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处女》 第01节 在五十年代的老纽约,屈指可数的几家人在单纯和富有方面居统治地位,其中就有罗尔斯顿家。 强健的英国人和面色红润、身体笨拙的荷兰人合为一体创造出一个繁荣谨慎,却又挥金如土的社会。“办事要办得漂亮”一直是这个谨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项基本原则。这个世界全是由银行家,与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厂家和船具商的财富建造起来的。这些吃喝讲究、行动迟缓的人生活在一种斯文而单调的环境里,这种环境的表面从来没有受到不时在地下演出的哑剧的干扰。这些人在欧洲人眼里显得性情暴躁,只不过是因为反复无常的气候剥去了他们过剩的肌肉,扎紧了他们的神经罢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儿就像弱音键盘,命运之神在上面弹奏,却没有声息。 这个针插不进的社会是由焊接得结结实实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这个社会的一个最大的区域里。住满了罗尔斯顿家的人以及他们的旁支。罗尔斯顿家族原来是英国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们到殖民地来,不是为了一种信条而死,而是为了一张存折而活。结果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种纯化了的英国国教,在“美利坚合众国主教派教会”的调和旗号下,剔除了婚礼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亚大纳西信经1中的恐吓性章节,认为在“主祷词”里说“我们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这种教会正符合罗尔斯顿家立身处世的那种妥协精神。全宗族见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来历不明的人物,都出于本能,退避三舍。他们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为一种保守势力的代表,这种势力把各种新的社会团体团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缠住海岸一样。 1亚大纳西信经——亚大纳西(athanasins,293-373)主教所主张的三位一体的教义,认为圣子由圣父所生,而不是被圣父所创造;圣父与圣子同性、同体。就得这样子光耀门庭,不能出败家子。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跟罗尔斯顿家比较起来,甚至像洛弗尔家、哈尔西家和范德格雷夫家这样因循守旧的人家也显得对金钱满不在乎,他们时而心血来潮,时而优柔寡断,没有定准。创立家业的铁腕人物者约翰-弗雷德里克-罗尔斯顿已经发现了这种差异,并向他儿子弗雷德里克-约翰进行了强调,因为老子已经在儿子身上闻出了一丝乳臭未干、无所作为的倾向。 “你让兰宁家、达戈奈特家和斯彭德家冒风险、开空头支票去。他们身上流的是郡里老户的血。与我们毫不相干。看看他们已经怎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指的是那些男人。叫你的儿子娶他们家的姑娘当媳妇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个个长得健壮漂亮);不过我宁肯看见我的孙子娶洛弗尔家或范德格雷夫家的姑娘当媳妇,或者任何一家门当户对的都行。可是千万别让你的儿子跟他们家的小子浪荡,什么赛马呀,跑到南方那些该死的泉水旁去呀,到新奥尔良去赌博呀,以及干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你 弗雷德里克听了,服了,娶了一个哈尔西家的姑娘,对父亲亦步亦趋。他属于纽约绅士当中的谨慎的一代、他们尊重汉密尔顿,又替杰佛逊1效力,“他们想把纽约设计成华盛顿的样子,实际上却设计成了铁蓖子的形状,以免被他们私下里瞧不起的民众认为“不民主”。他们骨子里都是些开铺子的,因此橱窗里摆的是最畅销的货色,而把个人的见解存在铺子后面,’由于不常用,这些见解逐渐变了质,褪了色。 1汉密尔顿(1757-1804),美国联邦党领袖,曾任财政部长等职。杰佛逊(1743-1826)反联邦党创始人,曾任美国第三任总统。 第四代罗尔斯顿在信念方面已荡然无存,只在私人事务和商业事务方面留下了一点儿敏锐的荣誉感。在社区生活和国家生活方面,他们从报纸上接受日常观点。而这些报纸他们已不屑一顾了。罗尔斯顿家对国家命运的形成贡献甚微。只有在“事业”变得十拿九稳的时候提供一点儿经济资助。他们跟许多开国伟人都一有亲戚关系;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罗尔斯顿的表现堪称伟大。正如老约翰‘弗雷德里克说的,满足于三厘利息的公债比较安全:他们把英雄主义看成一种赌博。不过,他们人数又多,气质又相近,光靠这一点,就已经在社会上举足轻重了。人们在想援引先例的时候就说:“罗尔斯顿家”。这种权威性逐渐使第三代人对他们的集体重要性确信无疑,而迪莉娅-罗尔斯顿的丈夫所属的第四代人,却具有一种统治阶级的悠闲和单纯。 罗尔斯顿家在全面谨慎的范围之内,尽了他们作为有钱而受人敬重的公民的义务。他们在所有的老牌慈善机构的董事会里都挂了名,他们为兴旺发达的机构慷慨解囊,他们有纽约最好的厨师,他们出国旅行时在罗马定购已经成名的美国雕刻家的雕像。把一尊雕像带回家的第一个罗尔斯顿被看成一个野小子;但得知这位雕刻家已经完成了英国贵族的几项定货后,全家都感到这也是一项百分之三的投资。 跟荷兰人范德格雷夫家的两次联姻已经巩固了这种节俭而大方的生活特点,小心翼翼培养成的罗尔斯顿性格已经成了与生俱来的了,所以迪莉娅-罗尔斯顿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如果她要让自己的小子撒点儿野,难道他就不会在那儿创造一个小纽约,不会参加所有的董事会? 迪莉娅-洛弗尔二十岁上就嫁给了詹姆斯-罗尔斯顿。婚事于一八四○年九月举办,按当时的风尚结婚仪式是在乡下新娘家客厅里举行的。那个地方俯瞰着桑德湾,就是现在a马路和三十九号街交叉的地方。她丈夫从那里给她赶着马车(坐的是洛弗尔奶奶金丝雀色的四轮大马车,车夫座位上有加缘饰的布篷),穿过广阔的市郊和乱七八糟的榆树林荫道,到了格拉默西公园的一幢新居里。年轻的一代开始在这一带打开局面了;在那里,她二十五岁上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攒了一大笔丈夫给的零用钱,;而且被公认为当时最漂亮、最招人喜爱的“少奶奶”(当时就是这么叫的)之一。 一个下午,她坐在格拉默西公园自己漂亮的寝室里,怀着坦然而感激的心情思忖着这些事情,她太接近原始的罗尔斯顿了,因此对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而她那刚才提到的儿子也许有一天会具备这种观点。她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着,不动脑筋,就像一个人在本国的法律支配下生活着一样。然而那弱音键的颤动,那偷偷的探问,有时候像翅膀一样在她的心里拍打着,不时把她和他们分开。倏然间,她能够根据他们同别的事物关系来审视他们了。这种时刻总是转瞬即逝;她很快就坠落下来,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还有点儿苍白,又回到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她的新装和她体贴人的吉姆那儿去了。 今天,她带着一抹温存的微笑想到了他。回想起他对她讲过买新帽子时不要怕花钱。虽然她二十五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的模样儿仍然水灵灵的,令人惊叹,当时认为少妇身上十分得体的丰腴,把那根灰丝带绷紧在她的胸脯上,致使她那沉重的黄金表链——离开别在剪得低低的克拉尼式领口上的镶嵌细工的圣彼得胸针后——在束着一条天鹅绒腰带里的纤细的腰肢上面危险地晃荡着,裹在开司米羊毛围巾下面的肩膀仍具有青春的坡度,她的一举一动轻盈飘逸。宛如一个少女。 吉姆-罗尔斯顿太太赞赏地端详着嵌在帽子的金黄色褶边里的红扑扑的鹅蛋脸,这顶帽子正是按照丈夫的意思,不怕花钱买下的。帽子像一架白天鹅绒的篷式马车,扎着宽宽的丝带,羽饰是一根点缀着水晶片的鹅毛——这是一顶专为她的堂妹夏洛蒂-洛弗尔定购的结婚时戴的帽子,婚礼定于该星期在布威里的圣马可教堂举行。夏洛蒂的婚事跟迪莉娅的一模一样;嫁给一个罗尔斯顿,属于威弗里街罗尔斯顿家的一支。没有什么比这更保险,更安全或者更——唔,平常的了。迪莉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因为很难设想,就连她那样的小家族里的大姑娘竟会“平平常常地”嫁给罗尔斯顿家。然而,这种安排的保险、安全、合适,倒的确使这桩婚事成为上流社会里上流姑娘安安静静。羞羞答答地为自己预测的那种典型的姻缘。 是的——可是后来呢? 嗯——什么?这个新问题是什么意思?后来,哎,当然是惊慌失措地屈从于小伙子那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从前,”她充其量只伸给他一张玫瑰色的脸蛋儿作为对一只订婚戒指的回报;有宽大的双人床,第二天早上通过梳妆室的门看见他只穿着衬衫在泰然自若地刮胡子时产生的恐惧、推倭、暗示、顺从的微笑,妈妈的教诲,婚礼上含含糊糊的“听从”这个字眼的余响;一周或一斤的羞涩的惆怅、迷惘、狼狈的欢乐;然后就是逐渐习惯,不知不觉地安于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大白床上两个无梦的酣睡者,清晨通过梳妆室门进行的计议,那门一度看上去好像是通向炙烤纯真的眉头的火坑呢。 然后,就是孩子,被认为“弥补了一切”的孩子,而没有——不过他们都是恩爱夫妻,一个人拿不准他所失去的是什么,他们要弥补的又是什么。 是的。夏洛蒂的命运将会跟她的非常相似。乔-罗尔斯顿绝像他的二哥吉姆(迪莉娅的詹姆斯),因此迪莉娅看不出为什么威弗里街的矮砖房里的生活舍不完全像格拉默西公园里高大的褐色石屋里的生活。只不过是夏洛蒂的寝室自然比不上她的漂亮罢了。 她洋洋自得地瞥了瞥那仿波纹绸的法国壁纸,上面有一道“饰有短帷的”边儿,波环与波环之间点缀着流苏。桃花心木的床架上盖着白色的绣花床罩,床映在跟它配套的衣橱的镜子里,两相对称。一组一组的全家银板照相镶在深凹的镀金像框里,上面挂着莱昂彼尔-罗伯特的彩色石版印刷的“四季图”。镀金钟展现的是一个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下放着一篮子鲜花。一个牧童悄悄儿地爬上去,偷偷儿地吻了她一下,使她大吃一惊,这时,她的小狗在玫瑰花丛中对他狂吠。从这一对情侣的曲柄拐杖和帽子的形状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职业。这个轻佻的计时工具就是迪莉娅的姨妈曼森-明戈特太太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她是一个闯劲十足的寡妇,住在巴黎,并在土伊勒利王宫受过接见。这件礼品由明戈特太太交给了年轻的克莱门特-斯彭德,他正好在迪莉娅结婚后不久从意大利回到纽约度一段为时不长的假期;如果克莱姆-斯彭德能够养活一个老婆,或者他同意放弃绘画和罗马。回到纽约过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就不会有那桩婚事了。这位青年(他已经看上去怪模怪样。洋里洋气的,说起话来总带刺儿)向新娘笑呵呵地担保说,她姨妈的礼物是“皇宫里最新鲜的玩艺儿”;这一家人虽不赞成曼森-明戈特的“洋气”,却很赞赏她的趣味,因此批评迪莉娅不该把钟放在自己的寝室里,而应该摆到客厅的壁炉台上。然而,她早晨一睡醒,就看见那个大胆的牧童偷吻牧羊女的样子,心里就乐滋滋的。 夏洛蒂的寝室里当然不会有那么漂亮的一个钟了;不过当时她还不习惯漂亮的玩艺儿呢。她那三十岁上就害肺热死去的父亲还是“穷洛弗尔”家的一员,他的遗孀挑着养育家小的担子,一年到头生活在“逆水行舟”的境地里,因此不能为她的大女儿尽多大的力;夏洛蒂进入社交界时,穿着她母亲的衣服改做的服装和一双从一位过世了的姑母那里传下来的缎子鞋,这位姑母还曾经跟华盛顿将军一起“领过舞”呢。那老式的罗尔斯顿家的家具,迪莉娅已经发现自己在把它淘汰,但对于夏洛蒂来说还挺豪华;很有可能,她会认为迪莉娅华丽的法国钟有点儿轻佻,甚至还不“太顺眼”。可怜的夏洛蒂自从停止参加舞会,开始访贫问苦以来已经变得非常严肃,几乎有点儿古板了!迪莉娅经常无限惊奇地想起她身上的突然变化:一家人私下认定夏洛蒂‘洛弗尔要当一名老处女的那一时刻。 她初入社交界时,他们并不这样想。虽然她母亲充其量才能给她买得起一件新薄纱连衣裙。虽然她的相貌几乎处处都令人遗憾,从鲜红的头发到淡褐色的眼睛——再别提她颧骨上。圈又一圈的红血丝了,这几乎(多么荒谬的想法!)使她看上去好像涂过胭脂似的——可是这些缺陷都被她纤细的腰肢、轻盈的脚步、欢乐的笑声弥补了。她去参加晚会时,头发上好了油,再经过一番精心梳理,看上去几乎成了褐色的,它滑溜溜儿地顺着那红白山茶花环下面的娇嫩脸蛋儿垂下来,此时此刻,据说好几个有资格做郎君的青年(其中就有乔‘罗尔斯顿)说她蛮漂亮的。 后来她生了病。她在一次月夜滑雪晚会上着了凉,那一圈又一圈的红血丝儿加重了,她还咳了起来。传说她要“走她父亲的路”了,于是她匆匆忙忙离开了家,到佐治亚的一个遥远的小村里去了,在那儿,她跟一名老家庭女教师一起孤孤单单地呆了一年。她回来时,人人立刻感到她变了。她面色苍白,比以前瘦了,可是由于脸蛋儿显得玲珑剔透,眼睛就显得黑了一些,头发更红了一些;她那教友派款式的朴素服装使她更显得怪模怪样儿的。她把各种小小的装饰品和表链都搞去了,老披着一件灰斗篷,戴着一顶又小又紧的帽子,突然对访贫问苦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忱来。家里人解释说,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对“穷白人”及其子女的不可救药的堕落深感震惊。这种苦难给她以启迪,使她不能再过她年轻的朋友们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大家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致认为这种不正常的心境会“及时过去”的;就在这时候,夏洛蒂的祖母洛弗尔老太太也许比别人更了解她,就给了她一点救济穷人的钱,并把洛弗尔家马厩里的一间房子(在默西街老太太住宅的后面)借给了她,在那儿,她在尔后称之为“托儿所”的地方收留左邻右舍的一些穷孩子。其中甚至有一个小姑娘。两三年前,她的来历曾引起过强烈的好奇心,当时,一个穿着漂亮斗篷的、带面纱的太太把她带进了一个打杂的黑人赛勒斯-华盛顿住的小屋,他老婆杰赛明在家替兰斯盖尔医生洗衣服。兰斯盖尔医生是当时的头号医务人员,据说通晓从贝特里到联邦广场的每一家的秘史。虽然遭到好奇的病人的围攻,他自始至终都宣称:他无法弄清杰赛明的“戴面纱的太太”的身分,也不能妄加猜测别在孩子围嘴儿上的一百元钞票的来历。 那一百元钞票再也没有得到补充,那位太太再也没有露过面。然而,小姑娘却跟杰赛明的黑孩子一起生活得健康而快活,她一会蹒跚迈步,就被送到夏蒂的托儿所里来,在那里,她(像她的穷伙伴儿一样)穿着用夏蒂的旧衣服改的小衣服和她那双不知疲倦的手编织的短袜。迪莉娅虽然把心血完全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竟然也光顾过一两次托儿所,离开时还祝愿夏蒂的母爱本能会在婚姻中找到正常的出路。这位已婚的堂姐不无迷惑地感到:比起夏蒂在洛弗尔奶奶马厩里对弃儿们的强烈热情来,她对自己漂亮的宝宝们的爱则是一种温和持重的感情。 接着,使大家都感到吃惊的是,夏洛蒂-洛弗尔同乔-罗尔斯顿订婚了。众所周知,她一进入社交界,乔就“爱慕她”。她的舞跳得美极了,乔身材高大,动作灵活,跟她跳过许多次苏格兰舞和逍蒂絮舞。冬天一过,媒人们都预言事情会有个眉目了;然而迪莉娅向她妹妹进行试探时,这位姑娘闪闪烁烁的回答,和火辣辣的前额似乎在说,她的求婚者变了心,再就不好向下问了,现在事情已一目了然。他们之间真有过一段艳史,随后就是那激动人心的事变’一种“误会”;可是终于万事如意了,圣马可教堂的钟声准备为夏洛蒂报喜了。“啊,当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罗尔斯顿家的母亲们异口同声地说…… “夏蒂!”迪莉娅一看见她堂妹的身影儿映在她肩膀头儿上的镜子里,就把椅子往后二推,嚷了起来。 夏洛蒂-洛弗尔在门口停住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所以我就赶来了。” “当然啦,宝贝。你穿上毛葛,模样多俊啊!我老说你需要穿鲜艳的料子。谢天谢地,我总算看见你把灰开司米斗篷脱掉了。”迪莉娅举起手来,把白帽子从她梳得油光光的黑头发上摘下来。轻轻地抖动着,使水晶片光芒耀眼。 “你喜欢它吗?这是送给你的结婚帽子,”她放声大笑起来。 