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朵水仙花》 1.自序 我没有高楼大厦 没有一寸土地 甚至没有一张纸币 攥在我的手里 但我将献给你 那千山之上的明亮晨曦 还有,爱恋的吻 和七朵水仙花 我没有财产买给你金银首饰 但我会用美丽的月光给你编制 项链和戒指 我将献给你 那千山之上的明亮晨曦 还有,爱恋的吻 和七朵水仙花 哦,七朵水仙花 闪烁阳光下 照亮你我暗夜归途 我要给你音乐和面包 松枝为枕 让你依靠休息 已是凌晨3点43分。 我刚刚结束《七朵水仙花》的写作,开始写这段“自序”,此时就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回到家里伸手打开灯一样,敞开我的心扉,亮出心中的各种感受。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此生的梦想也许是成为悲伤的高手,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把悲伤炼磨得发蓝、发白,像刀一样插在胸中,独自一个人步履沉重如风般漫无目的地在夜的世界里回旋…… 是的,是这样的。近年来我写作的《菊花香》、《早安》和《七朵水仙花》,可能都是在这样的旅程中诞生的。 我追求悲剧的美。 手握蓝色眼泪的利器,自如地运用悲剧,激起清纯而深沉的爱,不希求懦弱,而希求坚强所独有的夺目光彩!这就是我直面人生的最高超的剑法。 这本《七朵水仙花》有着锋利的刀刃,读后会在心里留下伤痕,是写给那些愿意被其深深刺入内心仍无怨无悔哭泣的人们的,泪水能使人感受到悲壮的美。为了抚平读者心中的伤痕,跟《菊花香》和《早安》不同,故事采用了温暖的结尾。 希望您合上书的时候嘴角会漾开浅浅的微笑。 在这部小说取材的过程中,我得知了朴承哲先生的令人悲伤的故事。他非常喜欢星星,曾任天文台台长,几年前,在深夜回天文台的路上因交通意外而英年早逝。听着他的夫人和年幼的女儿的叙述,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借朴先生的冥福,祈愿他的夫人身体健康,年幼的女儿快乐美丽。 还要感谢眼科医生赵冠植大夫,他给了我很多有价值的建议。 互联网上有很多关于星星的网站,我根据自己心灵的指引,采用的资料几乎都来自朴承哲先生生前制作的个人主页。 感谢世宗天文台台长金荣辰先生和在该台工作的赵贤民先生、金承焕先生、美贤先生,感谢西江大学天文爱好者协会“星星”社的各位会员,感谢他们给予我的真诚帮助。 最后,还有一点——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七朵水仙花》中的女主人公吴雨舒,希望能亲眼见到她,因为她是自由自在控制悲喜的绝世高手,如果见到吴雨舒,我一定能学到直刺心灵和灵魂的悲伤的绝招。 轻描淡写地一笔下去,所有悲伤一下子就变成耀眼、温暖的微笑和快活、明亮的眼神! 现在,清晨的街道上吹过凄凉清冷的风。 我带着一颗心,重新踏上没有尽头的路。 2001年10月25日凌晨4点43分 金河仁于大学路工作室 2.星 人原本就是在星星上出生的 暂时居住在这颗叫做地球的星星上 因此,任何一个人,都具有星星般美丽的心灵 生命尽管有限,依然不断用微笑和爱向他人散发光芒 “您喝点儿什么?” 飞机沿着灯光照亮的跑道起飞后上升到几万英尺的高度,机体恢复水平,空中小姐们一齐推着饮料车走出来,向顾客投掷她们的微笑。 吴雨舒坐在头等舱紧靠窗户的07a席上,从身穿制服、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手里接过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她旁边靠过道的位子上坐着一位男士,双手抱胸,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空中小姐认为他睡着了,便留下一张写着“如果您需要,请随时招呼我。”的字条,推着车子往后排走去。 这是1998年9月2日的晚上,这架正飞掠欧洲夜空的客机刚从夏尔·戴高乐机场起飞,目的地是汉城,明天早上在汉城金浦国际机场降落。 在头等舱的乘客中,雨舒是最引人注目的,褴褛的牛仔裤,泛白还带着流苏的夹克上衣,印第安人戴的那种大而沉重的耳环,花里胡哨的粗项链,涂成暗褐色间草绿色的眼睛和嘴唇,染得像朋克一样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嬉皮士,似乎不应当坐在这么昂贵的头等舱里。 但她的五官长得沉静、漂亮,炯炯有神的双眼显示出坚强的个性。她悠闲地一边品着手中的威士忌,一边戴上坐位旁配备的耳机,依次试了试扶手上的几个选择键,在众多的爵士乐、英语流行歌曲、法语歌曲和韩国歌曲当中选择了旋律流畅的steviewonder的新歌。 “室长,您看报纸吗?” 坐在前排的一位同行者把折好的报纸递了过来。 雨舒刚在法国处理了一宗业务,顺便在巴黎逛了一个星期。 虽然只有二十六岁,她却已经在新四洞拥有了一家独立音乐工作室。她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除了自身的才能外,母亲在经济上的全力支持也起了很大作用。虽然是g·m工作室的主人,但性格豁达甚至有些霸气的她却不肯接受董事长的称呼,而选择了室长。 雨舒在大学里的专业是实用音乐,从大二就开始独立创作冰激凌和汽水的广告歌投放市场;毕业后独立筹建了g·m工作室,在直接面向市场制作的同时,还与韩国第二大综合娱乐集团j-star签约,负责其唱片企划,全力承担其新人歌曲的作曲、编曲及录音制作。几年来,她创作的歌曲已有八首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她本人也成了广告音乐界和音像行业人人称道的名人。 这次来巴黎是为今年冬天就要播映的电视连续剧制作背景音乐的,该剧正在巴黎拍外景。虽然只是一个星期,但对雨舒来说却是一次千金难买的休假,她不失时机地忙里偷闲好好休息了一下。现在她的g·m工作室的业务扩展到了电影音乐领域,业务量越来越大,另外她还有一家从大三就开始经营的设在成均馆大学附近的现场演奏咖啡馆,平素难得空闲。她具有充沛的精力和超凡的能力,这是公认的事实,然而即便如此,咖啡馆的事情她仍然几乎没有时间过问,两年前就完全托付给了大学同学全南希。 吴雨舒能比同龄人至少早七八年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还得益于她比男性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冲劲和豪爽的性格。她公司的职员、客户、歌手们喜欢称她为“黑手党”,雨舒觉得这个称呼比“经理”或“室长”更令她愉快。在年轻歌手中还流传着另一个称呼——“惹不起小姐”。 雨舒摊开报纸,正打算从手提包里拿出眼镜来,飞机晃动了几下,就又把报纸收了起来。眼睛似乎有点儿疲劳,她轻轻揉了揉眼眶,把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看来得跟空中小姐要眼罩了。 她睁开眼睛,伸长脖子,环顾机舱,没有看到穿制服的身影。 雨舒身高一米六七,身材苗条而匀称,头发后面剪得很短,前面却像发怒一样竖了起来,仿佛在宣告:“别惹我!惹我生气可不是好玩的!”她的坐姿和眼神,隐隐透出坚强敏锐的性格。 雨舒轻啜了一口金色的威士忌。过去的一个星期全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可以说对这个城市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在罗浮宫、国立现代美术馆、克吕尼美术馆、毕加索美术馆、罗丹美术馆花了四天时间,然后花了两天时间转了转埃菲尔铁塔、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巴黎圣母院和凡尔赛宫等名胜古迹,短暂日程的最后一天去了蒙马特尔高地。 白色圣心教堂后面是小小的帖特广场,流浪画家们聚集在那里作画,可能因为是闻名全球的胜地,手掌大小的一张画也价值不菲。雨舒当然不是买不起,却因缘巧合地获赠了一幅四号大小的油画。 在那条路上的一个咖啡馆里,雨舒经不住随行人员的怂恿,一时兴起,在一群外国人面前弹着吉他唱了一曲苏灿辉的《一叶落》。雨舒的歌唱实力是早已得到验证的,大一时已经凭借自己创作的歌曲闯入了大学歌谣节的决赛,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她在咖啡馆里唱的这首题目念起来有点儿绕口的歌充分表现了她优美的嗓音和超凡的演绎能力,感动了在附近作画的一位老画家。 老画家送给雨舒一副从蒙马特尔高地上俯瞰巴黎的油画,画面上淡红色建筑物鳞次栉比。雨舒想起那幅高水平的画,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 她向路过的空姐又要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之后,陷入了沉思中。其实这次本想去看妈妈的。妈妈是爵士钢琴师,住在瑞典。雨舒考上大学的那年,妈妈对她说: “这些年来我也算尽了做妈妈的责任了,从现在开始走自己喜欢的路可以吗?” 妈妈二十多岁时在纽约学习钢琴和爵士乐,在那里爱上一个男人,生下了雨舒,不久就离婚了。纽约的十年留给妈妈的是爵士钢琴师的学位和蹒跚学步的雨舒。妈妈性格活泼、细心,而且勇气十足,回到韩国后,她独身一人全力抚养雨舒,使她成长为一个有才能、有冲劲的人。 妈妈教雨舒学习钢琴和大提琴,这是最基本的,并且让她从小学习跆拳道、网球、游泳等健身、防身的运动。雨舒不仅喜欢音乐,也喜欢体育运动,高三时已经练到了跆拳道三段,通常情况下,对付一两个男人,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用旋风般的踢腿和乘虚而入的要害攻击在十几秒内把他们打倒在地。 雨舒几乎从未感觉到生活中没有父亲的空虚和失落。 据妈妈说,父亲后来当上了纽约大学的教授,跟一个美国女人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幸福。回国后,妈妈在汉城的一所女子大学当现代音乐教授,前些年遇到一位瑞典的流行小提琴手,两人相爱了。雨舒上大学那年,妈妈征得了女儿的理解和同意,飞去了瑞典。刚开始,母女之间一个月至少通两次电话,现在一年也就在特别的日子里通上一两次电话而已,比如两个人的生日。 雨舒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性格和才能,很早就取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她的学费,只有大一是妈妈从瑞典寄来的,之后就完全自立了,凭雨舒的才能,只需要施展一小部分就能赚到足够的学费。她和妈妈虽然不在一起生活,但关系非常密切,像亲姐妹一样,彼此信任,互相支持。无论是作为一个女人的人生还是作为一个人的生活,两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这点她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在戴高乐机场,雨舒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太遗憾了!你这孩子,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 “对不起,妈妈!巴黎紧紧抓住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啊。哈哈——下次再去看妈妈吧,到时候玩个痛快。” “也没办法了,你马上就回韩国了吗?” “嗯,飞机三十分钟后就起飞了。” “好吧,过些日子一定得找个机会见见面,知道了吗,我的女儿?” “……妈,你过得幸福吗?” “当然了,也不想想我是谁!你呢?” “我?最近很快活啊!妈妈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吗?” “了解,了解!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忘了给妈妈打电话啊!” “怎么说这么泄气的话,简直不像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我一个人闯荡世界更有趣啊,现在我已经完全成人了,钱也赚得不少。” “了不起!” “妈妈也很了不起!万事如意,妈!” “好,你也一样!万事如意!” “嗯,再见!” 电话就这么挂了。 从十九岁开始雨舒就是一个人,这样的经历使她变得更坚强。虽然身为女人,整个世界都告诉她要小心谨慎,端庄沉静,做个乖女孩,她依然我行我素,凭借自己的能力来武装自己。现在这个世界,讲求的是实力,还分什么男女?实力超越了性别的界限。“我的确身为女人,但在此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社会人,是一个领域的专家!”这是雨舒的人生座右铭。“世上无难事,皆因不努力!若遇不可能,努力变可能!”这是韩国特种兵的队训,而在雨舒的g·m工作室里,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句话。 吴雨舒迄今为止一直是目视前方跑步前进的。身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奋斗,即使有能力也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年轻的女人。雨舒付出的努力是旁人的两倍甚至更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有些疲倦了,最近心里常常掠过凉飕飕的风。 虽然雨舒一直夸耀自己是计算机头脑加上钢铁身躯的组合,但偶尔也会感觉到寂寞。 男人……?结婚……? 每到这种时候,这些话就像铁锤一样猛击着她的心。在这方面,雨舒跟母亲确实一模一样,基本上没有所谓的适婚年龄,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值得她为之疯狂的男人,如果她真的希望跟那个男人一同入眠,一起迎接飘着咖啡香的早晨,她就会毅然决然地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不会有丝毫犹豫。 或许因为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就算半个社会人,一直在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到现在为止,不用说刻骨铭心,就是令牙齿酸酸的爱情也还没有经历过。周围常常有喜欢她的人,但没有一个能跟热烈的爱情联系到一起。 雨舒心里并不着急,她认为爱情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东西,尽管无法预料到来的时候,但一定会来到。一旦开始,就要不顾一切,爱得轰轰烈烈,哪怕会因此心碎,她都有心理准备。当然,恐怕还是不能跟自己的工作分开。 她的问题是遇到的男人到底要多么出色。“多么出色”意味着这个男人在精神上、经济上、性格上、审美眼光上……方方面面都要超越雨舒。可是,能满足这些条件的男人果真存在吗?这确实是个问题。有一点毋庸置疑,雨舒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但是,在某个地方,一定存在吧。 不管是草鞋还是金鞋,都有各自的另一半。 雨舒一直努力工作,把这当成迎接轰轰烈烈的爱情的准备。事业与爱情虽然是两码事,但事业的成功作为她的背景,必然会为她增添光彩。 她的爱情是有原则的,她认为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自身要具备一定的力量,可以对男人,不,对对方不要求任何东西。有了这种力量,才能把爱情培育得更加美好,即使最后的离别时刻到来,也能洒脱地握手告别。她的这种想法是妈妈言传身教的结果。 雨舒曾经思念过父亲,但从来没有怨恨过他,这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父亲一句坏话的缘故。 “只是因为爸爸走的路和妈妈走的路岔开了而已。爸爸曾经爱过妈妈,妈妈也爱过爸爸,这就足够了。当然有点儿对不起你,但希望你能明白爸爸和妈妈都是活得堂堂正正的人,并以此为骄傲。明白吗?” 雨舒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妈妈对她说了这番话。 雨舒爱妈妈,那个拍着自己肩膀扑哧笑了的妈妈。如果妈妈只是因为爸爸跟她分手了就说爸爸的坏话,等于是在说她自己对爱情的选择是愚蠢、偏狭的。妈妈之所以能活得这么洒脱,正是因为妈妈具有经济上和精神上的自立能力,即使一个人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从雨舒的今天来看,妈妈教给她的不是作为一个女人该如何生活,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生活方法和生存方法。 雨舒抿了口威士忌,脸上漾起笑意,她想起了两个还不错的男人。 这两个男人都对她说过:“让我成为你独一无二的男朋友吧!像我这样,是不是够条件做你的男人了呢?”其中一个是刚进大学时认识的,另一个是毕业工作之后遇到的,现在还在跟雨舒相关的领域工作,跟雨舒的关系也很亲密。 他叫章容哲,是广告片导演,是广告界响当当的人物,今年二十九岁,身材像熊一样魁梧,衣着随意,留着一脸络腮胡子,那是他的招牌。别看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旦开始工作,却变得精明强干,尤其是在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家常便饭的广告片拍摄现场,越疲倦眼神越亮。 一句话,他是个专家,虽然不能说韩国广告界全部扛在他肩上,但绝对是中流砥柱之一。雨舒跟他合作制作广告音乐已经有三年了。雨舒人长得漂亮,所以看上去狠劲、有点儿不彻底,而这位章导演一看外表就有原汁原味的狠劲儿,事实上他的心很细,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雨舒一直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认为他不错和爱上他还不是一码事,只是认定在人际关系中可以成为合作伙伴或朋友,从来没想到要把他当成自己独一无二的恋人。 他也曾约会过雨舒,但即使在那种时候也像开玩笑一样,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出击,还是因为没有感受到其他人所说的那种命中注定的吸引力,或者他还没有达到雨舒所要求的男人的出色程度,到现在雨舒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两天前章容哲还打来越洋电话,半气恼半玩笑地责问雨舒为什么不声不响地一个人飞到了巴黎,看来回国后他一定会就这个问题揪住不放的。 挂电话前他威胁雨舒说一定要给他买礼物才行,结果雨舒因种种原因没有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担什么心啊,简直都不像吴雨舒了!章导演这个人,那么贪吃,好好请他吃一顿问题就解决了。 “哦……可不可以打开窗户呢?” “?” 问话的是似乎一直在睡觉的邻座。 雨舒照着机票上的座号找坐位时,他已经闭着眼睛坐在那儿了。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很漂亮,虽然长相并不是雨舒喜欢的类型,但确实好看,雨舒承认这一点,并乐于欣赏。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儿拘谨,视线射向雨舒左侧关着的窗户。 “现在是晚上啊,什么都看不见……” “啊哈,有一样东西,正因为是晚上才看得清楚啊!我在网上查过今天的天气情况,这一带的空气能见度非常高。” 这是什么话?晚上能看得见什么啊? 一时间雨舒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是故意没话找话跟自己搭腔,因而产生了一丝不快。而且,他笑什么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突然睁开眼就要求自己打开机舱内窗! 雨舒不情愿地抓住窗户挡板,哗的一下推到了最上边。 毛巾大小的舷窗透出同样大小的一块暗夜,飞机飞行在距地面几万英尺的上空,窗外的温度至少也有零下四五十度。 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个人到底…… 男士把头略微偏向窗户方向,几乎探到了雨舒胸前,前后左右地晃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瞧!这是干什么! 雨舒正想责问他的一刹那,从他嘴里先蹦出一句:“哈!找到了!” “什……么?” “那儿,看到那儿了吗?是markab。” markab?我倒是听说过robocop(雷霆战警),冷不丁地说什么漆黑一片的夜空里有markab! “先生,您,能不能稍微坐正点儿?” 雨舒瞪圆了眼睛,虽然不是挑衅,但眼神凌厉,跟她的一身装束非常合拍。 “啊哈,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他并没有把倾斜到雨舒前方的上身完全收回来,而是举起左手,用食指指着窗户右上角。 “请往那儿看一眼!” 雨舒皱着眉头先看了一眼他的手。 那是一只白净的手,手指细长柔软,令人联想到钢琴的键盘和银白杨的枝条。雨舒刹那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想法。 嗬!男人的手……也能这么白净好看啊!比我的手还要好看呢。我真是的,怎么回事?不过,如果戴上一枚水晶戒指真的很合适啊!在这样的男人手上戴上戒指的女人心情一定不错。 哎呀,说什么戒指啊,没头没脑的! 雨舒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略有些慌张,匆忙藏起自己的表情,朝着男人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星星,雨舒把自己的视线和他的指尖之间的角度调整了好几次才看到了,那是一颗非常清晰明净地闪烁在夜空里的星星。 “那就是cab吗?警察?” “啊?啊哈,不是,那是天马座的(星markab,牵牛和织女经过头顶的时候,天马行空般的天马座就从东方升起。” 那又怎么样? 这件事真叫人哭笑不得: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是为了什么?看上去似乎年纪轻轻却有不少苦恼的样子。现在倒好,一看见星星,居然像孩子一样快活地嚷嚷起来了!那些只不过是跟世间生活毫无关系的缀在天上的石头而已。 雨舒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到了这么高的高度,就能看得比地面上相当高级的望远镜还清楚了。哈哈哈!看那边,看到markab所在的方向有一个四边形了吗?那就是天马座,包括(星markab、(星scheat、β星algenib和仙女座(andromeda)的(星alpheratz。快看一眼!飞机一换角度就看不到了。” “……” “快点儿!” 简直荒唐透顶! 在男人的催促下,雨舒一边把眼睛贴到窗户上,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可笑的事情。是啊,确实有,他用手指的方向有四颗星星嵌在那里。 “由于秋天明亮的星星比其他季节少,那个四边形就起到了指示方向的作用。” “……” “是不是看起来像门呢?” 门?门扇?那……又怎么样?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些遥不可及的星星,跟人类世界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它们是待在自己的位置一动不动,还是运行得飞快?那个四边形是不是像交通警察一样吹着哨子疏通交通,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没有表露出来,但雨舒确实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因为,迄今为止她还从未跟别人谈过关于星星的话题呢。 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她在汉城长大,谈论星星的故事?是不是太土了?就连星星自己也因为人们觉得它们太土了,一气之下卷起铺盖离开汉城搬到了农村去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雨舒对星星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人类的艺术世界,记忆中保留着一个个片断,比如阿尔丰斯·都德的短篇小说《星星》、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凡高画的《星星闪烁的夜晚》等,还有动画片《银河铁道999》以及名字里有星星的调频电台深夜音乐节目、诗人金光燮关于星星的短诗、美国的星条旗、唱着“这颗星是我,那颗星是你……”的幼稚的流行歌曲歌词。 在雨舒看来,现在还跟星星有关的人,要么是脱离俗世的闲人,要么是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再不就是天文气象学专业的人,或者是深夜里翻山越岭的旅人和流浪汉。现在还有那样的旅人和流浪汉吗? 这么说,本应啃着廉价干面包的这个人居然坐在了头等舱的位子上! “您是学天文学的吗?” “是爱好者。” “啊哈,现在还有星星爱好者啊!可是……您看到星星,总是像现在这样……喜不自禁吗?” “是啊。但相比较而言,今天的运气特别好,在这个高度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容易啊!当然,地面上的观测受天气的影响也很大。反正,今天真的很高兴。” 嗬!是吗? 作为雨舒,对他的话和表情还不能完全理解。他那个高兴劲儿,就像星星是可以摘下来打磨成钻石一样贵重的宝贝似的。看到千万年过去之后依然嵌在那里的星星,一个人居然能高兴成这样,反倒是这件事更令雨舒感到吃惊。 这种人真少见! 雨舒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 年纪大概二十七八,身高大概一米七八,笑起来很友善,眼睛的白眼球白得清澈,瞳孔黑得发亮,不知道是不是经常看星星,星星映在眼睛里,眼睛就会变得这般清澈明亮?尽管雨舒起初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无所事事,但心里慢慢产生了一抹隐隐约约的好感,觉得这个人也许有可取之处。 其他的星座也能看到吧…… 他索性把脸贴在窗户上,试图探索高远的夜空,真让人没办法。雨舒因为已经跟他聊了几句,也不好意思态度太强硬,索性把自己的位置换给了他。他道了谢,换过位子后干脆不理会雨舒了,把鼻子紧贴在黑咕隆咚的窗户上,半个多小时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把头转过来转过去。 飞机内放映着好莱坞大片,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秒钟投到屏幕上。 真神奇啊!现在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吗? 可是,这样的人,到底应该称之为单纯还是疯狂?雨舒给自己出了这么道题,要自己选择。可是,无论对什么事情,只要爱好,就该这么狂热吧。当一个人投入地做一件事的时候,不管什么事,总有其美好的一面,何必大惊小怪呢。 作为身处激烈竞争中的专业人士,雨舒本想嘲笑他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喜好,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搞得自己不开心。 雨舒面无表情地看着空中小姐推着装满晚餐的车子走了过来。 吃饭的时候,那个男人好像得到了一个比王位更好的位置,喜滋滋地不停说着话,把已经从窗户里消失了的天马座的故事讲给了雨舒听。 神话里说,飞翔在高空的天马是海神波赛东用海边的沙子、波浪的泡沫以及怪物美杜沙的鲜血造出来的,天马帮助珀勒洛丰(bellerophon)击败了怪物卡美拉(chimaera),后来珀勒洛丰陷入骄傲自满之中,遭到宙斯的惩罚,天马则升到空中变成了星座。 那个男人匆匆忙忙讲完之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放下刀叉,重新转向漆黑夜空里隐藏的星星,顽强地把脸紧贴到窗户上。 真是个怪异……与众不同的人啊! 雨舒慢慢摇了摇头。 她虽然知道星座和希腊神话有关,知道美杜沙,但至于珀勒洛丰是谁,怪物卡米拉长相如何则全然不知了,他讲的一番话倒有一半没听懂。 嗬,看来即使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如果爱好不同,也会像这样无法沟通啊。 空中小姐把晚餐的餐具收走后,雨舒把椅子稍微往后放了放,戴上眼罩准备睡一觉。眼睛遮上后,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像全部消失了,感觉很舒服。在天亮之前,飞机横跨中国大陆进入中国黄海这段时间,雨舒中途只醒了两次,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他依然紧紧贴在飞机窗户上,第二次看到他的侧面,他似乎正陷入沉思中,不知道是因为窗户外的星星全都落下了呢,还是因为飞机经过云层,他的表情严肃得不得了。 这个人到底属于什么类型的人呢?雨舒心里暗暗猜测。她的这一疑问一出金浦机场的大门就有了答案。 飞机着陆后刚停稳,男人就从行李舱里拿出摄像包,有礼貌地跟雨舒道别之后消失了。 雨舒走出出口的时候,在拥挤的人群里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令她吃惊的是他正跟来接自己的g·m工作室的男职员在交谈。这位男职员因为是独生子,没有去服兵役,大学一毕业就到g·m工作室来工作了,是所有职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啊,室长!一路上顺利吗?请到这边来!” “哦,你们认识啊?” 这时,那个曾坐在雨舒旁边的男人正在低头看手表,根本没有注意跟前多了个人。接着他抬起头,神色匆忙地对男职员说了声“以后再联系”,就快步走出了机场大楼。 雨舒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再次问道: “他是谁?” “我的学长,比我高三届。” “什么专业?跟你一样学大众传媒吗?” “不是,学长是英文系的。” “是吗?没想到啊,我还以为他是气象学或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呢。” 她一边朝停车场走,一边简单地把飞机上的事情告诉了男职员。男职员听着听着大笑起来: “啊哈,室长,您可能还不知道,我的这位学长啊,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天文爱好者协会的一位传奇人物啊!当时学校和大街上到处都是示威的学生和重重防守的警察,学长却一个人肩上扛着天文望远镜从这些人当中穿过,说是去看星星。稍微有点儿关系的人都知道他。” “是吗?看来真是个独特的人啊!” 出乎雨舒意料之外的是,男职员恰好是天文爱好者协会隔壁的潜水爱好者社团的会员,知道很多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他今年二十九岁,名叫金永泰,父亲是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将领,现已离开军界,出任大韩公司董事长,大哥经营着一个有名的服装公司。他疯狂地迷恋星星,以至于大学多上了两年,前年才好不容易毕了业,现在运营着一个天文网站。在天体摄影方面,韩国无人能与他相匹敌,他手头的星星照片和天文资料也是韩国最丰富的。他还是专业科学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尤其是儿童杂志上的天体照片百分之六十是他的作品,已经出了三本关于星星的书了。他还在骊州的世宗天文台任台长,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里。 “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不寻常啊!” 坐在开着车的男职员旁边的雨舒点了点头,心里这么想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冰箱公司的广告片带子已经拿到了吗?” “是的,那个公司的理事昨天打电话来,说希望能配上柔和悦耳的流行音乐作为背景音乐。” “是吗?图像效果好吗?他们以前总是搞得乱七八糟。” “这次看起来还不错。” 职员转头看了看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眉间的雨舒,不无忧虑地说: “您先回家休息一下吧!要是直接去公司的话,要配上合适的音乐,恐怕一时半会儿都没法儿休息了。” “没事儿,去工作室!” 3.跟天马一起飞翔 距离和空间与人的感情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所谓亲密,指的就是物理距离的亲近 允许接近到非常近的距离,即使身处狭小空间也很自然 爱情,意味着两个人之间那种距离和空间的亲密性 对相爱的人来说,那种距离 和空间穿透彼此的身体达到无限小,直至心灵深处 反过来说,人和星星之间的距离无限遥远,根本不可能接触 因此,跟星星有关的是与人的身体截然不同的灵魂和永恒 对人来说,如果有不能实现的纯粹至极的爱情的象征的话,那就是星星。 新四洞g·m工作室。1998年12月4日。 雨舒手里拿着钢笔画的乐谱,音标在五线谱上飞舞,她戴着耳机坐在错综复杂的录音设备前,听着玻璃墙另一边新发掘的女歌手的歌声。 歌手是星探从美国俄亥俄州发掘来的韩侨女孩斯薇,刚刚十六岁,是从中学休学回国来的。混音器里传过来的她的声音如同一条直线,听不出任何感情来。她在音乐方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但有漂亮的脸蛋和一副好身材,音像公司为她量身定做歌舞,把她包装成可爱的代名词,推向市场,就能在一段时间内吸引到音像市场的主要顾客——女中学生们,像流行一季的某种钢笔或笔记本一样。 雨舒坐在完全隔音的试听间里听了会儿,伸手打开了麦克风。 “斯薇,唱得不错!你看第三个小节,有这么一句:‘我要成为你的树上绽放的淡绿嫩芽和花朵,亲爱的!’这个地方稍微加重半拍,就像深夜在胡同里等了很久,终于遇到了那个男人,这时你张口说的第一句话那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吧,再试最后一次,好好唱啊!” 前奏重新响起来了,歌词和旋律都非常活泼,但是,名叫斯薇长相甜甜的女孩还是没有表现出韵味和感情来,刚才雨舒指出来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改变。雨舒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双手抱胸听着的男职员。 “再试下去她该受不了了,怎么样?刚才那遍稍微好点儿吗?” “确实好点儿。” “那就是它了。” 雨舒转过头看到斯薇一边唱歌还一边留心着自己的反应,就朝她做了一个“唱得好!”的表情,掉过头却轻声叹了口气。 男职员接了一个电话,递给雨舒,是把斯薇送到g·m工作室来的综合娱乐公司j-star的音像企划负责人。 “水平怎么样?” “最少八万张,最多十三万张左右!” 他们说的是预计的唱片销售量。 “只有这么多吗?” “你还说只有!就这也是因为我了解公司的宣传战略才敢这么说的。斯薇的声音根本没有春天的感觉,说是冬天倒更合适,也许唱圣诞颂歌不错。金部长,星探就只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吴室长,这样的话千万不要跟我们董事长说啊!” “知道了,挂了吧!” “等一下,你知道那家叫天鹅家具的公司吧,几天前来电话说要在广告里用我们的签约歌手j的歌《结婚戒指》,可是那边的导演拿不准在广告的哪个场面放入哪个小节,用多大的音量,所以希望最近跟你见面讨论一下,吴室长,帮个忙吧!” “这是怎么啦,你那儿不是有好多专家嘛!我很忙。” “帮我一次吧,时间定下来后再跟你联系,就靠你了!什么时候请你喝酒吧,对不起了!” 电话挂断了。 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免费替他们做了一两次,现在居然上瘾了! “要做吗?”男职员问雨舒。 雨舒冷笑着说:“我疯了吗?那活儿多费神多费眼睛啊,好几天把脸贴在画面调整器上一动不动,那些家伙全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吧?不做!” 改为震动的手机在雨舒的口袋里动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开朗的声音: “哦,是章导演啊!” “你还不请客,想挨揍吗?嗯,不是说要好好请我一顿吗?” “哎呀,反咬一口也不能太过分了啊,明明是你自己说工作忙没时间的!” “不管怎么说,去了趟欧洲,总得有点儿表示吧,连礼物都没给我买,这顿饭是说什么也要请的!嗯,酒就算是饭后甜点吧。” 对方是广告片导演章容哲。 “哦嗬,今天想吃白食的人可真多啊!对了,最近电视上那个广告拍得真不错啊,听说那个手机公司的竞争对手中有人扬言要杀了你?你可得小心点儿啊!” “哈哈,之所以工作就是因为有这种乐趣啊,像我们这种人的目标不就是成为高价悬赏的对象嘛。” “好了,看来你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啊,那还是你来请吃饭请喝酒吧!” “工作呢?” “几乎都完了,几点见面呢?” “那就三秒钟后见吧!” 什么?就在雨舒狐疑的一刹那,录音间的门打开了,章容哲一边合上手机盖,一边走了进来,脸上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 “呀哈,你出场的技术一天比一天更熟练了啊!” “感动了吗?” “有点儿。” 章容哲穿着带帽子的黑色长风衣和宽腿的牛仔裤,一只手摸着茂密的胡须,另一只手的手掌拍打着挂在录音间一角天花板上的沙袋,这个沙袋是雨舒运动兼烦恼时撒气用的。职员们都用拳头击打沙袋,而雨舒用跆拳道高手敏捷的踢腿来击打沙袋的上半部分。 章导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朝着玻璃墙里面刚唱完歌的女孩努了努嘴: “谁啊?” “新的春的讯息!” “哈!演唱组合ses和pinkle该紧张了。” “从数目上来看不占优势啊!” “哈哈,那倒是,那帮女孩子简直是美的暴力组织啊!” 斯薇朝他们甜甜一笑,走出了录音间,雨舒也开始准备离开。 她在办公室里签最后几份文件的时候,大个子的章导演占据着整张沙发抽了会儿烟,然后开始咂吧起嘴来,这是他有话要说时的习惯。 “怎么了?什么事呀?怎么又这样,有话快直说!” “接了一个不属于我专业领域的……生意。” “哇!瞧你得意的样子,是桩大生意了,对不对?” “是啊,可是……” “不管怎么说,还是能做成的吧?” “还是有点儿问题啊,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自信不起来,想回绝吧,利润确实太丰厚了,有点儿舍不得,而且第一企划公司的人一直在周围探头探脑想夺走这笔生意,拱手让人也太伤我的自尊了。” “哈哈!这个世界上还有章导演搞不定的影像问题吗?” “别这样,严肃点儿!我的专业是快速影像,就是突破性的影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后脑勺上挨了一棒子一样爽快,可是,sk电信莫名其妙地要我表现亲情,而且还要跟星星和夜空联系起来。真是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这件事交给像我这么不懂浪漫的人!” “那就劝他们改其他的内容不就得了吗?反正这主要是树立形象的问题。” “你说对了,现在sk电信不正在向完全民营化过渡嘛,同时要提高011手机的市场份额,这次广告他们就想一石二鸟,既让消费者清楚地认识到迟早要强调的企业价值观——亲情,又在画面上显示出011来,提高市场占有率。据说光是得出家庭这个概念就花费了两亿韩币的经费。” “是这样的啊,我都理解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以星星和夜空为主题呢?” “据说这是进行了广泛的资料分析和调查研究得出来的结论。啧啧!那些人啊,说是仔细调查了跟sk电信走过同样路子的跨国企业的广告,还在美国、日本和欧洲的五个国家进行了细致的调查,结论是成功的广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采用了星星和夜空来做比喻。我当然提过别的意见,绞尽脑汁想出五个绝妙的好主意,拿去跟那边的负责人讨论,结果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他们的部长,甚至董事长我都见过了,异口同声地要求无条件照原来要求的那么做。唉!对他们这种死不悔改的僵化头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是可怕啊!” 雨舒差点儿脱口而出:“真是的,那就用那些跨国广告公司的人不就得了?”但又觉得是个傻问题,于是把话咽了回去。广告最重要的不是从理性上说服人,而是从感性上打动人,决定成败的这种极其敏感的感情是只有那个国家的人才能了解、才能把握的一种语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资本和人才方面拥有雄厚实力的跨国广告公司进入韩国影像广告市场之后一直遭遇惨败。 “要是真的不合适就放弃吧,否则,一次搞砸了,名声马上会一落千丈的。” “可是,我……还年轻啊!” “什么?” “可恶的挑战精神折磨着我!我是不是太莽撞了?” 雨舒扑哧一笑,瞟了一眼章导演: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还是要做啊。” “对,要是这样的任务都接不了的话,还不如咬舌自尽呢。吴室长!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非常了解星星的人?不要教授啦天文学家啦这些满嘴理论的人,要纯粹为星星疯狂的人,能跟这样的人聊聊就好了。” 瞧这个人,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是特意来看我,而是找我帮忙来了。可是,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雨舒在脑海中过着一个又一个名字,突然,她想起了在飞机上见过的那个男人——金……叫什么来着?宇奎?宇…… “等一下。” 雨舒抓起电话,叫来了去机场接她的那名男职员。 “啊,您是说金永泰学长吧?” “上次你们说要再联系,最近见过面吗?” “还没有,彼此都没有联系过。” 章容哲通过男职员简单了解了一下金永泰的情况,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做事从一开始就有严密计划的人,比如在跟人见面这方面,他一定要对这个人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才肯见面。 “需要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吗?” “不用了,不是说有那人制作的个人主页吗?我先进去看看再说吧。你知道网址吗?” “当然,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在上面闲逛过。” 不会已经废弃了吧?男职员带着一丝忧虑,在电脑上敲出了网址:http:// ——星星派对。……嗬,简直像烛光派对一样浪漫啊。 一点击“检索”,在人类创造的最广阔的空间——互联网上马上出现了他的个人主页,天上的银河与星座像宝石一样散布在页面上,总共有十几个栏目。鼠标一动,每个栏目里无数美丽的星星照片、星云、星团、星座、彗星的照片和各种各样扫描的月亮的照片就展现在眼前。还有去南半球在澳洲天文台上照的照片,网站的主人金永泰刊载在各种科学杂志上的文章,以及天文月报、星星观测会、育英天文、天文爱好者月报等期刊和天文爱好者协会动向等丰富的内容,都整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看来他确实是一个满腔热情的人啊! 章容哲和吴雨舒花了近三十分钟的时间在他创造的星星世界里遨游,处处可见他特意为不了解天体的一般人做的悉心安排和想通过这个空间一目了然地表现夜空的愿望。 “怎么样?电话打还是不打?” “嗯,我很喜欢!打吧,通了以后我来说话。” 职员拨电话号码的时候,章导演点上一支烟等待着。这时,吴雨舒在他的网站里东看看西瞧瞧,突然发现了一篇题为《与天马一起飞翔》的文章。 写作的日期是1998年9月2日。 啊!这么说…… 吴雨舒心里微微一惊,就是那天,从法国搭乘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国的那天。既然是天马座,这篇文章肯定是坐在自己旁边的那段时间的纪录。雨舒好奇地点击了那个题目,蓝色星空背景上出现了闪烁的白字。 在法国里昂参加了为期两个星期的国际天文爱好者大会之后,在归国的飞机上,我看到了飞翔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的天马座。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陷入绝望之中,因为在离开韩国去法国里昂之前,我曾经对我最亲近的三个人说我要从此放弃观测星星。一想到要废弃从十岁开始几乎伴随了我二十年的天文望远镜,心里的痛苦简直难以言表,但是,由于我的行为令家人难过,我别无选择。在彻底放弃之前,我决定最后去一次里昂,回来之后就像他们所恳切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平凡正常的城市人,所以,这次里昂之行对我来说真的像跟星星的最后一次约会一样。但是,在机舱里发现了四角形天马座的那一瞬间,我顿然醒悟,只有这道门才是我应当走进去的惟一的路啊! 我下定决心,哪怕前进的路上有难以想像的阻力和困难,也决不屈服。我把这句话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透过小小的舷窗,我整整看了三个多小时,是明确了自己的人生坐标并将其铭刻在内心深处的意志支撑着我,于是,伟大的星座们一个接一个地映入我的眼帘:织女星所在的天琴座、牵牛星所在的天鹰座、在银河上飞翔的天鹤座…… 啊,真庄严啊!喜悦充溢着我的心。 在几万英尺的高空,它们都在美丽地飞翔,就在我身边飞翔,似乎不断地给我力量。 我还看到夜空中几颗彗星像投向我、鼓励我的花朵一样落下来,好像在说“拿出勇气来!加油!”我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而出。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很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动摇了,我要果断地走我自己的路。对这段时间因为我的彷徨和苦恼而担忧的同事和其他所有的人致以衷心的感谢!还有一个人——那个不知名的像黑手党一样的女孩,她为我打开窗户,爽快地把窗户旁边的位子换给我,令我重新找到了星星。 4.七朵水仙花 星星是孤独的。大多数时间独自挂在无边无垠的空中 从这一点来说,星星和人的本质是相同的——散发着孤独美丽的光芒 最终倒向永恒,而且,所有的星星都跟神话中自恋的始祖 那喀索斯相像。太爱自己了,因为自己的美 而死去。那喀索斯死后变为水仙花 神话创造的世间的水仙花散发着孤独者的芬芳 雨舒跟章导演一起见到金永泰是那之后两个星期的事,12月18日。 金永泰曾两次拒绝了章容哲提出的会面要求,章导演说自己可以去他工作的骊州世宗天文台拜访,但永泰每次都说自己要跟学弟一起扛着个人天文望远镜去山上观测,婉言拒绝了。章导演说如果能给自己提供必要的资料,就会付给他相当可观的酬劳,也被他拒绝了。于是章导演整天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哪怕是求见总统也不至于这么慢啊!有这么严重吗? 五天前,雨舒直接给金永泰的手机打了电话,一天试了四次,直到傍晚才总算接通了。 “您好!” “哦……您是哪位?” “我是金永泰先生应当请吃饭的人,我有吃这顿饭的充分的资格!” “嗯?您到底说的是什么?对我来说没有这样的人啊?请您说明您的身份!” 他的声音不太平静,似乎带着某种情绪,但这种时候,最好装作没有觉察,要是被他传染得自己也缩头缩尾的话,结果十有八九不会太好。 雨舒爽朗地说:“把整个舷窗全让出来了的人!这么说的话,您能明白吗?” “啊……啊,是啊,在法航班机上!” “想起来了吗?” “当然,我一直都由衷地感谢您啊!” “啊哈,光说可不行啊,绝对不行!人要是欠了债就得还嘛。” “真是的,您说要怎么办?” “这个嘛,请我吃顿饭吧!” 雨舒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想:这人该不会以为我是饿疯了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但对韩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起吃饭更易于交流感情的了,饭带给人的满足感是仅次于母爱的,社会经验丰富的雨舒早就明白了这一点。这个男人既然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度过,那么在电话里要他请客,他肯定会竭力拒绝的,这时全力攻击是最好的战术,如果对方犹豫,就用一点儿厚脸皮、一点儿强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他答应。 金永泰果真犹豫着,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动静。 “要知道,我,可是‘黑手党’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嘛!” “啊?这……这么说,您上过我的个人主页?” “哈哈……当然了。” “……嗯……好吧。” “好,那什么时候呢?即使明天我也可以。” “后天我得去汉城,跟人约好的。” “那就四天后见吧。” “不,五天后吧,28日。” 于是雨舒和金永泰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当然雨舒已经打算好了带章容哲去,人际关系方面的事电话联系与直接面谈有着天壤之别。雨舒之所以对这件事这么认真,是因为章容哲导演的为人相当不错,而且他确实有才干,虽然并不是雨舒的男朋友,但她对谁都敢担保他的为人。另外,雨舒偶然发现金永泰在个人主页星星网站上把自己称为“黑手党”,觉得这个人还挺会看人,挺有眼光的。 雨舒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火,一个人哈哈笑起来,心里似乎也想再见见那个有着明亮美丽的眼睛的男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能结交到趣味相投的朋友,也是幸福和快乐的不容忽视的重要条件啊。 28日晚上七点。 他们约在景福宫前面一家叫“毗湿奴1”的小咖啡馆里,永泰到汉城来的时候偶尔会去那里坐坐。咖啡馆的墙上挂着韩国传统纸上画着鱼的图画,工艺品和带花纹的布都是手工制作的,屋里回旋着印度音乐,点着蜡烛,淡雅而幽静。 “哎呀!您受伤了?” 一看到迟了近二十分钟穿着风衣的金永泰,雨舒大吃一惊,他左边的额角和眼皮上用橡皮膏呈十字形贴着一大块纱布。这人比我还猛啊,居然实打实地打了一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山上待得时间太久,在野外熬夜太多,他看起来比飞机上的时候憔悴了很多,脸颊陷了下去,但双眼还是闪烁着蓝光,眼球黑白分明。他的眼神依然忧郁,表情却比那时略微开朗一些。 “没什么。” 他淡淡地说着,把手里拿着的黄色水仙花束递给雨舒,水仙花好像黄色小苍兰在爆米花机里爆大了一样,散发着芬芳的香气。 “干吗……送花啊?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啊。” 然后他用眼神问道:那位是…… 听了雨舒对章容哲导演的介绍之后,金永泰“啊”的惊叹了一声之后笑了,嘴里说着“到底这样见面了”向章导演伸出手去。刚才雨舒和章容哲还担心他会不会把章导演当做是不速之客呢,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现在两颗心才都放下了。要是他一门心思钻在星星里,性情孤僻怪异的话,一旦看到被自己拒绝了两次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跑来坐在这儿,说不定会迁怒于把自己约到这里来的人,大发脾气,一脚踢开门冲出去呢。 “额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象是会打架的人啊。” “哈哈……这个呀,好比一个勋章。” 他不在意地大声笑了。 章导演夸赞道:“您仪表堂堂,性格又这么开朗,真是难得啊!” 金永泰很自然地回答:“您过奖了,像您这样高大魁梧才真叫英俊呢。” 雨舒超然地注视着两个男人对视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样子,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不知道彼此是不是一眼就看了出来,但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默契,畅快地笑着、交谈着,几乎没有时间注意雨舒。 热爱生活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人,无论从事什么领域的工作,都必然具有一种共通的纯粹野性,交流起来也就免去了很多客套、虚伪。 他们换到附近永泰常去的一家饭馆之后,两个人就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畅谈起来。服役的时候您去了哪儿?停战区?啊!汉滩江流过的中部前线?您喜欢棒球吗?我是斗山队的铁杆球迷!登山怎么样?就着这些平凡琐碎的话题,两个人已经喝掉了五六瓶啤酒,时间也过去了两三个小时。 啊呀,反客为主也不能这么过分啊,别忘了今天的中间人是谁啊! 雨舒虽然感到被孤立在他们的话题之外,但并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反而觉得跟这么优秀的男人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久违了的充实感。 哎,真是的,这对我来说可真是个谜,男人怎么能光是聊聊服兵役和棒球的事就能变得那么亲密呢? 在饭馆里喝了一通啤酒之后,在章容哲的提议下,两个人互相公开了居民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一发现是同一年出生的,两个人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搭着对方的肩膀,不再使用敬语了。雨舒好像是在看一场速战速决的现场直播,当然主要是性情豪爽、举止大方的章导演主导,金永泰接招。 喝得来了兴致,他们索性去钟路找了家酒吧正式喝起来。在酒吧里喝了两瓶洋酒后,三个人都有点儿醉意了,章容哲把一只胳膊搭在金永泰的脖子上,一口喝光杯中的酒,把鼻子凑到对方的脸上闻了闻。 “好久没有闻到人味了,我真高兴啊!你呢?” “我也是。” “呀,那就帮我这个朋友一次吧!有了你,我肯定能把这次的事完全搞定。” 章导演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藏不住,趁着气氛很好,来意脱口而出。 “啊……你说的是拍广告片那件事啊。”毫无思想准备的金永泰嘴里嘟囔了一句之后,随即出人意料地问道:“给多少?” 反应之敏捷,为人之豪爽,竟令章容哲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嗯?酬劳哇?哦,当然要给了,你说需要多少吧?” “要说需要的数目……那就不多不少两千五百万!” 雨舒刹那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千五百万!这是雨舒和章导演都没有预料到的大数目,无论广告业多么赚钱,可是就为了从一个人的专业知识中取材就花这么多钱也有点儿说不过去。要是把创意、信息、提供资料等全部委托给提出星星和外星人概念的好莱坞电影制作企划,花这么多还情有可原。但金永泰的表情很平淡,似乎没觉得这样的要求是照准朋友脑后打了一棒子,反而觉得一切都很自然。 “嗯……太多了,便宜点儿!” “一分也不能少,这就是我真正需要的数目,要不你再去找别人好了,我今天结识了你和吴雨舒小姐已经很满足了。” 嗬!真有意思,接着往下看吧。 章导演露出为难、困惑的神色,甚至有一丝犹豫,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的金永泰却显得异常平静。雨舒猜不透这两个男人之间会得出什么结论来,她自己和章导演都是谙熟生意之道的老手,并不是说他们已经变成老油条了,只是作为在广告界和商业音乐方面拥有自己事业的人,不可避免地要跟客户进行关于钱的讨价还价的斗争,一方当然想尽量少花钱,另一方则当然想尽量多得一些,这是交易的基本原则,可是,雨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在生活中基本上跟钱没什么关系的叫金永泰的男人所采用的方式竟然是专家中的高手才懂得运用的。 要么全部,要么零,这决不是随随便便碰运气,这需要具有无人匹敌的实力做前提的。 转瞬间,雨舒从两个人的表情上已经猜出了胜负。 章导演挠了挠后脑勺,咂吧咂吧嘴。 “嘿,从记事起我还是第一次窘成这样呢!好吧,就这么定了,行吗?” “明天上午划到我的账户里,下午我要用。” “啊哈,你真是个强劲对手啊!好像要的是存放在我这里的钱似的。” “还有……聘用我的最长期限是一个月,当然,要是一两天就结束了,我会感谢你的。” “真是的!” 章导演似乎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举起两只手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然后回过身看着雨舒,轻轻摇了摇头。 “吴室长你相信吗?现在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真的,今天,纵横天下的章导演,在吴室长面前是丢尽脸面了。不管怎么说,好!既然这样,金永泰,为了庆祝我们口头合同的签订,干一杯吧!” “好。” “怎么了,吴室长,举杯啊!” “……真吃惊啊!” “什么?” “简直想聘你作我们工作室的理事,金永泰先生!” “哈哈……别提了,那样的话,吴室长的工作室一个月之内就会关门的,我只不过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而已。” “是吗?” 三个人开怀大笑起来,笑声中三个酒杯碰在了一起。 干杯之后,雨舒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着互相搭着对方脖子快活地摇晃着的两个人。事情这么解决了真不错,两个人显然都很愉快,互相满意,雨舒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 章容哲分明是在金永泰身上看到了雨舒没有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管是什么,章导演显然认为金永泰比自己预想的更有魅力。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们走吧!好久没有收到帅哥送的花了,多么美好的夜晚!从现在开始,就让我来痛快地招待招待你们吧!” “是吗?好啊!也没必要去别的地方了,直接去吴室长的咖啡馆吧,在那里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到天亮啊。” “哦?这么说……雨舒小姐是……咖啡馆老板娘?” 什么?咖啡馆老板娘?这些人确实喝多了,已经没什么分辨能力了。 “老板娘?哈哈哈……是啊,叫吴室长不如叫吴老板娘啊,虽然穿着打扮和朋克发型有点儿不那么合适,可是足够漂亮啊!” “好吧,章导演,既然这样,今晚就叫我老板娘吧!” “好啊!日安,老板娘!” 三个人坐上了出租车,朝着成均馆大学附近的雨舒的咖啡馆“静谧”奔驰而去。豪爽的章导演抢先坐到了前面的坐位上,雨舒和永泰并排坐在后排。出租车出发之后,雨舒才有机会仔细端详收到的花束,从上面看起来,喇叭型的水仙花仿佛一颗颗星星。 雨舒拿着一束花坐在那里,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以前也有男客户拿着花篮或盆栽来,但每次雨舒都会告诉他们“下次带肉来吧,要韩国本地牛的外脊”,因此,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花了。 花到底有什么味道呢? 雨舒长吸了一口气,数了一下花的数目,共七朵。幸运数字?或者象征北斗七星的七颗星星?到底什么意思呢?哎呀!对了,不是有那么一首流行歌曲嘛——七朵水仙花!可能是四兄弟合唱团(brothersfour)唱的吧?要不就是斯卡洛·奇特?难道这是那首歌的含义吗?歌唱一无所有但全心全意的穷苦爱情?对我?!怎么会! 雨舒把鼻子埋在花瓣散发出的幽香里,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右边的金永泰,他从上车以后就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 ……嗬,心情有点儿微妙啊! 他白净的脸近乎苍白,从侧面看,从鼻梁往下,唇线、下巴的线条像雕刻一样精致完美。有些人闭上眼睛就会露出本心,金永泰微闭着眼睛的表情上似乎有一种属于蓝色色系的清冷的气息,如影子般在游走,略带疲倦、略带忧伤的气流沿着他脖子的线条淌下来,他的双手恭顺地交叉着平静地放在身前。 雨舒脸上那股活泼的劲头收敛了一些,她反复地端详着他的双眼和侧面轮廓。 这个男人确实有很多超凡脱俗的地方啊,很少见的,不,是雨舒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类型。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是在人山人海的汉城的任何地方都无法体验到的……难道是因为自己知道他是观察星星的男人吗?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的那种震慑的美,令雨舒屏息的那种美,难道只是来自星星的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吗?真是的……可是,他说缝了九针的那个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瞧我!我怎么又这样了,为什么满脑子都是这种杂七杂八的想法?这个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吴雨舒,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雨舒注视着永泰的侧面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稍微动了动身子,把头转向了背着雨舒的方向,在他轻微的动作中透出一种寂寞和孤独。雨舒感到浑身一激灵,鼻尖酸酸的。 突然,雨舒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抬起手,用手指轻轻触摸他那沉默的手或熟睡般沉静的脸庞,如果触摸到了,似乎自己马上就会陷入跟夜空差不多的那种陌生的静寂里面去。 怎么样……试试吧? 雨舒竖起一个手指,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猛地清醒过来。 这是想干什么呀!疯了吗? 我……确……确实喝醉了。 5.仙女座银河m31 看傍晚天边的晚霞 光的消亡,灿烂了一天的光的消亡美丽得令人悲伤 光的本质是包容一切的怀抱。只有一天生命的明亮的光 把山和树、大海和小溪、城市和人们抱在温暖的怀里 然后松开她无比温柔的臂膀,慢慢向西方退去 血红的晚霞诉说着离别的依依不舍 知道吗,那美丽的光去了哪里 那个地方就是……星星 金永泰驾车出了骊州收费口。 