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杀人事件》 第一章 很少人知道纹身的美丽,而为这种秘密纹在皮肤之艺术所感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很可能是由于先入为主的偏见所造成的,譬如:看到街上的粗工或贩夫走卒之类的古铜色皮肤上,有着生手所纹的黝黑的蚯蚓后,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纹身;或者认为不论男女,凡是纹身者皆为流氓、凶恶的罪犯,要不然就是居于下层阶级的人渣,以及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他们无视于严肃的历史真相,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人们对于纹身的看法,通常是以上两者之一。 然而在绵延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对于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是很难寻找其根源的,不如相信其来有自还来得妥当些。 美国某一心理学家就曾说过:“纹身为性欲的表现。” 一面为长而尖锐的针;一面为刺破皮肤注入液体,亦即赐与受——很明显地,这种风俗可视为从事性行为的两面。 纹身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行为,虽一时遭禁,乍看之下似乎完全消失;但是,终有一天会像只不死鸟一样地重生,纹身是不会死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观念,就连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日本人也是很难了解的。于近代的欧美各国,纹身绝非属下层阶级的专利,就在一世纪前,欧洲各王室及王侯显贵普遍都喜爱纹身,而且蔚为风尚。 我们可从历史上找到用针刺进玉体,而在皮肤上留下不朽图案的王者之名,譬如英国的爱德华及乔治两皇帝,苏俄最后一位皇帝罗马洛夫,及希腊的奥尔加皇帝等,实在不胜枚举。 这股潮流之所以成为一种风尚,乃导因于日本的纹身技术受到世界各国的肯定。 明治初期,已故乔治五世1还是王子的时候,在一次东方之旅中拜访日本,遂传出了他纹身的消息。除了伦敦爱华德报以外,所有英国的报纸都详细报导这件事情。但是由于当时通讯不便,所以王子纹身一事竟被下层阶级的船员误传为一箭射穿鼻子的两侧,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英国的上下两院立刻对这件皇室的丑闻展开激烈的论战,在野党的一名议员责备地说:“身为日不落国的王子,竟有如此不检点的行为!”然而,当时的首相对这事,却一再地答辩:“此事目前仍在详细调查中。”其情况至为窘困。 所有的英国民众都以恐慌的心情等待王子回国,幸好事实证明箭状的纹身是毫无根据的。 当时英国报纸为了安抚民心,都以头条新闻报导: 皇储的鼻子非常健康 这不由得使人会心一笑,事实上刻在手臂上的美丽龙纹,对于大英帝国的王位继承丝毫没有影响。 纹身在日本被认为是“文明人可耻的行为”;同时也被法律严加禁止,却因这位王子的以身试法,而开始传到欧美先进国家的皇室。更尴尬的是,第一位了解日本纹身艺术价值的人与浮世绘一样,并不是日本人自己,而是访问日本的外国人。 日本的纹身艺术进化到真正的艺术,时间并不算很久,大约始于距今一百数十年前,也就是江户天保年间2。 在争妍斗艳的江户男女的皮肤上,出现了或为纤细,或为豪放绚烂而华丽的色彩,此为日本民俗史上添加了特殊的一页,也成为大家的话题。 纹身如今已不仅是历史事实。许多名作、杰作都已化为泥土,甚至烟消云散,即使是凤毛麟爪也遍寻不获了。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艺术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像纹身师这种生命坎坷的艺术家,是不敢企求在百年之后得到知己的,毕竟这是份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随着医学的进步,原本无法留给后人缅怀的纹身作品。如今,也可以作某种程度的保留了,一个方法是拍照;另一个方法则是剥下纹过身的人皮,然后经特殊的加工法保存下来。 位于本乡3的东大医学院标本室,就珍藏了近百张的纹身人皮。 标本室位于医学院总馆的三楼,占有一半的面积,通称医学博物馆,每年五月的祭灵当天会对外开放。该校不愧为日本的最高学府,其标本室中藏有许多珍贵的标本,而靠近入口处在色彩耀眼的棺木中,躺着一副埃及的木乃伊,此外还有内村鉴三4、夏目漱石和其他名人死后的脑髓。也有某医学博士夫妇死后所捐出的完整骸骨,只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人们。于玻璃架中可见,曾轰动一时的玉之井御齿黑沟杀人命案5的尸骨。然而,以上种种比起挂在墙上的这张纹身人皮,就显得逊色多了,自然无法吸引人们的注意。 奇异的阿拉伯式图纹,表现的是纹身师与爱好艺术者的灵魂,死后就变成一幅曼陀罗图。 这些纹身标本都经过特殊的药物处理,裱褙于匾额后,就是一幅美丽的彩色图画;同时兼具豪华壁饰的情趣。 图形有牡丹、狮子、金太郎6、般若、花和尚、九纹龙等,可谓多彩乡姿,每张标本都象征着椎心刺骨的痛苦挣扎,每一针都注满了纹身师的热情与喘息,看到这些作品,令人不由得想起当时的情景。 单就一件作品而言,不可否认的,都可称之为艺术品;但是九十张作品集合在一起,却洋溢着一种不平常的怪异气氛及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向人缓缓逼进。静静注视标本的人,往往会无法压抑自己的思绪,而进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异世界里。 有一次,和我一起拜访这间标本室的一位新闻记者,用极微小但却激动的声音说: “唉!人死留皮——” 当时他的表情非常复杂,交织着感慨、恐惧、兴奋与陶醉。 他又继续说: “纹身确实是一种艺术,至少被收藏于此的标本是如此,我承认你的说法是对的。但是忍受痛苦、消耗体力来伤害自己的身体是愚蠢的行为,有知识的人是不会做。” 是的,纹身是愚蠢又没知识的行为,可是以另一个角度来看,纹身却具有与鸦片一般的魅力,一旦成为这魅力的俘虏,就再也没有抵抗的力量了,而在纹身迷的心中,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纹身的。 最显著的例子之一,就是将皮肤留在这个博物馆前的雕勇会7会长村上八十吉先生。 他的纹身范围可说是空前绝后,从前他在新富座打杂的时候,背部、腕部、股部自不待言,就连脸部、手脚指头、耳朵、眼睑,甚至局部部位都有,唯一留下与生俱来的白色皮肤只有手掌的内侧部分。 据说在他生前,凡是于远处看见他脸的人都会以为他来自印度或者其他地方,等到知道这是纹过的脸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他遍身都纹有图案,每次想到他的心境都不禁令我起鸡皮疙瘩,只能说纹身是他非常执着的事吧! 也许是立场不同,不过标本室所收藏近百张的纹身标本,不也是由迷上纹身魅力的人所提供的吗? 如果是其他的标本类,譬如肺结核、癌症等病理标本,收集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因为大学的附属医院中,本来就住有许多这类的患者,只要从中找出一些适当的病人,事情也就很容易解决。 但是,纹身标本却不是这样,首先,想要找到艺术化的作品就相当困难。 若是只找身上有纹身的人也不会有太大困难,走进澡堂就可以看见两臂上纹着小小的女人名字,或是背上纹着技术尚未成熟的人像的人。但想要找出技术已臻成熟的艺术作品,就非易事了。 不论任何时代,配称高手的纹身师数目绝对不超过十人。 明治以后,为了逃避严厉取缔而于小巷中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并继续保护不外传技术的纹身师,除了第一代、第二代的雕宇之之外,也只能找出雕兼、雕金、雕五郎和雕安,除了他们外,多半都是连墨还要刺朱的外行纹身师。 即使是被称为高手的纹身师,也不能像画家一样随自己的兴趣在画布上挥笔作画,能否成为满意的作品,往往取决于对方是否具有雪白无瑕、细致光滑及稍带润泽的皮肤,就算是一颗痣或一处伤痕,也会使纹身师失去兴趣。他们的理想非常高,而这种师傅是十分难求的。 假使一个人拥有上述条件的皮肤,还得看他是否有意纹身。上流阶级的人即使是作梦也不会想要纹身的,因为他们有着物质社会的偏见,而且怕痛。一旦纹身就不能半途而废,能够克服这个困难才能创出美丽的作品,所以要在皮肤上留下一生无法消失的烙印,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即使有意纹身,但全身性的纹身却也非泛泛之辈所能完成。每天插几千支针,甚至几万支针于皮肤内;同时注入墨或染料,连续这样要做好几个月,这会出现激痛和发烧的情形,甚至因白血球减少而消耗体力。另外,经济也是一大负担,难怪有许多人半途而废。 能完成艺术性纹身的人,好几万人中才会有一个,除非努力寻找,否则还找不到。 f博士负责标本的收集,他数十年如一日,每天不断地巡回于各个澡堂间,又走动于流氓、贩夫走卒及各行的掮客之间,一个又一个的寻找对象,若是发现有因经济状况不佳而半途中断的人,就自掏腰包助其完成。 f博士也是被纹身的怪异魅力所迷住的人。 就算经过一番努力得到一张杰作,仍然无法解决问题,接下来的难题就是让渡纹身的合约书,合约书之所以成为难题是无需强调的,一个人无论生活得如何困难,总不至于疯得剥下纹过身的皮肤,来交换衣食所需吧!所以只好一再拜访其家人,再设法说服那些迷信很深的人,让他们签下死后解剖及让渡纹身的合约书,最后交付订金——而这件事也是需要很大的耐心及极佳的外交手腕。 又不知要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才能等到对方死亡,也不能因等得不耐烦就采取非常手段来取得纹身人皮;同时在漫长的岁月中,对方的纹身是否能平安的保留下来,这也非一般人所能预估的,像天灾、战争和失踪等,意外事故实在太多了。 这数十张的标本,每一张都代表着苦心得来的经过,关东地区的老大们,为了向有刺青博士之称的f博士表示感谢,特别赠送他石灯笼,否则虽是东大医学院的权威,想成功地完成收集傲世的纹身人皮工作,也是相当困难。 但是,即使是苦心得来的标本,也不一定都能完全表现出纹身不同凡俗的美丽。 有生命的皮层上所呈现的深蓝色,死后会变得如墨一般的黑,朱红色则变成红褐色,就算忽视色素的变色或褪色;但是人死后的纹身图案也会变得极不自然,甚至有夸张的现象,这是因为人体的皮肤会有微妙的弯曲及凹凸表现,死後这些都会被拉成平面,才会导致这种现象。 当我们请纹身师画草图的时候,就可以发现画在布面上的人体各部分就像风筝上的图案一样,完全失去平衡,头大而手脚小,乍看之下显得幼稚笨拙。不过,一旦离开纸张纹在人的皮肤上,就会放出万丈光芒——我一再为这种情形感到惊讶不已,其实就像一位纹身师所表示的,纹身不能当作平面画看来,应视做立体雕刻。 像f博士如此的权威人士,当然不可能忽略这一点,放置于这间标本室中央桌上的几副只有躯干的雕像,就是最后的答案。 —把纹身人皮恢复为本来的人体形状,并赋与立体感,确实予人和裱褙在匾额中的人皮完全不同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气氛。 没有头颅和手脚,只有纹过身的胴体,的确是非常恶心的形状,虽然色彩鲜艳;但图案越是逼真,就愈使人感到恐怖。 留下皮肤告别尘世的人,是男是女已无法得知;然而他们一生充满着人们所不知的变化与挫折,却是任何人都想像得到的。可是这些人的职业为何?他们纹身的动机是什么?纹身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无论如何,那已是过去的事,即使有所知也早为人们所淡忘,只不过还能稍稍刺激一下人们的想像力罢了! 譬如:据说其中一张是有名的泼妇高桥阿传的人皮,连f博士都无法证明此事的真假。又有传说,大阪医大藏有女贼雷根阿辛的人皮,后经证实为误传。 纵然权威人士一再的否认,传说依旧存在,可见人们的心中永远存着好奇心,他们无意识且固执地缅怀留下标本者的一切。 暂且不提这些传说,就这些标本中的某一人,或是其中某副躯体雕像,我都可以详细道出这张纹身人皮背后的可怕秘密。 首先来谈一谈置于中央桌上,精妙绝伦的大蛇丸纹身。 据说,在户隐山的深处,曾有一名妖术师和名叫自雷也、纲手姬8的怪人比赛妖术。目前这名妖术师的纹身像还是做妖术师的打扮,头上戴着帽子,脸上露出戏弄的冷笑,背部有一个象征妖术的记号,而这记号的周围、腋下和腹侧附近全是一片朦陇的黝黑色,中燃起红色的妖火。背部就像生苔似的黝黑鳞片与红色的蛇腹缠绕在一起,一条大蛇于左肩处伸出头来,被砍断的手臂部分纹满樱花和红叶,断脚的大腿处则纹满色彩鲜艳盛开的牡丹。 纤细的针迹及美丽的色彩,在众多的标本中显得更为特殊,有压倒群芳之势。 右腰部有纹身师的落款: 雕安作,昭和十六年二月 提起雕安,只要是内行人都知道,他是位纹身高手,这张大蛇丸更是他毕生的杰作。 这种刺青也曾跃动于一位绝代美女的皮肤上,而且栩栩如生。 这位绝代美女名为野村绢枝,乃雕安之女。 当绢枝和她的双胞妹妹珠枝诞生时,雕安内心的感触是难以言喻的。 他期望二人的肌肤能美如丝绢,丽如珠玉,在心中偷偷地许愿,一定要把自己的精力灵魂纹在她们美丽的皮肤上,所以才会取这样的名字。 他的愿望终于有实现的可能了,长大了的绢枝其皮肤果真如丝绢一般的美,曾替九十名女人纹过身的雕安,看到她那细致的皮肤时,便顿时浑然忘我。 由于遗传与环境之因,绢枝的心里兴起了一股不得不装饰皮肤的念头。 绢枝的体内流着雕安与母亲的血,父亲放弃了稳定扎实的生意,把自己一生奉献给纹身艺术,而母亲也是因为喜爱纹身而嫁给雕安的。有人说,在残废者的世界中,五官健全的人反而被视为残废者。雕安的客人不分男女,没有一个人拥有与生俱来的白色皮肤,在这种环境下,绢枝对自己洁白的皮肤感到羞耻。 决定女人一生的初恋开始了,绢枝的初恋情人是个开照像馆失败的流氓。他甚至公开表示没想到自己竟能攀上雕安,娶到一名肌肤雪白的女子。 绢枝的哥哥常太郎自小就接受父亲的纹身技术教导,这是因为雕安不愿将自己的技术传给他人,所以除了常太郎外,无人可以继承他的工作。 雕安于常太郎在征兵检查前为他作背部纹身,除此之外并没举行任何成年仪式,他只想把儿子的皮肤装饰得如锦似画,而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亲情表露。 看到这种情景,一直压抑在绢枝内心的情感终于爆发了。 “我也要纹身,我不会比不上哥哥,帮我纹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图案!” 绢枝伏在父亲面前苦苦地哀求着。 雕安并没点头,反而严斥怒骂: “你就要出嫁了,这样像话吗?身为父亲的,我能这样伤害女儿的身体吗?” 绢枝默默地离开,往后的两天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雕安有股意犹未尽的感觉,女人或是有身分的人要求纹身时,自己总要先劝阻一番,这与其说是逃避责任,不如说是煽动对方的心情,好比火上加油,累积多年的经验,对于这点他是十分了解的…… 为什么当时不顺着女儿的话,纹一寸或是五分呢?雕安内心错综复杂,只要皮肤有一点纹身,往后就能够相当顺利;但是身为父亲的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那天傍晚,雕安结束工作回来时,绢枝露出神秘的微笑,对他说: “爸爸,你现在还不肯替我纹身吗?” 绢枝语一说完,便高卷右边的衣袖。 雪白的上臂呈紫红色,且有肿胀的情形,上有三朵小小的樱花和细细的蓝色雕纹。 雕安立刻明白这是常太郎干的好事,他望着绢枝的脸庞,眼中充满无限的感慨。 “怎样?爸爸若再不肯替我纹身,我就请哥哥帮我纹全身。” 输了——雕安如此想着;但没有比这更能合他高兴的事了。 “到二楼去,把衣服脱下。”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几个月后,诞生了一个新的女人——大蛇丸绢枝。 完成美丽纹身的当天夜里,绢枝被他情人有力且色彩缤纷的手臂抱住;但她却忍不住地哭泣了。 “我们如此地拥抱着,却根本看不到白色的肌肤,这样也好,除非我皮肤上的图案消失,否则我的心情是不会改变的。” 纹身的图案并没有消失;但两人的爱情却无影无踪,不久,这个色彩缤纷的女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步上遥远而又彷徨的不归路。 很快地便发生了一场大战,使所有日本人生活呈现一片空白,不过,这个战争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五年后,绢枝以成熟、妖艳的面貌出现于战后纷乱的东京,这时等待她的新闻记者一见到她,莫不惊讶地联想到“纹身杀人事件”,最后绢枝也被可怕的杀人魔所看中,因而招致被杀的命运。 一连串的杀人事件,皆由大蛇丸纹身所导出来,整个事件有如发生于妖术世界一般,更平添不少怪异的气氛。 譬如第一次的杀人事件是发生在谁都想不到的密室中,现场简直就是一幅地狱画,而且大蛇丸纹身不见了,突然出现一条大蛞蝓,更暗示着这个事件的真相是如何可怕,又令人恶心。 事件一开始,大蛇丸纹身就从人们的眼前消失得了无踪迹,一直都没找到,焦虑万分的搜查人员甚至怀疑凶手可能因害怕而加以灭尸。 事实上,大蛇丸纹身仍然存在世上,只不过是逃避有关当局的搜查罢了。 就在最后一刹那间,纹身意外地被发现了,人们不由得惊叫起来。 这一副躯体雕像着实令人鼻酸,这是纹身杀人事件的一条线索,非但没有裱褙在匾额中,反而被制成没有头和手脚的胴体,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件是多么的可怕。 杀人事件的秘密与昭和十五六年绢枝的纹身有关;但是因写小说的关系,我不能收回历史,而从那个时候写起。 现在我的记忆中,还能出现战后一年的东京景象,当时这座大都市还未能恢复因战争所受的创伤,所以丑陋事件不断地发生,治安相当不稳定。那时大蛇丸的纹身,仍留在有生命的女人皮肤上,不时地飘散着芳香。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悲剧的序幕就此揭开。 1乔治五世(georgev,1865.6.3—1936.1.20),全名乔治·弗雷德里克·恩斯特·阿尔伯特·温莎(georgefrederickernestalbertwindsor),英国国王,是爱德华七世的次子。1893年,与泰克公爵的女儿玛丽结婚。1901年,爱德华七世即位,封乔治为康沃尔公爵、威尔士亲王。1910年,乔治即位,称乔治五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7年),乔治五世为了安抚民心,舍弃了自己的德国姓氏维丁(wettin),将王室改称“温莎”。——本书注释乃扫校者所加,下同。 2江户天保年间,即公元1830~1843年。 3本乡,东京都文京区东南部地区,东京大学所在地。 4内村鉴三(1861年3月26日—1930年3月28日),日本基督教思想家、文学家、传道士、圣书学者。1877年考入札幌农学校,成为该校第二期学员,并加入了“信仰耶稣者誓约”。在这所学校学习的还有大岛正健、新渡户稻造、志贺重昂、武信由太郎、宫部金吾等日本近代史上的文化名人,但入信基督教的主要是前两期学员。从该校毕业后,内村曾赴美留学。1894年,德富苏峰邀内村为其《国民之友》撰稿。此后三年,内村为该报撰写了大量稿件,其中,他对甲午战争批判的文章引人瞩目。此后,内村曾长期为各种媒体撰稿,批判时事。内村毕生倡导基于福音主义信仰,兼具社会时事批判的日本独有的所谓无教会主义,其超越近代国家意识形态,以基督教的普世原则批判近代日本的理念,成为日本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其重要作品有《求安录》、《基督徒的安慰》、《代表的日本人》、《地人论》等。 5玉之井御齿黑沟杀人命案(玉の井バラバラ殺人事件),昭和7年(1932)3月7日发生于东京府南葛饰郡寺岛町(今东京都墨田区)的猎奇碎尸事件,岛田庄司在其作《龙卧亭杀人事件》中对该案有详细记述。玉之井,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之后,发展成为著名的暗娼街区。齿黑,在日本语中亦作“铁浆”,江户时代的既婚妇女、艺妓有将牙齿染黑的习惯。御齿黑沟,是指当时为了防止艺妓脱逃而于娼馆区周遭挖掘的深沟。 6金太郎,日本武将坂田公时的幼名。据传,坂田公時生于天历10年(956)5月,被认为是雕刻师十兵卫的女儿八重梧桐上京都时,为宫中侍者坂田藏人有染而怀上的孩子。八重梧桐返回故乡生了金太郎,但因为坂田已死,决定不返回京都而留在故乡抚养。天延4年(976),遇到了源赖光,被视为拥有能力的家臣人选,之后成为“赖光四天王”之一。宽弘8年(1012),在征伐九州筑紫的乱贼途中,患热病死去,享年55岁。其故乡静岡县駿東郡小山町至今流传着金太郎的传说,祭祀他的金時神社也成为当地的重要景点。以上事迹在《今昔物语集》之前,未见任何史料予以记载,因此有人认为金太郎在历史上并不真实存在。现在的金太郎传说形成于江户时代,通过净琉璃和歌舞伎等艺术塑造,大力孩童的形象基本固定下来,大致是个手持钺斧、骑着大熊、身穿菱形围裙的少年模样。自此,日本各地凡是穿着菱形围裙的儿童常被称呼为“金太郎”。另外,也有金太郎是足柄山女妖山姥与雷神的儿子的说法,其传说在日本与桃太郎一样流行。 7雕勇会,纹身爱好者的民间团体。 8自雷也、纲手姬,与大蛇丸一起,为日本传说中的“三忍”。相关事迹请参阅岸本齐史的漫画《火影忍者》。自雷也,亦作自来也、儿雷也、地雷也。 第二章 日本从未经历过大战,战败后的第一年夏天,由于天气十分闷热,使得那些无法承受战败事实的东京市民身体变得非常虚脱。 战后的复兴迟迟不见很大的成果,战火的遗迹也还未完全消失;但四周已盖起看来不怎么顺眼的铁皮房子,原本销声匿迹的各类商品也摆设在店中,虽然如此,人们依旧贫穷。 银座附近的情形也是一样,白天人们带着无神的双眼彷徨于小巷间,外国人则趾高气扬的走在大街上,流露着征服者的优越感。入夜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不是求宿一夜的流浪汉,就是应召女郎,甚至连横行霸道的犯罪者也有回响在寂静的夜晚街道的手枪声也并不是完全绝迹了。 “东京真的变了……银座也变了……” 早川平四郎博士站在西银座的后街,一间放下铁门的店铺屋檐下,如此喃喃自语。 他穿着白麻制西装,结着端正的领带,手上拿着藤制拐杖,看起来就像被时代遗弃的人,博士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间,把这身服装作为他最后的盔甲,是否想维护学者特有的自尊心呢?抑或只是单纯地秉持过去的习惯呢?还是没有时间去订制新的衣服?这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很可能以上种种原因都有吧! 博士擦了几根火柴,最后以燃起的一支注视门牌上的号码,在微暗的火焰下勾勒出他那削瘦的侧面,轮廓相当深,老鹰般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有如瑞士恶魔梅菲斯恃一样地滑稽。 “六弄五十八号——就是这里了。” 他低声呢喃,然后按了门铃。 这栋木造的二层楼房,门关得紧紧的,白天经过店前,透过带有店面标记和奇怪的罗马文字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盔甲、陶器、浮世绘,以及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廉价土产,杂乱无章的摆在那里,博士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购买这些东西的。 楼房侧门的小窥视口“咔喳”一声打开了,里面露出了像猫一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黑暗的外面。 “请问是谁?” 传出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 “我叫早川平四郎,不知太太您知道吗?” “是谁介绍你来的?” “最上竹藏是我外甥……” 看来只知道名字还是不够,女人念经似地质问:“蛇是?青蛙是?蛞蝓是?” “蛇会吞青蛙,青蛙会吞蛞蝓,蛞蝓会使蛇融化。” 门神奇似地开了,在一盏黯淡而无灯罩的灯照亮下,展于眼前的是一座狭窄又陡峭的楼梯。 女人穿着白绸旗袍,身上有一股外国的体臭,年纪看来尚轻,而且十分惹人怜爱。 博士尾随其后步上楼梯,走廊尽头的右门突然打开,传出寂寞的唱片声。 原来内部是酒馆,除了墙上的柜台外,还有两排桌子。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中站着一位长脸的年轻女人,她细长的眼睛充满着怪异的神情,注视着博士。 “欢迎光临!” 黑底白点的和服裹住修长的身材,女人的声音中充满无尽的迷惘。 “老板娘,是我,还记得吗?” “早川先生……” 白色瓜子脸蛋上立刻染成粉红色,掺杂着六分高兴、四分恐惧的兴奋,不由得便摆起款款动人的身材。 “真是稀客……好难得啊!不知和您有几年不见了?” “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你变了不少。” “你才变得多呢!” 所谓的变有两种情形,在这大战之后,既有像从地狱升到天空一样的变化,也有像从天空打至地狱的变化。 早川博士感觉到她话中隐藏着一股嘲弄的意味。 “要喝什么吗?” “威士忌,就在这儿喝。” 早川并没坐在柜台前,而是把拐杖靠在桌旁擦汗。 真是个闷热的夜晚,尤其面对着六楼大厦的窗户,并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装于墙上和桌上的电扇慵懒地转动着,从房间的一角吹到另一角。 柜台前的一个男人酒酣耳热地说:“好热,真受不了?” “把衬衫脱下来吧!” “谢谢。倒是老板娘还穿得这么讲究,不怕热吗?”——此乃话中有话。 老板娘停止掷骰子,笑着说:“因为我是女人嘛!” “打了败仗,又遇到这种夏天,真羡慕你们女人,最近的洋装看来相当凉快呢!老板娘怎么不像这位女士一样,穿无袖的洋装或旗袍呢?” “没办法啊!我不适合穿洋装,大概是我比较喜欢古典式的衣服吧!” “是吗?……我倒没这种感觉。” 他说完后,另一个人又问:“老板娘,店名叫色班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请别人取的,我没什么学问,又不懂他们的语言。” “不懂?那我就告诉你,色班是法语,蛇的意思。1” “蛇?真的吗?为什么帮我取这个名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是巳年出生的。” 老板娘像个淘气的小鬼,转动着眼珠笑了起来。 “别装蒜了,你骗不了我的,我老早就猜你可能有那个。” “哪个?” “就是纹身,据说老板娘的全身有大得连男人都无法媲美的纹身,店名就是用它来取的,对不对?” 用歌舞伎的方式是瞒不过的,这时男人显得有些激动,老板娘却处之泰然。 “唉哟!究竟是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真讨厌,如果是新桥2的什么组或是大姐头还有可能,像我这种人,连打一支都会发抖喔!” “我有一个最好的证明方法。” 男人压住老板娘的手,她立刻挣脱,一不小心使桌上的玻璃杯滑落于地上。 “你干什么?真没礼貌。” “生气了?” “当然生气,你真的那么想看女人的纹身吗?” “是的,哪怕你骂我都要看。” “好,那就让你看吧!不过,你要绕三圈,同时学狗叫。” “可以。” “那你就看吧!” 老板娘很快地高卷左边衣袖,手肘以上呈现一片蓝色,上面满布着色彩鲜艳的红叶。 “怎么样?还满意吗?” “啊!” 对方传来轻微的叹息声,老板娘笑着卷下衣袖。 “背部呢?” “色班丸,哈哈哈!好名字吧!大蛇丸绢枝未免太古板了,以后我要自称为色班阿绢。” “我不能看吗?” 男人像在喘息,老板娘挑逗似地笑着说:“从前有一部电影,一时也忘了片名是什么,里面的女演员说过,除了丈夫与医生外,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可是,女人竟然……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父亲是位纹身师,原本我是不愿意的,我只是被强迫作为实验品。” 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娟枝继续说:“如果你真想看,就常来吧?我会看在老主顾的情分上,帮你完成这个愿望。” 柜台一带的空气突然凝重而怪异起来,客人付帐后准备离去,绢枝在后面喊道:“先生,你忘了。” “忘了什么?” “绕三圈和学狗叫啊!” 绢枝看到男人狼狈的模样,像个骄傲的女王似地笑了起来。 客人回去后,她对穿着白制服的调酒师说了些话,然后走向博士。 “先生,一直没招呼你,真是对不起,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补偿你。” 如浮世绘美人的脸上充满着暖味的笑。 “谢谢,刚才那位客人也真是的!” “偶尔会遇到那种客人,反正我也习惯了,既不能赶走又无法隐瞒,还好参观费全算在消费额中。” “你后悔吗?我是指纹身。” “一点也不……本来我就喜欢纹身,只是和服和洋装不能交换穿,感到有点遗憾罢了。” “你还是老样子。” “不是说小时候的习惯到老都不会改吗?……我想先生也是一样,依然如故吧!”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先生现在住在那里?” “幸好房子没被烧掉,还在东亚医大当讲师,纹身博士的绰号也是十年如一日。” “最近有没有找到新的人皮?” 早川博士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后,感慨的说:“很遗憾,在通货膨胀如此激烈的日子里,想独善其身都难,那还有时间去想人皮的问题。” “是不是……这不能怪先生,若是时局改变情形可能会好些,还有……对了,我告诉先生一个只有你才能做到的赚钱机会。” “是什么?” “听说美国非常流行纹身,像我这种全身纹身的人,若是在电视上表演,就可以大大地赚一笔。” “你叫我和你一起去美国?” “不是的,这次和美军一起来的顾客中有位叫威廉的,他非常喜欢纹身,也曾参观过东大标本室,内心十分感动。据他表示,若能买到那样的皮肤,不论花多少钱他都愿意,你不妨卖他一些私藏的人皮。” 博士听后相当激动,立刻用拳头敲打桌子。 “不可能的……即使我一贫如洗,也绝不会变卖那些收藏品。” “啊!先生的眼睛好可怕……一提到这件事情,先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有改。” 难怪绢枝会害怕,关于博士,过去曾有过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次,博士在学校和一位东大外科的副教授共进午餐时,突然听到上野的某流氓老大因纠纷而被人砍断一只手臂,目前在学校的附属医院疗伤,博士曾为他手臂上的纹身付过订金。一听到消息后,立刻丢下筷子问道:“纹身有没有怎么样?” 博士不问对方的生死或情况如何,却问了医生不该问的问题。 那位副教授感到十分吃惊,后来每次遇到人就说:“你不知道,早川先生那时的表情……我连第二句话都不敢说,若是他发现满意的纹身,很可能不惜杀死对方以获得……” 早川博士对绢枝的话置之一笑,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副教授所说的话。 “先生真有办法,竟然知道我在这儿。” 绢枝悄悄地改变话题。 “有道是走过蛇走的路,一定可以找到蛇……我既然想看你,就会不远千里寻来,世界看起来虽广,其实却十分狭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我训练他如何寻找纹身人皮,两三天前他告诉我,他发现了日本罕见的杰作,追问之后才知道竟是你,我好像与初恋情人重逢一般快乐,有如爬上世界之巅。” “原来先生是他的叔叔……那和我也不是外人罗?我是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不知为什么,绢枝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的情绪,声音听来也不十分自在。 “正因为我们不是外人,今天才有办法可以见到你,还好我是医生,有触碰女性肌肤的特殊权力,可能的话,请你把皮卖给我。” “先生贵庚?” “我今年四十六岁。” 博士看起来不只四十六岁,可能是战争期间长久辛劳之故,头发都半白了,不但面黄肌瘦,皱纹亦很深刻,明亮的灯虽照亮了一身西装,却无法掩饰疲惫的身躯,金边眼镜下锐利的眼神是唯一年轻的表征,流露出只有偏执狂特有的固执与贪婪。 “我和你的年纪就像父女一样,先生保证能活到我死的时候吗?” “这倒无所谓,不论是由我或别人来剥皮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将纹身留给后代,这是你对过世父亲的义务,也是最后一次的尽孝。” 绢枝微微地颤抖。 “我父亲曾说过,先生真是可怕的人,一旦看上对方,即使杀死对方也会……” “我是个偏执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绢枝燃起了一支“朝日”烟。 “我有菲力浦·毛里斯3的烟。” 博士也点了一支外国烟,绢枝摇摇头说:“我只抽有烟嘴的,因为一玩起骰子就会沉迷于胜负之间,而忘了香烟的存在,最后烧伤了手指,我总认为是不好的预兆,所以习惯抽有烟嘴的。” “所谓玩玩,是不是赌博?” “是的,有阵子我在横滨的赌场相当有名,如果我手气不好,就脱下衣服让大家看我的背部,说也奇怪,手气就不那么坏了。父亲曾说,纹鳞片、鲤鱼、蛇和龙一类的东西,金钱运会变得很好,很可能是真的。” 从谈话中,博士觉得绢枝的身上缠绕着一股阴影。 “这样看来,纹身就成为女人的一种利器了?” “现在你还赌吗?” “不赌了。” “我是说骰子,最近升格为轮盘赌。” 绢枝静静地注视隔壁的房间。 “武器——不错,既然你隐瞒不住,为何不把它当作武器来利用?” “利用?” “我听雕宇说,一位名叫阿若的舞妓,每逢夏季就穿上镂空的和服在浅草的雷门附近卖红梅煎饼,身上的衣服哪掩得住纹身呢?消息传开后,客人纷纷从四面八方拥来。” “你该不是叫我在新桥卖烤蕃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认为以你的姿色和纹身做招牌,不管是经营这家酒馆或其他生意,该都会很成功才是。” 绢枝闭上眼睛,过一会儿,轻吐出紫色的烟。 “如果那个人不那么善妒,我倒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我想是没什么希望的,这里的经营方式有一半是做为公司的会员俱乐部。虽如此,就连我要上街,他也不信任我。” “会这样吗?现在不是男女平等的吗?” “总而言之,女人是可悲的。就算我是纹满全身的女流氓,也毕竟还是女人,女人永远是奴隶,即使是战败后也还是一样。” 早川博士往嘴里放了一片点心。 “我看这件事下次再谈吧!我来是要告诉你,本月二十日雕勇会要举办一个纹身选美大会,你能参加吗?他们请我当评审,要是你参加,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含笑九泉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供观赏,孝之始也;不使受损,剥皮而遗后世,孝之终也。” 绢枝像在宣读古板的文告,口气极为严肃,但眼神却像淘气的小孩一样闪闪发光。 “你别笑,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没戏弄你呀!” “雕勇会还在呀?” “嗯!这是战后第一次集会。” “忘了是哪一年,我到王子4的名主瀑布旅游,那时我还没纹身。” 忆起往事,娟枝眼睛又再度闪闪发光。 “我看到一个漂亮女人的背上纹了件舞衣,我好羡慕,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她和男人一样,只穿了一件短裤就冲进瀑布里去。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对我说该早点入会。不知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 “是舞衣小夜吗?她已经死了,病死在女监狱,我还付给她纹身人皮的订金呢。” “哦!太可惜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把它当作是买了开发中国东北部的股票吧!想开点,这次选美也有女人参加吗?” “已经发出通知了,可能有二十个女人参加。” “就算一生只有一次,我也愿意参加,如果不让大家知道……不知那个人会怎么说?” “不必担心,我会帮你说服他的,嫉妒心再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爱人被捧得像女王一般,不高兴才怪呢!你一定也很想让人看看你的背部吧!若是长久压抑自己的情绪,最后会变得歇斯底里噢!” “真的,很可能会这样。” 博士知道绢枝已经完全答应了,尽管外表看来毫不在乎,因其本身就出生于这种家庭,所以不会对本身的纹身感到难为情,非但不会如此,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愿意让别人欣赏。目前唯一的难题是说服最上竹藏,关于这点博士是相当有信心的。 他心里暗自欢喜计划已成功一半,第二个问题也可在最近得到解决,一想到这儿信心又倍增不少。 “你哥哥现在怎么样?”早川恢复镇静后问道。 “到南方后一直没回来,也不见骨灰,所谓行踪不明就是指战死吧!我们早就不抱希望了!” “珠枝呢?” “她的运气不好,战争快结束时,人还在广岛,恐怕被原子弹炸得四分五裂了,就算活下来,也活不了多久。” “珠枝有纹身吗?” “那当然,我和大哥都纹身了,她不可能没纹的。” “她纹的是什么?” “别再谈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你身上的大蛇丸纹身变成国宝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活久一点……” “少来,你一定想说,只要保护背部,而且快点死吧!” 尖锐的嘲笑如箭一般刺进博士的心,他非但说不出话来,脸色也更加苍白了,绢枝看了不禁笑了起来。 夜深了,不过博士仍以轻快的步伐走向有乐町车站,他显得十分快乐,好像与初恋情人重逢一般。虽然最后的交涉没有成功;但今晚的试探就到此为止,相信只要有耐心定可达到目的。想到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博士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龄。 三三两两的浓妆女子徘徊于黑暗中的数寄屋桥5,这是战败后才有的现象,平时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但今晚却想停下来打个招呼。 突然,博士像挨了一记闷棍似地站在那儿,犹如猫头鹰般地注视着黑暗处,原来是他听到了一对男女的密谈。 “是这个女人吗?这张照片没错吧!” “是的,的确是她,我见过两三次。” “这个女人的背部有大蛇丸纹身吗?” “……可能吧?我知道有纹身;但是你说的那个嘛……不是只纹两手吗?” 以后的话无论怎么注意听都听不清楚,不久,男人离开女人,以小步走向有乐町车站,并经过博士面前,博士立刻保持一段距离,跟踪在这男人后面。有大蛇丸纹身的女人——会是找野村绢枝吗?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博士心中充满好奇。 车站的灯光照出男人的侧面,博士急忙后退,原本想和这位同行者搭讪的想法也消失了,甚至还有一种颤栗感。 这男人的额头相当窄小,又是尖尖的和尚头,正是犯罪学者龙勃罗梭6所说的典型的犯罪类型,身上穿着不太干净且带有斑点的卡其色军服,可能是从国外回来的军人。 然而使博士恐惧的原因是,邋遢的男人尽管看起来像疯子;但那双充满杀气的黑眼睛,更是令人无法忍受。 难怪早川博士的脸色显得如此苍白,他认为自己刚才注视绢枝的眼神也一定是这样。 1色班在拉丁语中原意为“蛇夫座”,法语写作serpent,此处为单词音译。 2新桥,连接东京都港区和中央区的一片区域,以作为上班族的通道而著称。新桥地理位置优越,东临汐留,北接千代田区内幸町,又与中央区银座相连。同时,在关西人的中老年上班族的眼中,新桥作为东京的地名,比涩谷和新宿的知名度来得高。此外,新桥地区有比较集中的歌舞伎所和演舞场,是“山口组”、“松田组”等黑社会团体的分部所在,不时有暴力冲突发生。 3菲力浦·毛里斯(philipmorris),美国著名集团公司,成立于1847年,是全球最大的包装消费品制造商。小说此处指的是该集团名下的世界第一大香烟生产商——菲力浦·毛里斯公司,其产品种类繁多,知名品牌主要有万宝路、百乐门、维珍妮、力佳等。 4王子,东京都北区中部地名。 5数寄屋桥(すきやばし),1629年江户城外濠上架设的石桥。1929年桥的西北面依次出现了近代建筑风格的旧日戏剧大楼、朝日新闻社东京总社大楼等建筑,成为了银座地区知名的独特景观。1958年因东京高速公路建设被拆毁(该处的高速公路桥被命名为新数寄屋桥)。现在的数寄屋桥公园(东京都中央区银座5-1-1),里面竖立着纪念石碑,在附近地带名字中含有数寄屋桥的建筑也相当之多。 6龙勃罗梭(cesare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刑事人类学派的创始人。1876年发表了他的成名作《犯罪人》第一版。其主要著作有《天才与堕落》(1877年)、《天才》(1888年)、《女性犯人》(1893年)、《政治犯和革命》(1895年)等。 第三章 东京现在也有纹身男女所组成的团体,名为“江户雕勇会”,将近有一百名会员;但是这个数字绝不是指全东京纹过身的男女。 譬如有身分的绅士淑女中,有些人在前半辈子因某种原因而纹身;但如今却因身分的关系不敢公开真相;还有的是为生活忙碌没时间参加,因此这数字简直是九牛一毛。 不过这种团体在日本很可能找不出第二个,打开江户风俗史会发现天保年间经常流行这种聚会,虽然目前的雕勇会与他们无直接关系;但每个会员心中都自许为传统的继承者。 雕勇会的形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每年举行庆典时,会被请去抬神舆,或是某牌位、碑落成的时候应邀前去庆祝,以便带来好兆头。每年还有一次大会,以乘凉方式在王子瀑布一带举行。 当然,大会于战争期间无法召开,战争结束后,原本支撑社会的道德观念完全崩溃,大家只求暂时的刺激与快感,甚至不惜牺牲一切,于是粗糙低级的纹身便开始流行,有人便皱起眉头感慨地表示,再这样下去会降低纹身的价值。终于,一群自认为江户文化继承者的人起而抗之,他们就是现在的会员。 曾经有人提议为死去的会员举行追悼会;但因当时时局动荡不安,便改为战后生存者的聚会,并请来有力的支持者,举办战后首次雕勇会,纹身选美大会如此才步上轨道。 日期订为八月二十日的下午,本想于名主瀑布举行;但因尚未恢复旧观,遂改于吉祥寺附近的某餐厅。大会采比赛方式,选出优秀男女纹身者各一名,颁赠一万元奖金。 不管通货膨胀如何严重,一万元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虽说江户人对金钱的观念较淡泊,可是对会员而言,这笔奖金有相当的吸引力。同时,每个人皆认为自己的纹身是日本第一,因此,几乎所有会员都参加这次选美大会,再加上临时入会的,突破一百大关亦不足为奇。 由于不注重宣传,参观的人潮显得不够热络,尽管如此,听到稍息拥至会场的人也在百人以上,松下研三就夹杂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群中。 当时的松下研三不过二十九岁,一年才抹几次发油,自然看来并不十分出众,才华也很平庸,因此和几百、几千人站在一起并不抢眼。 既是这样的人,也就没有能完全了解江户情趣的纤细神经,对纹身的兴趣和知识,亦不因接受过东大医学院标本室的教育而更上层楼。 自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组进入东大医学院毕业后,一直担任军医,幸好能九死一生的从菲律宾回来,不过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就是所谓的“南方呆”。 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得战后人事大调之助,连跳好几级,当上警务处的第一搜查课长,研三本来也希望能因哥哥的关系进入警务处监识课服务,可惜无缺,于是留在大学的法医教室研究基础医学。这次不知是什么风吹来雕勇会的招待券,他哪知道就因这张招待券却改变了他一生。 从不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胡子任它胡乱长,上半身是件短袖港衫,配一条卡其色长裤,底下是美国军鞋,研三就这个样子和穿着印有雕勇会标志衣服的小喽罗、背着照相机的美国大兵一同进入会场。 就在这时候研三和一大群人挤在庭园里,他的痼疾躁郁症又复发了。 当时在菲律宾深山,心中充满彷徨,自以为必死无疑,于是罹患这种神经障碍的疾病,病发时就像火烧一般的难受。他虽对东大医学博士的头衔感到自豪,一旦情绪消沉就会失去信心,认为自己毫无才华,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撞电车一死了之,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使他有世界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感慨。 大会一开始的气氛,就与他的个性格格不入,他忘记自己是为了医学研究而来参观的,只想到自己有如沧海一粟,不敢步入会场大厅,怕接触众人的眼光,便悄悄躲在富有天然情趣的广大庭园之一角,然后点上亲手卷制的香烟。 “对不起!能否借个火?” 听到背后的声音研三急忙转身,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她将头发往上梳,身材修长均匀,加上可人的瓜子脸,看来非常妩媚。 “喔!火柴!请用,这是二十世纪科学进步的产品,保证一根就可点燃。” 研三一字不差地说出贴在店头上的广告文字后,把火柴盒交给女人。 女人点燃一枝“朝日”,缓缓吐出紫色的烟,笑着说:“谢谢!真舒服!” 她的笑令人联想到那种青筋毕露的笑态,即使是粗野的松下研三也难免陷入遐思。这时女人举起手来,从白色袖口中微微可见青黑色,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气竟穿如此厚的衣服,研三实在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便开始试探:“人很多嘛!其中有一半可能是来看热闹的,真难得来了这么多人。” “有些人可是爱管闲事的。” “听说入场券的背面印着,参加的男人有一百多名、女人数十名,可是女人有这么多吗?” “有!光我认识的就有十名左右。” “你也参加比赛吗?” 对于这么不客气的问题,女人显得有些困窘,皱起新月般的眉,像外国女明星一样耸起肩膀,反问他:“我……我看来像个不正经的女人吗?” 研三这下慌了。 连答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哪里!真对不起。不,没什么,因你看起来很出色,又出现在这种场合,我才想到你可能也纹了身。如果有冒昧之处,还希望你多乡包涵。” 女人像白蛇般的扭动身体,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不必这么认真,我不想骗你,再说我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名女人啊!对不对?老实说,我也有纹身。” “果然不出所料……那纹的是什么呢?” “手臂上纹的是短句与男人的名字。” “喔!原来如此。” 看到研三这么相信她的话,女人先是茫然地看着他,最后却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真儍,而且铁定是个外行人,你以为有这一点点纹身就能参加裸体选美大会吗?” “那么是相当大啰!” “虽然女人不该这样,但我可是个纹满背部的大姐头呢!” 她用妖艳的眼睛注视着像挨了一棍,且一语不发的研三。 “反正是骗不了的,好戏就要开锣了。” 说完就走入会场,研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女人的背部,他实在无法想像在白色衣服下纹满色彩缤纷的秘密画面,极厚的布料看来像是化学纤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颜色;但他相信这女人不是在开玩笑。 研三觉得无法再待下去,便梦游似地走向会场大厅,经过树荫下时,一名穿着蓝色衣服的青年与他擦身而过,突然对方停下脚步。 “会不会认错了,你是松下吧?” “你是……” 研三感到惊讶,这位面露微笑的年轻人,看来果然面熟。 然而从红唇上露出的微笑竟有嘲弄的意味,大而挺直的鼻,眉间有一条深且直的皱纹,黑色的眼睛像似有什么秘密,结实的肩膀,虽算不上英俊,却也颇讨女人喜欢。研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是谁,只好再次轻问: “你……” “你忘了吗?我是最上久。” “呀!对了。” 遥远的记忆立刻出现在研三的脑中。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在南方吃过苦头,脑筋变得有些迟钝。” 