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老人日记》 第01章 16日。……晚上去新宿第一剧院看夜场。剧目有《恩仇彼岸》《彦市谭》、《助六曲轮菊》,我不想看其它两个,只想看《助六曲轮菊》。但勘弥演的助六不够过瘾,纳升演的扬卷十分美艳,比起助六来,我更想看扬卷。老伴和飒子相伴前往。净吉从公司直接去剧院。看过助六的只有我和老伴,飒子没看过。老伴说好像看过团十郎演的助六,很早以前看过一两次代之羽左卫门演的。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看过团十郎演出的助六。记得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后,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这是团十郎最后一次演出,他是明治三十六年死去的。扬卷由前代歌右卫门主演,当时他叫做福助。意休是福助的父亲,由芝额主演的。我家那时还住在割下水,至今我还记得在广小路有个浮世绘版画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店里并排挂着助六、意体和杨卷剧照的织锦画。 当年羽左卫门演助六的时候,意休是前代中车,扬卷还是福助主演。记得当时是个寒冷的冬日,羽左卫门高烧四十度,只好停演。门兵卫特地从宫户座请来中村堪五郎演助六,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总之,我喜欢《助六曲轮菊》这出戏,即使是勘弥演的,只要一听说上演《助六》,也一定要去看。况且,还能看到我一向偏爱的纳升呢。 大概勘弥是第一次演助六,不大令人满意。不仅是勘弥,近来的助六都穿着紧身裤,这使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实在扫兴。光腿上涂白粉才有看头。 纳升演的扬卷很好看,总算没白来一趟。歌右卫门且不必说,近来没有看过这样优美的扬卷了。我并没有pedrasty(鸡奸)的嗜好,然而最近党莫名其妙地对歌舞伎的年轻旦角着了迷。其实这是全凭化装。当然我也不是全然没有hamety的兴趣。 年轻时我曾有过一次奇妙的经历。从前,新派里有个叫若山千鸟的美少年演旦角,他属于山崎长之辅座,到中洲的真砂座去演出,年纪大了之后,作为第六代岚芳三郎的助手去了宫户座。虽然上了些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岁上下,光艳迷人,像个妙龄女子,根本看不出是男人。他演红叶山人的《夏衣》里的女儿时,我真的被她,不,是被他迷住了,真想晚上请他到家里来,让他穿上舞台女装给我看,哪怕一会儿也好,和他睡上一觉。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老板娘听见对我说,你真有意的话,我就让他去你家。于是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顺利地同了装。谁知要行事时,他却和一般艺妓的方式没有两样。就是说他始终不让对方感到他是男子,完全变成了女性。他盘着云鬓躺在枕头上,在被子里仍穿着内衣裤,技巧十分高明,实在是一次奇妙非常的体验。顺便说明一下,他并不是所谓两性人,完全具备男性的器具,只是通过技巧不使人感觉到而已。 无论他的技巧多么高超,我原本没有这种嗜好,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所以后来再设与同性发生过关系了。可是到了七十七岁的今天,已经丧失了那种能力的我,却对女装的美少年迷恋起来,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说青年时代的若山千鸟的记忆又渐渐复苏了吗?不像这么回事。好像和已经衰退的老年人的性生活——虽然不行了,但也有某种形式的性生活——有些关联。 今天写累了,不写了。 门口。接着写昨天的事。进入了梅雨季节,阴雨连绵,昨天很闷热。剧场里有空调,可我决不使用这东西。就因为它,我左手的神经痛更厉害了,皮肤的麻痹更严重了。以前是从手腕到指尖发麻,现在手腕以上,直到肘部都痛起来,有时还越过肘部,波及肩膀周围了。 “你看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这么勉强自己,非去看戏不可呀。”老伴说道。“而且还是二流演员的戏。” “别这么说。我只要一看到扬卷的脸,就忘记痛了。” 我遭到老伴的奚落,更加固执了,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冰冷。我在外套上又加了一件衣服,左手戴上了鼠皮手套,还用手帕包上白金怀炉抱在手里。 “纳升的扮相真的很漂亮。爷爷说的没错。”飒子说。 “你也看得懂吗?” “虽说演得好坏看不懂,扮相,做相很漂亮。爷爷,明天去看日场好不好?小春演的《河庄》肯定好看。您想看的话,明天就去怎么样?再往后天气更热了。” 说实在话,我受不了手痛,本来不打算去看日场,由于受了老伴的责怪,就赌气明天忍着痛再去看一场日场。飒子早看穿了我的心思。飒子不讨老伴的欢心,就是因为在这种场合,她向来不顾老伴的态度,一味迎合我的心情的缘故。…… 今天日场的《河庄》是下午2点开演,3点20分结束。今天比昨天更热。车里热得烤人,可冷气我更受不了。我担心手痛会加剧。司机说,昨晚是夜场还好说,今天会碰上游行队伍,堵塞交通,应提前出发。不得已1点就出发了。今天是三个人。净吉不去。 幸好没遇到塞车,顺利到达。段四郎的《恶太郎》还没演完。 我们不看此剧,径直进了餐厅稍事休息。她们两人都喝饮料,我要冰激凌,被老伴阻止了。 《河庄》是小春纳升、治兵卫团子、孙右卫门猿之助等主演。从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演出此剧时,孙右卫门是这个猿之助的父亲段四郎,小春是前代梅幸。团子演的治兵卫非常卖力,但稍嫌过火,而且过于紧张,显得生硬。这也难怪,这么年轻就饰演这么重要的角色。看他如此努力,祝愿他将来成大器。同样演重要角色的话,不要上大皈的戏,上江户的为宜。纳升今天也很漂亮,但感觉扬卷更出色。后面还有《权三与助十》,放弃不看,离开了剧院。 “既然到了这儿,顺便去伊势丹看看吧。” 我明知老伴会反对,还这么建议道。果然老伴说: “你又想去受空调的罪吗?天这么热,早点回去多好。” “你瞧,”我举起蛇纹木手杖给她看。“铁头又掉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东西总是不结实,两三年准掉。去伊势丹看看说不定能配上。” 其实,我还有别的想法,不好说出来就是了。 “野村,回去时会不会遇见游行啊?” “问题不大。” 据司机说,今天有学联的游行,2点开始在日比谷集会,主要行进范围是国会、警视厅一带。只要避开他们走就行。 来到伊势丹三楼的绅士用品柜台,没有满意的手杖,顺便去二楼的妇女用品柜台看了看。店里正在出售中元节的礼品,人很多。在一个意大利服装展示台前,挂满了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意大利风格的时装及饰品。 “啊,太漂亮了。”飒子一个劲儿地赞叹着,半天不离开柜子。 我给飒子买了一条卡尔丹绸的头巾,三千元左右。 “我很喜欢这个坤包,就是太贵了。” 这是一个澳大利亚制造的驼色女士包,金属扣上镶嵌着人造蓝宝石,非常耀眼,定价二万几千元。 “叫净吉给你买呀,又没有多少钱。” “他才不给我买呢,他可小气了。” 老伴在旁边不说话。 “已经5点了。咱们现在去银座吃晚饭,然后回家。” “去银座的什么地方呢?” “去演作吧。我早就想吃鳗鱼了。” 我叫飒子给滨作挂电话,预约了柜台前的四个座位,订在6点过去。如果净吉能来的话,也叫来。野村说,游行要持续到夜里,从霞关到银座,10点解散,所以现在去滨作的话,8点就能回去。只是要绕一下,就不会碰上游行队伍了。 18日。继续写昨天的日记。 我们按预定时间6点到达滨作。净吉已经先到了。老伴。我、飒子、净吉依次就座。净吉夫妇要了啤酒,我们要了粗茶。凉菜我们要的是瀑川豆腐,净吉要毛豆,观子要海蕴。我还点了个凉拌鲸鱼丝。生鱼片是两份加级鱼,两份梅肉鳗鱼。加级鱼是老伴和净吉的,梅肉是我和飒子的。只有我要了烤加级鱼,其他人要了烤香鱼。饮料四人都是清蒸鲜菇,外加一份酱烧茄子。 “我还想要点什么。” “开玩笑吧,这么多还不够吗?” “不是不够,……一到这儿来就想吃关西菜。” “爷爷,我剩的你吃吗?” 飒子的鳗鱼几乎没有动。她是想剩下给我吃,只吃了一二片。说心里话,我也估计到她会剩下——也许这正是此行的目的——才来这里的。 “我已经吃饱了,梅肉盘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剩了。”飒子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梅肉盘推了过来。 “再给你要份梅肉吧。” “不必了,足够了。” 虽说飒子只吃了两片梅肉,盘子里却一片狼籍,真不像女人吃过的,我猜她也是故意的。 “我还给你留了香鱼肠子呢。” 老伴说。老伴吃烤鱼的技术很高,是她最得意的。她把鱼头、鱼骨、鱼尾堆到盘子一边,鱼肉吃得一干二净。肠子留给我已成了惯例。 “我这儿也有。”飒子说。 飒子吃剩的香鱼也是乱七八糟的,比梅肉还不像样。我五.不去多想这又是什么用意。 吃饭时,净吉说他这二三天可能去札幌出差,大约去一个星期。他问飒子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飒子说,虽然一直想去游览一下北海道的夏天,这次就算了。因为已和春久约好,川日去看拳击比赛。净吉只说了句:“是吗?”没再勉强。7点半左右回家。 18日早晨经助去上学,净吉去公司上班后,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就去亭子里休息。离亭子只有三十米距离,但近来腿脚渐渐木灵便起来,今天比昨天还迈不动步子。也许是进人梅雨季节后湿气增多所致,可是,去年的梅雨时没有这样。虽然不像手那么痛,那么冰凉,但两腿感觉沉沉的,直抽筋。沉重感有时达到膝盖,甚至波及脚背和脚心,时好时坏的。医生的看法也前后不一致。开始说是以前的轻度脑溢血后遗症,导致脑中枢的病变,而影响到腿部神经。照了x光后,又说是脊椎和腰椎变形了。要想矫正的话需要躺在倾斜的床上,还要把头部向上牵引。后来又说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做。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种姿势,就这么对付着。医生吓唬我说,即使行走不便,每天也要走一走。不走动走动的话,就会真的走不动了。我拄着竹手杖,也总是要摔倒,所以一般由飒子或护士搀扶着散步。今天是飒子。 “飒子,给你。” 在亭子里休息时,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钱放到飒子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二万五千元,去买昨天那个包吧。” “真不好意思。” 飒子迅速将钱塞进了衣服里面。 “不过,看见你用那个包,老伴会不会猜到是我给你买的呀?” “婆婆当时没注意,她往前走了。” 我觉得她又在说谎。 19日。虽然是星期日,净吉下午从羽田出发了。他前脚走,飒子后脚就开车出去了。观子的开车技术让人担心,家里人都不坐她开的车,这辆赫尔曼自然就成了她的专用车了。她并不是去送丈夫,是去看阿兰·德隆演的《阳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经助一个人呆在家里,今天嫁到十堂的陆子带孩子们来,也许他为这个没出去。 下午1点多,杉田氏来出诊。佐佐木护士见我痛得不行,非常担心,打电话请他来的。据东大艄浦医院的内科诊断,脑中枢的病灶已经消除,因此痛感并非脑部所致,已转为风湿性的神经痛了。杉田建议我去骨科看一看。前几天,去虎门医院照了片子,发现脊椎附近有个阴影,医生恫吓我说,从手的剧痛来看,说不定是得了癌。然后又照了脊椎的切面扫描,结论是万幸不是癌,但第六节和第七节脊椎变形了。腰椎也变形了,只是比脊椎轻一些。手脚疼痛和麻痹就是它引起的。要想治疗,就要制作倾斜三十度的活动床,每天早晚在上面躺十五分钟左右,同时头部要进行牵引。时间和次数逐渐延长,坚持二三个月就会好起来。这大热的天,我实在不愿意受这份罪,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杉田医生劝我试试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来木匠制作活动床,找来医疗器械店的人,照我的脖子尺寸做牵引套。 2点左右陆子来了,带着两个孩子。长子去打棒球没有来。秋子和复二立刻进了经助的房间。三个人准备去动物园。陆子和我寒喧了几句,就去客厅和老伴没完没了聊了起来。她们一向如此,不稀奇。 今天没什么特别要写的,就写点心事吧。 也许人到了老年都是这样,近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自己的死。我不是近来才开始想的。从二十多岁就开始想了,最近越来越严重。“今天我会不会死?”一天要想h三次之多。想的时候并没有恐惧感。年轻时倒满害怕的,如今反而有几分乐趣。可以对自己的死和死后的光景进行细致入微的想象。告别仪式不要在青山殡仪馆举行,就在这个家的大厅里放上棺停,以便吊唁者从大门经中门,踩着石子路来上香。吹奏乐太吵人,找个像富山清琴那样的人弹上一段《残月》即可。 月隐海滨松影里 月入波卷浪涌中 如光似梦之浮世 梦醒眼前现真如 恍惚身在月宫住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清琴的吟唱。自己已经死去,却能听见这乐声。我还听见了老伴的哭泣声。五子、陆子都与我合不来,生前常和她们怄气,现在她们也在放声痛哭。飒子也许无所谓,也许悲伤不已,至少会做做样子吧。不知我死后是什么模样,最好跟现在一样富态,稍有些面目可憎就更好了。 “爷爷” 写到这儿,老伴领着陆子进来了。 “陆子有事要和你商量。” 陆子的事情是这样的。长子阿力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虽说早了点,已有了女朋友,想要结婚,父母同意了。可是,让他们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让他们暂时住在家里,等阿力毕业工作后再让他们出去单住。可家里地方太窄,光是陆子夫妇和三个孩子已经很拥挤了,媳妇再过来,以后生了孩子可怎么办。所以他们夫妇决定换一个更宽敞的现代式的房子。正好离十堂不远的地方,有个房子出售,很合他们的意,想买下来,但需要三百万以上。一百万还拿得出,再多的话,目前有困难。当然不是让爷爷出钱,他们打算去银行贷款,只想请爷爷支援两万元的利息,明年就还上。 “你们不是有股份吗?卖了不行吗?” “读了的话,我们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动用。”老伴帮起腔来。 “是啊,那是备不时之需的。” “哪儿的话,你丈夫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用得着这么多虑吗?” “陆子出嫁后,从没为钱求过咱们,这是第一次,就帮帮他们吧。” “三个月之后的利息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吧。” “那可就没完了。” “牟田也不想给您添麻烦,只是怕时间长了,房子被别人买去,请您救救急。” “这点钱,跟你妈要也行啊。” “你让我出,真说得出口,给飒子买车你就不说了卢 老伴这么一说,我来了气,横下心来一分也不给。结果,心情反而舒畅了。 “我考虑考虑吧。” “今天不能给我答复吗?” “最近要花费的地方大多了。” 她们不满地离开了房间。 正写到关键的时候受到了干扰。再接着往下写点儿。 五十岁之前,死的预感特别的强烈,非常可怕,现在不那么厉害了。大概是对人生感到疲惫了,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前几天在虎门医院做扫描后,被告知可能是癌时,老伴和护士都大惊失色,我却面不改色,连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镇定,仿佛漫长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似的松了一口气。我没有一丝对生的执著,可是只要活着,总是被异性吸引,我预感这种心境会持续到死亡的那一瞬间。 我没有像久原房之助那样扬言“九十二岁时还要生个孩子”的旺盛精力,已经是纯粹的无能力者了,但是却能够以各种变了形的,或间接的方法来感受性的魅力。现在的我正是靠着对性欲和食欲的乐趣而活着。似乎飒子能模糊地猜到我的这一心绪。在这个家里,只有飒子了解我,她好像在用间接的方法试探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皱皱巴巴的老头。晚上睡觉前,摘下假牙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的长相实在特别。在上颚和下颚上没有一颗牙,也没有牙龈。一闭上嘴,上唇与下唇便瘪了进去,上边的鼻子快垂到下巴上了。自己这副尊容实在无法恭维,甭说人类,就连猴子长得都没这么丑陋。凭这张脸想博得女人的青睐,纯粹是天方夜谭。不过,人们觉得这老头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资格,而放松警惕,这正是我的可乘之机。虽说我既无资格也无实力,却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近女人。尽管自己没有能力,却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纠纷,坐山观虎斗。 20日。……现在看来净吉并不很爱飒子。也许生了经助后,爱情渐渐冷却了。他经常出差,在东京时又总在外面吃饭,回家很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可又没有明显的迹象。他对工作好像比对女人更有热情。过去他们俩也轰轰烈烈地热恋过,净吉的感情不持久也许是来自父亲的遗传。我是个放任主义者,并不过多地干涉他们,但是老伴一开始就反对他和飒子结婚。据飒子自己说是在ndt当舞女,但她只当了半年,听说她后来在浅草一带的夜总会里呆过。 我曾问过她:“你跳过芭蕾舞吗?” “没有。我曾经想当芭蕾舞演员,专门学过芭蕾,能用脚尖走几步,现在不行了。”她这么对我说。 “好不容易学到这个程度,怎么不学了?” “因为脚会变形,太难看了。” “所以才不学了?” “我不愿意脚变得那么难看。” “变成什么样?” “难看极了。