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酒店》 第01章 “这年头,离婚最麻烦的事就是打包这码事了!”恩尼斯一边把茶碟放在包装箱上,一面说:“你瞧瞧,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房子了!当然,是被她糟蹋了!”萧赛蒙抬头望了望,看着搬家工人把哈奇霓(hockney)用泡泡垫打包起来。工人弯身时,露出了典型英国工人的特征——在t恤与近乎掉落的肮脏牛仔裤之间的屁股沟。恩尼斯有些不屑,回到了厨房,整理起厨房里成堆成叠的昂贵物品,这些东西将运抵前任萧太太位于南依登地区的别墅。 赛蒙啜了口恩尼斯为他调和的风味茶,打量了四周。 这幢人称豪邸的房子,坐落于伦敦中部,宽敞而优雅,几乎是宁溢的肯辛顿广场尽头的一处世外桃源。卡洛琳已在此居住了三年,天知道,把房子装潢成现今这样美仑美矣几近完美的模样,究竟花了多少钱,而这样的美屋搞得人日常生活一片混饨。天花板与墙面上,精心漆成褪色的模样;古董丝质窗帘,轻漫过地板;十八世纪的壁炉是漂洋过海由法国进口的;还有手工刺绣的椅垫及精雕细琢的桌脚,实在精致得令人咋舌,简直就像出现在杂志里的华宅。 卡洛琳那些以沙拉果腹、偶尔喝杯白酒的朋友,苗条而聪颖,她们就对这房子情有独钟,而卡洛琳与她那班设计师更是爱得不得了!赛蒙经常觉得自己像是邋遢的不速之客,偷偷摸摸的在自己的书房抽烟,因为女主人不喜欢客厅里有雪茄的味道;也或者是诡谲的女主人想把主要的房间规划成优雅的都会生活空间,就像照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到后来,赛蒙简直像是这个家的过客,白天的时间全耗在办公室;晚上卡洛琳在家宴客,以嘲弄的口吻戏称自己是广告界的寡妇时,赛蒙则与客户在一起。如果他在客人告辞以前回家,卡洛琳会向大家介绍,她可怜的爱人在卖力的工作后返家了。他们独处时,她还会挖苦他的缺席、他的疲惫、他过重的事业心与对自己的冷漠(除了冷漠,她从未用过其他字眼)。他俩的相敬如“兵”,差点将赛蒙推向办公室的另一个女人,也就是赛蒙的秘书。卡洛琳无论多晚来电,秘书总还在。就在赛蒙与第一任妻子离异时,卡洛琳就曾经是那位在办公室守候的女秘书,她对赛蒙关怀备至,裙子穿得很短。当然,她从没抱怨过他的晚归。 事实上,卡洛琳一定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女的第三者存在,赛蒙根本没有通奸的隐私。他的生活一直是被别人打点着,连洗澡也不例外,而那个人就是恩尼斯。洗澡这场战争,是卡洛琳战败的少许战役之一,而自始至终,她的对手都是恩尼斯。她经常在深夜与赛蒙的反唇相讥里,提及这两个男人不寻常的关系。 恩尼斯跟了赛蒙将近十年的时间,早些时候,他是赛蒙的司机,当时唯一的公务车是一部老旧的福特,渐渐的,他便成为赛蒙不可缺少的管家“公”:身兼泊车僮、个人助理、知己、朋友与打点大小事情的帮手等多重角色,办事效率十分高,从不倦怠。他还是个合格的劳斯莱斯车种技工、多才多艺的花艺设计家,烹调手艺也比卡洛琳强得多。他十分不认同卡洛琳的奢侈浪费。社交手腕与对家事的一窍不通。她则嫌恶他,因为她无法将他驱逐出境。这许多年来,赛蒙就这样夹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至少,这场三角关系终告结束。当他们办妥离婚手续离开律师事务所时,你可知卡洛琳说了什么?她说:赛蒙终于完全拥有恩尼斯的监护权了。 “对不起!大老板!”两名搬家工人站在赛蒙跟前,手臂上堆叠了防尘盖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要搬沙发了,这跟其他东西一样要送到依登!” “你们连杯子与茶碟也要带走吗?” “老板,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尽我们的本分罢了!” “我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板!” “劳驾一下,大老板!” 赛蒙让出沙发,穿过双层大门,走进早已空无一物的餐厅。恩尼斯在隔壁厨房整理东西,口里吹着口哨,赛蒙听出那是罗西尼序曲的一小段。卡洛琳一直不喜欢古典音乐,只有为了社交的缘故,才勉为其难地忍受葛蓝德本(glyndebourne)的音乐,而聆赏古典音乐会,也成了她添置新装的绝佳借口。 厨房一直是这房子里赛蒙最喜欢的房间,一部分的原因是(他现在终于承认),这是卡洛琳最少光临的角落。他和思尼斯联手设计厨房,装置了大小仿如储水槽的高霓(lecornu)专业炉灶,还配备有厚重的铸铁铜合金平底锅、各式各样的刀具与木纹砧板、做点心的大理石桌面以及两台大冰箱;房间的尽头,还有一间独立的餐具室。房间中央的抽水餐桌上,摆放着思尼斯从客厅酒吧搜罗来的瓶瓶罐罐。赛蒙走进来时,恩尼斯便停止了口哨。 他说:“丽莎来电,六点钟有个主管汇报,好汉公司的证券分析师要你打电话给他,谈谈上一季的计划。”恩尼斯看着电话旁的留言条,“还有,中介公司询问,明天晚上可以让人看房子吗?他们说那是位音乐家——谁知道现今音乐家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摇滚乐团里的助理鼓手吧!” “亲爱的,我明白。那真是最不合适的了,但是你能怎么办呢?他们才有钱啊!” 赛蒙从桌边拉出一张椅子,沉重地坐了下来。他的背疼痛,肚子部位的衬衫绷得很紧,怪不舒服的。他已经发福太多。有太多的午餐约会,太多的会议,运动却严重不足。他看着四十八岁但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八的思尼斯,依然苗条,窄小的脸庞光滑而不显皱纹,金色头发剪得服贴,穿着深蓝色西装与白衬衫,没有中广的小腹,也没有双下巴。赛蒙心想,这就是多年的自律带给你的成果。广告界有个传闻:恩尼斯在出国度假时动了拉皮手术;但是赛蒙知道,这完全得益拜哈利街一位皮肤科医师的乳霜(一罐50英镑),而且还要放在办公室经常性地使用。这便是恩尼斯保持神采飞扬的法宝之一。 “要我帮你接通丽莎吗?”恩尼斯拿起话筒,挑了挑眉,嘴角紧缩。 “恩,我不认为我可以面对今晚的厄运。问问丽莎,是否可以将主管会议挪至明天?” 恩尼斯点点头,赛蒙则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找寻拉芙洛威士忌phroaig)。玻璃杯早已打包,他只得把威士忌倒人茶杯,不经意的听着恩尼斯说话。 “……嗯,如果乔登先生发了狂,他可以到花园里,抓虫子吃。萧先生必须将会议延后。今天真背,我们的家乱七八糟,这种情况一点也无法掌控。” 恩尼斯看看赛蒙,在聆听丽莎的回应时眼睛往上翻,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我明白。等我们比较能够掌握状况,明天便会和好汉公司的那个小人打交道。亲爱的,耍点外交手腕吧!撒点小谎!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一定做得到。我就听过你和男朋友蘑菇过。” 恩尼斯不想听丽莎的回答,把话筒拿开耳朵。 “亲爱的,看你的了。明天见。” 他放下话筒,瞥了赛蒙面前的茶杯一眼,皱了皱眉。他打开了一只打包的纸箱,取出一只杯子,并用从他西装口袋拿出的丝质手帕擦了擦,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喏,给你!”他把茶杯拿走,放入水槽。“我知道凡事总需要尝试,但是得保持一定的水准。要来点水吗?” “她怎么说?” “哦,还不是又哭又叫,咬牙切齿。”恩尼斯耸耸肩,“很显然的,主管会议已经流会两次,他们一定气坏了!特别是乔登先生,而我们也知道,要让乔登先生先发狂,是不需煞费周章的。” 他说的没错。乔登与无聊的客户打交道的本领,和他自负的本质可以相提并论,他自然会觉得受到了轻视。赛蒙今早才安抚了乔登一番。他接着又啜了一口威士忌。他感觉颤栗的感觉直达胃部,他这才记起,自己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 第一次,他觉得夜晚是自由的、他可以拿着一本书,坐在科诺餐厅(connaught)角落的桌子旁,不过他并不想独自用餐。他大可打电话给朋友,但是这么一来,与朋友的晚餐势必围绕着卡洛琳与离婚的主题打转。但是与广告公司的同事一块吃饭,又总是脱离不了客户、新契机与办公室政治等老话题。他低头看着桌面,眯着眼睛看着阳光反射到瓶子上射出的光线。他会想念这个房间的。 “恩,你今晚要做什么?” 恩尼斯把原本要放入纸箱中的一叠盘子放了下来,站在那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抚抚眉,十足优雅而略带戏剧化的模样。 “现在嘛,我还没决定究竟要到温布顿参加化妆舞会,还是到‘印度之星’吃一顿咖哩大餐。” “在这里晚餐好吗?就在这个厨房里。我们从没在这里吃过饭,这房子下周可能就卖掉了!” “也许吧!”恩尼斯说:“我想我可以挪得出时间。”他笑了笑,“好,我喜欢。最后的晚餐,你想吃点什么?” “我趁他们把酒搬光之前,从酒窖里拿了一瓶七三年份的派翠斯(petrus),晚餐就来点可以和这酒搭配的东西吧!” 恩尼斯看看表。“我一个小时内回来。你何不打电话给好汉公司的那个家伙?把事情给了结了。” 赛蒙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当他走过书房(这是先前搬家工人据为临时休息、用餐的地方),一辆大巴土车急驰而去。原本气派的房间,如今空空荡荡,只留下地板上的电话,而赛蒙的手提箱则孤价伶的躺在原本放置桌子的角落,一只面朝上的打包纸箱,上面凌乱的摆放着无数的下午茶所遗留的残迹:肮脏的茶杯、老旧的电壶、用过的茶包、一罐开过的牛奶、一份《太阳报》(sun)及一只水晶烟灰缸,这是赛蒙在雅斯沛买的,上面的烟屁股难得老高。空气中弥漫着泼洒的牛奶、香烟与汗水的味道。赛蒙打开了一扇窗,自我防御地点了一根烟,坐在地板上,拿起话筒。 “好汉兄弟公司,拉文、卢梭与范思,您好!”总机的声音听起来无聊而烦躁,仿佛她在修指甲看《柯梦波丹》杂志时被人打扰。 “麻烦接威肯森先生,我是萧赛蒙。” “很抱歉!”她听起来心情不错。“威肯森先生在开会,您说您是哪位?” “敝姓萧,萧氏集团的萧赛蒙。我已经告诉你四次了。我是回威肯森先生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找我。我姓萧,你要我拼音给你听吗?” 赛蒙听见她的叹息声,而她似乎故意要他听见。“我看看是否可以打断威肯森先生。” 天啊!少报筋的总机接听了他的电话,现在他被迫在威肯森决定是否接听电话的空档听拉维尔的包列罗舞曲(bolero,总机的等候音乐)。不只一次,赛蒙心想,让公司上市是否是件好事。 拉维尔的乐曲被中途切断,威肯森俨然要人领情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萧先生吗?” 要不然他以为是谁?“午安!”赛蒙向他问候,“你找我?” “是的,萧先生。我们正在开会,正在看你的第四季度报表。”听他的声音,好似一位医生讨论着一件很糟的病例。赛蒙甚至可以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你的计划——如果我说错的话,请随时更正我,提列年度预算的百分之四十。” “没错!” “我明白了!难道你不觉得这在眼前的零售市场状况下显得有些过分乐观吗?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么说,伦敦这阵子对广告有些感冒。一般机关都不太开心,回收不如预期。也许你的预估应该更保守一点。” 赛蒙心想,又来了!又得从开宗明义第一章说起。“威肯森先生,广告业在第四季度表现最好,获利最佳。巧的是,每年的圣诞节都在十二月。各大公司行号纷纷大做广告。消费者照单全收,每个人都会花钱。现在已是九月底,客户也都答应上广告了。空中频道与报章媒体的时段与版面均已订好!” “萧先生,订好并不表示客户会付钱。这个我们都知道。你对于客户的稳定性有信心吗?他们没有共购或接手经营的可能吗?有没有资金调度的问题?” “就我所知,没有!” “就你所知。”威肯森停顿了半晌,令人感觉到他的质疑。他是把沉默当冷水泼的那种人。 赛蒙再奋力一搏。“威肯森先生,如果没有核子大战,或者腺鼠疫没有爆发,我们就一定能达成报表上的目标。如果真有核战或鼠疫,我们会和全英国所有企业,包括好汉兄弟公司在内,一起完蛋!” “一起完蛋?萧先生?” “也就是失业了!威肯森先生!” “我了解。除了这样毫无助益的评语,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威肯森先生,过去九年来,你知道得很清楚,公司的业绩与获利大有成长。这是我们表现最好的一年。我们只剩九十天可以打拼了,没理由怀疑我们达不到预估的数字。你想要新闻稿吗?如果你们对广告业够了解的话,我们就无须每个月做无谓的交叉诘问。” 威肯森先生的声音变得有些装模作样,这样的姿态是专业人士避免争端的方式。“我想,现在大家对于广告业都有相当明确的了解。更多的谨慎,更少的猜度,会让世界更美好。” “狗屎!”赛蒙挂上了电话,烟灰掉落在他的裤子上。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广场,向晚的阳光映着泛黄的树叶,为其染上一片灰蒙蒙的金黄。他试着去回想广场在春天及夏天的模样,却发觉自己从没注意过。他从来没空看窗外。他的生活总是花在观察屋内的人、关怀属下、安抚客户及忍受威肯森一家人与主管会报、财经记者上。不难理解,卡洛琳为什么怨恨这些人。但至少,她还拥有花钱的乐趣。 自从他洞悉婚姻的错误,就不再多加思索有关婚姻的种种。从秘书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的老婆,令卡洛琳改变许多。或者可以说,她还是同样的人,只是换上了一身装饰的外表。现在,一旦付出了赡养费,一切都结束了。如同恩尼斯在他最快乐的时刻所戏称的,他现在又是个单身同性恋者了。 赛蒙穿过大厅,在客厅抽完了他的烟。有人曾经告诉过他,在空屋里抽哈瓦那雪茄的滋味,使雪茄的价值增添了好几千元。真是个潜意识的广告。他把还冒着烟的烟蒂丢入壁炉,回到了厨房。 他找到了那瓶派翠斯,轻柔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享受开瓶的仪式:利落地剥除封锡,再慢慢、平衡地拉开长长的软木塞。真是一瓶好酒。如果你够幸运的话,可以用一千英镑的代价买到一箱。经营葡萄园,真是项不赖的工作,不必向客户提案,也不会碰到城市里的白痴,没有董事会,只有几公顷的砂砾地与泥地需要整理,以及年终的酿酒期。他把瓶子对着光,将浓稠的浆液倒入玻璃杯中,直到见到瓶口的沉淀物。即使在手臂之遥的距离,醇酒的浓郁芳香依然清晰。 他才刚把玻璃杯放到桌上,就听到恩尼斯在前门以男高音唱着“泰迪熊的晚餐”。赛蒙笑了。恩尼斯显然是赞同他离婚的,看得出来,自从卡洛琳离开这个家以后,恩尼斯开心多了。 “好了!”恩尼斯一面放下采购的袋子一面说:“哈洛德的美食广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简直像个动物园!里头全是穿着球鞋、运动衣,带着下垂臀部的人,几乎听不见英国人优雅的声音。那些可怜的男孩,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我自问,悠闲雅致的生活哪里去了?不过没关系。我买了够煮一顿简单晚餐的东西就溜之大吉了!” 他脱下外套,套上了长长的围裙,开始把东西从袋子里取出来。“我想先做一道凉拌沙拉,再放上几片肥鹅肝,然后是你最爱吃的。”他取出一大块羊腿,“加上大蒜与小菜豆,最后……”他拿出两包东西,“再来一点布莱烈沙瓦林(brit-savarin,乳酪名)及一些小起司。” 赛蒙说:“这样再好不过了!”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香槟。“你会打破一生的惯例吧!” 恩尼斯从他正在剥着的大蒜抬头看着赛蒙说:“只要一小杯为厨师助兴。”赛蒙拔开软木塞斟了两杯酒,恩尼斯放下了手中的刀子。 “干杯,恩。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他的手挥向堆在墙边的打包纸箱。 “亲爱的,以后就是海阔天空了。你不会舍不得离开的.你在这里从没有觉得自在过。” “我想是的。” 这两个男人就这样杯酒对饮。 恩尼斯说:“咱们的裤子好像与这个夜晚不太搭调,根本配不上这醇酒。” 赛蒙低头看着自己裤子上的烟灰,开始擦拭。 “不,不是这样,你愈擦,愈让它深入裤子,而不是把它清除掉。咱们的裁缝师会怎么说?上楼去换下来,交给我,我明天会处理。” 赛蒙拿着他的玻璃杯,步上了宽阔的阶梯,进入设计师所称的主卧室。当他走过更衣室摆不下而摆放在外面的衣柜,闻到卡洛琳使用的淡淡馨香萦绕不去。他推开衣柜的折门,衣架已经散乱一地,堆放在乔瑟夫、麦克斯麦拉(maxmara)及圣罗兰购物袋旁,这些都是骑士桥半数精品店所遗留下来原本体面而今皱成一团的纪念品。一双鞋跟鲜少磨损的香奈儿褐黑色的鞋子,侧躺在角落边。她为什么没有带走?赛蒙将鞋子拾起,发现其中一只鞋跟的皮面有个小小的割痕;竟然为了这几乎看不见的援疵,扔了这价值二百五十英镑的鞋。 他把鞋子放回去,脱下衣服,放在四柱大型卧床上。这床对卡洛琳的新家而言太大了。他胡思乱想,不知未来谁会是这床的主人。他一向痛恨这该死的东西。它的褶边装饰与巨浪般的床帘,让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设计师闺房的侵入者。不仅如此,整个房子都让他有这种感受。 他走进浴室,在全身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个手握玻璃杯的中年男子。天啊!他看起来比四十二岁还老。疲惫的眼神,嘴边深深的皱纹,一边眉毛现出一丝灰色,他笔直的黑发发梢也渐趋银白。如果他再不努力,只是偶尔打打网球,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梨型身材的糟老头。他收小腹,一口气从胸腔呼出。对,就是这样。未来十年,都要保持这样的身材。少吃少喝酒(什么都要少),多上健身房。无聊!他呼出气,喝完了香槟,不再看镜子,走进淋浴间,就这样让水柱打在他的背上,整整十五分钟。 当他把自己擦干后,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思尼斯说:“‘cheznons’开了,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赛蒙穿上老旧的裤子及一件布边有些磨损的丝质衬衫(卡洛琳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光脚下楼到厨房。铺了瓷砖的地板冰冷而光滑,这种感觉令他联想起很久以前在炎热地带度过的假日情景。 恩尼斯在桌上摆了蜡烛及一盘装满白色玫瑰的浅碟子。赛蒙的座位旁摆着一盒巴特加雪茄(partagas),还有一支雪茄刀。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由房间尽头的喇叭传来,静静流泻。赛蒙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而且饿坏了。他从冰箱中取出香槟。 “恩?”他举起酒瓶。 恩尼斯在倒酒时发现赛蒙光着脚。他说:“我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今晚的心情很波西米亚,好像码头的流浪汉,不是吗?” 赛蒙笑着说:“如果卡洛琳在,肯定会发疯!” 恩尼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他说:“麻烦的是,你的一生都是花在会发疯的敏感人士身上。像是神圣的主管会报、客户、城市里的小人物,掌管创意部门的后青少年期小家伙——那个小子每半个钟头就要到男厕一趟,回来时就会流鼻水,他以为别人都没有注意到。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些人都麻烦死了。”他试着啜了一口香槟,看起来有些轻蔑的样子。“当然你是不会注意的。” 恩尼斯放下杯子,开始调制沙拉酱,他的模样仿佛是在惩罚它们似的,把橄榄油跟醋使劲地打,直到几近发泡。他把小指头探入碗中,舔了舔,“美味极了!” “嗯,这就是工作,你无法预期自己喜欢每一个共事的人。” 恩尼斯把粉红色的肥鹅肝切成细细的一片片,并将其放入已在炉上加热的铸铁平底锅中。 “我不会让他们扫了咱们共进晚餐的兴头!”他把酱汁倒入沙拉中,并且以敏捷灵巧的双手快速地搅拌。他擦拭了自己油腻的手指,再抽空瞥了平底锅一眼。“你知道吗,如果锅子太热的话,鹅肝可能全部消失,全融化了!”他把沙拉放在两个碟子里,等到鹅肝周围开始冒泡,立刻将锅子移开火源,将柔软的鹅肝片放在铺好的莴苣叶上。 赛蒙咽下了第一口晚餐,莴苣清脆而冰凉,鹅肝温暖而口感丰富。桌子对面的恩尼斯,眼睛半闭,以欣赏的神情深深嗅闻,研究着美酒。 赛蒙问:“可以吗?根据书上写的,我们在吃这个的时候,应该要搭配索泰纳(sauternes,法国索泰纳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恩尼斯在回答之前,将酒含在口里,然后说:“真是如在天堂,我们别把它送回去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进食,直到结束。赛蒙以面包抹干净了碟子,瘫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几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像这般享受过。”他慢慢地喝了点酒,咽下前在舌尖稍作温存。“新家的厨房是什么模样?” “很可怕!”恩尼斯开始切开羊排,“简陋而全是塑胶材质的设备,正好合适不喜烹调的侏儒。出租人还颇引以为豪,她说,是特别设计的,我说,为什么目的而设计的,一个人的电视晚餐吗?” 赛蒙在卢兰门租了一间短期公寓,因为它就在离办公室不远的街角。他几乎看也不看,因为车子等着接他去机场。真是人间炼狱!这只是他在找到可以生活的空间之前,可以睡觉的落脚处。 “恩,不会太久的,只要有时间,我们再找其他公寓。” 恩尼斯端上鲜嫩多汁的羊排。“好的,我不会紧张的,我了解你。像个空中飞人似的,未来去去,一下纽约,一下巴黎,一下杜塞朵夫,急急忙忙,怕赶不上飞机,脾气就火爆起来。等你在伦敦时,枯燥的会议一个接一个。”恩尼斯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又斟了一些。他倾身向着烛光,脸颊绊红。“你知道的,他们在办公室里一点也不在意。” “你在瞎说什么?” “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你。他们只在意你能为他们做什么。他们的新车、他们的红利、他们愚蠢的权力游戏——我听说乔登前几天就大发议论了半小时,只因为客户的车泊在他停车场的车位上。你可以想像得到有人这样告诉他的秘书:‘如果事情没有马上处理,我会跟赛蒙提这件事。’真可悲,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们全都像小孩。” “我以为你不会让他们坏了我们晚餐的兴致!” 恩尼斯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休假的事。办公室里有三百个员工,今生只有一个人没得休假。”他伸手取过酒杯。“如果你猜得出他是谁,就再让你喝一杯。” 赛蒙探出他的酒杯。“我!” “就是你!难怪你看起来病怄怄的。” 赛蒙记起自己在镜中看到的身影。什么时候是他最后一次放了几天假?最起码是两年前了,当时他和卡络琳还假装维系着有名无实的婚姻。当时他是宁可回到办公室的。 恩尼斯将盘子清理干净,把干酪放上桌。他说:“也许是因为酒后吐真言。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唤我唠叨鬼!反正我也不在意。你需要放个假。”他在乳酪上搅了搅。“每一样都来一点?” “我不知道,思。我现在诸事缠身。” “放手让乔登去处理。他会相当乐意的,至少他可以使用你的停车位。”恩尼斯将乳酪放在赛蒙面前。“吃吧吃口乳酪吧,闭上眼睛,想着法国。你总是说你有多么喜欢它。开着车,直驱南部。”他竖起头,对着赛蒙微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嘲笑只工作不玩乐的人?” “是的,恩,那让你富有。”接着他吃了一口乳酪,想起法国南部。那充满诱惑的南部,有温煦的阳光,轻柔的空气,还有薰衣草飘香的星空,而且没有主管会报。“我要说,这的确相当诱人!” 恩尼斯仿佛辩论得胜地说:“那么,就尽管躺着,尽情享受吧!这就是诱惑的意义。” 赛蒙伸手取过杯子。“也许你说对了!”酒在他的口里显得温暖滑润,他感到舒适而放松。他对着恩尼斯露齿而笑:“好吧!我投降了。只是放几天假,又有何妨?” 第02章 那个他们唤做“乔仔”满脸横肉的小不点,早早便已到来,斜倚着暖和的石头墙,注视着缓缓转动的水车。水车表面覆布着青苔,水滴缓缓落下,在阳光下闪烁着青绿。在水车的后面,可见到外观仿苦姜饼的储蓄银行,该建筑以其精雕细琢的建筑风貌与入口处阶梯旁肥美的天竺葵著称,成为风景明信片的主角。它不像是银行,反倒像是种瓜致富的百万富翁的别墅。人们说,这是全普罗旺斯最美丽的银行,正好配上最漂亮的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小镇。根据乔仔的小道消息,有办法潜入银行,有个通道可以进入。他点燃一根烟,在周日清晨市场拥挤的人潮中寻找熟识的面孔。 已近秋季尾声的九月底,美妙的天气唆使人们纷纷走上街头——结实、多心的家庭主妇手提着饱满的菜篮;阿拉伯人在卖鸡肉的摊子上采购他们的午餐;至于观光客,则带着晒得通红的脸颊,穿着明亮的度假服饰,穿梭在人群之中。他们缓缓地移动,拥塞在人行道上,漫向街道。企图穿越市镇的车子,到头来换来愤怒、喇叭频频作响的牛步行。乔仔心想,这可能会是个问题。他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往手的弯处扣,这是监狱里的老伎俩。 他引颈等候的那个人,正缓缓穿越街道,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可颂,他的小腹比以往还壮观。虽然他后来没瘦过,不过,很显然的,自从那段往日时光后,他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喂!将军!” 那个人摇着手中的可颂,“晦!乔仔!你好吗?” 他们握手,站着四目相视而笑。 “几年了?两年?” “不只了!”那大汉笑着说:“你还是没长肉!”他咬了一口可颂,并用手背拭去胡子上金黄色的面包屑——乔仔注意到他的手,已经几年没做过劳力工作了,不像他自己满布疤痕的手指与粗糙长茧的手掌。 “走!我们难道就这样站上一整天吗?”将军拍拍乔仔的背,“来吧!我请你喝点东西。” 乔仔说:“等等,我先给你看个东西。”他拉着将军的手臂,往石墙边走。“看这里!”他低头看看流过底下的水。“另外一边。” 在银行另一边,石拱门的顶端不见水的踪影,距离水面有三尺之遥。石头干燥而干净,很显然的,水车的水已经好几年没打上这般高了。 将军看看拱门,将最后一口可颂抛入水中,看着两只水鸭争食着。他回答:“怎么样?也许是一百年前哪个笨蛋把这门放错了地方。” “你这么认为?”乔仔眨眨眼睛,轻点了一下鼻翼。“也许不是。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走吧!咱们去喝一杯吧!” 在他们进入市中心的途中,互相交换了从波美特(马赛的一所监狱)放出来以后的生活。他们和另外一伙人曾经异常亲密,他们全是走霉运的囚犯。乔仔的老婆在他蹲苦窑时便离开了他,跟一个卖佩尔诺酒(pernod)的推销员往北私奔了。现在他住在卡瓦隆好几间房子里,为一位专门修复老房子的泥水工卖命工作。这份工作适合需要出卖劳力的年轻人,而他再也不年轻。但是除了每个礼拜买乐透彩券,期盼上帝不要再背离他,他还能怎么做? 将军不禁兴起同情之心,这样的情怀乃是起于还有人比你的境遇更糟的释怀感。将军显然幸运多了。他的妻子不但没跑,还死了丈母娘,丈母娘留下的钱足够他买下谢瓦勒——布朗一家小比萨餐馆。这样的生活虽然谈不上舒畅快意,倒也稳定,更何况这生意有吃有喝。当他描述自己生活时,边笑边拍着自己微凸的肚子。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要不是他的老婆钱抠得紧,还实在没啥好抱怨的! 他们在老教堂对面的“法兰西咖啡馆”外的筱悬木树荫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将军摘下了太阳眼镜,招手要服务生过来。 “茴香酒好了!除了佩尔诺,什么都成!” 乔仔看看四周,将自己的椅子挪近将军。“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找你的原因。”他悄声的说着话,眼睛瞟向周遭的人群,只要有人经过他们的桌边,他就压低说话的声音。 “我老板有个老朋友,他曾经是个条子,直到他出了纰漏,才被踢了出来。现在他在保安业任职,专门卖保安系统给在此有第二个家的人。这些人都不缺钱,一听到每年冬天空屋被闯入,就紧张不已。每次我老板都会跟雇我们工作的屋主说,在瓦克鲁(vaucluse),强盗比面包师傅还多!接着他便会推荐自己的伙伴。只要屋主装置了保安系统,我老板就赚进了一笔佣金。”乔仔的拇指与食指点了点,一副算钱的模样。 服务生送了饮料,乔仔看他走进咖啡馆,才又开始讲话。 “前几天,叫做尚-路易的那个家伙,来到我们的工地,笑得像是听到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我正好在屋顶上干活,他们就在我的正下方谈话。我听到了他们的所有交谈。” “该不会是巴黎人和变装皇后及邮差的故事吧?” 乔仔点了根烟,把烟呼向一只在桌底下找砂糖吃的狗。“很幽默,不过,他们说的并不是笑话。听我说:他们刚在‘储蓄银行’安装了保安系统——电眼、地板上的感应条、门上的金属探测器及相关设备。那是由里昂一家大公司来安装的。花了好几百万。” 将军都给弄糊涂了。听见银行得花好几百万法郎,一向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是他在葬礼上听到的事情让他笑得更凶。“那有什么?难道银行跳票了?” 乔仔露齿而笑,摇摇他的手指。“比这更妙!他们为了安全的考虑,把放置保险箱的房间挪到银行背面。门上安装了五厘米厚的铁栏杆,还有三道锁……”乔仔为了加强效果,还暂停了一会。“……但是没有电眼。一个也没有。” “哦,真的?” “为什么?因为客户去看保险箱数钞票时,可不喜欢被拍到银行经理办公室的电视里。” 将军耸耸肩。“这很正常,不是吗?” “但是最棒的是,”乔仔啜了口茴香酒,看看其他桌的客人后,倾身向前,“最棒的是,保险箱的房间正巧在旧的下水道上面。不偏不倚。” “旧的河流下水道?” “就是我们刚刚看的拱门,那是下水道的出口。只要往上二十或二十五米,就到了保险箱所在的地面底下。只要一点炸药,就可以由地板进入房间。” “太了不起了!然后你就在感应条上狂舞,直到条子赶到!” 乔仔摇摇头,而后微笑。他正融入这样的快感之中。“不,这又是另外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那儿根本没有感应条。地板上根本没安装线路。他们以为门已经够坚实了。尚-路易简直无法置信。” 将军不自觉地扯着自己的胡子。他老婆说,他的这个习惯让他看起来失去了平衡。据他所知,依斯勒一上一索格是个富裕的小镇,多的是古董经纪商,他们多半以现金交易。花几个小时察看保险箱也不嫌浪费。他开始觉得有点兴趣。他必须承认,自己具有高度的兴趣。这种刺激感,通常是他在计划行动时拥有的感觉。规划绸缪,即是他的本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其他人叫他将军的缘故,因为他会用脑袋。 乔仔像只等待小虫的杜鹃鸟,看着将军,他的眼睛在他消瘦黝黑的脸上显得明暗分明。“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全是真的?整件事听起来不可思议。”将军四处张望,寻找服务生的踪影。“我们最好再喝一杯。” 乔仔笑了笑。他跟将军一般,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总是为自己找难题。不过,将军也没说不。 等人群渐渐散去,回家吃午饭,这两个人继续聊天说地,整个广场显得安静异常,只剩教堂洪亮的钟声 第03章 赛蒙八点三十分不到,便走进了办公室。严峻的长廊显得寂寥、空旷,只见棕榈植物及无花果树点缀其间。由于现在花花草草数目繁多,不得不雇用专人。负责管理这些植物,而这个负责园艺的年轻人相当苗条,经常带着棉手套,擦拭这些植物的叶子。恩尼斯唤他“植物经理”。 赛蒙行经一扇打开的门,瞥见一位会计师正伏案审阅今天的第一份备忘录。他抬起头望见了赛蒙,很高兴自己的辛勤受到了注意。赛蒙向他点头道早,心头还打着问号,不知他姓啥名哈。办公室和他一样的员工很多,大多数人在剪裁时髦的深色西装下,看来都差不多。也许他应该要他们戴上名牌。 他走过丽莎的办公室,而后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某位来访的美国人曾经告诉他,他的办公室象征着权力,因为它位处角落,视线范围两倍于位阶较低的员工,而办公室里最谦卑的,就属里头毫不起眼的桌子。深色的皮沙发,低矮的桌子,放置电视机与电脑的壁柜,还有比公司其他区域更大更茂密的植物,构筑了这个大亨的天堂。 丽莎把前一天累积的文件,放在侧边的桌子上,整齐的区分为四叠:留言、通讯记录、联络报告、机密的策略报告与行销计划,后者可是花了好几个小时绞尽脑汁的成果。 正当赛蒙翻看留言时,传真机从隔壁房间传来运转的声音。季格乐从纽约来电。卡洛琳的律师们来电。四个客户来电。创意总监、财务总监、两位会计主任及电视台的头头都有留言。还有乔登。天啊,真是千头万绪的一天!接着赛蒙记起自己昨晚所下的决定,他的情绪顿时变得轻盈。他要度假了! 他拿起乔登的留言——一定要见你,愈快愈好。留言条底下爬着一行字:等你准备好,早上八点。这个小小的谎言,可以让乔登居于守势。他可从来没在九点半前出现过。赛蒙带着留言条,走过大厅,去瞧瞧乔登新近的嗜好——他喜欢过的休闲活动正醒目地陈列在他的办公室里。赛蒙心想,这一定是乔登的炼狱,他一直试图超越所有人。网球老早已经荒废,而位阶比他低的主管人员开始迷上这活动。乔登刚加入乡村俱乐部时,还曾经用散弹枪打过猪。接着他又迷上海上运动,穿着蛙鞋与防水衣物,在海上活动。现在,很明显的,马球又成为他的新宠。 在乔登桌子后的墙面上,排放着三支球棍,球棍上面还有一顶头盔;张贴在布告栏上的“翰姆马球俱乐部”活动一览表,让一旁的改装酒会邀请函相形失色。马球当然是社交相当活跃的广告人所热衷的活动,无可救药的昂贵,绝对是上等阶级的专利,如果幸运的话,一旦迷上,就再也无法脱身。赛蒙笑了笑,心想,不知再过多久,乔登会要求让出一个停车位给他的马,还要一部公务直升机,搭载他前往温莎(位于英格兰南部的波克郡)。 这时他听见高跟鞋踩在瓷砖上的踢踏声,并将留言塞人相框中,相片中正是乔登的人称美丽又有钱的老婆。 丽莎正在整理昨晚从美国传来的传真,她的身体映着窗户,反射出迷人的身影,她暗色的长发飘落在脸颊上。她的穿着得体雅致,同时衬托出她的一双美腿。赛蒙自诩为美腿的鉴赏家,在他看来,丽莎的美腿与他见过的美腿不相上下,小腿部分显得分外修长。赛蒙原本想大发善心,雇用那些口气不甚芬芳、腿部不甚迷眼、长相平庸的中年老处女,到头来却还是找来了迷人的秘书,而自己总是从欣赏她们当中享受到极大的乐趣。看着丽莎弯腰的一幕,每每在无数的会议中振奋着他。 “早安,伊莉莎白!” “早,萧先生!你今天过得好吗?”她手里拿着一叠传真,朝他微笑。每当他唤她伊莉莎白,她便明白,他的心情不错。 “还不错,而一杯咖啡会让我更精神百倍。然后我们就得找出水桶、铲子与遮阳帽,准备到海滩上玩。” 丽莎在走向煮咖啡壶的途中突然停下脚步,眉头一扬。 “我要休几天假。我想,我会开车行遍法国,看看他们说的圣特洛佩是不是真的那么回事!” “我想这对你很有帮助。他们是怎么说圣特络佩的?” 赛蒙回答:“秋天的圣特洛佩,完全没有吸引力。届时海边只有我只身一人与漫天飞舞的海鸥,夜晚我将寂寥地待在仿如和尚待的斗室。你可以传真给毕布罗,帮我订个房吗?” 丽莎低头在桌子上的留言条上记下来。“车子空运的过程中,你也得找个地方住。” “那么在巴黎的兰卡斯特饭店待上一晚。”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帮我打电话给穆列,看看他今晚是否有空。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千万要告诉他这是谈公事,要不然他铁定会带着他拍摄过(elle)杂志的模特儿女友前来,整晚他就凑着女孩的耳朵吹风。你知道他的德行的——在他刮过胡子的光洁外表下,潜藏着性的渴欲。” 丽莎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说:“我觉得穆列先生很迷人啊!” 赛蒙觉得乐不可支,迫不及待想逃离办公室。恩尼斯会管理卢兰门的那幢公寓,而乔登也可以过过总经理的瘾。短短一个礼拜,没什么好出错的! 丽莎带着一杯咖啡回来。“我们要回这些电话吗?” “只处理客户的部分。广告代理商的事情,乔登可以处理。” “那萧太太的律师呢?” “她们啊!你不觉得我应该从圣特洛佩寄张明信片给他们吗?” “昨天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来过电话。他说有急事。” 赛蒙吸了口咖啡。“伊莉莎白,你知道吗,他的电话旁摆了个计时器。他的收费按每分钟计算。如果你不怕死,胆敢打电话邀请他共进晚餐(老天爷也不容的),他连这通电话的时间都收费。一张明信片绝对省钱得多。” “等你回来再跟他通话好了。” “你说得对,我知道你说得对。”赛蒙叹了口气,“好吧!在那个贪婪的家伙控诉我们蔑视他的电话之前,给他打电话吧!等他上线之后,你一定可以听见计时器滴答的声音。就是那种你在煮蛋时所使用的计时器。” 这通电话真是短而昂贵。卡洛琳想要一部新车,需要一部新车,而且有权力要一部新车,好达成离婚的协议。赛蒙同意她买一部bmw,不过却在汽车立体音响上讨价还价。最后他终于明白,再多犹豫五分钟,法律咨询费用已经够买音响了,因此只得让步。等他放下电话,他不禁揣想,因为激情而杀了一位律师是否可能获得宽恕。 他抬起头,看见乔登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咖啡,穿着却与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广告人大相径庭。他的外表古板,看来十分可敬,这也许是客户觉得和他在一起安全的原因。恩尼斯发誓,他曾经听过乔登的西装嘎吱作响,因为西装太过沉重了。 今天他以一身成功金融人士的装扮出现——三件式的条纹西装,条纹衬衫,稳重的领带,翻领下一条黄金的链表消失在胸前口袋的丝质手巾宽绰的皱格里,还有擦得雪亮的黑皮鞋。他的老鼠色头发整齐地往后梳,耳朵上方有些发丝不太服贴。赛蒙注意到,他好似退休的海军军官在颊骨上蓄了一小撮毛发。他十足就是英国人的模样。 赛蒙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开口。 “进来吧,尼果,来吧。听着,我很抱歉取消了昨晚的会议,但是我昨天真的受够了,过了地狱般的一天。根本还调整不过来。再加些咖啡吧!来根雪茄,告诉我,你原谅我了!” 他说:“赛蒙,我不在意这个。”他说话的样子仿佛是领子太紧了,勒得他透不过气,“而是其他事。他们开始怀疑,主管会报是否还存在。已经取消了三次。老家伙,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被惹毛了!” 赛蒙自然猜得到,谁最恼怒。“有没有什么人特别不快,需要我负荆请罪?” 乔登拿出一个金黄色的烟盒,好整以暇地从中挑选出一支烟。他从腰间口袋拿出一只黄金打火机。火光正好映着他的黄金图章戒指与金黄链扣。赛蒙心想,这男人活脱像是会走动的珠宝店。 “赛蒙,我想这次我可以摆骨他们。下班后喝他一顿,威士忌加上委婉的言语,应该就可以平息一切。你何不让我来?” 赛蒙假装看起来十分感激的样子。“如果你坚持的话。” “别再想那件事了。”乔登往空中吐出了一口烟。他吸烟时那种熟练得意的模样,让赛蒙想给他一支会爆炸的香烟。“坦白说,此刻我可能比你更接近那班人。不管是在个人还是其他方面。别把心思花在管理上。” 每当面对一个他认为在公司里与他势均力敌的对象时,乔登便要把他对于管理的长篇大论搬出来,赛蒙已经听过不下百次。 “这就是我想跟你谈的。”乔登嗅到一股真相大白的味道,在赛蒙的声音变得保密时,不禁倾身向前。“实情是,我应该要休息一下。过去这几个月,真是难熬的时光。” 乔登若有其事地点点头。“离婚,自然是天大的坏消息。” “总之,我会走出来的。但是我想远离这战场几天,我在想,不知你是否可以暂代一个星期。我很不喜欢麻烦你。天知道,你自己已经够忙了。除非我确定,不会有什么大灾难发生,否则我休假也难安稳。” 乔登尽量不让自己骄傲起来。 赛蒙说:“我明天就想离开,但是很显然的,行程还须视你的状况而定。我知道,我通知得太仓促,但是我以为,早休假总比晚休假好。” “明天?”乔登想到公务负荷过重,不禁蹩眉。“我还有好几个会要开,接下来的几天,日志本上的行程也排得密密麻麻。” 赛蒙曾经看过乔登的日志本。有时一整天只写了一行字,而页首只写了“科兹沃”(英国地名)几个字。在那个穷乡僻壤,是不会有什么客户的。马倒是挺多的。 “如果真的太……” 乔登举起手。“我可以应付得来。”他又皱了皱眉。“不过,得商借丽莎。苏珊是相当不错,但是如果我一个人戴两顶帽子(意即身兼二职),她铁定无法负荷。” 赛蒙脑海里,浮现起乔登戴着两项马球头盔主持会议的模样。 “那是当然。”赛蒙顺水推舟。“如果你在这里办公更好,也许让你更进入情况。” 乔登假装思索着沿着长廊搬到十码远的这个办公室,会有莫大的不便,然后皱皱眉,给了赛蒙一个非常诚挚的表情,这招通常对客户十分管用。“老家伙,应该会更好的,应该会更好,这样一来,更能服众。” 赛蒙说:“要让他们知道,还是有沉稳的掌舵手在。” “我正是这意思。你不会以为我想取而代之吧!只是好玩,这么大个公司,像头顶大的马。” “你应该知道王尔德有关马的说法吧!‘前后两头都危险,中间又不舒服。’我深有同感。” “老家伙,真不知道你会错过什么!”乔登站起身,左右调整了一下袖口。“我想,我最好赶紧上工。今天晚上你离开之前,我会和你交接。” 赛蒙听见他和隔壁的丽莎说话:“……赛蒙不在的时候,还是很好好做事……和苏珊保持联络……我想,所有会议都在这里开吧!” 赛蒙心想,这下子可成就了一个快乐的人。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赛蒙都耗在电话上。 隔天下午,他已经到了巴黎,人还未到,兰卡斯特旅馆早已有了给他的留言:穆列先生八点钟会和他在路易的那家咖啡馆(chezl’amilouts)碰面。这是度假的好开始。那是赛蒙在巴黎最钟爱的餐厅,而且不须戴领带。他冲了个澡,更衣后,决定走路到位于圣杰曼林荫大道的“双人咖啡”馆喝杯饮料。 他差点忘了巴黎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她的干净仅次于伦敦,人行道上不见垃圾袋,房子上也没有“吉屋出售”的广告招牌。他停在新桥,回头眺望河对岸的罗浮宫。薄暮映着蓝光,点缀着窗口及街灯投射出来的光亮,现在他感觉有一丝遗憾竟然要和穆列共进晚餐。尽管他满喜欢穆列的,但是这样的夜晚,更应该与美丽的女子一起度过。 “双人咖啡馆”拥挤一如往昔,服务生还是一样倨傲,而客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厌烦尘俗。女孩们在秋天已经穿起了黑衣裳,长发仔细地编织着,脸庞显得苍白,还穿上了特大号的皮夹克以及赛蒙痛恨的厚重平底鞋一一这种鞋会让美腿看起来也笨拙无比。为什么她们都希望看起来一模一样? 赛蒙点了根烟,点了杯基尔酒。又回到法国真好,真高兴听到法文。他十分惊喜自己竟然还听得懂。自他在尼斯当了六个月的服务生,至今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大概超过二十年了吧。当时他的法文溜得很,或者至少溜得足以维生,他感到欣喜,有些语言能力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退化。 他看到角落一对日本夫妻,正试图向服务生点菜,而这个服务生却玩弄着当着外国人的面佯装不解的把戏。 “威士基!”那日本人比起了两根手指,“威士基!” “什么?” “威土基!” 那名服务生耸耸肩。那日本人拿起小小的菜单,打开它,指着某单下半边的“苏格兰威士忌(scosh)”。 服务生故做亲切地往下看,叹了口气,“不对!是威士忌。” “是的,是的就是苏格兰的威士忌!” “双份?” 日本人露齿而笑,猛点头,那服务生见自己的优越姿态已经建立,感到相当满意,便穿越桌子到吧台去了。 基尔酒令赛蒙感到饥肠辘辘,他怀疑,这个时节,是否可以在此品尝到稍嫌早的野生牛肝菌。这种野生植物每年仅有一次产期。他这才想到,自己一整个下午都没想起办公室的事,他甚至没打电话给丽莎,说他已经到了。法国已经对他产生了疗效。他付了账,穿越圣杰曼大道,到了计程车招呼站。 计程车在绿林子街把他放下来。他在餐馆外站了一会儿。谢天谢地,它没被改建。他推开门,走进巴黎最棒的一家餐馆忙碌的温馨氛围之中。 它的装满风格是二十世纪早期的格调,已经显得陈旧,龟裂的油漆颜色看起来仿佛是棕褐色的炖汤,地板上的瓷砖也已磨损,赤裸裸的露出混凝土。墙上除了蓄着灰色络腮胡的主顾安东尼的照片,以及一两面点缀着岁月风霜的镜子,外套挂钩架以下的墙面别无长物。半世纪以来,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赛蒙觉得(他每一次来都有相同的感受),自己好像在老朋友的老餐厅里用餐。 穆列已经在燃烧着柴火的传统火炉后面订了位,赛蒙到了之后,先行等候,并对周遭的人详加探究。到这儿的人,什么人都有,有名人、有钱人,还有恶名昭彰的人土——好比说电影明星和导演、希望被众人认出来的政客、不想出头的政治家、来自巴黎权贵之家的年轻人、被爱慕者簇拥着的女演员,以及中年花花公子,而且无论任何时间,都有一群初次莅临的客人,根本不知道如何享受这个古老的用餐环境。 两对美国夫妇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的女士穿着不合时宜的皮革,男士们则还穿着夏日的运动衣。赛蒙注意到,当服务生将女士价值数千美元的栗鼠皮革乱七八糟地抱着,随意地往她们座位上方的衣架上吊挂时,她们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其中一位女士询问她的丈夫:“克莱顿,你确定这就是那家餐馆?”那丈夫拍拍她的座位,要她坐下。“甜心,不过就是家小餐馆嘛!你期望什么?有人帮你泊车吗?” 服务生为赛蒙带来一瓶莫索尔酒(meursault),赛蒙闻闻酒香,令他联想起了昏暗的酒窖与酒窖里的蜘蛛网。酒已经冰凉,不过低温却还不至于掩盖了酒的风味。赛蒙啜饮了一口,愉悦地点点头。 服务生为他斟满了杯。“很浓烈吧,不是吗?” 这时餐馆的门出现一声巨响,穆列快步地走了进来。他迟到了,皱皱的黑色西装与粉红色的长围巾,让他显得有些衣衫不整,当他转身向着赛蒙时,牙齿与眼镜映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闪现出一丝光芒。他过肩的长发,令他看起来像是六十年代的难民。他如何一手整理巴黎的公司,又把肌肤晒成古铜色,爱情生活也同时多姿多采,的确令赛蒙百思不解。他们是在赛蒙买下穆列公司过半数股份时认识的,他们的生意关系后来演变成为友谊。 “菲利普,真高兴见到你。” “赛蒙,你来早了。不是?那么是我迟到了。真该死!会就是开不完!” “谁是那位幸运儿啊?” 穆列坐下来,一边从脖子上解开粉红色的喀什米尔围巾,望着赛蒙。他笑得天真无邪。赛蒙确信,他一定每天早晨对镜练习这迷人的笑容。 “我的朋友,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千万不要对着喜欢胡说人道的人乱诌一通!”穆列津津有味地说出赛蒙的名言。他非常喜欢在适当时机使用英文口语及俚语。“好吧!我告诉你。那是我做优格的客户。她是有了年纪……而且……” “……你因为公司的缘故,和她交往。”赛蒙回答。 穆列为自己倒了杯酒。“她签了下个年度的广告计划。我们喝了点小酒,以示庆祝,然后就……”他无奈地耸耸肩。 “别用技微末节的事来烦我。你要吃什么?” 正当他们研究着菜单时,无意中听见了从美国夫妇那桌传来的对话。“……你知道后来怎么样?脱肠了!我要来一份烤鸡。所以他就出院了,还以医疗失当之名诉讼……” 赛蒙朝穆列笑了笑。“我想我宁可听你说说你的性生活。”他向一位服务生招招手,点了菜。 穆列问赛蒙:“你要在巴黎待多久?这个礼拜六有个派对,保证美女如云。没有广告圈的人。“你应该参加。”他眨眨眼,吐出了他最新学到的成语。“一吐心中块垒,你明白吗?” 赛蒙说:“听你说起来,好像挺浪漫的,但是我可能无法参加。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要开车到圣特洛佩几天。” 服务生带着还嘶嘶作响的大蒜海贝、赛蒙永远无法抗拒的肥鹅肝及一盘烤面包前来。一瓶蒙尘的勃良地红酒,放在桌子一旁,散放着芬芳。赛蒙脱下外套,环目四顾。此刻餐厅已经满座,既拥挤又嘈杂。这里总是笑声不断,注定是享乐的地方。这里不容许人节食,莱量特多。没有人会来“路易的家”,只点一盘高空叶。 “圣特洛佩?”穆列脸上浮现了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地方现在已经完蛋了!除非你想和一群从巴黎来的驴蛋打高尔夫球。那地方已经被‘品味一族’所取代——你还可能因为没穿鳄鱼牌衬衫而被罚款呢厂 “想必你不是穿鳄鱼衬衫的品味一族?那么你都到哪里去呢?” 穆列用盘子里最后一块海贝沾着酱汁,“你去过卢贝隆?它就介于亚维俄与埃克斯之间。它看起来有些矫饰一一一一xr其是在八月,那是一个很美丽、古老的村庄,山峦起伏,没有人潮,还有很明亮的光线。六月份,我与挪姐莉在那儿待了一个礼拜。在挪担莉老公赶来之前,一切浪漫得无可救药!” 服务生前来整理桌子。赛蒙从未去过卢贝隆。就像其他人一样,他都直接奔赴蔚蓝海岸,在海滩上做日光浴,然后就回家了。普罗旺斯的乡间,简直就像不为人知的领土,就像出现在高速公路路标上模糊的字眼。 “你是怎么走的?” “在卡瓦隆下高速公路,朝阿普特方向走。了不起二十分钟,我可以告诉你,我和挪姐莉待的那个小地方,简直迷人极了!那是个私人拥有的游廊,你俩甚至可以在那儿裸体做日光浴。” “菲利普,我一个人数!” “那又怎么样?那就一个人晒啊!够幸运的话,”穆列倾身向前,“有着橄榄色肌肤与褐色大眼的普罗旺斯十七岁成熟女子早晨会为你铺床,她发现了你这位英国外土,全身赤条条地躺在游廊上,她根本抗拒不了,就这样,天雷勾动地火。” 穆列对于一个宁静单纯的假期的描述,被一盘他俩共享的大份烤雉鸡与堆得像金字塔的香脆薯条所打断。当烤鸡上桌时,可以听见美国夫妻中的女士对于鸡的巨大,表现出惊愕。“全是我的吗?天啊!” 穆列倒了红酒,举起杯子。“我的朋友,祝你假期愉快!我所说的卢贝隆,真的相当特别,值得你走一趟!” 第04章 将军开的“马蒂尔德”意大利比萨店周日不营业,烤饼架摆放在路旁。将军的老婆在不营业的日子里,总爱到住在橘镇的姊姊家,将军也乐得在家独自玩球。不过,这个星期天,他的球还是安稳地放在车库的盒子里。将军正等待着访客的来临。 他已经做过家庭作业,并且拟定了周详的计划,同时把口信传了出去。从波美特监狱出来的昔日伙伴,要过来共商大计。 将军把椅子从大圆桌底下拉出来,桌椅在昨天晚上都已整理干净,接着拿出首香酒、酒杯、一盘橄榄与几片大比萨。比萨已经凉了,但风味还是不错。反正,他们也不是来这儿吃比萨的。他数数椅子,共有八把,他原本期望会有十个人出席的,但拉尔和杰克太过粗心,有天晚上警察在临检酒醉驾驶人时,他们被查出枪校与偷来的地毯。自此,他们就有好几年的时间哪儿都去不了。想到这里,将军不禁摇了摇头。他一直告诫他们要远离枪枝。拥有枪械会使刑期加倍。 他听见摩托车的引擎声,立刻去到后门。乔仔穿着干净的t恤,还刮了胡子,走过满是灰尘的停车场,边点头边微笑。 “敬礼!”他们握了握手。乔仔探头看看将军的身后。“马蒂尔德呢月 将军回答:“她不碍事,她到橘镇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太好了!真是个大日子,不是吗?你觉得怎么样?行得通吗?” 将军拍拍乔仔的背,感受到经过每天十个小时扛石头水泥锻炼成的坚实肌肉。“如果~切都像你所说的,那么就行得通。” 乔仔太了解将军了,所以没再多问问题。将军一向喜欢当众发表意见。他们走过堆满啤酒桶的狭窄通道,来到餐馆。乔仔环目四顾,看着粗糙的石膏墙面,船型的锻铁壁灯,威尼斯与比萨的海报,以及铺了瓷砖的小型酒吧,墙面上还张挂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本店恕不赊账。”旁边还有张将军夫妇与一位打领带的男士合影的债框照片,夫妇俩的表情显得相当僵硬。 “真是个好地方,感觉相当惬意。”乔仔指着照片,“那人是谁?” “那是市长先生。他很喜欢比萨,父亲来自意大利。”外面又有车声,将军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走过乔仔身边。“帮自己弄杯饮料喝吧户 一部雷诺厢型车及一部肮脏的白色标致汽车停在树荫下,一群人闹哄哄的,其中一个人倚在树干上歇息。将军数了数。全到了。 “各位伙伴大家好!”他走了出去迎接他们,这些人他已经好些年没见了。他-~跟他们握手,一面端详着他们。他们的身体显然好得很。他带着期待的心情,领着他们进入餐馆。昔日时光仿佛又回来了。一切都很好,可敬的生活,不过,一个人终需一点点刺激。 “来吧,坐下,坐下。”他们拉过椅子,身居第二号人物的乔仔,小心翼翼地坐在将军身旁。酒瓶就这样传了下去,斟满了杯,香烟也点燃了。将军看着圆桌的每一个人,摸着自己的胡子,笑了笑。“是这样的,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告诉我你们是不是都成了亿万富翁?”没有人抢着发言。“怎么了?你们以为有警察藏身酒吧后面?告诉我。” 接下来的故事,算不上成功的篇章。负责引爆炸弹的费尔南,在一次时间抓得不准的爆炸行动中,丧失了两根手指头,还留下了脸颊上的疤,他目前在汽车维修厂工作。有着阿拉伯人狭小脸蛋的巴希尔,喜欢飞刀,找了一份比较没有危险性的工作,在亚维依一家咖啡馆当服务生。身材还是一样魁梧壮硕的克劳德,善用自己宽厚的背膀与粗壮的手臂,和乔仔一块担任泥水工。博雷尔兄弟,身材矮小结实,脸上写满风霜,不再偷车,目前在卡本塔尔附近的景观园艺中心帮忙。在这些人当中,惟一操持旧业的就是尚,他靠着在火车站及市场里当扒手维生。 将军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故事。如同他的预期。他们大可发一笔横财。酒杯再度被斟满,将军开始说话。 他说,刚开始,乔仔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时,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但是一方面因为想起过去的时光,也出于好奇,他打了几个电话,做了些研究,不是很刻意,但是够小心,慢慢的,他开始相信,这个想法可行。虽然这可能需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但终究行得通。 圆桌旁的脸孔,显现出无比的兴趣。克劳德停下卷烟草的动作,抬起头,问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事?” “我的朋友,是银行。一家很棒很有钱的小银行。” “他妈的!”巴希尔摇摇头。“你不是一直告诫我们,要远离枪枝产’ 将军说:“不需要抢,你们甚至不会留下指纹。” “怎么可能?难道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走进银行,告诉他们我们破产了,就这样吗?” “他们根本就不在场。我们在六至八小时内,就可以拿下银行。” 将军身体往后靠,笑了。这就是他一向喜欢的部分h们全都上钩了,而且等待着下一步的进展。他喝下了酒,用手背小心翼翼地擦拭自己的胡髯。他说:“现在,想象一下,这是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的周末夜晚,古董商展的周末。”他对着聚精会神的众人挥挥手执“明年的七月十四日,整个城镇都在疯狂庆祝国庆,数百位古董商的现金,晚上全锁在银行里。”他暂停片刻,“我的朋友,数不尽白花花的银子,就全是我们的了!” 引诱众人的“红萝卜’,这会儿就这样放到桌上了。在将军讲述他们如何得到这笔钱时,众人静默不语。 星期六午夜之前,全城狂欢作乐,他们便乘隙潜入河中、爬进下水道。七月的天气,适合在河中快速滑水前进。费尔南可以用炸药炸开保险箱房间的地板。在庆典轰隆作响的烟火声中,没有人会对其他爆炸声起疑。只要两三下,地板就被炸开了。接着他们就会有个愉快的夜晚了。 费尔南摩擦着脸颊上的疤,这个疤经过了这许多年,偶尔还会痒。“怎么处理警报系统?正常情况下,警报系统会与警察局连线。” 将军非常开心,把细节-一道出。“没错!”地耸耸肩。“通常是的。但他们并没有在放置保险柜的房间安装线路,只多设了两道门。一道通向银行,另一道通往后fi,进入一个小公园。” 这些人抽着烟,一面思索着这些钱。将军为自己切了一片比萨。一旁的乔仔因为没有耐心而显得忐忑不安。如何进入银行,他是清楚的,问题是如何出去,而且逍遥法外。 将军继续说:“等我们在里面玩够了,清干净了所有的保险箱,已经是星期天的早晨了,这时市集已经开始了。整个城镇拥挤不堪,车子就好像奶油花生糖里的花生,怎么也动弹不得。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一定得离开那里。”将军把他的肚皮移离桌子,打了个嗝,用一根火柴棒剔除了齿缝中的媛鱼屑。 “只有两个不便的地方。”他举起肥肥短短的手指,“第一,星期天中午到一点钟间,有个例行的安全检查。我已观察了四个星期。有两个警察会做例行检查,就在市集结束之际,他们会数一数银行梯上的花盆,然后回。家吃午饭。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得在中午之前脱身。而且,我们不能循来时路脱逃。即使是在七月,看着人从河中出来,手上还挥舞着大把五百法郎的钞票,是相当奇怪的。”他稍作停顿,喝了口饮料。“不成,出去的路是穿过银行,进人公园。” 乔仔的杯子停在往嘴边送的半路上。“穿过银行的门?” “当然是经过门。”将军举起两根手指。“第二个问题,就我们知道的,门上安装了线路。” “接着警铃大作,”巴希尔说:“我们又要回去蹲十年苦窖,不,谢了!” 将军笑着说:“老兄,你还是没变!还是个快乐的乐天派。但是你忘了,我们还有时间逃跑。不多,两三分钟,如果交通情况像是在市集时那样糟,时间就更充裕了!” 克劳德圆胖的脸因为努力思索而皱成一团。“但是如果交通很糟……” 将军说:“交通很糟,是对车子而言。而我们根本不用车子。谁还要来点比萨?很棒哦!” 扒手尚说出今天早晨最长的一句话:“别管比萨了!我们到底如何脱逃?” “很简单,骑自行车!”将军举起左手,拍了自己的右手。“只要两分钟,咱们就摆脱繁忙的交通,出城去了。这时警察还在警车里束手无策呢!”他满意地摸了胡子一把。“行得通的。” 他举起手,示意大家不要发问,并且做了一些说明。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自行车装备带进保险柜所在的房间一一叫杜子、短裤、帽子以及自行车选手穿的明亮多口袋的运动衣。他们的口袋会鼓胀起来,但是自行车手的口袋不也常常鼓起来吗?谁会怀疑他们的口袋里净是钞票?谁会费心看呢?每个星期天,路上多得是自行车手,他们混身其中,一点也不显突兀。他们就这样消失。简直是完美的伪装,这种景象在夏天里再常见不过了!而且速度快得很。 “注意!”将军举起了警示的手指。“还有一件小事:你们一定要保持良好体能,要以最高速骑上二三十公里,还不能吐。不过这也没什么,稍加训练即可。” 他在半空中挥挥手。“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集训。每个礼拜天骑上一百公里,你就可以具备足够体能,应付这趟‘法国之旅’。” 首香酒喝完了,将军到酒吧再取了另一瓶,而桌子这边个个面面相觑,然后开始交谈。将车打算让他们讨论讨论,在分组之前,让他们自己想清楚。 “将军?”博雷尔兄弟中的一个笑着说:“上一次你骑一百公里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不过,我都是开车。上帝创造了一些适合坐脚踏车坐垫的屁股,不过我的却不是。让我问问你。”将军扭开瓶盖,将酒瓶送过桌面。“你上一次口袋里有马克,是什么时候?我是说白花花的钞票?” “一大把钞票。”乔仔说。 博雷尔不说话。将军走过来,拍拍他的脸颊。 他说:“干吧!有一天,我们会喝香棋的!” 第05章 赛蒙早早离开饭店,准备和巴黎的尖峰交通决一死战,那些开着雷诺五号轿车的敢死队驾驶人,仿佛在咖啡因的激励下,决心和开他国厂牌汽车的驾驶人一较高下,誓死夺回法国的优越权。这回.他挑选的是自己三部车中最为自在的黑色保时捷,极速可以窥到一六o。他自己也清楚,这车在伦敦简直是个可笑的机器,除了二档,几乎没换过档,根本就是广告人的玩具。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只要上了高速公路,他就可以任它一路狂双,只要一点运气,加上脚下的油门重重一踩,不出六个小时,他就可以到达法国南部。 等赛蒙杀出巴黎重围,甩开周围的车阵,看到卡车过来,所有车子还是乖乖问到一边去,这时他把车速加到一ho。在伦敦不时作响,报告客户危机或会议改期消息的行动电话,这会儿变得静默无声。他按下拨号按钮,看看可不可以接上丽莎。无法提供此项服务。除了开车与思考,什么事也做不了。 没有家累,身体健康,还拥有广告公司的股份,堪称富裕的他,够令人羡慕的了!只要公司蓬勃发展,就算卡洛琳无止境的挥霍,他总还是有个几万英镑在身上。他还记得,她的美国运通卡被窃时的情景。他好几个礼拜都未曾办理挂失手续,因为偷儿花的钱比卡洛琳还少。虽然她一直都是麻烦与花费的根源,但是总还是金钱可以打发的。 他的事业可不这么直截了当了。一手创立广告公司的挑战已然结束。公司已经步上轨道,目前只需加以维持,并且持续开发新客源。早些时候,一笔五百万英镑的生意,就是可喜可贺的大胜利,到了现在,那也只不过是丢人伦敦市的一根小骨头。激情已过,代之而起的是报酬优厚、单调而辛勤的工作。 接着是纽约与季格乐。当初赛蒙被迫随“沙奇士与罗威公司”到美国开疆辟土,就曾经与相当有企图心的“全球资源”广告集团有过交换股权的协议。而“全球资源”的经营者相当讨人厌。没有人承认自己喜欢季格乐。但是也不会有人否认他的效率。他总是有办法威胁利诱客户买他的帐,用的钓饵不外乎是更高的销售额与更丰握的利润。赛蒙看过他惯用的手法不下十数次,他对下属一律严苛,对客户则是毫不留情地穷追猛打,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恐惧是他用来统御公司的法宝,他付高薪,来达到恐吓员工的目的。而另一种恐惧(害怕失去市场占有率),则是他向客户做简报的基调。他可以以他最喜爱的主题:“销售即战争,而每个人都想打败你!”发表六十分钟的长篇大论,而这通常令难缠的客户在增加预算之前,莫不战战兢兢地聆听他的精辟理论。 赛蒙与季格乐的关系,被人形容为两只狗争夺一间过小的狗屋(自然这是不会在他俩面前说的)。每个人都生怕丢掉自己所拥有的领土,却也都想独自占有整个狗屋(在此,狗屋对他们而言,即是全世界)。他们俩对彼此的厌恶,虽然经过办公室的客套掩饰着,却骗不了任何人,并经常演变为针锋相对的笔墨战场,而在公开的场合,却又矫揉造作出两人的同事爱。此时还不到决战的时刻,但是终会有那么一天的。赛蒙清楚得很,每思及此,曾经令他精神为之/振,现在却只是令他心生厌烦。 和其他广告人一样,他也经常思及离开这个行业。但是要改行做什么?他一点从政的野心也没有,更不想当个纯朴的农人,或者捞过界,变成客户,开一家卖啤酒或肥皂粉的公司。更何况有什么行业像广告这么好赚呢?他已经定了型,而且拥有了许多,很难有其他更具吸弓;力的目标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他也像其他同侪一般,借着找到新的消遣娱乐——更快的房车、更大的华宅,或者其他昂贵的嗜好,来消解这种不满的感觉。好好享受人生,不仅是最佳的报复之道,还是最容易的方式。 他已经到了勃良地乡间境蜒曲折的山峦,想停在夏格尼的拉蒙卢瓦餐厅meloise)用午餐。太危险了。他于是停在休息站,一边喝着苦涩的咖啡,一边看着地图。他应该可以在下午抵达亚维依,坐在波是木树荫下,喝着首香酒。他为保时捷加满了油,继续南下。一地名一个个闪过,伏纳、维恩、瓦伦西亚,光线愈来愈强,天空愈来愈开阔,蓝蓝的天,一望无际,乡间b因满布的岩石与矮小的橡木丛,而显得有些不协调。在穿越山峦的葡萄园中,散置其间的渺小人影,正弓着身子,采摘丰收的葡萄。这就是罗纳山麓(cotesdurhone),这儿生产的葡萄酒是喜欢户外活动的消费者的最爱。赛蒙期望赶快喝到第一瓶酒。 正当他犹豫着,究竟该按照原先计划直奔海滨,还是听穆列的忠告,亚维依的地标已经闪过。就到附近的卡瓦隆走走,又有何妨?只要觉得不喜欢,明天大可继续上路。 他在卡瓦隆下交流道,行径跨越社杭斯河(durance)的大桥。这河在夏日的干旱之后,只剩下细细的涓流。