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01章 这个接待员与室内的装潢互相呼应,是一件与周遭环境完全融合的人体摆设,她的格调保守,几近严肃。她身上的衣服是亮而酷的米、黑双色,抱着电话窃窃私语,完全忽视站在地面前这个衣服皱皱的年轻男子。当年轻男子把一个上面有刮痕的皮制背袋,放在她那空无一物光滑精致的书桌上时,那涂满化妆品访如带着光滑面具的脸庞微蹙,扬起了一丝不悦的表情。她放下听筒,把一绺金发往后拨,好将先前为了方便交谈而取下来的耳环再夹回去。她那修得完美无瑕的眉毛,扬成两道质疑的弧线。 年轻男子微笑。“早安。我跟卡米拉有约。” 双眉仍然高扬。“你是?” “安德烈-凯利。你是不是新来的?” 接待员没有回答,她解下耳环,拿起听筒。安德烈搞不懂,卡米拉为什么总是雇用这种女孩。她们工作没几个月,就会被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复制品所取代——花枝招展、不得人缘的态度、极度的面无表情。还有她们离开之后会去哪?巴尼百货的化妆品部门?一间以精致化经营为导向的殡仪馆的管理部门?还是她们会被卡米拉那些较低阶的欧洲贵族朋友所征服? “她的会还没开完。”一根手指指向接待区的另一个角落。“你可以在那边等她。” 安德烈拾起袋子,再次对她微笑。“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不亲切,还是忙着做其他的事?” 不过他白问了。听筒已经塞在一瓣光亮头发的下方,又开始窃窃私语了。安德烈让自己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上好一阵子。 大家都知道——而且有些人欣赏——卡米拉经常故意迟到、经常同时与两人约会,而且经常制造能够强调她的编辑触力和社会地位的场合。在充满权力角逐意味午餐的领域中达到新境界的人就是她,她会在“罗伊顿”订两张桌子,同时款待一个重要的广告商和一位前途看好的南美建筑师之际,从其中的一张穿梭到另外一张——这边啃啃芝麻菜和莴苣,那边唤点“爱维养”矿泉水。她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没有人觉得有被她冒犯的感觉,而且双桌午餐也逐渐成为卡米技社交节目中偶尔上演的一部分。 当然,最后她都不曾因为这样的夸示而遭受处罚,由于成功往往站在她这一边,而在纽约,形形色色的不良行为可以因为成功而获得谅解。她成功地挽救一家长期濒临倒闭边缘的老杂志社,将它现代化、更改杂志名称、让那些可敬的撰稿员退休、设立了精力充沛但攸关社会的“编辑的话”一栏、更新封面、版面,以及,甚至增加了接待员和接待区。于是发行量增长三倍,广告页数稳定地增加,而杂志的股东们,虽然仍在赔钱,但已开始沐浴在一份突然热络起来的资产所反射出来的光辉中。大家都在谈论该杂志,而此时此刻,卡米拉-詹姆森-波特不可能做错什么。 这本杂志的迅速起飞,虽然外表的改造功劳不小,但事实上几乎全得归功于一件更基本的事情:卡米拉的编辑哲学。 这是以一个奇特的方式演进的。在事业的初期,卡米拉身为伦敦一家通俗小报一“谣诽”(谣言与诽谤)版的一个野心勃勃却默默无闻的记者,她设法嫁给上流社会的有钱人——黑黑高高、微不足道的杰里米-詹姆森-波特。卡米技拥抱了他的名字(听起来比她生下来就有的名字响亮,她的原名叫卡米拉-布特)以及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们。唉,她是如此热情地拥抱其中一位,以至于被逮个正着。接下来是离婚,不过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跟那些有钱人混得够久了,足以让她学到如何在纽约吃香喝辣了。 道理很简单。有钱人善于积聚,而除了几个显著的例外,他们很喜欢让人们得知自己拥有庞大的财富。毕竟,享有特权的生活,有一半的满足感来自于它所引起的忌护;还有,如果别人不知道你拥有奇珍异宝,那么拥有它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卡米拉“察觉”到身为一位急需工作的单身女性时,这个显而易见的当务之急,不断地浮现于她的脑海。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能够将她的“察觉”转变为事业的催化剂。 当时她正在牙医师的候诊室里,随手拾起一本色彩鲜艳的八卦杂志,她发现封面上的照片很吸引人。封面是一位国际知名的上流社会艺术品收藏家和他新迎娶的太太,背影是一幅他最近所获得的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画作。卡米拉暗忖,为何这样的一对夫妇会同意出现在这样的一本杂志上呢?她的问题在杂志内的报导中找到了解答。这篇文章是屈膝写的,无耻地谄媚着收藏家、他那身材姣好的年轻新娘,以及他们那位于可以鸟瞰科水湖的山坡上、充满艺术品、有五十七个房间的爱之窝。好多张照片——打光巧妙且同等谄媚——穿插在文章的装腔作势之中。每一个字眼、每一帧形象,都在为此一主题作见证:这是一对绝佳的夫妻,在一栋绝佳的房子里,过着绝佳的生活。这则报导长达七页。 卡米拉把杂志的其余部分看了一次,是一份有插图的纪实,描述着欧洲社会有闲阶级的所作所为——慈善舞会、香水发表会、画廊开幕典礼等等一些浮华的消遣,提供借口让同一票人不断地在巴黎、伦敦。日内瓦和罗马——多令人惊讶啊!——巧遇在一块。一页接着一页的微笑脸庞、乏味的文字说明、虚构的事件。然而,当卡米拉离开牙科诊所时,她带走了杂志,当天晚上她一直思索着封面的故事内容。渐渐的,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一般来说,要是连一点运气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就卡米拉的运作而言,她的运气来自于纽约的一位记者朋友所打来的一通电话。曼哈顿的整个媒体,似乎都在谈论加洛贝丹兄弟以及他们突然涉足出版业的小道消息。在疗养院、代理融资和废物处理这几个事业大有斩获之后,他们最近购得一批公司,其中包括一个小出极社、一间长岛的报社,还有数家老旧或垮掉的专业杂志社,有人臆断,加洛贝丹兄弟是为了取得这批公司的主要资产,也就是麦迪逊大街上的某栋建筑物,才着手接管的;不过根据传言,其中的一两家杂志社可能不会关闭,而且依小加洛贝丹的说法,还会“重整旗鼓”。商情分析师把这个诠释成,可观的资金将会涌入。其中被认为最适合重整旗鼓的一本杂志是《装潢季刊》 它是那种会在一栋废弃已久的纽波特市大厦的会客厅里,随意摆放的一本书页卷曲、发黄的出版品。它的风格沉稳,外表过时。里面所登载的一点点广告。大部分都奉献给窗帘布和仿贵族照明装置的厂商。所刊登的文章讨论着镀金铜的趣味以及如何妥善照顾十八世纪瓷器。这本杂志的编辑从头到尾都坚持以非主流的色彩呈现。而在它破足前进,赚取一点点、越来越少的薄利的同时,竟然还能够保有一小群忠实的读者。 大加洛贝丹翻阅了几期杂志之后,力主将它三振出局。不过他弟弟娶了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型的年轻女孩,曾经读过菲力普-施塔克反败为胜振奋人心的故事的她,说服先生考虑采取救援行动,于是《装潢季刊》的终结日延期了。倘若能够找出正确的编辑公式,它甚至还有机会可以拥有另一片天空。 消息走漏之后,发报机答答作响。在听了朋友的简报之后,卡米拉带着一份详尽的企划书来到纽约,穿着最短的裙子,向小加洛贝丹报告她的构想。该报告从十点做到四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让他们俩吃顿稍带调情的午餐。值得一提的是,小加洛贝丹不仅很欣赏她的主意,也对她的美腿深感兴趣,卡米拉被录用了。她上任主编的第一步,就是宣布变更杂志的名称:从此以后,《装潢季刊》将正式改为《dq》。全纽约都拭目以待。 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卡米拉马上把一大笔加洛贝丹的金钱投资在自我促销上。她出现在所有正式的场合上——身上当然穿着合适而昂贵的服装,对着所有的人们微笑,另外她还雇用私人狗仔队拍下这些神奇的时刻。在她的第一期《dq》尚未出版之前,她早已设法把某种程度的名气,建立在不怎么实质的社交精力之上。 不过那些数不清的看人、被看和建立友谊的夜晚,那些好几十顿后续的午餐,最后证明是值得的。卡米拉很快便认识了每个她需要认识的人——也就是,无聊的有钱人、上流社会人土,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的室内设计师。卡米拉特别把注意力放在室内设计师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们对顾客的影响力,往往不止于布料和家具的建议,而且也因为室内设计师对出名的爱好。 因此,万一《dq》杂志所选中的受害者,表示不太愿意让摄影师、撰稿人、花商、设计师。以及许许多多手拿移动电话的黑衣侍从入侵自己的家时,卡米拉便会打电话给受害者的室内设计师。设计师一对客户施加压力,门就敞开了。 用这个方法,卡米拉得以到其他八卦杂志过去无法前往的地方采访。事实上,她的第一期登载了一篇独家报导,一个双重的胜利——公园大街的一栋三层楼房(每间浴室都有一个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及马斯蒂别墅,皆属华尔街克里门家族的李查-克里门所有。撰稿者是一个平常过着隐密生活的单身汉,他屈服于年轻的意大利友人(是个刚入行的室内设计师)和卡米拉所发动的钳形攻势,最后所写出来的,是广受人们瞩目与欣赏,长达二十页的精美文字与华丽的摄影作品。《dq》这本杂志有了好的开始。 三个年头过去了,由于严格遵循编辑信条——“绝不,从不,说任何人一句坏话”——该杂志成绩斐然。明年,即使卡米拉的花费惊人,它还是有办法赚到大笔钞票。 安德烈拾起该杂志最新的一期,翻到他在米兰市波拿盖蒂的公寓里所拍的照片。他露出微笑,忆起卡米拉当时指导这个小工业家和他的保镖,把卡纳莱托的风景画挂在比较明显的地方。跟往常一样,她做了正确的指导。他喜欢为她工作。她个性风趣,眼光又好,而且对于加洛贝丹的钱毫不吝啬。再继续为她工作一年,他将会有足够的钱离开,专心去写自己的书。 他不知道今天她将派给他什么任务,希望这一次能到有阳光的地方去。纽约的冬天是这么寒冷,以至于该市的卫生部门闹罢工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因为被认为是重要谈判工具的垃圾腐化气味,完全被冰雪中和了。工会的人正在苦等春天的到来,以及雪融后的刺鼻味。 听到高跟鞋敲打在磨亮的石板地上的声音,安德烈及时抬起头来,看到卡米拉卡哒卡哒地走过,她的手挂在一个蓄胡年轻男子的肘下,该男子看起来就像穿着一身黑色帐篷。他们在电梯前停下来时,安德烈听出来他是奥利维尔-土伦克,一位时髦的巴黎设计师,以极简单抽象派的家具设计闻名,目前手中正着手把苏活区的某家肉品包装厂改装成小巧的饭店。 电梯门一开。他们飞吻道别——双颊各一,还有一个是祝好运。当电梯门关上时,卡米拉转向安德烈。 “甜心!你好吗?我真是糟糕,让你等那么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肘,推着他走过接待员的桌子。“你一定见过了多蒙妮。” 接待员抬起头,嘴巴象征性地微张,几乎没有伸展到她唇上的口红。 “是的,”安德烈说道。“我想是的。” 当卡米拉把安德烈导向走廊的另一端时,她叹了一口气。“职员真难找。她的脸色是有点不好看,我知道,不过她倒是有一个有用的老爸。”卡米拉从墨色眼镜的上绿瞅着安德烈。“苏富比。” 他们进入卡米拉的办公室,资深秘书也在,他是个修长的中年人,手上拿着记事簿,肤色是与季节不合的深棕褐色。他对着安德烈微笑。“还在拍那些超凡的快照吗?” “我们尽力而为,诺尔。你到哪里去了?” “棕榈滩。想都不要想我会告诉你我跟谁在一起。” “我不敢想。” 诺尔似乎有点失望,转向卡米拉。“加先生要跟你说话。其他的电话都可以等。” 卡米拉在她的桌子后面踱来踱去,听筒就偎在肩膀上,她的声音低而亲密。安德烈认出这是她的加洛贝丹的声音。他不只一次地暗忖,他们的关系是否超乎寻常。就他自己的品味来说,卡米拉太过强悍,很像一颗企业飞弹,不过她无疑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成功地用过每一种找得到的秘方来抗拒青春的飞逝。她很瘦,但是瘦得漂亮,她的颈项圆滑柔细,下巴毫无赘肉,由于她每天固定清晨六点起来运动,她的手臂、大腿,以及臀部,都又瘦又结实。卡米拉身上只有一个地方稍微蓬大一点:她的头发。卡米拉深棕色的盔形头发,是如此的笔直、干净、有光泽,且深具弹性,从她每周去三次伯格姐美容院保养看来,这算是个传奇。在她挂上电话对着加洛贝丹柔情地说再见之前,卡米拉的头往前倾,安德烈看着她的秀发垂下来,盖在她的脸颊上。 她望着安德烈,做了个鬼脸。“老天,一堆事情要做。他想要办场美式宴会。你能想象吗?” “你会喜欢的。刚好让你有机会穿美国传统服装。” “那是什么?” “问诺尔。他大概会把他的借给你。” “不好笑,甜心。一点都不好笑。”卡米拉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注视着手腕上尺寸稍大的劳力士金表。“老天,我必须用飞的。” “卡米拉?是你要我进来见你的,还记得吗?” “我的午餐约会已经迟到了。是强尼。我不能让他久等。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起身站起来。“听着——是圣像,甜心。法国里维耶拉区的圣像,可能还有些法贝积金饰。你得四处找找。拥有人是一位俄国老贵妇。诺尔有详细的资料。”卡米拉从桌上拿起她的皮包。“诺尔,车子有没有在下面?我的大衣在哪?打电话到‘罗伊顿’找强尼,告诉他找塞车。说我正从一个令人心碎的丧礼赶过来。” 卡哒卡哒地走向电梯之前,卡米拉向安德烈飞了个吻,她的秀发极有弹性地摆动着,资深秘书拿着她的大衣以及一大堆的讯息资料,小跑在她的身边。安德烈摇摇头,走过去坐在诺尔的桌子边缘。 “嘿,”安德烈说道,“是圣像,甜心。在里维耶拉。我只知道这么多。” “你真是个幸运儿。”诺尔看着他的记事簿。“我看看。房子大约离尼斯二十哩,就在威斯圣保罗南方。阿丝伯洛夫是这位老夫人的尊名,她还说自己是个公主。”诺尔抬头眨眨眼。“在这个时代,我们谁不这样说呢?总之,已经在金鸽饭店为你订了三天房间。卡米拉前往巴黎时,会顺便过去做采访。她那天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所以你们两人可以吃顿窝心的晚餐。不过不要做出任何我不会做的事情。” “不用担心,诺尔。我会说我头痛。” “你就这么说。来。”诺尔把文件夹推过桌面。“确认一下机票,汽车和旅馆的资料,还有俄罗斯夫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不要错过飞机。她等着你后天到达。” 安德烈将文件夹滑入袋子里,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为你带回来吗?法式便草鞋?减肥乳膏?” 诺尔将眼睛望向天花板,身体颤了一下。“既然你问起,些许的薰衣草精油是再好不过了。”此时电话响起。诺尔一边拿起听筒,一边向即将转身离去的安德烈挥别。 里维耶拉。在走出去面对麦迪逊大街冻结的脏乱之前,安德烈用思绪如毯子般将自己裹住。风很刺骨,冷到皮肤龟裂,行人蟋缩着身子,将头放低。尼古丁兄弟会——那些在曼哈顿办公室大门外挤成一小群一小群的瘾君子——看起来比从前更鬼祟、更不舒服,他们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刺痛,一面抽烟,一面打哆嗦。安德烈觉得很讽刺,抽烟者被否决了亭有均等机会特权而被赶到街上去,但他们对古柯碱有疫好的同事,却可以陶醉在办公室厕所的温暖与舒适之中。 他站在第五街和五十一街的转角处,希望能够招到计程车载他到商业区去。里维耶拉。现在那边的含羞草应该已经开花了,而比较不怕冷的居民可能会在室外用午餐。海滨的经营者一定正在调高他们的标价,并且暗忖,今年夏天可能无法支付给这批海滩工读生太高的薪资。船只底部附着的藻类、贝壳将会被刮掉,该补漆的地方补漆,包租小册也印制好了。餐厅、精品店和夜总会的老板正准备好一笔钱,来应付一年一度的支出,五月到九月的辛苦将供应他们在一年里其余的时间过着富足、懒散的生活。 安德烈很喜欢里维耶拉这个度假胜地,它总是以迷人的方式,使他自动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同时,还让他觉得自己占到便宜。他相当乐意忍受游客过多的海滩、惯常的荒诞价位、恶名昭彰的夏季交通——这些以及更糟的事情他都可以原谅,只要换来一针南法国的神奇就能值回票价。自从布卢姆大人在一八三0年彻底改造坎城以来,这段海岸线一直吸引着贵族和艺术家、作家和亿万富翁、小白脸、寡妇、成长中的美女,以及好猎艳的年轻人。虽然或许有些颓废,既昂贵又拥挤,但从不会令人感到无聊。而且,当计程车停下来把他载离冻疮之地时,安德烈心想,那边的确比较暖和。 门还没关好,计程车已经起飞,从一辆巴士的车头抢过,并且闯了红灯。安德烈发现,他落在运动员的手上,一个把曼哈顿街道视为人与机器测试场的拼命三郎。司机以一连串的高辛烷值猛冲及猛然急转,在第五街上风驰电掣,口中还不时以粗嘎的神秘语言咒骂着交通,此时安德烈只好用膝盖顶着隔板,将身体蟋缩成飞机失事时所用到的胎儿姿势。 最后计程车猛然晃入西百老汇,司机试着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说话。 “好。哪里?号码?” 由于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安德烈决定最后的两条街自己走最好。“这里就可以了。” “就在这边下吗?” “这边。就在这边。” “没问题。”煞车踏板被兴致勃勃地踩下,害得跟在后面的那辆车煞车不及,不偏不悔地撞上计程车的尾端。计程车司机跳出来,扯着自己的脖子,以他的母语长篇大论地开骂起来,其中让人惟一听得懂的两个词是“鞭打”和“狗娘养的”。安德烈把钱付给他,匆匆逃离现场。 在两分钟轻快的步行之后,他到达了一栋原本是成衣工厂的建筑物,就跟苏活区许多其他不动产一样,它那低微的出身已经完全被数层的“市郊住宅高级化”所隐藏。高天花板的明亮房间被重新隔间、重新油漆。重新装线、重新配管、重新分区,以及不用说的重新定价。房客大部分都是艺术和传播领域的工作者,安德烈的经纪公司“优质形象”,总部就是设在这里。 “优质形象”是由史蒂芬-摩斯所创办的,他是个聪明、有品味的年轻人,喜欢温暖的天气。他的客户都是精通非流行主题的摄影师和画家——摩斯一点也没错,他相当注意服装和雌雄同体的模特儿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与纠葛。在初期几年的奋斗之后,他现在拥有获利颇丰的小事业,抽取客户收人的百分之十五或二十当做佣金,服务的项目则无所不包,从事业顾问到报税指导和收费协商都有。他有广阔的人际关系。宠他的女友、完美的血压,以及浓密的头发。惟一的问题是纽约的冬天,他恨得要命。 就是这个对天寒地冻的恐惧,再加上扩展业务的欲望,导致他把露西-沃科特收编为资浅合伙人。九个月之后,他对自己的抉择感到足够的信心,决定让露西在年初冷得刺骨的一到三月,代他管理办公室。她很高兴地担起这个责任;他很高兴地在基维斯晒太阳,而安德烈则很高兴跟美女一块工作。当他熟识露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找机会与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但他经常东奔西跑,而她似乎每一个礼拜都会吸引雄壮威武的新男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未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吱——一扇铁门应声而开,通向空气流通的开阔空间。除了角落的长沙发和矮桌子之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四人用的方型桌。有三张椅子是空的。露西低头望着电脑键盘,坐在第四张椅子里。 “露露,你今天运气真好。”安德烈把袋子丢在长沙发上,走向办公桌。“午餐,露露,一顿道地的午餐——‘菲力克斯私房莱’、‘宝利餐厅’,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们就去。我刚刚接到一份工作,现在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好好庆祝庆祝。如何?” 露西边微笑,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纤瘦而挺直,顶着一头使她看起来比确实身长五吸六更高的卷曲黑发,对冬季的纽约客而言,她似乎健康得有些过分。她的肤色介于巧克力和蜂蜜色之间,是一种发亮的暗焦糖色,仿佛含有她的出生地巴贝多那边的阳光。每当人家问到她的背景时,她有时候会把自己说成一个纯种的黑白混血儿,然后观赏随之而来的,纳闷的礼貌性点头,以此为乐。她认为跟安德烈做朋友应该颇有意思,如果他待在城内的时间够长的话。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半笑着,充满希望。 她耸耸肩,一只手挥向没人出席的桌子。“两个女孩今天都不在。玛丽感冒,黛安娜去当陪审员。我没办法出去。”即使已经在纽约待了好些年,露西的声音仍然留有西印度群岛的甜美语调。“下次?” “下次。” 露西把沙发上的档案夹移开,好让他们两人都能坐下来。“告诉我你的这份工作。它该不会跟我最欣赏的编辑有关吧?” 露西和卡米拉之间早就有敌意存在。刚开始是因为当卡米技把露西描述成“那个古怪的卷毛小妹”时,被别人偷听到后,她们的关系随着两人进一步的认识而变得越来越糟。卡米拉发现露西一点都不尊重她,在替客户谈判时,总是要求得很严苛。露西觉得卡米拉做作、高傲。但由于生意往来的缘故,她们尽量维持着冰冷、摇摇欲坠的礼貌。 安德烈坐在露西的身旁,近得可以闻到她的香味:温暖,带有柑橘昧。“露露,我不想说谎。卡米拉要我到法国南部去拍圣像。二到三天。我明天就出发。” 露西点头。“你没有跟她谈钱吧?”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安德烈举起双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绝对没有。你总是叫我不要谈钱。”。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擅长。”她在记事簿上写上几个字,往后坐,微笑着。“很好。你加薪的时间到了。他们付的数目太低,就好像你是向他们拿薪水的编制内员工,他们几乎每项任务都叫你去。” 安德烈耸肩。“可能是想要让我远离不幸吧。” “我很怀疑。”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露西把头发往后拨,露出下巴干净、优美的线条。她转头对他微笑。“我会解决这个问题。你专心拍照。她会不会去?” 安德烈点头。“在金鸽饭店用晚餐,甜心。那个地方是她正式认可的餐厅之一。” “只有你和卡米拉还有她的美发师。真棒。” 安德烈做了个鬼脸。在他有机会回答之前,电话响起。露西拿起听筒,听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手捂住话筒。“这通电话会讲很久。”她向他飞了个吻。“一路顺风。” 司机驶离“罗伊顿”时,卡米拉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按着号码,以免弄断指甲。这顿午饭吃了很久,但颇有建设性,亲爱的强尼是一直这么乐于帮助她。她在心里头记上一笔,打算送盒雪茄到他的饭店去。 “谁?”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心不在焉。 “甜心,是我。巴黎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强尼安排了一切。仆人会带我四处参观。如果我要求的话,我可以有整天的时间。” 对方的声音变得比较起劲。“画作都会在那边吗?没有冬天收藏起来的?没有借出去的?” “每一幅画都在。强尼离开巴黎之前,检查过了。” “太好了。你做得很好,亲爱的。非常好,稍后见。” 黄昏时,在他那摆满精美家具的昏暗的画房里,鲁道夫-霍尔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原处,从达森瓷杯上喝了口绿茶,然后回去读他先前读的文章。是《芝加哥论坛报》,注明发自伦敦,描述伦敦警察厅的《艺术及古物小队》找到了挪威最有名的画作(尖叫》,爱德华-蒙奇的作品,估价在四千五百万美金左右。它在一九九四年被偷,两年后在挪威南部的地窖里被发现,包在床单当中。霍尔兹摇了摇头。 他继续读下去。根据该记者的说法,全世界遗失或被偷的艺术品,“保守”的估计远超过三十亿美金,这个统计数字把满意的微笑带到霍尔兹的脸上。两年前的他真是幸运,邂逅了卡米拉。 两人关系的发展始于社交场合,当时他们相遇在霍尔兹经常以合法艺术商人身份出现的画展上。就在他对画作感到乏味的同时,卡米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感觉到两人可能会有共通之处,这点在接下来那个礼拜的一顿探索性午餐约会之后,获得了证实。在无趣的礼貌交谈之下,暗潮汹涌着,这是两人心智与野心交会的第一波征兆。晚餐约会接睡而来,言辞的搪塞逐渐退去,某种接近诚实的东西渐渐浮现,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分享霍尔兹的四柱床,周遭环绕着霍尔兹在公园大街公寓的辉煌灿烂,两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贪婪恋人。 亲爱的卡米拉。霍尔兹把茶喝光,起身看着窗外正在下着斜霰。已经四点多了,在公园大街的冰冷晦冥中,十五层楼下,人们抢搭着计程车。如果是在勒星顿,他们将会全身湿透地排队苦等巴土。而这里温暖而富有,真是惬意。 第02章 “先生,请问行李是不是您自己打包的?” “对。” “打好包之后,它有没有离开过您的视线呢?” “没有。” “您有没有带任何礼物或什么给任何人呢?” “没有。” 达美航空商务能柜台的小姐,动作很快地翻阅着一本护照。姓名:安德烈-凯利。出生地:法国巴黎。出生日期: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她首次抬头瞧他,检查血肉之躯是不是与照片相符,结果看到在理着平头的黑发之下,有一张信人的方下巴脸孔,一对绿眼睛回盯着她,使得这张脸显得格外出众。她以前从未见过真正的绿眼睛,发现自己正着迷般地凝视着它们。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父亲是爱尔兰人。我们家的人都是绿眼睛。” 这位小姐脸红了一下。“这么明显,真的吗?抱歉,我猜这种事你应该常遇到。”她开始忙着划位以及准备行李标签,安德烈则东张西望,打量着今晚塔同一班飞机往尼斯的旅客。他们大部分都是法国的生意人,在对付完纽约的天气、噪音与精力、节奏如机关枪般的纽约英语之后,皆是满脸的倦容。 “好了,凯利先生。”小姐把护照和机票还给他。“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是爱尔兰人,那为什么是在巴黎出生的呢?” “我妈妈当时在那边。”安德烈将登机证放入上衣口袋。“她是法国人。所以我是混血儿。” “噢.真的吗?难怪你有双迷人的绿眼睛!祝您旅途愉快。” 他加入了拖着步伐登机的旅客行列,期望自己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或是坐着一位美女,要不然万不得已,一个累得没精神开口说话的经理也不错。 他安顿在座位上才没多久,就感觉到有一个身影在他的上万盘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带着许多行李的身躯以及一位年轻女子紧绷、瘦削的脸庞,她穿着标准的企业制服,也就是颇具专业权威的深色套装和公事包,肩上还挂着一个鼓鼓的黑色袋子。安德烈站起来让她坐到靠窗的座位上。 年轻女子不为所动。“他们答应要给我走道的位置。我一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 安德烈检视登机证,发现自己并没有坐错地方。他把票根递给年轻女子看。 “你不了解。”她说。“我对窗户过敏。” 安德烈从未罹患过这种病症,当然也不想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不断听到它。为了要有一趟太平之旅,他建议将自己靠走道的座位让给她,她的心情马上豁然开朗。他移到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她把文件和笔记型电脑摊在面前,创造出有模有样的商业环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现代旅行经常是一种被过度高估的娱乐活动:拥挤、乏味,往往不太舒适,而且几乎总是惹人生气。 “你不喜欢旅行吗?”年轻女子说道,在随心所欲之后,她的幽默感全回笼了。“我是说,能够到法国南部,是这么的……” “法兰西?” 她斜瞅了一下安德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对她点头,打开书本。她则返回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 想要享有几个小时宁静的飞机乘客,最容易在用餐时刻受到打扰,此时装睡完全不可能,而边吃饭边躲在书本后面,实际上也无法做到。载着空中厨房晚餐的小推车接近时,安德烈隐隐约约感觉到邻座对他不时地瞥视,她已经中断与电脑的谈心,而且似乎已经摆好想跟安德烈聊天的姿势。因此,当一块无法避免的航空鸡块着陆于他面前时,他戴上耳机,弯身在餐盘上,试着借此沉思个人的未来,使自己不要太专心于食物的味道。 他必须停止如此频繁的旅行。