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差一点成了忧伤的仲永 —代序 我写《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初衷是,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但是,当我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发现,已经写晚了。尽管我有小时候的八本日记,有二十三岁的时候写的一个两万字中篇小说,但是,我想那个姑娘的时候,心跳再也到不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手指再也不微微颤抖。王朔写《动物凶猛》的时候,也反复在正文里怀疑并否定自己记忆和叙述的真实性,以致息淹雄心,把一个长篇的好素材弄成个中篇,硬生生结了尾巴。 我想到的补救办法是,全篇引入成年后回望少年时代的视角:书中的少年人偷窥当时周围的世界,写书的中年男子二十几年后偷窥书中的少年。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在结尾用了一点点这样的处理:加长卡迪拉克转上建国门立交桥,长大了的混混们喝着人头马xo,看见儿时的傻子骑着棍子走过,傻子对他们的评价依旧:傻逼。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初稿完成,我换了工作,换了城市。原来在北京的房子大,四壁都是书架。香港的房子比我原来的厕所大点有限,睡了人就不能再放书。我把所有的书装了四十四个大纸箱,四吨多,堆到大哥家某间十几平米的空房。 “地板禁得住嘛?”我问。 “没问题。蹋了也砸死楼下的。”我哥说。 我大哥赋闲在家,我说,别无聊,你每年打开一个书箱,全部读了。四十四箱书读完,你就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快要告别人世的人。 在书籍装箱的过程中,我找到自己一堆手稿,搞不清楚是过去的情书还是无病呻吟的文字,反正都没兴趣,飞快收拾起来,免得老婆看见生事儿。 有过教训:我一个学计算机的朋友,被老婆发现他大学时代写给其他姑娘的情诗,勒令三天之内写出十首新情诗献给老婆,要比舒婷写得好,诗里还不能有“0”或“1”。 修改《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我明白,这是我最后一个机会谈论这个主题,忽然想起那些手稿,想找出来看看有哪些素材可以废物利用。 于是,二零零四年三月,在我满三十三周岁之前,我发现了一部我十七岁时候写的长篇小说:蓝黑钢笔水写满的三百二十七页浅绿色稿纸,封存在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子里,竟然是个结构和故事极其完整的长篇小说,不可割断,不可截取,《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几乎一点也用不上。 奇怪的是,十六年之后,我对这本长篇小说的记忆几乎丧失,什么时候写的?为什么写?当时的情景如何?那个女主角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全部忘记了?我无法回答,甚至那些蓝黑钢笔水的字迹和我现在的字体都有了本质的差别,要不是小说结尾清晰写着八九年九月,要不是手稿沉甸甸攥在我手里,我不敢相信这个东西是我的。我心虚地举目四望,周围鬼影憧憧,我看见我的真魂从我的脚趾慢慢飘散,离开我的身体,门外一声猫叫。 我托人将手稿带给出版家熊灿,他说找人录入。他是个有明显窥阴癖倾向的人,在录入之前就偷偷看了手稿。打来电话:“你丫小的时候,写的小说很有意思。有种怪怪的味道,说不出来。” “我打算友情出让给我的小外甥王雨轩,让他用这本书和他七岁的傲人年纪,灭了韩寒和郭敬明,灭了王蒙的《青春万岁》。” “不好。浪费了。要你自己用。简直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的阴柔纯情版哦。” “你觉得比《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还好?” “比《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真实哦,简直就是活化石,恐龙蛋,有标本价值。你现在和王朔当年一样,记忆都有了变形。嘿,总之,比《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强。” “你是说我这之后的十六年白活了,功夫白练了。日你全家。” “你的孤本在我手上哦,语言要检点哦。毁了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再写出来哦。” “北京是个有所有可能的地方,我的手稿少了一页,就找人剁掉你一个指头,少了十页,就剁掉十个指头,少了十一页,就剁掉你的小鸡鸡。” 择了个吉日,我重新校对了一遍。我不相信熊灿的判断,我自己的判断是,优点和不足同样明显。小说语言清新,技巧圆熟,人物和故事完整,比我现在的东西更象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对少年的描写,细腻嚣张,是我在其他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现在肯定写不出。但是,思想和情感时常幼稚可笑,如果拿出来,必然被满街的男女流氓所伤害。 我有过多次冲动,想动手修改这篇少年时的作品,按照现在的理解,掩饰不足,彰显优点。但是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稍稍动手就觉得不对劲儿。 思量再三,决定放弃修改,仿佛拿到一块商周古玉,再伤再残,也绝不动碾玉砣子,防止不伦不类。等到我奠定了在街面上的混混地位或是四十多岁心脏病发作辞世,再拿出来,一定强过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和《黑铁时代》。 随手给这个长篇起了个名字,叫做《欢喜》。也只有那个年代和年纪,有真正的欢喜。 最后,打电话给大哥,开箱翻书的时候一定留神,要是再发现整本的手稿一定要告诉我。没准在那四十四个大箱子里,还隐藏着我少年时代写成的另外三、四个长篇小说。幸亏这些小说当时没有在街面上流行,否则作者现在就是另外一个忧伤的仲永。 第一部 冬1-5 闲清 爱时 流有 云味 静是 爱无 僧能 1 合上书,暂且合上硌得眼眶生疼的铅字和惨黄的劣等纸色,我掸了掸耳朵,幻想掸掉挤满耳朵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习惯地把脸转向左边。左边是窗子。窗子下的暖气烧得“滋滋”地响,听谙于校人校事的人透露,这套暖气是用十几个位子换来的,价值十几万。 一个有关头头脑脑的儿子们的人头,平均能摊上一万多,想当初地主乡绅们给贺龙富有传奇色彩的头颅开的价儿,也不过如此而已。 冬天被紧紧闭合的窗子关在了外边,我也仅能从蒙在窗子下层浓浓的水雾推想,外边一定很冷。这水雾和唐寅画中女士掩面的团扇有相同的功用,不同的只是团扇掩盖了美人淡洗梅妆下微呈的瑕斑,平添了一抹撩人的羞韵,水雾模糊了棺材样遍身死像儿的楼房,食道堵塞似的胀在街上的车辆、行人,宕开一块可供我相象的空间。 暖气的热力涨过水雾,直透到窗户的中段,被加热的空气象极清的溪水一样,在那里悬着空缓缓地起浮。窗外的景物透着它涌进眼里,有一股缥缈虚幻的感觉,让我联想到书上说的海市蜃楼。 涌进眼来的,主要是树。也不知怎的,我一看见它们,尤其是象现在,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小时候,那帮坏孩子抢走了我扎的风筝,掩着被扯破的衣服,我一个人低着头回家,抬眼看见了哥哥。又仿佛离开家,第一次在被人们叫做学校的地方,手背后,脚并齐,看完了一天“毛主席”,再次见到了似曾永别了的妈妈。这时间的树,美在简洁。郑板桥的诗里说:“去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在我看来,深秋的树,枝上,杈上难免吊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风已过来,无力的摆几下,让人不免想起“挣扎”、“垂死”、“惨淡”之类不洒脱的词汇来。而现在,只是疏疏的几枝蹙成爽爽的一束,只是疏疏的几束缀成爽爽的一列,只是疏疏的几列连成爽爽的一小片。 树是淡青的,天是淡青的,勉强能感觉到的极远的山也是淡青的。在林子的身后再添一规软嫩如蛋黄,红润如女孩子面色,几乎放出一点光线而影响周围色调的,冬天那种圆圆的落日,在天上再疏疏地抹上几片还是那种淡青调子的云,或是在添上一行疏疏的飞鸟,还象是缺了点什么,我取来碳素钢笔,仿着丰子恺的笔法,在幻想“河边”的窗玻璃上勾了个代表自己的蓑衣老者,持一柄三尺的钓杆——十二岁上,学着古人的样子,根据屋子的特点和自身的癖好,我曾给自己起过一个可笑的号——鸽楼寝翁。 这时候,伴着气喘病人脖管里轰隆隆的痰声,林子那边拱过来一股沉沉的烟。于是树没了,云飞了,鸟散了。接着从死死封闭的窗缝里,渗进来那股甜臭甜臭的饴糖厂特有的味道。这让人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味道,顺着鼻孔钻进脑子,很快干掉了象小鸟一样吱喳蹦跳的想象。我绕着脖子让脑袋转了两转,好叫那味道均匀地散开,略定一定,就看见了黑板。满黑板的数字,公式叫喊着向我的眼睛杀将过来,撞得它一花。 数学张老师正在讲课。象往常一样,她尽忠尽职地尽可能多说,而说越多,你能得到的就越少。好在认真听的几位,在我看来,是每个字都听得见,一句话也不懂的。 张老师是个女的,四、五十岁,很平凡,很随和。清汤挂面的短发,微福的身子。货次的小贩吼不出吓人的价钱,三针扎不着静脉的实习护士态度最好,张老师也从不多跟我们发脾气。课听也可,不听也可,自己看书也可,小憩也可,只是不许大声说话,提怪问题。双方都清楚,彼此只不过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义务,你是你,我是我,大家凑在一起或是巧合,或是谬误。 与众不同的只是她那颗大得稍嫌夸张的头,形色暗合enica(注:世界上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产地美国,重130吨,占地170平方米,每秒钟加法运算5000次),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如果要到对街小铺打瓶酱油,根据地球呈圆形的事实,它总会做出判断,命令身子向后转,开步走。 “四的平方十六,三加四是七,对不对?我没错吧?” 虽说上一次听她的课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这一句典型人物的典型语言就足以证明一切还是老样子。 我迅速扫了眼黑板,知道结果也还是老样子——黑眼镜向上推推,露出鼻梁两端一左一右暗红色的压痕,透过眼镜的底部再看一遍“三八十四”之类的结论,然后怀疑的问:“不对吧?是不是错了?”接着就是没有同情心的“根号2”(简称“根2”)扣下铅笔盒盖儿。 根2个子很小,所以得了这个绰号。胆子和个子也般配,当众答话的时候,脸会象小姑娘一样变红,嗓子里象含了个热茄子,说不出一句清楚的整话。再加上和我一样瘦,弱弱的身子弯腰时生怕“咯吧”一声折了,所以性子顺和的女生有时打趣说“看在眼里,硌在心上”。 张老师的家里很困难,上老下小,丈夫是知识分子,在中国也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的那种人。忙里忙外,却从不迟到早退,所以上课出些错误也是难免的。而每每象现在这样,根2手抬得高高的,等错一出,就向敞开的铁铅笔盒盖扣下去,扣出吓人的响声。 说实在的,我虽然不赞成这种举动,但我能够理解。很多时候,我们(至少是我)能忍耐一个人凶残、卑劣,甚至下贱,但又不能忍耐一个人的平庸。 “数学课,饴糖厂,godsaveme。” 我本应该埋下头来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题,可今天我已经把书合上,不想看了。一个月总会有一两天,不想看书,不想听课,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只是一味的厌厌的烦。而且今天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想的是几个人踢一场球,碎块玻璃,出身臭汗,烦也就会和着汗流出去了,可现在想到的却是,女孩子。 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只用椅子两条后腿着地,微微地一前一后,把自己摇起来,心神渐渐摇到俱散,眼光渐渐摇到朦胧灵动,开始偷偷潜游向它想去的地方。 倒不是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值得惭愧或有失体统,只是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自己喜爱的美好的事物,总希望它意识不到我的存在,也意识不到自己的美好。这样就能在这本已难得的美好上面加上一个更加难得的形容——真。比如小时候,蹑手蹑足走近立在翠苇上的红蜻蜓,盘腿坐在地上,盯着它,蜻蜓仿佛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象是把我忘了。 就中学生的日常常规,学校规定了二十七条,比袁世凯签给日本的二十一条还多六条。本来这些东西是没人想记,也没人记得住的,但经胡校长抑扬顿挫的女音读出来,其中的两条便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成了典故。 “男生头发不可过发髻,女生不可留披肩发、卷发、烫发……” “不许摸嘴红(抹口红),戴食物(饰物)……” 其二是学生们遵守最好的,大家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戴面包。而关于头发的其一执行得最差,那规定说白了,就是男生要刮出透明度来,留出耳朵好听话,留出眼睛好看书,而女生呢,简单干脆一点,就是“不可留头发“。 象眼睛现在看到的,聪明的女孩子们在条文卡下的窄得不能再窄的允许范围里,象文革里提倡的“粗粮细做“一样,充分发挥了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展示出博大的想象力:原来松松散散披在肩上的,用宽宽的果绿色或是宝石蓝色的发夹拢在一起,浓浓的瀑下去。额前疏疏的半帘刘海儿,疏疏的弯着,总让人有一种想吹吹的冲动。脑后的发边,烫一个花再剪半个,让其向内微卷,凸出张红润润的脸。独编的小辩儿顺在耳边,缀在梢上一朵嵌着珠子的藕荷色小绢花……事因难能,所以可贵,在米粒上雕出几头大象是艺术,而给大象身上涂满米粒,无论如何说不上是本事。因此,她们就越发可爱了。 感觉中,这头发那么优美地开在她们头上,宛如一朵朵花似的招展,在阴沉的空气里,开出某种向往。每一朵都那么美丽,那么神奇,使她们每一个都美得象天上吸风啜露的天仙,美得让人恐惧,让人不敢接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头发就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觉得它里面有一种魔幻般的吸引力,象野草、庄稼一样,具有生命,有自己的生生死死,只是寄居在人的身上,与人彼此独立。很小的时候,和妈妈、姐姐一个床睡,手总要摩搓着妈妈光滑极了的头发,才能酣然入睡。妈妈有一次无意问我为什么夜里老揪她的头发,我没回答,找了另外一个极小的理由,和妈妈莫名其妙地大闹了一场。长大了,一个人睡在一张床,开始的好几天,晚上总是睡睡醒醒,一点也不安稳。有时翻个身,手不由自主地一搓动,没有那种滑润润的感觉,眼睛睁开来,窗外星月恬静浮在天上,好象知道自己为着什么,向着什么闪烁。和它们一个挨一个地对眼,恍惚就是一夜。后来找了块绸子,毫无用处。 一个极偶然的动作里,摸着了自己的头发,之后渐渐在这种摸搓中,又能入睡了,可还是觉着没有以前酣畅,香甜,舒适。 眼光在一朵朵发花上跳动,最后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黑黑的长长的头发用同样长的细红绸条系了,甩在后面,头抬起来的时候,头发长长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儿,疏疏地散开,就势轻轻向上撩起,黑亮着,放射出一种的跳动着生命的光泽。这种光泽,我只还在两三个月前见过。随着头发主人抄笔记时的抬头俯身,那黑黑的向我招摇舞动,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越来越迷离,显示夜色包裹的松涛,再是飞花拍岸的浪,终是满眼不见天不见地不见我的厚厚的云雾,冲走了所能看见的其它一切,弥了我的眼,拉上了心的窗布。一涨一落,满耳蜂鸣,只是它荡开的风声,只是它摆到桌沿的撞击声,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声,一切都大得惊人,大得仿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满鼻是它渡过来的绝不是人能造出来的那种幽微断续的奇香,香气很薄,很淡,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来,既而,是吸不进空气的窒息,我又沉了下去。 她现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现在跟她没关系,我不知道她是谁,这无关紧要,象很久很久就开始了的一样,我爱她们,爱偷偷瞧着她们,在她们面前做一些仿佛多余的事情,不因为她或她是谁,只是因为她们不是别的,而仅仅是女孩子而矣。我爱的不是她们,偷偷瞧的也不是她们,而是她们修直的腿,柔细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颈项……但绝不是她们,至少绝不是她们头脑里的思想。 现在,是它,是充溢着魔力,流动着异彩的头发又退回去了,退进从窗子泻下的那款阳光里。它久久不再摆回来,只随着她写字时身子的抖动在阳光里荡漾,仿佛在阳光里漂洗着,久久,我惊喜地发现它被洗成了墨绿色,是夏天禾苗疯长时的那种绿色,仿佛能挤出水,出油来,仿佛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渗到底,仿佛又将一部分光散射开去,周围一片绿莹莹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头发闪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汇拢来,聚成秋夜墨绿色的星空。 我听到魔力在召唤,我知道我的手指现在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微微颤抖着却又极为轻巧,绝无声息地移开桌沿的铅笔盒,自己占具了那个位置,几个指尖轮流着,象是紧张不安地敲打着桌面。它们想摸摸那头发,不,它们没有这份勇气,它们在等待,等待头发自己过来。漫长,漫长,忽然间,它们仿佛有意识地静下来,我看见发丝涌来了。如春雨,如春风,手指颤得更轻微而节奏却更快了,在接触的一瞬间,嫣然红了起来,痉挛似的,错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润了,春风醉了的春花。一味痒痒的感觉随之传遍周身,满足感便充胀开来。指尖又动了起来,这回却是轻柔而富有韵味,点着桌面,仿佛桌面是一张无弦的瑶琴,平静地候着下一个轮回。 突然一只小手似无意的在眼前滑过,凝滞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断,发出断裂的声音。 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缩了回来,先于意识,象是触到了烧红的铁簪。 接着是椅子的前腿带着身子颓然地瘫向地板,一声金属和水泥撞击的大响,许多头颅转过来,漠然的眼睛奇怪地突着。 许久,我才从虚脱状态缓过来。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樊于期在《史记》里挥起剑,正向自己的头颅砍去,把它借给荆轲,一串血滴迸起,虹样翼过惨白的日光——“吃饭了!”姥姥大叫——书落到了地上。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来了,一个吻,真灵,白雪公主缓缓地撑开了眼睛——“铃” ——“铃”——我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早晚我会得精神病的。” 瘫坐着,这样又过了许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气,能去看看是谁这么可爱,把我人人都说长不了的阳寿又惊跑了几天。 是同桌,姓孟,名寻,很文气的名字,想是从张岱小品集的题目《西湖梦寻》中化来的。 正巧碰上了她的眼睛,它象是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小兄弟,你脸怎么红了?身体健康。怎么又白了?天冷涂的蜡。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杨子荣答座山雕的话呀。 “对不起。” 这么说她都看见了?我这才感到难堪,那发呆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尤其被她,而不是他,看见。就如同不是为了给谁瞧,最高贵的贵妇人吃饭和更衣的姿势也一定不会很雅观。 “有圆规吗?借用一下行吗?”她转过身,忽记起或忽然想起,又转回来问道。 “现在好象是几何课呀?” “我做一道,一道课外题。” “那自己来拿,别那么客气。” 其实平常我的铅笔盒里,铅笔总是秃的,那是等着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再削的,唯一能用的橡皮也是借来的。今天,偏巧有支圆规,还是上好的。 这令我很是得意,忘了难堪,不由地想起姥姥婆边做饭边数落我:“你会洗衣吗?你会扫地吗?你会叠被吗?你会……你会吃饭吗?”“会!”我于是放下书,就着鱼汤啃起至少五层的烙饼。尊敬别人就是尊敬自己,同理,今天我这样大方,也是为了明天,和尚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领袖人物,就应该这样有远见。 你这个坏东西!想着,我又闻见了饴糖厂甜臭甜臭的味道。 “它毕竟还有一点好处,时刻指示我们风向,提醒我们不要乱来。” 2 上语文课,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下。象大多数中国文人一样,语文老师精通砍山和发牢骚。打把式的说自己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我看我们老师的功夫全在一张嘴上。嘴唇粉薄,给人极精致的感觉。保养的很好,红润光鲜,象是女孩子的。现在想来,张仪拖着游说不成,被人打得体无完肤的身子,对怨他的妻子说:“你看我舌头还在吗?还好吗?这就是够了。”也很有气魄,或许我们老师和他多少有些渊源。其它器官也还端正,有儿歌为证: “大脑袋,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脑袋就象隔街的“步云轩”,女人的铁镀铜镯子,掺银的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泥猫泥狗,郑板桥的竹子(当然是假的),情人卡,代人冲洗像片,快件一天取每张四毛,总之,里边什么都有。所以联想丰富,讲重耳的时候,最少要讲重耳的板肋,也就是排骨中间没肉,连成一整块,和他眼睛里有两瞳仁,天生的四眼。兴致高的时候,还要讲讲国君在重耳逃亡时候,趁重耳洗澡偷看了一眼他稀有的排骨,其后他得势,偶然想起来,发兵把那个国灭了。 语文老师兴致总是很高,如果知道的有点没说出来,就象找不到厕所,憋得浑身不自在,生怕明天噎得死过去,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他腰有病,坐着讲课,激动的时候就站起来,板擦向桌面一拍,很有气势,就是不十分响亮。大家起劲地叫好。 同学们十分爱听,引颈,侧目兴起时一齐叫好,大笑。但有时候,笑话讲到高深曲折,同学们毫无反映,他们受过的教育使十个人合一起来也不见得能理解一句真正的笑话。“你们倒是笑呀?”老师只好皱着眉头再讲一遍,痛苦啊。“这也是个笑话。”先生生气地说,于是几个聪明一点的先笑起来,这笑再引起其它人的笑,遂笑成一片。就象胡校长训完话:“我的讲话到此结束。”几个未睡死的人兴奋地鼓起掌来,掌声惊醒了沉睡着的,大家就一起鼓起来。 我也乐得看几页自己喜欢的闲书,要是平常,一来有老师在台上辛辛苦苦地讲,总觉着不太尊重老师的劳动,二来在干正经事的时间看闲书,心里总有一种犯罪感,且不说上对不起伟大的党,下对不起列祖列宗,单是想起早上吃的二两馒头,也很不好意思。但是现在,西山卧佛头上的匾说得好: 心安理得,得大自在。——反正语文老师讲的实在不见得比我看的正经多少。 今天,开讲贺敬之的《回延安》,李季的《王贵和李香香》。 “我对八百里秦川总有一种向往,去年去了次,一条土路,一条汉子赶着辆驴车,一条腿曲在车辕上,一条在车边逛荡着,车后边歪着他的婆姨,红袄绿裤,怀里抱个娃……陕西和山西的农民在外表上很难分,但有个诀窍: “陕西的手巾把儿朝后系,山西的手巾把儿朝前系……” 我决定不听了,翻出《李义山集注》,桃色虎皮纸封面,白绫包角、压脊,装裱很招人喜欢。 第一首《锦瑟》,曾仔细读过几遍,还是不了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小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已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遍查诗话,得两解,仍觉欠通。宋人刘攽著的《中山诗话》说:“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一个旦角没头没脑长出五十根弦来,的确很奇怪。宋人许顗著《彦周诗话》载:“……《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其声有适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诗中四句,此状四曲也。……”中间四句分写四支曲子,似可,但首、结二联不可解。 我闭上眼睛,让这几句诗在嘴里慢慢嚼着,椅子自然而然的前腿离地,又摇了起来。阳光探进来,摩挲着我的身子,象姥姥温软的大手。 “第一首,第一首……”这三个字不知从那里突地打到脑子里,撞起一朵白亮的火花,头脑里呈纷乱着的各种设想、思路,燃烧起来,腾起明亮的蓝紫色的光焰,一切在它的照耀下都清楚了。 “第一首!第一首!这是作者的自序。对,是《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首联是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诗总是深怨凄婉,无由的发大悲音,可那一句一言都是我情丝的凝结,我岁月的折叠。次联就是说诗的内容:对色空人我的迷惑,探究,对皇上的痴心——杜鹃啼血总是该人人知道吧。中联是说诗的艺术: 先是用词,如海阔,如明月,如珠圆,如泪润,后是造境,大概是了然的话吧: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结联是回顾,是叹……一情一景如在眼前,可为什么自己当时那么糊涂呀!心情真好,像阿基米德从澡盆里光屁股跑到街上一样,喊起来:‘我发现了!我发现了!’笔! 我的笔!我要写下来……” 真应了小学老师的那个比喻:“你的笔就象战士的枪,战士上战场不带枪,他能干什么呢?” “当军官呀。”当时心里这么想,却没大胆到说出来。现在想来,军官也会有把装饰用的小手枪,我却连一个现成的铅笔头都没有。 有什么法子,削吧。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手兴奋得直颤,脑子全然不在手上,结果木头没削着,手指险些少了一块。 “拿来给我。” 大概是脑子不在手上,手指是受了孟寻的支配,把铅笔和刀子自动交给她。她打开铅笔盒,把剩下的秃铅笔全部掠了去。 “你不听语文课了?”我问,觉得很奇怪。孟寻平日里很认真很刻苦,铅笔盒里有写着“发奋”两字的字条,让想像力丰富的男生联系起厕所之类的地方。 “天天有一个在旁边说,还不够?”便不再理我,取出张很厚实的嫩黄色的纸,叠了只小纸船。让铅笔在刀下一滚,划出圈界限来,然后就一刀一刀,依着界限,把木屑削进纸船里。 她的手很白,紧紧握着笔杆,手背显出若隐若现的青青的脉管,指甲修得短短的光洁而透明,清楚地透出底下红红的血色来。 “看你的书去。”她轻轻命令着,我头一次听到女孩子用这种口气,觉得很有趣,所以第一次仔细端详起她来:不黑的头发,小眼睛,脸一巴掌宽,两颊却有现在少见的浓浓的血色。说实在话,称不上漂亮,但让人觉得挺舒服,细细看去,眼底眉间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去细想。 铅笔已经削出了大致的模样,她用刀锋在削过的地方来回刮着,这些地方逐渐圆顺光滑起来。我却等不及了,抓过那还没刮铅的铅笔,在书页的空余处飞写。笔杆上她遗下的体温传到手指,顺着胳膊直进到心里,心里热热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也没点破它的存在,或探究它的原由,接着写了下去。 很快,铃响了。语文老师不无遗憾地把几句想说的话吞进肚里,站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节分解。”说完,出去了。 我也跑到操场踢了几脚球,心里再也没去想课上的事了,回来,笔全削好了,孟寻不在,我把载满铅笔屑的纸船拾起来,塞进自己桌子里头。 3 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我就十七了。上一个生日真好象就是昨天。这一年我都干了什么呢?细细回想,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当下心里空荡荡的,象是丢了什么。 看了眼周围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书,方方板板的,厚厚沉沉的教科书。 眼睛里竟也是空荡荡的,语文老师讲话:“眼珠间或一轮,也不轮一轮。”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厌恶,对教科书,或是对偷了自己的宝物,把自己从天上拖到地下魔鬼。 十七年前,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我从哪里来呢?百年后,我又将到哪里去呢?尤其是现在,我是什么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干什么呢?想着这些问题,想着我的同学们,我不禁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学校、食堂、家、啃书、吃饭、睡,我们就好象拉磨的驴子一样,两眼被什么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只知道拼命向前,却终逃不出这个圈子,更不知道自己在磨着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被磨的里面肯定有我颊上的血红,我身子里的力气,我心里的勇气: 《无题》 从一方椅子上 听课 醒来 忘了什么是 我、你 日子 把自己拾起 移步 回家 时间竟是如此的线 一步便是十年 可为什么还是 怕听雨声 怕闻啼鹃 前几天,语文老师偶然提及上另一班的课,他们讲台上放着两小盆塑料花,一堂课下来,心情特好,一点也不觉得累。我们班上自然也有一两个积极的,就象很令我不解的,每个班,不管大小,总会有一两个胖子一样。可能是个抽屉原则问题:把多于n个的胖子按任一确定的方式分成n个集合,那么一定有一个集合中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胖子。 支部书记茹亚是积极的典范。这年头,积极并不是一个很招人待见的品质,而总和缺心眼,二百五之类连在一块。再加上茹亚是团支书,有政治的味道,政治又总让人想起骗子,丑角,滑稽戏,所以她每干一件事,就总能招一些背后的评论,可她象是从来不放在心上。这种勇气很让我佩服,人总要有点个性,人不是金洋钱,不能招每个人喜欢。在茹亚,只要老师喜欢就行了,就象过去妃子,大臣,太监之类,只求皇上高兴一样。她和妃子,大臣,太监一样,都很聪明,都很有道理。 关于花的事儿,支部书记茹亚很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预先想到。亡羊补牢,她第二天就拿来一个喝过的可口可乐铝罐,一把假花。没过一天,大家决定把假花扔掉,说有气瘴,我去拔了一捧狗尾巴草,铝罐里放上点水,罐是红的,配上蓬蓬旺旺的绿色,很爽目,大家都很高兴。 孟寻今天怪怪的,别别扭扭的,象藏着什么东西。现在,下课了,爱玩的跑出去玩了,爱学的对铃声毫无感觉,木头一样楔在位子上,对着书,彼此发呆,彼此觉得奇怪。 她终于忍不住,跑到讲台,把狗尾巴草扔了,到水房换了铝罐里的水,然后又回到位子,从书包里,小心地捧出圈成圆锥形的玻璃纸,里面裹着一支大得少见的绛紫色的花。快步走到“花瓶”前,插了进去。回来的时候,脸红的象那花。 大家纷纷议论,哪里找来这么大的月季。她坐在椅子上,小声嘟哝:“不对,不对。”脸还是红红的。 “是玫瑰吧?”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玫瑰有香味,月季没有,我闻见了。” 她好象微微叹了口气,胳膊斜支在桌面上,把一边红红的脸靠了过去,靠得极低,几乎已贴着了桌面。侧过来,瞧着我,笑淡淡地蒙在脸上,象是夜里池面上笼着的月光。 “祝你生日快乐呀!” “谢谢,谢谢。”心里一紧,没敢多想。正巧一大堆男生跑过来给我送信来,其中一个大叫着。“100011,100034,100024这是三封,还是代号,很神秘,很神秘,这里面有问题,这些人都是哪山的猴,哪笼的鸡,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动群众……。” 班上总有一些人,主要是女性,接到别人寄来的信每每要以各种晦涩高深的方式显示一下,生怕别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如同十七、十八世纪,欧洲任何有个不开通爸爸的贵族老小姐,对待公侯伯子男送来的,象征爱情的鲜花。我本无此雅好,现在又是这样一个情况,赶快把信塞起来。 “那是邮政编码,猿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走走,我生日,小铺喝酸奶去。” 直拥了他们向门口,没敢回头。 “你着什么急呀,后面又没狼,前面又没姑娘。” “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 “米粥,包子,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吃了春药呢!” 什么幽呀,深呀,忧呀,愁呀,大家一哈哈,阳光一照,小风一吹,就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放学回到家里,见了妈妈,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古怪的欲望,过去从来没有过,想仔细的看看她。“这是谁呀?”一看之下,心里更奇怪了,熟悉,仿佛却又那么陌生,如同盯着一个写过千遍万遍的汉字,猛然,象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而且越看越越觉着这个人自己不认识,越看越觉着是个陌生人:两鬓斑了,可从前一直是青青的呀?现在我的却是黑黑的。双颊黄了,可从前一直是胭胭的呀?现在我的却是红红的。身子蹙缩着,背也有些驼了,可从前身板一直是硬硬的呀?现在我却是长得高高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呀?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过错,可总忍不住想,是我偷了妈妈的黑发,妈妈的红颜,妈妈硬朗的身子,不然,这样东西为什么现在都在我身上呢?俗话讲:捉奸捉双,捉贼捉脏,我是人脏俱在的呀。竟暗暗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觉着奇怪:“老了,岁月呀,真快。一切都象昨天。”学校里有过的那股凄凉又袭上心头,挺挺胸脯,感觉沉甸甸的,象个大人。 眼睛下移,目光落在妈妈的肚子上,那颗童雅不泯的心又转起来:“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是怎么出来的?象开花一样,肚子裂开,我从里面蹦出来?还是象鸡下蛋似的,骨碌骨碌地滚出来?真奇怪,人造其它东西的时候,总清楚它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性质,能干什么:而人造人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它的一切,长什么样子,叫什么,爱不爱吃菠菜,长大了会怎么样,奇怪……” “又笑,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他们都说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样子很可爱。妈妈也笑了,眼角眯出细细的鱼尾纹。“晚上想吃什么?三宝乐的蛋糕还是面条?” “吃饺子吧。”倒不是饺子多么好吃,只是因为它那个唯一的特点:费事。 这年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家里每个人好象都有自己一堆烦心事,忙呀忙,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包包饺子,聊聊天,挺好。 家里我是老小,本来平时包饺子,我只管两件事:捣乱,吃。可今天姐姐感冒,人手不够,我就只好上手了。