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第一节 “她过去很坏……一向如此,他们常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我母亲这么说,好像那一越轨的情景增加了她所提起的那对男女的罪过。她斜挎着眼镜,看着手里的编织活,声音厚重得嘶嘶作响,好像要烤焦她毫不倦怠的手指间编织的雪白童毯一样。(我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乐善好施的人,然而说出的话却尖酸刻薄,一点也不慈善。) “他们过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这句话对我记忆中的纽约旧事概括得多么准确啊!过了一代之后,谈起像利齐-黑兹尔迪安同亨利-普莱斯特之间这样的风流韵事,人们一定会说:“他们在旅馆见面。”时至今日,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处女仍然在靠咂摸年轻时酿造的陈年老酒度日外,谁还有兴趣追忆那样的陈年旧事? 生活的变化飞快如梭,人们的好奇心无法老是停留在感情关系的某一点上;正像老西勒顿-杰克逊回应我母亲的话时,透过他那完美的“瓷器”咕哝的那样;“第五大道旅馆?如今,第五大道中央也许是他们见面的地点,管你有没有人注意!” 然而,我母亲那刻薄的话猛然激起我对孩童时的一件小事多么强烈的记忆啊! 第五大道旅馆……黑兹尔迪安夫人同亨利-普莱斯特……联想到这些名字,一下子将她的谈话定格在我记忆中的一点上。这如同探照灯在旋转照射,当人们正在注视着它的光柱所及的每个光怪陆离的图像时,却突然卡住不动了。 那时,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放假在家。我的外祖母帕雷特仍旧住在西二十三大街的那所外祖父年轻时建造的房子里。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人们一想到生活在联合广场以北的危险就震颤不已——随着时光的流逝,雨后春笋般的新建房屋推进到派克大街,规模超过了第十三大道,将瑞泽尔瓦大街连接在一起,将我们夹在崇尚贵族生活的南方和物欲横流的北方间的那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我的祖母和父母回首那段日子,带着开玩笑似的将信将疑。 甚至在那时,纽约的时尚已变化得很快了。我儿时的回忆几乎不能触摸到那段日子,外祖母身着缀满花边饰带、闪亮夺目、走起路来沙沙作响的衣服,在那几个已经成了家的长相俊俏的女儿搀扶下,迎接新年的到来。然而老西勒顿-杰克逊是一位社会风俗已经过时,但却假装对其变化从未觉察出来的人。他强调,迎新仪式除了在荷兰后裔家庭中举行之外,从未被认真地对待过,那就是亨利-万德-鲁西顿夫人为什么在她的朋友都关起了门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以一种勉勉强强半是道歉的方式,始终抱定它不放的原因。那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要选择那些不合时宜的人庆祝节日的那一天到城外举行聚会的原因,那常常是他们离家在外的借口。 祖母当然不可能再迎接新年。然而在她看来,冬天出城是件极其古怪的事情,尤其是在当今纽约的房屋里配有新式的取暖炉,光彩奇目的枝形吊灯照得满室生辉的这样一个时代,就更为古怪了。不,谢谢你……对于那些穿着凉鞋,衣衫褴褛,满身冻疮的那一代人,无所谓冬天。他们在没有取暖设备,没有明亮灯光的屋子中长大。当他们发觉在纽约的生存竞争中吃不消时,便乘船运行到意大利去死。因而外祖母同她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元旦这一天仍旧呆在城里,用家庭团聚的方式来庆祝这一天,那是圣诞节的延续和补充——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没有礼物和葡萄干布丁,节日宴会便显得苍白无力,黯淡无光。 这一天仍倍受欢迎,因为有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大吃特吃,四处游荡并且欣赏窗外的风景。纽约的上层社会中荷兰人的习俗仍然风行。然而在这一天,我们没有躲在厚玻璃之后,从那里观察滑稽可笑的绅士们一路小跑,外衣领几乎遮不住晚礼服的领结,从棕色的房门里穿梭来往,走亲访友。我0]正静静地打扫一片狼藉的午餐桌,这时一个仆人冲进屋里,说第五大道旅馆起火了。 噢,有好戏了,该是多么有趣啊!外祖母的房子恰好坐落在那座白色大理石镶砌的宏伟大厦的对面。无论何时,当我充当小差役或是给长辈们买晚报路过此处时,总是禁不住联想到那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有温暖的无烟煤壁炉和热气腾腾的咖啡。 那座旅馆尽管仍然肃穆气派,但却不再时髦。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人清楚去那里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常常光顾的是些“政客”和“西部人”。说起这两种人,我母亲的悟调俨然是把他们归入文盲和罪犯之列。 然而正是基于那个原因,人们还是渴望从旅馆的灾难中获取更大的乐趣;那天早上,我们不正是怀着无限的乐趣,观看了为新年招待会而准备的载着巨型花架和塔状的雪白大蛋糕的盛大游行队伍穿过马路了吗?这是这个区域里大家的一项共同活动。作为旅馆“客人”的所有太太们都挤在张灯结彩的公共营业室里,一起迎接它的到来。那些留着长发的绅士们,一副皇家派头,戴着白手套,从两点钟开始就急着往狂欢地点跑。现在多亏了这场应时的大火,使我们兴奋不已。我们不仅可以观看消防队的灭火动作(纽约青年的最大乐趣),而且还可以亲眼目睹那些太太和她们的客人们,在滚滚浓烟中摇摇晃晃地逃向走廊。大火危险的想法丝毫不影响我们的热望。那房子建得坚固结实。纽约的那支扑无不灭的消防队已经到了门前,他们满身铝亮的铜器,头戴闪亮的头盔,骑着耀武扬威的高头大马,像桌上的银具一样闪闪发光:我那身材高大的表兄休伯特-韦森听到第一声警笛响,就迅速地冲了出去,一会儿便跑回来说危险都已解除,只是下面的两层房间里,充满了浓烟,注满了水。在一片慌乱之中房客们被转移到其它的旅馆。在这种时候,一个小孩除了享受无比的快乐之外,还会发现别的什么呢? 我们的长辈,一旦平心静气,想法也和我们一样。他们坐在我们身后,目光掠过我们的头顶朝窗外观看,只听得他们快乐地咯咯直笑,笑声中夹杂着冷嘲热讽。 “哦,我的夭哪,瞧这儿,她们都来了!过新年的太太们!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个个袒胸露背!哦,瞧那肥婆头上别着的纸花……我的天,全是纸花,那大概是从蛋糕上掀下来的吧!哦!哦!哦!” 萨比娜-韦森姨妈不得不用带花边的手绢捂住嘴,同时裹着丝绸衣服的结实身体高兴地抖动着。 “好啦,我亲爱的,”祖母轻声地提醒她,“我们年轻时,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穿这种低胸的裙子。” 没有人听她讲。我的表妹凯特,总是喜欢模仿萨比娜姨妈的一举一动,这会儿也高兴至极。她拧了一下我的胳膊说:“看看她们那副慌不择路的狼狈相!大厅里一定满屋浓烟。哦!这位还更滑稽;头上还别着一根长长的羽毛!奶奶,你们那时大白天头上也插着羽毛吗?哦,别让我相信这是真的!这儿还有一位戴钻石项链的,还有这些打着白领结的绅士们!以前爷爷也在下午两点钟打白领结吗?”对于凯特一切都毫无庄严可言,她对祖母略带责备的颦眉佯作不知。 “哎,直到今天,在巴黎参加婚礼时他们还穿晚礼服,打白领结。”西勒顿-杰克逊带着权威的口气说道。“当查尔斯顿家的米妮-特雷萨姆和达克在马德莱结婚时……” 甚至连西勒顿-杰克逊的话都没有人听。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嚷道:“哦!那儿跑出来一位没有穿晚礼服的太太!” 他的这声惊叫引得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那个人,她刚跑到门口,有人突然怪声怪气地又补充道:“唷,她的身材倒是很像利齐-黑兹尔迪安……” 接着便是一阵死寂,那个没有穿晚礼服的太太停了下来。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帽子上的面纱向上撩起,面向着我们的窗户。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子——朴素得近乎显眼——她伸手去摸花团锦簇的面纱,迅速地拉开来罩在脸上,所用的时间之短几乎不易觉察。但年轻的我目光敏锐,即便是难以觉察的瞬间我也能捕捉到。她是漂亮呢还是仅仅与众不同?我能感觉到那张略带苍白的鹅蛋形脸上,精心勾勒的双眉间,温柔多情的唇间绽露出的震惊。那张脸显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怪相。藏匿在孩子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那样丰富、神秘而强烈,突然间似乎呈现在我的面前……在向我飞快地一瞥间,她的面纱掀开了。 “那是利齐-黑兹尔迪安!”萨比娜姨妈气喘吁吁地说。她敛住笑容,皱巴巴的手绢掉落在地毯上。 “利齐,利齐,”这个名字反复地回响在我的脑海里,声调各不相同,有的谴责,有的沮丧,有的还半遮半掩,不怀好意。 “利齐-黑兹尔迪安?她会跟那些盛装打扮的太太们在元旦这一天从第五大道旅馆中冲出来吗?但她究竟在那儿干什么?不,胡说!这不可能!” “瞧亨利-普莱斯特和她站在一起。”萨比娜姨妈突然压低声音说。 “跟她?”有人说。“哦……”我母亲不觉浑身一震。 家中的男士们一言不发,但我发现休伯特-韦森的脸胀得通红。“亨利-普莱斯特!”休伯特总是张口闭口地说起亨利-普莱斯特,令我们这群年轻人厌烦。休伯特所指的这家伙三十岁,在他眼里、亨利。普莱斯特是翩翩绅士的代表。结婚了吗?不,多谢你。那种人才不会受家庭的束缚呢,他太迷恋于女人圈了。休伯特佯装出一副不太成熟的假笑暗示道。他英俊,富有而自立,一个全能运动员,好骑手,神射手,呱呱叫的快艇手(获得船舶驾驶资格证书,经常驾帆航行,满屋摆放着比赛中获得的奖品)。他经常举行最好的小宴,人数从不超过六位,手上夹着的雪茄比老比恩-弗特的还要粗,对于年轻一点的人来说也包括和休伯特同龄的人来说,他彬彬有礼,体面大方。简而言之,他集各种才能于一身,头脑灵活,体魄健壮,成为休伯特眼中一位神秘玄妙而讨人喜欢的人物,一个世间奇才。“正是这家伙”,休伯特总是严肃地作出结论。“假如我不愿让家庭烦扰,他就是我应该仿效学习的家伙。”一想到我们的老体伯特要遭如此困境,我们的心中有一丝并不痛苦的凉意。 没有亲眼见识一下这位传奇式人物,我的心中有些遗憾,然而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女人。现在这一对男女淹没在人群之中了。 窗边的这一群人依旧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静。他们好似受了惊吓,但给我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显出惊讶的神情。即使是我这个孩子都能感觉到,他们刚刚看到的一切,显而易见只是验证了某种他们一直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实。我的一个舅舅最后嘘了一声口哨,遭到了妻子的冷眼警告,便只含糊其辞地说了声“我不是人”。另外一个舅舅娓娓而谈他年轻时目睹的一场火灾,然而却未引起大家的注意。母亲神情严厉地对我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该去预习功课。”这显然对我不公平,她这样做也仅仅是为了排解内心的烦扰与不安。 “我不相信,”祖母低沉的声音中带着警告,反对和要求。我看到休伯特感激地偷望了她一眼。 但还是没有一个人听她言语。一双双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挂着陈旧蓝布帘子的“老马”赶来接这些体体面面的受难者。由于这一天出奇地寒冷,照耀纽约的太阳光宛若一根根冰柱叫人不寒而栗。女士们钻进了老式车里,个个都恢复了平静,车里堆满了她们脱下来的衣物,然而她们的温文尔雅的侍者“活像白兔一样”,凯特乐颠颠地说。他们不断地在门口闪现,十分殷勤地跟在那些挎着小包,提着鸟笼,拉着小狗,衣着华丽的贵妇身后晃来晃去。然而即使是我这样一个小孩子也觉察到,祖母屋里的人没有一个对这一切给予丝毫的注意。每个人的思绪都急切而深藏不露地跟随着那两个与其他人毫不相关的人的一举一动。整个过程——发现、评论、默默的目视——总共持续了一分钟,恐怕还不足一分钟,在六十秒结束之前,黑兹尔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莱斯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就在旅馆中的人继续往街头涌现的当儿,他们早已一起离去或早已分道扬镳了,但祖母屋里的沉寂久久未被打破。 “好啦,一切都结束了。消防队员们又在往出走了。”终于有人说了句话。 我们这些少年人对此都非常关注;然而我觉得大人们却对如此盛大的场面漫不经心。那可是只有纽约才有的户外娱乐活动:醒目的红色救火车上架着红色的梯子,头戴防护帽的灭火队员,在救火车一辆接一辆叮铃当嘟地离开时,鱼贯跳上救火车,一对对胸膛宽阔的黑马,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 我们默默地、不大情愿地离开窗口,回到楼下客厅里的壁炉边。大家没精打采地闲扯了一会儿,母亲首先起身,把手中的编织活放进包里,又重新用那严厉的腔调对我说:“我看你跟前跟后地看救火车看困了,预习不成功课了……”她言不衷的话语,我虽不理解,但我又一次从中觉察出,目睹黑兹尔迪安夫人和亨利-普莱斯特一起走出第五大道旅馆时,她纷乱的思绪。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将那个短暂的印象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 第二节 黑兹尔迪安夫人在第五大道通向麦迪逊广场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虽然她周围仍然挤满了被大火所吸引的人群,但在这儿歇口气已经不再有危险了。 她知道同伴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一举一动如同纽约的灭火队那样安排得井井有条,进行得紧紧凑凑。当他们冲到楼下大厅,警察堵住他们,急切地问道:“你们还好吗?”她轻轻地点点头。在此之后她肯定他已经转入第三十三大街向第六大道走去。 她首先想到:“帕里特家的窗子上趴满了人。” 她沉思片刻又细细考虑:“对了,人那么多,又那么乱,在那样的场合,谁会想起我呢?” 她本能地用手摸了摸面纱,好像回忆起在她跑出来时脸一直暴露在外,却又记不清当时是否及时地将脸遮住。 “我真是个大傻瓜;它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的脸。”接着突然又有另一种不安袭上心头。“我几乎敢肯定看见过西勒顿-杰克逊的头露在一扇窗口后面。他就在萨比娜-韦森家的窗后。再也没有人有他那一头特有的银发。她不觉浑身一震,因为在纽约人人都知道西勒顿-杰克逊无所不知,并能用精湛的修补瓷器般艺术的手法将一些似乎毫不相关的蛛丝马迹联系起来。 她透过面纱,像以往在拐角处打量那样,透过面纱环视一周后,便朝百老汇大街走去。她走得很快,但又不过分;她走得轻松自如,昂首挺胸,有一股自知身段婀娜,因而希冀而并不害怕人们将她与别人区别开来的那种女人的仪态风度。然而就在那从容不迫的外表下,她浑身渗出了一层冷汗。 跟往常的那个时候和节假日一样,百老汇近乎空无一人,散步的人群顺着第五大道来回悠闲地漫步。 “庆幸的是,当我从旅馆跑出来时,人那么多,那么拥挤,恐怕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她反反复复地喃喃低语,自我感觉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而放下心来。处于这种境地的女人,镇静沉着尤为必要,对她来说,它们几乎成了第二天性。稍许片刻,她那激烈跳一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走到一家花店的橱窗前停下,好像要考查它们的摆放规律,用鉴赏的目光仔细审视着一瓶瓶争相斗妍的玫瑰和丁香,一串串扎得结结实实的百合花和紫罗兰,插在前排花瓶里那含苞欲放的杜鹃花。最后她推开店门,仔细地看了看亚克米诺和玛尔肖-尼尔斯之后,精心地从新鲜的粉红色玫瑰中选出两支绝佳的,等着花店老板用棉花包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长长的花枝用手套筒护住。 “这毕竟再简单不过了,”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得告诉他,当我从赛西莉娅表妹家往第五大道走时,就听到救火车一路呜叫着驶入第二十三大街,然后,我便跟着他们跑,正像他也会那样做的一样……一旦……”最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走到第二十三大街,拐弯时她加快了脚步,渐渐走近的那间房屋,低矮窄小。然而从饰边的窗帘间,隐约闪现出圣诞树上的点点亮光。轻轻摩挲的脚步声,闪闪发光的铃铛和锃亮的球形把手似乎在迎接宾客的到来。整个屋子上上下下灯光闪闪,好似幸福家庭的温馨小屋。 当利齐-黑兹尔迪安走到大门口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席卷全身。她立即意识到……每当她的小屋跃入眼帘,她总是自言自语:“我一拐弯就觉得年轻了许多。”即便是今天,还是如此,尽管她内心仍焦虑不安,但她意识到自己眉间的纹线舒展开了,心中的轻松感正在取代着积郁胸中的烦乱。这种轻松感在她的脚步中就能体现出来,她就像年轻姑娘那样跑上台阶,摁了三下门铃……这是她到家的信号。一见到年老的女仆,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苏珊,黑兹尔迪安先生在书房吗?我想你已经给他生着火了。” “哦,是的,太太。可是先生不在家。”苏珊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在家?这种鬼天气……他还有病。” “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太太。可是他只是冲我笑了笑……” “只是笑了笑?什么意思,苏珊?”利齐-黑兹尔迪安顿时脸色苍白觉得软弱无力,赶紧伸手扶住桌子。 “对啦,太太,他一听到救火车的笛声,像个孩子似的飞奔出去。好像是第五大道旅馆起火了,他去那里了。”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上心头,浑身不觉一震,但很快就用平常那种温和的口气追问道。 “真是疯了!他走了多久……你记得起来吗?”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这句话可能问得草率鲁莽,便又补充道:“医生嘱咐过他,外出不该超过一刻钟,而且只能在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 “我知道,也这样提醒过他,可我想他已经出去近一个小时了。” 一阵极度的疲惫感控制了黑兹尔迪安夫人,她觉得好像顶着刺骨的寒风走了好远的路一样,呼吸困难又吃力。 “你怎么能让他去呢?”她叹了口气。女仆又恭恭敬敬地向她微笑。她又补充道:“我知道,有时候他是挡也挡不住的。他由于久治不愈的风寒困在家里,因而脾气变得非常急躁。” “夫人,我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主仆互相交换了一下同情的目光。苏珊觉得胆子大了点,于是就建议道:“出外走走也许对他的身体倒有好处。”她这种人倾向于鼓励所看护的病人自我行事。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苏珊,我已警告过你多次了,不许那样跟他说……” 苏珊的脸刷地通红,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您怎么这样想呢,夫人?全家上下都可作证,我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事情。” 女主人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哎哟,好啦,我肯定他也不会在外面呆多久,大火已经扑灭了。” “啊——那么您也知道这事,夫人?” “关于火灾?呃,那当然,我还见了呢,甚至……”黑兹尔迪安夫人笑了笑,“当时我正经过华盛顿广场往家走……从赛西莉娅 温特小姐家出来——在第二十三大街的拐角处,我见那里浓烟弥漫,人山人海……但是真奇怪,我竟然没有碰见黑兹尔迪安先生。”她表情平静地望着女仆,“然而,当然了,那里人如蜂拥,一片混乱……” 她上楼去了,走到一半,转过身来吩咐:“你把书房里的火架旺点儿,给我端一杯茶来,客厅里太冷了。” 书房在上面一层,她走进去,从手套筒里取出那两只玫瑰花,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包装,把它们插在丈夫书桌上的一只细花瓶里。他又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望着冬日小屋里的一抹爱意,笑了。然而,她很快又焦虑地蹙起了眉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神静气地想听到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但却什么也没有听见,然后她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这间玫瑰色的屋子,挂着英国产的新式印花落窗帘,遮住了低矮深陷的沙发,床上摆着镶有玫瑰花边的枕头。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镶着花边,嵌出花纹的梳妆台简直像舞裙般华丽精美。啊,在制做这个精巧的杰作时,花了多少心血啊!她和苏珊又是拆开,又是缝制,又是将花边、饰带和布片缝合在一起!在她收拾房间的那几个星期里,丈夫每次走进屋里都要说:“我真想象不出,你是如何从继母的微薄遗产中挤出钱来添置这一切,美化居室的。” 利齐。黑兹尔迪安注意到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装花的长盒子。盒子的一端被剪开,长出的玫瑰花枝便能舒展开来。她剪断绑盒子的线,从里面抽出一封信,连看也没有看就扔到火里,然后,她把花推向一边,站在镜子前又重新整了整那头乌发,便从沙发上拿起那件专为她穿的宽松的天鹅绒长袍和系腰带,小心翼翼地穿上系好。沙发边上摆放着高跟凉鞋和露眼儿的长筒丝袜。 她曾经是纽约第一个脱去便服换上用茶服,每天下午五点钟进茶的女人 第三节 她回到书房,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在暮色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黑兹尔迪安的书籍。她望着为恭候丈夫而设置的这个环境,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她听到钥匙的开门声,接着传来丈夫的脚步声,他的阵阵咳嗽声在楼下的大厅里回荡着。 “简直是疯了——简直是疯了!”她喃喃自语。 慢慢地——一个年轻人这样走路可真是够慢的,他走上楼梯,仍然一路咳嗽着走进书房。她赶忙走上去扶住他。 “查理!你怎么能!又是这种天气?天都快黑了!” 他瘦长的脸上露出歉疚的笑容,“我猜一定是苏珊出卖了我,噢?别生气了!你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一场戏!第五大道旅馆起火了。” “是啊,我知道,”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没有错过——我当时跑过麦迪广场,亲眼目睹了旅馆大火。” “你看见了?你当时也在那儿?真有意思!”这在他看来其乐无穷。 “从赛西莉娅表妹家出来——自然要经过那里。” “呃,当然啦。我都忘了你要去那儿。可是,奇怪的是我们居然没有碰见。” “要是碰见了你,我早就把你拽回家了。我到家至少有半个小时了。进屋时,壁炉里的火都灭了,你咋像个孩子,出去那么久,呆受着那滚滚浓烟和消防车啊!” 他仍然揽着她,面带微笑,一只干瘦如柴的手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呃,别担心,我这不是已经回到安全的庇护所了吗?还喝了帕雷特大妈家的饮料哩!那位老太太从窗口里望见了我,便打发韦森家的一个孩子到对面街道上接我。他们才刚刚吃完午餐。西勒顿-杰克逊也在那儿,是他驱车送我回家的。这下你知道了吧。” 他松开她的手走近壁炉,而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茫然地直视前方,潮水般的思绪涌入脑海。 “西勒顿-杰克逊,”她应声道,自己却一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是啊,他的痛风病又犯了——我也真走运——他姐姐的雷诺车到帕雷特家接他。” 她渐渐地镇静下来,“你比昨天咳得更厉害了?”语气中带着责备。 “喔,天气糟透了。不过我现在还好。……呃!玫瑰花!”他站在写字台前赞赏道。 尽管他不停地念叨这些名字——“帕雷特-韦森,西勒顿-杰克逊”——好似钟表声一般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的脸上还是展露出了经过深思熟虑而准备好的表情。 “他们很好客,是吗?”她微笑着。 “对我来说真是太好客了。你应该把他们让到客厅里。” “不,我们要在这儿喝茶。” “那真是太好了——我想那就是说今天客厅不来人了?” 她笑着点点头。 “妙极了,可这玫瑰——哦,不。它们不该在这干燥的空气中花容殆尽。今晚你把它们别在裙子上吧?” 她明显地吃了一惊,慢慢地退到壁炉前。 “今天晚上?……我准备到斯特拉瑟斯家去。”她装出一副想起了什么的神态说道。 “是啊,你要去那儿,我亲爱的,你去吧。” “可是整个晚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做什么呢?咳嗽得这么厉害,早了你肯定睡不着,” “好啦,要是睡不着,我还有好多新书可看呢” “哦,又是你的书……?”她望了一眼台灯边摞放的新书,嘴角边浮起一丝不屑一顾的神情,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总是和他开玩笑说,她从来不相信有人真的“喜欢读书”。有一天,他正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会冠之友“深奥的书”的时候,她使他大吃一惊。尽管和丈夫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对书的痴迷,还和那天一样,像谜一样总是叫她难以理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生性好读书的人;或者可以说是她所知道的像继母那样寥寥可数的书痴,她的继母退出了歌剧舞台,成了畅销书迷。她以前住的房间里找不到书的影子,而渐渐地她以黑兹尔迪安嗜书为荣,似乎那可以算作是罕世的成就一样。她发觉读书影响了他,甚至意识到读书增添了他谈话的魅力,一种无法确切诠释的魅力。尽管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书仍然是权宜之计,并坚信书籍像稻草人或是耐心游戏那样,仅仅能锻炼人的耐心,然而却要人付出更为艰苦的脑力劳动。 “难道今天晚上你不觉得累得看不成书吗?”她充满希望地问。 “累?哎呀,你不知道,读书是世界上最好的休息。亲爱的,你去斯特拉瑟斯夫人家吧,我想再看看你穿那条天鹅绒裙子的样子。”他的脸上显出诱人的笑容。 这时候女仆端着盘子走进来,黑兹尔迪安夫人赶忙吃起茶点,而丈夫坐在他平日的座位上,身体深陷在扶手椅里,尽量地舒展开。他头向后,枕在交叉的双手上。这样当她越过炉火看着他时,看到他细长的脖颈上青筋突暴,耳朵和下巴处过早地爬上了皱纹。他的下半部脸格外地消瘦,额头突出,只有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睛,安静中透着冷漠,使她回忆起他七年前的样子,才七年啊! 她感到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在那段日子里,命运残酷地对待他们,往后的生活又可怕得叫人不敢期冀。过去,过去,哦,那更悲惨!他坐在那儿,不停地咳着——思考着,天知道那半闭的双眼后面隐藏着些什么东西。 此时他离得越来越远,虚无缥缈,她觉得比他不在家时更为孤独。 “查理!” 他坐起身,“什么?” “你的茶。” 他一声不吭地从她手中接过茶,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纳闷他为什么一直一言不发,是怕引起咳嗽?还是因为怕她担心而责怪他?或者是因为他在想事情——想从老帕雷特夫人那里或是和西勒顿-杰克逊一道回家时听到的事情……他们可能已经有所暗示……或是含沙射影……她不知道他从老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上看到了什么。看着他苍白的前额,在灯光下那么光洁,她心想:“(呕欠)!上帝——这简直是一扇紧锁的门。有一天我将向它倾泻出心中的一切。” 他从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或是混在旅馆门前的人群中亲眼看到了她,毕竟这也并非不可能。因为她知道,他可能夹在人群中和她近在飓尺,可以伸手触及到她,也可能站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鸡,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说不上。假如他真的耳闻目睹到了什么,她不知道他究竟会怎样看待,怎样做,又会怎样说。 不!那真叫人不堪设想。他们一起生活近九年——又是多么亲近!——而对他的了解和观察,一点也不能帮她确切地断定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他的思想和态度会怎么样。她知道他在工作中以机智灵活、洞察深邃而出名,而对待个人的事情,就她敏感的观察,他常常显得心不在焉,漠不关心。然而他这样做或许是出于本能,为做更重要的事情而节省气力。她肯定曾有一段日子,他极力自制,心上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甚至可能事先就做好打算——就像当他的病有了不祥之兆时,他平静地立了遗嘱,安排好了她将来的一切,房子以及仆人……不,她无法判定。她总也摆脱不了那既说不清楚、难以捉摸但却时时缠绕着她的隐隐作祟的威胁——就像蜜月旅行时的那个慵懒的下午,他们在意大利右松下,平平展展地躺着,他大声朗读着一首骇人听闻的诗,讲述复仇之光紧紧搜寻一对情人。 女仆走进屋里,拉上窗帘,点着了灯。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玫瑰的芳香,钟表滴答滴答地响着,半个钟头轻轻地敲一下。黑兹尔迪安夫人像往常一样,不断自己问自己:“现在,我该说些什么?” 突然她竟一时不知怎地说出声来:“不知为何你竟然没有看见我从旅馆中出来——因为我真的挤了进去。” 