进城之后,便见树荫底下的咖啡座,一张张晒得黝黑的面孔与冰凉的金黄色啤酒杯。他停好保时捷,舒展一下筋骨,小心翼翼地完成下车的特技。待在暗色玻璃、又有空调的车内,一下车,强光与热气迎面袭来。他感觉炽烈的阳光照在头上,令他想要退缩。巴黎,已是秋天,而这里,却还像是八月艳阳天。 他大可闭上眼睛,仅从咖啡馆传出的香味,即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法国——黑烟草、浓郁的咖啡香、吧台上的茵香酒杯,传来一阵阵强烈的茵香味。人们在桌边玩牌,大多数人均穿着无袖背心、戴着褪色变形的帽子,透过呼出的氮包烟雾,抬头看着他。他知道,自己过分干净的穿着,显得不合时宜。 “给我一杯啤酒。” “要瓶装的,还是插装*’酒保的声音沙哑,口音很重。听起来很像是法文,不过不像是巴黎腔,也不像海滨腔,带有浓浓的鼻音。 赛蒙拿了酒,独自坐在窗边。来往此地的似乎都是大型的卡车,载着普罗旺斯特产的蔬果奔驰而过。赛蒙听着周遭的人说着法文,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法文如何和这些人蜂蜜般的口音交流。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明白,根本没有人真的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自己就不知道今晚要在哪里度过,想到他不过是另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不禁开怀。 有个报童进到咖啡馆兜售报纸,赛蒙买了份(普罗旺斯报》(leprovencal)。头版头条新闻是球赛的消息,其他版面则充斥着当地一些小村落的新闻——卢尔玛汉(lourmari)的庆祝活动、侯尼耶(rogues)的品酒活动,还有其他更多的球赛消息。虽然报纸的编排具现代感,标题亦令人可喜,然而整个调性却是承袭英国媒体老掉牙而令人昏昏欲睡的风格。 赛蒙喝完啤酒。穆列要他往哪里走?阿普特?他离开凉爽的咖啡馆,玩牌的人又看了他一眼,他回到保时捷车上。车子旁有三个小孩侦测着,他看见其中一个男孩试探性地敲打着轮胎浑厚的曲线,仿佛车子会咬人似的。他们一看到赛蒙,便后退,看着他打开车门。_“好开吗?先生。”三人中最勇敢的男孩伸须探进驾驶座。 “是的。”赛蒙指着速度表。“h四o,飘起来有时还不止呢* 那小男孩甩甩手,好像手指被烫伤了似的。“好了吧,现在。” 赛蒙车子开走时,三个小孩都向他招手,活像三只g咧嘴而笑的棕色小猴。他慢慢进入车阵,遵循着通往阿普特的地下道。在他的右手边,从法国偏僻小镇边缘伸出的地标后面,可以看见低缓呈发绿色的山峦伸向远方,那就是卢伯隆山区的缓坡地带。他关掉空调,放下敞篷车盖。时间是四点三十分,太阳照在他的肩膀,暖暖的,微风袭过他的发档。他应该可以在某处的游廊享用一顿曼妙的晚餐。生命是愈来愈美好了! 他转到n-oo号公路,好避开想趋他车的高价车车主,往通向山峦的小路开去。在他的上方,可以看到村庄里雪白的石头与旧式屋瓦的房子,他换档加速急驰而去。也许那儿会有小旅馆,有个胖厨子,还有可远眺山峦的游廊。 当他行经陡峭的弯道时,他必须轻踩着煞车,避免撞上开在路中央的曳引机。拖曳机司机由上俯看着赛蒙,帽子下红通通的脸庞毫无表情。他突然伸出拇指,指着自己拖着的巨大容器,里头装满了紫色的葡萄。他耸耸厚重的肩膀,他可不想掉头。 赛蒙退出道路,退入农田,这时听见车后有嘎嘎作响的怪声,这种声响是所有保时捷车主都心惊胆战的,因那是相当花钱的怪声音。该死】赛蒙走出车子,曳引机司机举起手,扬长而去。 他看着车子的排气管,被草地里露出的石头撞得歪七扭八。他只得小心翼翼的上路,以低档前进,摇摇晃晃的排气管就这样一路上吱嘎作响地摩擦着地面。 巴西耶(。stere-ies-deux-egli。的这个小村庄(冬天人口七o二人,夏天人口接近二千人),位于旺图山南面山坡的小丘上。当地有两座教堂、一间咖啡馆。一家肉摊、一家面包店,每星期二下午营业两小时的市;政府,一家杂货店、一家雪铁龙汽车保养厂,还有眺望卢伯隆的好视野。除了兴建公厕的计划外(这已经讨论”了四年),没有任何建设是因应观光业的。经常到此避暑的访客,通常在村子里自有经过修缮的房子,不过这些房子在一年的另外十个月时间,往往是门扉紧闭,空空荡荡。 保时捷徐徐驶进保养厂后,停了下来。赛蒙可以听_现这小小的工作室传出收音机的声音。他跨过一只在阳光下睡着懒觉全身油腻的亚尔萨斯狼犬,看着加拉基-杜克洛(garageduclos)窝在黑暗的车底下工作。保养厂的主人油腻的帆布鞋,正应和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打着拍子。除了鞋子,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雪铁龙厢型车之下。赛蒙敲敲厢型车门,躺在台车上的杜克洛便溜了出来。 他躺在那儿,看着上方,一只手拿着螺丝钳,一只手拿着破布。“什么事?” “午安,先生。我碰上了点小麻烦。” “这不稀奇,”杜克洛坐起身,擦了擦手。“怎么了?” “我的车……” 杜克洛从台车上起身,在他们走到保时捷时拿出一包巴森仕(basons)香烟。赛蒙知道自己的法文字江还不包括排气管,所以干脆弯下身,指出问题所在。杜克洛也跟着弯下身子,林在赛蒙旁边,嘴里叼着香烟。那只_狼犬睡醒了,走过来加入他们,硬生生地挤进他们两人、之间,在抬腿之前,先彻头彻尾地闻了闻保时捷的后车r-”%“ “骗子,滚开!”杜克洛把狗赶走,弯身更贴近已经弯曲的管子。“该死!”他伸出手,拍拍扭曲的金属,摇摇头。“这必须换掉。”接着又叼了另一根香烟。“啊,我完蛋了!” 他向赛蒙解释,像这样的德国车零件在此地并不常见,所以需要点时间。一组新的排气管得从亚维依甚至巴黎订货。到货约需两三天。接着是组装工作,先生能在周末再过来吗?在正常情况下,届时即可修好。 赛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个电话。生活中的所有难题都能用电话解决。但他要打给谁呢?这样做又有何助益呢?已近傍晚,想来要在这穷乡僻壤之处找部计程车,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他显得有些为难。杜克洛看着他,耸耸肩。赛蒙朝他笑了笑,也耸了耸肩。毕竟,他只是来度假的。 他从车上取出包包,走到小镇上的广场。四个枯瘦的老人在咖啡馆前面玩球——门上还挂着几个褪色的蓝色大字“运动”。赛蒙把包包丢在一张锡桌上,走进酒吧。 酒吧里空空荡荡,只有苍蝇在角落的冰淇淋柜旁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房间里随意地散置着塑胶桌子与老旧的椅子。在长长的吧台后面,看起来仿佛由死毛虫做成的帘子,挂在门口,在温暖沉静的空气里缓慢地飘动。赛蒙心想,好吧,这儿又不是丽池饭店。他走到房间尽头的宽大厚玻璃窗,轻柔地吹着口哨,看着风景。 完全是南方色彩,远眺绵延约五里长直到卢贝隆山脚下的平原。傍晚的阳光,由西边斜射进来,让山峦形成深黑色的阴影,正好与岩石上紫灰色的光亮雾禁以及松树与橡木的翠绿形成对比。平原上,井然有序的葡萄届,被散置其中的农舍搅乱了秩序,这些农舍好似被画g到风景上平板、尖锐而又闪闪发亮的点缀。一部看起来浙像玩具车的鲜黄色曳引机,沿着黑色缎带般的山路缓缓前行。其他的东西都好似静止不动。 “先生?” 赛蒙看看周围,看见酒吧后的~位女孩。他点了茵。香酒,还沉醉在穆列所说的情境里。这就是他所形容的法孩——成熟的年轻普罗旺斯女子,眼眸深速,肌肤呈橄榄色。她取过酒吧后面陈列的一瓶酒,斟满他的酒杯,赛蒙看着她手臂上的肌肉舞动着。如果穆列在此,肯定z要在嘴巴上咬枝玫瑰的。’“谢谢你,小姐介赛蒙在酒杯里加了点水,走到外面。奇怪的是,不知怎么,他怎会在法国南部如此迷恋茵香酒,而他在其他地方从不曾喝过这酒。他记得自己在科诺餐厅点过一次,但是尝起来的感觉截然不同。这g酒在此尝起来的口感竟是如此完美——甘醇、刺激而令g人有些头痛。他喂了一口,开始想象着自己陷入如此不g寻常的情境。 他没有了车,也没订房,而且,从这个小镇看起来,这里大概也没有旅店,当然也没有丽莎和恩尼斯。只剩他自己了,完全与照料他平日生活起居的人际支援系统。切断关系。不过,令他自己也觉惊讶的是,他竟然开始g享受其中的新鲜好玩。现在,他只身在异国的荒僻之地,一除了挨饿,只剩一只装满五百法郎钞票的皮夹。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灾厄。无论如何,看着那些老人笑闹着,为了球赛而争吵,还有什么好沮丧的。 那女孩走出咖啡馆,看见他的杯子空了。她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所拥有的缓慢俯懒步伐,走到他的桌边。 “再来一杯?” “好的,多谢你*她朝他笑了笑,他则看着她扭着包裹在棉质短裙里的臀部走开,她脚下的绳底帆布鞋轻柔地打在脚底。赛蒙心想,再过二十年,她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从一颗水蜜桃变成了干李子。 等她回到他的桌边,他问她,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过夜。 她做了个法式鬼脸,眉毛往上挑,嘴巴嘟起后放下。“恐怕没有。”是有家杜芙太太旅馆、(madamedefour),可是现在没有营业,一直要到复活节才会开门。要不然,高尔德有旅馆。她招摇着棕色的手臂,指着西边,仿佛高尔德在一千里外的文明边睡。 “好咆!”那女孩想了半晌,雪白娇小的牙齿咬着下 在那儿过夜,而由于镇上没有其他餐馆,他可以和他们;一家人一块吃饭,还可使用这个家庭的淋浴设施,全部加起来三百法郎。就这么说定了。 赛蒙拿了包包,跟着那女孩,爬了两层狭窄的阶梯,努力着不被离他的脸不到几寸的美臀所迷惑,却徒劳无功。闭上眼睛,想想她妈妈嘴上的汗毛。他们来到一个窄小的落脚处,女孩打开门,带领他走进一个比外面大不了多少的阁楼,天花板低矮倾斜,室内昏暗,而且热得像烤炉。“热得像烤炉,对不对?”女孩打开窗户,拉开百叶窗,赛蒙先前相当沉醉的美景就此映在眼前。他看看这房间——一张单人床,天花板上挂了一颗灯泡,地上铺着破旧的油毡。这令他想起中学读寄宿学校时的宿舍。当然,眼前的风景例外。 “漂亮极了!”他说。他放下包包,伸展伸展肢体。“ 那女孩笑着说:“这不是张大床,还好你只有一个人。” “真可惜!”赛蒙发觉自己耸了肩,染上了这种在法国仿佛会传染的局部痉挛。 那女孩变得有效率起来,晚餐一小时后会准备好在厨房里。浴室在楼下,穿过蓝色的门就是了。如果先生还需要什么,我和妈妈就在楼下。 赛蒙想起打电话,决定还是明天再说吧。他把东西拿出来,前去寻找蓝色的门,希望洗个澡。 在法国这个充满精巧与格调的国度,其管路设计安排往往令习惯隐藏式管路、无声冲水马桶与固定水箱盖沙p国人大吃一惊。赛蒙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管路的复杂设计与水管的管嘴如何操作。最后他终于在手共塑胶开关,切换冷热水,以及管路发出的咯咯回音伴团下,分段完成了盥洗的工程。正当他要离开浴室时,a看到门后有块招牌,很显然是从安耐西湖滨的一家旅店偷来的,上面写着:本店欢迎犬拘一族。它们不会用前帘擦拭自己的蹄子,也不会尿在便盆里。我们恳求亲爱的顾客也能遵循它们的行径。 他下了楼,尾随着交谈声来到厨房。在一张铺着格子油布可坐四个人的长桌上,摆放着分别装了酒与水的瓶子,一根巨大的棍型面包,脸盆大小的塑胶碗装了沙拉,在桌子的另一头,是音量开得极小的电视机。妈妈和那女孩正在牛排上抹激揽油和大蒜,正在水槽洗手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张砖红色的脸,这人赛蒙上次看过,就是那个曳引机司机,原来他就是爸爸。 他从水槽转身,手上还湿答答的,并对赛蒙伸出了手。 “我叫波涅托。” “我姓萧,萧赛蒙。” “来杯酒?” 他在两个厚玻璃杯里斟满了酒,并示意赛蒙坐下。妈妈把一碟切片腊肠与醋渍小黄瓜放在他俩中间,赛蒙首次经历了普罗旺斯式的好客,就此展开。 脂肪之后,紧接着上的茶是比萨,再来是牛排与烤胡椒、沙拉、起司及自制柠檬派。波涅托自家葡萄园所酿制的三公升红酒,一眨眼就喝光了。在用餐期间,爸爸以他那难懂的口音(部分是因为法国口音,部分是因为他一面喝汤)发表一席谈话,伴随着妈妈轰隆隆的笑个声与女孩的咯咯傻笑,令赛蒙怎么也跟不上波涅托速度’愈来愈快的喉咙音与鼻音。i,赛蒙总算听懂。些片段,好似迷雾中的一丝光亮:‘原来波涅托不仅是咖啡馆主人,拥有数公顷的葡萄园,’还是巴西耶的市长,也是位社会主义者,一位猎人,一位真正的富农。他最远只到过百公里远的马赛,当时他还带着枪,因为众所周知,马赛住的都是罪犯。他骄傲地说,在巴西耶,根本没有犯罪。 赛蒙边点头边微笑,不时在他认为合宜的时机附和一声“好”。美酒与专注令他昏昏欲睡,当波涅托拿出一瓶用葡萄榨渣酿造的黄色釉稠的酒,赛蒙试着婉拒。但.是根本没有用。波汉托的客人是不准口渴上床的。等到’女人们退场洗碗,酒瓶里的酒,愈来愈少,赛蒙也到了‘一种非常舒逸的无意识状态,他们是否了解彼此,再也1不重要了。最后他终于在波涅托象征分手的拍背下(这一击还差点把他击倒)上楼了,而且睡得像块石头。 很难得让晒在脸上的阳光唤醒,一时之间,赛蒙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望出窗外,平原在晨雾的笼罩下显得白茫茫,万里无云,令他自己也诧异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宿醉。 他婉谢了妈妈的腊肠三明治,拿了一杯咖啡到外头。天气还不热,空气闻起来清新舒畅——法国的空气纯净,所以波涅托说,这好像是由他一手安排的。村子里的广一场上,两名妇人放下手中的购物篮,开始闲谈,一只狗跑出巷弄,一副有罪恶感的模样,嘴巴里还叼着棍型面包。赛蒙决心在前往维修厂之前,独自探索一番。稍晚总会有时间打电话回办公室的。 他沿着离开广场的大路走下去,经过街角的杂货店以及充做市政厅的窄小房舍,停在一幢遭弃置的房子面前。没有窗户、没有百叶窗,也没有门。墙面挂着一面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招牌布告,上面写着“警察局”,下面还列了一些名字与许可号码,还说依法得查验证件。穿过拱型的石门,赛蒙看见卢贝隆,它看起来就好像是房子远方的一幅婊框照片。走过一堆碎石,来到散置着旧梁材、几袋石膏、空啤酒罐与几叠石板的长形空地。电线里爬出一些小虫,在宽广的石阶尽头,有部水泥搅拌机,旁边还有个装满污水的圆桶,高度及腰。其中一面墙,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个开口,阳光从这些开口射进来,其强光照亮了房间。 他走过去,从其中一个开口望出去。在他的下面,是陡峭的台地。他可以看见阶梯通往一个还没盖好的长方形游泳池,还在混凝土阶段,管线也还暴露在外,周遭尽是美景。赛蒙心想,大概没有什么更美妙的游泳情境了吧,他觉得有点羡慕游泳池的主人。但是将来它会作为什么用途呢?那地方宽阔无垠,做为房子嫌大了些n太阳又升高了一些,使得山巅呈现出褪去的紫色,赛蒙看了山峦一眼,离开这里,到维修厂看看他受伤的保时捷的状况。 他发觉普罗旺斯的人热烈交谈时,看起来就像是跳有氧舞蹈,杜克洛也不例外——他的肩膀抽动着,手臂。挥动着,强调时手还要加油添醋一番,眉毛挑高,差点 做帽子遮掩。和杜克洛交谈的女土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她对于手中握着那张纸上的价钱,显得不可置信,赛蒙一还听见她打断杜克洛一番辛勤工作、价格公道的辩白,。“不,不可能的,太贵了!” “太太,可是……”杜克洛注意到赛蒙站在哪筒旁边,乘机开溜。“啊,先生,我来了,我来了。太太,请客我告退一下。” 太太点了根烟,气愤地呼出了烟,走过前院。赛蒙心想,从她的外观看来,她大概不是本地人。一头金发。身材苗条,三十来岁,她大概是平日穿惯亚曼尼时装的优雅仕女,前来此地度假——不过,她是属于比较纯朴的亚曼尼族,穿着一件丝质帅气衬衫,淡色轧别丁长裤,穿着一双软皮鞋带着一只同质料的包包。看起来不太像是舍在维修厂为了账单与人讨价还价的那种类型。 杜克洛与赛蒙走到保时捷旁边,那位女上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从她的衣着判别,她应该来自巴黎,在其前夫新任女友末染指其赡养费之前,一切顺心如意。但是,现在支票不定期寄来,或者根本没有来,因此产生了一些问题。 妮河-布维尔不是已经感受到这样的燃眉之急,就是即将面临这种窘境。如何维系她在巴西耶的房舍与在早日广场的公寓,简直成了一桩难题。雪上加霜的是,又碰上一个维修厂修理工人如此厚颜无耻的敲竹杠。她本想一走了之,下一次再付账,不过好奇心阻止了她的脚步。保时捷在巴西耶相当少见,而车主又是个相当迷人的男士,虽然有些遗遏,胡子又没刮,但是他有张相当 有趣的脸。她更靠近那两个人,好听清楚他们说些什么。 一切如同杜克洛所料。他已经打了电话订购新的排气管——他伸出油腻的左手,拇指与小指在耳边做出了打电话的手势。在正常情况下,最少需要三天,而且很可能需要一个星期。不过,这通常是外国车才会碰到的情形。如果先生开的是比较常见的法国车,碰上这样倒霉的事,通常二十四小时内就能获得解决。 赛蒙想了一会儿。杜克洛可能租一部车给他吗? 他抱歉地耸了耸肩,舌头在齿间“搭”的一声。“没办法,恐怕要到卡瓦隆才能租到车。” 有没有计程车? 杜克洛用手背擦擦前额,留下一道油渍。只有开救护车的皮耶特,不过这时候他已经到葡萄园去了。“没有!” 布维尔太太看着赛蒙,他的手插在裤袋,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她想,真是张令人心旷神始的脸,说不定他也是个亲切和蔼的人。她有点同情他。 “先生?”赛蒙转过头看着她。“我可以载你到卡瓦隆,那儿离这里不远。” “太太可是……” “没什么的,走吧!”她走到车子旁。 在赛蒙还没来得及推却,而杜克洛没有回到和她的争吵之前,布维尔太太就上了车,并且侧身打开客座的门,露出丝质衬衫下晒成古铜色的乳沟。赛蒙急急忙忙的道别,杜克洛还来不及回应,车子便已加速扬长而去。 赛蒙心想,这儿的人真是和善,他转身向着为他解围的女士。“太太,你真是太好了。”0z当车子行进山区,她急拉了一下,换了档,同时换z了语言(原来操一口法文、现在改说英文)。“你是英国;人?我从你的车牌看出来的。”。“没错” “我曾经待在英国三年,在伦敦,靠近雅洛市(ar-rods)。”她说话时带着一种腔调,赛蒙真希望自己的法文也像她的英文那么迷人。 “我在骑上桥那儿有个办公室。” “是吗?那么在普罗旺斯,你往哪里?” “我住在巴西耶一家咖啡馆阁楼上的套房。” 布维尔太太惊讶得双手放开方向盘,害得车子差点一驶进阴沟里。“不可以的,你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 等布维尔太太的手重新握住方向盘,车子开到道路,中央,赛蒙的手紧抓着仪表板。他说:“我想今天下午等我取了车,我应该就可以找到别处落脚。” “浙这么办。”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接着决定性g地加重说道。“我知道一个小地方,安克罗的店,就在高g尔德附近。非常安静,餐厅也非常好。我先带你到那里,「然后再去卡瓦隆。”g赛蒙把视线从随着车速加快而变窄的道路,转移到「布维尔太太金发下比例较好的侧脸。他从来没敢奢望会g有这么美丽的司机。g“瞧,我已经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不过如果你不忙的g话,让我请你吃午餐。如果没有你,我就得等杜克洛的’朋友用救护车送我了。”“算了!别提那个小强盗了!那是全普罗旺斯最贵阶维修厂。你知道吗,他们笑脸迎人,但是手却已经伸到你的口袋里了。不是每个人都诚实的。” 车行至交叉路口,布维尔太太把车速放慢。路标上指示着:高尔德,四公里。她在此右转,走到一条宽广的柏油路面,接着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好吧,一起吃个午饭吧!谢谢你。” 他们沿着山路往高尔德开,在到达村落前左转,走到标示着通往森纳克修道院的路上。这里处处可见路标,而这里的景致仿佛是为了拍摄明信片而摆出迷人的姿态一一一一on直美极了,但似乎过于完美。赛蒙就比较喜欢巴西耶比较不那么人工的美感。 他们驶经屏障安克罗的店的石头门,赛蒙突然觉得自己不修边幅。这可不是他所预期的乡间旅馆。地面光洁无仅,树木修剪的整整齐齐,在旅馆主建筑周围,还围绕着一些小石屋。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贝尔航空公司,而不是在法国的乡间。 布维尔太太把车子开进阴凉的停车场,正好停在一部瑞士籍的奔驰车与在英国注册的积架之间。“就是这里了,我想,这里会比咖啡馆舒适得多。” “我很惊讶,竟然有这样的地方。”他们穿过树荫,来到旅馆人口。”“他们的生意好吗?客源来自何处?” “你一定会很惊讶!这儿的客人有从法国北方来的,也有从欧洲各地来的,有些还来自美国。旺季很长,从复活节一直到圣诞节。下一次,你一定要措直升机来。”她指着树林间的大空地,“那儿就是直升机的停机坪。” 赛蒙心想,下一次我来,一定先刮好胡子,还要带一个像样的手提箱。这样邀遇来到这家好旅馆,真不像话! 柜台小姐亲切地报以笑脸,说他可以在那座小石屋住上一星期,而那边的游廊,也有空位让他们用午餐。 赛蒙松了一口气,开始觉得饥肠始辆。他说:“一家好的旅馆,总是令你满腹狐疑。” 布维尔太太皱眉。“满腹狐疑?你的意思是?” “看看我,”赛蒙摸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没刮,没有行李,还跟你这样的美女前来-…-” “如果在英国,会是什么情形?” “哦,他们会瞧不起人,也许要我换上外套,打上领带,反正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布维尔太太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在这里,不讲究正式。没人戴领带。”她看着赛蒙,笑了笑。“不过,他们有时候会刮胡子的。来吧!”她带路前往用餐的游廊。 他们边用餐,边欣赏卢贝障方向的美景,正不正式的议题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等到主菜上来时,他们便以妮何与赛蒙相称,第二瓶粉红色的美酒上桌时,他们开始比较彼此的离婚。赛蒙觉得妮可是个随和有趣的伴侣,当他为她点烟时,她的手碰触到他的,他顿时觉得春心荡漾。得就此打住,他还在为上一次的春心荡漾付出代价呢!他点了咖啡,然后把话题引到比较安全的地带,免得擦抢走火。 “巴西耶那块很大的空地,那块他们正在修建的地方,以后要做什么?” 妮何把方糖浸入咖啡,然后咀嚼着糖块。“你说的是旧警察局吗?那地方五年前就搬空了,他们在n-oo号公路上盖了新的警察局。巴西耶不是个犯罪猖獗的地方,维修厂那个强盗除外。”她喝了一口咖啡。“不过,有个从亚维依来的建筑师,为了一堆废土.买下了那座警察局。” “废土?” “就是灰尘,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想,大概不到一百万法郎吧!那是幢大建筑,地上二层,还有地下室。他还买了后面的一些地,打算盖一座有游泳池的公寓,当然,周遭的美景才是最珍贵的附加价值。” “真是个好点子,什么时候会完工呢?” 妮河摇摇头。“不会完工了。那建筑耗光了他的钱财,像这样的老旧建筑,有很多未知数无法预期。你把一面墙打掉,结果整个天花板都掉了下来。”她又拿出一根烟,倾向赛蒙为她点着的火柴。她衬衫的一颗扣子绷了开来。 “谢谢!”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抬起头,对空呼出烟气,赛蒙发现自己盯着她纤柔光滑的粉颈瞧。在妮何继续陈述时,他为自己点了根雪茄。“于是他又借了更多的钱,愈借愈多。他还需要更多的钱盖屋顶。而游泳池的建造成本又加倍,因为根本没有容卡车出入的通路,所.有水泥石头都必须以人工运送。最后,他终于没有钱了。”她把一根手指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破产了。这儿常见这样的戏码——人们太乐观了,当泥水工跟他们报价,他们竟然信以为真。等到一开工……”妮河的两根手指在空中做攀爬状,而后耸了耸肩。 赛蒙说:“在英格兰,也是相同的情况。”他记起自己在肯辛顿广场的房子,账单简直令他欲哭无泪。“室内设计师更是心狠手辣。” 妮河笑了。“我在伦敦时,有座小花园,比床大不了多少。我想要种些草——就是英格兰人的草坪,结果我就查字典,结果查到了草皮(turf)这个字汇。接着我就跑到却尔喜一家小店,里头全是男人,我告诉他们我要买六公尺的草皮,结果他们把我当成疯女人。” “为什么?” “那家店是赛马(tllrf亦可当赛马之意)会计师事务所。”她又笑了,为自己的无知扮了个鬼脸。赛蒙心想,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便是欣赏耐看的女人,愈着愈美。愈有趣,而午餐就这样继续延长。 妮可把他丢在卡瓦隆,而他就开着租来的车,慢慢地开回巴西耶,拿回自己的包包,再回到旅馆。他在原地走来走去,打消了打电话回伦敦的念头。他已经跟他们失去联络两天,但是他却享受着这两天中的每分每秒。回到小屋之后,他望着仿佛在责难着他的矮胖型塑胶电话。他拿起话筒,拨了能让他与现实搭上线的电话号码。 “你人在哪里?”丽莎听起来像是个担心的母亲。“我们一直在试毕布罗的电话,也尝试联络在巴黎的穆列先生,但是…。” “穆列怎么说声 “哦,他说得好可怕。他说你跟疯马歌舞团的女生跑掉了,他似乎觉得这很好玩。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只是一路改变心意,然后车子出了问题——不碍事的,我已经慢慢理清情况了。我会待在高尔德直到车子修好。” 他给了丽莎旅馆的电话号码,听见她跟办公室里的人讲话。 “丽莎?” “等一下,恩尼斯要跟你说话。讲完后不要挂断,季格乐先生有些急事要跟你说。’” 恩尼斯说:“喂,喂,不管你在哪里,我不能不告诉你这里简直像是世界大乱,高阶人员惊慌得不得了,你人就这样不见了,丽莎几乎一夜白发,我们到处找人 “我走了不过才两天。”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告诉他们说,总得让那个可怜的人有机会打开牙刷吧!但是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模样,根本不能离开你五分钟。现在,你想听好消息吗?” “我一向喜欢好消息。” “来看房子的那个音乐家,是个麻烦的小人,全身上下几乎全里在皮革里,不过,他出了一个好价钱,下个月就可以搬进来。” “只要支票不跳票,他明天就可以搬进去。他出多少?” “比订价少了十万元。” “二百四十万?” “包括那张床,他爱死了那张床,我猜他有自恋狂 “我可以想象,好吧,告诉中介公司,可以办理过户手续了。” “我马上就去办。我最好把话筒交还给丽莎,她在对我扮鬼脸了,好好玩。千万不要做任何我不会做的事。” 丽莎说:“我想你不会高兴听到这个,但是季格乐先生要你立刻回到伦敦。摩根公司总经理明天在回纽约之前,会顺道过来,季格乐先生认为……” 赛蒙说:“我知道季格乐先生怎么想。季格乐先生认为,应该拍拍总经理的马屁。” “没错。当地发现你不在办公室,相当不悦。” 赛蒙看着窗外,太阳悄悄地爬到一大片橄榄树上,把它们的叶于染成银绿色。在树的后面,卢贝隆在温热的雾雷笼罩下显得柔和,有人在游泳池里滑水的声音,凝结在寂静的夜空中。 “丽莎,恐怕要让季格乐先生心脏病发了,我要留在这里。” “你要我这样告诉他吗?” 赛蒙叹了口气。“我最好打个电话给他,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拨电话给你。” 他放下话筒,看了看手表,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看表。该死的季格乐。他踢掉脚上的鞋子,打电话到纽约。 季格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回音,赛蒙听得出来,他把电话调到免持听筒的装置。他一向喜欢在大吼大叫的时候踱来踱去,他这种习惯令赛蒙非常不安。 “鲍伯,告诉我,你的秘书在旁边吗产 “当然,她就在这里。做什么?” “你还是无情地压榨她吗?” “天啊!”接着是短暂的停顿,然后是一声卡嘈声,季格乐切换掉免持听筒装置,拿起了话筒。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接近了。“这是你天杀的玩笑话吗?” “现在我可以听得比较清楚了。有什么好惊慌的吗?” “有个价值三千万的客户明天要来伦敦,而你却在法国逍遥。这就是你的经营之道?” “鲍伯,我这是在度假。记得吗?度假。” “去他妈的度假!你最好立刻收拾行李。” “我哪儿都不去。客户要的不过是顿晚餐,顺带要人哄哄他。这个交给乔登就行了。” “我真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三千万铁,你就不能牺牲一天假期?天啊!” “你和我一样清楚,业务相当稳定。没有必要在客户每回到伦敦时,都要上演一出活生生的甩猴戏。我是在经营广告公司,不是伺候服务。” “让我告诉你,你在那儿,什么也经营不了。” “鲍伯,我不去。” “那我只好去了。” 电话挂了,赛蒙感受到一丝满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遵循着广告人的反射动作,只要有客户出现,立即上演形容很不甚贴切的“娱乐”戏码。这事一点也不好玩。那通常是件刀叉伺候还要假装兴致高昂的苦差事。几乎没有例外,赛蒙耗费大部分的生命所陪伴的人,往往令他感到无聊透顶。有些人甚至仗恃着手中的广告预算而耀武扬威,这种人正是他引以为鄙的。只因为他们是付钱的大爷。他也开始瞧不起这样的交易。难道是他变得温和、疲惫,还是他有所成长? 他身处于有绵延十里美景相伴的台地上,独自享用着晚餐,一想到季格乐塞在往肯尼迪机场的车阵中使兴奋不已。搭协和客机到伦敦,和那人握握手,再搭协和客机飞回纽约。这又是公司与客户关系的一大胜利。赛蒙拿出雪茄,漫步回到他的小屋。空气还相当温暖,天空晴朗无云、繁星闪烁,灌木丛里的蝉吱吱地鸣唱着。他在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期待明天的到来。 白昼很长,却飞快地消逝。赛蒙好好地探访了各个村落,还开车到旺图山的顶峰,还行经位于拉寇斯特的萨德侯爵城堡遗址,此地现在已成为咖啡馆。每天晚上回到旅馆,都有来自伦敦的留言,当他光着脚丫坐在台地上看着这些留言,一切显得非常不真实。他周遭环境的平和,与公司里夸大成危机的琐碎事情信成对比,他愈来愈常去思索这样的对比。一边是生活、一边是事业。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现在杜克洛总该把他的保时捷修好了吧,不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打电话过来。赛蒙决定隔天早上前往巴西耶,也许取车之后,可以和那位有着古铜色乳沟的美女共进午餐。他找到妮可写在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 “妮河吗?我是萧赛蒙。” “啊,就是那个消失无踪的英国优啊!你都到哪里去了?” “很抱歉,我一直都想打电话的,但是……” 妮河等出了声。“这就是普罗旺斯人的毛病……什么都等到明天做,也许是这样吧!” “一星期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你的午餐邀约,我欣然接受。” 他们相约在咖啡馆,赛蒙开心地花了半个小时参阅《高特-米洛美食指南》。他应该早点打电话给妮河的,不过纽约的事还是应该先解决。他发现自己又耸了肩,不禁笑了。 隔天早晨,他到了巴西耶,而杜克洛又和他第一次看见他时一个模样——又藏身在车子底下。看起来似乎是同一部车子。赛蒙对着油腻的靴子道早安,靴子主人的身体躺在台车上滑行了出来。 “先生,你好!” 杜克洛报告了好消息:零件下周会到货——一定,保证,没问题。他本想打电话,但…… 换了在伦敦,赛蒙老早就发火了,可是在这里,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这是美好的一天,他等会还要跟美女共进午餐。等车子修好,他可以派恩尼斯过来取车。他十分惊讶于自己冷静从容的态度,现在开始,他不仅会耸肩,在心态上,很多事情也变得无所谓。他向杜克洛道谢,徒步走向咖啡馆。 太阳把通往广场的道路劈成两半,一半光灿耀眼,另一半发冷阴暗。赛蒙又被旧警察局深深吸引。他上了阶梯,二楼看起来比一楼大得多,很大的空间,清理得很干净,准备迎接下一个阶段的工事。更上一层楼,视野更佳,那满山遍野的葡萄,已经变成了红棕色,松树 覆盖的山峦,可见石屋从群树中冒出,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背光的身影,而在其后,山巅满布。空气洁净无比,赛蒙甚至可以看见最高的山脊上的树影,虽然渺小,却异常明显。他听见楼下的台地传来阵阵笑声,还有曳引机的声音。时间已是上午,该是每位普罗旺斯人离开田园回家用餐的时刻了。 等赛蒙回到咖啡馆时,妮何正坐在室外的一桌。她主动献上了双颊,让赛蒙亲吻了,既清新又带点辛辣的香氛,是赛蒙所熟悉的。 “车子怎么样了?我希望你没照单付账。” “验还在等零件。没关系,我会派人从伦敦到此拿车。” 妮河探进自己的包内搜索香烟,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灰色亚麻洋装,衬托出她晒得均匀的手臂与双腿。赛蒙后悔自己没早点打电话给她。 她遗憾地说:“所以,你必须回去了!” “他们在办公室是这样告诉我的。”赛蒙向上下打量妮打衣着的女孩点了饮料。她对赛蒙报以微笑,接着一扭一扭地进入咖啡馆。 赛蒙说:“漂亮的女孩!” “你见过她母亲了?”妮河呼出香烟,笑了。 “你是个邪恶、善妒的女人。只因为你的唇上没有汗毛,也不开曳引机。” “那就是你喜欢的?”妮可透过呼出的烟气看着赛蒙,赛蒙感觉到一股吸引力在他俩之间游移。那可不,我喜欢的典型恰巧就在我对面。 他说:“我喜欢唇上有汗毛的女性,我觉得这就是她们吸引人的地方。” 妮何一把拉过自己的头发,摆在鼻子底下,“就是这样?” 赛蒙点点头。“棒呆了!你可以维持这个模样吃饭吗?” 他选了一家靠近高尔德的餐馆,是由农舍改建,餐桌设在庭院,《高特-米洛美食指南》指其主厨为明日之星。他们的午餐时间很长,但是很轻松,他们谈笑风生,还喝了不少酒。上咖啡的时候,妮河询问他,何时想回伦敦。 赛蒙看着自己吐出的雪茄烟,冉冉飘上庇阴着他们免于日晒的彼悬木枝叶间,心里想着,明天的午餐时间,他会做什么。也许喝着沛绿雅矿泉水,听着客户诉苦,抱怨自己的市场占有率不够高。 他说:“我并不是说,我期望回去。问题是,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历——客户的问题都一样,同事又令我厌烦……”他停顿下来,往雪茄末端吹气,直到灰色的烟灰下出现火星。“我想就是这样了。我厌倦了。我曾经热爱我的工作,现在热情已经熄灭了。” “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俄的性格中就是有这么一个小缺陷——我爱钱。”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表,暗示着该买单离去。“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买单时,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接着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桌面。“这是我在伦敦的电话号码。如果你到伦敦,记得通知我。也许我们可以共进晚餐。” 妮何在戴太阳眼镜时,停顿了一下,眼镜就停留在她的鼻头,她就这样看着他。“我以为你只跟客户吃晚饭。” “你也可能是潜在的客户啊!”她挑高了眉,赛蒙露齿而笑。“这是广告人打混摸鱼时拿来搪塞的说词。” 他开车回旅馆拿行李,妮何打道回府。他们彼此都很确定,一定会再见 第06章 赛蒙突然憎恨起伦敦。他们的公寓,虽然经过恩尼斯努力地布置花朵,并挂上从原来的房子取回的图画,却始终有如饭店中的套房一般,既无趣也不人性化。进入冬天的漫长序曲已经开始。天空仿佛是低矮的天花板,街上的行人撑着伞,急急忙忙地躲避毛毛雨。光线总是不足。普罗旺斯已成明亮遥远的记忆。 第一天回到办公室,赛蒙一直提不起兴致。乔登很显然的爱死了这一周当王的日子,不愿拱手让出王位,总是在赛蒙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提供一些有关业务现况的意见。他特别关注上周五晚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就在香烟缓慢的吐纳之间,向赛蒙做报告。 公司的创意总监大卫-佛莱(乔登一直看他不顺眼,因为他非常厌恶高级主管),被人看见在餐馆里有不当的行为。 赛蒙问:“他做了什么?” 乔登说:“起初,他喝醉了,开始哭哭啼啼。接着很明显的他吸食了古柯碱,开始在桌面磨蹭鼻子,十足的窘样。”他缩紧了嘴唇,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我的朋友碰巧在现场,星期六早晨便打电话给我,我就直接去找大卫,我质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像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传开,让客户不悦,同时坏了公司的名声。” 赛蒙叹了口气。乔登说的没错。“大卫怎么说?” “我严厉制止他继续胡闹,告诉他,上市公司的总监不可以有这样丢人现眼的行为。”乔登大力地拍拍自己的袖口,仿佛袖子会从外套里跑走似的。 “那么,他又怎么说?” “他要我滚一边去。我差点给他一拳,让他从地球上消失。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混球。” “只要他把客户的简报做得好,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情况怎么样?” “创意部门引起一阵恐慌,全公司都在等。大卫的秘书通知我,明天他们会向我们提出整个构想。他们需要强力的支持,却完全没把期限放在心上。” 赛蒙意会到,这可能是传授管理技巧的开场白,于是拿起一叠文件。他说:“我最好先从这些开始,星期四之前,我得深入了解保险套市场。” 乔登笑了,露出长而微黄的牙齿。赛蒙心想,他看起来愈来愈像他的马了。“老家伙,你啊,就是不喜欢这些不愉快的事。就像用吸管喝红酒。”他边笑边喃喃自语,随即踱回他的办公室。 保险套行销公会(或公司里戏称为“保险套大王”)要求听取他们五百万英镑的计划简报。赛蒙知道,还有另外两家公司竞标,不过,他想拿到这笔生意。虽然预算并不高,不过这个表现创意的机会倒是相当弥足珍贵。性与社会责任,是文案人员梦寐以求的挑战,与其他客户的产品包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伦敦也会乐见又有几百万英磅砸下去。就乔登的说法,这是广告公司的九牛一毛。 赛蒙翻阅即将集结成周四简报资料的文件:有态度调查、行销统计与策略、创意策略、媒体计划,全是数字与小心的假设,证明广告公司的确花了工夫。许多年前赛蒙就学到,任何广告创意都必须在逻辑上行得通,而创意愈不寻常,就愈需要周全的资料佐证。客户老早就放弃尊重广告公司创意判断力的危险习惯,反而仰赖书面资料,协助他们做成决定。由一群独立的制造商所组成的保险套行销公会,很可能会有传统委员会的惯有模式——振奋、扯后腿、妥协,而且坚定地站在反对立场。赛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简报前的几天,就在部门间的争执中度过。研究部门指责创意部门忽略他们的发现。创意人员也愁眉不展,抱怨他们的时间不够。媒体部则抱怨预算不足以企划一次全国性的广告活动。高阶主管则受不了每个人不理性且幼稚的行为。公司就在争执与混乱中,步步逼近星期四,每个人都加班到很晚,抱怨压力太大、工作时间太长。赛蒙心想,其实都一样。给他们三天和六个月,并没有差别。紧张惊慌原本就是这场广告游戏的一部分。 保险套大王迟到了。简报时间预定二点四十分开始。接待人员藏起了《哈罗》杂志,会议室里的图表已经检查了二十次,秘书埋头急书,好让自己看起来很忙碌,射飞嫖盘也从美术部门的休息室取下,会议室的化妆室也换好了新的卷筒卫生纸——萧氏集团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另一次的胜利。担任简报工作的成员聚集在赛蒙的办公室,个个努力着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而自信。 现在时间已接近三点。那批混蛋居然迟到了,各式各样的揣测纷纷传出。也许他们和另外的广告公司吃饭,他们把生意给了他们,正在大肆庆祝。混球!所有的苦心孤诣都是白费。至少他们可以打个电话吧。也许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正埋首于第三瓶葡萄酒而不可自拔呢!赛蒙的办公室弥漫着烟雾与悲观气氛,丽莎探头进来时,不禁皱起鼻子。 “他们到了,共有七位,又多出了一位。” 糟了!这组成员只有六名,无论如何,人头不能比客户少,让客户有人在会议上落单是不行的。客户对于一些技微末节的事相当强硬,他们觉得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必要的尊重。 赛蒙看看周围。“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谁可以派上用场?” 赛蒙到接待区时,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稳重而稳当的企划师,雀屏中选。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小型手提箱的推销员:七只黑色的手提箱、七件稳重的西装,还有七张诚挚的脸。在赛蒙认出最资深的保险套大王后,立即摆出最赤诚的欢迎阵势,和对方握手。 “很抱歉让你久等,都是因为一通冗长的电话。你好吗?” “萧先生,我们才该抱歉呢!午餐过于冗长。”那位保险套大王露出了他的牙齿。他的脸颊泛红,赛蒙怀疑他是否能撑得过简报,不打瞌睡。 他引领着访客走过走廊,穿越理首于键盘的众家秘书,进入没有窗户、铺着厚重地毯、只有空调运转声的豪华会议室。客人鱼贯进入后,简报小组立即从椭圆型桌边的椅子上起身。他们彼此交换姓名与职务,在短暂的介绍过后,忘得一干二净。客人的手提箱在清脆的劈啪声中打开,笔记本摆好,并且点了咖啡、茶与矿泉水。资深保险套大王接过了赛蒙的雪茄,赛蒙站起身,发表讲了不下千次的开场白。 “首先,我要表达的是,非常荣幸有这次提案的机会。”资深保险大王研究着他的雪茄,而其同僚则专注地盯着空白的笔记本,避免彼此的眼神接触。“我想你们由敝公司送交你们的资料已经知道,本公司在诸多产品与服务上均提供了有形而且有效的作品,一向信誉卓著。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们对你们这次的生意分外感兴趣。” 赛蒙稍做停顿,对着七张面无表情的脸微笑。他说:“毕竟,深入研究这么一项与男人内心息息相关的产品的机会并不多。” 面无表情的脸孔还是激不起一丝反应。这就好像用一只渺小的茶匙去挖壕沟似的。资深保险套大王似乎对会议室的天花板分外着迷,其他人则继续与自己的笔记本交谈。 当赛蒙试图对公司问题分析的精当注入些许热情,他先对观众对他所言的注意程度做了一番评估。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拿捏听众的情绪,而这场简报仿佛是餐后的催眠曲,如果他们再这样继续坐着听取研究发现与媒体计划,包准全数睡着,得放一把火,才叫得醒他们。他于是决定改变简报的顺序。 他说:“通常我们会带领你们由研究发现与思维角度,进入我们的创意建议。但是,今天我们并不打算这么做。”通常相当自负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中所占地位的研发总监,皱着眉头抬头望。赛蒙看见他张了嘴,急忙继续发表言论。“今天,我们将直接导人活动本身。”创意总监停止在笔记本上涂鸦,开始对着赛蒙挤眉弄眼打暗号。 “我们这么做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让你们看到消费者所看到的——没有人口统计数字,没有数据分析,没有行销预估。只有广告。第二个原因……”赛蒙诚恳地望了望低着头的资深保险套大王一眼,“……至于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们相信,这次的广告是本公司所有作品中最贴切也最令人兴奋的一个。坦白地说,我们迫不及待想知道你们的反应。”赛蒙环顾与会人士,其中两三个人已经从笔记本上抬头。感谢上帝,他们还没睡着。 “在你们看过作品后,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你们提问题。当然,我们把整个简报做成一份文件,你们可以携回。”赛蒙拍拍他面前厚厚的一大册资料,心底希望创意总监会从他的惊异中回复过来。“所以,现在,我想请我们的创意总监大卫-佛莱为我们展示这个我们认为相当有力的想法。大卫!” 每个人都调整好坐姿,注意力转而集中在会议桌那头穿着宽大却昂贵的西装的渺小身影。 大卫-佛莱蓄着稍嫌年轻的马尾,弯腰时垂下了肩膀,他急忙调整西装外套的垫肩,他的眼睛闪着热切的光芒,并且残留着方才在化妆室里匆匆畅通鼻息的效果。他是中产阶级教养下的产物,但是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试图抹去他平凡无奇的背景,转而培养一种地称之为“街头气息”的味道。他很喜欢自己在“葛拉契俱乐部”(groucho)听到的过时方言,而且试图给人一种他是来自伦敦南方的穷小孩而有所成就的印象。他的偶像是伦敦的摄影师与演员,而耐吉-甘乃迪则是他在古典音乐方面崇拜的对象。 他调整了自己的圆形金框眼镜,对着保险套大王发表言论。他说:“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个容易做的案子。在此有两个问题。你们有既定的产品形象——厕所里的自动贩卖机、周末必备的三合一包装,诸如此类;而且你们的产品又是以实用为主。”他稍作停顿,耸耸肩,“情形就是如此,只要一分钟,你们就可以做成生意,知道我的意思吗?” 赛蒙环顾会议桌边的人士。保险套大王们的眼睛几乎都黏在笔记本上了。 佛莱站起身,放松垫肩下的纤弱肩膀。“不过,这并不全是利空消息,因为我们握有几个法宝。”他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图表,展示给在场的观众看。保险套大王开始专心。他们喜欢图表,正经严肃的图表。 佛莱指着以红色斗大字体写的第一项:医师专业建议。“医生爱世人,对吗?” 他的手指指着第2项:社会责任。“这代表什么?这表示我们在尽一份心力,阻止十六岁的少男少女沉沦声色场所。” “而且,很重要的是,为健康着想。”第三项写着:远离性病。“我们都知道,这是个险恶的社会。我们要向性病说不!” 他放下图表,客户又开始专注在笔记本上。 佛莱继续发表,说话的速度很快,内心里七上八下,“这些意见都很好,但是还不够犀利。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有人自愿回答。佛莱点点头,仿佛他们的反应正如他的预期。“它们很无聊,无——聊,充其量只是安全而已,照医生的话做,把性的吸引力当成泻药。”他稍作停顿表示强调,然后说出他所想表达的。“第一,完完全全的跳脱。”他摇摇头,他的马尾也应和着。“完全与你们要卖的产品无关,完全无关。” 短暂的沉默,让这些保险套大王得以反刍这番对他们的社会贡献的批判。 佛莱说:“你们应该要卖的是,历史上最畅销的商品” 又是一阵沉默。赛蒙可以想象客户的脑袋里想什么。难道我们重组工厂、放弃订单、舍弃了我们的品管系统(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除了周五下午偶有失灵),只为了这些疯狂的想法? “但是,请不要惊谎。我们并不建议你们改变产品。”佛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铝箔包装的保险套,带着虔敬的态度将它放在桌上。“我们要建议的是,改变——销售的方式。” 那些保险套大王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保险套,仿佛等待着它会变出什么花招。佛莱倾身向前,两只手正好放在保险套的两边。他重复说道:“全世界最畅销的商品,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爱’。那种希望被人极端渴望的渴望!真是件有趣的事!而这……”他拿起保险套,欢喜地点点头,“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用一条丝质的手帕轻抹鼻子。若非此时此刻的情绪,就是古柯碱,在他的鼻管里作祟。 他继续陈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改变保险套在使用上的定位。健康、安全与医师指示,并不是我们的诉求,这些连小孩子都知道,但是他们并不会因此去购买。现在我们要把保险套塑造成古老的暖身活动完整、重要而且非常非常浪漫的一部分。” 他注意到一位年纪较长的客户脸上现出了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的,就是前戏。” “哦,原来如此。”那位客户如此回应。 “各位绅士,这就是我们所要努力塑造的。但在我向你们展示之前,请先想像这样的画面。”佛莱压低声音,“你人在电影院,身旁是你已经注意了好几个礼拜的辣妹,今晚是你的大好良机。你搂着她,靠她很近很近。这时,你很可能就需要它。” 赛蒙从侧面瞥了资深保险套大王一眼,心里不禁揣想,这位仁兄上一次经历佛莱所描述的香艳刺激场面是什么时候。 佛莱手臂一挥,命人将会议室的灯光弄暗。“一切准备就绪,”佛莱在黑暗中陈述;“然后,啪!这个就出现在银幕上。” 比电视大上四倍的荧幕,立时变亮,佛莱的轮廓,投映在一边,马尾还摇动着。这时有个渐弱的嘘声,影像出现在银幕上,床上有一对明显赤裸的男女,灯光相当巧妙,他们全身油亮,维结在一起。这时从隐藏在墙面的喇叭,传来低沉的贝斯与吉他声。佛莱的轮廓正好应和着节奏,身体油亮的男女在床单中游移,传来一阵年轻人的肉欲沉吟。 “我们来吧……哦……来吧。” 银幕上那对年轻的男女,极尽所能,在媒体的尺度之内,揣摩出激情的厮磨。导演小心谨慎地运用剪接技巧,避免露点露毛。 “……如果你受到感动,让我引导你,这没有什么错,如果你相信爱……” 这时影片拉到特写,女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从铝箔包装中取出保险套,而这个包装已经由美术部门打上保险套行销公会写实生动的商标。 “……来吧,来吧……”接着是一连串的特写,紧闭的眼睛,湿润的双唇,闪闪发光的胭体,“不要再拍打……呜……哦……啊……” 佛莱的身影在银幕旁边调皮地舞动着,膝盖律动着,马尾激烈狂舞,仿佛是歌手一般,叹息哼吟着,而那对年轻男女继续他们舞蹈似的翻云覆雨。在一阵热烈冗长的喘息与激情过后,银幕全黑,反白的标题,字字打动着观众,“戴上吧!保险套行销公会建议你。” 灯光变亮,简报小组成员开始在客户的脸上巡礼,希望得知他们的反应——一丝赞同,有点头,有震惊,还有其他表情。几乎有志一同的,七位保险套大王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反应。 佛莱适时跳出来,打破沉默。“很震撼,不是吗?很聪明的点子!当然,是满经典的。但是,我认为,这正好切合今日社会,在电影院里的杜比音乐效果下,绝对震撼,这就是你们的市场,电影院和mtv。再搭配上海报、销售点、收音机及t恤,麻烦一下幻灯片,泰莉。”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佛莱带领着这批沉默的观众,从佐证的资料,收音机广告到陈设于酒吧与车站里经过重新设计的贩卖机及t恤——“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带走一件t恤。”接着是另一段广告影片。 佛莱挥了鼻涕,坐了下来,会议室再度弥漫一阵沉默。赛蒙身体靠向资深保险套大王。 “第一印象如何?” 资深保险套大王抽了一口雪茄,看着会议桌上保险套公会最年轻的成员,他才接下父亲的棒子,接手了“卫生用品供应公司”。先从地位较低者发表感想,最后在上位者才能据此发表意见。 “布莱安,你想这么做吗?” 布莱安清清喉咙,翻翻笔记本,“是的,我必须说,这家公司采取了相当震撼的手法。非常震撼,很明显的,我有一两个问题——有些稍做保留,在还没看过详尽的背景资料之前就骤下定论,可能言之过早,我明白,这些资料包含在简报的文件中。”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 赛蒙心想,又来了。为什么这些混蛋不直截了当地说出他们真正的想法呢?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亮开朗而有感情。“我相信,你们将会发现,我们几乎无所不包,如果能听到你们对这广告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了。” “是啊,说的没错。”布莱恩在他的笔记本里搜寻,希望能找出一句能让他下得了台阶又可以保持守势的语句。在公会做成决议的时候独排众议,可不是件高明的事。维持中立,对,就是维持中立,先逃避再说,万一公会投票结果不支持这家广告公司。公会就像艘船,不容动摇。大家必须要有共识。卫生用品供应公司应该遵守团队精神。“是这样的,刚才我说过,这个切入角度十分震撼,我相当有兴趣好好详阅这些文件,看着贵公司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布莱安取下眼镜,果决地加以擦拭一番。 接下来,类似强调公司重要性的言论持续发表,仿佛跳了两个小时的踢跳舞,其中夹杂着暧昧的称许与小心翼翼的斟酌。赛蒙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免于打哈欠。为什么总是如此?立即的否定不是比这样冗长的反刍斟酌更痛快吗?起码会议时间会缩短许多。但是,他还是陪着笑脸,点着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在资深保险套大王说,他们必须回去仔细研究这份提案,因为这份提案相当有趣,需要多开几次会,才能做成这么重大的决议时,他应声说好。同样一出令人发闷、没有决议的老戏码再度上演。 在客户鞠躬离去后,同样的会后检讨在会议室里展开。不被重视的研发总监首先发难指责,佛莱则因为缺乏对其创意的回应而显得斗志全失,其他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在丽莎进来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她交给赛蒙一张纸条,立即粉碎了这短暂的松弛,上面写着:萧太太在会客室,她说必须见你。 赛蒙到了会客室时,正好见到他的前妻对着乔登眨动着她的眼睫毛,而乔登则整理着自己的仪容,轻浮地抚顺自己的头发。乔登在晚宴中桌底下不安分的动手动脚,一向闻名于外。而他这个习惯是卡洛琳与赛蒙昔日经常开玩笑的话题。他们称他是“摸腿族”,因此尽量避免将他与客户的老婆安排坐在一起。 “哈罗,卡洛琳,你好吗?” 她的睫毛不再眨动,笑容从嘴边消失谈去。“哈罗,赛蒙。” 乔登突然记起自己有个重要的约会。他说:“老朋友,很高兴再度看到你,不过,我真得走了。”他挥挥手道别,朝电梯走去。 “要到我办公室吗?”赛蒙跟着眼前的长腿与短裙,走出会客室,穿越丽莎回避的眼神。他关上了门。 “想喝点什么吗?” 她故作优雅地摇摇头。“对我而言,现在喝酒嫌早了。” 赛蒙耸耸肩,走到角落边的小冰箱。他犹豫地跳过威士忌,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沛绿雅。卡洛琳选在皮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开始吞云吐雾——她急急地抽了几口,在呼气时,掸了掸烟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过得极不如意。每天要受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建筑工人的气。”她用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掸掸烟灰。她手指上的蔻丹正好与唇色互相呼应。她的鳄鱼皮鞋则与鳄鱼皮包互做搭配。她身上的深褐色毛质套装,与其谈褐色的秀发,一深一浅,丝质衬衫将她淡蓝色的眼珠衬托得格外出色。赛蒙心想,她一定花了一整个早上,才打扮好赴圣罗兰素餐厅午宴的装扮,而且还经过了发型设计师的一番折磨。他惊讶而欣喜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觉得她迷人了。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什么事?” “我觉得来找你,比通过律师来得文明。” “我们已经找过律师了,”赛蒙啜了一口沛绿雅,“记得吗?还是你想看看账单?” 卡洛琳叹了口气。“赛蒙,我一直试着理性一点。你没必要掐着我的脖子不放。”她看着他,拉扯着裙子,直到它几乎覆盖到她的膝盖。不要想入非非。 “好吧!我们就理性一点!” “是房子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有弄清楚房子的价值,没有人搞得清楚。窗帘、画作,还有厨房,天啊,那厨房,简直是恶梦。你根本不知道。” “听起来和上次一样。” 卡洛琳摁熄了手上的烟。“一点也不好笑。每一件小工程,都超出他们所说的价钱。我是说,真的超出许多。”当她看着赛蒙时,眼睛瞪得斗大,赛蒙记得她的这个神情,她紧接着就要宣布一个花大钱的消息。“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要钱。” 赛蒙说:“这个嘛,不就是他们这班人令人讨厌的小毛病。”他在心里盘算,多久以后她会提出一个数字,粉饰的客气什么时候会被眼泪或歇斯底里所取代。他觉得有些事不关已,而且觉得无聊。自从他们分居以来,相同的戏码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卡洛琳误将他的平静,当成接受,开心地笑了。赛蒙心想,她的牙齿真美,齿如编贝,这是被纽约一个强盗敲诈了二万五千美金的成果。她说:“我知道,最好来找你。我知道你可以理解的。” “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很难说得清楚、因为还有一两……” “说个大概。” “好吧,三万,最多三万五。” 赛蒙走回吧台,斟满了杯子。他看着卡洛琳,她又点了一根烟。 他说:“最多三万五,让我搞清楚。我帮你买了房子,你和你的律师建议了装潢的预算,我也同意了,你也认可,目前为止,我没说错吧。” “应该是……” “应该是一笔预算。你知道预算的意思的,不是吗?预算就是一笔固定数目的钱。” 卡洛琳拿着烟在烟灰缸里乱戳。“不要把我当成你公司的小主管一般说话。” “为什么不行?你还不是把我当成出纳在说话。” “三万五对你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你那么有钱。我的律师说,你可以负担得起。他们可以……” “你的律师都是贪得无厌、不老实的混蛋,他们虚报账单,要我帮他们的小孩付钱上学,直到他们上伊顿公学。”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瞪着彼此。卡洛琳的脸因为憎恶而变得紧绷。稍后,如果赛蒙再继续讲下去,这股憎恶就会演变成啜泣,如果连啜泣都发挥不了作用,接下来就是咒骂了。赛蒙看看自己的表。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还有个会议要进行。” 卡洛琳嘲弄地模仿他说:“我还有个会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仿佛它激怒了她似的。“你永远有会要开。我们的婚姻就卡在无数的会议之间。我根本不能算嫁给你,而是嫁给一家广告公司。”她嗤之以鼻,“如果这还能叫做婚姻。忙得没时间去度假,疲倦得没力气出门,没力气……” “卡洛琳,这个我们以前已经讨论过了。” “现在,我只想要个家,你却无法接受。” “我只是没法接受把三万五浪费在该死的垫子上面。” 卡洛琳站了起来,她快速而愤怒地将香烟丢入包包,拉平自己的裙子。“好吧,我总是试过了。我不是来这里让你咆哮的。回去参加你宝贵的会议吧!”她走到门边,打开门,好让丽莎可以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律师会和你联络。” 赛蒙本想回到会议室,却还是决定不回去了。重点究竟何在?他们不是拿得到这笔生意,就是拿不到,而现在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穿上外套,向丽莎道别,接着走入傍晚熙来攘往的街道之中,回到卢兰门的公寓。 恩尼斯走出厨房,手还在围裙上擦,不可置信地挑高了眉毛。 “实没想到你会在八点钟以前回家。发生了什么事?工厂烧掉了吗?还是那些保险套大王结束营业关门大吉了?” “不,恩,他们来过了,卡洛琳也是。” “哦,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愉快,我想你可能需要喝点什么。”他一面在杯中倒入威士忌加上冰块,一面继续说道:“这一次又是什么情况?住在伦敦上流住宅区,钱不够用?那个年轻女子,永远不乏新点子。” 赛蒙特自己扔进椅子,恩尼斯把酒递给他,然后弯下腰帮赛蒙解开外套的扣子。“如果不把扣子打开就坐下来,看起来就好像一把六角形的手风琴。” “没错,嗯,干杯。” “哦,我差点忘记了。有个外国人留话给你,她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恩尼斯吸了口气,往下俯视赛蒙,“她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好消息,所以我猜大概是私人的事。”他站在赛蒙的上边,仿佛打了一个大问号。 赛蒙笑了,这是今天的第一遭。一定是妮珂。“我猜是有关我车子的排气管。” “好了,亲爱的,我可不想窥人隐私。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总之,她留了个电话号码给你。”恩尼斯虽然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机灵地闪进了厨房,还关上了门。赛蒙点上雪茄,回想起他在普罗旺斯的那几天……天气温煦、光线明亮,还有古铜色的乳沟,之后便走到电话旁。 “喂?” “妮珂,我是赛蒙,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你的车子好了。那个怪物终于把你的车修好了。希望他没偷拆体车上的音响。”她大大咧咧地放声大笑,赛蒙真希望看见她。 “我好想自己过去拿车,不过,不太可能。公司事情太多,我会找人去拿车。” “是那个超级绅士吗?” “谁?” “就是帮你接电话的人啊。听他说话,感觉非常正直。” “啊,那是恩尼斯,对,我会找他过去。你会喜欢他的。” 电话那头稍有停顿,赛蒙可以听见妮河擦火柴点烟的声音。 她说:“我有个好点子。我在伦敦有个早期认识的好朋友,她总是盛情邀约我去找她,干脆我把你的车开过去,一定很好玩的,不是吗?” “是很好,不过……” “你不放心让我开你那昂贵的宝贝车。” “我当然信任你开我阿姨最好的一部脚踏车。” 她再度笑了。“就这样说定了?” “一言为定。” 赛蒙放下话筒,吹着口哨走进厨房。恩尼斯洗着碗,抬头看着赛蒙,接着喝了一杯白酒。“我感觉到有人的心情好转,我必须说,这个维修厂工人的声音好有气质哦!” “她会帮我忙,把保时捷开过来。她真好!” 恩尼斯狐疑地斜视着赛蒙,“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要找到一个善心的天使是多么不容易啊!” “恩,你该见见她。” “亲爱的,我会的,我会。” 夜里沁凉如水,妮珂加了件外套,穿过空空荡荡的村落中心,只见一只狗痴心地等在肉铺外边;她接着来到旧警察局。赛蒙似乎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真可惜他不能来。她心里有个想法,不过得看赛蒙是否真像他所说的——厌倦了广告业。英国人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他们总是边笑边抱怨。 她站在那里,看着旧警察局的门,接着穿过混凝土地板,来到墙面的一个开口。卢贝隆上空的明月,在下面的平台上撒下了柔和的月光,未完工的游泳池边堆满了苍白的石块。妮河试着想像它未来的模样——周边美景如诗如画,照明灯投射着,音乐与笑声索绕着;而不是此刻沉吟的风声与强风拍打着墙边水泥袋的声响。 