脚趾全磨出了茧子,肿得老高,指甲都掉光了。” “你的脚挺好看呀。” “本来比现在好看,就因为跳芭蕾长了茧子,变了形。停止跳舞后,为了使脚恢复原样,我每天用磨脚石、锉刀等各种工具摩擦脚部,不过还是不如以前了。” “是吗,让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触摸她的脚的机会。她把脚伸到按发上,脱下尼龙袜子让我看。我把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捏着脚趾头。 “摸着挺软的,哪有茧子呀?” “您仔细摸摸看,使劲据一下试试。” “是这儿吗?” “提吧,还没磨掉吧。芭蕾舞演员有什么好,一想到脚这么难看,就没心情看这种舞蹈了。” “列贝辛斯卡亚的脚也是那样的吗?” “当然了。连我在训练时都从鞋里流出鲜血来了呢。不光是脚趾,就连脚心都没肉了,变成劳动者那样干巴巴的。胸部也干瘪瘪的了,肩膀的肌肉像男人一样坚硬。舞蹈演员也差不多,我幸亏没去跳舞。” 想必净吉正是被她的风姿给迷住了。虽说她没正经上过学,脑子却很好使。她学会了开车,喜欢看拳击,而且居然还喜欢插花。京都的一草亭的女婿每周来东京两次教她插花,每次都带来许多奇花异草。她学的是去风流派。今天她在我房间里插了一盘芒草和三白草、泡盛草,我顺便挂了幅长尾雨山的书法。 柳絮飞来客未还 驾花寂寞梦空残 十千沽得京华酒 春雨阑干看牡丹 26日。大概昨天多吃了点凉拌豆腐,半夜开始闹肚子,拉了两三次。吃了三片止泄药也不见好。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 29日。下午我让飒子开车陪我去明治神宫方向兜风。本想二人悄悄出去,可是护士非要陪我去,很扫兴,只玩了一会儿就早早回家了。 2日。几天前血压又有些升高。今天早晨是180/if0,脉搏100下。护士让我吃了三片阿达林,手还是冰凉的,疼痛不已。过去无论多痛都不影响我睡觉,可是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不得不叫醒佐佐木,让她给我打了止痛针。这种针虽然很见效,但打了之后心里不舒服。 “老爷的活动床已经做好了,不如试试看吧。” 我虽然不大情愿,可身体越来越糟糕,也有心死马当活马医了。 3日。……试着把石膏做的固定环会在脖子上,并不觉得疼,只是脖子一点也不能扭动,只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面。 “这简直像地狱里的刑具。” 今天是星期日,净吉、经助、老伴和飒子都围拢来看新鲜。 “哎哟,爷爷真可怜。” “这能坚持多少分钟啊?” “要治疗几天哪?” “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年纪,哪禁得住呀。” 大家在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回不了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最后还是换下了固定环,用柔软的布代替它吊住下颚来做牵引。虽然好受一些,脖子还是不能动,只能直楞楞地瞧着天花板。 “好了,十五分钟到了。”护士看着表说道。 “第一次结束。”经助嚷着跑了。 10日。牵引治疗已经一周了。十分钟延长到了二十分钟,活动床的斜度也增加了,以加强种脖子的力度。然而却丝毫不见成效。手还在痛。据护士的看法,怎么也得连续做两三个月方可见效。我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夜晚,大家商量起来。 飒子说:“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方法不大合适,到了夏天先停一下,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听一个外国人讲,美国有一种叫做德尔辛的药,专治神经痛,尽管不能根治,每天吃三片,肯定能止痛,特别见效。我去买来,您吃吃看好不好?” 老伴说:“请住在田园调布的铃木来给你扎扎针你看怎么样?也许见效的,我去打电话。”老伴抱着电话筒说个没完没了。铃木说,他非常忙,希望能去他家治疗,如果出诊的话,一周只能来两三次。根据您说的情况,多半能治好,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几年前我心脏不好的时候,还有头晕的时候,铃木都给我治好过,所以,这次也请他下周来出诊。 我原来体格很健康,从少年时期直到六十三四岁时,除了做痔疮手术住过一星期医院外,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六十三岁时得广高血压。六十七八岁时因轻微脑溢血躺了一个月左右,但并没有感受到肉体的痛苦。感到肉体痛苦是七十七岁的喜寿之后的事。开始是从手到肘,又从肘到肩,接着从脚到腿,渐渐行动不便起来。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别人可能会这么想,我自己也这样想过。谁知食欲。睡眠、人便都比以前理想了,不知算木算因祸得福。虽然医生不让喝酒和吃辛辣的食物,但可适当吃些牛排和鳗鱼。我的食欲相当的好,可以说来者不拒。睡觉也总是睡过了头,加上午睡,一天要睡九、十个小时。我一天要大便两次,尿量也增多了。夜里要起两三次,却从不影响睡眠,半梦半醒地排尿,然后倒下便睡着。有时,由于手淫而醒来,却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实在痛得受不了时,打一针就睡着了。靠着能吃能睡,我才活到了今天。否则,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您总说手痛,走不动,看您活得挺自在的,是不是说谎哪>’有人这么对我说。我没有说谎,只是有时痛得厉害,有时不厉害,甚至有时一点也不痛。随着天气的湿度变化而感觉不同。 奇怪的是,痛的时候也有性欲。应该说痛的时候性欲更强。或者说对于让我碰了钉子的异性,更感到其扭力,被其吸引了。 这可以说是一种嗜虐倾向吧。并不是从年轻时就有这种倾向的,而是上了年纪后才逐渐变成这样的。 假设这里有两位同样美丽、同样适合我的口味的女性。a和蔼。诚实、体贴,b冷淡而虚伪。要问我会对哪个女人感兴趣的话,现在,我敢肯定我会对b感兴趣的。当然,b的长相决不能比a差。对于相貌我有我的嗜好,我讨厌高鼻子,最重要的是腿要白,身材要苗条,在这些条件都相等的情况下,坏女人更让我着迷。有的女人会偶尔面露残酷的表情,我最喜欢这种表情了。我一看见女人的这种表情,就觉得她不光是表情,本质上也冷酷,甚至希望她是这样的女人。以前,泽村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就是如此。法国电影《恶魔般的女人》里的女教师西蒙·西欧丽,以及最近走红的炎加世子也是这种长相。这些女人实际上也许是善良的女人,然而,如果真是恶人的话,与她同居——即便不能,至少住得近一些,可随时接近她们,那该多幸福啊。…… 第02章 12日。……即便是坏女人,本质也不能显露在外。坏得可爱是必要条件。坏也有程度之分。有偷窃腐。杀人瘠者虽然招人痛恨,也不能一概而论。即使我知道她是专门哄骗男人睡着后偷窃的女人,反而更会被其吸引。明知她是骗子也难以抗拒其诱惑的。 大学时代,班上有个叫山田湿的法学士。毕业后他在大皈市政府工作,早已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个律师,明治初年曾为高桥阿传做过辩护。他常对儿子谈起阿传的美貌,说她妩媚也好,性感也好,反正,迄今为止他没见过如此妖冶的女人。说她是妖女更贴切,能和这女人睡一觉,死也愿意。他一有机会就对儿子喷叨这些。 到了我这岁数,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艳遇了,如果现在我面前出现阿传那样的女人的话,被她亲手杀死才是最幸福的。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受罪,不如干脆被残酷地杀死为好。 我之所以爱飒子,也许正因为她身上有找的那种幻影。她有点坏心眼,也有点尖酸,还有点爱说谎。和婆婆。姑嫂都处得不太好,对孩子也缺乏关爱。刚结婚时还好一些,这三四年来变成这样子的。这多少跟我的教唆有关系,她本来并没有那么坏,现在她的本质也是善良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并且颇引为自豪。大概她看出来我这老头很欣赏她这么做吧。不知怎么搞的,比起自己的女儿来,我更偏爱她,甚至不希望她和她们处得融洽。她越是给她们使坏,越使我着迷。这种心理状态是最近才开始的,而且日趋严重。难道受到病痛的折磨,无法享受正常的性快乐,会使人的性格变得如此乖戾吗?我想起了前几天家里发生的一件风波。 经助已经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了。可是飒子至今未再生育。老伴怀疑飒子在避孕,而且怎么看怎么像。我也觉得多半是这么回事,但在老伴面前却加以否定。老伴忍不住一再跟净吉提起这件事。 “怎么会呢?”净吉总是笑着敷衍她。 “准是这么回事,我很清楚。” “哈哈,那你就自己问问飒子呀。”我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正经事。就因为你偏向飒子,她才这样为所欲为的。” 终于净吉把飒子叫来,让她向老伴讲清楚。我听见飒子高声在说什么。她们争执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老伴叫我去一下,我没有去,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后来听说飒子受不了老伴的埋怨,竟然进行了反击。 她说:“我不太喜欢孩子。” 还说:“大家都说原子灰在散落,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等等。 老伴也不示弱:“你背着我管你丈夫直呼‘净吉’吧?净吉在我面前虽然直呼你的名字,但在外人面前对你是用敬称的呀。这一定是你让你丈夫这么叫的。”就这样越扯越远,最后,老伴和飒子都火了,净吉谁也劝不住。 “既然这么讨厌我们,就让我们分开过吧。喂,亲爱的,你说呢?” 她这么一说,老伴就卡壳了。老伴和飒子都明白我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照料爷爷的事有婆婆和佐佐木就行了,对吧,亲爱的。就这么办吧。” 见老伴不说话了,飒子来了劲。争吵到此告一段落。我直后悔没亲眼看看这场有趣的争吵。 “已经出了梅雨天了吧。” 老伴进来说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前两天的争吵还没有释怀。 “今天是花市,使我想起了墓地的事,你说怎么办广 “不着急。我说过不愿意在东京找墓地。我是东京人,可不喜欢东京。在这儿买墓地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迁到哪儿去了呢。” “我明白。可是你不是说无论如何要在下个月的大文字之8月16日晚在京都的“如意岳”山上点燃的“大”字形骛火。前,在京都买好墓地吗?” “还有一个月呢,不着急,让净吉跑趟京都吧。” “你不亲自去挑选吗?” “这么热的大,我这身体根本去不了。就推迟到春分吧。” 我们夫妇俩于二十三年前领受了法名。我的法名是琢明院游观田聪居士,老伴的法名是静皖院妙光日舜大姐。我不喜欢日莲宗,想改换净土或天台宗。不喜欢日莲宗的理由是,不愿意向佛坛上供奉着头戴棉帽的泥人般的日莲上人像进香。我希望能在京都的浩然院或真如堂周围人士为安。 “我回来了。” 这时,飒子进来了。现在是下午5点左右。碰见老伴也在,她恭敬地打了个招呼,老伴躲不及似地离开了房间。 “一上午你都不在,去哪儿了?” ““去商店买东西了。还和春久去饭店的餐厅吃饭,然后去埃特兰做衣服,接着又和春久一起去有乐座看《黑人奥菲尔》了 “你的右胳膊晒黑了。” “这是昨天去逗子兜风晒的。” “还是和着久一起去的?” “是的。春久太差劲了,来回都是我开车。” “只晒黑了一部分,别的地方显得特别白。” “因为方向盘在右边,开一天车的话,就晒成这样了。” “看你的脸色红润,好像很兴奋。” “是吗?也没有什么可兴奋的。不过,布莱诺显罗不错。” “你说的是谁?” “堤《黑人奥尔菲》里的黑人主人公,这个电影以希腊神话里的奥尔菲的传说为原型,由黑人演主角,全部用黑人作演员。” “好看吗?” “麦罗是足球运动员出身,没演过电影。在电影里演一个电车司机。他一边开车一边朝过路的女孩子打飞眼,帅极了。” “我可能欣赏不了。” “为了我去看好不好?” “你为了陪我再看一次?” “是啊,您看吗?” “行啊,去看看。” “这个电影我百看不厌。——一看到那张脸,就想起我以前崇拜的莱奥·埃斯宾诺沙了。” “又是个怪名字。” “他是最轻量级世界锦标赛的菲律宾拳击手,也是黑人,没有麦罗长得帅,但是感觉很像。打飞眼时尤其像极了。现在他不如以前了。” “我只看过一次拳击。” 这时老伴和佐佐木来通知我该上活动床了,飒子趁势更夸张地说起来。 “他是塞班岛上的黑人,左拳非常有力。他伸出右臂,击倒对方后,马上缩回胳膊,简直神了。一伸一缩好看极了。进攻时他总爱嘴里发出‘嘘嘘’声。对方击打过来时,一般人都是或左或右地躲闪,他只是上身向后一仰,身体柔软得出奇。” “哈哈,原来你喜欢春久,是因为他的皮肤跟黑人一样黑呀。” “春久的胸毛很浓,黑人胸毛很少,所以出汗时全身亮光光的,扭力无穷。我一定要拉您去看一次拳击不可。” “拳击手很少有美男子吧?” “鼻子经常被打瘪的。” “和摔跤相比呢广 “摔跤主要是观赏性的。别看打得星青脸肿的,并没认真打。” “拳击也要流血呀。” “是的,不过不像摔跤那么故意做给人看的,所以不那么血淋淋的。一般都是打在对方的脸上,有时眼角被打破了。” “少夫人经常看这种比赛吗?” 佐佐木插嘴道。老伴一直呆呆地站着,随时准备逃开的样子。 “有很多女人去看呢。” “我肯定会吓晕的。” “血让人兴奋,还使人愉快。” 我突然感觉左手剧痛起来,同时感到极大的快感。一看到飒子那恶妇般的脸,快感越来越强烈了。 17日。昨晚孟兰盆送灵火后不久,飒子就出门了。她要乘夜行特快去京都看抵园会。春久要去给庆祝活动摄影,昨天先去了。摄制组住在京都饭店,飒子住在南禅寺,说是20日回来。她和五于不睦,住的时间长不了。 “轻井泽什么时候去?孩子们一来可就离不开了,早点去为好。”老伴说,“20日人伏吧?” “今年怎么办好呢?——像去年那样呆长了也没意思。25目和飒子约好去后乐园看全日本轻量级拳击锦标赛的。” “真不自量力,到那种地方去,小心别伤着。” 23日。写日记是因为有兴趣才写的,并不是为了给谁看。视力急剧减退,不能长时间看书,又没有其他消遣的方法,为打发时间才写起来的。为了看得清楚,用毛笔把字写得大大的。不愿被人看到而锁进便携式保险柜里。保险柜已经增加到五个了。也曾想过是否把它们烧掉,转念一想,留下来也未尝不可,不时翻出日记看看,常常为自己变得如此健忘而惊讶不已。一年前发生的事,就像刚发生的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疲倦。 去年趁着去轻并释不在家住,请人把家里的卧室、浴室、厕所都作了改建,无论我怎么健忘,惟独这件事记得一清二楚。打开去年的日记本一看,有关这次装修的记录不够详细。今天打算详细写写这件事。 直到去年夏天之前,我们夫妇一直是在同一个和式房间里并排睡觉的,而去年在房间里铺上了木板,摆上两张床。一张是我的床,另一张是佐佐木护士的。老伴早就单独去起居室睡觉了,自从有了床以后,便彻底分开睡了、我是早睡早起,老伴是夜猫子;我喜欢西式厕所,老伴非得和式厕所不可。于是把挨着卧室右边的,我们夫妇的厕所改造成我专用的坐便,并打通卧室与厕所的墙,可以不出房间就去厕所,方便多了。卧室左边是浴室,去年也进行了改造,从盥洗池到地面、墙面都镇上了瓷砖,还新装了淋浴设备。这些都是按照飒子的设计施工的。浴室与卧室之间也打通了,不同的是从里面可以锁上门。 顺便写上一点,厕所右边是我的书房(厕所与书房之间也打通了),再往右边是护士的房间。护士只是夜间睡在我旁边,白天一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伴则无论白天黑夜都在起居室里,几乎整天看电视或听收音机。没事很少来我的房间。净吉夫妇和经助一家的卧室、起居室在二楼,另外还有一间客房。年轻夫妇的起居室装饰得相当豪华。由于楼梯是螺旋式的,我腿脚不便,极少上楼去。 改造后的浴室,也有不尽人意之处。老伴说浴池必须是木制的,瓷砖浴池水容易凉,冬天更觉得冰凉。可是,施工时按照飒子的吩咐,装上了瓷砖。果然是个失策。——因为瓷砖一湿,很容易滑倒,对老人来说太危险了。老伴就曾摔了个四脚朝天。有一次,我要从浴池里站起来,去扶池子边时,手总打滑,怎么也起不来。我的左手不好使,这种时候很不方便。 昨晚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佐佐木护士有小孩,每月要回亲戚家去看一二次孩子。傍晚走,第二天上午回来。佐佐木不在的晚上,老伴睡在佐佐木的床上。我10点睡觉,睡前人泪,浴后马上睡觉。老伴自从摔了一跤之后,就不帮我洗澡了,由飒子或女佣帮我洗。她们都不如佐佐木洗得耐心、舒服。飒子作好准备工作后,便站得远远的看着,不好好帮我洗,最多用海绵给我搓搓背。洗完后,从背后给我擦身,再往我身上撒些婴儿爽身粉,打开电风扇,但决不到我前面来。不知是对我的恭敬还是厌恶。最后给我穿上浴衣,送进卧室,便赶紧离开了。似乎下面就是老伴的事,与她无关了。我一直。心里盼望她能来陪睡。 老伴不喜欢睡在别人的床上,总是把佐佐木用的床单、被子统统换掉,然后皱着眉头躺下。老伴经常起夜,说我那个西式厕所有尿也尿不出来,每次都绕远到和式厕所去,所以总说睡不好觉。我暗暗期待有一天由飒子来替换她。 今天,偶然的机会使我的期待成真了。下午6点时,佐佐木有事请假回去了。吃完晚饭,老伴突然感觉不舒服,早早睡了。自然而然入浴和陪睡都由飒子承担了。帮我洗澡时,她穿了件印有埃菲尔铁塔图案的套头衫,下边穿着到膝盖的紧身裤,看上去十分健美、潇洒。我感觉她比以前搓洗得认真,脖子周围、肩头、胳膊,处处都感觉到她那轻柔的触摸。把我送进卧室后,对我说: “我马上就来。您稍等一会儿,我洗个澡。” 便又返回了浴室。我一个人在卧室等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得有些心神不定,就躺下了。这时,她从浴室出来了。这回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穿着中国式样的绣有牡丹花的拖鞋。 “让您久等了。” 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女佣阿静抱着个折叠藤椅进来了。 “爷爷,还没休息吗?” “正要睡呢。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飒子回答说:“爷爷睡得早,我暂时睡不着,坐在这上面看看书。” 她把藤椅拉开,躺在上面,打开了带来的书。好像是本法语教科书。她把台灯朝向自己一边,以免光线照到我。大概她也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打算在藤椅上过夜吧。 见她躺下,我也躺了下来。我的卧室里稍微开了一点冷气。这几天天气闷热,又潮湿,医生护士说为了干燥空气,开着空调比较好。我一边装睡,一边偷看她睡抱下面露出的绣花拖鞋的小尖尖。 “爷爷,还没睡着吧,没听见您打鼾。听佐佐木说,您一躺下就马上打起鼾来。” “奇怪,今天怎么也睡不着。” “该不会是因为我在旁边吧?” 我没回答。她扑味一笑,说:“太兴奋对身体可不好唁。” 然后又说:“让您兴奋可不行,给您吃片阿达林吧。” 飒子对我说这种卖弄风骚的话还是第一次。我听了有些昂奋。 “不必了吧。” “没关系,我去拿药来。” 她出去取药时,我想出了一个小把戏。 “来,吃了吧,两片够吗?” 她左手端盘子,右手拿着阿达林药瓶往盘子里倒出了两片药,然后去浴室接了一杯水来。 “张大嘴,我给您喂药,您可得好好吃唤。” “别放在盘子里,你用手捏着放进我嘴里。” “那我去洗洗手。” 她又去了浴室。 “我自己喝水会洒的,你喂我喝吧。” “不行,不行,不许得寸进尺。” 她迅速将药片放进我嘴里,又准确地将水倒进嘴里去。 我本想假装药力起作用,装睡,谁知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24日。半夜2点左右时,我去上厕所,见飒子果然睡在藤椅上。法语书掉在地上,台灯关上了,我迷迷糊糊记得去了两趟厕所,早上照常6点钟醒来了。 “您醒了?” “怎么,你已经醒了?” “倒是我昨晚没睡好呀。” 我拉开窗帘,她不愿意让我看见她刚睡醒的模样,赶紧钻进了浴室。 下午2点左右,我从书房回到卧室,睡了大约一小时,刚刚睁开眼睛,突然浴室开了个缝,飒子伸出头来。我只能看见她的头,别处看不见。她头上戴着浴帽,脸上湿淋淋的,能听见哗哗的喷水声。 “今天早上真是失礼了。我来洗澡,顺便看看您。” “明天是星期日吧,净吉不在家吗?” 她所答非所问地说: “我洗涤时从不锁门,随时可以打开的。” 她的意思是对我十分信任呢?还是想看就进来看呢?或者是觉得我这老糊涂的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呢?为什么特意对我说这句话呢,实在想不明白。 “净吉今天在家,正忙着准备晚上吃烤肉呢。” “有客人来吗?” “春久和甘利来,十堂那边也来人。” 上次借钱的事闹得不愉快,陆子暂时不会来,大概来的是孩子们吧。 25日。昨晚完全失策了。6点开始在院子里烤肉。我见外面很热闹,心里也痒痒起来,想加入到年轻人中间去。老伴一个劲儿劝阻说,这个时节坐在草地上会着凉的,可是,飒子招呼我:“爷爷,来坐一会儿吧。” 我对他们大吃特吃的羊肉、鸡翅之类一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看看春久和飒子是怎么接触的。可是才坐了三十多分钟,渐渐感到凉气从腿上一直到了腰间。不一会儿,佐佐木担心地来到院子里,警告我要注意身体。这么一来,我愈加固执,不肯马上站起来。可是却感觉越来越凉了。老伴了解我的脾气,也不再坚持。佐佐木担心得不行。又挨了三十分钟,我终于站起来回房间了。 然而,麻烦事在后头呢。凌晨2点时,我觉得尿道奇痒,急忙跑进厕所排尿,一看尿成了乳白色。回到床上没过十五分钟又想尿尿,而且特别痒痒,就这样反复了四五次。佐佐木给我吃了四片西诺敏,又用暖水袋培在尿道上,才好容易木难受了。 几年前,我得了前列腺肥大症,总是尿不干净,或尿不出来,还导过两三次尿。尿闭症是老年人多发病,排尿时间长。在剧院上厕所时,后面排着长队等我,很难为情。有人说前列腺手术在七十五岁以前可以做,手术后的感觉好极了,能够像年轻人那样哗哗地尿出来,就像回到了年轻时代。但也有人说,这种手术又难做,又不愉快,还是算了吧。我一犹豫,就错过了手术的年龄。近来有所好转,可是,由于昨晚的失误,前功尽弃了。医生说要多加小心,西诺敏吃多了有副作用,服用不要超过三天。每天要验尿,有杂菌的话,就吃杀菌药。 结果,不能去后乐园看拳击赛了。尿道的故障今天早上见好,想去也能去,但佐佐木说夜里外出太危险,不同意我去。 “爷爷,对不起,我自己去了,回来讲给你听。” 飒子说着快步出了门。 我不得不安静地让铃木扎针了。从2点半到4点半,时间很长,很不好受。中间休息二十分钟。 学校放暑假,经助打算和十堂的孩子们去轻并泽,老伴和陆子陪他们一起去。飒子对她们说:“我下个月去,经助就拜托了。”净吉也是下个月去,准备清十天左右的休假、春久电视台的工作繁忙,白天还有空闲,晚上根本脱不开身,何况去度假了。 26日。最近我每天必做的事如下: 早上6点前后起床,先去厕所,排尿时,将最初的几滴尿取入消过毒的实验管里; 用硼砂液洗眼; 用苏打水仔细漱口; 用含叶绿素的牙膏清洗牙龈; 嵌入假牙; 在院内散步约三十分钟; 做牵引,此亦延至三十分钟; 吃早饭。在卧室里吃。牛奶一瓶,奶酪加烤面包一片,菜汁一杯,水果一个,红茶一杯。同时吃一片阿利它命。 在书房看报,写日记,时间富余的话看看书。上午一般写日记,有时延长到下午或晚上; 上午10点佐佐木来书房给我量血压; 三天打一次5的维他命; 中午在饭厅就餐。一般是一碗面条和一个水果; 下午1点至2点在卧室午睡; 一、三、五2点半至4点半,铃木氏来给我扎针; 下午5点开始又做三十分钟牵引; 6点以后在院子里散步。由佐佐木陪伴,有时是飒子; 6点半吃晚饭。我要求菜的花样要多,所以,每天都花样翻新,品种丰富。老人和年轻人的口味不同,吃饭的时间也不统 饭后在书房听收音机。我眼睛不好,晚上不看书,几乎不看电视。 前天,即24日中午,飒子无意间说的话,总是在我脑子里盘旋。猜不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无意说的,反正她的话奇妙地挑起了我的兴致。这两天里,她的话不断在我脑子里出现。今天下午,我睡醒后去了书房,一到3点,我又回到卧室来了。我知道飒子最近都是这个时间来洗澡。我悄悄推了推浴室的门,果然没有锁,里面有喷水声。 “有事吗?” 我只开了个缝,她就发现了。我很狼狈,但很快就镇定下·28来。 “你说从不锁门,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一边说一边探进头去。她的全身被遗在浴帘后面。 “我没骗您吧。” “没有。” “站在那儿干什么呀,进来吧。” “可是,没理由过来。” “小心啊,太兴奋容易摔倒,镇静,镇静。” 木踏板立了起来,地上湿滚滚的,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浴室,又把门锁上了。从浴帘的缝隙中能隐约看见她的肩头、脚尖。 “既然您进来了,呆着也难受,就给我搓搓背吧。” 水声停了。她将上半身背朝我探出了帘外。 “把那条毛巾拿来,别害怕,用力控。对了,我忘了,爷爷的左手不方便,用右手使劲搓。” 我突然从毛巾上面抓住她的双肩,用舌头去吸她的右颈,就在这同时,我的左脸挨了她一巴掌。 “爷爷怎么这么不自量力呀。” “我以为你不在乎呢。” “当然在乎啦,我告诉净吉去。” “对不起,对不起。” “请您出去吧。” 她又打开喷头冲洗起来。 “您慢着点,别慌,摔倒可不得了。” 我走到门口时,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推了我的后背一下。 我坐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她从浴室出来了,还穿着那件睡袍和那双绣花拖鞋。 “请原谅,刚才对您不敬了。” “没什么。” “痛吗?” “不痛,只是吓了一跳。” “我动不动就爱煽男人的嘴巴,习惯了。” “我猜也是。对各种男人动过手吧!” “可是,对爷爷动手太不像话了。” 28日。 昨天下午针灸。今天下午3点,我又在浴室外偷听。没有锁门,有哗哗的水声。 “进来呀。我等您来呢。前天对不起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人上了年纪,脸皮就是厚。” “昨天被你打了一巴掌,你还不补偿我一下?” “开什么玩笑。请您发誓今后不再做那种事。” “就吻了脖子一下,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 “脖子不能吻。” “什么地方可以吻呢?” “什么地方都不行。感觉就像被鼻涕虫舔了似的,一天都不舒服。” “要是春久呢?”我顿了顿,说了出来。 “当然也打啦。真的。上次就让他领教了。” “何必呢?” “我的手很有弹性,真打的话,疼得好像眼珠都要掉出来似的。” “我巴不得挨一下呢。” “真是个没有教养的不良老人。可怕的老头子。” “我再问一遍,脖子不行的话,哪儿可以呢?” “从膝盖以下可以允许一次,就一次唤。——而且不能用舌头,只能用嘴唇接触。” 她从浴帘缝里伸出了小腿”膝盖似上都遮得严严的。 “这简直跟医生诊脉一样啊。” “笨死了。” “接吻不让用舌头,太难为叭了。” “不是让您接吻,是用嘴唇碰一标院对爷爷来说最合适了。” “先关上水龙头好不好?” “不能关,等您亲完后,得马上冲洗干净,不然太难受。” 我的感觉好像只是喝了一些执 “我想请您帮后分个忙。” “什么事呀?” “春久说今年夏天太热了,想到前来院沈激他让我问问您行不行。” “电视台那边没有浴池吗?” “有是有,可是演员和非演员的低地是分开的,水特别脏,没办法,他只好去银座的东京温泉洗澡。如果能在咱家洗的话,离单位又近,方便多了。所以托我问问迅疾”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吧,不用什么都问我。” “其实,前几天,他背着您来洗过一次,不过,总觉得不合适。” “我无所谓。要问的话,问你妈去。” “爷爷帮我说说吧,我不敢。”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更在意我的态度。因为是着久的事,她才特意跟我打招呼的。 29日。…下午2点半开始扎针。我平躺在床上,双目失明的铃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针盒,用酒精消毒银针,这些准备工作他亲自做,而他的徒弟只站在他的背后。到今天为止,手的冷感,指尖的麻痹感都依然如故。 三十分钟时,突然春久进了房间。 “相父,打扰您一下,您正在治疗中,很抱歉。前几天托飒子请求您的事,听说您同意了,实在感激不尽。我从今天开始借用您家的浴室,特来向您致谢。” “这点小事,不用这么客气,随时都可以使用。” “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地常来打扰了。当然不是每天来。——最近您看起来气色不错。” “哪里,越来越老糊涂了,每天都被飒子数落。” “瞧您说的,飒子总是感叹您不服老呢。” “哪儿的话,现在不是还在扎针吗,苟延残喘而已。” “怎么会呢。伯父肯定会长寿的。——我就不打扰您治疗了,我去跟伯母打个招呼,先告辞了。” “大热天的,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 “多谢了。我是忙碌命。” 春久出去后不久,阿静端来了两份茶点。休息时间到了。今天是市丁和冰红茶。休息之后继续治疗,4点半结束。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心事。 春久请求允许他来洗澡,事情不像那么简单,好像有什么计策。很可能是飒子的主意。今天春久是故意在我治疗时来问候我的。她一定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避开老人的纠缠。我常听飒子说,春久夜间很忙,白天时间多,他来洗澡的时间是下午,和飒子洗澡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说,选择我在书房或治疗时来。他一定会锁门吧。 还有一件事让人担心。大后天,8月1日,老伴、经助、陆子和三个孩子以及女佣阿节等七人出发去轻并泽。净吉2回去关西出差,6日回京,7日也去轻井泽呆十天。这样一来,对飒子可是天赐良机。飒子说,她下个月去轻井泽住两三天,理由是虽说有佐佐木和阿静在,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而且,轻井泽的游泳池水太凉,无法游泳,偶尔去还可以,不愿意长时间住在那边。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得设法留在家里了。 “我先去了,你什么时候来呀?”老伴问我。 “还没想好。好容易刚开始了针灸,再扎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你不是说一点也不见效吗?天气又热,先停一段吧。” “不行,最近感觉有点效果了。” “那么,你今年不打算去了?” “我会去的。” 就这样,好歹通过了老伴的盘问。 第03章 5日。…… 2点半铃木来了,马上开始治疗。3点多休息时,阿静拿来了冰激凌和冰红茶。她正要转身离开,我随意问道: “今天春久来了吗?” “来过了,现在已经回去了。” 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句,就出去了。 盲人吃东西费时间,徒弟一勺勺慢慢地将冰激凌喂过他的嘴里。他吃一口冰激凌,喝一口红茶。 “对不起,失陪一下。” 我下了床,来到浴室门口,拧了拧把手,门锁着。我假装去洗手,进了厕所,从厕所未到走廊上,打开通向走廊的浴室门一看,里面没有人,但是,春久的衬衣、裤子、袜子都脱在筐里,玻璃窗开着,拉开浴帘看看,浴池里也没有人,只有地砖和周围的墙上都溅满水滴。阿静这”头,说假话糊弄我。可是,他人在哪儿呢?飒子又在哪儿呢?我去餐厅的酒吧台寻找,碰见阿静端着可乐瓶和两个杯子从餐厅出来,正要上二楼去。一看见我,立刻变得脸色苍白,站在楼梯口,端盘子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也有些慌乱,这个时间自己在走廊乱转也不大正常。 “喀久还没走吗?” 我故作开朗,语调轻松地问道。 “是。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呢…”“是吗?”“在二楼上乘凉……” 盘子里有两瓶可乐,两个林子。两个人在二楼“乘凉”。既然衣服扔在筐里,他洗完澡穿的是浴衣了。洗澡是否也是一个人呢。h楼有个客房,他们在哪间屋里乘凉呢?穿着浴在乘凉也没什么,但是客房、客厅、起居室都空着,老伴也不在家,用不着上h搂。他们一定认为2点半到4点半我在接受治疗,不会从卧室出来的。 我看着阿静上了二楼后,马上返回了卧室。 “对不起。” 我又躺上了床。我离开不到十分钟,盲人刚刚吃完冰激凌。 继续扎针。从现在开始的五十分钟时间,我必须把自己交给铃木。4点半,铃木走了,我回到书房去。他们以为可以在我治疗的时间内,悄悄地下楼离开,然而他们失算了,没想到我突然出现在走廊上,撞上了阿静。如果我没撞上阿静,他们就不会察觉我知道他们的事了。应该说阿静碰见了我,还算是幸运的。如果往坏处猜测的话,也许飒子估计到了我怀疑她,可能在治疗中到走廊来查看,而故意为之,早点让老人知道更便于行事。 “没关系,不必那么慌张,沉住气,大大方方地离开。” 我仿佛听见了飒子的声音。 从4点半到5点休息,5点至5点半做牵引。5点半到6点休息。在这段时间里,不,恐怕在我治疗的时候,二楼的客人就已经回去了。飒子也一起出去了呢,还是不好意思见我,躲在屋子里呢,反正一直没见到她的人影。今天只在吃午饭的时候见了她介面。(从2日以来,就只有我和她两人面对面地吃饭了)6点,佐佐木来叫我去散步。我正要到院子里去时, “佐佐木,今天你不用陪了,我来吧。” 忽然,飒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春久什么时候走的?” 一到亭子里,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以后不久就走了。” “那以后是什么时候?” “喝了可乐后不久。他说反正也被您瞧见了,立刻就走更让人怀疑。” “干这种事心虚啊。” “他一个劲儿地说,肯定会被伯父误解,让我跟您好好解释一下。” “算了,不谈这个了。” “误解就误解吧,不过二楼比下面通风好,我们只是上二楼喝可乐而已。上年纪的人总爱想歪了,净吉就不这样。” “算了吧,怎么都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 “我声明一下,你是不是误解了我呢?” “怎么误解了?” “假设你——只是假设——和春久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打算追究… 飒子满脸惊讶,默不作声。 “我不会对老伴和净吉说的,都藏在我心里。” “爷爷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差不多吧。” “您有毛病吧!” “也许吧。你刚发现呀,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可是,您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不能享受恋爱冒险,为了出气,让别人去冒险,我在旁边欣赏。人到了这个地步很可悲的。” “自己没有希望了才这样自暴自弃的吧?” “还有种酸溜溜的心倩,你就当我是同情你们吧。” “说得真好听,同情当然好,可我不愿意为了让爷爷欣赏而牺牲自己呀。” “这怎么是牺牲呢?让我愉快的同时,你自己也愉快呀。比起我来,你更愉快得多,我才真可怜哪。” “请留心不要再挨嘴巴。” “别打岔。你是只和春久一个人吗?还是跟甘利或者别人都干呢?” “一到亭子里来就说这事,散散步吧。不光运动腿脚,对脑子也有好处。您看,佐佐木在那边看我们呢。” 小路有两个人并排走那么宽。路两旁的胡枝子伸展到了小路上。 “植物越来越茂盛了,您扶着我走吧。” “你能搀着我就更好了。” “这可不行,爷爷个子太矮。” 本来在我左边的飒子,突然转到了我的右边。 “我来拿手杖,您用右手扶着我的肩膀。” 说着,她将左肩靠近了我,用右手的手杖拨开挡路的胡枝子。…… 6日。……接着昨天的写。 “净吉到底对你怎么样啊?” “我还正想问您呢。您觉得呢?” “我也说不上来。我尽量不去想净吉的事。” “我也一样。问他也问不出真话来。总之,他现在不喜欢我了。” “如果说你有情人的话他会怎么样?” “他会说,有就有了呗,请不要顾虑。——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他很往心里去的。” “谁都会在老婆面前逞强的。” “他好像也有喜欢的女人,似乎是跟我有同样经历的,在某个酒吧工作的女人。