晚上十点四十分,他的四轮驱动越野车一出收费口就向右拐了个弯,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开了大约五分钟后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这里能看得到骊州大学的灯光,他再一次右转,上了42号机动车专用路。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他一直在跟章容哲和吴雨舒喝酒,现在酒精在胃里翻涌着。42号公路不是主路,这个时候路上车很少,永泰降低车速,点了一支烟。车里副驾驶位子和后座上放着今天下午新买的三台二手望远镜,是取出章导演拨进他账户里的所有的钱买的。他瞥了一眼望远镜,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表情,但马上就被伤感占据了。 他从法国回来已经一个月了才跟女朋友朴欣妮联系。 在欣妮最喜欢约他去的汉城凯悦大酒店的水晶宫里两个人见面了。 “你说什么?不想做改变?” “……” “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欣妮似乎要做最后一次确认,手松开了卡布其诺的杯柄,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后倾,轻轻靠在沙发背上。她的父亲代表江南某地区连任三届国会议员,在这种背景下长大的欣妮,美丽的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具有一种威严。 欣妮在意大利学习了七年时装,光是她戴的丝巾的纹样和系法,就显然比周围的其他女人有品味得多。 就在这时,一位满头银发的女士经过水晶宫,发现了欣妮,微笑着走了过来。 “哎呀!老师!”欣妮惊喜地叫着站了起来,转头跟永泰说要离开一会儿,就跟那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走到玻璃窗旁的空桌子边并排坐下了。两个人交谈着,一直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中年女士似乎是从意大利作为交换教授来韩国的时装界人士。欣妮快活的笑声不时传过来,显然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来。 永泰抽出一支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欣妮,招呼服务员给自己续了杯咖啡。 跟永泰只差一岁的欣妮是永泰大哥经营的国内有名的服装公司的企划理事。欣妮说要回国的时候,好几本杂志争先恐后地刊登了这个消息。她已经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时装节上展示过自己的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她的父亲又是执政党的中坚力量,给她提供了有力的背景支持和资本支持,因此,国内业界有关人士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所有的人都猜测她会买下或租下整栋的大楼,建起有专门品牌的自己的工作室和专卖店,但朴欣妮却出人意料地进了jj服装公司作企划理事,jj虽然是一家众所周知的大公司,但似乎配她的身份还是有点儿勉强。这一选择,固然出于花些时间来了解国内市场的考虑,也是作为公司负责人的永泰的大哥——金宇硕如饥似渴地网罗人才的结果,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的恋人金永泰。 欣妮回国后的一年间,为公司做出的贡献远远超过了职责要求的范围。韩国服装市场因为金融危机而变得艰难之后,欣妮用品味高雅独特的高档新产品打开了日本、台湾和新加坡的市场,反倒把公司的销售额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她的父亲朴议员对女儿大展身手持观望态度,他一直认为,凭自己的身份和女儿的相貌才能,完全能跟超一流的财阀甚至总理家联姻,而且,对于英文系毕业却到处看星星的金永泰,他也很不以为然,但固执的女儿喜欢,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永泰家早就催着订婚了,但朴议员提出的前提条件是永泰必须放弃天文观测,学习做生意。永泰的父亲和大哥早就在公司的企划部门为永泰留了一个职位,但永泰却藏在山上连影子也找不到。 金永泰大学毕业前父亲生日那天,他很晚才回到家里。父亲和比他大八岁的大哥宇硕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地喝着威士忌,说着话。客厅的墙上挂着父亲脱下军装之前穿着三星制服照的大幅照片和晋升将军时总统亲自授予的忠诚刀。永泰一走进客厅,父亲和大哥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他身上。 “坐下!” “哎……” 宇硕双手给父亲倒了威士忌之后,回头打量弟弟时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满。 “你不能早点儿回来吗?” “……哦,有点儿事。” “什么!”父亲的脸上透出怒气。 “什么事?” “啊……转动穹顶的开关装置突然出故障了,因为修理所以回来晚了。对不起,爸爸!” 金董事长一听是修理打开天文台主天文望远镜的穹顶的装置,原本红润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毕竟是自己的生日,脾气暴躁的他竭力忍住怒火。 大哥小心地观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转向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的弟弟,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你也喝一杯吧!” “不用了。” 父亲突然大吼一声: “接着!大哥给你,你怎么敢不接!” 这就是父亲,一生奉行的信条就是“以服从为天职”的父亲。看到父亲震怒的眼神,永泰双手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把杯子递还给大哥。永泰早已料到这次回家会面对眼前的情形了。他一直背着望远镜,从一座天文台到另一座天文台,从便于观测的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但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避眼前的现实。 永泰一边想着父亲有一次发脾气时曾说过“你这家伙是武装游击队吗?在山里爬来爬去”,一边在心里又一次给自己鼓了鼓劲。 叼着烟斗的父亲噗地喷出一口烟,接着一声长叹: “唉……你这家伙马上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 “我问的是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 “……嗯。” “我问的是,你还要跟现在一样像个疯子似的活着,还是从现在开始找个工作活得跟正常人一样。还要我继续解释吗?” “不用了,爸爸,您的话我听懂了。” “那你就说说吧!” “刚喝了酒,明天早上平心静气地跟您说吧。” “没关系,现在说!马上!” 电话铃声响了。 大儿子接了电话,把听筒交给父亲,说是道路公司金专务,这个人稍晚记起了父亲的生日,所以打来了电话。父亲即使在接电话的时候,也一直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小儿子,仿佛在说:今天你一定要说个明白,要不非给你点儿厉害瞧瞧不可!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 永泰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炯炯有神的双眼似乎冒着火花,要是搁在从前,恐怕要从腰间拔出手枪,顶在不听话的儿子的太阳穴上一枪解决问题了。看到父亲极其冷酷的眼神的一刹那,永泰的眼睛里一股热流差点儿奔涌而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永泰小时候对星星产生兴趣,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那时父亲是边防部队的中队长,还只是个尉官,经常把永泰架在脖子上,爬到高处去看星星。 “等着瞧吧,爸爸要摘下天上的星星!” “爸爸,怎么摘啊?那么高!” “哈哈,爸爸能摘,绝对没问题,而且不止一颗,爸爸要摘四颗。” “大将?” “哈哈哈……对了,摘下四颗星星,贴在肩上,还有帽子上也贴四颗。” “啊呀,肯定很神气啊!爸爸会感到幸福吗?” “当然,一定会幸福得不得了。” 当然身为大尉的父亲说的是军队的等级,而五岁的永泰以为真的是天上的星星,从那以后,年幼的永泰经常观察起高地夜空上大大小小的星星来。在那里,星星是极为寻常的东西,似乎一阵风吹过,天上的星星就会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哗啦啦掉下来——拖着长尾巴划过天空的流星常常映入永泰的眼帘,“星星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啊!”永泰这么想着,盘腿坐在山坡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希望能拣到拳头大小的星星拿给爸爸。 因为,如果爸爸得到星星,就会很幸福。 他长大以后才明白,父亲想要的其实是名誉和权力,但这已经是永泰有了天文望远镜后的事了,他已经完全深陷在星星的魅力中无法自拔了。 中学二年级时,母亲因病去世了,永泰更加热衷于观测星星了,他心里总是觉得,母亲离开人间后去了天上的某颗星星上,尤其是看到仙后座的时候,他的心仿佛也到了那个星座。 仙后座整年都能看到,包括以北极星为中心的五颗星,跟北斗七星遥遥相望。春天挂在北边的地平线上,呈w型,秋天则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写出一个m字,无论哪个季节,仙后座都在天空中闪耀着光芒,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永泰。 从w到m变换着姿态但一抬头总能看到的仙后座,对初中时代的永泰来说就好像妈妈一样。因为他小学五年级时看了动画片《银河铁道999》,片中的主人公男孩哲伊四处寻找妈妈,最终在仙女座找到了妈妈,那是永远的生命和爱情所在的地方。“既然哲伊的妈妈在仙女座,我的妈妈为什么不能在仙后座呢?”永泰常常这样想。 等永泰翻开关于天文学的专业书籍之后,才知道银河是多么辽阔无垠,光是太阳大小的恒星就有一千亿个,离地球二百二十万光年的这条宽广无边的银河竟然正在以每秒三十五公里的速度离开我们,离开地球,慢慢越来越远……或许有一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科学事实曾令永泰多么伤心和绝望啊! 作为一个人,无论想像力多么丰富都无法企及星星的高度,无论多么聪明也猜不透夜空世界的秘密。 透过天文望远镜望向天空的时候,永泰感觉到了自由,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如同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一样的夜空,因为他深深的爱而将未知世界中隐藏的秘密一点一点地透露给他。 到那时为止,父亲还没有太担心这个整天拿着天文望远镜陷在天空里的小儿子,仅仅偶尔会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小子怎么像个女孩子似的,他的期望更多地放在了跟小儿子性格迥然不同的长子身上。 永泰上大学之前打算报考天文系,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说即使他坚持要看星星,也只能作为业余爱好。于是他勉强选择了英语系,目的是为了读懂很多天文学方面的英文原著。 当时正擦着高尔夫球杆的父亲追问了一句:“英语系?”表情似乎很不满,但没有再说什么。他希望儿子能进法律系,所以对英语系还是不满意,但也没有极力反对。 上了大学以后,永泰一门心思跳进了天空里。在整个夜空里,人的肉眼能看到的星座共有八十八个,包括六千多颗星星,在韩国能看到的星座是七十三个,其他的必须到南半球去才能看到。但透过天文望远镜观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而且随着望远镜性能的改进,观察到的星星的数目会呈几何倍数增加。 永泰无数次用放大镜审视着星图,对别人发现的星星一颗一颗地确认。但寻找亮度较低极为遥远的星星,绝对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就像在翻滚着滔天巨浪的大海里驾着一页扁舟,灯塔的光芒迷离闪烁,若隐若现,很难切实把握。 一般人如果夜晚去到离城市较远的地方,偶然间抬起头看见了天空的星星,可以情不自禁地感慨:“啊!繁星似锦,真美啊!”但背着专业装备观测星星的世界就没有这么浪漫了,那真的像寻找新大陆的航海一样艰险。 首当其冲的就是现实的制约因素太多。要成为天文爱好者,至少需要具备观测天体的最基本的个人装备。一般的天文望远镜和相机至少几百万韩币到几千万韩币,这个价位的望远镜非常沉重,一般分为主镜、镜筒和三角架三部分,两三个人才能携带到观测地。观测地必须远离灯光,所有光线都是观测星星的敌人,越是城市的灯光照不到的遥远的地方越好;比起山下,离星星更近的山顶上开阔的平地更好。寒冷的深秋,湿度很低,天空晴朗得近似透明,观测效果比夏夜好多了;无论什么季节,观测都只能在没有月光、漆黑一片的晦日及其后的几天进行。另外,即使克服重重困难到达了观测地点,也还可能因为阴天或多云,在山顶的寒风中瑟瑟抖着等到天亮却连星星的影子都看不到。因有这些苛刻的条件制约,所以无论多么狂热的业余天文爱好者,一年中能好好观察夜空的星星十几次,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有人问这些观测者,你们为什么自讨苦吃?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找到别人没有找到的星星?到底是能赚钱呢,还是能带来名气?恐怕会问得他们哑口无言。如果说这类似于爬上喜马拉雅山八千米高峰的登山者的心情是不是可以解释呢?不也有人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吗:明明还要下来,为什么要爬上去?一次远征甚至花费数十亿韩币!钱就像打了水漂一样,真搞不懂这些人! 或许还有一点可以拿来自我安慰:观测星星无论多么艰苦,但不至于像登雪山那样冒着生命危险。 最终,这些天文观测者和登山者的回答顶多是:“因为喜欢星星”、“因为喜欢山”而已。 天无绝人之路,永泰近十年观测星星的同时,找到了一条不放弃爱好还能维持生计的道路——在天文台工作,兼作自由撰稿人,把自己观测星星拍的照片和写的稿件卖给杂志社,需要这类稿件和杂志社有数十家。八年前他第一次在少儿杂志上发表了关于星星的照片和故事,那时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后来,他出版了《夜空的秘密》、《星星的故事》、《天文观测的历史》等书籍,在这些关于夜空的导航书籍出版后,他终于不必再从前辈和相关机构那里借天文望远镜,而是靠用心血和辛劳得来的稿费一样一样购全了属于自己的观测装备。 随着永泰在天文界声望的扩大,他担任了骊州世宗天文台台长,成为十几名职员的领导。 此时,永泰已有足够的自信跟星星一起构建自己在世间的生活了。当然,不能像父亲和大哥那样拥有豪华的宅第,开着昂贵的奔驰车,但足够负担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家和价钱低廉但性能相当不错的四轮驱动越野车。他的梦想是建设自己的天文台,给天上的新彗星或新星星取一个韩国人的名字——世界天文学会总是用发现者的名字来命名新发现的星星。另外,他还希望能帮助一般人明白一个道理——夜空的星星会使人的心灵和生命变得平和、深沉。 他曾好几次试图跟父亲和大哥谈谈自己的抱负,但每次都是开口还没说几句就被打断了。 父亲好不容易接完了道路公司金专务的电话,瞥了一眼坐在那里搓着手背的大儿子,然后用胁迫的目光盯着低头坐着的小儿子,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好,说吧!” “那……爸爸,我想做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什么事?总不会是追着星星四处奔波的无根无基的事吧?” “爸爸……那是我喜欢的事,而且,我有做好的信心,爸爸,您就让我去做吧!” “什么?你敢!哼……好,如果我不允许,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去做吗?” “……是的,还要去做!对不起!” “瞧这小子!不成器的东西!” 父亲随声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了永泰一个耳光。 “那……那种事情是男人做的吗?嗯,是身为中将的我的儿子做的吗?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见父亲发怒,大哥赶忙上前劝说。父亲气愤不已,接过大哥双手递来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喘着粗气,牙齿缝里不断挤出对永泰的谩骂。 大哥坐到永泰的旁边急切地问; “那样的话,你跟朴欣妮怎么办?她会跟四处奔波的你结婚吗?你们好好谈过吗?” 永泰低下了头。 当然,欣妮每次从意大利回来,永泰都跟她谈起过自己的志向,欣妮总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欣妮觉得即使待在山里看星星也是有尽头的,她可以等,直到永泰厌倦了山里的生活自行放弃。 大哥的声音变得很恳切: “你也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欣妮就会毕业回国,到我们公司来做企划理事,这可是我们公司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啊!为了她能来,我下的功夫真是一言难尽,当然,像她这么有实力的人肯进我们公司,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跟你以及以后跟我们家的关系。再说,欣妮家里的背景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帮助!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该面对现实了吧!” “难道这小子是不明白吗?他是要用脚把滚到自己跟前的福气踢走!喂,小子!我们家怎么能跟朴议员家相提并论呢!要是欣妮是我的女儿,我说什么也不会把她交给你的。说实话,欣妮那样的相貌,那样的才干,那样的背景,竟然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家伙,我怎么都不能理解。你这个疯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吗!” “……” “永泰呀,快冷静下来吧!马上抛开你那些事,到我们公司来学习业务吧!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这么激烈,几乎无法预知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服装公司也是一样,如果不能发展成世界知名的品牌,就得倒闭。国家的界限逐渐消失,全球化趋势日益明显,无论什么企业,如果不是一流的,就不可能在统一的世界市场上生存。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大哥的意思是说为了公司的生存,欣妮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跟执政党的实权人物朴议员结为亲家,身为国有公司董事长的父亲也会更加巩固自己的地位,甚至可能调到更好的职位上去。 “你如果真的想做那件事,以后再做也不迟啊!好……十年以后我替你建一座你想要的天文台,现在就说定了。到那时,你也好,我也好,都已经充分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了。反正,无论情况怎么样,我一定替你建座天文台,你可以任用你的人去管理,自己作为业余爱好来经营,行了吧?” 永泰心里郁闷得不得了,自己好不容易就要翻过一座山了,却发现另一座山挡在面前。 “快回答,你这个傻瓜!” “永泰呀,就这么办,好吗?欣妮回国后,两三年内你们也该结婚了。” “嗯……” “现在这个时代呀,摆在男人面前的机会不会有三次的,一次抓不住就全完了,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你明白吗?” 大哥的眼神恳切无比。他从一流的经济大学毕业后,以低廉的价格接手了父亲朋友即将倒闭的服装公司,重新振兴起来。他的生意头脑很厉害,擅长周全细致地分析和冷静地判断。或许对他来说,失去欣妮是比失去弟弟更可怕的事情,这不仅因为欣妮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因为欣妮父亲手中的权力,那种权力对于获取公司发展所需的资本以及抢先买进优惠价的房地产,都具有不可或缺的绝对力量,能保证第一手的可靠信息,这永泰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他看着大哥的眼神,心里禁不住悲哀起来。 他将一口长叹咽进肚子里,低下了头。 “我再……考虑一下。” “喂,小子!还考虑什么?别在我面前摆臭架子!” 父亲又想给小儿子一个耳光,被大儿子拦住了,于是匆忙叼起了烟斗。 “好,永泰,我相信你明白大哥说的话。” “……” “这次去骊州,干脆就把行李都搬回来吧!要是有什么你的车装不下的,我派公司的车去帮你拉回来。” 永泰慢慢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给父亲的生日礼物,恭敬地放在桌子上。 “爸爸生日快乐!” “你这个懦夫!” “我回房休息了。” 永泰躬腰向父亲行礼之后,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去。这时,大哥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冲他喊道: “本周内一定要整理好回来!去好好休息吧,过会儿我让人把晚饭给你送上去。” 但那个星期,永泰没有从骊州天文台回到汉城的家里。甚至到现在,欣妮已经回国在大哥的公司里工作一年了,他还是没有回家。 永泰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放弃天文观测,因为一旦放弃,自己就会变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把公司从五层变为十层,因为出口额达到一千万美元而获得政府嘉奖,把奖章挂在自己家里,这类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永泰感到快乐。生活目标不同的人,对事物的看法也有着天壤之别。 在这方面,欣妮和永泰就总是说不到一起。因为两家的交往,永泰高二、欣妮高一的时候他们认识了。那时永泰还没有想过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是觉得欣妮是一个无比纯真可爱的少女,但十年后的欣妮变得实在太多了。 在去巴黎里昂参加世界天文爱好者大会的前一天,永泰跟欣妮约好在凯悦大酒店见面。他去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回避的父亲和大哥也坐在那里,他们三个人联合起来,设了一个套子,要把永泰从天文台拉回汉城来。天性对人硬不起心肠的永泰遭到了三面夹击,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父亲意识到周围贵宾的存在,温和地对他循循善诱,大哥几乎是半呼吁的口吻,欣妮则带着淡淡而胸有成竹的微笑向他请求。 在那个场合,永泰终于举手投降了。 他只提出一个条件,说要去一趟法国里昂的天文爱好者大会,他既是韩国代表,也是彗星观测研究调查者,是别人无法替代的。父亲露出明显不快的表情,大哥也不以为然,最后欣妮微笑着作了结论: “就让永泰去吧,他不是已经跟我们约好了吗,这是最后一次了,既然我们已经得到了永泰的承诺,也该给他一个礼物吧。” 于是,永泰飞去了法国里昂。 那里汇集了多少各种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啊!关于星星的资料浩如烟海,日程中预期的“天之节庆”——从金牛座落下的数百颗流星令天文望远镜前的无数天文爱好者发出由衷的感叹,从众多的参选曲子中选出了跟星星自转和公转时发出的声音最为类似的电子合成音乐,还遇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意想不到的贵宾。 里昂世界天文爱好者大会的嘉宾包括法国总统、好莱坞电影制片人、画家、音乐家、摄影师、流行歌手、广告业者、时装业者、动画制作者等地球村各个领域的名人,形形色色,包罗万象。另外,土木建筑业者和通讯业者、纽约华尔街的证券业界人士、it界巨头们等经济界人士也来了,汇集到那里的一部分人看星星的角度比永泰还要前沿很多。 他们并不把星星单纯当做人类憧憬的美好对象,而是认为星星是今后牵引世界的二十一世纪的文化符号,是科学的核心,是具有经济上的高附加值的产业。 人类因星星而引发的想像力是无限的,故事、音乐和商品的创意,如果不能通过星星得出来,最终地球人就不能避免在整个宇宙中的落后,这是美国的经济“总统”格林斯潘在接受一家科学杂志访问时谈的内容。 大会最终形成了里昂宣言:“星星不仅能创造出美好的生活,而且能创造出富有的生活!要像读书一样读星星!” 在热烈的烟花爆竹声中,里昂世界天文爱好者大会圆满闭幕了。 在回韩国的飞机里,永泰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多么郁闷啊! 现在,永泰已经完全确认自己走的决不是一条无所作为、可有可无的路,而是比世上任何一条都毫不逊色的前程不可限量的路。但是,不用说父亲和大哥了,就连欣妮也决不可能同意自己继续走这条路。自己要暂时,不,十年,离开夜空和星星的世界,骊州天文台眼看就要陷入瘫痪,每个周末来看星星的几百个人就要失望而归,访问人次超过三十万的个人主页也要随之荒废,这就如同要自己放弃所有的热情和快乐。想到这些,永泰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恨不得去死。 他突然特别想看星星,于是睁开眼睛,冒昧地请求坐在自己旁边那个一只耳垂上钻了三个孔的朋克打扮的女孩打开舱内的窗户。看着满天的星星,永泰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回国之后,他没有直接回骊州的天文台,而是去了自己曾经工作过一年时间的小白山天文台,在那里度过了两个星期,等父亲、大哥和欣妮的怒火稍稍平息一些后才回到骊州世宗天文台。 巧的是,就在他回去的那天傍晚,欣妮开着跑车从汉城来到了世宗天文台。要是管理科长在,就会跟欣妮说“台长去江原道观测去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把她支走,偏偏那天做饭的阿姨到办公室来问了一些事情,出门后恰好碰到了欣妮,就兴高采烈地把她引到了永泰跟前。 欣妮在永泰的介绍下双手抱在胸前观察了世宗天文台的设施:26英寸(660毫米)牛顿·盖赛格林式的主天文望远镜所在的高6.6米的圆形拱顶、4~12英寸的双目镜、折射望远镜、反射望远镜、施密特·盖赛格林式的十几个小型个人用望远镜固定在地面上的三角形屋顶的滑动拱顶、人工制作的表现夜空星座的天象馆,还有给学生团体和参观者使用的视听室和大讲堂。 欣妮看完后,走进运动场,眺望着对面暮色苍茫的山脊,表情复杂地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 “永泰的房间呢?” “在屋顶上拱顶的旁边。去看看吗?” “不去了。” 欣妮双手抱在胸前,扑哧笑了,似乎对世宗天文台的全景不屑一顾。世宗天文台不是独立的设施,而是在四层楼上面加盖的圆形拱顶和滑动拱顶,这对于在三百多平米的房子里生活,在五星级的宾馆里与人见面的朴欣妮来说,几乎是可悲的事情,这永泰也猜得出来。 “这儿有那么好吗?真的,我……不能理解。” “……” “我先走了,过两天给你打电话,我们在汉城见面吧。” 欣妮上了跑车,把车窗缓缓摇了下来。 “我不会叫你们家人来的,尽管安心地回汉城来吧。” 朴欣妮留下这句话,扬起一缕烟尘,在永泰的视线内消失了。她微微一笑的样子过了好长时间还在永泰眼前晃动。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永泰一个人坐在凯悦大酒店的水晶宫里。 欣妮恭敬地送走了满头银发的中年女士,重新回到永泰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们聊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在意大利上学的时候,那位教授给了我很多帮助,以后还可能有很多地方需要她帮忙。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啊……这种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现在,我们,就说说我们自己的事。要换个地方吗?” 欣妮带头站了起来,出门往左走了三十多米,进了一个可以喝鸡尾酒和洋酒的酒吧,欣妮叫了威士忌。 “让我们推心置腹地谈谈吧,来,干杯!” 两个人手中盛着加冰的金色液体的玻璃杯碰在了一起,永泰喝了一口,觉得酒劲很大,像在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是因为咽的方法不对呢,还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事,酒一落到胃里,那种热辣辣的感觉立刻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就像初升的太阳刹那间把光线洒遍世界一样。 “没什么话说吗?嗯?不管什么,你倒是说话啊!” “你的工作怎么样?” “嗯,很不错,上周跟新加坡和香港的客户签了合同,东南亚的其他市场也会被我们攻占下来的。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呗。” 欣妮扑哧一笑,连干了两杯酒,永泰觉得她喝得太快了,不给她倒酒,她便抢过酒瓶自己倒满了酒,点起一支烟。 “永泰!” “嗯?” “为什么那么喜欢星星呢?当然,这个问题你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肯定都听烦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所以还要问。真的……星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嘛,只要下定决心,何必急在一时?” “……” “呵呵……对于星星,我完全是一知半解,是啊,你也没必要跟我解释,何必浪费时间对牛弹琴呢?” 欣妮用夹着香烟的手晃了晃杯子,低头看了看里面正在融化的冰块,举到嘴边出声地一口喝光,又把手伸向威士忌酒瓶。 永泰劝她:“慢点喝吧!” 欣妮的眼睛里泛着雾气,自嘲似的牵动嘴角露出苦笑。 今天她就是想多喝几杯。 “我真的不了解你啊!暂时把星星的话题放到一边,你说,你怎么可以拒绝我呢?” “不是拒绝,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还不是一个意思嘛,这样的话,你,能跟我结婚吗?” “……呃……” “看看,我说对了吧!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了,曾经幻想过世界上最特别的求婚场面的我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想那样……” 朴议员冷冷的眼神掠过永泰的脑海。 “什么?啊……你是说结婚也是可能的吗?哈哈哈……” 欣妮露出受伤的表情,她已经快要醉了,但永泰无法劝阻她,也没有那样的资格,欣妮是能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负责的成年人。 “我心情很好啊,听你这么说,也就是说,你至少不讨厌我,是不是?那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我愿意跟你结婚,你也愿意跟我结,不就没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大问题了吗?啊!对了,生活……生活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是啊。” “是啊是啊,对了,呵呵……” 她喝着没有加冰的威士忌,使劲晃了晃脑袋。 “对了,我必须在汉城生活,而你必须在山里生活,我要是去山里就活不下去了,你回汉城来也活不下去,而且我白天工作,你晚上工作,对不对?这……这真的是个问题啊,不能一起睡觉,不能一起吃饭,甚至不能见面,结婚也是白结是不是?” 永泰紧紧咬住了嘴唇。 欣妮正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宣告分手。在同一个世界生活,却几乎不能相见,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欣妮正在做一个总结。但作为永泰,其实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已经开始考虑跟欣妮分手的事了,长大了的欣妮浑身散发着掩不住的光芒,令永泰难以承受。他好几次跟欣妮讲起这种心情,但欣妮都一笑置之,说是因为永泰把世界看得太单纯了才会这么想,这不是缺点而是优点。 欣妮可能喝得有点儿难受,叫了杯冰水,深吸了一口气把冰水喝下去,抬头看着永泰。 “我……虽然不及你那么艰难,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也吃了不少苦,你也知道,我爸爸不太喜欢你,为了让他回心转意,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做出多少努力……” “我一直因此而非常感谢你。” 欣妮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神有点儿涣散,眼眶湿润了,但嘴角噙着笑容。 “别,别说这样的话!我……讨厌你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你……还一次也没见过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吧?” “欣妮!” “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你知道吗?我每次洗澡的时候都对自己的身体赞叹不已,实在是太美了……还有……每天晚上都想到你,向你……向你展现我自己的那天,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且,婚后一直那样……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永远幸福……” 欣妮已经醉得抬不起头了,她的额头轻轻触到桌子。永泰站起来,伸出双手,打算搀起她。 “走吧,欣妮,我送你回家。” “家?我不走,我……没醉,放开我,永泰,你坐回去!” 欣妮顽强地挣扎着,她的眼神锐利无比,永泰只好回到对面的位子坐下,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欣妮喝醉了的样子。 “是不是很丑陋?我……” “没有,不是。” “我这个样子……就叫丑态毕露吧?要不,叫癫痫发作?” “非要两个中选一个的话,就算是癫痫发作吧。” “呵呵,说对了,你既然知道,就包涵点儿吧……另外……我,今天就在这个宾馆睡了,看,1111号房间的钥匙……这个号码真不错!是不是表明我的运气很好啊?” 欣妮把钥匙扔进手提包里,拿起空杯子举到眼前,默默地用视线模糊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吗?” “什么?” “因为你,两年前,我曾被爸爸打了……耳光!” “……” “……这样的事情,不理俗物的你是不会了解的。” 她嘻嘻笑了几声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一半的位子上坐着喝酒的人。 “这里……要是有一个新闻记者,我明天……可能就会死掉一半了,身为执政党中坚议员女儿的我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要是给记者们知道了,在报纸上随便写上几句,我一定会被撵到国外去的……所以,我是冒着一半的生命危险在陪你喝酒啊,啊……虽然酒几乎都是我喝的。” 说完,欣妮的头一下子垂了下去,永泰为了忍住马上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手指狠命地揪着双眉之间。这个女人确实是爱自己的,比自己爱她更多,当然女人可能希望相逢和离别、开始和结束都具有一定的戏剧性,但这不是本质所在。 她的悲伤在他心中也有体会。 永泰把欣妮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扶着她的腰,朝电梯走去。为了避开记者的摄像机,避开那些因为政治斗争红了眼的政治禽兽们的眼睛,等电梯的时候,他把欣妮的脸埋在自己胸前。 欣妮脸埋在他的西装上衣领子里,嘴里嘟囔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知道吗?是因为……因为你的眼睛,闪着光芒,却深邃得看不到底,你是个有深度的人。我……希望你的眼睛能一直看着我,我们……可是,真的结束了吗?结束了吗?呜呜……今晚别走了,留在我身边,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嗯?说话呀,说话呀!” 永泰打开1111号房间的门,把欣妮放在床上,为她脱掉鞋子,躺正了,然后用薄被子盖好她的肚子,替她拢好散乱在脸上的头发。欣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用温暖的手握住欣妮的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欣妮的双眼中流出两行泪水,永泰明了欣妮没有失去知觉依然清醒,欣妮明了永泰吻了自己之后就会转身离开。永泰转过身朝着门的方向慢慢走去,欣妮紧咬着嘴唇,睁开眼睛,却没有喊他。 一个月后,就在吴雨舒给永泰打电话前两天,永泰的父亲满脸怒气地冲到了世宗天文台。永泰因为前一天绘制一般人使用的星星观测图熬了个通宵,当时在自己屋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看,管理科长带着为难的表情站在门外,他后面是气得眼睛冒烟的父亲。 “好了,你可以走了。”父亲对管理科长说。 管理科长被父亲的表情和威严震住了,像是怕被夹住尾巴一样匆忙离开了。父亲走进永泰的房间,环顾四周,惊讶得合不上嘴:像临时建筑一样的四五坪的空间里,摆着一张书桌、一台电脑、整墙的书和资料,还有角落里的三台个人用天文望远镜,没有一个地方让他看着顺眼。儿子显然是熬了个通宵的憔悴脸色和身上穿的工作服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您怎……怎么来了?爸爸,怎么来这里了?” “少废话!今天早上欣妮向你哥哥递了辞职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对不起你们!” “你老实说,是你提出分手,所以结束的吗?” 就算是这样吧。 “是的。” “嗬!你……你这小子真会坏事情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心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你才做出那样的事吗?” “对不起,请您原谅!” “你这个疯子!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父亲气得下巴直抖,突然发疯似的随手操起他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踩得粉碎,一样也不放过。当他举起昂贵的个人天文望远镜的时候,永泰试图阻拦,但一生从军的父亲的腕力不是他能比的,望远镜咣的一声被摔到了地上,父亲拣起来又摔,重复了好几次,望远镜变形扭曲了,镜头粉碎,然而父亲仍不解气,忽地举起望远镜的镜筒,毫不留情地砸在了永泰的额头上。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永泰的左额角上侧被打破了,鲜血涌了出来。永泰单膝跪在地上,试图用两只手叠起来摁住受伤的部位,但鲜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挤出来,沿着他的脸颊和鼻子流了下来。 父亲用已经扭曲变形的镜筒指着永泰,声嘶力竭地吼道: “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哥哥也说不再见你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那些无聊的事了!哼,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当时父亲把永泰的三台个人用天文望远镜全部砸烂了,那可是永泰多年的心血换来的命根子啊。永泰在那个废墟般的屋子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动不动,好几次起了想死的念头。 但是,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有失必有得,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接到吴雨舒的电话,并因此交上了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还轻易拿到两千五百万韩币,重新买到了与父亲打碎的不相上下的三台个人天文望远镜。 这三台天文望远镜一台是反射望远镜,口径为250~300毫米,能看到光亮比较微弱的星星和星群;一台是折射望远镜,口径为150~250毫米,用于观察月亮和行星表面;还有一台是带快拍镜头的折射望远镜,口径为100~130毫米,能拍摄效果相当不错的星星照片。如果没有这些装备,个人根本不可能进行观测天体的活动,失去它们跟被逐出家门和与朴欣妮分手是一样难以忍受的。 驾着车的永泰突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想起了昨天,不对,是今天凌晨两点多在雨舒的咖啡馆里发生的事:面容姣好但行动和语气像个淘气的男孩子一样的吴雨舒打开白色三角钢琴的盖子,坐在那里唱了一首动听的歌曲——《七朵水仙花》。 七朵水仙花! 这首歌永泰从来没有听过,歌曲的旋律就像水仙花一样美。既经营g·m工作室又是咖啡馆老板的雨舒歌唱得真好,而且还说明了唱那首歌的原因,因为自己送了她七朵水仙花,所以她以这首歌答谢。自己偶然看到一家花店,也没有多想,走进去挑了最耀眼的水仙花,连自己都不知道玻璃纸包的花束里的水仙花是七朵。 雨舒的歌使永泰感到了一丝安慰。 永泰穿过42号公路上的骊州隧道后马上拐向右边。 一个路口立着路牌,写着小釜岛旅游区和世宗天文台,拐进路口,经过一段没有铺沥青的窄路,就看到了世宗天文台的拱顶。永泰把车停在笼罩在黑暗中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正要打开车门去拿放在后座上的天文望远镜,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就在自己停车的这个地方开着车离去的欣妮。 永泰表情复杂地点起一支烟,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欣妮,你太明亮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是那么灿烂,我在里面找不到自己。我更喜欢这黑暗,这令星星闪烁可见的黑暗,我更愿意成为星星的背景。 祝你幸福!……对不起! 6.爱向我走来 星星有自转和公转 人也有自转和公转 自转是等待你时的彷徨 公转是思念你时 在茫茫宇宙中环行一圈的心的悲伤飞行 自转和公转一旦停止 不是爱情的完成,而是爱情的结束 “那位老兄啊,似乎因为分手相当痛苦!” 章容哲似乎想打破僵局,故作轻松地说。 “……他说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这个嘛,他说是分手了。” “因为什么呢?” 雨舒尽量装出自己平时的语气,淡淡地问道。 “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呗,我难道能直接问他吗?不管怎么说,跟他在一起的女人肯定很辛苦。这个人喜欢星星,自然在山里也觉得很快乐,但一般的女人怎么能受得了呢?你也看到了,那里比嫁给农村小伙子环境还艰苦呢。” “女孩也喜欢星星不就行了嘛。”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真正在那里生活跟旁观的感受大为不同吧?” “……” 他们两个人在回汉城的车上。 章导演转头瞥了一眼沉默的雨舒,感觉她浑身弥漫着一种跟平时不一样的情绪,他重新回过头看着前方的路。 “那位老兄……说他不喜欢光芒四射的女人。” “什么?” “他说要是再交女朋友的话,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朴素就行了。” “朴素?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大概是这样吧,比如……学历高中毕业,不会因为没有大屏幕液晶彩电就对男人发脾气,即使周末不去看电影或下馆子,纪念日不准备什么特别节目,也总是笑眯眯的,做一手好菜,喜欢看星星。” “哦,那得去延边找吧。” “恐怕延边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女人了,那里的女孩子算计得不知有多快呢,你还不知道吗,一旦开始市场经济,所有人的脑瓜都变成了电子计算机。” “那可成了大问题了,虽然永泰还不是老光棍,有学历,人也长得不错,家庭也不错,但……要是不回城里,以后真的恐怕很难娶到媳妇了。” “或许吧。吴室长你怎么样?” “我?什么?” 章导演一下子戳到了雨舒的死穴,刹那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掩饰性地掏出了烟盒。 “呵呵……我可不喜欢当替身,你不也知道嘛!不过,既然是认识的人,也没必要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要是他真的喜欢我,我也会认真考虑的。” “算了!” “嗯?” “算了!吴室长不成。” “你是说我不够资格吗?连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首先就满足不了基本条件,吴室长算是光芒四射的吧,衣着打扮都很惹眼,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吴室长这样的成就的女人也不多啊,而且,你的理想不是建立自己的综合娱乐公司嘛,像sidus集团那种的。难道你忘了你自己的豪言壮语吗?还说到那时候,你绝对不让人叫你董事长,都忘了吗?” “当然记得了,那又怎么样?可是……因为女人比较有光彩就剥夺她的资格,未免太可笑了吧?似乎有点儿本末倒置啊。” “你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所以不了解男人啊……比如说,一看到模特、明星那种艳光四射的女人,无论那个男人都会想将其据为己有,可是,说到一起过日子,大部分都会犹豫,会掉头放弃的。” “为什么?男人们不是很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漂亮和光芒四射是不一样的,漂亮这个词,隐含着男人占主动,可以随意享受的意思,但光芒四射的女人是很难随便接近的,因为这样的女人通常也会具有相当厉害的毒性,令男人付出代价,因而男人会恐惧害怕。要知道,这种危害大多数情况下是致命的!自古就有红颜祸水的说法,因为女人家破人亡的男人在历史上不计其数,现在也是一样,在那样的女人身边,男人很难建造自己独立的世界,而是成为女人的附属,为维持女人的光芒,为她增光添彩付出整个生命。从这一点出发,跟这样的女人共度一夜与跟她共度一生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呵呵,是吗?那照你的说法,我也是一个毒性相当厉害的女人吧?这话倒是让我心情不错!可是,要是这样,以后恐怕我也很难真正谈一次恋爱了!” 雨舒想起刚才在加油站里给永泰打的电话,心里苦笑了一声。这时,章导演呵呵笑道: “这个呀,得看对方是谁喽!” “什么?” “要是同类,就一点儿毒性也不会有了。雄蝎子和雌蝎子,雄狮和雌狮,雄眼镜蛇和雌眼镜蛇,从来没听说它们互相撕咬致死的,因为他们彼此情投意合,身上的毒性只用于齐心合力跟敌人搏斗,他们才是丛林世界中绝佳的伙伴,共同谱写爱情的协奏曲。呵呵……” “呵呵?别做梦了!” “嗯?什么?” “我从你的理论一开始就猜出来你在打什么小算盘了,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你是说你自己最合适我,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系统,索性物以类聚,共同生活,也好互相推着、拉着。” “哦,我这么说过吗?” 章容哲又一次转头瞥了雨舒一眼,车从写着“前方两公里汉城收费站”的牌子下面驶过。 “不过,吴室长!” “嗯?” “难道我这个人不是真的挺不错的吗?” “这个嘛,以后你继续努力看看吧。” “这么说你还是有点儿喜欢我的吧?” “当然了,只是还没有找到感觉而已。” “哈哈,‘感觉’!久违的词。就是这个‘感觉’,你知道广告创意的柳贤吉处长吧,三进企划的那个,是啊,那位前辈就因为所谓的‘感觉’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嗯,为什么?” “他以前去大学讲课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孩,他说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那种‘感觉’立刻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把他射得像个刺猬似的。那是个大四的学生,长发飘飘,嘴角的微笑就像白色梨花开放。用他的话说,那种感觉还是高一时体验过一次,十七年后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那段时间,他一说起那个女孩来就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然后呢?” “之后顺理成章,第二年就结婚了,女孩刚脱下黑色的学士袍,第二天就穿上了白色的婚纱。可是……他们结婚后大概三个月,一天晚上,那位前辈突然喝得醉醺醺地来找我,呜呜直哭,嘴里骂着该死的‘感觉’,说那感觉害死人了……” “到底为了什么呀?” “听那位前辈说,女孩脾气暴躁,结婚不到一个月,曾经带给他的那些感觉就荡然无存了。每次加班之后,回家都要大吵一顿,做广告的人加班熬夜可是家常便饭啊,一开始女孩一直追问他跟谁在什么地方睡了,后来就说过不下去了,哭诉说干脆回娘家像只田鼠一样藏起来更好。听明白了吗?这就是那迷人的无数‘感觉’的刺猬。” “嗬!” “结婚不到四个月,两人就离婚了,你知道那以后柳前辈变成什么样了吗?喝酒的时候如果谁提到‘感觉’这个词,他马上扔掉酒杯,有时甚至连酒桌都掀了。要是不喝酒的时候谁提到‘感觉’这个词,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镊子来,你知道他说什么吗?‘是挖出你的眼睛来呢,还是你把这个镊子买回去,自己把扎在眼睛里的所谓感觉拔出来?’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他一直独身,日子过得简直不像样。柳前辈的理论是……自古以来,寻找‘感觉’跟寻宝似的,其实,从遍布天下多如牛毛的平凡夫妻生活中找出来的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听你这么一说,柳处长似乎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快别说了,那个前辈搜集了几百个关于‘感觉’的故事。我再给你讲一个女人对男人产生了‘感觉’,后来杀死了男人的故事,听不听?当然我也是听说的,但都是真人真事啊。” “得了吧,你不就想说明,我虽然对你没有‘感觉’,反而比有‘感觉’更好,是不是?” “是啊是啊,哈哈……”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刺猬,即使不要那么多,至少也要像独角兽那样插上一只角。” “嗯,是吗?运气好的话,今年夏天我真的会长出一只角来也说不定啊。” “……” 雨舒觉得心里疲倦得很,甚至懒得跟他一唱一和了。 但是,跟昨天,不,今天凌晨他们来世宗天文台的时候不同,两个人一沉默下来,气氛马上显得有点儿尴尬,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难道是两个人都觉察到对方思想的一半或全部被金永泰占据了吗? 章容哲没有想到雨舒会对永泰产生特殊的感情,而且竟然这么快。章导演尽管长得五大三粗的,但感觉非常敏锐,尤其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他察觉到雨舒分明已经开始喜欢永泰了。 章导演心里有点儿郁闷。 他喜欢雨舒,并不是仅仅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来喜欢的。 广告界的女人何其多,曲线优美的,身材火爆性感的,比比皆是,顺手一划拉就是一箩筐,但真正有内涵的却很少。章容哲希望自己的伴侣是一个有内涵的女人,那些外貌美丽的女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胶片里的影像材料而已。 由于工作关系,过去的三年间,他一直跟雨舒交从甚密,有很多机会深入了解她。 雨舒所具有的香气,与其说是女人的香气,不如说是为人的香气,是她所具有的商业艺术感觉和不逊于男人的宽广胸怀、爽朗的谈吐和气质、卓然超群的身体武装和精神武装,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美丽而刚强。雨舒令章导演联想到《异形》中的西格妮·韦弗或《终结者》中的琳达·汉密尔顿。 凡事付出最大努力,却不拘泥于某种结果;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光明正大、干脆利落,在人际关系上也从不拖泥带水;言行一致,一旦经过思考下定决心,就毫不犹豫地付诸实施;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都具有专业人士的自信。 吴雨舒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么有内涵的女人去哪里才能找得到呢? 现在,这样的吴雨舒就坐在自己身边的副驾驶位子上。 可是……这到底…… 章容哲握着方向盘操纵车子沿弯弯曲曲的公路行驶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告别的时候,他看到雨舒尽量回避跟永泰的目光接触,于是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原以为喝酒时的一切都是玩笑而已,没想到居然有真实的成分在里面。 唉! 爱着雨舒的章容哲这时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心情复杂而微妙。 介绍自己认识金永泰的正是雨舒,如果不是雨舒,自己跟他就不可能结为莫逆之交。而如果没有自己的这起广告生意,雨舒也就顶多跟永泰在飞机里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不会重新想起他来,更不会把他拉进自己的生活中。这种种的联系真奇妙啊,就好像内外皆通无止无休的麦比乌斯带(mobiusstrip)5一样。 这种感情的混乱和波动会带来什么,章导演也难以预料,心里惴惴不安,所以才会在回汉城的路上一直说个不停,说了很多不像平时的自己的话。 看到雨舒一反常态呆呆的面孔,看到她想着金永泰时那投入又带点儿哀愁的表情,看到她若有所思的神色,章容哲也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 雨舒在手里玩着太阳镜,偶尔瞥一眼章容哲。 章容哲突然问道: “你知道我要长出来的独角是什么吗?怎么不问呢?想知道吧?” 雨舒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 “吴室长,你就只管听着吧,这是我的感觉!我这次的广告要是一炮打响,哈哈哈!实话告诉你吧,这次签合同时,我少收了一些制作费,但会根据011手机的市场占有率提成。现在的市场占有率是百分之三十七,如果占有率上升百分之十,你知道提成是多少吗?别吓着啊,至少七亿韩币!怎么样,难道你不激动吗?” “是吗?……值得期待啊!” “虽然不很容易,但大有希望。” “哦……” 吴雨舒有点儿漫不经心。 “然后……好吧,既然说到这里了,就把我的私人计划也透露给你吧。明年初,我,要正式向吴室长求婚,大概明年冬天结婚,怎么样?哈!这蓝图简直美死人了!” “刺猬和田鼠?” “什么?怎么说的这么难听?” “……” “吴室长!我们……明年年底去美国好不好?” “美国?” “电影!我不能满足于制作三十秒钟的广告,你也知道,我的梦想原本就是拍电影,我要去美国把那里的发行体系和拍摄技法引进到韩国来……跟我一起去吧!” “哦,你的想法很好啊,可是,我又不是那个方面的,干吗要去那儿?” “不,有关系,商业音乐要做好,去美国熟悉那边的大师们的感觉对你也很有帮助啊。世界各地的音乐在纽约都能找到,还有很多专门学校,而且,两个人租房子也可以节约留学成本,不是很好吗?” “你要我关掉工作室?” “找个人替你不就行了嘛。” “我是工作室的大脑啊,你明明知道工作室不可能离开我,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是,要想有更大的收获,就该有所放弃嘛。” 车向左拐了个弯,穿过重逢广场。 章容哲感觉到了自己的建议并没有被接受,好像败下阵来似的闭上了嘴。 四十分钟前,雨舒跟永泰通过电话,就在骊州收费处前面的加油站里。 章容哲把车停在加油站前面加油,听说大概需要十分钟就去卫生间了。 雨舒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 爱情正在向我走来,这是我的第一次,这已经毫无疑问了,那就没必要犹犹豫豫浪费时间了,我本来最讨厌磨磨蹭蹭浪费时间的。 于是雨舒深呼吸一下,拨通了世宗天文台金永泰的手机。 “谢谢!真的很愉快。” “那就好啊,祝你们一路平安!” “等一下!” “……” “我……嗯,有话要说。永泰!……好吧,我们谈一次恋爱吧,真的,好好的!” “什么!什……什么话?似乎不是开玩笑啊。” “我选择了你,决心爱你。” 电话那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有几秒钟的沉默。 雨舒嘴里似乎一下变得干巴巴的,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男人提出这样的申请。 “哈哈哈……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真的吗?” “嗯……是的!”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谢什么啊?” “可是,我刚才在酒桌上也说过,我已经被家里扫地出门了。” “我听到了,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啊。” “那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吧,你知道以前的女朋友和我分手的原因之一是什么吗?这件事我从未对那个女孩说过,她的父亲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有一天把我叫了去,说我是挡在他女儿前途上的杂草,还说我最好知难而退,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可怕吧?可是,可笑的是,我很理解那个人的这一举动。” “这些话……你为什么要说?” “对于曾受过这种待遇的人,吴室长你为什么要与他交往?这就是我的意思。哈哈哈……” “因为我了解你这个人啊!” “对不起……不行。” “为什么?” “我拒绝。” “是吗?理由呢?” “吴室长,对我来说你太好了,所以不行。换句话说,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热情又有能力,我是绝对不能承担这么重的负担的。” “有趣的托词啊,我们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有啊。” “嗯?” “要是你破产了的话,就来吧,到我这儿来。” “什么?” “要是你一无所有了,就来吧,我会接纳你的。啊,不对,到那时,你就只管放心等待好了,我会去找你的。” “真的吗?真不知道你这是为我好的话呢,还是咒我的话呢!这不是明明白白叫我赶快破产吗?” “不是,是叫你好好活着。” “恋爱不可能吗?” “哈哈……现在才听明白了啊!” “我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我说要做就会做的,你小心吧,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哈哈哈……听起来像是宣战书或是什么事业计划啊!” “你应该把自己当做幸运儿才对。” “走好!祝你更加成功!” 毫无疑问,金永泰也觉得雨舒是个不错的女人,这从他的眼神和一举一动就能看出来。 但是,是因为讨厌性情粗犷的女人吗?是因为不能结婚,索性就不交往吗?是因为忘记跟自己分手的女人需要时间吗?或者,是因为考虑到自己的莫逆之交章导演吗?因为知道章导演心里深深爱着雨舒吗?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金永泰婉言拒绝了雨舒的请求,这是事实。 章容哲为了说服雨舒跟他一起去美国,锲而不舍地开始了一篇关于小失大得的演说,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奥林匹克大道的入口处,堵车堵得很厉害,几乎一动不动。 吴雨舒露出烦躁的表情,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先说到这里吧。听听音乐好吗?” 雨舒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她摘下太阳镜,用双手轻轻按压着眼睛。双眼又开始疼痛了,从车离开天文台的时候开始就没法直视阳光,光线像针一样刺着眼球表面。 雨舒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这不是因为初次体验到的陌生的感情,而是因为眼睛本身的疼痛。 章导演也许会误会吧! 她悄悄掉头看了一眼化妆镜,擦掉眼角的泪水,重新戴上了太阳镜。 化妆镜里双眼的白眼球布满了血丝。 是不是患了角膜炎了呢?但并没有很多眼屎啊。 是因为上周末去了公众浴池的缘故吗?身体极度疲倦的时候去公众浴池,的确很容易感染到眼病,那里潜伏着很多病菌,遇到因疲倦而免疫力低下的人就更猖狂了。可是,这恼人的头痛和眼痛是怎么了?像有人用小锤子沿着脖子在后脑勺上砰砰敲击一样。