夏洛蒂-洛弗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穿着她母亲的旧灰色毛葛衣服,上面新加了一条又窄又小的天鹅绒饰带,一条貂皮披肩围在胸脯上,一顶河狸皮的新帽子饰有一根下垂的羽毛,俨然初具一位新媳妇的自信和威仪了。 “你知道你的头发肯定黑一些了,宝贝。”迪莉娅接上说,依然眼巴巴地打量着她。 “黑一些了?白了,”夏洛蒂深沉的嗓音突然冲口而出,她把框住她脸庞的涂了香膏的发带往后一拨,露出鬓角上的一绺儿白丝来。“你不用把帽子存起来了;我不结婚了。”她加上一句,莞尔一笑,两排细小的白牙忽闪一亮。 迪莉娅总算还有一点心思先把帽子搁下,鹳毛向上竖起,然后就扑到她堂妹的怀里。 “不结婚了?夏洛蒂,你完全发疯了吗?” “为什么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发疯呢?” “可是你进入社交界的那一年,人们就说你要跟他结婚了。谁也不明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现在——这样做怎么会正确呢?你就是不能这么做!”迪莉娅语无伦次地嚷道。 “好一个人们!”夏洛蒂-洛弗尔不耐烦地说。 她结了婚的堂姐吃惊地望着她。她声音里有些发颤的成分,这是迪莉娅从前在她的声音里没有听见过的,甚至在别的任何人的声音里都没有听到过。它的回声似乎使她们熟悉的世界摇晃起来。阿克明斯特地毯真的在迪莉娅紧缩着的便鞋下起伏着。 夏洛蒂-洛弗尔站在那里,眼皮儿紧巴巴地盯着前方,在她那淡褐色的眼睛里,迪莉娅注意到有绿色的斑点,每逢她生气或激动的时候,这种斑点就浮现出来了。 “夏洛蒂——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一边问,一边把姑娘拉到沙发上坐下。 “从哪儿来?” “是的。你看上去好像见了鬼——一大群鬼。” 同样令人惶惑的笑容浮现在夏洛蒂的唇边。“我见过乔了。”她说。 “嗯?——啊,夏蒂,”迪莉娅恍然大悟。喊了起来,“你该不是说你要吐露乔过去的每一件小事——我并没有听到过一顶点儿暗示;从来都没有。可是即便有……”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要铤而走险了。“即便你听说他已经是……他有了一个孩子——当然他会供养的……” 姑娘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要再往下说了。‘男人总归是男人’;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那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夏洛蒂环顾着那阳光充足、堂皇富丽的房间。仿佛这就是她的世界的缩影,仿佛这个世界是一座她非冲出去不可的监狱。她低下头来。“我要——离开,”她气喘吁吁地说。 “离开?离开乔?” “离开他的观念——罗尔斯顿观念。” 迪莉娅把头一扬——她毕竟是罗尔斯顿家的一员!“罗尔斯顿观念?我还没有发现它讨厌得难以接受;”她冷笑了一声。 “是的。不过你的情况不同。;他们没有要你放弃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可怜的夏洛蒂到底有什么(迪莉娅直纳闷儿)别人要她放弃的东西呢?她总是处在接受的地位,而不是非放弃不可的地位。“你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亲爱的?”迪莉娅催促她。 “我的可怜的孩子们——他说我得放弃他们。”姑娘用一种倒霉的耳语嚷道。 “放弃他们?不要帮助他们?” “不要见他们——照顾他们。把他们完全放弃。他叫他母亲来向我解释。在——在我们有了孩子以后……他怕……怕我们的孩子会染上什么……他要给我钱,当然,掏钱……顾一个人。来照顾他们。他认为这样做体面,”夏洛蒂呜咽着说。她扔掉了帽子,把自己的悲泣捂在坐垫里。 迪莉娅尴尬地坐着。在一切预见不到的复杂情况里,这当然是最想象不到的了:由于罗尔斯顿的特点已经在她身上养成,所以她情不自禁地看到了乔反对的力量,几乎身不由己地赞同他的做法了。在纽约,谁也没有忘记可怜的亨利-范德吕登的独子的死,一个没有家教的保姆偷偷儿地把他领到广场上去,染上了天花。自从有了这一先例,做父母的都觉得预防传染病是有道理的。穷人都是稀里糊涂的,当然,他们的孩子一年到头面临着一切可传染的东西。不行,乔-罗尔斯顿当然没有错,夏洛蒂简直脑子不清楚了,没有一点儿道理。不过现在给她讲这些毫无用处。出于本能,迪莉娅妥协了。 “毕竟,”她凑着伏在下面的耳朵悄没声儿地说,“如果只是在你有了孩子以后——你就可以不要——等一晌再说。” “啊,不,我要!”痛苦的回答从坐垫上传上来。 迪莉娅带着少奶奶的优越感笑了。“真的,夏蒂,我不大看得出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懂。” 夏洛蒂-洛弗尔支撑起来。她那绣着布鲁塞尔枕结花边的领子松开了,一成了一股儿,挂在皱皱巴巴的紧身胸衣上,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中,那一组白丝闪出憔悴的微光。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那小小的绿斑漂浮着。宛如鲑鱼塘里的片片落叶。 “可怜的姑娘,”迪莉娅想道,“她看上去多么老多么丑呀!比过去更像一个老处女了;她好像丝毫意识不到她再也不会有别的机会了。” “你得放明白一点,亲爱的夏蒂。毕竟,自己的孩子有优先权呀。” “那就对了。”姑娘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我怎么能放弃我自己的孩子呢?” “你的——你的——?”迪莉娅的世界又在她的脚下摇晃起来了。“在那些可怜的流浪儿中间,你把哪一个叫做自己的孩子呢?”她耐着性子追问道。 夏洛蒂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叫做自己的孩子” “你自己的——?当心——你要把我的手腕捏断了,夏蒂!”迪莉娅挣脱了,强装出一副笑脸。“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小姑娘。就是杰赛明和赛勒斯——” “啊——”迪莉娅-罗尔斯顿张口结舌了。 两个堂姐妹坐在那里,默然相对;然而迪莉娅把目光移开了。她深恶痛绝地哆嗦起来,觉得这类事如果非说不可,也不应当在自己的寝室里说,这里离纯洁无瑕的儿童室只隔着一条走廊。她机械地抹平了她那绸裙子上风琴似的皱褶,那是她的堂妹拥抱她时压出来的。她又望望夏洛蒂的眼睛,她自己的泪水盈眶了。 “啊,可怜的夏蒂——我可怜的夏蒂!”她向堂妹把双臂伸过去 第02节 牧童继续偷吻着牧羊女,倒下的树干上的钟继续滴滴答答,报着分秒。 迪莉娅,呆若木鸡,坐在那里,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堂妹妹紧紧偎依着她。知道自己的血竟在那不明身份的弃儿——那个“百元仔”——的血管里奔流,她惊恐交集,目瞪口呆了。关于这个“百元宝宝”纽约的人们早就偷偷儿地开玩笑,瞎猜测了。这是她与光滑的社会表面的下侧的第一次接触。事情竟然是这样,她,迪莉娅-罗尔斯顿,竟在自己家里听到了这种事,而且还是受害者亲口讲的,她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恶心!因为夏蒂当然是受害者了——然而,是谁害的?她不说名字,迪莉娅就没法儿问了,对这件事的厌恶情绪封住了她的嘴。她的思绪顷刻间奔向夏蒂的过去;然而,除了乔-罗尔斯顿之外,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的影子。可是,把乔与这件事联系到一起显然是不可思议的。那么就是南方的什么人了?不过,且慢,夏洛蒂离开这里的时候病着一边莉娅灵机一动,明白了那次害病的真情。明白了姑娘失踪的真情。然而,她的思绪又从那一类推测中退缩回来’本能地盯住她仍然能够把握的事情:乔-罗尔斯顿关于夏蒂的穷孩子们的态度。当然乔不能让她的妻子冒险把传染病带进家来——这是站得住脚的理由。她自己的吉姆也会这样想的;她当然也会同意他的做法。 她的目光又转移到钟上,她看钟的时候总要想起克莱姆-斯彭德的,她突然感到纳闷——如果易地相处——如果她像复格蒂向乔提出要求那样,也向他提出要求,他会说什么呢。这事难以想象,然而闪念之间,迪莉娅把自己看成克莱姆的妻子,”她把她的孩子看成他的,她想象自己求他让她继续照料默西街马厩里的可怜的弃儿,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哈哈大笑,轻率地回答:“你到底为什么要问,你这小笨蛋?你把我看成那样的一个法利赛人1了?” 1法利赛人:古代犹大教一个派别的成员,该派标榜墨守传统礼仪。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是的,克莱姆-斯彭德就是这种脾气——宽容,莽撞,不顾后果,一时兴起尽干好事,却常常叫别人去垫背。“克莱姆有些贱,”吉姆曾经一字一板地说、迪莉娅-罗尔斯顿振作起来,把堂妹贴得更紧了。“夏蒂,告诉我,”她悄声地说。 “再没有了。” “我是说,谈谈你自己的事……这件事……这……”克莱姆-斯彭德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边缭绕。“你爱过什么人,”她屏住气说。 “是的,这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孩子……我可以爱乔——用另一种方式。”夏蒂-洛弗尔把身子挺直、面色苍白,眉关紧锁。 “我需要钱——为了我的孩子。我必须要有钱。要不,他们会把她送到孤儿院去的。”她停顿了一下,“不过不光是这一点。我想结婚——做一个妻子,像你们大家一样。我该疼乔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生活并没有停止……” “是的,我想没有。可是你讲起话来,好像……好像……欺骗了你的那个人……” “谁也没有欺骗我。我是个孤苦伶{t的人。我又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人们不见得都像你那么走运。我们俩穷得结不起婚……再说母亲也决不会同意。就这样。有一天一…他告别前的某一天……” “他告别了?” “是的。他要出国了。” “他出国了——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又不在这里住。他只是回来——回来看看家——只有几个星期……”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薄薄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把秘密封住了。 一阵沉默。迪莉娅茫然凝视着那大胆的牧童。 “从哪儿来的?”她终于低声问道。 “啊,那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懂。”夏洛蒂停住了,用的正是她结了婚的姐姐用怜悯的口气针对她的童贞的话。 迪莉娅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潮。她感到那种反唇相讥给了她一种奇异的羞辱。她觉得自己羞愧难言,八点儿也不中用,就像一个无知的姑娘一样无法对付夏洛蒂强加给她的可恶事件。然而突然之间,某种凶猛的女性的直觉挣扎着在她的心里苏醒过来。她硬着头皮瞅着堂妹的眼睛。 “你不愿告诉我他是谁吗?” “那有什么用处呢?我给谁都没有讲过。” “那你干吗到我这儿来呢?” 夏洛蒂石板似的面孔突然被泪水溶解了:“为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迪莉娅没有留意她。“要是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够帮助你呢?”她以干涩的声音坚持说道。她的心跳得异常猛烈,似乎把窒息人的手伸到了她的嗓子眼儿上。 夏洛蒂没有回答。 “从哪儿来的?”迪莉娅固执地重复着这一问题。姑娘一听,长嚎一声,双手一扬,捂住了眼睛。”他总认为你会等他的,”她泣不成声地说,“可是后来,他发现你没有……你反而要嫁给吉姆了……他正好在坐船出发前才听到……直到明戈特太太要他把钟捎回来送给你当结婚……” “住口——住日,”迪莉娅嚷道,忽地一跳站了起来。她一直逼着叫妹妹坦白,现在已经坦白了,她却感到这种坦白是无缘无故、不成体统地强加给她的。难道这就是纽约,她的纽约,她的安全友好伪善的纽约?难道这就是詹姆斯-罗尔斯顿的家,这就是他的倾听败露丑事的妻子? 夏洛蒂-洛弗尔也站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现在你不但不另眼看待我的孩子,反面更加瞧不起她……那你干吗要逼着我说呢?我知道你永远也不懂,自从我进入社交界后,就一直喜欢他;这就是我不愿意跟别人结婚的原因。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希望……除了你,别的人他连瞧都不瞧一眼。后来,就在他四年前回来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你等他了,于是开始注意起我来,对我献殷勤,给我讲他的生活,他的绘画……”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好像我既不恨他,也不爱他。现在只有孩子——我的孩子。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该知道呢?这不干他的事;除了我,与谁都不相干。可是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我抛弃自己的孩子。” 迪莉娅-罗尔斯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越来越感到可怕,便把目光从她妹妹身上移开。她已经失去了现实感,失去了安全和自我信赖的感觉。她一时冲动,对别人的要求充耳不闻,就像一个孩子把头捂起来,驱除半夜的恐惧一样。最后她把腰杆儿一挺,舌敝唇焦地说道。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你为什么把这一切都要告诉我呢?” “因为他爱过你!”夏洛蒂-洛弗尔结结巴巴地说;两个女人站着,面面相觑。 泪水慢慢地涌上迪莉娅的双眼,滚下了她的面颊,湿润了她的焦唇。她的泪眼看见妹妹憔悴的面孔摇晃着,低垂着,活像一张水下快要淹死的人的脸。大致猜得出、隐约觉得到的事情,从她心里深不可测的地方涌起。有一阵子,几乎好像是这另外一个女人在给她讲她自己秘密的过去,把自己颤动的默默的心声诉诸于粗鲁的言词。 正如夏洛蒂所说,最糟糕不过的就是,她们现在就得采取行动,一天都不能耽搁了。夏蒂是对的——如果与乔结婚就意味着抛弃孩子的话,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可是,无论如何,如果不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她怎么能跟他结婚呢?他会不会在听到这些情况后把她遗弃呢?这些问题都令人痛苦地在迪莉娅的脑子里旋转,中间却不停地闪现出孩子的影像——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在一个黑人小屋里靠施舍长大,或在人们称为孤儿院的灾难之家里群居。不:孩子第——她身体上的每根纤维都能感觉到她。然而,她该怎么办呢?应当跟谁去商量?应当怎样劝说这个以克莱门特的名义到她这里来的可怜虫呢?迪莉娅绝望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转向她的堂妹妹。 “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想一想。你不应当跟他结婚——可是一切都要安排停当;结婚礼物……会有一场丑闻的……那可要洛弗尔奶奶的命了……” 夏洛蒂低声说:“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决定。” 迪莉娅把双手压在胸脯上。“我给你说,我必须想一想。我希望你回家去。要不,就呆在这儿,可不能叫你妈看见你的眼睛。吉姆很晚才回家;你可以呆在这间房子里,等我回来再说。”她已经把衣橱打开了,正在伸手取一顶便帽和一条粗厚的面纱。 “呆在这儿?可你上哪儿去呀?” “我不知道。我想走一走——吸点新鲜空气。我想我要一个人走走。”迪莉娅像患了热病似的摊开了佩兹利细毛披巾,系好了帽子和面纱,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往皮手筒里一戳。夏洛蒂一动也不动,坐在沙发上像个哑巴似的瞪着她。 “你要等着,”迪莉娅在门槛上再次叮咛。 “好的,我等着。” 迪莉娅关上门,匆匆下了楼梯 第03节 她说她不知道上哪儿去,这可是说了实话。她只是想躲开夏洛蒂令人难堪的脸,离开她那直接的悲剧气氛。外面。露天下,也许想事儿容易一点。 绕过公园栏杆时,她看见她的面色红润的孩子们正在保姆的监护下玩耍,一起还有其他一些住在广场周围的人们的娇生惯养的孩子,小姑娘戴着方格绒帽子,披着白披肩,男孩子戴的是苏格兰帽,穿的是绒面呢短上衣。他们看上去多么愉快活泼啊!保姆瞧见了她,但她摇了摇头,向大家招了招手,就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啊走的,穿过一条条熟悉街道,冬天明媚的阳光把它们装扮起来了。