她决心在到伦敦之前,做点研究,也许先去找公证人(notaire)。生意人总是需要数字与细节。如果他真像他所说的那般倦怠,应该会认为这个点子相当有趣。或者他只是在午餐时想博得对方的同情?英国人有时候很难信赖,他们那种嘲讽的幽默感及夹带着怒意的冷静,真令人搞不懂。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渴望与他重逢。 当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碰触了她的脚踝,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瘦骨如柴的猫在她的脚边绕,它的尾巴竖起,嘴巴张开,无声地打着招呼。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他会喜欢这个点子吗?” 第07章 将军能找到位于札卡北边荒僻乡间的一间谷仓,真是走运。这谷仓大得足以藏匿所有该藏匿的东西,与道路之间,正好有一排高耸的丝柏木阻屏。谷仓的所有人早于几年前放弃耕作,迁居阿普特。他乐得相信将军所编造的利用这空间停放曳引机的说辞,每个月坐收五百法郎。将军只需在木门上多加一把新锁头即可。 每天早晨第一根烟点燃,黯淡的室内便响起咳嗽声的回音,而这班人便仔细检视靠在墙上的自行车。绷紧一身运动衣的克劳德,摇摇晃晃的,从横杠一把拾起了一部自行车,嘴里咕味着。 将军说:“别告诉我车子重,这是全普罗旺斯最轻的专业自行车,十段变速,还有越野轮胎、水壶、凹形坐垫及其他必须装备。” 克劳德又喃喃抱怨,“就是没有雪茄打火机?” 费尔南一只脚跨过横杠,试试坐垫。他一面抽着烟,一面表现出退缩的样子。“天啊!真像动一场手术。” 其他人在试自己的自行车坐垫时,都笑不出来。“那些职业自行车选手真的就坐在这如刀片般的坐垫上驰骋法国?” 将军尽力保持自己对他们的耐性。“听着,我已经帮你们弄了最好的自行车。很抱歉,车上没有附舒适的椅子。再过一两个礼拜,坐垫就会柔软不少。所以在这之前,你们一定会腰酸背痛。”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但是,我的朋友,等到一切都告结束,你们就有豪华舒适的软坐垫好坐了。还有白花花、好用的钞票。” 每个人都静静地思考将军的这番话。乔仔一向牢记自己的副官角色,于是附和着:“他说的没错。屁股酸痛又算什么呢?” 将军点头。“我们今天早上先暖暖身,只是让你们习惯骑自行车,先骑个二三十公里。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增加距离,直到你们可以毫不费劲地骑完一百公里,然后我们再骑山路。到了春天,你们就都有钢铁般的健壮双腿了!走吧!” 他们将自行车推出谷仓,沐浴在秋天的阳光下,克劳德穿着运动装,博雷尔兄弟则是一身明亮的拳击手短裤,费尔南则穿着蓝色的连身工作服。将军很贴心地为他们买了适合在冬天骑车的黑色紧身裤,好挡风御寒。 他说:“在小路尽头左转,我会赶上你们的。”他关上门,上了锁,很开心一切起了头,得保持高度警戒,却也相当乐观,而且很欣喜扮演龙头的角色。不过那些坐垫真是他妈的难坐! 没有人会把这群人错认为集训的自行车选手,因为他们摇摇晃晃,笨拙地换档,一路咒骂。他们其中有两三个人,无法将脚放入扣脚环,只好像上某市场的老太太一般把脚平放在脚踏板上骑车。巴希尔的坐垫太低,只好状甚丑陋地合开两膝。乔仔边骑边抽烟。将军明白他们得从基础学起。他于是超越了他们,挥手要他们停车。 “还有多远啊?”尚磨赠着屁股,又咳嗽,又吐痰。 将军下了车。他说:“还远得很呢!还有来时路的两倍呢!你们以前有没有骑过车?”他走向乔仔,“看着!”他调整了坐垫的高度。“你应该至少有一边的脚趾正好可以触地,知道吗?就像这样,而你的脚应该直直地往下踩。要不然,你就要像其他人一样,好像尿裤子一般。”他对着巴希尔笑。 “其次,你们应该利用扣脚环去踩车子。那是避免让你们的脚滑动的。如果你的脚滑动,脚掌就会酸痛,听我的话。换档时不要停下脚步。如果没有继续踩,链子就会脱落。”将军拉拉自己的胡子,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啊,对了,他向乔仔挥挥手指头,“不要抽烟。” “该死,我就是戒不了烟,我试过的。” “我没要你戒烟,只是要你在骑车时别抽。那样看起来不对劲。你总不会看见勒莫(lemon)叼着一根烟吧?在骑车时,你们必须与车子合而为一。明白吗?你必须和其他敏捷的混蛋一样,这会让你们得以逃逸。” 乔仔点头。他说:“没错,就是这样,消失无踪。” 将军补充:“而且富有。” 他们再度启程,这一次,看起来就比较不像是喝醉酒的马戏团杂耍,将军押后。他心想,刚开始的几次练习,情况一定很糟,双脚像牛奶派施展不开,肺部像着了火。体力不支者,往往会打退堂鼓。乔仔情况还好,有决心,也骑得有模有样。扒手尚什么也没多说,之后也不发一语。克劳德尽管抱怨不断,却还是继续前行。并肩骑车的博雷尔兄弟,很可能彼此加油打气,费尔南则是个小悍将,至于巴希尔,还需要好言相劝,他一向习于速成的工作,才学会拿刀两分钟,就马上杀进小巷,他是否有此等精明,又是否有足够耐心?苦练九个月,加上等待与绸缪,可不是他的风格。是的,好好请他吃顿晚餐,再与他促膝长谈,应该就能令他有所坚持。 将军试着超越,经过他们时,研究着他们的脸。每个人都显得吃力,但是还没吐,乔仔甚至还在将军与他并肩时使了个眼色。还有十公里。将军领着他们转入缓坡的小路,并从后视镜看着他们在他身后踩着车子,身子从手把上直立起来,好让背部放松。他们都是好家伙。一定会成功的,他确信一定行得通。 他原本车在路中央,却不得不闪到一边,以兔和迎面而来的保时捷撞上。一名金发美女惊鸿一瞥,车子的排气管却扭曲变形。他心想,真是灭杀的好车。最起码要一百万法郎,如果再加上那名金发美女,还得再往上加个几百万。就是有人有这种好福气。 妮珂沿着山路,进入通往卡瓦隆与高速公路的道路,并没有多留意方才奇装异服的自行车选手。她还因为在维修场与杜克洛针锋相对而耿耿于怀。杜克洛拒绝让她开走车子,除非她现场付账,付清之后才动手修理。而那算什么账单啊,她在开支票时(这张支票铁定跳票,除非她星期一到伦敦后,打电话给在农业银行服务的吉尔先生),真想告诉他这账单适合婊框。吉尔先生最有同情心了,非常能够理解她的财务窘况,不过就算如此,这也是这趟旅程不愉快的开始。 星期天早晨,往卡瓦隆而后过桥的交通情况相当良好,高速公路上也不见卡车的踪影。妮可让保时捷维持缓慢的速度,恣意地享受着舒适的坐垫、皮革的特有味道与车子行经大弯道的感觉。在开过宛如一堆废铁的车子(杜克洛说需要换新轮胎,天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年,还需要换些什么)后,驾驶着保时捷,简直是一大享受。接着还有巴西耶的房舍有待整理,总要花上几千法郎,十一月还要缴房屋税。她的生活就在等待赡养费中度过,结果这样的寄托也在其前夫迁居纽约后朝不保夕。似乎前夫们都有个藏匿到美国的习惯。她的两个朋友就都有类似的遭遇。 她也想多赚点钱。她曾在亚维依一家精品店做事,精品店倒闭之后,她只得帮房地产业者工作,结果那位不肖业者竟然一屋委托多人。她在每一季尽可能出租房子一两次,偶尔帮地产开发业者做做公关,不过所得还是捉襟见肘,她也厌倦了。真的厌倦了,三十岁一过,她渐渐想通了。巴黎的小公寓贷款过重,等到明年,小公寓或者房舍势必处理掉。也许应该搬回巴黎,虽然她不想,但是应该能在巴黎找到良人,毕竟在普罗旺斯,名草无花的男人太少了! 她踩下油门,超越一部雷诺大车。风驰电掣的感觉真棒,她的心情不由得好转起来。她一直都很病态,想象着自己是个与狮子狗在巴黎相依为命的老太婆。总会改观的。她即将前往伦敦找寻自己的真命天子,而这位仁兄可说是前途无量的。 她在车内搜寻他遗留下的踪迹——一副眼镜、一件毛衣、一盒雪茄或是一本书——结果什么都没有。车子维持得很好,鲜少使用,也没什么私人的东西留下。这不过是有钱人偶一玩之的玩具。当她和他提到车子时,他差点忘记还有车子的存在。他似乎很高兴和她通话,就像昔日共进午餐时,亲切而谈笑风生。法国人不是太过绅士,就是过分羞怯,但他竟是那么——英国人是怎么形容的——友善。非常友善。她决定不在巴黎过夜,一路开到加莱,才能在中午抵达伦敦。 多佛就快要下雨,妮珂开车排在通关的车阵里,等待通过海关和移民关的检查。车子上升,正要通过绿色通道时,她拿出护照,点燃了一根烟。 两名海关人员在建筑物的庇荫下,看着夹杂在旅途中弄脏的家庭房车里的黑色保时捷,并且打量着金发驾驶人。这本来是个百无聊赖的早晨,有个金发美女开着昂贵的车子只身上路,不过她也可能是个肥妞,不是吗?再寻常不过了,门里的身躯可能包藏着好几公斤的赘肉,得好好瞧瞧。绝对值得瞧瞧。其中一位人员走过车阵,敲敲妮珂的车窗。 “早安,这位女士。我可以看看你的护照吗?” 妮珂从车窗递出护照。 法国人。从香水就可以知道了。这么早就出门,也可以窥出端倪。“小姐,请问你打哪里来?” “我从普罗旺斯来的。” “普罗旺斯?” “法国南部。” “那究竟在哪里?尼斯?马赛?还是靠近马赛?” “是的,距离马赛约一小时车程。” “我明白了,离马赛一小时车程。” 海关人员交还了护照,走到车子前面,看看车牌,又走了回来。“小姐,这是你的车子吗?” “不是的,我是帮伦敦一个朋友开过来的。” “原来是朋友的。”他带着客气的官方笑容,俯下身子直到和妮珂一般高度。“小姐,介意把车子开到那边吗?”他指着空荡荡的红色通道。妮珂已经感受到,其他车子的乘客注意着自己。“但是我……” “小姐,谢谢你。”他直起身子,一路跟随着保时捷到红色通道。这些日子,不得不小心谨慎,在他交班之前,起码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从来没有这样整过法国人。这些有着像太妃糖鼻子的家伙。为什么心智正常的人会想要海底隧道?他看着妮珂走出车子,高跟鞋,丝缎般光滑的美腿,一副贵气的模样。真是个美女,他还真没见过。 他们把车子开走,把妮何放在一个烟味浓烈的小房间里。她看着墙上狂犬病的海报,并且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那些车子在雨中开走。欢迎光临英格兰。她打了个冷颤,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如果在法国,她一定会与对方理论,要求某种程度的解释;然而在这里,身为一个外国人,她根本对自己没信心,也不确定自己的英文是否足以向眼前满脸通红、眼神怀有敌意的男人抗议。她真希望喝杯咖啡。 一个小时过去了,门打开了。 “小姐,一切似乎没有问题。这是你的车钥。很抱歉将你留置。” “你们在找什么?” “小姐,我们在找不法的东西,是的,不法的东西。”他看着她起身,站在一旁,好让她出门,在她发车、停顿、再度启动时,依然注视着她。真可惜。他就知道,她是个真材实料的美人。 妮珂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缓慢驶离。为了这点小事而感到紧张,真蠢!还好她看见提醒她靠左边行驶的标示,加入了前往伦敦的车阵之中。时间已近十一点十五分,如果赶得上午餐,就算她走运了!她的朋友爱玛一定在心里揣测,到底她发生了什么事。真该死! 她低头看着香烟,才注意到车上电话。爱玛教养很好、有些压抑的声音传来。 “亲爱的,你好吗?你人在哪里?” “我才刚离开多佛。海关留置了我。” “亲爱的,你真是倒霉。他们有没有找到什么?这些臭男人!他们只想翻遍女人的内衣。我猜你要他们戴手套搜身。” “没有,我没事。他们只是搜了车,如此而已。” “好了,别担心。看你什么时候到我的公寓,我们再随便吃点东西吧!和往常一样,朱利安不在,我们可以翻箱倒柜,找出他的勃良地美酒。我会在冰箱冰一点蒙崔奇(montrachet),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千万别跟任何警察讲话。亲爱的,待会见,拜拜!” 妮珂在把电话放回基座时不禁笑了。爱玛对她真好,自从她离婚之后,就对自己很好,永远这么开心,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心地善良,后来欢欢喜喜地嫁给一位在布鲁赛尔做大生意的老男人。她俩已经好久没见了! 爱玛的公寓位于哈洛德后面月眉型街巷里的红砖建筑,坚固而显优越,就像建造它们的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一样。妮何在两部“路华”越野车的中间找到一个空位,她不解,为什么在伦敦市中心,有人会开适合越野的车子。她抓起了包包,往大理石阶梯走,按下了桃花心木门下方的电铃,被对讲机传来尖锐的欢迎声吓了一跳。 戴着大耳环的爱玛就站在公寓门边,她是个娇小而体面的女人。每回找到一个新的发型设计师,她的头发便要染上一种新的颜色,今天则染上了黄褐色,还挑染了金色。这两个女人热情地相互吻颊。 “亲爱的,真高兴见到你,你还是一身古铜色的肌肤。跟你比起来,我真是个小懒虫。” 她俩互相拥抱,经过久别的三年,好好地打量对方。 “爱玛,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很喜欢你的头发。” “我一直都是找‘博乡广场’(beauchampce)的‘布鲁诺’(bruno)做,那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小伙子。你知道的,拉皮通常逃不过发型师的法眼。如果你知道哪些人拉过皮,你一定会很惊讶的。进来吧!” 挑高式的公寓,明显经过一番装潢。妮珂心想,不管朱利安在布鲁赛尔从事什么,势必大发利市。她问:“朱利安好吗?” 爱玛倒了两杯酒。“他极端厌倦伦敦,却又对法国人很火大,他认为法国人所有的时间,不是很难缠,就是在吃饭。我是希望他休息,不过我们当然需要钱。真的很需要。来,亲爱的,这杯给你。” 她们面对面坐在覆盖着印花棉布的扶手椅子上。爱玛说:“好吧,我想听你说说那个男人。他的眼睛会放电吗?” 妮珂耸耸肩笑着。“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两次。似乎是车子带来的好运,机会就这么来了,两人就见面了。” 爱玛抬起头,“亲爱的甜心,不过我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我必须打电话到他位于骑士桥附近的办公室。”她在包包裹翻找赛蒙给她的名片。 “亲爱的,你到那边去打电话,我会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妮珂打电话过去,是丽莎接的,她表示,很不凑巧,萧先生正与客户吃午餐。不过他倒是留了话。妮珂有空到卢兰门和他喝杯饮料,之后一起用晚餐?可以?很好,他一定会很开心。他十分感激你能帮他把车子开来,那么,六点三十分可以吗? 妮珂回到座位上时,爱玛看着她的脸。“我有种预感,今晚我会独自一人啃噬我的手指头。” 妮珂试着表达自己的歉意。“我真不想第一天晚上就抛下你一人。” “胡扯,亲爱的。我看得出来,你早就因为满怀的期待而颤抖。好了,你想穿什么?需要借我的耳环吗?” 妮珂花了五分钟,开车到卢兰门,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停车位。她一边沿着人行道走,一面看着手表。人行道上覆盖着落叶与附近小狗留下的黄金地雷,而变得滑溜。天啊,英国人和他们的狗,她不知道赛蒙是否也养了一只。在她掀下门铃,把秀发往后拨时,时间已过七点,她竟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愉悦中带着紧张。 穿着深灰色西装粉红色衬衫的恩尼斯开了门,挑了眉,仿佛因为见到门口有人而感到吃惊。他说:“晚安,你一定就是布维尔太太了。” 妮珂笑着点点头。 “请!”恩尼斯往后站,好让她进门,并跟在她的身后往大厅走。她可以感觉到,恩尼斯一面在她身后讲话,一面打量着她。“萧先生几分钟前才回来,不过他一会儿就出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那可怕的沙发上坐会,我知道,那坐起来不会舒服,我帮你倒杯香槟。” 恩尼斯走进厨房,还回头看着她。“这房子是租来的,我们骑驴找马,正试图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妮珂听见他大声地吸气,接着是香槟软木塞弹开的声音。恩尼斯的头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我差点忘了礼貌。也许你比较偏好威土忌,还是雪莉酒?” “香槟就好了,谢谢!” 恩尼斯端出一个小银盘,上面放着一杯香槟,一碟玛卡达米亚(macadamia)坚果及一块亚麻餐巾,并且小心翼翼地将其摆放在妮珂面前的茶几上。“好啦!(法语) “你会说法文?” “说得像是小学生似的。不过我很会做那种耸肩的动作,虽然这是我自己说的。”他对着她耸了耸肩,还把一只手放在臀部上,“很法国,不是吗?” 妮珂笑了,并将酒杯举向他,“祝你健康!” 这时木条镇花地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赛蒙进来了,他的头发还因为淋浴而湿着,点状的领带有点歪歪扭扭的。“很抱歉!”他歉疚地望着妮珂,露齿而笑。“还愿意跟我说话吧?”他弯下身子亲吻了她。当他的唇碰触到她芳香的脸颊,他真希望自己再刮一次胡子。他们四目相望了两秒,超过社交礼仪规定的时间。“晦,赛蒙!” “萧先生,来杯香槟吗?” “谢谢你,思尼斯。”赛蒙往后走,看着酒杯,举杯向妮珂。“敬司机,你真好!我希望这段旅程不会太无聊。” 妮珂想要将他的领带调正。“不,有点太……” 恩尼斯轻轻一咳。“我想我该出发到温布顿球场了。”他看着赛蒙,“除非你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恩,我想不必了,谢谢你,明天见了。” 恩尼斯对着妮珂点了头。“夫人,祝你用餐愉快!” “谢谢,艾尼斯!” “啊,艾尼斯!”他重复了一次,“这样听起来似乎比较有气质,不是吗,比恩尼斯好听,晚安。” 前门在他出门后关上,妮珂笑了。“他这个人很古怪,是吗?我喜欢他。他跟你多久了?” 赛蒙告诉她有关恩尼斯的一切,以及广告公司早些时候充满乐趣的时光——恩尼斯曾经假扮客户,好令来访的银行经理印象深刻;他与赛蒙的前妻及秘书们向来不睦;他对办公室政治相当不屑;还有他恒久而无索求的忠诚。 “你跟他十分亲近,不是吗?” 赛蒙点点头。“我信任他。他大概是我惟一信任的人了。”他看看手表。“我们该走了,我在一家意大利餐厅订了位——我希望你不介意。吃惯了法国菜,我想你可能需要换换口味。” 当赛蒙往旁边一站,好让妮珂通过时,她停下脚步。“抱歉,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低头看着她,当她调整他的领带时,感觉到喉咙一紧,“我想恩尼斯经常这么做,是吗?” “我想他老早就放弃我这个邋遢鬼(slob)了!” “邋遢鬼,什么是邋遢鬼?” 他们一路走向车子,赛蒙一面向妮珂解释邋遢鬼的意思。当他们的车行经海德公园,往肯辛顿走的时候,赛蒙明显感受到她的贴近,也才意会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伦敦的女士约会了。妮珂望着他说话时的侧影,挺直的鼻梁,果决的下巴,需要修剪的深色头发,以及他正式的西装领带。她心想,他看起来比在普罗旺斯时舒服多了。 赛蒙所选择的餐厅,很明显受到一小群不受萧条景气影响的伦敦客的爱戴,他们视晚餐为一种凑热闹的活动。他们花了大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争相订位,笼络领班,在餐厅里彼此招呼,却鲜少注意到眼前的食物。这家餐厅简直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风尚。餐厅经营者希望早日退休,到托斯坎尼(tuscany,意大利西北部)或依斯其亚岛(ischia,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西南方)定居;服务生则正式地展示着磨胡椒器、坚硬的意大利干酪与橄榄油。就在此时,这班客人开始移动,被从伦敦的各卫星郡前来的夫妇所取代,他们甘心忍受这里的吵闹与昂贵,只因他们听闻这里已成魅力的新殿堂,有白松露、太阳晒干的番茄,还有媒体界的一些小人物。 赛蒙多年前就认得餐厅的经理吉诺,当时他们各自还在打拼,而吉诺也换了好几家餐厅。他满脸笑意迎向赛蒙与妮珂,指示他们前往角落的桌子就坐,并且相当乐意地将餐巾摆放在妮河的膝上。 “吉诺,别展露出自己的兽性。” 吉诺笑着说:“这是很自然的,我是意大利绅士啊!小姐,来杯饮料吗?” 妮珂看看赛蒙,“我不知道啊,白酒好吗?” 吉诺对着服务生弹了手指。“给这位小姐一瓶灰皮诺(pinogrigio,一种葡萄酒)。”他拿出菜单,亲吻了自己的手指头以示告退,便退到餐厅门口,恭迎身着黑色衣服戴着太阳眼镜的一群年轻男女。 妮珂环顾拥挤的餐厅,镜中反映出红色与黑色的身影,“那么这就是伦敦一些名人雅士用餐的地方了。你常来吗?” “没有,未必。晚上我通常和客户一起,而他们喜欢比较正式的地方一一通是高佛罗歇餐厅(gavroche)或科诺餐厅。他们觉得这里不够庄重。”他耸耸肩,“他们都不是很有趣的人,大部分人都不是。”他试试酒,向服务生点了点头。“但是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完一本书,没看过电影,不是在公司,就是在飞机上……”他突然停了下来,笑着说:“很抱歉,很无聊吧!你想吃点什么?” 他们看着某单,却不知他们已成为餐厅那头另一桌客人议论纷纷的对象,卡洛琳的那些朋友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妮珂。 “依我看,赛蒙已经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是谁?是客户吗?” “别傻了,露波。客户是不会穿成那样的。我要去一下化妆室。” 那个女士站起身,特别歪歪斜斜地穿过桌子,假装在找包包裹的东西,直到差点撞到别人。 “亲爱的赛蒙,真是一大惊喜,真高兴见到你。” 赛蒙从菜单上抬起头,站起身,尽义务地亲吻了离献上的双颊约两寸远的空气。“哈罗,苏菲,你好吗?” “我很好,亲爱的。”她的眼光穿过赛蒙,落在妮珂身上。“咱们大概有几个世纪没见了。”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赛蒙只好表现出些微的客套。“妮珂,这是苏菲-萝森。”两位女士互相点点头,交换了灿烂却不真挚的笑容。 “妮珂……?” “布维尔,”妮珂回答:“幸会。” “真是迷人的口音。好了,我不能再打扰你们了,赛蒙,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一起吃晚餐。好久没见到你了。真不知道你把自己藏到哪里去了。” “你有没有试过到办公室找呢?” “啊,对啊,办公室。”在陪了笑脸,又斜眼瞥了妮珂一眼后,她才离去,任务圆满定成! 妮珂笑着说:“你对她似乎不怎么友善。” “真受不了那个卑劣的女人。她是卡洛琳狠毒的朋友之一。她整个晚上都会注意我们,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一五一十的向卡洛琳报告。” 他们点了菜,赛蒙试图不去理会他们被监视的尴尬。他说:“告诉我关于普罗旺斯的事情,那儿的冬天是什么模样。” “非常宁溢,偶尔飘着寒意。我们会把火生得很旺,喝很多的红酒,还有人滑雪。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喜欢冬天胜过夏天。”她拿起酒杯。赛蒙注意到她依然戴着结婚戒指。 “祝我们?” “祝一年到头住在卢贝隆的人们。” “我喜欢那里,景致相当优美。” “你应该再度光临。不过,下一次,可别再把车子开到农田绿野之间了!”他俩都笑了,在餐厅那头的那群人觉得,赛蒙与妮珂看起来相当惬意。可怜的卡洛琳。苏菲迫不及待想告诉她。 妮珂食欲挺好,一口气吃下了意大利面、茄汁牛肉饭,还有好些面包。赛蒙心想,这真是一大改变,从前卡洛琳只吃沙拉。他这才明白,他多喜欢看着女士尽情享受美食——那种把肉从骨头切离的皱眉专注,嘴角偶尔闪过的粉红舌头,以及赞不绝口的声音。 他说:“你吃东西的模样像猫。” “不,像个老婆。”妮可用餐巾轻抿嘴唇,喝了些酒,伸手拿烟。赛蒙为她点烟,她在倾身靠近火时,碰触到他的手。苏菲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心想这时打电话给卡洛琳不知会不会太晚。 餐厅现在安静多了。赛蒙点了咖啡,点燃了一根烟。“你到伦敦打算做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会跟爱玛聚聚,不过周末我就得回去,有个朋友从巴黎过来。况且,现在我不太喜欢待在一个城市过久。乡村比较适合我。” 赛蒙想了想自己的周末是怎么度过的——星期六待在办公室,星期天不是埋在纸堆里,就是窝在电视机前,等待着星期一的到临,又开始周而复始的作息。就像大多数广告人一样,他经常想到出门,不过,也像大多数广告人一般,总是找到不出门的理由。除此,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说:“你真幸运。你很喜欢自己住的地方,许多人都不是如此。” “那你呢?” 赛蒙摇摇头。“我以办公室为家。” “你必须如此吗?” “我想在我回答之前,最好喝点东西。你想来杯香槟吗?”妮珂微笑点头。赛蒙向一名服务生招手,那服务生便叫了酒保。 苏菲准备离去之前,有些忿忿不平。“你瞧,你听见了吗?亲爱的,香槟,难道他想用她的鞋子喝酒(结婚时,新郎往往有以女方高跟鞋喝酒的仪式,在此有结婚的意思)?”她从房间这边向赛蒙弹了弹手指,“亲爱的,一定要打电话哦!” 赛蒙如释重负地向她点头道别,然后回来思索妮珂的问题。她保持缄默,用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的脸——她心想,这是一张额头有着皱纹、一边眉毛还接着银丝的疲倦脸庞,而且还带着忧伤。 她说:“那么,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为什么还要以办公室为家呢?” “事实上,我想自己无须如此,只不过,这是种习惯,我已经住在那里几年了!” “而现在你不再乐在其中。”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喜欢了。”赛蒙看着自己的香槟,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工作让我有钱付赡养费。我一直很想改行——有一次我还差点买下葡萄园的股份。但是,广告公司总是会出些情况,然后你一次又一次地解决危机,然后你突然明白,六个月晃眼即过,而你什么也没做,除了……” “赚钱?” “没错。所以你购买新车或者新房子,并且告诉自己,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这就好像是你感到无聊,又必须在周末工作,而且不再喜欢自己工作的安慰奖。”赛蒙吸了口烟,皱着眉。“听起来不怎么吸引人,不是吗?可怜的老广告人,生活不虞匾乏,却总是在协和客机、奔驰车与餐厅间度日。”他笑了,“听起来很伤感吧!” 当他们沉思着富裕却不满足的问题时,两人都沉默不语,不过这个问题是妮珂很难去正视的。她揣度着这是否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赛蒙的时机,不过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她还了解得不够清楚,也不晓得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她应该在离开巴西耶之前,先打听清楚那地方是否还在让售。 她发现他看着自己,她的嘴角一沉,假装表达自己的同情。她说:“可怜的小富人,真是悲惨的人生,只有雪茄、香槟及恩尼斯与你为伴。真令人难过!”她两眼往上翻,大笑开怀。 赛蒙摇摇头。“你说的没错,真是可悲。我应该试图改变。”他喝完香槟,要求买单。“但是该怎么做? 妮珂决心明天打电话给公证人。“想一想你喜欢做的事。” “明晚一起晚餐,那会是一个开始。” 他们怀着兴奋之情离开了餐厅.不愿夜晚就此结束。两人心里都喘想着对方是否也和自己同样的心情。妮珂的手臂滑过赛蒙的,而他很喜欢这仿佛是爱抚的举动。 当他打开车锁,为妮珂打开客座车门时,移动电话响了。他本能地拿起电话,不过马上后悔。是丽莎。 “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但是我实在不愿意把餐厅电话给季格乐先生。” “感谢上帝你没这么做。”赛蒙望着妮珂,报以歉意的微笑。“他到底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 “是这样的,我怕他要你明天就到纽约。他说这是极端重要的事。”赛蒙可以听见丽莎翻阅笔记时纸张发出的沙沙声。“是派克全球美食,这是一笔三亿元的生意。派克先生明天下午会进公司。很显然的,他想要速战速决。” 赛蒙看着窗外。又来了,就像个被收买的海狗,乖乖地往圈圈里跳。天杀的季格乐。他很显然挑对时机。 “萧先生?” “是的,丽莎,抱歉!” “我已经帮你订了协和客机,你应该来得及的。季格乐先生要你今天晚上打电话给他,他会在办公室待到八点钟,然后会在鲁岱斯餐厅(lutece),你想要那儿的电话吗?” “不用了,我会在他离开办公室之前打电话给他,明天见!” “晚安,萧先生,别忘记你的护照。” 赛蒙放下手机,几个小时前的好心情立即烟消云散。他对自己感到气愤。他为什么不能拒绝?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季格乐,要他自己处理?他跟其他人一样糟,总是满口大话,说着要出走,但在客户出现时,又像只老鼠般乖乖地往排水管爬。所为何来?钱!要钱干什么?”再买另一幢偶尔去住的房子?另一部车?追逐着马球。足球赛、艺术收藏、一流葡萄美酒以及航向海洋的游艇?全是玩物与消遣娱乐。 “你看起来很忧伤,是坏消息吗?”妮珂的脸现出了,阴影。赛蒙想去触摸她被红绿灯斜射光线映照着的颊骨。 “不是什么坏消息,只是无聊罢了。我明天得到纽约。” “你说了很多次无聊。” “真的吗?是的,我想我真的这么说,抱歉。” “你也说了很多抱歉。” 在他们后面的车子在灯号变换时,按了喇叭。赛蒙把车开走,转进骑士桥,通过哈洛德,进入妮珂即将歇宿的新月形街道。她抬头看着公寓亮灯的窗户。爱玛一定还等着她,想听听今晚发生的事情。 赛蒙熄火。“天啊!我差点忘了。维修厂的账单,还有罚单——只管打电话给丽莎。我明天早上离开前会告诉她。如果你在伦敦的时候想开这车,就把车钥匙留着吧!我走路回家。” “如果我需要用车的话,可以借爱玛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她靠过来,在赛蒙的脸颊上亲吻。“会很有趣的,好好享受纽约吧!” 赛蒙看着她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地入内,心里暗自承诺,等到危机结束,一定要再造访普罗旺斯。只要能把纽约抛在一旁,他就能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意义。他真想此刻就在飞机上。天杀的季格乐。他最好回去打电话给他。 妮珂步上阶梯之际,正好听见保时捷引擎启动的声音,她准备好好跟爱玛叙叙旧。 这两个女人,踢掉了鞋子,双腿轻松地盘坐着,一起靠在沙发上,唤饮着朱利安的陈年干邑美酒。 爱玛拿掉她的耳环,按摩着自己的耳朵。“亲爱的,现在就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他是否是你的真命天子,还是只是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生意人?” 妮珂笑着说:“我喜欢他。他相当体贴,一点也不浮华。我一直想好好打扮他。我们共度了相当美好的时光,只是有个他认识的女人对我们很好奇。叫苏菲什么的,是他前奏的朋友。苏菲-罗森。” “天啊!”爱玛翻了翻眼珠。“我去年夏天在‘皇后’舞厅见过她,真是个蠢货,她不应该穿着那样的小短裙,两只萝卜腿,我的天啊!简直就像大象在跳华格纳舞曲。”爱玛满意地研究着自己符合时尚瘦得见骨的膝盖。“对了,你们究竟谈些什么?” “哦,大部分都是他在说话。他对自己的事业产生倦怠,但他又不知做些什么。我有点为他感到遗憾。我觉得他的生活没有乐趣可言。” 爱玛磨蹭着干邑酒,然后以追根究底的眼神看着她,“亲爱的,你正显示出种种迹象——想好好打点他的穿着,为他感到遗憾,那么你想不想跟他上床?” “爱玛!” “得了吧!男人女人做那档事是天经地义的嘛!” 妮珂明白,想打点他只是借口,顿时感到两颊发烫。她想碰他,想看见他笑。她也希望他碰她。她羞赧地说:“爱玛,我不知道。” “亲爱的,你脸都红了。我想大概是白兰地的关系。” 第08章 乔仔很严肃地扮演将军的副手,而且充分享受在工地出卖劳力同时动脑筋的滋味。这是另一幢改建的农舍,几乎已经完工,而他的老板也开始投标下一个工程。他已经标到工程,而且总是如此顺利。他认得当地的建筑商,而他们也信赖他。毕竟他是普罗旺斯少数几个不会半途而废、不会诈领保险金、从不收贿的承包商。乔仔心想,他太诚实了,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缺点。 身为忠实的副手,乔仔担心的是团队中两个成员的身体状况。克劳德与博雷尔兄弟,甚至是在修车厂敲敲打打的费尔南,因为工作的缘故,练就一身好体魄。但是巴希尔镇日在酒吧后面偷抽烟,端咖啡杯。而尚,简直就是大灾厄。只要拿起比钱包还重的东西,就要流汗。乔仔看着他们俩练习。他们不仅是最晚到达目的地的,也明显看出他们的力不从心。一周骑车一次还不够。如果他们想要赶上其他人,就得加紧练习。乔仔决心与克劳德谈谈这个问题。 有天晚上,下班后,他们一起来到勃尼尔(bon-nieux)的一家酒吧,乔仔之所以喜欢这里,乃是因为其拒绝遵守禁烟规定,当然还有他们供应的臀肉牛排与炸薯条,售价五十法郎。他们在角落的桌边坐下,二话不说,就把茴香酒喝个精光。乔仔舒坦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再要了两杯。 “好似母奶,是吗?” 克劳德搅动着空杯中的冰块,“你知道吗?我宁可喝这个,也不喝香按。” “等大功告成,我送你一大箱。你可以把它放在奔驰车的后座,以防你到理发厅途中口渴。” 那大个儿将头发往后拢,掸掉了下午切割石块时停留在发上的灰尘。他的手和乔仔的一样,粗糙而满布疤痕,几年的苦工下来,手指都变得僵硬长茧,指甲分叉断裂。他说:“该修修指甲了。” 老板娘送上第二轮的茴香酒。“用餐吗,小伙子?” 乔仔点点头,老板娘开始背诵某单,“双份炸薯条,牛排熟得恰到好处,别忘了芥末,还有一公升红酒,对不对?” 乔仔说:“你简直是我的王妃。” “把这话告诉我丈夫!”那女人回到酒吧,向厨房大吼叫菜。 乔仔点了根烟,靠向克劳德,“听着,咱们得动动脑筋。” 克劳德喝着茴香酒,神情肃穆,乔仔知道他这种不安的表情代表着他在动脑。 “是巴希尔还有尚。我看过他们在集训结束后的样子,简直累瘫了。”乔仔从嘴边移开香烟,向着对他的酒杯虎视眈眈的苍蝇呼出了烟气。“其他人都没问题,我们出力工作,身体强壮,但是另外两个,成天只是站着。他们根本没有锻炼,也没有耐力。” 克劳德点点头。“上个星期天,巴希尔差点喘不过气来,记得吗?整个人瘫在前轮上。尚看起来则像是片小牛肉,苍白极了。” “就这样吧,”乔仔的身体往后靠,很满意克劳德也体认到这问题的本质。“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结实起来,要不然就必须将他们排除在计划之外。” 两人陷入沉默,盯着他们的饮料,企图找到灵感。克劳德说:“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可以跟我们一起做下一个工程。挖东西、背水泥袋,方齐总会需要几个菜鸟。”他耸耸肩,“只是个建议。” 乔仔看着克劳德紧张的神情,笑意不禁布满脸庞。他说:“这个主意一点也不蠢,真的!”他拍拍克劳德的肩膀说:“我的朋友,有时候我真想亲吻你。” “你们两个小伙子,是要继续闲聊呢,还是准备好吃饭了?”老板娘把盘子放在他们的桌上,牛排还冒出阵阵热气,还有一叠堆得高高的炸薯条,一瓶没贴标签的红酒、一小篮面包、一壶亚莫拉(amora)。“等会还会送上乳酪或奶油焦糖点心,需要水吗?真是笨问题?”她拨开前额上的发丝,顺便清走桌上空的茴香酒杯。“祝你们用餐愉快!”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乔仔仿佛副手对长官报告似的把将军拉到一旁,有话对他说。将军摩挲了胡子,赞同地看着乔仔。他喜欢用脑子的人。“你觉得方齐会雇用他们吗?” “如果下一个工程够大的话,有何不可呢?他总是需要廉价劳工的,我可以跟他讲。” 将军点点头,“好,由我来发布坏消息,我们最好给尚磨练磨练,对不,乔仔?”他眨眨眼,拍拍他的头,“干得好!”那个身形矮小的人就这样摇摇摆摆地走去取自行车。 那天早晨的练习结束,将军集会大家。尚和巴希尔不情愿放弃轻松的工作,为众人所喝斥。将军称之为民主,假装听不进巴希尔的改善建议。 将军说:“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他很有权威地竖起一根手指。“不要互相谈论将来如何运用这笔钱,就算没有别人在,也不可以。” 乔仔若有其事地摇摇头,你总是会不经意地谈起。 将军说:“我告诉你们原因,这会变成习惯的——刚开始,你可能会拿这个开开小玩笑,你根本没有意会到自己在谈论这件事情,有一天,耳朵尖锐一点的无赖无意中听到,接着……”将军将手指往喉咙一横,“……就坏事了,所以,千万守口如瓶。” “全球传播资源公司”占据了曼哈顿市中心第六大道。一幢钢骨玻璃帷幕的花岗岩标的建筑最高的五个楼层。根据广告界的传言,该公司的员工薪资是业界最高的,也都算得上是业界最偏执的男女。他们说,待在“全球”五年,就足以将一个正常人逼疯,不过,至少你可以赚够钱买下自己的避难所。这可是总裁鲍伯-季格乐(年薪五百五十万美金,外加红利)颇引以为豪的恭维。最大的红萝卜与最大的棍子,是他乐于施加在员工身上的伎俩。要不赚够钱,要不就滚蛋。 赛蒙搭乘高速电梯,直达四十二楼,还被护送着穿过一些执行秘书,进入角落里比任何人的办公室要大上一倍的办公室。季格乐斜靠在皮椅上,耳朵依附着电话,脚边有个年长的擦鞋童。在他的身后,油亮的柚木墙上,悬挂着一幅大型黑白照片,照片中他与前总统布希握手。季格乐多的是类似的照片,他经常与两党显赫的政客合影,还会根据当日来访的客人,做适度的更换。派克美食的派克,显然是共和党。 擦鞋童最后一次拍动了试鞋布,拍拍季格乐发亮的黑皮鞋侧面,暗示着大功告成。他僵硬地起身,对着季格乐向他挥动的五元纸币点头称谢,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赛蒙,赛蒙摇摇头。那老人拖着脚步,离开了办公室,继续为公司其他的总监级长官维修鞋子,赛蒙心想,他每天听到的对活动辄几百万元。 季格乐很满意自己让赛蒙等得够久,他挂上了电话,站起来,整整自己的灰色丝质西装,最近还配上了红色的吊带。如果他再高个四寸,轻个二十磅,看起来就是西装革履、体体面面了。赛蒙注意到,他舍弃了留鬓脚,稀疏的头发服服贴贴的。当他的面部呈现出微笑的表情时,冷冷的灰色眼眸盯着赛蒙看。 “你总算赶来了,飞行过程如何?” “还不错,很快。” “非快不可。天杀的沙丁鱼也很快。好吧,客套够了,言归正传。派克几个小时后就要到了,我必须让你进入状态。”李格乐开始在他的办公桌前踱来踱去,“他应该几乎是我的囊中物了,只要他喜欢欧洲。根据我的资讯,我们应该可以拿到这笔三亿美金的生意,如果我们能够让他钟情汉滋(heinz),还可能更多。这就是我们要争取的合作关系。” “那个派克是什么样的人?” “我从没见过他。我们通过电话,不过我倒是跟他的行销人员交过手。据他们的说法,他不太愿意花太多时间跟广告公司打交道。所以我会立即切入正题。”季格乐暂停话语,取过一叠厚厚的档案,然后把它丢到桌上。“你已经读过了简报资料了,不是吗?所以你应该知道,四十年前他发迹于德州,现在已名列‘财星’五百大富豪,每年名次都在攀升中。他人很聪明。在电话中,他就像是从偏僻地方来的老家伙,也许戴了条条纹领带以及很蠢的帽子,但是他正面临举足轻重的购并案,而且从不失手。现在可就是玩心理战的时候了。” 赛蒙点了根雪茄,看见季格乐露出了嫌恶之情。季格乐每天六点起床,在他的重量训练室里健身,这就是他免于臃肿的诀窍。他喜欢让你摸摸他的双头肌,而且他深信,在六尺内的距离抽二手烟,可能罹患肺癌。 “天啊!我真不知道你还能抽那玩意儿。你知道它有什么影响吗?千万不要在今天下午死掉,我的要求只有这样。” “鲍伯,我非常感动,那么你所说的心理战又如何?” “没错,这很重要。我听说,派克喜欢把自己当成一个简单的人物,没什么了不起。加上他不但是美国人、还是德州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 季格乐叹了气。“让我来告诉你。依据我对他们了解,他以为广告界的人都是穿着芭蕾舞衣的花俏无用之人,而欧洲不过是充满晒鱼网的小村庄。” 赛蒙想到季格乐穿着紧身裤、抽了口烟咳嗽的模样。 季格乐摇摇头。“你损害的是你的肺,当然,你从抽烟中得到灵感。没有任何一个聪明的欧洲人会与不同的文化价值为敌。我们要采取的阵线是麦当劳阵线——美国特质、美国价值、美国效率、美国……”季格乐搜寻着足以搭配此等美德的字眼。 “金钱?” “你说的天杀的没错,金钱,你知道这对于生意有什么影响吗?对于股价及个人资产的影响又如何?你可以买天杀的哈瓦那雪茄,抽到死为止。” “你知道吗?鲍伯,有时候你的性格中也会有仁慈慷慨的一面。” 季格乐用他细长而不友善的眼睛看着赛蒙。“赛蒙,别开玩笑了。我已经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上头了,我可不希望这件事因为你的任何俏皮话而搞砸了。留着你的笑话,跟女王喝下午茶的时候再说吧!” 季格乐在此番高谈阔论时,昂首大步地走来走去。他魁梧、好斗的身影掩映在落地窗与沿着第六大道通往下曼哈顿的视野之中。赛蒙看看表。英国时间晚上七点整。他想喝杯酒。如果他在伦敦的话,可能已经准备与妮珂在安静的地方共进晚餐,最好是在他的公寓,这样他就可以在稍后剥光她的衣服。他甩掉自己的这些幻想,试着专注于季格乐表演的末了。 “……所以只要记得这个,ok?我们只要给他一大套全世界的广告造势,不须专注特殊的市场。世界处于饥渴的状态,我们必须喂饱它。”季格乐不再踱步,出其不意地朝赛蒙伸出手指。“嘿,这样的立场还不坏,你明白吗?谁需要天杀的文案?” 赛蒙不喜欢飞机上的微波食物,所以整天没吃东西。“鲍伯,你的一番话对我产生作用了,我饿坏了。” 季格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从来弄不清楚赛蒙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又会卖弄他那英国式的幽默。为了公司的和谐,他给了他质疑的特权。“好吧,我们可以叫东西进来吃。派克可能会早点到。” 不过派克倒是很准时,被三位笑眯眯的大汉型主管簇拥者,他们声音洪亮,见人就握手。在听过季格乐对于派克的形容,赛蒙预期自己会看到向外弯的腿与牛仔帽,所以在见到眼前这个穿着似乎是沙威洛(solieroo)西装、短小精悍的男士时,感到有些错愕。他的领结打得不很紧实,有张因日晒而显得黝黑又满布皱纹的脸,还有重重的双眼皮。赛蒙直觉得他长得像渐锡。 “萧先生,我是汉普顿-派克,幸会。”他有如烟枪似的沙哑声音,被慢条斯理的口吻所软化,“他们告诉我,你为了这个小会议,专程从伦敦过来。” “没有错,今早飞过来的。” 他们就坐,而赛蒙注意到,德州佬真的穿着西装搭配靴子。 派克说:“告诉我,萧先生,你在伦敦有没有机会看歌剧?那是我想念的东西。” 赛蒙看到季格乐的笑容僵住了。“倒也不常,不过只要帕瓦洛蒂到伦敦,我一定不错过。” 派克点点头。“那真是好嗓子。”他拿出一盒没有滤嘴的佳土菲德(chesterfieids)香烟,身体往后倾。“好了,言归正传吧!” 这个派克口中的小会议,竟然开了两天,拖延的程度令赛蒙与季格乐在结束时感到疲惫不堪。第三天早晨,他们一起喝咖啡,臆测着他们的机会,季格乐的自大,被疲倦磨灭,而赛蒙在肾上腺素消腿之后,恨不得赶快回到伦敦。从办公室传来的传真,不外乎寻常讨救兵的问题。 有位秘书在门边探头。“季格乐先生,有您的包裹。”一名信差推着推车,斗大的纸箱挡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头,他还得小心翼翼地才能让纸箱进门。 季格乐向秘书大喊,“把那东西弄出去,这里又不是天杀的仓库,天啊!” “季格乐先生,很抱歉,那是您私人的东西。” “狗屎!”季格乐拿着拆信刀,七手八脚地割开贴着厚重胶带的纸箱。纸箱里全是有着红色派克食品商标的瓶瓶罐罐。中间则有一个信封。 季格乐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 “狗娘养的!”他把纸当着赛蒙的面掼在桌上,重捶他的手臂,露齿而笑,“狗娘养的!” 赛蒙看看那封信,开头是:“总经理办公室”,上面写着:“恭喜!汉普顿-派克”。 这时赛蒙抬起头,看见季格乐正与楼下的公关部门通话,要他们安排一个记者招待会,他的疲态完全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无限的骄傲与兴奋。这次赛蒙也感受到同样的兴奋,而不是一种满足夹杂着虎头蛇尾的情绪。终究,这只是要握的另一双手,即使这双手抓满了钱。 季格乐挂掉电话,从他闪亮偌大的桌子边望着赛蒙,“天杀的三亿生意,这还是保守估计。” “这应该能化解危机,”赛蒙伸出手,“恭喜你了,鲍伯!” “等到这消息传出,m&b公司的窗户肯定会扔出一些尸体。”季格乐相当得意,对手在失去这么一个大客户后,势必会大幅且立即裁员。“他们会变得不堪一击,最好打听一下他们的客户名单,看看还有哪些可以抢过来。”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注脚。 赛蒙站起身。“我不能整天和你耗在这里。我看看是否能赶上一点四十五分的飞机。” 季格乐快活极了,赛蒙当然也知道他一定会有如此反应。他的记者招待会根本是为他自己办的。“当然,过几天我会打电话给你。”赛蒙还没走到门边,季格乐便又开始打电话:“有消息吗?你答对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注意听……” 赛蒙是最后一位登上英国航空00四班机的乘客。当他沿着走道向前,机上乘客纷纷抬起头,看看是何方神圣,结果发现不过是另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疲惫不堪的男士,既不是什么名人,也不是卸任总统,便又回到翻弄自己的手提箱上。载着一堆商务吉普赛族及货物的协和机就此起飞,机身飞越大西洋。 赛蒙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上的传真,然后宣告放弃,将注意力转移至一杯香槟上。他看着窗外的天空,这真是一趟成功的飞行,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赢得这么一家大客户。这会让伦敦变得甜美,股价上扬,还会令他致富。他打了哈欠,从空中小姐手中接过第二杯香槟。他想到卢兰门空荡而缺乏人味儿的公寓。他想到接下来的几年,还要跟季格乐共事,直到一方摆脱了另一方。他又想到在伦敦等着他解决的问题,然后又想到广告业的种种。 这么多年来,只要有同僚(银行界、法律界、出版界或新闻界的熟人)发出轻蔑的评语,他总是乐于捍卫自己的职业,他们那班人不解,为什么他会有兴趣帮卫生纸或啤酒做广告。他们毫不掩饰地嫌恶,曾经令自己惊异不已。他们通常带着不以为然的口吻称他为“广告厂。当然,当他们需要中央体育场的球赛入场券时,不屑的表情自然消失。 好了,管他们的。他们固然令人讨厌,却并不重要,赛蒙再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他也愈来愈不在意事业,因此再也无法忍受办公室的争吵,或是会议的沉闷,甚至是客户一再的流失。客户上至总裁下到品牌经理,全都需要经常的呵护、保证以及无尽的讨论与经常性的餐叙,而这一整套令人厌烦的仪式,通常被形容为“客户服务”。这一切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赛蒙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天空变得阴晴,飞机往下准备降落,机长专业而愉悦的声音告知乘客,伦敦正下着雨。 赛蒙通过海关时,将近十一点,接机大厅盘据着清洁人员,他们带着超时工作的缓慢节奏移动着。当乘客往外移动时,一位戴着黑帽子、身穿黑色长雨衣的高大男子,快步往赛蒙走来。 “亲爱的,欢迎抵达希斯洛,这样的夜晚时分,不是很迷人吗?” 土-一@ 赛蒙笑着说:“嗯,你戴着帽子,我差点认不得,你好吗?” “海浪的翻滚,犹如海豚在嬉戏。等我们到了外边,你就可以看得到。雨季到了。” 恩尼斯一面在倾盆大雨中驾驶着奔驰,一面向赛蒙简报这几天公司发生的事情。乔登与创意总监大卫-佛莱已经彼此不说话。保险套大王迄今还没做成决定。专业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谣传的拆伙消息。丽莎开始跟一名带耳环骑赛车的年轻男士约会。除此之外,有好多间公寓,等待赛蒙抽空去看,还有厨房里有锅嫩场等着赛蒙,加热后即可食用。 “纽约的情形如何?我们的季格乐先生,是否谦卑。迷人一如往昔?” 赛蒙回答:“我们拿到了生意,他对自己相当满意。你一定很高兴听到,他开始配戴红色的吊带了。” 恩尼斯轻蔑地嗤之以鼻。他和李格乐第一眼就看对方不顺眼。“我希望,他也戴红色的皮带。一想到他脱下裤子会是什么德性,就令人想像力枯萎。” 车子转进卢兰门,在公寓外面停了下来。 恩尼斯说:“家,甜蜜的家!别挂意,我在威尔顿找到的地方很有机会可以租下来。” 他们互道晚安,而赛蒙自顾自地进门。他把包包丢在玄关,直接进入起居室,对着中央空调沉闷的味道与温湿的地毯皱了皱鼻子。这是种旅馆房间的味道。他在一堆cd里头翻找,直到找出厄罗-葛纳(errolgame)的“海滨音乐会”,他并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点了根雪茄,暂时不去看丽莎为他留在桌上的报纸。他有时候会觉得,终有一天,他会被成堆的备忘录、联络报告、策略文件、财务预测、员工考核表及一大堆口香糖所埋葬。他叹了口气,打开了资料夹。 有一张从行销杂志《造势》(campaign)剪下来的资料,在焦点新闻的部分,刊登了该周最不可信的谣传,暗示一群高级主管计划离开广告公司,把重要客户一并带走。其中没有提到任何名字,也没有任何内容。结尾是老套的“管理阶层不发表评论”,更为这则传言增添了可信度。赛蒙心想,天知道记者花了多少心思去联络管理阶层。 他一面翻报纸,一面潦草地记下一些笔记,提醒自己早上记得打哪些电话,然后看到盖着蜘蛛脚印邮戳的信封。他认得那潦草的字迹,不禁畏缩。威廉叔父很显然的又破产了。 亲爱的小伙子: 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发现自己在没有犯下任何错误的情况下,景况堪忧,极其窘迫。 赛蒙摇摇头,叹了口气。威廉叔父是个艺术家,也是位调情圣手,总是不经意地走进赛蒙的生活,结果往往令赛蒙付出昂贵的代价。他的活力仿佛是他一半年纪的小伙子,但不是手头很紧,就是支票跳票,他简直是困窘的代名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赛蒙才把他连哄带骗从伦敦弄走。即使是恩尼斯,也没见过他,卡洛琳更不知有这号人物。通常在想到威廉叔父若是从诺福克郡离开,会造成多大的社会代价,赛蒙的罪恶感便消失了。赛蒙在小型手提箱中找寻支票本。 又有另一个信封,这回信封整齐多了,字迹不太熟悉。 亲爱的赛蒙: 谢谢你的晚宴款待,我希望纽约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我明天将离开伦敦,前往普罗旺斯,也许在三天的大晴天后,我会在雨中淋成落汤鸡。你喜欢这样的天气吗? 我有个点子要告诉你,但是我的英文写得不好,如果我们能谈谈就好了。 吻你的妮珂 赛蒙看看手表。伦敦时间一点,法国时间两点,明早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至少在处理公事之前,这会是个令人愉快的对话。他站起身,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 吻你的,他喜欢这个,美人的香吻。他又看了看其余的文件——一封卡洛琳律师的来函、一份业务前景的报告,还有要求他出席客户为增加冷冻鸡块市场的创意激荡会。现在,总算有足以挑动想像力的挑战了。他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第09章 赛蒙与妮珂的对话简短而令人无法抗拒。她拒绝透露自己的想法。她说,这一定要你亲眼瞧瞧。你为什么不过来呢?清晨的薄雾及飞机的误点,令他恍然大悟这天已是周六,两小时后,他已经搭上计程车,往希斯洛机场前进。 他在柜台取了机票,往免税区走,闪过了仿佛要把威士忌全部搬回家的娇小坚毅的日本女人,赛蒙心里盘算着,妮珂抽哪种牌子的香烟呢?她擦哪种香水?等到班机最后一次宣告起飞,他买了两瓶唐佩里依(domperignon,香槟)。和其他好女孩一样,她一定喜欢香槟,他纳闷,有什么不能在电话里头讲。不管是什么事情,这样的周六总比他寻常时候只身待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有趣得多。他对于偷偷度假这种逃学的感觉,感到惊喜。 飞机升空,飞翔在几乎永远在希斯洛上空的云朵软垫上,看见了蓝天,令他心情更加愉悦。在他身后座位上传来法文谈论哈洛德、玛克斯与史宾塞(maks&spencer)之美,比较着喀什米尔毛料的价钱与伦敦的餐馆。他期盼晚餐的到临,一顿距离任何一个认识他人一百万英里的恬静、漫长的晚餐。逃离的感觉真好。 赛蒙从没在马赛入境过。对他来说、这好比北非一般遥远——栏杆一样瘦的黑皮肤男人带着他们丰满的妻子与饱满的塑胶手提箱、阿拉伯人发自喉咙深处的咳嗽。黑色烟草与汗水夹杂着刺激甜腻的古龙水味道,还有宣布往奥伦(阿尔及利亚西北部一港埠)和吉布提(位于非洲东部)的飞航讯息。真难以置信,伦敦至此,还不到两个小时。 妮河金黄色的头发在一群黑沉沉的脸庞中显得异常特出。在这样的地中海型冬季气候里,她穿着一条灰色的法兰绒长裤与一件深黑色的毛衣,她的肌肤依然是属于阳光下的健康色泽。 “日安,萧先生!”妮珂翘起了脸庞,攫取了两个吻。 赛蒙微笑:“布维尔太太,你好吗?” 她把手臂环上他的,穿过中央大厅,来到待领行李区。“你原谅我把你从办公室找来了吗?” 赛蒙俯望着她:“对于办公室礼拜一还是存在的事实,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 他们走到了妮珂的白色房车旁,一路上她很沉默,专注开车,直到上了高速公路。她说:“好了!”然后从仪表板上的香烟盒里摇出一根香烟来,“很容易就错过转弯,结果你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艾克斯。” “还有比那更糟的地方呢!”赛蒙坐稳,看着妮珂已不耐烦的手指敲弹香烟,他很高兴她没有擦蔻丹了。 “该死!”她说:“这部烂车,根本没一处派得上用场。” 赛蒙找到火柴,伸手取过妮珂嘴上的烟,为她点上,陶醉在她口红淡淡的芬芳里。 “谢了!”她将烟呼出打开的车窗外。“你什么也没问,所以我想你大概喜欢惊喜。”她瞥了他一眼。 “我在度假,在假期里我从来不发问。我变成一个巨大的植物人,只想要让一个不看路的金发美女以危险的超速度载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这就是我对美好休闲时光的注解。” 妮珂笑了。细小的纹路出现在她的眼角,还有一颗略微不整的牙齿独树一格地露出来。她看起来就跟他记忆中一样美好。 他们轻松随意地聊着,等他们下了高速公路,赛蒙才突地发现,秋天已为这里的风景染上了颜色。天空还是像夏天时一样湛蓝,只是樱桃树梢已经染上了些许红叶,有些葡萄呈现出铁锈般的褐色,还有些是黄色的,在卢贝隆的转折处,则宛如阴暗的口袋,远处的焰火升起一阵阵的烟。 他们从主干道转弯,开始朝通往高尔德的蜿蜒山路攀升。妮珂说:“我为你在同样的旅馆订了房,这样好吗?” 赛蒙说:“那儿简直有全普罗旺斯最棒的视野。” 妮珂笑了,什么话也没说。赛蒙办理迁入手续,并把包包放下时,妮珂就在车上等。他回来时带着一个亮黄色的塑胶袋。 他说:“我差点忘了,这是给你的,每天餐前来上两次,你就不会消化不良了。” 妮珂望进袋子,笑了。“法国人形容香槟的说法可比你高雅多了。” “法国人只会带一瓶,我们要上哪儿呢?” “先到我家,然后再散散步。” 妮珂的家,位于巴西耶最高处的死巷底,是幢窄小的三层石造的建筑,墙面斑驳,木质百叶窗的颜色介于灰色与褪色的绿色之间,沿着阶梯拾级而上,通往一道雕刻木质大门,门扉上的门环是一只握球的手的造型,被秋色染红的野生葡萄藤匍伏在墙面上。 赛蒙说:“这房子真可爱,你住在这儿多久了?” “十一年了。”妮间打开门锁,然后用臀部撞开了门。“这房子总有一天要完蛋,顶楼还需要整修。小心你的头。” 赛蒙俯身进入屋内,在长长低矮的房间尽头,透过一扇玻璃门,可以看见一陵小小的梯田,还有远处的蓝色山丘。在碎石砌成的壁炉前,有张破旧而舒适的椅子,壁炉边则鼓置着许多葡萄枝干。在房间的另一头,一墙高度约莫至腰际的墙,充当吧台,另一端相隔一段空隙,是厨房所在。书本处处可见,到处是书本与花儿。空气中飘散着薰衣草的芬芳。 妮可拆开了香槟的包装,并把它放入冰箱,她关上冰箱门时抬头望着赛蒙:“一天两次?” “没错,还是医生指示的呢!”他把手架在石头吧台上,“我喜欢你的房子,我喜爱不过分夸饰(fussy)的地方。” “过分夸饰,是什么意思?” 赛蒙想起他与卡洛琳昔日居住的肯辛顿房子。“就是每一寸地板都经过繁复的装潢——只要在房间里有活动进行着,置身其中的人们就仿佛糟蹋了它。我就曾经有过那样的房子,我恨透了那种房子。我总是坐在不合宜的坐垫上,或者把烟灰掸在古董瓷器里。那就好像阻碍横生、空有空间却无处可去的地方。” 妮珂点点头,笑着说:“还好你不喜欢装潢繁复的房子,有机会我会介绍那样的房子给你看。”他们离开房舍,走到村子中心,下午的太阳似乎已经开始往西边落下。巴掌大的落叶掉落在地,在咖啡馆外形成一张黄色的地毯,赛蒙就在这里度过他在巴西耶的第一个夜晚。他看见一个老妇从隔壁房子的窗子望着他们,她的脸被蕾丝窗帘半掩着。 他们沿着街走,赛蒙看见了旧警察局的外景,依然没门没窗,依然是废弃的模样。 妮珂碰触地的手臂,“你猜过吗?” 他们停下脚步,从这幢空建筑望向卢贝隆,远方墙面的开口,握住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给我点提示吧!” “你说你希望改变生活的模式,改变自己的职业,是吗?” 赛蒙点点头,半笑不笑地端详着妮珂一连串的表情。 她领着他走入警察局的大门,走过碎石堆,来到其中的一扇窗的开口。“瞧,这是全普罗旺斯最棒的景观,还有这……”她挥挥手,指着那满布灰尘、到处是坑洞的房间,“……这个,想想看,这可以当成什么用途。还有在顶楼,你可以有浴室,在楼下,有餐厅……” “餐厅” “当然是餐厅,虽然并不大,而且还有夏日里的露台,空间大概可以穿得下四十个人,在游泳池畔还有个小酒吧……” “妮珂?” “怎样?”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笑语:“你还没猜到吗?这就是你的旅馆,简直完美。小归小,但是有种独特的魅力——我在脑海中已有蓝图,有绝美的景观,而且施工也差不多了……”她的声音拉得好长。她靠在一扇窗户的窗台上,看着赛蒙,“好啦,这就是我为你想的点子。” 他取出一根雪茄点燃,那种感觉仿佛是听了一场他并未预期的简报。当然,这相当可笑。他根本不懂经营旅馆之道。而且要将这整个地方整建完成,就得耗费全心全意。然后还要找人,建立生意——虽然以他的人脉而言,这不成问题。都一样,这也是个需要全心投入的大事业,只不过和他坐镇在伦敦广告公司的事业完全是两码事。这将会是个大突破,一场赌注,还是全然的转变。但是这不就是他所说的自己想要的吗?妮珂说的对,这将会十分壮观。他看看她。斜射的阳光从背后照着她。根本就是洗发精广告的形象。一朝为广告人,终生为广告人。或者他真的是广告人吗? “赛蒙,你好沉默。” “我非常吃惊。并不是每天都有人向我提议经营一家旅馆” “你可以想像它未来的模样吗?”妮河站起身,冷得直打哆嗦。寒凉的空气对她的薄毛衣下的乳头起了作用。 “来吧,我请你喝点东西,会让你暖和许多。” “你已经请我了。家里还有香槟呢,还是医生指示的。” 赛蒙心想,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医师,我铁定是个奥运级的忧郁患者。“妮珂,这是个相当迷人的点子。”他对自己的用字有些犹豫,“天啊,我真抱歉。我听起来就像我的客户。我只是需要好好想想,而且我也需要多知道一些。我们回去吧!然后你再多告诉我一些。” 等他们回到家,日已西沉,留下天空中粉红的晚霞。妮珂点了壁炉的火,她要赛蒙书架旁的cd架上选择音乐,有提娜-透娜的,有莫扎特的(赛蒙心想,自己应该会喜欢的),还有科普兰(couperin)、法雅(fore,西班牙音乐家)、皮雅芙(pial,大战时一位知名的法国女歌手)、布拉姆斯(brohms)、蒙特哈洛-卡巴叶(montserratcaballe)及杰夫-贝克(jeffbec)等人的乐曲。在选定凯斯-杰瑞特(keithjaroti)的cd之前,他在帕瓦洛蒂与萧邦之间举棋不定。香槟软木塞打开的声响,伴随着科隆(kolm)音乐会初始沉默的片段。房间里显得温馨,还飘散着木柴燃烧的香味。卢兰门已在遥远的记忆之中。 妮珂递给他一杯酒,“干杯!” “敬小而迷人的旅馆!” 他们坐在炉火前,赛蒙开始提出问题。妮珂已经准备充分——她知道每层楼的面积,已经施工完成的项目,还有售价。她还曾经告诉过他,旧警察局原本的计划是变更为公寓,基础的电力与管路工程已经完成。游泳池也已经开挖,水道也已经规划完成。整个工程只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墙面处理、玻璃安装、石板及配件安装、灯饰与景观规划,在这番整建过程中,几个月的时间与几百万法郎都投掷在重要却往往看不见的准备工作上。 赛蒙说:“让我问你一个不太可能回答的问题:你觉得直到完工需要花多少钱?” 妮珂倾身向前,手肘架在膝盖上,双手捧着玻璃杯。她专注地皱起了鼻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赛蒙感觉自己像溜滑梯似的,从单纯地被吸引,进入到比较复杂的部分。 她说:“人力是可以计算的,剩下的就视你所选用的材料而定了。本地采石场所出产的大理石和石块价钱都不相同。依我之见,选用这个地区的材料,干净而不大费周章。就像那个一样,再加上好家具,也许一两件古董家具……”她望着天花板,赛蒙相当喜爱她喉部的曲线,“……我大概地估计了一下,大概需要七八百万法朗。” “工期需要多久?” “记得吗?这里是普罗旺斯,五年。”妮可笑了:“不,我是开玩笑的,但是在这里,没有耐性是相当昂贵的。” “六个月内可以完成吗?” 妮珂举起一只手,手指与拇指搓揉,做数钞票状,“如果有足够的钱,足够的人力,是可能的,即使是在这里。” 赛蒙还是继续发问——从建筑师、建造许可、供应酒精的执照,到员工、厨师等。他瞥了手表一眼,“我想我们应该开始研究厨师,你想到哪里吃饭?” 妮珂假装在考虑,她心里所想的其实是和这个笑容灿烂、不修边幅的男士(他需要理个发)在一起,在没有某单与服务生的干扰之下尽兴地聊天。他为这个家带来了她所喜欢的温馨。 “这附近有三四个地方,但是今天是星期六,没有订位……不过我可以试试。”她显得有些迟疑,接着耸了耸肩,“或者,我做点意大利面,加上新鲜的番茄酱汁,很简单的。” 赛蒙假装喜不自胜地闭着眼睛,然后张开一只眼睛看着她,“新鲜的番茄酱计?加了罗勒的?” “当然是加了罗勒的。” “我会帮忙,我的厨房手艺也不赖,我负责洗碗,将厨子的酒杯斟满,还有我不会跌跌撞撞,把事情搞砸。” 妮珂笑了,站起身,“好了,你也开酒吗?” “没有任何软木塞抵挡得了我,那是我童子军时就学会的技术。”他跟随着她进入厨房,看着她将长长的围裙从头套上,挽起毛衣的袖子,并从架子上取过一瓶红酒。 “好了,先生。瓦尔-乔安尼斯古堡所出产的酒(choteoval-joamis),这是从卢贝隆的另一边来的。”她取过酒瓶,而他则注意到她前臂内侧细致的蓝色静脉。他喜欢女人卷起袖子,洗手做羹场,这是卡洛琳从来做不到的。“拔塞钻和杯子就在酒吧那边。” 他心想,这真是个不错的厨房:真是厨子的好厨房,铜锅就吊挂在伸手可及之处;刀子在经过几年的磨顿后,呈现出薄而锐利的刀锋;还有以锻铁打造的炉子,一橱子经常使用的食谱、一张有着疤痕而浑厚的圆木桌。每一件东西都经过善加利用,也经过良好的维修。他斟了酒,并拿了一杯给妮阿,她正用勺子把番茄酱汁舀入锅中。他把头侧近锅子,好吸入这属于夏天的美好气味,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着罪恶感,将手指探进酱汁,并且舔得一干二净。 妮珂用勺子敲打他的手背。“不许再这样了,如果你乖乖坐着讲话,就算是帮我的忙了。” 赛蒙退到桌边,还一面吸吮着手指关节处的酱汁。他喜欢看着妮珂移动,一下拿刀子,切一切,搅一搅,在拿起酒杯前,把手往大腿上一抹,简直就像是一个自信的厨子,律动着不疾不徐而感性的节奏。她穿着围裙的模样优雅极了,由于绑得很紧,反而更加强调了她的细腰。 他说:“告诉我有关这里旅馆的事情,冬天的情况如何?他们是否像海滨的旅馆一般,一到冬天就关闭?” 妮珂把一锅水放到炉子上,在里头加了点盐及一片月桂叶,然后拿起酒杯。