她丈夫一声不答。她的心狂跳起来了。接着她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已经睡着了。多么安详的一张脸——比他醒着时不知年轻了多少!无限的宽慰使她浑身涌上一股暖流,而使她颤栗不止的冷汗也给火烤得荡然无存。假如他已熟睡,睡得那么安详、那么酣甜——是由于疾步行走、寒天在外使他如此疲惫不堪,无庸置疑,无需害怕,这说明他一无所知。既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就一点也不会猜疑;她真是安全的!安全的!安全的! 一种强烈的反应使她真想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看到了墙上那幅曾想抚平的画,又多么想再去摆弄一下瓶子里的玫瑰。但他在那儿,睡得那么安详,长期失眠的困扰使她特别关心他的休息,她用温柔爱怜的眼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一个生病的孩子。 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现在,她可以只想他出外会影响他的身体健康这一桩事了。她明白,他打瞌睡,既是极度疲乏的体现,一又是疲劳之后的自然恢复。她仍然坐在茶几后面,合着双手,双眼下垂,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平和的景象,把她像小鸡一样护在它的保护伞下 第四节 那天晚上十一点钟,斯特拉瑟斯夫人家里灯火辉煌,人来客往。 利齐-黑兹尔迪安来到门前停了下来,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她习惯停下来辨辨方向,习惯向聚集的人群、任何一个客厅、音乐厅或歌剧院四下打量。这种习惯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假如有人给她指出她认识的某个年轻女人露出有失检点的表情和粗心大意的行为举止,她一定会惊诧不已。说真的,她们也在四下打量,都是以不易察觉的青春之光以及只有其本身所显露出的美丽之光在四下打量。 长期以来,利齐-黑兹尔迪安一直认为大多数和她同龄的女人在生活艺术上还是些孩子。她那充满野性的自卫本能,经过经验的补充完善,显得比她们更加机灵、敏锐,而那些从孩童长大到结婚的迷人的纤纤小姐们所走过的路好像是从一个缀满玫瑰的摇篮被抱到了另一个缀满玫瑰的摇篮里。过去她们常常在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聚集在闷热的客厅里,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她一边听一边想,而在楼下的吸烟室里,她们的丈夫互相切磋,交流经验,若不是那么引人入胜,至少也是自己的亲身体验。 然而在那时,正如那些上了岁数的太太们说的那样,利齐-黑兹尔迪安总爱呆在男人的圈子里。 她没有看见要找的那个男人,便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想道:“要是他有躲开的意识该多好啊!” 她也真希望没有来这儿,一个人呆在远处。但丈夫硬是要她来:“你知道,在斯特拉瑟斯家会玩得尽兴,每个人都会这样。这老姑娘努力使自己的房子成为纽约最吸引人的地方。今天晚上谁来演唱?……要是你不去,我想就是因为我比平时咳得厉害,你是在为我焦心。我亲爱的,要我死,除非有比第五大道旅馆的火灾更为惨重的打击……我的心跳出奇地平静……穿上你的黑天鹅绒裙子,好吗?再别上那两朵玫瑰……” 就这样她出门去了,穿着黑色的天鹅绒裙子,来到斯特拉瑟斯夫人家。校形吊灯照得房子满室生辉。年轻漂亮的面孔比比皆是,屋内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正如黑兹尔迪安所说,斯特拉瑟斯家比任何人的家都吸引人,无论她什么时候打开门,人人都会蜂拥而入。 当黑兹尔迪安夫人走进里面的客厅时,宏亮的男高音的尾音刚刚落在鸦雀无声的房子里,人人都在洗耳恭听。她的目光越过钢琴,看到康帕尼尼粗短的脖颈。此时,他已经陷入了沉默。戴着弹力手套的女士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过后大家活跃起来,又开始喋喋不休地闲谈起来。 大家三五成群地分散成一个个小圈子。她瞥了一眼西勒顿-杰克逊那头引人注目的银发,他们的目光越过那些袒露的肩膀相遇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胡子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他向我鞠躬从未像今天这么低。”她想到这儿,心中一阵害怕油然而生。 但当她朝屋里走去时,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在那群蠢头蠢脑的俗艳女人之中,她觉得自己很能干,从做发型到保守秘密的技巧几乎无所不知。雪白的臂膀袒露在黑天鹅绒裙之外,浓密的头发挽成髻又特意抽出一缕鬈发,卡头发的金簪子斜插在发髻上,镶嵌在上面的钻石露在外面。她为此而骄傲。她做这一切时没有要仆人帮忙,因为没有一个女仆比得上苏珊。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事情…… 斯特拉瑟斯夫人的头发上直挺挺地竖着根羽毛,黑色的假发上点缀着无数钻石,好像裁缝用的针垫一样。她大步走到屋外,更多的人正往里走。她以常有的粗鲁方式迎接客人,分拨客人,并介绍他们,突然间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很显然是在问候一位老友。她周围的人散开了,女主人的眼睛扫视着屋内,而黑兹尔迪安夫人看见她和一个高个儿男子手拉手秘密地谈着什么,全然不在意。他们相视一笑,很快斯特拉瑟斯夫人的目光投向屋里,脸上的微笑似乎在说:“你会在那儿找到她。” 高个儿男子点点头,从容自若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朝人堆里面走,同每一个人说说话,他似乎除了要跟每一个人说话外,别无任何目标。然而他却悄悄走向通往里屋的通道。 黑兹尔迪安夫人走到钢琴边找到了个位子坐下来。旁边坐着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正滔滔不绝地讲他将在比思费特化装舞会上穿什么。她听他讲着,有时赞同地点头示意,有时给他出出主意,然而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渐渐走近的高个儿男子。 他英俊吗?是的,她自言自语。她不得不承认他英俊潇洒。或许他有点儿胖,脸色也稍红了一些,尽管他的风度气质遮掩了他的不足,但重新考虑一下,人们会一致认为像他这么高大的人是该有些分量。是啊,他自信十足的样子准确无误地显示了他本来想在众人面前展露的气质,即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气质。如果不去考虑他的年龄,他是一个积极活跃,身体结实的人,萤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黝黑扁平的额头上留着的鬈发和以前几乎一样浓密,眉毛上方的金黄色头发,在白肤蓝眼的映衬下显得银光闪闪,眼睛在金发的映衬下显得更蓝了。是一副傻样子?绝不是。他的笑容掩盖了一切,他的自信足以使他免于犯傻,然而他如此冷静却又使人觉得冷冰冰的。他坚定自如地驾驭生活,就好像现在在斯特拉瑟斯夫人家信步向前的样子。 半路上,韦森夫人手里的扇子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是韦森夫人,没错,就是她。黑兹尔迪安夫人不由得回想起查尔斯说过在他们观看大火时,萨比娜-韦森夫人和老帕雷特夫人在一起?萨比娜。韦森是个叫人敬畏的女人,也是她那一代整个家族中少有的破坏传统的人。当体-玻利斯王后在第五大道为她买下房子而率先给她与万物争辉、与世界相媲美的机会时,她就去过斯特拉瑟斯夫人家里。利齐-黑兹尔迪安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站起身,加入到歌手周围的人群当中,一会儿又离开他们向另一群熟人走去。 “瞧这儿,那家伙又准备唱了,咱们到那边的角落去吧。” 她感觉到手臂被轻轻地触摸了一下,碰到了亨利-普莱斯特镇静的目光。 明亮的红光和棕榈遮蔽的过厅将客厅和房后宽敞的餐厅隔开。黑兹尔迪安夫人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就看到了韦森夫人投来了关注的目光,于是她脸上闪现出了微笑,扬起头,便跟着她的同伴走了。 他俩走到棕榈遮蔽的小沙发前,坐了下来。这时,一对男女也寻着僻静走到这儿来,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互相递了个眼色便走开了。黑兹尔迪安夫人笑得更加妩媚动人了。 “我送你的玫瑰呢?你没有收到它们?”普莱斯特问道。他垂眼偷望着她。假装去检查手套上的扣子是否齐全或是盯着锃亮的皮靴头沉思。 “不,我收到了。”她回答道。 “你没有戴,我定的不是这样的。” “对,我没有戴。” “那么这是谁送的?” 她打开了她的那把青贝扇,低头欣赏扇面上复杂的图案。 “是我,”她说。 “你买的?好啦,显然是别人送给你的!” “我送的,”她顿了一下,“我送给我自己的。” 他微微地扬了扬眉毛,说:“好啦,你戴它们不合适——多么惨淡的玫瑰!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戴我送给你的呢?”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一再请你不要在那天给我送花……” “胡说。那正逢其时……出了什么麻烦?你还紧张吗?”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压低声音说:“今晚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亲爱的,你简直变了个样儿!这么紧张!” “你难道没有看见在帕雷特家的窗口后有那么多人在看着我们吗?” “什么?在对面?上帝啊!不。我只顾着逃命,该死的是后路又被挡住了,可那又怎么啦?满街惊慌失措的人,你还认为……?” “我丈夫当时就和他们在一起。”她的声音更低了。 他那洋溢着自信的脸沉了下来,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若无其事,国鸣得意的样子。 “怎么?” “呕欠,没什么——还没什么。现在我只请你……离开。” “你叫我别来这儿!可你来了,因为你觉得假如你不……我来这儿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既然来了,我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失去理智。” 他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振奋了她。她扬起头,扫视着拥挤的房间,他们在那里可将屋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她看见了几个熟人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希望她们中的某一位能向她走来。然而,尽管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热情洋溢地向她问候致意,却没有一个人向她这单独隔开的座位迈进一步。 她轻轻地扭过头,转向同伴:“我再次请求你离开。”她重复道。 “好吧,待会儿那家伙唱完歌,我就走。但我想说你可真是个十足的开心果。” 《萨尔夫-黛墨拉》的第一小节响起来了,他止住话音。他们并排坐在那里,像绅士贵妇们欣赏高雅音乐那样全神贯注。她倚着沙发的一角,亨利-普莱斯特一面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她,一面却又规规矩矩地远离她坐着,跷着二郎腿,一手扶着膝头放着的折叠礼帽,另一只手搁在身边的沙发上。然而她的丝巾有一头放在他们之间。她用不着朝他那边看,用不着将视线从歌手身上移开,就能感觉到普莱斯特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把丝巾向他那边拽。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把丝巾拽回来而又表现得极不情愿——接着便放弃了努力、当歌手唱完后,他向她微微地一欠身,说了一声“亲爱的”,声音低得似乎只有气息扑在她的脸上,然后便站起身,鞠了一躬,笑着溜达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她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又朝后靠在沙发角上,看着西勒顿-杰克逊正向她走来,她熠熠发光的眼睛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你真是太好了,今天下午从帕雷特家出来你送查理回家。”她伸出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我有什么好的?”他笑着说。“哎,我很高兴送他安全到家,我觉得他在那儿真有点儿淘气。”她隐隐觉得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好像要看看她对此有什么反应,于是她便垂下双眼。可他已经又继续开口说话了:“他咳嗽得那么厉害,你竟然还让他追着救火车往城里跑。” 她付之一笑。 “我从来没有阻挡过他——假如我能忍得住的话。但是他今天出外可真是够蠢的。”她附和着说。那一阵子她像那天下午和丈夫谈话时那样又在不断地问自己:“现在,我该说些什么呢?” 她该说自己当时在失火现场——还是不?索绕在脑际的这个问题闹得她听不见同伴在说什么。与此同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或者说像现在这样亲密地对待过她。在这种奇怪的焦虑不安的状态下,她似乎对每个凑近她的人脸上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老西勒顿-杰克逊的那张窄面庞,布满皱纹的红脸颊,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下面那低陷的两鬓上暴露的血管。当他那怯生生的蓝眼珠转向她时,眼白上的小血点清晰可见,这一切好像是在高倍透镜下那么清楚。他戴着白手套,一只手里晃着眼镜,另一只手托着膝头的折叠礼帽。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好像博物学家趴在小动物可能出现的缝隙旁边,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一样——假如一个人长时间地注视,或许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想去找的样子,不指望它出现在附近的地方,他就能找到。黑兹尔迪安夫人感觉到有一双不知疲倦的眼睛正在定定地盯着自己,使她的太阳穴疼起来,她觉得好像是坐在比斯特拉瑟斯家的枝形吊灯还要刺眼的灯光之下。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头脑中的任何念头只要一闪现,或许便会像焦虑时蹙眉所形成的皱纹一样,在额头上显现出来。是啊,普莱斯特说得对,她正在失去理智。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年龄,需要不断保持理智的时候,她却第一次失去了它。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怎么了?”