其实我并不笨,什么都会干,只是不想干,伟大的妈妈曾精辟地指出:“就是懒。” “姐,我告诉你一个偏方,就着那盘小菜,你二两白酒喝了,一出汗什么感冒,包好。” “你还是饶了她吧,酒喝完了,她就开始嘀咕了:你们这么包元宵,不对吧?”哥哥赶着皮说。 别人包的饺子,模是模,样是样,总能让人想起花呀朵呀,而我包的。 怎么看怎么象猪耳朵。不过总归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还是猪耳朵实在。花呀朵呀,让心好的人不忍下口,就象唐僧不吃人参果一样。就个人观点,我的心也还不坏。 “妈,十七年前,您生我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圣人出生的时候,都有异象。黄帝有个曾孙叫高辛,生出来的时候,就会说话,双脚着地后,也不哭,环视四周,告诉大家他自己的名字。后来他长大了,日月所照,风雨所至,没有不听他的。就是平日里,圣人一举一动,也与众不同,也有征兆。老子要过函谷关,守门的尹喜爬到城楼上一望,只见一团紫气从东边直飘过来。从小我就觉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一种压力,象是有一件工作在等着我去完成,而且只有我能完成。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执行这个使命,心里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将来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别瞎想,不过别说,还真有点。生你的那天夜里,天特别黑,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条大龙大飞,龙有须有尾的,鼻子,眼儿都看得真真儿的。” “您没骗我吧?” “我骗你这干嘛呀?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成个人物。” “我知道,一个人想成就能成。” 吃完饺子,我钻进自己的小屋。小屋小得不能再小,纵三步半,横三步。 一床,一桌,一椅,两墙书,就把整个屋子挤得满满的。剩下的空间将将容下瘦得几乎不占体积的我。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给了书,即使这样,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十几本实在放不下的书还得堆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再把它们请到椅子上。偶一想来,倒也应了古诗里的那句意境:“一床明月半床书。” 鉴于空间,占地方的摆设是不敢奢望的,仅有的几样装饰也是能钉个钉子,随便可以挂起来的,比如那个女孩子送的布缝的丑娃,表情阴森古怪的黑陶卡面人,带壳的蒙古刀。大面的墙都让给书了,稍大一点的字画是不能有的。 只是在书架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幅用灵飞体写的极小的柳永那首《凤栖梧》,床头边上的墙角贴了一幅仿作的油画——《坐着的恶魔》,也是缩了许多倍的。 而且小屋破得不能再破,头上是黑黄的屋顶,颤颤危危的,活像老奶奶说话时的脸,总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书上说吝啬鬼即使口袋里有数不清的钱,他也象没钱吃下一顿午饭一样过日子。他们说我有时候看书着急的样子,也象明天就要死了似的。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或许存在某种可能。屋子冬冷夏热。夏天因为屋顶子薄,日头一晒就透,热得人恨不能脱光衣服再脱下一层皮。冬天有火的时候,屋子里很舒服,可是后半夜火老是灭,孟郊的《谢人惠炭》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我的遭遇正相反:被窝里暖暖和和读上两三页《情史》、《野叟曝言》之类的私书,懵懵懂懂地直着身子睡着,后半夜正做着略带点颜色的梦,冷得一翻身,醒了,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 即使这样,更确切地说是恰恰因为这样,我极喜欢我的丑斋。换了一个地方,书就读着没有这么香,写文章就没有这么畅,呆着就没有这么自在,就连睡觉也没有在这儿这么有曲有折,有滋有味。 象现在,汤足饭饱,进得屋来,反锁上门,拉上窗帘,世界就好象被挡在了外边,世界就好象与我无关,世界就好象暂时可以不去理会。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个人的灵气(或称先天元气),顾名思义,是一种气体,它因为存在空间的扩大而变稀,它因为别人灵气的存在而变杂,变得不纯粹,变得失去的本性。而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就我一个人,自己的灵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浓浓的,厚厚的,象开辟鸿蒙一般沌浑不清。我在这里,总能享受到一种绝对的孤独,或者说一种残酷的自由,总能体会到在别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实在,或者说,“我”。 扭亮灯,灯罩日久天长,已经被灯光漂成了蜡黄。几封信,大多是我预料中的,说他们许久不给我写信,我也许久不给他们写信,无它,只是一个懒字。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吃好,睡好,早日长胖。只有一封例外,信很短: 秋水,不用问,你现在学习生活情况一定不错。 或许你会惊讶,是哪个陌生人的信呢?因为那个总躲在大树背后,在你绝发现不了的时候看你,那个又瘦又丑的小姑娘,早已退到你记忆底层了,渐渐在消失…… 可我恰恰相反,你的名字以及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初中三年,你毕竟让我一直佩服,我欣赏你的才华,你的与众不同。这便是我寄给你这封信的唯一原因。 生日快乐。 越色上 1988年x月x日 信里还夹着一张贺卡,一丛绿得透明的苇叶,滚圆的露珠在叶片上银亮亮地闪着,顶上齐头一行英文:hopeallyourdreametruesoon后边是她的赠言:对你——我希望我一切美好祝愿都迟到。 我把信慢慢地插回信封,缓缓地放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信写得这样短了,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包括我自己。 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我关上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一场好电影演完,壁灯骤然亮起来,映出周围惨白而无表情的脸,木然地站起,机械地向外走。一本好小说读完,略含倦怠地合上,窗外是一方黯蓝色的天,一盏灯也没有,一切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幅造型,颜色都极普通,极普通,知名度却极高的画,看了不知道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深意。一个阴阴的下午,偶然路过美术馆,再一次从画面前走过,无意地一回头,目光停在画面上,心里一紧,脚步再也移动不了了……这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哟! 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不愿去想,不愿去分析,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失魂落魄。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象是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妈妈走散了,周围人告诉我,好好站着,哪也别去。象是丢了什么,脑子里空空的,身子里虚虚的,只有那股我实在说不清也不想说的情绪左冲右撞,结而不化。眼睛看不清东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泪水直涌上来,却又流不出。越色,越色…… 这时候,见着人就烦,就讨厌,他若硬跟我讲话,十有八九,我会毫无理由地和他吵上一架。事后他觉着委屈,我更觉着委屈。这时候,泪可以流出来了,清清凉凉地,从眼角静静地淌到嘴角,咸咸的。一点不觉着难过,反而很痛快,象是被解脱了一般高兴: 回望为你枕残的梦 燃过的小诗 为你暗干的泪 浅黄的底子 你旧时的眼睛是饱熟的橄榄 现在望去 仍是我橄榄蜜汁般的泪泉 4 英国人写过一篇游记,说有个猎人打猎的时候,意外地捡了只小老虎,他带它回家,用牛奶和煮得极烂的兔子肉喂它。虎渐渐长大了,和他一同打猎,舔他吃剩的盘子底,睡觉把他拥在怀里,暖出他的好梦。天气好的时候,有人还看见老虎驮着他满山遍野跑。 可他什么时候也没有忘记在口袋里放一支专为它准备的手枪。 我的情绪就是自己自小养起来的虎。理智就是那手枪,时间是它最有效的子弹。坏脾气就象不倒翁,按下去它又竖起来,你按得越使劲儿,它竖起来摆得越厉害。最清醒的理智告诉最聪明的人,对待情绪的最佳方法就是置之不理,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好比对付大哭的孩子,用鲧的方式,想甜言蜜语堵住汤汤浩浩的泪水,下场也只能和鲧一样,九年无功,殛于羽山。有经验的大人就学禹,既然他想哭,就让他哭去吧,不一会儿,他便小声抽噎,透过虚掩在脸上的手指缝看你,盼你来理他。这时候,坚持就是胜利,再用不了多久,小孩子又会欢蹦乱跳地跑到外面,爬树摔屁股去了。 生日那天不痛快的心境,几天下来,也淡了许多,在我们这个年龄,心中没有忧伤,就象没有皱纹一样。如果有,也是自己望天傻想,抬头抬出来的,或是挤愁拧恨,皱眉皱出来的。 到了今天,早上一推门,下雪了!心里当下充满了惊喜,没有闲愁暗恨呆的地方了。 用广告上的话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确,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得神奇。就连上学骑车这天天重复的机械运动都变得有趣,好似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娱乐。拐弯的地方,一个人一捏闸,一个筋斗,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如同骨牌游戏,一连串趴下了一片。大家善意地笑着,一半笑自己,一半笑别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老人道:“走啦。”年轻的叫:“走你。”大家又把车蹬了起来。多难得笑!多难得的彼此亲近!多难得的“不正常” 呀!越下越大的雪掩盖了平日里看倦看厌的一切,大家仿佛暂时忘记了总戴着的那副漠然的面孔,久无声息的童心又在冬衣紧裹下“砰砰”跳了起来。mygod!如果没有一觉醒来,发现杨柳一夜间绿了。如果没有回家路上一场骤雨,你我三二个人披一个象征性的雨衣,嘻嘻哈哈往家跑。如果没有一封飘乎而至的信,在你心灰意懒的时候告诉你,她喜欢你。如果没有……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意外,大大小小的惊喜,我们将怎么忍耐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呢?因为有明天,我们才能熬过长夜,我们平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苦读的日子,也是因为我们的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在那里存在着一个奇迹,我们将不在寂寞,就象火山在对下一次爆发的等待中,默然无语。 坐在自己临窗的老位子上,蒙在窗玻璃上的水雾更重了。这种天气,家里的窗户上一定开满了白白的冰凌花。小的时候,就把鼻子贴在凉凉的玻璃上,红红的鼻子头压得又圆又扁,惊奇地半张开嘴谛视窗外小院子的一个角落。 北京的冬天,即使没雪,天也是淡灰色的,云也是淡的,落了叶子的乔木是深灰的,号称常青的松柏,远没有春夏绿得鲜亮,着了太多的尘土,也显得灰蒙蒙的。人呢?土绿、蓝黑,又是一片沉沉的灰调子。上天下地,活脱幅淡墨山水。下雪了,就如同来了一位大师,将这幅已完成的画,再略略皴上几笔,整幅画面的气韵立刻生动起来。 看得兴起,我伸出拳头,做个儿时的游戏,用拳眼在玻璃的水雾上轻轻一压,收回来,玻璃上就留下个小小的脚丫印。孟寻觉着有趣,看了看我,我点头默许,就接着向上斜斜地续了一个。我俩,就你一个我一个地印了起来。很快,脚印就沿到了水雾的尽头,再上面,就是透明的玻璃了。稍微一下身子离远点看去,这串脚印就好象挂在远远的树枝上。 仿佛有个小小的精灵,从我们手里钻出来,顺着树干歪歪斜斜地爬到树梢,一蹦,蹦到了天上,再也看不见了。 大概是雪天容易迷路,数学老师又绕开了她的圈子。教室里死静,隐隐能听见数学老师脑子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曾经有一个时期,因为纪律原因,我被调到老师高度近视的眼睛所能控制的势力范围——第一排。 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我就找机会和她一对眼,再对她“嘿嘿”一笑,如同按了break键,跳出死循环。老师长出一口气,对我也报之一笑。之后再讲什么,就和以前毫不相干了。俨然一位围棋高手对于无论什么法也处理不好的棋,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处它投。如果你再追问她前面某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或许会象那位善草书的爷爷,要怪讶小孙孙为什么不早问那个字念什么的。 有时候,我真禁不住问自己:“如果哥伦布有一位数学老师,他会发现美洲吗?” 而且今天,我比以往更不耐烦。印度的妇人盼望“妻子节”,是因为可以扔掉终年的劳作,穿上花衣服,尽情跳跳,是因为可以抡起扳子打一顿终年虐待自己的丈夫。学生盼望雪天,也是因为可以发泄一下,表达不易找到别的方式表达的情感:女孩子们吱吱喳喳地聚在一起,象是为了团结起来加强力量,又象是怕一个人目标太小,不容易被男孩子看到。男孩子们散成一个圈,从四周围上去,手里的雪球向自己最感兴趣的几个脑袋使足劲扔过去,好让她们印象深刻。女孩子们满是兴奋地埋怨男孩子手狠心黑,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搓着冻得红紫的手傻笑,暗骂声:“该死的!”追上去,一捧雪填到他的脖子里。被追的男孩子装模做样地逃着,心里不由地想起《红高粱》里的小调:“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散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唯一不同的,只是雪球是白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说出了总找不到机会,总缺乏勇气对她(他)说的话。手捏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手摸到了由于礼教大防从不敢摸的她。 三分钟内,我问了孟寻四次时间。我从不戴表,嫌那玩意拘在腕子上是个累赘。再说,有秘书在,领导同志也无这个必要,孟寻干脆摘下表,放在我桌上。 唉,时间这鬼东西,就象,(我在寻找一个比喻),就象法国小说里写的女人,你越为她着急,越对她在意,她越是慢条斯里,越是庄重矜持,不满足你的愿望。我决定用最有效的老办法:不去理它。实践中,我才发现心里有个念头,安安静静看几页书,那就必然会象打胎一样难受。 扭头再看孟寻,她也是望着窗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灵机一动: “给你出道智力题,现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个人,如果老师有事出去了,比如拔颗虫牙,买萝卜或是干脆打雪仗去了,请问,也就是你作回答,你瞧,中国语言就是这样黑白不分,奥妙无穷:现在,班上还剩下几个人?” “先问你一个题:一颗树上有四十八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你说,树上现在还有几只鸟?” 相对一望,莫逆于心,微笑是自然的。如果一个念头,太多的人明白,流着鼻涕的孩子也会傻笑,那就难免庸俗,那就是《十八摸》要是只有一个人了然,却又很难证明它的价值。这样最好,两、三个人,拈花一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可以说是正解,但不能得满分。如果那些鸟是木头的,蜡的,泥的,总之是假的,没气的,听见枪响不会飞的。同理,咱们支书茹亚是绝对不动的。咱们的动力黄根,和小黄根们更是绝对不动的。你嘛,也难讲。” 讨老师喜欢的热爱生活的头脑绝对清楚的茹亚,很喜欢写诗,现代诗。 所有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有情趣的场景,她都绝不放过,总强迫自己得写出篇东西来。所以每次春游,秋游,她都腾不出时间也拿不出心思来玩,脸上总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样子,和她熟的人告诉我,那是在写诗。 她的诗嘛,我才疏学浅,只发现了一个特点——“难懂”——我不懂,谁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与此相对,黄根儿的特点,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动”——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并且很影响了前后几个女生,也伴着她不动。根2根据《三个火枪手》给她们起了个响亮的名头——“弱智三姐妹。”我总是想不通,教科书怎么那么可爱呢?能让她们朝思暮想,总在看,也总觉着看得不够。没有千斤票,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电影明星硕大的脑袋对你吓人地笑,抬头便是数学老师的脸。不过看她们的表情里却也并没什么爱意,有时候,与其说是她们在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她们。至于孟寻,她有些时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欢人多,以前我们打的时候,她总在远远的地方笑着看着,攥出一串又圆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没“弹药”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给。 “all,allischanged.” “aterriblebeautyisborn.” “我随便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还以为你要考我呢,噢,这是叶芝的两句诗,你随口说出来,说明你很有天才。你瞧里面没有一个生字,字面上没有一处不好懂,但你又绝不敢说自己明白了。就象柳宗元那首“千山鸟飞绝”一样……” 我又侃开了。倒不是想显示什么,只是象肚子有个屁就放出来一样,嘴里有篇话也总习惯不假思索与节制地说出来。(哦,我忽然明白了语文老师的苦衷,开始觉着他有点可爱了。)下课铃响了,在我侃到兴头上,最不想让它响的时候。everythinghappensintheworldwhenoneisleastprepared。 喇叭里传出胡校长有特点的女音:“学校不提倡打雪仗,严禁把雪球带入教学楼,严禁在教学楼周围打,严禁在操场上打,违者本人影响三好生评定,所在班影响评选先进班集体,希望团委及学生会干部带头。……”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回到教室,脸和手冻得通红。黄根们坐在位子上头也不抬。茹亚倚在窗口,胳膊支着窗台,手背托住下巴,五指尖尖,仿佛一只样子过时,穿着不适的高跟鞋。在司各特的小说里,古老庄园的女庄主们,就是以这种姿势,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遥望一位白衣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我往楼下一探头,底下只有一个贪玩的低年级男孩,还没回班,袖口蹭着冻出的清鼻涕,踅摸着把剩在手里的雪球扔给谁。 喇叭又响了:“学校三令五申,可仍有学生……”这回是叶校长的山东口音。胡校长和叶校长,一正一副,一女一男,一瘦一胖,而且有一样的脾气:从不听我们学生的,却让我们学生听他(她)的。从不喜欢我们学生,却让我们喜欢他(她)。自然而然,就把两个人并起来,简称“叶胡”。自然而然,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 担搁了很长一段,学生们才安定下来。这节课讲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语文老师清清嗓子:“这篇课文精彩处在第四段,‘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一共十八死。象今天下雪,捏闸可摔。拐弯可摔。……摔倒,瞬间事也,摔而摔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听着老师说这十八摔的痛快劲儿,我忽然想到了泻肚。 让语文老师摔他的死他的去吧。我碰碰孟寻。 “你今天可太不对了,我管你要雪球,你反倒帮着她们打我。” “那是因为她们追的太急,我来不及递给你,只好扔给你,不是打着你脑袋了吗?你接不着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怨人家。” “真了不得了,我那些胡扰蛮缠的本事全让你们学去了,倒是学点好。 我再问你,往我脖子里塞雪球不是来不及吧?” “那是因为我在背后打中你了好几次,可我力气太小,你都没注意到,所以就……” “理由充分,理由充分。”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样子,一看之下,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个念头,嘴给无由地说出来:“您,您好象比以前漂亮了。”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好象有种绝不象征高兴的东西,我连忙变话题,心里暗骂自己大胆。 “你饿吗?” “饿。”她那种神色不见了,把红红的脸侧贴在桌面上,怯生生地回答,象个无助的小孩。 我从位子里变出个面包,分一半给她。通常,上课吃东西有两种方式:一种适用于小物件,话梅呀,蜜饯呀,巧克力球呀,手绢包了,在擦鼻涕的过程中随手抹进嘴里。这种方式虽然隐蔽、文雅,但总嫌不痛快。坐在后排的更愿意采用第二种方式——苦读式。这是从黄根们读书的姿势中获得的灵感,演化来的:额头贴在桌面上,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把面包之类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塞进去。 “秋水,吃什么呢?” 可恶的语文老师,不,他的眼睛和眼镜。我赶忙把剩下的全部填进嘴里。 “老师,吃完了。”虽然所答非所问,但我想老师能明白,那是在告诉他,无论吃的是什么,也吃没了,没他的份了。就这样。 5 上午第四节课,我更加不敢专心听讲。盯着先生青白的脸,鼻子,手诸多零碎,怕想到王致和的臭豆腐、天源酱瓜、白云猪手之类缺少足够敬意的东西。重点校的学生有如此吝啬地主雇用的长工,要干的活比普通校多得多,活多难免晚睡,晚睡难免迟起,迟起难免来不及吃早饭,不吃早饭第四节课难免肚子饿。况且化学老师在文科班上课,又多半会变成天津卫的特产——“狗不理”不招人待见。高考是学生的老子,也是先生的老子,是我们大家的老子。高考规定的必考科目,就好象老子给你明媒正娶的大妇,不管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于是副科就成了小妾,多顾了她,人们嘴上说不出什么,但心里总会觉着你品行不端,不务正业。可天底下有一种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一定会有。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他们是天生的贱骨头,包括我。于是我们偏喜欢不应该喜欢的化学课。 小时候,老师竭尽气力让我知道,我学习是为了党,是为了国家,是为了长大了有钱花,可是我从来不懂。心里认定,我学习就是为了老师。 如果一位老师无意间对我笑笑,上课前随手拍拍我的头,我就会兴奋半天,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老师喜欢我。”于是,上他的课就特别认真。 别科的功课可以不做,甚至球也可以不踢,但他这门课的作业是一定要做的,否则就是对不起朋友。大了,明白了学习是为了自己,但也是为自己高兴、为自己喜欢。 化学老师姓李,长得实在招人喜欢,大棉鞋,厚眼镜,子弹形的脑袋,上方下尖。牙齿错落有致,暗合古诗的特点——空灵,特别是有一颗门牙只剩了半颗,让人觉得他总是在笑。“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李老先生头顶上一正一反,两个旋,中间一撮头发被高高拧起,象野蛮人酋长的雏鸡翎。背略驼,脚稍跛,走路的时候东一腿西一腿,总不走直线,总不走正路,高挑的头发也随着一颤一摇。就是普普通通的近视眼镜,李老先生的也与众不同,两只眼睛,一只深度近视,一只怕光,大概象硝酸一样见光分解。所以两枚镜片,一黑一白。严肃的时候,是西西里的海盗。更多不严肃的时候,是抱着水晶球的格格巫。不老实地对你一笑,让你觉着他脑子里一定想着格格巫的那句名言:“我只不过想为世上多做一件坏事罢了。” 他老先生上课从不带书本,而是抱来一大堆试管、烧杯,和其它一些他自制的歪脖实眼的玻璃容器。里面盛着花花绿绿,莫名其妙的液体。 不仅如此,而且身体力行,模拟布朗运动,会跳起昨天刚从老伴那里学来的disco,农村户口的同学讲,李先生要是谋第二职业,到他们屯去当神汉,一定能赚大钱。讲nacl晶格的时候,会给你追述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女人的花衣服,而且总想知道一共有几朵花,慢慢发现,不管图案多复杂,总是由几种图形构成的。那图形就如同晶格,抓住它,整个晶体就有了。”我很想知道,被盯的女人,间或回头,是不是也喜欢看他。不过有一点能肯定,不论喜欢与否,都会非常有趣的。 今天,他抱来一个小绿漆桶,从里面取出一小匙象果珍一样的黄色粉末,撒在一团白棉花上。再从讲台桌底下抄出一根长长的玻璃管,对准棉花团: “你们看——” 他鼓起塞帮,对准玻璃管的细嘴,一吹。那团棉花上先是一股白烟,随之红火苗子突然窜起,少顷,只剩下一小撮黑烬。“怎么样?” “咦?”学生表示惊疑。 “哦?”李老先生表示反问。 “再来一个。”学生鼓起掌来。 这时,我听见很响的敲门声,这一定是“叶胡”之中的一个。他们常在教学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镇压异常。我不明白,为什么学生一开心,他们就会生气。 李老先生把门拉开一条巴掌宽的缝,自己不想出去,看样子也不想让“叶胡”之类进来。就这样交涉几句,“叶胡”见是李老先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说几遍:“注意一点”也就去了,象是疯人院里干长了的护士。 “我们继续讲,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现象?” 班上稍稍安静了些,脸皮薄的学生低下头去,欣赏鞋帮上的泥。胆大的瞪着老师,等着他一叫自己,如同谢绝女主人向自己盘里添菜一样,微笑着摇头。反正这是副业,他们没有理由羞愧,就象吃瓜子不吃皮一样,完全不必难过。 “秋水。” “黄色粉末是过氧化钠,您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其反应,生成氧气,并且放出大量的热。易燃物——棉花,在热和助燃的氧气存在的条件下,就燃烧起来。” 课进行到这时,教室里就剩下李老先生和我,一唱一和,一个逗哏一个捧哏,说开了双人相声。有心思听听笑笑,看看热闹。没心思的,黄根们埋头啃起历史、地理,政治里的马克思,后进生们饿得眼睛里开金花,打开琼瑶,亦舒和武侠。 如果是男女同桌,同看一本“毁人不倦的穷聊”很有对古风的继承,又很有发展。古代,有了读书人,就有了读书人的崇高理想:“红袖添香夜读书。”——星稀月小,青灯黄卷。娇妻美妾,香添烟篆,何其美也。 近代,黛玉无义,宝玉无媒,略略点明。现代,高燮的《新艳体诗》写得传情传神: 少小嗜说部,腹中知几许。 一笑投郎怀,同看《茶花女》。 历史的陶轮旋转至今,一男一女,一左一右,书摊在两人靠近的腿上或相并的桌上,书脊陷在腿缝或桌缝里,一人一手,一手一边,持着书,斯斯文文随看随翻。看到会心处相对一望,会意一笑。腹中饥渴,心中饥渴,肚子里咕咕叫,心里砰砰跳,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果是两个男生同桌,最好还是看看武侠,而且这时候,最好还是看看金庸:九阳神功,吸星大法,凌波微步,看得性起。动手动脚:直打得桌椅乱响,先生冲你大翻白眼球,还有一种书,也是只适于两个男生一起看的,按胡校长的话说就是“凶杀色情(她读的让人听起来象“死刑”)”,看这种书,表面上很安静,只是脸有些发红,呼吸有些紧。说也奇怪,书要是不被查禁,学生也就很少有人知道,所以也很少有人看。 卖西瓜的喊:“不甜不要钱,保甜保熟。”卖书的喊:“不黄不要钱,包色包黄。”读书的人也就非禁书不看,和孟母怀了孟子,肉割不正不食,席摆不正不坐一个道理。《早安,朋友》、《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玫瑰梦》、《消魂时分》、《邪仙陆飘飘》、《断虹玉钩》。第一天晚上宣布查禁,第二天早上班里就有人传看。带来这种书的人,就象冒死夺过敌人帅旗的英雄一样,趾高气扬。周围的人向他假阅,他嘴上总说:“看什么看,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看什么看,看了夜里尿裤裆。”“看什么看,看了下课站不起来了。”最终,在别人一再申请下,他还是会不情愿又乐意地给的。 快下课了,李老先生留出几分钟让大家看看书,自己沿着两排桌子间的夹道来回乱逛,脑子里没了可想的,才觉出饿来,饿得可怕,不是痛,好象肚子里有个小鬼,不咬你,而是用牙在你肚皮里层“吱吱”地磨蹭。 “你饿吗?” “饿。”孟寻还是那种表情,还是那种怯生生的语气。我们为什么要每天都吃饭呢?“这回可没面包了,这么着,咱们来个精神会餐吧。假如我给你十块钱,不,不,不。物价涨了,吃不痛快,给你一千块。” “为什么呢?” “我喜欢你呀,再说,这是在打比方,不管怎么说,总之,你莫名其妙有了一千块钱。你现在想来点什么吃?”我想孟寻对食品大概有点研究,因为上学期她考过一次吓人的高分,介绍经验的时候,她说考前要吃成泥的胡萝卜,一种能把天堂变成地狱的东西,不过跟考试也还般配。 “现在?” “现在。” “那就吃烤全驼,就是烤骆驼,骆驼肚子里有烤羊,烤羊肚子里烧鸡,烧鸡肚子里有烤鱼,烤鱼肚子里有炸鸡蛋。我一个人吃。” “不请我?” “为什么请你呢?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就我一个人吃。” “好好好,算你能吃。现在,该你给我一千块钱了。” “为什么呢?” “你喜欢我呀。再说,这样不是显着咱俩又够朋友出手又大方而且一分不花吗?” “好吧。你吃点什么呢?” “先问一下,你属什么的?” “猪。” “这就难怪了。既然猪食不让吃,就干脆吃猪吧。广东烧烤卤味里有道名菜,叫烤乳猪,又叫烧金猪。可明炉,也可挂炉烧。大概是《齐民要术?卷九》吧?不,就是。这又教了你一条引用的方法,比如,你觉着说话分量不够,你就说,马克思曾讲:‘人吃饱了就不饿。’见《马克思全集?十卷》第324页,谁又有功夫查去。咱们再说烤乳猪。第九卷有‘灸砘豚法’,原文记不清了,用白话讲,就是先挑猪,公母无所谓,但一定要极肥的,你就不合格。……” “你也一样。” “好好,不提这个。杀、洗、刮、削,拾辍干净了,象你现在这样就行。” “用茅茹把肚子填实了,柞木从后到前穿过猪肚子,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烤。一边烤一边转,一边转一边往它身上涂清油,这是让它显出颜色。 色发足,就不抹洒了,改抹油,新杀的猪的白油,不能停。烧到色同琥珀,亮如真金,就大功告成了。吃烤乳猪吃的是脆皮,要有五样配料,千层饼,甜酸菜,葱球,甜酱和白糖。那几句形容的原文我还记得: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你再说,我先把你煮了白斩。”斜对过回过来一个脑袋。“我受不了了,给你本书,省得你胡说八道。” 我一看那翻得焦头烂额的孬样儿,就知道这是本什么货色。对于黄书,如同对女孩子,有抵抗力的人是绝不会躲闪的。要是从前,我会图省事,问他们是哪几页,现在,我已经是个老手:书脊贴在桌面上,把书竖起来,让它自由摊开,露出的准是最精采的地方。因为那几页就象牌里的大鬼,千人摸,万人摸,摸的时候又由于它们的珍贵而格外手重。手上沾的泥,油脂,鼻涕之类全蹭在了上面,不觉中比其它页厚实了许多,黑亮了许多。 “……光着的……” 我赶忙用手把底下的字遮住,一点点地移开:“月……”后面是什么呢?“几?”如果是古龙的风格,就应该是——“同”?再移“去”,这会是什么呢?再移——“部”。“脚”?! 重新让它自由摊开吧。 “小侠……光了身子……迷魂药……淫娃……灌进媚药……肉棍……一尺长,一寸粗……又插又拔……十二次……” “看什么书呢?” 是李老先生。 我连想都没想把书推进桌子里,脸上很平静。 “给我瞧瞧。”商量的口气。 我没说话。 “我不没收。”他靠近我用小声说。 既然他没老师样,我也就没学生样了,反正不能骗他。我鼓足勇气: “你看那书不太合适。” 李老先生一笑,什么也没说,走了。 说话就要下课了,根2早就把饭盒从毛巾袋里拿出来了。饭盒被他蹭的铮亮,个头比他的小肚子大好多。他竖着耳朵,侯着铃声,一副义无返顾的神情。好象夹着炸药包的董存瑞,只候一声令下,就去舍身炸碉堡。 “十、九、八、七、六……”有人在大声倒数了,他们的精工表,西铁城和电台广播的时间虽说不一样,但和掌握打铃大叔的传达室老大爷的座钟,分秒不差。 “五、四、三、二、一,打铃!” 铃声果然响了,听在耳里,象是吱吱喳喳的小鸟鸣叫。 隔壁传来我们语文老师在兄弟班引用《孟子》的声音:“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行弗乱真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第一部 冬6-10 6 我们的学校有很长的历史。前清的时候,这里本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坟地。到了民国,愚昧好事的地主捐了笔钱,在这里修了个土地神庙,上过西学堂的新兴绅士为了显示开明,在庙的对面修了坐学堂。解放了,破除迷信,庙划归学校,成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至此,坟、庙、学校浑然一体,不可分辨了。紧接着,学苏,学校改建,平房拆了,盖起了现在这幢苏式飞机型的教学楼。苏联建筑的全部特点,都在它上面得到了体现。简言之,就是傻大黑粗,经久耐用。在它里面呆过的人,一批批逝去,而它永远存在。砖色已经红到了发黑,可遍身还是没有一处裂纹,一点倦意。黑乎乎的身子,现在望去,已经称不上“飞机”了,倒象一只老得不能爆炒,不能白斩,不能清炖,甚至不能熬汤的老母鸡,趴在那里。 楼门黑洞洞的,就是缺牙巴的嘴,每天清早,把一千多个学生一骨脑吞进去,不吭声,也不吐骨头。 鸡胸脯老得没了肉,只剩下曹操称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就是学生学习生活的主楼。 两侧跨楼,一侧是让学生动手的实验室,一侧是阅览室和图书馆。这是鸡的翅膀。就象盲人的眼睛,饭馆餐具的刷洗,象征意义大于本义。 鸡肚子是礼堂,剩下的,相当于鸡屁股的部位,就是学生的圣地—— 饭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最大的欲望就是生存,永远的生存。 “男女”是为了种族的存在。“饮食”是为了个体的存在。干自己想干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种赏心乐事。可在学校吃食堂,却无论如何都用不上“幸福”这个形容词。学校的食堂,那时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坏家伙们除了地狱,第二个该去的地方。 食堂主任,简称“饭主任”,是个男的,却有个很女气的名字。是个胖子,却有个很秀气的名字——裘柔,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逆反心理,你指东,我偏往西,倒着削苹果,反着翻杂志。 凭心而论,这里面有玩深沉的成份。“否定一切”毕竟是装成大智者的最简单办法。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心里清楚,我们背上压着太多,太沉重的死尸,搞文字的有莎士比亚,要搞学问的有钱钟书,搞物理的有爱因斯坦,上下二千年,方圆几万里的亡魂都积在我们背上,象一尊尊的神,我们清楚不打倒他们我们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们常嘟哝“余生也晚”。我们指着烫金的名字,说“这有什么?”