他的社交生活、恋爱生活,还有肠胃,都为此而受苦。他独自一人,在曼哈顿的工作室里露营;在搬进去八个月之后,一箱箱的书籍和衣服仍然未曾打开。他的纽约朋友,由于懒得再对答录机说话,事实上,已经不再打电话给他。他在巴黎大学时所结交的法国朋友,似乎也都有了小孩,安定下来了。他们的太太能够接受安德烈,不过却持保留态度,而且带着某种程度的怀疑。别人把他说成是猎艳高手,他经常熬夜,喜欢杯中物。换句话说,他的个性对婚姻生活深具威胁性,被视为有可能带坏那些尚未彻底适应家庭生活甘苦的年轻丈夫。 他本该感到寂寞,不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寂寞。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幸运的是,他热爱工作;至少大部分的工作。没有错,卡米拉对每一期的《dq》,行径变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独裁。她也发展出一个令他厌倦的习惯,总是要安德烈拍一些画作的特写镜头,而他留意到,这些照片很少与出版的文章一块出现。不过酬劳倒是很好,同时在该行业中,他也为自己建立了顶尖室内摄影师的美名。有几个出版社已经在跟他联络出书的事情。明年,他答应自己,一定要开始着手进行:以自己的速度工作,挑选自己喜欢的主题,当自己的老板。 他放弃原本三心二意想要征服的鸡肉,关掉电灯,靠在椅背上。明天将可以吃到道地的食物。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当他通过入境室,进人尼斯机场的大厅之后,熟悉的法国气味迎接着他,是一种他经常试着要分析的味道。一部分是浓浓的黑咖啡,一部分是少许的烟草、柴油,还有古龙水、奶油糕饼的金色香味——就如国旗般有特色,而且这对安德烈来说,是他回到这个年轻时待了如此之久的国家的第一份乐趣。别的机场闻起来太没个性、太国际化。尼斯闻起来有法国味。 那个穿着具有专业色彩的女孩站在行李提领区,看着手表咬着唇,回转式输送带的黑橡胶毛虫,从容地绕着圈子经过乘客,然后再回到那在墙壁的洞里。她的神情显示出她刚从纽约过来——皱眉、没耐性。忧心忡忡。安德烈怀疑她是不是有放松心情的时刻。他很同情她。 当他轻拍她的肩膀时,她畏缩了一下。“你看起来好像是在赶时间,”他说。“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这些家伙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把行李从飞机上卸下来?” 安德烈耸耸肩。“这是法国南部。没有一件事情的速度是快的。” 女孩又看了一次手表。“我在苏菲亚-安提波利斯有会议要开。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搭计程车要多久?” 苏菲亚-安提波利斯的商业中心,也就是法国人所称的“国际活动区”,位于安提伯和坎城之间的山区里。“要看交通状况而定,”安德烈说道。“四十五分钟应该就能到达。” 女孩似乎松了一口气。“太棒了。谢谢。”她几乎微笑出来。“你知道吗,在飞机上,我似为你很自以为是。” 安德烈叹口气。“我不是,其实我本性善良。”他看到他在输送带上的袋子正爬向他。“开完会之后,尽快离开那个地方。” 她睁大眼睛。“很危险吗?” 安德烈一边拿起袋子,一边摇头。“食物很糟。” 他在“康尼海滩”转离沿岸公路,开着租来的雷诺车顺着碗蜒于路普河边的d6公路,朝威斯圣保罗的方向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感,是早晨带来的短暂寒意。透过挡风玻璃,已经可以感觉到温暖的阳光,远处的山峰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烁着白光,整个乡下看起来就如刚清洗过一般。曼哈顿和冬季已经被遗留在另一个行星上。安德烈摇下窗户,感觉到自己的头在整夜的充分氧气补给之后,开始清醒过来。 他到达圣保罗时,及时看到从咖啡厅里冒出一位以“全法国开违规停车罚单动作最快”而著名的胖警员。这位警员在咖啡厅的门口停下来,一边以手背擦拭嘴巴,一边用犀利的目光搜寻他眼前的小广场,想要抓到当天的第一个违规者。他看着安德烈倒车进入一处罕有的停车位。他研究着手表;走向雷诺车,靴子吱吱叫,步伐缓慢而稳重,与他的权威地位颇为相配。 安德烈在锁车门时,对他点头。“日安。” 警员也点了点头。“你可以停一个小时。之后就——”他敲敲表面,“——逾时违规了。”他推了推脸上的太阳眼镜,往别处走去,对任何一点点的违法事情都极为警醒,更因为今晨的第一个小胜利而感到兴奋。他多么期望七月和八月来临!那是他最喜欢的月份,到时候他可以板着脸站在村子的入口处,让不断开进来的汽车大吃闭门羹。在运气好的一天里,他有办法激怒数百个汽车驾驶。这是这份工作所附带的好处。 在咖啡厅里,安德烈点了牛角面包和咖啡,往外望着广场的中央,在那里,只要天气允许,一年到头都有竞争激烈的滚地球赛进行着。他忆起小时候第一次造访圣保罗,当时身穿黑白双色侍者服装的伊夫-蒙谭,经常和村子里的老人比滚地球,赛蒙-西纽瑞在一旁抽烟观赏,而詹姆土-鲍德温则在饭店的酒吧里饮酒。安德烈的母亲曾经告诉他,这些都是名人,于是他一面用吸管喝着橘子水,一面凝视着他们好几个小时。 第二次造访时,也就是十年后,他和一个瑞典女孩坠入爱河。在邮局后面贪婪地拥吻,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因离别而心碎,鱼雁往返从断断续续到完全停止。然后是巴黎大学,还有其他女孩。然后在伦敦的一位摄影师那边当学徒。再然后,被纽约异国情调的任务和美国式的酬劳所吸引。 他吃完牛角面包,把地图摊在桌上。俄罗斯夫人和她的圣像住在圣珍妮特以南,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他决定在住进饭店之前,先去自我引荐一下。 当他将车子开出停车位时,圣保罗才刚要热闹起来,胖警员四处潜行,金鸽的服务生正用水管冲洗着饭店的庭院,而石头上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宛如一粒粒的美钻。安德烈以缓慢的速度驶向圣珍妮特,同时比较着路两旁的风光景色。在他的右边,一眼望去皆是簇拥在一块的美丽繁花,杂乱的混凝土和瓦片遮盖着梯地,一路延伸到地中海旁。在他的左方,威斯隘口耸立于树头上,是连一栋建筑物也没有的不毛之地。这样的强烈对比经常可以在南岸发现,高度的开发骤然在虚无的旷野中开路,就好像中间被划上一条线,别墅不能越雷池一步,进入这地区。安德烈希望这条线能够长久留在那边。现代建筑显然不是法国的伟大成就之一。 他转离狭窄的道路,跟着路标经由一条碎石小径来到一处山谷,发现自己位于一片逃过开发者摧残的口袋型土地上。老旧的石造建筑散落在小溪的两岸,天竺葵的枝叶从墙上如垂彩般技下,袅袅炊烟从烟囱冒出。 安德烈把车停好,爬上崎岖不平的浅石阶,来到最大一栋建筑物的前门。两只猫坐在墙上,半闭着眼睑,以轻蔑的眼神瞅着他,此时他想起了父亲最喜欢的名言:“猫低头看你。狗抬头看你。但是猪直盯着你看。”他微笑着敲门。 铁柱移动时,产生嘎嘎的刺耳声。一张在灰色卷发下有两颗钮扣般棕色眼睛的红润脸庞,从门线处窥出来。安德烈感觉到那两只猫挤过双脚,进入屋内。 “夫人,日安。我是美国来的摄影师。杂志社派来的。我希望您知道我要来。” 那张脸蹩起眉头。“他们说是个女的。” “她今天稍晚会来。如果这样会比较方便,那我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来。” 老妇人用一根因关节炎而弯曲的手指擦擦鼻子。“你的照相机呢?” “在车子里。” “哦,这样子。”这似乎帮助老妇人做了决定。“明天来比较好。今天会有女孩子来打扫。”她对安德烈点点头,当着他的脸坚定地将门阖上。 赵阳光还是从东边照过来时,他从车子里拿出照相机来拍摄房子的外景。透过镜头,他瞥到老妇人模糊的脸孔正透过窗户监视着他。她会如何对付卡米拉呢?他用完一卷底片,然后眯着眼睛看太阳,决定傍晚再拍其他的外景。 他开车回饭店,到柜台报到,当他沿着走廊朝房间走去时,手里晃着一把不轻的钥匙。他喜欢这里。布局凌乱、不拘小节,不像饭店,倒像是一幢简单的乡间大宅——直到你开始留意到墙上的画作和花园里的雕塑为止。 金鸽饭店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保罗-路所创办,他当过农夫,很同情饿肚子的艺术家。他们常到他的餐厅吃饭,而依据艺术家的作风,有时候会发现他们盘缠不多。路先生很大方地让他们用作品来付账,接受夏卡尔、布拉克、毕加索、莱热、勃纳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画作。由于收藏直觉的被唤醒,他开始购买画——很可能是以好友的价格——四十年后,他成为法国数一数二拥有二十世纪精致艺术品的私人收藏家。他死时在银行里留下数百美金,在墙壁上则留下庞大的财产。 安德烈把袋子丢在床边,在推开百叶窗时,电话响了起来。“先生,有一份您的传真。”他跟小姐说他出去时会顺道过去拿。根据前几次旅行的经验,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封什么样的传真。 卡米拉无法简单、安静地前往任何地方。在本人到达之前,总是会有连珠炮似的纸条和催单,以强调她那长久有效的指示(如连诗词般冗长,开头是“绝对不要让我住在一个粉红色的房间里”,然后继续描述她的每一个怪念头,从矿泉水中气泡的大小到鲜花的颜色都有)。额外的公告,像是安德烈此时正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所读的这一张,涵盖了卡米拉最近的行程和约会。在她的背后,这些信息被称为“宫廷通告”,这是戏仿《伦敦时报》列出女王和王族约会的一个专栏名称。 星期三:搭早班协和班机到巴黎,转机到尼斯。“蔚蓝”公司高级客车到尼斯机场接送,开往金鸽,跟安德烈晚餐。 星期四:拜访阿丝浪洛夫公主。搭国际航空下午五点到巴黎。“艾菲尔”公司高级客车到欧利接送,开往丽池酒店,跟维康泰斯晚餐。 星期五:到福煦大街的波蒙特。跟吉尔在蓝布希餐厅午餐。在克里昂与…… 像这样子一长串,是一份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唯我独尊的留言,交代卡米拉每分钟的行程,每一餐、每一次小酌都逐条记载。如诺尔曾经说过的,光是阅读这种时间表,就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筋疲力竭。往下瞄一眼,安德烈几乎可以听到一个个名字被丢下的撞击声。有时候要找出卡米拉让人喜爱的地方,得费不少力气。他摇摇头,将传真塞入口袋。 他过了颇愉快的一天,将自己的时间分为娱乐和工作两部分:造访米特基金会和马蒂斯教堂,在威斯吃一顿有点晚的室外午餐,然后到夫人的房子再拍些外景,这次光线从西方过来。回到饭店后,他淋浴,换衣服,带着经常阅读的费希尔作品《普罗旺斯二城镇》,到酒吧里小坐一会儿。 当天晚上的生意清淡。一对情侣努力装出没有罪恶感的模样,在角落里喝着香槟,他们的双手和双膝在桌下来来往往。一个坐在吧台的男子,对着酒保发表措词严峻的独白,内容是有关右翼思想倡导家潘约玛在法国越来越广泛的影响力,而他所获得的反馈是这个提不起兴趣的专业倾听家那敷衍、间歇性的点头。从餐厅里传来软木塞自瓶子拔起的声音。外头,夜幕迅速低垂,庭院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空转引擎的震动声,使得正在阅读的安德烈抬起头,他看到一辆奔驰车已经缓缓驶进庭院大门,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子的后门,走出从头到脚都是香奈儿的卡米拉。她卡哒卡哒地走在石板上,对着夜晚的空气发号施令。 “请把行李送到我的房间,路易士,要记得将服装袋里的衣服挂起来。明天下午四点整我们再见。知道吗?”此时她瞥到从酒吧里走出来的安德烈。“啊,你在这里,甜心。好心一点,帮我打点路易士的小费,好吗?我正要去柜台看看有没有人家给我的信息。” 司机处理袋子。安德烈处理司机。卡米拉不愿置信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但是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们确定没有任何要给我的东西吗?”其他职员被召集起来询问。全饭店都在搜寻给卡米拉的信息。 安德烈在餐厅里拿到两份菜单,然后退到酒吧里。真是令人惊讶,单单一个有决心的人,竟然就能够搅乱一整个饭店的安宁。他为自己再点了黑醋粟白酒,然后希望自己可以正确地记得卡米拉当下喝的矿泉水厂牌——巴杜尔。 卡米拉走向他,坐下时叹了一大口气,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香烟。“今天快把我忙坏了。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是个丑老太婆。”她双脚交错,往后靠,等着安德烈反驳她。 “一顿晚餐就可以让一切恢复正常。”安德烈微笑着递给她菜单。“这边的羔羊肉很鲜美,是粉红色的。” “啊,拜托。你知不知道肉类会在结肠里停留多久?好几天。现在请把俄罗斯公主的情形讲给我听。” 安德烈述说着他们短暂的会面,此时卡米拉一边唤铁矿泉水,一边抽着香烟,同时留意不把烟吸入肺里。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一整天旅行的影响,开朗而聚精会神,问问题,计划着隔天的工作。在吃完她的晚餐尼斯沙拉之后,她仍然神采奕奕,而安德烈因为受到傍羔羊肉和红酒的镇静作用影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想睡觉。 当账单送来时,“你困了,甜心,”她说。“你想上床了吗?”一旁的侍者,由于基本的英语还听懂一些,扬起眉毛,嘟起嘴巴。 安德烈看着她。她看回去,脸上挂着半个笑容,但笑容尚未堆到眼睛。他不快地感觉到,有人在邀请他。办公室里谣传着,卡米拉和某位有钱人维持着亲密关系,而且很可能不时和那位加洛贝丹谨慎低调地享受着早场电影的乐趣。那为什么不能偶尔跟摄影师来一腿?这可以算是编辑出外景时的慰藉。 “已经好几个礼拜没人这样向我提议了。”然后他大笑,时间就这样微妙地溜走。“再来些咖啡?” 卡米拉将餐巾丢在桌上,站起身来。“明天八点。大厅见。” 安德烈望着她离开餐厅,一个被拒绝的女人。他暗想刚才是不是已经危及到自己的饭碗了。 第03章 安德烈准时站在了饭店门口,观察早晨的天气。除了高空些许零星的白云之外,整个穹苍是一片蔚蓝。看样子今天应该差不多。他越过露台,低头向游泳池是,它的一边由一排紧密栽种的笔直柏树所防卫,柏树的一端由一件瘦削的考尔德活动雕塑看管着。他昨夜在酒吧里看到的那对情侣,正待在温热的池水里,像孩童般在那边傻笑、玩水。安德烈心想,如果有人能跟他一起度过这么美好的一天,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当然,他从前也曾有过。 “啊,你在这里,甜心。我希望傻瓜相机的底片已经装好了。车子在哪?”卡米拉摆着姿势站在庭院里,一只手轻捏着一项大家在夏天才戴的草帽。她身穿她所谓的工作服——鞋跟不高的淑女鞋以及亚曼尼套装一一而且心情似乎与天气颇为相配。稍微松一口气的安德烈暗忖,他前一天夜里一定是误读了她的信号。 在前往圣珍妮特的路上,她告诉他,她相当崇拜圣像,当然还包括所有的俄罗斯文物。倘若他正要采访巴伐利亚城堡或威尼斯宫殿,她一定会崇拜所有的德国或意大利文物。这是她在准备迷惑对象之前惯用的热身操。 整个早上她如此行事。她对每一样东西都兴高采烈地惊叫,从古屋优雅但稍显破败的简朴——“完整古迹的滋力,甜心。神奇的建筑结构。要确定你捕捉到全部的精华”——到圣像的本身,数目虽少,但颇壮丽。当卡米技兴致勃勃地采访时,安德烈在一旁拍照,到了中午,他觉得工作已经大略完成。下午拍照时便可以大胆实验。 老妇人为他们准备了午餐,此时卡米拉不屈不挠的幽默感和恭维遭到严酷的考验。它是那种安德烈很高兴可以吃到的家常荣:大而发亮的黑橄榄、萝卜拌白奶油、有嚼劲的乡村面包、一壶红酒,以及精心切片、充填扎实的玫瑰色香肠。 安德烈把吃光的盘子交给老妇人,让她替他添莱。“美味极了,”他说。“在美国吃不到这种东西。事实上,我想在那边这类食物是违法的。” 老妇人露出笑容。“他们跟我说,有些法国乳酪也是。美国一定是个非常奇怪的国家。”她转向卡米拉。“有没有吃饱,小姐?这个香肠是亚耳来的。一点牛肉、一点猪肉、一点驴肉。他们说驴肉使它带有特殊的味道。” 卡米拉的微笑冻结起来。午餐已经是折磨,没有巴杜尔矿泉水——除了来自厨房水龙头极为可疑的水之外,根本没有水——没有沙拉,而且其中一只猫还坐在桌上酒壶的旁边。现在又跑出驴肉来。为了礼貌的缘故以及杂志的前途,冒着肠胃重创的危险,她先前已经强迫自己吞下一片香肠。但是驴肉,驴肉显然超过她可以忍受的范围。 安德烈往上瞄,看到她严峻的脸庞以及眼神中呆滞的绝望,知道她这个时候找不到话来说。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形,而且此时她看起来变得比较有人性。他将身体倾向老妇人。 “抱歉,”他说。“我完全忘记告诉你——我的同事吃素。”他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她的结肠非常敏感。” “哦,是这样子!” “恐怕如此。医生禁止她摄取任何红肉。尤其是驴肉,对娇弱的肠胃组织最具杀伤力。” 老妇人严肃地点点头。他们不约而同望着卡米拉,后者的脸上装出极为懊恼的表情。“笨结肠,”她说。“真令人讨厌。” 凉面和阉鲤鱼很快地被端上桌,但也同样快地被推开——卡米拉宣称自己吃了橄揽和萝卜就已经饱了一餐不久便结束了。当用餐者推开椅子回去工作之际,只有那只猫还留在桌上,意欲带走剩余的香肠。其实也没多少工作要做。安德烈移动圣像,用不同的背景为它们拍照——石头、褪色的灰泥、百叶窗——并且当他为坐在矮石上的老妇人和她的猫照相时,意外地从她身上诱出青春洋溢的笑容来。卡米拉做笔记,对着小录音机耳语。到了三点,他们就收工了。 当车子开上山时,卡米拉点上香烟,叹了一口充满感谢的长气,将烟吐出车窗。“我的天,”她说,“驴肉。你怎么吃得下去!” “很美味。”安德烈将速度减慢,因为此时有二只灰色的狗偷偷摸摸地超过马路,并且在跳入杂草蔓生的水沟之前,停下来嗅嗅车子。“你以前就应该试吃动物的内脏。现在遇到挑战了吧。” 卡米拉颤了一下。她发现有时候法国人——或至少是乡下的法国人,而非她在巴黎的文明好友——他们的饮食习惯低俗到令人反感。更糟的是,他们不仅爱吃这些骇人的原料,而且还喜欢谈论它们:砂囊和下腹、兔头和羊脚、没有名称的胶状小点心、各式各样丑陋的杂肉拼盘。她又颤了一下。 “告诉我,甜心,”她说,“你什么时候回纽约?” 这回换安德烈颤抖了。他一点都不想在早春离开,回去过曼哈顿那刺骨的冬末。“我猜要等这个周末过去。我明天打算到尼斯去拍些‘阿利亚’和‘奥雅’的照片。” “我没听说过。他们是我应该认识的人吗?” “它们是商店。”安德烈转入圣保罗,在饭店外停下来。“外观很出色的商店。一个卖橄榄和橄榄油,另一个有好吃的果酱。” 这引不起卡米拉的兴趣,她在橄榄和果酱上看不出有任何的社交重要性。一踏出车子,她便环顾四周,然后很有架势地向停在广场另一边的奔驰车招手。“亲爱的路易士在哪里。叫他进来拿我的行李,好吗?我要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息。” 卡米技前往机场的复杂准备工作,占掉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在胖警员充满警戒的注目下,行李装上奔驰车;服务生被征召到卡米拉的床下搜寻一只不翼而飞的耳环;行前一分钟将资料传真到纽约;打电话到机场以确定班机准时起飞;分配各人的小费和赞美。最后全饭店的员工集体松了口气,目送着卡米拉走过庭院,坐火车子的后座。透过打开的车窗,她抬头看着安德烈。 “星期二你会把幻灯片送到我的办公室吧,甜心?下个礼拜我就要让这一期上市。”然后,根本没有等待回应,便说了声再见。 接着窗户往上滑动,卡米拉终于踏上征服巴黎之旅。安德烈暗地里希望丽池酒店的门房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发生的攻击,他望着奔驰车谨慎地开上狭窄的街道,离开村子。 现在他自己奢侈地拥有自由的一晚和一整天。洗完澡之后,他带着他那本大学时就有的起皱、破旧、发黄的“米其林245”地图,到酒吧里去,将它摊开在桌上,就在他的黑醋粟白酒旁。245是他最喜欢的地图,这是一项多情旅行的纪念品,一份勾起美好回忆的地图。他把大部分的暑假都花在地图所涵盖的区域里,从西边的厄姆和拉卡玛革到东边的意大利边界。而且都过得很快乐,即使总是惯性缺钱,且经常罹患恋爱并发症。他回想起当时的日子,那时候阳光似乎总是普照,五法郎的葡萄酒尝起来像是昂贵的“拉图尔”,便宜的后街旅舍往往干净而好客,而且床上的他,身边经常躺着晒成棕褐色的胭体,在白床单上显得更黑。都没下过雨吗?真的像那样子吗?也许不是。若要他老实说,他几乎记不起某些女孩的名字。 安德烈端起黑醋粟白酒,凝结在杯底的水珠刚好滴在尼斯南边的地中海上。它洁污了一条代表着往科西嘉岛的渡轮航线的虚线,当污点扩散到法拉特呷时,勾起了另一个回忆,这次的时间比较近。去年夏天,他曾经在岬上拍了两天的照片,就是在狄诺伊家族所拥有的豪华别墅里——卡米拉偷偷描述成“滨海中产阶级”——这个狄诺伊家族从波拿巴时代以来,便一直毫不张扬地富有着。为拿破仑军队生产制服的一纸合约,经过好几代之后,已经发展成庞大的企业,成功地为政府提供各种纺织品。该家族目前的龙头老大伯纳-狄诺伊,继承了一家不需要花他太多时间且经营完善的公司,他彻底地享受这个特权。安德烈忆起了自己喜欢他以及他的女儿。 玛莉萝-狄诺伊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时髦的法国杂志上。随着季节的不同,她可能会被看到是在朗香和爹地的一位赛马骑师聊天、在库契维的山坡上、在蒙地卡罗的红十字会舞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动人地微笑着,周遭围着一群有希望赢得芳心的年轻人。金发碧眼的她,才二十岁出头,身材娇小,动作优雅,持久的淡金肤色,显示出她从未远离阳光太久,就有钱人的女儿来说,她正常得令人惊异:活泼、友善,而且似乎还没有男朋友。卡米拉一看到她就不喜欢她。 安德烈决定更改计划。隔天早上不去尼斯,而是开车到法拉特岬恭访狄诺伊家族。运气好的话,玛莉萝可能有时间一块用午餐。他喝完他的黑醋粟白酒,走入餐厅,由于对明天充满了期望,胃口突然好起来。 法拉特岬遍布着棕榈树和松树,环境保持得无懈可击,价格昂贵到疯狂的地步,长久以来.一直是“蔚蓝海岸”沿线最最时髦的地点之一。它在尼斯的东方,突出于地中海,威名远播或恶名昭彰人土的别墅,以高墙及浓密的树篱作为屏障,以铁门守卫,靠着金钱所砌成的护城墙,与小老百姓绝缘。过去的住户包括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索美塞-毛姆,还有极重视发型的男爵夫人碧亚翠丝-罗斯柴尔德,她只要出国,便会带着装有五十项假发的大衣箱随行。 在这个更民主、更危险的时代里,现今大多数的住户宁愿不为人知、不被打搅、不列在电话簿上,而法拉特岬是海岸线上他们得以避开观光活动的拥挤、嘈杂的少数地点之一。的确,自尼斯来的访客,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喧嚣拢攘的缺席。连割草机的声音——听到但在墙壁和树篱后面看不到——都微弱而充满敬意,就好像装上了消音器一样。车子不多,开得很慢,几乎到了庄严肃穆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法国司机典型的急性子。静谧的气氛弥漫着该地,让人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们,永远都不用匆匆忙忙。 安德烈开在“高尔将军大道”上,经过灯塔,转入狭窄的私人道路,是一条通往呷角最尖端的死巷。道路的尽头就是狄诺伊庄园的开端,由十听高的石墙及厚重钢铁制成的双扇大门所标示,上面装饰有狄诺伊家族的盾形徽章。在大门的另一边,土地陡峭地往下降,成阶的草坪由一条超过一百码长的车道所分隔,两旁种植着棕榈树,终点是一处回转圆环、一个华丽的喷泉,以及一扇相当气派的前门。土地的斜坡使得人们的视线可以超过房子的屋顶,看到一线银色的地中海。安德烈忆起,曾经被主人带领走过一条由花园通往船屋和私人海滩的隧道,狄诺伊当时还谈到侵蚀的问题,以及每年春天运入额外沙石以使客人尽兴的高昂费用。 安德烈下车,试试大门,发现它锁着。隔着铁栅探视下面的房子,他可以看到那些窗户都用百叶窗保护着.他必须接受残酷的事实:狄诺伊一家人不在家。一年里的这个时候还算太早;他们铁定还栖息于瑞士的高山上或是俯卧在一处海滩,让玛莉萝继续晒黑她的健康肤色。 正当他在失望之余,转身要回到车上时,他看到房子的前门打了开来。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在身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方块,色彩鲜艳的方块,当那个男子转头望向房子的侧边时,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不让它碰到自己的身体。 由于好奇心的作祟,安德烈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着眼睛,但却无法弄清楚任何细节。接着他想起他的相机。他先前把它放在乘客座位上,装着长镜头,以防万一在路上遇到有趣的画面,这个习惯他好几年前就有了。从车子里取出相机后,他调整焦距,直到门前的身影变得一清二楚为止。而且很眼熟。 安德烈认出是老克劳德(这样叫是为了有别于园丁总管小克劳德)。已经有二十年了,老克劳德一直是狄诺伊的总干事、杂务工、管家、跑腿、机场接送宾客的司机、室内仆役长、快艇看管人,总之是处理家务不可或缺的要员。在拍照时,他表现得很热心,乐于帮忙移动家具以及调整灯光。安德烈曾经开玩笑地说要雇他当助理。但是他到底拿着那幅画要干什么? 画也很眼熟:一幅塞尚的画作——是画得相当出色的家庭习作,曾经为雷诺阿所拥有。安德烈记得很清楚它原本挂的地方,就是在主客厅装饰壁炉的上方。当时卡米拉坚持拍下一系列的特写镜头,以捕捉动人心弦的笔法,她如是说,虽然她在该篇文章里一张特写也没有刊登。 基于摄影师的直觉与深思熟虑,安德烈拍了几张站在门阶上的老克劳德,然后后者的身体便被一辆从房子边绕出来、停在他面前的厢型小货车所遮住。那是一辆传统、肮脏的蓝色雷诺车,这种车在法国的每个小镇都可以找到数百辆。车身上有一块镇板显示它是属于“鲁克暖气管”公司,安德烈经由镜头看到司机下车,打开货车后门,搬出一个很大的厚纸板盒以及一捆气泡塑料纸。克劳德加入司机搬运的行列。 这两个人把画作细心地包装起来,将它放入盒子里,盒子推回厢型货车,车的后门关上,两个人进入房子。整个经过都记录在胶卷上面。 安德烈放低相机。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盗窃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克劳德的面前,一个忠心耿耿服务二十年的老管家面前。这幅画可不可能是被送去清洁?重新装框?果真如此,为什么得放在一个暖气管工的货车运离房子?奇怪,相当奇怪。 但就如安德烈所必须承认的,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坐上车,经过干净、庄重、沉寂的法拉特岬,速度很慢地往回开,直到抵达可以带他进入尼斯的沿岸公路为止。 尽管轻微地感觉到一波相当没有根据的反高xdx潮一一玛莉萝可能从头到尾未曾想过他;要不然,进一步的熟识之后,最终将揭露出她是个被惯坏的顽童——安德烈发现自己充分享受了这一天的假期。不像坎城,一旦节庆结束、观光客逃离之后,便进人一段无精打采的半冬眠期;尼斯一年到头都维持清醒的状态。餐厅仍然开放,市场继续营业,街道繁忙,“英国人步道”上下跳动着喜欢海景的慢跑者,交通又乱又吼,整个城镇呼吸着、流汗着、活着。 安德烈漫步于“老尼斯”的巷道中,在“圣法兰广场”歇脚,欣赏着最近才迁居的地中海居民,他们目前占据着鱼市场里的石板摊位。他坐在外头,在莎利亚林荫道上喝了瓶啤酒,再度使用他的长镜头拍摄摊贩和他们的顾客,也就是该地令人敬重的家庭主妇,她们是采购生菜和蚕豆时讨价还价的个中高手。吃了蔬菜、沙拉、乳酪组成的午餐之后,他在“奥雅”及“阿利亚”拍了四卷彩色底片、为诺尔买了薰衣草精油,以及——一想到她戴它的样子就好笑——选了一项庇里牛斯山制造、有防水保证的真贝蕾帽给露西。 在返回圣保罗的途中,天空开始下雨,是一阵从晚上不停地下到隔天早晨的毛毛雨,安德烈很喜欢天气有这样的变化。他一直觉得要离开法国的南部很难;如果太阳又高又大,那就更难了;在飘雨的灰色穹苍下,离别之苦会比较轻微。 通往机场道路两旁的棕榈树,潮湿而荫郁,仿佛在雨中互相偎依着,逐渐让路给机场大厦的玻璃、钢铁和混凝土。安德烈把车子还给‘阿维斯”,加入商人(他们是不是和他一块从纽约飞过来的同机的疲惫吉普赛人?)以及几个零星游客的行列里,他们的脸颊和鼻头都晒红了。 “晦!你好吗?” 安德烈回头,看到上一班飞机那位对窗户过敏的邻座,正对着他微笑。他也笑笑,并向她点头。结果还不够。 “你玩得如何?我敢说你一定吃了不少美食。我去了一间坎城很正点的餐厅,也许你听说过,叫胭脂什么来着?等一下,我拿了名片。”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本鼓鼓的备忘记事本。此时队伍往前移一个位置。安德烈祈祷能有一趟满载旅客的飞行以及一个远离他的新朋友的座位。 第04章 傍晚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红太阳正要落下,空气冷得像把刀,与尼斯亮丽的花床相比,肮脏的雪堆显得格外凄凉。坐上计程车之后,安德烈从座位上拿下一小坨恶心的绿色口香糖,且试着要让司机听懂他的话。这是一趟顺利,虽拥挤但不算舒适的飞行,唯一的娱乐是一场电影,一个好莱坞典型的健美男星照例让其他的角色显得黯淡无光。反倒让人很想把眼睛闭上,想想事情。 狄诺伊别墅的那一幕不断地啮咬着他的思绪,他在飞机上也想了好几次。