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妈妈》 序言 献给这世上所有的母亲 我的钱包里装有我母亲的身份证。 母亲的名字是孙熙顺,身份证号码是“280306-2806414”,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庆尚北道尚州市咸昌邑旧乡里38-2世进花园楼甲洞108号”。 你也许会诧异我为什么会有母亲的身份证。 母亲享年八十一岁。像八年前父亲离去的时候,我在旁边默默地守护他一样,母亲临终的时候,我也静静地看守了躺在医院危重病房里的她。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个时刻——2007年8月6日凌晨2点07分——医生正式认定一个人、一个女子、一个母亲死亡的时间。 从那以后,我就把母亲的身份证装进了我的钱包里。国家行政管理上,不知道有没有人死了要把死者的身份证交还或用火烧毁的法律。即使有那样的法律,我也绝对不想把印有母亲照片和母亲生命编号的身份证交还或者是烧毁。 因为我是从叫做“母亲”的井里打出来的一瓢人生,母亲就是我的始原,所以母亲的身份证具有着那样珍贵的象征,它是母亲人生的名牌。我会一直珍藏母亲的身份证,到死为止。我想,要等到我这个小儿子也死去的那一天,母亲才算得上“完全”地死去,因为我就是母亲用自己的骨和肉造出来的啊! 办完母亲的丧事以后,我从很多熟人那里接到了安慰的电话。其中,印象最深刻的通话是亦师亦友的一个大哥扔给我的、没有任何顾虑的话。 “河仁现在成孤儿了。这么可怜,怎么办。咳……” 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有想过已经不惑之年的我也能成为孤儿。孤儿,用一句话解释,不就是孤独的孩子吗?走过了人生的一半,每个成人到了我的这个年纪都会经历生老病死的巨大自然之轮,我觉得将父母一位一位地送走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自古以来生死有常,人类并非不知道活着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随着年纪一天一天地增长,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慢慢变老并最终死去,我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在感觉格外漫长的去年中秋连休期间,我切身体会到了成为孤儿的心情。这种心情在父亲去世但母亲还在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直到连母亲也离开了我,我才深深地感受到了这种举目四盼、无亲无故的孤儿的心情。母亲的声音和她那喜悦地敞开的双臂,还有母亲的rx房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以后,我感觉就像同时失去了我的身体和灵魂诞生的故乡。 我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哭了。“妈妈……妈妈……”每当由号啕大哭变成喃喃自语的时候,这个词语总是饱含着我的泪水。这泪水仿佛有我小时候在母亲rx房吸吮的奶汁那么多,能浇灌十五六亩的稻田。“啊!……”在没有人的地方,我就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孤独而难过。以前只要叫声“妈妈”,总会得到她温暖的回应,现在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我,这样的世界真是陌生又悲惨。 “父母双亲都去世了以后,你才会成为真正的大人,才能重新以一个人而诞生”,这句话像河水一样沾湿了我的心扉。 母亲生前曾在不经意间跟我说过几次这样的话:“我说小儿子啊,你不是在写文章吗,所以呀,不管什么时候,你如果有空时能写写我的故事就好啦。不敢说我的故事能写出十五六本的书,但四五本应该是肯定有的吧?” 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没有一次和气地回答“好,我会那样的!”,都只是一笑而过而已。我没有欣然答应而以那种面带假笑的方式来应对母亲的理由是,我的固有观念认为,因为天生的贫困,大半辈子都在为孩子而操劳的母亲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生涯,她有的只是艰难平凡的人生而已。 然而,到了现在母亲去世之后,我才明白我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低劣和狭隘,多么的错误! 我那时并不知道平凡的价值。我不知道支撑着这片土地的经济与时代的栋梁,就是生活的苦难和经得起痛苦的无数平凡,而一生都活在这种平凡之下的劳动人民,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辛苦,多么的可敬。 啊,我这无比晚熟和愚蠢的人啊!母亲健在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者说直接不加考虑就搁到了一边,到母亲去世以后,才抱头痛哭嘶声裂肺,我分明就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不孝之子。 为了我,为了我的兄弟,为了她的孩子们,母亲献出了她的一生,如果这些都不值得感激、感动和感恩,还有什么能使我产生这种真切的心情?如果给我喂奶、喂饭、买书,送我到遥远的外地留学的妈妈爸爸不可敬、不动人,那么还有谁对我来说能称得上可敬和动人呢? 我重新回想了母亲对我提过的事情,仔细揣摩了母亲叫我给她写书的真正意图以及她当时的心情。我隐约觉得,与其说母亲真想要一本关于自己的书,还不如说是希望作为小儿子的我,对于离人生的尽头并不遥远的她、对于她的人生,能深思一下。所以是不是,由于没生过、没养过像朋友般贴心的女儿,母亲就想从我这个小儿子这里,以写书为契机,听听这些话呢?…… 我一次次强忍着滑下的泪水,越想越抱怨自己为人的不足,后悔万分。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一句“谢谢您生我养我”。靠着母亲所赐的骨、血和肉来生活,却从来没有说过那些最基本的感恩的话,这成为了我心中最刻骨铭心的痛苦。 到了现在,我还是决定整理我残存的记忆,写一本关于我母亲人生的书,即使我知道这已经是为时已晚,徒劳无功。因为我想,我母亲的一生就是她们那一辈大部分母亲们的一生,我的后悔与不孝则是这世上很多儿女们,在自己都还不知情的情况下,所犯下的巨大错误。 上篇 红色铁皮屋顶房 六七岁时就不用说了,直到上了初中,我还一直认为这个房子是个洋房,因为我以为洋房就是有铁皮屋顶的房子。后来才知道,西式的洋房是两层楼的,而红色铁皮屋顶房则应该叫做铁皮板房。因为红色铁皮屋顶房是日本统治时期日本人住过的房子,所以我想是不是应该叫做“敌军基地”,可是那屋顶又像乌龟壳一样,太矮太扁了。这个房子现在还坐落在咸昌邑的闹市之中,而它现在的主人,是我小时候在闹市运营碾米房的许氏大叔。 第一章 落叶 秋很深了,叶在枝上瑟缩。 寒风呼啸,挣扎的声音那么脆弱: 一定别放开我的手啊,叶喊着说。 绝对不会放开你!这是枝的承诺。 然而,叶终于无助地飘落。 妈妈,妈妈,泪水洒了一地。 晚秋的树旁,叶是迷路的孩子。 明? 哗啦啦,哗啦,哗啦,哗啦啦啦……这声音并不是秋虫发出的叫声,而是我还很小的时候,也就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在我们家后院整天不停地回响着的、从家庭工厂传来的声音。那时,我们家办了个从蚕茧中抽茧丝的小工厂。我的故乡尚州咸昌一带之所以被叫做“三白之乡”,就是因为盛产白米、沾有白色粉末的柿饼和用作丝绸材料的白色明?而得名的。 我们家既没有种大米,也没有数十数百棵的柿树。而是在后院,将五六平方米的石板瓦屋顶歪歪地钉在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屋顶边上,用水泥砖粗糙地垒起来,盖成一个小得简直不能称为“工厂”的作业场。因为是爸爸叫上一个劳工用三天时间赶出来的,倒像是窝棚或者仓库。里面则有可供两个人进行缫丝作业的工作台。 个人工作台的构造就可以想成用粗角木做成的约2米宽、1.7米高的六面体框架。框架里面是一个可以装进两块炭火的火盆,火盆上则是放蚕茧烧水的洗脸盆,洗脸盆正前方或者上方装有三四个纽扣大小的耳子,它们用陶瓷制成并且中部有小孔,可以把蚕丝抽上来。放在沸水中的一瓢蚕茧被煮熟了并解出蚕丝的时候,坐在洗脸盆前面的技工就迅速地把丝的一头连接到快速旋转着的耳子孔里,这样蚕丝就可以沿着转面缠绕在后面转着的三四个小丝排上。只有技工像骑自行车一样用双脚踩木踏板,才能使“x”形小纺车的绕线板和耳子转动起来。所以,“哗啦,哗啦,哗啦啦”的声音就是那些纽扣孔一样的小小的耳子把蚕丝抽上去时所发出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我们从大邱请来了两个大婶当技工,第二天丝工场就开工了。作为红色铁皮屋顶房的主妇,妈妈的工作就是给那两个大婶打下手。清晨,把两处炭火都烧得旺旺的,往盆子里装好三分之二左右的水,然后把已煮好的一两瓢蚕茧倒进去,就是妈妈一天工作的开始。还有,给在我们家隔壁寄宿的技工大婶们准备饭和零食也是妈妈的活儿。而且,因为炭火和热水喷出的水蒸气,工作台炎热难当,技工们不时地跟妈妈要杯凉水,还有诸如加点蚕茧、把热水倒到盆里等工作,让妈妈忙个不停。 妈妈没有一句怨言,欣然地接受着她们琐碎的要求。当然,她们工作得越快,我们家赚钱越多,但是,妈妈的真正目的却是想从她们那里学到缫丝的技术。做饭店生意时,就想尽办法从霸道的主厨那里学到制作冷面的技术,或者制作炸酱面、杂拌面的技术,还有制作生拌活鱼的技术。她明白,万一主厨因为要求加薪、临时有事或者要去休假等诸如此类的原因而不来工作的话,饭店就要直接关门了。自己没有技术而雇人做生意,虽然是主人,却也常常因为那些而心烦。“我走了看你怎么办,等着瞧吧”,这是技工们(包括主厨)的一贯作风,所以主人有话也不能说,只能附和着他们,暗暗在心里郁闷。把那些不顺眼的家伙炒鱿鱼,自己亲手干是最好的,这样一来就可以大大降低用人费,自然也就挣得更多。若想那样,只有附和着主厨或技工们,从基础开始把技术一个一个学下来。显然,妈妈正是这样打算的。原来需要两个技工的,如果自己也亲自干的话,就可以改成用一个,就可以省下相应的工钱。 有一天,一个技工说家里有什么事,只好把一个作业架闲着,年幼的我就像乞丐一样,向技工大婶客气地伸出了塑料瓢。大婶就用漏勺刮一下作业盆的盆底,满满地盛起抽完蚕丝的蚕蛹,装在我的瓢里。当时,我被蚕蛹香喷喷的味道迷住了,吃得比大米拌大麦的饭还要多。在我将一把蚕蛹塞进嘴里的时候,妈妈面带不自然的微笑,用盘子托着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走进了作业场。 “咔,哎哟……还以为是凉水,原来是凉爽的汽水呀?” 那时妈妈还不到四十岁,比她年纪大三四岁的技工回头看了看她,那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喝的都是凉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原来想着买瓶啤酒的……可是啤酒毕竟是酒,怕妨碍做事,就买了汽水。” “哎哟,一杯啤酒算什么酒啊,啤酒那才叫透心凉啊!但是不管怎么说,汽水也谢谢啦!” 技工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脖子上和鼻梁上的汗珠后,又重新踩起了作业踏板。在附近晃了一会儿,妈妈试探似的开始跟技工搭讪。 “吴大婶一休就是三天,这可怎么办哪?” “没办法呀。不是喜事嘛,她小叔子要成亲了,怎么说也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那倒是……就是有点担心作业量会受到影响……所以啊您看,大婶……?” “啥?” “我来学一学这活儿,行不行啊?这种时候,我来替一下,不是挺不错嘛。也不会白白让一个作业台闲置着……” “什么,您说什么?您想试一下?” “不是,不是说想试一下,只是觉得位置空缺的时候我做一做看怎么样嘛,所以……” “哎哟喂,甭提了。主人大嫂是连门儿都没有的。” “嗯?” “是这样的。看起来挺简单的吧?但是装上三个耳子转三排最少也得要练三年哩。” “不是,那,先装一个开始学不就行了吗?慢慢来……” “呵,不是说了不行嘛。别再说无聊的话啦,白白地拖慢我做事。” 技工面色全改,快速踩着踏板忙碌起来。那种气势逼迫妈妈闭上了嘴,妈妈失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过了一会儿,妈妈往后院墙边的井里扔了绑着绳的吊桶,扔得扑通作响。 “哼,没道理!那个算什么了不起的技术,怎么可以那样一句话就给说绝了呢,真是!想羞辱人,也得有个分寸、有个程度吧!” 妈妈回头向作业场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里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抽丝声音。技工大婶估计是一眼就看出妈妈的心思来了,她应该觉得妈妈又贪心又不懂是非吧?说不定还想向妈妈大声嚷道:“唉,您看!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如果主人大嫂学了技术,我们就立即坐冷板凳去了吗?真是的,这世上哪有用那一杯汽水,就想让别人教技术的啊?做人要有良心。想跟我偷师的话,拿个五六瓶啤酒来讨好,行不行还不好说呢。哟嗬,这存心是想毛都不拔就直接烤着吃。你看你看,把我当小屁孩啊?给我买一杯汽水,就想那样生吃我,你觉得我会乖乖地交出我的饭碗吗?门儿都没有。绝对没门儿!” 应该是那件事后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候,两个技工趁着休息日一同回了她们的老家大邱。我觉得妈妈可能是认为机会来了,跟平时准备的一样,她把炭火放到一个作业台里烧了起来,盆里装好水放到那上面,然后把一瓢蚕茧放进去煮。妈妈把一个丝排挂在头后方,只带上一个耳子孔,坐在了作业台椅子上。妈妈之前已经在旁边充分观察过技工们的作业过程,现在她终于开始尝试独自摸索那些技术了。 还没踩踏板,妈妈已经被炭火的热气和开水喷出的水蒸气熏得满脸通红。那是因为兴奋与激动的心情,还有不管怎么样也要学会这技术,一定要让那些蔑视自己、羞辱自己的技工丢脸的欲望。我看到妈妈就像技工们做的那样,在把手指放进脸盆里滚烫的水之前,先把手泡在旁边大瓷碗中的凉水里,就上前一步。 “妈妈,干什么呀?” “乖乖地待着,别吵。” 妈妈慢慢地踩着踏板,一副全身都很紧张的样子。咯吱声从木踏板响起的同时,瓶盖大小的耳子开始颤动。妈妈仅仅挂起了一个耳子,那耳子就像纽扣一样中间有个孔。妈妈将手指放进水里,准备把已在开水上散开的蚕茧丝捞起几根,使其吸进耳子孔内。 “啊!好烫!” 就在那一瞬间,妈妈把手猛地甩到空中,惊叫了起来。对于熟练的缫丝技工来说,把散在沸水上的丝线捞起来迅速地连接到耳子孔里,简直就像燕子掠过水面一样简单,像光滑的小石头飘过水面一样轻巧。完成这一步,下面的过程就跟把干草放进三个孔的机器里搓成绳子是一样的了。 例如,若挂着三个耳子来作业的话,丝线通过耳子孔吸进去后,解开的线就像蚕茧动弹一样转动,吸上去的线各自缠绕在挂在头后方的三个丝排上。因此,为了防止蚕茧丝全部解完或者途中断线的情况出现,要估量吸上来的线的粗细,不断地将新的丝黏到太细的地方。这样下来,通过针孔大小的耳子孔,一定粗细的明?丝就会厚厚地缠在后面的丝排上。但是,简直是外行得要命的妈妈,且先不说捞起蚕丝吸进耳子孔,就连快速将手指泡进开水也不会。 妈妈把手指泡在凉水里,用更为悲壮的表情俯看着在开水上飘来飘去的蚕茧。她重新踩起踏板,再次用拇指和食指抓起散开的蚕丝,就在那一瞬间,她再次“啊!”的惊叫了一声。 熟练的技工们可不会像妈妈这样,跟平时抓东西那样用两个手指抓丝。他们只使用手指最长的中指,而且是利用皮厚的指背和指甲的部分,把在开水表面上飘来飘去的丝,迅速连接到耳子孔上。作业的时候,从她们的手上发出的只有“哧哧”的声音。在沸腾的开水上划过捞起丝的瞬间、中指指尖贴到耳子孔上接好蚕丝的时候,都只发出“哧哧”的声音。但是,妈妈却不停地叫喊着,把几个手指忙不迭地泡进瓷碗的凉水里。 那时的我才六七岁,不太懂得人生,我歪着头傻傻地想妈妈到底为什么要那样。有时候我还“哈哈哈哈”地大声笑出来,因为妈妈的脸和脖子全都烧得通红,额头和脖子上大汗淋漓,却还接连将手指放进热水中又拿出来,惊叫不断,感觉完全就像演裴三龙式傻瓜喜剧中的傻瓜一样。妈妈到底在干什么呀?又烫又疼,就别做,从位置上下来就可以了呗,那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我开心得哈哈大笑,妈妈却生气地大叫起来,把我赶到作业场外面。 之后,传到作业场外面的妈妈的惊叫声,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在里屋滚来滚去直到睡意袭来,听到的不是蚕丝被卷上去的“哗啦啦”的声音,而是妈妈接二连三、垂死挣扎般的惊叫声。后来我睡醒了,就跟过来找我玩的村里的朋友一起,去他们家玩到晚上。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打开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大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是通向里屋和对面屋的大木地板,右边则是仓库。我刚要上木地板,却听到从后院传来了“呜呜呜呜”的哭泣声。过去一看,原来是妈妈。妈妈正在井边把双手泡在盛满凉水的橡胶盆里,“呜呜呜”地放声哭着。 妈妈被作业台的热水严重烫伤了右手,还有左手也挺严重。她一次一次地把手指放进那沸腾的水中,手指都快被煮熟了,疼得无法忍受,就独自一个人蹲在井边,看着柿树的倒影哭着。 我那时被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妈妈的哭声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我害怕极了,因为她的哭声凄厉得真像野鬼一样。我感觉只要我说一句“妈妈!我饿了!给我饭!”她就会一下子变成可怕的怪物,猛地站起来,把我紧紧地绑在大大的柿树树枝上吊着,或者把我扑通一声扔进六七米下才是水面的深深的井里。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那么恐怖,让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呢?至今还是很难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像麻风病患者一样,手指几乎全都磨损腐烂掉了,用白布条撕成绷带缠着双手,抬着饭桌进来。父亲开玩笑地把妈妈叫做“笨熊”,但是看着就着大酱一言不发地拌饭吃的妈妈,我觉得很害怕。现在长大了,当然就会觉得那样的妈妈很可怜,过意不去,但是当时我还是个弱弱的小孩儿,身高还没有量绸缎卷宽的竹尺长,看着表情僵硬的妈妈默默盛饭,默默地用力嚼着,我感到陌生而可怕。 “呃……呜呜……” 那天晚上,我在妈妈微弱的呻吟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妈妈没能在作业台头后方的丝排上缠上一根明?丝,自己的双手反而被白布条像绷带一样缠满了。因为烫伤的双手,妈妈吃了一个多月的苦。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再也没有坐在那作业台上,把手指泡在滚烫的开水里。经历了独自学习缫丝技术的狼狈以后,我觉得妈妈已经放弃了努力。 可是现在走在街上,一看到哪个橱窗里或者哪个女人身上,有跟绸缎有关的床上用品或者丝绸质地的衣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难道只有舍身供奉、终成正果的供奉才称得上是供奉吗?难道只有为拯救众生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才是爱吗?人生在世,为了给孩子们多喂一口肉,多买一本书,为了独自学会战胜艰难生活的方法,一整天把十个手指无数次地泡进沸水里,妈妈饱受的痛苦,更加让我心疼。 妈妈烫伤十指痛苦一个多月,这哪能跟单纯的贪心等同,哪能以愚蠢一笑而过。妈妈分明是想把自己的十指泡进那滚烫的开水里,捞起五个儿子的前途!妈妈之所以能忍受着双手被滚烫的开水烫得烂熟,大抵是想即使把自己身体里的血管都连接起来,也要将连绵不断的明?丝丝排缠成厚厚的人生。我想,妈妈是希望以后孩子们的人生能够锦衣玉食,能像丝绸之路一般美好又富裕。 妈妈为了能减少一个技工,为了省下那笔工资,而轻率地挑战了沸水,但其实她并不是想自己好吃好穿,而是为了让人心焦的五个儿子。 妈妈的心就像连绵不断的蚕丝一样,把孩子们连接在一起,永远不会断裂。这对于纵观了妈妈一生的我来说,不容争论。 ☆ 妈妈……当时您连医院都没去,涂在您手指上的生大酱,在白布条上浸染出的那金黄色、那味道,连同您那沉郁的表情,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父亲就像所有生硬的庆尚道男子一样,只知道对您烫伤的双手说三道四,我们儿女们也没有一个劝过您去医院,甚至也没有到药店给您买个膏药,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 妈妈一生中做过的劳动,有九成都是用那双手完成的。那双曾经被滚烫的开水烫伤过的手,那双变得像耙子一样、像荆条一样的手,那双硬邦邦的、漂亮的手……到了晚年,您虽然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那双手却再也没有改变,成为了您一生饱受桎梏的证据。一个人的手就是一面镜子,特别能折射出那个人的人生轨迹。每当我看到或摸到妈妈的手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觉得很像坚硬的树根。 妈妈……您在这世上无怨无悔地握过锄头,到了天国就不要再握了。活在世上,能摸到妈妈温柔的手,像美丽的树枝一样从心口伸出来,像吊在那树梢上的花一般,而不是像树根一样,那该多高兴啊。如果那样,我或许能解开那痛苦记忆的绷带——妈妈被烫伤过的痛苦记忆同时也深深地烫伤了我的心,直到现在还缠满着绷带。 第二章 小牛犊 小时候,我很羡慕小牛犊。 母牛乳汁清澈而又甜美, 我一看到紧跟着她的小牛犊就会潸然泪下。 希望我就是那只咬着xx头, 吸吮着妈妈乳汁的小牛犊。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那样, 跟着妈妈的路全都会像郊游一样愉快。 只要跟妈妈在一起, 这世上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 都可以无忧无虑地蹦跳玩耍。 如果现在妈妈还活着, 我就想变成那样的小牛犊。 葡萄糖 七岁时,我上了伊甸园幼儿园。幼儿园是一栋坐落于通往道溪川的入口村——梧沙里的小小的教会建筑。平时供四十多名像小鸡一样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学点东西、唱歌跳舞,星期三晚上和星期天则变回成本来的礼拜堂。岁月如流水,但我现在还模糊地记得一起上过伊甸园幼儿园的孩子们,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脸蛋。中国料理店老板家的女儿王屈兰,辣椒店老板家的张宣,西装店老板家的忠浩,家畜医院医生家的英善,京乡新闻分局局长家的咸秀浩,火车站站长家的郑雄天,等等。在那么多孩子们当中,忠浩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朋友。 上幼儿园时,夏天有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忠浩撑着伞来了我们家。那孩子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大大的葡萄糖,突然伸到我面前,雪白雪白的,像四角的橡皮擦。那个时候,爸爸妈妈正好不在家,只有外婆在里屋熟睡着。 “呀哈,这不是葡萄糖吗?” 那时有个老爷爷,烧着两个炭火,熔化砂糖,捏出凹凸的纹样来卖。用两块像压馅饼器似的圆板,把熔化了的砂糖压扁后,再用刻着几何纹样的模具按一下,那个凹凸模样就会印在砂糖板上,凝固后就可以用针小心地将那模样挑出来。作为饶头,老爷爷有时还多给一个砂糖板。 给他10元钱,那个老爷爷就会把汤勺和长长的竹筷子,还有像忠浩拿来的、大方糖大小的一个白色葡萄糖放到你的手里。孩子们把汤勺放到炭火上,汤勺里放上葡萄糖,然后用竹筷子按压葡萄糖,再小心一转,葡萄糖就从底部开始熔化,像流出了很浓的白色颜料或者牛奶一样。葡萄糖全部熔化不需要很长时间,当它熔化到汤勺三分之一左右的时候,用筷子挑点苏打进去,再打着圈搅拌,那些液体就会像面包一样鼓起来。用筷子挑着吃那汤勺上鼓得圆圆的、满满的糖液,简直是天国之味。挑起的糖液在空气中开始慢慢地凝固,那味道真是比蜜还甜,可口极了。 可现在,忠浩冷不丁地拿来了两个梦幻般的葡萄糖跟我说:“嘿,我们把这个化了吃吧。” “好,好。你一个,我一个,好吗?” “好吧。你有炭火吗?” “嗯。” 当时正下着雨,又难得外婆来了我家,所以妈妈在里屋放了炭火。