虽然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大概就是禅家所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理由吧!好在有顾恺之作我们的前辈——《晋书》里说,这家伙吃甘蔗从尾到头,人怪他,他告诉那人,这叫渐入佳境——我们可以说古已有之,可以少担不少干系。于是饭主任的名姓很自然地被颠倒过来,叫做“柔球”,肉球。 他还有一个外号:“共产主义”。政治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社会消灭了三大差别,是我们的理想。课上,基本上没有想明白,那是个如何牛逼的世界。后来看到了饭主任,他的身体也消灭了三大区别: 没腰,没脖子,没下巴。这副身板,恰恰又令我们不任区区向往之。语文老师教育我们,本体、喻体之间只要存在一点相似,就可以形成比喻。 老实、听话如我们,当然会产生这联想。这样看来,我们的食堂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各种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如果想减肥,就来当我们学生,用不着自己再写形容词了,沈约《与徐勉书》里就有很精当的描写: “……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次推算,岂能支久?” 如果想长壮,很简单,就来当大师傅。 武侠小说里说,行走江湖,有几种人最是难惹,一种是行脚僧人,尼姑。一种是单身女人,太监。一种盲人,聋子,跛子等有残疾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胖子。 如果一个人保持缄默,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是个傻子。另一种可能,他是大智者。 如果一个人奇胖,那么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是个懒汉。另一种可能,他是个大脑绝顶聪明的人。诚实的懒汉说,路上有狮子。绝顶聪明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为的就是什么也不干。他们发明汽车,为的是不走路:他们发明洗衣机,为的是不动手。在这个意义上看,世界的进步就是为了懒惰。 饭主任属于后一种胖子。他成功过。把小一千学生聚在他手下,每天中午忍饥挨饿。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后来,中午能回家的,尽可能回去吃了。腿脚灵便的,各个饭馆,四处打野食去了。剩下的,求天不应,告地不语,只好精神胜利一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食堂还得办下去,因为打架,掌勺的各种人物,都是校领导的三亲六顾,哪个也解雇不得。饭主任于是串通校方,下午上课二点改为一点半,迟到严惩不怠。取消快餐部。 他又成功了。 不管怎么说,中饭毕竟还是学生一天中的头等大事。每个人身上,好象都套着一张无形的网,挣扎的作用只是使它把你裹得更紧。学生知道,没什么东西拦着他,可他还是逃不开家,学堂,食堂。同理,中午饭也改不了大白菜,土豆,胡萝卜这老三样,如同过去人人必背的老三篇。 上了年岁的人说,这就是生活。 十一点半钟左右,学校绿漆铁门“吱咔”打开,一辆小毛驴车欢快地颠进来。这时候,车是空的,小毛驴没有负担,就仿佛我们将来没了高考,没了教科书一样,很快活,蹄子敲在柏油路上清脆地响,脖子上的铃铛也“铛铛”地摇晃。 车上斜坐一个老头儿,就着天上很好的太阳,一口一口,很美地抽着旱烟。他是他们屯的猪状元,每天从我们学校把学生咽不下的饭食拉回去喂他的几十头猪。学生一天天瘦下去,猪一天天地胖起来。大概只有一个结论可以推出来:人不如猪。 然后是下课铃,然后是起立,然后是鞠躬,然后是下课。然后是学生从各种教室门口,泥石流暴发一般涌了出来,匙子,叉子在各自的饭盒里“叮当”烂响。 我们的教学楼一共三层,年级越高,层数越大,用心很显然:年龄越大,读书越多,越应该少说少动,谁见过死人跳皮筋呢?要是到了高三,初三,除了那尚不可省略的生理需要外,最好绝不下楼。而初一,高一的,太嫩,不懂规矩,老师们多多少少要拖一点堂,“曾益其所不能”。 这样,高二就占了天时,人和。我们班教室紧挨楼口,又占了地利。 每每总是我们班的学生率先冲出教学楼,今天也一样。 我们呼叫着,呐喊着,奔跑着。嫌我们上课死气的地理老师会想起太阳活动极大年。历史老师会想起大阪的大盐平八郎领导的抢米风潮。约翰逊在这种情绪下不吃那几吨兴奋剂也能跑9.179秒。体育老师现在测那几个百米成问题学生的速度,一定及格。 冲到食堂,门当然是从里面反锁着的。这也是饭主任的智慧:食堂共分六、七十桌,每桌十个人,两盆菜一盆饭。十个人如果不是一个班的,马上放人进来,后来的人只有盆底可舔了。所以要耗一耗,苏格拉底说: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饭主任也就随势慷慨地让我们多来点佐料。 早来的学生就用拳头砸他的门,高喊“反对饥饿,反对压迫”。根2大声唱昨天学得的京剧:“店家开门来。”瘦高的我扒住玻璃窗,望望今天吃什么。别人问我,我告诉他们那副西方现代画的名字——“我能看见整个房间,那里没有人”。 饭主任见人聚得差不多了,打着饱嗝,来为我们开门。他吃饱了的身子用包装箱上的术语来形容就是:长x宽x高=立方米。 我们冲了进去。一如往夕,菜是熬烂的,米饭是不熟的。唯一可吃的馒头,黑硬的皮剥下来可以当刮胡子刀使。大家决定把这堆皮送给家在农村的那位同窗,让他带回去崩谷仓里老鼠的门牙。 饭还是要吃的,虽然单调,但饭主任说还是留有选择的余地的,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就这样。我的同学们就着对饭菜的埋怨,对饭主任肥肉的艳妒,把馒头塞下去。可埋怨有什么用呢?能睡的,不会少打一串呼噜。能吃的,不会少打一个饱嗝。 还是学学古人吧。道家讲“顺”,儒家讲“忍”,讲究对困厄泰然处之,安之苦命。文人还会要一点精致的不老实:没钱吃饭,喝口西北风,舔一舌头白菜帮子上的露水,说自己是射姑山上吸风饮露的神仙。穷得当掉了最后一条裤头,别人说他有伤风化,他会说自己以天地为大衫,反怪大家钻进了自己的裤裆。贪污案发,罢了官,转手抄起本《楚辞》,就成了醉卧南山的高人隐士。 古人的教诲于我是那么有力,我于是乐得化一化李煜的雅致。他说“秀色可餐”,那是因为他已经酒饱饭足。象我这样的饿鬼,只能把不远处女生桌上长得不太困难的几张面孔当成就饭的小菜,馒头还是要吃的。 黄根除了吃饭从来不开的玉口是老豆腐。茹亚食不露齿,淤满诗情的白脸是冷荤。“红头绳”徐盼是发菜汤。 孟寻呢?是绍兴黄酒坛里装的“佛跳墙。” 饭吃完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骗人骗己地洗了饭盒,和几个看得顺眼的拍肩拥抱,蹭干净了油乎乎的脏手,我就找地方睡觉去了。 同学们匆匆忙忙跑回楼上,还有一大堆的作业和书等着他们呢。每个人都是时不我与,岁不我待,每个人都知道珍惜时间,抓紧时间。 可是他们不明白,时间是永恒的,无始无终,逝去的只是他们自己。 腿上流着血的人飞快地跑着,去迎接希望,去迎接死亡。 得道的傻和尚慢慢地在雨中走着,“跑什么呢?前面不还是雨吗?” 7 爸爸退休了,结果比上班还忙,几十年班上累积起来的精力一下子放了出来,看得妈妈心痒眼热,找个“浑身头疼”之类的理由,也退休了。 我成了没人管的“孤儿”。中国现在的事情就是奇怪,怪得已经快没人觉得奇怪了:青年人在学校规规矩矩,不准乱爱,老头老太跳起disco,赶找老伴的时髦。五岁的小孩弹巴赫的《d小调序曲和赋格》,二十几岁的大学生赌博、斗酒、弃学、经商。 爸爸说我也应该闯荡闯荡了,他十二岁上就背个蓝布小包裹,读社会这本大书去了。妈妈也只好赞同,说我也应该多去与别人相处。于是我就懵懵懂懂地被送住校。 父母没多少文化,从小到现在,学业上没指点过我什么。父亲只是带我四处傻玩,上房抓鸟,下河摸鱼,告诉我做人要老实。母亲用蒙古人的本能暗示我:什么事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好。给我起了个蒙古小名“满达夫”汉意:“比狗强。”一切却暗合道家的“无为”之治,功法说本应该“若存若失,”“毋助毋忘”。而现在打发我去住校,又应了maugham对想让儿子成为小说家的有钱太太的忠告:givehimttenthousanddorsayear,andletlimgotodevils!冥冥中,大概真有天助。 早上起来,伸个懒腰,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人呢?),一切都那么有趣,浑身仿佛憋足了气力。今天我得把被子带到学校去。 骑在车上,凉风吹了脸,冷气敷了眼,身子清爽得很,仿佛我这样骑过去,就能骑上天去。脸右边,跟了我的太阳,黄嫩红软,衬了天,宛如打在青瓷小碗里的蛋黄。 街两旁的高大建筑,豆芽菜似的疯长起来,有些昨天我还没见过。塔吊,仙鹤般独脚立着,以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是北京的市鸟。 街上人流里俏生生的背影间窥偶见,想起庞德日本和歌俳句式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心里有个冲动:骑过去,看看那些俏背影的正脸。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我骑到学校。 绿漆大门关了,小门开了,表明我迟到了。“叶胡”气汹汹地戳在大门中央,嘴形能启发家具设计师的灵感,明天弄出个挂油瓶的什么新物件。值周生把在小门旁,递过迟到记录本,让我签名留念。我龙飞凤舞地写上大名,他们一下子认不出来,就夸我的字帅。进了门,我向校长们问好,他们觉着应该微笑颌首,又觉着应该薄怒,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表情古怪。中国的读书人总认为,只有过去才是好的,说圣君必称尧舜禹汤,说盛世必称上古三代,好在死人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争辩,只得任他们糟蹋。同理,作老师也总说学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过去的同学如何如何好。人总要有个安慰,不过,一个人要是只剩下回忆,是很惨的。也真难为了他们,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来经受这帮《柏拉图》、《品花宝签》一样读得烂熟的学生。 没想到这件小小的意外竟成了一连串倒霉事的开端。 宿舍楼两层,上女,下男,中间隔一层薄薄的楼板,彼此就成了对方永恒的主题。我把铺盖卷驮到一层标有帮德代号的房间——007室,门被不习惯用手的学生踹得缺鼻子少眼。推门进去,迎接我的是汗球鞋,长毛饼干,发酵蜂王浆混合在一起的一股特殊气味。立刻领悟了,在这种环境下,那种缺鼻子的门才是正常的,暗恨自己多长了个鼻子。没法子,古人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嗅,反之大概也成立,我也只好盼着自己尽快适应。 大至安顿好了,上得楼来,数学老师,即班主任张老师,劈头盖脸数落我一顿,从我的迟到,直至对老师的尊敬,对同学的爱护和对国家的态度,听起来象鲁迅骂人文章的题目——《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张老师早上一定吃了大蒜,嘴和我的鼻子靠得极近。我可怜的鼻子!不由想起姐姐对我的忠告,别人吃蒜,你也得吃,要不然就亏了。当下心中光明澄静,按朱熹的观白法,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问心无愧,俨然一个诚心认错的小学生。 上语文课,老师的眼镜腿上添了条包金链,自己说带着神气。由于穿了件象征四项坚持的四兜儿中山装,对服装大感兴趣,讲《项链》,说西方妇女那种夜礼服,特点是省布,胸开得大,不像我们的衣服只露出个人脑袋。如果不戴点什么,就是麻将牌里的白板。瞥见他青白脸上布满圈圈绕绕的眼镜,我告诉孟寻那是麻将里的“二筒”,不巧,声音大了点,让他听了去。看得出,他决心要找我的麻烦。要从骨头里挑出我的鸡蛋。 果不其然,《鹿鼎记》里,韦小宝正闯进妓院,语文老师探过脑袋来。 “什么那么有趣呀?让我也瞧瞧?” 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人要倒楣,喝凉水都塞牙,放个屁都砸脚后跟。 便是在国民党的监狱里,隔一段时间,也要让犯人出来,称为“放风”。 所以学校也要安排一个课间操,让学生透透空气,瞻仰一下被四围高高的塔楼截成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天空。 二节课铃响,学生们从各自教室踱出来,出楼到操场去,比起中午吃饭时候的狂热,要优雅得多了,一举手,一投足,一度秋波,一弯锁眉都格外在意,务使其适度。爱美的女孩子想着自己精心显出随意的发式,比昨天又稍稍起了一点变化,头顶上多扎了一个朝天的小辩,多压了两叶一品红形的红绸花瓣。估算着有多少眼光飘向自己,悄悄地落在自己身上。家境殷实的男孩子惦着自己脚底下的那双新买的nike,puma或是adidas。几百块钱一双鞋,我总觉得穿上应该能飞。不过,看他的姿势,却象忘了如何迈腿,如何走路。或许在这粥一样,稠稠的顺着楼道向外流的人群中,有几个男生什么也没想,只想把他那双穿着的鞋的脚,象收拾鸭子一样剁下来。 刚翻过萨特《存在与虚无》和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内容提要的人们,想着自己的表情会不会被认为是若有所思。茹亚们想着如何向老师汇报这次团会的情况和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可以弥补面目可憎的风度。黄根们心里重复着背诵斯大林的诞辰和马克思的祭日…… 我眼里瞧着,心里觉着有趣,谁能说这一切都象表面一样平静呢?学生做操,象他们干的许多与高考、课本无关的事一样,说白了就是糊弄,糊弄老师,也糊弄自己,彼此大面上过得去,心照而不喧。于是除了伸手、踢腿、歪脖、翻眼、象道士画符捉鬼一样笔划一下,更多的是口腔运动。 高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原来学校的高材生,个个心高气盛,上看一眼天,下看一眼地,仿佛这一切将来都是自己的。学业也轻,我们几个自以为有点小聪明的却没把它当回事,指着课本嘴也能撇到后脑勺,较着你是棵葱儿,谁拿你沾酱呀?因此,玩心极盛,鸟兽鱼虫,琴棋书画,桥牌足球,无一不学,无一学精。一点不会,是空瓶子。通晓,是满瓶子。同是一声不吭,毫无趣味。反倒是我们这种半瓶子醋,逛荡起来,大呼小叫,脸红颈粗,有滋有味,有一阵,牌瘾大得上操也不愿意放手,索性把牌带到操场上。 一伸腿,开叫: “lnt” 一扭腰,瞥见几个女生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情绪大涨,声音不觉放大了好几度: “pass.” 一转身: “pass.” 一回环: “2◇。” 一甩手: “2nt.” “pass。” “pass。” “pass。” “首攻◇7。” 那阵子,托打牌的福,一直没感冒,上火,发烧。谁要是稍稍觉得有点嗓子紧,找个星期六,拉上小哥们几个打他一下午,三十二副。输家每输一点,每人三杯白开水,喝空满满四个暖壶。 到了高二,功课紧了,颇有几个在考场上跌了筋斗。长得安全的,脚盆洗手,焚牌毁棋,埋头决心苦读。长得漂亮的,心灰意冷,决心考场失意情场补,正天惦着找女孩子喝酒。都没了打牌的兴致。 所以现在,除了学学非洲礼节,彼此捶打对方的背部,据说打得越重越表示亲敬有礼,就是问: “什么书又禁了?手头有吗?有毛片吗?有磁带吗?”之类。 要是女生,想跟她搭腔,就问她: “今天星期六是礼拜几呀?” “看什么呢?”孟寻随着俯背运动,从对过扔过来一个小石头,正打在我头上,一个激灵。 我正盯着十米开外的那个女生出神,十二月,冻掉耳朵的天气,只穿了一条薄呢裙子。听人讲,教她的新分来的女先生夸说自己曾把裙子穿到十一月,她就穿到了十二月。女生不无酸味地评论:“的确美丽动人”。 男生大冬天觉着热,口上戏谑,说她家穷得穿不起裤子。 这当然是不能对孟寻实说的。 “你瞧,化学老师穿了一双小黄鞋,走一步看一眼。”急中智生,眼睛抓见了李老先生的黄鞋,心想,大概是穿错了女儿的。 “你呀,贼性不改,老实点,比什么都省事。” 扭过脸去,象是已经决定不应该再理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形式逻辑》里教育我:“对于自己不能言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 “语文课让老师没收的是什么?” “《实变多项式函数》。” “跟你说正经的你开玩笑,跟你开玩笑你又认真,老老实实说比什么都强。” “我说两句假话是成全你,让你的光辉论断成立。再说,那种东西,儿童不宜。” 孟寻是模是样认真做操去了,看来,又不愿理我了。 “好好,告诉你,是《鹿鼎记》。” “好看吗?” “立意再高点,就是又一部《堂?吉诃德》,《洋泾浜奇侠》。没用一个冷僻字,却一点不觉得寒伧,反透着中文、外文底子的厚实。不用你用心去跟,自然而然就领着你天南地北剑影刀光,一看不知日月年。” “大致讲讲。” 这可让我为难了。读这种书,我给自己规定的速度是800字/分钟,五十万字一天。让它沧海桑田,任它过眼云烟。作用如同录音机的冲洗带,脑子里教科书挤得疼,武侠小说在脑子里不定期地走一遍,就仿佛做了个白日梦,心定气平,爽快轻松。实在记不住什么东西。索性信口把脑子里记的,什么《月落大地》、《残肢令》、《天龙八步》之类,胡乱混在一起讲出来,连不上,就自己编。转承结合,倒也妥贴周全,看来我的确有点胡说八道的歪才。 “话说……唐家有名的是暗器……最厉害的高手就是唐炒栗子和唐醋鱼……大贤隐隐,隐于市。真正的高手,名字却很平凡,武器也很平凡……摘叶飞花,白步伤人……”反正是蒙小孩。北京俗语里,“蒙小孩” 的本意就是糊弄傻子。 口上说着,心里正想着,《鹿鼎记》的结局里,韦小宝到底给他妈妈带回去几个儿媳,六个还是七个,他们家中午饭是不是成了问题。 “又是你,痛快呀?!前面说去。” 是“叶胡。” 我不是他们的相好,却恨起他们的身高来了。个子小,走路又象憋了泡尿似的快。如同美国产的新式飞机,能超低空飞行,雷达发现不了,脑袋撞到了腰眼,我才看见。 于是,我和孟寻被请到我们班的排头,示众暴光去了。一边走一边想,我们班的坏小子一定说我又露了大脸,会逼我请他们吃棒糖的。 8 我不遵守纪律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幼儿园。从那时起,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教我的老师,不出半年总会挂上一句口头禅,课堂上只要有点骚动,就是一句:“又是秋水吧?”盯着黑板上方的主席像,我想,要是他老人家从里面走出来,引起一阵“万岁”,老师也来那么一句吗?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一个人成了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聊斋》里从《考城隍》到《夜明》讲的都是这种东西。 当时的孩子肚子里没油水,个个能吃,每顿总把肚子吃成海水潮涨,吃中餐,饭后水果是没有的,父母检查完功课,却也会给孩子上一道开胃的板子,这也是需要努力加餐饭的原因。老师经过调查得知,我从蜗牛、知了,到田鸡,河蚌没有没吃过的,可就是没吃过板子。不完美中感到遗憾,为了弥补,每天必给我家一顿说,从我眼睛不正说到脚指甲有泥。以后渐渐成了习惯,一天不说,我难受,他也觉得缺了点什么,如同饭饱酒足后,少了一颗安神静脑的香烟。前些日子没事回小学母校凭吊,发现自己俨然已成了古圣先贤,那句口头禅已经变成:“想当初,有个秋水……”那位老师见了我很高兴,说他很想我,彼此会意一笑,我说我也想他。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成心,也不是有坏心眼,只是不忍舍去那一丁点儿的自在。许多事物,是相辅相成的,两者共同完成一项任务,比如买与卖,再比如犯错与挨批。既然按不守纪律惩治我,就等于认可我做个不守纪律的坏学生。我也就心安理得,如同收了我的钱,就准许我拿走他的东西一样,这也是一种交易。作为交易的一方,我只履行自己所承担的义务就行了,至于那一半义务,就让先生操心去吧。就象买东西,我只要东西,要钱是他的事,他若是不要,或是出于好心,或是已经记在了帐上,秋后要一起算的。 人在有些方面很象苍蝇,香臭不分,只要有味,只认刺激,所以隋朝的那个武将(不能记他的名字)说:要么千古流芳,要么遗臭万年。千百年过去了,名声老不烂的,人们统一叫他们伟人。根据我的研究,伟人却具有两个特点: 其一,异常早熟的情欲。卢梭在《忏悔录》里供认,八岁时对三十岁的朗非尔西埃小姐,当时他的教师,心怀不轨。他惹她生气,诱她责打他,只是为了她的素手能碰到他的身子。五十岁时,对他睡在她床上的几夜记忆犹新。这方面的世界纪录属于维克多??雨果:在勃朗学校里,维克多两岁,校长的女儿罗丝小姐对他倍加照顾。维克多一早被送到学校,罗丝小姐还没起床,他就被放在她的床上。罗丝小姐起床穿衣,当着两岁的孩子,无须顾忌。不料罗丝小姐赤裸的大腿,穿长袜的动作等等以及一些其它的细节深深打动了两岁的雨果。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段秩事被堂而皇之地载进了他的回忆录。 其二,便是不守规矩。自古英雄多无赖:项羽看从他前面过去的秦始皇威风,便指着赢政对他大伯说:“彼可取而代之也。”曹操小的时候,飞鹰走狗,游荡无度,他叔叔告诉他爹,他害怕了。后来有一次遇见他叔父,他就装出个怪脸,说自己中了恶风。叔父告诉他父亲。父亲马上把他叫来一看,好好的呀,他就势向父亲诉苦:“我没有中风,只是叔父不喜欢我。”以后,他叔父再说他什么坏话,父亲都不再信了,至于朱元璋更是从里到外的地痞,野庙的花和尚,“半部论语安天下”的蒋介石是如假包换的流氓。守规矩的人倍受赞扬,破规矩的人万古流芳,历史只记住大坏蛋,杀人狂,只记住血流成河的兴亡。 历史的陶轮旋转至今,十条的中学生守则变成二十七条校规,再衍成最新的五部四十条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照这样下去,我们会被限制迈门槛必须用哪只脚的。 树大了招风,猪肥了被宰,规矩多了难免是要被破的。麦克阿瑟说过: “只有违反纪律,才能让你出名。”不犯错误的学生,有时就象没有过禁书的作家,没打过离婚的演员,名头却不会响亮。学友们嘴上不说,心里认为你没有长开,还是个雏儿。 所以,闯祸的学生有一种近似英雄的荣誉感,跟“表扬”搭配的动词,作学生的却用“遭到”。逗女孩子是开胃话梅,犯点小错是业余爱好。 可是前天操场上的现场演出(现演),我尽了最大努力,也轻松不起来。 向前面走去的时候,我把周围的人想像成被我检阅的士兵,可迈起步子来觉着自己就是不像拿破仑。我又把自己想像成仁人志士,这样在麻木不仁、不觉醒的阿q们的注视下,伴着我的“恋人”,走向断头台,又有革命又有爱情,多好。可就是觉着旁边的“她”不应该是她,哪怕是茹亚,哪怕是黄根儿。 站在前面,我才明白什么叫众目睽睽。背对着这帮长眼睛的人,我知道他们在看我,因为后背冷热不均,后项,强间,脑户,灵台,至阳,魂门几处大穴热得出奇。“目光如刀”,如果“如”换成“是”,我就被刀子戳得可以用来淘米了。我真气愤,多好的天呀,一群群养得象鸡一样的鸽子,分不清黑白的云,他们为什么不看呢?“你是不是觉着咱俩忽然漂亮了?”我希望她给我个台阶,比如一个疑问的表情,我就可以沿着台阶而下,说:“你瞧,那么多人盯着你我看呢。” 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很安静,仿佛她就是排头,本应该站在这里一样。 没有忏悔,没有孤芳自赏,也没有像我一样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很平常,很平常,平常得不平常。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沉了下来,坠得脖子向下弯。 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鞋子是那么好看,知道了从不知道的一个小知识:一支球鞋有七对鞋眼。 从前天下操直到现在,一有机会,我就羞羞摸摸跟在孟寻后面,盼她打我一顿或是骂我一顿,要不然逼我写份大字报,说明自己混蛋和她的清白。这是我们的作风:犯了错,就让先生痛痛快快批一通。踢球碎了玻璃,就干净利索地给人家赔上。至于再犯错,再踢破玻璃,那是另外的事。 可孟寻对这件是只字不提,两天了,就象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先生的苦痛——上课逼学生回答问题,学生坚定得就象严刑逼供下的老布尔什维克。先生象日本胖翻译一样,手掌笔成枪,点着下面木然的学生—— “说!你们倒是说呀!” 险些没露出一句:“不说就毙了你!” 又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又抱起心爱的脏饭盒,奔向我们心爱的地方。看来,终是洒脱不了的,一呼一吸让我们的身心连着上天下地。 一进一泄,让我们的形骸连着天地间的万物。 食堂今天吃排骨! 每当这种时候,饭主任都要刮干净胡子,换上化纤西服,下边一个扣子故意散着——大概是跟农民企业家学的,大家都说这是纯农民标志。 两脚叉开,笑容露出,能用双手捧出来。——就这样站着,以为我们会亲他。 每当这种时候,绅士淑女就会现出原形,“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他们就会露出本来面目。男生玩命向前挤,女生坐享其成——找一个觉着他喜欢她的他,一句话不说,加进去。即使人不多,也是如此。其实有他们折腾的功夫,大家都能买上。这大概是习惯。读《古今谭概》,想起那个厨子,每给主人做菜必偷割下一块最好的肉带回家去。一次在家里做饭,也不由自主地割了一块,偷偷放进口袋里,发觉后哑然失笑。 有一次,一位女同胞也不知是喝多了得胜酒,还是多喷了法国娇兰或是蝴蝶夫人,加到了我前面。我真想义正辞言地对她说:“本人是《国风》,好色而不淫。”当即拍拍她的肩膀:“请问,您贵姓?”我想问问她还知道不知道这个基本点。她倒知趣,脸“腾”地红了,扭身到后面去了。 我冲拍她肩膀的那只手猛吸一鼻子:好香。 鉴于这种情况,蹇叔只见师出,不见师入,我只见队伍的加粗,不见队伍的加长。 今天也一样。 我却从不着急。一天难得有几分钟不看书,难得有几分钟可供你浪费,供你无所事事。何况周围还有不少女孩子。公孙大娘只要有剑,李白只要有酒,徐霞客只要有山水,铁木真只要有刀马,我也一样。色不过五,而美术馆里陈列那么多绝妙的画。声不过五,而唱片里盘着那么多精彩的乐章。味不过五,而餐桌上摆过那么多鲜美的珍馐。人也不过是五官七窍,而这可比七巧板复杂多了,只要表达式稍稍变动一点,眼睛或耳朵外廓的曲线就由蔓叶线变成玫瑰线,尼哥米德蚌线或是其它鬼才晓得的东西。且不说所有的女孩子在某种场合都会“变得”让人心弛神荡,单说这简简单单一束黑黑的头发,这么一歪,那么一卷,也能莫名其妙繁衍出许多花样来。 难道这还不值得磨蹭一点,耽搁一下时间吗?而且今天我还得继续前天开始的工作——真正的伟人,做事甚少有半途而废的。所以,我的前面当然是孟寻。后面有两个女生吱吱喳喳在议论,象是在说我,又象是在说我的脏饭盒。我决定不再去想——两个女孩子笑着说一件事情,就如同一个方程里有x,y两个未知数,属于不定方程,解有无穷多个——一心来盯着我们的?孟寻。竟然就真的没想。 孟寻买完饭,把饭盒端到泔水桶旁,给米饭“刮脸”。学校出品的米饭,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式烹制的,上面一层硬硬的半透明的米饭粒,不刮一刮,是断无法吃下去的。照例,我也凑了过去。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同时间、地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答案。而回答又和当时的天气,中央军委,计划生育诸多因素有关。比如刚才买饭,就和卖饭大师傅的性别有关。” “?” “你不觉着你长得很有趣吗?” “不觉着。” “可至少大师傅觉着,我也觉着。” “?” “你没看见,大师傅盯着你的眼睛都直了?手里的菜勺,连想也没想,就是两大勺。你走过去,他的眼珠子也跟过去。而我正好在你后面,跟过去。根据力学第一定律,一切事物都有保持原状态的惯性,大师傅的手也不例外,所以,我的饭盒里也是两大勺排骨。” “就这些?” “就这些。” “那我回宿舍了……你还跟着我干嘛?” “那天上操,怪我,没事吧?” “哪天?” “装糊涂?前天。” “你还记得。那好,你杂学旁收的,还记不记得二程观妓的故事?” 说完,去了。 我立在那儿,半天没缓过来。那故事我当然记得:两程夫子到一个士大夫家赴宴,有妓在一旁值酒。伊川拍屁股就回去了,明道喝得尽欢而罢。第二天,伊川到明道家去,还是骂骂咧咧,怒气未消。明道就对他说:“昨天座中有妓,而我心中却无妓。今日斋中无妓,而你心中却有妓。” 我不禁苦笑,一向不认真的我,破题第一遭认真,人家却不当回事。 真是好笑!我从没想道,“自作多情”这个词汇竟然有一天对我也适用。 踢开宿舍门,我放下饭盒,大声嚷嚷:“有谁不顺心,愿意陪我打上一架?” 9 学校规定,住宿生从七点至九点半在教室上完晚自习,可听完“本台和大碗茶工贸集团联合举办”的每日相声,略略消化一下食儿,没有别的事好做,六点大家也就溜达着上楼去了。先生说,这就是住校的最大好处,能逼你息交绝游,清心寡欲,与世相违,修得正果。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就是古人的精力。我一直有个疑问:他们哪来那么多的工夫读那么多的书,写那么多的书呢?他们那时候,没有电灯,每天只有不足十小时的日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只能对着天空发呆,或者干那件亘古不变的唯一娱乐。 他们那时候没有钢笔、原子笔,印好了格子的稿子和复印机及漂亮的女秘书,只有泥板,王八壳,竹片,木条,刀子等等又笨又蠢的硬家伙,可我们每天写四、五千字,已经筋疲力尽,已经是极限,而他们动辄几十万字,洋洋洒洒,著作等身。 司马迁爱说怪话,被汉武帝给去了势。做皇帝的,大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凭风度学识,笼不住后宫众多后妃姨妤。明白物以稀为贵,就决定不让她们见别的男人,特别是有文采的男人,而自己身边又缺不了一个有文采的男人做秘书,于是看上了司马迁,找了他的茬。所以司马迁蚕室里闷了三个月,出来就升任中书令。每天不得不陪着汉武帝东跑西颠,可他两、三年间就拿出来一部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史记》,拿出来就前盖古人,后绝来者。 妈妈常说,没什么也别没钱,有什么也别有病。做学问的得再加上一句,有什么也别有条拿说话当喘气一样一刻不闲着的舌头。莎士比亚就有这样一位碎嘴疯泼的老婆,和十几种分散精力的工作,可他写出了三十七部剧本,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和两首叙事长诗。 再有大学数学考十五分的钱钟书,生出来正赶上内忧外患,军阀混战,诺大的中国,摆不安稳一张书桌。接着就是毛、蒋交兵,便是三反五反,便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总之,没几天安生。但这家伙却仿佛无书不读,无读不精。 写下了百万言的《管锥编》,把古人的文章读了个够,无一漏网。光引征西方作者就不下一千人,著作多达一千七八百种。 呜呼!他们睡觉吗?他们吃饭吗?他们知道健康法则吗?他们下舞场吗?他们搓麻将吗?他们看武侠、言情、凶杀吗?他们几个小时地看电影、听唱片吗?他们玩电子游戏,看电视录像吗?他们闲逗女孩子、砍大山吗?他们知道“神经”,“轻松”之类的词汇吗?他们有那么多的人际关系需要调整吗?他们有不顺心,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吗?于是,我明白了。《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上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我们这种种丰富多彩的“色”到头来就是场空。他们这种缺乏这种“空”,百年后,千年后,就是不灭的名声,就是不空的色。 佛曰:定。佛曰:舍。 所以学校是这乱世,色界里的净土。 虽然天气冷得能把说出的话冻成音符,“铛铛”地落到地上,让两个人面对面说话,彼此听不真切,可我还是穿拖鞋。这样自在。 拖拖拉拉上得楼来,果然,黄根已经俨然在坐苦读了。我住了七天的学校,可没一次看见黄根买饭,洗漱——当然,上不上厕所不得而知。 同班的老住宿生笑我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说他们住了一年了,也还没见过一次呢。 看来黄根竟然是个神秘人物。我怀疑她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换句话说,是不是牲口。 还有一点,也令我自叹弗如。不管谁进来,包括刚才我,她老人家从来不抬头,甚至眼皮。我曾尝试效法一下,可以失败告终。每每教室门开开,我总不自觉地要把头抬起来,看看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仿佛她一抱起教科书来,就能浑然忘我,魂游物外,步入“无我”的臻境。至少从表面上看去,是的。这,在我的丑斋里,我能做到。而在教室里,诺大一个屋子,十来个人影孤魂野鬼一样在眼前晃动,六盏惨白的日光灯照在身上,让人想起太平室或手术台,我做不到。我总以为看书和吃喝拉撒一样,纯属个人私事。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如果你吃饭、方便的时候有人盯着你看,你一定浑身不自在,干不下去。读书也一样,有个人在你周围,你必然感到不自在,别扭。 综合多数学者的意见,“智力”的含义包括以下三项: 1、 智力是适应环境的能力。 2、 智力是学习的能力。 3、 智力是抽象思维的能力。 “适应环境“,赫然列为第一,看来这面的确需要训练。天下老鸹一般黑,老住宿生说他们也有这么一段体验,痛苦呀痛苦。我决心尽快适应,把桌子摆到旮旯,后背冲人,这样就排除了三面干扰。再在对面墙上画一幅《抱扑子》里载的“老子入山镇鬼符”,心安了许多。 孟寻一直对我爱理不理,我还制其身,亦复如是。可上课放学,晚自习,从早到晚,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别扭扭,怪没意思的,或者意思太多了。 郁达夫写不出文章的时候,就换换口味,弄弄翻译。一来可以不让文笔生疏,二来可以看看别人如何处理文字,启迪一下自己的思路。既然眼前没有好理的,我也就索性找出纸来,给越色写那耽搁了许久的回信: 你好你的来信,我大概只能用“惊喜”来形容。就好象,早晨一推门,发现一夜间,天地被雪花裹成了素白。或是拉开窗幛,窗外探过来腊梅、迎春之类爆红炸绿了一支一束。 你开头就说:“不用问……”其实,这正是该问的。一别一年,这一年,滚滚爬爬,摔摔打打,不说“曾经沧海”,也差不了太多。我就象佛经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根藤条吊在悬崖上。上面是老虎,下面是狼,两只山鼠,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那根藤条,它眼看就要断了。这时候,他看见崖壁上有一颗红得象生命一般的草莓,已经熟透了。于是伸手摘进嘴里,真美呀。 有时候,关切是问。有时候,关切是不问。人仿佛是生长在时间里的一种树木。两个人如果共同度过了太多的岁月,就象两棵生长在一块土地里的树,根缠在一起,枝交在一起,记忆已经让他们注定不能分离了。虽天各一方,吴楚异乡,但蒙趾离(梦神)相助,我们都能频入彼此的梦乡。淤在心底的岁月,就象沉入潭底的石子,表面了无痕迹,如后已经忘记。可午夜梦回,星空独坐时,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清晰,一如往夕。 昨天做梦,梦见了我们那次看电影。夜场散了已经十一点多了,咱们十几个人还觉着意犹未尽。骑着车子去夜游,天安门,国务院,中南海,北海,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觉着很发泄,很爽快,很自在。仿佛我们能这样骑下去,骑成永远。 骑到故宫后门,他们都骑到前面去了。不,我惊喜地发现还有你,在一旁陪我,慢慢地蹬着。右边是故宫的围墙,当时,很好的月光,角楼的侧影有一种魔幻般的凄迷,还有你很生动的脸。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神秘”。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这样默读这股神奇的静谧。很美好。 有些感情是我们所不能表达的。陈子昂登上幽州台,能做的也只是流涕。我们有深意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是对那个人说:“看着我的眼睛。” 送你首诗,见笑: 仿佛 仿佛有一种言语 说出来便失去了它的底蕴 仿佛摇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云 仿佛有一种空白 河水流过彼岸没有记忆 仿佛投进水里的石头 落进心底的字句 仿佛有一种存在 只有独自才能彼此感觉 仿佛淌过鬓边的岁月 皴在窗棂的微雪 提前祝新年快乐。 秋水上 10 第二天中午,我发了给越色的信,正准备回宿舍睡觉,根2告诉我,语文老师找我。 我知道,准是为了那本被没收的《鹿鼎记》。 象我们这样的人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就如同做楚囚的共产党员被狱卒提走,一定是去上大刑。除非他是叛徒,去打小报告。 语文老师新刮了脸,满面春光,很神气。抽着人参烟,眼底下,耀然是那本《鹿鼎记》第一册,一页一页翻着,根据书页黑白的比例,大概是快看完了。 我正想夸他滋润,他先开口了: “这书是你买的?” 我说当然。想他一定看见了书扉页上我的藏书印——“秋氏藏书之印”,印文字体是帝王专用的九叠大篆,显着威风。 “这书看一遍还不够,值得一留吗?” “武侠小说里唯一能看第二遍的就是这位金庸。古龙和东方白都不行。更主要的是因为它的装祯。宝文堂出的金庸作品集,纯用书内插图作封面画,靠近书脊再压一条红边,内页又铃上方随形小印,绝对。建国以后出的书,除了钱君陶设计的几本书话,古干设计的几本诗文,张守义设计的几本小说,没有再比它装祯漂亮的。” “就为这?” 