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曙光》 第一节 懒洋洋的七月天,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鞭草和樨草的清香。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淡黄色的碗杯,里面漂浮着几枚大草霉,在几片薄荷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鲜红。那是一个乔治王朝时代的老碗杯周围棱角很多,折射出错综复杂的亮光,雷西的两只手臂正好刻印到狮子的双头之间。先生们不时听到嗡的一声,接到这种凄厉的警告后,他们连忙啪地一下拍一拍他们的面颊、眉头或者光秃秃的脑门子;不过他们的这种举动尽量做得不露神色,因为他们坐的这个阳台的主人霍尔斯顿-雷西先生是不会承认“高岬”是有蚊子的。 草莓是在雷西先生家的菜园里摘的;乔治时代的碗杯是曾祖父(“署名人”的父亲)传下来的;阳台是他的乡村别墅的阳台,这座别墅矗立在桑德湾上的一块高地上。从他运河街的城区住宅驾车到这里距离适中,十分方便。 “再来一杯,海军准将,”雷西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抖出一块桌布大小的麻沙手绢,捏了一个角去擦他汗气蒸腾的额头。 詹姆森-莱杰利先生笑了笑,又接过一杯来。朋友们都管他叫“海军准将”,因为年轻时,他曾在海军服役,还在波特上将麾下当后补少尉参加过1812年的战争。这个快乐的皮肤黝黑的单身汉,尽管退役已久,但仍保持着海军的风范,古铜色的脸庞绝像他也许会随身带着的那些铜像的脸庞。他穿着白色的帆布裤,戴着金边帽子,还有一口耀眼的牙齿,凡此种种使他看上去好像是在统率一艘军舰。其实,他刚刚才从长岛岸上自己的住处驾船过海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他那只纤巧的白帆船现在正安卧在高呷下面的海湾里。 霍尔斯顿-雷西的宅子下面是一片向海湾倾斜的草坪。这块草坪是雷西先生的骄傲:每隔两星期就要用大镰刀刈一次草。春天还有一匹专门钉过掌的老白马在上面打滚。阳台下的草坪被三簇花木划开,一簇是玫瑰天竺葵,一簇是向阳花,还有一簇是孟加拉玫瑰。雷西夫人戴着长手套,打着一把雕花象牙柄的可折叠的小阳伞侍弄它们。这所房子,本是一座移民的小屋,但在独立战争中派了大用场,成了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的司令部。雷西先生结婚时将这幢房子进行了改造和扩建。房子当年的一幅版画就挂在雷西先生的书房里。现在它是一幢宏伟的石青色的住宅,是舌槽式接、的木板建造的,带一个角楼,有高高的窄窗户,几根削角柱支撑着一座阳台,整体造型是如此神气,俨然是唐宁2的《美国园艺》里的“托斯卡纳别墅”。所以谁也不可能在这座建筑物上发现昔日那座古屋的简陋的轮廓。新旧房子迥然不同,就像旧屋子粗糙的石印画和新房子精致的钢凹版画(草坪上有一棵“标本”垂枝山毛榉)那样高下悬殊。雷西先生有理由器重他的建筑师。 1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741-1801),美国独立战争时的将领,后因私通英军逃亡英国。 2安德鲁-杰克逊-唐宁(1815-1852),美国建筑学家,白宫、国会大厦和史密森学会等建筑都是他设计的。 他对通过血缘或兴趣跟他发生关系的大部分事物都十分器重,谁也不能十分肯定他使雷西夫人生活美满,但人们都知道他对她极尽赞美之辞。他的女儿们的情况也是这样,萨拉-安和玛丽-艾德琳,活脱脱就是苍白无力的雷西夫人的翻版;没有人能发誓说她们跟和蔼可亲的父亲在一起毫不拘束,但每个人都知道她们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在雷西先生自我允准的范围内,最杰出的就是他的儿子刘易斯了。然而,就像一向直言不讳的詹姆森-莫杰利有一次注意到的那样,你不可贸然认为小刘易斯完全就是霍尔斯顿想要炮制出的那种工艺品,如果他事先对子嗣作过设计的话。 雷西先生身材极其魁伟。高度、宽度乃至厚度几乎相等,所以不管他转向哪一面,人们看到的几乎都是一样宽厚的身躯。他那巨大外缘上的每一寸都得到精心照料,在农夫的眼里,他使人联想到一片耕耘遍了的广袤的农田。甚至于他的秃头,与其他部位也比例适度,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在接受特殊抛光。在热天,他全身就像是大水漫灌的样板田。他身体那么大,又有那么多个平面,看着那一条条溪水顺着自己特定的流域奔腾真是迷人之极,甚至在他那肥大鲜嫩的手上,水滴也分成股以各自的方式从指梁上涓涓流下;至于他的前额和太阳穴,还有下眼皮下高高鼓起的两颊,每一个斜面上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溪流,它自己的水塘,和突奔而下的瀑布。这种景观看在眼里并无不快之感,因为他硕大冒泡的身体表面具有那样一种清洁而舒心的粉红,而缓缓流出的水分里一股高级科隆香水和最佳法国香皂的味道依稀可闻。 雷西夫人的体格虽然没有那么伟岸,却有着一种苍白无力的丰满。如果她穿上她最好的波纹绸衣(独一无二的那种),再把她的面容镶嵌在她那最新的巴黎帽子数不清的原色褶裥花边和一串串紫色葡萄中间,那就跟她丈夫的块头相去无几了。然而,正像海军准将常说的那样,这帆满索全的一对男女生出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病胎子刘易斯来,婴儿期像个小虾米,孩提时酷似毛猴儿,现在虽说长成了一个青年小伙子,却虚弱得像一个常人正午的影子。 刘易斯把两条腿从阳台栏杆上荡下来,自个儿在寻思:所有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掠过了聚在他父亲的碗杯周围的四位先生们的心头。 罗伯特-于扎尔先生,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银行家,他在哪一群人中都显得身高体壮,但站在雷西先生旁边就相形见绌了。他向后一靠,举起酒杯向刘易斯欠了欠身。 “为遨游欧洲干杯!” “别像只麻雀似的蹲在栏杆上,孩子。”雷西先生责备道。刘易斯纵身跳了下来,向于扎尔先生鞠躬还礼。 “我没有想,”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他常挂在嘴上的借口。 银行家的弟弟安布罗斯-于扎尔先生、莱杰利先生以及唐纳德森-肯特先生,都举起杯来兴高采烈地应声说道:“为遨游欧洲干杯!” 刘易斯又鞠了一躬,随后把嘴唇贴在他忘记了的杯子上。实际上,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父亲的表兄唐纳德森‘肯特先生,他是一个貌似瘦鹰的沉默寡言的男子,看上去俨然是一名退休的革命英雄,但每天却为最小的风险或责任提心吊胆。 然而几年前,向这位谨小慎微的公民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全然不容辩解的要求:他得照看他唯一的弟弟朱利叶斯-肯特的女儿。朱利叶斯在意大利死了——唉,如果他喜欢在那儿生活,那是他自个儿的事,然而让妻子先他而去,又撇下一个年幼的女儿,还留下一份遗嘱,委托他尊敬的兄长,住在长岛肯特角和纽约琼斯大街的唐纳德森-肯特先生做他女儿的监护人——唉,正如肯特先生自己说的,也像他妻子替他说的那样,在肯特先生的态度或行动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足以证明这忘恩负义的朱利叶斯(他不止一次地为朱利叶斯还过债)把这最后的包袱压在他身上是名正言顺的。 那姑娘来了、她才十四岁,人们认为她相貌平平,她长得又小又黑,瘦得皮包骨头。芳名叫贝雅特丽齐1,这就够糟糕的了,然而更加糟糕的是,这个名字又被那些无知的外国人简略为特里希。不过她热心,勤快,脾气好,正像肯特先生和肯特夫人的朋友们指出的那样,长得相貌平平倒事事方便。肯特家有两个男孩,比尔和唐纳德,他们就要长大成人了。如果这位身无分文的堂妹长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嘿,她就该多加小心了,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忘恩负义的坏事来回报她伯父伯母的恩德。然而她的长相排除掉了这种危险。所以他们对她和蔼可亲而无需担心,何况他们和蔼可亲也是人之常情。因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渐渐地成了她的监护人的监护人;因为肯特夫妇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依赖一个他们并不过分惧怕、也不十分怀疑的人同样也是人之常情。 1意大利诗人但丁曾钟情过一个名叫贝雅特丽齐的少女,此人后来被描写在《神曲》里,引导诗人游历天国。 “是的,他星期一动身,”雷西先生一边说,一边向刘易斯严厉地点头示意,因为他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了。“喝干,你这个滑头!”点头就是命令。刘易斯只好把头一仰,一古脑儿灌下肚去,尽管这一口酒几乎在他那干瘦的喉咙上卡住了。出于无奈,他已经饮了两杯,即使这种简单的酒会,他也吃不消,最后很可能心情兴奋,唠叨个没有完,接着就一夜闷闷不乐,第二天早晨又是头痛。而他却希望那天能头脑清醒、沉着冷静地想特里希-肯特。 当然,他还不能跟她结婚。那天他正好二十一岁,仍然得事事依赖父亲。他要首次遨游欧洲并没有半点不安的意思。小时候楼上散发着地席味的走廊里的欧洲城市风景图片第一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从那时起这一直是他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事。而特里希给他讲的有关意大利的事则进一步坚定、增强了这种渴望。啊,带她一块儿去那里——让她做他的向导,也就是他的贝雅特丽齐,那该多好啊!(因为她把父亲的一本小小的但丁书给了他,书上有一幅贝雅特丽齐的铜雕卷首插画。还有,他的妹妹玛丽-艾德琳一直跟一位浪漫蒂克的米兰流亡者学意大利语,也帮她的哥哥学过语法知识。) 带特里希一起去意大利只不过是一场梦;但以后,结为夫妻以后,他们会回那儿去的。到那时,也许该是他刘易斯做她的向导了。该是他向她揭示她出生地的历史奇迹了,而对这些她知之甚少,仅仅通过小小的家庭渠道了解一点,而这些渠道又是那么离奇古怪,微不足道。 对未来的憧憬扩展了她的求婚者的胸怀,使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离别的主意。毕竟他私下感到自己仍然是个孩子,等到回来时他就是一个男子汉了;他打算在第二天见面时把这些想法告诉她。当他回来时,他的个性也就形成了,他的生活知识(他已经认为自己的这种知识相当可观了)将会完善,到那时谁也无法迫使他们分开了。想到他父亲的喝斥与吼叫对一个道游欧洲后归来的男子汉的影响将会显得多么渺小,他事先笑了。 先生们都在谈论着他们自己早年欧洲经历中的奇闻轶事。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包括雷西先生在内——旅行的范围有拟议中的刘易斯的旅行范围广。然而于扎尔兄弟由于银行事务两度去过英国。而海军准将莱杰利,由于是个勇敢的男子汉,不但到过法国,还去过比利时——且别说他早年在远东的经历了。这三位都在回首历历在目、开心逗趣的往事,倒略有几分不满色彩——“嗬,那些法国娘儿们哪,”海军准将露出一嘴白牙咯咯地笑着——然而可怜的肯特先生,出国去度蜜月,却在巴黎卷入了1830年的革命,又在佛罗伦萨害了一场热病,在维也纳差点儿被当作间谍逮捕。在这种灾难性的、从不重复的历险之中唯一令人满意的一件事就是他被一群人错当成威灵顿公爵(他就在穿着他那件信使穿的蓝色紧身长外衣准备从一家维也纳饭店溜出去的时候)——“嗨,那伙人真是热情到家了,”肯特先生承认。 “我那可怜的弟弟朱利叶斯怎么能在欧洲生活下去!唉,看看那下场——”他常常说,好像可怜的特里希平常的相貌对他的道德说教增添了令人敬畏的意义似的。 “在巴黎有一件事情,我的孩子,得警告你小心才是,就是帕利罗亚尔的那些赌窟,”肯特先生坚持说。“我本人从未涉足这些地方,可是瞟一眼外表也就够了。” “我知道一个家伙在那里被宰了一顿,”亨利-于扎尔证实道。当海军准将喝他的第十杯酒时,咯咯地笑出了眼泪。“那些娘儿们哪,那些娘儿们哪——” “至于维也纳——”肯特先生说。 “即便在伦敦,”安布罗斯-于扎尔先生说道,“年轻人也必须提防那些赌棍。什么骗人的把戏他们都会耍,那些招徕顾客的人眼睛总是盯着嫩芽子,这个词儿,”他追悔莫及地补充道,“他们可以用到初来乍到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在巴黎,”肯特先生说,“有一回我差点儿被挑逗着进行了一场决斗。”