其实,忠浩是怕在自己家化葡萄糖吃会把汤勺弄坏,所以就把葡萄糖拿到了我们家。然而,汤勺底部烧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如果能尝到那在舌头上柔柔地融化的滋味,弄黑汤勺之类的小事情简直不值一提。 我们像贼猫一样悄悄地溜进厨房,非常小心,以防吵醒外婆。我们把挂在灶台上面大钉上的汤勺弄下来,接着又在碗橱抽屉里很容易就找到了爸爸喝完酒烧心时吃的苏打,当然还有熔化葡萄糖的筷子。我拿着煤饼夹,尽可能不出声地用它勾起炭火盖准备把盖子打开。但是看起来倒没那个必要,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忘记了堵住炭火孔,炭火烧得正旺,铁制的盖子已经被烧得通红。我双脚踩着厨房地板,把肚子紧紧地贴向炭火那边的灶台,弯腰将汤勺搭在那烧得通红的盖子上。 “快放那个。” 忠浩上到灶台上,蹲坐在炭火附近,把手里的葡萄糖放到汤勺上。很快,随着哗啦啦的声音,葡萄糖从底部开始熔化,渗出乳白色的糖浆。 “嘻嘻!……” 我和忠浩非常高兴,看着对方满足地笑着。用筷子按了按葡萄糖,再打着圈搅拌了一下,就熔化出更多的乳白色液体了。葡萄糖全部熔化后,放进去一点儿苏打,搅拌一下,就能吃到那无限香甜而美味的糖浆了。所谓幸福真的是时间问题,而意外就恰恰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我将葡萄糖用筷子一搅,忠浩说自己也想搅一下看看,就把手里拿着的筷子移到汤勺边,猫着腰凑到炭火边上。就在这个时候,忠浩的脚踢到了炭火附近灶台上的大水壶。说时迟那时快,装满水的水壶翻倒在烧得通红的煤炭和盖子上。“啪嗒嗒嗒!扑哧哧哧哧!”就像放爆竹的声音一样,随着巨大的响声,云雾似的烟从炭火上一团一团冒了上来。 在灶台上的忠浩吓得往后退,向锅的那边跌了个屁股蹲。更糟糕的还是我,我肚子凑巧对着炭火开口方向蜷曲着,一股异常强烈的热气打到我的肚子上,烫得我四脚朝天摔倒在地。虽然下雨了,但因为是夏天,我穿着的也只不过是短裤加薄薄的条纹背心而已。我虽然并没有晕过去,但是觉得像突然有几只泥蜂飞过来蜇了肚子一样,又麻又疼,马上就大哭起来。被吓着的忠浩已经跑掉不见了。外婆火速打开通往厨房方向的门,出来看到在厨房地板上滚来滚去哭叫着的我,眼睛瞪得圆圆的。 外婆把哭叫着的我带到里屋躺下,将穿在我身上的背心往上卷到胸口。通过灶孔,非常强烈而又灼热的蒸气垂直打到了我的肚子上,肚子上以肚脐眼为中心被烫出了一个水壶盖大小的红斑。我不停地哭喊着肚子疼,外婆就到对面屋去,在哥哥们的书桌抽屉里找了蓝色墨水瓶和棉花,拿到里屋。 “来,外婆来给你治好,乖乖别再哭了哈。” 外婆用棉花蘸了蓝墨水,开始在我烫得发红的肚子上涂了起来。 “我说这个呀,是被热气烫了一小下而已,涂了这蓝色的药马上就没事啦。小家伙,你知道火掉到大海里就马上会熄灭吧?你看,大海的颜色也是蓝色的吧?” 这就是我那连学校的门槛都没迈过的外婆。外婆是看着村子里有神经病人或者谁疯掉时跳大神长大的。把疯人用绳子紧紧地拴好,让他坐在地上,巫婆往地面上疯人影子的头上插上刀,就能治病。看着这些长大,很容易理解外婆的治疗就是那样的形式。再不是,那就应该是因为我又挣扎又哭喊,眼前又没有什么合适的药,所以只能尝试一下“红色的火用蓝色的水来灭”这种民间疗法,或者根本就是想假装在我的患部涂药来稳定我情绪而已。 但是,神奇的是,我那麻麻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外婆在我肚子中央用墨水轻轻地画蓝色圆圈时,我居然真的觉得痛感消退了不少,再加上大哭一阵后的倦意,我马上就进入了梦乡。我想自己当时多半是被外婆抚摸肚子的手陶醉了。可是我并没能睡很久,因为在梦中,有只像啄木鸟一样的长嘴鸟,以我的肚脐为中心乱啄,疼痛难忍。我从睡梦中醒来,抱着肚子又放声大哭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妈妈才回到家。 “哎哟,妈呀!孩子烫伤了,就要带去药店或医院的嘛。墨水算什么药啊,用那个涂得孩子肚子这么蓝蓝的!” 妈妈看到我的肚子,心里紧张而埋怨外婆。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也被吓了一大跳:以肚脐眼为中心,足足有十个珠子大小的水泡,鼓鼓囊囊地凸了起来。我那本来是凸出来的香瓜肚脐,现在却连那个肚脐眼在哪儿都找不着了。现在我的肚子上就像长了十个肚脐眼,明显就像一只狭口蛙的肚子。 因为害怕,而且患部又烫又疼,我又开始叫苦连天,在屋里滚来滚去大哭起来。妈妈急忙抱着我跑到离我们家30米都不到的首尔医院。医生看着妈妈噙着泪水的眼睛和放声大哭的我,还有画在我肚子中央的蓝蓝的墨水渍和像贴了姑鸟儿一样起得凹凸不平的水泡,一时间都哑口无言了。医生无可奈何,因为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有蓝色墨水渍被蘸了消毒水的脱脂棉沾出来。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苦笑几声,不时地摇摇头。 “真是的!这涂墨水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哎,就是啊。怎么样,会不会留下疤痕呢?医生,拜托了,留下伤疤就不好看了,怎么办啊。” 妈妈看着我那凹凸不平、像狭口蛙一样的肚子,不停地用袖口擦着眼泪。 “是啊。可能会留一点,不过说不准也可以好得干干净净的。” 我那被染得蓝蓝的肚子,却怎么擦也无法再擦出墨水渍来,医生只能在患部轻轻地给我涂了烫伤软膏。然后还要打我最讨厌的针,如果不是妈妈答应了打针后就给我买夹心饼,我根本无法忍受得住那针扎进我的屁股。 之后,妈妈每天给我的肚子涂三次医生给的软膏。我好几天都没去幼儿园,垫着肚子端端正正地躺在里屋养伤。 “好疼……好疼……妈妈!妈妈!” 水泡渐渐消退并脱掉,结起疙瘩的时候,真像有谁重重地掐我那个部位一样,疼痛难当。每当听到我的叫声,无论正在厨房、后院还是仓库里干活,妈妈都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因为肚子火辣辣地疼,我常常在似睡非睡中不停地哭闹。每当这些时候,妈妈就弯着腰不停地往我肚子上“呼,呼”地吹凉气。有时她也给我的患部不停地扇扇子,直到胳膊酸疼。 我每天没完没了地睡觉,醒来一看,经常都是妈妈正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闭着眼睛向上帝祈祷:“千万别留下伤疤啊,孩子有什么错呢,都是因为碰上没出息的妈……”我很惊奇。虽然上帝是万能的,但是一年都不会恩宠妈妈一两次,妈妈居然为了我的青蛙肚子而白白浪费一个愿望,我受宠若惊。因为之前妈妈祈祷的都是“家里钱财滚滚”,或者是去留学的哥哥们“升官发财”之类。 妈妈在我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疤的肚子上操碎了心。直到我的肚子痊愈为止,她都一直认真地给我涂着烫伤软膏,经常闭着眼睛嘟囔地祈祷。每当那时,妈妈那紧闭着的眼角总会有泪光闪烁。 ☆ 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伤过的记忆会持续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妈妈的祈祷,反正现在我的肚子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烫伤的伤疤。可能是妈妈的操心、叹息与眼泪变成了三位一体的祈祷,使我这调皮鬼的肚子好得无可挑剔。 长大成人后,有一次我看到过妈妈的肚子,生育过并养大了我们五兄弟的妈妈的肚子……说什么好呢……真是很冒犯,但若真的要我用一句来表达的话,妈妈的肚子是干瘪瘪的。我感到羞愧,因为直到我长大成人,都不知道生育了我的妈妈的肚子是那个样子。 回过头来想一想,可能是因为觉得那样的肚子不好看,妈妈自己藏了很久,默默地忍受了自己的疼痛和痛苦。而对孩子们的痛苦和疼痛,妈妈就连睡着了也时刻惦记着。肚子好了,就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做儿子的通常都这么愚蠢。我以前也正是那种愚蠢的人。所以,对妈妈来说,到死为止我都是无可救药的不懂事的孩子,是罪人。 第三章 雏燕 妈妈,一想起妈妈我就饿得心慌, 像等着自己妈妈叼回虫子的雏燕, 红色的嘴巴张得头一样大, 扯开嗓子直嚷着饿。 就像那雏燕一样, 我越活越觉得对妈妈更加眷恋, 越觉得想念加深。 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 但是一想到去世的妈妈, 就会满腹悲痛, 心就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 对妈妈来说, 至死我都只是那样的雏燕。 妈妈……您不用从天国叼着吃的飞回来, 只要飞到我的梦里来就可以,好吗? 我现在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找妈妈, 而是因为想妈妈而哭。 柿花 “找一找你爸在哪儿喝酒,跟他说家里来客人了。” 为了煮晚饭,妈妈正转动着风炉往灶孔里吹气,把粗糠扔到火堆上,见到我出现在厨房,她老大不高兴地对我嚷了起来。 “如果他不愿回来,你扯着他的手也得拉他回来,知道不?” 我还没来得及开溜,妈妈就生气地狠狠盯着我,像按图钉一样把我的想法按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才九岁,妈妈却总是给我这个可怕而又痛苦的任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比起别的兄弟们,爸爸更疼爱我这个小儿子?要不就是把找回爸爸作为给我饭吃的条件?那也不是的话,大概就是因为我比起同龄的孩子们更灵秀好强吧。反正妈妈就这么唆使我这个一步迈出去连30公分都不到的小孩子,走上了夜色中灰蒙蒙的街道。 要是敢说一句“哼,为什么只使唤我?不去!”,我清楚妈妈肯定会举起烧火棍,像赶小狗一样,把我赶到屋外,毫无疑问。所以我只能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我都摸透了,如果从妈妈的口气中带着“你爸!”这样的第二人称,这就意味着妈妈已经非常伤心了。四周都变得黑沉沉的时候,我在市场的路边停住了脚步。爸爸今天到底会在哪个大碗酒家喝酒呢?没有集市的时候,我脚下的这条大路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空地。以这片空地为中心,大碗酒家散布于东西南北各个地方。 不知道是因为当时吃穿太艰难还是正好相反,反正烧酒店和稠酒店在乡单位里到处都是。因此,如果不用预感和直觉去准确地推测出父亲所在的地方,我就是跑到腿软也别想找到爸爸。我每次都像坏了的指南针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在原地不断地打转,就像在画半径为1米的圆圈。那些时候,眼前经常都是4月末和5月初的乡村风景。在那都没人见过燃油锅炉和煤气灶,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年代,乡单位的家家户户煮饭都用炭火、石油炉或者灶洞。所以,村里一半的房子都有一根烟囱插在扁扁的或者稍圆的屋顶上,像个大旱烟袋一样,冒出袅袅炊烟。 我常常看着幽蓝的天幕渗杂着冷冷的黑色,看着西边那一抹染红的晚霞,还有那随风飘散的袅袅炊烟,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每次哭过之后,我总是擦擦噙着的眼泪,确定方向然后重新出发。为什么那时我总是经常掉泪呢?现在仔细回想,大概是因为别人都能一家团聚,享受着一起煮晚饭、一起围着饭桌吃饭的温馨,唯独我们家例外。那种不幸的感觉侵袭着我那幼小的心灵,让我更加委屈、讨厌和心烦。 家里除了我还有头大腿长的哥哥,为什么却偏偏要我一个人独自走在这黑漆漆的夜路上呢?我感到委屈。为什么我爸爸每个星期一定要喝三四次酒,喝到烂醉如泥呢?我感到讨厌,心烦意乱,一肚子的气。因为这些,我的眼泪每次都不争气地滑下来。 没喝酒的时候,我父亲相当文雅。与其说是文雅,还不如说是沉默寡言更恰当,一天到晚嘴都不动一下,紧闭得像个“一”字那样,老实勤快,只顾埋头干活。自从父亲开始嗜酒,一坐到酒席上就忘掉时间,这成了妈妈一生当中最大的苦难。如果天黑了父亲还没回到家,那么十有八九是正在把白蒙蒙的、苦涩的稠酒倒进嘴里。 把父亲抓回家里成了我的重任,如果他不肯从座位上起来,连拉带拽也要拖他回家。不管怎么说,九岁的我成了接到这些命令的小小军人,开始向我猜到的第一个酒家一步一步走过去。乡里的酒家足足有五六处多,而父亲最常去的稠酒店则是三一煤炭工厂对面的“大腕酒家”,紧挨着补自行车轮胎的自行车铺。 