下午还早呢,先生们回去上班才有一个小时,’欧文街和联邦广场上行人稀少。迪莉娅穿过广场向百老汇走去。 默西街上的洛弗尔家的住宅是一座坚固的老式砖房。紧挨着的是一个大马厩,门朝一条小巷开着。迪莉娅到英国度蜜月去的时候,就听说这条巷子叫做“马厩”。她拐进小巷,走进马厩院,推开了一扇门。一间破破烂烂、刷过白灰的房子里,十来个孩子围着一个火炉。玩着破玩具。管理孩子的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在一张断了腿的松木桌子上裁小衣服。她抬起一张和蔼的脸,认出迪莉娅就是跟夏洛蒂小姐一起来看过一两次孩子的那位太太。 迪莉娅站住了,显得十分尴尬。 “我——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新玩具,”她结给巴巴地说。” “要啊,太太。还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不过夏洛蒂小姐给我叮咛,不得向来这里看可怜的宝贝儿的太太们乞求。” “啊,你可以向我乞求的,布里吉特,”罗尔斯顿太太笑眯眯地回答。“让我看看你的孩子——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孩子们已经不玩了,他们缩在保姆的身边,张着嘴巴瞪着这位有钱的衣服——的太太。一个小姑娘长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脸蛋儿通红,穿着方格子羊驼毛外衣,’上面钉的假珊瑚扣子迪莉娅仍然记得。这些扣子是夏洛蒂初入社交界那年穿的“最讲究的衣眼”上的。迪莉娅站住把这个孩子抱起来。她的鬈发也是褐色的,跟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谢天谢地!而且这双眼睛也有同样的小绿斑浮现在透明的眼球上。迪莉娅坐下来,小姑娘站在她的膝盖上,一本正经地拨弄她的表链。 “啊,太太——兴许她的鞋会踩脏您的裙子,这里的地板一点也不干净。” 迪莉娅摇了摇头,把孩子紧紧贴在她身上。她把其他呆呆地望着的孩子和他们的看守人都忘了。她膝上的这个小家伙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她不需要方格羊驼呢和珊瑚扣把她挑选出来。她的褐色的鬈发有几处垂在高高的前额上,跟克莱门特-斯彭德的一模一样。迪莉娅把一张火辣辣的脸贴在那前额上。 “孩子要我可爱的黄表链儿吗?” 孩子要了。 迪莉娅把金链子解下来,挂在小姑娘的脖子上。别的孩子们都拍着手挤过来,可是小姑娘显出深深的酒窝儿,继续不声不响地玩弄着链子。 “啊,太太。你可不能把那条漂亮的链子挂在小蒂妮的脖子上,她回到黑人那儿去时……” “她叫什么?” “他们管她叫蒂娜,我想。那不大像个基督徒的名字。” 迪莉娅默默无语。 “我说呀,她的脸蛋儿太红了。她还动不动就咳嗽。接二连三地感冒。喂,蒂妮,把太太放开。” 迪莉娅把两条嫩弱的胳膊松开,站了起来。 “她不想放您走呢,太太。夏蒂小姐今天没有来,小家伙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蒂妮,你瞧瞧,你戴的那条可爱的链子……哎,哎呀……” “再见,克莱门蒂娜,”迪莉娅屏住气悄悄地说。一她亲了亲那浅褐色的眼睛、那长着鬈发的头顶,眼泪夺眶而出,便急忙把面纱拉了下来。在马厩院里,她用自己的绣花大手帕把眼泪擦干,迟疑不决地站着。然后迈开坚定的步伐朝家里走去。 房子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只不过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她沿着走廊回寝室去时,听见孩子们在儿童室里嬉戏。夏洛蒂-洛弗尔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还是迪莉娅离开时的那副样子。 “夏蒂——夏蒂,我想好了。听着,不管出什么事,孩子可不能跟这些人一起呆了。我打算收留她。”—— 夏洛蒂站了起来,显得高大而苍白。她那瘦脸上的眼睛变得那样黑,活像一具骼髅里的两个鬼窟窿。她张开嘴要说话,随后又猛地拿起自己的手绢儿捂住了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股红色的细流通过手绢滴到她的毛葛裙子上。 “夏洛蒂——夏洛蒂,”迪莉娅尖叫起来,跪倒在妹妹身旁,夏洛蒂的头向后一仰,靠在沙发垫上,细流停止了。她闭着眼睛。迪莉娅从梳妆台上抓起一个香料嗅瓶,抵着她撮拢到一起的鼻孔。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浓烈的香气。 夏洛蒂的眼皮儿抬了起来。“别怕,有时候我还是吐血——不过不太经常。我的肺快好了。可是还是害怕——” “不,不,不要害怕。我告诉你我全想好了。吉姆打算让我把孩子领过来。” 姑娘有气无力地把身子支撑起来。“吉姆?你给他讲了?你到他那儿去了?” “没有,宝贝儿。我只是去看看孩子。” “啊,”夏洛蒂呜咽起来,头又靠了回去。迪莉娅拿起自己的手帕,把妹妹脸上如雨的泪水擦去。 “你不能哭,夏蒂;你得勇敢一点。你的小姑娘和他的——你会怎么想呢?可是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按自己的办法安排这件事……只是要信任我……” 夏洛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眼泪……不要擦,迪莉娅……脸上有眼泪,我觉得舒畅些……” 姐妹俩还是紧紧偎依在二起,默默无语。镀金钟滴答滴答,用分、刻、半小时、一小时计量着她们默默的思想交流。时近黄昏,天色暗下来了,她们的影子越伸越长,伸过阿克明斯特地毯的花环和宽阔的白床上,有人敲了一下门。 “孩子们等着做饭前感恩祷告呢,太太。” “好的,伊丽莎,你看着做吧。我随后就来。”保姆的脚步声消失后。夏洛蒂-洛弗尔从迪莉娅的拥抱中抽出身来。 “现在我可以走了,”她说。 “你不是太虚弱了吗,亲爱的?我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家。” “不,不,那会把母亲吓坏的。现在我喜欢摸黑走走路。过去,有时候我总觉得世界是一团刺目的光芒。有些日子,我想太阳永远不落了。而且夜里还有月亮。”她把双手搭在堂姐姐的肩膀上。“现在不一样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憎恨光明了。” 两个女人相互亲了亲,迪莉娅小声说:“明天。” 第04节 罗尔斯顿家摒弃旧风俗时十分勉强,然而,一旦采纳了新习惯,他们就发现:不可能理解为什么别人却不立即照办。 迪莉娅出身于较为松散的洛弗尔家,自然喜欢猎奇。她第一次向丈夫建议把两点的正餐改到六点时,他那柔顺年轻的面孔突然板了起来,活像那幅殖民地时代阴暗的肖像画上画的那位罗尔斯顿老祖宗的脸。然而,经过了两天的对抗,他回心转意,接受了妻子的建议,现在有些人还坚持中午吃饭、傍晚用茶,”他对这种顽固作风总是嗤之以鼻。 “我最恨的就是心胸狭隘,人们想什么时候吃饭;就让他们什么时候吃、与我无关;他们的心胸狭隘,我可受不了。” 迪莉娅在客厅里(她母亲管它叫起居室)坐着等待丈夫回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她刚刚来得及捋顺她那光油油的发辫,匆匆忙忙穿上那件有樱桃色滚边的黑白条儿的波纹绸连衣裙,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客厅里,饰有诺丁汉花边的窗帷用绳环系在金碧辉煌的上媚板下,中央的大理石桌安放在精雕细刻的青龙木底座上,老式的桃花心术安乐椅外面包着略带一点苹果绿色调的新法国锦缎,这样的客厅是任何一位少妇都会引以为荣的。折门通向餐厅,折门两边的古玩架上摆着热带贝壳,长石花瓶,一个比萨斜塔的石膏模型,一对方尖塔,那是由一对青年夫妇在罗马广场上捡的斑岩和蛇纹岩的碎片儿拼成的,一尊法国佛塞尔瓷制的粉白色的克吕提1胸像,还有四个名叫“四季”的老式切尔西2陶像,这些都得保留在新摆设中间,因为它们是罗尔斯顿祖奶奶的遗物。墙上挂着科尔3阴暗的巨幅铜雕画《人生的旅程》,窗户中间立着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一个囚禁的少女》,这是大名鼎鼎的哈丽叶特-霍斯默专为吉姆-罗尔斯顿的父亲制作的,霍桑4的小说《玉石雕像》使它永不磨灭。桌子上摆着一册册封面图案压印得十分精美的图书。泰纳5的《法国江河》,德雷克6的《罪仙》,克雷布7的《故事集》,还有《佳人集锦》,里面是参加过埃格林顿伯爵马上比武8的英国贵妇们的肖像。 1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与太阳神阿波罗相爱,后被遗弃,变成葵花,因此有葵花向阳之说。 2伦敦的一个文化区。 3科尔(thomascole,1801-1848),美国画家。 4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美国小说家。 5泰纳(jesephmallordwilliamturner,1775-1851),英国风景画家。 6德雷克(francisdrake,1540-1596),英国航海家兼海军将领。 7克雷布(georgecrabbe,1754-1832),英国诗人。 81839年在英国埃格林顿伯爵倡议下,为复兴古代马上比武而举行的比赛。 迪莉娅坐在那里,后面是黑色大理石拱门里燃烧的硬煤炉火,旁边是她的香橡木裁缝台,客厅中央的桌子上,‘一盏新式的法国灯从有水晶缘饰的灯罩下泻出宜人的光,此时此刻,她们心自问: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她怎么能如此彻底地脱离她惯常的印象和信念的圈子——走得如此之远,竟然超出了罗尔斯顿的天地。在这里,她又感到了一种压力,仿佛天花板上的灰泥装饰品,家具的式样,服装的款式,也是由罗尔斯顿的偏见构成的,罗尔斯顿的手一模,这一切就变成了铁石。 她想,她准是疯了,因为她竟然给夏洛蒂承担了义务;当她在这一问题不断紧缩的圈子里反复思考时,仍然找不到别的出路。不管怎么着,要求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就取决于她了。 她听见钥匙开前门锁的声音(她的心从来没有在听见这种声音时这样狂跳过),又听见一顶高顶礼帽放到门厅的托架上——或者是两顶,是吗?客厅门开了,两个高领饰、宽外衣的青年男子走进来:可以说是两个吉姆-罗尔斯顿。迪莉娅从来没有注意到她丈夫和小叙子长得多么相像,这使她感到,她一贯把罗尔斯顿家的人作为一个集体来考虑,这是多么合理呀! 如果她没有把乔只看成她的吉姆的蹩脚仿制品,那她就不会年轻、温存,她不会是个幸福的妻子了;然而,考虑到复制品中的缺陷,这两个人依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身材魁梧:像个运动健将,长着红润的四方脸、棱棱的鼻子,整齐的连鬓胡子,平直的眉毛,率直的蓝眼睛,脸上露出甜甜的自私的微笑。只是在眼下,乔的一颗牙正在疼,看上去很像吉姆。 “瞧这儿,亲爱的,我请来一位小伙子跟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吉姆笑呵呵的,充满了一位保养得很好的丈夫的自信心,他知道他可以随时带一位朋友进家来的。 “你多好呀,乔!——你想他能将就着吃牡蛎汤和填鹅吗?”迪莉娅对丈夫嫣然一笑。 “你瞧!我早就给你说过,我亲爱的老弟!他说你会不高兴的——还说你要为这顿饭大肆张罗一番。等你结婚以后,约瑟夫-罗尔斯顿——”吉姆亲切地把一只大手搭在他堂弟深绿色的肩膀上,而乔却做了个鬼脸,仿佛那颗牙刺痛了他似的。 “你今晚留我吃饭,真是太客气了,迪莉娅大嫂。实际情况是——” “先吃饭,好兄弟,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喝一瓶勃艮第会驱邪的。请挽住你嫂子的胳膊;我正要去瞧着把酒摆好。” 牡蛎汤,烧鲈鱼,填鹅,苹果馅煎饼,青椒,紧接着还有罗尔斯顿奶奶有名的焦糖奶蛋糕,迪莉娅虽然心里非常痛苦,但依稀感到一种为自己的成绩暗暗得意的心情。这当然可以证实这样一种传闻:吉姆-罗尔斯顿不经预先通知,随时都可以带一位朋友回家吃饭。罗尔斯顿和洛弗尔两家的酒使结局臻于完美,就连乔的扭曲的脸也在洛弗尔家的马德拉酒下肚后舒展开了。两个小伙子回到客厅时,迪莉娅注意到了这一变化。 “老伙计,你现在最好把情况一古脑儿告诉她。”吉姆建议说,并且把一把安乐椅推给了他的堂弟。 这位少妇一边低着头织她的毛线活儿,一边听着,眼皮耷拉,脸色鲜红。作为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作为一个做母亲的人——乔希望她会认为他有理由开诚布公地向她表白:他已经得到了她丈夫的许可。 “啊,往下说,往下说,”酒足饭饱、兴致勃勃的吉姆在炉前地毯上怂恿他。 迪莉娅听着,想着,听任这位新郎官在难为情的表白中漏洞百出。她的织针像一把达摩克里斯剑1悬在那片毛线活上面;她立即看到:乔相信她会设法说服夏洛蒂接受他的想法。然而他在热恋之中,只要迪莉娅说一句话,她知道他就会听从,夏洛蒂就会达到目的,挽救孩子,并且和他结婚…… 1达摩克里斯为古希腊西那库斯君王戴奥尼修斯之廷臣,常言王者多福,其君以一发悬剑,命其宴饮剑下,以示君王多危。因此,克摩克里斯剑就代表幸福中隐藏的危险。 事情是多么容易哟!一次热烈的迎亲活动,一次盛宴,一顿醇酒,还想起了夏洛蒂的眼睛——不管看什么东西,更加富于表情。一种隐秘的妒嫉刺痛了这位缺乏最后这种启发的妻子。 容易倒是容易——这样办却绝对不行!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不能让夏洛蒂-洛弗尔嫁给乔-罗尔斯顿。她赖以长大的一切有关荣誉和诚实的传统都不许她放任这一计划。她能够设想——而且已经设想到——采用什么高压手段。怎样随机应变,打破先例;如何乖巧地对抗无情的社会成规。然而对于弄虚作假,她决不能听之任之。夏洛蒂隐瞒自己的过去嫁给乔-罗尔斯顿——这种想法在迪莉娅看来真有些恬不知耻,罗尔斯顿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同感的。可是把实情告诉他就会立即结束这桩婚姻;这一点就连夏洛蒂也意识到了。社会宽容没有用同一标准衡量男人和女人,无论迪莉娅,还是夏洛蒂,都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像本阶级的所有青年女子一样,她们仅仅是向不可避免的事物低头。 是的,无法逃脱这种困境,显而易见,挽救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对迪莉娅来说是义不容辞的,月样明显的是,她似乎命中注定要把他的情人牺牲掉。当这个念头压上她的心头时,她想起了夏洛蒂急切的呼声:“我要结婚,像你们大家一样,”于是她的心又紧缩了。然而,这样办绝对不行。 “我完全体谅,”乔继续瓮声瓮气地说,“我心爱的姑娘的无知和幼稚——体谅她的天真烂漫。一个男人怎能希望他未来的妻子与此——与此相反呢?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吉姆?迪莉娅呢?你明白,我已经告诉她:她将有一笔留出的专款来养育她那可怜的孩子们——不算给她的零用钱;这一点她可以完全放心。上帝啊!我愿意向律师立一个约,授与她一部分财产的处理权,如果她要那样做的话,我钦佩、我欣赏她的慷慨无私。不过我求你,迪莉妮,你作为一个做母亲的人——请你注意,我求你直言相告。如果你认为我可以打破常规,做出让步——可以让她继续亲自照料孩子,直到……直到……这位潜在的父亲的额头上泛起得意的红光……直到更加直接的责任要她来负,哎,我会欣然同意……如果你愿意把这话向她转告的话,我设法,”乔声明说,突然想起他刚喝的那杯酒而兴奋起来,“取得母亲的谅解。她有偏见,当然,对她的意见我是尊重的,可是我决不允许她的意见——干涉我和我的信念。”他跳起身来,看到壁炉台上镜子里的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不禁笑了、“我的信念,”他又忽地转过身来。 “听呀,听呀!”吉姆感情冲动地嚷道。 迪莉娅把织针往织物上狠狠地一戳,然后把它推到一边。 “我想,我对你们俩都理解,乔。当然,要是处在夏洛蒂的地位,我决不能抛弃那些孩子的。” “你听听,老伙计!”吉姆洋洋得意地说,这种设身处地替别人表现出的勇气和刚才那顿美味佳肴一样使他感到自豪。 “决不能,”迪莉娅说,“我尤其是指那几个弃儿——我想有两个。要把孩子们送到孤儿院去。一他们就活不成。这正是夏洛蒂心里牵挂的事。” “可怜那些无辜的孩子,由于她爱这些孩子,我更是多么爱她呀!世上竟然有那样一些坏蛋逍遥法外。迪莉娅,请你告诉她,我愿意样样照办——” “慢些,老弟,慢些,”吉姆告诫他,闪现出罗尔斯顿的谨慎来 “嗯,那就是说,无论什么事,只要合情合理——” 迪莉娅举起一只手来,不让他再往下讲。“我愿意告诉她,乔。她会感激不尽的、不过这没有用——” “没有用了还有什么——” “没有别的,就这件事。夏洛蒂的旧病又复发了。她今天在这里咳血来着,你可不能跟她结婚。” 瞧,事就这么做了,她站起身来,每根骨头都在哆嗦,觉得连嘴唇都变白了。她做对了吗?她做错了吗?她会知道吗? 可怜的乔把一张跟她的一样苍白的脸转向她,手抓住安乐椅的靠背,头垂得像个老人似的。他的嘴唇在龛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上帝啊!”