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森杀人事件》 001 菲洛·万斯在家里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八点三十分 当艾文·班森的尸体于六月十四日清晨被发现时,我正在菲洛·万斯的公寓内与他共进早餐。这件凶杀案所造成的轰动和震惊,一直到今日尚未完全消除。我平时常和万斯共享午晚餐,但共进早餐却仅偶尔为之,因他经常晚起,在午餐前不习惯和任何人交谈。 早晨碰面的原因与公事有关——至少看来如此。前一天下午万斯赴凯勒画廊参观瓦拉德珍藏的塞尚水彩画预展,对其中几幅作品心动不已,所以约我共进早餐要告诉我一些购画须知。 作为整个事件的旁述者,我必须将自己和万斯的关系做个交代。我出身于法律世家,中学毕业后,立即被送入哈佛攻读法律。在那里我认识了万斯,一个孤僻、讥讽、刻薄的大一新生,教授和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至于他为何在大学的才子佳人中挑选我作为学习的伙伴,这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万斯获得我好感的理由很简单:他的特殊性格令我着迷,带给我充满智慧的思考能力;然而,我却不知道他欣赏我的是哪一点。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一个平凡的人,虽然并不顽固,但思想传统保守。我对那些沉闷的法律诉讼程序产生不了任何兴趣,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家族事业意兴阑珊的原因。或许这种心态和万斯的某种性格不谋而合,所以我们彼此能够配合互补不足。不论真正的原因何在,我们之间的友情愈来愈牢不可分是不争的事实。 毕业后,我加入父亲的“范达因和戴维斯律师事务所”工作,经过五年乏味的见习律师生涯,我成为一位资历最浅的合伙人。目前我是“范达因和戴维斯律师事务所”内姓“范达因”的第二号人物,办公室位于百老汇大道一百二十号。在我的名牌正式挂上事务所大门的同时,万斯从欧洲返国了,他的姑母最近去世,遗嘱上指定万斯为遗产继承人,我被找去解决一些程序上的问题,使他能够顺利继承所有的财产。 这件事开启了我们之间一段崭新且不寻常的关系历程。万斯嫌恶一切商业行为,渐渐地我成为他在金钱交易上的经纪人。我发现他的事情几乎占去我所有的上班时间,万斯的经济能力足够奢侈地雇用一位全职法律顾问,所以我毅然离开律师事务所,专心为他一人的需要而工作。 在万斯找我去讨论收购塞尚画作的时候,我心中还对离开“范达因和戴维斯律师事务所”有所不舍,但这种感觉全在那个多事的清晨消失殆荆因为从班森命案开始,接下来的将近四年的时间,对我这个初出道不久的年轻律师来说,能亲身参与整个案件的侦察,的确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我相信我所见到的是美国警局犯罪档案中最骇人听闻的案件。 万斯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万斯与犯罪事件从未沾上边,但他杰出的分析解说才能,使他能成功地侦破许多连警察和检察官都束手无策的重大刑事案。 由于我和万斯之间的特殊关系,我不仅参与了他所涉足的案件,并参加了多次他和检察官之间的非正式讨论。 因自已有条不紊的习惯,我将每一次的会谈都留下了详尽的纪录,并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万斯分析犯罪者心理状态时的独特看法。如此一来,当案情大白时,就能够提供所有详尽的资料。 另一件幸运的事是,首次吸引万斯注意的案子就是艾文·班森谋杀案。这不仅是纽约市历年来最著名的凶杀案之一,而且给万斯一个展现他在推论犯罪动机上的稀有天分的最佳机会。案件受瞩目的程度,激起他对一连串行动的兴趣。 这个案子出其不意地闯入万斯的生活,虽然一个月前他并不是十分情愿地答应检察官,接下这个扰乱他生活的案子。事实上,在六月中旬的一个早餐后,这个案子即找上我们,使收购塞尚画作一事暂时摆在一边。当天下午我造访凯勒画廊,万斯看中的两幅水彩画已被人捷足先登;我相信尽管他最后成功地侦破了班森谋杀案,一个无辜者因他而免于牢狱之灾,但是他心里会一直对失去那两幅心爱的水彩画而耿耿于怀。 那天早上管家柯瑞引我进客厅。柯瑞是英籍的老管家兼厨子。我步入客厅时见到万斯穿着一件上好的丝质睡袍,脚蹬灰色丝绒拖鞋,坐在有扶手的大沙发里,一本瓦拉德收藏的塞尚画作的画册摊在他膝上。 “原谅我无法起身,范,”他用轻松的口吻说,“整本《现代艺术发展史》摊在膝头。还有,你知道,早起令我疲倦。” 他翻阅手边的画册说,“瓦拉德这家伙送出不少塞尚作品的目录,昨天我已仔细地看过,在打算购买的作品上做了记号,今天画廊开门后你立刻去替我买下。” 他将手上的目录交给我。 “我知道这不是件愉快的差事,”他慵懒地微笑着说,“以你学法律的头脑来看,这些画可能一文不值——这些画和传统的画有极大不同,你或许会认为其中有几幅挂反了——事实上有一幅真的挂颠倒了,连凯勒也没发现。不要不耐烦。范,这些都是非常有价值的艺术品,数年后价格会大涨,对爱财的人而言是极佳的投资,将来比你处理我姑母遗产时所获得的大笔律师净值股票还要值钱。”(作者注:事实上,那些万斯用两百五十、三百美金收购来的水彩画,四年后价格涨了三倍。是他的主要兴趣和嗜好,他是研究日本绘画和中国绘画的专家,对壁毡和瓷器亦有深度的研究。我曾听到他对客人谈到关于塔纳格拉小摆饰,谈话内容若印成文字,将会是一篇杰出的专论。)万斯对艺术有着强烈的爱好,并非只是狭隘的私人性质的收藏,而是大肆搜购世界性有价值的艺术珍品。艺术在收藏艺术品方面,万斯一向凭直觉,他拥有许多绘画作品和艺术品。他的收藏品看起来十分庞杂包罗万有,但形式或线条上,总有一些共同点。内行人眼中看来,他收藏的品味有自己独到的风格。不管怎样,我一直认为万斯是个不寻常的人物,是个有哲理的收藏家。 万斯家位于东三十八街,在一栋旧楼的最顶两层,装演得十分豪华气派,有宽敞的房间和挑高的天花板,屋内摆满他所收藏的那些稀有画作和艺术品,但又不显拥挤。他所收藏的画作包括从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的作品到塞尚和马蒂斯的;原版画作中有米开朗基罗和毕加索的作品,至于他的中国画收藏可以算得上是全国最大的私人收藏。 “中国人,”万斯有一回对我说,“是东方最伟大的艺术家,从作品中表达出他们的哲理,相较之下,日本人就显得肤浅多了。虽然中国艺术品从清朝开始逐渐没落,但是我们仍然能够感觉到那种特质。” 万斯对艺术的鉴赏力惊人,他丰富的收藏品相当于一个博物馆。他的收藏包括:古希腊酒瓶、十六世纪意大利盛圣水用的水晶碗、都铎王朝时代的合金制品、印度佛像、明代观音雕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木雕和拜占廷时期遗留下来的象牙雕刻。 埃及收藏品包括一个金色的罐子、水中女神的雕像(可媲美卢浮宫的收藏);近代油画和素描几乎全部悬挂于图书室的墙上,书架上方摆着非洲人祭拜仪式时戴的面具和图腾,它们来自苏丹、阿尔及利亚、象牙海岸和刚果等地。 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描述万斯对于艺术的狂热是因为如果你想弄清楚自六月的一个清晨开始,发生在他身上一连串如通俗肥皂剧般的经历,你必须先熟悉此人的内心性情和嗜好。热爱艺术这个事实非常重要——那是影响他性格的最主要因素。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可以如他般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万斯是一般人口中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但是这么称呼对他而言并不恰当。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文化触觉和超高智慧,还有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在芸芸众生中显得特异独行。对一些次等的人事物,他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蔑的态度,这些人送他一个“势利眼”的封号,但至目前为止,他对人的态度不论谦恭或鄙视,全是发自内心,毫不作假。我相信他憎恶愚蠢远超过粗俗与鄙下,我曾在不同的场合里听见他引用法国政治家富歇的名言:“愚蠢之罪在于罪不可赦——愚昧无知比犯罪还要不可原谅。” 万斯是一个愤世嫉俗之人,但很少无病呻吟,他有年少轻狂式的尖刻。对他最恰当的形容应该是:一个傲慢无趣之人,但却能以旁观者的眼光洞悉生命的真话。他对人类所有的行为都有兴趣,但仅用此来证明科学,而非人文方面的研究。虽然他不甚有魅力,但是那些无法对他产生崇敬之意的人也找不出半点讨厌他的理由。他是一个现代唐吉河德,一口英国腔的英文令那些对他认识不深的人十分倾倒,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在牛津游学的成果,事实上,他偶尔也会装腔作势。 他的样貌出奇的英浚他的嘴看起来与麦迪西家族肖像有异曲同工之妙,挑高眉毛时有些嘲弄傲慢的味道。他的脸部轮廓深刻但表情十足,饱满的前额似一位艺术家而不像名学者。他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相距颇远,鼻子挺直瘦削,下领中央有一道深痕,他总让我联想到电影《哈姆雷特》片中的男主角约翰·巴里摩尔。 万斯身高六英尺(l英尺=0.3048米。),身型优美强壮。他是剑术专家,曾担任过大学剑术校队队长。他喜爱户外运动,不必花太多的时间练习即可以做得很好。他的高尔夫球杆差只有三杆,还曾有一季代表国家马球队与英国争夺冠军。他非常厌恶走路,只要能够坐车,他连一百码(1码=0.9144米)也不愿意走。 他衣着一向入时,剪裁合宜。他花许多时间在私人俱乐部里,最常去的是史杜文生俱乐部。他曾告诉过我,是因为它的会员人数众多,成员包括政商界的知名人物,但是他从不参与任何严肃话题的讨论。他偶尔观赏现代歌剧,还是古典交响乐和室内乐音乐厅包厢座的长期订位者。 他是我见过的最怪诞的扑克玩家,万斯这样的人竟然偏好平民化的扑克游戏而非桥牌和国际象棋,还将人类心理学知识应用在扑克上。这一切与我将要叙述的事件有密切的关系。 万斯对人类心理的了解非常奇特。他精确地判断人的能力,再加上自己不断学习研究,使他的此等天赋到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大学时,他选修了许多心理课程或相关的科目,当我仍在法律必修科目中打转时,万斯已经深入到文化课程的领域。(作者注:在我认识万斯不久,他有一次对我说:“要明白世界文化的精髓必须通晓多国的语言,尤其是现在,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作品经过翻译之后变得面目全非。”我将这段话记在这里是因为他除了英文之外,广泛阅读其他语文书籍,加上他惊人的记忆力,对他在语言运用上的助益颇大。)万斯的思维十分冷静客观,是少数能够不受传统、感情和现代迷信所影响的人之一。他能够洞悉一般人的行为举止,找出背后真正的动机。他避免被教条式的思想束缚。他保持冷静,以理智的逻辑思考。 “除非我们能像外科医生那样,以专注而冷漠地对待实验白鼠的态度来看待人类的难题,否则我们无法寻求真正的答案。”有一回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万斯的社交生活活跃但不热闹,这是对大家族关系的妥协,但是他并不喜爱社交——我未曾见过一个比他更不合群的人——当他对外社交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被迫参加的。事实上,在那个难忘的六月早餐的前夜就是因为他必须履行社交“义务”,否则我们应该在前晚即谈妥购买塞尚画作的细节。当柯瑞为我们端上早餐时,万斯仍在抱怨,而我为此际遇感到十分感激。检察官于上午九点来访时,万斯正舒适写意地在家中享用早餐,错过这些,我极可能无缘经历此生中最紧张刺激的四年生活,而纽约市最凶狠恶毒的罪犯亦极可能仍逍遥法外。 万斯和我正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享受第二杯咖啡,并燃起一根烟,这时门铃声大作,柯瑞应门后只见检察官快步走进起居室内。 “真想不到!”他用嘲弄的口吻大声说道,“全纽约最著名的艺术鉴赏家已经起床了。” “这是对我的侮辱。”万斯回答他。 很明显,检察官没有说笑的心情,他的面容严肃起来。 “万斯,我来这里是为了一桩重大刑事案——艾文·班森被杀了。” 万斯有气无力地挑动眉毛。 “真的?”他侵吞吞地说,“真糟糕!但是他活该。不管发生任何事,你也不用如此大惊小怪,坐下来喝一杯柯瑞调的咖啡吧!” 马克汉犹豫了一下。 “好吧,等一两分钟也无妨,不过只喝一杯。”他面对着我们坐了下来。 002 犯罪现场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上午九点 如果你记性不差,应该还记得约翰·马克汉在轰动一时的选举中击败对手汤米·雷尔,当选纽约总检察官的事。若非因对手分散票源的缘故,他极可能在四年后竟选连任时获胜。他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工作狂,让整个地检处成为刑事案件和民事诉讼的大本营,他为人清廉,不但赢得了选民的热情支持,还获得了那些和他理念相悖的对手的信任。 他就职数月后,一家报纸用“看门狗”来称呼他,这个绰号一直跟着他到离职那天。在他任期内起诉成功的案件不胜枚举,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马克汉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健硕,灰白的头发在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的脸孔的掩饰下并不显眼。他与一般人眼中“英勘的标准尚有一段距离,但却有一股独特的高贵气质,这种特质在往后的政治人物身上几近绝迹。他的性格豪爽好胜,而他的无礼是建立在良好教养的根基上的,绝非一般上流社会人士的趾高气扬。 没有工作压力时他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人。但在我初识他时,曾见他的态度在刹那间由友善变为严厉,好像另一个人——一个严厉、不屈不挠、正义的马克汉。在我们后来相处时,我曾目睹过无数次这样的转变。事实上那天清晨当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时,我知道在他刚毅的外表下其实深为艾文·班森凶杀案所困扰。 他很快将咖啡一饮而尽并放下杯子。万斯用怪异的眼光望着他说:“为什么班森之死令你如此魂不守舍?我想你应该不会是凶手吧!” 马克汉不理会他的揶揄。 “我现在正打算去凶案现场,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你曾说过想亲身参与调查,我现在来兑现对你的承诺。” 我记起数月前在史杜文生私人俱乐部里,大家谈论着一宗发生在纽约市的凶杀案,万斯说他想陪同检察官调查下一宗案子,马克汉应允了他。对人性行为和心理的共同兴趣让他和马克汉成为多年的好友,这也是他的请求能够获准的原因。 “你还记得!”万斯懒洋洋地回答他,“一份贵重的礼物,虽然我很难消受。”他望了一眼挂在壁炉上面的钟,“但是时间不对,或许有人会看见我。” 马克汉焦急不耐地在椅上挪动身子。 “如果满足你的好奇心能够弥补你在早上九时见人的狼狈样,你就必须动作快一点,我是不会带一个身穿浴袍脚踏拖鞋的人出门的,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换衣服。” “你急什么呢,亲爱的?”万斯打了一个呵欠,“那个家伙已经死了,不是吗?他又不会逃走。” “动作要快,”马克汉催促着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态很严重。照目前状况看来,可能会掀发一起丑闻,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想追随一位众人眼中伟大的执法者。”万斯站起来回答并奉承地向他鞠躬。 他唤来柯瑞,命他拿衣服进来更换。 “我要参加一个由马克汉先生为死者召开的会议,穿着应该整齐端庄,全丝的西服应该够诚心了吧?……配上紫罗兰色领带。” “我想你该不会还要戴朵绿色康乃馨吧!”马克汉埋怨道。 “喷,喷,”万斯轻声叱责,“真不像是检察官应说的话!那种装扮早过时了,只有街头卖艺的才这么打扮。告诉我关于班森的案情。” 在柯瑞的协助之下,万斯迅速穿戴整齐。在他故作轻松的态度下,我知道,凭他的观察力和警觉心,他很清楚这是一桩大案子,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我相信你知道艾文·班森这个人,”检察官说,“今天清晨他的管家发现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头部中弹身亡。她立刻打电话到当地警察局报案,这个消息马上转到总局,我的助理通知我,我本打算以警察局例行侦察手续处理;但半小时前,艾文的兄弟班森少校亲自打电话给我,要求我负责此案,我和少校认识二十年了,实在无法拒绝,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吃过早餐后打算亲赴现常路过你家时,我记起你上次的请求,顺道进来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 “真周到,”万斯在门口的小穿衣镜前边整装边说。他转身对我说,“你也来吧,范,一起去看看班森的尸体。我想一定有些马克汉的手下被我挑剔半天后会说我就是凶手,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有一位律师在我身边,你不反对吧,马克汉?” “当然不。”他回答,虽然我知道他希望我最好置身事外,但是我对此案已经产生莫大的兴趣,遂跟着他们两人一起下楼。 当我们坐进停在楼下的计程车向麦迪逊大道驶去时,我一如往常地为这两个在个性上南辕北辙的人之间的友谊感到惊异——马克汉是个直率、传统、吹毛求疵、对生命的看法过于严肃的人;万斯是个随意、快乐、多变的愤世嫉俗者,而他们之间的差异却成为彼此之间友谊的基石。万斯从马克汉身上认识到生命的坚固和不可改变的事实;马克汉视万斯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象征。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情谊绝非泛泛之交,虽然马克汉偶尔反对万斯的作风和意见,但我相信他对万斯的智慧非常佩服,并认为在他认识的人中无人可出其右。 那天早上我们驶往上城的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马克汉看起来忧心仲仲。当我们的车子转进四十八街时,万斯开口问道:“除了见到尸体时要脱帽之外,在这件清晨谋杀案中还有什么应该注意的社交礼仪吗?” “把你的帽子戴好。”马克汉咆哮说。 “老天!难道我们是进犹太会所不成?(译注:犹太人进会所时头上必须戴顶小帽。)有意思:或许我们也该脱鞋以免和歹徒留下的脚印混淆。” “不必,”马克汉告诉他,“你们什么都不用脱,这里可和你们平时晚上的聚会完全不同。” “亲爱的马克汉!”万斯用责备的口吻说,“你那些可伯的道德感又跑出来了。” 马克汉无心与他舌战。 “有几件事我必须先警告你们,”马克汉正色说道,“看来这将是一件轰动的大案子,一定有许多的猜忌纷争,我不会因能亲身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而窃喜。我的助手说目前案子由刑事局的希兹警官负责此案,我相信他一定会认为我接手是为了出风头博宣传。” “在体制上你不是他的上司吗?”万斯问。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事情更复杂……我宁愿少校没打电话给我。” “这个世界充满了希兹这种讨厌鬼。”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马克汉立即纠正他,“希兹是一个能干的人。事实上,他是我们所有警员当中最好的,他被指派调查全案可以证明总部对这个案件的重视程度,我的接手应该不至于有任何不痛快,但是我希望气氛能够尽可能的和谐。希兹看到我带了你们来一定会光火,所以我拜托你们,请保持谦虚的态度。”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做,但如果真的必要,我愿意贿赂那个过度敏感的希兹,见到这位长官时会立刻奉上我最喜爱的香烟。” “如果你这么做,”马克汉微笑着说,“他可能会把你当嫌疑犯当场拘捕。” 我们在西四十八街靠近第六大道上一幢古老气派的豪宅前停下来。这幢优雅、二十五英尺高的房子建于纽约市建筑兼顾美观和实用的年代。设计和附近房子的形式一样传统,但大门和窗户的石雕显出它不凡的华丽气派。 路边到房子前的阶梯前有一小段水泥路,周围全被铁栏杆围祝惟一的进出口即是大门,位于十层石阶的顶端,比马路高出六英尺;进口处右边墙上有两扇装了铁栏杆的大窗户。 门口挤满看热闹的群众,走道上有许多看起来警觉性很高的年轻人,我猜是记者。穿着制服的警员替我们打开计程车门,他向马克汉举手敬礼并驱开人群让我们通过,站在大门外的巡警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入屋内,同时也向马克汉敬礼致意。 “凯撒大帝,我们向你敬礼。”万斯微笑着轻声说。 “闭嘴,”马克汉说,“我的头已经够大了。” 当我们进入那扇橡木大门后,助理检察官汀威迪迎上来,他是个认真聪颖的年轻人,给人一种可以肩负人类所有苦难的印象。 “早安,长官,”他向马克汉打招呼,同时松了一口气,“真高兴见到你,这案子十分棘手,是桩没有任何线索的谋杀案。” 马克汉沉重地点点头,向客厅望过去,“来了些什么人?” “总探长以下全部到齐。”汀威迪无助地回答,好像已经预见了不祥之兆。 一位面色红润、身形魁梧、蓄白色胡髭的人出现在客厅入口处,他见到马克汉,伸出手快步走过来,我认出他是警察局刑事组的最高领导人欧布莱恩探长。他们互相问候,马克汉介绍了万斯和我,欧布莱恩敷衍地对我俩点点头后便转身向客厅走去,马克汉、汀威迪、万斯和我紧随其后。 客厅有两扇十英尺高对开的大门,室内宽敞呈正方型,屋顶挑高,朝街开了两扇窗,在大门反方向通往天井的墙上又开了一扇窗,旁边是进出餐厅用的落地式拉门。 室内装演得富丽堂皇。墙上挂着几张画工精细的赛马图和狩猎的战利品。一张高级东方地毯几乎铺满了客厅地面,东边面对大门那面墙的中央有个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对角处摆了一架直立式钢琴。另外有张桃花木制成的书架,铺了绣帏的沙发,桌面镶嵌珍珠的小矮几和柚木制的六英尺的长桌。在长桌旁靠近甬道背向大门的地方,放置了一张藤椅,椅背极高呈扇状。 艾文·班森的尸体就倒在这张藤椅上。 大战期间我曾在前线服役两年,也曾目睹过无数惨死的尸体,但是当我见到死者时仍无法抑止地反胃。在法国那段日子里,死亡一直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但是眼前的环境实在无法和这个暴行联想在一起。六月清晨的阳光洒满室内,市场的喧器从窗外传来,怎么样你都以为自己置身于一个祥和且有序的世界之中。 班森的尸体自然地斜靠在椅子里,好像随时会转身斥责我们这群闯入者。他头靠椅背,右腿舒适地叠上左腿,右手搁在长桌上,左手轻倚藤椅旁,现场看来尤其自然的是他死时手中还握着一本书,大拇指夹着正在阅读的那一页。(作者注:那本书是欧·亨利所著的《严正事件》,班森读到“市政报告”那章。)他被人从正面一枪射中前额毙命,弹孔因血液凝固已呈黑色,椅背的地毯上有一大块从脑部渗下来的血迹。若不是这两项可怕的证据,他看起来像是看书看累了而在闭目养神。 他穿一件咖啡色上衣,红色拖鞋,衬衫的领口处钮扣松开。他长相平凡,身材肥胖,秃头,脸孔肥肿,即使没有扣上衬衫领口的扣子也很明显地现出双下颗,我紧张地匆匆扫过尸体一眼便转向屋内其他人。 有两位戴着黑色帽子的彪形大汉正在检视铁窗,他们好像对窗户外面的铁栏杆特别注意,其中一位双手握住栏杆用力摇动,像在试探它牢不牢固。另外一位身材中等蓄着金黄短髭的人正弯腰在壁炉前检查。长桌另一端,一名身穿蓝色制服戴德贝礼帽的人双手插腰正仔细观看椅子上的尸体,全神贯注得好似盼望能够找出这宗谋杀案的秘密的样子。 站在后窗前的探员正用一只珠宝鉴赏用的放大镜仔细检视掌心的小物件,我曾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相片,他是全美顶尖的武器专家卡尔·海契杜恩队长,年约五十岁,身材高大,上衣松松垮垮几乎拖到膝盖;他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大脑袋,耳朵好像藏在头壳里,在灰白胡子的遮盖下几乎看不见他的嘴唇。海契杜恩队长和纽约市警局的合作已长达三十年,虽然他的长相十分滑稽,但大家非常敬重他,他的弹道鉴定报告被纽约市警察局奉为金科玉律。 屋子后方靠近餐厅附近有两个人正在交谈,一位是警政署督察威廉·莫朗,另一位则是马克汉曾向我们提及的刑事组的厄尼·希兹警官。 当我们随着欧布莱恩总探长走进客厅时,室内的人全部暂停手中的工作,以些许不安却敬畏的眼光注视着检察官。海契杜恩匆匆瞥了一眼马克汉后便继续检视他手中的小物件,他这举动让万斯芜尔一笑。 莫朗督察和希兹警官神色严肃地走过来,互相握手之后(后来据我观察那只是在警察和检察官之间一种类似宗教的客套仪式),马克汉介绍了万斯和我,并简单解释我们之所以在现场的原因。莫朗愉快地欠欠身,而希兹却全然不理会马克汉的解释,当我们两个是隐形人。 莫朗和屋内其他人十分不同,他约六十岁,银发,蓄咖啡色短髭,衣衫光洁,看上去像一个成功的华尔街股票掮客而不像个警察。(作者注:事后我才知道莫朗曾是纽约上城一间大银行的总裁。一九o七年银行倒闭后,接受国务卿盖诺的邀请出任警政署督察。)“我已经指派希兹警官负责此案,马克汉先生,”他以缓慢低沉的声音说道,“看来破案前我们会遭遇不少麻烦,连总探长也亲赴现场为我们打气;清晨八点他就来了。” 欧布莱恩探长在我们进来后一直站在窗边,用严谨的态度监督所有采证工作。 “我想我可以离开此地了,”莫朗又说,“早上七点半就被叫醒,还没吃早餐,既然你来了,我想就不需要我了……早安!”他和我们握手而别。 “汀威迪,麻烦你照顾这两位男士,行吗?他们希望知道我们的作业流程,拜托你说明一下,我过去和希兹谈一下。” 汀威迪愉快地接下任务,我想他一定是为找到倾谈的对象而高兴。 当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尸体——整出悲剧的中心人物——走去时,我听见希兹冷冷地对马克汉说,“我想现在开始,就由你来主持大局了,马克汉先生。” 汀威迪和万斯正在说话,我留意到马克汉的反应,因为他曾告诉过我们,警察局和地检处一向私下较劲。 “不,警官,”他回答,“我是来和你合作的,我希望一开始就说清楚,若不是班森少校亲自打电话给我,我绝不会插手。我不希望我的名字曝光,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少校是我的老友,不要对外公布我介入此案,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希兹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不过我看得出他不满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他和其他熟知马克汉的人都知道,马克汉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而且私底下,他还蛮欣赏这位检察官的。 “如果有任何功劳,”马克汉继续说,“全部归功于警方,所以我认为最好由你出面应付记者……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很自然地加上一句,“如果有任何责难,也必须由你们承担。” “很公平!”希兹同意。 “好,警官,开始干活吧!”马克汉说。 003 女用提袋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上午九点三十分 检察官和希兹走到尸体旁。 “你看,”希兹指出,“他被人从正面射中,而且力道极强,子弹贯穿脑部射入壁板。”他指出靠近走道窗边的位置,“我们已经找到弹壳,海契杜恩正在检查弹头。” 他面向弹道武器专家。 “如何,队长?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海契杜恩慢慢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眯眼看着希兹,以不疾不徐的口吻肯定地说:“是点四五口径,军用子弹——柯尔特自动手枪。” “知道枪口和班森之间的射程多远吗?”马克汉问。 “报告长官,”海契杜恩用沉重平稳的声音回答,“大约五六英尺。” 希兹吸了一口气。 “如果队长这么说,那一定错不了。”他对马克汉说,“你是知道的,长官,一般而言,小于点四四或点四五口径的子弹无法如此致命。像贯穿一块乳酪般,这颗军用钢制子弹射穿颅骨直接嵌入壁板,可见一定是近距离发射;此外,死者脸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队长的推断应该没有错。” 此时我们听见大门开启又再度关闭的声音,法医艾默纽·德瑞摩斯和他的助手抵达现场,他和马克汉、欧布莱恩握手,并友善地对希兹招手。 “对不起,来迟了。”他道歉。 他满脸皱纹,有些神经质,看起来像个房地产经纪人。 “发现了什么吗?”他望着椅子上的尸体问。 “等你来告诉我们,医生。”希兹回答。 德瑞摩斯非常专业地走近尸体,先仔细观察死者的脸——我猜他是在看有没有任何火药残留的痕迹——然后检视前额和后脑的伤口,接着他举起死者的手臂扳动手指;并将头部稍微移向另一边。他转身问希兹,“可以将他移到长沙发上吗?” 希兹以询问的表情望着马克汉,“行吗,长官?” 马克汉点点头,希兹唤来两个人将尸体移到长沙发上。因为肌肉已经僵硬,尸体仍保持坐姿,直到德瑞摩斯医生和他的助手设法将四肢伸直,才把死者身上的衣物全部褪除。法医仔细检视有无其他伤口,特别是死者的手臂部分。他将死者手掌摊开,细察他的掌心,最后他起身,拿出一条花色丝质手帕揩拭双手。 “子弹从左前额射入,”他宣称,“一直穿过头壳,从左后枕骨穿出,你们应该已经找到子弹了,对吧?他被枪击中的那一刹那仍是清醒的,但立即毙命——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我估计他死亡的时间大约在八小时前,或许更久。” “正确地说,是在十二点三十分对吗?”希兹问道。 法医看了看手表。 “对……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回答,一阵缄默后,总探长开口了。 “我们希望今天能有一份正式的验尸报告。” “没问题,”法医回答,他将检验用的手提箱关上交给他的助手,“但必须尽快将尸体送到停尸间。” 大家彼此握手致意之后,他便匆匆离去。 希兹对着我们进来时站在长桌旁的探员说:“波克,打电话要总局派人来搬运尸体——叫他们尽快,你回办公室等我。” 波克行个礼后就离开了。 希兹对检查前面两扇铁窗的探员说:“栏杆如何?” “完全没机会,探长,”他回答,“两扇窗的栏杆都像监牢一样坚固,凶手不可能从窗户爬进来。” “很好,”希兹告诉他,“你们现在可以和波克一起回去了…… 他们离去后,那位身着整洁蓝色哗叽服,头戴德贝礼帽,一直在察看壁炉的男士,将两根烟蒂放在桌子上。 “我在壁炉的木头堆旁找到这些,警官,”他冷冷地说,“里面没其他东西。” “行了,”希兹不高兴地看了烟蒂一眼,“你也不用留在这里了,等一下办公室见。” 海契杜恩沉重地走上前来。 “我看我也要走了,但是我想暂时保管这个弹头,上面还有一些值得研究的疑点。反正你现在还用不着,对吗,警官?” 希兹勉强一笑,“我要它做什么,队长?你留着吧,但是千万别弄丢了。” “我绝对不会弄丢的。”海契杜恩保证,然后头也不回地拖着步子瞒珊离去,好像一只巨型的两栖动物。 万斯和我站在门边,他紧随着海契杜恩到走廊上,两人低声交谈了数分钟。万斯显然私下问了几个问题,我无法听见全部内容,但是有些字眼如“弹道”、“枪弹的速度”、“射击的角度”、“冲击力”、“偏斜度”仍然钻入我的耳里,我不禁怀疑他为什么要间这些奇怪的问题。万斯在感谢海契杜恩的解说时,欧布莱恩也走进走廊。 “已经开始学习了?”他微笑着,以施惠者的态度询问万斯,不等万斯回答又继续说,“走吧,队长,我送你进城。” 马克汉听见了,“能载汀威迪一程吗,总探长?” “还有位子,马克汉先生。” 他们三人离开了现常 现在就剩万斯、检察官、希兹和我四人了,我们各自找地方坐了下来,万斯坐在餐厅前一张椅子上,刚好面对着班森被杀害时的座椅。 从万斯踏进凶宅开始,我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走进室内的第一个动作是调整他的单眼镜——那是引起他高度兴趣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万斯两眼有视差,右眼一百二十度散光,左眼视力正常。每当他留意一件事并希望能尽快进入情况时,他一定会戴上单眼镜。其实就算没有眼镜,他也一样看得见。我以为这是一种心理作用,视觉上的清晰可以帮助他,让他的思路同样清晰。 起先他漫不经心地浏览四周,但当希兹开始对他露出轻蔑的态度之后,一股嘲弄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问了助理检察官汀威迪几个问题之后,他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室内闲逛,有时看看这里,有时研究一下家具,或者弯下腰来看一下壁板上的弹孔,还到大门前后观看通道。 惟一吸引他注意的便是尸体本身,他站在尸体前观察了数分钟之久,研究他,甚至将放在长桌上伸直的手臂弯过来研究死者原本握书的姿势,其中最吸引他的是死者交叠双腿的坐姿。他站在尸体前面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取下单眼镜放回大衣口袋里,走向窗前,与我和汀威迪站在一起,冷眼看着希兹和其他探员工作,直到海契杜恩队长离去。 我们四人坐着的当儿,一位前厅探员出现在门口。 “有一位隶属当地分局的男士希望和负责此案的警官见面,我可以让他进来吗?” 希兹点了点头,很快地,一位高大、面孔红润、身穿便服的爱尔兰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向希兹行了一个礼,当他认出检察官时,便转身面对马克汉报告。 “我是隶属西四十七街分局的麦克劳夫兰,昨天晚上由我负责巡逻此区。近午夜时,有一辆灰色卡迪拉克轿车停在屋前——我注意它是因为看到许多钓具从车后方伸出来,而且所有车灯大开。今天早上,听到谋杀案的消息后,我向分局长官报告了关于汽车的事,他要我过来告诉你们。” “非常好!”马克汉评论着说,点头示意希兹接手。 “或许事有蹊跷,”希兹怀疑地说道,“那辆汽车停了多长时间?” “至少半个小时,十二点钟以前就在这里,等我十二点三十分再回到这里时,它还在。但我再回来时,它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坐在车里?或在附近见到像是车主的人?” “没有,长官,我什么也没见到。” 希兹又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但无法得知任何新线索,于是让他离去。 “至少汽车这件事是个透露给记者的好题材。”希兹指出。 当麦克劳夫兰报告时,万斯显得昏昏欲睡——我怀疑他只听进了前面几个字——现在他订了一个大哈欠站起身来荡到中间的长桌旁,拇指和食指钳起壁炉里找到的烟蒂仔细观察,然后将烟纸撕开,把烟丝放在鼻端轻嗅。 希兹一直怒视着万斯的一举一动,忽然问倾着身子厉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万斯吃惊但有礼貌地扬起眉毛,“闻闻烟草的味道罢了,”他以降尊纤贵的口吻回答,“味道极淡,但是十分精致。” 希兹双颊的肌肉因愤怒而轻微颤动,“你最好把它放下来,老兄。”他上下打量万斯,用讽刺的口吻问道,“你是烟草专家?” “噢,不是的,”万斯以悦耳的音调回答,“我的兴趣是研究埃及托勒密王朝圣甲虫上的象形文字。” 马克汉技巧地介入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 “你实在不应该乱动屋内的任何物件,万斯。尤其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或许这些烟蒂将是极重要的证物。” “证物?”万斯愉快地重复,“老天!真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马克汉不理他,希兹气得七窍生烟,但不再发表任何评论,甚至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他似乎觉得自己对检察官的朋友有些唐突无礼,虽然这位朋友理应受到斥责。 希兹并非阿谀奉承他的上司,他深知自己的职责,他将全副心力摆在指派的任务上,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他这种刚正不阿的个性深获长官的尊重。 他高大健壮,但动作敏捷灵活,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他有双冷静的能洞悉一切事物的蓝眼珠,小巧的鼻子,宽阔呈椭圆型的下颚,坚毅并紧抿的双唇。虽然年已四十余岁,但是在他短得竖起来的头发里找不到半丝白发。他的声音具侵略性,但很少大声嚷嚷;从外表形象和个人特质来看,他都是一般人心目中标准警探的模样。那天早上我坐在那里观察他,虽然他一再限制我们的行动,我亦无法抑制自己对他的欣赏。 “详细的经过情形到底如何,警官?”马克汉问,“汀威迪只大概讲了一些。” 希兹清了一下喉咙。 “我们大约在清晨七点钟得到消息,班森的管家普拉兹太太打电话到警局报告发现班森被害,要求我们尽快前来。这个消息立刻传到了总局,当时我人不在场,值班的波克和艾米力报告莫朗督察之后便立刻赶到现场,当地分局的警员已经在做例行采证工作,莫朗督察抵达后察看了四周状况便打电话要我迅速前来。我抵达时,当地警员已经全数离去,三位刑事组探员加入波克和艾米力的值班队伍,莫朗督察又通知了海契杜恩队长——他认为这是一件足以惊动队长的大案子——队长和你们差不多时间到达。汀威迪紧跟着莫朗之后抵达,他立即打电话向你报告。欧布莱恩总探长在我之前到达现常我到了后立即对普拉兹太太展开讯问,你们来的时候,我的手下正在搜索现常”“普拉兹太太目前在哪里?”马克汉问。 “在楼上,一位当地警员陪着她,她住在这里。” “你为何特别对法医指出十二点三十分这个时间?” “普拉兹告诉我她在十二点三十分曾听见巨响,我猜可能是枪声,现在证实了是枪声——它还证明了许多事。” “我认为我们应该再和普拉兹太太谈谈,”马克汉建议,“但是首先,你在屋内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了吗?” 希兹迟疑了一下,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只女用提袋和一双白色长手套,他将东西放到检察官前面的桌子上。 “只有这些,”他说,“一位当地警员在壁炉架上找到的。” 匆匆检查完手套之后,马克汉打开提袋将里面的物件倾倒在桌上。我上前看,万斯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抽烟。 这是一个金色网状的手提袋,扣襻镶着小粒的蓝宝石。手提袋的容积很小,是参加晚宴时使用的。马克汉察看手袋里的物品:一个扁平的烟盒、一小玻璃瓶香水、一个景泰蓝小化妆盒、一枝短小精致镶嵌琥珀的滤嘴、一管金色口红、一小块法式绣花麻纱手帕,角落上绣着“m.st.c”三个缩写字母,以及一把钥匙。 “这应该是很好的线索,”马克汉指着手帕说,“我相信你一定仔细检查过这些东西了,警官?” 希兹颌首,“是的,我想这个提袋属于昨夜与班森一同外出的女人所有。管家告诉我,班森昨晚有约会,还穿了正装外出,可是她没有听见他返家的声响。不论如何,我们应该能够轻易地找到这位‘m.st.c’女士。” 马克汉再次拿起烟盒察看,当他将烟盒反过来时,烟草的碎屑散落在桌上。 希兹忽然站了起来。 “或许那些烟蒂来自这个烟盒,”他捡起原先的烟蒂细看,“没错,这是女士所吸的烟,吸烟的时候还套上滤嘴。” “原谅我无法苟同,探长,”万斯慢吞吞地说,“我相信你会原谅我这么说。香烟尾瑞金色滤嘴的部分有口唇的痕迹,虽然不太明显。” 希兹锐利地看着万斯,他惊讶得来不及有任何愤怒的反应。当他再度仔细检查烟蒂后,他对万斯说:“或许你能够从这些烟草碎屑上告诉我们,这些烟是否来自这个烟盒?”他语气粗鲁带着讽刺。 “有些人永远学不会。”万斯懒懒地回答。 他拿起烟盒,打开来轻轻敲打,然后仔细检查内部,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他将食指伸入盒内,掏出一根细香烟,显然它嵌在烟盒底层。 “我灵敏的嗅觉现在派不上用场,”他说,“瞎子都知道这两根烟一模一样,是吗,警官?” 希兹不觉露齿而笑。“请交给我吧,马克汉先生。”他小心翼翼地将香烟和烟蒂一并装进信封内封妥。 “你现在看见这些烟蒂的重要性了吧,万斯?”马克汉问。 “我还是不懂,”万斯回答,“这些烟蒂有什么用处?你又不能抽。” “这是证物,我亲爱的老友,”马克汉耐心地解释,“证明提袋的主人前夜曾与班森同返家中,并且逗留了抽两根烟的时间。” 万斯故作惊讶地挑高眉毛,“真的吗?太奇妙了。” “现在只须找到这个人。”希兹接口道。 “无论如何,她应该是一位揭发女士——如果这个事实可以帮助你早些找到她,”万斯说,“虽然我打破头也想不通你为何要去骚扰那位女士?我实在不明白。” “你为何说她是褐发?”马克汉问。 “如果她不是,”万斯冷冷地坐回椅子上,“那么她应该请美容专家教导她正确的化妆常识。她用的粉和深色口红,完全不适用于金发女子。” “我听从你这位专家的意见,”马克汉笑着说,并告诉希兹,“我想我们应该开始寻找一位褐发女士,警官。” “我没意见。”希兹诙谐地同意,我相信此时他已完全原谅万斯撕毁烟蒂的行为了。 004 管家的说辞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上午十一点 “现在,”马克汉提议,“我们得再巡视一下。我知道你一定已经彻底搜查过了,警官,但是我希望了解一下屋内的格局。我想等尸体送走之后问管家一些问题。” 希兹站起身,“好的,长官,我也可以再看一遍;”我们四人从走廊走到屋子后方,在房子尽头的左边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地下室,门上了锁并且门上了。 “地下室目前只是当储藏室,”希兹解释,“对着大街的那道门已经用木板钉死了。普拉兹太太住楼上——班森单独住在这里,屋内有许多空房间——厨房在一楼。” 他打开通道对面的门,我们走进一个现代式厨房,面对后院有两扇八尺高的大型窗,窗户全部上锁并加装了铁栏杆。推开一扇活动门,我们进入客厅后方的餐厅,这里有两扇窗面对天井——一个占地不大,分隔班森家和邻居之间的空气墙——也都装上了铁栏杆且上了锁。 我们回到玄关站在楼梯下。 “你看,马克汉先生,”希兹指出,“凶手一定是从大门进来的,除此以外,不可能从其他地方潜入。因为独居的缘故,我猜想班森平日严防窃贼潜入,惟一没有装铁栏杆的窗户在客厅后面,但是是锁着的,而且从那里只能通往天井。客厅前面的窗户全装了铁栏杆,子弹几乎不可能从外面射进来,况且班森是被人从正面射杀的……由此可以确定凶手是从大门进来的。” “看采确实如此。”马克汉说。 “我倒觉得,”万斯指出,“是班森开门让他进来的。” “是吗?”希兹反驳,“我们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 “嗅,那当然。”万斯讽刺地回应。 我们上楼进入班森位于客厅正上方的卧室,房里陈设简单,家具不着一尘。整齐的床铺显示昨夜不曾有人睡过。窗帘拉下,班森晚餐时穿的上装和一件白色背心挂在椅子上,黑色领结在床上,显然是班森昨晚返家换衣服时扔在床上的。