最上久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分开已有十年,难怪研三想不出来。 最上久比研三大三岁,但因罹患肺病而休学三年,两人在五年级时同班同学。 不知是早熟,还是性开放?最上久一直是学校中最受注目的人,曾经自西洋名著中摘录一段文字,一口气写了十封一模一样的情书,分别寄给不同的女同学,当时他的理由是非常与众不同的。 “女人心古今中外都一样,我有自信此十封情书至少可猎取一人的芳心。” 还记得当时的他是那么的趾高气扬。 中学三年级时,他的柔道已系上黑带,虽因病休学,却练成高强的棋艺,而且自夸至少初段无问题。他对数学本就有天分,所以将棋对它而言可说是雕虫小技,倒是每次的代数或几何课,他总让老师站在黑板前不知所措。 中学毕业后,研三发挥了他的才华,考进第一高等学校,根据当时的制度,可以同时报考第一高等学校及北大1预科,而他竟然顺利的通过艰难的第二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容易的北大考试却遭落榜,由此看来,前者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最上久一开始就不念严格的公立学校,而进入某一私立大学工学院就赞,主修应用化学,此后两人很少见面,研三只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依旧放浪不羁、没有定性,所以过了相当长的流浪生活。 “啊!真奇怪,没想到你对这方面也有兴趣。” 最上久微笑着点上一根“幸福”的香烟。 “哪里,只不过是作学术研究的参考而已。” “哦,不管你的兴趣在那里,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出了名的懒人,在这样一个大热天到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你。不必骗我,你一定是看上某个女人的纹身。” “你的老毛病还是不改,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和性连在一起,和佛洛伊德一模一样。” “有什么不对吗?人类剥下装模作样的一层皮后,还不是食欲、性欲、物质欲和支配欲,就拿今天的大会来说,之所以会充满这么多无聊的人,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欲望,暂且不谈纹身的花环,像小流氓、地头蛇和工人们,虽然多半有纹身;但不算稀奇,也不值得花车钱和时间来观赏,不过如果有全身纹身的女人,而且在二十人以上,就值得放下一切工作来参观。据说,美国工人经常有参观纹身的机会,可见女人比男人更有价值,人的心理是古今中外都相同的。” “日本有这么多的纹身女郎吗?” “当然有,比如那些流氓的妻子、太妹和大姐头们,可能没有一个是拥有雪白皮肤的,所以她们或许会自动前来参加。若是她们托身于经常进出看守所的男人,或是想趾高气扬的走在大街小巷中,则必须下定决心不再回到正途,与其涂蔻丹,不如忍受痛苦纹身,而且这些女人还要对性情粗暴的小喽罗发号施舍呢。不但如此,纹身对正派男人也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有些男人尽管热爱纹身;但是碍于社会地位、职业及众人眼光,不敢轻易尝试。倘若有机会天天和这种男人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就算他们夫妻多么相爱,他们的感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敢说几百万的东京市民中找不出十几、二十个这样的女人;但我却很讶异竟能把这些女人一网打尽。” “在这时候,一万元是相当具有魅力的,她们是为了钱,我们是为了女色,反正都是人类的本能。”最上久说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你也……” “我对这种野蛮的风俗不感兴趣,虽做过研究;但仍十分轻视,其实我是奉家兄之命前来保护一位大姐头的。” “你哥哥?” “他经营一间营造厂,名叫最上组,在我眼中他是名战犯。他在战争期间与军队同流合污,赚了笔大钱。战争结束后,又用不正当的手段从军队中批发缺乏的物质,现在又与驻日美军勾结,正想好好捞一笔……” 最上久不停地数落他哥哥,也许有点内疚,便急忙改变话题。 “啊!我们不谈这个,毕竟我哥哥是在做生意,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拗不过我叔叔早川先生,他找到日本第一的纹身美人,事情就是这样了。” 说完就若无其事的伸出左手小指头。 “也许是真正的美女,但我没什么兴趣,她叫野村绢枝。父亲就是纹身师雕安,听说背上纹的是大蛇丸。还有她这个人既没教养又趣味浅薄,只要和她谈一小时就会受不了。” 研三想起刚才那个女人,她会是野村绢枝吗?内心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还年轻吗?” “当然年轻,才二十几岁,正好是女人一朵花的时候,听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失去贞操,纹身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你是医生应该知道渗入体中的色素,时间一久就会被吸收或是有移动的现象,那么纹身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褪色。现在这个女人正值盛年,所以不论是皮肤或是纹身都是最美丽的时候。不过,我哥哥也真是的,竟然让她在这种场合裸露身体,虽是无血缘之人,唉?我真不了解我哥哥。” “她是不是暴露狂?” “说不定哦!生来是纹身师的女儿,又在那种环境长大,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吧!认为纹身就是她的衣服,所以裸体不一定就是裸体。当然,一开始在我们面前是文静的,穿上衣服,稍微有点风尘女郎的味道。原本我也不敢想像有如此大胆的女性,最初看到她的双手时,我真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是那个女的,不会错的。研三直觉地认为,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命中注定的吧!他竟然卷进野村绢枝的离奇杀人事件中。 “久,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 走过来的是一位浓眉而且肥胖的白衣男人。 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拍打肚子,豪爽地笑着,而且拥有英雄般的身体;但是这个人却完全相反,看起来略带神经质,神色也十分黯然。 他知道别人嘲笑他为暴发户,虽然如此,他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显然度量不够大;但是手上戴的蒲鉾2型金戒指及身上的有链挂表和他的人却不太相称。 跟随在背后的是个看起来非常狡猾的四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稍低下,又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看别人,样子十分怯懦,又像是个好色之徒。 “啊!哥哥。” 刚才不断地说哥哥坏话,现在反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绢枝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 “会场都准备好了,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害羞……” “怎么会呢?本来就是她自己要来的。” 看见哥哥不高兴的样子,最上久靠在哥哥耳朵旁小声的说了几句话,突然最上久的哥哥脸上露出笑容,很有礼貌地对研三点头。 “哦,那样吗?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对你有所失礼,我是最上竹藏,从前我弟弟受到你许多关照。” “唉?哪里,我才是。” “听说你是警务处松下搜查课长的弟弟,我对令兄仰慕已久,正希望有机会能和他见面,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若不是和人有约,倒是希望能和你吃个饭,我想改天好了,不知你何时有空?” 想要射将不如先射马——研三苦笑着,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想要借着自己和哥哥的关系,约在警务处经济部门见面。 “非常谢谢你,我的酒量不太好。” 其实研三的酒量是不输人的;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拒绝。 “唉呀!不要那样讲,我想你还可以喝。” “怎么说我也是大学研究室的医生啊!” “我本来就喜欢这样热闹的事,而且深受早川博士的影响,无论如何,下一次我要好好请教研三先生,我的家人也做不花钱的玩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刚才我听到很多人在谈论谁得第一的事。” “哈哈哈!说不定会有黑马出现。” 竹藏用下巴示意,一起来的人立刻点头,并拿出名片。 “我是最上组的经理,名叫稻泽义雄,请多指教。” “哪里。” “你和令兄住在一起吗?” “不,我住在大学的研究室里,没有新娘会来的。” “哪里的话,是你眼光太高。” 研三觉得对方是个讨厌的人,虽说不出来任何理由,但第一印象就非常恶劣。改天吧!——很有礼貌的打个招呼,然后走向会场。 研三看到那个背影,不由得大吃一惊,最上竹藏的背影和正面看来完全不一样。 一般来说,人的影子比较淡;但是最上竹藏的背影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感。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南方,研三以一个军医的身份看过几个人有这样的背影,这是无庸说明道理的,是一种死相,不管精神多么抖擞,横在士兵面前的除了敌人的子弹以外别无他物。 会场大概有一百张榻榻米大,虽然面积不大,却苦无容身之地。人群中有一半是拥有白色肌肤的参观者,另一半则是彩色裸体的会员。 天气极闷热,空气更是混浊不堪,每个男会员都照规定脱掉衣服,只剩裹住下身的白色兜裆布。 这样的景象确实很壮观,而且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欣赏他们背上的艺术作品,这些妖艳的色彩似乎是与现实世界脱离的独立体。 这些精美的图画有如海啸、雪崩一般,深深震撼参观者的心灵,人们仿佛置身于江户时代天保年间,而不是昭和二十一年。 女性会员也集中在一个角落,差不多一半的人脱光衣服,或是只剩下内裤,其中也有的像男性一样用白色兜裆布裹住,虽然打扮看来非常奇怪;但是和背上的纹身相对照,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野村绢枝靠在参观者座位和女性座位的中央柱上,她没脱掉白色洋装,很认真的抽着烟,参观者座位上有好几双奇怪的眼睛不时地注意着这只既非鸟、亦非兽的美丽白色蝙蝠。 也许是忍不住吧!坐在隔壁且背上纹有金太郎的女人问。 “你也有纹身吗?” “嗯!纹了一点。” “那把衣服脱下来吧!反正大家都一样,穿那么厚,不怕热吗?” “我看大家的纹身都那么美丽,实在是很惭愧呢!轮到我的时候再脱好了。” 女人听了不大高兴,便把脸转向旁边。 其实绢枝不是因为害羞而不敢脱衣服,如果真害羞就不会来了。 她认为这是个划时代的光荣舞台,而且不可能有第二次参加的机会,所以早已下定决心,一旦登场,就要像有名的演艺人员一样,非提高舞台效果不可,她相信自己有演员的天分,事实上这种天分已从无意识裏流露出来。 舞台上较高的一层是评审委员所在的位置,连早川博士共有五人,会员一一走到桌前,照次序接受评审。 上场的是阿吉,绢枝曾在横滨的餐厅见过几次,她从前是神奈川有名大人物的妻子,白色的浴衣脱掉后,明显可见多肉的背上拖着燃烧火焰的车的二个青鬼,车上是被火烧身的美女,女性的纹身比赛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大会气氛也终于白热化。 “四十七号,野村绢枝小姐。” 喊到自己名字了,但是绢枝像是横纲3选手一样的威严,不做任何回答。 “大蛇丸——野村绢枝小姐。” 绢枝这才站起来,丢弃衔在嘴中的香烟,全场观众的视线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大步横过会员座位中间,穿着洋装站在评审委员的面前,并对像是凝视追赶猎物的早川博士露出微笑。 “脱下衣服吧!” 博士的声音充满干涩。 “好呀!反正都到这里来了,就像是砧板上的鲤鱼一样。” 绢枝脱下纯白的洋装,现在身上只剩白绢衬衣和内裤,当然,裸露的手臂刺纹看得十分清楚,深蓝色的底,上有盛开的粉红色樱花和鲜红的叶片,的确非常美丽;但是绢枝企图透过单薄的衣服来衬托裸体的美丽,白绢把刺纹的颜色变为淡紫、桃色、粉红、绿色和紫色,不由得使人联想到彩虹的美丽色彩,这就是欲盖弥彰的效果啊!绢枝心中明白的很! 然后转身,脱掉白绢衬衣。 现在,覆盖她身体的只剩下模仿外国女性泳装所制成的内裤。 自己是看不见背部的,只能感觉到丰满的rx房兴奋地略呈红色,而且微微波动着,绢枝多少也为背上大蛇丸的出现感到害羞,这样一来,使得大蛇丸看来像在蠢动。 原本寂静的会场,此时充满惊讶的声音,绢枝心想此次的女王非她莫属,有谁能比得上她呢?想到这里,她就扬起眉毛看着五位评审委员。 也对那位与最上久并肩,并借她火柴,此时又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年轻人露出微笑。 1北大,北海道大学的简称。 2蒲鉾(かまぼこ),一种食物,通常盛放在“蒲鉾板”上。 3横纲,日本相扑选手的最高级别。 第四章 大会在盛况中结束,如大家所猜测的,野村绢枝获得女性的最高荣誉。 评审完毕之后,开始余兴节目,会员裸体跑出庭园,在瀑布下冲水或是树下乘凉。 “怎样,想不想再看大蛇丸?” 对大会奇异的气氛尚感兴奋的研三,听了最上久的话后说:“不管怎样,能再次谒见女王是我的荣幸。” 像呓语似的毫无气力地回答。 “我介绍你认识是没关系,只是她出手很快,你要懂得保护自己,不然就危险了。还有她常常会说些奇怪的事,你说‘是’就可以了,我想她的前身是那个样子,头脑难免怪怪的。” 最上久一本正经地说,或许他曾经亲身经历过吧,研三这么想。 绢枝穿着洋装在院子里的大樟树下,四周都是人,全都带着照像机,像是新闻记者。 “不行,已经结束了,我不要拍照,要看的话明年再来。” 当两人靠近时,绢枝急忙挥手。 最上久拼命地推开人群,想对绢枝说话。 “怎么了?你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赶走他们。” “你只要露出上半身,再大声骂几句,有谁不害怕的离开?” “我才不要那样做,不然就上了对方的当。” “现在是民主时代,如果你肯脱光衣服让他们照相,那就功德无量了。” “怎么可以这样,讨厌。”绢枝扬起眉毛,十分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请问你纹身的动机何在?” 一个记者抓住机会询问,不幸遭到猛烈打击。 “就是因为受到像你这样讨厌、厚脸皮的男人的欺骗。” 四周立刻出现一片笑声,那个记者满脸通红而且非常生气地离开,其余的记者见状后也纷纷离去。 “绢枝小姐,我来介绍一位崇拜你的人,是我今天意外遇到的,他叫松下研三,是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现在服务于东大医学院研究室,他有事请教你。” 绢枝吃惊地发着呆。 “啊!就是你吗?” “哦,你认识啊!真厉害喔!” “其实没什么,只是刚才向他借火柴而已。” “真的吗?我不相信。” “你在胡说什么嘛!” 然后,向研三点头微笑。 “我刚才从我先生那儿听到你的事情,你也是来脱衣服的吗?” 脱衣服,这话中有严重的讽刺意味,研三知道这是针对早川博士说的。 “哦,不是那样的。” “啊!真是对不起,医生总是让我想起那样的事,我们到那里慢慢说吧!” 绢枝似乎想牵研三的手。 久未发言的最上久终于说话了。 “松下先生,回去的时候喝一杯吧!” 新闻记者们大概放弃了,没跟踪来。 “你对我这样的女人吃惊吗?” 两人坐在树下的长凳上,绢枝像个淘气的小鬼,睁大眼睛笑。 “唉呀!才不会呢!刚才听到最上久先生说大蛇丸纹身的美丽女人可能会夺魁,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 “你一定看不起我这种女人吧!” “怎么会呢,早川先生时常告诉我,纹身是一种艺术,我一直不了解;但是今天看到你的纹身,终于明白了,你何必自卑呢?应该大大方方让新闻记者拍照,刊登在报纸上。” “我最讨厌新闻记者,他们只认为我是很稀奇的斑马或是蛇女郎。” “也许吧!他们多半较冷酷无情的。” “真的是那样。” “不过也辛苦你了,美丽的东西得来不易啊!” “其实,女人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绢枝叹了一口气。 “我大概是生来就喜欢纹身吧!父亲是位纹身师,有人告诉我小时候的事,不论如何爱哭,一旦看到父母的纹身就会停止哭泣,最后忍不住坚持请求父亲为我纹身,那的确是痛苦的经验,你虽是医生却不见得能体会,前后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纹身完毕,我也一变为成熟的女人,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稻泽义雄来到两人身边,他告诉绢枝,早川博士想见她。 “请你等一下。” 绢枝走了五六步后,又走回来。 “在这地方实在没办法好好说话。” 研三像被迷住似的,挺直腰说:“只要你先生允许,我们一定有机会再好好谈的。” “没问题,我先生一定会邀请你的,后天晚上有空吗?” 第二天晚上,松下研三一人独自拜访色班酒馆,开门的是绢枝自己,她带路到二楼酒吧,那里除了穿中国式衣服的女人和白衣侍者外,没有一个客人。 “这地方是?” “是我经营的店,为了躲避警察,所以没挂招牌,刚好今天休息,警铃是不会响的,我从门内部上了锁,也不会有人来,你请坐啊!要不要喝酒?” 绢枝凝视着研三,研三左顾右盼,似乎害怕绢枝有所企图。 “先生不在吗?” “他有急事,一大早就搭快车到名古屋去了,他叫我向你问好。” “哦!那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是,下回再来好了。” “笨蛋!你要回去,回去好了!” 绢枝生气地转过脸,美丽的脸颊上有着两三条泪痕。 研三心想,这个女人可能随时脱下衣服,继而大声吵闹,于是他非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怎么了?” “笨蛋!笨蛋!笨蛋!” 绢枝投入研三的怀抱,大声地哭泣。 “你要女人说出那个吗……要我受到耻辱吗……” “隔壁的房间是……” 研一二头脑乱纷纷的,他喘着气,心正在燃烧。 “那是用来打麻将、玩纸牌和轮盘赌用的,现在没人在啊!对了,那儿比较安静。” 绢枝立刻站起来开门,这间房间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中间有一张小桌子,靠墙壁的是豪华的沙发。 一入房间,绢枝把手移到背后关门。 “请你放心,谁都不会来的。” 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社会经验,研三认为自己有如即将被蛇吞下的青蛙。 “虽然你是医生,但是还没碰触过有纹身的女人的肌肤吧!” 人面兽心似的绢枝露出谜样的微笑,尽其所能的挑逗眼前这个男人。 “我好像冷血动物一样,全身冰冷,最适合在夏天触摸,可以的话你摸摸看……” 绢枝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发上,裸体极为多彩,细长的眼睛涌出几行眼泪,但她没意思去擦拭。 “你生气了吗?” 绢枝小声地回答:“不……女人是最悲哀的,竟然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我只是不想输给男人,可是我毕竟是个女人。” “我今天晚上也很快乐,我第一次了解纹身的神秘艺术,有名的纹身师果然不同凡响,能细心地利用人体微妙的运动对背上刺纹的影响来纹身。” “当然罗!不然如何忍耐每天发烧三十几度呢!是我自己喜欢没错,当白色的肌肤纹上墨时,我既想哭又想笑,多奇妙的感觉啊!一旦做了以后,就变得大胆无比,已经无法消失了,挣扎也没有用,如果半途而废是丢脸的事,我可不愿意……我想这种心情就好像第一次认识男人一样。” “嗯!可能喔!” “你能了解吗?我想这次你能真正了解吧!若是不拥抱对方就无法真正了解纹身的美丽。我知道让你很为难,和我这样有两个名字的女人……” “你不要这么自卑,凡事没有绝对的,只看自己怎么想,你的纹身又是如此美丽,有的人因为讨厌而轻视它,社会中的确存有这种偏见,如果你介意它,就会孤立自己,并默默忍受痛苦。其实我是很能接受纹身的,相信只要有勇气就可以打破偏见。” “谢谢,会这样讲的只有你……不轻视我们这种女人也只有你一个。” “你后侮吗?我是指纹身。” “我不后侮,只是不喜欢这种图案,实在不应该任人决定,倘若能纹羽衣或是乙姬公主、静御前1的名字,该有多好,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你说不吉利……是不是因为它会施法术?” “不,你知道三禁忌的事吧!所谓三禁忌就是蛇吞青蛙,青蛙吞蛞蝓,蛞蝓溶化蛇。” “好像猜拳一样,可是为什麽……” “大蛇丸是使用大蛇妖术的人所有,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大蛇丸与使用大蟾蜍的自雷也,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三人在户隐山中斗法。我父亲看到这幅画后,就在哥哥的背上纹自雷也,妹妹背上纹纲手公主,我则纹上大蛇丸。” “结果呢?” “哥哥和妹妹都死于战争,我虽然活到现在,但自觉不久于人世。唉!自雷也和纲手公主都敌不过战争,只有大蛇丸平安长寿。” “我想这是迷信。” “你如果站在纹身者的立场就不会认为是迷信了,虽然我不想活这么久;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又有何妨!人的一生不是哭,就是笑,有不见天日的时候,也有重见光明的时候。” “不,人生并不是这样……” “不要安慰我,如果我现在死掉的话,早川先生不知会多高兴!要是没立杀人罪,恐怕他会立刻杀死我。” 绢枝翻了一个身,开始大哭起来,左边肩膀上昂首的大蛇丸似乎在缓缓移动着。 的确,绢枝和大蛇流着相同的血液,研三几乎无法分辨蛇和女人。自古流传下来的蛇性淫荡,就是这个样子吗?但是他不知道要如何逃避这种恐怖的魅力,而且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大蛇丸的唇上,并在女王面前发誓永不变心。 一小时后,研三与绢枝分手,他十分心安地走向有乐町火车站,无视周遭的一切,脑中尽是粉红色的肌肤和急促的呼吸声,那是一幅生动的彩色图画。 突然有人在后轻拍他的肩膀,间头一看,是穿着白衣并露苦笑的早川博士。 “啊!老师。” “什么老师?你怎么搞的?像是被狐狸附身一般……要小心一点,最近东京时常出现狐狸之类的东西。” 似乎数小时前和绢枝的情事被他看透似的,研三觉得很尴尬。 “你去过上次的大会吗?” “是……太拥挤了。所以没向你打招呼,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那种事……来,陪我喝咖啡,你不忙吧!” 博士带研三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博士一面喝咖啡,一面高谈阔论,话题全是纹身——像是非吐出胸中郁闷不快不可。 “虽然把那个女人劝到会场,却无法拍到照片。” 博士叹了一口气。 “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唉呀!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就是大蛇丸纹身的野村绢枝嘛!” “哦,是她吗?我以为老师有照片,她并不是最近才纹身的,已经有六七年了。” “不,那个女人纹身的那段时间,我因为军队的公事出差到中国东北,回来的时候,雕安一家已经不知搬到那里去了。这次是隔了好几年才见面的,虽然有些交情,可是她不愿意拍照。” “是不是吓到她了?您是不是又热切地向她要皮,这样她会起反感的。” “哼!” 博士冷冷地笑着。 “应该不会才对,从精神分析学的立场来看,纹身是一种慢性自杀,自己在潜意识里会有罪恶感,只好以肉体所受的痛苦来代替自责的念头。自古以来,殉道者、犯罪者和单身的人这种意识特别明显强烈,所以把纹身人皮留给后世,这种要求是可以满足内心欲望的。” “是这样吗?理论也许没错,若是她因为涉及迷信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绢枝曾说过,纹上自雷也、纲手公主的哥哥和妹妹都死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纲手公主?” 博士的脸色出现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表情。 “谁有纲手公主的纹身?” “就是绢枝双胞胎妹妹珠枝啊!老师不知道吗?” 博士摇摇头。 “那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为什么?” “她们两个是双胞胎,我见过好几次,时常会认错人,所以我劝绢枝纹不一样的图案,这样只看手腕就可以了,其实我只不过是说笑而已,但珠枝真的纹纲手公主吗……雕安大概疯了吧!” “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你不知道吗?纹身有纹身的禁忌,譬如纹不动明王会发疯,若纹蛇卷身的话,则腋下看不到的地方要切开,否则蛇会紧缠身体,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三年之内会死亡,这种事虽然迷信,却也流传下来,这就是三禁忌中的一个。” “三禁忌?” “蛇、青蛙、蛞蝓,大蟾蜍是自雷也所有,蛇是大蛇丸所有,纲手公主则是骑乘在蛞蝓上,一个人的身体若是纹上蛇、青蛙和蛞蝓,三者就会互相争斗,人就会死亡,因有这种禁忌,即使拜托纹身师做也无法如愿。” “但是三人分开……” “松下先生,你想一想,如果纹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还有话说,三者竟纹在有血统的兄妹身上,而且是自己的孩子……雕安,作为有名的纹身师……” 博士的话很乱,又不时地耸动肩膀,似乎在回忆往事,凝视着漆黑的窗外。 “如果是真的,雕安恐怕是诅咒孩子,把他对他们母亲的愤怒报复在孩子身上。” “母亲?” 博士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说出更恐怖的话: “假使那两个人真的死了,绢枝也不会活太久,我的希望快达成了,说不定她是幸福的,因为三个人都活着的话,一定会互相残杀。” 这些话一点都不像从冷静的科学博士口中说出来的,研三不由得颤栗起来。绢枝相信这种迷信尚无话可说,可是连早川博士都……这三禁忌是多么可怕啊? 然而这种恐怖预言是没错的,原是妖术世界中的事,不久就要展现在眼前,想要解开这个谜,就不能不从三禁忌的咒语图案中着手了。 1羽衣,室町时代剧作家世阿弥(ぜあみ,1363年-1443年)创作的能剧《羽衣》中的仙女。乙姬公主,事迹见日本古典和歌集《御伽草子》,是位龙宫公主。静御前,战国时期名将源义经的爱妾。 第五章 那里躲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躲在东京的角落里。 似乎是被遗忘的女人,傍晚五六点钟时从住处走出,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好像怕见阳光似的,躲在阳光的影子下,直到晚上才又恢复生气。 虽没有任何迁居证明,旅馆主人也不坚持质问身分。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从这里消失也不为人所知,反正老板的脸上写着,按时付房租的就是好客人。 战后东京夜里,充斥着烟花女,她只是普通的一个,如果战争不发生,这个女人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旅馆主人对这个女人可说是一无所知,其实她的身上全是美丽的刺青;但都是不吉利的烙印。 她自己不知道刺青是一种怎样的诅咒。 之所以会纹身,完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的哥哥、姊姊、父亲、母亲全身都纹满了优美的刺纹,到家中拜访的客人,不分男女没有一个拥有洁白的肌肤,有人说在残废者的世界中,五官完整的人反而被认为是残废者,因为这样,她对自己的白色肌肤感到羞耻,姊姊对她的态度也相当冷酷,尤其姊姊纹身以后,更对自己未纹身的肌肤生气不已。 “纹身是相当痛苦的,像你这样懦弱的人,那里耐得住?” 听别人这么一说,她气得哭了出来,于是她坚持要父亲为她纹身。 “我以为只有你例外,蝌蚪虽有尾巴,但不会变成鱼的。” 终于父亲在她背部刺青了,她咬牙忍着痛。 自从她刺青后,家中相继发生不幸事件,警察到家中没收工具和素描画,一旦纹身师的身分暴露后,那儿便无法再住下去了。 从此他们不断改变住处,父亲酒量又日益增加,工作量越来越少,使得生活陷入困境,当她的刺纹快完成时,父亲却因心脏麻痹而死亡。 接下来的便是一连串流浪的生涯,全身都有刺青的女人如何嫁个好先生呢?姊姊在横滨当妓女,她则漂泊于东京、名古屋和广岛各地,过着出卖灵肉的生活,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战争结束的当时,她本在广岛,幸好与客人出远门,才逃过原子弹的灾难。 战争结束后她很想回到东京,可是没有可居住的家和可口的食物,纵然归心似箭也难以如愿。战后半年,她终于回到东京,可是东京已变成废墟瓦砾,更成了犯罪者的温床。 废墟是不会产生奇迹的,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又开始同样的生活。 然而,这种生活也无法长久持续下去,非常意外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这是段初恋,赌注般的恋情,她可以为他而牺牲生命,甚至死在他手中亦无妨。 令人鼻酸的纹身杀人事件已迫在眉睫,她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此次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个女人的假名是林澄代——父亲为她所取的名字则是野村珠枝。 凝视着由工作室改成的实验室中的加压鐤1,最上久不禁叹了口气,为了制造胺基酸和葡萄糖,特别借钱买来这些设备,钱还未还清,又在东京粮食紧缺的情况下,可说客观条件非常恶劣。 但他并不悲观。材料有麦糠、脱脂大豆和腐烂的腌鱼等,这些材料不是时时都买得到,所以闲着的时间很多。不过,若是下一次可以买到材料的话,就可以弥补这次的失败。 理论是了解的,浓硫酸加热加压后,蛋白质就会分解成胺基酸,淀粉则会分解成糖。 加压鐤的外壳漆上蓝色涂料,使他想起刺青的事。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野蛮的风俗习惯呢——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忍受疼痛来自傲自夸,实是太愚蠢的事! 自己是不得已才去参加那次大会,真可说是一群痴人的集合啊! 其实有什么好值得虚荣的呢!就好像决斗时受伤的大学生,或是挂有勋章的日本军人,都是虚荣心作祟…… 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种器官的扩大物而已,至于有没有纹身都一样。 ——女人就是道具,为了达到目的的道具。 他小声的说着。 明天和河畑京子约好去东京剧场看戏,那个女人是道具,这个女人也是道具,通通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道具。 他自己也在想,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轻视女人,而女人主动地追求男人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离开加压鐤后,看见窗外的庭园里,有条小蛇正旁若无人地爬过去。 绢枝的纹身是大蛇丸——恐怖的图案,这个女人的心理令他难以了解。 虽然如此,现在的社会仍然有许多男人被这样的纹身所迷,譬如哥哥、早川博士,或许经理稻泽也是,还有松下研三也说不定。 这些人的狂态在他看来,相当可笑,这一女四男未来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想到这点,最上久的心情有了奇妙的变化。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研三在大学研究室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文字看来十分笨拙,翻到后面却令他大吃一惊,是野村绢枝寄来的。 研三急忙把信放到皮包里,趁着暑假没人上课,躲在教室的角落拆信。 信封里有六张照片,分别是二女一男,全是正面与背面的纹身相片。 “自雷也、纲手公主、大蛇丸。” 研三小声地说,然后把信打开。 ——“我思慕的研三先生” 最初的这行字使得研三脸孔登时火热起来,文章的语法很乱、错字也多,但内容却令人相当吃惊。 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着绢枝—— 我不久就会被杀,可怕的死神已逐渐逼近,不管如何,希望你能来救可怜的我,除你以外,没人可以来救我。那天晚上你说想要我的相片,现在已来不及拍了,这些虽是旧相片,不过希望你会喜欢,哥哥和妹妹的相片也请你保存。 “这是被害妄想症。” 研三注视这六张相片。 这是数年前拍摄的,已经有变色的痕迹,像是从相簿中剥下来的。 男人纹的是自雷也,照片背面则是女人笔迹所写的野村常太郎。 两个女人长得的确很相似,果然是双胞胎姊妹。绢枝也说过,的确,穿上衣服的话确是很难辨别。研三一张张仔细地看,他对纲手公主的纹身最感吃惊。 这个女人非常喜欢纹身,可能比绢枝更热中——他这么认为。 男人还有话说,女人既然喜欢纹身,为什么不喜欢让陌生人看到,夏天还要穿有袖衣服以免被看到纹身。一般人纹到手肘为止,但这个女人至肘下部分,全纹上美丽的鲤鱼图案,左膝盖下则纹了一只挥鳌的螃蟹。 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纹身并不逊于自雷也和大蛇丸,不过,色彩之明暗、浓淡感颇为强烈,也许是光线的关系。 相片放在皮包里后,回到研究室来,年轻的女办事员也正好带着笑脸进来。 “松下先生,电话。” “谁打来的?”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说完她就笑着走出去,真是爱笑的女人。研三的心里有一种不祥感。 “喂!我是松下研三。” 听筒传来女人娇柔的声音:“研三先生,我是绢枝。” “你是绢枝小姐吗?”研三慌张地看着四周。 “信和相片收到没?” “我收到了,谢谢!” “你在说什么嘛?”像是在埋怨,却又马上改变说话的口气,“好好保存,万一我发生危险的话。” “怎么又说那个,要振作点!” “但是……” 绢枝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在电话里没办法详细说,明天早上可以来吗?出事了,我感到好害怕,到时候再慢慢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忙,明天早上九点钟,可以吧?” “但是……” “没关系,那个人不会来的,女佣人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必担心。在下北泽火车站搭车,北口下车,然后沿着市场一直走到商店街,走到街头时再向左转,最后在朝日洗澡堂向右转就到了。” “没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拜托,我的一生……” 电话突然挂断,研三的耳中仍留着女人的余声,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如此,他还是挂上沾满汗水的听筒。 那天对电话感到恐怖的不只研三一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中野的最上组办公室,最上竹藏也因接到一通电话而脸色大变。 “哦……这样吗?真谢谢你。” “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竹藏发呆似地说不出话来。 他起初脸上是毫无表情的;但很快就有了变化。 “杀……要我杀人!” 他发出恐怖的话,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不久,又好像想到什么事似的,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蓝色的二等车票,将它撕碎丢入字纸篓。然后,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黑亮亮的手枪,“喀”的一声,查看一下弹夹,就放入口袋中走出董事长办公室。 隔壁办公室的稻泽义雄,像个玩具箱的弹簧偶一般站了起来。 “你要出去吗?” “嗯!” “会不会再回来?” “我打算不回来了。” “那么我送你到车站。” “或许我会搭晚一班车,你不必送了,我一个人走比较方便。” “那么,三友大厦的投票怎么办?” “三友大厦?” 竹藏想不起来稻泽所指何事。 “啊!那个!随便啦!没关系的。” 也不给他任何指示,竹藏就从办公室出去了。稻泽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站着不动。 “稻泽先生,老板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一个办事员来到他身边说道。 “的确是……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老板对工作那么认真,却好像被狐狸精附了身似的。” 办事员喃喃自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稻泽喊住了。 “江滕先生,你有莱卡照相机吗?” “有!” “美国天然色底片,在黑夜里拍起来效果如何?” “要多少钱?” “那种相机外行人也可以拍吗?夜晚时室内……” “晚上的话,只用照相机大概有问题。底片的感光度很低,若用闪光灯颜色还是洗不出来,一定要送到美国去洗才行。” “有没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 “在寄送的中途会不会遗失?” “啊!这点没问题,但你打算拍什么?裸体照吗?” “不!没有,只是问一下而已。” 稻泽不再讲话,开始打开文件。 当晚近八点,在下北泽的朝日澡堂中,发生了一件事。 澡堂因燃料不足而缩短营业时间,快要打烊时,女浴室十分拥挤。一个过去没见过,穿麻叶花样浴衣的女孩进来时,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但当这女人一脱下衣服,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集中在这有色彩的女人裸体上。 这若是在闹区还说得过去,但在这山区的澡堂中出现如此好的纹身女子,真是一件罕有的事。 这女人并没有害羞的表情,在拥挤的人潮中大家让出一条路,她大步地走着,在供水池中舀起水,旁若无人地洗起澡来。 “那个人是谁?” “这附近也有那样的女人吗?” “一定不是良家妇女……” 在更衣室,飘荡著这样的低语。 “那个人是女贼,有前科的。” “她身上刺的是什么花样?恐怖,像那样大的刺纹连男人也少见。” 小声谈话的有妇女也有学生,都在浴池内外议论着。这个女人的举止正如女王般大胆,她背上蠢动的大蛇,将蛇头高高抬起对着周围的人吐着红信,被温水泡红的大蛇似乎正在嘲笑那些畏畏缩缩的景况,一直盯著不放。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穿着衣服洗澡呢?” 对这个天真孩子的质问,没有一个人发笑,只有害怕且充满好奇的眼光,不是从正面,而是从旁边或侧面注视着这女人身上的刺青。 约过了二十分钟,绢枝从浴缸出来,站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背并不住地回头看,然后慢慢地穿上衣服。绢枝活生生的刺青被人家看到,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在绢枝活着的时候看到此大蛇丸的人,只有那个恐怖的杀人魔而已。 当晚约九点,研三在家中,与哥哥搜查一课长松下英一郎下着将棋。 棋盘旁的威士忌已喝掉半瓶,由研三的脸色和盘上的棋子判断,二个人都醉了。 “研三,最近学校那边如何?” 看起来似乎棋的形势较有利,英一郎的眼光便从棋盘离开,问研三。 “每天都一样,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的。” “嗯!我想也是,既然你也学法医学,是否也偏向现实主义来了呢?” “现实主义吗……是,我走了。” “你的马到这来会给我的兵吃掉,谢谢你,我吃了。我是问你对侦探小说已经研究得可以毕业了吗?” “侦探小说……好!将!” “唉!那一步我一点也不怕。我做了十几年的搜查课长,都是处理杀人事件;但却都没碰过像侦探小说中的情节。我这样接你这招如何?” “过去也许没碰过……但将来的事,你又不是神,如何能预知?” “将来也不会发生,这就是我的现实主义。你看车就这样来,你这下子可输了。” 研三看着棋盘叹息,却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 “哥哥对下棋这方面,看来也不太像是现实主义。这个车将错了,这地方有我的马守着。” “我看!我看!” 看出究竟的英一郎,也同样地发出笑声。 “嗯!果然是啊!到底什么时候你的马竟跑到这儿来了?” “若我没喝酒的话,你前几步怎么走我都会记得,怎么会在不让你的情形下,你我平手呢。” “哈!这盘算平手好了。” 英一郎笑着将棋收入盒中。 “今天很闷,好像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是啊!讨厌的夜晚,心中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不要吓我,至少像这样的夜晚也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成天案件、案件的奔波,真让人受不了。” “被称为‘鬼松’2的哥哥,有时候竟也喜欢休息!” “到了民主时代,就是在地狱,鬼也会罢工。” 两兄弟如此地谈笑着。在侦探小说会出现的事件过去没碰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碰到,这一直是松下课长的主张。自称热中侦探小说的研三,很遗憾至今还没有可以反驳哥哥主张的材料。 但就在今夜,二人下棋的时候,在大东京的一隅,发生了所有侦探小说中也无法比拟的怪异杀人事件。而松下搜查课长也想不到他弟弟研三,一个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3的柔道三段高手,这个现实主义者竟然会成为这出惨剧的发现者。 确实是个令人难以入睡的夜,一点风也没有,窗口的风铃也毫无声息。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高昂的火车笛音,像是女人将死的悲鸣,划破阒寂的长夜。 1鐤(ding),金属制的鼎状物。 2鬼松,可能是戏称,当指松下英一郎破案能力近乎鬼神。 3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约合一百七十公分高、八十三公斤重。贯,重量单位,1贯约为3.75公斤。 第六章 八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是个天空连一块云都没有的晴朗日子,松下研三在下北泽车站下车,仰视天空,眼中还残留着宿醉的影子。 火车站前排列着在战后随处可见的简陋摊贩,有大蒜臭味的人们以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研三的脸孔,他马上就脸红了。大概是因为一大早去找有刺青的女人——野村绢枝,而感到良心不安吧! 第一次到这儿,觉得这儿的路奇怪而又复杂。虽未见战祸的痕迹;但稍走偏一点,就可通到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去,以为是走离了电车的轨道,在那还是隐约可见的。 觉得自己还没完全醒——研三笑自己,并对自己说“镇静下来”,然后在住宅的旁边划根火柴点了根烟。 清晨的住宅区没有路人,经历战火后的市区毫无生气,街上看起来好像刚拍摄完电影的人工外景。 那儿有一个人摇晃着脚步,左顾右盼地向研三走来。 看到此人的面部,研三的脸顿时僵硬起来,急忙躲起来,等对方走过去。 那是稻泽义雄,还好他似乎没看到研三。 喜爱打扮的他,为何好像睡醒后没梳理一般,头发蓬乱不已,双眼充血通红,脸色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好像带了个小小的包袱,神经质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讲些什么,看起来有点恐怖。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经过研三身旁时,他如此嘟哝着,莫名的不安掠过研三心中:稻泽义雄怎么会这么早去拜访人家?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像猪一般的男人,是否与绢枝一起过夜?大概不会吧! 大概是暑热的关系,研三感到呼吸困难。他用绉绉的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向着稻泽义雄过来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挂着“野村寓”牌子的房子,是那种战前公司课长或专科学校教授们,存了点钱盖来作自己房子的小住宅;虽是那样,但依目前为了十五坪以下的建筑而吵闹的住宅情况而言,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绢枝的住宅在这当中算是很好的,面对马路的是种满花草的围墙,混凝土的高墙与隔壁和背后的房子隔开,占地在一百坪以上。 研三按了下电铃没人回答,又按了两三次也没听到房中有任何声音。 大概是坏了吧!研三推一推门,但是从里面拴着打不开,不过旁边木制的通道门,却一点都没阻碍,很快地被推开了。 庭院里是菜地。不管食物取得如何困难,像绢枝那样的女人居然会自己种菜真是不可思议。院中的蕃茄、南瓜随意地伸出枝叶,大概收获的情形也很靠不住。 研三走过铺石子的通道,站在大门前。木板门还关着,好像里面的人都没有醒。 研三再按电铃,依旧没有回音。 “怎么搞的?” 研三小声地说,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浮上来,对稻泽义雄的嫉妒,更平添一份不知名的恐怖。 顺着此建筑绕到后面,有一块木板门像大门牙被拔掉似的开着,研三走近一步把头伸入住宅中。 “野村小姐!” 本来是想叫绢枝小姐,但喉头一鲠却又叫不出来。 逐渐习惯了住宅中微暗的光线后,映入研三眼帘的是满屋狼藉的景象。 那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看来好像是绢枝的寝室,衣橱已被撬开,衣服散乱一地。有条红色带子从衣橱的把手一直拖到榻榻米上,因光线的关系看起来好像一只大蛇在游动。比这更让研三吃惊的是,他眼前两三公尺的榻榻米上染着一块如牡丹花形的血痕。 有人抓住研三的肩,研三的脸皱起来,好像遇到杀人犯一般颤栗不已。 很意外的,那是早川博士。纯白的麻质西装烫得笔挺整齐,没有一丝污点,头戴草帽,手持藤杖,态度十分优闲。 “你是松下先生?先生,你对刺青夫人仍是如此痴心?” “先生,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事情不得了了!” 研三拉着博士的手腕,指了指榻榻米上的血痕。博士脸上的笑意尽失,已经点燃的“和平”牌香烟,也掉落在地上。 “松下先生,来!” 博士叫着,脱掉鞋后将脚踏入住宅中,又慌张的回头看。 “不要破坏指纹,也不要碰到任何东西。” 他以一种锐利的口吻警告研三。 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两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也有两间,大部份的是三张杨榻米大,这就是住宅的隔间方式,两人到处搜查。所有的房间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好像没有人在的感觉。血迹从二人进入的房间开始,一直沿着中央的廊下到厨房。 若再仔细搜查,也许会注意到其他事情,不过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研三十分焦躁,早川博士亦惴惴不安。 