《菊花香》 1. 等待孩子如花般绽放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41分。漆成蓝和白的医院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两名护士和一个男人推着活动担架床向手术室飞奔而来,床上躺着一个即将手术的孕妇。 那个男人,面容憔悴,神色疲惫,却掩不住俊秀的长相,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他的嘴唇已然干裂,仍不停地对躺在床上的女人小声喊着什么。女人紧紧抱住隆起的肚子,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双眼紧闭,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中了。 男人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女人瘦削的手。女人突然清醒过来,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像在说什么,男人赶忙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叫我别担心?好,我不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能挺得住!” 男人对着眼泪汪汪的女人点了点头,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手瘦骨嶙峋,像枯枝一样,好像只剩下了骨头。女人用另一只手摩挲着男人的手背,默默地深情凝望着他的脸,嘴角隐隐露出微笑。但突然间,她扭动身体,皱着眉头惨叫一声,似有一阵剧痛袭遍全身。 活动担架床停了下来,护士打开手术室的门。男人用颤抖的手捧住女人的脸,女人的眼泪流下来,流进了他的手掌。 男人哽咽了一下。 “美姝呀!我……我……就呆在这里。别忘了。我在这儿守着,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一定要加油啊!” 女人紧紧咬住干裂的嘴唇,点了两下头。床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男人无奈地松开女人的手,女人望着男人,视线模糊。男人咬紧牙关,努力做出坚强的表情,向着女人竖起拇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女人突然神情无比慌张地欠起身子,向着男人伸出双手,男人赶忙朝着女人伸出的手跑了几步,但霎时间载着女人的担架床就消失在手术室门里边了。 看着门在自己的眼前关上,男人顿时变得茫然失措。手术室里传来人们忙碌行动的声音。男人僵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到了墙上。 他跟刚才判若两人,一副马上就要垮下去了的样子,双手交握,举向天花板,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似在祈祷。 “麻醉时间四十分钟。” “太短了,得一个小时吧。” “这是产妇的要求。吴护士,快点检查,尽快开始手术,明白吗!” 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急切而不失尊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穿着手术服的女医生扶着半开的门向走廊里张望,男人立刻像弹簧一样跳了过来。 “许前辈!” “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是……是。” “你别走开,就在这儿等着。” “当……当然了。美姝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承宇。知道了……” 女医生语气沉重地重复着,一边戴上蓝色的口罩,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在品味刚才说过的话。之后她留心看了一下男人焦虑的双眼,自己痛苦地微闭了闭眼睛,就匆忙转身进去了。 男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停在对面的拱形窗户前。从窗户看出去,碧蓝的天空似乎被料峭的春风吹得有些倾斜了,花坛里,几朵耀目的白色丁香花苞缀在枝头。这些花苞吸足了空气中滟滟的春光,好像沾满水的羊毫笔头一样紧绷着,眼看就要绽放了。它们凭借战胜漫漫寒冬的惊人的生命力,就要绽放成如天使翅膀一样洁白无瑕的花瓣了。 男人一动不动,好像一棵树,只有濡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美姝呀,这么长时间以来,让你吃了那么多苦的孩子终于要绽放他的生命之花了,像那株丁香一样。我们孩子的微笑将会比丁香花更芬芳,可是…… 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那棵树为什么不长叶子先开花呢?叶子和花一起傲立在枝头,蜜蜂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呀……哪怕只是花开的这一段时间能够共同度过也好呀。是的,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在一起”!你、孩子和我,只要能在一起……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在一起”更温暖、更令人向往、更催人泪下的词语了。 男人脸上隐约显现出笑意。 孩子呀!你能不能像花瓣绽放那样温柔美丽地从妈妈身体里出来呢?你妈妈现在太辛苦了,爸爸甚至怕得发抖,但一想到你,爸爸就忍不住心情激动。你在妈妈肚子里的这段时间,知道我们多么惦念你吗?过会儿妈妈就能看见你了。像花朵一样把你紧紧抱在身体里养育了十个月的妈妈……亲爱的孩子,爸爸是多么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啊,可是爸爸也很担心你妈妈,担心得快要疯了。你不要把妈妈弄得太累了!希望你能像花开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妈妈身体里绽放出来,不出任何问题—— 爸爸真的很希望会那样啊! 男人的表情好似一个刚刚穿越沙漠的人,脸上惟一活动的是湿漉漉的眼睛。但现在,他的眼里既看不到树,也看不到倾斜的天空。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在透视自身,眼球的周围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好像正在汲取深藏在头脑和心底的记忆与情感,投射到大而明亮的眼球上。 十年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2. 初闻菊花香 1987年5月23日 承宇从家里出来,在新林站上了地铁。 他的学校在新村,常常乘坐地铁二号线。现在是上午11点左右,已经过了上班高峰,地铁里空荡荡的。终于不用在爆满的地铁里遭受折磨了,承宇的脸上透出一丝悠闲的表情来。 他穿着仔裤和蓝色的短袖衫,前面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下来,自然地遮着额头。一米八零的个子,如玉树临风,再加上五官清秀,肤色白净,这些都足以吸引人们的目光。 车厢里只有三分之二的坐位有人。承宇坐在坐位上,顽皮地把双腿分开,又并起来,重复了好几次,似乎是在尽情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不时露出微笑,因为今天是他首次参加大学联合社团cds聚会的日子,聚会地点在某女子大学附近的“magumber”咖啡屋。 一个盲人拉着手风琴走过来,承宇往他的塑料袋里放了一张一千韩元的纸币,然后打开放在膝盖上的书读起来。 书名叫《哲学和影像文化的联系》,是一位美国电影记者写的。书中认为,表面看起来很浅显的影像文化,其起源实际上贯穿着哲学发展的始终,可以上溯到神话时代;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神话换上了影像这件外衣。书中有很多图片,承宇完全被吸引住了,看得全神贯注,遇到不明白的单词时,他就用红笔在下面画一条线。 承宇的父亲是位外交官,他跟着父亲在英语文化圈国家中生活了六年,英语水平相当不错,但书中有不少哲学和电影方面的专业术语,还是需要划出来回家查字典。 过了新道林站以后,车厢里的空坐位一个个地坐上了人。等过了堂山站,就有不少人拉着扶手站在过道上了。 车到了合井站,承宇坐位附近的门开了,上来三个人:一位是从早上就出门工作的疲倦的推销员,一位是背已经开始驼了的老奶奶,还有一位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孩。女孩大约一米六一的个子,身材苗条,穿着白色t恤衫和黑色裤子,脚穿运动鞋,面容端庄,目光炯炯。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看起来很重的书捆,似乎都是小册子,开始全都提在手里,后来把大的那个放到了地上。 到弘大站之前,老奶奶虽然抓着扶手,可是由于个子太矮,感觉很不方便,于是松开扶手想要找点别的东西扶着。就在这时,车突然开动了,老奶奶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了几步。看到眼前的情景,女孩回头盯着稳稳当当坐在老奶奶面前的承宇,眼里写满批评: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孩,居然看着老奶奶在眼前踉踉跄跄还不起来让座!其实,自从过了堂山站以后,承宇就完全沉浸到书中了,对于书以外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 女孩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承宇面前。 “劳驾!” “……哦?啊,是……” 承宇看到女孩一只手里提着的书捆,以为要自己帮忙拿着呢,慌忙伸出了手。可是那女孩冷冷地低头看着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没看到面前站着的老奶奶吗?” “啊……” 承宇发出一声既非呻吟又非叹息的惊叫,急忙合上书站了起来。 “对不起,老奶奶,请坐这儿!” 老奶奶一句话不说,表情冷淡地坐下了。这时承宇才不好意思地搔起后脑勺来,脸红到了脖子根。那个坐位虽然不是残疾人和老年人专坐,可要是知道有位老奶奶站在面前的话,承宇一定会马上站起来让座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承宇咎由自取,他一旦埋头到什么东西中,就心无旁骛,根本察觉不到其他东西的存在了。老奶奶不高兴地盯了承宇一会儿,然后转头向着女孩伸出了手,说要帮她拿东西,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姑娘不但人长得俊,而且真懂礼貌! “不用了,我下一站就到了。” 车减速了,承宇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站台上的站名,不知不觉已经到新村了。如果不是那个女孩的举动唤醒了自己,肯定要多坐三四站,把自己搞得慌里慌张的了。 承宇站到那个提着书捆等在门前的女孩后面,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车晃来晃去,承宇突然闻到女孩的头发上散发出菊花的香味,就像是晴天绿色原野上绽放的那种野菊花的清香。这真令人吃惊,在这么多人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车厢里,根本不可能闻到什么香味,可是,承宇分明闻到了女孩头发上的菊花香!因为这个发现,承宇感到自己心里突然生起了异样的颤动。 身材适中、直发披肩的女孩提着看起来很重的书捆,目视前方。因为刚才被她责备了一顿,承宇也不好意思说要帮她提。 承宇把鼻子凑到女孩的头发附近,轻轻深吸了一口气,没错,就是菊花的香味!似乎能让人感受到野生的清新和花粉在阳光里灿烂飞舞,柔和而清淡。 真令人吃惊,最近新研制出了菊花香的洗发水吗?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呀! 车停下来了。门一开,那个女孩就匆匆走了出去。承宇虽然不是特意跟着她,但因为是同一个出口,同一个方向,也只能跟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迄今为止,承宇还从来没有去过相隔几个街区的那所女子大学附近,因此,从地铁站出来,过了一个人行横道之后,路就变得很陌生了。承宇回想着画在小组黑板上的地图,应该是跟眼前这条路差不多宽窄的一条胡同,可是,图上说通向“magumber”的胡同口有一个叫“黄金假面”的店,承宇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店。 他向路过的行人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他突然注意到距自己二十多米处提着书捆匆匆赶路的女孩,从她走路的样子来看,似乎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很可能知道。 头发散发着菊花香的女孩……身高腿长的承宇顾不上多想,连跑带跳地追了过去。 “麻烦您,跟您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儿?” “您知道附近有个叫‘黄金假面’的店吗?好像是个啤酒屋。”承宇怕对方误会自己要报复她,赶忙说明情况,“那个啤酒屋所在的胡同口上有个叫‘magumber’的咖啡屋,我们社团今天在那儿有聚会。” 听到承宇的解释,女孩的表情变得很微妙,既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眉头和鼻子先皱起来,然后又像熨平了一样舒展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书捆,突然一松手丢到了承宇面前的地上。“提上!” “……?” “你是新生吧?” “啊?是,是的。” 承宇这才仔细看了看面前两包印刷物的封面,“cinemadreamsoldier”的缩写字母cds映入眼帘,正是汉城十二所大学影像联合社团正式名称的缩写。 转瞬间那个女孩又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四根手指拼成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叫承宇往里看。承宇不明就里地透过女孩手指间的方框看过去,视线所及的地方挂着一个英语辞典大小的木头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黄金假面”几个金色的字。 我的天,就是这条胡同呀!就在眼前,竟然找了半天,今天真是什么事都不顺利。 承宇站在含笑的女孩面前,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吧嗒吧嗒嘴,挠挠后脑勺。 那女孩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走去,承宇双手提起地上的书捆跟在后面,书捆确实很重。 “您是前辈吗?” “是。我读三年级,现任cds会长,叫李美姝,就在附近的女大读书。” “是……是吗?我是y大经济系的新生金承宇。刚才真对不起!” 美姝似乎存心不放过越来越惶恐的承宇,悄悄忍住笑,说道: “别装模作样了,就地铁里的表现来看,你也不是那么讲礼貌的人吧?” “您误会了,不是自夸,其实我很明白事理的。” 承宇快走几步,跟美姝并肩,然后带着被冤枉了的表情转头看着美姝。美姝听到承宇的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以后有你受的,你撞到我手里,算是倒霉了,我做什么事可都是一根筋的。” 美姝一边想,一边在心里暗笑。 cds虽然是多个大学的联合社团,可一旦加入进来,举行入会仪式之后,就完全消除了各大学间的界限,人人都要遵守前后辈的制度,对这一点,承宇也早就知道了。他觉得真是很冤枉,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住了辫子,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处心积虑加入的联合社团的前辈,还是会长!虽然穿着很随便,但容貌和身材都很出众,而且头发上还散发着菊花香! 这条胡同也像承宇郁闷的心情一样,又乱又长。一直顺着路走了很长时间,才看到胡同尽头出现了一面粉刷过的墙,漆成绿色的破旧的推拉门上写着“magumber”。美姝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抬起另一只手看了一下手表,回头看着承宇问道: “你能读英文书,英语水平应该不错吧?” “是的,英语会话我就更拿手了。” “哦,那太好了。你就站在这儿,给每个进来的会员发一本小册子,大概要三十分钟,没问题吧?” 英语水平高和当门神发小册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承宇感到被美姝捉弄了,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傲气。 “当然。前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从地铁里出来时,我闻到您的头发上散发出菊花香,您今天用的是什么洗发水呢?” 听到这么意外的问题,美姝一瞬间有点儿莫名其妙,但马上就微笑了,似乎感到很有趣。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种香味很好闻。” 美姝瞟了一眼双手对握、表情谦逊的高个男孩,一边微笑着把“magumber”的木门推向旁边,一边说: “真没办法,只能让你失望了,我用的是香皂,而且……说起来不太好意思,我已经有四天没洗头了。” 美姝进去之后,承宇放松下来,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前辈女孩,自己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讲什么香味!对这一点,他心里感到很吃惊。可能因为自己的身高和容貌都非常出众的缘故,迄今为止,他还从来都没有先对女孩子表示过好感呢。 之前遇到的小麻烦并没有影响他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个人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无意识地哼唱起自己喜欢的歌曲《七朵水仙花》来。两位年长的大学生一出现,他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他们打招呼,并把小册子递了过去。 “欢迎!是cds会员吧?在这儿。” 他们一边接过小册子,一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带着“这是谁呀?怎么从来没见过?”的略微有点疑惑的表情开门进去了。 串起流泻下来的月光, 为你做一串项链。 我要带你看千山之上的清晨, 还要吻你, 送你七朵水仙花! …… 承宇在心里回想着歌词,用优美而低沉的声音哼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还轻轻晃动身体跳着舞。他的男低音听起来既甜美又细腻。 承宇这个时候的心情,用菊花表现似乎比用水仙花表现更贴切。 承宇狂热地喜爱流行音乐、棒球和电影,潜水、篮球和保龄球也是专业水平。因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他很早就开始接触外国文化,并浸染其中。在菲律宾马尼拉度过的青少年时期,他打工赚来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用来买电影票以外,百分之七十都用在买cd上了,最终收集的lp和cd几乎有上千张。他之所以常常抽出时间来打工,也是为了享受用自己赚的钱买齐专辑的喜悦。 在西方流行音乐中,用于衬托声音的乐器演奏手法非常了不起,能够使每种乐器发挥出自己独特的深度和独有的华丽音色,从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歌手的音量和音色。虽然承宇也喜欢韩国的大众音乐,但因为这个原因,他更喜欢西方的流行音乐。 承宇的父亲几年前结束了自己持续二十多年的外交官生涯,投身于言论机关。虽然承宇是他的独生子,但他从没有把承宇关到自己的圈子里,而是小心地引导儿子开辟他的独立生活。当然也有痛惜不堪的时候,但他还是尽可能把儿子放到一个自由成长的环境中,让他按他自己的意愿做事。幸运的是,承宇终于成长为一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了。独立精神很强的承宇跟具有家长权威的父亲之间自然会有摩擦,但最重要的是,儿子尊敬父亲,父亲爱儿子。 即便是对外貌不特意修饰打扮,承宇内心的自信和端正的人品也自然而然地写在他纯净的面容和表情上。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群大学生涌过来,承宇停下他的歌舞,轻快地把小册子分发给他们。 3. 生死一线间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51分。美姝裸身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长和另两名护士熟练地清理着她的身体,用浸透了聚烯吡酮碘和酒精的纱布快速地擦拭着从胸部到膝盖之间的皮肤。心电监测设备已经连接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心脏跳动情况显示出来了。 这时,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和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痰一样浓的唾液,卡在美姝的喉咙里,护士赶忙帮她抽出喉咙里的异物。 女医生虽然预料到正常分娩很困难,还是尝试了一下,但美姝的体力早就已经耗尽了,可怕的产痛已经令她束手就擒,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了。现在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剖腹产。 但是……女医生犹豫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再耽误时间的话,很可能造成根本无法挽回的后果,或许产妇和孩子两个人都救不了也未可知。她转头看了看美姝,似乎从美姝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来,于是下定了决心,掉头让护士长快去打电话叫人来。 “静……静……岚……呀!” 美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叫出朋友的名字。静岚那带着手术手套的手紧紧握住美姝的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亲眼目睹了美姝在病魔面前表现出来的超人忍耐力和勇敢拼搏精神,以及她炽烈的爱情,一想到这些,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了。 “我……我的孩子呀!……承……承宇呀!” “知道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美姝呀,坚持住!再怎么难受你也要坚持住呀!往后剩下的就只有好日子了,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是吗?” “当然!” 这段时间,护士们已经把含有全身麻醉成分的硫喷妥钠注射到了美姝的血管里。美姝呼呼地喘着气,好像她的喉咙里安了一个打气筒一样。她的体内似乎一分为二,天国和地狱两股势力不停地为扩张领土而大打出手。她的额头上滚下了滴滴汗珠,瘦长的脖子上也汗漉漉的,静岚亲自替朋友擦去汗水,虽然这本该是护士们的工作。 麻醉很快扩散到了全身,美姝的视线渐渐模糊,失去了焦点。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嘴角露出微笑。使肌肉松弛的药已经注射过了,吴护士开始处理美姝的口腔,吸出口里的异物之后把输氧管放进去。 就在这时,两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匆匆走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带着银边眼镜,另一位大约三十多岁。他们先跟静岚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开始察看美姝的心电图、血压以及氧气供给情况。 “什么时候做的静脉注射?” “三分钟前。” 护士长回答。 银边眼镜瞥了一眼时间,手托着下巴看了看深深陷入麻醉状态中的美姝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回头转向静岚。 他的眼神很复杂。静岚完全清楚他在想什么,禁不住在口罩后面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位医生是在手术和缝合方面无人匹敌的专家,是静岚的同事,静岚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美姝,提前就请求这两位专家随时做好手术准备了。 两名护士手法敏捷地擦去美姝身上残留的少量酒精。 呵!加油吧! 银边眼镜显然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走到患者面前,又回头看了看掩不住焦虑的静岚。 “许大夫,备用的血已经准备足了吗?” “是……但……” “我知道!” “我们别无选择,是不是?” “胎儿情况怎么样?” 三十多岁的医生问静岚。 “很令人担忧。” “患者的情况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哪怕只耽误一秒钟,就很可能使胎儿陷入极度危险的状态中。我们要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切开来看看,就算孩子平安也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听了银边眼镜的话,身为妇产科专科医师的静岚也无话可说了。对静岚来说,胎儿的健康状况跟美姝是同样重要的,而现在无论说什么话,下什么诊断,都还为时过早。 银边眼镜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面孔,然后回头看着身边站着的另两位医生。 “这么困难,她居然做到了,真了不起!” 静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银边眼镜又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举起双臂,轻轻晃动双肩,进行手术开始前的准备活动。麻醉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他接过护士长递过来的手术刀,回头看了看紧张地贴在自己身后的静岚。静岚站得太近,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便。 “许大夫,请往后一点儿!” “啊!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大夫这么慌张呢。对了,麻醉时间多长?” “……四十分钟。” “什么?许大夫,你疯了吗!” “对不起。这是患者的请求,实在太恳切了,让人无法拒绝。非常抱歉。” “这……真是!” 银边眼镜似乎很困惑,紧紧皱着眉直摇头。如果是一般的产妇,凭银边眼镜高超的技术,在二十分钟内肯定能够结束剖腹产手术,但现在面前这位产妇情况如此糟糕,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麻醉时间。如果还没有完全缝合,患者就从麻醉中醒来,那么情况就不堪设想。银边眼镜对此很不满意,但他也听说过患者的故事,所以也能理解。 无论自己的身体承受多大痛苦,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还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母爱呀! 银边眼镜把锋利的手术刀放到美姝凸起的肚子上,对准突出的肚脐下边三指的位置。 他选择了竖切。一般来说,为了尽可能减小留下的刀痕,接受剖腹产的产妇们会选择横切,但横切时涌出的血太多,会加大缝合的难度,耗时更长;竖切则比较快,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减少血液的消耗量。他的这种意图虽然不一定能奏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别无选择。 手术室里六个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美姝庞大的肚子和锋利的手术刀上,静岚闭上眼睛,虔诚地仰天祈祷: “如果世上真有奇迹的话,请帮助我们吧!如果上帝真知道美姝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苦痛的话,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请您一定要帮助她!” 手术刀尖划开美姝的皮肤,白色的肉刚刚露出来,马上就被红色的血吞没了。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承宇白净冰凉的额头顶着墙站在那里。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手术室紧闭着的门,手按在胸口上,拼命按捺住焦躁期待的心情。“承宇!” 是父亲的声音。 承宇朝摆放着十几把桔黄色椅子的门口方向转过头去,跟在父亲后面的是面色冷峻的母亲。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自己谁也来不及告诉呀!或许是许前辈通知他们的吧。但这并不重要,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已经完全飞进紧闭着门的手术室里去了。 父亲穿着灰褐色阿玛尼西装,母亲穿着prada的套装,他们慢慢朝着一直在地狱中挣扎到今天的儿子走过来。 “孩子怎么样了?”父亲问道。 承宇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父亲问的是正在分娩的妻子还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正在动手术。” 母亲似乎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或许看到儿子像风干的桔皮一样的脸色和清瘦的面庞,她肝肠寸断,紧紧咬着嘴唇。 但承宇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从一开始到现在,母亲一直坚决反对自己跟美姝的婚事,不但没有出席婚礼,而且自始至终不肯承认美姝是自己的儿媳妇。母亲的面容是慈祥而有教养的,真没想到那样的一张脸居然会生出那么顽固的愤怒。虽然一个母亲对独子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仅仅因为儿子娶了心爱的女人,父母就跟孩子恩断义绝,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父亲慈祥地凝视着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弃希望!” 听了父亲的话,承宇的脸上掠过好似白色粉末飞舞般飘渺的微笑,他的脸因为彻骨的疼痛而变形了。 希望?您指的是什么呢?您知道美姝和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绝望和希望带给我们的伤害已经有成百上千次了。求您了,什么都别说了。 这些话,承宇都是用目光说的,他干裂的嘴唇一直紧闭着。母亲一直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茫然的目光在医院的天花板和墙之间转来转去,过一会儿就回过头去用手绢轻轻擦擦眼角。 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过去无情对待美姝的事吗?还是在想不许儿子踏进家门一步的盛怒?或者……在为手术室里的儿媳而感到自责吗?又或者……小子,瞧瞧你现在的处境吧,瞧瞧你那样子!作为母亲,而且还是独生儿子的母亲,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吗?我之所以反对,都是有理由的。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呢?况且这个女人还年过三十了!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吧,结果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女人要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二十多岁是最好的,这是自然法则。况且你还是个独生子,把你养这么大,父母提这么点儿要求,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世界变化再大,本质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家庭的本质就是保守性!你必须明白,家庭和社会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就是因为这种保守性的作用。 母亲很早就为承宇看好一门亲事,对方是承宇父亲在菲律宾做领事时的上司——大使——的女儿英恩。英恩比承宇小一岁,她对承宇一见钟情,十年间,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一样追随在承宇的左右。英恩活泼,健康,娇媚,善于交际,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她在马尼拉大学学医的时候,每年都要回韩国两次,希望能博取承宇的欢心,但承宇一直把她当成妹妹,始终没有同意跟她恋爱。 承宇结婚一年以后,英恩跟菲律宾马尼拉大学的一位韩侨教授结婚了,听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十分幸福。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母亲都说不出地伤心。 父亲是中立者,在他的两边分别是剑拔弩张的妻子和儿子,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是巨大的。父亲、母亲和儿子都受到了伤害,而美姝,就站在这个三角形的顶点上。 戴安娜 这个女孩大我几岁, 但我从来都无所谓。 戴安娜,留在我身边! 当你拥我入怀, 我知道你是我的最爱。 你为何不懂我的心? 我愿与你永不离分。 只有你,能占据我灵魂, 只有你,能撕裂我的心, 当你拥我入你爱的怀抱, 我感受到你无上之美好。 ——diana panka十五岁时唱的歌。1987年夏,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承宇曾为美姝演唱。 4. 海向我走来 1987年8月7日 三十一个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清凉里登上了去江陵的无穷花号火车,他们是大学联合电影社团——电影梦想战士(cinemadreamsoldier)的会员,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样,背着巨大的背包,带着拍摄电影短片的摄影器材。 这既是一次电影拍摄活动,也是一次新会员训练活动。 有三个已经毕业了的老会员也来参加活动——广告片助理导演成浩、在电视台做撰稿人的民善、在忠武路电影圈里打基础的祺洙。 “天这么闷,每人喝罐啤酒吧!” 无穷花号开始加速以后,美姝用手里的圆珠笔指着承宇命令道,然后对着全体会员画了一个大圈。 “好嘞!会长英明!” 承宇把装罐装啤酒的纸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敏捷地撕开外面的密封膜。 “喂!金承宇,先给我们!” “喂!你怎么敢把啤酒扔给前辈!应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才对。” “小子!不管是递过来还是扔过来,随你的便。可你这么慢慢腾腾的,我们这些坐在边上的人岂不是要渴死了!” 于是,附近跑过来两个人,罐装啤酒马上像棒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承宇拿了两罐,递给会长美姝和自称是电影广告导演的成浩。 “谢了!还是承宇好呀!” “您是说作为干活的人呢,还是说作为男人呢?” “这孩子……还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那还用说吗!毫无疑问是前者了!” “真的吗?为什么听了您的话,我就好像被人在头上狠狠打了一棒呢?您说‘毫无疑问’,太残酷了吧!” “是吗?那就算是‘有一点点疑问’吧。行吗?” “谢——谢——!” “哎呀呀,快被你折腾死了!不过呀,要是缺了这么和气、能干又可爱的承宇,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说得太对了!” “哎,就此打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跟成浩兄有事要商量。” 美姝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留着络腮胡子的成浩也喝了一口,接过美姝递过来的短篇剧本,放在膝盖上。剧本的题目是《逃离地球》,乍一听跟富兰克林导演的《逃离星球》挺像的,内容却截然不同,跟航空旅行和外星人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故事是讲一对恋人到海边做分手前最后一次旅行的经历,结局稍微有些灰色。 “是不是从中间部分开始有点沉闷?本想保持一种轻快的基调的,但不知道从哪个场景开始走偏了……前辈请认真看看。” “呀,这我怎么知道?” “别摆架子了!让你们这些老会员白吃白喝,不就为了这事儿吗?” “嗬,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当会长的时候,曾经买了内衣送给前辈,祝愿他们清清白白地活着,你连这种诚意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借此机会出来走走,结果你却让我做这么伤脑筋的事!” “可是,说到电影感觉,谁也赶不上前辈您哪!您把电影的基调调整好了,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花钱给前辈买套内衣吗?” “嗯,这还差不多,那就看看吧。这是谁写的?” “梗概和轮廓是开会时大家讨论的结果,剧本是我执笔的。我们需要的可是一针见血的批评!”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吧。” 成浩翘起二郎腿,把剧本放在腿上,一手拿着笔读起来。美姝神色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小口喝着啤酒。 “你到底想表现什么呢?” “重点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主要表现男人的心理。他爱的人离开了他,提出分手的也是女方,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男人失恋以后,感觉地球变得极其冷清,再也无法在这个日渐萧索的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于是选择了离开。内容就是这样,虽然结尾有点儿凄凉,但希望能用喜剧的手法表现出来。” “这样啊!那可不太容易表现呀。又不能拍什么宇宙飞船升天的场景。” “最后的几个场景做了一些心理暗示——爆炸声、鞋子、脚印、空荡荡的大海、闪烁的星星、男人的笑声等。男人和女人一起喝过的空啤酒罐在海里浮沉,这个场面跟夜空重叠起来。前辈请帮我们看看,这些场景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呢?” “呀!太难了。我这次可真是自投罗网了。” 成浩翻开剧本的封面,美姝连忙指出有疑问的台词或安排,向他请教。 他们坐位的斜对面坐的是承宇和静岚。静岚是cds会员中惟一的医科生,跟美姝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她加入cds也是因为美姝的劝说,实际上她从来也没有从事过什么电影活动,只是偶尔参加社团的聚会而已。 静岚的下巴偏尖,戴着小眼镜,看上去有点冷淡,本人也不善于交际,即使来参加聚会,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悄悄地消失。在cds的众多会员当中,静岚比较愿意接触的人,除了美姝,就是承宇了。 在承宇身上,她总是能感觉到阳光的气息。这个男孩的行动和言谈,总是如同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因而具备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平和心态吧。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带一点儿言不由衷或遮遮掩掩,这是承宇的优点。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比别人更守信,比别人更眼明手快,这些承宇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无论对方怎么松懈,都能坚持自我,替对方扫除后顾之忧,这种给人温暖的性格也是承宇的一大优点。 承宇加入cds以后,对静岚来说,在看到直率、热情的美姝的快乐之外,又增加了看到承宇的喜悦。静岚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承宇这样的男孩子,性格开朗,既有能力,又对什么事都积极努力,从不放弃,而且品行端正,这样完美的男孩子是不容易遇到的,尤其在充斥着浮躁和无知的傲慢的所谓电影艺术人当中。 承宇比自己小三岁,这对静岚来说会是一个交往上的大问题,但性情孤僻的静岚现在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对男人并不太关心。 静岚没打开啤酒,只是放在手里摆弄着,眺望着车窗外阳光辉映的田野和绿油油的远山。承宇已经喝完了第一罐,第二罐也见底了,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美姝。 “静岚前辈!” “嗯?” “您跟成浩前辈很熟吗?” “还可以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大学在校时曾获过世界大学生电影短片大赛的优秀奖,题目……是《蟑螂一家》吧。” “《蟑螂一家》?什么内容呢?” “这个……怎么说呢?影片中把生活在油纸炕下面的蟑螂和生活在天花板下面的人进行对比,影射了人就像蟑螂一样,他的试验精神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虽然大部分画面表现的都是褴褛不堪的日常生活,但依然很有诗意,可见他的导演才能确实很厉害。” “那他为什么不进入真正的电影界,却进了广告界呢?是为了拍一个灭绝蟑螂的广告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就坐在那儿,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你有点儿奇怪呀,干嘛对他那么关心?是我看错了吗?” “什么关心呀?哈哈,喝着酒随便聊聊而已。” “简直都不像你了。别喝了,上次看你也不怎么能喝。” “别担心!喝三罐没问题。况且坐在像少女一样怀着丁香愁思的许前辈身边,心情好得不得了!” “少女?真不知道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怎么可能损您呢。我把人分为两类,一类像扎根在纯粹大地上的树,另一类则像动物,或者说像野兽。这是根据人的心,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倾向来划分的。当然这种分类并不像黑与白那么简单,分不出谁好谁坏。我觉得许前辈属于前者。” “是吗?那你呢?” “我?我虽然很喜欢运动,也很擅长运动,但就为人来说,还是更接近一棵树——一旦在哪里扎下根,就久久不会移动。” “喔,那我们属于同一科了,是同类项。” “对呀。” 承宇一脸孩子气地笑出声来。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美姝那边,每次视线转回来时,承宇的表情都显得很惆怅。他的身体似乎喷出一丝焦虑,好像树木暗中吐出信息素一样。 这时,静岚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察到承宇在喜欢美姝。 承宇“唉”地叹了一口气。 “许前辈!您学过关于人体的知识吧?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女孩,她的头发上总是散发出菊花香,但她并没用什么洗发水,而且性格也大大咧咧的,三四天才洗一次头发,神奇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野菊花的香味,她用的香皂也就是洗澡用的普通香皂,可是……这种现象可以用医学来解释吗?否则,难道是我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承宇的问题跟医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倒不如去问造香的造香师或心理学家呢。 “其他人也认为那个女孩的头发有那种香味吗?”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是狗鼻子啦。” “前辈!这对我来说可是很严肃的问题。” 承宇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人体散发出的、无法验证的一种磁场的作用吧。比如说,在被命运牵引的人们之间就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现象:其他人眼中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其他人听起来像金属摩擦声似的嗓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却是阳刚气十足和充满魅力的。 或者说,这是心理上的魔术,尤其是对心里爱着的人会产生这种现象,那个人进入心中,引起很多美丽而甜蜜的幻想,像神奇的魔法。 静岚这样说给承宇听,他听着听着脸微微泛红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斜对面坐着的成浩用圆珠笔头敲着旁边的美姝的额头,他似乎认为,如果改掉原来剧本中的时间顺序和几个场景的话,就能更加简单明了地体现出导演的意图和目的。 美姝耐心地标出有问题的场景,认真听着成浩的意见,在空白处记下来。 “呀,美姝,你也太热心了吧!” “当然啦。我打算一毕业就让韩国电影界瞧瞧我的厉害!之前呢,就在国际电影短片节上拿一两个大奖吧。” “哎呀!志向远大呀!韩国电影界要是那么好进哪,我就去忠武路拍电影了,何必像现在这样为女孩子拍照呢?” “那是因为呀,前辈太急于求成了。我不在乎花多少时间,情愿一步一步地前进,从最底层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提高,一点儿也不放松,总是做好准备,随时抓住靠近的机会。” “哈!真酷!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出几年,忠武路上就会‘唰’地升起一颗女导演新星了!” “前辈就替我倒计时吧!” “我?” “都知道前辈神通广大,替有发展前途的后辈介绍一下,总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超人呢?不过,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学习编剧和导演,我就甘心被你踏在脚下。” “前辈莫不是在朗诵金素月的诗1?”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把头转向承宇,晃着手里的空啤酒罐。 “承宇!还有吗?” “没有了。” “什么?两箱呢,全都喝光了?” “看我们多少人吧。一人连两罐都摊不上。哈哈哈,虽然我喝了三罐。” “看你挺机灵的,还想提升你做我的副导演呢,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为了上司,应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偷偷藏起两罐,留着导演喝。要是连这点儿忠心都没有的话,或许可以成为电影迷,但绝对成不了电影人!” 一听这话,承宇傻呵呵地笑了笑,站起来,说:“哎呀……去把肚子里的啤酒倒掉吧,要不要装点儿回来呢?”然后拿着两个空罐迈着八字步朝车厢接合处的卫生间走去。 这孩子,干嘛拿着空啤酒罐去?不知道。不会真的去小便了然后盛回来吧?怎么会呢……随便说说的吧。 静岚和美姝嘻嘻哈哈笑着,并不真的恼他。静岚把剩了一半的啤酒递给美姝。 “还有一半呢,你喝吗?” “不要了。成浩前辈也忍着呢。” 过了一会儿,承宇随着火车晃动的节奏一步一摇地走过来,在美姝坐位旁边停住了。他的个子那么高,正在重新翻看剧本上的标记的美姝抬起头来看他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又怎么了?” “我要证明一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精神。” “这孩子怎么又这样?别把无聊当可爱啦!” 也不知道承宇听没听到她的话,只见他从牛仔裤的裤腰里像拔双枪一样拔出两罐啤酒来,跟从汉城拿来的啤酒牌子不一样,不是事先藏好的,分明是到火车上的售货处买来的。美姝满意地接过两罐啤酒,装作没有发现。 “呀!果然还是承宇有本事让人开心!” “嗯,果然忠心耿耿。” 成浩摸着胡须说。 “不管怎么说,谢了,承宇!” “您真是太客气了!” 承宇心情愉快地回到静岚旁边的坐位坐下。美姝把一罐啤酒给了成浩,两个人像点礼炮一样嘭地打开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看他们的表情简直爽得不得了,可能因为啤酒冰镇过的缘故。 承宇看着两个人,扑哧笑出声来。 “前辈!贴过我的屁股的啤酒味道怎么样?” “呀,不错!” “绝了!原来承宇的屁股是冰块屁股呀!” “啊呀,这您怎么知道的?我要是脱掉衣服的话,简直就是一尊冰塑。大卫的雕像要是看到我呀,非嫉妒得爆炸了不可。” “真拿你没办法。静岚呀,你在干什么?你可得好好管住这孩子,别让他继续得意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否则,一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的话,可就成冰棍了!” “要是那样的话,就该捡起来舔着吃掉了吧?啊呀,我都想到哪里去了呀?” 成浩嬉皮笑脸地看着美姝。 “啊呀!前辈真是的!怎么能拿一年级的新生开这种玩笑呢!成浩前辈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形象!” 大家相互开了几句玩笑之后,美姝又重新翻看起剧本来,热烈的气氛沉静下来。 静岚看了一会儿车窗外的风景,突然调过头来看着承宇,低声说: “承宇,你刚才说的散发菊花香的女孩是不是美姝?” 承宇好像冷不丁被人打了一棒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就像心里还没有成熟、没有发酵的一部分被撕裂开来了似的。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还以为静岚前辈猜不出来呢。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承宇突然对自己火冒三丈。 “对吧?嗯?” “……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静岚轻声惊叫出来。这声惊叫中不仅包含着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奇,也潜藏着对朋友美姝的羡慕。 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配着随随便便的衣着,由此可以看出美姝对外表的漫不经心,对美姝来说,最重要的是火一样的热情和雄心。虽然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对自己要走的路有了坚定的信念,因此而表现出一种美来,那是惟独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会拥有,才会散发出来的光彩,无关性别。 静岚看了看美姝,她正打着手势满怀激情地说着什么。 美姝的父母都是教师,她排行第二,家里既不十分贫困,也不十分富有,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平凡的环境当中,却从高中开始就拥有了十分确定的自我世界,简直令人怀疑她强烈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美姝的信念是不囿于女性的性别,堂堂正正地活着,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哪怕要燃烧自己的生命。 美姝的目标是电影,她想成为一个制作人,希望能在世界五大城市的几百个电影院同日同时上映自己拍的韩国电影。