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无论多么小心翼翼——被装入当地工人的厢型货车里,如此矛盾的情景不可能让他忘怀。而且还有一件事情,当时他并没有太过注意:当他按门铃时,嵌在门柱上的对讲机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房子被关掉,没有人可以应门,那么这很正常。但老克劳德却在里面。这仿佛是,有人故意切断房子对外的联系。 他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看他所拍到的照片,这种记录总比记忆牢靠,于是决定直接前往工作室洗照片。他把身子往前倾,好让自己的声音能够超过震耳欲聋的锡塔琴音乐,传到驾驶座去,他把工作室的地址给了后脑勺缠着头巾的计程车司机。 当他推开公寓前门时,已经快七点了。丢下袋子,他走过去,打开安装在工作柜上的投影机。灯光闪现,扩张成一张纯白光芒,他将鲜艳的幻灯片成排的装上。细小的影像照亮着他——老克劳德、塞尚的画、鲁克的厢型货车,以及很可能是鲁克他本人。安德烈依照时间的先后顺序重新排列幻灯片,想归纳出一个情节。即使是经过放大镜,细微之处仍然相当清晰。作为证据,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是什么事情的证据呢?一趟无辜的差事?安德烈坐回板凳上,摇摇头。觉得不对劲。 他凝视着桌子上方挂在墙上的布告栏,混乱的拍立得照片、剪报、写有数字和地址的纸条、“拉米路易土”的菜单、费用申请表格、未回复的邀请函、未打开的国税局信封,以及如一束冲破晦暗的阳光,一张他在办公室里为露西拍摄的照片。当时她正打电话给卡米拉,镜头里的她正把听筒拿离耳旁,胜利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那次她替他与《dq》协商增加酬劳,此次加薪卡米拉最后在大耍威胁恫吓之后,风度很差地接受了。 露露。他要把照片给她看,问问她的意见。他拿起电话。 “露露?我是安德烈。我刚回来,有东西要给你瞧。” “有问题吗?你还好吧?” “我很好。一起用晚餐怎么样?”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安德烈。你知道的,这种时候,上班的女孩都有约会。” “喝一杯呢?很快的一杯?这非常重要。” 短暂的沉默。“能不能在我要用晚餐的地方见面?” 二十分钟之后安德烈就到达了。他在半满的吧台坐下来,环顾四周。上次他经过时,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前,这个地方是一间萧条的五金行,橱窗里专门陈列着布满灰尘的小器具和死苍蝇。现在它已经改装成另一间有可能大发利市的苏活餐厅——不花哨的装潢、冷硬的风格,以及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名气的顾客,从餐厅的另一端便可认出来的照明。老板娘——一个有抱负的女演员,从她脸上的化妆便可窥知一二——有那种她们这款人惯有的慷懒气质以及道地的摇曳莲步,菜单上生长着时下流行的蔬菜,葡萄酒单上则被十多种厂牌的矿泉水大量冲淡。店主似乎什么事情都顾虑到了;”没有理由这家餐厅不能在接下来的至少三个月内,获得极大的成功。 这个时候还嫌太早,要再过一会儿才会有模特儿和她们的护从入侵,而此时快结束用餐的客人脸上露出了被慑服的神情,原因是高昂的价格和餐厅的员工吓到他们。隧道族,卡米拉如此称呼他们,他们从纽泽西州和市郊进入纽约市,为的是要过一个刺激的夜晚。他们经常只喝一点点,小费给得很省,因此侍者们往往以冷酷、鄙视的态度相待。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会以一种病态的得意心情告诉对方,纽约真是超级城市。 安德烈可以借由吧台后方的镜子。看到餐厅的入口处,每次有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便抬头瞥一下,寻找露西满头的黑卷发。但是当她终于真的出现时,他却吃了一惊,必须瞥上两次才敢确定,她一点都不像他期待看到的办公室露西。她的头发往后拉,简朴而发亮,露出修长的脖子;她的眼睛和颧骨由细腻的彩妆强调着;她戴着耳环,左右两边的耳垂都镶着两颗细小的金钮扣,身上则穿着黑丝绒裁威的超短连身裙,是当下最时髦的节省布料款式,看起来活像是一件昂贵的内衣。 安德烈站起来,吻她的双颊,吸入她的香气,意识到她肩膀上的裸露肌肤在他的双手之下,见到她时的乐趣还掺杂着些许妒忌。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要盛装,那么我会打条领带。”他让双手垂下来。“你要喝什么?” 露西点了加水的兰姆酒,使得酒保扬起眉毛,没有加冰,当安德烈描述着他在法拉特岬所见到的事情时,她缓缓地喝着。他拿幻灯片给她看,在她一边高举着它们,一边怀疑到底要跟谁晚餐时,安德烈欣赏着光线在她的五官上流动筹戏。餐厅的人越来越多,吧台正被入时的年轻人所围攻,在等待饮料时,他们还一面斜眼偷偷比较着彼此的胡渣和发型。安德烈感到自己穿得不够体面,胡子又刮得太过干净。 “怎么样?”他说。“你认为如何?这幅画铁定是无价之宝。” 露西用指尖然红的手指把幻灯片堆成一小叠在吧台上。这是安德烈第一次看到她涂指甲油。“我不知道,”她说。“如果他们要偷它,为什么不在晚上进行?为什么要带着画在门阶上逗留?”她再啜口兰姆酒,对着他脸上的蹙额微笑。“听着,要是这困扰你,打电话给狄诺伊。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可以弄清楚。不过这很奇怪,不是吗?你说得对——我会打电话给他。”他将幻灯片滑入信封,以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凝视着露西。“星期六晚上孤孤单单,”他说,“我的梦中女孩跟别人有约。”他叹了一口气,拉得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比萨和电视机,肮脏的碗盘。也许我会发疯,洗我的头发。也许我该养猫。” 露西咧嘴而笑。“你在伤我的心。” “谁是这个幸运儿?” 她低头看着饮料。“只是一个男的。” “在健身房遇到的?一定是这样,‘鹦鹉螺’健身器材中的爱情。你们的目光在做杠铃运动时相遇。看他的胸肌一眼,你就迷失了。”他又叹气。“为什么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是因为你从不在这边。”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一会儿。“对不对?” 安德烈点头。“对,无论如何,他已经迟到。他搞砸了。我们为什么不到附近去吃些真正的食物,一些……”刮胡水的味道使他抬起头来,他们两人之间突然塞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身穿深色衣服以及相当艳丽的条纹衬衫。安德烈很肯定毡制的红吊带藏在这个人的夹克里面。真是个娘娘腔的怪胎。 露西为彼此介绍;两个男人不怎么热情地握握手,安德烈交出他的吧台凳子。“露露,我明天会打给你,在我跟狄诺伊联络之后。”他尽力挤出微笑。“好好享受你们的晚餐。” 走在回家的途中,人行道上狡猾地结着薄冰,安德烈沉思着一个经常被引用的统计数字:曼哈顿的单身男性对单身女性的数目是一比三。这个数字对目前的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他必须承认,倘若他一直东奔西跑,将来也不会有好处。露西说得没错。他半路在速食店停下来,吃了一份三明治,试着不去想她和那个条纹衬衫吃晚餐的样子。 稍后,一边欣赏着艾萨克-克坦的小提琴飞驰过门德尔松的天籁之音,一边搜寻着他惯常把别人的名片丢到的那个抽屉。狄诺伊的,由于是大而豪华的法国风格,将会比别人的显眼。找到了。他把它挑出,研究着古典的黑色工整字体。 两个地址,以季节区分:夏季,圣约翰。法拉特岬06230,松林别墅。冬季,巴哈马,新普洛维顿,库柏岛。并没有提到巴黎或库契维二地,因此除非他在滑雪,狄诺伊应该还在巴哈马群岛。 安德烈打了一个哈欠,生理时钟仍然是法国的,清晨四点。他打算明天再拨。 在一条来自库柏岛的模糊线路上,狄诺伊的声音自在而亲切。他当然记得安德烈,还有那些辉煌的照片。他的许多朋友都因为杂志上的文章而称赞他。他希望安德烈考虑拍巴哈马群岛的相片。一年中的这个季节,该地最适合居住,尤其当曼哈顿的天气是如此恶劣之时。狄诺伊暂停下来,留着直接的问题不问,等着。 事实上,安德烈说,“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法国的事情。上星期我在法拉特岬,经过你的房子。” “真可惜我们不在,”狄诺伊说道,“那边冬天是关起来的——但是当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四月才回去。” “不过奇怪的是,我看到了你的管家。” “老克劳德?他当然在了。”狄诺伊大笑。“我们离开时,我可不希望他跑到其他地方去。” “或许我应该说,他当时做的事情很奇怪。” “哦?” “而且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那时他和另一个人正把你的一幅画——塞尚的——装载在一辆厢型货车上,暖气管工的货车。我从大门口看着他们。” 有一会儿的工夫,电话线上除了静电噪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是狄诺伊的说话声,听起来并不惊异,倒是颇愉快的样子。“怎么会呢,我的朋友?暖气管工的货车?你在大门口?这样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你的眼睛有可能捉弄你。”他咯咯地笑着。“不是在丰盛的午餐之后吧?” “是早上。”安德烈深吸了口气。“而且我还拍了照。每样东西都一清二楚。每样东西。” 又一次静默。“嗯?这个嘛,我猜老克劳德正在大扫除。我会打电话给他。”然后他用一种轻松、随意的语调,二忽然想到似的,补充说道:“不过如果能看到那些照片,一定很有意思。你不介意把它们寄给我吗?” 虽然是轻松、随意,但一点都无法说服别人。言语之间一直存在着可疑的兴趣,某种超过纯粹好奇心的成分,而安德烈发现自己很想见到狄诺伊注视着照片时的神情。“并不需要寄的,”他说。“我会带过去。”他发现撒这个谎满容易的。“下个礼拜我必须到迈阿密去看房子。那边离拿索市非常的近。” 狄诺伊象征性地抗议了几声之后,同意此一方式。安德烈把早上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安排旅程,以及试着联络露西。她出去了。也许那个条纹衬衫说服她,到纽约中央公园的冻原里度过土里土气的星期天。也许她晚餐之后就没有回家。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扼腕,而且浪费时间。他必须停止这样子到处旅行。他将袋子里皱掉的衣服倒入脏衣篮里,把瓦格纳放得很大声,开始为巴哈马之行打包。 第05章 曼哈顿正在溶化。一夜之间,暖风悄悄地入城,将成堆的冰雪变成灰色的软泥,把堆成山的袋装垃圾暴露在苍白的太阳底下,为罢工者的心情带来喜悦。不久之后,街上的垃圾将开始对着数百万路人的鼻子,宣布它们的存在,而且由于恶臭的鼎力相助,工会的人得以恢复谈判。 安德烈涉过西百老汇的溪水和支流,在进办公室之前,把很脏的雪泥跺离他的脚。他发现露西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声音简短生硬。露西抬头看着安德烈,眼珠子转动着。他伸进袋子里,拿出放有圣像照片的文件夹,在公司沙发上坐下来。 “不行。”露西的蹙眉加深。“不行,我不能。这个礼拜我的时间都排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听我说,我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对,我有你的电话。对。还有你。”她切断电话,吐出一大口气,站起来时还边摇着头。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任何的事情,”他说,心里肯定自己已经打扰到了。“不会是我们那个穿条纹衬衫的朋友吧?” 露西试着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温和下来。“当时我应该跟你到附近的餐厅去。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对象。”她用双手滑过头发。“你有没有去过雪茄酒吧?” 安德烈摇头。 “千万不要去。” “是不是太多烟雾?” “太多条纹衬衫。” “还有红色吊裤带?” 露西点头。“红的、条纹的、花的、字母的、公牛和熊、鸡尾酒配方。一个家伙甚至把道琼指数印在上面。他们喝醉时,就会把夹克脱掉。”她再次摇头,她的肩膀因为这个回忆而抽搐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吊裤带?” “没有了它们,华尔街的股市就会大跌。大部分的裤子都会掉下。他是华尔街来的吧,不是吗?” “我们干脆直接说,他不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摄影师。”她走过去,拾起躺在桌上的文件夹。“这些是法国拍的吗?” “我正要问你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卡米拉那边。我有飞机要赶。” “真是令人惊讶。”当露西在看幻灯片时,安德烈发现她的神情变得很温柔。“拍得很棒。好可爱的老妇人。她看起来就像没有晒到太阳的沃科特奶奶。这是间她的房子吗?” “是一间老磨坊。你会喜欢法国的,露露。” “很漂亮。”露西将幻灯片放回文件夹里,重新摆起她的办公室架势,活泼而一丝不苟。“很好,今天我们要前往何处?” 安德烈开始描述他打到巴哈马群岛去的电话。他一面说,一面觉察到自己可能正在大加揣测狄诺伊的回答、他的暂停及犹豫、他的语调。表面上,这个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可疑的话来;似乎未曾被安德烈告知他的事情惊吓到或甚至觉得很奇怪;事实上,在被提到之前,仿佛只表现出礼貌上的兴趣。然而,即使如此,安德烈仍然很肯定某件事出了差错,几乎很肯定。或许不便试着要说服露西,也想说服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摆出密谋时特有的蹲姿,头往前伸,表情严肃。 露西靠回沙发的扶椅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不时地对着他那生动的姿势微笑。当他变得更认真时,他也变得更像法国人,用他的双手当作视觉上的标点符号,以手指刺、揉着空气,来强调每一个片语、每一个有意义的细节。当他说完时,完全是一副高卢人的模样——肩膀与眉毛齐场、手叶蟋缩在腰际、手掌张开、下唇吸起——除了双脚之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被用来加强他的结论强而有力的逻辑。他在巴黎大学的老教授如果还在世,定会以他为荣。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露西说道。 那些冬季到巴哈马群岛旅行的人们,往往对天气有过度的期望,许多等待登机的乘客已经穿上他们的热带行头——草帽和太阳眼镜、亮丽鲜艳的衣服,甚至一两件大胆、过早的短裤——而且也培养出热带心情,口中不时地提到裸潜、拿索市的火辣夜总会,以及名称引人瑕思的海滩吧鸡尾酒。这是一群欢乐的游客,已经准备好大玩特玩一番。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安德烈暗忖,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将会罹患慢性的岛屿疾病:宿醉与晒伤。 他本人和加勒比海的关系并不愉快。数年以前,在他到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季里,搭一班短程班机奔向白沙海滩的这个念头,经常诱惑着他。最后他屈服了,只能借钱参加一趟所谓的“超低价小维尔京群岛七日游”,结果四天之后,他就准备打道回府。他发现这趟旅行价格昂贵,乏味的食物过度油炸、不易消化,他在当地所遇到的居民皆沉溺于琴酒和闲话当中。后来数次前往加勒比海岛屿的出差,都未改变他的想法:他跟小岛的八字不合。它们曾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及消化不良。 因此他是在出任务而非游山玩水的心情下,以安全带将自己系在座位上,先是听到一段嘈杂的西印度群岛民乐,接下来则是机长的欢迎致词。为什么好像所有的机长都有洪亮、信心十足、令人安心的嗓门呢?他们的进修课程是不是涵盖了修辞及演讲诀窍?飞机上升到飞行限制高度的无垠蓝天中;安德烈解开安全带,试着伸展双腿,意识到涉过纽约水坑所产生的湿气正在蒸发。能离开这种情况一两天,至少算是件愉快的事情。 拿索市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午后的热气如一条湿毛巾般包裹着他,使得他的冬装紧贴着前胸后背,冷湿而厚重。他观望几辆老雪佛兰,想找到一部配有空调设备的计程车,结果没有成功,于是在搭车前往库柏岛的路途上活像一只狗,他的脸挂在打开的车窗上,只为了捕捉些许的微风。 狄诺伊已经为他在俱乐部安排了房间,不过任何访客在被允许进入这个豪华、重兵防卫的特区之前,必须完成几道小手续。在入口处被一道白绿条纹的门栅所阻挡,计程车司机按了按喇叭。一个魁梧、无精打来的男人,身着鸭舌帽、军服,以及明亮如镜的皮靴,从门房里冒出来,漫步到计程车旁。他和司机聊得像是老朋友似的——手上拥有充足的时间、在这样怡人的一天里没特别的地方可去的老朋友。最后,这两位仁兄终于从过去的历史聊到个人近况,穿制服的男人才留意到正在后座凋萎的安德烈,于是问他要拜访谁。侵吞吞地返回门房,他拿起电话向总部确认。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他对司机点头,门栅升起。计程车又鸣了一声喇叭之后,开了过去,安德烈进入了一处为那些财产净值超过一千万美金的人们所保留的香格里拉。 路的开端是一条宽广、笔直的林荫道,两旁种着五十尺高的椰子树,拐弯之后,经过许多条通向白色或粉红色的大房子的车道。窝在九重葛上的简明指示牌,相当谦逊地将每一栋广厦标示成一间小屋:玫瑰、珊瑚、海葡萄、棕榈(当然,这是不可缺的植物)、木麻黄——他们的花园修剪得极为细腻,百叶窗将阳光挡在外头。安德烈发现自己正拿此地的环境和狄诺伊法拉特岬的藏匿处相比。即使植物、温度和空气品质。建筑风格都有所不同,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相似之处:宁静、沉寂的气氛,一个远离尘世的感觉。正常的平凡人必须止步。 道路再度转弯,绕过无可避免的高尔夫球场的翠绿草坪,上面没有一个人走动。洞与洞、杆与杆之间,都是由漆成白、绿二色的小电动车所护送。乘客下车,挥一杆,再上车,将肉体上的劳动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停在俱乐部门口的宽石阶前面,计程车司机在想到小费一事之后,行动忽然敏捷起来。他跳出车子,从安德烈的手中扯走袋子,结果他抢到的东西还是马上被俱乐部的门僮夺走,一个有着白牙齿的大个子,身着白绿条纹背心。安德烈将现金分送给等待的手,纸币已经被汗水所沾湿,然后他进入凉爽的高天花板大厅。 他被带到一个可以俯瞰泳池的房间,然后又翻出更多的湿钱。来不及整理行李,他立即把衣服脱光,用冷水淋浴了五分钟之后,裸着身、滴着水,走过石地板,打量一下窗外的景色。长方形的碧绿池水里空无一人,不过沿着泳池的一边,他可以看到一排房客,身上抹着油,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沐浴在傍晚的阳光当中。皮肤粗糙的中年男子,由于优程的生活,所以体态丰盈;较年轻、纤瘦的女子,除了戴着泳池珠宝之外,其他的部位穿得很少;没有小孩,没有噪音,没有生命的迹象。他将头转离窗户。 床头桌上有一个奶油色信封靠在一钵芙蓉花上。他拭干手,拆开它:是一封与狄诺伊家人共用晚餐的邀请函,附带着方向指示和一小张地图,好让他顺利地从俱乐部到他们的小屋,这当中得经过四百码修剪得很精致的丛林。他用毛巾将身体擦干,把袋子里的内容物倒在床上。狄诺伊是不是那种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在热带地区用餐的男人?他会不会期望他的客人穿得跟他一样?安德烈从纠结成一坨的行头中,挑出亚麻衬衫和卡其裤,将它们挂在浴室里,打开淋浴设备,想要消除旅途对衣物所做的蹂躏。 俱乐部的门僮试着说服安德烈坐上高尔夫车,这样子他便会被载往狄诺伊的小屋,结果在安德烈婉拒他的提议后,他惊讶地眨着眼睛:晚上在库柏岛是没人走路的。今晚的夜色如何呢:暖暖的黑天鹅绒般的天空、一弯明月、星光灿烂、带着咸味的微风自海上吹来、脚下粗糙的热带青草浓密而有弹性、隐形的昆虫交响乐围在灌木丛里演奏着精彩的曲目——安德烈感到一阵不寻常的幸福感,必须承认,也许,毕竟冬季的加勒比海仍然有可取之处。 原为寻常小屋的房子,被狄诺伊命名为“白厦”后,马上获得了摇升,跟它的邻居一样,富丽堂皇。完美无瑕,而前来应门的高贵男管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安德烈被引领走过宽广的中央走廊,来到与房子同样长的露台。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径自露台通向游泳池,接着经过棕榈树丛到达部埠。再过去,是黑暗,还有海水的拍岸与耳语。 “凯利先生!晚安,晚安。欢迎来到库柏岛。”狄诺伊走过露台的珊瑚色石板时,他的脚并没有发出声音。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主人的装扮不是很正式,休闲裤、短袖衬衫,以及法式休闲草鞋,唯一的富裕迹象是晒黑的手腕上镶着一大粒金表——有功能的那种,防水深达五百尺。他的肤色散发着健康及阳光,温暖的笑容绽放在他那张带有皱纹但仍旧英俊的脸孔上。 他带着安德烈来到一堆围在短玻璃桌旁的藤椅。“还记得我太太凯萨琳吗?” “当然。”安德烈握着一只纤细、戴着珠宝的手。狄诺伊夫人是她女儿的较老版本,雅致地穿着一袭淡蓝色丝质直筒连衣裙,金发往后梳成一个发譬,在她那张轮廓细致、带点高傲的脸庞上,可以明显地见到好几代的优良血统。她的头倾成优美的角度。“快请坐,凯利先生。你想喝什么?” 男管家送来了葡萄酒。“泼南一维吉里,”狄诺伊说道。“希望你会喜欢。”地耸耸肩,以示抱歉。“我们一直无法接受加州白酒。年纪太大,、没办法改口味。”他举起酒杯。“你能来真好。”喝酒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安德烈放在桌上的信封,然后迅速望向别处,就好像他对它的兴趣,不会高过他对一包香烟的兴趣。 安德烈微笑。“反正我原本就要来这附近。”他转向狄诺伊夫人。“令媛一切都好吗?” “玛莉萝?”她吸了一下嘴,耸了一下肩。“她在这里时,就想要滑雪;等到去滑雪,她又希望能在海边。我们惯坏了她。不——”她对着她丈夫摇手指。“——是伯纳惯坏了她。”她瞪着他,神情一半爱意一半责备。 “为什么不?这样能带给我乐趣。”狄诺伊转向安德烈。“事实上,你差点就遇上她。她是昨天回巴黎的,我猜她周末会在法拉特呷度过。”他对着他太太微笑。“老克劳德比我还宠她呢。”提到老克劳德,似乎提醒了狄诺伊,安德烈造访的理由,他往前倾,眉毛上扬,随意地往桌上信封的方向点头。“这是你拍的照片吗?”他的点头太随意,语调太不假思索。两样都不够令人信服,至少安德烈如此认为。 “懊,那些。是的。它们大概不值得看。”安德烈微笑。 狄诺伊举起双手,一副有礼貌的不同意模样。“但是你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大老远跑过来。”他伸出手,抬起信封。“我可以看吗?” 男管家从房子里悄悄地走出来,对着狄诺伊夫人的耳朵咕俄。她点头。“他们可以等吗,亲爱的?因为我怕蛋奶酥做不好。” 即使地理位置是在加勒比海,这还是一个施行法式习俗的法国人家庭。让蛋奶酥塌陷成可悲的枯萎烙饼,这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事情,狄诺伊夫人立即带着他们前往餐厅。他们坐定之后,安德烈看到狄诺伊把信封带在身边。 对三个人而言,这个餐厅实在太大、大宏伟了,他们围坐在一张能舒舒服服容纳十二人的胡桃木桌的一端。安德烈暗自想象着狄诺伊夫妇两人独自用餐的情景,各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由男管家把盐、胡椒,以及对话送过来送过去。“我猜你们经常在这边请客?”他问狄诺伊夫人。 又一次耸了下肩。“我们尽量不要。这边的人谈的都是高尔夫球、通奸,要不然就是所得税。我们比较喜欢法国来的朋友跟我们在一块。”她凝视着由管家送到她面前让她鉴赏的蛋奶酥那金色圆顶,点了点头。“你常打高尔夫球吗,凯利先生?听说这里的球场是一流的。” “没有,我根本没打过。我担心如果住在这里,我的社交一定是一败涂地。”他打破蛋奶酥,闻到一阵药草味,接着舀了一匙黑色的蔬菜酱放人松软的洞里。“我甚至连通奸也不是很擅长。” 狄诺伊夫人微笑。这个年轻人有幽默感,还有如此不寻常的眼睛。玛莉萝离开了真可惜。“用餐愉快。” 为了对蛋奶酥可口但稍纵即逝的美味表示该有的敬意,他们在食用的过程中并无交谈。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狄诺伊一边喝,一边发表对法国经济的看法,大部分都黯淡无光,接着是几个礼貌性的问题,有关安德烈的工作、纽约与巴黎的生活比较、最喜欢的餐厅等等——愉快、陈腐的话题,也就是在晚宴上把陌生人贴在一块的社交胶水,没什么太深人或太敏感的东西。而且完全未曾提到那些照片,虽然狄诺伊的眼睛不停地返回他盘子旁边的信封。 主莱是鱼,不过是逃过加勒比海盛行的面糊窒息法的鱼。经过油炸——轻微的油炸,裹着一层裸麦酸面包屑,饰以几片新鲜莱姆,与香脆得极为美味的火柴棒马铃薯一起上桌。安德烈暗忖,这是值得在新闻报导中一提的四星级炸鱼加薯条,他向狄诺伊夫人称赞她的厨师。“巴哈马的烹好毕竟还是很有希望。”他说。 狄诺伊夫人拾起酒杯旁的水晶铃,召唤男管家。“您夸奖了。”她对着他咧嘴而笑,忽然之间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看起来就跟她的女儿一模一样——然后她轻敲她的鼻翼。“但是厨师是马丁尼克岛来的。” 安德烈不习惯吃甜点,比较喜欢在最后来一杯葡萄酒,狄诺伊很快地提议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这个地方也是被设计成用来容纳一大群人,他们在中央孤零零的几张扶手椅上坐下,四周全是大理石地板,天花板上有一只风扇缓慢地转动着。 “现在,”狄诺伊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克劳德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鬼。” 第06章 鲁道夫-霍尔兹严格遵守他星期一晚上的仪式已经好些年了。生意上的约会在六点整便结束;社交邀请函既不发出也不接受。星期一晚上属于他自己,而且每个礼拜的程序都一模一样。在用完易消化的晚餐之后——菜单从不改变:“摩雷”的熏鲑鱼和半瓶蒙特拉谢白酒——霍尔兹把最近的销售目录和画廊启事集中在一块,再加上现存及可能的顾客名单,然后爬上阶梯到他的四柱床上。在那里,窝在数颗枕头之间,他详细地计划着。这段时间已经变成他的工作中极为珍贵的一部分,在不受到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他设计出许多获利颇多的壮举,其中几个还相当合法。 在他身边,卡米拉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睛借着一片缎质黑眼罩来遮掉光线。她很疲倦——事实上可以说是筋疲力竭——在她和那些酷爱社交的巴克斯郡朋友共度周末之后。她正在打鼾,是温和、规律的呼吸声,使得霍尔兹想起了他曾经钟爱的哈巴狗,当他筛选目录、偶尔在图画分记下名字之际,不时心不在焉地轻拍她的身体。他热爱工作的这一部分,他把它看成是一桩桩的善行——为艺术找寻温暖的家;虽然,当然,这无法与另一个更大的满足感相比:交易完成时,七位数的支票存入银行账户的喜悦。 电话响时,他正在考虑一帧小而迷人的柯罗画作,他认为该画或许可以丰富小野的东京收藏。卡米拉轻哼几声,将被单往上拉,盖住自己的头。霍尔兹瞄瞄床头的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 “霍尔兹?我是伯纳-狄诺伊。” 霍尔兹再看一次时钟,皱起眉头。“你起得很早,我的朋友。那边是几点钟?五点?” “不是,我人在巴哈马群岛。霍尔兹,我刚看到了一些东西,我很不喜欢。上个礼拜在我的法拉特岬房子外头所拍的照片。塞尚,霍尔兹,是塞尚那幅画。被装到一辆暖气管工的货车里。” 霍尔兹突然坐直身子,声音大了起来。“它们在哪,这些照片呢?”卡米拉呻吟着,用一个枕头盖住自己的头。“是谁拍的?不会是巴黎那些混蛋吧?” “不是,照片在我这里。摄影师将它们交给我——一个姓凯利的男人。他替一家杂志社工作,去年用很长的文章报导我的房子的那一家。好像是《dq》什么的?” “从没听过。”卡米拉的呻吟声持续下去。霍尔兹把另一个枕头放在她的头上。“凯利——他是不是要钱?” 狄诺伊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我想不是。他说他明天回纽约,所以我不会再见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要把画送到苏黎世去。这是我们约好的。到苏黎世,然后再到香港,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这么说的。” 霍尔兹曾经对付过不少容易紧张的客户。