我跟他说只要让我经常见见经助,离婚也行。他说不想离婚,经助太可怜,还说,你不在的话,父亲会伤心的。” “真小看人。” “他对爷爷的事什么都清楚,我没对他说过什么。” “到底是我的儿子。” “哪有这么尽孝心的呀,真新鲜。” “其实他是对你有留恋,拿父亲作幌子。” 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长子,卯木家的嗣子净吉几乎一无所知。对于宝贝的儿子如此无知的父亲实在罕见。只知道他从东大毕业后,进了太平洋塑料工业公司,但不了解他的具体工作情况。据说是从三井化学买进树脂原料,制造成摄影胶片、聚乙烯膜、聚乙烯制品,如塑料桶啦、装蛋黄酱的塑料管等等的公司。工厂在川崎一带,总公司在日本桥。他在总公司的营业部工作,不久将要升为部长,不知他现在拿多少工资和红利。他虽然是继承人,但目前我是这家的主人。这个家的经济他也负担一部分,但大部分是依靠我的不动产所得和分红所得。以前每天的家计都由老伴负责,这几年由飒子当家了。用老伴的话说,飒子很会算计,对进出货的来往帐单都非常仔细。还时常去厨房打开冰箱查看,所以一谈起少夫人,女佣都很畏惧。 据老伴说,她为了尽可能节省开支而虐待女佣,把省下来的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让大家过紧巴巴的日子,自己不知道有多奢侈呢。有时她让阿静打算盘,但一般都是飒子亲自计算。税捐交给会计去计算,由她和会计打交道。作为少夫人的工作也相当繁忙,而她却能大包大揽,并且做得干脆利落。这一惊讶区让净吉满意。如今他在卯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对于净吉来说,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不可缺少的。 当年老伴反对净吉和飒子结婚时,净吉说: “她虽是舞女出身,但肯定会管理家政,我看得出她有这个才能。” 净吉其实只是信口开河,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过了门后,果然渐渐显露出了她的管理才干,也许连飒子自己也没想到吧。 说实话,我虽然同意他们结婚,总觉得长不了。迷上一个女人会迷得神魂颠倒,厌倦起来也很快,这一点都是我的遗传。我以为他和我年轻时完全一样,现在看来不能简单下定论。结婚时净吉相当投入,现在却差得远了。不过,在我看来,她比刚结婚的时候漂亮多了。来我家已经近十年了,越来越好看了,生了经助后尤其如此。现在已经没有过去那种舞女的感觉了,只是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卖弄一下往日的风情。以前和净吉在一起时,想必曾是风情万种的,现在都已冷却下来了。到如今,儿子只是以她的经理才能为德,怕失去她会有种种的不便。 看着和狗亲热的飒子,严然一副贵妇人的派头,言语动作干脆利落,聪明伶俐,而又不乏人情味和娇嗔,很有吸引力。既然大家都这么看她,儿子自然也不无得意,所以很难作出离婚的决定,即使对她有所怀疑,也只能视而不见,只要别让他太难堪。 7日。……净吉从关西回来,今早去轻井泽。 8日。……下午1点至2点午睡,起来后等着铃木来出诊。这时,浴室从里面敲了几下。 “我锁上门了。”里面传来飒子的声音。 “那位来洗澡?” “是啊。” 飒子探了探头,就咋呼一声锁上了门。我见她的脸色冷冷的,没有表情。好像她一个人先洗澡,头上的浴帽正往下滴答水。 9日。…今天不扎针,午睡后,我仍然呆在卧室里。 “我锁上啦。” 今天她也敲了几下。今天比昨天晚了三十分钟,而且她根本没探出头来。下午3点多时,我拧了拧门把手,门还锁着。下午5点做牵引时,听见春久临走时跟我说了几句寒暄话。 “伯父,多谢了,每天都洗得很舒服。” 我看不见他的脸,真想瞧瞧他说这话时什么表情。 6点在院子里散步时,我问佐佐木: “飒子不在家吗?” “少夫人刚才好像出去了。” 佐佐木去问了阿静回来说: “少夫人确实出门了。” 10日。……下午1点至2点午睡,然后是重复8日的每件事情。 11日。…峰天不是治疗日。不过今天和9日那天不一样。 飒子没有说“我锁上啦”,而说的是“我没锁门啊”。 难得她今天的气色很好,从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今天他不来吗?” “不来,您进来吧。” 我顺从地进去了。她马上躲进浴帘后面去了。 “今天您可以吻我。” 喷头关上了。她从浴帘下面伸出了双腿。 “怎么还是诊脉的姿势?” “当然了。膝盖以上不行。不过,这回我把喷头关上了呀。” “是想要报答我吧,我也太不上算了。” “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您了。” 然后又加上一句:“今天也可以用舌头。” 我和7月28日那天用的是一个姿势,用嘴去吸她的小腿肚。我用舌头慢慢地添着,近似接吻的感觉。从腿肚一直往脚踝吻下去,她竟一直没说什么。舌尖触到了脚面,进而触到了脚趾。我跪在地上抱起她的脚,一口含了三个脚趾头,又吻了脚心。湿润的足底很诱人,仿佛也有表情似的。 “差不多了吧?” 突然喷头开开了,喷了我一脸的水……。 5点佐佐木来通知我做牵引时,问我: “哎呀,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这几年来,我的眼白常常充血,担心是眼底出血,去看医生,结果,眼底血压正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可是,每当眼底充血时,血压就明显增高。佐佐木马上给我号了脉。 “脉搏70多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给您量量血压吧。” 她让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静躺十分钟后,在我的右臂缠上橡皮管。我看不见血压计,但是从佐佐木的表情上大致猜得出来。 “今天有没有不愉快的事?” “什么也没有啊。血压高吗?” “zm左右。” 她一般这么说的话,肯定都在200以上。最高的时候达到过240,不过,我并不像医生那么吃惊。 “今天早上量的时候是高压145,低压83,很正常的,怎么突然这么高了。真奇怪。是不是大便时太用力了?” “没有。 “没什么事吗?真奇怪。” 佐佐木左思右想着。而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的。刚才吻脚心的触觉还留在嘴唇上呢。一定是我在吻飒子脚趾的时候血压高上去的。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火热,血液全部涌到了头部,我甚至想到自己会不会在这一瞬间脑溢血死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曾设想过种种情况,然而一旦真到这时候,还是害怕。于是,我拼命强迫自己冷静,对自己说不能过于兴奋,可是,奇怪的是,越这么想,越停不下来。越来越疯狂地吮吸起来。一边想着我要死了,一边吸着。恐怖和兴奋,快感在心里交替着。心绞痛发作似的疼痛快使我窒息了。……到这会儿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血压还没下来。 “今天就不要做牵引了,安静地休息一下为好。” 佐佐木不管我是否同意,硬把我送回了卧室,让我躺下休息。 下午9点,佐佐木又拿着血压计进来了。 “再给您量一次。” 结果好容易回到了正常状态。高压150,低压对。 “好了,这回可放心了,刚才是223和150哪。” “这是偶然的。” “偶然的也不行啊。幸亏持续时间不长。” 放心的不光是佐佐木。我比佐佐木还要松了一口气。然而同时,我又觉得照现在的状况,我还可以继续疯狂下去,这种程度的桃色冒险不该就此停下来,纵使一时疏忽丢了性命又有何妨。 12日。……下午2点多春久来了,好像呆了两三个小时。晚上吃完饭,飒子马上出了门,说是去斯卡拉座看马尔丹·拉萨尔主演的《扒手》,然后去普林司饭店游泳。我想象着身穿坦胸露背的泳衣的飒子那雪白的臂膀,在灯光下闪烁的情景。 13日。……下午3点左右,又经历了一次桃色冒险。只是今天眼睛没有红,血压也正常。反而让我扫兴,仿佛不到那个程度就不过病似的。 14日。净吉晚上从轻井泽回来。他星期一上班。 15日。飒子说昨天到好久没去的叶山游泳了。今年夏天为了照顾我,没能去下海,所以没机会晒黑一点儿。飒子的皮肤有白人那么白,被太阳晒到的部分有些发红。她说从颈部到胸部晒出了一个v字形的红印,穿着泳衣的地方很白,今天她似乎是为了让我见识一下而请我进浴室的。 17日。今天好像春久也来了。 18日。……今天也进行了桃色冒险。只是和11日、13日稍有不同。今天她是穿着凉鞋冲澡的。 “你为什么穿凉鞋?” “在歌厅看脱衣舞时,舞女都是光着身子,穿着鞋表演的。对于迷恋脚的您来说,这样不是很有魅力吗?” 这还没什么,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今天允许爷爷neckin心吧。 “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都不知道吗,前几天爷爷还做过哪。” “是亲吻脖子吗?” “是啊,是pettill心的一种呀。” “我没学过这个英语。” “上年纪的人真是麻烦,就是爱抚的意思。” “那么,我可以吻你的脖子了广 “您可得感激我哟。” “我给你磕头好吗。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害怕我吃不消呢。” “您是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 “再往后能做什么呢?” “先别想那么多,先做neckin心吧。” 结果我抵挡不住诱惑,享受了二十多分钟的所谓neckin心。 “哈哈,我赢了,这回您可不许不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呀?” “我说出来您可别吓瘫了。” “到底什么呀?” “我老早就想要买件东西。” “什么东西?” “猫眼石。” “猫眼石?” “对,不是那种小的,是男人戴的那种大个的。我在帘国饭店的首饰店里看上了一颗,我很喜欢。” “多少钱?” “三百万。” “你说什么?” “三百万。”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 “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钱。” “我知道您正好有笔款子没用。我已经订了货,说好这两三天内去取货的。” “没想到neckin心这么昂贵呀。” “不过,以后每天都可以允许您neckin心呀。” “光是neckine可不行,真的接吻才有价值。” “说什么哪。刚才还说给我磕头呢。” “这可麻烦了,被老伴知道了怎么办哪?” “您没那么笨吧。” “怎么说也心疼啊。对老人不能这么欺负吧。” “看您那副高兴的样子,言不由衷。” 我的确是满脸愉快的表情。 19日。天气预报台风快到了。也许与此有关,手痛又发作了。腿也不灵便起来。飒子买来杜尔辛,每天吃三次,总算减轻了疼痛。 下午,铃木来电话,“台风来了,出行不便,今天请休诊一次。”我让女佣转达“知道了。”便从卧室回书房,刚坐下,飒子进来了。 “台风要来了,非这个时候去不可?” “趁着您还没改变主意,把我想买的买了,尽快戴在手上。” “我说话算话的。” “明天是星期六,一睡懒觉就取不了钱了。俗话说,好事要快做。” 这笔钱我本来有别的用途。我们一家祖祖辈辈住在割下水,从父亲那代起搬到了日本桥区横山呼一街。那是明治初年的事。大正十二年大震灾后,又搬到了麻布狸穴的新居。我四十一岁时,父亲去世,过了几年母亲也去世了。房子破烂不堪,战后,我想把那边重新翻盖一下,作为养老之所,但老伴一直持反对意见,理由是这样做对父母不孝。飒子所指的就是这笔费用的一部分。 “我回来了。” 飒子早早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犹如凯旋归来的将军。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不说话,伸出手来给我看,手心里有颗猫眼石,果然非常漂亮。我翻盖养老所的空想化为这柔软手心里的一块石头。 “这有几克拉?”我拿在手里掂了掂。 “十五克拉。” 这时,我的左手又痛起来了,赶紧吃了三片杜尔辛。看着飒子那炫耀的神色,疼痛也变成了快乐,这比起养老所有意义得多…… 20日。台风14号越来越近,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轻井泽。有飒子和佐佐木陪同我。佐佐木坐二等车厢。佐佐木总是担心天气,想再推迟一天,我和飒子都不同意。我们两人都神气十足的,根本不把台风放在眼里。此乃猫眼石的魔力。 23日。本打算和飒子于今日回京,可是由于学校要开学了,所以决定于明日提前返京。老伴说,你们也再推迟一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吧。结果,和飒子两人的旅行乐趣化为泡影。 25日。今天早上刚刚开始恢复牵引,就因没有效果而停止了。针灸也打算到月底停下来。……飒子一到家就马上去看今晚后乐园的拳击比赛。 9月1日,净吉今天去福冈出差五天。 3日。秋意朦胧。阵雨过后,天空晴朗。飒子在书房里摆了一盆高架和鸡头的插花,在大门口摆了盆七草。我顺便又换了一幅字画。这回是装婊了的荷风散人的七绝一首。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树拥西楼 笑吾十日间中课 扫叶曝书还晒裘 荷风的字和汉诗并不算很好,但他的小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之一。这幅字是从一个画商那儿买的,但是,听说有一个人模仿荷风的字可以乱真,所以这幅字真假难辨。战前,荷风一直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市兵卫叮的一座木头房子里,号称偏奇馆,所以才有“卜宅麻溪七值秋”一句。 4日,拂晓5时左右,迷迷糊糊听见蟋蟀的llq声。虽然声音不大,却一直叫个不停。这使我回想起住在割下水时的事。那时我只有六七岁,每天早上,奶妈搂着我睡觉时,总听见蟋蟀在走廊外不停地叫着。蟋蟀不像铃虫和松虫似的成群结队,而是单独活动,那只蟋蟀的叫声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来。于是奶妈便对我说: “阿督,你听,已经到秋天了,蟋蟀在叫呢。” 七十七岁的现在,黎明时想起蟋蟀的叫声,想起奶妈说话的样子,历历如在眼前。恍惚自己就在割下水的家里,被奶妈搂着睡觉。随着脑子渐渐清醒,才发现这叫声原来出自和佐佐木并排睡觉的这间屋子。真是不可思议。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蟋蟀呢。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声音根本听不见,可是确实听见叫声了。 “咦?” 我侧耳细听,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到的并不是蟋蟀的声音,而是我自己的呼吸声。今天空气干燥,老人的喉咙发干,加上感冒,每呼吸一次,就发出懂懂的响声。我觉得那么可爱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怎么听都像是虫鸣声。我试着呼吸了几下,果然发出了噬噬声。使劲呼吸时,声音更大,好像吹笛子似的。 “您醒了?” 佐佐木抬起了身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我又呼吸了一下。 “是老爷的呼吸声。” “你怎么知道啊?” “每天早上都能听见。” “是吗?每天早上都发出这声音?” “老爷不知道自己发出这声音?” “不知道。前几天开始一到早上就听见这种声音,迷迷糊糊的以为是蟋蟀在叫。” “不是蟋蟀,是从老爷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光是您,一上年纪都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最近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懵懵的,挺好听的。” “我想让老伴也听听。” “太太听见过。” “飒子听见了一定会笑的。” “少夫人也不会不知道的。” 5日。夜里梦见了母亲。对我这个不孝儿来说真是新鲜事了。大概是由昨天黎明做的梦和奶妈的梦引起的。 梦中的母亲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时候的样子。她穿着外出穿的灰条纹黑绔和服,好像正要出门。她坐在起居室里,从腰带中拿出烟袋抽烟,忽尔她到了门外,光着脚穿着吾妻木屐走着。头发盘成银杏式,插着珊瑚管子和镶有贝壳的甲骨梳子。发型是那么清晰,却看不见她的脸。也许,母亲个子矮才看不清的吧。不过,可以肯定是母亲。遗憾的是母亲没看我,也没跟我说话,我也没跟她说话。她大概是去横网那边串亲戚吧。我只记得这一分钟的梦境,其它都想不起来了。 醒来后,我又反刍似地回忆起梦中的母亲来。可能是幼年时的某个印象在梦里复苏了。奇怪的是,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却是现在的老态。我比母亲个子高,所以低着头看母亲。尽管如此,还是认为自己是幼童,母亲是母亲。 母亲知道孙子净吉的出生,可是在净吉五岁时她便去世了,不可能知道嫁给净吉的飒子。对于他们的婚姻,连我的妻子都强烈反对,母亲还活着的话,恐怕也会反对的。总之,和舞女结婚简直不可想象。然而,他们不仅结了婚,自己的儿子居然还迷上了孙媳妇,为了得到爱抚她的许可,竟以三百万为代价。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吃惊得晕过去。万一父亲也活着的话,我和净吉都会被逐出家门的。不过,见到了飒子的美貌,母亲会怎么看呢? 据说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我依稀记得她当年的风采。我把母亲和飒子作比较,发现她们相差甚远。从明治二十七年到昭和三十五年,日本人的体格变化太大了。母亲的脚也很美,可是看了飒子的脚,知道了两人的美完全不同,简直不像同是日本人的脚。母亲的脚可以放在手心里那么小巧玲珑,走起路来,脚成内八字,就像天鹅走路的姿态一样优雅。明治的女人都是那么走路的。而飒子的脚像柳蝶那样修长,是飒子最引为自豪的。母亲的脚是扁平的,我一看到奈良三月堂的观世音菩萨的脚,就想起母亲的脚来。 从前的人化妆方法十分简单。已婚的女人一般满十八岁以后都剃眉,染黑牙齿。