她不禁疑惑起来。 有人早已敲过警钟——然而又能怎么样?他们只是刺激她,使她更警觉灵敏而已。可今天晚上,她觉得浑身打颤,陷入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脆弱状态。那么,与往日有何不同呢?她自然清楚,那是因为查尔斯……他那憔悴的目光,以及他仰头睡觉时清晰可见的喉结。以前她从不认为他病得有多严重,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与此同时,她还不能完全肯定,那种目光是否完全是因病所致,这使她感到压抑得难以忍受。 她突然绝望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在那些神采奕奕、热闹活泼的人群中,在所有叫她利齐的女人中,以及在那些常来做客的男人中,她知道,在那一刻,没有人能猜出,也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的目光不觉又落在亨利-普莱斯特的身上。他离她有点远,此时已走到了人群的外边,正站在漂亮的莱曼太太的椅背后,身子向前倾着。“你是最不理解我的一个!”她暗自思忖,“然而上帝知道。”她颤抖了一下,心想:“他们全都对我说三道四。” “亲爱的黑兹尔迪安夫人,你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觉得冷吗?我去给你端杯香槟?”西勒顿-杰克逊殷勤地问道。 “假如你认为其他的女人个个光彩照人,我亲爱的先生,那都是头顶上这些俗不可耐的耀眼的灯光……”她不耐烦地站起身。她要做的一件事——一件“自然”的事就是走到吉尼-莱曼那儿,普莱斯特还前倾着身子站在她的背后,“那么,人们会看出我是焦灼、不适还是害怕?” 然而,刚走出几步,她便停下来想:“要是帕雷特和韦森家的人真的看见了我呢?而我现在到吉尼那儿,他又正跟她说着话,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会怎么看?”她后悔撇下西勒顿-杰克逊,他有时是个守口如瓶、值得信赖的人,尤其当一个漂亮的女人对他如此宽宏大量的时候,更是这样。她的目光越过吉尼的肩头望着他,似乎是在示意他过来,可他已经转身离开了那儿,又钻到另一群人中间了。她猛然间发现自己与萨比娜-韦森正好面对面。这样也许还更好些,毕竟所有的一切都要取决于韦森夫人看到了多少,假如她的确亲眼目睹到了什么,还要看她要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她不可能像西勒顿-杰克逊那么神秘莫测。现在利齐真希望上次她没有忘记参加韦森夫人家的晚会。 “亲爱的韦森夫人,你真是太好了——” 可是韦森夫人并不在那儿。女人渴望不受阻拦时似乎会用一种神秘的保护力使自己不让别人看见,或者可以让人无法觉察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韦森夫人似乎也是用了这种魔力。就在两秒钟前,她那张棱角分明的漂亮脸庞出现了,并且离黑兹尔迪安夫人越来越近,直到两个人之间相隔还不足一码——可现在韦森夫人那扭动的背部和鲜艳的红扇子引得众人凝神注目。她根本就没有去那里,也从没看见过黑兹尔迪安夫人(上周星期天她去斯特拉瑟斯夫人家了吗?多奇怪呀!我一定是在她到来之前先离开了——),而在钢琴的那一边欣赏着一幅画,她的注意力似乎被离她最近的人物所吸引。“啊,多么富有生活气息!每当我看到麦桑尼尔的画,总有这种感觉。”只听见她大声感叹道,语气妥贴得当。她有这种本能,这是人所共知的。 利齐-黑兹尔迪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当头挨了一棒。觉得头晕目眩。“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她想到。她高高兴兴地扬起头,又扫视了一下四周,努力向亨利-普莱斯特递眼色,可他仍然跟那位漂亮可爱的莱曼夫人呆在一起。就在那时,她的目光落在萨比娜-韦森的大儿子休伯特-韦森的身上,他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饭厅门口。 当休伯特-韦森和黑兹尔迪安夫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走过来,向她深鞠一躬——又是一个深得过分的鞠躬!“这么说他当时也看到我了,”她暗自思忖。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天哪!你真是彬彬有礼,说真的,我还没有老得该受你这样深深的鞠躬。我亲爱的孩子,真希望你能马上带我去吃饭。今天我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受冻,观看第五大道旅馆的火灾,现在都快饿死了,累死了。” 她说要死了,声音大得令周围的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确信这是对的,是这时应该做的“自然”事情。 她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像快乐的女神一般轻快地走进饭厅,牵着休伯特往那花草遮蔽的角落处走去。在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 “别这样——我觉得我们俩再妙不过了。难道你不觉得是这样吗?你愿意让那个老迈臃肿、令人讨厌的露西-范德洛坐到我们中间来吗?如果你想,当然……我看得出来她也快……但如果那样,我告诉你,我可要邀请一位年轻男子!让我想一想——请亨利-普莱斯特好吗?你看他到处晃荡,还没有个着落。不,还是就我们俩呆在一起更有趣,不是吗?”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这副样子,在上了年纪的女人眼中,是有失大雅的,而年轻人却都纷纷效颦。 “啊,来点香槟,再来点热泥龟!……我猜你自己也去了失火现场,对吧?”她的身子仍前倾着,靠得更近了一点。 年轻的韦森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直红到额头,他那厚墩墩的大耳垂变成了两个通红的火球(她心想,“他看上去好像戴了一副大珊瑚耳环”)。但她死死地盯着他大声直笑,使他不得不看着她。她继续说:“你以前见过比这些浓妆艳抹的蠢家伙们争相逃跑的那副狼狈相更滑稽的情景吗?就好像是庆典舞会结束后的情形。我觉得很有趣,便挤进了大厅。消防队员怒气冲天但又拦不住我——在大火现场可没有人拉得住我。你一定看见了那些女士太太们慌不择路涌出大楼的样子——那些臃肿肥胖的女人!噢,请你原谅,我忘了你喜欢……胖女人。不?可是……万夫人……我多愚蠢啊?!哎唷,你脸都红了!我看你脸红得像你母亲那把扇子的颜色——大老远就看得出来!好,请!给我再来点香槟……” 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幕发生了。她忘记了大火,忘记了焦虑,忘记了韦森夫人对她的羞辱,忘记了一切,只觉得好玩,只觉得将这个怯生生而不知所措的男孩逗弄于掌股之上,充满了孩子般的欢趣。她以前也曾逗弄过许多其他的人,有老有少,游戏过后假如再见到他们,她对他们理都不理。但她对这种游戏却十分醉心,而且比其他女人更清楚该怎样做才更好一些——更不露神色,更油滑老道,用不着去他媚眼,故意扬头,作怪相。因而她过去有时颤抖着问自己:“上帝赐给我这种才能是干什么用的呢?”对,这种游戏起初总是使她高兴,渐渐地将那一双双对她冷漠视之的眼睛吸引过来,让对方的脸涨得通红。她引导和转换话题的方式似乎是在将对方像狗一样套上套索牵着走。先顺情引导,继而大加讽刺,喜怒无常……再将对方丢在一边,让他意乱情迷,憧憬企盼,紧紧摄住他的心……“这是我唯一的成就。”她在年轻的韦森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站起身,一连喃喃自语,而在她的双唇上,她感觉到了灰味。 “但无论如何,”她想,“他会为我守口如瓶。” 第五节 她自己用钥匙打开门,进了屋,瞥了一眼大厅桌子上放着的便条和信件(她有个老习惯,眼睛从不放过任何东西),在黑暗中悄悄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壁炉里的火依然闪烁不定,火光照亮了那两只插着红玫瑰的花瓶。屋子里弥漫着花的芬芳。 黑兹尔迪安夫人稍一蹙眉,又耸了耸肩膀。对那两朵花置之不理,可真是个错误。她一定得记着感谢苏珊,是她保护了它们。她开始脱衣服,越急还越是笨手笨脚,好像她那灵巧的手指不听从指挥。她先从胸前取下那两朵枯萎的红玫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在梳妆台上的花瓶里。然后换上晨衣,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的门前。门关着,她趴在钥匙孔处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听到了他重重的呼吸声。以前他一感冒,总是这样呼吸,然而却又那么均匀平静……她轻轻地舒了口气,又跟着脚尖回房去了。床罩已经被揭去,床上摆着新换的枕头,铺着光亮的缎纹细呢床单,引得人不免想上床享受一番。可是她却蜷缩在壁炉边,双手抱膝,两眼凝视着炭火。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她重复说。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人故意“伤害”,这种伤害在过去的纽约可是个致命伤。因为萨比娜-韦森曾经故意尝试过——毫无疑问,她是有意靠近了她的攻击目标——她一定是怀着置之于死地的心意那么做的。要冒这个险,她一定掌握了确凿的事实,可靠的见证,并且受到族人的一致鼎力支持。 利齐-黑兹尔迪安也有自己的家族——但势力弱小,而且她仅仅以一个不受重视的堂姊妹的身份,与其保持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关系。黑兹尔迪安家族,要比她的家族强大(虽比不上庞大的韦森家族和帕雷特家族),有整个纽约和阿尔帕尼作后盾。黑兹尔迪安一家人是靠不住的,有时还甚至悄悄起点坏作用。查理的妻子容颜姣好,招人喜欢,现在要为此付出代价。要不是由于可怜的查理的缘故,他们或许还会暗暗高兴呢!更为重要的是,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可怜的查理还是把她当成他们中的一员来对待,这更使他们受不了。 虽然她的出身也还可以,人人都对温特家了如指掌——她曾叫利齐-温特,然而温特家的人都是些无所作为的小人物。她的父亲,可敬的阿卡丹-温特,曾在纽约一个有名的教堂任院长,因多愁善感而出了名,作为牧师和妇女良心的指路人,他接连取得了伟大的成功,但突然因为健康问题不得不辞职去了百慕大——或许是去了法国?谣传说去了某个阴湿的水乡泽国。但不论怎样,利齐一直跟随着他(还有她那卧床不起的母亲)。母亲死后,她从布鲁塞尔的女校中退了学——他们似乎在顷刻间到过这么多国家!后又被阿卡丹家的一个教区居民带回了纽约。尽管有主教在,但这个教区居民还是一直“信仰”阿卡丹,并且也可怜他这个孤单的女儿。 这位教区居民,芒特夫人,也是黑兹尔迪安家族中的一员。她一人寡居但生活富有。她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做才会显得慷慨大了一些。当她把利齐带回家,她为有如此的勇气做这件事而大大地庆贺了一番。然而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她并不清楚。她认为家里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相貌美丽的姑娘该是令人愉快惬意的事,可是女管家并不这么认为。备用房间的床单有二十年没有拿出来用过了——并且温特小姐总是把百叶窗高高悬起,屋里的地毯,帘子置于阳光的照射下随之受损。年轻的男士纷纷登门拜访——并且成群结队地来。芒特夫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牧师的女儿,这位“蒙尘”的牧师的女儿竟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宾客。她想象着自己带着利齐-温特参加教堂集会,想象着让这位年轻的姑娘拿起毛衣针——她的眼神比这位女恩人的好多了,然而利齐不会织,一样手艺也不会——很显然还对教堂集会厌恶透顶。她到那里去毫无用处,因为没有钱给教会捐助。芒特夫人渐渐地发现自己做了件错事。这个发现促使她愈来愈反感她的被保护人,并打心底里认为是她将自己引入歧途。 在芒特夫人的生活中,理想的幻灭常常引发热情的转移。在这种时候,神明帮不了她的忙,这时,神是否存在很明显就成了问题。然而这种感情的宣泄,始终围绕着一个固定不变的方面;芒特夫人的全部生活总也离不开的那串钥匙。这些钥匙到底掌管着多少财富,一旦找不到它们将会引发什么样的灾难,这一切并不十分清楚。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找不到它们,整个房子就会被搅得不可开交。芒特夫人总是亲自掌管这串钥匙,从不把它们交给其他任何人掌管,因而这种事情便常常发生。记得有一次,正当芒特夫人重新恢复了对温特小姐的热情时,却发现钥匙找不见了。一分钟前,钥匙还在工作台的抽屉里,实际上她在找纽扣剪的时候还曾摸到过它们。但她被请出去向管子工说明浴室漏水的事儿去了。当时,屋里除了温特小姐之外别无他人。芒特夫人一回来,就发现钥匙不见了。房间各处被翻了个遍。每一个人即便是没有被指控,至少也都涉有嫌疑。慌乱忙碌之中,芒特夫人通知了警察。女仆因此而受到了严重的警告,她的贴身女仆心惊胆战地跟在她的左右。突然间,主教的暗示提醒了芒特夫人,他总是暗示说,除了那倒霉的买卖之外,温特牧师的帐户上也出了点问题。 她和颜悦色地问温特小姐,有没有看到那串钥匙并且不加思索地顺手拾起了它们。温特小姐笑吟吟地摇头否认。这一笑可激怒了芒特夫人,她勃然大怒。她看不出她的问题有什么可笑——除非温特小姐已习惯于……并准备好要……那样的家庭背景……那么个倒霉的父亲…… “住嘴!”温特小姐哭叫一声。这一切都好像是发生在昨天,她清楚地记得刹那间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残酷。这个小女孩已经懂得了痛苦、无助和脆弱,至少她已有了这样的疑心,这些都是芒特夫人那有限的想像力所无法料及的。但她也发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虚伪就有多少真情。以前从来也没有人拜访过她这位被怀疑与她那可怜的老父亲有同样毛病的人。她既羞辱又害怕,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栗。一声“住嘴”吓得芒特夫人脸色煞白,浑身发软,赶忙伸手摸铃。 正在那个时刻,查尔斯-黑兹尔迪安走了进来——查尔斯-黑兹尔迪安,最讨人喜欢的外甥,又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利齐以前只见过他一两次,因为当她回到纽约时,他出外不在。她认为他长得与众不同,但有点严肃,微露出嘲讽的样子,显然他并没有注意过她——这大概算是她对他的评价吧。 “啊,查尔斯,我亲爱的查尔斯,你来听听她对我都说了些什么!”他的姨妈用手捂着刺痛的心窝急促地喘着气。 “什么事?谁说的?我看这儿除了温特小姐之外没有人会说。”查尔斯微笑着握住这位姑娘那冰冷的手。 “不许握她的手!她都侮辱了我!她还呵斥我要我住嘴——还在我的房间里。我好心好意地想让她私下承认,她却叫我‘住嘴’……好啊,如果她更愿意让警察来问的话……” “我愿意!送我去警察局吧!”齐利大叫着。 接下来的一幕情景历历在目:钥匙失而复得。芒特夫人勉勉强强地赔礼道歉,她便也冷淡地接受了她的道歉。双方都感觉到没法继续在一块儿生活下去了!她已经被伤透了心,生活又要面临一无所有的困境。在此之前,尽管生活几经沉浮,颠簸不定,但她的年轻美貌、待人接物的睿智令她信心十足。