隔行如隔山。蛀书虫,棋迷,守财奴,酒鬼。等等,这些人的苦乐,外人是很难懂的。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四六不懂,苦乐不分。就拿语文老师自己来说吧,他宣称:平生所爱者二。其一,热爱我们伟大的党。 其二,热爱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饮食业。曾经有一段,他得了个娇贵的病,医嘱禁酒,老伴监督执行甚力。苦也!绝处逢生,他想了个主意,找根绳,把“五粮液”的酒瓶子捆在鼻子下面,然后,酣然入梦。我当时听到,觉得很有魏晋风度,想起时刻准备喝死,带着锄头,让人随死随埋的刘伶。觉得一样不可理喻,也就一笑置之。现在想来,真是彼此彼此,人只要自己高兴自己满意就行了。 “这理由已经很充分了。比这更‘无’道理还有的是。前一阵看《谈艺录》,对钱钟书佩服得不行,逛旧书店,莫名其妙买回本钱仲联的《梦苕专著二种》。原因说白了只有一个——他也姓钱。” 语文老师笑了,转了个话题: “要演讲比赛。” “什么题目。” “《我和‘四十条’》” “要过元旦了。” “就是为了要过元旦。怕玩疯了,玩傻了,收不住心,忘了规矩。” “这就和我没关系了。” “班主任指定你去。” “?” 他又笑了:“你看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该明白,为什么官府让大盗巨寇当捕头。”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那我回去准备了?” “好,注意别说的面面俱到,主题要突出,让听众明白。别在公开场合说怪话,有气回来关上门撒。记得李鸿章那两句名言吧?” “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做官无他,只是莫做怪。” “还有一件事……” “?” “这《鹿鼎记》后面四册,你手头有吗?” 下了第一节课,班主任数学张老师命令全体同学马上到礼堂门口去集合。学生们懒洋洋地从座子上站起来,拎了椅子,挪下楼去。可形容的词汇只剩下一个:“败兵”。 用功的揣起本一百二十八开的盗版《thenewessientialenglishdictionary》。风雅的捧起一本装祯绝对花哨的袖珍本纪伯伦的《先知》,或是绝对不完全的波特莱尔《恶之花选》。嘴谗的男生跑到小卖部买上包怪味豆或者蜂蜜花生,跟看电影听京戏一样,预备着和旁边的女孩子一起磨牙用。 所以站在讲台上,我觉着我的听众们象是在看公园里的异兽展览,什么两头蛇,三脚猫,八只角的牛头,都是与己无关,不妨一见的东西。 不禁想起第一次当众讲话来。 小时候,我胆子很小,尤其怕人。四岁的时候给石头、大柳树们转述过《四游记》和《封神榜》,可十岁时在生人面前说话,舌头还总要抽筋。那时侯,如果我没有考虑得十分周全,是什么话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那个老批我的小学老师又教训我:“一个人应该尝试着干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事,这就是进步。”我想了想,觉着很有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人人都喜欢得到的,比如过目不忘的记性,出口成章的口才,健美强实的身板。可凭什么让你得着呢?你只有干一些别人不喜欢干的事情。只要尝试,就有成功的可能。只要成功一次,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就算你不愿意去,能者多劳,别人也会推你逼你去的。所以,自告奋勇,我第一次上了台。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我就知道了为什么要摆个桌子当讲台。它的功用和老师的讲台桌一样,大致相当于亚当,夏娃护着下身的那块布,讲话的时候,腿抖索、筛糠,下面都不会发觉,可以遮羞避丑,益寿延年。 事后一想,我为什么要害怕呢?下面的人又没有谁比我高明多少。 以后,就长了见识,望着台下蜡黄的脸,灰黑的头发,我就把它们想象成黄土地上长着的不知名姓的杂草,顺性说过去,说他个人仰马翻,地动山摇: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关于‘四十条’的几点看法》。 前些天,学校发给我们每人一张纸,纸上用铅字印着五部四十条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我仔细读了两遍,除了一个错别字,没有发现其它句法或词法的错误。按照意思或内容,我觉着这四十条可以粗略分成两类:第一类是讲做为一个中学生,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第二类是说做为一个中学生,应该如何约束自己。 对于中学生来说,所谓别人,大致包括三类人:父母、师长、同学。 对于父母,我们当然要尊敬,他们使我们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非常不容易。至于老师,我们付出的太多了。举个小例子,比如我们化学老师,李老先生吧,他每节课,都要抄一黑板一黑板的笔记,没有一笔一划潦草过,大家都知道,粉笔的主要成分是熟石灰,也就是ca(oh)2。是一种可溶性强碱,对皮肤有强烈的腐蚀作用。我不知道在坐的诸位有没有仔细观察过老师的手,我有过。那天,我斜对过的一位同学举手问老师问题。李老先生走过来,一手扶住他的肩,弯下身去,仔细给他讲解。 当时,天有点阴,不是很亮堂,可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呀! 枯燥,干涩,没有一点光泽。还有同学间互敬互爱。未经准许,不乱翻别人东西……等等这些第一类要求,我觉着都是一些起码的常识,都是只要一点,就能明白。一注意,就能做到的。 学生,包括我,想不通的是第二类。第二类里有些要求,比如:男生不许留长发。女生不许烫发,留披肩发,不许戴食物,不不,饰物。 不许到营业性的酒吧,舞厅,音乐茶座。不看坏书,坏录像。……我私下认为,这些纯属私人问题。像我们这么大都知道一首儿歌: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xxxx(叉叉叉叉)。 读书看报,发现人们总爱用园丁来比喻老师,说老师象园艺工人给小树去枝除虫一样,帮助我们去掉身上这样、那样,他们认为在我们身上不应该有的毛病。我从来不认为这个比喻正确。在中国的文字里,有两个cai字。 小时候,我在农村呆过一段时间,村子里有个果园,看果园的老大爷跟我很要好。有一次,我看见他用一把大剪刀把果树的树冠剪去一大截,就象现在学校要给我们剃头一样。我当时很不明白,这样多不好看,小树多痛呀!就问老大爷为什么。大爷说这叫封顶。是为了果树多结果。 去了树冠,养料就集中到果子身上,果子就结得又大又甜,可以多赚钱。 大家大概也注意过,把比较宽的大街分成几道的绿化带,小黄杨,或是侧柏什么的,都被修整得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如果有哪一株高了点,或是胖了点,园艺工人就会拿来大剪子,修理他们。让他们整齐划一,没有特性。这是为了实用,为了美观。 前天,外班的一个老同学找我闲聊,说起他们班的某某某人如何牲口,也就是说学习如何如何好得可怕。说她可能不知道太阳每天从那边出来,却知道某一个逗号在语文课本的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的后面。 综上所述,我隐隐约约仿佛明白了对我们这样、那样要求的目的。 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更好地学习。这就好象寺庙,清茶淡饭,板鞋破钵,清规戒律,晚睡早起,发型也符合对咱们的要求。目的也只有一个,为了悟得大道,修得正果。如果六根不净,四大不空,你注定要在魔道中轮回,看不破人我二相,得不到涅磐超脱。 不过又说回来,干什么就要象干什么的。比如爆红歌星要会说:希望你死欢(故意的?)。练家子要扎条有大铆钉的板带。做学生的就要象做学生的。 做了十年学生,读了十年书,由于眼睛要盯在书上,所以我很少注意看人,所以对于什么样象学生,什么叫漂亮这样的概念,头脑里很模糊。但我也有几次经历,印象深刻。有一次,逛书店买完书出来,迎面过来一位同志,没有心里准备,猛然一见,着实吓了我一跳:嘴唇抹得仿佛刚在什么地方吃过个把小孩。脸蛋涂得让人不禁想起猴子身上某个不太雅观的部位。天上当时很好的太阳,很足的阳光,可我还有阴雨天读《聊斋》的感觉,一股狰狞妖异的鬼气。骑车回家,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从自己周围流过的人们。红男绿女,招摇过市,仿佛很快活。涂抹得也不善,可年纪,我想,和我大致相仿。忽然间灵光一现,悟通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老了。我想了足足一个钟头,面壁,静坐,冥想,洗头,夜游,我还是不懂。现在明白了。他仿佛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人的生命是一种最完全的美,据有一种最和谐的美感。面对生命的任何矫饰都会破坏这份完美。既而想起《红与黑》里司汤达表达的悲哀:一个双颊绯红的十六姑娘为了参加舞会,偷偷涂上了胭脂! 人是万物的尺度,是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尺度。美是人的一种感觉,人心是它的尺度。记得朱湘写过首小诗: “美”开了一家当铺,专收人的心,到期人拿票去赎,它已经关门。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糊涂的人儿在找美的路上将自己的本心随手丢了,到头来终于明白了没有心便没有美,心就是美,美就是心,为时晚矣,衰老之神已经在笑了。人心是心,你的心也是心。青春是最美丽的珠宝,挺起胸,多少笑笑,对自己说句:自我感觉良好。 读了十年书,买了十年书。相人的经验少得可怜,相书,不自负地说,颇有些诀窍。凭我的经验,有三种书不能:买:1、有“必读”字样的不买。2、有名人序跋的不买。3、封面太花的不买。直觉告诉我,一本真正功力深厚的好书一定是朴素的。古人告诉我们,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富若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上次,翻旧书,看见一本曹聚仁的《书林新话》,封面极简单,纯用纸色当底色,左淡谈青的书名,右下一剑,一卷,一灯,一盏,两行极小的红字行书:捡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想也没想,随即买下,回家一读,果然好书。人常说:书如其人。对书适用的经验,对人大概也适用呢吧。浣纱溪边的西子,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全然没有一点脂粉气。 以上,就是我对四十条的几点看法,谢谢大家。” 讲完了,忽然意识到一点——语文老师的建议我一条也没采纳,可观众看上去很兴奋,自己也很得意。挺好。 第一部 冬11-12 11 为了不让世人大多数人住进疯人院,人们相约发明了节日。四月一日愚人节,人们可以说说傻话,骗骗人,也给人骗骗。二月一十四情人节,人们可以说说真话,又可以不负什么责任。一月一日元旦,人们可以忘记一下自己姓什么。 对学生来说,元旦是一年里最最重要的节日。 学校的新年庆典大多是在三十一号举行的。在这一天里,先生走下高高的讲台,学生也就可以塞给他一大把胡大瓜子。兴致很高的先生刮刮学生的鼻子,夸他三十一号“一年到头”,调皮捣蛋。很高兴致的学生也就象平日里先生挤他的回答一样,哄先生唱一首情歌,让他也难上一堪,让邻班的同学关切地问他:“谁欺负您了?”在这一天里,男孩子尽量显得风度扁扁,象个大人,女孩子尽量娇羞成动人。重扁厚扉微微掩开,一点怯弱,一点苍白,却别有一番纯粹,一番美好,一番想也想不明白,说也说不出来的无奈——多少相看不厌的两颗心,三年只有这三天,三天又只有这么三张,写着一两句含意晦涩曲折的贺年片。 贺年片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东西。不送是瞧不起我,送是害了我。互赠贺卡,当然是男女之间的事,木瓜琼琚,彤管归荑,千年古风。如果是同性之间,没见过市面的有心人,难免要想到获得性免疫综合症(adis)。而且,还是彼此不熟的。相熟的表示亲爱友好,如果性别不同,大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吵上一架,打上一顿。如果性别相同,大可以找张桌子,一瓶啤酒,半斤全素斋的素什锦,一顿神侃,海阔云天。不必这套繁文缛节。只有不熟的朋友,最需要形式上的敬重。 市面上的贺年片,情人卡多得象万花筒那几片破纸幻出的图案。倒有一个共同特点,贵得毫无道理。一张薄薄的纸卖到二块,三块,初版的《太白全集》,全须全尾,诺大一个李白也就是这个价钱。为了书店架上明码标价的古圣先贤们,我喊,冤。别人送了你,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绝不好意思不回赠。上文说过,那别人一定不是太熟的人,还没有熟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在我,更是不愿欠别人什么。物质或是情感。 费点事,省点钱。为了表示对前人的敬重,对对方的深情,我决定,自己动手。 白卡片纸按黄金分割决定长宽比例,相对一折。再刻两方印,一盘龙,一公虎,一方,一圆,一印前,一印后,一用朱砂,一用焦墨,暗合虎年去龙年来。效果还好。仿毛泽东的游击战略,定下赠送的八字方针:“有来有往,不来不往”。不以一物与人,不以一物取之人,大家扯平,决不多惹是生非。 大宗置备停当,还有其它许多事情要干。古人过年,要祭奠上天下地,列祖列宗,以期来年消祸去难,大吉大利。我于是买了一盒十几支“熊猫”歆享诸位先生,骂过的同学,同宿舍楼的“友邦人士”——那些女同胞。所谓“友邦人士”,就是我瞧着她笑笑,她不当面骂我的人。 教室墙上说得好: 君住马路头, 我住马路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自来水…… 我们仰面看到同样的星辰,并肩走在同一块土地上,住在同一苍天覆盖之下,彼此只隔一块楼板,同起同卧,双宿双飞,躺在床上,我的脸上面不就是你的后脑就是你的双脚。不能不说,多少有些缘分。 新年的教室当然要布置。气球要挂,黑板要画,还有灯笼,蜡烛,皱纹纸,这些自然是女生的事。蛋糕,汽水,凉果,瓜子,女生又不信任男生的鉴赏力,和手嘴的老实。男生也乐得自在无事。勤快人也有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另一种是被逼的。第二种人自己勤快时就是看不下去别人的闲散。这些在家里老娇的女孩子们当然属于第二种。于是决定新年晚上开化装舞会,男孩子必需准备一个假面具,并且学会跳舞。假面具是妈妈的活。有妹妹的,抱起来,学习跳舞,转起来,黑天白地,楼板乱颤。根2向我诉苦,说隔壁邻里的眼睛呈现的神色,象是窥见了乱伦。没妹妹的着急上火,急中生智,抱起来转起来有妹妹的同学。这些事情,我却不可以省略了。假面?那天早上我上遍肥皂,仔细洗把脸就行了。跳舞?天生不会,对外宣称:有所不为。 住宿生三十号晚上照例要大吃一顿,闹个通宵。早饭、中饭,大家都吃得尽可能少,或干脆不吃,留着肚子对付晚上那顿每人捐十元钱的大会餐。饭盆,盒盖,水杯,漱口杯,叉子,刀子,勺子,除了脚盆,一切能腾出来的容器满满铺了一桌,几个穷凶极“饿”的人围坐一圈,张大嘴,静候出去采购的“老鸟”回来。 “老鸟”受到对罗马教皇般的欢迎膜拜,他也聪明,知道大家欢迎的不是他,是他带回来的东西。乖乖地交出来,大家心急手笨,小半斤的一块火腿肠至多切三片。倒也蛮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吃样自然惨不忍睹。我闭眼大嚼,没镜子就没丑人,瞎子的天空是黑的。 饱而思淫。饭后,我们去看录像,两个人正要进入高xdx潮,忽而镜头一转,前排的小伙子一声叹息:“哎呀,操,就差一点。”就象建国后出的凌蒙初的“二拍”——乱扯小衣□□□……(以下删去一百二十四字)”。吊人胃口,任人想象。 回到学校正赶上二楼的女生给我们送饺子下来。这当然是借口。现代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人很少出于一种动机干某件事,而总喜欢用一种最容易出口的理由来描述这件事的动机。我们还没有糊涂到点破它的田地,那个吃一口说口淡,这个吃一口说肉少,那个说这个说,我看饺子不多,一声不吭,埋头紧往嘴里招呼,不时偷看一眼让饺子从楼上掉下来的姑娘。她面含喜色,象是赞我深沉。 没什么好回赠的,我们请她们“拱猪”,喝偷偷掺过酒的汽水。她们说用脑门把黑q拱出来太不卫生,我们又容易耍赖,把黑q偷出来,让她们拱到天亮也拱不出来。提议顶枕头,我们说无所谓。 “四川农民大婶出现卖猪难。” “这回又是你,四冠王了。” “再次卫冕成功。” “你顶上枕头,举止象个大姑娘了,文雅多了,就象满族的公主格格。” “你们少废话,快点出牌,要想到一个阶级兄弟正在受苦受难。” “有人在向我暗送秋波。” “酸噢,ph值无穷小。” 回吻贴在墙上的大美人的下巴颌。 偶然间,隔壁(即厕所)传来评论:“啥这象俺们屯娶亲办丧呢?”,是在饭厅工作的外乡大师傅,半夜出恭,有感而发。在这狂欢的夜晚,我没有看见黄根,也没有看见孟寻。 教室布置得真漂亮,按老师的话说:“糟蹋得一塌糊涂。” 教室正中一嘟噜大花球,各种颜色的彩带,由这向四围发射出去,象阿拉伯之夜的豪华帐篷。桌子都请出了,椅子围成个圆圈,一个人发了一只蜡烛,窗子封上了厚厚的帘幕。因为有一种美好,必需在夜晚才能更好地显现,而叶胡最不喜欢,所以他们禁止夜里开会,所以我们就自己造了一个。 教室的一角设了个“茶吧”,大壶酽茶,管饱不管好。相传,新月社的同人发起时有一条规矩,社里什么都可以来,剃头也可,洗浴也可,喝啤酒也可,只不许打牌和谈政治。我们更加宽容,禁令只有一条—— “莫谈国事”对学生来说,与己有关的国事就是考试。新年一过马上复习,复习一完便是考试,苦不堪想。所以别破坏如今的好气氛,且一晌贪欢。 女孩子果然漂亮了许多。就连班主任,数学张老师也套了件大花毛衣,不大自在地坐着。我偷偷夸她毛衣漂亮,她连忙告诉我是为了老年disco表演,学校发的。语音里奇怪地带些害羞的味道。 晚会正式开始,吃吃、喝喝、侃侃、表演节目。演完的人有权点没演过的人表演。 “秋水,来一个。” 掌声四起。 “我先声明一点,我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才。小学老师因为我而感到骄傲的只有一点,就是我和他一样五音不全。别的老师说我们俩个人一起唱不就行了,可实际上还是行不通,因为我们俩缺的一样。所以我给大家出一个谜语,十秒钟猜中者,有重奖。……” “什么奖?” “大糖葫芦一串。” “哎……” “哎什么,‘葫芦王’的糖葫芦,还怎么样?” “夹馅的?豆沙,核桃仁的?” “当然。” “好,快说。” “谜面是:八。八路军的八,打一个我们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人名。好,开始:十,九,八,七……二,一,零。太遗憾了,看来这串糖葫芦只能我自己吃了。” “给一点提示吧?” “好,用会意法。” 一只手举起来,是我预想的那只。 “孟寻,站起来,大声点。” “黄根!” “非常正确,不用我解释了吧?糖葫芦是你的了,上台领奖……” “点节目。” “黄根,来一个!”我一递眼色,小兄弟们当然大声起哄。黄根极腼腆地站起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缺德。黄根的脸红得厉害,红得就象…… 桃花?没那么邪乎的桃花。……猪肝。 “我,我给大家鞠个躬吧。”一拜天地。 “没看见,再来一个。”二拜爹娘。 掌声四起。 茹亚宣布假面舞会开始。同学们把手中的蜡烛找个地方固定住,纷纷戴上面具。真不能不佩服我们自己的想像力,从奥雅德的《变形记》到屈原的《九歌》,从格林童话到计算机打出来的机械怪物。一幅面具最有意思,了了几笔,俨然我们的化学老师。可惜的是观察不细,李老先生是上牙床左半边没牙,他画成了右边。 我没事儿罗。我找个阴影一蝤,手里一瓶小玻璃瓶装的“五星”啤酒。 黑暗中,不知谁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一首极柔极柔的“慢四” 从机子里溢出来。调子极沉,极浓,极腻,只在每个人脚下,缓缓地流淌,淤折,仿佛上好的沉香,没有一丝一缕飞扬,渗出这间房子。曲子溢泻不断,于是房子里有了一种饱透的,无所不在的淳厚。每一投足,每一举手,每一注眼波,每一泓笑涡,仿佛均受到一种极柔的阻隔,也变得越发温柔起来。全部身心好像都沉浸在一种极粘稠的液体里,一举一动都如此异样,如此不可言说。 彼此心意相通的,一笑,眼光一撞,一点头,俩俩就双双在这乐曲的河里飘游。更多的倒是女孩子的大胆,从座子上请起男孩子,让他跟自己跳,笨拙地踩疼自己的脚。 这眼神里,这步子里,这面容里,有一种我极想表达出来的东西,我感到了言语的困乏。言语只能表达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而的确有某种情感,是属于另外一个天地的。一个人站在莽苍里,仰望满是星斗的苍穹的时候。单膝跪倒,礼拜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的时候。双手合计,钟声荡起来,从远处传来飘缥的圣歌的时候……他的心就沿着感觉搭成的桥,到了一个感觉决到不了的地方。 我的文字没有描述这种地方的本领,谁的文字也没有。要能不说自己不能说的东西。现代派的错误就在于抵制不了要表达这种东西的诱惑。 最好的文字只能是一种桥,写文字的人把它建起来,读文字的人能沿着它跨过时空,跨到作者的心曾经到过,却不可言说的地方。让读者的心和作者的心在一个节拍上跳动,产生共同的感想。从而取得和成功地描述过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的共同效果。 读者们,跟我的心一起感觉,一起思想吧。我将引你去它去过的所有有趣的地方……设想一下,你的手第一次和另外一只既相同又绝对不同的手握得那样紧。你的身子第一次和一个属于另外世界的身子靠得那样近。你的臂弯里第一次偎着一曲软软的肉体…… 烛光飘摇,眼光飘摇,身影飘摇,我忽然听到了一种极端的安静,异常的圣洁,慢慢闭上了眼睛。 “老先生,还要我怎么请你呢?起来吧。”徐盼走过来说。 “我不是声明过我不会了吗?真对不起。” “我教你。” “不怕踩?”我扬了扬自己踢死牛的大黄皮鞋。 “我特地换了双厚实的鞋。”借着不定的烛光,我看见她脚上穿了双puma便鞋,着实厚实。黑的紧身裤,湖蓝的过臀毛衣,长头发少见地盘起来,极滋润,极伏贴,象一大滴黑紫、饱透,依稀透明的葡萄,浓在脑后。 “漂亮呀。” “不是说简单一点好吗?” “踩疼了不哭?” “不哭。” 很快,我发现三步、四步的脚法简单得很。远不如长拳的入门功夫——十路弹腿复杂。而节拍乐点,否定之否定,一错再错就是正确,也就不去深究它。无知产生恐惧,恐惧感消失,我又自由了。 “别老这样看着我,人家都不敢抬头了。” “好香。” “什么?” “你。” 她不再出声,把头偏向一边,一味随着我移着步子。我揽住她腰身的臂弯很实在的感觉,隔着衣服,能感到她身子的弹性、温度和重量。 “好了,我学会了,真该谢谢你。” “别坐下,你学会了,还没陪我好好跳呢。” “好,咱们也学他们,转圈。” “怎么转。” “我胳膊一带,你就围着我转。转呀转。” 转得一得意,我的脚转到椅子腿上,重重的摔了下去。我的后脑,完了,一代天骄就此凋落。她压在我身子上,靠得很近,脸颊接收到她的呼出的气息。 “磕着了吗?” “你摔在下面,倒问我?!疼吗?” “我看见星星了,金色的,白色的,星星。太有意思了,咱们是爬起来再摔一次,还是就这样躺着不起来?” 舞会已经接近尾声,大多的蜡烛均已滩成烂迷迷的一片,一豆黄光,勉强地亮着。无意间我瞥见了眼蝤过的角落,黑影内溶着孟寻。那首极柔极柔的“慢四”又漾出来,心里一动,“你这点勇气都没有吗?这不是自尊。” “孟寻,请你跳个舞,可以吗?” “你不是和她跳得很起劲吗?再说,我也不会呀。” “我也不会。” “我要踩你脚的。” “我也踩你的,大家扯平。” 跳起来之后,我们倒是谁也没踩谁的脚。观察了一下周围,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你有没有觉着咱们也很不容易?” “?” “他们每一步都踏在点上,很不容易,咱们每步都不踏在点儿上,不也很不容易吗?” 人散雪消花残月阙,我自告奋勇,和几位同学留下来打扫战场,孟寻也在。我跟他们说,我发现吃比做饭容易,破坏比建设容易,人能得到挥起大棒子,一路抡下去,一种奇怪的发泄的快乐。所以,毛泽东没周恩来伟大。没有毛泽东,火在中国这块腐而不朽的木块上烧不起来,没有周恩来,就会烧得只剩灰烬。他们说多新鲜。我说可我还是更喜欢毛泽东。 我们扯断彩条,踩破气球,糟蹋残存的所有食品。一切干完,已然是一月如钩,天凉似水。孟寻陪我最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门框上。 “你做的贺年片分完了吗?” “刚好完了。” “那好,这是给你的。新年快乐。” “我做的贺卡你不喜欢?” “不,喜欢,很喜欢。凡是你做的事都有人喝彩,至少让人过得去,否则你也不会做的。” “是吗?” “你平常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不同的人能听出不同的意思。可你只要说假话,就会有许多人信。一动真情,就会有许多人动心,落泪。” “是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要回赠?” “我不想让你象对别人一样对待我。” 12 到家后,有两件不情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一件就是洗握过徐盼的,依旧很香的手。一件是打开孟寻的卡片:徐文长的一簇兰花。里面几行钢笔字: 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 我不想再滥用它 有一种情感常被人轻视 你怎能再不重视它 有一种希望太象绝望 慎重也无法将它压碎 只求世上真有忘忧的果子 我们才能征服这世界 我立在小屋子的当中。 “她爱我?” “她爱我。” “她爱我!” 查了查今后的农历节气: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 第二部 春1-5 惟多 觉情 樽却 前似 笑总 不无 成情 1 做学生的,多少有一点贱骨头。上学的时候盼放假,放假没几天,又想上学,想那帮小兄弟。还有,孟寻。 所以今天开学,挺高兴,车子蹬得快了点,险些撞着人,嘴里也差点替那人说句:“没关系”。 见了大家互道“早上好”。名正言顺地起劲拍对方的肩膀,拍得他呲牙咧嘴,自称要表达亲热。 坐下来,第一件要干的事件“民以食为天”书生自然要交换寒假的读书心得。 “秋水,又看什么好书了?” “好”字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错的书倒是看了几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的规矩,所以你们也看不着,所以我也就不说书名了,免得产出病来怪我心地不良。” 我的规矩是:别人的书尽量不借,借来也一天看完,绝不过夜。自己的书也从不外借。三毛说她的书如同牙刷,逼得没办法,宁可借牙刷。我们书架上贴着七字祖训:“老婆不借书不借。”虽然现在尚不太适用,也能表达一下决心和气概。如果实在要借我就奉送,心理就如同把养不了的儿子送给阔亲戚的老贫农。 “好好,留着今后慢慢给我们讲吧。你们别看他现在正正经经,不用你着急,他一点点就会往外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肚子里憋不住屁。”我乐得捧他一哏,骂骂自己。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或者说不像话起来。这个说他看了一本《风流小侠》,小侠的“炮”特别厉害,十几个女的都呜乎哀哉,消受不了。那个说他看了盘黄色带子,女人的阴唇清晰可见,几个人心?的人忙替别人也为自己问,像什么。几个爱学如黄根的女生已开学就捧起课本开背,现在耳根有点红,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表示她们什么也没听到,至少,没有听到欲望。 《圣经》上说圣女玛利,没xx瓜,童贞的身子怀上了耶稣。中世纪的神学家们,请如爱留根纳(eringena)阿奎那(aquinas),经过潜心论证证明了耳孔是受孕的通道。由此看来耳朵也是礼教大防,也是要命的地方。 “象什么?象什么?” “快说!” “小声点。” “象张没刮胡子,湿乎的嘴。” 先是深沉默想,心体意会。 再是爆发大骂。者是一切评论家的成式。 “二子,咱可过了!” “庸俗!老太太喝粥—— “无耻下流!” “哟,没想到我们这儿出了个雅士骚人。” 这个“骚”被全体理解为“臊”。 “粪土之墙,不可诬也。中苍之言,可听也。太露骨了”。书香门第的学生说。 “虚伪!”对评论的评论。 这有家学渊源的学生想起父亲背着人偷翻《金瓶梅词话》,想起毛泽东的话:“你不看《瓶梅》就不能充分了解封建社会的罪恶”。想起某日《北京晚报》的题目:中学生呼吁,家长不要把坏书带回家,自知理亏不再多嘴。 “还有一支小曲……” “唱一个。” 有不少人反对。 “打住,打住。” “就到这里,就到这里。” “还没到春天。” 想听的连忙祭起《论语》,翻找理论根据。 “找到了,找到了,听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反对派无话可说,纷纷竖起耳朵。 “新打牙床梳子稀, 只叫情郎慢慢的, 小奴今年只得十四岁, 比不得你那十六、七, 再过两年不怕你。” 常常我能在一个人的安安静静里孤独,在孤独中快活,而在众人的喧闹中寂寞。我因跟众人的相同而恐惧,因跟众人的差异而难过。这种“似与不似之间”,在画是好画,在诗是好诗。在我,绝对不是舒服。 不引人注意地,我退出人堆,环了眼,不见孟寻。 元旦之后,是极别扭的尴尬。显然,她在等待回答。而我,则需要时间想一个明白。所以彼此见面都不说话。坐同桌,难免手碰一下,衣角扫一下,头发撩一下,我说不清楚这是一股什么味道,只想起那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笔掉到对方领地,草稿纸没了等等,彼此帮帮小忙,大家都变得非常客气,非常有礼。 “我这是怎么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和她约法三章,谁要是胆敢说:“请、您、谢谢、对不起。”七个字,说一遍在纸上抄四十遍,英文说的用英文抄,中文说的用中文抄。我就不信治不过来。她同意。 遗憾的是结果,她抄的次数并不比我多。 好在紧接着便是复习、考试、欢呼、痛苦、立志、忘掉。就像天天为吃饭、穿衣忙碌的人们不会幽默一样,爱也是时间充裕的人的奢侈。我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 临放假,我本想给她留个地址,让她呆腻了的时候费纸玩,可不知为什么,终没有留。她对我说句:“开学见。”于是,就是今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譬如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吃了一颗鲜美的果实,它飞呀飞呀,高兴极了,蓝天是海,白云是帆,夜里的星星,就是渔火点点,它自在极了。不觉中这果实未被消化的种子被排泄出来,落到地上。这本来就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土地的肥分又恰好适合这种子的生长,气候也对头,于是就长起来。 虽然这里缺风少露,一年四季见不得阳光,虽然高山大河很少有气息通到这里,但是那鸟儿的每一展翅,每一眼神,每一欢叫,树都能清楚地感到,虽然这些并不是为它,但的确成了它的养料。 树渐渐长大。到这个时候,更准确地说,是从一开始,这土地就毫无办法,它动弹不得,改变不得,只能用心暖这树,用血沃这树。这树越长越大,土地托不住,蓝天盖不住,大的鸟儿已经逃不开,绕不开。它不能像先前那样自在了,可它当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 “谁的责任也不是,人们称这种情况,叫:天意。” “但是我感到恐惧。” “恐惧?” “对,恐惧。夜晚,天空中的浮沉把路灯光漫射开来,夜空便呈现一种极浓的玫瑰红色,像一泓极醇的的果酒。星星一闪一灭,是从夜光杯底泛起的气泡,上升、膨胀,又破了,月亮只是静静地一弯,对于我这双因沉溺于青灯黄卷而散光的眼睛,它漫成了三、四瓣,橙黄、明净,是浴在酒液里的菊花落英。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在天上且走吟唱北斗,斟饮这夜色酿的清酒。 这时候我恐惧登上过月亮上的人,在大望远镜里看过星星的人跟我讲,月亮和星星上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所以也就没有人,没有吴刚。那里只是一片荒凉,一片黄沙砾土。然后再用光学色谱波长,给我分析出星星为什么是蓝的,月亮为什么是黄的。由于北斗七星彼此速度不同,十万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十万年后它又将是什么样子。 我恐惧。 被月光冲洗干净的树,泡在夜里,身子扎成风的形状,它裟裟,它舞动,映了星光,借给我忧伤。一肌一容,美得让人身醉,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落泪。 记忆告诉我,它的枝上晒过妇人的内裤,根上有小孩撒过的尿。 我恐惧。 人感觉美的不是事物,是事物映在自己心上的影子,是事物唤起的自己的情。 人爱的不是眼中看的,心里想的那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爱的不是他由死细胞排成的头发,蛋白质,纤维素、无机盐构成的肉身。人爱的是自己心中的他,是自己的想象,是人自己。 我恐惧。 我没有能力给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完合我的想象。对于幻想,对于美好,实际的客观存在是它的死敌,是它的坟墓。” “那你将如何呢?” “我为你读一首小诗: 聪明 只要回首 灯阑处有眼波动荡 只要裙过 指端尚存一缕兰香 只要 浅吟低唱 高楼上有伊人临窗 至于其他……… 其他自有想象只要,只要 希望和生命一样长。“ “树本在、长成材,结出果实之前,想阻碍它的生长,只能让土地贫瘠,只能对枝叶摧残。生命却是这样,要么发展,要么夭折。即使是想保持现存的事物,也必须生长,在生长中修剪,譬如,指甲。 可这件事情,你又拿什么修剪呢? 人们说爱是火,加薪让它烧旺,冷漠让它熄灭。加与不加这是你必作的选择。现实中没有那种玄与不玄的恰好。 记得哈姆雷特的那句疑问吗?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 张老师来了,招呼大家打扫卫生,按学校规定,住宿生回去打扫宿舍。 一进宿舍门,几只手猛的从四面伸过来,连推带搡,把我摔到床上,两个块足的向我扑来,“管他为什么,先打再说,”我们扭成一团。 这种床上的摔跤是我们宿舍的传统项目。对外宿舍号称:床上功夫。他们来参观,浮想联翩,暖意盈怀,给我们两句评语:“从难从严从实践出发。” 压得我不能动弹,他们气喘嘘嘘地把我拉到桌子前,证明他们打得有理。 桌子上一溜儿排着四、五个饭盒,我知道了被打的理由:放假前,我在宿舍多住了几天,懒得刷饭盒,吃一顿用一个,放那一个。焐了一寒假,里面的盛况一定空前。 “打开瞧瞧。” “不必。”我“绅士”一下。 他们替我打开。里面的剩饭反起白绒绒的长毛,象海明威那篇文章的题目:白象似的小山(hillslikswhiteelephants)我于是告罪,“诸位乡亲、姥姥、大娘、大婶、大嫂。”他们让我将功补过,去打水。 水房里,撞见了孟寻,纱巾罩住头发袖头挽得老高,身上套了件又肥又大的工作服,一幅干活的打扮,小身子在工作服里晃荡,样子古怪的可爱。 她说:“你好。” 我说:“我好。”她便不说一句话,盯着水龙头注下的水。看左右没人,临去一捧水顺进我后脖子,好凉。之后,一天没理我。 第二天睡醒,围着校园跑了一圈,新学期必定有新气象,我发现了学校新添的唯一设备——一个鸟窝。搭在白杨分成三叉的分叉处,很有趣。听见叫声,不见身影,所以分不清是喜鹊还是老鸹。 2 政治老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人的某些情绪如同流行病,仿佛也是能传染的。一个人不高兴,嘴角拉下来,脸上的死肉堆下去,周围的人也会跟着不痛快,一个人在你身边小声唱“为了那心上人……”你也会不自主地跟着哼哼“睡呀吗睡不着……” 哈欠也时其中之一,先是睡意正浓的学生传染了先生,再是先生传染了尚未咽顿?的学生。 说实在的,我很为先生难过。学生坐着先生站着。学生趴着,先生想睡,没有骡子,马站着睡觉的本事,也只能看着。尤其是对政治老师。 在古罗马,有一种学名“占卜官”的人。每当遇到战争之类的大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去拣几块王八壳,用早上煮咖啡的火烤出裂纹来。说这种纹路形成的图案是神的旨意,把它解释给皇帝听。其实,他们心里既不信神,也不信自己的解释。但是却能一本正经,毫无表情,像是刚没了爹爹。 政治老师多少和这种占卜官有些渊源。和他们混熟了,课下闲聊的时候,我有时能听见他们说:“讲是我的任务,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信不信我管不着,只要你们考卷上答对了就行。” 外面很冷,间或一两抹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角。天气还很冷,暖气还没有停,窗户关得紧紧的,把迟迟不肯引退的冬天的后退关在外面,只让那种只能使感觉到温暖而不觉燥热的阳光渗进来。 这一切仿佛浓成一大团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围,粘住眼皮,捆牢手脚。随着一呼一吸,於进脑子,脖颈再也支持不住了,这一脑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课上睡觉,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渐渐的,先生的声音趋于缥缈。渐渐的,先生的面孔趋于朦胧。