晚装皮鞋在床脚长凳前;床头柜上有杯清水,里面装着一排假牙;精致的假发放在梳妆格上。 最后这样东西引起万斯的高度兴趣,他走上前仔细观看。 “真有意思,”他说,“我们这位已离世的朋友原来戴的是假发,你知道吗,马克汉?” “我一直在怀疑。” 希兹一直忤在门口,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这层楼还有一间卧室,”他领着大家到走廊另一端,“管家说,那间是客房。” 马克汉和我从门外向内张望,万斯闲闲地靠着楼梯的顶端,他对艾文·班森住所的格局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当马克汉、希兹和我三人爬上三楼时,他独自下楼去了。我们结束巡视后下楼时,看见万斯站在书柜前看那些书名。 我们快到一楼时,有两个人抬着担架走了进来,社会局派来救护车将尸体运至停尸间。班森的尸体被装进尸袋,用担架抬出大门放在汽车后座,我在一旁颤抖不已。万斯正好相反,他仅匆匆瞥了那两人一眼,随即他发现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并被封面美丽的雕刻图案所吸引。 “我想现在可以讯问普拉兹太太了。”马克汉说道。希兹走到楼梯口大声吆喝。 叼着雪茄的男士陪着一位中年灰发妇人走进客厅。普拉兹太太是一个简单朴素的旧式妇女,面容洋溢着母性的温暖。她从头到脚都表现得非常得体,遂令我觉得她是位非常能干、不会因一点小事就急得跳脚的女性。 “请坐,普拉兹太太,”马克汉温和地说,“我是检察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她选择靠门的一张椅子坐下来,惊恐不安地望着我们,但是马克汉以温和的口吻安抚了她,她的回答逐渐清晰起来。 十五分钟的讯问内容如下: 普拉兹太太当班森的管家有四年时间,是家中惟一的佣人,住在三楼靠里面的一个房间。 出事当天下午,班森比平时早下班。四点钟友右便返回家中,告知普拉兹太太他不会在家用晚餐。他一直待在客厅,直到六点三十分上楼换衣服,这段期间大门是关上的。 他大约七点离开家,没有说去什么地方,只交代不会太晚回来,叫普拉兹太太不必等门——这是他每次带客人回家的惯例。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当夜他返家时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她大约在十点十分上床就寝,因为天热的缘故,所以房门半掩。她半夜被一个巨大的爆炸声惊醒,十分害怕,遂将床头灯打开,看见闹钟指着十二点半,她安下心来,因为班森若是外出,很少在半夜两点钟以前回家。加上房子并无任何损坏,她认为吵醒她的是四十九街上汽车引擎逆火的声音,所以又再度进入梦乡。 翌晨七点,她如平常般下楼开始一天的工作,她到前门把牛奶拿进屋内时,发现了班森的尸体。当时客厅内的窗帘全部放了下来。 起先她以为班森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她看见弹孔,班森身上的血,并且注意到灯全被关掉,发现他已经死了,便立刻奔到走廊打电话,请总机接警局报警。班森的哥哥安东尼·班森少校打过电话来,和西四十七街分局的警员们几乎同时抵达,他问了她一些简单的问题,和警员们交谈了一会儿,在总局大队人马抵达前离去。 “普拉兹太太,”马克汉看着手上的记事本说,”还有一两个问题,我们就不再麻烦你了……你有没有觉得近来班森先生的举止有些异常,会让你觉得他害怕有不祥之事将发生在他身上?” “没有,先生,”妇人迅速地回答,“过去一个星期,他的心情特别好。” “我看到几乎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栏杆,他是不是害怕窃贼?或者曾经有人闯入过?” “不完全是,”她迟疑地说,“但是他曾说过警察全是饭桶——请你原谅,先生——如果一个人不希望被劫,只能靠自己多加防范。” 马克汉转身对希兹轻笑,“也许你该在报告里特别注明这一段。”他接着问普拉兹太太,“你知不知道班森先生有没有仇人?” “没有,先生,”管家强调,“虽然他有些地方十分古怪,但是看起来大家都挺喜欢他。他常参加宴会,自己也常举办宴会,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要他的命?” 马克汉再浏览一遍手上的记事本,“我想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警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希兹考虑了几秒钟。 “暂时没有……但是,普拉兹太太,”他冷冷地加上一句,“你必须一直留在此地,直到被允许离开为止。等一下我们还有话问你,你不可以跟其他任何人谈话——明白吗?两名警员会留下陪你。” 问话期间,万斯在小记事本的空白页上写了一些东西,希兹讲话时,万斯将纸条撕下来交给马克汉。马克汉看了一眼,抿起嘴唇,迟疑了几分钟,再度对管家开口:“你说大家都喜欢班森先生,普拉兹太太。你自己喜欢他吗?” 妇人将目光移到自己膝盖上。 “先生,”她勉强回答,“我只是为他工作罢了,对他没有任何抱怨。” 话虽如此,但她的表情告诉我们,她要不就是非常厌恶他,要不就是完全不苟同他的作风,但是马克汉并未迫问下去。 “对了,普拉兹太太,班森先生家中有没有什么武器?比方说,左轮手枪?” 妇人首度在讯问间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是的,我想他有。”她惊颤地回答。 “他把枪放在什么地方?” 妇人忧郁地抬起头,轻轻转动眼珠,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实话实说。然后她用很细小的声音说,“藏在长桌中间的暗层里,要按那个铜钮才会弹开。” 希兹跳起身,按下她所指的铜钮,一个小而狭长的抽屉弹了出来,里面果真放着把史密斯与威尔森点三八口径珍珠柄左轮手枪。他执起枪打开枪膛往里瞧。 “满的。”他宣布。 妇人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马克汉站在希兹的肩后看着这把左轮。 “这件事由你来负责,警官。”他说,“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这把枪和整个案情有什么关联。” 他坐回椅子上,瞄一眼万斯递给他的纸片,继续问管家话。 “还有一个问题,普拉兹太太。你说班森先生从回家之后一直到晚餐前都待在这个房间里,这期间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我仔细观察妇人的表情,她立即抿了一下双唇,稍微坐直身子,然后回答,“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门铃作响,你应该听得见,会去应门的,对吗?”马克汉坚持地说。 “没有人来过。”她重复。 “昨晚你就寝后,门铃有没有响过?” “没有,先生。” “即使你睡着了,还听得见门铃声?” “是的,先生,我的房门口装了一只和厨房一模一样的铃,两只铃会同时响。这是班森先生特别叫人装的。” 马克汉向她致谢,说她可以走了。她离开房间后,马克汉狐疑地望着万斯。 “你交给我的那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 “也许我是擅越职责,但当普拉兹太太褒扬死者受欢迎的程度时,我认为她根本是夸大其词。她的称赞像是反讽,她其实对这位男士没有任何好感。” “至于手枪的问题又怎么说?” “这跟装铁栏杆为了防小偷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他担心有人闯进家里,他当然可能带把枪在身边,对吧?” “总而言之,万斯先生,”希兹插口,“你的好奇心让我们发现了一把可能从来未曾用过的左轮枪。” “好说,警官。”万斯不理会对方的奚落,“你将如何处置这把精致的小枪?” 希兹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我要扣押班森先生在长桌抽屉暗层内藏着的这把珍珠柄史密斯与威尔森手枪。” “真有你的,”万斯故作钦佩地高呼,“佩服之至2”马克汉打断他们之间的玩笑。 “为什么你想知道访客的事,万斯?显然没有人来过。” “喔!那只是我突然兴起的念头。我忽然很渴望知道普拉兹太太会怎么回答。” 希兹开始对万斯产生好奇,原先对此人的恶劣印象已一扫而空。他开始发现在这个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下有着他起初未曾察觉到的特质。他并不满意万斯对马克汉所做的解释,想尝试着自己去发掘万斯帮检察官讯问管家的用意。希兹是个机敏,有才干的人,与万斯截然不同,对他而言,万斯简直是个谜。 他终于放弃了,将椅子拉到桌旁坐下。 “现在,马克汉先生,”他指出,“我们最好列个大纲分头进行侦查,行动越快越好。” 马克汉完全同意。 “调查由你全权负责,警官。我尽可能地从旁协助。” “谢了,长官,”希兹回答,“看来我们得全部动员才成……我想先从提袋的主人着手,再派人去调查那些班森下了班后常碰面的朋友——我从管家那儿问出几个名字,这些人会是很好的着手点。还有,我会追查那辆卡迪拉克的下落……我们该调查一下班森的女友们——我相信为数一定不少。” “也许我能够从少校那边发掘一些线索,”马克汉附加—句,“他对我不会有丝毫隐瞒,我还可以顺便查一下班森在生意上来往的情形。” “我知道这方面你比我强得多,”希兹回应,“我们应当尽快找到有利的线索以便循着此线追踪下去。我们找到和班森一起赴宴的女士后,会将她带回这里,弄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搞不好,会越弄越乱。”万斯嘟哝着说。 希兹抬起头厉声说:“我知道你想从这些事件中学到一些东西。告诉你,万斯先生,当这个世界上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时,从女人下手绝对不会错。” “喔,”万斯微笑,“女人是祸水。’这句老掉牙的话,罗马人却深信不移。” “虽然这么说,”希兹反驳,“他们的看法多半八九不离十,不要低估它。” 马克汉再度技巧地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希望不久后便能见分晓……警官,如果没有其他的建议,我要先走了。我和班森少校约好一起午餐,或许今晚前会有一些消息带给你。” “好,”希兹说,“我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我会在屋子内外各派一名警员看着普拉兹太太。之后,向记者宣布关于卡迪拉克和班森先生藏在抽屉暗层里的左轮手枪的发现,我想这些消息够他们忙的了。有任何新发现,我立刻向你报告。” 他和检察官握手后,面向万斯。 “再见,先生,”他愉快地说道,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相信马克汉亦同样吃惊,“我希望今天早上让你收获不少。” “我知道的东西会令你更惊讶的,警官。”万斯不在乎地说。 我再次注意到希兹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但稍纵即逝。 “那就好,我很高兴。”希兹敷衍着回答。 马克汉、万斯和我三人走出屋外,警员替我们拦了一辆计程车。 “原来这就是我们伟大的警察处理离奇命案的手法啊?”万斯若有所思地说,“马克汉,亲爱的,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没有成功地逮捕过任何一名罪犯?” “你看见的仅是前置作业,”马克汉解释,“往往有许多例行的步骤是必须遵行的。” “但是,我的天——这种技术!”万斯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认为希兹有多大的能耐,”马克汉耐心地说,“但是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虽然其他人常常会低估他的能力…… “我无法苟同,”万斯哺咕着。“无论如何,我十分感激你让我旁观这桩重大刑事案,我真的是大开眼界。在我看来,你们那位法医是一个急躁冷血的家伙,对死人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他应该认真地视破案为己任,而不仅仅是行医而已。” 马克汉一路上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望着车窗外面,直到我们回到万斯家。 “这是我不喜欢看到的事情,”他说,“我对这个案子感觉不妙。” 万斯斜睨了他一眼。 “马克汉,”他以罕见的严肃语气说,“到底是谁杀了班森?” 马克汉苦笑,“但愿我知道。有预谋的犯罪很难破案,这一桩尤其复杂。” “奇怪,”万斯踏出车外时说,“我却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 005 搜集资料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上午 艾文·班森命案轰动一时,民众开始议论纷纷。悬疑是所有侦探小说必须具备的基础,而班森命案正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诡异,在任何有力的证据尚未出现以前,各种流言在众人口中传述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艾文·班森虽非花花公子之流,但也是个社交界名人,过着多彩多姿的生活。他是纽约富豪中狂放不不羁代表——活跃的运动员、豪放的赌徒、典型的纨绔子弟,他所处的上流社会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情。他在夜总会和歌厅的出没一向是当地报章杂志大肆报导的对象,这些丰富了百老汇饶舌者的谈话内容。 班森被谋杀前和他的哥哥安东尼在华尔街二十号合开了一家“班森&班森证券公司”。在其他华尔街股票经纪人的眼里,他们是十分精明的生意人,也许是因为在纽约证券交易法规下,他们有些做法并不十分道德。兄弟二人无论在脾气或爱好上均有明显不同,除公事之外,他们很少在一块。艾文·班森的闲暇时间几乎全都用在找乐于上面,他是城中各大高级餐厅的常客;至于他的哥哥安东尼曾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任少校,个性保守严谨,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私人俱乐部。他们在自己所属的社交圈内人缘极佳,同时也拥有庞大的客户群。 事关纽约金融界的缘故,各大报对班森命案十分关注,更有甚者,谋杀案一度成为大都会媒体煽情报导的重心,类似的案件极少大幅占到报上的头条新闻。7全国著名的警探几乎全被采访过,过去著名的未破悬案亦旧案重提;那些有末卜先知能力的奇人和占星家也被报纸编辑请来破解难题,照片和细节图表是每日报导中不可或缺之物。 灰色卡迪拉克和珍珠柄史密斯与威尔森手枪出现在所有新闻报导中。有些汽车的图片甚至有钓具从后车厢伸出来以符合麦克劳夫兰的描述;班森家中长桌的照片被刊登出来,抽屉暗层部分特别放大。一家杂志甚至聘请了一位制造橱柜的专家来撰写《家具秘密暗格》一文。 班森命案在检警双方立场上看来,从一开始便非常棘手。万斯和我离开凶案现场后不到一小时,希兹警官率领1作者注:即便是多年前发生的艾维尔命案,与班森命案有多处雷同,甚至更广为人知,也从未受此隔日。有些异议分子还在他们的刊物上公开表示纽约地检处检察官约翰·马克汉可能要因此而丢官的刑事局探员已经开始有系统的调查行动,从里到外再度清查了一遍班森的住宅。他所有的私人信件均被拆阅,但是并未发现任何线索,除了班森那把左轮之外,没有找到其他的武器;所有铁窗亦再度受检,证实的确坚固牢靠,这表示了凶手若不是持有住宅钥匙就是班森开门让他进门的。希兹并不认同后者的可能性,虽然普拉兹太太一再强调除了她和班森之外,不可能有别人持有房子的钥匙。 除了提袋和手套以外,没有任何确实的证物,惟一可行的便是展开对班森朋友和其他有关人物的侦讯,希望能够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确证,以便使整个案件进入司法审判程序。希兹希望借着这次行动能够找到提袋的主人;另一头开始积极进行的便是追查班森被杀那晚的行踪。警方讯问班森生前的朋友们和平时常光顾的餐厅,却无人在当晚看到他,也没有人得知他当晚安排了什么节目。警方尽全力彻底追查,但毫无头绪。看来班森未曾树敌,从未与人有过严重的争执,事业上也一帆风顺。 由于对亲生弟弟的了解,安东尼·班森少校很自然成为咨询的主要对象,也因他的关系,检察官在案情爆发后便立即加入调查行列。马克汉当天和班森少校共进午餐,少校也表示愿意合作——就算事实可能损毁他弟弟的名声——他的帮助可能不大。他向马克汉解释,虽然他认识一些他弟弟的朋友,但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下毒手;他也无法指出有谁可以帮助警方缉捕真凶。他坦承并不是很清楚他弟弟的私生活,并对无法提供更多的资料表示歉意,但他指出他弟弟和女人间的关系有少许不寻常,他大胆臆测从这方面着手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根据少校不十分肯定的建议,马克汉立即指示两位从警局借调来的优秀探员深入调查班森过去所交往的女人,并吩咐不可侵犯总局的调查行动。此外,因讯问时万斯对管家的高度兴趣,他也派人调查她的过去和人际关系。 调查结果指出,普拉兹太太出生于宾州的一个小镇,父母是德国移民,现均已去世,她本人己守寡十六年。受雇于班森之前,她曾替一家人工作了十二年,离职原因是女主人决定迁入旅店,不再需要管家。前雇主表示听说她有一个女儿,但从未见过亦毫无所知。这些事实对此案几乎毫无帮助,马克汉仅做了一份简报。 希兹下令全城搜查灰色卡迪拉克,他对这部车和凶案的关联并没有多大信心。报上关于这部车的报导引起广大读者的回应。一位曾在报上读到车内钓具新闻的清道夫向警方报案,他在中央公园靠近哥伦布圆环的人行道上发现两根绑在一起的钓杆。问题是:是否就能确定是麦克劳夫兰见到的在卡迪拉克车厢内的钓具?这只能假设是车主行经该处时故意掷出车外的;要不然就是别人开车经过公园时不小心掉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发现尸体后的第二天上午,案情没有任何进展。 那天早晨万斯吩咐柯瑞去买回当天所有的报纸。他花了一个小时阅读关于此案的报导,此举十分不寻常,我对他忽然产生的异样兴趣而表示惊讶。 “不,范,老友,”他无精打采地解释,“不是我变得感性或有人情味,这两个形容词已被人用滥了,何况别人眼中认为有人情味的事在我看来正好相反。但是这件案子真的有意思,或者就如同记者所说的‘有吸引力’——多么残酷的字眼!叮愀每纯凑馄 “也许希兹只能从报上获得案情进展的情况,他只是做个样子罢了。”我说。 “不,”万斯悲伤地摇头,“再没有虚荣心的人也不可能故意在全世界面前表示自己连将凶手绳之于法的能力也没有——这正是他对这些报社记者说的。” “马克汉或者知道一些事,但并末向公众宣布。” 万斯沉思了一会儿。 “也有可能,”他承认,“他一直没有接受媒体访问,我想我们应该更深入地了解一下?” 他走到电话前,接通检察官办公室,我听见他和马克汉约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午餐。 “在史泰莱兹艺廊看见的那个雕像怎么办?”我记起早晨到万斯家的目的。 “今天我没心情管希腊的事。”他回答,又专心看起报纸来。 如果我用“讶异”来形容我的感觉可能太轻描淡写了,在我和他共事的这么多年里,从不曾见他为了另一件事而将对艺术的热爱暂搁一旁,更何况任何与法律扯上边的事绝对不会引起他的丝毫兴趣,因此我想一定有些不寻常的念头在他脑中酝酿,所以我噤声不语。 马克汉抵达俱乐部时比约定时间稍迟,万斯和我已经坐在我们最喜欢的角落里。 “伟大的执法者,”万斯欢迎他,“除了那些新而有力的证据被发掘对近期内案情将会有重大突破的胡说八道之外,真正的情况到底如何?” 马克汉笑了。 “这表示你每天都看报纸。你对这些报导有何看法?” “毫无疑问,老生常谈,”万斯回答,“他们形声绘影,在那些有的没有的事件上大做文章,但都没抓到重点。” “真的?”马克汉语气恢谐地说,“可以请教一下,什么是你所说的重点?” “以我这个外行人来看,”万斯说,“我认为艾文那顶假发是个明显的重点。” “班森将它视为第二生命,……还有呢?” “还有梳妆台上的衣领和领结。” “另外,”马克汉开玩笑地加上一句,“不要忽略玻璃杯里的那排假牙。” “高见!”万斯轻呼,“是的,它们也是现场的重点之一,我保证那位无人可比的希兹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些,其他的哲学家们也一样粗心大意。” “昨天的搜证工作未能令你留下深刻印象,我知道。”马克汉说。 “正好相反,”万斯宣布,“印象深刻到令我惊慌失措,整个程序像是一出可笑的荒谬剧:重要的证物全部被忽略,至少有一打的疑点全部指向同一个方向,但却没人注意到;大家都忙着做愚蠢的例行工作,检查烟头和窗户。对了,那些窗户——非常漂亮……是在佛罗伦斯铸造的。” 马克汉哭笑不得。 “警察做事很仔细,万斯,”他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线索。” “我十分佩服你对人性的信赖,”万斯嘀咕,“请你也同样信任我。你究竟对班森一案知道多少?” 马克汉犹豫不决。“这可是要保密的,”终于他开口,“今早在你打电话来之后,我派去追查班森感情生活的探员回来报告,他已找到提袋和手套的主人——手套上的缩写字母帮了他很大的忙。他发掘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正如我猜测的,她是班森那晚的女伴,一个演音乐剧的女演员,玛瑞欧·圣·克莱尔。” “真不幸,”万斯吸了一口气,“我但愿你的手下没找到那位女士。我虽无幸结识她,但我会送上一封慰问函……我想你一定对她穷追猛打了吧?” “我当然一定会问她一些问题,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马克汉心事重重,午餐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很少交谈。 饭后我们在大厅抽烟,垂头丧气地站在附近窗前的班森少校看见马克汉便走了过来。他是个年约五十岁、圆脸、面容严肃,身材挺拔的人。 他对万斯和我稍微弯腰行礼后便立刻转向马克汉。 “马克汉,昨天午餐后,我便不停思考,想到一个名叫林德·范菲的人和艾文走得很近,或许他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昨天我没有想到他,是因为他不住在城里,好像在长岛市附近——华盛顿港一带。只是一点小线索,事实上我真的想不透这件可怕的事是如何发生的。” 他毅然吸了口气,试着平息起伏的情绪。 “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少校,”马克汉说。他在信封的背后记下那人的姓名、地址,“我立即着手进行。” 在这段简短的对话过程中,万斯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这时他转过头来对少校说:“欧斯川德上校呢?我在你弟弟的公司见过他几次。” 班森少校比了一个手势以示反对。 “他只不过是个认识的人罢了,完全帮不上忙。” 接着,他问马克汉,“我想,现在如果问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还太早?” 马克汉拿开嘴边的雪茄,在手指中把玩,沉思了一会儿,“也不尽然,”他说,“我们找到星期四晚上和你弟弟一道晚餐的人了,而且我还知道这个人于午夜时分与他一起回家。” 他停顿下来,好像在思考是否应该继续,然后说道,“事实上,我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手上有的这些已经足够让审判团起诉。” 少校晦暗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感谢上帝,马克汉!”他说,手掌放在检察官肩上,“放手去做——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催促着说,“如果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在俱乐部待到很晚。” 他转身走了出去。 “对一个痛失亲人的少校问这么多问题似乎有些不人道,”马克汉说,“但是,世界还是得继续前进。” 万斯打了一个哈欠。 “为什么——奉上帝之名?”他喃喃自语。 006 万斯提出看法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两点 我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抽烟,万斯懒洋洋地望着窗外的麦迪逊广场,马克汉凝视着壁炉上方老彼得·史杜文生的油画像。 万斯转过头来对检察官露出一丝椰榆的微笑。 “依我看,马克汉,”他侵吞吞地说,“你们这些刑事探员实在太轻易被那些所谓的证物所误导。你们发现一个脚印,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或者一条绣了姓名缩写的手帕,便开始无休无止的追查。难道你不知道这件案子不可能凭着表面证物和推测的证据就可以破案的吗?” 我想马克汉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批评和我同样吃惊,以我们对万斯了解的程度,知道他这么说的背后有特别的含意。 “那你是对所有实质的证据不屑一顾吗?”马克汉有些不同地问。 “没错,”万斯冷静地宣称,“那些东西不但毫无益处,还可能会带来麻烦……你知道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当你们调查一件案子时,脑子里已经有一套固定的模式,以为嫌疑犯若不是个笨蛋便是大盗。请问,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如果警探能够发现一条线索,嫌疑犯也一样看得见,难道他不会销毁证据掩人耳目吗?你没想过,一个手段高明的凶手,难道不会故意留下线索让你们上当吗?这些警探好像不承认表面证据可能经过设计,而设计的目的正是误导你们办案。” 马克汉严厉地反驳,“假如我们对这些表面证据、有利的状况和趋近合理的推论视若无睹,我看破案的机会就更渺茫了……这些不是你们局外人能懂的。” “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万斯冷静地说,“局外人还是能够了解的,犯罪就像艺术品一样,没有人看见犯罪的过程,就如人们都末亲眼目睹艺术创作的过程一样。如果鲁本斯在画安特卫普大教堂那幅《基督下十字架》时,中途有事外出,现在的警探是不是因此而断定那幅画不是鲁本斯本人的创作。这种判断结论十分荒谬,即使推论合理,但那幅画除了鲁本斯外,不可能有别人画得出来。为什么?因为画家独一无二的技巧和天赋就能证明一切。” “我不是一个艺术鉴赏家,”马克汉提醒他,“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执法者,判断一件罪行时,我偏好确实的证据而非抽象的假设。” “你的偏好将会带来许多谬误。” 万斯点上一根烟,对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 “拿目前这件案子来说吧,你在被误导的情况下花了大量人力找到杀死班森的嫌疑犯,然后你告诉少校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起诉。没错,你手上是有不少所谓确实的证据。但事实是,你根本找错了人,你让一位可怜的女士即将受虐,而她和这件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马克汉尖锐地反击,“我让一位可怜的女士即将受虐?目前我和我的助理掌握了一些对她不利的证据,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她是无辜的!” “很简单,”万斯说,“真凶还未现身,是因为此人十分聪明狡猾,知道你和警探找不到任何证明他涉案的证据。” 他自信地说出这一段话,令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马克汉轻蔑地笑了起来,“没有一个凶手能够如此心思细密到面面俱全。即使再无足轻重的小案件在事件发生前后都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论凶手经过多长时间和多么周详的计划——总会留下一些疑点,而这些疑点在关键时刻便会出卖他。” “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万斯重复,“不,亲爱的老友,‘恶有恶报’是幼稚的迷信,我能够理解一般人这种‘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传统观念。但是——天哪——你若也这么想,事情可就不妙了!” “别让它破坏你一天的情绪。”马克汉不怀好意地说。 “就拿那些每天发生在各处,而警方无法侦破的案子来说吧,”万斯不理会他的嘲笑继续说,“这些让全国顶尖的探员头大不已的案子,为什么会这样难以破解?因为能被破获的案子全是由笨蛋计划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资质普通的人再度犯案时,通常都能够全身而退,不会有被发现的危险的原因。” “那些案子未能侦破的主要原因是运气欠佳,不是因为高超的犯罪技巧。”马克汉轻蔑地说。 “运气欠佳——”万斯提高声音,“——那是借口,‘无能’的同义字。一个聪明人是不会将一切怪罪于运气欠佳的……不,亲爱的马克汉,未能侦破的案子完全是因为犯罪者本身天衣无缝的计划,班森案完全符合这些特点。所以,仅经过数小时的调查,你就说已能确定凶手是谁,恕我碍难同意。” 他停下来,连吸了几口烟。 “你们的方法很容易误导你们自己,最后会葬送了那位不幸的年轻女士的自由。” 一直将愤怒隐藏在笑容背后的马克汉此时突然对万斯怒目而视,“我却掌握了不少关于你口中那位‘不幸的年轻女士’的把柄。” 万斯不为所动,他冷冷地说:“不可能是女人做的。” 我看得出来马克汉气炸了,他说话时口沫横飞,“不可能是女人做的,是吗?不管证据显示的结果是些什么?” “没错,”万斯平静地回应,“除非她招供,并拿出你们所谓‘确实的证据,。” “哼!难道你认为认罪都毫无价值?” “对,我要让你彻底明白,它们不但毫无价值,还会误导整个案情的破解。或许偶尔有些证据会像女人的第六感直觉被蒙到了,但大多数是不足采信的。” 马克汉不以为然地回应,“为什么一个人会招供?除非他以为真相已经大白或即将大白。” “马克汉,你真令我吃惊:招供有许多可以推测的动机,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被胁迫,或是权宜之计,是心理分析学家所说的自卑感作祟、错误的自大、肤浅、虚荣心,有几百种理由。供词是所有证据中最不可信的,即使在今天落伍不科学的法律体制下,仍该怀疑供词的可信度,除非另有其他证据。” “你真会狡辩,”马克汉说,“如果法律扬弃所有的供词和实质的证物,就如你所建议的,那所有的法庭和监狱下脆关门大吉算了。” “典型的法律逻辑:”万斯回答。 “那么请问你:你要如何定嫌疑犯的罪?” “是有一个方式可以检验人类的犯罪行为和责任,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警方既不了解其价值,也不了解如何加以应用。要找出真相,惟有对犯罪心理进行严密分析,并进一步延伸至个别人物身上。真正的线索是心理——而非实体。举例来说,一个学养俱足的艺术家,不会靠材料或颜料的化学分析报告来鉴定一幅画,而是从整幅画所呈现的观念和技法,来掌握创造者的个人特质。他会自问:这件艺术品是否真的具有个人风格——比方说,鲁本斯、米开朗基罗、韦罗内塞、提香、丁托列托或任何一位艺术家的作品都有一定的信誉。” “我想我的思想仍停留在注意表面证据的阶段,”马克汉承认,“在这个案子里,我握有许多这样的表面证据,而这些证据全都指向一个目标——这位年轻女士就是‘艾文·班森命案’的肇事者。” 万斯耸了一下肩,“你能不能信心十足地告诉我,你掌握了些什么证据?” “为什么不。”马克汉同意,“首先,子弹射出时,那位女士刚好也在现常”“老天!她真的在?太意外了!” “她在案发现场是确定的。你知道,晚餐时她所戴的手套和提袋全部都在班森的客厅里。” “噢!”万斯微笑地低声说,“那位女士不在现场,现场其实只有她的手套和提袋——从探案观点看来的确如此。我这个生性淳良的门外汉实在无法接受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如果说我的长裤在干洗店,是否表示我的人也在干洗店?” 马克汉激动地望着他,“在你这个外行人的眼里,是否认为一个女人带了整个晚上的贴身物品,第二天早晨出现在她男伴的家中,这些都不能算是证据?” “我认为不是,”万斯平静地表示,“这种指控是无效的。” “但是这位女士不可能从下午就穿着晚宴的行头,更不可能晚上在班森不在家的情况下造访,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竟避过管家的耳目。所以请问: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她自己把这些东西带到班森家,又怎么可能在第二天清晨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老天,我可不这么想,”万斯回答,“毫无疑问,这位女士本人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但是也可能是其他种种原因。比方说,我们已逝的班森先生可能把东西放在大衣口袋里带了回家——女人都会要求男人替她们拿东西:‘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在你的口袋里吗?’……再则,真凶通常故意把东西放在现场误导警方。你知道,女人绝对不会把随身物件好端端地搁在衣帽架和壁炉上,她们一定会顺手扔在你最喜爱的椅子或桌子中间。” “难不成,”马克汉突然插嘴,“班森把那位女士的烟蒂也一并放在口袋里带回家了?” ‘怪事也有可能发生的,我并不是特别指这件案子……烟蒂或许是先前会面的证据。” “连被你瞧不起的希兹,都聪明得查到管家每天清早都会打扫壁炉。”马克汉告诉他。 万斯笑了,“真周到……但我想问你:这不是你手里惟一对这位女士不利的证据吧?” “这不重要,”马克汉重申,“重要的是,不管你多怀疑,都无可否认它是一项重要证物。” “我不愿看见无辜的人在法庭内被定罪……请再告诉我详情。” 马克汉想了一下说:“我手下调查的结果:首先,班森和这位女士曾在位于西四十街一间波西米亚式小餐馆里用餐;第二,他们曾经争吵;第三,他们在午夜十二点共乘一辆计程车离去……行凶时间证实是在十二点三十分,而她住在靠近八十街的河滨大道。在时间上,班森不可能送她回家后返家被枪杀,所以显然他们一起返回班森家。我们也证实了她的确在班森家出现过,我的手下查到她午夜一点钟过后才回到自己的公寓。更有甚者,她回家后忘了拿自己的提袋和手套,用备份钥匙开的门,照她自己的说法是钥匙弄丢了。也许你仍记得,我们在提袋中找到一把钥匙。还有,壁炉里找到的烟蒂和她的烟盒是同一个牌子。” 马克汉停下来点雪茄,“那夜发生了许多事。今天早上我一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后,就立刻加派两个人手调查她的私生活。我中午离开办公室时,他们打电话来报告:女的有个未婚夫名叫李寇克,陆军上尉,他极可能有把用来杀害班森的同型手枪。还有,这位李寇克上尉在命案发生的当天曾和这个女人一起午餐,并于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到她的公寓。” 马克汉身子前倾,手指轻敲座椅上的扶手,加重语气说:“现在我们掌握动机、机会和手段……你居然还要告诉我我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我亲爱的马克汉,”万斯平静地断言,“你这种论点,连稍有头脑的小学生都没办法说服,”他摇摇头,“而你手上这些所谓的证据将会夺去无辜者的性命和自由!老天,你让我害怕”我为我自身的安全担忧不已。” 马克汉被激怒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的推理有什么错?” “依我看,你的推理根本排除了这位女士无辜的可能性,你硬要用一些毫无关联的线索凑出一个结论。我认为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因为它和所有犯罪者的心理背道而弛。我要说的是:真正的证据往往来自你没注意到和你认为不可能的事。” 他做了一个强调的手势,声音也出奇的严肃。 “如果你以谋杀艾文·班森的罪名逮捕任何女子,那么你又犯了一项不可原谅的罪——愚蠢。射杀一个粗鲁如班森的人与毁掉一位无辜女士的名誉比较,我认为后者更应遭到谴责。” 我可以看见马克汉眼中的怒火,但他并未反击。请记住:这两个人是好友,虽然各方面不尽相同,但互相了解且尊敬对方。有时他们坦白的程度十分骇人,但全是出于尊敬的结果。 经过一阵缄默,马克汉勉强挤出笑容,“你令我满腹疑惑,”他嘲弄地宣布,但在他轻快的语调之外,我感到他是半认真的。“我还没有要逮捕那位女士呢!” “你表现出值得赞美的约束力,”万斯称许他,“但是我相信你已经准备要威胁那位女士,或者设计让她说出一两个前后矛盾的供词。这是律师的专长,任何精神紧张的被当做嫌疑犯的人在进行交叉讯问时,都有可能会有前后矛盾的说辞。‘把他们放在炭火上”从前执行火刑时,人被绑在柱子上……”“我还是要讯问她,”马克汉看看他的表,“半小时后我的手下会带她到我办公室去,所以我必须中止这一段愉‘决并有助益的谈话。” “你真的认为审问她可以得知更多的细节吗?”万斯问,“我真想亲眼看看你如何羞辱她,但我猜讯问也是法律程序的一部分吧!” 马克汉已经起身往门外走去,当他听到万斯的话后停下来说,“如果你真的想来,我想应该没什么不可。” 我认为他只是想向万斯证明“羞辱”只是个人的偏见。没一会儿我们已经搭计程车往刑事法庭大楼驶去。 007 报告和侦讯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三点 我们走进一栋古老的大楼,直接进入位于四楼的总检察官办公室。办公室内的布置和大楼一样散发着古老的气息。挑高的天花板,铜制的吊灯,颜色昏暗斑驳的石灰墙,向南四扇狭长的窗户,无一不代表着逝去时光的建筑风格。 地上铺了一条肮脏的咖啡色天鹅绒地毯,窗户上挂着同样质料颜色的窗帘。检察官办公桌对面放了一张橡木长桌,围了数张舒适的座椅。办公桌位于窗户正下方,面向室内;高背旋转椅右手边有另一张橡木桌;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装文件的柜子和一只保险箱。向东的墙正中央有一扇皮制的黄铜把柄的门,通往一间狭长的屋子,检察官的秘书和几位职员的办公桌就摆在那里;这扇门的正对面有另一扇门通到检察官的密室;面对窗户的门则通往走廊。 万斯随意地浏览一下室内。 “原来这就是全城正义的孕育之地啊?”他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对面是灰色高塔建筑,“我想那里就是监禁我们法律危害人的黑牢,为的是降低他们在群众间的犯罪率,这实在是个不忍卒睹的画面,马克汉。” 检察官正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翻阅手上的记事本。 “我的手下正等着见我,”他头抬也不抬地说,“如果你现在乖乖坐在那边的椅子上,我调查尚未判决的案子会更有效率些。” 他按一下桌子旁的按钮,带着厚镜片的年轻男士出现在门口。“史怀克,叫菲普斯进来,”马克汉命令,“如果斯宾格已吃过午餐,告诉他等一会儿我要见他。” 秘书走开了,没多久一个高大削肩、面孔如鹰的男人踏着笨拙的步伐走进来。 “有什么消息?”马克汉问。 “长官,”探员以低沉刺耳的声音回答,“我刚刚发现一些或许您立即用得上的线索。中午向你报告完毕之后,我信步溜达到李寇克上尉的住所,本想向门童打探一些消息,没想到遇见上尉正准备外出,我尾随他一直到那位女士的公寓,他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然后满脸忧戚地返回家中。” 马克汉想了一下。 “这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知道。圣·克莱尔马上就到了,我想听听她的说辞。今天没什么其他的事了……告诉史怀克让崔西进来。” 崔西和菲普斯正好相反,他是个身材矮胖举止温文尔稚之人,有张浑圆亲切的脸孔,带着夹鼻眼镜,衣着入时且合身。 “早安,长官,”他用平静悦耳的声音跟马克汉打招呼,“我知道圣·克莱尔下午会来这里应讯,我发现了一些线索或许对案情发展有所帮助。” 他调整鼻梁上的眼镜,并且打开手上一本小记事簿。 “我从她学唱歌的老师那里打听到不少事。他是一个意大利人,曾是大都会歌剧院成员,现在自己组了一个合唱团,专门训练歌舞剧第一女主角的合唱部分。圣·克莱尔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他很乐意和我谈话。看来他对班森认识颇深,班森曾参观过数次克莱尔的彩排,并且从出租汽车内打过几次电话找她。芮那多——这是歌唱老师的名字——认为班森对她十分倾倒。去年冬天她得到一个小角色,芮那多是后台监督,班森送的花摆满了演员化妆间。我试探他班森是不是她的‘恩客”但芮那多不知道,也许是不愿意说。”崔西合上记事簿拾起头来,“这些对你是否有帮助,长官?” “太好了,”马克汉告诉他,“继续追查,礼拜一这个时间再向我回报。” 崔西行了一个礼。他一离开,秘书便出现在门口。 “斯宾格回来了,长官,”他问,“要不要让他进来?” 斯宾格是另一型的警探,和菲普斯与崔西不尽相同。 他年岁较长,像个辛勤工作的银行簿记员,能力极高,可以完成任何艰巨的任务。 马克汉从口袋中取出写有班森少校透露的人名的信封,“斯宾格,我要尽快找到这个住在长岛市的人,他和班森案有关,你找到他立刻把他带来。如果你能够从电话簿里查到就不必亲自跑一趟,他叫林德·范菲,我想他应该住在华盛顿港。” 马克汉把名字抄在卡片上交给警探。 “今天星期六,如果他明天可以进城,要他到史杜文生俱乐部来找我,明天下午我会在那里。” 斯宾格离开后,马克汉按铃叫秘书来,指示他圣·克莱尔小姐一抵达,立刻引她进来。 “希兹警官来了,”秘书报告,“如果您有空的话,他想见您。” 马克汉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的钟,“我想我还有些时间,让他进来吧!” 希兹十分惊讶在检察官办公室见到万斯与我,他和检察官握手后便对万斯微笑说:“仍在努力向学,万斯先生?” “不敢当,警官,”万斯回答,“但是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错误……追查的结果如何?” 希兹忽然神色一正,“这就是我来这里要向长官报告的,”他对马克汉说,“这件案子可是非常棘手,我和我的手下查问过至少一打以上班森的好友,问不出任何东西来,他们要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就是故意隐瞒。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为枪杀一事惊愕不已,至于问到他们是否知道为什么或如何发生的,他们就会告诉全世界他们不知道。你可以想像他们的回答:谁会去射杀老好人艾文?没有人会这么做,除非是一个不认识老好人艾文的恶棍;如果他认识艾文,即使是罪大恶极的盗贼也不会对他下毒手……妈的!我真想自己下手干掉这些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让他们可以和他们的老好人艾文相聚。” “关于车子,有什么新的进展吗?”马克汉问。 “完全没有。有趣的是许多报导指出:钓杆是我们仅有的发现……今早法医送来的验尸报告,全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用行话说,班森的死因是头部中枪,内脏器官完好。