明治中期以后,这一习惯渐渐被废除。如果飒子看到那时的母亲会作何感想呢。飒子把头发烫成卷发,戴着耳环,涂各色唇膏,描眉,涂眼影,戴假睫毛。指甲的修饰就更不用提了。同是日本人,六十多年的岁月,竟然变化如此之大,看来我也活得够长的了,经历了这么多数不尽的变化。母亲一定万万想不到,从她去世的昭和三年算起,三十三年后,她的儿子竟变成了这样的疯子——竟然不知廉耻地迷恋她的孙媳妇,而且,不惜牺牲妻子、孩子的利益来换取这女人的爱。不,就连我自己也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12日。……下午4点左右,老伴和陆子进来了。好久没见到陆子了。7月仅日我拒绝她借钱的要求后,她对我很失望,一直尽量回避我。今天和老伴一起来,一定有什么缘故。 “前些天,孩子们打扰了。” “有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事……” “是吗。孩子们很可爱。” “谢谢。今年夏天他们玩得很开心。” 这时,老伴插嘴道: “陆子听说了一件事,想告诉你一下。” “是吗?” “你还记得油谷吧?” “去巴西的那个油谷?” “记得油谷的儿子吗?净吉结婚时,他们夫妇代替他父亲出席的婚礼……” “我哪能都记得呀,他们怎么了?” “让陆子跟你说吧。” 站在我面前的这两个人,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比飒子才大四岁,已经是中年妇女的体态的陆子,罗罗嚎咦地说了起来。 “前几天,我们从轻井泽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是上个月的25日,后乐园有拳击比赛,您知道吧?” “我怎么知道。” “反正有比赛。油谷夫妇提前入场,想找个前面的座位。快开始时,只见一位苗条的夫人,一只手提着一个驼色坤包,一只手甩动着一个汽车钥匙进了场,并且坐在了他们身边,您清她是谁?” “油谷夫人在婚礼上见过飒子,她说已经过了七八年,也许对方记不得我了,但我绝对忘不了她,她长得那么出众,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刚要跟她打招呼,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飒子的身边,看样子是熟人,和飒子亲热地说话。我就没好打招呼。” “油谷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飒子手上戴的闪闪发光的猫眼戒指。因为飒子就坐在她右边,所以,她左手戴的戒指看得一清二楚。据夫人说,那么大的猫眼难得见到,足足有十五克拉以上。我和妈妈都没见飒手戴过,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我想起岸信介当总理大臣时,因为从法属印度支那买了猫眼而招致非议,当时报纸上说,那石头价值二百万。在那边哭是这个价钱,要是进口到日本后,大概还要贵上一倍吧。这么说,飒子的猫眼相当昂贵了。” 这时,老伴插了一句:“一定是有人给她买的呗。” “总之,那石头太耀眼了,油谷夫人眼睛都直了,不住地看,也许飒子发觉了,就从包里取出网眼手套戴上。然而不仅没遮住它的光辉,反而透过网眼更加光彩夺目了。那手套好像是法国手组网眼手套,还是黑色的——黑色更能衬托出宝石的美丽。或许飒子正是为了这个效果才戴手套的。夫人说那天晚上根本没看成比赛,只顾看那手套里的戒指了。” 第04章 13日,继续昨天的内容写。 “你知道吗,飒子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呢?” 老伴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说呀,什么时候给她买的?” “买了又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好的呀。问题是这笔钱是从哪儿出的。你不是说最近花费太多,才不借钱给陆子的吗?” “你所说的花费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对了,是这么回事。” 听了我的话,老伴和陆子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有钱给飒子,就是没钱给陆子。” 我先发制人,并想出了一个好借口。 “你不是反对翻盖房子吗?” “当然反对。那里是父母的故居,谁像你那么不孝呀。” “瞧瞧,我父母有个多孝顺的儿媳妇呀。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这笔钱就是这么来的。” “就算有这笔钱也不该给飒子买那么贵的东西呀。” “这有什么。又不是给外人买,是给咱们宝贝的儿媳妇买的。父母亲他们也会表扬我的。” “翻盖房子的钱也不止这些呀,还有富余吧。” “当然有,只用了一部分。” “剩下的打算干什么用?” ““那是我的事,请不要干涉。” “告诉我们你打算干什么用总可以吧。” “这个嘛,飒子曾说过院子里有个游泳池就好了,所以先给她修个游泳池,她一定会高兴的。” 老伴什么也没说,两眼都瞪圆了。 “游泳池一时半会儿也修不成啊,眼看都秋天了。”陆子说。 “等水泥干透需要时间,现在开工,也需要四个月才能完工。飒子已经了解清楚了。” 于是,陆子也沉默了。 “而且飒子不喜欢一般人家那么窄小的,至少要长20米,宽10米的,否则无法进行花样游泳表演。她说要表演给我看,为f这个才修游泳池的。” “这还算是件像样的事,自己家里有游泳池的话,经助也会高兴的…” “她根本不关心经助,学校的作业都推给家庭教师,你也一样不关心孩子,咱们家的孩子真可怜。” “既然修游泳池,也让十堂的孩子们来游吧。” “当然可以。来多少都行。” 没想到让她们在这儿出了口气。我总不能说不让孩子们来游泳吧。不过,七月要上学,八月把他们打发到轻井泽会就行了,关键的问题还是春久。 “修游泳池需要花费多少呢?” 我早就等着她们问这个问题了。老伴和女儿被我的气势压得意忘了问这个重要问题了。我松了口气。我最担心她们由猫眼石人手,对飒子和春久的关系刨根问底,那可就棘手了。好在我摆出了一副强硬的架势,居然使她们没再问下去。不过,早晚她们还会涉及这个问题的。 13日是大安。傍晚净吉夫妇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他们夫妇一同出门近来很少见。净吉穿着晚礼服,飒子穿和服。九月天气还很热,飒子完全可以穿西服,不知她为什么要穿和服去。 “怎么样,爷爷,您看怎么样?” “转一圈给我看看。” 白色质地的和服下摆是浓淡相间的黑色植物图案,淡兰色打底,领口的衬里露出了一圈天蓝色。系成筒带的腰带也是以谈兰色加银丝线为底色,织有美丽的金丝线花纹,配上粉红色的系带和金银线绕成的系绳。她手上戴着翡翠戒指,拎着一个小巧玲球的镶有白色珠子的坤包。 “偶尔穿穿和服也不错,没戴耳环和项链就对了。” “爷爷很懂穿着啊。” 阿静拿着草履企跟在飒子后面进来了,拿出草履摆在飒子跟前。穿着拖鞋来的飒子,特意在我面前穿草履给我看。草履是新的,在阿静的帮助下才好容易穿过去。她来回走了几步,颇以自己的脚踝凸出而自豪。大概她是为了这个才穿和服,才在我面前穿革履的吧…。 16日。近来每天暑热难当。已是九月中旬还这么热,不太正常。我的脚也因此浮肿起来,脚趾尤其严重,用手一提,陷进去很深,半天也不复原。脚底肿得更厉害,就像拖着铁板一样沉重。穿木屐要费好大劲,一遍是穿不进去的。所以,脚总是踩到地上,把脚底弄脏。佐佐木很担心,每天让我平躺着,还给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并不像是脚气。 她说:“请杉田医生来给您好好检查一下吧。心电图也该做做了。这次浮肿挺厉害的。” 今天早上又发生了一件事。佐佐木扶着我散步对,本来应该关在笼子里的克利,不知怎么搞的,自己跑了出来,直朝我扑了上来。克利一定是跟我闹着玩的,我可是被吓了一大跳,像遇见了猛兽似的,来不及抵抗就被扑倒在草地上了。没怎么摔疼,只是后脑被磕了一下,嗡嗡直响。好半天爬不起来,靠着手杖才站了起来。克利又扑向佐佐木,听见佐佐木的尖叫声,飒子穿着睡衣跑过来。 “雷斯利,干什么!” 只喊了几声,克利就立刻温顺下来,跟在飒子后面摇着尾巴朝狗笼子那边走去。 “没伤着您吧?” 佐佐木给我拍打着浴衣问道。 “被那么大的家伙撞一下,老人哪站得住呀。” “幸亏倒在草地上了。” 我和净含原来都喜欢狗,也养过狗,但都是些像英国硬卷毛猎犬或丝毛犬之类的小型犬,养大型犬是自从净吉和飒子结婚以后的事。记得他们结婚半年后,净吉说“想养条俄国狼犬。”不久,就买来一条优种狼狗,还聘请了训狗师每天进行训练。从饮食、洗澡到排泄都进行严格调教,老伴和女佣们非常不满。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后来回想起来,这肯定不是净吉的意思,而是飒子唆使的。 两年后那条俄国粮犬得脑炎死了,这回她终于亲自出面,说要养条英国赛狗,并托宠物店买了一条来,起名科巴,飒子对它宠爱有加。让野村开车,载着她和狗满街兜风,还经常带它散步,所以有人说少夫人对狗比对经助还喜欢。后来那只科巴被别的老狗咬了,不久得了丝虫病死了。第三次买来的才是这条克利。据血统书上说,它的父亲生于伦敦,名叫雷斯利,于是,管这个狗急也叫雷斯利了。这些事在我当时的日记里都有记载。雷斯利也同样受到了飒子的宠爱。大概是陆子她们在老伴面前煽风点火的缘故,从两三年前开始,认为家里面不宜养克利这样的大型狗的意见有所抬头了。 其理由当然是两三年前爷爷腿脚还硬朗的时候,被大狗扑一下也没关系,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甭说是狗了,就连猫扑上来都招架不了。我家的庭院里净是斜坡、台阶和石于路,要是摔倒在那样的地方,磕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现成的例子就有某某家的老人,被狼狗绊倒摔成重伤,住了三个月的医院,还打了五膏。所以老伴让我去跟飒子说说,不要养克利了,说飒子不听她的话。 “可是她那么喜欢克利,不让养太可怜了……” “是你的身体重要还是狗重要啊。” “就算不养了,那么大的狗怎么处理呀?” “送给喜欢狗的人家就行了。” “小狗还好说,那么大个就不好训了,再说我也不讨厌雷斯利的。” “你是怕飒子不高兴吧。你就不怕摔成重伤?” “既然这样,你就去跟她说呀,如果飒子同意的话,我没意见。” 其实我明知老伴跟她说了也没用。“少夫人”的权威已经日益凌驾于“老夫人”之上了,老伴也不愿意为一条狗而闹得不可开交。 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雷斯利。扪心自问,我只是在飒子面前装着喜欢它而已。每当看见飒子带着雷斯利开车上街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如果是和净吉一起出去自不必说,就算和春久一起我也认了,但是对这条狗则愤愤不平起来。加上这狗长得一副贵族相,举止优雅,似乎比黑人模样的春久还要容貌秀丽。飒子让它紧挨着自己坐在旁边的座位上,脸还贴着它的脖子,别人见了会作何感想呢? 野村对我说:“少夫人在外面并不是那样的,只是在老爷面前才这么做的。” 果真如此的话,也许是为了挪揄我而故意做给我看的。 这使我想起自己曾出于讨好飒子的心理,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对雷斯利特别温和,还往笼子里扔点心给它吃。飒子见了严肃地申斥我说: “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请不要随便喂它东西吃。——您瞧,它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不吃您喂的东西吧。” 说着她进了笼子,故意爱抚起雷斯利来,还亲它的脸颊,跟接吻差不多了。她得意地笑着,仿佛在说:“您吃醋了吧”。 为了博得她的高兴,即使受伤我也在所不惜,要是因此死了,倒正和我意。但是,如果不是被她踩死,而是被她的狗踩死的话,就无法忍受了。 下午2点杉田氏来出诊。佐佐木把狗事件立刻通知了他,才来得这么快的。 “听说您受惊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先给您检查一下。” 他让我躺下来,仔细检查了四肢和腰部。幸好没查出毛病。杉田又听了好几遍心脏,还听了听后背。然后用带来的仪器测了心电图,对我说: “基本正常,回头我把结果通知您。”便告辞了。 晚上心电图的结果出来了。 “心脏正常,和上次相比没有变化。还有必要再检查一下肾脏。” 24日。佐佐木今天晚上请假去看孩子。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不同意不大合适。可是明天正好是星期日,佐佐木就要多呆一天回来,她当然愿意这样,但这边就得问问飒子的意见了。老伴自7月以来就不再顶替佐佐木陆睡了。 “我没意见,她难得回去一次,就让她回去吧。” “你没关系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 “明天是星期日呀。” “我知道,那又怎么了?” “你也许无所谓,净吉这阵子不是经常出差吗?” “是啊,怎么了?” “他难得星期六,星期日两天都在家。” “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他一定盼望能搂着老婆睡懒觉吧?” “不良老人还有心为儿子考虑那么多哪。” “赎罪呗。” “净瞎操心,净吉才不会领您这份情呢。” “也可能。” “好了,不用担心了,我今晚会去您那儿过夜的。爷爷起得早,然后我再回去不就得了。” “那样会把他弄醒的,多可怜哪。” “什么呀,他肯定睁着眼睛等我哪。” “真说不过你。” 晚上9点30分入浴,10点就寝。和上次一样,阿静又拖来了藤椅。 “你还睡在那上面?” “您就别管了,睡您的吧。” “睡藤椅会感冒的。” “阿静办事周到,会给我拿好几条毛毯来的。” “要是害你得了感冒,就对不起净吉了。——不对,不光对不起净吉。” “您真够烦人的。又想吃阿达林了?” “两片大概不起作用吧广 “瞎说。上个月吃了两片您马上睡得跟死人似的。张着嘴直流口水。” “我的样子一定不堪入目吧?” “随您去想象吧。不过,爷爷,我陪您睡觉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搞假牙呀?我知道您一向是摘掉睡的。” “当然摘下来睡舒服了,可是摘了实在丑得不得了,老伴和佐佐木看见倒没关系。” “您以为我没看见过?” “你看见过吗?” “去年您抽风病发作时,昏睡了半天时间,您忘了、’ “那次看见的?” “其实有没有假牙都差不多。总想要掩盖丑相才不正常呢。” “我并不是要掩盖什么,是不想让别人不愉快。” “您以为不摘假牙可以掩盖五相就错了。” “那我就摘了它。——好了,你瞧我这张脸。——”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冲着她摘去上下假牙,然后故意使劲咬住牙龈,尽可能使脸颊瘪进去,鼻子耷拉在嘴唇上边,就连黑猩猩长得也比我这张脸好看。我咋巴咋巴磕着牙龈,舌头在嘴里蠕动着,作出难看的表情给她看。飒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忽然从床头桌的抽屉里拿出镜子举到我的眼前。 “您让我看有什么用,倒是您看过自己的脸没有呢?如果没看过的话,就请您看看吧。——您瞧,就是这副样子。” 说着她把镜子支在我的面前。 “怎么样,这张脸?” “是一张丑陋得难以形容的脸。” 我看了镜子里的脸,又去看飒子漂亮的脸,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两张脸属于同一种生物。越是觉得镜中的脸丑,就越觉得飒子是个无比优秀的生物。我遗憾地想,如果我的脸再丑一些就好了,那就显得飒子更漂亮了。 “行了,睡觉吧,爷爷,快回到床上去吧。” “我想吃阿达林。” 我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说。 “冷天也睡不着?” “和你一起总是兴奋。” “看见那样的脸还会兴奋吗?” “看完那张脸,再看你的脸就更兴奋了。这种心理你明白吗?” “不明白。” “就是说,我越丑,就显得你越漂亮。” 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出去拿药去了。然后手指上夹了一根美国烟回来了。 “好,张开嘴。” 她把药放进我的嘴里。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最近偶尔在二楼偷偷抽。” 她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其实我并不喜欢抽,不过,这也是一种装饰品,就抽一根。” 28日。……下雨天,脚疼得更厉害。今天早上起来时,手的麻痹、脚的浮肿和痉挛都加重了。下雨不能去院子里散步,只好在走廊上走走。我颤颤巍巍地走着,直担心一不留神会从走廊上掉下去。手的麻痹已发展到了肘部和肩部,这样下去会不会半身不遂呢。从傍晚开始手感觉更加冰冷了,仿佛泡在冰水里似的没有知觉。可是别人摸我的手时都说一点也不凉,我本人却凉得受不了。于是便按照以往的经验,用大毛巾浸透热水后把手和手臂都包裹上,外面再包一层法兰绒,再敷上两个白金怀炉。十分钟后,换一次热毛巾,如此反复了五六遍,才减轻了冰冷的感觉。 第05章 29日。昨晚由于长时间浸泡了热水,手痛有所缓和,才睡了个安稳觉。早晨又疼了起来。雨停了,天空十分晴朗。身体健康的话,这样的秋高气爽之日该有多么惬意呀。我已经有四五年无法享受这种好天气了,心里很难过。服了三片杜尔辛。 上午10点量血压,降到了105/58o听佐佐木的劝,我吃了两块咸饼干加一点奶酪,喝了一杯红茶。二十分钟后又量了一遍,又上到了158/92。这么一会儿工夫,血压变化这么大,可不太妙。 “请不要写得时间太长,又痛起来可怎么办?” 见我总是写日记,佐佐木劝阻道。 “稍微有点疼的时候,写写东西就忘了。疼得厉害了就不写了。忙你的去吧。” 下午1点开始午睡。迷糊了一个小时,醒来后浑身都是歼。 “这样会感冒的。” 佐佐木又进来给我换下了汗湿的内衣。我的额头、脖子都粘乎乎的。 “一吃这药就出汗,有没有别的药啊?” 5点杉田来出诊时,我问道。 “不好办哪,没有太合适的药了。如果不愿意吃药的话,就打腮腺激素针试试吧。” 注射之后感觉疼痛减轻多了。 10月1日。手疼还在继续。小指和无名指疼得最厉害,直疼到手腕。手腕麻痹得不能转动,也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麻痹了。下午和夜间又打了两针。 2日。疼痛不见好。佐佐木和杉田商量,注射了镇静剂。 4日。又实验了坐药,没什么效果。 9日。从四日到今天几乎一直手疼,没精神写日记,整天躺在床上。