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依赖于那些人的,受了他们的恩惠。而如今,她已经是一位二十岁的大姑娘了,然而身无分文,而且还有个满头白发、名誉扫地的父亲。他尽管遇到了感情和金钱上的纠葛,但还是辗转于低档的海滨度假地之间。对他来说,与其说他帮助她,还不如说她帮助了他。为了他,她曾一直独身一人。温特家的堂兄弟们曾为他的辉煌而骄傲十足,而现在却为他的不光彩而蒙羞受辱。她同芒特夫人的关系破裂后,他们觉得不便插手便敬而远之。温特牧师以前的那些教区居民再没有人支持他了。几乎与此同时,利齐听说父亲要和一个葡萄牙女歌剧演员结婚并且要被吸收到罗马教会中,这件十足的丑闻很快便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应有的结果。 情况愈来愈糟糕,应该采取有效措施,对此利齐心里一清二楚——一后,她便和查尔斯-黑兹尔迪安订了婚。 后来她常说要不是因为那串钥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和他结婚。而相反,他笑着强调,要不是由于那串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瞧他一眼。 而当他们俩仓促结婚后,双方都能互相理解,达成默契,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由一位审慎的参谋权衡双方的优点,并发现他们十分般配的话,那么倒很难预知他们彼此之间是否和谐。事实上,如果参谋们能够审慎地审时度势的话,那么可能只会发现他们之间不和谐的因素。查尔斯-黑兹尔迪安天生是个观察家,是个学生,喜欢琢磨又有强烈的好奇心。而利齐-温特”(当她想一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一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只是一个行动敏捷的匆匆过客。正像她的优雅、敏捷、活泼增添了她几分魅力那样,她身上那永久的适应力不断地激发着她的心智。别人都会这么评价她的,现在她也这样自我评价了一番。她认为在至关重要的事情上她仍旧一如既往。然而尽管如此,他对她还是很满意;无论在平静的婚后生活中,还是在初遇的羞涩时刻,她都能令他心满意足,或者更甚一步。在最初的几个月中,感激之情弄得她头晕目眩,处处像个崇拜者那样唯命是从。但当处在相互理解的融洽气氛中,她的力量有所发展。她认为自己要比他所希望的更具魅力,更加聪慧,更加完美和友好,或者说她自认为有能力成为那样的人时,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每当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时,便流露出无比的骄傲。 黑兹尔迪安一家被征服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容否认,一颗耀眼的新星走进了这个家族。唯有芒特夫人心怀不满,但最终也不再固执己见了,并得到了毫不在乎、慷慨大度的谅解。 啊,那段辉煌耀眼的日子!现在,当她回首往事时,自己给吓了一跳。一天她还曾是那位声名狼藉的男人的女儿,一个充满敌意,孤立无援的姑娘;而又一天,她成了查理-黑兹尔迪安的妻子。他是位成功的青年律师,突出的表现有目共睹,事业家庭前程无量。他的亲生父母已经亡故,死时很穷。但那几位膝下无子的亲戚凑钱资助他,同时又有节俭的利齐双手的精心料理,使他的收入绰绰有余。 噢,那最初的几年!那段好光景还几乎不到六年。可是即使是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她的心里还时不时地充满了甜蜜——还不到六年;可后来黑兹尔迪安和他的医生都认为已经完全治愈了的先天性心脏衰竭又突然剧烈地复发了。以前曾有一回,由于同样的原因,他被送到了遥远的地方,在那温和的气候,美丽的景色中旅行了一年。他第一次回来时恰逢利齐不想在芒特夫人那儿呆下去。这个小伙子对未来的婚姻以及重操旧业信心十足。在接下来的六年中,他未遇波折,律师工作忙碌而成功。可后来,第二次打击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的身上,并且还带有可怕的凶兆。“黑兹尔迪安的心脏”成了全家人的口头禅。黑兹尔迪安一家私下认为他的心脏病要比西勒顿-杰克逊的痛风病高贵得多,比韦森的肝病文雅得多。只要自己轻轻松松,长年多病的人大都可以活下来,一直到老。那时,会因为其它方面的机体紊乱而死。然而黑兹尔迪安对此不以为然。 一个个希望化为泡影,一个个计划都落了空。黑兹尔迪安一家去南方过冬了。他躺在佛罗里达花园的长椅上,一边读书,一边沉思默想。有利齐相伴自然快活无比。几个月就这样匆匆而过,转眼又是第二年的秋天。身体有了好转,回到纽约后,他又开始工作了。病痛周期性地发作,但却顽固难治,他继续与之抗争了两年多,然而在此之前,丈夫和妻子心里都明白,好景不长了。 他上班之间的间断时间越来越长了,渐渐地他的病久治不愈,但他却从未屈服过。随之,收入每况愈下。他对自己漠然不顾,但一想到要让利齐桔据地生活,他心里便涌出说不尽的愁苦。 从内心说,她倒不在乎那些,可她却说服不了丈夫。他成长在旧时的纽约,耳儒目染旧式的传统。作为男人,无论怎么花费,都必须让妻子做她“习惯做的事情”。他曾为她的美貌、优雅的风度,时髦得体的着装以及她安排的丰盛饭菜使朋友们赞不绝口而深感骄傲,但并不是让她习惯于做可能增添此类魅力的一切事情。芒特夫人的窃喜令他内心十分痛苦。她送给他巴尔的摩泥龟、拿手的蛤汤和一打黑兹尔迪安家的陈酿。当提起利齐的名字时便对她的密友们说:“我早给你们说过了。”他知道了,大骂不止。 “我不会被她折腾穷。”他大声宣布。然而利齐的笑容驱散了他的怒气,她劝他尝一口龟肉,咂一口送来的美酒。 一想起他和芒特夫人的最后一次谈话,她的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时,卧室房门的把手突然一转动,令她吃惊不已。她一下子跳起来,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血液一下子冲向她的额头,他的表情让她害怕。她好像注视敌人一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她发现他脸上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惘然失落的神情。 她赶紧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扶住他,搀着他走到最近的扶手椅上坐下,给他披了条围巾。她跪在他的身旁,而他那双叫人不可捉摸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恶。 “查尔斯……查尔斯,”她央求道。 他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她暗暗地问自己,他是否由于发病而找她。或者是在他进屋准备质问、责备或者揭露那天下午的所见所闻时又突然发病了。 他突然抬起手,捧起她的脸,整个面庞完完全全地任凭他定睛凝视。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你感觉幸福吗?” “幸福?”这个字眼一下子噎住了她。她紧紧地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双膝间。他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的全身涌起一股力量,又一次,她抬起了头,注视着他的双眼说:“你呢?” 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中饱含了他们从最初到最后所有的生活情感。他又一次抚摸着她,像是祈神赐福一样,手慢慢地滑落了下来,那一刻,他们共有的日子结束了。接着,她便翻腾找药,摇铃叫仆人,又打发人去请医生。她的丈夫,她最为敬畏、最为爱戴的人又一次被病魔弄得成了一个孤立无助的俘虏 第六节 大约半年以后,在芒特夫人家的客厅里,黑兹尔迪安夫人稍微犹豫了一下,对仆人说,她可能要到普莱斯特先生家去。 芒特夫人外出不在。当黑兹尔迪安夫人从欧洲回来时,芒特夫人已经去华盛顿看望一个新的被保护人去了。家族经简短的磋商后认定,可怜的查尔斯的遗孀去一家旅馆无伤大雅。利齐的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九年之后的今天,重新回到了丈夫曾勇敢地为她解围的地方;回到那儿确确实实自由自在,不再害怕落入束缚之中。然而每一根神经又害怕那一幕的出现。 第二天芒特夫人在动身前往华盛顿之前,在饭桌上给她的来客留了张便条。 “挺合适——我想他是查尔斯的老朋友,”她说着话,脸上露出冷淡的笑容。黑兹尔迪安夫人瞥了一眼纸条,又翻过来似乎是在检查签名;然后把它递给女主人。 “是啊。但我现在还不想见任何人。” 谈话中断了,男仆端来新烤的饼,给大家添满热牛奶就退出去了。当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后,芒特夫人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热情说:“没有人误解你接待你丈夫的老朋友……如普莱斯特先生。” 利齐-黑兹尔迪安的眼光越过桌子狠狠地瞥了一眼那张呆呆的却又神秘难测的大胜。这么说他们都希望她见见普莱斯特?啊,好啦……想必她明白…… “我能替你答应吗;我亲爱的,或者由你自己去答应”?芒特夫人追问一句。” “哦,随你吧!但别定死在哪一天。以后……”。 芒特夫人又一次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喃喃自语:“你不要把自己关得太死,久而久之会得病的。很抱歉将你一人丢在这儿……” 利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芒特夫人的这份同情似乎残酷无比,她字字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呕欠),你不该考虑放弃这次拜访……。” “亲爱的,我怎么能呢?这是我的责任。我要给亨利-普莱斯特捎一封短信,那么……假如你在吃饭时喝点酒,看上去就不那么像鬼了……” 芒特夫人走了。两天之后——这是个“体面”的间隔——亨利-普莱斯特说要来。自从上一次新年相遇,黑兹尔迪安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斯特拉瑟斯家里,到现在半年已经过去了。利齐-黑兹尔迪安此后苟延残喘了两个星期。但尽管在这段时间里生活几经沉浮,希望别人不要对她说三道四,她闭门谢客,但她不能那么残酷地将亨利-普莱斯特拒之门外。他也只不过是那许许多多的得到同样回答的人之一。黑兹尔迪安除了家族中的人之外一律不见。 就在丈夫刚刚死后不久,她远渡重洋去欧洲探望了久别的父亲。他住在尼斯,然而从这次长途旅行中她似乎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当她回到纽约,亲戚们看到她那副苍白无力,沮丧的面孔时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倒对她有利,大家一致认为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 她盯着亨利-普莱斯特,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起初,让这样一个身体强壮而又杰出优秀的人到这间她曾在最后几个月居住的昏黑的地方来真不容易。她开始注意到人们对她都保持了很远的距离,这真的好像透过寡妇应该围着的那层遮蔽痛苦的面纱来看看世人和人生。但她还是扭捏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把她递过来的手举向唇边,很明显努力在这个大胆的动作里糅进了一些吊慰的成分。然而刚举到半空,他似乎感觉到在这种场合他该松开她的手。 “好啦——你该承认我一直很耐心,”他说。 “耐心?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当他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时,她淡淡地一笑。 “(呕欠)……当然!我都明白,请你相信我。但是难道你不能给我回一两封信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写信。“’ “不能给任何人?还是不能给我?”他带着嘲弄的口气问道。 “我只写我不得已要写的信——除此之外一封也不写。” “啊,我明白了。”他微微地一笑。“难道你不认为给我写信也是不得已的吗?” 她没有说话,他便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的脸比平时红多了,时而还抽搐一下。她看出他感觉到了黑纱的阻碍,使他压抑,令他不满。看得出他的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认为这样的聚会应遵循传统的行为标准,另一方面,一想起上次他们在一起时的那几个钟头,又使他内心恢复了原始的冲动。他转过身,站在她面前,血色全无,着眉头呆立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看得出他恨她这样对待他。 “你坐在那儿就像块石头!”他说。 “我也觉得我像块石头。” “(呕欠)……过来” 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要弥补这种不快的开头,唯一的办法是先将女人拥入怀中——然后再慢慢地倾诉。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做法。毫无疑问,他曾多次地尝试过,而现在他却不明白,他为何不这么做呢……。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叫他发呆。他又坐回到她的身旁。 “你一定受了许多苦,我亲爱的!”他一边等她回答,一边咳嗽。“我理解你的处境——一切都已经结束。但我却一无所知,知道吗,我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我们所担心的事?没有人怀疑?” 她摇了摇头。 准备再次询问之前他先清了清嗓子:“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不在家时他也许已经跟别人讲过这件事了?” “绝对不会。” “那天,我亲爱的,真是天赐良机,叫人不敢相信……”。 他的身子慢慢地凑近,那只戴着戒指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袖子上。那几枚戒指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两条呆呆的金蛇镶着宝石眼睛,露出恶狠狠的目光。她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好像被两条蛇给缠住了一样。直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她才恢复了。 “利齐,你知道,”——他的声音很沮丧——“这真可怕……” “可怕?” “当你安然无恙地脱离困境……并且自由,我亲爱的,自由!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想你一直过于紧张,但我现在想让你感受一番……"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房子中间。 “住嘴!住嘴!住嘴!”她几乎歇斯底里,就好像曾对芒特夫人大喊大叫那样。 他也站起身,黝黑的脸变成深红色,强装出笑容。 “真的,”他辩解说,“六个月的分别,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她不做声。“我亲爱的,”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你能告诉我你希望我想些什么?” “哦,不要用那种口气,”她喃喃低语。 “什么口气?” “好像——好像你还想着我们能够回到——” 她看到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她不禁疑惑起来。他曾在平地上走路还被绊倒过吗?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于那些应付女人“有一套办法”的男人们,这可是困扰他们的威胁——他们如果盲从它,那危险可就真的来了。 他几乎和她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上又堆起了殷勤的笑容,又往近凑了凑,轻轻地拿起她的手,“但我不想回头……只想往前走。亲爱的……你现在终于自由了。” 她抓住了这个她似乎一直在等他暗示的字眼,说:“自由!哦,那是自由!你难道没看出,你难道不明白我想一个人自由地呆会儿吗?” 他的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嘴角上还挂着一丝让她确证的笑容。 “当然!你想我会束缚你吗?我要让你自由自在——照你的选择大胆地来爱我!”显然他十分满意最后这句话。 她很有礼貌地抽回手,“对不起——我很抱歉,亨利;可是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你再三请求的那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能继续——走老路。” 她看见他的脸紧张地抽动着。“老路?什么意思——?”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便继续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不要解释!我明白——我懂。你刚才讲起自由时我被弄糊涂了——坦率地说,我当时确实给弄糊涂了——我当时还认为,你那不幸的婚姻结束之后,你会更加谨慎地处理各种关系……我们之间表面上毫无关系,我说表面上,因为我从没有想要隐瞒什么……但假如我错了,相反你所想的是……是利用你的自由使我们的关系合法化…… 她一言不发,并不是想让他说完,而是觉得无话可说。对过去的一切她已毫无感觉,然而她沉默不语,肯定令他不知所措,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利齐!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假如我错了,我说——我想我并不是不承认我有时也会搞错。假如我错了——唉!我亲爱的,上帝作证。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说过这句话。可我今天在这儿,就要像《圣经》上说的那样拥有并保持,哎呀,难道你不明白吗?利齐,抬起头看着我——我求你嫁给我。” 她仍然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瞪着眼四下观望,好像突然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些什么隐形的东西一样。然后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这一笑显然使她的客人非常生气。 “我不觉得,”他又开始说,“我说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话。”他止住话语仔细地打量她,好像认为什么地方不正常而停下来检查一样。然后,他显然放心了,便咕哝了他仅会的那句法语,“乐极生悲……”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没有笑你,”她说。“只是笑生活中的巧合,我的丈夫也曾在这间房子里求我嫁给他。” “呃?”她的求婚者不相信往事的回忆这么值得玩味,却表现得彬彬有礼。他又一次显出宽宏大度来:“真的吗?但是,我说,我亲爱的,你可不能要求,我对这事都知道,对吗?假如我早已猜到这样一种痛苦的联想……” “痛苦?”她反驳道。“痛苦的联想?你认为那就是我要说的产’她的声音沉下来说:“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很神圣。” 她的双眼注视着他那张脸,尽管那张脸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但似乎缺乏一种紧随跳跃思想进行变化的灵活性。它显然是座坚固的建筑,而不是游牧民可以随时移动的帐篷。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但他努力按捺着,又站起身嬉笑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低声说道:“真是位富有同情心的天使!” “呃,同情心!对谁?你想想——我难道说过什么令你怀疑其可靠性的话吗?” 他的眉毛蹙成一团,太阳穴处的血管胀了起来,“说过什么?没有。”他的语气中透出讽刺的味道。他失去了耐性,迫不及待地插话,同时又增添了一份极度的温柔。“你机智老练无以伦比……总是这样。我还是要为你说句公道话,没有一个女人比你……比你做得更好。你从不提及……你生活的其他方面,在这一点上,我一直都十分钦佩你。” 她平平静静地面对着他:“呕欠,那另外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我唯一的生活?现在你该明白了。” 接下来房子里一片沉静。亨利-普莱斯特掏出缀有字母的手帕,轻轻他擦了擦干涸的嘴唇。一股扑鼻的科隆香水味冲她而来,她的身子微微地向后一缩。很明显他在琢磨着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一心想知道如何挽回对局面的控制,却又无能为力。最后他努力使自己的脸上绽露出劝解的微笑。 “不是你唯一的生活,亲爱的。”他挑刺般地说道。 她立刻迎着他说:“是啊,你这么想——因为我喜欢你这么想。” “你喜欢——?”他半信半疑地笑着。 “呕欠,当然。但我想我没有理由说你愿意听这些……我们为什么不能到此为止呢?” “到此为止……这次交谈?”他面带委屈的样子说道。“当然我也不想强迫我自己……” 她扬起手打断了他:“亨利,永远断掉!” “永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有药丸卡在喉咙里一样,很快地咽了一口唾沫。“永远?你真的?你和我?你是认真的吗?利齐?” “当然,但是如果你喜欢听……那或许仅仅是痛苦……” 他挺直身子,肩膀向后一伸,试探着说:“我希望你没有把我看成胆小鬼。” 她没有直接回答,又继续说:“好啦,那么你认为我爱你,我想——” 他的脸上又闪现出微笑,微微地翘了翘胡子,又几乎不被人觉察地耸了耸肩,“你……啊……在努力幻想……” “呃,当然,是啊,女人很容易幻想?可男人经常忘却这一点。你认为我是个情场失意而痛苦不堪的情妇,仅仅是一个身价很高的妓女。” “伊丽莎白!”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脸色煞白连眼皮也白了。她知道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看到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爱受到了侮辱时,就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情妇!妓女!这可是忌讳的字眼。只有亨利-普莱斯特最讨厌女人说这么粗鄙不堪的话了,然而黑兹尔迪安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正像他刚对她说的那样)能够“一如既往”,一直保持着“她的本色”,真是言辞难以形容,他看着她,好像已经怀疑她有点不对劲了。 “我可以继续吗?”她笑着。 他垂下脑袋,呆呆地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捉弄我。” “呃,这正是我要说的。我需要钱——为了我丈夫。” 他舔了舔嘴唇,“为了你丈夫?” “是的。他病得那么重,需要抚慰、金钱,需要摆脱困境的机遇。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他把我从耻辱不幸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当时,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帮帮我——我们家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我身无分文又无朋友,芒特夫人又渐渐地讨厌起我,并在寻找借口抛弃我。暇,你不知道一个姑娘得忍受多么大的痛苦——一个孤立无助的姑娘——她的衣、食、住都掌握在这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手里!正是由于他看在眼里,对此十分理解而娶了我……他帮我摆脱了苦境,得到了幸福,他使我不再为衣食住行发愁……让我陪伴在他的左右。除了那一点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金钱和自由,我只在乎他。我宁愿为他挨饿、乞讨,为他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她呜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亨利-普莱斯特的存在。一切思绪都沉浸在她唤起的追忆之中。“只有他关心我——他要让我富有、自立并受人尊重!他要让我拥有一切——在最初的那几年,我劝他给自己攒点钱但无济于事……后来他病倒了。随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他渐渐地撒手事务,收入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没有了,而与此同时,一笔笔的开支堆积成山——请护士、医生、出外旅行。他开始担心起来,不是为他自己担心而是为我……那么我应做些什么呢?我得想办法负担起一部分事情。在头一年我尽量减少开支——后来四处去借小笔数目的钱,但那样并不能维持多久。而同时我又不得不打扮得漂漂亮亮,浑身珠光宝气。如果不这样他会为我担心,认为我们已经被折腾得倾家荡产了。他还会担心如果他的病好不了我该怎么办。当你来的时候我已是绝望之极——我任何事情都愿意干,任何事情!他认为我的钱是我那位葡萄牙的继母给的。碰巧的是她的的确确很有钱,可不走运的是我那可怜的父亲拿她的钱去投资,结果都赔光了。然而,她只在他们结婚之初,寄给了我一千美元——除此之外所有的钱,你给我的钱,我都说成是那笔钱中的了。” 她不再往下说,好像故事已近尾声。渐渐地她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她看见了亨利-普莱斯特,似乎离得非常遥远,小而模糊的身影隐隐约约地闪现在她那双迷蒙的双眼前。她暗自思忖:“他不相信我的话。”一想到这儿,她有点儿生气。 “我想你肯定奇怪,”她又开始说,“一个女人竟敢没这没拦地讲她自己的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说:“关于她自己?不,大概不是,却是有关她丈夫的事。” 她立刻觉得血液上涌,“关于她丈夫?但是你不敢想象吧?””你离我而去,”他冷淡地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又补着说:“总而言之,这的确说明了你为什么超乎寻常地冷漠——勇气。我过去还常常想到它。我觉得我本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她考虑了一下说:“那么你认为他知道吗?你大概想我认为他知道吧?”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然后又兴奋起来:“他根本不知道——根本!这对于我已经足够了——你对此也无所谓,随你怎么想。他确实直到生命的尽头依然快乐无比——这正是我所关心的一切。” “你这么坦率直言真叫人不容置疑。”他咬了咬嘴唇说。 “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他拿起帽子,仔细地看了看村里,然后拿出他放在帽子里的手套,若有所思地捋着。她心里想道:“谢天谢地,他要走了!” 然而,他却把帽子和手套又搁回桌上,身体稍微往她跟前挪了一下。他形容憔悴不堪,好似那些经历一夜喧闹的狂欢者们破晓黎明时展现的面孔。 “你——没有留下任何叫人可以想象的东西。”他咕哝着说。 “我告诉过你那没用——”她开始说。而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头,“什么也没有,那就是——假如我相信你。”他舔了舔嘴唇,用手帕轻轻地拍了拍。她又闻到那股科隆香水味。“但是我不相信。”他嚷道。“太多太多的回忆,太多太多的……证据,我亲爱的……”他止住话音笑起来,但有点变调。她明白他以为这一笑会叫她回心转意。 她仍旧默不作声。他又开始说话,似乎是在诱使她推翻自己的决断。“我更了解,利齐。尽管有这一切事情,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种女人。” “我接受过你的钱——” “就算是礼物吧。我知道你处境困难……我完全理解。求你不要再提——那一切。”她开始认识到,最使她难以忍受的事就是他认为受了骗——成为两个受骗者之一!他认为他所扮演的并不是这个角色。他的自尊奋起保护她,与其说是为了她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然而这个发现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除了那叫人不可测知的自我满足,她的一切证明可能成为徒劳之举。 “能被你爱上而获此殊荣的男人,没有人能有一刻……”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从来没有获得过如此殊荣。”她打断他。 他的脸沉下来,哀求的眼光慢慢流露出冰冷的愤怒。在准备开口之前,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在我看来你是在不遗余力地走向堕落。” “我没有堕落。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当时需要钱,又没有其它的办法挣钱。你乐意给我——为了你所说的那种殊荣。” “利齐,”他神情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别再说下去了。我相信我闯入了你的情感世界——我相信我一直都拥有这份情感。在这个敏感的事情上,又会出现每一种情感都会被踌躇不定的顾忌所冲淡的情况。你有那种顾忌,只能使我更加敬重你。然而我一句也不想再听下去。假如我让你照目前这个样子下去——神经处于活跃兴奋状态,你或许要先后悔的……我愿意忘记你所说的一切……我只想朝前看而不愿向后望。”他端平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信心十足地看着她:“假如你认为我现在叫你失望,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她有点不耐烦却又平静地迎接他投来的眼光。“你真好——又那么慷慨大方。但你难道不明白我不能嫁给你吗?” “从你自然流露出的阵阵自责中,我明白了。” “自责?”她笑着打断他。