“关闭时间大概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情况大不相同了,从前旺季只有七八月份。现在,从三四月份的复活节到十月,都热闹的很,十一月又有诸圣瞻礼节(toussalnt)等节日,接着是圣诞节与新年,春天由三月份开始。”她啜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所以旺季长达九个月,客人也不只是法国人与巴黎人,还有德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瑞士人及英国人——这些人每年都会来,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一家好的旅馆绝对经营得起来,而且在巴西耶这一带,都没有旅馆。最近的旅馆要到高尔德。”她放下酒杯,开始调沙拉酱,把油、酷与一点芥末、红糖一块打,还加了几滴新鲜的柠檬汁。“我告诉你,这绝对不是个疯狂的点子。” 赛蒙附和:“对,不是疯狂的点子。”他开始思考,想像自己想住的饭店典型,那是小而和善、简单而经营完善的旅馆。他能够经营吗?也许不然。他没有耐心,也不够细心。但是小心谨慎、效率、可靠的恩尼斯,不仅对食物与酒有相当的知识,又懂得安排花花草草,在人群中又很吃得开,根本就是个天生的饭店经理人,只要他愿意。 “我不知道恩尼斯会怎么想。” 妮珂撕下了一小片面包,沾了点沙拉酱,递给赛蒙,“你何不问问他?” 他咬了一口面包,甜美的酱汁顺势流到他的下巴。妮河弯下身,用她的围裙裙角擦试酱汁,”他俩的脸贴得很近。 她说:“我希望你吃番茄酱汁的德性会好看一点。” 赛蒙咽下了面包。妮珂又回到炉子边。她在滚水中放入意大利面,从抽屉中取出刀叉等餐具与餐巾,把酱汁淋在沙拉上,还把一个木碗递给他。“拌一拌,就可以开动了。 任何人看了这幕居家的景象,很可能把他们当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妇,除了他们偷瞄对方的频率太高,而他们无意中碰触到彼此的反应,不像是彼此熟识、经常在一起的男女所会有的。赛蒙摸摸妮珂刚刚擦试过的下巴,当时若非他满嘴食物,他真想吻了她。 妮珂把通心粉压干水分,加了橄榄油,解开围裙的绳结。她的脸因为靠近炉火而显得绯红,当她把头发往后拢时,还向赛蒙扮了个鬼脸。“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赛蒙露齿而笑,站起身,帮她把头发拉出。他说:“简直惨不忍睹,我们只能寄望你还是个有修养的厨子。” 吃通心粉和交谈可不能同时为之,他们用餐时,很满足地保持沉默。赛蒙用一小片面包将最后一滴酱计抹干净,他说:“就这样了,干净的下巴、无瑕的下巴。” 妮珂朝着他笑了笑,摇摇头,“我想你把酱计弄到衬衫上了。”她起身,拿了一块布还有一碗水。赛蒙低头看着自己衬衫前面,染上了暗沉的污点。 “站起来。” “很抱歉,我告诉过你,我很容易把食物泼洒出来。” 妮珂说:“对,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她把碗放下,把布往水中浸,并且解开了衬衫的一颗扣子,把手往里头探。他感觉到她的手指贴近他的心脏,这回他的嘴巴可没有满嘴食物了。 他们起床时,已近中午,淋浴后开始着装,然后再回到床上,到了下午,他们离开房子,去饭店拿赛蒙的手提箱。 他说:“天知道,他们对于我有什么感想。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连手提箱都没有,这一次,连房间都没使用。” 赛蒙来到柜台,心里惦记着自己没刮的胡子及衬衫上依稀可见的脏污。柜台的女孩相当迷人,他想如果自己曾经迁入饭店的话,她势必会是自己日后会回忆起的人。 “萧先生,希望您的住宿一切愉快。” 他签了账单,笑着说:“是的,是的,我住得相当舒服,在每年的这个时节,景色真是美不胜收。” 他们在到机场之前,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消磨,于是回到旧警察局。妮珂的想法深深地牵动着赛蒙的想象力,他可以在脑海中看见完工的模样,包括一石一木、玻璃和阳光。他怀疑这样的热诚,有多少是来自一个观光客的生意眼光,又有多少是来自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当他醒来,在枕畔看见妮珂的脸,简直被幸福冲昏了头。他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拥向自己。 他说:“我想要试试看。但是有两个前提,第一个是恩尼斯,如果他愿意来,一切就行得通。” “然后呢?” “你必须再为我做通心粉。”他看着妮珂,注意到自己的胡须在她的喉咙上扎出了微红的痕迹。“我还会多带一件衬衫。” 第10章 接近两点钟,前来“玛蒂尔德餐馆”用午餐的客人已纷纷离去,餐桌也已经收拾整齐,等待晚餐的生意。在厨房里帮忙的女孩,在刷洗锅子、叠碗盘时,按照惯例地,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玛蒂尔德的眼镜架在鼻梢,多疑地弯身子盯着收银抽屉,一面把皱巴巴的钞票整理成整齐的一束束,并且对着必须经过银行课税的支票发愁。她看着将军穿上外套,拍拍口袋。 他说:“该死,我大概没有时间多做停留,你最好给我些现金。” 玛蒂尔德用唾液沾湿大拇指,数了五张百元法郎。她把钱放在收银台上面,“一定要让他给你折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将军拿了钱,绕过玛蒂尔德的眼镜,亲吻了她的脸颊,“不会很晚,除非他发现什么严重的事情,好好睡个午觉吧。” 玛蒂尔德点点头。“好的,亲爱的,我会睡个午觉,晚上的事情就等你发落了。走吧!记得一定要拿到折扣。” 将军直到上车,还微笑着。玛蒂尔德真是个好女人。锻殊必较。如果他们是百万富翁,她恐怕还是如此,如果这次事情办妥,他们就真的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他在依勒一上一索格的路标处右转,感觉到腹内一阵空虚,闪过一丝兴奋。玛蒂尔德以为他要去着牙医。事实上,他是要去实地勘查作案的现场。 他在储蓄银行一百码外停了车,看了看手表。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买他所需要的东西。他买了两份“普罗旺斯报”,接着发现了一家文具店。他挑选了一本小笔记本及两只大的吕宋纸信袋,他把折起的报纸放入信封,让信封鼓了起来。 还剩十分钟。他过桥到了尽头的一家酒吧,点了一杯苹果酒,好舒缓紧张的情绪。镇上一片寂静,几乎像是废墟,这只是一个沉闷的秋天下午。将军感觉到苹果酒下肚,给他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他想象着明年七月的某个星期天,从酒吧这里看去的景观会有什么不同。到时候,沿着河边会有许多摊贩,旧物商沿着主要道路摆设,随处可见观光客,交通陷入停顿,不见条子人影,他们全都躲起来纳凉,放着那些摩托车骑士彼此争论不休。简直完美极了。 将军擦擦胡须,摸摸腋下的信封,过桥,好像一名有机密要事待办的人小碎步地走着。他经过银行边的旧水车,快速地瞄了水车的顶端,接着攀上阶梯,到达入口。 柜台后的行员经过法定的两分钟(这是银行法规定的),根本不理他,然后才从他的电脑报表纸上抬起头看着他。 将军说:“我和米勒先生约好了。” 那行员叹了口气,放下手边的工作,领着将军到了角落的一个小房间。他在推开门之前,先敲了敲玻璃门,然后凑在埋首案牍的人耳边小声地说话。米勒先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正在阅读的文件中央,站起身,伸出他小而苍白的手。他穿着白色衬衫圆点领带,显得整齐而瘦弱。他的桌面有条不紊,铅笔创得尖尖的。在他空空的文件匣边有个相框,里头是一位端庄的女士和一个穿着整齐的小孩。将军还在纳闷他为什么没电话,抽屉里就响起了铃声。 米勒先生说:“对不起,请先坐一下。”他打开抽屉,拿起话筒。将军不想让自己的大信封打乱桌面的秩序,于是将它放在膝上。 米勒先生讲完电话,便把电话藏了起来。他把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握紧,倾身向着将军,对将军赋予全副的注意力。“什么事?” 将军拍拍膝上的信封说:“我这有些重要文件,像是契据和合约,都是不能遗失的东西。” 米勒先生说:“契据和合约,我明白,就是具有价值和重要性的文件。”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把他们保存在安全地方的原因” “绝对的安全,我亲爱的先生,绝对的安全。”苍白的小手因为关切而显得颤抖不安。“如同我经常告诫我的员工的是,如果没有正确的文件,这个世界将停止运作。对文件应该接受有如黄金一般的礼遇。” 将军点点头,然后再一次拍拍他的两叠“普罗旺斯报”。他倾身向前,“尤其是这些,我想把它们摆在这里,放在你们的保险柜里,比放在家里安全。” “是啊!但愿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谨慎。沃克吕兹(vacluse)拥有全法国最高的窃盗率,当然巴黎除外。”米勒耸耸他消瘦的肩膀,然后挤出了一丝微笑。“幸好,人们开始学乖。”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以链子和他的裤带连在一起的钥匙单,开启他藏电话的那个抽屉里的小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件。 他戴上眼镜,“我这儿有关于保险柜租用的详细资料,去年,我们安装了三百个保险箱,我可以说,这是由我建议的,今天,让我瞧瞧,……我们只剩三十八个还没租出去。”他缩紧嘴唇,并且重整从一叠文件中突出的纸张。“一年不到,就租出了二百六十二个保险箱。”他看着将军,“是的,人们开始学乖了。” 将军摸摸他的胡须,“真是令人感到鼓舞,我想,你所指的本地人,就像你自己?” “这个,先生,我可不能告诉你。”米勒摘下眼镜,两只手又握在一起。“我们向客户保证绝对慎重处理,慎重且安全。” 将军说:“好极了!在瑞士都是这样做的。” 米勒有些不以为然。“我们没啥好向瑞士学的。等我带你去看我们的保险柜,你就知道了。现在,是不是该办理正式的手续呢?” 将军本想使用化名,不过最后还是觉得这是不必要的。只是徒然使事情复杂化。他做的事业并没有错。他的保险箱届时会和其他人的一起被抢。干嘛冒这个险(尽管这个可能性多小),说不定哪天和米勒在街上撞见了,结果他冲着他叫着另外的名字。他于是填了表格,并且以连玛蒂尔德都不知道的支票簿开了预付一年租金的支票。这个账户是这么多年来他处心积虑维护的,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米勒向将军告退几分钟,回来时拿着保险柜的钥匙与将军的个人保险箱。他们一起走到银行背面没有标示的门。 米勒说:“现在,假装你是银行抢匪,”他朝将军笑了笑,“这真是个有趣的假设,可不是吗?”他没等到回答就说:“好了,你已经到了,你看到什么了?” 将军看了看,耸耸肩说:“一道门。” 米勒竖起食指,仿佛像节拍器似的摇了摇。“这是你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其实这是纯钢制门的掩护,瞧!” 他从钥匙李中选出了两把,打开锁,推开了门。将军估计,大概有六七厘米厚。完全不像沙丁鱼罐。他点点头,并且尽量看个仔细。 米勒骄傲的指着第二道屏障,也就是第二道门,这回是方管钢制铁条,每根钢管都和他的手腕一般粗。将军尽责地仔细端详。 他说:“告诉我,米勒先生,为什么这第二道门要用钢条制成?” 米勒又从钥匙串中取了两把。“当然我们会有电子监控系统——录影机、警铃、最先进最敏锐的科技。但是我们一定不能忘记一件事情,”他转身面向将军,在鼻子下方挥舞了一把钥匙。“小心谨慎,我亲爱的先生,慎重啊!为了这个理由,在放置保险柜的房间里并没有安置监控设备。我们的客户在这个房间的时候,需要绝对的隐私,而且绝对的安全,因为他们被反锁在里面。” 他用钥匙敲敲坚固的钢门。“这个,你可以想像,是隔音的。假设这是上锁的,一位客户在里头,突然心脏病发,”米勒先生戏剧化的揪着自己的胸部,“他倒下了。大声呼叫,但是根本没人听得见他。这也就是密闭空间的问题。我们必须设想到所有的可能性。这也就是第一个门还开着,而第二道门要锁着的原因。就是这样啦。” 米勒领着将军进入保险箱的房间。它是l型的,排列着无数的灰色铁盒,角落则安置着一张小桌子与两张椅子,任何在门边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 米勒说:“保险箱只能在主钥匙与客人个人钥匙合并下才可能开启。”他把二六三号的盒子上了锁,交给将军两把铬钢制的钥匙。“你的个人钥匙根本不可能复制。” 他往后站,等待着开启仪式的进行。 将军说:“再给我几分钟,我想在把它们放入之前再看最后一眼。” “那是当然,先生,你需要多久时间都可以。”他昂着头笑着说:“显然的,我必须将你反锁在里面,很难得的经验吧,像这样被锁在钢条之后?” 将军也报以微笑,“那么被锁在里面的人怎么脱逃?” “按下门边的那个红色按钮,我们就会来解救你了。在这里,我们可是对‘囚犯’待以上宾之礼。” 将军说:“看得出来,谢谢你了。”’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并且取出笔记本,以及一个口袋装的量尺。费尔南需要知道钢条的厚度,才能计算炸药的强度。还有后门及地板。十分钟内,将军带着罪恶感丈量及画下房间的草图,并不时地瞄着钢栏外面,直到他对于房间、门的尺寸有了初步的概念,为了确定起见,还掀开了地毯的一角,地板是强化混凝土制成的。他心想,这将会是造成爆炸声响最大的部分。其他的都会被隔音的门所吸收掉。不管怎么说,那将会是个吵闹的夜晚。他看着一排排的保险箱,摸摸自己的胡子末梢。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几十万?还是几百万?金币?还是珠宝? 在此刻,他已经获得他所需要的资讯了。他以后还可以再回来。他把那个吕宋纸信封袋扔进二六三号盒子,锁了起来。是的,那将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第11章 丽莎将一杯咖啡与一叠信件放在赛蒙面前。 她说:“你这个可怜的东西,看起来简直累歪了,纽约的情况很糟吗?” “季格乐还是一派自恋,那个人啊,就像是吃了类固醇的壮汉。不过,我们终究还是拿到了那笔生意。”他递给她一份草拟的新闻稿。 “我觉得,你太辛苦了。至少,周末让自己作个假嘛!我猜这个星期六日,你又在这待上一整天,好衔接上一切。” 赛蒙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说:“伊莉莎白,一个大亨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你又开玩笑,但是我是认真的。” 他唤了一口咖啡:“我知道。好吧!现在,请你将那份新闻稿打好字,并且请乔登先生在有空的时候过来一下好吗?” 丽莎微笑着说:“我刚看见过他,你一定会喜欢他的穿着的。” 乔登一如以往,在其乡间房舍度过周末,而且一定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今天穿着乡绅的墨绿色斜纹软呢套装——外套领口很深,还有多重垂坠,裤子相当硬挺,就是没有人穿,大概也站得起来。配上泰特梭(tottersall)格纹衬衫、亮黄色的领带、赤黄色的鹿皮鞋。赛蒙怀疑,这样的服装是否可以生物分解,或者是否穿得破。也许不能。它看起来简直像是防弹的。 “早啊!尼果。我一直想问你找哪位裁缝师傅。” 乔登坐了下来,裤管自然拉起,露出厚厚的混色毛织袜。“那家伙住在科克街,我已经找他做衣服好几年了。他的斜纹软呢还是特别由苏格兰一位矮小的家伙织就的。”他满意地看着被毛袜裹住的脚。“现在,你很难找到这样的质料了。” 赛蒙点点头。“我相信。”他把一张纸递过桌面,“我们拿到生意了,三亿美金的生意,也许不至。这是草拟的新闻稿。我们最好在季格乐去电伦敦每一位编辑之前,把它发出去。” 乔登的手停在新闻稿的上方,“天啊!动作真快!真恭喜你,老家伙。做得好!时机再好不过了。”他很快地读过新闻稿,点点头,放了下来。“太好了。咱们的朋友一定很开心。大家也都会很开心的。” 赛蒙说:“只有一些人。”他拿出《造势》的剪报,“我从这里知道,其他媒体一定报导得更多。上面写着:有高阶主管离职,还会带走大笔生意。你有何想法?其中必有文章,还是这只是他们没新闻好写时,胡诌出来的狗屁。” 赛蒙从没见过乔登脸红。他的两颊泛红,脖子也肿了起来。他在选出一根香烟并点上火之前,专心地研究着香烟盒上的说明。 他说:“嗯,那个,事实上,我才要跟你讨论呢!很不幸的,很可能是有人走漏消息。” “谁走漏的?” “是这样的,事实上,是我。” “说下去。” “上个礼拜,我和杰洛米-史考特在‘安娜贝尔’——你知道的,安哥罗的总裁……” 赛蒙说:“答案揭晓了!”安哥罗控股公司正是公司的第三大客户。 “我们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去喝一杯。我们在酒吧开始拿客户的大小开玩笑——你知道的,他们比预算。杰洛米说,以安哥罗的规模,足以支撑整个广告公司。”乔登暂停,看着自己的烟头。“然后,那个老酒鬼开始发言,我想,我可能说了些蠢话。” “有关于你自己创业?” “诸如此类——但是,老家伙,只是开玩笑的,开玩笑!” 赛蒙说:“当然,但是怎么又会让《造势》得知呢?”“直到离开,我才注意到,酒吧那头坐了几个jwt的家伙,他们大概听到我们说话,便断章取义,拨电话给《造势》……”乔登摇摇头,“真是丢人,如果连在‘安娜贝尔’都不能安安静静地聊天,不让媒体捕捉到消息,那我真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赛蒙叹了口气。如果你想让闲话一夕之间变成事实,安娜贝尔的酒吧绝对是个好的开始。他倾身向前,“尼果,你知道派克食品的生意对我们的股价有什么样的影响吗?对你的个人净资产又有什么意义吗?”他心想,天啊,我说话的样子简直快变成季格乐了。“我现在正在运筹帷幄的一些事情会是相当有趣的,我必须知道,你是否可以让人信赖。” 松了口气。好奇与贪婪,全写在乔登的脸上,最后又转变为严肃的诚挚。“当然,老家伙,至死不渝。” “希望不需要以死立誓。”赛蒙站起身,拍了乔登的肩膀。他的西装摸起来好像羊毛。“很好,我很高兴能弄清这点。” 乔登离开之后,赛蒙才明白这真是个大好时机。不老实的混蛋,他当然千方百计想带走公司客户,自己创业。但是现在,有了派克这家新客户,赛蒙就有足够的钱让乔登继续留下来效命,而这是很重要的。赛蒙能不能离开公司,完全视乔登能否留下来而定。所有大客户都跟他满投合的。只有天才知道个中原因。也许他们都是找同一位裁缝师傅做衣服。 赛蒙把新闻稿拿到丽莎的办公室。“丽莎,你可以把它送出去吗?按照一般的名册。我必须见恩尼斯。你知道他在哪儿?” “萧先生,恩尼斯跟李奥纳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巡视公司植物呢。” 赛蒙回到他的办公室,盯着窗外的海德公园。树叶已经掉落,慢跑的人(他们怎么找得到时间跑步?)在这样的湿气里,将自己里得紧紧的,他们的呼吸散入空气中呈现出灰色的丝缕。他想要运动,他想到妮珂苗条而有肌肉的身躯。她当然也吃得多。当他听见门上传来敲门声,他还会心地笑着呢。他从窗户回头,正好看见恩尼斯倚在门边。 “早啊,恩尼斯,那些植物如何了?” “我很高兴告诉你,它们清脆茂盛得很呢!虽然年轻的李奥纳粗手粗脚的。我想,他大概比较想把它们弄成像丛林一般,也许他还会找些鹦鹉来呢!你找我?” “是的,进来吧!最好把门带上。” 恩尼斯抽动眉毛,表现出他的惊讶。关上门表示有秘密。 “恩,坐下来。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赛蒙有些迟疑,搜寻着合适的字眼。他早该下定决心的,而非这样的不沉着。“恩,我想离开公司。我去看过普罗旺斯一处地方,我想把它买下来。” 恩尼斯什么也没说,表情顿时变得严肃。 “那会是个很棒的小旅馆,真的棒极了!明年夏天应该可以完工——有餐厅、游泳池、一些客房,还有最不凡的视野景观。骨架都已经有了,只是需要最后的收尾。我真的很想经营它。” 恩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手。“听起来很棒。”他叹了口气,顿时看起来老了许多,“我想,这样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广告公司再也无法令你快乐,不是吗?”他看着赛蒙,试图挤出笑容,“是的,你也许准备好换跑道了。好吧……亲爱的,祝你好运。祝你好运。” “不,恩,我的表达能力真的很差。”赛蒙觉得自己相当笨拙而且愚蠢。“听着,除非你跟我一起,否则我做梦也不会想要去做。当然也不是只因为你跟了我这么久。我无法依靠着经营饭店来挽救我的生活——我有钱,我有合约,我有热诚,但那是不够的。一家好的饭店——最好的饭店,就好在它的所有细节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你是知道我的,对于细节,完全是无药可救。但是你……我不知道,我就是能够看出你在那儿,把一切处置得妥妥当当。我绝对无法独力做这件事。”赛蒙耸耸肩,笑了,“更何况,我一定会想念你,虽然你是个天杀的唠叨鬼。” 要看这个笑话在恩尼斯的脸上如何发酵,实在有些困窘。终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打破僵局。他的消沉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他很快地眨眨眼,而且大声地抽着鼻子。 他终于开口了,“这个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来杯雪莉酒。”他站起身,往角落的酒吧走去。“一家饭店!你真是狡猾!” “恩,我并没有要你立刻做决定。你可以考虑一两天。这并不只是要你换工作而已。” 恩尼斯在酒吧边走来走去,拿着酒杯微笑着。“再会了!温布顿!”他喝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颤。 “今晚回到公寓,我们再好好谈谈。”赛蒙觉得兴奋又焦急,这种心情与他刚开始经营广告公司时的心情并无二致。“有一大堆事情有待理清,一直要等到我们准备好了……”他把一只手指凑近嘴边,“……一个字也不要说,好吗?” 恩尼斯又喝了一口雪莉酒。他似乎无法停止自己的笑容。“我一定会保持像一颗牡烟般沉默。” 有人敲门,丽莎探头进来。“萧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但是您十一点约的人到了。”她注意到恩尼斯手中的玻璃杯。“恩尼斯,在庆祝什么啊?” “亲爱的,这是具有疗效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为了治打嗝的。我最好在李奥纳在接待人员的头上插常春藤之前离开。” 丽莎站到一边,好让他出门,还对着赛蒙皱了皱眉。“他还好吧?” 赛蒙笑着说:“是的,我想他没事。让我们请下一位受害者进来吧,请他进来吧。” 恩尼斯很难把心思专注在植物上。在普罗旺斯经营一家旅馆!他简直因为兴奋而显得头晕眼花。当然,他会追随赛蒙到天涯海角,他必须承认,密尔顿-凯思尼斯(miltonkeynes)除外。但是这个在阳光下装点并经营一家宛如珠宝的旅馆的机会,可以远离那些讨厌的人及令人无法忍受的天气——这真是一生中的大好机会,而且还可以挥洒自己的创意天赋。他有自信能够充分发挥。私底下,他倒是颇为乐意接受李奥纳的请求,去照管媒体部的棕桐树。他想要在地下室的停车场弄一个避暑洞穴。不过,在这儿是不太可能了。但是我可以在普罗旺斯一展抱负。他决心在午餐时间到柏利兹语言中心(benitz)找找法语课程的资料。 赛蒙整天闷闷不乐,一直抑制着给妮珂打电话的冲动,直到恩尼斯有了肯定的直觉反应,他才觉得满意。再会了,温布顿,再会了,季格乐,再会了,乔登,再会了,在人造灯光映照下度过的午后。他看看表,真希望时间快点过。 六点钟,研发部门才开始进入工作常态。在人口统计分析的突破,无价的行销工具,圆表及文件,成串的豪言壮语。赛蒙看着他们聚集在自己的办公室,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他等待这样的独白中断已经十分钟了,但是研发总监似乎不像一般人那样需要经常换气。 赛蒙突然起身,作势时间已经到了。“天啊!我直抱歉,安得鲁。你们说的真的很棒,但是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六点三十分要到市中心去。”他从沙发背一把抓起外套。“听着,给自己倒杯饮料再继续。明天我会赶上的。我想,你们已经抓到重点了。”他在研发总监吃惊而张开的嘴巴还来不及闭上之前便离开了办公室。 赛蒙一进到公寓,便听见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接着看见恩尼斯在客厅里。桌子上,展开一幅法国南部的地图,旁边是《米其林美食指南》,还有一些语言课程的简章。思尼斯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笑容从来没消失过。 “恩,你还没改变心意吧?” “我?当然不。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穿上空军中队制服,在百里香丛里奔跑。”他靠向地图,“那地方究竟在哪儿呢?” “巴西耶。”赛蒙从地图上找出了那个点。“就在那儿。距离亚维依约四十分钟车程,是个很漂亮的乡间地方,距离高速公路与机场都不远。方圆十或十五公里内都没有旅馆。地点很好,应该很好经营。”他把外套扔在椅子上,走进厨房,“你正在做什么菜?” 恩尼斯从地图上抬起头。“我在冰箱里放了些东西,当做我请客好了。” 赛蒙取出酒瓶,笑了。好一瓶歌登香按(cordonrose)。“恩,你真是个老甜心。” “我总是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粉红色香槟一样,能让两额排红。而现在正是个值得庆祝的时机。” 赛蒙拿了酒杯过来,并递给恩尼斯一个。“你真的确定放手一搏?完全确定?” “若你离开了广告公司,我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为乔登效命?你能想出比这还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经营饭店会是件很有趣的事,就像往日时光一般。重起炉灶。我看得出来,你也有同样的心情。”他不以为然地表示,“所以,别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赛蒙开始描述那个旧警察局,并且说明了他计划中的时间表。再过几天,他就要出价了。除非有什么意外,要不然他们这个周末就可以飞过去签约,而且跟建筑师谈谈。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与估价,在圣诞节前开工,五月底完工。在这段期间,赛蒙小心翼翼地脱身,离开广告公司,恩尼斯可以到相利兹观摩观摩。 恩尼斯在赛蒙说话时一直记着笔记,但同时显得愈来愈迷惑。 他说:“我只是有些关切,我们如何在伦敦遥控这一切,即使我们一个月过去两三次?你应该还记得肯辛顿的建筑工人是什么德性——只要我们一离开现场,他们不是不做事,就是做一些可怕的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接着还有一大堆事要做,雇用员工、选家具、聘请厨师、设计酒窖。如果明天就要去那儿,我会吓坏了,因为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找到合适的人,起码得花几个月的时间。还是我只是个会泼冷水的人?” 赛蒙露齿而笑,“恩,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个秘密武器。你记得妮珂-布维尔吗?” 恩尼斯抬起了头,用他狐疑半闭的眼睛看着赛蒙,“啊!就是那位排气管小姐!” “就是她!上个周末,我去看她,我想她就是解答。事实上,这是她的点子。她认识那儿的每个人,而且……她可以在当地代表我们。” “可以这么说。” “是的,恩,可以这么说。” 恩尼斯走进厨房,又斟了一杯酒。他一点也不惊讶。赛蒙善感多情,这也是他喜欢他的原因。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迷人的女子,非常适合赛蒙。且照这情形看来,她还是个相当有用的女人,而她似乎也喜欢他。她居然称呼他艾尼斯。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比卡洛琳强多了。 “我有没有说错,你与布维尔太太比普通朋友还要亲近?” “恩,如果你一直挑眉弄眼,它们很可能就要掉下来了。我们只是人称的好朋友。” “啊,的确是好朋友。”恩尼斯又翻了翻他的笔记本。“是这样的,既然这是个彼此坦诚的时刻,我要向你告白。我想我还没告诉过你有关吉奔太太的事吧!” 赛蒙对思尼斯的私事知之甚少。他偶尔会提到他的同伴,而赛蒙一直以为那是位男士。他从没提过吉奔太太。 恩尼斯补充:“如果她不能跟我一道去,我一定会心碎的,我保证,她不会惹什么麻烦。” 赛蒙耸耸肩,“多一个人有什么关系?恩,如果你喜欢她,我相信我一定也会喜欢。” “她早已过了青春岁月,是个老东西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有双黑色的眼睛,还有光秃无毛的肚子。走起路来像个醉酒的水手,对老鼠相当有一套。” 赛蒙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只猫。” “天啊,才不是。若她抓得到猫的话,她也会把它给吞了。不,她是一只布尔得利亚犬。她是我在商船队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他一直是个坏蛋,他把她带给我。她已跟了我三年。” “恩,你的袖子里还有没有任何乾坤?一只小猿?还是一条驯服的大蟒蛇?” 恩尼斯耸耸肩,摇了摇头。 “很好。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只旅馆的狗,我们最好把旅馆买下来。我要打电话给妮珂,看看下个周末可不可以把事情安排好。”他看着恩尼斯,“绝不后悔?” 恩尼斯再度摇摇头,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已经开始筹划他的新穿着了。他心想,我要柔彩色系,最好添上几笔写意的青绿色。必须是清朗亮丽的,好配合当地的天气 第12章 他们三个人全身湿冷又打颤地站在旧警察局前。自从赛蒙与恩尼斯在前一天晚上飞抵此地后,雨势就没停歇过——灰色的雨丝,在风的吹袭下,顺着瓷砖屋顶流下,流入窄小街道的排水沟中,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真是一场普罗旺斯式的倾盆大雨。巴西耶一片沉寂,没有猫,没有狗,也没有人在活动。整个村落被笼罩在阴郁的朦胧之中,而这种情景通常是多晴的地方在没有阳光时会产生的现象。 他们一整个早上都耗在公证人办公室,依据海关的规定,排在冗长的队伍之中,一关关地进行,最后,合约终于拟定,并且签署完成,银行抽了大约五十英镑,他们仔细考虑,觉得还可以接受,旧警察局于是就这样转手到赛蒙的手上。现在,他们得跟妮珂推荐的建筑师见面。他迟到了。 赛蒙自己觉得,必须为这样的天气负责。“恩,我很抱歉,今天可没什么好风景看了。” 恩尼斯望着笼罩卢贝隆的厚厚云层。他说:“这让我想起布莱顿的八月银行节。但是,我要说,这的确是个美妙的地方。有无限的可能。趁此等待空档,我要到楼下瞧瞧。”他快乐地哼着歌,消失了踪影。 妮珂对着赛蒙微笑,“恭喜你,老板先生。”她吻了他冰冷的唇、温热的舌。“不后悔?” 他们身后有人发出咳嗽声,回头一看,门口有位浑身滴着水的高大身影,一边甩着小伞上的水滴。“两位好!” 法兰西-布朗克比其他巴黎建筑师早几年明了,晴朗而美丽的荒烟之地与富裕的客户,提供了在纽利盖办公大楼与公寓以外的另一个愉悦、高利润的选择。他把重心移过来之后,在密特朗上台那几年,倒是过了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因为当时人们都不怎么花钱。不过,现在已是大有收获,有些人说简直大发利市。由于他的好品味,使得他在账单与估价差距甚大时,得以安然脱身。他的理由是从不延迟完工,而这也就是妮珂选上他的缘故。 他在蓬乱棕发下瘦长的脸,于他们交互握手时显得生气勃勃。赛蒙心想,真是个令人马上喜欢的人,如果他待在广告公司,一定会和客户处得很好。他们一面走过建筑物,这位仁兄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起空间、景观及所有可能性。真是个专业、热诚的建筑师。赛蒙颇为认同这种人,并立即给了这个人善意的回应。他自己也是个销售人员,也立即对具有类似特质的人给予适度的回应。 他们下了楼,发现恩尼斯走来走去,在砂石地上量测。当他看见赛蒙便停下脚步。“你有没有看见那拱型的天花板?那会是餐厅的理想地方。我现在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种迷人的氛围,加上绝美的视野……” “恩,这位是建筑师布朗克先生。” 两位男士握了手,像两只瘦骨嶙峋的送子鸟,朝对方点了点头。 “久仰,这位是?” 恩尼斯说:“艾尼斯。” 赛蒙笑了,艾尼斯。他很快的就能入境问俗。很高兴看他如此兴奋。 下午的时光,他们就在房间里缓缓巡视,布朗克解说,妮珂翻译,恩尼斯絮絮叨叨着每一个提议。赛蒙很高兴,他们彼此相处得很融洽。他心想,这样的关系应该能维持很久,他有足够的信心。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说,他们彼此都可以获利,根本无需竞争。只要恩尼斯跟妮珂合得来,可以一起共事,就是最重要的事。他看着他们两个,他俩都是金发,举止优雅,赛蒙看着恩尼斯试着用洋经滨法文及比手划脚,向建筑师形容比较复杂的事情,不禁笑了出来。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他们的会面以笑容、保证与握手告结。据布朗克自己的说法,他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接下这么一个吸引人的案子,而且是与这么可爱的客户合作。虽然明天是礼拜天,但是他会回到旧警察局,做细部的测量工作。一分一秒都不容浪费。一定要尽全力让工程及早完成。他精力充沛地举起那把小伞,消失在迷蒙之中。 他们跟着他出门,进入空荡的咖啡馆,坐了下来,距离他们三尺遥的窗边还有云朵飘荡。年轻的女孩拉开酒吧后面的窗帘,在他们点咖啡时,打量着妮可身上衣服的价值。 恩尼斯用手帕擦擦他的脸,然后用一根手指沿着眉毛,抹去残留的雨滴。“我要说,尽管天公不作美,我还是可以看见这地方的魅力。我一点也不沮丧。一点也不!” “恩,等你见到那迷人的景观视野再说吧!”赛蒙转身向着妮珂,为她拨去额前湿漉的发丝。“小姐,你觉得咱们的建筑师能在明年夏天前完成吗?” 她说:“布朗克向以准时完工著称,当然他也是贵得出名。但是如果你雇用十几二十个人,而且周末加班,自然费用较高。” 女孩送上咖啡,对着赛蒙微笑,然后又一扭一摆地回到酒吧。他已经对女孩的父亲提出邀约,在下次来访时喝一杯。让这位仁兄站在他们这边,是很重要的,而且要让他觉得没有将他排除在外?更何况小村落的市长是得罪不起的。 恩尼斯把一块方糖在咖啡里浸泡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轻轻咀嚼。“我知道现在言之过早,但是这件事我们绝不能留到最后一分钟。”他抬头看着赛蒙与妮珂。“我们要如何称呼这华丽而享乐的避难所?我的休闲天地?巴西耶希尔顿?我们必须起个名称。” 赛蒙想,他说的没错。如果他们想让饭店在初夏便能曝光,杂志便需要提早几个月知道一些细节,或至少是旅馆名称。他试着回忆在旅游指南上看过的当地旅馆名称。其中有一两家游憩区,几家农庄、一家农舍。最好避开这些已经是一长串的名称。 妮珂建议,“警察局旅馆?” 恩尼斯附议:“嗯,我们可以让年轻的服务生穿上警察的制服。非常简朴,裤缝车上红条。” “认真一点,恩,别离题了。”赛蒙摇摇头,“它应该与普罗旺斯有所关连,不仅仅是跟法国有关。要是非常特殊,容易记得的……” 妮珂则说:“而且要让外国人容易发音的。” “没错,如果可能,要简短,可以令你联想到强而有力的标志。” 妮何不解。赛蒙握握她的手。他说:“抱歉,那是广告术语。意思是一种商标,有些名称就是比较适合当做商标。虽然这只是小细节,但是我们通常会在上面花许多钱——在信纸、餐巾、毛巾、简介、烟灰缸、火柴盒。明信片甚至建筑物本身,秀出其名称与标志。许多饭店会走有想像空间的路线,我则认为我们应该试试比较原创的风味。” 恩尼斯把他的思路大声说了出来,“听听看——薰衣草、百里香、迷迭香、明亮的光线、晴朗的太阳——我知道,这可不是合适提起的天气,但是希望春天可以永恒,赛尚,米斯特拉尔(fredericmistral,法国普罗旺斯语诗人,曾获一九0四年诺贝尔文学奖)、梵谷……” 妮珂可耸耸肩,“茴香酒?” 恩尼斯倾身靠向她,“什么?” “茴香酒,它源于普罗旺斯,别处没有的。” 赛蒙说了一句“茴香酒”,还强调语气地重复了一次,“茴香酒。” 那女孩从酒吧那边喊叫着,三杯茴香酒? 恩尼斯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喝过。” “恩,今天正是品尝的好日子。”赛蒙朝那女孩点点头,“是的,谢谢你!”他看着酒吧后排列整齐的酒瓶。就像其他法国南部的咖啡馆,在这儿,茴香酒总是占有一席之地。他算一算,总共有五种牌子,他认得的有理卡、柏纳及卡萨尼斯,另外的加尼耶与昂利-巴度安,大概是当地的品牌,他从来没见过。他说:“这不是喝茴香酒的理想天气,应该再热一些。那是我对它的想法,那是一种阳光下的饮料。” 那女孩在桌上摆了三个酒杯、一碟橄榄与一瓶侧面扁平的玻璃酒瓶。赛蒙加了点水,看着液体变得晦暗。酒瓶老旧而且有刮痕,以鲜蓝色为底,衬着鲜黄色的理卡品牌。他说:“看见这些颜色了吗?阳光与天空,这就是普罗旺斯的代表,不是吗?”他将酒瓶递过桌子,向着妮珂。“瞧,这就是我所说的商标的意思。” 她研究了半晌,转过头,“所以这就是你的旅馆名称,茴香酒店。有黄色有蓝色。” 赛蒙靠向椅背。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字,简短、易记,而且任何一位厉害的艺术总监都可以据此发挥出相当抢眼的图案。况且这与普罗旺斯直接相关。一点也不差。“恩,你觉得呢?” 恩尼斯从嘴里吐出一颗橄榄核,并且把它和其他橄榄核排放在他的面前成一列。“嗯,就算是如我们的朋友乔登之流,丝毫不懂得法文,也可以不用牙齿打架,就能发出这个音。而且我喜欢黄色与蓝色。是的,我觉得非常不错。好极了!小姐!来颗橄榄吧。” 赛蒙对着他们微笑。像这样的一个决定,在广告公司,可能需要花上好几周的时间,开十几次会议,还要有研究报告。他举杯向妮珂,“就是‘茴香酒店’了,敬‘茴香酒店’!”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送恩尼斯回饭店,妮珂和赛蒙坐在厨房的餐桌上,喝着最后一杯酒,翻看着今天记下的重点。明细表一长串,又昂贵,突然之间令人有些却步。赛蒙初始的兴奋之情,已被更实际的心情取而代之。其中可能一步错,步步错。光是整建就可能花掉他所有积蓄,而他必须用股票去借贷。而恩尼斯则赔上了他的工作。要离开广告公司也相当复杂,如果饭店“经营不善,要重作冯妇已经不可能。季格乐(无疑会受到乔登的支持)绝对不会妥协的。 妮珂看着赛蒙边看笔记边皱眉,酒碰也没碰,雪茄早已在烟灰缸上熄了火。 她说:“你看起来又像是广告人了,又累又烦!” 赛蒙把笔记放在一旁,又把雪茄重新点上。他说:“这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击,很快就会过去。但是还有天杀的一堆事情要处理。而且这是个新工作、新国家、新生活。”他看着烟气变成一个花环,朝餐桌上方的灯缓缓飞升。“我自然有权利紧张。”他侧过身子吻了她侧面的颈项,“这是我的中年危机。所有成功的中年主管都会经历。” “你昨天晚上看起来并不像中年人。”妮珂执起他的手,轻咬了他的大拇指根部的肉。 “你真是个无耻而不知满足的女人!” 妮珂伸出她的舌头,“是的,请享用。” 恩尼斯及赛蒙经过了两名空姐及一名晒得一身古铜的座舱长——恩尼斯不以为然地悄声说道:“妆化得太浓了!”并且在一席柔软帘幕前的座位上安顿了下来——这是搭乘马赛往伦敦航班会员舱的推一可见好处。今天天气好多了,事实上,是个美丽的天气,而恩尼斯也第一次由旧警察局看见那迷人似幻的绝佳景观。他欣喜若狂,三分钟都说不出话。之后,便滔滔不绝,午餐时,不断盘算着如何设计饭店的景观,而且因为红酒与兴奋的缘故,显得有些陶醉。他的热情会传染,赛蒙也觉得乐观了起来。这回要向妮珂道别,就更加依依不舍了。他依了她的建议,在她的住处留了一些衣服。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赛蒙倾听着恩尼斯对于花园里雕像的想法:只要一尊很棒的就好,也许可以活泼一点,仁立在丝柏木之间,运用照明灯,凸显出石雕与绿色植物之间的对比。喷水池怎么办呢? 赛蒙说:“恩,喷水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在喷水池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干呢。”他对着送上塑胶封装晚餐给饿昏头的乘客的空服员摇摇头。“喷水池、树木与雕像都还算容易。重要的是找对人。‘’ 恩尼斯说:“啊!我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弯下身,从座位底下的提包裹拿出他的备忘录笔记本。在萧氏集团除了送公文的以外,每个人都有一本备忘录,只不过恩尼斯的是鸵鸟皮的封面,那是绿色植物与花草供应商送给他以示感谢的礼物。 “让我瞧瞧。”恩尼斯翻开一览无遗的计划表,一张是本年度,另一张是下个年度。“现在是十一月初,在帕利兹紧锣密鼓的学习两个月,就到了一月中,正是伦敦最可怕的时节。离开最好不过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吉奔太太要冻坏了。她最讨厌冬天。闹关节炎啊!” “我们也不想让吉奔太太受苦。所以你说,你一月就要搬过来。” “我会和妮珂与那位迷人的布朗克先生紧密合作,确定所有事情都能完成。”他紧抿着嘴,从他用来阅读的老花眼镜上方看着赛蒙。“而且是妥善完成。你是知道我的。必要时,我会是个严格的人。” 赛蒙笑了笑,记起上一次恩尼斯展现其组织天赋的情形。那一次是把三百位员工搬到新的办公室。不管是谁,从建筑师以下,他一律铁面无私。办公室经理声称上班时间不人道,愤而辞职,而这也是赛蒙惟-一次见到建筑包商差点发狂。而那次的搬迁准时完成。如果恩尼斯能到现场监工的话,旅馆包准能在夏天开张。 赛蒙说:“我们两个的其中一个必须多费心,只不过我要离开公司的难度高一些。” 恩尼斯拍拍赛蒙的膝盖。“亲爱的,别担心,你可以想到理由的。以前你总是有办法可想的。” “但是以前我从没离开过公司啊!” “我就是知道,这会比你想的容易。你了解他们每一个人,尤其是我们那位西装会自己站起来的朋友。”赛蒙点点头。乔登一定乐坏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往上升一级,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他们也许会假仁假义地流下几滴眼泪,接着他们就会开始争论,到底谁可以接手你的车子。记住我现在说的话。” 恩尼斯相当不以为然,回到自己的记事本上。赛蒙则利用剩余的飞行时间,思索着自己离开公司的策略。他不能存有幻想,他一旦离开。所有该他的钱都会争论不休。他会变成毫无生产力的资源,接着他会听到有关其他广告公司试图减少付给离开的总监薪水的种种传言。而他也会背上弃公司于不顾的罪名,这种事情是可以说而不可以做的。 虽然恩尼斯相当乐观,但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为了公司着想,还不能造成公开的不合,以免造成客户的紧张。整件事情必须朝使公司发展成欧洲最大的广告网络的方向发展。很好。他已经想好了新闻稿。赛蒙列出他共进午餐的名单。是该开始启动这可笑机器的时候了 第13章 “我是萧赛蒙,请帮我接季格乐先生。” 赛蒙看着办公室的窗外。在这个灰色的傍晚,天色开始变暗。虽然还有一个月,伦敦已经嗅得到圣诞节的气息。哈洛德的角落,从还有雨纹的窗户上便可见到张灯结彩的节庆气氛。再过不久,创意部门便要着手筹划一场一年一度长达四个小时的马拉松式午餐兼派对,之后,公司便逐渐进入冬眠状态,直到一月初再恢复生气。过去,赛蒙都会利用这段休息的时间,做些事情。他想,今年,他要跟其他人一样,度个长假,也许更长一些,就在这时,他听见电话那端一声电话接通的卡喀声。 “好,有什么事情?”季格乐的声音仿佛给人一个掌掴。 “鲍伯,你好吗?” “忙死了。” “很高兴听见你开玩笑。告诉我,圣诞节至一月初当中,你有什么节目?要到维尔滑雪?到加勒比海乘风破浪?还是到新墨西哥上陶艺课?”。 “你到底要干嘛?” “我想和你会面,但是希望是在那段全年最安静的时间,没有上百件其他的事情等着你。” “会面?天杀的电话里不能讲吗?” “鲍伯,那跟面对面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要说的是跟个人有关的事情。” 对方不说话,季格乐的好奇简直可以听得见。在他的字典里,个人事情只有两个意思:生涯转换或者罹患恶疾。 “赛蒙,你觉得如何?还好吗?” “鲍伯,我想还可以吧!但是我们需要谈谈。十二月二十七日如何?这样你还有时间过圣诞节。” 季格乐一面看着他的日志,一面心想,那么是生涯转换了。“没问题,十二月二十七日可以,地点呢?” “我们还要跟其他人碰面,这里是最理想的地点了。我会帮你订克莱理治饭店。” “要告诉他们,记得把天杀的暖气温度调高些。” 这是几天内的第二次,赛蒙在往新生活的道路上迈进时,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已经决心经营旅馆,而且已经跟季格乐约好。会面的第三位成员乔登,在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他。他从来守不住秘密,尤其在安娜贝尔酒吧最容易走漏消息。他圣诞节会去哪里?也许到威尔夏打猎?除非他受邀到慕斯提克(mustique)。赛蒙记下这点,要弄清楚乔登圣诞节的去处,然后回到他正在草拟发布自己将离开伦敦的新闻稿。 只要上市广告公司资深主管有换跑道的巨大转变,后续发展一向值得观察。变动一定不能过大,否则股价会直落,对手公司也会花更多力气挖走客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去职的主管会希望他的离去被视为个人正面的行动。所以,即使是圆满的离职,还是有利益纠葛在里面。广告公司必须减低流失高阶主管的冲击性,而离职的高阶人员又不想让人贴上无用的冗员标签。 专业媒体通常会刊登出令人无法置信的夸大言词,还有笑得僵硬的照片,以显示每个人都自得其乐。赛蒙一直都认为,那简直是毫无意义,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一招似乎对客户与业界从业人员行得通。他摘要记下了一些必要的陈腔滥调——诸如有效率的管理团队、与广告公司密切联系等等,并且看看要把它们放在新闻稿中的哪一段。 他决定把欧洲当成自己的借口。就像其他先前的广告人,他大可假借解决困难、寻求并购之名,为集团谋求更远大的发展。这么一来,就足以解释这么一个位置的出缺。在此同时,他可以低调地处理饭店的事宜,一晃眼,就已经是六个月以后了。到时候,业界又开始谈论别人了。广告界一向没有延续注意力的习惯。 有人敲门,赛蒙急忙将新闻稿收到档案夹里,抬起头。 恩尼斯说:“日安,年轻小伙子。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恩,进来吧!情况如何?”恩尼斯刚到柏利兹几天,尽心地扮演学生的角色,戴着一条围巾,还带着一个咖啡色鹿皮材质的小书包。 “亲爱的,我已经累得四肢无力了。跟唐乐普小姐学四个小时,简直要把我榨干了。但是我的学习大有长进。她说我具音感的耳朵帮助很大。”恩尼斯扭扭脖子,把围巾放下来,垂至膝盖。“很显然的,我的母音特别出色。” “思,我一向羡慕你的母音。” “根据唐乐普小姐的说法,很少人能正确地发法文中的‘u’。”恩尼斯靠着沙发的扶手。“总而言之,我不是拿我的学习情况来烦你的,而是我有个点子。” 赛蒙从桌子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根雪茄,身体往后靠。 “你记得自己说过,在旅馆开张时,让市长站在我们这边很重要?我突然想到,只是个想法,不过还不错。我在想,我们可以办个圣诞派对。当然要邀请市长、他的夫人、那位友善的布朗克先生以及一两位当地人。妮珂可以在邀请名单上给我们建议。这样一方面可以向他们示好,一种真挚的交融,只是让他们明白我们要做的事。我想应该可以称之为公共关系。” 赛蒙点点头。听起来有点道理。很可能还挺有趣的。“你有没有想到我们可以在哪里办?” “还有哪里?自然是旅馆里。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晚会。” 赛蒙想起光秃秃的石块、墙上的洞,还有诗人米斯特拉尔。“恩,天气会很冷,很可能要让人冻僵了。那是个工地,可还不是什么旅馆。” 恩尼斯说:“啊,你实在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如果你容许我这么说的话,你还相当没情调。” “我在冷的时候可培养不出任何情调。我还记得我的一次蜜月——札麦(zermoti)?是的,就是札麦,简直是天大的灾难。” 恩尼斯看起来颇不以为然。“我认为是你老婆的脾气;让人受不了,可不是天气。”他对她嗤之以鼻。“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冻僵的。我向你保证。届时我们就会有百叶窗了。属于节庆的木头会在壁炉里啪滋啪滋地燃烧着。火盆里有煤炭在燃烧,石头上有烛光明灭,还有许多吃的东西,以及很多很多饮料——一切简直惬意极了。还有另一件事……” 赛蒙举起双手投降,“恩尼斯?” “怎么样?” “这个主意简直好极了!” 那天晚上稍晚,最后一个会议结束,清洁人员的口哨声取代了铃铃作响的电话铃声,赛蒙打了电话给妮珂。恩尼斯已经跟她谈过了。 赛蒙问她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整个村子已经在谈论了。公证人的秘书告诉了西点师傅,西点师傅告诉了市长夫人,每个人都知道将有一个新的业主。如果你能见见他们,告诉他们你要做什么,就太好了。恩尼斯说的没错。” “我们该邀请谁?所有人?总是会有麻烦的,你漏掉了某些人,结果惹得他们很不高兴。” 妮珂笑着说:“亲爱的,不管你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意” “那些村民?” “不是,我想到的不是他们。你会把工作机会及财富带进村子里。是其他人——那些自认为发掘普罗旺斯的人,像是巴黎人、英国人,……他们有些人并不希望改变。” 赛蒙思考了半晌。也许真是如此。他并不了解巴黎人,但是他记得,他在尼斯当服务生时,一些常至餐厅消费的英国移民的心态。他们通常高傲地抱怨消费水准过高,以及那些观光客,却忘记他们自己也是观光客。他也记得,他们的小费特别少,少到令人记忆深刻的地步。所以法国籍的服务生都尽量避免为他们服务。 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邀请他们。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尝试。你认识这些人吗?” “当然,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每个人都彼此认识。下周你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他们的事。” “要我带什么给你?” “带一点旧衬衫来。我现在都穿你的衬衫睡觉。” 赛蒙笑了。就是这样的美丽想象,让他得以在枯燥的日子里支持下去,而这些烦扰的事,就像横阻在伦敦与普罗旺斯之间的障碍。 妮珂放下话筒,回到建筑师布朗克下午送过来的一叠计划书与估价。他建议,在进入主体之前,先完成游泳池的部分,这样一来,明年早春景观就可以规划完成。这样相当合乎逻辑,虽然赛蒙可能会不太满意,建筑物内部到了圣诞节还是一副尚未完工的模样。不过,恩尼斯还是有满脑子的想法,如何装点这场派对。她想,他们是多么好的拍档啊!甚至很容易令人产生嫉妒。是的,太容易而愚蠢。看看赛蒙生命中的女人的下场。 她耸耸肩,点了一根烟。根本没必要揣测他们关系的未来,也没必要推波助澜。现在一切都好,这样就成了。更何况还有村民的公关要处理呢!妮可把电话本及笔记带到厨房的桌上,开始提列来宾清单。 市长及住满一年的居民、布朗克及他的资深工人,还有一两位当地的房地产中介商,应该会欢迎饭店的进驻。但是有些不常住在这里的人,圣诞节多半会到此地过节。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很好相处,他们可能会到彼此家中,喝喝小酒,共进晚餐,每天与村民的接触仅限于在面包店或肉铺巧遇的几分钟而已。他们的反应就不一而足了。妮珂记得,警察局刚被买下做为未来发展之用时,一小撮巴黎人就强烈抗议。她相信,这回他们还是会像上次一样抱怨。而就像上回一般,市长大人会客客气气地向他们点头,等他们回家,还他安宁。 不过,最激烈的抗议还不是来自任何巴黎人或法国人。在迟疑了一会,妮珂在宾客名单加上了最后一位:安布鲁-克劳区,他是这个村子里居住得最久的英国人,靠着为伦敦一家报纸撰写有关普罗旺斯的专栏文章所得稿费维生。他是个好论战者,自许为纯净田园生活的捍卫者(应该说,他是为农人而非自己而如此主张),不过,他却也是个假绅士,到处招摇撞骗。妮珂非常厌恶他,一来因为他不怀好意,二来是他会毛手毛脚。不过,巴西耶的人们倒也还能容忍他。到此避暑的人们会请他吃饭喝酒,交换一些马路消息。等到酒足饭饱(这是经常发生的事),他便会开始针对现代生活的卑俗与他称为人为干预农村社会所造成的伤害高谈阔论。他绝对强烈反对饭店的兴建。妮珂在他的名字旁边打上一个问号。她明天会打电话给赛蒙,并且警告他有布克区这么一号人物。 天气已然转变成冬天的形态,白天清朗,晚上则转为冷峻。当将军出门走到车子旁边,挡风玻璃上已经凝结了一层霜。他心想,真不是骑自行车的好天气。冰冷的空气袭到脸上,锐利如刺,吸到肺里,有如冰块。他让车子发动,自己则回到屋里拿一瓶烧酒。那些小伙子今天可需要一番激励。 等他到达谷仓,他们已经等候着他。他很高兴见到他们穿着黑色的紧身裤与贴合的毛线帽,一副标准的自行车手装扮。 “嘿,你们这些人!”他取出那瓶烧酒,“这个待会喝。今天的路程虽近,却很陡,先上莫尔斯,再到高尔德,然后折返。之后我会宣布好消息。好啦,就这样了!” 他们跨上自行车,对于冰冷的坐垫显得有些畏惧,在将军把谷仓锁上时,他们便上路了。将军迎头赶上时,-一地检阅军容。不错!他们都运用了扣脚环,腿打得笔直,看起来相当舒服。他们一点也不差。 经过了十五分钟的坦途,开始进入坡度较陡的山路。将军停下来,走出车外。等自行车手经过他时,他用手圈起嘴巴,向他们喊着:“不要停,慢慢来,你可以蛇行,但绝对不能停下来,加油,我的孩子,加油!” 他回到车子时一面想,还好骑车的是你们,不是我。莫尔斯山丘有七公里又陡又弯的山路,虽然不像爬旺图山那么累,却也足以令人流汗,即使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如果今天他们都没有呕吐,那简直是一大奇迹。他了他们五分钟前进。然后跟着他们上山。 他们骑乘成列,绵延约五十码,有些人弓着身子,鼻子几乎碰触到了手把;有些人则呈站立式的骑姿,面色发青,一副吃力的模样了。有些人还有力气吵嘴。将军缓缓地超越他们,为他们加油打气,往前开到折返点,把车开到路边,走出车外。 当他们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经过,他对着他们喊:“只剩三公里了!从莫尔斯往山下走,法国向你致敬!” 巴希尔还有力气回话,“去你的法国驴蛋!” 将军说:“随你怎么说,总之别停!勇敢坚持下去,永远要保持勇气。”他点了根烟,靠在车子椅座上,享受着阳光。没人停下来。他们都把这当一回事。 对这七个人而言,从莫尔斯以降的路,简直是一大舒坦。在爬坡之后,他们任车轮自由转动,放松背脊的肌肉,好好地喘气,感觉到大腿肌肉的结实紧绷逐渐散去,并且带着一种彼此分享的成就感,对着彼此咒骂讪笑,等将军开车经过他们,还对着他大叫变态狂,他们骑乘经过高尔德的姿态,仿若职业选手。从不舒服到目前的转变,他们简直爱上了这样的感觉。 回到谷仓之后,他们的洋洋得意之情,还残留在激烈运动后的脸上。当他们先后传递那瓶烧酒时,还彼此较量着鼓胀的胸部与备受折磨的腿。 “你们所有人,都具有冠军相。”将军大口灌下那瓶酒,然后擦擦他的胡子。“我可以向你保证,下次一定更容易” 费尔南被烟呛而咳嗽。“那可不是个好消息吗?” “不,好消息是我已经去勘查过银行现场,租了个保险箱,四处看了看。”他看着他们的脸,看到克劳德举到嘴巴的酒就这样僵住不动,不禁笑了。“这很正常,不是吗?我可不希望你们发现任何意外情况。” 乔仔说:“没错!很正常。”仿佛他一直都知道这情况。 将军拿出他画的草图,并且说明他所提出的注意事项。“现在…” 半小时后,他们锁上谷仓,分道扬镖,丝毫不觉大腿已逐渐结实。这真是个令人惊异的早晨,这个星期天的午餐想必也会不错。 伦敦逐渐笼罩在节庆的气氛中。圣诞节前夕的大塞车,堵得街道动弹不得,计程车司机独白似的喃喃抱怨。因应从郊区到市中心逛街的人潮,英国铁路局于是加开许多班次。一名扒手穿着两件套装,在离开哈洛斯百货公司时,被逮个正着。一位男士则因为要阻止车子被拖吊,而被以攻击罪名逮捕。善意的季节,被充满希望的开始所取代。 在萧氏集团总部,主管人员在费心安排与客户的圣诞午餐时,希望自己不要消化不良。对公司而言,这是卓越的一年,员工期望大幅加薪与换大车的想法,为办公室带来了一种雀跃的气氛。在获知赛蒙未来发展的暗示后,乔登比谁都期待。他决定试探一下,于是穿过走廊,往赛蒙的办公室走,心里早把自己企求的圣诞红利盘算清楚。 “老家伙,能耽误你一分钟吗?” 赛蒙招手要地进来。“让我处理掉这些,就跟你谈。”他签了十几份文件,然后把它们推到一边。“好了!”他往后坐,并努力不让自己在看到乔登仿佛会跳动的粗条统领带时拼命眨眼。 乔登说:“前几天碰见一个家伙,他给了我一些好东西。”他将一本小册子丢在赛蒙的桌子上,当赛蒙翻看这些资料时,他便开始选取香烟的程序。 乔登在点烟之前,轻敲了脱颖而出的香烟。“很棒吧!班特利慕桑动力房车(bantleymulsurbe)、时钟、汽笛一应俱全。” “尼果,的确是好车。”赛蒙点点头,“很适合在乡间开。这些是干什么的?” “几乎跟富汉(fulham)的小公寓一样,如果你也能拥有一部的话。等着要这个车款的人已经大排长龙。非常好的投资。你知道的,他们爱死了。”他对着空调呼出一圈烟。 赛蒙笑了,要让像乔登这样的人快乐是多么容易啊!“如果我理解的没错,我们所说的是投资?” “没错,这才讲到正题。我碰到的那个家伙,刚被放了鸽子。十八个月前,客户订了车,事实上是劳氏家族成员。结果他现在苦恼极了。” “他买不起那部车?” “可怜的家伙,如果还留得住袖扣,就算幸运的了。”乔登暂停,表情肃穆。“投机生意,还债台高筑。苦恼的时刻已过。这位仁兄为了早点成交,主动降了一万块。” 赛蒙翻到册子后面,看见代理商的电话号码,便拿起电话。 “早安,你们的展示区应该有部班将利慕桑款的车吧!”他朝着乔登笑了笑。“对,就是那一部。乔登先生今天下午会带着支票过去,你们可要多找几个保安,保护他的安全。谢谢了!” 乔登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的表情。“老家伙,我必须说这真是……” 赛蒙挥手要他住嘴。“如果不让自己享乐一下,那么成绩卓著的一年又有何意义呢?”他站起身,在乔登取回册子时,看着表。“我是想问你,圣诞节有何计划?” “恐怕要尽一下家庭责任。我的岳父岳母到威尔夏来。他会对股市大放厥辞、嚷嚷他的痛风,岳母大概整天打桥牌。如果够幸运的话,我还能抽空去打打猎。” “希望没人在家。” “老家伙,我只是蠢蠢欲动。” 乔登离开赛蒙办公室的背影,看起来神采飞扬,赛蒙怀疑,他能否等得及到下午才去取车。天啊,公司花在车子上的钱,真是惊人。 电话铃声响起。“萧先生?艾肯比先生的秘书在线上。” 赛蒙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记起艾肯比是那位资深保险套大王,他很明显地似乎喜欢让厂商与部属在电话那端久等,直到他(也就是客户、老大)准备好讲话。“好吧!丽莎,接进来。” “萧先生,我帮您接艾肯比先生。”赛蒙看着手表的秒针,计算自己等待的时间,觉得信心十足。有潜力的客户很少会打电话告诉你坏消息,他们通常会用书面的方式。 “萧先生,你今天好吗?希望你已经准备好过节的情绪了?” “我过得还不赖,谢谢你。那你呢?” “你知道的,这段时间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赛蒙依稀记起,保险套市场在圣诞节前夕有蓬勃的迹象,也许是办公室派对与酒精所挑起的情欲高张使然。“是的,我很高兴地说,保险套产业欣欣向荣。而且我也很荣幸地告诉你,cmb将指定贵公司担任广告公司,从元月一日起生效。” “艾肯比先生,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简直乐坏了,我知道我的同事也会非常兴奋,他们尤其对为贵公司制作广告感到兴奋。” “啊,是的。”艾肯比先生暂停了一下说:“是这样的,因为假期就快到了,我们有必要谈谈。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觉得……是有点接近膝关节的。” 赛蒙在心里窃笑。膝关节是很少出现在广告中的部位。 艾肯比急着接续下去。“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人可以和你们的人谈谈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们对你们的文件印象相当深刻,非常完整,当然,贵公司也是向负盛名的。 赛蒙曾经听过许多次针对广告活动响起的丧钟,现在他又听到了。不过,他并不在意。等到双方人马凑在一起,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艾肯比先生,我确信我们可以铲除任何创意方面的问题。没有几项广告活动是原本就完美无援的。” “好极了,好极了!”艾肯比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两个是看对眼了。让那些年轻人去做吧!好了,我必须搭机离开。我想在其他广告公司风闻任何消息之前,我们应该可以信赖你的保密工夫。” “当然。” “好,很好。新年一定要一起吃个午饭。有好多要讨论。你知道的、市场正在成长,销售曲线上升的程度,令人相当满意。” 赛蒙压抑着不让自己乱发议论。“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敝公司将会有个愉快的圣诞节。也祝你有个美妙的佳节。” 艾肯比说:“绝对会的,过完节我们再联络。” 赛蒙走到丽莎的办公室。“伊莉莎白,现在我们是少数几家可以用经济价格,直接向工厂购买保险套的广告公司了。你难道不觉得兴奋吗?” 丽莎从一些信件中抬起头,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她说:“萧先生,真正的男子汉都已经结扎了。而且你的午餐约会已经迟到了。” 这一年该做的事情总算都结束了。一些重要的客户,他都已经打过招呼,在办公室同事举办的派对中也都一一致意,发了红科、加了薪,还送给丽莎一只卡地亚的手表,惹得她感动得泪眼婆娑。现在轮到他了。 他决定在圣诞节给自己一个九十分钟的特权,在离广告公司之前最后一次好好地犒赏自己。他一向痛恨希斯洛机场、讨厌登记柜台的长长人龙、讨厌被推挤着进入机场、讨厌被人叫唤着快点、讨厌让人告知必须等待。他知道,这是不合理的,但是他真的痛恨极了。所以,这一次,他想试试百万富翁的特权,他包了一架七人座的喷气机,从伦敦飞往亚维依地方的小机场。 车子驶进私人机场,赛蒙跟随着帮他拿行李的行李员进到建筑物内。门内有个女孩等待着。 “午安,先生,你是那位往亚维依的萧先生吗?” “一点没错。” “请跟着我,我们将查验一下护照,你的行李已经拿到飞机上了,你的飞行员正等着你呢。” 赛蒙心想,我的飞行员。这就是犯了职业倦怠的高阶主管的生活。移民官员将他的护照还给他,赛蒙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穿制服的人。 一位穿着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装的男土,对着他笑,并朝他走了过来。“萧先生吗?我是提姆-博莱区。我是你的飞行员。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今天我们可以准时起飞,我们应该可以在当地时间下午六点钟抵达亚维依。请你上飞机,我将进入驾驶舱,准备飞行。” 赛蒙爬上阶梯,钻进那架白色的飞机。飞机内部闻起来有种皮革的味道,就像一部新车。刚刚地碰见的那位女孩早已经登了机,她从后面的厨房走过来。 “让我把你的外套挂起来。你需要口袋里的东西吗?