作为状元考入戏剧电影系就是她实现自己愿望的第一步。 静岚看看身旁坐着的承宇,又看看美姝。承宇对美姝的爱到底有多深,现在还很难判断,但错开的坐位给人一种不太顺利的感觉。美姝喜欢的男人是跟她自己完全相同的类型——拥有不屈服于现实、奋勇前进的力量,即使面对挫折也能像乞力马扎罗峰一样岿然挺立的那种男人。略过承宇比美姝年幼这一点不谈,作为男人,承宇的优点确实很多,但要美姝选择他,这些恐怕还不够充分。 承宇似乎看透了静岚的心思,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着有升降台的车厢连接处走去。 这时,美姝依然在埋头修改剧本,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跟成浩几乎头顶着头,为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你是我的世界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呼吸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举止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树枝的手臂伸向太阳 我的手伸向你,我的爱 若你手覆于我手之上 便会产生神圣的力量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日夜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祈祷 若我们的爱宣告止息 我的世界便看到末日 世界末日 ——you’remyworld helenreddy的歌,承宇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为美姝唱过。 5. 初吻,海松为证 电影短片《逃离地球》描述的是为分手而在夏天来到海边的一男一女的故事,拍摄足足持续了两个星期。美姝戴着宽檐帽和太阳镜,穿着短裤和宽大的衬衫,不要命地奔走指挥。拍摄刚开始四天,她的嗓子就哑了。承宇则为在当地找到片中所需的物品而四处奔走,一次也没能好好地跳进海里玩耍,脚上还起了五六个水泡。 拍摄日程紧得简直不可能实现,而美姝凭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热情竟一点也没有拖延。 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只蟹叼着一小块香肠爬过男人留在海边的字迹,拍摄这一个场景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这个场景拍完之后,美姝才终于肯说“ok”,宣布拍摄结束。 她的话音刚落,三十多名拍摄成员和演员就齐声高喊着“嗷嗷”冲进了碧波荡漾的大海。一下子从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的美姝太疲倦了,仰面躺在沙滩上,手脚张成一个大字。 “前辈,您要不要来个沙浴?” “是承宇呀,你也去海里玩吧。啊呀,随便啦,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现在我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消除疲劳最好的方法就是沙浴了!” 承宇把夏日阳光晒暖了的沙子堆到美姝的身上,一会儿美姝的身体就像一个小山包一样凸起来了,只露出帽檐遮住的脸和脖子。 “哎呀,埋得真够深的!看来你这孩子一门心思想谋杀我呀!” “现在感觉怎么样?” “暖乎乎的,很舒服。就是有点儿重。” “以后我还可以用别的东西盖住您。” “别的东西?什么?” “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树叶,是不是很浪漫?” “听你这么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这样的事应该为你的恋人做才对。你的毛病就是有时候会把握不住分寸,做事有点儿过火!” 那天晚上,在沙滩上,举行了彻夜狂饮的庆祝活动。他们把剩下的经费全部拿出来,去附近的生鱼片店买来了生鱼片,还买了几箱烧酒。 祺洙和成浩给美姝讲了很多关于拍摄剪辑的建议,又把能借到好设备的企业及其位置、技术人员的电话号码等告诉美姝,美姝不停地做着记录,直到夜深了,海滩上点起了篝火,美姝才把记事本塞进包里,坐到成浩旁边喝起了酒。一到子夜时分,被称为好管家的新会员承宇又为收拾打扫而重新忙碌起来。 美姝喝醉了。团团围坐的老会员和cds的中坚会员们就电影这个话题展开了无休止的讨论和血气方刚的热烈辩论,慢慢一个接一个地醉倒了。美姝叫住经过附近的承宇,让他坐下,递给他一个酒杯,然后倒得满满的。 “承宇,辛苦了!要是没有小承宇的话,我们的拍摄恐怕要因为物品不足而搁浅了。” “说得对,似乎这孩子最热心了。其他人全都怕累,不好好干,只有这孩子口吐白沫地四处奔走。” 一位刚从军队回来复学不久的男前辈说。 美姝举起杯,用手掌拍着呆站在那儿的承宇的背。 “一口干了!我刚才看见你去那边吐了。本来嘛,喝酒这事,就是要死命地吐过一次之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这样下次再喝的时候,无论怎么喝也没关系了。呀!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呀?放松点儿,把腿伸开来坐下!这里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你这家伙真奇怪!明明挺能开玩笑的,可一到关键时刻往回缩,这是你惟一的缺点!” 美姝伸出胳膊,想搭上承宇的肩,结果因为承宇坐着也高出她很多,胳膊绕不过去。 “承宇!” “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的?身为上帝的同班同学的前辈我心情不错,想搭一下你的肩,你的个子竟敢顽强抵抗!弯一下腰!” 旁边那位刚复员的前辈插话了。 “啊呀!我们会长又没当过兵,居然也会借用这些属于军人用语的词儿呀!” “那当然!好东西要大家一起用嘛!”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看着承宇。 “承宇,对不对?” “喂!你现在的行为可是违法的呀!滥用职权加上性骚扰。怎么能把一个大男人随便拉过来推过去呢!” “嗬,成浩前辈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滥用职权,而是历任cds会长的神圣的权利和义务。不是有人说过吗,为了鼓舞新会员的能力和士气,些许皮肤接触是必要的。这是谁说的呀?分明是我刚入会时成浩前辈说的!怎么现在又换了一种说法呢?哪个国家的法律上规定,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就不可以做呢?我一看就知道,等承宇这孩子上了三年级,一定能当上会长,把我们cds发扬光大的。” 把一只胳膊当枕头躺在沙滩上、嘴里还叼着一支烟的成浩狡黠地笑了。 “美姝!你就放了那孩子吧,古语不是说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嘛。” “什么!我和承宇?根本不可能!别看我和这孩子只差两学年,但因为我大学重考了一年,实际上差三岁。他人确实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 “跟承宇恰恰相反。……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虽然长得很难看,但很有冲劲的那种。要说跟猪八戒有什么不同,就是在冲劲和勇猛之外还要加上一些知性的内涵。” 美姝确实喝醉了,但这真的是她内心坦白的声音。她所喜欢的是能够跟她一起在丛林般的电影界披荆斩棘、奋勇前进的斗士型的男人。 这些话听在承宇耳中,却好似黑沉沉的波涛不断击打着脆弱的心。他也知道,美姝说这些话根本没什么恶意,可是,这令他明白了美姝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的事实,那种苦楚就好似吃了生熊胆一样直苦到舌头尖。承宇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幸好是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人发现。 这就是爱!深沉的爱! 承宇喝干了美姝倒给他的酒,悄悄站起来,向着没有人的海边走去。 静岚一直离开人群,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她看到了承宇远去的孤单背影,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突然她的鼻子好像被一股巨浪击打了一下似的变得酸酸的。 据说,通过男人的背影能够看出他丝毫不加掩饰的感情波澜。承宇的背影是深蓝色的,是一个被爱情伤害了却只能微笑着回过头去独自疗伤的男人的背影。 静岚同情承宇,不仅如此,她甚至感到一丝嫉妒。如果承宇爱的不是美姝,而是自己,那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心情激荡,慌乱地摇了摇头——恐怕自己不会感到恐惧,倒会觉得幸福吧。横在爱情面前的障碍越大,爱反而越热切,越感人肺腑,这不就是二十多岁的爱情赋予年轻人的伟大而美丽的特权吗! 静岚感受到了一个正直的男人所散发出的感情的气息,这是一个男人朝向一个女人的心。静岚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承宇的爱可能将经历不少曲折和反复! 两个星期以前,在开往江陵的火车上,承宇不是说了吗:自己是属于树木科的。树一旦扎下根就决不会挪动,即使自己干枯至死。承宇是不是已经开始了他的绝对无法回头的爱情了呢?但问题是,美姝根本就没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来看待,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需要关心和鼓励的有才能的后辈而已。 静岚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恋爱的双方女方比男方年龄大已经不是什么希奇事了,但也还是令闻者摇头的。要是说到结婚的话就更不得了了,明明是正常的爱情,也会带上一抹不伦和犯忌的色彩。 背后突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烟味,是美姝过来了,她扑通一下坐到静岚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海。” “哪里看得见海呀?天和海全都变成黑黢黢一团了,全都给黑夜吞没了。” “你没看到前面碎成粉末的波浪吗?你至少知道这波浪是越过重洋来到这里的吧。后浪推前浪,这就是波浪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之后,只余下一些泡沫和刷的一声,然后就倏的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正是波浪生命的最后一刻。” “啊呀,静岚!你真不该上医科大学,应该上哲学系才对。” “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啊呀!还这么感性!” 美姝呼地喷出一口烟,把手搭在静岚的肩膀上。如果是平时,静岚肯定会紧紧抓住美姝放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但这次,静岚把身体蜷起来,浑身硬梆梆的,表情十分复杂。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死丫头,你简直像个在全国高中生文学大赛上获奖的文学少女。” “……!” “呀!你别这样了,咱们俩儿喝一杯吧!” “你要想喝酒的话,找承宇喝吧。” “承宇?干嘛跟他喝?” “你真的不知道吗?要不就是装模作样?” “到底怎么啦?” “那孩子好像喜欢你,好像爱上你了!” “你是说承宇?” “怎么了?” “我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那孩子……那孩子跟你这么说的?说爱我?” “他没那么说,可是……连沙浴他不都给你做了吗?不管怎么说,肯定没错。他说有个女孩的头发散发出菊花香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问那个女孩是不是美姝你,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还回答说的确是你。” “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要说菊花香啊,我们联合社团第一天聚会的时候,我偶然在地铁里遇到了承宇,那时他就说了,说什么我的头发上有菊花香,听起来像首诗似的。他也就是把我当成姐姐吧。反正不管怎么说,香味什么的也不是秘密了。” “看来你根本不是一个做好导演的材料。” “什么?” “电影最重要的主题不就是人的情感和心理吗?可是这个男人的情感,连我都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身为当事者的你居然没有察觉?” “男人?静岚你今天怎么了?干嘛非要把简简单单的关系搞复杂?那孩子……跟我……你觉得这可能吗?” “算了,你喝醉了。” “瞧瞧你吧,明明是你自己挑起的话头。刚才你没听到我叫他到那儿坐着,跟成浩前辈说的那些话吗?那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也是有意的了?你知道承宇心里有你才那么做的,是不是?” “真受不了你!拍摄总算结束了,心情好得不得了,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你却非要跟我坐在海边讲这些无聊的话,我可真是‘事先没有想到’啊!好吧,实话告诉你,我也察觉那孩子的心事了。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不知道呢?可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你我不也经历过吗?刚进大学时,如果社团或系里有稍微过得去的男性前辈,不是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了吗?” “说清楚点儿,那是你,可不是我。” “好,这不重要。反正等熟悉了校园气氛之后,这些感情就跟被水冲洗过一样,霎时间就了无痕迹了。我敢说,虽然承宇这孩子现在因为爱情变得盲目,眼里只有我,但不出几个月,肯定会挽着苗条漂亮的同年级女孩在校园里或街上压马路的。说实话,大学三四年级的女孩还叫女孩吗?在学校里简直就被当成古董了,这你不也知道吗?” 静岚想说,承宇那样的男孩决不会那么想,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虽然美姝坚持说自己很清醒,但几瓶烧酒下肚,她肯定是醉了,说什么都没用,她根本听不进去。 “哈!瞧这家伙!因为他活干得好,我才对他另眼相看的,结果一不小心竟害得自己变成了别人嚼舌的对象了。他在哪儿?这家伙!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不可,叫他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前辈就是天,他怎么胆敢盘算着爬到前辈的头上!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长了个大个子,可不过是个刚进大学、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居然敢针对我!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了。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美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美姝!你冷静点儿!” “怎么了?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吗,你刚才叫我去跟他喝一杯的!” “你还是回帐篷去吧。身为会长,你总得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吧!” “喝了酒还神志清醒,那才叫奇怪呢。别担心,你先回去吧。我去跟那小子喝一杯再回来。” “哎!哎!美姝呀!” 美姝没有停下脚步。篝火已经熄灭了,余烬附近有几个烧酒瓶,美姝俯身拾起一个,然后朝着承宇所在的方向走过去,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海边。 静岚感到很不安,承宇的确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可是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处于感情丰富而难以自控的年龄段,而且还是在深夜的海边,原初的黑暗和夜里的波涛声极易唤醒人心中潜藏的原始性。 承宇独自一人斜躺在一个沙丘上,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夏夜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淡淡的松香。他侧过头,看着最大的那棵松树上挂着的星星,那些星星好像开在松树上的白花。星光从天上照射下来的时候发出刷刷的声音,好像沙子被波涛扫过时的声音一样。 爱情走进心里去的时候,是不是就像走在海边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呢?承宇突然想起英恩来,她曾在菲律宾的海边忧伤地对承宇说: “哥,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的内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每次醒来都特别想哭,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哭出来了,有时候真的希望不要从梦中醒来。哥,你相信吗?我悲伤的时候好像总是做蓝色的梦。” 那时承宇十六岁,英恩十五岁。大使馆所有工作人员带家属一起去翡翠蓝环绕的海边度假,当时英恩已经长成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了,有着女人独有的美丽曲线。 承宇曾经看着英恩想:真漂亮呀,真想摸一摸。但他做事情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跟英恩一起做的愿望。英恩则相反,无论是打网球,还是打羽毛球,无论是煮汤喝,还是烤面包吃,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真想跟哥哥一起做”。 年初,英恩又回来过一次,她已经完全长成淑女了,美得耀眼,连虎牙都让人联想到美丽的梨花。但承宇对英恩仅仅是欣赏,英恩越是主动靠近他,他越是大步后退。 这不是因为承宇的父亲是领事,而英恩的父亲是大使,而且承宇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自己讨厌英恩的理由。承宇显然是喜欢英恩的,但在喜欢和爱之间,存在着一把神秘的钥匙,就是那种“总想在一起”的愿望。承宇面对英恩的时候,恰恰缺少这种感觉。 “英恩,我知道你的心……对不起,我不能照你希望的那么做。我认为爱情应该是——我的表达可能有点儿幼稚——但我确实这么认为:爱情就像是打开心灵的珠宝箱,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如果这种光彩消失了,心灵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真的很对不起,英恩,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人。” 英恩仰起脸看着承宇,一句话都没有说。承宇避开她的目光,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当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像下了蒙蒙细雨一样湿漉漉的。 “哥,你还不知道,我是一颗闪耀最久的宝石,我会带给你没有人能带给你的幸福,因为,我是那么爱你,为了哥哥你,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我的爱慢慢渗入哥哥的心里,成为你心里的宝石。” 回菲律宾之后,英恩给承宇写了一封短信,信纸上有几处泪水打湿的痕迹。 男女间的爱情真的是阴差阳错,常常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结果却岔开了。承宇和英恩、美姝的关系就是这样,无论谁都认为聪明漂亮、出身好的英恩更出色,但承宇就是不把英恩当成女人,而怪异的是,承宇所爱的女人偏偏也不把他当成男人。 何必非要爱上一个大自己三岁的前辈呢?可是,爱情这东西,就像是一个新手开着一辆根本无法驾驭的、没有方向盘的汽车一样。努力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心里一直想着要开向幸福的王国,可是无论怎么拼了命想要往那个方向开,最终还是战胜不了感情的力量,一步步陷入到无法自拔的哀伤或孤独的泥沼中。即便是这个时候,依然是指尖都无法抖动一下,嘴唇都无法蠕动一下。承宇感到哀伤像针一样刺着自己的心窝。 “承宇!承宇!你在哪儿?” 从海之涯地之尽头,不,是从大海和陆地起始的海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个女人,是美姝!美姝一路走过来找承宇,她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脚腕都被浪花打湿了。 “美姝前辈!我在这儿!” “呀!你走得可真远哪!跑这么远干什么?要不是有天上挂着的月亮,我早就折回去了。” 银白的月光下,朦朦胧胧看得到美姝笑着在挥舞手里的酒瓶。不胜酒力的美姝扑通一下子坐到沙滩上,承宇赶忙跑到她身边。 美姝仰面躺下了。她之所以这么随意,是由于坚持认为两人的关系是超越性别界限的,是前后辈的关系,是出于对后辈的信任。其中当然也包含着自己的小算盘:她要使承宇,也使自己不把自己当女人。 “呀,星星可真多!夏天的晚上,星星是不是到处产卵,所以才会这么多呢?” “也许吧。有个比喻说:星星似乎要掉到人的眼睛里一样,这种说法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承宇的声音变得愉快起来。 美姝放下酒瓶,把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伸展开来,用两只手抓着沙子玩。 “你也躺下来试试,沙子贴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又细腻又凉爽。” “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呀,你这小子!看见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做什么了吗?我们呀……不过是躺在这里看星星而已,前辈和后辈躺在这里,一起看看城市里看不到的、好似整个大海里所有的贝壳都被挂在了天上一样的星星,难道有什么问题吗?别顶撞我了,赶快躺下吧!” “领旨。” “嗬,你还挺会凑趣儿。” 他们并排躺在那儿,笑着,好像玉米粒在太阳这个烤炉上嘭嘭爆了之后变成星星时发出的笑声一样。这笑声穿透了黑暗,很快淹没在寂静中,接着传来波涛拍岸的声音。波涛声在星星下面一点一点地嵌到黑暗上,好似背着壳的小蟹的触角一样在夜空中移动。 沉默在霎那间突然变得难堪了,美姝突然笑出声来,发出像蟹横着爬过裙带菜一样的声音。 “怎么了?” “跟你这样并排躺在星空下面,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 “什么电影?” “《星星的故乡》。你看过吗?” 美姝扭过头来问承宇,然后重新转过去望着星星说: “你在国外住的时间太长了,应该没看过吧。那部片子中的对白真的棒极了。” “怎么说的?” “主人公是申成一和安仁淑,你知道他们吗?” “我知道申成一。” “安仁淑长得很漂亮。电影中出现了申成一和安仁淑并排躺在一间屋子里的场景。当时申成一故意粗着嗓子对安仁淑说:‘好久没有躺在一起了。’然后安仁淑鼻音很重地说……说什么来着?呀,喝酒喝得怎么想不起来了。大致是这样:‘啊,太幸福了……女人的人生是什么呢?遇到好男人就会幸福,遇到不好的男人就会不幸……先生您是好人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给安仁淑配音的是高恩静,那女人混着鼻音的声音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真恐怖!” “看来我得租录像带看看。” “是很久以前的片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不管怎么说,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全都献给你》真的棒极了,你听过那首歌吗?” “没听过。” “也是啊,那可是一首不能唱给你这样的未成年人听的禁歌,我就不唱了。你给我唱一首吧,什么都可以。” 虽然承宇已经上大学了,但他的年龄偏小,难免有时候被冠上未成年人的称号。 “唱韩国歌还是英文流行歌曲?” “都可以。” 承宇知道的英文流行歌曲可比韩国歌多得多。他先把脑海中的流行歌手像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最后选中了helenreddy的歌。头枕着胳膊,凝视着美姝闪亮的双眼,承宇用甜美流畅的声音开始唱起《you’remyworld》来。 ……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 承宇歌唱得很好,像高山流水一样流畅,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激起小小的波纹。美姝闭上眼睛,欣赏着承宇的歌。他对爱人的深情好像从心灵深处汲上来的一样,不容抗拒地渗进美姝的心里。 “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怎么会越粘越紧了呢?” 美姝故意要破坏这种气氛,猛地坐起来,把酒瓶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呀,你唱得真不错,盖帽了!上舞台去表演也毫不逊色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还有别的节目吗?” 美姝径直说出自己的赞赏。 接下去承宇轻轻晃动身体,唱了一首《戴安娜》。这首歌的节奏很欢快,因此,美姝也不时跟着节奏拍拍手,或是跟着哼唱几句。 唱完歌以后,四周又被寂静占据了。承宇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美姝递给他的酒瓶,对着瓶嘴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是在胸中闷了很久的,已经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深呼吸了。 美姝抓起沙子,撒向四周,然后拍了拍手,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正面凝视着承宇的脸。 “承宇!” 美姝的声音冷静地酝酿过。 “……” “让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作为关系很好的前辈和后辈吧!” “……”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前辈和后辈的关系,以后也不例外。瞧,本来我就是你的前辈,你就是我的后辈嘛!” “嗯……” “刚才我听静岚说,你好像心里有我,听了这话,我一边高兴吧,一边觉得不舒服,所以就来找你了。我当然也喜欢你,但……” “好了。前辈不用再说下去,我知道前辈要说什么了。” 承宇的语气淡淡的。 “好!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太好了!” 男女之间的关系阴差阳错,为了达成适度的理解或为了公平,常常会使两个人都在感情上变得幼稚或不快。 美姝先站起来,拍了一下承宇的肩。 “不走吗?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总得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承宇没有回答。 美姝也不理他,往前走了几步。 “前辈!” “嗯?”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可以吻你一下吗?” “什……什么?吻……?嘻嘻,这又是为什么呢?” 承宇站起来,伸直了腰,朝着美姝走过来,语气轻松地说: “算是纪念照呗,跟这里的海和那边天上的星,还有那棵巨大的松树一起照张纪念照。” “这可有点儿为难啊,你的感情不是那么轻松的,现在的气氛也不太合适。” “没关系。就一次!” 承宇走到美姝面前停住了。 高大的承宇突然挡在前面,美姝霎那间有点惊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承宇有力的臂膀搂住了。承宇的嘴唇盖住了美姝的,可能因为身高差异太大,美姝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 承宇的嘴唇滚烫又冰凉。如果说上唇来自太阳,那么下唇就是月亮养育的。它们都像吸足了海水的沙滩一样柔润。 过了一会儿,美姝被松开了,承宇像海边的松树一样耸立在那里。 美姝的酒一下子醒了,是不是要给他一个耳光或使劲踢他的小腿呢?美姝的心里确实有被冒犯的感觉,但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气愤。这次就原谅他吧,如果下次再发生这么无礼的事,就决不能善罢甘休了。扔几句什么话刺刺他呢?美姝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对这件事显得不在意是维持前后辈距离的最佳方法了。 “快去睡吧!明天早上要早点动身。” “是。” “今天你犯了个错误!” “……” “我走了!” “美姝前辈!” “嗯?”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像那棵高高的松树一样。” 美姝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然而她的心里吹起一股风。他是什么意思?永远在这里?像松树一样?不,没必要多想这句话的含义了,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阵海风吹过而已。 美姝朝着一行人住的帐篷走过去,回头一瞥间,发现承宇还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沙滩上的树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直聚集在美姝身上。美姝似乎感受到了承宇深切而沉重的心,这还真难办。 美姝干咳起来。 安妮 你在我心中 似山林之夜 似春之山脉 似雨中漫步 似沙漠暴雨 似深寂碧海 你占据了我的心。 回来,让我爱你吧 回来,让我给你我的生命 让我沉浸在你的笑里 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让我躺在你的身边 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让我爱你吧! 再爱我吧! 接纳我吧! ——annie’song 约翰·丹佛的歌。承宇成为电台的节目制作人后常常通过电波在全国范围内播放。 6. 冰封的日子 璀璨的东西消逝得也最快。虽然爱情是光辉灿烂的,但只有那些对待爱情像对待黄铜器一样耐心细致地擦拭的人才能嗅出这种光辉余韵中的香味。七年过去了。电影短片拍摄结束后承宇和美姝在海边的初吻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美姝1989年2月毕业之后进了忠武路一家电影公司,在纷繁复杂的宣传现场工作了约一年后当上了助理导演。 1991年,美姝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完成的低预算独立影片因种种原因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直接就做成录像带销售了。这令美姝深切地感受到了电影界的重重关卡。 她经过深思熟虑,在心里确定了一个很清晰的脉络,打算首先亲自动笔写出一部兼具大众性和艺术性的剧本,吸引到资本之后组织拍摄队伍,自己做导演,一炮打响,杀进电影界。于是,她于1992年初从家里搬出来,租了一间房子蜇居起来,潜心写剧本。 在那些战胜自我的艰难日子里,美姝连cds资深会员的聚会也不去参加。那段时间,有两次爱情好像涨潮一样来到,又像退潮一样离开了。两个男人都是美姝在自己的圈子里遇到的,都是具有强烈的热情、不断战胜自己的人,正是美姝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与美姝所追求的热烈不同,他们反而在寻求一个安逸的休息地。两段关系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了,一个是男人首先提出分手,另一个则是美姝先离开的。对于美姝来说,陷入一个男人的世界,倒不如埋头干自己的工作更舒心。她认为把自己的时间和感情耗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很愚蠢的事情,所以,决心选择一个人生活,哪怕因此而不得不忍受心灵的孤独和寂寞。 下雨的日子或阳光明媚的日子,煮咖啡的时候或打开窗户的时候,美姝偶尔会想起承宇来:这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肯定毕业了,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仅此而已,美姝从来也没有刻意去打听承宇的消息。在美姝的心中,承宇依然只是一个有才能、为人好的英俊后辈。 妈妈一月一次带着做饭的用品来看美姝,每次都拿着一些男人的照片,希望说服女儿去相亲,这已经成了固定节目了。在美姝二十九岁之前,妈妈一直不停地拿照片来,但美姝从来没有动摇过,因为对于美姝来说,结婚就意味着放弃电影事业。 后来,弟弟在美国计算机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叔叔在美国的事业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美姝父母也跟着移民去了美国。家里人都劝美姝一起走,但美姝坚决留下了。 明年美姝就三十岁了。三十岁让女人明白,放弃是安逸的代名词。适当地放弃一些自己的梦想,生活就会变得更舒适,这个年龄的女人很自然地就能学会这种妥协的技巧。 但美姝一点儿也不肯放弃自己的雄心,剧本改了一遍又一遍,常常通宵达旦地修改。美姝清楚地知道,在忠武路的电影界,如果剧本没有很高的大众性和艺术性,不能让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感叹其奇思妙想,都认为兼具思想深度和感情深度的话,就根本拿不出手。 夏天的脚步慢慢近了,在一年半的隐居生活之后,美姝完成了两部足以吸引国内顶级电影公司的剧本,一部是拨动年轻人心弦的感情情节剧,另一部是绝妙地描绘了剑侠生涯的武侠剧。 美姝从六月中旬开始怀揣这两部电影剧本重新回到忠武路。一直企盼能使人们大吃一惊刮目相看的她,一次又一次地递上剧本,结果那些电影资本家们只是说:“还可以。”“还是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合适的机会。”“挺有意思的,我们一起再看看吧。” 大学里的电影是艺术,但社会上的电影就完全是机会和资本明争暗斗的、由媒体操纵的一个巨大的商品。投资价值是由市场决定的,在电影开拍之前,早就做好了关于观众人数的预期和分析。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像电影界这样的地方,一部电影投入几十亿,而有关的议论也同样众多和复杂。美姝不停地去见电影公司的人,慢慢地,她觉得厌倦了。 美姝制作出的商品虽然比其他商品受到的关注多一些,但没有一个投资者肯高喊着“就是它了!好!马上开拍!”掏钱买下。 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如果年满三十岁,就肯定摆脱不了老姑娘的帽子了。美姝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虚度了几个月,不,几乎是两年的时光。留在准备跨入三十岁的美姝面前的,只有被翻看得脏兮兮的两部剧本了。 美姝毕业的时候,承宇从cds的正式会员升级为资深会员,在此之前,他一直协助美姝工作。cds参加世界电影短片节的几部作品都是他翻译的,cds在汉城主办亚洲大学生电影短片节的时候是他做的口译。美姝去加拿大温哥华参加独立电影短片节的时候,他寸步不离,使美姝能够顺利与人交流。 承宇一直在美姝的身边工作,但从来没有让美姝感到过不方便。无论美姝的感情如何,承宇已经把美姝当成了自己不变的爱。像英恩对承宇那样,承宇真心希望美姝的梦想能够实现,因为那会给美姝带来幸福。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依然不计后果地燃烧自己的热情,这恐怕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特权。为了使美姝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承宇不遗余力地提供了最真诚、有效的帮助。 美姝一毕业,承宇就辞去了cds企划的工作,也不参加聚会了。对于承宇来说,时刻要面对美姝离开之后留下的空荡荡的位子,是一件无法承受的事情。承宇选择了休学,去军队服兵役了。复员之后,他拿出一年时间,一个人背着行囊周游了十几个国家,然后重新回到学校,1993年春天从经济学系毕业了。 承宇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美姝。大学毕业之后,承宇有意识地在谈到美姝时去掉了名字后面的“前辈”。现在,同样作为社会人,承宇不再把美姝当成前辈,而是当做自己所爱的特别的女人。 承宇没有进大企业工作,而是选择了电台。大学四年级时,他看到mbc招聘调频广播制作人的广告,就去参加考试,很轻松地过了三关。他流利的英语口语、敏锐的音乐感觉以及渊博的音乐知识,令有着二十年音乐节目主持经验的考官连声惊叹。当然,承宇俊秀的面孔、正直的形象和坦荡而谦和的表情、自信的行动也都是最终面试时考官给他打了高分的原因。 这次总共录取了两名新闻节目主持人和四名音乐节目制作人,在这六个人当中,承宇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承宇是fm电台创办以来最快当上制作人的人,而且还是电台的招牌节目《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该节目在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钟的黄金时间播放。承宇被选中的消息一传出,整个电台一片混乱。虽然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原来负责的制作人因个人原因辞职了,但怎么能把这个深夜招牌节目交给一个新手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实际上,只要这些人见过承宇一次,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能力了。 《午夜流行世界》的主持人不是专业人士,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歌星。前任制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从事电台工作达十三年之久了,却根本无法控制天马行空惯了的主持人,因此,很多好事的人不免要猜测年纪轻轻的承宇将会遭受什么样的羞辱了,甚至有人下了赌注,要看看第一次广播时承宇会犯多大的错误,主持人会给他多大的难堪,因为作为歌手红遍全国的主持人根本天不怕地不怕,曾宣言说“想开除我就开除了试试”。 结果,事实证明,这些全都是杞人忧天。一看到承宇,主持人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首先伸出手跟他握手,甚至邀请他一起去喝酒。那些好事者如果知道了这种情况,就该马上明白自己打的赌和磨的牙是多么可笑的了。 快乐的信 我对你的思念总是那么细微,诸如你背后的夕阳西下微风轻拂,但若有一天,你彷徨于无边苦痛中时,我会用这些深埋心中的细微小事呼唤你。——选自黄东奎《快乐的信》 7. 银冬里的盛夏 1993年12月11日 美姝开着台灯坐在桌子旁敲键盘,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可能晚饭吃得太早了,肚子空空的。她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晚上十点五十一分。调到静音的电视上,一群小丑扮成鸭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 这时的美姝素面朝天,秀发在脑后胡乱扎成马尾,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完全是一副居家打扮。她走进厨房,打开壁橱门,方便面和面包都没有了,再看看冰箱,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有……方便面、面包,咖啡也没了,还要买牙膏,纸巾也是必需的,美姝一边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钱包,一边想了一下所需的物品。 美姝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套上件毛衣,穿着拖鞋就去了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拿起便利店门口的黄色购物筐,美姝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看一下面包的保质期,放到筐里,辛拉面、三洋拉面、盒装方便面各拿两个,放到筐里,突然,美姝取东西的手停住了。 便利店内播放着fm电台的广播,主持人好几遍提到一个自己非常耳熟的名字。 从今天开始,指挥《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换了,换成了金承宇制作。我本来想请金制作亲自问候一下各位热心收听我们节目的听众的,但……哈哈哈,金制作说我主持得太好了,他实在没有勇气站出来。于是我就请金承宇制作挑选一首歌,作为就职纪念曲,结果金制作选中了这首helenreddy的《你是我的世界》。之所以挑选这首歌,应该是有什么缘由的吧,但我问他时,他却只是笑,不肯回答。好,下面就请各位听众欣赏这首有着一段故事的感人歌曲! 一开始听到“金承宇”这个名字的时候,美姝还想不会这么巧吧。等听到《你是我的世界》的曲名时,美姝就感觉像是被谁打了一记闷棍。 这首歌就是承宇斜躺在有一棵高大松树的沙滩上用大海一样碧蓝的音色为美姝唱过的那首。肯定是承宇!美姝突然笑出声来,拿着购物筐走向柜台的时候还忍不住连连摇头。 这家伙!歌唱得好,居然就当上音乐节目的制作了!曾经听说他退出了cds,还以为学经济专业的他早就成了某大公司的职员了呢。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凭自己的实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美姝带着一点微妙、一点快活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收音机,调到fm频道,一边听着,一边煮好方便面,就着泡菜,呼呼吹着气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既然是第一次广播,索性一直听完吧,就算是祝愿他越办越好。 美姝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如果没有fm音乐广播的话,简直不能学习,常常开着收音机,直到深夜。上大学以后,录像机取代了收音机的位置,很久很久都没有听fm音乐节目了。美姝一边听着与午夜气氛丝丝入扣的抒情摇滚歌曲,一边勤奋地敲击着电脑键盘,继续加工剧本。 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位最近深受年轻一代喜爱、而实际上声音不见得有多好的主持人留下了联络地址和传真号码,请听众把有趣的故事和听后感寄给他们。 美姝觉得这个节目既然是承宇负责的,应该会很有意思,于是在电脑上敲下了《午夜流行世界》的传真号码,打算以后找个机会,像中学时寄明信片那样,作为一个听众点播一两首歌曲。 几年前那个海边的夏天悄悄地浮现在美姝的脑海中,她想起承宇的脸和他突如其来的行动。那些纯真的时光?不,更恰当地说,是壮志凌云、野心勃勃、热情奋斗的青涩而豪迈的时光。美姝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她脸上的表情变换着,不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或发出轻声叹息。 美姝微笑的表情似乎在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碰上这么有趣的事!”但一会儿工夫,她就重新回到剧本上,快速地修改起主人公的台词来,她的眼神也变得非常严肃了。 “希望您能做个决定,我已经照您的意思改动了主人公的性格了。上次您看了剧本之后不还说正合您的口味吗!” 这时已经是新一年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了。 “我也想拍一部李导演的作品呀。剧本确实无可指责,但不是还有日程安排的问题嘛。我不是告诉过你上周刚确定了一部作品的开拍日程了吗?李导演不也看过那个剧本吗?” “您是说那个警匪片吗?就是金振洙导演在公开征集的时候挖出来的那部吗?您不是说不拍了吗?” “啊,事情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开了几次企划会,结果所有人都说那个本子不错,很可能会创造很高的票房纪录。大家都这么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同意了呗。” 美姝突然感到很生气。这位电影公司的老板曾经说过,只要按他的意思改动主人公的性格,就肯拿出钱来照她的想法组织演员和拍摄队伍,现在竟然完全变卦了。虽然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她真的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美姝似乎马上就要被气得全身发抖了,这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那位老板瞥了美姝一眼,手摸着下巴,毫无诚意地说:“等等看吧。你拿着好的作品,有什么可着急的?我觉得李导演的东西可以明年用。明年肯定没问题了,明年我们无论如何都先从你的东西开始。” “……明年?” “是啊。这段时间你再把好的想法补充到剧本里,做到最好。” 也就是说,虽然这位老板曾经对美姝的剧本垂涎三尺,但现在,对于坐在面前的老板和电影公司来说,美姝花了两年多时间改过无数次的剧本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到这个时候,美姝也该起身告辞了,然而,残酷的现实生活令弱者在强者面前只能弯下腰来,美姝已经三十岁了,再也不想跟远在美国的父母要生活费了。 “那么……社长!您愿不愿意先把我的剧本买下来?我会少收导演费的。” “真是的,电影界的事你又不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李导演你也知道,一旦开拍一部电影,简直就是花钱如流水了。这次拍片子,又没有大企业的赞助,我现在已经伤透脑筋了,正在考虑银行贷款呢。” 美姝已经忍无可忍了。这时候,如果一口痰吐过去,转身就走,当然很解气,但要是那么做的话,就等于宣告从此不在忠武路电影界拍电影了,而且美姝还只不过是个拍过一部电影、不为人知的无名导演而已。 “明年吧!拍一部出彩的,拿到戛纳去!明白了吗?明白了吧,李导演!” 他的这些话对美姝来说如同耳旁吹过的风,她站起来走出宾馆的咖啡厅,紧紧咬住嘴唇,真想倒满一大扎啤杯的烧酒,咕咚咕咚一口喝光,然后大声地喊叫,把喉咙喊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美姝强忍住,好似拿什么东西摁住眼球一样。 美姝站在人行横道上等放行信号,绿灯亮了,她走过马路。 在她后面,承宇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承宇刚才正好也在那个咖啡厅跟人见面,他发现了面色沉重的美姝。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但承宇从美姝的表情上看出她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所以无法快活地站到美姝面前。 承宇跟美姝保持一定距离,跟着她,打算找机会假装跟美姝不期而遇。美姝到简易售货亭买香烟,正翻着钱包的时候,承宇慢慢走过去,把一张五千韩元的纸币递进半圆形的窗口。 “请给我十张彩票,要五百元一张的。” “啊?!” “啊?!” “你……不是承宇吗?” “啊呀,这么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真是的!” 承宇摇着头笑了。 承宇穿着合身的西装,跟他高挑的个子和白净英俊的脸正相配。美姝虽然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承宇真的长成了一个美男子啊!她高兴地伸出手去,承宇快活地握住美姝的手,晃了几下。美姝看到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长条的彩票,似乎感到很可笑,用下巴指了指。 “瞧你仪表堂堂的样子,非得买彩票吗?”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进猪圈了1。” “看见猪了吗?” “没有。” “那肯定没戏,一张都中不了。” “我们一人一半刮刮看,要是中了就买酒喝吧。” 美姝确实心情好多了。承宇总是能让人开心起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美姝一边接过承宇递给她用来刮彩票的硬币,一边说: “要是刮出两千万的话,难道都拿来喝酒不成?” “那得由刮出来的人决定了。” “要是我刮出来的话,我就都留着。” “当然了。” 美姝刮着刮着突然停下来。 “喂……等一下……你从一开始就没对我用敬语3?” “我们都是社会人了,就别去计较这些了吧!” “呀,就算是那样,前辈也还是前辈呀!别惹我生气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一日水兵终身水兵……哎,我一个都没中!美姝你呢?” “什么?美姝?这……要搁以前,我第一回合就叫你粉身碎骨了!” “嗬!你用起军事用语来比我这个当过兵的人还熟练呢。” “啊呀!……出来一个五千块的……又出来一个五百块的。哈!白赚了五千五百块钱。” “呃嗬,说话算话啊,那是我们的公共资金。不是说两千万以下就全用来喝酒吗?” “就拿这点儿?我可没钱。” “我有啊!走吧!” 两个人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同样生活在汉城的天空下,电影和流行音乐又同属文化圈,他们居然一次都没见过面,可以说是很神奇了。一路走着去找喝酒的地方时,美姝似乎又回到从前,用力击打着承宇的胳膊。 “喂!你,再也不许用非敬语了!” “从现在开始,就算是打死我也要用。在军队里我学到的惟一的东西就是宁死不屈。” “嗬!看来你是去了个了不起的地方呀。特种兵,还是水兵?” “都不是,是一个更厉害的地方。” “还有那样的地方吗?保安司?安全部?情报机关?” “不是,国土……防卫!” “防卫?我的天!伟大的cds还从来都没出过去‘防卫’的男人呢!你是第一个!真丢人!离我远点儿!” “什么,cds?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特种部队呢!” “当然了,难道不是吗?s不就是soldier(战士)的缩写嘛!” 两个人一刻也不停地聊着,笑着。 承宇虽然表面上好似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但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她居然在自己的身边说着、笑着!六年间自己一个人多少次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啊!承宇平时根本就不买彩票,刚才他把纸币递过去的时候,手微微抖着,因为感情激荡的内心如同炸药不断爆炸一样。为了见面之后从一开始就使用非敬语,他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知练习了多少次!承宇之所以不惜被指责为无礼而坚持使用非敬语,是因为他想首先超越语言的障碍。语言中蕴含着社会习俗,使人们之间的距离和上下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稳定。 上大学时,承宇一直很有礼貌地称呼美姝为“美姝前辈”,他担心在社会上与美姝重逢的时候,自己不自觉地又加上“前辈”的称呼,或美姝用非敬语,自己用敬语,以致重新恢复大学时严格的辈分关系。因此,尽管美姝警告他“不许用非敬语!”,他还是在不惹恼美姝的前提下坚持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美姝成为自己的爱人,为了使美姝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 可能有人要问,你为什么爱这个女人爱得这么深呢?