研三将眼睛闭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一瞬间似乎传来了女子的泣声。 “松下先生,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有!但……到底是什么?” “水吧!水龙头开着水一直流的样子。” 确实不错,是廊下的尽头传来的声音;走近一看,好像是间浴室,褐色坚固的门紧闭着,挡住了二人的路。 松下研三将手用手帕包起来,虽然没有锁匙孔,但门却打不开。 “谁?……是不是有人在里面?” 博士不讲话,默默地跪在廊下。门有一点点裂痕,宽约一毫米、长约两三厘米,简直是不算裂痕的裂痕。 博士突然回头看。 “太残忍了!” 他小声说,并指着裂痕给研三看。 研三凑过来看裂缝,由于太细了无法看见浴室的全部,但却看见在白色磁砖的地板上,有个像石榴般的女子手腕切口在那里。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吓昏过去;但研三却有特殊的能耐——他是医生,又从军多年,已看惯了战亡的人,对尸体并不感到害怕。然而,在此时此地发现这种尸体,也给人很大的冲击。 “松下先生,打电话给警察局,这里应该有电话。” 研三听到博士的话才猛然惊醒,急忙赶到大门旁的电话机那儿。 “喂!警视厅吗?请帮我接搜查一课长,请课长听电话……大哥!我是研三,有重大事情。” “怎么这么慌张,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的语气强而有力,研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获得神的援救一般。 “强盗杀人啦!” “杀人吗?” 搜查课长的声音变了,但马上又接着问。 “地点在那里?” “北泽四丁目叫野村绢枝的女人家里。” “死者是谁?” “不知道,无法靠近现场,只能从缝中看见洗澡间内尸体的切口,门从里面反锁着。” “是谁发现的?” “我和早川博士,他是东亚医大的……有名的刺青研究家……木板门开着,榻塌米上都是血,衣服散乱不堪,好像还没有人发现的样子。” “我马上赶去,待在那儿等我。” 课长挂断电话。巨大的身驱从椅子飞起,指挥众多的部下,跑下警视厅台阶的哥哥的身姿像幻影一样地浮现在研三的眼前。研三想到这儿,便有一股强烈的安全感,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绢枝的关系——这是无论如何都需要隐瞒的——不禁又再度陷入一片混沌的漩涡中。 博士振作起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松下先生,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博士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和她是在上次刺青选美会时,由最上先生介绍认识的。我想问她为什么刺青和听听她的身世,她说下次再打电话给我。” “那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昨天早上,打到研究室。” “有关她的身世,就对你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那女人真是多情啊!” 博士好似看透了研三的心。 “那个女的确是绢枝吗?” “……” “那通电话,你怎么知道打去的是绢枝?” 研三无法回答,博士欲探究他的心,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我真不了解,那个女人突然打电话叫你和我来,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是不是叫我们一起来会诊刺青?” 平常最会挖苦人的博士,又马上出现了他的本性。 “你在警视厅的哥哥赶过来,不论多快也得三四十分钟。” “警视厅位于世田谷1。” “不如利用等的时间到外面去,解剖室和坟场的气氛都十分阴郁。” 研三哪里会反对,走入璀璨的阳光下,好像又重现生机。 博士十分担心,垂着头将双手放在背后,在庭院中踱步。 “松下先生,依我想……”博士一直看着浴室外面的窗户说。 “你说什么……” “这窗外装有铁窗,窗户从内部上锁,玻璃完好如初,门是从内部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密室杀人!” “密室杀人,完全犯罪。这是所有侦探小说作家和现实的犯罪者的理想境界,简直是个难以实现的梦。” “那么……” “那种方法……这案件比你过去所看的侦探小说中的密室杀人案更神秘,若是单纯的杀人案那还好——但有如此智力的恶魔绝不会那么轻易放手……” 话突然中断,博士的藤杖指着浴室旁的干土上。 “这是什么?” 黑色的玻璃碎片,裂成四五块,将它全部拼起来约有明信片那么大,黑黑的有点光泽,好像是相片的底片。 “依尘埃来判断,并不是很旧的,我想大概是昨天才丢的,谁把这种东西……” 突然,电话声划破沉寂的空气。 “电话……” 博士走了两三步,又好像想到什么事,停下来。 “松下先生你去接,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要告诉他这里的事,要注意对方的真实身分。” 研三慌张地进入房子,拿起电话。 “喂!绢枝吧!” 很低的、粗粗的男人的声音。 “绢枝小姐出去了,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并不回答研三的问题,马上挂掉电话。 这个直呼绢枝名字的男子到底是谁?研三脑中疑团一片。 不久,附近的警官汗流浃背地赶来,可能是警视厅联络他来的。 警官擦着汗,用坏疑的眼光看着他们二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怎么不马上通知警察?” 他以官僚的口吻质问。 “这儿的主人——野村绢枝小姐,早上因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要与她见面。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做事,我想直接与那边联络比较方便。” “在警视厅做什么?” “搜查一课课长松下英一郎。” 警官十分吃惊,马上站直身子,采立正姿势。 “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我受命维持现场,两位请在庭院暂作休息。” 研三就坐在院子的一隅等哥哥来。浴室中被杀的到底是谁?一定是绢枝没错。为什么要从手腕处切开?她的刺青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这样一直想下去。时间过得很慢,实在令人不耐烦,研三真想破门而入,直接进入浴室口 “先生,那个刺青——大蛇丸不知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博士大步在庭园中踱来踱去,研三果敢地对他说。 “你也在想,我刚才也一直在想那件事。” 博士瞬间似乎感到很吃惊,但立刻又装得很平静。 “刺青……刺青……大蛇丸和纲手公主……” 早川博士又开始走来走去。警视厅的汽车高鸣着警笛,停在住宅门前,双唇紧抿的松下课长和许多刑事与鉴定员,顺着建筑转到庭院来,没有走近研三。 “研三,现场在那儿?”松下课长大声问。 “廊下尽头的浴室。” “你带路。” 让研三走在前面,众人到达浴室。课长自己试了两三次把手,不久又放下手对部下中的一人命令。 “光生,把板切下来,注意指纹。” 不久,门的下方打开了一个可容一人大小的洞。 “唉!太残忍了!” “啊!怎么会这样?” 看到里面的人,没有不叹息的。 砌着纯白磁砖的浴室,散置着好像刚切不久的女性首级、二只洁白的手腕,二只修长的腿。自来水龙头开着,水注满浴池,溢到整个地板上。浓密的黑发,每根发丝像无数缠绕着的蛇。 “犯人到底从哪里逃掉的呢?” 最早进去的松下课长,看着门如此问道。 门锁是横拖过去再关下来的那种闩式,那根横棒是如此顽强地下压着,把门紧紧锁住。 窗户依博士的推测,从里面关了起来,真是连蚂蚁进出的缝隙都没有的一件密室杀人案件。 门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情形的研三禁不住叫了出来。 “研三!怎么样?你这个做医生的,看看尸体怎么会这样?” 对哥哥的斥责之语充耳不闻,研三在窗户边发现一只蠕动的灰色小生物,令他不寒而栗。 蛞蝓这种有形似无形的动物,神出鬼没,这怪物出现在这个密室,使得此一凄惨的杀人案又平添一分诡异的色彩。 “还是我想的那样。” 像被打垮了一样,早川博士嗫嚅道。 “老师……” “躯体到哪去了?大蛇丸的刺青怎么了?” “刺青?” “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个女子在两手、两腿及整个背部,纹有日本最大的大蛇丸刺青。把那个刺青……这个恶魔!” 浴室里找不到躯干,肘以上和膝以下都被切断了,有刺青的部分一点也没留下来。 呆立在这阴惨命案的现场,博士喃喃自语,仿佛进入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蛇吃蛙,娃吃蛞蝓,蛇融于蛞蝓……” 图示 1世田谷,东京都的23个区之一,位于东京都西南部,是个交通便利、环境优良的高级住宅区。为东京都特别区中面积第二大、人口最多的一个。 第七章 正如早川博士所说的,在这毫无出入口的密室中杀人,永远都会成为侦探小说理想的国度。 从最早的爱伦·坡《莫格街杀人案》发端,经由卡斯顿·勒鲁《黄屋之谜》、范·达因的金丝雀和狗窝两个杀人事件,发展到狄克森·卡尔的诸作品之一连串系列,正是竭尽大脑的思维限度,像永久运动一样挑战着这个不可能问题的侦探作家们穷极努力的产物。 日本侦探作家中,小栗虫太郎的处女作《完全犯罪》,便是本超水准的杰作。 侦探小说狂的松下研三,自从听到密室杀人这案件后,将一些小说的情节、诡计一再反复地思索,好像在解数学应用问题一般。 但此时他的头脑完全混乱了,无法将难题快刀斩乱麻似地解决掉。 他仿佛可以感觉到恶魔的智慧,独创的犯罪天才——他听到博士小声地如此说道。 按照日本房屋的结构,要在密室中杀人简直不可能。各个房间都只用纸门隔着,看来虽独立,但天花板和地板都可相通。亦可从天花板潜入壁橱中,或由地板潜入推起榻榻米,要进入是相当容易的。 但浴室,地板和墙壁整个都铺了磁砖,天花板又糊上灰泥,门的上、下亦无空隙,研三想那个可以窥见里面的裂痕连针都无法通过。搜查当局做了显微镜式的搜查,完全没有发现所谓的秘道之类的东西。 瞬间由虚脱状态醒来的搜查当局,不久就如精密机械一般,发动各组织展开行动。 “研三,来!” 松下课长叫弟弟到没有什么家俱,也不太乱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坐下,点起了香烟。 “你为何来这儿?你和这个被杀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与在家中温厚的面貌截然不同,松下现在是以一副严峻的面貌质问着研三。 “被杀的野村绢枝听说是一个叫作最上竹藏的建筑商的情妇,刺青师雕安的女儿。战前由父亲将她纹遍全身。本月二十日,在吉祥寺的纹身大会上,她获得了冠军。我因学术的关系参加此次大会,刚好碰到建筑商的弟弟最上久,也就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我和她经介绍认识,言谈间,她自己说有一种被杀的预感,死后背部的皮将会被剥去,真是奇怪的话。她一定知道我哥哥是搜查课长,否则就算对我说这些话我也没办法呀。昨天她打电话到大学的研究室,恳求帮忙。我同情她,所以今天早上就过来了。” 将重点巧妙地带过,课长点头听着,烟雾飘至天花板间。 “这女人有大蛇丸的刺纹;但是她那有刺纹的躯干部分到底在何处呢?尸体最重要的特征消失了,那这残余的肢体确定是绢枝的吗?” “我只见过一次面,但印象很深,不会忘记,这个头一定是那个绢枝没错!” “哦!这样啊。” 一阵女人的悲鸣从房屋的某处传来。 “那是……” 松下课长询问了正好走进来的鉴识员。 “隔壁小泷先生的太太,一看到就昏了过去……这个女人真没用。” “不管谁看了都会昏倒吧,如果我们的职业不是医生,看了恐怕也是需要去找医生的。” “行凶的时间确定了吗?” “约死了十二个小时到十七八个小时,因为重要的内脏部分都没有了,所以无法准确掌握行凶时间。” “现在是十一时,那行凶时间应该在昨天晚上六时到十二时之间。” “这点应该不会错!” “死因是……” “无法明确,不过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内发现了一个空啤酒瓶和二个杯子。” “嗯!” “没喝完的杯子内有点氯化钠的臭味,经过检验后发现是氰酸钾类的有毒物质。” “氰酸钾——战时分给到军工厂做事的女子一人一份的药品,要调查这东西的来路真是麻烦?” “但是课长,我有个预感,这个案件可以很简单就破案。” “为什么?” “用氰酸钾毒杀人的家伙,一定不是个聪明人,所以等着吧!他一定会露出马脚来的。” 松下课长闭上眼睛,摇了两三次头,经过多少历练的警官本能地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鉴识员秋田刑警走了进来。 “课长。” 他斜着眼睛看着研三。 “秋田君,没关系,这是我弟弟。向邻居打听的结果如何?” “报告:野村绢枝从去年九月和女佣二人住到这儿来,她对刺青并不感到特别羞耻,天气热的时候甚至只穿件无袖衬衣,成为附近大家的话题。” “像这样靠山边的住宅区,也难怪人家会议论纷纷。” “她在这附近并无深交,时常会有汽车停在这儿,对生活起居也不觉有何不便之处。附近邻居也没多想,大家本以为她只是个横滨的艺妓,现在才恍然知晓她是最上组建筑商的情妇。” “她与男人交往的情形如何?” “没有。除了这位先生外,似乎没见过一个男人出入过,关于这点附近的说法出人意料地一致。” “这怎么可能,一个女人一旦要偷男人,什么方法都有。” 课长的话好似一柄锐利的匕首刺入研三的胸口。 “研三,最上组在那里?” “在荻洼。最上竹藏的家,记得好像在中野……” “中野和北泽……的确是当情妇住宅的好距离。好!秋田君、横山君到中野去抓最上竹藏;龙泽君和野上君到荻洼最上组的办公室调查一下,特别是稻泽义雄,昨夜的行动更需要彻底问清楚。” 四位刑警飞也似地前去执行命令。现在进来的是柔道、东洋剑道、空手道加起来有十二段的高手石川刑警,像阿特拉斯1一样晃着肩膀说道: “课长,指认首级的邻家太太醒了,现在要怎么办?她说昨晚八点曾看到死者。” “八点好——好,带她进来。” 脸色发青的小泷夫人被刑警拖着进来,带到课长面前。 “唉?很抱歉!我是搜查课长松下,被杀的人是野村绢枝吗?” “是……” “你昨夜曾看到被杀的绢枝吗?” “嗯……昨天晚上八点半,她从澡堂回来的时候,顺便拐到我这儿来……” “澡堂?自己家里有,为什么还要到澡堂去……” “好像不是那样。她刚搬来时,只是彼此打过招呼,我也不知她有纹身,直到有一次在澡堂看到,才令人大吃一惊。女学生都偷偷说她是个女贼——她知道后很生气,就很少到澡堂去了。不过,因为她的女佣请假,她觉得自己烧水很麻烦——这是她昨夜和我碰面时,对我说的。” “澡堂在那儿?” “离这儿约五十公尺,往火车站的方向,叫朝日澡堂。” “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我的副业是裁缝……她大约站在大门口和我讲了十分钟话就回去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家发生什么变化?” “我弟弟和学校的同学,从九点到十一点都在二楼弹吉他。从二楼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个门,也许会看到什么,我去问问看……” “一切拜托你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小泷夫人的表情稍有异样,松下课长已感觉到绢枝这个女人在附近的评价,她是不适合住在这种地方的。小龙太太和附近其他的女人一样,由于娟枝的刺青,使得人家对她以前的事都有一股莫名的嫌恶,对她的财产更是反感。课长不禁想着,对于绢枝的被杀,他们是否会寄予真正的同情? “辛苦你了,以后我也许会再叫部下去拜访你,你先回去吧!” 小泷夫人点了点头,急忙跑出去,明显地流露出不愿再踏入此屋的心境。 课长目送小泷夫人,苦笑着。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报告。 “你要我找的女佣住址已经查到了,是北多摩郡田无町二六三号,她的名字是吉田房子,二十三岁。邻居说她两三天前辞职,昨天来拿搬迁证明。” “小泷夫人的弟弟说,昨晚九点到十一点没有人从这家的门进出。” “周围都是高约两公尺以上的水泥墙,上面还有玻璃碎片,就是用梯子也没办法从这儿逃出去,所以人犯进出的道路,只有门或那扇板门。” “附近的人说,昨夜七点半时,这家门前停着一辆汽车,好像在搬什么东西。不是用卡车,而是用轿车,所以大概不是搬运什么大件物品。” “尸体的切口是用锯齿状的东西切断的,像是个外行人的手法。” “到朝日澡堂调查,确定绢枝昨夜去了那里洗澡。凡是有那种刺青的女人,只要看到,都会过目不忘吧。她是八点前来的,约二十分钟就回去了,因为那个时候快打烊了,所以时间记得特别清楚。” 听完最后的报告,松下课长眨了眨眼说道: “如此推断起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八点四十分到午夜十二点之间。今后搜查的方向,即以此线为中心进行。” 指纹的收集工作完成,检查人员带着紧张的神色进来。 “课长,找到五种明显的指纹,除了被害者以外,其他还有三个男人的、两个女人的,都是最近留下来的。” “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男的是她先生最上竹藏,女的是佣人,那么就剩下二个男的、一个女的……研三!” 研三好像猫一样静静地坐在房屋的一角,听到哥哥一叫,马上缩起身来。 “你大概没有留下指纹吧!” “是!早川老师有特别提醒,任何东西都没碰到,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才是,甚至打电话时,也是用手帕包着听筒。” “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让我查查看。” 研三不得不对指纹鉴识人员伸出双手。 “没问题,不是这种指纹。” “也请早川博士按一下指纹,做好后请再回来一下。” “博士的指纹也完全不一样。” “这样吗?辛苦你了!” 松下课长精悍的眼神明显地露出焦虑的神色,这也难怪,这桩尸体躯干消失的密室杀人案件是他在警界服务以来,首次碰到的棘手事件。 早川博士来了。到方才为止的兴奋情绪现在总算平静下来,在他深度近视眼镜后面,闪耀着冷静的科学家眼神。 “早川老师,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松下英一郎。我弟弟平时承您关照,真是谢谢您!” “啊,你就是研三的哥哥?久违了!” 博士特别郑重,将头鞠得很低。 “刚才太忙了,以至于没和你打招呼,失礼得很……” “唉啊!彼此彼此。你部下相当没有风度,我刚才在那边被比对指纹,要是宪法修改了,这样的事就不能做了。” “不!并非故意要对您无礼。先生和舍弟发现尸体时,可能会不小心留下指纹。目前现场的指纹有五种,若先生与舍弟的指纹在其中,我们就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调查手续。” “哦!就这么简单的算数问题。五减x等于y,这就是所谓的科学的搜查方法?单用这普通的方法,是永远也没有办法侦破这项案件的。” “先生,虽无法做到像福尔摩斯,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开谜团;但今天已有五条线索,虽知其中四个与案情无关,依然需从五个方向同时进行调查,这看来似乎是个迂回的方法,也许可能是搜查的最短距离吧。” “若是一个平凡的杀人事件,或可用那样的初等数学的方法来解决,便可将罪犯绳之以法;但这恶魔有着比我们高出十倍、百倍的智力,非导入欧几里德的几何学概念,是无法解决的。” “你是说二加二变成五吗?” “可能会变成五,也可能是三,视情况而定;也有平行线会交于一点的世界。” “很遗憾的是,我们住在平行线永不相交的世界中。” 博士接着说。 “会留下指纹的笨蛋,是无法犯下如此具有艺术性的杀人案件的。我虽身为医生,对犯罪心理学又稍有研究;但对那种人,也够让我吃惊的了。将有刺青的躯体切断,再从完全密闭的地方逃出去——真是太高明的手法。自雷也、纲手公主,最后是大蛇丸——自雷也兄妹都死光了,我收集的爱好啊!又失去了宝贵的资料。” “博士!你如此推祟那位犯罪者,好像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善恶、美丑是一种情感的判断,而我们又都不属于同一个范畴。你们视刺青如眼中钉,认为有刺青的人,都是凶恶的杀人犯或强盗,其实并非如此。世界上的文明国家——欧美等国,在王公贵族与上流社会间,刺青广泛地流传着,而且他们都认为日本的纹身已达世界最高水准。我劝你们撇开警察的立场,动一动艺术的眼光,那你就会发现纹身不可思议的美丽,就以此次战败的机会,取消刺青的禁令吧!” “博士,有关你对刺青的造诣,我时有所闻,希望能另找机会再听听你的高见。现在,我想请教你到这儿来的理由。” “这简单,二十日的刺青竞赛,绢枝小姐拔得头筹;但她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拍摄裸身照片。我央求她好几次,她才答允,顺便也要将她兄妹的照片给我。昨天早上,她打电话到我住处,叫我九点来这儿。当时木板门开着,按电铃都没人回答。我进来的时候,后面的板门有个年轻的男人将头伸入屋内,我起先以为是小偷,一出声才知道是松下先生。听说有血痕,房间又乱七八糟,我觉得一定出了什么事,便奋勇进去搜查,后来听到浴室里有水声传来,从门的裂缝可以看到人的手腕的切口;但门却打不开。因为我们是外行人,不好到处乱碰——就麻烦松下先生打电话。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只有这样?” “我另一目的,就是想买大蛇丸的皮……” “买皮?” 对早川博士的奇癖,松下课长也并非毫无所知。但在这种场合,这种话便深深激怒了课长。 “博士,您能告知我们昨晚六点到十二点的行踪吗?” “问我不在场证明吗?” 博士用一种挖苦似的口吻继续讲道:“我是嫌疑犯之一,若对于这点我不回答,后果会如何?” “我无法奉告将会有什么后果,不过还是请您回答,省得以后麻烦。” “若是如此,我就拒绝回答。我跟这案件并无直接关系,警察无权干涉善良市民的行动。” “善良的市民?一旦发生刑案,善良市民就该出力帮忙解决才是!” “我也说过,若我昨夜的行踪与本案有关,一定会告诉你;但完全无关的私人行动,一定要我报告是不合理的。” “既然如此,博士,请跟我一起去警视厅吧!” “为什么?” “因为你是野村绢枝命案的嫌疑犯。” 课长摊出最后的王牌,直接采用威吓战术。博士不动声色,反而浮现嘲笑的神情,点了根“和平牌”香烟。 “课长,你这位日本赫赫有名的侦探,好像要走霉运了,你有什么证据逮捕我?没有动机、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直接物证——那个女人的先生最上竹藏,又是我亲戚。若竹藏也被杀了,也许会怀疑到我身上,不论我私下对收集刺青有多热衷,但也还不至于为了剥皮而杀人。” 博士抽了口烟继续说道: “首先,课长,你以为这事调查不在场证明就可以解决吗?那你就大错将错了。创造这事件的天才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对他而言有何困难?他现在也许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嘲笑你们白费力气,与其这样地浪费时间,不如对其他方面——像刺青——多花点时间来研究。” 博士语气锐利,正面向搜查当局挑战。 松下课长脸上泛起红潮,二人一直看着对方,沉默达数分钟之久,屋内好像充满着短兵相接的气氛。 “哈哈哈……” 松下课长以笑声划破紧张的气氛。 “博士,实在是十分失礼,也许真的让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以为你知道更详细的情形,想做个圈套来套你的话罢了,一点也没有怀疑你是杀人嫌犯,你可以自行离开了。” 博士浮起胜利的微笑站起来,像讲完课一样,对课长打了个形式上的招呼,转身走出房间。 “石川。” 课长叫来石川刑警,示意他随后跟踪。 “可恶的家伙,像这种搜集狂,脑中不知在想什么?本来是很有常识的人,一旦迷上了就像发疯一样。博士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只可惜没办法让他讲出来。” 课长向身边的警部补自言自语道。 这时,研三飞奔进来。 “哥哥,来一下!” 他拉着哥哥的手,跑出院子,绕到浴室后面,突然站住。 “那个底片?那个破片呢?” “什么事?” “你们来之前,我们发现尸体后,就在庭园里踱来踱去,老师找到了照片的底片,不过是坏的。” “底片?什么样的照片底片?” “不知道。那个时候刚好电话响了,我就去接电话。后来警察来了,也就忘了。” “博士在这段时间做什么?” “一直站在外面。” “这样吗?他一定把底片藏起来了。我们到了以后,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做,否则我部下搜查庭园怎么都没发现?” “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叫人跟踪博士,若博士带着可以做为证物的东西,也许这事就有转机了。” “打电话到下北泽车站,然后打到涩谷与新宿;看到石川刑警叫他马上打电话回来联络。早川博士从这儿带走的底片,要尽速追回,带回警视厅当证物。” “课长,你看这相簿。” 一位刑警拿着旧相簿进来。 研三从他后面窥看,第一张好像完全被剪掉了。 若给早川博士看到的话,他一定会垂涎三尺,因为里面有太多珍贵的照片,从完全没有上色、毫无一点伤痕的裸体开始,渐渐地脸部、背部有了针的痕迹,一直到纹满全身为止,整个过程都有详尽的纪录,约有几十张照片。 在翻页的时候,从里面掉下了一张信纸,用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日期盖的是二十三日的邮戳,内有一张粗糙的便条纸,上面写着拙劣的男人笔迹: “绢枝,好久不见了,受到你很多关照,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等着吧!我杀死你后,再将你背上的刺青剥下来。” 找不到署名。 “证物!” 课长将相簿还给刑警。到荻洼最上组办公室的秋田刑警有报告来。 “课长,最上昨天一点多时说要去旅行,一去人就失踪了。往大阪去的二等车票与快车票,被撕掉丢在字纸篓中。” “稻泽呢?” “举动有点可疑,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要不要带到警视厅去,或是……” “带到这儿来吧!让他看看尸体。” 松下课长用高亢的语调回答,然后放下听筒走到外面。 收集自各处的资料,整理后去芜存精,决定搜查方向的,就是搜查课长的职责。 一直不停地抽烟,松下课长目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已经离去的早川博士身上,他已慢慢走近自己所设计的网中…… 下北泽车站一直没有报告来。 涩谷和新宿也无报告传来。 逃掉了吗?——松下课长不住地盯着手表,石川这个人相当可靠,他一定会像猎犬般地紧跟在博士后面。 课长新点了根烟,仰视着天上浓密诡谲的夏日云彩数秒。 1阿特拉斯(as),希腊神话中的巨人。 第八章 被秋田刑警带来的稻泽义雄脸色铁青地进入凶宅,身子不住地颤抖,对周围投以不安的眼光,看到研三又马上把视线移开。 “研三!” “你刚说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就是他吗?” “没错!” “你也一起来。” 他于是便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开始询问稻泽义雄。 “劳驾你到这儿的原因,你大概知道了吧!” “是!不……” “你的姓名和年龄?” “我叫稻泽义雄,四十五岁。” “职业呢?” “土木建筑业,担任最上组的经理。” “请让我们采集你的指纹。” 稻泽因害怕而无法好好地应对,伸出的双手不住颤抖。纸和打印机已经拿来。退到别个房间的指纹收集员回来,对课长耳语着什么。 “你主人的情妇住处,你大概不会都没来过吧!” “是!我偶尔会送钱来。” “昨晚你是来送钱的吗?” “不!昨晚是……” “早上才回去的吗?” “哪有这回事!” “撒谎!你早上拎着小包袱从这儿出来,有人看到了……” 这一击正中要害,稻泽勉强挤出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他咬着香烟,要点火柴,却怎么也点不起来,左右两手一直无法协调。 “怎样?你干脆就承认杀了绢枝吧!你到底将尸体藏在哪里了?” 稻泽的烟掉在榻榻米上,便将双手伏在上面,看着课长的脸。 “不!不是我!我到这儿时,绢枝就已经死了。” 他大声叫着。 “说来听听。” “事实上,我偷偷爱上绢枝,也许你会笑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替老板送钱到这儿,竟还产生那种中学生似的爱恋——一旦看到她背上的刺纹,啊!那真是不可思议的美丽,简直令人疯狂,丧失理智。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了,又有老婆孩子,偏偏对主人的女人有非分之想——我自己骂自己也没用。起初,绢枝对我都不理不睬。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要告诉我先生,真讨厌! “就这样,她很干脆地拒绝我,我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也许是我自大也说不定,过去我会有说服女人的经验,觉得这件事并非完全没希望,只要一再努力,终有一天她会被我的真情所感动。大约十天前,事情稍有转机,一直到前天她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回音。老板搭昨晚的火车,从静冈到大阪出差。 “——明晚十二点,傍晚时人多,让人家看到麻烦,主人出差不在东京,女佣人也休息了…… “听她这么说,才知道我的愿望终于达成了,一心只想快点用我的双手拥抱那美丽的刺青。” 到底是在受讯问,还是在讲情话给别人听,真是让人难以分别。松下课长感到十分紧张,对他的一言一语都特别注意听。 “我昨晚到八点为止,一直都在涩谷我认识的那家餐馆喝酒,边喝边等,但又怕喝醉了会让她厌恶,所以八点多就去了。到了下北泽车站时大约八点半,在站前的茶店喝了杯冰咖啡解酒,约十五分钟就离开,步行到这儿来。家里的灯都关着,由于时间还是太早,路上还有人走动,我为了消暑就在附近散步,约十点半又回到这儿来。那时忍不住想着,不如进去算了。不过,当时隔壁家的二楼有学生在弹吉他,若被他们看到了,以后若发生事情就不好了。大概约十一点时,邻家的电灯关了,我就打开木板门进入家中。” “从你等待的地方,可以看到这家的门吗?” “可以啊!” “你从十时半到十一时之间,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个门进出?” “没有!” “好,继续讲下去。” “是。进去一看大门紧闭,我按约定从后面的板门进去,小声地喊: “——绢枝小姐。 “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以为她在睡觉,便偷偷地进去。卧室都看不到她的人影,床也还没铺,我觉得有一种被骗的感觉,顿时便生起气来。廊下的尽头有流水的声音,啊!她在洗澡,因害羞不好回答,我便自作聪明地来到浴室前面,再叫她的名字,还是没回答,只有流水声,似乎没人在里面。我慌张地转动把手,但门却打不开。我觉得鞋底有点异样的感觉,一看,原来我一直踏着血走过来。” 稻泽现在想来心里仍十分害怕,吞了口口水。 “我害怕得想逃,但又很想探究浴室里面的情形,门下有一点缝隙,露出些微的亮光,我便从那儿窥看里面——看见人手腕的切口,我差点昏了过去。我到底怎么昏睡过去的,现在已记不得了,等我醒了想离开,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我后来连怎么回去的也忘掉了,只知道到达大森的家中是早上三点。回到家,头脑一片混乱,那只断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一直到早上才觉得不得了,我昨天想送给绢枝小姐的皮包竟遗忘在那儿,包袱上又绣有我的名字。” 稻泽用绉绉的手帕拭去额上的汗水。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杀人现场留下自己证物,……所以我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要把东西拿回来不可。我没吃早饭,又从家里回到此地,那时已过八点,幸好街上还没什么人。逮到个好机会,又潜入住宅,昨夜屋内还好好地没被动过,但今天却好似遭了小偷一样,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感到相当吃惊。我还是找我遗落的小包袱,结果在廊下浴室前找到了,就很高兴地跑出庭院。看了外面没人,才安心地出门到下北泽车站搭车,转往新宿再到中野上班。” 稻泽冗长的供词终于结束了。 “浴室的灯亮着吗?” 刚才一直默默听他讲话的课长如此问。 “是的。” “你记不记得关灯了么?” “没有!” “研三,来!” 松下课长站起来叫研三到走廊,以慎重的口吻问: “你们刚发现尸体的时候,浴室的灯是不是亮着?” “没注意!” “你们有没有动开关?” “我没有!” “博士呢?” “不知道。” “你打电话到警视厅的时候,博士在哪里?” “站在浴室的前面。” “电话的位置可以看得到浴室吗?” “看不到。” “这么说,博士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你就不知道咯?” “对!” “嗯!当我们进去时,浴室的灯已经通过外面的开关被关掉了……” 松下课长好像想到什么,看着弟弟的脸小声说。 “我觉得有点奇怪!吃了这么多年的警察饭,以为练就了灵敏的第六感:犯人将死者藏于密室,延迟证物发现的时间,这是所有犯人共通的心理。但若如此,水一定要关,电灯也一定要关才是,假使稻泽所言非假,而博士又没有动开关的话……这点要特别注意。” 课长回到座位,却对这点不再追究,转个话题继续问绢枝与竹藏的关系。 “我昨晚说过,他该到静冈去。但凌晨两点我问他从哪儿打电话来,他好像很不高兴,‘我要去之前,还要拐到别的地方,也许会晚一班车,不用来送我了。’ “他这么说着,就从办公室出去了。约五点的时候,我打电话到他家里,那边说他还没到。我想他大概直接到车站去了,但昨晚值班人员因有事,打电话到他静冈的投宿地点去,那边也说他还没到。” “今早也没回到住宅吗?” “是的。” “最上到底有多少财产?” “大概有七八百万日币,其他无法估计的还不知有多少。” “他的家庭呢?” “我们老板的想法很奇怪。他并不是讨厌女人,就我所知,那些跟他有关系的女人,没有一个入户籍的。 “——女人,我很快就腻了,若娶为正式的老婆,将来要赶还赶不走呢! “这就是他的口头禅。” “那么绢枝也一样,是他暂时享乐的对象吗?” “稍微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像这样全身有纹身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起初是因为好奇,最后便一直陷下去——他这么告诉我,好像一点也无法摆脱。 “——就因为那个大蛇的关系,我好像被大蛇绞住,无法动弹。 “他曾私下对我这样说过。” “这样!刺青有如此的魅力吗?” 课长独自念着,而在一旁的研三早已脸红起来。 “最上的家族呢?” “只有弟弟阿久,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跟早川博士有什么关系?” “他是老板母亲的弟弟。” “哦!舅甥的关系,若最上有亿万的家产,将来由谁来继承?” “我想是他弟弟,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有位叫狭山先生的律师,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们老板私人的问题也会跟他谈,可以问他看看。” “最上这个人怎么样?” “很难说,他度量很大,对属下也很好,不过一旦做出违背他的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会完全不理这个人,而且一旦他决定这么做,不管几年,用什么方法,他都是非达目的不善罢干休的。” “你也是很危险,为了这个女人,愿意牺牲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将来的希望?” “是……” 松下课长浮起困惑与同情的表情,对稻泽所言难断真伪。四十几岁男子真挚的爱恋虽不正当,但这份情感却使人感动。 “叫绢枝的那个女子,没有其他男人吗?” “以前的不说,自从受我们老板关照后,就都没有了。我们老板的个性绢枝也知道,绢枝自己都说: “——刺青就好像动物的保护色,虽然我不这么想,但男人们都会有戒心,这一定不是平常女子,不是女贼,就是……而纹身女人的对象,也大都是不正当的男人,所以我们这种女人一生都将陷于泥淖中,永无翻身之日。” “一副自谑的语调。” “你说‘以前的不说’,你知道她以前的男人吗?” “怎么会全部知道,只不过有所耳闻罢了。” “当初知道刺青的事就令我很吃惊,连男人都无法忍耐,很多人都半途而废,今天这个女人竟能完成!绢枝笑着说: “——刺青在关西话就叫‘忍耐’,是一种对金钱与疼痛的忍耐。因我是纹身师的女儿,所以在金钱方面不用花一毛钱,家中上自父、母、兄长都有刺青,到家中的客人没有一人有雪白的肌肤,我自然会喜欢纹身。一开始,除非我离家出走,哪能逃得掉?” “嗯……” “照片找到了吗?与裸体的男人一起拍的全裸照片。” “我不知道。” “我记得那个男子纹的是金太郎抓鲤,那也就是绢枝的第一个男人,他照像馆生意失败 后,就成了流氓,到雕安家纹身时与绢枝发生感情,绢枝也是受他影响才会纹全身。” “他叫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她以前还有个在横滨当流氓的男友,目前在狱中。” “哦!其他呢?”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最上竹藏、照像师,流氓情夫、你、早川博士——与这个有刺青的女子有关系的,就是这五个男人。” 松下研三因自己的名字没被念出来,而松了一口气。 与绢枝有关系的男人中,当哥哥举出早川博士的名字时,他发现他有一种特别强调的感觉。 早川博士……早川博士……博士到底怎么搞的?那底片,是什么照片的底片…… 这个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跟踪早川博士的石川刑警在途中咬牙切齿慢慢地想。 离现场最近的电车站是下北泽和东北泽,而他却不向这些地方去。他从商店街跨过平交道,通过有驻军的半圆型军营,走过教堂附近左边住宅区的狭窄坡道,一直到寂静的商店街。 从池上搭电车打算去涩谷吗?——石川刑警这么想,结果却不是这样。 他过了车站再左转,弯了几条小路到以前航空研究所和电车路线间的低地,到日本民艺馆,再从车站搭往涩谷的电车。 可恶的家伙,他一定知道我在跟踪,想甩掉我,没那么容易,我偏不让你如愿。 刑警急忙从窗户跳入车内,不想让早川博士离开。 博士老早就感觉到有人跟踪他,所以他认为直接去涩谷相当危险,便在终点的前一站神泉车站下车。 圆山附近的风化区己化成废墟,战后的重建进行得很慢。 博士走进叫黄兴楼的中国餐馆。 “东京租界!” 石川刑警不觉地叫了出来,战争结束仅一年时间,第三国竟如此跋扈,唉!战败国真是悲惨啊! ——算了!看来只有赌一赌运气了。 石川这样自言自语着。靠近建筑物那边,他看到从二楼窗边的桌子,一直往这边看的博士的眼神。 石川刑警马上改了方向,一转身,在马路尽头的商店借电话,向课长报告现场的情况。 “打从出来后,他就一直打转,弄得我满身大汗。现在博士正在涩谷的黄兴楼,一家中国餐馆吃饭。” “第三国人经营的吗?” 课长的声音有点踌躇。 “辛苦了,但绝对值得。博士从现场带出也许是重大证物的底片,这照片的底片是一种破片,大概不会中途处理掉吧!” “有我跟踪,怎么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将他带到附近的警祭局去——查查看有没有底片?这报告以后再说。” 石川刑警马上勇气百倍,大步横过马路进入黄兴楼,并到二楼走近博士的餐桌。 正在吃凉面的博士静静地抬起头来。 “啊!是你,走路很热,一起来吃凉面吧!” “博士,你为什麽要到那些地方?” “散步!把整个事件好好地想想!” “相当长的散步!发生那种事后,你还可以吃得下去?” “我的职业是医生,若是每次解剖尸体都吃不下饭,那要如何工作?这是一种宿命的工作。” “博士,请你跟我一起去警察局。” “警察局?做什么?” “你有持有杀人现场的重要证物的嫌疑,奉了上司的命令要找到你,做搜身检查。若在这儿执行,给人家看到有损你的人格。” “来吧!” 将筷子丢在盛食物的盘上,博士愤然站起来。 “去调查吧!” 口袋中并无底片,只有皮夹、手帕和卫生纸。 “底片呢?你说到底在哪里?” 只剩下衬衫了,博士骄傲地摇著白扇。 “请在这儿等我回来!” 石川用极不高兴的口吻这么说,就离开警察局,再从外面向现场的课长打电话。 “到黄兴楼查一查!” 命令简短有力。石川擦着汗,再度回到黄兴楼。 他上了二楼,女服务生手不住地发抖,将啤酒瓶掉落在地板上。 “我是警视厅的……” 走到那个女侍的旁边,石川刑警如此说。 “刚才那个客人是杀人案件的嫌疑犯!” “是……” “你有没有替他保管什么东西?” “有……” 那位女侍踌躇地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来给刑警。 石川打开一看,心中不住地欢喜。黑的玻璃碎片!的确是照片的底片。 他向着窗户一枚一枚地拿来看。 女人的裸体——从背后照的,一丝不挂。因为是底片看不清楚,好像有一些奇怪的图样,从背到腕到大腿,一直到全身。 “谢谢!” 他步下楼梯打电话给松下课长。 “马上将博士带到警视厅,我们马上就回去。” 石川刑警在博士面前拿出底片给他看。 “博士!怎样?你没法再装傻了吧!” “没办法了!” 博士脸色并没有多大改变,小声地说。 “我是个收集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种刺青的照片怎么可以放弃。” “博士,请跟我一起到警视厅一趟。” “唉!这也是不得已了!” “那照片,事后可不可以分我一张?” “我也不知道,要由课长决定,还要查一查这照片跟本案有无直接关系之后再说。” “关系?当然有关系,有刺青女子的照片,哪里会与本案无关!” 博士的瞳孔,燃起兴奋的神情。 “底片的黑与白若相反的话,那这事件的秘密一下子就可以解开了。” “博士请吧!” 石川刑警冷漠地请博士出去。 第九章 松下研三从下北泽现场出来,回到中野的家中时,已近傍晚。 他相当疲累,对前来开门的大嫂说: “我回来了!” 简单地打过招呼,对这事只字未提,便上了二楼躺在榻榻米上。 也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抽了两三根烟,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打开在车站买的晚报,上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其中一版的头条新闻是“纹身杀人事件”。 以特大号的字体出现在第三版上,上面的讯息引起他的注意。 记者敏锐的神经剥去此事所有的粉饰,将深藏于内部的秘密,确实地报导出来。 此时的研三,仍挥不去眼前大蛇丸的影像……到底是谁夺去了大蛇丸呢? 没心情吃晚饭,婉拒了到二楼来叫他吃饭的嫂嫂,说他一点都不想吃。 “是不是夏天吃不下去?你脸色不太好,早点睡吧……” 对毫不知情的嫂嫂安慰的话,研三听了实在很难过。 太阳下山了,不久大门的电铃响起,好象有人来了。由于不关己事,研三还是一直躺着,嫂嫂上来了。 “研三,你连电灯都不开……” 她很担心地询问着。 “想事情,这样比较好。暗,心情比较不易散乱。” “你想当哲学家啊!有客人来找你。” “谁?” “叫早川和最上的,二位一起来的。” “早川和最上!” 研三大叫着,好像要推开大嫂一样地冲到大门口去。 站在大门口的最上久手腕包着绷带,太阳穴附近又贴了两三张外伤膏药,身旁还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约三十四五岁,面部修长,看来很高贵的妇人,穿着和服,姿态苗条,一定是个出身有教养家庭的妇人。她美丽的脸庞因哭泣而微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最上先生,这位是?” 听到研三一问,也忘了打招呼。 “这是早川先生的太太。” “老师的太太……找我?” 研三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博士已经从涩谷的黄兴楼被带到警视厅去了,让美女如此伤悲的原因,皆因他而起,想到这儿,虽非本意,也觉得有些抱歉! “我是早川的太太,打扰你不知有没有关系?” “唉!这简陋的地方。” 研三走在前面上了二楼,打开电灯,灯罩上停了一只黄色的大蛾。细细的鳞粉四散,在灯罩周围飞舞的形影,令研三感到一阵冰冷。 “突然在晚上来打扰你……” 进入里屋后,早川夫人郑重地叩了头。白色的粉颈看来更惹人怜。衣领后面好像露出青黑色的肌肤,研三感到吃惊,连声招呼都讲不出来。 “请坐吧!这儿实在太简陋了!” “实在是舅妈打电话给我,问我如何是好,我想到了你,她就希望能见你一面——于是我才陪她一块儿来。” 最上久将“和平”牌香烟凑到嘴边,以忧郁的神色讲着。 “那案件,你知道吗?” “听说了,但详情不太清楚。” “今天下午,突然有警视厅的人来,说要搜查住宅。我很吃惊,请教他们搜查的理由。好像说是北泽那边发生杀人命案,我家主人有嫌疑。最初想——我家主人绝不会做那种事,但一听到有关剠青女人的躯体,我眼前就不住地发黑起来……” “连自己的太太都这么想,何况一点都不知情的哥哥,唉!这也难怪!” 研三为哥哥的行动辩解。 “我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久,他提起你,所以我们才来拜访,不知是否可以告诉我们更详细的情形?” 夫人长长的睫毛闪烁着泪光。 “我将我所知道的程度讲给你听。太太,你先生昨晚在家吗?” “不……” “几点回家的?” “十二点多,大概是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回来的。” 研三有一种被槌到胸部的感觉。 “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常常出去都不说到哪里。” “这样不太好。据推断,行凶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八点半到午夜间,他没有不在场证明,真麻烦……我不认为老师是个杀人犯,但……唉!” “我知道我先生的习惯,像照片那种东西,他是绝不会让它漏掉的,他几乎到了快疯狂的程度!” “带出底片的事倒没什么关系,但这是不是刺青的照片呢?我就不得而知。” “一定是!” 夫人咬着牙,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的样子。 “你累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我想我该告辞了。失礼!失礼!久先生是……” 最上久一直看着研三,突然间好似看透他的心事。 “我想和松下先生谈一下话。” “那请便!我先告辞。” 慎重地打了招呼,送夫人到大门后,二人又回到二楼。 “真是糟糕透了!” 最上久搔着头,粗暴地吐出真话。 “为什么?” “我哥哥行踪不明,舅舅又被列为嫌疑犯,我心情糟糕透了。他们为什么要选那种女人做对象,哥哥真是太笨了!” 研三好似被刺痛一般,急忙转变话题。 “先生!你的绷带怎么同事?” “没什么大碍……昨晚从东京剧院同来,在银座喝醉了,跟流氓演出一场全武行,当场被警察带走——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真是倒楣。” “你是不是看到散场为止?” “是啊!到八点。” “打架的时间是不是近八点钟?” “差不多九点,喝太多酒,忘了正确的时间。” “打架有时也会成为护身符,你有不在场证明了。” 二人相对苦笑。 “你要问的是什么?老师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举动?” “底片的事吗?那是舅妈说的,可能是刺青的照片,不论何时他一看见研究的资料,都是不会放过的。” “那也得视场所、情况而定,唉!从杀人现场把……”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不该这样讲,他是医生,看到尸体并不会觉得怎样。收集狂的心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连舅妈都这么说是为了这个。” “怎么样?他太太……” “好人家的千金,竟要求人家刺青,才要娶她!” “大概不会吧!” 研三吞了口口水。 “真的,我们亲戚间大家都知道。他们彼此都很喜欢,舅舅在正式结婚前,说: “——我自己是男人,对于没有刺青的女人不感兴趣。如果结婚了,生活也不会美满,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去纹身。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对方是个不知世事的处女,父亲是个律师,结婚前听到这种事怎会不吃惊!” “那么……” “舅妈考虑两三天后,与双亲商量。