走了100多米,便来到了那个酒家。推拉门的格子玻璃窗糊着白报纸,从门缝隙看进去,却没有看到我的父亲。其实按照经验,根本就没有往白炽灯泡下乱成一团的、喧闹的酒家里面看的必要。如果父亲在那酒家里面,他的自行车就应该停在那酒家前面。在那时,我之所以把父亲的专用坐骑——三千里牌自行车看作名马,是因为每当父亲踩起踏板,就会乘风破浪般飞快奔驰,连头发都飞扬起来。而且,如果父亲坐在酒家里面,在往门缝里看进去之前,父亲老粗老粗的嗓音就会先传到我的耳朵里——父亲白天一言不发,晚上一喝酒嗓门却会扯得老高。 下一个酒家是上智女子中学前面的石板瓦客栈,而父亲也不在那里。再下一个,重新折回来,在通往乡单位事务所对面铁匠铺的胡同里,名字叫做“青瓦酒家”。这个酒家跟卖稠酒或者烧酒的其他大碗酒家不太一样,它卖的主要是啤酒。每当在集市上明?买卖做得不错,或者把饲养着的牛卖了,或者发挥年轻时做电工的实力赚了点小钱的时候,父亲必去青瓦酒家。可是,我还是白走了一趟。经过这连番的折腾,我再怎么幼稚和善良,一般都会开始气得冒火。 “真是的,到底在哪儿啊!” 村子大道两边连绵不断的房子透出白炽灯泡的灯光,我向火车站那边的酒家走去,那是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黑漆漆的路。我像无亲无故的孤儿一样,穿过黑暗走在那条路上。我不停地擦拭着豆大的泪珠,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害怕,而是生气。 对于才不过九岁的我来说,游荡在漆黑的夜路,把整个村子所有的酒家一家一家地搜寻一遍,其艰辛不亚于朝圣之路。为什么妈妈让我做这种事情?为什么男人、大人们非得那样狂饮像米泔水一样的稠酒?到底为什么会有夜晚?如果一直是亮堂堂的白天,哪怕仅仅因为那一点点的羞耻之心,大人们也不至于藏在黑暗里把自己变成酒桶,像大鹅般呱呱狂叫。我走着路,那样的疑问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消失。 我越走肚子越饿。本来腿就疼,现在肚子也开始饿了,其实也有理由回家去了。但是,年幼的我还挺人小鬼大、勇气十足,总是要把六七个酒家全部都翻找一遍才肯罢休。终于,我在道溪川入口处的大碗酒家前面,发现了停在那里等着主人的、父亲的“名马”。父亲的自行车车把上装着一个橘黄色的橡皮胶球,一按下去,就会发出“哔哔”的警笛音,像嘶哑的布谷鸟叫声。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父亲的叫嚷声,光凭这声音,我就知道父亲必定已是酩酊大醉。我推门进去。 “爸!……” “……嗯?什么呀?你干什么来了?” 父亲正跟几个既是朋友又是酒友的人大声讲着些什么,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他的脸喝得像柿子一样红,有大西瓜那么大。父亲的眼睛可怕地翻动着,露出凶狠的目光,即使不跟他对视,我已经从他说话的口吻中明白了他的情绪。就算喝醉了酒,如果父亲心情好的话,也会说:“哎哟,我们家的小儿子……”又或者:“我们家小儿子来看爸爸了啊!”高兴地哈哈大笑。但是如果语气像现在这样,就像把带鱼断成一节一节似的,而不是温柔地拉长,那就是说父亲现在心情不好,或者说对我的出现感到不快。但是,我可是像绕着地球转了一圈一样,寻遍了整个村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父亲的,我怎么也不会那么轻易地退却。 “爸,家里来客人了,妈妈叫您回去。” “客人?谁?” “……嗯,嗯,辣椒店家的叔叔呀,张宣他爸。” 这下同席饮酒的叔叔们笑翻了,差点儿把饭桌弄翻。一脸不快的父亲则皱紧了眉头。 “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现在就开始跟你爸说谎啊?啊?!” “不是。辣椒店家的叔叔就在家里,是真的!” “呃呵!别再说瞎说啦!还不赶快滚回家去!” 父亲像猎犬一样,向我一个劲地咆哮着。原来,刚好在我来之前,张宣他爸也在那个酒席上,所以父亲一点都没被我的谎言骗到。但是我无法就那样放弃,我的任务承载着家庭的和平和妈妈的悲愿,我拉扯着父亲那像铁锅盖儿一样的手。 “走吧!” “你这家伙!敬酒不喝喝罚酒啊!你还不赶快回家?” 满面通红的父亲把右手一抬到肩膀上,我就顿悟我的任务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了。因为那意味着,如果我再去烦他或者磨蹭下去的话,他就要用那蛮横的手往下猛打我的后背或者肩膀。 我并不是傻瓜,不会盲目地拿出勇气,或者不识相地、漫无目的地借着小儿子的可爱来撒娇。因为我的经验早已让我太清楚,骚扰父亲,甚至到让他愤怒,这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假如我是比父亲个子更高或者力气更大的大力士,就可以用绳子把父亲捆得紧紧的,押送回家。但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只有嫩嫩的、枫叶般的手,根本不堪一击。 我像残兵败将一样回到家。妈妈听完我汇报父亲现在的位置和喝酒喝到什么程度,还有坚决不肯回来的态度之后,叹了一声长气。我没能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像凯旋将军一样归来,但是我所告诉妈妈的那些情报,至少表明我已经完成了作为侦察兵的任务。那是因为父亲完全喝醉了的时候,如果心情不错,那天晚上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如果心情不好,那天晚上红色铁皮屋顶房百分之百会变成战场。这是因为父亲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如果因为外面有不开心的事情而喝醉,就会把那个情绪闹嚷嚷地一并发泄到家里来。 虽然不是重任,但是完成任务回来的我,肚子非常饿,诚惶诚恐地吃了晚饭。妈妈愣愣地望着我,但实际上妈妈并不是在看我。她是在想怎么才能安全地躲过今晚这一次?妈妈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像妈妈的表情,没有沾上任何色彩。 不知是拨弄着八角形的阿里郎牌火柴盒,看着盒子上的人物穿着花花绿绿的韩服敲长鼓,数着盒子里面的火柴睡着的呢,还是用黑色橡皮筋把大大的电池绑到收音机里,听着它传出来的音乐声睡着的。总之我是睡着了,然后在睡意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砰地被提起来,紧接着就听到“扑嗒嗒嗒”的声音,被迅速地放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后院里,妈妈紧紧抱着我,蹲坐着躲在酱缸台上硕大的酱缸后面。原来,是爸爸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回到家里了。爸爸的归来,不是“我军司令”“我们家的大王”的回归,而是喷吐着侵略者的粗气,扯大嗓门,一下子征服了红色铁皮屋顶房。 “你这家伙!连自己妈妈跑哪儿去了都不知道,还躺着呼呼大睡啊?!嗯!你妈到底去哪里啦?!” “不,不知道。” “哼,真的不知道是吧?” “是……是真的。” “那小儿子去哪儿啦?” “那个也不知道。睡觉之前……是看到跟妈妈一起在里屋……不知道……” “好你个家伙,不知道你还很骄傲是吧?!” 突如其来地,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一下子打开大门冲进家里。睡得正酣的四哥,被父亲揍了一顿,抽噎着。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因为没有被派去酒家而毫不知情,也没有任何准备,在对面屋睡熟着的时候成了父亲的俘虏,被拖到了里屋。父亲让哥哥跪坐在铺有桌布的饭桌上头,自己则横躺在垫着被子的下头,对着抽泣着的四哥来了一顿训示。 “我说你呀,真的应该好好学习。学习不好,就要像爸爸一样过苦日子。我是想学也没能学。要是你爷爷能让我好好学习,我现在怎么说也会坐在县长的位置上了吧!我不跟你瞎说。你知道你爷爷怎么对我的不?我为了学点韩文,还没来得及点上煤油灯坐在矮炕桌上,他就已经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浪费油了。你看你们现在可不是那样,你们只要认认真真,好好学习,别说大学了,就算要养你到那个老头儿那样,我都会供着……你们要咬紧牙关……学到死去活来……直到把膝盖骨都坐烂,脸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你们要像那样学习啊……”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除了横躺着的痞子相,父亲对哥哥的教导真的一点也不像是在发酒疯的感觉。但是如果在那些喝醉了的夜晚,刚好被他撞上了好惹的妈妈,那就不会是发酒疯那么简单了,十有八九会变成耍赖皮,无理取闹,把端上来的碗碗碟碟全部打翻之后,还要含含糊糊地嚷着,这又不对那又不是,这也称得上老婆伺候老公的样子吗?……像这样要挟妈妈至少两个小时。 只要妈妈忍不住敢吭一声,那可就遭大殃了,桌腿断掉或者房门被拆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反正是总得有什么东西要变得稀巴烂了。 但是,父亲对儿子们的训导则不会超过30分钟,关于这个,藏在酱缸后面的妈妈,还有蹲坐在她旁边的我再清楚不过了。父亲很快眯上了眼睛,频频地点着头,摇摇晃晃地就像会把下巴掉到地板上一样,接着就倒头睡过去了。 每当里屋不再传来父亲发酒疯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传出来的瞬间,窒息得像勒着脖子似的夜晚空气一下子散开来。面向后院的窗纸门流出淡淡的灯光,这世界真是变得宁静而又和平。那应该是4月末或者5月初的时候。 酱缸台的旁边矗立着一株高大的柿树,黄色的柿花开满枝头。柿花在夜晚微冷的空气下瑟缩着,散发出来的香气充满了整个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后院。那香气在父亲拉开仓库门或推开厨房门找妈妈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的,只有当父亲把身体瘫倒在里屋地板革上的时候,香气这才突然如此浓郁,颤动着直灌进鼻孔里。 之前我就知道在原来柿花掉下来的地方,掉下又大又青的涩柿子的时候,哥哥们就捡起那些柿子,打开大大的酱缸盖,埋到粗盐下面。我早就知道那个把硬硬的、涩涩的柿子变成软软的、甜甜的柿子的酱缸。但我却屏住气息,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叹着气的妈妈。 “妈妈……” “……嗯?” “盐酱缸是这个吗?” “不是。那个……是酱油酱缸。” “那么,是这个吗?” “不是。” “盐酱缸……在哪里啊?” “是那个。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啊?” “嘻嘻嘻嘻。没什么……” ☆ 不知道听起来会不会有点奇怪,当妈妈抱着我躲着喝醉的父亲,蹲坐在大大的酱缸后面的时候,那个深夜里的瞬间成为了最幸福的时刻,永远珍藏在了我的童年记忆之中。 因为妈妈整天都在做农活,或者喂牛,或者做家务活,甚至给别人做事拿工钱,所以除了给我脱掉脏兮兮的衣服或者每两个多月给我洗一次澡以外,几乎就没再向我伸出过双手,更别说把我抱在胸前,把双手放在我的后背和腿上,温暖地围绕着我——除了那种紧急的瞬间,根本无法享受那样的待遇。我是说,除了因为我还太小而无法记忆的那些情况之外。 那样紧贴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到妈妈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妈妈稍微动一下的时候,从裙子上断断续续地传来的那沙沙声,分不清是破短裙还是罗缎裙……还有月色下哀伤地向额头吹来的夜风声,和像小小美丽世界凋零似的,“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的那黄色柿花……我和妈妈紧贴着融成一体的那瞬间,比起对于父亲的恐惧,从妈妈那里传来的温暖的归属感更为强烈、和美、幸福。 那一年的涩柿子掉得特别多,我捡起来埋到大酱缸里的粗盐中。四五天到一周左右,硬邦邦的涩柿子便都熟得软软的,成了味道不错的零食,吃起来颇像红柿。 如果我以后能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我想在后院移植一棵长得差不多高的柿树,再弄一个能有大人的肚子或胸部那么高的酱缸台。