在大多数与这次类似的违法交易中,会出现过渡时期——有时候几个小时,有时候数天或数星期——当一方必须完全依赖另一方来履行合约之时。霍尔兹总是设法让信任别人的重担,绝对不落在他自己身上,不过他能够了解,将你的命运或金钱放在别人的手中,每每会产生可观的不安全感。他靠回枕头,恢复他最佳的床边姿势。 他告诉狄诺伊,只要照片不再流通,根本无需担心。而这件事,他望着睡在他身边的身体,说道,他有办法弄清楚。没让狄诺伊问完问题,他继续说:老克劳德不是问题。他将照我们的吩咐去做。忠心的他会紧闭嘴巴的。至于那辆厢型货车,它只是单纯的伪装。开车的人并非暖气管工,而是霍尔兹的职员,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专差,能够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运送各式各样珍贵的货品。会不会有人怀疑一个工匠的破旧雷诺车里放着很有价值的画作?当然不会。狄诺伊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塞尚的画正谨慎而安全地横越欧洲。霍尔兹故意不提到,它将会经过巴黎,并且暂停下来,不过这不干狄诺伊的事情。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霍尔兹说道,“你不用紧张。这只是小小的不方便,没什么大不了。尽情享受你的阳光,其他的交给我办。” 狄诺伊挂上电话,凝视着外头柔和的巴哈马夜晚。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诚实、规律的生活中,与像霍尔兹这样的人一块合作,而且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经历:脆弱、风险大、失去控制、不安,甚至有罪恶感。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陷得太深。完全没有补救的机会。他站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霍尔兹听起来对追踪底片和照片很有信心,如果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安德烈的为人似乎满诚恳的。也许他把纯属巧合的意外看得太过严重。即使如此,狄诺伊仍要等到事情完全结束之后,才能安心。 跟往常一样,霍尔兹其实并没有像他的语调听起来那么有信心。如果狄诺伊的话是真的,他必须在明天之前把事情解决。他倾过身子,将枕头从卡米拉的头上移走,摇醒她。她推上眼罩。一只惺松的睡眼睁了开来,窄窄的细缝,没有上妆的眼睛怪怪的,看起来就好像没穿衣服。 “不要现在,甜心。我累坏了。早上再来,在上健身房以前。”跟许多矮男人一样,霍尔兹以贪婪的性欲来弥补身材的缺陷,卡米拉发现他这一点很令人厌恶。她拍拍他的手。“女孩子偶尔需要休息一晚,甜心。真的。” 霍尔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我要你那个摄影师凯利的地址。” 卡米拉挣扎着坐了起来,用被单保护性地盖住自己的胸部。“什么?不能等吗?鲁弟,你知道我如果晚上睡不好,会有什么后果,明天的——” “这很重要。事情出错了。” 卡米拉从他的嘴型判断,深知继续争论下去于事无补——如她所了解的,他有时候可能会变成野蛮人一一于是下床去拿她的手提包,结果她的脚趾踢到路易十五时代的夜壶,只好用一只脚以很拙的姿势跳回床上。她拿出通讯簿,翻到k开头的地方。“我的脚趾一定会肿起来,一定会的。那个混蛋夜壶。”她将簿子递给霍尔兹。“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敢说你会活下去,亲爱的。让我打通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卡米拉已经完全清醒,充满了好奇心,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镜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聆听霍尔兹跟一个叫做班尼的男人的谈话。然后她觉得这样做不妥。她当然不想听到所有七荤八素的详情。无论如何今夜不要。于是她戴回眼罩,潜入一堆枕头当中,装睡。 但睡眠已经离卡米拉有一段距离。她困困地感觉到谈话正要结束,然后感觉到霍尔兹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温柔、持久地抚摸。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即使是躺着,他还是嫌太矮。那双手持续进行着。卡米拉深知无法避免,于是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把她受伤的那根脚趾移向远处,免得撞到霍尔兹扒东扒西的双脚。 当条纹门栅摇下来防卫平凡人入侵库柏岛时,安德烈透过计程车的后窗往回看。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美好早晨,热带的绿色植物衬托着色彩艳丽的花朵,管理员正在扫地以及修剪枝叶,好为住户省去瞄到落叶或落花时的惊心动魄。他沉坐在后座,孵着他的失望,觉得自己彻底浪费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昨晚,狄诺伊表现得极有触力,而且,就整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而言,再放松也不过了。不但没有如安德烈所预期的,对照片做出惊讶的反应,他对花园的情况似乎还比对塞尚的兴趣大。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发人深省的时刻,就是当他看到货车时,突然困惑地皱起眉来,不过几乎在一刹那之间,神情马上恢复正常。他说,暖气管工是老克劳德的一个朋友,他常常帮忙出差。塞尚的画偶尔会出借给坎城一个朋友的画廊。这铁定可以解释一切,狄诺伊这样说,不过他当然会叫老克劳德改进画的运送方式。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狄诺伊对安德烈的关心表现出由衷的感谢,坚持要帮他付俱乐部的住宿费。但是整个晚上——其实是整趟旅程——可以说是一反高xdx潮。 令他感到小小安慰的是,下午当他抵达纽约时,发现雪融继续进行着,房子外头的人行道已经不再是溜冰场。当他爬上通向公寓的楼梯时,决定自己需要一点鼓舞,然后心里想着露西和晚餐,打开门锁,直接迈向电话。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看到了散播在他周遭的混乱。 衣物箱全被掀开,而且上下颠倒。书本、照片、衣服、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都一堆堆地分布在地板上、靠在墙壁上,就好像是被凶猛、生气的手所扔掷。安德烈来到他的工作台旁,脚下传来破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他依据年份和国家用来保存幻灯片的档案柜被撬开来,里面空无一物。在一旁的器具储藏柜被盗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一套三脚架和他原本想要修复的老式感光板相机。其他的相机、镜头、滤光镜、灯光设备,还有为了携带它们而特别计做的袋子,全不见了。他进入迷你厨房,打开冰箱,不怎么惊讶地看到,他们带走了每一卷底片。欢迎回到纽约,技高胆大的窃贼之乡。 在他的卧室里,他发现抽屉全被拉了出来、衣柜裸露、衣服丢得满地都是,床垫被扯离床上。他目瞪口呆。感到被侵犯的愤怒稍后才出来。小心翼翼地避过他财产的残骸,他暂栖在工作台的凳子上,开始拨电话。 警方有礼,但疲惫。这只是自周末以来,发生在该市的数百宗犯罪事故的其中之一,而且在一张由杀人罪、强xx罪、吸毒,以及地铁抢劫案的名单上,小小的窃盗罪,地位并不高。倘若安德烈能够亲自到分局去述说详情,这桩窃案将会被正式登录。在那里,除非你有非比寻常的大好运气,否则该档案难逃布满灰尘的命运。对方建议安德烈把门锁换掉。 保险公司:防卫心立即增强,以专业的不信任态度以及连珠炮似的附属细则,在这种不幸的时刻,提供如此之大的慰藉。门窗是否上锁?防盗系统有开吗?安德烈是不是持有所有必需的文件——收据、购买日期、产品编号、理赔估价?缺少这些关键性的资讯,他们便无法采取任何的行动。在此同时,对方建议他把门锁换掉。当安德烈挂上电话时,他想起这家公司的广告标语,在每则工商服务结束之际,由甜蜜蜜的声音所放送:患难中见真情。 露西:最后总算获得一些同情。她告诉他,她一结束工作,马上过去。 露西站在客厅里检视事故现场,她的脸由于惊愕与愤怒而紧绷着。她戴着安德烈从尼斯买回来给她的贝蕾帽。那是他一整天当中所看到的最好的东西,他微笑起来。 “它很适合你,露露。我想我会送你脚踏车和洋葱来搭配。” 她脱掉帽子,摇摇头发。“要是你想表现得很勇敢、很男子气概,那么我可不想带你出去吃晚饭。我的天,这里真是一团糟。” 他们从卧室开始,当露西折起衣服、挂衣服,或是将它们丢到脏衣篮里时,技术显得又快又纯熟。在目睹安德烈费力地处理一件毛衣之后,她派他去清理客厅,希望他以前所学的家政至少包括了如何操作扫帚的课程。想都没想,他挑出一张马尔利的cd,将它放在唱盘上,结果他在转身离开音响之后,忽然发现事情有点诡异:他的音响怎么还在?它为什么没有跟其他的东西一样被偷走?然后,他开始一边将玻璃碎片扫起来,一边想着被偷走了什么;不对,应该是说,有什么还在:音响还在、电视还在、短波床头收音机还在、行动电话还在,甚至银质的“新艺术”相框还在,正躺在它们原本放置的架子下方。这不合逻辑,除非这一伙小偷计划要开业当摄影师。不过倘若他们要的是器材,那为什么拿走他的幻灯片呢?为什么冰箱里的底片也不见了?为什么要拆掉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虽然公寓内部的秩序已经大致恢复,露西并没有显示出想要减缓下来的迹象;饥饿和口渴也没有,而二者正开始让安德烈无法专心的做家事。当她抱着一叠高达下巴的书籍走过房间时,他挡住她的去路。 “够了,露露。”他接下她所择的书,将它们放下。“你刚刚是提到晚饭吗,还是你做得正高兴,欲罢不能?” 露西将手叉在腰上,捶了捶背。“好了,今天晚上就做到这里。你平常有没有请女佣帮你打扫?” “什么?” “没有,我猜一定没有。明天我会差一个人过来。这个地方需要好好刷洗一番。窗子也是。那些窗户到底有没有擦过?还有,安德烈,优格不是永远不会环,即使是放在冰箱里。开始发霉就把它丢掉,好吗?” 安德烈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但舒服的感觉——他私生活的一部分,正被新管理阶层所接管。他帮露西穿上外套。她抬起贝蕾帽,左顾右盼了一圈。“你这里一面镜子也没有,对不对?”她将头发塞入贝蕾帽,把它陡峭地倾斜在一只眼睛上,然后抓到正在偷笑的他。“他们在法国不都是这样戴的吗?” “不是。不过他们应该向你学习。” 露西带他到她常“混”的一个地方,是杜安街上一间小而温暖的吵杂餐厅。蒙盖伊兰姆酒、红标啤酒。牙买加厨师和意大利妻子。短短的某单上很能代表着婚姻双方。 露西喝着兰姆酒。“对于发生的事情,我很为你难过。”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安德烈往前倾,说话时眼睛望着自己的杯子。““他们对一些容易脱手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照相机——照相机和我的照片。我的工作。他们只要这些。而且他们有职业水准。不用将门拆下,知道如何切断防盗系统。”他抬起头。“盗窃高手,露露。但为什么是我?我是说,房子、家具、画作的照片——这些又不是他们可以拿去卖给八卦小报的东西。推一有裸体的,是在画作里面。” 厨师太太丰满的身子挤过两张桌子之间,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露西说要吃辣鸡肉,她吻吻她的指尖,然后以点头赞许安德烈选对了莱:海鲜炒饭。“我帮你们选葡萄酒?一种很棒的奥维多白酒,牙买加产的。”她咯咯地笑着,然后摇摇摆摆地晃向厨房。 露西露出笑。“不要这么讲究,这么法国。安吉莉卡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告诉我你到巴哈马的情形。” 安德烈详述了一回,尽力试着忠于事实,同时留意露西脸上的反应。她相当善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副专注、严肃的神情,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安吉莉卡已经把食物和葡萄酒送过来了。他们往后坐,给她放下盘子的空间。 “够了,”安吉莉卡说道。“恋爱谈够了。开始吃吧。” 在前几分钟里,他们默默地用着。露西停下来啜了一口葡萄酒。“你说得对,”她说。“是不合逻辑,除非有人想要毁掉你的事业。”她摇摇头。“你知道谁跟你有过节吗?我是指在工作上。” “我实在想不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拿我的旧幻灯片?里面根本没有能卖钱的东西。还有,为什么他们要把整个地方拆掉?” “也许是在找什么。我不知道……你藏起来的东西。” 安吉莉卡浮现在两人的上方。“一切都好吗?”她拿起酒瓶,帮他们斟酒。“你第一次来?”她对安德烈说。 他向她微笑,点头。“很好吃。” “拜托。要她多吃一点。她太瘦了。”安吉莉卡离开桌子,用一只粗短的手按摩着肚子。 他们边吃边聊,避免继续讨论该宗窃案的其他理论,逐渐从工作上的闲谈换成个人的喜好与厌恶、希望与野心,两个人经由一个一个的小揭露,试着进一步了解对方。当他们喝完咖啡时,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们踏出餐厅,感觉到空气中有湿湿的寒意。露西打着哆嗦,将手塞在安德烈的手臂下,一起走到杜安和西百老汇的转角处。他拦下计程车,当天晚上第一次,两人之间有一种迟疑、笨拙的时刻。 露西打开车门。“答应我,回去以后,不要做任何的家事。” “谢谢你,露露。很酷的晚餐。几乎等值被抢的票价。” 她踮脚亲一下他的鼻头。“把锁换掉.ok?然后坐入车里。 他站在原处,看着计程车的后车灯混人数百盏车灯当中。就一个房子刚被洗劫的人而言,他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相当快乐。 第07章 《dq》位于麦迪逊大道的办公室,总是为慌张的气氛所笼罩,由于最新的这一期即将付样,因此更是比平常还要紧张不少。卡米拉的计划已经被彻底搅乱,原因是一篇自动送上门、介绍名人的装饰用冲洗式马桶的文章,还伴随着相当迷人的照片,由一位前途看好的年轻巴黎摄影师所拍摄。冲洗式马桶很少会看起来如此丰富、如此艺术、如此成为现今漂亮的浴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冬季的结束是最完美的时刻,可以让读者检视他们所需要的卫生设备。在编辑会议上,这是首开先例的题材,也许是杂志史上破天荒第一遭。如卡米拉所指出的,另外再印上安装冲洗式马桶名人的私人印章。因为很明显地,他们当然不会出现在照片上。不过,他们答应让杂志引用他们的尊名。这篇文章没上,就太可惜了。 然而,这一期已经客满,其中的一篇专题报导必须被换下来。卡米拉在会议室里昂首阔步地走在长桌子旁,桌上排出杂志的大样。她如往常一样,被手中持着记事簿的资浅秘书所尾随,而且被美术指导、服装编辑、家具编辑、配饰编辑,以及一群年轻的助理编辑所注视着,后者看起来就像一排严肃的黑衣精灵。 卡米拉说到一个段落,轻咬着下唇。她无法说服自己延后那篇报导皮库公爵夫人的文章,内容是有关她在安布利亚的守旧愚行;或是另外一份长篇专题报导一位 在不断的点头和做笔记当中——不过美术指导依然同以前一样温怒及甩头,因为他必须重新安排版面一一会议结束了。卡米拉返回她的办公室,发现诺尔正难过地讲着电话。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如是说。“心血被那些可恨的人洗劫一空。我一定会为你哭泣。实在太糟了。奥,她来了。我帮你接过去。”他抬头看着卡米拉。“非常可怕的事情——安德烈被抢了。我想他需要有人好好安慰。” 卡米拉走到她的桌子旁,坐下来。安德烈——一听到这个名字,她便产生模糊、极为不寻常的情绪。难道是罪恶感吗?总之,她最不想交谈的对象就是他,她试着想出一个可能发生在诺尔的桌子和她的办公室之间的危机,好让她能够避开这通电话。电话用一颗一闪一闪的红眼睛怒视着她。她一面拿起听筒,一面使自己进入震惊、同情的心境当中。 “甜心!到底怎么了?” 安德烈开始告诉她时,卡米拉脱掉一只鞋子,想减轻脚趾阵阵的疼痛。舒缓马上产生,这令她想到,她的脚实在不该硬挤进香奈儿的鞋子里,她可以考虑打扮成受伤的编辑的模样——当然是长裤,还有一双舒适的天鹅绒拖鞋,也许再来一根顶端镶有象牙的手杖。香奈儿本人在后来的几年里,不也是如此打扮的吗?是的,铁定要手杖。她开始做笔记。 “卡米拉?你还在吗?” “当然,甜心。只是被这个消息吓坏了。我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会活下去的。至少他们没有拿到圣像的照片。你认为拍得如何?” “好极了,甜心。非常完美。”卡米拉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不过事实上,由于最后一分钟才杀进来的广告,我们必须稍微更改计划,我已经丢掉了几页。唉,我伤心得找不到正确的字眼。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调整时间表,圣像不会在下期出现。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痛心。” 卡米拉对着空气故意说了一句“不要在那边晃来晃去。我就来。”以打破令人失望的沉默,然后对安德烈说:“得用飞的了,甜心。我很快会再跟你联络。再见了。”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她便挂上电话,接着按铃遣来秘书,所有的罪恶感消失殆尽,她现在一心想着如何张罗她的走姿——受伤行头。 安德烈这个星期,一开始就不顺利,然后变得越来越糟。他的患难之交,以保险公司惯有的作法对待他,就好像他是个招摇撞骗的坏蛋,他每打一通电话,他们便想出更高招的障碍来阻止他取得理赔。他所订购的新器材,费用已经累积到好几千美金。卡米拉尚未派给他新任务。而且虽然露西到处寻觅生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没打电话时,他都在整理被窃后的房子。在一堆旧杂志里面,他无意中看到那一期报导狄诺伊的房子的《dq》。他停下来一页页地迅速翻阅。当他翻到主客厅的照片时,他感到一阵好奇的刺痛。塞尚的画就挂在壁炉上方,色彩辉映着普罗旺斯的灿烂,是整个客厅的焦点。它现在在哪里?根据狄诺伊的说法,正在坎城的一家画廊里展览。他凝视着该画,试着回想自己是否曾经在坎城参观过任何一间画廊。应该不是很多家才对。调查一下也应该不难,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至少能够让自己的好奇心平息下来。要是该画真的在狄诺伊所说的地点,那么整件事情便不会太离奇,他也就能够把它忘掉。 隔天一大早,他打电话给巴黎的一个朋友。在法国的电子电话簿上搜寻两分钟之后,他的朋友把一些坎城画廊的名称和电话告诉安德烈。安德烈一家一家地打电话,遗憾的是,画廊的人都告知他,他们的店里并无塞尚的画作,而且也不认识任何一个狄诺伊先生。 那么他在撒谎。 “他说谎,露露。如果他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那他干嘛说谎?”安德烈坐在她桌子的边缘,看着露西吃苹果。她在咀嚼完毕之后,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安德烈,那是他的画,他要怎样都可以。” “那他干嘛说谎?事实上,我很高兴地说谎。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露西举起双手投降。“ok。也许你是对的。不过那是他的问题。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她从桌上抬起一张纸,将它递给他。“这些是我打去询问工作的杂志社。没有一家回过电话。对了,你有没有跟卡米拉谈过?她派任务给你吗?” 安德烈摇头。“你知道的,每次杂志要出版的时候,她会变成什么德性:午餐时间之后,她几乎没办法思考。”’他意兴阑珊地瞥了一下露西的名单。“不过她跟我说,她要拿掉圣像那篇文章,太多广告了。总而言之,我这个礼拜的运气可真好。”他看起来就跟关在笼子里的猎犬一样哀伤。 “安德烈,我们都会有不如意的时刻。听我说。快去把你的新器材拿回家。等我谈成以后,你就需要它们了。”她的头往后倾,注视着他。“还有,我们能不能表现得快乐一点?拜托。”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西百老汇街上,他的眼睛被“里罗力”书店的侧窗陈列所吸引。一本新的《高更传记》已经上市,厚厚的,充满学术成就,在那叠摆得很整齐的新书后面,贴着一张海报,上有该艺术家的画作《女人与瓜》。这个女人的姿势以及她所面向的角度,让安德烈觉得很面熟。虽然颜色与技巧有所差异,却很容易令人想起狄诺伊的塞尚画作上那位年纪较大。较胖的女人。 安德烈进入书店,测览每一本他可以找到的有关印象派画家的书,直到看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为止。占满一整页的插图以及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女人与瓜》保罗-塞尚,约于一八七三年所作。曾为皮耶——雷诺阿所有,现为私人收藏。”没错,也许仍是,安德列暗忖。要不然就是被装在一个暖气管工的厢型货车里。但绝不会在坎城的画廊中展览。他买下该书,走回公寓,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会有一百个借口的“狐疑汤玛土”进行另一场争论,也就是他在保险公司的那个死敌。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弃守建筑物的顶端,曼哈顿的商业中心四处照耀着繁华夜灯。安德烈把最后一捆杂物交给垃圾桶,为自己斟了一杯红酒。他环顾公寓内部,比他刚搬进来时整洁多了。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要使一个人的生活单纯化,被偷倒是万中选一的途径,此时电话响了起来。 “哇,我放心了。你还没有自杀。”露西大笑,安德烈也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一直在想您的神秘画作。它是不是还纠缠着你?” “这个嘛——没错,我猜是如此。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附近开画廊。你想不想跟这个行业的人谈谈。” “露露,你人真好,不过你已经都听过了。难道你不会觉得无趣吗?” “无趣的事情还在后面。我表哥和他太太从巴贝多过来,要帮我和他们的朋友安排一场相亲。这个人是替巴贝多政府买电脑,第一次到纽约来,而且非常非的害羞。这听起来会有趣吗?” “很难讲,露露。我们害羞的人都很有深度。十分钟后我去接你。”安德烈匆忙地洗了个澡,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涂了过多的刮胡水,吹着口哨离开公寓。 这间画廊要上一层楼梯,在布鲁姆街上一栋雅致的老建筑物里;浅色的木造地板、马口铁天花板、柔和的照明,以及年轻得令人惊讶的业主。“老爸有钱。”当他们爬上楼梯时,露西曾经提到。“不过不要因为这点就看轻人家。大卫人很好,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卫在画廊的尽头向他们挥手,体格纤瘦、脸色白皙,穿着一套黑西装和白色t恤,站在一张极具抽象派艺术风格的桌子后面,肩膀和耳朵之间夹着话筒。另外两个年轻人正把油画支撑在赤裸的墙壁上。吉斯-贾勒特在科隆的音乐会,从隐藏式喇叭里荡漾出来。 大卫讲完电话,走过来打招呼,他先在露西的脸颊上一啄,然后跟安德烈轻轻地握手。“抱歉,这里这么乱。”他指向大而无暇的空间。“我们在准备下一场画展。”他带领他们通过画廊后面的门,来到一个较有人性、较为整洁的房间,零星摆设着两张办公椅和一张磨损的皮制长沙发,一台电脑和一台传真机挤在成堆的艺术书籍中间。 “露西跟我说,你在找塞尚的画。”大卫咧嘴而笑。“我也是。” 安德烈把故事述说一回,年轻的画商安静而专注地聆听,不时举手去摸一只银耳环,当安德烈描述到他打电话到坎城去时,他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对吧?” “我知道,”安德烈摇头。“而且我也知道这不干我的事,不过我好像无法不去理它。” 大卫从牙缝中吸入空气。“但愿我能帮你,不过这种事情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小画商。”他搔搔头,皱起眉头;他的手指再次摸摸耳环。“我看看。你需要一个人——啊,等等。”他把椅子转回去面对电脑。“我知道谁能帮你。”他一边说,一边敲打键盘,叫出档案。“他是一个住在郊区的画商,我老爸的朋友。在‘东六十’区有一栋固若金汤的褐砂屋。”他在荧幕上转动通讯资料。“在这里——‘派因美术’,他开的小玩笑。他就叫派因,塞鲁斯-派因。”大卫将地址和电话号码速记在计算纸上。“我见过他几次面。他是个人物,买卖印象派的画,跟那些大收藏家都有联系。”大卫站起身子,把纸条递给安德烈,然后看看手表。“就这样,我必须走了。新画展明天开幕。帮我向塞鲁斯问好。” 回到街上时,安德烈拉着露西的手臂,以轻快的步伐把她导向西百老汇。“露露,你真是块瑰宝,你有资格享受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有时间喝杯香槟吗?” 露西微笑。看到他高兴起来真好。“可以有。” “太棒了。我们去‘菲力克斯’。我想让他们看看你的贝蕾帽。” 他们在小吧台坐下,周遭传来嘈杂的法语。一只好性子、眼睛无神的狗被拴在男厕所角落外的椅子上,鼻子因为嗅到厨房飘来的味道而抽动着。大家光明正大地抽着烟。在这种晚上,你几乎可以相信你人在巴黎。这是安德烈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当露西想从噪音的急流中分辨出熟悉的音时,她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解。“他们说话速度都这么快吗?” “没错。契柯夫曾经很高兴地写过这么一行文字:‘法国男人,在迈人老年之前,就一直是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 “那么近人老年之后呢?” “啊,他们继续追女孩子。不过速度慢一些,这样才不会不小心把饮料泼洒出来。” 香槟到达,安德烈举起杯子。“再次谢谢你,露露。也许是在浪费时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幅画怎么样了。” 往北一百个街道外,鲁道夫-霍尔兹和卡米拉也在喝香槟。这几天一直很令人满意。狄诺伊没有再惊慌失措地打电话来,而塞尚的画也安全地抵达巴黎。对偷窃的收获所做的彻底检查,并未揭露出什么特别让人惊讶的事情。幻灯片已全数烧毁,器材由班尼在昆斯区的叔叔那双狡狯但能干的手处理。 “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霍尔兹说道。“如果凯利真的想玩什么把戏,我们早就发现了。他会继续跟狄诺伊联络。” 卡米拉扭动穿着天鹅绒拖鞋的脚趾。疼痛已经消失,不过她很喜欢手杖所吸引而来的目光,而且也激发出她所认为的相当有品味的跛行。“这点我不清楚,不过他每天都打电话到办公室去。” “他当然会打电话。他需要工作嘛。”霍尔兹把他的无尾礼服袖子上的线头刷掉。“但是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跟他有瓜葛。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别的摄影师。”他放下酒杯。“我们该走了。” 轿车正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等待,准备送他们到四个街区外的私人募款宴会上。霍尔兹并不期待参加这种活动;这些慈善晚会有可能让男人在一夜之间破产,要是他不小心的话。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好确定忘了带支票簿。 第08章 曼哈顿“上东区”的街道,如同某些人对纽约的印象:宛如一个濒临战争边缘的前站。公寓建筑就是要塞,二十四小时由叫做杰瑞或帕特或客格的保安人员负责巡逻。私人屋宇经过改装,以对抗入侵:三道锁铁门、林立的钢条、防盗系统、重到可以防弹的窗帘——除了家用火箭筒和具杀伤力的地雷之外,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展示或标示出来。而这是该市最安全的区域。这些都市地堡乃是富裕与特权的大本营,位于寸土如金的地点,房地产的换手都在七位数以上。 安德烈转离公园大街,沿着第六十三街驶去,他暗忖,存活在一个永久被围攻的状态下,会是什么样子。它会不会变成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后甚至连注意都不曾注意?想到这种监狱式的家,让他觉得相当可怕,然而对某些人而言,这很正常。譬如狄诺伊,不管是在法国或巴哈马,他的日子都是在壁垒之后度过的。从房子的外观看来,塞鲁斯-派因也是如此。 那是一幢相当传统的四层楼褐砂屋,也许比大部分的同型房子宽一些,而且显然照顾得很好。