渐渐的,只觉得有张嘴在不停的蠕动,大概是有个什么人在讲话,也就是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前的一团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迷离,一支嫩红的水袖在雾里向我招摇……有十四岁上,胡填的一曲《渔歌子》为证: 讥文蛀,蔑天威,一抛千古烦与忧。 煮梅洒,论英雄,歌罢停樽诗就。 欢既笑,悲则啸,何惧世人口如刀。 乐满怀,书撇了,学堂春睡日高。 几个如“自由”、“民主”之类的大词砸进耳朵,顶得它空空的。我睁开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政治老师在大声激呼爱情的定义。 茹亚在看一本题目古怪的小说,大概一定很难懂。每个人都有值得别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亚真是体力充沛,也不觉得累得慌。在此时此地看这么一种专治失眠的书,它还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经衰弱。听有经验的人讲,诗歌、文章写得好的人都必须有这种可爱的毛病,如同名画家就应该蓬头垢面放荡不鞠,不能有于小节。转言之,有无神经衰弱可以看成有无文学天才的标准。 黄根在抄书。 孟寻还在睡觉。 她好像在做梦,而且仿佛是好梦。她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元旦以来就从没有。 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虽然生理学家可以解释出哪几块的肌肉的运动形成了笑容,但我还是惊诧于它的神秘。认定这简单的形式中溅起的情感,绝对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劲地想,仿佛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人常常有惊异于一些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东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长粮食的峭壁,天空那种奇幻的颜色。 还有破晓前,浸在苹果绿色的天边的金星。我总以为,一定有人把极纯极纯的红宝石熔成了液体,滴了一球在水一样的天空里。 到底是神造人的时候参考了某种自己的秉性,还是人根据自己的这类特殊的情感虚构了神,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很清楚,如果你没有做到一个熟睡的,正做着好梦的女孩子身边你永远无法体会温柔的全部含义。 几缕头发渡过孟寻睡得红红的面颊,滑落到嘴角。随势惺忪的卷起,构成很缓的弧线,花影、云痕、水涡一样的淤在那里,勾住那极甜极淡的笑。 在花的周围,能嗅到花香。在宝石面前能看见光泽。在太阳下面,能觉得温暖。在女孩子那里,我总能感知到一种气氛。当她们聚在一起议论彼此的衣服。当她们用牙齿轻轻咬断缝完了衣服的丝线。当她们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稳的孩子。或象孟寻现在这样以她们特有的姿势甜睡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气氛最浓郁,最纯正,最有一种……(虽然这种词让人用滥了,可在这里我还是觉得它最合适)……“消魂的”韵调。 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最是她们自己,最没有矫饰,离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遥远。 这种气氛是实在的。女孩子呆在什么地方,这种气氛在她的周围就无处不在,甚至无须她自己意识到(也往往如此)就象物理学中的电场、磁场。按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的实在”。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处于磁场中的小磁针,如果没有扳住磁针的手指一样的理制控制,他总要转到某一个位置。对它来说,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个人。 我这种气氛,这种场的定义,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这种场的场强起个名称,人们叫它:魅力。 孟寻让我体会到的气氛,像梧桐。 不要雨,不要风,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棵树,后面疏疏的一行灯,上面疏疏的几颗星星。 你会发现梧桐有股很淡的树香,这种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仿佛一围圆环,浮动在树的周身一定距离的地方。 你只有站在远处的灯光打给它的那抹浓长的树影里,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她这时候,醒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没有避开,她也没有。我在想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瞳仁里有个“我”,这个“我”也应该有瞳仁,瞳仁里也会有个“她”,“她”的瞳仁不会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于是问她:“看什么看?”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睁着眼睛,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 “做什么好梦了?” “睁眼又忘了。” 我转过头去,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没动。 外面很静,间或一两株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顶。教室里很静,能听见幽微断续的鼾声。 “别看了。”脸上发烫,我发现自己忽然学会了生来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没洗脸,再看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呀,去告诉老师”“孟寻老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把头低下去,眼睛合上。很长的睫毛。 “看我的,我洗脸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听得懂的语言说。脸红红的。 下课铃响了。 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她出去象是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脸沉得厉害。小脸绷得很紧,让人担心,不留意的话会绷绽皮肉,绷出条口子。 大概上课那些疯话是梦的延继。现在才是真正的,对睁着眼睛做梦,在英文里有个词汇,就叫:daydream,直译:白日梦。 3 春天,象小猫一样,蹑着脚尖,一点点地近了。 尽管西北风还不倦地叫着。尽管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尽管冬衣还不得去身。尽管草还被寒气封在土中,尽管新叶还被梢在枝里。尽管墙角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当然也不见花的影子。尽管被公认为春天的象征的一切还都没有从蜗壳中探出触角。 可我还是清楚的感到,春天就要来了。 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同学们早散了,那个老师把我留下来,起劲地批我一篇习作。在那篇习作里,没有时间,地点,却有“你、我、他”三个人称。我很不服气,他很激动,给那篇东西拨了外套、袜子、裤头、内衣,还要骂下它一层皮。 “什么是新意?重要的不在形式,不在语句,而是在功力,是在……” 他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把我拉到屋外。“是在观察,是在体会。观察到别人所观察不到的东西,才叫新意。你瞧,在现在,在夜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见这些星星。但是白天呢?这样星星仍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绝少有人看见,我的话你明白吗?” 当时,我没说什么。第二天到龙潭湖钓了鱼,烧了两条放在小饭盒里送他,他也没说什么。 以这点为基础,岁月淌过,渐渐明白了什么叫观察。渐渐不能现象一个人不能走过一片林子,渡过一片土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许人们太忙了,特别是苦命的学生。 青春是一片奇妙的林子,又深又浅,不明不暗。可多少脸颊抹满了青春的人儿急匆匆地走过,嘻嘻哈哈地逐过,没睹见风花雪月,没听见鸟唱猿啼,没留意一路上山山水水,他们太忙。从忙得来不及观察,来不及体会,来不及哭泣,就这样匆忙地走过自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枝要有花直堪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金缕衣》,我听见爱卖弄的人在嘴上炫耀过,我听见懂文字的人精辟地分析过,可我很少见有人略略想过,因为我没见他们面对书本时,眼里有一星异样,或是仰头看看残票一样的天,或是俯身问问自己。他们辜负了这么好的文字,就如同辜负了青春,辜负了自己。 可就像真正的酒鬼总能找到酒喝,真正的有情人总能在对方那里找到欢乐,喜欢无所事事的人,还是能找到空闲的。 吃完晚饭,饭盒不洗,他们一个个挺在床上,把脚丫子抬得老高,脚上贴的袜子,脚心白,脚掌、脚跟是黑的,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是扁平足。就这样张扬着“我是一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的立场最坚定”,看谁最先被脚臭熏出去。 我宣布抵制这种不被列入国际比赛项目的运动,自己退出来。 寻一棵杨树,靠背坐下。让世界随着眼睛,随着一呼一吸,从我的身体里流过,唱出自己的歌。 头顶上的天空还象“叶胡“的面孔,干涩。可天光从日落深处泻过来,冲皱的云片却比往日里多了份灵动,多了份快活。细细品去,竟然已经略能象温厚浓透的蓝田”灯光“,或是上好的青山“田黄”,在残日的余温微醺下,飘出极淡极淡的烟来。 身子底下的土地还象食堂的馒头一样梆硬。可我能察觉,或者说想象,下面的种子,已经从沉梦里浮了起来,露出了在种皮里揣了一冬的幼芽,小拇指似的,正轻轻剥去压在头上的沉泥。只候一阵风过,渡一阵雨来,雨点敲打它的房门。它便鼓起一口气,打开窗子,把黄绿色的小舌头探出去,舔食细嫩的雨丝。 背后的这些白杨,银青的树干,树枝在寒风中还是蹙成一束,一如往夕的简洁,静穆。可仔仔细细观察,朝阳的枝条上已经鼓起将将能察觉的起伏,仿佛渐通人事的女孩子冬衣紧裹下,小小的,暗暗隆起的双乳,仿佛心神出荡的处子,脸上浮起的恼人的疙瘩。 于是觉儿总是睡不到十足,眼儿总是看不到清透。他的梦渐渐多了,一个月中,总有两三次梦见朝雨幕云,沾湿冰凉的一片,她寂寞了一冬的春衣,想来也早被试过多次了,推算着节气,估量着勇气,犹豫着是让春花先开在枝上,还是让春衣先开在身上,让男孩子的目光悄悄地浇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积蓄气力,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忽有一天蓄满的春水冲开闸门,春光满天的泻下来,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柳绿了、雁还了、雨落了、花开了。快得你来不及惊奇,已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有一天,憋了心中许久的那声“爱” 被轻轻说给你听,于是笑了、哭了、惊了、喜了、吻了,女孩子所有的风情都向你展开来。秘密被两个人知道,秘密也就不成了秘密,小声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体味这一时期的情感,不由得记忆爱丽思初履幻境的心情感受:‘curiuserandcuriouser!” 课堂上,能挤进脑子的,除了课本,就只有它了。先生们惊讶于它的生命力,像小时候惊讶于草种挤裂头盖骨,这种生命力,在高山险阻中的曲折生长,再加上中国人特有的憨厚含蓄,使它变得异常复杂。就象化学先生所讲,人身体里一个小小细胞的生成,至今为止最厚的化学专著也写不明白,这个时期一个普通的看似无意的眼神,一句很自然的“早上好”,一个很一般的微笑……却不知温蓄着多少悄思暗想,朝暮夜梦,足够喜欢考据的编成一本《……正义》,足够喜欢阐译索引的写就一本《罗亭》。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数学课:从全世界人选六个人,其中一定可以找出三个人来,使得他们搞三角恋爱,或者互相都不认识。{注: 用抽屉原则证之}物理课:看着条形磁铁插入铝环,联系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瞬间。 只有语文课出了点意外。且不说“银样蜡枪头”“泉涓涓而始流”……等等的别解,单表一次,我的一篇文章当成范文,老师大声在班上宣读,且夸奖“文笔老辣。”正得意时,忽记起“她很有性格”这句话,我有个错字忘了改正,就听先生念道“……她很有性感……?!” 宿舍里对它的谈论就更加直接、简练、实用。一逮空闲,大家就开高水平讨论会,讲起话来,各个高深莫测,如禅宗和尚机锋求悟。古文中的“春秋笔法”,“微言大意”,修辞学中的“借喻”,“借代”,“隐语”诸修辞格,运用得灵活多变。跟这些人讲话,必须对弗氏的《梦的解释》了然如己出,比如铅笔一挑,就应该立刻反应到xxxx勃起。 “你别看他蒙头不吭声,这叫养精蓄锐,到月黑风高,带着梯子……” “梯子是传统工具,十八、九世纪外国小说里,干这事用的都是梯子。” “楼梯也是梯子,径直上去,她一开……” “她们现在就在我们头顶,她们什么部位冲着你呢?”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他干这事比较困难。” “很有创见,讲下去。” “上次我听见被他压在底下的女的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说就这么长了。”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也好办,用十八式里的第二式——浅插式,或是第六式”斜插式不就成了?”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 很多时候,我就和大家很开心地笑。也随喜略谈一两则《杂事秘辛》、《情史》之类里雅驯一点的关情处。记着孔丘对《诗经》的评论1“郑风淫”2“《诗》三百,一言以辟之,思无邪”,倒也理直气壮。可是回兴头,总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或者说恐惧,攸忽掠上心头。拖我出门去,脱离喧闹。 门外,很多,很亮的星星。 我的眼睛对他们得意地讲:“刚才,我给他们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说道婆子用童女方充得黄花女儿嫁去,说到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说到她怎生做张做势地叫疼,他们笑得像杀猪宰牛。……” 星星毫不表情,他们没有笑,一点也没有,蓝色的闪烁里只有一丝迷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种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将来,知道我现在的浮华毫无疑义的居高临下的了然气度。 我身子一阵抽搐。 “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 “还不如刚才死了的好。” 总是这样。我毫无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人,他们注定要寂寞这一生。寂寞像影子一样尾缀着他。光线最强的地方,影子愈浓重,人声鼎沸的去处是他们最易感受寂寞的地方。 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有一天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不一个人夜里到楼下去了?为什么不一个人蹲到楼角的大槐树下面,看月亮了?” 我很生气,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发现了我并不引此自豪的癖好。我还告诉她: “上学了,我不用再到黑影子里寻找害怕和难受了,学校里都有。” 我恐惧,更恐惧失去恐惧。我说不清楚。 或许是怕失去至今体会到的,生命中唯一的实在。 或许是怕失去自己。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我就是一只小船,颠簸在众人的海洋里。所以恐惧,恐惧目标的迷离,恐惧方向的难确,恐惧身边没有另一只小船,甚至视线所及的地方也未容一线白帆。 更恐惧小船沉没,溶化在众人的海洋里。 起初我以为“理解”就是一个多余的词汇,如果你把你的寂寞说出来,总会有人明白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只是空虚的别名,只需一场欢闹,几个朋友就会好的。 渐渐才明白,真正的寂寞挥不去,剪不断,想不清楚,说不出来。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所能做的也只是流泪、流泪、流泪。众人的海洋所以盐涩,海上漂游过的人都知道这东西也解不了渴。 远古的知音是传说。 中世的知音是自欺。 近代的知音是杜撰臆测。 好在心中还高悬一个“自己”,星星一样,永恒的闪星,为我导航。 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邪路,正路,需要一个目标,这是后人的事情,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4 我曾经以为:夜是一幕很厚很厚的布,隔在外边的阳光破过布的窟窿,就是星星。 我现在以为:春,是一坛很醇很醇的酒,寒残冬阑的时候,酒气透过掩遮不住的地方,就是眼睛。 最是这种似无还有,最令人心散意懒。日日在溶溶的酒气里酿着,总是想睡,睡又总是睡不透。整日里糟糟醺醺,像是有一股发不出的精力,一般没有理由的怨气。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仿佛都是lordbyron似有意地跛起本不该跛的脚。 而且稳定,高产,每天都免不了充几回傻“痛苦呀,痛苦”。痛苦出几篇号称诗的东西来。 我也如此。 茹亚更如此。 那天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诗社瞧瞧。说“请教,请教。” 我说:“岂敢,岂敢。” 她说:“不要客套。” 我说:“如此最好。” 小诗人们都很可爱。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会用正眼看人,说“诗” 字的时候为什么总要撅着嘴说。 他们念了些不由自出的自由诗,和不自由出的自由诗。几个人轮流评论了一番: “深层内质……本能冲动……生命力度……”听起来像狗的名字记得就有一条狗名叫“宇宙精神”(atma)心想,过去是写文章的省事,写小说的描景时把套话一般:“但见:前临择路,后接村溪。数株桃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水浒》第九回)绘人时把话套一端:”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 现在却是评论的省事——上面这种词汇又如过去天桥打把式卖的狗膏药,包治百病,含义无穷。 嘴说:“能不能说中国话呢?这些东西我听不懂。” 见他们面含不屑,于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教教他们什么是功底。 “可以谈谈《诗经》、《周易》、《楚辞》可以谈谈edgaranpoe,wordsworth,wassilykandinsry,t.s.eliot,carsandburg,paul-jeantoulet,pierreriereordy,……” 无知产生恐惧。这一大堆外国人名起了作用,砸得他们平息凝神,丝毫不敢乱动,当下儿,真想告诉他们,我对这些家伙的了解就止于名了,如同对珠宝店里罩在防尘玻璃中的高级首饰,只晓得它毫无道理的价钱,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们面无表情,我接着说“……再略谈两点小感触。欧阳修的《六一诗话》里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当时有九个和尚诗写得很好,出了个集子叫《九僧诗》。当时还有个俊逸聪明人叫许洞,把九个师僧聚起来,请他们分题作诗,规定诗里不能有以下的任何一个字: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结果这几个和尚都把笔放下不敢写了。我想,咱们一定比这几个和尚强。 所以我很想知道,如果不让用下面这样词汇,我们能做出什么来。丁香的颜色、雨季、透明、红房子、白房子、精灵、童话、神话、飘逝、红纱巾、岛、湖、梦、天际、花手绢、摇拽,淡淡的、红蜻蜓、青铜、文明、超先速、沉重、支点……” 他们不说话,茹亚向我摆手,我接着说。 “所以说,还是古人讲得有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学女红、学学烹饪、学学治家,这才是份内的事,至于怡情遣性,玩月吟风,琴棋书画这些事,自古以来是妓女优倡或是鱼玄机这种人抬身价的职业技能、技巧。……” 赶忙逃了出来,怕再出什么事端。 回到宿舍,在床上静下来,那恼人的东西又缠了上来。 “你已经两个星期没洗脚了,你再不洗,我可要武力解决,水洗你的床了。”上铺的“疯女人”(外号)提出严肃警告。 “你闻见什么了?” “倒没什么,就是看着别扭,觉得难受。” “这不结了。我给你阐述一下,你就觉得很自然,不难受了,洗脚就如同上厕所一样,正确的态度就应该实事求是。有屁就放,有屎就拉,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叫假正经,那叫装腔作势。同理,你们洗脚,是因为你们的脚臭、脚脏,我不洗,是因为我的不臭也不脏,同样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推理正确。isn’t?” “凭着这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 “唉。”我翻过身去,想再睡一觉。 “怎么不上去学习了?黄根儿一定在教室里等着你呢?” “她谁也不等。教室也不是等人的地方。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黄根儿是动力,黄根儿是灯塔,可以今天船不出海了,它不高兴。” “他们在操场上踢球,你没看见?” “看见了,可我不想踢。” “二百六十五(注:外号),‘扒五’(注:牌戏名)玩了五分一点的。近了半张,你还不敲他瓶啤酒去?小铺新进了一批黑酒。” “烦。……痛苦呀,苦痛!” “看不下书,踢不了球,喝不进酒,这个问题复杂了。看来你病得不轻嘛。” “瓜子嗑了三十个,红纸包好藏锦盒,脚丫环送与我那情哥哥。对他说,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的。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吐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儿全好了……——别给我唱这个,我前天才教你的。不是那么回事。” “说真的。我知道,没哪个女孩子能害得你这样。有时候是,什么也懒得干,觉也睡不踏实。你呀别在这儿沤着,找个女孩子逗逗、聊聊,康大叔说的好,包好,包好,画阴阳盂的人巨聪明。你瞧,一阴一阳,一女一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多的恰好是对方一缺的。阳极阴生,阴至阳成,我看人身子里都有一颗空洞,怎么努力,也只能堵住半边,就像阴阳盂。男孩子只有泡在女孩子那,才能补齐那半边,才能实在,才能愉快。去吧,go,go,goout!包好,包好。” “我要睡觉。” “你知道我犯这毛病的时候,我姥爷怎么治的吗?他告诉我:到山里喂猪去,你就什么思呀愁呀也没了,你这才真叫无事生非,就应该让你一天累得贼死,手里老是干活,没功夫、没力气乱想就好了。去给老爷子打酒去!” 睡过了头,下午上课迟到了,坐在位子上听语文老师讲《促织》,脑子昏沉沉的。 “文革下放我当生产队长。这里边逮得最多的就是蛐蛐。蛐蛐耳朵很灵,不管你怎么蹑手蹑脚,它也听得见。这里边外行人听见蛐蛐叫,大老远就提起气,踮起脚尖,没用。没两步,蛐蛐听见了,不叫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里边聪明人听见蛐蛐叫,大踏步哼着小调走过去,一会儿它不叫了,你就站住等一会,它再叫,你再大踏步走。你一听,叫声就在自己脚下,好了,别走了。蹲下来,这里草丛里就能找到蛐蛐的洞。它的洞大多有两个口,你堵住一个,然后用长点的草尖舔另一个洞口,不出来就用竹筒里的水罐。小屁孩们就用不着带水,身上常背着,瞧瞧左右没人,脱下裤子就行了。一会儿,一只蛐蛐出来了,这是‘老妇出门看’,是‘大妈’。别理它。接着灌。 再一会儿,‘老翁偷墙走’,正主出来了,这里边打开手电,他就不动了,或是干脆眼疾手快,丝笼罩住,咱们这里边大功告成。” 大家屏息凝神,听得上瘾。我忽然发现,语文老师有个口头语:“这里边”。 没觉着的时候倒还自在,发现后,越听越别扭,就像躺在床上,越对自己说: “睡着,睡着”越是睡意渐消。别扭着,脑子却清醒起来。 这时候,火热的一只小手伸进我的裤兜里。 “暖和暖和。” 撞进眼的是孟寻红得特别的脸。心在胸膛里火一样“突突”烧着,脸上这特别的血红就是映出的火光,紧咬的双唇就是烧得透红的重门。 她的手浮在我大腿的外侧,随着脉搏,也应着不同脉搏的频率,“瑟瑟” 地颤抖,火烫。我的手指,章鱼的触角般在那只小手的绒层漂过。很热,很软,很腻,纵横涌动的是脉管,微微耸起的是骨节。 不由自主地,我的指甲分开她的指尖,沿着指侧泻下去,交缠在指根。 手掌暖暖地揉搓着,压按着。两只手大跳着,抽动着,大概彼此脉搏相同,共振。 听不见,看不见,地球停止了转动,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世界把我忘了,很短,很久,很久,很短,“放开。” 我握得更紧了。 “放开!” “为什么?” “我,我不喜欢。” “既然你不喜欢我握住你的手,你握住我的好了。”我把手缩成团,塞进他的手掌。 两片指甲掂起一小点我手背上的薄皮,狠狠一掐。倏地从我的兜里抽了出去。这才感到疼。 “啊!——” “怎么了,秋水?”语文老师向上推了推眼镜。我随手一捂鼻子,做鼻子出血欲洗状。 “唔,唔。”另一只手支着鼻子。 “我没见你鼻子出血呀?” “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老师,我闹肚子了,我要大便,我要上便所呀?” 先生自觉不识相,挥手。我如获大赦。下楼时摔了屁蹲。人瘦,没肉,好疼。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再见了我,一个个表情古怪,我向他们解释,我不是裹满尸布的香喷喷的木乃伊,不是马王堆千年不烂的西汉女尸,也不是大西洋海底爬出来的人,大可不必。 他们说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知道,他们见得多了,不会小家子气。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会和她……。本来背得烂熟的九九表,三三得九,四五二十,一双一对,挺好,冷不丁冒出个“七八五十”来。 用流行的评论来说,就是新的文化结构和心理固有板块的冲实。 之后,我惊奇,欢喜,诧异,气愤……地发现,原来罩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换成了“孟寻”“秋水”。这东西吻合和阿里斯顿一样,前面可以连上美菱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照英文构词法,我的名字已经成了一条后缀。这种成词方法就叫复合。 文章千古事得失可心知。心里有十层意思,写出五层已经不错。写出的五层,能被人明白三层,已属难的。但也有一些例外,奇迹一样的例外。如鬼使,如神差,灵光在脑海来攸忽一闪。这种文字能表达十层意思,因为它一层也没说明白,而每层已经说到。 这种文字是文字之外的文字。 卞之琳的四句小小的《断章》。可这四句小诗就象如来佛的四根指头,任孙猴十万八千里,最终也只能在指根上撒上一泡尿了事。 男孩子想女孩子,是《金瓶梅》,是《绣榻野史》,是《如意君传》,是dychaftey’slover>,是《道德经》,是《逍遥游》,是《漱玉词》,是故宫,是公共厕所。 男孩子谈女孩子,是《鹏鸟赋》,是《子虚》,是《上林》,是《三都》,是《宗教问答手册》之类八开,十二开,十八开的布道书,辩论集,汪洋恣肆,不可缺少,又毫无用处。 男孩子谈男孩子和女孩子,才是这种文学之外的文字。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仿佛删节本的《隔窗花影》。 “乱扯小衣……(以下删去176字)……云雨既毕。” 每个空格,就像一扇扇小小的窗口,向里面可以望见无穷无尽,人们一千年,一万年也望不全,望不厌的东西。 我们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大家只要读写自己的书,只崇拜像自己的英雄,只喜欢自己。 所以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浇注在一件事上,浇开了许多“不应该”,也本不一定会开的花,浇开了美丽的错误。 5 “春天来了!” 夜里蓦地醒了,坐起身来,涌进鼻端的空气清凉而滋润。 下雨了! 没有闩严的窗户被不大的风挤裂一款窄隙,风顺势涌进来,涌得窗帘浪一样起伏。起伏的当儿,一两撇极轻极细极嫩的雨尖就着风悠进窗里,悠上我睡暖的脸颊。忽地,不见了,仿佛渗入了毛孔。只余下一味痒痒荡荡的感觉。 雨一定很小,听不见积水从房檐上滴下来的声音。但我能听见,或者说想见,雾一样的雨怎生化入土里,怎生润着天地生灵。 一骨碌翻到地上,晃荡起大拖鞋,我踢踏出了楼门。 一切都裹在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的雨里,一切都在笑,微笑,漾在孕妇眼睛里的笑,她正望着她隆起的腹肚,和心一样崇高的地方,花苞,树芽,一切都被催得饱胀着,苦痛着,欢喜着,体会着生命即将斑烂展现前的神奇的心情,仿佛一阵稍重的脚步,一次稍沉的呼吸,一注凝视的目光,一个急切地渴望,都会把这种极度的饱含弹破。 夜色沾着雾似的雨敷在眼上,我清醒了许多,远处的路灯小鸡似的毛茸茸地黄亮着。 褪了鞋,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卷起裤脚。我蹑脚屏息地溶进雨雾里。 凉气激得皮肤上浮起片片的小突起,人觉得分外的爽气。裸脚下面被雨丝初润的土地,表面薄薄地一层细细的花蕊,压上去很细腻的感觉。 探出舌尖,舔进一两丝雨脚,绵绵的,伸出手掌,盛住飘游的雨线,象小小的指头在挠,小小的舌头再舔,痒痒的。 我真想大跑、大笑、大哭、大喜、大悲、大叫一声:“春天来了!” 可是我怕,怕惊动这至纤至细的生命的嬗变。仰面躺下,摊开四肢。上面盖的是纯浑的天,下面铺的是纯浑的地。 满身是雾一样的雨气,满鼻是包含泥土的芳香,饱沾花蕾树芽的青涩味道的空气,满心是弥漫在上天下地的挥不开、逃不掉、撕不断、冲不过的春意。 我溶化了。我感不到手脚的存在,四肢的存在,躯干的存在。我感不到我的存在。我没了,我溶化在这天地,我无处不在,我是天,我是地,我是一切。 一颗种子在我身体里发芽,吸润着春风春雨,吸润着我的血骨。生长,生长…… 好大的一棵树呀! 大地是包在它身上的土坨。春天是蓄在它树基的春水。传说里紫色的破空而出的山是树干。白天的云彩是天风吹落的花朵。夜里蓝澄澄的星星是青涩的未熟的果子。 这果子三千万年一开花,三千万年一结果,你要是一天不摘,瞧,熟的果子从树顶上掉下来,火红地划过天空,人们叫它火流星,倏地,钻进工地里,再也寻不见了。 一时间,树声、风声、雨声,歙合的心声、水香、泥土香,雾香隐隐地存在于将来的花香,所有的感觉凝结在一起,汇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旋律,在周身百脉奔流,回旋,往复…… 幸福啊,幸福。 我读不明白的你荡动的眼睛是现在的天空,看不透的云雾,迷濛的天空,是我就要启航,去探险潜游的地方。那里没有星星,堆积成书上的经验,只让我更加迷乱,只告诉我他们如何搁浅,如何触礁,如何葬身鱼腹。在深深的海底,我会看见他们的白骨,指给我描述险滩、暗礁、牙齿尖尖的鲨鱼、不解渴的海市唇楼、海的尽头的水晶宫、海水织成的头发、海水醺蓝的眼睛、梦一样美丽的公主。 住怀我胸口的你,高耸的浑圆的rx房,是互寺的双峰,是翠色滴流,秀色噎人的双峰,是我就要收拾行囊,去攀援的地方。攀上去,攀上去,去尝不死的透红的天珠,去膜拜醉成紫红的太阳。外面的世界无泪的哭声太多太多,我不懂。这两峰之间的沟谷籍着两座山峰的屏挡,没有风,没有沙,没有雨,没有严霜,有的是松声、泉声、禽声、虫声、雨滴梧桐声、雪洒山石声。这里满满诗香,自古及今称得上美的东西,这里是它们的源头。渊明、眉公、小谢、李杜、同去同去,你我老死是乡。几千年,几万年,只是一瞬间,我看见无数的勇士去摘那颗红透的星星,去追那晕紫红的太阳。生命呀生命,他们去找衣服压干压残的生命。 填满我口唇的是你糨住的稠稠的双唇。 醉透我身心的是你饱盛在脸颊里的笑容。 你展开双臂,环成我的港湾,外面的风浪太大了,抱紧些,抱紧些,我划回来了…… 还我热情,还我热情,燃沸我的血液,蒸起勇气,去、去、去、去讨还欠违了的生命。 回到宿舍,五个人都睡着。可每一个闲着,屋子里热闹得很。 一个很响的磨牙。 一个很快乐的“吧嗒”嘴。 一个九浅一深,有滋有味地打着呼噜。最热闹的一个“哩唆吗哩唆”地唱着像是由计算机随机给出的音符,我想知道人在梦里能不能和别人说话,就骂了他几句,可他没理我。 本来我以为和我对床的人是唯一安分的,可待我重新躺下,一只手从对床伸过来,很温柔敦厚地摸我的脸,也不知把我当成了那个她。 春天哟,春天。恼得人睡不酣稳的春天。 不管它了,睡吧。明天,明天有一个很清很好的早晨。 早晨。 我愿意用百年的阳寿换取一千个这样的早晨。 新绽的柳树,一种嫩黄的调子,没有一丝绿意,甚至没有一味绿的底韵,至多只是约约隐隐一种绿的趋势。 那黄,黄得很浅,很淡,仿佛不是长上的,染上的,而是曛上的,映上的。又很嫩,嫩得望过去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好像旅人口碑上铭着的江南,江南的姑娘,肌肤嫩得仿佛新去皮的荔枝,仿佛一弹能出水来。 水气是一种活力。一种灵气。《避暑绿话》上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确,象柳永那样一唱三叹的词,就应该长在那到处是汪汪井田的所在,缓缓吟淌在担水就饮的柔柔的女孩子的口上。一样的东西,水在与否,就是两种混然不同的感觉。湃过井水,裹在新荷叶里的樱桃,浸在青瓷小碗里的雨花石,离了水,便成了那一副丑样了。 有了水,丑小鸭能变成天鹅,缺了水,小女孩能变成老婆婆。徐盼只是一般的美丽,或者可以说不过是中人而矣,可骨子里有一股北方少有的水秀灵韵,让人看上去就是舒服自在很多。 所以,难怪前辈的聪明人说新眉如柳。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不接着比下去,嵌了雨珠的柳叶是她刚偷偷哭过的啼哏。 散乱的的柳丝是她百转千折的柔肠。 近看,时一丝一条一帐的柳帘,远看,是一团淡淡的黄烟。花非花、雾非雾,不是很浓,透过柳烟,能依稀看见人影楼廓,不是很重。风起的时候,雾开雾合,烟起烟动,黄色的烟雾动起来,就像从童话里跑出来,要跑回精灵山的小精灵,跳蹦着从这里游过。 “野马也,尖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捻一叶柳芽在齿尖上嚼着,天呀,我无话可说,无话欲说了。 柳如人,人也如柳。今天,人看上去都比往日爽气,面容里溶着种可以称为笑意的东西。 心里有爱的女孩子就象骨子里有水的柳树,平平常常,却别有一番滋味。 男孩子从背后蹑步走近,拇指、食指一环,在口里轻轻一呵,轻轻给她黑黑的短发上一个榧子。女孩子转过身来,一跺脚,想是怪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她的小拳头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梨花般捶在他稍显轮廓的胸膛上。 “打死你,打死你,吓死我了。” 诗人们都说女人是花,但都不说花到一定时候是一定要开的,也不知道爱是浇开这花的水,男孩子的目光是促开这花的阳光。这浸过爱的普普通通的女人们在我眼里竟然天仙似地美丽,我不知道为什么。 上操的时候,相熟的,眼波一流,眉语一渡,渐相远引,离人群而去。 “美丽冻人”的那位,穿了件紧身的薄毛衣,白色,质地很好。她身段的确不错,发育很好。做操的时候,紧身的毛衣把上身的曲线绷出来,高山深谷,该起的决不平,该凹的决不隆。高耸的双乳包在里面,最是乳峰上的xx头又把紧绷的上衣顶起一个绝妙的突起,阳光洒下来,淋出一个小小的浑圆的阴影,绝妙的阴影。 上帝呀,在这一切里我感到一种莫大的诱惑。 小时候读《十日谈》,看到那个从小与世隔绝的男孩,平生第一次见着女人。