然后,当有拳头大的涩柿子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掉到地上的时候,就把它们捡起来埋到粗盐里面,使它们入味。跟我小时候做的一样。 我的记忆之中,入味了的涩柿子多半都是甜的,三成左右是掺有涩味的,还有那剩下的一成就是我能记忆的、小时候妈妈的味道。我多想再尝一尝夹杂着我对妈妈的追忆的那一成味道。那一成的味道到底用什么来表达好呢?说它像偎依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浸透着妈妈的rx房和妈妈的叹息声,还有悲伤的风声一样的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 回想一下,妈妈对我来说,就像是浸透着人生悲伤的一个硕大的盐坛子。而当时还很小的我,是不是就像被埋在那怀抱里的涩涩的小柿子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妈妈现在还活着的话,我想用4月末5月初盛开的黄色柿花编成项链,戴在妈妈那布满皱纹的长脖子上,我想把依偎在她怀抱里那些无限和美、无限温馨的记忆编织起来,戴在她身上。而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则想温暖而又宽松地抱一抱变小了的妈妈的肩膀和她弯曲的背。 妈妈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没能想到这些,直到现在她去世了,才怀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看来我对于妈妈来说,确实是晚熟而不孝的小儿子。 第四章 捶衣棒 记得小时候挨妈妈打, 我又疼又伤心, 我揉着小腿上红红的树枝条印哭喊: “我讨厌疼!更讨厌让我疼的人!”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 妈妈为了让我改掉坏习惯, 为了不让我做坏事而打我, 其实就跟用捶衣棒捶衣服一样。 捶打是为了我能端端正正地活着, 是为了让我的人生能干干净净地展开, 忍受着自己的胸口淤得青青的, 妈妈还是那样用树枝条打我。 因此, 直到现在, 我一觉得自己活得不对, 就想再被妈妈痛打一顿。 我是发自肺腑, 只想卷起裤腿儿, 被世上唯一的一个人, 我的妈妈痛打小腿。 妈妈打我,自己却比我更疼, 泪流得更多。 只要能再被妈妈打一次, 我觉得我就可以诚实而又美丽地, 好好活这一生。 洗澡 我第一次去澡堂是在十岁那年的冬天。 现在这社会,在上初中前,大部分的小男孩儿们一般都会牵着妈妈的手出入女汤。但是因为我出生的地方是乡下,而且我们家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富裕,所以直到十岁,别说是女汤了,我连男汤也没去过。忘了是哪一天,在大邱上中学的三哥放假回到家,他跟妈妈说:“哎呀,在家里怎么洗澡啊?又冷又麻烦……”我睁大眼睛抬头盯着妈妈。 妈妈一般是不会把到手的钱再交给别人的。当然,必需的生活品还是要买,但我从没见过妈妈因为不必要的东西而往口袋里伸手。再忙也要把酱缸台全部搬开,在腾出来的空地里种上青菜,这样不用再在外面买,妈妈才甘心。妈妈到商店买东西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如果有需要买的东西,就会在五天一次的集市上,从铺着大凉席的地铺里挑。当妈妈喝斥着他们赚得太多,狠狠地砍价的时候,没有哪个商贩不吐吐舌头的。 我经常紧拽着妈妈的裙子,或者“咣啷咣啷”地紧跟在她后面去市场,是因为集市上到处都是小吃。除了花花绿绿、一下就黏到舌头上的高价洋饼干,还有夹心饼、年糕、蘸着白糖的麻花,也有馅饼、馒头、爆米花,甚至还有炒米。可是妈妈一般连10元钱都不会拿出来给我买吃的。当然,也有几次给我买过,但那样的情况简直比大旱中生出大豆还要罕见。所以,我从市场回到家,更多时候泪痕满面,脸上像被黑猫来回跳过似的。 作为补偿,妈妈给嘟着小嘴的我做了什么呢?她来到厨房,把炒锅放到炭火上,舀一勺凝固了的猪油进去。在猪油“哗啦啦”地熔化的时候,妈妈飞快地在塑料瓢里用水调开面粉再撒点盐,扑簌簌地倒到炒锅里。连所谓的绿豆煎饼或者葱油饼都不是,煎了两三张味如嚼蜡的面饼,放到碟子里撒一撒白砂糖后,就把碟子伸到还在“咕叽咕叽”哽咽着的我面前。 “吃吧,这个可比麻花好吃多了!” 每次听到妈妈的话,刚开始我都赌气地说不吃。那个怎么可能比精致地扭好之后,用油炸完再蘸满白砂糖的麻花更好吃呢?但是,最后我还是会把那个吃掉。妈妈像这样节省因为我嘴馋而花的那些小钱就不说了,小时候,一旦头发长到盖住我的耳朵,我就悄悄地开始害怕。 如果头发长了,跟我同龄的朋友们大部分都在大人们去的理发馆那儿剪头发。理发店的墙上挂着日历,上面是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女演员的照片;长长的相框里装着福猪画,很多可爱的小崽儿凑在妈妈xx头上吸奶;还有诸如“家和万事兴”等的汉字文句,毫无例外地挂满墙壁。这样的景致是多么独特而有品位啊。 像我一样小个子的小孩们会坐到一个特制的板子上,架在理发椅扶手上。接着,理发师叔叔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把又白又大的包袱似的东西戴在来理发的人的脖子上,像披风一样,然后用小喷雾器“刷刷刷”地向头发喷水,又凉爽又湿淋淋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接下来,跟绕着圈刨苹果皮一样,理发师细腻的手娴熟地沿着头移动着,惬意地感受着这些,眼皮毫无例外地都会越来越重,睡意袭来。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想享受那惬意的剪发感觉,你必须付钱。 为了减少我剪头发的费用,妈妈连我的头发都要亲自动手来给我剪。我们家抽屉里有一个陈旧的推子,据说是二哥考上中学的时候,为了给他剃光头而买的。虽然在磨刀石上磨过刃,但是有点对不上齿,所以那个推子还是不太好用。但是每当我的头发长到像鸟巢一样的时候,妈妈就把那个推子和剪刀放到酱缸台酱缸盖的上面,把圆木凳搬过来,在后院叫我。我毫不知情地跑出去,结果就会被妈妈抓着,强制地坐在那个凳子上,然后戴上打了个刚好能套过我头的洞的饲料麻袋。 “不要!我不要在家里剪!” 如果我挣扎着反抗,妈妈就从口袋里拿出所谓的“糖球”——镶着红色、绿色,还有白色曲线的糖果——在我眼前晃一晃。小时候我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住甜味,一见到白砂糖就双眼放光,人都呆了。所以妈妈都要把白砂糖袋子放到碗橱的最上面一格,使我这样的个子即使垫着椅子也够不到。我含着“糖球”,一边的腮帮子差点都要撑破了,头却交给了妈妈。 那个可恨的推子! “啊,好疼!” 因为对不上齿,剪头发不够利索那是理所当然。妈妈一边适当地哄着应付我的惨叫声,一边用推子从鬓角开始到后脑勺剃了起来。头发丝夹在推子刃之间的时候,那痛苦可真不亚于头发被拔出来,我痛得双腿乱挣扎着。 虽然妈妈并非有意像拔鸡毛似的拔我的头发,严刑逼供,但是,等到妈妈放下推子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像鸡惊屎撒一样,眼泪飞得到处都是。愣是因为有含在嘴里的浓浓的糖味,还有妈妈不停地哄着说今天晚上给我做鸡蛋卷,全都给我吃,我才能忍受住妈妈在我头上不断地折腾。 从换成剪刀开始,妈妈就更可谓是“一蹴而就”了。就像大婶美容师们做的那样,妈妈用食指和中指,把我的头发抓起一小撮就剪下去。如果我像对发型诸多讲究的现在小孩儿们那样,理发结束后用镜子照一照自己,毫无疑问会面如土色地惊叫起来。妈妈给我剪的唯一发型,就是所谓的“瓢头”,就像戴着橡子瓦楞帽似的,旁边的头发肯定会有一两处老鼠咬过的痕迹。照完镜子,我还没来得及因为不称心而发牢骚,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的后面,轻拍着我的背说:“哎哟,剪完了小脸像满月一样白净啊。到底是哪家的小儿子啊?真是帅呆了。” 妈妈是怕我大哭起来,阴险地先下手为强,但那时我对我的头发剪成什么样子一点都不关心。因为我已经非常清楚头发是跟韭菜一样,剪掉了很快又会长出来的。 由于妈妈一向这样省钱,究竟她会不会把数目不小的洗澡钱交给三哥就成了问题。但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妈妈居然爽快地把洗澡钱掏出来给了三哥,嘴里说:“那么也带上小弟,让他也洗洗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乐开了怀。虽然是我的同龄朋友们都早已去过的澡堂,而且我也并不太喜欢洗澡,但是,这好歹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澡堂呢。 澡堂就在乡单位事务所对面的街上,地上铺满了白色和蓝色的瓷砖。对我来说,第一印象那可真是:用水组成的巨大游乐场。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中央有热浴池,墙边则是冷浴池,我就像活蹦乱跳的乌鱼一样在水里“扑通扑通”地到处乱跳,直到被三哥抓着手,用搓澡巾全身上下地搓。 可是我记得,初中那次去澡堂,对我来说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春天和秋天就没什么洗澡的记忆,夏天时,井边或者泵水喷出来的地方就是我的野外洗澡场。 即使连拉带拽,妈妈也要将死也不想脱得精光的我丢进装满水的大水盆里。如果没有搓澡巾,妈妈就从附近干草堆里拔一些干草,把那个弄皱再揉几下,弄柔软以后沾上水,从我的手腕开始“刷刷”地用力搓。“呜哇……!”那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又是跟残害行为、拷问行为没什么两样。不是在搓身,而是像剥皮一样又麻又疼。 就像妈妈自己也是用揉皱了的干草来洗着澡长大的一样,她给我搓澡的时候也是那样。我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忍不住疼痛而大哭起来,要么就是咬紧牙关,噙着泪水直到眼里布满血丝。那个痛苦就像是跟昆虫脱壳似的,几个月一次的仪式。 夏天在井边或水泵场边洗完澡后,我身体的颜色就像刚出生的一根毛都没长出来的小老鼠一样,全身粉红。但是,那颜色渐渐地往身体里褪去以后,浮现出来的肤色真的就像完全脱去锈色的不锈钢碗一样发光。但是跟妈妈有关的、真正意义上的洗澡则是冬天的洗澡。妈妈将厨房的大铁锅刷干净,再装满水,在灶孔里烧起木柴的那天,就是我们家人的集体洗澡日。洗澡的顺序原来是父亲、我,再到妈妈,但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换成了我、父亲、妈妈的顺序。如果父亲不在,那总是我在先,妈妈则总是最后一个。 我们主要的“浴缸”,是腌制过冬泡菜的时候使用的、长长的红色塑料容器。因为那个时代自来水还没进到厨房,每当洗澡的时候,妈妈都两手拿着白铁皮罐,在后院水井和门槛高高的厨房之间来回数十次,把厨房里的大水缸和铁锅用水全都填满以后,才在灶孔里烧起木柴。因为喜欢火,我总是蹲坐在妈妈旁边,盯着灶孔里。刚开始的时候,我惬意地伸出手掌烤着火的热气,可当火焰开始“呼呼”作响,变得越来越强时,我就被烫得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往后退了。 柴火的红色热气将妈妈的脸染得通红的时候,我就用恍惚的眼神抬头望着妈妈,因为我觉得妈妈太漂亮了。如果知道“美丽”这样的形容词,心里肯定会是那么想的,但那时候我只知道“漂亮”这个形容词。 比起别人的妈妈,我妈妈有着高高的个子、眉目清秀的小脸,还有苗条的身材。不知道是不是灶孔里火花的热气把妈妈脸上零星的皱纹像干树叶一样烧掉了,火焰下妈妈的脸总是像花朵一样漂亮地盛开着。 当妈妈将柴火叠成人字形垒起来,分散的火焰就聚成了一束,向同一个方向灼热地舞动,沿着铁锅的中心蹿到灶孔的后边去。一声不吭拨弄着火的妈妈,就像女祭司一样迷人。可是,从灶孔前面站起来的妈妈一开口,那种感觉就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赶紧脱掉衣服。” 妈妈用水瓢把沸得“咕嘟咕嘟”的热水舀进大大的塑料容器里,再把满满一白铁皮罐的冷水倒进去,接着用手试了试温度。直到那时我还是望着灶孔呆呆坐着,妈妈凶巴巴地回头盯了我一眼。 “全都?……内裤也要?……” “不然怎么洗?” “不要……我要穿着内裤洗……” “又不听话啊。跟老鼠铃铛似的,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全都脱掉?” 