她本以为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双亲听到这事一定会吃惊,不过,她父亲却对舅舅格外欣赏。嫁出去就要从夫,既然已经订婚,你就是早川家的人——他如此明白地说。舅妈也因此下定决心。” “纹全身吗?” “刚开始是纹手腕内侧,雕上一朵小小的牡丹花,至此夫妻琴瑟和鸣。舅舅说: “——刺青是性欲的具体化表现,对于这种被针刺的滋味,女人比男人更热中。刚开始会感到很恐怖,像个不知男人的处女一样。 “就这样每天地劝说;人说近朱者赤,慢慢地舅妈也受其感化,增加纹身面积,连背上也有。” 最上久以轻蔑的口吻说着。 “我不太清楚,你以为如何?” “我本来就是学化学的,以化学的立场来看事情,就凡事都看得开。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化学反应一样,接合在一起应该会起化学反应的物质;加在一起若无反应,可以加些触媒下去,诱发它的反应。若舅舅讲得没错,对他而言,纹身就是一种触媒,是绝不可或缺的东西。” “理论上是可以了解,但那与这次杀人事件……” “我并不是说我舅舅与这次杀人事件有直接关系,但对于你们无法解释的一些行为,也许是这种个性的产物。” 听了最上久的话,研三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早川博士的怀疑也更深了。 “你哥哥怎样了?” “我不知道,当我知道这件事时,已是下午两点,我正一个人在西荻窪。我们并没有每天往来,当警视厅派刑警来问我哥哥有没有来,我最初以为是黑市买卖被揭露了,至于你问我有关我的不在场证明,可查一下附近的警察局就知道了。不久,舅妈就歇斯底里地打电话来,向来乐观的我,也只好到中野哥哥的家去看看情形,再到四谷舅舅的家与舅妈商量对策,就这样于警视厅、律师之间四处跑,然后到这儿来。” “中野家那边……” “家里只有一个佣人。” “你哥哥还没结婚?” “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但并不是一生都不碰女人,而是不愿娶为正妻。哥哥大概会为了这位纹身夫人,而抛弃终身所奉行的主张。” “你哥哥非常爱她?”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哥哥完全被她迷住了,好像正在办手续要娶她为妻。本来嫉妒心就强,而对方又有众多男人喜欢,不用法律约束实在是危险,但胜负早已分晓了!” “你觉得她是个轻浮的人,过去就别提了,最近你对她还有那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那个人若要做什么事,也不至于笨到让我抓到尾巴!” “但像经理稻泽义雄那种男人,看起来很正经,却没有想到他也要勾搭那个女的。这是他自己承认的。” “他到那儿去被你碰到,他说是绢枝叫他去的,这是真是假谁知道?此事若揭露了,以我哥哥的个性,两个人当场就会被杀掉,这点稻泽比谁都清楚,我想他没那个胆。但事到如今,死人也不会开口讲话,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有其池办法。” “你怀疑那个男人?” “我对天下的人都不信任,除了我自己。” “我在那次大会上,初次见到你哥哥时,就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说了你也许会笑。战争中有一种士兵,他们会显出一种死相——令兄的相中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会看相?” 最上久的态度十分认真,身体动了一下,把香烟捻熄。 “那个女的——绢枝小姐如何?” 他高声的问。 “我没注意到,她的身体比她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 “这也难怪!稻泽呢?” “好色之徒,一看便知。” “那我舅舅呢……” “收集狂,医学上所谓的偏执狂。” “我呢……” “你吗……” 研三稍停顿一下,不得已才虚言应对一下: “属于天才型的,头脑聪明,但偷懒,对不喜欢的工作一点也不会想去做,一旦做了就会一心努力去实现目标。不过目标很难找到,可说是个赌博大师。若战争还没结束,也许会变成巨富,但在战后的日本有才能,却不得所用……” “过分褒奖我了!” “你有那样的才能……有没有打算做个侦探?” “侦探?我……” “不!我突然想起某个人的事来了。” “你是不是想起中学时代,那些最喜欢的侦探小说中的人物?” 最上久微笑,看来心情还不错。 “若不是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倒还可以做做侦探的工作,由于太亲了,这事要多考虑。” “拜托,若有什么有价值的事,你就当作在帮助你哥哥,也顺便告诉我。” “知道了!” 研三把绢枝给他的六张照片从抽屉拿出来给最上久。 “自雷也三兄妹!” “照片为什么在你这儿?” “在大会时绢枝给我的,用白色信封装着。她说若发生什么事再打开来看。” “她……为什么把照片……” “你看过照片吗?” “在北泽哥哥的家中看过。” “贴在相簿中吗?” “第一页上。” “有没有什么说明?他们三个人的刺青好像有什么秘密……” “刺青的秘密?不知道。没听过,等一等……” “怎么搞的?” “在那页背后,她不让我们看,神经质的藏着。” 一段长久的沉默。 “总之是很恐怖的案件……这事件好像江户时代绘本小说世界中的气氛重现,若套用古代的模式,便无法推察犯人的意图,就跟下棋一样。” “下棋?” “我认为要搜查罪犯就跟下棋一样,正常的棋局,正面的方法只有一种,若不这么下就会让对方的王给逃掉,但到复杂的棋局时,有种种陷阱,依正常顺序若下错一子,就会被情势所困惑,而无法发现正确的方法。现在,所面临的就是一种残局。” “那么,我们现在该坚守的原则是什么?要去掉的要素,又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个理论家,至于实践就不是我的范围了。” 最上久寂寞地笑着,不久,就告辞了。 第十章 松下课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了。 “好热,好热哦!简直像洗蒸气浴一样。” 他把公事包交到太太的手上,就马上往浴室飞奔。惠子对着洗澡的丈夫说: “怎么!又有案子发生了吗?” 惠子担心地问道。 “咦?研三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有……” “那可就怪了。” “研三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以说跟他有关系,也可以说跟他无关。总而言之,今天的案子,最早发现死者的就是他。幸好,他昨晚和我一起喝酒。和搜查课长在一起,倒是没有比这个不在场的证明更确实的了。” 一边笑着,一边穿上了浴袍。 “去叫研三来吧!” 说着,走进了书房。 被惠子叫出来的研三,畏畏惧惧地走到书房。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就默默地呆立在那里。 “不要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站在那里做什么呢?!坐下来!今天辛苦了……” “不会的,没有什么啦!” “你对这次的事件有什么看法?” 这时,研三畏畏缩缩地把藏在口袋里的信封掏出来,放在哥哥的桌上。 “像我这种人,实在没什么本事好说。不过,这包东西也许对案情有帮助。” “到底是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真是的——” “是照片。被杀害的绢枝和她的哥哥常太郎,还有她的妹妹珠枝的纹身照片。” “纹身照片?” 英一郎静静地缓缓拿起这六张照片,犀利的眼神像要看穿什么似的盯着照片,然后目不转睛地一直端详着纲手公主的照片。 “这个……” 他点了两一二次头,才抬起头来注视他的弟弟说: “这些照片你从哪儿来的?” 这句话切中了研三的要害。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刚才忘了跟你讲,上次比赛那天,透过最上君的介绍,我跟绢枝小姐聊天的时候,我顺口说很想要她的照片。当然啦,那个时候报社的记者都想抢镜头,结果当场就被拒绝。所以,我想大概不可能答应。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而且,她还说自己最近有一种会被杀害的感觉,所以这些照片还是请值得信赖的人代为保管比较妥当。说着说着,当场就从手提包里取出信封给我。” “给第一次见面的你啊?” 研三一听直冒冷汗,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所以暗下决心,如果哥哥再继续追问,就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但是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英一郎并不想进一步追查。 他从皮包里取出另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一个全裸的女人,背部有刺青,上面还有好几条难看的痕。但是一看就知道那的确是纲手公主。和研三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差。 “哥哥,你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这是用上次那张底片冲洗的,底片相当旧,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这是博士拣起来拼凑冲洗出来的。” “那么,教授怎么说呢?” “他说,你去听电话的时候,他为了怕留下指纹,就用手帕缠着手拣起来一看,原来是纹身的照片。所以有搜集狂的他毛病又犯了,就想把它带回去。像这种在杀人案件的现场,也许会成为重大证据的东西,竟然想偷偷地拿回去。这种行为,哪里是尽到了善良的市民应尽的义务?早川对这一点,事后自己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哎!他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搜集狂。这件事暂且不提算了,只是他对自己昨晚案发时的行踪绝口不提,好像是跟他一点瓜葛都没有一样。关于他到哪里去了,根本就不想加以说明。我想,会不会他也知道这个案子秘密的关键?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打算让他在拘留所待两三天,让他好好想想。这实在是违背我的作风,不过对这种人,也只好这么做了。” “他家里有没有去调查看看?” “查过了。他的太太和女佣都说他昨晚六点出门到十二点才回来。” “正好是出问题的时间。那六个小时里,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那么,稻泽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把他带到警视厅以后,大概是兴奋过度,连句话也不说。就让他在那儿休息一下好了,反正明天才正式侦讯。” “最上竹藏找到了吗?” “他的家及办公室都有刑警埋伏着,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也都布置好了,不过,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也许已经远走高飞了。假如他是真凶,应该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走吧!” “哥哥,你认为竹藏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吗?这跟新闻的推论不谋而合哩!” “还不知道。但是以常理来判断,应该说他的嫌疑最大。不过,死者的身体不见了,实在令人不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像这种案子,我也是头一次碰到。” “那指纹比对的工作有没有什么进展?” “嗯,这倒是问题的重心。这个案子是查了指纹以后,才有点眉目的。在三个男人的指纹中,一个是竹藏的,这还是查对他家和办公室才知道的;另一个指纹是稻泽的,在洗澡间的门把外侧,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查出来的;最后一个男人的指纹,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查到了。在警务处调查卡片档案的时侯,知道这个人是叫臼井的前科犯。是不良分子当中的一个,以前因为杀人被关过,两年前从监狱出来,流浪到横滨,好像是绢枝的情夫。刚开始不知道怎么样,没多久最上竹藏出现,和他争夺绢枝。老实说,他们两个简直就像天龙和地蛇一样,不能相比。竹藏钱多,又有社会地位,不要说是绢枝,任谁都会投入竹藏的怀抱,那是自然不过的事。但是我们所谈的,对当事人来讲,并不一定属实。以常理是没有办法说清楚流氓的顽固和面子问题的。所以他手持短刀跟踪最上和绢枝。绢枝因为不胜其扰,而把自己得到对方做坏事的把柄向警方密告,结果他又被送到监狱。所以,他杀人的动机很充分,臼井如果因为恨绢枝而下毒手,也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那么至少证明一点,昨天臼井曾经潜入绢枝的家是千真万确的啰?” “没错。但是这个男人不是智慧型的犯人。不抓到他,很难下断言。如果他杀害绢枝,应该是掐她脖子,用刀刺她才对,怎么会想出这么复杂的技巧。不过这也很难讲。只是以我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对这个案子的第六感来判断,这个案子实在是很棘手。” “女佣那边怎么样呢?” “去她娘家调查过了。据说到乡下去了,不在。不过,两三天内就会回来。” “哥哥,其实今天早川太太和最上久——也就是竹藏的弟弟到我这里来过。” “早川博士的太太?真是一点不假。根据到她家的刑警提起,是个贤慧的太太。我虽然没跟她照面,不过,听说她也来过警视厅,大概是心急如焚,所以跑来问消息的。” “好像是吧。所以,才硬把最上久拖来。” “最上久——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不过,他有不在场的证明。不知道带哪个女孩子一起在东京剧场看戏,到了散场的时候,在银座和人大打出手,当地的警察局留他在拘留所住了一整晚。这件事马上就可以查个清楚。绢枝是九点的时候在下北泽发生事情的,如果,最上久在九点的时候就被扣留在拘留所,那就可以断定他跟昨晚的案子无关。” “警察那边一查,马上就知道。但是,东京剧场可就靠不住了。剧场里的服务生素质低落,恐怕那个席位上坐什么客人都记不得了。” “反正东京剧场八点就散场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啦!” “说得也对。” 英一郎停了半晌陷入沉思,一边深深地吸了口烟。 “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带着尸体逃走呢?这就是这件案子的关键。关于这一点最上久有没有说什么?” “那倒没有。不过,当我说到浴室的窗口有爬来爬去的蛞蝓,他马上脸色大变。” “真是个迷信的家伙。他一定想到蛞蝓克大蛇的刺青禁忌。他这样想,也实在太愚昧了。” “不过,哥哥,一般说来,会把死者分尸,然后带一部分尸首逃走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一般的情形是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才这么做。当然,在这种目的下,把头藏匿起来的比较多。不过,今天这种情形很特别,死者的身上有刺青,所以把身体藏起来,也可以说得通。可是应该连头一块儿带走才对。话说回来,这倒是挺费事的。如果引诱到外头再杀害她,反而比较合理。毕竟,如果要掩人耳目,在死者的家里下手,还遗留尸体在现场,谁一看不就明白了吗?” “但是,也有可能凶手为了方便搬运尸体,所以先藏在浴室,然后再慢慢搬走啊!” “别开玩笑了。这可是跟搬东西的情形不同。哪里有人把危险的东西放在家里等一两天才搬的?昨天晚上,就应该全部搬走了。” “但是,凶手把尸体在密室反锁,也许是认为两三天内不会被发现。” “你也想得太天真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浴室的电灯会一直开着?就算稻泽的话是真的,凶手既然是灭尸,那么电灯更应该关掉,何况电灯的开关又在浴室的外侧,可见凶手并没有意思藏匿尸体。” “那么,凶手既然不打算隐瞒死者的身份,却把尸体的一部分藏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是心理变态的问题吧!譬如有名的阿部定事件1就是一个例子。所以这次的案件可以看做是凶手对刺青有特别的感情。” “这么一来,嫌疑最大的就是早川先生啰?” “不错。但是,对刺青特别感兴趣的不只是博士而已。至于其他没有露出破绽的人,也不能说就没有嫌疑。” “这就叫作‘吠犬不咬人’。但是,凶手到底是从哪里逃出去的呢?” “最可能的情形是——绢枝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回到家里,凶手在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行凶以后,就躲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然后躲过稻泽而逃走或者是等稻泽跑掉以后再离开。根据调查的结果,凶手如果要翻过旁边和后面的混凝土墙逃出去,实在有点困难,而且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凶手应该是从大门或木板门出去才对,不过门边从九点到十二点有人监视着,那么从绢枝回到家里开始算,凶手只有十分到十五分的时间下手,这怎么够?这些就是研究的结论。” “会不会凶手躲在浴室里面?” “不太可能。如果是这样,稻泽进来的时侯,凶手本能的反应应该会把电灯关掉。因为万一稻泽发现了尸体,叫人来,那不就惨了。当然了,以上这些推测,是姑且相信稻泽的供词。如果稻泽是真凶的话,那么真相就会完全改观了。” 研三轻轻地叹了口气,踌躇地问道: “哥哥,这具尸体真的是绢枝吗?” “不是绢枝?那你倒说说看是谁?” “譬如,那个听说在广岛被原子弹炸死的珠枝,死里逃生,却在她姊姊家被杀——” 研三的话还没说完,松下课长就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的侦探小说是一流的。但不要随便用那种想法来解决问题,好不好?她们两个是双胞胎,也许是真的长得很像。不过,这时候,你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恐怕是太不实际了。话说回来,也许有可能啦!但是死者的手腕,从肘部以上就切断了,而且根本没有刺青的痕迹。至于脚的部分也是一样。你这个做医生的,如果要你说出凶手的名字也许很困难,然而,你总不至于会说刺青是被弄掉的吧?” 研三自觉可笑地想,的确!我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呢? “就像你说的,我今天大概是遇到太多的事了,尤其天气又这么闷热,弄得我头昏脑涨的。” “也难怪啦!连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离奇的案子。” 英一郎郁郁地独语道。好几次边说话边把烟圈向天花板吹吐。研三忍不住地又问: “哥,让我帮你调查这个案子。不必很正式也没关系。” 如果是平时,英一郎只会一笑置之,可是今儿个却严肃地说: “你要帮忙?” “我是说真的。虽然我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一开始就卷入这次的案子,也许冥冥中有一种因缘吧!刚好我又学医,可能在鉴定方面会有点帮助。我是这么想……” 松下课长点点头。他心里好像也有种声音在提示他说,想以专门调查人员的努力来搜素,用正面的进攻方式是没有办法解决事情的。 但是,事情演变到后来,竟然因为他这个没用的弟弟的牵扯,把真凶逼到穷途末路,接连又引起杀害第三个人的动机,就连头脑敏捷的搜查课长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搜查的行动,一天又一天地进行着。 翌日,推定切割尸体的凶器是把锯子。凶器在距离绢枝的房子两百多公尺一处烧过的废弃物中发现。锯子上明显地有暗红色的血迹,血型和死者的血型相符,指纹已经无法查出,锯子因为是旧的,也找不到特别的线索。 不过,根据回到乡下去的女佣供词,倒发现了几件令人感兴趣的事。 残留在现场的一个指纹,经过研判是女佣的。案发前两三天就请假的女佣,因为还有一些手续没办好,所以案发的当天上午,又回到主人的家。所以,女佣留有指纹的事,并不奇怪,谁都料想得到。不过,至少证明了有一个指纹和案子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关于那把锯子,女佣说从未看过。这么一来,就明白凶手谋杀的行为绝对不是冲动的随便拿把锯子把尸体锯断的。从密室的情况看来,这次的杀人事件是经过详细而周密的计划。 还有一件事让侦讯的警官吃惊的是,女佣并不是自愿请假,而是绢枝叫她休息的。据她说,在两三天前,绢枝收到一封牛皮纸的信时,脸色马上大变,要她回家休息几天。 这件事情在搜查人员之间,引起相当大的疑惑。如果,这封信就是在相簿里发现的那一封,那就是恐吓绢枝要致她于死地的警告。其他人不敢断定寄信人到底是谁,不过绢枝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如果绢枝怕死或者是害怕受威胁,应该不会叫女佣休息,家里没留半个人才对,至少也应留个人在身边,这才是人之常情。绢枝究竟是什么心态,实在很难用道理来解释,这令搜查人员百思不解。 只有一位警官反对这个推论,他提出很有道理的意见。 “这个女人是不是对自己的魅力极有自信?憎恨往往由爱而起,假如想杀绢枝的是个对绢枝很痴迷的男人,绢枝也许认为反正他到跟前来,只管撒撒娇,就可以应付过去了。略施小计,包管他天大的脾气也会缓和下来,如果有女佣在,反而麻烦,不如叫她休假回家。” 听起来的确是相当有道理的论点,不过在案情还没大白之前,这个论点是不是属实,还无法确定。 调查绢枝的东西,结果发现衣物遗失的相当多,其他宝石,贵重首饰以及现金都不翼而飞。根据女佣的供词,因为封锁的问题,绢枝觉得银行靠不住,所以经常把好几万块的现金放在抽屉里,可是案发后现金一毛不剩。 问到绢枝平常的生活情形时,女佣回答说: “我到这里工作已经超过半年了,家父因为在战争中受到先生(最上)的照应,所以才到这儿来侍候太太。刚开始我都不知道主人有刺青,后来知道了,吓了一大跳。太太也承认她身上有刺青,我心里很害怕就想要走,后来过了一阵子也就习惯了。太太如果心情好,才穿两三次的衣服就会送给我,很大方哪!可是一旦情绪不好,小事情也会大发脾气,服侍她实在很累。以前最上先生每天晚上都来,差不多都在这里过夜。那个时候,太太晚上都不外出,白天大部分出去买买东西,或是去剧场、电影院看戏。不久前,在银座开了一家专门给公司职员玩乐的酒吧,只有会员才可以进去。太太这个月月初就到那里去上班,不过,最近又关掉了。你问我太太跟先生感情好不好,以前好好哦!太太心里到底爱不爱先生,那我可不敢说。家里从来没有其他男人进出,不过,十天以前太太参加了一个刺青的集会,先生很不高兴,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吵得天翻地覆的。没几天,就叫我就回乡下去了……” 发型相当摩登的女佣所陈述的大致是这样。再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她考虑了一下回答说: “说起来大概是三四天前中午的事。我出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门口有个长相凶恶、打扮很寒酸的男人站在那儿鬼鬼祟祟的。他一察觉我,就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一下子就跑掉了。他的皮肤很黑,那副眼神叫人看了就讨厌,大概有五尺二三寸,头发削得很短,身上的裤子和衬衫都是脏兮兮的。” 这段描述的确是一项重大的线索。臼井良吉七月初从监狱放出来,曾有一段时间暂住在水户的姐夫家,不久便不知去向了。女佣看到他的照片之后,证实那天就是这个人没错。而且,臼井留在监狱的笔迹和牛皮纸装的那封恐吓信的笔迹一模一样。 另一方面,最上竹藏的家也彻底的搜查过。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从衣橱里发现了手枪。根据他家里负责打扫的女佣说,最上失踪的两三天,举止神情都很怪异,一边沉思一边擦手枪,叫人看了又惊又怕。 至于博士和稻泽的侦讯工作,一点进展都没有。稻泽的供词还如以前一样,一成不变。博士则依然故我,完全拒绝说明自己那天晚上的行踪。 最上久不在场的证明已经完全确认了。他以证人的身份到警视厅去,在旁窥看的警官证实就是他没错。他在案发当天晚上,从九点十五分到隔天的早上九点,被关在拘留所的铁门里。和他同行去东京剧场看戏的河畑京子,也就是银座一家洋装店“蒙娜丽莎”的老板娘,说他们从三点半到八点之间,都在剧场里看戏。银座的一家酒吧“菩提树”的女侍和调酒的侍者也都证明他在八点半和两三个不良分子大打出手的事。 另一方面,绢枝的身世调查也紧锣密鼓地在进行中。她的本籍是战灾区本所,整条街早已残破不堪,想要调查实在煞费周章。所幸找到了一个以前同住在一条街上,后来因为战争而疏散到乡下去的老人,才搜集到某些资料。根据他的描述,绢枝的父亲雕安是一个相当有名的纹身师。他的太太以前是个相当厉害的风尘女郎,生性耿直的雕安为此苦恼不已。后来他的太太竟然和个年轻的小伙子私奔了,结果也是惨凄落魄。撇下三个年幼的孩子,雕安凭着一双男人的手,独自辛劳地扶养孩子成人。孩子慢慢长大以后,长男为了替父亲分忧解劳,也为人刺青。由于这个行业不能公开地挂牌营业,所以就以古董买卖为招牌。常太郎在接受征兵体检之前,全身都已经有了刺青。在旁观看的绢枝,也负气地要全身刺青。夏天的时候,袖口的地方也毫不在意地露出青色的刺纹,老人就曾亲眼见过她在路上走的样子。接着珠枝也纹了身,后来举家迁离,珠枝刺了什么图案就不太清楚了。 大致上,老人就记得这么多。不过,这些倒是可以得到个结论。虽然这些支离破碎的叙述,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是太平盛世的时代,不用说当然是好办事,而经过这么一场浩劫,连何时才能重振家园,复兴国力都不知道,何况是调查这样的事呢。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搜查当局也只好接受这样的结论了。 狭山律师保管了一份竹藏立下的遗嘱,不过律师拒绝开封。以律师的立场,竹藏至今生死未卜,而绢枝被害的案件,也缺乏有力的证据证明竹藏是杀人凶手,所以不能公开遗嘱。站在私人的立场,律师倒是吐露了不少线索。据他说,竹藏在一个月前曾经有一次提及想让绢枝迁入户籍。案发前几天,律师和竹藏谈话的时候,他又改变了心意,说要暂缓迁户口的事。 当然,色班酒吧也被列入调查。不过因为时局的关系,酒吧取缔的相当严格,银座也有几家地下酒吧,在这里经营不合法的赌场,风声很紧。一有动静,就关门不做生意了。色班酒吧恰巧就在案发前歇业,搜查人员去检查的时候发现,到处都好像洗过一样,连指纹都找不到。 以上就是案发后三天内,松下课长所搜得的所有情报。 他的预感的确没错。刚刚战败后的大混乱以及如此恶劣的条件,必定会有不良的影响。这次的案子是他经历过最棘手的。 松下课长办案从来不用暴力跟拷问的手段,绝对诉诸道理来解决案子,彻底地尊重人权,如果没有直接的证据,就不会把嫌犯送上法庭,自始至终都实践新宪法的精神。但是,这次案发,博士却默默不作声,让松下课长不由得怒火中挠,直想揍人。 虽然有五条线索都有关连,但是其他四条线案的用处都不大。不过,还是各条线索都同时进行追查,彻底地实行调查犯罪的原则。 从这个观点来看,竹藏的行踪是当务之急,除此之外继续追查博士的行踪也是势在必行。 最让他苦恼的问题,就是在现场发现的指纹,除了被害者以外,共有五个,三个男人的,两个女人的。 其中三个男人的指纹及另一个女人的指纹已经知道了。最上竹藏以及女佣吉田房子,早就在预料之中。至于稻泽义雄和臼井良吉的指纹,按理说也当然会有。问题是,还有一个女人的指纹是怎么来的? 用科学方法精密地调查之后发现,这个不知名的女人的指纹和死者的指纹非常相似,不过两人之间还有微妙的差别。 这个不知名的神秘女人,成了解开命案的秘密关键。 仿佛是在嘲弄搜查人员疲于奔命的调查似的,这个女人的身份就像浴室里蠕动的蛞蝓一般,忽隐忽现,仅有难以捉摸的幻影,叫人摸不着、猜不透。 虽然想潇洒地付之一笑,但是不知道怎地,松下课长的眼前却一直浮现着纲手公主的女人——野村珠枝全裸的身影晃动着…… 大蛇丸和纲手公主。 这一对年轻貌美,被宿命烙上印记的双胞胎。 珠枝到底是生是死?她在广岛因为原子弹爆炸而死亡的消息会不会有问题?是不是活生生的又在东京出现呢? 在这件骇人的命案中,扮演了相当重大的角色的,就是她吗? 对于这个疑问,松下课长恐怕目前是没办法回答了。 1阿部定事件,指的是女佣阿部定(1905—?)于1936年5月18日在东京都荒川区尾久的茶室,将情人绞杀并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由于事件的猎奇性,在事件发生及阿部定逮捕(同年5月20日)后,日本新闻界号外连出,在当时,这是一起引起人们极大关心的事件。即使在现在,很多日本人只要一提起“阿部定”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该事件,由此可见其知名度之高。该事件的审判结果,被定为痴情所致。阿部定接受了服役6年的判决,于1941年刑满出狱。由于其案件的特殊性,阿部定在外部世界的知名度非常之高,以至于当时的监狱长为了她出狱后能够不招致骚扰,建议她改名为吉井昌子,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地生活。出狱后阿部定使用了吉井昌子的假名结婚,在战争期间被疏散到了埼玉县。战争结束后,大量的新闻记者突然出现在已开始平静生活的阿部定的生活里。直到那时,她的丈夫才知道她就是名噪一时的阿部定,安宁的生活自此终止。在战后直至1970年代的这段时间里,阿部定事件开始不断地被各种媒体炒作,很多剧团也开始排演以此事件为蓝本的节目。日本电影界也曾数次以阿部定事件为背景,将该事件拍成电影搬上银幕,包括1976年大岛渚导演的《感官世界》。阿部定也历经了温泉旅馆服务员、饭馆服务员、酒吧老板娘等等职业,不断地利用着自己的知名度。1959年还因为表现优异而得到了东京餐饮界协会颁发的优秀服务员奖状。1971年,在位于千叶县市原市的胜山酒店里,65岁的阿部定曾用“香”的假名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期间里她曾尝试过用钱来引诱年轻男子与她发生关系,但在事情被发觉之后留下了一封信就消失了,之后音信全无,现在生死不明。 第十一章 最上竹藏的行踪终于曝光了!但是和搜查当局的预期相反,这项发现对案情并没有带来一丝曙光。因为找到他的时候,竹藏先生已经是不能言语的尸体了。 九月一日,星期六的早上,松下课长因为连日来在酷暑下疲于奔命,所以九点了还在床上酣睡。晏起的松下课长正吃早饭的时候,恼人的电话就传来了这项重大的消息。 “不要吃了啦!马上出发吧!” 松下丢下了筷子马上站起来,带着忧虑的眼神朝研三望去。 “发现了最上竹藏的尸体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松下说了这句话。研三一听,哪里会拒绝,马上准备好,两人就坐上警务处的汽车,在青梅街道上全速向西奔去。 “哥,你是说——最上竹藏的尸体。是不是自杀?” 一坐上车子,研三马上就提出问题。 “不知道。电话里没讲清楚。” “那——是在那里发现的?” “说是在一间贮藏室里。听说是最上的。不过没人住,人家都叫它鬼屋。” 松下课长说完,就再也不作声。不管研三再问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草。 奔驰的车子,一路经过了荻洼、西荻、吉祥寺,从窗口望出去,沿途的景色渐渐地变为乡下的风光。到三鹰车站横越铁轨的时候,站在派出所前面的秋田刑警举起手拦下车子,然后上车坐到旁边。 “发现尸体的是谁?” 不等他休息喘口气,课长劈头就问。 “是最上建筑公司里的职员。” “怎么发现的?” “叫作鬼屋的那栋老房子,因为抵押的关系,所以转手变成最上的财产。由于名声不好,最上也很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后来决定拆除,移到其他地方重建。因为决定明天要动工,所以那个员工就先来查看一下,谁知发现了贮藏室里的尸体。” “死因呢?” “用手枪朝脑袋开了一枪,立即毙命。” “凶器呢?” “好好地握在手上。” “自杀吗?” “还不敢确定。不过是一枪毙命没错。” “嗯——” 课长很快地低吟了一声。随即车子向左大转弯,就停了下来。 “从这里车子过不去,请下来走一段路吧!” “好。” 迅速地下了车,课长熄了烟,两眼直视着前方。 从三鹰车站向东北徒步大约三十分钟的距离,这里的景色仍遗留着昔日武藏野的风貌。虽然如此,国木田独步1的名著《武藏野》里当时的一草一木,如今早已变为沧海桑田了。随处可见的是远远的工厂大屋顶,时代变迁的足迹流露无遗。但是细细环顾四周,仍有栎木及楢木交错稀疏的林子,以及涓涓小溪的水声,令人不免伫足的风情,依然犹存。 但是,再动人的美景,对此时的松下课长来说,也只能喟叹无缘。他左顾右盼地四下里瞧,也不过是为了努力在脑海里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就是那间在杂木林里的房子!” 秋田刑警指著那栋在溪边,有五、六十公尺远,在细长弯曲的小路尽头的房子这么说。 “只有这条通路吗?” “是的。不过,这种地方随便横越田林走过去也可以。” “最靠近的人家距离有多远?” “差不多三四百公尺以上。” “那走吧!” 课长率先开步走去,连日的晴天,使得小径十分干燥,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疑的足迹。走了五六十公尺,在崩坏的土墙前面,躲在树荫处的警官慌忙地立正敬礼。 大门从里头闩着。 “从哪里可以打开?” 试图打开门把的课长回过头去问刑警。 “那儿有边门。” “哦!” 沿着土墙转两个弯绕到后面,有个小的边门。走到这里一看,大概有三百坪。走进门,在盛夏的艳阳曝晒下,嫩草味扑鼻而来,建筑物盖得四四方方的,差不多四十坪大。后面白墙崩塌的地方,仅有一间贮藏室而已。 “这栋房子里面变成什么样子?” “榻榻米和装潢通通拆掉了。在这种时代,连玻璃也全拆掉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偶尔有要饭的或流浪汉进来歇腿。” 课长点点头,又重新点燃烟草,随即往贮藏室走去。守在贮藏室门口的警官,看到课长来,就用力把门打开。和贮藏室特有的臭味混杂在一块的尸臭味刺鼻而来。研三碰了一下哥哥的肩膀往里面瞧。刚开始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会见赫然瞥见在微暗的角落里横躺着一具尸体。 “把窗户打开吧!” 一开窗户,阳光刷地射进阴郁的贮藏室。无数的苍蝇在贮藏室里盘旋不去。里面有个像装啤酒的空箱横倒在前面,最上竹藏的右手握枪抵着头倒在地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右耳的上方有个小洞,暗红的血流到地上,和尘埃凝结一起。 “死了几天了?” “大概有三四天。” “那么,就是在北泽命案发生的当天或者是隔天咯?” “是的。” “是用这只手枪吗?” “不错。子弹从右耳上方斜穿过脑袋,像这样一发就死了。” “有没有格斗或暴力的迹象?” “几乎都看不到。” “身上的东西呢?” “皮包里面大概有纸币两千块。不过,手上那只金表至少有七、八千块。” “有没有痛苦的表情?” “实在隔太久了,现在不容易辨认。” “手枪呢?” “勃朗宁三六式,有灭音装置。” “和最上家里发现的那只外壳一样吗?” “一样。” “手枪上的指纹呢?” “除了死者的指纹以外,没有别人的。” “有没有他杀的迹象?” “看不出来。” “如果是自杀,就是坐在空箱子上扣扳机射击头部,因为震力而滚到地下的吗?” “我想应该是。” “手枪的子弹呢?” “六连发的,全装上了。不过,只射了一发。” “和子弹的弹痕一致吗?” “如果没有解剖,取出子弹比较,不能很肯定地下断言。不过大概不会有什么差错。” “装了减音装置,那么在贮藏室里头开枪,外面听不到吧?” “是的。本来在贮藏室里,所有的声音都很难传出去——尤其是这儿离土墙还有一段距离,除了在屋子里面,我想谁都听不到。” “好,知道了。把最先发现尸体的那名职员带来吧!” 课长随即蹲下去察看尸体,再次巡视贮藏室里的一切,然后向那栋老宅子走过去。坐在污秽的走廊,眼前这个约莫廿七八岁的年轻人微颤地朝课长点头示意。 “我叫吉冈一郎。廿八岁,最上建筑公司的职员。” “是你发现尸体?” “是的。” “死者是董事长最上竹藏没错吗?” “没……错。” 吉冈一郎仿佛想起了尸体那副恐怖的死状,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把发现尸体的情形,从头详细地说一遍。” “是。这栋房子大约是在三个月以前,变成公司的财产。并不是老板自己要买的,因为老板借钱给对方,对方无法偿还,最后拿房子抵押,借款大约是建地的价值。然而,风评不好,据说傍晚走到附近,可以听到有人呻吟的声音。我想是没这回事,最先盖这栋房子的主人,因为事业失败,在贮藏室吊死。第二任主人,听说发了疯。第三任主人和某刑事案件牵连,现在关在拘留所里面。老板他虽然取得土地的所有权,却一直很伤脑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因为不太吉利,想把房子拆除。决定明天开工,所以……” “等一下。是什么时候决定开工的?” “差不多两个礼拜以前。” “那么,就是竹藏失踪以前咯?” “是的。” “那么,最近这栋房子要拆除的事情,是不是最上公司里的人都知道?” “有关系的人都知道。” “那主管稻泽知道吗?” “当然知道。” “好,再继续讲吧!” “其实,为了这次董事长失踪的意外事件,各项准备工作都拖延下来,但总不能一直拖下去,所以我就先来看看。本来还有另外一个人要来,在火车站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人,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虽然别人都说这是一栋鬼屋,但是我想大白天的,总不会有鬼出现,就从边门进来。屋子里连榻榻米、家俱都没有,小偷也没兴趣光顾,大概是这样才没上锁。贮藏室的门好像是开着的。当时我想会不会有谁在里面,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就鼓起勇气推开门进去,里头有一股臭味,其实我很想逃走,后来还是壮起胆子再瞧一瞧。等眼睛适应光线了,就看到一具尸体。一看竟然是穿着很眼熟的西装的董事长,我当时简直要吓昏过去了。却又不能不管,只好赶紧跑到附近的警察局报案……” 这位一面擦汗、一面述说的年轻人,他所说的大概不会有问题,可以从他的表情大致猜想得到。 “好,知道了。劳驾、劳驾。” 打断了年轻人的话,松下课长马上站起来迎接正朝这边走过来的检察官。 剩下研三一个人留在原地,他无聊地在那个荒芜杂乱的院子里踱步,心里则反复地推想今天的事情。 第一、似乎没有他杀的可能。从家里带手枪出来,而且死了还握在手上,一枪就毙命。要说这不是自杀,简直是不太容易。 另一方面,如果是自杀应该有动机才对。让他决心寻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因为竹藏下手杀了绢枝,所以才走上这条不归路呢?这么推断,虽不无道理,但是相反地却又令人难以理解。 也许有人会怀疑: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地方寻死呢?要死的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在决意寻死的时候,心里很容易产生一种虚幻缥缈的浪漫情怀,所以到三原山2及华严瀑布3自杀的人,始终不绝。虽然这只是跟进前人的模仿心理作祟,但是能在名胜地区撒手西归,倒也是件风雅的事。话说回来,竹藏为什么选了阴风惨惨的地方呢?在自己家里,或是北泽的绢枝家中,总比鬼屋要好得多,至少可以安详地死去,不是吗…… 第二个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六连发的手枪,全部装上实弹呢?根据自杀心理分析,在自杀者快要寻短见之前,会变得很吝惜东西。比如说,到三原山自杀的人,一定是只买单程的船票。如果最上竹藏最初下定了决心,才准备好手枪,那么装填一发子弹,最多两发就够了。因为杀害绢枝的时候,手枪并没有派上用场。 第三件令研三纳闷不已的是,竹藏杀害绢枝之后,为什么要反锁浴室,又把死者分尸,还带部分的尸体离开呢?如果在鬼屋里面,能够发现绢枝的尸体,那么万事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事情变化尽是出人意料之外。 左思右想,研三也不敢完全地支持竹藏是他杀的论点。 手枪是竹藏的。他自己携带手枪出门,假如是他杀,绝对不可能在这么自然的情况下,夺取他的性命。既然手枪在握,以竹藏来说,一定预想到某种程度的危险。照理说,被杀以前,一定做过相当的抵抗。但是,验尸结果,却完全看不出有暴力或格斗的迹象。对一个有意识、头脑清醒的人来说,让人控制,默默地用自己的手枪射穿自己的脑袋,也是不可能办到的。 如果接纳他杀的说法,那么最上应该是和某人一起来鬼屋,但是突然遭到袭击而死。这也不无可能。若以竹藏这种有身份地位的大忙人来说,除了十分不寻常的原因,否则不可能到这里来的。如果对方靠不住,竹藏更不可能单枪匹马地赴会。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带六连发的手枪呢? 研三转了个念头,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被杀之后,才运到这里?研三随即否定了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必考虑这一层,因为用强硬的手段杀死竹藏,却让尸体摆出极自然的姿势,是绝对不可能的。 研三如此设立一个个的假设,又马上一个个的反驳推翻,根本连让自己心服口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 “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原来是“豪杰”石川刑警。 “哦。” 研三无力地笑了一下。 “我在想今天的事。石川先生,你想竹藏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不知道。我专门负责当赶死队的先锋。像这种事啊——要课长才行。”石川刑警边指着自己的头,边微笑地说道。 “那,就推测看看嘛!找不到理由,用第六感……” “你说第六感,我倒是有。完全是他杀的。” “是什么理由?” “课长觉得贮藏室里的尘埃……” “尘埃怎么样?” “如果最近几个月都没有人来过,照理说地上的尘埃应该会积得很厚。实际上看起来好像有很多人踏过,却又没有脚印留着。从发现尸体的时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怪的是连竹藏的脚印都看不到。” “是这样哦!我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果然是内行人,一点都不马虎,研三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你是说凶手为了湮灭脚印,故意把地上的尘土弄乱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这么想。哦!对不起!失陪一下。” 大概是听到谁在叫他,石川刑警就往那边走了。 研三张望四处,只见刚才那个职员,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蹲在一旁。研三走近,顺便和他聊聊。 “董事长突然死了,你们大概很难过吧!” 对方以为研三是个刑警,却对自己说这种体己话,有点吃惊。不过,仍以相当郑重的态度问答。 “到底董事长是自杀或他杀的?还是被杀害绢枝小姐的同一个凶手杀死的?” “详细的情形还不知道。” 研三就把石川刑警刚刚说过的话,照样再说一遍。 “贮藏室的尘埃……”对方显出有些意外的表情,“那是理所当然的。最近,我们用过贮藏室。” “你说什么?” “那里面本来放了一些建筑材料,有铁针、铁皮、桶子、水沙袋。一直到最近,才运到别的地方。所以地上没有积很厚的尘埃。” “你说什么?” 研三觉得像被人在脑袋敲了一记闷棍。哎!搜查犯罪事件到底是跟侦探小说不一样,不是件简单的差事。他不免仰天叹息。 那一整天,继续对房子的内外及附近进行搜索调查。总之,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竹藏的尸体,随即就运到大学的法医学教室进行解剖。验尸的结果,死亡的时间大致是廿七日到廿八日之间。从死者脑部取出的子弹和手枪的子弹一致。死因的确是子弹贯穿脑部,这已经是既知的事实,只是再确认而已,其余并无斩获。 在警务处依然是自杀说及他杀说尖锐地两派对立。有人认为竹藏杀害绢枝之后,就藏身于此,但是受不了良心的苛责,于是用护身的手枪自杀。 松下课长内心十分失望。最上竹藏到底是不是犯人暂且不提,他原来坚信,只要找到竹藏,这个案子之谜必定可以解开,怎料结果竟是如此,这么一来,这一线希望又切断了。 翌日,狭山律师终于答应开启竹藏的遗书。遗书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新发现。财产一半分给他的弟弟最上久,三分之一分给绢枝,如果绢枝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而其中任何一方死亡,另一方就可取得一份财产。剩余的六分之一,则捐赠给早川博士作研究费之用。 就这份遗书来看,最上久得了很多财产。如果争夺财产是他犯法杀人的动机,那么他必是凶手无疑。不过,他的确有不在场证明。松下课长不得不承认他清白无罪,只好把他的名字从嫌疑犯的名单上删去。 至于另一个杀害绢枝的嫌疑犯最上竹藏已经死了。不论他清白与否,都已经死无对证了。稻泽义雄和早川博士虽然涉嫌在内,但是又找不到直接有力的证据,若以涉嫌而移送法办,对松下课长来说,实在是有违良心。经过几天坐困愁城之后,课长终于在两人的释放令上签名盖章。和先前的预感相符,按照一般的搜查手法,的确碰上了暗礁。六条线索中,有四条线索中途断了。现在,只剩两条线索——臼井良吉和另一个女人谜般的真相。 课长心里想,假若能够抓到臼井就好了。那么臼井良吉这个男人,到底在那里呢? 松下课长依然对这个案件摸不着头绪,事情居然演变成走入迷宫的局面,真是想都想不到。 臼井良吉,这个人一定抓得到。同时,抓捕他也是势在必行。只要倾警视厅的全力,要捕一个名字及容貌都知道,而且有前科的人,并不是难事。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这深深地打击了课长的自信心。果然臼井良吉不日就逮捕到案。 臼井虽然被捕,整个案情不但没有急转直下,反而增添了更多的谜团。 恶魔仿佛在窃笑得到胜利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杀害竹藏的案子布置得好像自杀一样,用精心的一套计划,接连着杀了两个人。 命运之神却在纹身杀人事件的第三幕,安排了一个生面孔上场。由于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新人物之出现,使得搜查当局,甚至凶手本身都无法控制案情,结果终于引发恐怖惊人的第三件惨案。 1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诗人、小说家。千叶县人。本名哲夫。1888年入东京专科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学习,曾信奉基督教。与民友社社长德富苏峰相识,接近民友社。因对学校当局不满而退学。后曾任教员、新闻记者、杂志编辑等。早年创作有大量新体诗,中晚年则转向小说创作,文风深受华兹华斯的唯情论和“返回自然说”的影响,被誉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1898年发表著名散文《武藏野》,描绘武藏野落叶林的美景,表达了他对自然风物的喜爱。代表作尚有《源叔父》(1897)、《牛肉和马铃薯》(1901)、《春鸟》(1904)、《穷死》(1907)、《竹栅门》(1908)等。 2三原山,是位于东京都伊豆诸岛之大岛上的著名火山,海拔764米。从火山口喷发出来的火被当地人称作“神火”,昭和61年(1986)曾发生大喷发,场面十分壮观。三原山同时也是日本著名的自杀胜地,自1933年女学生松本贵代子在此跳入火山口自杀之后,前来自杀的人越来越多,当年竟然达到了男804人、女140人,合计近千人的自杀数量,而且都以青年男女居多,松本贵代子也因此被称为“死亡引路人”。据说《午夜凶铃》中,贞子的妈妈志津子也是在此自杀的。 3华严瀑布,位于日本栀木县日光市。日光有四十八个瀑布,其中最为有名的是华严瀑布。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米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瀑布从97公尺高的岩壁上往下冲,声势浩大,拥有自然所做出的华丽造形。