门前阶梯洗刷得洁白无瑕,前门以及保护较低窗户的铁制品,都上着油亮的新鲜黑漆,黄铜门铃按钮在中午的阳光下,极为耀眼。门上无招牌显示该企业以营利为目的,不过它又几乎不是那种依赖“快速交易”或“冲动购买”的生意。 安德烈按下门铃,透过对讲机表明身份。六十秒之后,门被一个像是刚从第五街疯狂血拼回来的人打开——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就好像她花了将近一整个早上以及她父亲大笔的金钱逛街,以购得当天所需的行头。一件喀什米尔毛衣、一条丝巾、一件窄短但华丽的法兰绒裙,还有那种以盎斯定价的鞋子一一跟以及薄如纸的鞋底。从她对安德烈微笑的方式看来,她可能已经等了安德烈有一辈子之久。“请跟我来。”她说。他愉快地听从她的指示,她领着他走过铺有黑白瓷砖的走廊,进入小书房。 “派因先生马上下来。您要喝咖啡、茶或葡萄酒?” 安德烈点了白酒,招待得如此周到,他觉得有些不安。他打电话给派因已经显得唐突;虽然他提到年轻画商的名字以及“塞尚”这个神奇字眼,但并没有详细说明造访的目的。派因一定是把他当作上门的顾客。他抚平夹克,低头看鞋子,在书房红棕色的镶木地板上,显得黯淡无光,于是以一脚站立,在自己的裤管上拭去鞋头的灰尘,就在此时,女孩回来了。 “来。”她给他另一个微笑,还有一只凝结着水汽的水晶杯。“他刚讲完电话。请坐,不要拘束。”她走出去时把门带上,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安德烈放弃处理鞋子,开始打量房内的摆设。它很像是历史悠久的绅士俱乐部内安静的一角——护墙板、皮制扶手挎、一块细致但褪色的东方地毯、两张上等的十八世纪样式备而不用的桌子、蜂蜡的香味。安德烈惊讶地发现,四周并无画作;或是任何能够暗示派因职业的物品。房内推一的图画是两帧很大的黑白照片,井然挂在小壁炉的上方。他走过去瞧个仔细。 照片因为年久而发黄的色调,跟上面的年轻人成了明显的对比。在左边,一群正要长成大人的男孩,穿着正式的黑外套以及浆过的高领衣,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相机展示出各式装饰用背心。往后梳着油亮头发的脸庞,圆而严肃,近乎高傲,凝视着远方,仿佛摄影师不在那里。人物下方的文字说明是:伊顿,一九五四。 另一张照片上是较不正式的一群。更多的年轻人,这次穿着打网球的衣服,毛衣垂挂在他们的肩膀上,老式的网球拍随意地被握在身前。他们有着晒黑的肤色,在灿烂的阳光中微笑着。哈佛,一九五八。正当安德烈从一幅望到另一幅,看看能否找出一张相同的脸孔时,门打开了。 “我就是最左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的鼻子底下有气味。你好吗?凯利。抱歉让你久等。”安德烈转身看到塞鲁斯-派因满脸的笑容以及伸出来的手。 他很高,有点驼背,满头银发往后梳在宽广的额头上方,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眉。他着欧洲款式的灰色斜纹软呢西装、一件淡蓝色衬衫,还别着一个牛油色的丝质蝴蝶结。就像他的房子,他看起来保养得相当完善。安德烈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左右。握手干涸而有力。 “谢谢你接见,”安德烈说道。“我希望我没有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哪里会。跟大卫的朋友会面,总是很有趣。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大卫。他父亲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大学时在一起。” 安德烈对着照片点头。“你的学历很有意思。” 派因大笑。“我有爱四处流浪的父母——从来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待在大西洋的哪一边。”他走向照片,指着其中一个网球员。“那是我在哈佛的时候。你可以看到我的鼻子下面不再有气味存在。一定是留在伊顿了。” 安德烈试着找出他的英语是哪个地方的腔调,一种迷人、高雅的混合腔,似乎介于波士顿和圣詹姆士之间。“不过你是英国人,对吧?” “这个嘛,护照我还留着。但是我已经四十年没住那里了。”他瞄瞄手表。“好了,我实在不想催你,不过我的生意都是用刀叉谈成的,恐怕半小时后,我就得去赴一场午餐。让我们坐下来吧。” 安德烈在椅子上将身体往前倾。“我敢说你对塞尚的《女人与瓜》很熟。” 派因点头。“其实我跟那位小姐并不熟,虽然我很想。这幅画已经至少有七十年没有出现在市场上了。”他咧嘴而笑,安德烈得以在一刹那之间看到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你是要买还是卖?” 安德烈也笑了,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二者皆非,”他说。“虽然我很想。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派因坐着不动,他的下巴栖息在交合的双掌上,未曾打断安德烈的叙述。他从前听过类似的故事——不再流通的画作,之后跟随着无法证实的谣传,说它们在瑞士、在沙乌地阿拉伯、在加州、在日本。他自己曾经一两次协助别人以谨慎的方法,减低遗产税。价值以百万计的画作,往往贵得无法保留。在这段时间,你必须留意你何时、何地、如何死掉。安德烈说下去时,派因开始感兴趣起来。像这样诡异的小事件,在一个曾经被描述为“暗人兜售亮色”的行业中,理应严肃看待。 安德烈说完后,拿起杯子。“派因先生,让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认为这幅画值多少钱?猜猜就可。” “啊。你在说的时候,我也想到这个问题。让我们先谈谈我们知道的事情。”派因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一两年前,格帝博物馆用三千万美金买了一幅塞尚的画——《苹果静物》。那是被报导的价格。现在,要是先决条件完备,像是被证明是真的,还有画作的情况良好,那么我必须说,《女人与瓜》可以卖到同样的价位或是更多。当然,它曾经属于雷诺阿的这个事实,并不会伤害它的价值;即使长期消失在市场上,也不会。收藏家有时候发现,那些极度吸引人的东西很难定出一个价位。”他露出淘气的微笑,眉毛往上抽动。“虽然我想试试。但是让我们保守一点,就说它三千万好了。” “狗屁。”安德烈说道。 “的确。”派因站起来。“让我记下你的电话。我会打听看看。作艺术买卖这门生意基本上就像是住在一个七嘴八舌的国际村里。我敢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眉毛再度抽动。“要是真的有蹊跷的话。” 有人在门上轻敲,“第五街小姐”出现了。“派因先生,你该走了。” “谢谢,寇特妮。我两点半以前回来。要确定那时候你的崇拜者都离开了,可以吗?”寇特妮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打开前门,她的脸颊泛着轻微的玫瑰色。 两个男人离开房子,在他们步下门阶时,安德烈轻声赞美刚才那个女孩。派因扣上夹克的钮扣,将折起的袖口放下。“在一个外观占有重要地位的行业里,其中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可以毫无罪恶感地雇用美女。而且她们还能减税。我真的很喜欢美女,你呢?” “只要我有机会。”安德烈说道。 他们在第六十三街和麦迪逊大道的转角处分手。由于是在住宅区,所以安德烈决定走路到《dq》的办公室,看看能不能逮到卡米拉。上次他们交谈时,她将他打发掉,而且后续的电话也都没有获得回复。卡米拉的沉默让他有些困惑。这不像她的作风;从前安德烈为别家公司出任务时,她会不高兴,而且在正常的情况下,即使她没有工作上的事情跟他讨论,也会经常打电话来,只是想要使你感到温暖,甜心,她曾经这样对他表白。 温和的天气带出麦迪逊大道一如往常丰富的多样性:身着牛仔裤和慢跑鞋、神情忧虑、担心即将被抢的观光客;在嘈杂声中对着行动电话大吼的生意人;精品店抢购者,拉皮、头发挑染、鼓鼓的购物袋;直排轮鞋玩家、按摩院拉客者、贩卖各种物品的小贩,从椒盐脆饼到五十块美金的劳力士脏物都有——另外,将交谈或甚至清晰的思绪淹没的永无止尽的叫嚣咒骂声,喇叭和警笛声、公车的气压咕喀声、轮胎的吱吱叫以及马达的加速声,全是一个城市在匆忙中所发出的机械噪音。 当安德烈抵达《dq》的建筑物时,刚好是中午“大逃亡”的最高峰,一波人潮正经过大厅,要出外用餐。他决定不搭电梯上办公室,因为他不想错过正要下来的卡米拉;于是他在楼下等待,看着数百人推挤过他的面前,争先恐后地抢出大门。为什么在纽约没人散步呢?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迟到吧。 另一扇电梯门滑了开来。当卡米拉踏出时,安德烈瞥到她那过大尺寸的墨镜以及亮丽、有弹性的秀发,身边围着一队飞奔的编辑人员。安德烈移向该群人,认出这是卡米拉的一个行动会议。这类会议经常发生在该杂志社,一部分是由于卡米拉坚信,紧急与兴奋的感觉,来自于站立时的思考,不过大部分是因为她根深蒂固的迟到习惯。据说会议会在送卡米拉前往午餐的地点或“巴格朵夫百货公司”的车子里继续开下去。这是她做秀的一部分:成功、辛劳过度的主编,不愿在杂志社的工作上浪费一秒钟。 此外,如果卡米拉不想交谈的人正在接近她时,此时也可以被用来当作挡箭牌使用,而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她看到安德烈——她一定看到;他叫她时,他们只隔五尺距离——她瞧他一下,便把头扭开。然后,安全地由一道人墙保护着,她走过了他。当他转身跟随她时,她已经通过大门,进入车子的后座。 在无法置信与加剧的不快交战之下,他看着她的车子通过麦迪逊大道的交通,往郊区的方向驶去。他跟卡米拉工作有两年以上的时间了。他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以后也不会是,但他已经对她发展出好感来,而且他以为卡米拉也喜欢他。显然不是。最近打去的电话都石沉大海,还有现在这个故意、明显的怠慢。不过为什么呢?他哪里做错了? 他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犹豫了一会,不清楚该不该上楼去找诺尔,他通常能够从卡米拉的信号中,解读出一些意义来。但是骄傲混合着愤怒从心头冒了上来:如果她想要避开他,那么他是死也不想在后面穷追她。去他的卡米拉,去他的《dq》。有那么多家杂志社,谁怕谁?在去公园大街的路上,他钻进“雄鸭”酒吧,庆祝自己不因为有困难而向别人低声下气。但当他注视着顺手写在鸡尾酒餐巾上所显示的新器材花费时,他必须承认这个困难的确不小。要是保险公司没有照他的要求理赔——他们的举动在显示,他们很想把付费延到二十一世纪去——很快地他就会经济桔据。解决之道只有工作。他举起酒杯,默默地为下一个工作祝福。不久露西应该会带给他好消息。 “ok,报酬是不够让你做完就退休,不过它至少比目前其他看得到的都好。”露西露出不解、稍稍防御的表情。“景气很不好。”她低头看一下记事簿。“除了水管工报纸,我每一家都试过了。而另外一个提议是拍目录。”她皱起鼻子。她不喜欢她的摄影师帮人家做目录,除非赡养费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耸耸肩。“事情很难讲。也许会很有意思。” 这次任务是帮某家英国杂志工作,拿的是英国酬劳,比安德烈的美国酬劳低得很多。不过露西说得对。在宏伟的房子里拍挂毯,铁定比在矫柔做作的美术指导面前,拍摄数十个房间装潢这种苦差役好多了。安德烈刚入行时,曾经做过这类工作,他可不想重操旧业。 “露露,老实说,我目前也没有太多选择。他们希望什么时候开始?” 露西看看笔记。“昨天?是一个意外。他们都准备好了。摄影师也到了现场,结果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 安德烈吃了一惊。“他们该不会要我骑马吧?老天,他在马背上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用脚把马夹紧,你没问题的。”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露露。但愿你今天早上跟我在一块。”安德烈描述了他跟卡米拉的擦身而过。然后看到一个蹙眉出现在露西的脸上。“我就在那边,”他说,“像个connard站在大厅里——” “像个什么?” “像个大笨蛋——她装作没看到。但是她肯定看到了我,我敢肯定。” 露西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安德烈,她是个怪胎。你总是说她人不坏,行径怪异,但是出版是她的专业,她杂志编得很好。你说得也许没错——”露西摇着一只手指警告,“——不过这不能改变她是个怪胎这个事实。她喜欢你的时候,就像场麻疹盖得你全身;她不喜欢你时,你就不存在。现在因为某个理由,她不喜欢你了。”露西将双手盘在胸前,头翘向一边。“你确定在法国时,你们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安德烈忆起金鸽饭店那个晚上,摇摇头。“没有,完全没有。” 露西脸上的蹙眉被忽隐忽视的微笑所取代,一个相当会心的微笑。“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在细心维持对顾客欣赏、亲切、随和的扭力后面,塞鲁斯-派因是个相当不服输的人。自从就读伊顿中学以来,他的本性之中便有争强好胜的因素存在,当时他发现“名列前茅”——不管是在操场或课堂上——可以让他在严酷的公立学校生活中,获得些许的保障。就是在伊顿,他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才能,因为被别人看到太过努力,是不当之举。仿佛由于意外或运气所导致的成功,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明显的决心与奋斗所达到的成就,则不能。到了他上哈佛之后,特定的模式已经被建立起来:他表现得就像是生命中的幸运玩家。这样的伪装也让他在生意上一帆风顺,不过事情的真相是,他认真得像个拼命三郎,而且跟别人一样,喜欢在商场上大获全胜。 艺术界的交易——或是派因的精英艺术界的交易一一往往得依靠比别人快一步取得资料。数年的耐心耕耘之后,由旧合约所提供的长期服务报酬,自然会落在你的膝上。不过更常发生的情形是,你必须追踪及筛选大量流窜于该行业中的耳语与谣传,在此一领域里,常常有好几百万的美金追赶着区区几百帧的画作。塞鲁斯-派因平常喜欢开玩笑地说,理想的画商是一个把鼻子放在磨石上、耳朵贴在地上、眼睛凝视着大好机会的特技演员,对他而言,所有的耳语都有其来源而且值得追究。 当塞鲁斯与一位经常宣称她自己已经厌倦毕沙罗和西斯莱收藏的长年顾客(但也经常改变她的心意)共享一顿高品味、无葡萄酒的午餐,返回办公室时,他让自己舒服地坐在电话旁边。安德烈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也许奇怪、不重要,不过事情很难说。在饮用干邑白兰地来驱走矿泉水的味道之后,他开始翻阅通讯簿,电话一通通地打下去。 第09章 公寓又再度呈现混乱状态,好像窃贼又光顾了一次。外盒、内盒、一捆捆被撕破的泡泡塑胶皮、各式各样的聚苯乙烯塑料——模子、方块、模型,还有跟着每一阵微风起舞的无数飘浮碎片:地板上呈现了美国人热爱过度包装的最佳物证。 相反地,房间另一端那张长工作台上,一切都摆得井然有序。相机、镜头、闪光灯、底片,以及滤光镜,全排成一排,等着被收入深蓝色尼龙袋的衬垫隔间里,这是一幅令人舒服的影象。丧失了他这一行的工具,安德烈会产生脆弱感,就仿佛他的视力和专业技巧也跟着他的器材被偷走了。不过现在,他用手指抚摸着按钮和浪花边,以及聆听着镜头插入外壳的卡陷声,他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信心也恢复了。也许在完成英国的任务之后,他可以溜回巴黎几天,看看能否在法国的杂志社找个差事做做。在法国南部待一个礼拜左右,为“南方”工作,将能赶走这几天的晦气。他拿起“尼康”相机。这个牌子并非他的老朋友,但他喜欢那重量以及机体形状握在手中的感觉。将它拿到窗边,他眯着眼睛透过观景窗,看着外头傍晚的镶嵌阴影,灯光开始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去你妈的《dq》,去你妈的卡米拉。没有他们,他照样能够活下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想着定会听到露西的声音以及那惯有的、奶妈式的行前叮咛,好确定他带了机票和护照以及充足的干净袜子,因此当他听到很有个性的、清晰的、拉长的男人声音时,他吃了一惊。 “亲爱的孩子,我是塞鲁斯。希望没有打搅到你。我猜你可能很忙,不过我还是想碰碰运气,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你可能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你人真好,塞鲁斯。”安德烈瞥一眼脏乱的地板。“事实上,我和一屋子的垃圾有约,不过我刚把约会取消掉。你想在哪里碰面?” “你听过‘哈佛俱乐部’吗?四十四街,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之间,二十七号。那边很安静,而且你能看清楚你跟谁说话。我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在昏暗的酒吧里了。六点半可以吗?,恐怕你需要戴条领带。他们喜欢领带。” “我会准时到的。” 安德烈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找到那第一百零一条领带,就卷在夹克的侧口袋里。因为领带所引起的事件经常激怒他,使他感到很不方便,最严重的一次是当他待在达拉斯一家贵得要命、做作得要命的饭店里时。在一个德州人的豪宅中拍了一天照片之后,他逛入饭店的酒吧,身上穿着假日才穿的布雷泽外套,清醒而令人尊敬,结果却被挡驾,只因为在他那刚洗过的白衬衫的雪白胸膛上,缺少领带的踪迹。有关当局借给他一条沾有威士忌、花得过分的丝织品——酒吧领带——然后他才得以进入喝一杯,就好像他是个突然被社会接受的贱民。坐在吧台旁的还有两个喧闹的男人,脖子上缠着靴带,以及一个除了一串珠宝之外,腰部以上全裸的女人。他记得,其中一个还戴着大帽子,那剪裁的格调铁定会让文明世界的许多区域皱起后头。自从那一次的经历之后,他旅行时总会在口袋里放一条黑色丝质针织领带——防皱、抗脏,且适合葬礼使用。他调整顿结,怀着期望,出发前往约会地点,也就是哈佛杰出分子在美国企业的股票涨跌、法律诉讼中度过辛劳一天之后,休养生息的避风港。 寄放外套时,他发现塞鲁斯-派因就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正在测览布告栏上的启事,他那剪裁合身的背影对着衣帽间。安德烈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我希望他们还没有禁止摄影师进入。” 派因转头,露出微笑来。“我在看是不是有会员被抓到引诱年轻女孩洗三温暖。以前常有这码子事。”他对着一张别在红毡布上的传单点头。“时代变了。现在我们竟然有日语午餐。你好吗,亲爱的孩子?”他抓住安德烈的手肘。“酒吧往这边走。” 哈佛俱乐部的酒吧没什么虚饰,很像一些旧时酒吧,当时垂挂的蕨类物尚未取代烟叶的烟雾,点唱机的吱喳声和体育评论也还没有毁掉安详的交谈。没错,有两台电视机——最近才设置的,让派因不怎么高兴一一在这个特别的晚上,它们没有画面和声音。是一个清淡的夜晚;四张小桌子只有一张有人,孤零零的身影正弯身看报。另一个会员坐在吧台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酒吧中并无琐碎的事物来打搅宁静饮酒的乐趣。 他们两人在吧台的尾端坐了下来,离那个正在阅览室翻阅《华尔街日报》的会员所制造出来的喧闹声很远。派因喝了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叹气来表示喝到了好酒,接着再让自己安稳地坐在吧台板凳上。安德烈竖起耳朵。最大的声音是酒保在排列酒瓶时,波本威士忌敲在伏特加上所发出的叮当声。“我有一种感觉,”他低声说道,“我们应该传纸条,或是讲悄悄话。” “老天,不用,”派因说道。“和我在伦敦经常去的一个地方比起来,这里还算有生气。你知道?一间老俱乐部。狄斯累里首相曾经是会员——我敢说他现在还是。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这应该是真的。”他的头往前倾,眼睛因为兴奋而亮了起来。“那边的阅览室有相当严格的安静规则,壁炉两边的扶手椅传统上都由两个最老的会员在下午沉思时所使用。好了,有一天老卡拉瑟瞒珊地走了进来,发现年纪一样大的司迈斯已经坐在椅子上,睡得很熟,《金融时报》如往常一样盖住他的脸。卡拉瑟读他自己的报纸,打他自己的脑,然后离开阅览室去喝琴酒。司迈斯还是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之后,卡拉瑟回来了。故事并没有交代他为什么回来——也许是他把假牙留在椅垫下面。总之,他发现司迈斯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完全没动。卡拉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他拍拍司迈斯的。肩膀。没反应。他摇摇他。没反应。他将报纸拿起来,看到瞪得大大的眼睛还有张得开开的嘴巴,然后他知道了。‘我的天!’他说。‘有个会员死掉了!赶快找医生来!’此时传来另一个会员严厉的声音,他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暗处睡午觉:‘安静,长舌妇!’” 派因的肩膀由于欢乐而科动着,他看到安德烈在笑,点点头。“你看,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这里可以说是菜市场。”他又喝了一口,用餐巾轻拭嘴唇。“现在回到正题,告诉我几件事情。”他说。“上次你见到这个叫狄诺伊的家伙时,你有没有印象他是否考虑卖掉塞尚?他看照片时,眼角有没有泪水?还是说漏一句什么?赶紧打电话到‘佳土得’去?或是任何类似的反应?” 安德烈回忆起库相岛那天晚上的反高xdx潮。“没有。如我先前所说的,唯一不寻常的事情是,他一点都不惊讶。即使他有,他也掩饰得很好。” “难道你认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吗?”那双浓眉快速地上下跳动。“我对法国人完全没有不敬之意,不过他们并非以善于掩藏情绪闻名。冲动,没错。夸张,经常。深不可测,几乎从来没有。这是他们的魅力。” “控制得很好,”安德烈说道。“我想这样说比较恰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陌生人,不过我觉得他在回答问题之前,总会多想一会儿——一两秒的时间。他的话都经过大脑的。” “老天爷,”派因说道,“这很不寻常。要是大家都像他,那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好险,卖画这个行业大部分的人都没这个习惯。”他抬头瞥了一眼酒保,以手指打圆圈来表示他需要再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下午我打了几通电话,我必须承认我说谎。我说我是一个认真的收藏家——不便透露姓名,好保护我的工作,理所当然——我想在市场上搜购塞尚的画,是个德行高超、资金庞大、全球各地皆能付费的顾客,反正就是说了那些鬼话。啊!谢谢,汤姆。”派因停下来喝一口。“接下来是比较有意思的部分。一般来说,当你把一条像这样的虫放人水里时,要等会儿才会有鱼来咬。但这次不同。” 派因暂停,将头倾向一边,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安静地注视着安德烈那张专注的脸庞。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观察。“让我实话实说。如果这中间有交易存在,我很想了解了解。我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这些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所以让你分一杯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再次停顿,两个男人打量着对方。 安德烈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用他的葡萄酒寻求掩护,顺便理理头绪。这件事情从未让他想到钱;其实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你真的认为可能吗?一笔交易?” “谁知道?那幅画我明天就可以找到三个买主,要是他真的要卖的话——还有如果狄诺伊愿意让我处理的话。” “你认为他想卖画?” 派因大笑,使得坐在对面的会员皱起眉头,从他与马楔尼的神交中抬起头来。“你在避重就轻,亲爱的孩子。除非我们做些家庭作业,否则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 “为什么不?我了解卖画这个行业,你认识狄诺伊。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年轻人,而我则是绝绝对对的童受无欺,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总之,这似乎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好理由。让我再帮你叫些葡萄酒。”派因的目光仍然留在安德烈的脸上,手指再度向酒保打圆圈。“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可能很有趣。” 安德烈发现派因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而他也没办法立即想出任何他应该尝试的理由来。“我不会因为钱参加的,”他说。“这件事钱并不重要。” 派因的反应是脸缩成一团——如此的严重,以至于两道眉毛都快相撞。“别傻了。钱从头到尾都很重要。钱就是自由。”眉毛回到平常的位置,派因的脸放松成笑容。“不过要是能使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可以找一个崇高的理由告诉自己。” “是什么?” “我的年纪。” 安德烈望着他银白的头发、眨动的眼睛、时髦而稍稍倾斜的蝴蝶结。可能很有趣,派因已经说了,而安德烈的感觉也是如此。“好吧,”他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还是必须工作,你知道的。” “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会安排工作时间,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什么。”派因等着酒保将安德烈的酒杯放回来,然后悄悄地喝了一口酒。 “我们不能太兴奋,”派因说道,“因为这甚至还不是成熟的谣言;倒像是个小念头。不过就如我们所说的,反应来得相当快,就在我放出风声几个小时之内。有一个在市立美术博物馆做事的小老太婆——每年我都会请她吃两三次午餐——她的耳朵可以说是全市最长的。根据她的说法,我想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谈话,或是在某人的桌上倒着读人家的便条纸之后,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传闻,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一幅很重要的塞尚的画将会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没有具体内容,毫无细节可言。”派因的身体往前倾以示强调。“除了这一点:这幅画是私人所有,未曾牵扯到任何博物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流通了。这个跟我们的情节相符,不是吗?” 安德烈也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发现自己如此靠近派因。“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幅画,对吧?我是说,他是个多产画家。” “他当然是。首先,他画了六十幅圣维多山的画,而且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水彩笔。不过还是太巧合了。”派因看看他们的空酒杯,然后看他的手表。“你能留下来用晚餐吗?酒可以喝,食物很容易消化。除非你今晚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塞鲁斯,如果我告诉你我目前的社交生活,你听了铁定会想睡觉。这些日子我交往的都是那些会叫我系安全带的女孩。” “真的?你应该试试寇特妮。有味道的小妞,不过她在交男朋友方面,运气不怎么好。我遇过其中一两个——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中年人,非常自恋。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派因签下吧台的帐单,站了起来。 “吊裤带和条纹衬衫?” “和内衣裤还满搭配呢!我敢肯定。到餐厅去吧。” 他们离开酒吧,进人少说可容纳三百个哈佛精英的双层房间,停车场还可以拨出来供员工使用。