说起疲倦来,这段时间确实太疲倦了,不管怎么说,用眼确实过度了,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影像配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显示器前眼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身体别的部分都挺支持雨舒的工作的,就是这双眼睛,简直令她烦透了。 “怎么了?吴室长的眼睛又出问题了吗?” “是啊,今天好像特别痛。” “怎么办?” “会好的。章导演,我想闭上眼睛休息十分钟,对不起!” 7.矫正视力隐形眼镜 星星为什么发光?人为什么会思念?是因为太阳吗? 是因为孤独吗? 不是 星星在发光之前已经存在了 思念从认识那个人之前已经开始了 光和思念都是自行产生存在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什么原因呢? 是因为无垠虚空中孤零零存在的星星在暗自哀愁 思念的源泉就是哀愁 哀愁是人的感情中最深的蓝色,一路伴随,永不离弃 因为哀愁,星星的身体散发出光芒 哀愁是美丽的宝石 “吴室长,是去办公室吧?” 车流开始通畅了,章容哲的车沿汉江边行驶着,他转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雨舒。 “……” 雨舒满头都是冷汗,紧咬着嘴唇,双手手指使劲压着眼眶,眉头紧皱。 “怎么了?感冒了吗?嗬!最近工作得太累了吧?头也疼吗?” “哦……眼睛特别痛,看东西也……那些建筑物模模糊糊的,好像起雾了似的。章导演,现在天气是不是阴沉沉的?” “没有啊,前方的视线很清楚啊……” 雨舒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摘下太阳镜,眨了眨眼睛,她的白眼球几乎完全变红了,脸色苍白如纸,甚至有点儿发青。 “是吗?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两只眼睛都痛吗?看起来双眼似乎都充血了。” “嗯,酸疼,看不清东西,就像有人用勺子之类的东西使劲摁着我的眼睛一样。” “真是的!以前你也说过眼睛不舒服,可能是工作太累用眼过度的缘故吧?好好睡一觉是不是就好了?怎么办?送你回家呢,还是先去医院看看?” “嗯,我也想先忍忍看,可是……不行啊,章导演,你把我送到医院去吧,去看看眼科。” 他们来到位于汉江边上的峨山财团所属的综合医院的眼科。 “这是乱视,最好不要用隐形眼镜……” 医生用自己的肉眼大致观察了一下雨舒的眼球,偏了一下头。 “嗯……您知道圆锥角膜吗?” “是……” 替雨舒配框架眼镜和隐形眼镜的医生曾经跟她说过这个词,就是说黑眼珠中间有一块薄薄的突起,这样,感受光线的角度就会倾斜,视力会因此减退。雨舒所知仅此而已。 “让我再好好看看。” 雨舒把下巴贴在检查眼睛的机器上放下巴的地方,把眼睛靠了上去,四十多岁的医生坐在另一边,双眼贴在镜头上。 “眼睛往上看……好,现在往下……好,往前看!” 通过放大的镜片看起来,雨舒的黑眼球上处处都有白膜覆盖,一些白点丝丝散布。 “您的家人当中……有没有眼睛不好的人?” “没有。” “视力怎么样?” “您是说戴眼镜之后吗?” “不是。” “左眼0.5,右眼0.2。” “哦……还痛吗?” 医生声音沉重,在心里叹了口气。 “痛,不过好一点儿了。” “情况不妙呀……好了,您先过来吧。” 医生回到自己的桌子旁坐下,指着面前的一把椅子,雨舒走过去坐下了。坐在墙边长椅上的章容哲面色忧虑地看着他们。 “您看我是什么样的?” “哦,整体看起来……是模糊的,虽然能看得见,但……白蒙蒙的。” “您把一只眼睛挡起来,用一只眼睛看看试试,把左眼用手挡起来吧,对,光用右眼看,怎么样?” “差不多,有一块一块的地方发白,模模糊糊的……好像玻璃窗上落了很多灰尘一样,尤其是您的鼻子部位。” “嗯,换过来,现在用左眼看看,怎么样?” “比右眼好一点儿,但也看不清楚。” “好,现在两只眼睛都睁开,看着我,怎么样?” “嗯,好像有一层薄薄的纸隔在中间似的,好像您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膜似的。” “但我脸的轮廓和颜色还是能看见的吧?” “是……是的。” “好了。” 医生在铺在桌子上的处方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好几次用手掌使劲揉着额头,有时甚至翻开厚厚的画着眼睛的英文书,似乎在为自己的诊断找理论根据。 什么呀?怎么这么复杂? 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雨舒心头。 她出现这种症状已经两三个月了,当时简单地认为是眼睛太累了才会这样的,实际上的确是睡一觉醒来就好多了。她也想过要到医院检查一下,但日程安排那么紧,工作那么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要是附近有晚上开门的私人眼科医院的话也许好一点。 现在的问题不光是看不清东西,连轮廓和颜色也模模糊糊的。 “哦,怎么了?” “嗯,您说您用隐形眼镜用了很长时间,大概用了多久?” “这个吗,大概七八年了,从刚进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用了。” “戴隐形眼镜对眼睛不好,特别是不好好护理的话……有时候也会戴着隐形眼镜睡觉吧?” 雨舒想了想,那种情况确实很多,经常在工作室里靠着沙发睡两三个小时,即使回到家,也常常因为太累了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有时候眼睛干巴巴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自己心里也明白应该摘下隐形眼镜浸在护理液里,给眼睛滴点儿眼药水,但实在太困了,连妆也没劲儿卸就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看着医生严峻的表情,雨舒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了?干吗在这儿拖延时间?为什么不一下说清楚? “会好的吧?不是很严重吧?” “嗯,现在……吴雨舒小姐,是角膜损伤。” “嗯?” “就是说你的角膜遭到了伤害,角膜很薄,非常敏感,即使是小小的伤害也会留下伤口,当然伤口会很快愈合,但如果正好碰上细菌什么的侵入,情况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什么意思?明确地说,是……?雨舒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医生,医生用钢笔指着自己的黑眼球。 “不知您是不是知道,角膜就像照相机的镜头,如果不爱护镜头,被沙子或金属蹭了,照出来的像就会扭曲或破碎,有时候可能发白,这跟您的情况有点儿类似。问题是……镜头被伤害到什么程度就坏到什么程度,但人的角膜可能会继续恶化下去,因为细菌和病毒的作用,恶化的速度则因人而异。吴雨舒小姐最近感到的眼痛不是因为压力或疲倦的缘故,主要是因为眼球上产生了溃疡的缘故。” 雨舒听说过胃溃疡,眼睛溃疡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医生到底为了说明什么而在这儿绕圈子呢?自己还得赶快回办公室去看看呢。雨舒已经开始觉得烦了,但医生还是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解释着。 “头痛神经和眼痛神经有一部分是连在一起的。眼痛的话,有可能是眼球后半部分的视神经受到压迫或收缩造成的,但您的情况不是这样的,如果您把黑眼球放大,就会看到无数的末梢神经布满表面,这些神经受伤的时候会引发疼痛。” “……” 医生瞥了一眼坐在稍远处神色暗淡的章容哲,章导演原来以为雨舒不过是结膜炎之类的眼部疾患,接受治疗后休息一天左右,滴点儿眼药水就好了。雨舒当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结果没想到在这里迎头挨了一棒。 看到医生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比预料的严肃,章容哲心里也紧张得不得了。 医生转过头继续看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的雨舒。 “以后不能用眼了。” “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要看情况了,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要一边治疗一边充分休息才行。” 雨舒感觉后脑勺似乎被谁拍了一巴掌,顿时心神恍惚起来。 “两三个月?这……很困难啊,我要不用眼的话,什么事也做不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呢……” “看来您没听明白我说的话啊,要是继续用眼睛,就会引发更严重的角膜炎症,整个角膜都会彻底崩溃的。即使现在,情况也已经很危险了。” “那……最终结果会怎么样?” “哦,那样的话,眼睛就不能用了,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大的问题是,现在两只眼睛都是这样的情况,不只是破损,已经有相当大的部分感染了。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接受最先进的治疗,尽量不使用眼睛。坦白地说,这种情况我也有点儿拿不准,也就是说,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会取得好的治疗效果,您似乎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了。” …… 刹那间,雨舒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大脑一片混乱。 这个人,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哦,我不太理解您说的话。” 这位医生说什么“不敢保证”,什么“好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了”,真是的!他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在我面前说了这么多可怕的没头没脑的话?莫名其妙! 雨舒觉得十分荒唐,甚至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 这位医生自以为有幽默感吧?可是,对一个不过眼睛稍感疼痛的人说这么严重的话,这不是什么特别的幽默感,简直是没有常识啊!你这老兄,到昨天为止,甚至到刚才为止还好好的眼睛,怎么会没法用了呢? “这么说……我有可能失明,是吗?” “最糟糕的情况就会那样。” “……真可笑!” “您觉得这很荒唐,这是可以理解的。嗯,为了帮助您理解,我现在补充说明一下关于眼睛的知识吧。在人体的各个部位中,眼睛是性能最佳的一个器官,确实是这样,但一旦出现了故障,就很难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突出的眼睛是最弱的,既不像皮肤,也不像肌肉,不像骨头,因此,平时应当最爱惜眼睛,小心使用,但大多数人对此认识不足,导致视力下降,无论用什么人工手段都无法恢复,只好使用辅助装置——眼镜了。眼科医学也只能维持已经变坏的情况,或者减缓其恶化速度而已。” 刚才一直在听两个人对话的章容哲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走到雨舒背后。 “不,先生!虽然的确应该小心对待,但您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太极端太严重了呢?您说可能失去双眼,怎么能随便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您也不想想听的人会是什么感受啊!我们只不过是经过这里,觉得眼睛不舒服就进来看看,想买一瓶眼药水而已。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是啊,如果医生说的都是真的,对吴雨舒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连做梦也没想过的可怕的事情突然降临到自己的生活中。 “您肯定是又吃惊又觉得冤屈吧,但吴雨舒小姐的问题确实很严重……确实是乱视,而且比较特殊,一般人的眼睛如果处于这种状态,治疗一下基本上可以恢复,但从我刚才检查的情况来看,吴小姐的眼睛中心结构非常薄,非常敏感,异于常人,从这一点来看,应当是遗传的问题。” 遗传? “是啊,中间的黑眼球在结构上天生脆弱,一旦证实是遗传性圆锥角膜的话,治疗一般来说不会取得什么好效果。很遗憾地告诉您,治愈的可能性连一半都不到。” 这……这人!越说越不像话了,真是的! 一直用熬了一宿的红肿的眼睛盯着医生的章导演低下头看着雨舒,不带任何表情地问道: “吴室长,您的父母中有眼睛不好的吗?” “这个嘛……我妈妈虽然戴眼镜,但眼睛并不是很糟糕,也没听说爸爸的眼睛特别不好。” “这您就不明白了,这种遗传性,可能在二十几岁,也可能三十几岁,甚至会拖到四十几岁才发作,发作的可能性是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 可能性……!好像在做梦一样,一场噩梦,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实的事,面前医生的白袍像幽灵的衣袂一样飘舞着,雨舒似乎听到厄运降临到头顶上的声音,只觉得可怕极了,骨头跳动起来,牙齿打着寒战。 虽然雨舒心很宽,但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击还是让她的太阳穴刹那间针刺一样的疼,上身猛烈地左右摇晃起来,咬得紧紧的嘴唇也在发抖。 嗬!真是的!天旋地转,我快要疯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好像揪到了谁的小辫子一样,一个劲儿地逼近,不给人一点儿喘息的机会。你这家伙!现在生意不好的话也好歹给人留个好印象吧,到底为什么把人逼到这个地步! 刹那间的恐惧消散之后,雨舒感到很不耐烦,想赶快结束谈话离开这个地方。 “好吧,大夫!请您也介绍一下另一种情况吧,要是您给我好好治疗,效果也不错的话,大概过多长时间我就可以正常工作了?” “情况要是如您所愿,一切顺利的话,损伤的角膜炎症痊愈,完全恢复至少需要四个月。当然痊愈以后也最好不要过度用眼,不要长时间看东西。要是能这样的话,就是现在的情况下最好的可能性了。” 天哪! 雨舒带着委屈的表情抬头看了章导演一眼。 这……根本不可能!这不就跟要我把工作室的门关了是一样的吗?可是,这居然还是……还是最好的可能性?我简直要疯了! “该死的!” 戴着太阳镜的雨舒走出医院,回头看了看像恐龙一样矗立在那里的医院大楼,这种骂人的话虽然有时候会溜到雨舒嘴边,但她基本上不会说出口。章导演走在她旁边,脚步沉重。 “章导演!” “嗯?” “我们向他们吐唾沫吧!” “嗯?” “今天真倒霉,居然碰上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医院!我们明明只是来打个针,买瓶眼药水的,瞧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真是气死了,越想越气。呸!” 于是,章容哲也“呸”的一声朝着医院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刚才,又恐惧又害怕,心情也糟到了极点的雨舒不顾医生的劝告,说要去别的医院看看,然后就像逃跑一样离开了。 朝医院吐了唾沫之后好像把坏心情也吐掉了一些。 两个人上了车,章容哲说去别的医院再看看,正要启动车,坐在旁边的雨舒拦住他,说想先理一理情绪。她掏出烟盒,递给章容哲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真是的……噗!” 烟雾缓缓地飘出车窗外。 “真是的,怎么碰上这种情况!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害怕?感觉真的像一个可怕的巨大怪物从天而降,一下子挡在面前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不是说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的嘛。” “这个医院在眼科方面很有名,而且给我诊断的又不是什么新手,是眼科主任啊,真的像被箭一下子穿透了心脏一样,心里害怕极了。万一那个大夫把脸一沉,威胁似的跟我说:‘不信你就等着瞧!’真不知道会怎样!你看看,我脸上的肉在发抖,是不是?我全身都在发抖,是不是?” “冷静点儿,不知道那个医生是不是医术高超,可是他的头长得真不怎么样啊。” “那倒是,哈哈……” “听说综合医院的误诊率高达百分之二三十哪!” “真的有这么大比率啊?” “刚才吴室长的情况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应该是吧,走!” “去哪儿?” 雨舒出声地使劲拍了一下有气无力的章导演的肩膀,扑哧一笑,愉快地说: “别的医院!我们去开一张误诊证明,回来把那个医院的眼科砸个稀巴烂!” “好啊!” “居然敢威胁我,这我可忍不了。” “他还不知道啊,一不小心冒犯了吴室长,就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他肯定因为自己不学无术,一边后悔一边吓得发抖吧。” “哈哈,走!” 车朝着别的医院出发了。 重新开上奥林匹克大道以后,章导演似乎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转头看了看旁边戴着太阳镜面无表情的雨舒。 “睁着眼睛吗?” “是啊。” “别用眼睛了,闭上休息会儿吧!” “嗯?啊……是啊,应该这样。” “闭上眼睛……幻想一下以后跟我接吻的场面,心情就会好一点儿了。” “心情……更糟了。” “什么?因为那个医生?不是叫你忘了他嘛,就当是运气不好踩了狗尾巴,听了几声狗叫就行了。” “啊,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想起章导演和我接吻的场面,心情变糟了啊。” “啊?好啦,得了吧!” “你这个人,我也到此为止了,好好开车吧!” 雨舒的心里像坠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命运为什么把自己逼到这样的死胡同里呢?血管里的血似乎不是在流动,而是像弹簧一样在弹动。真的,要是医生说的都是真的,该怎么办呢? 我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幼稚呢?两个月前不是已经感觉到眼睛有异常的症状了嘛,现在看来,当时真不该不当一回事。 雨舒仔细一想,这也确实不是没有征兆的事,自己已经接到好几次警告了,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慢慢就会平息消退呢,可是,居然有什么东西一点点长大了。太大意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代价太大了! “嗯,同样的话再听一遍真的让人受不了!” 章导演自言自语道。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的心里也十分沉重,放心不下。车拐了个弯,开到麻浦大桥上,朝着附近的专业眼科医院驶去。 “别担心,章导演!” “嗯?” “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我成了斯蒂夫·旺达呗。” 她说的是虽然双眼失明戴着墨镜但歌声如天籁之音的国际流行歌手。 “那个人是留着胡子的黑人男子啊,别说这种话!非要成为歌手的话,吴室长你的风格更接近麦当娜,那歌声!是叫《likeavirgin》吧,像处女一样!吴室长,你要是像麦当娜一样只穿着内衣在舞台上唱那首歌的话,男人们全部都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是吧?” “当然了,全都要被迷倒了。” 雨舒咽下沉重的叹息,在闭着眼睛的一片黑暗中隐隐露出微笑,刚才在天文台前金永泰把一只手放在脑后,另一只手高高举向空中挥舞着的帅气的样子历历在目。 都说人没法预见一尺以外的事情,雨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跟他喝了一夜酒后回来的路上,会有这么可怕的阴影侵袭到自己的生命中来。 在这种时候,很想再次见到他。 他会吃惊,雨舒自己也很吃惊。 8.只哭一分钟 把花、星星和光埋在你的脸上,埋在你的睡梦里 天亮了,睁开眼睛吧,让清晨在你的脸上跳舞 星星活在你的眼睛里,光流动在你的皮肤上,花绽放在你的微笑里 散发着香气。黑暗中,你伸了个懒腰 世上果然存在这个叫时机的东西。 在不到九秒就会结束的百米短跑中,运动员奉献自己的全部青春,只为了把纪录缩短0.01秒,而在数十年的人生中,有可能只是丧失了一个月,甚至几天的时机,整个人生就变得一塌糊涂。在现实生活中,由发现病因的早晚决定生死的情况出乎意料地多。吴雨舒的情况虽然没有危及生命,但她的眼睛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而最终失明了,两只眼睛相隔十一天依次失明。 当事者和旁观者都觉得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根本不可能啊!是梦吧?就在人们这样嘀咕着的时候,事情像离弦的箭一样穿透身体飞走了,就像一个扒手偷了东西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张口结舌的人们。 表面看起来,现实生活似乎完美无缺,人们无比健康幸福,但突然之间就发生了一件这么悲惨的事,而整个世界却依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了解情况之后才明白,原来悲惨的命运距每个人都不遥远。 雨舒花了两天时间去了四家专业眼科医院,得到的诊断结果几乎完全相同。 尽管已经迟了,最终雨舒还是回到第一次去的汉江边的峨山财团综合医院眼科主任那里接受了治疗,因为后来知道他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 这是雨后送伞式的治疗。 雨舒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院,眼科主任为了治疗她那以惊人速度扩张的角膜炎症,同时集中使用了好几种方法:200毫升的抗生素urekacin;肌肉注射tricef;在角膜上涂抹红霉素软膏,同时滴用泰利必妥眼药水;另外还进行紫外线治疗,杀灭细菌。 但问题是雨舒的黑眼球先天比一般人脆弱敏感,难以承受这些治疗的刺激。在药物的作用下,雨舒的眼睛出现了恶性药物反应,病毒像白色蜘蛛网一样在雨舒的角膜上蔓延开来,眼球像发霉了一样蒙上一层白膜。 眼科主任看着雨舒的双眼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几乎每天都跟日本东京、美国密歇根州综合医院的眼科专家长时间通话,在互联网的眼科医学网站上搜索求助,在最新医学期刊上寻找新的治疗办法,但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大势已去,雨舒眼睛里的太阳真的像随时间流逝西斜的太阳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住院十几天之后,从2月中旬开始,雨舒眼睛的情况迅速恶化,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模糊。2月28日,诊断表明左边的眼睛彻底失明了。从前一天开始,左眼里的物体和颜色就全部消失了,只能看得见医生开开关关的射灯的强光,那灯光对雨舒来说就像暗夜航行时渴望的灯塔光一样。医生一关上灯,她的眼前马上落下重重黑幕,只有用灯直接照射眼睛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像星星闪烁一样微弱的光芒。 眼科主任用裂隙灯检查雨舒的角膜,清楚地看到她的角膜像一片废墟,微细的神经全部被破坏了,眼表很干燥,坑坑洼洼,留下一些火伤般的痕迹,白膜如同白色花朵盛开,占据了整个眼球。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3月11日,雨舒接到最后宣告:右眼也失明了。 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快了、太突然了,雨舒甚至还没有理清头绪。人生的这种厄运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呢?激涌的黑色波涛转眼间就把雨舒从明亮的世界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是雨舒没有预料到的,也是周围任何人都没能预料到的。雨舒没有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也没有人警告过她。 但是,这能怪谁呢? 当生活中发生了一些琐碎的、看起来极其平常的事的时候,人们总是心存侥幸,以为迟早会变好的,正是因为这种漫不经心,才令这种致命的噩梦般的情况在现实中累积起来,而这是雨舒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眼前的一切,形体逐渐变得单薄,色彩逐渐消失,雨舒用自己的眼睛一步步地确认着这些变化,却束手无策,她整个人仿佛在不停地向下坠落,落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中。 哭泣能解决问题吗?大发脾气,揪着医生的脖子能解决问题吗?如此看来,一旦生活中隐藏的决定性的东西开始发挥作用,医生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只能等待,等待好运的降临,等待神灵睁开眼睛伸出救治的手,只能这样茫然地等待。 …… 雨舒知道光线正在远离自己的世界和生命,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夺走,心中悲惨的感觉无以言表,好像一枚巨斧在不停地砍着自己的脖子,好像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世界抛弃了似的。 那黏糊糊甩也甩不开的黑暗吞没了脖子,慢慢吞没了双眼,心中的恐惧越过现实的界限蔓延到梦中,不是陷入梦魇难以挣脱,就是在噩梦中尖叫惊醒。啊!那难以言表的恐惧、绝望和委屈! 这些心惊肉跳的日子,雨舒都是一个人咬牙坚持下来的。 这可信吗? 尽管不是眨眼之间,但短短一个多月,四十几天的工夫,工作突出、事业有成、跟男性站在一个起跑线上依然轻松超越的雨舒,竟同时失去了她的人生和世界。 雨舒本人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正如一步走错就会全盘皆输一样,她犯了一个大错误,结果就失去了自己。尽管这个快速旋转的世界时刻都在催促她,但她还是不应该对比什么都重要的眼睛漠不关心。正是她的这个错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永远失去了跟这个世界和人们沟通的通道。 可能因为过去她面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工作时过于自信了吧。 左眼失明后,雨舒经历了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激烈的心理斗争和感情冲击。第二天,她拨通了在瑞典的妈妈的电话。 “妈!” “谁呀?是我的女儿——雨舒啊!最近过得好吗?” “……嗯。妈妈你呢?” “我呀,还是那么快乐啊!你不知道吧?从下个周末开始我要跟你继父一起开二人音乐会,叫爵士钢琴和爵士小提琴的约会,哈哈……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土?但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演出在伯尔尼剧场,相当于汉城的世宗文化会馆,是这里最好的音乐厅。就算你不来电话我也正打算这两天打给你呢,你来不来?” “不!去不了!” “哎呀,我听你说‘去不了’都听得烦死了!好吧,工作很忙吧?我猜也是,没关系,别放在心上了!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很累吗?” “有点儿累。” “什么?” “……呵呵……爱情!” “噢,上帝呀!你终于遇到你的男人了!哎呀,这件事可怎么办呢?我心里好激动啊,真想看看那个男人,怎么样?长得怎么样?嗯?快说说!” “眼睛很漂亮,手也很漂亮。” “啊,太好了!看来我的女儿是彻底坠入情网了啊!听到这个消息,妈妈高兴死了!好女儿,他是做什么的?” “看星星的男人!天文台台长!” 雨舒忧伤地想起了永泰。 “好酷的工作啊!他肯定非常浪漫吧?” “猜对了,是的。” “可是,为什么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忧伤呢?是那个男人欺负你了吗?不喜欢你吗?” “呵呵……怎么可能呢?我是谁啊!可是,因为是第一次恋爱,快乐的时候也忍不住叹气,幸福的时候也像这样哀伤。” “哈哈……” “妈……现在,你爽朗的笑声,真好听!” “女儿,你现在站在爱情的顶点上啊!强烈的爱情就是深沉的悲哀,妈妈是过来人,尽管相信我吧!你们经常见面吗?” “偶尔。” “那个人要是太忙的话,你就去找他。开着车深夜离开城市,向着那个男人靠近的心情……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妙极了!果然是我的女儿啊!可是,那个男人,什么时候才带给妈妈看呢?” “顺利的话……” “还有可能不顺利吗?这可是吴雨舒选中的男人啊!” “妈……” “嗯?” “妈……我也真的长大了,会想念男人了。那个男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干脆结婚吧,我和你继父带着满飞机的结婚礼物飞去看你们。” “不,结婚暂时不谈,同居倒是时候了。” “死丫头!是怕别人不相信我们是母女吗?你干吗非要重蹈妈妈的覆辙?不过,无论如何,妈妈都会给你很多很多祝福,你知道妈妈每天都在想你吗?”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一个月都不一定想起妈妈一次来呢,最近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 “没良心的家伙!” “妈,我挂了,祝你快乐!” “祝贺你找到了爱情!会好的,肯定!” “嗯,谢谢!” “也祝你快乐!我亲爱的女儿!” “快快乐乐的妈妈!” 电话挂断了。 雨舒放下话筒的时候,真的想轻描淡写地问一句:妈妈,我们家有没有眼睛不好的人?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信心在问了这个问题之后还不让妈妈觉察自己的心情,而且,无论妈妈回答说有或没有,对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用呢?是耍赖发脾气呢,还是气急败坏地哭泣?即使害得几万里之外远隔重洋、生活幸福的妈妈心碎,害得妈妈二人音乐会开不成,最终又能换来谁的好心情呢? 通过妈妈的电话,雨舒获得了一股力量。 “想见他就去找他!” 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 雨舒用视线模糊的右眼看了一下手表,手表的指针在她眼里像虚线一样一段一段的,表盘白蒙蒙的,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她匆忙脱下病号服,换上便装,大概地梳了一下头发,看了看镜子,没有在嘴唇上涂平时涂的绿色唇彩,换了粉红色的。自己好像在慢慢变成一个透明人,脸慢慢变得模糊,脸部线条也变得不清楚了,醒着也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该死的!这个样子还跑出去干什么啊,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哪儿也不去了。 冷静,冷静!吴雨舒,你一定会做好的!如果今天,现在不去看他,可能就永远看不见他的样子了,剩下的一只眼睛也随时可能会失明,所以,你要做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必须咬牙坚持。 涂唇彩的手颤抖着,嘴唇也在颤抖。 眼科主任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显然剩下那只眼睛的失明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通过医生沉重的步伐,还有他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的几句话就能猜得出来。无论什么东西,一旦走上下坡路,任凭什么都拦不住了,而且,自己也感觉到从早晨到傍晚眼睛所感受到的光线在急剧减少,粗粗的线在变细,物体变得模糊,细细的线断开了,整个世界都在慢慢离开,向着浓雾里远去,消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在黑暗完全占据自己之前,雨舒想最后看金永泰一眼。 不管他爱不爱自己,都没关系,这是给爱着他的自己,给慢慢失明的自己的双眼,给慢慢陷入黑暗中的自己的人生的一份礼物,无论什么都不能替代的礼物。 雨舒叫了辆出租车,朝着骊州疾驰而去。 出租车穿过冬夜的寒风快速向前奔驰着,风中隐含着春的气息。雨舒闭着眼睛,似乎担心风吹到眼睛里会吹灭那里的蜡烛。 雨舒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吴雨舒……想来想去,你确实运气不好!怎么会这样啊?爱情还没正式开始,居然就要这样子去看着它消失吗?该死的!喂!你不会哭吧?即使看到他,你也不会让眼泪哗哗流下来吧?不过……想起那个人,心情好了一点儿。去看他真好。这么看来,也并不是一点好运都没有啊,毕竟还可以去见他,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永不忘记,即使所有的一切都离开我,只要他的样子刻在我心里,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心就不会死掉。 …… 吴雨舒!想想这些事,你不觉得好笑吗?怎么老有这种想法,关于阴差阳错的。就是决定爱他的那一天发现了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不是吗?是那个男人太耀眼了吗?还是我对他的爱开始得太耀眼了?或者是世上的爱本身太耀眼了?不管怎么说,真奇妙啊,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睛的灯丝开始断了!可是,又不能因此就向他兴师问罪。 …… 该死的!雨舒啊,你哭了吗?你,现在终于哭了吗?好吧,那就把车掉个头吧,跟司机说一下,重新回汉城去吧。别哭了!哭这种事你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要是你愿意,可以用泪水淹没整个黑暗世界,但是,这不是吴雨舒你的风格啊,你做什么事都是很有风度的。不是说好生好死嘛,你现在只要若无其事地跟他见个面回去就可以了,他的脸,他的体态,他的衣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是,他美丽的眼睛和双手,他脸上绽开的忧愁和微笑等细微敏感的表情,恐怕你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要是能看到的话,该多好啊…… …… 嗬!吴雨舒,你确实变了,心变得脆弱了。 是啊,可这不是我的错,我所面临的情况变得这么可怕! 那么,要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会怎样呢? 要是原来的我,要是认定了他是我的目标,我肯定已经去到他面前,气势汹汹地说:永泰!我来听你的回答了,是要传统地交往呢,还是现在就跟我睡一觉试试?只能二选一!如果他拒绝,我当然会让他结结实实地尝尝我的拳脚的味道,穿着足以踢断他的小腿的硬梆梆的皮鞋怒视着他,脸上还要带着温柔的微笑。 该死的!本来可以那么做的,而现在,在决定性的时间到来之前,在做出决定之前,我就把自己除掉了,像拆卸了雷管一样。哎呀!真气死人了!真委屈啊!这简直令人恼火得发疯。哼! “哼,他妈的!” 雨舒无意识地从嘴里吐出一句骂人的话。 “嗯?什么?” “啊,没什么,师傅,一出骊州收费口马上就要向右转。到收费口还有多远?” “……嗯,大概十五分钟吧,可是,小姐!你怎么像是去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呢?气氛……有点儿恐怖啊。” “是啊,我会把他打个半死的。” “这么说,他是交了别的女朋友吧?” “是啊,干脆杀了得了,两个人一起。” “哎呀……那可不成……最好别做这种日后后悔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呢?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那句骂人的话怎么就变成他变心了呢? 是因为现在真的觉得跟他的爱情就要结束了吗? 雨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真的是自己跟金永泰交往后他变心了,现在自己咬牙切齿地去找他的话,似乎很恐怖啊。当然,即使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雨舒也绝不是那种会找上门去大吵大闹的人,一定会洒脱地说“你们尽管过你们的好日子去吧”。可是,该死的!自己到底为什么突然污蔑这个叫金永泰的美男子变心了呢?是不是……为最终自己耐不住悲伤而在车里大哭一场事先预备盾牌呢? “师傅!” “嗯?” “外面能看得见星星吗?” “多得不得了。” “真的吗?” “嗬,你自己伸出头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是啊,真的很多。” 其实雨舒根本看不见,在她眼里,星星和夜空融为一体,只能感觉到白蒙蒙的一片。真可怕!即使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会有这么可怕吗? “师傅!” “嗯?” “对不起,我只哭一分钟!拜托了!” “嗬……拜托这样的事,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呢……没关系,要是这样能让你的心情放松一点的话。” “谢谢。” 雨舒像是突然把心里的喇叭开到了最大音量,猛地号啕大哭起来。她担心这么大的声音吓着司机,索性把脸从飞驰的车子的车窗探出去,尽情地痛哭起来,哭声中的悲伤痛彻心肺。 五十多岁胖乎乎的司机吓了一大跳。 几乎刚满一分钟,所有的哭声像被她猛地吞了下去一样,戛然而止。雨舒把脸从车窗外收回来,用相当愉快的语气对坐在前面的司机说: “我,这样的话应该算是很遵守时间的吧?” 司机通过反光镜,看到雨舒笑嘻嘻地露出白色的牙齿。真是的,看来因为男朋友受的刺激不小啊! “……呃……嗯。” 9.五十次俯卧撑 我的嘴唇沉默时,你在我心里扎下根 我的眼睛沉默时,你在我紧闭的眼睛里绽放 我整个人沉默时,就把你移到黑暗中化成一朵花 我的沉默如黑暗般深沉,你散发着香气,晶亮闪烁 出租车到达了世宗天文台的操场。雨舒给了司机二十万韩币,多付了五万,请他等一个小时,如果把自己带回汉城,就给他三十万韩币,司机不慌不忙地答应等她。 雨舒打开车门走下车,司机看到她有点儿重心不稳、摇摇晃晃,不安地说: “别真的杀他啊!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嗬,别担心!” 司机来的时候开得飞快,现在世宗天文台下面大厅门口的挂钟指着十一点三十五分。雨舒扶着栏杆往台阶上走,她的腿在发抖,右眼看到的东西很混浊,几乎没有距离感,左眼则根本看不见。 天文台来了一所小学全年级的学生,大概是四五年级,穿着同样的褐色运动服,叽叽喳喳的,在走廊里和台阶上跑着跳着,不停地闹着玩着。 雨舒从二层往三层走着走着,被一个从台阶上连蹦带跳往下跑的高个女孩猛地撞了一下,她双手使劲抓住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没有摔倒,女孩则敏捷地往另一边闪过去。 雨舒通过女孩的动作知道她并没有受伤,于是抬脚往上走了一步。 “姐姐!” 这声音听起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雨舒回头一看,那个女孩正双手抱胸从下方怒视着她。 “怎么了?” “你得道歉吧,既然撞了人!哼!不长眼睛啊!” 刹那间,雨舒身体里的血液猛地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谁说孩子们是善良的?其实充斥着他们心灵的都是利己的念头,只是这些利己的念头还没有被社会污染,更加纯粹而已。如果那个女孩就在雨舒身边,雨舒肯定会狠狠给她一巴掌的,但那孩子一看到雨舒气得脸色发青,马上冬冬冬跑掉了。 嗬,简直快要气疯了! 可是……尽管心里乱糟糟的,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啊! 雨舒深吸了一口气,长呼出来,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抬脚接着走到四层的天文台。 “哎呀!是雨舒啊!你怎么这个时间一个人来了?” 永泰首先发现了雨舒,脸上露出万分惊讶的表情。 屋顶上大概有三十多个孩子,永泰跟几位职员分工合作,分别负责几台望远镜的调整和解说,以便孩子们能效率更高地观测夜空。 他匆忙走向雨舒,雨舒也往前迈了一步。 “来看星星呗。” “听说你的眼睛不太好,是听章导演说的……上个周末,但最近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管白天黑夜都是这么乱糟糟的,正打算明后天去看你呢。对了,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这样子出来四处走动也没关系吗?” 永泰的话并不是事实。 他接到章导演的电话后,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去了雨舒住的汉城江边的综合医院。当时想买水仙花,但医院的花店里没有水仙花,他就买了黄色的小苍兰。 雨舒所在的单人病房的门开了一道缝,永泰悄悄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让他吃惊的是,双眼都被绷带蒙住的雨舒竟然穿着病号服双手撑在病床前的地上在做俯卧撑!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我……能做。三十四!嗯,我会好……的…… “四十!我会恢复健康的,一定!四十……一!” 雨舒撑在地上的胳膊在发抖。 她到底要做多少次才肯停下来呢?为了不打扰雨舒运动,永泰在门口站住了,打算等雨舒做完再进去。看到雨舒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还以为四十次就不错了,该停了呢。 “四十……五!”支撑的两只胳膊抖得更厉害了,雨舒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吴昀……姝,加油!一定……要做到五十次!你的身体……一定要结结实实的,你的眼睛会好的。一定……要做到五十次!我一定要重新见到光明……我……对世界和……爱情……还有我自己,都是问心无愧的。是啊!吴雨舒,你,能做得到!一定!四……十……七!永泰!我爱……你,也爱吴雨舒,我自己,所以,一定不能倒下!一定!” 雨舒全身抖得像风中的小草一样。 看着雨舒的样子,永泰感到一阵心痛。希望你能完成五十次!他的心抽搐着,跟雨舒一起数着次数。是啊,加油!雨舒!三个……再坚持三个吧! 雨舒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五十次,做第四十七次的时候没能伸直胳膊,倒在了地上。她突然悲伤地张开胳膊整个人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 双手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心里数着次数的永泰看到雨舒倒了下去,他的双眼也流出两行热泪。雨舒并不知道他就在附近。曾经比任何人都活跃、把人生当做一场其乐无穷的战斗的雨舒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残酷的事情,现在她居然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哭泣! 看到这个场面,永泰无论如何也不能走进病房里去。他心里很闷,脑袋里空空的,因为雨舒的哭泣,他的心也抽紧了,好像一张纸被揉成了一团。 永泰跟负责给雨舒治疗的眼科主任见了面,听了主任讲述的情况,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雨舒!……是咖啡馆老板娘,是黄真伊,是阿蒂米丝的雨舒,双眼就要失明了!这件事真的很可怕,很恐怖。一个人身上,尤其是雨舒身上,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当时,永泰在病房里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起了黄中士的女儿,跟自己同岁的美仙…… 永泰叮嘱医生不要把自己来过的事告诉雨舒,又把手里的小苍兰托护士插在雨舒的病房里,然后就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离开了医院。 四天前,永泰又给眼科主任打了个电话,知道了雨舒左眼已经失明而右眼可能也很快就会失明的消息,这消息如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于是,两天前,永泰再一次驱车来到了雨舒住的医院。 雨舒正在病房里接受医生的治疗。眼科主任观察了雨舒的右眼之后在角膜上涂了眼药膏,然后用绷带缠了起来。 “怎……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虽然雨舒一向胆大,但现在她的声音显然有些害怕。 “嗯,等等看吧。” “要是这只眼睛也失明的话……” “我们都往好的方向想吧,等等看,别急于下结论,还是先尽我们的最大努力吧!” 医生的语气很沉重,表情也很沉痛,他脱下手上带的消毒手套,跟眼药膏一起放在护士举的托盘里,转过身,看到了背后的永泰,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永泰对他行了个注目礼,医生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护士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了,但门轴似乎出了点儿问题,门又自动弹开了。 虽然听到了关门开门的声音,但身穿病号服的雨舒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边上,只有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已经失明了的左眼是睁着的。 永泰想发出点儿什么声音来说明自己的存在,想跟雨舒说点儿什么,但突然,雨舒露出惊慌的神色。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像偷嘴的猫一样?因为我看不见就恶作剧吗? 永泰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做,也许雨舒会不高兴地这么说。 怎么办?金永泰进退两难地站在距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看来,无论如何,哪怕是踮着脚尖也要小心地走出去,敲门之后进来才行。他屏住呼吸,无声地朝着门口转过身去,但就在这个时候,雨舒突然站了起来。 她把手伸向前方,摸索着慢慢挪到窗前,又摸索到把手,打开了一扇窗。 面向窗外的雨舒似乎长叹了一口气,从背影看,她的肩膀往上抬了一下又降了下来。 “唉!” 雨舒忧伤地叹息着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永泰!……” 听到雨舒嘴里吐出的这个词,永泰大吃一惊,以为雨舒真的知道自己在这里呢,差点儿就“哎”的一声回答她了。但他马上发现雨舒的脸根本不是对着他的,目光也没有投向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永泰明白她只是在自言自语,于是心情沉重地咽下一声叹息。 只见雨舒低垂的头摇了摇,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继续忧郁地自言自语道: “金永泰!……你,真无情啊,也该来看看我了吧!真的,看来你不喜欢我啊!不过也是……或许章导演根本就没跟你说呢……” …… “可是,永泰,我……想你,真的!呵呵……永泰,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就是你的运气了,要不是发生了这么可笑的事,我一定会以我的方式爱你的!凭我的魅力,是绝对能让一个男人围着我转的!我在这方面的才能还从来没有发挥过呢……我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像黑手党一样的,你知道吗?” …… “该死的!” …… “坏蛋!” …… “我……我还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呢!本来可以好好让你享受一下我的爱的……唉!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极了,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似乎已经碎成一片片了。要是我没有向你敞开心扉倒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乱糟糟的了。” 雨舒的头低得快要贴到胸前了,一动也不动。永泰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无声地划过面颊。 他也有很多话想说。 我,不是那么坏的家伙!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的确喜欢你,雨舒,这是毫无疑问的!你问为什么?因为你是有气质的美女啊!而且,我知道你的内心是多么温柔,心地是多么美好。雨舒,你是个真正美丽的女孩。 永泰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可是,现在我很害怕跟你见面,害怕跟你说话,我……害怕自己会在你面前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尽管这样的晴天霹雳是降临在你的头上,你本人已经比较平淡地接受了,但我恐怕无法忍受,我也许会把自己的懦弱传染给你,我没有自信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今天似乎也只能像一只偷嘴的猫一样悄悄溜走了。你一定不要太苦了自己了。你的另一只眼睛一定会变好的,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事让你痛苦了。我们,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自然一点儿地见面吧。我向你道歉,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我偷走了你的心,真的对不起!认识了你这么美丽的女孩,我不知有多高兴呢!我因此而来到这里,因此又要这样回去。回去以后我会重新考虑跟你的事的。无论如何,雨舒,你的另一只眼睛一定要快点儿恢复健康啊! 又这么不说一句话就走了,真的……对不起! 在悲哀从喉咙里喷涌出来之前,永泰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快速走出了单人病房。 回骊州世宗天文台的路上,他感觉自己是开着车在布满世界的雨帘中穿梭。那是爱,是新的深沉的爱,是面对面向自己走来的爱。但是,醒悟的那一瞬间,摆在面前的恰好是雨舒的悲剧,他的心里充满苦涩和哀伤,看不到一线希望。 从汉城回到骊州之后,因为担心雨舒,永泰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可是,现在,雨舒居然在这样的状态下深更半夜来到了天文台! 刚发现雨舒的时候,他简直太吃惊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着放不下的女人。 但是,永泰不可能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都说出来,只能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微笑着温柔地看着雨舒。 雨舒先是不出声地看着永泰微笑,突然笑出了声: “哈哈……托你的福,我已经好多了,不然就算出来兜风,也不会跑这么远来看星星的!” 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太好了,听章导演的口气,似乎情况很严重,我问他,他又不肯详细地告诉我。对了,最近章导演的拍摄工作开始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 “似乎是。” “你来的正好,再有二十分钟这里的事就结束了,你有时间吗?稍等一会儿,我指给你看土星、金星、月亮和狮子座。” 永泰非常想指给雨舒看那些星星,虽然她看不见,哪怕只是看看天文望远镜里模糊的星光。要是这星光里含着使雨舒眼睛恢复健康的奇迹的光多好啊!永泰这么想着,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平淡得像是没心没肺,于是微笑着再次向雨舒点了点头。 “好,别担心我,你尽管工作吧,我就站在这儿看看这些孩子们。” 孩子们十个排成一队,在固定观测某些星星的几台望远镜之间移动,四名来自大学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大学生在这里兼职,负责矫正淘气的孩子们弄偏了的望远镜角度,随时回答孩子们的提问,让孩子们认识到星空的美丽。 孩子们因为看到了遥远的星星而兴奋不已,我却连眼前的这些孩子的脸都看不清楚! 雨舒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人的轮廓基本上可以区分出来,但表情就分辨不清了。她站在打开的三角屋顶的滑动拱顶下面,眼中的夜空只是一片泛黄的明明暗暗。 为了不妨碍孩子们的观测,雨舒站在屋子一角,冬夜清冷的风撩起她的头发,她脸上的微笑似乎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孩子们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兴奋得不得了,嘴里赞叹着,有的说星星是红的,有的说是蓝的,还有说是白的。也有不满地发牢骚,说没想像的那么壮观。 雨舒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不让永泰离开自己的视线,看他用电筒的光柱指着夜空,亲切地给孩子们说明,看他半开玩笑半威胁地叫乱蹦乱跳的淘气鬼老实点儿。 永泰!我现在心情真奇妙啊!感觉自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女人。这不是我的心变脆弱了,而是一直深藏不露的我的内心显露出来了。这样在旁边看着你……我不由自主地变得厚脸皮起来,想要叫你一声“亲爱的”。是因为现在冷吗?是啊,亲爱的……亲爱的,这个词真的很温暖,像是把脸贴在你的胸前一样。知道吗?现在你工作的样子好看极了。我觉得自己来对了,虽然也担心过你会不会去高高的山上观测去了。金永泰……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啊,幸亏章导演没把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不过也是,章导演也不知道我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了吧,他也跟你一样忙得不可开交。 永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你一定要记住,你已经被我放在了心里!尽管不很清晰,有点儿遗憾,但这似乎更好地表现出了你身体线条的流畅呢。呵呵……我使劲把耳朵竖起来,听到了你的声音,是那么悦耳。看来某一个感觉器官出问题的话,其他的替补装置就会自动启动。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双手抱胸看着你工作就好了!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其实……我很害怕,害怕溜走的时间……现在从我旁边一刻不停地流过的每一分钟,沙漏漏下的每一秒钟,都让我害怕,害怕万一……一分钟后你突然消失了,害怕再也看不到你的头发,看不到你清瘦的脸和身体,看不到你细长的四肢和脖子,看不到你宽阔的胸膛了。 我变成了这样,自己也觉得很吃惊,居然爱你这么多!我陷入了爱河里,呵呵,我像黑手党一样的语气和行动一点儿一点儿从我身体里溜走了,这也让我觉得陌生和尴尬。哎呀!孩子们真的玩疯了,跟我不太合拍啊,这些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小鬼头们,他们快点儿离开就好了!可是,你费了那么大心思,就是为了让多一个孩子能更清楚地看到星星,能产生对星星的爱,能把星星盛在心里,能珍藏这一夜的回忆…… 我能忍受,因为这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是,亲爱的……亲爱的!希望你能快点儿走过来,因为对我来说,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夜空中的任何一颗星星,都不如仔细地看看这个地球上的你。我想看到你对我绽放的笑容,想听到你的声音。 呵呵……这样的话,我已经具备了成为你的女人的资格了吧。看看,我也很女性化啊,只要努力就行。虽然如此,我以后也绝对不会抛弃“黑手党”这个至爱的称呼。不过,想像一下目不见物还趾高气扬的样子,怎么说都太奇怪了吧,是不是?以后搞不好就没什么事情能做了。 哈哈哈……仔细一想,我无心间说出来的“没什么事情能做了”这句话意味深长啊,没有希望、一片暗淡、琐琐碎碎、多余,所有的这些含义都包含在里面,真是一句深具洞察力的话啊!哎呀!这里可真冷啊,这么站在外面的屋顶上,身体像要冻僵了似的,早知道不如听你的话,到你屋里去等了。 可是,去那里就看不到你工作的样子了,那是我最怕的。 永泰……我爱你!说了这句话,脸上觉得痒痒的,看来我还是孺子可教啊!嗯,我喜欢现在的自己,真的……爱你!我今天很想对你表白,说“我爱你!”,但我会忍住的,因为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可笑的是我曾经对你充满自信,现在自信全都溜走了。哦!我会忍住的,我不愿意逼近你把你拉进我的黑暗里,只要……我只要仔细地看着你、感觉你,以便日后能随时想起你,然后就掉头回去。 现在……正在跟孩子们交谈的你,是否听见了我向你传达的讯息?是否听见了我一边把你纳入眼睛和心里一边说的话?你一定不知道吧?我的爱以后跟你没关系也无所谓,或许那样更好,我只要一个人爱着你就够了。嗯……可是,刚才我的话不是真心话,尽管我的心坚持说是,呵呵…… “哦!怎么哭了?” 一个调皮鬼来到站在角落里的雨舒身边,抬头看了看她,晃着脑袋说。 “喂!你说谁哭了?” “明明是哭了嘛!嘿嘿……” “别烦我了!” “噢!噢!有人哭了!” 这个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敌人就是孩子,是这些把一切都能当做玩笑的铁石心肠的小恶棍们。 “闭嘴!要不我就把你打得像个猴子似的唧唧乱叫!” 雨舒生气了,高高举起紧握的拳头,那孩子马上吓得跑进了通往楼下的走廊里。永泰偶然一瞥,看见了雨舒和孩子的情况,但他不能马上过来,因为雨舒正转向黑暗的墙角把头顶在墙上耸动着肩膀。 嗯,到时间了,得赶快把这些调皮鬼送回宿舍去了。 永泰的心情一下子焦虑起来,脚步匆匆地在中央拱顶、滑动拱顶和天象馆之间来回转,告诉职员们五分钟之内整理好一切把孩子们安全地送下去。 在天象馆里,一个女孩眨着眼睛,握着笔记本和圆珠笔向永泰走过来。 “老师!仙后座和仙女座真的是母女关系吗?到底怎么成为母女的?” 永泰温和地说明天早上告诉她,但女孩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请告诉我!老师,请现在告诉我!”金永泰没有办法,只好给孩子讲了两段神话故事。女孩穷追不舍,又问了好几个问题,大概花了十分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 永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女孩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 永泰一脸苦相地告诉女孩明天早上再回答她剩下的问题,匆忙结束了这次答疑,因为他一直惦记着雨舒刚才的哭泣。 等永泰匆忙跑到雨舒刚才站着的地方的时候,雨舒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匆忙跑下台阶,看见雨舒乘坐的出租车亮着尾灯开出了操场。 永泰追着正在加速的出租车猛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雨舒的名字,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发现了他。 “有个男人追来了,要停车吗?” 雨舒摇了摇头。 “不用了,走……走吧!” 雨舒通过开着的车窗,隐隐约约听到了在后面呼喊自己的永泰的声音: “雨舒!雨舒!” 10.爱是对人最美的礼仪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在看一眼深井 你的背影,还有模糊的夜空。每当你离开 我便想跟随你,一起陷入那深潭里 一天,我收集起夜空上无数白色的星星,用做白墨 画出你隐藏的内心 一件事一旦发生了,接下去的反应一定是连锁性的。 吴雨舒本人是震源,她的周围一下子变成了遍布地雷的区域。双目一失明,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能力把她武装起来时那些讨好她对她好的人一下子都变了。 什么?双目失明?g·m工作室的吴室长?什么都看不见吗?哎呀!这可不成。 那么,她的一切都完了吗?两只眼睛都失明了,还能干什么呢?工作也做不了,想嫁人恐怕也不容易了。 啧啧,真不幸啊! 这样的话还没说完,雨舒工作上的那些竞争对手就三三两两地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瞧她年纪轻轻,仗着有点儿能力就目中无人的样子! 瞧她乱糟糟的头发,像十几岁的小流氓似的,说话也没大没小的,举止行为像男人一样泼辣,一开始我就看不顺眼! 是啊,现在谁还能阻止女人在社会上闯荡呢?可是,女人啊,就得有个女人样,要稳重点儿,像她那样趾高气扬的,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自找的。 她在商业音乐制作领域的对手们甚至对她的不幸拍手称快,跟她一起工作过的生意上的伙伴们也不过多撑了几天,然后就变得跟对手想法一样了。雨舒好像在丛林草原上奔跑的母狮,受了伤,只能停下来。那些随时注意风吹草动,无论什么事都要赶快敲敲电脑算计一下的人,就像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恶狼和豺狗一样,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和可怕。 这个世界比雨舒想像的还要冷酷,还要残忍。 雨舒双眼全都失明,没有希望了,这个结论一出来,十几个职员很快离开了,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出路。