他父亲是个死心皈依天主的教徒,不许儿子去看一眼女人,吓唬说:“亲爸爸,让我带只绿鹅回去吧。”当时只是觉得好笑,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想那个古怪的和尚在壁上绘满《西厢》说悟“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看来打过胭脂,即是圆通,悟破“情”字即成佛祖。 佛祖又怎样呢,他要是悟破“情”字,为什么还要大发善情,留书留经,普渡众生呢? 翻野时史,听袁中郎说,如果有人隔着珠帘听见钗坠地的声音而心不动念,那么这个人不是傻瓜,就是大智。 万幸的是,我不傻,也不聪明。 我不是不知道孟寻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即使我不知道别人,我还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对某个女孩子说一句浅浅的话,道一句普普通通的“早安”,送一片平常的贺卡,这一切琐事的背后都蕴含着什么。 我不是缺少热情,不是缺少勇气,我只是没有想清楚。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对别的女孩子,我可以对自己说,读书人书债寻常,爱酒人,酒债寻常,少年人,情债寻常。我可以学古人说,女人如衣服,时过境迁,气候变了,长袍就得换马褂。小兄弟们请我喝咖啡,求我给他们讲讲追女孩子。 端起脏兮兮的杯子,我好不容易找着个能放嘴唇的地方,啜一口: “追女孩这东西,就像脸上长的青春美丽疙瘩包。没长的时候,看见别人长,显得很大气,很成熟,很有男子气概。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脸上也必然会长出来,你就总想着方儿,变着法,想把这些疱挤出去……”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她要的不是她们要的。她要的也是我要的。 理智告诉我,我永远不能给他,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给我,我梦想中的世界。有一种结果,是两个梦想中的幻灭。 恐惧只是距离,美好只是距离。 感情告诉我,我需要一种融合,一种从心到身的融合。我需要一种火,一种烧得很旺很旺的火。我需要笑着,走近火中。 剩下多少自己,就剩下多少烦恼。 我轻轻对自己说:“酒鬼说,千万不要迟疑去打开一瓶到手的好酒。千万不要去吻一位你喜欢的姑娘。”问题是什么叫喜欢。 上课铃声响了,召唤鸟儿们快飞回笼来。我也把心招呼进去。它很不愿意,它恋着的天地,恋着的烟柳也不愿意。“你把愁忧借给树它的摇曳也就是你的,”人多情,花草便也多情,不放人归。我多少体会一点隐士们的心情了。 课还是要上的,况且是化学课,况且李老先生比往日越发可爱了。 大棉鞋,厚眼镜,冬装没下身,他还是那样老打扮。不同的是腕子上添了一块新手表,金链、黑表盘、金针,citizen。 “老师,几点了?” 这句还除了我自己问了两遍,一节课里我还听见别人问了三遍。 “干嘛呀?不就是带块新表吗?” 孟寻今天对我又是爱搭不理的。我想起一种病:打摆子。 我进门的时候,离着很远,她就把将会碍我的脚回收来。现在这副表情,披上黑袍就是个合格的修女。 真想告诉她一些自己读书的经验: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人写的,写得最清静的人生活得却最不干净。世界上最放纵的文字都出于和尚尼姑的手笔。 《心经》上说:“空不亦色,色不亦空。”别解之,就是空指和尚,色指艳冶。 难怪,在有些地方的语汇里,“小和尚”就是指的淫根秽源。 这里面有一种守恒。一己度人,自己小考的时候,床头必备一卷武侠,背书做题烦了的时候,跳出苦海,钻进刀光剑影里。作用有如录音机用的洗清带,书中半日,人间千年。咫尺万里,一洗尘烦,脑子清醒许多。 而大考的时候,就不是武侠小说够用的了。必须有一两卷“属皮匠的钉上就不放”的西门庆或是《春花女误泄风情》。 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我用眼光罩住她,把她的眼神拢进自己的。 “笑一个。” 她想扭过脸去可我的眼睛把她的眼波糨得很死,象有一条无形的坚韧的绳子,不容她分神。 “笑一个。” 想起医生治小娃娃不尿的偏方,举起大茶壶“哗哗”一倒…… 我先笑了,笑得很慢,很慢。眼睛牢牢地焊在她脸上。 就象小石子落在水里,我的笑落进她的面容里,轻轻溅起,缓缓地笑的涟漪漾开了。从面颊,到嘴角,最后淤在腮上的两个小小的酒窝里,这过程极慢极慢。文人们近乎麻木地用着“娇笑如花”这个词,今天我才晓得它的妙处。这笑绽开的过程,恰似那天我一夜未睡,守见的昙花的荣落。而这笑容的的确确,有一种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东西在。 “秋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孩子?” 是茹亚。 声音本来并不大,可在她说出的一时间,所有的噪音都偶然地熄下来所以显得大得吓人。接着是静,很静。黄根竟也歇了手,做题的笔尖在草稿上打点,虽然没回头。 我应该受宠若惊才对。引人注目,是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为了与众不同,就拼了命地和别人不一样。有一次,踢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全场的人蓦地活起来、奔跑、抢断、凌空象吃了几吨兴奋剂。扭头一看,真相大白。于是,我得出伟大的秋氏定理:要使男孩子把什么事干得漂亮,只要在他干事的时候,远远的有女孩子看着,即使他们不承认,或是装作没看见,不在乎。 可我现在,只想茹亚不是东西。 “好呀,报复起我来了。快呀。”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谁让我前天嘴不老实呢? 市侩的恶毒可以视为犬吠,如果理他,就无异于把自己放在和他同等的水平,所以韩信能俯身出人裤下。诗上说,忍过事堪喜。老实人的恶毒是揉进眼里的沙子,塞在牙缝里的肉丝,给你出其不意的浑身不自在。 最是读书人的恶毒,就像蚊子叮在脸上的包,不是疼,是痒,让你自己把自己脸皮抓破的痒。 可幸的是,我全身就算还剩一处丰满厚实的地方,就是这张面皮了。 我的眼睛没有动,仍是铸在孟寻脸上,对茹亚说: “没错。从前,有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就像你一样。” 孟寻板下头,眼很清,很亮。脸红。脸红红的。 第二部 春6-10 6 又是几夜没睡好。 人们谈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们最不了解的。所以没有几个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谈男孩子。同理,也没有几个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谈论女孩子的。何况现在是春天。 上完晚自习,息了灯,他们就开始现场演唱,现演,现眼。 没有一句歌词不带女字旁。 “……你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多么爱你,妹妹呀你大胆……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为你把鼻涕擦干……朋友,你是否爱过,爱的滋味难以琢磨……” 电足与不足的手电舞动起来,白光、黄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着隔墙有耳,顶上就是女生,歌兴更盛。 我要睡觉。 堵上耳朵,作狮子吼:“别唱了!” 稍稍静了点。 “把我兜里的钱都给你们,别唱了!” 他们停了停,互递一下眼色。 “秋水?” “干嘛?”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祖宗们!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猫吵的,闹春的猫,叫得像小孩哭。 大概是夜里,不敢和这帮祖宗比谁更惨,就改时到早晨了。 春天了。 来到班上,他们就为我做宣传,说我最近非礼不听,一定怀了孟子之类的东西。一个女生冲我嘻笑,我也冲她笑。指着他们当中最欢的一个,对她说:“瞧,咱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让他们笑他们的吧,我有我的孟寻。 孟寻递给我一块抹布。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免了罢,我胳膊比他黑,” 她替我擦了。像是无意地顿了顿,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必须承认,我骗过别人,可我还有个好名声。我对他们说,我从不说谎,不同意?举个反例,我何时何地几分几秒骗过你?他们什么也说不出。 “那个人很丑,很古怪,不会可爱的。” “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说来说去,这样吧^” 我拽过纸,摊在她面前,边写边让她看。 “晚上,家里让你出来吗?” 有些话想得出写不出,有些话写得出说不出,或者说,说出没有写出的味道好。 她点头。 “七点,操场,第三棵杨树,等你,来吗?” 她点头,表情很严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厉害得和第一次一样。 心在胸膛里上下狂跳,这也是我用笔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开口,那颗狂跳的心从张开的嘴里蹦出来。 为这,我感谢上帝,上天给我们每个人很多好东西,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很爱惜地保护他们。如果一个人一直持着那颗好奇的童心,那无疑是牛顿、爱因斯坦。 如果,一个人一直保着青春年少时的爱心,初恋时的羞赧,它无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人们常说的文人的才气,说白了也就是对异性的敏感程度。 才尽了,是因为他对她再也没有兴趣了,随之,对世界的兴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学问了。人们就说他老了。 大家仿佛是顺流而下的货船,每行一段,货被风吹走一些,被雨淋烂一些,为某种目的卖掉一些,一直到完结。 月夜。 一规圆圆的月饱嵌在一线黑魆魆的树梢上。 快七点了,学生们都去教室上晚自习了。这里很静,没有虫,没有鸟,屏息凝视,能听见月光泻在地上,很精细的响声。 就是这样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说里说,一对男女谈情说爱,一个教士撞见了,觉得神圣,轻轻地去了,不敢惊破情禅。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热情说给月亮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它这种冷静,脉脉地看着你,不赞同,不反驳,由着你顺性说,不厌、不倦、只是脉脉地看着你。 于是,时时渴望,能有一个月亮一样的朋友,当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伴着我。不助不忘,因为对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干成想干的一切,现在需要的不过是默许。 尽管阳光灿烂时,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为她不习惯于锦上添花。 写过一首《然后》,很短,念给你听: 然后 是新月,是你佳邸?然后 是满月,是你的面颜。 然后 是残月,是你冷冷的唇脸。 听经过沧浪的人讲 他见过一个水潭 渴了还有,渴了还有 不渴,水就总是满满的不干 我到的时候,孟寻已经在了。 “来了?” “恩。” 咬着牙唇,头略偏过一边,浴在月光里的她,眉眼间有一股绝尘的动人的情致。 讨女孩子喜欢,最便宜的办法就是夸她漂亮,我没讨别人欢喜的习惯,可我更不习惯隐瞒心意。 “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有趣,很动人。” “你又来了。我很丑,很丑,用不着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们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丑,很丑。每到这时候,爸爸就来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可我笑不来,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义务爱我,尽管我很丑很丑。” “我必须声明,我坚持我的观点,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们都漂亮。在她们的眼睛里,我只能读出一二三四五,有的连一二三四五也读不出来,但在您这里,幸运得很,我读到了许多我很想读,却从来没读到的东西。跟他们很多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发愁该谈些什么,怎样把难堪的沉默捱过去,我总认为这沉默全是我的错,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您在一块,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发愁,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分个轻重缓急,排个先后,怎样把心里的东西好好地表达出来。可是,你瞧,我还是没做到,还是语无伦次。人就像一幅画,外形的好赖是画布,是颜料,是镜框,是无关主旨的东西,重要的是人表现出的元气,在画,也就是流溢在线条色块间的激荡人心的东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里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卞和却认定她是无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断腿,还这样认为,死不改悔。” “你很会讨人喜欢,至少,总能让我高兴。” “我只说真话。” “那你上课时,茹亚说的,也是真的。 “当然。““能讲讲我听吗?““很俗气,很俗气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 “关于你的事我却想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从前,有个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乐。 每天放学,他总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条黄土路。低着头,细数他的脚印给大地的戳记。夕阳,把他狭长的影子抛给大地,仿佛抛给他一个墨凝的叹号,敲得它当当响。 每当他数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时,他会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闭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蚂蚁和红蚂蚁如何为了争夺一只死甲虫,在狗尾巴草下会战。 看茅草们受了风的怂恿,如何如何气愤地用一杆杆锚栓刺向云彩,云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泪,人们把它们叫做雨。 看小酸枣树如何如何想掀开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结果只戳了几个小洞,人们把它们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极少是黑的更多的时候是发暗的玫瑰色,星星并不是一闪一闪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们拉他们的窗帘,它们也不是蓝的,而是向他们那世界一样五颜六色。 当他的肚子“咕咕”叫时,他沿着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响,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于是钻进他两平米的小屋,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睁开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庄周如何如何变成蝴蝶,鲲如何如何化作大鹏,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叹“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风摆雪。 看李太白从水中捞起月亮,柳永的笔尖如何如何敲响雨霖铃。 那天,他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了。 那天,他十三岁,她二十三岁。 她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他和他的同学们语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觉得从前妈妈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比他大六岁的姐姐的笑隐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觉得透过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儿,蕴着和她一样的心。 窗外的太阳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顶飞到云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从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每天放学,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课,看她伏在讲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童话,妈妈借着余光,缝着他爬树剐破的红肚兜。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满桌子废纸很难受,她把它们一张张地展平,折成小船,让他放铅笔屑,叠套小衣服小碗,让他留着好玩。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老半天不抬头看她,只是写呀写呀,很是难受,叫他过来,和他比谁能把一分硬币立在桌之上,怕输了挨弹,她见他立了起来,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赖皮,他说和她玩个游戏——看谁能把太阳想成蓝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阳蓝得像他的梦。 她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他讲,于是他们就一起争论小熊的妈妈是老虎还是青蛙。 当窗外的白杨,把那钩弯月挑上树梢,他就收拾好书包,顺路陪她回家,分手时塞给她一朵路上随手摘的小黄花。 然后,蹲在她门前的老槐树下,看她把窗子如何溢出灯光,就像从前看第一颗星星如何升起,继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回去。 她送他的纸玩意儿塞满了一书桌,他送她的小野花,干了也藏满了一锦盒,他觉得她有资格去尝他做的石子当葡萄干的狗尾巴草馅饼。 他就闭着眼问她,让她闭著眼回答,是否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那颗特别象她的小花树和它妈妈——如同过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给她把竹剑,领她去杀魔鬼青蛙。 她却说不行,这些日子她仿佛在做莫名其妙的梦,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倔劲上来,说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为她准备一份馅饼,冰激凌和小虾。 她死命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大书??上常叹的生命。 一次,两次,她没有来。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别象她的小花树下,问它味道如何,和它谈天,不觉睡着了,好像吃饱了妈妈的奶,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了。 第三次,她来了,咬着嘴唇,告诉他来的不是她,不是她,绝不是她,是她正梦游的灵魂。 他觉得真好笑,就告诉她等她,是他是他绝对是他,然后请她吃小虾。 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头轻轻咬嘴唇。他笑着问她,嘴唇好吃吗?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让他自己尝。 第二天,人们告诉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详,她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也不相信,说她只是睡熟了。 人们给他一封信,说是她给他的: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实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应该以心灵不应该以时间,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轮回吗?我投胎于一个女婴,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时,神同意的,人也会同意的,这二十年你就当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别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后,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他想是明白点什么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了,从前平静的世界不再是对他有一丝吸引,他渴望明白有关那一点的一切。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山那边的还有多深了,他觉得一个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没有双她那样的眼睛同时看着你,却要令味百倍??。 不久,人们发现河边的一棵树下多了一座小坟茔,每天坟上都会插一朵小黄花。 人们又发现,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问他,他说在找人,人们说,他疯了,太阳说。他长大了。 从前,有个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乐。 讲完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月亮更静了。 接着,便是铃声,便是下自习的学生冲出来,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月夜破了。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会在意吧?” 7 心情真好。 孟寻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个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俩人很高兴地笑。 所以眼里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着不大的屁股鉴赏楼下的女孩子。 “瞧,那个穿背带裤的,鼻子长得多有特点,巨好玩。” “什么呀,简直是天安门,大鼻子,大嘴,俨然不敢轻犯。” “快看,那边那个,多古怪的一个脑袋,一个大辫子,古色古香的。”“哪边?哪个呀?” …… 就象两个饿了一天的穷小子,钉在“肯德“鸡店的玻璃窗前,闻着浓浓的奶油味,看刚出炉的炸鸡。 许多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起外号,是门学问。要把一个外号起的形象合理,夸张适度,声律和谐,易记易传,难! 书记——谐音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梯子。 支部书记茹亚就这样又得了一个雅号。 其实还活在人们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诗句,都很简单。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诗句里描写的那种感受,(否则,他还会喜欢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么也不是。所谓诗人,只是能说出人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罢了。 很难说清楚这时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还多??我说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别人霸过去。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他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今天,又像往日一样无所挂虑,自由自在了。 可能到底还是没长大,他们现在看待女孩子,就象小时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里没好赖,没有高级不高级,只有新鲜不新鲜。每件都觉得可爱,每件都有别的没有的好处,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里,舞弄一阵,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玩过一阵,或是放在一边,或是索性丢了。 可有一天,忽然发现别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是去得可惜,后悔起来。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过一样,想得厉害。不过,这样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吊死的时候(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杀也需要一种勇气)也得找个结实漂亮的。这和老人挑自己的寿材没大的区别。 又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女生问前面的学伴:“又过了一节课,你高兴吗?” 看来,唯一痛苦的就是讲台前面挨数学老师批评的几位。 挨批评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邻桌没人,三位不够吃的大肚汉一人偷了一个,可巧被饭主任瞜见,便扭送至班主任处。 所以数学老师着急上火,还是找不出该用什么说他们,于是:“你们,你们……”地不住。 那三个,高的,虾米似地弯着腰,和蔼可亲地望着比他矮半头的先生,先生说个“你们”。他们就说个“是”。点一个头(你们是“什么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双手交插在体前,小心地护住裆部,就仿佛身后就是球门,他是一部分”人墙”要防住对手将要开过的任意球。还是第三个老实,脸一耷拉,象是前天就死了爹。 可气的不是??,看到这幅情景,捞起本书当手鼓,背着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挤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三个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仿佛憋了一泡尿。 我要是老师的话…… 我曾一度很想当老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几十个规规矩矩地听你神侃。他们要是胆敢不听,我就教育他们。 ……我就对他们三个说:“你瞧瞧你们这么大了,偷点什么不好?不好,这体面?壮观点,偷偷银行。雅点偷偷书。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总比偷包子还让人抓住强。……” 或许也因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净出新鲜事,老伴给他新做了件中山装,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随身带的零七碎八都带上,四个兜象填满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兴得不行,于是忘带了假牙,说话漏风,音发不清楚,我们就有了节自习。 我乐得在缩进我的角落,让世界缓缓地顺着眼波引的路,缓缓流过身体,冲过心床,缓缓地踏响翁合的心瓣。 窗外的花还没有开,一簇饱透的花蕾挤在一起,小脸憋胀得圆圆的。 还是看屋子里不比花逊色的脸吧。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总觉着分属两个类型,象一个英国人坦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血色的英国姑娘都比维纳斯美。”——欣赏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识的动。而东方人的美,很少让目瞪口呆,身飞天外,这种美感是一种适感,然人觉得舒服,觉得愉快,仿佛一小杯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没有淡到无味,没有酽到苦口,只是清清纯纯,轻柔美好。仿佛一薄片上好的金华火腿,瘦处火红欲然??,肥处温润透明,含在嘴里,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间缭绕开去,仿佛深山古钟,余味无穷。欣赏这种美需要的是所谓的修养,玄妙点说是种欲之上的东西,是静。所以书上有时候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看着一张张起伏不大的脸,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它们想象成朱文的印面: 鼻直口方,眼圆耳弯,是方圆的变化,面颊是“宽处疏可以走马”。眼鼻是“密处不可透风……” 不谈漂亮与否,这些都是名实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划的粗细、宽窄、疏密、笔势的歪斜、方圆、曲直,形体的长短、肥瘦品品呼应起来,散聚离合,找找吴昌硕的浑穆古拙,黄士陵的刚健劲挺…… 至于常言的“气质”,在这,便是文??表现出的气韵,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脸上怎生地流动,如何显出秦权,诏版,镜铭古陶的意态来。 挺好。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点:一是傲然不群,没一颗在应该的地方呆着。二是空灵,尽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衣钵,“行气如空,行神如虹”。 自然,有人摇头晃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几声,让他在狗洞子里多进出几个来回!(所以身上公认的优点少得可怜,但各科先生,各位学友一致认为,我至少还是很有礼貌的,见面总不忘打招呼)。 可心里清楚,这是赌气,不是科学,上帝保佑,今儿在“印面”这个比喻里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叫残缺,这叫破边,这叫古朴。懂么,老外? 挺有经验的人讲,中国之所以人口多,是因为有八亿农民,很多地方相当落后,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电影队一年难得来一,二次,于是日头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简单方便的娱乐.与此相似,学生坐在学校里,没有电视,没扑克,只有书,书,书,也只好学,学,学。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种不安分的东西,总想改变点什么,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为又熬过一天而欢心。 于是星期五,拉上几个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黄根)趁着月黑风高,溜出门去,电影、录像、浪荡他一晚。十一、二点再翻墙进来,人鬼不知。有一段几乎成了惯例,直到有一次叶胡豁出去睡个晚觉儿,突击检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两个没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墙的我们。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蓝,树好绿,有几枝迎春也开了,疏疏的几枝,黄得可爱。卢浮宫关门了,蒙娜丽莎就不美了,今天,这天,这地,才属于自已。 街上的行人赶路像是逃难,全然不理会周围有什么变化。他们当中,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约略知道柳树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场春雨。比起他们我应该知足了,一周里还能有一两钟点,什么也不干,细细听听自己的魂灵说些什么,随它天南地北,心游万仞。 平常不坐公共汽车,是怕耽误时间,以现在的观点,周末偶尔坐回也挺好。学校虽然还是老样子,白汗衫,蓝裤子,日历牌样几张面孔,可学校外的世界变化真快,一周不见,人又漂亮许多。一个车厢里,总有一两个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会无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长的缺陷。尤其对化过妆的,更要拨乱反正。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对至美的东西有股恐惧,挑出了错才能安心。然后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点耐看。 她跑不了,车挤又躲不开,也不好说什么(太对不起人家了)。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人,长得很高,难得的是,不显得不均匀,不显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车的时候自己的脑袋撞到了车门的上梁。好疼。 遇上对自己路数的人,彼此笑笑,望几眼,心情好的时候,闲扯几句,很浅的一种欢喜,下车后大家各奔东西,无再见的道理,很浅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心板上便又铃了幅浅浅的影子。 两个人仿佛两条直线,不平行,变在一点,又注定永远分开,只有这一点的缘分。古印度人认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我想,两颗心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圣地了。 仿佛抬头望见朵极美的云纹,一眨眼,便被风吹散了。 不觉到家,见了比往日天天见显得更亲更慈爱的妈妈,欧,久违了,我的丑丑的小屋,我的书! 下午,补一觉。床已经小了,我头顶上沿。脚踹下沿,仿佛在充电器里充电的电池。小屋没变小,是我长大了。 觉醒,衬着脑子清醒,涂黑几页稿纸,调制一篇两千来字的文章。 晚上有晚上的事。几乎每天夜里,我临街的小窗户却能捞进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读。 还有两墙的书,一本本死盯着你,看你怎样分出谁是妻,谁是妾,今晚要谁陪。 缓缓地陷进从旧市上捡回来的老式转椅(包着铜钉,雕着花,很贱),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四海的君主。 