作为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她确实挺漂亮,但性格过于天马行空了。或许还有人会问,过了三十岁的女人还算是女人吗?你宝贝似的藏在心中、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对待的就是这个女人吗?你说喜欢苗条的女人,可是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也是因为这个女人吗?这实在令人费解,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如果有人对承宇提出上述问题的话,恐怕承宇真的无法做答。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一想起她来,就似触动了心里最敏感的部位。除了这个女人,无论是谁都不行。如果能跟美姝一起生活,哪怕只有几天,我情愿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承宇想要大声呼喊:这难道不就是爱情吗? “……呀!承……承宇!静……静岚还没……来吗?” 美姝喝醉了,她趴在承宇背上,伸直了胳膊,嘴里唠叨着,像梦话,也像醉话。 “没来。静岚前辈刚才不是打电话说来不了了吗!她在值班,刚想出来一会儿,恰好一个病人因交通事故需要急救。你忘了吗?你醒醒!” 承宇背着美姝去打出租车,走到车道边,举起手来。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了,暮冬的街道冷冷清清的,出租车飞驰而过。偶尔有车停下来,马上被那些独自一人行动比较敏捷的酒客抢先占领了。 美姝开始放心畅饮是从跟静岚第一次通话之后,因为静岚说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可以出来。但等到十点半,静岚又打来了电话,承宇接的。 “真的很高兴,非常想见你,本来已经找了一个人替我值几小时的班……嗯……她来是来了,但突然一下子来了两个急救病人。今天不行了,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时间了。我不上班的时候一定约个时间见见面吧。美姝怎么样了?……醉得很厉害?她跟你好长时间不见了,可能想起以前当cds会长的时候吧。反正……她的情况不太好。美姝因为相信你,才喝了那么多,怎么办呢?恐怕只能拜托你了。真不好意思,替我好好照顾美姝一次吧。” 静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们喝酒的地方距静岚工作的医院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但美姝已经酩酊大醉了,根本不可能带着她去找静岚。 承宇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半扶半抱着美姝坐了进去。美姝根本坐不稳,即使承宇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还是一会儿就软绵绵地滑到前面坐位的靠背上或倒向对面。承宇索性把手搁在美姝的额头上,把她的头固定住。 他们喝了两瓶洋酒,美姝比承宇干得更快,喝成这个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承宇的个人情况,诸如做什么工作、在哪儿住、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美姝一概不问,承宇也是一样。两个人只是开着杂七杂八的玩笑,都打心眼里觉得开心,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酒也越喝越有兴致。静岚跟美姝说好一定会来之后,美姝喝酒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美姝,你喝得太快了!” “臭小子!酒这东西不就是为了喝醉才喝的嘛!嘻嘻,静岚会照顾我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无论我醉得多厉害,她都知道怎么对付我。” “静岚前辈还没结婚吗?” “结婚?” 这个话题对美姝来说好像触动了雷管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拿这么老套的问题来烦我!你们这些男人呀,平白无故地拿女人的年龄说三道四,这是我最受不了的。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对谁好?你们这些男人,应该坦白点儿。女人没有男人也能活,但你们这些男人,大部分没有女人连几天也坚持不下去。你们有什么可狂妄的?经济能力?嘘——难道女人就没有这个能力吗?都是你们这些雄性动物,把经济大权夺到手,就趾高气扬地大呼小叫,说什么‘你们就在家里做做饭看看孩子’罢了!” 美姝很快喝醉了,一度忘记了的愤怒开始爆发出来,因为那个在宾馆咖啡厅里见过的无人性的社长,承宇也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仅仅因为他也是个男人。 “哎呀,美姝!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从事女权运动了?你说得对,我国在男女平等方面确实还有待提高,你用的词虽然有点儿过,倒是实情。” “哦……你倒是做好了忏悔的准备呀!” “美姝,只要你让我做,我就做。要是能让你开心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做,哪怕是去找那些坏男人,把眼睛瞪在头顶上的那些家伙的下巴打飞,然后高呼‘女性万岁!’或高喊‘呀!要是你再敢瞧不起女性的话就要你的命!’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去揍那边那个胖子,怎么样?” “哎呀,你真是!这件事就算了吧!现在……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其他的都无所谓。” “什么事?” 美姝用手指着承宇的脸,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说话也有点儿吐字不清了。 “你……这家伙!真气人!” “呵,怎么啦?为什么?” “你这是势利眼吗?不……不是吧?那……你……对前辈实行区别对待吗?嗯?你叫静岚前辈,可是叫我什么呢?……美姝?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叫我美姝!美姝!我们又不是什么校园情侣,你……怎么能对我直呼其名呢?因为我好欺负吗?嗯?到底为什么有这种差别呢?” “……” “呃,瞧!你不回答?你……真的要惹火我吗?你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吗?你……今天什么都好,就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用敬语,让我听着不顺耳。快点儿,快叫‘前辈’!” 但承宇自始至终不肯答应她的这个要求,而是调转话头,为给美姝解气而说了三十多分钟的废话。 承宇让出租车等一下,自己跑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帮助消化的酸奶和解渴的饮料。解酒药已经装在他的口袋里了,美姝酩酊大醉的时候,他出去在附近的药店买了对付醉酒的药和头痛药、恢复疲劳的饮料和胃药等。上大学时,如果美姝喝了太多酒,第二天早上肯定会头痛和胃疼的,每次美姝都要吃酸奶和头痛药,承宇把这些事记得一清二楚。 秋叶 片片落叶飘过窗前有红有黄的秋叶我看见你的唇留着夏日吻过的迹痕我看见你的手在太阳下晒得黝黑那是我牵过的手你走以后日子变得漫长不久我又会听到那古老的冬日歌谣我是如此思念你我的恋人在这秋叶飘落时——autumnleaves evemongtong的歌,是在美姝的梦中飘扬的旋律。 8. 银白杨、秋天、爱 “美姝!美姝!” 承宇把美姝放到床上,轻轻晃动,美姝依然昏睡不醒。承宇背着美姝乘宾馆电梯的时候,她咳了几声,吐了。美姝的衣领处和承宇西装的肩背部都有呕吐物留下的痕迹。 承宇低头看着美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替她脱掉外衣,弄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几把脸,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又洗了几次毛巾,轻轻按摩她的双眼、鼻子和嘴唇。不管怎么说,美姝喝得确实太多了,她心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脸也红红的,额头甚至有点儿烫。 这可真糟糕! 承宇神情严肃,焦急万分,看了看手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于是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双手握住美姝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的美姝的脸。他现在特别后悔在美姝闹着要点第二瓶洋酒时没拦住她。 你不要痛,心和身体都不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每天不知多少次拿起话筒,每次又都在犹豫中放下。为什么……为什么……让我那么想你?我相信总会有你我相见的这一天的,因为有着这种信念,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美姝……你好像还是不能理解我。 承宇抬起抚摸美姝手背的右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忍住了眼里那滴似乎马上就要滴下来了的泪。一旦这第一滴泪流出来,其余的眼泪恐怕就会像决堤的江水那样奔涌而出了。 是啊……坦白地说,我也不明白你的什么地方这么吸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舍命地爱你,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我的爱远远超越了这种不明白。美姝,现在……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吧!……似乎你现在仍然因为我们是前后辈关系而拒绝我成为你的男人,也不肯让自己成为我的女人……可是,从今天起,再也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我能对你负责,我能给你幸福,只要你能接受我的爱,什么大三岁,什么前辈后辈,全都见鬼去吧!我……我爱你的一切,从你的脚尖到你的每一缕头发,都让我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第一次吻你的那一天,不,嗅到你头发里散发出菊花香的那一天,我已经预感到并认定了你就是我的心上人……但如果你依然因为什么理由不肯接受我,我决心相信命运的安排,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们重新像今天这样不期而遇。至少在我听到你跟什么男人结婚了,生了可爱的孩子,幸福地生活着的消息之前是决不会放弃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很消极,像个傻瓜?我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我这种傻瓜——在结局出现之前一直等待的人。事实上……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她叫英恩……就像我对你的感情一样,她对我也是那样。一想起英恩来,我就觉得抱歉和心疼,可能我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从英恩身上学到的,或者可能因为她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所以我就要为你受同样多的苦,作为报应。我说起英恩来,你不高兴吗?但我爱的只有你,我的爱是永不改变的。 承宇低头看着美姝,情不自禁地说着这些话,一面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过美姝的头发和面颊,又双手捧起美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这时,美姝稍微有点儿清醒了,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了睁,又微微合拢,朦胧中看到了用双手握着自己的手、忧虑地看着自己的承宇。 承宇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头发,是那样的深情;抚摸自己的面颊,是那样的轻柔……那手热乎乎的,似在抚慰自己疲倦的心灵。美姝从来不曾感受过这么温情的抚摸,从这抚摸中,她感觉到了承宇心中涌动着的爱情。但紧接着种种顾虑掠过心头,美姝皱起眉,翻过身去,背对着承宇,手很自然地从承宇的手中抽了出来。 承宇替美姝把毯子拉到肩部盖好,然后把大灯关了,只开着一盏台灯,拿起双人床上的另一床毯子,走到沙发跟前坐下,盖上毯子,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听不到承宇的声息后,美姝小心地把承宇握过的手贴到脸颊上,她感到承宇温柔的手指传到自己的脸上的微热似乎还留在那里。 这孩子现在真的打定主意把我……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了。原来那晚他在海边说的那些话,什么会像高大的松树一样,一直等待……是……是在向我表明他爱我的坚强意志!哦,这是一个固执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样,我可不接受比自己小的男人。跟像弟弟一样的男人谈恋爱?不可能!就算别人可以,就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我也会说:“那又怎么样?不挺好吗。”可是轮到自己头上,我可不能接受。那种情况我连想都没想过,居然要我承认和接受,简直是开玩笑! 当然,我承认,承宇确实是一个能给女人带来幸福的非常优秀的男人。……幸福?在目前我的这种情况下,目前我的这个年龄,这真是一个令人落泪的词。每当看到生了可爱的孩子,推着婴儿车出门招着手接送丈夫上下班的女人,自己的眼泪就会涌出来。曾经摇着头说过那种生活烦死人的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法完全变了,这可真是我的悲哀…………如果,我跟承宇一起……生活……不行,我可没有那种自信,根本不可能! 美姝快速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闭着眼睛。酒劲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从脚尖升上来,她又重新睡过去了,睡梦中看到了一棵树,无论站在哪里都光彩夺目的高大的树。是不是承宇轻轻抚摸美姝面颊的时候,这棵树就在美姝的心里扎根了呢? 把自己的根也扎到他的心里去不行吗?这真的比死还要难受吗?承宇具有很多值得女人爱的优点,但……为什么自己要说不行呢?在后辈当中,最招人喜欢的就是承宇,但为什么一说到爱,自己就总是踌躇和后退呢?到底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恐惧过爱,但这一次,分明就是恐惧。或许自己很怕拥有像承宇这么优秀的男人吧。 在梦中,美姝靠着她梦见的那棵树坐着,低头看着打湿自己脚尖的江水,不停地自言自语着。打湿了脚尖的江水带过来的是哀愁,高远的天空留给人们的是孤独和苦涩。 我所感到的那种恐惧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梦境逐渐变得暗淡,夜幕降临了。 在夕阳的余辉中,一颗颗星星闪烁起来了,好像书写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奏出优美的旋律。不知不觉中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气息,变化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女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企盼着什么,她的心随着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好似男人淡淡的烟草气味伴着男人的气息,幽幽随风而来。 落叶飘零,清风吹拂,夕阳西下。美姝低垂着头,已不再是一个激情奔放的女人,她变成了一个少女,在梦中幽幽哭泣,因为树叶全落了,因为夜深了,因为他没有来。是啊,这是一个梦,就由着她在这梦中哭个痛快吧!早上打开门出去时,不会有人知道昨晚的一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船歌 只要你拂过我的心, 只要你的唇贴到我的胸口, 你纤柔的唇,你雪白的牙齿, 似红箭的你的舌, 只要拂过我遍布伤痕的心跳的地方, 你哭的声音, 随风飘进海边我的心中, 我的心就会发出黑暗的声音, 发出睡梦中火车滚滚的车轮声, 如同荡漾的水波, 如同渗入叶子里的秋意, 如同鲜血, 发出燃烧天空的璀璨火花的声音, 像梦像枝条或像雨, 或像冷清渡口的汽笛声 响起, 若你随风飘进海边我的心里, 似白色幽灵, 在泡沫边际, 在风之中央。 ——巴勃罗·聂鲁达的《船歌》 9. 求婚 那天以后,美姝一直躲着承宇。承宇打过来两次电话,美姝都借口自己太忙,没有时间。 到第三次时,承宇好像喝了酒,听到美姝的借口后,他勃然大怒,脱口而出:“你要是总这样的话,我就去跟别的女人结婚了!电话两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哦,是吗?你说的话中数这句顺耳。”美姝首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想就对了。大学时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哭着闹着要跟你吧?个子又高,长相又好,出身也不错,还有才气,为人也好,简直是十全十美呀!即使现在,围着你转的女孩子也多得很吧。别太挑剔了,要结婚就赶快结吧,你现在不正是结婚的好年龄嘛。” “那我真的结了?” “好!你结婚以后我马上就见你。上次欠了你那么多酒债,这次你要喝多少,我就买多少给你。所以呀,你尽快吧!” “唉!跟你真是说不通。到底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呢?” “这个嘛,就是不行。你怎么敢盯上我呢?做事情该有分寸的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怎么可以盯上三十岁的女人呢!” 听完美姝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承宇才扑哧笑出声来,似乎刚反应过来。美姝也笑了,虽然他耍赖似的说了那些话,但最后那句“多保重!”的祝福听起来像平时一样情深意重。 放下电话以后,美姝打开窗户,外面在下雨。这家伙真让人放心不下。说要结婚?哎呀,看样子他这下子决心摊牌了,居然敢用那种话来威胁我!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像弟弟一样的孩子,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窗外,汉城雨夜的天空下,似有谁在哭泣,美姝间或发出一声干咳。 1994年8月17日 从跟承宇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开始,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每天晚上美姝都按时收听承宇制作的音乐节目。节目时间共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播放制作人选择的歌曲,另一个小时则从听众寄来的信或明信片、传真中选出一些来,播放他们点播的歌曲。 虽然《午夜流行世界》中从来都没有出现承宇的声音,但选取的歌曲和听众的故事都带着他独有的味道,那些沁人心脾的故事和音乐,都是干干净净的,透着一种幽幽的蓝色,明净、悲伤又隐含着美丽和微笑。 从不期而遇一起刮彩票的那天起,美姝发现承宇每天都给自己发送一个信息——在交给主持人的故事中偷偷放入一个写给自己的东西。 《可爱的酒鬼》、《海边沙滩上》、《给知道加拿大温哥华橡树酒吧的人》、《来自迷路的孩子凯撒》、《不可一世的女导演,快诞生吧》、《想你,cds前任会长!请回答》、《给朋友是妇产科医生的三十岁女人》……看了这些题目,只有美姝才能猜出发信人是谁。 大部分故事非常好笑,但贯串其中的是不变的爱情。 美姝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跟包括承宇在内的cds主要会员去加拿大参加了温哥华电影短片节。当时美姝和承宇曾在路上发现过一个迷路的七岁男孩,叫凯撒,他们带他找到了警察。“加拿大温哥华……”和“来自迷路的孩子……”等故事就是从回忆的匣子里翻出来的很久以前的事,然后用幽默的语言讲述出来。美姝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一下子怀念起跟承宇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来。 承宇通过电台发送的午夜信息总是给美姝带来很大的安慰。除了最近替一个公司改编剧本拿到一笔预付款之外,美姝没有任何进展,她的未来也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美姝的愿望是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搞出一部令电影界震惊的作品,她有这个自信。但事情一点儿进展都没有,美姝的剧本在抽屉里或在忠武路的壁橱里腐烂,美姝自己似乎也烂透了,像把汉城市中心变成了蒸笼的闷热天气一样。 美姝打开窗户,做了一杯冰咖啡,小口喝着,一边沉浸在收音机流出的音乐中,正在播放的是henrymancini的《月亮河》。 主持人突然惊呼起来: “啊!有点奇怪?……似乎来了个特别的故事呀?真的哎,乍一看好像是求婚……信上说,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不是在听收音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发信人是……哈哈,真有趣!嗯,是‘刮彩票的男人’!收信人是‘打了九次电话也不肯见我一次的女人’。这位朋友好像就是每天都用不同的名字写故事来点播歌曲的那位朋友……既然说刮彩票的,那就是游手好闲的人吧?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女人会去见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了。收信人、发信人的名字都有点儿滑稽,但他们之间的故事如此深情,实在少见,或许也是因此而被制作人选中的吧。下面我就为大家念一下他们的故事。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我每天都因为对你的思念而存在,今天是,昨天是,前天也是。我每天都在你家附近徘徊,就这样度过每一天。天天都一直等呀等,直到你出现,转眼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别人可能会问我,你傻呀,闲得没事做吗?或许你也会这么说。可是,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我一个人的时候,就连最耀眼的太阳也失去了色彩。在你家附近徘徊七八个小时才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一般都是你在家里工作,为了买必需品才穿着拖鞋出来的时候,也有你外出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 每到这种时候,我马上像傻瓜一样躲起来。只要能见到你,我已经被幸福包围了,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不再站到你面前或不再打电话,不是因为我对你的爱不够,而是担心会给你造成负担。就是现在这一刻,我依然很担心这篇文字会不会给你造成负担。 我感激你,喜欢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泪流不止,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请接纳我的心吧! 请跟我结婚吧! 我已经迷失在你的香气中,听不见,也看不见。八年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你的漫不经心对我来说是难耐的折磨,但我依然能忍受,哪怕再等十年,二十年……然而,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地表白我的心,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可以帮助你,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有不懈追求的事业,有热情,有能力,但我相信,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一定能比你一个人更快实现你的梦想。因为,我对你的工作,包括你工作时的样子都无限热爱。拜托了!请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接纳我吧!你现在是不是在听收音机呢,还是已经入睡了,抑或是在勤奋地工作?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我相信我真诚的心你一定会接收到的。如果你到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吻过你的海边,看到那棵高大的松树,你就会明白,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 我的爱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我的爱也绝不会转移。因为,我是一棵树,只有扎根在你那里才能活下去。 散发着菊花香的人啊, 跟我结婚吧! 听着广播,美姝好像触了电一样发起抖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再也不能否认了,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啊……承宇就是我的另一半哪! 啊,他,真的是我丢失的另一半啊! 这么长时间,他从未改变过,一直都是那么真诚。他不就是穿越亿万年来到我面前的我命中注定的男人吗?只是比我晚了三年到达,而这点时间,在永恒的时间长河里也不过是霎那而已。 美姝感到双腿无力,瘫坐在地上,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而是因为一直欺骗自己,现在已经疲倦了。从现在开始自己要朝着他走来的方向迎上去,跟他面对面。 虽然决心已定,美姝的心中还是有两股力量在交战,又经历了无数次犹豫和颤抖。 美姝整夜都无法入睡,天一亮,就开车朝着江陵方向出发了。这是为了确认“如果你看到海边那棵高大的松树的话,你就会明白,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句话。 不到四个小时,美姝就站在镜浦台旁边的沙滩上了。虽然是旅游旺季,但因为时间还早,而且也不是很出名的地方,人并不多。海上生出的雾气只吞没了防波堤那边的帐篷,蓝色的大海依然如故,在红色太阳下面铺出一条水平线,平静地躺在那里。 美姝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近承宇说的那颗松树。 一人合抱的松树树干上刻着醒目的几个字: “美姝!爱你!永远!” 美姝的手指拂过那些字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让他吃那么多苦呢?真正重要的不是年龄,也不是什么前辈后辈的差别,而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彼此深深相爱。我真的好傻! 美姝心痛不已,双手捧住胸口,踉跄着走向沙滩。第一次跟承宇接吻的那一天,cds一行天一亮就朝着江陵车站出发了。承宇剥掉松树厚厚的皮,打着手电筒,在树干上整齐地刻下这么多字,肯定跟松树斗争了一整个晚上。可是在回汉城的火车上,美姝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对了,当时承宇似乎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曾跟成浩前辈挽着胳膊开玩笑。想到这些,美姝不禁深吸一口气,失声痛哭起来。 美姝面对着大海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此时此刻,朝着承宇迎上去的美姝,已经完全是一个女人了。 那天下午四点钟,美姝走进邮局,动笔开始写一封信,是要寄到《午夜流行世界》的信。开始写了“承宇”,又加上了一个“君”字,变成“承宇君”,后来又去掉了,还是写了“承宇”,然后又加了上去,最后还是擦掉了。美姝这才发现,简单的一个称呼里隐含着那么多的感情,她对此感到非常吃惊。犹豫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当的称呼。 《午夜流行世界》的制作人: 我是一名听众,听到了十七日晚节目里的求婚故事。我就是故事中的女人。请您转告“刮彩票的男人”:我已经接纳他作为我的男人了。我现在在有松树的海边,您一跟他联系上,就请告诉他来这个地方,我在这里等他。拜托了。 散发着菊花香味的女子里 玫瑰 有人说,爱是一条河 吞没了柔软的芦苇地 有人说,爱是一把刀 让灵魂滴血 有人说,爱是饥饿 痛苦的渴求永不止歇 我说,爱是一朵花 而你,就是惟一的种子 害怕离别的心 学不会翩翩起舞 担心醒来的梦 不能抓得住机会 不懂给予的人 也不见得会得到 害怕逝去的灵魂 永远学不会生活 当夜太寂寞 而路太漫长 当你觉得爱只为 幸运和强壮的人准备 请别忘了,冬天 积雪下深埋的种子 在太阳的光芒照耀下 春来化为玫瑰 ——therose bettemidler的歌,是美姝为承宇唱的第一首歌。 10. 睡在大海的怀抱里 美姝原本已做好等一整个晚上的心理准备了。即使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的现场直播节目结束后,承宇马上就开车来这里,大概也得凌晨四五点钟到。但结果是,七点四十分,美姝在邮局里发完传真后刚过了三小时三十分,承宇就来了! 接到美姝传真的时候,承宇正在准备节目,他立刻找到人替班,之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电台。 太阳已经下山了,附近生鱼片店透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把海边照得朦朦胧胧的。美姝眺望着大海,抽着烟,陷入沉思中。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女人被爱着的那种心情……她正想把烟掐了的时候,身后传来石破天惊似的呼唤: “美姝!” 承宇的声音好像一束光,穿透了黑暗。美姝一激灵,倏地回过头,只见承宇大张着双臂从大道上朝沙滩狂奔而来。美姝含笑站起身,盯着承宇姗姗迎上去,眼里噙着泪。他来了!这么快!简直像一阵旋风一样飞来了!美姝的双手背在身后,交叉握在一起,嘴翘着,脚步缓慢得像是有些迟疑,不难看出,她内心还是有些尴尬。这也难怪,要从指手画脚的女前辈转变为后辈的女人,还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相距只有五米的时候,一起站住了。承宇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气喘吁吁地问道: “是真的吗?” 美姝含蓄地点了点头。 他“啊——”地大叫一声,跳起来,朝着栗色天空挥动拳头,好像要给老天爷一记重拳似的。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又问道: “那……那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恋人了?” “是啊。” “叫你美……美姝也可以吗?叫‘你’也可以吗?” “嗯。” “咿呀嗨!那么现在我也可以摸你了吗?” “什么?” “我……就是……我很想很想抚摸你!可以吗?一定要跟我说可以!” “还没学会走你就想跑啦!” “可以吧?我们是恋人了!是不是?” “这个……有点儿……” 美姝的话还没有说完,承宇就在沙滩上跪下去,对美姝行起大礼来。美姝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喂!你干什么!快起来!”承宇就又像皮球一样弹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跳着只有原始人才会跳的舞蹈,在美姝的身边转起圈来,又用脚踢起沙子,翻滚着,闹个不停。 “咿呀啊!呜嗷呜嗷哇哇!啊嚓啦咖啪啦!呃哇哇哇萨萨!萨啦比啊呃啪啪!呜酷酷!呜喂喂,苏哇苏喂!” 真是又好笑,又令人吃惊。要搁在以前,美姝肯定会说:“你这孩子,疯了吗?还不给我好好坐着!”但现在,看着扯起嗓门大声喊叫着又蹦又跳的承宇,美姝全身心都被感动了。 据说非洲部落的男人们就是这样,一旦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发出怪声,把枪插在地上,像战士一样,像狮子一样凶猛地跳起舞来。这种行动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恶魔也绝不能靠近。 他怎么会高兴成这样呢……美姝第一次体验到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快活到这种程度。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这个电台节目的制作人,现在好似在举行什么仪式,像一个少年一样,动用全身的每个细胞表现自己的快乐! 承宇在沙滩上转了几十圈,把沙子向四方撒去,就像求爱时不遗余力地向雌性炫耀自己力量的雄性动物一样。后来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到一动不动的美姝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谢谢,美姝,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倒是你,不去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而是喜欢我,我才该说谢谢呢!”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担心抓不住你,不知多么……呃……” 似乎自己一个人坚持过来的日子变成了一把刀,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承宇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胳膊搂住美姝的脖子,咆哮般地痛哭起来。这是用言语、行动都无法淋漓表现的自狂喜中爆发出来的感慨。 对你来说,我居然是这么不可被取代的人,过去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明明知道,却总是不假思索地轻轻一带而过。承宇,你一个人真的吃了很多苦!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被承宇的泪水和哭声感染了的美姝想到这里,跟承宇一起哭起来。像我这么没有女人味的、自由任性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搞得我都流泪了。一看到美姝的眼泪,承宇暴风雨般的欢喜泪水和痛哭就更加剧烈了。 “哎呀,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呢!你哭什么?” “我?因为你哭了。” “我嘛,是因为欢喜在心里像氢弹一样爆炸了,根本没法控制。” “是吗?那就继续哭吧!现在我不哭了,静下心来听你说。” “我也好了。现在已经像大海一样平静了。” 大海……是啊,世上还有这种爱,像大海一样!说我的爱像天那么高,像地那么广,这也可以是真心话啊!霎那间,幸福感像涨潮的潮水一样激荡着美姝的胸膛。 “你肚子不饿吗?” “不,一点儿也不。现在需要平静的,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你肚子饿的话,我们就去吃点东西。要不就在这儿待会儿,然后去吃生鱼片。” “好啊,就在这儿坐会儿再走吧。” 两个人面朝着黑灰色的大海并肩坐下,离哗啦啦的波涛稍微远了一点儿。承宇搂住美姝的肩,美姝把脸靠在承宇的胸上。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内心深处作为女人的那种感情。看来,当男人像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当爱情最接近爱的真谛的时候,女人就变得更有女人味了。由此看来,爱情是那么的新奇,如同它的深沉。 但美姝还是没有完全摆脱内心的不安。这个男人的爱是不是也会最终沾染污秽呢?或许到一定时候,仅仅因为自己的不足就会使这个接近透明的男人的心变得污浊起来。了解一个人的过程通常也是一个逐渐失望的过程。进入爱情的那一刻,通常也是远离爱情的开端。尤其是结婚之后,面对琐碎的生活,失望和厌烦的情绪在瞬间就会把爱的香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如果承宇变成那样,美姝将会感到极度恐惧。爱情这东西,越是深沉,一旦失去,所带来的失落感和绝望也就越深。 “到底……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美姝一边点烟一边问道。听了美姝的问话,承宇也从美姝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蓝白色的烟。 “你怎么会提这种问题?这就好像是问松树你为什么是绿的,问太阳你为什么发热一样。就因为是你,必须是你,只有通过你,我的心中才能产生爱的感情,我也没办法啦。” “那也是……你要是对我失望的话怎么办?像我这么自私自利、冒冒失失、固执己见的女人也很少见呢。对此你不也很清楚吗?” “哈哈哈,美姝你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不了解我的心的缘故。你知道吗,那天在这里吻过你之后,我走进了大海里。你肯定不知道。” “是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虽然只有一次,但的确吻了你,我感觉太幸福了,真想就那么死去。但结果没有死,不是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心里突然产生了希望,想到或许有一天,会发生像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而且,我实在舍不得你,要是就那么死了,真的太冤枉了!” “你真是个疯子!”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喊你一声‘美姝’,最终还是没有实现。” “唉呀,那你现在简直掉进蜜罐里了,可以随便叫我的名字,一口一个‘美姝’‘美姝’的。” “是啊,你这才算了解我的心了。最好不要把我对你的感情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要把我当做专为你出生的男人。去参加cds聚会的路上,在地铁里碰到你之后,我整整一个星期,滴水不沾,烧得像个火球,这你不知道吧?” “……是吗?你那是生病了吧?” “病?对了!说得对。你是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的药,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你为什么六年当中一次也没找过我?” “我是怀着对神灵的信仰一天一天坚持下来的。我相信,如果有人给我带来这种烈火焚身一样的苦痛,那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如果神灵存在的话,我一定能跟你相见。如果能跟你分享爱情,哪怕随之而来的是再大的苦痛,我也甘心承受。这些想法在我的日记里处处可见。” “呵呵,那么说,我是神灵送来的神圣的女人了?” “当然了。” “糟了!等你了解以后才发现,我其实是世上少见的彻头彻尾的俗人呢,那是不是马上就会七窍生烟了呢?” “俗人?嗯,这些无关紧要的,我就忍着点儿吧。” “什么?你简直是得寸进尺了!那样的话……要是我真的是神灵送来的女人,有一天神又要把我收回去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绝对不会!因为神灵是公平的。” “哦……” 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夜空的星星。 一颗流星在夏天的夜空中闪耀着光芒划着抛物线消失了,那是一颗燃烧着的灿烂的星星。美姝用手指着星星,然后慢慢把手收到胸前。 “看到那颗星,我突然想起一首歌,电影《玫瑰》里bettemidler唱的那首《玫瑰》。” “那首歌很完美地表现了爱情,是一首难得的好歌,称得上经典名曲。” “是首悲伤的歌,甚至可以说是凄凉。” “爱情是纯粹的,也是哀伤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但那首歌的歌词其实是对爱着的人们的鼓励和希望。” “果然流行音乐专家的解释不同凡响!我来唱唱怎么样?” “太感谢了!” 美姝和承宇喝了美味的海鲜汤,吃了生鱼盖饭,还喝了烧酒。然后在沉沉黑夜的驱赶下,住进了紧靠海边、好似一只脚踏在海里的旅馆的三层。旅馆是一栋蓝色瓷砖覆盖的建筑物,几乎跟大海没有丝毫距离。在波涛不断冲击的坚硬的礁石上建起这样一座宾馆,真是一个奇迹。 “你,不许闹事!警告你!” 美姝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严厉地对承宇说。 承宇问她要不要淋浴。 “你先洗吧。你呀,刚才在沙滩上跳得那么起劲,现在身上都是一股汗臭味。” “的确是。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在蹦着、跳着。” 承宇穿着条纹t恤衫,脖子上挂着毛巾,笑着进了淋浴间。 美姝没有买到干的内衣,心里有些遗憾,他肯定被汗湿透了,但商店全都关门了。面对为男人的内衣担心的自己,美姝不由觉得有些陌生,暗自吃惊。 波涛的声音不停地传进来。白布窗帘的一角,画着可爱的贝壳。美姝拉开朝着大海方向的窗帘,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向着大海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黑色的水平线和波涛起伏的海面,以及银色的月光,恰似一幅油画一样挂在那里。夜晚海上的水平线大概到美姝的胸部那么高。紧贴在窗户上,往左看得见远处白色的灯塔,往右则看得见挂满了集鱼灯的渔船好似海上飘浮的太阳一样在远处作业。灯塔永不止歇地向着黑沉沉的大海送出温暖的目光。 美姝叼起一支烟。她从大学开始就是个烟鬼,但现在突然觉得烟味苦得难以忍受,抽了两三口之后,她就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真舒服!” “你可真凉快啊!” 洗完澡出来的承宇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穿着无袖的跨栏背心和棉布的休闲裤,裤腿挽到膝盖。他指着自己的裤子说: “我,没有穿内裤。嘻嘻!” “真拿你没办法,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你也洗洗吧。这里有两个喷头,一个喷头里出来的是海水,是不是棒极了?” “是吗?那我也得洗洗。” 美姝从衣柜里拿出轻薄干净的睡袍和干毛巾,走进浴室。承宇已经把t恤衫和内裤洗了,晾在晾衣台上。美姝从浴室里伸出头来,说: “承宇,把背心给我吧。” “背心?” “反正我也要洗,就一起洗了吧。” “真的?这可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可别动什么坏心眼啊!” 承宇和美姝洗完澡,并排躺在床上。 “睡吧!”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着?那肯定不是人吧!” “把空调关了吧,有点儿冷。” “那我给你暖一暖,过来。” 美姝没说什么,把头枕到了承宇伸出来的胳膊上。能感觉得到他睡衣下面皮肤的温度,好像白净好看的额头上散发出来的清爽的热气。承宇把鼻子凑到美姝湿漉漉的头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因为用海水洗过的缘故,散发出的是海草的味道,而不是菊花的香味。 “你没用淡水冲吗?” “冲过了。” “是吗?” “有菊花香吗?” “没有。有美人鱼鳞片的味道,还有裙带菜的味道。” “因为在海边,所以才这样的吧。” “就是嘛。要是你的头发全部都是菊花的话,那可就太棒了。是不是?跟你很般配吧?” “那,要是年纪大了,菊花岂不是全都凋谢了?哎,那可就不怎么样了。” “那我每天用喷雾器喷水浇灌不就成了。” “好了啦,你这个人!不拉上窗帘睡也没关系吗?” “那又怎么样?除了大海,没有别的,鱼能看得见我们吗?” “倒也是,反正我们在三层。嘿嘿……这么躺着好像我们在渔港里一样。你看那边,水平线在那儿起伏着。”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独自住进来,肯定会梦到美人鱼的。” “波涛汹涌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船上……” 承宇温暖的嘴唇轻轻盖住了美姝的嘴唇。承宇的舌头很柔软,令人联想到花瓣和随波飘荡的莼菜,它沿着美姝嘴唇的缝隙溜了进去。 承宇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美姝,从头发开始,沿着颈部、瘦削的肩膀一直往下,那种感觉像树叶拂过一样。他的指尖触及的地方,美姝身体里的细胞就一个个睁开眼睛,感受着清风、明媚的春光、夜里的水声和一点儿眩晕。 美姝感到自己不断地下坠,她把眼睛睁得很大,感觉像是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树叶都看到了远处逼近来的山火,吃惊地一齐站起来飘摇…… 承宇还是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如果他这么跟美姝说,美姝可能会半信半疑,但这的确是事实。如果不是刚进大学就遇到了自己惟一的爱——美姝,他可能也会有一两次陷入情欲之中,像轻易开始轻易分手的无数分分合合一样,受伤的将不是肉体,而是保存爱情的心匣——从未打开过的心灵的宝物匣子。 承宇只想在美姝面前打开这个匣子,或许这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但拥有只有美姝才能打开的这个宝物匣子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寻找完整的爱情的路上,当肉体迷路的时候,匣子里会出现明灯或烛光,这是走过世上漫长黑暗的路时照亮一切、永不熄灭的那盏灯。 美姝把承宇的眼睛、闪亮的面孔、微湿的头发慢慢记到自己的眼中,然后闭上了眼。她张开十指,抚摸承宇好似白桦树一样的身体,从他的皮肤和动作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突然,美姝泪如雨下。 他的唇在她的全身绽放。 耸立的灯塔……挂满集鱼灯、载着璀璨光亮的渔船……大海和风的朋友——松树……寻找爱的非洲战士的舞蹈……所有这一切好像同时全部涌向美姝,波涛一刻不停地撞击着蓝色瓷砖建筑物的底部,某个瞬间,美姝突然“啊!”地惊叫着睁开眼睛,近乎透明的蓝色海洋正涌进屋里来。 像背上鳞片泛着蓝光的鱼一样,他们自由了。 墓志铭 预言家们写满预言 当字从墙壁的接缝处裂开 死亡的工具上面 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当每个人都在 噩梦和梦想中被撕裂 再也没有人戴上月桂冠 沉默淹没了叫喊声 混乱就是我的墓志铭 因我走过的路枝蔓横生而支离破碎 如果我们万事如意 便可坐下欢笑 但我忧虑明天 我会哭泣 是的,我担心明天我会哭泣 在命运的铁门之间 智者和名士的行为 播下了时间的种子 并加以浇灌 知识是致命的朋友 如果没有人定下规则 我看到所有人的命运 掌握在傻瓜的手里 ——epitaph kingcrimson的代表作,是美姝跟静岚见面以后在路上听到的歌曲。 11. 岁月 当年的12月20日,美姝和承宇结婚了。从两个人在海边过夜那天算起只过了四个月,确切地说是一百二十四天。 12月9日,英恩突然从菲律宾回到韩国。承宇告诉了她自己要结婚的消息,英恩半个多小时没说一句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咖啡屋的天花板,似乎是为了忍住眼里的泪水。 承宇的心很痛。从十五岁开始,到现在二十六岁了,她一直在等待承宇接纳她,爱她。十一年,不能不说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承宇曾经多次暗示过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最后甚至下了冷酷的通告,但英恩还是像向日葵一样不变地爱着承宇,这是英恩顽固的一面。不,用顽固这个词不够恰当。承宇很多次都感到,如果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话,肯定也是跟英恩一样的女人,他们的心灵是相似的,但在爱情方面,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缘分。 英恩瞥了一眼表情无比复杂的承宇,扭头看着窗外,说道: “我妈妈似乎会算命。” “嗯?” “这次我说要到韩国去看承宇哥,第二天,妈妈第一次拿来了一个男人的照片,说是在马尼拉开大型摩托车头盔厂的老板的儿子,现在在马尼拉大学读博士,很有才能,还说肯定能当上教授,前途远大。哥你也知道吧,马尼拉大学的水平比汉城大学高得多。那人长相也不错,虽然赶不上承宇哥。” “……年龄呢?” “三十一。” “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吗……可能我也预感到了承宇哥会宣告这样的消息,有了一点儿感觉。” “宣告”这个词让承宇感到很别扭。的确,对英恩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承宇说“我就要结婚了!”更残酷的呢!但这句话是不可能不说的。英恩皱起眉,露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会儿又变了。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此时此刻对她来说恐怕是有生以来最难以承受的时刻了。 “英……英恩!” “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真想马上死掉,真的想这样……” “……” 英恩紧紧咬住嘴唇,松开,又咬住。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来,她对着承宇大声喊道: “得了吧,你!真的!讨厌死你了!我想杀了你!承宇哥你怎么那么傻呀?在这个世界上讨厌我的男人只有你一个。我好好学习,长得漂漂亮亮的,这些都是为承宇哥你才做出的努力呀!……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你居然放弃了美丽动人、一心只爱你一个人、翘首等待的我,想干什么?跟别的女人结婚?气死我了……气死了……” 英恩亮晶晶的双眼闪着泪花。看到这位已经当上牙医并在马尼拉开了诊所的淑女像孩子一样耍赖的样子,承宇只能低下头。他的眼里也噙着泪,这种泪跟爱情有些相似,但也有所不同。正如英恩所说的,这个漂亮而自强的女孩子等了自己那么久,对此的感激之情和罪责感、担忧和哀伤全都融在眼泪当中。 “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月20号。” “呃……这么快,就剩十天了。那个女人那么好吗?她在哪儿住?介绍我们见面吧。啊,不,我只要在远处看一眼就行了。在哪儿呀?” “……” “啊,不!你不必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见到那个女人,恐怕结果不是我疯了,就是我杀了她,只有这两种可能。你说我恶毒也没关系,这是事实。” 英恩突然双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低下头,喘着粗气。 “我不哭。我疯了吗?居然为了讨厌我去跟别的女人好的承宇哥哭?” “……谢谢。” 她突然看了一下手表。 “哥……哥!” “嗯?” “哥,你是个很好的人,但对我来说,你却是一个无比残忍的男人,比对一个女人做出的任何事情都更加残忍!你知道吗?” “……嗯,真的对不起。” “讨厌你说对不起,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是在菲律宾生活了十五年吗,在那里,有一个咒语,能使让女人流泪的男人流十倍的眼泪,这是一种诅咒男人不幸的咒语,因为很好玩,我就记下来了。你说我会不会对着你念那个咒语?” “……这个?” 英恩突然伸出手,承宇莫名其妙地伸出自己的手,英恩马上用双手抓住承宇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一滴泪珠顺着承宇的手背流下来。 “哥,……你一定要幸福地活着!知道了吗?一定!” “好。” “既然哥肯放弃我这样的女孩,跟另一个女人结婚,那你跟她必须每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样幸福才行!知道了吗?你快回答我,说一定会那样的!” “一定……一定!我答应你。” “好了,那我就安心了。