他心有余悸又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释然于怀地朝海湾他自家宁静的屋顶那面瞟了一眼。 “嗬,一场决斗,”海军准将笑着说,“在这儿一个人随时可以决斗。当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我在新奥尔良进行过十几场决斗。”海军准将的母亲是位南方贵妇,他父亲去世后,她在路易斯安那州娘家住了好几年,因而她的儿子早早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经历。“说起女人”,他推心置腹地笑了笑,把他喝干的杯子递给雷西先生。 “女士们——!”肯特先生用一种警告的声音喊道。 先生们立即站起身来,海军准将也像别的人一样的敏捷、稳重。客厅的窗户打开了,雷西夫人出现在窗前,穿一件打褶裥带里子薄绸女服,戴一顶巴黎针钩花边帽,身后跟着两个女儿,身着上了浆的蝉翼纱服,配件粉红色的针织短衫。雷西先生用自豪赞赏的目光望着他的女眷。 “先生们,”雷西夫人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声音说道,“晚饭已经上桌了,请诸位给雷西先生和本人赏光——”。 “夫人,赏光的,”安布罗斯-于扎尔先生说,“应当是您二位,如此盛情邀请我们。” 雷西夫人行屈膝礼,先生们鞠躬还礼,雷西先生说,“让雷西夫人挽着你的臂,于扎尔。这次小小的告别聚会只是一件家事,另外二位先生就只好屈尊让我的两个女儿作陪了。萨拉-安、玛丽-艾德琳——” 海军准将跟约翰-于扎尔先生彬彬有礼地朝两位姑娘走去。肯特先生作为表兄,走在雷西先生与刘易斯中间,与他们并排而行。 啊!那张晚餐桌!它的景象有时总浮现在身处异国他乡的刘易斯-雷西的眼前,尽管在家里他胃口不大,吃饭也不挑剔,可后来在一些栗子粉、大蒜和一些怪模怪样的长触须的海鲜为食的国土上,每一想起那次餐桌上丰盛的饭菜;他就要遭受一次饥火的煎熬。餐桌中央摆着雷西有孔眼玲珑装饰的银盘,高高地托起一束六月玫瑰,周围悬垂着一篮篮糖衣杏仁和条纹薄荷糖。簇拥在装饰“主题”周围的是几个洛斯托夫特瓷盘,里面高高地摞着树莓、草莓以及最先上市的德拉华鲜桃。外侧是垒起来的小甜饼、油煎饼、草莓脆饼,热气腾腾的玉米面包,刚刚解下乳品厂平纹布包皮的、金色鲜润的奶油块,再把人们的视线引向摆在雷西先生面前的弗吉尼亚火腿,以及他妻子主持的两盘吐司夹炒蛋和烤蓝鱼上。后来刘易斯再也适应不了这种复杂的花样;“配菜”有麻辣烤火鸡腿和奶油炖鸡丁、黄瓜、西红柿片,几只沉甸甸的银罐里盛着黄油色的奶油汤,蛋白羹,“滑溜儿”和柠檬果冻,这一切都与这种精心设计的固体成分穿插陈列。然而,它们应有尽有,或摆放在一起,或依次排列,一摞摞华夫饼干垒得像高塔,根基不牢靠,大有摇摇欲坠的架势,一只只细长的银壶装有械糖浆,一直陪伴着他们在餐桌上周游,黑仆戴娜随时予以补充。 他们在吃——哦,他们大家都是怎么个吃法呀!——尽管女人们都应该一星半点地咬,而刘易斯盘子里的好东西却动都没有动,后来雷西先生投来一瞥警告的目光,或者玛丽-艾德琳送来恳求的神色,他才懒洋洋地把又子叉进了食物堆。 雷西先生一直都在滔滔不绝地演说。 “一个年轻人,以我的意见,在安身立命之前必须先见见世面;养成自己的情趣;增强自己的判断力。他必须钻研最有名的著作,考察国外社会的结构、古老文明的习俗,虽说摈弃它们的桎梏一直是我们的荣耀。尽管他会看到它们有许多可悲、可恨之处——”(“不过有些娘儿们就是这样,”大家听到海军准将莱杰利突然插话)——“大多数东西会使他感到能生在长在我们自己的自由制度下真是一件殊荣,从而铭感终身。不过我相信他也”——雷西先生襟怀恢廓地承认——“能够学到许多东西。” “不过,每逢礼拜天,”肯特先生斗胆进言;接着雷西夫人从对面向儿子低声细气地说:“啊,那正是我想说的!” 雷西先生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他的身体就明显地涨大了。有一阵子他那硕大的块头像将崩的雪山似的笼罩在肯特先生插语和雷西夫人低语过后出现的寂静上;然后轰隆一声向他们俩压了下来。 “礼拜天——礼拜天?得啦,礼拜天又怎样?在我们所谓的大陆礼拜天,一个优秀的圣公会成员有什么可怕的。我相信我这儿在座的诸位都是国教教徒,嗯?今晚可别在我的饭桌上为殉道会教徒或不信神的一位论教派的教徒哭丧,我已经意识到有点不对头了。我也不愿假定他们在我们小巷尽头的小教堂里窃听浸礼会教徒的叫嚣从而冒犯我家的女眷。不?我想不会!好吧,那么我来说说,对天主教徒有什么担心的呀?要我赞成他们那些异教徒似的教义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不过,真该死,他们也去教堂,对吧?他们也像我们一样真正地做礼拜,对吧?也有真正的牧师,并没有多少穿着像俗人一样,而且更不像话的是用他们自己那种俗不可耐的行话跟上帝唠嗑儿的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吧?对,先生”——他突然转向缩头缩脑的肯特先生——“在国外我害怕的不是教会,而是阴沟,先生!” 雷西夫人脸色变得惨白。刘易斯知道她也对那些阴沟深感不安。“还有那夜里的空气,”她叹了口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来。 然而雷西先生重新回到他的主题上。“以我之见,如果一个青年人要旅行,他旅行的范围得尽可能地广一些——哦——情况许可的话。尽可能多地见见世面。这就是给我儿子的启航令,海军准将,这里预祝他尽最大的努力付诸实行!” 黑仆戴娜撤走了弗吉尼亚火腿,或者更确切地说,撤走了残留在盘子里的骨头架子之类的东西,给一钵潘趣酒腾出了位置。雷西先生从酒钵里盛了几勺郁烈的美酒倒进摆放在他面前的一只银托盘里的那些玻璃杯中。男士们都站起身来,女士们有的微笑,有的流泪。大家一起干杯预祝刘易斯身体健康遨游欧洲成功,真是一气呵成,搞得雷西夫人连忙向两位女儿点头示意,于是响起一阵浆硬的荷叶边的——声,把客人们轻轻地送出屋去。 “不管怎么说,”刘易斯听到她在门槛那儿对她们低声地说,“你父亲使用这种言辞,说明他跟亲爱的刘易斯在一起心情好极了。” 第二节 刘易斯-雷西尽管多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还是在日出之前就起了床。 他不声不响地打开百叶窗,放眼俯视前方,湿漉漉的草坪跟一团朦朦胧胧的灌木丛融为一体,海湾的水面在满天繁星下隐约可见。他的头还在疼,但心里却热乎乎的;眼前的一切令人兴奋,就是头脑比他的还要迟钝,见了此情此景,也会豁然开朗的。 他很快把衣服穿整齐(只是没有穿鞋),然后把绣花被从高高的红木床上扯下来,紧紧卷起来夹在腋下。经过这样一番神秘莫测的装备,他便手里提着鞋,在楼上摸着黑,走向那光滑的橡木楼梯。他突然看到楼下漆黑的门厅里烛光一闪,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屏住呼吸,靠在楼梯栏杆上,惊愕地看见他的妹妹玛丽-艾德琳在通向餐具室的走廊里走了过来,披着斗篷,戴着软帽,也没有穿鞋。她也有双重的负担:一手拿着鞋和蜡烛,一手提着一个蒙着的大篮子,沉甸甸地坠在她那光着的膀子下面。 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在灰暗中面面相觑。朝上倾斜的烛光扭曲了玛丽-艾德琳柔和的五官,刘易斯悄悄地冲着她走下楼去时,她咧开嘴露出一副惶恐的笑容。 “啊——”她悄悄儿地说,“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趁妈妈还没去储藏室,我给巷子里的那个年轻可怜的坡太太捡了几样东西,她病得很重,你不会告诉她吧?” 刘易斯示意他也是同谋,便小心翼翼地拉开前门的门栓。他们一直要等到这里听不见的地方才敢再讲话。他们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穿上鞋,然后一声不吭,匆忙穿过鬼影憧憧的灌木丛,一直走到巷口。 “刘易斯,你这是……”妹妹突然惊奇地盯着哥哥胳膊下的被子问道。 “噢,我。瞧,艾迪,”——他把话打住,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我身上没有多少……老头子总是对我抠门儿……不过这里有一块钱,要是你认为那位可怜的坡太太用得着……我很高兴……权当是我的一种荣幸……” “噢,刘易斯,刘易斯,你真是心地高尚,慷慨大方,我当然可以拿它去再买一点东西……你知道,他们压根儿就见不到肉,除非我给他们拿一点去……她恐怕要死于痨病……她和她妈妈又都极清高……”她真是感激涕零,刘易斯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把她的注意力从被子上引开了。 “啊,起风了。”他一边呼吸着骤然变冷的空气,一边小声说。 “噢,我该走了,我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以前回来,”玛丽-艾德琳急切地说,“妈妈知道了可了不得——” “她不知道你常去看坡太太吗?” 一抹孩童般的狡黠神色使玛丽-艾德琳那张未发育成熟的脸变得严厉起来。“她当然知道,不过……我们就是这样安排的嘛。你知道,坡先生是个无神论者,所以爸爸——” “明白了,”刘易斯点了点头,“好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我要去游游泳,”他若无其事地说。但他又猛然转过身,抓住妹妹的胳膊。“妹妹,请你告诉坡太太,前天夜里我听过她丈夫在纽约朗读他写的诗呢——” “噢,刘易斯——你?爸爸可说他对神出言木恭!” “——可他是个大诗人——一个伟大的诗人。跟她说这是我说的,好吗?求你了,玛丽-艾德琳。” “噢,哥哥,我办不到……我们从来不说他!”小姑娘害怕了,一边急匆匆地走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在这个小海湾里,几小时前海军准将的单桅帆船刚刚驶过,这会儿一艘大一点的划艇又在微波上荡漾。小伙子雷西向划艇划过去,然后把自己的小划艇系到停泊处,急急忙忙爬进了大划艇。 他翻遍了各个口袋的旮旮旯旯掏出了绳子、线、一根地毯编织针和其他一些料想不到的莫名其妙的用具;然后猛地一下把一只桨横搭到另一只上,把后面这只桨垂直夹在前坐板和船头之间。他把绣花被扎到桅杆上,在松开的一端扎上一根绳子,然后就在船尾坐下来,一只手掌舵,一只手抓着临时帆脚索。 启明星在一线淡绿色的天上进行着银色的沉思,当晨风鼓起情人的船帆时,在海上发射出一片光辉…… 海湾向南两三英里的地方,在另一个小海湾倾斜的卵石坡上,刘易斯-雷西降下他的怪帆,将船拖到岸边。海滨砂石边的一簇垂柳神秘地摇动着然后分开,接着特里希-肯特依到他的怀里。 太阳刚刚在东方的一缕低云上升起,把金液喷洒到云上,阳光向上扩展,启明星顿时变苍白了。柳荫下仍然是一片昏暗,一片水绿色的昏暗,从中可以听到夜的私语。 “特里希——特里希!”小伙子跪在她身旁喊道——过了一会,他又说:“我的天使,你能肯定谁都不会猜到……” 女孩子轻轻一笑,她那滑稽的鼻子翘了起来。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圆圆的额头和粗硬的辫子贴着他的面颊,手握在他的手里,呼吸急促而又快活。 “我想我根本不该来这儿,”刘易斯咕哝着说,“抱着那条可笑的被子——马上天就大亮了!从昨天起我就是成年人了,却得划一条伪装得像鸭塘上儿童玩具似的小船来见你!你不知道我多丢面子——” “这有什么关系呢,亲爱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成年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可以吗?他是这样说了,——也只是他的说法而已;而我还是要照他的意思办事!你要知道……我有一万元的存款……一……万……元,听清楚了?……在伦敦一家银行里存在我的名下,而现在在这里我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怎么了,亲爱的,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们天真地亲吻中他可以尝出她的眼泪。“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特里希?”他哀求道。 “我……噢,我本来忘记了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可你又提到伦敦——心真狠,你心真狠!”她责备他说。透过柳林的绿色晨光,她的双眼像两颗耀眼的星星照在他身上。他知道再没有别的眼睛能像特里希的眼睛这样表达强烈的愤怒。 “瞧你,成了小霹雳火了!”他笑着反唇相讥,但嗓子有点儿梗塞。“不错,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但用不了多久;像我们这个年龄,两年毕竟不算长,对吧?