“你认为我感到自责了吗?明天我会重新再来——为了同样的目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给了他去年那段美好的日子。正是这种慰藉帮他摆脱了忧虑,才使他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呃,他当时很快乐——我清楚!”她朝亨利-普莱斯特怪怪地一笑,“我确实该为此感谢你,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你……忘恩负义。这……这真……有点不光彩。”他又拿起帽子走到屋子中间,好像等待着从恶梦中醒来一样。 “你……在拒绝一次机会。”他又说道。 她微微地露出赞许之意。 “你真的意识到了吗?我仍然准备——帮助你。如果你……”她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你打算怎么生活——既然你选择讨论这样的事情?” “我不在乎自己怎样生活。我自己从不需要钱。” 他扬起手反驳道:“呃,不要……再说!我所追求的女人……”突然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他的眼中泪光闪闪,他掏出手帕去擦,一阵香味使她控制住了顷刻间由于内疚而产生的冲动,那是科隆香水!一幕幕清晰的画面跃入眼帘。“呃,那也值得。”她执拗地咕哝道。 亨利-普莱斯特把手帕装进口袋。他等待着,眼睛不住地四下扫视着屋子,转过身面对着她。 “假如你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 “呃,不可更改。” 他弯下身子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去年元旦之后,你给我见面的机会,我肯定早就提起。我不愿意在信中谈……” “什么?”她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你的丈夫,你能肯定他不知道——有关那天……” “当然。” “可别人似乎知道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韦森夫人当时就看见我们了。” “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斯特拉瑟斯家中她突然转向,堵住我的样子。” “千真万确。可看见我们的还不止她一个人。那天要不是人们看你丈夫突然发病了,暂时忍耐了一下的话,你当时就——无家可归了。” 她不置可否,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遭遇不幸又陷入孤独,你还没有意识到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多么艰难。这正是我想要提醒你的地方——也正是我求你嫁给我的目的。”他微笑着直起身,带着对镜自赏一样的微笑,对事态的发展持乐观态度。“一个忍受不幸而向女人妥协的男人值得尊敬——即便是我的意向并不在此,我还是有理由认为……” 她向他投去温和的一笑。是的,他真的打算娶她来挽救她的名誉,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基于这古老陈腐的原则之上。她又一次感觉到离他想要带她进入的生活非常遥远。 “我可怜的亨利,难道你没看出我远胜于韦森夫人吗?假如所有的纽约人都把我拒之门外,随他们去吧!我已经风光过了……没有一个女人有过一天这样的辉煌。我为什么不该偿还这一切呢?我已准备好了。” “天哪!”他自言自语。 她明白他已做了最后的努力。她给了他一个最为致命的打击:她抵抗住了他的宽宏大量,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曾很高兴,实际上现在仍然很高兴,让她知道全纽约人都排斥她。然而她却奋力反击,对这个事实和他的窃喜全然不顾。她内心所得到的喜悦是所有纽约人和他所无法得到的。 “我很抱歉。”她声音温柔地一再重复。他鞠了一躬,连她的手都没握一下便走出房间。 随着房门关上,她那茫然的目光仍旧追随着他。“我想他是对的。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听到外屋房门的关闭声,一下子跌落在沙发里,双手捂住隐隐作痛的双眼。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们心自问将来会怎么样,明天,后天…… “如果我喜欢读书,”她叹了口气,回想起自己曾经努力效法丈夫是多么徒劳!而丈夫对她所做的努力报以多么温柔、幽默的一笑。“好啦,——总还有牌嘛。等我老了,我想我可以织织毛衣。打打单人纸牌戏。如果没人理我,我再也用不着晚礼服了。无论怎么说,这倒还省钱。”她说完浑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第七节 “她过去很坏……一向如此。他们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 我又得回到我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上——从故事一开始就说的那句话。我当时将话题岔开了一会儿,是为了更逼真地勾画出一幅利齐-黑兹尔迪安忧虑不安并令人感动的形象。那副形象,是我将孩提时对她的一瞥在脑海中的记忆,同后来收集起来的点点滴滴拼在一起而形成的。 当我的母亲说出谴责她那些话时,我已是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了。当时,我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又回到了纽约的家中。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起黑兹尔迪安夫人了。在此期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离家在外,上中学,读哈佛。在假期里谈论她,似乎不是个合适的话题,尤其当我的姐妹们走近桌旁时,更是如此。 无论怎么说,我对曾耳闻到的关于她的一切早已忘记了。可就在我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的堂兄休伯特-韦森突然建议我们跟她一块儿去听歌剧。休伯特-韦森当时正是尼克波克俱乐部的台柱子,是评论世界大事的最高权威。 “黑兹尔迪安夫人?可是我不认识她啊,她会怎么想呢?” “没关系。走吧。她是我所认识的最欢快的女人。看完戏后我们要跟她一起到她家去,共进晚餐——那是我所见过的欢声笑语最多的房子。”休伯特有点难为情地抽动了一下胡子。 我们当时正在尼克波克吃饭,我也刚刚被选入这个俱乐部。我们快要喝完的那瓶波米利酒使我不禁想到,对于两个世间奇男子来说,没有比跟一个欢快的女人在包厢里共度良辰更妙的事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用胡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仔细地用大衣袖子在丝帽周围擦了擦,便跟着他去了。 但是一走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我完全成了一个大男孩;像过去看望体伯特那样满脸通红,忘记了可以翘动的胡子,不住地敲着挂在衣架上的帽子,热情地拾起并非她掉到地上的一张节目单。 她真是太可爱了一一二叫人无法抗拒的可爱。此刻我被这不加粉饰的美丽所倾倒。她相貌平常,外形一般,佯装欢快,透着一层玫瑰色面纱般的青春气息和勃勃兴致。这一份美丽恰到好处,丰富生动,无与伦比——只是从中透露出一丝倦意。当我第一次瞥见这超凡脱俗,难以捉摸的美丽诱惑时吃了一惊。真美!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用不着害怕皱纹爬上眼角,当面容苍白时反而更加动人,任一两根银丝在浓密的黑发中熠熠生辉,当她们谈笑风生间,眼睛还不住地转动,暗送秋波?没有一个年轻男子还能一直稳若泰山!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温暖无比的保育室,然而在这粉红色的帏帐里布满了危险和诱惑。 第二天我的一个妹妹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和黑兹尔迪安夫人——去听歌剧了。”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却一言不发。等保姆把姑娘们一一打发走后,她才咬着嘴唇问我:“是休伯特-韦森带你到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去了?” “是的。” “啊,年轻人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听说休伯特还是那么昏头昏脑,萨比娜不让他和莱曼家的小女儿结婚,看来她是对的。可要记着不许在你妹妹面前提起黑兹尔迪安夫人……他们都说她丈夫被蒙在鼓里——我想如果她丈夫真的知道这事,她也绝不可能得到老处女塞西里娅-温特的一个子儿。”就在那天我母亲才提起亨利-普莱斯特的名字,说出了关于第五大道旅馆的那句话,这一下子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在她的面纱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见那张脸上有一双毫无遮掩的眼睛,微微地露出僵冷的微笑。我感到一阵刺痛穿透马夹,直抵我的心里,灵魂禁不住一阵震颤。与此同时,”我尽力将以前的那张虽显得痛苦但却娇美清澈的面庞同休伯特口口声声说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的这张满脸笑容的面孔联系起来。 我习惯休伯特千篇一律地使用那么一个形容词,也不想从文学的含义去找寻黑兹尔迪安的欢快可爱之处。萍水相逢这样一个女人并且坠入爱河,这个形容词对她来说确实再也合适不过了。然而,当我将她一前一后的两副面孔作了一番比较后,便对从年轻到成熟这一漫长的阶段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事有了初步的影响。我这才意识到我在这神秘的旅行中走过的路是多么短。如果她能带我同行该多好啊! 对于母亲的评头论足我也并非毫无准备。当我们走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时,里面没有别的女人。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来过她那儿,但她并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在我年轻的时候,纽约人个个都清楚人们会怎样看待一个“独自听歌剧”的女人。如桌说黑兹尔迪安夫人还没有被公开归入惹人注目的法妮‘林那一类职业人士中,那是出于对她的社会出身的尊重。纽约人不愿将这两种东西相提并论。尽管当时我很年轻,但我懂得那条社会法则。那天晚上歌剧散场之前,我已经猜到尽管人们并不忌讳在别的女人面前提及黑兹尔迪安夫人,但她并不是其他女人拜访的对象,因而我便大着胆提起了她。 在剧场,没有一位女士和黑兹尔迪安夫人一起公开亮相,但也有一两位女士赶来参加了休伯特宣布的那个开心的晚餐会。这种消遣娱乐给大家带来的欢愉,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能上边吃着芹菜烤鸭,喝着上等的香槟,一边还可以相互善意地插科打诨。后来在她家里,我也遇到过这几位女士。在社交圈里,她们可是比女主人年轻得多。这些俗艳的女人,厌倦了单调乏味的奢华,渴望随心所欲地享受一番快乐:抽烟、闲谈,并且在深夜时分由当时在场的年轻男子相伴着驱车回家。然而在纽约,这样行为大胆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的,他们看上去不同寻常还有点鬼鬼祟祟。黑兹尔迪安夫人结交的大都是些男人,他们年龄不一,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已经谢顶或是华发丛生的人,也有和休伯特一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以及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字辈们。 在她的小圈子里,高贵礼仪之风依旧盛行。那并不是会使刚刚改变了身份的下等人感觉压抑的那种体面,而是由一个厌烦社交困,除了亲朋好友外一律谢客的杰出女人所创造的轻松气氛。在利齐-黑兹尔迪安家里,人们总觉得下一回报客时可能会听到他们的祖母和姨妈的名字,然而却很高兴这一情况不会出现。 此类人家的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竟使那些过分讲究,富于幻想的青年们心迷神往呢?只有“那些女人们”(别人这样称呼她们)才懂得如何为尴尬的局面解围,怎样接待熟客,并且对于吹嘘自己见多识广的那些人付之一笑,然而又能使所有的人都尽显个人本色,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人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她们花瓶里的花与众不同,落地灯和安乐椅被更加巧妙地摆放在一起,书桌上的书籍都是人们特别渴望拥有的。女人的万种风情不在于穿着打扮,而在于起居室的装饰艺术。在这方面黑兹”尔迪安夫人技压群雄。 我曾谈起过书。在那时,不管房子里还有多少其它美好的东西,书籍总是令我着迷。记得第一次共进“美妙的晚餐”的那个晚上,看到客厅的一面墙被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堵了个严严实实,真叫我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真不简单啊,那么说,这位女神还读书?在那些方面她也能给人做伴?毫无疑问能给人以指导?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 但是我很快便了解到利齐-黑兹尔迪安并不读书。连最新最时髦的奥维达的小说她也只是懒洋洋地翻了几页而已。我记得在她桌上的那本马洛克的“新共和国”几周也没有人碰它一下。这一发现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功夫。就在我随后一次去拜访她时,她见我面对琳琅满目的书籍露出的一脸惊异便微笑着,脸有点儿泛红,坦诚地说道:“不,我不看书。我曾尝试过——也努力过——可是一看到印刷的字体就犯困,甚至连看小说也是这样——”“它们”是英国诗歌的瑰宝,是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的历史、评论以及书信精选——我知道她会讲这几种语言——这些书一看就是由一位聪明睿智,知识渊博的读书人所收集。当时没有别人在场。黑兹尔迪安夫人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只留下了一部分他最喜欢的书——你明白吧,我的丈夫。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名字第一次在我俩谈话中被提起,我当时一定惊得满脸通红。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总是避而不谈她们的丈夫。可是她仍旧充满希望,谦和地看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并且满心希望我能够理解。 “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是个好学者。他曾一再劝我读点书,想和我分享一切。