我不会念那个咒语的,就算忍不住念了,反正我知道解除咒语效力的方法,别担心。不管怎么说,承宇哥遇到了真心爱着的女人,我也算放心了,也很高兴。” 英恩站起来,伸出手。承宇刚握住她的手,她就一下子扑到了承宇的怀里。然后擦着他的身边走了出去,一直不给他看见自己的脸。 承宇把心放下来了,两行泪水划过他的面颊。他用颤抖的手点了一支烟。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的,而是体会到了英恩的痛苦,英恩有充足的理由接受承宇最后的眼泪。 人们在恋爱和结婚方面有两种关系:是我更爱对方,还是对方更爱我。这种微妙的差异对两个人的关系产生巨大的作用,产生了几何级的喜怒哀乐、幸福与绝望、煎熬与快乐、哀愁,之后他们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事了。 承宇说要结婚,把美姝带回家的那天,承宇的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承宇的父亲对儿子突然带回一个大自己三岁的女人并说要跟她结婚也感到非常吃惊。等说到美姝的职业是电影导演时,承宇的父亲也缄口不言了。 作为独生儿子,承宇还从来都没有让父母操心过,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一直是父母引以为骄傲的好儿子,但这次,父母都自始至终带着一种搞不清就里的表情。只有父亲,希望能够尽力尊重儿子的选择,才跟美姝随便聊了几句。 美姝走了之后,母亲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父亲则一直保持着铁一般的沉默。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父亲则只对承宇说了一句话:“结婚这件事还是多留点儿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但他们都知道,儿子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12月20日,美姝和承宇结婚了。那天刮很大的风,还飘起了雪花。承宇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卧病在床,父亲也来不了了,但父亲在挂电话之前说,祝你们生活幸福,等你母亲转过弯来,就把那个姑娘接到家里好好对她。既然婆家的人都不参加,美姝也就没有邀请在美国的父母。美姝自己也多次犹豫过,弄成这样,这个婚一定要结吗?但承宇的态度很坚定,所以美姝才能坚持到最后。 举行婚礼的那天,cds会员来了三十多个,他们甚至狂呼着把美姝和承宇扔到了空中。 前一阵子,美姝和承宇分别见了几次静岚,静岚正在为成为一名妇产科专业医师而辛勤努力。 “下周我就跟承宇结婚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通知,静岚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 “是……是真的吗?” “是呀。你怎么好像不相信呢?” “不是的。听说你们又见面了的时候我就料到有今天了。那也是,真的……了不起……” “什么?” “承宇呀。他从大学一年级开始看到你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了,结果果然做到了,真令人感动。祝贺你!真好。这真是件好事!” 朋友美姝终于可以摆脱老姑娘这个令人讨厌的称呼了,确实是件好事,而且正好是在三十岁的时候!静岚真的很讨厌孤单一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三十岁。一过三十,以前拥有的那些美好的翅膀——活泼、清纯、新绿、香气等等,都要被斩断了,简直像被逼上断头台一样!女人的三十岁是一个警戒线,无论看什么都会觉得微妙和复杂,一不小心就可能染上忧郁症。 而美姝神奇地从这个断头台上逃走了,一下子飞升起来,把所有杂七杂八的偏见和视线、闲言闲语一下子抛得无影无踪了,而且竟然是承宇这么优秀的男人替她除掉了那些偏见!不仅是静岚,任何女人看到承宇都会觉得他是有魅力的,会对他产生好感。 静岚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羡慕之情。 “不管怎么说,我有点儿难受,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我真应该也早点儿抓住一个承宇那样的年轻男孩。” “就是嘛!” “可是没有呀。像承宇那样的男人,不管是比我大的还是比我小的还是一样大的,全都没有呀。虽然事业上有点儿不顺利,但你毕竟遇到了一个好人。你可一定要好好对承宇。” “哈哈,偶尔想起上学时的事情,我就会整顿一下军纪啦。上次他迟到了,我就让他体罚自己,结果他还真照着做了。” 静岚眼里都是羡慕,嘴唇也撅了起来。静岚虽然不是独身主义者,但她坚持认为嫁人就要嫁一个真正爱的人,然而接近她的男人大多数都是首先看上了她的医生身份。迫不得已,静岚渐渐也开始考虑选择独身生活。 静岚用带点儿自嘲的口吻说道: “反正已经晚了。独身好像也没什么。世上虽然有那么多的男人,但都是不能打动我心的棉花枕头,还不如一个人生活舒服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太好。那种空虚感,好像心里虚脱了似的……” “死丫头!你变成青蛙就忘了当蝌蚪时的事情了!自己先行一步,以前宣扬的独身主义现在就完全抛弃了?不过也对。就算没有男人在身边,我也还是想养个孩子,不是因为我是妇产科医生,而是孩子……孩子真是神奇和迷人的,正符合‘生命’这个词的意思。我们活到现在,已经是活了很久的一条‘性命’,而孩子才是‘生命’本身。如果有机会,不管是生一个,还是领养一个,我真的很想养一个孩子。” “生一个或者领养一个?听起来语气有点儿微妙呀!好像心里有什么打算似的,又好像很悲壮……” “喂!你简直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不管怎么说,祝你幸福。不过,你以前的工作怎么办?” “承宇说要赞助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不就是我的最佳助手嘛,笔译、口译,还有端茶倒水、买咖啡、开啤酒罐等等全包了。” “你又想把他当奴隶使呀。说实话,我真是不能理解,承宇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冒冒失失、趾高气扬的老姑娘呢?如果对象是我,就不一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优雅?居然没看上我这样的前辈,承宇的眼睛真有问题。” “天哪,原来你喜欢承宇呀!” “当然喜欢。你不知道吗?怎么办?送给我吗?” “我说送就能送吗?你要能抢走,还差不多。要是有能力的话,你就抢走吧。不是开玩笑。” “死丫头,真过分。知道承宇对你忠心耿耿,你索性目中无人了!” “别说这么没劲的话了。你送我一样嫁妆吧!” “什么?你简直是趁火打劫。看你哪儿长得漂亮要送嫁妆给你?做梦吧!” “你呀,本来不也是有钱没地方花吗?就狠狠心送我一样吧!你结婚的时候我也送你。” “我算看透你了,不许再说这些刺激我的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结婚了?你这副样子可真让人讨厌。不管怎么说,这种亏本的买卖绝对不行。” “静岚呀……答应我吧……!” “死丫头!送你一个冰箱吧!” “万岁!是那种特别大的吗?” “你想改行卖冰棍吗?五百立升的足够了吧。” “好吧好吧,这件事就这样了吧。啊,到底用什么东西来装满冰箱呢?我现在已经开始担心了。呵呵,最近老是无缘无故地笑,简直受不了了。这是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呢?” 静岚的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你呀,不是生病了,而是生出坏心眼来了。死丫头,你这样到底是想气死谁?还不如索性杀了我呢!” 骊歌 如果一定要离去 为什么不走得晚一点 让我在你走之后 爱你依然不迟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让我先去 让我成为你背后 遍天的晚霞 整好衣襟,在黑暗中 人们的屋子陷入沉寂 我愿变成为你歌唱的 那颗星 如果你一定要离去 为什么不走得晚一点 让我在你走之后 爱你依然不迟 ——郑浩胜的《骊歌》 12. 晴天霹雳从天而降 新婚的每一日每一夜都跟美姝梦想的完全一致,虽然非常忙,但美姝和承宇两个人都非常幸福。每一个夜晚都是两个人一起入睡,每一个清晨也都是两个人一起睁开眼睛迎接的,两个人能在一起度过日日夜夜,这就是他们幸福的源泉。 每天工作完回家的时候,美姝心里总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个家是承宇替她安排好的休息地。美姝每次回到家里时,总能发现摆好晚餐的饭桌,就像那次他们过了六年才见面,美姝喝得酩酊大醉,一睁开眼,就看到在伸手可及的桌子上摆放着解酒药、消除疲劳的饮料、酸奶、果汁和胃药一样。 筷子和勺子旁边总是有简短的留言: “今天是海鲜汤,你热热吃!别饿着,一定要吃饭!” 丈夫承宇结束《午夜流行世界》之后肯定会在凌晨两点钟回到家,每天都带回一些诸如水果、玫瑰、小苍兰、蛋糕、饺子、米肠、炒年糕等东西。如果美姝那时还没有入睡,在工作或看录像,两个人就像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一样,把买来的东西摊到地上,一边闹着一边吃。 一个星期中有一半时间,承宇回来时,美姝已经睡着了。承宇看看妻子,脱掉衣服,洗了澡之后,轻悄悄地在美姝的额头上印一个吻,或帮她把被子盖好,自己躺到她的旁边。 当然,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小心,生活中还是充满了很多琐碎的小事,偶尔他们之间也会发生一些争吵。因为工作太累而抓住一个小小的问题大发脾气的人通常是美姝。每到这种时候,承宇就见机行事,想尽办法逗美姝开心。 结婚六个月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步入正轨了,对各自要做的家务活已经达成了协议。承宇既然坚信爱和信任的基本条件是诚实,他就严格遵照自己负责的日子洗衣服、打扫卫生和洗碗。如果哪一天的家务没有做,那肯定是美姝的错。 美姝真的是忙得不可开交,有一个资本和策划都很不错的电影公司答应拍摄美姝自己写的两个剧本,这对她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场惊喜。 从美姝的角度来看,跟承宇结婚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承宇把自己的关系网介绍给美姝,还时常替美姝去跟人见面,做她的说客。 美姝的名字虽然不怎么吃香,但身为fm电台招牌节目制作人的承宇是很吃得开的。作为才华横溢的美男子的妻子,美姝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很高评价,被看作是有潜力的女人,现在没有人敢轻视她了。吃文化饭的人就是这样,对歌手和经理人能够施加影响的承宇,只需迈出一小步,就能把手伸到电影界。而且电影制片人和有名的演员们也对他的节目很有兴趣,很多人希望成为全国收听率最高的《午夜流行世界》的嘉宾或在他的节目中宣传自己制作的电影,有不少人甚至找到美姝来打通承宇的关节。 结婚四年了,美姝亲手制作了三部影片。其中两个是自己写的剧本,那个言情剧光在汉城的观众就达到四十五万人,堪称轰动;另一个没能收回成本;还有一个是征集来的剧本,拍成的电影刚好收回了成本。 一旦进入忠武路,无论多么热爱艺术电影,大部分人也只能采取妥协的态度,先制作一两部很成功的商业影片,然后才能拍摄一部艺术电影,也就是说,用商业电影赚来的钱拍真正想拍的东西。 美姝已经在电影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她的能力得到了承认,这样的女导演可是寥寥可数的。美姝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除了自身的实力以外,也是与不惜一切替她开路、既支持她又给她当挡箭牌的承宇的帮助分不开的。 就这样,四年的婚姻生活就像手册里的一页那样翻过去了,只留下了三部影片。 两个人的家最初是租来的公寓,只有三十1多一点,现在已经换成了买下来的四十五坪的公寓了。一年前,美姝自己开了家独立电影公司,虽然规模不太大,但也有十名职员,业务包括电影制作的基础工作和策划、宣传等方方面面。美姝平均每天要见十个重要人物,至于报社记者、电影评论家、教授、剧本作家、大企业的有关人士、电影院老板等就不计其数了。她从早上十点离开家,一般要晚上十一点多才能回家。 但摆在他们夫妇面前的也并不总是幸福的事。上个月,美姝从在美国的弟弟那里得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那天晚上,美姝在家里等丈夫回来,等着等着睡着了,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那是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是弟弟的电话。弟弟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了她母亲出事的消息。父亲去年因癌症去世了,这次连母亲也遭遇交通事故,正在急救。几个小时后,母亲停止了呼吸。美姝第二天就坐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葬礼结束以后,美姝回到韩国,一时间什么事情也无法处理。在母亲的遗体面前,美姝流下了迟来的悔恨的泪:母亲一直念叨着抱孙子,自己连老人的这个愿望都没能满足。 美姝到现在还没怀过孕。或许孩子也事先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进入妈妈的肚子里,妈妈肯定会忙不过来,所以才没有来吧。承宇虽然是独生子,但从来没闹着要孩子。美姝自己确实有点儿担心,她现在也很想要孩子,如果有了孩子,对自己一直很冷淡的婆婆或许也会接受自己,而且结婚三年之后,承宇也似乎在期待着美姝怀孕。 结婚第一年他们采取了避孕措施,从第二年开始就什么措施都不用了,可是,孩子一直都没有怀上。 难道……是不孕症? 美姝意识到自己结婚四年了还没有孩子,就去静岚工作的妇产医院接受了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异常。承宇也去做了检查,他也没有任何问题。静岚建议美姝休息一阵子,认为或许是她的超负荷工作造成的。 但美姝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或许因为上大学时她就一直超负荷工作,体质得到了锻炼,迄今为止她还一次都没有感冒过呢。 可是,这几天她突然感冒了,浑身冷得直起鸡皮疙瘩,一直发烧。这一下子提醒了她:自己已经三十四岁了!三十多岁的日子也已经过了一半了!即便如此,大夏天的,连狗都不会感冒,自己怎么会感冒了呢!似乎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了。这是1998年8月16日,光复节1的第二天。 美姝抽搭着鼻子,把工作一览表、软盘、文件、剧本等收拾好了,放进包里,打算去位于狎鸥亭洞现代百货商店前自己的电影公司。上午十一点要在希尔顿饭店咖啡厅跟赞助新影片拍摄的大企业负责人金理事见面,下午两点钟还要去见报社负责电影版的记者,在这之前她得去趟电影公司,跟职员们布置一下一天的工作,然后拿上补充文件去约好的地点。 啊……啊嚏! 看来真的得去买点儿感冒药吃了,美姝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皮包准备出发,突然看到了电话。美姝想起上次去做检查的时候,静岚再三嘱咐自己,身体一有什么异常,一定不要放过,马上给她打电话。她抬手看看表,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一支烟,拿起话筒。 “你在呀?” “什么事?你居然会给我打电话!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说自己忙得要死,让你来一次医院就跟要你的命似的。” “嗯,你怎么说话带刺儿呢?我还以为给你打电话你会高兴呢。” “得了吧!你的声音怎么这样?” “啊,这……啊嚏!你听见了吗?我今天要去见非常重要的人,可是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美姝抽抽搭搭地说。 “感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天前吧。还以为马上就会好呢,结果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干嘛老缠着我不走呢。真是!噗——” “你在抽烟吗?” “是啊。” “快掐了!马上!” “你怎么回事?” “掐了吗?” “掐了,掐了!” “你……那个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那个呀?” “就是月经呀。” “呀,不是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怀孕的症状吗?” “别说废话!” “等会儿,让我想想,上个月……好像没有。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没有规律的嘛。我也顾不上,隔上两三个月也没什么奇怪的。而且上个月我去美国参加我妈的葬礼,根本没精力没情绪做别的。” “其他症状呢?” “我有慢性胃病,这你也知道……有点儿浑身没劲儿,但最近饭也没好好吃,这也是应该的,疲倦感也是一直积累下来的,就这些。” “你是不是打算出门的时候去药店买药吃?” “当然了,我总不能对着客户打喷嚏,把唾沫喷到人家脸上吧。” “既然这样,你先用早孕试纸确认一下,然后再去买感冒药吃。这之前一定不要吃药!” “哎呀,有感冒症状就都是怀孕了吗?” “谁知道呢。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当然了,现在我也有点儿着急了,承宇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也盼着有孩子,婆家就不用说了。” “那你就照我说的做吧!要不你过来,我替你检查一下。” “我怎么去你哪儿呀!方向正相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你就先用一下试纸,万一出现了阳性反应,马上就到我这儿来,什么都别管了,就这么说定了?” “好,要是那样的话,你不说我也会直冲到你那里去的。知道了,我要出去了,挂了。” 做了试纸检查的美姝大吃一惊——是阳性反应!一开始她几乎不敢相信,心突然冬冬地猛跳起来,身体也好像变得轻飘飘的了。这……这么说,是怀孕了?我有孩子了?不……不是,自我诊断试纸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可那也是……应该没错的,不是说正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吗。天哪,天哪!这可怎么办呢?我……我有孩子了!美姝真想大声欢呼,开心地跳起来,但在去静岚那儿做最终确认之前还是得沉着点儿。 美姝的眼前浮现出丈夫承宇的面孔,承宇会多高兴啊!真的怀孕了的话,他肯定会快活得如坠天堂了。真难以想像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美姝开着车去办公室,眼泪一直在她的眼里打转。三十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美姝心里逐渐感到非常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永远都怀不了孩子了。她的同学当中有不少人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现在孩子都已经上学了。美姝开着车为工作四处奔走的路上,有时遇到红灯停下来,看到那些像小鸡一样唧唧喳喳背着黄色书包放学回家的孩子,心里感到酸酸的。如果真的因为年龄太大而生不了孩子,那可怎么办?这是美姝因为跟比自己年轻的男人一起生活而经历的心灵苦痛。 但现在,曙光就在眼前了。结婚已经四年了,家里还没有孩子,这是一个潜在的巨大缺憾,想到不久以后就要当妈妈了,美姝好像一下子长出了翅膀一样高兴。 在办公室前面停好车,美姝掏出手机。 “静岚吗?” “……嗯?这么说……你?” 作为美姝最亲密的朋友,静岚光是通过她的声音就听出来了。如果美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打两次电话的话……? “是啊。我……我,反应是阳性。” “天哪!喂,你马上过来。试纸的结果不一定完全正确,必须过来确诊一下。” “我下午晚一点儿过去。今天约好的人不能派别人去见。” “那你四点半以前一定要来。啊,不,四点以前能来吗?” 静岚的声音也很激动,因为她完全了解美姝现在的心情有多么激动。 “到四点半应该可以……” “好,你一定要遵守时间!” 这一整天,美姝都没法安心工作,跟手里掌握着拍摄资金的大企业负责人见面的时候,她也不像以前那样热情洋溢地说明情况和说服对方了。要是真的怀孕了的话……制作投资三十亿的大项目似乎不太可能了,策划部长虽然可以替她东奔西走,但对方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身为导演和电影公司代表的自己,恐怕不会同意由别人代替。 美姝好几次都想给承宇打电话,嘴痒得受不了。承宇即使出外工作也平均每天给美姝打两个电话,杂七杂八的小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有趣了,总是能让听的人变得很开心。 她好几次快活地拨了丈夫的电话号码,最终却还是放弃了。不管怎么说,还为时尚早。等去静岚那儿确诊之后,做一点儿安排,再告诉他,那时,他的欢喜会像氢弹一样爆发出来的。美姝光是这么想着,就已经心神不宁了。 “我……怀孕了!”这句话不正是只有女人才能向男人说的天国之声吗?是呀,优雅、有风度地说出来。 美姝想办法把第二个约会提前了半个小时。她相继见了中央大报负责电影版的记者和电视台负责电影节目的制作人,中间只隔了一个小时。美姝把她们公司负责宣传的外国电影的预告节目时间调整和内容简介、演员、导演简历等报道资料交给他们,拜托他们用很大的版面或画面展示出来。这些人都是非常挑剔的,如果不是公司的第一把手,他们根本不见。 这样下来,美姝不但没有吃午饭,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只在上午去办公室之前喝了一杯咖啡。但今天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疲倦,也不觉得饿,她只想赶快结束工作赶到医院去,满脑子都是关于孩子的杂七杂八的想法。 如果确实怀孕了,她决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四年间没日没夜拼搏挣来的这份事业。这可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对孩子有害的工作和烦恼全部都要避免。她现在正在筹划拍摄自己公司的电影,但还没有最终确定,这个计划也推迟到生孩子之后,或者交给也是cds出身的策划部长去做好了。其他关于宣传的事,即使自己不在,策划部长也能做好。仔细算来,美姝上大学时就参加cds电影社团活动,大学毕业后又干了八九年,合起来总共十多年了,这期间她为了电影事业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可以说一直是在急行军。 她也曾考虑过休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重新充充电。如果没有怀孕,这个休息计划肯定会中途夭折的,但如果真的怀孕了……她想像着自己在家里面对一大堆水果,随心所欲地伸直两条腿坐着,尽情吃着柠檬啦橘子啦什么的,还可以尽情欣赏那些以前因为没有时间而看不了的录像带,而且再也不用把便笺放在身边随时记下突发的灵感了,也不用动脑筋了,还可以随便发点儿诸如“哈哈哈,真有意思!”或“呜呜呜,真可怜!”之类的评论。还可以像所有孕妇那样每天想尽办法让丈夫伤脑筋,享受其中的乐趣,以害喜为借口光挑那些珍贵的水果和难得的东西吃。 承宇肯定会像对待公主那样好好照顾自己的,但现在自己要升级为女王了,一定要像女王那样盛气凌人。想到这里,美姝真的觉得很幸福。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到的肚子鼓起来rx房胀起来的喜悦,这种感情美姝直到现在才第一次体会到,好像一个孩子收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礼物,高兴得不得了。 美姝看了看手表,她已经在开车去静岚工作的医院的路上了,刚才已经打电话给静岚说自己马上就到。 万一没有怀孕的话怎么办呢?这个念头令美姝的微笑暂时消失了。 “祝贺你!” “你是说……?” “是呀,你怀孕了。令人吃惊的是,已经超过三个月了!你居然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真厉害,你像个小马驹似的四处奔波,它还是留住了。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已经……已经三个月了?我都没有害喜呢!” 静岚回到桌子旁,开始填病历卡,美姝整理好衣服,坐下来,她的脸上那种喜悦简直都要爆炸出来了。 “也有很多孕妇一点儿也不害喜。没有其他症状吗?” “有点儿恶心,有时候呕吐。我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胃不就有毛病嘛,消化不良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说话的时候,美姝的嘴角一直带着笑意。她把手放到小腹上,可能因为知道了怀孕的消息,感觉下腹鼓起来了一点儿。孩子真了不起,自己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确实像静岚所说的那样,每天从早到晚四处奔波,孩子居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留下了,真令人感激。 “像你这么不关心自己的人也真少见,简直是无知。其他的呢?有没有……出冷汗、头晕或突然浑身没劲儿的情况呢?” “这个嘛……我的身体一直不都挺好的嘛。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最近老想找把椅子坐着,可能是因为日积月累的疲劳吧。体重减了一点儿,因为担心体型,所以控制了一下饮食。” “体重?多少?” “大概一公斤半吧。要不是怀孕了,还想再减两公斤呢。虽然我的脸蛋不是很漂亮,但身材是一流的吧,承宇都说我是天生的少女体型呢。想到以后体型可能要全毁了,真有点舍不得,你说是不是?”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真的不敢相信。现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新生命在成长!这么一想,真是太感动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瞧我!” “我也好高兴!真是太好了,承宇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或许会晕倒呢。” “那也得先忍着,我可不想在电话里说,一定要找一个气氛好的地方,把头扬得高高的,翘着二郎腿告诉他。” “你想让他跪下来参拜你吗?” “是呀,就是!你一定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知道了吗?” 美姝灿烂地笑着,用手绢擦掉眼角的泪珠。就要成为妈妈了,要生一个承宇和自己的孩子,两个人睡觉和起床的时候,孩子就在他们中间。光是想想,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作为朋友,静岚分享着美姝的喜悦,作为医生,静岚也没忘了察看一下美姝的血色和脸色。 “静岚!给我喝口水。今天为了来医院,我简直跑得脚上都要着火了。” “午饭也没吃吗?” “还说什么午饭哪,我连一口水都没好好喝过!” “是吗?” 静岚拿了一杯水要递给她,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把水杯收回去了。 “你,跟我来!” “什么,你怎么啦?我渴死了,快把水给我!” “你是病人,照医生说的做!” “喂,我只是怀了孩子,怎么就成病人了呢?” “你不知道,凡是到医院来的人都是病人,病人必须绝对服从医生的命令,这是规矩。” “去哪儿?” “先检查一下。这样我才能安心,才能照顾你和胎儿的健康,正好你什么也没吃。检查很简单的。” 静岚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美姝来到一层走廊尽头的放射线科。做一下对胃的检查只需要五分钟就能结束。 “啊呀,讨厌。你怎么突然这样?” 静岚不顾美姝的抗议,递给她一个盛着白色透视液的瓶子。年轻的男医生已经在起动机器了,美姝没有办法,只好喝了下去,药的味道跟自己从大学三四年级开始经常服用的中和胃酸的药味道差不多。 美姝喝下的药剂能把胃粘膜全部染成白色,从而照出整个胃部的片子。看着撅着嘴不满地站到机器前面的美姝,静岚笑着点了点头。 可以说,美姝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就对自己的身体实施虐待,喝酒、抽烟、不规律的饮食,甚至一天常常只吃一顿饭,因此,从大学四年级开始就没离开过胃药。对此,静岚一直就非常担心。 在综合医院上班以后,静岚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看起来很健康的人突然倒地死亡,这在医院里是很常见的。虽然妇产科没有急诊室和内科那么严重,但也时常要紧急抢救垂危的生命。 在医院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意识到,无论是谁,对自己的健康过于自信是最愚蠢的事情。死亡距离我们绝不遥远,它就在我们的周围,随时可能突然来到。 举个最一般的例子,有很多人正常地上班、上学、玩耍、工作着,看起来无比健康,却突然倒下失去了生命,这样的人光韩国一年就有两万五千人,都是因为引起了心率不齐或心肌梗塞或脑出血等突发病的缘故。也就是说,自己的生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静岚从很久以前就想替美姝全面检查一下身体了,但美姝一直说太忙,坚持不肯来,结果到现在还没检查过。 检查花了还不到五分钟。 “你呀,光顾替医院赚钱,连活蹦乱跳的人也要当成病人。我可不付钱,听见了吗?钱由你来付!” “知道啦,你这个老顽固!” 照片子的医生把片子递给静岚。美姝推门出去,没有看到年轻医生的脸色,医生的脸色是沉重的。……难道……静岚一念及此,赶快把片子举起来看了一眼,马上又放了下来。 她的心咯噔一下子整个沉下去,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再一次把片子举起来看了一下,然后紧紧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总是认为不至于会发生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如同晴天霹雳!……怎么会……真是太意外了! 静岚的腿开始发抖。 “喂,你不出来……什么事?” “什么?” 就在霎那之间,静岚没能完全藏起自己六神无主的眼神,只能慌忙在僵硬的脸上硬挤出一丝微笑。 “走吧!” “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事儿。走吧。” “你怎么这样?把你手里的那个片子给我看看。” “哎呀,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就算是朋友,你也不能这么对待你的医生吧,这是医生保管的东西。” “啊,是吗……我看一眼,我的片子我想自己看一眼。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异常的,我保证。郑大夫,给你片子。” 年轻的医生接过片子,放到封套里,美姝气得脸都发青了,愤怒的火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 “你,现在……干什么呀!开玩笑吗?” “走吧,出去说。” “大夫!请把那个东西给我看看,快点给我!别把我惹火了!” 年轻的医生看着静岚,不知如何是好。静岚一下子火了,她从年轻医生的手里一把夺过封套,扔到美姝胸前。 “呀,你看吧看吧!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总不能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吧!” “呵,你早点儿给我看不就得了嘛,干嘛这样?” 美姝刚才还满脸愤怒呢,霎那间就换成了一种顽皮的表情。美姝拍过的电影中曾出现过癌症患者,她也看过几张癌症的片子,所以多少也懂得一点儿看片子的常识。看着美姝微微颤抖的手从封套里取出片子,静岚掉过头去,不忍心看,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美姝慢慢把片子举起来。 细长的胃是白色的,好像一个漂亮的布袋一样,但胃的背面有两个铜钱大小的阴影,胃上面跟食道相连处的右边以及从那里往下十厘米左右的中间部分也很明显地黑了一块儿。健康正常的胃是由顺滑的曲线勾勒出来的,美姝的却不是那样。 美姝拿着片子的手一下子抖起来。 “静……静岚!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光看片子还不能做出诊断,必须进行组织检查以后才能给你确诊。” 美姝朝着静岚走近一步。 “……是吗?哦,但这不会是单纯的炎症吗?不是恶性的,而是一般性的溃疡什么的,那也有可能吧?” “……是啊,也有可能。” 美姝重新举起片子,抬头看了看,之后面色惨白地自言自语道: “万……万一,这是胃……胃……胃癌的话,我,胃癌?哈,这……不可能,无论如何。静岚呀,你觉得这……可能吗?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 夏天 好一个夏天 生活舒适 鱼儿跳跃棉花拔高 爸爸富可敌国 妈妈貌美如花 宝贝 不要哭 终有一天早晨 你唱着歌站起来 展开你的翅膀 将占据整个天空 但在那个早晨之前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只要爸爸妈妈在你身边 ——summertime 萨姆·库克和詹尼斯·乔夫林的歌,承宇知道美姝怀孕了之后常常在电台节目里播放。 13. 生命的抉择 1998年8月29日 美姝像一只猫一样缩在沙发里。 外面突然大雨滂沱,是夏季的雷阵雨,一会儿就停了。美姝把下巴顶在膝盖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上周做了胃的内窥镜检查,两天前,活细胞组织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确信无疑是胃癌了,而且是已经发展了很长时间的胃癌晚期。承宇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美姝怀孕的消息,也不知道美姝已经胃癌晚期了,他只知道美姝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打算好好休息几天。因为美姝严严实实地封住了静岚的嘴。 美姝对静岚的所作所为真是又气又恼,如果不是静岚非要拖着她去放射科做检查,自己就会有一个月,至少几天的时间,可以充分享受怀孕的喜悦,可以跟丈夫一起狂欢,承宇肯定会抱着自己在屋里打转,或者当马,让美姝坐在他的背上,驮着她走遍屋里的每个角落,肯定会在自己的脸上和手脚上印几百个吻,像洒在脸上的春光,像飘飘洒洒落下的初雪,像樱花随风飘落在脸上一样。 能够享受那种全身心的喜悦,享受上天的礼物,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是…… 美姝还是像在做噩梦一样,自己怀孕的喜悦持续了还不到一天,静岚证实自己怀孕了之后只是顺便做做的胃透视检查……真是太残忍和无情了,确认新生命之后马上就收到了即将死亡的通告! 这样看来,对美姝来说,从天国到地狱只花了十分钟,就是喝一杯速溶咖啡的时间,抽一支烟的时间,情况和感情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好像有谁扔了两次硬币,一面是天国的喜悦,另一面是地狱的请柬,而美姝的命运就被人跟扔了两次的硬币联系到了一起,于是出现了那么巧合的结果。到底是谁,想要同时欣赏一幕悲剧和一幕喜剧呢?该死的,到底是谁操纵的?神灵离得太远了,在两个现场只有美姝和静岚。 该死的!我明明说不要做的。 癌症这个怪物袭来的时候,即使已经被偷袭了,也还是暂时不知道的好。把怀上孩子的喜悦击得粉碎,这对美姝来说如同天塌下来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静岚。 最亲密的朋友把一切都毁了!我跟承宇结婚的时候她就掩饰不住地嫉妒,现在我怀孕了,这么幸福的样子她怎么都看不下去,是不是? 对这件事美姝从一开始就对静岚满腔怒火。静岚打过好几次电话来,但美姝根本不想见她,连她的声音也不想听。静岚很固执地威胁她说,如果不到医院做检查就马上给承宇打电话,美姝这才做了组织检查。结果不出所料,情况很不好,因为癌症,尤其是胃癌,有些微症状出现的时候,一般来说已经发展得程度很深了。 癌症专家看了资料以后,把目光投向坐在静岚旁边的美姝,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多少信心来。 “嗯,您还是赶快住院吧!” “……那,孩子怎么办?” “您是说胎儿吧……” 医生表情困惑地瞟了静岚一眼,然后用手的侧面敲起后颈来,给人一种没有诚意和没有礼貌的印象。 “我认为,现在夫人您顾不上胎儿了,因为我们怀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其他器官了。” “啊……您是说要放弃胎儿吗?” “还是病人优先吧,谁都是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吧。您恢复健康以后还可以重新怀孕的。当然如果病人的怀孕期已经过了一半或就快分娩了的话,也可以只采用最小剂量的治疗,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进行彻底治疗。” 美姝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请您说得明确点儿,以后要接受的具体治疗有哪些?是不是能怀着孩子接受治疗?” 听了这话,医生皱起了眉头,他有点儿烦了。 “前辈!请给她解释一下,我这个朋友现在思绪很混乱。” 静岚表情复杂地提出请求,这时医生才无可奈何地用笔在便笺纸上画出胃的样子,开始说明: “现在夫人您所处的阶段,当务之急和关键是实施外科疗法。这里这样……这里,这里,还有这个部位……首先要把胃切除掉,还要把附属于癌症病灶器官的淋巴腺也切除……这里……这里不要胃,直接连起来。”医生轻轻盖上笔帽。 “你最好放弃孩子,切除胃的手术刺激很大,而且还必须根据需要使用抗癌剂,还要用放射线治疗,自然流产……是不可避免的。” “……” “还是先住院吧。越快越好。” 医生似乎有什么约会,不停地看手表。对美姝来说,医生的态度太刺眼了,最多也就是约了人一起喝咖啡,谈一些无聊的话题,诸如哪个高尔夫球场的球童棒极了,哪个酒家的老板娘迷死人之类的,现在居然就用这种态度对付站在悬崖边上的自己。 “先生,请你解释得再详细点儿、再明确点儿。你是说,把胃全部切除了也能活下去,是吗?刚才您不也说有可能转移到别的脏器上去吗?” “美……美姝呀!那是以后的事,我们又何必提前考虑最糟糕的情况呢?” “我的想法跟许大夫一样。就夫人您的情况来看,必须首先切开腹部,了解里面的情况之后才能下一个正确的结论。嗯,切开腹部之后,首先要把肉眼能够看到的原发病灶和转移病灶完全切除,不留一点儿残余。但如果在所有的脏器上都发现了转移痕迹的话,就只能原样缝合了。这种情况也时常发生:原以为有必要动手术,结果切开以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 听了这些话,美姝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人恐怕是把病人的肚子当成了有拉链的笔袋了,打开一次看看,行的话就切除,不行的话就原样封起来。 “您是说癌也有可能看不到吗?” “……是,可能存在肉眼看不见的,这种情况就会引起复发。” “要是复发了呢?” “那就得重新剖开肚子切除,这就是二次手术。如果复发第三次的话,那就必须集中使用抗癌剂了。” “抗癌剂?” 医生的表情好像在说:连这个问题都要给你解释吗? “简单地说,您就把抗癌剂想像成毒气就行了,也就是让身体里充满毒气。这样就能杀死可恶的癌细胞的增殖,当然同时也会造成正常细胞的损失。” “您这么说,让我觉得是在我的身体里打一场化学战争,是这样的吗?” “嗯?” “这么说,先生您的大概意思就是:虽然结果并不能确定,但这是惟一的方法,所以就试一试,像拉开拉链一样切开肚子,把要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再重新封上,要是复发的话,就重新打开,或者在身体里放满毒气,打一场化学战争。对不对?” “嗯……嗯!” 美姝猛地站起来。 “美……美姝!你怎么了?” “结果不就是说您什么都不能保证吗?对不对?请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 “……是这样的……” “不……不!前辈!” “那么您就不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让我住院吧,至少应该让我觉得您有治愈我的信心吧。说什么或许不能治愈,但先住院吧,打开你的肚子看看再说吧,要是复发了也没办法,一句话,就看你的运气了。您,作为一位医生,您觉得可以用这种语气说话吗?” 静岚慌了。 “前辈,对不起!请您理解一下这孩子的心情。美姝呀,别闹了!何必这么无礼呢。” “何必!为什么不应该?治疗癌症病人的医生至少应该让病人产生信任感吧,因为病人心里本来就很不安,又凄惨又恐惧。可是这个人,好像自己是无偿施舍似的,反正自己死不了,似乎能杀我也能救我似的,眼睛瞪在头顶上,一副滑头滑脑的表情。” “我要出去了。” 那个医生又吃惊又恼怒,脸都红了,他对静岚吐出这么一句话,就匆忙站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览表大步向门口走去。美姝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要是这样的话,谁不能当医生呀!我也能,我也能!” “那您就随便吧!” 医生扔下一句话,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出去了。静岚抓住气得直喘气的美姝的胳膊,让她坐下。 “你何必这么做呢?这样由着自己性子可不行,那个前辈可是有名的癌症专家,是这方面的权威。” “权威真了不起,随便说说这些话,就算是给人看病了,那我也能做得到。一点儿都不给病人信心,对病人也没有责任心,年龄最多也就四十五六岁,专家又怎么着?简直不是人嘛!不是人!肮脏的家伙!” 美姝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受辱感,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合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睁开,短短的时间内,心里已经起了几次感情的暴风雨,很难打起精神来。她没有去想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想过这种残酷的命运为什么会轮到自己头上。 美姝没有照顾自己的身体,这是事实。要是不想得胃癌的话,就得接受无比痛苦的内窥镜检查,三十多岁的时候两年检查一次,四十多岁的时候一年检查一次,这样才不会像美姝那样。虽然不能阻止胃癌的发病,但可以及早发现,百分之八九十可以治愈。 美姝认识几个人,他们一发现症状马上住院治疗:一个是大学前辈的父亲,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剧作家,还有母亲高中时的好朋友景玉阿姨。三个人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的,皮包着骨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刻都不能去外面透透气,像试验动物一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之后去世的。 景玉阿姨手术之后情况有所好转,本以为能活下去了呢,但过了不久就又复发了,在昏迷状态中像植物人一样拖了三个月之后,家人们一致同意取掉她的人工呼吸器。不知景玉阿姨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听说她总是向着家人用眼神看看天,又点点头。换个角度想一想,景玉阿姨在自然状态中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呢。这可倒好,好几次剖开肚子,实行组织检查,把病人折腾得完全不成样子,白白花了很多钱,让病人受了地狱一样的痛苦之后才去世了。这些都是美姝的母亲听景玉阿姨的家人说的,她曾经告诉过美姝。 有了各种各样的经验之后,美姝对癌症医院和癌症专家非常不信任。不是现代医学的水平问题,而是医生和医院对待病人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们根本没有诚意,这给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他们的心中留下伤痕。 静岚轻轻拍着美姝的背,安慰她,美姝慢慢平静下来,用手绢擦去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美姝把死亡看得很轻。她觉得,反正活着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即使这个时间提前了,又有什么大问题呢。她还曾经说过,即使在电影拍摄现场倒地身亡也没有什么遗憾,反而是一种幸福。在重新遇到承宇、跟他结婚之前,支撑着美姝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的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力量。 但一旦死亡通告降临到自己头上,愤怒和悲伤、动摇和复杂的心情、不安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继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美姝慢慢获得了镇静下来的力量。 首先必须尽快做一个决定。美姝可以选择的只有两条路中的一条:是住进医院开始治病还是拒绝病床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一刻。在做出选择的过程中,最让美姝不能理清头绪的是胎儿和丈夫承宇。 这段时间,美姝曾去过好几个地方咨询:癌症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的话,医疗的力量实际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真的只能放弃胎儿吗?如果开始治病,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接受治疗的话,还能活多久?延长生命有多大可能性?拒绝医疗行为全靠自己支撑的话,能支撑多久?会有多少痛苦?那样……是不是能生下孩子来?孩子会健康吗? 困惑的……惊讶的……对美姝急切的疑问,对站在选择的岔路口的美姝,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没有人给她信任感。这么多的医院,制作了这么多的尖端医疗器械,关于癌症的无数理论和学说不停地公之于世,可是,对于癌症患者来说,它们还是那么无能为力,这就是现代医学。所有的回答清一色是推测或诸如“那个问题谁也不知道”之类的回答,还有几个专家用语气暗示过,就美姝现在的情况来说,现代医学已很难取得好的结果。 确切地说,那些医生本人对癌症也不甚了然,却众口一词地说:“总不能就这么死掉吧?只要您决定跟癌症战斗,医院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您。是输是赢,最终承受结果的还是您本人,您必须早做决定,这样您才能跟我们的医护人员齐心协力,共同跟癌细胞战斗。” 他们连敌人是什么样的都不了解,真是一群傻瓜!太令人失望了,就是他们这些人穿着白大褂,趾高气扬的! 电话铃响了。 “感冒怎么样了?” 是丈夫承宇。 “就那样。” “我问了一个熟悉的医生,他说感冒老也不好的原因是染上了新型感冒病毒。他在汝义岛,是个挺有名的内科医生,说让我带你去呢,还保证能让你很快痊愈。要是你不想出来的话,就把你的症状详细写出来,他说要给你开药。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 “别光那么说。你最近似乎心情很不好。身体这么糟糕的话,一定要吃药!我前几次在药店买给你的药,你好像也都没有吃。” “真的好多了。承宇,你别担心了。” “好,反正我很了解你的症状,我再去给你买点儿药,那个医生很厉害的。别等我了,早点睡吧。洗碗和打扫的事你也别管了,安心睡吧。尽可能别开空调,对身体不好。挂了。” 美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但电话铃马上又响了。 “怎么又打来?……不是承宇吗?” “美姝,是我。” 是静岚。 “是你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现在我不想跟你打嘴仗。我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个医生,在其他的医院,是专门的癌症治疗中心,那里的医生全部都是专家,设施也最好。你跟承宇说了吗?承宇怎么说?当然叫你住院吧?难道你到现在还没跟他说吗?……喂,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要是他们让我觉得确实能治愈的话,我就去了。我也想活下去,非常!怎么样,你能保证吗?你能保证我不会因为去治疗反而让自己病入膏肓,不治而亡吗?” “……好。我来保证,我保证!” “连负责的专家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保证?” “你……真的非要这样吗?我见了无数的病人,也听了无数病人的故事,可还真是头一次遇到你这么蛮不讲理的。你现在正在错失时机!现在这一瞬间,可能最后的机会正在悄悄溜走。……美姝,你就试一次吧!横竖一个死,你就无怨无悔地试一次吧!我会帮你的,我……一想起你,还有承宇,就睡不着觉,简直要疯了。承宇很爱你的,是不是?你光是为了这个男人,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承宇会怎么看我呢?要是他疯了似的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怎么能这样的话,我怎么回答呢?” 美姝曾经警告过静岚,如果她告诉承宇的话,自己即使不从公寓的屋顶跳下去,也会离家出走的。静岚了解美姝,知道她说到做到,所以不敢不听她的。 美姝想起以前静岚说过的话,静岚说她们拥有的是“性命”,而孩子们拥有的是“生命”。一个是被时间和欲望玷污了的卑微而肮脏的“性命”,一个是自由地在豆绿色的叶子、露珠以及空气中飞翔的闪耀着光芒的“生命”,而现在美姝的腹中,就孕育着这么一条生命。 静岚为了说服美姝,不断急切地说着话,美姝却把听筒放到桌子的一角上,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几天前似乎感到孩子在肚子里动,怎么说呢?好像小小的鱼儿在手心里扑腾时的感觉。那种神奇的胎动,是上天赐予女人的最大的喜悦。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果在浴池里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的裸体,就会皱起眉头想,多像动物呀!她们那笨拙的举止和难看的体型,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了。 现在自己亲身体验到了之后才发现,实际上,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育着爱人的一部分,唤醒它、抚养它,这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好像美姝正在自己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地养大一个小承宇似的感觉。 我走,孩子也走;我睡,孩子也睡;我吃,孩子也一起吃。这种令人吃惊的同步感是男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充实感。 好像肚子里盛着一个小天使,盛着一个小小的天堂。 但……难以言表的那种刀悬在头顶上的感觉也不时地袭击着她。在胎儿的正上方,癌细胞们也在扩张。就在孩子的生命上方,美姝自己的死亡正在逐渐扩大领土。 即便如此,孩子还是像一颗发了芽的种子一样慢慢长大,用细微的动作向妈妈打招呼。 他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妈妈……是我。您好!妈妈……” 真令人吃惊,生命和死亡这两个极端的形态居然在同一个身体里蓬勃成长!这个事实令美姝忍不住惊讶和赞叹。 孩子是雪白善良的天使,而癌细胞是黑色恶魔的影子。 那么……仔细想想看:为了消灭恶魔,……是啊,因为它们这些混蛋的缘故,居然要首先杀死孩子,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太残忍了吗?而且还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完全消灭癌症。居然就要把长得好好的孩子杀死!不能这样,绝对不行!为了自己活着就杀死孩子,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即使去治疗也很可能活不下去,即使活着,切除了胃的身体也是不完整的,而且还要生活在时刻可能复发的恐惧当中。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怎么能重新怀上孩子呢?