妈妈用严厉的眼神吓唬我,要是我还不听话,就假装抓起附近的烧火棍。我没有办法,只得脱得光光的,把脚伸到水里面。 “呜哇!好……烫!” “你说这有什么烫啊?你不赶紧进去啊?” “倒两瓢冷水进去。” “用不着那样。水都已经凉了呢。” “不放就不进去!” “咳!小不点儿的,非得带个条件,非得!” 妈妈迫不得已舀上半瓢,还分两次倒了进去。 “搓澡的时候不能用干草刷子,否则我绝对不干。” “好,早知道你会那样,我这不准备了搓澡巾嘛。现在可以了吧?” 妈妈给我看了绿色的搓澡巾以后,我才泡进“过冬泡菜”浴缸里面去。 “呃哟……烫死了……” “你再那样,别怪我打你呀。还不一股脑儿坐下去?然后,往后面再躺一点,让下巴也泡到水。” “为什么?” “把脖子上的灰泡一泡啊。怎么让你做你不好好做,总是那么多问题呢?真是跟你斗嘴比给你洗澡还累啊。” “所以在澡堂洗就会很方便啊……” “那钱都可以够我们家一个星期的伙食啦!少说废话,乖乖地泡熟了。” “喂,我是什么,要吃的猪吗?还泡熟!” 妈妈本想抽打一下不停地顶着嘴的我的后背,可还是作罢。妈妈向我报仇的方法非常简单,等到我的肉泡成粉红色,就卷起两个袖子,抓着我的手,用搓澡巾从手背开始“喀喀”地搓起灰来。因为就像剥皮一样用力地搓,即使是搓澡巾也还是疼得吓人。 “哎哟哟……妈呀,轻点儿……疼死了!” “喂喂,你有没有长眼睛,你自己也好好看一看,这灰就像刨松树皮一样一块一块地脱下来呢,真是乌鸦来了也会自愧不如。怎么灰这么多啊?” 至少洗澡的时候,妈妈绝对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不知道她是不是认为飞快地搓澡是天生的一种素质,反正总是速战速决。每当要换姿势的时候,妈妈就不停地向我下命令: “起来好好站着”“把胳膊抬高点”“脖子弯一点”“哎哟,瞧瞧那水,多脏啊”“把一条腿抬起来”“把脚放到这上面……”“这膝盖是什么?真是天天出去弄伤疤回来啊……”“少说废话啊,还得做晚饭,忙着呢……”“看看这个,是不是白白的水变得像碳水一样黑黑的?真是像调了黑色颜料似的……” 可是,在那样不停地唠叨之中,妈妈话音中的喘息声,也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急促。由于从水面升起的水蒸气和给我搓澡的吃力动作,妈妈的脸重新憋得像在灶孔前面一样通红。 为了不让傍晚冷飕飕的凉风进来,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白蒙蒙的水蒸气从灶台的铁锅里升起。从熏得黑黑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挂着30瓦的白炽灯泡。木柴在灶孔里被火烧得噼啪作响,妈妈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和鼻梁上结满汗珠,在温度有所下降的我的身体上,断断续续地倒下热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如果在四周都被夜色笼罩的时候洗澡,厨房外的世界就好像消失了,感觉只有厨房里面充满着水光闪烁的肉色和水发出来的声音。每次都是那样,分明是白天就开始准备了,但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通常都已到了晚上。 连我的脚掌也用搓澡巾“咔咔”地搓完以后,妈妈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往我的头发上倒热水。接下来,打完肥皂后,把耙子一样的双手放进去,揉捏似的给我洗头。给我洗头的时候,妈妈一定会用“马牌”洗衣皂。砖头大的、硬硬的洗衣皂无情地搓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人的头被洗衣皂重重地砸那么一下,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吧? 用热水把头冲得干干净净以后,妈妈才开始用洗脸用的香皂往我身上涂。冲完头之后,我就从已经脏掉的浴缸里出来,踩着木搓衣板站着。打了香皂的毛巾和妈妈的手,同时沿着我的脸滑到脚掌,那动作又熟练又滑溜。我重新站进浴缸里面,妈妈从我脖子后面开始,“哗啦啦啦”地倒几次水,完全去除我身上的香皂水。至此,我那长征似的洗澡就算圆满结束了。而那个时候,妈妈的上衣早已被我“扑通扑通”溅出来的水花和她自己流出来的汗液浸透了。 妈妈把赤身裸体的我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浓的汗味。直到妈妈用事先放在灶台一边烤得暖烘烘的毛巾,从我的头开始到小腿擦干湿漉漉的水时,长时间喘着粗气的妈妈那急促的喘息声才渐渐地平复下来。好像给一个孩子洗澡,比起在同样的时间内踩着铡刀切牛草料更累,比起用锄头锄畦长的垄沟还累,直让妈妈的脸上大汗淋漓。 “我把你的内裤、背心和内衣都放到房间被褥下面啦,懂得自己过去穿好吧?” “嗯。” “穿好了就盖好被子好好待着,要不然就感冒啦。” 妈妈通过由厨房往里屋送饭桌的门把我送进去,然后就关上了门。当我找到干净的内裤和内衣穿好,钻到被子里的时候,肯定会从厨房传来妈妈往自己身上倒水的“哗啦啦啦”的声音。 从卫生的角度来说,本应该是先把让我从乌鸦变成白鹭或者白兔的脏水全部倒掉,冲洗干净,重新倒进热水后,妈妈才应该开始洗澡的,但是,妈妈一般都是只把我使用过的洗澡水中的一部分用洗脸盆盛出来倒到厨房外面,然后再倒进去一点热水,就直接坐进那个容器里了。如果换作我,是绝对不会进去的。而妈妈却总是那样,直接坐进去,里面还飘着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泥垢。 水扑通着的声音,开铁锅盖儿的“轰隆隆”的声音,把冷水和热水混在白铁皮罐里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在磨刀石上磨刀一样的搓澡的声音,瓢里的水重新沿着妈妈的身体流下,落到水面上像雨滴一样的声音…… 洗完澡钻到被子里去的我,每次都是听着妈妈在厨房发出的声音,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过去,就算再怎么吵我也不会醒的。洗完澡后的觉总是睡得特别香甜。 ☆ 直到上了年纪,妈妈一直不去澡堂,都在家里洗澡。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一生都认为到澡堂洗澡不属于必需的衣食住项目,所以应该节约那些钱。但是在孩子的立场看来,那样的老人家是多么固执而又抠门儿啊。 是因为一生都被钱困厄着,所以那样吗,还是因为痛彻地体会到了赚钱是多么辛苦?反正妈妈是觉得花钱比死更难更讨厌。我也时不时地哄妈妈花钱,也说三道四过,但是妈妈那样的性格直到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那时候我明白了,即使钱像山一样堆在面前,我们的上一辈,也就是父母那一代的许多人,都把花钱本身看成是罪恶的、可怕的,甚至都变得不知道怎么花钱了…… 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有一次,我用搓澡巾帮在家洗澡的妈妈搓了背。记得搓着到处长满老年斑的那瘦小的后背时,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混杂着愤怒和伤心,连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职业上自由的缘故,我经常去晚年的妈妈那边过上一阵子。到那时候,我提出一起去澡堂,妈妈这才没有二话地答应了。有一天,我在澡堂入口处预先支付了妈妈搓澡的费用。妈妈一个劲儿地摇手,但还是因我的执意迫不得已进到女汤里。 如果我是女儿,那就一定会跟妈妈一起进澡堂,给妈妈搓背的。生个儿子,对妈妈来说真是没有任何用处——在后面看着妈妈微微哈着腰走进女汤里,我每次都会有那样的想法。 那天从澡堂出来时,妈妈满足地说:“哎哟,钱真是好东西呀,舒舒服服地脱掉一层皮,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在那之后,我也跟妈妈一起坐车去过几次水质比较好的澡堂,但是,妈妈再也没有花钱搓过澡。她坚持说儿子出的钱也是她的钱,所以觉得太舍不得,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对于妈妈的固执,你可以感到着急,但是绝对不可以刁难她。这是直到妈妈去世了以后我才明白的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妈妈对于钱的态度和人生观。用自己的血和汗花了一辈子积攒起来的钱,无论如何都没法花出去,只是拥有着而已。直到去世。 第五章 针线活儿 初冬, 每个晚上妈妈都要做针线活儿。 在暗暗的灯光下, 把晃动门缝纸的、长长的风声穿在针里, 一针一针地缝着残损的人生。 不时地还拿起剪刀, 把叹息剪断。 每当那些时候, 黄土墙钉子上挂着的干巴巴的白菜干, “唦啦唦啦”地在呜咽。 窗户上草草贴上的塑料纸, 亦在严寒中哆嗦瑟缩…… 那些声音被妈妈的针线穿在一起, 直到现在还时时飞进我的梦乡。 妈妈啊, 我那熬夜缝补这世上最温暖最伤感的声音的妈妈…… 剩菜泡饭 雨打到铁皮屋顶的声音,让雨听起来最像雨滴。虽然是白天,只要天空中耀眼的“电灯泡”——太阳像熄灭似的一消失,市场统就一下子昏暗下来。天空像支起了暗室里用的厚厚的窗帘或者帐幕似的,一阵潮湿的风吹过,豆大的雨滴便抓着那风的裙角,从天而降。雨像马群冲向地面一样掉下来,“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啦”……粗大的雨滴掉到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就像把粗大的菜豆随便乱抖下去似的,又像一个惊慌的小偷在踩着屋顶逃跑。 接下来就是“刷刷,刷,刷……”细细密密地划破空中,雨的声音变得像从淋浴器整齐地洒下来的水声一样,穿过屋顶,从天花板的各个地方湿漉漉地流了下来。 如果下起雨,就不能抓起锄头或镐头出去干活了,取而代之,妈妈就干起家务活来。一般就是缝缝补补的活儿,破了洞的袜子、破旧的内衣,用碎布细细缝上;或者坐在缝纫机前,裁裁剪剪;或者是快到冬天的下雨天,把以前穿过的厚厚的毛衣从头开始拆成一根毛线,混和着新线重新织些东西。妈妈把新毛线挂在我张开的两手上,然后把那长长的毛线缠起来,做成圆圆的毛球。我则时不时动动大拇指或者手指尖,使毛线不绞在一起,顺滑地解开来。特别是,每当妈妈把缠起来有篮球那么大的毛线团儿放在地板革上,用长长的两根竹针织马甲或者内衣的时候,我经常会像猫一样淘气地玩弄着毛线团儿。 我把头躺在盘腿而坐的妈妈的膝盖上,盯着妈妈灵活的手一节一节地层层织上去,织出来的东西“噌噌”地变大,那是挺好玩的一件事情。因手的动作而产生的身体的晃动、喘息声,还有在红色铁皮屋顶房上到处滚来滚去的、圆圆的雨声,感觉这些就像一滴一滴地被穿上网眼编织起来一样。可是,一直盯着那个看个够,也是件挺无聊的事情。随着妈妈越织越多,毛线球就一点一点地变小。随着两根竹针忙碌地交错,毛线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一点一点地动弹着,缠着的毛线徐徐解开。我不由自主地就会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毛线球上。那时我的身体就会从妈妈的膝盖上“咕噜噜”地滑落到地板上,躺着用头顶那个毛线球,或者当做小足球用脚踢着玩。 “别那样啊,线都缠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重新缠就行了呗!嘿嘿嘿……” “麻烦嘛,头也乱哄哄的……呃呵,你真是打了才听话啊,还不赶紧放下?” 直到妈妈做出怒气冲天的表情,抓起手边用来量绸缎的长竹尺的时候,我才罢休,不再胡乱地弄开毛线,搞得里屋到处都是。如果大白天下雨,年幼的我就一定会体验到两种东西:无法忍受的无聊,又或快速进入熟睡之中,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是不是雨声里掺杂着什么催眠的药。我走出里屋,爬到放在窗户下木地板上的大铁床上面去玩。装有很多铁丝和弹簧的那个铁床对于我来说,就像现在孩子们蹦蹦跳跳玩的蹦床一样。 如果妈妈从里屋喊:“你真的不安静点啊?嗯?!”我可能就会故意在铁床上面多跳几下,但是如果里面不再作出任何反应,那个事情很快也变得没有意思。我便又把鼻子贴在可以看到外面的格子型玻璃窗上,压成扁猪鼻子。 那个时候,市场统那么大的地方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无数雨束,在屋檐下的地面上打出深深的坑。全世界都变得宁静而又百无聊赖之后,嘴肯定就会开始发馋,感觉不管什么东西都要放进嘴里嚼一嚼,才能好好地呼吸。