瀑布上部岩石向前突出,中段岩隙中流出12个小瀑布,称之为十二瀑布,其伏流水所创出华丽景观。秋季四周红叶漫布,景色幽美。冬天时,十二瀑布的细小瀑布会因冰冷气候而结冻成为青冰,华严瀑布亦因而显得更加美丽。华严瀑布为“日本的三大名瀑”之一,是日光国立公园的游览中心。 第十二章 有一句俚语说:“灯台底下反而阴暗。”无论搜查人员如何废寝忘食地努力探案,至今还是疑云重重、不见天日。到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纹身杀人事件的秘密关键,就潜伏在松下课长家的附近,实在是个大讽刺。 松下家隔邻两三家,住着一个建筑工头。他还不到四十岁,和东京的建筑工习惯一样,名叫后藤胜男的他,背上刺着弁天小僧1。后藤在这一带以雕胜闻名,是条在江湖混过的汉子。 连续发生两次杀人案的一个月后,星期六早上,研三在家附近散步,恰巧和工头胜男不期而遇。 “胜先生,早啊!”研三对他打了声招呼。 “您早!”胜男弯腰回礼答道。当他一抬起头,却用一种异于平常而急促的口气对研三问道,“哎呀!松下先生,那件北泽的杀人案,凶手还没有查到吗?” “还没有。” “令兄实在很辛苦啊!我实在想不通,作了案以后为什么要分尸,然后把尸体带走。实在用不着这么做啊!” “胜先生,你如果随便玩弄女人,恐怕也会被切成好几块,然后不知道带到那儿去喂狗哦?小心一点啊!”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既不英俊又没有钱。用不着您操心啦!你还是告诉我,到底凶手为什么要把刺青的尸体带走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了啦!其实,我有事想拜托胜先生您呢!” “什么事啊?怎么说,我也在社会上混过,还算是条汉子。就算是托我出殡的时候扛棺材,也绝对会二话不说的。” “没那么严重啦!因为,我哥哥为了这次的案子伤透脑筋,所以我忍不住想插手帮一点忙。可是,这件案子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我老想去拜访胜先生,向您讨教,看有没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供给我们作参考的?我是指有关纹身方面的事啦!” “好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奉告。那就请进来坐吧!” 因为巧遇,研三也就进了雕胜家的门。一进大门,就看到挂着消防队的组旗,屋内虽小,但却整齐有致。只是厅堂里设了不太搭调的大神龛,大概是为了他那份有危险性的工作祈福吧! “胜先生,你刺的弁天小僧,我经常在公共澡堂里看到。所以您用不着露给我看,您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刺的就好了。”坐在长方形的火炉前,研三就以轻松的口气说。 “哦!大概有十五六年了。我请神田的第二代子孙宇之先生纹的。” “咦?怎么没有签上名字?” “是这样啦!快要完成的时候,正好我的钱用完了。如果纹身的时间拖得太久,忘记了刺纹的感觉,以后要再纹,就难了。” “是不是因为痛得令人难以忍受?” “那种情形并不是没有。在活生生的肉体上刺针纹身,再上五颜六色,对纹身的人来说,这时候就好像半个病人一样。我当时还年轻,虽然没有纹上宇之先生的名字,不过我想花钱受罪,还不如去玩女人的好。所以就没有再去了。不过,就这个忍耐力来讲,只剩下签名,并不是忍耐不了的事。只是当时取缔得很严,总是希望不要自找麻烦……”说到这里,雕胜天真地笑了。 研三乘机问他:“胜先生,那时候你经常出入纹身师宇之先生的家,你有没有听过本所的纹身师雕安的事?” “啊!好像有吧!不过那么久以前的事,实在记不清楚了。先生你大概不了解,纹身师之间是从来不打交道的。如果你到字之先生那里去,嘴里却说什么雕安师傅,他会不高兴的。我认识的人里有让雕安先生纹过身的。他刺的图案不但有朦胧的美感,而且就像真的一样,哎呀!实在无法形容啦!咦?雕安有什么事吗?” “没有。新闻报导没有刊出来。这次被杀的人其实就是雕安的女儿,她背上的刺青就是她父亲的作品。” “哦!真的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雕安有三个孩子。长子叫常太郎,纹有自雷也。自己也是个纹身师,后来到南方去,结果下落不明。一对双胞胎女儿叫绢枝、珠枝。她们身上各纹大蛇丸和纲手公主。” 雕胜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脸疑惑又奇怪的表情。 “请等一下。自雷也和大蛇丸、纲手公主,说起来是三个相克的图案。真是奇妙!喂,阿兼、阿兼……” 这时有个女人从厨房擦着手探头出来。看起来仅廿八九岁,好像是风尘女郎出身,是个下巴丰润、皮肤白皙的美人。 “哦,原来是松下先生。欢迎,欢迎!我还没给您倒杯茶呢!” “茶等一下再倒啦!”雕胜好像要打架似地扯着喉咙大叫,“喂!你现在每天去涩谷找的那个纹身师叫什么名字?” 说得令阿兼很不好意思:“哎呀!什么事嘛?你怎么突然在松下先生面前提这件事……” “别装模作样啦!就是上次在北泽发生的命案,你也知道啊!松下先生的哥哥因为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正烦得很。所以,研三先生想要替他哥哥找出有力的证据。倒要看那个纹身师的纹身图案是什么,也许事情会发展得很有意思。” “哦!是这样吗?” 两人互看了一下,阿兼就马上坐下来。 “那个纹身师的确叫做常先生,差不多一个月前,才从南方回来的。他的身上刺有自雷也。” 一听到这些话,研三高兴得不得了。 传闻在南方失踪而不知去向的雕安的长男常太郎,终于平安地回到东京了吗? 当然,只听这些片面的传闻,还是无法断定就是他本人。不过名字相符,纹身的图案又一致,而且是个罕有的纹身师,刚从南方回来。如果仅仅是偶然的凑巧,各种条件也未免太凑巧了。 “那个纹身师现在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请让我去见他一面。那样,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研三很兴奋地大叫着。雕胜虽然自己说了那些打包票的话,现在却一脸困惑的样子,和太太互相对看。 “是这样的啦!他的职业很特殊,如果你正面去拜访他,他绝对不会理你的。” “但是,他妹妹被杀了呀?” “那是没办法的。他只要一听到警察,就很讨厌。还是不要跟令兄提这件事,我看——你一个人去看看,怎么样?” 到底现在还是严禁纹身,想到他们的职业竟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公开,要知会哥哥实在不方便,而且研三心里总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件事,早点让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安慰和自己曾有肌肤之亲的绢枝的灵魂。 “那就这么办。我一个人去,不过他的住址是——”研三明确地回答。 “只要我们约定好不告诉你哥哥,我来带路。”阿兼畏缩地说。 “太太,你也刺青?” “先生喜欢的,太太都会去做。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先生一直坚持。”阿兼羞怯地笑着说。 “我听说,那个人一个月前从南方回来。他家在空袭的时候已经被烧掉了,连亲戚老友都找不到。只好暂时到一个在南方的战友家待一阵子。然后他就开始帮人家纹身,他的技术很好,想给他纹身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下子,就出名了。我也是看了以后很佩服,她自己想去,所以我就带她去。” “哎啊!也许是认错了人。不过实在太相像了。还是带我去看一看吧!拜托!拜托!” 研三边说边郑重地把头点到榻榻米上,要求和阿兼一道去拜访涩谷的那位纹身师。 到了涩谷车站,下了电车,研三和阿兼两人就沿着东京都电车的轨道往青山上去,向左边转了个弯,就看到火烧过的废墟中搭盖了一些简陋的违章建筑。其中并列着五六家小吃店,走到一家招牌叫“牡丹”的小店前,阿兼就停下脚步,小声地对研三耳语道:“就在这家后面。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情形。” 阿兼就走进店里,过两三分钟郎走了出来。 “没有问题。现在有一个人在纹身。我们可以进去等一下。” 研三由于强烈的企盼及好奇心,而心跳加速起来。步入门口,穿过门帘,店里陈设的桌椅粗糙老旧。他们随即走到后面,里头铺着三坪和两坪见方的榻榻米,在那后面还有一间关着门,大概也有两坪半的小房间。 “请进。” 这时有个皮肤微黑,看起来好像女主人的女人很客气地招呼他们,眼尾扫向研三说道。 研三战战兢兢而有礼地坐在三坪大的榻榻米上,好像是来相亲似的。端坐的研三听到纸门里传出针刺的声音和女人的喘息声。 “现在有个女人正在纹身。我们偷偷地看一下吧!”阿兼又对研三耳语。 “女人?不太好吧!” “没关系——是我很熟的人,我先生的朋友太太。”阿兼笑着朝里头说道。 “阿常,午安。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阿兼吗?快好了啦!在外边抽根烟,等一下吧!” 房间里传出男人回答的声音。隔间的纸门一打开,研三迫不及待地就探头去看。和料想中的情形一样,里面的情形,真是怪得令人惊异不已。 房间全都铺上一层黑色的油纸,油纸上纵排着数块坐垫,有个约莫廿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像人鱼似地俯卧着。她从两臂到背上刺了像鳞一样的蓝黑色的花纹,看样子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现在完成的大半都是线条,大概才刚开始进行晕色的阶段。 图案是华丽的游吉野山口从胸部到腰部再到股间,雕着缤纷的樱花,右肩纹的是拿着初音鼓2的静御前3,左肩则是狐忠信4,每一根细致的线条都诱人地浮在她的身上。今天一看,果然和绢枝的刺纹一样,是件怪异的艺术品。 今天进行的是右臂的部分。女人嘴里紧咬着手绢,两手紧紧地抱着一块男用的枕头。腰部以下,放了块小枕头用来垫高下半身。她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似的,对于他们两人入内,也仿佛没有感觉一样。纹身师由于背坐着,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孔。从研三的位置,倒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纹身师两只手巧妙的动作。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皮肤撑开,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无名指则夹着笔,用左手拇指的内侧当杠杆,拿在右手的针束刺下皮肤,女人跟着针上下地呻吟,每一针束刺下后旋即跳上。 就这么着,女人每次都发出激烈的喘息声,全身更因为疼痛而扭动着,汗珠如雨不断地从额头流到腋下,偶尔夹杂着轻微的呻吟声,rx房在坐垫上上下下地摩擦,往前伸出了两三分。 纹针是由廿卅支细的绢针结在竹头上做成的。在连续不断的纹身过程中,偶尔针尖要蘸一下墨,不过同一处绝不重复刺纹。紧密地毫不中断地晕色,在外行人的眼光来看,非得有高明而熟练的技术不可。有时候,蘸了过多的墨水沿着白皙的肌肤流下来,纹身师就用块布把墨擦掉。慢慢地一针针刺进皮肤,蓝黑色的面积也就随即增加。同时,刺纹的皮肤旁边整片红肿起来。其他的地方,已经刺纹过的痕迹,结了一层薄薄像疙瘩似的痕迹。经过四五天,结成薄皮的地方开始蜕皮,如此经过四五次,色素才会稳定下来。刺了条纹的痕迹可看到红肿,而晕色的部分全都肿胀起来。研三由于职业的缘故,马上想到刺过的皮肤会有发烧的感觉。 研三看了三十分钟以后,几乎透不过气来。想必绢枝也曾经像这样极度地痛苦挣扎过吧!也许她会认为这种忍耐跟努力,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不过强忍痛苦的女人身体,反而给人庄严的感觉。 纹身终于完了,但是那个女人却好像死掉一样,一动也不动。纹身师把热毛巾敷到纹过的地方,女人马上尖叫起来,美丽的胴体也蠕动个不停。 “今天到此为止。” “哦——” 这时,女人抬起头来。仿佛才发现研三在场,很羞涩地说道:“阿兼,你真坏。”她小声地说。 纹身师在面积大约十公分平方的上面,涂上油,如此工作才算结束。 女人爬了起来,朝研三地点了个头,就转身开始穿衣。虽然纹身的过程中,女人并没有嘶喊疼痛,但是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直接地感受到。 纹身师用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让你们久等了。” 他一面回过头来直视来客研三,露出有点惊异的表情。研三一点都不在意。纹身师由于历经战争及拘留的苦楚,满脸胡髭的他,看起来显得憔悴苍老。不错,他的脸的确会令人想到绢枝。是照片上的那个纹自雷也的男人——野村常太郎,一定没错。 研三咽了一下口水。 “这位是松下先生。我先生受过他的关照。他想要参观一下,我才带他来的。”阿兼简单地介绍。 “哦!是这样吗?对年轻人不太好吧!”常太郎很不和善地回了一句。 “我叫松下研三。在东大的医学系研究室工作。这次来打扰是为了学术上的参考。” “不要太深入。这就像打麻药一样,不管你多有学问,只要一陷进来,结果都不能自拔。”对方以自嘲的口吻答道。 “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也许你是本所雕安的儿子。”研三慢慢地说。 “是的,我是雕安的儿子。你有什么事吗?” “你的妹妹叫绢枝吧……那么你还不知道吗?差不多两个月前,绢枝在下北泽被杀了?” 常太郎愕然地张了嘴,却没有声音。正在磨的墨掉到砚台里,他抬起惊恐的眼光。 “被杀?绢枝……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怎么能撒谎,随便开玩笑呢?” “这样吗?我回来才一个月,也没有看报纸,根本不知道。虽然暗中四处找寻妹妹的行踪,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请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研三简短地把过去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有在色班过夜的事情,模糊而巧妙地避去不提。常太郎的脸孔逐渐地浮现难以理解以及无法形容的恐怖表情,仿佛罩上了一层霜一般,挥之不去。 “你告诉我,绢枝交给你的照片是不是在你那儿?”常太郎嘶哑地说道。 “是的,在我这儿。” “把照片拿给我看看吧!” 研三随即从皮包取出装在信封里的照片交给常太郎,发现他的脸扭曲,露出悲壮的神情,显得非常恐怖。 “自雷也三兄妹……纹身的兄妹……” 小声在嘴里说着什么,常太郎荡起激动的目光。 “松下先生,这件案子真恐怖啊!” “是的,我也觉得恐怖。” “你想的恐怖和我想的,有相当的差距。你只看到事情的表面。根本就被凶手骗了。” “被凶手骗了?” “是的。这件案子另有内情。只调查表面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水落石出。” “那是什么意思?” “问题在于我们兄妹身上的刺青图案。算了,我不谈了。一想到这个,就叫我觉得恐怖……松下先生,我先跟你讲,最上竹藏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那个杀害我妹妹的同一个凶手干掉的,绝对不会错。” “你知道什么事,对不对?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绝不是好奇心或想邀功。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当搜查课长,我知道你担心宣扬出去会对你的工作有所妨碍,这点我可以保证。你用不着自己下手,就能够替令妹报仇,捉住真凶报了仇,绢枝小姐才得以超生。” “你说的我都非常了解。但是我一定得亲自确认自己的想法才行。到底怎么样?我们暂时对你哥哥守密,你说怎么样?” “可以,这点我做得到。对方到底是个杀人魔,尤其是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的又要干出什么坏事来,谁也不知道。我看,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一道去吧!我可以帮你忙。” “不,你的心意我很惑激。暂时先让我自己去,等到有点眉目,也就是说证实了我的判断,再通知你。” “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话谈到这里,研三再也无法强硬地要求他。常太郎更是一语不发地磨着他的墨。 轮到阿兼把衣服脱下来纹身。两手手腕纹了有晕色的云彩,其中飞跃的升龙和降龙已经快要完成了。由上面压住阿兼的身体,常太郎手里握着针开始工作。刚才纹身的那个女人还不想回去的样子,穿好了衣服,就抽着烟在一旁看阿兼。 觉得无聊的研三略带畏缩的口气,对那个女人说:“我虽然是个医生,不过对这个却不太了解。纹小一点的我是不知道,但是纹全身那一定很痛吧!” “是的。常常都痛得想跳起来。刚开始在那么白的皮肤上染墨色的时候,心里面总是想大概支持不下去了。还好现在已经习惯了。当然要看是什么地方,譬如说到牙科诊所看牙好了,比那种感觉还要痛上几十倍呢!” “纹这么一大片,相当花时间吧?” “是的。战争的时候,我就纹了一些线条就半途中断了,可实在是太难看了,而且会被人家笑。所以最近才又开始。如果连续不停,大概三个月就够了。” “哦!这样啊?这跟衣服可不一样!要选好图案,很不容易吧!又不能腻了就换,而且自己也看不到。” “是啊!所以说,一定要请技术一流的师傅才行啊!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哪里!谢了。” “哈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啦!瞧你紧张的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的癖好,犯不着拉你一起来。不过,每次我只要到澡堂看到丰满的女人,就会胡思乱想——如果她全身都刺青,一定很好看。” 纹身的女人,多半是风尘女郎。像她这种干脆又爽直的个性,令研三不由得对她产生好感。 “又不是在画布上涂鸦,同样的图案在胖瘦高矮各种不同的人身上,就会有不同的样子。实在很难应付,而且失败也不能重来……” “这就全靠师傅的技术了。要先看过素描图案,再做决定。决定好了,先画在身上,如果很好,才开始上色。” 女人随意翻看拿在手上的素描图,那是一本用大张的日本纸装订好的簿子。里面一页又一页的图案,就好像彩色版画一样,花样可以说毫不起眼,看起来反而有点幼稚朴拙,一旦刺在皮肤上,却充满了丰富跃动的生命力,真是今研三觉得不可思议。 “奉劝你一句话,最好不要纹得太漂亮,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真的?” 女人露出雪白的牙嫣然地微笑着。 不久,阿兼终于刺完了。 “松下先生,让你久等了。” 阿兼看起来并没有疼痛的表情,随即穿好了衣服。 突然被打断的研三,觉得有些可惜。又再三劝常太郎,请他不要冒险,还是小心谨慎的好。然后,他就和阿兼一起道别离开。在涩谷车站要分手的时候,阿兼重新叮嘱研三。 “松下先生。常先生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对这件案子一定很有帮助。你知道他的工作特殊,请你一定要对你哥哥保守秘密,如果他被警察知道,那就可怜了。” “我知道,没问题。男人约定好的事,没有对方的许可,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哥哥说。” 他心里想着,这次的突破对哥哥应该可以好好地夸耀一番。 纹静御前的女人,穿了木屐和研三同时走出店门口从涩谷车站往左弯,沿着电车的轨道走了一段路,就转进警察局旁边的小路,打开一扇曾被火烧过的大门,一迳跑上二楼。 “谁啊?阿君吗?” 里面传来了略带苍老的男人声晋。打开纸门,有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脸上受过伤的男人,用坐垫枕着头,猫在榻榻米上面。 “哦!你回来了。早知道我等一下再回来,就可以了。” “你到哪儿去了?” “去男人面前脱衣服——” “真的?” “哟——你吃醋了,傻瓜。”女人又露出贝齿笑了,“去纹身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医生和纹身师面前,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也没办法啊!” “这样哦!” 把身体荡起的男人,眼睛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今天刺哪里了?” “哎呀!你不要这样啦!” 女人拱起一只脚,侧坐下来。 “你背上的金太郎,是哪一个师傅纹的?” “现在问这个干什么——是本所的纹身师雕安。” “阿常就是他的儿子耶!” 男人咧嘴一笑。 “大概是吧!对方没有察觉出我是谁……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提过……我脸上有伤痕,他认不出来,难怪!” “那你以前有没有拍过那个人纹身的照片?他和他妹妹的照片。” “你问这个干嘛?” “你讲过了呀!你说和我这个皮肤白嫩嫩的女人在一起,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要我去纹身。那个时候,你还跟我提起你以前有个女人背上纹了大蛇丸。从以前的职业来看,你一定拍过照片,对不对?” “阿常有那种照片吗……甭提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梦了,就像一个遥远的故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既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只有活一天算一天。就像浮草一样,死活好歹——全看自己的造化。现在,重提往事也没有用了。” “你以前那个女人就是在北泽被分尸的那个耶!怎么?以前亲热过的女人落到这种下场,听了不会心里不安啊?” “那个女人就是那副脾气。以前就是……就算是她杀人也好,被人杀了也好,对我来讲都没什么关系。” 楼下的门打开了,有人小声的说话。 “阿君——” 有个女人叫声。 “来了——” 被针刺过的地方还很痛,阿君疲惫地下了楼梯,过了一会儿才上来。 “喂!有个奇怪的人来了!” “谁?” “叫做早川平四郎。听说,专门研究纹身。他刚刚说,‘听说你们夫妇都刺了很美的刺青。假如方便,想见上一面,好好地谈一谈。’” “早川平四郎?这种纹身博士,我可没有兴趣跟他打交道。你去跟他说,我家主人和我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讲话。纹身可是很痛的,又不是展览的宝贝。你就这样拒绝他。” “他一直罗罗唆唆地问是请谁刺的?那个师傅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一直问个没完。” “没必要跟他多说。你去赶他走,撒把盐、去去霉运5。” 由于生活散乱无序,男人出口的话,有点伤人。一副看不惯别人、愤世嫉俗的样子。 阿君回头上了二楼,就靠到窗户前,把玻璃窗打开往下看。 “哎哟,死鬼。那个人真邪门。到现在还站在那儿呢!” 阿君的话,可不是骗人的。小路的入口,博士正默默地站在那儿,死盯着阿君的家。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1弁天小僧,是与石川五右卫门、鼠小僧齐名的日本古代史上大盗贼“白浪五人男”之一。全名“弁天小僧菊之助”,本相是个风度翩翩的貌美青年,喜好身着女式和服实施骗盗。歌舞伎、小说等都有改编作品,最著名的是歌舞伎演员尾上菊五郎的扮相。 2初音鼓(はつねのつづみ),是法皇赐给源义经的名鼓。据《义经记》和《义经千本樱》:左大臣朝方知道义经与其兄赖朝不和,以初音鼓的里皮和表皮来比拟他们兄弟俩,造谣说这是法皇给义经下的诏书,让他去讨伐其兄。为此义经决意一生不敲此鼓。之后他把初音鼓交给爱妾阿静(静御前),并将阿静托付给友人佐藤忠信。阿静听说义经已去了吉野,便私自与“忠信”逃到了吉野,此时忠信也回到义经身边。这时众人才发现阿静身边的“忠信”原来是只狐狸。根据狐狸坦白,初音鼓的里皮表皮是这只狐狸的父母之皮,因怀念父母,才化成“忠信”,与阿静身边的初音鼓相伴相随的。义经深感动物情爱之美,便将初音鼓送给了狐狸。狐狸为报恩,施展法术,救了义经。 3静御前,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女性,源义经的爱妾。母亲是白拍子(穿上平安时期年轻贵族的白色礼服,戴上金色的立乌帽跳舞的舞女)矶禅师。静御前从小跟母亲学舞,她天资聪慧、舞技超群。14岁左右,她在神泉苑为祈雨而舞,也许是她的完美舞姿感动了上天,大雨倾盆而降。从此她以绝世舞女而闻名。15岁时她与在坛之浦消灭了平家凯旋而归的源赖朝的弟弟源义经偶然相遇。就在她成为源义经的爱妾后不久,源义经因谋反嫌疑而受到哥哥源赖朝追捕。她也跟随义经逃亡来到吉野山,吉野山是禁止女人出入的,她和义经挥泪分手后,被赖朝的兵抓获。她被押至镰仓,受到严酷审讯,但她决不供出义经的去向。不久,在镰仓八幡宫的祭祀日,源赖朝命静御前在神前献舞。她穿上“白拍子”的服装,在以赖朝为首的丈夫的敌人面前无所畏惧地起舞。静御前怀了义经的孩子。赖朝有令:是女婴则不斩,但如果生下是男孩当即杀死。1189年,义经在奥州的衣川被杀害。静御前从镰仓获释,回到京城,削发为尼,为丈夫义经和被杀害的孩子念经祷告,过着凄凉的生活,不久去世,年仅20岁。她以悲剧式的人生和绝世美貌的舞姿而成为日本人最喜爱的历史人物之一。 4狐忠信(1161年—1186年),即佐藤忠信,佐藤嗣信的弟弟,“义经四天王”之一。和其兄一样,原是奥州藤原秀衡的的家臣,后随义经一同参加源赖朝的部队,是义经麾下的勇士之一,并多次以源义经影武者(替身)的身份在战场上活跃。其事迹在室町时代初期的《义经记》中有详细描述,之后被改编为歌舞伎中人偶净琉璃的知名演出戏码,如《义经千本樱·狐忠信》。 5撒把盐、去去霉运(追い返して塩でもまいてやんな),据《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记载:“王凝之(王羲之的次子)妻谢道韫,聪明有才辩。尝内集,雪骤下,叔谢安曰:‘何所拟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众承许之。”撒盐是当时(魏晋时代)比较流行的风俗,因为盐粒状似雪籽,撒盐犹如降下瑞雪,盐也便被认为是洁净祥瑞的象征。在店门或家门前撒盐,具有避邪趋福的功用,遇到不顺的事或参加完丧礼后也会用盐去除霉气,在许多宗教中,盐都是神圣的物品。直至今天,中国的一些地方还有着这一风俗的残余,例如在闽南及潮汕一带,迎亲时要在沿途撒盐撒米,以敬神驱邪。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韩国、日本,至今还会在一些场合撒盐,以去除霉运、驱赶鬼魅。 第十三章 自从研三到涩谷寻访雕常以来,一晃十天就过去了。 对研三来说,这几天简直度日如年。有时候想到常太郎说过的话,应该很有自信才对,不由得满腹的希望涌上心头,相信明天就可以拨云见日、真相大白。但是有时侯又想,连警视厅发动所有的警力,都没办法掌握有力的线索,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有什么希望呢?于是失望颓丧的情绪又瞬即淹没了他。如此忽喜忽忧激动的思绪,不时地在心中澎湃起落。 十天忽地一过,研三纳闷地想:雕常是不是忘了彼此的约定了,于是三番两次地重访涩谷的“牡丹”,但是常太郎依然不见踪影,连半句话也没留下。 不过第十天的深夜,雕常打了个电话来。 “松下先生。我是野村——常太郎啦!我已经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常太郎的声调异常的兴奋,着实令研三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重问一遍。 “我查出了杀害妹妹和竹藏的凶手,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这样吗?” 原本预测最后的结局一定非常戏剧化的研三,听了这句话,显得有点泄气,全身有气无力,仿佛要昏倒似的。 “很好,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凶手到底是谁?真相究竟如何?” “哎!我现在没有办法跟你说。” “为什么?我知道了,用电话讲不清楚。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好了。” “不行——就算你来了,我也没办法把详细情形跟你讲。” “那,你是……” “等三天吧!再等三天……三天就好。如果三天后,没发生什么事,到时候我一定会全部告诉你,三天没到我什么都不能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三天。为什么不能现在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真糟糕。这个理由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对我来说,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心。请你再等三天吧!” 常太郎的声调接近哀求,反复又反复地叮咛,就把电话切断了。 研三一直紧握着话筒,呆立不动。无法形容的不安,从心底不断地涌上来——为什么要我等三天?为什么不能现在说?这个疑问不停地在心中翻腾。 绢枝将死之前,态度也是像这样令人捉摸不透。好像隐藏了什么秘密,虽然预感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是无法采取任何防御措施,也没有透露这个秘密给任何人知道,就卷入惨剧之中,从此香销玉殒,可是现在她的哥哥常太郎又是这种态度—— 为什么?他们兄妹两人都这样神秘兮兮地守口如瓶。虽然受到死亡的威胁,却依然踌躇不前,为什么不鼓起勇气、斩断祸根,逃离死亡的恐怖阴影呢? 研三既苦恼、困惑,又害怕不已。想要向哥哥全盘托出,请他裁断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男人的约定——这句话,还是阻断了研三的念头。 常太郎说了那些话,大概有什么计划吧!应该有相当自信才对,三天以后什么都会明白,他和他妹妹不一样,到底是个男人,保护自己,应该不是什么难题…… 研三如此想着,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就挂上电话,往房里走去。 翌日深夜,警视厅的搜查组意外地有所斩获,掀起了一阵欢呼声,对沉寂已久的警政人员来说,有如雷动一般。 最后的一张王牌——臼井良吉,终于落入警方的手中。 他在晚上十一点钟,潜入丰岛区千早町的某户人家抢夺金银,准备要逃走的时候,被警戒的警员追到池袋市场的一角,当场逮捕。 刚开始警方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刑犯,后来知道他就是被通缉的嫌犯,大家都非常兴奋,感到振奋不已。 但是这次,搜查当局还是被耍了。警方确信只要逮捕最后一张王牌归案,整个案情就会急转直下,获得解决。事实上,臼井良吉的出现,只有使案情更加复杂,除了引导搜查的工作走入死巷之外,并无其他新的发展。 松下课长一看到臼井本人的脸孔,失望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下来。头尖尖的,眉毛黑浓,眼睛锐小,一看就是个凶恶型的罪犯。课长预测的情形是,虽然从照片上得来的印象已经有了判断,但是也许看到本人可能会有所改变,照研判,应是个智慧型犯人。但是,现在课长的预感,已经完全被推翻了。 这次由筱原巡官直接担任侦讯臼井的工作,彻底地由各种角度来追查他的涉嫌程度,才得到几项线索。 从监狱释放出来的臼井,为了达成复仇的誓言,开始寻找绢枝的下落。 他先到横滨,这个地方由于历经战争的摧残,已经完全不同了。由于过去犯过案,所以也无法深入打听绢枝的消息,好不容易才知道绢枝后来和竹藏分手,就不知去向。虽然这个消息并不可靠,但是当时臼井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确认真假。 他失望地回到东京,暂时靠收购黑市的米过活。不久他又听到新的风声,在有乐町或新桥附近出入的风尘女郎里面有个极像绢枝的女人。 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臼井拿绢枝的照片给那一带的混混指认,虽然得到了确实是这个女人的消息,不过倒没有人知道她纹过身。据说这个女人卖淫赚钱,只维持一段很短的时间,不久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对于从事这类行业的女人来说,这是很普遍的情形,而且她们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臼井仍然不死心。他对绢枝难以断绝的肉欲,就像恶魔般地缠绕不去。 到了八月下旬的某一天,终于达到了他的愿望。在涩谷车站附近,他发现了正走过眼前的绢枝,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躲在附近的房子旁,然后尾随其后,因而知道绢枝的家在下北泽。尔后就每天等待机会,直到八月廿七日夜晚来临。 那夜,他潜在北泽绢枝家附近窥看动静。以他长年累积的经验,夜深人静反而不如傍晚时分下手来得方便。 绢枝大约在八点四十分拿着洗澡的用具,从隔壁的房子走出来。当时她彷佛觉得有异似的按着大门的手把,回头睨视他这边。不巧警官也朝这边走来,他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离开。逛了将近廿分,大约九点的时候,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过这次运气不好,邻家的窗边亮起了灯,有个学生面朝这边弹着吉他,他心想不行,又到附近走了两个小时,等到十一点,那家的灯总算熄了,他正想机会终于来了,就看见从路那边走来一个男人,望了望四周,然后进去绢枝的家。 当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不过倒不像个年轻人。今天一回、两回、三回都运气不好,他想大概不是个好预兆,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另一方面,他在浅草的观音菩萨前抽的签可是大吉,这么一想,又鼓足了勇气留下来。 就这样他又等了一小时,突然先前进去的那个男人,慌慌张张地飞奔出来,看了看周围,向原来那边跑过去。他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臼井觉得非常怪异,一方面暗觉今晚如果错失良机,就再没有机会了,于是潜入庭园。奇怪的是,板门居然没关,大概是天气太炎热吧!就偷偷摸了进去。看起来好像没人在似的,也到处找不到绢枝,即使拼命的找,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他只好看破,干脆拿点东西好了。翻递了橱柜,把衣服裹在包袱巾里背了出来。本来偷这些不值钱又容易被人发现的东西,实在很不划算,但是翻箱倒柜的连个子儿也没有,只好拿了——有总比没有好嘛!至于赃物,全都卖给老外了。隔天从报纸上才知道绢枝死在浴室,看到这个消息,真是令他目瞪口呆。那晚他进去的时候,虽然听到浴室有水流的声吾,而且灯也亮着,不过没人洗澡,就顺手从外面把灯给关了。 看完厚厚一叠的笔录,松下课长抬起眼来,看着筱原巡官。 “怎么样?你认为如何?” “我看那个家伙倒是没讲假话,他很干脆。” 筱原巡官自信地回答。 “如果我认为他撒谎,就不会做这种笔录了。问题是他八点以前在干什么?不过那段时间,绢枝还活着就是,用不着追究。至于八点以后的行动,倒是和稻泽的说词完全一致,一点可疑的地方都没有。” “的确。没有丝毫的破绽,真糟糕。” 松下课长无奈地苦笑。 “反正这家伙以窃盗的现行犯移送法办就是,用不着慌张……” “对这个男人来说,把浴室反锁,布置得那么有计划,根本就办不到。如果是用短刀下手或是勒脖子的手法,我可以认定凶手就是他。” 课长拿着铅笔的一头敲了敲笔录的封皮说道。 “只有一点在这家伙的供词中,满有意思的。在有乐町的风尘女郎到底是谁?那个跟绢枝一模一样的女人会是什么人?” “是啊……” 筱原巡官露出困惑的神情。 “到底是谁?绝对不是绢枝,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但是,也可能令人意外的竟是绢枝,她是个多情的女人,说不定斗不过自己的情欲,一面到色班上班,一面去当风尘女郎。” “大概不会吧……” “啊,那只是个假设,我也没什么把握。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认为死在广岛的绢枝的妹妹珠枝还活在人世。” “不过,我以为只是个相像的人而已,既不是绢枝,也不是珠枝。” “当然有可能。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珠枝,她和这个案子也没有直接的关连。不过,既然接手办案,就做彻底一点。你还是派个人去查一查,好不好?” “是的,一定照办。等石川君回来,马上叫他去。” 筱原点了两三次头,跨步出去。 “女人……女人……又是女人。犯罪总少不了女人。这件离奇的命案也八九不离十。” 松下课长嘲弄地自言自语,把铅笔丢到笔录上。 黑暗笼罩着化为废墟的大东京,六点半刚过。 涩谷的小店“牡丹”,有个女人来访。 她在店门前来回踱步两三次,仿佛在犹豫什么,终于下了决心,停下脚步,轻轻地掀开门帘。 “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野村常太郎的人?”她小声地问。 看她的打扮并不粗陋。黑色的衣服上披着一条早期的黑色围巾,掀开门帘的时候,从袖口可以看见白色的绷带由肘下缠到手部为止。 “你找常先生啊?他在。”小店的老板娘大方地答道,“最近十天,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都没回家。不过昨晚回来了。他说是出去工作,但是……”她像辩解什么似的说道,“你要找他做什么?” 反正这么个女人单独来拜访纹身师,看她打扮又不像平常人,而且手腕大概是怕给人家看见刺青而扎了绷带,大概也可以猜得到七八分。女老板这么想着。 “不,我有话对他说。” “他就在里头。请进来。” “对不起,请你去叫他出来。” 真是件怪事——女老板想。 “请问大名?” “不要问这个吧!见面就知道了。” 女老板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异,但是正好是店里开始忙的时间,也就不再多问,往里头大喊,常太郎马上走了出来。 “什么?女客人?” 他很紧张地脱了木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来。在路中央,和那个女人说了两三句话,马上脸色大变,返回自己的房间。 “常先生,还要出去吗?” 看到常太郎换了当年退役穿的那套米色衣服走出来,女老板问道。 “嗯——” “出去工作吗?” “不是。” 说的也是,身上根本没带半样纹身的工具。 “那么是出去找乐子咯?” “别开玩笑了。” 常太郎一副哭丧的脸说道。 “这可不是轻浮的事。这个世界实在令人厌恶。我们常听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要忠就不孝,要行孝就不忠。虽然战败,但是还能回到祖国,这实在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没想到,这时候却遭遇这么悲惨的事……” 这些话道尽了常太郎近日来的酸楚,从柜子拿出筛过的酒渣,倒到杯子里,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他和女人紧靠着肩而去,身后的黑影竟仿佛死亡的阴影般尾随不去。 那夜,松下课长回到家,感到弟弟神色有异,笑容里带着一丝奇怪的兴奋。研三在发生这件命案之后,一直都是阴郁的样子,很少展露开怀明朗的笑容,这时却像患躁郁症的人突然变得兴奋异常。 “怎么了?今天晚上看起来容光焕发的样子。半路拣到钱了?”他看着弟弟的脸,开口说笑道。 “有值得贺喜的事。” “什么事?” “那是秘密。天机不可泄露。” “哦——被百万富翁的女儿看中了吗?” “大概运气没那么好吧!像我这种饭桶,谁会……” 两兄弟大笑。突然研三止住了笑,正经地问:“哥哥,臼井怎么样了?” “反正终于侦讯完了。” 他现在的心境,就好像是个溺水的人一样,有什么就抓紧什么。松下课长于是把今天侦讯的概况摘要地对研三说明。 “哦——这样吗?他真的这么说?” “研三,你有什么意见?” “他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如果那个臼井用日本刀或者是短刀,他都敢做。只是要他把死者分尸,然后藏在密室,哪有可能?” “我也是这么想。最糟糕的是,如果他不是凶手,那真凶到底是谁?哎!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最上久有不在场证明。稻泽逃走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连最怪的博士,他的太太和女仆都异口同声证明,那天晚上他快十二点便回到家里,而且另一方面从九点到十二点,也没有人走出那栋房子。现在已经知道电灯熄掉的原因,证实稻泽没有说假话。可是凶手到底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杀掉一个人,然后将死者分尸,又在浴室布置得那么有计划,根本就不可能办到。是不是竹藏行凶以后,藏在屋内的某个角落,当臼井进入屋内的时候,错身而过,带着分解的尸体逃走?除了这些推测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 松下课长说话时,带着一种好像强要压倒研三的声调,但是这个推论根本连自己都没办法接受,虽然是身为哥哥,又是个权威的搜查课长,却实在叫人不能信服。 “到底在有乐町混的那个女人是谁?”研三马上问及要害。 “嗯,绝对不是绢枝。” “那么会是谁?”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把珠枝扯出来,就算她还活着,和这件案子也没有关系。” “但是浴室后面有珠枝纹身照的底片丢在那儿,不是吗?而且,绢枝托我保管的信封里面,除了她跟她哥哥的照片之外,也有珠枝的照片。我们不能断然说她和这件案子无关。” “那你怎么把珠枝和这件案子连结起来?你总不能说大蛇丸和纲手公主比赛忍术,结果蛞蝓克大蛇丸,你总不至于这样说吧!” “不,我不会这样说。但是这件案子看起来已经接近破案了,可能再过几天,纹身杀人案就会真相大白。” “喂——喂!你怎么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连搜查课长该说的话,都被你抢了先,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哎,只有一点。” “是什么?” “你看,就是这样啊!” 研三指着挂在头上的匾额露齿一笑。那是原内政部长安达谦藏1潇洒的四个字——“留意四周” 研三这次抱了非常大的期望,但是翌晨发生的事,却使他勇气顿消,希望也完全破灭。 研三放心地认为今明两天就可以解决这件案子,也就迟迟未起床,突然被他哥哥扯着嗓子的电话交谈所吵醒,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从床上跳起。 “喂——,你说什么?不是开玩笑吧。这次是被剥了皮的男人赤裸的尸体。好!马上过去。” “怎么搞的?” 研三穿着睡衣走出房间,揉着眼睛问道。 “代代木火烧过的废墟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不过,这具裸尸两腕及两股的皮都被剥了。” “是不是身上有刺纹的地方都剥了皮,只留下没有纹身的皮肤?” 松下课长听了有点吃惊,默默地看着研三的脸。 “嗯。或许和上次的案件有关也说不定。要不要一块儿去?” 松下这样问他的弟弟。研三面色发青地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作好准备,就朝代代木的现场赶过去。 发现尸体的现场,距离国营电车的代代木车站徒步约十分钟。由大马路稍微往里走,在宽两公尺的路上走五分钟,就有一栋红砖已经崩落毁坏的建筑物。尸体俯卧在里面的地上。从马路到这里,约十五六公尺,早上因为有附近的孩子到这里玩才发现的。 虽然说是建筑物,但是只剩断垣残壁。从建地及地基的面积推测间隔,这栋建筑以前曾经相当的好。红砖崩坏的墙壁以及水泥墙阻挡了来自大马路的视线。对现在战后的东京来说,入夜以后大概没有人会经过废墟。所以,正是犯人行凶的最好场所。 研三畏惧地窥看那具盖上草席的死者的脸。 “啊,是他!” 他小声地呻吟,当场昏倒在地。 “研三,你怎么了?振作一点。” 松下课长慌张地摇动弟弟的身体。当医生的人,竟然这么没用,带这个家伙来惹麻烦……他的脸上明显地写出心里的话。 研三立即醒过来。 “怎么搞的?做医生的人还这样,真不像样。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吧!” 研三大叫地反驳哥哥的话:“哥,哪里可以回去休息!不得了啦!这个男的……尸体,是绢枝的哥哥——野村常太郎。” “你说什么?” 聚在四周的人,个个哑然不做声。研三的话,听得他们各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瞬间,松下课长因为兴奋过度而满脸通红。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快说,快说。” 好像要把研三掐死似地拼命撼动他的胸口问道。 研三害怕地把事情从头到尾简短地说了一遍。 “混蛋!你到底在干什么!”松下课长忿怒得像雷般地震响,“像这么重大的线索,为什么不讲?混帐!现在想解决案子更困难了。”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研三不由得流出悔恨的泪,然后不自觉地倒地大哭起来。 看他受那么大的刺激的样子,松下课长都看呆了。但立刻又鼓起坚强的斗志,向秋田刑警大叫:“去一道涩谷。到那家牡丹小吃店查探死者近日来的动静!” 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刑警立刻起程。课长马上回过头去看有关的警员们。 “到底死了多久?” “大概有十五六个小时了。” “那行凶的时间应该是昨晚六七点咯?” “大致上是吧!” “死因呢?” “有氰酸钾药物中毒的反应。如果不解剖,不能很确定。” “晚上没有人会经过这儿?” “几乎没有。” “外行人能够把皮剥到这种程度吗?” “不能说不是专家就做不到,但是从手法来看,也不纯粹是个外行人。至少有相当程度的科学素养,两手相当灵巧才做到的。” “要花多久的时间?” “差不多一小时。” “我想凶手是用氰酸钾毒杀以后,再把尸体运到这里剥皮。大概不是在其他地方剥了皮,然后才把尸体运到这里的吧?” “那样做的话,血液就无法处理。” “不过,凶手为什么要剥纹身的皮肤呢?以脸孔丝毫没有伤痕的情形来看,并不是要隐藏死者的身份。如果只是怕秘密被揭穿,却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在这里剥皮,又实在没这个必要。这样看来,凶手对纹身一定有特殊的眷恋。” 松下课长非常不甘心。第一次命案,死者的尸体至今仍未寻获,如今凶手又正面向搜查队挑战,杀害了掌握破案关键的常太郎,剥了他身上的刺纹。对课长来说,这两次简直就像被灌热开水下肚一样,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在焦虑和兴奋的等待中,过了三个小时。秋田巡警终于从涩谷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随即报告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事。 “和一个全身穿黑衣的女人,昨晚六点就出门了……那个女人并不是来纹身的客人,……她的手腕附近扎了白色的绷带……” 课长一面仔细地听他报告,一面一点一点地提出反问。严肃尖锐地命令。 “彻底的调查早川博士、最上久、稻泽义雄三人昨晚的行动。另外,从有乐町消失的那个和绢枝相像的女人,一定要找出来。” 研三两眼发直地凝视像着了魔般狂吼的哥哥,如果先前自己对哥哥透露一字半句的,今天也许可以救得了一个人的性命,想到这里,泪水不由得又重新涌了上来。 1安达谦藏(1864-1948),日本政治家。出生于熊本县,1929-1932年间曾先后出任滨口、若槻两届政府的内务大臣。 第十四章 夜幕低垂时分,负责侦察的巡官提出有关三人的行动报告: 第一、最上久。当天到横滨拜访友人,谈天到五点左右。在附近的中华餐厅吃过饭,看了一场电影以后,在伊势佐木町散步一会儿,然后在本牧的s饭店过了一夜。到饭店的时间约在八点半左右。由女老板和他的女伴作证,从代代木的现场到本牧,就算电车很频密来说,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他如果是凶手,由横滨到代代木往返的时间这么紧迫,还要运尸体、剥皮,时间根本不够。 第二、稻泽义雄。