那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而已,是一种诱惑和欺骗自己的胆小的妥协罢了。 美姝把一只手放在下腹部,另一只手放在胸部。 孩子身体里既有承宇,也有我,是他和我的爱情的结晶,是我作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拥有的惟一的孩子,也是我能够生出来的惟一的孩子。是啊,我完全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不管怎么说,我的生命都是不确定的,横竖一死,只要我能生下孩子,只要能把孩子平安地交到承宇的手里! 美姝的眼神开始放射出光芒。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安、恐惧、忧虑时时刻刻都在勒紧美姝的脖子,但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孩子了,她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突然生出勇气和力量,也能大口呼吸了。 必须保护孩子,让孩子平安出生。从现在开始,必须只想这一件事,朝着这一个方向前进。只考虑孩子,只考虑对孩子好的事情,我没有关系,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好,就这样!再也没有动摇了,绝对不会动摇了! 美姝拿起话筒,放到耳朵边,电话已经挂断了,因为美姝很长时间没有应答,静岚就挂断了。 美姝拿着话筒,拨了号码。 “是静岚吗?” “啊……是。美姝呀,现在你打算照我说的做了吧?今天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在一个中间地点见面吧。” “静岚!” “嗯。” “你帮帮我。” “当然啦,你这么想就对了,我会尽全力的,承宇也会救活你的,我敢保证。”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你站在我一边,帮助我,照我的意思做。拜托你了,静岚!” “……美……美姝?你难道……?” “是啊,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决定了,不考虑别的,光考虑孩子。我的决定是决不会改变的,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帮助我,因为我毕竟需要医疗方面的帮助,你必须帮助我。” “不……不行,美姝呀,这太傻了……你真的要像个傻瓜一样吗?真的打算一意孤行吗?” “静岚啊,你要是静下心来,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的话,你肯定比谁都能理解我的这个决定。你想想看,能给我希望的不是治愈癌症,而是平安生出我的孩子呀!这可是我和承宇之间能够生出来的惟一的孩子呀,太珍贵了!你明白吗?” “……” 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出静岚微微抽泣的声音。 “好啦。还没有开始感觉到疼痛吧?”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好极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相信我得了胃癌,更不用说是晚期了,还跟平时一模一样。我不是想把这当成误诊,只是如果忘记它的话,或许会像天上突然掉馅饼一样落下一个奇迹来呢,是不是?” “……” “我会告诉承宇的,告诉他我怀孕了。” “把那个事实也告诉他。” “不,迟些告诉他也不晚,反正对我来说也没有早晚的区别了。” “可能……承宇会因为你而一辈子埋怨我的。” “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好!你非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你早一天改变主意,揪住我,让我一定救你的话,我的心就会少痛一点儿,负罪感也会减轻一点儿。” “我知道你的心,真的很感谢你!” 静岚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突然间好像什么东西一下子涌上来,她匆忙挂掉电话,挂之前向美姝保证说: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有需要就赶快跟我联系,无论什么我都会照你的意思替你做的!” 傍晚 地上有无数的人 那颗星眼里只有我 天上有无数的星 我眼里只有那一颗 夜慢慢深了 星星淹没在曙光里 我淹没在黑暗里 这么情深意浓的 一个你一个我 要何年何月如何 重逢 ——金光燮《傍晚》 14. 旧校 1998年9月5日 美姝只花了几天时间,很快就处理完了电影公司的事情。她跟策划部长一说,策划部长就问是否可以把现在公司的整个体系移交给他,他还以为美姝是由于怀了孩子所以打算休息几年呢,因为美姝曾经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这样很好,美姝也不希望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因使十几名职员失业,所以爽快地采纳了策划部长的提议。 策划部长提出,最好把办公室里满满当当的电影资料和文件、摄影器材、置备用品等,包括正在进行的电影制作项目都留给他,美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呕心沥血积累起来的电影公司的名气和有形无形的业绩等品牌资产也都留下来了。策划部长说会计算出所有费用,列表交给美姝。支付完职员的慰劳金和三个月的工资之后应该还有剩余,对公司来说,只是美姝离开了,公司的老板换了,职员们还是可以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做原来的事情,这么一想,美姝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虽然结束了自己曾决定追求一生的事业,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和空虚感,但这对美姝来说,还是相对容易的事情,她最大的问题是人——在美国的弟弟、公公婆婆、静岚等几位知己,还有一想到就会从心底里流出泪来的那个叫承宇的男人…… 美姝早早地起了床,坐到久违了的化妆台前。承宇跟美姝一起简单地吃过早饭,正在收拾旅行包,虽然在屋子里,他还是戴着太阳镜和帽子,心情好得不得了,他整个夏天都因为电台的工作不能休假,眼看夏天就要过去了,昨天他终于得到了四天的假期。 他们决定去束草玩。先去大浦港吃生鱼片,然后去拜访那附近的cds前辈,就住在他们家里。前辈的名字叫周哲,大学里学的是统计学,毕业以后当了一阵公务员就辞职了,跟妻子京姬一起搬到江原道,专门制作陶瓷器具。京姬前辈本来就是学陶艺的,但现在,似乎周哲前辈的水平超过了妻子。好几次通电话的时候,周哲前辈都高声喊着说,如果他们去玩,一定毫无保留地给他们瞧瞧自己的手艺,看来京姬前辈也并不否认。 去年他们搬进了一所废弃的学校,据说就在第四号国道边上,鼻子底下就是大海。前辈夫妇盛情邀请他们,说有七间教室,还有宽敞的运动场和办公室、宿舍,从汉城过来玩几天再好也不过了。周哲前辈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子,长相像胡人一样,性格也同样豪爽好客。承宇和美姝跟周哲前辈夫妇都很熟,所以决定去找他们,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假期。 “叫我们马上来?……是,是,……过了河赵台就有一个机场休息处,那就快到了?开车朝着束草方向走三十秒,从国道上就能看见一条有桥的路,沿着右边的路朝着大海方向慢慢走十分钟,就看得见学校了……对不对?是,是……好啊,我跟美姝商量一下,决定以后马上给您打电话。嫂子好吗?泰民和泰贤都长大了吧?……哈哈哈,我早就料到了,只差两岁的两个孩子就跟两台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吧?知道了。好,我们马上就出发。好,一会儿见。” 承宇把包都收拾好了,兴奋地给周哲前辈打电话,同时也了解一下情况。 “怎么说?” “嗯,前辈说走韩溪岭不如走大关岭快,走大关岭的话,只有翻越山岭的时候花的时间多一点儿,接下去走岭东高速公路,畅通无阻,所以要快得多。” “这么说要走江陵那边了,是不是?那生鱼片呢?” “前辈说生鱼片他们也准备好了,还可以自己钓鱼上来吃,既然可以不花钱吃个够,又何必花冤枉钱呢。前辈叫我们直接去他们家,他们会做好准备的。” “睡的地方会不会不方便呢?” “前辈说一点都不会不方便。美姝你决定吧,不管走哪一边,我都无所谓。” 美姝希望能拿出一整天的时间,看着大海,跟承宇安静地休息一下。但不管是第一天还是最后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同,而且,跟热心的前辈夫妇在一起的话,可能会更安心,能更自然地说出想说的话。 “承宇你觉得呢?” “我呀,两样都好。” 承宇一边把鱼竿和两个旅行包放到车后座上,一边对美姝笑了笑。他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有什么事情可能引起两个人的意见不一致,他总是把选择权交给美姝,他常说,只要能跟美姝一起生活,他的人生目标和目的就全都实现了。但从现在开始,美姝想要更多地尊重他的意见。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权,但美姝已经尽情地享用过了,她打算把它还给承宇。 “这次承宇你决定吧。” “真是怪事。要我说呢,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去哪儿都好。” “反正握着方向盘的是你,你就随便吧。也是啊……不知道周哲前辈夫妇过得怎么样?周哲前辈从上大学的时候就特别爱喝酒,恐怕京姬前辈为此上了不少火吧?” “我听说,虽然那里到处都是做生鱼片的好材料,可是没有人陪他喝,所以只能不喝了。这样的话……我们先去他们家,好吗?” “好。” “哈哈哈,成了!” 承宇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啊呀,瞧你,一想起那些,连眼神都发光了。” “本来嘛,散发着海洋气息的新鲜的生鱼片在向我招手呢,而且还没有限量,又分文不花……呵呵呵!” “大叔,你要是这样的话,恐怕回汉城的时候头发都要掉光了。小心点儿!” “章鱼!是啊,要是吃起章鱼来就没完的话,真可能会变成章鱼那样又红又光的秃头呢。” 天气那么晴朗,承宇和美姝不停地开着玩笑。 车沿着汉江边的奥林匹克路跑了一段,在河逸立体交叉路口调转车头,朝着汉城收费口奔去。要是周末的话,肯定会有很多车排队,只能慢慢等候通过,幸好今天不是周末,很快就过去了。这时收音机好像知道承宇的心情似的,飘出轻快的《surfingusa》,“沙滩男孩”似乎在大声喊着:“去玩个痛快吧!好好享受大海吧!” “哈哈哈,时机把握得真绝了!这首歌可是专门为你播放的呀,是金浩振前辈,美姝你也见过一次吧?带着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的那位。” “嗯,想起来了。” “第一首歌就选了这首,他说是专门为去海边的女导演选的。你知道我为了把握好这个时机费了多少心机吗?” “真的吗?不是你随便编的吗?” “喂,你跟我一起过了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会骗你呢?要不要我现在就让你跟金前辈通一下电话?” “啊,算了!可是,难道电台也能像你们这样用于私人目的吗?要是被人告发的话,你就该被追究责任了,还要被审查。” “哎!你太让我吃惊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呢。‘沙滩男孩’的歌可是夏天的名曲,夏天播放他们的歌,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快活得想飘起来,是功德无量的事呀。谁会那么不识趣,非要找茬儿呢?最重要的就是播放听众们喜欢的歌曲,再附上一些含义深长的话,就像贴上邮票一样。这绝对不是滥用职权!” “哼!我才不信呢!承宇你为了得到爱情,不知占用了多少自己的节目时间,要是别人知道了的话,都该气晕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也是以普通听众的身份把自己的故事寄给栏目组,然后堂堂正正地被兼职的学生选中的。而且,你知道我写的内容多么受欢迎吗?想要知道我的地址的明信片每天都能收到二十多张!” “真的?” “是啊,我把它们都收藏在电台壁橱的盒子里了,你要想看,我就能拿出证据来。” “干嘛要把那些东西藏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 “呵呵呵……你怎么知道?那些明信片和信中确实不乏热情和甜蜜的内容。人要有长远打算,才能有备无患嘛,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跑到那个藏盒子的地方去。” “跑去干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疯狂地打电话啦。你是某某某吗?你不是说想见我吗?是呀,我……我被抛弃了。呜呜呜,你说没关系?你愿意拯救我吗?太感谢了!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呢?就这些呗。” “你在写小说,小说!什么时候我得去把那个盒子整个烧掉!” “那你得带一个保险柜大盗去才行啊!门是锁着的,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再这么说,我就把整个电台给炸了!你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弄到炸药的,只要往忠武路打几个电话,马上就会送来足够让你们电台飞上天的炸药。” “哎……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啊呀,不知者不罪,大哥!我一回到汉城就把那个盒子给处理了,请千万不要动我的饭碗呀!大哥!行吗?原谅我吧!” 但美姝的表情好像干面包一样硬梆梆的。她知道,承宇刚才说的那些话,什么把寄给电台音乐节目的明信片收藏了一年,为了以后再重新欣赏那些有优美的图画、故事和诗句的明信片,都是开玩笑的。 但是,她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男人离开了我会怎么办呢?现在年龄不过三十一岁,不可能一个人度过一生吧?这么说,必须把这个男人交给其他的……女人?那个女人将把这个无比纯真偶发少年狂的男人拥入自己怀里,要哄他睡觉,那个女人将成为这个喜欢为我洗脚、喜欢我给他洗脸的男人的新的女人……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里痛得不得了。 “对了,那个姑娘好吗?名字叫英恩,是吧?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说很想参加,你劝她没必要从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就是那个姑娘。” “哎,你怎么啦?明明知道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知道,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姑娘。” “她结婚了,我们结婚以后大概一年左右。丈夫是教授,英恩是挂牌医生,应该过得不错吧。” “嗯,这样啊。看起来你们还经常联系呀。” “去年年底打过一次电话,我不也告诉你了嘛,你当时为了挑选印刷的电影册子,忙得不可开交。从那以后就没有联系了。” “你不后悔吗?那个姑娘,好像婆婆把她当成儿媳的最佳人选呢。又漂亮又年轻,还是个才女,出身也好,还那么爱你。” “哎呀,你怎么了,简直是辜负大好时光!没有你我四天也活不了,你明明知道,还平白无故地挑什么刺儿呀!” “哈哈哈,好像也不见得吧?” “美姝,你以为像你这样头发上散发着菊花香的女孩子很多吗?要知道,一闻到你的香味,我就完全被俘虏了。我不去参加什么‘世界先生’选拔赛,但要是有‘最爱女人之先生世界大赛’的话,我去参加,一定是冠军。你跟我一起生活,居然这么不了解我,我真是太伤心了!” “如果我死了,你必须一个人活下去,知道了吧?但要是承宇你突然死了,我是绝对无法一个人过下去的啦。现在,我也有了一定地位了,周围的优秀男士多如牛毛呀!” “哼!我不要听,我生气了!你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拜托了,别再乱说了,你简直像个无缘无故使性子的不懂事的孩子。” “是啊,我好像有点儿过分了,是不是?” “嗯,你安慰安慰我。” “嗯?” “替我按摩一下胸口,刚才因为你说的话,我的心痛得痉挛了!” 美姝用手掌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天真烂漫起来。美姝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赶快掉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匆促,一天一天的日常生活慢慢刻到她的心上,痛入骨髓。以前那么轻易任其流过的时间,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珍贵和急促呀! 烈日下面展开了一幅生动的自然画卷,真是太美了!好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似的,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充满生机。 美姝看着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语道:“绿树如荫,生机盎然!” 过了注文津就是襄阳了。四号国道路旁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地名。 承宇的脚离开油门,踩下刹车,速度慢下来了,他回头看着美姝问道:“确切地址是哪儿来着?” 美姝翻看手册。 “襄阳郡……巽阳面祥云里……祥云小学。过了河赵台之后找到机场休息处就行了,前辈不是说了吗,站在那儿就能看到广阔的原野,越过原野往对面看,就能看到防波堤那边的校舍。” “好,大概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呀,要去那儿玩陶。” “瞧你,露出心里的小算盘了吧?别太贪心了啊!” “我只要做一个杯子,让你用一辈子。要画上菊花,还要在把手下面写上我的名字。” “该做两个吧,一对儿,你和我一起用。” “不,我只做一个,做了送给承宇你!你不是让我不要太贪心吗?” “哎呀,今天跟你真是说不明白,你随便吧!” 两个人这么你来一句我回一句地斗着嘴,很快就看到机场休息处了。他们把车停了下来,果然跟前辈夫妇告诉他们的一样,面前就是广阔的田野,右边是大海。视线穿过田野,就看到长长的防波堤那边是学校的建筑物,好像一长列火车,又像一排火柴盒。 “承宇!是那儿!” “哈,真好找呀!我们是不是到得太快了?” 时间是下午两点多一点儿。 “要打电话吗?” “就在眼前了,还打什么电话?” “因为午饭呀,这个时间有点儿不早不晚的。” “你饿吗?” “不饿。你呢?” “一路上只顾说东说西了,一点也不饿。我们就这么去看看吧!离海这么近,一会儿吃点儿生鱼片不就可以了吗?” “承宇你真是眉飞色舞呀,一说到‘生鱼片’这个词,你简直口水都流出来了。” “是吗?唉,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直率了。” 从机场休息处往束草方向走大概五百米,果然出现了周哲前辈说过的那个岔路口,路上有一座桥。沿着右边的路慢慢走了大概两百米,就到了学校大门前。 门旁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手工制造”,底下又用颜料写着一行小字:陶器、染织。 “染织?” “不就是把布染上颜色吗?京姬前辈连这个也学过吗?我还真不知道!” “你知道,京姬前辈本来手就特别巧。还记得吗?我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资深会员聚会,京姬前辈穿着天蓝色的改良韩服来的,说那是她亲手做的。” “有这事吗?” “但……啊呀,在这里住真的很好,离海这么近,交通也方便,空气清新,还有一个大运动场,可以尽情跑跳玩耍。” “我也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年。” “承宇,我们真的来住,怎么样?好好跟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说说。” “啊呀,真的吗?美姝你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因为太想拍电影,恐怕会疯掉的。” 承宇还不知道美姝已经结束了电影公司的工作,因为美姝严厉告诫过策划部长一定不可以向承宇泄漏丝毫风声。 承宇把车开进校门,停了下来。运动场远处有两个孩子在荡秋千,七间教室成一字形排列,好像山寺一般安静,而且都刷成了白色,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美姝和承宇首先朝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谁是泰民,谁是泰贤呀?” “大的是泰民,小的是泰贤,两个人大概差两岁。大的该有七岁了吧。” 承宇回答完美姝,朝着孩子们喊起来: “呀,泰民!泰贤!叔叔来了。” 承宇使劲挥着手,但两个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感到很奇怪的样子。他们好像在想,这个人既不是我们的叔叔,也不是我们的舅舅,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为什么这么亲切,好像认识我们似的呢? 两个孩子都很机灵,长得结结实实的,各有一对如水晶般清亮的眸子。他们的答话也很聪明: “叔叔,你是诱拐犯吧?” “啊呀,在这样的世外桃源长大的孩子居然也知道这种话!你是泰民吗?” “是。” “那你是泰贤了。” “……是!” 弟弟摸了摸脑壳,把小拳头放到嘴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去挖泥了。” “泥?啊哈,做陶瓷器的泥吗?” “不是,是做泥娃娃的粗泥。” “哎呀,这孩子可真聪明呀!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过会儿就回来。叔叔和阿姨究竟是什么人啊?” “啊,我们……是你爸爸妈妈的后辈。” “后辈?这么说,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当兵的啦?” “当兵的?……哈哈哈,对,是的。” 承宇觉得这两个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承宇和美姝替两个孩子推秋千,兄弟俩就比赛谁的脚踢得高。玩了一会儿,他们俩就像约好了似的,一齐停了下来,嘴里嚷着要去看漫画还是动画片什么的,一阵风似的朝着教室的后面跑去,消失了。 孩子们走了以后,美姝和承宇坐到空下来的秋千上,轻轻晃着身体。 教室左边站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再长几年就会像守卫村口的榉树那么高了。但另外一棵银杏树在哪儿呢?据说银杏树必须雌树和雄树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想到这里,美姝四处张望了一下,附近只有小株的枫树和侧柏等,看不到别的银杏树。 现在小学的情形依然跟过去差不多,都有教室、办公室、宿舍等建筑物,还有花坛、国旗旗杆、四方的主席台、跷跷板、秋千、双杠等,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但在美姝的眼里,这些都是那么亲切。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教室中间的高台附近有一大一小两个烧瓷的窑。 美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风景。要是能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多好呀!那样的话,就会有智慧和机会轻易避开癌症这种讨厌的东西了。 承宇坐在橡胶板与铁链做成的秋千上,当啷当啷地摇了一会儿之后转向美姝。 “要不要我替你推?” “不用了。你自己尽情玩吧。” “我还想让你当一回春香呢!” “还有穿短裤的春香吗?要裙子随风飘起来才漂亮呢。” “可是在我眼里,你比春香要美多了。” “大概更像春香的丫鬟吧。” “你怎么又阴阳怪气的了?咦,对了,我们找机会开船出海怎么样?听说现在租一天渔船很便宜的。” “肯定挺有意思的。” “就是嘛,明天去吧,还可以跟周哲前辈一起钓鱼呢。” “啊呀,是为了这个呀!” “钓起活蹦乱跳的鱼,就地做成生鱼片,蘸着醋酱吃,不知道有多好吃!两个人一起吃的话,有一个人死了都不知道。” “是啊,到时候,就算是我死了,承宇你还是只顾蘸着醋酱往嘴里放生鱼片!” “喂!你今天怎么处处找别扭呢?” “墨斗鱼晾干的时候没摊平,绞着劲儿呗。” “什么?美姝果然是美姝,说出来的话都辣得不同凡响。” “晚饭的时候我们请京姬前辈做辣鱼汤吧,让你辣个够。” “哈哈哈,你太厉害了!哎!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 美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正色道: “承宇,在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面前别你呀你的叫我。” “为什么呀?” “两位前辈都知道你比我小两届,是我的后辈,我多不好意思呀!” “嗯,知道了。美姝!行吗?” “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么听话,我才跟你在一起的。” “当然知道啦,你以为我是傻瓜呀。嘘嘘!” 从大海的方向吹过来一阵风,吹过田野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发出波涛一样的声音,从围墙那边汹涌而来。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好像不应该走得很远。” “我们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好不好?顺便也四处看看。或者跟孩子们一起看看动画片。” “你这么喜欢孩子吗?” “当然了。每次看到孩子就会想,这些小嘎巴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呢?不是很神奇吗?”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问这个干什么?” “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这个嘛……嗯,我呀,喜欢女儿。女儿多漂亮呀,做事也漂亮。给她穿上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长筒袜、红色的小皮鞋,再系上个蝴蝶结,是不是像洋娃娃一样?瞧她把手这么一合,晃着膝盖,撅着小鸟一样的小嘴,唱着歌……啊呀,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幸福死了!” 承宇陶醉在自己的描述中,过了一会儿,突然“啊呀”一声醒悟过来,露出一副懊悔的表情: “美姝呀,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我又没怪你。嗯,女儿的话……不错,那我就往这个方向努力吧。” 美姝露出满意的表情,静岚已经告诉过她,肚子里的胎儿是个女孩。本来她还担心承宇是独生子,可能想要个儿子呢,现在承宇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这……这么说……你……是不是?美姝呀……你?” 美姝坐在秋千上,扬起下巴,翘起腿,傲慢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是啊,我——怀——孕——了!” “真……真……真的吗?美姝你说的是真的吗?现在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要是开玩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生气的。要是开玩笑的话,你赶快承认!” “承宇,是真的。静岚说已经四个月了,还说孩子已经完全留下来了,非常安全。” 美姝拿出手机,递过去。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打电话问一下,不过好像也没这个必要,只要摸摸我的肚子就知道了,现在不只是厚厚的感觉了,已经有点儿凸出来了。”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哪儿?” 承宇满脸的欢喜好像马上要溢出来了,他单膝跪地,把手放到美姝的衬衫下面,美姝的肚子确实有点儿鼓,自己居然丝毫都没有觉察! 承宇突然跳起来,沿着运动场的四百米跑道狂奔起来,边跑边发出各种声音,还不时地乱蹦乱跳。 这孩子,真是特别!结婚前在沙滩上他也曾这样做过。确实看起来很有活力,但总有点儿奇怪。难道他就不能露出绅士般的微笑,轻轻搂住我的肩头吗?看他又蹦又跳的样子,简直就是电影《秉泰和英子》里的秉泰一样疯疯傻傻。 美姝一边想,一边幸福地看着嘘嘘喘着已经跑到第四圈的承宇,满脸都是微笑,眼里却闪着泪花。 要是命运对我不是这么残酷,稍微宽容一点儿,只要能让我像普通人一样,我会多么高兴啊!就像其他第一次怀孕的普通女人那样。但现在,美姝深切地感受到平凡是多么难以达到的境界。 承宇如痴如醉地把充溢全身的喜悦洒满了空荡荡的运动场,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到美姝身边,双膝跪地,把脸埋在美姝的双腿间。 “……谢谢!美姝呀,真是太感谢你了!” “谢什么呀!说好了,我可不生第二个了,我们只要一个,知道了吗?” “当然了!有一个宝贝,我就好像得到了整个宇宙,还奢望什么呢?” “咦,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耳熟呢?” “是吗?没有吧,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说的是‘像得到了女神’吧?不是吗?” “哎呀,你真会装模作样呀!” 美姝深情地抚摸着承宇的头发,承宇把面颊贴在她的膝盖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腰,不停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什么,发出幸福的笑声。 湛蓝湛蓝的天空洒下了温柔明媚的阳光,秋风掠过绿油油的树叶,带来了大海那醉人的气息…… 美姝扬起下巴,向着天边伸长脖子,思绪飘出很远很远,她细长的手指在承宇油黑的头发里微微地抖着,好像惟恐失掉什么似的。 这个男人温柔、善良、谦虚、活泼,是一个真正了解女人和爱情的男人,他在女人面前弯下腰,屈膝跪下,越发显得高大。能跟这样的男人共同生活过,并且现在还在一起,实在已经够幸福的了! 美姝按捺住自己悲伤的情绪,仰面朝天,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她想要永远记住这个瞬间,把这个瞬间跟碧蓝的天空一起刻进心里,把自己抚摸爱情的每个瞬间都藏到那天边的云上…… 爱情来了 听说马戏团来了爱情也会再来 那刺痛人心的爱情啊我真的害怕 像音乐一样甜美但会背叛我的爱情来了 让心怦怦跳让我深陷其中的爱情来了 谁会来到我身边对我倾诉爱情呢 谁会牵住我的手带我成为真女人呢 克劳德执导的电影《旅程》里的歌。 15. 胎儿 这四天的时间,美姝过得十分幸福。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是懂得自足的人,他们的生活朴素而简单,他们的心灵是大海和天空所具有的那种蓝色的。 前辈一家住在一字形教室右后边的办公室里,大约二十米之外是独立的一栋宿舍,美姝和承宇就住在那里,旁边就有饮水设施和卫生间,还有一口井,可以用吊桶汲水上来喝,那井水简直沁人心脾。学校后面的村子里住着一群很淳朴的人,附近盛产野菜,也盛产海产品。 周哲前辈每天晚上都带回不同种类的鱼,放到烤架上,为他们准备好鱼肉大餐。坐在井台边,吃着用刚捉到的鱼做成的生鱼片或烤鱼,确实是人间美味。 周哲夫妇知道了美姝怀孕的消息,马上欢呼着拍手表示祝贺,招待得更是比想像的还要无微不至。 七间教室当中,三间是用来陈列周哲夫妇的陶瓷作品的,一间是工作室,里面有周哲夫妇用的两个拉胚机、一堆用塑料膜包成一块一块的和好的泥、粗加工和再加工过的陶瓷品,包括生活用的碗碟和形状各异画着斑斓图案的马克杯、茶具、陶瓷钟表、陶瓷镜子、陶瓷画碟等等,简直包罗万象。还有一整面墙摆的都是刚捏好形状的泥娃娃,有守护制陶和家庭的小陶瓷门神,有可入民俗画的背着孩子的母亲,还有各种各样表情的娃娃和系列娃娃等等。工作室旁边的那间是染织室,还余下两间,偶尔有团体来玩或聚会的时候租出去,里面也有拉坯机和窑炉。 美姝跟京姬前辈一起玩陶的时候,承宇就跟周哲前辈一起去海边钓鱼。只要把鱼钩放到海里一个小时,就能轻松地钓到三四条比手掌还大的鱼。 有时候他们会去河赵台喝一杯咖啡或果汁再回来,有时候会去襄阳城内的大型商场买回满满一车的生活必需品来。 经常有客人来,他们中有一些人是来亲手体验做陶的乐趣的,或挑选一些周哲前辈夫妇做好的陶瓷制品带走,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在泥版上印出自己的手印,大多是新婚夫妇或带孩子来的夫妇,还有一些人只是为了把自己的窗帘或桌布染成栀子的颜色而来到这里。 美姝时常一手拉上泰民,一手拉上泰贤,跟他们一起穿过村子,去海边沙滩上筑碉堡。雪岳山和五台山都不远,他们曾打算去一趟,但承宇迷上了钓鱼,于是放弃了。 周哲前辈夫妇就是生活在这么一个位于美丽的山和美丽的大海之间的温馨而幽静的村子里。 美姝很希望在生孩子之前能够一直待在这里,新鲜的空气和难得的宁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好。在跟静岚通电话的时候,美姝谈到这种想法,但静岚马上对她的这个念头表示强烈反对。 “你呀!真的疯了吗?你现在还没有体验到那种极大的痛苦,所以才会这么想。绝对不可以!” “我要是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可能身体会慢慢变好呢!这里有清澈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气,盛产野菜和生猛海鲜,阳光充足,环境幽静,而且,你还没尝过这里的井水,比那些矿泉水好喝一百倍!还有独立的房子,你不觉得像世外桃源吗?” “你跟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说过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走的时候婉转地问问他们,不用说,他们肯定会同意我留下的,这几天,他们都说了好几遍‘要是你喜欢就索性不要走了’的话。” “那倒是,两位前辈本来就是很好客的人。”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你自己肯定不行,要是承宇在你身边或许可以。” “要是我跟承宇提出要求来的话,他会同意的。真的,我现在一想起要回汉城,就觉得心里闷得慌。空气污染那么厉害,呼吸都困难,水也很糟糕,人又拥挤不堪,况且我现在也不拍电影了——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抽身退出公司了吧?”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现代集团在那附近新建了一个设施很好的医院,距离不远,开车只要三十分钟,我有一个同学是那个医院内科的负责人。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回来做好准备之后想回去再回去,知道了吗?你带着我给你的药了吧?一定要随身带着!” 静岚给过美姝一个盛着止痛药的小药瓶,叫她感到疼痛的时候吃,是紫色的丸药。现在静岚不再劝美姝去治疗了,但要把孩子平安生出来,孕妇绝对不能承受太大的痛苦,否则孩子就可能流产或出别的问题。 幸运的是美姝的身体很顽强,子宫很健康。静岚担心的是癌症带来的疼痛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来说,这就好像悬在美姝头顶上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但自己这个大大咧咧的朋友却笑哈哈地说自己根本一点儿疼的迹象都没有!不过,美姝的声音确实很开朗,似乎健康了很多。 第四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的晚上,又是丰盛的生鱼片宴会。美姝突然停住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京姬前辈穿的藕荷色韩服,似乎很喜欢。 “京姬前辈!你也给别人做这种传统服装吗?” “是啊,缝衣服可有意思了,我已经做了好几套了,还用自然染料染上颜色。” “那,给我们也做一套吧。我一套,承宇一套。承宇你也喜欢传统服装吧?跟你挺配的。” “好呀,好主意!” “美姝呀……我可是要收钱的,你不会让我免费给你做吧?花的功夫太多了,我收得可不便宜。” “啊呀,是吗?生意人果然是生意人呀!” “给你做什么样的呢?我穿的这种行吗?要什么颜色?” “就要前辈穿的那种,要随便一点儿的,当然一定要体现出线条的美感来,颜色嘛……” 美姝瞥了承宇一眼,接着说: “给承宇做蓝色的,我要浅土黄色的。” “颠倒了吧?应该是蓝色更适合女人吧?” “最近流行情侣装,干脆都用同一种颜色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美姝?” “啊呀,你们全都不明白我的心思呀!” “嗯?” “自古道: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丈夫应该穿天蓝色的衣服,妻子则应穿土黄色的,这样才顺应天地阴阳造化!” 听了美姝的话,在座的每个人都笑了起来。 “啊呀,美姝你真是变了!上学那时候简直是个愣头青加武则天!” “是啊,你那时候不是女权主义的旗手吗?” “前辈们!小女全赖夫婿天高海深的爱情才脱胎换骨的,请勿指责!” 美姝似乎故意要逗大家开心,甚至向着承宇深深低下头。实际上,美姝这样做是有她的打算的——万一……不久以后我死去了,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就会朝向天空躺下吧。那时,能看得见的就只有天空了,茫茫无边的天空……如果承宇穿上天蓝色的衣服,或许能把整个天空看做是承宇。美姝希望自己即使躺着也能看得到承宇,能把整个天空看做是他的脸孔和形象。 美姝的这种想法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笑了一阵子之后轮流喝了几杯酒,当然不包括美姝。周哲夫妇开着诸如“你是怎么调教老婆的”、“真没想到美姝变得这么多”、“看来你们的夫妻生活很融洽呀”等促狭的玩笑,席间笑语生花,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对他们明天就要离开显得依依不舍。美姝抬头看着心情愉快地倒着酒的周哲夫妇。 “周哲前辈!京姬前辈!” “嗯?怎么了?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们,可怜巴巴的。你稍微动动脑子就会知道我们现在的心情了,不能劝你这个喜欢喝酒的人喝酒,我们也很焦虑啊,要是你理解我们的心情,就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啦!” “你这人,开玩笑又开过头了。美姝呀,怎么了?” “嗯,我呀,想生孩子之前一直待在这里,不知道行不行?这里的宿舍真的很舒服!屋子很宽敞,设施也好,还有味道好得没治了的井水!” “嗯?那我怎么办?” “就是啊,我们是举双手赞成,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可是,承宇怎么办?太可怜了吧?” “承宇一个星期来一次不就行了嘛,是不是?” “美姝,不太好吧,没有你我可睡不着觉啊!而且我必须看着你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才行,不是吗?周哲前辈!是这样的吧?京姬前辈!” “是啊,看看承宇的脸色,已经面如死灰了。哈哈,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美姝?要是孕妇说要一个人待着的话,肯定有什么原因,你赶快忏悔请求原谅吧!” “啊呀,我,被人这么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怎么会对美姝不好呢?那对我来说无疑是自杀呀!这么宁静和平的一个晚上,您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呢?” “那你老婆为什么要跟你分开来住呢?” “这我怎么知道呀?前辈您直接问她吧!” “美姝呀!说实话,是不是他欺负你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把他一把抓起来扔到大海里去。” “我看哪,承宇对美姝那是没挑的,是不是因为我早上让你好好跟承宇学学,你现在就拿承宇撒气呢?” “……什么?我这个年龄,还会嫉妒这个小伙子吗?承宇你可真讨厌!”周哲前辈摆出滑稽夸张的姿态来。 “哎呀呀,瞧这个人,嫉妒得都冒火花了。” 美姝和承宇嘻嘻哈哈地笑了,坐在承宇旁边的京姬前辈款款深情地挽住承宇的胳膊。看到这种情况,周哲前辈的眼角一下子挑了上去。 “你……决不要因为追到了美姝这个前辈就骄傲自满,以为可以把我老婆怎么样!泰民他妈的眼光可是很高的,决不会爱上比自己小的男人的,是不是?老婆!” “现在哪还有女人讨厌比自己小的男人的,你找一个来瞧瞧!” “什……什么?” 周哲前辈好像胸口被刺了一刀似的,嘴里喊着“京……京姬!连……连你也!”就向后倒过去,席间马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们都是很难得的热心人,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告诉美姝:“需要的话,随时跟我们联系,就可以过来。”京姬前辈甚至劝承宇请个长假,跟美姝一起来。 “啊?这倒是个办法!这个……我可要认真考虑一下!” 承宇一边说着一边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也发现,在这里待了几天,美姝的表情开朗了很多,心情看起来也很不错。 京姬前辈说明年泰民就要上小学了,之前可能要去日本新宿的哥哥家里住上几个月,如果那样的话,就把钥匙放到那棵橡树的石阶下面,美姝和承宇可以放心地来住,可以随便使用办公室和陶艺工作间。问他们什么时候走,说还不知道。他们自己也要等那边的联系,寄过来飞机票之后才能走,否则根本不可能去。既然很多事情都还是未知数,再讨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所以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 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宽容大度的成熟女人的京姬前辈转头看着美姝说道: “美姝!你似乎吃得太少了!怀了孩子之后就别再担心什么身材问题啦,首先要努力地吃才行。不是害喜吧?” “是啊,你吃的真的很少啊,再多吃点儿生拌鱿鱼吧!” “前辈,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但都已经四个月了,该过了害喜的时候了吧?” “泰民他爸,你不知道,有的女人直到进了产房还害喜呢,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是吗?喂,承宇!你多吃点儿!要照看害喜害得这么厉害的妻子,你这个丈夫怎么也得多吃点儿预备着。” 酒气微醺的承宇点点头,嘻嘻地笑着。周哲前辈把承宇的酒杯倒满酒。 “你怎么自己偷着乐呢?要当爸爸了那么高兴啊?” “是啊,其实来这里的这几天我好像做梦一样,一个人坐在那儿都忍不住想笑。现在看美姝的时候,也不看她的脸,而更注意她的肚子了,看看又鼓起来多少了。” “是吗?跳个舞怎么样?” “跳吗?” “要想跳的话,就干脆背着美姝一起跳吧。” “啊呀,这可有点儿难。我有点儿醉了,要是背着她跳的时候摔倒了可怎么办?美姝可是宝物呀,一点儿也不能出错。” “哈哈哈,倒也是。泰民她妈!你就好好唱一段民谣,让承宇展现一下漂亮的舞姿吧。这方面你可是专家呀!” “承宇是流行歌曲节目的制作人,不知道能不能跳这种耸肩膀、踢踢踏踏的舞呀。” 但京姬前辈还没有开始唱歌,承宇已经从坐位上跳起来开始手舞足蹈了。伴着他跳舞的节奏,京姬前辈用筷子敲着锅碗瓢盆,行云流水地唱起民谣来。 含着月光一样柔和的微笑拍着手欣赏承宇舞姿的美姝突然“啊”地惨叫一声捂住了肚子,肚子痛得就像身体里的一个器官被针刺被刀割一样猛烈。 “美……美姝呀!你怎么了?” “是不是滞食呀?不至于现在就要住进医院里去吧?” “没……没关系。承宇……水……给我拿点儿水!” 美姝脸色苍白,流着冷汗,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来,拿了两粒放到嘴里,喝了水。看到她这样,周哲前辈夫妇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产妇明明不能乱吃药的呀。 止痛药的效力很快,美姝捂着肚子蜷起身体还不到一分钟,那种世界末日似的疼痛就慢慢消失了。美姝的后背全被冷汗湿透了。 战争开始了!坏蛋们宣战了! 承宇觉得到这个时候也该去休息了,于是带美姝回到宿舍。美姝的脸惊人的苍白和憔悴,承宇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美姝告诉他说已经好了,慢慢靠着墙壁坐下了。 “恐怕是胀气吧。” “这么说是突发胀气了?为什么你口袋里有药?是谁给你开的药?吃了也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吗?” “嗯。我说最近消化不好,老觉得胀胀的,有时候脊椎中间疼,所以静岚给我开了点儿药。吃了没关系。” “……是吗?你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躺着。” 承宇眼里满是忧虑,他站起来铺好床,弄得软绵绵舒舒服服的,又拿出能盖着肚子的薄被子。美姝枕着枕头刚躺下,承宇就开始给她按摩胳膊和腿。 “真的没关系吗?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呀,有没有觉得胸闷?胃痛不痛?要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去医院,听说附近有个现代医院,要去就赶快去,别睡着睡着一下子坐起来,害我吓一大跳,心都咯噔一下沉下去。” “我都说没事了嘛。灯太刺眼了,快关了吧!抱抱我!” 承宇关了灯,躺在美姝旁边,轻轻抱住她。 刚才真的很害怕,好像脑子里的哪根弦突然断了,同时肚子里猛刺进一颗尖利的牙齿一样。那种疼痛激起波纹,扩散到全身,把整个身体都挤扁了。美姝一想到这就像打冷战一样抖起来。 ……现在开始了! 美姝使劲紧紧抱住承宇,承宇好像要拍美姝睡觉,把自己的脸轻轻埋在她胸前,用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头发,黑暗温柔地吞没了一切。 美姝无声地流着泪,孩子不知道有多害怕呀。 孩子呀,妈妈会奋勇战斗的,你也一定不要害怕呀。相信妈妈吧,不管有什么事发生,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美姝用一只手轻轻捂在肚子上,轻抚着。 “你又肚子痛吗?” “没有,我怕我们的孩子吓着了。” “这样啊。我替你安慰她,你好好睡吧!” 承宇盘腿坐着,在美姝的肚子上画着圆圈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同时像唱催眠曲一样小声慢慢地说: “孩子呀,你吓着了吗?没事啦。妈妈有点儿胀气而已,你赶快睡吧,这样妈妈才能睡呀。做个甜甜的梦吧,爸爸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你叫妈妈也快点睡吧!你进入妈妈的肚子里,爸爸不知道有多高兴。真是很神奇啊,你已经什么都长出来了。你真是又有活力又勇敢呀,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你妈妈也真了不起。美姝呀!睡着了吗?快点睡吧,你睡了我们的孩子才能睡呀。你们两个人在梦里见面吧。说实话,我有点儿嫉妒,因为自己去不了,但一想到美姝你和我们的孩子在同一个身体里做着同样的梦,我就觉得满足得不得了。真的期待太久了。在这个期待的过程中,因为老想见到孩子,心神激荡,所以才会觉得很幸福呀。我非常非常感谢你妈妈。孩子,我们的孩子呀,爸爸也非常非常感谢你。不管怎么说,早睡早起才能成长为新国家的劲头十足的好孩子。瞧,妈妈已经睡着了,随着妈妈的呼吸,我们的宝贝也睡着了……” 1998年9月28日 在祥云小学旧址度完假回到汉城已经两个星期了,承宇渐渐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美姝只不过吃几勺饭,可是就连这几勺饭也都吐出来了;不管承宇买回多少好吃的东西放到美姝嘴里,她全都吃不下;他还看见过两次美姝吃静岚给她开的药,美姝的身体也明显消瘦了。他以为是由于美姝害喜害得特别厉害、特别久,老是吃不好,所以身体消瘦了。 承宇好几次劝美姝去医院检查一下,说要亲自带她去,还为此发了火,但美姝坚持不去。承宇解释说不是让她去住院,只是去输点儿营养液就回来,增强点儿体力,但美姝还是怎么说都不肯去。 随着美姝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美姝的身上仿佛同时生出一种像孩子一样奇怪的、承宇所难以理解的类似固执的东西。她老说汉城的空气不好,水的味道也发腥,整个人好像被建筑物和人给禁锢起来了一样,汉城真讨厌等等的话,总嚷着要跟承宇一起去周哲夫妇生活的地方。 承宇则认为,虽然那里的环境对孕妇的情绪有好处,前辈夫妇也非常热情,但毕竟是别人的家,而且还有工作的问题。 “请假不行吗?妻子怀孕的时候不是可以请假的吗?或者,索性请上一年病假行不行?”这是美姝的回答。 有时候,美姝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 除了静岚以外,美姝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几乎是在独自跟病魔搏斗。她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把手放到肚子上的时候,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胎动。 这段时间承宇特别忙,他负责的《午夜流行世界》庆祝二十周年,新设了一个通过听众投票和流行音乐专家、音乐记者、国内流行音乐家、摇滚歌手投票评选的“流行音乐百佳”栏目,第一期是由歌手们现场演奏和演唱,需要进行不少准备工作。另外,不断地有外国流行歌手来韩国访问,需要招待,还要准备对国外的名歌手进行电话访问。 在忙碌中,九月飞快地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秋天来了,树叶一片片地变黄,或像染上了鲜血一样变成了艳红色……所有这一切在面容憔悴地坐在窗边摇椅上的美姝眼里,都是悲壮、匆促、恐怖的,她的神经也越来越脆弱。 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美姝依靠的既不是丈夫,也不是自己,而是肚子中蠕动的胎儿。 16. 滚滚东逝水 “贤柱!美真!今天来了吗?” “哎!我们来了。” 承宇走进电台演播室旁边的会议室,拿着传真,嘴里叼着烟站在那里读起来。撰稿忙着修改今天主持人的台词,来电台兼职的大学生贤柱和美真忙着从全国各地寄来的明信片、信和传真中挑选出适合播放的内容。 近来有一件事成为《午夜流行世界》工作人员议论的焦点:一个得了癌症又不能告诉所爱的男人的女人,每天都给他们发来传真,已经三个星期了,没有一天遗漏。这个女人的心跃然纸上,那么深情,读过的人无不热泪盈眶。这个女人的故事和点播的歌曲已经播放过很多次了,就连性格大大咧咧的主持人在读这些信的时候声音也哽咽了,还有不少听众打来电话,询问那个女人是谁,希望能作为朋友为她提供精神帮助。主持人多次通过电波请求那个女人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但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 昨晚,我半夜披衣起身凝视你熟睡的样子,直到清晨来临。我慢慢地,非常小心地伸出手去,抚摸你的头发,抚摸你忧郁的额头和你的浓眉、睫毛、脸颊、耳朵、鼻子、温柔的嘴唇、下巴和光滑的脖子。 能够抚摸你,我感到非常幸福,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想起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为我受了那么多苦,我感到无比心疼和后悔。要怎么样,才能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忘记你的样子呢?如何才能带走对你的回忆呢?你均匀平静的呼吸和心跳,你翻身的样子,我用什么方法带走呢?我彻夜不眠,思考这个问题。 是不是可以埋在我的手掌里呢?是不是可以印在我的唇上呢?是不是可以写进死后也不朽的头发里呢?或者,能不能渗进每一节骨头里呢?……从你的头发到你的足尖,我小心地印下了几千个吻。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希望你的整个身体会因为我的吻所开出的花而繁茂,希望我的手指经过的地方永远保佑你,希望你拥有幸福!我俯视着你,为你拢一下头发,拿手指飞快地点一下你的鼻梁,摁一下你的嘴唇。 我觉得既好玩又满心忧虑,心中悲喜交织。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离开你,以我现在的心情,又怎么能离开你呢?这可能吗? 现在我正在小心地浇灌培育着将来留给你的美丽而珍贵的礼物,你一定会因为我送你的礼物而欢喜的。 