等我再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独立,自由——不管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来要你!想想看,亲爱的,看在我的份上勇敢些……要勇敢,要有耐心……就像我一定要做的那样!”他像英雄似的斩钉截铁地说。 “噢,可是你——你会找别的姑娘的;姑娘们成群结伙,有的是;在那些缺德的古老国家里,她们一个个都招人喜爱,我伯父肯特说欧洲的国家全是邪恶透顶,就连我的贫穷的祖国意大利……” “而你呀,特里希;到时候你会见到你的堂兄比尔和唐纳德——一天到晚都能见到他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你知道你喜欢大块头比尔。唉,如果我标准身高有六英尺一,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你这个花心小姑娘!”他极力要取笑取笑她。 “花心?花心?我?——噢,刘易斯!” 他感到了一阵啜泣的前兆,未经考验就已失去了勇气。按理说,怀里抱个落泪的美人儿是件有滋有味儿的事,可是他发现真正做起来就令人恐慌不安了。他的喉咙也受了感染,随着抽搐起来。 “不,不;海枯石烂心不变;我们俩都抱着这种目的,对不对,亲爱的?” “对,亲爱的,”她叹了口气,气也消了。 “你要定期给我写信,特里希——很长很长的信,好吗?不管我走到哪里,我总可以指望这个,好吗?所有的信都要编号,一封也不例外,这样我就能很快知道是不是有的信我没有收到;千万记住!” “哎,刘易斯,你会把它们带在这里吗?”(她碰了一下他的胸口。)“噢,不能都带着,”她又笑着说,“因为放在一起就成那样一大捆,过不了多久胸前马上会有一个小山,像那长鼻驼背小丑一样——不过至少总要把刚收到的一封带着,就这二封,你起誓!” “总要带着,我起誓——只要这些信是善意的,”他仍然在强打精神说。 “噢,刘易斯。只要你的信是善意的,我的信就是善意的——很久很久以后……” 太阳升起了,启明星暗淡了,消失了 第三节 刘易斯一直明白,至关重要的时刻并不是他与特里希的告别,而是他跟父亲的最后会面。 一切都系在这次会面上了:无论是他最近的将来还是更远的前程。当他顶着朝晖、踏着露水打湿的草地偷偷溜回家时,他提心吊胆地瞥了一眼楼上雷西先生房间的窗户,谢天谢地,窗户还紧紧地关着呢。 正如雷西夫人所说,她丈夫在女士面前“使用的言辞”表明他似乎兴致极高,轻松自在,——这种情况他家里人难得一见,所以刘易斯有时贸然猜疑他和他两个妹妹羞怯的天性是由哪片可怕的云上掉下来的。 他常常暗自思量:幸好钱大部分是他母亲的,可她母亲又完全受他摆布。这有什么区别呢?雷西先生在婚后的第二天已经不声不响地接管了他妻子的财产,虽说他给了她一点数目不多的零用钱,但又从中扣除了她所有的个人花销,甚至包括她用的邮票以及每个星期天往奉献盘里放的那一块钱。他管这零用钱叫她的“私房钱”,既然正像他经常提醒她的那样,家里的开销他全付了,那么要是雷西夫人愿意的话,就应把她每个季度的零用钱全部拿出来用到衣着打扮上。 “亲爱的,如果你尊重我的意见的话,大概,”他总是加上这么一句话,“我喜欢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不愿让前来吃饭的朋友们猜想,雷西夫人在楼上卧病呐。我只是靠一点可怜的关系替代了她。”听了这一番话,雷西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于是便百依百顺,把最后一分钱都花在自己和女儿的打扮上了,为了挤出一分钱买个人必需品,她就不惜限制卧室里的炉火和仆人们的饭食了。 雷西先生早就使他的妻子相信他这样对待她,如果不算铺张,也算得体,实际上是“慷慨的”。当她跟亲戚们谈起这件事时,她总是为丈夫接管她财产的一片好心而感激涕零。由于他理财有方,她的两个讲究实际的哥哥(乐得把包袱从自己肩上卸掉,而且还相信,如果财产由雷西夫人自己管理,她也许会把钱胡扔到不明智的慈善事业上了)也就愿意顺着妹妹认可雷西先生了;尽管她的老母亲有时无可奈何地说道:“当我想到露西-安的丈夫不先称称燕麦片她连一口粥都不能喝时……”,但就连这些话都只是悄悄地私下里说,生怕长着顺风耳的雷西先生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说坏话,便对老太太突然进行报复。他的声音总是格外亲切,还略带一点颤抖,管她叫“我亲爱的岳母——要是她允许,我愿意管她叫我亲爱的妈妈,这样更省事,也更真诚、” 迄今为止,雷西先生对刘易斯也采用对待家中女眷的同样的措施。他让他穿好,花大钱让他受教育,把他捧上天去——同时把他的每一分零用钱都要记下,不过还有一点区别,这一点刘易斯和其他人都心里清楚。 雷西先生一生的梦想、抱负、热情就是(如他儿子所知)建立一个家族,而他只有通过刘易斯才能达到这一目的。他信奉长嗣继承权,信奉父承子继,信奉限嗣产业继承,信奉英国”土地”传统的一切老规矩。夸起他赖以生存的民主体制,他的声音比谁的都响。然而他从来都不认为这些制度能影响那更贴己但更重要的机构:家族,而他全心全意关注的就是家族。结果,正如刘易斯隐隐约约猜到的那样,他那萎缩的、不够用的头脑里集中着雷西先生宽广的胸怀里储藏的一切热情。刘易斯是他自己的,刘易斯代表着他最珍视的东西;出于这两个原因,雷西先生格外器重这个男孩(刘易斯认为这跟爱他完全是两码事)。 雷西先生尤其感到骄傲的是他儿子爱好文学。由于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读书的人,所以特别欣赏那些他所谓的“文明绅士”——显而易见,刘易斯将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刘易斯能把这种倾向和一种更加强壮的体格结合起来,能对绅士们中间流行的那几项体育运动感兴趣,那雷西先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上,谁又能心满意足呢?同时他又暗自思量,刘易斯还年轻,可塑性很强,身体当然也会改善,等两年游历和冒险后回来,也许思想和体质都会焕然一新。雷西先生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出去旅行过,相信这种经历是能影响人的性格的。他暗暗希望两年后回来的是一个有古铜色皮肤、膀宽腰圆的刘易斯,由于冒险和阅历变得成熟老练,即便在国外偶尔寻花问柳,只要回到家不沾花惹草就行了。 这一切刘易斯都猜到了。他还猜到雷西先生有意让这两年游历成为他成家立业的准备,当然要按雷西先生的心意,决不征求刘易斯的意见。 “他要给我提供一切有利条件——虽然是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年轻人下楼跟家里人一起吃早饭时心里这样估算着。 雷西先生从来没有比这一天这个时候更容光焕发过。他穿一条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裤,塞在小山羊皮靴子里,薄薄的克尔赛梅尔短绒呢外套,雪白的硬领因下套着件土褐色的提花背心,这使他看上去如清晨般鲜亮,像堆在他面前的桃子和奶油那样色香俱全。 对面坐的是雷西夫人,也是洁白无暇,不过比平常更加苍白,因为她要同她的独子分别了。两人中间坐着萨拉-安,不同寻常地一身粉红,显然正费尽心思地试图遮住她妹妹的空位。刘易斯跟他们打了招呼后,便坐在他母亲的右首。 雷西先生掏出他刻有格状饰纹的打簧表,把它从沉重的金链子上解下来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玛丽-艾德琳又起晚了。一个做妹妹的跟要出门多年的唯一的哥哥吃最后一顿饭还要迟到,真有点不像话。” “噢,雷西先生!”雷西夫人声音颤抖着说。 “我是说,这想法很特别。也许,”雷西先生挖苦着说:“我将有幸得到一个特别的女儿。” “先生,恐怕是玛丽-艾德琳偏头疼又犯了吧,她想要起来,但实在是起不来。”萨拉-安急忙说道。 雷西先生唯一的回答是皱起那冷嘲热讽的眉头。刘易斯贸然插嘴说:“抱歉,先生,也许这是我的过错。” 雷西夫人脸色发白,萨拉-安脸色发紫,雷西先生带着审慎的怀疑重复道:“你的——过错?” “先生,在昨晚过于盛大的欢庆会上——” “哈——哈——哈!”雷西先生放声大笑,顿时冲散了他的雷霆之怒。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微笑着冲他儿子点了点头;这商个人留下女士们去洗茶杯(这仍然是上流家庭中的习惯),自己则向雷西先生的书房走去。 除了研究帐目和使家里人对他产生反感的一些门道之外,雷西先生在这间屋子里还研究些什么,刘易斯从来没法发现。这是一间小小的、空荡荡的、令人生畏的房间;年轻的刘易斯跨过这个门槛时,心总要下沉,而这次觉得心沉得格外厉害。就这样吧!”他想。 雷西先生在那仅有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下,开始说话。 “亲爱的孩子,我们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几个小时后你就要开始伟大的旅行了:这是一个年轻人一生中的大事。你的天资和性格——再加上你善于捕捉机遇的本领——都使我相信,对你来说,这次旅行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我希望这次旅行归来后你会成为一个男子汉——” 可以说,这就是他要吩咐的一切;刘易斯完全可以提前背出来的。他耷拉着脑袋,唯命是听。 “二个男子汉,”雷西先生重复了一遍,“能够在本区的社会生活中起作用,起重要作用。我指望你成为纽约的一个人物;我这就给你说说办法。”他清了清嗓子。“不过,光有办法是不够的——尽管你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方法是最基本的。教育,修养,社会阅历;这些正是我们许多有名望的人所缺乏的。他们对艺术和文学有些什么了解?我们这地方还没来得及出这种人才——你刚才说什么?”雷西先生以一种使人难堪的礼貌打住了话头。 “我——呃,没说什么,”他的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噢,我还以为你要提到那些亵渎神明的廉价文人;他们那些胡言乱语似的诗充其量也不过使他们在下等酒馆里扬一扬臭名罢了。” 刘易斯听父亲这样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他没吭声,”父亲又接着说: “我们的拜伦——我们的司各特——我们的莎士比亚在哪儿呢?在绘画方面,情况也是这样。我们的早期大师在哪儿呢?当代的才子不是没有,但要说杰作,我们还得回顾过去,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得不用模仿品来聊以自慰……噢,对了,亲爱的孩子、我这就要拨动一根会引起共鸣的琴弦。你对艺术的挚爱我并没有视而不见;而我打算、我渴望尽我所能鼓励你发展自己的爱好。将来你在世界上的地位——作为一名绅士,一名富有的人,你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不会允许你专门成为一名杰出的画家,或者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但是,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位业余爱好者来涉猎这些艺术,我决不反对——至少在你出国旅行期间,我不会那样做。这次旅行不仅能陶冶你的情操,增强你的判断力,而且,我还希望,它会使你独具慧眼,一给我带回几幅杰作,而不是什么摹本。摹本,”雷西先生加重了语气接着说,“是给那些没眼光的人准备的。是给没福气拥有这些世界珍品的人准备的。是的,亲爱的刘易斯,我希望能创建一个画廊。一个传家宝。你母子也参与了这一追求——她满心希望我们家的墙上能挂几幅意大利天才画家的真迹。拉斐尔的恐怕我们是没望了,但是,一幅多梅尼基诺。一幅阿尔巴诺,一幅卡洛-多尔奇,一幅圭尔奇诺,一幅卡洛-马拉蒂——或者一两幅萨尔瓦托-罗萨的著名风景画……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儿将会出现一个雷西画廊;而你,将担负起为它收集压轴画的使命。”雷西先生停了一下,擦了擦汗流如注的额头,“想必我没有给我儿子布置他不喜欢的任务吧。” “呃,没有,先生,真的没有!”刘易斯大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事实上。他从未想到过父样有这种打算,现在突然捞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美差,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了。