装潢格调介于豪华宅第和狩猎房舍之间,到处都挂着动物标本,派因解释说,其中有不少是泰呢-罗斯福打猎队的受害者——大象和野牛的头、牛角和象牙、一大付废鹿角。人类纪念品则以肖像的方式存在,神情高贵的有钱人。“不是俱乐部的总裁,就是美国总统。”派因说,此时他们走过主房间。在他们上面,”宽敞的大厅摆放着更多的桌子,安德烈注意到用餐者之中有几位是女性,在如此阳刚的环境里有点令人惊讶。“我们是大学俱乐部里面最晚让女人进来的,我想是在七三年的时候。也是好事,比着墙上的野生动物让人愉快多了。” 派因向邻桌的熟识打招呼——一个修长、衣冠楚楚的男人,留着令人瞩目的八字胡,尾端还有充满异国情趣的小望。“那是查铺曼,优秀的法律高手,会吹竖笛。跟他在一块的那个毛茸茸的老兄,经营好莱坞的制片厂。他没戴太阳眼镜,我几乎认不出来。我猜他们两人在一块一定没干什么好事。好了,你想吃什么?” 安德烈从简单、干脆的菜单上,选了蛤蜊鲑鱼碎肉,然后看着派因在点莱表上填下他的抉择。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俱乐部用餐,他发现这地方虽老式,但很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这里不像纽约的许多餐厅,不会有失业演员跑来对你不断地背诵当天的特餐,仿佛非要你点它们不可。身着红夹克的服务生很少说话,如果有,也都是轻声细语。他们灵巧而不引人注目。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德烈相当希望自己曾经上过哈佛大学,如此一来,每当曼哈顿的噪音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他就可以到此地来避难。 在第一道菜消除他们的饥饿感之后,派因继续他在酒吧里的谈话。“第一步,”他说,“我个人觉得,就是要找出这幅画在哪里。你猜会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知道它不是在狄诺伊所说的地方,坎城的画廊里。我想它应该被送到某地清洁。” “不可能,”派因说道。“它没有那么古老,在你帮《dq》所拍的照片上,画上的小姐和她的瓜看起来都很健康。再猜?” “重新装框?他们把它放入货车里时,它并没有画框。被送到他在巴黎的房子?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天知道。也有可能已经回到法拉特岬了。” “的确。”派因点头。“可能在那儿,也可能不在。我们目前必须查清楚,我想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时候是再怡人不过了。” “法拉特岬?你是认真的?” “还会有其他地方吗,亲爱的孩子?如果这幅画不在它该在之处,那么我们已经撞上某件好玩的事情了。万一它就在它该在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前往帛琉,在‘保留区’酒吧借酒浇愁。我已经二十年没去那了。”派因看起来就像是个学期快结束的小学生。“我告诉过你,会很有趣的。” 安德烈对这个逻辑无法提出辩驳,也不想提出。跟这个随和的老头度个假,也许会很有意思;反正他明天就要去欧洲了。因此他们最后决定在尼斯碰面,就在安德烈结束他那整理房子的宏伟任务之后。当晚的其余时间,在品尝了难以忘怀的陈年干邑白兰地的同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想办法如何在不干扰法国警方的情况下,进入法拉特岬的房子。 第10章 早春清晨的伦敦希斯罗机场。毛毛细雨不断地从低挂的灰色天空落下来;睡眠不足的脸孔排列在回转式输送带旁边,看着别人的行李缓缓爬过;机场内建于扬声器系统内的设备,将广播事项转化成令人费解的暗语;延误抵达;失去联系;焦虑发作——开启了又一个充满旅途乐趣的一天。 在避开酒精,睡了六个小时之后,安德烈觉得精神格外的好。要是交通状况尚可,那么他便能在午餐之前到达威尔特郡,把下午和隔天早上的时间花在拍照上面,然后及时赶回希斯罗,搭晚班飞机前往尼斯。由于被这个快乐的念头所鼓舞,他在经过绿色通道时,犯下了向海关关员微笑的错误。于是,当然被挡驾了。 “打开那个,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海关官员注视着袋中的器材,扬起眉毛。“先生是业余摄影师吗?” “专业。我帮杂志社拍照。” “是这样。”音调平而怀疑。“做很久了吗?” “是的,好几年了。” “但不是用这一套。” “不是。”为什么他起了罪恶感?“我的东西被偷了。上个礼拜我在纽约买了这些。” 冷冷的微笑,然后准许他继续前进。 发誓永远再也不和海关关员作目光接触,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车往西前进,跟美国的公路怪兽相比,四周的小汽车活像玩具。他暗忖,有多少个走私客会被抓到,他们偷带的货物是什么?精心包装的强效海洛因?有害公众健康的物品?或者是超出限额的免税白兰地和违法搞入的笔记型电脑?人们如何走私油画这种体积较大的东西?他将车速加到八十,很想赶快把工作做完,前去与塞鲁斯-派因会合。 他将市郊抛在后面,抵达威尔特郡葱郁的青山和漂亮的小原野时,毛毛雨已经让路给狂风骤雨。倘若有人能将水关掉,英国将会是多么美丽的国家。安德烈从雨刷单调的扫动中窥出,寻找通向目的地村庄的岔路。 他几乎开过“下脱勒普”,跟全村只有一条主要干道的小村庄没什么两样。三三两两的有梁村舍,湿答答的在雨中,显得阴郁不堪,还有小邮局兼杂货铺以及一个酒馆。 “八目鳗阿姆斯”以饱经风霜的油漆招牌向行人宣示它的存在,招牌上是只很像虫的动物——以尾端站立,有一副暴牙——蠕动于剥落、无法解读的拉丁箴言上方。悬挂于招牌下的补充说明,写着“酒-餐点”。安德烈开进停车场,走过浸水的碎石,他的脚印立即成为水坑。 他推开门时,所有谈话都中断,半打顾客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另一个沉默的打招呼是一阵很强的啤酒味和陈腐的烟味,夹杂着些许的湿衣服霉味。嘶嘶作声的炭火在壁炉里挣扎着,所散发的温暖全被一只可敬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吸收殆尽,它的鼻子在睡梦中抽搐着。吧台后方,一个丰满、黑发的女人由于化妆品用得太过慷慨,而令人难以置信地光芒四射。 “早,亲爱的,”她说。“真是好天气。不过谁晓得接下来会如何呢?” 安德烈点了一瓶啤酒。低沉的说话声又开始了,神秘兮兮的,仿佛园艺和足球是禁忌话题。 “这个给你,亲爱的。”女酒保将啤酒放在安德烈的面前。“只是路过吗?”她注视着他,好管闲事的眼睛,在午夜蓝眼影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我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忙,”安德烈说道。“我要找一个叫做斯洛特园的地方。” “你是要去见大人吗?”她吸了一口烟。这个动作也是由化妆品所强调,透过滤嘴上的一小抹胭脂。“沿着路过去只要五分钟。很大的铁门,门上有那种恶心的东西。你不会错过的。” “恶心的东西?” “是你的八目鳗,不是吗?就像招牌上那条。有牙齿的鳗鱼,让我毛骨悚然。我宁愿是狗、鸭子,或是皇家权杖,”但是因为那是八目鳗大人的酒馆,所以我们只好忍受它。” “那是有历史背景的动物,丽坦。”顾客加了进来。“很久以前。非常传统。” “我才不管呢。”丽坦在她的旧烟蒂上点燃新的香烟。“总是让我毛骨悚然,”她又说了一次。“它的牙齿。” 安德烈将手肘从吧台上的一小摊啤酒上移开。“八目鳗大人经常来这里吗?” 丽坦嗤笑了一声。“不常。不过黛芙妮常来。他女儿。”她点了两三次头,然后眨眨眼。“星期六晚上。”她在低垂的眼睑下,给了安德烈意义非凡的一瞥。“黛芙妮喜欢她的小消遣。没错。” 安德烈故意忽略这个未明说的邀请,并没有问她黛芙妮到底在星期六晚上做些什么。“那么八目鳗夫人呢?你常看到她吗?” 丽坦放弃她在啤酒泵后方的位置,靠上前来。“夫人,”她说,声音几乎跟耳语一样小,“私奔了,不是吗?跟一个索尔斯堡来的律师。”她在香烟上涂上更多的口红。“男的比她小好几岁。不过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安德烈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想知道。他借由点了写在黑板上的“庄稼汉午餐”,来阻止她深入的揭露。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是一小条面包、一小块包着箔纸的“农场新鲜”奶油、厚厚的一片乳酪,以及两颗过度阉溃的大洋葱。纸巾上有一个胖男人,戴着厨师帽,手中挥着写有“老菲尔”的旗子。安德烈用它来封住洋葱的刺鼻味。他为庄稼汉感到难过。 半小时之后,肚子里装着一顿令人难忘、食而无味的午餐,安德烈走出车子,推开两扇通向宽广碎石车道的大门,车道软蜒穿过种有一丛丛老栗树和橡树的园地。他开过大门,然后走去把门关上。湿渌渌的羊群转过头来打量他。其中一只哗了一声,是相当微弱、哀伤的声音,几乎被雨滴打在碎石上的鸣鸣声压过。安德烈打着哆嗑,沿着车道开下去。 普林格的《英格兰豪宅指南》把斯洛特园介绍成“建筑于十六世纪的宏伟庄园宅第,之后并陆续扩建。”这则仁慈的描述粉饰了四百年来建筑美学上的肆意破坏。前几代的八目鳗大人在手头宽松时,一味地让他们自己沉溺于附属建筑、豪奢楼房、扶垛、雉堞、出形墙,以及哥德式雕饰中,直到伊莉沙白时代原始建筑的对称性被完全掩盖为止。现今,在接近二十一世纪之际,斯洛特园已经变成一处辉煌得很丑陋、布局零乱的营房。安德烈将车停好,走出来时,他很庆幸任务没有包括外景。 他在饰有嵌钉的双扇门旁的门铃拉绳上一扯,所产生的只是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扯得更用力些,结果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声,然后很快的,变得越来越吵、越来越狂躁。他听到兽掌在门的另一边扒动,接着是诅咒声,最后是未上油的门锁尖锐地吱吱叫。门打开时他踏向旁边,一群铁锈色的瘦狗跌撞出来,一面鸣鸣叫,一面兴奋地蠕动着,跳上来将他钉在墙上。 “我猜你就是那个摄影师。” 安德烈将狗从他的鼠蹊部推开,抬头看到系着长围裙的老人家,围裙之下是黑色的长裤和背心,衬衫袖子卷到瘦削斑驳的前臂之上,双手戴着满是污垢的白色棉手套。脸庞在数绺服帖于颅骨上的头发之下,显得窄而苍白,唯一的颜色,是脸颊上四散的网状微血管。 安德烈点头。“没错。八目鳗大人呢?” “在看赛马。”这位管家嗤笑一声,甩了甩头。“跟我来。”由蹦跳的狗群所护送,他领着安德烈进入室内的昏暗之中,他的步伐小而谨慎,身体微向前倾,就好像地板上结着冰。他们经过阴郁的大厅,由龟裂的镀金相框中的已故八目鳗大人们所注视,然后进人贴有护墙板的走廊。这个地方很冷,比室外冷多了,特殊的英格兰湿冷从地板上窜起,附在人的身上,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冻疮、风湿病以及支气管炎。安德烈枉然地寻找暖气设备。 当他们接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时,安德烈可以听到电视播报员高速的喋喋不休,偶尔被更低沉、更高贵的叫嚷声打断:“鞭下去,你这个蠢蛋。把它鞭下去!”然后是失望的呻吟。 他们在门口停下来。老人家大声咳嗽。“摄影师来了,大人。” “什么?啊,那个摄影师。”八目鳗大人继续凝视荧幕,此时马匹正要跑回围栏里。“好,去把他带来,史宾克。送他进来。” 史宾克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他就在这里,大人。” 八目鳗大人环顾四周。“老天爷,他在这里。”他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墙边桌上,把自己从扶手椅上推起来,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有一张被岁月蹂躏过。曾经英俊的脸孔,以及红润的健康肤色。安德烈可以看到在长长的斜纹软呢厚大衣下,穿着一只饱经磨损的虎皮鞋和棕色灯芯绒长裤,大衣的领子往上翻,以抵挡空气中的严寒。 “八目鳗。幸会幸会。”他伸向安德烈的手感觉起来就像是冰过的皮革。 “我是凯利。”安德烈的头点向电视。“不要让我打扰你看……” “离下半场竞赛还有半个小时——够喝茶了。史宾克,来杯茶如何?” 史宾克用嘴角对着安德烈嘟哝。“先是叫我清洁银器。现在又要喝茶。算来算去我只有一双手,不是吗?”然后问道:“大吉岭还是中国茶,大人?” “大吉岭好了。我们在长廊喝,这样子凯利先生才能看看那些挂毯。” 八目鳗带头沿着走廊走去,接连经过几个大房间,里面的家具都由防尘布遮盖,然后在宽阔的橡木楼梯间停下来。他在第一阶停住,拍拍有雕饰的扶手。“伊莉莎白时代,”他说。“你会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像是仓库,我的祖先染有喜鹊的习惯,回家时总会带些东西——雕像、绘画、不合适的妻子。”此时他们爬到了楼梯顶端,八目鳗的手挥向挂毯。“当然还有这些。” 长廊在楼梯两侧伸展开来,大概有六十尺,全展示着挂毯,有些挂在杆子上,另外一些则框成嵌板。“大部分是哥白林挂毯,”八目鳗说道。“相当可观,不是吗?” 安德烈缓慢地走过美丽的柔和色彩,嘴里嘟哝地同意着,内心则盘算如何在这条狭窄、光线不良的长廊上,克服技术方面的困难。不管地世纪以来有多少东西经过了改变,最初的电力设备还是原来的模样一一十世纪早期,每面墙只分配到一个插座。照明将会是大问题。 茶送来了,深褐色,炖煮得很彻底。史宾克似乎不想回去洗他的银器,他站着双手交叠,吮着牙齿。安德烈把手围在茶杯旁取暖,他的视线转离挂毯时,他逮到八目鳗大人在着手表。“棒透了,”安德烈说道。“它们在这个家族多久了?” “十八世纪从法国带回来的。”八目鳗走过去,摸着一块挂毯。“现在当然是无价之宝。” 史宾克斜靠过来,直到安德烈听到啜着琴酒的耳语声为止。“干来的,每一块都干来的。一毛钱也没付。”他用手背拭掉鼻头上的露珠,嗤之以鼻。“还说什么索价太高。” “好了,”八目鳗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作。” “不能错过两点半的开场。”史宾克嘟哝着。 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照明、更换烧掉的保险丝,以及克服早该退休的供电线路之后,安德烈才得以开始拍照。不时,史宾克会出现在楼梯下,吸着嘴巴往上瞧,然后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鳗大人则不见踪影。到了七点钟,史宾克过来请他换衣服,准备晚餐,此时安德烈的工作已经做好大半,觉得相当满意;如果电力能够持续供应,那么早上再做三个小时,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务。 晚上他将在史宾克所谓的“蓝室”里度过,这是个很合适的名称,不仅跟房内的窗帘相配,也符合其温度在客人的皮肤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许热水来注满浴盆底部的同时,安德烈在他的卧室里逛了一圈。尽管所陈设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为破旧,这个房间看起来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床的弹簧已经报废,在中间制造出塌陷的沟渠来。一盏小灯把残余的光线投射在床头桌上。另外一张桌子则摆着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显然是要提供麻木感来对抗寒气。有煤气暖炉,不过据了解,里面没有煤气。安德烈在三时高的温水里分段洗澡,然后穿得尽量暖和,往楼下走去。 斯洛特园的鸡尾酒时间是在较小的客厅里庆祝的,这个地方像个昏暗的洞穴,由一位热心的标本制作师所装潢,格调与哈佛俱乐部类似。房间的另外一边,八目鳗大人背对着柴火站着,他的夹克掀起,好允许暖气能够直接送达臀部。在角落里,饮料桌旁的史宾克假装很忙,将酒杯举起来对着光源,用他的衣袖试亮它们。安德烈越过客厅时,狗们全往他身上扑过去,以示欢迎之意。 “如果会让你不舒服,把它们踢走!”八目鳗大人说道。“很棒的家伙,是爱尔兰猎犬,不过一点都不懂礼貌。菲兹!坐下来!” 群狗不加理会。“哪只是菲兹?”安德烈问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远没办法分辨,所以干脆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你想喝什么?” 史宾克似乎已经代为决定了。他用银托盘将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这三个字故做神秘地从他的嘴角嘟咏出来。“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们喝完了。”’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杯中并无冰块。他挤过狗群,跟火炉旁的主人会合。“拍得还好吧。”八目鳗说道。“我猜你已经听说上个小伙子的事情,对不对?我想是被我女儿带到难骑的路上,摔下马来。” “我听说过。” “麻烦的是,黛芙妮以为每一个人都骑得跟她一样好,但是她三岁就已经在马背上混了。骑得像个男人,坐姿一级棒。”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炉火,从安德烈到达此地到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不过时间并不长。史宾克的表情忧心忡忡,一边走近他们,一边敲着表面。“厨师说七点半,否则会不好吃。” 入目鳗叹了一口气。“黛芙妮在哪?他妈的女人为什么她们总是迟到?啊,史宾克?” 史宾克斜脱了一眼。“梳装打扮,大人,我敢说。” “我们必须先用了。惹火厨子可不是好事。”八目鳗一饮而尽,将杯子交给史宾克,然后踢开躺在他脚边的那只狗。他带着安德烈穿过一扇门,经过走廊,嘴里埋怨着女儿缺乏时间观念——不愿让她那些该死的马匹等她,把家当成饭店,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守时已经变成过去式。在他们进入餐厅时,他仍滔滔不绝地说,显然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话题。 这里有更多的肖像,这次是八目鳗家的女人。其中几位,有着尖尖的脸型和呆滞的眼神,跟火炉上咆哮的那只巨罐标本,有几分神似之处。那张长橡木桌就在一座大校形吊灯底下,上面摆着三套餐具,安德烈有些担心,在穿透铅框窗户隙缝的强风的吹袭之下,那些细小的烛形灯泡会一个个地熄灭。 八目鳗大人在桌头坐下来,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使劲地摇着一个小银铃。他眯眼细读标签,喉咙里发出呼嗜声。“我们运气好。是六九年的拉图尔。我以为给史宾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里倒一点点,闻闻看。“棒透了。凯利,你是个葡萄酒迷吗?” “我当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宾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刚开始是在洗涤室当帮手。后来被留了下来。”八目鳗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伙,不过我们已经互相习惯了,现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欢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间那种感觉的。” 安德烈不需要应答,因为此刻在另一扇门,同时进来了拖着脚步、端着一锅汤的史宾克,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着马裤、高领毛衣,以及英国乡间女人相当钟爱的宽大绒毛背心的魁梧年轻女子。“爹地,抱歉我迟到了。柏西得了腹绞痛。”她的声音宏亮而稍稍压抑,回响于餐厅里;在人类声音的交响乐团当中,她属于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身时,她转头看着他。 正在检视汤的八目鳗大人,把头缩回来。“凯利先生,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边、手中捧场的史宾克轻声说道,“黛芙妮阁下。”他的强调使得安德烈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行屈膝礼或是一脚跪下来。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蓝,镶在红润的脸庞上。她的棕发往后梳,用黑缎带绑着,而她的额头上隐约有一条由一项刚脱掉的骑马帽所留下的线痕。十五年之后,她的身材可能会变,皮肤由于太多的风霜而变得粗糙。不过现在,在二十岁的当头,她激发的红光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健康动物。 八目鳗大人拿着汤匙,对着浮在场面的小塑胶顶针挥动。“史宾克,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史宾克赶过来,用他的长柄勺救起项针。“啊,厨师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从她烫到的那只手指上滑下来的。”他顺利地将它移转到手帕上。“她铁定会很高兴。这是最后的一个。” 安德烈低下头来看着汤,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东西遗失在浓稠的“棕温莎”底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味道还不错——调了不少雪莉酒在里面,喝起来挺暖和、挺舒服的。他觉得有人在观察他,抬起头看到黛芙妮注视着他。 “你骑马吗?”她问。 “很少。可以说只骑过一次。”他说。“很久以前,我爸妈带我到阿克擎的海边,离波尔多港不远的地方。他们有驴子在海滩上。我记得我稳稳地骑了十分钟。”他对她微笑。“不过那是一只很乖的老骗子。” 一听到法国的事情,八目鳗大人便暂停用汤,开始发表他对恶质法国人的看法——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傲慢与沾沾自喜、他们的势利、他们对食物的狂爱。青蛙,我的天,还有蛇。以及现在该死的法郎被高估那么多,以至于没人出得起到法国观光的旅费。其实这个老掉牙的观点,安德烈已经从他的几个英国朋友那边听到许多次。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邻居满怀恨意,就好像命运之神给了法国人特别的优待。然而每年好几百万的英国人还是渡过海峡,回来之后,继续谈论着一杯五镑的昂贵咖啡,以及无礼的巴黎服务生吓人的传奇故事。 安德烈等着八目鳗大人把怒气发泄掉。“最好玩的是,”他说,“法国人也在同样的主题上责怪英国人——当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复他们对英国食物的评论。不过傲慢、势利——尤其是势利一一会在海峡的另一边听到所有同样的内容。我想我们享受相互激怒的乐趣。”他对着黛芙妮微笑。“其实我自己是半个法国人,”他说,“而且我必须说,法国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黛芙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法国人可是很会骑马,”她说。“你不要把爹地的话看得太认真。他讨厌所有的人。你应该听听他怎么骂德国人,或是英国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让他谈谈政治人物——你只要提到布莱尔——那我们就得整夜坐在这里了。” “说说法国人的好处。”八目鳗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酒瓶往另外两只杯子倒酒。“他们的葡萄酒酿得很好。”他咧着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伟大的国家致敬。”然后低声加了一句,“但愿它还是我们的。” 史宾克先前在他们交谈时离开现场,现在又端着主菜出现了,一具焦黑的烤鸡,躺在一堆烤马铃薯和高丽菜心之间。在拇指上测试刀刃之后,他递给人目馒有骨质柄的切肉刀叉。 “没有什么比得上土鸡。”八目鳗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肉叉奋力一刺,然后变黑的皮盔甲抗拒了叉齿,整只鸡滑下盘子。冲过半个桌面,将高丽荣心和马铃薯洒了出来。八目鳗忧心忡忡地跟随它的去向。“老天爷,这东西还活着。史宾克!” “也许我们的第一刀太急了点,大人。”史宾克用餐巾取回鸡肉,把它放回盘子上。“我能不能建议,叉子的力度轻一点,然后用刀子从牛角之上刺进去。”他开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着八目鳗。 “牛角?什么牛角?这是一只该死的鸡。” “以前的斗牛用语,大人。” 八目鳗发出呼嗜声,成功地将鸡刺穿,开始用刀子锯下去。 史宾克得意地笑着。“安可,大人。” 安德烈发现要决定是鸡肉硬还是高丽菜心硬有点困难,不过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乡间口味的餐点下大快朵颐,快快乐乐地取第二份。当盘子上只留下肉被剥光的鸡架之后,八目鳗宣布停战。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干酪的残余。 交谈持续着,黛芙妮和她父亲聊着马匹、最近的定点越野赛,以及明年雉鸡射击的展望。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兴趣,这很适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厅喝了微温的咖啡之后,八目鳗大人宣称他想看看最近的灾难,也就是十点新闻,安德烈于是抓住机会告退,上楼回他的房间。 他坐在床铺的边缘,手中拿着一小杯威士忌,不想那么快脱掉衣物,钻人冷得像冰玻璃的棉被之间。酒精无法战胜严寒的气温,而卸去衣物似乎会危及健康。正当他在考虑到底是要勇敢地继续作战还是脱衣上床时,他听到急速的敲门声。他走上前去开门,希望看到捧着热砖块或热水袋的史宾克。 结果出现的是黛芙妮阁下。 “想不想奔驰一趟?” “什么?”安德烈说道。“在黑夜中?” “你要的话,也可以不要关灯。”她说完这句话,便把一只有力的手伸向他的胸膛,将他往后一推,然后用她那穿有马靴的脚把门端上。 第11章 昨日的雨已经停歇,微风吹送着春天的暖意,在午后的阳光下,即使是斯洛特园丑陋的外观,看起来也没那么令人反感了。完成任务,向主人告辞过的安德烈,把最后一个袋子装入,盖上汽车的行李箱。史宾克先前已把工作放下,躲在门阶上,直到时机成熟才冲上前来,索取他的小费。安德烈走到车子的前门,但史宾克的速度忽然快得出奇,抢过他面前,带着充,满敬意的眼神打开驾驶座的门。在往下膘一眼币值以及评估感谢的程度之后,才将那张二十英镑纸钞收入掌中。 “你人真好,先生,你人真好。”把钱安全地放入皮夹后,他觉得可以冒险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晚上舒服吗,先生?够不够暖?我想你应该充分地利用房子的设施吧?”他的脸庞扭曲成他自认为的神秘眨眼。 安德烈忍不住对丑老头微笑。他将安全带系上,发动引擎。“从来没睡得那么好过,史宾克,谢谢你。”我就知道,史宾克似乎在对他自己说。从她晚餐时注视他,打量他的样子,我分辨得出来。时髦的小女孩,跟她妈妈很像。他瞥一眼手表,显然是在暗忖,是否有时间跑到村子里,向丽坦姐拿一瓶琴酒,然后赶在八目鳗大人从午睡清醒前回来,电视上没有赛马时,这是主人的一个习惯。 开车回伦敦的希斯罗机场,安德烈摇着头忆起他和黛芙妮一起做高撞击有氧运动的一夜。在她开头的问候之后,她的话全局限于技术上的指导以及敦促安德烈更努力跳过障碍的要求。在场次之间的休息时间里,她都喝着床头桌上的威士忌以及打吨,根本忽视他尝试交谈的想法。显然他是提供服务,而非闲聊;服务他是给了,而且尽他最大的能耐。黎明时她离开了他,低着头,有些疲惫,给安德烈的屁股临别一掴,评说她有过比这次更糟的经验。 英文杂志社派了一个接机的人在希斯罗机场会面,安德烈交出几卷他所拍的挂毯底片,然后瘫痪在候机室里。曾经被他忘却的肌肉隐隐作痛;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晚上,那么他将需要t型拐杖和物理治疗师。他伸手拿话筒打电话给露西时,注意到自己震颤的双手。 “安德烈!你在哪?” “希斯罗。我在等吉尼斯的班机。杂志社派人来拿走底片,所以你随时可以寄发票给他们。”他打了哈欠。“抱歉。这几天我忙得要命。” “如何?” “冷、湿、怪、厨师、管家、祖先肖像、无所不在的狗、数百英亩的山丘,而且没有暖气。八目鳗大人向我抱怨,再也叫不到男孩爬上去洗烟囱了。我不知道有人还这样子活着。” 露西的咯咯笑声从三千英哩外传来。“听起来很像是你喜欢的地方。有时间骑马吗?” “露露,我没有一分钟是自己的。我保证。”安德烈心想,他说得一点也不假。“你那边的情形如何?” “不错。生意还是有点清淡,不过史蒂芬已经从佛罗里达回来了,所以现在我能外出用餐。” “为我留一顿,好吗?今晚我要跟塞鲁斯-派因见面,不过我们应该几天之内就回去。我要带你到‘罗伊顿’吃饭,我们可以向卡米拉挥手。” “很好,”露西说道。“我会带一把枪。” 