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脚上,因为这双脚曾为寻找我而徘徊了那么久;我又把唇贴在你的手上,因为这双手曾经抱着我背着我;你的胸口和嘴唇、眼睛、胳膊、腿,没有一个地方不让我感激。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肯定只能在绝望和恐惧中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因为有了你,我每天都可以梦想最美丽的离别。因为你拿整个生命来爱我,所以我的心获得了自由。我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离开我,好像沙子从沙漏中流走一样,我听到了那流逝的声音,但只要你熟睡在我的身边,我依然笑得出来。 窗外慢慢亮起来了,我不愿意看到的清晨来临了。是这个光明的来临,使你离开我们的床,去到我的唇、手和眼光不能触及的地方,对我来说,这反倒成了黑暗。 今天就写到这里了,因为你翻了一个身,这说明你不久就会醒来了。我多么希望我余下的所有时间都是你熟睡中的漫漫长夜啊!是不是我太贪心了? 我点播journey的《openarms》。 承宇朝着撰稿人挥了挥自己刚读完的传真。 “你读过了吗?” “嗯。” “怎么样?” “这个女人……总是弄得人心里酸酸的!今天要在节目里播吗?” “那倒不是很重要……” 承宇转过头对着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挥了挥传真。 “怎样才能查出发信人的情况呢?” “除非拿着公文去找电话局了,因为传真是通过电话线发送的,他们似乎有一种追踪发信人的设备。” “可是,人家不愿意透露身份,我们又何必非要把她找出来呢?” “我也担心这个,但我并不打算在节目里公开,只是想见见她,不然心里一直焦急,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要是发公文的话,需要局长签字吧?” “嗯……我知道了。再等等看吧!对了,今天的三位嘉宾都是从外面请来的吧?” “是啊,他们说在节目开始前三十分钟到。” “好,检查一下设备吧,cd也按顺序事先排好,别像上次那样突然弄出一首莫名其妙的曲子来,再核对一下。” “知道了!” “金制作!这个匿名的故事怎么处理呢?” “不用读信的内容了,光放一下点播的歌曲吧,然后加上主持人的话,说传真已经读过了,向她表示感谢,鼓励她加油。” “好吧。” 承宇跟撰稿人一起站在走廊里喝咖啡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 “是我,静岚。” “啊!静岚前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 “你几点结束?” “最快也要凌晨一点。怎么了?” “想跟你喝一杯,能不能抽出点儿时间?我去电台门口等你。” “……行啊。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啊,独身女人到了秋天有点儿感伤呗。别跟美姝说啊!” “嗯?” “美姝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别看她的性格像个男人,也有很敏感的时候。女人都是这样的。” “知道了,待会儿见!” 静岚没有开车,坐出租车来到电台门口。她神情复杂地在门前徘徊,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表。虽然已是午夜时分了,但电台周围还是有很多跟拍摄工作有关的人在喧哗和忙碌。 “静岚前辈!让你久等了!” “没等多久。听说汝义岛有很多大排档,我第一次来这里,一点儿都不了解。” “当然很多了。可是,前辈不是不能喝酒吗?” “我呀,最近酒量长了不少,跟承宇你对饮几杯没问题。” “是吗?那就去一个像样的地方吧!” “别,我们不去酒吧,就去大排档,我觉得太闷了。” 他们拐过两个弯,看到了三个大排档。一路走过来,静岚一言不发,低头看着路上铺的地砖只顾走路。两个人进了大排档,找了个位子坐下了,静岚说要烧酒,不要啤酒,承宇吃了一惊,他只见过静岚喝啤酒,还从来没见过她喝烧酒呢,于是点了几种下酒的小菜,想让静岚在喝酒前先吃点东西。 但承宇刚倒好酒,静岚就一连干了好几杯。 “前辈慢点儿喝吧!” “没关系。承宇!我,心情太糟糕了,真是……” “怎么了?” 静岚面无表情地盯着承宇看了一会儿。承宇觉得面对静岚的时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难堪,因为静岚以前总是彬彬有礼、举止有度的。 “前辈出了什么事呢?很严重吗?” “是啊,也可以说是我的事。但是,……实际上,这是你的事……也是美姝的事。” 听了这话,承宇浑身僵硬。今天没能给美姝打电话,莫非是孩子流产了?美姝最近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好。承宇赶忙问静岚,看到静岚摇了摇头,他才舒了一口气。 “承宇……你不知道呀!还不知道,是不是?” “到底您的话什么意思呀?我不知道什么?请说得清楚点儿!” 生性柔弱的静岚欲言又止,似乎背着一个大包袱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她又干了一杯。居然打算借助酒的力量,这简直不像静岚前辈的行为,承宇靠直觉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两条腿开始发抖。 “是美……美姝的事吗?是不是?” “是啊……这件事我一直拖到现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一切,美姝身上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什……什么事?” “她……她……得了癌……癌症,胃癌!” “……” 一开始承宇瞪圆了眼睛,好像没听明白静岚的话一样,但当他重新打量了静岚的表情之后,似乎回到现实中来,霎那间惊讶占据了他的眼睛,他动不了了。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话,而且说得太晚了,真的对不起!怎么办呢?我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癌症?什么程度了?” “已经晚了……无药可治了……” 承宇的大脑里仿佛有电闪雷鸣,眼前一片模糊,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好像一团浓雾突然吞没了他。 过了一会儿,承宇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大排档,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乱穿马路的时候有几辆车赶忙紧急刹车,司机们打开车窗高声骂他。静岚跟着跑出来叫他,但他好像鬼魅一样只顾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在通向江边的斜坡上,承宇摔了一跤,轱辘轱辘滚了下去。他慢慢站起来,朝着江边走去,在市民公园中央站住了。他的心好像一棵就要被连根拔起的树一样剧烈地摇撼着。 真坏……美姝,你……是个坏女人,我决不会……决不能原谅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到现在为止,你一句话也没有,一句也没有告诉我!……自己一个人决定了一切……把我当成一个傀儡,一个傻瓜!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这么恶毒! 承宇希望自己能像瀑布一样大声呼啸,像站在瀑布对面的杉树那样痛哭一场,但他只是茫然若失、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地望着奔流的江水站在那里。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眼里只有凄惨的绝望。 无声的泪水流下来……对美姝一直隐瞒事实的怨恨,对自己一直没有发现真相的内疚,承宇真想疯狂地大喊大叫,但深切而巨大的痛苦已把他的身体压制成了一个标本,他全部的能量瞬间全部被夺走了,连嘴唇也完全没有力量动一动。 他的身体像白杨树一样颤抖着,体内有些部位不断传出碎裂声,承宇就像放在江边的一尊雕像一样呆呆站在那里,突然膝盖一弯倒在了地上。 伊甸园是个魔法世界 我睁开眼睛四下望 我站起身来走一走 我边走边看着天空 看到百花齐放 看到艳阳当空 到处生机盎然 我却心灵孤独 伊甸园是个神奇世界 伊甸园是个魔法世界 伊甸园是个神密世界 伊甸园是个仙境世界 蓝蓝的海在我眼前 绿绿的树在我身边 没有一个人在那里 而我的心满是幸福 伊甸园是个神奇世界 伊甸园是个魔法世界 伊甸园是个神密世界 伊甸园是个仙境世界 ——edenisamagicworld oliviertoussaint的歌,美姝经常匿名在承宇的节目中点播。 17. 从绝望到悲哀 承宇首先去证实了静岚的话。他去了给美姝检查过身体的三个综合医院,跟负责检查的医生见了面,他们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你是说还没有住院治疗吗?”另一种则是“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持后一种意见的医生认为美姝来医院检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开始快速扩散了,住院治疗也很难痊愈,只能把生命延长一些而已。 “或许夫人的选择更明智,我指的是在患者和医生都像是在做一个不知道结果的实验的情况下,放弃自己而选择胎儿。胃癌晚期的病人,就以前的例子来看,能活六个月到五年不等,因每个人身体情况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我们相信,对癌症进行治疗的确有助于延长生命,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的,也就是说,现代医学面对癌症,特别是扩散中的癌症,依然是无能为力的。 “……对,也有可能,假定夫人最少可以活一年,就能把孩子生出来,就国外的几个临床病例来看,也有关于癌症晚期的病人生出了健康的孩子的报道。但我个人认为,夫人现在的情况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恐怕很不容易。首先,夫人好像已经拒绝了治疗,独自一个人在跟癌症战斗,而且还怀着孩子;其次,病人的营养状态、不稳定的心理状态、极度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等预料中的困难数不胜数,即使夫人决心生下孩子的信念确实非常了不起。 “……先生你还有一个问题不能忽略,怀着孩子的妈妈的感情状态对胎儿会产生很大影响。如果孕妇过于兴奋或过于愤怒,就会因为压力而产生感情的变化,这样,在母体的血液中产生的那些刺激性荷尔蒙,包括肾上腺素、内啡肽、类固醇等,就会通过胎盘进入胎儿体内,很可能使胎儿也处于同样的紧张和兴奋状态中。 “尤其是肾上腺素,能造成母体子宫肌肉的收缩,使流向胎儿的血液量减少,这样,就不能充分供应氧气和营养,可能使胎儿的大脑受到致命的损伤。而且,如果孕妇遭受到严重的精神冲击或肉体冲击,也很可能会流产。打个比方说,夫人要想生下这个孩子,而且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就像是通过雷区一样,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是的,即使强制夫人住院治疗,现在我们也只能采用化学疗法,投入效力强大的抗癌药了。如果夫人一发现患病,马上进行外科手术,切除病灶器官的话,治疗效果是最好的,但现在已经错过时机了,在现在的情况下,局部放射线治疗和外科手术都已经不可能了,只能采用全身治疗的化学疗法了。 “……是啊,说实话,很难保证有好的结果,我们甚至不能确切地告诉您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这是我们的苦衷。而且,夫人绝对不会同意采用化学疗法的,因为这需要放弃孩子,没有任何方法能在进行化学疗法的同时保住孩子。 “……是的,是这样的,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最近完成了人体基因图的话,征服癌症和艾滋病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但真正投入临床治疗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不管怎么说,既然夫人选择了孩子,医院也只能做到替她注射一些营养药物,在她疼痛的时候减少一些痛苦。听说您跟许大夫很熟?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您跟她讨论一下吧,许大夫完全可以帮您解决,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妇产科大夫。” 医生要去查房了,他最后跟承宇说: “确实,夫人的事令我很吃惊。无论女人的母爱多么强烈,像夫人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选择孩子的女人还是不多的,夫人肯定是在经历了反复思考和难以想像的心理痛苦之后才作出这样的决定的。先生您应该尽力帮助夫人,使她的这个选择能够实现。现在要做的事很明确,不是要挽救夫人的性命,而是要挽救孩子,这是夫人始终如一的愿望。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冒昧,但当时我确实想过:不知夫人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啊!如果不是因为对丈夫的绝对的爱,她根本不可能下这种决心。夫人只不过三十多岁,还那么年轻,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都会是挽救自己的生命吧。 “我认为,要使夫人这种深情不白费,完全取决于先生您的决定,结果会因您的决心和您对夫人帮助的不同而不同。脱离医生的身份,作为一个跟您一样的男人,我希望先生能帮助夫人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一定要让夫人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我也真心希望会出现这种结果。” 医生详尽的说明和热诚的鼓励使承宇很快理清了头绪。因为美姝迄今为止对自己一点儿都没有透露,承宇曾感到极度的寒心和痛惜、焦躁、愤怒、打击,他在极度的混乱中陷入虚脱,甚至起过轻生的念头,但现在,他对美姝的爱重新恢复了,他不再回头了,决心只考虑现在应该怎么做,以后应该怎么做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承宇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和依靠,迷信就跑来偷袭了他的心。英恩……英恩跟自己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说自己知道能让男人陷入不幸的咒语!还有什么不幸和诅咒能比美姝离开这个世界更大呢?但是,他的这些怀疑和推测都是没有一点儿根据的,承宇很了解英恩,就英恩的性格和品行来看,她根本不可能对自己念这种咒语。 但是,她会不会在回菲律宾的飞机上流着泪念了一次呢?不会的,不可能的。 英恩不可能这么做,这一点承宇是确定的,但所谓“女人心海底针”的念头总在他的大脑里盘旋不停。英恩不是说她也知道能够破解那个诅咒的咒语吗?万一英恩不小心念了一遍那个咒语的话,承宇希望自己能对着美姝念出破解的咒语。对于自己在这时候只能做这些荒唐无稽的事,承宇感到非常狼狈,却无能为力,以他现在的心情,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经过了几天的犹豫之后,他终于决定了。 承宇打听到了英恩所在的牙科医院的电话,但直到拨出国际长途的那一刻,他还是犹疑不定的。 “嗨!” “是英恩吗?” “哥?哥!是承宇哥吗?啊呀,这是怎么回事?承宇哥居然会给我打电话,我做梦都没想到!” “是不是不方便接电话?” “怎么会呢!我光是听到承宇哥的声音就高兴死了!哥,你好吗?听说嫂子是拍电影的导演,真了不起,我特意买了录像带看。我现在过得也还不错,虽然赶不上承宇哥你……承宇哥,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 “承宇哥怎么会没事给我打电话呢,到底有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说吧……快点,说吧!” “我的问题太可笑了,像孩子一样幼稚……” “没关系,说说看,要是我能帮忙就好了。是什么?我快要爆炸了!快点!” “好,我说。可……可能,我说的是可能啊,你是不是念了那个咒语了?” “咒语?” “就是那个能给男人带来不幸的咒语。” “天……天哪!承宇哥,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对承宇哥你……没有!从来都没有,真的!” “就是嘛,我也这么想。” “出什么事了?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你以前不是说知道化解那个诅咒的咒语吗,能不能告诉我?” “承宇哥你怎么相信这些呢,真是奇怪。” “不说别的,你不知道吗?忘了吗?” “没有,我告诉你。这是有位去西藏修炼回来的菲律宾高僧宣讲的,念三遍‘拉合玛尼呐叨卢玛它布布嘎伊它,萨匝伽尼巴麦,巴麦巴麦拉合玛尼!’然后在自己的眉间点一下,最后双手合十就行了,当然要被诅咒的人念才会有效力。” “念一遍就行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承宇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谢谢你了!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承宇赶快挂断了电话,然后记下了写在纸上的咒语。 “拉合玛尼呐叨卢玛它布布嘎伊它,萨匝伽尼巴麦,巴麦巴麦拉合玛尼!” 承宇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当天晚上就教给了美姝,说是念了这个咒语就能生出漂亮的孩子来,反复强调要生出美丽的女儿就要随时记得念这个咒语。美姝好像觉得很有趣,这样,她一个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常常念诵的吧。 要是这样美姝身体里的癌细胞就能灰飞烟灭的话该多好呀!但是,承宇留心观察,似乎没有看到多大进展,美姝的面容更加憔悴了。 美姝似乎决心把自己得病的事隐瞒到最后一刻,竭力不在承宇面前显露出害怕或痛苦的神色,承宇对此既生气又担心,但他也始终不动声色。 承宇向电台提交了辞职信,说是因为个人原因要辞职。 “理由呢?好吧,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作出这个决定的,但我知道这个工作非常适合你的个性,而且你在这方面也有突出的才能。我不打算刨根问底,你的辞职信我保留一年,事情处理好了后你随时可以回来。” 局长对他提出的惟一要求就是在找到人代替之前继续工作,而且保证不会花很长时间。这样的要求承宇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就答应了。 承宇决定陪美姝去祥云小学住了。既然自己决心跟美姝一起战斗,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空气污浊、环境嘈杂的汉城了,去祥云小学住是美姝一直以来的心愿,静岚也认为只要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而且承宇一直陪在美姝身边,就不一定非要留在汉城了。况且,在江陵到束草的四号国道上有一所设施良好的综合医院,那里还有静岚的一个同学。 或许上天也在帮助他们,几天前接到京姬前辈的电话,说马上要跟泰民、泰贤和丈夫一起去日本哥哥的家里待几个月。还说如果承宇和美姝来的话,就不要用只有一间屋子的宿舍了,办公室的钥匙和工作间的钥匙都放在井边那棵橡树下的石阶下面,他们可以随便使用。 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所有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朝着美姝希望的方向发展,承宇对此感到很吃惊:如果周哲前辈夫妇一家不去日本,他们很难决定去住在那里,不管前辈是多么热心,都不可能理解承宇带着患了癌症的孕妇苦苦挣扎这样的事,最终恐怕会连累他们一家人。 日落西山天色放暗的时候,承宇来到静岚所在医院的停车场,把车停在那里,他要跟静岚学几种医疗技术,这些天每天都来找她。 他来到静岚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你来了。” “哎。” “美姝怎么样了?” “她呀,沉浸在欺骗我的快乐之中。” “是吗?用这种方式说出来听着好受多了。我还担心承宇你会抓住美姝跟她闹一场,或是一个人陷入悲叹和绝望中无法自拔呢。” “哎呀,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好了。” “是啊,我知道你的心情。好,现在就开始吧。” 桌子上放着几种药液和注射器、丸药、小瓶注射液等,还有碘酒、脱脂棉、胶布、绷带和血压计。 “一旦需要这些措施,最好尽快去医院,但要是没有时间或美姝不答应去医院的话,承宇你必须自己采取措施,所以得练熟了。” 静岚首先教承宇使用注射器,从打开盛注射液的小瓶开始到把药吸入针管、抽出空气注射到屁股上部或胳膊上。静岚说她会准备很多一次性注射器,就用这些就可以了,要是都用完了的话,就去找现代医院的朴博士帮忙,静岚会事先跟他说好的。另外还会准备一些玻璃注射器和针头,使用后在沸水里消过毒就可以重复使用。 “这种是吗啡,是镇痛剂,可以注射到体内,也可以输液。这种小瓶的容量是,一开始用十个,输液的话,就把1放到50的药液里。现在大概每隔两三天疼一次,但慢慢会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 承宇一边点着头,一边忙着往手册上记。 “这种是德美罗,跟吗啡差不多。当然这些东西原则上是不能拿出医院的,但你们走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准备好带走的。我这里有一些以前攒的,以后你回来在病人美姝使用了的栏中签字就行了,当然开这些药和结算的负责人是我。” “知道了。” “还有,以后恐怕要经常注射营养液了。现在她还能吃米糊吧?” “是的。” “承宇你给她煮吗?” “是啊,我现在已经成了煮鱼粥和芝麻粥的专家了!” “干得好!但到了怀孕的中后期,美姝可能什么都吃不下了。要是在生孩子之前多少能吃点儿的话,就算是少了一个大问题。但一般来说,以后需要承宇你给美姝输液的情况会很多的,几乎可以说,重病病人就是靠营养液的力量才能活着的。” “是……” “这是补充营养的,这是蛋白质,这是氨基酸,这是医院里最常用的葡萄糖,一般医院里只用两种,没有什么太大差别,问题是……怎样把输液的针头插进静脉里,这需要一些练习。你看,用手指顶住针尾,这样插进去。” 静岚捏住输液管末端的针头,在承宇的胳膊上找到青蓝色的静脉,轻轻插了进去,承宇感到针扎进去时一阵刺痛。静岚换了一个针头,递给承宇,伸出自己的胳膊。 “你试试!” “在前……前辈胳膊上?不行!还是在我的胳膊上吧。” “美姝的细胳膊当然是像我,而不是像你吧?作为初学者,要把针扎进静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快试吧!必须多加练习!你想想看,美姝疼得受不了了,你还找不到静脉,连扎好几次,谁会高兴啊!这个问题可不能轻易放过,这是非常重要的技术,技术越熟练,就越能尽快消除患者的痛苦和恐惧。快试吧!” 静岚白净的胳膊上线一样细的青色静脉隐约可见,承宇捏着针头的手发起抖来,他宁可扎在自己身上,怎么能扎静岚前辈呢? 承宇小心地扎了进去,静岚努力露出微笑。 “扎的方法差不多,但没进去呀。你看,针头偏过去了,拔出来重新试试。要沿着血管稍微倾斜一点儿,有点儿像滑雪,慢慢地但要用力。必须一次成功,患者才不会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再试试!” 静岚握起拳头,使青色的静脉更加明显。承宇把针头扎进去的时候,静岚紧咬了一下嘴唇。 “好!但这次角度不太对。心要放松,对,还要下定决心,你心里想着美姝再试试。这次你把针竖得太直了,所以进不去。” “静……静岚前辈……” “承宇你再试试吧,成功一次之后就会产生自信心的。别胡思乱想了,只管扎吧!” 为了让针头正确地扎进静脉,静岚的胳膊足足挨了六针,每次扎进去又拔出来的时候,都有红色的血凝住。 “好,干得不错!然后用胶条固定好,把输液管绕一圈再固定也行,结实点儿没关系。” 静岚笑了,额头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承宇也是一样。 “要是针头插错了的话,插进去的地方就会像水泡一样肿起来,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惊慌,马上拔出针头,手按住这个地方把液体挤出来,然后换一条胳膊再扎,或者在手背上……这里,还有这里,都可以,也可以通过这种青色的血管输液。身体瘦得厉害,血管也会变得很难找,那时就得用橡皮筋捆住上臂,用手掌拍打,血管会暂时凸出来。知道了吗?必须达到一次成功的水平!” “真不容易呀!” “当然了。要想在几天内速成护士班课程,当然难了。明天必须三次以内成功,你以为我不疼吗?” “明天还练呀?” “当然了,必须一次成功才行,病人身体本来就不舒服,神经也很脆弱。病人对护士最大的不满就是关于输液的,新手要扎好几次才能找到血管,有不少护士就因为这个原因被病人打耳光呢,我可不希望承宇被美姝狠狠教训。” 静岚说着说着笑了。接下去她解释了止痛片剂的服用方法、服用药片与注射药液在效果上的差别、测量血压的方法、通过数值了解状态的方法、体温计的使用方法、根据体温的不同采取的不同措施等,承宇一样一样地试验之后记到手册上。 “口干了,你喝点儿什么?” “请给我一杯果汁。” 静岚转身打开冰箱的门,在承宇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揉了揉被扎了六针的胳膊。好好的被扎了六针,怎么会不痛呢? 承宇接过杯子,说: “真是太感谢了!让您这么费心!” “承宇,这话本该我说的。对承宇来说,美姝是妻子,而对我来说,美姝是独一无二的好朋友。但这家伙的性格确实奇怪得很,上次说要去江原道,我说那我就跟着一起去,但她说什么都不同意,说给她配名护士,她也死活都不答应。这孩子,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固执,我也没法强制她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静岚前辈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努力!” “这件白大褂我已经穿了七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听话的病人。病人要是都像她这样的话,医生全都没必要存在了。” 她的话里透着伤心,而且既担心美姝,又不放心承宇。 “你说打算什么时候去来着?” “后天。” “美姝高兴吗?” “好像去新婚旅行一样闹个不停,脸色也好了很多。” “那里到底有什么好呢?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会再给现代医院的朴大夫打个电话的,你有时间的话就先去跟他见个面。那所医院四周都是松林环绕,修建了没多久,很干净。在美姝生孩子的关键时刻来到之前,最好去那所医院住院。承宇你好好劝劝美姝。” “我会的。” “工作呢?” “明天结束。” 静岚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惊叫了一声。 “美姝说她最近每天都给你的节目发传真呢,还说曾播放过!” “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奇怪……播了好几次,还以为是承宇你选中的呢。我听错了吗?” 这……这么说……承宇简直想一头撞到墙上,三个多星期来每天收到的不署名的传真……患了癌症必须离开所爱的人那个感人故事的主人公居然就是美姝!这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自己怎么能这么傻!眼睛和心离得也不远,自己怎么能看不出美姝的心呢?好几次读那个女人的信,感动得流下泪来,怎么都没有想到呢?自己真是傻瓜!笨蛋! 美姝每天数着自己有限的生命,在午夜时分寄出暗号一样的情书。但愚蠢的自己,一直替她着急却总是以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每天睡在同一个床上的女人,正在走向死亡的女人,为了生出自己的孩子而欣然选择死亡的女人,这就是美姝,自己接过了美姝的心竟没有认出来! 无力地垂着头的承宇突然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一直以来强忍着的悲痛霎那间爆发出来了。静岚吃了一惊,她轻晃着承宇的肩膀,但承宇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愧疚感中,用痛哭倾吐出凄惨的悲哀。 旋转木马上的铃铛 哭泣是为你 哭泣是为你 哭泣是为我们两个 说谎是为你 你的旋转木马上的铃铛救了我 即使你爱上那个男人 我依然要走我们的那条路 死去是为你 死去是为你 我将为你而重生 我把生命全部献给你 ——savedbythebells beegees的歌,承宇在最后一次播音的时候特意放给美姝听的歌。 18. 爱情的咒语 1998年10月14日 这是承宇在《午夜流行世界》的最后一天。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主持人说明了承宇因为个人原因要离开之后,就把麦克风交给了承宇。承宇首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的继任,说那是一位很有能力的人,肯定能让喜爱流行音乐的各位听众满意,然后主持人插了几句话。话筒重新回到承宇手里时,承宇掏出了今天收到的匿名传真。 制作人直接播音,即使是马上就要离开,显然也是违反常规的。 “最近给各位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匿名信今天又寄来了,信后还附言说以后无法再寄了。怀着对这位听众的感激之情,今天由负责编导的我为大家读一下。” 今天我远远地望着沉到城市建筑物后面的太阳,心想,又一天过去了!看着太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我自言自语道: 问斜阳,你为了什么匆匆沉落?何不休息一会儿再走?坐在屋顶上也好,靠在镶满玻璃窗的建筑物上也好,只是不要那么毫不留情地收敛起你的光芒。你还不知道吧,你一离开,对世上万物来说,又是一天过去了,这是多么可怕和令人恐惧的呀! 但无情的太阳一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黑暗洒满大地的每个角落。 我看到红红的枫叶一齐摇着头,好像讨厌黑暗一样。我明白它们的心情,秋天越来越深,它们也会飘落,凄凉地,街道也会变得很凄清。 想到我身后的那个人将会像光秃秃的树枝一样独自留下,我的心痛起来。他不可能跟我同去我要去的地方,寒冷的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只能在寒风中晃动他的枝条,忍受疼痛,折断干枯的树枝,发出长长的悲鸣。这所有的一切压在我的心上,我无法再看下去了。 我依然没能告诉所爱的人那个事实,但他好像觉察到了,却依然一言不发地忍受着。如果换了是我,肯定做不到他那样,我肯定会愤怒地说: 到底,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根本不给我任何准备的时间,你是不是太自私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么做! 如果换了是我,肯定会让感情像火山一样全部爆发出来,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独自留下的委屈和愤怒。但他,明明知道了,还是尽力维持原样,为了逗我笑,他还是继续玩那些小把戏。但是,希望他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可能他还不知道,这样做只能使我更加痛苦。 不对,我应该承受这些的。那个人现在也是不知所措的,不管是静静地待在那里,还是在我身边看护我,还是一起上床睡觉,我都能感受到他彻夜辗转反侧犹豫徘徊的心情。他比我表现出更大的忍耐力。 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们两个人的这种情况和感情。我至今还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我,不久就死了”,这些话,我怎么能说出口?太伤自尊心了,我实在没法说;因为怕他悲伤,我想都不敢想;因为我只能离开他,别无选择,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爱这么脆弱,也不愿看到他因我而绝望的样子。 不久前他下班回家时教给我一个奇怪的咒语:“拉合玛尼呐叨卢玛它布布嘎伊它,萨匝伽尼巴麦,巴麦巴麦拉合玛尼!”说是通过一位在西藏修炼过的高僧流传于菲律宾民间的咒语。虽然他没有这么说,但我认为,这就是向所爱的人传达爱情的咒语。各位如果有爱人的话,就请把这个咒语念三遍,您的爱情就会实现,而且永远不会改变。我之所以给各位献上这份礼物,是因为我再也不能给各位讲我的故事了。 这段时间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祝愿各位和我所爱的那个人永远拥有健康和爱情! 读着这封信,承宇的眼泪流了下来。主持人和工作人员们都非常吃惊,不知所措。从咒语那一段开始,承宇完全哽咽了,为了忍住悲伤,他紧紧咬住嘴唇,用手堵住几乎要爆发出来的痛哭,这是美姝第一次在信中给出线索,让承宇知道发信人是谁。 美姝一个人在家,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收听承宇的最后一次节目。听到承宇亲自读起自己的故事时,美姝大吃一惊,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浑身发抖,几乎不能呼吸。丈夫,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这个男人,通过传向全国的电波用雷雨一样的声音痛哭着,听到这里,美姝第一次放声大哭了,像个孩子一样跺着脚哭了。心里很疼,撕心裂肺地,她抓着捶着揉着胸哭了。 承宇呀……对不起……真的太对不起了……因为我,你受了那么多苦,这我都非常清楚……我,也想好好对你……想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哪怕只能达到你一半的程度……但现在,这是怎么了……又这样!把你害得这么凄惨、恐惧和痛苦!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我这么不像话的女人了,真……真的不希望这样。你这个傻瓜,傻瓜……选了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却放弃了那些年轻漂亮、青春朝气的女孩子。啊,不是的……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真傻,我就是因为自己这种可恶的性格才受到处罚的吧!可怜的……对不起……对不起……承宇,真的对不起! 那天,承宇下班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美姝年龄那么多的一大束玫瑰花,神情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笑着问美姝今天过得怎么样,去超市了吗,害怕了吧……“干嘛非要自己去呢?叫人送上门来或者让我去买不就得了吗,现在到处都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这么说你像袋鼠一样把我们的小公主放在肚子里去了一趟啊?也是,现在肚子也还没到那个程度呢。”承宇一边说着一边坐到美姝旁边的沙发上,吻她的面颊,用手抚摸她的肚子。但承宇的眼睛明显地肿着,美姝也是一样。两个人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无论哪一个人如果先开口的话,整个公寓恐怕都要化为一片泪海了,这对需要情绪稳定的孕妇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不让胎儿感觉到悲哀,不要用眼泪代替羊水,两个人都在努力,不停地打开冰箱门,打开电视又关上,重新铺好床,这样不停地动呀动。 承宇先躺下了,伸开胳膊,敲着床,催促美姝来睡。美姝走过来躺下,说: “承宇,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你那么喜欢流行音乐广播,现在却不得不放弃了。” “音乐呀,没什么的。只要有唱机和cd,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尽情欣赏,明天去江原道的时候满满装上一车cd就行了。对了,上次买的胎教音乐cd也要带去,莫扎特音乐全集也要带去吧?” “好,你看着办吧!” “美姝,你听我的最后一次节目了吗?” “没有!我看电视了,特好玩的喜剧!”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做得对,为了孩子还是不要听那些悲伤的东西好。” “悲伤的?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就因为是最后一次节目,我的心情有点悲伤而已。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连着放了好几首悲伤的歌,简直不像我的风格了,歌曲安排得不太好。” “最后一首放了什么?” “《savedbythebell》,旋转木马上的铃铛。” “啊呀,这个题目简直太棒了。我们孩子出生以后,我也要带她去坐旋转木马,当啷当啷地替她摇着铃铛。” “好啊。我给你们照相,放成好大好大的,挂满一整面墙那么大。” “真的?呵呵,光是想想就觉得好开心。” “那现在就睡吧,你睡了我们的小公主才能睡呀。” 承宇翻过身朝着美姝,用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胸口。美姝轻轻闭上眼睛,心里有什么东西激涌上来,但她使劲忍住了。承宇也是一样。挂在美姝嘴边的微笑似乎稍微碰一下就会变成巨大的悲痛。 《savedbythebell》!最后的这首歌太哀伤了,歌词也不成样子,自己简直是个傻瓜,真的……做错了! 承宇在黑暗中摇摇头,真应该给美姝放一首更明快更轻松更健康的歌。承宇狠狠地责骂了自己一顿,怎么能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而哭得眼睛红肿,让美姝更加难过呢! 承宇轻柔地抚摸着美姝的小腹,轻轻拍着美姝的胸口。 19. 只属于两个人的秋天 1998年10月16日 祥云小学还是几个月前的样子,跟村庄保持一定距离,幽静染红的枫树和巨大的银杏树一起构建了一座秋之城堡。 防波堤里面是一片金黄的田野,左边村庄后窄窄的山峰之间露出了三角形的蓝色大海,这里的风也不像城里那样,在建筑物的缝隙里绕来绕去,而是在广阔的原野上撒欢奔跑,在阳光下画着曲线自由飞翔。 美姝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现在才算活过来了!” “心情这么好吗?” “嗯,像要飞起来。承宇你呢?” “我也很高兴。” “瞧,我们来对了吧?” “是啊。” 承宇打开在里面插上门拴的大门,慢慢把车开到教室后面,停下来。车的后座和后备箱里装满了东西,包括生活必需品和唱机、cd盒子、书、衣箱和冰箱里的物品等,当然也包括静岚给承宇的好几个医疗箱。 正如京姬前辈所说的,有三把钥匙的钥匙串放在橡树下的石阶下面,包括办公室大门的钥匙和宿舍的钥匙、陶艺室的钥匙。 承宇得意地向美姝晃了晃钥匙。 “怎么办?” “我们就用宿舍吧,又有锅炉暖气,又带一个小的厨房,煤气炉、冰箱都有,电话也可以拉一条线接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吧?” “这样啊?” “是啊。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从办公室借过来用不就可以了嘛。” “这样的话,我就搬东西,再整理一下。美姝你四处转转,就像是刚回来的主人那样。” “打扫房间还是等我回来一起做吧!两个人一起干会更快点儿。” “好好照顾肚子里我们的小公主是你最重要的工作!我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你就当散散步吧。” “那……我就从检查井水的味道开始怎么样?” “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承宇把宿舍的门大敞着,开始搬起东西来。美姝把木吊桶扔进十丈深的井里,映在清亮的水面上的自己的脸一片片散开去,那张脸满是病容,憔悴消瘦,脸颊上的肉少了很多,颧骨有点儿突出来。 美姝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露出一个微笑,她依然是美丽的,稍微化一下妆,就是一个骨感美人,美姝这么想着,微笑自然而然地从她雪白的牙齿缝里溜了出来。 清凉的井水经过食道进入身体,似乎把胃清洗得干干净净,这井水的味道是在汉城无论如何也尝不到的清爽洁净的味道。在学校废弃之前,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一定爱极了这口井,体育课一结束,孩子们肯定会跑到这井边来,而不是去水泥上镶了瓷砖的自来水管旁。可能正是因为这冬暖夏凉的井水,这个地方才成为美姝魂系梦萦的地方吧。 美姝掏出口袋里装的小水瓶,把里面的水倒掉,装满了井水。现在每天至少有一次剧痛,每次都是从胃所在的腹部开始的,但威力巨大的疼痛瞬时间就能蔓延到全身,所以美姝的口袋里随时都装着强效的止痛药和水瓶。与其说这是为了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相信她依赖她、从她的肚子里一步步地向她、向她爸爸承宇和这个世界走来的孩子。 “静岚啊!长期服用止痛药也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影响吗?要是痛得太厉害了,止痛药也不管用了怎么办?那时要注射吗啡的话,对孩子也没关系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能说对胎儿有好处,但还没有学术报告证明止痛药和吗啡一定会造成胎儿不正常。从各方面来看,用还是比不用好。处于你现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这么想:需要止痛药或吗啡的时候你也不吃药不打针,强忍着极度的疼痛的话,这种疼痛对胎儿造成的影响要比药物糟糕得多,严重的话,就不是造成分娩之后的问题了,而是可能马上流产,或者造成临产前胎儿的死亡,你最应注意的就是这一点。我已经让承宇练习过了,他现在能熟练地输液和打针了,这样就相当于跟你在一起的有一个丈夫和一个不错的男护士。另外,要是发生了你们两个人难以处理的情况的话,就马上到现代医院去,坐车只需要三十分钟。想想汉城堵车的情况,这点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去那儿找一位叫朴民植的内科大夫,我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会给你们安排好的。我已经把朴大夫的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告诉承宇了。万一夜间需要急救的话,最好出发前先跟朴大夫联系一下,他的家就在医院附近,他会去医院等你们。还有,要是需要我的话,随时通知我。承宇确实很可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来电话,我就会立刻出发去你那儿。你的预产期是三月,最少要提前一个月回到汉城来。虽然那所医院的设施还可以,但以你这样的情况,分娩时需要最好的设施和最好的医生才行。从二月开始就在我们医院住一个月的院,要想平安生出孩子来的话,至少这一点你得听我的。” 静岚的话好像还回响在耳边。美姝走在教室后面的土路上,经过厕所、仓库、开着波斯菊的花坛、挂着测雨器、温度计和湿度计的鸽子笼一样的观测台,眼前出现了一个长满圆圆荷叶的小荷塘,荷塘边有好几株枫树和侧柏,再前面就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燃烧着一团黄色火焰的树上挂着无数的叶子,高大地挺立在那里。它怎么能从阳光里吸取那么美丽的黄色来染黄整棵树呢?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一看到银杏树就想写诗,美姝不禁心潮起伏。 落在地上的黄色银杏树叶画出一个满满的圆。踩在黄色银杏树叶上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站在舞池里一样。什么时候跟承宇一起跳一次舞吧,探戈、摇摆舞、萨尔萨舞,还有吉特巴,会不会太累呢? 策划部长的兴趣是国标舞,受他影响,美姝也会跳简单的舞步。应该把唱机放到荷塘边的石头上,像电影《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西诺和他的女人那样跟承宇一起跳一场迷人的舞。呵呵,要是肚子再凸出一点,恐怕跳勃鲁斯都没有那种味道了。现在自己的身体情况,能跳的恐怕只有靠在他的怀里把脚抬起来又放下的勃鲁斯了。不管怎么说,在银杏树叶全部掉光之前,一定要跟承宇在这里跳一次勃鲁斯。 美姝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 篮球架、足球门柱、高大的国旗旗杆之间是用来烧制陶瓷的窑炉,旁边还有一个像把烤红薯的桶竖起来接了个烟囱似的小窑炉,主要用于泥娃娃的素烧。后面仓库里堆的柴火是烧窑时用的,而烧制泥娃娃时用的是粗糠。盛着粗糠的口袋也有五六十个,生火的方法上次美姝也学了一点儿,出乎意料之外的简单。美姝打算跟承宇一起做泥娃娃和碟子,晾干以后烧一次试试。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成功地从窑炉里拿出淡红色的泥娃娃和碟子来?美姝想到自己可以给肚子里的女儿做泥娃娃,不免有些心驰神往。 “宝贝,跟妈妈一起去荡秋千吧。” 美姝一只手抚摸着肚子,走到秋千那里坐下,她幅度很小地晃着身体,用脚蹬着地面荡着秋千。 “怎么样?心情好吗?要是能像袋鼠一样把你放在肚子外面的袋子里养大该多好呀!妈妈太想看到宝贝女儿的样子了,袋鼠妈妈多幸福呀,把还不到手指大小的宝贝放进妈妈的袋子里,就在里面吃奶,慢慢长大……” 这时美姝感到孩子在用脚踢她。 “你也想那样啊?可是,还得等一等,这个美好的世界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你呢。” 胎儿不停地动着,就在这个瞬间,美姝“啊”地呻吟一声,呼吸几乎停止了。这些坏蛋,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猛扑上来,把美姝的胃抓在手里死命地揉来揉去,令美姝痛楚难当。 美姝的冷汗从太阳穴开始沿着背部一直流下来,她使劲捂住胃部,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哆哆嗦嗦地放了三粒在嘴里,拧开水瓶连喝了几口水,消瘦的面颊微微抖动着。 这种情况她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忍不住打寒噤,感觉到彻骨的恐惧。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在自己身体里暗算自己的凶残的杀人犯黑沉沉的目光,居住在体内的这股恶势力不断壮大,阴谋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整个身体。 令人吃惊的是一直蠕动着的胎儿一下子停了下来,好像藏在凶猛的野兽成群出没的草原的草丛中等待妈妈回来的小羚羊一样,屏住了呼吸。胎儿对美姝感受到的恐怖和对死亡的恐惧作出了正确的反应。 疼痛伸出四通八达的触角到处冲撞了一会儿,又像黑而粘长着锋利的壳的贝类一样缩回去匆忙消失了。美姝用双手抱住下腹,胎儿好像非常害怕,喊着“妈妈……我怕……妈妈……你在哪儿”,她的恐惧透过薄薄的肚皮传出来,美姝的眼泪哗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呀,你是不是感到非常不安和害怕,感觉自己像一只独自留在黑咕隆咚的窝里不能飞翔的小鸟一样呢?妈妈怎么能让你的周围有那么多坏家伙在游荡呢!这个妈妈似乎太不负责任了,简直没有做妈妈的资格,妈妈心里好痛!如果妈妈能到你在的地方去,就有信心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侵犯了,但妈妈太大了,不能进到你在的地方去。孩子呀!别害怕,鼓起勇气来!妈妈和你是一体的。我们必须互相鼓励,跟那些坏家伙战斗才行。妈妈……妈妈知道你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妈妈身边,你从比银河更远的地方一个人跑来找妈妈,一定不可以失去那种勇气呀!妈妈会一直照看你,跟你在一起的。妈妈会一直醒着,看护你,不让那些邪恶的家伙动你一指头。孩子呀,你不要再担心了,一定要怀着美丽的梦想茁壮成长!这是你的任务。妈妈会照顾你的,妈妈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让那些坏家伙的手碰到你。 孩子好像听懂了美姝的话,小心地在肚子里动起来,好像在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一样。 “好,好!我们的宝贝真乖,一定不要害怕,好好吃好好睡!以后可能会更辛苦,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非常非常爱你,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换你,你也一定要加油啊!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宝贝呀!” 疼痛完全消失了,胎儿也似乎发现肚子里刮的黑风已经停了,于是像鱼缸里的鱼一样悠闲地活动起来,美姝点着头笑了。 美姝想要去承宇那里,但一时间无法稳住身体,于是重新轻轻坐到了秋千上。就在身体倒着蜷在子宫里的胎儿的脚上方,潜伏着那些坏蛋,它们不断扩张势力,凭借它们毒性强大的牙齿,癌细胞变成耙子或指甲的样子,狠狠地伤害着内脏器官。即使它们暂时偃旗息鼓了,留下的影响还是让美姝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美姝一边调匀自己的呼吸,一边双手抓住秋千的绳索,把身体里健康细胞的力量一点点汇集起来。 一字排开的七间教室,刷成了干干净净的白色,乍一看像一列火车一样,像在天空飞翔的《银河铁道999》一样,像电影《会飞的教室》一样,等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之后就飞到天上,在最先睁开眼睛的那个人醒来之前悄悄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位置。 美姝重新找回了平静的身心。大海方向落下的晚霞映红了整个操场,即使不站起来看也知道西山现在已经完全变红了,就像是用卡车运来满满一车的花瓣撒在那里一样。那些发光的花瓣随风飘来,粘到了空荡荡的操场和玻璃窗上。这是最美丽的时刻,令人感动得落泪。 蓝色的幽静和寂寞在整个学校里不断扩散着,操场像巨人的围裙一样舒展开来,兜住风,放牧着黑暗。 我为什么这么想到这里来呢?是不是我小学的时候漏学了什么,所以有人把我重新送到这里来的呢?如果我有什么漏掉的,有没能学到的东西的话,那是什么呢?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呢? 美姝突然想到这些,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来,那些回忆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蹦蹦跳跳。那时既没有对生活的恐惧,也没有痛苦,经常跟朋友们一起玩跳皮筋、抓石子儿、跳方格,一直玩到天黑,有时候也玩捉迷藏,或者跟男孩子一起骑竹马。 那个梳两条辫子垂在肩上在空荡荡暮色深沉的操场上奔跑的女孩,当过班长、跟男孩子玩过也打过架的女孩,朋友都说她的爸爸妈妈是教师当然应该考第一名的女孩,那个女孩一个人咯咯地笑着在操场上奔跑。 “美姝呀!我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这么快!” “是啊,你别跑,慢慢走过来。” 承宇走到银杏树旁,对着美姝喊道。他向美姝走过来,像穿越整个宇宙、从远古洪荒的某地来寻找爱人的骑士一样,一步接一步,没有丝毫动摇地走了过来。站在承宇背后的银杏树勾勒出巨大的影子,枝头闪烁的星星像耳环和发夹一样装饰着它。 霎那间天黑了,霎那间变蓝了,霎那间亮起来了。承宇一握住她的手,美姝就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照耀着操场和白色教室以及天空的明月与像牛眼睛一样闪亮的星星,然后指着操场和教室说: “真的很漂亮吧?这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幽静、孤独和冷清侵袭过来,令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的星星世界。我现在似乎搞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到这里来了。” 瓶中时光 如果我能存时间入瓶 我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保存每个日子 直到我们老去 只为能与你再次共度 如果我能让时光永驻 如果诺言能让梦想成真 我会珍藏每个日子,然后 再一次,与你共度 你找到想做的事情时 却总是发现 已没有足够的时间 我历经寻寻觅觅 才发现,你就是那个 我愿共度一生的人 如果我曾有个盒子 盛着从未实现的梦与希望 那么它将会空荡荡 除了那些 你为我圆梦的记忆 ——timeinabottle 吉姆·克劳斯的歌曲。承宇曾满怀深情地唱给美姝听,作为催眠曲。 