真的,再没有比这更让他自豪和高兴的事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爱情,忘记了特里希,忘记了一切,只有在自己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杰作中间倘佯的狂喜,而他,不仅仅是一位如饥似渴的参观者,在那里留连,而且是一个至少要挑选一些稍次的珍品并且把其中的一些带走的享有特权的人。他简直无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一宣布的震动使得他像往常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听父亲一个劲儿地大吹大擂,又是制定计划、又是以他那惯用的堂皇而细密的方式解释,说刘易斯存款的那家伦敦银行里的一位合伙人本人就是一个有名的收藏家,他已答应给这位年轻的旅游者写介绍信,把他推荐给法国和意大利的鉴赏家,以便在这些行家里手的指点下进行选购。 最后,雷西先生总结道,“正是为了让你跟最好的收藏家平起平坐,我才把这么一大笔钱给你使用。我相信,一万美元足可以让你尽兴地旅游两年了;我再在你的户头上存上五千美元”——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这些话一点一滴慢慢地滴进儿子的脑袋,“这五千元是用来买艺术品的,这些艺术品,最终——记住——将是你的,我相信,只要雷西这个姓还存在,它就会一代代传下去”——听雷西先生的语气。言外之意好像是,时间的久远只能以埃及王朝延续的时间来衡量。 刘易斯听得晕头转向。五千美元!仅就美元来看,这个数字就够大的了,要是再把它兑换成任何一种欧洲大陆的现钞,那可就大得不可胜数了。所以他心里纳闷,父亲为何事先就放弃了买一幅拉斐尔作品的希望……“如果旅行时节俭一些,”他暗自琢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奢侈,说不定我还能给他带回来一幅,让他大吃一惊呢。还有我母亲——多么崇高,多么了不起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从那些不起眼、不光彩的小处节省了……” 年轻人热泪盈眶,但仍然默不作声,尽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感激敬仰之情。走进书房的时候他等着父亲给他进行一次关于节俭的临别训诫,或许还可能向他宣布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他甚至都猜到了父亲心目中考虑的肯定是于扎尔家的那个姑娘);没想到父亲却让他像王侯似的大手大脚地花钱,回来时还要带上大批的杰作。他心里嘀咕:“至少得有一幅柯勒乔。” “就这样好吗,先生?”雷西先生高声说。 “哦,先生——”他儿子哭了起来,扑到父亲的马夹的宽广的斜坡上。 这真是喜上加喜,但刘易斯的内心深处仍然叨咕着这样一个念头:父亲既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干涉他和特里希的秘密计划的事。看起来父亲好像默认了他们秘而不宣的婚约;刘易斯觉得此时此地还没有坦白,心里有点儿内疚。但是,天神即使在随和的时候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像那种时刻那样随和过呢…… 第四节 刘易斯-雷西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着勃朗峰的壮丽景色。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八月天,但高处不胜寒,所以他只好穿上那件带衬里的毛皮披风。在他身后,随行仆人有礼貌地离开他一段距离站着,他一个手势,仆人就把披风递了过来;下面,山路的拐弯处停着他那雅致的轻便马车,他就是乘着这辆马车周游各地的。 他在沿海湾向南驶去的班轮甲板上向纽约挥手告别才刚刚一年,但是,对这个信心十足地面对勃朗峰的年轻人来说,从前的那个性情多变、身体脆弱的刘易斯-雷西已不复存在了,然而对老雷西先生的畏惧仍然隐隐约约浮现在心头,只不过暂时搁置起来罢了。就连这种畏惧感,也被距离和时间冲淡了,远远地沉没到地平线下,固定在地球遥远的那一面了,只是在欧洲大陆上某个帐房的柜台上递过一封叠得方方正正、封得严严实实的亲笔信时,这种畏惧感才会从沉睡中醒来。老雷西先生不常写信,即使写信,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矜持的。他不善笔墨,他那天生的冷嘲热讽也淹没在那些他花了几个小时才拿出来的绵延不断的四平八稳的周正句中了。因此,他儿子只有看到某些字母弯曲的笔划或是看到那写得张牙舞爪的“先生”二字时才感到隐隐的恐惧。 并不是说刘易斯已经与一年前的过去的记忆彻底决裂了。许多记忆依然滞留在他的心头,或者说,转移给了他所变成的那个新人——比如说他对特里希的温情,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竟然能顽强抵御那令人难忘的英国美人和杏眼桃腮的东方佳丽的冲击,每当他漫步于传奇古镇的街头或流连于慵懒美丽的景色之中时,特里希那短短的黑脸、那圆圆的额头、相距很远的-对眼睛、高高的颧骨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他身在长满奇花异卉的花园里,每每被家中阳台下马鞭草的芳香所吸引一样,这确实让他吃惊不已。这次旅行加强了,一而不是减弱了家里人认为特里希相貌平平的看法;迄今为止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女性美她都算不上。但是,尽管她的吻已不怎么清晰了,尽管她特有的粗嗓门也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她的影子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田里,印在他的脑海里,现在跟过去,都是这样。有时候,他不无烦躁地心里嘀咕,只要狠一下心就可以把她永远忘掉;然而她仍顽强地占据着他的心,虽然看不到,却也抹不去,就像达盖尔银板照相底片上的影像,尽管经常看不清楚,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儿。 然而,对现在的刘易斯来说。这件事远没有过去想的那么重要了。旅行使他一下子成熟起来,现在,特里希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受宠的孩子,而不再是他一度心目中的向导,那位贝雅特丽齐了。他面带着一位长者的微笑提醒自己,一到意大利就给她写封长信,现在他还欠着她的这笔债呢。 他旅行的第一站是英国,在那儿逗留了几个星期。为这次旅游收集推荐信,实旅游马车,以及马车的大批配件。然后驾着它游览了各处的名胜古迹,从设总教堂的城镇到历史上有名的城堡,从阿博茨福德到凯尼尔沃思,凡是值得教养有素的人游览的地方,他一处也没漏掉。从英国过海峡到加来,再慢慢南下,到了地中海,从那儿他又乘船到了比雷埃夫斯,他完全沉浸在浪漫之中,这位观光者成了一个异教徒。 东方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新的刘易斯-雷西。东方,既肮脏又辉煌,瘟疫横行却诗意盎然,遍地都是欺诈、浪漫、跳蚤和夜莺,它跟这个勤奋的年轻人梦想的真是天差地远,就像它的壮丽与肮脏不可同日而语一样。游览过士麦拿和中东的集市,访问过大马士革、巴尔米拉、雅典卫城、米蒂利尼岛以及桑纽姆之后,对于运河街和桑德湾上的草坪,他脑海里还会留下什么呢?甚至那些起初曾被他视为唯一的联系纽带的蚊子,现在看来也不一样了,因为他是在迥然不同的场景中扑抒它们的。一个年轻人曾经穿着阿拉伯袍子越过沙漠,在山羊毛帐篷里睡过觉,在伯罗奔尼撒遭过强盗袭击,在巴勒贝克又被自己的陪同抢劫,在每个海关都被那儿的官员掠夺过,现在再回头去看纽约和哈得逊河畔肆虐的恐怖,只能一笑置之。从前的那个刘易斯深藏在保险柜里,单调乏味,当他那小小的身影儿显露出来时就像一个养在酒精里的新生儿。在他的眼里,连老雷西先生的雷霆之怒现在也只不过成了夏夜晴空中天边隐隐约约的闪电。刘易斯过去真的害怕雷西先生吗?嘿,现在竟然连勃朗峰都吓不住他! 他还在漫不经心地盯着巍峨的群峰出神。这时,另一辆旅行马车停在了他的车旁,一个年轻人匆匆地跳下车来,开始爬坡,身后也同样跟着个手拿斗篷的仆人。刘易斯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马车,认出了那个青年敏捷的身影,他的蓝色外套和宽大的硬领圈,以及那把漂亮的富于表情的嘴稍稍扭曲了的伤疤。他正是前天晚上住到蒙坦佛特旅馆的那位英国小伙子。他带了一个男仆,一个向导,还有一大箱子书、地图和作画用的材料,竟然有使刘易斯的装备黯然失色的架势。 起初,刘易斯对这位新客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他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餐厅的一角,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旅伴似的。其实,刘易斯极其希望和别人聊聊天:那些令人惊讶的经历密密实实地塞在他的心里、(除了在每晚的日记上流露一点,再没有发泄的途径),因此他觉得如果再不说出来,赋予它们新鲜的真实感,它们就会很快融进模糊不清的别人的旅行中去了。而这位陌生人长着一双跟外套很相称的深蓝深蓝的眼睛,面颊上带着伤疤,嘴唇表情丰富,刘易斯觉得倒值得和他一谈。而这位英国人好像并没有要听他讲话的意思。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呆呆地出神,于是自命不凡的刘易斯便认为他这副神气是天神们为了执行秘密使命遮掩自己时摆出来的;那声一“晚安”的简慢也只有(刘易斯自以为)这位年轻的纽约客才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今天,情况却完全不同了。那陌生人亲热地走上前来,把帽子从他那披散下垂的雕像似的头发上往上一举,笑容可掬地问道:“你碰巧也对卷云的形状感兴趣?”。 他的声音跟他的微笑一样甜美动人,再加上一瞥迷人的眼光,使那句本来很奇怪的问话不仅显得恰到好处,而且十分自然了。刘易斯尽管感到惊讶,却没有仓皇失措。他因为感到了自己的无知而很不习惯,仅仅脸一红,接着巧妙地回答:“先生,我认为自己对任何东西都感兴趣。” “高明的回答!”对方喊道,同时把手伸了出来。 “但是,我不得不补充一句,”刘易斯接着诚恳地说,“我还从没有机会对卷云的形状专门探讨过呢。” 他的同伴欣喜地看了看他,说:“那并不妨碍你现在开始这样做!”对此刘易斯也欣喜地表示赞同。“因为要想对某些东西产生兴趣,”对方更加严肃地说下去,“只要注意观察它们就行了;而且,我相信,说你是一个很有眼力的人绝没有错。” 刘易斯脸一红表示赞同,他的对话者接着说:“你是一个已经上了去大马士革的路的人了。” “岂止上了路!那地方我已经去过了!”那漫游者喊道,忍不住把他详细的旅行情况全部倾倒出来;后来他才意识到对方用这个名字当然是有象征意义的,他的脸就更红得厉害了。 那位年轻的英国人脸上顿时闪出喜悦的光彩。“你去过大马士革——你真的亲自到过那儿?也好,那简真像云朵或地衣的形成一样有趣,只是方式有所不同,罢了。眼下,”他指点着高山接着说,“我得全力以赴干一件力所难及的工作,也就是描绘这些奇峰耸立的景观。面对这么壮丽的美景,你可能对我要做的枯燥工作没什么兴趣。不过没关系,或许今晚——我想,我们是住在同,家旅馆吧——你就要破费几分钟给我说说你那个社会,谈谈你旅行中的见闻。我父亲,”他笑眯眯地又加上一句。’不仅让我带来了画笔,还给我装上了几瓶货真价实的马德拉白葡萄酒,如果你肯赏光跟我一起吃饭……” 他示意仆人解开画具,把斗篷铺在石头上;等刘易斯下了山上车时,他已经埋头从事他的工作了。 那马德拉酒果然像它主人说过的那样货真价实。或许正因为它质量不凡,才给晚宴增添了光彩。要不就是因为那蓝眼睛的英国人善于言谈,连刘易斯这样素来酒量不大的人都觉得跟他一起吃饭,每一滴酒都似琼浆玉液一般。 当刘易斯应主人之邀吃饭时,心里还存着最终一吐为快的希望;但是,当晚上的聚会结束时(他们一直谈到后半夜),他发现自己主要是在听人家说话。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压抑和束缚;只要他想说,那人就会给他机会,只是,每当他提起一件事。立刻就会被对方的想像力淹没,正像一块愚钝的卵石被扔进了奔腾的激流一样。不管刘易斯说什么,他的同伴总能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并且总能提出一连串新的思路;他经历中的每一件不起眼的事都成了一块多面体水晶。闪烁着意想不到的光辉。