啊,这个时候如果可以去商店买些粘糖在炭火上烤着吃,或者葡萄糖,在汤勺里化着吃,那是多么的幸福…… 我想象着把汤勺放到炭火上,熔化大大的四角橡皮一样的白色葡萄糖吃。可是,那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因为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我为了熔化葡萄糖吃烫伤过肚子,而且,那之后还有一次用汤勺熔化葡萄糖吃的时候,把一个大汤勺给烧焦了,从此以后,葡萄糖就彻底变成了家里的“违禁食品”,而且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接下来就想起了像果脯似的可以在炭火上烤着吃的粘糖。红色、绿色、黄色这三种颜色的长条黏到一起,足足有30厘米长、皮带那么宽,如果现在可以把那诱人的粘糖用炭火烤着吃,该有多好啊。我回头瞥了一眼妈妈正在织东西的里屋方向,很快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跟她说:“妈妈,就10元嘛!……”别说是答应了,妈妈肯定会干脆假装听都没听到,连嘴角都不会动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我就自己找找呗。百无聊赖的我,心里那么想着,便开始在屋里悄悄地寻找藏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的零钱。 刚开始,我打开哥哥们用的书桌抽屉找了个遍。但是,连白衬衣纽扣那么小的1元钱硬币也没一个。我从木地板走过土地面到后院,不声不响地打开厨房门,猫一样悄悄地溜了进去,搜寻着妈妈有可能放硬币或者小面值纸币的地方。妈妈不时地会把小钱放进扣在灶台角落里的白瓷碗里,可是今天,别说钱了,灶台上甚至连碗都没有。 下一个目标就是大碗橱上端和旁边的小抽屉。如果运气好的话,妈妈在口袋里放过的那些零钱会在那里被发现。可是,这次我也只看到干鳀鱼头、调味料或者辣椒粉袋子,我要找的东西根本不在。我心想,说不定会在碗橱最上端的紫色餐盒里呢,但那是我的个子够不到的地方。如果想伸手够到那个地方,就需要对面屋的书桌椅子或者妈妈的缝纫机椅子。而对于初等学校低年级的我来说,不声不响地搬动椅子,而不被在里屋织东西的妈妈发觉,是不可能的。 下一个妈妈藏硬币的地方则是里屋的地板革下面。特别是在厨房觉得口袋里的硬币碍事的时候,妈妈经常打开单扇门,翻起那边地板革的一角,把钱放到那下面。还有,把里屋衣柜下面抽屉完全打开就会露出来的最底部,更可谓是放我们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大钱的地方。那里简直是父亲的金库,在那儿一般可以找到用报纸一层一层地包起来的或者用包裹包起来的纸币捆。我经常想抽出一张悄悄地花掉,那就足够我买几碗炸酱面啦,对我来说那简直是“梦一般的食品”,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我那样干的话,早晚都会被发觉的,因为每一捆不多不少,刚好都是一百张。无论如何,只要妈妈坐在里屋织东西,今天我就没办法弄到钱了。也就是说,粘糖、威化或者夹心饼都已经泡汤了。 啊,能将炒拉面放进嘴里嚼一嚼该多好啊。入口时的味儿就不用说了,直到咽下去了还满嘴都是炒拉面的香味。如果现在可以把那炒拉面放进嘴里嚼着吃,即使望着外面粗大的雨滴发呆,心里也会像阳光一样软绵绵地幸福。 “妈妈……就只给我10元吧……” “为什么?” 妈妈连眼角都没从织着的东西上移开,轻轻地问。听她那语气,如果能说出10元的合适用途,倒也是可以给的。可是,我却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如果我迫不得已说要买铅笔、橡皮、彩色铅笔、书垫或者笔记本,妈妈就会说你打开对面屋里哥哥最下面的书桌抽屉看看。从铅笔头到黄豆大小的橡皮,还有在教会拿的笔记本、书垫和笔盒之类的,妈妈把这些攒在抽屉里积得满满的。在红色铁皮屋顶房着火之前,不,是在我初等学校毕业之前,那些东西看起来是绝对不会减少的了。从哪里拿来也好,或者捡来也罢,反正总得把抽屉用多余的学习用品塞得满满的,妈妈这才甘心。 “没什么……” “这家伙,什么没什么啊?嗯,我看是又嘴馋了,想吃零食了吧?这样吧,我给你刨个红薯?” “不要,不吃!又是这些东西!” “哎哟,这么一看,都过了中午了啊。你是肚子有点饿了,所以那样的吧?我马上给你端好吃的饭来,等一小会儿啊。” 妈妈放下机械式动着的竹针,到厨房去了。我心想,就是这个时候啦!我迅速掀开了里屋的黄色塑料地板革,飞快地到处翻找了个遍。硬币也好,如果是10元钱的纸币,那就更好不过了,可是,妈妈总是早一步看穿我的心思,早已把藏零钱的地方改成别处了。地板革下面连1元钱都没有找到,我被气得喘着粗气,在里屋“大”字形地躺下来,向着通往厨房的单扇门大喊。 “做什么呀?!又是面条啊?” “不,是剩菜泡饭!下雨天,什么也比不上剩菜泡饭好吃。” 剩菜泡饭做中午饭?!妈妈的话让我爆发了。 “我不吃!”我说,“我绝对不吃像猪食一样的东西!听到了吗?” 剩菜泡饭是只有在庆尚道才能品尝得到的庶民饮食。只要把泡菜“噌噌”地切进去,放点豆芽,再放一大块凉饭,十五六条干鳀鱼,盖上汤锅盖,用强火“噗噗”地稍微煮一下就行了。但是,我妈妈在最后还要多加一样东西,那就是把一碗左右的面粉放进水里和成黏稠状,用一根筷子飞速地做成片儿汤放进煮得滚滚的剩菜泡饭里。简单来说,就是在剩菜泡饭里添加了片儿汤。 妈妈并不只是在下雨天才煮剩菜泡饭,只要哪天懒得为了汤或者菜费心思了,动不动就会煮剩菜泡饭。剩菜泡饭不需要别的菜,调理方法也简单得近乎弱智,因为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适当的东西放进大汤锅或者铁锅里,“噗噗噗”地煮成杂汤就可以了。不管怎么说,因为妈妈原来就煮过很多次剩菜泡饭,所以用一根铁筷子把面粉糊撇进汤锅里的手艺真是近乎神奇。“嗒嗒嗒嗒嗒嗒……”均匀又飞快地把片儿汤撇进去,发出像摩托车飞奔的声音。撇一碗和开的面粉糊进去,都不用1分钟。 如果妈妈做出剩菜泡饭来,父亲就二话不说地舀着吃,但是对我来说,这剩菜泡饭可是世界上最讨厌的食物。首先,不是都说食物是先用眼睛吃的吗,一瞧那鬼东西,到处漂着豆芽、泡菜块儿和片儿汤,红喷喷的简直就是一碗猪食。相比之下,简直不可与部队汤或者拌好了的拌饭同日而语。剩菜泡饭从第一印象就让人非常讨厌。但是,年幼的我那么讨厌剩菜泡饭,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那个食物非常的烫,大人们舀着吃得很好,但是笨嘴笨舌的我,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被烫到,我已经被烫到过好几次了。 妈妈就那样把我非常非常讨厌的剩菜泡饭放在圆圆的铝饭盘上,通过单扇门端了进来。 “来,肯定会很好吃的!你看,在上面还撒了你喜欢的紫菜片儿呢。” 四角八叉地瘫在地上的我听到那话,撑起上身看了一眼饭桌:装在大铜碗里的妈妈的剩菜泡饭、装在瓷碗里的我的剩菜泡饭,还有水壶、水碗和两个勺子……偌大的一张饭桌,孤零零的就只有这些。剩菜泡饭放了泡菜和盐,咸淡都事先调好了,所以不需要再特别地准备其他的菜。这么一来连筷子都不需要,完全就是“咕噜咕噜”地喝进去就行了。 看着眼前的这碗东西,简直就和以前住在桥下的乞丐在易拉罐里放点什么东西,用树枝生火煮着吃的那些一样。如果不是那个,那应该就是我也只是听说而已的“6.25动乱”的时候,只有在没东西吃的棚户区里才会做来吃的东西。为了蒙蔽我,居然悄悄地撒了我喜欢的紫菜粉末!这不是分明逗我玩吗,还不如用紫菜粉末做成饭团,绝对比这个好一百倍。剩菜泡饭我连看都不想看,压着肚子趴在了地上。 “不吃!” “很好吃呢!” “那么好吃的话,妈妈一个人都吃了吧。” “我看你是肚子不饿吧?” “不饿。” “那就别吃啦,我怎么觉得这么好吃呢。” 妈妈开始自己用勺子轻轻地把剩菜泡饭放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咀嚼,然后咽下去。“哎哟,真好吃啊,真是胜过山珍海味啊!”妈妈连连咂着嘴。啊……妈妈怎么能这样啊,怎么可以一边耍着孩子,一边还像猪一样咂着嘴吃。更可恶的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像跟妈妈的嚼饭声合拍子似的,我真是眼泪都没力气流了。以我的性子,真想像父亲喝醉酒那样,用脚踢开饭桌,或者像扔圆盘似的把饭桌砸到窗户那边,但是那样肯定会被妈妈打死。我一肚子憋屈,我要到对面屋去,反正是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我“刷”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吃!妈妈自己全吃了吧……” 我无法把气呼呼的那句话全都吐出来。因为,妈妈翻找了一下裙子口袋,掏出一张纸币拿在手里,居然是那泛着紫色和粉红色的10元钱纸币…… “别那么多废话,全都吃了就给你。” “……!” “怎么样?要吃?还是不吃?” “……真,真的?” “那是。是真的。” 我看着在空中晃荡着的纸币,乖乖地坐在饭桌前,拿起了勺子。 “那钱!先给我。” “那个可说不通,吃完就给你啦。” “那么不要再放进口袋里,放在地上。” “哎哟,知道啦。放在这里,行了吧?” “不行,放在妈妈和我正中间的位置上!” 擦了擦泪汪汪的双眼后,我向着妈妈威胁式地瞪了瞪眼睛,妈妈这才把钱展开得平平的,放到我希望的位置上。我往刚刚还快要放声大哭的嘴里送了一勺剩菜泡饭。 “呃……好烫!” “哎哟,真是的。我不是讲过好多次吃的要领了嘛,从上面开始,这样用勺子轻轻地刮起来吃,像扫地似的才行。像你那样一大勺一大勺盛起来吃,谁都肯定会烫嘴的。” 我爽快地照着做了。即使是吃看起来只有猪才吃的剩菜泡饭,只要能把10元钱搞到手就行。如果我的嘴、我的舌头能够忍受得住吃猪食的苦难,最终是会得到品尝美味的喜悦的,要么是很有韧劲的粘糖,要么是掰开中间就粘着又甜又白的奶油的夹心饼。我的心情就是:吃剩菜泡饭虽苦,但是之后跑去商店的时候却是甜的,值了。不管怎么说,妈妈为了哄我而拿出钱来,这种事情是除了节日以外一年连一两次都不会有的。那可真是像大旱中长出大豆一样稀罕的情况,以致我都被它感动了。 “哎哟,慢点吃。谁抢你的吃啊?” 我把两勺泡饭送进嘴里,然后喝一口凉水,就这样重复着。因为我是把剩菜泡饭想成只有乞丐才会煮来吃的食物,所以来抢剩菜泡饭吃的人是不可能有的。可是,放在妈妈和我之间的纸币却不一样。妈妈身上有可以吸钱的磁铁一样的东西,等我把饭吃到一定程度,很有可能就会马上把那钱收回。可是,妈妈再怎么不舍得钱,也不至于为了省那么10元小钱,忍受我在红色铁皮屋顶房里滚来滚去,大哭大叫地耍赖三四个小时。但是我却不顾那些,到最后还是拿着勺子,把我平时连一半都没吃完就会扔在饭桌上的剩菜泡饭干干净净地统统都吃光了。感觉舌头都快要起火了。 “这下行了吧?” 我一边把肚子像蝌蚪似的挺起来,挺得饱鼓鼓的,一边跟妈妈嚷着。这下妈妈终于点了点头。我马上抓起纸币站了起来。接着,我把舌头吐出来透风,像是要大喊“我的舌头着火了!我的舌头着火了!”一样,因为嘴里残留着又烫又辣的辣椒粉的味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撑起雨伞就像风一样向商店跑去。 ☆ 我不久前回到故乡,跟乡下初等学校的同学们一起相聚到很晚,尝到了旧市场饭店里煮出来的剩菜泡饭。那可真是数十年后第一次再吃到。那个味道……我真的无法言表了……简直是让我丝毫不差地回忆起了我那去世的妈妈,妈妈的味道……孩提时,那个东西就像猪食一样,看着就不想吃,但是长大以后,重新在故乡品尝剩菜泡饭,味道却是那么爽口,那么清淡,那么纯朴。 旧市场饭店是我和故乡朋友们的“小基地”。如果要说一手好手艺的店主大姐做出来的剩菜泡饭和妈妈的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没有把片儿汤撇进去。我们正因为喝酒而肚子又胀又饿,这个时候煮来了剩菜泡饭,别说我,我的朋友们全都欢呼着拿着勺子和一个空碗扑了过去。 在庆尚道长大的、年纪过了四十的朋友们,全都一致地记得小时候吃过的剩菜泡饭。早已不愁吃的现在,一般家庭连偶尔都不会再煮一次剩菜泡饭吃了。可是,若论解酒和解油腻,没有比剩菜泡饭更好的了,吃下去就觉得心里痛快。关于这一点,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致赞同。 成年之后重新再吃剩菜泡饭,那是牛杂碎汤或者醒酒汤,还有大酱汤、荞麦面都比不上的,那味道真可谓无与伦比,山珍海味也只能统统站一边去。对于饱含乡愁的剩菜泡饭的童年记忆,我想只要是庆尚道的人都感受至深。每个地方都有像拌饭、土豆饭、蝌蚪面、荞麦面之类的特色饮食,在这一点上,剩菜泡饭虽然看起来是杂汤一碗,非常卑贱,但细细一想,它却是庆尚道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一道菜了。