佐佐木不离左右地看护我。今天感觉好一些,想写一点。 过去的五天,服用、注射了各种各样的药物,我根本记不住它们的名字。我本来睡眠很好,现在却难受得睡不着,还得吃各种安眠药。老伴和净吉经常来看我。 5日下午,是疼痛最厉害的一天,老伴来看我时,对我说: “是不是让飒子来看看你呀?” “让她来比较好吧。你不是对她说过,疼的时候一看见她的脸,不管多疼都忘了吗?” “胡说广 我突然吼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激动。也许是不想让她看到我这现在副模样,那太难为情了。其实,心里确实希望见到她。 “怎么,不想让飒子来看你吗?” “不光是飒子,陆子也最好不要来。” “上次你把陆子轰走了,陆子都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飒子来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讨厌起飒子了?” “混蛋,混蛋,混蛋。谁说讨厌她了,是太喜欢了。因为太喜欢了,才不愿意见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真的不知道,别发火,对身体不好。” 老伴像哄小孩似地说完,赶紧走掉了。我被老伴戳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老伴走了以后,一个人静下心来想一想,也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飒子要是听说了,会怎么想呢…… “对,还是见见她为好。……” 下午我忽然这样想。今天夜里手肯定还会疼的。——我打算在最疼的时候,像小孩一样哭叫起来,“飒子,飒子,我太疼了,救救我吧!”飒子就会吃惊地跑进来。 “我只要飒子来,别人不用进来。” 我再把佐佐木轰出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就说: “太疼了,救救我吧。” “好的,好的。爷爷,您打算让我干什么呀。什么都可以,您尽管说。” “和我接吻我就能忘了疼。吻脚不行,吻脖子也不行,必须是真的接吻才行。” 我就这样拼命耍赖,放声大哭,会怎么样呢?即便是飒子也会屈服吧。近两三天内实行一次试试看。虽说要找个“最疼的时候”,但是并不一定非要等最疼的时候,装疼就行。胡子必须刮掉,乱蓬蓬的不便于接吻。假牙也要摘掉,还要清洁口腔…… 就在我写日记的时候,手又疼了起来,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我扔下笔喊起佐佐木来。…… 10日。打了0sc。的易尔加比林,感到头晕,天花板直打转,柱子也成了双影。五分钟后恢复了正常。颈部感到沉重,吃了安眠药后睡觉。 11日。疼痛和昨天差不多。今天用了诺布隆坐药。…… 12日。吃了三片杜尔辛,又出了好多汗。…… 13日。今天早上好些了。趁此机会赶紧把昨天发生的事写下来。 晚上8点净吉来看我。最近他尽量天黑以前回家。 “怎么样啊,好些了吗?” “好什么呀,越来越厉害了。” “你还自己刮了胡子,看着挺精神的。” 我今天早上忍着手疼刮了胡子。 “刮胡子费了半天劲。老不刮的话,更像个病人了。” “让飒子来给你刮不行吗?” 这个净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不会是见我刮了胡子,猜到了什么吧。其实他不喜欢家里人随便使唤飒子,大概因为自己的老婆是舞女出身而有点自卑吧,这就更加助长了“少夫人”的气焰。当然她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不过净吉这小子身为丈夫,从一结婚就处处迁就她。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怎么样,反正在别人面前非常明显。奇怪的是,他怎么会让他的宝贝老婆去给父亲刮胡子呢。 “我不愿意让女人给我刮。” 我故意反驳道。不过我心里在想,当我仰靠在椅子上,让她给我刮脸时,就能清晰地看见她那薄薄的,透明的鼻孔,真是美事啊。 “飒子会使用电动刮胡刀的。我生病的时候就是她给我刮的。” “怎么,你也让她干这个?” “当然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飒子不愿意干呢。” “不光是刮胡子,什么都可以让她来为你做。” “谁知道她做不做,你光对我说没用,你能当面命令飒子,一切都照父亲的吩咐做吗?” “当然可以啦。我一定这么吩咐她。 不知他是怎么对她说的,当天晚上,飒子突然来到我的房间。 “虽然您说不让我来,可是净吉要我必须来,我就来了。” “净吉去哪儿了?” “他说出去喝一杯。” “我真想见识一下他在我面前命令你的样子。” “他哪能命令我呀,早就躲出去了。” 突然我的手不失时机的疼了起来。五根手指僵直得像木棍一样:手掌内侧和外侧拍着疼,感觉手就像插在俺菜缸里似的冰凉,凉得几乎没有知觉,还伴随着阵阵疼痛。别人体会不到我难以忍受的痛苦,就是医生也不会了解的。 “阿@!好疼!” 我不禁叫了起来。不是真疼的话叫不出这种声音,装疼是装不了这么像的。首先我从来没有管她叫过“阿飒”,这是很自然地叫出来的,我为此庆幸万分,一边忍着疼,一边心中窃喜。 “阿飒,阿飒,我好疼啊!” 我的声音就像十三四岁的顽童,这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声音。 “阿飒,阿飒,我的阿飒哟。” 说着说着我哇哇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块儿流,从嘴里滴滴随贴地淌出了口水。哇,哇,哇,——我并没有作戏,在叫“阿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淘气的孩子,竟忍不住哭了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啊,我是不是已经疯了呀?我是个疯子吧? “哇哇哇……” 我心想,疯就疯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了。麻烦的是,这么想的一瞬间,突然产生了反省之心,害怕真的疯了。然后,便开始了演戏,故意装起小孩耍赖来了。 “阿飒,阿飒哇……” “行了,别闹了,爷爷。” 刚才一直害怕得默默瞅着我发疯的飒子,偶然和我对视了一眼,马上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 “装疯的话,会真的发疯的。”她凑近我的耳朵,用非常沉静的,冷冷的声音说道。“看您刚才那副傻样,离疯也不远了。” 她的声调里充满了嘲讽。 “您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呀。您老是这么哭,我能做什么呀。” “好,那我不哭了。”我恢复了常态,若无其事地说。 “我这个人很要强,您跟我演戏,我才不会买您的帐呢。” 下面的事不用再写了,总之,接吻又泡汤了。只是两人张开嘴,相互距离一公分左右,飒子往我嘴里滴了一滴唾液而已。 “好了,可以了吧。不愿意的话,我就不来了。” “我没有骗你,真的很疼呀。” “这回好些了吧?” “还是疼啊。” “您又叫唤什么呀,我可要走了,一个人自己哭吧。” “飒子,以后让我经常叫你阿飒好吗?” “老糊涂。” “阿飒。” “又是耍赖,又是骗人,谁会上您的圈套呀。” 她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15日。…今天晚上服用了巴比妥和普罗姆拉尔。安眠药也得不断地变换,否则没有效果。鲁米那尔根本不起作用了。 17日。根据杉田的意见,请崛浦博士来出诊。下午博士来了。杉田跟他详细介绍了我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片子。博士说,得把片子拿回去给专家看过后再作答复。不过,据他看来,左手神经系统不正常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不做牵引的话,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去除神经的压迫。只能依靠药物来维持。帕罗辛针剂比较好,有些药有副作用,不吃为好。又给我仔细检查了之后,带着片子回去了。 19日。晚上8点半时,有人没敲门就偷偷摸摸进来了。 “难呀?”我问道,来人没有回答。 “谁呀?”我又问了一次,原来是经助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爷爷,手疼吗?” “小孩子不用关心这个,你该睡觉去了。” “我已经睡了,是偷偷跑来看您的。” “去睡吧,去睡吧,小孩子不用管……” 刚说到这儿,不知怎么搞的,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这和前几天在这孩子的母亲面前流的眼泪性质完全不同。那次是哇哇地大声哭的,这次只掉下来一滴。我为掩饰自己赶紧戴上了眼镜,可是眼镜马上蒙上了一层雾,这可麻烦了,对孩子也无法掩饰了。 上次哭说明自己疯癫,这次说明了什么呢?上次的眼泪是预料之中的,而这次却是预料之外的。我和飒子一样喜欢恶作剧。明知作为男人掉眼泪没出息,却特别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怕别人看见。年轻时,老伴总说我心术不正,不像好人。可是,老伴一哭,我就马上软下来。我表面上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其实内心是个极端乖戾而薄情的人。可是我这样一个男人,一听见小孩子对我说的安慰话,便控制不了自己,竟掉下了眼泪。 “爷爷,坚强些,会好起来的。”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来掩盖自己的哭声,我怕佐佐木听见,就对经助说:“啊,会好的,你快去睡吧。……” 在黑暗的被子里,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似地流了下来。 过了三十分钟,等眼泪完全干了之后,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经助已经不在了。 “经助少爷说了好多很懂事的话呢。”佐佐木说道。“他年纪不大,却很担心爷爷呢。” “小小年纪这么老成,真讨厌。” “哎呀,您怎么这么说呀。” “我说过小孩不许到这里来,他还偷着跑来。小孩子就得像个小孩子才行。” 这一把年纪了,却在孩子面前哭起来,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使我本来就爱哭,也太反常了。我琢磨是不是死期临近了才会这样的。 对日。今天佐佐木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她原来在n医院工作过,今天去n医院看牙时遇见了整形外科的福岛博士,和他交谈了二十分钟左右。她告诉博士,老爷手疼的情况,问他除了牵引之外有别的好办法没有,博士说,有是有,但有一定的危险性,一般的医生是不会做的,也不愿意做,不过我可以做,而且有成功的把握。这种病叫做颈肩脱症候群,只要在有故障的脊椎处注射利多卡因来租佃其交感神经,手马上就不疼了。只是颈部的神经紧挨着颈部大动脉,注射需要很高的技术,才能不扎到动脉上。万一扎到血管上,病人就会呼吸困难起来,因此一般的医生不采用这个方法。但是我愿意冒这个险。迄今为止,我已经做过多次这种手术了,一次也没有失败过。我有自信能够做好这个手术。我问他需要多少天可以恢复,他说一天就行,手术只用十二分钟。 “那位福岛博士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当然了。他在n医院工作,不会有问题的,他是东大毕业的医学博士,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到底有没有危险哪,万一做坏了会怎么样呢?” “既然先生那么说了应该没有问题的。要不然您亲自问他一下?” “如果真能如此的话,就太好了。” 我先问了杉田的看法,他说:“是吗?真有那么高明树技术吗?简直神了。”对此事持怀疑态度,不大赞成我做这个手术。 22日。佐佐木去叩医院去详细询问了博士。博士说他已经做了几十个人的这种手术,患者都很快康复出院了,但是如果担心的话,可以请一位麻醉师参加手术,再把氧气准备好,以备万一,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博士说决不会勉强您的,您要是有顾虑,还是不做为好,好好考虑一下吧。” 前几天晚上,在小孩面前哭泣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仿佛是件不吉利的预兆。哭得那么厉害,兴许是死亡的预感在作怪。我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胆小如鼠,却听信佐佐木的话,要去做那危险的手术,确实有点不同寻常。说不定这一针会置我于死地呢。 可是,我不是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了吗。当今年夏天虎门医院说我得了癌时,我不是也面不改色吗?既然如此,借此机会碰碰运气又有何妨?即使万一运气不好,有什么可惋惜的呢?像现在这样每天手疼,看见飒子都没有乐趣了,飒子也把我当成了病人,不正经搭理我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一想到飒子,我就想要豁出去试试看了。…… 23日。疼痛还在继续。吃了杜冷丁睡下后,不一会儿又醒了。又打了一针萨尔布罗。 6点睡醒后,我又琢磨起昨天的问题来。 我不怕死,然而一想到我现在正面临着死亡就感到可怕。还是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床上安静地躺着,亲人环绕在身边,不知不觉地像睡着了似地死去的好。我不愿意到那个什么n医院去,让那位不认识的博士做手术,最后喘不上气来死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伴随着痛苦、紧迫感和恐怖感。也许会在那临死的刹那间,七十年来所做过的坏事都像走马灯似的历历出现在眼前。你这家伙子了这么多坏事,还想舒舒服服地死,想得倒美,受这份罪理所应当,活该!——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对我这么说道。看来还是不去n医院的好。 今天是星期日,天阴下雨。我犹豫不决,又和佐佐木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明天由佐佐木去征求东大娓浦内科的舰浦先生的意见,如果先生说可以做就做,先生说绝对不要做就不做。 24比傍晚佐佐木回来了。报告说,娓浦先生说,我不认识n医院的福岛博士,而且也不懂骨科,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不过,既然他是东大出身的博士,又在叩医院工作的话,至少是可以信任的,决不会是冒牌的。即便手术不成功也会采取万全之策的,所以可以相信那位博士。我内心希望先生不赞成,那样一来我就心安了,没想到先生是赞成的。没办法,难道我注定将面临冒险的命运吗?我实在想不出逃避手术的好借口,最后决定了去做手术。 25日。 “我听佐佐木说了什么手术的事,有没有危险哪。你现在虽然疼,慢慢会好起来的,用不着做那个手术呀。”老伴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就算失败了也死不了。” “虽说死不了,昏过去半死不活的也让人看着难受。” “每天这么受罪还不如死了呢。”我格外悲壮地说。 “什么时候做?” “医院方面说什么时候都行。既然决定做,越快越好,明天就去。” “等一等,你的性子就是急。” 老伴出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了日历。 “明天是先负,后天是怫灭,28日是大安,就定在28回吧。” “你还真信这一套,我不管什么佛灭不佛灭,越快越好。”我明知老伴会反对还是这么说。 “不行,定在28日,到那天我陪你去。” “你去干什么。” “环,我要去。” “这样我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20日。 今天是佛灭之日。书上写着“此日搬家,开店及其它皆凶”。明天下午老伴、佐佐木、杉田等陪同我去n医院。今天早上起来疼得很厉害,注射了镇痛剂。傍晚又疼起来,用了坐药。到了夜里又打了奥斯比丹,这个药是第一次用,虽说不是吗啡,也是一种麻醉药。好容易疼痛减轻,得以安眠。从这天以后,好几天不能执笔,几天后根据佐佐木的病床记录写了日记。 28日。上午6点醒来。终于到了命运之日,心里突突直跳,非常兴奋。在床上静躺,使自己镇静。早餐和午餐都是运到房间里吃的。我说想吃中国料理东坡肉,大家都笑我。 “看您这么有食欲,我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当然我并不是真的想吃,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午餐是一杯浓牛奶,一片烤面包,一个西班牙煎蛋卷,一块奶油点心,一杯红茶。我想去饭厅吃,为了能见到飒子,可是老伴不同意,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吃饭。饭后午睡十分钟,睡得当然不塌实。 l点半钟杉田来了,量了血压。2点出发。我右边是老伴,左边是杉田,佐佐木坐在司机旁边。就在汽车发动的时候,飒子的赫尔曼也发动了。 “咦,爷爷这是去哪儿呀?”飒子问道。 “去eq医院打针,一个小时就回来。” “奶奶也一起去?” “奶奶认为她得了胃癌,顺便一起去检查一下,她总是疑神疑鬼的。” “怎么会呢。” “你去哪儿呀?” “去有乐座,回头见。”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从洗浴的季节过去之后,好长时间没见到春久了。 “这个月演什么片子?” “卓别林的《独裁者》。” 赫尔曼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我吩咐大家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飒子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老伴或佐佐木已经告诉她了,她只是故意装不知道吧。然后不露痕迹地有意在同一个时间出来,这也许是老伴的吩咐,反正见到她是件高兴的事。——一想到老伴的用心良苦,我心里很是感激。 