吉姆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你明白,你得打起精神来,老弟。” “我真——我真替你难过,乔。明天她会亲口告诉你的,”迪莉娅支支吾吾地说,而她丈夫却-哩-嗦劝导个不完。 “对待这件事要像个男子汉,老弟,想想你自己——你的前程。你知道这是不行的。迪莉娅说得对;她从来没说过错话,最好咬咬牙忍过去——现在承担后果总比往后强。” “总比往后强,”乔咧着嘴惨笑着回应了一句,迪莉娅猛然记起,在他顺遂、温厚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跟她的吉姆一样——非得放弃他下决心要干的事情不可。甚至有关放弃这一类的字眼,有关放弃的平常表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能放弃她。”他宣称,眼睛一眨,挤掉了一滴稚气的泪水。 “想想那些孩子们。我亲爱的伙计;这是你的责任,”吉姆坚持说。把向边莉娅的健美投去一瞥得意的目光,突然收了回来。 在哥儿俩随后长时间的谈话——辩论、反驳、高明的规劝、无望的抗争——中,迪莉娅只是偶尔插几句话。她对结局是了如指掌的。新郎怕新娘在访贫问苦时把传染病带回家,因此他不会明知故犯,在自己家族中留下病根。还不止这一点。许多年纪轻轻的母亲命丧黄泉,撇下丈夫去养活年幼的儿女,这些令人伤心的事例一定在压迫着他的记忆。罗尔斯顿家、洛弗尔家、兰宁家、阿切尔家、范德吕登家,他们哪一家没有在遥远的公墓里留下一座坟要照管?那都是送往国外要温暖的意大利未治愈的“害痨病”的年轻的亲属们的坟墓。罗马和比萨的新教墓地里到处都是纽约人的姓名;带着一个生命垂危的妻子去朝拜圣地,这种熟悉的景象会使这位满腔热忱的罗尔斯顿变得冷如冰霜。他们俩交谈时,迪莉娅低着头听着,心里反复在想:“事情倒容易;可是我怎么去告诉夏洛蒂呀?” 夜深了,可怜的乔拧着手结结巴巴地告别了,她突然把他从门槛上叫了回来。 “你先得让我见见她;你等着她打发人来叫你——”她对乔的欣然从命表现出某种畏缩情绪。然而叫一个年轻人面对摆在乔面前的事,任何冠冕堂皇的支持都无济于事;她向他投去最后的一瞥,那是充满怜悯的一瞥…… 前门在乔身后关上了,她丈夫在她的肩膀上碰了碰,把她惊醒了。 “我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宝贝。我聪明的迪莉娅啊!” 她把头往后一仰,接受了他的吻,然后抽出身来。她明白,他眼睛里的闪光既是对她的春心的诱发,又是对她的聪慧的赞赏。 她不让他靠近自己。“吉姆,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情况正是我跟乔讲的夏洛蒂的情况,你该怎么办呢?” 他把眉头轻轻一皱,表明他认为这样的问题是不足挂齿的,不大合她平常的情趣。“过来呀,”他伸长臂膀恳求她。 她仍然离开他站着,目光严肃。“可怜的夏洛蒂!现在一无所有了——” 他顿时产生了恻隐之心,自己的目光也严肃起来。此时此刻,他依然是任她驾驭的那个多愁善感的孩子。 “啊,可怜的夏蒂,真是!”他在摸索一种万应灵丹。“幸好她毕竟还有那些个穷孩子,你说是吗?我想一个女人必须要有可以去爱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别人的也行。”显而易见,补救的想法已经解除了他的痛苦。 “是的,”迪莉娅表示同意,“我看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她。我相信乔也会有同感,咱们俩私下里说说,宝贝一——现在她让他把她的手握住——“就咱们俩,莫对外人讲,你我必须设法让她继续收养她的孩子们。” “她的孩子们?”他听到那个物主代词后微微一笑。“当然,这姑娘够可怜的!除非她真的被送到意大利去!” “啊,她不会的——哪儿来的钱呢?再说她又离不开洛弗尔姑妈。不过,我认为,亲爱的,如果我明天可以告诉她——你心里明白,我并不真心盼望跟她交谈——如果我可以告诉她,你让我照料她最担心的那个孩子,那个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弃儿——如果我可以从我的零用钱里挪出数目固定的一笔……” 他们的手都向前伸出去握在一起,她抬起发红的脸向他凑上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男子汉的眼泪;啊,他对她的健康,她的智慧,她的慷慨是多么得意呀! “不花你一分零用钱——决不!” 她装出泄气和惊讶的神态。“想一想,亲爱的——假若我抛弃了你!” “不花你一分零用钱,我是说——为了帮助夏蒂的穷孩子,你需要用多少钱,我就再给你多少钱。这样做你满意不?” “最亲爱的!我想起了楼上我们自己的孩子!”他们彼此搀扶着,对这样的联想感到畏惧 第05节 夏洛蒂-洛弗尔听见堂姐的脚步声,把一张发烧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 寝室昏暗而气闷,有一股科隆香水和新亚麻织物的气味。迪莉娅从冬天灿烂的阳光下走进来,眼睛眨巴个不停,只好在深色桃花心术家具遮住的微光中摸索着行进。 “我想瞧瞧你的脸,夏蒂,除非你头疼得受不了。” 夏洛蒂示意“不,”迪莉娅拉开了沉重的窗帘,放进来一束亮光。在亮光的照射下,她看清了姑娘的头,在被单的映衬下发青,发黑的眼皮下边的红血丝儿又看得分明。她记得,上星期某个可怜的表妹坐船到意大利去时,看上去正是这副模样! “迪莉娅!”夏洛蒂有气无力地说。 迪莉娅靠近床头,站着以新的目光俯视着堂妹。是的:昨天夜里安排起夏洛蒂的未来容易得就像安排自己的一样。可是现在呢? “宝贝——” “啊,清说吧,”姑娘打断了迪莉娅的话,“难道我要知道眼前的事太可怕了!” “夏蒂,最亲爱的,要是我答应你的太多——” “吉姆不让你收养我的孩子吗?我早就知道!难道我总要梦想一些决不会有的事?” 迪莉娅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她跪在床前把自己娇嫩的手伸过去,让对方那只火辣辣的手抓住。 “别那样想,亲爱的,只想你最喜欢的事……” “最喜欢的?”姑娘猛地靠着枕头坐起来,连灼热的手指尖儿也充满了活力。 “你不能跟乔结婚,亲爱的——能吗——同时还要小蒂娜跟着你?”迪莉娅接着说。 “不跟我,不,但要安排到一个我可以抽身去瞧她的地方——啊,我尽想那样一些傻事!” “别想傻事了,夏洛蒂。把她安排在什么地方?偷偷儿地瞧你自己的孩子?总怕丢脸?怕虐待别的一些孩子?这些事你想过吗?” “啊,我的笨脑瓜不会想到的!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我必须把她抛弃?” “不,亲爱的;不过你不能跟乔结婚。”夏洛蒂又倒在枕头上,眼睛半睁半闭。“我告诉你,我必须让孩子有个家。迪莉娅,你太有福气,理解不了!” “也想想你自己的福气吧,夏蒂。你不会抛弃你的孩子的。她将跟你一起生活,你将会照料她——替我。” “替你?” “我不是答应过你我要收养她吗?可是你不能跟乔结婚。我只答应给你的孩子安排一个家。这就成了,你们俩永远生活在一起。” 夏洛蒂偎在她怀里呜咽起来。“可是乔——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她突然抢了迪莉娅的嘴。“你没有给他讲过我的——我的孩子的事吧?那样子伤他的心我于心不忍。” “我告诉他你昨天咳血来着。他会很快来看你的,他难过极了。我们要他理解:由于你身体不好,婚约就按你的意愿解除——他接受了你的决定;不过,假使他表现软弱,或者你表现软弱,那我对你或小蒂娜就爱莫能助了。看在老天面上记住这一点!” 迪莉娅松开了她的手,夏洛蒂默默地往后一靠,闭着眼睛,嘴唇合成一条缝。她几乎像一个死尸一样躺在那里。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挂着那件有红绒带的毛葛裙,这是专为她订婚而改做成的。裙子下边露出一双古铜色的小山羊皮新拖鞋,可怜的夏蒂!她几乎没有时间漂漂亮亮地打扮过…… 迪莉娅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堂妹挛缩的脸。一滴泪水从夏洛蒂紧闭的眼皮中间挤出来,挂在睫毛上闪着光,慢慢地流下面颊。那滴眼泪流到合成一道缝的嘴唇上时,嘴唇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我跟她住在什么地方吧?就我和她在一起?” “就你和她。” “住在一座小屋里?” “住在一座小屋里……” “你定了吗,迪莉娅?” “定了,我最亲爱的。” 夏洛蒂再次用胳膊肘儿把身子撑起来,伸出一只手在枕头底下摸索。她抽出了一条上面挂着一只钻石戒指的窄窄的丝带。 “我已经把它摘下了,”她简捷地说,并把它交给了迪莉娅 第06节 你总会说,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夏洛蒂-洛弗尔打算当一名老处女。甚至在她生病之前,情况也是明摆着的:尽管她长着火红的头发,身上却有某种古板的东西。可怜的姑娘,幸好,人们考虑到她年轻时身体极差,譬如说,跟詹姆斯-罗尔顿太太年龄相仿的人都记得夏洛蒂纯粹是一个幽灵,把肺都咳出来了——这当然就是她解除跟乔-罗尔斯顿的婚约的原因了。 诚然,尽管她接受的治疗有点奇特,但她康复得很快。谁都知道,洛弗尔家没有钱把她送到意大利去;先前在佐治亚的试验没有成功;这样,她就被打发到哈德逊河畔的一座农舍里去了——这是詹姆斯-罗尔斯顿田产上的一块小地方——在那里,她跟一个爱尔兰女仆和一个弃儿一起住了五六年。弃儿的故事又是夏洛蒂历史上一段奇特的插曲。从她二十二三岁初次害病的时候起,就养成了对孩子的一种接近病态的柔情,尤其是对穷人的孩子。据说——人们理解兰斯盖尔医生的话——在肺病妨碍结婚的情况下,饱受挫折的母爱本能显得异常强烈。所以,夏洛蒂必须解除她跟乔-罗尔斯顿的婚约,并且到乡下去住的事一经决定,这位医生就给她家的人讲,挽救她的唯一希望在于不要把她的穷孩子们完全跟她分离,而是让她挑选其中的一个,即那个年龄最小又最可怜的,让她全心全意去照料她。这样,詹姆斯-罗尔斯顿夫妇就把她们的小农舍借给了她,而吉姆太太呢,由于有一眼就把事情看穿的奇才,就立即把事事安排停当了,甚至提出保证,说如果夏洛蒂死了,她就亲自照料这个孩子。 夏洛蒂没有死。她活下来了,长成了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精力充沛,甚至专横跋扈。她的性格发生这种转变时,她变得越来越像个典型的老处女了: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斤斤计较,把社交上和家庭里的繁文缛节奉为金科玉律。她作为一个警觉的家庭妇女,有了这样的名声,所以当可怜的吉姆-罗尔斯顿坠马身亡,留下依然年轻的迪莉娅,膝下还有一儿一女要抚养时,这个伤心欲绝的小寡妇把堂妹接来跟她住在一起,替她分忧解愁,就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了。然而,迪莉娅-罗尔斯顿办起事来从来不人云亦云。她把夏洛蒂接来时,也把夏洛蒂的弃儿接来了,她是一个黑头发、浅褐色眼睛的小姑娘,具有跟长辈相处太久而养成的奇特鲜明的孩子派头。这位小姑娘名叫蒂娜-洛弗尔,人们模模糊糊地认为夏洛蒂已经收她为养女了。她跟年幼的罗尔斯顿少爷小姐一起成长,相亲相爱,一例看待,甚至可以说——抚养她的两个妇女也不分亲疏。然而,由于受到谁也不用费神去纠正的模仿本能的驱使,她总是把迪莉娅-罗尔斯顿叫“妈妈”,管夏洛蒂-洛弗尔叫“夏蒂姑姑”,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家伙,人们对夏蒂的运气惊羡不已,因为她在自己的一群弃儿中竟然选出了这样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样品(因为到这个时候,人们认为她有满满一孤儿院的孩子好挑呢)。 上了年纪而讨人喜欢的单身汉西勒顿-杰克逊在巴黎(在那儿人们认为他受到上流人士的熏陶)经过长期逗留后回到纽约,在蒂娜初入社交界的舞会上看见她时,对她的妩媚着了迷,他请求蒂娜允许他某个晚上来跟她和她的年轻伙伴单独在一起吃饭。他向寡妇恭维她自己的小迪莉娅的花容玉貌;然而母亲的锐眼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蒂娜。饭后,他向两位太太流露,姑娘的发型有某种“十足的法国派头’”,还说在那风雅之都她会被认为风致韵绝呢。 “噢——”迪莉娅粲然一笑,不以为然,而夏洛蒂-洛弗尔嘴巴紧闭,低着头干手中的活儿,然而,跟哥哥姐姐在屋子的另一头嬉笑的蒂娜转瞬间来到长辈的身边。 “我听见西勒顿先生说什么来着!真的,我听见了,妈妈,他说我的头发梳得挺有风度。我不是老给你这么说吗?我知道让它顺其自然卷曲着要比姑姑那样用发膏捋平贴下来更合适。” “蒂娜,蒂娜——你总以为人们在赞赏你!”洛弗尔小姐抗辩道。 “他们就是赞赏么,我干吗不这样想呢?”姑娘笑哈哈地反唇相讥;并把她那嘲弄人的眼睛转向西勒顿-杰克逊。“请你一定告诉夏洛蒂姑姑,不要显出一副怕人的老处女派头!” 迪莉娅看见血液涌上夏洛蒂-洛弗尔的脸。这种血液不再在她那瘦嶙嶙的颧骨上涂上两个红圈儿,而是向全脸散发出一种刺目的红晕,从用一枚老式石榴石胸针别住的领口到紧贴到已凹陷的鬓角上的花白头发(一丝红发都不剩了)。 那天晚上,她们去就寝时,迪莉娅把蒂娜唤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不应该像今晚那个样子对夏洛蒂姑姑讲话,亲爱的。这是失敬行为——你一定看见这样做伤了她的心。” 姑娘的心里充满了懊悔之情。“啊,我心里非常难过!就因为我说她是个老处女吗?她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妈妈?我指的是她的灵魂深处。我不相信她曾经年轻过——曾经想过寻欢作乐、倾心爱慕或谈情说爱——你说呢?正因为这样,她从来都不理解我,可你总是理解我的,最最亲爱的妈妈。”蒂娜做了一个轻微的动作,蹿进了寡妇的怀抱。 “孩子,孩子,”迪莉娅轻轻地责备着,吻了吻垂在姑娘前额上的五缕乌黑的发卷儿。 走廊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夏洛蒂-洛弗尔站在门口。迪莉娅一动也不动,只从蒂娜的肩头投给她一瞥欢迎的目光。 “进来,夏洛蒂,我在教训蒂娜,因为她在西勒顿-杰克逊面前表现得像个宠坏了的孩子。他对她会怎么想呢?” “也许正是她应得的那种想法吧,”夏洛蒂冷冷一笑,回了一句。蒂娜向她走过来,她薄薄的嘴唇亲了亲姑娘抬起的前额,正好碰到迪莉娅热烈吻过的地方。“晚安,孩子,”她用打发人的干巴巴的语气说。 门在两个女人的面前关上了,迪莉娅示意叫夏洛蒂坐在她对面的那把安乐椅上。 “不想离火太近,”洛弗尔小姐答道。她选了一把直背椅坐下,双手十指交叉着,迪莉娅的目光不经意地停在那不戴戒指的干瘦的手指上,她心里纳闷:夏洛蒂为什么从不戴她母亲的宝石手饰。 “我无意中听见了你跟蒂娜说的归,迪莉娅,你责备她,就是因为她管我叫老处女。” 现在该迪莉娅脸红了。“我责备她的失敬行为,亲爱的,如果你听见了我的话,你不至于认为我太严厉吧。” “不太严厉。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你对蒂娜太严厉;恰恰相反。” “那你认为我把她惯坏了?” “有时候。” 迪莉娅感到一种无明火起。“你反对的就是我说的那些话吧?” 夏洛蒂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宁愿她把我想成老处女,而不愿——” “噢——”迪莉娅喃喃地说。她凭一种迅速跳跃的直觉进入了对方的灵魂,并再次衡量起她令人毛骨悚然的孤独来。 “人们还有可能允许她把我想成什么呢?”夏洛蒂紧逼不舍。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寡妇支支吾吾地说。 “一个可笑透顶的小心眼儿的老处女——没有别的了,”夏洛蒂坚持说,站了起来。 “晚安,我亲爱的,”迪莉娅满怀同情地说。有时候,她几乎因为夏洛蒂是蒂娜的母亲而恨她,还有的时候,譬如说此时此刻,她因为君子协定的可悲景象而痛心。 夏洛蒂似乎猜度出了她的思想。 “啊,不要可怜我!她是我的,”她喃喃地说着,走了 第07节 迪莉娅-罗尔斯顿有时感到:她真正的终身大事是在她的女儿缔结了——真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纽约的美满姻缘后才开始的。儿子先成亲,选了范德格雷夫家的一个姑娘,他随后成了岳丈大人在奥尔巴尼的银行里的一名年轻的近亲合股人;小迪莉娅(正如她母亲所预见的那样)在她哥哥成婚一年之后,选中了约翰-米尼厄斯——他是哈尔西家众多青年中最稳健的一位——然后跟上他到婆家去了。 自从小迪莉娅离开了格拉默西公园的家,蒂娜就不可避免地占领了这家小小舞台的前台中心,蒂娜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人们仰慕她,追求她,然而,给她择婚的希望何在呢?两个警觉的女人都不把这个问题摆到桌面上来;然而,迪莉娅-罗尔斯顿天天都在苦苦思索着这一问题,就连晚上上床睡觉时也丢不开,她也知道夏洛蒂-洛弗尔在此时此刻也把同一问题带上了楼。 姐妹俩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很少公开翻过脸。的确,几乎可以说,她们俩的关系中没有什么公开的东西,迪莉娅则希望不要这样,她们一旦窥透到对方的灵魂,再在两人之间吊下一块面纱似乎就不大自然了。