奇怪他们竟然没发现他中了墨西哥豆毒,或被非洲毒蛇咬了一口什么的,让这个案子更错综复杂。” “开心点,警官,”马克汉劝告他,“我的运气稍好一些,崔西找到提袋的主人,还发现她在案发当日与班森一起晚餐。他和菲普斯另外又找到一些有利的旁证,我正在等候这位女士,看看她自己怎么说。” 检察官说话时,希兹眼中扬起一股愤恨的目光,但他很快地压抑下来向马克汉询问一些问题,马克汉知无不言,并且告诉他林德·范菲这个人。 “侦讯后我会立刻告知你结果。”他下了结论。 希兹离开后,万斯对着马克汉做了个鬼脸,“我怕这个复杂事件的旁支末节让他不知所措,令他非常失望!当那个戴着厚镜片忙碌不堪的年轻人说他来访的时候,我兴奋了一下,以为他是要来告诉你他已经逮了六名班森命案的凶手。” “你的愿望太不切实际了。”马克汉评论。 “这不是正常的吗,报上的头条新闻不是常这么报导吗?我一直认为一有命案发生,警察便会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逮人,这样才紧张刺激嘛!幻想又破灭了……可怜哪可怜!”他喃喃自语着说,“我不会原谅我们的希兹,他太令我失望了。” 马克汉的秘书在门口通报圣·克莱尔小姐已经到了。 我想在场人士都因这位年轻女士的现身有些许吃惊,她踩着平稳优雅的步子慢慢走进室内,头傲慢地微微扬起,个子娇小却十分美丽,然而“美丽”二字并不足以形容她。她仿佛是卡拉齐兄弟笔下的异国美女,漆黑的双眸,挺直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线条优美的双唇,嘴角漾着谜般的微笑,自信,泰然自若——但在平静的外表下可以感觉到她潜在的激动情绪。她衣如其人,淡雅朴实,一些小饰品的衬托显现出她高雅不凡的品味。 马克汉站起来躬身为礼,请她坐办公桌前的旧椅子,她轻轻颌首,看了座椅一眼,却选择了另一把无把手高椅。 “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她说,“我自行选座位。” 她的声音低沉有共鸣——受过严格训练的嗓音。她说话过程中不时面带微笑,但不是发自于内心,只是敷衍。 “圣·克莱尔小姐,”马克汉有礼貌的开场白,“艾文·班森先生被人谋杀一事很明显与你有关,在我尚未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之前,想先请教你一些问题,为了你自己好,请务必坦白。” 他停下来,女人讥讽地凝望着他,“我该感谢你慷慨的忠告?” 马克汉蹙眉,盯着桌上的文件,“你大概知道,案发第二天上午,我们在班森先生家中发现你的提袋和手套。” “我知道你查得到提袋是我的,”她说,“但是你凭什么证明手套也是我的呢?” 马克汉目光尖锐地盯着她,“你的意思是:手套不是你的?” “噢,不,”她又给了他一个冷笑,“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我的手套?你根本不清楚我手的大小,以及喜欢的款式。” “你的手套有什么特点?” “是翠弗丝牌,尺寸是五又四分之三号,白色小羊皮,长度到肘。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还给我。” “很抱歉,”马克汉说,“目前我必须保留它。” 她轻轻耸了一下肩。 “介意我抽根烟吗?”她问。 马克汉立刻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班森赫吉斯牌香烟。 “我自己有,谢谢,”她告诉他,“但是如果你把烟嘴还给我我会十分感激,我非常想念它。” 马克汉迟疑不决。他显然为这个女人表现出的态度困扰不已。“我可以先借给你。”他让步,伸手拉开另一个抽屉,将烟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现在,圣·克莱尔小姐,”马克汉恢复严肃的语气,“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这些私人物品怎么会出现在班森先生家的客厅里?” “马克汉先生,我不会告诉你的。”她回答。 “你知道拒绝回答的严重性吗?” “我不想知道。”她的语气一样冷漠。 “你最好想清楚,”马克汉劝告她,“你目前的处境一点也不乐观,你留在班森先生家的私人物品会让你涉嫌谋杀。” 女人探询似的拾起头,谜样的微笑再度浮现在她的嘴角,“你有足够的证据起诉我吗?” 马克汉不理会她,“你和班森先生交情匪浅吧?” “你们因为在他的居所找到我的提袋和手套才如此推论,对吧?”她回避地作答。 “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马克汉追问。 她露出鄙夷不满的表情,“对!他让我无法忍受……我被带到这里,难道是为了讨论这位男士对我迷恋的程度?” 马克汉不理会她的反应,“圣·克莱尔小姐,你于昨晚十二点离开餐馆之后到半夜一点返家中间这段时间,人在哪个地方?” “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无所不知……好,我只能说那段时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河滨大道四十街到八十一街这段路要走一个小时?” “差不多,或许只差个几分钟。” “你是怎么算时间的?”马克汉开始不耐烦了。 “我不会算,时间自己会流逝,你知道的,马克汉先生——时光飞逝,日月如梭。” “你这样只会对自己更加不利,”马克汉警告她,“你难道不知道你目前的处境吗?你跟班森先生一起吃晚餐,十二点一道离开,半夜一点钟返回自己家中,班森先生在十二点三十分遇害,第二天清晨你的私人物品出现在凶案现抄…”“看起来真的很可疑,我了解,”她承认,态度有些反常的认真,“我可以告诉你,马克汉先生,如果用我的意识就可以杀死班森先生的话,他早死过一百次了。我知道不应该对死者如此蔑视,但我真的非常厌恶班森先生。” “那你又为何与他共赴晚餐?” “我也曾问过自己无数次相同的问题,”她悲哀地承认,“女人实在是情绪化的动物——永远在做不该做的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我要杀他,一切最好看起来顺其自然。我想可能所有的杀人凶手都会先跟他们准备杀害的对象一起用餐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打开粉盒不停地照镜子,还不时用手梳理额前的刘海,指尖在眉毛上按一按,抬起头来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她的举止比任何言语更能表达心中的意念,她要让聆听者注意到,谈话的内容远不及她的外在容貌来得重要。 马克汉拉长了脸。若是平时,检察官早就施压令她就范;但是马克汉这次决定不用一般检察官对付女嫌疑犯所使出的威胁恫吓手段。如果万斯在俱乐部时没说那番话,马克汉肯定会采取更坚硬的态度,但显然万斯的说法令他困惑,这女人闪烁的言辞也使他更不能确定。 一阵缄默后,马克汉厉声问:“你曾经在班森的证券公司做过投机买卖?” 这个问题引来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我知道亲爱的少校又在饶舌了……没错,我曾上场豪赌,我并非故意的,恐伯是自己太贪财了。” “因为输得太多——班森先生要求你追加保证金,最后卖掉你名下的债券,这些全都不是真的喽?” “我但愿它不是真的,”她故作悔恨地说,“所以我用卑鄙的手段将班森先生除掉,或者这只是个报应?”她顽皮地微笑并期待回应,自以为是在玩猜谜。 马克汉的眼神在问出下一个问题时变得冷酷凌厉,“菲利浦·李寇克上尉是不是有把和杀死班森先生同样的军用点四五柯尔特自动手枪?” 听见未婚夫的名字时她大吃一惊,屏住呼吸,双颊绯红,瞬间又佯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情。 “我从来不去调查李寇克上尉持有的枪械是什么口径什么牌子的。”她轻松地回答。 马克汉声调平稳地继续说:“命案发生的同一天上午,李寇克上尉到你的公寓去,把手枪借给你,这是不是事实?” “这你就不应该了,马克汉先生,”她娇羞地埋怨,“质问未婚夫妻这样的私人问题。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李寇克上尉的人了。” 马克汉站起身,尽量控制自己,“你是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考虑了一下,“是的,”她缓缓地回答,“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马克汉双手支撑在书桌上,身子前倾,“你知道你这种态度会有什么后果吗?我手上握有你涉案的相关证据。既然你拒绝申辩,我必须下令扣押。” 马克汉说话时,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她的眼皮不由地下垂,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反应,只用藐视的眼神瞄了检察官一眼。 马克汉收紧下颚,手伸向办公桌底下的按钮,他看了万斯一眼,手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万斯的脸上满是谴责,不仅因马克汉所做的决定而大吃一惊;更重要的是,万斯认为马克汉此举将犯下无可挽救的愚蠢错误。 室内紧张的气氛高涨,气定神闲的圣·克莱尔小姐拿出粉盒往鼻子上扑粉,镇定地问检察官:“你现在就要逮捕我?” 马克汉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站起身来走向窗边,俯视连接刑事法庭大楼和“坟墓”监狱的那座叹息桥。 “不,不在今天。”他缓慢地说。 他站在窗前沉思半晌,最后突然摆脱了犹豫,转身面对女人。 “我暂时不扣押你,但你不可擅自离开纽约,否则我会立刻派人拘捕你,明白吗?” 他按了一下铃,秘书进来。 “请护送圣·克莱尔小姐下楼,帮她叫计程车。你可以回去了。” 她站起来,对马克汉轻点一下头。 “你人真好,肯将我的烟嘴借给我。”她愉快地说,然后将烟嘴搁在桌上,转身离去。 门刚阖上,马克汉立刻按另一个按钮,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开了,一位中年白发男士出现在门口。 “班,”马克汉急促下令,“立刻跟踪和史怀克一道下楼的女子,二十四小时监视,不许她离开城里——明白吗?那位就是崔西查出的圣·克莱尔小姐。” 那人离开后,马克汉站在那里盯着万斯。 “你现在对这位无辜的女士有何新的看法?”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胜利后的得意。 “了不起的女人,毫不怯场,而她竟要嫁给职业军人算了……你知道,有一阵我真担心你要取出手拷来,如果你真这么做,老友,你会死不瞑目的。” 马克汉盯着他好一会儿,他知道万斯的言语后面有其他的含意,基于这样的了解,令他在扣押女人前改变心意。 “她的态度让人难以相信她是无辜的,”马克汉指出,“她的表现十分出色,但这只是一个自知有罪的精明女子所耍的花招。” “你难道没有发现,她根本不在乎你认为她有没有罪。事实上,你放她走时,她显得十分失望。”万斯说。 “我无法苟同,”马克汉回答,“不论有罪或无罪,没有人希望自己被拘捕。” “在艾文遇害的那段时间内,那位幸福的情郎在哪里?”万斯问。 “你以为我们没有查过吗?”马克汉嗤之以鼻,“那天晚上八点后,李寇克上尉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 “真的吗?”万斯反驳,“真是个模范青年!” 马克汉再次严酷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今天你的脑子里想些什么谬论。现在我暂时放走了那位女士——正中你下怀——放弃了自己先前的判断,你最好告诉我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卖药?多么粗俗的比喻,别人还以为我是耍杂技的呢!” 万斯这么回答时,多半意味着他不愿直接答复问题,马克汉转变了话题。 “总之,未能如你所愿,让你看到我修理别人。” 万斯假装惊讶地抬起头,“没见到真是太可惜了。你知道,生命原本就充满了失望。” 008 万斯接受挑战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四点 马克汉电话告知希兹侦讯的内容后,我们再度回到史杜文生俱乐部。检察官办公室通常于星期六下午一点休息,但今天因圣·克莱尔小姐的到访延迟了下班时间。马克汉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我们坐在俱乐部的沙发上,他气愤地说:“妈的!我实在不该放她走……我还是认为她有罪。” 万斯故作崇拜状,“噢,真的!你一定是个通灵者,有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你的梦是不是都能成真?你想着的人是不是立刻会打电话给你?真是天赋异禀,你会不会看手相?……为什么不用那位女士的星座来判断她是不是凶手?” “除了你的直觉以外,我找不出其他证据证明她是无辜的。”马克汉反驳。 “但是,”万斯断言,“我知道她是无辜的,不可能是女人。” “你不要笨到以为女人不会使用点四五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 “噢,”万斯耸耸肩,“我对这件案子的实质证据完全不屑一顾——那些垃圾就全部留给你们这些律师和那些肌肉发达的家伙,我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贸然以射杀班森的罪名逮捕任何女人都是极大的错误。” 马克汉以愤怒的哑声说:“事到如今,你还拒绝相信任何揭发真相的推论,还要重申那套人类心智运作的信念。” “这是上帝子民说的话?!”万斯惊呼,“你这个老顽固,马克汉。你的原则难道是‘只要你不知道的’都不能算数,所以既然你不愿意去弄懂,也不必有所解释。这倒是一个挺不错的观点,它能够化解一切的忧虑和不可知。你觉得这个世界很美丽吗?” 马克汉大方地忍受他的奚落,“午餐时,你曾提到一个绝对可以正确查出罪犯的方法,能否透露一下这个深奥无价的秘密让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检察官知道?” 万斯夸张地鞠了一个躬。(作者注:以下这段对白,是万斯在解释他的“罪犯心理过程的分析”,当然,这些都表后话。万斯会因需要斟酌情况更改说辞,这段话.万斯引以作为他理论的基准。)“非常乐意。我将它归为人类性格和心理的科学方法。—个人,包括你我,都有自己一套方式去行事。人的行为—无论多大多歇—都是个性的表现。从人的行事可以;看出此人的性情,所以音乐家能够从一节乐章上得知作曲者是贝多芬、舒伯特还是肖邦;艺术家可以从画作看出作:画者是柯尔、阿比尼斯,还是林布兰、哈尔斯。世上没有;两张相同的面孔,也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性格,所以当二十位画家坐下来画同一件东西时,每个人表达的结果绝对不同,完成的作品是画家个人直觉的表现……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 “你举艺术家这个例子,我十分容易理解,”马克汉讽刺地说,“但是这种抽象又细腻的技巧,对我这种粗人似乎行不通。” “人的心理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万斯低声叹道。 “所以说,艺术和犯罪之间还是有不同的地方。”马克汉同意。 “在精神上,完全没有不同,”万斯指正,“犯罪和艺术都有共同的基本要素——接触、观念、技巧、想像力、下手、方法和组织能力。更重要的是,犯罪的布局和艺术品如出一辙,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和一幅画都强烈地表现出个人风格,艺术鉴赏家可以分析画的性格并告诉你原画的创作者;心理学家亦可以从分析一件罪案找出凶手是谁——他认出了罪犯行事的特征……我亲爱的马克汉,这就是发掘人类犯罪的不二法门,其他的全都是不科学的猜测,危险至极。” 解说过程里,万斯一直保持着轻松的语调,他沉稳肯定的态度使他的分析更具权威性。马克汉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或许他没把万斯的理论当回事。 “你的理论完全忽略了犯罪动机。”马克汉反驳。 “没错,”万斯答,“因为犯罪动机是罪案中最不相干的因素。亲爱的老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很好的动机想杀死一大票人,一百个人里大概有九十九个人都曾有过这种动机。一个人被杀了,起码有一打无辜的人和真凶有着相同的动机;所以有动机并不能表示有罪,怀疑一个有动机的人是杀人凶手,就好比怀疑一个人和别人的老婆跑了,只因为他也有两条腿。有的人会真动手杀人,有的不会,因个人心理因素及性情而异……还有,如果一个人有着极强烈的动机,通常他都会掩饰得很好,不让别人发现。他也许会掩饰个数十年只等有朝一日;或者赫然发现十年前的某些事实,在五分钟内突起杀机……所以你看,一件没有明显动机的案子可能比有动机的还要麻烦。” “从办案的角度看,想要除去‘何人得益’的想法十分困难。” “我敢说‘何人得益’的想法十分无稽,因为一个人死亡总会有许多人得益。” “无论如何,”马克汉坚持,“动机是犯罪中不可或缺的因素,环境和当下状况跟某些人犯罪有密切的关系。” “又是无稽之谈,”万斯断言,“想想我们每天有多少机会杀掉自己讨厌的人: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因社交礼仪之故在公寓里举办一场无聊透顶的晚宴,我承认自己用了极大的抑制力才没在饮料中下砒霜。你知道柏吉斯和我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如果我决心下毒手,我会像十五世纪意大利足智多谋的贵族一样制造机会……产生磨擦了,一个人可以制造机会或用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掩饰罪行。记不记得有一个案子,凶手在尚未动手前打电话报案说他怀疑被害人家中有事发生,然后在警察抵达前入内将被害人刺杀。”(作者注:我不知道万斯指的是哪一桩案子,但许多推理小说家都常用到这一招,最近的一部是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的无知》其中一篇《错误模式》。)“那么,什么才能证明案发当时,凶嫌确实在现场?” “你又被误导了,”万斯宣称,“一个不在场的真凶常会利用现场的无辜者来保护自己,聪明的罪犯能够在千里之外操纵案发现场,他狡猾到会安排不在场证明,案发后重返现场参与讨论。要制造一个不在场的借口,实在太容易了,反之亦然……但是人们永远无法掩饰自己的个性和特质。因此所有犯罪最后终会归咎于人类心理——完全是基于无法伪装的根本。” “照你这么说,干脆撤销百分之九十的警力,安装两部测谎仪就能破案了。”马克汉说。 万斯沉思着抽了一会儿烟。 “我看到报上那篇报导了,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受测者从那些陈腔滥调转移开去注意法兰克·凯恩博士的球面三角学,谁不会情绪紧张。一个无辜者身上被插上一堆不知名的管线、电流计、电磁体这些仪器,你再问一堆问题,他必然会因紧张而影响测试。” 马克汉得意地微笑着。 “你的意思是:有嫌疑的人接受测试就完全没有反应。” “噢,正好相反,”万斯语气平和,“指针一样会跳——但并不是因为他有罪。如果他很蠢,指针跳动的原因是他痛恨这种表面上看来好像第三流的虐待方法;如果他很聪明,指针跳动是因觉得执法者使用如此幼稚无聊的把戏而强抑笑声。” “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世俗之人一向相信:犯罪行为是脑细胞的缺陷所导致的。” “正是如此,”万斯同意,“但是很不幸,所有人都具有这种缺陷,有品德的人只是没有勇气善用他们的缺陷。但如果是有犯罪倾向的人,那可糟了:报社记者郎伯叟提出先天性犯罪一说,受科学家杜柏斯、皮尔逊、高芮格等人之赐,将他的白痴理论发扬光大。”(作者注:这是二十年前由皮尔逊和高芮格对职业犯罪所做的连串调查报告,他们认为:(1)罪犯大约在十六到二十岁开始犯罪;(2)百分之九十的罪犯智力平庸;(3)许多罪犯的兄长或父亲都有犯罪前科。)“我被你的博学打败了,”马克汉宣告,他唤来服务生又要了根雪茄,“我安慰自己,事实上,所有的凶手都会自己泄漏身份。” 万斯静静地抽着手中的烟,眼光落在窗外有薄雾的六月的天空里。 “马克汉,”他终于开口,“现存许多关于犯罪的荒诞。理论实在令人吃惊,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同意‘凶手会自曝身份’这种过时的想法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事实上,很少有人会这么做,老友,否则还需要刑事局做什么?又为什么在发现一具尸体时,警察全忙得团团转?你身为伟大的保护者,敢叫所有警察安静地待在办公室、俱乐部或理发厅里,好等待谋杀案凶手自动泄露身份吗?如果你这么做,他们一定会请求州长下令免你职。” 马克汉忙着修剪并点燃他的雪茄。 “我相信你们这些家伙对犯罪还有另一个幻觉,”万斯继续,“那就是:凶手一定会回到行凶现常这种奇怪的想法甚至解释成另一种神秘的心理因素。但是我可以保证,心理学家没有如此荒谬的教条理论。如果凶手回到被害人尸体旁,目的不是为了收拾他所犯下的某些错误的话,那么他岂不是把自己当成百货公司橱窗里的展示物……如果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是真的,那么对警察而言,办案岂不是太简单了?他们只消坐在凶案现场打麻将等凶手返回,再将他逮捕归案就行了。心理上真正的本能反应是:如果一个人犯下滔天大罪,他当然会离现场越远越好。” “但是目前这件案子,”马克汉提醒他,“我们并非傻等凶手自曝身份,也没有坐在班森的客厅里认为凶手会自动送上门。” “真那么做,成功破案的几率也比你们目前所使用的方法还要大些。”万斯说。 “我可没你那种天赋异票的洞察力,”马克汉反驳,“我只能够遵循正常人的不完美行径来查案。” “没错,”万斯同情地说,“你们所采取的行动结果逼我下这样的结论:任何一个具备法律逻辑的人都能成功地驳倒你们这种建立在浮泛常识基础上的做法。” 马克汉这下被激怒了,“有必要为圣·克莱尔这个女人的无辜如此喋喋不休吗?不管怎么讲,在完全没有其他确实证据之下,你必须承认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什么也不承认,”万斯告诉他,“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有一大堆证据指向另一个方向,不过是你们没察觉到而已。” “你可真能办啊:”万斯过于冷漠的自信终于正式冲垮了马克汉的镇定,“很好,小于,我现在拒绝相信你所有的理论,我向你挑战:请举出一个你所说的确实存在的证据出来。” 他的语气刻薄,同时做出一个强烈的手势,表示他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万斯受了伤地说,“你知道的,马克汉,我不是个嗜血的复仇者,也不是社会尊严的辩护者,这两个头衔对我而言太无趣了。” 马克汉高傲地笑了,但并未回话。 万斯沉默地抽了一阵烟,然后出乎我意外地以平静肯定的口吻对马克汉说:“我接受你的挑战,虽然这与我平时的行事标准不符,但你也晓得,这件案子十分吸引我,它的困难度就好比鉴定一幅艺术名画,试着找出它真正的作者一样。” 马克汉吃惊地将雪茄从嘴边取下,他所谓的挑战只是口头机锋罢了,并非真有此意。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万斯,而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冲口而出并非极认真的挑战,因万斯的悍然接招,竟然改写了整个纽约市的犯罪史。 “你打算从哪儿开始?”他问。 万斯摆摆手,“就像拿破仑说的,我必须先涉足其中才知道该如何做,但你一定要答应在各方面协助我,并且不许用深奥的法律问题故意为难我。” 马克汉紧闭着双唇,他被万斯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多久,他发出自然开怀的笑声,好像这并非什么严重的事情。 “好,我同意,”他说,“然后呢?” 万斯点燃一根烟,懒洋洋地起身。 “首先,”他宣布,“我要查出凶手的身高,这个发现毫无疑问可列为重要证据了吧?” 马克汉怀疑地望着他,“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怎么可能办得到?” “用最原始的演绎法,”他简单地回答,“现在让我们先回到凶案发生的现常”他往门口走去,马克汉勉强不耐地跟着他。 “但是尸体已经搬走了,”马克汉说,“而且那个地方已经整理过了。” “谢天谢地!”万斯低呼,“我对尸体没有太太兴趣,也讨厌现场人来人往像闹市一样,你知道这会让我头昏脑涨。” 我们走到麦迪逊大道上,他立刻招来一辆计程车,不发一言地示意我们进去。 “这简直是荒唐,”车子往上城开的途中,马克汉生气地说,“你现在还想找什么线索?什么都没有了。” “我亲爱的马克汉,”万斯挖苦地说,“你在哲理方面的知识实在贫乏得可以:如果一件东西,不论它多么渺小,能够完全消失,那么这个世界就根本不可能存在——宇宙的问题可以解决,造物者亦会在空无一物的穹苍上写下‘这是可以证明的’。惟一能够使我们继续这种错觉的便是‘生命”真实的谎言在潜意识里就好像无穷尽的小数点,你小时候是否曾试着想要除尽一除三这个题目?然后在整页白纸上写满了‘三’?如果你能够在写了一万个‘三’之后解决一除三的问题,那么你的难题就解决了。所以我亲爱的老友,生命就是因为有许多无法除去的事才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比手画脚强调他的话语,接着自个儿望着红艳艳的天空。 马克汉静坐在车厢一角,用力咀嚼他的雪茄,我看得出来他仍为自己贸然下的战书十分恼火,但已无力回天了。就像他在事后告诉我的,当时他感觉好似被人从一张舒适的座椅上强拉起身,去听候一个傻瓜的任意支使一般。 009 凶手的身高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五点 我们抵达班森住宅时,原本斜靠在铁栏杆上昏昏欲睡的警卫立刻惊醒向我们行礼,他看着我和万斯,脸上的神情无疑认定我们是检察官带到现场侦讯的嫌疑犯,凶案发生当天起就派驻在此的刑事探员打开门让我们入内。 马克汉对他点了点头,“没什么状况吧?” “那当然,”那人应答如流,“那位老妇人温驯如猫——而且厨艺超群。” “没事别让任何人进来汀扰我们,史尼芬。”当我们步入客厅时马克汉说。 “那位美食家的名字叫史尼金,不是史尼芬。”万斯在门合拢后纠正他。 “记性可真好。”马克汉粗鲁地哺咕。 “好说好说,”万斯说,“我想你是那种从来不会忘记人的长相的少数奇人之一,但就是记不住他们的姓名,对吗?” 马克汉没有心情理会他的嘲弄,“你现在把我拉到这里,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大手使劲一挥,再将自己重重摔到一张座椅中。 客厅和上回见到的大致相同,只不过一切物品都已整齐地收好,窗帘也拉了上去,室内华丽的摆设在夕阳晚照下更加耀眼。 万斯看了他一眼,做个战栗的表情,“我几乎可以打道回府了,很明显这是一个可怕的室内装演家完成的谋杀案。” “我亲爱的唯美主义者,”马克汉不耐烦地催促,“请你暂时将你的美学偏见弃置一旁,专心对付你的问题,”他加上一个恶意的微笑,“当然,如果你担心结果丢人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然后让你将一位无辜的女士送上电椅?”万斯夸张地喊着,“去去,我的教养可不允许我轻言退出,我才不要像亨利王子一样,到头来如此自怨自艾,‘我真可耻,我怠忽我的骑士精神。’”马克汉凶狠地瞪着万斯,“我开始相信你说每一个人都有谋杀他人的动机这理论是有道理的。” “太好了,”万斯愉快地回答,“现在你开始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啦!你介意我差遣史尼金先生做一件事吗?” 马克汉耸耸肩,“我希望我抽烟不至于影响你的演出。 万斯到门口唤史尼金过来,“请向普拉兹太太借测量尺和一条绳子……检察官需要这些东西。” “你不会是要用来上吊的吧?”马克汉说。 万斯责备地看着他,“允许我用莎剧‘奥赛罗’来唤醒你的注意:‘那些无耐心的人多么可悲!若非时间,伤口如何痊愈?’或者我再用诗人朗费罗的诗句提醒你:‘所有的事情都会绕过那些不肯静心等待之人’。耐心是最终的诉求——是束手无措时的良药。耐性就像善行美德一样,对那些拥有者而言偶尔是一大奖赏,但我也承认,有时它一无用处。” “史尼金怎么搞这么久还不来?”马克汉吼叫。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门开了,警探把量尺和绳子交给万斯。 “马克汉,这就是你的奖赏。” 万斯把那张大藤椅移到班森被射杀时的位置,因为地毯上有椅脚的印痕,很容易便找到正确的位置。他将绳子穿过椅背上的弹孔,要我拉住绳子一端站到壁板弹痕的地方;然后他拉长量尺,从班森陈尸椅上的额头位置上方量出五英尺六英寸(l英寸=2.5400厘米)的距离,将绳子打个结做记号;然后他拉紧壁板到椅背弹孔之间的绳子使之成一直线。 “绳子上的结,”他解释,“代表结束班森生命的枪口的正确位置,你明白个中原因吗?由弹轨的两端——就是椅背上的弹孔和壁板上的弹痕——就可以知道,射程的垂线距离从死者头部算起是五英尺至六英尺,只要量这条拉直后的绳子就知道正确的发射位置。” “理论上十分正确,”马克汉评论,“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何大费周章只为了弄清楚这一点……你忽略了子弹折射的可能偏差。” “请原谅我得反驳你,”万斯微笑,“昨天上午我请教过海契杜恩队长,证明了子弹没任何的偏折,海契杜恩在我们抵达前已仔细检查过,他非常肯定这一点。首先,从子弹自前额射入的角度来看,即使是一把小口径的凶枪亦不可能有任何偏斜;再则,杀死班森的是一把大型点四五口径手枪,射速惊人,即使从远处发射,子弹一样直线前进。” “海契杜恩又是如何知道枪弹的速度的?”马克汉问。 “我自己也曾好奇地问过这一点,”万斯答,“他解释他是从子弹大孝特征以及脱开的弹壳这些判断的,所以他确定那是一把美军军用柯尔特自动手枪,并非一般普通的柯尔特自动手枪。这两种枪所用子弹的重量稍有差异,二般的重二百克,军用的重二百三十克,我相信以海契杜恩如此敏锐的触觉,立刻即能分辨。虽然我还没有机会请教他在生理学上的天赋——我一向沉默寡言,你知道的……他断言那是一颗军用点四五柯尔特自动手枪,知道子弹初速八百零九英尺,力道三百二十九——可以在二十五码外贯穿六英寸厚的白松……这个海契杜恩真是了不起,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惊人的资料!我以前曾怀疑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终身奉献给低音小提琴和找寻那些调弦的木栓,但是和一个终身研究子弹特性之人相比,那简直是小儿科!” “这个主题并非很令人着迷,”马克汉厌烦地说,“为了避免争执,我们姑且承认你找到手枪发射时的精确地点,然后呢?” “当我紧紧拉直绳子时,”万斯表示,“准确测出地板到绳结之间的高度,我所说的秘密就正式揭晓了。” 马克汉量过之后宣布,“四英尺八又二分之一英寸。” 万斯将一根烟放在绳结下方的地毯上。 “我们现在知道手枪发射时的离地高度……我想,这个推论的结果够让你理解我这番推演的要义了。” “是相当清晰,没错。”马克汉回答。 万斯再度走到门口召唤史尼金,“检察官想借用一下你的枪,做个实验。” 史尼金走向马克汉,犹豫地掏出手枪,“保险没开,长官,要我打开吗?” 万斯开口借用手枪时,马克汉差点出声阻止。 “没关系,马克汉先生不是真的要开枪——我认为。” 史尼金离去后,万斯坐到藤椅上,头部对准子弹孔。 “马克汉,”万斯请求,“现在请你站在凶手的位置上,手枪举在地板香烟的正上方,然后瞄准我的太阳穴……小心,”他笑着警告,“别扣扳机,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杀了班森。” 马克汉勉强照做,当他站着瞄准时,万斯要我测量地板到枪口的距离。 四英尺九英寸。 “差不多,”他站起来说,“你看,马克汉,你有五英尺十一英寸高,所以杀班森的凶手身高与你相近——绝对不会矮于五英尺十英寸,这样不是很清楚了吗?” 他的示范简单明了,马克汉深为所动,他的态度渐趋严肃。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后,马克汉说:“很好,但是可能凶手举枪的位置比我高也说不定。” “不可能,”万斯回答,“我自己射击过很多次,知道一个用枪好手用枪瞄准一个小目标时,手臂一定向前伸直,肩膀微微耸起,这样才能够让眼睛和目标成一直线。正因如此,从他拿枪的高度可以正确算出他本人的身高了。” “你的论点建立在:假设杀害班森的凶手是一个从容不迫瞄准小目标的用枪好手。” “不是假设,是事实,”万斯澄清,“想想看:如果此人不是好手,他不会选五六英尺外的前额为目标,他会挑选大一点的目标,譬如前胸。还有,如果他不是好手,他的目标是前胸,那么他所发射的子弹不可能只有一发。” 马克汉想了想说:“我承认你的理论十分合理,然而,凶手也可能是五英尺十英寸以上的任何高度,因为一个人可以蹲下身子而照样瞄准目标。” “是没错,”万斯同意,“但不要忽略了在这件案子里,凶手所站的位置非常自然的事实,否则班森一定会有所警觉而加以防范,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射杀可以证明这一点。当然,可能凶手稍微弯腰以免班森必须抬头和他说话……如果我们设定凶手的身高介乎五英尺十英寸至六英尺二英寸之间,你的看法如何?” 马克汉一言不发。 “可爱的圣·克莱尔小姐,”万斯笑着提出,“不可能超过五英尺五或六英寸吧?” 马克汉默默地继续抽着烟。 “李寇克上尉应该超过六英尺吧?”万斯说。 马克汉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刚才告诉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告诉过你!” “你是没有直说,”万斯指出,“但当我向你透露凶手大约多高后,与你怀疑的那位年轻女士条件不符,我知道你那活跃的头脑立刻寻找其他的可能性。那位女士的情夫是世界上惟一有可能之人,所以我判断你的脑袋已锁定是他。如果他的身高和我所推断的一致,你就不会说什么;但如果你坚持那位凶手极有可能弯着腰行凶的话,我就知道上尉的身材高得惊人……所以在你久久不语的时候,你的思想已经与我交流,告诉我那位男士大约六英尺高。” “想不到你还会测心术,我等不及要看你表演石板写字了。” 他的语气有点恼羞成怒,而他恼的是自己不得不信服万斯的剖析,他发现自己被万斯牵着鼻子走,又顽固地想坚持自己原先的想法。 “你对我推断凶手身高一事还有问题吗?”万斯笑容可掬地说。 “没有,表现可圈可点……但,如果这么简单,为什么海契杜恩没有发现?” “希腊哲学家亚拿萨哥拉曾说:有机会使用灯的人,别忘了加灯油。这句话极具深意,马克汉——短短几字却蕴涵着一个伟大的真理。没有油的灯是无用的。警察总是有许多灯,但却没有油,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除了在大白天之外从来看不见任何人的原因。” 马克汉的脑子现在忙于朝着另一个方向思考,他站起来开始距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怀疑过李寇克上尉是真正的凶手。” “为什么你不曾想到他?是不是因为你的手下告诉你,那天晚上,他像个乖宝宝一样待在家中?” “可能吧,”马克汉继续踱来踱去,忽然间转身,“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有许多确实证据指向圣·克莱尔小姐……万斯,除了你今天在此所做的说明外,你并没有对她那些不利的证据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午夜十二点至一点之间她人在哪里?为何和班森共赴晚餐?她的提袋为何在这里出现?壁炉里的烟蒂又怎么说?我不能说你的剖析完全说服了我,因为我手上还握有这些烟蒂,这是个十分有力的证据。” “老天!”万斯叹口气,“你正身陷于一个可怕的推断中,然而,我也许可以解答那令人忧烦不堪的烟蒂问题。” 他再度走到门口,将枪还给史尼金,“检察官烦请你将普拉兹太太带来,我们想跟她谈谈。” 回到室内,他和蔼可亲地对着马克汉微笑,“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只由我一个人问话。昨天,你讯问普拉兹太太时,可能忽略了一些事。” 马克汉极感兴趣,但也保持着些许怀疑。 “你全权处理。”他说。 010 剔除一个嫌疑犯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五点三十分 管家进来时,表现出的神情比上回接受马克汉讯问时要镇定,她带着愠怒和不屈不挠的态度准备接受挑战。马克汉朝她轻轻点头致意,万斯立即起身请她坐在靠壁炉面对前窗的椅子上,她坐在椅沿上,双肘搁在两旁的扶手上。 “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普拉兹太太,”万斯凝视着她说,“如果你说实话对大家都有好处,明白吗?” 现在的万斯严肃而面无表情地站在妇人面前,和马克汉共处时轻松、古灵精怪的态度完全隐去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紧闭双唇,眼神隐约露出压抑的忧虑。 万斯稍等了一会儿,才开始发问,字句清晰毫不含糊。 “班森先生被杀的那天,那位女士是什么时间来到这里的?” 妇人镇定地回望他,瞳孔放大,“没有人来过。” “有,一定有人来过,普拉兹太太,”他很肯定地说,“她几点钟来的?” “我说过了,没有人来过。”她坚持。 万斯暂时停止问话,点一枝烟慢慢抽着,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避开为止。他走到她面前语气坚定地说:“如果你说实话,没有人会对你不利,但如果你刻意隐瞒事实,那么你的麻烦就大了。知情不报是犯法的行为,法律绝不宽贷。” 他对马克汉扮了一个鬼脸,后者正兴味盎然地旁观这一切。 妇人开始不安,她放下双肘,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对天发誓,那天没有人来过。”沙哑的声音显示出她的激动。 “我们不要把老天也拖下水,”万斯随意地说,“那位女士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室内鸦雀无声,万斯安静地抽着烟,马克汉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把玩雪茄,期待着。 万斯再次厉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妇人不断搓着双手,将头往前伸,“我告诉你——我发誓——”万斯做了一个断然阻止的手势,冷笑着对她说:“你的演技差劲透了,我们到这里的目的是查明真相——你得实话实说。” “我已经告诉你们实情了。” “你是想要检察官下令扣押你?” “我已经告诉你们实情了。”她重申。 万斯在长桌上的烟灰缸内按熄他的烟,“好,普拉兹太太,既然你不肯透露那位女士那天下午来过这里,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告诉你好了。” 他的态度表现得如此自然又带着嘲弄,妇人以怀疑的眼神望着他。 “你主人被杀的那天下午门铃响了,班森先生或许已经告诉过你,他正等待一位朋友到访。总之,你开了门,将一位美丽迷人的年轻女士迎进客厅……我亲爱的夫人,你现在在想什么?——她就坐在你现在所坐的同一张椅子上!” 他停下来嘲弄地看着她笑。 “之后,”他继续,“你替班森先生和那位小姐端上茶点,不久后她离去,班森先生上楼换装去赴晚餐……你看,普拉兹太太,我全都知道。” 他点燃另一枝烟,“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位小姐的模样?如果没有,我现在形容给你听,她个子娇小,黑发黑眸,衣着朴素。” 妇人的态度完全转变,双眼发直,两颊苍白,呼吸声急促可闻。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普拉兹太太?”万斯厉声问她。 她吸了一口气,“没有人来过。”她顽强地回答,语气中透露出赞赏之意。 万斯沉思了一下,马克汉忍不住要开口了,但还是决定一旁观看妇人的反应。 “你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万斯终于开口,“那位小姐和你有不寻常的关系,所以你有私人的理由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曾来过这里。” 乍闻这些话,她惊恐地坐直了身子。 “我从没见过她。”她喊,然后更然而止。 “噢!”万斯瞄了她一眼,“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姐?……有可能,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她曾和你的主人在家中共进下午茶。” “是她告诉你她到过这里的吗?”她的声音无精打采。紧绷的情绪过后,她的态度便淡然多了。 “不完全对,”万斯回答,“不必她说,我还是能够知道……她到底几点钟到的,普拉兹太太?” “班森先生从办公室回来后大约半小时左右,”她终于不再矢口否认,“但是他没有预料到她的到访——因为他没有告诉我将会有客人,也没有交代我预先准备茶点…… 马克汉的身子向前挪,“昨天早上我问你话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曾来过?” 妇人的眼光不安地在室内溜转。 “我认为,”万斯愉快地介入,“普拉兹太太伯你怀疑这位小姐是凶嫌。” 她焦急地回应他的话,“是的,先生——正是如此,我怕你以为是她下的手,她是一个如此文静美丽的女子……这是惟一的理由,先生。” “也许吧,”万斯附和她,“但请告诉我,当你看见这位文静美丽的女子抽烟时,难道不感到震惊吗?” 她有些惊讶,“是的,先生,有一点……但是她不是个坏女孩——我看得出来。况且现在许多年轻女孩都抽烟,一般人的看法也不像以前一般守旧。” “说得没错,”万斯同意,“但是一位小姐也实在不应该把烟蒂扔到壁炉里,对吗?” 妇人不敢确定地望着他,她怀疑他是故意戏噱她。 “她真的这样做了吗?”她转过身往壁炉里看,“今天早上我没看见任何烟蒂。” “你不可能看见,检察官的手下昨天就替你清理过了。” 她诧异地看了马克汉一眼,她不敢确定万斯所说的是否属实,但他轻松愉快的语调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 “我们现在互相了解了,普拉兹太太,”他说,“那位小姐在这里时,你还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如果你据实以告,将会帮她一个大忙,检察官和我都确信她是无辜的。” 她看着万斯,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在评估他的真诚,终于她不再怀疑而将所知全盘托出。 “我不知道说这些是否帮得上忙。我送点心进去时,班森先生好像和她有些争执,她看来像在担心即将发生的一些事,并恳求他不要逼她兑现她的承诺,我停留的时间很短,听到的也不多。但当我正要离去时,班森先生大笑着说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不会有事情发生。” 她停下,焦急地等候回应,生伯她的说辞会对那女孩不利。 “就这样?”万斯以无关痛痒的语气问她。 妇人踌躇着,“我只听见这么多,但是……桌上有一个蓝色的珠宝盒。” “老天——一盒珠宝首饰!