香烟、雪茄?” “机上可以抽雪茄吗?” “可以的。我们很多客人都抽雪茄。”她取过他的外套,“在我们等候起飞的时候,你介意我端杯香槟给你吗?还是来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伏特加……?” “有香槟就太好了。谢谢你。”赛蒙选了一个座位坐下,在女孩端香槟过来时,松开了领带,还把腿伸展开来。她在香槟按杯的旁边,放了一盒乌曼(upmann)特长形雪茄火柴。他心想,这样的贴心服务,绝对是恩尼斯也会赞不绝口的。只可惜他上个星期便独自前往了。他绝对会很喜欢的。 飞机慢慢滑行至起飞位置,赛蒙打开了丽莎在他离开前交给他的资料夹——一些文章的剪报、一篇简短的个人简历、还有一张黑白的大头照。这是赛蒙与妮珂通话后,她应赛蒙要求整理出来的。这是有关克劳区的生平简介与其作品。 赛蒙瞄了一眼他的简历。他毕业于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公立学校,大学成绩表现平平,经历涵括了出版业与媒体记者,出过两本目前已经绝版的小说。成功似乎与克劳区先生无缘,而这也反映在他的脸上——中年而略显浮肿的脸庞、薄薄的嘴唇、不友善的眼睛,完全是一张不知满足、好战好斗的脸。 从《周日全球报》中剪下的他的专栏文章,往往透露出环保的诉求。看起来,克劳区反对任何比驴子还进步的东西。他逃遁到普罗旺斯后,怀抱着恐惧的心情,观看着超市、高速火车、高速公路与房地产的发展。进步令他感到惊骇,观光业则令他恼火。而他一视同仁的仇外情节,让他瞧不起任何人——不论是荷兰人、瑞士人、德国人;还是英国人。他们居然胆敢驾着炫耀的名车,穿着低俗的明亮服饰,造访他所称属于自己的村落。而低俗是他经常使用的字眼。 赛蒙看着资料夹中最后一张纸,是有关《全球报》的读者的分析与广告收人,心里揣想着克劳区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读者。那人真能写,文章中充斥着恶意与假绅士的派头。可以确定的是,饭店势必成为他抨击的对象。在好奇心的趋使下,他大概会出现在派对上,不要多久,一篇不怀好意的专栏文章就出炉了。这是赛蒙并未曾预期的问题。他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么一个不肖的记者竟然会出现在他的门口阶梯上。他再看着通路的数据,脑海里汇聚了一种想法。 “再来一点香槟吗,萧先生?”那女孩为他斟满了酒杯。“再过二十分钟,我们就将抵达目的地。” 赛蒙对她报以感谢的微笑,合上资料夹,试着将克劳区抛到九霄云外。他即将在普罗旺斯度过圣诞佳节,而且是跟妮珂一起度过。他感觉到香槟扎刺着自己的舌头,望着窗外西沉落日所残留下姹紫嫣红的余晖。 飞机落地,降落在跑道上,滑行至尽头一百码的停机坪。赛蒙心想,这趟飞行真是一大享受,虽然算不上便宜(四千多英镑,比一般的经济舱稍贵),但是用这样的代价来结束这一段生涯,倒也还算贴切。 他想将护照交给人查看,却发觉移民柜台空空荡荡的,入境区也是沓无人迹。他耸耸肩,径自走向妮珂。她大摇大摆的,将外套甩开,迎向他,他不禁感到心神荡漾。她的脸蛋漾开了笑,那样灿烂的笑,让人爱进心坎里。他弯下头,亲吻了她的颈项,并且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她。 “你实在太美了,实在不像会是在机场迎接一个失业高阶主管的女士。”他露齿而笑,碰触了她的脸颊,“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和年纪长你甚多的爱人在亚维依共进了午餐。” 妮珂调正了他的领带,眨眨眼,“当然了。他还帮我,买了钻戒与丝质内衣呢。” 赛蒙说:“我买了些薰鲑鱼,可以吗?” 他们一起走到行李认领区,赛蒙的肩膀环绕着她,她的臀则磨蹲着他的大腿。他说:“我怕东西会很多。恩尼斯要我采购一大堆东西。他好吗?” “快乐得不得了。非常兴奋。今天晚上,他要做饭给我们吃。我还带他到理肯兰前(richerenohes)去买松露。” 等他们驱车进入山路,妮珂给了赛蒙一份进度报告。这回他可以看到许多的改变:游泳池接近完工,平台也清理得差不多了,派对也已准备就绪。恩尼斯还在村子里租了间小房子。布朗克相当乐观,村人对饭店相当好奇,但还算友善。 “克劳区那边的反应如何?” 妮珂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闻到什么令人不快的气味。“我寄了邀请函给他。他来到警察局,问东问西,但是布朗克什么也没告诉他。你知道吗,他真的很恶劣,恩尼斯是怎么形容他的?狡狯,我说的对吗?” “也许吧,我们明天就知道了。”赛蒙将手放在妮珂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我真想你。” 他们开上山路,赛蒙看到整个村子仿佛为佳节的到来穿上了新装。两座教堂灯火通明,两棵筱悬木之间,悬挂着由五颜六色的灯光点缀成的字样,祝大家佳节愉快。肉铺与西点面包店的橱窗里,纷纷展示出香槟,咖啡馆的门上还张贴着一张海报,宣告着圣诞节的大摸彩,首奖是微波炉,二奖是希特朗(ststeron)羊腿,还有其他美酒奖项。 赛蒙下了车,看着广表寒凉的天空。他深呼吸,吸进满怀新鲜的空气与木头的香味。很快的,这里就会是他的家。妮珂看着他东张西望。 “快乐吗?” “棒极了!”他把手肘靠在车顶上。他呼出的气息往上飘,在咖啡馆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透明,一名男士由咖啡馆走出来,一串笑语流泻而出。“我无法想像自己身在他处,特别是在这样的圣诞佳节,”他直起身子,打了个颤,“你先走,我去拿包包。” 那房子(现在赛蒙已经对它相当熟悉了)异常温馨,而且流泻着音乐。恩尼斯听过了普契尼(pncoini),此刻米瑞拉-法兰尼(miredofoni)纯净甜美的声音在房间里亲绕着。赛蒙把包包堆在玄关,直接冲向厨房,朝空气中嗅了嗅,闻到浓郁的松露香。身着深蓝色毛衣与家居便裤的恩尼斯微笑着,递给他一个酒杯。 “恩,你好吗?还活着?” “亲爱的,我活得可开心了。这几天,简直忙翻了。我想你一定也很开心。你怎么样?我想听听办公室举办的派对情况。我猜想,醉酒与放浪形骸的情况一定不在话下。我希望,好些人都失态。”他举杯,“欢迎归来。” 妮珂走下阶梯,在他们边笑边谈时加入了他们,试着听听他们说说办公室的飞短流长。她怀疑,赛蒙一旦离开了办公室,投入了小村落宁静封闭的生活,可会想念过往的一切。 赛蒙继续说:“……然后,乔登的老婆出现准备带他回家时,他正好与美术部门的维拉莉在会议室里……” “那个大屁股的高大妞儿?” “就是她。所以我去找他之前,得先将他老婆留置在我的办公室,要她先看看《马与猪犬》杂志,”赛蒙稍作停顿,喝了口饮料,“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解开背心的扣子。” 恩尼斯夸张地耸耸肩,“亲爱的,别再说了。我已经可以想见那悲惨的情景。” 赛蒙转身对妮河说:“很抱歉,不认得那些人,听起他们的事迹,一定不怎么有趣。我保证,再也不说来自伦敦的社交消息了。” 妮珂一副茫然。“他们为什么不去饭店呢?” 赛蒙说:“啊,法国人通常会去饭店,但这是英国办公室派对的传统——在装满档案的柜子间办事,便宜多了。” 妮珂可皱了皱鼻子。“可是不怎么高尚!” “不,我想,你不应该经常以高尚与否来指控我们。不过,我们可以是非常迷人的。”他倾身向她,亲吻了她。 恩尼斯说:“别破坏了你的食欲,我为大家准备了松露煎蛋卷,还有兔肉沾芥茉酱。乳酪之后,我打算做一道巧克力蛋奶酥,只要我们不觉得吃太多蛋了。”他以询问的口吻说着:“咱们的胆固醇怎办?” 晚餐时刻,他们讨论着饭店目前的进度,以及隔天晚上派对的细节。恩尼斯正好可以发挥所长,开始对食物与早上送来的花激动得大发议论,他深信,明晚的派对将是巴西耶今年最轰动的社交盛事。 赛蒙说:“只有一件事让我烦心,就是那个新闻记者。” 恩尼斯扬起眉,“你干什么担心他?” “通常我是不会在意的。但是时机不太对。我二十七日约了季格乐与乔登在伦敦碰面,我要告诉他们我目前的计划,同时必须告知所有客户。但是,消息必须由我们来发布,以我们希望的方式。如果任何消息在这之前走漏,特别是在媒体上,我们可就有得解释的了。恩,你是了解广告界的。”赛蒙叹了口气,伸手取过雪茄,“我之前早该想到这点的。” 另外那两人沉默不语,赛蒙撕下雪茄的包装纸后点燃,皱眉看着蓝色的烟雾冉冉上升,“我有个想法或许行得通,但是他一定不会喜欢的。” “切腹自杀?” 赛蒙笑了出来,感觉好受多了。他之前曾经跟新闻记者交过手。为什么要对克劳区另眼相待呢?“恩,那也是一种处理的方法。” 第14章 赛蒙被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唤醒。他身旁的床单,还余留着妮珂的体温,他听见厨房里咖啡机的嘘嘘声。他揉揉眼睛,看着前一天晚上忙乱之间扔在椅背上的衣服。他心想,中年男人也会欲火焚身,感觉还真不错。 此刻他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这股浓郁的芬芳将他拖离床榻,走进浴室,抓了一件毛巾料的浴袍,就步下阶梯。妮珂穿着一件赛蒙的衬衫,等着装满咖啡壶,一只手将衬衫的衣角拉高到大腿。 “早啊,布维尔太太,我有个口信给你。” 她回过头,朝着他笑。“是吗?” “我想在卧室里要你。” 她倒了咖啡,带到桌上,把赛蒙一把推到一张椅子上,并且坐在他的膝上。“恩尼斯五分钟内就来了。”她亲吻了他,“而你会有个异常忙碌的早晨。”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他们的大杯咖啡才喝到一半,门上传来敲门声。赛蒙看着妮珂跑上楼梯,在让恩尼斯进门时,他还在想着好好睡个午觉呢。 “亲爱的,再灿烂不过的天气了!”他歪斜着头,从鼻子俯看着赛蒙的浴袍。“不过,我敢说,你一定没注意到天气。” “时差的关系,恩,要不然我几小时前就起床了。在我脑筋清醒之前,你自个儿倒咖啡吧!” 这两个男人离开房子,走向广场,阴暗处还可以见到结霜的痕迹,他们行经咖啡馆冒着雾气的窗户及古老的筱悬木。这些老树的树叶早已掉落,枝枝节节也被修剪到只剩灰色斑驳的根节。光线仿佛具有穿透力,天空湛蓝。要不是缺少了葡萄田的绿意,多了空气中的刺骨寒风,真会让人有初夏天气的错觉。 警察局对面的停车场,停满了货车与卡车。布朗克的bmw,正是其身为成功建筑师的表征,是其中唯一没有伤痕累累而脏兮兮的车子。 恩尼斯说:“布朗克先生,每天都来。而且他对那些在寒冬中镇日工作的可怜小伙子挺严格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戴上手套与围巾。”他们在入口前停了下来。窗户上已经装上了百叶窗,厚重木板造的门也暂时安装上去了。恩尼斯推开门,他说:“现在,虽然无法像科纳餐厅,但也相去不远了。” 偌大的房间里,阳光照耀着。壁炉里的炉火已经熊熊燃烧着,壁炉两旁堆放着成堆的橡木头。长桌上铺着一条红、白、蓝的桌巾,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从这头挑到那头,桌子中央则放着一桶五十公升的红酒桶。在黑色火盆周围,还摆放了一些较小的桌子与椅子,另外一张长桌子则摆放了盘子。房间中央,有棵几乎触及挑高天花板的圣诞树,树干上结满了红色的缎带。墙面上每隔间六英尺间隔的高古董烛台,也已点上粗胖的蜡烛。 恩尼斯说:“好了,大家都喜欢吗?当然,待会还会有花、食物与冰块送到。电力已经接通,至于音乐呢,我必须说,不知要放圣诞歌曲,还是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唱歌很大声的歌手,那个叫做强危什么来着的?你们意下如何?” 赛蒙等着摇摇头,“恩,这里看起来真的很棒,你总算来对了!一定会很有趣的!” “亲爱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恩尼斯因喜悦而显得容光焕发,接着一路闪闪躲躲走到一扇窗户边,“现在,最刺激的就是这个了,来,来看看!” 赛蒙随着他来到窗边。在清澈的冬日光线下,远处的山峦看起来仿佛是映在平板黑色背景下的山水画。在他的脚底下,赛蒙看见露台已经清理妥当,也铺设完毕,游泳池也已竣工。一台水泥搅拌车在那儿咕隆咕隆运转着,工人们正在打造着一座背对着游泳池低矮的石头建筑,面西迎接回落。 赛蒙说:“那座池畔小屋看起来真不错,仿佛它老早就存在似的。” “那些都是古老的石头与瓷砖,天知道布朗克打哪里弄来这些东西。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摸摸鼻子。” 他们走下了阶梯,穿过拱型屋顶的房间,这里现在是堆放一些梁材与水泥的储物区,以后将会是餐厅所在地。等到池畔小屋完工,工人便会移到这里,逐步往上完成这幢建筑。赛蒙迫不及待与兴奋之情油然而生。一定可以行得通。他拍拍恩尼斯的背。“你觉得如何?” “还用问?你知道吗,我觉得这是我一直就想做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特别的事情。”他往外看着山巅,在阳光照射下眯着眼睛,“是的,这一定会造成轰动的。放弃温布顿还不算是太糟呢!” 他们穿过石板,这些石板间隔放置,其间做为栽种药用植物之用,就这样一路铺排到空无一物的泳池,泳池面南的那个边,高度砌的较低,将来泳池的水一放,看起来水就好像要漫向地平线似的。 赛蒙说:“大概很少有泳池拥有这样绝美的视野。方圆八到十里,几乎看不见任何房舍。” 恩尼斯指着西边,“那边那个小山峰,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你可以坐在池畔小屋观赏日落美景。前几天的傍晚,我就在那儿欣赏落日,感觉简直棒呆了,美得简直不真实。” 他们走向池畔小屋,布朗克在那群泥水匠间焦虑地走来走去,他们群集着要抬起当做吧台柜台的那块十尺石板。 “可以吗?小心指头。加油!嘿林!”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群泥水匠才把石块抬至胸部的高度,再缓慢轻巧地放下,将它安置在涂了水泥的吧台上。布朗克很快地走过来,打量着石板,研究着,皱皱眉。“不对,这高度应该放低一点,”他弯下身,拾起两枚模型的小石块,向泥水匠的工头示意。 克劳德蹲下身子,把肩膀放在石块的一端下面,使尽吃奶的力气,青筋暴露,好不容易才把石块抬起来,布朗克进去,再从水平方向打量着。“好了,太好了!”那群泥水匠耗尽力气,揉揉自己冰冷而酸痛的手指。 布朗克先将脏手往裤子后面擦,再与赛蒙与恩尼斯握手致意。他说,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天气很不错,外部工程即将完成,泥水匠在剩下的冬日里就可以在室内工作了。他叫过泥水匠中的一人,介绍给赛蒙一那是一位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他魁梧的肩膀几乎要顶到耳朵,还蓄着一点胡子,有着一张雀跃而脱颖的脸。 布朗克说:“这位是方齐先生,他是工头。” 方齐露齿而笑,看着自己沾满水泥的手,于是伸出前臂让赛蒙提。感觉就像粗糙的大缆绳。 赛蒙说:“我希望你今晚可以出席。” “当然,乐意之至。”他再度露齿而笑,点点头,转身回到那群正在酒吧那边抽烟观看的泥水匠身边——克劳德和乔仔已经可以轻松自如地呼吸,尚与巴希尔却还在磨搓着皮开肉绽的双手。 “可以放假了?走吧!” 布朗克向赛蒙与思尼斯告退,回到工作岗位上。恩尼斯看着自己的手表,“我最好进去了,他们答应在午餐前送花过来。” 赛蒙慢慢地绕着泳池走,然后坐在一堆石板上。他想像盛夏时这里将是何种情景——客人浸泡在泳池里,露台上的百里香与薰衣草,飘过幽香,池畔的白色帆布伞将阳光遮挡,变成温和的光线,伞下是准备就绪的午餐。他瑞想,不知第一批客人会是谁。也许他应该邀请菲利普和他为《时尚》杂志拍照具有装饰效果的朋友由巴黎过来,不知妮珂对他观感如何? 池畔小屋那边传来切割石块的声音,赛蒙有些畏惧。当个泥水匠、是多么残忍的工作啊!要在寒风中受冻。全身弄得胜兮兮,工作环境又吵杂、又危险。如果有人不慎让石块滑落,不是有人要断腿,就是骨折。切割刀只要失手,半秒钟之内,骨肉立现。他们赚的可真是名将其实的血汗钱。赛蒙感觉到一股寒沁从石板上穿透衣服,袭上心头。为着自己养尊处优的地位感到罪恶感,他送到屋内,恩尼斯提议来杯红酒,他便爽快地同意了。 他们三个人忙了整个下午,等恩尼斯觉得一切满意,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火盆里的火炽烈地燃烧着,烛光的阴影在墙面上颤抖摇曳着,每张桌子上都摆放了插着粉红郁金香的花瓶,赛蒙想,这些食物该足以应付络绎不绝的客人了吧——一罐罐的酒和水、肉品、沙拉、乳酪,还有在炭炉上保温着的一大锅切肉、糕饼、馅饼与一大盘恩尼斯精心准备的葡萄酒乳酪蛋糕。没人会饿着肚子离开。 赛蒙打开门,来来回回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好一个宁静的村子。他开始感受到一股疑虑,在万事俱备、宾客尚未到临的这段等待空档会是什么滋味。 他说:“大概不会有大排长龙的人等着进来,也许我应该去卡瓦隆买一些人头充场面。” 妮珂笑着说:“他们会来的,别担心。你今儿个下午没瞧见吗?半个村落的人都想探头进来看。” 赛蒙记起来,送货的人员送东西进来时,透过开着的门,他便看见了一对夫妻。他们身材高大、三十几岁,脸色苍白,身着暗色衣服。先生戴着窄小而带点邪恶的太阳眼镜,仿佛过气的演员不想被人认出来似的。他们俩就这样面无表情很不友善地瞪着赛蒙。后来赛蒙还把看见这两个人的情形描述给妮阿听。 她说:“啊,那些人,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他们是英国人,他们都是赶时髦的人,跟克劳区是好朋友。” “哪人以何为生?” “他娶了她,她为他买下一家古董店。” “他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哦,有时候住在这里,有时候巴黎,村人都称呼他们为瓦里姆夫妻。” 恩尼斯鄙夷地大突出声,“真了不起,他们是故意装模作样,还是天生无聊?” 妮珂耸耸肩,“谁知道?他们非常迟缓,非常冷淡,不,不是冷淡,是麻木,你知道吗?非常冷酷。” 赛蒙说:“天助我也。我早该从他们的外表看出来的。如果他们把鼻子翘向半天高,恐怕脖子都要扭断的。装模作样,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戴太阳眼镜睡觉?” 妮珂不解。 “装模作样的人觉得自己很细腻。他们只是袖手旁观,从不参与。他们不善社交,而且非常无趣。你说的对,我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 恩尼斯说:“没错,这真的不符合节庆的欢乐气氛,我想我们应该在人潮涌入之前,先喝些饮料。如果那对夫妻果真上门,我们就把他们安排在没人会经过的角落,等到散场时再把他们叫醒。你们想喝点什么?” 他们坐在其中一张小桌,缓饮着微凉的红酒。赛蒙觉得有些急躁,有些担心,这种感觉有如要参加一场预期会相当艰难的会议。假设妮珂的想法有偏差,而村人厌恶饭店,怎么办?假如克劳区大驾光临,而且写了攻击中伤的文章?假如…… “你人很亲切!”她透过玻璃杯上方看着他,眼眸明亮而深沉。赛蒙心想,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能成为饭店绝佳接待人员。他会跟她父亲谈谈。 他说:“我从没问过你的名字。” “法兰丝娃。” “我叫赛蒙。” “爸爸说你要弄一家饭店。” “没错,我们希望明年夏天能够开张。” 她啜饮了一口香槟,低头望着杯子,黑色的眼睫毛掩映着橄榄色的健康肌肤。“你会需要人手的。” “圣诞节过后,我们就要开始找人了。” “我非常感兴趣。”她倾身向前,而赛蒙则注视着她上衣开口晃荡的金色小十字架。“我想尝试一下新的东西。” “如果你离开咖啡馆,你的父母会怎么想?我总不能把你挖走吧!” 她吸起下唇,抽动肩膀,“我有个堂妹,她可以到这里帮忙。” “我会跟你父亲谈,好吗?听着,我得走了。”他离开酒吧,“再会了,法兰丝娃!” “拜拜,赛蒙!” 他缓步走向警察局,在黑暗中独自笑着。如果她待在饭店柜台,一定会造成男客人心儿蹦蹦跳。 当他靠近打开的门时,看见三个人影站在外面。其中一人说:“我想我们应该进去加入他们,克劳区,你不是说他是广告人吗?不过是打着领结的讨厌小人。”他们穿过大门,赛蒙认出他们就是那对夫妻,随后紧跟着一位头显得过大的矮小男士。巴西耶的大人物终于到了。 赛蒙在外面等了一会,才回到满室生馨的欢乐盛宴。那对夫妻和克劳区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还拿了一瓶香槟独享。他们个个靠着椅背,一副疲惫厌倦的模样,自外于周遭的笑语与对谈。赛蒙刻意让自己保持愉悦,走向他们的桌边。 “很高兴你们过来,我是萧赛蒙。” 好像跟三只死鱼握手似的。瓦里姆太太,有张苍白而近乎漂亮的脸,蓄着长直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瓦里姆先生在遮挡烛光的太阳眼镜掩饰下的表情,未曾改变。克劳区则是瞪视着。赛蒙心想,自己根本很少见过比他们还苍白易怒的脸。 克劳区说:“哦,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广告人,很好,很好,我们很荣幸认识你。”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他那不悦耳的中低音,令赛蒙想起学校里那个尖酸刻薄的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任职广告界?” “萧先生,我是个记者。认识各行各业的精英,是我份内的事。”那对夫妻淡淡地笑着,并且玩弄着他们手上的香槟杯。 克劳区继续说:“我猜想,这将会是一家精致的旅馆。”他说话的样子,好像这家旅馆是他怎么也不会踏进一步令人不悦的地方。 “是的,只是一家小旅馆。” “正是村人所需要的。” “村人似乎颇表欢迎。” “萧先生,并非所有的村民都欢迎。我想,你应该读过我的专栏。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普罗旺斯被所谓的进步假象破坏的感觉。”克劳区大口喝下香槟,对着那对夫妻点点头。“不,并非所有村民都希望见到街上挤满奔驰车与穿得花枝招展的观光客。” “我觉得你言过其实了。” 克劳区仿佛没听见赛蒙说话似的继续说。“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必须让大众公断。啊,在你们那一行是怎么说的。只要有宣传,就是好宣传?”他笑了笑,瓦伦夫妇也笑了,“我们等着瞧。” 赛蒙伸手取过香槟,为克劳区斟满酒杯,然后举起杯。“真是有趣,我倒是想跟你谈议宣传。也许我们应该到那边去,我可不想让你的朋友觉得无聊。” 克劳区看着赛蒙,站起身。“好吧,应该会很有趣的。” 赛蒙领着他来到吧台后面一个安静的角落。炉火映在克劳区的脸上,赛蒙注意到他的前额与嘴唇上方泛着些许汗水。他在来这里之前,一定已经喝了酒,赛蒙还闻到他所呼出的酸白酒味。 “克劳区先生,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宣传!”赛蒙笑得灿烂,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欢愉、合情合理。“我倒是希望,在旅馆开张之前,媒体上不要曝光。你知道的,大众的记忆力是多么短暂。” 克劳区看着他,不回答,嘴角仿佛就要蹦出讪笑,就是这样了。眼前这个领高薪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就要向他讨个人情了。 “在这段时间,如果你能不发表言论,我将会很感激你。”赛蒙走到吧台,从冰桶中取过一瓶酒。“再来一点香槟?” “萧先生,要阻止我写东西,光是香槟是不够的。”他递出空杯,“不过,你过去的行业算是天真无邪的行业。” 赛蒙点点头,拒绝被牵着鼻子走。“那么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克劳区的讪笑终于开花结果。“我想我可以预见我们对话的方向,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他举杯一仰而尽,珍惜着此时此刻,珍惜着媒体的力量,一想到自己能让一个有钱人坐立难安,就够令他得意的了。“不,萧先生,你等着瞧好了。《全球报》绝对会有大幅报导。大篇幅的报导,是不是你们所用的术语?你知道的,我有七十五万名读者。”他强抑住自己的打嗝,把香槟喝完。他又为自己倒了酒。 赛蒙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你曾经拥有七十五万读者,但是你不知道的是,近三年来,阅报率已逐渐下滑——他们没告诉你吗?” 克劳区舔舔嘴唇上方的汗水。“但它还是全英国最具服影响力的报纸。”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广告公司每年花四百万英镑买它的版面的原因。”赛蒙叹口气,仿佛不太情愿用坏消息来缓冲淡这令人开怀的统计数字。“当然,这是有待验证的。” 克劳区浮肿的双颊上眼睛开始眯了起来。 “克劳区先生,其中有好几个四百万英镑已经进入了你的口袋。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也许没有。无论如何,这并不重要。” “是的,萧先生,是不重要。”克劳区开始移动脚步,但是赛蒙抓住他的手臂。 “我还没讲完呢!让我说明白一点。只要在未来六个月内,你的专栏或其他报纸提到我的旅馆,我会将《全球报》的广告全数拉下来,你听清楚了,全部的广告!” 克劳区的酒杯正举到半空。“你不敢的。和你交手的可不是什么蹩脚的媒体,而是英国媒体。我的编辑是不可能忍气吞声的。” “我不是和你的编辑交涉,我直接和经营者交手,你们的老板。”赛蒙重复了克劳区先前放做谦虚的说法,“这不就是你们惯用术语吗?我每年和他吃两三次饭。他是个很实际的人。” 赛蒙看见克劳区的手在颤抖。“小心点,你的香槟在洒了。” “简直无法无天。”克劳区吸吮着杯中物,仿佛它能给他灵感似的。克劳区冷嘲热讽的口吻又回来了。“你知道我可以怎么处理吗?把这整个下流的事件处理成恐吓,就放在头版。那会是篇相当精彩的文章,一篇很好的文章。” 赛蒙点点头。“是的,我想会的。如果事情真的这么演变,会有三件事发生。第一,我会否认;第二,我会把广告拉下来;第三,我还会告你,不是告报社,而是你。” 这两个人就这样瞪着对方好一会儿,直到赛蒙询问“再来一杯?”才打破这充满敌意的沉默。 “去你妈的!”克劳区越过赛蒙,踉跄而快步地回到瓦里姆夫妇所在的那桌。克劳区跟他们讲话,他们则看看赛蒙,接着起身离开。 乔仔与克劳德,倾身靠近吧台的茴香酒,看着克劳区和那对夫妻扁着嘴,一脸不悦地一路走向门边。乔仔用手时推推同伴,“他们不太高兴啊!” 克劳德耸耸肩,“那也是正常的。”在他的有限经验里,他碰到的英语都是对某些事物的不满——诸如太阳太大、水管不通、工地进度落后,可从没碰过绝望的情绪。但至少他们大部分人都相当有礼貌,不像巴黎人那般傲慢。天啊,巴黎人。他喝干酒,打了个哈欠。明天将军还要集训,可能更加磨人。他的背还因为上次的集训痛着呢。脚踏车的椅垫绝对不是为大个子的人设计的。“我们要走了吗?” 他们走过去,向赛蒙道别。他们认为,像赛蒙这样的英国人,还不算太坏。他们用力地握了他的手。整个冬天,他会给他们在室内舒服的工作。 赛蒙觉得松了口气。他确信,克劳区一定不敢乱来。那个邪恶的混蛋,似乎相信了他,而他并不像是拥有足够自信敢于冒险的人。他也没有媒体记者的特权,可以打了就跑,从自己文章所引起的冲击中走避,躲在离他好几百里远的编辑后面。赛蒙认为,在村子里的敌人远比在伦敦的敌人好应付。 在最后一个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波涅托市长离开时,时间已过午夜。他拥抱了他们三个,向他们告别,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咖啡馆。恩尼斯切掉吉普赛国王的音乐,换上萧邦的乐曲。房间里显得宁静异常。看到酒瓶、酒杯、碗盘、烟灰缸一片狼藉,的确令人满足,因为这是一场成功的晚宴的明证。赛蒙倾斜着酒桶,才倒得满三杯。 虽然疲惫,却还不想睡。他们彼此交换意见。妮珂的臀部被市长捏了一把。卖保安系统的推销员企图以当地惊人的犯罪数据吓赛蒙。房地产经纪商则暗示,他们介绍来住饭店的客人,都要收取佣金。维修厂的杜克洛则提议,那辆卖了十八个月还卖不出去的雪铁龙救护车可以充当客人的计程车。他说,他们可以躺在车后座拉开的沙发床,从机场一路睡到巴西耶,或者可以提供度蜜月的夫妻租车之用…… “那个猛流汗的小人怎么了?”思尼斯问:“我看见你们在角落聊得挺开心的,怎么他就突然和朋友扬长而去。如果有人要办一个哑巴晚宴,那么他的两个朋友铁定是完美嘉宾。” 赛蒙把他和克劳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妮珂摇摇她的头。“真复杂。在法国,事情简单得多。你只要给记者钱就行了。”她耸耸肩,“就这样。” “如果他们食髓知味,要更多钱怎么办?”赛蒙打了个哈欠,伸了懒腰。“我想,在我跟广告公司交涉好之前,他应该会保持缄默。之后,就无所谓了。更重要的是,村民似乎颇为开怀。” 他们又坐了半个小时,妮珂述说着她所听到的。如她所预期,此地民众视饭店为娱乐的根源,可能带来繁荣。他们的房地产都会因而增值,造就更多的工作机会,也许这样一来,他们的小孩就不必离乡背井,出外讨生活——对他们而言,观光业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明信片上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与晴朗日照,与现实生活中令人沮丧的欠收、腰酸背痛与银行贷款,相距何其远。他们自然欢迎穿干净衣服养家糊口的机会。 他们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吹熄烛火,将一地的残骸混乱锁在门后。这是一个不错的派对,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赛蒙挑了一个颇为巧妙的时机打电话给乔登,这时他应该已经两杯琴酒下肚,为了自己在未来几天必须逗岳父岳母开心,不由得惆怅起来。 “喂?”是乔登的老婆,电话那头还有一只狗狂吠着。 “波西,闭嘴,喂?” “露意丝,希望没打扰到你。我是萧赛蒙。” “赛蒙,你好吗?圣诞快乐!波西,去找你的拖鞋,天啊,赛蒙,抱歉!” “祝你圣诞快乐。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简短地跟尼果通个电话?” 赛蒙听见波西被训斥的声音,还传来实木地板上的脚步声。 “赛蒙?” “尼果,抱歉打扰你,但是我有重要的事。你可以在二十七日的时候到伦敦开个会吗?我真不愿意这样要求你,但是……” “亲爱的……”乔登的声音降低得几乎听不见,“……偷偷告诉你,我再乐意不过了。不过,是什么事情呢?” “好消息,不如你在当天早晨到卢兰门接我,我们再谈?车子的情况怎么了?” “老家伙,像鸟一样轻盈,像鸟一样轻盈。” “那么,二十七日见了。哦,祝你圣诞节快乐!” 乔登似乎不领情似的,“除非我有葡萄酒喝,要不然是快乐不起来的。” “他们说,氰化物有妙用。好好玩吧!” 赛蒙放下话筒,摇摇头。每到圣诞节,就让他想起萧伯纳对于婚姻的注解。婚姻究竟是什么呢?乐天派的亢奋,胜于经验。他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是以尽责任的心情过圣诞节的,在他的双亲还在世时,他就是如此。恣意爆闹与酒精,终究会引爆脾气与争执,紧接着的是无尽的悔恨,再来就是新年了,然后再重来一遍。难怪一月是个邪恶的月份。 但他必须承认,在法国度过的短暂圣诞假期,是他非常喜欢的。他们在有庇荫的露台上享用午餐,全身裹着围巾与厚厚的毛衣,在粗旷的乡间漫步几个小时,然后早早上床,新鲜的空气与浓烈的红酒,是最刺激的东西。隔天,他们在警察局研究整个计划,直到该赴机场搭机返回希斯洛才离开。当他与恩尼斯驾车驶离村庄。进入山谷,赛蒙才想到,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这般期待新年的到来。 伦敦仿佛死城,每个人守在电视前,麻木地度过圣诞节的次日。卢兰门的公寓,一夕之间变得陌生,他彻夜辗转难眠,思念着妮珂,无法专心想明天开会要讲的话,真希望会议已经结束,而他已经回到山丘上那个温暖的小屋。季格乐势必震惊。 他很早便醒了,查看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出去找早餐吃。史隆街一片宁静,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有些迫不及待的商店已经挂起大减价的广告。当他走过亚曼尼精品店,他不禁纳闷,卡洛琳是在哪里度过她的圣诞节。也许她在圣摩里兹(st.moritz)吧,她可以一天换装四次,和那些欧洲人渣鬼混在一起。 他走近卡尔登灯塔饭店,找到了餐厅(这里通常聚集了许多穿西装的男士,在这里开第一场早餐会报),不过此刻,却只有寥寥几个美国人与日本人,一边用着传统的英国早餐,一边研究着美食指南。赛蒙点了咖啡,拿出他先前准备好的新闻稿。他觉得这是一篇肤浅无聊的典型新闻稿,而他已经试着放进几则他最喜欢的陈腔滥调:他要到那边休息一年,一方面观察全球脉动,另一方面和广告公司也会保持紧密联系。简直是经典的不知所云。乔登也许会在其中摆上自己和其管理团队的照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季格乐那边呢?他会称之为狗屎,而他还真说对了!但是他和赛蒙一样明白,就是这样的狗屎,把广告界的所有东西兜在一起。 赛蒙穿过空荡的街道,回到公寓,点起雪茄,等待着乔登。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班特利名车呼啸的声音,宣示了乔登的驾临。赛蒙赶忙出门迎接他。他穿着又一套防弹的棕色苏格兰呢西装,毛呢竖起的模样极像一块踩脚垫,还结了一条像鼻膜炎颜色的针织领带。他微笑着,并且伸出手来致意。 “早啊,老家伙,从节庆中历劫归来?” 赛蒙坐进他的车,以鉴赏的眼光,看着深棕色的皮椅与核桃木纹饰板。“还过得去啦!那你呢?” “目前为止,还没遭遇任何灾厄,不过,我告诉你,你救我脱离苦海,正是时候。打不停的桥牌,简直无聊透项!”他看着赛蒙,手指头一边轻敲方向盘。“你把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会在克莱里治饭店与季格乐碰面,我将要辞职。” 乔登驶车离开卢兰门时,露齿笑着说:“老家伙!抓紧了!”他油门重重一踩,这辆大车就这样飙上时速七十里,迅即抵达海德公园街角,一部计程车不得不让路,却忿怒地报以响亮的喇叭声。“你觉得车子引擎如何?” “如果速度放慢些会更好。下个街口右转,就可以到达克莱里治了。” 乔登的车占了两线车道,“辞职的事,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如果我还撑得下去的话!” 乔登不发一语,赛蒙自顾自的笑了。在他把车子开到饭店外头时,车子里最响的声音该是乔登脑袋瓜转动的声音了。 季格乐在他所下榻的套房里接见他们,身上穿着慢跑用的灰色运动装与气垫慢跑鞋。看到乔登意外的出现,他皱起了眉。“搞什么啊?代表团啊?” 赛蒙说:“鲍伯,季节性的问候嘛,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李格乐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在他的经验法则里,成双结队的男人,通常隐藏着串谋或找麻烦的意涵。他决定来个开心点的开场白。“当然好了!你们想喝点什么?果汁?咖啡?” 乔登看看自己的手表。“说实在的,我倒是不介意来杯汽泡饮料。”季格乐有点纳闷,“香槟好了。” 季格乐叫了客房餐饮,赛蒙在乔登进行选烟仪式时,拿出带来的文件。 “好吧!”季格乐尽量坐离吸烟区远远的,“怎么了?” 赛蒙缓慢而不带感情地将自己的离去,述说成对公司正面的发展,还保证他会合作,逐渐将自己的股份释出给其他董事成员。香槟送上来的时候,他才刚把新闻稿交给他们。他站起来,给了服务生小费,站在门边,看着这两个男人皱着眉,阅读着新闻稿,并且衡量着此举对他们的效应。 季格乐对赛蒙的去职,乐观其成,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成为业界翘楚。乔登也可以换个更大的办公室,更高阶的头衔,好跟自己的新车搭配。他们俩一点都不会挂记他,反倒是他会惦记他们多一些。说穿了,这不过是生意以及自我利益。 乔登站起来,来到赛蒙身边,尽可能装出不苟言笑的脸孔,他拍拍赛蒙的肩膀。“我们会想死你的,老家伙。真会想死你。我真的十分重视咱俩的友谊。”想到他就要失去这么一个亲密的战友,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取过香槟。他说:“啊,八十五年份皮耶久(perrire-jouet),真棒!” 季格乐开始来回踱步。赛蒙紧盯着他的慢跑鞋瞧。鞋子看起来会膨胀,似乎可以让季格乐跳起来。“我不懂。你要去经营不毛之地一家天杀的旅馆?”他停下来,摇首晃脑地望着赛蒙,他的头往前探,好似一只狗在检视着一块意外出现可能被下药的骨头。“你的烟薰死我了。一定有另一家广告公司。” 房间一片寂静,只闻乔登捻熄香烟的声音——他在金黄色的烟灰里使劲地戳。 “不,鲍伯。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受够了,就这么简单。我只是准备好转变。”赛蒙笑着说:“祝我好运,并且告诉我,你会想我。” 季格乐愁眉不展。“你想怎么样?要我请你一顿全鸡大餐,颁给你一枚天杀的勋章吗?你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还要我开心?天啊!” 就在这样的装腔作势之下,经过一席长谈直到下午。赛蒙可以感觉得到,情势愈来愈明朗,季格乐和乔登都不希望他再继续待下去。不过几个小时的光景,他的地位从不可或缺,迅速转变为一个潜在的羞辱,一个脱离团队的主管,一个放弃信念的信徒。像他这样的人,具有分裂性格,而且危险,因为他们很可能威胁到公司长久以来累积的信誉。 赛蒙听着季格乐与乔登一路唱着客户的名,评估可能造成的伤害,并且讨论着高层的异动。他们从没问他意见,而赛蒙明白,在季格乐的定义里,他已经成为历史。细节将由律师全权处理。他已经出局了 第15章 恩尼斯将他尊贵闪亮的老阿姆斯车停在卢兰门的公寓外面。今天,他们就要开车离开,移民过新生活。 他进到公寓,看见赛蒙跪在一只膨胀的行李箱上,试着关上锁,并忍不住咒骂。“抱歉,恩。我从来就不善于打包。车上还有多少空间?” 恩尼斯加入他,一同跪在行李箱上。“可能会有点挤,不过应该还是可以挪得出来。只剩这只还有另外那两只皮箱吗?”他终于将锁闭上,“终于关上了,我们走。” 他们提着行李,走到车子旁。恩尼斯打开后车厢,“我们可以把大皮箱塞在这里,其他的可以叠在吉奔太太的篮子上面。” 赛蒙压跟儿忘了吉奔太太。“它要坐在哪里?” “它有个麻烦的习惯,就是它只坐前座。如果你把它放到后座,它就会发狂,把椅套咬烂。” “那我坐哪里?” “你可以像英国绅士一般,高雅地坐在后座。” 赛蒙看着前座的车窗,看见两只粉红色的眼睛回望着他,吉奔太太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就像所有布尔得利亚大,它的上下额,看起来足以将石头咬碎。它抬起头看着赛蒙。一只白色的耳朵竖了起来,接着他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咆哮。 恩尼斯走过来,打开车门。“我们可不希望再听到这样讨厌的声音。现在你出来,跟萧先生打声招呼。”他转身跟赛蒙说:“亲爱的,伸出你的手,让它闻一闻。” 赛蒙试探性地伸出手,那狗儿审慎地加以检视,然后跳回车上,蜒曲在座位上,一只眼睛警戒睁开着,另一只则闭阖着。 “恩,那不是一只狗,倒还比较像日本的相扑选手。” “外表不代表一切,亲爱的。它可是很贴心的,我是说大部分的时候啦。”恩尼斯打开后座车门,要赛蒙坐到狗篮子的旁边,“出发到法国去了!” 他们在法国南部的枫丹白露过夜,翌日早晨早早便出发,老爷车稳定地以六十五英里的速度前进,当他们进入法国南方时,天空顿时亮起来。恩尼斯说:“我们在傍晚时刻应该就可以抵达巴西耶,而我碰巧知道,妮珂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什锦砂锅了。” 赛蒙倾身向前,手肘靠在前座椅背上。吉奔太太使了个警告的眼色,“我很高兴你和妮珂处得好。” “亲爱的,我无法不告诉你,在我们上次短暂停留后,她有多么宽心。附带问一下,你告诉卡洛琳,你要离开了吗?” 赛蒙决定,在自己安然抵达法国之前,不告诉卡洛琳任何事情。如果她知道,他即将离开英国法庭的管辖范围,律师绝对会像苍蝇一般地追着他跑。“我想我会给她捎个信,告诉她别担心赡养费,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恩尼斯嗤之以鼻。“那样也不会停止她的烦人。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是个被宠坏的女人。”他加速超越一辆载满羊只的卡车。“如果她知道以后,一定很好奇。那个好管闲事的女人,一定会追过来,瞧个究竟。” “我相信?”赛蒙看着那岩石耸立的灰绿色景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过去这几个星期,过得可一点不轻松。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只想好好跟妮珂放纵一下。他开始想象她在家的样子。“你可以让这部老爷车开得再快一些吗?” 他们在六点过后抵达巴西耶,妮珂出来迎接他们,由于天冷,她怀抱着自己的身体。她穿着黑色羊毛衣与紧身裤,还围着一条不怎么实用的围裙。赛蒙迎上了她,还将鼻子凑近她的脖子。她的肌肤因为待在厨房而显得温暖。“你很可能因为这样的穿着遭到逮捕,你好吗?” “爱人,欢迎回家!”她靠入他的臂弯里,端详着他的脸,当她从他肩膀看过去,看见一个东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天啊,这是什么?” 吉奔太太刚抵达此地,便开始研究当地的气味,它的脚向外弯,尾巴显得僵硬而怪异,先从电线杆,一路嗅到垃圾桶。妮珂不可置信地看着它选择了合适的地点,解放自己,它的大鼻子朝上吸入夜晚的空气。 赛蒙说:“那就是吉奔太太,很特别吧!” 妮珂笑着摇摇头,她想,真是一只其貌不扬的狗,上天真是开了个大玩笑。她吻上了赛蒙的鼻子。“喝杯饮料吧,免得扫兴。” 他们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围坐在炉火边,一边喝着红酒,一面听着妮珂述说最新状况。有关旅馆的消息,已经由咖啡馆的闲聊与商店里的闲扯谈,传遍整个村落。她说,现在,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对她提供各项建议:有找工作的、有提供肉品折扣的,还有买古董千载难逢的机会、游泳池维护服务、以及价格公道长得很好的橄榄树。似乎所有东西都有人卖,而最执着的莫过于窃贼的克星——专卖保安系统的尚路易。 他每天至少一次,会打电话或亲自过来,报告沃克吕兹犯罪活动的最新状况。据他的说法,窃盗十分猖獗,没有什么东西绝对安全。车子可能在几秒钟内消失无踪,房子被闯入,花园里的家具及雕像,也会不翼而飞,就算是旅馆里的刀叉,也无法幸免于难。他告诉妮珂,他个人很荣幸负责督导法国银行的保安系统,以捍卫银行的安全。即使是田地里的老鼠,都无法溜进这密不可破的安全网。 赛蒙说:“在我听起来,他倒像是个骗子。我们要那些做什么?饭店里随时有人。更何况我们可以训练吉奔太太听命咬人。” 妮珂耸耸肩,“我觉得,他是想找一份工作——在饭店干个安全官,他很迷人,不过有些可疑。你在派对上已经见过他了。” “主厨的情况怎么了?” “目前有两个可能的人选。有个在海滨大饭店担任副主厨的年轻人,他想要掌管自己的厨房。他们说他很棒,而且很有野心,已经做出名号。另一个……”妮珂点了根烟,在烟雾中笑着,“……是潘太太。她是本地人,是个很棒的厨子,不过有点怪脾气。她上一个工作是在亚维依,但是因为有位客人说她的鸭烧焦了,而跟客人大吵一架。她就这样冲出厨房,真够戏剧化的了!” “恩,你对戏剧化的厨子想法如何?” “亲爱的,要当个艺术家,绝非易事。这是我们都知道的。” 妮珂说:“有天晚上,我去吃她的烤松露苏法菜与香料鸡,简直棒呆了!”她看看手表,站起身,“现在,我可以贡献的就只有我那不怎么高明的什锦砂锅了。” 这锅不高明的砂锅,由腊肠、羊肉、鹅肉、豆类与面包粉炖煮而成,用陶锅装着,放在桌上,旁边则放着哈斯朵(roteo)出产的酒,他们先试酒,将来好选入旅馆酒窖。长长胖胖的面包切成厚厚的一片一片,拿起来还感受到它的柔软与弹性。沙拉已经搅拌均匀,酒也倒了,当妮珂弄破汤上的面包皮,一股香料味从锅中飘出。赛蒙在把餐巾塞进领子里时,朝妮珂笑了笑。“我这可是在保护你的衬衫哦。” “太好了,现在大家趁热吃吧!” 他们都同意,必须将聘请厨师之事尽快解决,而且要在厨房与装备安置妥当之前。一位好的厨师可以在一季之间,就让饭店声名大噪,还可以吸引当地的客人常年光顾。但是要找到合适的厨师,还真是个大难题。你曾经去尝试过米其林美食评论家所推荐的餐厅吗?如果你有这样的经验,你难道可以确定,这些菜真是厨师而不是他的手下做出来的? 恩尼斯用餐巾轻抿嘴角,接着喝了一口酒,在吞下去之前好好地咀嚼了一番。“嗯,非常不错。我们还要试卡朗尼(catonne)吗?葡萄酒距离很近,真不错。”他站起身,取过干净的玻璃杯,倒了酒。“现在,你对于这个难题已经有解答了吗?” “恩,这又是另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没错,亲爱的。我建议我们请每一位厨师到巴西耶来,为我们做菜。算是测试午餐。有何不可呢?” 妮珂与赛蒙四目相望,有何不可呢?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想到这些烹饪大师的自尊问题。他们通常具有惟我独尊的自我,自认为高明,足以与博古斯(bocuse)桑德伦斯(sendeon)等大师齐名。这两位大师备受礼遇,广受殷勤,还被总统以国宝相待,连电影明星都争相巴结。当妮珂打电话给在海滨饭店任职的年轻人,他婉谢了纤尊降驾在私人厨房烹调的邀请,除非派车到尼斯接他过来,不过必须付他五千法郎的差旅费,而且他还不展示烹调身手。 妮珂放下电话,扮了个怪表情,“这个人好高骛远(法文)!” 恩尼斯追问:“你说什么?” 赛蒙笑着说:“恩,他们在柏利兹是不会教这个的。意思是说,他过分膨胀自己——屁放得比屁股还高!” “你把他形容成好像用肛门说话的人。多不文雅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妮珂才设法联络到第二位人选潘太太,并且对她提出相同的提议。她同意过来看看赛蒙的旅馆与妮珂的厨房。如果她觉得不错,就会一展身手。如果不是很中意,他们就必须请她到高尔德附近的马斯图得洪餐厅(她听说相当不错)吃午餐,作为她当日的报酬。她说,不过她是个乐观主义者。她要妮珂隔天早晨六点钟与她在亚维依的中央市场碰面,购买午餐用的材料。 他们三人在六点不到就到了中央市场。在破晓前的幽暗朦胧中,推一可证明大家都已经起床的指标,便是每个停车位都停满了车子,而市场入口则闪着微弱的光线。温度降至零度以下,风刮得空烟盒在排水沟里飞,吹到皮肤上,仿佛刀割。赛蒙搓搓他还没刮胡子的脸,感觉像是冰冻的砂纸。 “我们如何与她相认?” “她说她会在奇奇酒吧吃早餐。” 等他们进入里面,昏暗与安静早已被喧闹与耀眼的光线所取代。走道相当拥挤,小贩一面写订单,一面大喊出声,好鼓励犹豫不决的消费者。恩尼斯看着这些堆满蔬菜、肉类、乳酪、橄榄、水果与鱼的摊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度过欢乐的几个小时。瞧瞧那些茄子的俏模样,他们足以让芭蕾舞者相形见绌。” 他们挤过人群,朝着酒吧走。穿着老旧工作服的男土,肩并肩地站着,旁边是一小瓶一小瓶的红酒与腊肠三明治。角落有位形单影只的妇人,在信封背面记着东西,眼前剩下半杯香槟。 潘太太早就过了成熟的阶段,才到中年,身形相当丰满。她蓄着暗红色的卷发,有张圆胖而美丽的脸庞,身穿白色蕾丝上衣。她的化妆与胸脯一样夸张,两颗rx房靠在酒吧上,好像两只熟睡的小狗。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绿色的斗篷,异常优雅的脚平衡地踩着一双优雅的高跟鞋。 妮珂介绍双方,潘太太一面喝下香槟,一面用她灵动的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赛蒙在酒吧上放了一张一百法郎的纸钞。他说:“请容我付账。”潘太太优雅地点点头,拿起她的信封.用肥胖的手指弹弹它。 她说:“我已经开好午餐的菜单子,只是一些家常荣,没什么复杂的,跟我来。” 她很有权威地在摊子间游走,时而戳戳,时而闻闻,时而不以为然。大多数的摊贩都认得她,纷纷大声宣扬自己的产品有多棒,还拿出莴苣、乳酪让她检视,仿佛这些都是艺术品似的。她很少说话,不是以舌头发出不认同的声音,摇摇头,就是点点头,让赛蒙与恩尼斯买下她所选取的东西。将近两个钟头以后,他们都提着沉甸甸的塑胶袋,潘太太心满意足。她跟着妮珂扬长而去,让两个男人跟在后头。 “恩,你觉得她如何?” 恩尼斯不讲话,有只狗挡在路中央搔痒,恩尼斯绕了路好避开它。“如果她的手艺和她采购的工夫一样好……你看到她给那个卖鱼人的眼神吗?简直令人气馁。我必须说,我服了她。就连鲁宾斯(peterrubens,画家)也要崇拜她三分。” “要崇拜的地方还多着呢!你看见她将手指伸进香槟吗?” “哦,我不相信有厨子不喜欢酒。你知道的,这从烹饪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出了亚维依中部,当他们看见一位穿着马靴与迷你裙的女孩弯身检视着bmw的引擎盖,臀部正好对着来往的车辆,恩尼斯把速度放慢下来。“你们觉得我们是否应该伸出援手?” 赛蒙笑着说:“恩,她是个上班小姐,是个妓女。她每天都在那里,这是妮珂告诉我的。” 太阳已经出来,田野与果园因着冻霜而闪闪发光。这真像明信片上看到的天气,天空清朗湛蓝,在这种天气里,是会有好运气的。 他们聚集在将来要成为旅馆厨房与餐厅的拱形挑高房间,这里现在暂时充当方齐与工人休息的地方,他们正在敲掉厚厚的石墙,好安装上高耸的拱形窗户。空气中悬浮着尘雾,持手提钻的工人正在哼着歌。潘太太抓着斗篷,跪着脚尖走过碎石堆。 她站在整个空间中央,缓慢地转身,在心中安排着锅炉、工作桌、冰箱、洗碗机与锅架。她以步伐测量,估计着天花板的高度,研究着进入餐厅的路线。当她严肃的慢动作来回移动,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最后,她看着他们,点点头。 她说:“行得通,虽然小了点,但是行得通。”带着松了口气的笑容,他们伴着潘太太走过餐厅,步上阶梯,她丝毫未觉有个身形矮小的泥水匠对她投以欣赏的眼神。他一直等到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才转头向方齐。 “她很漂亮,不是吗?”他用力地摆手,“娇俏丰腴。” 方齐露齿而笑,“乔仔,你总是喜欢高大的女人。跟她们在一起,你根本微不足道。” 那名短小精悍的泥水匠叹了口气。只要银行的事情成功,他就有钱买西装,带那样的女人出去,还塞给她一堆钱。这一天就快到了。他继续敲打着墙面,幻想着乳白肉体的宽阔无垠。 潘太太脱掉斗篷,检视了妮珂的厨房,在拇指上试试刀锋,感受一下铜锅的重量,恩尼斯则一面将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东西-一卸下。她要一件围裙、一杯白酒,并挑选了恩尼斯充当她的助手,还告诉妮珂与赛蒙中午前回来。当他们正要出门,就听见她的第一道指令和恩尼斯一声轻快的“好的,亲爱的!” 赛蒙笑着说:“被丢出自己的房子,有什么感觉?她是个强悍的女人,不是吗?” “所有好厨师都是独裁者。”妮珂看看手表。“这样也不错,因为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是给恩尼斯的惊喜,我们还有时间。” “我想他此刻已经有了惊喜了。” 他们驾车沿着n-oo公路走,然后进入山区。妮珂把车停在高耸的篱笆旁,他们穿越一道歪曲低坠的门。在他们眼前绵延的三四公顷的土地,虽然有阳光照耀,霜迹依稀,而且显得死寂可怕。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被暴力而懒散的巨人摧毁的村落,他还将所有残骸一把丢过身后——一堆旧屋梁,体积像小车一般大的成堆切割石块,还有许多柱子、壁炉、屋顶瓷砖、磨石、巨型装饰浴盆、斜靠在谷仓旁的完整阶梯和人一样高的陶瓷片在杂草与荆棘中的任何东西,都因岁月的洗礼而显得破碎、陈旧。妮珂领着赛蒙经过一尊饱经摧残的少女雕像,她的鼻子已经没了,仰卧着,双手轻柔环抱着青苔遍布的胸部。 赛蒙问“这是什么地方?” “旧货中心。你不觉得这很棒吗?有了这些东西,你可以把一座新房子布置成仿佛有两百年的历史。”妮珂停下脚步,环目四顾,“该死,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 “我们在找什么?” “啊,就在这儿。穿过那堆旧屋梁。” 那是一尊复制布鲁赛尔尿尿小童的巨型雕像,饱经岁月的洗礼。那是个圆胖的天使,若有所思地对着圆形石盆撒尿,眼睛闭着,一副满足的样子,一只肥胖的石手抓着以古老铜管制成的小鸡鸡。 妮珂拍拍那铜管。“我认为,这个可能太明显了。不过,方齐应该可以调整一下。”她后退一步,看着赛蒙,脸上挂一个微笑的问号,“如何?” 赛蒙边笑边绕着雕像走,还拍了一下它的屁股。“我爱死它了。恩尼斯一定会相当激动。我知道他会把聚光灯往哪边打。”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等不及看恩尼斯的表情了。” 他们花了半小时,逛完这座私人旧货中心的其他地方,挑选了一些将来旅馆的露台上用得着的水槽与水壶,他们还在谷仓一角找到了主人的临时办公室。赛蒙兴致勃勃地看着妮珂杀价,询问了许多件她根本无意购买的东西,当她听到价钱,立刻显得退避三舍,拼命摇头。 她告诉主人:“除非有钱人,才买得起。那个旧喷泉怎么卖?” “啊,那个啊!”他针织毛帽下的表情显得感情丰沛,“那是我祖母的喷泉,我和它一起长大。我对于那个喷泉有浓烈的感情。” “我了解,先生。有些东西是无价之宝。”她耸耸肩,“那么,就很遗憾了!” “夫人,八千法郎卖给你。” “如果付现呢?” “六千。” 他们在正午前返家,看见恩尼斯正为餐桌做最后的整理,而潘太太则手持玻璃杯,在一旁监督着。 “记得啊,艾尼斯,花是用来看的,可不是用来闻的。如果香味过浓,就可能与食物的味道相冲突。” “亲爱的,你说得真是一点没错,尤其是劳尾科的花类。”恩尼斯退后一步,对着桌子皱眉,还是不够满意,于是到冰箱拿了一瓶白酒。他说:“今日莱单是新鲜胡椒酱炖茄子砂锅、奶油香料烤比目鱼、精制乳酪、可丽饼。”他为妮珂与赛蒙斟了酒,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向潘太太举杯,“夫人简直是珍宝。”她看起来一脸茫然,“还不是件小首饰罢了!”她笑得灿然。 他们十二点半上桌,三个小时后,还是没有起身,啜饮着最后一杯咖啡。虽然是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厨房,潘太太还是显得相当兴奋。纷至沓来的恭维与美酒,热络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大方而不拘泥,在恩尼斯夸张的阿谀谄媚时,不时地碰撞恩尼斯,还附带着波浪般汹涌的笑声,这波笑浪从她的下巴一直延续到她穿着的围裙上。当她拒绝在饭桌上谈公事时,赛蒙就知道自己想要雇佣她了。 她说:“吃太重要了,怎么能把公事给破坏掉呢?饭桌上是欢乐的,艾尼斯,我可以再喝一点苹果酒,然后我就得走了。”她的大拇指与小指做出打电话的手势,附在耳朵旁。这个手势在普罗旺斯代表承诺打电话。“我们明天再谈。” 他们和潘太太一起下楼,送走了她。回来时,恩尼斯在车子旁停下,让吉奔太太出来。它伸伸懒腰,责难地看着他。 “恩,她不喜欢狗吗?” “亲爱的,正好相反。她煮饭时,不时丢东西给吉奔太太,这对它不太好。让它吹吹风。” 当他们进屋洗碗时,有了一致的共识,旅馆的厨子有着落了 第16章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赛蒙觉得他惟一的功能(这是他的用处的开始,也是结束)就是签支票。除了他,每个人都有任务在身。 潘太太总是穿着她的高跟鞋,手中拿着杯子,监督着厨房的设计与装置,应征副主厨,同时建立饭店的酒单。每周两三次,她会在未完工的厨房旧锡桌上,召开一个会议,结实的制酒商或者聪明年轻的酒类批发商,会带着他们最棒的酒前来。会后通常会有个品酒会以及一顿维持三小时的清淡午餐。潘太太总是说,这真是一场折磨,但是不这样,又怎能发掘当地的珍贵美酒呢? 恩尼斯所有的时间则花在饭店简介、织品样品、石材与木头样品、花草盆栽目录、设计图与计划上。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宽帽线的普罗旺斯帽子,带着以威尼斯大理石纹纸为封面、两端系着波纹丝缎带的鼓胀的公文夹,他就快像一位找寻地点画壁画的艺术家了。 至于妮珂,在她没有检视自己指甲、看看服务生与房务员是否合适的其他时间,她就和恩尼斯一起,载着他前往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的古董商、铁匠、木匠的工作室或者园艺中心。在此你可以找到任何东西,从百里香小嫩技到五十尺高的丝柏木都有。晚上他们便打道回府,散发着发掘与采购的盎然乐趣,还告诉赛蒙,他有多么睿智,没让自己深陷琐碎的事务之中。恩尼斯说:“亲爱的,靠垫与卫生用品,真是可怕。”赛蒙心想,真是奇怪,为什么他和潘太太都喜欢抱怨着他们觉得很有趣的事情。 就是那只狗,也有任务。吉奔太太任命自己充当布朗克的助手,每天早上都会在饭店外恭候他的到临,然后便摇动着尾巴以示欢迎。一整天,它就跟在他的脚边。在碎石堆中走来走去,身上逐渐沾染上灰尘与石膏粉,有时候它还会把木板或废弃的层梁拖到他的脚边。那群泥水匠便唤它“建筑师”,还以午餐剩下的残骸做饵,训练它扛二十公斤装的石膏,打赌它能将那袋石膏扛上阶梯多远(如果它狂吠得厉害,他们就以反方向作为打赌的题材)。吉奔太太忙得不亦乐乎,而且忙得心满意足。 另一方面,赛蒙觉得自己开始睡不着觉。虽然每周金钱大量流出,一切还是令人兴奋,看见旅馆雏形渐具,在空荡却高雅的石室间闲踱,幻想着它完工的模样。而且这是几年来第一次,他没事干,没有会议要开,也没有要打的电话。他只打过一次电话到广告公司,乔登很开心,而且精神奕奕。一切顺利一老客户在新管理阶层的安抚下,逐渐稳定,还有几件有趣的案子进行着。“tickety-boo恰好的老家伙”是乔登给他的封号。当他放下电话,内心一阵刺痛。他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还是有令人安慰的地方:他和妮珂两人在一起十分开心。每当她和恩尼斯出差,他就开始想念着她,而且有时候还会嫉妒恩尼斯能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天。这实在很不合理,毕竟是他自己不愿加入他们的采购之行的。有一次,他的确试着跟他们一起去,可是他变得没有耐心、脾气暴躁,两个小时后,他们决定把他放在一家酒吧。 他告诉自己,采购的工作很快就会结束。与此同时,昼长夜短,春天的空气中带着柔软的气息,日正当中的太阳有着明显的热度。旅馆下方的露台上,杏仁树已经开出了明亮的花朵,和暗褐色的土地与灰色的树皮恰成对比。赛蒙坐着的石凳感觉十分温暖。他从空荡的泳池望过去,看见吉奔太太在石板上打吨,当它梦见兔子与邮差时,后腿还不自由地抽搐起来。它斜斜地抬起脸,眼睛半闭着,感觉到阳光仿佛照进了它的骨头。 “老板,早安!” 赛蒙眨眨眼,斜视着向他鞠躬哈腰的身影,他的手伸出来表示欢迎,太阳眼镜与牙齿闪闪发光。那位防治犯罪的一人部队尚路易,又如同例行公事般地出现了。 他的身形矮小,过大的裤子与虎皮夹克颇为时髦。他的仪容整齐,身上散发着淡淡幽香。他矮捷的特征,令赛蒙联想起猎兔的小型猎犬——它们动作敏捷,移动迅速,头经常倾斜着保持警戒。 “您是否考虑过我的提议了?”他没给赛蒙回答的机会,立即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叠剪报,“蒙特法维银行上周二早晨被抢。等到警察走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尚路易。每个人都出去吃午餐吗?” “算了吧,您是开玩笑的吧!但这是件严肃的事。”为了强调起见,他摘下太阳眼镜,对着赛蒙挥舞。“到了下午,那批抢匪去而复返。一天两次!这就是沃克吕兹送给你的献礼。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我的朋友,完全没有。这班人带着手枪驾着跑车,从马赛而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从马赛来的?” “啊!尚路易戴上眼镜,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我有管道。”他向赛蒙点点头,“主要是昔日来自黑道的人脉。” 赛蒙扬起了眉毛。尚路易的旧日时光在这之前的对话中并没有提及。“你过去是……” 尚路易一只手指凑近唇边。赛蒙可以感觉得到太阳眼镜下的眼睛在使着眼色。“意大利的科西嘉岛。秘密工作,你听过科西嘉联盟(unioncors)吗?” “那你是站在哪一边?” “警方那边。”尚路易耸耸肩,笑着说:“大部分时间啦!”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们这样一家小旅馆?这应该不是件大生意,毕竟没人会偷烟灰缸。” “这里能跟人接触,我的朋友。这儿的客人有来自巴黎的,有英国人、德国人,他们在这里买下第二个家,他们需要的就是安全。你知道吗?保安业愈来愈难做。许多电路业者以低价争取保安的生意。他们也可以抓到价格比较低廉的客户,例如别墅居民。我的目标则是精华的德国富豪,他们拥有无数的艺术品,成群的妻妾会到保加利亚采购高尔德节庆可以派上用场的珠宝。我在哪里可以碰到这些人?像卡瓦隆当地乱七八槽的酒吧是不可能的。”他以手臂比着身后的建筑物,“我在这里,就可以碰见他们。而且,你们也会有万全的保护。这是我们的双赢。”他抬起头看着赛蒙,虚晃着自己脖子上的金牌奖章。“我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会给你一个特别的价钱。” 尚路易紧握了赛蒙的手,又到别处宣导他的犯罪防治计划了,留下空气中刮胡水淡淡的味道。赛蒙心想,你一定不会向这种人买二手车,甚至是全新保险箱。但他也许是有帮助的,而妮珂似乎还满喜欢他的。 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妮珂与恩尼斯正在欣赏着一棵业者声称不低于二百五十年树龄而还可活七百五十年的橄榄树。这样的数字,是由经营者以其祖母起誓所言。经营者本身,有着满脸风霜,看起来和橄榄树一样苍老。四十年前,他从一片薰衣草田开始,与辛勤的妻子脐手取足,一路打拼至今天的局面——拥有好几公顷的土地,栽满盆栽、灌木与树,还有两幢房子、一辆奔驰及四部电视机。 他说:“你瞧,好漂亮的!”拍拍弯曲树干上的树节与扭曲之处。微风袭来,拂过树叶之间,使它们的颜色由绿翻银灰。几个世纪以来,这树经过好好地修剪,中心树干分叉,使得阳光能够照进来,好让枝叶茂盛优美。那老人说,一只小鸟应该可以飞过顶上的树枝,而羽翼不至于被牵绊。 恩尼斯说:“很棒吧!这样的老树,你还能将其移植吗?” 妮珂将问题丢给老人,他微笑着,弯身拨开树干底部的沙土,直到露出大木盆的边缘。他说,这株老树两十年前从博姆一德一维尼斯带过来,被重新栽种在花盆里。当然,它还禁得起另一次短暂的旅行。事实上,他个人可以保证(他对着他们挥舞其弯曲佝偻的手指),只要妥善照顾,老树的健康毋庸置疑。他指着树皮上一抹绿漆。这一面一定要朝南,因为这棵树一直是以这个方向面南,毕竟它已经不再是棵小树。如果一切顺利,它就可以马上适应一个新环境。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它的成长将会很有限,因为它必须适应全新方位。老人点点头。在你投资购买这样的一棵树以前,最起码应该知道这些。 妮珂怀疑,这样的老树,必须花多少钱投资? “夫人,需要三千法郎。” “付现呢?” 老人笑着说:“三千法郎。” 他们在驱车返回巴西耶的途中,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个划算的交易——整年绿叶华美的大自然古董,它散开的枝叶,足以提供一张桌子与数张椅子的遮荫,真正算得上是普罗旺斯的象征。 他们一回到饭店,便看见衣服凌乱的赛蒙正在吸着还流着血的手关节。他的衣服沾满灰尘与苦鲜,脸颊上还有一道伤口。当他看见妮珂脸上的表情,立刻举起一只手。 “没事的。我赢了。” “发生了什么事?” “恩尼斯的惊喜送到了。我帮他们搬到露台上,不小心在阶梯上滑了跤,手撞到墙壁,脸颊还被戳到。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对那尊雕像施以残忍的割包皮术。他真是危险人物。” 妮珂开始大笑,“你是说……我不相信。很抱歉我笑了。” 赛蒙咧嘴而笑,将手放在伤口上,“被天使隆起的部位弄伤,我是否可以获得奖章呢?” 恩尼斯迷惑地静静聆听他们的对话。“亲爱的,首先必须要消毒杀菌,然后我们再谈奖章的事。