安德烈听到扩音器里放出租嘎、含混的声音,宣布登机时间已到。“露露,我会在尼斯打给你。” “哇,那听起来似乎是适合用午餐的地方。一路顺风。” 安德烈在机舱的后段就座。起飞之前他就睡着了,他最后一个意识的念头是,在俯瞰地中海的露天餐厅里,露西坐在他的对面。空服员在飞机着陆之前过来叫醒他时,她看到他脸上有一抹微笑。 在塞鲁斯-派因的提议下,他们在“美海滨”订了房间,是个怡人的小饭店,就在“英国人步道”后面,离歌剧院不远的地方。塞鲁斯告诉安德烈,外来的歌剧女主角住在这边,而且他对她们非常爱慕,因为他相当偏好丰满的酥胸。前一天晚上他已先飞到巴黎,然后再南下尼斯,比安德烈早住进饭店几个小时,他在柜台那边留了言:出去吃炸鱼加薯条。十点钟酒吧见。 安德烈把表拨快成法国时间,发现自己还有半小时。他整理行李,洗了个澡,检视身上的疤痕和瘀伤,感觉到大量的热水缓解了他的疼痛。他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说法国供水设备的坏话了,然后下楼到酒吧里,这是当天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人。 派因在十点钟后不久到达,穿着犬牙格子花纹西装,别着桃红色蝴蝶结,看起来很时髦,但稍微有点戏服的味道;从他话里你可以听出来他刚刚饱餐一顿。“我已经忘掉法国做的东西是多么的美味,”他说。“我敢说我身上还有蒜臭味。你尝过龙虾饺了吗?‘’ 此时安德烈想起了他的上一餐,是在斯洛特园的厨房打包的午餐。“我以为你是去吃炸鱼加薯条。” “我本来是想这么做,但是柜台的那个美女介绍一间叫做‘里土基’的餐厅,就在尼斯港旁,我决定向诱惑投降。这恐怕是我的坏习惯。”派因停下来,向酒保点了干邑白兰地。“总之,你会很高兴听到,海边并不危险。我按照我们的计划,打电话,结果狄诺伊还在巴哈马群岛。我和他通了话。人好像很好。” “我告诉他我是at&t国际顾客服务中心的副主任,我想要寄给他一张白金卡,让他的长途电话享有二五折优待。”派因对着他的白兰地微笑。“他高兴得很。有钱人最喜欢的就是省钱一事。他叫我把卡奇到法拉特岬去——他下星期才抵达。所以明天只有我们和那个管家。” 安德烈咧嘴而笑,举起一项想象中的帽子。“有没有带样品市来?” “带了好多,亲爱的孩子。我们已经准备妥当。” 隔天早上九点,他们坐在车子里,向着阳光的方向沿着通往法拉特岬的滨海公路开去。为了搭配场合,派因修正了他的行头,他放弃西装,改穿布雷泽外套和鲑鱼色的休闲裤,且以丝质的佩斯利涡旋纹领巾取代他惯常使用的蝴蝶结。 “你认为如何?”他问安德烈。“我这样看起来像是搞装潢的吗?我的裤子可能有点过火。它是我去火岛度周末时留下来的。” “老实说,塞鲁斯,我唯一遇到的一位装潢师是个女的——高大结实的体格,对她自己很有信心。我记得她做垫子。事实上,我遇到她时,她身上就穿了几个。”安德烈驶离九十八号公路,开上连接法拉特岬的公路。“不用担心,你的服装不成问题,在这里最大的错误是穿亚曼尼西装。要是你这样穿,人家会以为你是私人司机。” “我在飞机上做了点功课,”塞鲁斯说道。“是一本讲里维耶拉的书。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在法拉特岬有个房子,他在游泳的时候会把他的胡子塞进塑胶封套里面。很有意思。我们快到了吗?” “再过两分钟。”安德列说道。他先前以为自己会很紧张;毕竟,他要用虚假的借口骗入某人的房子里。不过他那愉快的同伴似很自得其乐——他的信心是如此的有感染力——以至于安德烈日前只是感觉到期待与乐观。他很确定他们能够进入房子。然后最糟的状况是,发现塞尚的画还是在那里,挂在它该挂的地方。接着反高xdx潮,跟随着一顿美味午餐。他慢下来时,耸耸肩,转向寒鲁斯。 “就在这个转角之后。我们需不需要停下来,做个预演?” “不用,”派因说道。“我想我们知道基本情节。自发性乃生命之源,亲爱的孩子。只要让我们进去,其他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要记得,老克劳德也许懂些英语。” “我会非常谨慎。” 安德烈咧嘴而笑。“在那条裤子上可没有。”他在铁门前把车子停下来,按下门铃。声音自对讲机传出,尖细而生硬。“谁啊!” “日安,克劳德。我是安德烈-凯利——还记得我吗?那个摄影师。狄诺伊先生要我带他的朋友来这里。他要在客厅里做点工作。” “等一下。”一个味唯声,铁门缓缓地敞开来。安德列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向塞鲁斯。“你最好不要用真名。” “我很赞同,亲爱的孩子。”他调整他的领带。“佩斯利如何?菲特烈佩斯利,”他补充说道,“三世。棕榈滩的老家族。祖先苏格兰人。” “不要玩得太过火。”安德烈把脚从煞车踏板上拿开,让车子慢慢地滑下车道。这几天园丁们显然忙着准备狄诺伊的归来。草坪如刺刀刮过,丝柏和棕榈树都经过修剪成形,花床也新栽上植物。从隐藏的洒水系统所喷出来的水雾,在阳光下变成一道道彩虹,房子再过去,可以瞥见地中海在远处闪烁着。 “狄诺伊很会善待他自己,”塞鲁斯说道。“我并不介意在这边待一整个夏天。这是那位我在门阶上看到的忠仆吗?” “没错。”安德烈开到门口,他们下车,此时老克劳德走上前来迎接他们,他的身材粗壮,穿着棉质长裤和旧马球衫,他的脸色已经晒黑,微笑时闪着一点金光。他摇摇安德烈伸出来的手,点点头。 “你好吗,凯利先生?” “太忙了,克劳德。我到处旅行。我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你呢?” “哦。老了。”老克劳德的目光投向站在旁边的塞鲁斯,后者手臂里拿着好多本样品布、一束漆色样本,还有一个写字夹板。 “克劳德,这位是纽约来的佩斯利先生。”两个人互相点了头。“他将为客厅重新装潢,在他向狄诺伊家人提议之前,他需要挑颜色,还有量些尺寸。” “啊!”老克劳德亲切的神情转为困惑。“他们没提到这件事。” “没有?真奇怪。”安德烈假装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这个简单。我们为什么不打给他们?”他转向塞鲁斯,重述他刚说的话,这次用英语。 塞鲁斯意会到他的暗示。“你认为我们应该打吗?”他为了看手表,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下来。“那边目前是凌晨三点,而你知道伯纳是重视睡眠的。” 安德烈向塞鲁斯解释该问题。“而且很不凑巧,”他补充说道,“佩斯利先生今天下午在巴黎有约会。他只有现在才有空。” 一阵静默。安德烈试着不屏住气息。老克劳德盘算着,凝视着手表寻找灵感,最后耸耸肩。“没关系,”他说。他做了一个拿起话筒的手势,放到耳朵旁边。“稍后我会打给狄诺伊先生。”他点点头。他们进去了。 老克劳德带着他们走过铺有地砖的玄关,打开通往客厅的双扇门。天花板长而高的房间一片昏暗,他们必须等待老克劳德拉开厚重的窗帘,缓慢地推开百叶窗,安德烈发现这个慢条斯理的过程带给他极大的痛苦。阳光从窗户涌入时,他看到华丽的壁式烛台。褪色的桃花墙壁、精心摆设的家具、欧市桑地毯、矮桌上的书籍和小古玩。跟他拍照时一楼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真是神奇。”塞鲁斯走入客厅,先把样品布和色纸放在长沙发上,然后张开双臂。“比例相当完美,照明细腻,有些家具的确非常独特。”他将双手叉在腰上,以脚轻踩大理石地板。“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些壁式烛台,而且最好不要提到那些窗帘。不过我看到潜力,无穷的潜力。” 安德烈几乎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感到无精打采,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瞪着壁炉上的画作,塞尚的《女人与瓜》瞪了回来,就在它该在的地方。他黯淡地注意到,即使是画框也是同一个。搞了老半天他原来是在浪费时间。 老克劳德在门边取了位置,双手盘在胸前。显然他决定跟他们一块留下来。安德烈试着不流露出难过的语调。“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吗?” 塞鲁斯递给他写字夹板和笔。“介意跟着我跑来跑去,帮我做笔记吗?非常感谢。”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如果他正感到失望,他掩饰得非常好。“现在,我多少觉得,”他说。“整个客厅的焦点就是塞尚的画,这是一幅完美的杰作。所以我们不能让任何东西跟它抵触,对吧?颜色、抛光、布料——都必须配合画作。塞尚知道得最清楚。所以我们就从他开始,来吧。” 他带了捆样品布走向壁炉,专注地凝视着画作,偶尔举起一小块布料放在一旁比对,然后念出参考号,此时安德烈便会忠实地在写字板上记下来。油漆的颜色也经过这个程序,还有当塞鲁斯想到第二或第三个主意时,他似乎被塞尚的画催眠了。如此持续了两个小时,老克劳德则安静而无聊地待在背景里,安德烈的精神随着写字板上每增加一个无意义的号码而变得更坏。在塞鲁斯测量一些尺寸以及最后久久看一眼画作之前,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想我看够了,”他说。“你确定都记下来了吗?”并未等待安德烈的回答,他便走向老克劳德,猛摇他的手。“老兄,抱歉让你等那么久,你对我们太好了。多谢,多谢。法国万岁。” 老克劳德用困惑的眼神转向安德烈,此时他们已走向车子,安德烈又加了几声感谢。他们默默地驶过大门。在看不到房子之后,安德烈把车子停在路旁。“塞鲁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在那里混那么久。”他边摇头,边望着挡风玻璃。“很对不起。你是这样的棒,不过这使得整件事情更加恼人?” “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孩子。不过那幅画是假的。” “什么?” “一幅很棒、很棒的赝品。我敢肯定。”塞鲁斯愉悦地看着安德烈的脸被几乎漫到两耳的微笑分开。“好了,不要只是坐着。继续开下去。” “午餐,亲爱的孩子。午餐。” 就阳光午餐而言,很少有地方会赢过金帆饭店的露台,此地到处栽植着天竺葵,而且可以俯瞰圣约翰港。当他们在老橄榄树下的桌子旁坐下来时,塞鲁斯得意地哼着曲调。点了玫瑰红之后,他们研究着菜单,安德烈并没有打扰塞鲁斯。不过最后,好奇心征服了他。 “你怎么知道它是赝品?” “嗯?烤明虾好像很好吃,你认为呢?” “少来这套,塞鲁斯。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较老的男人说道,“我想这是几十年来仔细辨识真品的结果,而且自从我做这行以来,已经处理过几幅塞尚的画。等时间久了,你的眼睛自然看得出来。去年你有没有去费城看塞尚的画展?我在那边待了两天,不断地看。相当精彩。啊,很好。” 服务生将瓶塞取出,把柔美、粉红烟雾般的酒倒入他们杯子里,嘴里咕咬着有关一个年轻女子的腿红。他记下他们所点的莱,赞同地点头,走回厨房。 品酒之前,塞鲁斯把酒杯举向太阳。“法国可算是很独特的地方了,不是吗?好了,我刚说到哪?” “费城。” “的确。我所要强调的是,你必须让我的眼睛习惯于画家作画的方式,他对色彩、光线的运用应该跟你们摄影师差不多。我是说,你可以辨认出哪一张才是真正的埃夫登。”他露出笑容。“或是真正的凯利。” “不太一样,塞鲁斯。” “不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要找出赝品并没有简单的公式可套。关键在于你的眼睛、经验,还有本能反应。是有试验的方法可以断定画布、颜料、画布框。钉子的年代,不过即使是这些方法也不能保证万元一失。拿画布或木头来说。市面上流通着数千幅没名气的古画。能干的仿造者可以用几块美金买下其中一幅——当然是相近的年代——然后用它来做赝品。越近代的画作,越容易找到同年代的材料来伪造,而塞尚才死了九十年而已。”塞鲁斯喝了一些葡萄酒。“一想到那些人所获得的报酬比塞尚当时的原作高那么多,就令人生气!这真是个邪恶的鸟世界。” 服务生走过来,对着他手中所端的菜肴咕波。“先生的明虾,还有鲸鱼拌凉菜酱。来,请慢用。” 在他们专心享用食物时,安德烈知道此时不宜开口问。他们跟另外几桌食客共享露台,根据桌位的选择,可以看出他们是哪里来的:当地人在树荫下,北方人则坐在阳光里,以弥补阴题长冬之不足。在他们的下方,港口很安静,一排排的大小游艇空无一人,为了支付停泊费,它们的主人全在遥远的办公室里奋力工作。到了七八月,他们才会南下,充当两个星期的水手,船并肩地挤在相似的数千艘当中度过假期。不过今天拥有那些船只的是海鸥。 安德烈把最后一抹着计沾起来,看到塞鲁斯鉴赏的目光正投向乳酪桌。“我开始认为我住在美国太久了,”塞鲁斯说道。“我已经被别人的宣传洗脑了:乳酪有害健康,阳光有害健康,联想都不要想酒或烟草。但是法国人竟然能活得那么长寿,你说奇不奇怪?他们铁定是做对了某些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来这里定居?” “渴望得不得了,亲爱的孩子,不过要先把钱的问题解决。我在纽约的房子有银行贷款,而且我还在付前妻的赡养费。不过这很难讲——一宗大买卖就可以敲定一切。” “你认为这次可以吗?” “有可能。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画在哪里。” “你说房子里的不只是赝品,而且是很棒的赝品。这其中可以找到线索吗?” “噢,我知道是谁做的。只有一个人这么擅长印象派画家。要不是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把鼻子着实地靠在画布上,我绝对无法发现它是假的,仿制得很细腻。但即使我知道是谁做的,我们还是要设法找到这个混蛋。”塞鲁斯向负责乳酪桌的服务生招手。“电话簿里没有他。”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不太可能透露给我们任何消息,对吧?他是个骗子。” “一点也没错,”塞鲁斯说道,“不过骗子永远可以被收买。当然多少需要精心策划,但我确定我们两个可以办到。想想看,我们目前所知道的另一个牵扯其中的人是狄诺伊,他现在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已经说了一次谎话。听我的,瞧瞧那些乳酪。你认为我能冒险尝尝卡门贝干酪吗?它看起来就像随时准备起来要攻击我。” 他指向那块乳酪,服务生帮他切了一片,滑腻而香醇欲滴。“配那个吗,先生?” 他拿了硬干酪和一小片羊酪,再点了红酒,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安德烈选他的干酪。“你自己呢?”塞鲁斯问道。“你好像很喜欢这里,你会说法语。我可以想象你在巴黎开工作室,或甚至在尼斯。你应该不是每天都往办公室报到的人。” 安德烈眺望着港口。“最近我经常想到这个问题,”他说。“不过纽约是个可以找到好工作的地方。”他耸耸肩。“至少在过去,直到几星期前。”然后他继续把他受到卡米拉和《dq》冷落的经过告诉塞鲁斯。“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他说。“就在我刚从巴哈马群岛回来时,她甚至不接我的电话。” 塞鲁斯对着他的卡门贝干酪皱眉。“有意思。他认识狄诺伊吗?” “是的。她去年和我去拍照,那时候认识他的。不过之后便没有提过他。” “你不认为有些诡异吗——我是说时间?你看到了你不该看到的事情,然后……”塞鲁斯用一根手指划过他的喉咙。 “我不知道。大概是巧合吧。” 塞鲁斯发出呼噜声。“我年纪越大,越不相信巧合这回事。” 当伯纳-狄诺伊在库柏岛的游泳池里执行他那尽责的五十趟时,他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老克劳德在六点钟从法拉特呷打电话过来吵醒他,而且所告知的事情使得他一大早便不得安宁。最初,他曾经以为——曾经希望——他太太凯萨琳可能偷偷安排人家去重新装潢,要给他一个惊喜。不过当他问她时,她根本毫不知情;而且也不认得什么佩斯利。 他游抵尽头,一个转身,在谁离池边时,将头浸入凉爽的水里,看着自己的影子缓缓滑过池底。万一霍尔兹的计划未能成功,那麻烦可大了。该计划听起来是这么的万元一失。只要用一帧很棒的赝品来取代塞尚的画,真品便可以谨慎地卖掉,获利藏在瑞士。不用缴遗产税,而且有一大笔现金来弥补“里昂信贷”事件所导致的不幸损失。现在却搞成这样子。这个年轻的摄影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叫做佩斯利的又是哪号人物?他游完全程,穿上浴施,走到书房,他先把门靠上,然后拿起电话。 只是此一次,鲁道夫-霍尔兹无法给予任何的慰藉。他与狄诺伊讲完电话,从床上爬下床阶时,也是心事重重,这个摄影师已经变成了讨厌鬼;不止是讨厌鬼,他变得很有杀伤力。霍尔兹刹了胡子,淋了浴,坐在厨房里喝着咖啡沉思。他所设计的骗局看起来万无一失,而且两年来未曾出过差错。就像所有最高明的骗局一样。它的步骤并不复杂。透过《dq》,卡米拉得以进人有钱人家中。她能够花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流连于镶有艺术品的房间中、讨好拥有者和他们的仆人。做笔记、使用拍立得相机。等她结束之时,她便有足够的题材来拼凑一篇逢迎谄媚的文章。不过这只是门面而已。 她研究的其他目的——自然不会刊在杂志上——是要确定两件事情。其一是艺术品拥有者不在家的模式,也就是他们离开居所,前往加勒比海享受阳光或滑雪坡乐趣的日期。其二是安全措施的范围与难度,这方面往往过时而且出人意料之外的不足。 获得资讯之后,霍尔兹便向专业人员做简报:他的仿制者和他的搬运员。一幅先定的画作将会被仿制(这个荷兰人真是天才,毫无疑问),当拥有者安全地跑到某些遥远的高山或海滩度假时,搬运员——也是“艺术家”,以他们自己偷偷摸摸的方式——将会踮着脚尖进入,用赝品换掉原作。只有最专精、最狐疑的眼睛,才能辨识出二者的不同。原作将会在觊觎者的地窖或东京的阁楼里找到新家。霍尔兹和卡米拉的瑞土帐户因此而秘密地膨胀着。没人比他们更聪明。而且在这个特殊的案例中,由于狄诺伊是个自愿的共犯,所以应该一点儿险也没有,理论上毫无出错的可能。 卡米拉从健身房归来,打断了霍尔兹的沉思,她戴着太阳眼镜,穿着连衣紧身裤,以及那件从前一次大勾当里获得的红利:长及腿肚的栗鼠皮革。她弯身在他的额上一啄。 “为何皱着眉头,甜心?你看起来就好像女佣把那幅雷诺阿卷走了。”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然后在杯子里加片柠檬当早餐,接着脱掉外套,走过来坐下。 正常来说,霍尔兹会发现穿着连身紧身裤的卡米拉很性感,然后再让她做上另外一节的运动,不过今天这种事情他联想都没想到,而且也觉得她的好心情惹人恼怒。“你那个该死的摄影师,”他说。“他又在探头探脑了。” 卡米拉拿下了太阳眼镜,这表示她颇为在乎。“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甜心。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好几个礼拜没跟他说话了。他这次捅了什么漏子?” “他和一个叫做佩斯利的装潢师到狄诺伊的房子里去,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卡米拉的神情茫然。“毫无印象。他不可能是前四十打。我认识所有的人。” 霍尔兹用他的手一甩,以示他鄙视前四十打。“只不过是一票布料推销员罢了。” 卡米拉火了起来。“他们对我们很有用,鲁弟,你也知道。他们有些人是我很好的朋友。像强尼,还有那个名字我永远记不起来的可人儿。” “去他的强尼。”霍尔兹的身体往前倾,以粗短的手指敲打桌子。“你必须在这个摄影师还没惹出更大的麻烦之前,想想办法。” 的确在特别美味的午餐之后,和强尼有过亲密行为的卡米拉(而且她记得过程精彩),了解到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浮的早晨。她瞥一眼运动表,那只“卡蒂亚”的售货员跟她说是防水的手表。“甜心,我快迟到了。你要我怎么对付他?” “让这个蠢蛋消失,可以吗?要是你不能,我能。我不想再听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私人司机将卡米拉送往位于商业区的《dq》办公室时,她凝视着驾驶的后脑勺。用点脑筋,甜心,她对自己说。不管有没有迷人的绿眼睛,安德烈必须处理一下。 第12章 他们留在法国已经没用。塞鲁斯更改他的订位,如此他才可以和安德烈一块从尼斯飞回纽约,两位男人都不大甘愿,但也心急地想要回家。 塞鲁斯提议他们避开空中厨房的餐点,前往机场之前,他们愉快地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漫游尼斯的市场,挑选野餐材料。在一商务能还算舒适的座位上坐稳,塞鲁斯立即召来空服员,交给她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熏鲑鱼、综合干酪、新鲜的棍子面包.以及一瓶勃良第白酒。“用餐时,”他对她说,“或许你可以用这个招待我们。这是我们的午餐。” 空服员接过袋子,她的微笑有些动摇,不过塞鲁斯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你是个可爱的女孩,”他说,面露喜色。“我们的肠胃很敏感——你能不能留意一下,不要让葡萄酒冰得太冷?冰过但不要冻着?” “不要冻着?”她严肃地重复。“好。” 安德烈看着她拎着袋子走向厨房,暗忖自己为何没做过这档子事。不管菜单上的描述是如何的栩栩如生,空中的厨师立意良好的美食学早已扭曲,从未奏效,羔羊肉、牛肉、海鲜、小牛肉,面粉裹这个、原汁偎那个——班机上的食物永远是班机上的食物:神秘、凝结,而且无味。还有那些葡萄酒,即使他们标明着“由我们的空中斟酒传者特别挑选。”但很少能够名副其实。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塞鲁斯?” “总是如此。大多数人没做,我才觉得很奇怪。飞机上我唯一可能接受的是白兰地和香槟,因为他们无法加太多工。我看到酒送过来了。准备一下吧!” 七0七空中巴土在起飞之前,先经过地面上的收缩与隆隆驶离的程序。两个男人从容地品味香槟,透过窗户望到一群人在机场的露台上挥别。对安德烈来说,这是改变——相当怡人的改变——旁边坐着旅伴,这提醒了他,他最近大多是一个人度过的。他必须承认,是他自己的错。他有露西,甜蜜、单身的露西,结果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在机场打电话给她,让她落在穿红色吊带裤男人的手中。正当他决定要对露西多下点功夫之际——事实上,他一回去便要尝试——塞鲁斯的头转向他,就好像他一直在解读安德烈的心思。 “结过婚吗,安德烈?” “几乎。”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孔在他的记忆中很模糊。“大约五年以前。当时我开始必须到处旅行的工作,我猜她没有耐心在那边等我回去。她嫁给牙医师,搬到斯卡代尔镇去。我想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东奔西跑,这就是我的生活。” 塞鲁斯叹了一口气。“我旅行得太少。人家说距离是维持婚姻的秘诀;我试了两次,两次都以泪水收场。”眉毛充满哲学味道地一扭,他喝了口香槟。 “还喜欢女人吗?” “当然。问题是,我一直无法辨认出赝品来。” 这是安德烈首次看到塞鲁斯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神情,于是他决定停止讨论婚姻的危险性。“跟我谈谈这个做假画的家伙。你说你知道他是谁。你见过他吗?” “老天爷,没有。他一直不把头抬起来,就他所从事的工作而言,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你不可能在画廊的鸡尾酒会上与他不期而遇,或是收到他的名片。我甚至不晓得他住在哪一个国家。”班机上的电视屏幕以高档音量打开时,塞鲁斯皱了眉头,兴高采烈的声音正在教导乘客逃生的秘诀,以应付坠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他将身体靠向安德烈,好让他听到自己说的话。“他的名字是法兰岑,尼可-法兰岑,原本住在阿姆斯特丹。这个荷兰人对这种事相当在行。你曾听过弗美尔吗?” 安德烈摇头。 “有一个也是荷兰人,叫冯-梅贺伦,非常善于模仿弗美尔的画作——使用古代的画布、手磨颜料,所有的把戏他都会——而且听说搞出一大难来。有一阵子把全部的人都骗倒了。多多少少,你都必须钦佩那些顶尖的摹仿画家。他们也许是混蛋,不过很有才气。总之,法兰岑专门摹仿印象派画家,就如我们亲眼看到的,他做得好极了。其实,有谣言说,他的作品正挂在博物馆和私人的收藏里,每个人都信以为真。他一定是以此为乐。” “怎么可能?难道画作没有经过专家的鉴定吗?” “当然有。不过名画都会被系谱、历史、一连串专家的意见和背书所跟随,很像是法律上的判例。当一副画被承认是真品并历经时间的考验,这将是一项强而有力的保证。专家也是人;他们相信专家。如果他们没有期望所看到的是赝品——还有,如果赝品够水准的话——那么他们极可能没法辨识出来。在正常情况下,我也会说狄诺伊的塞尚是真的,因为它画得实在太美了。不过由于你的缘故,亲爱的孩子,我的眼睛早就摆好阵势,要认出假画来。”塞鲁斯停了一下。“而我确实看到了假画。” 安德烈甩甩头。“听起来就像是国王的新衣。” 塞鲁斯露出微笑,对着空服员挥挥空酒杯。“有点类似。人们看到的都是他们被设定看到的东西。我们的调查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这幅画的拥有人也加入了骗局。为了某种原因,狄诺伊想要让原画消失,不过他自己一个人是做不来的。除了我们的朋友法兰岑。还有看管法拉特岬的那个老顽童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牵扯其中。不止是家人,还有外人。” 空中小姐倒人更多的香槟时,塞鲁斯停下来对她施展魅力,此时安德烈想到了他先前提到的巧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说,“不过我从巴哈马群岛回来时,我的公寓被窃贼闯入,所有的摄影器材全被偷走——相机、底片、幻灯片档案。其他的东西倒还留着” 派因的额头充满了惊讶。“你看,你看。然后主编开始不接你的电话。” “卡米拉?”安德烈大笑。“我想象不出她有这个能耐,背着一袋相机从太平梯滑下去。” “我没有说是她做的。”塞鲁斯若有所思地用塑胶搅酒棒拌匀他的香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们在肯尼迪国际机场一起搭计程车下车之后,便各自分手。塞鲁斯准备向艺术村的居民放出风向球,看看能否获得荷兰人的行踪。安德烈则同意再做尝试,想办法恢复与卡米拉的交谈渠道,计程车载着他入城时,他考虑了几条途径。继续打到办公室,似乎毫无用处,但是打到她家,又完全不可行,因为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视为国家机密。在建筑物大厅埋伏已经证明无效。看起来唯一的方法是,一大早杀向她的办公室,给她个措手不及,然后帽子拿在手上,声称再没工作就会饿死。 这一趟与塞鲁斯的旅行,对他很有益处;他的直觉已经被证实不是无的放矢,而且即使法国到纽约有时差,他觉得精神还很好,随时可以往前迈进,挖出更多的秘密。他打开门锁,进人自己的公寓,即刻把袋子丢在门边,直接走过去按电话答录机上的留言。 “甜心,你在哪?我担心得不得了。”是卡米拉,用她那最佳的诱惑嗓音,低而沙哑,语调欠缺诚意;每当她有目的时,就会以这样的方式说话。“我打电话给你办公室那个小妹,她好像完全不晓得你的去处。我非见你不可。已经隔了那么久,我有很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给你。不要再躲了,赶快打电话给我。再见。” 然后是—— “欢迎归来,游子。猜猜怎么着?战争结束了。卡米拉打了两次,而且她像是彬彬有礼。她一定是吓坏了。总之,她说有甜头要给你。对了——我没有跟她说你去哪里。记得给我电话,ok?” 安德烈注视手表,扣掉六个小时,了解到此时才过了五点。他打到了办公室去。 安德烈深深吸了一口气,省掉简短的互相问候。“露露,我一直在想,而且我已经决定,我当保持距离的崇拜者太久了,应该是停止的时候到了。不对,等等,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希望遥远的部分将会结束。我想要这样子。也就是说,如果你……嗅,完了。听着,我在电话上解释不来。六点钟去接你可以吗,我们一块用餐?” 他可以听到露西的呼吸声,背景里传来的另一个电话在响。“安德烈,我有约会。” “把它取消。” “就这样?” “没错。”安德烈很肯定地对自己点头。“就这样。” 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停顿。 “安德烈?” “是的?” “不要迟到,还有,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机场。” 半个小时之后,淋过浴、刮过胡子的安德烈走在西百老汇贷上,吹着口哨,手里握着一枝长梗白玫瑰。而西百老汇的某个乞丐,由于精确地察觉到这个心情如此之好的路人,因此当他拖着步伐走向安德烈时,很惊异地收到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张十元美金。 安德烈按下门铃,把花梗咬在牙齿之间,将头自办公室门的边线探入时,还有几分钟才六点。 露西的合伙人史蒂芬从桌上抬起头来。“嘿,安德烈!真是令人感到意外。我不知道你这么在乎。” 安德烈在进门之前,把嘴里的玫瑰取下,他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露西呢?” 史蒂芬咧嘴而笑。“在戴她的假睫毛。一会儿就好。最近如何?” 安德烈听到身后的门打了开来,回头看到露西,穿着蓝色牛仔裤以及宽松的白色高领毛衣,后者刚好衬托出她那漂亮的奶油巧克力肤色。她注视着安德烈手中的玫瑰。 “来,”他说,把玫瑰送给她。