你知道是谁的吗?” “不,先生,我不知道,我也从没见过那珠宝盒。” “你怎么知道是珠宝盒?” “班森先生上楼换衣服,我进来收拾茶具时,它仍放在桌上。” 万斯笑了,“你是潘多拉,偷看了盒里的东西,对吗?这是本能的举动,我也曾做过相同的事。” 他退后几步,十分有礼地鞠了一个躬,“没有其他问题了,普拉兹太太……你不必替那位小姐担心,她不会有争的。” 她离开后,马克汉立刻俯身向前朝着万斯挥动手上的雪茄,“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些与案情有关的事?” “亲爱的老友,”万斯挑高眉毛抗议,“你是指哪一项?” “你怎么知道那天下午圣·克莱尔小姐曾来过这里?” “我不知道,只是臆测。壁炉内有烟蒂,而且班森被杀时她并不在场,我由此推测她在当天较早时来过这里。班森下午四点以后都没有进过办公室,所以我知道,她是在四点钟到班森离家赴宴之间到访的……这是小学程度的推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天晚上来造访的?” “这件案子就精神层面而言,就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绝对不是女人干的——这是我抽象的假设,但不重要……昨天早上我站在凶手开枪的位置上,目测班森的头到壁板弹痕的距离,显而易见,嫌疑犯的身材相当高。” “很好……但是你怎么知道她在那天下午比班森早离开这里?” “不然她怎么换上晚礼服的?你知道女士们在下午从不穿袒胸露背的衣服。” “那你认为那天夜里是班森自己把提袋和手套带回家的吗?” “总会有人这么做——但绝非圣·克莱尔小姐。” “好,”马克汉承认,“那椅子呢?你又为何知道她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坐哪一把椅子上即可轻易将烟蒂扔进壁炉里?女人射门的命中率一向不高,更何况要从屋子另一端将烟蒂掷入壁炉?” “这个推论十分合理,”马克汉承认,“但除非你曾经私下调查过,否则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喝过茶?” “我实在不大好意思解释,昨天我查看过,煮茶的壶里还有茶袋尚未清洗。” 马克汉轻蔑地点点头,“你似乎犯了藐视法律的大罪。” “所以我才会感到很不好意思……然而,光就精神层面的推论并不能决定存在的事实,只能决定不存在的,我们当然必须考虑到其他的因素。就现阶段,这只茶壶所暗示的是管家已经脱离涉案的嫌疑。” “我不否认你这么做是对的,”马克汉说,“但是我想知道,当你指控管家对女孩有某种特殊感情时,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论点暗示着你对目前情势有预先的了解。” 万斯的神情十分严肃,“马克汉,我向你保证,我根本没有任何念头。我心想,这样指控若是错了,她会反驳,跌入我所设的陷阱里。但是我好像料中她的心事,我怎样也想不透她为什么害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吧。”马克汉质疑,“你对那盒珠宝及班森与圣·克莱尔之间的争执有何看法?” “目前尚无任何看法,那些好像无关紧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认真的口吻说:“马克汉,听我的建议,不要为这些旁生枝节而烦心,我可以告诉你,那位女士与本案毫无关联,如果你放过她,你老了以后会快乐些。” 马克汉愁容满面地坐在那里,“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你‘以为’你知道一些事。” “你知道笛卡尔主张的自然哲学思想一直深得我心,它从存在于宇宙中的自我怀疑里解脱出来,去追寻本性;但他的追随者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伯克利的唯心论都误解了前辈最擅长的‘省略推理法’的重要性,无法领略他的逻辑理论。笛卡尔连谬误都是了不起的,他的推论方法,给予科学上不准确的事物分析的新含意,若要有效地应用思想,必须将数学的精确无误和天文学的单纯观察力相结合,举例来说,笛卡尔的——”“有完没完!”马克汉吼叫,“我没有要你卖弄那些知识,为什么要强迫我听一个十七世纪哲学家的思想?” “无论如何你必须承认,当我解决了那些恼人的烟帮问题后,圣·克莱尔小姐已经被剔除在嫌疑犯名单之外。” 马克汉并未立刻回答,但毫无疑问,过去一个小时内的发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并末低估万斯,因他知道在万斯尖刻的言语背后是出奇的认真严肃。马克汉平日对于公理正义有良好的素养,虽然有时十分顽固,但绝非食古不化,我未曾见过他拒绝接受任何真相,即使真相与他的原意相悖。所以,当他终于抬起头来,露出投降的微笑时,我丝毫不觉惊讶。 “你说得很清楚,我虚心求教,十分感激。” 万斯走到窗口向外看,“我很高兴你愿意接受这个只要有思想的人均无法否认的证据。” 我注意很久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果一方慷慨地做出评论,另一方则必以不表露情感的态度回应,好像他们不希望将彼此的内心·情感公诸于世。 马克汉不理会万斯的冷言冷语。 “除了那些负面的建议以外,你对寻找杀害班森的凶手有没有什么新的建议和指教?”他问。 “有,”万斯说,“建议一大堆。” “可否不吝赐教?”马克汉模仿他的音调。 “首先我建议你寻找一个身材高大,冷静,熟悉枪支,而且和死者十分接近——一个知道班森将与圣·克莱尔小姐共进晚餐的人。” 马克汉注视万斯一阵,“我想我明白……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我会建议希兹立即详细调查李寇克上尉在命案发生当晚的所有活动。” “还有,”万斯走向钢琴说。 马克汉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万斯开始弹奏那首法国歌,并唱着:“它们都在葡萄丛里,小麻雀儿。”马克汉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011 动机和恐吓 六月十六日,星期日,下午 翌日是星期天,我们和马克汉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共进午餐,约会是前一天晚上万斯提议的。他对我说,希望届时林德·范菲能够从长岛市赶来。 “人类故意将一个普通问题复杂化的作风实在令我叹为观止,”他曾如此说,“他们对简单明了的事情有莫名的恐惧。现代商业行为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套迂回复杂的程序罢了。在百货公司购买东西,购买的全程印在一张三联复写的收据上,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店员查验,签字再签字,然后盖上各种不同颜色的印章,最后小心谨慎地收进不锈钢文件柜中。为了避免无谓的浪费,我们的商人开始高薪聘请大批专业人士,他们的工作只是令现有的系统更加复杂……现代生活中其他事情亦是如此。就拿疯狂流行的高尔夫来说吧,不过是用杆把一个小白球打进洞里去,但是打球之人却得花上无法估计的时间和心血;他们花二十年时间修正双腿站立的姿势和学习如何正确地用手指握杆,更过分的是,他们为了讨论这个白痴运动,发明厂一些连英文学者也无法理解的词语。” 他憎恶地指着报上的新闻说,“还有这件班森命案——一个形式单纯不合逻辑的事件,只要稍加思考就能够在五分钟之内解决;但整个司法机关却拿来大做文章,把全城搞得天翻地覆。” 午餐时,他并未提起谋杀案,好像大家都有避开这个话题的默契。我们步入餐厅时,马克汉随口说稍后希兹会来这里见他。 我们回到休息室抽烟,警官已经等在那里了,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情况不甚乐观。 “我告诉过你,马克汉先生,”我们一落座他便开口,“这是件非常棘手的案子……你从圣·克莱尔小姐那里有没有得到什么新线索?” 马克汉摇摇头,“她已经被剔除在嫌疑犯名单之外了。”说完,他将昨天下午在班森家所发生的事大略说明了一下。 “好,只要你高兴,”希兹半信半疑地表示意见,“我无所谓,但那位李寇克上尉呢?” “这就是我约你来的目的,”马克汉告诉他,“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有一些疑点显示他可能涉嫌谋杀。他身高与凶手相符,而且我们不能忽视他可能拥有一把和射杀班森同型的枪。他和那个女孩订了婚,动机可能是因为班森对她起了念头。” “自从有了这些废铁以来,”希兹补充,“这些军人毫不犹豫地就开枪杀人,他们对于看着别人滴血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惟一的障碍是负责调查上尉的菲普斯回报说,那天晚上八点以后,他都在家里不曾外出。当然可能有一些漏洞,我建议你差人仔细地再调查一遍,菲普斯的消息是从门童那里打听到的,我认为应该再去询问那个男孩,对他施点压,如果能够套出李寇克半夜十二点三十分不在家中的事实,我们就可能发现一直想找的答案。” “我自己来,”希兹说,“今天晚上我亲自去,如果那个男孩知道什么,在我离开前他一定会全盘托出。” 我们继续交谈了很短暂的时间,穿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低声告诉检察官说范菲先生到了。 马克汉请他将客人带进来,然后对希兹说:“你最好留下来,听听看他怎么说。” 林德·范菲是一位整洁高尚的人,他踏着自信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他的腿十分细长,轻微内弯的膝盖支撑着他肥胖的身躯;他的胸像球鸽胸一般向前突出;他的脸又圆又肥,紧扣的衣领上方垂下两堆肥肉;稀疏的金发向后梳,两撇细长的八字胡尾端用蜡捏得如针般细。他穿了一套浅灰色夏季西服,蓝绿色衬衫,花色薄绸领带,脚蹬灰色鹿皮便鞋;带有浓呛的东方香水味的手帕整齐地插在上衣前胸的口袋里。 他温文有礼地和马克汉打招呼,并在引介过后傲慢地向我们鞠躬为礼。服务生招呼他坐下来后,他开始擦拭手上的金边眼镜,并且哀伤地看看马克汉。 “这真是个不幸的事件。”他忧伤地说。 “我知道你和班森先生的交情,”马克汉说,“很抱歉在这个节骨眼请你来,非常感激你今天能进城。” 范菲用他修剪平整的手指做个表不赞同的手势。他以难以形容的自满,表示他很高兴能为人民的公仆服务,当然哀伤在所难免,但他清楚地表态说他知道也明了他有责任和上级官员面谈,并且已为这次的会晤做好准备。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马克汉,眉角似乎在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从安东尼·班森少校那里得知,”马克汉说,“你和他弟弟十分亲近,所以希望你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私生活和社交方面的事情,也许可以指出一个追踪调查的方向。” 范菲伤心地望着地下,“是的,艾文和我十分亲近——事实上我们是死党,你无法想像当我听见这位亲爱的朋友的死讯时整个人崩溃的情形。”听起来他们两人好像是生死至交,“我非常难过没能立刻到纽约来帮忙处理后事。” “我相信这对他其他的朋友会是莫大的安慰。”万斯冷冷地恭维他,“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怪你。” 范菲懊悔地直眨眼,“但是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虽然错不在我。悲剧发生的前一天,我刚好动身去卡茨基尔山脉度假,我还曾邀请艾文同行,但是他太忙了,”范菲不住地摇头,好像在哀悼生命中无法解释的讽刺,“那该多好——噢,那该多好——如果——”“你只不过离开了很短一段时间,”马克汉说,他打断了听起来将会动人的演说。 “没错,”范菲承认,“但是我却遇上了最不幸的意:外,”他边擦拭眼镜边说,“我的汽车抛锚了,所以不得不打道回府。” “你走的是哪一条路?”希兹问。 范菲灵巧地调整他的眼镜,不耐烦地对警官说,“阿兹先生,我建议——”“希兹。”希兹气愤地纠正他。 “噢,对了,是希兹……如果你计划开车去卡茨基尔,我建议你去美国汽车俱乐部索取一张地图,我的路线很可能不适合你。” 他转过身来面向马克汉,表明只想和有资格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打交道。 “范菲先生,”马克汉问,“班森先生有仇家吗?” 对方想了一下,“没有,一个也没有,谁会因仇恨而杀死他呢!” “你暗示还是有人对他不满,可以详细地告诉我吗?” 范菲优雅地用手去撮弄八字胡尖,然后用食指轻敲面颊仿佛正用心思考。 “马克汉先生,你的请求触及我一直不想讨论的事情,但是我愿以一位绅士应有的风范来告诉你。艾文,和其他许多令人称羡的男士一样,有——我该怎么说呢——男人的弱点——这么说吧——他与异性交往有许多困扰。” 他看着马克汉,期待着因道出实情后所应得的嘉奖。 “你知道,”为了回应对方的点头示意,他继续,“艾文的外形并不出色,对女人来说并非深具魅力。(我感觉范菲自认在这一方面和班森完全相反。)艾文深知自己在这方面的不足,所以——我相信你会明白我不得已讨论此事的苦衷——艾文用了一些方法和女人们交往,这些方法是你我绝对不屑为之的。我痛心地承认——他常常占女人的便宜,用的都是不入流的手段。” 他停住了,显然是被他这位朋友极可憎的行为和自己揭穿朋友的不义感到震撼。 “你印象所及,有没有这样一个被班森用不正常手段占便宜的女人?”马克汉问。 “不只是那个女人,”范菲回答,“还有一个对她有意的男士。事实上,这位男士曾经要挟过要取艾文的命,他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这样的威胁,除我之外,还有好多人都听见了。” “说来听听。”马克汉观察后说。 范菲为了对方的体恤而鞠躬致谢。 “那发生在一个小型宴会上,我刚巧是那位不幸的主人。”他道出。 “那人是谁?”马克汉用有礼却坚持的语气问。 “你会理解我的心情……”他下定决心地将身子往前倾,“如果我不说出那位男士的名字,就对艾文不公平……就是菲利浦·李寇克上尉。”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不会逼问我那位女士的名字。” “请放心,”马克汉保证,“但是可否请你再详细地说明一下?” 范菲耐心地顺从,“艾文对那位女士的态度上有些问题,我必须承认,她有些不胜其烦。李寇克上尉憎恨他对她的注意,所以在我邀请他和艾文一起参加的晚宴上,双方爆发了极大的冲突。我相信酒精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平日艾文非常在意他的社交形象。上尉的脾气火爆,他警告艾文最好离开那位女士,否则将会有性命危险,上尉甚至快拔出他的左轮手枪了。” “那是一把左轮,还是一把自动手枪?”希兹问。 范菲不置可否地向检察官笑了一下,瞧都不瞧希兹一眼。 “原谅我,我弄错了,不是左轮手枪,我想应该是把军用自动手枪,但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你说还有其他人看见整件事的经过?” “有几位我的朋友在现场,”范菲解释,“但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事实上,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我听到艾文的死讯,才忽然想起这段插曲,我告诉自己:为什么不向检察官报告……”“灵活的思想和炙人的言辞。”万斯咕哝着,他在整个讯问过程中显得十分沉闷无聊。 范菲再次调整他的眼镜,冷冷地看了万斯一眼,“请问你是什么意思?” 万斯毫不在意地笑了,“随口说说,没特别意思……请问你认识欧斯川德上校吗?” 范菲冷酷地看看他,“我认识他。”他傲慢地回答。 “欧斯川德上校是否也参加了那天的晚宴?”万斯直率地问。 “既然你提起,我就告诉你,他也参加了。”范菲承认,并且因为他的多管闲事而挑高眉毛。 但是万斯意兴阑珊地望着窗外。 马克汉为了突如其来的打岔而苦恼,他希望能以更平和的态度继续下去。但即使范菲如此健谈,也没有任何新的资料可以提供,他坚持将话题带回李寇克上尉身上,并认为事件比他所以为的要严重得多。马克汉跟他谈了大约一小时,除了这点自然的联想之外一无所获。 范菲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万斯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温文有礼地向他鞠躬致意,并盯着对方。 “你现在人在纽约,为了弥补不能早点赶来的懊悔,你会留在此地等候调查的结果吧?” 范菲故作镇定的态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讶,“我没有考虑这么做。” “如果你能够安排是最好不过的了。”马克汉催促着。我相信在万斯提出之前,他并无此意。 范菲踌躇着,比了个优雅的手势,“当然我会留下来,如果有任何我可效劳之处,可在安森尼亚旅馆找到我。”他大声说,并慷慨地给予马克汉一个微笑,但笑容却不是发自于内心的,而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他走后万斯愉快地看着马克汉,“高雅、熟练、言辞掷地有声……但千万别相信一位大做文章之人。老友,我们这位雄辩家朋友诡计多端。” “如果你意指他是个骗子,”希兹说,“我无法苟同。我认为关于上尉曾经出言恐吓这事十分有价值。” “噢,那件事!当然……你知道吗,马克汉?那位有骑士精神的范菲先生非常失望,因为你没有坚持要他说出圣·克莱尔小姐的名字。” “他失不失望不重要,”希兹不耐烦地说,“至少他提供了我们一条追查的线索。” 马克汉同意根据范菲所指,对李寇克上尉增加实质上不利的证据。 “我想明天会请上尉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要好好地问个清楚。”他说。 班森少校走了进来,马克汉邀请他加入。 “我刚刚看见范菲搭计程车离去,”他说,“我想你已经讯问过他关于艾文的私事……有没有头绪?” “希望有,”马克汉好意地说,“对了,少校,你对李寇克上尉所知有多少?” 班森少校惊讶地看着马克汉,“你不知道吗?李寇克曾是我队上的——顶尖人物。我想他和艾文彼此非常熟悉,但是看上去他们似乎并不对头……你不会认为他有嫌疑吧?” 马克汉不理会他的问话,“你有没有参加那次在范菲家所举行的宴会,上尉曾当众恐吓你弟弟?” “我曾参加过一两回范菲举办的宴会,”少校说,“我平时不喜欢这类的聚会,但是艾文说服我去参加,说这样会对我们的生意有好处。” 他抬起头向上望,好像在仔细回想,“我不记得——对了,我想起来是哪一次……但是如果我们脑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你们可以忘掉它,因为那天夜里大家都喝多了。” “李寇克有没有拔枪?”希兹问。 “我想他似乎是做了类似的动作。” “你看到枪没?”希兹追问。 “没有,我没看见。” 马克汉问了下一个问题,“你认为李寇克上尉有可能杀人吗?” “很难说,”班森少校强调,“李寇克不是个冷血的人,但引起争端的那位女人比他更有理由动手。” 一阵缄默后,万斯开口了: “少校,你对范菲这位时髦人物知道多少?他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稀有品种。他过去的历史如何?目前的生活情况又是如何?” “林德·范菲,”少校说,“是典型的无所事事的现代年轻人——虽说年纪也差不多四十岁了,但他从小就被宠得不像话,物质生活上从不匣乏,因此他变得放荡不羁,追求不同的兴趣直到厌烦为止。因为热中打猎,他曾在南非住了两年,回来后写了一本书叙述他的冒险经历,从那次以后好像没做过任何正经事。数年前他和一个富有的悍妇结了婚,我猜是为了她的钱,但他的岳父大人掌握经济大权,他只靠微薄的零用钱度日……范菲是一个懒惰无能之人,而艾文却跟他臭味相投。” 少校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一连串的话,我们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范菲毫无好感。 “个性不怎么讨人喜欢。”万斯说。 “但是,”希兹迷惘地加上一句,“一个人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能够猎取大型动物……说到勇气,我在想,射杀你弟弟的凶手才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家伙,他能够在被害人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从正面下手,而楼上还有一位管家,这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 “警官,你说得实在太好了!”万斯大呼。 012 点四五柯尔特手枪的主人 六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 万斯和我于翌晨九点左右抵达检察官办公室,上尉已经等了二十分钟,马克汉命史怀克立刻带他进来。 菲立浦·李寇克上尉是典型的军人,高大——足足六英尺二英寸——整洁、挺直和颀长,他的表情严肃,仁立在检察官面前好像士兵静候长官下达命令。 “请坐,上尉,”马克汉说,“我想你可能清楚你来此的目的。有些你和艾文·班森之间的问题想问你,希望听听你的解释。” “难道我被怀疑是这起谋杀案的共犯?”李寇克话中稍有一点南方口音。 “看来的确如此,”马克汉冷冷地回答,“我就是想搞清楚这一点。” 上尉坐在椅子上等候着。 马克汉紧盯着他,“我知道最近你曾威胁要取艾文·班森先生的性命。” 李寇克大吃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膝盖,在他尚未开口时,马克汉又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事情发生的地点——是在林德·范菲先生所举办的宴会上。” 李寇克犹豫着,然后伸直下巴,“长官,我承认曾经出言恐吓。班森是一个下流胚——他该死……那天晚上他比平时更令人讨厌,他喝了很多酒,我也一样。” 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眼光越过检察官落在后面的窗户上,“但是我没有杀他,长官,我一直到第二天看到报纸才得知他的死讯。” “他被一把军用的柯尔特手枪所射杀——你们作战时用的同型手枪。”马克汉盯着他说。 “我知道,”李寇克回答,“报上报导过。” “你有一把同样的手枪,对不对,上尉?” 男人再度犹豫着,“我没有,长官。”声音低不可闻。 “怎么回事?” 他看了马克汉一眼便立刻移开目光,“我——我在法国时遗失了。” 马克汉冷笑一声,“范菲先生在你出言恐吓那天晚上曾亲眼见过那把枪,你怎么解释?” “他见过那把枪?”他茫然地望着检察官。 “没错,他见到那把枪,并且认出是军用的,”马克汉用平稳的声调逼近,“此外,班森少校也看见你有拔枪的动作。” 李寇克用力吸了一口气,顽固地说:“我说过,长官,我没有枪……在法国时弄丢了。” “也许你根本没弄丢,也许你借给某人了。” “我没有,长官!”他矢口否认。 “昨天你去过河滨大道……也许你把枪也一起带去了。” 万斯一直仔细地聆听每一句话。 “噢——聪明得过分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李寇克上尉不安地扭动身躯,棕色的脸看上去十分苍白,他不敢正视问话的人,眼光一直落在室内的家具上。他说话时声音急促坚决,“我没有带枪……也没有把枪借给任何人。” 马克汉用手支撑着下颚,从办公桌后俯身向前,“也许是在那天上午之前你已经把枪借给别人了。” “之前……”李寇克很快地抬头,似乎在想“别人”是指何人。 马克汉利用他的为难窘困继续追问,“你从法国回来之后,有没有借枪给任何人?” “没有,我从来不曾借给任何人——”他开始说,忽然住口,焦急地加上,“我怎么可能借给人?我刚刚才告诉过你,长官——”“不要管那些!”马克汉阻止他,“你有过一把枪,对吧,上尉?那把枪还在吗?” 李寇克张嘴准备说话,但立刻又紧闭双唇。 马克汉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你应该知道,班森一直在骚扰圣·克莱尔小姐。” 一听见女孩的名字,上尉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面孔涨红,严肃地望着检察官,一字一句缓慢有力地从齿缝中蹦出,“不要把圣·克莱尔小姐拖下水。”看来他好像要向马克汉猛扑过去。 “很不幸,我们无法办到,”马克汉以同情却坚定的口吻说,“有太多证据显示她涉嫌此案。案发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在班森家中找到了她的提袋。” “你胡说,长官!” 马克汉不理会他的侮辱。 “圣·克莱尔小姐已经承认了,”上尉要开口时,马克汉举手阻止他,“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非指控圣·克莱尔小姐是嫌疑犯,我正在努力发掘你和此案的关系。” 上尉质疑地看着马克汉,终于他下定决心说:“关于这点我无可奉告,长官。” “你知道圣·克莱尔小姐在班森被杀那晚曾与他共赴晚:餐,对不对?”马克汉继续说。 “什么?”李寇克不快地反话。 “你根本就知道他们午夜十二点离开餐馆,圣·克莱尔小姐半夜一点钟才回到家。” 一丝奇异的神色在他眼中闪烁,他伸直颈项,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但是他并未注视马克汉,也没有开口说话。 “你当然知道,”马克汉以单调无变化的声音继续追问,“班森是午夜十二点半被杀的。” 他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大约有一分钟时间室内鸦雀无严。 “你没有任何话要说吗,上尉?”终于他开了口,“没有任何解释?” 李寇克没有回答,坐在那里双目直视,明显地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马克汉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暂且告一段落。” 李寇克上尉一离开,马克汉立刻按铃唤人,“要班跟踪此人,查明他的去处、做了些什么,今天晚上到史杜文生俱乐部向我报告。” 只剩下我们时,万斯用半嘲弄半钦佩的眼神看着马克汉,“机智但缺乏技巧……你那些涉及那位女士的问题实在不太高明。” “完全同意,”马克汉说,“但照目前情况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李寇克并未让人觉得他是无辜的。” “他没有吗?”万斯反问,“那么他有罪的证据在哪里?” “当我质问他手枪的下落时,你亲眼看见他的脸色变为苍白,精神状态几近崩溃的边缘——他吓坏了。” “你的观念真是根深蒂固呀,马克汉2你难道不知道,一个无辜者被怀疑时的反应会比真正的罪犯更紧张吗?因为罪犯有足够的犯罪勇气,他知道只要稍露紧张神色,一定会被你们这些律师怀疑。如果你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肩头,告诉他‘你被捕了’,他的反应一定是瞳孔放大、全身冒冷汗、面孔涨红、发抖且呼吸困难,如果他再有心脏病什么的,可能早已昏倒在地。当一个有罪之人被人拍肩膀时,他会挑高眉毛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不是来真的吧?来,抽根雪茄。’”“那些恶行重大的罪犯可能会有如你所描述的反应,”马克汉承认,“但无辜者被指控时,不可能全然崩溃。” 万斯失望地摇头,“恐惧的表现完全是肾上腺分泌所产生的结果——除此之外别无他由。它们只能证明此人的甲状腺不足或副肾上腺低于正常水平。一个人被指控为凶手,或是看见杀人用的带血凶器,不是冷静地傻笑,就是尖叫、歇斯底里、或昏倒——完全看他的荷尔蒙及对罪行的反应。如果所有人内在的不同类型分泌物完全一样的话,那么你的理论便能够成立,但是每一个人都不同……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内分泌不足便将他送上电椅。” 马克汉尚未开口回答前,史怀克出现在门口报告说希兹来了。 警官神情满足愉快地冲进来,生平头一遭忘记和在场的人握手,“看来我们掌握了一些有效的证据。昨天晚上我到李寇克的公寓走了一趟,把事情全部弄清楚了。十三日晚上他的确在家,但午夜十二点过后不久就出门了,向西行——这是重点——直到午夜一点一刻才回来。 “门童原来的说辞又是怎么一回事?”马克汉问。 “最精彩的地方就在这里,李寇克收买了他,所以他坚称那天晚上李寇克不曾出去过。你怎么说,马克汉先生?我吓唬了那个男孩一下,他便不敢再替李寇克隐瞒任何事了。”希兹笑了起来。 马克汉缓缓地点头,“警官,根据你刚才告诉我的,证实了今天早上我和李寇克上尉谈话后的一些判断,我已命人跟踪他,今晚会有回报,明天将会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明早我会跟你联络,如果要采取任何行动,由你全权负责。” 希兹离去后,马克汉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子里。 “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女孩和班森用完晚餐后回到他的住所,上尉怀疑他们两人在一起,所以外出,发现了她,故而射杀班森。这不仅解释了提袋和手套的由来,也解释了从餐馆回她家所用去的那一大段时间,同时更说明了她在星期六应讯时的态度,加上有上尉对手枪一事所做的隐瞒,所以我相信一切问题均已揭晓,我可以宣布破案,上尉不在场的证词已经瓦解了。” “噢,差不多,”万斯轻快地说,“在胜利的翅膀上跳跃欢腾。” 马克汉看了他一会儿,“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承认人类的理智是达成决议的最好方法呢?我们现在有已经证实的恐吓、动机、时间、地点、机会、行为和犯人。” “这些话听起来耳熟能详,”万斯微笑,“那位小姐不是也完全符合这些条件吗?……你根本还没找到真正的罪犯,但是他肯定正在城中某处活动——一个小小的提示。” “目前我没有逮捕任何人,”马克汉反驳,“但是有一个精明干练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李寇克没有任何丢弃凶枪的机会。” 万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如果一切都这么容易就好了,”万斯劝他,“我卑微的意见是——你们仅是揭穿了一桩阴谋。” “阴谋?老天!什么阴谋?” “环境因素造成的阴谋。” “我很庆幸它和国际政治没扯上关系。”马克汉回敬他。 他看了一眼时间。 “你不介意我要开始上班了吧?我还有一打的会要开,一堆的人要见……你可以到对面找班·汉伦谈一谈,十二点三十分再回到这里如何?我们一起去银行家俱乐部午餐。班是我们国际犯罪的专家,终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全世界追查逃犯,将他们绳之以法,他会好好教你几招。” “多么引人入胜啊!”万斯打了一个大哈欠。 他并未接受建议,反而踱至窗前点燃一根烟。他站在那里抽了几口,将烟夹在指间转动,并仔细地观察。 “你知道吗,马克汉?现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东西都会毁坏,全是拜愚蠢的民主政治之赐,连贵族都在逐渐堕落衰退。这种牌子的烟也是一样,用不了多久,那些有权有势的高贵人士就会拒绝吸品质如此低劣的烟草。” 马克汉笑了,“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要求?这跟腐蚀衰退的欧洲贵族政治有何干系?” “我注意到你每次想提出无礼的要求时,一定从公然指责皇室贵族开始。” “观察入微的家伙,”万斯冷冷地评论,然后他也笑了,“你不介意我邀请欧斯川德上校一起共进午餐吧?” 马克汉眼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是说毕斯比·欧斯川德上校?……那不是你过去两天中不断向人打听的神秘上校吗?” “一位老朋友,自大骄傲的家伙,或许现在有些改进。他是班森那一票人的领头者,对所有举行的宴会了若指掌,一个标准的包打听。” “让他一起来吧。”马克汉同意。 他拿起话筒。 “现在我要通知班,你会过去拜访他一个小时。” 013 灰色卡迪拉克 六月十七日,星期一,中午十二点三十分马克汉、万斯和我三人于中午十二点半走进银行家俱乐部牛排馆时,欧斯川德上校已经在酒吧内等候了。万斯在离开检察官办公室之前打电话给他,请他到俱乐部跟我们碰头,看来他有些迫不及待。 “这位是全纽约最快乐的小人,”万斯向马克汉介绍(我以前曾见过他),“一个标准的享乐主义信徒。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午餐前绝对不订任何约会,今天我是用你检察官的大帽子要挟他,他才会这么早出现在众人面前。” “希望能够尽绵薄之力,”上校夸张地对马克汉说。“这是个令人震惊的事件:当我看到报上新闻时简直不敢置信。事实上——我不介意这么说——我有一些看法,本来要主动打电话给您的,长官。” 我们一坐妥,万斯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认识所有与班森有来往的人,请告诉我们:李寇克上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哈!原来你们怀疑那位英勇的上尉。”欧斯川德上校用手扯着唇上的八字胡。他面色红润,蓝色小眼睛上长有丛丛浓密的睫毛,举止态度傲慢自大。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或许真是他做的。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疯狂地爱上圣·克莱尔小姐,那是个好女孩,班森也很迷恋她。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也可能——”“上校,你又在做白日梦了,”万斯打断他,“请告诉我们你对上尉的认识。” “噢,是了——上尉。乔治亚州人,参加过战役,还得过勋章,他很讨厌班森,是个单纯易怒的人,也很善妒,将女士们看得高高在上——我的意思并非认为她们不值得,但是他是那种为了女人和名誉不惜自己坐牢之人,一个女人的保护者,重感情的怪物,充满骑士精神;他正是那种不发一言即可将对手脑袋轰掉的家伙,惹上他十分危险。班森这个笨蛋,明知那女孩跟李寇克已经订了婚还去玩火。有几回我真想警告他,但是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与我无关,我无意插手,不过真是失策。” “李寇克上尉和班森熟不熟?”万斯问,“我的意思是:他们彼此有多亲近?” “完全不熟。”上校回答。 他比个否定的手势,补充道,“我想应该是不大熟,他们偶尔会在社交场合碰面,我和他们两人都很熟,也常邀请他们到寒舍来。” “你认为上尉是一个技术精湛的赌徒吗?” “赌徒——哈!”上校嗤之以鼻,“是我所见过的最菜的,扑克打得比女人还糟,太容易兴奋——完全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觉。总而言之,他是个冲动鲁莽之人。” 停了一会儿后,他惊呼,“老天!我知道你们瞄准的目标了……完全正确。他就是那种会干掉所有不顺眼的人的鲁莽的年轻人。” “在我听来,上尉的为人和你的朋友林德·范菲所叙述的完全不一样。”万斯说。 “一半一半!”他下了决定,“范菲是一个冷静的赌徒,曾在长岛市开过赌唱—轮盘、扑克、百家乐等,还曾在非洲猎过狮子老虎,但他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曾冒险押注在对他完全不利的赌盘上,他不是个科学的赌徒,全凭自己的冲动行事。我不怕担保,他很可能射杀一个人,然后在五分钟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必须是气愤到极点才会这么做……他正是这种人——你只是看不出来。” “范菲和班森是否非常亲近?” “非常非常亲近。只要范菲来纽约,他们两人便形影不离,他们相识多年,在范菲结婚前他们是室友。范菲的老婆是个厉害人物,管他管得很严,但她是一个大富婆。” “谈到女士们,”万斯问,“班森和圣·克莱尔小姐之间的情形究竟如何?” “谁知道?”上校简洁地答道,“但是她对班森极不友善是可以确定的,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是很令人难以理解,”万斯附和,“我不是想深究她和班森之间的私人关系,我想你也许知道她内心对他真正的态度?” “我明白了,你想知道她会不会对他采取激烈的手段?……我打赌有可能!” 上校解释他的看法。 “圣·克莱尔的个性刚烈,非常用心地经营她的艺术生涯,她是个歌手——一个极佳的歌手,前途无可限量,独立而且愿意接受任何机会,为了成功可以奋不顾身。” 他点点头,“女人很奇怪,常常有出人意表的行为,最冷静的女人也可能在没有任何警讯之下杀人——”他突然坐直身子,那双蓝色的小眼睛如瓷器般发出闪烁的亮光,“老天哪!她在班森被杀那天曾单独和他进餐——就在同一天,我在餐馆遇见他们两人。” “谢谢你的提醒,”万斯无精打采地咕哝着,“我想我们都该吃饭了……你自己和班森有多熟?” 上校似乎吃了一惊,但万斯平和的态度消除了他的疑虑,“我?老友!我和班森认识十五年了——可能还更久。在这个城市的面貌尚未改变前便带他游遍全城,那时候这地方是多么生气蓬勃,真是黄金年代,天亮之前从不回家——”万斯再度打断他,“你和班森少校的交情如何?” “少校?……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很少见面。” 他认为应该做出更详尽的解释,所以在万斯开口前,他又说:“正如你所知,少校从来不跟我们这帮人在一起,他反对吃喝玩乐,认为艾文和我太轻浮,是个一本正经的家伙。” 万斯安静地吃着午餐,忽然问道: “你在‘班森&班森’投资了多少?” 一时间上校不知如何回答,不住地用餐巾擦拭嘴巴。 “噢——小玩一下,”他终于故作轻松地承认,“但是运气不大好……我们偶尔到‘班森&班森’去跟机会女神调情取乐。” 午餐时万斯不断地朝这方面发问,但徒劳无功。欧斯川德上校是口若悬河之人,但是流畅得模糊且条理不清,内容前后不连贯,又信口开河地大抒己见,实在难以从中取得任何资讯。 万斯看起来倒一点也不气馁,他对李寇克上尉的性格以及他和班森之间的关系特别感兴趣;范菲嗜赌的癖好也引起他的好奇,他还问了一些与班森其他朋友有关的问题,但对上校的答复却并不在意。 整个谈话过程给我的印象是毫无意义的,我不禁怀疑万斯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我相信马克汉一样摸不着头绪。上校冗长沉闷的谈话中,马克汉不时有礼貌地点头附和,但我看见他有几回漫不经心地四处观望,并且用谴责的眼光瞪万斯一眼。然而,毫无疑问,这位欧斯川德上校对这些人十分熟识。 当我们将这位多话的客人送到地铁入口后,又再度回到检察官办公室。万斯满意地把身子掷入一张舒适的沙发里,“有趣吧?如果想要找出嫌疑犯,上校倒是有些好看法。” “找出嫌疑犯?”马克汉吼叫,“幸好他和警方没有来往,否则全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人会以射杀班森的罪名被捕。” “他是有点嗜杀,”万斯承认,“决定有人要为这件案子入狱。” “根据那位老战士所言,班森所属的社交圈里全都是枪手——还有那些女人。在他说话时,我无法阻止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他认为班森没有在多年前即被人杀死实在是他的幸运。” “你忽略了上校话中最精彩的部分。”万斯批评。 “有精彩的地方吗?”马克汉反问,“我完全没有感觉。” “你从他的谈话中没有得到任何慰藉?” “只有在他向我道别时。分手毫不让我伤心……但是他针对李寇克所说的那番话可以证实上尉是这件谋杀案的主要嫌疑犯。” 万斯嘲笑着说:“是啊,那么他所说的针对圣·克莱尔小姐的那番话也证明了她是主要嫌疑犯,还有,他所说的针对范菲的一番话,而你刚好又怀疑此人的话——”万斯刚说完,史怀克就进来报告说希兹派刑事局的探员艾米力来见检察官。 我认出他就是那位在班森家壁炉里找到烟蒂的人。 他很快地看了万斯和我一眼,然后立刻向马克汉报告,“长官,我们找到那辆灰色卡迪拉克了,希兹探长认为应该立刻向您报告。是在七十四街靠近阿姆斯特丹街口的一间小型修车厂内找到的,已经停在那里三天了。一位隶属六十八街分局的同僚发现后立刻通知总局,我马上赶了过去,就是它——钓鱼用具也在,除了钓杆。我想在中央公园找到的那些钓杆一定是从这辆车里掉出来的……上星期五中午一个家伙将车开往修理厂,给了老板二十块钱封他的嘴。修车厂的主人是意大利人,根本不看报纸,经我逼问后立刻全盘托出。” 探员取出一本记事簿,“我抄下车牌号码……车主是住在长岛华盛顿港榆木路四十二号的林德·范菲。” 马克汉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困惑不已。他草草打发艾米力走后,坐在办公桌后不住地轻敲桌面。 万斯微笑地望着他,“你知道这里可不是疯人院,”他安慰地说,“如果上校的一席话未能引起你的任何兴趣,那么现在你应知道,班森进入永恒时刻的当儿,范菲刚好在附近徘徊。” “去你的上校!”马克汉说,“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将这个新发现套进整个案情里。” “天衣无缝,”万斯告诉他,“难道你因为发现那辆神秘车的车主是范菲而感到不安吗?” “我没有你那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承认我很困惑。” 马克汉点燃一根雪茄——他心里有所担忧时都会这么做。 “你,”他讽刺地加上一句,“当然早在艾米力还没通报之前就知道车是范菲的。” “我不知道,”万斯修正,“但是我很怀疑。范菲告诉我们他听到噩耗后崩溃的表演实在有些过分,而当希兹问他往卡茨基尔的行车路线时他又紧张得不得了,他傲慢的表现简直是出闹剧。” “你的后见之明真了不起!” 马克汉缄默地抽了一会儿雪茄,“我想我会详细调查此事。” 他唤来史怀克,“订电话到安森尼亚旅馆,”他愤怒地交代,“找到范菲,告诉他到史杜文生俱乐部见我,要他一定得到。” 史怀克离开后,马克汉说:“我认为汽车一事很可能大有文章。很明显,案发当日范菲人在纽约市,但不知何故他不想让人知道,到底为什么?他故意提及李寇克威胁班森一事,并强烈暗示我们应朝这个方向追查下去,可能是为了李寇克从他朋友手中夺走圣·克莱尔小姐,想替朋友报仇出气。如果说当晚范菲曾出现在班森家中,他极可能有第一手的资料。现在我们知道车主是他本人,我想他会告诉我们实情。” “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事,”万斯说,“他是天生的大说谎家,只要对他有利,他会告诉你任何事。” “我想你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我想他会告诉你当晚在班森家中他看见怒气冲天的上尉。” 马克汉笑了,“但愿如此,你一定希望亲耳听到。” “绝不错过。” 万斯走到门口已经准备离开,忽然又转身对马克汉说,“我还有一个小小要求,好好调查一下范菲,派几个手下到华盛顿港去查他的底细和社交习惯,告诉你的特务注意一下他与异性的交往……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 我看得出来马克汉为此要求大惑不解,几乎要矢口拒绝。经过几秒钟的考虑后,他按了一下办公桌旁的铃。 “悉听尊便,”他说,“我现在就派人去。” 014 证据中的一环 六月十七日,星期一,下午六点 这天下午,万斯和我在安德生艺廊逗留了大约一小时,欣赏次日将公开拍卖的一批壁毡,随后我们在“雪莉”喝了下午茶,六点前抵达史杜文生俱乐部,马克汉和范菲接踵而至,我们立即进入会议室。 