按约定时间到达了医院,我马上被送进了xxx病房,然后被推进了x光室。杉田他们都跟了进来。我为了脱着方便是穿着和服来的。老伴帮我把衣服脱光,我躺在台子上,按医生的吩咐不断变换身体的姿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很大的摄影暗箱,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操作台离得比较远,难以对准要拍摄的部位,调节起来很费时间。正是十月末,台上很凉,可能是太紧张了,竟不觉得手疼了。 然后被送回xxx病房躺在床上,x光照片很快就送来了。福岛博士仔细看了片子后说道:“那么,开始注射吧。” 博士拿起注射器,“请您到这边来,站在这里好打一些。” “好的。” 博士站在明亮的窗边,我从床上下来,故意迈着勇敢而有力的步子走到博士跟前。 “现在就开始,一点也不疼,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请不要顾虑。” “那就开始注射了。” 我感到针尖扎入颈部,果然一点也不疼。想必我的脸色也没变,身体也没有颤抖。我很平静,不觉得可怕。博士扎的是实验针,一般都是这样的程序,先拔出来看看有没有进血,像福岛博士这样谨慎的医生更不会掉以轻心的。 “哎呀,不好。”只听博士说道:“我给许多患者打过这种针,一次也没有扎到血管上过,今天不知是怎么搞的,您看,这针里面有血,大概是扎到毛细血管了。” “那么,要重来一遍吗?” “不,今天还是暂停为好。真是抱歉,明天请您再来一趟,下次一定会成功的,我从来还没有失败过。’! 我反而放下了心。今天就算过去了,命运又延长了一天。可是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觉得还不如干脆重打一针,决一胜负痛快呢。 “博士太谨慎了,出那么点血,何必这么害怕呀?”佐佐木嘟睡着。 “哪里,这才说明先生了不起哪。见到一滴血就中止手术是不容易做到的,必须有极强的责任心才行,医生就应该这样,我受到了很大的教育。”杉田说。 约好明天的时间后,我们打道回府。在车里,杉田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博士的做法。佐佐木则不停地说:“干脆打了就完了。”不过两人都认为博士过于重视这次手术了,若是像平时那样轻松地扎针的话,不至于失败的。 “我一开始就不赞成,明天就别去了。”老伴说。 回家后,飒子还没回来、经助正在和狗玩耍。 我还是在卧室进餐,手又疼起来了。 29日。今天和昨天同一时刻出发,同行者全部相同,不幸的是,手术经过也和昨天完全一样。今天注射时也进了血。越是准备得认真,博士就越是紧张。我们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最后博士说,这是不吉之兆,非常遗憾只好作罢了。看来博士也不想再试了。这回我彻底放了心,松了口气。 下午4点回家。壁龛里的插花新换了一盆。是将雁来红和资船菊插在琅轩斋的花篮里。不知今天是京都的插花师傅来了呢,还是飒子为老人特意插的呢?或者是作为枕边花而特别认真地插的呢?挂了很久的荷风的字也换成了治华逸民营盾彦的作品。这是一幅细长的水墨画,画了一个亮着灯火的灯台。盾彦喜欢在画旁题汉诗和和歌,这幅画上也题了一首万叶和职。 第06章 9日。自从去n医院以来又过去十天。老伴说很快会好起来的,还真有些见好。也许是该到好转的时候了,光吃药就见效,不可思议。我是个现实的人,病情稍稍好转便想要去看墓地。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惦记这事,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趟京都吧。 10日。 “你总是这样,稍微好一点就呆不住了,再观察一段怎么样?在火车上疼起来可麻烦了。” “已经没事了。今天都11月10日了。京都的冬天早,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不一定非要今年去呀,等到明年春天再说好不好广 “这事和别的事不一样,不能拖延。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去京都了。” “又说这种话。你想让谁陪你去?” “和佐佐木两人太寂寞,让飒子一起去最好。” 我去京都的主要目的就在这里,其他都是借口。 “住南禅寺吗?” “带着护士太麻烦,而且飒子对那儿没好印象,不愿意住在南禅寺。” “可是飒子去五于那儿又要吵架了。” “打起来才有意思呢。” 我故意和老伴抬杠。 “南禅寺永观堂的红叶很美,我已经好多年没去看了。” “永观堂的红叶还没到时候,高屋和真屋的红叶正红呢,可是我这腿脚也去不了。” 12日。……我们乘下午2点30分的第二回音号出发。老伴。阿静、野村送我们到车站。我坐在窗边,旁边是飒子,佐佐木坐对面,可是开起车来后,窗边风太大,便和飒子对调了座位。不妙的是手又疼起来了。我让列车员拿来一杯水,偷偷吃了两片准备好的止痛药,我怕她们两人知道了又要小题大做。血压是临出门量的,154/93,上车后,我感到自己很兴奋,大概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跟飒子并排坐在一起了,也许是由于今天飒子的穿着很有挑逗性的缘故(她虽然穿的是素色套装,但里面的衬衣非常艳丽,还佩带了一条法国宝石项链)。我血压一高就尿频,尿一频血压就高,也说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经过横滨时去了趟厕所,经过热海时又去了一趟。座位离厕所很远,每次都踉跄着走到厕所。佐佐木陪着我,十分担心。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回到座位时差点摔倒,扶住旁边的人才站住。 “是不是血压又高了?”一坐下,佐佐木就问道。马上要给我诊脉,我甩开了她的手。 就这样下午8点好歹到达了京都。五子、菊太郎、京二郎都到车站来迎接。 “嫂子,大家都来迎接,真过意不去。”飒子客套得有些过分。 “哪里,明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有空。” 出站时,要上好多台阶,我感到吃力。 “爷爷,我来背您吧。” 菊太郎蹲下身子。 “不用了,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我硬着头皮由佐佐木搀扶着一口气走上了台阶,累得直喘气,大家都担心地望着我。 “这次您打算呆几天?” “大概一周左右吧。早晚会去你那儿打扰一晚,今天暂时住京都饭店吧。” 我懒得跟她咦叨,急忙上了车。城山一家坐别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来到了饭店。 这是个两间一套的房间,一间屋子有两张单人床,另一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这是按照我的要求预备的。 “佐佐木你睡那间屋子,我和飒子住这间。” 我当着五子他们的面这样说道。 “我想一个人睡。爷爷和佐佐木一间吧。” “为什么呀?一起睡有什么不好?在东京的时候不是经常这样睡吗?” 我故意说给五子听。 “那我就不能抽烟了。” “随便抽,我不管。” “可是佐佐木要骂我的。服务员,请把那个箱子拿到这间屋子来。” 飒子到单人房间去了。 “手完全好了吗?”一直吃惊得呆楞在一旁的五子,好容易才插上了话。 “好什么呀,现在还疼呢。” “是吗?妈妈信上说您已经好了。” “我对她是这么说的,否则不会让我出来的。” 飒子脱去风衣,迅速换了件衬衣和项链出来了。 “我肚子饿了,爷爷,早点去餐厅吧。” 五子他们已经吃过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去吃饭。为飒子要了杯葡萄酒。飒子说这里的牡蛎没有污染,吃了好多。饭后在大厅里和五子他们聊了一个小时左右。 “可以抽一根吧,这里空气流通的。” 飒子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平时都是直接拍,今天稀罕地加了个烟嘴。这是个细长的鲜红的烟嘴,她的指甲油也涂的是红色,唇膏也是同样的颜色。她的手指白皙。我猜她的目的是有意在五子面前炫耀一下这红白相衬的效果吧。 13日。上午10点去位于南禅寺下河原叮的城山家。飒子和佐佐木陪我前去。我这是第二次去城三家。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记不得了。今天是星期日,在百货公司工作的菊太郎不在,京二郎在家。飒子不想陪我去看墓地,想去四条大街的高岛屋买东西,下午想去高雄那边看红叶,她觉得一个人去无聊,就问谁给她当导游。京二郎觉得当导游要比去墓地有意思,愿意陪她去,于是飒子和京二郎先走了。我、五子、佐佐木三人吃了午饭,决定去鹿谷的法然院、黑谷的真如堂、一乘寺的曼殊堂一带游览。夜晚和飒子、菊太郎他们共进晚餐。 我的祖先是江洲商人,四五代前五‘始在江户居住,我当然算是纯粹的老江户了,可是我不大喜欢现在的东京,而京都却能使我想起从前的东京。我认为东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庸俗、杂乱的都市,都是那帮乡巴老,土里土气的,不了解东京从前的风貌的所谓政治家们干的。他们把日本桥、筑地桥和柳桥下面流淌的清澈的河水变成了臭水沟的。就是这些不知道隅田川里曾有过白鱼游动的时代的家伙们干的。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样令人不快的,与自己毫无缘分的土地里。可能的话,甚至想把父母和祖父母的墓地也迁到别处去。既便是老江户,也不清楚五六代以前的事了,况且我家祖先就是从京都出来的。再说,如果理在京都,住在东京的亲人可以经常来京都游玩,“啊,这里有爷爷的墓c”会给我上一柱香。比起埋在与老江户无缘的多摩墓地要强多了。 “这么说来法然院是最合适的地方百,其他几个寺院都不适于散步。”五子一边走下曼殊院的台阶,一边说。 “我也这么想。” “浩然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樱花盛开的时候尤其热闹,然而一进寺院内便异常肃穆,使人心情宁静。” “我不喜欢法华宗,想改为净土宗,不知能否得到寺里的墓地。” “我经常去法然院散步,和寺里的和尚很熟。前几天问过他们,他们说完全可以,不光净土宗,日莲宗也行。” 找墓地就算告一段落。我们经天龙寺来到吉兆,时间还早,飒子他们和菊太郎都还没到。我们临时开了个房间休息。过了不久,菊太郎来了,6点半飒子他们也来了,飒子说他们回了趟饭店。 “您等了半天了?” “是啊。你们回饭店干什么?” “换了件衣服,怕晚上冷。爷爷也小心别感冒。” 我猜她是想早点穿上新买的服装吧。她穿了件白衬衣,外套绣着银丝线图案的毛衣,戒指也换了,居然戴上了那颗惹眼的猫眼。 “墓地选定了吗?” “大致定在法然院了。寺院方面也同意了。” “太好了。什么时候能回东京呀?” “哪儿那么快呀,还要请寺里的石匠来商量墓碑的样式呢。” “爷爷不是专门研究过1;i胜先生的石造美术的书吗。您还说过五轮塔最好呢。” “我的看法有些改变,不用五轮塔也行。” “总之,赶快决定下来,早点回东京吧。” “干么这么急着回去呀,看拳击?” “差不多吧。” 五子、菊太郎、京二郎、佐佐木四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聚集到了飒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飒子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坐在坐垫上。 “舅妈,这是猫眼石吧?”菊太郎打破冷场问道。 “是啊。” “这个石头值几百万吗?” “管它叫石头多不好听啊,可是价值几百万哪。” “能让爷爷拿出几百万来,舅妈真有办法呀。” “别舅妈舅妈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飒子就行了。” 医生不让我喝酒,五子不能喝,佐佐木不敢多喝,只有飒子和菊太郎兄弟喝得很起劲,快9点才吃完饭。飒子送五子他们回南禅寺后自己回饭店了。我和佐佐木因时间太晚就住在吉兆了。 14日。上午8点起床。让释迎堂旁边的峻峨豆腐店送米豆腐当早点吃,还带上两块豆腐,10点左右和五子去拜访法然院。飒子说今天要给花见小路茶室打电话,约上上次和春久来京都时认识的二三个艺妓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京极的sy影院看电影。晚上拉她们去舞厅跳舞。 我去会见了五子介绍的法然院住持,他马上领我看了墓地。寺院里果然如五子说的十分幽静,热闹的城市中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实在不可思议。这景致与垃圾场似的东京无法相提并论。对这里的环境我很满意。回来的路上,和五子在餐馆吃了点东西,2点回饭店,3点左右石店的老板来了,在大厅见了面,五子和佐佐木同席。 关于碑石的样式我有许多方案,正为不知用哪个好而犯愁。其实死了之后,埋在什么样的石头下都无关紧要,可是我特别在意这个问题。至少一般流行的那种长方形的,平板的石头上,刻着俗名或戒名,前面凿出放香的圆洞,和洒水的圆洞,这类式样太平凡了,一向乖戾的我实在看不上。尽管不同于父母和祖父母的墓碑样式,有些不敬,但我还是想要五轮塔式的。镰仓后期那种样式即可。水轮下面成细腰壶形,火轮的厚翘檐,垂水装置及风轮的空轮形状代表了从镰仓中期向后期过渡的遗迹。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川胜先生的书里写着,上京区千本上石像寺里有阿弥陀三尊石佛。中尊为定印弥陀坐像,左边是观音,右边是势至的立像。这三尊佛像都很美。势至和观音都同样刻有衣着装饰,从宝冠、摆培、天衣、光背等都细腻地刻画了出来。我看着照片忽然想到,如果把飒子的容貌体态模仿成这样的菩萨像刻出来,以此为我的墓碑是否可行呢?反正我不信神佛,也没有任何宗旨,我的神佛就是飒子。埋在飒子的立像之下是我最大的愿望。 问题是如何实现这个愿望。这个立像只有谁都看不出来像谁才是可行的。不能酷似飒子,但又要有飒子的感觉。我不想用花岗岩,打算用软质的松香石。这样就可以不必线条过于鲜明,源脱地表现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出是飒子才行。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必须告诉雕刻家模特是谁,那么,请谁来刻比较好呢?这可不是谁都能刻得了的。不幸的是我没有一个雕刻家朋友。即便有这样的朋友,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结果很可能不愿意帮这个亵渎神明的忙。 川胜书上有一张上京区今宫神社的线雕四面石佛,即四面分别刻了佛像的四万佛,阿弥陀如来,释沙如来,药师如来,弥勒菩萨等的坐像拓本。另外还有一副精岭石线雕的阿弥阳三尊之一的势至菩萨坐像的拓本。如来的坐像都是男性的结脚跌坐,而这尊势至菩萨是像女性那样双膝并拢而坐。我很喜欢这个菩萨像。 15日。接着昨天写。 我不需要四面佛,有势至一面足已。不用四方的石头,只用稍厚的石头,在正面刻上菩萨即可,背面刻上我的俗名和戒名,及享年。我打算找个奈良一带懂绘画的雕刻工匠,把势至菩萨像描下来,然后给他出示飒子各种姿势的照片,让他把菩萨像画得与飒子相近。再把这张画像拿给凿石工匠,让他照着照片刻。这样一来谁也看不出我心中的秘密,而制成石像了。我便可以在头戴宝冠,胸佩圆形,身披天衣的飒子石像下长眠了。 我和石店老板谈了约两个小时。我当然没有暴露我的计划,只是展示了一番对石像美术的知识之渊博,五子和佐佐木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我说: “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让我考虑两三天之后再请您过来。今天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 石店老板定了以后,五子也回去了。我回到房间访人来按摩。 吃完晚饭,我突然要外出,叫了辆车。 “这个时间您要去哪儿呀?夜晚太凉,明天去不行吗?”佐佐木吃惊地阻止我。 “不太远,走着都能到。” “走着去,开玩笑。京都晚上很凉,您要保重身体,临来时老夫人一再嘱咐我。” “我要买件急用的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几分钟就完事。” 我不顾佐佐木的劝阻,出了门,佐佐木只好跟着我出来。我要去的是笔墨商店竹翠轩,离饭店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坐在店里和熟识的店主人寒暄之后,买了一个小指大的中国良墨,花了二千元,还花了一万元买了一枚端砚和二十张镶金边的白唐纸。 “好久没见了,您还是那么精神。” “哪里,差远了,这次来京都就是找墓地的,来日元多峻。” “您真会说笑话,瞧您这身子骨多硬朗啊。——您还想要什么,有郑板桥的画,想看看吗?” “我是想买样东西,不知你店里有没有?” “什么东西?” “二尺红绸子和一块白布。” “真是新鲜,您打算干什么用?” “做拓石像用的棉团儿。” “明白了,是做棉团儿呀,我叫老婆去找。” 几分钟后,夫人从里面拿着红绸子和白布出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很好,多少钱?” “这还要什么钱哪,您要用尽管来拿。” 佐佐木完全不明白我的用意,吃惊地看着。 “好了,事情办完了。回去吧。”我钻进了汽车。 观子还没有回来。 16日。今天一天在饭店休养。这四天来活动量很大,我也想休息一下,给佐佐木也放了一天假。她从来没去关西旅行过,希望能去奈良参观参观。我也有我的小算盘,就特意安排她今天去。并且让五子陪她去。五子一向不喜欢出门,所以桑造活着的时候,夫妇很少去旅行。我对她说,至少去看看奈良的寺院,再说我这次是从寺院选墓地,顺便看看别处的寺院,以备参考。我为她们包了一辆车,对她们说,这样可以途中去宇治的平等院,到奈良后参观东大寺、新药师寺西京的法华寺等,一天的时间很紧张,要强行军,所以要带上海鳗寿司,早点出发。上午参观东大寺,下午去新药师寺等。晚上在奈良饭店吃了饭回来。无论多晚都要回来,省得我担心。今天飒子一天不外出,在这里陪我。 上午7点,五子来接佐佐木。 “早上好。爷爷总是起得那么早。”五子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竹皮卷放在茶几上。 “这是昨天买的海鳗寿司,给你们拿两包来,您和飒子当早点吃吧。” “谢谢了。” “奈良有什么东西要买吗,像菠菜饼什么的。” “不用买,记着去药师寺请个佛足石来。” “佛足石?” “对,就是刻有佛的脚形的石头。” “知道了。