据他自己说整晚都在新宿的“赤玉”舞厅跳舞,但他并不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没有人能够证明。再说,跳一晚上的舞,倒是很可疑,就算他在舞厅跳舞,趁没人注意溜走行凶,然后再回到舞厅,谁也不敢替他担保。尤其舞厅到代代木的现场,徒步仅十五分钟。 第三、早川博士。六点的时候到新桥朋友经营的医院,和朋友共进晚餐,然后散步到银座一带,约九点钟回家,以这么老迈年纪的博士,耐着晚秋的寒意,散步三个小时,最近银座有这么大的魅力吗?谁听了都会摇头不信。而且,博士对于自己那三个小时的行动,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 至于那个和绢枝神似的女人的名字,也查出来了,叫做林澄代。不过这种职业的女人,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她的本名,根本不确定。据说,从她离开有乐町一带以来,已经将近半年了。 搜查的工作触上令人绝望的暗礁。由于一点差错,因而失去关键性的线索,对松下课长来说,他内心的失望比谁都大。强忍了这次重大的打击,他再度挺起胸膛,不再斥责弟弟。 所有的线索都被切断了。连日的搜查,只是走马灯式的一再重复,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只有一个,虽然不是直接的线素,但是从侧面来看,对于整个案情,倒是一线新的光明。 警方拚命地调查雕安的过去,查出雕安的太大,也就是常太郎母亲,她的后半生——从大正年的中期到末期,曾经风骚一时,由于牵连强盗杀人案,被判无期徒刑,囚在栃木的女子监狱中,后来病重不治。 早川博士曾对研三耳语:“雕安诅咒三个孩子的母亲。” 这句话的含意,课长颇能意会。同时对于三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两个沦为杀人案的牺牲者,造成这种令人鼻酸的惨剧的缘由,也都能了解。 另一方面,松下研三的愿望也完全破灭,现在的心情就像从七层彩云上摔落到十八层地狱一样。 由于自己浅薄无知的想法,致使一个人丧命,甚至搜查的工作无法继续,这么沉重的责任,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担负起来。但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补偿过失,亲自解决这件无头命案,势必要为死者复仇,洗雪冤屈。如此自责的念头,日日夜夜地折磨他的良心。 可是实际的问题仍在,两次受挫的心不免畏怯起来,缉凶行动的勇气已经全然丧失。 此刻,他想到《格林家杀人事件》那部推理小说里范·达因所采用的方法——做一份备忘录。他悲观地认为,犯下这些案子的凶手,显然计划十分周密,只用智力是无法窥出破绽的。于是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详细地做了一份备忘录,就是如下所述: 纹身杀人案备忘录 一、第一件惨剧 (一)绢枝为什么要把装在信封的照片交给我?她打算告诉我什么吗? (二)研判那些照片原先应该贴在相簿上。但其中一张被剪掉了。依照最上久的说明,这张照片的背面,好像写了一些什么。他说绢枝不肯让他看。那么,又是谁把那张照片剪掉了。 (三)雕安为什么把三个不吉利而且相克的刺青纹在自己三个孩子身上? (四)绢枝为什么会预测到自己的死亡?臼井的恐吓信是刺纹竞赛大会之后才收到的,而且收到信后,女佣才放假。 (五)有乐町的风尘女郎林澄代到底是谁?她消失到哪里去了? (六)绢枝找稻泽是真的吗? (七)绢枝找博士是真的吗? (八)绢枝打算对我说什么? (九)那一夜,到绢枝家拜访,一块儿喝酒的人是谁?杯子里检验出有氰酸钾。 (十)大约七点,坐汽车来拜访绢枝家的是谁? (十一)第五个指纹是谁的?(女性——?) (十二)犯人什么时候从那里逃走的? (十三)死者的胴体为什么会被切掉?到哪里去了? (十四)把浴室布置成密室的方法是什么?理由又是什么? (十五)凶手为什么要让现场亮着灯? (十六)浴室里的蛞蝓是什么意思? (十七)落在浴室后面的底片是什么意思?博士冒着危险想拿走的理由又是什么? (十八)隔天早上打电话来的人是谁? 时间表(括弧内是证人) 午后两点,有人打电话到竹藏家,他马上外出(稻泽)。 午后三点,最上久到东京剧场(河畑)。 晚上七点,有人坐汽车拜访绢枝的家,好像马上就回去了(小泷)。 晚上八点,最上久离开东京剧场,在银座和人打架(女侍)。绢枝到澡堂、回程到邻家(小泷及朝日澡堂),最后看见绢枝是八点四十分。臼井开始在绢枝家门徘徊(自供),稻泽从涩谷到下北泽。约四十分的时候经过家门前(自供)。 晚上九点——十一点,其间没有人进出绢枝家的门(小泷)。 晚上十一点,稻泽进门,发现浴室的尸体,吓得昏过去(稻泽)。 晚上十二点,稻泽两手空空出来。 臼井跟着进去(臼井)。 早川博士回到四谷的家(夫人、女佣)。 〔注尸体解剖的结果,死者死亡的时间是午后六点到午后十二点之间。八点四十分的时候,绢枝还活着。九点到十二点之间,进出的只有稻泽一人,而且有人看见他两手空空地逃出来,死者尸体下落不明,无法由此得到证明。〕 翌日早上八点,稻泽由于忘了拿包袱巾,回绢枝家拿。途中,被我发现。 翌日早上九点,我发现尸体时,早川博士来访。有电话铃响。博士企图私藏底片。最上久被警察释放。 各嫌疑者的动机 竹藏痴情 最上久财产上的利益 早川对刺青的执迷 稻泽痴情 臼井复仇 二、第二件惨剧 (十九)打到最上竹藏家的电话内容是什么?对方是谁? (二○)他为什么要带装填六发实弹手枪到三鹰的鬼屋去? (廿一)如果是他杀的,为什么不抵抗? (廿二)如果是自杀,为什么选那种地方?动机是什么? 各嫌疑者的动机 最上久财产上的利益 早川同上 稻泽? 臼井复仇 三、第三件惨剧 (廿三)常太郎想对我说明什么事?为什么从绢枝的照片,看穿了秘密? (廿四)他为什么要踌躇等三天,才要说出秘密。 (廿五)诱出常太郎的女人是谁?她的手腕为什么要扎绷带? (廿六)凶手剥刺青的皮肤,理由为何? (廿七)杀人的动机? 〔注一第一个被害者不是绢枝、是不是珠枝的想法,不能成立。因为珠枝刺青的面积比绢枝更大。所以留下的部分应该有刺青才对,事实上剩下的手腕并没有刺青的痕迹。 注二常太郎、绢枝、珠枝三人的母亲淫乱,并在狱中死亡。推定他们三人都有异常的血统遗传。〕 完成这份备忘录时,研三又前后仔细看了一下。由纵到横,所有的角度都列入考虑,极力想推出案件的真相。 但是,他总办不到。哎!连搜查当局拼命地调查追踪,都无法轻易地突破谜团。 为了解开所有的谜底及矛盾,把真正的凶手送上断头台,非得有一百八十度的转机不可。只有否定平行线的公理,导入非欧几里德的几何学才办得到。 但是,芸芸众生有自信打破常理而有独到见地的,必须有个天才出现——这是历史的法则,在这件惨剧中,扮演天才角色的,将是个年不满三十的斯文青年…… 各位读者,现在我正式下书向您挑战。我把由搜查当局得来的各项资料,提供在各位的面前。如果各位的洞察力能穿透纸背,有勇气说——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动,而是地球绕太阳运转——这句话,那么凶手周密完备的杀人计谋,马上就可以破解。这件案子的秘密以及真正凶手的真面目,应该立刻就能够看破。 黑和白是相克相生、互为变因的。如果这样想——平行线会在一点相交,虽然毫无根据,但是真理往往隐藏在歪理的阴影矛盾中。 第十五章 深秋的十一月初,在以《三四郎》闻名遐迩的东大校园池畔,伫立着一个青年,他满怀眷恋地眺望四周的景色。 额头上突而高,双眼像黑曜石般的澄澈,浓眉虽显得有些无力,却蕴藏着一股纤细敏感的力量,在男人之中,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他的脸上洋溢着特有的气质和智慧的光芒,弥补了俊男最为人诟病的虚有其表。 这个青年名叫神津恭介。从第一高中到东大医学系,都和松下研三先后进入同一学校,是个稀有的英才。 对于神津恭介的才能,在他前后进入第一高中就学的人当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创校五十年以来,在送出校门、贡献社会的无数人才之中,他是特别值得夸耀的天才之一。 他在十九岁时,就精通英、德、法、俄、希腊、拉丁等六种语言。在第一高中就读时所写的论文——《整数论》,曾刊载在德国的学术杂志上,而原先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克仑瓦特定理”,被彻底推翻,后来改称“神津定理”,赞赏推崇的敬辞,远从德国的学会传来。 第一高等学校教授、理学博士神津恭介先生 写着这样尊称受信人的一封厚重的书信送达学校时,会令所有的教授感到惭愧汗颜、大惊失色。 这个被认为是世界大学者、大教授的青年,当然要升到理学系的数学专业或物理专业进修,但是他心中似乎另有期望,执意进入医学系、专攻法医学。 “真是神津之前无神津,神津之后也无神津;空前绝後,无人可比。” 众人更加激赏他过人的才干与知识。 假如在过去的时代,他毫无疑问地会留在大学当博士、助教、教授,一步步地追求辉煌卓越。然而时代潮流激烈的变迁,对天才而言也不例外。他被征召为军医,步上由中国到南方遥远的征旅之途。 当年怀着一去不返的心踏上征途。如今得以再见母校的一草一木,使得神津恭介更添感慨。他不厌其烦地环顾四周,不久步上坡道,向医学系主楼慢慢走来。 正巧,在校内留连的松下研三坐在银杏大树下,回过头来,仿佛看见幽灵似的,脸色发青僵硬地呆住,两三分钟以后—— “神津先生!” 他带着欢呼的叫声,往恭介那边跑去。 “松下君!” 恭介薄薄的唇上浮出微笑,乍看就像面颊上浮着梨涡浅笑的女人。 “神津先生,你能回来真好……能够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值得恭喜……” “不算很平安。拘留的那段时间,身体搞坏了,半死不活的……回到京都,就体力不支倒下了。一直到最近都是猫在京都的医院里。” “那真是难受的一件事。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有所作为。分别以来……” “足足有四年了。北平分手那次,是最后一次见面……” 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不得已在战场上阔别,连书信的往返都非常不容易,只能各自求生。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记忆匣里,根本就追述不完。 原先郁郁不乐的研三,意外地邂逅老学友,心情也逐渐转为开朗。突然研三的心闪过一丝灵感,就像一线曙光穿透浓密不开的云层一般。 对了。如果是天才神津恭介,他可没有不可能三个字。相信对于这件悬而未决的案子——纹身杀人案,也可以巧妙的解决。 燃起希望之情的研三心跳加速,立即就提出请求。 “神津先生,你才刚回来,我就马上提出问题,实在很抱歉,但是实在想借助你一臂之力。” “到底是什么事?” “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卷入一件谋杀案。由于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使得调查的线索完全中断,我哥哥为了这件案子一直很伤神,神津先生,是不是可以请你帮忙呢?” “太见外了。”恭介先生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但是一定尽力去做。你不要一个人烦恼过度,把事情前后经过告诉我吧!” 恭介的一番话,听得研三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振奋不少,于是坐到池旁,从竞艳会那天初识绢枝到常太郎被杀害的经过详实地述说了一遍。恭介合着双眼,静静地听他说。他没有表情的脸孔,令研三以为他睡着了。 “我早就这样想,你对于观察事物、搜集分析资料,的确相当有才华。但是关于资料的组合、下正确判断的综合力则是另一个问题。关于综合力,我决不落人后。” 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够含蓄,但是恭介充满自信的话,确实句句都有事实证明。研三不得不默默地点点头。 “确实,那个一步步进行他的魔鬼计划的人是个天才,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所以这次的案子如果不出奇制胜,是无法解决的。这个凶手手法疯狂,如果我们的头脑转得不够快,不能比他略胜一筹,我看永远只有在矛盾和错误的迷宫里兜圈子了。除非有偶然的机会,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但是由我来办,绝对不让他逍遥法外。” “神津先生,那你有解决案子的自信咯?” “当然有。” “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最慢一个礼拜,可以完全摆平,让你哥哥逮捕真凶。” 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白面书生,居然敢夸下海口,研三对他过分的自信,表情木然。 “你已经看出事情的真相了吗?” 好不容易从嘴里吐出了这句话。恭介脸上照样泛着谜样的微笑说:“不,我现在要逐一地检讨各种假设。从中挑出没有矛盾的推论,配合实际的资料,再来确认。等研判出事情的真相以及凶手的真面目,最后再给犯人施加心理压力,让他自取灭亡。现在要做的,就只有这些。” “在你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于平凡的我们来说,却比登天还难。那……那个假设,你已经找到了吗?” “找到了——这个假设简直是太妙了。我只要一提出来,大家一定会捧腹大笑,但是谁也想不到。” “但……” “另一方面,这也是个非常惊人的假设。早川先生提出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确实是很有道理的。我们首先要放弃平行线不可能交叉的定理,因为非欧几里德的问题,只用欧几里德几何学是无法解开的。” “但是……” “黑和白相克相生……不愧是早川博士。他切中问题的要害。这件案子巧妙地运用了底片冲洗后黑白反转的理论,黑的变白,白的变黑。你们中了凶手设的圈套,竟然把黑的当做白的。” “你是指照片的底片?” “那个也有……不过,这只是凶手布下的一只棋子而已,不要拘泥地把每一个线索都当做真正的资料,我已经看出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了。” “知道了。用科学的论点来看,假设都需要事实证明。这件案子有什么可以作为见证的材料?” “常太郎一眼就看穿命案的真相,第一个关键在纹身的照片。第二个关键,在于各嫌疑者的心理分析。第一件命案,包括在警视厅的搜查组名单内的嫌犯有五人。其中,最上竹藏已死,臼井在第三件命案发生前被捕。这两个人都可以排除嫌疑之外。剩下的是早川博士、最上久、稻泽义雄,如果这三人其中之一是凶手,只要仔细分析他们三人的心理,就可以找出真凶。但是整个案子却隐藏了一个未知数x。应该要再加上一个未知数才完全。当然,未知数x并没有露出表象,不过自然有方法可以诱它出来……” “你是说x是个女人?” “是的,三减二等于一。” “我懂你的意思了。自雷也三兄妹灭去大蛇丸及自雷也等于纲手公主,对吗?” 恭介不答半句地微笑着。隔一会见又说:“你为什么没有在前面两次杀人及最后一次杀人的案子当中,看出根本不同的性质呢?不止是你,连担任搜查的人,也没有发现到,真奇怪。” “哪里有破绽?” “说起来根本的差异是……你讲过,最上久把犯罪譬喻作下棋的残局。可是,我却把它比喻为刚开始下棋,如此才能够说明事态的真相。犯罪并不是像艺术创作,而是要有对手才能分出胜负。我不是指搜查当局和凶手之间的一较长短,而是凶手和命运一决死战。对方把所有的可能都计算在内,所以不管使出什么招术,都一一反攻。当凶手残暴地连杀两个人,认为大功告成,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没想到命运之神却轻笑地在棋盘上动了一子。这子是凶手看漏的棋子,就是自雷也。起初凶手并不警觉这只棋子的意义有多重大,一直观察,仔细地思考这一子的影响,最后才警觉这一子棋可怕的力量。就算不会输棋,但是想逃走,也脱不了身。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棋子从棋盘上弄走,这就是凶手杀害自雷也的经过。” “哦——” 恭介鲜活地描述案子的真相,用短短的譬喻,就点出了凶手的原形。研三听得呆若木鸡,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最后一次杀人有漏洞。他还是妄想用欺瞒的手段来掩饰罪行,但是和起初杀害两人的情形比较起来,就显得毫无计划。尤其前两次作案,凶手居然毫发无伤、逍遥法外,所以他必定志得意满、自以为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可以乘胜追击的弱点。” “这个漏洞具体的说是什么?” “这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已经露出马脚了,就是那个在手腕附近扎上绷带的女人……” 恭介一句一句,越来越尖锐的剖析,就好像钻子一般一步步钻进案件的核心。 “这件案子,我想到一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凶手布置的计划虽然巧妙,事实上,一点都不想隐藏他自己的罪行。第一次杀人,就在绢枝家,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藏匿分尸的躯体,死者的脸部却没有一点伤痕。把浴室弄成密室,阻挠有人发现尸体,却又故意不关灯,附近的人哪里不会察觉异样,无论你们去还是没去,都会被人发现的。暂且不提这个。不过居然半夜的时候发现尸体,实在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可是,凶手可能预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发现尸体……所以才让电灯亮着,引人注意也不一定。”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满足一下有偷窥狂的人吧!” 恭介微笑又继续讲。 “这个想法,可以由后两次杀人看出端倪。第二件命案的现场,你知道,数天后这栋房屋会被拆掉。所以凶手故意选这个地方。第三件命案,凶手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剥下有刺青的皮肤,但是却让死者的脸孔完好无缺,如果把死者的脸孔毁了,也许死者的身份就无法认出来,案子就很难查了。” 恭介稍沈默了一下,反问研三:“你知道吗?凶手为什么这么大胆,竟敢暴露罪行?” “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他是个犯罪暴露狂?” “不是那种毛病,凶手的确是个划时代的名演员。他要求达到的效果,连一分一厘都有磅秤秤过,然后才开始行动。如果以爱出风头的心理来看,这么做更好。” “……” “你知道什么是老千的手法吗?想骗人的把戏,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应该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实的,只有最后一句是假话。这是一种外交哲学。人们被九十九分真实的力量压倒,所以连最后那句假话也就误以为真的了。这是心理学的公式,凶手事实上只是暴露了一些没有太大危害的东西,借此隐瞒非隐藏不可的秘密。” 对于十分了解这个在第一高中时代,就被称为“推理机械”之名的神津恭介的研三,如今听他说的一字一句,仍然惊异不已。 随即向教室的教授、助教招呼了一声的恭介,就这样被研三拖着带到家里来。 恭介定睛地注视信封里的六张照片。一丝笑意闪过唇边,却一言不发。然后细看过研三整理的备忘录,就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整齐宛如印刷的字体写下—— 注三、第三件命案,死者只有刺青的皮肤被剥。第一件命案,死者被切块,胴体有刺青的部分整个消失,究竟其中的差异在哪里? “你看漏了相当重要的一点,我把它写在这里。” 虽然已经完全看透,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透露,这是神津恭介以前就有的怪癣。 平日松下课长公务繁忙,根本不会准时下班,正巧只有这天,在晚饭回到家门。研三离开座位,告诉哥哥有关恭介的事,英一郎非常高兴地听弟弟介绍。 “哦——这样啊,就读第二高中时代就发表了世界性的论文了?那时候已经有调查犯罪的经验,真不简单……哦!对了!你提过一次,就是钟台事件的名侦探先生。” 口气虽然略带戏谑,但是目光却很认真。 “研三,给我介绍一下。如果真的破案,我这个搜查课长松下英一郎一定脱帽表示敬意。” 他轻松地站起来。平常从不向人低头的课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一大让步。也由于松下课长的宽大,使得如此错综复杂的纹身杀人案得以理出头绪,连带往后发生的几件怪事,也获得解决的动机及开端。 恭介的态度,令松下课长非常有好感。他起身告辞,但被盛情地挽留,于是三人共进晚餐。恭介丰富而渊博的知识,使得话题精采有趣,无时无刻不令人为他敏锐的知性而倾倒,松下英一郎完全被他折服。恭介坚决地表示,从今天开始一个礼拜,一定指出真凶,说完就告辞而去。 松下英一郎吐了一口烟说道:“研三,你的这个朋友很好。这个年龄能够有这种才能及自信——实在是不得了的人物。学问方面,我虽然一窍不通。但是十年、廿年才出一个杰出的天才。如果进行的顺利,这个案子应该可以了了。” 第三者听到这些赞词,也许会认为有点保守,但是在熟知哥哥性格的研三听来,却比什么都令人兴奋的话。 翌日,神津恭介依照约定的时间前来,连一分一秒都不差,要开始进行他搜查工作的第一步。身穿着灰色的西装及同颜色的大衣,头戴灰色呢帽,深邃的目光在半掩的帽檐下炯炯发光,他潇洒地站在荻窪车站,神色如年轻的英国绅士一般。 早到十五分钟的研三,走过来轻轻地招手,两人并肩而走。恭介预定的第一站,是到最上的办公室拜访,和稻泽义雄见面。 最上久的办公室马上找到了。面朝马路的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建筑物,玻璃门上镶着金色的字,写着: 土木建筑承包业最上久 “是这里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 两人小声地交谈,而后进入办公室。这时,四五个看起来面露凶光的男人,正围着火炉在说话。其中一人——稻泽义雄一见到他们,像装了弹簧的玩偶般跳了起来。 “稻泽先生,好久不见。有点事想来请教。” 稻泽义雄脸色一会见红、一会儿青,好像火鸡换了好几种颜色,显得有些狼狈。他的声音像喉咙梗着什么似的,说道:“啊!刑警先生。在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到里面坐吧!” 他率先站起,带两个人往里面的房间走去。研三不得不强忍着笑跟在后面走。那次在竞艳会上经人介绍和稻泽认识,后来案发,稻泽被他哥哥的威风吓住,竟误以为他是刑警。 “在这里谁都听不到了。” 进到最内侧的这房间,遂请两人坐下。 “又发生什么事了?这次是谁?” 他担心地问。 “不是,这次没有案子发生。如果天天有那么多人被杀,我们也消受不了。是这样的,这位是竹藏的老朋友,最近刚从爪哇回来,听到这件不幸的事,想要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所以陪他来这里。” “我叫神津恭介,曾经受过最上先生的照顾,这次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真是遗憾。” 恭介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词,表情郑重地打招呼说道。稻泽一听他们的来意,顿然心上放下了一块压得他不能喘息的巨石,安心地回答:“这样吗?老板虽然是做这一行生意,但是从不树敌,发生这种事,实在是想都想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便的话,请你把当时的经过,详细地说一遍给我听。” 稻泽答应了请求,抓抓头,说起当时的经过,和他以前所供的内容一样,丝毫没有差别。 恭介面带同情的神色接着说道:“这么说起来,你的境遇也很惨。不过,照你说,绢枝也并不是对你无意吧!太可惜了。” “哎!谢谢你。只要绢枝如果还活着的话……” 稻泽用舌头舐了舐唇笑着说道。看得研三心里不免轻斥他这个不学乖的男人。 恭介忍住唇端溢出的苦笑说:“我想,绢枝小姐一定是个相当多情的女人。过去她和其他男人之间难道没有发生过问题吗?” “不,没有那回事。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传闻她与最上久之间关系不正常,不过,那只是风声而已。老板非常照顾他弟弟,阿久应该不至于有那个胆量去冒险才对。” “这么说,你做了相当危险的事情啰?” “不,都一大把年纪了……实在很惭愧。” “那么,现在公司方面怎么办呢?” “阿久先生,一点年轻人的干劲都没有。不过再怎么说,我们老板也只有这么个宝贝弟弟,我们都劝过他,但是他说这种粗重的工作,和他的个性不合,所以就把财产让给别人,解散公司。现在正在料理剩下的杂务……说实在,自从我做了那件不太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实在不应该再来这里。不过,在这种情形下,我不来,事情就没办法了。只好厚着脸皮来这里收拾残局。” “其实,你也用不着那么自责。自古以来,食色性也。哦!听说你最近迷上跳舞?” “你是知道的。我吃这行饭,交际应酬总是免不了的……” “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稻泽被人猜中心思,觉得很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恭介又巧妙地引开话题,继续说道:“那你没有其他的嗜好吗?” “没……有。真惭愧。活到这一把年纪,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遣……” “不过,对赛马怎么样?” “是啊,赛马。” “不错,自己千挑万选才买的马票,一旦中了大奖,那种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真的啊!我在一九三八年赌的那匹中山马,得了一次大奖,我还记得当时的奖金有五百多块,数目不少哎!不过一高兴,喝酒都花光了。那次是很少中奖的一次。” “哦?那样吗?” 恭介的口气,好像失去兴趣似的,只再闲谈了一会儿,两人就起身告辞,走出办公大楼。 “神津先生,你看我这个假设怎么样……他因为好赌,侵占公款,可是无法弥补,只好杀人灭口……至于绢枝,则是因为得不到手,由爱生恨,所以才下此毒手……” “哪有这回事!” 神津恭介笑着不理会他的推论。 “像这种缺乏想像力,又胆小如鼠的人,那有犯案手法这么巧妙的本事。” “但是,他看起来很好赌。” “好赌是没错,不过倒不是个投机的家伙。赌马的条件错综复杂,没办法完全用智力控制的赌博,他哪里敢饮?就算把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发挥到最高点,也只能预测九分九厘比赛的结果,最后一厘千变万化,完全操在命运的手中,要有这种胆识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老千,他还没那个资格。” “不过,他没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 “你这句话有问题。他连杀人的动机都没有。就算他真的盗用公款,光是这个理由就要杀人吗?第一,他如果是真凶,那么所有可疑的情形,都会变成不利于他的证据,符合他杀人的种种条件。而且他的确有充分的时间、空间可以利用。如果凶手会把指纹留在浴室的手把外面,那么,内手把一定也有指纹留下来。这么一个到处走动,留下指纹,而且东西忘了拿走,留到隔天早上再来拿的三流角色,根本不必轮到我,警视厅早就查出来了。” 研三听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瞧,已经走到车站附近了。 “接着要到哪里?” “嗯!我打过电话给早川先生,他要我们今天晚上再去。最上久家有没有电话?” “有。要我去打电话吗?” “算了。我们不打电话,来个突袭。去以前,先吃个午饭吧!为了答谢昨天的盛意,今天我请客。” “我想起第一高中时代,那次在饭厅的事。” “你还是饭桶。” 就读第一高中时,研三被叫做超级大吃客,如今回想起来,忍不住大笑。 第十六章 于是两人在火车站前的餐厅,简单地用餐。吃饭时,恭介一直开口说个不停: “你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奇怪,为什么早川先生不为自己提出不在场证明。当然,普通人如果提出不在场证明,反而很不自然。譬如我们突然被人询问某月某日的某时到某时的行动,我们通常会愣住。如果正好有人可以为我们证明那段时间在做什么是最好的,不过通常很困难。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能说忘了就算了。就算没办法证明什么,但是总会申诉几句,这是人之常情。而早川先生冒着自身的危险,拒绝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实在是很奇怪反常的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概是闹情绪吧?也许因为刑警侦讯的时侯,过于强硬,有点冒犯了他,所以……” “只是单纯的闹情绪,未免太不知轻重了……我想,是因为博士藏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为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誉,一定要守住和他一生命运相关的秘密。这恐怕不是件寻常的事……” 恭介托着咖啡杯说道。 “另外不可思议的是,第一件命案,凶手为什么非把死者分尸不可?如果是执迷于刺青,大可以和第三次的手法一样,只剥下皮肤就好。你也知道,只去掉皮下组织,皮肤不经过加工,一样可以保存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人的身体有相当的重量,要清理血液,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现在局势不稳定,连白天背着大背包也要被搜查,那在深夜里,驮着一大袋样子奇怪、还会滴血的东西,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这一点都没有人注意到,去深入调查一番呢?”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没半个了解经济学。犯罪经济学的定理——” “犯罪经济学是什么?” “比如说,凶手把尸体带走,或是把刺青的皮剥下来,剩下的内脏骨骼怎么办?我把处理弃物的问题,叫做犯罪经济学。这可不像从焦炭制造染料一样。还有,分尸的时候,死者流出的大量血液都到哪里去了?庭园里有没有血迹?” “发现死者的浴室都铺满了瓷砖,一个晚上水龙头都开着,血液大概全部流到下水沟去了。后来调查下水沟,结果发现有相当量的血液流出去。” “相当量的血液——相当有意思的一句话。” 恭介一口饮完咖啡,就站起来。他在席间提出不少值得深思的话,只可惜松下研三,跟不上恭介的思考方向。 两人横过国有电车的铁轨,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来到一幢荻窪和西荻窪正中间的一大片住宅区中的大宅子。庭园的一角,盖了一栋独立的混凝土建筑,看起来好像是个画室。 “最上久会绘画吗?” 恭介惊奇地问。 “哦,我不太清楚……” “算了。还是我来问问看吧!他如果懂绘画,就请他拿作品给我们看。一看,马上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理了。” 研三于是按铃叫门。出来迎门的女佣告诉他们,主人到外地旅行,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回来的。两人只好约定明天下午再来拜访,于是回头就走。 “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 “没办法。像这种事,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这么说,并不是不服输。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宛如冬风似的暴风,被卷起的银杏枯叶,穿过两人间的衣缝。 甫从南方归来,病体未愈的恭介,一时寒意上身,瘦高的身子发抖地自语着: “今天到晚上怎么办?” “嗯,我想去北泽的现场看一看,是不是请你哥哥来?” “好的,当然要请他们给我们方便。不过,我哥哥一向很忙,不知道有没有空?” “就这么办,你去找他来——就说神津恭介今天要解开密室之谜。无论如何劳驾他走一趟。” 研三停下脚步,看着恭介的脸。深知这位密友的才能绝不落人后的研三,听了这句话仍然非常吃惊。搜查当局花了三个月都无法解开的谜底,而凶手也是费尽苦心才布置成的密室诡计,恭介连踏进现场都还没,就说出今晚要解开谜底的话。 “没问题?” “没问题。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恭介的眉间露出一股慑人的自信。 研三不免半信半疑地打电话。听到哥哥兴奋的声音,更增添他的不安。 “马上就来。要我们在现场等他。” “哦,那我们先走吧!” 发出的声音,听不到一丝犹疑挂虑。 “神津先生,没关系吗?你对自己十分有信心是没错,但是万一失败,对以后的搜查工作,恐怕会带来不良的影响。不,我太多虑了……” “你啊——忧虑过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是人想出来的方法,一定有人可以破解。你想蛞蝓都能进密室,哪有人不能进出的道理。” 压倒性的自信,令研三不能再添一词。 经过一个小时,两人来到北泽绢枝的家。这栋房子已经变成最上久的财产,他打算改建,然后脱手卖掉。不过警视厅希望他暂时保留原状,不要急着卖掉。所以,家俱装潢都搬走了,只剩下空房子。 “这里和以前一样吗?” 伫立门外,察看屋子全貌的恭介,回过头来问。 “大致上没变。我想是按照当时的样子没错。” “我的运气好。如果翻修,就糟了。” 恭介走在前头进入大门。庭园经过三个月乏人整理,呈现一片荒芜。大概是顾忌命案在这儿发生,根本没人敢进进出出。番茄在树上腐烂,看起来有点恐怖。 “底片掉在哪里?” “那边后面。” 恭介快步地拐进建筑物的转角。 “我记得在这附近。” “哦!有铁窗的那间就是浴室。” “是的。从窗口进不去。” “这条下水沟是从浴室流过来的?” “一点都不错。” 恭介蹲在那儿,拿起下水道的盖子。 “可以打开。和我想的一样。” “啊!神津先生,人怎么可以从那里进出嘛!” “不是人的问题。我只是在查蛞蝓的足迹。” 恭介是不是发狂了?研三心里想。但是,他的双眼却清澄分明,好像看透了秘密似的,闪着耀人的光芒。 “神津先生,让您久等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报社的包围,哈哈哈哈!” 松下课长身上裹着黑色的大衣,豪放地笑着致歉。 “那就进去吧!” 三个人踏入房子里面,到处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研三不由得咳嗽起来。至今这栋房子还令人觉得有股血腥的气味。 “在这里发现血迹的。还有衣橱当天一片凌乱,翻得乱七八糟。房间里面有放啤酒的餐盘。” 课长一手拿着照片说明当时的情形。 “那间有问题的浴室呢?” “在走道尽头的左侧。” 三人经过走道,来到浴室前面。从褐色的门下面,那块门板拿掉的地方,可以看见白砖地板。恭介从那个缺口,爬进浴室里。 “蛞蝓在哪里爬?” “窗户旁边。” “门板的裂痕处?” “像这么一条缝,既不够宽也不够长,连根线都穿不过去。” “哦!是没办法。” 恭介不动声色,一时闭眼沉思。 “好。谜题解开了。” 看着两人,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到底凶手是怎么进出的?” “现在实验一遍。不过,一定要所有的条件都符合才行,得花一点时间。” 恭介拿起浴槽的盖子把自来水龙头打开。由于长久没人使用的关系,红锈的水款款流出。 “我们到那边等一切准备就绪。” 恭介先走出浴室。宛如泣音的水流声跟着三人的身后传出。 坐在家徒四壁、毫无气氛的六叠榻榻米房间里,恭介用好像上课的语调说道: “一般要在日本式的房子弄一个密室,是很困难的。因为各个房间看起来好像是独立的,其实天花板和地板都相通。所以从天花板上下来,然后从壁橱进来,或者从地板下掀榻榻米起来,都很简单。不过这次凶手用的方法,不是这样。这栋房子的地板和墙壁下面的部分,都铺设瓷砖。天花板上连个通风孔都没有,连一块板都不能自由移动。至于窗户是由内侧上锁,而且外侧有很坚固的铁格子。门从内侧上门闩,门的上下完全没有空隙。像这样密不通风,难怪大家认定根本没有秘密的通路。像这种谋杀案,要做个可以逃走的生路,不管是把现场安排成自杀或他杀,都很简单。问题是死者被分尸以后,尸体下落不明……很显然地,凶手一定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进出浴室。解开这个秘密的关键,就是现场看到的蛞蝓。” “蛞蝓?那是……” “听你说,最上久听到蛞蝓的时候,吓得脸色大变。的确,这次案子的起因确实是因蛇、蛙和蛞蝓者相克,互相纠缠,才有这样怪异的结果。他会大惊失色,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凶手到底是什么心态,应该很容易判定。对一个犯罪的人来说,应该十分敏感,一点点动静也会很害怕。即使是犯案手法这么怪异的凶手,这种心理也是相同的。他既然能够精心地把浴室布置成密室,哪有可能没有看见到处爬的蛞蝓?如果他进入浴室的时候,察觉蛞蝓在场,应该会把它们弄出去。所以蛞蝓爬进来,是凶手离开浴室以后的事。只要注意蛞蝓的足迹,观察它们是怎麽进出的,就可以查出凶手脱逃的路线。” 恭介注视着两人的脸,声调稍微提高了些。 “既然是浴室,不论什么样的构造,一定有水的出入口。这种地方的入口是自来水道,所以蛞蝓不可能进来。那么剩下的最后一条通路——就是水流出口、蛞蜍进入的路线,同时也应该是凶手脱身的方法了。” 松下课长和研三互看着对方。的确没错,水流的出入口,两个人完全看漏了。 “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办事了。剩下的用针、线就可以了。” 恭介毫不介意地下此断言。这时,已经可以听到从浴槽溢出的水声。 “啊,好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 恭介站起来,请两人一起进入浴室。水从浴槽溢出,流过铺瓷砖的地板,然后从下水沟的排水孔流出去。 “绳子要三条——也许数目可以减少也不一定。但是三条一定够用。” 说着,就从大衣的口袋拿出一团麻绳、两枝大针和三块小木板,切下三条麻绳,可在一端和木板打结。两条的另一端结上钉子,一支钉子钉在板上、门闩下,另外一支则轻轻地钉在墙上和门闩一样高的地方。最后一条麻绳的一端,打个小结圈在门的把手上,然后水平地绕过钉在墙上的钉子一周,斜钩到门上的钉子一周,最后再绕过窗户的锁头一周。 “把这三块木板用水从排水孔冲到外面。当然,只靠水流的冲力,没有办法自动地操作装置,现在只要等在外头捡木板,然后操作结了木板的绳子就可以了。请你们留在里面看。” 恭介轻轻地从绳子下面钻出浴室外,把门关了起来。 松下课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出神地看著门闩。不一会儿,绳子果然开始缓缓地移动。 门闩横着移动,然后卡答一声闩上小孔。墙上的钉子被用力地拉着,落到地上。接着绳子被垂直拖到下面,门闩的闩头被绳子拖向下到底。看起来,完全像是锁从内侧闩上的。瞬间,绳子被用力地拖落到地上。最后,钉子也连带落到地上。打了个结的绳子绕过窗户的锁头一周,从下水道排出孔被拖出去的同时,两枝钉子也从排水孔消失不见。 图 “哥哥,证明完了。” 隔了半晌,研三才清醒过来,叹息着对他说。 “嗯——” 眼睛发亮的松下课长,非常感叹地呻吟道。 这时,恭介从门裂痕里伸头进来。 “神津先生,非常谢谢你。这么高明的技巧,真是令人吃惊。” 课长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说道。但是,恭介却一点也没有感动的表情。 “像这种机械式的圈套,实在算不了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能解开,反而合我觉得奇怪。相反地我认为,凶手把浴室弄成密室,除了表面上的圈套外,反倒是凶手处心积虑所设的心理圈套,来得重大。” “咦?你这句话是……” “你们完全被凶手囚在心理的密室了,只在这里兜圈子,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 “心理的密室?” 松下课长重复地跟着说了一次。 “神津先生,凶手到底是谁?” “等准备好了,再向您报告。不过这个圈套并不是十分、廿分钟就可以想得出来的。凶手必定对这里内部的构造十分了解。” “哦!这样么……” 松下课长仿佛在脑海里浮现出嫌疑犯的脸孔,一时默不作声。 “一开始我就觉得很纳闷,凶手为什么要让水一直流着。现在看了实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把浴室布置成密室,非得把水龙头打开不可。” “是啊!不过,除了让木板流出自来水的下水道这个目的以外,我想还另有用意。反正这只不过是机械式的圈套,凶手事先应该有心理准备,密室的谜底早晚会揭开,自来水的目的绝对不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讲……” “从犯罪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一个圈套或是一个小道具,至少要有两三种用途,才有意义。就像一座水坝,对发电、灌溉农作物、治水都有益处,这是同样的道理。” 恭介笑着用比喻来解释,却避开正题不谈。 第十七章 神津恭介和松下研三那晚一起到早川博士在四谷的宅子登门拜访。 研三如今完全被恭介所布的推理网所俘虏。虽然从第一高中时代,对这位密友的天才深信不疑,但是一开始还真担心他无法解开密室的秘密,如今这么巧妙地破解了密室的圈套,相信恭介对查出这整个纹身杀人案的全貌,也是胸有成竹,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剩下两个嫌疑犯,恭介要用什么对策来逼他们现出原形呢?这么想着的研三,不由得兴奋起来。 博士的家在四谷。很侥幸地没有受到战争的摧残,这栋具有欧洲风格的建筑宏伟地矗立在一角。 两人被迎进宽敞的西式客厅,研三不禁发出赞叹。客厅全部,简直就是一间刺青的标本室。墙上连一张油画都没有。仅以装在匾额图案绚丽的刺青皮代替,奇异的收藏品布满了整片墙。 房子的角落,摆了四尊没有头也没有手脚的刺青胴体雕像,乍看仿佛是大理石雕像。 “神津先生,大蛇丸的刺青,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凶手切下躯体的部分,如果没有马上处理皮肤的部分,就会腐烂掉,变成没有用的东西。” 在这里姑且不提数量,以质量来说也不亚于东大的研究室,研三一面看着收藏品,一面问道。 “怎么了……我可不那么想。我想,大蛇丸的刺青一定丝毫无损,保存得完好无缺。我们能一睹雕安旷世的杰作,指日可待。” 恭介依然露出和以前一样谜般的笑容答道。 门一开,出现的是穿着家居服、面带笑容的早川博士。 “哦,神津君。好久不见了。” “教授,好久没来给您请安了。哎!一直在战场上奔波,从中国到爪哇的时候,战争终于结束。不过,最近才回到国内,所以现在才来请安。” 恭介郑重地招呼道。 “啊,别提那些。能活着回来最重要。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幸,对国家岂不是损失惨重。” 随即博士的眼光移到研三的身上,略带讽刺的口气说: “松下君,你多说了几句话,害我被你哥哥整得好惨。” “啊!真是对不起。实在是那种特殊的情况,谁都没办法平静下来……” “算了,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我也有错……请坐下来吧!” 说着,三个人就坐在椅子上。 “教授,这是第二次看到您收集的艺术品,果然都是上等的精品。战争期间,恐怕很辛苦吧?” “是啊!如果房子被烧了,也是不得已的事。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一天到晚忙着疏散时事。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才又一一地拿回来,折腾得我累坏了——实在很讨厌。” “我很了解。这些可都是国宝级的标本。能够有教授这么奇特的搜藏家,实在是我们的运气,连后世的日本人都会感谢。” “你能够了解,实在很难得。不过,现在大家都当我是怪物,说好听一点,只不过是个怪人而已。” “这也是勉强不来的,只好求知己于百年之后了。” 博士带着深得我心的表情笑了一笑。拿起茶杯,恭介把话题转到别处。 “教授,怎么没看到雕安的作品?” “很遗憾……” 好像被触及要害似的,博士脸上的肌肉僵硬扭曲。 “很可惜,独缺雕安的作品。不过,雕宇、雕兼、雕金、雕五郎这些名家的作品,全部都有。就是少了雕安的作品。原来我很喜爱绢枝身上的刺纹,只是被凶手抢先了一步,我的工作都搞砸了。真是个恐怖的搜集狂,要是我可没有那个勇气为了刺青去杀人剥皮。” 话里带着反驳恭介的挑战语气。 “的确是个恐怖的杀人魔。不过教授为什么不提出不在场证明呢?在松下君面前说句难听的话——一旦惹火了警察先生,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你。教授,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惹这个麻烦呢?” “话是这么说不错,不过,神津君,说话要有分寸。你把我跟这件案子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不错,那天是我发现尸体的。不过松下君也在场,而且绢枝和我之间毫无瓜葛,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杀害她的动机。竹藏的死,我得到将近一百万的钱,所以竹藏被害,我不能脱离嫌疑。可是杀了绢枝,我又不会多分到一毛钱,那一分都到最上久的口袋里去了。所以我根本和绢枝被害的案子,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只为了喜欢刺青,就想去杀人,我才不是那种傻瓜。” “哎!博士你扯远了啦!” 恭介提醒他,微笑地说道。 “我跟这件案子毫无关系,那天晚上,我到哪里去了——那是我的自由。一般人哪有那么巧的,刚好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我是搜查课长,相反的,那些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可疑。神津君,你说对不对?” “对啊!假如提到的凶手,有不在场的证明,那凶手是个三流的角色。”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日本的警察办案,应该要科学一点。听说已经改善很多,以前哪——只要有一点嫌疑,就要关在拘留所两三个月,然后严刑拷打,强迫他招供,这种情形不少。说真的,关在那种地方一两个月,大部分的人都会受不了,干脆承认自己是罪犯。” “真的吗?” 恭介端着红茶的茶杯,停了一会儿思考着。 “可是,教授,你当时默默地把底片收起来,不太好吧?” “哦!为了那件事受人责备,实在没办法。当时我的怪癖又犯了,看了那个东西很喜欢,不由得就把它拣起来,放进口袋里。如果我真的是凶手,怎么会等松下君注意到那个东西,才要藏起来,收为已有,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 “哎,末世就快到了。神津君,你对最近的社会状况有什么看法?” 博士并不想碰触这件案子,因而转开话题。 “哦,我刚回来,到底怎么样……” “百鬼夜行——就是现在的情况。全日本八千万人都发疯了。主要的粮食配给不是迟发就是不发,虽然如此标榜低物价政策;但是到乡下买粮食的行为是要取缔的,而且烟草及汽车的租金则一直提高。这个世界全倒反了,石头会动,树叶会沉,鱼愈大反而愈容易从网里溜走,像我这种正直的人实在搞不懂什么政治。如果年轻四十岁,我一定投身做强盗。” “博士,您在战争的时候,就对军方冷嘲热讽,现在战争结束了,您还是这么反对。” “难道你不觉得那些相信大本营发布消息的人,头脑实在太简单了吗?刚开始发布消息,每天敌人的航空母舰及战舰有数只被轰炸沉没。后来我简直无法相信敌人的造船能力可以赶得上战争无情的摧残,实在麻烦,就不再计算战果了。记得最后一次是六十几艘被击中,虽然发布的战果辉煌,但是,事实上,对大型b29战斗机,根本招架不住。到最后连竹枪都使出来,真是叫人欲哭无泪,而且每天还涂油保养,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恐怕接下去就要叫我们练习丢石子、用弓箭把b29打下来。还好,战争结束了。” 博士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恶毒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那博士你还下棋吗?我记得出征前,讨教过一两次,那时候我们不分上下……” 打断像流水般嘟哝个不停的博士,恭介问道。 “哦,下棋啊!