范菲和初次会谈时一样优雅高尚,穿了套猎装,脚上一双原色麻制高统靴,全身香水味。 “这么快就和各位再次相见实在是我的荣幸。”他问候我们。 马克汉情绪恶劣,粗鲁地向他致意。万斯轻轻点头,坐一旁沉郁地看着范菲,好像试图为此人的存在找借口但徒劳无功。 马克汉没有多费唇舌,开口便说:“范菲先生,你星期五中午将私家车驶往一家修理厂,还给那人二十块美金堵他的嘴。” 范菲受伤地抬起头,“我真是大错特错,”他悲哀地说,“我给的是五十块。” “我很高兴你没有否认,”马克汉说,“你也知道报上曾报导:班森被杀那晚你的车停在他家门口。” “不然我又为什么要这么慷慨付钱堵人的嘴,还不愿让人发现我曾在纽约出现过呢?”他的话中流露着对那人的不满。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把车留在纽约?”马克汉问,“你可以把车开回长岛市。” 范菲无奈地摇头,露出怜悯的眼光,他耐心和蔼地前倾身子,表示他要帮助这位笨拙迟钝的检察官,就像老师帮助蠢学生一样,努力尝试着引导他走出未知。 “我是一个已婚男子,马克汉先生。星期四晚餐后,我启程赴卡茨基尔,计划在纽约停留一日,和住在此地的朋友道别,我到达纽约时已经很晚——过了午夜——决定去敲艾文的门。我去到那里时,屋内漆黑一片,所以我根本没有按铃。我走路到位于四十三街的‘派屈’酒吧喝了一杯睡前酒——我存了一瓶酒在店里——很不巧,酒吧已经打烊了,我只好回去开车……也许可怜的艾文就在我走开这段期间内被人杀死。” 他停下来擦眼镜,“讽刺的是……我根本没想到这位亲爱的老友会发生什么不幸。我开车去了土耳其浴室,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在报上看到谋杀案的消息,还提到我的车,我开始担心,不,‘担心’是一个会令人误解的形容词,这样说吧,我知道自己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方,所以把车开到修理厂付钱请那人保密,以免它的出现混淆了艾文真正的死因。” 从他叙述的声调、自以为是和注视马克汉的神情里,你会认为他贿赂修车工人完全是为检察官和警方着想。 “你为什么不继续你的行程?”马克汉问,“这么一来发现你车子的机会更微乎其微。” 范菲不以为然地说:“在我最亲爱的朋友被杀之后?怎么可能有人在如此哀伤的时刻还有心情度假……我回到家中,告诉内人我的车在路上抛锚了。” “在我看来,你还是可以把车开回家。”马克汉说。 范菲用极大的忍耐看着对方,深深叹口气表示他的感触:即便他无法为世人所了解,但起码可以为此感到难过。 “如果我留在没有任何资讯的卡茨基尔——就是我内人以为我要去的地方——可能要数日后才会得知艾文的死讯。我没有告诉她我曾在纽约停留一夜,马克汉先生,我有理由不希望内人知道我进过城。如果我立即打道回府,我敢说她一定会怀疑我是故意中断旅程,所以我选择了看上去最单纯的理由。” 马克汉对他显得非常厌烦,停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的车在案发当晚曾出现在班森家门口一事,和你处心积虑将矛头指向李寇克上尉有无关联?” 范菲受伤地提起眉毛,做出一个抗议的手势,“亲爱的先生!”他的声音因不公平的控诉而十分气愤,“如果昨天我所说的话令你有所误解,或许是因为在那天夜里我开车至艾文家时,曾看见上尉出现在班森家门口。” 马克汉好奇地看了万斯一眼,然后对范菲说:“你确定曾见到李寇克?” “我的的确确看见他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我想隐瞒自己的行踪,昨天我就说出来了。” “说了会什么样?”马克汉请问,“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今天早上我本可以派上用常你为了自身的利益而罔顾法律上的审讯,你这么做将使自己当夜的行动变得更可疑。” “你有权这么想,先生,”范菲自怜地说,“但是谁要我处于不利的位置上,还得接受您的批评责难。” “你知不知道若碰到其他的检察官,被你耍得团团转,准会以涉嫌谋杀的罪名立刻拘捕你?”马克汉继续说道。 “那我只能说,”他谦和有礼地回应,“我非常幸运能遇上您。” 马克汉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范菲先生。但是你必须留在纽约直到有我的许可才能够返家,否则我将以重要证人的名义扣押你。” 范菲对如此苛刻的命令故作惊讶状,并且慎重地祝我们有个愉快的午后时光。 只剩下我们三人时,马克汉严肃地看着万斯,“你的预言灵验了,虽然我并不奢望一切这么顺利。范菲的证词将连结李寇克上尉涉案的最后一环。” 万斯无力地抽着烟,“我承认你对付犯罪的方法十分令人满意,但是心理上的矛盾之处依然存在。所有的证据都吻合,只除了上尉,他完全不符合……我知道你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如果他真是杀班森的凶手,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了。” “在其他情况下,”马克汉回答,“我会服膺你那套迷人的理论,但是在我手中已掌握无数对李寇克不利的证据之下,‘他没有罪,因为他的头发中分,用餐时还把餐巾塞进领口’这种话对我合乎法律逻辑的思想而言,简直是太不合理了。” “我承认你的逻辑是难以驳倒的——所有逻辑都是如此。无疑,你可能因为这些绝对的理由置许多无辜的人于罪中。” 万斯疲倦地伸了伸腰,“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那个难缠的范菲把我搞得累死了。” 我们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天台餐室见到班森少校独自一人,马克汉便邀请他加入。 “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少校,”点过菜后他说,“我有信心已经找到凶手了,所有矛头都针对他,我希望明天就能够结案。” 少校怀疑地看着马克汉,“我不大明白,前几天你说涉案的是个女人。” 马克汉避开万斯的目光尴尬地笑了,“最近几天又有许多突破性的发展,”他说,“那个女人在我们调查过后已经洗清嫌疑,在采证过程中,我们将目标锁定在这名男子身上,原先还不敢确定他是否有罪,但今天早上我已有十足把握。一位可靠的目击证人在你弟弟被杀几分钟之后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在他家门口。” “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少校仍然难以置信。 “无所谓,反正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了……是李寇克上尉。” 班森少校不相信地瞪着他,“不可能!我不信!那小子跟了我三年,我非常了解他,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很快地加上一句,“警方搞错方向了。” “与警方无关,”马克汉告诉他,“我调查的结果,发现是上尉干的。” 少校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显示了他的怀疑。 “你知道吗?”万斯接口,“我和你对上尉涉案一事有相同的看法。上校,我想从一个熟识李寇克为人的人口中证实一些事情。” “李寇克上尉怎么会在案发当时出现在屋外?”马克汉不悦地逼问。 “他很可能是在班森窗户下唱歌。”万斯说。 马克汉还没来得及开口,侍者过来递给他一张名片,他看的时候发出满意的喷喷声,吩咐将来人立刻带进来。他对我们说:“可能有新的发现,我正在等他,希金波翰,他是今晨从我办公室开始跟踪李寇克的探员。” 希金波翰是一个瘦长挺拔面容白哲的年轻人,看起来机警伶俐,他走近时犹豫地垂手站在检察官面前。 “坐下来报告,”马克汉下令,“这几位和我一起参与调查这个案子。” “我从他搭乘电梯开始跟踪,”他开始说,“他搭乘地铁去了七十九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口,走路经由八十街至河滨大道九十四号的一幢公寓,没有向门房通报姓名便直接进入电梯,在楼上逗留了大约两小时,于一点二十分下楼坐上计程车。我紧跟着,他从河滨大道往七十二街开去,经过中央公园朝五十九街向东驶去,在a街下车,走上昆士波若桥,站在桥中央的铁缆前大约五六分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掷入河中。” “那包东西有多大?”马克汉焦急地问。 希金波翰用手比出大小尺寸。 “有多厚?” “大约一寸左右。” 马克汉将身体往前倾,“可能是把——柯尔特自动手吗?” “很可能是,大小尺寸差不多,而且分量不轻——我可以从他拿着那包东西和投掷的动作看出。” “很好,”马克汉十分满意,“还有呢?” “没有了,长官,他丢弃枪之后便直接回家,没有再出来过,所以我就离开了。” 希金波翰离去后,马克汉得意洋洋地对万斯点点头,“这就是你口中的刑事探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噢,有很多,”万斯慢吞吞地说。 班森少校困惑地望着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李寇克要到河滨大道去取他的枪?” “我认为,”马克汉说,“他杀了人之后,为了安全起见,把枪藏在圣·克莱尔小姐那里,他可不希望在自己家中被搜查出来。” “也许在命案发生前他已经把枪放在那里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马克汉回答,(我记得少校曾断言圣·克莱尔小姐比上尉更可能是杀他弟弟的凶手。)“我也曾有此看法,但某些证据显示她不可能是凶嫌。” “在这一点上你肯定完全说服了自己,”少校回答,声音仍然透露着质疑,“可是我不认为李寇克会是杀死艾文的凶手。” 他停下来,手搭在检察官胳膊上,“我无意僧越,也并非不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但我真心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再小心谨慎的正直人也会犯下错误,事实有时可能也是一种谎言。我不相信目前的证据会蒙骗你。” 很显然,马克汉为他老友的请求而深深感动,但是他因职责所在拒绝了对方。 “我必须根据自己的信念行事,少校。”他用温和的语气坚决地说。 015 范菲——私人文件 六月十八日,星期二,上午九点 翌日——案发后第四天——对解决艾文·班森被谋杀这个难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虽然我们并末掌握确切的实证,但新的发现已让凶手呼之欲出。 和班森少校共进晚餐后,在与马克汉分手前,万斯提出翌晨到检察官办公室拜会的要求。马克汉为他罕见的认真感到困惑且感动,遂应允了他的请求,虽然我认为他宁愿下令逮捕李寇克,也不愿见到因万斯的反对所带来的困扰。听到希金波翰的报告之后,马克汉已决心将上尉缉捕归案,为提交大审判团而做准备。 万斯和我于上午九点抵达检察官办公室时,马克汉正拿起听筒要求和希兹警官通话。 万斯做了一个令我吃惊的举动。他走到检察官办公桌前,从马克汉手中夺走听筒,放回电话机座上,然后移开电话,双手搁在对方肩上。马克汉惊讶得来不及有所回应,万斯已经用低沉平和的声音开口说道:“我不会让你逮捕李寇克——这就是我今早来此的目的。只要我在这里,就会尽一切所能阻止你下达拘捕的命令,除非你叫警察强行押我出去。我建议你多找些人手,因为我绝不会轻易就范。” 万斯的威胁绝非空言,马克汉知道他是认真的。 “如果你派手下来,”他继续下去,“你将会变成这个星期内全市最大的笑柄,因为届时他们会知道谁才是杀害班森的真凶,而我也会因公然反对检察官,试图挽救真理和正义成为众人的英雄。” 电话铃响了,万斯拿起听筒。“不用了。”他简短地交代后立即挂断,倒退数步交叠双臂站在那里。 一阵缄默过后,马克汉颤声说:“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让我自己处理公务的话,我除了叫警察进来外别无他法。” 万斯笑了,他知道马克汉不会这么做,毕竟他们两人的交情深厚,以至万斯的要挟虽然严重但绝不会伤害到他。 马克汉剑拔弩张的态度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不解,“你为什么对李寇克这么有兴趣?又为什么无理地坚持让此人逍遥法外?”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老混蛋!”万斯尽可能地保持风度,“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一位南军上尉吗?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李寇克——宽肩、方颚、全身钮扣的衣服、好勇斗狠的性情,只有他们的母亲才能够分辨出谁是谁……我在乎的是你: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错事,李寇克事件就是其一。” 马克汉的眼神柔和下来,他明白万斯的出发点,也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但是他仍然深信上尉有罪。他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做出了决定。他按铃唤史怀克,要他叫菲普斯进来。 “我计划密切追查此事,”他说,“结果一定会令你哑口无言,万斯。” 菲普斯出现了,马克汉下达指示,“立刻去见圣·克莱尔小姐,问她在昨天下午李寇克上尉从她家中取走然后掷入东河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命她一定要说实话,告诉她你已经知道那是杀害班森的凶枪,她也许会拒绝回答并要你滚蛋,你下楼等候事情的发展。如果她打电话,你从总机窃听;如果她送纸条给某人,拦截它;如果她外出——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就跟踪她;一有消息立刻向我报告。” “我知道,长官。”看起来菲普斯十分乐意接受这项任务,他愉快地离去。 “你的职业道德允许你用这么鸡鸣狗盗的手法吗?”万斯问,“这实在不像你平日的作风。” 马克汉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个人行事方法与此无关,即便是有,也是为了伸张正义的理由而得以让步。社会需要保障,纽约市的百姓视我为打击犯罪的保护者,职责所在,有时必须做出与本身性格相违逆的行为,我没有权利坚持自己的行事方法而让整个社会陷于不利的处境……你应该知道,除非有针对个人犯罪的实质证据,否则我不会滥用职权,但若属实,为了社会大众的好处,我有权利这么做。” “算你有理,”万斯打了一个呵欠,“但是我对社会大众毫无兴趣。对我而言,正直的行为比公理要重要得多。” 他刚说完,史怀克进来报告班森少校求见。 陪同少校来的是位年约二十二岁有头金色短发的年轻女子,她穿了一件简单美丽的蓝色绉纱裙,年轻娇柔的外表下,透着一股精明能干的态度,使人容易信任她的能力。 班森少校介绍她是他的秘书,马克汉在办公桌对面安排一把椅子请她坐下。 “郝笑曼小姐刚才告诉我一些事,我认为或许对你有所帮助,”少校说,“所以我带她来见你。” 他显得异常严肃,双眼流露出怀疑的目光,“郝芜曼小姐,请把刚才你告诉我的话对检察官先生复述一遍。” 女孩优雅地抬起头,以不疾不徐的声音道出,“大约一星期前——上星期三——范菲先生到艾文·班森先生的私人办公室来找他。我的位子就在旁边,两个房间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墙,如果有人在班森先生房里大声讲话,我可以听得见。五分钟后,范菲先生和班森先生开始大声争吵,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们两人是死党,所以我没在意,继续打字,但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太了,所以我不由得听到一些。今晨班森少校问我他们吵架的内容,我想或许你也想知道。他们的话题围绕在期票上,有一两次提到支票,我听到好几次‘岳父’这个字,还有一次班森先生说‘我不干了’……然后班森先生唤我进去,命我到保险柜取出上面写着‘范菲——私人文件’的信封,我替他取出来后,因为簿记员有事找我,所以我就没有再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十五分钟后范菲先生离开,班森先生嘱我将信封再放回原处,他告诉我,如果范菲下次再来,除非班森先生在办公室内,否则在任何情况下不可让他入内,他还交代不可以将信封交给任何人——即使是书面的请求……就这么多了,马克汉先生。” 她述说时,我对万斯的反应比她话中内容更感兴趣。当她步入办公室后,不经意地一瞥立刻使万斯兴奋起来。马克汉请她坐下后,万斯起身去够放在她附近桌面上的一本书,他的身体与她十分接近,在我看来他是为了察看她的头颈侧边。她说话过程中,万斯仍然不住地观察她,我知道他又在动脑筋了。 她说完,班森少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信封放在马克汉的办公桌上,“就是这个,”他说,“郝英曼小姐告诉我这件事后,我立刻请她把信封取出来。” 马克汉迟疑地拿起来,不知该不该窥探他人隐私。 “你最好看看,”少校提议,“这个信封的内容很可能与这个案子有莫大关系。” 马克汉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平摊在面前。有三样东西——一张艾文·班森开给林德·范菲已经兑现的面额一万元的支票;一张范菲开给班森的一万元期票;一张范菲所写的字迹,内容是承认支票是伪造的。支票上的日期是今年三月二十日,字条和期票上的日期是两日后,期票——为期九天——将于六月二十一日兑现,即是大后天。 马克汉仔细地研读这些文件有五分钟之久,它们的突然出现令他更加困惑,直到他将它们放回信封后,心中的疑惑仍丝毫末减。 他仔细地询问女孩,要她重复一些细节,但是帮助不大。终于,他对少校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将信封留下来,目前看不出来有任何价值,但我希望能进一步研究。” 少校和秘书走后,万斯站起来伸伸腿,“好了,所有的事物都在运行:太阳和月亮,早晨、中午和下午,夜晚和它的星星们——我们开始有进展了。” “你又在说什么鬼话?”关于范菲的新发现令马克汉易怒起来。 “那位郝芜曼是一个有意思的年轻女士,你同意吗?”万斯答非所问,“她完全不关心已死的班森,还非常憎恨浑身香水味的林德。他一定曾向她诉苦,说范菲夫人不了解他,然后伺机邀她外出。” “她十分漂亮,”马克汉下结论,“班森也许对她有非分之想,所以她才这么讨厌他。” “噢,当然,”万斯想了一下,“但不完全是。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孩,有能力,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可不是一只花瓶,她有条顿民族血液中的坚强诚实,我有预感她会再来找你。” “又是你的水晶球告诉你的,啊?”马克汉咕哝着。 “当然不是!”万斯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但是我沉溺在头盖骨的迷思里。” “我注意到你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马克汉说,“可能是因短发的缘故她没有将帽子拿下来,你又怎么分析她的头骨呢?——如果这就是你们这些骨相学家所用的词句。” “我可不是哥尔德史密斯笔下的牧师,”万斯反驳,“但是我相信头盖骨因时代、种族和遗传而异,对此我是保守达尔文学说的信徒。每一个小孩都能够分辨皮尔丹人的头骨和古石器时代欧洲原始人之头骨;甚至连一个律师也能够分辨印欧语系人类的头壳和乌拉阿尔泰语族头壳之不同处。根据遗传学定律,所有的相似处均有迹可循……我想这些学问对你而言是太艰深了。所以尽管她留着短发又戴了帽子,我仍然看见她头壳的轮廓及脸孔的线条,甚至还瞥见了她的耳朵。” “由此你推论她会再来。”马克汉轻蔑地说。 “间接地说——是的,”万斯承认,停顿一下他接着说,“听过郝芜曼小姐的说辞,你没对昨天下午欧斯川德上校所做的评论恍然大悟吗?” “听着!”马克汉不耐烦地说,“不要废话,直接说重占”万斯将目光从窗外调回,忧愁地望着他,“马克汉,范菲伪造签字的支票、悔过书和短期期票等,难道不是除掉班森最强烈的动机吗?” 马克汉候地坐直身子,“你认为范菲有嫌疑?” “这是令人动容的经过:显然范菲用班森的名义签了一张支票并且告诉他实情,出乎他意料外的是他的老友竟然逼他开了一张同额的期票,并且命他写下悔过书以防他反咬一口……我们来看看旁证:首先,范菲在一星期前来找班森,两人大吵一架并且提到‘支票’一事。也许范菲请求延长期票兑现的期限,但班森告诉他‘不行’;第二,班森两天后被杀,距离期票兑现日期不到一星期;第三,范菲在凶案发生时曾在班森家门口出现,他不但隐瞒这个事实,还贿赂修车厂主人不要提起他的车;第四,当他被逮到时,他的解释十分牵强,不要忘记最初那一段卡茨基尔的孤独之旅——神秘的纽约行,目的是向一位不知名的人士话别——一切都十分不合情理;第五,他是一个冲动的投机型赌徒,在南非那一段经历使他熟悉枪弹的操作;第六,他迫切想拖李寇克下水,甚至卑鄙地告诉你他曾在凶案发生时的现场见到上尉;第七——你怎么如此无精打采?我不是正提供你一直所引以为宝贵的事实吗?——动。机、时间、地点、机会和推论出凶手的必要条件。是不是因为上尉的手枪仍在东河河底,所以你不肯放过他?” 马克汉注意聆听万斯的分析,沉默地注视着办公桌面。 “在你决定拘捕上尉前,何不再找范菲谈一谈?”万斯提议。 “我接受你的建议。”经过数分钟考虑后,马克汉缓慢地回答。他拿起话筒,“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旅馆?” “噢,他一定在,”万斯说,“观察,等待,伺机行动。” 范菲在旅馆,马克汉请他立刻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万斯告诉他,“事实上,我迫切地想知道在班森身亡的那个钟头内,大家都在做什么——十三日午夜至十四日的凌晨那段时间。” 马克汉惊奇地看着他。 “听起来很傻,是吗?”万斯很轻松地继续说,“但你是个完全相信不在场证明的人——虽然它们往往令人失望。假如李寇克的门童坚持替他守密,你对上尉亦无可奈何。你太轻信人言……为什么不深入调查,看看其他人当时都在做什么?范菲和上尉都出现在班森住所,他们是你锁定的仅有目标;当晚或许还有其他人出现在艾文身边。你知道,一个正常的晚宴总会遇上几位朋友……调查这事能够让警官不再长吁短叹。” 马克汉和我都知道,除非有重大的理由,否则万斯不会这么建议,马克汉专心盯着万斯的脸部表情,想发掘他背后真正的动机。 “你所谓的‘其他人’都包括了谁?”他拿起铅笔准备写下来。 “所有的人,”万斯回答,“圣·克莱尔小姐——李寇克上尉——少校——范菲——郝芜曼小姐。” “郝英曼小姐!” “每一个人……你记下郝芜曼小姐了吗?还有欧斯川德上校——”“听着,”马克汉打断他。 “——或者到时候再加上一两个,但从这些人开始就可以了。” 马克汉还没来得及抗议,史怀克进来报告说希兹已经在外面等候。 “长官,我们的朋友李寇克该怎么办?”这是警官的第一个问题。 “暂缓一两天,”马克汉解释,“在我下令展开拘捕行动之前希望再和范菲谈一次。”他将班森少校和郝芜曼小姐到访一事告诉希兹。 希兹检查了一下信封和封口,将它交回给马克汉,“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性,”他说,“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班森和范菲之间的私人交易。李寇克就是我们要的人,越早拘捕他到案越好。” “也许就是明天,”马克汉鼓励他,“警官,不要为了这一点拖延沮丧……你仍在监视上尉吧?” “是的,”希兹露齿而笑。 万斯对马克汉说:“你写下来要交给警官的名单呢?”他技巧地问,“我记得你说过不在场证明什么的。” 马克汉有些犹豫,接着他交给希兹一张万斯所提出的:名单,“为了小心谨慎起见,警官,”他悻悻然地说,“我希望你调查一下这些人在凶案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或许对我们有很大助益,同时再确定一下你已知道的那些,比方说范菲;尽快给我回报。” 希兹离开后,马克汉怒气冲天地对着万斯说:“在所有难缠的捣蛋鬼中——”万斯打断他,“忘恩负义的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守护神,是圣母派来指点你的天使。” 016 坦承和隐瞒 六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 一小时后,马克汉派至河滨大道九十四号打探消息的菲普斯带着得意的神情回来了。 “我想我带回了你要的消息,”他的声音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我到圣·克莱尔的公寓,她自己开的门,我直接提出问题,如预期的,她拒绝回答,当我告诉她我早已知道包裹中的物品是杀班森的凶枪时,她大笑着把门打开说:‘立刻滚蛋,你这个痞子。”,他笑着继续说下去,“我迅速下楼,等我到达总机接线的地方时,她的电话指示灯已经在闪了,我让总机替她接通,窃听她和李寇克的通话,她第一句说的就是:‘他们已经知道你把昨天从这里拿走的枪丢到河里。’他一定震惊极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用冷静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要担心,玛瑞欧,今天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事,明天一早我会想办法摆平。’他要她答应今天保持缄默,最后便互道再见。” 马克汉坐在那里回味这段话的内容,“你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何看法?” “如果你问我,长官,”探员回答,“我认为李寇克有罪,而那个女人知道他有罪。” 马克汉谢谢他,让他离去。 “这个人实在令人讨厌,”万斯评论,“我们是不是该和优雅的林德进行警民对话了?” 正说着,范菲如往常般风度翩翩地走进来,但他温文尔雅的态度却掩不住忐忑不安的心情。 “请坐,范菲先生,”马克汉不客气地指出,“看来还有一些事你必须解释清楚。” 他拿出信封来,将里面的文件摊放在对方面前,“可否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十分乐意。”他说,声音不再自信,泰然自若的神态亦不复见。当他点烟时,从他点火的姿势可以看得出他的紧张。 “我应该早些告诉您的,”他挥了挥手,表示这些文件微不足道。 他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往前倾,讲话时烟在双唇之间上下弹动。 “这件事说来颇伤感情,”他开始,“但是它与事情的真相有关,所以我不会有任何抱怨……我的——家居生活并非十分愉快,我的岳父毫无理由地讨厌我,他最高兴做的事便是在经济方面对我剥夺控制,即使那些钱是属于我太太的,他也不愿意把它们交给我。数月前我动用了一笔款项——正确地说是一万元——后来我才发现这笔钱并不属于我。我岳父逮到我的小辫子,为了避免和内人之间引起误会,我必须如数归还那笔款项——你知道误会会让内人非常不舒服。我千不该万不该冒用艾文的名签了一张支票,但是事后我立刻向他解释,又开了一张期票写了一封悔过书……所有的经过就是这样,马克汉先生。” “上星期你和他争执什么?” 范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噢,你听说我和他之间这宗尴尬事了?……是的——我们起了一些小争执,主要是为了期票。” “班森是否坚持在到期之日兑现呢?” “不——不完全是,”范菲油腔滑调地说,“我求求你,先生,不要强迫我说出和艾文之间私人谈话的内容,我保证与目前情况毫不相干,”他笑了,“我承认在艾文被杀的当晚去他家是希望和他谈支票一事。但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当我发现屋内漆黑一片时,就在土耳其浴室过了一夜。” “对不起,范菲先生,”万斯开口了,“班森先生在无抵押品的情况下收了你的期票?” “当然:”范菲斥责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艾文和我是最亲密的朋友。” “但是,即使是最亲近的朋友也可能因借款数目庞大而要求抵押,班森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能力偿还?”万斯指出。 “我只能说他就是知道。”范菲慢条斯理地答道。 万斯仍然怀疑,“或许因为你写下了悔过书。” 范菲称许地看着他,“你完全进入了状况。” 万斯不再发问,马克汉继续追问了大约半小时,但毫无新发现。范菲坚持他的说辞,有礼貌地拒绝深入解释和班森争执一事。他坚持那与此案无关,最后他被允许离开。 “帮助不大,”马克汉说,“我开始同意希兹的看法,范菲的财务状况是一个看似重要却实无价值的发现。” “你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信,对不对?”万斯悲哀地说,“范菲刚刚提供给你这整个调查中第一条有智慧的线索——而你竟然说他的帮助不大!请注意听我说,范菲所说的他伪造班森的签名,用支票冒领了一万元的这部分绝对真实无讹,但我不相信除了悔过书之外无任何抵押品。班森不是这种人——不管是不是朋友——金额如此庞大,他绝对不可能不要求抵押。他不会让范菲坐牢,只希望把钱拿回来,这就是我问他是否有抵押品的原因,范菲否认,但是当我问到班森如何知道他一定会如期还款时,他却支吾不答。我认为那张悔过书是个合理的解释,表示他另有所图,他回复我问题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理论。” “到底是什么?”马克汉不耐烦地问。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背后另有其人吗?此人与抵押一事有关。否则范菲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早就告诉你他为了什么起争执,他拒绝透露那天在班森办公室所发生的事……范菲在保护某人——而他其实不是个有骑士精神的人,所以我不禁要问:为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我有预感,当我们找到提供抵押的人时,也就找到了凶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谈话时马克汉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和对方约在下午五点半见面,挂上听筒后他立刻对万斯笑着说:“你对头骨的研究已经成功了,郝芜曼小姐刚才从外面订公用电话进来,说她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将于五点半钟到这里来。” 万斯毫不在意,“我宁可想像她是利用午餐时间打的电话。” 马克汉再度仔细打量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可疑之处。” “当然,”万斯愉快地回答,“比你想像的更可疑。” 马克汉花了大约十五至二十分钟努力诱他道出实情,而万斯就是不为所动,最后激怒了马克汉。 “我很快得到一个结论,”他说,“你要不是已经知道杀害班森的凶手是谁,就是个了不起的猜测家。” “很可能是另一个原因——”万斯回答,“如果是我那些审美学理论和抽象的假设开始发挥功效了呢?” 在我们准备出外午餐前数分钟,史怀克宣称崔西刚从长岛市回来并有事票告。 “他不就是你派去调查范菲风流韵事的那位仁兄吗?” 万斯问马克汉,“如果是他,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就是他……让他进来,史怀克。” 崔西含笑着进入办公室,一手拿着记事本,另一只手:上拿着夹鼻眼镜。 “要打听范菲十分容易,”他说,“他是华盛顿港的名:人,很容易听到他的蜚语流长。” 他小心地调整眼镜,看着手上的记事本,“他和霍桑小姐于一九一o年结婚,她十分富有,但范菲并末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她父亲掌管经济大权——”“崔西先生,”万斯打断他,“不要管霍桑小姐和她的爸爸,范菲先生已经将他的悲剧婚姻告诉我们了,可否请你告诉我们范菲是否有婚外情?” 崔西困惑地望着马克汉,他不能确定万斯的身份,马克汉点头首肯后,他将记事本翻过去一页开始说:“我发现有一个女人,住在纽约,常打电话到范菲家附近的药房留话给他,他用同一部电话回电给她。他和药房主人有某种协定,但我还是得到她的电话号码,一回到城里就查到她的背景资料……她名叫宝拉·班宁,是个寡妇,住在西七十五街二六八号的一间公寓。” 崔面详细叙述调查的结果后便告退。马克汉坦率地笑着对万斯说,“他提供的消息并不多。” “老天:我认为他的成绩出乎意外的好,”万斯说,“他发掘到我们一直想要的资料。” “我们想要的?”马克汉重复他的话,“我有比范菲的情人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但是你知道吗?范菲这位情人将解开谁是杀害班森真凶之谜。”万斯说完便不再出声。 下午有一大堆公事等着处理,有无数的人要约见,马克汉决定留在办公室内吃午餐,万斯和我于是离去。 吃过午餐后,我们去了画廊参观法国印象派点画法画展,然后到艾欧连音乐厅聆听旧金山弦乐四重奏演奏莫扎特的作品。五点半之前我们又回到检察官办公室,所有人都下班了,只除了马克汉。 我们抵达不久,郝英曼小姐出现了,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补述她先前的说辞。 “早上我有所保留,”她说,“除非你保证不泄露只字片语,否则我还是不会说,因为这会让我保不住饭碗。” “我答应,”马克汉保证,“我一定保密。” 她犹豫了一下便开口,“今天早上我告诉班森少校关于范菲先生和他弟弟之间的事情后,他立刻说我应该随他来见你,但在来这里的途中,他建议我保留部分情节,他并非要我刻意隐瞒,只是说这段事实与案情无关,怕你混淆,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我回到办公室后仔细想想,发现班森先生之死是多么严重的事,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万一这件事与案情有关,我不愿意落到知情不报的地步。” 她仿佛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明智,“我希望自己没有做出蠢事。班森先生和范菲先生争吵那天,我从保险柜中取了信封还有其他的东西——一个非常沉重的正方形包裹,上面和信封一样写着‘范菲——私人物品”而班森先生和范菲先生主要争吵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包裹。” “今天早上你去保险柜中将信封取出交给少校时,包裹还在里面吗?”万斯问。 “不在,上个礼拜范菲先生离开后,我将它和信封一起锁进保险柜里,但班森先生在上星期四——他被杀的那一天——把它带回家去了。” 马克汉对她所说的事十分感兴趣,正打算更进一步讯问时,万斯说话了。 “郝芜曼小姐,谢谢你不厌其烦地将包裹之事告诉我们,趁你还在这里,我有一两个问题想请教你……班森少校和艾文·班森先生相处的情形如何?” 她以好奇的笑意盯着万斯,“他们处不来,两个个性迥异。艾文·班森先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为人不够诚恳,你绝对不会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他们常常为生意之事起争执,而且互相怀疑对方。” “这并不奇怪,”万斯评论,“他们两人的性情如此不同……对了,他们怀疑对方的程度究竟如何?” “他们有时会互相窥探。你知道,他们的办公室是相邻的,他们会在门边偷听对方讲话,我是他们两位的秘书,常常看见他们彼此偷听,有几次还向我打探对方的消自”万斯感激地对她微笑,“真是难为你了。” “噢,我不介意,”她也笑了,“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其中一人偷听是什么时候?”他问。 女孩立刻严肃起来,“艾文·班森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天。我见到少校站在门边,有位小姐拜访班森先生,少校好像很感兴趣,那是下午时分,班森先生在那位小姐走后大约半小时离开办公室,比平时下班早。过了不久,她又回来找他,当然他已不在办公室,我告诉她他已经回家了。” “你知道那位女士是谁吗?”万斯问她。 “不,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说她是谁。” 万斯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我们一起送郝英曼小姐至二十三街的地铁站。 马克汉一路上不发一言,万斯也没有加上任何评论,一直到我们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大厅舒适地安顿好自己后,他才懒洋洋地点起一根烟说:“你现在知道是我对人类心理的敏感让我预知郝芜曼小姐一定会再出现,马克汉?我知道艾文绝不会没有抵押便兑现那张伪造签名的支票,我还知道他们之间的争吵与抵押品有关,性格多变的范菲在乎的并不是坐不坐牢,他是希望在期票到期前将抵押品取回,但被告知‘不行’,……还有,也许那位秘书小姐是个好女孩,但以女人的天性来说,隔壁房间有两个无赖在大声争执,她不可能不竖起耳朵听,我确信她听到的比说出来的要多。所以我问自己:她在顾忌什么?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少校建议她如此说。因为日耳曼民族直率坦白的天性使然,我大胆预测当她的指导员离开后,为了保障日后不至殃及自身,她一定会回来告诉我们全部实情……解释之后就不神秘了,对吗?” “很好,”马克汉焦躁地承认,“但这些对案情有什么帮助?” “很抱歉,我对后续发展的动静一无所知。” 万斯安静地抽了一阵子烟,“你该知道那个包裹就是抵押品。” “看来如此,”马克汉承认,“但这个结果并没有让我觉得讶异——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 “当然,”万斯说,“你接受过严格推论训练的法律思维已经认出:那是普拉兹太太在班森先生被杀那天下午在桌上看见的珠宝盒。” 马克汉忽然坐起,耸耸肩又靠回椅背,“就算是那只珠宝盒,又怎么样?除非少校知道它和这件案子无关,否则他不会建议他的秘书故意隐瞒。” “噢,但是如果少校知道包裹与案情无关,那么就表示他一定知道与案情相关的事喽?否则他又怎么分辨哪些有关哪些无关……我一直认为他知道的比所承认的多。不要忘记,是他指引我们追查范菲,而且他坚信李寇克上尉是无辜的。” 马克汉沉思了几分钟。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缓缓地说,“那些珠宝极可能是本案重要的证物……我想我得和班森少校谈一谈。” 我们在史杜文生俱乐部用过晚餐在休息室抽烟的当儿,班森少校走进来,马克汉立刻招呼他,“少校,可否请你再帮我一次忙?” 对方锐利地凝视着他,回应马克汉突如其来的问题。 “天知道我不希望你在调查途中有任何阻碍,”他小心措辞,“我愿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但目前有些事情不便告诉你……如果要顾虑的只有我自己一人,”他说,“那就容易多了。” “你在怀疑某人。”万斯问道。 “可以说——是的,我无意中听见艾文办公室内的一段谈话,这在他过世后益发显得非比寻常。” “你不应该只顾义气,”马克汉催他,“如果你的猜测没有被揭发,最后事实还是会证明一切。” “但是当我还一无所知时,最好不要做危险的臆测,”少校断言,“我想我最好置身事外。” 不论马克汉如何强求,他都不肯再多说,不久他向我们道别便走了出去。 马克汉十分忧虑,不安地抽着烟,手指不住地轻敲座椅扶手,“好像所有人知道的都比警察和检察官多。” “他们有没有三缄其口,对你们应该没有太太的阻碍,”万斯愉快地补充,“最令人感动的是他们好像都在掩护他人。普拉兹太太否认那天下午有任何人拜访班森,因为不希望将他下午茶的伴侣圣·克莱尔小姐牵涉进来,很明显地除了这位年轻小姐之外,她并不认为其他人有嫌疑;上尉听你暗示他未婚妻涉嫌后便不发一语;甚至连林德都因为惟恐牵连他人而不顾自己不利的处境;现在又是少校,……真麻烦!不过,能和这些高贵无私的灵魂打交道倒是值得安慰。” “去你的!”马克汉放下雪茄站起来,“这个案子搅得我不安,今晚我要带着它上床睡觉,明天早上清醒时就会有解决之道了。” “用睡眠的时间思考问题的说法实在荒谬,”当我们步入麦迪逊大道时,万斯说,“这是那些头脑不清的人所相信的传闻,什么柔软的神经、疗伤止痛、童年往事、可以制药的曼陀罗花、疲倦体力重建这一类的东西,真是愚蠢的想法。脑子清醒时的活动力比昏迷状态的要强多了,睡眠是用来缓和情绪的——并非刺激它。” “好,那你就坐着慢慢想好了。”马克汉愤怒地表示意见。 “我正打算如此,”万斯愉快地回答,“但我不是去想班森命案,因为早在四天前我就已经全部想清楚了。” 017 伪造签名的支票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上午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和马克汉一起搭车进城,虽然九点前就抵达检察官办公室,但希兹早等在那里了。他看上去忧心仲仲,说话的语气透露着对检察官的谴责与不满。 “你打算拿李寇克怎么办,马克汉先生?”他问道,“我认为最好快点逮捕他。我们已经跟踪他一段时日,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昨天早上他去了银行,在出纳主任办公室里待了半个小时,之后去他的律师那里,又待了一个小时,再回到银行停留半小时。他午餐时间去了艾斯特牛排馆,但是什么也没吃,只是坐在桌边。两点钟左右,他去拜访他所住的公寓的房地产经纪人。等他离去后,我们发现他要求从明天起将他所住的公寓转租出去,他在打了六通电话给朋友后就回家了。晚餐过后,我的手下敲他的房门,假装找错人,李寇克正在整理行李……看样子他准备溜之大吉。” 马克汉皱着眉头,很明显,希兹的报告令他烦恼不堪。在他尚未开口前,万斯说话了。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兮兮的,警官?我相信上尉在你严密的监管下无处可逃。” 马克汉注视了万斯一会儿,对希兹说:“如果上尉打算离开此地,立刻逮捕他。” 希兹闷闷不乐地离开。 “对了,马克汉,”万斯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半你不要订任何约会,因为你已经跟一位女士约好了。” 马克汉放下笔瞪着他,“这又是什么鬼话?” “我帮你约了一个人,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她,一定把她吵醒叮”马克汉气得大声抗议。 万斯温和地举起一只手,“你一定要赴约,因为我告诉她是你要约她的,如果你不露面,她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见到她。昨晚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我不想再看你受罪,所以安排你和宝拉·班宁夫人见面,她就是范菲的情人。我肯定她一定能够化解你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你听好,万斯!”马克汉怒吼,“这里由我当家做主——”他忽然住口,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番好意,更重要的是,他也希望能够和宝拉·班宁夫人谈一谈。