那位英国青年的思绪好像在一个联想的世界里纵横驰骋,而刘易斯的思维空间却小得多;然而他渴望交流,他言谈举止十分直率,所以随时都为这位头脑比较简单的青年敞开大门。很显然,并不是马德拉酒,才使时间过得飞快,一而且充满了魔力;而是这种魔力使马德拉酒——刘易斯他后来才知道,这种酒是葡萄酒中的精品——具有其他佳酿无法给他提供的香醇。 “好,我们一定会在意大利再见面的——在那里我或许能帮你看到很多东西。”他们在熟睡的旅馆的楼梯上发誓结为终生不渝的朋友时,那年轻的英国人这样宣称 第五节 在一座微小的威尼斯教堂,充其量也只是一座附属教堂,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教堂。旅游指南上提都不提它,刘易斯-雷西的眼睛豁然开朗了。要不是跟那位英国青年在勃朗峰边邂逅,刘易斯-雷西就永远不会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可是他还会听说什么值得了解的地方呢,他感到纳闷。 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凝神注视着一幅幅壁画,起初并不喜欢——他现在承认——因为人物的姿态有点生硬,因为他们的衣着细腻到幼稚的程度(跟乔舒亚爵士的《艺术讲话》教他欣赏的大画家笔下的那种壮丽的衣饰迥然不同),因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显得天真没有表情——因为就连那些白胡子老人好像也很年轻。后来,他的目光突然落到其中一张脸上: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圆圆的脸蛋,高高的颧骨,两只眼睛相距很远,头上戴着珍珠编结的精致的头饰。呀,这就是特里希——活脱脱的特里希-肯特!绝对不能认为这位小姐“相貌平平”,她正是那种故事中屡讲不衰的绝代公主,她居住的地方真是一座仙境啊——那里到处是身体矫健的少年,圆脸撅嘴的少女,满面红光的老人。皮肤黝黑发亮的黑人;美丽的鸟,可爱的猫,还有那正在咬啮的兔子——周围是金色的栏杆,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柱廊,月桂花环从象牙色的阳台上悬垂下来,夏日大海衬托的圆顶和尖塔!“刘易斯望着这一幅景象渐渐入了神,忘记了他来意大利欣赏那些艺术家们的华丽的衣饰、高超的情趣和朦胧的背景所感到的遗憾——忘记了萨索费拉托、圭多-雷尼、卡洛-多尔奇、洛斯帕尼奥莱托、卡拉西奇兄弟,甚至拉斐尔的《基督变容》,尽管他知道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幅图。 此后,他几乎看遍了意大利艺术必须展示的一切,到过佛罗伦萨,那不勒斯,罗马;去波洛尼亚钻研折中派,去帕尔马研究柯勒乔和朱利奥-罗马诺。而那初次的景象在他的双唇间播下了一粒魔种,它让你听见鸟儿的讲话,小草的细语。即便他的英国朋友不在他身边继续向他指点、解说、启发,刘易斯-雷西自信那小巧的圣乌尔苏拉圆圆的脸庞也会带着他万无一失、信心百倍地一一观赏可与她媲美的人物。她已成为他的试金石,他的吉星;当他仔细端详过她那惊异的少女的眼睛,细察过她的织锦上的精美图案之后,所有那些面部表情温顺,裹着红、蓝色彩笔绘成的袍子的圣母像在他眼里似乎显得多么的乏味!他现在可能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连比雅特丽齐-沉西都放弃了……至于出自卡洛-多尔奇之手的那位裸体的胖玛格德琳,懒洋洋地倚在一本她并未读的书上,以那高妙的老样子向观赏者做媚眼……呸!圣乌尔苏拉不见得非要把他从她手中搭救出来不可…… 他的眼光已经看到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他的使命是要向他人揭示这个世界——他,渺小而无知的刘易斯-雷西,“要不是上帝赐福,”还有勃朗峰的那次机遇,他也许走到尽头了!成群结伙的那不勒斯丐童,黑黢黢的僧侣,打转儿的先知,无精打采的圣母,臀部粉红的爱神,也许要和他一起乘坐新式快速班轮回家了,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 他的激动有点像使徒的迷醉。几小时后,他不仅要去拥抱特里希,与他可敬的父母团聚;而且要前去向呆在萨尔瓦多-罗萨和洛斯帕尼奥莱托的黑暗之中的他们宣讲新的福音…… 使刘易斯深有感触的第一件事便是桑德湾房屋的矮小与雷西先生的高大。 他本来期待着接受相反的印象。在他的记忆中,那座装饰过的托斯卡纳式别墅,哪怕与所谓的原型相比,仍旧保留着某些宏伟气派。或许,正是这些原型的通风间距与光秃秃的地板跟“高岬”的昂贵的地毯与明亮的炉火之间的鲜明对照增强了他对后者的回忆——满桌丰盛的菜肴不时在脑海里闪过,当然更进一步加深了印象。然而,雷西先生的形象却变小了。在儿子回首往事时,有关父亲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狭隘,不成熟。简直稚气十足。例如,他对埃德加-坡态度蛮横——在刘易斯眼里他仍不失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尽管此后他听到了更加丰富多彩的旋律;他对自己的女眷苛求而凶暴;他对现在充斥儿子头脑的大多数事情、书籍、人物、思想茫然无知,却又浑然不觉。尤其是他对艺术鉴赏表现出的高傲和无能。雷西先生读书范围狭窄——刘易斯认为,他充其量也只是在茶余饭后从奈特的《名家浅尝》中乱抓一点,漫不经心地浏览浏览——雷西先生并不装出一副博览群书的样子,他满不在乎地说,这种事儿留给“书呆子们”好了。可是在艺术问题上,他固执己见、直言不讳,准备着搬出著名权威和市场价格来为自己的见解进行辩护,显而易见,正如他与儿子告别谈话中表示的那样,问题是哪些早期大师应当有入选雷西藏画的荣幸。 这位青年对这些看法也没有感到不耐烦,美洲与欧洲相隔遥远,雷西先生旅游欧洲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他不知道他所欣赏的东西已经不值得欣赏了,这也难怪。至于不知个中原因,则更是无可厚非的。在他父亲的青年时代,刘易斯心灵所跪拜的那些画实际上还未被发现,甚至还未被学美术的学生和评论家所发现。一个美国绅士既妄自尊大,又给他的信使竹以高薪给他展示公认的“杰作”——他怎么会猜到每当他全神贯注地站在一幅萨索弗拉托或卡洛-多尔奇的画前时,一件无人知晓的瑰宝就潜藏在附近的灰尘和蛛网下面呢? 不会的。刘易斯感到的只是宽容和理解。这种观点并不是为了增大父亲的形象;而是当年轻人走进了书房时。雷西先生因痛风病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那条伸展在沙发上、包扎起来的腿似乎是宽容的另一原因…… 后来刘易斯回想道,也许正是父亲卧倒的姿势,他那硕大的块头在沙发上鼓起的样子,以及那条像一座山脊似的伸出去的瘸腿,使他好像突然之间填满了整个屋子。要不然就是他那在屋外都能听得见的暴躁的轰鸣声,凶狠地驱散雷西夫人和女儿们的声音:“喂,女士们,如果拥抱亲吻完了,我倒想和儿子呆一会儿。”然而,说来奇怪,妈妈和女儿们连同她们的裙环和荷叶边一起撤走后,书房似乎变得更小了,刘易斯本人觉得更像一个没有石子的大卫1 1大卫;《圣经》中的人物,曾用机弦甩石战胜非利士人。参见《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 “好啦,我的孩子,”他的父亲红着脸、喘着气喊道,“你又回到家了。肯定有许多历险故事要讲;还带来几幅杰作让我瞧,因为我从大把大把花我的钱的情况就猜出来了。” “嗨,说到杰作,先生,那当然啦,”刘易斯傻笑着说,一面又感到奇怪,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笛声一般空洞,他的笑容是有意识地用了好大劲儿才强装出来的。“好——好,”雷西先生一边赞许,一边挥动着一只似乎要成熟得需要包扎的紫色的手,“我想,里迪执行了我的命令吧?操心把那些画儿和你的一大堆行李安放在运河街了?” “是的,先生,里迪先生带着准确无误的指令到码头上等着,要知道他总是执行你的命令的,”刘易斯带着点儿讽刺的唿哨,壮着胆子说。 雷西先生怒目而视了。“里迪先生,”他说,“是按我的吩咐办事的,要是这就是你的意思的话;要不然他不可能被我雇用三十多年。” 刘易斯默不作声,他父亲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你看起来长胖了,身体还好吧?好啦……好啦……罗伯特-于扎尔先生和他的女儿们今晚在这儿吃饭,对了,他们一定等着看法国最时兴的领圈、马甲呢。马尔维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你的妹妹们告诉我的。”雷西先生捐着嘴轻声笑了笑,刘易斯心想。“我知道这是于扎尔家的长女!”这时一丝寒意透过了脊梁。 “至于这些画嘛,”雷西先生劲头逐渐上来了,继续说道,“你都看见了,我被这可恶的病痛折磨倒了,在医生们使我站起来之前,我只好躺在这里努力去想象在新画廊里你的珍宝是个什么样儿。我心爱的孩子,在这期间,不用说这些画经过我的检查、挂好以后才可以让别人看。里迪必须马上打开行李取出画儿;我们下个月搬进城后,要是上帝许可,雷西夫人要举行一次纽约有史以来最排场的晚会。好炫耀炫耀我儿子的收藏品,也许。……呃,对吧?……来庆祝他历史中又一个重要的事件。” 刘易斯听了,只是轻轻地,但又敬重地笑了笑。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特里希-肯特那张热切的脸庞。 “呃,好吧,我明天见她,”他想道,一离开父亲,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第六节 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画陈列在运河街住宅的一间屋子里,雷西先生巡视了一圈后伫立了许久,一言不发。 他只跟刘易斯一起驾车进城,断然拒绝了女儿们怯生生的暗示,以及雷西夫人默不作声却显而易见想陪他去的渴望。尽管痛风病好了,一旦他仍然身体虚弱,心情烦躁。一想到“违拗他”,雷西夫人便慌了神儿,见到他刚一皱眉头,就把女儿们统统撵开了。 当刘易斯跟着父亲一瘸一拐的步子往前走时,心中升起了希望。这些画虽然在桌椅上摆着,为了采光,歪歪斜斜地放在那儿很不雅观,但它们在这间光线昏暗的空房子里显露出一种新奇而诱人的美。啊!他做得多么正确——他父亲难免要承认这一点! 雷西先生在屋子中间停下来,依然默不作声,他那张动不动就竖眉瞪眼的面孔此刻却表现出一种平静而毫无表情的神色,刘易斯知道这是掩饰内心困惑的面罩。“呃,当然啦,是要花点时间的,”儿子想道,心里燃烧着年轻人的渴望。一 终于,雷西先生清了清嗓子,引起了一阵回声。可是嗓子眼儿发出的声音像他的面孔一样毫无表情,真奇怪,”他说,“早期大师们最好的摹本也与原作相去甚远,这些是原作吗?”他突然转身向刘易斯问道。 “嗯,”绝对是原作,先生!再说——”年轻人刚要补充说:“没有人愿意费神去临摹它们”——可又连忙控制住了自己。 “再说——?” “我是说,我有能够找到的最胜任的顾问。” “我也这样想;因为这是我准许你买画的特定条件。” 刘易斯觉得自己在缩小而父亲在扩张;不过他顺着那堵墙瞟了一眼,顿时,美把她那使人振奋的光辉照射在他身上。 雷西先生的眉头不祥地紧锁着,而他的面孔依然平和,捉摸不定。他又慢慢地瞟了他一眼。 “让我们,”他和气地说,“从拉斐尔说起吧。”显然,他不知道朝哪面走。 “噢,先生,当今一幅拉斐尔——我提醒过你是我的财力望尘莫及的。” 雷西先生的脸略微一沉。“不管怎么说,我本来希望……一件差一点的样本……”接着鼓足劲又说:“那就是萨索弗拉托了。” 刘易斯比较放心了;甚至贸然露出恭敬的微笑。“萨索弗拉托的画全部是次品,对吧?事实上,他不行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雷西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直愣愣地盯在距离最近的一幅画上。 “萨索弗拉托……不行了……?” “是啊,先生,不行了。不是这种高级收藏的对象了。” 刘易斯发现他终于敲到点子上了。仿佛什么又大又不舒服的东西在雷西先生的嗓子眼里挣扎,他咳嗽了一声,简直可以说把萨索弗拉托唾弃了。 又是一阵停顿,然后,他甩拐杖指向一幅小画,上面是一个塌鼻子少妇。高高的前额,戴着镶嵌宝石的帽子,背景是精巧地交织在一起的拨个菜。“那,”他问道,“是你的卡洛-多尔奇吗?我看风格几乎一样;不过我觉得缺乏他特有的情调。” “噢,可那不是卡洛-多尔奇,是一幅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加1的作品,先生!”战战兢兢的刘易斯得意洋洋地脱口而出。 1弗兰西斯加(约1416-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翁勃利亚画派画家。 他父亲目光严厉地面对着他。“你是说这是摹本?