我想,你年纪轻,一定很有进步。” “不,一点都没有。当军人,哪有时间下棋。” “隔下好久了。我们来一盘较量看看。松下君,没关系吧!” “请吧!反正我都是站在旁边观战的角色。” 博士按铃,叫女佣准备棋盘和棋子。恭介拿了黑棋行礼示意。 恭介为什么挑这个节骨眼下棋呢?——研三无法理解。 英雄从容气吞山河,这么宝贵的时间,怎么白白浪费掉呢?研三愈想愈生气。 但是恭介的表情,像死灰一样的冷漠,看不出来他下棋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下一步搜查的手段。恭介看起来,除了费心布置棋盘上的黑棋之外,别无杂念。 一开始布棋的时候,黑棋看来比较有利。从左上角开始的战斗,慢慢地延伸到中央,没有活眼的黑白棋阵,厮杀得难解难分。 “神津先生,看来还少了一点。” 博士破颜一笑。 “只要把棋子弄个活眼,黑棋还可以赢两子。假如教授让子,我反而会输。” 恭介郑重地叩头。 一小时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博士轻松地点烟。其实,恭介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教授,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从皮包里取出装在信封内的六张照片给博士。看着照片的博士,脸上浮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果然,这是自雷也,绢枝的大蛇丸,还有我拣到的纲手公主吧!” 拿着纲手公主照片的博士,手微微地发抖说道。 “这张照片,怎么会到你手中?是谁、什么时候拍的?” 博士刚才说话讽刺的语气,已经全然不见,他的态度变得非常认真。 “其实,这几张照片是绢枝在竞艳会那天交给松下君的。自己兄妹三人身上的刺青,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她胡乱地说,自己觉得会被杀掉剥皮。而且要松下君去她家,要把详细的内情告诉他,结果等他一到,事情已经变成那样——她的秘密也无人得知了。根据最上久说,这张照片贴在相簿最前面,不过那页已经破损了,所以就算会有说明的文字,现在也无从查起。奇怪的是,她的哥哥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看破事情的秘密。他后来打电话给松下君说,三天一过,秘密就要解开,可是三天还没到,人就被害了。” 恭介郑重其事地说明。 “哦!这样吗?” 博士默默不语,烟弥漫了整个屋子。使出最后一张王牌的恭介,执拗地缠住博士不放。 “教授,教授,你为什么把案子和非欧几里德连结在一起?” “那是因为密室布置得天衣无缝的缘故。只花一点点时间,就能够完全地做到这种地步,至少是一种天才。天才所想出来的东西,普通人是很难理解的。神津君,你对数学很拿手,你大概可以了解。在数学问题方面,解答问题比作问题更难的情形也有。” “你骗人。教授你会联想到非欧几里德,应该是另有原因。” “你说什么?!” 博士好像有点吃惊。恭介和博士的视线,一瞬间像白刃般交错,在空中进出火花。 “教授,请你明白地说出来吧,教授您到底为什么要拣那张底片,为什么不肯和警视厅合作,实话实说吧?” “像我这种搜集狂的行为,哪里解释得清楚?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自我。另一个我,偶尔会做出乎意料的事,那种行动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教授心中的教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虽然心怀憎恶、轻蔑,但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她忘情——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 “哪有……这种道理!” “教授,你的的确确知道这件案子的秘密。那个女人——藏在犯罪背后操纵一切的x的真相,你应该知道的。” 博士一言不发。像死亡般沉寂了一会儿,恭介随即告辞出门。 恭介不肯罢休,对到大门送客的博士,又同过头来给予最后一击。 “教授,现在我了解教授不肯提出那天晚上不在场证明的原因了。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就可以查出来教授那天晚上到哪里干什么去了,这件事很简单就可以办到。我想,至少是个不好让警察知道的地方,为了名誉着想,不论冒什么危险,都要守口如瓶——教授,我说的没错吧?” 博士的脸上毫无血色,勉强支撑住好像要倒下的身躯,倚着墙说: “神津君,你真是个可怕的人物……” 他呻吟般地低声自言自语。 当晚,离开博士的家,恭介完全不谈这件案子。和研三分手的时候,才说: “再两三天这件案子就可以解决了——请跟你哥哥讲,让他安心吧!” 就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研三一回到家,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研三,怎么样?今天的战果……” “根据大本营发布的消息显示,一艘敌军的航空部队在我军的急起直追下,双方于是展开激烈的歼灭战,预定还要两三天,海战可望结束。” “本海战叫做神津作战吧?” 两人不由得同声大笑。像这样开怀畅笑的情形,自从命案发生以来,倒是第一次。研三的躁郁症,马上由郁转到躁。 “博士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是黑的,还是白的?” “教授是白的,神津是黑的……杀得很痛快。神津恭介用很漂亮的攻法,结果胜了两子。” “你到底在讲什么?” “棋赛的胜负。” “开什么玩笑。” “哎呀,哥,您不要生气。结果早川先生的秘密,通通被神津先生挖出来了。非欧几里德几何学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博士除了太座以外,还爱上了一个女人。恭介还说,只要再花点时间,就可以查出博士那天晚上的行踪。” “神津的话,如果真的实现了,那我这个搜查课长就辞职下台,推荐他做继任的人。” 听起来,松下课长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翌日午后,按照预定的计划,恭介和研三一起到最上久的家拜访。 “对不起,两位,昨天我不在……今天早上十点才回来。” 最上久略带倦意的脸孔,出现在客厅。大概是继承了哥哥的遗产的关系,看起来比以前略显发福,也比较稳重,言语之间也呈现身份地位的不同。 “哎!上次实在很失礼,今天我带了个客人来。这位神津恭介是我的前辈,现在在东大的法医学教室作研究,他对这件案子很有兴趣,想从你这里了解些情况,所以就和我一道来拜访你。” “哦!是这样啊!” 最上久似乎很欢迎他们的到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欢迎你来。我是最上久。” “我是神津恭介。久仰大名。这次令兄遭遇不幸,实在很遗憾。因为我专攻法医学,最近,才从爪哇回来。从松下君那儿听到这件事,很想调查清楚。自己没有办法了解的地方很多,听松下君说,你对案情很有研究,有卓越的高见,所以特地前来拜访。” “卓越的高见——你这么说,我担当不起。” 虽然谦虚了一番,但是,被夸赞的心情还是很爽快。最上久神色愉快地说道: “总之,被害者是我的亲哥哥和他的女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比谁都大。自然会对这件案子,尽可能地作一番研究。我大致地组织了自己的想法,正想对松下君说,提供给他作参考。正巧你们来,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一说。不过我没有和松下君一样,发现尸体的时候在场,所以我揣测的都是以别人的传闻做基础,不敢说都没有错误的地方,这一点请多谅解。” 恭介轻啜了一口热茶。最上久开始说道: “整件案子,第一个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案子的背后隐藏著非常理智及怪异的要素。如果把两宗杀人案,看做是一个人干的,实在无从判断、了解;如果认为是两个人分别犯案,我认为比较容易解决。我相信,神津先生一定研究过这件错综复杂的案子。犯罪案件之所以会纠缠复杂、无从下手,多半是由于把两件事当做一回事。” “果然,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 恭介感叹地说。 “像这种情形,要把甲乙两个因素分开来想,才明了真相。最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绢枝为什么让女佣休假,听女佣的说法,是绢枝要她休假的。她曾对我说过,自己有预感会被人杀掉、剥皮,连对初次见面的松下君都说过,以常理来判断,实在无法完全理解。” “我对这一点也无法理解。” 恭介犹豫地回答。 “起初我对那个女人抱着同情的态度,渐渐知道详情的时候,我觉得她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叫稻泽来,我实在搞不懂,又不缺男人,干嘛叫他来呢?我想,稻泽也许知道她有个情人的秘密,把这个把柄拿来勒索,所以让她答应当夜的约会。不过死都死了,也不想多说她的坏话。哥哥居然被这种坏女人缠住。她的出身也不好,尤其身上还有刺青,简直就是个野女人,我认为她瞒着哥哥,另外有情夫。让女佣休假回家,趁这个时候好胡乱来。” “纹身是野蛮的习俗——你这么想吗?这件案子发生以后,我第一次遇到有这种正常想法的人。” “对一个有常识的人来说,早川叔父、哥哥以及稻泽的想法,实在无法理解。对我来说,rx房大的女人都比这个来得有魅力。” 最上久这个男人,不论什么重要的话题,都会扯到女性论上。但是现在,最上久觉得有点出言不逊,于是马上转开话题。 “不过,我想哥哥并不知道她有别的男人。哥哥平常性情温和,但是另一方面,其实猜疑心很重。尤其是对那个女人的一切,经常疑神疑鬼的。有一段时间,连我都怀疑,实在受不了……可能当中哥哥监视过她的行动,大概掌握确实的证据。会不会是为了捉奸夫奸妇而去的呢?当然,那个女人也许对哥哥的心情也略有所知。至于另一个男人,恐怕是个对刺青有偏执狂的家伙,她把这两个人对她的感情加在一起,所以才对松下君说出自己不祥的预感。是不是这样呢?” “嗯,这种情形也不无可能。” 恭介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天晚上,就是案发的当夜。绢枝的情夫,一定到过她家。可能恰好是绢枝到澡堂的时间到的。那时候,我哥哥突然来了,他慌慌张张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过屋子里可以上锁的地方只有浴室,只好躲进浴室。哥哥进门没有察觉到有人躲着。他压抑住满腔的怒气喝酒,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回来。他打算等机会,在对方的杯子里倒氰酸钾。至于没有用手枪的原因,大概是怕枪声传到近邻,被人听到,就没办法对付那个奸夫吧!可是一看到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哥哥毕竟是爱她的,不由得心里悔惧交加。所以就没心情去管那个男人,离开了现场。这当中,约有三十分钟,时间十分充裕。不管谁作证,都无法一分不差地计算时间,所以他们说的话,可能有一点差错。哥哥离开现场以后,暂时到三鹰那栋鬼屋的贮藏室避避风头。可是渐渐地对自己所犯的罪,感到害怕,加上后侮,终于在里面举枪自杀,是不是这样呢?” “果然,那一个人已经知道了。另一个到底是谁呢?” “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男人一看没有人了,就放心地从浴室里出来。不料居然发现尸体。吃惊的他,一时只想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办法报警的。他跨出庭园,正要逃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隔壁二楼,有人望着这边。他想不能就这样走,于是又回到屋内,看着那具尸体。他比绢枝本人对她身上的刺青还要执迷。他居然想到可怕的地方,顿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刺青是属于你的,不要让别人拿走。他好像被什么缠住似的,就动手把尸体运到浴室,找了把锯子将刺青的部分锯断,然后用绢枝的衣服包裹胴体,头脚藏在浴室里面,再把浴室布置成密室。他是用什么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侦探小说里有各种方法,我想一定办得到。把胴体包着出门的时候,稻泽正巧来了。他只好躲在大门旁的树荫下,侥幸地躲过去。稻泽进入屋内。但是浴室已经变成密室,要发现尸体也不是那么容易。他很放心地准备离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四处张望,发现有一个男人朝这边看,又没办法出去。他非常焦急地一直留在现场。不久稻泽跑了出来。由于太慌张,根本没察觉到他。凶手避开进门的臼井,乘着没人监视大门的空隙,逃出去把尸体处理掉。” 恭介的眼睛,好像发高烧似地炯炯发光,一直看着最上的表情。 “还有第三件命案,也可以这样推论。常太郎从松下君那里知道妹妹遇害、刺青的尸体失踪的事情,大概心里想到什么事,就拼命地到处去搜查,终于找到那个盗走纹身尸体的男人,向他勒索,要他三天之内把钱准备好,不然就要把事情的经过统统报告警方。大概开口要不少钱,那个男人惊愕得不知所揩。虽然绢技不是自己杀的,但是既然盗走纹身的胴体,怎么说都洗不清罪嫌。由于无法应付常太郎的要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付钱为理由把他诱骗出来,然后毒杀、把刺青剥下来,遗弃尸体。我想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最上久一步步的推理,似乎是想压倒有推理机械之名的神津恭介。听完这一连串巧妙清晰的推论,一点都没有矛盾的感觉,研三打心里佩服不已。 “嗯——实在很好。你的见解非常高妙。我很佩服。我完全没有想到两件案子被混为一谈的可能。” 恭介心生感动地轻轻低下了头。对于一向不服输的他来说,竟会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很难得。研三这么想着。 “不,我的想像单纯浅薄,哪里承受得起你们的夸赞呢?” “听你说这些,就好像这次案子一开始就在你的计划之下进行似的,我看你最好要有不在场证明,否则就危险了。现在依警察的作法,像你这种人的嫌疑最大。” “真的。因为打架,被拘留了一个晚上,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就是啊……你的运气很好,才能够转祸为福啊!” 恭介和最上久互视而笑。 “那么,那个第三号人物,就是切断胴体、剥下刺青的男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至少这个人的智慧很高,对刺青非常痴狂。只要是有这两种特征的人就对了。” “不错。像这种人,以我所知,只有一个……一点都没有疑问。虽然这样讲,但是我还有两三点不了解的地方想请教请教。” “到底是什么?” “第一是在现场附近发现的锯子。以你的推理,第二个犯人是发现绢枝尸体的时候,才临时起意的。但是在那种情形下,凶手应该用手边找得到的锯子才对。可是,女佣人说从来都没有看过那把锯子。那么,锯子是从哪儿来的?” “也许女佣放假的两三天内,绢枝新买的也不一定。” “哦,那是不一定。不过,一般家庭实在用不着两三支锯子。何况要买,也会买新的。为什么要买旧的锯子呢?” “那……到底是谁?是不是木匠来修东西,忘了带回去?” “那是他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忘记!虽然如此,也没办法强说是犯人带着锯子来找绢枝的。带把旧锯子当礼物——破天荒的,还没听说过。” “神津先生,你真会说笑。” 最上久心里虽然不服,但是顾虑对方的面子,只好这么说。 “假如你的推理正确,浴室的电灯亮的理由实在令人不解。那么慎重布置密室的犯人,居然会漏掉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关于这一点,会不会是稻泽扯谎?也许是因为他听到自来水流出来的声音,所以才把电灯开开的吧。” “也可以这么想。那为什么没有他的指纹呢?” “不一定每个人都用手指头去开灯,你大概看过那种上下操作的开关吧!也可以用手掌打开,那样操作也很方便。” “不错。那暂且就认为是因为稻泽听到水声觉得奇怪,所以才开浴室的灯。不过,凶手为什么要让水流个不停呢?” “凶手的手法虽然很慎重,但是难免有疏忽的地方。是不是为了冲洗血液,才让水一直流不停?” “为什么怕血流出来?凶手并不想藏匿尸体,也不打算把行凶的现场布置成第二现场。那么即使浴室里面血迹斑斑也没有关系。随便把尸体的头和手脚弃置在浴室的凶手,为何对血液那么神经质?会注意到把浴室由内反锁,以防别人发现尸体,为什么对自来水和电灯却毫不在意?尤其是浴室内外都有电灯开关。” “神津先生,这好像走马灯,议论的恶循环。” 最上久露出不悦的神情说道。 “对不起。我从以前就被人讥为希腊的诡辩论者。” 恭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最后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凶手为什么要这麽辛苦地把那么重的尸体带走?如果喜欢刺青,照第三件命案的手法剥皮就好,不是省事得多吗?搬运又不是两三下的工夫。照你的推论,凶手把尸体裹起来放在庭园待那么久,为什么庭园里头没有血迹?到底凶手是怎么处理血迹的?” “这个……” 最上久缄默不语。恭介用道歉的口吻继续讲。 “到现在为止,我好像是一直在找你的推论的毛病,其实是得陇望蜀的心情,根本上我认为你的推理非常高明,只要稍微修正部分小缺失,马上就可以判明真相。” “那就对了。我再怎么花心思想把完整的理论组织起来,也只是纸上谈兵,对我来说,要想得比刚才说的更详细,实在无能为力了。” 空气似乎凝结停滞了。最上久郁郁地一直抽着烟草。 “听松下君说,你把这件案子比喻成下棋的残局,你对下棋有兴趣吗?” “嗯——我自己摆了一盘下到残局的棋。这是我的作品。” 最上久说话的声调透着几许高亢,显然心情好转了,他从抽屉拿出一本杂记簿给恭介看。 恭介看着棋谱五分钟,就说起解法。最上久发呆地盯着恭介的脸。 “神津先生,你下多久的棋了?这么轻而易举就解开这局残棋,可不是外行人哦!” “学生时代非常用功。” “我们来下一盘看看,怎么样?” “领教,领教。” 两人隔着棋盘对坐。外行的研三,也感到双方你来我往,杀气腾腾。恭介挪动棋子的手指微顿,最上久打出的棋子则发出巨响,一副声势浩大的样子。 双方使出浑身解数,战况激烈。想以一手定天下的最上久强硬地由右翼展开大反攻。恭介原本固若金汤的阵营立即溃散,将棋完全孤立无援。不过,最上久的将棋同时也被四面包围,危在旦夕。 “到此为止。” 把棋子放回棋盘,恭介沉稳一笑。最上久松了一口气,一面拭汗,一面回答: “哎!神津先生,你的棋力实在很高强。第一次遇到业余的高手。如果你那个棋子车,不走到那里,不知道谁胜谁负!” 恭介微笑地行礼示意。 “有句话说——败将不谈兵,不过能和你下棋,我觉得很难得,下一局棋胜过百年知己。” 接着,又天南地北闲聊了三十分钟。恭介在其间问了一句话: “最上先生,你会不会画画?” “怎么问起这个?” “哦——那边那栋建筑物看起来像间画室。” “哦,因为以前的屋主是个画画的……现在,我把它改做化学实验室。” “是这样哦!难怪了,您是学应用化学出身的。在做什么研究呢?是不是可以让我参观一下?” “以前做一些氨基酸、葡萄糖,不过是为了战乱的时候做来吃的,没什么值得参观的玩意儿。” 恭介不再强求,就起身告辞。 “非常谢谢您。我想有机会再来拜访。” “随时欢迎。” 最上久客气地答道。 恭介步出大门,缄默地走在初冬的街道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垂着头,两眼的目光好像望着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走近荻窪车站,研三忍不住问起: “神津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我知道了。明天下午一点到警视厅,我会在你哥哥的办公室公布凶手的名字,失陪了。” 说完,恭介转身往回走去。 第十八章 翌日正午,研三坐在警视厅哥哥的办公室里等侯恭介。仅仅两天的时间,神津恭介解开了密室的谜底,看破博士行动的秘密,连最上久完整的假设也找出破绽,如今他表示真凶已经在掌握之中,这使得研三对于案子可以完全解决,毫无疑义。 “还没来吗?这次该不会轮到神津先生发生什么意外吧!” “可惜他身上没有刺青,把他杀掉也不能剥皮。” “你别急——我在想,神津先生是不是正在烦恼想不出答案?” “怎么?” “因为最上久的理论非常完整。至少有关这件案子,比警视厅任何一个人的推理都还高明,神津先生的推理也不能比他更好,也许觉得没面子,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概不会吧!” “要立大功,谁都可以……但是我们一定要有证据才行。推理方面已经足够了,希望这次神津先生能够找出决定性的证据。” 虽然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但是松下课长依然无法掩盖心中的焦虑。 一点整,恭介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恭介看起来脸色发青、头发蓬乱、眼睛充血,和他平常大不相同,穿着也显得漫不经心。 “辛苦了。请坐吧!” 松下课长拉了张椅子,请他入座。恭介坐进深椅,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知道了。” “到底是谁?” “你们大概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他……” 恭介睁开双眼,注视两人的脸,尖锐地说: “凶手是最上久。” 松下课长像被雷击似的,瞬间不能言语。但是,很快的,脸上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 “神津先生。” 说话的声音顿时变得带有职业性的口吻。 “我一向很敬重你。但是对于你的判断错误,觉得非常遗憾。绢枝到晚上九点还活着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至于最上久从九点到隔天早上九点都关在拘留所里头,我想这件事你应该不会忘记。该不是想侮辱我们日本警察吧!” “不,我的推理绝对没错。” 恭介的声音像冰一般的冷漠。 “那么给我们看看可以相信的证据。把他的不在场证明推翻,我就相信你所说的,把他送上断头台。” 松下课长一点都不让步。 “嗯,好。第一,请你把银座的洋裁店‘蒙娜丽莎’的女店东河畑京子调来侦讯吧!” “神津先生,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最上和京子在一起是下午三点到八点之间。就算这段时间内他的不在场证明有一点漏洞,也不能证明他是杀害绢枝的凶手。” 课长不厌其烦重新强调他的逻辑推理。 “是的,我知道。没关系,请赶快叫她来吧!” 大概是被恭介充满自信的态度压倒,课长马上按铃。 “石川君,很抱歉。请你马上到银座的‘蒙娜丽莎’把河畑京子带来。” 对刑警交代完毕后,课长把回转椅又转向恭介这一边。 “我派人去接河畑京子,在她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请你把断定最上久是凶手的理由说一遍吧。” “好,我一定据实以告。首先,我认为他杀人的动机很强。至于他不在场证明这么完全,我觉得很怀疑。你刚才说,他在那段时间被关在拘留所的监狱里面,的确没有比这个不在场证明更令人信服的了。就这点来讲,臼井良吉在第三件命案也可以排出嫌疑犯之外。这三件杀人案,很明显地是由一个人计划实行的,虽然臼井并不是第一件及第二件案子的凶手,但是他对于破案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一,他发现在有乐町有个女人和绢枝长得一模一样。暂且不去追究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反正做那行的女人,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本名。有决定性影响的是,那个女人身上有没有刺青,很可惜的,并不知道。不过那个女人绝对不是绢枝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在想,会不会是传闻在广岛因为原子弹爆炸而牺牲的珠枝,其实还活在人世呢?只是她现在下落不明。这件事实对破案有非常重大的启示。 “第二,臼井确认当晚稻泽的行动和他自己的供词相符。他和稻泽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他证实稻泽两手空空逃出来的话靠得住。他的证词和稻泽的证词相互补足,丝毫没有矛盾的地方。 “接着是稻泽这个人,我和他见面以后,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单纯、没有什么想像力的人。虽然侦探小说里面经常形容罪犯具有双重性格。但是像他这种乖乖听从绢枝的话,半夜跑到她家,把绣了自己名字的手提包忘在现场,等到隔天早上才又跑回来拿,到处都留下指纹,这么愚鲁的男人,哪有办法设下如此巧妙的密室诡计呢?我想,他如果是真正的凶手,实在是个可怕的天才。一方面刻意地让人觉得他是个愚鲁的人,另一方面却躲在像小丑似的背后,按照阴险恐怖的阴谋,进行杀人的计划,简直是恐怖的双重性格。不过细想起来,却没有理由可以认定他犯罪的动机。而且,他留在那栋房子里面还不到一小时。到九时以前,他的不在场证明,大致还算完整。我最后问他的嗜好,知道他喜欢赛马。说到赛马的时候,他连脸色都变了。我不是说赛马是低级趣味,不过赛马的各种条件错综复杂,只有全力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才有资格赌马。除非是真正的大赌徒,否则是不会去赌马的。所以,我把他排除到嫌疑之外。” “到现在为止,我同意你的看法。把那两个人从嫌疑犯排除,我没有什么异议。可是,早川博士呢?” 对松下课长的反问,恭介依然不动声色。 “早川先生是第三位嫌疑犯。博士的确有很多不利的地方。而最上久,就是巧妙地利用他的弱点,想把罪名推到博士身上。第一件杀人案,死者纹身的部分都被切割,下落不明。第三件命案,又把刺青的皮肤剥掉。乍看之下,凶手好像是为了刺青才下手杀人的。而对刺青比谁都热中的,的确除了早川先生,不做第二人想。就算搜查全日本,也没有几个人会比他更着迷。不过对于这件案子,追根究底从心理上来说,博士是无法做到的。” 神津恭介从容不迫而又明彻细微的推理,课长及研三不由得被吸引。两人不知不觉地垂下头来。 “博士在研究纹身的专家以及收藏家当中,他的热情实在令人惊叹。但是,还不到犯案杀人的程度。这一点,最上久根本就估计错误。博士无论就地位或经济状况来说,都相当优渥,一位超过四十岁的学者,哪有可能为了物欲或情痴的问题而杀人。从常理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话说回来,对刺青的钟爱达到偏执狂的地步,实在是用常理无法推断的。所以眼前如果有一具纹身的尸体,因为着迷而把刺青的部分带走,倒不无可能。这是我刚开始的想法。因为罪行被人识破受到胁迫,或为了自卫而杀人的可能性也相当大。最上久在杀第三个人之前,就是这么设想的。看起来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事实上却犯了相当大的错误。有特权而能公然实行的人,不可能诉诸非法的手段。比如说,可以公然地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和黑市作交易。至少在医学人员之间,博士搜集刺青的特权是众所公认的。而且博士至今已有相当数量的收藏品,往后仍然可以利用公开的方法增加搜集的数量,犯不着为了一张人皮赔上自己一条命吧?” “不过,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相当有名的考古学家而且是大学教授,盗取国宝级古书的例子也有过。” “最上久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吧!不过以博士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他素以说话尖刻讽刺闻名。嘴巴不饶人的人,多半心肠直,愈是嘴巴不饶人的,行为愈是正直。这是可以充分认定的。谁的心中都潜藏邪念,嘴巴尖刻讽刺的人,借着适当的吐露,反而不会去干坏事,变成面善心恶的危险人物。会公然说出难听的话,反而不会在他批判的那方面犯错,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我为了确认自己的信念,和博士下了一盘棋。我把局面引导到对我有利的局势,等待对方反击。不论是围棋或象棋的比赛,陷入不利的形势,要想反败为胜只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彻底的被动。无论如何被欺侮砍杀,都忍气吞声,拼命缠住对方,等对手一有疏忽,再予以迎头痛击。第二种是完全采主动,孤注一掷的大攻势。把局面引导到纠结不清的混乱中,然后一决胜负。前者是彻底实行合理主义者所坚持的方式,后者则是大赌徒惯用的伎俩。而早川博士选择的是前一种方法。虽然知道自己屈居下风,但是每一步棋依然尽心去下,该守则守、该攻则攻,做到有始有终,后来我故意露出一两个破绽,引诱他开攻。如果博士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一定会杀过来,一决雌雄。可是博士并没有那么做,胜败不足道,最重要的是顾全大局,不论谁观这局棋,都不至损及颜面。所以宁愿坚持信念,但求下一局好棋。最后我以两子获胜,如果最后博士背水一战,姑且不谈谁胜谁负,至少棋局上双方的差异,绝不仅仅这个程度。下完这局棋,我才完全放心地把博士从命案的嫌犯中完全排除。” 松下课长的表情好像非常感动,但仍浮出一丝不服的神色。 “神津先生,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博士为什么要把底片带回去?这只是很单纯的搜集狂行为吗?” “以我猜想,可能不是那样而已。那一张底片隐藏的是解开案件的大秘密。博士怎么会没感觉到?如果他把底片带回去,就可以自己去验证疑团。因为他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说出非欧几里德这句话。松下先生,你做了一件相当可惜的事。如果那时候放手不管,让博士去做,不必等我出面,早两个月前就解决了。假如博士想那么做的话……至少可以防止第三件谋杀案。这么一想,就可以说明博士为什么告诉您他发现了底片,又想据为已有而被捕的原因了。” “那博士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不在场?” “这就是博士的要害。如果证明他的清白,博士和这件案子牵连的关系,马上会切断。但是博士故意不做,和博士下棋时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一致。以我的想像,博士虽然不肯对警方说出那天晚上的行踪,也不能说博士是秘密结社的会员,或者是到赌场赌博。如果是去找女人玩乐,不敢对太太说,至少在同性之间,应该不成问题。这么一来,从博士的嗜好来推测,唯一的可能博士并不认为纹身是一件坏事。但是至今还没有公布新宪法,禁止纹身的法令还很严格,如果对警方透露纹身者的住处,势必会打击自己的信用,而且无疑完全断送一个身为纹身研究专家的前途。就像是把博士逼到死巷,他只好绝口不提,顽强抵抗。反正这件事情和自己的确毫无瓜葛,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最后警方对他的怀疑自然会冰消瓦解。就算逼上梁山,也还有最后的手段可以应付,一旦被移送法办,届时再提出不在场证明也不迟。到时候,那个纹身师也能谅解自己的苦处。心里这么打算的博士,于是冒着危险隐瞒事实。这是他把你们引到迷宫的原因之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在最上久的计划之中。” 用鲜活得难以形容的分析,恭介一字一句地把秘密之幕揭开,直捣入案件的核心。 “最后要说的这个人——就是最上久。他如果不是凶手,我的推论就完全崩溃。结论至少会变成现在四个嫌疑犯,根本没有一个是凶手。我和最上久见面时,他以惊人的假设向我挑战。乍听之下,他的推理思路透彻,一点都没有矛盾。瞬间我感觉到——这才是他真正的计划。呕心沥血地一再推敲所写的剧本,终于还是被我识破。他一直在等机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我自动登门拜访,令他窃笑不已。王牌是不错,不过他的对手可不好惹……即使不是我的话……” 恭介的眼神好像看到对方可怜相似的,浮着微笑,平静地说。 “竹藏因为痴情而杀害绢枝,逃走以后,早川先生出现把刺青的胴体切掉带走。为了藏匿头和手脚而把浴室弄成密室。后来出现的常太郎因为识破秘密、要挟博士,所以博士干脆把他杀掉剥皮——这些就是他假设的要点。他期待事情会依他所愿解决掉,而且信心十足、自信满满。警方搜查的方针一再动摇、毫无把握,但的确朝这个方向走。他则躲在不在场证明的安全防壁后面,窥看事情的演变。他把罪过都推到哥哥和博士身上,自己则逍遥法外,享受犯罪既得的利益。博士每天晚上秘密的行踪一定被他用某种方法查出来,而且博士不肯说的理由也被他猜到了。反正都是到纹身师那里去,所以一定无法取得不在场证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且第一次及第二次命案,几乎都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到底不是神仙,对于那晚臼井良吉会出现在绢枝家附近,实在万万没有想到。不过稻泽到绢枝家的事,却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故意让浴室的灯亮着,就是要让稻泽发现尸体。这个心存不轨半夜到老板的女人家的稻泽,虽然发现尸体,但是一定不敢报警就逃走了——这全都按照他的希望进行。从那晚到翌晨这出名为‘稻泽的行动’的戏,既是原作者、又是导演兼演员的最上久,真是表演得天衣无缝、令人咋舌。不过百密终有一疏,由于臼井良吉插进一脚,证实绢枝家从九点到十二点变成一个没有人进出的密室。所以,博士的涉嫌不能成立。真是个讽刺的结果。不过,他的计划并没有被攻破,他还是安心地享受犯罪的成果。天不从人愿,命运之神下一子棋,让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出现……” “是自雷也吧!” “没错。常太郎掌握了他的最后秘密,把他逼到绝路,这是最上久最意外的。不过,事不宜迟,他已经没有时间详加计划,最后三天的期限——他终于下决心采取凶恶的战法,用计把常太郎诱出,剥下纹身的部分,然后丢弃尸体。对他来说,刺青并不是他的目的,不过第一次杀人切断有刺青的尸体,然后藏匿起来,是情势所需。至于第三次杀人,剥掉刺青的部分,只是为了增添博士的嫌疑,强调他杀人的动机和第一次一样,所以才使出这么巧妙的诡计。我们应该重新斟酌最上久在第三件命案的不在场证明。他有三小时行动空白。虽然他说去看电影,但是利用这段时间溜出电影院开车冲到现场,扣掉来回的时间,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以作案的手法来看,时间相当充裕。当局原先推测凶手如果坐电车来回,那么行凶的时间就不够用。这是错估。一般说来,推算这么简单的问题,应该不会判断错误,但是因为他在第一件命案发生时提出非常完全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警方被他所惑,产生致命的错觉。 “当然,仅仅这些理由还不足以断定最上久是真凶。不过,最上久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有漏洞——这一点我要先强调。第一点,当我指摘他的假设中两三点矛盾的地方时,我一直注意看他的反应。当我提出锯子的问题、浴室的电灯和水的问题、搬运尸体的困难等问题有矛盾的时候,他露出动摇的神色。不过,还是继续强辩,想要逃出我的追问。他主张这整件案子是他哥哥和另一个刺青偏执狂,以及兼备最高智力的智慧型罪犯共犯的,他甚至坚持己见到最后一刻。照他这么说,这个智慧型的罪犯,除了早川博士以外,别无他人。 “我激起他的斗争心,两人下了一局棋。我不想自夸,但是以我三段的资格,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花了相当的工夫,一开始就掌握机先。中盘终了的时候,我全面地压迫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这个对手的确是个天生的大赌徒,至少他具备赌徒才有的头脑和胆量。他一看我的阵营有一点点空隙,就用杀鸡取卵的攻势对我开炮。以他来说,这个结果他虽然看透了九分九厘,不过最后一厘他仍是毫不知情。这局棋分出胜负——我虽然抵不过他顽强的斗志,下错了棋子,结果惨遭滑铁卢,但是塞翁失马,终于发现了他真正的性格,就是犯案凶手的心理。他是真凶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 松下课长默默地听完恭介的话,脸上的表情除了泛着感动的神色,仍然无法完全接受他所说的一切。 “神津先生,你所说的一切,的确有很多地方很有道理。但是,实在很失礼,我认为那些论调都是凭空想像出来的,用下棋的道理,无法把一个人当作杀人犯移送法办的。” “你说的有理。所以,我才请你把河畑京子找来。京子到场以后,请课长您彻底追查案发当天最上久从下午三点到八点的行踪,并希望您特准我提出两三点补充的问题。” “没问题。不过,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一点有问题呢?” “因为其他的时间,通通有两个以上的人证实他的行动。可是关于这五个小时内证明他的行踪的人,仅有河畑京子一人。如果这个女人是为了深爱这个男人,当然什么谎都会说。而其中,至少第二件杀害竹藏的命案大有可疑。” 恭介尖锐地断言。对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无疑迎头一击,瓦解了他的安全防线。 这时,石川刑警走进来对他耳语几句,课长点了点头。 “叫她进来。” 掌握整件案子关键的女人——河畑京子,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女人比想像中还年轻,大概不超过三十岁。看起来是个很理智而且个性强的美人。 “你是河畑京子吗?百忙之中请你到敝处。劳驾了。请坐。” 京子行了一礼,坐到课长面前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袭色泽鲜艳的深蓝色洋装,胸前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你认识最上久先生,是吗?” 课长问过例行的问题,开始直接询问有关案子的事。 “我和他是朋友。” “只是朋友的关系吗?” “是的。” 京子脸上微有怒意,但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 “八月廿七号,你和最上久去东京剧场。关于当时的情形想再请教一遍。” “这样吗?以前说过了。我们早先就约好,那天一起到东京剧场看晚场表演。为了避免他到店里找,店员们闲言闲语的,所以约在东京剧场前面等。我大约两点半离开店,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大概三点的时候,最上久先生从银座那边走过来。如果被熟人撞见,实在很讨厌,所以就马上入席。三点半开演到七点半散场为止,都坐在一起。散场以后,因为我住在目黑,所以他送我到有乐町车站,分手的时候,大概是八点以前。” “回去的时候,他没有说要请你喝茶的话吗?” “最上先生是邀过我……不过,我不好意思告诉他那天我肚子不太舒服,就谢绝了。” “那你晚餐怎么解决的?” “我事先准备了三明治和红茶,所以就在座位上用餐。” “没有到餐厅或者贩卖部去吗?” “没有。” “座位呢?” “以前调查时,门票已经交给你们了。” “嗯,不错。是d排走道的两个连号。” “是的。” “在里面有没有遇到熟人?” “没有。” “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说某个演员得急病、临时换角,或者演员在台上出丑,被观众喝倒彩等等。” “我记得没有这种事发生……听说第二幕完的时候,有人从三楼的窗口跳下去自杀,引起了一阵大骚动,所以第三幕开演的时间稍微慢了一点。” “这样吗?当天的服装呢?” “穿圆点的洋装,戴珍珠首饰。” “最上久呢?” “穿白色西装、戴新的草帽、穿白靴。” 松下课长搔起头来,一直看恭介,好像是对他说一般询问已经完了,你想问什么的表情。 “课长,我有话——” 恭介站起来到房间的一角,和课长说了两三句话。然后松下英一郎回座,言词尖锐地说道: “你说的话不实在。这里有一位有名的私人侦探,那天正好在东京剧场,他坐在你稍后的d排位置上,他说开演中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京子的脸色瞬间发青。恭介代课长开始询问: “你对我的长相大概没什么印象,不过,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我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当然,我也记得你的长相。你买的座位是两张靠近走道的连坐吗?” “坐在靠近走道的是最上先生,我坐在旁边。” “你扯谎也没有用。我记得你是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隔邻的席位在开演中,一直是空着的。” 恭介不理会她,冷冷地说: “说这句话的,不只我一个人。当天东京剧场的服务生,他也说当天你一直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未免太大意了。” 京子的嘴唇微微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要讲的是当天的服装,你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可能会特别注意别人的服装,对这一点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么一来就奇怪了。最上久当天晚上在银座打架而被警察关在拘留所,那个时候,警方检查过他的衣服,他穿的是黑色的短靴。以常识来判断,男人在外头换靴子是不可能的。” “……” “你说谎。受最上久之托,为他的不在场作证,不过你白费力气了,哪有那么容易就瞒骗过去。” “不,我说的都是事实,真的。我没有说谎!” 京子拼命地叫着说,但是恭介很冷淡地打断她的话。 “你被他骗了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有名的风流小生,过去不知道骗过多少痴情的女人,说要跟她们结婚,结果呢?旧贵族的千金、富孀,还有纹身的女人,不下二十个。” 京子的眼睛立刻掉下斗大的泪珠,像母猫似的全身微微额抖。激动的情愫不由得从胸中涌起,脸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恭介用冷酷而清澈的眼神,一直看着她被狂风吹起的美丽黑发。 “今天到此为止。以我们的立场来说,相当同情你。如果,你肯好好地考虑。” 恭介好像安慰她似的温柔地说。听了这句话,仿佛得救似的京子擦了擦泪站起来,默默的向大家致意,就走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神津先生,为什么要再进一步追问她的时候,就打住了?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就可以完全知道他的不在场证明……” 松下课长抬起头看着恭介的脸,诘问道。 “连你几乎都相信我的说法了……其实那只不过是诱饵。对凶手来说,相反地,我的立场不过是一种武器罢了。再怎么追究,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最上久不在场证明已经开始崩溃了,用不着再深入侦讯她。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瓦解,案件很快地就可以解决。我等着他来挑战,看他今天晚上会使出什么最后绝招,重建他快要崩溃的阵营。无论他怎么反击,都是自掘坟墓,这件疯狂的案子就要落幕了。他主演的这出戏,只剩下今天晚上这个机会。纹身杀人事件已经接近尾声了。” 神津恭介使出得意的一招——完全掌握先机的他,不由得自信满满的说。 他的话一点都不夸张。纹身杀人案虽然仍然留着若干未解的谜团,但是令人战栗的最后一幕已经揭开了。 第十九章 神津恭介请松下课长派人尾随甫离开警务处的河畑京子。同时,在最上久家的周围即刻埋伏刑警和警员。 “河畑京子应该马上会和最上久联络才对。我想,她会直接到他家去。但是,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就不妙了。应该把该补上的棋子补上去吧!” 神津恭介现在的作法,令人觉得好像太过慎重。他的行动如疾风般的神速,但心里仍然游刃有余。 “神津先生,有一天你提过未知数α,是不是指河畑京子?” 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松下课长问。 “当然。她是β也好、γ也好,都不是影响最大的人。她到底对整个案子的秘密知道多少,我也怀疑。” “你侦讯京子的时候,我本来想采她的指纹。” “虽然,花那么多时间还是没有用的。她应该没去过下北泽的现场。” “那么,那个叫α的女人是另有其人啰?她就是诱出常太郎,在下北泽的现场留下指纹的女人吗?” “没错。因为有这个女人,才能做出这么精细巧妙的案子,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万分。美丽的女恶魔……” “是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是——” 恭介正踌躇着,一个刑警走进来报告。 “从石川刑警那边传来报告。河畑京子一出警视厅,就直接往荻窪最上久的家去。根据潜入最上家的警员报告,他从二楼的窗户看到好像他的身影。” “神津先生,现在怎么办?” “我们走吧!到最上久的家,等鱼儿自投罗网。” 松下课长点点头,连同恭介、研三一起坐车前去。 从荻窪车站再走五分钟,距离最上久的家约五百公尺的派出所,充当警方临时的本部。初冬的太阳已经下山,寒冷的空气更加沁人心脾。 众人在派出所里面的二间办公室,吃起便餐。 “河畑京子现在离开了最上久的家。” 埋伏的警员进来报告。 “很好……我想大概没问题吧!像他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总算还有一点良心。” 恭介像放下心头重担似的叹息道。实在是情非得已才让河畑京子做诱饵,他现在大概既受良心的苛责,更对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心里苦恼得不得了吧! 安心下来的恭介,再继续推理。 “我想了一段时间,现在来说明第二件命案吧。其实,这次杀的人,才是最上久真正的目的。第一次杀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一种作战而已。 “关于第二次杀人,他的动机非常明显。不管他再怎么做不在场证明,或者是让他哥哥装作自杀,都无法使警方的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他真正的目标是杀了第一个人、设计自己完全不在场的证明,让人认为凶手是他哥哥竹藏,布置成自杀的样子。他利用相当复杂的手法,好不容易克服这一点困难。 “从侦讯河畑京子的过程中,你们应该知道最上久八点以前的不在场证明,根本不能成立。这之间可以认定,凶手去杀了竹藏。不过为了什么原因竹藏要携带手枪、出现在三鹰的鬼屋呢?为什么凶手会拿竹藏身上的枪让他开枪而死呢?——对这个问题,我想答案只有一个。竹藏原本为了对付对方而来到这里,但是武器反被对方所用,落入自己设的陷阱。” “他杀人的目的是钱,这是争夺财产的一种阴谋。” “是的。也许有另一个直接的动机也不一定。只是弟弟妄想哥哥的财产这种理由,不足以令竹藏亲自下手杀亲弟弟。最上久曾说过,哥哥曾怀疑他和绢枝之间有暧味的关系而感到困扰,只是单纯的猜疑吗?我想,没那么简单。以他的性格来说,他要隐藏一个秘密,其余九十九个真实的事却不会刻意隐瞒。当然,这种关系,有一天总会传到竹藏的耳里。竹藏一旦知道实情,会怎么想呢?绢枝如果真的有别的男人,做出不轨的事,他一定会义愤填膺,但最后只好看破,把绢枝让给对方。可是,问题是对方竟是自己最信任的、最挚爱的弟弟。对这种双重的背叛,使得无子无妻的竹藏所有的希望都破灭,所以想要到弟弟和绢枝私会的现场捉奸,把他们干掉。竹藏会产生这种心情,并非不可思议的事。而且他曾对狭山律师说他想更改遗书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查觉这件事是真的。另外,绢枝违背竹藏的意思,参加纹身竞艳会,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就算绢枝有暴露狂,违背自己所爱的男人,把自己身上的刺青暴露在众人面前,但真的做得出来吗?