然而她明白:蒂娜不了解自己身世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得继续下去;她也明白:夏洛蒂-洛弗尔虽然粗暴无礼,感情用事、木木讷讷,却知道最妥善的办法莫过于把自己禁闭在永久的沉默中。 她自己把自己弄得噤若寒蝉,所以,小迪莉娅结婚后不久,她突然要求允许她搬下楼来住到蒂娜寝室隔壁的小寝室里,因为新娘出嫁后这间寝室一直空着,罗尔斯顿太太听了反而惊慌不安。 “可是你住在那里不大舒服,夏蒂,你想过吗?是不是因为楼层太高了?” “不是;这与楼层无干,”夏洛蒂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地回答。迪莉娅知道她仍然像个姑娘似的从三层楼跑上跑下,她怎能利用迪莉娅提供给她的借口呢?“因为我应当住在蒂娜的旁边,”她说,声音很低,像一根未调准音的弦发出的声音那样刺耳。 “啊——那好,请便吧。”如果不是罗尔斯顿太太因为想把这间空房子安排成蒂娜的起居室而沾沾自喜过的话,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对这一要求感到气忿。她计划把房子用粉红色和淡绿色装饰起来,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当然,如果有什么理由——”夏洛蒂启发说,仿佛要看出她的心思似的。 “没有什么,不过——呃,我打算给蒂娜来个突然袭击,把那间房子布置得像个小小的闺房,她可以在那里放书,放东西,聚聚女朋友。” “你心眼儿太好了,迪莉娅;可是蒂娜不能要闺房,”洛弗尔小姐反唇相讥,绿色的斑点又在她眼睛里浮起来。 “那好,请便吧,”迪莉娅重复了一句,语气同样是气忿忿的。“明天我叫人把你的东西搬下来。” 夏洛蒂在门口停住了。“你肯定没有别的理由了?” “别的理由?干吗还该有别的理由呢?”两个女人几乎怀着敌意瞧着对方,夏洛蒂转身走了。 话一说完,迪莉娅就因为屈从了夏洛蒂的意愿而生起自己的气来。为什么她老是让步呢?她毕竟是一家之主,夏洛蒂和蒂娜两人之所以活到今天可以说是靠了她,或者起码可以说,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是沾了她的光。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关这个姑娘的问题提出来,得计的总是夏洛蒂,让步的总是迪莉娅。仿佛夏洛蒂以她不哼不哈的顽强作风,决心充分利用使迪莉娅这样天性的女人不可能抗拒的那种依赖关系。 说真的,迪莉娅比她心想的更盼望和蒂娜平心静气地谈谈,谈的内容自然少不了这个小小的闺房。罗尔斯顿太太自己的女儿在这间房子里住时,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呆一个钟头,在两个姑娘脱衣服的时候跟她们聊天,听听她们对当天发生的事情的意见。她总是预先知道自己的姑娘要说什么;然而蒂娜的观点和见解总使她有发聋振聩之感。并不是这些观点、见解有什么新奇之处。有些时候,这些观点和见解似乎是从迪莉娅本人过去的一井死水中涌上来的。只不过它们表现了她从未说出口的感情,传达了她难以言明的思想。蒂娜有时候说出的东西正是迪莉娅-罗尔斯顿在遥远的自我交流中想象自己给克莱门特-斯彭德说的话。 而现在,这种夜生活将要结束了。如果夏洛蒂要求住在她女儿的隔壁,难道是因为她希望结束这种夜话不成?迪莉娅从来没有想到她对蒂娜影响会遭到怨恨;现在这种发现发出一道闪光,照进那总是把这两个女人分开的万丈深渊。然而,过了一会儿,迪莉娅却因为自己认为堂妹起了妒嫉之心而自责起来。她总不该认为这种妒嫉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吧?夏洛蒂,身为蒂娜的母亲,完全有想接近自己女儿的权利,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有权接近;迪莉妮有什么权利来反对这种天生的特权呢?第二天,她吩咐把夏洛蒂的东西搬到蒂娜隔壁的那间房子里。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到了,夏洛蒂和蒂娜一起上了楼;迪莉娅却在客厅里逗留着,借口要写几封信。说实在的,她怕从那个门槛旁经过,在那儿,一夜复一夜,两个姑娘娇滴滴的笑声把她拦截住了,而夏洛蒂则已经在楼上进入了她老处女的梦乡。一想到从今以后,她掌握蒂娜的路被卡断了,迪莉灰心如刀割。 一小时以后,该她爬楼梯时,她内疚地意识到她在走廊里厚地毯上尽量弄出了声响,意识到她熄灭楼梯平台上的汽灯时停留的时间过长。在逗留期间,她侧耳细听夏洛蒂和蒂娜寝室的相邻的门后的声音,如果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她会暗自伤心的。然而,一点声响也没有,门下面也没有透出一点亮光来。显然,夏洛蒂按部就班地向女儿道过晚安,像往常一样径直上床就寝了。也许她从来都不赞成蒂娜熬夜,不赞成她用去很长时间,一边脱衣服,一边谈谈笑笑,畅叙衷肠;她满可以要求住到女儿的隔壁,就因为她不想叫姑娘失去她的“前半夜的美梦”。 每当迪莉娅设法揭露堂妹的活动秘密时,她一冒险回来,总因为发现自己把堂妹的动机想得太卑鄙而羞愧难当。她,迪莉娅-罗尔斯顿,她的幸福是有目共睹的,举世公认的,竟然常常发现自己妒嫉可怜的夏洛蒂被克扣掉的一点儿母爱的隐秘,这是怎么回事呢?每当她发现这种妒嫉行为时,就自己恨起自己来,于是显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对夏洛蒂的感情体贴入微,作为弥补;但这种努力并不总是奏效的,迪莉娅有时候真不知道,夏洛蒂会不会把任何同情的表示看成对她的不幸的拐弯抹角的窥探而动怒。在她那样的痛苦里,最坏的莫过于让一个人轻轻一碰就疼的了。 迪莉娅对着那披盖着花饰的梳妆镜,慢悠悠地脱着衣服,这面镜子曾照过她新娘的倩影,她正在回味着这些想法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她打开了门,蒂娜站在那里,穿着晨衣,乌黑的鬈发从肩上披下来。 迪莉娅欢欣雀跃地把双臂伸过去。 “我得说声晚安,妈妈,”姑娘悄没声儿地说。 “当然,亲爱的。”迪莉娅在她抬起的前额上亲了好久好久。“去吧,要不你会打扰你的姑姑的。你知道她睡觉睡得不好,现在她住在你隔壁,你必须安静得像只耗子。” “是的,我知道,”蒂娜点头表示同意。严肃地瞟了一眼,几乎有点同谋共犯的味道。 她没有再问什么,她没有逗留,只是拉起迪利娅的手在自己的面颊上贴了一会儿,然后,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第08节 “可是你必须看到,”夏洛蒂-洛弗尔坚持说,把《晚邮报》放到一边,“蒂娜已经变了,你倒是看见了吗?” 只剩下两个女人坐在格拉默西公园客厅里的炉火旁。蒂娜跟她的姐姐,年轻的约翰-米尼厄斯-哈尔西太太,吃饭去了,随后要被带到范德格雷夫家参加舞会,舞会完了以后,约翰-米尼厄斯夫妇答应送她回家。罗尔斯顿太太和夏洛蒂已经吃过中饭,因此晚上有很长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在这种场合,她们的习惯就是让夏洛蒂为姐姐朗读新闻,后者绣花;可是今晚,夏洛蒂认真地读完了一个栏目又一个栏目,念得一字不差,半点不漏,迪莉娅觉得她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在灵活利用女儿不在的时机。 为了拖延时间不急于回答,罗尔斯顿太太埋头在素雅的白色刺绣上想多绣一针。 “蒂娜变了?从什么时候?”她问道。 回答顿时冲口而出。“从兰宁-哈尔西三日两头到这里来的时候起。” “兰宁,我原以为她是来看迪莉娅的,”罗尔斯顿太太沉吟起来,随便说说,好再拖拖时间。 “你自然以为只要来人,都是来看迪莉娅的,”夏洛蒂生硬地抢白道:“不过,由于兰宁还在寻找每个时机跟蒂娜呆在一起 罗尔斯顿太太抬起头来,偷偷地瞟了她妹妹一眼。实际上她已经注意到蒂娜变了,就像一朵花在神秘的时刻发生了变化,未开的花瓣从里面红了。姑娘长得更加俊俏,更加腼腆,更加沉静,有时候却高兴得忘乎所以。然而迪莉娅没有把这种心情的变化跟兰宁-哈尔西的在场联系起来。小迪莉娅出嫁前常来府上的小伙子多不胜数,兰宁-哈尔西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倒真的有那么一回,罗尔斯顿太太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盯住了英俊的兰宁。在所有健壮、迟钝的哈尔西亲堂兄弟当中,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谨慎的母亲把女儿托付给他时迟疑不决,此人就是兰宁。原因难以说清,只是他比别人更加相貌出众,更加谈笑风生,老不守时,面对事实泰然自若。克莱姆-斯彭德正是这个样子;那怎么办呢,万一小迪莉娅——? 然而小迪莉娅的母亲很快就放心了。这姑娘本身狡黠、诱人,对相应的风雅全无兴趣,除非有更实在的品质做后盾。由于骨子里是个罗尔斯顿,她就需要罗尔斯顿的德行,就要挑选和一位罗尔斯顿新娘最般配的那个哈尔西。 罗尔斯顿太太觉得夏洛蒂在等她说话。“要蒂娜出嫁的主意真叫人想不通,”她轻声轻气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老太婆守个空房怎么过呢?——因为到时候就是一座空房了。不过我认为我们应当认真对待这个主意。” “我倒是认真对待了,”夏洛蒂-洛弗尔严肃认真地说。 “那么你是讨厌兰宁了?我是说,他要是给蒂娜做丈夫的话?” 洛弗尔小姐把晚报叠起来,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取她的编织物。她向香椽木裁缝台对面瞟了堂姐一眼。“不能叫蒂娜太为难——”她开始说了。 “啊哟——”迪莉娅抗辩道,脸红了: “咱们实话实说吧,”对方步步紧逼。“要我说话,我就是这个样子,通常,你也知道,我是什么都不说的。” 寡妇做了个赞同的表示,夏洛蒂接着往下说:“这样做好一些。我总知道,到时候我们非把这件事摊开不可。” “把这件事摊开?你和我?什么事?” “蒂娜的未来。” 一阵沉默。迪莉娅-罗尔斯顿对于向她的诚意做出的一顶点儿要求都会立刻产生反应,所以她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夏洛蒂心上的冰终于要碎了! “我亲爱的,”迪莉娅喃喃地说,“你知道蒂娜的幸福跟我的关系有多大。要是你不赞成兰宁-哈尔西当她的丈夫,你心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人么?” 洛弗尔小姐露出一丝苦笑。“我还没发现门口有人排着长队。我也不是不同意兰宁-哈尔西做丈夫。要我说,我认为他非常讨人喜欢;我懂得他对蒂娜的吸引力。” “啊——蒂娜被吸住了?” 罗尔斯顿太太把手中的活儿搁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妹妹线条分明的面孔。夏洛蒂-洛弗尔从来没有像现在坐在这里那样彻头彻尾地表现出典型的老处女的形象来:她直挺挺地坐在直背椅上,狭小的两肘摆动着,织针在咔嗒作响,从容不迫地计议着女儿的婚事。 “我不明白,夏蒂。不管兰宁有什么过错——我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一样喜欢他,毕竟——”罗尔斯顿太太打住了——“人们挑剔他什么来着?传到我耳朵里的无非就是嫌他不会选定职业。对于这一点,纽约人的看法很偏狭,这我们都知道。年轻人可以有其他的爱好……艺术呀……文学呀……他们甚至很难决定……” 两个女人的脸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迪莉娅猜想使她心旌摇曳那种回忆也在夏洛蒂窄窄的紧身围腰下悸动。 夏洛蒂说:“是的,这一点我明白,但是对一种职业举棋不定也许会导致做其他决定时也举棋不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说兰宁——?” “兰宁没有向蒂娜求过婚。” 夏洛蒂打住了。她的织针的坚定的咔嗒声搅扰着沉寂,一如若干年前迪莉娅壁炉台上的巴黎钟的滴答声搅扰着当时的沉寂一样。迪莉娅的回忆向当时的情景飞去,她感到空气里有一种神秘的紧张气氛。 夏洛蒂说:“兰宁不再举棋不定了。他决定不跟蒂娜结婚。但是他还决定——不放弃见她的机会。” 迪莉娅的脸陡然红起来;她被夏洛蒂从守口如瓶的双唇间迸出的神谕似的一言半语弄得又气恼又糊涂。 “你该不是说他主动提出,随后又反悔了?我想他不会那样侮辱蒂娜。” “他没有侮辱过蒂娜。他仅仅告诉她,他没有钱结婚。在他选好职业前,他父亲一年才给他几百块钱;这点钱也许都不会给的,如果——如果他违背父母之命擅自结婚的话。” 现在轮到迪莉娅默不作声了。过去又在夏洛蒂的话里复活了,是那样地咄咄逼人。克莱门特-斯彭德站在她面前,犹豫不决,囊空如洗,话讲得天花乱坠。啊,要是当初她让自已被那番话说服该多好啊! “我很难过,这种事竟然落到蒂娜头上。可是既然兰宁表现得堂堂正正,不是因见异思迁进行反悔,我们就必须希望……我们就必须希望……”迪莉娅打住了,因为不知道她们必须希望什么。 夏洛蒂-洛弗尔把手中的编织物放下。“你像我一样清楚,迪莉娅,凡是想和蒂娜谈恋爱的小伙子,都会找到不娶她的充分理由的。” “那么你认为兰宁的理由是一种托词了?” “自然。这只不过是随后而来的人们将会找到的许多托词中的头一个——因为当然会有人随在他后面来的,蒂娜——迷人。” “啊,”迪莉娅喃喃地说。 在这里,她们终于把这个问题面对面地摊开了。经过多年的沉默和躲闪,这个问题已经像一具草率埋葬的死尸快露到表面了!迪莉娅又长出了一口气,几乎又是一口宽慰的长气。她总知道给蒂娜找一个丈夫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简直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就像她渴望蒂娜获得幸福一样,某种内在的私心在窃窃私语;如果迫使这姑娘陪伴她度过晚年,她的晚年就不至于太寂寞、太无聊了。可是这怎么好给蒂娜的母亲讲呢? “但愿你是言过其实了,夏落蒂。也许会有些没有私心的人……不过,无论如何,蒂娜当然不可在这里过倒霉日子的,因为有我们两个如此疼她的人在。” “蒂娜当老处女?绝对不行!”夏洛蒂-洛弗尔霍地站起身来,她握起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到那很不结实的裁缝台上。“我的孩子要过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不论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迪莉娅敏捷的同情心立即涌现出来。“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让她走可真难哪,不过,当然犯不着着忙——现在还没有理由把前面的事情看得太远。孩子还不足二十。等等吧。” 夏洛蒂站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直僵僵的。此时此刻,她使迪莉娅想到熔岩从花岗岩里冲出来的情景:里面似乎没有火的出路。 “等等?可是她要是不等呢?” “可是他要是反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打算娶她了——可是仍然想见她。” 现在轮到迪莉娅跳起身来了,她满面鲜红,浑身哆嗦。 “夏洛蒂!你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可是那未免太不像话了。正派的姑娘都不会——” 迪莉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夏洛蒂-洛弗尔的眼睛咄咄逼人。“姑娘们不是总像你所说的那么正派,”她断言。 罗尔斯顿太太慢腾腾地转身回到坐位上。她的绣花绷圈掉到地板上去了,她吃力地弯下腰去拾,夏洛蒂瘦削的身子悬垂在上空,像灾星一样无情。 “我真想象不出,夏洛蒂,说那样的话——甚至做那样的暗示——有什么好处。当然,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信得过的。” 夏洛蒂放声笑了。“我母亲把我也信得过,”她说。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迪莉娅开口了;然而她却低下眼睛,她感到嗓子里有一种软弱无力的颤动。 “啊,我为了蒂娜什么都敢,甚至敢实事求是地对她做出判断,”蒂娜的母亲喃喃地说。 “实事求是?她是白壁无暇的!” “那咱们就谈谈她要为我的白壁有理付出的代价吧。我无非是想她不应当付过高的代价。” 罗尔斯顿太太坐着一声不吭。在她看来,夏洛蒂是用盘绕在人生安全表面下的阴森森的命运之神的声音在讲话;对那样一种声音,不能回答,只能肃然起敬,默然顺从。 “可怜的蒂娜!”她有气无力地说。 “啊,我不打算叫她受罪!我等呀……等呀,不是要等她受罪。只是我失了足,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而且必须补救。你待我们太好了——而我们得走了。” “走?”迪莉娅透不过气来了。 “是的,别认为我忘恩负义。你曾经搭救过我的孩子——你认为我会忘了不成?可是现在轮到我了——只有我才能搭救她——我搭救她的办法无非是带着她离开这里的一切——离开她到目前为止所了解的一切。她在假象中间生活得太久了:就像我一样。这些假象是不会使她满意的。” “假象?”迪莉娅含含糊糊地回应着。 “对她来说就是假象。小伙子们跟她谈情说爱,却不能跟她结婚。