8 花开了,春光浓浓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杨花柳絮漫天,漫地的飞起来,笑着追人跑,少年人的心溶在眼睛里,眼神也就学那杨花柳絮,近着亲着心里梦里不知不知念过多少遍的那个粉红的名姓的主人,柔柔的风透进衫子,轻轻拥托着你,走起路来飘飘的。 我们的球踢得多起来,邻近的玻璃店主任对采购员说:“多进点3毫米的,旺季来了。” 我这帮小兄弟踢起球来,不顾一切。球就是一切。我说不清楚踢球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跑出得一身臭汗?是撞破在胸口上,英勇勋章一样的伤疤?是大呼小叫引来的似无意的眼神?但我清楚,在一个冲顶,下边啃着地,看着球从右角斜飞入球网的时候,在涮过俩人,轻拨入网,和跑过来的同伴轻轻一拍手的时候,……有一种醉人的力感,有一种被承认的幸福——“我,不可战胜。”我永忘不了那次得了冠军,抬着空气水箱,往回走,队里最弱最小的根2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到做出一道半天没抠出来的难题,读出两三句《道德经》。大到横刀立马几十万军队飞灰烟灭,轻轻的点起一枝香烟。力感,力感,被世界承认自己强有力的感觉。这是男孩子一辈子追求,享受的东西,女孩子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其实,他们干什麽都这样,不顾其它,学是学,玩是玩,想她是想她。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所以,难怪成天玩的男孩子往往比天天啃书的女生学习成绩好。鬼知道是她看书,还是书看她,鬼知道是她想看书,还是她想人家看她看书。所以,踢球上对草坪里偶开雏菊道“早安”,没人夸你风雅。 最美的是星期五,第四节体育课,踢出一身泥,冲个冷水澡。 “芦柴棒。” “板。” 当然是说我。 “你大爷。画报上说夏奈尔时装店聘的独家模特,一米八一,五十五公斤,和我一样。” “可惜,投错了胎。” “当了你娘。”根2和我同是天生丽质,当然帮我。 对面小铺买牌啤酒,“奥雷”将就,“五星”更好。就是不能要11度的“清爽”型。五香的花生米,锅巴,油炸土豆片,虾条,钱松怎么都好说。 酒后一觉,黑甜。醒不了,下午第一节课就免了,只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小心别把拖鞋穿上去。 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真实行起来,还有不少麻烦。摒去揣酒入校要骗过叶胡(倒不是小气怕他们喝,是怕一请他们大家谁也喝不成)等等琐事不谈,还有两种。 第一,懒。都累得贼死,胜了的有功,输了的有气,谁也不敢指使谁。 “秋水,你好吗?” 我知道,一说“好”,他准说:“好就跑一趟吧?”所以: “不好,一点也不好,远没你好,还是你去吧!胖人多活动活动有好处,减肥。” 有人提出经济政策,出钱的不出力,跑腿的白喝。难办的是大家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反正钱不是自己挣的,钱是妈妈的,钱是王八蛋。 有人提出按姓氏笔画排列顺序,有人反对,因为他姓“丁”。他又提出按姓氏的拼音顺序,姓晁的又不干。 感谢上苍,在矛盾激化的不可调解的时候,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1、战争。这狗都会,君子不耻。2、抓阄。 第二,钱。大家都习惯寅吃卯粮。陪小朋友出去几趟,买几本书,多少大富翁就这样变成了穷光蛋。 借?对门是男生,肯定没有。楼上的同志们有,可我又没司马相如的脸皮,乐得用文君取酒钱。他们更没有。 爬在地上找吧!钱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还是有的。小时候,老听姥姥讲,过去有个贤惠的媳妇,丰年的光景,每天从缸里抓把米,荒年就救了一家。我们挥金如土的时候扔着玩的钢蹦儿捡聚来就够一包花生米。兜里剩的零毛票只够一瓶酒,四个人也就凑合,终胜于无。 不患贫,患不均。为了公平,我们找来了50克装雀巢咖啡的空瓶子当量具,一人一满瓶,外加一瓶底,还剩下一瓶底。 为争夺那一平底,刀子、剪子、布,分组淘汰。有一次“二百五十六” 趁别人争夺的时候把它偷喝了,大家伙气得不行。一致决定让他写检查,一式四份,自留底稿。 前几天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某个单位保证学校的肉类供给,条件是学校收下他们的几个子弟。以肉易肉,两不吃亏。 按理说,占便宜的应该是我们,可几天过去了,一切如故。饭主任仍是那句老话:“你们有选择的权利,你们有权利吃,也有权利不吃。” 的确,猪有权利飞,兔子有权利下蛋,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权利。 走读的学生晚上还可以补一顿,最惨的是我们住宿的。 我们不能对不起别人,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妈妈告诉我:“别在乎钱,没了只管要。”离学校半站路有家熟食店,肘子酱得很好,平时,每周都免不了犒劳一下自己,给肚子加回油。 这个月却不行——一套《阅徽草堂笔记》让旧书贾敲掉了半月的伙食费。 上课不敢盯着语文老师看。前排的学生报告,老师的肚子已经由上衣的第二个扣子长到了第一个。我怕看长了,难免把他的一些部位想象成“白云猪手”之类不敬的东西。 剩下可做的,只是给难兄难弟讲讲自己吃过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仿佛要把我的话吞进肚里,一位没留心,馋涎坠到地,长长的液丝在半空断了,很有弹性的一缩,再缩回嘴里。 “真那么馋肉?”徐盼忽然转过身来,问我。 “嗯。” “好,我请你一回。来不来?” “地点?” “我家。” “时间?” “今天中午。” “人物?” “你,我。父母都出差了,他们平时很少在家。来不来?” “当然。”我有点奇怪,她今天怎么有这种雅兴,以前她没这种毛病呀? 楼不高,四层,看上去活很细,砖是砖,缝是缝,。一楼的住户就是窗户前兜出两米见方的一块地皮,种上些牵牛花,常春藤,大叶丝瓜,或是大耳朵豆角之类能爬高的植物,蓝汪汪的牵牛花伴着一串串淡紫的豆角花,开得挺热闹,只是小孩踮起脚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就剩绿绿的叶子了,藤蔓的触角高高低低像潮一样涨去,有的侵上了三楼的阳台。远看去层层叠叠,象王维用披麻问斧法皴出的春天很深很静的感觉。 她家在二楼,三室一厅,很干净,干净得让你放不下脚去。看来佼佼者易污也不是总有道理。 “踩了?”我抬一下大拖鞋。 “踩吧。” 踩在晃得出人影的地板上,怪刺眼的大鞋印。 徐盼理也不理,说:“我换一下衣服,你先到大屋坐坐。” 她家的沙发样子很好,可没我的老转椅坐着舒服,现在沙发讲究不用弹簧,里面塞着海绵,棕垫和其它莫名其妙的东西,象古代中国人心中的女人的肚子。 我问反锁进另一间屋子里的她:“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嗯,没福气。爸爸说太麻烦,妈妈说太拖人,就只要了我一个。” “你父母的观念倒现代得很。听说现在法国人口逐渐减少,只是因为法国女人怕生了孩子坏了身型,腰粗的男人两只大手合不拢了。不过,这很有福气。” “怎么有福气?” 想起我上铺那位学理的“疯女人”同志给我讲的故事:在小朋友的恳请下,他老先生唱着“易水寒”,星期六下午去了她家,还没进门,邻居老太太就给了她一大眼,仿佛它是违反了楼的“小商小贩禁止入内”的禁令,来卖菜刀豆包布的。家里除了她,还多了个倒霉弟弟,死缠着她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刚打发掉他,门铃响起,一看门镜,她说她好凶好凶的哥哥来了,温柔的爱亦无处躲藏,他只好进了厕所。通风不好,光线不好,他听见那位大哥对妹妹说,刚灌了两瓶啤酒,爽快,接着就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徐盼出来见我笑着,就问:“我知道你的心思又飞跑了,又想谁呢?那个她?” “没有,我想起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凶杀色情,儿童不宜。”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男是泥做的骨,他就不知道再往后说下去——女孩子若是纠缠上什么爹爹,哥哥,弟弟,外甥,就仿佛水对上泥,就成了泥汤子。 这才看见她换上的衣服,背带裤,白底大团大团淡黄色的梧桐花簇在长圆的叶片间。头发用同样的布条束了,束得很低,宽松松的,头发泻了半肩。色彩的节奏感掌握得很好,有点森英惠的风格,仿佛一个泥土,青草味的春天的早晨渡进我的眼里。 她站在门口,手玩着手,像个等高考成绩的不安的考生。 “自己做的?” “嗯。” “本事呀!漂亮呀!怎么在学校没见你穿过?” “上星期六才做的哦。” “周末不出去玩玩?” “玩什么?怪没意思的。看电影?看见人家三三两两的,觉又睡不踏实。 还不如买块布,自己随便弄点什么玩。”这倒象我姐姐。妈妈说我俩谁也留不住钱,我有钱就去买书,她有钱就去扯布。 再仔细看看,领子上还粘着几丝布丝,轻轻帮她弹了。 “你是不是总这样看人?““对自己感兴趣的。” “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喜欢很多人是不是?” 我只有傻笑。傻,鼻涕泡。 “还记得去年夏天吗?黄根破天荒穿了裙子,你和根2讨论裙子上印的是羽毛还是凤凰。他说是羽毛,你咬定是凤凰,声音大了让黄根听见了,翻你一眼,骂你‘讨厌’。还记着吗?““那天是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那条裙子简直是至今为止我发现的,唯一能证明黄根性别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那天她可爱多了。”女孩子可能难看点,但不能没脾气。琼瑶里的人物在云彩上谈尘缘,受骗的小人儿就学着“纯呀纯呀。”可我还是爱喝调料做的汤,不爱蒸馏水。所以说,没鼻子,也不能没脾气。”欧,孟寻。 “光说了,我得快去做饭了。……你别在这看着我。我做东西就怕别人看,去,我手占着,把那边的围裙拿过来,帮我系上。好了,没你事了。 我屋里有点书,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你随便翻去吧,壶里有茶,自己倒,我不管你了。……去吧,去吧,饭好了叫你。” 书架里很干净,没有小猫,小狗,布熊之类小玩意儿,也没有胶水,唇膏,牙签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读书人的书架就应该是这样,不是摆给谁看的,书架就是书架。 书架里一水的法国小说和《小山》、《乐章》、《漱玉》、《饮水》之类慢词。 大多是服装。 “都看过了?”我问她。 “没有,买来怕涨价的。” “《包法利夫人》看了吗?” “翻过。” “里面有什么好树名” “我没怎么细看,只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名著,才翻这些名著的。” “你的态度很对,我的也没错。”我忽然发现架子上还有本《金刚经》,版本不错,看来是金陵刻经处刻的。 “佛经也是你的?” “噢,那是拿来找觉儿的。” “用政治书,语文课本不是一样吗?” “看那些太麻烦,老想喝水。” 又找出一本讲芭蕾的书。 “你练过舞蹈?” “嗯。” 这就难怪了,为什么他行走坐立让人看了舒服。 “饭好了。” 一切都好:两副碗筷,纸包鸡、青炒蟹粉、榨菜汤。二菜一汤,填得满满的,大碗看来是我的了。 “多吃点。” “再多吃马也长不成大象。” 她端起那只牛眼大的碗。 “节食?”削足适履的新例。 “不,习惯了。” 不管那么多了,道声感谢,我就开始大吃起来。菜做得不错,相当不错,再是饿了,我吃得很香,很仔细。她很快吃完了,看着我,看着我很香地吃她做的菜。她很高兴。妈妈是这样,姐姐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看别人吃饭。 “你吃饭太慢了,一粒一粒地,女孩子似的。”她笑了。 “这是认真。现在很少有人有饿这种感觉了,大家一日三餐,与其说是需要,还不如说是规矩,是习惯。什么东西变成定例就没意思了,就会丧失很多东西。有些事,不大,总忘不了。小学四年级,我们种了两棵桃树,天天浇水,花开了轮流去守,有了杏大的小桃子就每个课间都去护着。终于,果子熟了风吹雨打,这时候只剩下两个,拳头大小,青青的,没太多血色。老师用折刀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相信吗?我们三十几个人,每人分到了四块。大家都嚼得很仔细,仿佛嚼出了以前的二百多天的岁月、阳光、雨水、空气、我们在桃树边的嬉戏……还有很多很多再不会重有的东西。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她点头。 “快吃,菜要凉了。” 吃完,她说这家里她说了算,命令我到她床上躺一会儿,上课好有精神,她收拾桌子。我说我脚不臭。她说也不会香,反正香臭她也不在乎。 这觉好酣。奇怪,什么也没想。如果这是孟寻的床,我知道,我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一分钟也睡不着的。 9 班主任老师笑了进来,脸上花团锦簇,春光明媚。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被评为社会实践优秀班集体了……” 顿了顿,发现听众反映木然,索性不去发现,接着讲下去。 “这是我们全体同学,全体五十四个,包括男生,女生,共同努力的结果……” 黄根两掌夹头,苦读如故。斜后面的两人,感情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生怕一不说话对方就会以为他(她)是哑巴,至少是在装哑巴(这样更糟)。 所以不择巨细,呼气一样说出所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明天买裤子去,水洗裤,不要太贵的,料子看上去也别太暗。” “这说明,只要努力,我们班还是不错的,还是有潜力可挖的。集体的荣誉,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每个人都要努力去为集体增添……” “那天去你家,你妈真棒,真热情,真……唉!告诉她,我喜欢她。” “一些小事情,往往能反映大问题,品质问题,一个人的素养,家教。 就不能早起几分钟?不就可以不迟到了吗?就不能问声‘老师好’?别的老师就会说咱们班的学生多有礼貌。记住,你出去不是你,你在学校就代表咱们班,在外边就代表咱们学校,咱们北京市,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家不知道你是谁谁谁。地上有纸,随手就捡起来,有什么难的,恩?老师和你说话,一定要站起来,……” “你给我的那本岑凯伦的书,太不错了,那情,那深,不读真是遗憾,对了,叫什么名来着?” …… …… 过去,一个学问很深的人告诉我,多读点闲书,多走走,多听听别人的海聊,自己觉着没什么,了无所得,骨子里就有长。这种无用之用最是难得。 略文一点的语汇里,不说“脑子”而用“脑海”。人脑袋里的确有潭水,破过的书越多,经过的路越长,潭就越广越深。一事,一言,一人,一个似无意的眼神,收进眼来,落进潭里,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潭越大,涟漪就越多,漾的范围就越广。初行路,读书,做人,潭很小,很静,太阳老是一掬笑容,山是山,水是水,我是我。后来见多了,潭大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比如山可能是尖冲上放的窝头,也可能是她皱起的眉峰。 如今我又明白了曾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一是一男一女,呆在一起,一月,一年,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可说的。二是很有一批语言修养高深的人,能声音铿锵,用词不重地讲上三两个钟头,而最终起到和一句话没说一样的效果,究竟发轫何处。?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是肯定的。就主体而言,是源于禅宗。千变万化的机锋,究其路数,也不过三四。其一,是玩语言的魔术,诡辩。如《古尊宿语录》卷十四记的: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是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大师夫在第二句装傻充聋,徒弟就接着傻问。颇有点像希腊的智者派。 如高尔吉亚论无物存在,那么在存在这一点上,不存在的和存在的就是一个东西,但两者不是同一个东西,因此反证成立,因此两者都不存在。 其二便是用肯否来否定,说了这跟没说一样,如同卷的: 问:如何是祖师两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不同的,可能是这样做的动机。按政治老师的话说,新生的要对旧有的进行扬弃。 “你笑什么?”孟寻仍在算着题,没抬头:声音不大,大概不想让前面徐盼听见。 “没笑什么。” “你笑了。” “有些人,特别包括我,有些时候,做事就是因为想做这件事。没什么内容,没什么目的。比如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再比如对街上一个陌不相识的人说声‘你好’。” “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 “噢?我真想听听。我发现好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别人比我自己清楚得多。” “当然。中午菜不错,是不是?现在还在回想。” 我摇头。 “你刚才说没什么理由,现在又为什么说我的理由不对呢?我知道了,菜好不好无所谓,这只是个不能缺少的借口,关键是人好,对不对?” 她脸沉下来,显然没在等我的回答。我偷眼看她算出了些什么,只见纸上乱一团笔道,仿佛电脑图。 “嘘,听,张老师要点睛了。” “……这次我们班获得这个荣誉,其中,团支书茹亚(茹亚?茹亚?)同学作了很多工作……” 这才是正解。元明以来的文人,本无斋馆,就寄兴牙石。诚实的文彭供认,他的书屋,大多在印上起造。我们班的社会实践活动,也大多是在茹亚的嘴上活起来的。 说到底,我不能不佩服茹亚。和什么人都谈得来,成绩很好,政治突出,还会作现代诗,也能和我这样的聊上几句李卓吾和斯威夫特。在中国料理的食单里,最贵重的原料有个共同的性质:无色,无味,无臭。例如,鱼翅,银耳,熊掌,燕窝都是。味全在于伴它的汤,仿佛茹亚。 比起她来,我就如同北京的豆汁,西北的羊肉泡馍之类的小吃。对少数人,是离一日想一日,离两日难受两日。对另外一部分少数人是提起来就反胃,上街绕道,怕过豆汁店,焦圈,咸菜丝,真端上来的时候,又不敢领教了,只此而矣。 佩服归佩服,我仍保留一点疑惑:人又不是金洋钱,怎么能招每个人喜欢呢? 下课铃响了。 “秋水,请教你一个问题。”茹亚挨了表扬,态度更加谦和,表明自己一点也没怎么折腾,衣领该不会这么歪的,手也没去整。 “那天你在诗社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敏感的地方,你不小心碰一下,能记你一辈子。 “没什么特别的恶意。我只是谈谈我的教训。其实,谁都有这么一段。 我开始也学过一段这种诗,因为它最容易学,也最容易学象。写到第十遍‘幽幽的天空在枝头颤出童话’,自己都觉着腻了。把自己扔到床上,招过本《圣经》,随手一翻,就听见耶稣说:‘饶恕他们,他们说的他们不知道。’既然人家饶了我,我也就到此为止吧。看来,不少时候,所谓捷径就是去魔鬼那里最短的路。除非特别独特的人,因为好象有些人有在魔鬼眼里看见天堂的本领。一般的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不走捷径。象你们这么有才性的人,更要注意。我看入手还是从平实一路为较好,有个底子,笔耕砚田就能任你们糟蹋。不然,就怕飘上去,下不来了。” 茹亚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可以把直累了的腰软一软:“难得听见你夸别人,真担待不起。……那你说,什么是底子呢?” “简单地说,就是李逵、焦大也能有,曹植、李贺也不能说有马上就能有的一种东西。具体点,比如能背五百首唐诗,五百首宋词,看过一百部外国小说。诗词一定要背,只读不行。读诗就象嚼泡泡糖,嚼得时候,只觉满口清凉,音律铿锵,吐了之后,人家的诗还是人家的,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你什么也没得着。至多牙口好一点,和别人砍时多点谈资,可以夸夸自己读过什么什么一系列。” “这样读书不是太痛苦了吗?命令今天自己必须读下《哈姆雷特》,明天必须读下《巨人盖茨比》。读书应该是种享受才对,硬让自己读下什么是会消化不良的。记得过去硬着头皮读《简爱》,只觉着有几个人在不停地说呀说、不停的说教、不停的长长的景物描写,可前几天再一天,才品出味来,确实不错,很难得。我看还是别强求什么才好。” 没想到茹亚还有这么开明的观点:“咱们俩的论点并不矛盾。读书好比吃饭。触龚说了,‘稍进嗜食,有益于身’。你可以吃西红柿,也可以吃茄子。 你有吃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吃的自由。同理,你有读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读的自由。是这样的,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孔丘说,五十读易。不同的书得不同的时候读,对一个人来说,早也不好,晚也不好。你翻得有兴趣,觉得想读下去,就是不早不晚,正可好。不仅如此,同一本书不同时候看,也各有所悟。比如《红楼梦》,我第一遍看,看宝黛吵架,一场一场,好不有趣,觉得吃醋和撒娇一样是可爱的缺点,喜欢林妹妹。第二遍看,看初试云雨,贾琏薛蟠,女色娈童,好不热闹,喜欢晴雯。 第三遍看,就只爱活生生的王熙凤了。……” 上课铃响了。茹亚塞给我本手抄的诗集。 “有功夫看看。” “谁的?” “别管了,告诉我哪些你喜欢。”说完,赶快走了。 “怪舍不得的,是不是?”孟寻放下笔,揉揉眼睛,已经解出了道挺难的题。“脑电图”不见了,桌角上添了堆撕得很碎很碎的纸屑,仿佛是在准备做静电试验——用塑料尺子在头发或小兽毛皮上蹭蹭,就能吸引轻小物体。 10 下雨了。淋淋沥沥,不大不停,春天常见的那种雨。雨滴从树叶,楼角,屋檐,所有淤水的地方滴下来,滴到土地上,水泥路上,花岗岩的墙围上,不同的响声,细分去,很好听。着了。雨的树,象眼皮里包泪的小姑娘,退得远远地,盼着人软语亲近。 黄根白了窗外一大眼,把眼镜向上推了推,书端得和脸更贴近了些。仿佛在嗔怪雨水影响了采光,会降低她的视力。 茹亚眼神注在一线一串,时断时续的雨上,把魂嵌在一滴上,魂儿就在花蕊头上凝住,晶亮着。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灵魂里的诗意太浓了,花儿草儿经受不住,从上面滴下来,落进下边的阴沟里。 进境迅速的两个里的他,穿了件奶色的西装,她见了喜欢,嗅个不住,从袖口的三个颜色不一的扣子到宽得夸张的垫肩,一路小嗅上去。爱情之火需要木柴,懂事的情人总保持距离或不断给对方以惊奇。他兴奋,激动,害羞。面色黑里泛红(难怪后管他叫黑妹),一时年轻的心不清楚应该用什么表情盛马上就要投过来的各种目光,神色古怪。半晌,不见有什么反应,反倒镇静了许多,告诉女孩子,上面喷的不是花露水而是香水。香水很贵,要几十块外汇一小瓶。 我得承认,这是一种幸福。孟寻就坐在旁边,应了菲茨杰拉德那首小小的柔巴依:一卷诗抄、……一个面包,你也在我身旁。这是一种幸福。头转过去,总有一注目光候着。手伸过去,总有一只手温热地搭在椅沿上。找到什么柳暗花明,总有另一颗心在仔细地听,同你的心会意一笑……这还不是幸福的本源。轻些,更轻些,别人听不到了,除了你我,只有头上很高很高的天。轻些,再轻些,甚至连你也听不到了,你是世界,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知道爱她的人。我爱着!我被爱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样的感觉!仿佛在很遥远又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多得花不完,搬不完,看不完,甚至想不完。对眼前的浮华,我就能笑得很淡然。 大家夸我越来越平和。的确。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在乎。我有一个你们从没有见过、听说过甚至想象过的世界,只属于我的世界。那里有很高高的树,瀑布的水落下来,溅起很清亮的水花。当眼前令我厌倦的时候,我就可以飞到那里。去那里很容易,少年人的爱恋只需很少的养料。一个笑容,一串音符,一阵脚步,从门边掠过绷金线的一牙裙边。只需彼此见到,彼此想到,彼此感到。这太容易了,连不这样都很难做到。我是天空,有无数的眼睛看着你。我是土地,随时随处,奉着你的脚,你的鞋底。我的世界,到处可以是你。诤棕的溪水里有你的声音,溢香的花朵里有你的笑意,树林里有你的身体,你水绿的花裙。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世界,就象身后有座很高很大的山,我敢对前面的岁月喊:来吧!风!雨!看我怕你们吗?你们可以把我敲裂成碎末,可你们打不败我!我有她的发丝,能冲去我的血污。我有她的双唇,能熨合我的伤口。我有她的怀抱,能拢起我的好梦。…… 我得承认,我有一种恐惧。对于婚姻,从来就觉得它不合理:让两个从截然不同的环境生长起来的,不同爱好的,不同脾气禀性的人结合在一起: 让一个人把生命交给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可怕。多少好小伙,结婚了,有了孩子。再一苦笑,就有了白胡子。爱伦坡,巴尔扎克死了,在刚刚结婚之后。 呜呼,多少好恺撒,竟都变成拉里东!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反正很早以前了,忽有一天,开始怕看见姐姐梳头。卸了发夹,蓦地一摇,沉颠颠的头发瀑下,直泻到腰后。阳光直照的地方,是金色。阳光侧照的地方,是绿色。 一幅大师的巨画在学子的眼前豁然抖落。我吓坏了。这是一种恐惧。现在,是另一种恐惧。她的眼睛,眼帘的形状剪裁得并不很好。可那养在清汪汪的水里的两丸瞳仁,在我的感觉里越来越黑,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仿佛广袤的宇宙深处,未知的黑洞,我的眼光射过去,陷在里面,出不来,自己也不想出来。还有她颊上的血红,微微上翘的睫毛,一低头,牙齿点住下嘴唇,自尊自卑在一起的表情……“哦,我是怎么了?”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绳索,交织成一网,牢牢地把我的身,我的心捆住,牵到大网的端头——她的身旁。 我挣扎,一直在挣扎。可唯一的结果,就是把绳子拽得更紧,陷进内里更深。 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走,我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平静,那样旁观,那样悠然地坐在窗前欣赏风景,那样和别人大谈特谈女孩子了……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我难道真的不能不投入了吗? “我戒酒了。”宿舍的纱窗很旧了,绿漆谢了大半,靠近床的地方被床角顶了个豁口,被后用麝香虎骨膏补上了。透过纱窗,可以看见楼间绿地的一角。圆拱门的两端各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骑着,底下的孩子正争着往上爬。 骑在墙头的男孩,饱饱的书包推在背后,铅笔抓得很低,一笔一划、垫着拱门尺宽的石灰顶,写先生布置的作业。 “今天几号?年?月?日?”后招出历史书,翻到大事纪年表,问我。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后在大事纪年表最后一行“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下面,用黑钢笔工工整整地添了行小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中国当代史开端。 “好了,现在你可以交代了,为什么?” “我可能有点上瘾了。现在吃饭没有酒,总觉得缺点什么,别扭。好象到河沟里游泳没被叶胡禁止,踢球没女孩子看,满不对劲儿。酒能化腐朽为神奇,能把饭主任变成林妹妹,把叶胡变成格格巫。” “英雄所见,戒它干嘛?” “上瘾,也就是说对它有了某种依赖。我不想对什么有所依赖。缺了谁,地球也照样转。缺了什么,我也不想自己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说不大清楚,你可能也不太明白。反正,戒了。戒了就是戒了。” “我懂。我懂。我很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像你一样。哪怕再小些,再破一些,我也愿意。可我现在只有一个抽屉。我自己改装的锁。昨天看篇英文,一个小男孩五岁生日的时候对他妈妈说:‘妈妈,我能保护你了。’明天,我就十八了。”后笑一下,看了看袖口里长出的手腕,很细。 “生日快乐。”我把准备好的礼物给他,“本想明天给你的。这有点少见。 我知道。不过,管他呢,礼数岂为我辈设焉!” 他点点头,又笑了笑。气氛有点不对头了。我知道,这应该是个女孩子干的事。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上帝保佑!二百五十六滚了进来。 我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喷了我半身。不停地咳喘,后给他后背一大巴掌,好了。 “后,这手哪儿学的?” “别废话了,你发现了什么?” “天大的秘密,dna分子,希特勒只有一个睾丸,戈尔巴乔夫头上有块胎记,穆罕默德天生受割礼,包皮特短。……” “再不说,我们可对你施行非礼了!” “别。别。……我发现黄根儿不吃晚饭的秘密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水,一个大圆球从脖子上滚过去,节奏清楚,“咱们吃晚饭的时候,她去校门口那家小铺。” “买什么吃?” “智力糖。不懂了吧,一个小方片,有挺亮的塑料纸,里面有0,1,2,3,4,5,6,7,8,9。+,-,x,÷。=。白白胖胖的,和黄根儿一样。黄根先吃个1……。” “再吃个+,再吃的6,再吃个=,再吃个7。” “对对。” “只有一点不对,你到那儿干嘛去了?”后跟着我,就是有进步,联想丰富。“说,不是那个小姑娘把你勾搭上了?” 二百五十六摔到床上,作出个幸福的痛苦表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哎呀……被张士信窘辱的元镇,绝口不言,说:一说便俗。 “哎哟!”二百五十六弹起来,“罪过罪过”。从怀里供出支暴红的桃花来, 挑个较干净的空酒瓶,到隔壁厕所充了半瓶自来水,插了进去。 “信物?” “不是。”说着,又从怀里摸得个物件。铁丝凹的半个小花瓶,刚好能挂到墙上。里面曼着几枝缠着丝绵的小杈,点着一卷小小的不知怎么鼓弄出来的红蜡烛油,猛一看,仿佛那句韦茫的词:一枝春雪冻梅花。我这才发现,二百五十六的床位最近变漂亮了,墙上钉了铁钉,铁钉上搭木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一共三层,仿佛阔人家摆古玩玉器的珍搁。 “小子,大茶小礼的,这是要初配还是改嫁呀?” “不是,桃花,香。” “你闻闻你那双球鞋,都爆米花味了。还桃花,还香?!” “不是,秋水不是在老嚷没睡好吗,今天怎么不卧谈了,早睡,做个好梦。 桃花,香。哦,对了,差点忘了,今天还见几件怪事,黄根打乒乓球来着。” “你放心吧。今天睡觉别脱裤子,门别插。” “干嘛?” “今天晚上里氏八点五级地震,震中就在咱们学校。秋水戒酒了,黄根打球。 小学学常识的时候你没记着?大地震之前都有异兆,比如鸡上树,鱼出水,老鼠和猫排着队上大街。秋水,你笑什么?不信?”“没有,我在等。” “等什么?” “等他再从怀里掏出点什么来,没准是个头发长长的小姑娘。” 雨歇了些,一点一滴,敲在地面上积水的洼处。一圈一环,水纹步骤清晰地撑开。茹亚合上手里的书,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出诗的好天气。 翻开它给的那本集子——《木叶》剪风的封面,取六朝人墓门上的图案,群鬼乱飞。 “有闲心思吗?”翻着,随口问孟寻,没有抬眼。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可能吧。大概。” “陪我走走。” “尽量吧。诗,好吗?” “你怎么对这玩意儿感起冒来了?老实讲,装祯不错。” “我问的是诗。” “小时候作文,《一个让我难忘的人》,《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人》,做到了第四篇,真想给交上一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最后没敢,抄了篇文章了事,也想就此考考先生学识渊博的程度——很有名气的一篇文章,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味很正。茹亚那时的作法一样,北岛,舒婷,席慕容,郑愁予,再揉和上自己的。” “也许人家是学赵明诚呢!” “让我鉴定一下她的水平?” “对。” 我端起孟寻的眼镜,仔仔细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把脚缩出我的视线,很快。脚上是双新白袜子,以前没见过,后跟缀着两个小红绒球口。 “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 天忽然阴下来,云彩一皱,凭空挤出许多雨来。茹亚回来了,身子更重要。手里捻了片柳叶,往铅笔盒里,陈列进一小片珍珠梅。 □□□□□□□□□□□□ 在城市的触角伸展的边缘,路的一边是将要竣工的十几层高的塔楼,另一边还是种瓜种豆的菜畦。路上有汽车压出的印子,和漏了的汽油,也有驴、马遗下的形状不同、颜色不一的卵粪,热气腾腾的,一堆一伙。 菜叶绿得晃眼,顺着田垅穿过去,不远是条不大的河。夹河是杂生的杨柳,树身略向河倾着,满头的枝条树叶披散下来,让人看不见树干,只觉一团绿,一团绿,沿着河的两岸线过去,终于在视野的尽头交在一点,把河掐断了。 现在,太阳叹了口气,被楼群吞下去,月亮吐出来,盘在天上,夹河的树只有深浅的不同,欢叫着,舞蹈着,迎引你去尽头,去鬼的殿堂。 “瞧,这就是那棵象她的树。” 树很壮,已经没有一点象那个她了(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棵树一样呢?),伸出的臂杈仿佛要合拢过来的利爪。月亮面无表情,仿佛度过了一切痛厄,现在能洞察一切,要把它看到的一切告诉小职员的科长,小学生的老师,我的姥姥。一个阴谋家。我们,不怕。 孟寻的身子一侧,瞬间仿佛有个向我靠来的趋势,但马上扳了过去,离我三步、远着。 “四年前,我在它身子上和我胸口齐高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瞧,现在,比我的头都高出半个身子了。我还是这付样子。” 她抬头,依晰能辩出来,“无悔”。当时可能刻得很躁厉,由于各笔划快慢不一,如今看去形变得厉害,一点古怪,一点可笑。 “今天,我很高兴,真的。难得,你能自愿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难得。是不是我总在逼你?是不是……我这个人很贱?你还是那副样子,你总是那副样子。我很傻,是不是?总想要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儿的话。而且,而且我在改。”孔乙己的长衫套上了,一辈子也难甩掉。而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怕。” “所以,今天,我很高兴,真的。” “喜欢树吗?”树比大老虎高明不了许多。——你喜欢大老虎吗?” “小时候喜欢,枣树。奶奶家有棵树,棒极了。奶奶因为它,死活不肯搬家。小时候,很淘气,我讨厌裙子,还有扎小辫的彩色塑料球,我老缠着男孩子们带我去玩。后来,我比他们爬得还高,扔石头还准。什么都吃,生茄子,地瓜,知了,蚂蚱,什么都偷,桃子,杏,玻璃管,被抓着了就‘大爷大叔’地叫,找个空就跑。有年枣子熟了,你知道,最甜的枣子在最高的枝上,那儿的阳光冲。竿子不长,奶奶又不让折了枝子。我石子不是扔的特准吗?我摘了堆石子,枣子打下来的时候,我猛向那儿跑,先下来的是石子不是枣子。头破了个大洞,缝了好几针,开学的时候纱布还没卸,头发煎得短短的,可神气了。” “我的历史可没有你这么辉煌。小时候我很笨,出奇的笨,三岁还不会说话。爱吃零食,话梅呀,蜜枣呀,人都说象个女孩子。可妈妈喜欢,姥姥护着。不合群,总爱一个人玩,总爱看别人玩。还呆得稀奇。夏天在姥姥怀里乘凉,总觉得屋角的星星很低。心想,这要够下来当灯使,不就不怕停电了吗。就拿了钓蛤蟆的竿子,踩在桌子上,不行,再加把凳子,还不行。一着急,伸长了胳膊一扑,嘣掉了一颗门牙。这不,就成现在这副样子。” “真看不出来。你可能不知道,你很奇怪。至少是我觉得。高一一开学,你那么高的个子坐在第一个,我这么矮,却坐在最后一排。后面的个头都很高,一直身子,山一样,有时候我就从山和山的小缝里看老师,看你。你和谁都说,和谁都说得来。太能讲了。扫除的时候,你舞着大扫帚,给他们讲三垂线。语文课,你开讲武侠小说,尺子笔乱飞,真想凑过去听听。可又有的时候,你一两个小时,坐着,一句话不说,表情怕人。所以很想和你……聊聊。可当时,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我知道,班上的女孩子,比如徐盼,都很漂亮。那时侯,你是学习委员。报名化学竞赛的时候,我找茬说:‘学习委员不报,谁还报呀。’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挖苦人。