g·m工作室在4月7日关门了,因为公司的主心骨倒下了,她花了四年心血苦心经营的公司霎时间也垮掉了。4月16日宣告破产之后,整个工作室都得移交给相关部门,因为她投资设备欠了不少钱,现在债务像刀刃一样悬在头顶上。这个世界,绝对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失明了,就对她特别优待。 吴雨舒一直有条不紊地处理所有的事情。 最让她头痛的是十几个合同。因为她在商业音乐方面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同时跟好几个歌手经纪公司签订了合同,少数公司只要求返还签约定金,更多的公司甚至要求她支付违约金,他们用电脑算出日期和利率,做出文件来要求雨舒付钱。甚至还有几个歌手的经纪人完全撕破脸皮,为多争一口肉吃,宣称要向法院提出根本不合情理的损害赔偿要求。 在清算公司的时候,雨舒手中总共有四亿七千万韩币,给职员们支付了退职金,交了违约金,算清了购买音响机器设备的债务,解决了两起诉讼,再给替她处理事情的徐部长和律师付了辛苦费和送别费之后,雨舒手头剩下的现金就只有六百五十万韩币了。 雨舒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道:“真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啊!” 现在握在她手里的还有租住的公寓和大学路附近的地下咖啡馆,她打算就靠这些来维持生计。 眼睛失明了,接着公司也破产了,命运的打击一下接着一下,这残酷的考验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总是有新的挫折找上她,靠近她,扼住她的喉咙。 激烈的感情混乱稍稍平息之后,雨舒开始思考以后怎么活下去,想了很多。 她也想过死,但最终凭借坚强的精神力量克服了这个念头。 也想过把这里剩下的东西全部结束掉,干脆到瑞典去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妈妈和心胸开阔的继父一定会接纳她的,以前他们也曾多次建议雨舒去瑞典跟他们一起生活。但雨舒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八岁,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了,怎么还能回到妈妈的窝里去,像小鸟一样张着嘴嗷嗷待哺呢?那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那应当是让妈妈幸福的安乐窝。 雨舒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妈妈,她害怕这件事会害得妈妈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变质或碎裂。 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之后,雨舒独自一个人蛰居在明伦洞的公寓里,她想适应一下顽强地包围着自己的黑暗无边的新的世界,无论沉睡还是醒来,无论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总是一成不变的黑暗的世界。现在就放弃人生,还太早了,除了眼睛,自己的其他部位不还都好好的吗? 但是,以前有眼睛,现在没有了,这种落差真的是一落千丈。看不见东西跟脊椎折了,脑受伤了,说不了话了相比,是更令人郁闷的事。一切都不习惯,要不是紧紧咬牙坚持,几乎每个瞬间都会产生不如立即死去的念头。目不见物就是让人这么苦闷的。 打开煤气炉煮一碗方便面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单凭感觉猜测着方向,把两只手伸出去,摸索到水龙头的位置,一路上好几次碰到家具的角上。摸索着打开厨柜门,小心地取出要用的碗,在锅里放上水,打开煤气开关,等着水开,然后摸索着关掉煤气,把锅端到饭桌上。摸索着找到冰箱,打开门,想从里面拿出泡菜来,但里面东西太多,只好放弃了。 靠两只手的摸索来完成所有的事情,这让她很不习惯。拿着筷子还没吃上几口,就觉得喉咙处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洗了碗,再小心地挪动脚步回到沙发上坐下。这所有的动作,都是电影里的慢动作,时间大概需要平时的三四倍,心里也堵得慌,吃下去的面都滞在胃里。 打电话也是一样。因为不熟悉电话号盘的位置,分不清哪个是0,哪个是9,连电话也打不了。如果叫了外卖或在超市定了生活用品和食品,付钱就是个问题。光靠手摸的感觉,她总是无法确定到底是一万元的钞票,还是五千元,一千元的。而且,她的眼睛看不见,来访的人一下子就能发觉,所以不能随便打开公寓的大门。 至于一个人外出,连想都不要想。四面都可能会撞到东西,路高低不平,路上车来车往。对刚刚踏入双目失明的陌生世界里的雨舒来说,去一趟小区里的超市,就跟她以前光凭一个地址去美国肯塔基州找人一样难,一样心里没底。 几天前,雨舒鼓足勇气走出了公寓的门,摸索着用钥匙锁上门,手扶着墙走到电梯前,听到“叮”的一声,走进电梯打开的门,摁了最下面的键,坐到一层,径直走出公寓大厅。走到门前台阶的时候,她一不小心一步踏了下去,伴随着“啊”的一声尖叫滚到了台阶下面。 雨舒爬起来的时候,被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包围了,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虽然是在小区里,但也听得到汽车从自己面前经过的声音。 去超市,这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啊! 雨舒不想去超市了,只想赶快回到十三层九号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由于不熟悉电梯楼层号的分布,恐怕很难找到自己的层号。就算运气好,正好摁中了十三,但下了电梯之后,光知道沿着墙壁往左边走,但究竟哪个门是自己的家呢?是第六个门还是第七个门,或者是第八个门? 雨舒在地上坐了一会儿,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即使不得不去听隔壁人说好几次“小姐,这不是你的房间”,也总不能一直坐在公寓的门厅这儿啊。雨舒不习惯对路过的人伸手,也不愿意把自己置于那样悲惨的境地,决定自己一个人试着找回家。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握在手里,恰好一群孩子踢着足球经过门厅,跟她撞了个满怀,虽然没被撞倒,但钥匙掉到了地上,侧耳一听,那三四个孩子伴随着踢足球的声音已经往游乐场方向跑出去很远了。 该死的!到底掉哪儿了? 雨舒猜想,钥匙应该掉在自己脚周围半径一米的范围内,于是蹲在地上张开胳膊用手在水泥地上摸索起来。 真想听到那“当啷”的一声啊! 钥匙却迟迟不肯出现。雨舒在地上摸索了好一会儿,觉得烦了,索性站起来用穿着运动鞋的脚贴着地面左右移动着,像雨刷器一样画着半圆。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低声的尖叫,雨舒急忙转向那个方向,左边的额头猛地撞到了门厅的水泥柱上,她立刻双手抱头蹲了下去,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 呃……如果在这里流眼泪就太惨了,如果蹲在这里抱着脑袋呜呜哭出声了的话,也甭坐电梯了,索性立刻手脚并用沿楼梯爬到楼顶,跳下来一了百了得了。 哎呀!真是……要气疯了!她一边嘟囔着一边站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努力辨认方向。 “昀……雨舒呀!” “噢!谁?……是谁?” “我是南希!” “啊,全南希!”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到底……” “你,真了不起啊!冷不丁地出现了,简直像救世主一样!高兴死我了!” “是吗?” 手里抱着水果袋的全南希慢慢走向面露微笑的雨舒,双眼中闪着泪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可不行啊!” “是啊,你看到了?坦白地说,我现在真是有点儿力不从心啊!” “加油啊!”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雨舒跟替她经营咖啡馆的朋友全南希住到一起了,在她的公寓里。南希知道倔强的雨舒是不会跟她开口的,于是第二天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直接搬来了。 全南希几乎是雨舒惟一的女性朋友。她非常洁身自爱,乍一看似乎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又天生有做生意的才能,一旦露出微笑,能把偶尔来一次的难缠的客人也变成常客。 “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似乎能比上个月稍微多赚一点儿。” “哈哈,我要成为有钱人了。” 其实,咖啡馆的收入仅仅够两个女孩生活得舒服一点儿。 凌晨一点二十分。 南希结束了在咖啡馆的工作,回到家里,在浴室里简单冲澡,雨舒坐在餐桌旁,两只手摸索到苹果和刀削起苹果来。她已经失明两个月了,这天是1999年5月7日。 “哦,你还会削苹果呢!” “瞧你说的,以为我是什么呢?今天我用洗衣机洗了一大堆衣服都晾在阳台上了,还不止这些呢!你不觉得屋里亮堂多了吗?” “哎呀,你还打扫房间了?” “是啊,你现在拥有一个一流的保姆了!明天我打算做个豆腐汤,叫你买的袋装泡菜和豆腐买来了吗?还有葱?” “买了,蒜也买了,你现在可真是每天都让我刮目相看啊!” “呵呵……也不想想我是谁呀!” 她把手里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块一块,放在盘子里递给南希,自己啃起剩下的果核来。 南希捏起一块苹果,看了看雨舒。 这个朋友,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惊叹的。要是自己和她的位置调换一下,恐怕做不到她这样,肯定会寻死觅活,把周围的人都拉进来,让他们陪着自己难过。每天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不停地流着眼泪哭诉:我做错什么了?啊,该死的上帝!为什么非要把这块石头扔在我的头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委屈得活不下去了!每天每天,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砸碎,大发脾气,把周围家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把整个家变成悲惨的战场。 但是,看看雨舒,她的行动和语气还是那么有生气,哪怕这只是装出来的。她正在努力扩展自己的活动范围,逐渐从被动变为主动。现在,她已经熟悉了电话的号码盘,能一个人打电话了,白天跟南希一起出门,慢慢培养在小区里活动的方向感。 两天前,她去六号楼旁边的面包房买了面包回来,看到洗衣粉没了也一个人去超市买了回来,厨房里的碗全都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的摞在饭桌和厨房的台子上。 “我一个碗也没打碎,全部洗干净了!怎么样?别光感叹啊,给点儿鼓励好不好?” 雨舒那天张大了嘴笑得特别开心,南希看着朋友,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干吗这么勤奋啊?” “不干活也没什么好玩的啊!要想取得家庭主妇合格证,这些活都得做吧?对了,既然这话说出口了,明天就好好做一次泡菜怎么样?挑战一下?” “家庭主妇?呵呵……你有男人吗?那个人——章导演?” “章容哲不行,我不是已经拒绝他了嘛。” 雨舒嘴角含着微笑,把手掌竖起来做了一个砍断脖子的姿势。 “嗯?什么时候?” 章导演三四天前来找过她。 章容哲已经听说了雨舒在眼睛那么糟糕的情况下还去了趟骊州天文台找金永泰的事。上周五,他提着两瓶dimple大白天按响了雨舒家的门铃,当时雨舒正在家放着贝多芬的第5号钢琴协奏曲整理完厨房,刚去卫生间洗了洗走出来。 “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很忙吧……章导演!你也像我一样无所事事吗?大白天四处乱逛?” “工作大致结束了。” “先进来吧!不过,……随随便便放男人进屋可不太好啊。” “哈哈哈……这种话从吴室长的嘴里说出来,真令人吃惊啊!哎呀,吴室长居然系上围裙了!嗯,很合适!” “吃惊吧?我正在验证自己是不是万能的呢!你喝咖啡吗?” 章导演本想说不必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好!”,他想看看雨舒到底适应得怎么样。 章导演把两瓶dimple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看着雨舒伸手摸索着走进厨房,相当熟练地在咖啡壶里接了水,打开煤气炉。他咕咚一口把一大堆复杂的情绪吞了下去,眼睛里泛起水气,连忙抬眼往上看,泪水总算没有流下来。 该死的! “哦,工作已经收尾了?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 “本来嘛,呵呵,以前章导演的作品播放的时候,我总是要评论一番,这次看来有点儿困难了,不过,听不到我的批评了,你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吧?” “哪里,我很想听吴室长一针见血的批评呢!对了……怎么听贝多芬?” “啊,贝大哥!呵呵……我们之间存在那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啊!” 双耳失聪的乐圣贝多芬! 雨舒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端着朝沙发方向走了过来。她歪着头想:从厨房到沙发正好十四步,没用这么小的步子试过,有点儿拿不准,估摸着走到沙发附近了,就把咖啡杯朝章导演递了过去。 “嗯,味道不错!” “当然了,也不看看谁煮的。” “我们喝杯酒吧?” “哦,我这儿没酒啊。” “我买了,两瓶dimple!” “太多了,我只要一杯就够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是那个曾经说过喝一瓶还不如索性不喝的吴室长吗?不要太淑女了,跟你不合适!” “你这个人!这里不是公共场所,而是密闭空间啊!而且,要是喝得太多了,我倒是没事,可担心章导演你起坏心闹事。” “不会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是人的问题,是酒的问题,听我的吧!好吧,那我们就喝一瓶吧,就一瓶,知道了吗?” “嗯……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吴室长,你的人性被玷污了,知道吗?” “嗬!在生活中,我也有想淑女一点儿的时候,没必要因为这个发脾气吧?你那么大块头的人!” 两个人端起杯来,一瓶酒很快下去了一半。 “我……十月份要去美国,已经申请签证了。” “嗯?为什么?又去长期出差吗?”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早就想学习电影,只是把计划提前了而已。这段时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心里乱糟糟的,既然做了笔大生意,就痛下决心告别广告业,尽快改变方向了,否则,一旦再被什么捆住手脚,恐怕会永远失去机会!” “似乎是个明智的决定啊,祝贺你!章导演。” 章容哲干了一杯酒,无言地盯着仰脸笑着的雨舒看了一会儿。 “你在犹豫……什么呢?啊,求婚!是想求婚吗?” “不是。” “哦?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心里怎么感觉有点儿遗憾啊?” “吴室长!我们……一起去吧!” “哪里?美国?” “是啊。” “什么?章导演,你想戏弄谁呢?” 章容哲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 “吴室长一定要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是啊,我的表哥在纽约的特来渥斯医院内科工作,那里的长期捐赠体系比较健全,比在韩国的机会多。吴室长,你也知道,在韩国等待进行角膜移植的人有几百人,这样等着,恐怕要花掉几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 “……” 吴雨舒也知道双眼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失明的主要原因不是连接眼球的神经和眼球内部出了问题,而是担任眼球镜头作用的角膜损坏了,丧失了过滤光线的功能,因此,只要更换角膜,就很有可能恢复视力。负责治疗的医生也跟她说过。但问题是这种幸运的机会不知道能不能在她的生命里出现。 实际上,现实可能性很小。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了解了一下,那里稍微好一点儿,等几年就可以了,四五年!但要想预约的话,必须接受那里的负责医生的检查,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才行。而且,据说偶尔还有黑市交易的角膜,当然价格有点贵。” “多少?” “20万美元!” “……!” 这是相当于韩币两亿五千万的巨款,把雨舒现在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折换成现金也不够,当然请妈妈帮忙或许能凑足这个数目,但黑市交易的角膜必然存在不可预期的偶然性,跟身为东方人的雨舒是否契合也很难说。 从章容哲提出这个建议之初,雨舒对美国之行就持怀疑态度。 而且……最让她不能放心的是,如果去,就是跟章容哲一起去,这样自己自然而然就必须依赖他,必须爱上他,跟他一起生活,这是不言自明的前提。尽管雨舒和她周围的情况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章容哲还是不变地爱着她、帮助她,这令她对章容哲的品性更加感激和信任了。 雨舒略有些动摇,但最终还是认为自己不能那么做。 是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完全被那个叫金永泰的男人充满了吗?失明之后,雨舒每天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见到永泰。他是看星星的男人,这似乎成了一个象征,夜空漆黑一片,星星却更加闪亮,雨舒的生活越黑暗,永泰反而显得越发突出。雨舒对他的思念和爱情像星星一样明净闪亮,虽然也有痛苦,但对现在的雨舒来说,这是惟一的安慰。 雨舒紧紧咬了一下嘴唇。 自己把某个人带进心中,如果那个人没有自行退出,自己却要把他赶出去,这是极其没有礼貌的。爱情是最美的礼仪,即使雨舒跟永泰再也不能见面,从此不再有任何关系,即使很久以后因为今天的选择呼天抢地,后悔不已,现在的雨舒也只能按照心之所向坚持下去。 雨舒含笑用力摇了摇头。章导演浓黑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吴室长!现在只有我才能帮助你,包括经济方面。” “哦。” 只有章导演才能……? “去吧!明天我就替你去办签证。” “谢谢你!章导演的义气确实令我很感动,但很对不起,我不去,不能去!我说明白了吗?” “……!” “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的!” “……是因为金永泰吗?” “哦……这个话题就说到这里吧,我不想在这种气氛下谈话。” “永泰……决不会像我这么重视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不像我这么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不像我这么需要你,不,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他不但不需要你,恐怕还会觉得你是个累赘呢!说实话,是不是?” “打住!” “什么?” “我要你住口!” “什么?……你太过分了吧,居然要我住口!” “我最讨厌重复已经说过的话了,要是你还继续说这样的话,章导演,请你离开!这是我的家。” 章容哲猛地站起来冲到了门厅处,然后,带着一副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头怒火的表情回过头怒视着雨舒。 “真可笑!” “什么,你说什么?” “你真可笑啊!” “嗬!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我就现在这副样子,居然把送上门来的福气一脚踢开了,是不是?” “该死的!” “章导演!你是谁呀?凭什么这样?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只不过是你说明了你的意思,我说明了我的意思,仅此而已嘛!” “算了,我的心情也不太好,好吧,下个月初是你的生日,那时我们再平心静气地谈谈吧!” 章导演喘着粗气穿上皮鞋,握着门把手,突然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雨舒大声喊道: “该死的!瞧瞧吧,吴雨舒!对我来说,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可惜你的才能才这么做的!你到底要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到底到什么时候啊!你得找回你自己来啊!” “走吧!别说废话了,我的生日你也不必来了。” “什么?他妈的!你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你是打算乱来吗?喂!章导演,清醒点儿!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逼我呢?哎,说着说着我的火也上来了。喂!章导演!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你!有这么做的资格吗?” “有!” “什么?” “爱情!我爱你!” “……呵呵……今天我真是感动得要哭了,真感谢你!但是,章导演,我对你就是没有感觉,怎么办呢?也许我会因为这该死的感觉最终变得一无所有,不过,反正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了……” “知道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话就要这么干脆才好。” “我,你生日那天也不来了!” “这个结论也很明智啊。” 章容哲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带上门,像是要把门甩成碎片一样。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这声巨响,雨舒一下子瘫坐到了沙发上,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那么紧张。 全南希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把叉子放在雨舒手里,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雨舒的脸色。 “为什么……那么做呢?章导演是个挺不错的男人。” 雨舒咬了一口叉子上的苹果,露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确实是个好男人,没错儿,我也知道。可是,他不是我的,绝对不是,这就是原因!” 11.1999年6月9日 看到一个女孩站在路边 低着头,站在灯火阑珊处 路灯照着女孩,夜空的星星照着路灯 是经历了初恋和离别吗? 黑暗中的女孩,直到凌晨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1999年6月9日。 今天是雨舒的生日,人生的第二十八个生日。上午,妈妈从瑞典打来了电话。 “生日快乐!我的雨舒!” “谢谢!亲爱的妈妈!” “祝贺你,收到我和你继父寄给你的礼物了吗?” “嗯?是吗?没收到啊。” “哦?是在阿比斯克国立公园买的一套木雕,我演出的小册子,还有演奏时的照片,十天前就寄出去了,现在国际邮件还这么慢吗?” “也许下午就能收到。演出成功吗?” “那还用说,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跟着手舞足蹈,热火朝天的,真没想到他们那么喜欢爵士钢琴和爵士小提琴,简直如痴如狂!你继父最近把自己当成里奇·马丁了呢!” “是吗?呵呵……我不信,妈妈说实话吧!” “哦!我女儿果然厉害啊!其实没有预期的那么好,观众席有一半的坐位是空的,电视台的人拍是拍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按预定计划播放。” “这都是我的错,本来应该带着我的军团浩浩荡荡坐飞机去给妈妈助威的,肯定能把舆论界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唉!没能那么做,对不起,妈妈!” “噢,不!我们的演出还是很有意义的,评论反响也不错。不说这些了,女儿,二十八岁的心情怎么样啊?” “这个嘛……有点儿可怕啊!妈妈生我的时候很疼吧?我今天想到了这个问题。” “天哪!你怎么连这么了不起的想法都……啊哈,你真的懂事了,现在结婚生子也没问题了。” “原来妈妈也会说这些老套的话啊。” “再说一句老套的话怎么样?我呀,想快点儿看到我的准女婿,想见到那个拥有天上所有星星的男人,都快想死了。” “哈哈……他说了,要把瑞典那边天上的星星都送给妈妈,妈妈都拿去吧!” “哎呀,他这么大方啊!谢谢了!不过,你要知道,光这样可不行,什么时候让我们见面?” “三年!妈妈诚心诚意地等上一千天,我就带他去。” “呀哈,那么久啊!看来你是想把他藏得严严实实专心恋爱吧?” “哈哈……妈妈简直料事如神!” “你以为妈妈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吗?对了,今天你们要见面吧?” “……嗯,当然!不然他就是死路一条,我的飞腿可是不长眼的!至于礼物嘛,他说钻石太微不足道了,要摘一颗星星送给我呢。” “啊,真了不起啊,那个男人!要不是我女儿的男人,我非抢来不可。” “是啊,你们两个人肯定会投缘的,他那双手,简直就是为弹钢琴造的。” “嗯,是吗?” “妈妈!” “嗯?” “妈妈没有变老吧?” “想知道的话就来看看我啊!” “脖子上有皱纹了吧?” “两条!可能因为我的脖子太长了,没办法。我打算把它们当做非洲女人脖子上挂的那种项圈,那里的女人脖子上的项圈越多越美。” “呵呵……我想像得到。” “想你!” “一听就知道,妈妈是心疼国际电话费了。” “我女儿果然有眼力见儿啊!我对任何事都有自信,就是在眼力见儿这方面比较迟钝,跟你没法比。” “美貌也不及我啊,虽然才能我们两个人差不多。” “这可就错了,小姐!” “妈妈你不知道,最近我每次看镜子都觉得非常吃惊,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嗯?” “嗯,我美得耀眼,几乎看不见了。” “哎呀,这么厉害啊!看来你一直在走上坡路啊。没办法,这我也不得不承认了。” “妈妈!我爱你!” “哦,我非常非常讨厌你。” “啊,犯规了,这么说!” “我讨厌你讨厌得都快疯了。” “别这样!” “哦,怎么了?以前不是总跟我针锋相对的嘛。” “我最近变得心软了,这么说就像真的似的。其实,你肯定想不到我有多恨你,简直想在妈妈的照片下面写上‘憎恶’两个字!呵呵……” “呃……气死了,我输了。挂电话之前,我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女儿!这是妈妈的真心话。” “妈妈,我也很爱很爱你!” “再次祝你生日快乐!” “妈妈为了生我受苦了,以后我会让你锦衣玉食的!” “死丫头!谢谢!再见,我的女儿!” “再见,妈妈!” 挂断电话后,雨舒心里乱糟糟的,再也看不见妈妈的脸了,看不见妈妈生动的表情了,这让她很难过。以后妈妈一旦知道了她失明的事,一定会比她难过好多倍。 “你把我当成外人了吗?你这个死丫头!” 妈妈也许会这么说着,无比愤恨地用牙齿使劲地咬雨舒的肩膀。以前妈妈一旦激动起来就会咬女儿的肩膀和胳膊。 雨舒想到这里,紧紧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想把就要涌到眼睛里的眼泪摇走。虽然失去了视力,但制造眼泪的装置却依然完好,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既然要出问题,索性一起出问题得了,把这么没用的东西留下来做什么。 “丁东!丁东丁东!” 门铃响了,雨舒吓了一跳。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肯定不是南希,她要午夜以后才会回来,那是谁呢? “谁?” “有您的包裹。” 一个很老的男人的声音,第一次听到的。是邮递员?妈妈寄来的包裹现在到了吗?雨舒刚要打开门锁,转念一想还是小心为好,那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故意装成很粗的样子,听起来像是相扑运动员或摔跤运动员改行做了邮递员。 “那个包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谁寄来的?” “……” “……” “快开门!” 雨舒突然害怕起来。眼睛好的时候,身为跆拳道高手,她对人根本不需要这么提防,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而且,她直觉门外的人肯定不是邮递员。 雨舒又询问了两次,门外的人只管叫她开门。 “喂!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最好滚开!你是喜欢警察呢还是喜欢警卫?我马上就打电话叫你喜欢的人来!” “……” “……” “呀哈,看来是不说不行了,吴室长,开门吧!是我!” 恢复正常的声音的主人是章容哲。雨舒无名火从心头起,哗啦一下打开了门。 “章导演!玩笑开得过头了,你不知道吓着我了吗?” “哎呀,吴室长也会吃惊,也会害怕吗?” “喂,姓章的大叔!你是傻瓜啊?现在情况不同了,你睁着眼看到了也不知道吗?” “真的生气了啊?我可是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啊!哈哈……” “来干什么?上次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不来了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情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拿着!” 章容哲把缎带的一头放在雨舒手里,不知道另一头是什么,只觉得缎带飘在空中,轻轻的没有重量。 “又恶作剧吗?” “什么恶作剧啊,你这个人真是的!拉拉看,一边拉一边慢慢往后退!” 章导演悄悄地把带来的生日蛋糕和装着香槟瓶子的纸袋放进了屋里。 “什么呀?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长?” 雨舒几乎退着走到沙发边上了,但手里的缎带还是松松的,没有发现另一头系着什么。 “啊,我知道了!章导演,是一只小狗,对不对?” “小……小狗?哈哈哈!” “猜对了吧!我也正想买一只小狗呢。” “呀,吴室长!这不是小狗,而是我送给吴室长的一生一世的最棒的礼物!” “你可真能吹牛啊!可是……似乎是什么动物啊,不会……不会是蛇吧?我讨厌蛇!” 缎带突然绷紧了,雨舒感觉到了另一头系的东西的重量。 缎带的另一头系在金永泰的腰间,他手里捧着二十八朵水仙花,雨舒拉一下,他就慢慢靠近一点儿。 “谢谢!” “应该说感谢的是我!” 章容哲和金永泰无声地交换着信任的眼神。 章导演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神色紧张地一下一下拉着缎带的雨舒,轻轻拍了一下永泰的肩膀,走出门到了走廊里。 雨舒听到他的皮鞋声渐渐远去,停下了拉缎带的手。 “章导演!” “怎么了?” “你去哪儿?” “马上回来。” “什么?” “你先检查一下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他的皮鞋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电梯方向。 雨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开始小心地把缎带拉向自己,某个瞬间,她突然闻到了熟悉的花香,那黄色花粉飞舞四散的水仙花香。 他正在走近自己,那个叫金永泰的男人……雨舒继续拉着缎带,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一个人来到自己身边站住了。 “生日快乐!雨舒!” 像花香一样柔和、温暖的嗓音。 “永泰!金永泰,你……” “是啊,是我,我来得有点儿晚了,是不是?” “是啊……是的。” “我要变成礼物,所以花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变成了只属于雨舒你的礼物。” 昨天,金永泰和章容哲见面了,内心的怒气与痛苦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的章导演告诉永泰今天是雨舒的生日。 “永泰,你最好去看看她。” “我?当然了。可是,光我去吗?你呢?” “这个嘛,她说叫我不要去了。” “哈哈……怎么会呢?她根本就没跟我联系过呢。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雨舒的生日,你和我都应该到,一起去祝贺她吧!” “我应该主动回避的,你明白吗?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吴室长尽管眼睛失明了,依然是最了不起的女人,很有魅力,你也知道吧?” “知道。” “是啊,或许在了解一个人这方面,你比我更擅长。虽然很遗憾,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了,所以你一个人去吧,我真心希望这样,拜托了!” “真的那样的话……章导演,有一件事是你应当做的。” “什么事?” “把我……把我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 章导演当时忍不住赞叹:面前的这个人果然不同寻常啊!他甚至觉得吴雨舒没选自己而选了永泰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什么有损自尊心的事了。 永泰一直在考虑怎么去见雨舒,即使雨舒不跟他联系,他也已经从医院里打听到了雨舒出生的日子。这段时间,他有很多个夜晚独自苦思到天明,发现自己毫无疑问也深深爱着雨舒,如果说雨舒的爱是血一样的鲜红色,那么自己的爱就是像水气一样透明的,所以较迟才觉察。 爱情来临时,不应当害怕。 如果害怕,那是因为条件和背景带来的威胁而已,跟爱情的本质没有丝毫关系。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遇,一颗心和另一颗心相遇,共同分享的时间里产生了几万种感觉,那就是爱情,其中既有快乐、苦痛、悲伤,也有哀愁和惊喜。 年轻是一条直线,纯粹也近似于一条直线,最深沉的爱情径直到来的时候,应当大胆地走上前去,拥抱爱情。如果因为不可知的未来而犹豫踌躇,那是很愚蠢的。在人生的路上看到那个人朝着自己走过来,不管是冷森森的刀刃,还是月光朦胧的馨香,决不要害怕,只管紧紧抱进怀里。 永泰已经下定决心,见到章导演后要把自己的这种心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无论他怎么想,自己决心已定,但作为好友,先跟他说一声是基本的礼节。没想到,章导演竟主动约他见面,并且首先敞开了心扉。永泰很感激,别出心裁地提出要成为章导演的礼物,他相信章导演肯定明白自己的心意,把自己当做生日礼物接受的雨舒也会明白。 我的生日礼物!永泰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礼物! 雨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雨舒肯定扑哧一声笑了,但今天她却愣在了那里。永泰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心里荡漾着阵阵甜蜜,精神恍惚起来。 我是在做梦吗? 雨舒感到喉咙里干干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似的缓缓从沙发里站起来,迟疑地摸索着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 “你说什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礼物?” “是啊。” 永泰把自己两只白净细长的手放进了雨舒伸出来的手里。 “那么,永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 雨舒握住永泰的手,紧紧抱在胸前。 “嗯。” “要是打开包装的话,会有什么呢?” “这个嘛……” “星星?” “嗯……” “爱情?” “嗯……” “到底生日礼物的内容是什么?” “我想……” “你想?” 永泰的唇在雨舒额头上轻悄悄地印了一下。 “生活,怎么样?” “生活?谁……” 永泰湿润的唇无比温柔地吻了一下流着眼泪的雨舒的唇。 “我们!” “我们?” “是啊,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12.盛夏的编织 经过红色邮筒时,里面吹出一阵风 那风载着你的心,那心是我所不了解的你的眼神 我长时间地凝望着邮筒,试图解读 思念不止,邮筒里似乎夜幕降临,发出星星升起的声音 想寄给你,把我自己 无论你在哪里,是否会接收? “在做什么呢?” “写稿子。” 永泰看着桌子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用下巴和脖子夹着听筒,是雨舒的电话。 6月16日,雨舒生日后一个星期。 “《科学》杂志社的约稿。” “什么内容?” “天上的流浪汉——彗星。” “很忙吧,那我挂了。” “哈哈哈……没事,马上就写完了。” “你一说‘彗星’,我就想到李贤世的漫画里男主人公的名字——吴彗星,三百年前跟我是一家,呵呵……” “这个我不太清楚。刚才在互联网上查了一下,发现美国好莱坞正在拍摄一部关于彗星的电影,叫《deepimpact(彗星撞地球)》,讲的是巨大的彗星跟地球相撞的故事,电影里第一个画面是年幼的主人公用小小的望远镜发现了逼近地球的彗星。” “你的信息很灵通呀,英语系的人果然不一样。是哪些人演的?” “罗伯特·杜维尔,女主人公是蒂雅·莱欧妮,还有《肖什克的救赎》里的摩根·费曼。” “是吗?这部电影一定很好看。可是,那个故事真的有可能吗?” “有啊,碰撞是有可能的,但一个孩子通过小望远镜发现彗星的可能性很小。” 这种事情在电影里是可能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孩子绝对做不到。现在,为了找到未知的彗星和小行星,全球无数拥有大型望远镜、电子摄像机、超大计算机等先进设备的专业天文台全力以赴、毫不松懈,成千上万的专业猎手几十年如一日翻来覆去研究天空,只有他们中的幸运儿才可能发现彗星。新手偶然发现新的彗星,给这颗彗星起自己的名字,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永泰你呢?” “我的几率……这个嘛……能有百万分之一也就不错了。” “天哪,几乎不可能嘛!” “不是不可能,比摸彩票摸到头奖的可能性还大呢,哈哈……对了,你今天做什么了?” “我?哈哈……的确有件事值得告诉你,好久没练功了,今天在客厅里比画了几下,结果一个踢腿,把装饰架上的一块板子踢了个粉碎。” “嗬!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我没事,就是整个装饰架全扔垃圾桶里了。” 雨舒整天闷在家里,浑身的能量几乎要喷发出来却无处可用,积聚起来的郁闷某个瞬间化作了怒火,对此,永泰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以后可别做这种出格的事了!” “为什么?这样心里痛快多了。” “那就做吧,可是别伤着自己。” “我想着想着就开始生气。” “……?” “你还记得我生日的时候你吻过我吗?” “叭!” “是啊,突然‘叭’的一下!” “哈哈……我没听到那种声音啊!不过,你是因为想到这件事太生气了才拿家具撒气的吗?” “当然气愤了,莫名其妙地被你吻了!” “哈哈……你发火的那一瞬间,要是我在你身边,恐怕吓得连骨头都要发抖了。” “你说对了,今天要是抓到你,一定会打翻在地,把你的嘴‘叭叭’地啄着吃掉。” “嗬!叭叭?你真是野蛮的贪食者啊!” “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啄食你,叭叭,啧啧,哇哇!哎呀,突然特别想见你!” “要是有人偷听的话,还以为是食人族的对话呢!得了,我害怕了!嘴唇被吃掉了的样子,我想都不敢想。” “其实我……最近我不知多有女人味呢,昨天晚上把南希都吓倒了。” “哎呀,你们家真可怕啊!一不小心就有什么碎了,有什么被打倒了,又有什么吓倒了。嗯,南希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一本正经地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织东西啊。从昨天开始,我变成织蕾丝花边的女人了!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我的形象?” “马上夏天就来了……织东西是不是应该在冷飕飕的深秋才合适呢?而且,你怎么会织东西呢?怎么想到要织东西呢?我也吃惊得要朝后倒过去了呢!” “呵呵……嗯,我突然想起了那部电影——《紫色》,想起电影里那个非常慈祥的黑人老奶奶坐在安乐椅上织毛衣的镜头,两只眼睛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放在裙子上的双手还是在习惯性熟练地动着棒针,我想我也能做,所以就立即行动起来,孜孜不倦地编织起优雅的女性气质了!” “呀哈……” “但是,进展不是很顺利,线老缠到一起,棒针偶尔还会戳到鼻子上,线团也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散了,一句话,速度慢极了。真做了以后才知道,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腰酸背痛的。看来,摆出一副淑女姿态,对我来说,简直比一掌砍断十个瓦片或凌空一脚踢断松板还要难啊!” “呃……” “可是,无论多么难,这个夏天,加上秋天,慢慢织,总能完成一件作品吧?比如永泰穿的背心。” “我……我的?” “当然了!” “哈,谢谢!好感动啊!你是不是正在准备储藏冬天的食物啊?织的不是一件单纯的背心,而是保温饭桶的外罩吧?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叭叭稀里哗啦啧啧地吃吗?” “哎呀,你果然厉害啊,一下子就猜对我织东西的目的了!等着瞧吧,在南希的帮助下,我连钮扣都给你缝上。” “让我猜对了啊!虽然有点儿害怕,还是很期待啊,我要是穿上那件背心,保温性能一定非常好!” “一定的,一脱下背心,你的胸口就会呼呼冒热气的,可爱又漂亮……嗯,热气腾腾的,正适合抓来吃,啧啧!” “哈哈哈……本该害怕的,可不知怎的心情这么好啊!等等,有个问题:要让我成为你冬天热气腾腾的食物,我们必须在一起啊,这个冬天。” “这个嘛,得让我好好想想。这周你能来吗?周末。” “去不了,有十五对家庭的聚会,还有一个学院的学生。” “嗯,是吗?南希妈妈给我们送来的大酱味道好极了,真可惜,只好我们自己长肉了,我也很希望永泰你能长点儿肉啊!呵呵……看来想引诱你得研究新的作战策略了,要不就大刀阔斧地改革一下。” “不用了,我就喜欢现在的,非常适合我。” “嗯,什么?” “明天去。” “明天?” “我得去给退溪路上的学生新闻社网站上载一些星星的照片,虽然也可以用电子邮件发给他们,但总得去拿照片费和稿费吧,都是顺便。” 永泰想起了大哥。 “明天你来!午饭的时候见个面!”大哥的语气不容拒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在这里兼职的大学生承焕,永泰做了个手势,叫他等一会儿,然后用手握住听筒。 “我下午三四点到。” “好,等你!” 带着满是油污的麻线手套的承焕看着永泰把听筒放下,吸着鼻子扑哧笑了。 “台长,您似乎在谈恋爱呀?” “看得出来吗?” “是啊,您的表情隐隐透出女人的味道。” “你这家伙!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国文系的吗,说起话来都跟做诗似的!有什么事?” “我照您的吩咐检查设备,发现天象馆的光柱旋转有问题,一打开开关,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稍微转一点儿就停下来不转了。我大致检查了一下,但恐怕一个人还是修不好。” “我去看看,工具都在那儿吧?” “是。您的稿子写完了吗?” “没关系,明天早上用电子邮件发过去就行了。” “什么时候得去一趟吧——天文观测,也照些照片。” “也该去了。这次我们不去泰岐山,去别的地方怎么样?你知道别的地方吗?” “台长,有啊,听‘星星社’的人说,鸣声山不错,登顶的路也好走,车可以开到离山顶很近的地方。” “是吗?具体位置在哪儿?” “在京畿道抱川和江原道铁原郡的交界处,据说,白天,蓝天、青山和野草融为一体,风景美极了。山顶是一块平地,适合支望远镜,也适合搭帐篷。” “好啊,那这次就去那儿看看吧。” “只要您出发前一天下命令就行了,台长大人!即使现在,我也已经整装待发了,英振、孝民也只要一个电话就能立刻赶来。” 永泰走出门,经过四方的等候室和滑动拱顶屋,穿过左边圆筒形的通道,来到天象馆。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了父亲。天文台职员或来看星星的人把身为世宗天文台负责人的他称为“台长”的时候,他总是会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父亲曾经希望成为大将,结果在三星中将的时候脱下了军装,可是,自己的职务名称叫做“台长”,跟“大将”发音相似,这真像一个讽刺。 天象馆直径九米,可以通过投影在室内观察四个季节的星空变化、日出的效果、月球的圆缺变化和行星的模拟运转,在六点六米的拱形屋顶和环形的墙面上投射三百六十度的星座,并像真正的天空一样变化。 永泰带上满是油污的手套,站在椅子上歪着头看了看圆柱旋转光柱的连接部位,对承焕喊道:“开一下开关!” 门口处绿色的按钮一按下,旋转光柱就像出了故障的电风扇一样咯吱咯吱叫着转了三十度,突然‘咯’地发出打嗝一样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已经上了油了,还以为是太干了的缘故呢。” “给我十字螺丝刀,我一个人恐怕不行,你上来双手扶住圆柱光柱,把那边的椅子拿过来踩着。对了!遇到这种情况,光是上油不行,必须像分解m16一样做才行。” 永泰熟练地拧下天花板上的十字螺丝。 “对待武器,要像对待爱人一样温柔,这点你知道吧?对待天文机器也是一样,这东西是十一个零部件组装起来的,如果不按顺序排列好的话,待会儿组装的时候就会记混,根本装不起来,哪怕是玩拼图的天才也拿它没办法。对了,你还没去当过兵吧?” “去过了,短期的。” “是吗?那你也该明白我的话的意思吧?” “是。” 两个人把八公斤重的圆柱形铁东西从天花板上拿下来之后,永泰很快地取下盖子,按顺序拆起来。 “你按顺序用油布擦干净!” “是。” “这里,你看一下,最中心的地方有三个铁珠子,是不是?” “啊,是啊。可是,哪儿来的灰尘,像锯屑一样塞得满满的?” “每隔一个月就得这样拆开来清理一次。不是总有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吗?这个装置在旋转的时候,要往里吸进空气,灰尘积得太多,所以转不动了。知道了吗?” “是。” 永泰取下棒球大小的圆形内盖,擦掉三个铁珠上积的厚厚的油灰,顺便清洁了一下盖子内侧。 “台长!” “嗯?” “您的女朋友是不是上次来找您的那个女孩?就是留着朋克发型的那个?” “哦,猜对了,你怎么记得她?” “那女孩给人印象深刻啊,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啊……那个女孩最适合身上钻孔的装饰了!’” “身上钻孔?你是说在额头、眼皮、嘴唇、舌头、肚脐这些地方钻些孔,穿上戒指大小的环吗?” “是啊。” “啧啧!为什么这么想?你也知道那个女孩是食人族的吗?” “啊?食……食人族?” “哈哈……没什么。不过,你说适合身上钻孔是称赞呢,还是说她给人的感觉像黑手党似的?” “这是我用的最高的赞扬!” “赞扬?” “身上钻孔,这可不是随便谁都合适的!首先容貌要出众,另外精神上也要坚强才行。台长的女朋友,非常惹眼,但又让人觉得有深度,显然超过了台长您。” “嗬!我真不知道是该朝你发火呢,还是该高兴呢?你的结论是,那个女孩比我更有魅力,是不是?” “说实话,是这样的。要是我的话,一定牢牢抓住她。” “别担心!” “嗯?您的意思是……” “我已经牢牢抓住了。” “哈哈哈……台长果然是台长啊!” “不过,其实是一样的。” “什么?” “你还年轻,不知道,抓住她不如被她抓住,后者更需要技巧啊!” “您说的是……夫妻间的关系吧?现在?” “夫妻?” “你说的分明就是‘妻管严’的论调嘛!” “妻管严?哈哈……”永泰大笑起来,差点儿把自己手里油乎乎的抹布扔到承焕脸上。 “多嘴!赶快把你面前的东西擦干净吧!” 13.世间的哀伤 心是互通的 是在你和我之间以光速遁形飞翔的轻盈的蓝色鸽子 有一天我的心突然停止飞翔,沉重地落在身体里筑巢 安歇,我小心地拨开悲伤的羽毛,看见爱情的翅膀受了伤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没有星星升起的缘故 在永泰和大哥约好的汉城世宗路附近的“树与砖”咖啡馆,大哥金宇硕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永泰走进来的时候,大哥的眼神像冰块一样寒冷。 “你看了13号的报纸了吗?三天前的!” “没看。” “我想也是,那种山沟里,哪有报纸啊。” “……” 大哥的调侃充满了恶意,他似乎连弟弟的脸都不愿意看,盯着永泰背后的空白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12号,爸爸退休了。” “啊?” 永泰干咽了一口唾沫,嗓子里火辣辣的。 “……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嗬!……不知道有没有气出心病来,身体还算好吧。” “哦……” “我的生意也陷入绝境了,货款收不回来,要交给别人的货款却一下子逼了过来,熟悉的银行态度也很冷淡,不肯帮忙。” 金宇硕的脸色很沉重,连着叹了好几口气,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他坐正了,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弟弟。 “好了,你心里痛快了吧?”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家里山穷水尽,你高兴了吧?” “怎么会呢?我……什么……” “嗬,你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吗?我认为,我们家的情况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有责任,不,你的责任很大,要是你不跟朴欣妮分手的话,情况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爸爸也一定能调到更好的职位上,怎么会比预定的还早一年退休呢?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有担保,却筹集不到资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觉得我这种想法错了吗?你认为我恬不知耻吗?甚至觉得我卑鄙吗?” “嗯?” “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坚强的后盾,企业的倒闭是瞬息之间的事。倒闭,这在眼前这个时代,比一万元的钞票还常见呢!可是,一旦倒下,要想再爬起来谈何容易,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至少应当有一个能靠得住的小山包才行……嗯,坦白说,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我觉得你最可恨了!” “大哥!” “我气得受不了了,也气自己居然期待沾不成器的你的光,现在我处于这样的境地,不知有多悲惨,多寒碜!可是,你一个人待在山沟里,对这个世界怎么运转不闻不问,就你一个人痛快了,是不是?” “……” “我约你见面,不是为了耍脾气,我……希望你能跟朴欣妮见一面,让她帮帮我们公司,毕竟也是她工作过的地方,你能做到吧?朴欣妮家跟实权在握的保险公司董事长和信托公司董事长等金融界人士是一家啊。” “……” “这是大哥最后一次求你了。” 永泰的嘴里干巴巴的,跟已经分手的女人能谈什么呢?为了请她帮这个忙而要求跟她见面,永泰觉得这是一件很卑鄙的事。可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大哥不顾自尊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怎么也不能断然拒绝啊! “我可以跟她联络一下,但……也不敢说一定能取得好的结果,毕竟,我和她已经干干净净地分手了。” “我知道,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你就打个电话吧,约个时间见面,马上!” 这……怎么是破罐子破摔呢? 永泰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走开,但终归不能那么做,他心里暗暗生自己的气,抬头看了看大哥的脸色,慢慢按起自己死也不愿意按的朴欣妮的电话号码来,感觉像是被关在陷阱里无法逃脱的困兽一般。 “啊,朴欣妮!” “哦,永泰!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你最近好吗?” “当然,你呢?” “我也很好。最近有时间吗?见个面怎么样?” “哎呀,你的电话真不是时候。” “怎么了?” “我现在正在机场呢,要去意大利。” “是吗?什么时候回来?” “六个月以后。” “是吗?哦!” “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 “我订婚的事,你知道了吧?” “不知道。” 永泰瞥了一眼大哥,大哥冷冷地轻咬着嘴唇,面无表情。 “跟前韩国银行总裁的三儿子柳贤勋,他是一家风险公司的董事长,三周前的事,当时也想打电话告诉你来着,但因为记者们报道了,就想你肯定通过报纸知道了呢。原来你不知道啊,对不起!我把意大利那边的事整理好了回来马上结婚。” “是吗,恭喜你!我待的地方有点儿消息不灵通啊。” “也是。对了,到底有什么事?你说要跟我见面?” “没什么……我本想请你喝杯酒的,烧酒!哈哈……” “这可是少见的事啊!我现在要过检查口了。” “好,祝你一路顺风!” “我回来以后要跟你联系吗?” “不用了,没事。注意身体,祝你幸福!” “你也是!” 永泰一合上手机盖,大哥就噌地站了起来,好像自己在这里的事已经随着电话的结束而结束了。他在旁边听了也知道自己的期待已经成为泡影,于是失去了一贯的冷静,火直冒到头上,脸变成了酱紫色,眼神仿佛在说:蠢货!这么不了解人情世故,还不如干脆剃头去庙里做和尚好了,或者索性别活了! 永泰也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她说……正在出国的路上。” “我也听到了。” “……” 金宇硕似乎还有别的约会,低头看了看手表,满脸不快地伸出手去跟永泰握了握。 “明知道不可能还托你……嗯,对不起!” “没有,哥,我反而……” “你好好过吧……” 他跟永泰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说约了住宅银行的常务,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光留给永泰一个冷冷的背影。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往永泰脸上吐了一句:你好好过吧……以后真的没必要跟你见面了,也不想再见你这副嘴脸了! 永泰走进钟路上的烧酒屋里,一个人喝了一整瓶烧酒,心里一阵阵抽痛,烦闷得不能自已,因为家人的情况不好,也因为自己给朴欣妮打了那个电话。 永泰敲响雨舒公寓的门已经是下午五点以后了。 “你喝酒了!” “嗬,料事如神啊!” “你以为我的鼻子是装饰用的吗?再说,你的舌头也有点儿打结了。” “喝得不多。” “心情不好是不是?吃午饭了吗?” “心情很好啊!因为心情好才去喝了一杯,饭也吃了。” “那我们过会儿再吃晚饭吧,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因为大酱的味道好,酱汤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期待着。” 永泰看了看放在沙发一角插着三个棒针的织物,又抬头看着雨舒熟练地从冰箱里取出果汁倒在杯子里,含笑端了回来。 “怎么了?” “我们的对话稍微有点儿奇怪吧?” “什么?” “不奇怪吗,像下班回来的男人和待在家里的女人之间的对话吧?” “是吗?这个……” 真不该喝酒,心情怎么也振奋不起来,永泰对此毫无办法。 雨舒走到永泰身边,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 “没有。” “没有拿到拖欠的稿费吗?” “不是,都拿到了,因此还想买一大篮水果提来呢,结果还是只买了一袋。哈哈……” “是吗?” “哈哈哈……我不是都说了嘛。” “我还以为有什么人欺负我们永泰,正打算带上我好久没戴了的皮手套呢。” “你要替我打那个人一顿吗?” “是啊,要是有的话,告诉我!谁敢害得我们永泰心情忧郁,我马上去把他收拾了。” “……是吗?那我就告诉你,确实有。” “正好,我终于有机会显示我的实力了,到底是谁?什么人?我已经坐不住了!” “我……大哥。” “嗬!” “还有我父亲。” “天哪!” “怎么了?” “这有点儿,不管怎么说……嗯,很困难,不行,以后也许就会成为我的大哥和公公,怎么能……不行……唉,真可惜,除了永泰的家人,其他人全都能摆平的……噢,你今天见了家人了?” “嗯,大哥!”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啊?” “有点儿……” 永泰抓起沙发另一边角落里的织物。 “呀哈,就是这个呀!是保温饭桶袋吗?” “哦,这个要剪彩还早着呢,别碰!” “哎呀,才织了这么一点儿吗?” 大概宽四厘米左右。 “你知道织东西有多难吗?别乱扯线,一不小心就会一下子全散开的,反正在冷风刮起来之前能完成,别担心,我保证!” “好,知道了。嗯,颜色很好,是深的古铜色。” “是不是像厚厚的树皮?” “是啊是啊……” 雨舒慢慢把两只胳膊朝着他的脸伸出去,轻轻搂住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 “别累着自己,有我呢!” “是啊……”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尽管放心,我……吴雨舒,会守护你的。” “光听你这么说我就好高兴。” “是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吧!” “嗯……” 雨舒抱着永泰的头,永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真的……好舒服!你的怀里真松软。” “呵呵……你也知道啊,我的胸部不知有多丰满,要是我敞开上衣钮扣露出胸部在大街上走的话,连鸣着警笛的警车也会停下来看的。” “哈哈哈哈……很有可能啊,像妈妈……的怀抱一样。” “只要你别说要吃奶就行。呵呵……绝对不行,不过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饭吃的。” 雨舒用一只胳膊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和面孔。 永泰的心里像有一个空瓶子在滚动着。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复杂,简直令人无法承受?人为什么总是担心失去?要是变得没什么可失去,达到没什么可失去的境界,也是相当难得的啊。不贪心,诚实地度过每一天,感谢上苍。 我想那样活着……为什么有些人却觉得那是罪恶,一定要把我逼到悬崖上呢?家人,世界,朴欣妮依然健在,活得很好,爱着金永泰的这个魅力女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么沉重的考验?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真的,我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幸福,欢声笑语而已,每个人都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互相尊重,互相承认,给彼此温暖的鼓励和信任,没有憎恶,没有怨恨,善意地对待芸芸众生中跟自己有缘相遇的少数人。 我希望这样,自己也只是这样做了而已,我没有做什么值得谴责的事,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伤害了别人,自己将加倍痛苦。可是,生活真的不是想像的那样,我根本没有那种意图,丝毫没有,可是,却有人受到了伤害,而且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这……真让人难过啊! 雨舒的唇从天上落了下来,永泰闭着眼睛,张开嘴唇,接受了雨舒深深的安慰,柔和而湿润,她温柔的舌抚摸着自己坚硬的悲伤一样的牙齿。 永泰,别苦自己了,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会永远爱你的。我虽然爱你,但不会拼命占有你的。你来,我当然高兴,你走,我当然伤心,或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去,一点一滴默默承受,尽可能温暖勇敢地面对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会离去,快乐、悲伤、痛苦、愉悦,或许爱情也是一样。只要学会了有风度的送别,不失态,不要说双眼失明,就算死亡来临,也可以含笑迎接。你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人,比你的年龄,比孩子更纯洁,所以一定会受到很多伤害,会经常受到伤害,但是,我知道你如同流动的水,其实是最坚强的,但还是不要让自己太累了。你身旁的女人不是双目失明的女人,而是真心爱你的女人,放心吧! 用双手温柔地托起他的双颊,雨舒一次又一次地覆盖了他的嘴唇。雨舒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擦掉了他眼角流出的泪水,雨舒的唇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一次次向地面俯冲一样,敏捷而轻快地印在他的脸颊、眼睛、嘴唇上。 然后她为了不使他因为自己的眼泪而感到难堪,轻快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小心地伸出手去打开了煤气。 “好,下面是愉快的晚餐时间!今天的主菜是——南岛来的发酵极好的大酱酱汤!” “我来帮你。” 永泰的悲伤和忧郁似乎一下子都挥发走了,愉快的心情重新找了回来,他走到餐桌边站住了。 “噢,不!