多多少少幸福的家庭,她在那里深受欢迎,天长日久,人家怀疑她是否在谋算某一个兄弟,或某一位丈夫——要不,就是遭人白眼。我们俩怎么会想到孩子消灾免难的事呢?我只是考虑她眼前的幸福——为了我们俩,考虑她跟你在一起的全部好处。可是,跟小哈尔西的这场恋爱使我大开眼界。我必须把蒂娜带走。我们必须离开,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某个地方去生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个丈夫,自己能有一个家。” 夏洛蒂停住了。她讲话的语气急促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变了,她痛苦地重复着:“我并不是忘恩负义。” “啊,咱们别讲什么恩呀义呀!咱们姐妹俩还分什么你我?” 迪莉娅站起来,心神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想央求夏洛蒂,想恳求她不要性急,想给她描绘切断蒂娜同她的种种习惯和层层关系的残忍,设想把她不明不白地领走,“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过普普通通的生活”的残忍。的确,让这么一个喜气洋洋的人儿顺从那样一种命运,或者在那种条件下找一个称心的丈夫,有什么可能呢?这种变化也许只能酿成悲剧。迪莉娅的经历太有限,不能一一数说像蒂娜这样一个姑娘,突然切断她的所有的甜蜜生活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然而,背叛、逃跑——比夏洛蒂“堕落”得更深、更不可救药——的模糊情景——在她痛苦的想象中闪现出来。 “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她嚷道,与其说是说给夏洛蒂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夏洛蒂非但没有回答,却冷不丁儿地瞟了一眼钟。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半夜都过了。我不能为了我的傻姑娘让你熬夜。” 迪莉娅的心紧缩了。她明白夏洛蒂想把谈话突然打断,这样做无非是要提醒她:只有蒂娜的母亲才有权决定蒂娜的未来应当是什么样的。此时此刻,虽然迪莉娅刚才辩解说她们中间不存在什么思义问题,但是在她看来,夏洛蒂-洛弗尔仿佛是个忘恩负义的妖怪,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要喊出来:难道这么多年还没有给我过问蒂娜的一份权利吗?然而,同一瞬间,她又一次把自己放在夏洛蒂的地位上,在感受着母亲替孩子担的恐惧。夏洛蒂在公开场合从不坚持自己的权利,但在私下里,哪怕有侵夺这种权利的一顶点儿打算,她都会火冒三丈,这样做也是名正言顺的。带着痛苦的怜悯心,迪莉娅意识到她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人世间唯一的这样一个人:只有在她面前,夏洛蒂才能扮演母亲的角色。“可怜的东西——啊,随她去吧!”她心里喃喃地说。 “可是你干吗要为蒂娜熬夜呢?她有钥匙,迪莉娅会送她回家的。” 夏洛蒂-洛弗尔没有立即回答。她把编织物卷起来,正颜厉色地瞧着炉台上的一个枝形大烛台,走过去把它扶正。然后,她把针线袋拿起来。 “好,就像你所说的——为什么大家应当为她熬夜呢?”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灯熄灭,把火封上,看看窗户是否拴好,而迪莉娅只是消极地观望着,随后,姐妹俩点起各自寝室里用的蜡烛,穿过暗下来的屋子走上楼去。夏洛蒂似乎下决心不再提刚才的话题了。在楼梯平台上,她站住了,低下头来向迪莉娅送去睡前的一吻。 “我希望他们没有把你的火封上,”她说,拿出一副搞家务的行家里手的神气,迪莉娅急忙查看,发现火没有问题后,两个人同时喃喃地说了声“晚安”,夏洛蒂顺着走廊,折回自己的房间 第09节 迪莉娅的火没有封上,她的晨衣放在壁炉旁的一把安乐椅上,烤得暖烘烘的。然而,她既不宽衣,也不就座。跟夏洛蒂的谈话使她深为不安。 有不长一会儿,她站在地中央,慢慢地环顾四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变,还在做新娘的时候,她就盘算着把这间房子改造得具有现代风格。她的革新的美梦早就统统烟消云散了。某种根深蒂固的淡漠逐渐使她把自己看成第三者,过着为另一个女人安排的生活,一个与走进这间房子时满脑子计划和幻想的生气勃勃的迪莉娅-洛弗尔毫不相干的女人。她知道,这并不是她丈夫的过错。耍一点小小的手腕儿,她就会事事得手,容易得就像她把那个弃儿收罗在自己的卵翼下这件大事一样。自从这次胜利之后,难就难在似乎别的一切都不值得争取了。迪莉娅-罗尔斯顿一瞧见小蒂娜,不知怎么地,她觉得自己的整个生活都失去了中心。使她对别的事都漠不关心了,当然,还得操心自己的丈夫和子女的安乐。在她面前,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充满义务的未来,而这些义务,她已经高高兴兴、忠心耿耿地尽到了。然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完了;她感到像个修道院里的尼姑那样超然物外。 她身上的这种变化太深刻了,不是看不出来的。罗尔斯顿家对可爱的迪莉娅的循规蹈矩洋洋得意。每个默认都被看作一次让步,家法就被它经久不衰的新的证据巩固了。现在,迪莉娅环顾四周时,瞥见了莱昂波尔-罗伯特的平版画,全家的银板照相,青龙木和桃花心木的家具,她明白她在注视着自己的墓壁。 这种变化发生之日,正是夏洛蒂-洛弗尔蜷缩在那个躺椅上,做出可怕的坦白之时。于是有生以来第一回,迪莉娅怀着一种可怕的得意心情,听到盲目的生命力在脚下摸索、呼号。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天,她知道自己已被排斥在这种生命力之外,注定要生活在幻影中间了。生活对她挈然置之,把她遗留在罗尔斯顿家。 那也好!她自己要尽力而为,要尽量利用罗尔斯顿这一家人。她许的愿刻不容缓,绝对不容反悔;近二十年来,她一直在恪守诺言。就有一次她才是她自己,不是一个罗尔斯顿;就那一次事情办得值得。现在,也许同一种挑战的号角又吹响了;有一瞬间,好像又值得生活了。不是因为克莱门特-斯彭德的缘故——克莱门特若干年前同一个外貌平庸,内心坚定的表妹结了婚。她追他追到罗马,把他死死地关在家庭的小天地里。可怜的克莱门特迫使漂洋过海去观光的所有纽约人哭丧着脸买他的画。不,不是为了克莱门特-斯彭德,也很难说是为了夏洛蒂,甚或为了蒂娜,而是为了她自己的缘故,她自己,迪莉娅-罗尔斯顿的缘故,为了她失去的唯一的美景,她被剥夺去的现实的缘故,她要再一次打破罗尔斯顿的关卡,走向世界。 寂静的住宅里一声轻轻的响动打乱了她的沉思。她侧耳细听,听见夏洛蒂-洛弗尔的门开了,她的硬撅极的裙子寨寨奉家地朝平台响过去。门下亮光一闪又消失了;夏洛蒂下楼去时走过了迪莉娅的门槛。 迪莉娅一动不动地继续倾听。也许心细的夏洛蒂下楼看看前门是否上了栓,要不就看看她是否真把火封上了。如果她是为了这事下去的,就会立即听到她的脚步返回的声音。然而,没有脚步的响动;情况逐渐明朗了:夏洛蒂下去是等她的女儿的。为什么? 迪莉娅的寝室位于住宅正面。她偷偷地走过厚厚的地毯,拉开窗帘,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窗板折回来。下面是空荡荡的广场,月光如水,树干在新飘落的雪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图案。对面的房子在黑暗中沉睡了;没有一个脚步踩碎那洁白的表面,没有一道车辙损坏那难理的街道。头顶上,嵌满星斗的天宇沉浸在月光中。 格拉默西公园周围的住户中,迪莉娅知道另外只有两家去参加舞会了: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夫妇和他们的表亲帕姆里-罗尔斯顿小两口,卢修斯-兰宁夫妇为卢修斯的母亲居丧刚进入第三个年头(这可苦了他们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凯蒂,她一直要等到二十一岁才能“进入社交场”);马西-明戈特少奶奶正在“盼她的老三”,因此将近一年已不抛头露面了;广场上的其他居民均属未被邀请之列。 迪莉娅把前额紧贴在窗玻璃上。过不了多久,马车就会从拐角上转过来,沉睡的广场就会回响起马蹄声,娇笑声和年轻人的道别声就会从门口的台阶上传来。然而,夏洛蒂为什么要在楼下的黑暗中等她的女儿呢? 巴黎钟敲了一点。迪莉娅回到房间里来,拨开火,捡起一条披巾,把身子裹住,又回去守候了。啊,她有多老,竟在此时此刻感到寒冷!寒冷提醒她未来给她安排了些什么:神经痛、关节炎、腰腿不灵、种种疾病。她在月夜守候时从来没有一个恋人的臂膀温暖过她呀…… 广场仍然寂静无声。然而舞会肯定要结束了:最欢乐的舞蹈一过凌晨一点也不会持续多久的。赶车从大学路到格拉默西公园路不长。迪莉娅靠在斜面墙上侧耳静听。 马蹄声在欧文街响起了,由于地上有雪,声音不够峻亮。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家的四轮大马车在对面房子前停住了。范德格雷夫家的几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跳出马车,上了门前的台阶。然后,马车继续前行,驶过了几个门,又停住了。帕姆里-罗尔斯顿夫妇被她们的表亲带回家,在自己的门口下了车。下一个绕过拐角的准是送蒂娜回家的约翰-朱尼厄斯的马车。 镀金钟敲了一点半。迪莉娅直纳闷儿,因为她知道小迪莉娅出于对约翰-朱尼厄斯的工作时间的关心,从来不会在晚会上呆得太晚。毫无疑问,蒂娜把她拖住了!罗尔斯顿太太感到忿忿然了,因为蒂娜逼着她姐姐熬夜,太欠考虑了。然而,这种感情又被一种立即产生的同情浪潮卷走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如果夏洛蒂要把她的要挟付诸实行——迪莉娅知道她决心未下是难得开口的——也许此时此刻可怜的蒂娜正在跳她最后的一场华尔兹呢。 又过了一刻钟;随后,正当寒气透过迪莉娅的披肩时,她看见两个人从欧文街拐进了阒无人迹的广场。一个是戴歌剧帽、穿大衣的小伙子。他的胳膊上偎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模模糊糊的身影,直到拐角的灯光照到那人身上,迪莉娅才忐忑不安起来。此后,她心里纳闷,她怎么没有立即认出蒂娜的舞步,以及她歪着头仰面注视着听她说话的人的那种姿态呢。 蒂娜——蒂娜和兰宁-哈尔西,深更半夜从范德格雷夫家的舞会上独自步行回家!迪莉娅首先想到的是出了事:马车也许坏了,要不,她的女儿病了,不得不回家。可是,不对,要是后一种情况,她会把马车再打发回去送蒂娜回家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故,年轻人总会赶忙通知罗尔斯顿太太的;没有,在寒气刺骨、光辉灿烂的夜晚,他们像一对情侣在仲夏的林间小道上漫步,蒂娜薄薄的便鞋仿佛踩在雏菊丛中,而不是雪地上。 迪莉娅像个姑娘似的战栗起来。她长期暗自推测的一个问题刹那间有了答案。像夏洛蒂和克莱门特-斯彭德这样的情人是怎样设法会面的呢?什么荒僻的地方隐藏了他们幽会的欢乐呢?在他们大家所属的又严密又狭小的社会里,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的遭遇到底怎么会发生呢?迪莉娅从来不敢向夏洛蒂提出这个问题,有些时候,她简直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甚至觉得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为妙。可是现在,她一目了然了。夏洛蒂-洛弗尔独自陪她年迈体弱的奶奶住在城里,准是常常跟克莱门特-斯彭德在晚会结束后步行回家的,她准是经常身不由己地和他走进默西街那幢黑灯瞎火的房子,在那里,谁也不会窥探他们的到来,因为只有一个聋天寡地的老太太和几个老天踏地的仆人,他们都在楼上蒙头大睡呢!想到这里,迪莉娅看到了那曾经是他们的月夜森林的幽暗的客厅,那个洛弗尔老太太不再下楼光顾的客厅,客厅里挂着一盏四周蒙住的枝形吊灯,摆着几张帝国牌硬沙发,还有壁炉台的无眼女像柱;她心目中看到有一道月光照在褪了色的地毯的天鹅和花环图案上,在那道寒光中,两个年轻的身子紧紧拥抱着。 是的:一定是那样的回忆引起了夏洛蒂的疑心,激起了她的恐惧,打发她下楼到黑暗中面对那两个罪犯。迪莉娅想到面对的讽义便不寒而栗了。万一蒂娜知道了呢!当然对蒂娜来说,夏洛蒂仍然是她早就决心要做的那一种人:古板的老处女的形象。迪莉娅能想象出楼下的一幕将会立即多么平静、多么得体地演出:没有大惊小怪,不会横加指责,没有含沙射影,有的只是微笑和对种种借口毫不在意的样子。 “什么,蒂娜?你跟兰宁走了回来?你这冒失鬼——雪这么湿!啊,我明白了:迪莉娅担心她的小孩,老早就跑了,答应把马车打发回来——却一直不见踪影?好啊,我亲爱的,我祝贺你找到兰宁送你回家……啊,对了——我半夜三更还坐着等,因为要了我的命,我也记不起你是否带门上的钥匙了——难道世上还有这样疯疯癫癫的老姑姑吗?不过,可别跟你妈讲,亲爱的,要不,她会骂我记心太坏,说我呆在楼下挨冻……你肯定自己带了钥匙?啊,兰宁拿着?谢谢你,兰宁;真是太好了!晚安——其实,倒是应当说,早安。” 迪莉娅默诵着夏洛蒂的独白,到了这里,下面的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小伙子兰宁-哈尔西慢慢地走过广场。迪莉娅看见他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住,抬起头看了看这幢房子的正面,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走了。打发他所用的时间完全不出迪莉娅所料。过了一会儿,她看见门下有亮光闪过,听见夏洛蒂裙子的硬撅撅的——声,便知道母女俩已经到了各自的房间。 她开始脱衣服,动作缓慢而僵硬,然后熄灭了蜡烛,捂住脸跪在床边 第10节 迪莉娅一直醒着躺到早晨,她重温着收养夏洛蒂的孩子的那可怕的一天的每个细节。那时候,她简直还是个孤零零的孩子,她没有人去请教,没有人支持她的决定,也没有人劝她怎样付诸实行。从那时候起,二十年来积累的经验应当养成了她应急的本领,应当教会了她如何规劝别人而不是寻求别人的指点。然而,这么多年的经验像铁链一样把她束缚在自己生活的小天地里,独立蛮干使她感到比她当初冒险行动的时候更加危险,更不可思议,现在似乎有更加多的人需要“考虑”(“考虑”是罗尔斯顿家的口头禅):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跟他们通婚的那些家庭。哈尔西家会怎么说呢?罗尔斯顿家会怎么说呢?那么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罗尔斯顿呢? 几个钟头以后,她坐在兰斯盖尔老医生的书房里,眼睛盯着他那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士麦那1地毯。兰斯盖尔医生停止行医已经有好些年了;他充其量只是去看几个老病人,会诊一下“疑难”病症。然而,他在自己原先的王国里仍保留着一种权力:是一种世俗的教皇,或者是医学界的长老,他曾经治愈过许多病人肉体上的疾病,现在这些病人又回来向他求精神上的良药。人们一致认为,兰斯盖尔医生的判断是万无一失的;然而,暗中吸引他们上门请教他的原因却是:在这个把图腾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社区里,他是以无所畏惧而闻名的。 1土耳其地名,现名伊兹密尔。 现在,迪莉娅坐着注视着他满头银丝的魁伟身躯在房间里笨重地移动,两旁是一排排牛犊皮封面的医学书籍,还有感恩戴德的病人们送的“垂死的斗士与年轻的奥古斯都”之类的雕像。她已经感到,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又信心十足了。 “你看,我当初收养蒂娜时,也许考虑不周——” 医生在写字台后站住了,拳头在桌面上亲切地砸了一下。“谢天谢地,你考虑不周!没有你,本城有的是考虑周全的人,迪莉娅-洛弗尔。” 她连忙抬头望了一眼。“你怎么管我叫迪莉娅-洛弗尔呢?” “呃,因为今天我倒疑心你就是迪莉娅-洛弗尔嘛。”他回答得很妙;一听到这句话,她若有所思地放声笑了。 “也许,假如我从前不是——我是说,假如我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罗尔斯顿,到头来反而对蒂娜更有好处。” 兰斯盖尔医生患痛风病的臃肿的身子栽进写字台后面的安乐椅里,通过具有嘲弄色彩的眼镜对她粲然一笑。“我讨厌那些到头来的好处:它们就像过了三天的冷羊肉一样滋补。” 她沉思着。“当然,我认识到,如果我收蒂娜为养女——” “怎么?” “呃,人们会说……”她的喉头上涌起了一抹红晕,弥漫到面颊和额头上,又像火一样卷到分得十分得体的头发下面。 他点了点头说:“是啊。” “要不——”红晕变深了——“她是吉姆的——” 兰斯盖尔医生又点了点头。“人们这样想的可能性更大;假如他们这样想,那有什么不好呢?我知道吉姆:你收留孩子的时候,他什么问题也没有问过你——可是,他知道她是谁的。” 她抬起惊骇的眼睛。“他知道——?” “是的:他到我这里来过。而且——哎——为了孩子,我违犯了职业保密习惯。这样一来,蒂娜就有了一个家。