再后来,你的同窗诉苦,说老师抓不着你的把柄——叫起来你什么都会,就老拿他出气,想调到后边来,我就和他换了。那一段,我成心惹你生气,把你的钢笔拆成碎尸,把你的钢尺撅弯。教室里很静,我缠着你讲,休漠,叔本华,庄周。我也确实想听。……这些你都记不得了,我知道。你还要记好多好多的东西,你的朋友太多了,每个人都要占去一部分。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情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戳在地上。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身上没刺,嘴里也没有剑齿。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过来点。” “站近,显得我太矮了。” “这么站着,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要私仇私了,要决斗呢。……你听过穆罕默德的故事吗?” “哪一个?” “山的故事。在信徒面前,他让山过来。他喊:山,过来吧。山不动。 山,过来吧。山不动。山,过来吧。山还不动。你说,作为圣人,真主的使者,应该怎么办呢?” “他应该走到山那边去。如果他学过物理,学过相对运动。” “好,圣人就走过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很近。风过的时候,她额上的头发,一两丝,噌着我的下巴。听见心“砰砰”地跳,不知道是谁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很静,很短,很长久。终于,她说: “太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第二部 春11-13 11 这可真是个难题。 百五(二百五太俗,我们就拽上山本五十六——二百五十六,有时简称之百五)说看见黄根打乒乓球了,后死活不信,赌注越加越高——三瓶酸奶。我当然站在后的一边。这是个信念问题。最简洁准确的解决方法自然是直接问问本人,但谁去,就成了大大的难题。 按理说,黄根不应该让你恐怖。白白胖胖的。“腹有诗书气自华”,黄根行走坐卧有书生的温文,因为胖,又没有书生的寒酸。再加上除了如厕不下楼,除了吃饭不开口,一般现在女孩子身上绝少有的矜持,透出种独特的派头,仿佛王麻子菜刀,张小泉剪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不只一次,听人讲,黄根儿耐看。窗台评论派的专家们,一帮说黄根深中隐厚。一帮讲黄根秀而不媚,肥而不腻。成绩册上常见血(不及格用红笔写分),研读西方当代小说有日的同志,更加直截了当,夸黄根肉感。 可还是怕。黄根仿佛下凡的原始天尊,压孙猴子的大山,来镇我们这般牛鬼蛇神,让我们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在玩的时候罩在你头上,让你断断玩不痛快,有种负罪感。所以,不久前班上成立了拜黄教,仿波斯的拜火教,尊黄根为教主,规定和拜火教一样,教主必须是处女。教规是每星期四下午每人必须含一块棒棒糖。据初中和她同班的人讲,她天生这样,老同学见了她,一拍她肩膀,满脸是笑,心情很好。她扭过头问:“你干什么?”吓得人家逃之夭夭,再遇见,仿佛她是正修着的下水管道,有公安局制的牌子:“施工,绕行。” 我个人对黄根除了一些观念上的冲突,并没有什么成见。唯一奇怪一点的感觉就是她生气的时候,我能闻见炖排骨的味道。不过,她极少生气,我只见过一次。李老先生上化学课提问,一时想不起她叫什么了,指着她说:“那个胖姑娘。” 于是,这个伟大光荣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 “黄根,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干什么?” “问你个问题,可以不可以。” “问吧。” “最近,一个星期之内吧,你有没有打过乒乓球?” “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就说吧。”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我们想澄清一下,一个,一个同学的视力问题。” “……没有。” 三瓶酸奶!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信念。就是我过去的同桌坚信他妈妈是处女,说他有一个比他小三个月的亲弟弟。 一场雨,两场雨。一日风,两日风。花坠叶拱。这时候才是真正的盛春天气。桃树满身缀上了钱大的青果,有的,尖上还残着一两片褪了色泽的花瓣。细细看,柿树长圆的叶子中间,也藏了指甲盖大的小柿子,颜色和叶子无二。在学校住了两年,我多少也谙些掌故,知道这柿子是不能指望铟韵享的?。“吃柿子”是学生中的俚语,意思与南方“吃豆腐” 相类,大概一个取形似,一个取色同吧。对于喻义,无缘无胆无时间一试。对于本义,心火正盛的小兄弟们还是何乐而不为之的。其心里如同没有写信倾诉的对象,就偷偷向日记本发泻,一样理由充足,对身心都有好处。所以,这两年来,我一直不清楚熟柿子是什么味道。最惬意的一个,就得算百五被窝里沤熟的那个了。大家相约,十年后,不管是成是败,是国王是乞丐,在九月的第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再来此一聚。不知道是不是还用椅子竿子手电。不知道是不是还怕摔怕鬼怕人来。不知道是不是还象找《智力世界》上十个隐藏者一样,在夜色里辨认树上的柿子,不知道吃着青青的柿子,想起青涩的年龄,种种堪笑的荒唐,到底是个什么心境。 今天是绿,明天是绿,大自然不再给凡眼以惊奇。倦怠,或多或少,爬上每个人的心头。也许是人习惯于注意与众不同的事物吧,在学校里总能找到两种对立的极端。一帮人闻犬生气,见月伤心,总想寻把镐头去葬花。一帮人走路背书,睡觉梦题,可能什么是花,却不大清楚,大概是种治鼻炎的新药。一帮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肃然仿佛将得正果的和尚修女。一帮人,上学人陪,下课人等,象古代专职敬神,余暇以身敬客的祭司一样快活。想是只有在高中,才开始对社会的复杂有点认识,学学怎样不以己度人。 这期间,学校发生了件大事。 效法厂长责任制,实行校长责任制,叶胡走马上任。聘任原各主任、教学组长为新主任、教学组长聘任所有原有教师,为新任教师。只出了一点意外,打扫厕所的老大爷因为薪水太低,辞职了。所以学生得到的第一点好处,就是各班轮流打扫厕所,我们班是星期三。 上任的新官出台新的管理方案,有个洋味很足的名字——量化管理。 因为制定者叶校长出身法律,当过律师,管过女子监狱,胡校长北大图书馆系毕业,所以内容清楚,责权利分明,就是没听说第三个人通读过。 这有一个大好处:先生批评学生可以随心所欲,不惮出圈,管理方案上准有。有点象过去的人们推崇古书,古书上的一切都是对的。古人干过的坏事他们也都会干,推崇古人就是开脱自己,“古已有之”,坏事也是好事。仿佛什么都和酒一样,埋在地下久了,醋也能变成佳酿。 学校不大,厕所不少。粗分可为两类,楼内的,楼外的。本来,楼内的厕所老师专用,学生禁止入内。后来,学生责任打扫厕所,经过劳动,对楼内厕所的白磁墙有了感情。“劳动者不能享受劳动成果,不成了资本主义了吗?”不几天,就发生了件有趣的事。教政治的老先生更衣,正遇上俄语班的一帮楞小子。一个说:“幸会,幸会。”一个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一个讲:“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先生一抖索,拨拉开他们,白骨精显形,白磁墙上一幅春宫没看懂,两句打油诗读通了:我是一个兵,拉屎不开腚。告到其班主任处,各减操行分二。每个人都不服气: “还老师呢,连六才子《西厢》都没看过,‘露滴牡丹开’都不明白,什么呀!” 班主任费由定例改为浮动,设立学生操行档案,记操行分,基本分10,功加过减,以备期末评“三好”之用。abcd,1234,大款细则,有据可依。比如:迟到一次,减操行分0.5,扣班主任费一角。旷课一节,减一分,扣三角。抽烟一支(不论在厕所还是宿舍被发现)减1.5分,扣五角。最重的是犯罪,减10分,扣十元。让孩子们想小时候玩过的“好孩子棋”:一个骰子,四个圆子,“爱护公物好,进三格”,“浪费粮食。 退三格”……。 学生们私下议论,这样也好,简洁,以后想过烟瘾,往先生兜里塞一元票子,就可以大大方方,还能在桌沿蹲蹲,显得成熟老练。厕所是读书的好地方,不是吸烟的好地方,味道不佳。 上次和百五打赌,勾起了后打乒乓球的谗虫。听说我初中是本校的冠军,哭喊着要和我打。我说荒废太久,不想再捡了。架不住他一激再激,又买了副“友谊729”: “死了的老虎比猫大。” 不过还得等等,中国的规矩,枪打出头鸟。打先不打后,责少不责众。 耐心等等,虎头蛇尾是必然的,瓶子再老成旧的,就一切照常,万事大吉了。犯不着往枪口上撞。 可那天,天气实在不好,太阳笑眯眯的,光挠在身上,痒痒的,坐不住。新砌的球台前两天刚干,今天安的梅花钢铁网,刷的绿漆。化学课,半班做试验,半班上自习,后从位子里掏出球拍: “走?” “走!” “我也去。” 孟寻、后、我,就飞到了楼下。 毕竟有底子,步法,基本动作,反应都还在。几拍弧圈球冲上,球性刚上来点。 “过来,过来,你们几个。” 是体育老师。裹了条不知多久没洗的蓝白道运动裤,屁股油光瓦亮,在阳光下辉煌得耀眼——铜锣。我心里一定——老相好了。体育老师好喝啤酒,肚子老大,做跳箱展腹能看清肚脐,学生暗猜里面是男是女。 好踢球,爱过人。学生为了下一代着想,总让着他,他就自己和自己别扭,自己绊自己,坐球车。个小不高,一回,他连过数人,我小声夸了句:嘿!真象马拉多那!他得意非凡,凌空射门,裤衩裆笑裂了,他捂着蹲在地上,让学生去体育室给他拿裤子(体育室门口有女生在上课),样子古怪。路过的老师以为他闹痢疾,正派学生去拿手纸。 “你们怎么能在这儿打球呢?” “我们自习。” “那也不成呀,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和我们一块打吧。” “我踢你。别打了……要不,离远点,别让我看见,拐角还有个台子。” 这不是好兆头。可千古不死的是贼心,后说照打不误。一来二去,兴趣大起。孟寻打球和她干别的事一样,有点奇奇怪怪。 “你们,站住,别动。” 悲剧终于诞生了,是叶胡之叶,叶校长。藏青色的毛料西服,新的,很挺。 叶校长一步是一步地走过来。我们手背后,脚并齐,树在球台一侧。 “你们是哪班的呀?——她腿靠近台子,背往后略仰,准备长谈。 半晌,没有回答。 “说呀!” 还是孟寻心好:“校长,我说了您别太吃惊,……油漆,没干。” “啊……——……”叶校长带着哭腔叫着,跳开了。 忽地刮起了一股狂风,吹开了主教们披着的金袍,人们看见他们粗的腿,瘦的腿,和我们的两条腿一样。校长吃惊的样子的确讨人喜欢。 后跟我买书的时候,看见发胶,法国化妆品作出的高贵非凡的女人们,衣服兜出的曲线,绷耸的酥胸,饱鼓的小腿,美如天仙,艳如地妖,鬼气森然。 “怎么办?”声音发颤。 “看,想,他们和你一样,大便。” 下午,我们被告知,每人减了两分。 “瞧你那操行!”黑妹说。 “瞧你那操行!”后不让。 忘不了叶校长那嗓子。真想借她本苏联教育家沙.阿.阿莫纳什维利的书——《老师,你小时候穿过开裆裤吗?》 12 脚跟脚是一嘟噜的倒霉事。 饭主任承包了食堂,关于勤俭的就职讲话比齐国的《韶》更动人,《韶》至多让孔丘三个月食而不知肉味,饭主任的讲话确保我们三月不得肉味。 张罗做校服,又是征集形式,又是咨询色彩,迪奥,伊夫,圣.洛郎,拉格菲而德……最后,叶胡拿大主意:两种形式,西服,标准学生装(无领中山装)。一种颜色,黑。各班自选。又是有选择的自由。 “咱们班要西服还是学生装?” “我们要西装,要媳妇……!” 于是四十块钱,我们有了这样一身西服。就象刚出师的大师傅做的拼盘,山是山,水是水,城楼是城楼,可就让你看也不是,吃也不是。饭主任再披挂上他那种“纯农民”标志的西装,也敢抬起头,腆着胸走。 叶校长不知从哪儿看了几眼冷抽象,满口康定斯基:“黑色庄重,深沉,神秘,包公就是黑脸。” 黑的东西多了,黑手党是黑,西方教士的道袍也是黑的。法语里把教士比做乌鸦,闻见死人味就去找尸体,号称要超度人去天堂。 “明天全体穿校服,有代表团来。” “这又是给谁穿孝呀?” 忽然传出个消息:本星期六去绿色度假村,春游,野炊,帐篷,篝火,森林,吊床,外边过一夜。 仿佛夏天下火的午后,身上拉粘,汗发不出来,在肉里沤着,忽然霹雷一声,风吐雨吐,屋檐的雨帘小瀑布似的撂下来。痛快! 手背朝下要钱,买这,买那,大包小包。野炊要柴,篝火要柴,偷来校办厂的包装箱。斧子,锤子,一会儿,一大堆。看包装箱的人发觉,气得跳起来脚比胡子高,晚了晚了,木柴早被我们扎成捆转移了。 我自己总有一种毫无理由的看法,认为出去玩,最大的乐趣并不在于真正的玩——登上车,再一眨眼,车又带着你往家开了。最大的乐趣在于上面谈的那些准备,还有,很重要的对玩的欢乐的诸多设想。出发之前,对功课,习题,背书的忍耐。一个男孩子,手里藏了朵花,等她,迟到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没来。“出什么事了?老爹发现了?堵车了? 迷路了?……要不,把这事忘了?……那,她又跟谁在一起呢?她很大的眼睛里,现在,又漂着谁的影子呢?”忽然,刘海儿,裙角,身子,街角里拐出一个人,对他来说,完完整整一个有阳光有鸟叫的春天。 天蓝得发黑,蓄在地平线下面的太阳溢出几缕几丝的光,只把夜冲淡了些,还远谈不上天亮。从飘带儿似的街道的尽头,雾绰绰地鱼来一队大轿车。眼角残着绿黄色的眼屎,眼仁却兴奋大着,眼而里塞满妈妈姥姥的“小心”,手里拎着为一个人预备的足够一个军吃的东西,“兄弟们,上啊!” 与其抢着座再心疼地让给先生和女生,还不如不抢。我哨在最后,的确不是充什么绅士。孟寻也在。她好象对别人热心的东西都不大感兴趣,或者有自知,知道自己力气小——后常坐车,跟我讲,中国女子的勇毅全表现在挤车上。 “把牌拿出来……怎么就五十张呀……有了有了,好,‘扣儿’,一破一栗凿。” “吃不吃话梅,‘话梅皇’的,可酸了,不过你不能吃,你是男的。 吃这东西让人误会。” “别动,你水漏了吧?我还以为谁尿了了呢。哦,我鸡蛋也碎了,奶奶说煮得嫩,软心,完了,书包。” “我给你算命吧,是宝塔命,还是方块命?要不星座?别呀,不能不算,不能不要命呀!?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你有两个以上的女朋友,三个以上的丈母娘,一个有颗痣,一个有颗金牙,别怕,都没有胡子。你前征远大,女人生了你,女人的手也会把你托上云彩。……你笑什么,你别笑他,该你了,你姓什么?” “嘿,听什么带子呢?你哼起来怎么这味呀?就向录音机没电一样。 本来就没电了?我说呢。” “别玩了,到了。” 卸东西,支帐篷,人手足够,我于是踱出来,随便看看环境。 这是一片人工的槐树林,横纵整齐。面积不小,抬眼望不到边际,很有些深远。槐花开得正旺,林间特有的疏松的土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的花蕊。我褪了鞋,手拎了,裸着脚印上去,一步两步,花蕊极细腻极神妙的弹性。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个头也比城市里的大许多。全然不管来了谁,去了谁,它们有它们的世界。细找,树干的沟壑里有肉色透明的蜗牛,一两个死了的甲虫,彩色的蝴蝶仿佛对折的花笺,载了谁的泪行,把绿树当成绿色的邮筒,犹豫不知该投向哪个。这就是那个奇妙的世界,安徒生采摘他的童话的世界。那是怎样一种文字呀!要赶快写下来,要么童话之花就会由于露珠蒸干而不新鲜。写的时候不能乱动,甚至不能太粗地喘气,怕吹去花上极细极轻的花粉。这才是无愧于这片林子的文字。 树林里很静,看得见不远处的人在叫在跑,听不见笑声脚步声。风很怪。在林子里不能畅行无阻,行到一处,只把树上下抱了,轻轻拥一下。 开残的槐花雨一样洒下,头上,肩上,脚面上,淋醒我的记忆。暗慕过的人,身影,笑声,眼光。小小的,让你永也难忘的事,招手,低头,一握。都如同落花一样,重坠进我的心海。趟过的所有的岁月,仿佛都浓缩在这一瞬间,也让你悄悄流下一样浓的泪。 真的,我越来越不能不惊讶于一些毫无用途的事物对人心的巨大影响:不能过人的虹。不能产粮食的峭壁。虚幻不定的云彩。 驱不散的是joycekilmer的《树》: ithinkthatishallneversee apoemlovelyasatree…… 的确,文章是象我们这样喜欢反复咀嚼自己痛苦的傻瓜做的。只有自然,伟大的自然,才能创造出一棵树。当然,人还有本事把树变成拴驴的木桩,装书的架子,咸菜缸的盖子。 人刚生下来也是一种树,至于再是什么,就全不由他作主了。 盯着一些画看,是危险的,它们有一种力量,能把懂得它们的人吸进去,让他们变成躯壳。树也一样,我决定逃走。 没想到去了这么久,回来的时候,帐篷已经支好。床不够,一个帐篷八张,必须两个人同床。根2和我并排躺上去还很宽敞,别人大为羡慕。 他们只能头对脚睡,就着对方身子的生理弯曲,一凸一凹,才能把身子放舒服一点。脚丫子味道不好,也只能将就。男生人少,一个帐篷居在两个女生帐篷中间。晚上,坏男生们又有话说了。茹亚正忙着给指导我们搭帐篷的师傅佩带荣誉营业员证。这没小学有意思,小学时候我最爱给人授巾,一使劲勒得那位胖叔叔疵牙裂嘴,到最后还得跟我热情握手。 他们拔河,“趴五”,溜旱冰。背了先生去河沟里游泳,脱光了身子,见了头发长的就大叫着往水深处窜。爬不远的小山,偷社员没熟透的草莓,听得见守园子的狗,不对头的叫声。 我留下来支锅造饭。谁和我换都不干。 大家都是不可理喻的混蛋。放着带弹簧的软床,煎得正焦的火腿蛋,奶奶笑着端上来的鱼汤不睬,欢天喜地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煮坨了的面条,半生不熟的鸡蛋丝瓜汤,大咬煳得一塌糊涂或是绝对嚼不烂的烤羊肉串。 我是混蛋中的混蛋。放着那么多好玩的,一个人蹲在这儿,柴是湿的,烟是浓的,手是黑的,鼻涕眼泪一脸一脖子,也不敢用手擦。刚刚弄出眉目,孜然辣椒撒上,碳上的羊肉开始泛出特有的香味,就得大呼小叫,赶走自称是来帮忙的外班学生,其中还有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然后大队人马来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带狼一样的胃口。给他们分这分那,简直是一群蝗虫,最后,这不,就剩给我坨了的面条。里面最坨的底子——面片一样的面条。小半碗面,大半碗沙子,一朵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槐花。一大把没了肉的羊肉串。不能当吃不能当喝的,一堆“不错”,“真棒”,“挺好”。几十张鼓了的肚皮。 这里面,却的确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乐趣在。 一对一双,三三两两,归巢的野鸭又撒了出去。只剩后愁眉苦脸地靠着树。 “怎么了?” “他们都有不错的,他们分女人,把我给忘了。” 一搂他肩膀:“走,咱俩不错,咱们走走去。” 转过一道岗子,看见徐盼和孟寻手拉手一齐走着,奇怪,孟寻今天把总是梳成辫子的头发撒开,披在肩上。 “秋水,你瞧,孟寻梳成这样的头挺漂亮。” 赶上他们,我得瞧个正脸。 “干嘛?”徐盼问。 “后说孟寻今天挺漂亮。” “后好眼力。” 很快,夜了。火生起来,老高,在黑暗中舔出一小块红亮。大伙围成一圈,一个个眼睛贼亮,盯着火,一句话不说,也一点不想去睡。外班比我们热闹得多,很火的那帮穿puma的兄弟们在很快的节拍下跳着霹雳:力气不够趴在地上想撑又撑不起来,仿佛难产。 我得先补一小觉。帐篷里,不出所料,借着黑暗的掩遮,隔壁和床引起的联想,一些同学们在大谈颜色不浅的笑话: “一个女的在街上开车,街上车不多,只有一个男的开着车跟在后面,看样子象是想开快点往前赶。女的就把车往旁边开,让出地方,可那男的又不过。女的不再理他,自己开自己的。冷不防,男的加大油门,车挤过来,把女的车的后车灯撞坏了。女的火了,大嚷:叫你超你不超,瞧,灯坏了吧!” “什么意思呀?” “你这呆货。那女的有点口音:叫你超你不超,瞧,灯坏了吧?” “噢……噢!” 笑声。 “瞧这个,打开手电,我白天在门口拾的:计算机命令:a=文字。b=清除。c=复制。i=插入。h=解释。q=退出……你笑什么?你就整天iq。” “你只i不q。” “你i的q次方。” 笑声。 “笑什么呢?”不好,先生进来了。 “iq,intelligencequotient,智商。您别看他四六不懂,刚才测了一下,智商二百,属于天才儿童。” 一阵很响的蛙声把我“呱”醒。揉着眼睛走了出去。 “睡得好吗?梦见谁了?” “梦见你了。” “我们刚才到游泳的地方逮了一百多只蛤蟆。那东西愣头愣脑的,手电一照就一动不动。怎么样,再显手艺?” “不成,不成,田鸡腿只能油炸,用火烤,肉是酸的,而且样子不好,干黑干黑的象烧小孩。你们自己糟蹋吧,我遛遛去。对了,别给我留。” 还有不少人围着火,孟寻也在,我碰碰她,她点点头。 夜晚的林子更深更静了,和孟寻慢慢走着,残火和人声渐渐远了。 风在树梢上掠过,并没给我们什么感觉,只听见高高的树梢上,叶子水一样“哗哗”地响。人仿佛沉在深深的海底,当下,心静如水。 “说点什么?” “为什么要说点什么呢?” “因为不说什么,别人以为是尴尬。” “别人以为。你以为呢?” “不知道。”虽然黑,就着叶子间渗下来的月光,眼角还能扫见,她的手很快,很隐蔽的整了整衣领。 “罪过。” “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孟寻同志换了件新衣服。该打。” “……你喜欢吗?” 左领口饰着朵蓝绸条束的蝴蝶,垂下很长的尾巴,手摸上去,很滑润的感觉。 看得出扎得是个活结,手指轻轻一拉,成功了! “坏东西!坏东西!一槌鼓在胸上。 “嘘——不许动。坐下。”孟寻乖乖地坐下,手背后,脚并齐。 “你喜欢不喜欢听故事?” “你讲的。” “鬼的故事呢?” “恩。” “很久很久以前……不,一个月以前。夜里,就象现在这么黑,这么静。忽然下了雨,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有人在敲窗户,‘达达’。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又细又长,指甲尖尖的,涂了红。我以为是在做梦,猛地推开窗户,抓住那只手,一拉——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手,一只涂着长长的指甲的手。” 一只老鼠从前面的草丛里过,孟寻身子一颤,一个向我贴近的趋势。 “再后来呢?” “就是这个……!”我从兜里掏出临出来时顺的蛤蟆,粉红的肉,在她面前一晃。 “哎呀!坏东西!” 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吃得太多,拳头也一样。老鼠跑了,我也跑吧! “他们人呢?” 后递给我两只烧得黑黑的田鸡:“这是留给你们的。他们去找你们了。 张老师以为你们丢了,就让大家分头去找。现在,大家都丢了,就剩你们了。” 我啃了半只随手递给孟寻,她默默吃了。他们还没回来,许久才开口: “果然,是酸的。” 13 教室死静。折腾了一夜的学生赖歪歪地堆在座位里,间或撩先生一眼。 上辈人说,子午觉儿不能缺,龙虎相斗,阴阳相交,最是难对付的。 少年人气盛,小则上上火,大则病一场。春天更不可晚睡,《内经》上有歧伯的话: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 生命是一种醇美的酒,身体是盛酒的杯子。有人,象二十七岁死去的李贺,巴尔扎克,刺秦王的荆轲,将杯里的酒一饮而进,然后摔碎杯子。有人,如陶渊明,就着山色,水声,就着花香,美人的鬓影,将酒慢慢品着,酒尽,火熄,他也就准备离去。更有人,为了杯子的可爱,一生一世,不敢碰一下被日头晒得渐干的酒。 少年人没有这许多惮忌,他们只缺纵情挥酒的机会。 李老先生频繁地作出古怪的表情,平常气力说出的话,声音大得叫他吃惊。前后两块黑板,一块玻璃的,一块木头的,老先生前前后后。 我替他数了,平均十三步半。 终于,忍不住了:“以前,为你们班的纪律,我上节课总要说上六七遍‘别说话了!’今天,是你们班两年来最安静的一天。可是……可是,我宁愿你们说点话。……我有个老朋友,是说相声的。他跟我说,他到电台录了好几次音,都录不好。为什么?没有观众,没有满屋子人肉味,汗味,带梗子的大叶子烟味,录不好。讲课,我想,也差不多。所以,今天,大家累了,歇会儿,睡不着的就自己翻两眼书。过两天你们有力气说话了,咱们再讲,好不?” “后天运动会——”学生回答。 孟寻看上去却是一点不累,刚对付完食堂的晚饭,就听见她在楼道喊我。手里攥着副球板。 这是宿舍的规矩,异性的宿舍是禁地(不管你心里是圣地还是褒? 地),闲人止步,有事,只能象电影里演的,牢卒喊犯人过堂受刑:“007号,某某某。” 孟寻的球一天比一天凶。腿不长,我用滑步,她得用交插步才行。 成心放几个近网的短球,她就得蹦起来扑。好些次,吊角的时候,球拍扭不过去,一急,就用左手给我胡噜过来。 “犯规,这球你输了。” “没有嘛!规矩是人定的,这回算我赢了,下回你用手打,我也算你,行了吧?” “在我家,我人小辈大,有一大群侄子,侄女,有一次我教侄女做算术,我告诉她规则,告诉她用纸和笔,多大的数都能算。可我才一转头,她就用手,一个指头,两个指头。我一看,在算十二加十四。我就跟她说:‘好侄女,手够用吗?要不要我帮你把袜子脱了?’” “你该天杀的这张嘴!我真想,真想……” “真想。” “笑什么,看球。” 该发生的省不了。一侧身,她的腿擦破了。 “让你慢着点,这么疯,将来谁敢要?” “不用你管。”她用水龙头把泥冲了,我扔给她包药。 “什么?” “墨斗鱼骨和青田石的粉,止血妙药。除了脏点,没什么毛病。” “谢——” “四十遍。” “为什么?” “我只说了一个。” “一个什么?” “别诳我。我早学乖了。……咱们,咱们把这个规矩废了吧?” “不成,毛病改了,这个规矩也就自然而然不存在了,知道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校园简洁而美好。可是,又是上晚自习的时候了。 “以后,我也上晚自习,行吗?” “当然。可为什么呀?” “在家,有点学不下去。也不是。干点这,干点那,时间攸地就过去了。可能在学校,好点。而且……” “而且什么?” “没什么。” “不过,你得坐我后面。” “为什么?” “我怕我定力不够,胡思乱想。” “别的人也都坐在你后面吗?”声音很小。 “那不一样。” 结果,隔了一个位子,她坐在了和我同一排上。 运动会如期举行。校领导坐成一排在主席台上晒着,透过大暖壶和繁茂的塑料花笑嘻嘻地看他们的学生从台下整齐地走过,向他们致敬。 尽管我们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着实也练了两天,可这回的仪仗表演又得不了奖了。我真算不清楚,自从我们两周岁学会走路之后,又花了多少时间来学迈步。 学校的八哥标兵班这回又肯定是榜样了,人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而且花样多。做了个大木牌,四个人扛着,上面用朱红写了两个张牙舞爪的大字:龙虎。让爱歪想的人不由得想到街边电线杆上印刷低劣的小广告:专治遗精阳痿,早泄不育。想起壮阳药。 那个班的班主任背着手站着,肚子很丰满,显得两腿相对细弱,象个将军或是青蛙。 围着操场,分出了十六块场地,学生们就坐各班指定的地点,观看场子里的比赛。离我们班的比赛尚早,再说比也没有我们几个的任务。 妈妈告诉我,从小就是这样,倒也能跑得不慢,可一快了就象是要摔倒,马上得放慢,所以总跑不快。跑不快自然就跳不高,投不远,体育和我缘分不大。 后摸出牌。太阳已然有些热度,煨得头晕沉沉的,桥牌也就免了罢,来点简单的好了。 “趴呀?” “趴呀!” 这些已经演变成了行话,外人绝听不懂,自己人因为共同保有外人不知的天地而倍感亲密。另如: “嘛去?” “麻去!” 这是说“要搓麻将去”。诸如此类,比日本的和歌俳句还凝重冼炼。 百五取出本《效率手册》,这是用来记分记账的。一学期大概能用完半本,从名言“时间就是金钱”,记到名句“请君惜视分分秒秒。” “今天打几页?” “两页吧。” “几分一点?” “二分。” “不,三分。” “好好。” 黑妹偏要加入。他闻起来味道的确不错,不过,我还是把挨着他的位子让给后,百五,自己坐到对过。黑妹站起来暸他那个小女孩扔铅球,一分心,趴下两张q,二十四点。我想用不着看孟寻跑百米,趴下两张k,三十六点。看来这次我俩要当大头了。 两页记完,结算,果然。我大大头,黑妹小大头。按规矩,赢钱请客。这样,赢钱的显出大方,大头们不觉着吃亏,反正觉着占了便宜。 “走?” “张老师会不会抓?” “不会,即使抓住了,今天也不会说咱们的。” “为什么?” “前几天刚评完职称,她得了个咱们校唯一的‘特级’。黑妹消息灵通。 “为什么?” “年头。中国人认为好些东西越老越好,越值钱:百年山参,千年古柏,百年老店……” “没错,年头。听说张老师是咱校的元老。咱校有第一个厕所那年,就有她了。” “这话就过了。过了。”我认为,至少,张老师朝乾夕惕,还是认真的。 “那好,走!等等,我带上包。” 小铺仍旧生意兴隆。我早就说过,要想安全,把家安在监狱边。要想挣钱,把店开在学校边。自古以来,惟妇人小子难养,惟有孩子和女人的钱好赚。 黑妹发现站柜台的不是老掌柜,而是老掌柜挺漂亮的女儿。手连忙叉成梳子,把他东非大裂谷式的分头整了整,让它更渭泾分明,溢彩流光。 后主张买北京黑啤,说它沫子老厚,挂杯子。黑妹说还是五星,轻柔美好,仿佛黄根。我跟百五拍板,一样一瓶。为了小铺主一笑的四个酒涡,黑妹又出血买了盒化核出?枣夹心应子。笑着把钱递过去,人家也没多找他一分钱。 黑妹说索性就在这儿干了算了。这倒很有古风,我想,醉了在小老板娘身边一躺,小美一觉儿。老板娘羞死了,不认识她的父兄,也往去一吊。仿佛阮籍。可我不喜欢。 “还是去老地方。” “三比一通过。” 老地方是一处很僻静的街边花园,有树有柏墙有亭子,不长的廊上缠着翠翠的藤子。刚过亭子,我突然昂首阔步,不再言笑,两眼望天,表示我对地上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了?”他们先学出我的样子,再问。 眼一暗示,他们明白:亭子深处,两个人正到关情处。 在藤下坐定,黑妹从包里将出四个白塑料杯,发给我们一人一张餐巾。 “干嘛用,上厕所?一人半瓶酒不至于呀?再说,小便用得着纸吗?” “老外,这不是擦屁股的,是擦嘴的。我哥从饭店顺来的。洋货。” 对于洋货,除了洋文外语,黑妹都喜欢得不行。 满面红光回到学校,运动会还没开完。先生一点没发觉,还好。 14脚步声,尖叫声,欢闹声,叉勺碰撞饭盒声汇成一股声流,从二楼冲下,与一楼的另一股声流汇合,一齐涌向饭堂。 “怎么了?” “晚饭吃肉!” 后蓦地拔出陷在被窝里的身子,百五“吧”地关上凝望那束蜡花的眼睛。等我赶到饭堂,售饭口已经拥满了人,人粥。 以售饭口为圆心,做个半圆,只见几十个人头在里面上下左右地攒动,却从宏观上看不出什么变化。许久,才瞧见个口眼歪斜的勇士,高高擎起饭盒,在众人的簇拥下,仿佛手捧世界杯的马拉多纳,左倾,右倒,从人粥里趟出来,临了,半饭盒肉汤留在好漂亮的一件衫子上。 高三临大考的悲壮的文科生,一手举着饭盒,一手将书亲住脸和眼镜: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嘿,肉多少钱一个?” “一块。” “哦,好象不够了,借我两毛,六国破灭,赂在弊秦。” 那个小姑娘下楼时一定蹭了一下,膝盖上一小块白粉。左脚一只很精致的拖鞋,右脚不知穿错了谁的一只大布鞋。拖鞋稍隆起些跟,现在挤起来,一高一低,仿佛很不方便。 这副装扮在过去可不下雅观,容易让人起些不好的联想。相传,古代有圣人至治的时候,比如,三皇,五帝,废肉刑,只在衣冠上做个标志,仿佛现在的奖章证书。比如该脸上刺字的,头巾上涂块黑:该割鼻子的,衣服上抹块红。而杂穿鞋子,就表示这个人淫乱人族序。应该受宫刑。 渐渐的,我看出了些门道,加塞也要有方法。要是一个人,胳膊一定钩住窗口,岿然不动。候一个人买完,人粥一动,顺势一涌,就能到窗口。要是几个人呢?我忽然有个冲动,想试试前几天研过的兵书。 “后,你们俩在左边,百五,你们俩在右边,你,咱俩在中间。先象个锥子一样插进去,到了窗口展开,成个小半圆,各边管各边,撑住,怎么样?” 成功了。 对门宿舍的男生见与肉无缘,索性破罐破摔,远远站在一边,再挽起节刚挤落的袖口,手半摆进兜口,绅士一下。做个表情,仿佛恺悌君子,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惜没有肉吃。 按规定,晚饭必须在饭堂吃,不许拿回宿舍。但规定之所以成为规定,就是因为有人违反。你瞧,从没有规定每天必须睡觉,必须吃饭。 饭堂里没有凳子,站着吃容易得胃下垂。而且违反纪律本身就是个莫大的诱惑,只有违反纪律才能让你与众不同,才能让你出名。 宿舍里有张长长的桌子这是晚上从校办工厂借来的,暂用一下。 “我的比你多一块。” “那个女大师傅喜欢你。” “这是什么?”后从肉里挑出根寸长的木棒。 “饭主任用过的牙签,别端详了,扔了罢。”上铺的疯女人从满是米饭的嘴里吐出个石子,摔在门上,山响。 “闭眼。”我叉子一翻,发现一方丰腴的肉块,泛油的白腻腻的肉上滋起一根硬挺挺的黑毛。肉的另一端剩着一丝红里透黑的瘦肉,仿佛秃顶的人精心蓄起的一圈疏疏的黑发,使秃顶显得更亮——掩饰的效果往往是让人更方便地知道。 “又没胃口了?” “我告诉你秋水,这样不行,肥肉是好东西,补脑子,毛主席说的。” “这倒不一定,不过,我听医生说,多吃点人显得水灵,显精神,有股朝气和活力。” “你就缺点肉,缺点朝气。” “得了,再有点朝气就没安生日子了,至少地球就不会是圆的了。”“听说你最近很忙?” “很忙。” “忙什么?”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个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百五也跟着起哄。 “听说你脚踩两只船?” 这种话说起来没完,而且说着准会说到他们嘴里嚼的肉,屁股底下压的床。我决定断了他们的兴头。 “我有一只舰队。” 又有几天肉味可闻了。不知道是学生的肠胃太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按惯例,晚上吃菜花,厕所就是菜花味,吃蒜苗,就是蒜苗味。后打着饱嗝,疯女人摸着肚子,百五嘴边挂着颗米粒,洗饭盒去了。 六点半了,孟寻还没来。没象往常一样隔一个座子坐在我旁边。“她怎么了?”每一次,教室的门发出些声响,我总要抬起头瞧瞧。心里暗骂自己混蛋。 门开了,不是孟寻。徐盼径直走过来,头发编成辫子,盘上后脑。 我奇怪为什么有这种感觉,眼睛上下扫去,觉得燥气全消,仿佛很热的天气里喝下一杯清凉的饮料。 书本放到桌子的左上角,在身边坐下,褪了笔帽:“我在这儿做会儿题。”就再没理我。几次偷眼看她,都没撞上她的目光。她想着题,很平和安详,草稿一式一行,很整齐。 门又响了,是很快的推门声。静了一下,终于,门慢慢关了上。脚步声不重,可是很稳,响到孟寻惯占的座子。又静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许久。 徐盼身子往后一靠,出了口气,题仿佛做完了。撕下半张草稿纸,字写得很大,递给我: “对不起,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今天烦的要命,才来的。只是想让自己好好做一会儿功课。想是很唐突,让你为难了。” 她收拾书本。 “这就走?” 她点头。 “听说最近街上不安全。”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怕。”她从兜里掏出把精巧的小刀子。“人家告诉我,一开始不要拿出来,……” “到人管你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就如同卖烧鸡的附赠一付精美餐具和塑料袋。” 她笑了。我也想笑。 “再见。” “再见。” 估计快下晚自习了,我转身问后面的女生几点了。她瞧了眼孟寻,没敢出声,用口型告诉我差三分钟,附带很严肃地点了下头。我把东西托付给后,让他给我带回宿舍,自己来到街上。 这条路,是孟寻回家一定要经过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很静,暖黄的街灯沿着街的两边飞跑过去,在极远处撞成一个。我们的教学楼,人高的大窗户泛出青白的日光灯光,夜的底子衬了,很庄重。美丽的是错误,残酷的是真实。夜让一切更美好。夜色掩着,可以安全地脸红,心跳,搓脚。 很快,听见楼里下课铃响。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子向这边走过来。 一前一后的路灯打给她两个影子,走着,打在前面的影子一点点淡浅,后面的却越黑越浓了。 我闪出来,没说话。她一侧身,想避开。眼睛里满的,一定是泪。 因为扭头的时候,反射出路灯光,很强亮地一闪。 “你给我站住。” 怔了一下,她终是没有停。看清楚了,泪凸在眼眶里。她怕一开口,一停下,这不听管治的东西会涌出来。 一股奇怪的热流从脚踵直冲上面颊,“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我以前常想,要是一个人能为我不顾一切,要是我能为一个人不顾一切…… 没有冲动地去吻一个女孩子和有冲动而不去吻,都是暴殓天物,都是灭绝天理,都是天地不容的事情,应下拔舌地狱。 “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我需要的不是由于对方的存在而感到温暖,感到不再孤单。我需要的不是一条路走来走去,知道路边有几个垃圾桶,绿油漆的,知道一路上有多少块青石板,一共要迈三百八十六步。我需要的不是因为有人爱着而产生的被承认的虚荣,象暴发户炫耀坠得脖子酸痛的金顶圈多一样得意有几个几个女孩子喜欢我。我需要的不是一个避难所,一个知音,一个人说她永远理解我,即使是真的…… 我厌倦这一切,诅咒这一切,这一切里包含着懒惰,祛弱,包含着其它事物可以取代的东西。 “我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 一把将孟寻带进怀里,手臂象腰带一样束住她的身子。 “你放开我!” 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不叫了,泪还在流,静静地流。她融化在我的臂环里,我象是拥着一柱稠稠的液体。 慢慢地,她微合上眼睛,睫毛上仍留着半颗坠不下的泪水,仿佛一种许可,一种邀请。我轻轻地印上去。 很轻,很浅的印入,弹性,决不是,那腥红的决不是肉体,也是一种液体,糨在那儿,包裹,填满,淤和,一种陷入的外物,很长,很短,褪出的时候,分断的一瞬间。 私印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脚踩入地里, 地就是我的, 我把唇压进你的脸庞, 你就是我的。 我的手缓缓松开,她闭着眼,略想了想,抡起巴掌,搧在我脸上,掌声清脆、嘹亮。于是头也不回跑了。 8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