虽然对于一般的食物,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快就会吃腻的,但是并不算小的一整铁锅剩菜泡饭,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我们一扫而光。这就足以说明一切。 结束语 妈妈,我爱您 从住在大田的二哥那里接到电话,是在去年4月中旬左右。 刚听到妈妈状态不好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妙。当时,有一阵子妈妈不停地咳嗽,平时都没有那样过的。刚好二哥回到老家,劝服了她跟着他去了大医院。本来妈妈和二哥都只想着在大医院住一两天,找找能治好咳嗽的方法。可是,医院的诊断结果却是“肺癌三期”。 住在江原道束草市附近的我,接到那个电话,马上就向大田出发了。我的眼泪滑了下来。7年前,爸爸因为胃癌而去世了,这次居然又轮到了妈妈。虽然谁也不能从生老病死的轮回中逃脱出来,但是死亡的宣判清晰地降到了妈妈身上,还是让我心疼、痛苦和难过。 下午4点多,我到了大田乙支医院。当我打开病房房门时,妈妈背向着我,正睡着浅觉。我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等她醒来,还没到5分钟,妈妈就慢慢地转过身来睁开了眼睛。我上次见到妈妈还不到一个月,但是就在那短短的一个月间,妈妈的脸就已苍老到了认不出来的程度,脸色也非常不好,泛着黄色。 “妈妈,我来了。很疼吗?” “嗯嗯……好好。” 妈妈紧皱着眉头。 “啊,我说小儿子啊……我本是想来拿些可以治咳嗽治哮喘的药的,所以才跟着你哥来到了这里……可他们就是不给我要的药,这几天还不停地拍片,最后居然还在好好的地方这样穿了个洞,把好端端的人完全变成了病人,你说我怎么能不气啊?哎哟,我看现在的医院都是这样赚钱的……故意把你说得严重一些,然后从你身上赚钱,我看就是这样了……” 妈妈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被下了“肺癌三期”的诊断。 二哥跟我说的情况非常糟糕。主管医师说,医院对妈妈已经无能为力了。一句话,就是妈妈现在已经无药可治,就像已经被判了死刑。 三天之后,我们五兄弟聚到了大田乙支医院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当他们提出要让妈妈接受最好的治疗的时候,我有点不赞同。我跟哥哥们说,不管妈妈的病是不是癌,让她回到她一心想回去的老家里度过余生,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可是,大家最后还是决定,首先还是要先去别的医院再检查一下。 办完出院手续后,我们带着妈妈向尚州咸昌的老家出发了。高速公路两边的山都穿上了绿装。 “真好啊……” 妈妈望着灿烂的阳光、幽绿的树和草,微笑着。她还打开车窗吹着风,脸上居然还泛起了一点点的血色,看起来很舒服。 “哎呦,虽然没什么可看的,还是自己住过的家最好啊。回到家里,心都舒服踏实下来了。” 已在家里等候多时的四嫂搀扶着妈妈,进到里屋坐下。可是,妈妈在家坐了还不到30分钟后,就又去了闻庆第一医院。 看到自己被转到两人间的病房,妈妈就很不愿意。 “这里不是要花很多钱的嘛,人多点有什么关系,还是宽敞一点的地方好啊。” “就在这儿待几天吧。我们都跟医生说好了,六人间的病床一空出来,就马上转过去。” “是吗……” 住了五天,为了得到更精确的检查,我带着妈妈去了首尔。我委婉地说明了情况,然后问了妈妈的意见。原来妈妈也曾想过到首尔的大医院里看看的,听到她那么说,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就落下来了。 如果妈妈愿意,一切就好办了。 我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笑着对妈妈说: “妈妈,现在路况也好,我的车也挺贵的,座椅也舒服,所以您就不要想着是去遥远的首尔大医院看病,就想着是跟小儿子一起开开心心地开车去兜风得啦!5月不是很好吗,我说阳光、山色,还有风。” “是啊,我也会那么想的。” “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都跟我说噢。” “你这样一说,我突然嘴都有点馋了。就像去郊游的孩子似的。” “呜哇?是吗?妈妈,您想吃什么呀?这上面,马上就会有加油站了,到那儿我给您买!” “爆米花。” “爆米花?唉,就那个?您小儿子不是赚很多钱嘛,说贵点的吧,水果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可以给您买。” “不是,不是因为那个,真的,就是想吃那个呢。” 不管怎么说,从妈妈不舒服开始,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说她想吃点什么,所以我很激动。把车停到加油站,将一袋儿爆米花和软软的饼干、饮料等递到了妈妈的手上。 “怎么买了这么多?一袋爆米花就行了!” “如果妈妈吃不完,我就全都吃掉,所以别担心。” 汽车又奔驰了起来,我感觉得到妈妈真的是吃得很香。“嘎嘣,嘎吱嘎吱”,她的嘴里发出像踩雪一样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爆米花,一点一点地,不停地嚼着。 “都快噎着了,您先喝点水吧。要不喝豆奶或者乌龙茶。” 妈妈没有回答,直接把吸管插进豆奶里,吸了起来。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微妙。妈妈分明已经是过了八旬的老奶奶,可是在自己的小儿子面前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很久以前,妈妈给我吃地瓜或者土豆的时候,也把一碗水递给我,还说让我边吃边喝。可是,现在角色却换了过来,我总是对妈妈担心着和嘱咐着什么,妈妈则是二话不说地听我的。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像被刀捅似的,捅得我的胸口很疼。 在首尔做完检查一个星期后,专科医生对大哥和我说: “手术是不可能的了,就连其他的治疗方法,考虑到患者的年纪,也是过分勉强。我想还是先推荐她吃‘易瑞沙’这种新药吧,因为副作用没那么厉害……” 从那以后,我载着妈妈又在首尔和闻庆第一医院之间往返过四五次。服用了新药“易瑞沙”一个月后,妈妈重新接受了检查,主管的专科医生对我和妈妈说: “啊,这个,好了许多啊!看一下这画面,这里不是有个像树枝一样的长长的白色部分吗?这个是一个月前的片子,这个是这次照的。您看,变成一半了,大幅变小了吧?坚持吃下去的话,以后有可能会变得更好呢!” 啊,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啊! 可是,就在那个月要吃的“易瑞沙”还剩下两三颗的时候,妈妈的身体状况突然急速地变坏了。 前一天晚上,我在去跟朋友们约好的聚会地点之前,去了趟病房。但是,跟别的时候不一样,妈妈已经自己醒来,对着玻璃窗方向转过身去坐着。她静静望着流进来的夜色与月色,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像黑暗一样向我笼罩过来,可是我对那不寻常的感觉没有多想什么。 “妈妈!想什么呢?别人都睡了,您为什么不睡啊?白天睡了很多吗?时间也不早啦。还是因为月光,睡不着?那我给您拉一下窗帘挡住?”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肯定会走到妈妈身边,那样低声问的。但是,那晚我却只是握着门把手,从开着的门缝向里面望了一小会儿妈妈的背影而已。怎么办呢?……走到妈妈旁边,即使只花一两个小时,跟她聊聊天?……不行,今天不能那样,已经都和朋友们约好了。我犹豫着。 妈妈望了一会儿夜空,然后低下了头。接着,不知道是不是用双手不停地把病服上衣的一角折了又翻、翻了又折,反正妈妈那窄窄而又弯弯的肩膀不停地小幅度晃动着。我又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我还是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转身走了。待会儿就会睡着了吧?或许妈妈也需要自己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我用这样自我开解的想法,为自己扔下独自呆呆坐着的妈妈找到了借口。 但是,第二天早上,妈妈就进入了昏睡状态。我接到护士的电话,吓了一跳。这件事让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内疚。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我和朋友们混在一起碰着啤酒杯的时候,妈妈却是最后一次拥有着正常的精神和身体! 啊!那么说来,昨晚妈妈那样呆呆地坐着,不就是在等着我的吗?难道妈妈不是觉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盼望我能出现,把她所有的恐惧和孤独、伤心和痛苦倾诉出来,或者不知不觉地透露出来吗?! 但是,我却在看到妈妈那样坐着以后,悄悄地关上了门!世上哪有我这样的不孝子孙啊!在妈妈感到绝对的恐惧和孤独的时候,能给她做伴的人,在那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但是我却……如果妈妈真的是在等我,该是觉得始终没有出现的我多么可恶啊!那天晚上,我轻轻掩门而去,对我来说,成了遗恨终身的痛苦。 我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妈妈的胸口,哭着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妈妈,真是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我应该好好守着妈妈的……我没能那样,到现在为止,我还一次都没有……说过感谢您生我养我呢……对不起,妈妈,我真是个坏蛋!……” 妈妈一直都是奄奄一息着的,但奇怪的是,当我们兄弟们全都聚到一起把手放到妈妈的身上时,她那粗糙的呼吸声却渐渐平静了下来。转到重症监护室四天之后,妈妈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因为气管插管还深深地留在喉咙里,所以妈妈完全不能说话,也几乎没有动作,但是在妈妈湿润的眼睛中,看得出她已经有了一点意识。 妈妈去世前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候,她不停地向我眨着眼睛,反反复复地把右手吃力地抬起来又放下去。直觉告诉我,妈妈想说些什么。在下一次探病的时候,我和二哥一起,准备好了笔记本和签字笔,妈妈非常吃力地写了些什么。她写的是草体字,而且字迹都重叠在一起,几乎无法辨认,但是我还是读出了其中的几个字来。 是“???”三个字。 我本能地猜到了妈妈内心的想法。很难辨认的字迹,并不是说“想给”什么,而是“想死”。 为了确认妈妈的心思,我咬着牙向妈妈问: “现在妈妈写的……是想了结的意思吗?……” 妈妈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弱弱地眨了两三下眼睛。接着,妈妈那一直垂着的右手,食指慢慢地指向了天空。天空……是在跟二哥和我说,她想去天国……二哥和我的眼睛,刹那间被涌出来的眼泪湿润,泣不成声。 “哎哟,妈妈,您去哪儿啊去……再多坚持一会儿,身体就会重新好起来的!妈妈,绝对不能放弃啊,现在已经开始好转啦!医生说氧气指数再升高一点点,就可以把插在妈妈嘴里的管子拿出来,还可以重新回到普通病房呢。所以,妈妈绝对不能那么想!妈妈,您再那样想,我们就再也不来这里看您啦!” 二哥忍着泪水,望着妈妈那么说。妈妈看到了二哥湿润的眼睛,听到二哥说坚持住加把劲儿,虚弱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从那个时候再过了一个星期,8月6日凌晨2点左右,妈妈在四哥和我的守护下去世了。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又轻轻消失似的,母亲平静而又舒服地向天国飞去了。 2007年8月8日,天下着雨,妈妈被葬在了沙伐先山,爸爸的旁边。 谢谢您生下我们。 感谢您养育我们。 全身心地尊敬您,爱您。 ——您的孩子们 这是妈妈墓碑上刻着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