你不会谴责我的,会吗?” “啊,兰斯盖尔医生——”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的泪水。“吉姆知道?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呀?” “是的。那些日子,人们之间并不是无话不谈的,是吗?可是他对你的做法钦佩万分。如果你认为——我想你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他住在一个更加洞达事理的世界里,为什么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为你要做的事更加佩服你呢?也许,医生用嘲弄的口吻推断道,“人们在天堂认为:在人间,四十五岁时干一件大胆的事要比二十五岁时触目得多。” “今天早上我想的正是这件事,”她承认。 “嗯,今天下午你要证明情况正好相反。”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把慈父般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人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要是小迪莉娅要给你找麻烦,就把她打发到我这里来。你儿子不会的,这你知道,约翰-朱尼厄斯也不会,编造那第三四代人想法的准是一个女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向屋里望了望,迪莉娅就站起身来,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 “我想我也许得把夏洛蒂打发到你这里来。” “夏洛蒂?” “她会恨我要做的事的,你知道。” 兰斯盖尔医生抬了抬他的银眉。“是的,可怜夏洛蒂吗?我想她会妒嫉的吧?第三四代的想法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有人总得付帐的。” “啊——只要蒂娜不付帐就好!” “呃——夏洛蒂总有一天会承认这一点的。所以你的方向是清楚了—— 他把她领出去,穿过餐厅,那里已经有几个穷人和一两个老病人在等候了。 的确,迪莉娅在当天下午把夏洛蒂单独唤进自己的寝室以前,她的方向似乎够清楚了。蒂娜头疼,起不了床。这些年头,小姐们遇到感情上的纠葛,都是这么做的,这就省得跟自己的长辈讲难言的苦衷。 吃中午饭时,迪莉娅和夏洛蒂拉了几句家常;然而,迪莉娅仍然感到她堂妹的决定不可更改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无疑加强了夏洛蒂的看法:做出这种决定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洛弗尔小姐故意冷冷地把寝室门关上,向摆在窗户中间的擦光印花布躺椅走过去。 “你要见我,迪莉娅?” “是的——啊,别坐在那里,”罗尔斯顿太太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夏洛蒂把眼睛一瞪:难道她不可能记得她曾经捂在这几个垫子上的痛苦的呜咽么? “别——?” “是的;离我近一些,有时候我想,我的耳朵有点聋。”迪莉妮紧张地解释说,把一把椅子推到自己的坐椅旁边。 “啊。”夏洛蒂坐下了。“我倒没有觉察到。要是你的耳朵真有点聋,昨天夜里蒂娜后半夜什么时候从范德格雷夫家回来你就听不见,那倒省心。要是她认为吵醒了你的话——尽管她不知道体谅别人——她是决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没有吵醒我,”迪莉娅回答。她心里想到:“夏洛蒂横下心了,我说不动她了。” “我想蒂娜在舞会上玩了个痛快吧?”她继续说。 “嗯,痛快倒是痛快,可是痛快得头疼起来了。那样闹哄哄的场面,她可受不了,我给你说过——” “是的,”罗尔斯顿太太插嘴说。“我叫你来是想继续我们昨天晚上的谈话。” “继续昨天晚上的谈话?”红圈儿又在夏洛蒂枯槁的脸蛋上浮现出来。“那值得吗?我想,我该告诉你,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我想你会承认:我知道怎么做对蒂娜最合适。” “当然知道。不过,难道你不允许我对你的决定发挥一点作用吗?” “一点作用?” 迪莉娅身子向前一倾,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堂妹交叉着的手指上。“夏洛蒂,好多年前,就在这间房子里,你曾经求我帮助你来着——你相信我会帮忙,难道现在就不相信了?” 夏洛蒂的嘴唇变僵了。“我相信现在该自己帮助自己了。” “难道要牺牲蒂娜的幸福吗?” “不;而是要避免她遭到更大的不幸。” “可是,夏洛蒂,我所要求的无非就是蒂娜的幸福。” “啊,我知道。你已经为我的孩子尽到责任了。” “不,还没有尽完。”迪莉娅站起来,庄重地立在堂妹面前。“现在我要尽完责任了。”仿佛她起了一个誓。 夏洛蒂-洛弗尔抬起眼睛望着堂姐,那双被追索的眼睛里闪出恍然大悟的光辉。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要利用你对哈尔西家的影响,那我对你就感激不尽了;我将永远感激。但是我不想为我的孩子强行成婚。” 迪莉娅因对方没有领悟而脸红了。她觉得她那重大的意图是刻在脸上的。“我要把蒂娜收为养女——让她姓我的姓。”她宣布说。 夏洛蒂-洛弗尔冷眼盯着她。“收她为养女——收她为养女?” “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做就大不一样了吗?有我母亲的一笔钱——洛弗尔家的钱;当然,数目不算大;可是,吉姆总想让这笔钱回到洛弗尔家。我的迪莉娅和她哥哥的生活都很优裕。把我的一点点小家私交给蒂娜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干吗不该叫蒂娜-罗尔斯顿呢。”迪莉娅打住了。“我相信——我认为我知道吉姆也会赞成这种做法的。” “赞成?” “是的。你没有看到他让我收养孩子时,他一定预见到,而且接受了——任何样的后果?” 夏洛蒂也站了起来。“谢谢你,迪莉娅。除了我们离开你,再没有什么后果;现在我们就离开你,我肯定,这正是吉姆举双手赞成的事。” 罗尔斯顿太太往后退了一两步。夏洛蒂铁了心,把她的勇气吓瘫了,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啊,那么,对你来说,牺牲蒂娜的幸福倒比牺牲你的自尊心容易了?”她嚷道。 “我的自尊心?我没有权利拥有自尊心,除非因为我的孩子而感到一点自尊。这一点我永远不会牺牲的。” “没有人要你牺牲。你不讲理。你太狠心。我只不过要求帮助蒂娜,而你讲话的口气好像我在妨害你的权利。” “我的权利?”夏洛蒂苦笑一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什么是我的权利呢?我没有权利,不管在法律面前,还是在我的孩子的心里。” “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你知道蒂娜多么爱你。” “是的;同情的爱——就像过去我爱我的老处女姑母一样。我有两个姑母——你记得吗?像衰竭的婴儿似的!我们孩子们经常受到告诫,不许说一句可能伤约西姑姑的心、或者伤诺妮姑姑的心的话:就跟我听到你那天晚上给蒂娜说的一模一样。” “哦——”迪莉娅喃喃地说。 夏洛蒂-洛弗尔继续站在她面前,消瘦、僵硬、毫不留情。“不行,日子够长的了。我打算把什么都告诉她。再把她带走。” “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我从来没有对这一点感到耻辱,”夏洛蒂气喘吁吁地说。 “你要牺牲她?——为了想行使你的主权而牺牲她?”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各人使完了各人的解数。气得浑身发抖的迪莉娅看见她的对手慢慢地动摇了,往后退了退,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着,栽倒在长沙发上。夏洛蒂把脸捂在垫子里,双手死命地攥着垫子。那曾经把她摔倒在同样一些垫子上的同一种母性的激情把她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她更加费力地克制着自己,痛苦极了。迪莉娅似乎听见了那昔日的呼号:“可是我怎么能抛弃我的孩子呢?”她一时的气消了,把身子躬在这位母亲抽搐着的肩膀上。 “夏蒂——这一回跟抛弃大不一样。难道我们不能一块儿把她疼下去吗?” 夏洛蒂没有回答,她默默地躺了好久,一动也不能动,脸仍然捂着:她似乎害怕把这张脸转向俯伏在她身上的那张脸。然而,迪莉娅不久就感到那紧张的肌肉逐渐在松弛,看见堂妹的一条胳膊在微微移动,合拢过来。她把手伸下去,伸到那搜索着的手指上,手被抓住,贴到了夏洛蒂的嘴唇上 第11节 蒂娜-洛弗尔——现在是克莱门蒂娜-罗尔斯顿小姐——定于七月同兰宁-哈尔西结婚。婚约是到四月才宣布的;女眷们为之哗然,对订婚时间短促这种粗率做法表示抗议。当时纽约人一致同意:“应当给年轻人相互了解的机会”;虽然纽约社交界的多数夫妻都有过青梅竹马的经历,而且双方的老人都是多年的至交,然而,某些不可思议的礼俗仍要求把刚订婚看成刚相识。在南方各州,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轻率定婚,乃至私奔,在它们的历史上都是屡见不鲜的;然而那种轻率跟纽约呆滞的血液不够协调,在这个地方,生活的步伐跟荷兰人的小心谨慎是非常合拍的。 然而,在蒂娜-罗尔斯顿这种反常情况下,打破惯例大家并不大惊小怪。首先,人人都知道,她跟你我一样,并不是蒂娜-罗尔斯顿;除非,真要有人相信有关可怜的吉姆无人怀疑的“过去”和有关他的遗孀宽宏大量的种种谣言。然而,大多数人的意见都与此相反。人们不愿指控一个死人犯有一种他自己已无法开释的罪行;罗尔斯顿家一致声称:尽管他们根本不赞成詹姆斯-罗尔斯顿太太的做法,但是他们相信:如果她收蒂娜为养女会被说成在她亡夫身上“抹黑”的话,她决不会这样做的; 不,这姑娘也许是个洛弗尔——虽然这并不是一般人的看法——不过她肯定不是罗尔斯顿。她那褐色的眼睛和轻浮的举止显然把她排除在这个家族之外,因此就用不着正式开除了。其实,大多数人都相信——正如兰斯盖尔医生已经证实的那样——她的出身确实是查不清的,她又提出了一个无法猜透的谜。这种哑谜偶尔使循规蹈矩的社会感到迷惘和忿懑。人们还相信:迪莉娅-罗尔斯顿收她为养女仅仅是洛弗尔宗族团结的又一个证据,罗尔斯顿太太之所以当初收养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堂妹夏洛蒂对她十分喜爱罢了。要说罗尔斯顿太太的儿子和女儿对收蒂娜为养女的想法十分赞赏,那是言过其实的。然而,他们避而不谈此事,用庄严的沉默把母亲奇思异想的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老纽约的一个家庭要遮掩某个成员的古怪做法,都是这么办的。凡是有“足够的钱周转”的地方,继承人如果因为从总遗产中转让了一笔小小的数目而斤斤计较,就会被人认为贪得无厌。 尽管如此,迪莉娅-罗尔斯顿从收蒂娜为养女的那个时候起,就完全察觉到她的两个孩子的态度都变了。他们待她十分耐心,简直像父母对待一个孩子:她的一个幼稚的过失被宽恕了,然而,她必须因此提高警惕;社交界用同一种既宽容又审慎的方式对待她。 她有一种无可怀疑的。息事宁人”的手段(这个说法出自西勒顿-杰克逊之口);自从那个大胆妄为的女人曼森-明戈特太太违背了丈夫的遗愿以来,纽约还没有看见过她的那种态度。然而,罗尔斯顿太太的手段却有所不同,而且也不好分析。曼森太太凭花言巧语、泼妇骂街、死乞白赖、上蹿下跳所取得的成果,别人却不肆声张,而且用似乎是不走老路的办法完成了。她说服吉姆 罗尔斯顿收养这个弃儿的时候,事情办得真是易如反掌,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办成的,怎么办成的;第二天,她们夫妻俩就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可是现在,这次收她为养女——哎,她只在重演故伎;正如西勒顿-杰克逊说的那样,从她的表现来看,仿佛收蒂娜为养女一直是一件不讲自明的事,仿佛她对人们的大惊小怪反而大惊小怪似的。和她的大惊小怪一比,他们的大惊小怪好像是愚不可及的,于是他们也就逐渐平息下来了。 其实,迪莉娅表面上泰然自若,心底里却忐忑不安,疑虑重重。然而,她曾经学到过,一个人几乎什么都能干出来(也许甚至可以杀人),如果他不想解释的话;这一课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解释过收养弃儿的原因;现在也不想阐述收她为养女的道理。她只是我行我素,仿佛需要说明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似的;长期继承下来的中庸之道帮她进行反省。 事实上,这些反省跟舆论的关系远不及跟夏洛蒂-洛弗尔个人思想的关系密切。夏洛蒂,经过最初一会儿的可悲的抗争之后,已经表现出可怜的、简直令人痛心的感激之情。她的感激不是没有理由的,蒂娜的态度充分暴露了这一点。蒂娜从范德格雷夫舞会上回来的最初几天,面容挛缩,脸色阴沉,这使迪莉娅可怕地回想起好多年前,在迪莉娅自己寝室的镜子里突然映出夏洛蒂-洛弗尔鬼一样的面孔。母亲历史的第一章已经写到女儿的眼睛里了;蒂娜身上流的斯彭德的血也许会使情势急转直下。在这几天默默的观察中,迪莉娅怀着恐惧与怜悯的心情,发现夏洛蒂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她们两个几乎已经失去了这位姑娘,无论如何,那种险不可再冒了。 总的来说,哈尔西家的表现令人钦佩。兰宁希望娶亲爱的迪莉娅-罗尔斯顿的被保护人——据说她不久就要姓她的养母的姓,还要继承养母的财产。一个哈尔西再次跟一个罗尔斯顿结亲,这真是哈尔西求之不得的事。这两家过去就经常通婚。哈尔西父母急忙向儿子祝福,从这种急忙行动看,他们也有他们的担忧,看到兰宁“成家”的欣慰用来补偿这桩婚姻的弊端还绰绰有余;不过事情一旦走下来,他们甚至心里也不承认有那种弊端了。老纽约知道好事多磨,因此对各种障碍总是不往心上放的。 夏洛蒂-洛弗尔当然觉察、认清了这一切。她把这种景况——在她单独跟迪莉娅坐在一起时——作为赐给一个不配领受的罪人身上的一连串恩惠中的又一个而接受下来。她的一句话也许提供了她已接受的暗示:“现在她起码再也不会胡乱猜疑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远就应当猜出她们之间的关系。这已经是这位可怜人的主导思想了…… 然而,迪莉娅的主心骨就是要看见蒂娜。这位年纪更大的女人的一生,由于她淡漠地回忆着那遭到拒绝的幸福,才具有一定的形体和色彩,现在,她是悬在这种被接受了的幸福光辉中,显得眼花缭乱。有时候,当她注视着蒂娜不断变化的面孔时,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血在那张脸里奔腾,仿佛她能够觉察助长这些激流的每一种思想感情,蒂娜的爱情是狂风暴雨式的爱情,不断有狂喜和沮丧、傲慢和自卑的大起大落;迪莉娅看见她的面前以一种朴实无华的坦白,展示出了她被扼杀了的青春的全部幻景、渴望和想象。 姑娘对把她收为养女到底怎么想,那可不是能容易发现的。十四岁时,她听到了关于自己出身的通行的说法,她漫不经心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接受某种遥远而不可想象的事实一样,因为它并不改变他所熟悉的事物秩序。她以同样的态度接受了这次继养。她知道,让她姓罗尔斯顿的姓为的是方便她跟兰宁-哈尔西的婚事;迪莉娅有这么一种印象:一切不相干的询问都会淹没在一片感恩戴德的汪洋大海里。“我一直把你想成我的妈妈,现在,最亲爱的,你真的就是了。”蒂娜的脸贴着迪莉娅的脸,在喁喁低语,迪莉娅放声笑了:“啊,要是律师能让我这样做就好了!”然而,事情就此打住,让蒂娜的幸福的激流卷走了。这些日子,他们大家,迪莉娅,夏洛蒂,甚至殷勤的兰宁,都像几根稻草,在阳光照耀下的激流中回旋。 金色的洪流把她们载向前去,越来越接近那大喜的日子了;迪莉娅在埋头做婚礼的准备工作,她感到奇怪的是,从前操办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时,她吩咐人,检查事,相比之下,都不像现在这么劲头足。没有什么东西要加快小迪莉娅平静的婚礼的脉搏;然而,蒂娜的婚礼临近时,想象就像这一年一样萌动起来。婚礼订在洛弗尔家宅举行,也就是迪莉娅-洛弗尔本人举行过婚礼的桑德湾上的那幢老屋,她母亲去世后,她年年都到那里去消夏。虽然四面八方简陋的街道密如蛛网,但是这幢带有柱子稀少的游廊的老屋仍隔着未曾修剪的草坪和绿叶繁茂的灌木丛,正对着“地狱门”狭窄的通道;客厅里还保留着很不结实的长靠椅,雪里顿1式的托架和橱柜。据认为,把这些东西丢弃换上比较时式的家具是徒劳的,因为城市的发展无疑会使这座家宅最终卖掉。 1雪里顿(thomas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家。 像罗尔斯顿太太一样,蒂娜要举行一次“家中婚礼”,虽然主教派社交界开始不赞成这种仪式了,因为这一类仪式被看成洗礼会、卫理公会、一位论教会和其他无圣坛教派的遭人蔑视的“最后一着”。然而,在蒂娜的这种情况下,迪莉娅和夏洛蒂两人都感到:在这幢房子里结婚的僻静弥补了它的世俗特点;哈尔西家也赞成她们的决定。