永泰你下次再做,我要让你看看我能多么熟练地做好一桌子饭菜,瞧瞧我的实力!” “是不是……打算以后全都使唤我才这样的啊?” “果然眼神厉害啊,我给你做个好示范,你这次只管袖手旁观就行了,下次开始要照原样做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 雨舒把洗好的葱切好放进酱汤里,又摸索到盛小鱼干的容器,抓了五六条鱼放了进去。把酱汤放在灶上小火炖着之后,她从冰箱里取出保鲜膜蒙的泡菜碟子放在餐桌上,然后拿出分别盛着小鱼干、酱菜、紫菜的三个碟子,也放在餐桌上。噢!还有萝卜干呢!她重新打开冰箱,摸到盛萝卜干的盘子,用一只手确认了一下餐桌上的空地,小心地把盘子放在上面,又从电饭锅里盛出两碗饭,放在餐桌的两端,在饭碗旁边摆上刚从筷子筒里抽出来的筷子、勺子和两个倒上水的杯子。最后,雨舒熟练地打开汤锅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盛了半勺汤,尝了尝味道。 “噢,好!” “味道好吗?” “嗯,现在该进行最后的关键一招了,虽然有点儿危险,有点儿困难,但应该不会出问题。” 雨舒用手确认了一下餐桌中央放着竹编的锅垫的位置,然后戴上硕大的微波炉手套,小心地抓住酱汤锅的两耳端了起来,往旁边迈了一步,拐了个弯,几乎分毫不差地把酱汤锅放在了餐桌中央,就像滚烫的飞碟直线落下一样。 “都好了,怎么样?” “好像在看绝妙的杂技表演一样啊!” 永泰连说了一大堆赞叹的话,劈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呵呵……有那么好吗?嗯,现在开始吃饭了。” “好。” “饭还有好多呢,你多吃点儿!” “我的肚子好久都没享这种福了!” “连鱼都没有,你这么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对我们韩国人来说,酱汤就是最棒的呀!” 酱汤有点儿辣,很爽口,那种清清爽爽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真是一流的享受。 “呀哈,真的好吃啊!是大酱味道好呢,还是厨师的手艺高呢?” “呵呵……这个呀,应该是因为酱好吧,这可是在巨大的酱坛子里待了三年的啊!” “嗯,不过能做出这种味道来,厨师的手艺也应该得一半分吧。” “谢谢!谢谢!” 永泰已经吃了三四口,雨舒才吃了一口,她虽然能把勺子伸进酱汤锅里舀起酱汤来,但似乎没有信心用筷子夹起别的菜,所以别的菜连动都没动。 “啊,你说!” “嗯?” “是给你小鱼干呢,还是酱菜?” “因为我太可爱了,你要喂到我嘴里吗?” “是啊!” “我喜欢酱菜,等一下,让我先吃口饭。” 雨舒用勺子挖了一口饭放在嘴里,然后张开了嘴,永泰用筷子夹起一块酱菜,放了进去。 多吃点儿,我放进去的不是酱菜,而是我的心! “哇,真好吃!” “是吗?” “比南希喂我的好吃多了,不过,你得知道,我再熟悉一下筷子和盘子的位置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我知道。” “这是紫菜,你包饭吃吧。” “好。你真是一个完美的准新娘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章导演那么喜欢你。” “呵呵……过奖了,我不会让你付饭钱的,不用奉承我了,多吃点儿就好了。” 很快吃完一碗饭的永泰从电饭锅里添了饭,回到餐桌旁坐下,看着雨舒。 “我下个周二要去观测天象,你去不去?” “嗯?” “去看星星,照照相,带着帐篷去,要在山顶的平地上熬一夜,你就当做野外露营就行了。” “那当然就是胡萝卜和番茄啦,可是,就我们两个人吗?” “不是,还有三四个学弟一起去。怎么了?现在安心了吗?” “那就是黄瓜和嫩西葫芦呗。” “什么意思?” “失望啊,没有酸酸甜甜的味道。” “是吗?那我就打电话叫他们自己去吧,吃完饭马上打电话。” 雨舒呵呵笑着摆了摆拿勺子的手。 “我开玩笑的,带几个可靠的学弟去,要是来了野兽,就扔一个过去,要没有野兽,就一起玩,多有意思啊!” 14.天文观测旅行 我坐在铁路旁小站站台的长椅上给你写明信片 列车迟迟不来的这个清晨 那将把我带到你身边的思念还没有来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你? 是谁把我带到这个没有你的踪迹的遥远的地方? 真的没有路能通向你吗? 星光打湿了手中的明信片 “走过来吧走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姿态!走过去吧走过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背影!” “怎么突然唱起南岛谣来了!是板索里1吗?” “永泰,在《悲歌一曲》那部电影里,为了让板索里艺术后继有人,父亲给女儿吃一种药,慢慢眼睛就看不见了,其中有一个镜头是父亲走在前面,女儿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各握着拐棍的一头穿过山野,还记得吗?” 这是6月21日下午四点多,在鸣声山上,五个人排成一队,正在向山顶进军。 西江大学天文爱好者协会“星星社”的会员承焕、英振、孝民把分拆开来的观测设备捆在背后的背包上,腋下夹着三角架,呼哧呼哧地走在前面。倒数第二个是永泰,他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木棍的另一端握在雨舒手里。永泰背着硕大的登山背包,里面盛着帐篷和野营用具,山路有很多地方窄得容不下两个人牵手并肩通过,所以改用木棍牵着雨舒。 “是啊,想起来了,吴贞惠和金明吉在全罗道四处游荡,历经春夏秋冬。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两个人拉着一根拐棍艰难地走在路上的场面真的是点睛之笔。” 永泰似乎突然来了兴致,每往前走一步就耸一下肩膀,像跳舞一样。 “左看看,看见我的爱!右看看,还是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呀!” “啊!?” 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停下脚步,回头惊奇地看着他们。 “瞧台长,多来劲啊!不过,他怎么交了个双目失明的女朋友呢?” “不是的,是最近才失明的,上次我在天文台见过,还好好的。” “是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瞧,他们两个不是很般配吗?” “是啊,可是,想想我们这次上山的目的,觉得有点儿奇怪呀:我们是去看星星的,而她,据说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是不是?” “喂,你这家伙,星星一定要用眼睛来看吗?” “那你说用什么看?” “你去问星星吧!” “看不看星星无所谓,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孝民答对了。英振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别瞎闹,你走最前面吧!不过……那位嫂子,还是很有魅力的呀!” “什么?” “脸上的表情那么明朗,一丝阴影都没有,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首先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话也很幽默,当时真的让我很吃惊呢!” “小子,你难道怀疑我们台长的眼光吗?噢,叫嫂子啊?台长说要跟她结婚吗?” “这个嘛,不太清楚,可是还能叫什么呢?吴雨舒?这么叫会被台长打死的。” “叫姐姐怎么样?” “哈哈……恐怕台长真的会给你一顿老拳的。” “叫姐姐怎么啦?” “让台长放心不下呀,最近不是流行恋爱双方男小女大吗?要是台长以为英振你存了这种心思,恐怕你真的没有活路了。” “我们台长不喜欢暴力,这谁不知道啊!承焕,你不是傻瓜吧?对了,承焕,你这次怎么不带上那个拼命追你的美玲啊?她在社团里也活跃得不得了。” “你疯了吗?把她带到你们这些恶狼出没的山上,一旦发生意外怎么办?” “小子!看来不是傻瓜啊,这么了解我们!” “喂!只有英振你才是狼,我是鹿科的。《猎鹿人》里面出现的那只神奇的鹿!” “承焕,你没带枪吧?” “干吗,要打死他?” “是啊,台长第一次带嫂子上山,抓住那家伙烤肉正好。”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会这样,已经憋了两个月没洗澡了!” “反正放在火上烤,管你是白还是黑都没关系。” “啊!英振这家伙只要一上山就念叨着吃肉,看来他的祖先当中有好多是饿死鬼啊。” “对了!所以啊,我就又野蛮又强壮!” “开玩笑!” 三个人都在读大三,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前后拉开一步距离,一路上不停地叽叽喳喳说笑着。 “嗬!这条路不像想像的那么好走啊,是谁说这条路好走的?” “不用说,肯定是我们善良的承焕了。” “不过……似乎马上就到顶了,只要拐过那个弯就行了。” “哎呀!” “哇…… “啊!” 山顶上果然长满了大片的金茅,白色的芦苇沿着缓和的山脊荡起阵阵银波。阳光下,风掠过盛开的白色金茅花,仿佛无数的亮点在眼前闪烁。 过了十几分钟,永泰和雨舒也爬了上来,先到的三个人见到他们,就掐灭手里的烟,站了起来。 “台长,今天怎么晚了这么久?” “小子,跟爱人一起怀着游览万古河山的心情一路走来,当然会这样了!雨舒,感觉怎么样?” “稍微有点儿累。” “嫂子,您喝水吗?” 雨舒从承焕手里接过矿泉水,道了谢。 雨舒喝水的时候,永泰四处看了看,点起一支烟,低头看了看表。 “这里景色很美啊!已经不早了……得开始准备了。” “台长您去转一圈,跟嫂子一起散散步,我们会把设备装好的。” “帐篷我们也会搭起来,晚饭也会简单准备好,就在这里怎么样?” “好啊!你们今天怎么了?以前要是我不动手,你们也全都一动不动啊。” “这怎么会是因为台长您呢,都是看嫂子的面子嘛。” “哈哈……是吗?雨舒,你瞧,我们的计谋成功了!我不是说过了嘛,带你一起来,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光等着吃就行了。” “嗯?” “这么说,这是您的计谋啊?” “呵呵……不是的。对了,你们比我小好几届呢,我不用敬语也可以吧?” “嗬!” “您不是已经不用敬语了吗?” “是啊,好吧,作为我不用敬语的纪念,要跟你们说明白一件事:我不喜欢嫂子这个称呼!至于原因嘛,因为我不是金永泰的妻子,我们也没订婚,我也根本就不关心结婚的问题。各位!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三个大学生一副摸不清头脑的表情,他们瞥了一眼双手抱胸悠闲地抽着烟的台长,但永泰只管笑眯眯的,摆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那……叫什么呢?” “雨舒兄!” “昀……雨舒兄?哈哈哈……” “刚才笑得那么可爱的是谁呀?” “啊,您说我吗?叫我英振吧,金英振!” “英振后辈!怎么,这个称呼好笑吗?我可是跆拳道三段啊,这样你还是觉得可笑吗?” “真的吗?那就请您先展示一下实力吧,我们才好信服哪。” “你是要我做个示范,是吗?” “是。” “好,我也不喜欢空口说白话,好吧,现在开始我就来个单人表演,把跆拳道腿法的九个动作给你们好好展示一下。” “嗬!”雨舒突然一个侧踢,右腿敏捷地踢向侧方,在空中猛地顿住了,起支撑作用的左脚纹丝不动,伸到空中的腿静止几秒,“啪”地收下来落在地上,干净利落。 “刚才是侧踢,下面是前踢,嗬!把对手下巴踢飞的时候很有用。这是鞭腿,踢对手肩膀和后背的时候使用。要踢中从后面猛扑过来的对手的脸,就用后蹬腿,嗖!还有如电光雷击似的旋踢腿,嗬!下面是柔中带钢的有力的半月踢腿,噢——呀!下面是转身后摆腿,噢嚓嚓!嗯,下面该展示跃空踢了,好好看着!啊——呀!这是跃空旋踢腿,嗬!这是跃空侧踢。最后是能把放在另一个人肩上的人手里的松板轻易踢飞的跃空前踢,嗬——嘿!可以了吗?” 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突然醒过神,拼命鼓起掌来。第一次看到雨舒身手的永泰也欢呼着鼓起掌来。雨舒因为看不见,中间有几个动作身体微微晃了晃,但动作的敏捷、出腿的角度、力度和收腿都确实不同寻常,的确是高手。 “崇拜你啊,雨舒兄!我对你的敬仰之情超过对台长敬仰之情的一百倍!” “小子!干吗突然拿我来比?我已经双腿抖得站不住了。” “真的像凶猛的野兽一样啊,雨舒兄!看来,您是来保护我们软弱的台长,给台长当保镖来的。” “呵呵……对了,英振后辈反应果然快,我喜欢。” “是吗?太幸运了!既然如此,索性去掉后辈,您就叫我英振吧!” “其他的后辈呢?” “呵呵……好的,您就叫我孝民吧。” “我也是,您叫我承焕,我都觉得受宠若惊呢!” “好,谢谢各位爽快地接受了我的先发制人。英振、孝民、承焕,你们现在立刻开始各自负责的工作吧,行动!” 什么,就算不这么说,我们也已经打算做了啊。 三个人面面相觑,正打算散开,雨舒突然大喊一声:“不许动!” “你们没当过兵吗?不知道应该大声重复口令吗?好,行动!” “行动!” 雨舒朝着三个人唰地吐了一下舌头,朝永泰伸出手去。两个人挽着手走进了芦苇丛、阳光和风中,悠闲地散着步,如同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画面美得像在拍电影。 “嗬,居然有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怪物啊?看见她的踢腿了吧?真是气势汹汹!不是美女和野兽,这简直是野兽女和小乖乖!” “这么看来我们台长太可怜了,怎么能跟那样的女人挽着手呢?” “恐怕是吓的吧,不过……真的很可惜啊,让人痛心,这样的女人居然双眼失明了!” “英振,你的评论怎么变得伤感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要是还有那样的女人,不要说大几岁,就算是已经结婚生子了我也爱她。” “那你肯定没法安享天年了。” “什么?” “像你这么花心,不到一个月就会死掉的,在那种高难度敏捷的踢腿下,像球一样飞到空中,嘭!嘭!” 承焕一边说笑一边挨排搭着三个帐篷,英振回头看到了,喊道: “喂!你疯了吗?” “怎么了?” “台长的帐篷应该离我们远远的,搭在那边的芦苇丛里才是。” “哈哈……情调?” “喂!不是什么情调的问题,气氛这么恐怖,要是离得那么近,我恐怕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啊!那儿!往里面些,尽可能远点儿!还有,孝民,你把台长的望远镜也装在里面。” “连望远镜也……台长不会骂我们吧?” “哈,你们这些家伙,真不懂事。喂!我们要想活着下山,是台长可怕呢,还是那个……那个……雨舒兄可怕呢?” “哈哈……确实是!” “小子们,你们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就会明白了。不懂事的家伙!” 山上比平地天黑得慢。 在山顶上,天黑的时候,黑暗像游击队一样从溪谷里一点一点爬上来,在树丛后面闪烁着黑色的眼睛,然后把黑色的粉末散布到每一个角落。 他们在太阳下山之前吃了晚饭,是咖喱饭,然后就开始焦急地等待着空气清澈透明、没有云彩遮挡的夜晚的降临。 山顶上的晚霞有一种壮观的美,好像几万台卡车把落在地上的红色花瓣拉到西山,洒在山脊上似的。星星一颗一颗出现了,闪烁着,似乎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幸运的是,虽然已经过了晦日,月光并不像预计的那么强,对观测来说,天空状况属于中上水平。 对彗星兴趣浓厚的承焕和孝民用150毫米大型双目镜和10~16英寸口径的反射望远镜探索着天空。孝民脖子上挂着天文相机,附有视野很广的望远镜头,正适合拍摄彗星的照片。 日落之后,一般要花两个小时来观察以太阳的运行轨迹——黄道为中心左右四十五度、垂直三十度的天空。 所有人都很认真。 三个大学生偶尔把目光投向芦苇丛,嘻嘻笑谈几句。漆黑一片的芦苇丛里间或能看到电筒朝着天空照几下又关掉,歌手金京镐的歌声在黑暗里飘荡。把台长的帐篷和望远镜搭在芦苇丛里,这件事做对了,台长和雨舒兄极力称赞他们是一群懂事的孩子。 把星图铺在地上,用电筒照着,量好经纬度后用天文望远镜在夜空中探索着,希望找到熟悉的星星和星星间的星星,然后是不太熟悉的星星和星星间的星星,最后找到那未知的星星,但首先要从一颗一颗确认别的天文观测者找出来的星星开始。 晚上九点的时候,芦苇丛里传来哗啦啦走动的声音,永泰挠着后脑勺走了出来。 “怎么了,台长?被赶出来了吗?” “不是,你们没煮方便面吗?” “噢,刚吃过饭没多久啊,我们打算十一点左右吃第一顿夜宵,现在要给您泡碗面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我的炉子还是我来操作吧,别人动的话会爆炸的。” “好吧,行,那更好。” 永泰“啪”地拍了一下正专心致志地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的英振的肩膀。 “好找吗?” “零零星星的。” “是鱼不上钩呢,还是你穿鱼饵的手艺有问题?” 他们通常把寻找要找的星星比喻为在夜空钓鱼。 “你要钓什么呢?” 永泰打开电筒看了看英振手指指的部位之后把眼睛凑到了目镜上。 “你这小子,看看!根本就没找到关键位置!” “嗯?” “喂!你的望远镜对准的不是赫拉克里斯的手腕,而是手指尖,连角度也没对准!我给你对一下,往上3,往左2,再往下2,嗯……好,看吧!看见了吗?你爱人的脸!” “哇,看见了!一下子就钓上来了。” “喂!所以说,你还差得远呢!” 英振一直看了三十分钟星星,心情很好,虽然被永泰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永泰。 “在这方面我是老手了。” “什么?” “借着看星星吻一个女孩的方法,台长您知道吗?” “还有这样的方法?” “哈哈……跟我学学吧!好,让女孩这样站在自己前面。” 他站在永泰背后,把胳膊放在永泰肩膀上。 “女人的个子稍微矮一点儿是不是?跟新入门的女孩一起看星星的时候,她肯定会有找不到那颗星星的时候吧。这时候,您就站在她身后,几乎把她抱在怀里,但姿势很自然,说:‘用眼睛看比用望远镜看更清楚!’‘在哪儿?’女孩一边问一边用眼睛追随着电筒的光柱。这时,电筒光柱画一个半圆,慢慢照到您的背后,这样,女孩的姿势就会变成这样了吧,两只脚没有动,因为您的胳膊放在她肩上,只有腰、上身和脸慢慢转过来,嗯,就是这样。女孩转向后面,看到的不是星星,而是男人含情脉脉的眼睛……呵呵,还有被她的美丽打动了的嘴唇,这时,男人只要自然地闭上眼睛,吻下去就行了,百发百中!” “嗬!你用了很多次吗?” “当然了,使用电筒光柱的这个姿势我准备申请专利呢!” “喂,小子!就因为你光想着那些事了,所以现在连星图都看不好!你是不是拿星星当幌子的花花公子啊?” “怎么会呢……嘿嘿,我是一片忠心才告诉台长这些的啊!想让你在芦苇丛里跟嫂子试一试。” 永泰一只手接过盛着开水泡面的碗,使劲拍了一下英振的后脑勺。 “小子!你留着自己用吧!” 永泰走进芦苇丛之后,英振摸摸后脑勺,回头看着承焕和孝民说: “台长干嘛这样?我为了开发这个技术,足足冥思苦想了一年半的时间啊!” “你,不是傻瓜吧?” “什么?” “嫂子她根本看不见啊!” “啊!啊……是啊,那又怎么样,就算不能用在雨舒兄身上,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不就得了。真的是百发百中,成功率百分之百啊!” “喂,臭小子!看来还得狠狠给你一下你才能清醒过来啊。” 永泰目不转睛地盯着设置在芦苇丛里帐篷旁的天文望远镜看了很长时间,又把脸凑在旁边的望远照相机上,连续拍了很多张星夜景象。因为使用的是广角镜头,为了尽可能缩短曝光时间,他把虹彩光圈调到f1.8~2.0,这样,如果用感光度为800到1000的胶卷,曝光2分钟到2分半钟就可以了,就能照出水彩画一样的星座照片了。 他连续拍了北冕座、牧夫座、后发座、乌鸦座、天猫座、盾牌座等星座。 雨舒把磁带换成ericpton,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你出来了!” 永泰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雨舒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在照什么呢?” “仙王座。” “好照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你在旁边,照得格外顺利。” “还要继续吗?” “不,休息一会再接着做吧。” 雨舒好像能看到似的,放开他的腰,环顾夜空和四周,说道: “真美!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芦苇在风中哗哗作响,风清新凉爽极了,要是没有蚊子的话,就更完美了。” “这里是山顶,蚊子已经算是很少的了。” “不管怎么说,心情真好,心里的闷气好像全都随风飘走了,舒坦极了!” “我叫你来是对的吧?” “是啊,我要给你一个奖赏。” 雨舒弯下腰和双腿膝盖,两只胳膊伸向背后。 “什么?嗬!摆出这样的姿势……是要背我吗?” “是啊,快上来,我背你。” “呀!要说背的话,应该我背你才对嘛。雨舒,来,我背你!这样才是一幅荒野生存图嘛。” “喂,你这个人!现在我要做一幅二十一世纪的荒野生存图。你肯定不知道为了背起我的男人,我平时花了多少工夫锻炼身体。” 永泰突然想起了雨舒在医院里双眼缠着绷带做俯卧撑,决心做五十次却在第四十七次时倒下去了的场面,心里感觉有点儿凄凉。 实在犟不过雨舒,永泰只好趴在她的背上,两只手环抱住她的脖子。 “嗯,没多重嘛!来,我们在芦苇丛里走一圈怎么样?” “很重吧?” “走十里肯定没问题,只要你给我指明方向。” 风撩起雨舒的头发掠过永泰的面颊,痒痒的。永泰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抛掉顾虑趴在雨舒背上之后,却感觉很舒服,很温暖。他把额头靠在雨舒的脖子后,把脸颊贴在她的肩上,深深埋了下去。雨舒一步一步地在芦苇丛里穿行,踏在地上的脚步声飘逝在风中,芦花掠过雨舒胸前,又抚着永泰的胳膊和双腿。 永泰轻轻闭上了眼睛。 “怎么样?你的心情。” “好极了,有点儿想睡。” “那就睡吧!” “睡?真的?” “是啊。” “太重了吧?我得快点儿下来。” “没事,我背着你,似乎可以一直走到早晨,想像一下背着你站在山顶上……冉冉升起的太阳撒下的光辉笼罩着我们全身,心情一定会好得不得了!” “……” 风吹动了芦苇和雨舒的刘海儿。 是保罗·瓦莱里的诗吧:起风了,生命终将延续! 雨舒背着他,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用脚试探着慢慢走了一圈。 这时雨舒心里真的在想:就这么背着他,走着走着他真的睡着了的话,就一步一步走到天上去,把他放在一颗星星上。他醒来以后,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就告诉他:这是你喜欢的星星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星星!因为我看不到山和天空的边缘,走着走着就走到天上来了。怎么样?我们就在这颗星星上盖一所房子生活下去好不好? 呵呵……这有点儿浪漫得过分了,简直是绑架啊。即使可以带着他的心和他的梦想去到无人岛一样的星星上,但连他的生活一起背走,那不是雨舒你应当做的事。哈哈—— 听到雨舒的笑声,永泰睁开眼睛,仿佛担心继续走下去自己会变成一个婴儿,手脚乱动着坚持从雨舒的背上下来了。 “累吧?” “啊……的确有点儿累。我大概已经转了直径三十米的一圈了,以后一定要练得更有力气,背着你绕地球一圈才算满意。” “我什么时候背你呢?” “我更喜欢背你。” 雨舒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慢慢拉向自己。笼罩在沉沉夜色和芦苇丛里的两个人嘴唇相遇了,雨舒的额头和脖子上散发出汗水的气味。雨舒喜欢跟永泰接吻,因为接吻的时候,眼睛是多余的,轻轻闭上眼睛,把整个世界全部抛在脑后,敏感地接收着他传递来的心灵的信息,仿佛只有两个人存在于浩瀚的夜空之下,感人的哀伤和快乐温柔地拂过心头。 两个人的唇、齿、舌多情地互相问候着,星星撒下的白色粉末一闪一闪地落在他们头上。 “对不起啊,我的嘴里是不是有方便面的味道?” “没有啊,有柠檬的味道。” “呵呵……确实,我吃了一个柠檬作为饭后甜点。” “因为要吻我吗?” “是啊,打定主意才出来的。还想尝尝柠檬的味道吗?” “嗯。” “那就继续吃吧。” 雨舒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甜美地笑着说: “这次,让你吃个够。” 两个人的眼睛又轻轻合上了。 我爱你…… 就是……想跟你一起生活,忘记一切…… 像芦苇一样……像星光一样……像风一样…… 15.汉城,不要忘记吴雨舒 据说没有永远的爱情,永远的爱情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这么说,是以完全性、不变性、固定性为基础的 这是偏执的欲望,是误解 爱情只是像河水一样,随时间流逝自然流淌 爱情跟太阳一起存在,移动。 人的爱情早上开始 有白天,自然有黑夜 十几岁、二十几岁美仑美奂的华丽色彩 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之后慢慢变为黑白 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抗拒自然和生命的规律 总是在不断变化中 随着身体的消耗,感情也无奈地挥发 在末日的黑暗中,人醒悟到自己终究是要孤独死去的 因此,所有爱情都是时间在由死而生的人身上产生的作用 故所有感情都是有效和真实的 即使分离,爱情也已完成,有其价值 常常看星星的人都知道, 爱情终将慢慢消失到黑暗背后 1999年7月7日。 天气很热。 下午,太阳像轰炸机一样挂在天上,往地面上不停地播撒着密密的稻种一样的阳光,充斥着整个世界,热气在沥青路上滚动。下午两点左右,雨舒去小区内的超市里买了一个南瓜和一些袋装食品,两手提着购物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避开车辆来往很多、滑旱冰的孩子也很多的空地,沿着公寓侧面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沿着这条路走到门厅,从门厅走一百七十二步,拐一个九十度的弯,再走一百八十六步,就成功完成这次超市之行了。 突然背后传来汽车的声音,近得似乎就贴在自己身后,那辆车突然连续鸣起喇叭来,把雨舒吓了一跳。 “大嫂!快闪开!……喂,你这个女人,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没听到吗,快躲一边儿去!” 一个年轻男人的粗嗓门就在身后响起,看来是一辆敞蓬跑车。喇叭又响起来了,雨舒慌忙向旁边躲过去,一下失去平衡,双腿绊在一起摔倒了。她听到南瓜碰到地上裂开的声音以及袋子里的食品到处乱滚的声音。 “哎呀!出事故了!” 车经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倒了下去的雨舒身边时,车里大块头的年轻男子瞥了雨舒一眼。 “真倒霉!碰上个瞎子!明明看不见,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干吗跑出来挡住我们这些忙人的路,该死的!” 听到这么无礼的话,雨舒气得连嘴都合不上了。她听到跑车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下了的声音,猛地站起来,也不在乎撞到什么了,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停的地方。那个块头大得让人联想到暴力组织的年轻男人手里举着一件西服,“砰”地关上车门,看着走到自己附近站住了的雨舒。 “干什么?” “你,听起来年纪不大,什么时候见过我吗?居然对我说话不用敬语!你认识我吗?” 嗬!男人露出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摇了摇头,扑哧笑了。 “看你是个残废,趁我心情还好的时候快点走开,走!” “你,必须先赔偿我的东西,正式跟我道歉才行!” “哈,都说衰人事多,看来一点儿也没错。喂!我要赶快换了衣服出去办事,你别在这儿啰啰嗦嗦的,快闭嘴吧!” “道歉!” “嗬!什么?看来你不长眼睛,恐怕真是该看的都看不见了。仔细瞅瞅,你长得还挺不错的嘛,胸部挺丰满的,腿也挺直的,脸蛋也长得不赖,到处都挺漂亮的啊!嗯,就是臭脾气不怎么样啊!” “对了,我的脾气就是不怎么样,所以,你赶快道歉吧!” “嗬!夸你几句,你还不知道姓什么了!” 胖得几乎看不见脖子了的男人把锅盖一样的大手举了起来,但又似乎觉得打不下去,把手放下,“噗”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 “算了!把我惹火了,倒霉的是你!啊!我就道声歉吧,从前面看,你还真不像个大嫂哪!好吧,小姐,对不起!” 然后他“啪啪”拍了几下雨舒的肩膀,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从她身边蹭了过去,差点儿把她碰倒。 “喂,小子!想跑吗?” “什么?你说什么?” “不是叫你赔偿我的损失以后正式道歉的嘛,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 “哈哈,臭女人……哎呀,我的血压都升高了!真是的,不跟你计较吧,你还追着过来找死,给你点儿厉害瞧瞧吧……” 他把手掌高高举到空中,朝着雨舒走过来,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给雨舒一巴掌了。 雨舒听着他的声音,猜测着他的动作,一闪身,腿水平踢了出去。她的脚跟踢在浑身是肉的男人的肚子上,像踢在松软的沙发上一样,耳边传来沉重的东西“冬”地倒在地上的声音。 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在公寓后边的小花坛里种着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像看风景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年轻男人满脸通红地爬了起来,有点儿不敢相信似的犹豫了一下,抬头看见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指着雨舒大声喊道: “大叔你也看到了,是那个臭女人先动手踢我的啊!” 那个看起来很瘦弱的男人似乎被年轻男人凶狠的眼神吓着了,点了点头。 “对吧!好,现在,你这个臭女人!你死定了!” 男人凶恶地冲上来,伸出厚实的手掌拍向雨舒的脸。 但是,集中全身神经密切注意他的动向的雨舒间不容发地迅速向侧后方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接着果断地朝男人的脸来了一个快速旋踢。男人一掌劈空之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雨舒,就听“啪”的一声,雨舒的鞋底正中他的下巴。 男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双手捂着嘴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时,公寓的住户有五六个人围了过来。听到男人倒地呻吟的声音,雨舒这才放松了防御姿势,正气凛然地站在当地。 五六个围过来的人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窃窃私语起来。雨舒的眼珠不转动,双眼的黑眼球都蒙着一层白膜,显然已经被破坏了,肯定是双目失明的,而且又是个年轻女子,怎么能把那个浑身肥肉的男人打倒在地呢?真是不可思议。 可能楼上有人报警了,警车鸣着警笛靠近过来。两名警察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明明听说是一个年轻女孩遭到流氓一样的男人威胁,处境危险,但来了一看,真实情况却是满脸是血的男人捂着嘴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 派出所里一片混乱。 “我,要起诉她!知道了吗?我的牙!我的牙掉了四颗!因为那个疯女人!哎呀,牙床的神经也断了,现在还又酸又疼,我都快疯了!” 脑门光秃秃的派出所所长和四名警察的表情仿佛在说:生活中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派出所所长转向一直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雨舒: “真的……是小姐你把他打成那个样子的吗?” “哎,所长!你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啊?明明就是那个疯女人把我踢成这样的,不信你问那个来作证的大叔!是她突然先踢我的!明明就是她先开始的!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她可怜,一下都没动她,你问问她!” “你先安静点儿!小姐,这个男人的话是事实吗?你似乎已经双目失明了,真的是那样吗?” 雨舒冷冷地转向坐在自己背后的男人。 “喂,臭小子!像你这样的人,连我都替你觉得可怜!谁说谁可怜来着?所长!是那个人先挑衅的,也是他先骂我的,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他要摔烂了的南瓜钱和要他赔礼道歉而已。” 雨舒脸色苍白,但依然有条不紊地说明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呀,疯女人!这么说,你那么磨磨蹭蹭地走,我叫你让让路都不行了?” “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许喧哗!” “所长!您要主持公道啊!我是受害人,我是受害人呀!他妈的!” 男人把一口混着血的痰吐在了派出所的地面上。 就算没看见事情的经过也猜得到,挑起事端的肯定是这个男人。双目失明的女孩怎么会挑起是非呢?可是,这种暴力案件的关键是谁首先使用武力,法律判决的结果取决于谁先攻击对方的。 所长问了问被年轻男人拖来的五十多岁的拿着铁锹的男人,说是女孩首先用脚攻击了对方。 “大叔!您在旁边看着,这么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那个男人分明是冲上来要打我的,不是吗?” “喂,臭女人!当时你骂我,我走到你跟前去说理也有错吗?大叔是不是?” 那个瘦弱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臭小子!明明是你先骂我好几次的!” “嗬!瞧她现在骂人的样子,肯定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吧?所长,警察叔叔们!您听到她骂人的话了吧?你……今天运气真不错,要不是你的眼睛那样,今天死定了。” “喂,臭小子!要是我的眼睛能看见的话,死掉的肯定是你!” “大家瞧瞧!这个狠毒的女人连一句话也不肯输啊!” 双手抱胸摇了摇头的所长回自己的位子坐下了。 “金巡警!录口供!” 金巡警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摆好电脑键盘。 男人是大学路马洛尼公园后面胡同里一家酒馆的老板。要是个有骨气的男人,被女人打成那样已经觉得很丢人了,不要说起诉了,肯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径直去医院自己处理了;这个人显然只是个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耍威风的小混混。 那个男人一个劲儿喊痛,一个警察递给他两片止痛药,他接过来吞了下去。派出所所长看到这一切,似乎有点儿看不过去,眉头皱得紧紧的。 “喂,你也去那边坐下!” “我为什么要去?受害人不是我吗?你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吗?我的牙齿!四颗牙齿!没看见吗?嗯?” “那你也得叙述一下事情的经过。” “他妈的!你们实行性别歧视吗?对加害我的那个女人毕恭毕敬,对我这个受害者横眉瞪眼!这怎么能算是负责公平执法的民众的拐棍呢!能算吗?” 哎呀,哪怕你长得瘦小一点也还能说得过去,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真要有拐棍的话,我非打烂你小子的头不可!所长的表情仿佛在这么说。他终于受不了了,抓起香烟盒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金巡警记下雨舒的名字、地址和身份证号,把雨舒叙述的事情经过敲进了电脑里。雨舒很冷静,沉着。金巡警看着雨舒的表情,觉得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非同寻常。那个厚脸皮的男人短短几分钟被雨舒打成那样,显然是傲慢地相信自己的个头和力气,结果被人击中了要害。无论谁看也会觉得事件的受害者是雨舒,但从法律上看,加害别人的却正是雨舒。警察也因此感到担忧。 法律并不会因为她是女人,不会因为她双目失明而做出不同的裁决结果。那个男人如果不肯庭外和解的话,女孩肯定会因为故意伤害受到法律的惩罚。可是,就这个女孩耿直的态度来看,也绝对不会向那个男人求饶的。这样的话,看来得寻求她的家人的帮助来处理这件事了。 “吴雨舒小姐,跟你的家人联系一下吧!” “家人?都不在国内,父母都在外国定居了。” “噢……是吗?那……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是的,我是独生女儿。” “近亲呢?” 雨舒摇了摇头。 “那,朋友的电话也行。” “不用了,我不想那么做,您只管处理吧。” “别这样,还是跟那个人庭外和解吧,这样好一点儿。我们也会从中周旋的,其他的事我们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不用了,我丝毫没有向那个人求饶的心思,他应该向我道歉才是真的。” 看到雨舒的态度这么坚决,金巡警觉得事情很难办,苦恼地抽出一支烟来。真急人啊,如果不好好处理,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双目失明的女孩就会变成有前科的人,或许还会被判刑。 这时,雨舒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啊,永泰……嗯,我现在说话不方便,待会儿给你打过去。” 雨舒又把手机插进了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 “吴雨舒小姐,是你的男朋友吧?” “……” “那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 “小姐!你这样的话事情会越来越糟的,所长刚才也从外面打来电话,要我们尽量达成庭外和解。小姐,这可能会毁掉你的未来!所以……对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转到雨舒身后的金巡警身手敏捷地从她口袋里抓出她的手机,打开了机盖。 “大叔!这是干什么?别这样!” “这个嘛,我也知道不太礼貌,可是没办法啊!” 为了不被雨舒追上,金巡警干脆跑到了派出所外面很远的地方,打开通话记录里的已接电话,摁下了刚才打进来的电话的重拨键。 “喂!……对,这里是明伦洞第二派出所,我是巡警金翰洙。您认识吴雨舒小姐吧?……对,出事了,您最好现在赶过来……哦,您在骊州啊,现在马上出发?好,谢谢!请快点儿来!” 这件事情成了雨舒离开汉城的契机,因为永泰根据情况判断,认为就算是待在小区里也有大人开的车和孩子们玩的滑板,无论如何对雨舒来说都是危险的,于是建议雨舒到世宗天文台附近来住,没有汽车,面前就是蟾江,风景秀丽。 事情最终达成了庭外和解,花了五百万元韩币,永泰连着三天追着那个男人的执著劲头起了很大作用,派出所的警察们也帮了非常大的忙。那个男人本来漫天要价,提出四颗牙齿要四千万元韩币,但警察们抓住了他的弱点,管辖他的酒馆的派出所找出了酒馆的不合规章之处,说要勒令他停业一个月,结果他只好接受了五百万的条件。 那个男人一边把钱揣进口袋里,一边气势汹汹地对永泰说: “告诉那个女人以后小心点儿,要是一不小心被我看见了,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7月18日,雨舒跟南希一起叫了辆搬家公司的箱式小货车。公寓留给南希住了,南希还继续以一贯的方式经营“静谧”咖啡馆,雨舒光把公寓里自己需要的东西带走了。 她要搬去的地方是曾经跟章导演和永泰一起喝过酒的蟾江边,永泰打电话来告诉她说已经租下了独门独户的那所房子,现在他正在那里等着雨舒。 雨舒跟南希交待了几句,两个人握了握手,雨舒爬到货车前排司机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大叔!走吧!” 车开动了,雨舒紧紧咬住嘴唇,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也不一定是坏事啊,毕竟我是去永泰所在的地方,住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这也很不错啊! “可是,汉城!此时此刻,我怎么可能没有话跟你说呢?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待着,我暂时离开,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现在……虽然可以说是被赶走的,但不远的将来,我要重新进城来,把你泡饭吃掉!那时,我要征服你,所以,你做好准备啊! “汉城!不要忘记我,吴雨舒! “一定会回来的!等着瞧吧!哪怕就是为了把你做成泡菜汤,就着饭吃掉,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16.蟾江恋歌 生活是航行。船舶海难国际信号标记中有一个符号是di 写下di20发送出去,就是说:我需要能坐二十人的船 我发给你的信号写着di2,就是说:希望你来到我身边 想跟你一起朝着最蓝最亮的那颗星航行 穿着泳裤的永泰坐在蟾江边的沙坡上,把湿漉漉的手在草地上蹭了蹭,拿起放在衣服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可马山在眼前展开,蟾江水在山下奔流,上周接连下了两场暴雨,满河道的江水奔腾激荡。因为蟾江的自净能力非常好,雨后刚过三天,江水已经变得清澈见底,闪耀着蓝色的光。 永泰刚从水里出来,头发和身上还滴着水。他把烟点着了,边吞云吐雾,边注视着不远处水里的雨舒。穿着草绿色比基尼的雨舒正熟练地游着自由泳,像条美人鱼一样在江里穿梭。 雨舒的腰里系着一根尼龙绳,绳的另一端紧紧攥在永泰的手里,这是永泰为使无法分辨方向的雨舒能自由享受游泳的乐趣而冥思苦想出来的安全保护措施。尼龙绳放开约五六十米长,永泰身后还有很长的剩余,如果把那些也放开,雨舒就可以游到更远更深的地方了。 这是8月20日,雨舒把行李搬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阳光直射在永泰古铜色的肩膀上,似乎又被他结实的肌肉弹了出去。 雨舒无论做什么都热情奔放,游泳也是一样,不但技艺高超,而且没完没了,似乎等水流冲走了自己身上的全部能量之后才肯罢休。感觉累了,她就仰泳,不费劲儿地浮在水面上休息一会儿;力量稍微恢复一些,就又改为自由泳,逆流而上。 “这孩子以前是运动员吧?” 小餐馆的大嫂看到雨舒搬来的行李之后,忍不住问永泰。 雨舒的行李除了高级音响和塞戈维亚吉他、几百张cd、lp盘以外,最让大嫂吃惊的是那些运动器械,包括经常击打的部位已经发白快破开了的皮沙袋、在屋里跑步用的跑步机、做腰部活动的呼啦圈、锻炼肌肉用的杠铃、单臂哑铃、组装哑铃、拉力器等。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院子里,大嫂看了之后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一开始,永泰担心雨舒不能适应单调乏味的山间生活,特意准备了好几套朗读的小说磁带,预备送给雨舒解闷。雨舒搬过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在厨房设施和淋浴设施俱备的独门独院里,雨舒很快就适应了山里的生活。 永泰依然住在世宗天文台旁的小屋里,但每天至少有一顿饭跟雨舒一起吃,或者来陪她散步,亲眼目睹了雨舒的生活。雨舒的生活,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忙碌而热情地度过每一天,仿佛把自己当做世界、当做敌人奋勇战斗一般。 开始几天,雨舒吃的是小餐馆的大嫂做的饭,但不久就开始用冰箱里的东西自己做饭吃了。 她每天都拿出时间来收听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和广告音乐,这令她一直保持着做商业音乐时的感觉,常常会有好的主意或旋律浮现在脑海里,这时她就用录音机记录下来。 雨舒的身体一直强烈地抗拒双目失明这一事实,一有时间,她就在跑步机上跑步,或者气喘吁吁地拉着拉力器,每天早晚都做四五十个俯卧撑和引体向上,还利用挂在屋后院子里的沙袋练习拳击和利用胳膊肘攻击。 踢腿练习当然必不可少,每天至少有半个小时伴随着刚劲有力的呼喝声,噌噌地把腿、脚尖和脚跟猛踢出去。 她以前通过电影学习英语会话,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现在主要通过英文的音乐专业磁带来学习英语。 尤其令永泰吃惊的是,雨舒借助南希的帮助熟练地掌握了电脑键盘的位置,现在可以利用笔记本电脑学习了。 “哦!日本动画片?” 永泰走进雨舒房间的时候,她正戴着耳机坐在放着日本动画片的屏幕前,好像看得见上面五彩斑斓的画面似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动画片里的主人公每说一句话,她就跟着重复一句。 “在干什么呢?” “啊……我想利用这次机会掌握一下日语,过去在日语学院里学过初级日语,现在通过动画片学习,挺有意思的,不久就能达到中级水平了。” “嗬,好玩!光是看画面也能理解啊!” 结果连永泰也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跟她一起看了起来。 雨舒本来就对日本动画片很有兴趣,在电脑硬盘里储存了很多各种风格的日本动画片:科幻片有富野由悠季导演的《机动战士高达》和神田武幸的《gundamms08tear》;动作片有和月伸宏的《浪客剑心》、高桥直人的《烙印战士》和《钢铁战士》;有漂亮女孩和动人故事的情节剧也不少:山崎gazio的《请守护我的地球》、kaizawayukio的《守护月天》、宫崎骏的《萤火虫之墓》,还有河森正治导演的纪念青年夭折的知名动画作家宫泽贤治的《贤治的春天》等等,总共七十多部。 对雨舒的努力和热情,永泰发自内心地赞叹不已。尽管双眼失明,但她以光速通过了挫折和绝望的隧道,战胜了失明带来的种种不便,不屈不挠地为未来做着准备,这种坚强的精神和无穷的精力是很少有人能及的。 永泰的手机响了。 “啊……章导演!……是啊,真的好久不见了!这段时间你到底去哪儿了?也不跟我们联系,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 “哈哈哈……我去参禅了。” “是去庙里了吗?” “只是去修身养性而已。对了,听南希说,吴室长去你那儿了?” “是啊,现在就在我眼前,正在游泳呢,要叫她来听电话吗?” “不用了,哈哈哈……游泳啊,是在蟾江里吧?肯定很凉快,真的,跟在汉城热得伸出舌头呼呼直喘的我相比,你们的命真好啊!果然是这样……我一直希望你们过得好,果然应验了。看来通过参禅,我生了慧眼了啊!” “来吧,一起喝杯酒,雨舒也想见你。” “去不了了!好长时间没回这个战场来了,一回来就发现要做的事还真不少啊!电视上从上个月开始播我们一起做的那个广告了,你看了吧?” “看了,拍得不错啊!据说反响也不错。” “听说上了收视率最高的广告排行榜了,多亏你帮忙啊!通过这个广告,公司的知名度显然提高了不少,但广告的另一条主线——产品的知名度方面似乎没有太大进展,负责手机销售的营业部门一直发牢骚说市场占有率停滞不前,哈哈……看来凭我的能力,想一箭双雕还是不够啊!” “能取得一半成功也很了不起了!你把那边的事处理一下,找时间见个面吧!” “我也想见见你们,可是……我正在考虑这边的事处理完之后马上去美国呢,那边电影学校的人跟我联系说要见面,想了想,干脆去了就不回来了,直接上学得了,所以现在日程很紧,可能要提前到下个月初走。” “是吗?那就可能见不了面了啊!太遗憾了……” “嗯,所以说,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关于吴室长的,你也知道,如果她能进行角膜移植手术,很有可能会恢复视力。” “是啊。” “我去纽约之后,打算去那里的眼球移植中心看看,万一有机会的话……嗯,到那时,希望你能让吴室长过来,你们一起来更好。” “当然了,要真是那样,我不知道多高兴呢!一定会送她过去,或者陪她一起去。” “我还要去看看才知道,现在也不敢说一定就行。听说预约后五年能等到可以移植的角膜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也不知道这种运气会不会降临到吴室长的头上……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毕竟吴室长的才能和热情真正值得珍惜。” “嗯……是啊,雨舒一定要东山再起!”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要好好照顾她啊!哈哈哈……不过,也许其实是吴室长在照顾你也说不定啊。” “嗬,你这个人!怎么连这个也知道?看来参禅的确有效果啊!” “我都认识她三年了,还不知道她什么性格吗?不管怎么说,见不到你们就要走了,真的很遗憾!日后再会!” “好,我会好好向雨舒转达的。” “不用了,别告诉她,我要是真的在那里撞到了好运气再跟你联系吧,这样比较好。虽然我把话说在这里了,其实也只是一种愿望,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好好爱她吧!呵呵……好好地被爱吧!越多越好!” “谢谢!祝你一路平安!去了以后一定保持联络啊!” 永泰合上手机盖,用一只手掌托住半边脸和下巴陷入沉思中,偶尔深深叹口气,忽而又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伸长脖子往江边看去。 “这孩子……又像木排一样浮在水面上往下游漂了。喂——雨舒——该出来了!我一个人闷死了!” 他亮起嗓门大声喊着,又拎起手里的尼龙绳晃了晃。 雨舒在水中迅速换了个姿势,喊道: “知道了,再来最后一次!” 说着就拨开湍急的水流,逆流游了上来,大概游了四五十米之后,转向浅水,慢慢从水中站了起来,充满弹性的轻盈的身体在炽热的阳光下灼灼闪光。 雨舒一边收起系在腰间的绳子,一边沿着绳子指示的方向走向永泰。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腰部和腿上的水珠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在跟江水战斗吗?” “很有意思啊!” 雨舒嘻嘻笑着,用一只手扶了一下永泰的膝盖,仰面躺了下去,天空上飘着雪白的云朵和太阳。 “啊哟哟,真的很累啊!逆流游,比步行上六三大厦的楼梯还累。” “所以说柔性的东西很有力量嘛,水是有生命的。” “哦,可以这么说吧。啊……真好,皮肤是凉的,晒在上面的阳光是热的,这种感觉真奇妙。” 雨舒的嘴唇因为水的寒气而有点发青,在太阳的照射下,先是变为粉红,又慢慢显露出原来的红色。雨舒是个美貌的女子,除了眼睛看不见之外,也是个健康的女子。永泰看着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胸部上,那弹性十足、高高耸起的胸部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一起一伏。 永泰在嗓子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 “突然想起我上中学时的公共汽车梦了。” “公共汽车梦?那是什么东西?” “啊,那时候,我每天都坐着爆满的公共汽车去上学。” “那又怎么了?” “突然想起了当时坐同一趟车的穿校服的女生……” 永泰露出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说道: “不知为什么,我坐的那趟车经过的路线上女子中学、女子高中特别多,当时虽然已经实行校服自由化了,但女校还是坚持要学生穿校服。到了夏天,那些女生们穿着紧贴在身上的夏装,对我真是一大考验。” “嗬!是吗?到底怎么了?” “因为车上爆满,总是要挤来挤去呀,有时候后背碰到一起了,有时候后面的人扑到前面的人身上了,要是在车上出了这种事,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怦怦直跳,连上课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余震。你知道当时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了,就连公共汽车梦这个词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呢。” “呵呵,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跟你坦白吧,我特别想用食指在穿着紧身白色夏装的女生的……圆鼓鼓的胸前就这么按一下,这就是我当时的梦想。” “哎呀……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少男的思春之心啊!我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呢,还是说阴险或不守本分呢?中学生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应该‘快打消这念头’吧?” “真是的,原来连你也不理解我的心啊!那时候,我纯洁得不得了,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什么抚摸女人的胸部,只是……只是想用食指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而已。” “点一下干什么?” “没什么……哈哈,就是想那么做而已,想来会是非常柔软、非常美妙的一种感觉,好像那个手指的指尖上会被染上凤仙花汁一样,连心的边缘也浸润着那种花汁……” “既然这样……好吧,就算你不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险小子,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学生吧,后来那样做过吗?” “当然没有。” “到现在也没有?” “嗯,摸过一两次,可是……没有用手指按过。” “呵呵……我现在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好吧,现在……你就试试吧!要是还想那么做的话。” “真的?” “是啊,我的胸部也算是很有弹性的,按一下之后肯定马上能弹起来恢复原状的,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儿试试吧!能让你实现中学时代的梦想,这种感觉也不错嘛。” “谢谢!呵呵呵呵……” 永泰笑了几声,伸出右手食指,慢慢靠近雨舒的胸前,心情似乎很紧张,动作也小心翼翼的。 “停!” “什么?” “取消了!因为你的笑声取消了!” “嗯!什么?” “刚才你发出的笑声我不喜欢,所以取消了,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哦?耍我呀!” “你瞧瞧,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把头枕在他膝盖上的雨舒嘻嘻笑着,用手掌抚摸着两条胳膊。永泰带着一副哭笑不得又很失望的表情,咂吧着嘴坐在那里,好像就要到手的鸭子飞到了屋顶上,盖了十年的塔一夜之间倒塌了似的。 “梦的魅力就在于不能实现哪,不是吗?我喜欢永泰的公共汽车梦,所以不想让你实现它,否则就等于把它扔掉了啊。” “啧!我觉得被戏弄了。” “来,我用吻来补偿你。” “你好像特别喜欢接吻啊,怎么每天总是提议做这个?不分时间、场合!” “你这个人!别害羞了,快躺下!” “嗯……” 永泰躺在草地上,雨舒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前,慢慢把嘴唇贴近他,覆盖了他的。能倾诉世上所有话语的器官开始履行特殊的使命。 每次接吻的时候,雨舒都能感觉到永泰的眼睛闭上了。眼睛一旦闭上,所有的感觉都通过身体绽放出来,从心灵深处发出嫩嫩的新芽,唇上的感觉引起了温柔而美丽的触觉波澜,细细的,不停息。 永泰悄悄伸出右手食指,在雨舒的左胸上轻轻点了一下。 嗯…… 雨舒发出含糊的惊叫。 两个人的唇间绽放出清纯而顽皮的笑,仿佛看到像肥皂泡一样柔弱的星星“噗”地笑了一声,从天空中消失了。永泰感觉到自己十几岁时的那个梦在雨舒的舌根处化为晶亮的水气,而这水气在心灵深处发出劈里啪啦的火花声,好像无数小小的石竹花覆盖了整个身体一样令人心神荡漾。 他们的吻就像蟾江的江水一样长,一样深。 “骑自行车去吧!” “噢!散步喽!” 旭日初升或夕阳西下的时候,永泰和雨舒常常沿着蟾江大坝上的路骑自行车玩。雨舒喜欢两只轮子滚动的散步,感觉像是走进风里,走进薄雾里,走进阳光里,走进风景里。 整个夏天,穿着绿色短裤的永泰和穿着青色热裤的雨舒总是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永泰斜坐在车座和车把之间的大梁上,扶住车把,雨舒坐在车座上,扶着他的肩膀使劲踩着脚蹬子。左边是流动不息的蟾江,再过去是可马山的山峰,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原野和大坝附近茂密的芦苇丛。 在山麓和山脊上,有一排排笔直挺立的橡树、栎树、杨树和松树,整齐得像战士的队列一样,郁郁葱葱,看到永泰和雨舒经过,就朝他们舞动着枝叶表示热烈欢迎。 绕过可马山,是坡度缓和的丘陵,土路在上面画着s形弯弯曲曲地延伸到远方。要是闷着头沿着那条美丽的土路一直走下去,或许会变成一头牛或一棵树,或者变成那望不到尽头的闪着金光的红色土路的一部分…… 一开始永泰不习惯斜坐在前面,车把也扶不好,常常连人带车一起撞到大坝上或农田里。如果一个人坐在后面的行李架上似乎更容易掌握平衡,但雨舒为了把散步和运动结合起来,希望由她来蹬车,因此,永泰不得不坐在前面扶住车把,充当她的眼睛。 没几天他们就熟练了,平衡也掌握好了,只要蹬着车开始前进,就能走很远的距离,一直向前,向前,好像永泰是前轱辘,雨舒是后轱辘一样,车行进得自然而平稳。 “到了!” “这么快!” 他们每次骑到看得见横跨蟾江的铁桥的山脊上,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周围盛开着野菊花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偶尔能看到火车咣当咣当地通过铁桥。 那火车是往北去的呢,还是往南去的?是往天上去的呢,还是往地下去的?雨舒没有问过永泰。她心里的目的地是汉城,是自己逃一样地离开了的汉城。火车的声音总是能激起人心中的情感涌动,火车不停地载着一些东西去一个地方,这跟风有点儿相似。雨舒每次抬起下巴冲着那个方向,就觉得鼻尖酸酸的。听过火车声之后,他们就会拍着屁股上沾的金色草地的痕迹站起来。 “明天早上见!” “好,走好!” “……我,晚上休息的时候可不可以来?” “喂,你这个人,工作要认真负责啊!别说这些话了,快走吧!” “哼!” “呵呵……要是一不小心捡到了一颗星星,想送给我的话,就来吧!如果星星太大了,就像滚雪球一样滚着来吧!” “你用来干什么?” “拿着玩啊。” “很重的。” “可以摇着玩啊。” “你的意思是说叫我晚上不要来了吧?” “呵呵……终于听懂了啊,好吧,让我们为了直到明天早上的离别吻一下!” “又来了?嘴唇居然不会被磨破,这真是人体的秘密和奇迹啊!” “不喜欢吗?那就算了。” “哈哈……你发现了不这么说我就走不了啊!” 自行车散步结束后两个人一起吃过晚饭,永泰跟雨舒吻别之后又骑着那辆自行车走两公里左右的路回天文台去。 “我的肩膀是不是已经变得像把手一样弯弯的了,为了方便你抓着?” “哎呀,永泰老弯着腰一定很疼吧?直起腰来!我们开发一个新的把手怎么样?呵呵……这样抓住你的头好不好?” 雨舒嘻嘻笑着,放开了他的肩膀,把两只手掌紧贴在他的头两边。 “别这样!一不小心脖子可能会断了。” “试试看嘛,既然我都说了……怎么样?是不是这个姿势很容易掌握平衡?” “别捂住我的耳朵,迷迷糊糊的了。” “哇!原来永泰的头像个足球啊,摸了才知道,真圆哪!” “那也千万不要拿来当足球踢呀!哎!哎……” 车走起之字来了,左摇右晃。 “喂!扶好车把!” “哈哈……你瞧,还是像原来那样扶着肩膀车走得好。” 蟾江是悲伤、美丽的,也是平静、温和的。他们除了下雨天,总是出来骑车,沿着蟾江一路前行。江水被红叶映成了红色,无数树叶像小船一样顺蟾江伴着自行车流向下游。 前面掌握方向的永泰和扶着他肩膀踩着脚蹬子的雨舒沿着弯弯曲曲的江边小路骑回小餐馆。 永泰穿着灰色的棉布裤子,雨舒穿着牛仔裤。他们左边是一片金黄的原野,在风中泛起波浪。柞树和橡树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褐色和红色。风中蕴含着清冷的感觉,似乎不久就会变成刺骨的寒风。 似乎他们夏天骑着自行车去了很远的地方,深秋时节又回来了。 雨舒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被阳光染成了金色,西山的晚霞染红了她的肩膀。 谁不是用眼泪和微笑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呢! 尽管如此,雨舒和永泰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对美丽的恋人。附近没有民居,也几乎无人经过,他们的自行车旅行鲜为人知,但随着冬天的降临变得细瘦的蟾江,掉光了全部叶子光秃秃的栎树,还有在树根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准备过冬的橡树,它们知道。 它们知道这两个人跟蟾江的风景是多么协调。 它们知道这两个人是多么相爱。 17.过家家 我们七天没见了,我给你打电话说 七年不见了,时间过得很快吧? 你只是扑哧一笑,却不知道,对我来说见不到你的每一天漫长如一年 这不是相对论的问题 惟愿你能了解我的悲伤,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每天过着星星上的时间 永泰一个人开车去了趟汉城。 1999年11月23日,下午四点刚过。手握方向盘的永泰神情复杂,长叹一口气,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前方。 上周对雨舒来说是多灾多难的。 她的脚崴了,不是因为踢沙袋那种剧烈运动,而是打开门穿鞋子,漫不经心地把脚伸向运动鞋的时候崴的,因为石阶上结冰了,运动鞋的橡胶底滑了一下。从院子进屋的门槛太高了,这块四方形的石头是放在那儿当做台阶的,结果闯了这么大的祸。永泰立刻把石头搬走了。 于是,雨舒拖着一条伤腿,变成了只能在屋里单腿跳来跳去的兔子,但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开朗,似乎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然而她身边的永泰心里却不好受。 永泰为雨舒做了冰敷和热敷。每当雨舒把脚腕完全托付给他,自己斜靠着听英语会话磁带的时候,永泰都不敢抬头看雨舒那不带一丝愁云的脸。 爱得越深,痛苦和悲伤就越深。 又一次事故发生在四天后,周五的傍晚,正在准备晚饭的雨舒把一锅沸腾的豆芽汤倒在了自己的大腿和膝盖上。就算没看见当时的情况也能猜想得到,肯定是崴了的右脚不小心触到了地上,腿一软跌倒了。 永泰闻讯马上开车赶了过来。雨舒正靠着墙坐在乱糟糟的厨房一角,已经脱下了一条裤腿。她苦笑着嘟囔了一句:“真倒霉!” “伤得怎么样?嗯?” “没事,不是很严重,就是有点儿火辣辣的疼。” 雨舒左腿的膝盖以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肿起一指高。 “这还叫没事啊?快去医院吧。” “我都说没事了,去买点儿烫伤药来吧。” 永泰又说去医院,但还是被雨舒拒绝了,于是匆忙开车到骊州市内买来了治疗烫伤的药。他去买药的这段时间,雨舒居然把洒在厨房地上的豆芽汤全部打扫干净了,而且脱下长裤,换上了短裤,泰然自若地坐在屋里。 永泰回来之后,先替她简单消毒,然后挤出烧伤软膏小心地抹在烫伤处。 “噢……” 似乎很痛,雨舒皱着眉头,把嘴唇撮得圆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痛吧?” “不痛,我能忍受,我就是喜欢这样‘噢’一声。” “现在这种情况,你还开玩笑!” “有什么呀,才多大点儿事,又不会死。嗯……轻点儿抹,有点儿火辣辣的。” 因为雨舒的笑容和不当一回事,永泰更觉得心疼。倒不如她哭哭啼啼的,自己还会觉得有插手帮忙的余地,而雨舒根本就不给他那种机会。 “这……最好不要留下疤痕。” “没关系,我不是喜欢穿裤子嘛,长裤、七分裤、九分裤,反正也看不见。” “嗯,看来只有心胸狭隘的我才觉得有关系啊,就是有关系!” “嗯?为什么?” “你的腿只有我才看呀,你不知道吧?我很少看自己的腿,可你的腿不知偷看了多少次呢。” “呵呵……是吗?那倒是有点儿对不起你了,对了……疤痕太大了真的不行!” “是吧。不过别担心,绝对别接触水,穿透气较好的衣服,屋里不要太热,被子不要碰到患部,很快就会痊愈的。这都是医生说的,还说现在的药非常管用,被开水烫了这点儿小伤,不会留下疤痕的,顶多也就是能看出来而已。” “多长时间能好?” “一个星期左右吧,只要好好护理。” 永泰把药抹均匀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已经忍了很久了。 “怎么了?我的样子很好笑吗?”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的场面。” “?” “你知道吗,葡萄糖?” “不知道,是像方糖一样的东西吗?” “反正就是六七十年代在商店里当做点心卖的东西,那本书写的是六十年代在农村出生的一个作家小时候的故事。那种葡萄糖要放在汤勺里,在炭火上加热之后才能吃。故事的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夏天的下午,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厨房里加热那种葡萄糖吃,一个小家伙肚子对着灶口,弯着腰把汤勺放在灶里烧得旺旺的炭火上,用筷子搅和着葡萄糖等它化开。另一个小家伙拿着苏打,蹲在灶台上,低头看着冒着白泡的葡萄糖勺子,咕咚咕咚地咽着唾沫。” “苏打是做什么用的?” “啊,葡萄糖化了之后放点儿苏打进去,就会像面包一样发起来,相当于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啊哈……似乎很好吃啊!然后呢?” “下面的小家伙看葡萄糖都化了,就跟上面的要盛苏打的袋子,那孩子蹲着挪了挪,一下把旁边的大水壶碰倒了,哈哈……巧的是那个水壶里正好有半壶水,那半壶水全都倒在炭火上了,啪啪啪!火和水混在一起,白色的烟团团升起。” “这俩小家伙!葡萄糖还能吃吗?” “哈哈……哪里还顾得上吃葡萄糖,只见那个在地上把肚子对着灶口的家伙突然捂着肚子大叫着‘痛死了!’在地上打起滚来,蹲在灶台上那个孩子吓坏了,竟丢下伙伴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水一打翻,炭火热气从灶口冒出来,烫伤了下面那个孩子肚脐周围的肚皮呗。” “烫伤了啊!啧啧……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的在后面哪!孩子有位奶奶,就是那种年纪很大了的农村老奶奶,老奶奶拄着拐棍回家一看,孙子在厨房地下打着滚哭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哄孩子进了屋,让他躺下一看,孩子的肚子一片红,红得大概就像你的腿这样吧,以肚脐为中心,像画了面膏药旗似的。孙子直哭着说疼啊疼啊,老奶奶就说自己去拿药,结果你知道拿来什么了吗?是上高中的大孙子屋里的墨水瓶!” “……墨水瓶?为什么?” “哈哈……这是老奶奶的疗法啊!老奶奶把蓝色的墨水涂在那孩子烧伤的肚子上,一边抹均匀一边说‘不痛了吧?凉快吧?’结果,噢,忘了跟你说了,这是作家的自传性质的故事,这个孩子就是写那本书的作家。反正,那个孩子好像真的不疼了,真的凉快了,然后就睡着了。要知道,大夏天的,拼命哭了那么久也是高强度劳动嘛。” “那个老奶奶真奇怪啊,怎么会把墨水涂在那儿呢?” “大概相当于一种民间疗法吧,老奶奶认为,既然是被红色的火灼伤的,用蓝色的水应该能抑制住,还觉得蓝色墨水是最适合的药呢。反正可笑的是那孩子醒来以后,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吧,醒来后那孩子低头仔细看了半天自己的肚子,肚子上涂满了蓝墨水,起了几十个水泡,这时,老奶奶拿着抹布走了进来,孩子就瞪大眼睛问道:‘奶奶!我的肚脐眼儿哪儿去了?’” “啊?哈哈哈……肚脐眼儿不见了?哈哈哈!” “是啊,那孩子的肚脐本来就是有点儿突出的,现在边上起了差不多大小的水泡,整个肚子被染成了蓝色,所以就找不到了。原先那孩子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抠肚脐玩,还因此常常肚子痛呢。” “呵呵……真的很可笑啊!” “no!还没结束呢。所以呀,老奶奶就用手指给他指了出来,然后那孩子歪了歪脑袋,突然又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可是,为什么我的肚脐眼儿突然变得这么多?’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 “肚脐眼儿为什么这么多?哈哈哈哈!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很可怜啊!那后来怎么样了?” “噢,后来孩子妈妈回来了,看见儿子的肚子,吃惊得差点儿晕倒,赶忙带他去医院了呗!哈哈哈……” “我也算是老惹祸的了,可是怎么也比不过那些男孩子,他们简直就是到处乱滚的炮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让人提心吊胆的。永泰你怎么样?没惹过那样的祸吧?应该不会吧,你一看就是那种好孩子,喜欢安安静静地玩的那种。” “……” “哦,怎么不说话了?” “是啊……我……就是你说的那样。” 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永泰想到这里,顺手抽出一支烟,眼神变得凄凉。像那个孩子一样大的时候,他小时候,闯的祸何止是肚皮上长出几十个“肚脐眼”的小事啊,就是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事也依然能令他浑身不寒而栗。随着一声叹息,混杂着痛苦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立刻被车窗外的风卷走了。 那时永泰刚满六岁。 父亲当时已经晋升为少校,担任前方部队的大队长。那个部队的宿舍区包括三栋军官宿舍和六栋下士宿舍,建在一个山坡上。当时永泰经常跟黄中士的女儿黄美仙一起玩,不仅因为两个人同岁,而且因为美仙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虎背熊腰的黄中士的亲女儿。美仙喜欢扎两条小辫,穿有蝴蝶花图案的连衣裙。永泰一听到外面有人喊“永泰,出来玩!”就知道肯定是那个双眼像黑葡萄、嘴唇像山草莓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在等他。 两个人经常玩过家家的游戏。 玩过家家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玩具美仙都有,永泰只要照美仙的要求做就行了。两个孩子常常在大楼后面的山坡上玩,美仙用野菜做菜的时候,永泰就到松树边上去模仿队列训练,或扑倒在草地上射击,或把一块木头别在腰上,模仿爸爸别着手枪双手背在身后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到那时为止,他见过的东西除了军队没有别的,所以把军人当成了男人惟一的职业。 永泰走回来,踏过画在地上的大门,大声说“我回来了”的时候,美仙马上迎出来说:“哎呀!肚子饿了吧?饭都做好了,坐下吧!”然后两个人就面对面坐下,中间是饭桌,摆着用槐树花、槐树叶、草叶、蒿草做成的饭菜,两个人做出津津有味地吃饭的样子。吃完后并排躺在草地上假装睡觉。睡了还不到五秒钟,美仙就呼地坐起来,摇着永泰说:“快点起床!要上班了!”永泰就匆忙吃完放在塑料饭桌上的饭,到上面的山坡上去上班了。 那件事情发生在阳光不再炽热了的十月末,永泰吃完了用红叶做的所谓“五谷饭”之后出门巡视了半天,回到美仙等着自己的家里时,却发现美仙没有做饭。美仙一看到他就皱着眉头,叹着气说: “冷风刮起来了,该做过冬的泡菜了。” “做就做呗,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刚好部队里为了准备过冬的泡菜,用卡车运来了很多白菜,堆在炊事班的仓库里。 “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啊?” “泡菜本来就是女人做的嘛。” “傻瓜!要挖一个坑埋泡菜坛子才行啊。我是女人,怎么挖呀?应该身为爸爸的你挖才对。” “那就我挖好了,要多大?” 于是美仙笑着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永泰点了点头,在附近找了一根结实的尖头木棒,劲头十足地在山坡上挖了起来。 永泰很喜欢美仙,真的相信等自己长成爸爸那么高后美仙一定会成为自己孩子的妈妈。他努力地挖着,因为想看到美仙睁大眼睛说“哎呀,挖得这么快啊”的样子。正一门心思挖着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美仙的声音:“挖了多少了?”永泰条件反射地举起自己手里紧握着的木棍,上半身猛地转了过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穿透了空气。 原来美仙在附近做了会儿饭,突然想看看他挖的洞怎么样了,于是悄悄来到他身后,踮起脚尖把头伸到了他的肩膀上方,永泰一回手,尖利的木棍正好戳进了她的左眼。 美仙捂着眼睛在地上打起滚来,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血!血!……”永泰看到了自己手里握的木棍头上的血迹,吓了一大跳,丢下美仙往家里跑去。 因为这件事,美仙失去了左眼。永泰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身为大队长的父亲和直属部下黄中士之间是怎么了结这件事的,只记得清清楚楚,从那以后,他变得害怕一切,讨厌起了成了独眼龙的美仙。尤其听一个哥哥说美仙装了一只狗眼之后,永泰更是怕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因为再也见不到像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美仙的眼睛了,他又害怕又悲伤,偷偷哭了好几次。待在家里不愿出门的习性直到他手里有了天文望远镜之后才有改变。 第二年,美仙跟着父亲黄中士搬到原州的后方部队去了,是身为大队长的父亲把黄中士调过去的,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害怕见到美仙而不敢出门的小儿子,还是因为人员众多的原州部队比前方部队条件更好。 美仙搬家那天的情形,永泰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记得当时黄中士家里的东西全搬上了搬家公司的货车,那个小小的女孩被父亲黄中士一下子举到了司机旁边的位子上,她的一只眼睛被类似眼罩一样的东西蒙着,头始终往大队长家的方向歪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而在相反方向山坡上的战壕里,永泰踩着沙袋,正在偷看着她。 美仙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刻还在盯着大队长家,出发的时候永泰看见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车开动了,绕过用迷彩网罩起来的装甲车,载着一车的东西消失了。直到这时,永泰才一屁股坐在战壕里的黄土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他哭不是因为从那天事故之后一直纠缠着他的那种恐惧,而是因为再也见不到美仙了。永泰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他明白自己犯了错误,却连认错的话都没说一句,始终像老鼠一样藏在家里,顿时感觉自己讨厌到了极点。 站岗的哨兵安慰没用,妈妈哄也没用,甚至父亲穿着军靴使劲跺脚威胁也没用,他一直哭个不停,像是打算用泪水淹没这个世界一样。被拉着手腕带回屋里以后,永泰就趴在地上继续哭。他哭得那么悲伤,以至于大人们似乎也被震住了,只能束手无策地呆呆看着他哭。 “想你啊!真的非常想你,美仙啊!美仙!”永泰用沙哑的嗓子呼喊着。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已经哭得差不多了,该停下了,但一想起美仙的眼睛受伤了,自己却连对着那受伤的眼睛吹口气都没做到,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次事故后近一年的时间,永泰像是被吓坏了,一直躲在家里,而从美仙家搬走之后,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上小学之后,每次上美术课,他就画美仙的脸。低年级的时候,他常常在纸上画出美仙漂亮的双眼,然后盯着那只左眼看,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 这是他心里的伤痕,深得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痕。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已经被埋在了记忆的深处,最近因为雨舒的事,永泰重新翻起了这段记忆。 刚才,他跟汉江边上综合医院的眼科主任见了一面。 从三个月前开始,他每次去汉城办事总要去见见那位眼科主任,有时甚至专门为了这件事去汉城。 “嗬!您……您的意思是说,要为吴雨舒小姐提供一只角膜吗?” 永泰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眼科主任露出非常吃惊的神情。 “是的。” “你们订婚了吗?” “没有。” 雨舒住院的时候他曾来过几次,还打过几次电话,主任以为永泰和雨舒至少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听到永泰否定的回答,眼科主任耸了耸肩,露出更加难以理解的表情。即使两个人订了婚,要下决心给对方一只眼睛也是很难的。现在这个社会,即使父母兄弟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不管是什么关系,一个眼睛健全的人把眼睛移植给其他人,这在法律上是禁止的,因为有可能造成用钱买卖人体器官的行为。 刚开始,眼科主任神情严肃地明确告诉永泰这是不可能的,斩钉截铁地说:“您的意思我听懂了,您确实是好心,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这种手术是难以成立的。” 那之后,永泰又来找过眼科主任六七次。雨舒搬到蟾江边上,两个人朝夕相处,他越来越觉得不能听任雨舒继续一个人待在黑暗中了,这种心情越来越急切。 这就是爱情——不期望任何回报,只要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就急不可待地要去做。 永泰三四个月间一直坚持去找眼科主任,每次都恳切地向他提出请求,于是,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永泰的主任的态度也慢慢有了变化。 今天永泰又去了诊室,简要地说明来意之后,主任缓缓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 “抱歉,可以问您从事什么工作吗?” “在天文台工作。” “看星星的?” “是。” “这样的话,您不也很需要眼睛吗?生活上的便利和美观的需要暂且不提,光是您的职业对眼睛的要求就不允许您那样做。” “有一只眼睛我就够用了,或许工作起来还更方便呢,看天文望远镜的时候,只需要使用右眼,那样的话就没必要故意闭上左眼了。” “嗯……我真服了你的毅力和诚意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不好办啊!” “什么?血型必须一致吗?” “不是,这不是骨髓移植,所以什么血型没关系,只要捐赠人的角膜是健康的就行了。我的意思是说,习惯了使用两只眼睛的人,突然变成一只眼睛,会产生很多问题,比如,区分管辖视野的协调能力下降,距离感也需要重新调整,总之会带来诸多不便。” “这些问题没关系,我的双眼都是健康的,左眼1.2,右眼1.5,这可以算是角膜功能比较好的吧?” “是的,但……真是的,真让人为难啊!这种事情如果被外界知道了,很可能造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嗯,对了……你跟吴雨舒小姐商量过了吗?” “没有,我想先把能做手术这件事确定以后……” “我也说过好几遍了,这是原则上不允许进行的手术,因为器官移植的立法还在讨论中,嗯……真的不想做。” “大夫,请您就把这件事当做是救人一命吧!” “嗯……好,真这样的话,我们就一起想想办法吧。” “谢谢,大夫!真的非常感谢!” “你必须给我签一份事由说明书和一份备忘录,这是身为医生的我要求的最低限度的保证。我考虑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对这件事还是没有断然拒绝,是因为金永泰先生的真诚和恳切,而且我在德国和美国医院工作的时候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例,只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恋人关系,是母子关系,那可以称为母爱的胜利吧?呵呵……真是的!” “再次对您表示感谢!可是,费用……呢?” “准备大约二三百万韩币就够了。” 永泰点了点头,费用比他想像的要低。 “要是做的话,时间大概需要多久?必须住院吗?两个人都?”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最好在医院里住一个星期,当然,根据需要,有的人手术后可以马上回家去静养,这并不是涉及范围很广的复杂手术。” 主任脸色稍微有些阴郁,他站起来说道: “您虽然说已经决定了,但还是再三慎重考虑为好,毕竟,人的事情谁都不能断定。要是考虑后依然决定要做,就请跟吴雨舒小姐商量之后一起来。这件事绝不可以外泄,这是我作决定的基本前提。” 世界上没有简单的事情,现在器官的黑市交易非常猖獗,所以医生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永泰一边想着医生看自己的那种沉重而忧虑的眼神,一边支付了高速公路费,开出了骊州收费口。 永泰从知道雨舒双目失明那时起,就隐隐约约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要是人只有一只眼睛,根本无计可施的话,或许心情还会比较轻松。但人有两只眼睛,既然有两只,其中的一只就可以贡献给一只都没有的所爱的人……当然,这跟两只手各攥着一块糖果,伸开一只手把糖果送给别人是完全不同层次的问题。 美仙的事像版画一样刻在永泰心底,不能说对他做出这个决定没有影响,但却不是主要原因。他下定决心,是在深刻认识到自己深爱着雨舒之后。 雨舒这样一个美丽坚强的女子,如果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世界中,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感到非常可惜、非常痛心的。章导演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家人也许会问他:“你疯了吗?”他的朋友也许会问:“真的那么爱那个女人吗?”永泰的回答是:“问这些问题的人是因为没有同样的经历才会这么问的!” 这三四个月间,他不辞辛苦地在汉城和骊州间往返,终于感动了医生,得到了“一起想想办法”的承诺,但接下去的事更难,他不知道怎么对雨舒提这件事,因为他了解雨舒的性格,知道她肯定会一口回绝这个提议的。就算是被禁锢在四面黑暗中的雨舒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答应,永泰还是觉得难以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你的眼睛?你是在同情我吗?别侮辱我了,快打消你的念头吧!”雨舒要是这样强烈反对的话,永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服她。照常理来说,接受捐赠的人应该哗哗地流着眼泪,感动地说着感谢的话,但要把雨舒纳入到这幅图画中,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可能。她的反应更可能是强烈抗议,甚至愤然大骂。 照雨舒的性格,一旦拒绝,就很难回头再答应。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怕你是一片好心,依然会有一半以上被消灭在萌芽之中,这是一个普遍规律。要做只能一下做成,否则,由于事情的敏感性和重要程度,需要说很多话、花很多时间好好商量,结果大半会出现比预想糟糕的结果,导致事情不了了之。 因此永泰左思右想还是很难对雨舒说明自己的心意,内心一片混乱,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个人的感情或幻想里陷得太深,因而降低了自己分辨事理的能力。用一只眼睛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要是那个女人离开了,自己是不是还能找到结婚的对象呢?虽然父亲和大哥已经宣称跟自己断绝关系了,但如果以后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脸,会说什么呢?真的一只眼睛对天文观测没有影响吗?万一剩下的一只眼睛出现问题的话……那会怎么样呢?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的时候,恐惧的阴影突然就像小石子一样骨碌骨碌滚着,最后重重落在心底。 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即使章导演在自己身边,也是没法跟他说出口的。 “唉……” 他又长叹一声,向右拐去,开上了挂有世宗天文台箭头标志的土路。 18.洁净、祥和的风景 我想问你什么是最可贵的 对我来说,即使你不是我的人,即使你跟我没有关系 你依然是世上最可贵的。看到你跟别人挽着手走在路上,我非常非常伤心 但终于慢慢开始高兴。我高兴,我决心高兴,只要你温暖 哪怕我久久处于寒冷中也没关系。你的温暖比我的温暖更让我快乐一百倍 飞向太阳附近的冰的星星,因我的眼泪而融化 1999年12月5日。 雨舒感冒了。由于这段时间房东大嫂和永泰都没仔细检查过锅炉,一天晚上,锅炉里的油突然烧光了,害得雨舒在冰冷的房间里冻了一夜,尽管她把厚厚的衣服和被子盖在身上,但第二天还是开始咳嗽了。 “我怎么这么粗心呢!”永泰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急三火四地叫来油车把锅炉的油桶加满,把房间里的地板烧得暖烘烘的。这些日子晚上冷得不得了,幸亏锅炉没冻坏,房间下面铺的管子也没冻裂。 现在雨舒正在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熟睡着,完全不知道永泰来了。她的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是在做噩梦吧?永泰小心地用毛巾拭去她额头上的汗,端详着她的面容。 雨舒的脸消瘦了很多,不管怎么锻炼身体,那黏黏乎乎摆脱不掉的漆黑似乎还是令她越来越憔悴。 永泰闭上自己的眼睛。 ……! 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已经感觉到了烦闷,就像被关在监狱里,像刚进入湿热的桑拿房入口就被永远地关闭了。如果双目失明的是自己的话,恐怕早就因为巨大的失落感发疯了,可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不动声色呢? 永泰重新睁开眼睛,低头看着熟睡的雨舒,用手背轻拂她的脸颊,把已经长到齐肩的头发往后理了理。 如果这个世界能变成童话世界多好啊!哪怕只是一会儿工夫。虽然公主陷入了死亡般的睡梦中,但只要王子一吻,马上就可以醒来。要是自己吻一吻她的眼睛,她是不是就会慢慢睁开眼皮,眨着长长的睫毛,眼里闪烁着明净的星光,微笑着慢慢坐起来呢? 在自己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是王子,都是公主。 但是,现实生活中,却绝对不会发生童话故事中的奇迹。就像严格的质量守恒定律一样,在现实生活中,一方得到了什么,另一方必然会等量地失去。越是贵重的东西,一方拥有了,另一方就不得不面对失去。在有与无、给与拿的交换中,必须付出不多不少的残酷代价,尤其是雨舒和永泰的情况更是如此。 永泰替雨舒擦着脖子上的汗珠,目光慢慢划过她笼罩着阴影的额头和看起来非常忧郁的面颊。 雨舒呀……我,可以这么做吗?真的可以把我的眼睛给你吗?这幅画面并不是血淋淋的可怕景象,因为不是把整个眼睛都挖出来给你,据医生说,只要用锋利的手术刀切下眼球表面黑眼球的盖子换到你的眼睛上就行了,就像戴上隐形眼镜一样,也就是说,我只给你角膜。是啊,没了角膜,眼睛也就看不见了,其实跟给你一只眼睛是一样的。其实,我……还是很害怕,一想到这些,就感到眼前发黑。我到现在还没有跟你说这件事,或许也是因为我还对自己能否那么做持怀疑态度,有点儿害怕吧。 虽然已经想了很久了,已经下定决心了,但事到临头,脚还是迈不动,嘴还是张不开。但是,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愿意这样做的,因为我希望你能重新看到这个世界。而且……我也知道你打算送我的背心已经快织完了,现在已经是隆冬时节了,你还不把背心给我,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收尾呀。上次我在你的抽屉里看见了那件背心,你想把前后两片缝起来,最后却不得不放弃了。哈哈,左右长度大概差一个指节,一边的腋下往上提了很多。我不懂手工编织一类的事,但我知道,哪怕你只有一只眼睛,背心也早就完成了,即使缝得针脚不怎么均匀,也肯定能把长短对好给我穿上吧?“这件衣服整个冬天都不许脱下来!”或许你会凶巴巴地这么说。我……想穿那件背心,而且……想看到你重新工作的样子,想看到你离开这个偏僻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回汉城去。独眼又怎么了?独眼杰克不正是因为独眼才更有海盗船长的风度吗?弓裔也是凭着一只眼睛建立了帝国的呀! 我常常想,我们要是做成了那件事,会是什么心情?我的一只眼睛成了你的眼睛,你透过它看世界……那我应该看到两个美丽的世界吧?哈哈哈……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太感性了?反正,要是能看到我的眼睛在你的睫毛下面一眨一眨,我的心情一定会很不错的,真的!好像我们成了一体,把各自的世界结合起来,成为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听起来是不是很酷?我,最近每天清晨结束工作钻进被子里的时候,总是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你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多无聊的想法?理由很简单:你两只眼睛都看不见,而我两只眼睛都看得见,这让我实在无法释怀,因为太不公平了。明明用一只眼睛就能看到所有该看的东西,为什么我犹豫不决,听任你独自待在那漆黑的四面墙里呢? 即使是在工作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也几乎要碎裂。 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如果你肯说“永泰是不是太贪心了?两只眼睛都能看得见啊,给我一只!”的话,我的心情一定舒服多了。你相信吗?那样真的会让我的心情轻松很多,而且整个人都变得劲头十足。 当然,你做梦也没想过这种事,这我也知道,你所做的只是拼命战胜自己。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会劲头十足呢?这个呀,在我心里,其实有一个角落很怕做这样的决定,不是因为爱你不够多,这个想法每天都在我脑海里重复几十几百次,但真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就感觉有点儿发晕,嘴里干巴巴的,心脏狂跳不已。请不要责备我的胆小!这是心对自己的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好像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委员会,无数的想法在不停地互相辩论和争斗。 你知道结论是什么吗?大部分发出雷鸣般的喊声,说着“别做傻事!你是不是疯了?”或“喂!你到底能得到什么补偿?”或“你想得到什么补偿吗?”之类的话。 哈哈……要是真的有这样的东西,我就完全不必苦闷了,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我想给你我的眼睛,要给你我的眼睛!”这样的想法了,还不如凭借双眼健全的身体去找别的女人或去挣钱更痛快,更合情理吧。 在熟睡的雨舒脸上,永泰轻轻印了一个吻。 ……不管怎么说……我……对你的爱似乎超过了对自己的爱。 即使你在微笑,我也感到悲伤;即使你在开玩笑,我也感到心疼。有时因为看到你伸出双手摸索着前方,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样。 活着是什么呢? 为什么你来到我身边,失去了双眼呢? 虽然害怕得发抖,但为什么我总是想把我的眼睛给你呢?为什么我瑟瑟抖着,像打预防针时在针头前撸起袖子紧紧闭上眼睛的孩子一样,却还是想要跟你一起进手术室呢? 不知道,生活中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哈哈……有点儿可笑,是不是?你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什么,我也没有把我的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可是说话的表情却像是已经全都给了你似的,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闷死了!太闷了…… “谁……谁呀?” 雨舒翻了个身,胳膊一下子碰到了永泰的膝盖,于是吓了一跳,猛地坐了起来。 “是我。” “啊……永泰!” “做噩梦了吗?” “有点儿。” “什么?” “没什么,对了……现在该吃晚饭了吧?你得赶快回去工作啊。” “哈哈哈……不用了,你忘了吗,从今天开始,天文台休息三天。” “啊哈,是啊!现在几点了?” “五点……十分。” “我足足睡了五个小时啦!啊呀,看来今天晚上睡不着了。对了,我睡着的时候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雨舒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穿的格子长裙,像扇扇子一样扇动着,表情似乎在说:我好长时间没穿长裙睡觉了,今天因为太闷了连内衣都没穿。 永泰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比如像拿手指按一下我的胸部那样的事!” “喂!我是傻瓜吗?已经成功了的事为什么还要重复?” “呵呵,听你这么一说,倒也对啊。我从十二点开始睡的,真的好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午觉了,还以为只过了两个小时呢!” 雨舒用手指“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她的闹钟前面的玻璃面已经摘了下来,通过用手指确认长短针的位置就能知道准确的时间。 “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了,其实昨天就好了,我的身体本来就是铁打的呀!” 雨舒说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雪,要不要打开门看看?” 啊哈哈…… “喂,我要去门外用整个身体看才行,你在干什么?我们快点儿出去吧!” “嗯?” “不是说雪下得很大吗?” 雨舒兴奋地站了起来。永泰把外套递给她,趁她穿衣服的时候,用围巾把她的脖子缠了好几道。 “干什么啊?给我穿盔甲吗?勒死我了。” “总比再感冒了好。” “你这个人!我明明说了没关系嘛。你多穿点儿倒是真的,这么重重包裹的打扮恐怕更适合体弱的你!” “现在最流行这种像雪人一样的打扮了,这样才能跟雪景协调起来,你就忍着吧,总得有点儿流行感觉才行啊!” “真是的!受不了你了,走吧!” 雨舒一走到院子里,就仰起头来,把两只手掌伸向天空,发出“啊——啊——”的欢呼声,在原地转了两三个圈。 “真的下得很大啊,雪已经堆到小腿了,太高兴了,真的!” “呀哈,雨舒你这么喜欢雪啊?” “是啊,不管怎么忙,每个冬天我都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住在龙坪2,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发疯似的喜欢雪,喜欢滑雪。” “滑得好吗?” “唉,不知道坡度极陡的a道是否别来无恙?凌晨三四点钟划开山的肚皮冲下坡去的感觉好极了!” “呵呵……划开山的肚皮?听起来真够可怕的!” “那种滋味,就好像我跟白色的山一起死掉了似的,哈!简直绝了!” “既然这样,我们再找个时间去划开山的肚皮怎么样?” “好啊,一定去!什么时候?” “今年冬天!” “好啊!就算我现在看不见,滑c道或d道肯定没问题,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滑的,给你看看我的实力。” “我翘首以待。” 两个人挽着手沿着蟾江边上的路走着。 “可是,天气为什么这么暖和呢?像春天一样,一丝风也没有,现在天上掉下来的是不是棉花团啊?” “是啊,风完全平息了。” “来,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铁桥怎么样?” “太远了。” “那就走一半,不是有一条沿着山脊的路嘛,路边长满芦苇。” “那也远。” “不行,一定要去那儿,因为……踩在雪上的感觉太好了。” “呀哈,不行!现在雪下得这么大,等我们走到那里再回来的时候,恐怕雪已经埋到腰了。我们又不是狍子,走到家会累死的,不,恐怕半路上就累死了。” “今天怎么这么夸张啊!我觉得也就能下到膝盖吧,担什么心啊?又不会迷路,天气也很暖和,你又不用上班,我还在旁边,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因为上周的一场强寒流,蟾江冻上了,雪盖在上面,好像江流消失了一样。连绵的可马山山峰也渐渐被雪花埋没了,已经割完了稻子的原野一望无际,一片雪白,树也穿上了白色的罩衣,稍远处那片几千棵松树的松林里,树枝和树叶上压着厚厚的白雪,偶尔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清脆响声。 除了这种声音以外,四周寂静无声。田埂、丘陵、平地和山坡的界限消失了,浑然一体,只余下辽远的线条。 雨舒突然停下脚步,快乐地仰起头,享受着雪花飘落在脸上的感觉。永泰站在她身旁,眺望着银装素裹的大地。 真美! 这种景色令人一洗烦躁,心境变得平和,但因为不能跟雨舒一起欣赏,永泰感觉非常遗憾。这种遗憾化为悲伤,冲击着他的心。 “永泰!” “嗯?” “听得见吗?” “嗯?” “削苹果的声音!” “嗯?” “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舒说的是雪降落下来的声音。不停地埋葬着枯藤、树枝上仅存的几片树叶和大地的一切棱角的雪落下来时的确发出“沙沙”的声音。永泰感觉的虽然不像雨舒那么清晰,但也确有同感。 “可是,为什么一定是削苹果的声音呢?” “差不多啊,削苹果的时候不也发出这种声音嘛……削了皮的苹果像雪一样白,有的真的白得耀眼。现在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吧?我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或许雪是……上天把圆圆的地球当做苹果来削的结果吧?把世上的一切都埋起来,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 “说的这么深奥!” “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就是这么感觉的嘛。” 他们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噗噗地踩在雪上。雨舒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问永泰说: “怎么样?” “什么?” “我,是不是很像索尼娅?不,拉拉?” “啊哈……” 索尼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里的女主人公,拉拉是电影《日瓦格医生》里的女主人公,她们都是白雪覆盖辽阔大地的俄罗斯的女人,她们的形象与西伯利亚的雪有共同之处。 “雨舒你比她们强!” “强?你这个人,表达起来一点儿情调都没有,这种下雪的天气该浪漫点儿啊!” “嗬,听听你的语气!真有情调啊!” “那,我们营造点儿情调怎么样?附近……没有人吧?” “这里怎么会有人来呢,你又想接吻吗?” “不是,下雪的日子里提到‘爱’,马上会想起《爱情故事》是不是?女主人公詹尼是麦克·格罗演的吧?男主人公……在剧中叫奥利弗,对了,是戴安·奥尼尔吧,反正,永泰,你演那个金发的英俊青年奥利弗,我演那个聪明美丽的女孩詹尼,是不是正好符合现在这个雪地舞台?” “嗯?” 雨舒信步走着,踩进齐膝盖深的雪里,好像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摔跤,反正有雪垫在下面。 “看呀!你是不是不明白?那部电影里不是有这样的镜头吗,在下了很厚的雪的校园里,好像是哈佛大学的校园,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操场和山坡上,他们打雪仗,互相追逐,张开双臂猛地向后躺下去,拥抱着在地上打滚,还接吻了,是不是?” 雨舒嘴里哼着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像张开翅膀一样张开双臂,在原地转起圈来,那曲子给人一种雪花飞舞的感觉,清凉而洁净。 “啧!你是说我们两个人现在就在这里演场戏吗?天都黑了。” “又没有人,怎么啦?而且,天黑了更好,对我们这两个第一次演爱情戏的业余演员来说。” “有片酬吗?” “什么呀!哎呀,知道了,好吧好吧,给你我的嘴唇。” “不喜欢,已经不希奇了。” “警告你,最好趁我好言、好语、好商量的时候跟着做!来,准备……开始!” 雨舒下达了开始命令之后,哈哈笑着握起雪团朝永泰所在的方向扔了两三次,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对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喂!你怎么不玩?是反抗吗?”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玩!” “快来,趁我和颜悦色的时候,嗯!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不要让我被迫使用暴力,知道吗?要是不想被埋在这里,你还是赶快准备打雪仗的雪球吧……哦嗬!” “哈哈……这种威胁要是一次两次也许还能唬住我。” “真的宁死不屈吗?” “不玩,你打死我也不玩,明知道结果只能得到一个吻,怎么有劲头在这大雪纷飞的原野里连蹦带跳地重现那些过时的电影胶片呢?” “哈,真是个牛脾气的演员啊!好,我今天让你在我屋里睡,这样的片酬够给主角的了吧?” “不要,一听你这话就想起了上次的噩梦,在你屋里求了半天才让睡了一次,结果大清早被你踢了一脚,现在肋骨还痛呢!” “嗬,最后一次警告!快来!” “我也是个固执的人,不!决不!嗬,要是床上戏倒是可以考虑啊。” “哦呵,床上戏?在这片雪地里?呀哈,我怎么没想到?……好!太好了!没问题!” “嗯!什么?” “准备开始!就这么定了。” “真……真的?” “你想想看,这么好的天然床哪儿还有?这里是原野吧?是世界上最大的床!比宾馆套房里的床大一百万倍吧?无论宾馆里的被褥多么干净,怎么会有这里雪做的被褥干净呢?松软程度就更不用说了。只是有点儿冷,这是惟一的缺点,可是,既然能免费使用这么干净这么大的野生床,这点儿缺点也该容忍吧。金演员,你的主意很好!啊,这简直是吴雨舒首次出演床上戏的最佳舞台啊!” “哦呵!……” 永泰还以为雨舒会就此结束玩笑同意回家呢,结果雨舒反而卷起袖子迎了上来,他脸上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仍试图继续坚持。 “我……我,真的要做了!在这种地方受了刺激的话,我立刻就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狼!不可控制,所以你还是赶快收手吧!” “哈哈哈……你这是引诱呢,还是害怕了呢?我搞不清楚,但永泰,我要是受了刺激,也会变成熔炉,把这里的雪全都化掉的。你不要半途而废啊!别啰嗦了,来,准备!准备好了吗?” “呃……嗯!” “我们必须一次成功,一次成功!知道了吗?放松点儿……来,准备……开始!” 两个人开始打起了雪仗,哈哈笑着,嘻嘻闹着,然后开始你追我赶的游戏,雨舒喘着粗气跑着跑着扑通一下向后倒在了雪地里,永泰也倒了下去,在她旁边伸开手脚。 这就结束了吗? 先爬到呼哧喘着粗气的永泰身上的是雨舒,雨舒用滚烫的嘴唇把滚烫的气息吹进了他的嘴唇里。雨舒给他的感觉跟平时不一样,她的嘴唇热得发烫,热情似火,在永泰的心里播下滚烫的火种,使他的心胸和精神一下子燃烧起来,甚至感觉到了席卷非洲广阔草原的熊熊火舌。 我爱你……似乎千年前我已经开始期盼你了。 为了这个瞬间,我已经等了一万年……我爱你,非常,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你,只是害怕自己会因为太爱你而伤害你,所以到现在也没敢用力抱住你。但是,我现在充满自信,即使要面对十万年的孤独和悲伤,有了现在拥抱你这一次,即使以后一万年都要独自生活在黑暗中也没关系了。 因为这一次的大雪,以后的一百万年,我似乎都会化作雪花飘落下来。 “可……可以吗?不冷吗?真……真的没关系吗?” 永泰再次问道,他喷在雨舒脸上的滚烫的气息仿佛芦苇杆儿着了火之后咔咔折断的声音,他心里的火一直烧到耳朵。 雨舒点了点头,垂下眼皮,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双臂和双手紧紧抱住永泰。永泰在雨舒的额头、双眼、脸颊、嘴唇、下巴、脖子上种下无数火花,温暖着雨舒。 雨舒好几次睁开眼睛又合上了。 啊……! 我……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夜晚,这个瞬间,这白雪覆盖的原野,还有你。你……不知道吧?你……是没有丝毫误差径直向我走来的惟一的男人。我要打开我的心,打开我的胸膛,打开我的灵魂接纳你。让你躺在飘雪的天空上,把积雪的大地作为盖在我背后的被子……要让你在我身体里变得更强壮,更美好,更真实,更纯净。这样,无论日后到来的是离别还是死亡,无论来了什么,我都能完全地永远地抱住你,哪怕离别,哪怕厌恶,哪怕失望,都是属于完整的爱的范畴,就连包含了这一切的痛苦也像花灯一样闪耀光芒…… 我……爱你!永泰!别停下来,别犹豫,像下雪一样,你在我心灵深处化作雪落下。别害怕,别发抖,别恐惧,尽管……进入我的体内,感受我的心,把雪堆积起来…… 即使在这里的白雪上绽开了红色的花,我们也不要回头,站起来一路生机勃勃地走回家去。我的第一次将会被雪埋葬。 在回家的路上,我要唱一首歌,是预备军的歌还是防卫队员的歌,或许陆军的歌?虽然分不太清楚,但就是那种军人的歌! 就是那种“结束了一天有价值的工作回家了”的刚劲有力的歌。 可笑吗?幼稚吗?可是,对于今天的我来说,那种歌是最合适的,没有别的歌能像那种歌一样给我的心穿上盔甲。 爱……你……谢谢,谢谢你打开我第一个进入我的体内,谢谢你访问那无比黑暗和悲伤的我的身体……真的……谢谢…… 雨舒的眼角流出两行清亮的眼泪,打湿了地上的白雪。 希望你在我身体里找到平和……幸福…… 以后的一亿年,我……会一直美丽……灿烂的。 19.穿透一切的呐喊 要是能像金龟子一样勇敢地走向爱情 就会知道爱情与生命有多么相似了。橡树林很久以来 就是不停寻找爱情力竭而死的骑士般的金龟子的战场、栖息地 和墓地。爱情不是轻松幼稚的事情 如果你看到冒着生命危险耗尽一生时光为寻找爱情不分昼夜地 在星光灿烂的树叶上不假思索地前进的金龟子,你就会明白 “干吗突然叫我到这里来?而且还劳驾管理科长开车接我,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啊!” 12月11日,晚上11点左右。 有人敲响了雨舒的房门,雨舒还以为是小餐馆的老板娘呢,结果却是年轻的管理科长,说是台长叫他来的。雨舒听得到他挠后脑勺的声音,没有熄火的车停在院子里。 雨舒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外面刺骨的寒风呼啸着,时间已经很晚了。雨舒赶忙问了一下原由,科长回答她没出什么事,而是因为今天土星特别美丽,台长让自己来接她一起去看。听到这里,雨舒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真是奇怪,他还从来没有派别人来接过自己呢,但雨舒早就听说管理科长很善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披上外套,坐着车去了天文台。管理科长直到把她送上四楼,送到主望远镜所在的中心拱顶屋门口,才悄悄地退走了。 雨舒推开门后没有马上进去。 “来了?” “什么事啊?” “今天晚上土星真是漂亮极了,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星星当中最漂亮的,光是自己看觉得太可惜了,所以接你来。” “要我一起看?” “是啊,真的令人心驰神往!土星的两颗卫星也看得见,这两个家伙可是不肯轻易露面的啊。雨舒,你稍微等会儿,我替你把镜头调调,好更清楚地看到火山口。” 听得出,永泰的声音和举动都很兴奋。他把眼睛凑到望远镜目镜上,两只手摁着遥控调节器,调整着巨大的望远镜的倾斜度和方向。 呵……嗯! 雨舒心里怒火中烧,但她还是忍住了。 这到底是干什么啊!这个人突然疯了吗?平时这些话都可以随便说,但人家已经钻到被窝里了,居然派人来,深更半夜地叫人来一起看土星!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呀!就算在民用的天文望远镜中,这里的设施是韩国最好的,能看到那个美丽的土星一百次,难道这是现在该开的玩笑吗? 好吧……好吧,这次就算了,身体上的眼睛才算是眼睛吗?不是说也有心的眼睛,灵魂的眼睛吗?该死的!就把环绕土星的光环想像得比女人的五色裙更漂亮就行了呗,在夜空中像个疯女人似的妖艳地跳着舞、旋转着……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大概风姿绰约得足以成为宙斯的情人就行了吧。 雨舒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可能……因为在他现在的行动和话里感觉到了恶意吧——已经忍了很久了,再也忍不下去了,分手吧!他现在似乎在说着这样的话。 嗬! “好了,正对上了。” 永泰拉着雨舒的手走到巨大的大型望远镜前,于是雨舒抱着“既然开始玩了就玩到底”的心态用手摸索着把自己的眼睛凑了上去。 “看见了吗?” “没有。” “那是因为你睁着另一只眼睛的缘故,看望远镜的时候不需要两只眼睛,反而有一只眼睛是多余的,是没必要存在的,所以闭上一只眼睛,光用一只眼睛看!看见了吗?” 呃……! 雨舒感觉自己的耐性正在受到考验。要是平时,她肯定会说:“是啊!美极了!五彩斑斓!”或者“呀哈,看照片的时候土星美得惊人,没想到用这个一看就跟看丑陋的月亮表面一样啊,土星这个姑娘的脸怎么那么坑坑洼洼的?唉,算了算了!我再也不用望远镜看了,以后就用肉眼看得了”,但是,今天她的心里别扭得很,怎么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看不见!” “是吗?” “你让开一下,奇怪啊……明明看得很清楚嘛,我光用右眼看也看得很清楚……左眼试试……也看得很清楚啊,真奇怪!” 现在,你是在夸耀你有两只眼睛吗?嗯? 雨舒突然恨不得狠狠给他一巴掌,可是……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啊!这样的想法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一样捆住了雨舒的手脚。 “望远镜没有问题,雨舒!你再看看!” “呃……你怎么回事!这……这到底是干什么啊?” 他又拉起雨舒的手,这时,雨舒的耐性撑到了尽头,她尖声喊道: “现在……你是叫我回汉城去的意思吗?是这种意图吗?明天天亮以后马上!” “的确是要去汉城!不一定非得明天。” 永泰的声音很真诚,听起来很有力。 “什么,什么?” 雨舒朝着出声的地方用力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的手掌与他的脸碰撞的声音是那么响亮,打破了四周的黑暗与寂静。 “呀,金永泰!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即使你不用这么肮脏的手段,我想走也会马上走的!而且,我的爱情不管你怎么样都是有效的,它已经完成了,而且随我所愿可以直到永远,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知道吗?哈……我……我……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这样就会害怕或受伤,就会抓着你的裤腿哭着求你吗?喂!小子!我的伤痕我自己完全可以照顾得了,这也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知道我的话什么意思吗?你这个可爱的家伙!” “我当然知道,当然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还用这么拖泥带水的方法,恬不知耻地抓住我最痛的弱点吗?真是这样的话,你简直太好心了,应该得到上天的祝福啊!” “……!” “嗬,打了你很对不起!你也打我一巴掌吧!” “我不愿意。” “永泰!那样的话我心里会舒服一点儿的,我喜欢干脆利落,你尽管来吧,我要离开这里了。” “不好。而且,你首先应该兑现对我的承诺!” “什么?什么承诺?” “不管多晚,今年内给我织好背心!” 什么?怎么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把你说要给我的东西都给了之后再走!” “嗬!” 雨舒气得张口结舌,心里怎么都不明白这个像江水一样深沉的人怎么一夜之间突然退化成了一个傻瓜。 “嗯,那件事我也只能说对不起了,其实……我不是没有努力,但凭我的力量怎么也织不完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吧。” “不可能。” “嗬!喂!你安的什么心?突然从星星上掉下来一堆坏心眼儿正好落在你脸上吗?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嘛,我也为了遵守这个承诺做了很多努力,甚至熬了好几次夜。” “所以我一定要穿那件背心啊,不管是你离开,还是我离开,或者我们分手,都没有关系,我一定要那件背心做礼物,因为你已经答应我很多次了。” “嗬……嗯,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明天拿着回汉城去,哪怕找人帮忙也要完成了给你寄过来,行了吗?嗯?” “不行,我一定要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你亲手做的才行,你答应过我。” “哈……哈哈,真要把人逼疯了,我觉得简直是在跟一块石头说话,好吧,金永泰!我们坐下来慢慢谈。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了这么多呢?你知道我今天从来这里到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永泰你就像初三的小男生一样耍着小脾气,不分青红皂白!我……再说一遍,我就算跟你分手也没关系,完全能忍受。要是你因为这件事自责或难过才像现在这样的,那你就真的看错我了。我现在还依然爱着你……就凭这样的心情,我可以跟你笑着握手说再见,所以,你一定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雨舒抓着他的双手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对不起,永泰!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痛苦,早知道的话,我早就拍拍你的肩膀回汉城去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担心我!你不知道我比你坚强一百倍吗?何必这样?” 雨舒慢慢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突然摸到了他的泪,心怦地跳了一下,好像真的摸到了日后充斥着生活的每一天的离别,不可挽回的。 一想到这个善良心软的男人这段时间因为自己不知经历了多少鲜为人知的痛苦,雨舒的心都碎了,但是,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于是把他的脸拉到自己胸前,抱在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咬牙强忍着泪。 永泰慢慢坐直身体,脸离开了她的怀抱。 雨舒感觉到永泰调整姿势离开了自己的怀抱,悲伤地紧紧闭上了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她分明从这个动作中读出了“我们分手吧”这句话。 “雨舒!” “嗯……说吧!” “今年是一九九九年!明年就是新千年了,我想收到从开始到结束都是雨舒亲手织的背心作为千年礼物,真的。” “千年礼物……听起来意义深长啊,好吧……好吧,你要是这么想要的话,我就一个人织出来吧。其实我也想把那件背心织得像模像样的,但怎么也不行,要是衣服有点儿歪也没关系的话……那我就试试!” “谢谢!可是,我要我的背心左右长度一定要相称才行,一定要端正。这件礼物将成为我有生以来最宝贵的礼物,我可不想穿着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背后嘲笑。” “……!” “雨舒你想要我送你什么作为千年礼物?” “千年礼物?真的……有这样的礼物啊!呵呵……真的呀,以后的一千年当中,人们再也不能使用这个名称了,可见意义真的很大啊。” “是啊,所以一定要说出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我一定给你。” “你肯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虽然这是分手的时候发的善心,白璧微瑕,但……嗯……什么好呢?突然想还真想不出来,嗯……什么合适呢?” “我做主也可以吗?” “嗯?”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样,虽然还没包装。” “是吗?那正好啊,我就没必要冥思苦想了,是什么?不是开玩笑,哪怕你给我一卷卫生纸我也觉得很高兴啊,因为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永泰伸出手去抚摸着雨舒的脸,嗯,这个男人的手不管什么时候触摸到我,感觉都很好啊,似乎带着星星的温度,那么温暖,那么温柔。 永泰抬起双手,在黑暗中抚摸着雨舒的脸,很久很久。 “好了,别摸了,现在说吧!就算我的脸被磨光了、消失了也没什么用啊。” “……” “……?” 突然雨舒的心咣当沉了下去。 眼……眼睛! 雨舒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了把黑幕一下子劈成两半的声音。虽然永泰还沉默着,但雨舒的心里产生了某种感觉,一种蓝色透明的感觉,这是一下子穿透了听觉、视觉和触觉的呼喊,似乎绝对、绝对不容拒绝的他活生生的心,他活生生的灵魂。 怎么到现在才想到了! 噢!噢!上帝啊! “不……不……不会吧?” “是的。” “宇……永泰!不……不是吧?” “不,是的!” “不……” “别说不,绝对不要说出口。” “不……” “别这样!这对我,对雨舒你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我想跟你一起看星星,跟你一起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色彩和形体,非常希望!你问为什么?因为如果把你留在黑暗中,我一个人看到的世界没有丝毫意义啊!美只能持续一瞬间,之后迅速蒸发,快乐也会很快消失。我希望能跟你看着彼此的脸一起生活,不管是一天还是一年都没关系,光是想到我看的东西你也在什么地方看着就心满意足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哦……你太残忍!太坏了!” “你才知道吗?” “你……坏人!狗崽子!” “是吗?” “胆敢……巧妙地……可恶地夺走我视若珍宝的选择权!你是个疯子!傻瓜!” “哈哈……这话听着不错。” “别油嘴滑舌了!你这个该死的疯子!” 永泰的笑声还没有停下来,雨舒突然又猛地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嗯……真的像打狗一样打啊?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但笑声很快就被雨舒给瓦解了——雨舒把他的脸抱在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雨舒自己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么不可抗拒的事。她这个女人,即使刀架在脖子上,或者一个男人说要把生命献给自己,爬到汉江大桥上大喊着要跳下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到现在为止,无论什么事,最终的选择权总是握在她自己手里,至少跟自己有关的事是这样的。但是,面对挨了两记耳光还哈哈笑着坚持下去的永泰,她无计可施了。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比自己坚强。 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英俊的男人都坚强。 无论跟世界上哪个人比,那温柔的坚强都会像星星一样散发着光芒,这才是真正的金永泰。 雨舒哭了。 她哭得太痛快了,结果他也跟着哭了。 星星呀,爱情呀,保护我们吧! 我们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生命短暂却充满苦痛和悲伤,永恒的存在啊,请保护我们吧! 永泰这么想着,抬头看着打开的拱顶外闪亮的星星,哭泣着。 永泰一哭,雨舒的哭声更大了,于是,永泰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是啊,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索性哭个够吧!即使哭到死神降临,也要勇敢地哭,像暴雨一样,像江水一样…… 啊……曾几何时这么放心大胆、捶胸顿足地哭过呢?类似的情况确实有过一次——黄中士的女儿美仙搬家的那次,那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人的几万种感情为什么归结到最后就只有哭和笑两种了呢?哭是原始的,笑发展的是现代的技巧,但极端的情感爆发出来最终必然转化为哭泣。为什么人强烈的情感爆发只有哭泣呢?如果有更强烈的,世界和生活岂不是会变得更有味道! 永泰哭得惊天动地,像是吞下了所有的愤恨,后来转为悲痛,他哭得实在太悲痛了,以至于坐在椅子上的雨舒吃惊地摇着他的肩膀说道: “什么,什么呀?别哭得……比我更厉害!” “怎么了?我想这样。” “这样的话,我……呜呜……就想哭得比你更厉害,更悲痛!” “这……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就算其他的全都比不过你。” “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已经输给你了,你……该笑才对啊!呜呜……” “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索性……哭个痛快吧!” “那……我们真的就哭个昏天黑地,哪怕一起死去!” 雨舒也跟着他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他也抱着雨舒的脖子,两个人发出扯面条一样长长的哭声号啕着。 在一层管理室里值夜班的管理科长听到了他们的哭声,但没有上去察看,因为台长永泰已经嘱咐过他了,即使听到大打出手的声音也当做没听见一样就行了。管理科长认为他们是善良美好的人,因而也终究是忧伤的人,早就猜想他们会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了,因为如果不这样,胸腔恐怕要爆炸了,湿气积累得太多,心也会腐烂的。 刚开始他调大了电视机的音量,但突然改成了无声,自己猛地跳上床,蒙着毯子和厚厚的被子,也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他似乎也觉得既然如此大家索性一起哭断肠子好了。 像狂风飞沙走石一样激烈的哭泣过去之后,雨舒抽搭着,眼睛肿得像青蛙一样,抚摸着永泰的脸。 “不疼吗?” “你以为我……不是因为委屈,纯粹是因为被打了耳光,疼哭的吗?” “呵呵,应该是吧,我的手可不是一般人的手,是能打断十四张瓦片、两块砖头的手啊!” “我理解你的话了,疼死了,下次可别再打了!” “什么,还会有那样的事吗?我接受了你的礼物之后马上就回汉城了。”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也不想在一个女人面前丢了人还跟她一起生活,要是给别人知道,该说我不像个男人了。” “对了……你刚才哭的那声音,怎么像老虎叫一样?” 永泰从地上站起来,拍着屁股说: “这不正好证明了……我并不只是花纹长得像男人呀!” 雨舒扑哧笑了,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抱着他的腰。 “你的哭声真好听啊,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好不好?” 永泰用舌头舔去雨舒脸颊上的泪痕,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吻着对方。 永泰搂着雨舒的肩膀走出门去的时候,笑着说道: “行了,我觉得一生之中这样的痛哭有一次就足够了。不管怎么说,希望你能帮个忙让我早点儿穿上那件背心。" “看来我要为这件背心神经衰弱了。” 走在从四层到三层的楼梯上,雨舒转头看着永泰。 “现在你去哪儿?” “你屋里。” “这是谁的意思啊?” “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睡才行啊,天气这么冷,不然心会被冻裂的。” “嗯,这到底是谁的意思呢?” “是你的意思啊,我知道,即使我说不去,你也会揪着我的脖子拉着我去的。” “哎呀,真的有心灵相通这回事啊!” “就是。” “再猜猜看,我想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那还不容易!