20. 绸缎娃娃 美姝吃了几口承宇煮的鱼粥,突然感到恶心,手捂着嘴干呕了几声,离开了饭桌。承宇就着紫菜、鱼和泡菜吃了一会儿,也悄悄把筷子放下了。 “吃不下去吗?” 美姝靠墙坐着点了点头。 “这可不成啊……你今天一整天总共才吃了三四勺吧?我给你输一瓶营养液怎么样?” 听承宇这么说,美姝抬头盯着承宇的脸看了半天,扑哧笑了。 “你真的会输液吗?” “当然了,静岚前辈说我现在的水平已经可以去应聘男护士了,你就相信我吧!输吗?” “不用了,还没那么严重呢。承宇你多吃点儿。” “你这个样子,我哪里还吃得下!” “那也要吃!为了我,你必须健健康康的,才能好好照顾我呀!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待会儿我觉得舒服点儿了,会再吃的,好不好?” “……好吧。” 承宇吃着饭,味同嚼蜡,他感到有泪水要涌出来,马上喝了一口水,对着妻子微笑了一下,就着水开始大口大口地把饭拨到嘴里,强咽下去。 “要不要替你打开电视?” “不用了,听听fm电台的音乐吧。我还以为承宇你离开之后电台就要关门了呢,结果居然还能正常运转!” 美姝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看电视了,电视里那些连续剧、喜剧等的画面很招人烦,那些人都是为了一些实在没什么意义的小事、根本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互相诋毁、争吵、哭笑和打闹,实在让她觉得恶心,完全是那些拥有充足生命的人们在无理取闹。 美姝之所以会这么想,全是因为境遇改变了的缘故,在没有失去健康之前,她也曾像别的人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呵呵笑。 当然在电台的节目里,那样的内容也不少,那些人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吵吵闹闹,不知道人活着的这个瞬间是多么重要,似乎竭尽全力要把人生变得轻松和轻浮。但收音机里常常会播放音乐,中止那些吵闹的人的噪音,所以还可以忍受。 美姝在承宇不注意的时候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观察他的脸和他的每一个动作。 啊呀,以前还不知道,承宇原来主要是用左边的臼齿吃饭的呀,大概嚼十三次才吞下去……把饭和水一口吞下去的时候,鼻梁会慢慢动弹。 他的咽骨像枪的准星一样会上下移动,恐怕是因为脖子特别细长的缘故吧。他确实瘦了很多,但即使胸部没有肌肉,肩膀看起来却很宽阔,真的。 背稍微有点儿驼。他端着饭碗出去的时候臀部收紧,走的是八字步。瞧,他看我的时候白眼球显出来的更多,可能是因为浓密的眉毛衬托的吧。他把碗筷放进水池的时候真的很轻柔,比我弄出来的声音小多了。 戴上橡胶手套的声音;把洗涤灵倒在洗碗布上擦拭餐具,用水冲洗,放进碗橱里的声音。抓起筷子和勺子的声音;搓完之后重新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的声音……美姝坐在屋子里,光是听声音,就能正确地猜出他在做什么。承宇用洗脸盆接了水,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大声地喊美姝: “洗脸吧!” “啊呀,我简直连一个手指头都不需要动,承宇你的服务真可谓无微不至!” “脚我给你洗,你只要洗脸就行了,牙膏已经替你挤到牙刷上了。” “哎呀呀,谢谢!” “谢什么呀,就到你生孩子的时候为止。等你生完孩子,连汤也没有了,那时,你就得像我服侍你这样服侍我。” 真的那样的话……该多好呀! “行啊。多长时间?” “这个嘛……还不得五十年吗?” “到那时我们的孩子就长大了,我为了服侍娇生惯养的你恐怕要忙得团团转了。” “那……减掉二十年吧,只需要你服侍我三十年,剩下的那些年我替你免费服务。” “这么说我们就能白头到老喽!” “当然!自古以来不就说夫妇应该白头偕老的嘛!这是充满智慧的祖先特意为我们而创造的话。” 承宇双手搓洗着美姝的脚,她的脚变小了,这件事令承宇很担忧,他嘴里反而罗罗嗦嗦的。 两个人盖着毯子躺下了。为了赶走湿气,开了一会儿火炉,暖暖的气息烘着腰和背,很舒服的感觉。月光映在窗户上,收音机里流出轻音乐,好似温馨地伸出五指轻抚宁静一般。 美姝枕着承宇的胳膊躺着,望着挂着熄了日光灯的天花板说道: “真安静啊,是不是?” “是啊,一点儿汽车的声音都没有。” “……呀,我听到蟋蟀的叫声了。又不是深秋,这些家伙可真勤奋。” “我还听到宿舍墙后面山坡上那棵柿子树叶的声音呢,牛耳朵一样的柿子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这种心情,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呢。” “我也是,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所有这些声音都是第一次听到呢。你看那边透进月光来的窗户,如果有人弹琴的话,我们简直就像是活在朝鲜时代呢。” “我们从明天开始就穿传统服装,好不好?” “好啊,肯定很合适。我们就取代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成为这里的新主人了。” “似乎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承宇你就能成为天,我就能成为地了。” “既然这样,我们都成为星星多好。我们也是在叫做地球的这个星星上出生和长大的,或许以后真的能成为一颗星星呢。” “会吗?” 两个人感受到寂静所带来的耀眼的美,在人类的声音不能触及的地方,形成一个村庄生活的自然的一部分发出的寂静的光彩,美姝和承宇似乎也成为了那一部分,得以跟它们交流感情。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们……似乎真的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似乎真正感受到,为了能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我们经历了无数磨难,花费了无数时间,忍受了无数成长的痛苦!” “承宇你也这么想啊!我也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地球上的汉城出生的,而是在遥远的行星上出生,在地球上紧急着陆了才躺在这里的。好像我为了遇到承宇,为了跟承宇一起躺在这里,所以故意让宇航飞船出了故障似的。” “呵呵呵,我能想像得出。” 糊着窗户纸的窗户上月色斑驳,好像月亮忍受不了深夜的静寂,把面颊贴在上面一样。美姝轻轻用手捂住承宇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承宇,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你说呢?” “既然是女儿……叫允芝?慧艳?达琼?素美?……或者……啊呀,还是得承宇你来起,你就说一个吧!” “其实我……已经起好了一个了。” “是吗?什么?” “嗯,姝美!金姝美!” “姝美……姝美……美姝……姝美,是我的名字倒过来念呀?” “对了,我希望孩子会像你。孩子在你的身体里,名字也应该包含在你的名字里吧。孩子会很漂亮,名字也要漂亮——金姝美。我认为给女孩子起名字的时候还应该考虑这些因素……” “哪些因素?” “既然是女孩子,长大以后就成了大姑娘了,是不是?所以,被那些小伙子追着叫的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很漂亮、有品位的名字。姝美!这个名字中既有你的名字,而且也有品位,是不是?” “是啊。很好呀,姝美……因为是用我的名字起的,好像有点儿对不起你,但这个名字确实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哎……姝美!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喝杯茶吧?’这时候我们姝美就扬起下巴,说:‘我没时间!’‘姝美……姝美!求你跟我见一次面吧!只要你跟我见一面,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你。要是你同意跟我结婚的话,我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手不用沾一滴水。’这时候,我们姝美就对他嗤之以鼻,说:‘你想把谁变成黑人吗?手不沾一滴水的话,怎么洗脸怎么洗澡呀?你看错人了。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创造我自己的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立足,我可不是那种坐在那里等着男人赚钱来养活的女人。你别痴心妄想了,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哗地转过身走开了,这副情景似乎就在我眼前。” “呵呵呵,可能比这还要厉害呢,要是像你的话!” “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 “当然是称赞了,我不就是喜欢你的这一点吗!” “不是因为我头发上散发出的菊花香吗?对了,你闻闻看,还有吗?”承宇吸了吸鼻子。 “有啊。我的鼻子和你的头发恐怕正好频率相符。” “这也是天生缘分吗?” “当然。世上再也不会有更协调的组合了。” “不管怎么说,承宇你的结论总是绝妙透顶。”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了。美姝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孩子呀,你的名字叫姝美,金姝美!怎么样?喜欢吗?爸爸给你起的。妈妈的名字也在你的名字里,妈妈很开心。姓当然是爸爸的姓。嗯,你也说好?好,那以后叫你的时候就叫你姝美了,你一定要记住,知道了吗?” “孩子喜欢吗?” “嗯。” “果然是母女一体呀,你们之间还有秘密电话线联系呢。” “你不知道吗?脐带!我们就是通过这个交流的。” “你不累吗?” “不累,虽然有点儿疲倦,但心情很好。” “那就好。困了的话就睡吧!” “好。这里的梦似乎也是从大海那边走过来的,扑通扑通哗啦哗啦地踩着水走过来。” 美姝闭上眼睛,微微笑着。承宇抚摸着美姝的头发,好像担心美姝太累了,要从她的头发里找出藏在里面的梦来。美姝闭着眼睛,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好像听到星星从房顶上流过的声音。我们来这里真的来对了,我会健康起来的……承宇……” “嗯?” “刚才……我刚才坐在秋千上,一个人,啊,不,跟我们姝美一起,姝美睡着了,我一个人看着那些漂亮的教室,想起我上小学时的事儿,小学一年级的事儿。” “是吗?” “嗯。我上的那座小学有很长的历史了,常青藤覆盖着建筑物的墙壁,那些藤萝,长得很大很大,形成的树荫夏天能遮住整个操场。” “……” “可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哭的那天。” “为什么哭?” “我们的教室很旧,尤其是木头的地板非常旧,一年级的孩子们走在上面都会咯吱咯吱响。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比笔筒还大的窟窿,应该是罗王木材质的,到处都有缝隙,铅笔呀,橡皮呀,书签等文具都能掉进那个窟窿里。我的同桌是一个有点儿胖、吊梢眼、看起来很厉害的男孩子。这个坏孩子……那时候我把最喜欢的一个洋娃娃带到了学校,那是一个绸缎娃娃,有黑缎子一样的头发和山葡萄一样乌溜溜的黑眼睛,大概二十多厘米长,我每天跟她一起玩,一个被窝里睡觉,她的名字叫珍妮,明明是个东方娃娃,却起了个名字叫珍妮,有点儿好笑……但当时这么叫她,似乎很时髦。” “美姝呀,困了的话就别说了。” “还没那么困呢,恐怕我的梦还在校门外面徘徊呢……反正,那个同桌把我那么珍爱的娃娃抢过去扔到了那个可以掉得下笔筒的窟窿里,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孩子,什么理由都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我大声喊叫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我趴在地上朝那个窟窿里看了看,地板下面非常深,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慢慢习惯了下面的黑暗以后,我看到我的娃娃躺在落满灰的泥地上,还看到有很多塑料笔筒和铅笔、笔记本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使劲地把手伸进去,但够不着,于是我又哭了。那样哭了好长时间,另一个男孩子走过来说他知道一个大洞,能掏出娃娃来,他愿意告诉我,我就跟他去了。教室后面有通向地板下面的洞,有狗洞那般大小。在洞口,我看到了我的娃娃。那个男孩子已经走开了,我必须像狗一样爬进去……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勇气爬进去,因为那里实在太阴暗潮湿了,又积满了灰尘,处处都是蜘蛛网,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面有老鼠,很大个头的一只老鼠在里面游荡……” 承宇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最终还是没能把娃娃掏出来吧?” “嗯。其实以我的个头是能钻进那个窟窿里去的……我最喜爱的娃娃就在三米以外的那边,躺在黑乎乎的地上……我鼓不起勇气。于是……于是,我守着那个窟窿一直哭,直到太阳落山。我想回家去,但把我的娃娃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去,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伤心极了……非常讨厌自己。娃娃好像在不停地对想要回家的我说:‘你……就一个人回家吗?救救我!’” 一行泪水顺着美姝的脸流下来。 “因此,在那个教室,那个我没能救出来的娃娃躺在地板下被老鼠咬和变脏的教室出入的一年里,对我来说如同地狱一样。那时只知道是讨厌自己,现在想想,那显然是因为自责。能够救出娃娃的人,只有我一个……承宇,你懂我的话吗?” “懂。……睡吧。” “我这就睡,现在……困了。但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决不会再把谁留在黑咕隆咚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回到温暖明亮的家里了。就这一点来说,姝美……可以放心了,姝美……一定会跟我一起回家的。” 美姝再也没有说话。 承宇替美姝擦去脸上流下来的泪,把自己的脸贴在美姝的脸上,用胳膊抱住她。 跟美姝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珍贵,虽然悲伤但灵魂得到净化。这些时间,如果能跟美姝永远共同拥有多好!承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唱催眠曲一样在美姝的耳边、对着自己的心轻声哼唱起来: “我的眼睛像灯火一样明亮,照耀着你们,美姝呀,姝美呀,安心地睡吧。我的眼睛可以亮到天明,光是这么看着你们,就心满意足了,只要能永远在旁边看着你们…… “ificouldsavetimeinabottle,thefirstthingi’dliketodo,istosaveeverydaytillenoughpassesawayjusttospendthemwithyou……” 流行歌曲的优点之一在于了解其中含义的人可以对听的人稍微隐藏一点儿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十分精通流行音乐及其解释的话,很难听懂随着旋律流淌出的歌词的内容。对着美姝的耳边唱歌的承宇正是这样。 在这首深情的歌中,他放入了自己希望永远跟爱人在一起、希望能抓住无情流逝的时光的焦虑心情。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见过, 以至如此相互思念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相互思念过 以至如此相互深爱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分别 以至如此相互辉映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入睡 以至如此唤醒黎明 ——郑浩承的《我们在哪一颗星上》 21. 银杏树下的舞蹈 1998年10月23日 晚秋的雨从前天晚上就开始下了,连着下了两天。江原道的山上燃烧着的漫山红叶,被连绵的秋雨浇灭了似的,垂着头笼罩在雨雾之中。花坛里那些像鸡冠一样深红的秋花原本火热的色彩也接受了秋雨的洗礼,这些花的梦想是成为火花吧。 上午,美姝躺着输了一瓶液。来到这里一个星期了,输液输过三次,这一次,承宇终于一下子就把针头插进了美姝的血管里。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美姝虽然觉得恶心,还是强忍着吃了半碗粥,但今天,刚搁了一勺野菜粥在嘴里,马上就吐出来了。用胡萝卜、黄瓜、苹果和猕猴桃混合起来榨的果汁,美姝也只喝了一口,就摆着手说不喝了,恹恹地躺下了。 四天前,美姝和承宇在金黄银杏树下厚厚的黄色树叶铺成的圆形舞台上跳了一次舞。 荷塘边岩石上放着的唱机里流淌出美姝挑选的极其优美动人的旋律,和着他们踏在黄色银杏树叶上发出的悦耳声音,高大的银杏树低头看着他们,从金黄原野上吹来的风和从海上吹来的海风似乎也在双双起舞,环绕在他们周围。 美姝迈着轻柔的舞步,沉浸在至上的幸福之中。承宇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句,她快活得大声笑着。他们沐浴在清爽的晨光中。 他们已经习惯了传统服装,传统服装的腋下和双腿之间都很宽松,非常舒服。穿着天蓝色的承宇和穿着土黄色的美姝跟这里的环境自然而然地构成一幅和谐的图画。 美姝和承宇打开工作间的门,走了进去,沉睡了很长时间的空气似乎被惊醒了,眨起了眼睛。美姝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自己四处看了看,欣赏了一下色彩清雅的陶、瓷器,烧好的泥娃娃、装饰品等,然后卷起袖子。 “终于可以一展我的高超技艺了!” “你要转拉坯机吗?会很累的。” 美姝系上大围裙,防止泥水溅到身上。 “瞧你说的,拉坯机是电动的,只要踩着踏板就会自动旋转,速度也很容易调节,我只要握住泥,自然而然就成型了。” “真的吗……你都到那么高的境界了吗?” “我们比赛吧,看谁做的更好。” “好啊,比就比。” 美姝插上电动拉坯机插头的时候,承宇把一块包在塑料纸里湿度适宜的泥放到她身边,把塑料纸剥掉,又拿了一桶水过来,然后才开始准备自己的。 要是承宇说了算的话,他宁可让美姝坐到银杏树旁边的椅子上,或靠在墙上、躺着,怎么舒服怎么好,自己就坐在她身边给她读有趣的小说听,或者两个人一起听音乐,毕竟美姝好不容易才吃一点点东西,体力已经非常虚弱了。但美姝似乎早就下定决心要来做陶,无论承宇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还坚持说不会很辛苦。 美姝揪下一团泥,放到拉坯机上面,抹上足够的水,然后用双手握住,踩动踏板,拉坯机嗡嗡地转了起来。 承宇在旁边看着美姝的动作,学着做,但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容易,可能是因为手掌对泥性还不习惯的缘故吧,握泥的手的力量和拉坯机的转速都把握不好。 “手里的泥滑滑的,感觉不错吧?” “是啊。对了,用这些泥能不能做面膜呢?” “听说这是从汉城拿来的工厂土,用好几种土混合起来的,恐怕不能做面膜吧。怎么了?” “我想给你做呀,你的皮肤有点儿变粗糙了,而且黑了点儿。” “嘘嘘……瞧你,根本不像个做陶的样子!严肃点儿,这可是艺术!你得向那些陶艺家学习,把自己的心和灵魂都融进去!” 被美姝轻言斥责了几句之后,承宇也开始集中起精神来,但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做不好。看别人做的时候,随着拉坯机的转动,轻柔地握住泥团,泥罐的雏形就在他们的手底下诞生了,简直像表演魔术一样。 但现在承宇真正自己动手做,却发现只要稍微拉上去一点儿,泥团马上变得歪歪斜斜或偏向一边,尤其是把手指放进去掏空的时候,总是调整不好厚度,不是这里破了,就是那里漏了。这确实是需要时间、精力加才能的熟练技术。 “不要使劲踩住踏板,拉坯机转动的速度越快,对熟练技术和感觉的要求就越高。” “啊呀,你怎么跟个陶艺老师似的!” “上次你跟周哲前辈去钓鱼的时候京姬前辈教给我的。瞧,我做的是不是还可以?” 确实是。美姝已经做好两个咖啡杯了,用细铁丝做的切割泥团的工具切开粘在圆盘上的咖啡杯泥坯的底部,轻柔而敏捷地用双手捧起来,放到晾干用的木板上。美姝的表情很严肃。 “你打算做几个?” “三个,承宇的,我的,还有我们姝美的。” “孩子也喝咖啡吗?” “傻瓜!喝牛奶或者果汁不就得了。” “呵,那倒是。” “不好做吧?” “是啊,我放弃了。这个陶艺,就好像修道的仙人才能达到的境界。我呢,只能满足于做个凡人了。” “一开始我也是那样的呀。” 一无所获的承宇穿着溅满泥水的围裙坐在那儿,看着美姝转动拉坯机。美姝非常小心地摩挲着泥团,踏板踩一下抬起来,再踩一下又抬起来,全身心都投入到做咖啡杯的事情中去了。承宇突然想起什么来,嘴角露出笑容。 “美姝,你这个样子就跟黛米·摩尔一模一样。” “嗯?什么?” “电影《人鬼情未了》里,黛米·摩尔不是就像你这样转动着拉坯机做陶的吗?” “啊哈,是啊,是的,帕特里克·斯威治跟她两个人演的。” 承宇悄无声息地走到美姝身后站住了,把双手从美姝的肩膀上伸过去,轻轻捂在握着泥团的美姝的手上。 “啊呀,干什么?……搞坏了!” “我就是帕特里克·斯威治,你就是黛米·摩尔。” “嗯?那……你是不是先要脱掉上衣呢?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像那个男人那么结实的胸肌呀?” “那我也脱了怎么样?虽然稍微有点儿冷。” “嘿,你真是什么都敢说!” 美姝把手抹上水,把塌掉了的泥团重新塑起来。承宇坐在旁边,看着那团泥像有生命力一样自个儿塑成型了,不由得轻声发出赞叹。 “……承宇!” “嗯?” “再那样做一次好不好?” “嗯?什么样?” “像帕特里克·斯威治那样。” “你不是说搞坏了吗?” “没关系!” “我呀,当然好了!能从后面抱住你,多少次都行。” 承宇重新走到美姝身后,温柔地捂住美姝的泥手。美姝的睫毛簌簌地抖动着。 真的能那样多好!像电影里那样。她太爱承宇了,真心希望死后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哪怕只是灵魂,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电影《人鬼情未了》里,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似乎就是因为他们一起做陶了。 一切终将化为泥土,生与死、种子与生命、远古的太阳、原生质等等,全都融在泥土里。在一起制陶的过程中,相爱的两个人的能量会通过泥土连接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死后的灵魂才能眷顾自己的恋人,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 “开心吗?” “嗯。” “你从背后抱住我,你的手跟我的在一起时,我觉得好像在抚摸我们的孩子一样,那么柔软,那么光滑。我们姝美的皮肤肯定是这样的。” “可是……我,腰有点儿疼。” “好了,谢谢了!” 承宇重新坐回美姝身边。 “刚才你想什么了?” “没什么。” 承宇低头看着做好了的两个咖啡杯,很粗糙,大小也不均匀,但还是可以当做杯子的。 “这两个就行了吗?” “没有,稍微干一点儿之后还要粘上把手。” 美姝继续转着拉坯机,这第三个杯子可得拿出最高水平来做到最好,因为是我们的姝美用的。要做得漂亮,厚度均匀,尽可能薄一点儿、可爱一点儿。稍微小一点儿也没关系吧?是小孩子拿的,就不能太重了。 美姝非常喜欢摩挲泥土的感觉。太古时代,神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种感觉才用泥造了人呢?这种泥的触感化为人的五种感觉。 承宇把胳膊肘放在开着窗的窗台上,撑着下巴。 “天气真好,去看红叶正是时候,我们也去赏红叶,好不好?” “去哪儿呢?” “雪岳山不远,五台山也挺近,素琴江溪谷的红叶据说也是一绝。” “那就去吧。” “什么时候?” “这个嘛……早点儿去吧。” 对美姝来说,学校里的银杏树和枫树已经足够了,但她理解承宇的心情,承宇很想让她看到更多美好的东西。说到树,美姝想起一件事来。 “承宇,你还记得以前那棵树吧?” “嗯?什么树?” “海边的那棵松树!” “嗯,怎么了?” “你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把树皮剥下来刻上字的?不费劲吗?” “我那时候又没有刻刀,只能用水果刀刻,怎么会不费劲呢?况且,还要用一只手打着电筒呢,那晚我一直刻到天明。当时心里觉得如果不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就会死掉的,所以刻下那些字,作为一种誓言,刻得用心极了。咦,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我想知道,在树干上刻名字或其他字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嗯?” “嘻嘻嘻,有点儿傻乎乎的,而且,树会痛的!” “也许吧,但也不一定。不记得是在巴西还是秘鲁了,反正在南美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生了孩子或有了爱人之后就在树上刻下名字,因为他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棵树,这棵树会把爱延续下去,而且,在一生中,如果有快乐或悲伤的事情,就去找那棵树。树永远不会走开,总是在那一个地方等着。我不认为那是幼稚的,也不想从破坏环境的角度去批判他们。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应该换一个崭新的角度看待他们的行为,比如说这是为了灵魂,树守候着自己的灵魂,使它永远常绿不衰。” “真的呀!我从来没听说过。” “刻字对树干直径超过四十厘米以上的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虽然听起来像是个借口,但我觉得我的松树可能会把它当成文身,病害虫看到这个文身,就会吓跑了。男人对文身很有兴趣,这代表着热切的希望。不管怎么说,那棵树带着我刻下的爱情的标志,我独自一个人想着你等待你的时候,那棵树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你可能不知道,我总是想着那棵树,总是想着那晚我们的初吻,想着我的誓言。只要那棵树不倒下,我对美姝你的爱情就不会倒下!人类的意志其实根本不能跟树的坚定相提并论。”美姝含笑点了点头。 “随着树不断长大长粗,那像伤痕一样的字也渐渐变长,变宽。伤痕和誓言永不模糊,永不消失,反而慢慢变大,这是不是很值得人深思呢?都做好了吗?” “嗯,这是我们姝美的。” “哎呀,真漂亮!给我,要好好晾干。” “天哪!你怎么能把它放到窗台上呢!所有的泥都必须阴干,非常非常缓慢地。” “啊,是这样的啊!” “下面我要用粗泥做泥娃娃了,要做出我们一家来,还要做一些放在姝美屋子里的漂亮娃娃……” 美姝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承宇。 “承宇……你知道吗?” “什么?” 美姝的眼神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承宇你一个人站在那里,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你的头发吹乱,或者,某个瞬间,空气中传来菊花的香味,你就把那当做是我来到了你身边。”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知道是我在你身边后,就闭上眼睛,张开手指,慢慢伸向前方。这样,你肯定会感觉到一些东西的,那是我把脸靠在你的手上,你肯定会有透着暖意的温馨的感觉的。我们一起做了陶,肯定可以做到的,像他们一样。” “美……美姝呀!” 美姝的健康状况突然变糟了,或许因为秋雨连绵,取代了本应照耀大地,令所有粮食和花籽最终成熟的阳光的缘故。承宇把美姝抱进屋,测了一下脉搏,比正常情况要慢大约十下,体温升高了一度左右。承宇把手放在无力地躺在床上的美姝瘦瘦的额头上。 “去医院吗?” “你这是什……什么话!医院里的人打针的技术能有你熟练吗?” “那也是……可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一口饭也没吃!药都吃了两次了,退烧药也吃了,烧还是不退,这全都是因为没吃东西,体力不支啊。美姝呀,去医院吧!” “嘘!原来承宇是个胆小鬼呀,当不了好护士了!即使去医院也只能像现在这样输液嘛。” “……” “没事儿的,都是因为潮湿的缘故,开了火炉以后地面暖和了,我好像舒服多了,别担心了。承宇,你可不要因为我不听你的话就埋怨我呀!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在这里,不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每天看着你,跟你待在一起,这里真的很好。” 说着说着,美姝突然掉过头去呕吐起来,疼痛可能又开始了,她的脸霎那间变得像窗户纸一样白。承宇比美姝本人还要惊慌,他想给静岚前辈,不,给几天前在电话里打过招呼的现代医院的朴民植大夫打电话,于是慌忙跑到电话机旁。 刚才美姝吃了三粒止痛片,却告诉承宇说是营养剂,这其实就跟掩耳盗铃差不多,承宇也知道那是在癌细胞活动的时候让它们睡觉的药。但,刚过了这么一会儿,疼痛又开始了,这说明止痛片已经不再起作用了。 “……承宇!我……给我打一针!” “嗯!嗯?嗯?什……什么?” “吗啡……太……太疼了!我还能受得了,可是孩子,我们不能让孩子受苦啊!” 吗啡,吗啡!说出这个词的美姝和听到的承宇全都不知所措了,因为要是到了必须用吗啡的程度的话,两个人就不得不承认这是很严重的病了。 承宇的脸色也煞白煞白的,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壁橱,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吗啡注射液,掰开小瓶,用颤抖的手把药液吸到注射器里,轻轻推了一下注射器,把里面的空气放掉,接着用浸过碘酒的脱脂棉擦拭起美姝的手背来。他脸上的神情无比复杂。 如果想尽快见效的话,就必须进行静脉注射。承宇皱着眉头,紧咬住嘴唇,抬头看了一眼呻吟着的美姝,一次就把注射针头扎进了美姝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里,把药慢慢推了进去。 药效果然很快,美姝捂住胃部翻滚了几次之后慢慢调整呼吸,伸直了身体。 “好点儿了吗?” “嗯,谢谢!” 美姝似乎不愿正面看他,把头掉了过去。承宇把注射器、用过的注射液小瓶、一口都没吃的粥收拾了一下,拿到外面去,把该扔掉的东西扔到垃圾桶里,把自来水开得很大,洗起碗碟来。 他使劲咬住嘴唇,泪水依然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低沉的啜泣声被淹没在哗哗流下来溅在碗碟上的水声里。他曾无数次暗下决心,决不能让美姝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 既然已经使用了吗啡,那么,就等于说美姝和自己都已经承认了癌症的事实,他们通过努力隐藏事实获得的短暂轻松就此结束了。情况将不断发生变化,以后吗啡的用量会逐渐加大,一刻也不能放松对美姝的照顾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雨落在他们心里,连绵不断,雨水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四处横流。1998年10月末,他们以一级战备的两名士兵的心态,像穿着湿漉漉军靴的步兵一样,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走过去了。 白缎夜夜心 白缎中的夜夜啊 永无尽头 我写的那些信啊 从不想寄 我曾无视的那些美啊, 依然存在 那就是真实啊 映入眼帘 因为爱你 是的,爱你 啊,如此爱你,爱你 注视人群啊 有人手拉手 我身所历啊 无人能知晓 人之所言啊 无法自证明 你心所想啊 最终会如愿 爱你 是的,爱你 啊,如此爱你,爱你 ——nightsinwhitesatin moodyblues的歌,是承宇替美姝洗澡时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 22. 战斗 1998年11月23日 美姝坐在轮椅上,用一块小毯子盖着膝盖和肚子,承宇在操场一边的篮球架旁,在美姝目光的注视中独自玩着篮球,因为美姝一个劲儿说想看承宇打球的样子。 承宇每投入一个球,美姝就拍着手替他加油。美姝觉得男人运动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充满弹性的肌肉、轻快的动作、瞬间展现出来的天真烂漫的少年一样的表情,都是那么迷人。可能因为个子高的缘故,承宇投球的姿态与篮球架非常协调。 美姝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露在毯子外面的双臂像干枯的树枝一样纤细。他们似乎是在艰苦卓绝的战斗间隙暂时休整一下。 进入十一月以后,撕心裂肺的剧痛随时都会侵袭美姝。这些天以来,剧痛每天都要发作四次,在好不容易吃了一口承宇用勺子喂她稀粥的时候,在艰难地挪动身体走向卫生间的时候,在俯视井水的时候,在浅睡的时候。 如果是能看得到的敌人该多好啊!如果就在眼前的话,无论是什么都不会这么恐怖了。这些坏蛋极其残暴极其无礼,又没有固定的时间,强度也随时变化,而且他们藏在身体里面,不会逃到别的地方去,也不会因谁的干涉而停止,不会因受任何威胁而减弱。他们在美姝的身体里肆虐,快速扩张着自己的领土,吞噬了身体的一个又一个细胞,攻占了体内一处又一处的器官,周密策划着要提前结束主人的性命。 这些坏蛋现在根本不受止痛药的控制了,即使停下来,时间也是非常短暂,几乎立刻又开始用它们锋利的尖角从四面八方攻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到这种时候,美姝连吸一口气都很困难,她害怕呼吸会把自己的痛苦传给孩子,但她又必须呼吸,这样才能给孩子的大脑供应氧气,于是她就隔一段时间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等待承宇赶快替她处理。 每隔四天她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昏睡状态中,这时,承宇就在输液瓶里加入10毫升的吗啡,用24小时缓缓注入美姝的身体里,这对美姝来说反而是一种休息。每逢这种时候,承宇就彻夜不眠,看护着美姝。如果美姝在梦里说自己的肌肉和骨头发麻,承宇就整夜替她按摩全身。他们所经历的日日夜夜,尤其是静寂的夜晚,两个人就像是留在战场上的最后两名战士,焦虑地等待着敌人的攻击,然后咬牙拼死战斗。 美姝把祥云小学当做自己和承宇两个人的世界,不允许任何其他人闯入。静岚好几次说要来,都被美姝生气地拒绝了;三十分钟车程外的现代医院内科专家朴大夫说要来拜访,也被拒绝了。为此美姝和承宇也曾争吵过。承宇也瘦得很厉害,但他从未忘记用自己的嘴唇去润湿美姝青紫色的、有些发硬的嘴唇。 美姝之所以能鼓起勇气来战斗,全是为了孩子,如果仅仅考虑自己的话,她早就放弃斗争,在医院里占据一个病床,把自己完全交给医生了。但美姝坚持认为,那对孩子来说是致命的。独自与身体里飞速成长的死亡阴影作斗争,保护在身体里另一个地方发育起来的生命,这是她誓死捍卫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她坚信这种信念是维系自己和胎儿的惟一的希望。 上周初,承宇开车去现代医院,见了静岚介绍的那位大夫,借来了轮椅。他是趁美姝注射了吗啡之后睡着的时间匆忙赶去的,没有时间跟朴大夫细谈,但朴大夫听承宇介绍情况的时候,一直在摇着头。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用这种方式居然也能支撑下去啊!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居然还能健康成长吗?真是令人敬畏的精神力量啊!只能认为母爱的本能是这种力量的源泉了。 朴大夫看着憔悴的承宇脸上宽厚的笑容,沉重地点了点头。 “您真的辛苦了!但您也知道,您跟夫人这么做并不是明智之举吧?能支持到今天,只能说运气不错。但是,如果两位一直这么艰苦地一天天战斗下去,很难说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全线崩溃。” “……” “综合您说的话来看,这很可能是癌症后期的症状,体重急剧减轻就是一个明显特征。还没有出血吧?” “什么样的?” “胃里或下体有没有喷出血来?” “没有。” “这很令人鼓舞呀!不管怎么说,得亲眼看了病人的状态之后才能下诊断,恐怕情况不是太好。癌细胞的扩散和转移越严重,疼痛就越来越剧烈,如果转移到坐骨神经和骨头上的话,就会诱发吗啡也无法控制的剧痛。体重急剧减轻,这很让我放心不下,营养不足造成的体重剧减是末期的症状,会导致出血或消化管变窄等症状更加严重。这些以后都是问题。” “这么说?” “是的,很遗憾地告诉您,死神已经不远了。” “……” “我想劝您一句,您最好尽快说服病人住进我们的医院来,越快越好,哪怕是用强制措施。现在我们至少要保住孩子,是不是?这也是病人本人的最大愿望,病人坚持到今天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跟汉城的许大夫每隔两天通一次电话,许大夫也很担心,她要我想想办法,但作为病人至交的许大夫和作为丈夫的您都无能为力的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听说预产期是三月份,那现在胎儿已经七个月了吧?嗯,到现在这个时候,胎儿已经睁开眼睛了,红色的皮肤也很明显了,虽然还有很多皱纹,看起来有点儿像老人,但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孩子了,个子接近四十厘米,体重也大概有一千二百克了。” “谢谢您说这些话,我回去想想办法吧。” “好,请抓紧点儿!” 但面对承宇小心翼翼地劝说,美姝的反应极其激烈,几近神经质,她随手抓起东西扔向承宇,嘴里还嚷着,如果你觉得太累,就走吧,随便去医院还是去汉城,我一个人待着。同时发出惨叫似的喊声。或许是因为看到承宇突然从车的后备箱里掏出的轮椅,美姝的自尊心被伤害了。难道现在我必须坐在那个铁玩意儿上才能活动吗?明明你握着我的手扶着我还能散步嘛。你根本问都不问我,就自作主张地拿来了这个东西,太过分了!我讨厌看到它,快拿走! 承宇完全没有想到美姝看到轮椅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本来自己去找朴大夫,只是为了拿一些一次性注射器和吗啡,但朴大夫说病人很快就会需要轮椅了,让他借回来,等回汉城的时候再还回去,所以承宇就拿来了。 虽然当时美姝眼里的怒气像一把刀,但从这个星期开始,她已不得不坐上轮椅了,她的双脚越来越小,腿越来越细,已经无法支撑身体和头的重量了,甚至常常无法站起身。承宇第一次抱起轻得像一根稻草、只有肚子高高隆起的美姝放在轮椅上时,美姝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要努力承受住生活带给自己的羞辱。 但美姝马上就体验到了轮椅的好处,坐在上面,承宇推着,他们甚至可以去远处的海边散步。波浪起伏荡漾的蓝色大海,远处耸立的红红白白的灯塔和长长的渡口,渡口那边小城市的建筑物和几十艘的渔船,随着波涛倾斜的小汽船,排列整齐的养殖海藻用的红色圆浮标,在大海上空飞翔的海鸟,小渔村里穿着长靴编织渔网的女人,往木头渔船上涂油漆的老人们,站在海边的岩石上钓鱼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轮椅带给美姝的生动的生活风景。坐在车上看到的玻璃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跟置身其间一步一步走着欣赏到的风景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 美姝有时候一个人摇着轮椅,慢慢地在操场上兜圈子,承宇就在旁边看着她。 虽然失去了双腿,但获得了圆形铁轮子的“腿”,所以美姝才能这样以比较明朗的表情看着承宇打篮球。美姝似乎没有忘记自己以前从事的工作是电影导演,她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六毫米电影镜头,从各个角度捕捉承宇的特写镜头。如果能再重新拍电影的话……想到这里,美姝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 美姝盯着承宇手里朱黄色的篮球,好像盯着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的太阳一样,不时心驰神往地拍手喝彩,每次进球的时候她都像拉拉队的女孩子那样举起双臂,做成一个v字。 承宇抓住弹起来的篮球,然后回头看着美姝,说: “就到这里吧。” “为什么?再玩会儿吧!” “已经玩了好长时间了。” “那就投十个罚球吧。要是进了六个以上,就可以结束,否则就再罚十个。” “真是,你怎么说话跟个篮球教练似的。” “对了,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上次看nba篮球比赛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个教练坐在轮椅上指挥。” 承宇吧嗒吧嗒嘴,站到罚球的位置上,双手把篮球举过头顶,向着篮圈扔过去。 “嗖!进了……啊,没进!喂,漂亮的选手!加油啊!要是不想坐冷板凳的话就集中精神好好干!” 美姝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居然能这样开玩笑和用相当有力的声音喊叫,这真是令人惊奇的事,承宇对此很高兴。他几次投球没进,于是严肃地摆好姿势重新投出去,球碰到篮圈上弹到篮板上,又弹回来,像是要进了,结果还是没有进。 “哎呀,可惜!喂,金选手!你怎么这样呢?刚开始的时候,可是投一个中一个的呀!” “这个嘛……可能因为教练是美女,所以精神难以集中吧!” 承宇挠了挠后脑勺。 “美女?美女能替运动员投球吗?嗯?看来你的心态有问题。运动员要是在练习的时候想女人,是会被开除的,你不知道吗?好,从现在开始,要是你投进了,这个美女教练就允许你吻她一次,作为奖赏。怎么样,能投进去吗?” “当然了,我有信心!” 承宇上身挺直,收腹挺胸,像军人一样大声回答。 第三次投的球又没有进,承宇的表情好像去了一趟鬼门关一样,他一边去抓篮球,一边等着美姝呵斥的声音,但没有听到呵斥,却看到美姝抱着肚子皱着眉头弯下腰去了。 “美……美姝!又疼了吗?” 承宇吃了一惊,赶忙跑过来。 “没……没有。” 美姝面色惨白,一脸苦相。 刚才看到承宇没有投进去,她正打算大声给他点儿厉害瞧瞧呢,结果刚把力量集中到小腹处,小便就流出来了,似乎控制小便的肌肉松弛了。现在小便正顺着轮椅往下流呢。 承宇刚偏了一下头,美姝就扑哧笑出声来。就是这一霎那,如果承宇笑了或是匆忙安慰美姝,美姝肯定会感觉到无法忍受的羞辱感。但趁承宇惊慌的时候,美姝很快自己控制了局面。 “啊呀,心情有点儿奇妙啊,好像回到了随便撒尿的五六岁一样,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很湿吧……得换一下衣服了。” 承宇推着轮椅,两个人都无法直视对方,美姝的表情惨淡,而承宇的表情也如虚脱。美姝的身体出问题了,身体内部的调节装置违背了美姝的意志和命令,自由自主地行动了,否则,美姝决不会犯这么难堪的错误。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只能听见轮子轱辘轱辘转动的声音。 突然美姝目视前方,用快活的声音说: “你说,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 “嗯?” “肯定预示了一件事:我……其实几天前就非常想洗澡,我指的不是用热水打湿毛巾擦遍全身那种的。” “是吗?那你怎么不早说呀!” “你给我洗吗?” “当然,给美女教练洗澡,这是作为运动员的无上荣耀啊!” “果然nba的种子选手就是与众不同!” “肯定不会开除我了吧?” “当然,我会一直负责带着你的,你放心吧!” “谢天谢地!可是怎么听起来似乎颠倒了一样?” 这时两个人才对视了一下,咯咯笑起来。 承宇很清楚美姝为什么不喜欢医院,在医院里,这样的对话、这样的行动根本就不可能。要是在医院里,必要时可以插上导尿管,就不会有小便到处流的烦恼了,但也绝对不可能有把这样的失误与人生的美好联系起来的机会。 美姝印象中的医院就是那样的,是一个表情沉郁,只提供一成不变的医疗措施的地方,是因为病而把身体全部交出去的地方,是一个既没有欢笑也没有生活的地方。美姝觉得如果把时间花在那样的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她不希望那样地走到人生的尽头。只要活着,美姝就希望自己过的是真正的生活,而且她坚信,肚子里的孩子也支持妈妈的这种行动。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把自己从生活的主角降为配角,从能动转换为被动,都是难以忍受的,极其愚蠢的。 他们只能用办公室的浴室了,如果是夏天,就可以在井边用水冲洗,肯定舒服极了。 承宇烧上水,又担心美姝会感冒,找出煤油暖炉,把浴室里烤得暖烘烘的,还把几条湿毛巾铺在地上,以防美姝赤脚走在瓷砖上滑倒。 他打开锅炉的水龙头,在浴缸里接了足够多的温水,又发现油罐里的油不多了,担心洗到一半时锅炉会停火,就在煤气炉上用一口大锅烧了很多水。 最后一项准备工作是把办公室客厅里的音响调到调频音乐节目。 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之后,承宇满意地环顾四周,表情似乎在说:现在全都准备好了,该去带美姝过来了。他本来很想把美姝抱过来,但美姝那像碗倒过来一样的肚子需要十二分的小心,所以还是用轮椅推过来了。从门厅那儿开始,承宇用双手扶住美姝的腋下,走进浴室。 “没有失望吧?可惜没能在洗澡水里洒些香水或玫瑰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在这个小村子里怎么能指望那种排场呢?啊呀呀!心情真好啊!水温也刚刚好,好像柔柔地贴到身上的感觉。” 美姝小心地把身体浸到浴缸的水里。室内满是水蒸气,雾蒙蒙的。美姝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身体完全是皮包骨头了,只有肚子鼓出来,好像外星人一样丑陋,这么难看的样子绝对不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爱人眼前,雾蒙蒙的正好。 承宇坐在浴缸边上,把水撩到美姝枯瘦的肩上,替她搓着背。 “看不见呢,把水蒸气放一放怎么样?” “不用了,这样就好,跟在雾里洗澡一样。” 柔和而温暖的水、一滴一滴的水珠、顺着手指和肩膀流下来的水流、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的爱人的手、那个人急促的呼吸、好似轻轻敲击地板和墙壁的颤动,正是因为人生中偶尔会出现这样的瞬间,才让人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随着水蒸气的蒸腾,美姝的苍白的双颊和两耳慢慢有了血色。她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水流就随着力量的扩散程度微妙地动起来。 美姝摸着自己的肩膀和胸部,触到似乎要穿透皮肤的骨头,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突然觉得触在自己身上的承宇的手也成了一种负担。承宇觉察到了美姝的情绪变化,抢在她前面出招了。 “啊哈,原来是这样的!我现在才知道了。” “嗯?承宇你说什么?” “我还想你的肉都去哪儿了呢,原来都跑到肚子上藏起来了,是想建一座南山吧?” “嘘!” “嗯?” “这是一级秘密,怎么能随便泄漏呢?” “是吗?” “你没听说过‘我的肉全部跑到肚子上去的原因?’‘决不能让敌人知道我的肚子!’这两句话吗?这可是非常有名的话啊。反正,连老鼠和鸟都不能知道。” “为什么?” “我们姝美正在盖着我的肉做成的被子做梦呢,要是被敌人知道了,说不定它们会把被子抢走呢。” “啊呀,这怎么行!有这么严重吗?” “嗯。这可是生命的神秘世界里的特级机密呀。” 在别人的眼里,在浴室里玩笑的他们看起来只有十多岁吧。但实际上他们非常明白,只有通过这些玩笑和笑声,他们才能把亲眼确认自己惨不忍睹的身体并将其展示在爱人面前的悲哀和忧郁化为乌有。 承宇先给美姝洗头,把洗发精打出泡沫来,搓在头发上,轻柔地按摩完头皮后用干净的水冲落泡沫。承宇的额头布满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 “累吧?” “不累。你呢?” “我只要待着就行了,有什么累的。” “要是有哪儿不舒服,马上告诉我。” “嗯。” 美姝把背部对着承宇,用手指摁住酸溜溜的鼻梁。生病的时候,人是不是就希望回到小时候呢?希望能像受到父母保护的小时候那样撒娇呢?生活是不是把哀伤、温馨的梦藏在那种单纯之中呢? ……决心跟承宇结婚的时候,我曾经想这样做呢:要是这个男人撒娇,我就把他扔到浴缸里,使劲搓着,替他洗头发,突然从头顶上倒一盆冷水,玩着闹着把他洗干净。可是到现在为止,一次也没有做过,以后也不可能做了。反过来,我居然在承宇面前成了小女孩!我甚至不能给这个男人安稳的睡眠和休息,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处理好。 美姝的眼里流出两行泪,但在弥漫的水蒸气中,承宇没有发现。承宇这时正在用搓出香皂泡泡的毛巾替美姝擦拭肩膀和双臂。 “啊哈,好痒!” “那也要把双臂举起来!” “多不好意思呀,怎么能把双臂举起来呢!” “呵,又怎么了?我说的是双臂,双臂!胳膊稍微往上一点……就这么举着不就行了吗?” “啊嗤嗤!” “啊嗤嗤?” “你还不知道吗?那里是我最敏感的地带,别刺激那儿!” “哇哈,是吗?那我可更不能放过了。” “啊!嗨嗨嗨……嗨嗨!千万不要……不要动那儿。我自己来,承宇你休息一会儿吧。” “好。哎哟!你在水里像条鱼一样扑楞楞地跳,我都没劲了。” “是吧?还是我力气大吧?” 美姝脸色绯红地翘起湿漉漉的嘴唇,承宇突然用自己的唇迎了上去,承宇的舌头钻过美姝整齐的牙齿,卷住了她的舌根,他似乎想把自己身体里充足的时间输入到美姝的体内,一股热流非常急切地流入了美姝的嘴里。 他似乎在说:把我的时间带走吧,把我的时间带走吧! 美姝紧紧搂住承宇的脖子,接纳着他的唇。 承宇激动起来,心里激荡起一种希望拥美姝入怀的男人的强烈欲望,他的肌肉变得硬梆梆的了。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过夫妻生活了。美姝也想拥抱他,想要把深爱的男人带到身体的深处,永远不放他出来。但是……美姝感到一阵眩晕。 绝望感像匕首一样刺着她的心,如果自己是一个健康的女人,就能够接纳他了,热情地接纳他的身体,把他带入温馨甜蜜的梦乡。但是,美姝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不但自己受不了,而且会给孩子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停……停下来!快……快点儿!” 美姝一下子把承宇推开了,她的眼中闪烁着类似愤怒的光,那是内心的不安和对自己的愤怒。 “对不起,美姝!对不起……,你太美了!” 对不起的话应该是自己说才对!美姝赶快用瓢盛了水兜头浇下,和着泪水从胸前流淌下来,浇了一瓢又一瓢。 承宇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自己造成的这个局面。 “你知道吗?” “嗯?” “运动员给漂亮的教练洗澡还不满足,居然想要更多,这真是胆大包天!一点儿分寸都没有!该停时就要停,知道吗?” “是啊,是啊!” “既然知道错了,就赶快拿热水来吧,用清水再冲一遍,这个澡就洗完了。” 承宇匆匆忙忙赶去拿煤气炉上的热水去了。 事实上,美姝说话都很费力,但如果她表现出累的样子来,承宇肯定会非常担心,而面对承宇满面的忧虑,美姝就会感到更累,她也很不愿意听到“去医院吧”这样的话,所以总是用尽全身力气,跟承宇有说有笑。况且,如果真的沉浸到哀伤的心情里,可能就一直沉到底,无法脱身了。 承宇双手各提一桶水走进来,美姝朝着他撒娇似的说: “你再犯一次试试,马上把你赶出去!” 23. 猎户星座 1998年12月14日 美姝把亲自做好晾干的三个咖啡杯和泥娃娃放进火箭一样竖起来的小型窑炉里烧过了。当然美姝只是穿着大衣盖着毯子坐在轮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承宇做的。带着三角形踏板的小型窑炉内部分为四等分,高度不同的娃娃可以按大小放进去。 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可放进去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三个咖啡杯放在第二层,包括妈妈、爸爸和孩子的三个娃娃放在第三层,这当然是美姝给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礼物。承宇打开鼓风机上面的盖子,把从仓库拿来的粗糠整袋地倒进去,干透了的粗糠从下面堆上来,用了两袋半粗糠才把整个桶装满了。最后点燃一捆稻草,放在最上面,盖上盖子就可以了。 如果从下面点火的话,这么多的粗糠瞬间就能烧完,但自上而下慢慢烧下去,火要穿过密密的粗糠的缝隙,则需要很长时间,大约十四个小时,这是周哲前辈告诉他们的。 温度会上升到五百度到六百度之间,这么高的温度足以把泥娃娃烧得结结实实的。美姝只知道在陶、瓷器第一次烧制的时候需要较高的温度,咖啡杯如果烧得好的话,就会变成粉红色或淡红色,相当结实,虽然不经过上釉处理还不能真正用来冲咖啡喝,但已经看起来像模像样了。 操场上画着一幅世界地图,是用草灰画出来的,有三个地方放了用两个木头书桌拼起来的饭桌。美姝四天前随口说了句“真想去做环球旅行啊!”承宇就趁美姝睡着了的时候用草灰在操场上画出了这幅世界地图。现在放置了餐桌的地方是法国的巴黎和俄罗斯的莫斯科、美国的纽约,全都是大都市,是美姝非常想去但没有去成的地方。 她希望充分感受那个国家的文化和音乐气息,在露天咖啡座里喝咖啡,去剧院看戏剧,观赏歌舞,欣赏路边乐手的演奏,品尝各种食物,饱览高层建筑物的水泥丛林和白雪皑皑的广阔大地。虽然现在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但美姝坐在轮椅上游遍了操场上的“世界各国”。