以女性的心理来说,应不会那样做。在那个行动的背后,恐怕有恶魔在煽动她的意志。 “哥哥既然感觉到他们暧昧的关系,同样的,最上久当然也知道,他不免焦急狼狈。好几次为他解决大笔借款的哥哥,如果从此不理他,那么自己彻头彻尾的完蛋了——他大概这么思忖吧!不止这样,他对自己哥哥的脾气十分了解,在哥哥动手以前,自己不如先采取行动。他终究下了最后的决心……” 神津恭介巧妙的话,鲜活生动地描绘出这幅残虐的地狱图全貌,两兄弟间的残杀事件,一方死亡。大战结束后,道德观颓废在这件案子中表露无遗。 “而那个机会终于来到。八月二十七日午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装作第三者,打电话给竹藏。 “——你弟弟和绢枝约好在三鹰的那栋房子偷偷幽会,你还不知道? “我想,最上久可能这样对他讲。竹藏听得咬牙切齿,终于等到机会了——这么想的他,握紧了手枪,一心只想报复雪恨,也没感觉到陷阱正等着他,就去赴死亡的约会。另一方面,最上久先到三鹰的鬼屋,躲在杂物的后面等他哥哥。等他过来,就从后面袭击,用浸麻药的手帕让他昏过去。然后把他拖到贮藏室里面,让他坐上废弃的空箱子,右手握住手枪,枪口顶着脑门,扣下扳机。一瞬间,子弹贯穿脑袋,竹藏的身体颓然倒地。第二件命案就做完了。他收拾完现场,马上离开赶去做第一件命案。” 恭介好像自己是犯人似的,鲜明地把杀人的真相解说一遍。 “但是,看不出来有麻醉剂的痕迹,是什么道理?” “那种东西经过三四天,就看不出来。” “假使竹藏没带手枪,怎么办?” “那可能会用和第一件命案一样的氰酸钾。” 恭介答得一点都不含糊。 时间又溜过不少,愈来愈冷得厉害。时钟已经过了七点。最上久的家四周布置了严密的警戒网。根据恭介的意思,一定要全力阻止最上久脱逃,不过一旦有外头来跟最上久碰面的人就放进去,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最后,松下课长及石川、秋田两位刑警、神津恭介、研三,就偷偷地潜进最上久的家。 最上躲在实验室内。从木板门偷偷进去,由窗口可以窥看到他在大型高压锅前面大步地走来走去。他的模样彷佛一具幽灵,头发蓬乱,两手突然插入头发,好像正苦思什么事。他沉思的形影,充满魑魅之气。 漫长的数小时过去。夜光手表的指针缓缓地绕圈子移动。四个小时竟如四天一样冗长难挨。 木板门轧了一声。恭介不由得用力抓住蹲在旁边的研三的手腕。 晚上十一点—— 全身裹着黑色外套,用黑色的围巾掩住脸庞的女人走了进来。望了望四处,女人才放心地拿下围巾。实验室的门一打开,灯光照出女人的脸孔,研三一看,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差一点叫出声音来。 这个女人和绢枝长得一模一样——珠枝?蛞蝓的女人、纲手公主就是她吗? 女人没出半点声音,就跨进实验室的门里。 “神津先生,就是那α吗?” “是的。大鱼落网了。” 大家偷偷地跟在女人的身后,进入实验室。 由画室改建的建筑物,分成两个房间。里面亮着灯的那间是实验室,最上久人正在里头,前面是放着硫酸大瓶子的贮藏室。他们一伙人藏在门后,窥看实验室里的动静。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 女人的眼睛充满血丝。身子倾向粗陋的椅子前面,像在喘息一般大声呼吸。 “真的……我看轻神津恭介这个奇人,实在失策。” 紧倚着实验台,全脚像抽筋似地抖动,最上久无力地答道。 “警视厅听了他说的话,开始怀疑我从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根据京子的描述,那个男人长得很白净,我想一定是神津恭介。昨天他和松下课长的弟弟一起来过,问起这件事,我按照预定的说词,让他们怀疑是早川博士干的,可是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也许计划已经失败了。” “你在说什么?振作一点,好不好?就算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露出马脚,但是只有那些,证据不足。只要你一直坚持是去赌博就行了。凭你的本事,黑的都可以说成白的,只要从九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成立,就没有问题了。警察不会想到我们是利用汽车的,只要我没被发现,你就可以安心了。” 女人的口气非常泼辣。 “强硬一点……和以前一样……” “当然。碰到这种麻烦事,弱女子也会变得强悍,何况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最上久缄默不答,一直注视着女人的脸。他蹒跚地走近架子,拿出装威士忌的酒瓶和玻璃杯,倒出琥珀色的液体,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一杯交给女人,另一杯自己一口气喝下去。 “要不要喝?” 最上久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会渗了毒药在里面吧?” “哪有毒……我刚刚不是喝了?” 女人听了才把酒杯拿到唇边。但却一口都不想碰,把杯子挪到最上久面前。 “我不想喝。你代我喝吧!” 他用力把她的手拨到旁边。玻璃杯顿时从女人手里跳开,打破了桌上的大杯子、落到地上。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女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着。 “你想把我杀了吗?” 最上久什么都不答。两只眼睛要跳出似的,全身像疟疾的患者不停地发抖,看起来很悲惨。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知道事情秘密的只剩我一个人。我一死,你做的坏事,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你就可以高呼万万岁,哼!那不是大便宜你了。别开玩笑了。” 像要吐出什么来的女人抢白道。 “我如果摸不清楚你的脾气,怎么会冒着危险跟你搭档这种事。我如果被你杀了,两天之内我寄给某人的信就会送到警视厅,到时候连以前的照片,你干的坏事通通都会揭发出来,我就是死了,也很高兴。你会跟在我后面报到,被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我一想到这里,你能够殉情而死,我就是现在被硫酸溶化掉,也心甘情愿。要杀就动手吧!” 好厉害的女人。这种场面就像一出戏一样,扣人心弦。 “啊!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坏胚子!” 女人痛苦地把双手手指插入最上久的发间,抱住他的头,对着他的脸颊、额头,像雨落下般地吻着。 “不要说那种没用的话。别想不开。有钱是人生一大乐事,趁着有钱,好好地享受短暂的人生。我们发过誓,要一起下地狱的。” “就快下地狱了!” “傻瓜!只要我不被抓到,你就可以安心。隔一阵子,警方摸不到头绪,就会放弃。那样我们就没事了。” “能那么顺利就好了。” 最上久的脸部肌肉松弛,近乎痴呆状态。 “没问题的,不要一副委屈的样子。听你说的话,好像很危险。我看,以后我不要再到这里来,有事情就用电话联络,再到旅馆会面。” “好。” “对了,给我一点钱吧!” “上次才给过你。不要乱花掉。以后还要添购东西。” “不要那么小气。帮你解决了三个人。为了你,我连亲兄妹都下毒手。不喝酒,怎么受……” “钱放在主房那儿……” “看你!振作一点!” 女人把脸颊靠过去,像母亲一样一直抚摸他的头。 他不知道松下课长以及警视厅搜查课的精锐干员正隔着一扇门,看着他们两人热烈的拥抱。 片刻的陶醉。地狱前的拥吻。 不久两人站起来。突然,实验室的门打开了,最上惨叫一声。 拿着手枪的松下课长站立在面前。 “最上久,乖乖的束手就擒吧!你以杀人的罪名被捕了。” 最上久瞬即弯下身,逃进屋里。课长的手枪开始吐出火舌,实验室的瓶子七零八落,桃红色的液体像水花般四溅而起。 躲在高压锅后面,最上久开始应战。 “啊,你——” 一瞬间,蹲在门边忘了紧张的女人,向着最上久飞奔过去。想不到,竟发出啊的叫声,压住左边rx房倒下。最上久放出的子弹,由上到下,误中了女人的心脏。 课长躲在门后,猛扣扳机。随即最上久也一声尖叫,倒在地上。他右手背中弹,手枪滑落的瞬间,石川刑警冲过来,在他的双手扣上手铐。 这些事都在瞬间发生,从门外听到枪声的刑警们,马上赶过来。 “课长,有没有受伤?” “没问题。” 擦拭额上的汗,看着倒地呻吟的最上久,课长粗哑的说道。 “送这个受伤的家伙就医。然后马上带到警视厅,女人不行了吗?” “心脏中弹。子弹在肋骨中间……一枪立刻毙命。没办法救了。” 蹲下去听女人的脉搏的石川刑警站起来,看着鲜红的血滴下她的两手答道。 “哦,这样。” 松下课长望了望四周,凝视着神津恭介的脸,郑重地叩头。 “神津先生,感谢您。托您的福,我松下英一郎,才不必切腹……这个女人是不是珠枝?这是那个在有乐町名叫林澄代的女人?”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才是第一件命案的牺牲者——大蛇丸、野村绢枝。” 恭介一面说一面慢慢剥去死者的上衣。刹那间,当场所有的人,都夺魂似地呆立不动。 两个姊妹面貌虽然完全相同,但是长大以后才纹上的刺青,到死也无法掩去。野村绢枝——的确是她。 伏卧向下的丰满美女身上,纹着雕安的杰作,大蛇丸的刺青,露出鲜艳的色彩,鲜血流出,慢慢地身体失去生命,纹身的色泽像逐渐消失的彩虹般,呈现微妙的色泽变化。大概是心理作用吧!背上那条呼风唤雨的大蛇,在气绝的主人身上,依然可怖地蠢动着。 第二十章 “纹身杀人案,昨晚终于落幕了。绢枝会这样死掉,连我都想不到。哎!这大概是他们三兄妹不可避免的命运吧!母亲的罪孽,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就结下苦果。这是佛法所说的因缘。” 翌晨,在警视厅的第一搜查课长室,神津恭介在松下课长及研三面前,说出这些话。他的心情又恢复到平静的学究生活,此刻,他像是遗忘了昨晚血腥的惨剧,淡淡地说: “这种事,我不想多提。就把关系案子最大的秘密的纹身,向大家说明一下。因为凶手巧妙的利用纹身,所以成为世界犯罪史上破天荒的杰作。野村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知道隐藏在案子背后的秘密。连早川博士一看底片,就联想到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他看到冲洗好的照片竟发呆出神,原因到底是什么?当然,解答的关键,在纹身的那张照片上。 “第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大家看过绢枝和常太郎的刺青,但是没有人看过珠枝的刺青。可是绢枝说珠枝纹有纲手公主的刺青,而且有照片为证,所以大家都接受这件事。不错,不论是谁只要纹过身,到死都无法抹去刺青,小的刺青,用针灸、药品烧过,仍会有痕迹残留,至于遍及全身的大刺青,就不可能消毁。这么推论,就会下这个结论。从照片来看,两个相像的姊妹,各自有各自的刺青。一张大蛇丸的照片是绢枝的,剩下的一张一定是珠枝的。大概不能像换衣服一样,让纹上去的刺青消失,再纹别的图案。但是被发现的尸体,虽然现场留有头和手脚,但是最重要的胴体不见了。那么,被害者是谁呢?如果是珠枝被杀,从照片上的刺青来看,剩下的手脚应该有刺青的痕迹才对。可是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推定尸体不是珠枝的,一定是绢枝的。 “听起来是相当有道理的推论。这个推理,在逻辑上,一点漏洞都没有。但是事实证明,理论错误。至于推理错误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然在刺有纲手公主的女人是珠枝这一点上。但是,为了推翻这个推论…… “‘刺青可以消失……’ “有了这个根本的逻辑,才可以进行讨论。你们的理论是在于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平行线永远不会交叉,不加以证明,就当做公理,建立在这种体系当中的逻辑就是欧几里德几何学。但是这件案子并非欧里德几何学可以解答的问题,而是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之中的一个问题。向刺青有永久性的公理提出挑战,相对的主张刺青可以消去,才是发挥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否定平行线公理的一大突破。但是,假如没有领悟到这一点,那么案件的谜永远都不能解开。只看一眼底片的阴影,就猜中问题核心的早川先生,我实在敬佩之至。 “但是,早川博士会想到这一点是有根本的理由。那就是刺青的图案。以纹身师的常识来说,把蛇、蛙、蛞蝓三相克之物,纹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不可能的。蛇、蛙、蛞蝓互相纠缠,人绝对承受不起。自古以来就这么传闻,因此这种图案,也不能纹在人身上,因为它会使人视力减弱。像雕安这种纹身师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是分别纹在自己的三个孩子身上,但是应该不会选不吉利的图案。不过,大蛇丸及自雷也的刺青的确存在。为了避免触犯的禁忌,纲手公主的刺青,应该不能存在。可是纲手公主的刺青的确存在照片上。而搜查当局的根本缺失是相信照片的证据甚于实物——这就是最上久的目的,实在是很高明的设想。这也许是文字的缺点。照片并不一定是照真实的东西拍下来……” 松下课长、研三都默默地听恭介的说明。逻辑推理明快准确,而且事实比理论的力量更强。 “为了帮助你们了解,稍再回过头来说。从戏剧和电影里的刺青说起。在戏剧里,纹身的场面,小的要穿贴身内衣,演员每天要几次重复做一样的事,但扮演的角色并不是每天都一样。此外,在肌肤上贴一层薄薄的纺绸。但是大型的纹身,就不适用这种方法。这时候,若用照片摄影,一下子就会看穿不是真的。电影的摄影并不适合穿贴身内衣。尊重写实的电影就无法像演戏一样以象征性的表现来满足。所以拍电影时要直接在皮肤上描绘刺青,为了防止流汗脱落,墨里面加洋漆。这么一来,到底是真是假,就无法从肉眼判断。用漆的感觉非常接近真的刺青,除了主观的判定电影中所发生的事是假的之外,否则根本无法辨别刺青的真伪。你们认为这张照片的刺青是真的,还是假的?” 恭介从皮包里头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这是最近上演的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江户时代有个浮世绘画师,在肌肤柔嫩细致的卖春女背上绘姥山帧及金太郎的刺青照片。松下课长和研三,看着这帧绘在肌肤的纹身照片,不禁叹息。 “古代的日本电影里头,有关刺青的场面相当多,从战争开始才逐渐没落。男人纹身的次数数也数不完。至于女人,就我所知,大概有五六人…… “回到正题。客人去拜访纹身师,请他为自己纹身时,纹身师会拿出一本簿子让你挑选。其中有花鸟、人物及其他各类纹身范本,客人依自己的喜好,选出图案。纹身师会先用笔在他身上描绘图案。一旦纹上图案若不合意,又不能再修改,所以一定要很慎重。为了慎重起见,用线条画好,有的连色泽浓淡都画好了。最后我要说的是,纲手公主的刺青是他作稿绘的照片,并不是实际纹在肤上的纹身照片。如果注意到这一点,再仔细端详这张纲手公主的照片,的确有不自然的感觉。刺青的浓淡没什么变化,整体的调子稍嫌涩了一点。松下君虽然曾经感到有异,却认为是光线的关系。事实上,真相就在这里。绘稿是绢枝要纹大蛇丸以前描绘的,或者是在珠枝身上描绘的,究竟是哪一个?我也不能确定。珠枝大概纹了别的图案,总之,没有纹上纲手公主的图案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能够察觉问题的主要核心,其他的谜团就很容易解开了。最上久和绢枝私通,共同谋害杀人的事,罪证俱在。会想到这么巧妙的杀人计划,是最上久偶然在有乐町附近发现一个和绢枝长得很像的女人,得知她就是被人认为在广岛原子弹爆炸身亡的珠枝。最上久对哥哥早已萌生杀意。但是左思右想、踌躇不前,并不是他的良心阻止了他,只是还没想出可以除去嫌疑的妙法。自从见到珠枝以后,他凶残的杀机渐渐形成。为达目的起见,他首先把珠枝变成自己的女人,藏匿在某个地方。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对女人的确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河畑京子、珠枝都是牺牲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连绢枝都是牺牲品。珠枝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那个男人为了满足私欲,不惜牺牲绢枝,在他看来人命贱若蝼蚁,算不得什么,所以就依照计划一步步进行。这时候说不定,故意把自己和绢枝的秘密关系,泄漏给哥哥知道。然后让绢枝参加刺青竞艳会,正好发现松下君这么个绝佳的角色,利用他做工具。” 研三默然地垂下头,后悔和自嘲充塞胸间。 “如果没有松下君,那张照片,也许会交到新闻记者的手中。不过,以和警察当局接触最密的这一点来看,没有人比松下君更适合。绢枝那时候对松下君说的话中,隐隐约约地强调自己不久人世,听起来像是一出戏,但冷静的思考,这句话有蹊跷。当时绢枝并没有收到臼井的恐吓信,像这种纹过身的女人会那么害怕,实在很难令人理解。可是,后来竟发生和她的预感相符的事情,谁都没有怀疑她所说的话。所有的行动,都集中在绢枝装做被杀,给松下君的照片,绢枝的话,掉在浴室后面的底片,都是为了加强计划行为的效果。那么,把贴在相簿的一张照片撕掉的理由就很容易解释了。因为那一页写了有关照片的真相。而且,这项说明绝对不能让警方看到。 “第二件杀人案,有关竹藏的死,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在时间上,他比珠枝先遇害,最上久杀了亲哥哥以后,才再回去做第一件命案。虽然有很特殊的有利条件,才能做到这么巧妙,但是称它为艺术的杀人杰作,实在一点都不夸张。 “在珠枝的尸体被发现以前,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珠枝刺青的部分带走,让人认不出是珠枝的尸体。这是绝对的条件。第一,尸体不能让人解剖。现代法医学已经相当进步,只要解剖内脏,就可以非常正确地推定死亡的时间。珠枝死亡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和最上久所想像的有非常大的差距。所以这中间绢枝特地到澡堂去,让人注意到身上有刺青。然后又到隔壁聊天,说出自己刚去过澡堂的事,再离开现场。让警方确信绢枝在九点以前还活着,行凶的时间缩短在九点到十二点之间,这么一来,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完全成立。可是实际行凶的时间应该是从六点到九点,再从其他的原因推断,正确的时间是在六点左右。” 松下课长露出非常感动的神情,默默地凝神倾听恭介所说的每一句话。就算推翻最上久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对案情也没有帮助。对自己曾妄然下的断言感到羞愧。但是恭介的话一点都不带讽刺的语气,而且也不夸耀自己的功劳。 “尸体不是绢枝的,既然确认是珠枝,那么北泽的绢枝家,并不是第一现场。珠枝这个人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尤其是住在邻近的人知道。如果被人发现,最上久巧妙的计划马上功亏一篑。行凶的现场到底在哪里呢?最上久的实验室,就他的目的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场所。昨天晚上,绢枝在实验室里说过。 “——被硫酸溶解也心甘情愿。 “这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屋子里有分解蛋白及淀粉,作胺基酸、葡萄糖用的大型加压锅。锅子里有一层铅,用浓硫酸加压加热,一个人的尸体,可以简单地处理掉。 “把竹藏杀了之后,最上久马上回家等珠枝。可能吩咐女佣什么事,让她外出吧!他家附近又都是住宅区,白天过路的人少,而且是独门独院的建筑,从木板门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是实行计划最有利的场所。他在实验室杀害悄悄来访的珠枝,用锯子把头和手脚切断,只有胴体的部分放进加压锅内加压,提高温度,然后用浓硫酸溶解。需要的时间大约一小时到两小时。稀释溶液再倒出来,不能溶解的部分,再作适当的处置,他把切下的头部和手脚装在容器当中,开车赶到北泽去。讲到这里,各位应该知道了吧! “并不是把胴体带出去,而是把头和手脚运进来。” 神津恭介的说明达到最高xdx潮。他原本平静的语调,顿时变得激烈高亢。 “我曾经说过犯罪经济学这句话。以最小的努力求最大的收获,这就是经济学的原则。从凶手的立场来说,犯罪也可以当作一种企业。至少会冷静的计划,贪恋物质利益的犯人,哪里会忘掉经济学的根本法则。在绢枝家杀人,然后把胴体切断带出去,非常困难,而且不必要。但是如果不在那里行凶,把剥了皮的尸体全部带进去,或者是切断头部和手脚再带进去,就比较简单。这就是阴影与白影的代换。黑即白、白即黑,这样想,秘密才能解开。 “把浴室弄成密室的机械性圈套,在我做了实验之后,你们应该明了了。不过一般的杀人案在什么情形之下,需要布置个密室,倒不一定。最可能的情形是让被害者看起来像是自杀,再不然就是凶手不留任何痕迹脱逃,让犯罪带有超自然的色彩。当然,在这件案子中前者是不能成立的,大概没有人能够自己灌了氰酸钾,然後用锯子把躯体切断,才进到浴室里反锁吧!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恭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像女人般的酒涡笑了。 “神津先生,这么说,那个密室只是为了营造怪异的气氛吗?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呢?有这个必要吗?” “要说不必要,的确是不必要。只是玩玩就算了。但是,这更隐藏了一件大阴谋是不能遗漏的。这个不必要里的需要,的确有巧妙的圈套在里头。最上久大概预想过,他利用线、针及水流做的机械密室诡计,总有一天会被识破。松下先生你应该会觉得,一旦解开犯人精心设计的诡计,吃惊之余,也不敢看轻它,认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这一点,就是犯人的目的。机械性的圈套,固然有一天会被识破,但是心理的圈套,却在机械性的圈套瓦解之后,才能发挥威力。机械密室的诡计虽然崩溃,但是心理的密室却很难打破。从你们看到密室开始,心里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主观意识,在自己的心里筑了一个无法遁逃的心理密室,这就是案子错综复杂、丧失解决线案的原因……我对最上久安排的这一点,深深感到恐怖。 “这么推想,庭园里没有血迹残留的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凶手为了让血液量不致被人怀疑,所以煞费苦心的安排。杀一个人然后分尸,无法避免大量的血液。虽然如此,但是也无法把全部的血液运来。剩下的血液量如果过少,会令人产生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行凶的疑问,而浴室这种观场,是最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地方。他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个不停,然后把浴室布置成密室,让人真的以为血液全部流走。当然,他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定要用坛子装若干量的血液带进去。然后在浴室裏留下血迹,故意做成从下水道流出‘相当量的血液’的痕迹。不过,人体血液含量究竟有多少,并不容易目测。 “在第一件命案及第二件命案之间,处理死者刺青的方法不同,相信大家已经知道了。在第一件命案,有必要把尸体的死亡时间延后。第三件命案,凶手只要在犯案的现场弃尸逃走就可以了,没必要把尸体带走。绢枝叫稻泽晚上到她家去,是为了要让他发现尸体。以前我说过,稻泽是个愚鲁的人,所以在那种地方发现尸体,一定会很慌张,不报警就逃走,做出可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一切完全按照最上久的预定。比什么都重大的推定是第一件命案发生时间的最后的界限。之前的界限,已由绢枝自己出面证明。案发时间的前后界限确立,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才能完全成立。当然让稻泽卷进这件案子,在意义上来说有一利亦有一害。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竟然因为臼井出现,加上邻家的学生,致使绢枝家变成一个有人守护的大密室。原来费尽苦心想把罪嫌转嫁到早川博士身上,没想到这些人一搅局,反而间接地证明早川博士不在现场,真是讽刺。 “以他整个计划来看,这些事情只是小瑕疵。最上久本身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因此而动摇。当晚七点半,他用汽车把珠枝的头和脚运到绢枝家去,然后丢在浴室里,布置好完全的密室后,再到银座打架,按照预定计划在拘留所留一夜,让不在场的计划无懈可击。 “另一方面,绢枝那边虽然说自己有被杀的预感,但是不去雇用保镖,反而让女佣休假回家,并叫稻泽来,还打电话给松下君和早川博士,让现金和贵重品被人带走,装作有访客、喝过啤酒的样子,把舞台布置完了才脱逃。在绢枝家发现的第四个指纹其实就是绢枝的,大概不会错。万事考虑周详的最上久,大概事先把珠枝的指纹先取下来,用橡皮或某种东西作成模子,或者是用死者的手直接在绢枝家留指纹,不过绢枝原本留在家中的指纹却无法消去。 “到了翌晨,从警察局释放出来的最上久仍然不免焦虑不安,为了确认他的计划确实进行顺利,所以就装作陌生人打电话过去试探动静,其次为了让案情扑朔迷离,故意不叫绢枝小姐,只叫名字,让人猜不透这个第三者究竟是谁,目的是要把警方搞得团团转,使得原本就很复杂的案件,更加混乱复杂,而陷入泥淖当中。当最上久一听到松下君的声音,终于放下心来。正巧早川博士的太太打电话给他,具备最佳防线的最上久,一方面装作关心博士和哥哥,来听听警方搜查的情况。他对于蛞蝓意外地出现在浴室的事,不由得慄然地想——是不是被害者纲手公主的灵魂化做蛞蝓显现了呢?的确,蛞蝓出现,就像命运之神在艺术精品上加了神来一笔。这件案子的一个象征,表面来看,产生像咒文般的效果。 “——蛞蝓要把蛇溶化掉。 “最上久会战栗不安,可想而知。名叫珠枝的女人从有形幻化为无形的蛞蝓,即使拼命的追踪,也无法擒住这个出神入化的女人。 “发现竹藏尸体的时间,他已经很慎重地计算过。如果被发现过早,麻醉剂的痕迹就会被察觉。反之如果太迟,对他自身的不在场证明,以及继承财产会产生不利的影响。所以,选了数天以后会拆除的三鹰鬼屋作杀人的现场,这些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最上久的计划成果辉煌。警视厅方面,也依照他的计划,判定是竹藏杀了绢枝,然后自杀,下了这个结论以后就停顿下来,无论再怎么努力搜查,依然毫无斩获。数以百万计的财产就落入最上久的手中,恶魔轻笑地大叫,大事已成矣。 “但这时,却有个出乎意表的人物出现,绢枝的哥哥常太郎,竟然死里逃生从南方回来,卷入这桩惨剧的漩涡之中。而且,他从松下君那里听到整个案子的经过,再看绢枝亲手交给他的照片,马上看破事情的真相。 “那是当然的事。珠枝根本就没有纹过纲手公主,这一点他最清楚,绢枝把做稿的照片装做珠枝的纹身照片交给松下君,又对他说些迷惑人的话,无论是谁都摸不清楚真相。他知道实情以后,一直非常不安,可能一直监视最上久的行动,因而找到绢枝。经过激烈的追问,他终于确认事情的真相。令他战栗难安的是,如果只是犯了小过错,他应该会付之一笑,不再过问。可是这场祸却闯得太大了,应该要送上断头台处死。无暇重温兄妹重逢之喜,他只得悲壮地痛下决心,劝绢枝早日自首,也许可能把死刑变成无期徒刑保住一命,只要有特赦,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常太郎对妹妹寄予最后的怜悯。但是三天一过,她再不出面自首,他不得已只好报警。 “从绢枝口中听到这些话的最上久,对命运的一击,更是忧心忡忡。行踪不明在军队是战死的代名词——自雷也的出现,实在太意外了。自己使用的武器反而伤及本身,变成双刃剑。原本沾沾自喜的不在场证明,而今已经直接面临崩溃的危机。一想到这点,就令他彻夜难眠,但是情势紧迫,不容拖延。三天期限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下最后的决心——以血洗血,为了掩盖两件罪行,只好再做第三件命案。” “当时,我如果对哥哥透露一字半句的,今天可能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大声叹息的研三,带着愧疚的语气说。 “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论做什么事,往往事后才会恍然大悟。人如果太钻牛角尖,无论多努力,也会步入歧途——《浮士德》里也这么写着。” 恭介安慰过发牢骚的研三,又回到正题。 “但是,有件事却很古怪。实力相当的人比赛下围棋、象棋,一局当中会有好几次各占优势的机会。这次案件也有同样的情形。第一次是早川博士拣到底片却置之不理,是不是没给博士识破圈套的机会呢?第二次是松下君难道没有对你提过自雷也出现的事吗?这两点都是破案的机会。” “不巧,两个机会都给溜掉了……我和弟弟各自犯了一次错。论罪应该是同罪吧!幸好,神津先生及时相助,我不顾面子请求大力支援,总算把握了第三次破案的机会。” “以我来说,能够意外地有所帮助,实在很高兴。事实上,第三次命案,凶手并不像第一次及第二次犯案一样,事先经过周详的计划安排。另一方面,凶手大概也想到如果布置太周密,反而显得不自然吧!第一次杀人,他原本让人以为凶手是早川的计划破灭,所以杀常太郎,再次强调他杀人剥皮的罪嫌。为了这个缘故,他把死者有刺青的部分剥掉,然后弃尸而逃。利用汽车在横滨和现场之间往返,作成其间的不在场证明。他从横滨以全速回到涩谷,利用绢枝诱出常太郎并不困难。大概是假借自首的名义,要他一道去。不过这次无论如何,绢枝要露脸,经过几番考虑,只好用绷带包扎手腕,让人联想到纲手公主的刺青。诱出常太郎以后,用氰酸钾毒死,再把尸体用汽车运到代代木的第二现场,把刺青的皮肤剥掉,然后弃尸赶回横滨,制造成不在场证明。当然,这样对最上久来说,并不完整可靠。可是这次早川先生的不在场更不完整了。这件案子终于实现了三相克的咒文。蛇吞了蛙。” 所有的谜团都揭开了。所有的秘密,也都露出真面目。哎!可是这件案子是何等的凄惨、令人鼻酸呢!三兄妹残杀事件——真是一幅令人惨不忍睹的地狱图。 “松下先生,你错过了一件相当可惜的事。当初你发现密室的自来水、电灯等问题,看出凶手并无意藏匿尸体,实在是很高明的见解。可是往后如果再继续追究凶手为什么反而刻意暴露尸体的原因,也许当时就可以查出真相了。至于扎绷带这一点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那个女人是绢枝,她的手肘以下一点都没有刺青,根本用不着扎绷带。要隐藏的反而露出表面,要暴露的,反而藏匿起来。这就是凶手在案件中一再重复的伎俩——心理的密室。” “神津先生,你这么说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凡夫俗子,实在是情非得已。” 松下课长露出当天初见的笑容。 “可是,你怎么能够切中河畑京子的要害来质问她呢?” “我也实在不愿意扯那种谎话。” 恭介苦笑着答道。 “不过,你不妨看一看松下君对这件案子所作的备忘录。那天所有人物的行动都条列出来。和证人有利害关系,而且在那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最上久一个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人都是间接的……由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提出不在场证明。对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可疑。昨天早上来这里之前,我到东京剧场去,询问服务生,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结果和河畑京子说的一样,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有人从三楼的窗户跳楼自杀。证明她的确去了东京剧场。如果只是看新闻或是风声,哪里说得出正确时间。不过,最上久应该没到东京剧场,我认为以京子的个性来说,最上久托她证明不在场,是不可能把门票送人、一道去看戏的。到这里是我的推理,以后是我的恐吓。买的门票是靠在走道旁的两个连座,谁都会挑那个最靠走道的位置坐,这是人之常情。一旦她心理产生动摇,一波就会生出万波来。而他当天的服装,可能老早就串通好的,不过被我这么一盘问,以女人来说,大概都无法坚持己见。最后致命的一击——对女性来说,自己所爱的男人并不爱自己,没有比这个打击更叫人难受了。 “但是,追问京子并不是我的目的。我不过是用这个方法,给最上久心理一大痛击。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崩溃瓦解,一定会拼命采取最后的手段——这一点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 “知道他最后的秘密的,只有绢枝一人。如果绢枝没有被人发现,没有直接的证据,要把他送上断头台处死,就比登天还难。而且被认为已死的绢枝,死在自己的手里,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死亡。” “哦!昨天晚上他把绢枝叫到实验室,就是想杀她灭口,然后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点都不错。这是他最后的绝招。不过绢枝不愧是非常了解最上久的人。这个生死关头,她反倒利用托给松下君的照片,然后事先把事情的真相统统写在信上寄给某人。这么一来,自己如果没回来,那封信就会送到警视厅。一旦调查密信和照片,最上久的罪行就会被一一揭发出来。这是绢枝最后的一张王牌。” 纲手公主——这么一张照片,居然扮演了悚慄恐怖的角色——最初是使珠枝的尸体让人误认为绢枝的有力武器,后来反而变成常太郎识破真相的证据,最后更变成绢枝要挟最上久的护身符。一波三折,任谁都意料不到。 “神津先生,非常的感激。托您的福,整件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不过我还有点不解,绢枝为什么要装作自己被杀,和最上久共同谋杀害妹妹呢?” 恭介面露困惑地苦笑。 “男女之间微妙的爱情关系,像我这个单身汉实在没资格说什么。总归一句,性的深渊。这种深刻的问题,对第三者来说,实在不容易看出……只有一点可以明白的说,这是常情。 “绢枝非常爱着最上久。这个跟好几个男人交往过的女人,第一次觉得最上久是不能离开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深刻,一点都不在意离别的痛苦。绢枝一心想把最上久占为己有,无论如何都要拴住他的人,另一方面,她过惯了骄奢放荡的日子,最上久和自己的事一旦被竹藏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被扫地出门。至于最上久,他继承财产的希望也会随之破灭……这两个动机驱使潜伏在她体内的犯罪性遗传因子蠢蠢欲动。自己对妹妹珠枝本来就没什么感情。而且当初珠枝浪荡在外,自己还置之不理。此外,基于嫉妒的原因,说不定反而双手赞成这项计划。来自母亲恐怖的犯罪性遗传,强烈地淹没了绢枝,她装作自己被杀,把最上久据为己有,而且透过他可以自由地享受万贯家财。为了这项阴谋,最上久也绝对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女人,绢枝就像背上那条大蛇,用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把最上久卷进自己的怀中。 “对于最上久,我是一点都不同情。说起来,他还是一种天才。能想出这么巧妙的杀人方法,他的头脑实在叫人惊叹。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像他这么没人性,居然恩将仇报,应该被判最重的刑罚。这种藐视人性的犯人,绝对不能让他活着危害众生。” 由于激动,白皙的脸孔变红的恭介,终于说完了。松下课长脸上充满感谢的神色。 “神津先生,真的非常感激。全仰仗您的帮助,这件案子才能完满地结束。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哎!言重了。我从小就嫉恶如仇。因为憎恶罪恶,所以才专攻法医,算是实现自我的方式。以我个人的力量,能够为社会除去一个恶瘤——我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尽力而为。” 恭介站起身,伸出手来。松下课长带着充满感激的眼神,紧紧地握住那只手。 步出警视厅的恭介和研三,穿过樱田门,朝皇居前的广场走去。晴朗的初冬太阳,加上冷冷的微风,逐渐把研三兴奋的心情平息下来。 “神津先生,我一定要向您道歉。” 研三沉思了一会儿,遂开口道。 “什么?” “我会有所隐瞒,是为了那个女人……” “现在你不必再对我说什么了。最初我就猜到这一点。从你说竞艳会的事,为那个女人保管照片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合理。自己想要下地狱的女人,为什么要把照片托你保管?像你这么单纯的老实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恭介安慰他说。 “说起来,也许你认为我的推理一丝不苟,逻辑非常完整。其实,还是有漏洞。刺青的底稿并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只有脸部的轮廓当天在肌肤上描绘,然后着手纹上去……像纲手公主这种描在身上的完成图,就不是纹身的底稿。” “那为什么会留下这种照片?” “我借助一个女人下了结论,她是个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人的太太,所以我不提她的姓名。我去早川博士家拜访的翌日,我和那位女性去拜访为她纹过身的纹身师……” “神津先生,那个人是——” “那个女人是谁,你凭想像就好。关于底稿的问题,完全和我的预期不符。从那位纹身师家的相簿,我有重大的收获。有几十个纹身的男女,在澡堂里拍照。我想一定是雕勇会的例行之类的聚会。其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闪光灯的缘故,照片里他闭着眼睛、模样很可爱。从两只手腕到胸前都有菊花的刺青。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纹着美丽的刺青,真令人咋舌。也许是父母或谁一时高兴,在他肌肤上描绘的也不一定。不过,这张照片里的他和其他会员的刺青,没有两样。” “哦,那样吗?” “这张照片使我对自己的推理有了自信。究竟绢枝为什么要在身上绘这一片的刺青图案,然后拍照呢?由于我认识的那个女人的话,使我完全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对皮肤白皙的女人不感兴趣。最上久说过,刺青是那种男人不可欠缺的触媒……但是,刺青图案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在肌肤上描绘刺青,就像用松根油或木炭装在汽车上,紧急的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 性的深渊——神津恭介知道这是很不容易解释的问题。他眉间露出深沉的忧色,继续说: “绢枝的初恋情人,听说是个摄影师。他自己身上也有刺青,不是什么正派的男人……也许绢枝绘上刺青的最初动机是为了爱情,那片纲手公主的绘图,大概是爱情的纪念像,仅仅一夜欢乐,就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数年后的今天,却引起恐怖杀人案的动机,实在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 “早川博士应该想到什么才对。我记得神津先生当时说过,博士对某个女人既厌又爱。这是指谁?” “当然是说绢枝——不,也许是她身上的大蛇丸。我的揣测虽然慢了半拍,但是博士一看到照片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还活着。至少我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他知道凶手是谁,虽然心里非常憎恶,但又希望她平安无事。就算不能一辈子平平安安,至少多活一天算一天。博士的心情不断地翻搅在矛盾之中。对肉体的眷恋,对刺青的迷恋……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不可测知的深渊。” 恭介的眼光好像站在断崖上窥看无底的幽谷。 转眼间数个月过去了。最上久在东京地方法院的第一审中,被判处死刑的数天后,东大医学系的标本室,添了一具新的标本。 雕安的杰作:大蛇丸——绢枝的纹身标本。 “哦,你制成胴体的雕像啦。” 神津恭介望着松下课长笑说。 “只留头和手脚、没有胴体的案件。所以,便把缺头和手脚的胴体制成标本,特别有意义。” 松下课长泛着复杂的表情说道。 “可怕……的女人,却又无法抗拒她。” 早川博士胸中激起的情愫,仅能在独语中透出一丝。 他的话,研三很能理解。没有头和手脚的胴体,从右肩抬起的大蛇,仿佛活着似的栩栩如生。穿着铁制防护衣的装束,结合妖术于一身的大蛇丸,依然浮出媚人的笑意看着大家。 依旧妖媚的大蛇丸在美丽的女人身上跃动着。 对绢枝来说,也许是下地狱之前的一出戏吧!一夜缠绵,仿佛春梦,但是对研三来说,却是一场永志不忘、既恐怖又甜美的恶梦。 众人默默地站在标本面前。无论在场的哪一个人,都对刺青有着无限的感慨。 从松下课长和早川博士吸食烟草的嘴里吐出来的烟,就像一层淡紫的云,静静地飘荡在刺青的周围。那股袅袅上升的烟,看起来仿佛是大蛇丸的妖术卷起的妖云,亦或是祭拜牺牲的亡灵焚香吧! —(全文完)— 解 说 小泉喜美子/文 “对于这件案子,第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互相纠缠。” 作者高木彬光先生在处女作《纹身杀人事件》中,借着其中一个人物说了这样的话。 对了!根本上,侦探小说不应该忘掉这句箴言—— 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 侦探小说虽然改称作推理小说,但是这两大支柱却永远不变。 法国推理小说界的第一把交椅摩阿洛·那鲁斯贾克为推理小说下过定义: “推理小说就是由推理营造出恐怖,再由推理敉平恐怖的故事——换句话说,推理小说是创造一种令人身历其境的恶梦,而且从头至尾都有绝对合理的轨迹可循。” 另外,丸谷才一也说过: “尸体呈现在我们面前,然后侦探出现,识破不在场证明,终于擒住真凶。仅仅如此,并不足以称为推理小说。真正的侦探小说,一定要有一种令人感觉像大人的童话般的独特味道。” 这些话对真正能意会出推理小说妙处的人来说,早就了然于心。 日本的推理小说界在两者并重的要件下,却倾向一边,只有一端非常有力,使得起步的阶段,就有分裂的趋向。 “理智的要素”在现今的推理小说中,不过是取材自平凡无奇的社会新闻,以枯燥无味的说明写成的中篇小说,或者是在图表和时刻表的分割游戏中“成长”,结果不知道是让读者享受阅读的乐趣,还是叫读者坐在数学、社会学的教室,听这些案然无味的故事。 另一方面,就奇怪的要素来说,进展却非常大。奇怪沦为色情或变为恐怖。不久,最新的推理小说早晚会变成“色情狂按照时刻表互相残杀,糊涂刑警追击真凶的社会新说明书”这种类型。 高木先生所著的《纹身杀人事件》,对推理小说界来说,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在“两大支柱”精湛的均衡中,创造出完美的境界。 借着自雷也、大蛇丸及纲手公主这些纹身的图案,和杀人案结下一段因缘,像这种带有虚无主义的主题,在大时代中,以巧妙的“理智”型游戏,捉住读者的心脾,令他们目眩神迷、为之陶醉,的确是看尽繁华人生、圆满的闭幕。 关于纹身的美学,在季刊杂志《歌舞伎》第三号所载的落合清彦先生《血溅的男人》一文中,有如下的说法: “纹身是象征通过死亡的预备仪式;同时,也是杀人犯认定资格的测试。用尖锐的针,一针一针地刺入肉间,仿佛是透过小规模的流血仪式,体验到近乎死亡的境地。(中略)由此他可以获得司掌死亡和流血的资格及权利。” 高木先生在撰写处女作、寻思之前,我推想他本能地受过如前所述的美学影响。我愿意在此向大家呼吁,他所独具的特长,正是现今的日本接理小说界所欠缺的。 “博士,我似乎很赞赏犯罪的人?” “那是没办法的事。善恶和美丑的感受,完全属于另一个范畴。你们嫌厌纹身,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把纹身的人,全都看做凶恶的杀人犯或是强盗这种作奸犯科的人。可是,事实并不尽然。在文明世界的欧美各国,钟爱纹身的人不乏王侯贵族、上流社会人士,纹身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大行其道的艺术象征。” 然后,高木先生再继续写出由禁忌、嗜虐交织而成的绚烂世界。女人背上纹着大蛇丸,当她气绝的时候,大蛇丸依然蠢动翻搅,看到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瞬间战栗油然生起。 《纹身杀人事件》是近代推理小说中的杰作,内容有巧妙设计的密室之谜,以及明快的解谜妙法,而且密室之谜本身不单单是物理的魔术而已,更是“奇怪的”心理上的魔术,由此结合成扣人心弦的杰作,具精妙之处有目共睹,用不着再引用江户川乱步先生的赞辞。 就这部以纹身为象征的作品的另一个角度来看,对其嗜好及感觉的特异性,确实值得给与高评价。放眼看现今日本的推理小说,像这种被人遗忘许久的美感、飞快感及战栗的表现风格,已经不复重见了。 为什么描写的尽是——在小公寓的一间房里,一个蓝领阶级的家伙和酒吧的女侍纠缠不清,演出一出情杀案? 为什么描写的公式是——刑警胡乱地吃了一碗饭,或是新闻记者火速赶到现场附近访问有关的人,还有住在那个住宅区的主妇们提着菜篮在一些三姑六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的情景,试问——读者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 为什么日本的推理小说不知不觉之间竟变成“老旧”、“平凡”、“无聊”的东西?是不是这样比较富有“现实的”、“社会性”、“不至变成没有价值”呢? 这是何等的贫乏!有梦与诗,使得情节曲折动人,该人拍案叫绝,这才是推理小说的本质。 哈梅特、钱德勒、乌鲁里斯,以及莱丝等人所写的小说独树一格、一脉相承。他们不忘一定要究其本源,承继真正的精髓,他们非常了解,侦探小说在二十世纪是一条醉汉的船。 不会把理智的要素转化为数字讲义或犯案纪录的报告书,不会把奇怪的精神降格为荒唐无稽、低级粗俗的色情文学,所以才能完成《纹身杀人事件》,行文之中得以自由平衡地运用两大支柱。二十五年来,高木先生在只有优秀推理作家才能做的“美丽的恶梦”中,创造一连串持续不懈追求合理性的作品,使得这桩“美丽的恶梦”清晰有力地展现在各位面前。 不论安东尼·西法在他的剧作《侦探》一书中,如何彻底地戏弄侦探作家,都无损推理作家、推理小说的光荣,因为“作弄”原本就是推理小说的根本精神。 《纹身杀人事件》在一九四九年出书时,出乎版元岩谷书店的意料之外,竟然大爆冷门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这是作者把他呕心沥血的宝贝赶到当铺所追回的经典之作。 后来,又补述三百页以上,成为六百五十页的巨著,在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绽放灿烂的光芒的,就是这部作品。 【作者简介】 小泉喜美子(1934年2月2日—1985年11月7日)日本推理作家、翻译家。旧姓杉山。东京人。高中毕业后入早川书房从事翻译工作,并与时任该社编辑的小泉太郎(生岛治郎)结识,于25岁时与之结婚。曾以《辩护证人》应征《all读物》推理新人奖,尽管没有入围却得到了评审委员高木彬光的赏识而得以出版作品。1972年与生岛离婚。之后开始大量发表原创小说和译作。1985年,醉酒后失足摔伤去世。 —校注 ps:至此,高木彬光的杰作《纹身杀人事件》(刺青杀人事件)已经全部扫描ocr并上传共享完毕,这份工作从年初开始,持续了近一年,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多网友和推理迷的支持,感谢你们!当然,最想感谢的是台湾的推友曲辰先生,正是他无私提供的台版书复印件,才使得这本广大推理迷翘首企盼已久的传说之作,最终揭开神秘的面纱与诸位见面。(按照我的计划,下一步会考虑将台湾科幻大师张系国的名作《星云组曲》扫出来,当然在此之前还是打算歇段时间,扫校工作着实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