我也的确喜欢诗——一些诗——当他大声给我朗诵时,他死后我想:“今后还有他那些书,我可以重新去读那些书——在书中我会找到他的。我曾经努力过——呕,非常用心地努力过,然而却毫无用处——它们都已失去了意义……像大多数事情那样。”她站起身,点燃一支香烟,把一根干柴又推回到壁炉边。我感到她在等我开口。假如生活已教给我如何回答,那么她的经历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呢?可我当时真是年轻幼稚,怎么也搞不明白。多么奇怪哟!我一直在同情的这个遭遇了不幸婚姻,因而似乎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寻求安慰的女人,竟然会用这样一下往情深的口气谈论她的丈夫!当时她一开口,我便发觉她的语气并非做作。人际关系竟如此复杂——或者说混乱,这真把我给弄糊涂了。我就像一个小学生面对突然提出的无法回答的难题那样,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那种想法还没有完全成形,她就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世界。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凄惨,但很快又高兴地继续说话了:“顺便问一句,你今晚有事吗?跟你堂兄休伯特或者其他一两个人去看《黑色手杖》怎么样?我有个包厢。” 她那次坦率直言之后不久,我不得不承认她对阅读不感兴趣,黑兹尔迪安夫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摆脱了女人们的矫柔造作。在她身上美的真谛在于她那份真诚,在于她能既谦虚而又大胆地评析自己的优缺点。我从未碰到有哪个女人具有她这样的真诚。她早早闯进我的视野,带着那样的容貌和语调。这使我在以后的年月里摆脱了俗艳女人的种种圈套。 然而在我明白这一切,或者想到爱上利齐-黑兹尔迪安对我将意味着什么之前,我已经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坠入情网。从以后的年月来看,这段经历结果只是我们之间长期的友谊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我在这里提到它,也只能说明我那位可怜的朋友;的另一个才能。她读不懂书,但却能理解别人的心思。她开玩笑似的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而我当时思绪纷乱,竟全然不知。 这一幕幕的往事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们俩正坐在她家的客厅里,在冬日的黄昏中烤着炉火。当我们俩真诚友好的交谈自然而然地陷入了相互默契理解的沉默之中时,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定程度的友谊——跟她在一起,这并不难。她拿起晚报,而我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余火。我注意到,在我和炉火之间,一只小巧玲珑的脚刚好从她的裙子下面露出来,不停地晃来晃去,似乎要将她的一切都包容在脚背的弹跳之中…… “呃,”她叫道,“可怜的亨利-普莱斯特——”她放下报纸说:“他妻子死了——可怜的人,”说得那么简简单单。 血流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提到了他的名字——最终提到了他,那个胆小怯懦的情人,那个让她“蒙羞”的男人!我攥紧拳头,假如他走进这个屋子。我这双拳头一定会落到他的致命处…… 稍过了一会儿,我又因为不能理解而感到恼火,失望;我太年轻,太没经验。这个女人谈起受她蒙蔽的丈夫时那么温柔,而说起她那三心二意的情人时竟然如此富有同情心!不论对谁她都表现得那么自然,这副不偏不倚的仁爱似乎不是她故作姿态而装出来的,而是生活教训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怒气冲冲的话。 她有点漫不经心,在思考着什么。“结婚?呃,是啊。是什么时候?那年……”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丈夫死后,他就和一个性格文静的表妹结了婚。我想她一直深爱着他,后来生了两个男孩——你认识他吗?”她突然问我。 我用劲儿点了点头。 “人们一直认为他不会结婚——他自己也常这么说。”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我大声叫道:“这个卑鄙小人!” “哦,”她大声哼了一声。我突然站起身看着她,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含着责备又透着一份理解。我们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两颗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又慢慢地顺着面颊滑下,我仍然定定地望着她,感到有点羞愧。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掏出手帕,好像触摸神像那样小心翼翼,抖抖索索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 我这般努力却未奏效。又有一次,她故意努力使我们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她后来告诉我)她早已厌倦这种游戏,不想弄得一个孩子昏头昏脑。然而她的确渴望得到我的同情,心情非常急切。在她所唤起的纷繁复杂的情感之中,她使我明白了她一直渴望相互理解意义上的这种同情。“但那时”,她坦率地说:“我对此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讲过我的往事。我只是认为这种调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得不到同情,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我的错……”她半带勉强地笑了笑。我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承认了爱情和同情的区别。“现在我想告诉你——”她开始说。 我曾说过我对黑兹尔迪安夫人的爱只是我们长久友谊中的一段小插曲。处于我这样的年龄,这一切不可避免。“更新鲜的面孔”很快出现了,在她的映衬下,我才发现我的老友已经人到中年,灰白的头发,呆板的笑容,还有一双着了魔似的眼睛。但就在我第一次迸发出激情时,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这份激情渐渐地平息下来,在下午长时间的促膝交谈中,我仔细地聆听,揣摩判断着她的话语,发现每个细节都符合她先前的形象。 我的机会本来很多。因为她一旦向我讲述了她过去的那段经历之后,总渴望给我多讲几遍。她总是渴望卸掉过去的包袱,总是觉得有必要解释说明——她一旦沉迷于对这两种渴望的满足,这种满足便成了她空虚生活中的最大享受。从丈夫死的那天起,她在情感上就一直那么空虚,就好像一个破庙的守护人可能会不断地打扫,看管这个神灵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样。这份责任尽到之后,她便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或者说是件极糟糕的事,随你怎么说。她做得那么大胆,然而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获得英雄的地位。她的品位,兴趣以及可以想象得出的职业,老实说都属于中等的家庭妇女水平。她不知道如何创造与那个前所未有的冲动相一致的内心世界。 丈夫死后不久,她的一个堂妹,就是我母亲提到过的那个塞西莉亚-温特也死了。给黑兹尔迪安夫人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一两年后,八十年代的纽约不动产业发生的变化使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那些小小产业价值倍增。他留给妻子的财产价值也在二倍,三倍地翻番。几年的寡居生活后,她发现,有了这笔收入,要过上她丈夫曾经卖命要为她创造的奢华生活真是绰绰有余。当一切诱惑的危险过去之后,她再也不会受到任何诱惑的威胁了,这真是对她命运的绝妙讽刺,因为我坚信,她绝不会为了得到这样的奢华供自己享用而再向任何男人伸出哪怕是一根指头,但如果她不是爱财如命,只为金钱本身活着的话,她就会得益于它——它的帮助远远超乎想象——它能给她减轻孤独,填补空虚,排遣心烦意乱的力量。如果不这样,她就越来越活不下去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取悦男人,叫他们痴迷的。然而丈夫却死了,该做的牺牲也完成了。我肯定她一定更愿意把自己封闭在孤独的世界里,大部分的时间以沉思默想,做做日常事务来打发消磨……然而她打算做些什么呢?以前除了她举止优雅外,从来也没有学到其它的谋生手段。除了打牌,聊天,听歌剧外,她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填补空虚的生活。亲近她的男人中间没有一个敢越雷池一步,超越她曾为我设置的那条友谊的界限。对此我深信不疑。她并没因为要让别人替代亨利-普莱斯特而把他关在门外。一想到这儿,她的脸就变得煞白。但是她问我还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什么?日子总还得过,她郁郁寡欢,已经不可救药了。 她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过着冷冷清清的生活,她就这样过着远离我们大家的生活。她尽管非常需要我们,内心里忠实于她的那一崇高冲动,然而却无力调整自己的日常行为!因而,自从她不再值得社会谴责的那一刻起,她发现自己就被社会所抛弃,成了一个仅仅以丰盛晚餐而出名的“放荡”的寡妇。 她所遭遇的种种苦境使我大惑不解。我常常纳闷,在她的一生中,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周围这些渐渐长大的年轻女人当中,谁也想象不出这位七十年代的漂亮女人的无助、无能。她没有钱,没有工作,似乎只为取悦别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于自己如何去努力谋生她一窍不通,没有一个能理解这些。只有婚姻才能使这样的女孩摆脱饥饿,要不然除非是偶遇一位老太太要她遛狗或是让她大声朗诵经文给她听。甚至连在扇子上画野玫瑰,给像片涂色变成小画像,或者给幸运的朋友做灯罩,装饰帽子这样一些女性开始独立时常做的零活也从来没有过。令我母亲那代人不可思议的是,得不到财产的女人只有嫁一个丈夫后,才能接受亲戚的资助;而且有了丈夫,她就应该帮他挣钱谋生,这就更加令她不可思议了。过去纽约的这些自给自足的小圈子虽然没有创造过什么财富,却对贫穷厌恶之极,连想都不想一下。 尽管在肤浅的观察者眼里,她的日常生活似乎与人们对她的评价不符,但这一切都对可怜的利齐-黑兹尔迪安有利。她除了用对丈夫不忠的办法让丈夫平安地度过余生之外,别无他法。但是一旦他死了,使用规行矩步的生活来抵偿背叛丈夫的罪责。她这样做,无需任何回报,只求内心的满足。随着她年事渐高,朋友们天各一方,结婚的结婚,或者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渐渐疏远,她那空荡荡的圈子里补充了一些下等人。在她的客厅里,可以见到愚蠢的男人、普通的男人以及一些很明显是因为无处可去才上她家并希望借她向社会上层爬的男人。她意识到这种不同之处——无论什么时候当我发现新来的客人坐在她的摇椅里,她的眼睛就这样告诉我。然而却从未用语言、手势承认过这一点。她曾经对我说:“你也看得出这儿比过去无聊多了,也许这是我的错。我更清楚如何让老友出来。”又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在这儿碰到的人都是出于友善而来的。我这么大年纪,其它的什么事也都不在乎了。”她就说了这些。 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出入剧院,并尽可能地给朋友慷慨的帮助。为了使自己整天忙忙碌碌,她又生出了一些额外的事给自己做,提供一些别人并不需要的帮助,反而使人们感到烦恼。尽管她机智非凡,但却常常陷于一种异常孤独的殷勤状态。在小型的晚餐会上她摆出精美的花朵,端上新奇美味的食物,常常叫我们大吃一惊。客人们的身份越来越低下,而香烟和香模的档次却起来越高,有时候当最后一批无聊的客人纷纷走散,我常常见她坐在一片狼籍之中,周围满是乱扔的烟灰缸和空酒瓶,转身偷眼望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憔悴的双眼似乎在问:“即使是这样的场景明天还会有吗?” 我不愿意就此搁笔。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更令人满意。我出外远行了一年,回来的那天,我在俱乐部碰到休伯特-韦森。他一副自高自大并且老于世故的样子。他把我拉到一边,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谨慎地回头向四处看了看说。“你见过我们的老朋友黑兹尔迪安夫人了吗?听人说她病了。” 我正准备接受“听说”这样的措辞,可随后,我想起在我离家出外的这段日子里休伯特结了婚。他这么小心谨慎或许是一个新的进步吧。我赶快到黑兹尔迪安家,令我吃惊的是,在门前的台阶上我碰到了一位天主教教士,他神情严肃地看了看我,鞠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我没有想到竟碰到了他,因为我的老朋友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宗教方面的话题。尽管她常对我说,在她小时候,也像许许多多成人那样被温特先生的雄辩口才所深深吸引,但人们猜想她父亲的一生经历早已动摇了她心中早先留下的任何信仰。此时,我一看到她,就立即明白了。她病得厉害,很明显已在弥留之际。在生命的尽头,并不总是善待过她的命运之神,给了她所需要的安慰。是不是她身上遗传下来的朦胧的宗教感情被唤醒了?她是不是想起了父亲在经历了长期漂泊不定的理智和道德生活之后,最终还是在那帮古老的信徒中间找到了安宁?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根本无从知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她知道她找到了自己渴求的东西。最后她能谈及查尔斯了,能承认自己的罪过,她应该得到饶恕。纸牌,晚餐,闲谈这些消遣方式都已成为过去。那么老天还会赐给她什么来排遣心中的寂寞?从此之后,她的所有生活内容都在为那每天一个钟头的忏悔和慰藉而做准备。这个仁慈的来客,对她了如指掌。他能给她讲些与查尔斯有关的事情:他在哪儿,他感觉怎么样,如何每日都给他以精心的关注,当一切杂念都被排除之后,她才有希望最终与他会合。教士解释说,天堂之路总是显得很平常。在她日渐衰竭的那几周,我每一次去看她时,见她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归心似箭的游子,微笑着等待上帝对她的召唤。房间里似乎再也没有孤独感了,时日也不显得那么难熬。有人已经帮她从她过去曾尝试着读了好几次但总也读不下去的那些书中找出了两三本书(她总是将它们放在床头),书中有来自查尔斯在等待她的那个世界的信息。 得到了这样的帮助和指引,有一天她去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