如果她在慕尼黑停下来,承宇就给她介绍德国及该国城市的历史和文化,介绍该国出身的艺术家。美姝点着头听着,心情就像翘着二郎腿、小口喝着咖啡一样悠闲。 承宇尤其精通世界各国的民俗音乐和舞蹈。到达形状像一只长靴一样的意大利时,承宇就唱起歌剧和咏叹调,介绍起美丽的港口拿波里诞生的作曲家和流行音乐家。 就这样,美姝得以游览了承宇去过的和通过学习了解了的三十多个国家,美姝去过的地方是承宇心中的广阔世界和他的广阔心胸。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静岚来拜访了他们,把带来的医药用品交给他们之后喝了一会儿茶就回汉城了。静岚心里很吃惊,但没有发表一句评论。瘦成了皮包骨但肚子高高隆起的美姝和消瘦之后显得更挺拔的承宇,用微笑迎接了静岚。他们的每一天显然都是在地狱里度过的,但他们的面孔怎么可能如此平静,这令静岚感到万分诧异。 两个人,加上肚子里的孩子,三个人,似乎非常紧密地团结为一体。祥云小学似乎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个完整的世界。静岚第一次感觉到,或许美姝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美姝本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情况在逐渐变坏。她必须依赖大剂量的吗啡才能获得短暂的睡眠,一会儿工夫就会重新醒过来,这时,只觉得空气里到处都是针,扎在身上,浑身刺痛;又好像是被皮鞋不停地踩着,伤口上被洒了盐一样剧痛不已。由于疼痛太厉害了,她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能合合眼,其他时间全都是抱着肚子里的孩子靠意志力支撑下来的。 如果没有承宇,美姝绝对不可能在这场残酷、孤独、凄惨的战斗中坚持到今天。承宇是美姝的影子,每天晚上睁开眼睛,承宇肯定在身边,有时正用深沉无比的目光凝视着自己,有时在自己身边像虾一样蜷起身子睡着。他总是在美姝伸手可触的距离内,在美姝可以抚摸的距离内。真的非常感谢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忠贞不渝地默默陪伴自己走这条自己选择的路。 他很可怜。死亡并不可怕,但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把这个男人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对美姝来说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美姝承认,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每天都很紧迫,却又在飞速流逝。 美姝告诉承宇自己怀孕了的那天,承宇告诉她自己是来自猎户星座的。 “猎户星座?” “嗯。四颗星星在外面分占四个角,四角形里面有三颗星星连成一条线,闪耀着光芒。” “那又怎么样?” “小时候,我去看星星的时候,一抬头总是能看到斜挂在西边天空上的猎户星座,可能因为是冬季星座,我记得在冬天总是能看到它……” “……” “我觉得自己肯定会过得非常幸福的,猎户星座代表着美丽的房子和一家人,外面组成四角形的四颗星是房子,而那三颗星就是住在家里的一家人,是妈妈星、爸爸星和宝贝星!看着猎户星座的时候,我还怀疑过,怎么可能拥有那种幸福呢?但人恐怕确实是有命运的,现在果然实现了。我们有房子,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美姝记得自己听了承宇的话,哽咽着掉过头去。他所向往的只不过是一个朴素而完整的生活,居然还是被自己给破坏了!当时美姝轻轻地说道: “这么说,我们在天上的家就是猎户星座啊!” “是啊。” “这么说,如果……谁先死了,后来死的人到猎户星座来找就能见面了?” “是啊,我们在天上的地址也确定了,即使死去也不必担心找不到彼此了。” “啊呀,真的比生命保险还酷呢!我的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也有劲多了。” “是吗?早知道这样该早点儿告诉你。” “如果我先走了……一定把猎户星座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等你来。承宇你不要去敲别的女人的门,必须直接来!知道了吗?” “那是当然的,但你这么说,好像带点儿忧郁呢,怀着孩子的女人说这种话不太合适吧。” “是吗?看来我没把握好气氛呀。你知道,有时候我是比较多愁善感的。” 那时候他们哈哈笑着开玩笑一样说了这些话,现在这些话却刺痛着美姝的心,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呢,自己走后承宇才只有三十二岁,那么年轻,以后要走的路还那么长,怎么能要他一直独身呢?而且,一个大男人,怎么拉扯大孩子呢? 这几天,这些想法一直盘旋在美姝的脑海里,美姝一直很忧郁。自己那个时候说的话真傻,死了以后还想占有爱人,这真的很伤心很悲惨。但一想到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将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手中长大,美姝就有热血倒涌的感觉。……继母!如果要姝美在继母的手中长大! 只要想到这一点,美姝就觉得无比痛苦,不想活下去了。姝美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打骂而哭泣的样子,揪着头发惨叫的样子,穿着脏兮兮的袜子头发蓬乱的惨相,放学之后蜷缩在打不开的大门前哭泣的样子……所有这些场面浮现在美姝眼前。那样的话,十多岁的时候她就会离家出走,成为不良少女,身体和心灵遭受严重的伤害,在烟酒中徘徊挣扎……如果自己在天上看到女儿是那个样子的!啊,没有比这更严酷的刑罚了。 这种想法比癌症带来的疼痛更让美姝痛苦,万一孩子不得不忍受这些苦难、悲哀和虐待的话,怎么办?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定是多么欠考虑的呀,是多么自我欺骗、利己主义和不负责任的啊!想到这里,美姝浑身发起抖来。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双重地狱,既要忍受肉体上的极度痛苦,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她几乎要疯了。 但一看到承宇,这种怀疑就消失了,信任在心里占了上风。 这个男人决不会做我害怕或讨厌的事情的,他一定会找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善良美丽的女人来做姝美的妈妈的,或许比我更爱姝美。那样,美丽善良的那个女人跟姝美,还有这个男人真的会在地球上组成一个猎户星座一样的家庭。我相信承宇!如果连承宇都不相信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再值得相信了,真的不会有了。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种不安和恐惧都不肯完全消失,每次一回头,它们就猛扑上来掐住美姝的脖子。 昨天早上点的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晚上才熄灭,粗糠燃起的强劲的火把窑炉烧成了浅粉色。舂米之后留下的这一点点的糠聚集起来竟然会散发出这么惊人的热量,一般人都觉得很难理解。 “以后恐怕不能胡乱拿糠来做比喻了,首先得搞清它的意思。” 美姝伸出手去,在窑炉旁烤火,承宇替她推着轮椅。 “明天早上才能凉透吧,到那时就可以打开拿出你的作品了。” “什么作品啊!不过确实很特别,我把自己的心都放在里面了。” “是啊。我们回家以后,就把它们放在起居室里最显眼的位置上。姝美、你和我只要看着它们,心情就会变好的。” 美姝现在听到这样的话,不太容易随声附和了,因为美姝和承宇都清楚地知道,那是很难实现的。 美姝要承宇推着她来到秋千跟前,美姝坐在轮椅上,承宇坐在秋千上,操场那边,高大的银杏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美姝慢慢地环视着色彩淡雅的教室、围墙、窑、窗户、树、荷塘、篮球架、用草灰画着世界地图的空荡荡的操场,以及放在上面的几个凳子和桌子。 “美姝呀,进去吧!风太凉了!” “我觉得很好啊!你瞧我,全身都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来,简直像个乌龟一样。风呀……秋风!确实凉飕飕的,但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因为沐浴着这凉飕飕的秋风……” 美姝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想说的是“以后再也吹不到了的凉飕飕的秋风!” “承宇,我们以后还来这里,好不好?” “当然。等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回来,我跟他们说,索性把宿舍当成我们的别墅好了。让我们付钱的话就付钱呗。” “等姝美出生以后,会走了的时候,我们再到这里来。把姝美放在步行器里,到那棵银杏树前面,告诉她:‘妈妈肚子里怀着你的时候,就在这棵树下面和爸爸好快活地跳了一场舞’。” “好啊,好!那可是黄色银杏树叶铺出来的美仑美焕的黄金舞台呀!” “可是,那另一棵银杏树到底在哪儿呢?我真想知道。银杏树不是必须雌雄相依才能开花结果的吗?可是除了这棵树,附近没有别的了吧?” “虽然我们没看见,肯定在什么地方有一棵吧,树木本来就可以靠风力传播孢子受精的嘛。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看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有点儿可怜。” “……好了。回去吧!别感冒了。” “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昨天真的不愿意出来。承宇,你今天没做运动吧?” “嗯?” “我们不是约好了嘛,你每天围着操场跑三圈,就算我不坚定,承宇你也要坚持嘛,为了我们姝美!当爸爸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快跑吧!” “饶了我吧,明天早上跑吧!” “快跑!一会儿就跑完了,我在这儿看着!” 承宇无可奈何地把手从轮椅把手上松开,围着操场跑起来。一圈跑完经过美姝的面前,接受了美姝的掌声鼓励之后,他呼哧呼哧地朝着校门方向跑过去。 啊!啊! 这时,突然间,剧烈的疼痛抓住了美姝的身体。 美姝先捂住肚子,又把头甩向后面,抓住了头。她的手颤抖着,揪着湿漉漉的头发,喘息着吐出白蒙蒙的水蒸气一样的气来,眼珠也抖动着。这次的突袭太快太剧烈了,她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好像有一把飞速旋转的电锯把她的头盖骨一下子切开了。 体内潜伏的那些阴影蹂躏着她的所有内脏,想要毁灭它们,美姝感受到的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可怕的惊悸,伴随着沉重、巨大而尖锐的双刃剑造成的剧痛。 啊!啊……啊! 什么都……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雪白。 美姝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抽搐了几下,眼珠向后翻,靠在椅背上失去了知觉。 末日倒计时 我们就要一起离开 可这依然是场分别 或许,我们将会回来 回到地面,谁又知道? 我想不能埋怨谁 我们就要离开地面 一切是否将如往昔? 这是末日倒计时…… 我们就要出发去金星 我们仍高高站立 或许他们已看见我们 正翘首以待 这么多光年要走过 这么多事情要发现 我相信,她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思念 ——thefinalcountdown 男孩五人组合europe的歌,美姝和承宇在回汉城的车上听到的。 24. 女人心 1998年12月29日 “美姝呀!” “嗯?是静岚呀!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半个小时了。” “看来我一不小心又睡着了。承宇呢?” “我叫他回去洗澡了,他看起来很疲倦,说洗完澡马上回来。” “嗯,他老是这样。要不是你来了,他放心了,肯定一刻都不会离开的。你来待一会儿就又要回去,何苦跑那么多路呢?” “我请了两天假,能待到后天。” “我呀,最近好像老是在睡觉,刚醒过来,又困了。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睡了……” “睡吧,没关系,我就在你身边。” 美姝点了点头。她的鼻子上接着输氧的装置,带着条纹的病号服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承宇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美姝失去了知觉,承宇马上把她送到了现代医院。如果美姝因为某种强烈的冲击暂时停止了呼吸,那对美姝、对孩子都是致命的。 承宇从静岚那里学会的东西也包括心肺复苏的急救措施:让脖子向后仰,保持气管通畅,大口地吹进三四口气之后,把双手叠放在心口往上两三指的地方,对心脏施加压力,使心脏重新跳动。幸运的是,美姝只是暂时失去了知觉,她的心脏和脉搏还在跳动。 到达急救室的时候,美姝已经恢复知觉了,但她再也不能坚持跟承宇两个人的小世界了,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意志、忍耐和智慧所能解决的限度了。 美姝放弃了祥云小学,住进了只有一张床的狭窄的病房里。 朴民植大夫花了两天时间检查和观察了美姝的状况之后,发现她的疼痛每隔三个小时就发作一次,于是决定整天给她输添加了催眠成分和吗啡的药液,因为美姝的体力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理状态也很不稳定。朴大夫认为对病人、对孩子来说,与其睁着眼睛忍受疼痛的折磨,倒不如保持昏睡状态好。 一见到美姝,朴大夫就明白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了,美姝脸上微黄的黄疸也很令人担忧,这说明美姝患的胃癌是向其他脏器转移了的侵袭性胃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不会发展为恶性腺肿了。 恶性腺肿是最可怕的,它使癌细胞像炮弹一样投下来,像碎片一样四处飞溅,贴附到五脏六腑上,瞬间内就能把内脏器官全都变成一片废墟。虽然朴大夫见过的癌症病人有很多,但一个孕妇能坚持到现在的状态,对他来说也是值得赞叹的一个奇迹。 美姝很感谢大夫这种减少自己痛苦的安排,但却不愿意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中。自己要看到承宇,要跟孩子姝美说话,要跟自己交谈,而且能够这样做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大夫却一直让自己睡觉,她很不情愿。 上周,朴大夫接受了美姝的抗议,同意根据每个阶段的状态和检查结果适当缩短睡眠时间。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美姝感觉到一直粘着自己的瞌睡虫收敛了许多。 美姝睁开眼睛,把头偏到一边,静岚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从祥云小学转到现代医院的第二天,静岚利用晚上的时间来了一趟,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又匆匆赶回汉城去了,美姝因为药物作用睡着了,没有见到她,只听承宇说过。 “静……岚啊!” “哎,美姝,你要什么吗?” “不是。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你不是专家吗?” “就算你不问我,我也已经去问过这里的妇产科大夫了,我自己也替你做了几项检查,孩子很好,在正常地成长。妇产科医生如果真的知道了你的情况的话,肯定会把你当成一个值得写篇学术论文的好病例。真可惜呀!” “呵呵呵,是吗?原来我差点儿成了试验用的小白鼠了。” “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好事,如果有医生遇到像你这样怀着孕还同时和癌症做着斗争的病人的话,你就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很好的临床病例呀。当然这可以扩大病人的选择余地。” 静岚轻轻拍着美姝的手背,接着说: “你真的很了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支持到今天,还以为根本不可能呢。我错了!” “怎么回事,你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称赞呀,倒像说我是一个歹毒的女人一样?” “这是人类的胜利!不,是母爱的胜利!” “不是的,如果承宇不在我身边的话,我早就失去目标,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我一直都是看着承宇才撑到今天的。” “是啊,承宇也很了不起!” 美姝的头发从耳后飘出来,遮住了眼睛,静岚轻轻替她拢好。 “我怎么样?是不是像非洲难民的小孩儿?皮包骨头,只有肚子鼓得像要爆炸一样……” “没有呀,很漂亮,本来很漂亮的眼、耳、口、鼻没从你脸上逃走,脸却变小了,像少女一样……嗯,真的很性感!” “什么?性感?……呀,听了你的话我的耳朵怎么一下子张开了呢?心里也咯噔一下!” “啊呀,得了,别闹了!” 两个女人深情、平静地凝视着对方,笑了。 静岚突然脸一板瞪着美姝,好像要教训她一样。 “怎么啦?你再这样可就要变成斗鸡眼了!” “你知道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你固执己见,伤透了我的心!现在你也该听我一次话了吧?” “你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呀?” “拜托你,一月份的时候去我们医院,好不好?我派医院的救护车来。” “汉城?不好。这个医院的设施不也很好吗?又干净,群山环绕,空气又好。” “瞧,就知道你会说这些话。上次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生孩子的时候要有好几名专家跟着,这个医院虽然大,但没有你需要的专家,而且,还有谁能像我这样照顾你呢?我会好好替你接生的,我想替你接生。” 听了静岚的话,美姝沉默了。静岚的话是对的,只有最后一句错了,自然分娩恐怕很难,现在美姝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从床上起身时也需要人搀扶,这样怎么可能自然分娩呢?然而,她也不愿意想事情最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静岚握着美姝的手等她回答,美姝点了点头,静岚马上感到心花怒放。 “静岚啊!我不在汉城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你指的是什么?” “以前你不是说你们医院整容外科有个四十一岁的大夫还没结婚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 “现在那个人还是独身吗?” “啊呀,我现在才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你呀,又没见过那个人,所以才会说这些没用的话。不管是不是独身,那个人现在成了一辆坦克。” “坦克?” “身上长了很多肉……那个人走路的时候,坚固的水泥走廊都咚咚直响,体重大概有130公斤吧,简直超越了摔跤运动员的级别,完全是相扑运动员,相扑!你想杀死谁吗?” “呵呵,那个大夫,原来不想压死女人才选择独身的呀……我真是的,还以为是个很帅的整容专家呢。啊呀,这么说不成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跟那个人在一起,想让他给我免费垫高一下鼻子呢。” “什么?你太过分了,因为跟承宇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就这么盛气凌人!哼,瞧你那目中无人的表情和眼神,真让人寒心,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别翘下巴了!拜托!” “难道像承宇这样的男人,真的再也没有了吗?” “当然了,要知道,承宇可是性格、外貌、实力,一样不缺,近乎完美的呀!” “是吗?” “是啊!可是,喂!……喂!你……到底在动什么坏主意?” 静岚大惊失色,她从美姝的眼神中读出了只有女人才能察觉出的绝望和嫉妒。 美姝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把至交好友静岚放到自己的位置上,作为承宇的新女人,作为姝美的妈妈,怎么样?美姝知道,静岚从上大学时就一直夸承宇是个好人,静岚喜欢的男人正是承宇那个类型的。 美姝认真地把承宇和静岚联系起来,是因为孩子。她想,如果代替自己的是静岚,就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用生命换来的无比珍贵的孩子托付给她了,静岚会做得很好的,她曾经说过一定要养大一个孩子。美姝非常了解静岚冷静而有风度的性格,想到静岚可以替自己把孩子带大,她就觉得心里轻松了好多。 但是……作为女儿的母亲,静岚是最合适的,是值得自己感谢的,但一想到她会成为承宇的女人,美姝就忍不住打退堂鼓了。美姝愿意把孩子托付给静岚,但要把承宇也托付给她,让她成为承宇的女人,美姝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虽然自己也明白这种想法太自私太贪心,但依然无法控制从心底里突然生起的一阵冷风,于是不由自主地掉过头去了。 静岚从美姝的眼睛里读出了她的心事,看到美姝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静岚的心里苦苦的。 承宇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不只是静岚一个人,只要精神稍微正常一点儿,谁都会这么认为,因为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真实而纯粹的人。静岚对承宇的感觉也仅限于此,仅限于欣赏坦率诚恳的承宇散发出的香气,至于抢占朋友的位置,她可从来都没有想过,连一丁点儿的念头也没动过。 至交好友正在走向死亡,怎么可能窥视她的男人呢?这是绝不可能的,是会受到上天惩罚的恶毒心肠。静岚知道病人的心是多么脆弱,知道他们每天除了坐着就是躺着,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她也理解这些情况,但对美姝居然产生了这种念头,她还是感到无比的寒心,觉得美姝简直不可理喻。 即使从一开始就没有美姝的存在,静岚也不见得会跟承宇发生什么,难道说认为一个男人不错就是想跟他结婚吗?承宇也是一样,虽然认为静岚是一个很好的前辈,但肯定没有把她当做自己爱的对象。觉得一个人不错,和跟他一起睡觉、一起生活绝对不能相提并论,两者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 美姝把头掉过去的时候,静岚露出一丝苦笑,表情复杂地摇了摇着头。 “……静岚呀!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病房的窗户外面,洁白的雪花在四处飞舞。是不是医院的病人们吃完橘子之后把橘子皮全都扔到了窗外?整个天空都是橘黄色的,镶满了橘子皮一样的点。 “汉城下过好几次雪了吧?” “是啊,但马上就化了,根本不像雪。看来这次要下场大的了!” “这里一下雪,就至少没过脚踝,有时候甚至会到膝盖那么深,你明天得早点儿出发了。” “是啊,但愿不必往车轱辘上缠链条,我一直都没离开过汉城,根本不知道怎么缠。” “这些承宇都会,别担心!” “……” 美姝回头看着静岚,灿烂地笑了。静岚伸出手,抚摸着美姝脸上深深的笑容。 她们理解了对方,理解了所有的一切。同是女人,她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是多么脆弱呀!身体折磨着心灵,心灵折磨着身体,同样都属于自己,却常常不肯协调一致,不肯服从自己的安排,这个时候,那种孤立无援的悲哀和痛苦是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 美姝捂住放在自己脸上的静岚的手,说:“又一年要过去了。” “是啊。” “现在我们多大了?” “三十四!” “哎呀,可怜的静岚!啧啧……” “什么呀?干嘛咂吧舌头?” “作为女人,觉得你可怜呗。” “什么?你自顾不暇呢!” “我呀,爱也爱过了,婚也结过了,孩子也怀过了,很快就要生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但你一样都没做过,一直都是替别人接生孩子。” “嗯……” “三十四!本来我应该负责拯救你这个老姑娘,义不容辞,可是……我老是这么躺着,总抽不出时间来,怎么办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装作不知道……真是难办呀!” “你想的还真不少啊!不过,要真心对我好的话,就别那么固执,听听我的话吧!” 美姝微微拉了一下静岚的手,静岚弯下腰,轻轻抱住了美姝,两个人互相敲打着对方的肩和背,轻声笑着,比赛谁敲得更重,结果还是静岚输了,她实在不能下狠心砰砰地使劲敲打弱不禁风的病人。 窗外很快就变成了皑皑雪国,青翠的松树叶各举着一个小小的“棉花糖棒”。美姝和静岚一起盯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看了很久。 她们像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 25. 冬天生出来的春天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55分。曾做过各种手术被尊为该领域专家的两位大夫和静岚忙得不可开交。护士长站在拿手术刀的医生身旁,匆忙用抽吸装置吸走喷出来的血,另一名护士用脱脂棉擦掉染到切面上的鲜血。 “不行!增加一个地方输血!” 银边眼镜对护士喊道。 护士赶忙把美姝另一只胳膊上准备好了的输血针头插进去。在病人的双臂上同时输血是非常少见的。 静岚抬头看了看显示美姝心脏跳动情况的心电图,又把目光投向陷入麻醉状态中的美姝,她的嘴和鼻子上都插着输氧管。 心电图缓慢地跳动着。 “行……行吗?” “我们别无选择!” 医生和护士长用大块的纱布挡住上边的内脏,他们的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了。 “准备抽吸装置!” 护士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紧急的情况,有点儿不知所措,静岚接过抽吸器。两个人把内脏推向胸部挡住,这时,银边眼镜用手术刀切开了子宫。静岚马上把吸出羊水的抽吸器插进去,羊水和鲜血混在一处,很快被抽了出来。 静岚把抽吸器交给护士长,自己把手插进美姝的子宫里,她摸到了孩子!手腕向上一转,抓住了孩子的一只脚,另一只呢!鲜血像泉水一样从静岚的手腕附近喷涌出来。即使用抽吸器不停地抽,也马上重新积满了。美姝的心电图画面发出警告信号。另一只脚总也找不到。要是光抓住一只脚拉出来的话,孩子的腿很可能会被拉折。 拜托……拜托! 静岚再次转动手腕,这次一下子就摸到了孩子的另一只脚,她熟练地抓住了它。了解了孩子的位置之后,静岚扭动着腰和胳膊,熟练地把孩子从剖面拉了出来。专门负责处理孩子的专业护士站在她的身旁,立刻从她手里把沾满鲜血、羊水和异物的孩子接了过去。 “许大夫,快点儿!否则病人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是……” 静岚喘着粗气,以极快的速度把脐带抽了出来,胎盘也带出来了。这时,像堤坝一样堵住肠和胃的又厚又大的纱布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似的毛巾,大肠的一部分已经露了出来。一个医生把大肠重新塞进去,银边眼镜则以惊人的速度缝合起切开的子宫壁来。他的身后传来拍打孩子屁股和剪断脐带的声音,接着是孩子“哇”的哭声——这是期待已久的声音,如同福音!但静岚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些,她全神贯注地用抽吸器吸着积血。两位大夫缝合完子宫以后开始艰难地把冒出来的大肠塞到切开面里。 “抽吸!” “抓住了!别太使劲!” 护士长和静岚抓住切口,防止内脏冒出来,两名医生分别从两头开始缝合起切口来,这也还是觉得慢,因为血不断地涌出来。 美姝的内脏器官确实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火伤伤痕一样的癌症痕迹。美姝依然活着,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了,这只能说是奇迹。癌细胞可以说是非正常的血管瘤,如果哪个部位挨了一刀,就绝不可能止住血。现在三位老练的医生紧急处理还是没有把握,也正是这个原因。 可能因为切开面附近也有癌细胞,刚缝好了,线就从皮肤上脱出来,根本缝不成。两位男大夫打着结照x字样缝了很大一部分皮肤,彼此对视的眼光本身就意味着惊慌。 如果他们不是非常熟练、非常老练的专家的话,恐怕切开皮肤和子宫把孩子取出来的时候美姝就已经没命了。包括静岚在内的三位医生还是把看起来几乎不可收拾了的切开面缝合了,然后为了阻止血液的继续喷出和内脏的压力,垫上大块的纱布之后用压力绷带把美姝的肚子和腰层层包裹起来。 他们挥汗如雨忘我奋斗的目的不在于挽救产妇的性命,而是要尽最大努力使产妇能看一看自己竭尽生命培育的孩子。 两名护士重新换上了输血袋,静岚把血的流入速度调到最大,使血液能够很快流入美姝体内,即使造成对心脏的负担也是没有办法的了。血液渗到压力绷带外面来,好像一滴红墨水滴到水面上一样,很快扩散开来。如果只用一个输血袋的话,损耗了这么多血,美姝肯定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死去了。 正常分娩是不可能的,这一点美姝、承宇、静岚都很清楚,方法只有剖腹产一个,但是,医生们同时也很清楚,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所有内脏器官的情况下,皮肤切开后肯定无法止血。既然血止不住,那么不管往身体里输入多少血液,都会像竹篮打水一样,通过切开面飞快渗走了。 两位大夫一边擦着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一边观察了一下美姝双臂上像大雨点一样滴下来的输血袋中的血和压力绷带上不断渗出的血,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银边眼镜看了一眼手表,对静岚说:“总算是在麻醉时间结束前做完手术了。现在得给她注射镇痛药了,患部周围和手背上的血管处也要打上几针。” “这样的话是不是有可能醒不过来吧,从失去意识的状态直接进入静止状态?” “不会的。我作为住院医师呆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见过类似的病人,可能因为疼痛太厉害了,抵消了强烈的镇痛药,病人最终还是醒过来了!” “许大夫!我们必须这么做。如果任她自然醒来的话,她马上就会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昏厥过去,而且在血不断渗出来的这种情况下,肯定不能坚持太长时间,很可能马上就陷入昏睡状态,然后就直接停止呼吸了。” 他们不安地瞥了一眼美姝的心电图,脱下了手术用的手套和口罩,然后转过身看了看美姝殊死搏斗养大的孩子,孩子是健康的,当然要下确切的诊断还需要观察至少几个月的时间,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是一个健康的女孩。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银边眼镜点点头,对着孩子说:“孩子呀!你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妈妈!” 两位大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手术室。心电图抖动着,美姝似乎马上就要苏醒过来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脉搏突然变快。静岚命令护士长和护士在患部周围和血管处注射吗啡和德美罗。 静岚眼里闪着泪花,把嘴凑到美姝脸颊附近。 “美姝呀!你挺过来了!加油啊!你得看看你生出来的孩子呀!拜托你打起精神来!” 护士按照静岚的指示,把承宇叫进了手术室。孩子在护士的怀里,承宇急忙靠近还没有恢复意识的美姝。 “美姝呀!美姝!前辈,怎么样了?” “……还说不准。” 静岚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接着说,“麻醉苏醒时间已经过了5分钟了,强效的镇痛药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美姝呀!美姝呀!睁开眼睛吧!姝美,你总得看看姝美吧!嗯?睁开眼睛吧!快点儿!” 这段时间,两名护士又换了两个输血袋放上去。静岚走到承宇的对面,用手抚摸着美姝的手和胳膊。 “快点,醒过来吧!美姝呀……美姝呀!现在不醒过来的话,你就看不到孩子了,也看不到承宇了,也看不到我了。你绝不能这么无情地离开!我们……我们也要跟你道别呀!因为我们爱你就像你爱我们一样深啊!我们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决不能!我们把妻子和至交送到一个再也无法见面的地方去,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机会说,我们的心情该如何是好呀!且不说我,爱你的、非常非常爱你的承宇肯定是无法忍受的。哪怕就是为了承宇,你也要睁开眼睛啊!美姝呀……美姝呀……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美姝睁开了眼睛。一开始只是她的眼皮闪了几下,然后似乎一直使劲努力固定没有焦点的眼球。 “美姝呀!美姝呀!是我!看到了吗?” 美姝似乎没有看到承宇,她的眼珠一滑,又失去了焦点。 “美姝呀!你不能这样!看看孩子呀!妈妈怎么能不看看孩子呢!你不是也特别想知道,我们姝美到底有多么漂亮吗?” 承宇匆忙走过去抱孩子,但护士看到精神激动的承宇走过来,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护住孩子,抬头看着静岚,似乎等待她的指示。 “金护士!让他抱吧!” 承宇抱着紧紧裹在襁褓里的孩子,飞快地走回美姝身边,把孩子递到美姝跟前。 “美姝呀!美姝!看哪!看哪!这是你的孩子呀!你的孩子就在眼前,快打起精神来吧!” 就在这个瞬间,好像盖着一层雾一样的美姝的眼睛开始有了焦点,美姝看到了孩子!因为嘴和鼻子里都插着输氧管,没法说话,但她惨白惨白的嘴唇分明露出了笑容,嘴角向上牵了牵。美姝正站在生与死的边缘,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有像火花一样强烈的意识还存在,所以才能看着孩子露出隐约的微笑。 “好啊好啊!看到了,看到我们姝美了!现在,现在只要你的身体好起来,我们就抱着我们的姝美出院回家!对不对?美姝呀!” 美姝似乎听懂了承宇的话,又一次露出微笑,甚至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一串泪珠顺着面颊流下来。 承宇……姝美真漂亮!像你,额头和敏感的嘴唇都像你,只有鼻子像我。长大以后肯定很漂亮……但那又怎么样?我恐怕不能回家了,对不起,承宇……你一直爱着我这个年长又难看的女人,跟我一起生活,真的很感谢你!你给我的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一直在想怎么还你这份债,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讨厌我吧?……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吧?你不知道吧,我害怕你会追随我共赴黄泉,所以生下了姝美。姝美……是我给你的爱情的礼物。姝美的头发可能不会散发出菊花香味,但或许会散发出茉莉花香或小苍兰的香味。……我本想在给姝美梳头的时候确认一下那种香味的……我先去你所说的我们在天上的家——猎户星座等你。在那里我会煮好你喜欢的大酱汤,做好我们姝美一定会喜欢的鸡蛋卷等你们来……别忘了,一定要来呀!我真想让你和姝美看到我们在星星上的家是多么漂亮…… 你……就在眼前但依然思念不减的承宇……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你的眼睛和嘴,嘴唇和声音,还有你的味道,还有跟你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我都不会忘记的,我把它们都深藏在我的灵魂中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因为没有我而哭泣……现在,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我们的姝美……带来了春天。 据说在死亡临近的时刻能够看到生命的全部过程。在美姝几次眨眼和隐约的微笑中,过去的一幕一幕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掠过:第一次见到承宇时他坐在地铁里埋头读书的情景,为了找到拍电影所需的物品而四处奔走的样子,在加拿大电影节上流畅地翻译的场景,还有某一天突然冒出来可笑地刮彩票的情景…… 静岚捂着嘴站了一会儿,发现美姝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就小心地站到了承宇的身后。 “美姝呀……你看到我了吗?” 美姝的眼睛睁大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嗯……是……是静岚呀!我最好的朋友……我爱你像爱承宇那么多……静岚呀……别哭了!我不是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吗?在我的身体里,在就要慢慢死去的我的身体里,之所以能养育出星星一样美丽可爱的姝美,都是静岚你的功劳呀!你费了很大劲,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拉我去检查的话,我就不可能事先做好准备了,我就不能摆脱死亡的恐惧了,而且也不能像现在这么快乐地离开了……静岚呀,我把什么都托给你了,我们姝美……像孩子一样的承宇……你要好好照顾他们。男人需要女人,孩子也需要妈妈……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你能成为姝美的妈妈和承宇的妻子。我的这种心情你是了解的吧!哪怕只是通过眼神……姝美和承宇在天上的家我会替他们守护好……你负责为他们营造一个世上的家吧……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宁地闭上眼睛离开。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美姝好像举起天之一角似的扬起下巴,向着孩子,眼泪在脸上泛滥的承宇把姝美紧贴到美姝的脸上。承宇和静岚不停地叫着什么,但美姝的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美姝的眼睛里只能看得见孩子,甜美地睡着的孩子。承宇看懂了美姝的心,他把孩子的脸贴到美姝的嘴唇上。 烧得发黑且开裂了的美姝的嘴唇贴上了花瓣一样柔滑的姝美的脸蛋,美姝笑了,一行欢喜的泪水像流星一样划过脸颊。她凝视着姝美的双眼,这是最后时刻了,美姝看到了天上的无数星星,其中也包括蓝色天空上四颗星星组成的墙壁和三颗家人星星住在里面的猎户星座。美姝的心情不是独自离开地球的宇宙迷途儿的孤独心情,姝美!因为把女儿留在了地球上,她的心情是愿望已经实现了的满足的心情。 美姝的眼中又一次闪现出了蓝色的火焰,随即开始了没有尽头的睡眠。 所有的东西一下子都褪成了白色。 26. 微笑 1999年5月3日 承宇在祥云小学的操场上,穿着天蓝色的传统服装,独自静静地坐在美姝曾经非常喜欢的那个秋千上。5月的天空蓝得耀眼,飘浮的朵朵白云,像孩子们在幼儿园里画的那种团团棉絮似的。 承宇用草灰给美姝画的世界地图,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树木炫耀着它们的新绿,依然站在荷塘前的那棵银杏树先前光秃秃的枝头已经缀上了片片嫩叶,那是承宇和美姝曾经共舞过的地方。二十多米之外,静岚抱着睡醒了的姝美。 承宇再次来到祥云小学是因为周哲前辈的电话。 “你们落了很多东西在这里,不需要取走吗?就放在这儿也可以。对了,素烧窑炉里的东西是谁做的?是美姝吧?泥娃娃和三个咖啡杯都烧得很好,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吧。对了,美姝生得顺利吧?是男是女?” 周哲前辈的声音很爽朗。两位前辈和两个孩子2月末从日本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美姝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承宇还没有告诉他们,既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承宇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们美姝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会很快去拿东西的,就把电话挂了。 这天早上,承宇打算带孩子去江原道,准备好了消毒奶瓶、奶粉、保温水瓶、孩子衣服和尿布等,正要放到包里时,接到了静岚的电话。 静岚说她今天不上班,想来看看孩子,问他要不要带孩子出去散散步。承宇说他要去祥云小学拿点儿东西,静岚就问自己可不可以一起去,于是跟来了。 其实承宇更愿意独自一个人来,因为这里曾是自己陪着美姝跟病魔殊死搏斗过的地方,曾是真正美好的两个人的世界,但想到静岚也因失去了至交,正在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承宇便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了,毕竟静岚也有分享美姝心灵世界的权利。 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听说美姝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无言以对,他们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安慰承宇,事实上他们自己心里也好像塌了半边天。 京姬前辈把装在纸盒子里素烧过的泥娃娃和咖啡杯交给承宇,全都完好无损,呈粉红色。 三个泥娃娃,是把泥包在汽水瓶、牛奶瓶、饮料瓶上面,塑好形状后把瓶子抽出来晾干的,所以比刚做出来的时候缩小了一点儿,在火里烧过之后长度又缩短了好多,宽度也变窄了,但从个子和形态来看,很明显是男人、女人和小孩。 承宇拿起那个应该是美姝的女人娃娃,贴到嘴边亲了一下,然后一个一个地拿起盒子里带着手柄的杯子端详着,美姝在每个杯子底上用钉子一类的东西刻下了名字:承宇、姝美,然后是——杯子上赫然写着“静岚”! 承宇和静岚都大吃一惊,他们都以为写的肯定是美姝的名字。 “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静岚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表情很尴尬。 承宇则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把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离去的时候,美姝曾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啊!认为男人没有女人就无法生活,这真是妇人之见。写着“静岚”的字迹,就像是美姝心灵的伤痕,她以为没有女人,承宇和女儿姝美的生活就会艰难和不幸……想到这里,承宇心里痛得麻酥酥的。 蔚蓝的天空好像蕴含着无尽的痛苦,巨大的痛苦大概就是那种清雅的蓝色吧,天之所以那么蓝,就是因为离开世间的爱人去到天空的人太多了的缘故吧。承宇突然想起美姝在现代医院说的话。 又一次度过危机的第二天晚上,美姝表情相当严肃地把承宇叫过来,让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到时候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也该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 “什么?” “我们必须正视现实,必须勇于接受现状和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们两个人讨论一下吧。” “讨论什么呀?以后再说吧,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但等你恢复健康以后再说也不迟。” “别这样!” 承宇刚想站起来,就被美姝的尖叫声给止住了。美姝自己也是考虑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跟承宇谈这个问题的,可是承宇一个劲儿回避,她真的生气了。 到底要谈谈什么呢?你不要这样,我也正因为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神经绷得紧紧的,几乎受不了了! 美姝的脸色异常严肃。 “我也不愿意这样,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好吧,你想说的是什么?” “承宇……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 “谁给你做饭,谁为你洗衣服呢?” “现在情况都这样了,你还顾得上想这些吗!你想听我的回答吗?那就告诉你吧,电饭锅先生和洗衣机小姐!你不也知道我饭做得好、汤煮得好、衣服也洗得好吗?” “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 “承宇你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啊!” “还有人先有经验后养孩子的吗?肯定会有办法的啦。你是病人,别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多费精力啊!你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好吧,承宇,你觉得静岚怎么样?” “你……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现在真的生气了!” “我不怕你!承宇你不也觉得静岚好吗?静岚也觉得承宇你是个好人。” “你真疯了!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么折磨人呢?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种话?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我搞得这么惨呢?” 承宇理解美姝的心情,但自己把美姝当成人生的中心,而她却这么不了解自己,承宇感到心里一凉,怒不可遏。 一旦跨过死亡的门槛,难道人就会变得这么不近情理,甚至有些狠毒吗?美姝看着痛苦得双手抱住头的承宇,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继续说: “我也知道我说话的这种方式不太明智,但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揣摩承宇你的心思了。我看,承宇你和静岚很合适,没有人比你们两个人更合适的了。” 承宇很不理解美姝的想法,他的火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儿,从打认识美姝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讨厌她、恨她。 “你到底为了什么呀?那是活着的人的事儿,你没有权利说这说那,要是真想决定点儿什么,你就赶快好起来!” “我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 “因为孩子!因为姝美!” “姝美我会好好养大的,难道你不放心吗?” “是啊,我真不希望姝美过得太寒酸,我希望她能梳着小辫,系着漂亮的蝴蝶结,穿着镶粉红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 “美姝呀!我来做,我能做到,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和孩子的。别说了!我……会好好照顾姝美的,让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你……真的不了解我才这么刺激我的吗?” 美姝泪流满面。 “我……爱孩子比爱你还要多,一想到姝美,我每一天都像是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打了几十个来回,太痛苦了!比起身体上的痛来,我的心痛得厉害好几倍!” 承宇一下子紧紧抱住美姝。 “好了好了,我不会让你心痛的,我……说话算话,这你也知道吧?你给了姝美生命,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照顾姝美,让她比谁都漂亮,比谁都善良,比谁都快乐!” “啊……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承宇,答应我,你要是再结婚的话,万一结婚的话,一定要向静岚求婚啊!嗯?” “……” “嗯?一定!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 “谢谢!我……真的很自私吧?想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却逼着你忍受!” 沉浸在回忆中,承宇的眼神茫然而凄凉。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求,一个男人生到这个世界上,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先离开的女人住在天上,男人住在地上,他时常抬头望着天空,突然觉得孤单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跟美姝说说话,或仰起头跟她接个吻。而且,不是还有她用生命换来的姝美吗?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长?好好抚养姝美,数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那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朝着美姝所在的天空飞去了,向着猎户星座。 静岚也很了解承宇的心思,在向阳的地方埋葬了美姝回来之后,静岚对承宇说过: “承宇!以后姝美需要妈妈的时候,我随叫随到,比如上幼儿园的日子、小学入学的日子、生日等等……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美姝是我的朋友,她的离去留下妻子和妈妈两个空位子,但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姝美的妈妈。乍一看,承宇的女人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但实际上,除非天塌下来,承宇你身边那个位子永远是美姝的,美姝现在也该明白这个事实了!” 静岚抱着姝美,哄她睡觉,姝美嘻笑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姝美又健康又漂亮,她不会不幸或伤心的,爸爸替她守着地上,妈妈替她守着天上,姝美既有天又有地护着了。 承宇朝着去年深秋季节跟美姝一起在下面跳过舞的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走过去。这时,他再次意识到树只有一棵的事实,在附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另一棵银杏树,这么说,那棵银杏树的配偶也去了天国吗?但这棵树依然坚实地扎根在地上,长到这么大。或许是因为自身的处境,承宇凭直觉认定那棵银杏树是雄性的。 承宇绕着粗大银杏树转着圈,突然背对着荷塘停了下来,真令人吃惊,在这个方向,银杏树的树干上深深刻着一些图画和字迹: 猎户星座模样的四方形内刻着三个名字——承宇、姝美、美姝,排成一排……这是她什么时候刻的呢?我们几乎一刻都没有分开过呀!肯定花了不少功夫!承宇满眼惊讶地注视着,深情地用手小心抚摸着“美姝”的名字,泪水凝聚到他的眼眶里。 蓝蓝的天空中突然吹来一阵风,银杏树叶子随风哗啦啦地响,承宇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起来,随风飘来一股淡淡的菊花香,清凉的,甜甜的,的确是菊花香! 承宇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想起做陶的时候美姝说过的话…… 他心里念着美姝,朝着高大的银杏树,朝着四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这……这……真的是菊花的香味!清清楚楚的!随风而来的分明就是美姝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菊花香。 可以感觉到的令人悲从心起的爱情的香味。 抬头看着好像数万只小手在招手的银杏树,承宇闭上双眼,嘴角含着微笑,向着在风中舞动的树枝伸出了颤抖的手。 美姝呀……你……是你吧?你坐在那上面吗?在飞往天空之前,你通过这无数的银杏叶,在跟我说……再见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