今天用嗓子用得太多了,打的激烈,挨的也激烈,而且还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二三十分钟,所以,一回到家里,马上烧水,在碗里放上很多生姜粉,两勺蜂蜜,你一碗,我一碗,对不对?” “神……神了!永泰,真让我吃惊!”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啊,真的是。” “嗬!果然有心灵相通这回事啊!” 20.手的记忆 爱你可不可以? 我穿过浩瀚的宇宙和永恒的时间来到你身边 可不可以爱你?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个瞬间你点头同意了 我就要带你去那看得见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星星的宇宙之树下 在那颗树下吻你,把我的爱埋起来,马上离开 就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怎么有这么酸不叽叽的味道?哎呀!好浓的汗味儿啊!今天做什么了?” “别提了,今天天文台大扫除,跟天花板干了一架!支着梯子上去好好清扫了一遍。现在我的头发、手脚、全身没有一个角落没沾满灰尘,别靠近我!” 1999年12月16日傍晚。 来吃晚饭的永泰拧开浴缸上的水龙头一边放着洗澡水,一边在卫生间里脱着满是汗和灰尘的衣服。虽然雨舒根本看不见,但他在要脱内衣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了雨舒的存在,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之后才脱下汗衫和内裤,把包括袜子在内的所有衣服全都扔进了洗衣机里,自己打开淋浴器,洗起澡来。 突然响起敲门声,雨舒打开门把头伸了进来。 “喂!你这是干什么?” “你叫我了吗?” “没有!” “哎!刚才不是你叫我来搓背吗?” 真是的!我什么时候叫了,明明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嗯……你要帮我洗吗?” “别害羞,我只替你搓搓背。” 雨舒扑哧笑了,卷起袖子走进来,摸索到浴缸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 “水太凉了。” 她用一只手扶着浴缸边,弯腰把右边的冷水拧小了点儿,把左边的热水拧大了点儿。永泰从雨舒进来之后就一直用手捂着私处,转过身去。 “出去吧!真的不出去吗?” “啧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什么好看的,我闭着眼睛不就得了,这是个好主意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衣服都湿了,水溅得到处都是。” “没关系,你洗完以后我也要简单冲一下,待会儿让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在洗衣机里吐着泡泡打架不是很有意思吗?” “哎呀,我还是别说话了,说了也是白说。” 永泰不再坚持,把头伸到了喷头下面。 雨舒把脸转向永泰所在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哈,屁股很结实啊!” “嗯?什么?” “像美丽的月亮!” “叫你别看你还看!嗯,不过也是,我的屁股确实有弹性,大概因为我经常爬山去观测的缘故吧。” “月亮落下去了!” 雨舒哼起了金贤哲的歌。 “真是的!你怎么说话东一句西一句?” 永泰小心地避开雨舒,走到墙边,刚把一只脚伸进浴缸,就大叫一声:“啊!好烫!”。 “男人嘛,就得这个温度。” “太热了,你想把谁煮熟吗?” “进去吧!咬着牙闭着眼跳进去,让水浸到脖子,全身肯定会觉得麻酥酥的舒坦极了。这个温度是日本幕府时代武士们的洗澡水温度啊。” “我讨厌他们,给我开一下冷水。” “这个嘛,你还是听我的吧,水已经不那么烫了。” “真是的,你非要我煮得跟螃蟹似的吗?” “是啊,你先照我说的试试。” 对习惯用温水洗澡的永泰来说,水温确实有点高,但可能因为脚的神经太敏感了,等他顺着浴缸的倾斜面把整条腿放进去,接着把全身放进去之后,发现还是可以忍受的。全身有点儿发烫,被水刺激着,感觉挺舒服。 “呃……嗬!好爽啊!” “是吧?我就知道你会不由自主这么说的。” 永泰从水里举起胳膊来看了看。 “哦……肉真的熟了,红红的!” “水真的凉了,原来后背应该像龙虾一样红彤彤的才对。” “武士?” “是啊。” “为什么老说他们的事?” “据说他们在起事前一天晚上,要把身体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澡,坐在那种木头做的圆筒形的浴盆里。” “起事?……”永泰坐在齐胸深的水里,喃喃自语。 明天下午就要做手术了,17日下午两点。 永泰转头看着双手捧起水来洒在自己肩上的雨舒的脸,她的脸因为热气的蒸腾变得红扑扑的。 永泰当然记得第二天的事,但天文台的大扫除是一年两次的固定活动,十几个人全都抽出时间来等着,所以永泰也顾不了太多,只能像蜘蛛侠一样爬到屋顶上清扫天花板,用鸡毛掸子掸去灰尘,又用抹布认真擦干净。 永泰在考虑雨舒的话的含义。 明天!他将去丢掉一只眼睛,就像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武士在敌人手中失去一只眼睛一样,这样的话……敌人是谁呢?是现在在自己身旁安静地为自己洒水的吴雨舒吗?还是自身?是世界?是另外的不确定性?不知道,惟一明确的是今天和明天情况将发生很大的变化。 雨舒的话意思是说,面对不可预知的事,如果永泰没有做好悲壮而勇敢抗争的准备的话,最好今天在这里放弃吗? “我,是不是很了不起?毕竟成功了!” 雨舒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抚摸着他的脖子。水气在他和她的皮肤间柔和地分裂为微细的水蒸气粒子。 永泰看了一眼雨舒的表情,闭上了眼睛。宁静的……非常宁静的她的脸随着她的手像月亮穿过云层一样在自己的胸部游走。 雨舒似乎在用手语说话。 永泰!今天还是来了,明天也一定会来的。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要那么做,我也要照你的意思去做。当然……那也是我非常期待的事情,可是,这次的事情只能由你的意志决定,自始至终。我之所以一言不发地听从你,是想顺从你爱我的方法,以此来证明我是多么爱你。 我早就想帮你洗一次澡了,这并不是因为你给我眼睛而向你致谢的举动。当然,我无比感谢你,这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呢?但现在我这么做,是为了完完全全地记住你,在我什么都看不到的一片漆黑的日子的尽头,用我这两只手感觉你,永远把手的记忆珍藏起来。 永泰……你的胳膊像橡树的树枝,胸膛如同美丽的门扇。 要是能打开你的胸膛,里面充满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永泰……你知道我心里抖得有多厉害吗?我……我,要是明天来了,要是有一个巨大的车轮滚过来,我好像就会被它碾死。想到你的一部分永远移到我身上,我就觉得无比心痛,无比忧虑,无比害怕!但同时也因为能永远保有你的一部分而无比高兴。 我,虽然不能跟你说,但我能用你的眼睛看世界,用你的眼睛看到你的脸,用你的眼睛睡觉,最后,到最后,永远闭上你的眼睛,告别这个世界,我觉得幸福极了。那是你的一部分,如果我活着,它就永远跟随我,如果我死了,也跟我一起消失。一想到这里,是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不幸或孤独,都能挺过去了。 知道吗?我……甚至不能向你承诺这些:永远爱你,结婚,或跟你生儿育女。如果现在把这些话说出口,似乎从说出的那个瞬间开始就已经不是承诺了,这就好像明明每一个瞬间爱情都已经永远完成了,却一直追问爱情为什么变了,去哪里了一样。 但是,我用饱含着我的心意的手无言地向你承诺,你的眼睛,我会好好使用的。你的一部分移到了我的身体上,我一定不会玷污它,每一个瞬间都会好好使用。我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永泰,伸出头来!” “嗯?要给我洗头吗?” “是啊,洗发水在哪儿?” 雨舒伸出手来,永泰把放在浴缸一角的洗发水递给了她。 “来,把头伸到浴缸外面来,放低点儿。” “嗬,今天真的很享受啊!” 雨舒轻轻竖起十个手指,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和头发,揉出很多泡沫。 “心情好得要死。” “现在死了可不成!”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白替你洗啊?只是为了把食物洗干净而已。” “嗬!食物?什么时候吃?明天?” “疯了吗?怎么能留到明天!今天晚上当夜宵吃掉!” “啧啧!” “给我舀子。” “干吗?” “不是都搓完了嘛!” “这就搓完了啊?” “是啊,再冲几遍水,头发就洗好了。” “啊,不行!现在我头左上边痒得不得了,你使劲儿搓搓!” “这儿?” “下面。” “这儿?” “嗯,再使点劲儿,那样才舒服。” “这样?” “是啊,是啊!” “好了吗?” “下面……右耳朵附近!” “嗬,你这个人,很麻烦啊!” “嗬嗬!” “什么呀,你这阴险的笑声?” “不管怎么说……我得拖时间呀,要不马上就没命了,是不是?” “你会活很久的,我要拿来当零食慢慢吃。伸出头来!不听话就马上吃掉!” 永泰刚把头伸到浴缸外,满满一舀子水就像瀑布一样浇在他头上。 “哎呀,救命啊!” 雨舒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怕别人听到一样压低声音说: “那我不成了食人族了吗?要说是猪有点儿那个……好了,你该响亮地叫‘救食物啊!’、‘救夜宵啊!’才对!” 21.爱不言谢 打开抽屉,是掏出太阳来呢 还是掏出大雨警报来?老天爷犹犹豫豫的心理被风向计读了出来 同样,我的思念的风围着你打转 在大排档里煮着红蛤贝类晚餐的这个时候 我心情沉郁地在大街上彷徨了一整天 一步一步走回家,天黑了 孤零零一个人的夜晚那么凄凉 一整夜我都在捞星星吃 1999年12月17日下午两点四十分,永泰和雨舒躺在两张并排放着的手术台上。 他们是被挂着输液装置的推车推进来的。手术室里经过了灭菌处理,没有一丝灰尘飞舞,也不容许有任何病菌。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两位穿着草绿色手术袍的医生和几位护士敏捷地在移动着。 永泰侧过脸,看着雨舒,雨舒身边跟自己旁边一样有显微镜设备,她面朝天花板躺得端端正正的。 雨舒!加油啊!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耀眼。不会很疼的,我们就当是睡了一小觉吧,如果梦乡也有地图的话,我们就约在有一棵常青树、一条长椅和一株向日葵的地方见面吧,那条长椅放在一个山坡上,随时看得见朝霞和初升的太阳,我们坐在那儿,悠闲地翘着腿,等着该来的时间来到就行了。 两个人到汉城定下手术时间之后,在回骊州的车上,永泰问雨舒说: “你重见光明之后第一个想看的是什么?” “汉堡包!” “汉堡包?什么?” “就是握在一只手里那种软软的汉堡包!我失明之后,有一次一个人吃汉堡包,吃着吃着突然噎着了,到处找水都找不到,差点儿就噎死了,所以我要首先狠狠瞪它几眼。” “爱恨交加的汉堡包啊!你不是快餐中毒吧?” “呵呵,你不失望吗?” “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回答说第一个想看到的是你的脸吗?” “嗬!要我对一件事抱有希望,那件事怎么也应该是有可能的才行啊,怎么能看着已经落到地上的橄榄球叫它回到我怀里呢,这种痴心妄想我可不做!” “哈哈哈!” “手术时间已经约好了,心情好吗?” “是啊,就像天上掉下个馅饼一样。现在我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了,不劳而获毕竟还是很舒服的啊!” “幸好你这么想,觉得是不劳而获!” “可是……我也有点儿暗暗担心,用你的眼睛看世界的话,是不是看什么都是免费的啊?” “没关系,尽管活得洒脱点儿。” “是啊是啊,就算你不这么说,等我重见光明之后也有好几件东西要打碎了作为纪念:首先要砸烂那把老踢我的膝盖和小腿的木头椅子;哦,对了!把沸腾的汤泼在我大腿上的那个锅马上就要没命了;嗯,还有我明明放在那儿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林在范的cd,我要把它狠狠扔在地上,然后微笑着用皮鞋使劲踩上五六脚!” “呀哈,你的房间真是白色恐怖啊!” “是啊!没多久就要重归铁拳统治时代了,那些家伙再也别想躲开我了,人也一样!” “别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要是惹我不高兴了,就要你把东西还给我。” “已经给了,就跟你没关系了,以后别说这样的话!” “哈哈哈……我怎么突然不想做这笔生意了呢?” “违约就是死路一条!说实话,现在你的左眼已经不是你的了,已经是我的了,只是你替我保管而已,明白吗?” “当然明白,可是,要是你再威胁我的话,我或许会一溜烟逃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把那纸合同变成空头支票。” “喂!求你一定要那么做!我就可以想着逃跑的你的屁股,幸福地微笑着度过一百年啊,所以请你千万要那么做!” 那天回骊州的路上,为什么星星那么多,那么明亮呢? 在麻醉之前,永泰想抚摸一下雨舒的头发、脸或手,但两个手术台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手伸不过去。 眼科主任手里举着麻醉针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 “是的。” 雨舒听到永泰的声音非常紧张,似乎还干咽了口唾沫,于是打了个寒噤,也把头转向他。永泰看着雨舒像人脸模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苍白的脸,感觉到了针头扎进静脉的刺痛。 “昀……雨舒!” “嗯?永泰!” “没问题的,放心吧!” “好。” “讲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在我睡着之前。” 害怕吗?肯定会害怕的。恐惧吗?不用说一定是恐惧的,即将丢掉一只眼睛,让那只眼睛陷入漆黑中,再次打开门出来的时候,面前剩下的将只有半边世界。 但愿这种痛彻心扉的失落感能少一点儿! “哦,好啊!讲什么呢?等一下……哦,永泰去跟小鬼一起玩的时候,把小鬼的棒子偷一根来啊!” “……嗯?棒子?好啊。” “永泰,你要是跟那里的独眼鬼少女一见钟情永远待在那儿可不行!只许你……只许偷根棒子来,等我们醒了以后就敲着棒子好好玩玩。” “啊……哈……哈……我还以为什么呢……好……干脆你……也来吧,你不……也有资格嘛……” “永泰!” “……” 雨舒听到护士拿着麻醉器具走到自己身边,听到一个原来在金属盘子里当啷响的玻璃针管被护士拿了起来。 雨舒听到了永泰麻醉后进入熟睡中的呼吸声,又朝他转过头去。 做个好梦,永泰!还有……坚强些! 虽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雨舒深切地感觉到了他和自己在一起。 护士用浸了酒精的脱脂棉擦拭着她的胳膊,凉飕飕的,雨舒又打了一个寒噤。 说是三天吧?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就基本上能看到东西了!永泰……我就要通过你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了,你的眼睛里盛了那么多夜空的星星,用它来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什么颜色的呢?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似乎全都褪色了,我已经不记得了。或许……呵!只有你看到过的那些星座和星星在眼睛里转来转去也说不定。 “噗!哦!除了星星,什么都看不见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报纸,看见屏幕,看见方向盘,看见工作间录音室,看见唱歌的歌手,看见顾客和代理人像喇叭狗一样的脸呢?这简直是骗人的呀!蒙我吗?”我会不会一蹦三尺高大叫大嚷呢? 永泰!就算出现了什么问题,不管我能不能睁开眼睛,不管你给不给我你的眼睛,我对你的爱自始至终是没有变化的。我们初次见面,你在飞机里给我讲星星的故事时,我虽然没有觉察到,实际上你已经在我心中变得像宇宙一样大了。空气里有你,风里有你,无论阳光还是黑暗,无论寒冷还是温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你存在。我现在知道了。 能跟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无论有没有这个手术,我都会给你很多爱的,我会让你含着我的乳头,吸到星光。我会把你紧紧抱在怀里,使你在孤独、悲伤、痛苦、疲倦的时候,总是能来到我这里,得到休息、睡眠。所以……即使你有那么多从未对我表露的恐惧和忧伤,即使以后你可能会经历无边无际的怀疑和绝望,也请你来到我这里,快乐地玩耍。 我愿意成为你玩耍的地方。 当然……当然……太伤心的时候,我也可能会打你,因为我的手和脚早就被训练成了凶器,我也拿它们没办法。要是有某个瞬间我实在忍受不了,打了你的话,请你咬牙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会把你的脸和身体抱在怀里,用三年的时间一直吹着你的痛处,抚摸你。 所以,不要害怕!我们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就你看我我看你,面带笑容,心情愉快地去喝杯咖啡,我真的想这样。睡觉之前,我会用我的左眼对着你的左眼眶,告诉它那是它的故乡,它是在那里出生之后来到我这里的。 可是,其实,你也知道我嘴上不会那么说吧?但我的心的确是那样的,我……一睁开眼睛,第一个要看的就是眼睛的主人——亲爱的你呀!我眼睛里闪耀的星星来自哪个宇宙?他的表情是否像极了星光、月光?我要第一个跟你对视,像看天空一样。 现在真的非常非常想看见你。 可是……嗯,说实话,我又很害怕见到你,怕到难以言表。 你的眼睛会不会深陷下去呢?要是那曾经是你美丽的眼睛所在的位置被一颗玻璃眼球占据!一想到这里,我简直要疯了,真想现在就大叫一声,放弃这一切。可是!可是!永泰你的决定像泰山一样重,我的感情怎么也不能动摇你。我那么想见你却又害怕见到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是因为害怕才害怕,而是太伤心了,我的心太痛了,一想到你战胜了的巨大恐惧和以后可能面对的绝望,我就非常非常害怕。 ……因为永泰你独自咽下一切,不动丝毫声色,我也一定会佯装不知,让自己的心更加坚强,奋力度过那些动摇的日子的。 因为活着,因为我要过自己的生活,居然要向永泰你提出这么残酷的要求,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情愿接受屈膝举着双手撑起天空的惩罚。 爱你……永泰! 哪怕百万年的孤独、千万年的哀伤和亿万年的思念将成为我以后必须承担的生活,我也坚信这些都将成为我悲伤的能量,助我爱你更深更纯。 爱……你…… 爱……你…… 雨舒感觉到刚才打进身体里的麻醉药不动声色但迅速地扩散到了全身。 “请放宽心!” 眼科主任充满激励的声音从天而降,震荡着雨舒的耳膜,落进她心的深处。 角膜移植手术花了三个多小时。 眼科主任和另一位眼科专家分别在显微镜下为两个人做手术,首先在永泰的左眼里滴进液体麻醉剂,把圆形的刀刃丝毫不差地对准了他的角膜,然后从上面慢慢转动手柄,切下角膜,然后眼科专家用特制的镊子和容器把摘出的角膜转给主任。主任在右边的手术台上已经为雨舒做了同样的角膜摘除手术,他把永泰的角膜精确地放在了雨舒左眼角膜缺失的地方。当然切下的角膜中,提供者的角膜直径更长,圆周更大。 两名医生屏住呼吸,盯着显微镜,双手各执一把特制的镊子,用镊子夹着极细的针,穿着肉眼看不见的极细的线巧妙地缝合起来。 那位专家负责把表面看不出什么差别的人造角膜缝合到永泰的眼球上,眼科主任则负责把永泰的角膜缝合到雨舒的眼球上。在旁边协助两位医生工作的护士们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雨舒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门外传来护士的脚步声。 “跟我一起手术的那位男士呢?” “啊,他在男病房里。” 雨舒本能地抬起手摸了一下左眼,眼睛上垫着脱脂棉,用胶布固定着保护带。 眼科主任来了,把蒙在她眼睛上的东西都取下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眼球。 “情况很好。” 雨舒慢慢眨着眼睛,想集中起眼睛的焦点来,她感觉到了眼皮和眼球之间的线,但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不必担心,这是因为眼睛肿胀的缘故,消了肿之后角膜会慢慢恢复健康,那时看到的东西就会很清晰了。” 医生着重强调在角膜完全附着之前一定要小心,否则,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设想。在恢复的过程中,还要使用抗生素urekacin、肌肉注射tricef、泰利必妥眼药水和红霉素软膏。现在做了手术的眼睛会刺痛、充血,自动分泌出眼泪,这都是正常现象。 主任说完这些话,转身要走。 “大夫!永泰怎么样?” “哦,他也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就在隔壁房间里,可能麻醉的作用还没消,醒来之后又睡着了。” 晚上八点左右,穿着病号服的永泰来到了雨舒的病房,他左眼上的保护带是黑色的,一看还真有点儿独眼龙的风度。永泰用剩下的右眼看到了雨舒,她的脸色在病房的灯光下显得有点儿发青,病床摇起了一半,她斜靠在病床上。 “心情怎么样?” “啊……永泰!你呢?” “我呀,挺好的,虽然有点儿隐隐作痛,但吃了药就好多了。你的眼睛不疼吗?” “可以忍受。” “太好了,那我就不必穿着病号服进行慰问表演了,哈哈哈……” “听你这么笑,我的手怎么感觉痒痒了?” “这是好现象啊,好极了。” 永泰坐在雨舒的床边,用手指深情地捋着她的头发。 “你不会打算把头发剪了吧?” “当然要剪了,我马上就要东奔西跑了,这些头发多碍事啊,我可不能容忍有什么东西挡在我眼前,无论什么!” “哈哈!等着看你威风凛凛的样子啊!对了,我们出院之前得照张照片,我明天就叫学弟带照相机来,我们一起照张合影!” “为什么?” “我的左眼蒙着黑眼罩,你的左眼蒙着白眼罩,这样的照片才真正是酷呆了的纪念吧!是不是可以叫做黑白的完美组合呢?” 这时,护士走进来给雨舒吃药,给她上了手术后的眼睛滴眼药。 当眼睛上蒙的保护带和脱脂棉被取下来之后,雨舒慢慢睁开眼睛,眨了两下,突然,她拦住护士伸过来给她滴眼药水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宇……永泰!” “嗯?” “到……到这里来!别,我这就过去!” 靠在病房墙上的永泰看到雨舒微笑着朝自己站的地方径直走过来,露出略带惊奇的表情。 “你……看见了!终于!” “嗯!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看得见轮廓,虽然模模糊糊的,可是……我看得见永泰的脸了!” “哈哈!祝贺你!终于回到了光明世界的黑暗公主!” 永泰轻轻拍了两下雨舒的肩膀。 “真高兴啊,永泰!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连影子也不见一个!好久不见了,真高兴啊!” 雨舒劲头十足地伸出了手,满脸都是笑容,左眼闪烁着泪花,永泰伸出手去,握住雨舒的手使劲晃着,他的右眼里也闪烁着泪花。 真高兴啊!这段时间不见,似乎变得更漂亮了! “噢!” “怎么了?什么?又看不见了吗?” “不是,永泰,仔细一看,这段时间你做了整容手术吗?” “什么?呀哈……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嗯,就算是现在才看出来了,也算是有价值啊。确实稍微修正了一下,现在不是都说脸是看得见的第一号财产嘛,我在这张脸上也就花了一辆车的价钱吧。” “不是的,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明白的是,原先挺不错的脸怎么变成现在这么难看了啊!是不是被那辆车撞了一下?哎呀,我到现在都不想看见你,就是担心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啊哈!是吗?哈哈哈……” “呵呵呵呵……” 真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病人呢! 站在墙角的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个人,小心地对雨舒说: “吴雨舒小姐,得赶快滴进眼药水把眼睛蒙起来才行,要是被病菌感染了就糟了。” “啊,是啊。” 护士处理好雨舒的眼睛之后走了出去。 永泰走到坐在床边上的雨舒身边坐下,用一只胳膊轻柔地环着雨舒的脖子,雨舒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永泰说了几句话,但雨舒一言不发,似乎心里百感交集。永泰低头看了看雨舒的脸。 “哦,哭了吗?” “这哪里是哭了呀?这是在排毒而已。” “是吗,让我舔干净你的毒素,就此死去好不好?” “别!那里面有软膏。” 雨舒紧贴在他的胸前,两只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腰。 “我实在忍不住了,有句话一定要说。” “嗯?什么话?” “谢谢……真的,谢谢!永泰,你知道我的心吧?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感谢你吧?” 他默默点了点头。 沉默占据了整个屋子,雨舒继续无声地流着眼泪,她心里的感情实在太激烈了,尽管拼命抑制,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释放着逃离黑暗地狱的人那闪光的白色悲伤。 永泰仰起头长时间地看着上空。突然,他装模作样地靠近雨舒的脸,把嘴贴在她的耳朵边上说: “爱情……不必说感谢!” “……” “我是说,爱情是绝对不言谢的!哈哈!” “嗯?啊……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还在拍电影啊?” “是啊,从蟾江边的那场雪景以后,我就摇身一变成了演员了。” “嗯,那场床上戏!作为女演员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啊。” “爱情……不说不好意思!” “啊,打住,到此为止!” “爱情……不说到此为止!” “知道了,我输了,输了,你的话对,我再也不对你说谢谢了!真的!” 好吧,永泰把自己的微笑印在了雨舒翘起来的嘴上。 在电影《爱情故事》中麦克·格罗临死前躺在病床上对戴安·奥尼尔说:“爱情不说抱歉。”那是一幕非常感人的场面。虽然有点儿对不起剧中的女主角,但永泰为了让雨舒开心一点儿,套用这句台词,接连模仿了好几句。 22.一个人骑的自行车 用像脱脂棉一样的时间擦拭割离你之后留下的伤口 分离如同刀切的断面般无情,却有不同凡响的美 你的微笑和声音就是伤痕的纹路,呈现出血色花纹,美丽非凡 记忆和回忆带来的一切都是痛苦的,把唇印于伤痕之上 如果连这痛苦都没有,从你身上割离后该是多么空虚无望啊 惟有这疼痛才能令我逐渐痊愈,慢慢把你当做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整晚,我缠着星光的绷带 “斯薇!” “……哎?” “你成了明星就变懒了是不是?嗯!昨天连练习也没来,朴经纪人,这孩子是不是这样的?” “哎呀哎呀,不是的,老师!昨天去参加活动的路上吃了紫菜包饭,结果消化不好,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难受死了!” “哦!瞧你这孩子,现在是说你一句你就顶十句啊,还嘟着嘴。斯薇小姐,好长时间不见,你真的长进了不少啊!” 斯薇走进录音间的玻璃墙对面之后,她的经纪人抓着雨舒的椅背,皱着眉头说: “哎呀,吴室长!真是一言难尽啊,最近我因为这孩子,每天要吃一大袋胃药呢。她觉得自己已经翅膀硬了,发起脾气来,连我们董事长也拿她没办法呢,动不动就说要回美国去。每次火冒三丈,可是不得不忍着,所以胃就首先遭殃了,胃酸过多,出现溃疡,都快穿孔了!” 吴雨舒看着寒心地摇着头的经纪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拿起斯薇新歌的乐谱。 这是2000年7月22日,在汉城汉南洞的b·d音乐工作室,下午四点左右。 雨舒戴着浅颜色的太阳镜,太阳镜跟她的脸非常合适,衬托出干练的气质。她神定气闲地看着录音室玻璃墙那边站在麦克风前面的斯薇,斯薇穿着短短的热裤、无袖镶金图案的上衣和靴子状的白色凉鞋。 雨舒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像以前那样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上衣是黑色的皮夹克,耳朵上戴着四个耳环,脖子上挂着九个装饰叮叮当当的项链,胳膊上戴着三只手镯,嘴唇涂成草绿色,重新打回商业音乐圈。 从骊州蟾江边收拾东西回到汉城是2000年2月26日。 在汉城明伦洞的公寓里放下家当,打了几个电话,休息了三天。因为她脱颖而出的能力和感觉,大众商业音乐界的有关人士如饥似渴地想得到她,甚至到她的家里来说服她。 3月2日,雨舒回到了商业音乐的制作现场。 3月3日,她回归商业音乐还不到一天,就制造了一大事件,被称为“阳历三月三的伏”。那天,她去找了自己双目失明时对自己态度最恶劣、最卑鄙的经纪人,那个男人不肯道歉,始终狡猾地笑着避重就轻地跟她周旋。 “我也知道吴室长你的名声,听说你有一手,可是,我不能道歉!想当年我也在道上混过啊,想让我对一无所有的你低头?好吧,我也好长时间没活动了,咱们就比画比画吧!”那个经纪人趾高气扬地说。 那天,那个以不计手段、卑鄙无耻出名的经纪人被雨舒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他朝着雨舒胡乱挥舞肉嘟嘟的拳头,但一次也没打中,自己反而像个沙袋一样被雨舒敏捷的踢腿屡屡踢中。 那个男人住了两个星期的院。 虽然他叫嚣着要起诉,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长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因为考虑到以后可能有用得着雨舒的地方,而且自己的部下被一个女人狠狠教训了一顿的事如果在演艺界传开了,对自己的公司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那个经纪人最终因为这一事件被迫离开了演艺圈。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不胫而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见人了。 雨舒的回归就这样昭示天下了。 雨舒决定不再去想一夜之间消失了的自己的g·m工作室。尽管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技能,凭她现在的能力和努力,能使自己的事业像雨后春笋一样迅速发展起来,但她还是决定不直接设立公司,而是作为自由工作者,享受最高等级的待遇。 在客户方面,决定不采用原来把自己作曲的歌跟多个歌手联系起来或跟多个制作公司、经纪公司同时签约的方式,只接了两件工作:一件是对广告音乐独具慧眼的广告业界响当当的c广告公司的业务,另一件是在评价了各公司董事长的为人和待遇之后选定了综合娱乐公司j-star,负责为他们包装两名歌手,其中一名就是以前雨舒负责过的斯薇。这孩子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有潜藏的气质,很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了极旺的人气和大笔的金钱,超出了公司的预期。 公司正在为斯薇准备符合她的音色的冬季唱片,雨舒是总负责人。斯薇出名之后,学会了摆谱儿,这还不算什么,但最近索性找出各种理由,随时逃掉练习。 而下个周末,最晚再下个周初就要开始正式录音了。 “嗨!傲慢的斯薇,准备好了吗?” 带着耳机、拿着乐谱的斯薇噘着嘴站在麦克风前。 “嗯……” 斯薇不怕董事长,却怕吴室长。 大部分为她设计形象和化妆的姐姐,尤其是男人,只要她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笑一笑,或者晃晃身体撒撒娇,肯定就会拿她没办法说“那就那么办吧”,但这在吴室长面前却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坐在复杂的音响机器前的雨舒把麦克风拿到自己嘴边。 “斯薇!别的歌你都消化得差不多了,但最重要的主打歌的味道你还没唱出来,《说反话》这首歌你要是唱好了,马上就可以出去玩,我跟朴经纪人说说,晚上允许你去约会。” “真的吗?真的吗,老师?” “当然了。好,准备好了吗?前奏开始!听好了!” “是!” 斯薇露出可爱的表情,跟着节奏晃动着身体,膝盖一屈一伸,纤瘦的胳膊前后摆动着,伴随着音乐轻快地唱了起来。 雨舒先是说“对,对!”,突然皱着眉头转向乐谱,示意伴奏停下来。玻璃墙那边的少女悠然自得地唱完一节,手放在脖子后面等间奏过去,却听到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于是一脸哭相地问雨舒:“哎呀!老师!怎么了?唱得挺好的嘛!” “是啊,唱得不错,不错!可是,看着歌词!从‘你讨厌!讨厌!讨厌死了!’开始的吧?题目是什么啊?是‘说反话’吧,这首歌是反着说你的心思的呀,这样,歌词的原意就是‘爱你!爱你!爱死你了!’了,嗯?是不是?” “是……是的……” “可是,刚才你从一开始就太娇声娇气了。应该用真的很讨厌的语气开始,这样结尾处猛地亮出爱情的牌,才显得有味道啊。你不知道出其不意的反转手法吗?就算不看录像,新上映的电影你不是一部也不落的吗?” “哼……” “哦嗬!不知不觉就露出你的恶劣态度了啊!要不要我卷起袖子进去瞧瞧?” “不用了,不用,千万别进来。嗯!再试一次呗!但今天最多只练二十次,哎呀!我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 “所以你最好自己努力早点儿结束!知道了吗?准备好了!开始!” 雨舒对坐在旁边的音乐师做了个手势,于是小提琴和大提琴接连响起的前奏就送到了玻璃墙的那边。 《说反话》这首歌是雨舒在骊州蟾江边生活的时候作的,当时记在自己脑中和录音机里的五线谱,后来写到了乐谱上。那段时间,她只跟永泰一个人见面,跟他说话,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骑自行车,所以在这首歌中有雨舒自己和永泰的影子。当然歌词重新修改了几次,以适应十几岁的孩子的欣赏品位。 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快半年了。 那天,在蟾江边的房子里收拾好行李放到搬家公司的箱式小货车上之后,永泰点了一支烟,任白蒙蒙的烟雾罩住自己的脸。 他对雨舒说:“别再回来住了!” “什么?你是说要顺便把我们的关系彻底结束掉吗?” “你又找茬了。” “你的语气明明是那样的嘛!你要是以为自己可以把我一脚踢开,那就错了,太不了解情况了,等着吧!等到我愿意踢开你的时候!” “哎呀,真是的,等就等吧。可是,要是我实在想念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办?别的都很容易忘记,可是你这霸气的语气恐怕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呵呵……这种表达爱情的方式很浓烈啊!” 雨舒瞥了一眼蟾江,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 “我会来玩的,你也有空到汉城来啊!” “别来得太勤了!这段时间因为你和我的绯闻,我不知道被天文台的人折磨得多苦呢!这种心情,你肯定体会不到。” “哦嗬!是吗?那我们干脆一年见一次面吧,七月初七的晚上!” “牛郎和织女,好啊!” 永泰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瞥了一眼司机,把手伸向雨舒。 “像凯旋将军一样回去吧,就算汉城有人说什么地方来了个村姑,也不要泄气!” “当然!” 雨舒握住他的手摇晃着,眼睛盯着他的脸。 一看到他还蒙着眼罩的左眼,心里就感到一阵刺痛。开始装了人造角膜,但由于眼睛发炎,只好把整个眼球都摘除,装上了玻璃眼。对于永泰的这种痛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每每想起,都觉得是自己的错,悲伤得不能自已。 永泰在汉城汉江边的综合医院住了两个多月院,那段时间,雨舒一个人回到蟾江边等他。 永泰认为对眼睛恢复来说,蟾江边清新的空气比汉城污浊的空气好百倍,因而极力逼迫雨舒先回来,其实是不希望雨舒待在自己身边费心。 雨舒在蟾江边独自等着永泰回来,多少个夜晚,一个人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这些回忆都埋在了那个地方和雨舒心中。雨舒其实也可以待在汉城的公寓里,但她还是回到了蟾江边,除了因为空气清新之外,也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等待永泰的惟一的地方。 12月28日,雨舒在骊州织完了永泰的背心。 第二天,她坐着管理科长的车去看永泰,把礼物交给了他。 他先是露出无限感慨的表情,慨叹一声:“终于!”然后满面笑容地当即穿上在原地转了几圈,用手掌拍拍胸口。 “怎么样?” “不错啊……” “果然很合身,谢谢,真的!” “比起永泰你给我的礼物,这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没有,我觉得很公平。” 公平?居然说公平!用眼睛和背心交换! 雨舒沉默不语的时候,他穿着背心照着镜子,兴奋得像个孩子。 “背心果然还是手织的最棒啊!胸口更暖和了!是不是?江科长!” 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管理科长点了点头,看了看手表。 “对了!科长回去还有事呢,您先回去吧……” “别,雨舒你也一起走吧!” “我可以坐高速汽车走。” “还是一起走吧,那样太累了。” “我都说没关系了。” “听我的吧,我心情好才能好得快呀!” “……嗯,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一月中旬差不多了吧,再过两三个星期。” 但永泰比自己预料的迟了大概三个星期,直到2月8日才带着憔悴但无比平和的表情从汉城回到了骊州。 他叼着一支烟,像极了《彼得·潘》里的独眼船长,砰砰地敲响了蟾江边雨舒的房门。 从那天起到二月末,永泰和雨舒一起在那所房子里生活了二十几天。夜里,他睡着之后,雨舒就伸出手去,用颤抖的手指轻拂着他的左眼和脸颊,无声地咽下泪水。 他们同居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是他们的幸福时光。 各自用一只眼睛彼此对视,每天早上一起看可马山上的金色朝霞,看笼罩着蟾江的水雾,看那水雾四处弥漫笼罩整个大地。 雨舒经常去世宗天文台,通过永泰给她调好的天文望远镜跟他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她看到了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等太阳系的行星,看到了巨大的红色的椭圆形银河、螺旋形银河,还有形成数十个星座的许多星星。尤其是被甲烷冰覆盖的冥王星和冥王星的卫星冥卫一(charon)的样子美极了,像是把月牙翻了个身,把另一个月牙放在它背上一样。 二月快结束的时候,永泰要雨舒回汉城去迎接春天,硬推着她的后背,把她送回了汉城。 刚来蟾江边的时候,雨舒面前惟有一片漆黑的世界,她虽然一直咬牙坚持,但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绝望。但是,现在就要离开蟾江了,她已经回归到美丽的五彩世界。 这都是一个男人的功劳,是从来没有表露出丝毫埋怨的叫永泰的那个男人的功劳。 能说什么话呢?感谢?感激?爱你?报恩?爱你到死?永远爱你?我们结婚吧? 不!不!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表达出雨舒的感情,都不恰当,不合适。 对雨舒和永泰来说,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握手,彼此看一眼,这就足够了。两个人都明白,真正重要和珍贵的东西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像从前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诚实而勤奋地工作,跟周围的人和睦快乐地相处,思念的时候打个电话,或者像顺路经过一样见个面,一起度过一晚,这是永泰和雨舒在现实中能够承担得起的最大限度了。 永泰没有对雨舒提出任何要求。 虽然曾经开玩笑一样地说过“我们一起生活吧”,但从来没有提到结婚的事。结婚必须建立在现实基础上。雨舒的工作地点是汉城,而永泰的工作地点是骊州山间。雨舒最多能在骊州再待一个季节或一年左右,但要她在骊州蟾江边洗衣做饭度过余生,就太过分了。永泰也一样,要一个热爱星星的男人为了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就回到汉城去找工作,也是不可能的。 永泰和朴欣妮分手的直接原因不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吗? 要想婚后在一个房子里生活,在一张饭桌上吃饭,盖着同一张被子睡觉,两个人当中必然有一个要放弃自己的事业,必须把自己的人生之路、自己的工作和热情全部抛掉,但稀里糊涂的工作和生活对他们两个人的性情来说都是无论如何也不合适的。 永泰和雨舒都不愿意向对方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他们还足够年轻,以后要做的事情、必须做的事情还很多,他们对于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充满信心。 因此,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握了一下手,紧紧抱住对方,瞅了个空子,躲开坐在驾驶席上的司机的目光吻了一下,就这样,金永泰和吴雨舒就为在蟾江边上发生的事情和时光画了个句号。 “永泰,好好吃饭!” “好!你工作别太累了,一定要记住!” “知道了。照顾好自己!再见!到了以后给你电话。” “走好!再见!” 载着雨舒的家当的车沿着蟾江边慢慢远去,越来越小。 雨舒是1999年7月18日从汉城来骊州的,回汉城的日子是2000年2月26日,在蟾江边待了八个月。 她左眼失明是1999年2月28日,接受角膜手术第一次隐隐约约看到东西是同年的12月17日,完全被黑暗包围的时间不到十个月。 ……! 看着载着雨舒的车越走越远,消失在视线之外,永泰点起一支烟,在雨舒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门口呆呆地坐着。 在这所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呢?在蟾江里发生过什么事?在蟾江边骑自行车的路上……还有大地被茫茫白雪覆盖的那天,在雪白而庄严的原野上发生过……什么事?啊……跟雨舒在一起时那些不计其数像树叶、像水流一样的画面! 突然!他捏着烟蒂的手发起抖来。 不是因为雨舒夺了自己一只眼睛逃回汉城去了,而是因为看到他们一起骑过的自行车靠在墙上,似乎在哭泣,如同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一样,那曾经闪耀着光芒的伴二人散步的王子露出嶙峋瘦骨正在哭泣。 自行车!不带走吗?嗯,留着永泰你骑吧,想我的时候骑吧!别一个人骑得太远回不来了就行。 永泰疯了似的骑着自行车沿着跟雨舒一起骑过的蟾江边飞奔起来,绕过山梁,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停好车,一个人像幽灵一样飘进芦苇丛里,刹那间,短促的哭声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连忙用手掌堵住了嘴。 难道用手掌能挡得住从他胸中奔涌而出的激流吗?他独自一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路走着走着,突然仰天大哭起来,路也走得摇摇晃晃的。他停下脚步,把头埋在胸前呜咽着,接着号啕大哭起来。因为思念雨舒,因为害怕,因为雨舒现在不在这里。 他站在空旷原野的中央,转过身来。 蟾江边上已经没有了雨舒的身影,她不住在这里了,她回汉城了。 “你连手指也别想动一下!” 想起第一次在雨舒屋里睡觉时雨舒警告的声音和严肃的表情,想起总是像狼一样扑过来的雨舒但最终献上的是甜蜜的深吻。自己工作辛苦或不如意时来到这里,总是把自己的头抱在怀里的雨舒,把自己藏起来脱离这个世界的雨舒。下雨的日子里撑着雨伞等自己到来,听着蟾江水流的声音如同听到自己内心情感激流、默默站在那里的雨舒。悲伤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停地踢打着沙袋的雨舒。在跑步机上跑得全身被汗湿透了时发出急促喘息声的雨舒。虽然行动不分青红皂白,但无意间显露出心灵深处纯粹温柔的雨舒。用像花瓣一样柔软的舌为他添去因悲伤和恐惧而憔悴的脸上的泪珠的雨舒。自己说没有食欲的时候威胁自己不吃就要挨打,什么都看不见却为自己做好煎鸡蛋的雨舒…… 雨舒……雨舒现在已经不在蟾江边了,这一事实令疯狂的悲伤和狂暴的恐惧占领了永泰的身体,令他全身发抖。 于是,他像孩子一样,又一次像孩子一样不停地沿着望不见尽头的田埂走了下去,想着那远处青葱的松树林,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着。他的哭泣,一旦爆发出来,就像风暴一样迅猛,像雷雨一样激烈。想起曾经跟雨舒一起在世宗天文台大哭过一次,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一边走着一边捶胸顿足地哭着。 因为思念雨舒,因为太想见到雨舒了。 雨舒坐在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搬家公司的车上,脸转向车窗,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无声地流着泪。 人啊……人啊……人啊…… 疯狂地想见独自留在江边的他。 到达汉城明伦洞的公寓之后,雨舒的脸上也像淋了一场暴雨一样湿透了。 咣! b·d工作室的门被一只怒气冲天的手从外面甩上了,这时已经是下午七点之后了,雨舒刚把阴沉着脸甚至开始发脾气了的斯薇放走了。 她拿起了办公室的电话。 “在做什么呢?” “捉了些鳜鱼,正在煮汤呢。” 夏天,蟾江上游小溪清凉的水里有着很多土生土长的鳜鱼,男人们经常戴着水镜,双手拿着鱼网下水捕鱼。只要把头埋在水里,看到悠然自得地游着的鳜鱼后飞快地用鱼网罩住它就行了。两个男人在水里追逐鳜鱼,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装满一小桶。 “跟谁一起?” “跟无所事事整天看星星的人一起!” 永泰说的是天文台的人。 “啊,肯定很好吃啊!有烧酒吗?” “一个人只能喝一杯,今天晚上预约的团体和个人很多。怎么样,你的工作?” “工作很多呀,不过,要是少了,恐怕更难过。对了,永泰,下周你来不来?” “你这个人真是的,谁渴了谁挖井才对啊。” “嗬!瞧你说的,你觉得这么说成立吗?我难道看起来像渴得不得了的小鹿那样的女人吗?嗯?” “是啊!” 雨舒紧紧咬了一下嘴唇,嘴角露出微笑,换了一种声音,温柔得赛过天上月色。 “……郎君!” “嗯?什么?” “郎君好狠心啊!上月来过汉阳一次,此后便如千里飞鸿般踪迹全无,怎能如此薄情!呜呜!” “啊,已过了这么久了吗?真伊!时光荏苒,快如流水啊!” “小女黄真伊,怀抱珈耶琴追随秀美月色一步跨到郎君身边如何?” “哦嗬!不可,万万不可!我不愿听那汉阳文人骚客的曲子,加之今日当真公务繁忙。” “如许忙碌,都是因为这漫漫长夜的星空吗?小女思念郎君,黄真伊无比思念郎君您啊!呜呜呜呜!” “哦,真伊如此思慕,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真伊,权且取针一枚,刺股忍受,日后我当察看证据。” “呜呜!狠心的郎君!今夜果真不行,下周同小女共赴海边如何?至今不曾同往观海,愿与郎君碧波泛舟,尽日深陷郎君怀中,如游鱼般在郎君广阔的胸怀里游玩。” “哦!其情也感人!长叹一声,下周恐也难以脱身,歌也好,舞也好,真伊只能自行消受了。” “哎呀!哼!” 雨舒的声音又突然变了。 “黄真伊……莫怪我无情,风流郎君本来便如天上的浮云,哈哈哈……” “呀!打住!就此打住!” “哈哈哈!” “哈!越想我越生气,你听到我戴皮手套的声音了吗?” “知道,还知道你双手握着皮鞭呢。” “嗬!简直把我当成虐待狂了!” “你不知道我是受虐狂类型的人吗?” “嗯……好吧,看来你已经上瘾了。好,那就等着吧,我很快就带着工具和武器去你那儿,这个周末!” “嗬!什么?” 雨舒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冷冷说道: “鳜鱼一定要多吃点儿!为了能挺得住,还是多吃点儿好!这次非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23.泰岐山月全食 我作别的世界是你 转过身背对着你,我必须要离开你 等待地铁到来,想着要到哪里才能与你永远诀别 我不知道,真的!真的有一块土地能让我逃离你吗? 有一块那样的天空吗? 我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空气中你的气息,我的心缺氧了 “哎呀呀!台长,我冻死了!” “我也是!哦呵呵呵呵!” 2001年1月10日,在泰岐山顶上。 凌晨一点多,天文台台长永泰和星星社的会员英振和承焕在山顶上摆好设备,正在进行天文观测。果然是寒冬腊月,天气酷寒,气温大概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台长!救命啊!哦……” 英振和承焕尽量把脖子缩进层层套在身上的外套和夹克领子里,回头看着又把右眼贴在望远镜目镜上的永泰。 “叫我干什么?让我抱着你们吗?” “嘻嘻……不是的,我们去帐篷的睡袋里待会儿行不行?还有不少时间呢。” “好吧,你们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做事情前看过我的脸色?去吧。暖和点儿之后煮杯咖啡吧!” “台长大人还在坚持,我们这些小兵怎么敢……呵呵……” 英振飞快地钻进了帐篷。 今天有月全食。 2000年7月16日有过一次,过了六个月左右又出现了。 在西边的天上,从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开始部分出现,将持续到七点。月全食是月亮被地球的阴影慢慢吞没然后逃离出来的过程。永泰虽然以前也照过月全食的照片,但这次下决心要照出最美的来。幸运的是天空完全冻住了,空气中的水蒸气也凝固了,整个天空像一整块大水晶,晶莹剔透,能见度非常高。 他们面临的问题是,酷寒的天气像一把刀在不停地割着他们的皮肤,却只能依靠几个保温器具和帐篷、睡袋来凑合着度过整个晚上。这样的天文观测能生出清晰度很高的照片,但其苦楚恐怕跟生小孩的痛苦不相上下。 永泰看会儿用三角架支起来的望远镜,再看会儿装有望远镜头的照相机,把焦点对准冬季夜空中以银河为中心的星座和星星,不时摁下快门。 一会儿,扎帐篷的地方传来拉链从里面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一个人窸窸窣窣地走到永泰身边,是承焕。 “怎么出来了?再待会儿也没关系。” “哎呀,里面更冷啊,还是活动活动身体好点儿。” 承焕喷着白雾,抬头看着天空。 “简直好到极点了啊,现在的透明度!” “是啊,今天应该能照到非常棒的照片。” “台长不冷吗?” “这样的天气,就算是把太阳吞下去也会冷的,今天……呃……” 他们互相看到对方冻得牙关直抖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要是想拷问谁的话,把他搁在这里肯定效果好极了,是不是?很快就招供了。” “恐怕嘴都冻住了,想招供也招不了了。” “是吗?对了,承焕你这次真该把女朋友带来,作为个人专用的暖炉。” “没让她来,看来是做对了,来了的话恐怕早就变成冻鱼干了。呵呵……这么冷,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浪漫的对白来啊?两个人的嘴都冻住了。呵呵……” “互相化开不就得了,还有借口呢,哎呀,真冷啊!” “呵呵……您是说接吻吗?恐怕不行啊,否则岂不是太对不起台长您了。对了,上次去火旺山的时候要是天空的状态也这样就好了,是不是?” “是啊,真遗憾啊。” 永泰一边用戴了三层手套的手背擦了一下鼻涕一边说。 他们说的是1月4日凌晨在北斗七星附近降下的流星雨。在东北方的天空上,天龙座流星雨把天空点缀得绚丽多彩,要不是前一天下雨了,那晚的空气也肯定好得不得了。由于没有月光影响,他们预计观测条件应该相当不错。子夜时分,月亮落了下去,流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从凌晨两点开始进入高峰,一小时的时间落下了三四十颗,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天的湿气,相机拍到的只有十几颗,洗出来的照片效果也不太好。 通常每年能看到那么多流星只有八月的英仙座和十二月的双子座。 “嫂子……好吗?” “嗯,不错,托你的福!” “……眼睛呢?台长的眼睛……跟以前没区别吗?” 承焕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在看星星的山顶上,那些平时难以出口的话似乎也可以说了,因为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辽远星空下只有两个人的感觉。 “你担心吗?” “是的。” “嗯,还可以。视野半径缩小了一半,日常生活中稍微有些不方便,但天文观测时非常方便啊,简直是天造地设!承焕,你对天文观测这么疯狂,我劝你也考虑一下。” “哎呀,我可不能那样,死也不能!哎呀,真的快要冻死了,要是能点堆火就好了……就算全身都冻死了也不行!呵呵……” “烤烤火不就得了。” “什么?” “去看看你的望远镜,烤烤那里面的星光不就得了嘛,那些着火的星星,哈哈哈……” “哎呀,台长也冷吧?我把私藏的咖啡贡献出来吧,虽然不知道藏在背包里的保温瓶是不是也已经冻得硬梆梆的了!” 北风呼啸着吹过,山顶上处处响起金茅被风吹折的声音。 承焕拿着两杯咖啡走回来,递给永泰一杯,小口啜着另一杯走到自己的望远镜前,把眼睛对准了目镜。 永泰喝了两三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在地上,点起一支烟。 这样的夜晚,完全可以冻死人。忍受寒冷是山间劳动的一大体力消耗,为了补充能量,得随时嚼根香肠,随时活动身体。要是长时间不动,马上就会被冻僵。永泰为了活动一下冻麻了的双脚,一边喷着淡蓝的烟,一边走来走去。 不管怎么说,天气确实太冷了。 看来应该在月全食开始之前把除了望远镜和望远照相机之外的其他装备全部整理好,目的一达成,就以最快的速度撤下山去。他看了一眼夜光手表,重新在附近徘徊起来。 吴雨舒!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凌晨一点半了,应该已经上床休息了吧?过去为了作曲常常整宿地熬夜,但现在她不会做让眼睛那么疲劳的事了吧? 一想起雨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穿在里面的古铜色背心,胸口感觉稍微温暖了一些。 雨舒回汉城之后,两个人一个月见两三次面。他去汉城一次,雨舒到骊州来一次,这样轮流着。 是因为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她吗?永泰感觉更加思念雨舒了,有时候发疯似的想看到雨舒长睫毛下一眨一眨的眼睛。哈哈……因为是自己的东西才这样的吗?要不就是因为她美丽的脸,使那只眼睛显得更加漂亮了的雨舒的脸? 第一次看到雨舒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脸的时候,那种感觉近乎神奇,幸福极了!在过去明明长在自己身上的那只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面孔,怎能不感觉神奇呢? 当然永泰从来都没有对雨舒透露过这种感觉,雨舒尽管刚强,但接受了他的眼睛对她来说总归是一种负担,她一定会因此而感觉于心不安,甚至产生罪责感的。 明天或者后天,如果今晚没有累得自己爬不起来的话,永泰打算先去趟汉城再回骊州。他每次去汉城的时候都会到雨舒的咖啡馆“静谧”里喝上一两瓶啤酒。去年年底重新装修之后,那个地方对永泰来说变得非常舒适,因为室内全部装饰成了夜空的星座和银河的样子。 “静谧”咖啡馆变成了隐藏在人间的小宇宙。 雨舒是因为爱他才特意把咖啡馆装修成这个样子的,每次去那里,他都感觉像走进雨舒的心里喝着酒、听着音乐。雨舒即使来得晚了,也会走上舞台,为永泰演唱一曲。这时,永泰的心里不禁赞叹:“人生原来是这么灿烂的啊!”尤其是雨舒弹着钢琴或不插电的吉他演唱着自己创作的关于星星的歌曲时,他似乎看到那声音变成了幸福。 上次去汉城时,雨舒在舞台上唱完歌走下来,接过永泰给她倒的啤酒喝了半杯,用手背擦掉嘴角沾的泡沫,看着他嘻嘻笑了。 “永泰,怎么样?现在不想当宙斯吗?” “嗯?什么?” “我是说这里啊,‘静谧’,你瞧!天花板和四面墙壁,这里的星星不也很多嘛,你做这些星星的管理人不正合适吗?” “嗯,说的也是,可是,那南希做什么呢?” “南希早就闹着要嫁人了呢,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抓到现在,不管怎么说,恐怕不出今年就会结婚。” “看来你要担心了。” “我不担心,不是有天文台长嘛。” “做生意可不是谁都能做的,这点我很清楚。” “嗬!这你也知道啊,不过,就算倒闭了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唉……想起以后的日子,我的身世也真……” “叹什么气啊,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昨天,你知道我妈妈说什么了?居然一个劲儿要我赶快嫁人,还跟我耍脾气,问什么时候让她见你呢。” “真的?” “嗯……说实话,这么说都是借口……其实我妈妈说,就算一直这么恋爱下去都没关系,说什么这才是浪漫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叫我随心所欲地谈一次恋爱,直到厌倦了为止。妈妈居然跟女儿说这些话,是不是挺可笑的?瞧我妈妈,难道这些话是应该对已经快变成老姑娘了的女儿说的吗?” 哈哈哈哈哈! 雨舒似乎忧郁得不得了,装模作样地大声叹着气,用餐桌布卷着手指,做出一些跟平时的她很不相称的动作来,永泰猜想她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暗暗发笑,但没有表露出来。 “永泰,你读过那本叫《通向赛马场的路》的小说吗?” “没有。” “那你看过江秀艳和文成根主演的《通往赛马场的路》的电影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 “哎呀,你今天真奇怪呀,怎么这么犹犹豫豫的?好像吃错药了似的。嗯?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并不喜欢结婚这样的事。” “嗯?什么?” “不是的,不是,我也不想做结婚这么无聊的事,真的。可是,怎么说呢……可是,我有时候也想结次婚试试。不对不对,不是经常想,而是非常偶尔地,非常偶尔地想要结婚。” “嗬,你可真是的,是吗?那就做呀,谁拦着你了吗?” “可是……我们不行吧?总是分隔两地,而且你晚上工作,我白天工作,有双重障碍啊!就算在骊州和汉城之间买所房子也是……你晚上出去,我白天出去,一起睡觉简直连做梦都不可能吧?睡觉不是问题,可是,根本就见不了面啊!所以,永泰和我是不能结婚的,是不是?” “是啊,我理解了。可是,你想说的要点是什么呢,是说现在就分手吗?” “天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难道是能够分手的关系吗?永泰……我的话是说……我也偶尔,非常偶尔地会想要结婚,当然不是经常那样,但……我也,我也真的想结婚!” “真是的,我怎么越听下去,心里越冒火呢?” 坐在附近坐位上跟客人谈话的南希站起来走到柜台边,“啪”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雨舒的后背。 “喂!别再逗永泰了!” “嗯?” “她现在念的是《去赛马场的路》那部电影里江秀艳的台词:‘老师!我……我不太想结婚,真的,可是,我也偶尔,是的,非常偶尔地想要结婚,想结婚想得都要发疯了!是的,极其偶尔。您理解吗?’这个场景,江秀艳演得活灵活现!永泰,你听明白了吗?” “喂!你还算是我的朋友吗?简直是仇人!” 雨舒装模作样地瞪了南希一眼。 永泰其实早就猜到了大致的情况,从一开始雨舒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不会造成误解,只是永泰主动出演了被骗的角色,暗暗在心中欣赏雨舒用非常女人味的表情和声音表演江秀艳的样子而已。 “呵呵,江秀艳真的这样的话,文成根恐怕要疯了,一发炮弹猛地扔进了心里啊!” “是啊,文成根对江秀艳说:‘娣儿呀,你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折磨我呢?我真的要疯了!’哈哈哈哈……” 永泰和雨舒碰了一下杯,喝光了杯中的酒。 听了几首歌,三十多分钟过去了。永泰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似乎把这件事仔细想了想越想越生气的样子,一口喝掉杯里的酒,把空杯子“哒”地一下使劲蹾到了桌子上。 “雨舒!” “嗯?什么?怎么眼神这么严肃,我都不认识了!” 永泰露出强硬的表情和充满阳刚之气的眼神,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用低沉、严肃的声音断然说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 “……嗯?是什么呀?” 他用手摸了摸紧皱的眉头,好像很难出口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咽下一口叹息,沉重地说道: “去吧,你!” “哪儿?” “婆家!年纪也不小了。” “什……什么?” “真的,去吧!我不拦你。” “什么?永泰你生气了吗?因为我刚才开的玩笑?” “趁我现在肯放你走,快去吧!” 满脸恼怒的永泰似乎马上就会拍案而起,一走了之。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拿出zio打火机点着火,噗地喷出一口烟来。 “我知道你的想法,什么话也别说了,我没关系,别担心我!” “什么!你这个人现在在说什么啊?我的火直往上冒,永泰!要是想让我道歉才这样的,你趁早收起这一套!这次你打错算盘了!” “不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你别不当一回事。我虽然会很伤心,但还能忍受,去吧!我不再说了。” “……!” 刹那间雨舒惊慌失措,转头看着一直在旁边坐位上注视着他们的南希,一脸哭相。 “永泰……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因为你做错了呗。” “我怎么了?” “要我告诉你吗?” “是啊。” 南希也相当严肃地晃了晃头。 “我一直看着你们……永泰现在说的这些明明就是崔民洙版的嘛,话说得多了点儿,有一会儿我又疑心是申成一版,但现在肯定了,的确是崔民洙版,冷冷地说:‘去吧!这个!’是吧?金老板?” “哎呀,南希你真是的!” “嗯?是这样的吗?永泰!” “哈哈哈哈哈!” “傻瓜!还装出挺聪明的样子。” 雨舒的脸色变得冷冷的,她狠狠盯了一会儿嘻嘻哈哈笑着的永泰和南希,生气地调过头去,在他们看不到的方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骗到了他们,三个人当中幽默的绝对高手还是自己——吴雨舒呀! 水平最低的是南希。 永泰和雨舒早就看出对方是假装受骗的。 真快乐啊!那些妙趣横生的时间。 “去把英振叫醒!没有冻死吧?” “他可是铺着用电池的电热毯睡的啊,现在正在睡袋里打呼噜呢!” 英振叫承焕月食前五分钟准点叫醒他。 “现在叫起来,我们要收拾东西。” “啊?月食还没发生呢!” 这时是凌晨三点,永泰告诉承焕为了尽快下撤要事先把东西打包,承焕听明白后去叫醒了英振。 承焕和英振花了二十多分钟就把背包打好了,山顶上处处都是斑驳的积雪的痕迹,寒风呼呼刮着,树摇摆着黑乎乎奇形怪状的枝条,像女巫的舞蹈。 永泰低头看了一眼表。 凌晨三点四十分! “啊!开始了!” 预计的时间是四十二分。 地球的影子跟美丽的白色月亮接触了,慢慢吞噬着月亮。永泰每隔十分钟就照两张照片,附近的承焕和英振也是一样,摁下快门的响声从泰岐山顶上飞向夜空。永泰把手放在照相机的快门上,回头看着还没完全醒过来的英振的脸。 “小子!应该做好准备等着才是,像你这样呼噜呼噜睡着,错过了第一个镜头怎么办?” “台长您也真是的!再等六个月呗,六个月后再照就是了。” “真是的!你真的是会员吗?” “怎么了?” “小子!7月5号是部分月食呀!” “哎呀呀,是啊!嘿嘿嘿!” “不许笑!你再笑笑看,小心我把你的胡子拔干净了!” “呵呵……” 他们开着玩笑对抗寒冷,不断地观察着月食,拍着照片。月亮已经升起相当高,跟西方的地平线成约四十六度角,现在一边慢慢向西方落下去,一边慢慢变细变小。四点四十九分,月亮完全被地球的影子吞食了,圆圆的轮廓隐约可见,发着微红的光。五点二十一分,月亮位于西方天空的双子星座处,最接近地球中心,附近分布着冬季星座和春季星座。在东方既白前的五点五十一分,月亮的东边重新显露出来,月全食结束了,整个过程历时一个小时零两分钟,比七月的那次短了约四十五分钟。 夜空中展开的这场地球和月亮的庄严相会场面结束了,永泰、承焕和英振发出一阵欢呼。忍受着全身冻僵的酷寒是有价值的,想到很有可能拍到了个人很难拍到的效果极佳的月全食作品,承焕和英振快活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他们背着各自的背包和天文工具,站到了下山的路口处。他们的东西多得很难一次带走,这次观测带来了所有的个人装备,要五六个人才可能一次背走。 车停在下面,离山顶大概一公里处。 “装备我们用接力的方式运下去吧,你们两个背上能背的东西先下去,承焕在中间。” “台长您负责第一棒吗?这一段最陡、最累了,还是我来吧。” “小子!不管怎么说都是爬山经验比较丰富的我比你们强啊!别说废话了,照我说的做!” 承焕和英振背着背包先下去了。 最重的是个人天文望远镜,共三台,把每一台都分成三角架、镜筒和主镜,这样,就有九件沉重的东西。三角架摔了也没关系,但镜筒和主镜要是掉到地上,就相当于把几百万元韩币扔进水里一样,因为换一个镜头就是相当大的一笔开销。主镜和镜筒要小心对待,即使花比较长的时间也只能一个一个搬下去。 他们决定采取接力方式,也就是说总共一千米的路,从停车的地方开始每三百三十米为一段,确定好地点后三个人各自负责一段。永泰试过多种方式,这种方法是消耗体力最少的一种。三个人当中最累的是负责山顶附近那段路的人,因为相对来说那里的坡度最陡,三百多米的路至少要来往两三趟,最后还要背着一些东西走全程。泰崎山顶最陡的地方倾斜度有六十度左右,加上山路上了冻,路不熟的人背着东西走很容易出事,因此永泰自己承担了最艰难的一段。 永泰大致估计了一下,把东西全部运到车上需要大概一个小时,他决定先把背包和一个镜筒搬下去。在山顶上抽了一支烟后,他就把主镜夹在腋下,背上背包,用一只手和两只脚形成三个支点,熟练而敏捷地开始下降了。要是坡度不那么陡,就可以右边夹着主镜,左边夹着镜筒,背着背包,在背包上面放一个三角架了,但像这么陡的路,还上了冻,即使要多走几趟,也还是小心为上。 大概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永泰喘着粗气上上下下,把绝大部分东西都传给了在中间的承焕,再次回到山顶路口处时,只有一个三角架了,不管他怎么盘算,最后这个三角架还是剩了下来。永泰把三角架夹在左边腋下,开始下撤。四面的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了,隐隐约约看得到冻得结结实实的路上下了一层白雪一样的霜,怪不得路那么滑呢。 “呵呵,在这样的路上我都一次也没摔倒,可见我已经成了走山路的鬼才了啊!” 他看到下面不远处承焕正在朝自己走过来。承焕抬起头,也发现了他,用手笼着嘴大声喊道: “都拿下来了吗?” “是啊,别上来了,就待在那儿吧,我马上就下来!” “好的!” 承焕也看到只剩一个三角架了,于是停下脚步,轻轻靠在霜雪覆盖的大岩石上。他们之间有大约六七十米的距离。 要是路完全是黑的,也许永泰就不会放松警惕了,偏偏眼前的路已依稀可辨,永泰可能以为只剩下坐在车里,吹着热风、听着音乐回汉城去见雨舒的事了呢,便不再小心谨慎,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谁能想到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瞬间,山路一下子抽出了隐藏的刀子。 永泰用右眼看到不远处承焕点了一支烟,随脚迈出一步,跟着“啊”的一声惊叫,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就沿着陡峭的斜坡像雪橇一样冲了下去。那个地方全都是嶙峋的岩石和荆棘,永泰一直滑了下去,狠狠撞到岩石上之后,又骨碌骨碌地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 “台……台长!台长!” 承焕一抬头看到这种情况,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大声叫着永泰,这时永泰已经往下滚了四五十米停住了,头朝前躺在那里。从承焕所在的地方没法直接过去,只能先下去,再从坡度不太陡的地方下到溪谷里,再从溪谷里穿过嶙峋的岩石和丛丛荆棘往上爬十几米才能到达。 “台长!台长!台长!” 不知是不是滚下来的时候重重地撞到了头部,永泰头朝前趴在离结冰了的溪谷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台长!台长!英振!英振!台长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承焕带着哭腔大声喊住正在往下走的英振,自己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靠近了永泰,然后双膝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扳过永泰的肩膀来,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 啊!到处都是血,头部左边破了,额头和脸颊也有多处划伤,右眼眶像是被锋利的木棍或尖利的岩石戳了一下,往外冒着血。 “台长!台……台长!怎么会这样!哦!怎么会这样!台长!哎呀!醒醒!醒醒啊!台长!” 承焕的哭喊声沿着溪谷流了下去。下面的山坡上,英振像四足兽一样一边往上爬,一边喊道: “怎么回事?台长!台长!怎么样了?” 承焕一边用毛巾和手套紧紧摁着永泰右眼眶和左边破的地方,想要止住不断冒出来的血,一边冲英振吼道: “快,快来!台……台长快要死了!我们……我们台长快要死了!啊,脸上全都是血!血!快来!臭小子!” 对死亡产生的本能的恐惧使承焕悲痛得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沿着冬日的山间溪谷回响。 英振正在连滚带爬地靠近过来,他也呜呜哭了起来。真的害怕,太害怕了!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为人这么好的台长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双脚老是绊到一起,似乎腿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马上就到,哎呀……他妈的!怎么老是滑倒?你!承焕!好好抱住台长!呜呜呜呜!他妈的!台长要是死了,我们也在这里一起死掉好了!呜呜呜呜!” “呀!快来!快来!我害怕了!台长……伤得太重了,你看,你看!满脸都是血!血流得到处都是呀!恐怕要死了!” 英振焦急地往上爬,但通往溪谷方向的路都是那么陡,眼睛看上去很近的路,走起来却不容易。英振使出全身力气也没法很快赶过去,于是一边手足并用地挣扎着往上爬,一边呵斥承焕: “臭小子!别说那么丧气的话!我们台长怎么会死!” 突然脚下一滑,英振往下滑了好几步,幸亏被一块山石挡住了。 从下面的溪谷方向爬上来的路确实更糟糕,山间的溪谷是水冲出来的,又深又陡,很多冰冻的地方都要十指着地爬着前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英振虽然不害怕受伤,但那样的话,恐怕情况更没法收拾了。 他的脸和手被荆棘划出很多血口子,台长正在走向死亡,朋友吓得在上面哭喊着,通过去的路又总是被堵住,简直让人发狂。 英振打算从旁边过去,但爬着爬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两米多高,根本无法攀越,整块石头冰得刺骨,怎么也爬不上去。倒不如回到山路上,走承焕刚才屁股着地滑下去的那条路快。 英振一边浑身抖着,一边朝在上面呜咽的承焕喊道: “承焕!” “怎么了?……怎么了?你在干什么?怎么还没上来?嗯?” “路……路堵上了,我得下去走山路,你好好替台长止血!” 什么,还有这么可恶的山! 如果我们台长有个什么好歹,你等着瞧吧,就算是花掉一辈子的时间,我也要把你这可恶的泰岐山铲成平地!该死的山!我要是再来这里看星星的话,我就不是人!早晚要把你从地图上挖走! 英振怒不可遏,用拳头使劲捶打了几下灰青色的岩石,像是要把它敲碎一样,接着转身沿刚才来的坡路快速下撤,跌倒了又爬起来,对着身后大声喊道: “五分钟!五分钟之内我一定到!该死的!” “好,快点儿!一定要快点儿!台长……我们台长……必须快点离开这儿才能活过来呀!怎么办啊,这件事怎么办啊?救命啊!上帝!救命啊!上帝!求您了!呜呜呜呜!” 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坡下降的英振停了下来,转过身用手笼住嘴,大声喊道: “别哭了!你用眼睛四处看看,看我们待会儿该从哪条路把台长挪出来!” “知道了!快来!快来啊!” 虽然滑倒了好几次,英振还是继续跑着。他一边呜咽着一边疯跑着,头发似乎竖了起来,太阳穴刺痛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哭声同时从嘴里喷出来。 英振看到承焕对自己摇着头大声叫着,于是像疯了一样躺倒在斜坡上,利用腿的侧面、身体侧面和背部快速向下滑着,几乎像翻跟斗一样。 台……台长!您不能死啊!一定不能!等着我!再忍一会儿!我和……承焕无论如何也会很快把您送到医院的!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那时候啊!我相信,台长一定不会死的!他妈的!台长!一定不要! 24.如果你死去而我活着 爱情是武士手中的刀,是心灵的刀 砍掉世上一切,只剩自己和他两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若不用深切的思念来磨炼,连这悲壮的爱情也很容易会生锈 若失去了内在的均衡和节制,刀刃甚至会砍掉爱情本身 伤害对方,自我伤害,流出蓝色的血 无论谁都在心里揣着一把刀 一旦抽出来对准爱情,便希望对方是闪烁星光的绝世高手 “什……什么?英振你这臭小子!刚才说什么?你骗我吧?嗯?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嫂……嫂子!啊,不,雨舒兄!快来吧!” “知道了!要是说谎的话,我要你的命!你先去等着!不许乱动!” 雨舒双腿发软地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件衣服穿上。她接到英振的电话是11日上午七点十分左右,正是她睡得香的时候。 说是横城医院吧?不,不对,在那儿……采取了应急措施,据说救护车现在正在把永泰紧急……紧急送到原州医院去! 雨舒上车以后就踩下油门,一路上对交通信号灯视若无睹,从滨江路越过千户大桥过江后沿着奥林匹克大路疾驰。 如果你死去而我活着……你死去而我活着…… 雨舒不自觉地从嘴里冒出这句话,不停地念叨着,像念什么咒语一样。 这是诗人徐廷柱的诗句,从“阳光灿烂碧空如洗的日子,尽情思念那思念的人儿吧!”开始。 英振说永泰头部受了重伤,而且眼睛……只剩一只的……右眼被扎破了! 这些该死的家伙!要是谎话,真的会叫他们当场没命的。就算是永泰开玩笑,也不能饶恕!绝对,绝对不能饶恕!要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就要把整个天都点把火烧了!把星星都烧掉。哼!他妈的!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不可能的事?他妈的!但愿,但愿这都是一场梦!但愿这都是谎话!就算我杀死英振一辈子坐牢也宁愿这都是开玩笑!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但愿这些都只不过是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玩笑话……但愿这场噩梦会在阳光下消失…… 呃……呃呃…… 为了忍住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哭声,雨舒紧咬着嘴唇,猛烈地摇着头。如果他给我的这只眼睛下雨了、发洪水了就糟了,我虽然不怕死,但就不能去他正躺在那里等着我的地方了。 雨舒虽然没有流泪,但紧咬的嘴唇破了,红色的鲜血从双唇间流了下来。 出了汉城收费口之后,雨舒把车开到了时速一百四五十,像一阵风一样疾驰着,其他的车辆统统被甩到了后面。 雨舒到达原州医院是上午八点半左右。她挽起两只袖子,气势汹汹地推开医院的门冲了进去,永泰已经从急救室挪到了手术室。 二层外科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门外,承焕抱着脑袋蜷坐在椅子上,英振发现了双眼通红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的雨舒,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 “现……现在正在动手术。” “什么程度?” “……!” “承焕你说说!” “台长……呜呜呜呜……” “喂,你这个疯子!永泰已经死了吗?在手术室门前扯着嗓子号什么?嗯,好吧,承焕待在这里,英振跟我来!” 雨舒走在前面,她的腿在发抖,她的心像要碎裂了一样。雨舒没有出大门,下到一层之后直接走向地下停车场。在那里,雨舒问面如死灰的英振: “伤到什么程度?” “头……这里,这个部位伤得很重,医生说要照了x光之后才知道具体情况,因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医生怀疑大脑受伤了,另外……” “另外什么?” “一边的肩骨似乎也断了,而且,台长……眼睛受伤了,右眼!” “……!” “台长往下滚了四五十米……好多地方都磕得很厉害,不知道眼睛是碰了,还是被什么给戳了,据说眼球破裂了,看得出整个眼眶都陷进去了……在横城医院也能处理其他伤口,但因为必须同时进行眼科手术,他们那里没有眼科大夫,所以叫我们转到原州医院来。” 雨舒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她大脑里的东西全都通过脖子漏掉了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 “对不起!” “……嗯,什么?” “本来应该我们做的……” 英振把事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虽然是台长,但总是做最累最难的工作的男人……是啊……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永泰! “上去吧!这不能怪任何人。” “不是的,应该我……去做那件事。呜呜呜呜……” “你!” 雨舒用手指指着靠在墙上哭出声来的英振。 “别哭了!我心情不好!” “是……是!好的。” “永泰一定会活过来的,会回到我身边来的,一定!上去吧!” 雨舒一马当先沿着楼梯走了上去,英振离她两三步远,随口说道; “我跟台长家里也联系了,台长的父亲说知道了。” “……哦,你费心了。” 雨舒回到二层手术室门前,叫承焕和英振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把他们送走了。他们浑身都是泥,看起来极其疲倦,已经没有人样了。雨舒说自己会守在手术室门前,叫他们找个地方洗洗澡,休息一会儿再来。两个孩子都说不用去,但雨舒半强制地把他们推走了。生死由天,这个在地上守候天上星星的善良的人,如果上天的眼睛没有瞎,就不应该带走他。 雨舒自己也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哪怕是毁掉整个天空,烧掉云彩,灭掉太阳! 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 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永泰的父亲和承焕一起走到手术室门前,他们是大概一小时之前在门厅的接待席旁遇到的。永泰父亲一说出金永泰的名字,经过附近的英振就走上前去先打了招呼,永泰父亲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坐在门厅里跟英振聊了很长时间。他冷静地想分析清楚事故发生的原因,不愧是将领出身。 永泰父亲向英振刨根问底地问了很多关于站在手术室门前的女人的事情,天性柔弱善良的英振只能据实做答。永泰父亲走到手术室门前时,已经掌握了很多关于雨舒的信息。 永泰父亲严肃地走了过来,盯着写着“手术中”的牌子和紧闭的门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刚才低头对自己表示问候的雨舒。 “你!为什么在这儿?” “啊?” “这里难道是你这样的女人可以站的地方吗?”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我儿子怎么会发生这种在死亡线上徘徊的事故呢?” “……!” “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 雨舒听懂了。 如果不是你把我儿子好端端的眼睛抢去安在自己眼睛上,今天这样的事故就不会发生!要是两只眼睛完好无损,天天背着望远镜不停地上山下山的儿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厚颜无耻! 永泰父亲盯着这个无比可恶的女人,眼睛里满是怒火,胳膊不停地抖着。 能说什么呢?这是父亲,是生下了自己爱的男人的父亲,身为父亲的心情是什么样的,这雨舒也能理解,她只能握着两只手,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是没有话可说,但现在哪里是计较是是非非的时候呢?尽管心里感到无比凄惨,但雨舒还是紧咬着嘴唇,头深埋在胸前。 “你走吧!不想看到你!” “……” “快点儿!叫你快点儿消失!” “……” “真是不知羞耻啊!我,身为父亲的我!看到你把我儿子的眼睛装在自己眼睛上,简直想拧断你的脖子!听懂了吗?你想想你那副德性!这怎么像话呢?这要不是疯女人做出来的事,谁又相信呢?真是的!也是,我骂谁呢,永泰这家伙才是疯子,才是缺心眼的家伙啊!他自己就是傻瓜,是比傻瓜更缺心眼的家伙!” 疯……疯女人?!疯子!傻瓜! 要是永泰父亲的嘴里没有吐出这些话来,雨舒就算是强扭着自己的脖子也要掉头走出这个地方。虽然这是自己一定要坚守的位置,但如果让自己所爱的男人的父亲感到无法忍受的话,从道理上说应当避开。但是!即使他说雨舒是疯女人,挖男人心肝吃的女人,狐狸精,该死的女人,该千刀万剐的女人都没关系,都能忍受,哪怕是给她几个耳光,揪着她的脖子或头发把她扔在手术室的地上,还踩上几脚,这些雨舒都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根本不当一回事。但是,对叫永泰的那个男人,即使是父亲,怎么能说他是疯子、傻子呢?他分明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理解,也许索性像对待垃圾一样无视他的存在,否则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话来呢? 那么,现在,就在这里问个究竟吗? 靠在墙边的雨舒没有向着永泰的父亲,而是向着永泰正在接受手术,正躺在里面的手术室跪下了,腰挺得笔直,脸正对着手术室,膝盖弯曲端正地跪在水泥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是抗拒我说的话,不服从我说的话,坚持要对抗到底的意思吗?” “……” 雨舒合了一下眼睛,简直要疯了。现在哪怕把整个心、整个灵魂、全部的爱拿出来为他祈祷都不够,怎么能让自己陷入憎恶和愤怒中,动摇自己的心神呢! “这个女人!嗬!这么看来是靠膝盖得到的眼睛啊!这样摇尾乞怜才得到的啊!真是的!我都快气死了!” ……绝对不是那样的,绝对!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跪倒在地。 有生以来,无论面对什么情况,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屈过膝。是难以承受的爱情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屈膝跪倒的。屈起膝盖,把身体放在地上,把心和灵魂以及自己的生命放在上面,垒成一座祭坛。 如果你死了……我也去死!如果你在里面死了,我就在这外面死掉!如果我的爱死了,我的心脏就在这里当场冷却。 永泰……我在这里!是啊,你的父亲也在这里,都是爱……爱着你的人!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会一直守候你的,万一……你的灵魂离开这里,我就劈开那道门,把你的灵魂赶回去。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灵魂我也能看到,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只能恳切地请求你父亲的原谅了。 永泰……永泰……我在这里,别忘了,我的手伸向你,我的心也伸向你,请不要放开我的手,不要放开我的心,否则,我会因为失去你而无法忍受的。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只要我在,你就决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无论谁来带走你,我也会搞定的。就算是我死了,也一定会打胜这场战斗的,所以,你一定不会死,只要我在这里没有死去。相信我,我相信,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妈妈!妈妈也给我力量吧,让我不要放开永泰,让我把永泰的身体、心和灵魂紧紧握在手里,妈妈也给我力量吧!我做错了,我太坏了,妈妈……要是永泰好了,我一定带他去见你!我只是担心你知道了我的情况会太悲伤了而已。是啊,我确实太坏了,我知道,所以,妈妈也要照顾永泰,不,不,光是给我足够的力量吧,让我坚持度过这段时间,别的我会自行处理的,我会用我的手照顾永泰的。 雨舒闭着眼睛祈祷的时候,永泰的父亲在旁边脚步沉重地踱来踱去,还大声叫嚷着,以至于护士不得不从手术室里出来叫他安静点儿。 “好,你不走我走,都没用了!什么儿子,什么东西,都不要了!那个家伙我早就把他当成死人了!疯子一样!” 永泰父亲像吐痰一样吐出这些话之后就离开医院坐着车回汉城去了。 永泰的手术在四点十分左右结束了。 他被转移到了康复室,但依然在死亡线上徘徊。雨舒听医生说今晚和明天是关键,而康复室是一般人不能进去的,她就跪在康复室前冷冰冰的走廊里。 以她恳切的心。 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的心情。 永泰恢复意识是第二天傍晚五点四十分左右。 到那时为止,雨舒一直挺直了腰脸朝着康复室大门跪在走廊里,无论谁劝也不肯站起来,也就是说,她一动不动地跪了整整二十五个半小时。医生和护士进出康复室的时候,看到她这样,都忍不住吃惊地伸出舌头来。听到医生说他已经战胜了死亡,恢复意识了,现在可以放心了的那一瞬间,雨舒含着隐约的微笑,像一捆稻草一样倒向旁边。 雨舒看到浑身缠着绷带躺在重症病房里的永泰已经是那天晚上九点之后了,她小心地推开开着加湿器的重症病房的门,慢慢走了进去。 人啊……爱情啊……把我的心变得跟你一样,像具木乃伊一样。 雨舒的嘴似乎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温暖地握住了永泰的一只手。 “……谁?是……雨舒啊!” 眼泪顺着雨舒的面颊滑下来,越过下巴,顺着脖子往下流。 “还好吗?” “还好吗?这……个?呵……嘻……嘻!” “笑出声来了!嗬,看来还是有完整的地方啊?” “胸……部!” “嗯?什么?” “胸……胸部没……受伤,因为……穿……着你……织给我的背心,心脏和心灵都……完整无缺!” 永泰的话像针一样刺在雨舒心上。 “可笑!” “谁?” “你!” “什么?” “有病!” “哈,你怎么……对一个病人说……这样的话?我……真是……” “是啊,你有病!哪有人为了看月亮大冷天的爬到山上去?不想活了的话,怎么死不好啊,还不如跳湖自杀呢,你这个疯子!” “呵……呵呵……” 永泰喘息起来。 “怎么了?哪儿疼?要叫护士吗?嗯?” “……气的!这都是被你气的!” “有病!” “……呃……不管怎么说,等我好了……你死定了!” “好啊,我本来也想死在你手下的,我主动把脖子给你抓!要想尽情打我的话,你倒是赶快好起来啊!” 雨舒真的伤心极了,心痛极了,恨不得狠狠踩几脚躺在床上的他,尤其是看到他眼睛上缠着渗出血来的绷带,恨不得像一头疯牛一样把头用力撞到墙上,当场死掉。 “我得睡……了,太困了。” “好,睡吧,我就在你身边。” “……” 雨舒突然害怕起这无声无息来,在抓住他的手的自己的手上加了点儿劲儿,轻轻摇晃着。 “你不是死了吧?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没……没有,止……痛……药……发……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睡吧!” “……” 真残酷啊! 真凄惨啊! 他把我一把推出了黑暗,自己却跳进了永远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怎么办呢?现在这件事怎么办呢?永泰跳进的那口井太深了,无论如何也脱身不了,到底这件事怎么办呢? 我……我什么事情都不能为他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永泰……真的对不起,你把我拉了出来,我却只能在这里看着你,束手无策。恨我吧,骂我吧,憎恶我吧!把我踩在脚底下也没关系,我能忍受你的痛恨和厌恶。 一千次、一万次的对不起!如果说爱就不说对不起,那我宁可放弃爱情,也要说出这句话来,只有这样我才能稍微心安一点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因为我不能救你出来,不能把你从那黑漆漆的监狱里救出来,真的对不起!这是不是太残忍了?生活……太残忍了。可怕,太可怕了。以后的每一天都像刀刃一样,可怕得不得了。我自己那个样子的时候跟看到你这个样子,是没法子比较的。看到你这个样子让我更难过千倍万倍。怎么办才好呢?是不是我们还不如一起去死呢?嗯?这样的话可不可以?我真的太伤心了,恨不得立刻死去。要是能抱着你一起坠落到死亡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的话,我的心似乎会轻松一些。 我的头和心似乎马上就要一起爆炸了,好像在旋转,就要疯了。 这是什么呢?现在你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打定主意要把人的心撕成碎片,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雨舒举起抖个不停的手,想摸一摸他的额头和眼眶,但手在空中擎了半天,还是收了回来。 永泰只露出鼻子和嘴,熟睡着,发出比较规则的呼吸声。 雨舒用手掌猛地捂住嘴,把就要爆发出来的痛哭挡了回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喊。没能化成哭泣的一团呜咽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苦得就像是嚼了生的胆汁一样。 那是好不容易用生命吞下了死亡的味道。 25.猪,我爱你 树丛头上顶着星星,因为庄严的悲伤的神话而繁茂 每一棵树,因捆在不动的树干上的巨人们的悲哀而发芽落叶 晚上树也想走动,虽然只有一段笔直的骨头,却也想走动 但这终究不可能,于是树长成了悲壮的高度,在岁月中坚守 自古悲壮就不是懦弱者的宿命,而是深绿的强健 人的悲伤应如同行走的树 “雨舒!平底锅里烧着什么吗?” “没有啊,怎么了?” 雨舒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把洗衣机甩干了的衣服抖开挂到晾衣架上,听到永泰的问话,转头看了看坐在电视机前的永泰。 这是周日的上午,2001年5月13日。 永泰吸了吸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煳了?” “是吗?没有啊,什么也没有!” “奇怪?明明闻到煎饺的味道。” “……嗯,想吃煎饺了吧?又耍花样!” “哼!不吃!不就是饺子嘛!” 雨舒把衣服全晾上之后,走过来拍了一下永泰的肩膀。 “喂,我们去吃蒸饺好不好?” “我要吃煎饺。” “好,我要吃两屉蒸饺,午饭时间马上就到了,我们就吃蒸饺和煎饺好不好?” “好。” 雨舒给永泰戴上帽子,挡住他头左后部和顶部尚未痊愈的伤痕,然后给他戴上了一副看上去很清爽整洁的泛着绿色的眼镜。 永泰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刚出院还不到一个月。雨舒把他接回了自己在汉城明伦洞的公寓,两个人住在一起。 “好,走吧,我们去安排饺子们的会面!” “哦,这边!” 断了的左肩还没有完全接好,雨舒不经意间挽起他的左胳膊,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那个摆着两口大锅,散发着煎饺味道的饺子店位于公寓小区内最偏僻的角落里。 “天气真好啊!去追燕子玩吧?” “快点!” “可是,去年离开的燕子今年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保证,我看到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呢?奇怪啊。” “哈哈,燕子3怎么会让男人看到呢?光给女人看的啊。” “呀哈,原来是这样啊。雨舒的舞台是江南吧,那一带肯定有好多吧,伸手就能捉一只。” “是啊,最近我走路的时候,总是前面飞着两只,胳膊上还停着两只呢。” “看来你的春天过得很有滋有味啊!” 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往前走,迎面有四个男孩踩着滑板猛冲过来,雨舒大声喊道: “小子们!你们该去运动场玩儿!” 孩子们吐着舌头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滑远了。 “你说这话真是多余啊,滑板怎么在运动场里玩呢,到处都是土!” “那就去汝义岛呗!他们简直就是炮弹,紧贴着地面飞翔的平射炮弹!我已经好几次跟他们撞到一起了,哎呀,真应该先把生产这东西的工厂给炸了。” “哈哈哈,感觉走在我旁边的这位是恐怖组织的成员啊!” 但雨舒没有像他那样笑出声来,自己虽然已经脱离了到处都是炮弹的地区,他却还留在那个地区的中心地带。她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上天似乎无聊得很,拿走一个又送回一个,居然喜欢玩这么可恶的游戏! 让煎饺和蒸饺接吻和干杯之后,雨舒和永泰就开始吃起来。煎饺无论如何都是男人作风,而蒸饺柔软、圆鼓鼓的,一副女人相。雨舒伸出手悄悄在永泰前面的煎饺盘里拿了一个吃掉了。 “来,萝卜!” “啊——嗯……嘎嘣嘎嘣!” “永泰,别吃得像猪一样!” “那又怎么了?反正都是一样的吃。” “这么吃的话会发胖的,吃东西的时候要是太放松了,吃下去的东西马上就钻进腋下和肚子里去,你不知道吗?” “你不喜欢长肉吗?” “不喜欢,要是长肉了,就把你卖给屠宰场!” “不吃了!” 雨舒翘着下巴笑意盎然地问: “为什么?” “我可不想被宰杀!” “是啊,就该这样!那剩下的煎饺我吃了也可以吧?” “不行,那是我的。” 他伸开五个手指,罩在盘子上,突然奇怪地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三,四,五,六?” “六!六哪儿去了?老板娘!老板娘!” “干吗突然叫老板娘啊?” “嗯?客人什么事?” “一份饺子是十个吧?” “是啊。” “现在我吃了四个,可是只剩五个了,是不是少给了一个?麻烦您看看,或许现在正藏在煎锅的某个角落里呢,说不定已经煎焦了,不容易找到了,麻烦您好好找找!” “啊?” “没……没事,老板娘,是我偷吃了一个。”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为了点儿吃的闹成这样!” “你吃我的蒸饺吧,还有七个呢。” “不是在油里煎过的,我绝对不吃!” “哎呀……我简直活不下去了,都是因为你!老板娘,煎饺再来一份!” “啊?啊,好的……知道了。” “再拿满满一盘腌萝卜条来!” 永泰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又津津有味地吃起煎饺来。双手抱在胸前的雨舒慢慢摇着头。 “你,以后别这样!开始装作不知道,一有机会就嫁祸于人,这是骗子的行为!” “你才不该那么做呢,偷吃双目失明的人的煎饺,这才是世界上最卑鄙的事情啊,是该判绞刑的。” “照你这么说,一个桌子上吃饭都不可以彼此尝尝了?” “喂,你这个人,你得说一声啊!说一声!要不就从礼尚往来的角度,把你的蒸饺放一个在我的盘子里再拿走煎饺啊。” 一盘煎饺和满满一碟腌萝卜条端了上来。 “呵呵,这才叫因祸得福啊,离家出走的一只猪突然回来了,还生了十个小猪崽,哈哈!给你一个要不要?” “不吃,都快吓死了还敢吃啊!” “其实我就怕你说吃,怕得浑身发抖。” “好,你多吃点儿,吃个够,小猪!” “咕叽咕叽,啧啧!” 我爱你……猪呀! 永泰小猪,因为你比以前瘦了,我不知有多少次暗自伤心,拜托你一定要胖一点儿,希望你的身体也跟你宽广的心一样变得圆鼓鼓的。只要长肉,无论多少都没关系,就算像相扑选手那么肥硕,估计也会很有风度,肯定看起来很魁梧,很好看。 所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有好胃口,像现在这样。永泰小猪!多吃点儿,吃完腌萝卜条,再吃我喜欢的蒸饺吧,多吃点儿,越多越好! 饺子店的老板娘可能会觉得他们的行动和对话莫名其妙,也许用不了多久,一个凶恶的年轻女人像对待宠物一样对待一个双目失明的男人的消息就会传遍小区。但其他的人都只是旁观者而已,他们无法理解永泰和雨舒。永泰和雨舒无论对彼此多么凶狠,嘴里吐出多么厉害的骂人的话,那都是他们爱情的表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刻看对方的眼色行事,这不符合永泰和雨舒的天性。就连对看不见东西这件事也有了新的理解,似乎面对的范围更广了,行动和说话更自由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明白,他们的生活不应根据别人的目光调整,而应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构筑他们的二人世界。 “吃饱了吗?” “嗝——看来两份饺子也就够一个人吃啊!” “那我就赶着猪走了啊?” “好啊。” 雨舒挽着永泰的胳膊,两个人走出了饺子铺。 “啊,真想喝点儿汽水啊,让饺子在肚子里嘭嘭地爆炸!七星汽水!” “没错啊,现在正在拐向超市的路上。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挑七星呢?最近新出的汽水不知道有多少种口味呢!‘七颗星星,用北斗七星的勺子喝下汽水,就是这个味道!’不会是想说这种老套的广告词吧?” “我一旦喝过一次,就认定了这种味道,一直到死,认准了这一个家伙!” “有个性啊!这又是谁的版本?” “加油站袭击事件!柳五星版!” “就是……就是,从开始到结束,光喝这一种!就是!就是!” “柳五星!七星汽水应该给他送一面感谢的锦旗。” “为什么给他?该给我才对!小猪扔到汉江里的七星汽水易拉罐漂到仁川海上,到处都是,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喝了多少罐呢!” “知道了!这些不可能的话到此为止吧!” “什么?” “我不会买易拉罐,要买一点五升的大桶。” 永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难道从泰岐山的事故之后他变成了傻子了吗?不是的。虽然不是自愿的,甚至避之犹恐不及,但他还是毫无准备地重蹈了雨舒的覆辙。当然,雨舒是角膜的问题,最终从黑暗中脱身而出,而他自身却丝毫脱身的可能都没有。左眼是玻璃的,右眼整个眼球都被破坏了,整个眼眶都陷了下去。尽管可以重新做手术,在右眼眶里放入一个玻璃眼,使右眼看上去不那么难看,但根本不可能重新看到东西了。 他每次感到绝望的时候都会想起当时雨舒处于同样状态下,却坚强地征服了这种恐惧、郁闷、痛苦和绝望,于是把雨舒当做自己的榜样,当做先自己而行的先驱。 永泰通过思考,更加切实地体会到了自己对雨舒的爱情是多么疯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不仅是因为雨舒所做出的努力,他感觉到牵引自己生命的另一个强大的自己正在背后推着他,要他沿雨舒曾走过的路走下去。为了完全理解她,沿着她的路跟上她,追上她。 最近永泰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他得到的幸福也同样多。 坦白地说,在泰岐山事故之前,他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不很明确,但总觉得什么时候自己会跟雨舒分手,各走各的路,因为两个人要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离开自己的路,这样,他就没有必要在骊州世宗天文台生活了,没必要白天睡觉,晚上像猫头鹰一样熬夜了,就可以跟着雨舒的步子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了。 他曾经想过跟雨舒一起生活,是不是为了实现他这种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有什么力量闭着眼睛促使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结果现在他跟他的爱在一起生活了。 难道他想让自己的生活全部依赖一个女人吗?不,绝对不是,他打算从明年开始去上盲人学校,已经提交了第一次入学申请了。在学校里可以学习算命,还可以学习一些辅助项目,比如按摩、指压和针灸。虽然那是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但确实有人生活着,那个世界也在运行着。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在学校里寄宿还是住在雨舒家里走读,但永泰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一次生命中可以经历两个世界作为有意义的冒险来对待。他现在的目标是,在小而黑暗的那个世界里像从前一样开拓出自己的空间,实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知道自己能做好,因为,虽然困难,虽然辛苦,但如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自己一定会在那条路上付出最大的努力。 “对了,英振和承焕说他们什么时候来?” “七点。” “那不是吃晚饭的时间吗?” “是啊,要不要干完活马上叫他们走啊?” 学弟们跟永泰约好今天带着零部件来修理他的个人望远镜。三角架上的微调螺丝松了,支撑有问题,需要更换一下,另外也要把赤经轴和赤纬轴调准。 永泰的三台天文望远镜现在都装在雨舒公寓的阳台上,两个人晚上一有时间就看汉城夜空的星星。看了才知道,原来汉城的夜空也有相当多的星星。雨舒从永泰那里学会了望远镜的启动方法和复杂的操作方法,现在,找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方向和高度之后,如果赤经轴和赤纬轴调对了,镜筒的角度对准了,雨舒就能认出望远镜里出现的星星是星图上的那颗星星了,当然是在高级顾问永泰的帮助下。 最近雨舒迷上了看汉城的星星,永泰则给她讲了很多关于星星的故事,迷上了分享雨舒的快乐。 承焕和英振在他们家里待了两三个小时,把望远镜的零件换上,修理好了,吃了晚饭,还喝了咖啡,吃了水果。承焕在里屋跟永泰谈着杂七杂八的事的时候,英振走到雨舒身边,问: “台长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准确的日子吗?9月4日,怎么了?” “那还有很长时间啊,太好了!我还以为快到了呢。” "怎么突然想起永泰的生日了?到底打什么鬼主意啊?” “啊,上次天文台同仁聚会的时候,大家都说想在台长生日的晚上再聚一次,想让台长过一个有意义的生日。嗯……都是爱着台长的人,希望嫂子能批准,聚会准备的事就由我来办了。” “好啊,就这么办吧!永泰也会很高兴的,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准备。” “我也一样啊,一旦想起什么好主意,我再跟您联系。” 承焕和英振走后,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的雨舒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永泰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雨舒稍微冲了一下,穿着浴袍坐到化妆台前。她一边往脸上和手背上擦着护肤霜,拍打着,一边看着镜子里躺着的永泰扑哧笑了。 “看你的姿势好坦然啊!” “嗯?” “又不是我的丈夫,怎么能那么坦然地往我的床上一躺,四仰八叉的?简直让我心惊肉跳。” “听你这话,似乎是叫我明天就跟你结婚的意思。” “要你结的话你结吗?” “不结,直到我拿到针灸师资格证的时候为止。” “需要多长时间?” “大概七年!” “七年?算了,索性别结了!” “哈哈哈!又受刺激了,心理休克了啊!” “疯了吗?我怎么会做这么赔本的生意?而且,我洗完澡想喝点儿水,一看那个一点五升的瓶子已经从冰箱里一头栽到垃圾桶里了!什么人一口气把那么多汽水全喝光了?” “呵呵呵!” “别笑,小猪!我真的很想喝点儿加冰块的凉爽汽水啊!” “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你这个汽水鬼!” “警告你,要是你老这么说我的话,我会离家出走的啊!” “走吧!走吧!快点走吧!” “啊,天哪!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就走了!我的衣服在哪儿?” “走啊,走啊!衣服在这儿!” 雨舒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全部扔在了他的身上。他气喘吁吁地脱下睡衣扔掉,开始把腿塞进裤子里。雨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重新坐到化妆台前笑眯眯地看着镜子里的永泰。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动不动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干脆以后不管去哪儿都背着床得了,出去的时候也背上,我给你绑在身上,就像和服一样。” “他妈的!怎么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他匆匆穿上衣服,伸出手摸索着往门的方向走,雨舒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把他推向床的方向。 “你想去哪儿?小偷!” “你真的疯了吗?叫谁小偷呢?” “别废话,快躺到床上,我马上拿吸管来,不知道有没有那么长的?” “嗬!吸管?干吗?” “插到你的嘴里,一直插到嗓子眼里,我要把你肚子里的汽水吸出来喝。怎么了?” “这是内视镜检查吗?还不如去洗手间呢。” “为什么?” “因为汽水都已经化成小便了啊,这岂不是方便快捷一百倍!” “哎呀……你这个野蛮人!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雨舒猛扑到他的身上。 “又开始拷问了吗?” “不是!” 雨舒把耳朵贴在他的肚子上,用手摁着他的小腹和胃部,让他的肚子波浪起伏。 “痛苦的夜晚!这到底是什么怪异的行为?” “郎君!小女正在寻找失去的汽水。” “放弃吧,它已经抛弃你了。” “这样的话……小女要舔舔那泪水。” 雨舒一下子盖住了永泰的嘴唇,吻着他。 “哦?永泰,你怎么穿着衣服呢?” “你不是叫我走嘛!” “什么时候?” “我不愿意回答你的问题了,我沉默!” “说啊,什么时候?” “哎呀,讨厌死了。” “郎君!你不是说我耍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嘛,怎么现在又讨厌了,又要离开我?真薄情寡义啊!” “你为什么像蚂蟥一样紧贴在我身上?能不能保持一点儿距离!” “郎君!我听你的!” “嗬!这么听话地走开了,看来我这一夜可以保全气节了。” “真的,真的吗?我变得那么讨厌吗?” “不是,但做事得有分寸吧,黄真伊你太过分了!为什么月亮一升起来你就变得性格怪癖,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哼!雨舒握起拳头,举起来紧贴在他的下巴上。 “嗯?怎么这么无理!” “郎……君!” “别尖着嗓子说话,我害怕。” “小女只爱一个人,一辈子只爱这一个人,只选择一个,一直爱下去,一直到死都只爱一个人!” “嗯……黄真伊,你的贞节可嘉,但恐怕是前生走错了路,我不是柳五星,我只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稍微特别了一点儿的人而已。” “是吗?哎呀!那我怎么办呢?已经……已经……我!这样的话,您……是不是住在果川的沈鹤奎4啊?” 真是的!到这个程度了,玩笑话和恶作剧也该告一段落了吧?但两个人互相鼓着劲,怎么也停不下来。既然已经开始了,也不能后退吧,那就走着瞧吧,看能走到哪一步! 永泰和雨舒都是这么想的。 “嗯……是的。” “小女也曾读过那《沈清传》,知道他因为女儿清儿的关系得以重见光明,您为何依然……” “我的人生没有走到那一步呢,但以后那种日子难道不会来吗?我漂亮的女儿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来找我的。” “这么说这附近也有那个凶恶的坏女人了!” “最近跟我住在一起呢,我的命啊,真苦啊!” “哎呀!在哪儿?要是我们在一起的事情被她发现了,恐怕我就要被踢死了!” “最近回家比较晚,到处卖唱,可能正跟江南的男妓嘻嘻哈哈地玩着呢。” 雨舒噌的一下坐了起来,用手掌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黄真伊!这,是怎么回事!我吓得胆都要破了!” “喂,我什么时候跟男妓一起玩了!难道客户们都是男妓吗?” “我什么时候那么说了?我说的是坏女人啊!呵呵呵呵!” 听他这么一说,雨舒站在床上利用席梦思的弹力跳起来了。 “这是干什么?我头晕!” “今天,要叫你被坏女人一屁股压死!” 雨舒说着就坐到了他身上。 “救人啊!救沈鹤奎,啊,不,救金永泰啊!”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吧!说我只爱一个人,直到死为止!” “所以你现在要杀死我吗?现在?说要跟着我去死的话都是谎话吗?” 雨舒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使劲摁住永泰的身体,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你以为我疯了吗?难道我想在小区里建一座贞节牌坊吗?你老实点儿,别乱动……对了,躺平了!我到底为什么要你这样?我只是……为了让你睡得舒服点儿,想替你把衣服脱下来而已!别的事想都不要想!什么?叫我坏女人?哎呀,坏女人要是像我一样的话,那个村子一定到处都是贞节牌坊,村里的人要是拿来烧火的话,恐怕一辈子都烧不完!” 26.静谧咖啡馆 夜越深,星星越清晰美丽 星星是黑暗养的玲珑花朵,生活越艰苦越刻薄 世界越混浊越卑鄙,对纯粹的人的思念越深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星星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是双胞胎 人们的爱近似于星光 2001年9月4日,永泰的生日,天一整天都阴沉沉的。 汉城阴着天,毛毛细雨时下时停,夏季也仿佛随着太阳一起消失了,秋的气息一团一团地弥漫在街道上和建筑物的角落里。 在明伦洞成均馆大学和大学路中间的一条深巷里,从傍晚开始就有人三三两两地出现,寻找一个叫做“静谧”的咖啡馆。 在巷子尽头,他们惊呼一声:啊,就是这里了!咖啡馆的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和绿色的星星,下面写着英文,此外没有任何装饰,简洁大方。然而,推开门走进屋里,就不是这么平凡无奇的了。 通往地下的台阶两旁的墙壁和整个屋顶都是活的,以深黑为背景,大大小小黄色、红色、蓝色和白色的星星灯散发着朦胧的光芒。沿着木头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就像是乘坐宇宙飞船飞向太空,整个人像走进了星星的田野。 无论是谁,哪怕第一次来到这个地下咖啡馆,一进门也会马上明白咖啡馆的名字“静谧”的含义。六十多坪的室内空间全部漆成了钴蓝色,整个天花板就像天穹一样是拱形的,仿佛一个天象馆。下午五点,屋里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无论谁都会发出“啊!”的一声赞叹,就像独自走进了广阔灿烂的宇宙一样,目不暇接,接着就会感觉到时间的无限,因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屋顶上居然还有星星、蓝色气体和白色灰尘形成的巨大的银河!这是因为拱形屋顶和四面墙壁全部跟电脑相连,投影机把实际夜空中的星星和银河投射在四周的缘故。 一边墙壁下面是半圆形的小舞台,上面放着白色的三角钢琴、吉他和麦克风以及音响设备。室内的桌子和椅子都有着最简洁的线条,玻璃桌子的表面在光线照射下隐隐泛着白光。 这个地方,平时只有少数爱好者光临,但9月4日这天,从晚上八点左右开始,这里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晚会。 室内的坐位被七十多个人挤得满满的,却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舞台后面的墙壁映射出香槟杯样子的处女座。这时,一名女子走上舞台,观众席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她把西格维亚吉他抱在怀里,坐在银色的圆形高脚凳上。 女子穿着黑色长裙,黑色束腰罩衫,容颜美丽非凡,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她就是音乐咖啡馆的女主人吴雨舒。 披着一头波浪长发的雨舒调着吉他的弦,偶尔转头清清嗓子。尽管酒和饮料就放在手边,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坐在观众席的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聚光灯照射下的雨舒的一举一动。 “非常感谢各位来到这个意义深刻的地方!今天我的打扮是不是跟平时不一样?呵呵……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也就改变了一下风格,请各位多包涵!” 雨舒含笑致辞,观众席上发出阵阵笑声和热烈的掌声。 “今天,是永泰兄的生日!而且,是我见到永泰兄的第一千零九十七天!在此,对为他的生日费了不少心思准备的各位会员和我的同事表示衷心的感谢!……是的,各位也很清楚,永泰兄去年年底给了我一件非常珍贵的礼物。” 似乎心里泛起感情的激浪,雨舒说到这里顿住了,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 “平时……除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永泰兄送的水仙花之外……嗯,不知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送了我水仙花,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可是,从那以后,到现在为止,我再也没有收到像样的礼物,那些恋人们之间通常会送的香水、围巾、玫瑰和蛋糕全都没有,也从来没有请我吃过有里脊、外脊的烤肉……是的,因此,我曾经好几次想过要把坐在那边的永泰兄一脚踢开。”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坐在观众席中央的一个男人身上,场内再一次成为欢声笑语的海洋,坐在他周围的人有的拍拍他的肩膀,有的把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上面。 承焕、英振和孝民都坐在永泰附近,永泰跟英振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他披着驼色的夹克,始终面向雨舒,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额头开阔、鼻梁挺直的雨舒顽皮地朝他皱了皱眉,然后像在淋浴喷头下冲刷过一样,所有的皱褶刹那间全部消失了,脸部线条变得无比柔和、清晰。 “去年……12月17日,永泰兄送给我一份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给我的美好的礼物,送给我星星、月亮和天空,送给我树木、房子和世界上所有的花草,还有整个世界和夜空宇宙!” 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人们点了点头,都知道她的这些话是丝毫没有夸张的。 雨舒停了一会儿,目光深邃悠远,再次把话筒举到嘴边。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永泰兄生日的时候到底送他什么好呢?非常感谢永泰兄所在的爱好者协会会员们的提议,说在这里一起度过这令人难忘的时光。我很高兴,因此打算今晚为永泰兄和各位唱十几首歌,包括跟星星有关的几首歌和杨希恩的歌,都是永泰兄平时喜欢的。” 鼓励的掌声再次响彻整个屋子。 “我说的有点儿长了吧?马上就开始了。真心祝愿永泰兄生日快乐!” 雨舒说完,停顿一下,注视着台下,掌声如暴风骤雨般爆发,经久不息。 屋里共有七十多个人,大部分是国内天文爱好者协会的人,西江大学天文爱好者协会“星星社”的会员占大多数,其他是在韩国其他几个天文台工作和活动的人,最角落坐在圆桌旁的六个人是雨舒邀请的mtv、电影音乐、广告音乐音乐制作方面的朋友。 雨舒白净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拨动吉他的琴弦,一个一个柔和的音符在寂静的空间里飞舞起来,低沉流畅的歌声随着吉他的旋律在屋里回荡。 她的第一首歌是《七朵水仙花》! 这首歌……是专门唱给永泰兄的,你知道雨舒的心吧?嗯?永泰小猪!你知道我……是多么疯狂地爱着你的吧? ihavenoamaion,ihavenotannd. notevenapaperdollertocrinkleinmyhand (我没有高楼大厦,没有一寸土地 甚至没有一张纸币,攥在我的手里) 雨舒的歌声美极了,时而如黄莺婉转扣人心弦,时而如溪流潺潺倾诉衷肠,人们个个屏息静气,侧耳聆听,陶醉于美妙的歌声中。雨舒始终微笑着面对着坐在观众席中央那个表情平静的男人。 她用英语唱着歌,微微闭上双眼。 永泰兄!我们相遇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是吧?你都记得吗?突然想起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们是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飞翔,你指点着舷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叫我看,可笑的是,在那之前,我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空,印象中的星星只不过是装饰的图案,或是宣告耶稣诞生的教会的象征,或放在将军的肩上,或存在于我所从事的大众音乐的排行榜上而已。 …….willgiveyoumusicandacrustofbread iandkiyouandgiveyousevendaffodils. (……我要给你音乐和面包…… ……要给你爱恋的吻和七朵水仙花) 可是,你让我平生第一次注意到了星星的存在。当时,你突然朝着飞马座的(星markab闪烁的光芒伸出手指,指着窗外的天空。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吃惊吗?我想:什么,现在还有这么傻的人!现在这个世界上,对星星有兴趣的恐怕只有无所事事的人了!因此,我为了表示对你的蔑视,没有看你让我看的星星,而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你伸出去的手,或许是想在你的手上发现脏东西,好以此为理由从容地掉头不理你。可是!男人的手也可以这么美啊!我居然发出了赞叹,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怎么会这样!嘴上不饶人、行动雷厉风行的我居然因为一个男人的手而失去了自制!可笑吧?于是,我一边想着有这么美的手的人一定也是美好的,一边抬头看到了那颗星星。 现在想起来,那个瞬间真的很值得怀念啊…… 永泰兄!那时候我身上还没有发生那么悲惨的事,你身上也没有发生那样的悲剧,如果能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回到我们相识的最初……多好啊!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就可以避开那些事情,让它们跟我们擦身而过呢?如果我不是那么冲动,能多一点儿智慧的话! 是啊,也没关系,我们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吗?正像昨晚你对我说的那样,一切都会重新变好的。 雨舒睁开眼睛,娴熟明快地弹奏着顶在腰和膝盖上的吉他琴弦,唱起翻译成韩国语的《七朵水仙花》来。 我没有高楼大厦,没有一寸土地 甚至没有一张纸币,攥在我的手里 雨舒的嘴角慢慢泛起了微笑,想起今天早上给妈妈打的电话。 “哎呀!简直像女将军一样啊!不过也是,《好人寥寥》里的黛米·摩尔看到我女儿也要退让三分啊!” “我给妈妈打电话是有事要商量,虽然还没最后定下来,但大概这个月末我打算去看妈妈,可以吗?而且……我要带我的男人去,行吗?” “噢!我的女儿,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那个人啊!我真的都忍不住要哼起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美好世界(wonderfulworld)》了!你跟他说定了吗?” “我打算今天晚上说……嗯,哪怕使用暴力也要让他坐上飞机!” “好啊,你们两个人来啊!我给你们做比老母鸡大十倍的火鸡,要是你们想要的话,鸵鸟也可以啊!知道了吗?” 千山间的美丽晨曦 还有,爱恋的吻 和七朵水仙花 我没有财产买给你金银首饰 但我会用美丽的月光编制 给你项链和戒指 “你是来征求我的同意的呢,还是直接冲过来宣告你要结婚了?” “妈妈,我怎么会是那么闲极无聊的人呢?当然是后者了!其实我一个人在这里想做也就做了,只是为了给妈妈个面子才去那里的。我带他去之后,要是妈妈说出什么不顺耳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我也会掉头就走的。” “随你的便!你跟妈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还不知道妈妈的脾气吗?妈妈无条件同意!我要是不相信你的选择,还能相信什么呢?” “我也相信妈妈,因为我非常清楚妈妈是多么潇洒的人,是多么潇洒的女人。” “哎呀,听起来怎么象是自卖自夸啊,怕人家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吗?” “我跟他一起过去之后,就打算在那儿结婚了。瑞典那个地方,似乎有很多小教堂?” “是啊。太好了!这里的人结婚的时候,有的就在大街上,有的在车顶上放两瓶香槟,有的在树下,有的在公园的长椅上,可以结婚的地方多极了。你不在韩国举行仪式吗?” “这里当然要单独举行仪式了,喜欢他的人多得很,可是,我现在其实很担心,怕他会拒绝。那个男人比我刚强五倍,不,十倍,而且比我潇洒三倍,比我善良二十倍,我对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不过,我也有一张秘密纸牌!” “嗯?什么?” “要是都说了的话,就太没意思了……好吧,妈妈!我会向你通告结果的。该说再见了” “我的女儿,祝你好运!” 但我将献给你 那千山之上的明亮晨曦 还有,爱恋的吻 和七朵水仙花 永泰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情感的波纹在脸上扩散着,雨舒绵长的声音像给他的灵魂穿上一件背心,温暖舒适。 《七朵水仙花》从头唱到尾相当长,歌词很美,总共三节。 雨舒在结束这首歌之前,哼唱着尾声,静静地注视着永泰。 永泰,我们在这个舞台上跳一整夜舞吧!放着悠扬动听的轻音乐,脚踩着星星。这里的投影光柱慢慢转动的话,充满这里的星星就会跟我们一起跳起优美的舞来。这样的舞蹈是不是很酷呢?这种徜徉星空跟随星星一起旋转的舞!跟着星星、气体和白色的灰尘形成的光的巨大的风车一起旋转,八十八个星座、银河、星云都会围绕着我们的舞蹈转动吧? 你不愿意吗?你说不会跳?怎么又不听话了! 肯定会很酷的!你像《女人香》里的阿尔·帕西诺一样,我就像那部电影里出现的美女加弗里艾·恩薇一样。我们的生活比那部电影、比小说更加美好,因此我们跳的舞也就肯定比他们更优美、更有味道。 然后,当我把脸贴在你的胸前的时候,我要把准备好的礼物告诉你,那不是背心,不是往返瑞典的飞机票,也不是求婚。这是终于可以对你给我的礼物做出回报的我至善至美的礼物。 这是什么呢? 永泰……你猜猜看!我要把你美丽的双眼盛在里面放在你怀里,猜猜看,是不是很容易猜出来?是什么!哎呀,你要是连这也猜不出来的话,岂不是成了真正的永泰小猪了!嗯?还猜不出来?你这个小猪,傻瓜!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提示! 嗯……沈清传!还是,还是猜不出来吗? 这个傻瓜!笨蛋!榆木疙瘩!永泰小猪!算了,干脆别跳舞了,我们两个人分开来回家吧!放开,放开我的手!我的心情糟透了! ……不,不,我爱你!爱你!爱你!永泰小猪! 你非常清楚吧?我真的从太古洪荒时代,从这颗叫地球的星星刚产生的时候就一直爱着你! 悠然的歌声已然停止,良久,台下仍鸦雀无声,人们仍陶醉在如泣如诉的歌声中。突然,雷鸣般的掌声蓦地响起,掌声中,两行热泪顺着雨舒的脸颊静静地流淌,流星落向她的眼里,把很多银色的粉末洒落在空中。 或许雨舒的这个样子太耀眼了,观众席上的人们双眼里也闪烁着像摩尔斯电码一样的星光。 生活就是星星,人就是星星。 星星全都流动着光芒。 我的爱, 在如同穿越沙漠一样艰苦的生活中,如果你想念爱情和灵魂,请躺下来,像绵延的沙丘一样。闭上眼睛,我的整个世界就会经过你的心中,留下骆驼的足印。低声呼唤我的名字吧,这样的话,我就会通过北斗七星在你唇上洒下比露珠更清亮的光芒,然后我坠落下来,在你离开的地方绽放为七朵水仙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