我也这样认为!” “不,不,不是摹本,它是一位伟大画家的手笔……一位伟大得多……” 雷西先生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脸刷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他必然的不悦,他装出一副更加圆滑的样子。“既然如此,”他说,“我想我愿意先看看差一点的画家。卡洛-多尔奇在哪儿!” “没有卡洛-多尔奇,”刘易斯答道,嘴唇煞白。 年轻人后来记忆犹新的下一件事就是。父亲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几乎和他一样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伫立在父亲面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这回,”雷西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这回我的痛风病又要犯了……”刘易斯恳求道:“哦,先生,让我们先悄悄地回乡下去,……以后再容我向你解释……说明我的情况”……老绅士愤怒地把手杖一挥,打断了他的恳求。 “以后解释?以后说明你的情况?我偏要你现在就在这里给我讲!”雷西先生嗓音嘶哑地接着说,仿佛身体真的痛苦难耐似的:“我听说上星期小约翰-于扎尔从罗马回来带了一幅拉斐尔。” 后来,刘易斯听到自己——仿佛用旁观者的冷冰冰的超然态度——一提出自己的论据,为那些理由进行辩护,他本来希望那些画替他申辩的,他一面破除老权威,一面提出新姓名。然而,单是那些名字就在雷西先生的喉咙里卡住了。他冒火的目光好像说:我花了一辈子的功夫来记洛斯帕尼奥莱托和朱利奥、一罗马诺这些名字的正确读音,还没来得及十拿九稳地随便而准确地对朋友说句:“这就是我的乔托-达,邦多,”)就不得不开始新的一套口技操练,实在糟糕透顶了。 但那仅仅是第一个打击,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加苦恼的洪流中了。因为一个人是可以学会怎么读乔托-达-邦多的,甚至很高兴学,如果那位朋友了解这个名字,崇拜它的权威的话。然而你的努力换回的却是茫然的凝视和戏谑的要求:“恐怕你得再说一遍”——要知道,在参观一图画廊(雷西画廊)的过程中,在每一幅画面前都会露出那茫然的眼神,重复那随便的要求;这种痛苦就太难以忍受了。毫不夸张地说,雷西先生也许觉得他的情况跟亚甲1的十分类似。 1亚甲:《圣经》人物:《撒母记上》第15章有这样的记载:扫罗打击亚玛力人……生擒了亚玛力王亚甲,用刀杀尽了亚玛力的众民。扫罗和百姓却恰惜亚甲,也爱惜上好的牛、羊、牛犊、羊羔,并一切美物,不肯灭绝,凡下残瘦弱的全都杀了。 “上帝!上帝!上帝!卡尔爬车1,你说另外这个家伙就是这样叫的?把他留在最后,因为它是收藏中的精华,是吗?卡尔爬车——嗯,依我看,要是坚持干他的本行,他兴许会干得更好一点。我想跟那些欧洲火车车厢有瓜葛吧,嗯?”盛怒之下,雷西先生的冷嘲热讽就不像平时那么微妙了。“你还说什么安吉利科2?他在金叶上搞那种挪亚方舟穿粉红铠甲的士兵?我可述着你的错了,孩子。不是安吉利科,是安吉利卡;安吉利卡-考夫曼是位女士。那该死的骗子把粗俗拙劣的涂鸦之作当成她的画硬塞给你,天哪,如果绳之以法,他应该四马分尸呢?听着,先生,如果他不吐出从你那里诈取的每一分钱,我就不是霍尔斯顿-雷西!便宜货……你说这东西是件便宜货?嗬,一枚干净的邮票也比它值钱!天哪——儿呀,你知不知道自己肩负的重要职零?” 1应为卡尔帕乔(145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代表作为组画《圣徒乌尔苏拉传》。 2安吉利科(1400?-146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派画家,风格细腻。 “知道,先生,知道;只是因为—— “你本该写封信;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刘易斯怎敢说:“如果征求你的意见。你肯定不会同意我买这些画?”他只好嗑嗑巴巴地说:“我的确提到过这场趣味上的革命……新人辈出……你也许记得……” “革命!新人!是谁这么说的?我特地向伦敦的商人举荐了你,上周收到了他们的一封来信,告诉我一幅圭多,雷尼的真迹今年夏天要上市” “噢,商人——他们不懂!” “商人……不懂?……除了你……还有谁懂?”雷西先生激烈地嘲弄道。 刘易斯尽管脸色煞白,仍在坚持。“我给你写信谈过我的朋友,先生;在意大利,后来又在英国。” “噢。该死的,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同样也不知道你这里的那些画家,你需要的所有顾问的名字我统统提供给你了,所有画家的名字也给你了;就差亲自替你收集作品了,在你动身以前……凭良心说,我讲的够清楚的了,不是吗?” 刘易斯淡淡地笑了笑,“正因为这样,我希望这些画会成为 “什么?成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让它们为自己说话……让你明白,它们的作者已经在取代某些更加有名的……” 雷西先生发出一声狞笑。“他们……是吗?是谁的论断?大概是你那些朋友们的吧?再问一次,你在意大利碰见的那个帮你挑画儿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罗斯金1——约翰-罗斯金,”刘易斯说。 1罗斯金(181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 雷西先生的笑声拖得很长,最后汇集成一阵新鲜的诅咒。“罗斯金——罗斯金——只不过是个没名堂的约翰-罗斯金,嗯?这个了不得的约翰-罗斯金是谁呀?他竟然裁判万能的上帝。你说约翰-罗斯金的父亲是谁来着?” “伦敦一位受人尊敬的酒商,先生。”。 雷西先生不笑了,他看着儿子,表情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 “零售商?” “我……想是的……” “呸!”雷西先生说。 “不单是罗斯金,爸爸……我还告诉过你回家途中在伦敦遇到了别的一些朋友。他们鉴定过这些画,并巨一致认为……认为这份收藏总有一天会很有价值。” “总有一天——他们给你具体的日期了……哪一月,哪一年?哈,别的一些朋友,是的,你说过有个布朗先生,还有个亨特1先生,还有个罗西特先生,对吗?哼,我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大名——也许只能在商行目录上见得到。” 1威廉-霍尔曼-亨特(182-1910),英国画家,拉斐尔前派的创始人之一。 “不是罗西特,爸爸,是但丁-罗塞蒂1。”。 1但丁-罗塞蒂(1828-1882),英国诗人、画家,拉斐尔前派创始人之一。 “请问,罗塞蒂,但丁-罗塞蒂先生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是卖通心粉的吧,我想?” 刘易斯沉默不语。雷西先生现在四平八稳地往下说。“我向你介绍的朋友,都是鉴赏艺术品的行家、先生。都是些懂得一幅画的价值的人;唯有他们能够挑选出拉斐尔真迹。是你到英国后没找到他们呢,还是他们腾不出空儿见你?你最好别,”雷西先生补充道,“别来那一套,因为我清楚他们会怎样接待你父亲的儿子。” “哦,非常客气,确实如此,先生……” “唉,但是他们不合你的意。你不想听取别人的忠告。你想在许多像你一样愚昧无知的人面前炫耀,你想——我实在不知道你想怎样?好像我从未指导或管教过你!那笔钱——上帝!到哪里去了?买了这个?胡说——”雷西先生费力地撑着手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盯着儿子。“坦白吧。刘易斯;告诉我玩牌的时候他们把你的钱敲走了。全是职业赌徒,我毫不怀疑;你的罗斯金、莫里斯1,还有罗西特。我敢说专门找的是出门旅行的美国嫩芽子……不对吗?怎么,不是那样?那么——女人?……万能的上帝啊,刘易斯。”雷西先生喘着粗气,伸出手杖跌跌撞撞地冲着儿子走过来,“我不是古板的清教徒,我宁可听你告诉我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也不愿你像个傻瓜似的上当受骗。你买的这些东西与其说是为一位绅士的画廊买的早期大师的真迹。不如说是福克斯2的《殉教者书》的插图……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天哪,先生,我也曾年轻过……男人总得经历一段学徒期……现在直说吧……女人?” 1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画家。 2约翰-福克斯(1516-1587),英国圣公会牧师[1560]著有《殉教者书》,叙述新教徒从14世纪到玛丽一世在位期间所受的磨难,在英国清教徒中广为传诵。 “哦,不是女人——” “还不承认!”雷西先生哼了一声。“钱全用来买画啦?好啦。再别说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中风似的最后扫视了一眼房间。“雷西画廊!全是一包干骨头,挂着穿的表演者穿的花里胡哨的衣服!……咳,不说别的,中间连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都没有……知道你那些圣母图像谁吗?我的儿?啊,没有一幅不使我联想起可怜的特里希-肯特的拙劣的肖像……我说你大概把欧洲一半画招牌的画匠都雇来为她画像了——如果我早点料到你这么想它……不,先生!我不需要你扶,”雷西先生咆哮着,痛昔地挪动他庞大、笨重的身躯,穿过门厅。末了在门前石阶上,又回头望了一眼,使刘易斯感到无地自容。“为了买这个你把你的帐户透支了?——不,我一个人驾车回家。” 第七节 将近一年之后,雷西先生才与世长辞;然而纽约舆论一致认为是买画的事儿要了他的命。 他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看到画后,当天便把他的律师请来,后来据说他重新立了遗嘱。由于痛风病复发,雷西先生卧床不起,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因此大家觉得,雷西夫人原来打算于是年秋天为画廊落成典礼而举办的晚会,还是延期“为宜”。这种变故使得雷西一家人闭口不提那些艺术品的问题。然而在雷西家外,它们却成了那年冬天的热门话题。 据传。除了雷西先生,只有两个人见过那些画,一个是唐纳德森-肯特先生,因为他有到过意大利的殊荣;另一个是代理人里迪先生,因为是他从箱子里把画取出来的。面对雷西家纠缠不休的亲戚朋友,里迪先生非常谦恭地回答:“呃,事实上,我没有受过专门教育,无法鉴别画的真假优劣。仅能分辨它们的大小尺寸;这些画在我看来稍小了些……我是说,有点儿小……” 据说,肯特先生曾相当坦率地对雷西先生表明心迹——人们风言风语地说,他竟然宣称在意大利从未见过刘易斯带回的那种画,还对它们是否真的购自意大利有所怀疑。但在公开场合,他始终态度暧昧,人们以为是小心谨慎,其实完全是胆小怕事。除了谨慎的一句:“这些问题完全无伤大体。”没人能套出他什么话来。 据信雷西先生没敢去征求于扎尔家的意见。小约翰-于札尔才带回一幅拉斐尔,启然要尽量避免一番太伤感情的比较、雷西先生没有同他们,也没有同其他任何人再提过雷西画廊。然而遗嘱打开后人们才得知,他原来是将那些画遗赠给了儿子。两个女儿则分得剩余的全部财产,绝大多数不动产归雷西夫人所有。雷西夫人据说领受了某些指示。或许正是遵照其中某项要求,她编居半载便魂追雷西先生而去。在三一教堂墓地,她被安置在丈夫身边。她的遗嘱(和雷西先生的立于同一个星期,显然是他口授的)表明,准许刘易斯在有生之年一年获得五千美元;其余的,由女儿们平分。要知道,凭着雷西先生的节俭和苦心经营,他的资产已步入纽约最雄厚的家族之列。两个女儿,一个立即嫁到肯特家,另一个跟于扎尔家的公子结了婚,而后者,即萨拉。安(刘易斯从没有特别喜欢过她),晚年常做如是表白:“噢,不,我从来都不妒嫉可怜的哥哥有那些可笑的古画。瞧,我们有一幅拉斐尔呢” 那幢房子矗立在第三马路和第十大街的夹角上。这是刘易斯-雷西的一位远亲的财产,最近落入他的手中,因为这位远亲立了一份“老纽约遗嘱”。根据遗孙他所有的亲戚,以关系疏密为准,均可不同程度地受益。这一个街区显得有些陈旧,房子也年久失修;不过由于刘易斯-雷西夫妇婚后一直隐居塔里镇,所以就立即搬了进去。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刘易斯就和特里希-肯特结婚了。这桩联姻肯特夫妇不太情愿。他们甚至说什么侄女本可以找个更般配的;但由于他们的一个尚未结婚的儿子总是表现出对特里希深切的同情,他们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毕竟把她嫁出去总比让她纠缠比尔强。 