我只需要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就在他们等候的时候,妮珂拍拍赛蒙身上的灰尘,害怕碰触到他受伤的手。她再度抱歉:“很抱歉,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说:“我正需要人呵护。你应该要让我上床,帮我量温度。来吧,让我告诉你不用温度计量体温的方法。” “嗯。”妮珂在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你会存活下来的。” 等恩尼斯带来一些棉花球与消毒药水,他俩才分开。妮珂将消毒药水轻轻地涂抹在伤口上。 赛蒙痛得直畏怯。“恩,我希望你有所准备。这是妮珂为你寻找的。只要你能让它规规矩矩的,你绝对会爱上它的。” 他们下楼来到了餐厅。在外面的露台上,暂时被移离台座与水分供给的尿尿小童,正倚靠在石盆旁,盯视着群山翠谷。吉奔太太还试探性地咬了小童的铜管,看看能不能吃。 恩尼斯说:“哦,亲爱的,真是可爱的小男孩!吉奔,别碰它。”他绕着小童走,脸上洋溢着喜悦。 “你说你想要一座喷泉。” “这个神圣的小天使,真的有功能吗?” “他跟刚喝了十人品脱啤酒的人没什么两样(绝对尿得出一大泡),恩。你会不会觉得他太粗鲁了?” “当然不会。他十分值得观赏,充满悠然自得的欢乐。我无法形容我的激动。”他走过来拥抱妮珂。“你真好。我可以想象他在那儿媒戏。我知道要把他安置在哪里,就在那棵树下。”他突然停下来,一只手放在嘴巴上,看着赛蒙,“哎呀!我怎会没有给你一杯酒呢!我会好好告诉你那棵树的故事。” 潘太太优雅地把痰吐进锡盆里,并且在笔记本上记下她对饭店酒单的想法。她坐在泥巴覆地的狭小酒窖里,没有标签的酒瓶排满她面前的桌子,寒气由她鞋子上细小的破洞传来。四十瓦特灯泡的微弱光线,在她对面男人专注的脸上投下分明的阴影。 “嗯,然后呢?”康斯坦先生是当地少数几位知名的酿酒商,他们甘冒自己酿酒的风险,而不是将葡萄卖给合作社。如果酿的酒很棒,利润就高。就如同潘太太所说的,如果大饭店向他们购买了几十箱,酒的声名就会远播,价格自然水涨船高,那康斯坦先生就可以买下隔壁那两公顷的土地,那就可以让隔壁邻居相形失色。所以他必须让这个高大的女人对自己印象深刻。 “一杯土产的酒……不错!”有礼貌却面无表情的潘太太看着他,“还有要补充的吗?” 康斯坦笑着说。“太太,这是珍贵的美酒啊,真正的美酒啊!”很遗憾她居然不吃他送给她的乳酪,这种口味浓烈的乳酪一吃,连醋都会变得可口,可见她还真是行家。他将颜色丰富浓厚的酒倒入两只玻璃杯,摇晃一下。“看到它的颜色了吗?”他拿起酒杯,闭上眼睛,用力地吸进浓郁的酒香,还摇头以示对自己努力成果的欣赏。他啜了一口,咀嚼后吞下,再度摇摇头。“多棒的味道啊!真棒!” 潘太太已经在不少酒窖看过多次类似的表演,她不为所动,微笑着拿起自己的酒杯,“进行不匆不忙的品酒仪式。除了酒无声地自潘太太的唇滑到后齿,和着吸进的气,被吞了下去。“好!”她非常轻描淡写地点了两次头,“很好喝,非常好喝。”当她伸手取过乳酪,康斯坦又为她斟满了杯,心想,不知道自己能否卖个好价钱。 那群伙伴将紧身裤扔掉,庆祝春天的到来。将军检视着穿着黑色合身新短裤的他们。他多付了点钱找模特儿,坐在他车子的后座,还找来前任自行车冠军的签名歪歪斜斜地写在前面。虽然这些男孩的腿开始看起来专业,大腿小腿都展现出结实的肌肉,但还是太苍白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几个礼拜时间,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他还注意到他们记得刮腿毛,深感满意。如果你不慎跌跤,擦伤严重,毛茸茸的腿最麻烦了。 令将军惊讶的是,他们全都能够适应这样的纪律与集训健身的痛楚,对于自己能骑乘几周前办不到的山路,感到骄傲不已。他心想,成就感真具有神奇功效,尤其是与“钱途”有关。这就是他觉得犯罪令人心满意足的原因。 “很好。”他展开一幅地图,并且将它铺展在汽车的引擎盖上,“今天早上骑七十五公里,回程经过依斯勒一上一索格,这也是作案当天我们要走的路径。经过银行时,可不要看得太入神。” 当他们研究着标注记号的路线,将军从车子里取出包包,拿出一些东西:七副太阳眼镜、七项颜色鲜艳的棉帽。 “好啦,最后一件事。”他拿出这些装备,“这就是伪装。戴上这些,你们看起来就跟路上另外五千位自行车选手没什么两样。没人形容得出你们的发色,或者眼球的颜色。你们将会消失无踪。” “这个还真不赖,是吗?”乔仔戴上眼镜,把帽子拉低,盖住前额。“你觉得如何?” 尚恩上下打量着他。“迷人极了!尤其是腿!” 将军说:“走了!这可不是什么时装秀。你们知道出城的路吗?我会陷入车阵之中。”七项棉帽一齐点点头,将军也点头回应。这样简单的伪装,应该可以行得通。就算他们快速通过他的眼前,他也认不得他们。 赛蒙及恩尼斯站在饭店外,抬头看着旅馆的外观。站在他们身旁的,是特别由伦敦赶来的画家柏特,他正卷着烟。他说:“我要花几个礼拜的时间,还是明亮的笔触,不过有了日晒风吹,就会有那种历史的光泽。那就会是我们所想要的效果。” 柏特是专画有岁月痕迹作品的艺术家——不论是用拖拉画法、破布滚画法,还是以海绵作画,只要运用他厢型车里的家当,”可完成相当风行的涂漆效果或者假造的烟渍天花板。他的车就停在他们身后的停车场,是一部有轮子的老家伙。车子两侧,画着宗教礼拜堂中的一个细节一神的手指指着一则传奇:亚伯特-华迪:你想要的效果。这句话和车子一样吸引人。 柏特的最新力作便是旅馆的招牌。两尺高的字母衬着荫影,褪色的黄字,褪色的蓝底,还有红色的细框线。看起来好像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洗礼,仿佛就要脱落,在过去的两天里,许多碎片纷纷落下,强化了这样的印象。 “柏特,真了不起!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恩,你说是吗?” 恩尼斯热切地点头。“亲爱的柏特,真是太棒了。你知道吗,我在想是不是能拿餐厅那面墙变点花样。” “是不是类似壁画那种效果?” “是的,就是那样。其他人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帕特的三名助手即将到此协助他完成室内装演的工作,现在泥水匠的部分已接近完工。 帕特若有所思地玩弄着香烟,“当然,这是你的墙壁。虽然那些爱开玩笑的人说,他们已经完工,但是墙面一定要干燥。我绝不在湿墙上作画。而且也达不到你要的效果。” 赛蒙说:“我们何不走走看看?所有窗户都已经打开,暖气也已开到最大,所以楼下应该已经干了。”他们入内,柏特停在其中一扇窗户前。“真为那些山峦感到遗憾。” “他们阻断了好视野,不是吗?” 法兰丝娃慢慢走上阶梯,来到妮珂的前门,她因为过紧的裙子与不太习惯的高跟鞋而显得有些不自在。这双鞋子是她到卡瓦隆为了这次面试做头发时买的。如果今天的情况顺利,她就可以离开咖啡馆了,脱离无穷无尽洗玻璃杯的日子与父亲牌友的偷袭。她可以每天穿高跟鞋,接触到从巴黎与伦敦来的人,也许开着红色法拉利的年轻人会来到饭店,与她坠入情网。她低着头看着昨晚小心熨烫的上衣,决定再往上扣一个钮扣,因为与她面谈的是布维尔太太。很好。她敲敲门。 妮珂请她进来,请她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法兰丝娃没有穿着牛仔裤、棉裙及平底凉鞋,而她的这番转型的确相当令人耳目一新,从一个乡下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迷人的女土。妮珂认为,她的妆画得太浓了,而裙子过紧,不过这些细节都是可以调整的。 “法兰丝娃,你看起来真美。我喜欢你的头发。” “谢谢你,夫人。”法兰丝娃想像布维尔太太那般优雅地交叉双腿,但是立即明白自己的裙子已经过短了,于是只是交叉脚踝。 妮珂点了根烟。“谈谈你的父母吧。如果你来旅馆,他们会开心吗?咖啡馆的工作怎么办?我们可不想惹火他们。” 法兰丝娃耸耸肩,下唇吸了起来。“我表妹会过来。我的父母也知道,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咖啡馆里。”她往椅子前面坐。“你知道的,我会打字。离开学校后,我又学习过。我可以做联系的工作、订房确认,还有收款等等。” 妮可看着她的脸,大大的眼睛充满渴望,微笑着。如果这是旅馆客人见到的第一张脸,他们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尤其是男人,绝对不会抱怨的。她站起身,“我们到厨房,我煮些咖啡,边喝边聊。” 法兰丝娃跟着她,看着她的丝质衬衫、裤子的剪裁,裤子从后面看来十分合身、丝毫没有一些小皱褶。布维尔太太是她见过最俏丽的女人了。她顺着臀部拉扯着自己的裙子——这是去年的裙子,一定缩水了,感觉很拙。她的母亲从来不了解,为什么有些衣服就算没有解体也不能穿。布维尔太太就能理解这点。法兰丝娃决定询问她有关衣服的看法,如果她得到这份工作的话。 “我可以在旅馆开张之前就来,你知道的,只是帮帮忙” 克劳区看着文字处理机的荧幕,旁边放着一瓶红酒,感觉微醺,于是变得大胆起来。 旅馆成为索绕不去的东西。它象征着所有他公开鄙视却私下忌妒的东西——舒适、奢华、金钱,而且它日日提醒着自己殊异的处境。他的房子很小,整个冬天潮湿无比。他在《全球报》的稿费已经两年没调价了。他的编辑不断告诉他,伦敦景气不佳。已经有五家出版商回绝了他的出书计划,而在他批评过穿鳄鱼牌的美国居民后,美国的杂志也不再买他的文章。 他狠狠地唤饮了酒,降人沉思。别的不提,光是被这个抽着雪茄的有钱凶手及聪明的法国情妇恐吓不得声张,就让他如鲠在喉,痛苦万状。他已经对萧赛蒙做了若干研究,还做了些笔记,准备对他来上一篇长篇大论的文章,不过在翌日酒意消却的早晨,他就又把它收进抽屉里了。不过,现在他想,也许可以找到另外一种方式来写他。 他在舰队街(fieetstreet,伦敦的报社街)的酒友,同意克劳区用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这篇文章必须谨慎为之,因为现在法官大加打击涉入毁谤案的媒体。不过,这总比没有好,而且他还可以受到保护。 他斟满酒杯,看着荧幕上的标题,自顾自地笑着。“谁强暴了小村庄!”也许他会在其中放进自己的话,假装他是被作者采访。他决定不做人身攻击,不用容易引起讼争的字眼,只是温和地慨叹传统的消失与乡村生活的污染。他开始敲着键盘,享受着安全散布恶意的快感。 赛蒙看看当周来自木匠、水管工、泥水匠与电器工的账单,无奈地摇头。这就好像帮意大利足球队签支票一一罗杰洛、毕亚吉尼、柯帕,而且可能一样昂贵。不过他们的活倒是干得挺好。他签完最后一串零,走到房子背后的露台上,妮珂早已开始在那儿做起日光浴来了。现在已是傍晚,山峦上方的天空从蓝色蜕变为嫣红,像染了薰衣草色的粉红,恩尼斯形容这样的色彩幻美得不够真实。 再过不久,葡萄园就会抽出一片嫩绿,樱桃树也绽放出缤纷的花朵,而到此过复活节的观光客纷至沓来。赛蒙心想,他们就是我们未来的客人。他望了天空最后一眼,到屋内喝杯酒去了 第17章 “请问是强暴环境的恶徒萧赛蒙吗?” 当他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赛蒙不禁笑了。那是强尼-哈瑞斯,曾经是自己公司的文案,现在则是伦敦最努力散播小道消息的专栏作家。他不像散播语言的同业,他不会在背后捅他的对象一刀——至少不会不先给他们机会反驳。这些年来,他一直和赛蒙保持联络,陪他走过几段婚姻。除了在专栏中形容赛蒙为“情感脆弱的广告界领袖”,他一直非常善待赛蒙。 “喂,强尼,我现在做了什么?” “很明显的,你正在毁灭普罗旺斯最不受破坏的村庄的日常生活。报纸上都写了,所以一定是真的,你这个凶残的恶棍。”哈瑞斯笑着说:“那是一篇只是暗示而不陈述事实的文章。事实上,做得十分漂亮。我很怀疑,你可亲的邻居竟然是狠毒的侏儒。” “所以,不是克劳区哩?”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要造成任何伤害,已经太迟了。 “不是在他的报纸上,也不是他的署名。不过,文中倒是引述了他的话,如同他一贯所倡言的,你们仿佛在卢贝隆的棺柩上多钉了一根钉子,任意地进行我们误称为进步的伤害,诸如此类的狗屁倒灶。当然他不会让自己惹祸上身。这是老伎俩了,我也玩过许多次。无论如何,文章写得很有技巧,就是不让你有机会告上法庭。” “他写得多糟?” “你可以预期的,不友善,非常不以为然,但并非致命一击。等到有政治人物被抓到不堪入目的绯闻(这种事每个礼拜都会发生),人们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把它传真给你。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有人会打电话给你,或许是那个怪里怪气的记者。”哈瑞斯停顿了一下,赛蒙听见打火机的声音,还有电话铃声。“我告诉你,一点好的报导是不碍事的,你了解我的,我一向免费宣传。你意下如何?” 赛蒙笑着说:“你费尽心思的方式,真是令人难以抗拒。”他考虑了一会儿,“你何不在开幕时过来?时间应该是六且初,到时候,应该有些人物可以让你发挥。”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带些人过来造声势。你需要一些欧洲人渣吗?一些意大利王公贵族吗?小明星还是妓女?我们走着瞧。我可以给你可爱的同性恋女演员,或者有酗酒问题的赛车手,或是‘赤裸裸’及‘偷车贼’乐团的键盘手……” “强尼,我希望这是一家优雅的小旅馆。只要带你众多的女友中的一个来就行了,其他的就让他们留在‘牢骚俱乐部’(crouchclub)了,好吗?” 哈瑞斯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扯远了,不过我会迁就你。告诉我日期,我会过去拥戴英国媒体的传统。” 赛蒙说:“我怕的就是这个。不要忘记传真给我。” “已经在传了。捏住你的鼻子,很臭哦!不跟你聊了。” 赛蒙放下话筒时嘴角还扬着笑。无耻而尖酸刻薄的强尼-哈瑞斯,总是会带给他好心情。直到传真到了,他的好心情还未散去。赛蒙反复读了两次以后,就把它给撕了。这样也能骗钱! 根据布朗克先生的说法,饭店几天内就能完工,最多不超过一星期。泥水匠已经离去,铺瓷砖的工人也已经把石头地板铺设完成,厨房放眼望去,是亮晶晶的不锈钢与铜锅,泳池放满了水,而恩尼斯在工人剪枝时差点落泪的橄榄树,也已经栽种好了。亚伯特-华迪与他的绘画小组成员和对管路配置另有想法的电器工,曾为墙面空间争论不休。抽水马桶的冲水声与盖子落下的声响,形成一首交响乐,验证了水管工人的勤奋,他针对最大水流与立即冲泻做了最后一次检查——从小便池检查到卫浴间,满意地点了点头。木匠工人正在安装门户与柜子,边做刨光磨砂的细部修正,细小的木屑充斥整个房间,不经意地飘到华迪刚画好的壁画上,引起了一场英国人与法国人的战争危机。 布朗克先生刻意在这群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吉奔太太嘴里衔着一长段pvc管,亦步亦趋,跟在布朗克身后。他们来到妮珂、赛蒙与恩尼斯所在的厨房,潘太太建议将蛋奶酥纳入菜单里,这道佳肴已经上桌,供人品尝。 布朗克在讲话前先让鼻子发挥欣赏的功能。他说,有个小问题,就是没有什么大菜。隔壁一对老夫妻比较担心游泳池的问题。当然不是游泳池本身,其优雅的品味自然毋庸置疑,只是发生在游泳池附近的事情较令人担忧。邻居曾在报纸上读过,在圣特洛佩有时候会发生比较不寻常的裸体做日光浴事情,对这个拥有两座教堂的村庄巴西耶来说,做太太的认为这样的行为不妥,先生当然不会表示任何疑虑,不过,如果旅馆能提出保证;就更好了。 赛蒙用一片面包抹起了最后一滴蛋奶酥。“真是不可思议。在他们的花园与游泳池之间隔着一座高达三英尺的墙,真要看到什么,非得踩高跷不可。” 布朗克带着歉意笑着说:“是啊,但是那位太太是亚维依行政厅官员的姨妈,是位重要人物啊!” 妮珂手放在赛蒙的手臂上,“甜心,继续奋斗下去,当个五分钟的外交家。” 赛蒙站起身,将头靠向潘太太。“真是美味极了!”他对大家摆出一个策略性的笑容,“这样可以吗?”’ 恩尼斯接着说:“亲爱的,你的牙齿上沾了一点蛋奶酥,要不然就太好了。连老姨妈都无法抗拒得了。” 赛蒙在街上走了五十码,在一扇重重的橡木门上敲了两下。他听见脚步声,门上的小窗轻轻滑向一边。带着眼镜一副狐疑的眼睛盯着他。他还必须弯下腰,才能让他们看见他的脸。 “什么事?” “太太,你好!我是你的邻居,从旅馆来的。” “是的。” “我是旅馆的经营者。” “太好了” “是的。”赛蒙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口里发出恶臭的.推销员,“夫人,我们可以谈谈吗?只要几分钟了。” 那副眼镜仔仔细细地研究着他,然后小窗关上了。接着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锁打开了。门终于开了,夫人在里头对着赛蒙点点头。 房子里很暗,所有百叶窗都紧闭着,阻绝了阳光。赛蒙跟随着夫人矮小直立的身躯,进入厨房,和她隔着长桌,面对面对坐着。在长桌的另一头,摆着一架电视机。天花板中央垂着一盏灯。看起来仿佛已是午夜。夫人紧握着双手,嘴巴也是紧抿着。 赛蒙清清喉咙。“我听说,你和你的先生,对我们的游泳池有些意见。” 夫人点点头。“某些活动。” “哦,那些啊!”赛蒙试着挤出一丝保证的笑容,他对面妇人的双唇依然紧抿。“我们会要求我们的客人谨言慎行。” “不像圣特洛佩。” “我们当然不会像圣特洛佩那样。比较像是……”天啊,跟博娜瑞吉(bognorregis)相当的法国饭店是哪一家呢?“……这个嘛,更像是一个安静的旅馆。你知道的,非常高尚文雅的。”他倾身向前,“而且,当然之间还有一墙之隔。” 夫人对那道墙不以为然、“我先生有个梯子。” 赛蒙心想,搞不好还有个偷看女孩子的望远镜呢!“我想,我可以保证我的客人举止合宜。”他心里浮现起,穆列的女朋友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三点式走来走去,晒成古铜色的美臀袭着微风,“事实上,我个人会特别注意这件事。” 紧闭的双唇终于蹦出了一句:“很好。” 沟通已经结束。赛蒙走出幽暗的房间,走进阳光的怀抱。太太站在那里,望着他走回饭店。他离去时的挥手,获得了轻微的点头认可。他想,这应该可以算是外交家小小的胜利吧! 隔周,画家完成工作,已经离去。应该可以计划开幕的日子了。员工已经聘用,酒窖已经备好库存,而潘太太的菜单也已经就绪。每天卡车运着床铺与器皿、游泳池专用的躺床、数以百计的玻璃杯、毛巾、床单、电话、烟灰缸、牙签、饭店简介与明信片前来——应该够了,有时候感觉起来这似乎已经是丽池大饭店的配备了。 他们三人到厨房吃顿很晚的晚餐之前,都已经工作了十四个小时。他们疲累、肮脏不堪,心头却是满足充实。旅馆终于成形——异常温馨、舒适,多处运用了石头,而缺少了一些柔软的表面。所有的棱角都已经变得平滑、圆润,再也没有什么刺激眼睛的尖锐线条。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仿佛游走穿梭在雕塑品之间,有色彩甜美的地板,粉白的墙面,还有柔滑的角落。布朗克表现的相当不错,等画挂上了、从康提涅克运来的地毯铺上以后,应该就可以达到华迪先生所称的效果。现在该是让客人上门的时候了。 恩尼斯说:“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口耳相传,人们总是喜欢自己先到某个地方,再告诉他的朋友。只要口耳相传,就能够让旅馆的名声大噪,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大嘴巴。”他看着赛蒙,扬起眉毛,“我确信,我们确实认得一些这种人。” “我想强尼-哈瑞斯会过来,菲利普也会从巴黎赶来。”赛蒙拿起一个西洋梨配乳酪。“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吸引一些体面的女孩。我想把它弄成像坎城节一般,从坎城到这里只要三个小时路程。” 妮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认为电影明星会来?不可能。甜心,有点理性。” “我并不是指那个真正的影展。六月还有一个庆典。广告界的人,只要有个好理由,戴着副太阳眼镜就来了,导演、制片与广告公司人员,他们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坐在黑暗之中观赏广告片。” “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跟他们在伦敦或巴黎做的差不多,他们一起用午餐。不同的是他们是在科塞,或在海滩上,而不是在苏活区的某处,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已经晒成了一身古铜。” 恩尼斯说:“他们彼此交谈,所有的人都会小小地八卦一番。我想这会是个好点子。” “我会查出举办日期,然后要丽莎把出席代表名单给我。我们只要挑选一部分。我确信他们出于好奇,一定会来。” 他们把咖啡端到外面,坐在露台上。半圆月高挂在卢贝隆的天空上,远处的狗吠声传过山谷。在橄榄树旁,尿尿小童无止尽地撒着尿,喷泉溅起的水花和着蛙鸣。空气静滞不动,有点温暖,暗示着夏日即将来临。赛蒙看着恩尼斯,心想,他从没看过这么一张心满意足的脸庞。 “恩,还在想念温布顿?” 恩尼斯微笑着,翘起脚,看着他的格纹帆布鞋,“想死了!” 现在泳池里的水已经加热到了二十四度,妮珂与赛蒙每天早上吃早餐前都会到此晨泳。妮珂说,再过不久,这里就是客人的势力范围了。所以他们必须趁此良机,好好利用一番。 以晨泳开始新的一天,对于赛蒙来说,是相当新鲜的经验。很快的,他便迷上了水碰上肌肤的轻微震撼,他的身体整个苏醒过来,挥之不去的睡意逐渐散去,他脑海里与心里的紊乱纠结也消失无踪。五趟慢慢便成了十趟、二十趟。他明白,自己渐渐变苗条了。 他游完了预定的距离,然后从泳池起身。妮珂躺在石板上,她的连身式泳装背面缕空到腰部,胸上的水滴已经逐渐平了。她的胸部已经晒成古铜色。 “胜利者的早餐。”他边说边弯身凑近她的胸部,然后停了下来。角落里有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秃头及时把头低下。“狗屎!” 妮珂举起一只手,挡着阳光。“达令,你知道吗,你愈来愈浪漫了。” “我可不是唯一的一个。”他朝墙边点点头,“你有个神秘的仰慕者。我刚刚看见他的头。我想我们有个偷窥的邻居。” “谁?” “一个偷窥狂——他一直是巴西耶监视委员会委员的丈夫。” 妮珂坐起身,望着墙笑。“阿诺先生是个老色鬼,村里的人都知道。有人告诉过我,他自从四十年前的蜜月后,就不曾看过他的老婆没穿衣服。” 赛蒙记起阿诺太太那张严肃的险与紧抿的嘴唇。“很可能真是如此。” “别担心,她会抱怨的。不过他一定不会。对他来说,这比浇花有趣多了。”她抚顺赛蒙前额湿渌渌的头发,她的手滑到了他的颈后,“现在,胜利者要吃什么早餐呢?” 第18章 开幕日期订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由于房间早就订了出去,周末客满已经不足为奇。 恩尼斯从厨房里钻出来时,妮珂与赛蒙正在餐厅里用早餐。他走到他们的桌边,舌头弹弄出不以为然的声响,故意看了看他的表。 “你瞧瞧,我们这么大清早就起床,忙得像陀螺,结果看到什么?”他紧抿着双唇,扬高了眉毛,“咱们的主人和夫人,正悠闲地啃着早餐面包,还挡了那些可怜小男孩的路呢!”他对那群穿着制式黑长裤白衬衫的年轻服务生拍拍掌,他们正忙着整理午餐的桌子。“现在,我想阁下可以做最后一次检查了吧?” 妮珂与赛蒙咕噜咕噜地喝下咖啡,任着恩尼斯将他们赶上楼。穿着一身端庄棉洋装的法兰丝娃(这件洋装还是无法掩盖她的新内衣所呈现的强烈效果),正在接待柜台巡视,每回经过挂在接待柜台对面美仑美典的古董镜子前,她总要不厌其烦地检视自己的化妆。在镜子下的光洁暗沉的橡木桌上,摆着一只厚重的玻璃花瓶,里头插满了鲜花,花香中混着微弱的蜜蜡味道。 “早安,法兰丝娃,一切还好吗?” 在她没来得及回答之前,电话铃声响起。她穿过接待桌,拔掉一只耳环,将话筒小心翼翼地塞人头发之中。 “茴香酒店,早安!”她皱起眉头,仿佛电话线路通讯不佳,“您找萧先生?是的,请问哪位?”她望向赛蒙的方向,手掩住听筒,“是季格乐先生。”她将电话交给赛蒙,把耳环重新戴上。 “鲍伯?你在哪里?” “洛杉矶,现在正是他妈的半夜。” “你睡不着,所以打电话过来,希望祝我们好运!” “那当然。现在,听着,汉普顿-派克打电话给我。他的小孩从大学辍学一年,明天要去法国,你知道有个地方叫拉科斯(looste)?” “距离我这里大约二十分钟。” “好,那就是那孩子要去的地方,就是艺术学校之类的。他要到那里过夏天,派克希望你能盯着他点。” “他长什么样子?”’ “该死,因为我只知道,他可能有两个头,有开玩笑的习惯。我压根儿没有见过他。你想要什么资讯?验血报告吗?天啊,只是个夏天嘛!” 赛蒙取过便条匣,“他叫什么名字?” “帕尼,是跟着他祖父的名字起的。帕尼-汉普顿-派克,他们德州佬的名字真他妈的怪!” “鲍伯,但他们可是个大客户呢!” “说得一点没错!” “近况如何?” “老样子。怎么了?无聊了?”季格乐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简直是嘲笑的口吻。“听着,我要睡了,好好照顾那小子,好吗?” 这是赛蒙印象中,这几年来与季格乐最愉快的对话了。也许那个小畜生变得成熟圆滑了吧!现在,全世界都是他的了。 恩尼斯走了过去,调整那盆花。“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来个不速之客了。” 赛蒙摇摇头,“季格乐永远不会过来的,他对美景过敏。”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他们走遍每间浴室,检查酒吧、游泳池、露台上的桌子,大帆布伞下的气氛颇佳,仿佛邀人入座。阳光高挂、热伞高张,早晨的忙碌已经结束,潘太太正喝着今天的第一杯酒。旅馆准备开张营业了。 赛蒙的手臂,悄悄地溜过妮珂的腰肢,他们漫步走到池畔小屋的酒吧,恩尼斯正在那儿指挥服务生,如何正确处理那些橄榄与花生。 “恩,可以给他们饮料吗?” 他们坐在屋檐形成的阴影之下,冰筒里放着一瓶白酒,玻璃杯斟满了酒,表面形成雾漾漾的一片。赛蒙说:“这是给你们两个的。你们做得真好!”他们也回报以微笑,白色的牙齿与古铜色的脸庞,恰好对比。 恩尼斯说:“这是敬客人的。不论他们是谁,愿主赐福他们。”他抬起头,望着露台那边,匆匆地吸了口酒,“亲爱的,他们来了。” 法兰丝娃站在露台上,她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看着这边池畔小屋。在她身边的是三位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影,阳光照在昏暗的玻璃杯上,映射在完全苍白的皮肤上。体面的女士来了。 她们步下阶梯,赞叹着眼前的美景。法兰丝娃领着她们来到池畔小屋,她们陆续表明自己的身份。 “《室内设计杂志》。这真是好地点,真的很棒。” “《哈泼女王杂志》,我们是最早到的吗?” “《她》(elfe)杂志室内装演组。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外观是谁设计的,真是太帅了!” 赛蒙被搞得迷迷糊糊。这些女孩大约二十几岁,或三十出头,仿佛是从同一个衣柜里走出来,几乎穿着一样的制服——宽松的黑色上衣,黑色长裤,黑色圆形金属框墨镜,蓄着一头巧妙梳理过的长发,她们有着办公室女生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还带着大大的背包。她们接过了酒,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令赛蒙更加疑惑。她们似乎都叫露辛达。 她们靠在椅背上,彼此互相道贺安然抵达世界的尽头。《室内设计杂志》的女士,是最早从旅途的劳顿中恢复过来的。她边咬着黑色的橄榄,边询问,“可以在其他人到达前,很快地绕一圈吗?” 在赛蒙还没机会回答之前,恩尼斯便站起身。“让我来,各位亲爱的小姐。带着你们的饮料,我会是一个好向导的。”他领着他们走开,当他带领她们经过喷泉时,他生动地阐述着:“这是在离此不远的旧货中心找到的。还好他的膀胱可以正常运作。”然后进入了饭店。 赛蒙摇摇头,对着妮珂笑,“我想恩一定很喜欢这样。” “我想也是。”她扬起了后,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你不喜欢吗?” “这就好像带领客户参观广告公司。前几个月,我一心只想着让这个地方完成就绪,结果完成以后……我不知道,这好像是个相当不一样的工作。”他靠过来,伸手抚触妮珂的脸颊,“别再皱眉了,否则你要把客人吓走的。走吧,看看还有没有人过来。” 小小的接待区挤满了人,而且吵杂不休。五六个从广告影片展过来的广告人,带着女朋友或老婆,争相挤在法兰丝娃面前,兴高采烈地以英文夹杂法文和她说话。他们穿着牛仔裤、运动鞋、戴着巴拿马(panom)的帽与雷朋太阳眼镜,刚晒成古铜色的手腕上则戴着劳力士手表。行李袋散落一地,“酒吧在哪儿?”的呼喊,夹杂着帮法兰丝娃将自己名字登录在旅客名单上的企图。接着有几张红润的脸庞,其中好几个头发才刚剪,象征着他们自由、创意的活力,在赛蒙与妮珂走近接待柜台时,转身看着他们。熟人见了赛蒙,争相与他握手,并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有些朋友跟他拥抱。几分钟后,两位服务生开始将行李与其主人带向房间,才逐渐恢复此地的秩序。 赛蒙来到接待柜台后,帮着忙乱不堪的法兰丝娃,核对名字与房号,还告诉她,一大堆人一起讲英文,听起来吵杂不堪,尤其是那些在广告界有头有脸的人特别是如此。他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人到了。 她指着名单说:“有,穆列先生。他是位非常迷人的男士。” 赛蒙在拨菲利普房间电话时,心里想着,我猜也是,这个老融鼠! “喂?”赛蒙从没听过人能够发出这么一个单音节的音,让人听起来像是邀约你参加一个不正当的周末活动。他大概以为法兰丝娃要上来帮他整理行李。 “抱歉,菲利普,是我,赛蒙。欢迎你光临巴西耶。” “我的朋友,真是太棒了!我才刚到,就有三个客房餐饮的女孩上来。”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们是杂志社的。你没有带人来吗?” “她感到非常惊喜,此刻正在浴室里。” “如果你有摆平女人的本领,不妨下来喝一杯。” 赛蒙放下话筒,瞥了客人名单一眼。十个房间均已迁入,还有两间空着。他看着法兰丝娃。“你还好吗?” “是的,还好!”她笑了笑,一个肩膀抽动了一下,赛蒙心想,不要多久,她就会在服务生之间引起骚动。 这时有辆车从外头驶进的声音,赛蒙走到门口。苗条的强尼-哈瑞斯,穿着一身淡黄色的棉质西装,一副法国南方的装扮,从一部租来的小型标致车里走了出来。他们越过敞篷和隔邻乘客金黄色的头,握了握手。 “身为一个中年失业男士,你看起来算是不错的了。”哈瑞斯指着车子里面,“这位是安琪拉。”他抑制着不眨眼,“我的研究助理。”一只纤细的手从敞篷里伸了出来,挥动着她细瘦的手指。” “进来吧!我帮你拿行李。” 安琪拉走出车外时,在阳光下眨了眨眼,从头发上取下了太阳眼镜。她大概比哈瑞斯矮了一尺,从喉咙以下到骨盆,全里在一身黑里。唯一不同的颜色是她脚上红色露趾凉鞋,脚趾甲也擦了相配的宏丹。她看起来活像是十八岁,却有二十年的老道经验。她对着赛蒙笑得甜美。“我有点急,请问女化妆室在哪?” 整个饭店顿时活跃了起来。游泳池有哗啦哗啦的溅水声,酒吧里笑声不断。广告圈的女士早已抹上了防晒油,暴露在阳光下,并不时将爱维氧矿泉喷雾往自己的脸上喷。来自杂志媒体的女士,则避阳光唯恐不及。从一块阴影跳跃到另一块阴影,拍了一些参考照片,还对着他们的小型黑色录音机录下一些机密的语词。恩尼斯在团体与团体间亲切热络地穿梭,微笑点头,同时指挥着吧台的服务生,而穿着一件大围裙的潘太太,则对餐桌做了最后的巡礼,确定一切均已就绪。 赛蒙发现妮珂与穆列坐在露台上,他以赛蒙认为不妥的亲呢,向妮珂展示着他的小型摄录影机,在他帮她将镜头对准泳池时,手臂环着她的肩膀。 赛蒙说:“你已经违反规定,不要抚弄操作摄影机的人。” 菲利普咧嘴而笑,站起来拥抱赛蒙。“恭喜!这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为什么你都没有向我透露过妮珂的事?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女人。” “你真是个不要脸的老色鬼,实在不像是个有正当职业的人。你一直都待在哪里?” 菲利普拉下脸,“我们在波拉波拉(borabora)拍了一段广告,那儿简直是地狱。” “不难想象。”赛蒙望向游泳池,“你的朋友在哪?” “艾兰?”菲利普对着饭店招招手,“她正为午餐更衣,吃过饭后,她还要换衣服,好到游泳池畔,吃晚餐也还要换装。她每隔三个小时就对自己的衣服厌烦。” “《她》杂志的模特儿?” “《时尚》杂志的。” “哦!” 妮珂笑了。“他们说女人是贱货。”她看着手表,“甜心,我们该请他们进去用午餐了。每个人都在这里吗?” “我还没见到比利-钱德勒,不过我们可以先开始。” 客人在阳光及酒所勾引起的情懒情绪带领下,移动脚步,赛蒙与恩尼斯在餐厅外的阳台上迎接他们,同时带领他们到达自己的座位。赛蒙注意到法兰丝娃正从楼上的窗户,俯瞰着楼下的形形色色——广告界的仕女,闪耀着古铜色的柔嫩肌肤,她们在泳装之外,又围了件长裙或裤裙;杂志社的女孩则一身黑色,看起来冷若冰霜。安淇拉里在一身粉红色的莱卡布料里,有着一头短发的艾兰(很明显的,她一定也去过波拉波拉)则穿着一身积挪绿丝质衣裳,开叉几乎到了臀部。在男土方面,除了非利普穿着白色长裤与衬衫外,其余男士背着略长的短裤与t恤。赛蒙心想,他们的穿着与其身份地位明显不搭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背透了的劳工,直至看见他们的女伴、名表与名车,你才恍然明白自己误判。 他等到所有人均已就座,用叉子敲了敲玻璃杯的侧边。 “感谢大家远从伦敦、巴黎与坎城赶来,为这家饭店的开幕共襄盛举。我想你们已经都看过妮可与恩尼斯了,他们是促成这一切的大功臣。不过你们肯定还没见过我们的大厨——潘太太。”他伸长手臂抬着厨房。站在门口的潘太太,举起杯。“这个女人的厨艺,足以令男人发出愉悦的呻吟。” “今晚我们有个派对,你们会见到当地人。同时,如果你们有任何需求,请告诉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位。等你们返家,记得广加宣传饭店的种种。我们需要财源。” 赛蒙坐了下来,服务生开始鱼贯进入,而饮酒作乐。闲聊磕牙继续进行着。他看着大伞过滤掉阳光的温和光线下的脸庞,然后对着妮珂微笑。再没什么比在初夏时节坐在室外享受着午餐与绝美的景观更棒的了!他们似乎都喜爱这饭店。当他将第一只贻贝从它的壳里挑出来,蘸着自制的蛋黄酱,然后送入口中,他简直享受到世界和平般的极乐。 “赛蒙先生,抱歉!”法兰丝娃轻咬着下嘴唇,站在他的身后。赛蒙把叉子放下。“有位先生要找您,情绪有些激动。” 赛蒙跟着她上楼,走到接待桌的电话旁。 “喂?” “赛蒙吗?我是比利,我有点小麻烦。” 赛蒙可以听见他在抽烟,“你在哪里?” “我在卡瓦隆,碰到恶魔了!” “发生什么事?” “我先停好车子,然后去买香烟,结果回来时,有个家伙居然跑到我的车上。” “他跑了吗?” “没有。他才只有四英尺六时高,我于是把他拖了出来,狠揍了一顿。” “他们因为你阻止对方偷车而逮捕你?” “不尽然。那不是我天杀的车子。我的车子是隔壁那台,看起来都一样,就是部小白车嘛。总之,他像只被卡住的猪一般嚎叫,警察就来了。他们全都是畜生!” “天啊,我马上过去。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乖乖地待在那里。” “我就是这个意思。” 车子就像烤箱般闷热,而赛蒙的胃还因为错过午餐而翻搅着。比利-钱德勒的又一场胜利,他是全伦敦最好斗的摄影师。只要让他一个人待在酒吧五分钟,等你回来时一定有人干起架来了。最麻烦的是,他的其他方面都比不上他的大嘴巴,赛蒙也已经记不得送了多少篮葡萄到医院——不是把人打断下巴,打断鼻梁,就是让人肋骨断裂。他曾经被一个他忍不住想趴上去的高大女模特儿给击倒。赛蒙不得不喜欢他,只不过他是不折不扣的社会负债。 卡瓦隆的警察局,就在一排咖啡馆的尽头,里头满是紧张的人们与黑色烟草的味道。赛蒙做好道歉陪笑的准备,接着便走向桌前。那位警察板着一副面孔静静地盯着他,有种威吓的味道。 “早安。我有个朋友在这里,他是英国人。这中间有些误会。”那警察什么也没说。赛蒙深呼吸,继续说:“他以为他的车被偷了。结果不是,他非常后悔。” 那警察终于转向身后的门呼喊,最后才跟赛蒙说话“队长正在处理。” 胡子比那名警察长好几厘米的队长,抽着烟走了出来,一副冷酷的模样。赛蒙重复了刚刚所讲的话。那队长的表情愈来愈酷。 他从烟阵中吐出:,“这是件严重的事情,那位受害者已经被带到圣罗喜诊所去照x光了。骨头可能断了。” 赛蒙心想,天啊,二十年来他最有修养的一击,偏偏挑在这个地方。“队长,我理所当然会付医药费。” 队长把赛蒙带进他的办公室,笔录已经做好了,已经根据施暴者的特征做了记录,还附注了赛蒙在法国的情况等细节,还要求他拿出护照。他们讨论了对伤者的赔偿问题。整个办公室烟雾弥漫。赛蒙开始头痛,胃不断翻腾。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最后队长终于裁定,也已做好充分的书面资料,于是领出犯人。他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和一件颈部扣钮的衬衫。他一头篷乱的灰发下历尽沧桑的瘦脸,带着一丝暂时的解脱表情。 “吻,伙伴。抱歉将你牵扯进来,好一场干架。” 他们两个人边点头边鞠躬哈腰地走出警察局,快步地走在街上,走了一百码都不敢停。比利终于端了口大气,仿佛他已经憋了一下午。“我可以好好地大喝一顿。” “比利,”赛蒙的手放在朋友消瘦的肩膀上,“如果你认为我要带你去酒吧,拿刀和阿拉伯人大干十五回合,这个周末剩下的时间就在警察局度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比利的脸顿时转成笑脸。“只是随口问问嘛!”他轻拍赛蒙的脸颊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就更好了。不过,我真的觉得那小子是觊觎我的车。好吧,有什么活动?” 等他们回到旅馆时,池畔的宾客皆因为美食、美酒与阳光的洗礼变得恍惚,呈现昏睡状态。比利带着一瓶啤酒从里面出来时,赛蒙正从露台上观看着池畔的情景。很明显的,比利已经从历劫的情绪中恢复。 他告诉赛蒙:“好了,我的宝贝,这就是生活。”他俯瞰着泳池。“哦,宝贝,光看这一幕就足以令人感动涕零。如果你可以把她们身上穿的做成六条手帕,就算运气好了!” 这些女上很显然的,决心好好地晒出一身古铜色,所以除了比她们大型太阳眼镜稍小的明亮三角形市片遮掩了重要部位外,”其余的一概裸露。赛蒙瞥向旁边,用手肘推比利。在高大的丝柏木树荫下,只见光秃秃的头顶。 “那是我们的邻居。我想,他这个夏天都看不成电视了。” 赛蒙带着比利,来到池畔,并将他介绍给大家。他开心的看着这位摄影师坚持与每一位女上握手,他的头在一片涂满了防晒油的横陈玉体上弯得不能再弯了。当他询问安琪拉,是否曾有当模特儿的经验(这个搭讪的开场白,他不知用过多少回)时,赛蒙便离开了他,去找妮珂与恩尼斯。 每个人都说,这个夜晚实在太美了,没有风,而且温暖,天空还残留着余晖,山峦也成一片朦胧的深紫色。露台上挤满了人,有当地人,也有外国人,穿着一身亮眼粉红色亚麻服装的恩尼斯,鼓励他们尽量交融,他们于是客气地互相认识交谈。手上拿着好几瓶香槟的妮珂与赛蒙,在人群中缓慢地移动,为客人加满酒,偶尔还会偷听到客人的片段对话。法国人在谈政治、谈法国之旅与此间的餐馆。广告圈当然是三句不离本行。外地的移民与拥有度假小屋的外国人,互相比较着不良管路所造成的浩劫,而且带着不可置信而满足的神情,对于新近房地产大幅增值,彼此握了握手,以示祝贺之意。 钱德勒的相机,对准了美丽的女人;他总是说,女人永远无法抗拒时尚摄影师。穿着黑色制服与墨镜的杂志社女孩,这时则换上了宽松的浅色上衣、紧身裤与强调的彩妆,这样的情景则给予专门将普罗旺斯老农舍装满成伦敦高级住宅区的设计师莫大的灵感。哈瑞斯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只等着合适的时机,邀约饮酒,让对方上钩。严肃稳重的人则是惜字如金,小心慎言。 赛蒙走到一群人中间,穆列也在其中。有位法国作家抱怨自己太过有名气,而一位从圣留米来的女继承人则在自己身上披了好几公斤的黄金珠宝,还不时厥着一张嘴。 “强尼,可有任何收获?” 哈瑞斯松了一口气地笑着说:“完全不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我需要的是说英文的八卦消息。”他啜饮了他的香槟、“如果有位不拘谨而多话的外国移民就太好了。” 赛蒙在这群点头谈笑的人中搜寻,终于发现他寻索的那张脸——丰满、呈古铜色、蓄着一头及肩淡褐色的卷发的女士。他说:“那就是你的目标。她是位房地产经纪人,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如果你想让一项谣言在此间像流行性感冒一般传播,你只要用机密的口吻告诉她就成了。我们都叫她‘卢贝隆广播电台’。” 他们走进人群,赛蒙把手臂搭在那女人丰满而光溜溜的肩上。“我想要你认识一位媒体界的绅士。你可以告诉他有关咱们学人邻居的种种。强尼,这是戴安娜斯河。” “强尼-哈瑞斯。”他们握了手。“我在《新闻报》撰写专栏。赛蒙告诉我,也许可以告诉我具本地色彩的讯息。” 她用湛蓝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咯咯地笑。“好吧,你想从哪里开始?十大饭绅士?已经不演戏的演员?室内装演设计师口中的黑手党?人们觉得那些人不属于这里,但这绝对会造成骚动。” 强尼说:“我等不及要听你说了。”他取过赛蒙手里的那瓶香槟,“待会儿我们所说的话就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当然还有我那几百万的读者。” 她又咯咯地笑了,“亲爱的,只要你不要写到我的名字。”她接受了更多的香槟,赛蒙明白,她已经半醉了。“现在,你看到那个有着白头发、有些佝楼、看起来十分可敬的高个子吗?他有三个老婆……” 赛蒙向他们告别,留下哈瑞斯,他势必有个丰收的夜晚。他因为空胃喝酒而觉得头重脚轻,他在餐厅准备自助餐台时,有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转身一看,原来是穿着一件鲜红色衬衫、香草冰淇淋颜色外套的尚路易,他身边还有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领带的男士。 尚-路易笑着说:“请客我向您介绍我的同事,从马赛来的安烈戈” 安烈戈大概刚从高阶主管的会议赶来——他的衣服剪裁与发型均相当保守。不过清晰可见的是他的冷静。眨也不眨的深色眼眸与脖子上斜人衣领的一道疤。这可不是因为在办公室把纸飞机造成的。尚路易告诉赛蒙,他在保安业服务。安烈戈下半部的脸这才笑了。他说,如果旅馆有什么麻烦事不想劳烦警方,他很荣幸能够提供协助。他点了根烟,从烟雾中研究着赛蒙。这么间美丽的建筑物,又靠近马赛,可能引来不少人的觊觎。尚路易握握手,咬着牙齿。我们生活在危险的时期。 赛蒙突然觉得,安烈戈不知不觉就将谈话导人旅馆的业务。他虽然还算礼貌,还挂着不太诚恳的笑容,但是似乎散发了一丝威胁的气氛。这跟一般的保安业者不太一样。他心想,真感谢上帝,让他受了广告业的训练。至少我知道,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 他说:“安烈戈,改天我们一起用午餐吧!到时候我们可以安静地谈谈。” 吉奔太太在满是人脚的森林中小心翼翼地移动,随时提防尖细的高跟鞋和泼洒出来的香槟,它的鼻子则在石板上搜寻,看看有没有不慎掉落的小点心。它来到露台边的一张石凳旁,翘起它的头。在凳子下有个大而有趣的东西。它闻了闻,它动也不动。它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结果感觉很舒服,而且柔软。它于是叼起它,找一个没有喧闹与人脚步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将它支解。 半小时后,《哈泼女王》的女生决定补个妆,于是伸手往下探取她的包包。她的尖叫声穿透闲言絮语,赛蒙赶紧穿越人群,心里预期着,映入眼帘的是,钱得勒与怒气填膺的丈夫差点干起架来。 《哈泼女王》杂志那位女士哭喊着:“我的袋子,有人拿走了我的袋子。” 赛蒙再度将吃东西的念头搁在一旁,然后加入了那个发狂的女士疯狂搜寻的行列,由薰衣草床穿越人群,一直找到游泳池。他们一边找,那位女上边歇斯底里地将袋子的内容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她的一生几乎都放在那袋子里,想到丢了备忘记事本,又引起她一阵绝望。肚子咕噜咕噜的赛蒙,头又开始痛了,根本听不进去尚路易的说法——袋子早已超过意大利边界,本地的窃贼手脚就是这么快。就这样。 广告圈的一名成员,匆匆忙忙跑过来找赛蒙,挂在脖子上的太阳眼镜还在他的胸前跳动着。“没事了,我们找到了。” 赛蒙的头痛稍稍减轻。“感谢上帝,东西在哪里?” “在餐厅的大桌子下。” 失主差点因为安慰而晕倒,然后又惊吓过度。如果有人将其中的东西全部拿走,偷走了她的生活,甚至是备忘记事本和其他多年来仔细搜集的电话号码,该怎么办?一时之间,她的脸上写满沮丧。 那位广告人说:“不,不,不,我想什么东西也没丢。” 当他们抵达自助餐台时,看到一小群人弯着腰,很明显地在跟藏身桌布底下的东西说话。 其中一个人抬起头往上看,“我们已经用鲑鱼慕思与火腿派引诱它,但它就是不感兴趣。” 赛蒙与那位丢了包包的女士就这样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看着桌布下的东西。吉奔太太也瞪了他们一眼,粉红色的嘴唇律动着,露出一本蓝色英国护照封面的片段。在它继续攻击坦佩斯月经棉塞之前,还狂犬了几声。 那位女士惊呼:“天啊!” 赛蒙也说:“该死,恩尼斯去哪里了!” 法兰丝娃正尽力去了解这位英国摄影师。他实在满迷人的,能受到他的青睐,的确令人受宠若惊,即使他说不出几个法文字。 他说:“现在,亲爱的,我们再给《时尚》杂志拍几张,你知道《时尚》杂志吗?是的,就是顶级的杂志。”他往后站,头歪斜着。““好,就在这里的沙发拍一张。”他拍拍沙发坐垫,法兰丝娃坐在边缘上。“不,我认为躺下来会更好——放轻松,好吗?我可以吗?”他调整着法兰丝娃的身躯,直至她完全在沙发上伸展开来。“那里,更好!”他跪在她身旁,“我觉得这只脚要弯,就是这样,然后这两颗纽扣……这里,让我来……还有裙子,就是这样,太棒了……” 恩尼斯从接待区一直走到餐厅,他的白色粉红相间的条纹帆布鞋,让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他突然停住,眉毛差点扬得跟发际一般高,还刻意地咳了几声。 钱德勒回后看,笑着说:“恩,在这里试拍几张。你没有看到我的测光表吧? “它不就隐在那位年轻少女的上衣里,还说我拿了它?是你还没看够呛?” “我们是在摆一个艺术的姿势,恩,只是这样罢了。”他眨眨眼,“听着,你最好走开。我听见赛蒙在喊你。” 恩尼斯不以为然地说:“我会让波涅托先生上来,那你就可以拍一张父女合影的艺术照了。他没到之前,先别开始,好吗?” 餐桌旁的那群人,在旁围观思尼斯训斥吉奔太太的情形,让吉奔太太连点心都不要,夹着尾巴,去找在厨房的潘太太,博得她的同情。那位女上绝望地把残骸聚集在一起,把一叠湿答答而经啮咬过的东西堆放在桌上。她的备忘记事本并没有大碍,只是信用卡是否能通过不识齿痕的机器检查,可就不得而知了,而且她还需要新的护照。她瞪着赛蒙,艳红的嘴唇紧绷成恼怒的曲线。一定要有所处理。 但是该如何处理呢?马赛的英国领事馆周末休馆。星期天的早晨,赛蒙试着电话追踪那名领事。恩尼斯领着那位女士,找到最近的一瓶香槟,而旁观者也一轰而散,纷纷朝着池畔传来的音乐声走去。 赛蒙在露台角落的小桌子旁坐下来想用午餐,享受着万家灯火的景象与只身一人的轻松时,时间已近午夜。除了那只该死的狗,一切还算顺利。没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没人争吵,钱德勒也没挨揍。总有一天,会有人掉进池子里。总而言之,这是个快乐的夜晚。赛蒙大口吃着鲑鱼,让自己放轻松一下。 “老板休息了。”哈瑞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的脸怎么了?有没有因为笑僵了而疼痛?” 赛蒙咽下食物,点点头,“你呢?” “感觉不太好。”哈瑞斯为自己倒了些酒。“安琪拉从没有告诉我她有个最爱。她就在那些癞蛤蟆间穿梭,留下我站在那里像个白痴一般。真的令我震惊。她一点也不像学院派的。” 赛蒙记起安琪拉的装扮——一件露背短洋装,搭配高跟鞋,引来潘太太欣羡的眼光,他笑了。“法国人的确喜欢学院派的,尤其是长腿的金发美女。告诉我,卢贝隆广播电台有趣吗?” 哈瑞斯从口袋里掏出笔记,并且翻阅着。“太惊奇了,但是我大多数的东西都写不得。你知道这附近有个老家伙,付钱给女孩,要她们爬上帘子,而自己在旁边看边听瓦格纳,而且他很不喜欢波特酒。他是个英国人。” 赛蒙说:“他很可能是英国人,因为法国人不喝葡萄酒。” “让我瞧瞧,”哈瑞斯看着他的笔记,“在废墟中狂欢作乐,在房地产界互相攻击——这一类的事情她倒是知道的挺多的,还有装演设计师口中的黑手党、假古董,还有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如我们的朋友克劳区之流与其信徒……”哈瑞斯稍做停顿,而后摇摇头说:“我认为这里发生的事情中最刺激的,要算是看着葡萄成长了。除此之外,从通奸到瑞士银行户头,任何题材,任君挑选。一点也不像威桥(weyhridge)。” 赛蒙说:“我明白了。”他从哈瑞斯的肩膀看过去,正好看见尚路易与安烈戈对着自己笑。 尚路易说:“真棒的夜晚,我很高兴,手提包事件终于尘埃落定,圆满解决。原来是四只脚的干的,真滑稽,不是吗?” 赛蒙说:“很幽默!” 安烈戈将手举至耳朵,大拇指与小指伸出来(亦即打电话的手势),“一起用午餐?” “安烈戈,我会很期待与你的午餐约会。” “再见,赛蒙!” 哈瑞斯转身看着那两位男士离开。“那个穿深色西装的,看起来像个邪恶的混帐!他是谁?本地的政客吗?” “保安业的。” “我要是你,连订金都不付。” 哈瑞斯低头看着池畔小屋,安淇拉与穆列在舞板上尽兴舞动着,哈瑞斯决定凑上一脚。赛蒙则回到食物上。两个小时后当妮珂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没抽完的雪茄 第19章 时间是四点钟,太阳还在头上放送着惊人的热力。恩尼斯从露台进来,方才他与一位从杜塞朵夫来的素食客讨论饮食的要求,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柜台后的办公室。饭店正在午休,午餐已经清理完毕,晚餐的餐桌上也已摆设妥当,池畔一排几乎动也不动的身体尽力地曝晒着自己,偶尔会像烤鸡般地翻转身体。在六点钟之前,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恩尼斯要法兰丝娃先去吃饭,自己则定下心来处理这一天的联络工作,处理一大叠订房信件。他心想,这一季看起来满不错的。 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与大声呼吸的声音。他把信件推到一旁,站起身来。 有人喊着:“喂,有人在吗?” 恩尼斯从没见过这么魁梧的年轻人。身高超过六尺,肌肉结实健壮。他穿着一件自行车选手的黑色短裤与一件因流汗而使颜色加深的无袖背心,上面印着几个大字:德州大学,你生命中最美好的四或五年。他营着短而整齐的头发,蓝色的眼眸,灿烂的笑容,露出仿佛只在美国才有的编贝美齿。 恩尼斯说:“午安,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你好吗?”年轻人伸出手,“我是帕尼-派克钦?我要找萧赛蒙呢?”他就像许多美国人一样,喜欢在每一句话后面提高音调,把叙述句变成疑问句。 “帕尼,真高兴见到你。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我是恩尼斯。”那年轻人点点头,“萧赛蒙先生一会儿就来。”我想你可以先喝点饮料。”他拿起电话,拨给楼下的吧台。“想喝点什么?” “可以给我两瓶啤酒吗?那一定很棒!” 恩尼斯说:“当然可以,一手一瓶!” 柏尼一口气便把一瓶啤酒干光了,痛快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啊,我真需要这个。我是骑脚踏车来的呢!”他对着恩尼斯笑。“你们这里有好些陡峭的山坡。” 他一面以较慢的速度品尝第二瓶啤酒,一面向恩尼斯畅谈他对法国的印象。他认为法国相当整齐干净,虽然他并没有碰到许多女孩。不过,能到这个“自行车之都”是很棒的,因为自行车是他的狂热之一,或者如他所形容的是一大刺激。除此之外,还有烹饪。他无法决定将来要成为像葛瑞格-勒莫(greglemond)一样的烹饪大师,还是自行车王保罗-柏古斯(ponibaouo)。这是一场车轮与佳肴的竞争。 恩尼斯很难想像,这个亲切的年轻人弯身在炉子上,或是用他的大手切冬葱的样子。柏尼却将之归因于遗传。 “恩尼,我的父亲一直在食物里打滚。我的血液里流着食物的因子?我九岁就烹饪了——只是炒蛋与一些重新炸过的豆子;如今我是真的想进入美食的殿堂。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进了巴黎的厨艺学校。在那种地方,如果你无法一只手绑在背后,一手做出番茄酱,就要被打屁股了。我真爱死了这种法国的东西。” 恩尼斯说:“这样吧,年轻的帕尼,我想你应该见见我们的大厨。你的法文讲得如何?” 柏尼搔搔头耸耸肩说:“这不太灵光呢?我的西班牙文不错,不过我猜,这大概行不通。我正在努力着呢!”他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看着桌子后面的钟。“我得走了。我五点钟还有课。” “我会告诉萧先生你来过。” “当然。恩尼,真高兴和你说话。放轻松点,你听到了吗?” 恩尼斯站在门后,看着他站在自行车踏板上骑车离去。他想,多么迷人的年轻人啊!而且一点也没有被宠坏的迹象,他不是你印象中百万富翁小孩的模样。虽然,他说的话有些还是令人迷惑。放轻松?恩尼斯摇摇头,回到他的办公室。 妮珂与赛蒙因为惭愧一整个下午都耽溺在床上而显得满脸通红。他们到旅馆时,法兰丝娃与恩尼斯正被一位怒气冲冲的娇小女士逼到墙角。赛蒙认出那是隔壁那偷窥狂的老婆。他的微笑撞上了一个严峻的点头。那位夫人相信,有位旅馆客人全裸晒日光浴。赛蒙试着装万分凉慌的模样,并且说服夫人,那或许是因为她穿了同肤色的泳装,他们的对话被一位因愤慨而脸红的法国客人的出现而打断。他要求恩尼斯想办法制止那个地墙边一直盯着他老婆看的偷窥狂,他一步也不移动。真是不可思议。 当两位发现对方就是自己怒气的来源,曾有短暂的沉默出现。接着,他们就各自转身,继续对着旅馆管理阶层抱怨。 “冒冒失失的偷窥狂!” “暴露狂!” “令人难以忍受!” “人神共债!” 赛蒙温和地领着夫人走到门边,一本正经地频频点头。而恩尼斯这边,也是拚命安抚那位气呼呼的丈夫。妮珂与法兰丝娃板着一张胜进人办公室。几分钟后,赛蒙也进到办公室,不过他的表情可不像是打了胜战的外交家。 他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你们在笑什么。这是道德的危机。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法兰丝娃咯咯地笑“给她丈夫买矮一点的梯子不就成了!” 赛蒙拍拍他的前额说:“当然,能有一颗猜得透法国逻辑的脑袋真好!” 他和妮珂加入了恩尼斯,他已经拿出旅馆人的秘密武器——两人份的香摈,安抚了那位火大的丈夫。恩尼斯此刻已快乐地一边哼唱,一边调查餐厅的餐桌摆设。他告诉他们帕尼-派克的造访,说他是个非常可亲的年轻。人,体格健壮,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这封写给旅馆的信刚到,不过我想这应该是给你的。”他于是将信交给赛蒙,“你有个当艺术家的叔叔?如果是真的,那你保密的工夫就太到家了!” 赛蒙看着斗大的笔迹写在以圣马可养老院字眼为首的纸上: 哈罗,年轻人: 我在威尼斯已经风闻你开设了一家旅馆,我和我的缪斯正与五万位日本观光客,共同分享了那如人间仙境的美景。作画已经是不可能。我企望光与空间,百里香与薰衣草的味道,一亲蜂蜜般的肌肤,那峰峰相连直抵蓝天的壮观景象。啊,普罗旺斯! 我还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张到亚维依的火车票,我会告诉你抵达时间,好让你有所安排。我并不急着立即返回诺福克,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培养我一直珍视的感情。 很快的,我们就可以在法国相会! 爱你的叔父 威廉 附注:现在有些艺术评论家称呼我为“诺福克之歌雅”。如果我还与他们争论不休的话,那就显得我过分谦虚了。亲爱的,我会带一些仪态万千的裸女来。我的画笔已经蠢蠢欲动了! “该死!”赛蒙将信交给妮珂。“我不记得告诉过你他的事情,没错吧?” 妮珂对着那信皱眉头。“你这位叔父是有名的艺术家?” “不比他想要的知名。我大概每三四年会见他一次面,而且他总是濒临破产,从他本来应允结婚的寡妇身边逃开……”。赛蒙稍做停顿,看着恩尼斯。“我们不能让他久占一个房间。他会以为他可以老死在这里。那我们就怎么也甩不掉他了。” 恩尼斯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最好帮他找个寡妇对象,那位威廉叔父,还可以见人吗?” 赛蒙回忆起他最后一次见到叔父时的情景,他穿着一件老旧的西装及军中留下来的衬衫与一条陈旧的领带,活像一张未经整理的床铺。一身威士忌与松节油的味道。“恩,他不是一般人认定的帅男,不过,女人似乎都喜欢他。” “啊,那这样帮他找个寡妇,就还有希望了,妮珂。”恩尼斯向从泳池上来、准备上楼更衣吃晚餐的夫妻招手。“我得走了。今晚,餐厅客满。整个卢贝隆都已风闻潘太太的名声。”他整了整最近一张桌子的桌巾,便朝向厨房走去。 妮珂说:“他真是适才适所,开心得不得了。你知道的,他们都爱他。” “真奇怪!我们的情况正好和在伦敦时相反。我几乎感觉到,我得跟他预约,才见得到他。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的?‘我们应该找一天,吃个午饭,聊一聊。’这个活力无限的老家伙!”赛蒙笑着说:“这正是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会担心这个吗?” 赛蒙低头看着她的脸,她半笑的脸与其严肃的眼神并不搭配。“哦,我总会习惯的。” 妮珂伸出手,为他拉直衬衫皱皱的衣领。怎么有人只到处走一走,就把自己弄得这般凌乱?“如果你不喜欢,一定要说出来,别太乡愿!” “没错!”他瞥着她,将手放在她的臀部,把她从地面举起,把自己的脸理进她的颈子里。一位从厨房出来的服务生,停住不动,低声说着:“祝你们有个好食欲。”便穿过门折返了。 稍晚赛蒙才想通,这并不足为奇,因为有太多人对于经营一家餐厅抱着莫大的梦想。他环顾露台,座无虚席,烛光下的脸,一张张生动异常,笑语就这样没入云霄。恩尼斯弯着腰,好让客人无需抬起头看他,他一桌一桌地致意,让他们好生满意。这看起来似乎很简单。这样轻松闲逸的情景看在眼里,有谁能想像得到,这背后的心血与厨房里不致失控的惊慌场面——被切掉的手指、烧焦的皮肤、一瞬间就得烧好的酱汁、汗水、咒骂声、泼洒出来的东西。而一位好的服务生,还要从混乱无序中走出来,以冷静的表情、沉稳的手势、热切的耐已示人。 赛蒙试着根据刻板印象,将各国籍的人分类。那些点了波尔葡萄酒而非当地产的酒的男士与女士,有着结实而过分曝晒的皮肤及佩戴过多的珠宝,应该是德国人——他们身体强健、高大,说话洪亮。被香烟烟雾笼罩的桌子,势必是法国人;不吸烟,喝水比喝酒多还喝醉的,一定是美国人;英国人则会将奶油涂在面包上,还会点最丰盛的点心;瑞士人吃饭的模样相当整齐,还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口酒、一口水。赛蒙看着恩尼斯在餐桌之间穿梭,关照到每一个人,不禁笑了。他看起来就像已经经营餐厅好几年的样子。如同妮珂说的,这个人已经找到可以挥洒自己所长的天地。赛蒙心想,而他自己则还在寻找呢? 既然让旅馆完工、开张的挑战已经结束,他感觉到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恩尼斯与妮珂已经掌握全局,一切运作得相当规律,而唯一没有正当工作的就是经营者。接下来几年的时间,他可能一直这样在客人间穿梭,安抚他气呼呼的邻居吗?这跟与客户及季格乐、乔登等人周旋有何不同?虽然问题程度有别,但是解决的技巧却大同小异:不外乎策略、耐心与胡扯。 赛蒙在经过每一张桌时,都微笑点头,然后便离开了餐厅,上了楼。妮珂与法兰丝娃在办公室,共饮着一瓶酒,在一叠文件中埋头苦干。他帮不上什么忙。妮珂挥挥手,要他离开,并送上一个飞吻,告诉他,回家见。他走出门,走入已经转凉的夜空中,看见咖啡馆依然灯火通明,于是走了进去,想喝杯葡萄酒,顺便找人聊聊。 克劳区坐在靠墙的桌边,从手中的《周日泰晤士报》抬起头。他面前的酒杯,只剩下半杯。他应该已经吃了点东西。他憎恶地瞪着赛蒙的背,喝下肚子的酒开始在胃里发酸。 “从你的观光客朋友中逃了出来?” 听见克劳区的声音,赛蒙在吧台上搜寻,这才认出那张充满敌意的脸,然后转身喝着自己的酒。 “怎么了?你只跟有钱的德国佬说话吗?亲他的屁眼,赚他的钱产’克劳区喝光了酒,笑着说:“当然,你有的是经验。广告人对这一套在行得很呢。” 赛蒙叹了口气,走到克劳区的桌边。克劳区抬头看着他,“老板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我想,你已经喝醉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咖啡馆又不是你开的。”克劳区用手指玩弄着空杯子,靠回他的椅子。“还是这是你的另一项计划?把咖啡馆翻新,成为观光客的新据点?” 赛蒙迟疑了半晌,想要离去。他觉得有点不悦,于是坐了下来。“你自己还不是观光客,你只不过比其他人来得更早一些罢了。你并不比我更像本地人,而且说穿了,你只是个伪君子——一味在专栏中痛批进步的恐惧,然而如果是符合你的进步,却没关系。” “是这样吗?” “当然是如此。你有电话、有传真,还有电力。我猜想你应该有浴室。这也是进步,不是吗?” “你又是怎么形容那些一年只人侵这裹住上两个月的人?” “我猜,你宁可让房子烂掉。你跟我一样清楚,年轻人早已经出走,因为他们宁可在城里工作,也不愿在田园默默耕耘。如果没有观光业,有些村庄老早沦为死城。” 克劳区一阵冷笑,“这样的论调,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碰巧描绘出实况。” “所以我们必须纵情高尔夫球场,流连精品店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小别墅及阻塞的交通,我想就是你所谓的免于村庄沦为死城的意义?” “观光业是一种生活样貌,就看你如何因应。但是你无法忽视它,希望它就这么消失。” “萧先生,如你所知,我并没有忽视它。” 赛蒙的葡萄酒已经喝完,耐心也已经消耗殆尽。“是啊,你是没忽略。反而是靠着它大赚黑心钱,有时候,你还没种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 克劳区看着他,笑容布满狡猾、烂醉的脸庞。“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是有人认同我的观点,认为观光业是种低俗不堪的传染病。” 赛蒙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那么你口中的那些人,假日都到哪里去?或者他们就待在家里,自命清高?” 赛蒙在离开咖啡馆时心想,这真是不怎么令人满意的辩论。如果不是这个烂醉的记者,他可是还想继续辩论下去的。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褪色的蓝黑色夜空,承认自己真的很陶醉于这样的情然。这已经有别于职业主人所需要的亲切和蔼,他于是开始思考。观光业已经使得地中海岸线大部分地区成为拥挤、污染的梦魔。这样的梦厦是否会延烧到普罗旺斯?还是人们已经习于若干教训?克劳区即便是个假绅士,惺惺作态,但还是有他自己的观点。赛蒙在黑暗中对着自己笑。他可能要变明理了。 柏尼-派克养成了几乎每个下午骑车到旅馆的习惯,一方面感兴趣地看着潘太太在厨房忙东忙西,一方面企图克服演阻在他与法兰丝娃之间的语言障碍。看着他俩像动物一般在彼此试探,试着在德州英文与普罗旺斯法文之间筑起桥梁,令赛蒙与思尼斯觉得相当有趣。帕尼现在已经会用法文点啤酒了,而法兰丝娃也学会用英文表达“祝你一天过得愉快”、“你好吗”之类的意思。有一个下午,他们的程度更加精进,已经进步到开始辨识身体部位,他们的研习被一通从亚维依车站打来的电话打断。威廉叔父已经从威尼斯赶到。 赛蒙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车站酒吧,喝着一杯茴香酒,用他破旧的黄色巴拿马帽扇着风。他穿着一件看似赛蒙最后一次见他所穿的楞条花布裤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显得宽松单调),以及一件皱皱的乳黄色亚麻外套,这种外套是上了年纪的英国人到温暖的外国时惯穿的。他在稀薄银发下的脸,红润而出汗,在赛蒙拿起桌子间成堆的行李时顿时亮了起来。 “亲爱的男孩,我多么开心在异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而且是张褐色健康的脸。你看起来气色很好。你一定和普罗斯旺很合得来,有何不可呢?”他把头发抚顺,把帽子戴上,喝光了最后一滴茴酒,打了个颤,拍拍口袋。“只要一个小手续,我们就可以走了。”他抓出一把零钱,沮丧地看着它,仿佛他预期可以掏出一大把钞票似的。“啊,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里拉(意大利钱币)?” 赛蒙买了单,拿起威廉叔叔择手示意他拿的两只破皮箱,跟着他,走向停车场。那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弄得赛蒙差点摸了上去。“看啊,这个教会城市的守护者!”他的手臂伸展,指向路那头的堡垒。“那历史的光泽、那光线造成的震撼!多么令人出神!多令人销魂!我已经被灵感的缪斯搅动得茫茫然了!” “咱们赶紧离开巴土的车道吧!” 威廉叔父一把抓过赛蒙车上的雪茄,并且心满意足地点燃了一根。他说,住在威尼斯真不是个快乐的经验。拥挤的人群,高昂的物价,处处皆是令人反感的鸽子,还有当地对养老金的误解,我一点也不后悔离开那里。能在普罗旺斯找到援助与栖身之所,是多么令人开怀啊!在普罗斯旺的阳光下,艺术家一定能有所发挥。“ “威廉叔父,关于援助与栖身之所,我有一点小小困难。饭店的住房率相当高。” “亲爱的,这些都是小节。你知道我的。我的需求既少又简单。”他深深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只要有一张拖拉床,一碗汤,一些干硬的面包即可。我要的只是苦行僧高贵简单的生活。” 赛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手头还宽裕吗?” 威廉叔父弹弹雪茄的烟灰,吹着发亮的烟头。“唉呀!我也不是全然对不景气免疫。” “你破产了!” “我有现金流通的困难。” “你破产了?” “我在等待汇款。” “还在等,同一笔吗?” 威廉叔父不愿再多谈他的财务问题,将注意力转移到乡间的美景。他们离开了亚维依的郊区,驶过那名bmw旁的妓女,她现在已经换上了夏季的短裤与金色的高跟鞋。威廉殷勤地举起他的帽子,低语着:“真迷人!真迷人!”赛蒙摇摇头,心想不知如何安置这位很可能长会久停留的叔父。他可以待在饭店一周,但是绝不能比这更久。一周后,房间都客满了。 “亲爱的孩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把你安置在哪里。你预计停留多久?” 当他们经过一片向日葵花田时,威廉叔父快乐地喃喃自语,每一排向日葵花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仿佛有人将他们-一安排似的。“谁知道呢?一个月?看着塞尚花了多少年才画下圣维克多瓦山(salute-victoio)”他拿着雪茄,指着眼前的景象。“这般慑人的美景——那峭壁,那橄榄树,还有苍翠的葡萄藤——这样的美景,绝对要像醇酒一般细细品尝,而不能囫囵下肚。我非常确定,季节的更迭,一能带给我莫大灵感。”他靠过来,拍拍塞蒙的膝盖。“能跟亲爱的人在一起,又增添了几分快乐。” 赛蒙只是自顾自地低语:“我怕的就是这个。” 如同预期,威廉叔父立即被旅馆吸引,而他显然也不是个傻子,一眼就看出恩尼斯是个珍贵的盟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提议为他画像。他说:“他那具有经典比例的头,令我想起某些罗马的帝王。”而当他坚持把卷缩在恩尼斯脚边的吉奔太太也纳入画作之中时,无疑地已经与恩尼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诺福克的歌雅,就要尽情地享受这个夏天了 第20章 那些自行车手轻松自在地呼吸,脚随着平顺规律的踏板起伏。看着他们骑上陡坡、绕过弯路,朝着高尔德走的英姿,真的很难想象他们第一次的艰难行程,当时他们的肌肉还是软趴趴的,一路行来,咒骂声与咳嗽声不断。将军龙心大悦。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千百位自行车选手,可以在晴朗的早晨,轻松地驰骋一百公里,除了汗如雨下,没有任何吃力的迹象。 他们骑了好大一圈,经过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到达佩尼斯,穿越维纳斯克与莫尔斯,来到dz公路,然后爬过最后一个山坡,又回到高尔德,这么一趟艰难的旅程,正好给了他们好胃口,好享受将军为他们在谷仓摆设好的午餐。 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弄好午餐的,先是把桌椅摆好,然后再架起烤厚片羊腿肉的烤肉架,还准备了好几袋冰块,用以冰镇茴香酒与红酒,还有一打上周日留下来产自新堡(chateaneuf)的酒,那时他们穷得很。 他先开车回去,开始烤肉,站在那里看着热气升上天空,而木炭也从黑色转变为灰色。如同以往,他为自己倒了杯茴香酒,看着液体在他加入冰块及水时,变成雾状,他觉得乐在其中。他举起杯,无声地敬起那些神圣的银行抢匪。他想,在法国,任何事情或任何人都有值得崇敬之处。不管你是谁,只要给我们运气,下一周的同样时间,就是我们数钞票的时候了! 他听见路上传来抱怨声与笑声,接着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旋转着自行车,以免轮胎遭受碎石子的磨损,一边笑、一边搓磨着自己的臀部。 “太棒了!我的孩子!谁需要水,谁又需要茴香酒?” 他们簇拥着围在桌旁,用他们的棉帽拭去脸上的汗水,争着要杯子与冰块。 将军说:“今天,我们大吃大喝,不醉不归。但是,我要先讲十分钟的正事。” 他等待他们都有了饮料,也都坐好了。七张黝黑的脑全朝着他看。 “好!”他把自己七双乳胶手套及两把钥匙搁在桌上。“我们在苦窑蹲的时候,都已经被采了指纹,所以行事当晚,你们都要戴上手套。就算要搔屁股,也不能脱下来。现在,这里就是后门,你们要离去的地方。”他把一包烟放在桌上,自己的杯子放在烟的旁边。“就在门外左边,我会把厢型车停在那里——我一整天都会占据那个地方,你们会知道,车子一定就在那里。自行车就在里面。晚上我会将车子牵出,用链条将车子串在旁边的栏杆上。我会用一条长链条与一把锁。解链条时,还是要戴上手套,知道吗?”七个人点点头。将军拿起钥匙,“这两把钥匙可以把锁打开,如果遗失一把,还有另一把复制的。如果两把都丢了,你就完蛋了!乔仔、巴希尔,你何各执一把,绑在脖子上,或者塞在鼻子里,随便你们,就是不能弄丢!” 将军拿起他的杯子,喝了口饮料,一面擦拭着胡子。“我在你们的自行车装备组里准备了裤子与汗衫,这些衣物都很旧,而且无从追踪,完事之后,只管把他们扔掉就是。当你们攻坚进去,一定会汗湿全身,不过一整个晚上下来也就干了。”他看看四周,笑着说:“好了,就这样了。到时候,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数钞票,有问题吗?” 那些人看着那堆乳胶手套与钥匙,静默无语。已经好几个月了,终于到了行动的时刻。将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再在被告席上让卑鄙的法官瞧不起,再在粪坑里蹲一阵子。 他说:“我的朋友,不会出错的。相信我。”他拍拍身边人的肩膀,“你们怎么了?怎么都没人问我午餐吃什么?” 威廉叔父善用他白吃客的魅力与诡计,解决了住的问题,正在打包行李,准备搬至恩尼斯在村里租的房子,他预备以艺术家的名义在空的卧室住下来。就他的解释,在把恩尼斯的神韵捕捉到画布之前,得先深入了解恩尼斯的性格。他大可花上好几周的时间,才开始作画。接着,还有庄严的潘太太。她原本无意接受威廉叔父画像的提议,但在他谄媚的将她与土耳其皇宫姬妾(odal-ispue)相提并论后,便也欣然同意。他说,为什么要让罗浮宫独拥那么多宝贝?他从透过她装着白酒的酒杯,侦测出她眼角的细纹。是的,威廉叔父相当喜爱普罗旺斯,但是应该可以说服赛蒙先借他一点钱,在那笔成谜的汇款到达前先解困。更何况,生活起居都是免费的。威廉叔父阖上皮箱,整理整理放在上衣口袋用老旧丝质手帕包着的两根偷来的雪茄,下楼找人请他喝饮料。 赛蒙与客人坐在安静的角落。来自马赛的安烈戈摘下了太阳眼镜,在向外看着露台时,感谢地点点头。 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旅馆经营得如此成功,你一定是个忙人,感激你抽空与我共进午餐。” 赛蒙推却了好几天,但是尚路易一再有不友善的暗示,如果得罪他可就麻烦了,他可是对旅馆的成败大感兴趣。赛蒙说:“我很期待这顿午餐呢!你想喝点什么?香槟好吗?” 安烈戈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短而粗糙的手指上,还看得出指甲刚经过修剪的光泽。他轻薄的金表,埋在他毛茸茸的手腕上,被乳白色的丝质衬衫袖口遮掩了一半。丝质西装是深蓝色。他说:“我只是个由马赛来的小孩,给我来点茴香酒好了,阔财主。” 赛蒙点了两杯茴香酒,心里盘算着,跟这样的帮派份子共进午餐该谈些什么话题才妥当。勒索的新花招?古柯碱价格初涨?通货膨胀对贿赂市场的冲击?他说:“啊,真是个好天气,不是吗?” 安烈戈咧嘴而笑。他的眼睛相当忙碌,一下看着赛蒙,一下瞥着阳台上穿着轻便服饰刚从泳池上来的客人。他说:“真是大发利市的天气,太阳会把钱包打开呢!” 饮料送了上来,安烈戈举杯恭贺旅馆未来成功兴盛。当他咽下第一口饮料时,脖子上的疤痕些微地扭曲。赛蒙得克制自己,才能不盯着他的疤痕看,因为那实在靠血管太近了。 安烈戈点了一根烟,让烟从他的嘴边漂浮,进入鼻子,然后倾身向前。“萧先生,我是以朋友身份来见你的。我希望你的努力能有所回报,你的投资能有成长。”他点点头,又啜饮了一口酒,“我确信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投资。” 赛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说:“这些日子,好东西是不可能会便宜的。” “完全正确,身为一个生意人,你一定明白,投资必须受到保护。” 赛蒙心想,讲到正题了,当服务生送上菜单时,他正好松了一口气,眼睛从对方微笑的嘴角与不眨眼的眼睛移开。“我可以为你推荐以乳酪与菠菜为馅的小方饺吗?面皮是潘太太自己做的。” 安烈戈逐行地阅读着菜单,仿佛在检视合约似的。他说:“好吧,就来一道小方饺,还有乳酪加橄榄。希望你能够让我请你喝酒?我特别偏好罗帝海岸。” 赛蒙心想,那酒一瓶五百四十法郎,我是没有意见的。事实上,一想到要与安烈戈争辩任何事情,就令人不快。空气中飘散着那人的残暴气息,来自他修剪过的指甲与平静的声音。赛蒙心想,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提议。你到乡间来,为的就是寻求平静的生活,到头来却还得跟藏在西装里的角头一起吃小方饺。 安烈戈不慌不忙地享用餐点,还一面挑三栋四,并不时用餐巾抿拭嘴角。他们在等待上主菜时,他开始提到投资在保护上的问题。不知赛蒙是否曾在无意中获知,不久前发生在埃克斯的“两个男孩”咖啡馆的事件?他们在化妆室里发现了足以轰掉咖啡馆、将半个米哈博广场夷为平地的炸药。就是这样类似的事情,让在普罗旺斯经营事业更加难以预测。假设——所有的努力、几百万法郎的投资,就这样……安烈戈忧伤地摇摇头,不过还是在面包乳酪送上来时露出笑容,他并且弯下头吸进盘子上升起的热气。他说:“这就对了,酱计用对了,这酱汁比血还浓。” 听着安烈戈叨叨絮絮、平静地阐述着抢劫、伤人与失踪悬案,并不时穿插着对美食与美酒的恭维,赛蒙不禁觉得食欲尽失,而安烈戈的声音在转换主题时完全没有改变。他用着温和、自信的语调,同时谈论着谋杀与餐桌上的欢愉。 最后,赛蒙终于忍不住了,想把这可怕的对话导向安烈戈这顿午餐的真正目的。他认为,这跟做广告没啥两样。在喝咖啡之前,没人会真的导人正题。 “安烈戈,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应该是发生在都市里,而不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吧?” “我的朋友,时机不同了。现在可是个竞争激烈的市场,许多外行人也纷纷加入市场。”他摇摇头,“这些外行人既没有耐心,又很贪婪。他们根本不了解有组织的行业最重要的规条。”他的香烟烟雾袅袅上升,而他还坐得直挺挺的。 赛蒙怀疑,什么才是安烈戈的本业。或许是从容地安置炸药,而且不至于炸死许多人。“你的意思是……” “每个人都想获利。” “那是当然。但我并不确定这跟饭店有何关系。” “啊!”安烈戈捺熄香烟,而他干净无援的双手又采取了先前的交提姿态。“这很简单。你请人洗衣,你需要补充冰箱的东西。你的房间需要经常性地粉刷。你还要买鱼买肉。你那堂皇富丽的游泳池还需要维护。你明白吗?” 赛蒙明白。 安烈戈继续说道:“我认识各行各业相当优秀的朋友,他们一定很高兴协助你。这是我可以保证的。”餐桌对面的地,笑得自信,他有信心让他人乖乖照办自己的意思。“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满意的。我在马赛的家,也雇用这些人。他们都是经过精良训练的。” 赛蒙心想,还有另外的好处就是:我不会被轰掉。被绑架、被打断膝盖,或者被抢劫。听起来像是一生难得的好机会。赛蒙觉得,自己仿佛是跟来自地狱的银行经理谈话。 “安烈戈,我想来点餐后酒,你呢?” “来点陈年葡萄酒吧!如果可能的话,产自新堡自然保护区的酒再好不过了。我是个本地的生意人,当然支持本地事业。”安烈戈脸上的笑又咧开了两三公里。“我坚持,午餐我买单。” “你说每个人都必须获利,是吗?” “是的,我的朋友,每个人都必须获利。” 乔仔将厢型车倒车进入饭店对面的空场,紧临着一部黑色的大奔驰车。当乔仔打开厢型车门时,又剽悍又黝黑的司机注意着他,别碰了奔驰完美无假的车身。今早,车子才刚擦拭过。两人相互点头,乔仔穿越街道,用拇指与食指捏着信封,好确保不会弄脏。他将靴子在人行道上磨了磨,好掸掉灰尘,然后进入室内。 为了某种个人的因素,乔仔总是很喜欢来到旅馆,当方齐需要有人送账单给赛蒙时,乔仔总是自告奋勇。当他环目四顾杏无人迹的接待柜台时,无聊地把信封往手掌上拍。他可以听视法兰丝娃在办公室里讲电话,他走到露台上,希望得见潘太太,她雄伟的身躯,总是萦绕在他的梦中。 他巡顾着各餐桌,也许她正和某位客人共饮餐后酒,好驱散在厨房的热气。他幻想过那肥美的身躯所形成的温暖枕头,还轻裹着一层淋漓汗水。他用手挡住阳光,研究着底下的人影。那不是老板吗?那位英国佬,他的外套挂在椅背上,他正在和人说话……乔仔仔细地瞧着那位穿西装的仁兄,这张脸是他在报纸上看过的。 “先生?” 乔仔转过身,看见法兰丝娃对着他笑。他想,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如果她再添二十磅体重,就成为真正的女人了。 他把信封交给她,然后出门,回到厢型车。现在他知道奔驰车是谁的了,他小心翼翼地开车门,在驾车返回工地时,若有所思。那英国伦跟那种人在一起做什么?” 妮珂不可置信地听着赛蒙陈述午餐的谈话。这简直是勒索,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一定得通报警方,这样的匪徒一定得将他铐在牢里。她一定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局。 当她伸出手准备拨电话时,赛蒙抓住她的手。“不要过度反应,歇斯底里。警察会怎么做?因为他请我吃午餐而将他逮捕?他根本没有威胁我啊,至少不是直截了当。他只是告诉我一些恐怖的事情。” 妮珂踱来踱去,急促地抽着烟。“不可能的,我们一定得采取行动。” “怎么做?要吉奔太太去咬他?告诉他我们很满意洗衣服务?天啊,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危险人物,或者只是虚张声势,他很可能只是投石问路,想要做成生意,妮珂?”她不再踱步,“平静下来,你的胸部波涛汹涌着呢!” “我简直快发狂了!” “这样吧,我们试着多了解他一些,那么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假设他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怎么办?” 赛蒙耸耸肩,“我会找人把他给干掉,或者干脆换洗衣店。” “你一点都不正经。” “我老早就放弃正经了。我有个疯疯癫癫的叔父,问我要零用钱;隔壁还有个老公爱爬梯子偷窥的歇斯底里老婆;现在,这位新朋友安烈戈,还想把旅馆变成黑手党加盟店。就我所知,潘太太怀孕了,而住在八号房的夫妻用窗帘清洁自己的鞋子,我怎么正经点?” 妮珂走了过来,两手环抱着赛蒙的颈子。“你一点都不快乐,是吗?” 他笑了笑,摇摇头。“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很少独处了。你每天晚上都工作得很晚,一到家就睡觉。早上八点就到旅馆报到,然后周而复始。” “甜心,这就是旅馆啊,是全时的工作。” 他们静默地看着对方。透过办公室打开的门,他们听见恩尼斯的说话声,彬彬有礼而冷静,然后在露台的方向,脚步声渐行渐远。恩尼斯进入办公室,将背后的门关上,他的眼睛夸张地凝视着天花板,“亲爱的,我们很幸运地有访客光临。” “恩,是谁?” “我怕你不会高兴的。前任的萧太太大老远从哈洛德来看我们,而且还带了新朋友。”恩尼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是个体面的年轻人,我让他们去花园里走走。” “真是美好的一天。”赛蒙站起身,叹了口气,“他看起来像个律师吗?” “不,亲爱的,他的穿着比律师还体面。” 赛蒙走到外面的露台,在他本能地望着墙面时,被阳光逼得眯着眼。那偷窥的家伙根本不再躲藏,赛蒙甚至想邀请他过来喝杯酒,更靠近地观赏池畔的胭体。 他看到卡洛琳讲究的发型和熟悉的风格,她微笑地转身看着身旁的男土。她看起来还是和以往那般高贵。当她注意到赛蒙走过来,招招手,太阳照射到她的腰链,发出闪闪光芒。他记得那是自己买给她的,他还记得有一回她还把它丢向他。 “赛蒙,你好吗?”她送上了没被太阳眼镜遮盖到的脸颊,让赛蒙亲吻。“你晒得好黑啊!” “晦,卡洛琳,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赛蒙,这位是强纳森。强纳森-爱德华。” 两人握了握手。强纳森比赛蒙小好几岁,黑色的头发、身材苗条。他穿着有叠襟的休闲外套和灰色的法兰绒长裤,看起来无懈可击,而且炙手可热。赛蒙心里想,对他好一点吧!这可能是成为丈夫的材料。 “我们何不到阴凉的地方坐坐?” 赛蒙注意到,强纳森在自己坐下前,先是小心翼翼地为卡洛琳拉开椅子,当她拿出香烟,他立即亮出打火机。赛蒙心想,真是值得肯定的行为举止,他在卡洛琳闲聊着他们一路开车到法国来的过程时,显得聚精会神。他们前晚在巴黎最棒的一家饭店过夜,下一站他们将在朋友靠近安提市(antibe)的游艇上待几天。能脱离城市几天,对强纳森来说,是很好的,不是吗,亲爱的。赛蒙觉得,她每说几个字,便要唤声亲爱的,而且有意无意地碰触他的手,好加强语气。 强纳森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外套的纹饰铜扣,打开衣服上厚重的翻领。在他的蓝色衬衫上,绣着他的名字缩写。他看起来十分发达,赛蒙不禁怀疑,他是否付得起卡洛琳的美国连通卡账单。 “强纳森,你在城里做些什么?”赛蒙一副准岳父的口吻。 “商业投资。我服务于李文森公司——我们专精于垂直整合的商业行为,通常与许多大型基金经理合作。” 赛蒙说:“听起来很有意思。那么你们今晚住哪里?” 卡洛琳又紧握强纳森的手,“我们想住在这里,亲爱的,是不?现在到海岸区的饭店已经嫌晚了。” “我真希望能留你们住宿。”赛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相当失望,摇摇头,仿佛听到什么坏消息似的,“不过,我们已经客满了,你们可以试试高尔德的旅馆。” “哦!”卡洛琳的嘴绷得紧紧的。“真是无趣。我还想好好跟你聊聊呢!” 强纳森很客气地告退,到里面打电话到其他饭店。赛蒙变得相当紧张。卡洛琳的聊聊,通常以甜蜜的事情起头,最后以威胁作结,赡养费外加辛辣。当她正在点烟,伸手探进钱包时,妮珂正好走过来,加入了他们。她在卡洛琳还没来得及转身看着她时,对着赛蒙眨眨眼。 “很抱歉,有通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啊,天啊!”赛蒙立刻跳起来,“我最好去接这通电话,卡洛琳,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妮珂。” 两个女人带着礼貌与好专打量着对方。赛蒙感觉自己像是处于两只猫中间的老鼠。他说:“我不能让美国人等。” 赛蒙进到办公室,关上门,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这点子是谁的,不过时机真是恰当极了!” 恩尼斯看起来相当得意。“这是团队合作的成果。当那位年轻的帅哥说,那位女士想要跟你好好聊聊,我就料想到最坏的情况要发生了,而妮珂自告奋勇去解救你。事实上,她渴望让自己看起来光鲜亮丽。女人都这样。” “她男朋友现在何处?” “他下楼去和她会合,我们帮他们在高尔德找到一间房间,但是他们必须在五点前抵达。” 赛蒙咧嘴而笑,“真是遗憾!” “亲爱的,先别高兴得太早,他们还会回来吃晚餐。” 乔仔及克劳德坐在卡瓦隆阴郁的“世纪末咖啡馆”。第一杯茴香酒打开了这一天的食欲。又快又有效。其次,他们两人都很尽兴。 乔仔点了根烟,觉得自己的背部肌肉放松。“你知道我今天下午去巴西耶的那家旅馆吗?我去送账单。” 克劳德喃喃抱怨,继续读着别人遗留在吧台的报纸。 “你猜我在那里碰见谁在吃午餐?外面有部大的像房子的奔驰车等着他,还有穿着制服的司机。真是享受!” 克劳德抬起头,“密特朗?他们说他来这里。另外一个是谁?蓝杰克(jg)?” 乔仔摇摇头,“还记得几年前马赛救护车那件事吗?警察把那人抓进车里,全刊在报纸上了,但是他们根本奈何不了他。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出来,还告了其中一家说他是黑道分子的报纸。”乔仔再度摇摇头,喝了饮料,“总而言之,是他。他穿着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戴着金表,他与那位英国佬一块吃饭。” “那又如何?人都要吃午餐的嘛。” “但是像他那样从马赛来的大人物,来这小村庄做什么?你来告诉我。” 克劳德摩搓着脸颊,陷入苦思,然后放弃,耸耸肩,“也许他喜欢那儿的美食。也许那就是原因。” “当然。或许我明天出去时会雇用一个司机。”乔仔想到眼前的比萨与孤单的夜晚,不禁叹了口气,“该死!有个几万法郎,能做些什么?” 克劳德朝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你可以雇用我,让我当你的司机,我们可以逛遍所有窑子,还是你只想着那个厨子?” 那天傍晚的日落,有种俗丽忿怒的色彩,远处传来打雷声,让露台上的客人纷纷从眼前的美食抬起头。空气一片静滞,而且闷热。如果仔细聆听,还可能注意到蝉的干枯叫声突然中止。 赛蒙及恩尼斯在酒吧旁帮忙。他们已经在晚餐开始的时候巡视过每张餐桌,现在,主菜已经上了,第二瓶酒也开了,晚餐的节奏开始放慢下来。此时此刻堪称联合国,外国人比法国人还多。赛蒙心想,这就是在卢贝隆做生意的好处。阳光吸引了不拘国籍的北方人到此,就算某一年荷兰人口子不好过,瑞典人也可能很发达,或者是英国人(包括他有钱的不得了的前妻)。赛蒙被卡洛琳短暂拦截,接着便借口厨房的急事而脱身。她一定会再试的。 在此同时,他被坐在附近的一对深深吸引。穿着出奇干净而经过整烫外套的威廉叔父,正滔滔不绝地与柏尼-派克说着话,并不时停顿下来喝口酒。 赛蒙朝他们点点头,“恩,那边怎么了?” 恩尼斯叹了口气说:“亲爱的威廉,那顽皮的家伙,我还真喜欢他。我碰巧提及帕尼的父亲相当有钱。也许这让威廉有收那男孩为徒的念头。” “毫无疑问。但是谁买单呢?” 恩尼斯不好意思地轻声咳嗽,“是这样的,因为他要为我画像,我便预付威廉一点订金。” “思,你的心肠真是太软了!”赛蒙离开酒吧,逢自来到威廉叔父的座位。那老人抬起头,脸上红润发亮。 “孩子,加人我们吧!加入我们!别管公事了,和我们喝杯酒。”他举起酒瓶,沮丧地看着酒瓶。“天杀的酒瓶每年愈变愈小,你注意到了吗?” 赛蒙又点了一瓶酒,要了个杯子,拉过一张椅子。“帕尼,你好吗?” “好得很,那位潘太太真是个了不起的厨子,不是吗?她的炖羊腿包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可以对天发誓。” 酒送了上来,威廉叔父便以此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说:“干杯,为艺术、友谊和隔海伸出的援手!” 在赛蒙还没开口问他,究竟谁对他伸出援手,威廉叔父便靠近他,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抽走了他的皮雪茄烟盒。他一面动作,一面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这位令人喜爱的年轻人,和我讨论了为他父亲画像的可能性。他的父亲像个畅行德州的巨人,很可能骑在马背上,或是在家里的农场。”他稍作停顿,点燃了他的雪茄。 柏尼咧嘴而笑,“威廉,我很不想告诉你,但是我的父亲住在公园大道。也很少管马的事情。” 威廉叔父从口里吐出轻视的烟雾。“孩子,这些都是小节,小节,重要的是捕抓那人的神情、他的眼光与特质。”他大口饮酒,“当然,我必须花些时间与他相处,好吸收他的人格,好在我并不畏惧旅行。据我所知,你的父亲有架飞机,是吗?” “他有一架七0七客机,还有几架直升机。” “那好吧!”威廉叔父把赛蒙的雪茄烟盒放回他的口袋,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 从西边刮起的暴风,带来了冷空气。闪电穿过山顶,天空仿佛爆炸开来。就在这个时刻,所有对话都中止了。 威廉叔父说:“太棒了!大自然最残暴的杰作!启人灵感。我想,我需要一瓶干邑。” 第二声非常靠近而粗暴的雷声响起,每个人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饭店的灯光全灭了。露台上黑漆漆的一片,只留下烛光点点,这时大家可以听到一位英国人紧张地评论有关饮酒作乐的事情。然后,天便下起雨来了。 斗大的雨点打在帆布伞上,还从石板上弹到膝盖高,所有客人从上到下都被淋湿了。大家跌跌撞撞地纷纷走避,进入漆黑一片的餐厅里,踩碎不少玻璃杯,湿淋淋的客人竞相推挤,女人尖叫着、男人咒骂着,威廉叔父则吵着要救生艇,而他也是第一个逃离倾盆大雨进人酒吧干燥角落的人,他借着火柴的光亮,寻找白兰地的踪影。 恩尼斯早已经把服务生集合起来,让他们到处分发蜡烛。等到光亮取代了黑暗,一场雷雨造成的影响,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客人就站在自己所滴成的水坑上,头发塌了,衣服也贴在身体上。赛蒙拿着根蜡烛上了楼,法兰丝娃怀抱着毛巾,分送给还滴着水的客人。 大家对这场意外的反应不一。平静而欣喜的恩尼斯,加入了威廉叔父,站在吧台后面,提供酒给需要的人。潘太太在厨房忙了一阵之后,拿了瓶酒与一根蜡烛过来。衣服被弄脏、发型经过雨水重新设计的卡洛琳,全身湿淋淋的,一副悻悻然的样子。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法语词典的帕尼,还是继续与法兰丝娃研究语言。至于大多数的客人,经历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意外,又有免费的饮料喝,所以大多能以幽默相对。 裹着一身淋湿的丝质衣裳的卡洛琳,脸上写着不悦,走了过来,赛蒙与妮珂正在吧台这边瞅着账单。 “赛蒙,我有句话告诉你。” “说吧!” “强纳森的车子泡水了,他把车篷放了下来。” 赛蒙叹了口气,搓了搓眼睛。这一天真是漫长而艰辛的一天,在他可以上床睡觉之前,恐怕还有好几个小时得熬。“我会找人替你叫部计程车。” 卡洛琳可不想坐计程车。“我希望你能找人载我们回高尔德,我想这样似乎期望过高了。”她撩拨了前额的发丝,衣服紧贴着曲线毕露的rx房。 “太好了!”威廉叔父沿着吧台踉踉跄跄,眼睛试着集中焦距。“真希望我年轻二十岁!”他停在卡洛琳面前,倾身向她,笑着说:“亲爱的小姐,我告诉你,身为一位艺术家,一位美学的学徒,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没见过像你一般美丽的胸部。是否有机会,可以做我的模特儿?” 卡洛琳对这样的侮辱相当忿怒。 “当然,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全课上阵。”威廉叔父继续说:“我可以想象你身处一间幽暗的闺房,光与影的交错,布满了每一道曲线与凹陷。喝一杯吧?”当他递出一大杯斟满甘邑的酒杯时,还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赛蒙倒是发出了一阵嗤之以鼻的笑声。卡洛琳瞪着他。“你大概以为,这位恶心的老人根有趣吧!”她转身走开,忿怒地呼唤强纳森。 “依我看,臀部也不赖!”威廉叔父一边观察,一边大声发出赞叹的声音,“她们也都是漂亮宝贝,瞧瞧她们……” “威廉!”赛蒙从威廉叔父手中取过酒杯,“你该上床了!” “孩子,我答应。她住哪号房啊?” 赛蒙摇摇头,转身向妮珂,“要保证他不会开始咬人。我最好走了,帮帮那对快乐的伴侣。” 他从接待办公室拿起手电筒及一把伞。卡洛琳在门口等着,望着那乌黑的暗夜。赛蒙把灯光照向停车场,看见强纳森正在与车篷开到一半的保时捷搏斗着。 卡洛琳说:“该死的东西卡住了!你可以想想办法吗?” 十分钟后,车篷还是卡住,两位湿答答的男人终于放弃。赛蒙叫了部计程车。卡洛琳要了毛巾,坐在上面,还问强纳森,怎么那么笨,车篷都放不下来。赛蒙确信,这样的抱怨将一路持续到高尔德。赛蒙记得很清楚,卡洛琳抱怨的活力充沛,看着车灯消失在山岭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现在我所需要的是电力、热水澡与十二个小时的睡眠,然后我就能再欢欣面对经营旅馆的乐趣。他只身站在接待柜台,身上还滴着水,渴望地想念着骑士桥与麦迪逊大道 第21章 乔仔最后检视了一次放在他床上的东西,接着清单-一核对。他全身赤裸,四肢与脸晒得黝黑,与白皙的躯干恰成对比。床头几上的塑胶收音机正播放着热门歌曲,dj不时插播简短而令人迷醉的言语,他似乎把在沃克吕兹电台的时间当做自己的生命。终究这是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全法国的男男女女都应该有个欢乐的节庆夜晚。 乔仔点燃一根烟,并且根据清单所注明的穿戴整齐。他把项链套在脖子上,感受到钥匙接触到胸膛时的冰凉。他拉起黑色的短裤及黄、红、蓝三色外套,戴上太阳眼镜、乳胶手套,还把棉帽折叠起来,塞进口袋里。一件长裤与一件老旧宽松的汗衫。把他从喉咙到脚踝紧紧裹住。倒是薄鞋跟的黑色自行车选手鞋,显得有些突兀,但有谁会在这样的欢乐夜里,注意到鞋子呢? 他再次检视了清单。任何事情都疏忽不得,尤其将军把行动的主宰任务交付给他。很好!他坐在床上,抽着烟,一直等到该与其他人在卡瓦隆车站停车场会会的时间。他并且想着,在马提涅克当个有钱的绅士,不知是什么滋味。在海滩上漫步,还有身材高大的美女陪伴。嘿,这才是生活嘛。 在卡瓦隆郊区闷热狭窄的公寓与混凝土盖成的小屋里,其他人也正端视着手表上时间缓慢的游移,不厌其烦地核对清单,克制着自己,不取酒来镇静自己的紧张情绪。只要开了戒,肾上腺素就开始作用,他们就没空搞犯罪了。不过,等待的心情真糟,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十点半不到,博雷尔兄弟的厢型车便来到车站的停车场。乔仔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怎么样?” 博雷尔兄弟中的哥哥,迟钝而平静地点点头。乔仔爬进厢型车后面。虽然已经稍事整理,不见园艺用的割草机、修剪刀,但木柴与肥料的味道仍然清晰可闻。乔仔坐在博雷尔兄弟放在车上两边做为衬垫的泥土袋上,看着手表,点燃了另一根烟。 其他人陆续来到,巴希尔、尚、克劳德,最后是两手各提一只购物袋的炸药高手费尔南。他把袋子放进车内,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两只袋子,不禁大笑失声。“不要怕心脏病发,除非我要它爆炸,它才会爆炸。” 博雷尔启动引擎,暗自乞求上帝,希望路上不会有条子临检,他在铁路桥下右转。一路上没有人开口。 玛蒂尔德餐馆今天晚上生意很好,有很多观光客与当地几个家庭,到此欢度国庆。如果是平常,玛蒂尔德看见收银台旁的钉子上插满了厚厚一叠账单,就感到相当满足,心里想着也许今年他们就可以到国外好好度个假。但是不然,她一直想着丈夫下午告诉她的话。 简直疯狂。这是她的反应。如果他们的行动顺利,他们就可以把餐馆卖掉,宣告退休,将烹煮的烟味与脏的碗盘全数抛在脑后。她又惊吓又愤怒,竟然哭不出来。当他说,不会出差错的,她还提醒他上一次他说不会出错是什么情形。结果换来三年的牢狱生活,这段期间,她都得一个人过,还得带比萨去探监。他曾经承诺,再也不涉入不法清事。他答应过的,现在却又如此。 将军在客人间穿梭,脸上带着笑容,一边帮客人开酒、一边看着手表,还暗中瞥着太太。可怜的老玛蒂尔德,她就是无法释怀,她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忧伤,与绝望相去不远。他记起她上次有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情景。他一直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一定得干上一票。他不想一直当个服务生,直到六十岁,虽然他一直略过另一个原因不提——干一票的快感。她不会明白的。带着掺杂着罪恶感的兴奋,他又看了表。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周末在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停车,简直是场梦魔,而这天又是一年中最困难的一次。博雷尔绕了好大一圈,才在古董商的仓库对面找到一个停车位。车子放在这里,直到星期一他们过来之前,应该都很安全。 这些人下了车,伸展筋骨,紧张得猛打哈欠。 乔仔说:“好了,我们到了。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在河里泡一泡,不是吗?”他碰碰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我们必须确定将军已经定位。费尔南,让我帮你提一只袋子。” 费尔南把两只袋子中较重的一只给他.里头装着火把、铁撬及大楼子。他从没让人提过他称之为爆炸装备组的东西。 他们开始缓慢行动,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任何想在闷热的夜晚里寻欢的好朋友。等他们到达镇中心,银行前广场挤满了人潮,并且传出规律的轰隆隆乐声。在人群之上,他们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紫色、绿色、红色、橘色——灯光一明一灭,应和着汗水淋漓的鼓手所敲出的鼓声。两位身着紧身黑色亮片装的女歌手,在窄小的舞台上,卖力地舞动着,血红的嘴唇对着麦克风哭喊,而她们身后的吉他手与键盘手抽搐着,卖弄其神乎其技的音乐技巧,头与骨盘使劲地摇晃,仿佛遭电台一般。 巴希尔说:“婊子!真他妈的吵死了!” “你想干嘛?有半个小时的安静,好让我们静静地行动?”费尔南用手肘轻推乔仔,几乎要大喊,才能在吉他手的嘶吼乐声中被听见。“他们在哪里放烟火?” 他们行进到另一边,来到跨河的小桥上。十来艘平底船,每隔十码,停驻在河面上,往上游延伸,船上装载着火箭与轮转烟火,由穿着官方节庆t恤的男士守卫着。 乔仔说:“烟火在午夜施放。”他看看手表。“来吧!” 银行后面漆黑一片。等到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们就能够辨认出事物的形状——有树,还有隔着树停放的车子。有对年轻的情侣,和着远方传来的乐声翩翩起舞。他们看见这七个人慢慢地靠近他们,急忙逃开,到光亮的安全地带。 乔仔松了口气,“到了!就像他说的,就在那里。” 将军已经把厢型车靠着栏杆倒好了车,就放在银行后门的左边。乔仔环顾四周,从手提的袋子里取出一支手电筒,照向车子的挡风玻璃,看见脚踏车一部部的停在后面,不禁满意地弹弄着舌头。 他们站在丝柏木的阴影下,看着十码外的河流。在另一边,是一堵石墙。再过去,就是马路、街灯与人潮。 乔仔做了个深呼吸。“好了,我要到那边的路上了。在看到我的打火机亮以前,不要轻举妄动。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信号,一次一个。如果你们没有看见光,表示有人来了,就要耐心等待。懂吗?” 乔仔将袋子递给巴希尔,往回走,穿过小桥,在下水道入口的对面定位。他在嘴里叼根烟,心里暗自感谢似乎要打破高分贝记录的摇滚乐团,来来回回地盯着马路看。车子没有问题。只有徒步的人才可能看到那堵墙。 没有人了。他转身,擦了打火机,看到第一个人钻进水里,然后潜入下水道。那人应该是费尔南。 路的那一边,有两对情侣。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他看了看手表。他们有的是时间。他看着情侣穿过马路,走向喧闹的摇滚乐现场。其中一位男士还趁着乐声节奏,拍了一下女朋友丰满的臀部。 没有人了。打火机又闪了一下,另一个人钻进水里,接着是又一个。乔仔心想,事情进行的似乎颇为顺利,等等!有部雷诺4号车正朝向地驶来,并且减速。就着街灯,乔仔看见穿着警察制服着警察帽子的驾驶人与身旁乘客阴暗的脸。雷诺突然停了下来,乔仔的心脏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 警察盯着乔仔,就像条子看人的模样,上下地打量,神情既冷酷又多疑。你这个混球,千万别查验我的证件。别理我。他向警察点点头,“晚安!” 警察转身走了,雷诺汽车也缓缓驶离。乔仔的心脏回复正常心跳,他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下来。他又闪了打火机亮光,还有两个,接下来轮到他了。 又一闪。差不多了,还有时间,放轻松。乔仔想把香烟拿下来,却发现它卡在嘴唇上。 有人来了,一个人。 那人极其小心地靠近乔仔,喝醉酒的人通常已经不清醒,而由直觉主导行动。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根香烟,然后停在乔仔面前,喷出了一口发馊的茴香酒味。 “有火吗?” 乔仔摇摇头。 那醉汉试着朝他的鼻子挥过一拳,不过没打着。“少来了,你自己也有香烟,你拿香烟做什么?难不成吃了它?” 由于急着要把他弄走,乔仔于是点燃了他的香烟。那人从乔仔的肩膀望过去,眼睛睁的斗大,拼命地眨。大约晚了两秒钟,乔仔试图阻碍他的视线。 那醉汉把一只手放在乔仔的手臂上。“就你和我知道,有人在水里头。”他点点头,露齿而笑,“他们也许想喝水。” 乔仔说:“没那回事,那里根本没人。” 醉汉的脸上写满困惑。“没有吗?” “没有?” “那么是天杀的大鱼了?” 乔仔把醉汉支开,让他停留在桥上,他盯着水面,摇摇头。 乔仔又回到筱悬木的阴影下,他看着路面,很快地穿越。他的两脚进入冰冷的水里,湿滑滑的,脚下还有颠簸的石头,他一个箭步,冲入下水道的黑暗之中。 尚说:“真遗憾!你没撞上老鼠。” 他们在下水道里蹲成一列。在那一头的费尔南,递过一只黑色的塑胶袋与一把长针。乔仔戴上手套,阖上入口,用钉子把塑胶袋嵌进石头的缝隙,阻断街灯微弱的光线。他将长索的一端绑在长钉上。 “告诉费尔南,没问题了。” 下水道的那头,有支手电筒,照亮着泥泞的污水及冒汗的墙面。排成一排的人缓缓移动。照将军的说法,从下水道口到保险柜房间的正中央,总长有二十公尺。长索逐次往下交递,直到伸展到二十公尺。费尔南将手电筒交给尚,然后开始用裙子与长针撬开拱型的下水道顶盖。 又老又柔软潮湿的灰泥,很快的就拨开了,不要几分钟,两块大石头便被撬开。一阵小碎石与泥土掉落河里,接着他的长针撬到了混凝土,撼动了他的手。他对着尚笑。这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最需要技巧的部分,他可以不动到头上的建筑半分,而将混凝土炸开。他把锤子与长针交给尚,取过博雷尔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购物袋,开始安置炸药。 差十分钟就午夜了,广场的乐团在休息半小时与众人一道欣赏烟火之前,先来段结束前的狂热表演。由市长侄子划桨的私家船上的总指挥,巡视了各艘平底船,确定这些年轻人都已经准备好按照正确的顺序施放烟火,而他自己会从桥上发号施令。开着雷诺过了一个无聊夜晚的警察,在人群中闲逛,好消磨当班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下水道的人看着表,等待着。 乔仔说:“两分钟。” 费尔南检视了一下炸药。“都好了。每个人都退回入口处。有些头上的东西会掉落下来。” 他们费尽艰辛地往回走,回到隧道尽头的塑胶帘幕,在费尔南拿着手电筒照着手表时,静静地蹲着。乔仔心想,耶稣基督,我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六十秒。” 两名警察为总指挥清出桥上的空间,还护卫着他。他高举双手。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烟火事业的卡拉扬(交响乐指挥家),而且占有一席之地。他满足地看着河的两岸,河深六人高度,就等着他放下手臂,启动这由烟火演奏出来的交响乐。他掂着脚尖,希望《普罗旺斯报》的摄影师能够注意到他,当教堂的钟声敲起十二响,宣示午夜的来临,他便以花式的姿势将手放下,同时朝着带头的平底船鞠躬。 下水道的爆炸声,一点都不戏剧化——一声深沉的。响声,大部分的威力都被水所吸收,接着是飞溅的落石。费尔南手指交叉,努力着抬头看。 他将手电筒照向锯齿状的缺口,上面还有烧焦的地毯垂下。灯光照着保险室白色的天花板,费尔南转过头,对着其他人笑。“你们都带好支票簿了吗?” 他们一个挺着一个地爬出开口,站在那里,身上还滴着水,既得意又紧张。费尔南开始研究必须要多少炸药才能打开保险箱,他认真地巡走每一然保险箱。他说:“先别急着屏住呼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乔仔脱下湿答答的裤子,真希望自己有根干的香烟。“别忘记,烟火施放到十二点三十分为止。” 费尔南耸耸肩,“这里很可能要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隔着这道墙,外面的人根本毫无所悉。听着,你听到任何声音吗?” 有呼吸声,有人移动双脚时皮鞋发出的声音,还有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根本没有其他声音。他们位于一个隔音的真空空间。 尚说:“来吧,来把这些混账保险箱炸开吧!” 将军知道玛蒂尔德还醒着,虽然她背对着他,在他把腿移开床起了身,她闻风未动。他已经穿戴整齐,只差鞋子了。他一边找鞋,一边喃喃自语。他的脖子毛病又来了,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我很快就回来。” 蟋缩在黑暗中的身影并没有任何反应。将军叹了口气,下了楼。 凌晨三点钟,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终于陷入沉睡。将军下了车,戴上手套,走过厢型车。空气中泛着一股清新。他可以嗅闻到河流的味道,听见水流从水车上流泻而下的声音。他打开后车厢的锁,开始把自行车拿出来,当他把它们-一地价靠在栏杆上时,一面逐一检查轮胎。他把重重的链条穿过横杆,然后扣上锁。他在钢门前站了好一阵子,心里揣想着,在门后路自己两公尺之遥的他们,不知情况如何。 费尔南一面探向一只大型的吕宋纸信封,一面大笑出声。“我们会把这个大麻烦留给警察,他们就没心思开罚单了。”其他人围着他,将几张拍立的照片-一传阅:一个全身赤裸只着靴子与面具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种无聊的表情;一位雄壮肥胖的男士,满意地笑着展示自己勃起的性器;几位裸女,挥舞着鞭子,对着照相机咆哮。 “乔仔,你的朋友吗?” 乔仔看了照片一眼,里头是一位硕大的老女人,全身里在复杂的皮内衣里。他的脑海立即浮现潘太太穿着类似装扮的可怕景象。他说:“我真希望那是我的朋友,看看他的尺寸。”他翻翻其他的照片,在翻到一位中年男士时,停了下来,看着这似曾相识的脸庞,他不禁皱起后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就在我们打工的旅馆里。啊,克劳德,你认出他了吗?” 那大个从乔仔的肩膀望过来。“当然!”他点点头笑了,“那是在耶诞晚会出现的那个英国人,他们说他是个记者。”他从乔仔手中拿过照片,端详得更为仔细。“他为什么还穿着袜子?”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除了一连串的小型爆炸,什么也没发生。这些人都已经放松了。保险箱全炸开了,从中取得的物件堆满桌子:有些好珠宝、两只装着金牌拿披它豹麻袋,还有现金——一堆钞票,全集中在一起,塞入信封,再用粗橡皮筋绑起来,有法国法郎、瑞士法郎、德国马克,还有美金。他们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钱,每回经过桌子,他们都忍不住碰一下。 毁损的保险箱、信封与文件,散置一地。有房地产契据、股票凭证、遗嘱、情书及瑞士银行声明。警察在检视这些银行客户私人甚至不法的物件时,应该会度过一段满有趣的时光。那位整齐而诚实的银行经理米勒先生,很可能会因此丢了饭碗,被调到位于加彭的支行。安置这坚如磐石的保安系统的业者,一定会挨告,除非他们吐出钱来。而保险公司也会以一般正常营运保险公司的方式,撇清责任。这些想法,如果曾经浮现在保险室的七个人的脑海,只是徒增他们把手指弹在创国者的鼻子上(意指钞票上的肖像)的快感。 现在,只能等待了。 那些人在房间里恣意地伸展,漫无目标地徘徊,真希望自己能抽烟。巴希尔不成音调地吹着口哨,克劳德弹弄他的手关节。乔仔感受到,早先的兴奋之情已然消褪,心里盘算着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这是领导人所应该做的。就是土气!这个字是将军一再提起的。 乔仔说:“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拿到东西了,该如何处理?”其他人看着他,口哨与弹关节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我呢,要去马提涅克,在海滩上弄个不错的酒吧有便宜的莱姆酒喝,再也没有寒冬,还有身材火爆的草裙舞女郎……” 费尔南说:“那是大溪地,那儿的女人才穿草裙,我经在ptt的月历上见过。”他对着博雷尔兄弟点点头,“那才是那两个带着割草机的兄弟应该去的,博雷尔,如何?” 博雷尔兄弟中的哥哥笑着摇摇头。“我不喜欢岛屿,太多沙,如果你有小麻烦,就无法脱身。不,我们想到塞内加尔看看,在那儿有好土地,你可以在那儿种松露,白色的那种。再把他们染成黑色,运到派瑞格,一公斤可以卖三千法郎……” “那得在肮脏的地方待上五年的时间。如果我是你,宁可种茄子。何必冒险呢?” 克劳德靠了过来,拍拍尚的胸膛,“你的心里想什么?说来听听。” “蠢货!这是生涯转换的机会。” “巴希尔呢?”乔仔转过身,向着安静坐在角落的黝黑男士说:“那你呢?” 一个露出白牙灿烂的微笑。“我会回家,买个老婆,很棒的老婆。”他连着点了好几次头。“一个年轻丰满的老婆。” 几个小时过去,大家彼此交换对未来的想法,乔仔才发现。他们之中,包括他在内,都没啥大野心。他们要的只不过是床垫下多一些钱,生活容易一点,不要太过粗扩。他们都提到的是——自力更生。不要有老板,不要被人告知做这个做那个,不再被当做无用之人看待。就是这样的自立。而自立此刻就堆在桌子上。 星期天的早晨,卖旧货的早就出门了,在阳光恣意散发威力时,把摊子摆好,太阳也把河上的雾露蒸发得无影无踪。折腾到很晚、睡眠很少的服务生,一正整理着咖啡馆外的桌椅,把面包店装面包与可颂的纸袋搜集起来,希望能收到前所未有的小费。兜售乐透彩券的人,在咖啡馆坐将起来,点了今天可能要消耗掉五六杯浓咖啡中的第一杯。载着比萨、肉品、乳酪与鱼的拥型车,在窄小的巷道中穿梭,朝某个特定的地方驶去。带着柠檬与大蒜的吉普赛女郎,为着黄金地段几乎吵了起来。慢慢的,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准备好迎接另一个炎热而丰收的市集日。 八点一过,观光客、早起者与专买便宜货的行家纷纷来到,在其他家庭的旧物中随机地拣取观看——有旧书、旧照片、年代久远而显得雾漆漆的玻璃杯、桌脚和椅脚并不相配的桌椅、松弛的藤椅、因年久被遗忘的战役而获颁的奖章、镜子与亚麻、花瓶、帽子以及从阁楼里清出来的残渣碎片;对街贩卖路易斯-昆兹(lollisquinz)与拿破仑三世时期的古董;新潮派艺术及进口画作的古董商则悠闲地吃早餐。他们的客人稍后才会来到。届时当他们在后面的房间用五百元法郎纸钞付账的时候,他们的大车将堵住道路。 乔仔伸展筋骨,看着手表。将军说,到了十一点半,交通会象水泥一般,动弹不得。再两个小时。他坐在地板上,靠在墙面。其他人之中,有一两个在打着脑,其他人则对着天花板发呆。他们已经说不出笑话与其他话语。肾上腺素已经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烦与挥之不去的疑云。那门会炸得干干净净吗?脚踏车还会在那里吗?等待真不是件人做的事情。 将军终于放弃整个早上的尝试。玛蒂尔德不起床,也不如同以往般的,去看她住在橘镇的姊姊,甚至不跟他说话。他大可一走了之,在谷仓坐上一整天,逃开她的指控与沉默的存在。他拍拍她的肩,结果却被甩掉,他于是决定连再见都不说。 他在车上坐了几分钟,抚弄着胡子。她大概会一边听着引擎发动的声音,一边猜想着,下一次见到他是否会是在监狱的会客室。太阳照在停车场的砂砾地上,刺伤了他的眼睛,这时他想着在凉荫下的桌子旁喝着冰啤酒。玛蒂尔德也许说得对。他以前一直都是如此。他转动了发动器的钥匙,看看表,时间不多了。 那两个吉普赛男孩最近过得极不如意。通常在市集的日子,总会有些手提袋或照相机被粗心地遗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或旧货商的摊子上,只要所有人一个不留神,这些东西就会不翼而飞。但是今天的观光客都相当不合作,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物品。而许多人甚至在腰间揣着大大的囊袋,这表示必须利用刀子才能取得。现在要赚这种非法的钱,是愈来愈困难了。 那男孩就在银行后面一带徘徊,当他们看见栏杆旁整齐地链着一排脚踏车,便尝试着打开旁边停靠的厢型车的车门。像这样完好而昂贵的自行车,应该不难脱手。那个在卡瓦隆用极少代价换取他们偷来的相机的坏蛋,也许会对这几部赛车用的自行车感兴趣。那些男孩悄悄地靠近,仔细地端详粗重的链条与大锁。这的确是把大锁,但应该不难开。他们的父亲曾经教过他们如何开大锁。他们觉得机不可失,于是跑到市场的另一边找他们正在卖前一晚偷来的鸡的父亲。他的口袋里有个小工具,专门用来开锁。 乔仔说:“好了,时间到了!” 他们把东西分成七份,放在桌上。他们把这些东西塞在外套里又深又广的口袋内,直到鼓起来,再把高面额的钞票塞入短裤前面,让大腿看起来像是肌肉十分发达的模样。费尔南在把锤子与其他工具丢下地板上的开口,掉入下水道之前,先仔细地擦试了一番。他们穿过的旧衣服就绑在门上的炸药引线,一旦爆炸,这些衣服就化为灰烬。 桌子上只剩下那叠拍立得照片,费尔南坚持陈列展示这些色情照片,于是用最后一卷胶带将它们贴在墙面上,而穿着结经黑袜子的克劳区先生正好被展示在中央的位置。费尔南说,如果这些照片毁了,那将会是大遗憾,因为这很明显的是甚具情感价值的纪念品。他往后站,好好地欣赏着。“再见,我的美人们!” 乔仔环顾室内,拿掉颈子上的钥匙。“帽子戴上!别忘了太阳眼镜。”他的表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很接近了。 他们挤在角落,紧张的情绪让他们打了个冷颤。 费尔南说:“还有十秒钟,别迷失了出去的路。” 那些流浪的男孩弯身检视着大锁,却听见密集的三声爆炸闷响,听起来像是一声。他们吃惊地抬头一看,门居然炸开了,他们急着逃命,而来不及觉得从银行门后蹦出几个穿短裤、戴太阳眼镜及乳胶手套的男人有什么奇怪。 乔仔把钥匙插进锁里,扭开了它,链条脱落后,把第一台自行车拉出来。“走吧!走吧!走吧!”他们一路跑着,推着自行车超越了车子,当脚踏板擦过门,发出金属煞车声,他们在慌乱之中登上坐垫,伤了睾丸,因痛楚而发出的咒骂声随之而起,他们急急忙忙将脚插入扣脚夹,就这样上路了。在两排阻塞而动弹不得的车流之间,像个短跑选手一般地扬长而去。 不过四十五秒的时间,警察就会查看警察队的资料的附本,把警铃声与银行保安系统亮起的红灯联想在一起。 警察和他的伙伴坐在雷诺车上,猛按喇叭,却嵌在车阵中,无路可逃。该死!他跳下车,开始沿着拥挤的人行道朝储蓄银行大楼跑去,他一面抓紧头上的帽子,装着手枪的皮套却在臀部上下敲击着。他干嘛自愿轮礼拜天的班?真是该死! 自行车手听见了远方的喇叭声,将他们的头弯伏在手把上,脚更使劲迅速地踩,感觉到心脏像机关枪一般乒乒乓乓。他们七个人被恐惧与生理的极致发挥所笼罩。只要跟着前面的人,小心路面的石头,千万别想到紧追在后的车子,别抬头,别放慢速度,集中精神。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集中精神。他们像飞一般地前进,骑在葡萄园、薰衣草田间的小路上,他们一经过,便发出轮胎经过炙烫柏油路面的摩擦声。 将军等在自行车道入口处的路上,流着汗、抽着烟,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五百公尺外的弯道。应该可以行得通的。他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计划周详,也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预期在内。但据他所知,有时候,意外情况也会发生,让计划一败涂地。一个爆胎、一只挡在路上的狗、被车子擦撞,有上百种可能的情况会出现。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出来了。也许他们不在里面,被困在半炸开的门后,警察把手枪对着他们,想着升迁有望。他又点了一根烟。 他看见第一个通过弯道的身影,头几乎碰触到了手把,然后是鱼贯紧迫在后的其他人。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走到马路中央,两只手高举过头,手舞足蹈,还比出胜利的致敬手势。我的好孩子,他们终于办到了! 他们离开道路,滑入自行车道,根本没有下车,当最后一名通过将军,将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几乎崩溃。 他们应该有七个人,他数数自行车道上的人头,结果有八个 第22章 柏尼在草地上躺平,吸进空气,尽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等到晕眩的感觉渐渐消褪,他抬起头,看见人们恣意躺在他的四周。有的人俯卧着、有的人坐着,头埋进膝盖里。他们的身材,在这样的年纪,算得上非常健美的了。当他看见他们在离开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的路上,决定追随他们,并且放弃自己只身一人的训练计划。他认为,自己应该向他们展现,法国人并不是唯一可以高速骑自行车的民族。但是他甚至跟不上他们之中的最后一名,光是要跟上他们,就足以让他的肺部炸掉。他们这些人在早餐时一定服用了类固醇。他决定,如果自己要认真地学习自行车,最好戒掉啤酒。他的头往后仰,盯着天空,等待着眼前的黑影消失。 喘着气冲过自行车道的将军,看着这群累坏了的选手。当他们松懈下来,一大叠钞票掉出口袋,他们周围的地上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他又数了一遍,八个。天啊! “乔仔!” 那个身材矮小的身影抬起头,咧嘴而笑。“我们办到了!我们办到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将军对着四肢伸展开来的柏尼点头,他的胸腔还起伏着。 慢慢地,这七个嘴角松弛、还喘着气的人,转头看着已经坐起身,举手向他们致敬的年轻人。“早安,大家!” 他们吃惊地默默看着他。柏尼看着这一张张狐疑的脸庞,还有散置在地上的钞票以及他们外衣颇不寻常的鼓胀。天啊!这可不是一群寻常在星期天骑车的自行车手。他说:“我想,我该闪了!”他看着手表,给了他们一个不太在意的微笑。“我还有事,好吗?感谢你们与我同行!” 他站起身。其他人一致站立着,等待将军下命令。 该死!将军狠狠地扯着胡子,痛得差点流泪。每件事情都很顺利,完全按计划进行,然而现在,整件事就因为眼前这个蠢蛋而陷入风险。他是做什么的?英国人?美国人?他们要拿他怎么办?他已经看过他们的脸,还看过他们的钞票。明天早上,抢劫的新闻就会出现在报纸上。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他走,而希望他保守秘密。该死! “把他带到谷仓。”将军开始跟着他们,然后停下来捡起被微风吹乱的钞票。手里握着卷或成叠的钞票,让他好受多了。他会想出办法来的。这只是个阻碍,而非灾难。这就是看待事情的角度。别惊慌。他挺直肩膀,进入了谷仓。 柏尼站在其他人的另一边,他的眼睛从一张脸游移到另一张脸。将军将钱丢到桌上,放在他打算用来庆祝的酒瓶与玻璃杯旁。他点了一根烟,注意到自己的手颤抖着。他走过来,来到柏尼面前。 “英国人吗?” 柏尼摇摇头。“美国人。”他试着挤出笑容,“德州,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大州。非常大。你们应该哪天去看看。”他心存希望地看着他们,期盼找到理解的迹象,不过不然,他的笑容也就消失了。 “美国人。”将军又开始弄起胡子,心里充满忿怒。“乔仔,我们最好喝一杯。”那个小小的泥水匠打开茴香酒,开始斟酒。 尚问:“那么现在怎么办?” 将军说:“你们全部人,出去外面。我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们手里拿着酒杯,全都站在谷仓门口,一边说话,一边往柏尼的方向看。他看着他们魁梧的侧影,心里还巴望着自己能上巴黎的厨艺学校。 当其他人纷纷咒骂着,对自己的坏运气猛摇头,将军却保持缄默。他正在心中盘算着一切。他一直相信,从危机中获利,是一个伟大罪犯的标记。而眼前面临的,的确是危机。 费尔南耸耸肩,“我们可以把他锁在这里一走了之。几天后自然有人会发现他。” 尚清清喉咙,吐了口痰。“然后几天后,警察就找到我们了。蠢蛋!” “好了,爱因斯坦。你打算拿他怎么办?把他带到ptt,然后把他寄回美国德州?” 将军举起手,“听着,他已经看见我们了。我们不能放他走,至少还不能放他走。” “那么怎么办?带着他走?” “该死!可不可以闭上嘴五分钟,让我好好想想。”两种可能性让将军的想法有了新的方向——有风险,但是可能有获利空间。大家都知道,美国人有钱。每个人大概都在电视报导中看过。就连小孩都有大车,而他们就住在大宅邸中,通常还拥有许多卤莽的仆役。大家也都知道,在美国人当中,就数穿高跟皮鞋、戴大帽子及拥有大片油田的人最有钱了。他们到底来自何处?将军认为,大概是达拉斯近郊,但一定是德州附近。这个让他们大大不方便的年轻人说他是德州人。只要他们更了解彼此,他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一点时间,还有一本字典。 将军感觉好多了。最重要的就是动脑筋。他说:“好,孩子们,这并不严重。相信我。现在只好把他留在这里,严密地看守着。” 乔仔松了口气。虽然将军并不会马上告诉你答案,但你总是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结论。他看看其他人。“这男孩就留在这里,同意吗?”他的大腿开始发痒,抓了抓,感觉到短裤里鼓胀的外国钞票。 星期一早晨的《普罗旺斯报》充斥着发生在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的一桩可怕而是疑的抢案。警察都到哪里去了?抢匪怎么就此脱逃无踪?难道这就是即将包围沃克吕兹的犯罪开始,诚实的居民与观光客睡觉时都得把钱包塞在牙缝中?头版尽是种种臆测评论,把当地路透奖得主、球赛战况与潘纳一勒一方登(pernes-les-fontatnes)一位年轻未婚女性生双胞胎的消息全给挤掉。 法兰丝娃在接待柜台静静地喝完一杯咖啡,以比平常更高的兴致阅读着新闻。如果不是旅馆这么忙的话,她自己可能就会在抢案发生时到了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她的父亲同意借她车,她打算穿着自己新买的洋装,带着柏尼去逛市集。她今天穿着那件新洋装,柏尼将一如往常,在傍晚过来。到时候,他就可以看见这件洋装了。她抚平着裙身,直到大腿,心里想着不知他是否喜欢这个颜色。但是他没有来,所以当恩尼斯夸赞她今天看起来很美丽时,她只是失望地耸耸肩。 隔天位于拉科斯的学校主任打电话给赛蒙,大家才对柏尼的下落感到焦虑。帕尼根本没去上课。检查他的宿舍后发现,他还没住过。主任非常担心。这不像帕尼的作风,他看起来像是个沉稳的年轻人。虽然主任不太想提,但是柏尼的父亲很可能会因为孩子无故失踪而改变捐款给学校的心意。总而言之,事情相当值得关切。赛蒙烦恼的事又加多了一项。他哪里会知道柏尼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和某个女孩在草地里亲热着呢! 赛蒙放下电话,翻翻他的留言。有两通是在安提市的卡洛琳打来的。一通是安烈戈打来的。还有一位记者希望能在旅馆的餐厅边吃午餐边进行采访。一把可观的酒吧帐单,已经好几天没付清,是威廉叔父签的帐。赛蒙将这些留言条放到一边,去找恩尼斯与法兰丝娃。如果真的有人知道的话,他们也应该是唯一知道的人。 将军很难决定一个确切的数字。他原本只想开出比较低的一百万法郎数字,但后来又重新考虑绑架(即使是在目前这种情非得已的情况)是重罪,得判处极重的刑罚。既然冒这么大的险,当然得获得极丰程的报酬,最起码的要够他们吃喝一辈子。他打开来谷仓前购买的法英字典,从桌子望过去,看见柏尼一张没刮胡子、疲惫的脸。 他指着字典中的字,“还好吧,年轻人,你的家人在哪里?” “美国,纽约市,但是我的父亲经常旅行。”帕尼把一只手从桌上拿下来。“他有很多飞机。” 将军点点头,舔舔他的食指,翻着字典,直到他找到他想找的字。他很高兴发现竟然和他想的差不多。 “你的父亲很有钱?” 帕尼在大个子克劳德与一直把玩着刀子的小个子的监视下,度过了不舒适而可怕的夜晚。眼前的这个家伙看起来似乎比较可理喻,比较没有威胁性,甚至有些友善。现在看起来,他们应该不至于把他给杀了,他终于松了很大一口气。 “他当然很有钱。”相尼勇敢地点点头,“多的是钱呢!” 将军皱着眉,转了个身。 柏尼转换了坐在硬板椅子上的坐姿。睡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让他痛苦万分。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听起来好像是绑票,当人想起在报纸上看过的绑架消息,绑匪通常会把肉票的手指或耳朵寄给家属,好让他们尽快交付赎款。想到这里,他的安慰感旋即消失。天啊!他得想办法让这些家伙对自己友善点。也许他们会愿意让他打电话给赛蒙。他可以帮上忙,而且他离自己较近。 “先生?我有一个朋友,是英国人,在巴西耶经营茴香酒店,我可以打电话给他吗?”柏尼把手举向耳朵。“他也很有钱。没问题的。”他已经勉强保持笑容了。 将军又花了一个小时,反复地翻阅字典,查询他想知道的字。看起来似乎颇有希望,但又显得复杂。他们必须尽快逃出法国,而且他们需要假护照。这表示需要想办法逃到马赛,他们需要一大笔钱。将军于是又将赎金加了一百万,他怀疑柏尼的英国朋友是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么多钱。 “好!”将军合上字典,点了根烟。这个年轻人带给他们厄运,但这也可能令他们逢凶化吉。电视上说的是真的。德州佬确实有钱。他转身向正在轮日班的博雷尔兄弟与乔仔。“我得去打几个电话。一个小时候后,我会带些食物回来。”他朝柏尼点点头,“我想他应该不会轻举妄动的。” 乔仔走过来凑近将军,好向他说悄悄话,“我们要怎么处理他?” “把他卖掉,我的朋友。”将军用手背拍了拍胡子。“把他卖回给他有钱的老子。” 乔仔钦佩地摇摇头,“这个点子真不赖。” 将军总是会把电话号码留着。这是个做事有方法。有远见的人的习惯。你永远不会知道,过去联络过的人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他打了个电话到马赛老港口(vieuxport)的一家酒吧,一个他最后在监狱里听到的声音接了电话。 将军说:“我需要你的帮忙。情形很微妙,你知道吗?我在想,你的朋友不知道可不可以帮个忙。”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防卫性。