他的愤怒渐渐消失,当他开始讲话时,用就事论事的声调说:“你说服了我,我会见她。但是我希望范菲事前没有与她密切接触。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冒出来。” “真巧,”万斯嘀咕着,“我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我昨天晚上打电话告诉他今天他可以回长岛市一趟。” “你打电话给他?” “实在对不起,”万斯道歉,“但是昨晚你已经就寝,睡眠会帮助你解开所有纠缠错乱的思绪,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打扰你……范菲感激涕零,他说他的太太也会感谢你,他十分思念范菲夫人,但我恐怕他需要施展他的辩才来解释这几日的行踪。” “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你又替我做了什么其他的安排?”马克汉厉声问。 “没有了。”万斯站起来踱到窗口,沉默地抽着烟。当他转身回到室内时,原先那股嘲弄的态度不见了,他在马克汉对面坐下来。 “少校事实上已经承认他所知道的比告诉我们的要多,”他说,“鉴于他正直诚恳的态度,你不可能强迫他说什么,但他并不会阻止你自己去发掘二—这是他昨天晚上所表明的态度。现在,我有一个既不违背他的原则,又能查明真相的办法……你还记得郝芜曼小姐提到过关于‘偷听’一事;也记得她曾听到一段对班森被谋杀一事非常重要的谈话。少校知道的事与公司业务或者某位客户有关。” 万斯慢条斯理地又点燃了一根烟,“我的建议是:打电话给少校,请他准许你派人去查公司账本和买卖记录,告诉他你要调查某位客户的交易纪录,你随便暗示那人是圣·克莱尔小姐或范菲。我有强烈的预感,这么做能够发现他究竟要保护谁。我还有一个预感,他会欢迎你去查他的账。” 马克汉并不以为这么做妥当。很明显,他不愿去麻烦班森少校,但万斯坚持己见,马克汉不得不同意。 “他很乐意我派人过去,”马克汉挂上电话后说,“事实上,他好像迫切地想协助我。” “我想他会欢迎你这么做,”万斯说,“如果你能自行发现他所怀疑的人,那么他就不用为泄露秘密而背黑锅了。” 马克汉按铃唤史怀克,“打电话给史提,要他在中午以前来见我,我有要事交代他立刻去办。” “史提,”马克汉解释,“是纽约人寿大楼一间公设会计机构的负责人,我常借用他的专才去处理这种事情。” 史提在午前抵达,他是一个老成持重的年轻人,有张精明的脸和永远皱在一起的眉心,能为检察官效劳是他的荣幸。 马克汉简短地解释自己希望怎么做,大略说明了一下案情使他能够有所了解,那人迅速地领略状况,在一张废纸背面写下摘要。 在面授机宜这段时间里,万斯坐下来在一张纸上振笔疾书。 马克汉站起身拿他的帽子。 “我现在必须去赴你为我订的约会,”他对万斯说,“走吧,史提,我带你搭法官专用电梯下楼。” “如果你不介意,”万斯打岔,“史提和我愿意放弃这项荣幸,我们搭一般公用电梯,楼下见。” 他搭着会计师的手臂走出会客室,但足足过了十分钟才再度和我们会合。 我们搭乘地铁到七十二街,然后步行至位于西缘大道和七十五街转角宝拉·班宁夫人的公寓房子。在我们按过门铃等候时,一股刺鼻的中国香味道扑面而来。 “噢!这下容易多了,”万斯吸着鼻子说,“烧香的女土们通常都比较多情。” 班宁夫人是位身材高挑体态略为丰满的中年女子,头发淡黄面颊粉白;她脸上的表情天真无邪,但一看即知是装出来的。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锐利,颧骨处的浮肿透露出她这些年过的是放纵和无所事事的生活。她并不能算是迷人,但是精力充沛、耀眼动人,当她带引我们进入那间装演华丽的客厅时,她的态度随和亲切。 我们坐下后,马克汉表示抱歉打扰她,万斯立刻扮演起访问者的角色。他先小心地说了一些赞美话,仿佛想试探用什么方法才能得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双方交谈几句后,他请问能否抽烟,并且向班宁夫人献上一根自己的烟。她接受了,他感激地对她笑,舒适地靠在椅子里,一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同情她的态度。 “范菲先生竭尽一切所能不让你受到任何牵连,”万斯说,“我们为他的细心而感动。但是有一些涉及班森先生之死的事不经意地将你扯进来,如果你能告之我们想知道的事,并且相信我们的判断能力,那么对我们、对你、尤其对范菲先生都有好处。” 他特别着重范菲的名字,女人不安地望着地下,她的忧虑是可以预期的,她终于拾起头,注视着万斯的眼睛,心里想:他到底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她故作惊讶地问,“你知道安迪那晚不在纽约,”(她称呼那位高贵优越的范菲为“安迪”,听起来实在有些大不敬。)“他第二天早上九点才进城。” “你在报上没有看到有关于停在班森家门口的那辆灰色卡迪拉克的新闻吗?”万斯模仿她惊讶的语气反问。 她自信地笑了,“那不是安迪的车。他搭第二天清晨八点的火车进城,还告诉我幸好他搭的是火车,因为前晚在班森家门口停的那辆车和他那部一模一样。” 她以肯定的口吻道出这一切,明显地,范菲在这一点上对她说了谎。 万斯没有纠正她,事实上他要她相信他接受了她的解释——在谋杀之夜范菲并不在纽约。 “当我提到你和范菲先生涉案时,我想到的是你们和班森先生之间的私人关系。” 她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我恐怕你又弄错了,”她平淡地说,“班森先生与我根本算不上是朋友,事实上我几乎不认识他。” 她的否认另有所指——在她漠不关心的态度下,有一丝迫切渴望被相信的期待。 “即使是公事上的来往也有私人的一面,”万斯提醒她,“尤其当中间人和买卖双方均有交情时。” “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断然说,面容刹时不再天真无邪,变得深沉难测,“你该不是以为我和班森之间有生意往来吧?” “不是直接,”万斯回答,“但范菲先生一定跟他有生意上的来往,他们之中有人连累了你。” “连累我?”她轻蔑地笑了,笑声十分勉强。 “我想那是个不幸的交易,”万斯继续说,“不幸的是,范菲先生必须和班森先生发生交易;更不幸的是,他不得不将你拖下水。” 他的态度自然又肯定,女人感到此时不适宜展示她的轻视与嘲讽,装傻可能比较有效,所以她用惊讶不相信的态度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天哪!我可不是听来的,”万斯以同样的态度回答,“这就是我为什么前来叨扰的原因,我愚蠢地指望你会同情我的愚昧无知而告诉我实情。” “我不打算这么做,”她说,“即使这个神秘交易早已结束了。” “老天!”万斯长叹一声,“真教人失望……看来我必须先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点点消息,但愿你会可怜我而给予下一步指示。” 不管万斯话中藏了多少玄机,他的轻率稳定了她的焦虑不安。她觉得他很友善,虽然他好像知道许多事。 “如果我告诉你范菲先生曾伪造班森先生的签名开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你会觉得这是新闻吗?”他问。 她迟疑着,衡量回答的后果,“不,不是新闻,安迪告诉过我了…… “你知道,当班森先生被告知这件事时十分不悦——事实上,他要求抵押和写悔过书才肯将支票兑现?” 女人的眼神冒出怒火,“是的,我知道。安迪曾帮过他那么多的忙!如果有人活该被人杀死,那人就是艾文.班森,他简直不是人,还假装是安迪最好的朋友。想想看——不写悔过书就拒绝借钱给他!悴换嵋晕鞘墙灰装桑磕鞘歉霭乖唷1氨伞14跸盏氖侄巍!? 她被激怒了,原先那张有教养的随和的面具已经脱落,她不假思索口出逊言诽谤班森,这种情形让人难以相信两人只是泛泛之交。 在她长篇大论之际,万斯不住点头。 “我很同情你。”他似乎想与她建立和睦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友善地对她笑笑,“如果班森没有另外要求抵押的话,大家会原谅他扣留悔过书的行为。” “什么抵押?” 万斯很快察觉到她音调的转变,利用她愤怒的情绪,在她将卸下伪装时突然提到抵押一事,她害怕且不自然的质问告诉他时机成熟了。在她尚未恢复镇定前,他从容不迫地说:“班森先生被害那天,从办公室带了一盒珠宝回家。” 她恢复正常,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你认为是他偷来的?” 问题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一般人会以为事实的答案和问题正好相反,但从万斯脸上的笑容来看,她知道他视之为招供。 “你好心将珠宝借给范菲先生当期票的担保。” 她用力拾起头来,脸色苍白,“你说我把珠宝借给安迪?我发誓——”万斯挥手不让她否认,她知道他的本意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往后因曾做出这样的声明而难堪。虽然他是敌手,但他亲切的举止令她信任他。 她靠回椅背上,双手放松,“你怎么会认为是我把珠宝借给安迪的?” 她的声音平淡,但万斯明白其中含意,她不再玩欺骗的伎俩,双方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她所说的全都是实话。 “安迪需要那些珠宝,”她说,“否则班森会让他坐牢。”听起来她仿佛要为一无是处的范菲豁了出去,“如果班森不这么做,或拒绝兑现支票,他的岳父也会这么做……安迪实在太不小心了,他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我总是提醒他……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给他一个很大的教训。” 我觉得如果在世界上有事情能让范菲好好上一课,就是这个女人对他的愚忠。 “你知道上星期三他和班森先生为了什么事争吵吗?” 万斯问。 “那全都是我的错,”她悲伤地解释,“期票的日期就快到了,我知道安迪没有足够的钱,所以我请求他去见班森先生,给他所有的钱,看看是否能够把珠宝拿回来……但他被拒绝了。” 万斯同情地看着她,“我实在不愿意再增加你的烦恼,”他说,“何不告诉我你先前愤恨班森先生的真正原因?” 她钦佩地点点头,“你说对了——我有很好的理由讨厌他,”她眼睛不高兴地眯了起来,“在他拒绝还安迪珠宝的第二天下午,他打过电话给我,约我隔天早上去他家与他共进早餐,他说珠宝目前在他家中,暗示我或许可以将它们取回,他就是这样的禽兽:……我打电话到华盛顿港告诉安迪,他说隔天上午他到纽约来,大约九点钟抵达,我们那时才在报上看到班森前夜被人射杀的消息。” 万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然后他站起身向她致谢,“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马克汉先生是班森少校的朋友,现在支票和悔过书都在我们手上,我会请他用他的影响力,说服班森少校让我们尽快销毁这些东西。” 018 认罪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一点 当我们走到外面时,马克汉问:“你怎么知道是她提供珠宝首饰帮助范菲的?” “还不又是我那迷人的抽象理论,你不知道吗?”万斯回答,“我告诉过你,班森绝不是个大方慷慨的利他主义者,不可能在无抵押的情况下借钱给人。穷哈哈的范菲凑不出一万元,否则他就不会伪造签名支票,因此,一定有人借给他抵押品。除了盲目被他所吸引的多情女子之外,还有谁会信任范菲,并愿意借出等值的抵押品?当他说他经过纽约的目的是向某人道别时,我就怀疑在他生活中另有其人,从范菲这样的人拒绝透露此人的性别的情况可以断定那是一个女人。所以,我建议你派人到华盛顿港探听他的婚姻状况,我确定一定可以打听到他有个情妇。当那个显然是抵押品的神秘包裹和好奇的管家见到的珠宝盒不谋而合时,我对自己说:‘啊!那位错爱上林德的女士将她珍贵的东西借给他,助他脱离地牢的虎口。’而且我并未忽视当他解释支票一事时曾刻意保护某人,所以当崔西查出这位女士的姓名和住址时,我立刻安排你们见面———”我们继续前行,万斯边走边说:“我第一眼见到班宁夫人时,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她是一个多情的人,一定会将自己的珠宝首饰借给她的爱人。我们去拜访她时,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女人初次与人见面:时,为了留给对方上好印象,一定会戴些珠宝首饰。况且,她是那种即使家中无隔宿之粮也不能没有珠宝的女人,所以我仅仅问了一个问题就让她全招了。” “你做得很好。”马克汉称赞他。 万斯谦虚地对他鞠躬,“修伯爵士实在太客气了,请告诉我,我和那位女士的谈话,是否为你晦暗的思维中带来一丝曙光?” “当然,”马克汉说,“我又不是完全愚昧无知。她不自觉地落入我们的圈套,相信范菲在谋杀发生第二天早上才抵达纽约,坦白地告诉我们,她曾打电话给范菲告知他珠宝在班森家中。目前的情况是:范菲知道珠宝在班森家里,而案发时他正好在门外出现。然后,珠宝不见了,而范菲又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 万斯失望地叹气,“马克汉,这件案子里有太多的树遮蔽了你的眼,以至于你看不到整个森林。” “你可能忙于寻找那棵特别的树而忽略了其他。” 万斯脸上闪过一丝阴影,“我希望你是对的。” 大约一点半钟了,所以我们走进安森尼亚旅馆餐厅吃午餐,马克汉在进餐过程中忙碌不堪。餐后当我们行至地铁车站时,他不安地看着腕上的表。 “我想在回办公室前先到华尔街去找少校谈一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郝英曼小姐不要提包裹一事……也许那里面根本没有珠宝。” “你有没有想过,”万斯回应,“艾文会告诉少校关于包裹的事吗?那不是个正当交易,少校很可能毫不知情。” 班森少校的解释证实了万斯的猜测。马克汉详述与宝拉·班宁谈话的内容,还特别强调珠宝一事,希望少校会主动提到包裹,但由于他答应郝英曼小姐不向人提起此事,所以他没有提起消息的来源。 少校惊讶地听着,眼中的怒火逐渐升起。“我想艾文蒙骗了我,”他说,眼睛向前方注视了一会儿,表情柔和下来,“他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再去想这件事。事实上,今天早上郝芜曼小姐告诉我关于信封之事时,还提到艾文的私人保险箱中还有一个小包裹,我知道那是班宁夫人的珠宝。但我想:如果说出来,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艾文告诉我班宁夫人即将面临审判,在开庭前范菲将她的珠宝带来,要求暂放在艾文的保险箱里。” 在我们回刑事法庭大楼中途,马克汉拉着万斯的手臂对他笑着说:“看来你猜测的本领已经失灵了。” “没错!”万斯同意,“看起来已死的艾文注定死在支吾其词的堤沟里。” “不管怎么样,”马克汉回答,。一连串对范菲的不利证据上又加上了一环。” “你好像对收集铁环很有兴趣,”万斯冷冷地批评,“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认为有嫌疑的圣·克莱尔小姐和李寇克?” “他们还没有洗清罪嫌——如果这是你想问的。”马克汉严肃地回答。 我们返回办公室时,希兹警官笑脸迎人地说:“破案了,马克汉先生,”他宣布,“今天中午你离开后,李寇克曾到这里找你,当他发现你不在时,就致电总局。他们让我跟他讲话,他说有要事必须见我,所以我立刻赶来。他在会客室里,见到我便说:‘我来投案,是我杀了班森。’我请史怀克替他做笔录,他在上面签了名……这里。”他递给马克汉一张打字报告。.;马克汉疲倦地坐在椅子里,过去几天紧张压力下的后遗症开始出现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感谢上帝2我。们的难题已经解决了。” 万斯忧愁地看着他,对他摇头,侵吞吞地说:“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你的难题才刚开始。” 马克汉看完自白书后将它交给万斯,万斯越看越惊讶,“你知道,这份文件根本不合法,任何一个够资格的法官都会将它扔出法庭。它太简要了,开头没有敬语,甚至没有提到半句他是如何做案、在哪里做的;对‘自由意愿’、‘神智正常’、‘记忆所及’不着一字,上尉从未自称为‘当事人’。警官,如果我是你,我会拒绝接受这份自白书。” 希兹还在洋洋自得之际,难以接受批评,他宽宏大量地笑着说:“你觉得很好笑,是吗,万斯先生?” “警官,如果你知道这份自白书是多么无稽的话,一定会发狂的。” 万斯转向马克汉,“说真的,不要太相信这份自白书。而它可能是迈向真相大白的第一步,我很高兴上尉能胡乱做出这篇文章。握有这篇无稽之作,我们或许能够让少校抛开顾忌对我们畅所欲言,我的猜测也许是错的,但总得试一试。” 他走到检察官办公桌前,甜言蜜语地哄着马克汉,“我尚未引导你入正轨呢,亲爱的老友,我还有一个建议:汀电话给少校,请他立刻过来,告诉他已经有人投案自首——但是千万不要告诉他是谁,随便暗示他是圣·克莱尔小姐、范菲或任何人,催他立刻赶到,告诉他你希望在正式起诉前能和他谈一谈。” “我看不出有这么做的必要,”马克汉反对,“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在俱乐部碰到他,那时再告诉他。” “那就行不通了,”万斯坚持,“希兹警官一定希望亲耳听见少校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我不需要任何指点。”希兹插嘴说。 万斯崇拜地望着他,惊奇道:“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大文学家歌德常高呼求助无门,而你竟已到了豁然开朗无所不知的境界……了不起呀!” “听着,万斯,”马克汉说,“为什么要将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我认为要求少校来讨论李寇克的自白不但不合情理,还浪费时间,况且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他的证词了。” 他粗率的反驳中暗示着他的疑虑,虽然他断然拒绝了万斯的请求,但过去数日的经验告诉他,万斯此举必有其目的。 万斯体会到对方的犹豫,说:“我绝不是因闲着无聊想看少校兴奋得发红的双颊才提出这个建议。我郑重地告诉你,他立即出现对这个事件有很大的帮助。” 马克汉考虑再三,为此不断争辩,万斯的坚持终于令他明智地接受建议。 希兹露出憎恨的表情,。沉默地坐下来猛抽雪茄安慰自己。 班森少校迫不及待地赶来,强忍住自己急切的心绪。马克汉将自白书拿给他,他边看面色边逐渐转暗,眼睛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拾起头来,“我实在不大明白。我必须承认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李寇克实在不像是杀害艾文的凶手……当然,我也可能是错的。” 他失望地将自白书放回马克汉的办公桌上,坐了下来,“你满意吗?”他问。 “看不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马克汉说,“如果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自动投案认罪?其实目前有许多对他不利的证据,两天前我就打算逮捕他了。” “绝对是他干的,”希兹插口,“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是他——”班森少校没有立即回答,看起来他正在斟酌他的措辞,“也许——我是意思是——李寇克的认罪可能有难言之隐。” 我们听出他话中有话。 “我承认,”马克汉同意,“最初我认为凶手是圣·克莱尔小姐,也曾以此暗示李寇克,但后来我确信她并未直接涉案。” “李寇克知道吗?”少校立刻问。 马克汉想了一下,“不,我想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仍然以为我在怀疑她。” “噢!”少校颇不情愿地慨叹一声。 “这些事与他认罪有什么关系?”希兹急躁地说,“你认为他会为了她的名誉而自动上电椅?——去他的1那种情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真实人生中没有一个男人会这么做。” “我可不敢肯定,警官,”万斯慢吞吞地说,“女人通常都头脑清醒,不可能做这种傻事;但男人当白痴向来是难以估计的。” 他好奇地看着班森少校,“告诉我们,为什么你相信李寇克是在演英雄救美?” 少校不置可否,甚至不愿讨论最初暗示上尉此举的真正原因,万斯多次尝试,但他始终保持缄默。 希兹终于不耐烦,开口道:“你没法用争辩的方法替李寇克脱罪。万斯先生,看看所有的证据吧!他曾要挟过班森不可再与那位小姐见面,否则便会要他的命;班森再度与她外出,结果被杀了。之后李寇克把枪藏匿在她的家中,等到事情闹大,他把枪取走丢进河中;还贿赂门童替他说谎,制造不在场的证明,而他本人在当晚十二点半时曾出现在班森家门外……如果这都不足以破案的话,那我就是只乌龟。” “所有情况看来都十分具有说服力,”少校承认,“但可不可能另有隐情?” 希兹根本不愿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看法是,”他继续说,“李寇克在午夜时分开始起疑,拿了枪出门,他当场逮到班森和那女孩在一起,进屋内射杀了他,如果你问我,我认为他们两人都有份,开枪的是李寇克,现在他也承认了……全国任何一个陪审员都会定他的罪。” “噢!执法人员全是由你指派的。”万斯咕哝着。 史怀克在门外出现,“记者们在外面不断地吵闹。”他的面孔扭曲。 “他们知道有人自首吗?”马克汉问希兹。 “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透露任何消息——我想这就是他们吵闹的原因,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去宣布。” 马克汉领首,希兹开始往门外走,万斯快步挡在他面前。 “能否请你在明天之前暂时保密,马克汉?”他问。 马克汉十分懊恼,“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不为别的原因,也为了你自己。你的战利品已经安全到手,请暂时控制你的虚荣心,只要二十四小时。现在只有少校和我知道李寇克是无辜的,等到明日此时此刻,全国的人都会知道。” 双方再度起争执,如同先前的争辩一样,结果是可以预期的。马克汉了解万斯有绝对的理由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怀疑他反对万斯是为了套出对方心中的理念;当他身体前倾,神情严肃地准备向公众宣布上尉认罪的消息时,我的想法更为坚定了。 万斯到目前为止不肯透露只字片语,但是他坚定的决心说明了他的立场,马克汉要求希兹将记者会延至第二天,少校轻轻点头赞许这项决定。 “你可以告诉那些记者仁兄们,”万斯建议,“明天会有爆炸性大新闻宣布。” 希兹怒气冲天,失望地离开了。 “警官真是一个急性子——太轻举妄动了。” 万斯再次拿起自白书来细读,“马克汉,我希望你现在将你的犯人带来,让他坐面向窗户的那张椅子,给他一根你留给有影响力的政客享用的雪茄,然后聚精会神地听我礼貌的问话……我相信少校一定愿意共襄盛举。” “这个请求我可以毫无异议地准许,”马克汉笑了,“我本来也想和李寇克谈一谈。” 他按了一下铃,一位职员应声出现。 “拿一张提调李寇克上尉的申请表给我。”他下令。 他在申请表上签了名,“把这个交给班,告诉他要尽快。” 职员很快在走廊方向消失了。 十分钟后,一位坟墓监狱狱警押着被告进来。 019 万斯交叉讯问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三点三十分 李寇克上尉垂头丧气地走进室内,他双肩下垂,双臂无力,两眼好似数日末眠憔悴不堪。看见班森少校后,他稍稍挺直身子走向前来,伸出双手,很明显,虽然他不喜欢艾文·班森,但仍视少校为朋友,但他忽然问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尴尬地缩回手。 少校快步走向他,拍拍他的手臂,“没关系的,李寇克,”他温柔地说,“我不信你真的杀了艾文。” 上尉用忧虑的眼神望着他,“是我杀了他,”他的声音平稳,“我警告过他,我会这么做。” 万斯上前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上尉,检察官想听听你杀人的故事。你知道,在没有确实的证据之下,法律是不会相信你的认罪的。以目前这件案子来看,有其他人涉嫌比你更为严重,所以请你回答几个问题证明你有罪,否则我们必须继续追查那些涉嫌更重大的人。” 他坐在李寇克对面,拿起自白书。“你认为班森先生对你不友善,所以在十三日凌晨十二点半去到他家……你所谓的不友善,是不是指他对圣·克莱尔小姐的窥探?” 李寇克脸上出现愤怒的表情,“我为了什么杀他不重要,你能不能不要扯到圣·克莱尔小姐?” “当然可以,”万斯同意,“我答应你不把她扯进来,但我们必须知道你杀人的动机。” 经过短暂缄默,李寇克说:“好吧,正合我意。” “你是怎么知道那天圣·克莱尔小姐和班森一起出外晚餐的?” “我一直跟踪他们到餐馆。” “然后你就回家了?” “是的。” “后来你去班森先生家又是为了什么?” “我越想越生气,就拿了我那把柯尔特手枪出去,决定要杀了他。” 他的声音充满激动与厌恶,很难令人相信他说的不是实话。 万斯再次回到自白书上,“你说:‘我走到西四十八街八十七号,从大门走入屋内……’你按了门铃吗?还是大门没上锁?” 李寇克正打算回答,又忽然住口。显然他记起报上曾登载管家的证词,证明当晚门铃没有响过。 “有什么关系吗?”他争辩。 “我们只是想弄清楚,”万斯告诉他,“但不急。” “好,如果这对你这么重要——我没有按门铃,大门上了锁,”他的踌躇消失了,“我抵达的时候,班森刚好搭计程车回来——”“等一下,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时有一辆车刚好停在屋子前面?一部灰色卡迪拉克?” “为什么——有。” “你认识坐在车里的人吗?” 又一阵缄默,“我不大确定,我想是位名叫范菲的人。” “他和班森先生同时出现在外面,然后呢?” 李寇克紧锁着眉头,“不——不是同时。当我到达时,屋外什么人也没有……直到几分钟后我出来才看见范菲。” “你待在屋子里时,他才开车到达的——对吗?” “一定是这样。” “我明白了……现在我们再回顾一下:班森搭计程车回来,然后呢?” “我走过去,告诉他想跟他谈谈,他请我到屋子里。我们一起进去,他用钥匙开门。” “上尉,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和班森进屋后的情形?” “他把帽子和手杖放在衣帽架上,我们进入客厅,他在长桌边坐下,我面对着他说了我想说的话,然后就拔枪毙了他。” 万斯仔细地观察他,马克汉聚精会神地倾听。 “当时他怎么在看书呢?” “我说话时,他拿起一本书……我想他是假装对我的话不感兴趣。” “你们一进入屋内,你和班森先生是从玄关直接进入客厅的?” “是的。” “上尉,那你如何解释,班森先生被杀害时穿的是便服和拖鞋?” 李寇克紧张地观望室内,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现在想起来了,班森先生到楼上去了一会儿……我想我是太紧张了,”他努力想挽回,“一下于要回想这么多事情。” “这是很自然的,”万斯同情地说,“他下楼时,你有没有特别注意他的头发?” 李寇克不解地抬起头来,“他的头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颜色,班森先生在你面前坐下来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那人闭上眼睛,好像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没有——我不记得了。” “这不重要,”万斯继续说,“班森下楼后,他说话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奇怪?我的意思是比较含糊?” 李寇克一头雾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话跟平时没两样。” “你有没有看到桌上有个蓝色珠宝盒?” “我没留意。” 万斯安静地抽了一会儿烟,“你杀了班森先生后,在离开前,是不是随手将所有的灯都关掉了?” 在还没得到直接的答案前,万斯接下去说,“你一定这么做丁,因为范菲先生说他开车到达时屋内漆黑一片。” 李寇克立刻肯定地点头表示赞同,“没错,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现在你想起来了,你又是如何关灯的呢?” “我——”他停下来,然后终于说,“关掉电灯开关。” “开关在什么地方,上尉?” “我记不得了。” “再想想,你一定记得的。” “门边靠近玄关的地方,我想。” “在门的哪一边?” “我怎么知道?”李寇克可怜今今地说,“我当时太紧张了……我想应该在门的右边。” “在进门还是出去时的右边?” “出去时。” “那就是书架所在之处喽?” “是的。” 万斯看起来十分满意。 “现在有一个关于枪的问题,”他说,“你为什么把它交给圣·克莱尔小姐?” “我是懦夫,”男人回答,“我怕他们会在我的公寓里找到这把枪,却从没想过会害她被怀疑。” “所以当她被警方怀疑时,你立刻从她家中取走手枪掷入东河?” “是的。” “弹匣少了一颗子弹——更令人起疑。” “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把枪扔掉。” 万斯蹙眉说:“那就奇怪了,一定是有两把枪。我们在河里捞获一把柯尔特自动手枪,弹匣是满的……上尉,你确定从圣·克莱尔小姐家中取走并丢入河里的那把枪是你的吗?” 我知道根本没有从河中寻获手枪这档子事,我不明白万斯是否想将女孩牵扯进来,马克汉也是一脸狐疑。 李寇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固执地说:“不可能有两把枪,你们找到的那把是我的……我又将弹匣填满了。” “噢,那问题就解决了,”万斯的声音愉快且安心,“还有一个问题:上尉,你今天为什么来投案并认罪?” 李寇克将下颚伸出,在整个交叉讯问过程中双眼首度露出光芒,“为什么?因为这是惟一能做的事,你们毫无道理地怀疑一个无辜之人,我不希望再有人受苦。” 讯问结束了,马克汉没有提出问题,狱警将上尉押走。 门在他身后合拢,异样的沉寂笼罩室内,马克汉怒气冲天地坐在那里,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天花板。少校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满意地看着万斯;万斯用眼角斜眠马克汉,嘴角含笑。三个人的表情鲜明地表达了对讯问后的反应:马克汉苦恼,少校欣慰,而万斯怀疑。万斯终于打破沉默,以平淡的口吻说:“你现在知道认罪是多么不可靠了吧?我们单纯高贵的上尉实在不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不会撒谎了,他的愚蠢连要模仿都很困难,他竟然指望我们相信他有罪,真令人感动!他大概以为你会将自白书插在他衬衫的口袋里并送他上绞架。你注意到了,他连那晚进入班森屋子里的方式都搞不清楚,范菲承认曾在屋外出现的事实几乎破坏了他和预定受害人一同进屋的即席解释。他完全不记得班森的服装不整,当我提醒他时,他必须自圆其说,所以立刻让班森快跑上楼迅速更衣。还好报上没有提到班森的假发,所以当我问班森换好衣服下楼,头发颜色是否不同时,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了,少校,你弟弟脱下假牙后讲话是否比较含糊?” “非常明显,”少校回答,“如果那天晚上艾文将整排假牙取下,李寇克绝对能够注意到。” “还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注意到,”万斯说,“比方说,珠宝盒和电灯开关的位置。” “这一点他错得离谱,”少校插口,“艾文的房子是旧式建筑,惟一的开关是吊灯下的垂饰。” “没错,”万斯说,“然而,最大的漏洞出在枪上面,他完全语无伦次,他原先说因为少了一颗子弹故将枪扔进河里。当我告诉他弹匣是满的时,他又解释说自己将它填满,要我认定那把枪是他的……整件事十分清楚,他以为圣·克莱尔小姐有罪,所以想尽办法将一切罪过往自己身上揽。” “我也如此认为。”班森少校说。 “但是,”万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对上尉的态度有一丝不解,他无疑与谋杀案有某些关联,否则不会在第二天将手枪藏在圣·克莱尔小姐的住处。他是那种只要有人对他未婚妻起邪念就会发威的笨家伙,很明显,他问心有愧,但又是为了什么呢?绝不是为了杀人。这是桩精心策划的谋杀案,上尉不是个中能手,他的个性固执、有勇无谋、好打抱不平、据理力争,完全是标准的骑士精神,他要所有的人看到他英勇的风采。这种人不屑当风流倜傥的唐璜,他心中的理念十分单纯。若真是上尉下的毒手,他不会对爱人的手套与提袋视而不见,他会将它们一并带走。事实上,他杀班森的可能性和没有杀的相等,就像琥珀中的小昆虫一样或有或无。即使他真的想杀死班森,也绝对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燃起一根烟,望着袅袅上升的烟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推测在他准备动手时,才发现已经被人先下手为强。这个说法十分合理,解释了范菲在门外见到他和他第二天将枪藏在圣·克莱尔小姐家的证词。” 电话铃响了,欧斯川德上校要求和检察官讲话,马克汉交谈了一会儿,不悦地对万斯说:“你那位嗜杀的朋友问我逮捕了任何人没有,如果我还没动手,他愿意无条件提供无价的宝贵意见。” “我听见你虚伪地向他致谢,你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他你心里的想法?” “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马克汉的回答伴随着无奈的疲倦的微笑,这意味着他已排除李寇克上尉有罪的想法。 少校走上前去,伸出手,“我明白你的感受,这是件令人十分沮丧的事,但宁可放过一个有罪之人,也不可让无辜之人受害……不要工作过度,也别让这些失望的事搅乱你,你很快就能够破案,到那时候——”他的声音由齿缝中蹦出,“——我不会再跟你唱反调,我会协助你结束.此案。” 他对马克汉露齿一笑,拿起帽子,“我现在必须回办公室;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告诉我,也许晚一点我可以帮得上忙。” 他友善地向万斯躬身为礼便走了出去。 马克汉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数分钟之久,“妈的,万斯!”他生气地说,“这个案子越来越麻烦,我感到筋疲力尽了。” “你不应该把它看得这么重,亲爱的老友,”万斯轻松地忠告,“为琐碎之事伤脑筋是无益的,常言道:‘日光底下无新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战争中有几百万人丧生,也没见你为了这个事实侵蚀损坏你的脑细胞;现在一个下流无用之人在你的管区内被好心人杀死了,你就通宵不寐彻夜不眠,我的老天1你实在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表里不一——”马克汉正准备回嘴,万斯立刻打断他。 “不要背爱默生的名句给我听,我喜欢另一位文艺复兴运动领导者之一伊拉斯漠斯的作品,你实在应该读一读,它会令你全身舒畅,这位荷兰籍教授绝对不会因艾文这种人被毁灭而悲伤。” “我不像你,”马克汉大声说,“是老百姓投票选我担任这项职务的——”“是蔼—‘至高无上的荣誉””万斯说,“但是不必神经过敏,就算上尉无罪释放,你至少还有五位嫌疑犯:普拉兹太太、范菲、欧斯川德上校、郝芜曼小姐和班宁夫人。对了,你为何不将他们全部逮捕,让他们一二认罪,希兹会因此而兴奋得发狂。” 马克汉没有心情理会他的嘲弄,万斯轻松的语气好像给了他莫大的抚慰。 “如果你想知道,”他说,“我正打算这么做,只是我不能确定要先逮捕哪一个。” “顽固的家伙!”万斯接着问,“你打算如何处置上尉?如果你释放他,他一定伤心欲绝。” “我恐怕他一定要伤心了,”马克汉拿起电话,“我现在就下令。” “等一下!”万斯伸手阻止他,“先别结束他所享受的折磨,至少让他再多快活一天。我有个想法:把他独自关在牢里对我们最有利。” 马克汉无声地放下电话,我注意到他越来越信任万斯,并非因为他的困惑无助,而是他认为万斯知道的比说出来的要多。 “你有没有试着了解范菲和他的情人在这个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万斯问。 “和其他数干个难题一样——有的,”对方急躁地回答,“但是我越试着想解决,事情反而变得越深奥。” “大体上看来,亲爱的马克汉,”万斯谴责他,“人类所面临的事并无任何奥秘,只有难题,而所有人类的难题都可以从他人身上得到解答;这需要人类的头脑先吸引知识,再将此知识衍伸至行为上,就这么简单。” 他瞄了一眼时钟,“不知道史提查班森账簿的情况如何,我有些迫不及待想听听他的报告。” 马克汉受不了了,万斯的暗示和讥讽终于击溃了他的自我控制,他挥拳用力地捶打桌面,“我受够了你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他大声抗议,“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要不然就是一无所知。如果你一无所知,拜托你不要再做这些迂回的暗示,就算是帮我的忙。如果你知道一些事情,你最好从实招来。自从班森被杀死之后,你就不断地做模棱两可的暗示。” 他坐回椅子上拿出一根雪茄,在他剪断雪茄和点燃它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头一次也没有拾起来过,我想他是为了自己的大发雷霆感到不好意思。 万斯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终于他伸了伸腿,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克汉。 “马克汉,我一点也不怪你,整件事情实在是令人愤恨,但是现在是该将此案了结的时候了。你知道,我从未存戏弄之心,事实上,我有一些有趣的主意。” 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今天天气热得出奇,但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你知道我是一个高贵的年轻人,你又是正义的化身,我真希望能在凉爽的天气下进行这些事。” 他将马克汉的帽子递给他,“来吧,凡事都有定数,万物皆有定时,请知会史怀克,你今天办公时间到此为止,我们将去探望一位女士——圣·克莱尔小姐。” 马克汉理解万斯戏噱的态度不过是一种伪装,背后有他正经的目的;他也知道万斯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将已知和存疑之事告诉他,不论实情是多么迂回间接和不合情理。再者,自从揭穿了李寇克上尉纯属虚构的自白后,只要能够找到真相,他愿意接受任何意见,所以他立刻唤来史怀克,告诉他下班的讯息。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搭地铁在往河滨大道的途中了。 020 女士的解说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四点三十分 “我们目前所进行的探索行动或许有些冗长沉闷,”在我们进城途中,万斯说,“但是你必须和我一起坚持下去,你无法想像我手中的工作多么难以处理和乏味,我虽然末到自怜自艾的年纪,但我几乎想让犯人逍遥法外。” “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去拜访圣·克莱尔小姐?”马克汉认命地问道。 万斯急切地答道:“当然可以。我认为你最好澄清一下与这位女士相关的几项疑点。首先是手套和提袋,你应,该记得郝笑曼小姐告诉过我们,在班森被杀当日,曾有一位小姐去拜访过他,少校还偷听他们的谈话,我怀疑那人:就是圣·克莱尔小姐。我好奇地想知道那天他们在办公室:内到底谈了什么,为何她不久后又返回。还有,为什么她:当天下午又赴班森府上喝下午茶?在谈话过程之中,珠宝:盒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有其他的,譬如:上尉为什么把枪藏在她家?他为什么相信是她杀了班森——他真的这么认为,你知道的。她又为何从开始就认定他有罪?” 马克汉怀疑地看着他,“你以为她会说吗?” “希望很大,”万斯回答,“她的爱人骑士因自认杀人而入狱,她应该会卸下心理的重担……但是你不可以恫吓她;警方所用的那套交叉讯问手法,我保证对她无效。” “你要如何引出你所要的资料?” “像画家一样循序渐进,但必须更优雅更有礼貌。” 马克汉考虑了一下,“我想我还是置身事外,让你单独进行苏格拉底式的对谈。” “明智的决定。”万斯说。 我们到达时,马克汉在对讲机里表明有重要事情找她,圣·克莱尔小姐不假思索地开了门,我猜想她正为了李寇克上尉而忧虑不安。 我们在她的可以俯瞰哈德逊河的小客厅内坐下。她坐在我们对面,脸色苍白,双手虽然交握但仍轻轻颤抖,她先前的冷静已不见了,双目显示出睡眠不足的现象。 万斯直接切入主题,语气轻率无礼,却立刻纤解了紧张的气氛,为我们的来访平添一些无理。 “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李寇克上尉已经笨到承认是他杀了班森先生,但是我们并不十分满意他的诚意,我们无法知道他究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还是个具骑士精神的情圣。他的供词在某些重要的细节上交代不明,最让人不明所以的是——他将班森那间丑陋客厅内的全部电灯熄灭,用的却是个不存在的开关。所以我怀疑他虚构这些情节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一个他以为有罪的人。” 他头部稍稍转向马克汉,“检察官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你知道,一旦法律观念深植脑中,几乎是不可动摇的。你应该记得,只因为你是班森死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加上其他几个不相干的理由,马克汉先生就认定你与这位先生之死有关。” 他恶作剧地对马克汉谴责地一笑,继续说道,“圣·克莱尔小姐,你是惟一能够令李寇克上尉奋不顾身保护之人,而我认为你是无辜的,所以你愿意帮助我们澄清一些你与班森先生交往情形的疑点吗?这些资讯不会带给你和上尉任何伤害,却很可能帮助马克汉先生弄清上尉是否无辜一事。” 万斯的态度对女人起了很大的镇定作用。我看得出马克汉虽然没有出声,但内心却因万斯的责难气愤不已。 圣·克莱尔小姐盯着万斯看了几分钟,“我不知道为什么应该相信你,”她坦白地说,“但既然李寇克上尉已经认罪——当他上回跟我通话时,我就有预感——我看不出有任何拒绝回答你问题的理由……你真的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这个问题好像一个发自内心的呼喊,她的感情击溃了理智。 “我真的相信,”万斯严肃地承认,“马克汉先生可以告诉你,当我们离开他办公室前,我曾为了释放李寇克上尉与他争辩,只有你的解释能够说服他这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我请求他同来。” 这段话的语气和态度激励了她的信心,“你想问我什么?”她问。 