刘易斯-雷西夫妇已结婚四年,在这一段岁月里他们已经把纽约彻底忘体,好像他们背井离乡已有半个世纪似的。在那里他们都不曾展露头角。特里希本来只不过是肯特家的灰姑娘。刘易斯作为雷西家百万资产的继承人,倒曾显赫一时,但那段痛苦的插曲将此一笔勾销,最终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他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所以,当刘易斯宣布说自己继承了埃比尼泽舅舅的房子时,正在给婴儿毛毯上绣花的妻子几乎连头都没有抬。 “埃比尼泽舅舅在纽约的房子?” 他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我能办画展了。” 帧,刘易斯——”她扔下毛毯。“我们要住在那儿吗?” “当然,房子相当宽敞。我想拿一楼的两间角屋当展室,那两间房子光线适中,埃比尼泽表兄的后事就是在那儿料理的。 “噢,刘易斯——” 如果有什么能使刘易斯相信自己意志的力量,那便是他妻子的态度。只需听听那绝对服从的南叱细语。他就会感到父亲的某种专断涌上心头;自然他希望更通情达理地运用这种力量。 “你会喜欢的吧,特里希?我知道。你在这儿闷得慌。” “她的脸刷地一红。“闷?有你呢,亲爱的?再说,我喜欢乡村。不过我也会喜欢第十大街的。只是——你说房子需要维修?”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打算借点钱。如果有必要——”他压低嗓音——“我将把画当作抵押。” 他看见她睁大了眼睛。“噢,那可不行!我还有好些省钱的法子呢!” 他把一只手放到妻子的手上,把脸侧过去。因为他知道这样比正面看她要强有力得多。他不敢保证妻子完全领会了他关于这些画的意图;甚至拿不准自己是否希望她领会。现在他每周都去纽约,神秘而又郑重其事地忙碌着种种计划、说明书和其它名目繁多的商务;而特里希则待在塔里镇,熬着炎炎夏日,等待着小生命的降临。 夏末,一个小女孩诞生了,洗礼时被命名为路易莎;孩子几个星期天的时候,刘易斯-雷西离开乡下举家迁往纽约。 “这下可好了!”刘易斯心里想着。马车在第十街的鹅卵石路面上颠簸着向埃比尼泽表兄的房子驶去。 马车停住了。刘易斯把妻子扶下车,保姆抱着婴儿踉在后面。他们一齐站定了,仰头看着房屋的正面。 “噢,刘易斯——”特里希倒抽了一口气;甚至小路易莎也发出赞同的哭声。 大门上,——埃比尼泽表兄那体面、保守而且极其独特的前门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上面刻着: 基督都艺术画廊 周日2-4时开放 入场费25美分儿童10美分 刘易斯看到妻子脸色变得苍白,连忙搂住她。“相信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把那些画搞得家喻户晓。必须让它们出名,”他说着,心中涌起了昔日的热情。 “是的,亲爱的,当然。可……向大家?公开?” “如果只给朋友们看,那有何用呢?他们的看法已经形成了。” 她叹了一口气表示认可。“不过……入场费……” “如果以后我们负担得起,画廊将免费开放。但在此其间——” “噢,刘易斯,我完全理解!”妻子紧依着他,勇敢地从庄严的招牌底下走过。还在抗议的孩子跟在后面。 “终于要看到那些画重见天日啦!”她高声说,便一转身走进门厅,扑到丈夫怀里。 “它们只需要……让人欣赏。”他回答道,受到妻子的鼓励,满面放光。 自从隐居乡里,刘易斯形成了一套生活制度,不看报纸就成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妻子也积极效仿。他们生活在远离尘世的密封的小圈子里,好像塔里镇的小屋坐落在另外一个更幸福美好的星球上似的。 然而,基督教艺术画廊开放以后,刘易斯认为他有责任违背这种态度。于是便悄悄冲出去买了些重要的报刊。再回到家时,他径直去了婴儿室。他知道,特里希总在那时给小姑娘洗澡。然而这时已比他料想的来得晚……这个仪式已经完了,婴儿已经在那简朴的小床上躺下睡着了,母亲蜷着身子坐在炉火旁,双手捂着脸。刘易斯立即猜到她也看见了那些报纸。 “特里希,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抬起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噢,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从来不看报。” “平常并不看。可是我认为我有责任——” “是啊,我明白。可是正如你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需要耐心和毅力。”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他,头贴在他的胸脯上;“最亲爱的,只是我最近又仔细算了一下帐;即使我们只在婴儿室里生火,别的地方的火都不生了,那间房和看守的工资恐怕……尤其要是画廊每天对外开放的话……” “我也想过这件事了;从今以后我自己充当门房和看守好了。”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这是考验,”他想道。她那黑红的脸庞变白了,双眼睁得老大,竭力想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然后她用欢快的声音说。“这会挺有意思的,是吗,刘易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因为一旦人们对这些画了解得多一点,看懂了,他们肯定会说一些很有意思的话……对吗?”她转过身抱起了熟睡中的路易莎。“对吗?哦,你这个小宝贝,小宝贝呀。” 刘易斯也转过了身,啊,全纽约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够这样做!他能够听到全城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件新的丑闻,他亲自给这些画当讲解——而她对冷嘲热讽更为敏感,却又不大为使徒热忱所动,那种嘲笑声在她耳朵里会发出多大的回响呀。然而他这种痛苦仅仅转瞬即逝。无时无刻盘踞在他心头的唯一的想法是,只有使人们知道这些画、才能替自己辩白;所以他不能再在小事上费神。无知的记者们的嘲笑吓不倒他;一旦这些画被有教养、有头脑的人看到了,它们就会为自己辩白的——尤其要是他能在场进行讲解的话 第八节 画展开始的一两周,倒是有很多人前来参观;然而尽管有刘易斯充当讲解员,这些画还是得不到人们的赏识二因为在私人家里举行画展,又要收费,这是前所未闻的点子,再加上报纸的冷嘲热讽,所以在最初几天里,基督教艺术画廊里“度猎奇者络绎不绝,人声嘈杂,有一次大为吃惊的大都会警察竟然被邀请来稳定这些人的言论,扼制这些人的行动。然而“基督教艺术”这个名堂很快使这一类看客心寒。于是过了不久他们被一批寡言少语、令人起敬的看客所取代,这种人没精打采地在画廊里转了一圈儿就出去了:抱怨这个钱花得不值。然后这种人也数目锐减。一旦浪头回转,落潮便来得很快。然而每天从两点到四点,刘易斯仍然哆哆嗦嗦地坐在他的宝物当中,或者耐心地测量这座无人问津的画廊的长度:只要有来人的可能,他就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下一位参观者极可能就是一位识货的人。 在二月的一个下雪天,他百无聊赖,独自在屋子里踱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听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他便急忙跑过去打开门,在一阵——的绸衣声中他妹妹萨拉-安-于扎尔走了进来。 刹那之间,那种往日在父亲的注视下才有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婚姻和财富赋予了面如满月的萨拉-安某种雷西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印象。然而她哥哥盯着她那双空蒙的眼睛,而他自己的眼睛却保持着自己的水准。 “好啊,刘易斯。”于扎尔夫人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严厉说,然后屏住了呼吸。 “好啊,萨拉-安——你能来看看我的画,我很高兴。” “我是来看你和你太太的,”她又很紧张地喘了一口气,摆弄着衣裙上的荷叶边,急忙又说。“也顺便来问问。这……这种场面还要持续多久……” “画展吗?”刘易斯笑道。她涨红了脸表示同意。 “嗯,这几天参观人数确实大为减少——” “谢天谢地!”她插了一句。 “不过只要我感到还会有人来,我就要在这里……开门,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 她日光游移不定地扫视了一周。“刘易斯——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 “噢,完完全全。”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往一下搞呢?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还不满意吗?” “对画展所产生的效果吗?” “对你所产生的后果,对你给你的家庭,甚至全纽约所带来的后果,对你给可怜的爸爸的亡灵造成的玷污。”。 “是爸爸把画留给我的呀!萨拉-安。” “是的,可是爸爸并不希望你拿它们去行骗。” 刘易斯很客观地考虑了一下。“你能肯定吗?或许爸爸恰好出于这个原因才把画留给了我。” “噢!不要再污蔑爸爸的亡灵了!就是不说这话,事情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妻子会让你这样干,你没有考虑过你这样做会给她丢脸吗?” 刘易斯又干笑了一声。“她丢脸已经丢习惯了,肯特一家已经使她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萨拉-安脸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听你这样对我说话,不过,我来可是经过我丈夫同意的。” “哟,你来看看你哥还需要经过丈夫的同意?” “需要经他同意我才能给你提供这笔钱;只有他才有这权力。” 刘易斯很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脸涨得发紫,一直红到她那缎子圆帽的褶裥花边上。 “你来提供一笔钱,买我收藏的画,是吗?”他打趣地问。 “你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一些荒唐事来取乐。不过干什么都比这样公开败坏我们家的名声要好一点。”她又把那些画哆哆嗦嗦地扫了一眼。“约翰和我,”她宣布,“准备把母亲留给你的津贴翻一番,条件是这……这件事必须结束……永远。那块可怕的招牌,今晚必须拿下来。” 刘易斯似乎稍稍掂量了下这个建议。“非常感谢你,萨拉-安,”他最后说,“你和约翰会给我这个建议,我十分感动……感动……也相当吃惊。不过或许我在谢绝之前,你却会接受我的建议,仅仅看看我的画,看了画,我想你就会理解——” 于扎尔夫人慌忙往后一缩,她那高贵的派头一下子垮了。“看画?啊,谢谢……不过我从这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再说我也不想冒充行家……” “那么来看看特里希和孩子吧,”刘易斯很平静地说。 她瞪了他一眼,十分尴尬。“哦,谢谢!”她又结结巴巴地说;随即准备跟他进去:“那么说不行,真的不行了,刘易斯?考虑考虑吧,我亲爱的!你自己也说几乎没有什么人来。那么把这个地方关掉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明天来一个识货的人会怎么办呢?” 于扎尔夫人绝望地把她的羽饰一扬,一声不吭地跟着他。 “哟——玛丽-艾德琳?”她叫了一声,猛地在婴儿室门口停了下来。特里希跟平时一样抱着孩子,坐在火边;从她对面的低凳上站起一位太太,跟于扎尔夫人一样,身穿裘皮,头戴羽饰,然而并不洋洋得意地显耀自己艳丽的服饰。肯特夫人跑到刘易斯身边,把她那丰腴的脸颊贴到刘易斯的脸上,而特里希则迎上来向萨拉,安致意。 “我没想到你在这儿,玛丽-艾德琳。”于扎尔夫人喃喃地说。很显然她并没有把她那慈善计划给玛丽透露,所以担心刘易斯会把这事兜出来,便显得忐忑不安。“我只是顺便进来,”她接着说,“瞧瞧这可爱的小天使。”说着便把惊慌的孩子裹进她那响亮的——声中去了。 “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萨拉-安,”玛丽-艾德琳简单地回答。 “嗯,我早先没有来并不是不想来!我希望特里希能谅解我。因为照顾一个像我那样的家确实……” “是呀!再说天气又不好,出门很困难,”,特里希充满同情地说。 于扎尔夫人扬起了雷西家特有的眉毛。