因此,在快到六月底时,女士们都住到洛弗尔宅家来了。每天早晨,人们看见兰宁-哈尔西的独桅艇划过了海湾,在草坪下面的停泊处卷起帆来。 在大家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比这更明媚的六月。游廊下面的红玫瑰和木樨花,从来没有从高大的落地长富送进来那样的夏天气息;从拱顶桔房里搬出来的多节的桔树,从来未曾开过这么稠密的花,草坪上的尖顶干草堆发出阿拉伯香料的阵阵气味。 婚礼前夕,迪莉娅-罗尔斯顿坐在游廊上望着月亮在桑德湾对面升起。她最近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感到十分疲倦。明天晚上,这幢房子就空荡荡的了:只有她和夏洛蒂坐在一起,伴着夜灯,直至死神降临。这真是庸人自扰——是啊,她提醒自己,这些烦扰可“不像她”呀。然而,过多的回忆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喃喃细语:她的心不得安宁。当她关上阒然无声的客厅——已经变成了一座小教堂,设有挂着彩带的祭坛,高大的雪花石膏似的花瓶等待着白玫瑰和六月的白合花,长长的一条红地毯从门口铺到圣坛,两边是一排排的椅子——的门时,她觉得回到洛弗尔家宅来参加这次婚礼也许是个错误。她又看见自己;穿着边上绣着菊花的高腰“印度细白布裙”,穿着平底缎子鞋,戴着布鲁塞尔面纱——她又在薄薄的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当时的身影,她依在吉姆 罗尔斯顿获胜的臂膀上离开这间房子时的身影;她还看见,在大厅里白玫瑰的钟形花簇下站定之前。她和自己的影像交换了一瞥惊恐的目光,她对前来贺喜的人们微笑着。啊,明天这个穿衣镜里将会映出多么不同的影像! 夏洛蒂-洛弗尔轻快的脚步在门里边响起来,她出来和罗尔斯顿太太做伴。 “我到厨房里对梅里萨-格里姆斯讲过,她至少要拿出两百盘冰淇淋。” “两百盘?对了——我想她有这么多的,因为费城的所有亲朋都要来。”迪莉娅沉思着。“盘子下面的小垫布怎么样?”她询问道。 “有你的赛西莉娅-范德格雷夫姨妈在,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漂亮的。” “是啊,——谢谢你,夏洛蒂,可够麻烦你的了。” “啊哟——”夏洛蒂带着她那飘忽不定的嘲笑抗辩道;迪莉娅觉察到了这句感谢一位操办女儿婚事的母亲话里的嘲讽意味。 “坐下吧,夏蒂,”她喃喃地说,觉得说错了话,脸红了。 夏洛蒂疲倦地叹了口气,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明天将是一个好天气,”她说,心事重重地观察着宁静的天空。 “是的。蒂娜在哪儿?” “她累极了。我打发她上楼躺着去了。” 这样做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因此迪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她说:“我们会想念她的。” 夏洛蒂的回答只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喃喃声。 姐妹俩默默无语,夏洛蒂照样坐得笔直,两只瘦手捏住老式灯芯草垫坐椅的扶手,迪莉娅身子沉重地深陷进高背安乐椅里。两人把有关明天的准备工作的话已经说完了;关于客人的数目呀,潘趣酒的调制呀,牧师穿法衣的安排呀,把礼品安顿在那间最好的闲房子里呀,等等。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有一个话题还不曾涉及,迪莉娅凝视着可怕地显露在融融的暮色中的夏洛蒂侧影,在等她说话。然而,夏洛蒂仍不吱声。 “我一直在想,”迪莉娅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颤动,“我应当过会儿——” 她心想,她看见夏洛蒂的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上的两个圆头。 “你应当过会儿——?” “嗯,趁蒂娜还没有睡,也许可以上去说几分钟的话——” 夏洛蒂仍不开口,显然无意费神去参与。 “明天,”迪莉娅继续说,“从一大早我们就会忙得不可开交,在那乱哄哄、闹嚷嚷的情况下,我看我怎么可能——” “可能?”夏洛蒂声音单调地回应着。 迪莉娅感到她脸上的红晕在暮色中更浓了。“嗯,我想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是吧?应当给孩子说句话,谈谈新的义务和责任——呃——实际上,就是平常那个时候是怎么做的。”她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了。 “是的,这事我想过,”夏洛蒂回答说。她没有再往下说,可是迪莉娅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含含糊糊的反对情绪的骚动。在蒂娜生活的关键时刻,这种反对情绪似乎自动地表露出来了,她无法理解:夏洛蒂为什么竟然在此时此刻,变得像谜一样,不可接近,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心情变化竟然妨碍了她所认定的自己的责任。蒂娜一定渴望她那指引方向的手把自己引进新的生活,就像本人企望彼此讲几句比较知心的话一样,这些话将是她对养女真正的临别赠言。她的心比往常跳得快了一点儿,于是她站了起来,穿过敞开的落地长窗,走进幽暗的客厅,月亮从游廊的柱子间把一道宽宽的亮光射过一排排椅子,照耀着装饰着彩带、摆着空烛台和花瓶的圣坛,并用银色在穿衣镜里勾勒出迪莉娅臃肿的影像的轮廓。 她穿过房间走到大厅里。 “迪莉娅!”夏洛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迪莉娅转过身来,两个女人在暴露一切的月光中审视着对方。夏洛蒂的面容就像在那可怕的一天迪莉娅从肩膀头上的镜子里突然看见的面容一样。 “你现在就要上去跟蒂娜说话?”夏洛蒂问道。 “我——是的。快九点了。我原来想……” “是的;我理解。”洛弗尔小姐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也请你理解我,迪莉娅,如果我求你——别去。” 迪莉娅似懂非懂地望着她的堂妹。这一奇怪的要求隐藏着什’么新的秘密呢?可是,且慢——这样的怀疑掠过她的心头是不能允许的。她对她的蒂娜是确信无疑的! “我承认我不理解,夏洛蒂。你肯定感到,在她结婚的前夜,一个姑娘应当听到母亲的劝告,母亲的……” “是的;这一点我感觉到了。”夏洛蒂-洛弗尔急忙抽了一口气。“不过问题是:我们两个谁是她的母亲?” 迪莉娅身不由己地往后一缩。“我们两个谁是——?”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啊,不要以为我才把这个问题向自己提出来!好啦——我打算冷静一点;要十分冷静。我不想追溯过去。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了一切——怀着感激的心情……只是今晚——仅仅是今晚……” 迪莉娅知道,她难得与夏洛蒂-洛弗尔说几句真心话,一遇到这种机会,怜悯之情总是压倒别的各种感情,现在,她又感到这种怜悯之情的奔涌了。她的喉咙被泪水哽塞住了,只好默不作声。 “仅仅是今晚,”夏洛蒂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她的母亲。” “夏洛蒂!你不会给她这样讲——现在不会吧?”迪莉娅不由自主地打断了她的话。 夏洛蒂轻声一笑。“如果我讲了,难道你就因此恨透了我不成?” “恨透了?在我们之间,这算什么话!” “我们之间?这就是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有的话——从刚一开始!自从那一天你发现克莱门特-斯彭德还没有伤透你的心,因为他对你还不够好;自从你任意摆布我并把他的孩子从我手中夺走,从中找到了你报复的机会和胜利的喜悦!”夏洛蒂的话火焰万丈,仿佛是从地狱之火里喷出来的;后来,烈焰熄灭了,她的头往前一耷拉,她站在迪莉娅面前,呆若木鸡。 迪莉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愤怒的退缩。凡是她只感到体贴、怜悯和助人为乐的冲动的地方,这一类邪恶就在对方心头燃烧起来,仿佛一股毒烟,弥漫过夏天纯洁的风景…… 通常,这种感情过后马上就是同情的反应。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种极度的困倦掌握了她。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有时候相信你真地从一开始就恨我;由于我设法为你做的一切而恨我。” 夏洛蒂猛然把头一抬。“为我做的?你做的一切都是为克莱门特:斯彭德做的!” 迪莉娅有点畏惧地瞪着她。“你真可怕,夏洛蒂。以名誉担保,我多少年都没有想过克莱门特-斯彭德了。” “啊,你想过——你想过!你在想蒂娜时总要想到他——就想他,再谁也不想!一个女人会不住地想她所爱的人的。多少年后还想他,用各种各样无意识的方式想他,在想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时想他——书籍呀,图画呀,落日呀,一朵花呀,一条丝带呀——或者炉台上的一只钟呀,”夏洛蒂嘲笑起来,不往下说了。“这就是我所押的宝,你知道——这就是那天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我又给了蒂娜一个母亲。” 那团毒烟似乎裹住了迪莉娅:她和夏洛蒂,两个精疲力竭的老太婆,竟然站在蒂娜婚礼的圣坛前,彼此发泄仇恨,这未免卑鄙得不可思议。 “你这坏心眼儿的女人——你的心眼儿坏透了!”她嚷道。一 接着那因毒雾又消散了,透过雾,她看见这个不是母亲的母亲的困惑而可怜的身影,这样的一个母亲,为了已经接受的种种好处,感到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她靠近夏洛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这里不行!咱们别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对方抽身躲开了。“那你看哪里合适就到哪里去,我无所谓。” “可是今天晚上,夏洛蒂——蒂娜结婚的前夜?这座房子里每个地方不是都有她的灵气吗?我们怎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继续说狠心话呢?”夏洛蒂默不作声,迪莉娅用更加坚定的声音继续说:“你说的话实在伤不了我的心——长期以来都是这样;我不想伤你的心——我从来都不想。” “你给我说过——你为了把我和女儿分开,把要做的事都做了。这么多年来,听她管你叫‘母亲’,你以为那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吗?啊,我知道,我知道——据认为:她永远也不可猜出……不过,要不是你总在妨碍我们两个,她心上除了我,再就不会有别人了,她会像孩子抚摸母亲的那样抚摸着我,爱我胜过爱别的任何人。由于你的克制,你的慷慨,结果呢,你把我的孩子夺走了。为了她的缘故,我忍受下来了——因为我知道我非这样做不可。可是今晚——今晚呀,她是属于我的。今晚我再也无法忍受她叫你‘母亲’了。” 迪莉娅-罗尔斯顿没有立即回答,她好像第一回测透了母爱的深浅,对它送来的回声感到敬畏……“你爱她就是了,怎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呢?”她喃喃地说;然后又使出最后的力气说:“是的,你是对的。我不上去看她了。倒是你非去不可。” 夏洛蒂感情冲动地朝她走过去;不过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防护自己,迪莉娅走到房间的对面,又出去回到游廊上。她的身子栽进椅子里时,听见客厅的门开了又闭了,还听见夏洛蒂上楼的脚步声。 迪莉娅在夜里独自坐着。最后的一滴慷慨也用掉了。她试图把她发颤的思绪从夏洛蒂身上移开。此时此刻,楼上在发生什么事呢?蒂娜结婚的美梦会被什么样的启示损害呢?唉,那也是件猜不透的事。她,迪莉娅-罗尔斯顿,已经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已经竭尽了全力,现在,除了强打精神,掩盖令人痛心的失败感外,什么都不剩了。 夏洛蒂说过的有些话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真情。她的母爱赋予她多了不起的预见呀!她的炉嫉似乎有千百万只触须。是的,蒂娜新婚前夜的甜美和宁静使迪莉娅充满了她自己未曾实现的过去的种种景象。这一点也不假。轻柔地,不知不觉地,这种甜美和宁静使她不由得回忆起她所失去的东西。最近这些日子,她一直过着这位姑娘的生活,她就是蒂娜,蒂娜就是少女时代的她,遥远的迪莉娅-洛弗尔。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迪莉娅可以没有耻辱,没有自责,没有痛苦,没有顾忌地委身于那得到报答的爱的幻境里,而过去,她的想象总是避开这种幻境的。她在青春时代做出了选择,在壮年时代接受了它;这里,在这种婚嫁的欢乐里,在如此神秘的她自己的婚嫁欢乐里,她失去的、但从来没有放弃的一切都得到补偿了。 迪莉娅明白:夏洛蒂已经猜透了这一切,由于知道了迪莉娅的心事,夏洛蒂心里充满了强烈的不满情绪。夏洛蒂早就说过:克莱门特-斯彭德从来没有真正属于她;现在她已经觉察到:克莱门特-斯彭德的孩子也是一样。当这一事实偷偷爬上迪莉娅的心头时,她的心由于对夏洛蒂的惯有的同情而融化了。她发现妨碍别人的命运,哪怕按自己的方式最轻微地触犯一个人爱与受苦的权利,都是一种卑鄙的勾当。迪莉娅已经两次干预过夏洛蒂-洛弗尔的生活了:所以,夏洛蒂要与她为敌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只要她不要用伤害蒂娜的方式进行报复就好了! 养母的思路痛苦地回到楼上的小白屋里。她本来打算给蒂娜谈半个小时,给她灌输一些思想,跟她醒来时发现身边放的鲜花一般芬芳。可是现在—— 迪莉娅从沉思中惊醒。楼梯上有脚步声——夏洛蒂下来穿过寂静的屋子。迪莉娅感到一种朦胧的逃避冲动,站了起来,她觉得无法面对堂妹的眼睛。她从游廊的角儿上拐过去,希望发现厨房的百叶窗不曾拴上,好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她的房间;然而,不一会儿夏洛蒂就站在她的身边。 “迪莉娅!” “啊,是你?我刚要上楼睡觉去呢,”迪莉娅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她声音中生硬的锋芒。 “是的,天不早了。你一定很累了。”夏洛蒂打住了;她自己的声音也紧张而令人痛苦。 “我是累了,”迪莉娅承认。 在月光如水的寂静中,对方走上前来,在她的胳膊上胆怯地碰了一下。 “你先得看看蒂娜。” 迪莉娅坚强起来。“蒂娜?可是天已经晚了!她没有睡着吗?我想你会跟她一起呆到——” “我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夏洛蒂停顿了一下。“我没有进去——不过她的门下还有亮光。” “你没有进去?” “是的;我只是站在走廊里,试着——” “试着——?” “想一些话……一些说给她听的话……而不会引起她的猜测……”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然而,又使出最后的力量坚持说了下去。“没有用。你说得对,没有我能说的话,你是她真正的母亲。上她那儿去吧。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 夏洛蒂带着说不出的谦卑偎依着她。“你说我的心眼坏——我心眼并不坏,她小时候毕竟是我的!” 迪莉娅把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 “别说了,亲爱的!咱们一起上她那儿去。” 对方机械地任她拍打。两个女人肩并肩上了楼,夏洛蒂放慢自己迅疾的脚步以适应迪莉娅僵硬的动作。她们沿着走廊走到蒂娜的门口;然而,夏洛蒂-洛弗尔在那里站住,摇了摇头。 “不——你,”她悄悄地说,转身走了。 蒂娜躺在床上,双臂交叠在头下,快乐的眼睛映出透过窗户的那片银色的天幕。她在梦境里向迪莉娅微笑。 “我知道你会来的。” 迪莉娅在她身边坐下,她们紧紧握住的手放在床罩上面。她们毕竟没有说多少话;要不就是她们只要意会,不要言传。迪莉妮绝对不知道她在孩子身边坐了多久;她完全被月夜的魅力迷住了。 然而,她突然想起了夏洛蒂,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门后,注视着,挣扎着,倾听着。迪莉娅切不可为了自己的欢乐拖长这可悲的祝祷仪式。她弯下身去跟蒂娜吻别;然后,她走到门槛上又站住了;转身走了回来。 “宝贝!还有一件事。” “是吗?”蒂娜从梦境里喃喃地说。 “我要你答应我——”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最亲爱的母亲——” “嗯,就是,你明天走的时候——就是最后的时刻,你明白——” “什么?” “你跟我,跟大家告别以后——正当兰宁要扶你上车的时候——” “什么?” “你要向夏洛蒂姑姑吻别。别忘了——那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