万斯再度谴责地看了马克汉一眼,后者正努力地抑制心中的怒火,万斯回过头来对女人说:“首先,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手套饿提袋为什么会出现在班森家中?这是检察官心里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她坦白直接地望着马克汉,“我应班森先生之邀和他共进晚餐,我们闹得非常不愉快。回家途中,我对他的憎恨到了极点,所以在经过时代广场时,我要司机停车,独自一个人返家。我的愤怒,让我忘记了手套和提袋,等班森先生的车子开走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损失,我身无分文只好走路回家。既然我的东西在他家出现,一定是他带回家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万斯说,“老天!饪墒且淮蠖纬ぢ纺兀骸彼蚵砜撕海芭匦ψ潘担罢娴模ァた死扯〗悴豢赡茉谝坏阒右郧盎氐秸饫铩!? 马克汉笑了笑,没有回答。 “现在,”万斯继续说,“我希望知道晚餐之约是在什么情况下进行的。” 她的面色一沉,声音仍保持平静,“我在班森的证券公司赔了很多钱,我的直觉忽然告诉我,他故意看着我赔钱,如果他愿意,可以帮我再赚回来,”她的眼睛望着地面,“他骚扰我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从没有对他采取过任何卑鄙的手段。我去他的办公室,直接告诉他我的怀疑,他说如果当晚能够与他共进晚餐的话,到时可以详谈。我知道他的意图,但我已经绝望得顾不了一切,于是我决定赴约,盼望他能够高抬贵手。” “你告诉班森先生晚餐约会在几点前必须结束吗?” 她惊讶地看着万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说要尽情欢乐一晚,但是我告诉他——十分坚决——如果我赴约,一定在午夜十二点前离去,这是我参加所有宴会的惯例……”她加上,“你知道,我很用心地学唱歌,不论是何种场合,我一定在午夜前回家,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和承诺。” “令人赞赏的原则!”万斯评道,“你所熟识的人是否都知道你这个习惯?” “是的,大家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灰姑娘’。” “欧斯川德上校和范菲两人也知道?” “是的。” 万斯思索了一会儿,“如果那天晚上你和班森先生约好共进晚餐,你为什么又去他家喝下午茶呢?” 她的面颊上泛起红潮,“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宣称,“那天我离开他的办公室后,忽然后悔答应他的晚餐邀约,我曾回去找过他,但他已下班,所以我到他家,请求他不要逼我履行承诺。他大笑着,坚持让我先喝下午茶,再叫了一辆计程车送我回家更衣,他大约七点半钟来接我。” “当你恳求他不要勉强你履行承诺时,你以为李寇克上尉先前的威胁吓阻了他,结果他告诉你上尉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女人显然吃了一惊。 “是的。”她低声说。 万斯温和地对她一笑,“欧斯川德上校说他曾在餐厅遇见你和班森先生。” “是的,我觉得无地自容,他清楚班森先生的为人,几天前还警告过我。” “我一直以为上校和班森先生是好朋友。” “他们曾经是——直到一星期前。上校在班森先生最近主导的股票投资计划中的损失比我还要惨重,他强烈地暗示我,班森先生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误导我们。那晚在餐厅里,他甚至没有跟班森先生打招呼。” “那些陪伴你和班森先生喝下午茶的珍贵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贿赂,”她答,藐视的笑容比声色俱厉的指责更道出她对班森的不屑与不满,“这位先生想利用它们改变我的心意,他拿出一串珍珠项链给我晚餐时配戴,但被我拒绝了。我还被告知,如果我表现良好,就能拥有像这些一样珍贵的珠宝,或者在二十一日那天可以得到现有的这一批。” “是了——二十一日,”万斯笑了,“马克汉,你听到了吗?林德的期票二十一日到期,若付不出钱来;这批珠宝就会被没收。” 他再次对圣·克莱尔小姐说:“班森先生有没有带着珠宝去晚餐?” “没有!我想我拒绝了珍珠项链挫伤了他的锐气。” 万斯暂停了一会儿,用讨好的口吻说:“告诉我关于枪的情节——”她一点也不怕被连累,“谋杀发生后第二天早上,李寇克上尉来告诉我他曾在前夜十二点三十分时去过班森的家,打算杀了他,但是他看见范菲先生在门外,所以打消念头返回家中。我怕范菲先生见到他,所以我要他把手枪拿到我家来,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在法国弄丢了……我真的以为是他杀了班森先生,为了怕我担心故意对我说谎。后来,当他从我这儿把枪取回并丢入河中时,我就更加肯定了。” 她微弱地对马克汉笑了笑,“这就是我为什么拒绝回答你的问题的原因,我希望你以为是我下的手,这样你就木会怀疑李寇克上尉了。” “但是他根本没说谎。”万斯说。 “我现在知道了,我应该早就发现的,如果他真有罪,他不会把枪交给我的。” 她两眼含泪,“可怜的人:他去认罪是因为他以为是我干的。”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万斯点头,“但是他以为你的武器会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我认识许多军人——上尉和班森少校的朋友,去年夏天我曾因好玩,在山上练习过射击,这个理由已经够了。” 万斯站起身谦恭地行个礼,“感谢你的慷慨帮助。你知道,马克汉先生对这件谋杀案有多种不同的推论,首先,我相信他认为你是惟一的凶手;第二,是你和上尉共谋行凶;第三,上尉扣动扳机。一个法律头脑竟能够同时相信几种互相矛盾的推论?目前这个案子最不乐观的是,马克汉先生仍然相信你们两人是有罪的,不论是个人单独行动还是共谋。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我曾试着说服他,但失败了。所以我坚持要他亲耳听见由你迷人的嘴中吐露出来的真实情形。” 他走到紧抿双唇瞪着他看的马克汉面前,“怎么样,老家伙,”他愉快地说,“你不再坚持圣·克莱尔小姐或李寇克上尉其中一人是凶手了吧?……你会同意我的恳求释放上尉吗?” 他戏剧性地伸手祈求。 马克汉的怒火几乎要一触即发,但他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向那位女士并伸出手。 “圣·克莱尔小姐,”他大方地说道,我再一次被他的泱泱大度折服,“我向你保证,万斯先生口中所形容的那个僵化顽固的我,已经完全打消了你和李寇克上尉涉案的念头……我原谅他的口不择言,是他阻止了我对你的不公平待遇,我保证尽快签署释放文件让上尉回到你的身边。” 当我们步入河滨大道时,马克汉对着万斯吼叫,“我让你那位尊贵的上尉下狱,你又恳求我释放他,真是岂有此理!你明明知道我已经认为他们两人是无辜的——你——你这个痞子!” 万斯叹口气,“老天,难道你不希望为这个案子尽一些绵薄之力?”他悲哀地说。 “你在那位女士前把我说的一文不值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马克汉口沫四溅,“我看不出你的愚蠢举动带给了你什么帮助。” “什么!”万斯大吃一惊,“今天你所听见的证词对逮捕真凶有莫大的助益。我们弄清楚手套和提袋的来龙去脉,出现在班森办公室的女子是何许人,圣·克莱尔小姐在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一点又做了些什么,还有她为何单独和班森用餐,又为什么先和他共进下午茶,珠宝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场,上尉为什么把枪交给她之后又取走,他为什么认罪……我的老天!难道这些讯息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吗?它清除了许多不必要的障碍。” 他停下来点燃根烟,“这位女士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朋友们全都知道她晚上外出时必定于午夜十二时离去。不要忽略这一点,老友,这是绝对有关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射杀班森之人知道在当天晚上她和他一同外出晚餐。” “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是谁杀了他的。”马克汉嘲笑着说。 万斯吐了一个烟圈,“我一直都知道是谁杀了那个恶棍。” 马克汉嗤之以鼻。 “当真!这个天机又是在何时向你泄露的呢?” “噢,在我第一天早晨踏进班森家的五分钟之内。” “好!好!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们省掉这么多麻烦。” “不可能的,”万斯恢谐地回答,“你当时无法接受我这些未经证实的歪论,所以我必须耐心地牵引你,让你从黑暗的森林与泥沼中走出来,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缺乏想像力。” 他截住一辆计程车,“西四十八街八十七号。”他告诉司机。 他信心十足地拉着马克汉的手臂,“现在我们再去和普拉兹太太小谈一下,然后——我会将所有的秘密如数灌进你的耳朵里。” 021 天衣无缝的启示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五点三十分 管家对我们这天下午的造访表现得非常不自在,尽管她身形高大健壮,但是看上去好像已经丧失了力气,她的脸上频频浮现出焦虑不安的神色。我们进去时史尼金告诉我们,她细读了报上有关这桩命案的所有报道,不断询问他是否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她对我们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坐在万斯指定的椅子上时,她内心恐惧但又无法逃避。当万斯锐利地盯着她时,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后立刻转移视线,仿佛当他们目光相遇的刹那,她一直小心隐藏的秘密已经被他发现了。 万斯直截了当地问她:“普拉兹太太,班森先生会不会很在意他的假发——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常常不戴假发会见客人?” 妇人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噢,不,从来没有过,先生。” “普拉兹太太,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班森先生是不是不曾戴假发见人?” 她想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有一回我看见他脱下假发给欧斯川德上校看,但那是常常来这里找他的老朋友,他告诉过我他俩过去曾住在一起。” “再没有别人?” 她再度陷入思考当中,几分钟后她说:“没有。” “他的顾客们呢?” “他对他们特别在意……还有陌生人,”她补充说,“有时天气太热,他坐在这里脱下假发时,一定会把那扇窗的窗帘拉上,”她指着靠玄关的一扇窗,“你可以从台阶上望进来。” “我很高兴你指出这一点来,”万斯说,“如果有人站在台阶上轻敲窗户或铁栏杆,屋内的人听不听得到?” “当然了,先生,百分之百听得到,有一回我外出时忘了带钥匙,就这么做过一次。” “你会不会认为杀班森的凶手就是用这种方式进屋来的?” “会的,先生。”她迫切地回应。 “这个人一定和班森先生极为熟识,才会敲窗而不直接按电铃。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普拉兹太太?” “是的——先生。”她的声音有一些迟疑,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如果是一位陌生人敲窗,班森先生可不可能不戴假发便迎接他入内?” “不——他不会让陌生人进来的。” “你确定当晚电铃没有响过?” “绝对肯定,先生。”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门口的台阶上有没有灯?” “没有,先生。” “如果班森先生向窗外看究竟是谁在敲窗户,在晚上,他认不认得出那人来?” 妇人犹豫着,“我不知道——我想不行。” “如果你不打开大门,能从屋里看见是谁站在外面吗?” “不能,先生,有时我真希望可以。” “所以,如果那人敲窗,班森先生一定认识他的声音?” “看来确实如此,先生。” “你确定没有人能够不用钥匙进来?” “怎么可能进来?门是自动上锁的。” “是那种自动弹簧锁,对吗?” “是的,先生。” “那么一定有一个可以关上的锁孔,即使门锁上后也可以从两边打开。” “是有这么一个锁孔,”她大声说,“但是班森先生叫人来把它弄失灵了,他说这个东西太危险——我很可能没锁好门就外出。” 万斯走到玄关处,我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说得很对,普拉兹太太,”他检查回来后说,“现在请告诉我:你确定其他人都没有家里钥匙?” “除了我和班森先生之外,没有人有钥匙。” 万斯点头接受她的宣告,“你说在班森先生被杀那晚你没有关上寝室的门……你平时都打开的吗?” “不,我平时都关上的,但那天夜里实在太闷热了。” “那么你将门打开是非比寻常喽?” “可以这么说。” “如果房门如平时一般关上,你想你可能听得见枪声吗?” “如果我清醒时,也许;但如果我睡着了就听不到,这种老房子的门都很厚,先生。” “而且都很精致美丽。”万斯赞美。 他羡慕地看着通往玄关的两扇巨大的桃花心木门,“你知道吗,马克汉?我们所谓的文明就是不断破坏一切固有的美丽耐用的东西,然后设计一些廉价低级的替代品。所有现代文明的退步史可以从木料工艺品上得知,你看那扇古老的门,把它的斜角嵌板、厚实的木料和精美的雕工,与现代成千上万机器制造的又平又薄的木板比较一下,你就知我所言不假了。” 他用了不少时间研究那扇门,然后突然转身问正好奇地望着他的普拉兹太太,“班森先生外出晚餐时,是怎么处置那个珠宝盒的?” “什么也没做,先生,”她紧张地回答,“他把它留在那张桌子上。” “他走后,你看见那个珠宝盒了吗?” “是的,我本想把它收起来,后来想还是最好不要去动。” “班森先生离开后,没有人到过门口或进屋里来过?” “没有,先生。” “你确定?” “十分确定,先生。”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当他走过妇人面前时,忽然止步面对着她。 “你娘家本姓是郝芜曼吧,普拉兹太太?”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双眼睁得老大,张口结舌。 万斯和善地站在她面前,在她尚未恢复正常时说:“最近我很荣幸地见到你迷人的女儿。” “我的女儿……”妇人开始结巴。 “郝笑曼小姐,你知道的——那位金发迷人的年轻小姐——班森先生的秘书。” 妇人坐直身子,从齿缝中进出:“她不是我女儿。” “等等,普拉兹太太,”万斯,好像对一个孩子般地叱责她,“为什么要愚蠢地欺骗我们呢?你记得当我指控你对和班森先生喝下午茶的小姐有某种私人情感时,你是多么紧张吗?你怕我以为她是郝英曼小姐……但是你为何如此不安呢,普拉兹太太?我想她是一个好女孩,你不能因她不姓普拉兹而姓郝笑曼而责怪她。普拉兹可以是一个地名,或是坠毁或爆炸之意,有时它又可能是面包或发酵的蛋糕,而郝芳曼却是王宫贵族,比发酵蛋糕要好多了,是吗?” 他对她展现出迷人的笑容,他的态度令她平静下来。 “不是这样的,先生,”她申诉,“是我要她用这个姓氏的,在这个国家,任何一个聪明的女孩都可能变成一位高贵的淑女,只要给她机会,还有——”“我完全了解,”万斯愉快地接口,“郝芜曼小姐聪明有智慧,你伯别人知道她的母亲是管家后会阻碍了她的成功之路,所以你为了她的前途而隐姓埋名,真的很了不起……你的女儿自己一个人独居吗?” “是的,先生——住在莫尼塞丘,我们每星期都会见面。”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当然——我相信只要有机会你们一定见面……你是不是因为她是班森先生的秘书才从事管家工作的?” 她拾起头,眼中露出少许痛苦的神色,“是的,先生。她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常常要她晚上到家里来加班。” “你希望能够在这里保护她?” “是的,先生——就是如此。” “谋杀发生的第二天早上,马克汉先生问你班森先生家中有没有枪时,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妇人将目光移开,“我——没有紧张。” “你有,普拉兹太太,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怕是郝芜曼小姐射杀了他。” “不,先生,不是的,”她开始哭泣,“我的女儿那天晚上根本不在这里——我发誓——她不在这儿……”她不住地颤抖,一个星期以来的紧张情绪终于令她崩溃,她显得十分无助。 “好了,好了,普拉兹太太,”万斯安慰她,“没有人认为郝芜曼小姐与班森先生之死有丝毫关联。” 她仔细搜寻他的表情,起先她不肯相信——显然是她心中长期恐惧的结果——他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费尽唇舌解释自己所言全部属实。终于,当我们离开时,她的情绪渐渐稳定。 我们赴史杜文生俱乐部途中,马克汉全神贯注地沉思,一言未发,访问普拉兹太太后所推论出的新的事实令他再度陷于五里迷雾中。 万斯抽着烟,不停地转头看着两旁经过的建筑物,我们往东行经四十八街,当车子经过纽约圣公会教堂时,万斯命司机停车,并坚持要我们欣赏几眼。 “基督教,”他指出,“几乎光看他们的建筑即可分辨,仅有少数例外,全城之中看了最不碍眼的只有教堂。美国人建筑美学的信条是:硕大便是美。这些中间有长方形洞的巨型盒子被称之为摩天大楼,美国人崇拜的是它们的高耸巨大,一个有凶十层的盒子应该比二十层的盒子漂亮两倍,是这么算的吧?……看看对街那幢只有五层楼高的建筑物,它比全城中任何一栋摩天大楼都美丽、令人印象深刻。” 在赴俱乐部途中,万斯只间接提到一次对于谋杀案的看法。 “马克汉,仁慈的心肠比冠冕还要来得宝贵,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自己认为应该得到嘉奖。普拉兹太太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她害怕秘密被揭穿而担惊受伯了好一阵子,她是一位勇敢坚强的老妇人,无法想像未来的贵夫人被人怀疑……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担忧?”他狡猾地看了马克汉一眼。 直到我们用过晚餐后才重拾这话题,我们将椅子拉开,望着麦迪逊广场的树梢。 “马克汉,”万斯说,“现在据弃所有成见,公平地看待这件案子——如同你们律师一向强调的……我们现在知道当你提起武器时普拉兹太太为何那么紧张,以及我认为她对班森喝下午茶的同伴有私人感情时,她为什么坐立难安。这两个谜题已经解开了……”“你是怎么发现她和那女孩的关系的?”马克汉突然插口问道。 “用我的眼睛啊,”万斯责难地看了他一眼,“记得我们初次与那位年轻小姐见面时,我频频向她送秋波——算了,我原谅你……你记得我们讨论过头盖骨的问题吗?我一见到郝英曼小姐,就发现她在头型、颧骨、下巴和鼻子上酷似班森的管家……然后我注意到她的耳朵,普拉兹太太的耳朵上端极尖,没有耳垂,这种耳型是会遗传的,所以当我看见郝芜曼小姐有相同的耳朵后,立刻确定她们之间的关系。当然,还有其他相似之处,肤色、高度——她们两人身形都算大,肩膀窄,手腕脚踩很细小,臀部……郝芜曼是普拉兹娘家的姓氏是我猜的,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万斯在椅子上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现在用你的法律思维想想……我们假设在十三日午夜十二点半,凶手来到班森家中看见客厅的灯光,轻敲窗户,立刻被允许入内……你认为来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班森极为熟识的人,”马克汉回答,“但这个事实对我们毫无帮助,我们不可能逮捕他的每一个熟人。” “范围比这个还小,老友,”万斯说,“凶手是班森的密友。至少,在他面前班森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脱掉的假发就是最好的证明。你知道假发是每个秃头的风流中年人不可或缺之物,你也听见普拉兹太太的话,在一个送杂贷的男孩面前都刻意隐藏秃头的班森,会以毫无光彩的面貌出现在不熟识的人面前吗?除此之外,他还脱下一排假牙。再有,他服装不整,穿了一件旧外套和一双拖鞋,想像一下这些情景,我亲爱的老友……你认为有多少人能够令班森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模样?” “也许有三四个,”马克汉回答,“但是我不能将他们统统逮捕。” “如果可以,你一定会这么做,但这是不必要的。” 万斯从烟盒中又取了一支烟,继续说道:“还有许多有利的启示,例如,凶手一定熟知班森家中的格局,他知道管家的卧房和客厅之间有一段距离,关上房门不可能听见枪声;他一定也知道在那段时间内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别忘了,班森十分熟悉他的声音,因为恐惧窃贼闯空门和上尉的威胁,若稍有怀疑他就绝对不会让人进到屋子里。” “这是一个可靠的推论……还有呢?” “珠宝。马克汉,你想过吗?那天晚上班森回家时还在桌子上,第二天清晨就不见了,所以很明显是凶手把它拿走了……或许它是凶手造访的原因,若真是如此,谁会知道那些珠宝在班森家中?而谁又特别想得到它们?” “没错,万斯,”马克汉缓慢地点头同意,“你说中了要点了。我一直对范菲有强烈的不安,今天下午几乎要下令逮捕他,但希兹带来李寇克投案的消息。证实那是谎报之后,我的怀疑又重新回到他身上,我今天下午不曾提起的原因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和我的想法完全吻合,范菲就是我们要抓的人——”他突然将翘着的腿放下来,“他妈的,你竟然让他从我们手上跑了。” “不要生气,亲爱的,”万斯说,“我想他和范菲夫人在一起很安全,跑不掉的,再加上你的朋友班·汉伦先生追捕逃犯很有一手……先放过范菲好了,你今晚不需要他——而明天,你更不会要他。” 马克汉迷糊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要他?……为什么?” 万斯懒洋洋地解释,“他个性乖僻又不可爱,长得也不俊,除非必要,我可不希望他在我旁边出现……附带说一句:他无罪。” 马克汉迷惑地忘记了发火,他看着万斯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认为范菲无罪,那么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认为到底是谁有罪?” 万斯看了一眼表,“明天来我家吃早餐,把希兹搜集来的不在场证明带来,我会告诉你是谁杀了班森。” 万斯的语气震动了马克汉,他知道除非万斯有绝对的信心,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他太了解万斯了,所以不可能轻视或忽略这样的宣告。 “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他问。 “对不起,”万斯道歉,“今晚我要去听管弦乐演奏,你最好一起来,音乐可以纤解你紧张的情绪。” “我不去,”马克汉抱怨,“我需要的是一杯苏打白兰地。” 他陪我们下楼搭计程车。 “明天早上九点钟过来,”我们坐进车内时,万斯说,“晚一点再去办公室,别忘了打电话给希兹要那些不在场证明。” 当车子即将开动时,他将身子伸出窗外,“喂,马克汉,你觉得普拉兹太太有多高?” 022 万斯理论的纲要 六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九点 翌晨九点钟,马克汉准时抵达万斯寓所。他情绪欠佳,一坐定之后便开口说,“听着,万斯,我想知道昨天分手前你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吃点蜜瓜,亲爱的,”万斯说,“这是从巴西进口的,非常可口,但请不要用盐或胡椒混淆了它的味道,这是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但与在蜜瓜上加冰淇淋的做法一比就有所不及了,美国人滥用冰淇淋至令人膛目结舌的地步,他们把冰淇淋加在派上面、放在汽水里、做成巧克力糖、冰淇淋夹心饼干,有时甚至用来代替奶油……”“我想知道的是——”马克汉刚开口,万斯立刻打断他。 “你知道一般人有多少关于瓜的错误想法,瓜只有两个品种——甜瓜和西瓜,早餐食用的属甜瓜。但是人类有自己的想法:费城的人称所有的瓜都是蜜瓜,这种哈密瓜的品种最初是从意大利……”“真有趣,”马克汉不耐烦地说,“你昨晚说的是什么意思——”“吃完蜜瓜后,柯瑞特别为你准备了一份早餐,这是我花了数月工夫研究出来的食谱,还没想到给它取一个什么样的名称,或许你可以提供一个合适的建议……这是用切碎的熟蛋、咸味奶酪、艾属香草搅拌打成糊状,把碎杏仁果铺在法式薄饼内卷起,然后用甜牛油煎的。” “听起来十分诱人,”马克汉的声音缺乏热情,“但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上烹任课。” “你知道吗?你忽略了口腹之欲的重要,”万斯继续说,“食是一个人智慧的指标,是衡量这个人性情资质的标准,野蛮人有野蛮人的煮食法,在人类开始时,魔鬼下了诅咒,让他们得了消化不良症。人类开始研究烹任后,就变成文明人了,当他达到美食艺术的极致时,他的文化和智慧亦同时到达顶端。美国人这种无味且缺乏变化的烹调手法实在是一种堕落。马克汉,一道美味的浓汤比贝多芬降c大调交响曲还要尊贵……”马克汉对万斯早餐席上的谈话内容完全不感兴趣,他几次想将话题转移到命案上,但万斯完全不理会他,直到柯瑞收走全部餐盘之后,他才正视马克汉来此的目的。 “你把不在场证明的报告都带来了吗?”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昨晚你走后,我花了五个小时才找到希兹。” “好惨。”万斯回答。 他走向书桌,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写满了字的纸递给马克汉,“我希望你仔细看一遍,然后告诉我你的意见。这是昨夜我听完音乐会后写的。” 后来我将这份文件据为已有,和其他有关班森命案的资料放在一起。以下就是文件上记载的文字:假设安娜·普拉兹太太于六月十三日深夜射杀了艾文·班森。 地点 她住在凶案发生处,并承认案发时人在现常机会她和班森两人单独在屋内。 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栏杆或上了锁,大门锁上,没有其他入口。 她很自然地出现在客厅,可能假装问班森一些关于家务事的问题。 当时他正在看书,所以他不一定会抬头看站在面前的她。 还有谁能够和他如此接近并射杀他而不会引起他的戒心? 他不会在乎自己在管家面前的模样,他已习惯让她看见自己除去假发和假牙后的样子。 因为住在屋里,她能够选择最适当的犯罪时机。 时间 她等候他回来,虽然她不承认,但他可能告诉过她返家的时间。 当他回到家并换上旧夹克时,她知道他不会再有来访的客人。 她选择他回家后不久动手是因为要让情况看起来他有可能携伴返家,而那个人杀了他。 方法 她用的是班森的枪,毫无疑问班森不只有一把枪,照道理他应该把枪放在卧室而非客厅。 她在客厅内找到一把枪,所以很可能还有一把在卧室。 身为管家,她知道楼上的枪藏在何处,当他下楼看书时,她将枪藏在围裙中带下楼。 做案后她将枪丢弃或藏了起来,有一整夜的时间处置它。 被问到班森家中是否有武器时她十分害怕,因为她不能确定我们是否知道卧房中有另一把枪。 动机 她之所以接受管家职务是因为她怕班森对她女儿心怀不轨,当她女儿在晚上到他家加班时,她总是侧耳偷听。 近来她发现班森存心不良,她认为她的女儿处境十分危险。 像她这样一个为女儿前途而牺牲自我的母亲,绝对会为拯救女儿而毫不犹豫地杀人。 还有,那些珠宝,她将它们藏起来留给女儿。班森可能将它们留置在桌子上便外出吗? 如果他将之收妥!除了熟悉屋内情形并有大把时间的她以外,还有谁可能找得到? 行为 她曾隐瞒圣·克莱尔来喝下午茶的事实,后来解释成因为知道她与命案无关故不希望将她牵扯进来,这是女性的直觉吗?不!她知道圣·克菜尔是无辜的,除非她自己有罪,她的母性使她不愿见到一个无辜之人成为嫌疑犯。 她承认听见枪声,那是因为若她否认,现场实验的结果可以证明客厅里的枪声能够直达她的房间,这样会增加她的嫌疑。一个被吵醒的人,会开灯看时间吗?而且如果她听见屋内有枪声,难道她不会起身查看或报警吗? 第一次问话时,很明显地看出她极不喜欢班森。 她每一次被问时,忧虑明显增加。 她有固执、精明、冷静的日耳曼民族特性,很可能计划并执行这样的谋杀。 身高 她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经过证明后凶手的身局。 马克汉仔细地阅读这份纲要约十五分钟,读完后又静坐了十分钟。 他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动。 “这不是合法的法律文件,”万斯指出,“但我相信即使是一个大陪审团也看得懂,当然你可以重新整理,用毫无意义的文句和艰深的法律名词修饰一番。” 马克汉并未立刻回应,他站在法式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是的,我相信你成功地破了案……了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还认为你昨天侦讯普拉兹太太的举动是毫无意义的。我必须承认我从未怀疑过她,班森一定做了什么让她有杀人的理由。” 他转过身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缓慢地向我们走来,“我不要拘捕她……我从不认为她和命案会有任何关联。” 他在万斯面前停下来,“但你最初也没想到会是她,你不是曾夸口说进班森家五分钟后便知道凶手是谁吗?” 万斯愉快地笑了,仰卧在椅子上。 马克汉开始发怒了,“妈的!命案发生后第二天,你告诉我不论证据显示些什么,凶手不可能是女人;还大声说了一大堆心理因素、手法等只有上帝才听得懂的鬼话。” “没错,”万斯依然微笑着低声说道,“不是女人杀的。” “不是女人杀的!”马克汉怒气冲天。 “噢,亲爱的,绝对不是。” 他指着马克汉手中的纸,“这只是个小骗局罢了……可怜的普拉兹太太,她像羔羊一般无辜。” 马克汉将纲要用力掷在桌面上坐了下来,我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么生气,但他能够令人敬佩地控制祝“亲爱的老家伙,你知道,”万斯平静地解释,“我一直想证明给你看,你利用实质的证据是多么愚蠢不可靠。我其实蛮为自己骄傲的,你绝对可以凭这份纲要成功地起诉普拉兹太太。但是,就如同你们至高无上的法律一样,它充斥着似是而非和错误百出的理论……间接证据是最无稽的,它的理论和目前民主法治的社会完全背道而驰。民主的学说是:如果你能够从舆论中领受原来不知道的事物,就会变得聪明有智慧;间接证据的理论是:只要你搜集了足够的薄弱证物,就可以成为无法推翻的事实。” “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是让我听你那篇法律理论的演说吗?”马克汉冷冷地问。 “噢,不是,”万斯活泼地回答,“但是在你接受我的忠告前必须先有心理准备,因我并不用实质或间接的证据指控真凶。但是,马克汉,我对他有罪的把握和知道你在椅子上计划如何才能成功地折磨并杀死我而不需担负法律刑责一样多。” “如果你没有证据,结论又是如何得来的?”马克汉以挑衅的语气问他。 “完全靠心理解析——就是称为个人行为可能性的科学。一个人的心理如同一本书一样让人一目了然。” 马克汉不屑地看着他,“我想你希望揪着这个人的胳膊上法庭,告诉法官说:‘他是杀害艾文·班森的凶手,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控他,但我希望你判他死刑,因为我们聪明又伶俐的朋友菲洛·万斯先生说他有邪恶的天性。” 万斯耸耸肩,“如果你不逮捕凶手,我也不会悲伤难过,但站在人道的立场上最好告诉你他是谁,免得你不停追捕那些无辜之人。” “好啊,告诉我,然后我可以继续做我该做的事。” 我相信马克汉心里从未怀疑过万斯确实知道谁是杀害艾文·班森的凶手,但直到那天早晨他才真正理解万斯让他在数日前如坐针毡的原因。在他终于明白后,他原谅了万斯,而当下他的怒气却不可遏制。 “在我告诉你那位先生的姓名之前,有几件事必须先办妥,”万斯告诉他,“首先,让我看看那些不在场证明。” 马克汉从口袋中取出一叠打字文件递给他。 万斯调整他的单眼镜,仔细阅读那些文字,然后他走出室外,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当他重回室内后,又重新阅读那些报告。他在其中一页上反复观看,好像在衡量它的可能性。 “这里有一个可能,”终于他眼睛望着壁炉,口中嘀咕着。 他再看了一遍报告,“我看到在十三日那天夜里,欧斯川德上校和布朗克斯区市议员莫瑞提同赴位于四十七街上的戏院观看午夜场歌舞剧的演出,他们在午夜前不久抵达,整出戏看完凌晨两点半散抄…你和这位议员熟吗?” 马克汉锐利地看着对方的脸,“我曾见过莫瑞提先生,他又怎么了?”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刻意压抑的兴奋。 “通常一个布朗克斯区市议员早上都在什么地方?”万斯问。 “应该在家里,或者在山姆俱乐部……有时候要赴市政府开会。” “老天——这是个最不适合政客的活动。你可否查明一下莫瑞提现在是在家中还是在俱乐部?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想跟他谈谈。” 马克汉的眼光在万斯脸上溜了一会儿,一言末发地到书房打电话。 “莫瑞提先生在家,正准备去市政府,”他回来后宣布,“我请他在赴市区时经过这里稍做停留。” “我希望他不会令我们失望,”万斯叹气,“但值得一试。” “你在玩猜谜吗?”马克汉问,问题既不幽默也不自然。 “相信我,老家伙,我不是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万斯说,“给我一些你一向慷慨付出的信心,在中午以前我会把凶手交给你,但是我要你接受他是凶手的事实,我相信这些不在现场证明对我十分有用……一个不在场证明——正如我最近告诉过你的——是一个复杂并危险的东西,它可能带来严重的嫌疑。没有不在场证明并不代表什么。我在这些报告中看见郝英曼小姐在十三日夜里就无法提出不在场证明,她说去看了一场电影后就回家了,但没有人曾看见过她,她有可能去了班森府上探访母亲,看起来十分可疑吧?即使她去了,那天晚上她惟一的罪过就是太过于孝顺……换言之,这里有一些其他的不在场证明轻易即可揭穿,我知道其中之一是伪造的。所以请做一个有耐心的好人,最重要的是这些不在场证明必须详细地再调查一退。” 十五分钟后莫瑞提抵达了,他是个二十余岁严肃英俊穿着讲究的年轻人——和我想像中的市议员不同——说得一口清晰纯正的英语,几乎完全听不出布朗克斯区的口音。” 马克汉介绍我们彼此认识,并简略地说明请他来此的理由。 “昨天一位刑事局的探员才问过我相同的问题,”莫瑞提说。 “我们看过报告,”万斯说,“但是太笼统了,可否请你详细地告诉我们那天晚上你和欧斯川德上校碰面后都做了些什么事?” “上校请我晚餐和看戏,我们约在十点钟在餐馆碰面,饭后大约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到达戏院,在那里一直到凌晨两点三十分,我陪上校步行返回他的公寓,进去喝了一杯酒,闲聊了一会儿,大约凌晨三点半搭地铁回家。” “昨天你告诉探员,你们在戏院坐的是包厢?” “没错。” “在整个表演期间,你和上校是否都不曾离座?” “不,第一场结束后,我的一位朋友到包厢来打招呼,上校去了洗手间。第二场结束时,上校和我则到外面的走廊上抽烟。” “第一场结束是在什么时候?” “十二点三十分左右。” “走廊在什么位置?”万斯问,“我记得是在靠街的那一边。” “你说对了。” “靠近包厢处不是有一个直接通往走廊的出入口吗?” “是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是从那里走到走廊的。” “第一场结束后,上校去洗手间多长时间?” “几分钟——我不能肯定说到底是几分钟。” “他在第二场开始时回来的?” 莫瑞提想了一下,“我想不是,我想他在第二场表演开始后几分钟才回来。” “十分钟?” “我不能肯定,绝对不超过十分钟。” “如果加上中场休息的十分钟,上校可能离开了二十分钟之久?” “是的——有可能。” 访谈到此结束,莫瑞提离去后,万斯靠在椅背里一边思考一边抽烟。 “意外的收获!”他下结论,“你知道那间戏院就在班森家的转角处,你了解当时的情形了吗?……上校邀一位市议员观赏午夜场的戏剧演出,选的是靠近通往走廊出口的包厢座,十二点半前他离开包厢,经由走廊偷偷溜往班森家,被允许入内之后杀了班森,然后赶回戏院,二十分钟足够了。” 马克汉坐直身子但并未说话。 “现在,”万斯继续,“我们来看看一些已经被证实的事……圣·克莱尔小姐曾告诉我们,上校指控班森耍诈以至于他在班森操纵的投资中损失惨重,他和班森冷战已经有一星期之久,显然他们之间闹得十分不快。他在餐馆看见圣·克莱尔小姐和班森一起,知道她必于午夜十二点返家,所以他溜出戏院在十二点半时下手,可能他原先打算迟一点,大约一点三十分到两点间再动手。身为陆军军官,他拥有一把柯尔特点四五口径的手枪,而且可能还是个神枪手。他急切地希望有人成为这桩命案的代罪羔羊——他不在乎是谁,还打电话给你询问此事。他是少数几个班森在衣冠不整时愿意见的人之一;他和班森相交十五年,普拉兹太太曾见过班森在他面前除去假发。此外,他一定很清楚屋内的隔间,毫无疑问当他带领他的老朋友经历纽约市灿烂的夜生活后,一定在班森家中留宿过无数次……你对这一切的看法如何?” 马克汉一直在室内踱步,双眼几乎阖上,“原来这就是你一直对上校兴趣盎然的原因——不停地问人是否认识他,又邀他共进午餐……你最初是如何认定他有罪的?” “有罪!”万斯惊呼,“那个无用的蠢蛋有罪?!马克汉,你的想法真是太荒谬了。我相信那天晚上他是去洗手间梳眉毛整理仪容,你知道吗?舞台上的女演员一眼就会看见坐在包厢中的他。” 马克汉突然止步,面色一沉,双眼冒火,在他尚未破口大骂前,万斯平静地开口说:“我在碰运气。上校是那种老派的花花公子,绝对会到洗手间去打扮自己——你知道,我宁愿相信这个事实……天哪!除了你极度不快之外,我们今天早上可是大有进展,你现在有五个嫌疑犯,只须用上一点法律手腕,就能够成功地起诉其中任何一人。” 他将头往后靠,“首先是圣·克莱尔小姐,你曾经一度确定是她做的,并告诉少校已准备下令逮捕她,如果能够成功地推翻我对凶手身高所做的测量实验,法官一定会采信你的说法。其次,是李寇克上尉,我得用极大的力量才能阻止你逮这个家伙入狱,就拿他那篇精彩的自白书来说吧,你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而且即使你遇上困难,他会助你一臂之力,因为他巴不得你判他有罪。第三是林德·范菲,你成功起诉他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大量完美的间接证据,任何一位陪审员都会乐意判他有罪,至于我自己,光凭他穿衣的品味就会毫不犹豫地判他罪了。第四,我骄傲地提出普拉兹太太,另一件间接证据充足的案子,从线索中推衍出来的结论无懈可击。第五是上校,我刚刚才排练了一遍指控他的演出,如果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再精心策划一番。” 他停下来对马克汉和蔼可亲地笑了笑,“请仔细观察,这五个人全都符合有罪的假设,每一个人在时间、地点、机会、方法、动机和行动各方面都符合法律上逮捕的要件,惟一的问题就在:这五个人全部都是无辜的,实在烦死人了。如果嫌疑最大的人竟然是无辜的,那该怎么办?……实在令人困扰,不是吗?” 他拿起不在场证明的报告,“除了继续调查这些证词之外,别无他法。” 我不明白他在这些不相干的枝节上大做文章有何目的,马克汉更是一头雾水,但我们两人都相信他的疯狂行径背后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现在,”他若有所思地说,“下一个人是少校,应该如何对付他的证词?我想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住在附近,证明他不在场的关键人物就是公寓的夜间管理员,来吧:”他站起身。 “你怎么知道管理员现在在那里?”马克汉反对。 “我刚才打过电话,知道他在。” “这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 万斯拉着马克汉的手臂,故意把他往门口拖。 “没错,”他同意,“但是我常常告诉你,你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太严肃了。” 马克汉竭力反抗,试图将手臂从对方掌握中挣脱出来,但万斯意志坚决,经过一阵挣扎,马克汉投降了。 “我就快忍受不了你这些欺骗的伎俩了。”他咆哮着钻进一辆计程车。 “我已经全部用完了。”万斯说。 023 调查一个不在场证明 六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十点三十分 班森少校的寓所位于西四十六街,介于第五、六大道之间,是栋小型隐秘的单身公寓,简单高贵的入口与街道齐平,比人行道高出两个台阶。进入大门后是一个狭长的甬道,左侧有一个接待室,电梯在后面,楼梯底电梯旁是电话总机所在。 我们抵达时,两位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当班,一位立在电梯旁,另一位坐在总机前担任接线生。 在入口处万斯拉住马克汉,“有人在电话中告诉我,十三日当晚他们其中一个刚好当班,去看看是哪一个,用你尊贵的检察官头衔吓唬他一下,然后把他交给我。” 马克汉勉为其难地走进去。 经过简短的讯问之后,他将其中一位年轻男孩带到接待室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来此的目的。 万斯以一副早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的自信样子开始发问。 西四十六街班森少校公寓l楼间。 “班森少校在他弟弟被杀害的那晚是几点钟回到家的?” 男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十一点左右回来的——百老汇秀结束后。”他仅仅犹豫了一下便如此回答。 (我将以下的对话以问答方式写出以便节省纸张。)万斯:我猜想他一定跟你说过话吧? 男孩:是的,先生。他告诉我刚从戏院回来,表演糟透了,害得他的头很疼。 万斯:他一个星期前说的话,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男孩:为什么,因为他弟弟在那天晚上被人杀了! 万斯:因为谋杀案的刺激,以至于你很自然地记得班森少校的一举一动? 男孩:当然——他是被害人的哥哥。 万斯:他回来时,是否特别提到当天的日子? 男孩:没有,他只说大概因为是十三日的缘故,他才不幸地选了一个烂表演节目。 万斯:他还说了什么吗? 男孩(微笑着):他说他要让十三日成为我的幸运日,把口袋中所有的零钱全都给了我。 万斯:一共多少钱? 男孩:三块四角五分。 万斯: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男孩:是的,先生,我送他上去的,他住三楼。 万斯:那天晚上他有没有再度外出? 男孩:没有,先生。 万斯:你怎么知道? 男孩:我一定会看见他,整个晚上我不是接电话就是开电梯上上下下,我不可能没看见他走出去。 