“真的吗?有了两对马一个人是不大注意天气的……噢!这可爱,可爱可爱的小宝贝呀!……玛丽-艾德琳,”萨拉-安又转向她妹妹、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想走,我很乐意在我的马车里给你提供一个座位。” 然而玛丽-艾德琳也是一位已婚女子,她抬起温顺的头,目光平静地跟她姐姐的相交了。“我自己的马车就在门外,谢谢你的好意,萨拉-安,”她说;狼狈的萨拉-安缩回来,靠在刘易斯的胳膊上。但是不一会儿,那种顺从的老习惯又来了。玛丽-艾德琳那温柔的面容变得像小孩子的那样胆怯,便连忙拿起了自己的披风。 “或许我太急了……我相信她的用意是好的。”她赶上正要转身上楼的刘易斯大声说;刘易斯站在那儿,微笑着目送他的两个妹妹同乘于扎尔家的马车离去。 他返回婴儿室,特里希仍然在那儿,对女儿哼着歌儿。 “哎,亲爱的,”他说,“你想萨拉-安是来干什么的?”迎着她询问的目光,他接着说:“她是想收买我,让我停办画展!” 妻子的愤怒之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有所表现。她只不过声音圆润地轻轻一笑,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可是刘易斯却有一个不近情理的愿望,想进一步考验她的忠实。 “她和约翰提出,只要我愿意拿下招牌,他们就把我的津贴加倍,” “谁也不许碰那牌子!”特里希发火了。 “除非是我。”她丈夫坚定地说。 她转过身来,焦灼地盯着他。“刘易斯……你?” “哦!亲爱的……他们是对的……画展不能永远办下去……”他走上前来,搂住她和孩子。“你比一支英雄部队还要勇敢;可是这样不行,开销比我预计的大得多,而且我不能把画抵押给任何人。谁都不愿意碰它们。” 她很快做出反应。“是呀;我知道,玛丽-艾德琳正是为这个来的。” 血愤怒地涌上了刘易斯的太阳穴。“玛丽-艾德琳——她到底是怎么听说这件事的?” “我想是通过里迪先生吧。不过你千万别生气。她是出于好意:她并不想让你关画廊,刘易斯……也就是,只要你自己有信心,就可以继续办下去……她和唐纳德-肯特先生愿意借给我们足够的钱把画展再办一年,这就是她这回来说的话。” 自从这次奋斗开始以来,刘易斯第一次感到喉头被泪水哽住了。他的忠诚的玛丽-艾德琳!往事又浮上了心头:在高呷住的时候,她在天亮前提一篮子零碎东西送给巷头快要死于痨病的可怜的埃德加-坡夫人……他高兴得大笑起来。 “亲爱的老玛丽-艾德琳呀!她心地多么宽广呀!要给我再办一年的开销……”他把泪水打湿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妻子脸上,沉默了很久。“哦,亲爱的,”他终于说,“你说咱们究竟要不要接受?” 他把她推开了一段距离,投以询问的目光,她那淡淡的微笑跟他自己的相遇,然后便融合在一起了。 “当然我们接受!” 第九节 雷西家族四十年代在纽约盛极一时,然而半个世纪之后,在我的童年时代,姓这个姓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像许多显赫的小小的殖民地社会的后裔一样,雷西家族已彻底消亡了,除了几位老太太,一两个家谱学者。还有三一教堂那位掌管墓葬名册的执事外,其他人则早把他们遗忘了。 当然,因为联姻,雷西家族的血统仍然可以在许多家族里找到,比如:肯特家族,于扎尔家族,科斯比家族,还有其他许多家族。他们都因与一个“署名者”沾亲而自豪,却对雷西家族后代的命运漠不关心。这些曾养尊处优、花钱如水的老纽约人,一旦从教堂长椅和家庭餐桌旁消失,便像一撮尘埃似的销声匿迹了。 如果我碰巧从小就熟悉这个姓氏,主要是因为那家硕果仅存的一位是我母亲的远亲。有时,我母亲也带我去看望她。因为她已经答应我第二天要给我些好东西,所以觉得我到那儿可能会听话的。 我那时常听人们把老阿勒西娅-雷西小姐住的房子叫“埃比尼泽表兄家”。显而易见,当年那房子曾是住宅建筑风格的典范;然而,它如今只是被当作往昔的又丑又老的遗迹看待。雷西小姐因为患风湿病,腿瘸了,她呆在正屋里,那房子又大又冷,陈设简陋,摆着几张有串珠饰的桌子,几个红木陈列架,还有一些画像。画上的人衣着古怪,面色惨白而忧伤。雷西小姐本人身材魁梧,性格抑郁,带着一顶有雉堞式黑色花边的帽子。她耳朵完全失聪了,像是被遗忘的岁月里的遗老,又像是一块失考了的罗塞塔石碑。我母亲是在那逝去的传统中抚养长大的,所以当雷西小姐说起玛丽-艾德琳,萨拉-安,或者博士叔叔时,一她依靠直觉就知道她指的是谁,即便对我母亲来说,与她交谈也既费劲,又伤神,所以我的插话尽管幼稚,不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常常得到鼓励。 有一次去看望她时,我的目光无精打采地四处游移,在那些暗淡无光的肖像中,我挑选出一幅三色蜡笔画,画上是个大脑门、黑眼睛的小姑娘,她身着彩格呢连衣裙,饰边宽松长裤,坐在草埂上。我拽着母亲的袖子问那女孩是谁,她说:“啊,那是可怜的小路易莎-雷西,她是害痨病死的。阿勒西姬表姐,小路易莎病殁时有多大?” 仅把这个简单的问题打进阿勒西娅表姐的脑海,就足足费了十分钟的劲;这件工作完成以后,雷西小姐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不快神态沉重地丢下“十一”这两个字来。这时,我母亲精疲力尽,无法再问了,便转向我,面带我们俩专有的会心微笑,一补充道:“本应继承雷西画廊的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然而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一个小男孩,这种信息没有趣味,我也理解不了母亲话里暗含的愉悦。 去年这遥远的一幕突然又问到我的心头。当时我正好在纽约,这个地方我并不常去。我去故友约翰-塞尔温家赴宴,他是个银行家。就在他的新藏书室的壁炉前,我惊愕地站住了。 “嗬!”我仰望着挂在壁炉上方的画喊道。 主人把肩往上一耸,双手插入衣兜里,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神情。人们认为只有自己的东西得到人家的赞赏时,摆出这副禅气才算得体。 “《曙光中的麦克里诺》?是——是的……这是我从雷西藏画中搞到的唯一的东西。” “唯一的东西?唔——” “啊,你本应当看看曼泰尼亚;还有乔托;还有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加——真该死,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加的世上最美的画之一……一个小姑娘的侧面像,头上罩着个珍珠发网,背景是一片耧斗菜,那幅画又回欧洲了一国家美术馆,我相信。而卡尔帕乔最精湛的小《圣乔治)……它去了加利福尼亚……天啊!”他坐下,像个饿汉离开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似的叹了口气,“唔,买这画差点儿使我倾家荡产!”他喃喃地说,仿佛这一事实就是某种安慰似的。 我在翻腾早年的记忆,搜寻与他所说的雷西藏画有关的一丝线索。听他的口气,言外之意就是他在提一些凡是艺术爱好者都了如指掌的东西。 突然:“也许不是可怜的小路易莎的画吧?”我想起了我母亲那神秘的微笑,便问道。 塞尔温迷惑不解地望着我。”到底谁是可怜的小路易莎呀?”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一年以前,画还属于傻瓜内塔“科斯比——她庄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儿。” 我们面面相觑,我的无知令他费解,而我则一心想努力搜寻内塔-科斯比的家谱,最后总算找到了:“内塔-科斯比——你不是指嫁给吉姆-科斯比的那个内塔-肯特吧?” “正是她,他们都是雷西家族的亲戚,是她继承了那批画。” 我继续沉思。“我离开哈佛的那年,特别想娶她。”我过了片刻说道,这话与其说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说给我自己的。 “唔,那样的话,你就占有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还会得到一批世界上最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前艺术家的作品。” “世界上最美的?” “是的,如果你还没见过这些画,你就等着瞧吧,我估计你可能没见过——你也不可能见过。你在日本呆了多久?四年?我想是这样。呃,内塔的发现才是去年的事。” “发现什么?” “老阿勒西娅-雷西阁楼里的东西呗;你肯定记得在第十街那幢难看房子里住的者雷西小姐。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她是你母亲的亲戚,对不对?嗯,那老傻瓜在那儿住了近半个世纪,头顶的阁楼里锁着价值五百万的画。好像自从可怜的年轻人雷西死后,那些画就一直搁在那儿。它们是很多很多年前雷西在意大利收集的。详情我不太了解;我从来都不擅长家谱学,对雷西家族一直不大清楚。当然了,他们跟大家都有点沾亲带故;就人们所知,这虽不是他们唯一的功能,也是他们最重要的功能。哦——我想雷西大楼就是因他们而得名的吧;只不过不是他们修建的。” “可是这个年轻人——我希望我能够再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内塔好像仅仅知道(或者说关心),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刚一出大学门——他父亲便打发他去意大利购买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那一定是在四十年代——他回来时带来了这批非同寻常、难以置信的藏画,他还是个孩子!……可是那位老先生却因为他把这7堆垃圾带回了家而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年轻人和他的妻子很多年以前就双双离开了人世。好像是因为他买了这样的画,大家都笑话他,于是他们便搬走了,在穷乡僻壤里过着隐居生活。在老阿勒西娅的卧室里,挂着几幅他们的滑稽可笑、幽魂似的肖像。上次我去看望内塔时,她给我看了其中一幅;那独女的一幅可怜巴巴的画,一个面无血色。脑门很大的小姑娘。啊,那肯定就是你所说的可怜的小路易莎了!” 我点了点头。”“身着彩格呢连衣裙,饰边宽松长裤吗?” “是的,大致是那样,唔,路易莎和他父母都死了以后,我估计那些画便落入老雷西小姐之手。反正是在某个时候——肯定早在你我记事之前——老小姐继承了这些画连同第十街的房子;三四年前,她也死了,她的亲戚发现她从来没有到楼上看过一眼。” “是吗?” “是呀,她死时没有留下遗嘱。内塔-肯特——内塔-科斯比——成了最近的亲属。遗产的价值的不大(或者说他们这样认为),由于科斯比家一直手头很紧,就索兴把第十街上的宅子出手,那些画差点儿跟其他东西一起被送到拍卖房去了。大家都认为画值不了几个钱。拍卖商说如果把画和地毯、寝具、厨房用具一起拍卖的话,全部东西都得杀价。由于科斯比家有的墙上光秃秃的,需要挂点什么,他们便打发人把所有的画都拿了回来——大约有三十来幅——并决定叫人弄干净以后挂起来。“毕竟”,内塔说,“透过蜘蛛网仔细辨认,有些看起来很像早期意大利绘画的蛮好的摹本。”由于手头缺钱,她便决定在家清洗,就不往行家那里送了。一天,她正挽起袖子,动手清洗你面前的这一幅时,那种总是偏偏在这种场合下来访的人来访了,也就是那种明白人。这一次,来的是个与卢浮宫有关系的文静小伙,他从巴黎给她带来了一封信,她便请他吃了她那乏味的一顿饭。通报来客了,她想让他看见自己在干什么,倒也有趣。你或许记得她的胳膊很美。于是他被请进了餐厅,他看见她在那儿,身边放着一桶热肥皂水。这东西摊在桌子上。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抓住她那美丽的胳膊,由于抓得太紧,结果给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同时他喊道:“天啊!热水可不行!” 我的朋友身子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又是怨恨,又是得意。我们坐着,一言不发。抬头看着壁炉上方那可爱的“神物”。 “我之所以买得便宜一点,是因为原有的光泽大部分都失去了。幸好这是她发起攻击的第一幅画;至于其他画——你一定要见识见识。我能说的就是这些……等等,我有个目录放在什么地方了。” 他开始搜寻起来,我回想起自己怎样差点儿娶了内塔-肯特,便问道,“你是说她连一幅都没留吗?” “哦,是的——都换成珠宝和罗尔斯-罗伊斯了。你见过他们第五马路上的新房子吗?”最后他露齿讥笑道:“最有意思的是吉姆主打算跟她离婚时,这批藏画被发现了。” “可怜的小路易莎!”我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