“哪个朋友?” “那个老大,安烈戈。” “你需要哪种服务?” “移民。我紧急需要护照。” “我得跟他谈谈。我怎么联络你?” 将军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补充:“听着,我可以自己打电话给他。” “最好让我先跟他谈谈。” 将军心想,对谁最好?贪婪的混账。这些日子,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谢谢,非常感激。” 那个声音笑着说:“要不然朋友是做什么的呢?” 赛蒙囫囵吞下晚餐,喝了杯苹果酒,才能支撑着他走到办公室接那通令人不快的电话。卡洛琳已经留了三次话,暗示着有紧急的问题,并且留了个在安提市可以联络到的电话。 接电话的人是个女性,她回答那儿是贝肯,那是海岸区最好也最昂贵的餐厅。在他等候卡洛琳来接电话时,赛蒙心想,卡洛琳的紧急问题绝不会是吃饭的问题。他听见电话那头人们饮酒作乐的声音,并且记起多年前他带卡洛琳到贝肯的情景。他吃了一大碗普罗旺斯鱼场。她只是吃了点沙拉,当他们上床时,她还抱怨他满口大蒜味。也许他现在还是满口大蒜味,也许她在电话那头都闻得到。 赛蒙犯了一个错误,就是问她过得愉不愉快。结果不然。那船又小又不舒适,她还晕船两次,而强纳森的船长朋友还表现得像是布莱船长(captainbligh)。强纳森自己也对这样局促的环境感到无趣,恐怖的景况简直难以言语形容。不,她一点也不愉快。赛蒙放弃了强纳森堪为卡洛琳丈夫人选的希望,喝了一大口苹果酒,等待着两点的钟声响起。 卡洛琳以永不犯错的女性坚定口吻说,这全是强纳森的过失。这是他推荐的投资机会。他说,错不了,直到昨天,他接到一通电话,说那家公司把钱掏空了,把卡洛琳辛苦获得的赡养费都给卷走了。现在,她已是一无所有。 赛蒙把脚靠在桌上,研究着露出凉鞋的大脚趾,想着可怜的卡洛琳,除了贝尔葛雷维亚(belgrayia)一幢小木屋、伦敦半数精品店的商品及一部新的bmw,什么都没有。他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是问她是否想找个工作。当卡洛琳想到上班的痛苦,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赛蒙把话筒拿开,预期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即将开始。他一直忍受着,直到她提到律师做为强调语气,才温和地放下话筒。 电话铃声立即响了起来。赛蒙喝光了苹果酒,电话铃还是响着。狗屎! “卡洛琳,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 “萧先生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个法国人。 “是的。” “萧先生,有位你的朋友要和你说话。”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然后是个紧张的声音,“赛蒙,我是柏尼。” “柏尼,你到底在哪里?我们都为你担心死了。” “我不知道。大概是在中区某个地方的公共电话亭。赛蒙,有些家伙……” “你还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好。听着…” 电话被人从柏尼手中抢走,赛蒙听见其他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然后是那个法国人来说话。 “注意,萧先生。这个年轻人毫发无伤。很快他就能获得释放。只是你必须花点工夫。” 一枚硬币被丢人公共电话。“萧先生?” “我在听。” “很好。你必须准备一千万法郎的现金。明白吗?” “一千万?” “现金。明天晚上同一时间,我还会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如何交款。萧先生?” “怎么样?” “千万别报警,那绝对是个天大的错误。” 电话挂断了。赛蒙坐了半晌,回忆起柏尼的声音,既紧张又惊吓。他看着手表。纽约的傍晚,如果柏尼的父亲在纽约的话。还有如果他还记得电话的话。他开始查询国际电话,然后改变了心意。季格乐会有电话的。“鲍伯吗?萧赛蒙。” “很重要吗?我在这里快要火烧屁股了。” “是派克的儿子,他被绑架了。” “惨了!”季格乐切掉免持听筒装置,拿起了话筒。“你确定?” “他已经从学校里失踪几天了。我刚接到绑架他的绑匪电话。我还跟柏尼通了电话。是的,我确定。” “天啊,你报警了吗?” “不能报警。听着,我必须和派克谈谈。他们要求一千万法郎的赎款,才放他走,而且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就要。” “那是多少钱?” “大约是两百万美金。告诉我派克在纽约的电话。” “别提了,他已经在前往东京的路上了。今早才离开的。” “该死!” “你说对了,真该死!” 赛蒙听见几个从酒吧上来的客人笑语如珠,互道晚安。“鲍伯,我没有一千万法郎。广告公司可以提供这笔钱吗?” 季格乐的声音听起来不情不愿。“这可是一大笔钱。” 赛蒙决心激发季格乐的人道主义本能。“鲍伯,派克可是你的大客户哦。” 当季格乐考虑着对汉普顿-派克提供这样的紧急个人服务会有什么好处时,他停顿了半晌。如果这还不能把客户抓住十年,大概也没有别的事情能了。 季格乐终于下定决心。“重要的是那个孩子,是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绝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广告公司没心肝。”季格乐一边说,一边记下笔记。这可会是绝佳的新闻稿题材。“好吧,我们会把钱汇入你的银行账户,我会想办法联络到派克先生,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别走开,他也许想跟你通话。” 赛蒙把他在卡瓦隆的银行账号等相关资料告诉季格乐。“鲍伯,明天的这个时候,钱一定要汇到。可以吗?” “那当然。”季格乐说话的语调突然转变。“还有一件小事。” “什么事?” “千万对这笔钱保密。我是公司的总裁,必须对股票投资人负责。如果有人知道我动用了两百万美元,我就倒大振了。” 赛蒙几乎无法置信自己所听到的。“鲍伯,看在上帝的份上。当你在吵嚷着安排这天杀的贷款,那孩子很可能就被宰了。” 季格乐继续说,好像没听到赛蒙说的话似的。“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活泼雀跃。“我鬼话先讲在前头。我会要法务部门传一页协议书给你。你签完名后传真回来。这样就能让我安全脱身,然后我们就会汇款。” “你说我要签什么然后传真回去?” “兄弟,就当做是保险好了。你把你的股票质押给公司,然后就可以拿到钱了。” 赛蒙哑口无言。 “我会马上处理。一个小时以内,你就可以收到传真了,可以吗?待会再跟你通电话。” 赛蒙走到酒吧,又斟了杯苹果酒。妮珂与恩尼斯正在那边结算今晚的账单,他们看着他带着一瓶酒与酒杯朝他们走来。他用平稳、真实的口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然后他们就坐在那边,问着一些有关绑票者与柏尼的其他问题,然后等待着。 传真过来了。赛蒙读都没读,就传真过去了。他好像在那里看守,传真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是季格乐这个时候很可能要整个法务部门处理这件事情。小混账! 赛蒙要妮珂与恩尼斯去睡觉,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煮着一壶咖啡,等待电话铃响。 清晨四点钟,电话终于来了。汉普顿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忧虑。赛蒙听见他抽烟吸气的声音。他人在东京机场,等待着飞机加满油与飞往巴黎的申请核准。他必须获得许可,才能飞到亚维依。他会带两个人一道过来。他们需要地方住。从头到尾,他都以压抑而机械化的声音说着话。 “你想,他们应该不会伤害他吧?” 赛蒙带着坚定的口吻说:“不会的。帕尼说他很好。他只是听起来有些受到惊吓。” “你知道,他是我的独子。其他的都是女孩。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我们都非常喜欢他。” “那些兔崽子!” “不要担心,他们说什么,我们完全照办就是。” “非常感激你,我到巴黎再打电话给你。” 现在只能上床睡觉,然后等到明天,但是此刻赛蒙清醒异常,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另一方面是喝多了咖啡。他回到屋子,上了楼,进到卧室。妮珂轻柔地呼吸着,一只古铜色的手臂横过赛蒙的枕头。他弯下身,亲吻了她的肩膀,她在睡梦中微笑着。 虽然打开了窗户,卧室还是显得闷热。还是七月上旬,气温就已经升上了华氏一百度,连屋子厚重的石头墙都暖烘烘的。赛蒙脱下衣服,冲了五分钟冷水澡,围了条毛巾下楼去。他打开门,走到阳台,挪一张椅子,好坐着迎接黎明,他邪恶地想着卡洛琳被绑架的可能性。她很可能会跟绑票的人叹嚷一大堆,然后给他们她律师的电话,而他们大概得付她钱,才能摆脱掉她。或许他们愿意接受季格乐,做为交换。赛蒙打了哈欠,揉揉眼睛里的酸涩,在第一道银色阳光闪现在蓝色山头时,眨了眨眼。今天又会是个炎热而美丽的日子,更是个交付一千万法郎赎金的好天气。他伸展筋骨,感觉到藤椅制进了背部,然后听见村子里的人以延长而刺耳的咳嗽声迎接这个早晨。 当他在九点以后抵达旅馆,两名刑警已经在等候着他了。学校主任虽然对绑架事件一无所悉,但因对失踪的学生忧心,已经报了警。一旦孩子父亲的国籍与财富状况曝了光,当地的警察就有责任进行调查。此刻亚维依最好、最浓、众人引颈等候的咖啡终于送了上来,伴着他们处理这宗失踪男孩的事件。 赛蒙带领他们进到接待办公室,还闻到他们身上古龙水与大蒜的味道。他们对送上的咖啡欣然接受,并且在法兰丝娃弯身把盘子放在桌上时,他们都注意到她的好身材。他们点了烟,拿出笔记本。 赛蒙说:“在你们问任何问题之前,我想我必须先告诉你们事情发生的经过。” 刚开始,这些刑警心情还相当愉快。当然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但是现在这个案子的重要性已经升高。一个人失踪,就算是一个富裕美国家庭的成员失踪,都已经是桩大事,就更何况是绑架,更惊险刺激了。他们已经不是在调查一件可能的意外,而是开始侦办一宗犯罪案件。荣耀与升迁、亿万富翁父亲的感激,甚至是全国性电视上短暂的露脸,这些念头在他们边听事件经过边做笔记时,-一浮现,他们只在要求更多咖啡以及再多看一眼法兰丝娃令人心荡神驰的美臀与美腿时,才停下手中的笔。他们心想,多么幸运啊!还好他们没被分派到在依斯勒一上一索格银行值勤的工作。 他们听赛蒙说,警方的介入将危及肉票的安全,显得相当不悦。比较资深的那位刑警(他的官阶较高,可以从他随手拿同伴的烟,并等待着对方点火的习惯看得出来)摇了摇头。 “很不幸的,萧先生,我们已经获得通报,我们已经介入了,你明白吗?这已经是事实了。身为一位警官,怎能漠视这样一桩重大刑案?”他瞥了一眼笔记本,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从桌子上的烟盒中拿出另一根烟,使了个眼色,要人为他点火。他再说了一次,“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将以最审慎的态度办此案。绝对审慎。我们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太丰富了。为什么?我记得三年前,一位瑞士籍的观光客在亚维依庆典中遭人绑架……” 法兰丝娃探头进来。“萧先生?这儿有两位先生找你。” 赛蒙走到接待柜台,看到一位男士脖子上挂着两台相机,惊讶地停下脚步。他的同伴装备比较不那么夸张,肩膀上挂着一台录音机。 “早安,萧先生,我们是《普罗旺斯报》。我们刚从拉科斯的学校过来,你可以给我们两分钟吗?我们知道,你认识那个年轻男孩……” 赛蒙举起一只手。“别走开!”他回到办公室,对着那两位刑警摇摇头,“极致审慎,是你们刚刚说的吗?” 他们点点头。 “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外面有个记者与摄影师?” 两名刑警穿过赛蒙,对那位记者瞥了一眼。 那位资深刑警拇指对着门说:“出去,这里没有你要的报导,这是件警方列为高度机密的案件。” 两位记者同时开始说话,他们的眉毛、肩膀与手忽上忽下,夸张地表达出他们的忿怒。媒体有责任报导事件——更甚的是,这是宪法赋予的权利。 那位资深的刑警说:“这一切都很该死!你们要听我的。” 赛蒙闭上办公室的门,头埋进双手里。在吵吵闹闹几分钟后,门打开了。 “没问题。”那位刑警对着赛蒙如是说,仿佛他施了一个大恩惠似的。 “你说没问题是什么意思?你又不能阻止他们报导。” 那刑警敲敲鼻子测边,“先生,这里是法国,记者知道他们的分寸在哪里。” 赛蒙叹了口气说:“好吧,现在怎么办?” “绑票者还会来电,对不对?我们会追踪来电,现在,我们只能等。” “你们一定要在这里等吗?我们的旅馆还要营业呢?” 两位刑警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办公室,带着无线电话,到露台去。 赛蒙说:“有件事你们在等候的时候可以做,”他指着露台,“如果你们看见有个人躲在墙后偷看,请逮捕他。” 赛蒙致电银行,要他们注意这笔钱,并且在他下班前往提领时准备妥当。法兰丝娃方才得知柏尼的失踪,赛蒙尽量地安抚着她。赛蒙感激两位福星——妮珂与恩尼斯,他们一如寻常地招呼客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他在纽约时间清晨五点打电话给季格乐,确定钱在银行一开门营业就已经汇过来了。他因为疲倦过度而头昏脑涨,但是又睡不着,他知道自己脾气变得愈来愈不好。看到两名刑警在露台上研究午餐的菜单,也无法令他的心情好转。 他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盯着电话看。在绑匪来电之前,警方什么事也做不成,任何人也帮不什么忙。然后他想起安烈戈。他曾经说过什么来着?如果饭店发生什么官方不便处理的问题……诸如此类的话。赛蒙把电话拉向自己。虽然这很可能只是说说罢了,但还是值得一试。不管做什么,都比干坐在这里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的好。 安烈戈的电话铃声响起,赛蒙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同时,点燃了雪茄。 安烈戈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接到他的来电。他说,在他的人开始为饭店服务之前,还有许多尚未弄清的事宜有待讨论。也许可能再安排一顿美好的午餐?赛蒙打断了他,“安烈戈,听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得上忙,但是我有位朋友有麻烦了。一位年轻的美国人,他被绑架了。” “那很糟。在观光季,的确不妙。一定是外行人干的。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短暂的对话结束,安烈戈离开他的办公室,到老港口走走。他停下来两次,一次是进一家酒吧,另一次是走过一家海鲜餐厅的后门。和他谈话的人,在他离开之后,立即打了电话。如果这是当地人干的,一定会有人知道的。如果有人会知道,那人也一定是安烈戈。他向跟着他在港边绕的奔驰车招手。他想吃顿安静的早午餐,在帕希达吃点傍海虾,同时思考这样有趣的新闻所可能带来的商机。 傍晚时,银行打电话过来说钱已经准备好了。赛蒙在走向车子的途中才想起,只身带着一千万法郎现金走在卡瓦隆,可能是个错误。他走到露台,刑警正在那里观赏着做日光浴的人。 “钱已经汇到了,你们跟我一起去,应该比较好。” 两位刑警调整了一下太阳眼镜,跟随着赛蒙来到停车场。他们坐上未标示的警车,车内闷热异常,而且充塞昨日的烟味。刑警用车上的电话与总部交换着简短、片语式的对话。 他们在银行外并排停车。刑警环顾街道四周,步履缓慢的观光客与采购晚餐用料的家庭主妇看起来并不可疑。他们催促着赛蒙走过人行道,然后按动玻璃门旁的电铃,等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行员,走上前来,摇摇头,说出“不营业”的嘴型,并指着印在玻璃上的营业时间。较资深的刑警把警徽贴在门上,行员瞥了一眼,耸耸肩,让他们人内。 银行经理走出办公室,迎接他们,然后邀请他们入内,闹上了门。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是个充满梦魔的下午,一大笔钱由亚维依及马赛较大的支行运来,想到有人可能拦截,或持枪抢劫,就令人心惊肉跳。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好了,先生!” 他指着桌子,“如果你想数一数的话。” 赛蒙看着那一叠叠五百元法郎的钞票,每一万法郎捆在一叠。不过,他原本预期一千万法郎看起来更为壮观、庞大的。他坐下来,其他人抽着烟,面面相觑,然后把每十万法郎叠成,堆,数了数,赛进一只厚厚的塑胶袋,然后用手举了起来。这样的重量并不比他在广告公司时,周末用手提箱带回家的公文重。 “好了吗?”经理把一份表格放在赛蒙面前,“现在请你签个名。”他看着赛蒙签下收据,松了一口气。现在,这些钱已经是别人的责任了。 他们握握手,走到大门口。赛蒙走在两位刑警中间,钱袋边走边撞着他的腿。 “该死!”其中一位刑警看到一位交通警察将一张罚单夹在挡风玻璃的雨刷上。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跑,那警察就看着他们,还用笔敲着牙齿。他很喜欢看着车主只迟了几秒钟回来的懊丧模样。这么一来,可以化解工作上的无聊。 资深刑警指着罚单,“你把那个拿掉。”他打开门,上了车。“我们是从亚维依总部来的。” 那位交通警察笑了笑,“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从总统府来的,你们并排停车。” 刑警下了车,与交警怒目相向。两个人就站在路中央,太阳眼镜几乎要撞在一起,还把整条路霸占住。一辆卡车的司机口沫横飞地嘘声连连,身子还探出窗外,沮丧地举着手臂。对面咖啡馆的客人则纷纷转身,好看清楚这场论战。卡车后面的车子,喇叭齐鸣,仿佛是一场不耐烦的大合奏。银行经理与行员也站在银行内看热闹。 赛蒙将钱袋丢进车子后座,上了车。得极度小心谨慎才行。天啊!如果被发现,六点钟的整点新闻铁定会播出。 在耸肩与各式各样的手势交织下,结局是刑警把罚单从挡风玻璃上取下,撕个粉碎。咖啡馆里两位男主拍手叫好。刑警上了车,那位交警在喇叭声中大骂脏话。 “操你妈的!”刑警对着窗外骂,“操你家的狗!”他很得意自己最好的骂话。“好吧,我们走吧!” 等他们回到饭店,有人留话,派克隔天清晨便会到达巴西耶。和那位银行经理一样,赛蒙对于这笔钱与这个重任即将换手,感到松了一口气。他拨了个电话给季格乐,等候着,钱袋就放在他的两脚中间。 “有那孩子的任何消息吗?” “他们今晚会打电话过来。派克明天清晨会过来。我已经帮他把钱准备好了。” 季格乐好几分钟不发一语。当他开口,便是带着帮客户做决定的坚定口吻,“派克不能涉入这个案子。绝对不行。” “天啊,但是他已经涉入了。他是孩子的父亲唉!” “我不要他接近那批危险的恶徒。” “那他们要如何拿到这笔钱?叫联邦快递送给他们吗?” “天哪。赛蒙,我们不能让派克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他们决定连他也一起绑架怎么办?如果他们为了泄恨,把他冰冻起来?不,还是由你交付赋款。” 赛蒙觉得自己的胃翻搅着。“多谢了!那他们把我冰冻起来呢?” 季格乐的声音变得温馨起来,而且一再向赛蒙保证。他开始拿出做简报时的语气。“别担心,你又不是个亿万富翁,你只不过是去付赎款的人。穿件老旧的衣服,看起来贫穷寒酸一点,懂吗?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或许根本不会见到他们。而且想想看,这件事情对我们的关系有何影响。” “我们的关系?” “派克对我们而言,将如同囊中取物一般。这天杀的客户将坚如磐石。兄弟,这是道德的人情债。我们会永远维系住这个客户的。” 赛蒙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反正季格乐也听不进去。总之,一切已经决定,赛蒙必须承认,这或许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绑匪认为,他们可以掌控美国的有钱人,谁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 季格乐显得相当不耐烦,“所以,由你主控全局,别摘砸了!” “你真是个菩萨心肠的混账,对吗?” “我就是这样的人,是广告界最善良的人。我很快就会跟你通电话。” 妮珂看到赛蒙在办公室里抽着雪茄,凝视着窗外,根本无视于那两位刑警的存在。他看起来形容推淬,眼底还有黑眼圈。她站在他后面,轻柔地按摩着他的脖子根部。 她说:“等这件事告一段落,我会带你远离这一切。” 赛蒙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她的身体上。 “你保证?” “我保证。” 那两位刑警坐在那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里想着,晚餐不知道吃什么。 安烈戈看着桌上那叠护照,笑了笑。人脉、贪婪与恐惧,在你追索资讯的时候,这些一定派得上用场。在放话出去几个小时内,他在亚维依的手下就已经听说,警方欲对这件绑架案密而不宣。安烈戈心想,如果这护照与这件事情牵扯不上关系,那么他就太不灵光了。他决定亲自了解一下这件事。人绝不能错失与可能派得上用场的人会面的机会。他将这些护照放在鳄鱼皮制的手提箱里,下了楼,上了车,坐在舒服的后座,并给予司机指示。 当奔驰车离开马赛,前往机场时,将军也正从卡瓦隆急驰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告诉他,八点钟到达玛里迪纳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找一部隆河河口车牌的黑色奔驰。 他在远离出口的地方找到停车位,熄了火,点了烟,紧抓着装着现金的超市塑胶袋。里面有五十万法郎。当他们告诉他这个价钱时,他差点昏倒,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无论如何,他们还剩下许多钱哩!当他看着手表,便瞧见那部奔驰车在车阵中缓缓前进。他做了个深呼吸,拿起袋子,走了出去。 奔驰车昏暗的车窗放了下来,司机与将军默默相视。将军记起,他必须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是迪迪的朋友,他向你问好。” 后门打开。安烈戈说:“进来吧,我的朋友!里头有空调,凉快些。” 将军钻进了车,坐在皮椅的边缘上。安烈戈从他的烟雾中研究着他。他说:“我确信,你是个大忙人,所以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他捺熄了香烟,弹了弹丝质西装袖子上的烟灰。“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取赎款?” 将军感觉很不好,仿佛被人从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的。他只是揣度。 安烈戈靠了过来,拍拍将军的膝盖。“来吧,我的朋友。把我当做你的同伙,我们已经是伙伴了。我有你要的护照,而我必须说明,在时间这样仓促的情况下,能弄到这些护照算是相当不错的了。简直是杰作。你不会碰上任何麻烦的。”他笑着点点头,“来根烟?” 将军的手科得厉害,差点烧到他的胡子。 “放轻松,我的朋友。请容许我向你恭喜。现在,美国人是十分稀少的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经济不景气,美元疲弱不振。他们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经常旅游了。”他的眼睛从未曾离开过将军的脸上,“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回去?” 眼前这个坐得直挺挺、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的男人,是怎么发现的?车上唯一的声音便是空调,将军感觉到他的肩膀陡然松落。除非他回答这个问题,否则他休想拿到护照。他看着司机宽厚的背与结实的颈子。 安烈戈笑着说:“别担心阿尔丰斯,他谨慎得很,我们全都小心翼翼。” 将军终于吐出气息。“我们今晚要交易。” “然后呢?” “潜逃出境。” “哦,是的,当然。”安烈戈弯下身子,打开手提箱。将军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大约有几十万法郎,不禁睁大了眼睛。手提箱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摆得下安烈兑取出来交给他的护照。“我可以吗?”他从将军的膝上取过塑胶袋,开始数钱,每数完一万法郎,便将它丢入手提箱。 “很好。”安烈戈费了点工夫,才将手提箱阖上,当将军摸索着车门把手准备下车时,安烈戈身体往后靠。他说:“那么,谈谈你的旅游计划吧,我想我应该帮得上忙。” 将军停住不动,手还停留在把手上。 “我在经营小小的船运生意,主要是运送货品,不过我们有时候也会运送有特殊需要的人。你明白吗?”不等将军回答,安烈戈又说:“凑巧得很,我的一艘船,虽然不算豪华,但还算舒适,将于后天由热那亚(cen)的启程,前往阿尔及尔。地中海每年的这个时候,是相当宜人的。” 将军的手离开了车门。 “你和你的朋友将会绝对安全,”安烈戈看看手表,“现在,我要前往意大利。阿尔丰斯比较喜欢夜晚,尤其是七月的夜晚。白天道路简直走不得。”他递给将军另一根烟。“我们会在热那亚碰面,只管到码头找我的同事,亚鲁拉号船长。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将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真该死!如果早点知道就好了,”他说:“不过,我早已拟妥其他的计划。”他再度伸手向车门。 “我的朋友!”安烈戈看起来就惨死人一般友善,“我坚持你必须接受这个意外的祝福。如果警方要追缉这些新护照上的名字,一定很遗憾。真是浪费。而我痛恨浪费。” 混球!将军点点头,安烈戈回报以微笑。“你不会后悔的,海上的空气健康极了!” “但是不便宜。” “攸关生命的事情,是不会便宜的。”安烈戈带着道歉的口吻耸耸肩,“由于你们是一群人,所以我会给你们特别优待。就五十万法郎好了。你们会吃得很好,船上有很棒的厨子。” 这回轮到将军耸肩了,“我身上没有五十万法郎。” “唉!”广安烈戈把细节搁在一旁,“你我都是生意人,必须互相信赖与了解。你可以在热那亚付我钱,然后我们一起用午餐。”安烈戈靠了过来,打开车门,“午餐我请客,那是我的荣幸。” 将军站在那里,看着大车驶离。当安烈戈的威吓消失,他的恐惧与惊吓转变为愤怒。一百万法郎买八本烂护照还有一趟蹲在生锈铁桶到阿尔及尔的旅行,说不定里头还有喧闹的意大利人呢!将军是个温和的人,但这简直是占尽便宜,无异白天行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去思考。 他有护照。他并不需要去热那亚。他可以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进行。他心想,去他的流氓安烈戈,心里觉得舒坦许多。像这样没有职业道德的人,根本不值得一顾。他记起安烈戈买护照的钱丢进早已堆满一叠叠钞票的手提箱。而他还想要更多,简直是个吸血鬼。这一次,他可不是跟一个顺从、愚蠢的凶手打交道,而是跟一个用脑筋的人打交道。 将军上了楼到了尽头,挤过了在酒吧的一群阿拉伯人,点了杯苹果酒。当他感受到酒精的刺痛与暖和,终于重新提起了勇气。他走到香烟店旁的电话亭,打了电话。当他放下电话,全身还冒着汗。卑鄙的家伙!等着瞧,看他被如何处理。 在回到卢贝隆的路上,将军停在兰孔车站喝了杯咖啡,并且思索着他的电话所可能造成的影响。安烈戈不可能会知道的。他可能会怀疑,但是根本不会多说话一一是因为小偷之间的荣誉感,而是他会让自己陷入根本未曾涉入的犯罪中。将军一面把塑胶咖啡杯丢入垃圾桶,一面想着整件事情的讽刺意义。得好好整他一顿。无论如何。等地把麻烦解决,我老早已经远离马赛,而他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 他小心翼翼地开回卡瓦隆,注意着速眼,沿着n-oo公路往勒一鲍梅特走。他在电话亭附近停下来,看着路边小餐馆里的人们吃着东西,不禁感觉饥肠辘辘。他心想,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他就可以大肆庆祝一番了。他在走进电话亭之前,先将车子锁了起来。虽然距离只有几米,但因近日宵小猖獗,还是小心点好。 电话铃声一响,对方就接起来了。 “萧先生?” “是的。” “你拿到钱了?” “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这是你一定要做的。” 赛蒙放下话筒,看着自己记下的笔记。那位资深刑警,取下牙签,换上香烟,将自己的身体撑在桌角。他很高兴终于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了。“怎么样?” 赛蒙念着他记下的东西。“我只身开车前往雪松森林边缘的停车场,然后将车子放在那里,接着徒步进入森林小径。四公里后,我就会在右边看到多明尼亚梅奈尔柏森林的指示牌。我将钱放在指示牌下。如果一切顺利,那男孩明天早上就会获释。” 资深刑警说:“我们需要一张地图还有一位当地人,一个认得那座森林的人。”他将头转向他的同伴,“打电话给亚维依,告诉他们案子的进度。告诉他们包围两座机场——不过不要穿制服,知道吗?” 他们让法兰丝娃去请她的父亲。赛蒙找到一张地图,穿着汗衫、短裤、拖鞋一脸严肃的波捏托进来时,正好将地图展铺在桌子上。这群人在香烟烟雾弥漫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波捏托说,是的,他认得路,因为他在那里打过猎。那条路沿着卢贝隆山脊,从勃尼尔通往卡瓦隆,两端各为森林所阻,以至于车子无法通行。 刑警问他如何脱逃。波捏托搔搔他的头,弯身看着地图,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点着。他说:“如果徒步的话,可以从南面朝卢马翰走,往北走,则通往梅奈尔相,向西到卡瓦隆,”向东到勃尼尔上方的克拉帕希得,或者通往山谷。”他耸耸肩,“其实还有十多条骡子行走的栈道,反抗军在战争中便利用这些道路。一个人可以在里头躲上几个月。” “但他们不会想躲藏的。”资深刑警盯着地图上宛如迷宫的线条与路径。“他们会想要出来,他们的车子一定摆在某处,他们总会回到大路上。” “他妈的!”波捏托摇摇头,“但是刚开始,他们一定会徒步。如果徒步的话,他们可能往任何一个方向走。” 喜欢高科技与悬疑刺激的莱乌刑警,则提议由crs派遣直升机搜索,他个人自顾跟他们同行。 赛蒙举起两只手说:“听着,不要直升机、不要路障,什么都不要。在男孩回来之前,什么都不要。之后,随便你们要派遣血腥的外国军团还是密特朗的贴身保镖,悉听尊便。但是在男孩获释之前,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他们早就计划好了,不会把他带在身边。他们一定把他藏在某个地方,如果让他们知道有任何埋伏……”他的声有变得嘶哑。他的嘴巴有种奇怪的滋味,干涩而不舒服。他不知究竟是抽了过多的雪茄,还是因为恐惧。 海关官员打着哈欠,希望已经到时间离开他窄小的工作岗位回家去。今晚的交通流量不大,就像往常一样,卡车来来去去。如果挂着隆河河口车牌的黑色奔驰车通过,他们一定可以毫无困难地辨识出来。如果它来的话。他又打了个哈欠,转身看着身边一小时前到此的男士。 “你不认为这是个没事干的无聊人上吧?” 另一个耸耸肩,眼睛还是注视着道路,看着照明灯聚集而成的车流,这儿正是法国与意大利的交界处。他说:“天知道!我只知道,亚维依方面十分重视这件事。他们把这件事向尼斯方面报告,尼斯方面也相当重视。这很可能是件大案子。据警方的密报,这是有关逃税与走私现金的案子。这是从马赛来的大沙丁鱼,很显然的,他们已经追捕他多年。” 海关官员伸了伸懒腰,现在检查车子重量的方式已有所转变,他说:“我们一般都让车子直接通过,要不然,车流会一直堵到芒通(nenton)。’ “这或许就是他所仗势的。或者他可能不够小心吧!有香烟吗?” “戒掉了!” “我也是。” 那两个人盯着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减速后通过收通行费的关卡。一部从托希诺(torino)来的卡车,准备踏上归途。一部载着露营旅人的福斯汽车,车顶上绑着冲浪板。还有两位摩托车骑士,相偕旅行。 当那部有着暗色玻璃、隆河河口车牌的黑色奔驰车平稳驶入车流,两人都同时注意到了。 海关官员起身,“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去告诉其他人。我来进行例行的检查。” 他走出收费享,走到等在德国篷马车后的奔驰旁边。他轻敲驾驶人的窗户,然后车窗便摇了下来。穿过司机的肩膀,可以看见后座有个人睡着了,他的手停放在他身旁的手提箱上。 “晚安,先生。你是法国人吗?” 司机点点头。 “有什么要事先声明吗?” 司机摇摇头。 “麻烦你将车开到那里,好吗?” 那位司机在望着路边时,白眼球映着黑色的肌肤,显得异常显眼。四位穿西装的男士在一旁等待着。其中一人引导着奔驰车,安烈戈则继续轻声打着呼。 赛蒙看看手表,站起身,把袋子拉到桌底下。“我得走了。我得在午夜一点之前到达那里。”他拿起一支手电筒与车钥匙,转身向着刑警。“别再玩把戏了,好吗?” “萧先生,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脸……” 赛蒙点点头。他心想,当然,我一定可以做得比那更好。在我把钱交出去之后,我会邀请他们喝饮料,还来个派对。他在惊慌之中,感到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宿命。他在做什么呢?拿着装着一百万英镑的塑胶袋到森林中与一群危险的疯子碰面?这简直是疯狂极了。他拿起袋子,走出办公室,看到妮珂与恩尼斯正静静地与哭成泪人儿的法兰丝娃说话。他们陪着他一直走到车子边,当地驶离,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们三个孤单的身影,站立在阴暗的街道上。 他在梅奈尔拍下了交流道,d3公路从这里通向勃尼尔。除了空转的引擎声,还有种半叹息半呻吟的声音让他觉得颈子上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他坐得挺直,驾驶盘上的手突然发汗。一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要过来突袭他,抢走他的钱。他的眼睛盯着镜子。没有人,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可以感觉到他的后面有人,他听到有人呼吸的声音。 他终于打破僵局,开口说话:“是谁啊?” 一声宏亮拉长的哈欠。赛蒙缓慢地转头,看见后座有个蹲伏的身影,四脚朝天,尾巴还编懒地摇摆着,原来是吉奔太太醒来了。 赛蒙感觉到全身舒缓。天杀的狗。他现在才记起来,它通常会在车子后座午睡,直到时间到了,和恩尼斯一起回家。 吉奔太太的头挺在前座中间,闻了闻那袋装着钱的袋子。赛蒙把它放在车里的地上,它却在前座栖身,重重的头靠在赛蒙的大腿上,感觉上是个舒适而温暖的重量。他摸摸它的耳朵,继续开车。 他恣意地在道路上行驶着,两旁的农田昏暗一片,而车子的头灯在前面形成一条空洞的长长隧道。在拉科斯转弯后,镜子里的一道光吸引住他的目光,这道光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随着道路弯曲行经枝叶百无聊赖垂坠着的樱桃田。他在勃尼尔山脚下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车子也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吉奔太太,他说:“那个混球在跟踪我们。”狗儿坐起身,头竖了起来,尾巴重重地敲击着椅垫。 他们行经勃尼尔,穿过沉睡的房子与惊吓的猫,按照路标的指示,来到雪松森林。两旁皆是漆黑一片,后面也是伸手不见五指。那个人要不是把车灯熄灭,就是已经离开,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赛蒙是只身一人。 车灯照着阻挡森林小径的路障,那是笔直而有权威的形状,矗立在橡木丛与岩石之中。赛蒙把车灯熄灭,引擎熄火,感觉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吉奔太太因为有可能下车走路而显得兴奋异常。他摸摸它的头,“你留在这里,看守着车子。”它再度哼了哼.抓着门。赛蒙叹了口气,“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别咬人。”他放它出来,拿起钱袋与手电筒,在车旁站了一会儿。 无垠的静默包围着他,中间只穿插着引擎冷却后滴下的水声与吉奔太太尿尿的嘘声。月光将灌木丛幻化成一个个蹲伏的人影。赛蒙打开手电筒,将身躯潜躲在路障旁,舔舔他的唇,想吹口哨把狗叫唤过来,却办不到。他的嘴巴显得干燥异常。 他的绳底帆布鞋发出的声音,比狗儿的蹄子踩在地上的脚步声轻。路在眼前开展,从西延展到东。两边耸立着葱郁的西洋杉,阻挡了月光,赛蒙看见手电筒的灯光闪烁着。该死,这一定是那些凶狠的疯子,方圆几里,除了那些绑票凶嫌,什么人也没有。他们也许在他的前面,也许在他的后面,或者从阴郁的森林里窥视着他。他们很可能把他就地正法,然后埋在此地,或许连墓穴都已经挖好了。他在温暖的夜空中打了个哆喀。然后快步前进。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他才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见了路边木制的招牌,上面标示着。梅奈尔伯森林。吉奔太太突然停住,鼻子开始抽搐,尾巴僵直地竖立起来,它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怒吼。赛蒙心想,天啊,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这只凶狠的狗能够咬住绑票者的腿。他把钱袋丢在一旁,弯下身子,用指抓住狗儿的项圈。他的另一只手则抓着晃动的手电筒。他需要第三只手去拿钱袋。该死!他可以把钱袋就这样扔在路中央吗?他们一定就在附近观察着他,也许带着刀子、散弹枪,还有多疑的性格。灭杀的狗! 森林还是一片寂静,除了微风偶尔吹过树梢,还有吉奔太太间歇性的吠叫。赛蒙将手电筒咬在嘴上,拿着钱袋,并且抓紧狗儿的项圈,侵吞吞地横行前进。我是个有钱有势的人,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他的手臂一抛,便将钱袋扔在路标下的草地上。吉奔太太紧拉着它的项圈,赛蒙边咬着手电筒,边咒骂着它。他使出浑身力量,开始拎着狗儿往来时路走。 乔仔与巴希尔看着手电筒的灯光变得微弱,终至消失。他们便从树丛中现身。 巴希尔说:“我讨厌那只狗,在工地时它就一直盯着我。我想它可能不喜欢阿拉伯人。我告诉你,我真怕它不走。” 乔仔拍拍他的背。“别想了,”他打开手电筒开关,打开了钱袋,“瞧瞧这,有一千万法郎呢!咱们走吧,咱们是有钱人了!”他拿起钱袋,心想,马提涅克,我来了。那两个人开始循着通往靠近梅奈尔相与将军会会的采石场的道路走。 赛蒙脉膊逐渐平稳下来,成为平常的两倍快。他把狗放下,伸展伸展自己酸痛的手臂。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季格乐说得对,所有绑匪都只对钱感兴趣。感谢上帝,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他加快步伐,开始觉得乐观起来。柏尼明天就回来了,那两位刑警明天就会离开了,而他和妮珂……。 吉奔太太又再怒吠,赛蒙死死地定住脚步。他听见树丛里快速而笨拙的移动声。他将手电筒照向声响来处,当光线照出一个头——一张满脸胡渣的黑脸,他简直就要心脏病暴发了。 吉奔太太吠叫着。那只野猪,低着头,看着他们几分钟,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过夜色当中,它的尾巴愤怒地摇晃着。赛蒙觉得四肢无力,仿佛骨头已经崩散。当他伸手向车子时,手还颤抖着。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把钥匙插上,发动车子。 在柜台里等着他的,增加了三个人。满脸沧桑与忧郁的汉普顿-派克站在门口,旁边有两位彪形大汉护卫者。妮民法兰丝娃与思尼斯在接待柜台。两位刑警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在大厅走来走去……当赛蒙的车驶人,他们全都围着车子,发出连串的问号。他因为过度紧张与事情终于了结而头晕眼花,渴望喝点什么。吉奔太太爬到后座,准备进人梦乡。 将军听到他们行走在石间路上的脚步声。他捺断了香烟,看着他的表。整件事情进行得有如钟表一般规律。那男孩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他们接在香辣肉酱三明治里的双份安眠药,让他在二十分钟就昏睡过去。等他醒来,他们老早扬长而去,到了巴赛罗纳,成为有钱人。他不知道安烈戈如何处理他的大把钞票,不过,今晚他是别想睡个好觉了。 乔仔与巴希尔从黑暗中现身,将军感觉他们咧嘴笑着。 乔仔说:“全在这里,拿去。” 一千万法郎击中他的胸膛,他把钱当婴孩般地拥抱着。他们上了厢型车,再到谷仓载其他人。 饭店大厅看起来开始像是亚维俄车站的候车室,人们一个一个瘫在椅子上,到处是空的咖啡杯与堆满烟蒂的烟灰缸。短播与疲惫让男士的脸显得晦暗。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没有人想错过任何事情。 当电话铃声响起,每个人都仿佛受到电击般的跳起来。赛蒙跑过去接起电话。 “有什么最新发展吗?” 赛蒙对着注视着他的脸摇摇头,这是季格乐打来的。 “我已经把钱送去了,除了等待,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派克在吗?” “是的,他在。你要跟他通话吗?” 季格乐从容谨慎的说:“也许这不是好时机。” “你的意思是?” “兄弟,两百万美元就是两百万美元,我这里还是得营运。” 赛蒙的声音拉了下来,“鲍伯,你可以帮个忙吗?” “看情形。” “操你的!” 赛蒙放下话筒,穿过大厅,走到派克坐着的地方。他的头理在双手里。“是鲍伯-季检乐。他……很想知道,帕尼回来没。”派克点点头,看起来麻木不仁。“你要不要睡一会?” 这位德州佬松脱了领带,解开了衬衫的衣领,赛蒙注意到他颈子上泄露出的紧张。他说:“我想我会撑着看到最后。如果你有波本酒的话,那倒是可以帮得上忙。” 他们下楼到了酒吧,赛蒙拿了一瓶酒与两个酒杯,来到外面的露台,他们静静地坐着,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卢贝隆逐渐从阴暗的夜蜕变为光烂的黎明。赛蒙想到他想对季格乐做的好几件事。“两百万美元就是两百万美元。”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长长的橘棕色公车的柴油引擎所喷出的废气,敌人清晨的空气中,它就停在阿普特的鲍开利广场旁。“阿普特通往巴赛罗纳专车,设备一应俱全,备有浴厕”的宣传,正准备攻占乘客的心。他们与一群人站立在阳光下,谈天说地,欢笑着,一想到可以在西班牙度个假,还有便宜的西班牙银币,就变得开怀不已。 将军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同时在一堆人群中等候,也不要措同一部公车。他和乔仔站在一边,其他人则上了车,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背了个包包,混在其他穿着蓝色丁尼布衣裳的人群之中,看起来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乔仔戴上了草帽,穿着前面印了“尽情享受假期”’字样的新t恤。他一直很喜欢那种感觉,将军也会相当激赏的。 他感觉到包包的肩带在肩上显得沉重,但他还是满心欢喜。这都是白花花的钞票。他们现在已经是拥有百万法郎的百万富翁了。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他说话。 “他为什么选择公车?” 将军笑了笑,换了摸他的胡子。“如果你是条子,你会往哪个方向搜索?一部飞车,也许是贼车,或者是一群人在最后一秒钟于机场购票,诸如此类,对吧?他们会去注意载满观光客的大巴士吗?更何况巴士又不检查行李。在边界很可能也不会检查护照。”将军拍拍乔仔的胸膛,“有时候缓慢的逃脱方式,却也是最佳方式。” 乔仔调整了他的草帽,点点头。“真聪明!” 他们一起登上公车,沿着通道走,没有注意周遭任何人,找个破旧的塑胶座位就坐了下来。今天下午,他们就到了巴赛罗纳,然后搭火车到马德里。到了马德里机场,要去哪儿都成。将军显得相当疲倦,他团目养神,想到了妻子马蒂尔德。他会从马德里打电话给她。她是个好女人。如果有点钱就更好了。 车门发出气压式的声音后关上了,公车缓缓驶离站牌。司机向为他指挥交通好让车子通过的警察挥手致谢。 柏尼醒过来的时候,却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他满嘴都是难闻的皮草味,头轻柔得像南蛋花,这种感觉就像他某个春假到佛罗里达度假,喝了一些让他头重脚轻的玛格丽特一般。他不记得自己喝了什么东西,好像只吃了三明治,然后就不省人事。他感觉到土地侵蚀了他的身体,拱起了他的背,于是张开了一只眼睛。今天谁要负责监视呢?他不禁纳闷。他小心翼翼地转头,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有一张桌子,还有一些破旧的条板箱。在谷仓的另一边,门紧闭着,日光从缝隙斜射进来。他坐起身,看了看四周。整个地方已经被清理出来——没有脚踏车,没有空酒瓶,没有任何他们存在的迹象,只留下散置一地的烟蒂。而且已经没有人看守他了。 他站起身,笨拙地走向门边,试验性地推了推,看着它缓缓打开,他站在门槛,当强光穿透他的眼球,不禁有些畏却,他的脑门抽动着。到处空无一物,停车的草地上扁平一片。眼前的路径是荒烟漫草。当他上路时,没人对着他喊叫。他在热烘烘的柏油路面上站了一会,心里盘念着自己身在何处,接着出发去找路标。 亚诺夫人正开着车准备前往参加每周举行的慈善姊妹会例行聚会(会中满怀爱心的姊妹们聚在一起喝咖啡,讨论她们所做的善事),途中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身影在路中央向她招手,于是放慢速度。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心想,真是可耻。这些日子里,像他这样的社会边缘人比比皆是——这些全身脏兮兮、胡子也没刮的野兽,只希望占像她一样的便宜。不过在扭转方向加速前进经过时,她也注意到,他是年轻了些。真是可耻! 第23章 恩尼斯与法兰丝娃正在散发咖啡与可颁给大厅里满脸皱纹、红着眼睛的居民。这群穿着夏天服饰的客人,好奇地看着派克的保缥与刑警,心里纳闷着为什么旅馆会突然多出许多穿制服的人。 在每个人低头喝咖啡时,根本没人注意到有个人影走过窗户,停在大门口。 “喂,恩尼,有啤酒吗?” 恩尼斯听到柏尼的声音,跳了起来,赶紧穿越大厅,拥抱住这个脸上堆着笑、浑身恶臭的年轻人,还拍着他,仿佛想要确认他的确在他眼前似的。法兰丝娃不禁落下眼泪,保镖与刑警也赶紧放下杯子,妮珂则跑出去叫唤赛蒙与派克。吉奔太太从办公室冲出来,检查着柏尼肮脏的光脚丫,旋转着尾巴,以示欢迎。 恩尼斯说:“太好了,帕尼小子,真高兴看到你。我想你该冲个澡、吃点东西……” 那位资深刑警摆出官方的手势,不过手中握着吃了一半的可颂,却让人看起来并不怎么专业。“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个年轻人。” 恩尼斯对着他皱眉。“是的,亲爱的,我确定你一定有问题,不过请给这个可怜的小孩一点时间。先让他冲个澡,然后再慢慢抽丝剥茧吧!” 那位资深刑警对着他的伙伴弹了手指,“打电话到亚维依,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人了。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汉普顿-派克跑上楼,后面是妮珂与赛蒙,他的手搭在柏尼肩上,站在那里,脸上漾开了笑。“孩子,真高兴见到你!”他用力地吞咽这口气,“真让我们担心了好一阵子,你还好吗?” 帕尼咧嘴而笑,点点头,“好得不能再好了。” 恩尼斯说:“现在,派克先生,我们何不让柏尼把全身弄干净,再喂他吃点东西!” “当然。”派克拍了拍儿子的背,转身向着赛蒙,“你知道吗?我都没有告诉孩子的母亲。我已经操了两份心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现在得打个电话给她。哦,我最好也打电话给鲍伯-季格乐,他昨天担心极了!” 赛蒙看着手表,纽约时间清晨四点。他笑了笑说:“不必了,让我来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赛蒙就这样来回翻译柏尼与刑警的对谈,简直累死了。刑警认为,如果他们一再追问相同的问题,帕尼终究会吐露出绑匪的姓名与住处。《普罗旺斯报》的记者再度出现,他们相信自己取得大独家,而且只要愿意入镜,就可以被他们的镜头所捕捉。两位不明所以的美国客人和村子里的邮差,还亲切地在大厅里摆姿势,供他们拍照。太过兴奋而清醒着的季格乐,还想发一篇新闻稿,阐述自己在肉票平安获释的过程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恩尼斯则坚持办个庆祝晚会。从未错失逢迎亿万富翁机会的威廉叔父,也自告奋勇,帮忙妆点晚餐的菜色。赛蒙则是需要睡眠,当妮珂过来把他从刑警身边拯救出来,带他回家,他勉强地爬上楼,便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个小时后,冲过澡、刮过胡子后,赛蒙觉得精神百倍,甚至有些兴奋,仿佛肩上的重担已经全给卸除下来。他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看着妮珂穿上一件他从未见过的黑色短洋装。当他为她拉上拉链时,便从背后吻了她古铜色的肌肤。 “这是否表示我必须打上领带?” 妮珂在颈子及手腕内侧轻点香粉,“恩尼斯希望我俩看起来体面些。他真是个好人。他希望带给柏尼一个特别的夜晚。” “我会穿上外套,但是不打领带,也绝对不穿袜子。” “懒惰虫!” 当妮珂为他挑选了一件衬衫与一套质轻的棉质西装,他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并且一面掸去他最后一次在伦敦穿着的皮鞋上的灰尘。 在他穿上外套时,妮珂侧着头从背后端详着他,她金黄色的秀发被在脸上,光洁而呈古铜色的腿与手臂,与她深色的丝质洋装相映成趣。赛蒙从没见过一位比她更美丽的女人。他心想,我或许是个懒惰虫,但至少是个幸运的懒惰虫。 他朝她笑着说:“你会是晚会中最美丽的女人。”他们手携手,徒步到旅馆,平静地聊着明天的事情。 波捏托太太从咖啡馆的窗户看见了他们,叫唤着她的先生,“那个英国佬,穿西装了!”波捏托咕咬着,满足地低头看着自己褪了色的蓝色短裤,他说:“我喜欢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男人。” 露台上特别摆了一张十人坐的桌子,上面装饰着恩尼斯最喜欢的粉白色玫瑰图案的浅碗。烛光挑起了银器与玻璃杯的光泽,而有着长长瓶颈的香槟酒瓶便置放在花朵之间的冰筒里。栖宿在喷泉附近的青蛙,此起彼落地奏起一首协奏曲,而卢贝隆温暖的天空,也悬挂着稀稀疏疏的星儿。 妮珂与赛蒙步入阶梯,朝着池畔的笑语走去。赛蒙在人群中听见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便把他的雪茄放在外套里面的暗袋里。原来是威廉叔父在开御前会议。 他正对着保持礼貌微笑着的汉普顿说话:“我现在总算见识到德州的宽阔、纽约壮观的大峡谷,以及普罗旺斯淳朴的简单风貌,是如何恰当地融于一炉,达到平衡。”他稍作停顿,喝干了酒杯的酒,然后把空杯递向酒保。“你亲爱的儿子提出来的当儿,我就深受吸引,现在又见到了你的头……” 派克说:“我的头?” “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你的长相酷似凯萨大帝的后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奥古斯都。”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恩尼斯,听见了这席话,挑高了眉毛,眼睛往上源。他现在穿着他自创的普罗旺斯传统服装——白衬衫、黑长裤与及腰的小外套,还扎着粉红与绿色条纹的宽腰带。他一手一个玻璃杯,走过阶梯,满意地看着妮珂。 他说:“看到这样一对壁人,真是欣慰。夫人,你看起来和画中的仕女一样优雅。” 赛蒙弯身向前,好把那宽腰带看得更仔细。“恩,我不知道你是葛利克俱乐部(gorsokclub)的会员。” “亲爱的,我不是,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颜色。来吧,每个人都在。” 跟着派克而来的穿着西装与靴子的保像,正听着威廉叔父畅谈对印象画派的观点听得入神。欢欣鼓舞的柏尼则带着无比的兴趣,注视着法兰丝娃穿出来亮相的洋装。喝了香槟的法兰丝娃,脸颊上现出一丝绯红。操着一日浓重口音的流利法文的派克,正与潘太太聊得起劲。潘太太把最后的工作交代给副主厨。她穿着一袭深蓝色的斜纹衣裳及令人头晕的高跟鞋。吉奔太太搜寻着掉落下来的花生与睡着的壁虎,恩尼斯系在它脖子上的红白蓝缎带,无疑地将它装点成最称职的吉祥物。 妮珂将手插进赛蒙的臂弯里,“觉得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这就是他几个月以来梦寐以求的:很棒的天气、快乐的人们、在繁星的照耀下欢享晚餐,这也是一个梦想家对于经营饭店的理想。他从没预期到,这竟然要花费比钱更多的东西——体力、耐心、对于细节无尽的关照、殷勤好客的热情,这些都是恩尼斯打从旅馆一开张就具备的特质。 他向妮珂表示:“有趣的是,当我今天傍晚醒来的时候,我向自己坦承,我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我是个绝佳的客人,但我却不认为自己能当个好主人。” 她指掐他的手臂,“我知道,但你至少尝试了。” 接着是叉子敲打玻璃杯的声音,所有的对话都停止了。恩尼斯看着人群,举起酒杯,“在我们欢欣品尝潘太太为我们准备的晚宴之前,我提议大家敬我们的贵宾一杯。” 威廉叔叔挤出一个谦逊的笑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钮扣是否扣好。 “让我们敬年轻的柏尼,欢迎他平安归来。我们想念你。” 柏尼探出头,边喝酒边碎步前进,并且举起他的啤酒罐,以示感谢。汉普顿把手臂伸向潘太太,他们在前带领,保镖跟在三步后的距离,上楼用餐。 不论是用法文、英文还是德州腔英文,每个人都告诉潘太太,晚餐简直是旷世之作。琳琅满目的菜单包括:新鲜蔬菜熬的砂锅、用豆子、胡萝入朝鲜蓟拼成的拼盘;蔬菜炖羊肉与火腿蛋肉馅;里在粉红色的熏鲑鱼与虾夷葱里的鱼子酱;用迷迭香制成的冰冻果子露,来清清被红酒与肉类麻痹掉的味觉;还有血红的烤大蒜佐香料烤羊排,以及柏尼最爱的马铃薯搭配果汁;以山羊乳、牛乳及绵羊乳制成的十数种乳酪,然上覆盆子果酱与罗勒的冰桃子;热咖啡及从新堡来的葡萄榨渣烧酒,则让人温暖而不感炙热;雪茄灰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在烛光上方索绕着。 就连威廉叔父也被这一刻的欢愉所感动,满足地抽着赛蒙最后一支哈瓦那雪茄,吞云吐雾,把他的艺术家身份暂时抛在九霄云外。在满腹温饱与美酒的作用下,人们变得清懒,连对话都是零星而平静的。服务生送上更多的咖啡,柏尼与法兰丝娃趁机齐溜,消失在黑暗之中,而恩尼斯与紧抓着酒杯的潘太太则一齐往厨房走去。汉普顿-派克看着桌子对面开始打鼾的威廉叔父,对着赛蒙与妮珂微笑。 “我想有这些人保护着,他应该安全吧!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离开保镖及威廉叔父,走过公园,来到池畔小屋。汉普顿-派克若有所思地说着话,神情自若,看得出来他通常是别人聆听的对象。柏尼遭人绑架的震撼,曾让他思索自己的生活——他的生命大多花在飞机上、办公室、做生产。嫌更多钱,却未必懂得如何花钱。他说,他已经有所改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加勒比海的小岛,巴黎历史悠久而驰名的餐厅,苏格兰绵延数里的鲑鱼,都是他享受得起的娱乐,只要他有时间。他驻足望向山谷与远处的山峦。 他说:“柏尼爱上了这个地方,我们今天下午聊天的时候,谈得很多。你知道吗?他竟然不愿意回美国。他他想跟潘太太一起工作,学习成为一位真正的名厨。”赛蒙说:“她很喜欢他,这应该不是问题。”派克低声轻关“我想那个小女孩跟他的意愿也有关。她是哪里人?” “她是隔壁邻居,咖啡馆主人的女儿。” “看起来应该是个好孩子。”派克叹了口气,他古铜色的脸庞显得有些严肃,“你们必须原谅我,我年纪大了,没有耐心。我有个小小的建议给你。” 他们来到池畔小屋,坐在藤椅上,看着被灯光照亮的水面。派克沉默了半晌,然后对赛蒙笑着说:“你总是要我跳过中间步骤,但这是你现在心里所想的。”他用只银制季波(zippo)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打火机在关上时发出“椒”的一声。“我必须腾出更多的时间,和家人相处,度过像这般美妙的夜晚。”他从嘴边拿开香烟,倾身向前,“我总是想一下子做许多事情,我猜,许多因误打误撞而成就事业的人都一样。我们都认为,自己不可或缺,于是总是试着插手每一件事。这实在很蠢,但却是人性。你一定也在自己身上看到好几次这样的情景吧。” 赛蒙想起他一两位聪明而白手起家的老客户,他们总是事必躬亲,他同意地点点头,他说:“独裁者觉得授权是很困难的。” “没错,这就是他们失败的地方,”他笑着说:“现在,这里有位独裁者在年纪大的时候学聪明了。”他的语调开始变得像生意人,“好吧,我的一个大问题是广告,就像那些家伙所说,我花在广告上半数的钱是浪费掉了,更严重的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半。” 赛蒙说:“这是赖维修姆dlevedm)的名言。” 派克点点头。“他正中要害。现在我们想把明年的预算订在五亿美元上下,这是一大笔钱,但是我却没时间好好规划。” “你的行销人员怎么说?” “他们都很好,都很能干。但是他们之中,没人具有像你一样的背景。”派克开始用手指来辅助他要陈述的要点,“首先,你彻头彻尾了解广告业;其次,你又曾经做得有声有色;第三,你有足够的个人财源,所以不怕被炒鱿鱼,所以敢于表达真正独立的意见,还有第四点……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相处得很好。”派克等着说:“现在你可以叫我跳下去了。” 赛蒙看着妮珂,而她也一直脸上带笑地注视着他。他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有些惊讶,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深受吸引。“说真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了兴趣,我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随你去哪里,你接受了这份工作,你要飞哪里都成。而你直接对我负责。” “但是聘用与解约怎么办?我是说广告公司。” “你说了就算。” 赛蒙看着泳池,搔搔他的头。光是看到季格乐在见到这位新客户时的表情,就足以接受这份工作。五亿元美金,你还真得好好做。这的确相当诱惑人,尤其想到有这么大笔预算可资运用,更令人蠢蠢欲动。如果他无法从过往的广告公司经验中,做得有声有色,那么…… 一股莫名的罪恶感,促使赛蒙回头看看旅馆的灯火通明,恩尼斯可能已经准备好迎接翌日的到临。“我不知道。我把恩尼斯找来,他简直爱死这里。” “好好先生,恩尼斯。我看过他工作。”派克研究着他点燃的香烟头。“我也考虑过他。假设我把整个协议整合,再加上另外一件小小的投资?” “你的意思是?” “假设我把旅馆买下来,把恩尼斯也算上一份?我会好好照应他。如果我不懂得照应他,那真是个呆子。”派克挑起眉毛,笑着说:“你意下如何?” “这种聘请人的方式,未免过于昂贵。” “我是个有钱人,赛蒙。”派克起身,看着妮河,“你们考虑一下,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 他们看着他走开,一旁的保镖立即起身跟随上去,只留下威廉叔父瘫睡在椅子上,一群飞蛾在他的头上盘旋。 妮珂离开座位,过来坐在赛蒙的膝上。“你有兴趣,对不对?很新鲜,很有前景,是不是?” 赛蒙捐了她光滑的手臂,“你觉得如何?” 她摇摇头,“你想我会让你拎着装满腔衬衫的手提箱只身离开吗?”她站起身,执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去找恩尼斯。” 半小时后,他们三个坐在厨房,厨房的地板因为刚用拖把抹过,还滑着呢,而不锈钢与大理石的表面都光洁闪亮。潘太太所开出的隔天某单,钉在门边的板子上。 赛蒙把派克的提议告诉恩尼斯,发现自己也正努力地思考着——他承认,自己深受吸引,却考虑到思尼斯与妮珂,还有旅馆以及他自己的动机,最后陷入一阵沉默。 恩尼斯说:“我想我们应该把最后一滴香槟喝光。”他起身走到冰箱旁,“这是个适合喝香槟的夜晚。”他倒了三杯,“有趣的是,每回我们有什么重要决定,几乎都是在厨房做成。”他看着妮珂,“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从厨房开始,当时我叨念着他,要他去度个假。” 赛蒙举杯,“恩尼斯,祝你身体健康,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 “让我们祈祷,我们还有好几年的好时光。现在,你必须原谅我的诚实——我知道,许多友谊都是因此而葬送掉的,但是我们还是得面对。”恩尼斯啜了口香槟,对着酒杯皱眉,“现实状况是,旅馆大多是维护的工作。而你根本无法让自己融人。我知道你是个急性子的人.一旦一件事完成,你就想继续往下走,如果不成,你就会变得脾气暴躁。”他看着赛蒙,诉说着,“别以为我没注意到。” “真的那么糟?” “简直可怕。可怜的妮珂,在你叹息闹脾气时,还要忍受着你。我不知道,说到妮珂……” 他转头看着她,笑着说:“……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见过女孩子从他身边来来去去,而他绝对无法找到像你一样的女人。”恩尼斯稍作停顿,喝了口水,“若他因为无知而让你离开,那么他就是最愚蠢的人。”他不以为然地说:“亲爱的,若你问我,我会要你接受派克先生的建议。” “那你呢?” 恩尼斯研究着从玻璃杯底部升起的气泡。“我想,这就是我所梦寐以求的。打从心里,我只是个老侍官长。我喜欢动员人们,让每件事井然有序地进行。我会留在这里。”他又斟香槟,对着妮珂眨眼,“我告诉你,他不会整天出现在我跟前,是多么令我如释重负啊!” 赛蒙的手伸过桌子,握住了妮珂的手,“我想,他是要把我踢走了。” 她眨眨眼。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恩尼斯说:“而我非常希望,你能放几天假,你看起来就像是猫带进来的东西。” 赛蒙揉揉眼睛,“我们讲的假期,是没有绑票、没有刑警,就像纽约一样美好安静的地方,也是妮珂没去过的。” 恩尼斯点点头,笑着举杯,“我敢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恩,会的,我们会回来的。” 飞机在升空之前,飞过地中海上空,载着他们飞向巴黎。赛蒙已经在“路易的”预订了晚餐以及拉斐尔饭店有着如小型游泳池的浴缸的房间。他们要搭早晨的飞机到纽约。 他伸手探进口袋,摸到恩尼斯在他们道别时交给他的信封,然后交给妮珂。 “他说你应该打开它。” 她从信封里取出一把附着铜牌的钥匙。钥匙牌上一面刻着茴香酒店,另一面刻着“1”,这是酒店里视野最棒的顶级房间。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恩尼斯的字迹: 只要你想要,它就是你的。 挚爱你的饭店经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