万斯:你当时一个人当班? 男孩:晚上十点以后只有我一个人当班。 万斯:除非经由大门,否则无法出去? 男孩:是的,先生。 万斯:你再度见到班森先生是什么时候? 男孩(想了一下后):他打电话来要一些碎冰,我拿上去的。 万斯:几点钟? 男孩:我不记得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十二点半。 万斯(微笑着):是他问你现在几点钟了吧? 男孩:是的,先生,他让我看他客厅里的钟。 万斯:他是如何说的? 男孩:我把冰块拿上去时,他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他要我把冰块放到客厅的水壶里,我正这么做的时候,他叫我看放在壁炉上的钟指着几点,说他的手表停了他要重新调整时间。 万斯:他还说了什么? 男孩: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不论谁打电话给他都不要叫他,他想睡觉了,不希望被打搅。 万斯:他特别强调这一点? 男孩:他的意思正是如此。 万斯:他还说了什么吗? 男孩:没有,他只说了声“晚安”就将灯关掉,我也就下楼来了。 万斯:他关的是哪盏灯? 男孩:他卧房里的。 万斯:从他客厅里能否看见他卧房里的情形? 男孩:不行,卧室在走廊的另一端。 万斯:那你怎么知道他关灯的呢? 男孩:卧室的门未关,里面的灯光投射在地上。 万斯:你出去时是否会经过卧室? 男孩:当然——必须经过它才能出去。 万斯:门仍然开着吗? 男孩:是的。 万斯:那是卧室里惟一的一扇门吗? 男孩:是的。 万斯:当你进入公寓时,班森少校在哪里? 男孩:在床上。 万斯:你怎么知道? 男孩(有些愤愤不平):我看见他躺在床上。 万斯(停顿了一下):你确定他不曾下楼? 男孩:我告诉过你,如果他下来我一定会看到他。 万斯:他可不可能在你开电梯上去时下楼来,而你没有看见他? 男孩:当然有可能,但我拿了碎冰给班森少校后就不曾开过电梯,一直到凌晨两点半莫托古先生回来后。 万斯:在你拿冰块上楼给班森少校到莫托古先生凌晨两点半回来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你不曾用电梯载任何人上去? 男孩:一个人也没有。 西四十六街班森少校公寓3楼 万斯:这段期间你不曾离开过?男孩:我一直坐在这里。万斯:那么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午夜十二点半在他床上? 男孩:是的——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人打电话告诉他说他弟弟被人杀了(显然是普拉兹太太),大约十分钟后他下楼出去了。 万斯(给了男孩一块钱):没事了,但是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们曾来过,否则你很可能被抓起来——明白吗?……你现在可以回去工作了。 男孩离开后,万斯恳求似的看着马克汉,“老家伙,为了保障社会正义和公理,现在你必须再度做出与平日本性相违的行为,粗俗一点的说就是:我要立刻潜进少校的公。” “为什么?”马克汉抗议地叫嚷,“你是不是昏了头?男孩的证词没有任何漏洞,也许我很愚蠢,但我还能分辨一个证人说的是否是实话。” “他所说的当然全是实话,”万斯平静地表示同意,“所以我才想亲自上去一趟,来吧,马克汉,少校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家……还有,”他笑了,“——你曾答应过我会给我任何协助,难道你忘了吗?” 马克汉强烈地抗议,而万斯十分坚持,几分钟后,我们已经潜入班森少校的公寓里。 从公用走道通过惟一的入口进去,房里有一条狭长的甬道可以直通后面的客厅,甬道靠近门口的右边就是卧室。 万斯直接进入客厅,右墙上有一座壁炉,壁炉架上摆着个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董时钟,壁炉架旁的角落里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银制水壶和六只高脚杯。 “这就是刚刚提到过的钟,”万斯说,“这是男孩放冰块的水壶——用仿雪弗耳银铜合成板做的壶。” 他站在窗户前往下看后院,高度大约是二十五至三十英尺。 “少校不可能从窗户逃脱。”他指出。 他转过身来注视那条甬道,“如果门是打开的,那男孩可以轻易地看到卧室内的灯关掉,甭道两旁白墙上的反光非常闪眼。” 他折回卧室,对门处摆了张床,床头柜上放了一盏灯,他坐在床沿仔细研究,并用手拉开关的铁链,他定睛望着马克汉。 “你猜少校如何在不让男孩知道的情况下离开这里?” “飞出去的吧,我想。”马克汉回答。 “和飞差不多,”万斯回答,“听着,马克汉,少校在午夜十二点半订电话要冰块。当男孩拿上来时,他从开着房门的卧室外面看见少校躺在床上,少校要他把冰块放在位于客厅的水壶里,男孩经过甬道,穿过客厅走到角落的桌子前,然后少校要他看壁炉架上的钟现在指着几点?男孩看了:十二点半,少校又告诉他不再希望被打搅且道了晚安,关掉床头的灯,从床上跳下来——当然早已穿戴整齐——在男孩尚未将全部冰块倒进水壶前迅速地先到走廊—亡,在电梯尚未降下时,少校利用楼梯快跑到外面街上。那男孩,当他经过卧室门口出去时,无法知道少校是否还在床上,因为那时室内已是漆黑一片,清楚吗?” “当然是有此可能,”马克汉承认,“但你这些似是而非的想像还是无法证明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公寓里去的。”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简单的一件事,他只需在对街等其他住客回来。男孩说一位莫托古先生于凌晨两点半返回,少校趁机偷偷溜进来,等电梯上去时,他再爬楼梯上楼。” 马克汉忍住笑,没有说话。 “你看到了,”万斯继续说下去,“少校苦心经营,令男孩对日期印象深刻,先是烂表演节目——头痛——不幸的一天,为什么这么倒楣呢?当然因为是十三日的缘故。但对男孩却特别幸运,一大堆零钱——全是银币,难道只是单纯地给小费吗?为什么不给张一元纸钞呢?” 马克汉的表情严肃但声音依然平和冷静,“我认为你指控普拉兹太太的理由最为合理。” “但我还没说完,”万斯站起来,“我打算找出凶枪。” 马克汉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那当然会是一个最有价值的证物……你真的认为可以找得到?” “轻而易举。”万斯愉快而肯定地回答。 他走到五斗柜前开始将抽屉一一拉出来,“这间屋子的主人没有把手枪留在艾文家中,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决定他一定不会随意丢弃任何东西。身为少校,他一定拥有一件这样的武器,事实上,可能有些人早就知道他有一把枪。如果他是无辜的——如同他自己认定的一样——那么枪一定还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它的失踪比现身更加令人怀疑。这里还涉及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心理因素,无辜者因惧伯被误认为凶手,通常都会把枪藏起来,或将之抛弃——例如李寇克上尉。但是一个有罪之人,为了造成无辜的假象,通常一定会把枪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仍在五斗柜的抽屉里搜寻,“我们现在惟一的难处是找到少校固定的藏枪处……不在五斗柜里。”他关上最后一个抽屉。 他打开放在床脚前地上的一个旅行包,翻查里面的东西,“也不在这里,看来衣橱是惟一可能的地方了。” 他过去拉开衣橱的门,不疾不徐地打开里面的灯,清楚地看见在上层木架上放着一条军用皮带连着的凸起的枪套。 万斯小心翼冀地将它拿起来,放在靠窗边的床上。 “就在这里了,老家伙,”他愉快地宣布,“请特别注意看,这整条皮带和枪套都布满了灰尘,只除了枪套上方盖住枪的那一块垂下物是干净的,表示最近曾经被打开过……当然这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你是如此偏好证据,马克汉。” 他小心谨慎地将枪从枪套中取出。 “你看,枪本身也无任何灰尘,我猜想最近一定有人清理过。” 他的下一个动作是将手帕的一角塞进枪管中,然后拉出来。 “看见了吗?甚至枪管内部都是干净的,我愿意用收藏的水彩画跟你打赌,里面没有少半颗子弹。” 他在长桌上将弹匣卸下来,一排子弹整齐地排列在我们眼前,一共七颗——满膛。 “马克汉,我再次呈献给你一个宝贵的证据,长时间留在弹夹内的子弹会失去光泽,并非因为枪膛内密不透风,而是——一盒全新的子弹若密封得很好,可以长久保持光泽。” 他指着从弹匣中倒出来的第一颗子弹,“仔细观察这颗子弹——最后装入弹匣内的子弹——比其他几颗都要光亮。推论是——你是最擅长推论的人——这是颗全新的子弹,最近才被装入弹匣内。” 他直视马克汉的眼睛,“它取代了目前在海契杜恩队长手里的那颗子弹。” 马克汉急速地抬起头来,想让自己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我仍然认为你所写的指控普拉兹太太那份纲要才是你的经典杰作。” “我对少校杀人的事实几乎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但首先,我要先给你来一段讲解……少校怎么知道他弟弟艾文在十三日那天晚上于午夜十二点半返家?因为他听见艾文邀请圣·克莱尔小姐晚餐——记得郝英曼小姐所说的关于他偷听谈话的事吗?他还听见她说一定要在午夜前离去。昨天我们离开圣·克莱尔小姐寓所后,我曾说过她的一些话可以帮助我们将凶手绳之以法,指的就是她于午夜前一定要回家这个事实。少校知道艾文将于十二点半左右返抵家门,同时他也确定不会有旁人在那里出现,也许他已经在那里等他回来……他的弟弟愿不愿意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答案是愿意。他轻敲窗户,他的声音显而易辨,立刻被允许入内。艾文在他哥哥面前不用特别整装,所以不必戴上假发装上假牙来迎接他……少校符合凶手的高度吗?——是的,那天在你办公室我曾刻意地站在他旁边,他足足有五英尺十英寸半高。” 马克汉静坐一旁观察被拆解后的手枪,万斯说话的语气和以往假设凶手另有他人时的完全不一样,马克汉亦察觉到他的改变。 “现在我们谈到珠宝,”万斯说,“你记得我曾保证过,只要我们发现范菲期票的抵押品,就能找到杀人凶手。当时我就怀疑是少校拿了珠宝,等到郝芜曼小姐告诉我们他要求她不要提包裹一事时,我更加肯定了。艾文在十三日下午把它们带回家去,少校绝对知道,我想这个事实助长了他在十三日夜里结束艾文性命的决定,他要那些玩意儿,马克汉。” 他轻快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现在我们只要找到珠宝就行了……凶手将之据为已有,它们不可能离开这间屋子,所以应该仍在公寓里面。如果少校把它们带到办公室去,一定会有人看见;如果他把它们存放在保险箱内,银行的职员也该会记得这档子事。所以,和藏枪一样的心理因素亦可运用在珠宝上面。少校一直表现出无辜的样子,所以珠宝放在这里比放在其他地方要安全得多,他想等整个案件淡去之后再慢慢处理……请跟我来,马克汉,我知道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你的心脏衰弱得无法承受刺激。” 马克汉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进甬道,我非常同情他,现在他清楚万斯指证少校是凶手绝对是认真的。我一直觉得马克汉怀疑万斯要求调查少校不在场证明的真正动机,他之所以强烈反对完全是惧怕知道结果,而并非存心阻挠真相的发现。姑且不管他和班森少校多年来的友谊,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内心的挣扎,一方面知道无法逃避,一方面在心底仍存着一丝冀望但愿万斯是错的。 万斯带头走进客厅,站在那里大约五分钟,仔细观察每件家具,马克汉站在客厅入口处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当然我们可以请专家来彻底搜查这间公寓,”万斯观察后说,“但我认为不必要,少校是一个胆大奸诈之人,从他宽广的前额、凌厉的眼神、挺直的背脊和紧缩的小腹中就可看得出来,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知道珠宝藏在偏僻的角落没什么用,所以他不会把它们藏起来。最自然而然的联想就是锁和钥匙,卧室内没有柜子箱子这种东西,我们到客厅找找看。” 他走到角落上一张矮几前,所有的抽屉均未上锁,接着他又试着拉开长桌的抽屉,也没锁,窗前的一只小型西班牙式橱柜同样令人失望。 “马克汉,我必须找到一个上锁的抽屉。”万斯说。 他再次巡视全厅,在打算返回卧室前,看见在中间长桌底下有一只保持烟草湿度的核桃木的贮藏箱半掩在一堆杂志中间。他突然止步,迅速走上前提起那只箱子,尝试将它打开,它是锁上的。 “瞧瞧,”他沉思着说,“少校吸的是哪种牌子的烟草,总不至于珍贵到需要上锁啊!” 他拿起长桌上一把铜制的裁纸刀,插入贮藏箱锁的上方缝隙里。 “你不可以这么做厂马克汉大叫,声音中透露出与严斥相等的痛苦。 在他还没来得及触及万斯前,只听到“咔哒”一声,箱子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只蓝色天鹅绒面的珠宝盒。 “无用的珠宝比言语表达得更直接。”万斯退后一步说道。 马克汉悲痛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珠宝,转身重重地跌坐在椅上。 “老天爷!”他低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现在和所有哲学家一样处于气馁的苦境,”万斯回答,“半打无辜者被你视为凶嫌,为什么真正有罪的少校会令你说不出话来呢?” 他的声音满是藐视谴责,但眼中却闪着可以理解的目光,他们两位虽然有着牢不可分的坚固情谊,但我从未听过他们彼此之间说过较为深入内心或同情的话。 马克汉无助地把脸埋在手掌之中,“动机呢?”他催促地喊道,“人不可能为了一堆珠宝杀死自己的弟弟。” “当然不是,”万斯同意,“珠宝只是附加之物,我保证一定有一个致命的动机。当你从会计专家手中拿到报告时,我相信所有——起码有一大部分——的问题都有了解答。” “这就是你要求派人查他账目的原因?” 马克汉毅然地站起身来,“来吧,我要好好研究一下所有的证据。” 万斯并未立刻行动,他正在研究放在壁炉架上的东方古董烛台。 “天哪!”他低声喊道,“仿造得几可乱真!” 024 逮捕 六月二十日,星期四,正午 离开公寓时,马克汉顺手带走枪和珠宝盒。他在第六大道街口的杂货店打电话通知希兹和海契杜恩队长立刻到办公室与他会合,接着又打电话给政府会计师史提,嘱咐他尽快提出调查报告。 “我相信你已经了解,”万斯在我们搭计程车驶往刑事法庭大楼的途中说,“我的方法略胜一筹。当一个人从开始就知道凶嫌是谁时,就不会被外表显示的一切误导。若没有这种先见之明,很容易被精心设计的不在场证明所蒙骗……我请求你调查所有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我知道少校是凶手,认为他一定准备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但为什么要调查全部有嫌疑者的不在场证明?还要浪费时间去非难欧斯川德上校?” “如果我没有不露痕迹地把少校扯进来,你以为我有多少机会能够调查少校的不在场证明?……如果我一开始就请你调查少校的不在场证明,你一定会马上拒绝。我选择从欧斯川德上校的不在场证明做开场白,是因为它看上去似乎有个漏洞——我很幸运选中它,我知道如果我能够击破其中一个不在场证明,你会比较愿意协助我调查少校的不在场证明。” “若如你所说,一开始你就知道少校是凶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免掉整个星期的焦虑不安?” “不要如此天真,老家伙,”万斯回答,“若我一开始便指控少校是凶手,你早已用诽谤的罪名逮捕我叮我只好隐瞒你少校犯罪的事实,不断将全部画面拼凑出来,才能让你在今天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从未欺骗过你,我不停地提出建议,指出某些明显的事实,希望你能够自动地恍然大悟;但是你不理我的暗示,总是暴跳如雷地误解我。” 马克汉沉默了一会儿。 “我懂你的意思,但你又为什么不断地树立假目标然后再将之一一击破呢?” “你的身心全都被证据所捆绑,”万斯回答,“只有让你明白那些证据完全无用,我才能够暗中调查少校。因为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正如没有人相信该隐杀了自己的兄弟一样,没有人会怀疑到少校头上。即便是我的暗示再技巧,你仍然在各方面找理由反对……承认吧,若不是我锲而不舍,少校永远不会被怀疑。” “但是有一点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对我逮捕李寇克上尉呢?” 万斯摇头,“你真是天真的可以!我的马克汉,你可千万别做坏事——因为你立刻就会露出马脚。你难道看不出来,如果他对你所逮捕的人表示不感兴趣,他自己无辜的地位将更稳固——还有,他深知不论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你的初衷,你不知道自己一向是如此尊贵的吗?” “有几次他故意让我觉得圣·克莱尔小姐有罪。” “这是利用机会。毫无疑问,少校计划将犯罪过程和嫌疑推给上尉。李寇克曾为了圣·克莱尔小姐当众恐吓过他弟弟,而那位女士当天又单独和艾文出外晚餐。第二天清晨发现艾文被一只军用柯尔特射杀时,除了上尉之外还有谁的嫌疑更大?少校知道上尉独居,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在场证明。你现在知道他推荐范菲为咨询对象是多么狡滑了吧?他知道一旦你和范菲交谈过,一定会知道恐吓之事,不要忘了他提议范菲是用一种不经意的事后想起的态度,够毒辣了吧?” 马克汉愁眉不展地仔细听着。 “现在来看一下他所利用的机会,”万斯继续说道,“当你意外打扰他的算计,告诉他你知道艾文和谁外出晚餐及你已有足够的证据起诉此人时,这个想法提醒了他;他知道在这个最具骑士精神的城市里,不论证据如何,没有一位女士会因谋杀而被定罪。所以他诱导你怀疑那位女士,这种手法十分高明,他总是表现出不愿将她牵扯进来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我去查他的账目,并请他到我办公室讨论有人投案认罪一事时,还要我佯装认罪的人是圣·克莱尔小姐的原因吗?” “正是!” “而少校保护的人是——” “他自己。但他希望你以为是圣·克莱尔小姐。” “如果你确定他有罪,为什么要把欧斯川德上校扯进来?” “希望他能提供少校葬礼时用的柴堆。我知道他和艾文·班森及他的死党们十分熟悉,还知道他是一个包打听,或许知道班森朋友们之间一些彼此不和的消息,从中可以得知真相。同时我还希望借此听到关于范菲的流言,以排除极微的可能性。”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范菲的为人了。” “我不是指一切表面上的证据。我想知道的是他的心理,尤其是他赌徒的性格;你知道这是一桩由阴险冷血的赌徒犯下的命案,不可能是其他类型的人所为。” 马克汉看来对万斯的理论不感兴趣,“当少校说他弟弟骗他关于保险箱中珠宝的由来时,你是否相信他所说的?” “狡诈的艾文可能从未在安东尼面前提起过珠宝,”万斯回答,“我猜想当范菲来访时,隔墙的那只耳朵才是消息的来源……讲到偷听,它提醒我一个犯案的动机,我希望你的会计师史提能够证明这一点。” “根据你的理论,这件谋杀是临时起意的喽?” “只有执行是临时起意的,”万斯修正,“很明显,少校很早就希望除掉他的弟弟,只是尚未决定在何时及用哪种方式下手,他可能已经考虑,又推翻过一打以上的计划。在十三日那一天,机会来了,一切的状况都符合他的需求。他听见圣·克莱尔答应赴约,所以他知道艾文会在午夜十二点半左右返家,如果他在那个时候下手,李寇克上尉的嫌疑会最大。他看见艾文将那盒珠宝带回家去——他一直等待的干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临,剩下的部分只须刻意造成一个不在场证明,至于他怎么做的,我已经说明过了。” 马克汉坐着沉思了数分钟,终于,他抬起头来。 “你几乎说服了我相信他是有罪的,”他承认,“但是,他妈的!我必须证明他有罪,现在我们有的法律上的证据并不多。” 万斯耸耸肩,“我对你那愚蠢的法庭和那些白痴证据毫无兴趣。但是,我已经说服了你,你不能说我没有赢得你的挑战。” “我是不能。”马克汉同意。 他嘴角的肌肉渐渐紧缩。“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万斯,我会继续追查下去。” 我们抵达办公室时,希兹和海契杜恩队长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了,马克汉用他惯常保留的态度和他们打招呼。现在他已回复正常,以沉着有力的态度处理眼前的工作,这充分表露出他的尽职。 “我相信我们找到真凶了,巡官,”他说,“请坐,等一下我会将整件事情告诉你。但首先我必须先弄清楚一些事。” 他将班森少校的手枪交给武器专家,“检查一下这把枪,队长,告诉我这是不是杀死班森的凶器?” 海契杜恩笨重地走到窗前,将手枪放在窗台上,从外衣口袋中取出一些工具放在武器边。然后,拿一个鉴定珠宝用的放大镜置于眼前,开始一连串的拆卸动作。他打开枪托、拉开撞针,取出射击用的指针,拔掉螺丝钉,我以为他要文解整个枪,但显然他只是希望看清楚枪管内部,他对着窗户举起枪,眼睛注视枪口,观察了约有五分钟之久,并随着光线稍做移动。 终于,他一言不发小心缓慢地将枪重新组合成原状,笨拙地坐回椅子上,不住地眨眼。 “我告诉你,”他说,从眼镜后面注视着马克汉,“这可能就是那把凶枪,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那天早上我检查那颗子弹时,注意到上面有一条枪膛特有的记号,这把枪的枪管看上去十分吻合那颗子弹的记号,我不能确定,我希望再用特殊的螺旋仪检查一下枪管。” “但你认为就是这把枪?”马克汉坚持地问。 “我不敢肯定,但我想应该就是它,我也可能是错的。” “很好,队长,我把枪交给你,等你彻底检查过后立刻打电话告诉我结果。” “那把就是凶枪,不会错的,”希兹在海契杜恩离去后说,“我知道这家伙,如果他不能肯定就不会说这么多话了……这是谁的枪,长官?” “等一下再告诉你,”马克汉的内心仍在挣扎,他硬是要等到所有的疑点全部澄清之后才会宣布少校的罪状,“我要先听听史提的报告之后再说话,我派他去查班森证券公司的账,应该就快回来了。” 十五分钟后史提进来,他愁容满面地和检察官及希兹问安,然后捕捉到万斯的目光,感激地对他笑了笑。 “你给我的情报十分正确,如果你们有办法让班森少校离开办公室的时间再长一些,我的收获会更大,他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已经尽力了,”万斯叹了口气,他对马克汉说,“昨天午餐时,我不住地想办法要在史提先生查账这段期间把少校引开他的办公室,李寇克投案自首的消息,正好给了我一个借口,我并不希望少校到这里来——只是希望史提先生能够放手去做事。” “你发现了什么?”马克汉问会计师。 “一大堆!”又是简洁的回答。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办公桌上,“这是份简单的报告……我遵从万斯先生的建议,查看了股票买卖纪录和出纳员的账簿副本,并追查所有转账的收据,我没空理证券行的流水账,只看了负责人的交易纪录,我发现不断地有股票过户给班森少校作为买空卖空的担保,他在场外股票交易上损失惨重——至于多少,我不知道正确数字。” “艾文·班森呢?”万斯问。 “他也玩弄相同的伎俩,但他的运气较好,数星期前从‘哥伦布汽车公司’捞了一大笔,钱全锁进了自己的保险箱,这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如果班森少校能持有保险箱钥匙,。’万斯提出,“那么他就因他弟弟被杀死而得利。” “因祸得福?”史提反驳,“那会让他下地狱的。”、会计师离去后,马克汉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两眼凝视着对面的墙,他潜意识里否认少校犯罪的期望再次破灭。 电话铃响起,他缓缓地拿起话筒,我见到他眼中出现了接受事实的目光,整个人筋疲力尽地靠回椅背。 “是海契杜恩打来的,”他说,“就是这把枪没错。” 马克汉站起来对希兹说:“枪主是班森少校。” 巡官轻吹了一声口哨,双眼因震惊而瞪大,但立即又回复一贯冷静麻木的表情,“这并不令我意外。” 马克汉按铃唤来史怀克,“打电话给班森少校,告诉他——告诉他我即将下令逮捕凶手,希望他能够立刻过来。” 我想我们都能够理解他要史怀克订这通电话的心情。 马克汉对希兹大略说明少校涉案的情况,讲完后他起身重新安置办公桌前的几把椅子。 “班森少校抵达后,巡官,”他说,“我会请他坐在这里,”他指着他座位正对面的椅子,“我要你坐在他的右边,最好再找一个人坐在他左边。在我尚未示意前,你们不可采取任何行动,听候我下达逮捕的指令再行动。” 希兹从办公室外面找菲普斯来坐在指定的位子上,万斯说:“我提醒你最好小心提防,巡官,少校若知道要他来此的目的时,肯定会凶性大发。” 希兹轻蔑地笑笑,“这又不是我生平头一遭逮人,万斯先生——多谢你的好意。再说,少校也不是这一类型的人,你太神经紧张了。” “随你便,”万斯淡然地说,“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少校是个冷酷无情之人,他会铤而走险,即使输掉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当他被逼上死角,认清自己终于被击溃时,一生中所压抑的情绪将一发不可收拾。一个人没有任何情感表现地生活着,总有一天需要宣泄出来。有些人爆发,有些人自杀,两者之间的道理是一样的,同是心理上的反应。少校不是那种有自毁倾向的人,所以我才认为他会发狂。” 希兹嗤之以鼻,“我们也许不懂什么心理,但对人的本性却清楚得很。” 万斯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点起烟,我注意到他将自己的座椅从桌边稍稍移后了些。 “长官,”菲普斯说,“看来一直困扰你的难题即将解决了——虽然我一直认为李寇克才是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查到是这位班森少校干的?” “希兹巡官和刑事局功不可没,”马克汉说,“很抱歉,菲普斯,检察官办公室和其他与本案有关的人员全部没份。” “好吧,一辈子就那么一次。”菲普斯话中有话。 我们默默地坐着等候少校的到来,马克汉抽着雪茄,不停看着史提留下来的备忘录,并到冰箱取了一罐饮料。 万斯随便从前面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法律书翻看;希兹和菲普斯惯于等候,几乎没有移动过。 班森少校抵达后,马克汉以不寻常的怠慢面对他,将自己埋在办公桌的纸堆里以避免和少校握手。希兹却十分亢奋,他替少校拉开椅子,说一些今天天气真好的陈腔滥调;万斯阖上手中的法律书籍坐直身子。 班森少校依旧诚恳高贵,他快速地瞄了马克汉一眼。如果他有任何怀疑的话,从他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少校,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马克汉的声音低沉而有共鸣。 “非常乐意。”对方轻松地回答。 “你有一把军用的手枪,对吗?” “是的——是柯尔特自动手枪。”他扬起眉毛迟疑着回答。 “你上一次清洁枪膛及填装子弹是什么时候?” 少校脸上的肌肉不曾移动分毫,“我不记得了,我曾清过好几次,但自从海外回来后便没再装过子弹。” “你最近有没有把枪借给他人?” “没有。” 马克汉拿起史提的报告,看了一会儿后说,“如果你突然吞没了客户们的股票,你如何还能希望他们会满意呢?” 少校掀起上唇露出牙齿,“原来如此!借友谊之名,你竟然派人去查我的账!” 我看见他颈后的青筋暴露,一直延伸至耳旁。 “我派他去查账的目的并不在此,”马克汉否认他的控诉,“今天早上我曾进入你的公寓。” “你还是一个闯空门的家伙。”少校的脸色变得通红,前额血管浮出。 “我还找到班宁夫人的珠宝……怎么会在你那里,少校?” “这不关你的屁事!”他冷冰冰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郝芜曼小姐不要提到它?” “这也不关你的屁事!” “杀死你弟弟的那颗子弹来自于你的手枪又关不关我的事?”马克汉立刻问。 少校顽强地望着他,轻蔑地说:“这是你的一石二鸟之计,请我来此的目的是逮捕我,在我弄不清你的意图前问些问题将我扯下水,你实在卑鄙!” 万斯的身子靠前一些,“你这个笨蛋!”他的声音低沉,却像一条鞭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是你的朋友,问你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仍存着你是无辜者这最后一线希望。” 少校愤怒地转向他,“你少管闲事——你这个他妈的娘娘腔!” “我不是!”万斯喃咕着说。 “还有你——”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指指着马克汉,“——我要让你为此而惶恐不安!” 斥责和亵渎的言语倾倒而出,他的鼻孔涨大,双眼冒火,愤怒似乎已超出人类的极限,好像一个患中风的病人——扭曲、使人厌恶、让人排斥和愚钝。 马克汉忍耐地坐在椅子上,手枕脑后,双目紧闭,当少校的言辞变得含混不清时,他张开眼睛向希兹点了一下头,这是巡官等候多时的讯号。 但在希兹尚未行动前,少校从椅子上弹起来,用力转身朝希兹的脸上挥出一拳,巡官被揍倒在地。菲普斯扑上前,少校的膝盖用力往他的小腹一顶,他跌在地上反复呻吟着。 少校转向马克汉,疯子般地瞪着他,鼻翼因沉重的呼吸一张一合,双肩耸起,手臂前伸握拳,表现出他的恶意。 “下一个轮到你了!”他咆哮着向前扑去。 在这段混战期间,万斯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烟观战,现在他敏捷地绕到桌子边,双手分别抓住少校的右手腕和胳膊肘,大力转动,少校痛得大声惨叫,终于在万斯的压迫下投降。 希兹清醒后立刻起身向前,只听见上手铐的声音,少校重重地瘫坐在一张椅子上,肩膀痛苦地不住前后摆动。 “不要紧的,”万斯告诉他,“韧带有点拉伤,几天后就会没事的。” 希兹伸出手,一语不发地走向万斯,这个举动表达出他的歉意和敬意。我欣赏他。 希兹和他的犯人离开后,我们把菲普斯安置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后,马克汉拉住万斯的手臂,“离开这里吧,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025 万斯解说他的方法 六月二十日,星期四,晚上九点 当天晚上,洗过土耳其浴用完晚餐后,严肃疲倦的马克汉、怡然自得的万斯和我三个人坐在史杜文生俱乐部大厅的一角。 我们默默地坐在那里抽了半小时的烟,终于万斯清晰地开口表示:“就是有希兹这种顽固又缺乏想像力的家伙才会造成罪犯和社会大众之间的对抗……真悲哀。” “现今的社会中已找不到英雄了,”马克汉说,“即使有,也不会当警探。” “但是尽管他们热爱这份职业,也会因为身材的缘故被拒绝在外。据我所知,警察是按照身高体重的标准录取的,他们必须合乎强壮的要求——好像他们惟一对付的罪恶只是暴动和帮派械斗。硕大便是美——这就是美国人伟大的理想,不论在艺术、建筑、饮食或警员各方面都一样,难以理解。” “无论如何,希兹有一个宽宏大量的胸怀,”马克汉为他辩护,“他完全原谅了你。” 万斯笑了,“今天晚报上所加诸于他身上的功劳与赞扬足以软化任何人,他甚至应该原谅少校对他施以暴力。希兹的身体一定很结实,否则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可怜的菲普斯!他这一辈子都会受腹痛之苦。” “你的确料中了少校的反应,”马克汉说,“我几乎要认同你那些与心理有关的理论,这样的推论引导你正确的方向。” 停顿一下后,他好奇地望着万斯,“请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为何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少校是凶手?” 万斯靠在椅背上,“先考量一下与这件凶杀案有关的特征。很明显在开枪前,班森和凶手正在谈话或发生争执——一个人坐着,另一人站着。然后班森假装在看书,因为他已经说完想说的话了,他用阅读来终结彼此之间的交谈,通常一个人不会在谈话时阅读,除非另有目的。有备而来的凶手见到已经无转圆余地,掏出枪对准班森的太阳穴扣下扳机。事后他关上所有的灯走了出去……这些全是事实。” 他用力吸了几口烟,“现在让我分析给你听……正如我曾指出的,凶手并未将死者的身体当做目标,虽然射中它的机会较大些,但死亡的机会却反而较校他选择了最困难与最危险的方式,他的作风是直接无惧的,只有一个有钢铁意志和赌徒性格的人会用这种勇往直前大无畏的手法;所以,所有紧张、冲动、胆小之人全部自动地从凶嫌名册中消失。他干净利落职业化的犯案手法,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指控他的实质证据,证明了这是由一个充分自信并惯于冒险之人事先冷静计划部署之下的结果……所以我说马克汉,你是个可以理解人类天性的好法官吗?” “我想我明白你推论的要旨。”马克汉有些迟疑地说。 “很好,”万斯继续说,“若想判断人类行为的心理倾向,只须找到一个思想性情与之相近的人即可,因为如果在相同的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事来。命案发生前,我认识少校已有一段时日,所以当我在那天早上看过现场之后就知道是他做的。从各方面的顾虑和特色来看这桩命案,都可以说是他个性和心理状态的最佳诠释。即使我不认识他这个人,因为我已掌握了凶手的性格,一样可以在众多嫌疑犯之中找出他来。” “但也可能是另一个和少校性情相同的人所为呀?”马克汉问。 “每一个人的天性都不尽相同——虽然偶尔相似的两个人会有类似的举动,”万斯解释,“但以目前这件案子来看,另一位和少校同类型的人涉案的可能性几近于零,在法律面前也无法证明。就算纽约市有两位不论在个性和本能上均酷似的人,但他们都持相同的理由杀死班森的机会又有多少?范菲在案情中出现时,我知道他是一个赌徒和狩猎者,我趁机调查他的资历;因为我并不认识范菲,所以向欧斯川德上校打探消息,根据他所告诉我的内容,范菲立刻丧失了战斗力。” “但是他有胆量是个冲动的投机者,而这件事也与他自身的利益攸关。”马克汉不表同意。 “一个鲁莽冲动的投机者和一个大胆、头脑清晰稳健如少校般的赌徒,在心理上的差距极大。事实上,他们的特色正好相反,一个投机者的推动力是惧怕、盼望和私欲;但一个头脑冷静的赌徒却是靠权宜利害、自信和判断力行事;一个是情绪,一个是智力。少校和范菲不同,他是天生的赌徒,并且极具自信,然而这种自信和鲁莽、不顾一切又不一样,虽然两者表面上看来十分相似。它完全建立在个人对自身能力的深信不疑上,和弗洛伊德所说的自卑情结刚好相反;少校有这种自信,但范菲没有。所以当凶嫌拥有这些特征时,我就知道范菲是无辜的。” “我有点糊涂了。”马克汉琢磨了一会儿后说。 “还有一些心理上和其他方面的征兆,”万斯继续说,“从衣冠不整的尸体、楼上房间的假牙和假发、凶手对室内隔间的熟悉程度推断出是班森本人让他进入屋内的;加上他知道班森在那段时间独自一人在家,种种迹象均将矛头指向少校。另一点:凶手的身高和少校相符合,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事实,即使我测量出的结果与少校身长不符,不论海契杜恩队长对全世界说出什么意见,我一样会认为是子弹偏斜的缘故。”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凶手不可能是女人?” “首先:这不是女人所犯的刑事案,没有女人会用这种手法做案。从我们所了解的人类本能上得知,一个最有智慧的女人面临取人性命时,一定会情绪激动。女人不可能头脑这么冷静地安排杀人计划并且以职业化的干净利落的手法——从五至六英尺外瞄准太阳穴射击。再则,女人不会站在坐着的仇家面前与他争辩,通常她们认为坐下来比较有安全感,女人坐着时讲话比较流畅,而男人是站着。即使是一个女人站在班森面前,当她拿出枪瞄准时,他不可能不抬头。男人把手伸入口袋是一个自然的动作,而女人身上没有口袋,除了提袋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枪。当一个愤怒的女人在他面前打开提袋时,男人一定会有所防备——女人多变的天性令他提高警觉……除此之外,班森的秃头和脚上的拖鞋造成女人是凶手的假设不成立。” “你不久前指出,”马克汉说,“凶手是那天夜里临时起意才发起了英雄式的行动,但你怎么又说是他精心策划了这桩谋杀案。” “没错,这两件事并不互相矛盾。谋杀早在计划中——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少校愿意给他的被害人最后一个求生的机会。我的看法是:少校在财务方面捅了一个大窟窿,州政府监狱的门已为他而大开,他知道他弟弟的保险箱内有一大笔款项可以救燃眉之急,所以在那天夜里去到他家准备说服他。首先,他告诉他弟弟自己面临的苦境并要求借钱,艾文可能要他下地狱去,少校甚至可能不想杀害他而苦苦哀求,但当艾文转头去阅读时,他知道再请求也是徒劳无用,所以使出了杀手锏。” 马克汉默默地抽着烟,终于开口说:“姑且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不明白你怎么可能知道是少校主导策划了这桩谋杀并故意将嫌疑指向李寇克上尉。” “就如同一个熟知形貌和主要成分的雕刻家,可以提供任何构成雕像所必须的部分,”万斯解释,“心理学家一样可以,他了解人类的心理,能够补充人类行为上所缺少的要素。附带一句,关于‘断臂维纳斯’雕像的那只遗失的手臂,所有的传言全是胡说八道,任何一个懂得美学的艺术家都能将断臂接回,这样的承接是有连贯关系的。所以说,缺少的要素一定和已知的一切有关联。” 他做了一个罕见的优雅手势并加强语气。 “在每一件老谋深算的犯罪行为中,陷害他人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这种类型犯罪的特色是积极、确定和具体。所以,若少校仅稍做安排就让自己不受怀疑,实在和其他的心理行为观念大相径庭,它会显得太模糊、太间接而不能确定,而策划这类型命案的心理形态一定会提供一个明确详尽的可疑目标。所以。当对李寇克上尉不利的证据日益增多时,少校热心地替他辩护,我就知道他在作戏。我必须承认,最初我以为少校选择了圣·克莱尔小姐为陷害的目标,但后来发现她的手套和提袋出现在班森家中纯属意外,并记起少校提供范菲作为我们咨询的对象,从他口中我们得知上尉曾恐吓班森一事,我才明白她在谋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并非是事先安排好的。” 马克汉站起来活动筋骨,“很好,万斯,”他说,“你的工作已经圆满结束,而我的才刚开始,我需要睡眠。” 一星期后,安东尼·班森少校以谋害他弟弟的罪名被起诉。你应该记得,审讯期间曾造成的轰动。好几个星期全国报纸的头版都被这条新闻所霸占,检方经过一番苦战才取得胜利,因为缺乏直接证据,少校以二级谋杀罪名起诉;经过一连串开庭审讯,安东尼·班森少校被判处二十年至终身监禁的徒刑。 马克汉并未以检察官的身份出现,因为和被告之间长期友谊的缘故,他的立场十分尴尬,所以当他将全案委托助理检察长苏利文全权负责时,并未遭到任何责难。班森少校请来的律师团阵容强大,有两位名律师名列其中,他们竭尽所能为被告辩护,但许多不利的证据指向他们的委托人,他们也无能为力。 自从马克汉接受少校有罪的事实后,他深入调查了两兄弟的财务状况,发现比交提的报告更糟糕,证券公司的股票有系统地全部被移做私人投机之用;艾文·班森成功地捞了一大笔并归还借用的股票,少校却因投资失败血本无归。马克汉发现少校惟一能够还债并避免吃官司的方法只有艾文·班森立即死亡。 在审讯期间得知:命案发生当日,少校曾做出惊人的承诺,若要成功地兑现这些承诺,惟一的机会就是取得他弟弟保险箱的拥有权。此外,这些承诺和另一人的财产所有权有极大干系;他曾开出一张为时四十八小时的期票,并抵押担保过,若他的弟弟仍然活着,一定可以凭此揭穿他的诡计。 郝芜曼小姐在审讯期间是一个助益极大的证人,她对“班森&班森证券公司”内部情况的了解程度,加重了对少校不利的指控。 普拉兹太太亦作证曾听见他们兄弟间争吵,她指出在谋杀案发生前一晚,少校曾向艾文借五万元未遂,他曾撂下狠话:“如果让我在你和自己中间做出选择的话,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在这里受苦。” 公寓里开电梯的男孩所提到当夜凌晨两点半返家的莫托古作证说:当他格计程车转进公寓时,车灯曾照到一个站在对街的人影,那人看上去很像班森少校,他的证词并非十分有利。范菲在少校被捕后承认曾在赴酒吧途中看见他正穿越第六大道的马路,范菲解释当时并不认为有何重要,他以为少校刚刚在百老汇附近的餐馆用过餐,正准备回家,少校当时也没看见他。 这段证词加上莫托古先生的证词,将少校精心策划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推翻;虽然辩方一再强调他们认错了人,但陪审团却深被这些证据所打动,尤其当助理检察长苏利文在万斯的指导之下,用图表详细说明少校如何能够在不惊动男孩的情况下成功地进出公寓后。他还证明了除非凶手拿走,否则珠宝不可能从案发现场消失。万斯和我都被传唤作为在少校寓所找到珠宝的证人。万斯在法庭上示范如何测出凶手的身高,但因牵涉一些复杂的科学性实验而效果不彰。对辩方而言,推翻队长对手枪的鉴定是最棘手的一件事。 审讯的三星期内,许多丑闻在法庭上应运而生,虽然在马克汉的提议下,苏利文尽可能避免提及任何不幸或与本案有瓜葛的无辜者的私人问题。然而,欧斯川德上校却因为马克汉未将他列为出庭作证的证人而气愤不已。 审讯最后一星期,圣·克莱尔小姐在一场大型制作的百老汇轻松歌舞剧中出现,演出十分成功,且持续表演了两年之久。后来她和具骑士精神的李寇克上尉结了婚,婚姻生活幸福美满。 范菲仍然保持已婚身份且高贵如昔,即使他口中那位“亲爱的艾文”已经不在,他仍会固定到纽约市来,我曾见到他和班宁夫人一起出现。不知何故,我一直都很欣赏这位女士。范菲筹到一万元现款——怎么弄到的我不知道——将她的珠宝赎回。还有,我很高兴在审讯过程中并未揭穿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宣布少校判决的当天晚上,万斯、马克汉和我在史杜文生俱乐部里共进晚餐,对过去数星期间所发生的事未曾交换过一言半语。但现在我看见一丝带有讥讽味道的微笑浮现在万斯嘴角。 “我说,马克汉,”他侵吞吞地指出,“整个审讯过程实在十分荒诞无稽!那些真正的证据根本没被提出来,班森少校完全是因怀疑、推测、暗示和推论而被定罪。上帝帮助那些不小心跌进法律狮子口中的无辜者,但还必须遵循法律!” 出乎我意料,马克汉竟然严肃地点头同意,“是的,但如果苏利文尝试用你所谓的心理学理论来定罪的话,人家会以为他神经错乱。” “毫无疑问,”万斯叹了一口气,“你说明了,如果用智慧来做你们的事,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理论上,”马克汉终于回答,“你的道理十分清楚明白,但我恐怕自己和实质证据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无法为了你那些心理和技巧而放弃它们……然而,”他轻松地加上一句,“如果未来我的法律证据派不上用场时,我可以请你出马帮忙吗?”“随时静候差遣,你知道的,老家伙,”万斯说,“我猜想,当你的法律证据无法制止地指向受害人时,就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开玩笑,奇怪的是,后来却成了一句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