我们走了。爷爷不要太累了。” “早上好。”飒子操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吵了夫人的觉了,该死,该死。”佐佐木说了一连串客气话,然后和五子走了。 飒子穿着天兰色睡衣,脚上是兰底粉花的拖鞋。她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从自己屋里拿来枕头,盖了我的大衣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她闭着眼睛,也不跟我说话。大概是昨天晚上去跳舞回来太晚了,没睡够吧。 我起来洗了脸,让人送来日本茶,吃起寿司来。一气吃了三个,真不少。我尽量不吵醒飒子,轻轻地吃,吃完后飒子还在睡。 我拿出买来的砚台放在桌子上,慢慢研起墨来。把那一小条黑墨磨掉了一半。然后把白布撕成布条,揉成团儿,用红绸子包上作成棉团。大小各做了两个,一共做了四个。 “爷爷,我出去三十分钟行吗?我去餐厅吃点东西就回来。”飒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坐在沙发上。这使我想起了势至菩萨的姿态。 “不用去餐厅吃了,这里还有不少寿司呢,就在这儿吃吧。” “是吗,好吧。” “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海鳗了。” “是啊。——爷爷,刚才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 “研墨干什么?” “别打听那么多了,赶快吃你的吧。” 年轻时无意间的见识,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我去过中国两三次,见过怎样制作拓本。不光是中国,在日本各地旅游时也偶然见过有人在野外拓碑。中国人的技术很高,在刮大风时也能用蘸了水的刷子,将白纸吧卿吧卿地拍在碑石上,制出清晰的拓本。而日本人则非常细致和神经质,他们谨慎地做成大小棉团,蘸上墨,一条线一条线地仔细涂抹,有的用黑墨,有的用朱墨,我觉得朱墨特别美。 “我吃饱啦。真好吃。”飒子喝着茶,我乘机对她说: “这些叫棉团。” “干什么用?” “把它们蘸上墨汁吧卿吧卿拍在碑石上做拓本用。我喜欢用朱墨作拓本。” “这里哪有石头啊?” “不用石头,用别的东西代替。” “用什么代替呢?” “借你的脚用一用,我想用朱墨在这张白纸上制作你的脚的拓本。” “做它干什么用呢?” “用这个拓本来雕刻飒子的佛足石。找死了之后,把骨头理在这块五头下面,才能真正往生极乐净土呀。” 第07章 17日。继续昨天的日记。 我本来不想告诉飒子的,但是昨天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告诉她为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原因之一是想看看飒子知道后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其次是想知道她看到自己的红色足底印在白纸上后是什么样的心清。她见到自己一向引以为自豪的脚像佛足那样印在白纸上,一定会喜不自禁的。我很想看见她高兴的笑容。她嘴上肯定会说‘爷爷神经不正常。”心里其实很得意。可是,当我告诉了她真正的用途之后,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有什么用?” 不过我至少可以确认飒子没有不同意,而且有些好奇。于是我让服务员拿来两条大床单,把它们叠起来放在榻榻米上,准备好朱墨和毛笔,然后对飒子说:“飒子,也不费什么事,你躺在这个床单上就行了,其它的我来做。” “这样行吗,朱墨会不会沾到我的衣服上?” “绝对不会。我只涂你的脚底。” 飒子照我说的平躺下来,两脚并拢,稍稍翘起一点,使我能看得清楚一些。 一切就绪后,我拿起一个蘸了来墨的棉团,将她的双脚间隔开两三寸,从右脚开始用棉团仔细地拍起来,使每一条纹路都能印得清楚。 由于我的左手不灵便,涂起来力不从心,总是徐不好,把飒子的睡衣都弄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涂抹,越来越兴奋,丝毫不知疲倦。 终于两只脚都涂满了。我开始把色纸往脚上贴,可是试了好几次都印不出满意的效果,二十张纸都浪费光了,我又给竹翠轩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四十张色纸来。这回我改变了方式,把原来徐的都洗掉,让飒子坐在椅子上,我躺在她的脚下,仰着涂朱墨,然后,让她把脚踏在色纸上。 最初我的预定计划是在五子她们回来之前完工,把房间打扫干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事与愿违,五子她们9点以前便回来了。我听见敲门声,还没等我答应,她们就进来了,飒子赶紧躲进了浴室,地上到处是红色和白色的布团。她们茫然地面面相觑。佐佐木默默地给我量了血压。 “232。”她表情严肃地说道。 17日早上,观子没打招呼就独自回东京了,我们是11点才知道的。 “飒子走了。”11点左右五子来了,对我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们倒才知道。服务台的人说,太太刚才一个人去伊丹了。” “胡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啊?” “瞎说。狐狸精,准是你搞的鬼。” “不是的,服务台的人说,太太留下话了,说她先走一步,坐日航回去,在她到达伊丹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听了也很吃惊。” “撒谎。老狐狸,一定是你把飒子气走的。你和陆子都是最喜欢挑拨离间的人,都怪我给忘了。”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佐佐木小姐。” “哎 “你也会说是听五子说的吧。你们合伙来欺骗老人,把飒子给赶走了。” “您这可是冤枉了佐佐木小姐了。佐佐木小姐,你先去大厅呆一会儿,趁这个机会,我有话想问问爷爷。既然被说成是狐狸精,我就什么都可以说了。” “老爷血压高,请不要让他太生气——” “好的,我知道。” 五子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说我把飒子挤兑走的,纯粹是随便冤枉人。我猜想飒子走是另有别的原因。我不了解是什么原因,我想爷爷应该有所察觉吧。”她用讥笑的口吻说道。 我回答说:“她和春久的关系好不仅我知道,她自己也公开这么说,她丈夫净吉也知道,可以说没有人不知道。然而没有证据说他们二人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真的没有一个人相信吗?”五子怪怪地笑着,然后又说:“我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我觉得净吉有些不可理解。假使飒子和春久之间有什么的话,净吉不可能装着看不见,默认他们吧。所以我觉得净吉也另外有人,可以说飒子和净吉已经达成了默契,或者说互相达成谅解了吧。” 五子说话的时候,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满腔的憎恶,差点儿没吼起来,我怕那样会震破动脉,强压了下去。我虽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前发黑,坐也坐不住了。见我的脸色很难看,五子也吓坏了。 “不要说了,你回去吧。” 我竭尽全力颤抖着说。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呢,难道是因为被她发现了那个秘密吗? 五子走了。我由于昨天一天活动过于剧烈,浑身疼得受不了。夜里也没睡好,吃了三片阿达林,还在背上、肩上、腰上贴了好几块萨隆巴斯,结果还是睡不着。于是决定乘下午的火车回东京。佐佐木激烈地反对,她带着哭腔恳求我说,这么高的血压,怎么可能旅行呢,少说要静养三四天,等血压稳定后再说。我听不过去,五子来向我道歉,说要陪我回东京吧。我说,我看见你就生气,要去你就坐别的车厢。…… 18日。昨天下午3点2分乘上了京都发的回音号。我和佐佐木在一等车厢,五子在二等车厢。9点到达东京。老伴、陆子。净吉、飒子四人来车站迎接。怕我走不动,还推来了担架车。准是五子在电话里让他们准备的。 “这是干什么,愚蠢!我又不是鸠山。” 我的无理取闹使大家束手无策。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拉住我的右手,是飒子的手。 “哎呀,爷爷,听我的话。” 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到车上,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车走得快,大家在后面紧追慢赶,老伴掉了队,净吉又回去寻找。我对通道里的岔道之多感到惊讶。从丸之内口出来,有两辆汽车等在那里。前面的一辆坐三个人,我、飒子和佐佐木,后面坐四个人,老伴、五子、陆子和净吉。 “爷爷,对不起,没告诉您就回来了。” “和难约好了吧。” “才不是呢。说实话,昨天一天被您折腾得受不了了。从早到晚那么摩擦我的脚底多受罪呀。所以我赶紧逃跑了,请原谅。” 她说话的口气和以前不大一样,有点做作。 “爷爷累了吧。我12点20分从伊丹起飞,2点到达羽田。还是飞机快呀。” 佐佐木护士看护记录拔李…… 17日晚上回京的患者,由于在京都连日疲劳的缘故,18日、19日两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偶尔去书房补写前几天的日记。24日上午10点55分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17日下午3点,飒子夫人从羽田一回到狸谷的住宅,就马上给净吉打了电话,告诉他老人的精神状态非常怪异,她一天也不堪忍受与他共处,一所以自己也没打招呼就提前回来了。夫妇两人商量的结果,背着老夫人去拜访了精神科医生井上教授,问他如何做为好。教授的意见是,老人的病属于异常性欲,目前的状态还不到精神病的程度,但患者总是需要情欲,这是患者生命的支柱,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飒子夫人要注意不要让患者过于兴奋,也不要过于违背患者的意志,尽量和蔼地看护他。这是惟一的治疗办法。因此,自老人返京以来,他们尽可能按照教授的嘱咐对待老人。 20日星期五 上午8点,体温35.5”,脉搏,呼吸15,血压132/80,没什么变化,情绪不太好。 早饭后患者进书房,好像是写日记。 上午10点55分,患者异常兴奋地从书房回到卧室,说了些我也听不懂话,我让他躺下,脉搏136,呼吸力,患者诉说心悸,mh158/92。打手势诉说头痛。脸上的表情很恐怖。给村田医生打电话,也没有什么指示,因为这是经常有的现象,医生往往无视护士的观察。 上午11点15分,脉搏143,呼吸亚,血压176/100, xi给村田医生打电话,还是没有指示。检查了室温、采光、通风等。只有老夫人在家。看来有必要吸氧,与虎tia院联4。 上午11点45分,杉田医生来诊。我报告病情经过。珍视之后,村四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注射液,亲自注射,打的是维他命k、氨茶碱。打完外,村田医生正准备走时,患者突然大叫起来,昏厥过去。全身猛烈抽搐,口唇和指尖出现了明显的青斑。不久痉挛停下来,又开始了运动不安症,怎么也按不住他。 大小便失禁。整个发作时间达13分钟。然后进入深深的睡眠。 下午12点15分,老夫人突然头晕起来,送她到别的房间休息。10分钟左右恢复正常。五子夫人看护老夫人。 12点30分,患者安眠。脉搏to,呼吸历,飒子夫人进入房间。 13点10分,亲戚小泉医生来诊。 14点40分醒来,神志清醒,没有语言障碍。诉说脸部、头部、颈部疼痛。按照小泉医生的指示给他服了一片萨利德,二片阿达林。见飒子夫人在,静静闭上了眼睛。55分,自然排尿。尿量11,不浑浊。 20点45分,诉说口渴,飒子夫人端给他一杯牛奶,150c,菜汁250co。 23点5分,浅睡状态。老人已完全清醒,虽然脱离了危险状态,也不排除再发的可能。所以,虽已夜深,净吉请来了东大规浦教授,诊断说不是脑溢血的发作,是脑血管痉挛,现在已没有危险了。然后指示一天注射两次对叽葡萄糖2,维他命bi100毫升,维他命c500毫升,睡前服两片阿达林,二分之一片索尔苯。还嘱咐今后两个星期要静养,谢绝会客,暂停入浴,气色好的时候可入浴。能下床之后,要先在屋内走动,看身体情况选择太阳好的天气在院里散步,严禁外出,尽可能不要让病人过于思虑,绝对不可写日记·,…· 胜海医师病床日记拔孪 12月15目睹间浓雾后睛 主诉:胸闷发作、病史:三十多年来血压高,最高血压15(l70,有时达到过240。最低血压70/95。6年前患了中风,之后有些轻度行走障碍。近几年来,左上肢,尤其是手腕总是神经性疼痛,一着凉更加严重。年轻时患过性病,能喝一井酒,最近只能喝一二小盅。昭和十一年以来已戒烟。 现病历:大约一年前开始心电图显示st下降,t波的平低化等,怀疑是心肌障碍,但最近并无,心脏不适。11月20日,剧烈的头疼、痉挛以及昏厥发作,航浦教授诊断为脑血管痉挛。照他的指示治疗,病情稳定下来。对日,患者和不喜欢的女儿争吵之后,左前胸有轻度苦闷感。持续十几分钟,后来经常有同样的发作。12月2日夜晚,由于排便用力,心脏有扣%部位感到剧烈抽搐。请附近的医生查了心电图,怀疑是胸部诱导的前壁中隔梗塞。以后每天都有小的发作。由于便秘,排便后容易发作。到目前为止对发作的处置是服用p剂q剂,吸氧,注射镇静剂,罂粟硷等。12月15日住进本院(东大内科)a号病室。根据主治医s氏以及年轻夫人的病情介绍进行了初步地检查。患者较胖,贫血,没有黄症,下肢轻度浮肿。脉搏90、稍快,血压150/75。颈部没有静脉曲张。心脏不肥大,有轻微收缩性杂音。腹部摸不到肝、脾。虽说右侧有轻度运动障碍,但并非软弱无力,没有异常反射。膝盖腹有所减弱。 16日晴间多云 住院以后没有再发作,睡眠很好。黎明时有轻微苦闷感。为防止便秘。劝病人服用泻药。患者已意识到这一点,从德国拜尔药品公司买来了istizina又用。由于患者长年患高血压和神经痛,对药物十分熟悉,年轻医生用药不小心都会被他挑出毛病的。他桌子上有各种各样的药,不开处方都可以,从中找出p剂q剂服用即可。再发作时就让患者服用自己带来的硝酸甘油片。患者枕边备有吸氧器。 18日晴转阴 住院以来未有剧烈发作。发作的病状主要是胸部苦闷,但很少持续几分钟以上。一着凉,神经痛会导致心脏病发作,病房的暖气不够暖和,家属又放了两三个电炉子进来。 20日阴转睛 昨晚8点时从心窝开始有苦闷感,持续30分钟。服用硝酸甘油片和注射镇静剂,血管扩张剂后,缓和了一些。心电图和上次测的出入不大。血压156/78。 23日晴间多云 每天有轻度发作。尿中带糖,所以今天早上让患者多吃米饭和菜,然后化验血糖值,检查有无糖尿病。 26日星期目睹间云 下午6点时左前胸部感到剧烈苦闷感,持续十几分钟,医院给我来电话。我让值班医生采取紧急处置,下午7点我赶到医院。血压185/97,脉搏92。打了镇静剂后很快安静下来。也许是星期日主治医不在患者感到不安的缘故。发作时有血压升高的倾向。 刀b回间组四,浓雾后转睛 近几天没有剧烈的发作。矢量心电日也显示有前壁中隔梗塞的迹象。血清w氏反应呈阳性。明天开始使用刚从美国进口的最新扩张剂地 昭和36隼1月3目睹转阴转雨 大概是新药比较见效,病情好转。尿浑浊,显微镜下白血球寺民多。 8日睹间浓雾 泌尿科k教授来会诊,建议进行前列腺按摩和服用抗生素试试看。心电日显示心脏状况有轻度改善。血压143/65。 11目睹间多云 两三天前开始诉说腰部疼痛,越来越厉害,在此同时,下午开始两例胸部开始抽搐般地疼起来,持续十几分钟,是近来最厉害的一次发作。mh176/91,脉搏87。a民用硝酸甘油片,注射冠扩张剂、镇静剂后得到缓解。从心电图上没有发现新的病变。 15目睹 从昨天的x光照片来看可诊断为变形性脊椎症。为了使腰部尽量不弯曲,在腰部下面垫上熨衣板,使身体不下陷。 中略 2月3日晴朗 心电图显示有很大好转。最近基本上没有小的发作。看这样子,近日可以出院。 2月7日晴间阴 病愈出院。今天是个暖和的好天气。此病最忌着凉,选择中午最暖和的时间,用空调车送回家。据说卯木氏家的主人的书房里安放了一个特大的炉子取暖。 城山五子手记 拔草 去年11月20日因脑血管痉挛而病倒的父亲,后来又患了心绞痛,。心肌梗塞,同年u月五日住进东大医院,在胜海先生的治疗下好容易脱离了危险状态,住了五十多天医院,于今年2月7日出院,回到了狸穴的家中。可是心绞痛并未完全治愈,此后也有轻度发作,常常服用硝酸甘油片。2月至3月底父亲一直没有近出寝室一步。佐佐木护士从吃饭到大小便都承担下来,阿静有时帮帮忙。 我京都的家里没有什么事,就在狸穴的家呆了一个星期。父亲不愿见到我,我尽量躲着他。这一点陆子和我一样。 飒子的处境很微妙,也很难做。按照井上教授的建议,她尽量对父亲表现出和蔼的态度,但是过于温和,或长时间在枕边伺候的话,父亲就会非常兴奋。每当飒子离开病室后,父亲便发作。如果她每天不来几趟病室,病人就会介意,导致病情恶化。 父亲也和飒子一样有着微妙的心理。由于心绞痛的发作伴随极度的痛苦,所以父亲虽然嘴上说不怕死,却害怕死前肉体的痛苦。所以尽力避免和飒子过于接近,可是不见她又不行。 我没有去过净吉夫妇住的二楼。但是据佐佐木说,飒子最近不和丈夫睡在一个房间里,而是自己在客房里睡,偶尔春久也偷偷上二楼去过。 我回京都后的一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我问有什么事,他说上次拓的飒子的脚拓本还放在竹军轩,让我去取出来,拿给那个石匠,让他刻成佛足石。还说据大唐西城记所载,释道佛祖的足迹至今还留在摩揭陀国,其足长1尺8寸,宽6寸,两足底有轮相。飒子的足底不刻轮相也行,长度同样放大为1尺8寸,让我务必这样对石匠要求。这种荒唐的要求根本没法提,我也没当回事就挂了电话。 几天后父亲又来电话说让我把拓本全部寄到东京来,我照办了。 拓本寄到东京后的情况,佐佐木来电话告诉了我。父亲从十几张拓本里挑出四五张比较好的,一张张不厌其烦地每天看上好几个小时。一度担心他会因此而兴奋,但又一想,比起接触飒子来说这样能使他满足也不错,就没加阻止。’到了5月中旬,天气好的时候,父亲能在院子里散步30分钟了。一般由护士陪同,偶尔飒子拉着他的手散步。 曾经预备修建的游泳池已经动工了,院子里的草地被翻掉了。 飒子说:“建了也没用,反正夏天爷爷也不能到户外走动了,这是额外支出,还是停工吧。” 净吉说:“看到游泳池如期开工,父亲会浮想联翩的,孩子有也都盼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