“这个刚好可以配你的毛衣。” 史蒂芬的头从一张严肃、专注的脸庞转到另外一张。“太可惜了,露西,”他说。“你错过了开场。”他转向安德烈。“法国人有这个习惯吗?嚼玫瑰?” 安德烈从长沙发上抬起露西的外套,帮她穿上。他的手指拨拨她的颈背,好释放出夹在衣领下的头发。他用力吞吞口水。“提醒我送给你的合伙人一大束毒藤。” 史蒂芬眉开眼笑地望着他们离去,很高兴地看到,几个月前已经很明显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他拿起电话打给女朋友。他决定带她到好一点的餐厅吃饭,或许也送些花给她。浪漫是会传染的。 回到家没几分钟,塞鲁斯-派因便开始与同行联络。虽然他有一则听起来多少有点正派的故事,但他所认识的正派画商都是同样的说词。我们处理的全是真品,他们告诉他,而且他几乎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目中无人的鄙视。他很清楚,大多数至少都被骗过一次,但是提醒他们并不会使事情更加顺利。于是塞鲁斯放弃,开始翻阅通讯簿,想找个比较愿意接受事实的人。在他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翻到v开头的地方,看到威里耶这个名字。他记起了当时的谣言以及后续的公然出丑。要是有任何人可能帮他忙,那就非威里耶莫属了。 威里耶曾经是八十年代的宠儿,那时候大把大把的钞票似乎毫无间断地涌入纽约的艺术界。他削瘦。偏好细条纹西装,是英国人,而且与贵族稍微有点亲戚关系(很神奇的,随着他待在美国的时间越久,这层关系变得越来越近),还有一双正直的眼睛。拍卖公司向他请教、博物馆对他言听计从、收藏家有点担心地邀他造访他们的房子。大家告诉他,他注定要出名,注定要荣登研究机构和博物馆的委员会一员,而且最终注定要获得有关当局应有的报酬。 然而“最终”还是不够好。“最终”不能跟即刻到手的现钞相比,威里耶开始帮某些名画收藏者的忙,他们的收藏品来源往往有可疑之处。对这些拥有人来说,他的认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他们对他的感谢也是以传统而实际的方式进行。威里耶飞黄腾达起来,然后变得很贪婪,这在艺术界当然不算罪恶。不过更糟的是,他变得太有自信、太不小心。还有,或许更不幸的是,他变得喜欢炫耀铺张。他的双井公寓、他的本特利古董车、他在汉普顿的土地、他那成群的金发女郎,以及他在八卦专栏里被特别报导的派对。他们称他为艺术金童,而他也欣然接受。 只是他的垮台既快又嘈杂,由媒体以特殊的口味报导,此一口味在新闻记者们抓到某位比他们幸运的人没穿裤子时,变得更为明显。事情的导火线是一帧由威里耶宣布为真品的十七世纪名画,卖了几百万美金。新买家在保险代理人的要求下,把画送去试验。可疑之处逐渐浮出,于是再做更多的试验。结果显示,将画布固定在框上的钉子属于十八世纪,而画布本身则是近代的材质。这帧画被视为赝品。消息传出,其他曾经购得过威里耶认可的名画的买家,加入了这股送画实验室做科学试验的潮流。更多的假画浮现出来。几星期的时间,艺术金童变成可疑的骗子。 诉讼与反诉讼迫使威里耶卖掉财产。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发美女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有关当局不再眷顾他,最后他沦落为替一些对他的眼光比对他的名声更有兴趣的人服务,以此勉强维持生计。塞鲁斯-派因的电话,在他这段特别落魄的时刻,当然颇受欢迎。挂上电话不到三十分钟,威里耶已经坐在派因的书房里,迅速干掉一杯伏特加。 “你能来真好,威里耶先生。如我先前告诉你的,我不想再浪费任何的时间。”派因耸肩以示歉意。“我敢说你知道顾客都是那副德性——他们要每件事情早早在昨天就完成。” 威里耶的身材瘦弱,外表落魄。他身上那套白里条纹西装,虽然剪裁得很好,但需要整烫。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开始磨损,他的头发有的卷,有的没卷,盖住衣领,显然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未曾造访理发师。他对着塞鲁斯微笑,露出一口黄牙。“事实上,目前我不是太忙,”他一边说,一边转杯中的冰块。“也许我可以拨出时间来。” “太好了,太好了。”塞鲁斯放下饮料,身体向前倾,眉毛竖了起来。“当然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威里耶点头。“我的委托人的收藏非常可观——大部分是印象派,再加上一两个像哈克尼这样的近代画家。他把其中几幅藏在日内瓦的公寓里,其他的则留在多斯加尼的老家。不用说,也是相当精致。总之,他变得有点紧张。不久前,那个地方发生很多窃盗案。这件事你可能听说过。当局把风声压下来——因为这会对观光业,投资不利,全是些老掉牙的借口。无论如何,我的委托人不太想把珍贵的名画留给防盗系统和老管家保护。我会不会说得太快?” 事实上,威里耶比他还快。他以前全部听过。故事大概先说,然后再讲重点。而重点总是一成不变的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了获利。“他一定担心得很,”他说。“你想我能不能再来杯伏特加?” “我亲爱的伙伴。”塞鲁斯一边继续说,一边为威里耶斟酒。“有两幅画他特别关心,所以我给了他忠告。”他把酒杯递给威里耶,坐下来。“把原画存在银行,”我告诉他,“然后请人画些复制品。你觉得呢?” 我就知道,威里耶对他自己说。他想要找人伪造。“非常明智。” “他也如此认为。不过他坚持要第一流的复制。”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他不想泄露身份。都这样的,不是吗?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他财力雄厚。”塞鲁斯注视威里耶一会儿,接着说道,“而且他不小气。我敢说费用一定没有问题。” 从头到尾跟着剧本走,威里耶暗忖。出钱找上等货。“画家是谁?” “毕沙罗,还有塞尚。” “嗯。”威里耶把他原先想到的价钱乘以二。法兰岑是最佳人选。不过他必须先把事情考虑清楚。我也许可以帮你忙,派因先生。能给我二十四小时吗? 在搭计程车回公寓的途中,威里耶盘算着他可以分到多少介绍费,或是是否该冒着直接联络法兰岑的危险而一人独吞。最好不要,他遗憾地决定。最后总会给他知道,到时候又会多一个人再也不找他。有仇必报、贪婪的死猪。几千块美金对他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计程车停到路边时,威里耶以厌恶的眼神望着他目前居住的烂建筑。他付给司机过低的小费,快步走过人行道,驼着肩膀抵抗身后传来的流利诅咒。 喝下另一杯伏特加让运气好些之后,他拿起电话。 “他在吗?我是威里耶先生。” “霍尔兹先生正在用餐,先生。” “有重要的事情。”妈的,当男管家不属于你时,他们真是讨厌。 一分钟过去了。电话被转到另外一只,传来咔哒声。“喂?” 威里耶强迫自己和气一点。“抱歉打扰你,鲁弟,不过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有工作给法兰岑,我知道你喜欢亲自跟他接触。” “替谁?” “塞鲁斯-派因,他替一个匿名的欧洲人询问。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需要毕沙罗和塞尚。” 霍尔兹从书房的门看出去。他在考虑时,卡米拉的笑声从走廊对面的餐厅过来。他知道派因,而且经常在画展上遇到他。这个人的名声不错,将来也许用得着。只要霍尔兹继续做藏镜人,威里耶会替他承担任何可能的不愉快。“很好,”霍尔兹说道。“明天我会打给法兰岑。等你听到我的消息,再把电话给派因。虽然——”霍尔兹发出很容易被误认为笑声的声音“——我不知道‘给’这个字用得信不恰当。” 威里耶吃了一惊。这只小赠殊的花招还是这么频繁。“这个嘛,”他说,“我可能会向他收点介绍费。” “当然。不过我不会要你跟我分享。就算你欠我人情好了。我明天会和你联络。”走回餐厅时,霍尔兹有相当足的理由觉得自己真是慷慨。他从法兰岑那边分到的百分之五十将会是六位数。一丝一毫都有助益,他对自己说。他坐下时,对着宾客微笑。“请原谅,”他说。“我住在佛罗里达的母亲晚餐吃得早,她以为我们这里也是。”他尝了一口早春的羔羊肉,盘算着也许百分之六十可能更为合适,因为国际电话费实在贵得离谱。 在此同时,威里耶检视冰箱的内容物——剩下半瓶伏特加和一包放了很久、已经卷曲的肝泥香肠——他决定以即将赚到的费用壮胆,外出用餐。在他买给那个下贱的混蛋香槟之后,应该还会留下不少钱。他决定买那种没有标明年代的。 第13章 电话在离安德烈十八寸的地方响起,将他从睡梦中吵醒,铃声刺耳、宏亮,他抓过一个枕头盖在头上。然后他感觉到旁边的东西在动,然后是裸肤的温暖以及一具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此时露西滑过他去拾起话筒。 他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一个带有睡意的哈罗,接着他脸上的枕头被提起来。露西轻咬他的耳垂。“是卡米拉。”她将话筒给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德烈试着抑制哈欠。 “终于逮到你了,我运气真好。”卡米拉的声音亮而大,使他吓了一跳,赶紧将话筒拿离耳朵。 “最近好吗,卡米拉?” “再好不过了,甜心,只是渴望见到你。有很多事情要谈。听着,我刚取消一个约会,我想我可以带我最爱的摄影师去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德烈听到露西在他的颈旁耳语。“最爱的摄影师,我的天。” “安德烈!” “好啊。当然。没有问题。” “太棒了。一点钟在罗伊顿?” “罗伊顿。一点钟。” 卡米拉实在忍不住:“安德烈,刚才是谁接电话的?” “啊,是清洁妇。”露西抬起头咧嘴而笑,咬一下安德烈的脖子,致使他不由得发出呼嗜。“她星期四来得比较早。” “今天是星期三,甜心。一点见。” 安德烈丢下话筒,花半个小时向露西道早安,直到她把他的手推开,从床上跳下来。“我必须走了。其他的稍后再做,ok?”她将枕头推回他的脸上。“还有,不要忘记我们做到哪里。”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远处传来淋浴声,他觉得很懒懒的,有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闻着她留在床单上的香味,搞不清楚他们俩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她在他肩膀上的碰触以及咖啡的香味,把他带回清醒状态。 “安德烈,你不能再活得像个流浪汉了。” 他坐起来了,用双手握住马克杯,吸入蒸气。“你说得对,露露。” “那台冰箱就像是个科学实验室。里面还有生命在繁殖。” “我知道,露露。” 她弯身吻他。“不要惹麻烦,听到了吗?”在听到前门关上之前,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四个小时之后,仍然有飘飘然的感觉,安德烈在“罗伊顿”等着被带往卡米拉的桌子。服务生带着他到座位上时,许多张脸庞如苍白的相机镜头般,把焦点集中在他身上——简短、搜索的一瞥,以决定他的名气是不是大到值得长时间地凝视。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兴趣;脸转开时,也没有人尝试掩饰他们的缺乏兴趣。 安德烈认出这是提供高伏特纽约午餐的许多餐厅常见的筛选过程。这些机构的成功所建基的并非在于优秀的而常被忽略的烹调品质,而是在于顾客的地位等级。对这些传奇人物而言——炙手可热的模特儿、演员,以及作家,也就是媒体精英中的精英,对游戏的每项细微之处都极为做醒的玩家——坐在一个好位置是相当重要的事情。若被放逐于一张偏远的餐桌,生鲸鱼片吃起来可能味如嚼蜡,而布里亚一萨瓦兰所立下的律法似乎也被淘汰了。“告诉我你吃什么,”这位伟人过去经常如是说,“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那些单纯的日子已经过去。“告诉我你坐哪里,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何物”是一句更恰当的箴言,而且也许过不了多久,每日特餐将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个名人——焦点人物,菜单送达时,这位人物的莅临会被审慎地宣布。 正当脑海里满是这些想法时,安德烈在一张显赫的窗边桌就坐,忙着进行身为该餐厅最虔诚的贵宾所应做的繁琐仪式。她,当然是迟到了。当她最后终于抵达,凭着记忆绕过一张张的餐桌时(她的眼睛被大而深色的太阳眼镜所遮掩),她的前进吸引了一波波的兴趣以及阵阵长距离的飞吻。 “安德烈!”好像他的出现,令她感到彻彻底底的惊讶,为原本将会无趣的一天带来喜乐。“你好吗?让我看看你。”她的确如此做,先把头歪向一边,然后另外一边,深色眼镜半挂在鼻子上。“我发现你的眼中闪烁着火花,甜心。还有,你脖子上那个是什么?” 安德烈迅速把头低下,咧嘴而笑。“你瞧得真仔细,卡米拉。我们好久没见了。忙吗?” “快疯掉了,甜心。日日夜夜,就是为了要带给你一个小惊喜。不过先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听说你到欧洲去了?” “在英格兰待了几天。”安德烈把改编过的旅程说给她听,描述了八目鳗大人和斯洛特园的挂毯。他正要说完那天吃烤鸡的故事时,卡米拉袋子里的铃响打断了他。她接她的电话,他点他的菜;服务生盘旋在桌旁,直到电话被放回袋子里为止。卡米拉点了她喜欢的绿叶荣沙拉,然后以工作过度、不可或缺的主管的懊悔叹息,转向安德烈。“我们说到哪了,甜心?” “你正要告诉我那个害你这么忙的计划。” 不知道会听到什么,安德烈靠在椅背上,让能言善道的卡米拉发挥了半个小时。取下深色太阳眼镜,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锁住他,双手来回晃动,强调时便轻捏他的手臂。她那一整盘绿叶完全没有动到。旁观者会以为,除了坐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之外,她根本没有看到周遭的事物。这样的动作她已经练就了好几年,即使安德烈曾经看过她在别人面前做过,发现自己仍旧被她的表演深深吸引。而且。必须承认,他竟然因为她如此努力地想要卖掉自己而感到欣慰。她跟他很熟,已经深思熟虑地挑了鱼饵。 是一本书;不对,不止是一本书。是地球上最富丽堂皇居所的划时代记录,将全由他拍摄,费用则管由杂志社承担。“加洛贝丹的关系企业将负责出版及行销。甜心,全球最伟大的房子,”卡米拉说道,她的嗓音如同政治人物在做竞选承诺时般的响亮又有诚意,来做措词上的强调。“还有你的大名”——在这里她停下来用手在空中勾勒笔划——“你的名字将放在书名的上方。会有促销旅行,会有国外的版本——德国。意大利、日本、全宇宙——摄影展,还有cft──rom。”这铁定会使他成为整个领域中最举足轻重的摄影师。当然还有广进的财源——来自于国外版权、连载版权,以及版税。钱将会泪洒地涌入。卡米拉对着所有令人兴奋的事情甩头发,等着安德烈的回应。 有一会儿,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如卡米拉所说的,这是毕生难逢的机会,完全符合他期望中的梦幻任务。在正常的情形下,他一定会请服务生送香槟过来,然后以热情的拥抱来打破卡米拉的沉着,甚至于,她脸上的妆。但当他在寻找适当的答复时,他的内心不禁翻搅着疑虑。这太顺利、太完美了吧。 “必须请你谅解,”他最后说道,“我实在是太过惊讶。我可以需要时间来进入状况。告诉我你对时间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说,该不会只有十天的拍摄吧。” 卡米拉以挥手来驳斥如此多余的担忧,结果使得服务生跑了过来。“你要多久就可以多久,甜心。”服务生困惑地瞅她一眼,在第二次挥手把他遣开之前,他试探性地扑向沙拉。“这本书将会是划时代的巨著。我看到了圣彼得堡、齐浦尔、苏格兰城堡、马拉喀什。巴里岛、威尼斯——我的天,威尼斯。”头发又甩了起来。“一年、十八个月,多久都可以。”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更机密。“事实上,我已经拟出了第一趟,开头一点都不用急。是香港最出色的老大班房子,没人敢说香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人敢说?” “中国人,甜心。他们已经接收香港。所以你最好尽快到那边去,免得我们的小朋友裘伊先生决定临阵退缩,奔向比佛利山与他的钱财会合。”她把盘子推开,将手肘靠在桌上。“越快越好,说真格的。” 他的疑虑一直增加。“那我还有时间喝咖啡吗?” 卡米拉面露喜色,拍拍安德烈的手。“真高兴你喜欢我的看法,甜心。这才是真正的你。” 她把他留在饭店的门口,指示他去接受预防注射以及办签证,还有打电话给诺尔,要他准备机票和费用。在坐车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恭贺自己。他似乎已经上勾了,而且看来在一个星期之内,他便会出发前往香港。鲁弟将会满意。 安德烈返回饭店大厅,拨电话给塞鲁斯-派因。这个画商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 “好消息,亲爱的孩子,好消息——我已经知道法兰岑在哪里,感谢老天,是住在文明的地方。你不会讨厌去巴黎吧?我希望。” 塞鲁斯咯咯地笑。“她漂亮吗?” “美极了。” 他们约好在“菲利克斯”见面。在打给一肚子问题但没时间听一长串答案的露西之后,安德烈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打发。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走路到苏活区去。 在这个神清气爽的春日午后,不慌不忙地散步在第五街上,是曼哈顿的很大的享受。当纽约的天空是蓝色时,便是一片片无边蔚蓝,而且当纽约客感觉到冬天已经结束时,他们就会放松原本驼起的肩膀,脸宠迎向阳光,甚至偶尔对着陌生人微笑。此时的天气很符合安德烈的心情,虽然他觉得应该试着弄清楚卡米拉的提议背后隐藏什么,但他发现他想要解开谜题的尝试,总是被露西和巴黎的念头挤向一边。这是个神魂颠倒的结合。 他经过第四十二街喧嚣扰攘以及在阳光下庞大而慈祥的纽约图书馆前的狮子像,头上栖息着一群鸽子的狮子有多尊严,它们就有多尊严。然后是第五街商业区的店面和办公室,与它们堂皇的住宅区邻居相比,显得谦卑而平凡。每走过一条街,他便看一次手表,计算还剩下几分钟。他悠闲地晃过华盛顿广场,停下来喝咖啡,享受着渴望见到某人的新鲜感。已经好久他未曾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磁场。 当他在快五点走到西百老汇时,他的决心——在办公室关门时到达——瓦解了,而且最后几百码几乎是跑起来,希望能够找到独自一人的露西。 史蒂芬在办公室的门口与他相遇。“你来早了,我正要离开,露西回家去换衣服,要是你明天敢再让她上班迟到,我会告你。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史蒂芬,既然你在这里……”安德烈将他轻轻推回办公室。“我在想……我希望你能够一两天没有露西。你知道,一个长周末。也许一个礼拜。” 史蒂芬微笑耸肩。“我能拒绝吗?” “我还没有问她。” “你们要去哪?” “巴黎” 史蒂芬将手搭在安德烈的肩膀上,表情严肃。“尽管放手去做。不过有一个条件。” 安德烈点头。 “如果她拒绝你,那就换我。” 他们一起离开办公室。安德烈等在建筑物外面,他的头转向每一辆慢下来的计程车。现在晚上变得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柔和。神秘而谄媚的黄昏已经掩饰了犀利的西百老汇不完美之处。灯光亮起,欢迎夜晚的莅临,一辆计程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一条细长的美腿伸出来时,安德烈感觉到血液在奔腾。他心想,不管你喜欢纽约市计程车的哪些特色,设计它们的一定是对美腿有偏好的男人。他以赞叹的眼神欣赏着第二条美腿的出现,然后他越过人行道去帮露西下车。 她穿着深灰色洋装,短而简单,一件黑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往后梳,她的眼睛在街灯下闪烁。她帮他弄平衬衫领子。“你早来了,”她说。 “我只是刚到,”他说,“希望我的运气会变好。” 他们互勾着手臂,慢慢走向格兰街。“露露,我有惊喜要给你。” 她抬头望着他,耳朵上的银饰针闪闪发亮。“我猜猜看。你把冰箱清理好了。” “比这件事还要棒。” “你让卡米拉在午餐时吃薯条。” 他摇头。“你有没有去过巴黎?你想去吗?” “巴黎!”几乎是尖叫,大声到使两个路人停下脚步;他们等着想听下去。“巴黎!这是真的吗?” “都准备好了。我跟史蒂芬谈过。你因为表现优良,可以休一个礼拜的长假。我们现在要去跟塞鲁斯碰面,决定日期,还有……” 她的头伸向他的脸,两人的亲吻威胁着西百老汇的交通。路人甲以手肘碰路人乙。“他们很快就会换气。”他的朋友一叹,摇摇头。“要是你,你会吗?” 他们抵达餐厅时,露西已经有效地控制住她的兴奋之情,在吧台旁坐下,点了加水的兰姆酒,然后开始问问题——这是一份工作吗?巴黎的天气是什么样子?我们将会住在哪里?在那边戴贝蕾帽看起来会很蠢吗?塞鲁斯要来吗?他会不会喜欢她?——好几十个,滔滔不绝地倾泄出来,安德烈根本没有回答的机会。最后,他拿起她的饮料,放在她的手中。 “干杯,”他说,“在你声嘶力竭之前。祝你的法国之旅成功。” 他们互碰酒杯,看着对方喝酒。正当安德烈身体往前倾时——他尚未决定是要亲吻还是耳语——他们的后方传来礼貌性的咳嗽声。安德烈转头,逮到塞鲁斯正愉快地打量露西,在大胆瞄到她的曲线以及服装时,眉毛竖了起来。栖身在凳子上的她,身材显得更性感了。 安德烈放下杯子。“露露,这是塞鲁斯。” 她伸出手,塞鲁斯以双手托住。“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到苏活区来了,不过如果所有的女孩都跟你一样漂亮,那我一定要常常来。” “塞鲁斯,要是你能把她的手还给她,你会发现比较容易处理这个。”安德烈递给他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夸赞他那红底白斑的蝴蝶结,然后把他们带到附近的桌子。 他们坐下来,露西在两个男人中间。“我们要从哪边谈起?”安德烈问道。“塞鲁斯,你要先说吗?露露知道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每件事情。” 塞鲁斯是个喜欢把故事讲得完完整整的人。他首先提到不幸的威里耶如何崛起,如何没落,接着继续描述他们的会面、简短的商谈,以及在公园大街一家银行大厅里的第二次会面,在那里他用五千美金换来了法兰岑的电话号码。 露西轻声吹口哨。“就一个电话号码来讲,可真是一大笔钱。” “大家都想在这种状况下分杯羹,”塞鲁斯说道,“而且当你越接近画作时,羹就得越来越多。想到法兰岑的价值,我就不寒而栗。总之,我到那边,带着装满现金的信封躲在门旁。威里耶抵达后东张西望,就好像中央情报局的人员在跟踪他,然后偷偷摸摸地向我靠过来。它是你一辈子中所能见过的最可疑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有人会自暗处跳出来,用枪指着我的鼻子。我们交换了信封,这个无耻的家伙还让我等他数钱,之后他就离开。”塞鲁斯以惊讶的眼神注视他的空酒杯。 “我再去帮你拿。”安德烈往吧台走过去,塞鲁斯转向露西。“我这个岁数的一个特权是,我可以问些没礼貌的问题。”此时他的眉毛迅速抽动。“你和安德烈——该怎么说——亲密吗?” 露西咧嘴而笑。“我们还在进行当中。也许你应该问他。” “不需要,亲爱的。我看得非常清楚。从我到达之后,我不认为他用正眼瞄过我。我高兴得很。我已经变得相当喜欢他;他是个好男人。” 露西旋转着杯子。“是的,”她说。“我想他是。塞鲁斯,在他回来之前——如果我也跟去巴黎,你会介意吗?他在来的路上问过我,不过我不想——” 塞鲁斯举起手来阻止她说下去。“不用再说了。要是你不来,我会非常非常的失望。” 她靠过去亲他的脸颊,而此时手中端着苏格兰威士忌回来的安德烈,很肯定自己看到塞鲁斯的脸红起来。他坐下时,他从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我是不是得离开了?” 露西对安德烈使眼色。塞鲁斯清清喉咙。“我在等你回来,好把其余的说完,”他说。“但是我受到我们的旅伴的攻击。好了。”他喝下一大口数料。“我拨了威里耶卖给我的号码,跟法兰岑通过话,他似乎兴致勃勃,虽然我们在电话中没有谈到细节。我们下个礼拜和他会面,在他所谓的中立领土上。我必须说这个人有高贵的幽默感。他想要在‘卢加斯——卡敦’见面,他说那里的艺术气息浓厚,是画家土鲁斯一劳将果克最常去的地方。” 安德烈猛摇手指,就好像被火烧到了,接着他瞥到露西的脸上有困惑的表情。“是巴黎最好的餐厅之一,”他解释,“就在玛德琳广场。我生日时去过。” “不便宜。”露西说道。 “没有那么严重。” 塞鲁斯以摇手把财务上的考虑撇向一旁。“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必须把这次旅行看成是投资。里面藏着无限的生机。而且,”他注视着安德烈说道,“今天下午很顺利——那个老女孩帮她的孙子买了两幅水彩画,我现在很宽裕。我们的资金不会短缺。” 安德烈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塞鲁斯。你已经投下那么多钱。” 塞鲁斯用手指指着他。“你必须投机才能积聚,安德烈。我跟你说那幅画值多少?三千万以上——手指头放下来,塞鲁斯靠回椅背,仿佛刚赢了一场辩论。“现在,谈谈你的主编。” 安德烈开始叙述卡米拉的提议,偶尔传来露西的咕噜声,塞鲁斯则专心聆听,没有开口。安德烈在描述书和出版的细节时,他感觉到他同伴的疑心越来越强,结束时,他自己耸耸肩,评说是目前一个不错的主意。即使对他本人而言,这听起来还是有点薄弱。 露西是第一个打破短暂沉默的人。“她就是这副德性,卡米拉。难道她真的以为她这种临时通知,就能让你拨出十八个月的时间来吗?这个女人我看是疯了。”她转向塞鲁斯。“你可能已经留意到,我不是很仰慕她。” “露露,还是有可能。”安德烈在手指上板出重点来。“她有合约、她有加洛贝丹的钱作后盾、她的主意不离谱,还有她知道我最近没什么任务。塞鲁斯,你认为呢?” 塞鲁斯正在摇头。“可疑,亲爱的孩子。露露说得对——是时间的问题。假若我是个生性多疑的人。那么我一定会说,所有有关展览和国外版本和其他事情的胡诌,全是烟幕。这些漂亮的说词——我承认很有看头——都是为了要把你送上飞机。她要你到很远的地方去,最好昨天就上路。” “ok。但是为什么呢?” “啊,”塞鲁斯说道。“你考倒我了。不过绝对不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而且我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影响到我们的小探险。你同意吗,亲爱的?” 露西的回答是具有感染力的大微笑,传遍整张桌子。“我想我会爱上巴黎。” “你们已经说服我了,”他向服务生招手要菜单。“出发之前,让我们练习一下吧。” 第14章 轮子的吱吱叫和粗拉链被拉开的擦刮声,使得昏昏沉沉、失去方向感的安德烈坐了起来,只知道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这是一张女性化的小床,整体来说比他的弹簧垫床精巧,如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堆衣物盖住了半个床面。房间的另一端,在灯罩柔和的光线下,他可以看到露西蹲伏在打开的皮箱旁,而四周有更多的衣服。她的身上穿着白t恤,当她听到翻动的声响而回头凝视他时,脸上露出恶感的神情。 “露露?你在做什么?” 她站起来,一只手捂在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身上的t恤刚好长到让她免受牢狱之灭。“安德烈,很抱歉。我并不想吵醒你。我睡不着,所以我想我可以……你知道。”她对着皮箱模糊地一扇,耸耸肩。“……开始打包。” 安德烈用还没清醒的手指,在床头桌上搜索手表。“现在几点了?” 露西再度耸肩。“啊。好像还很早。”闪出一口白牙。“除非你要去巴黎。” 他找到手表,费力地凝视着它。“露露,是凌晨四点。班机今晚八点起飞。打包要花你多久的时间?” 露西走过来坐在床边,将头发推回额头。“你不了解。我有很多东西必须准备。我不想在那些巴黎宝贝的面前看起来像个土包子。”她低头对他微笑;油光的头发,在她皎白的三角型脸庞周围形成纠结的黑云。 安德烈让自己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滑行,感觉到肌肉在他的抚触下移动,他的睡意全跑光了。“你说得没错,”他说。“而且那些巴黎宝贝也会烧饭。” 她将他推回去,把他的肩膀按在床上,整个人撑在他的上方。“用我的材料她们就不会。” 他们过了一整天怪诞如四月初的耶诞前夕:打包、再打包、电话告别、最后一分钟的差事、节庆气氛,然后在法航的候机室和塞鲁斯碰头。之后他们半路上停下来吃顿稍晚的午餐,有意大利面和香槟,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时,他们两人都因为疲劳与兴奋的结合而有轻飘飘的感觉。从一份折起的《纽约时报》顶端窥视他们的塞鲁斯,看起来他当天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到裁缝那边试穿衣服。 “晚安,亲爱的孩子。你们的填字游戏厉不厉害?我需要一个五个字母的字来解答‘光之城’。你们想可不可能是巴黎?”他微笑着放下报纸,站起身来亲露西的脸颊。“你的贝蕾帽非常迷人,”他说。“你将会成为‘圣杰曼大道’的话题人物。安德烈,你是个幸运的年十轻人。” 与朋友共享冒险之旅,乃是生命中美好的时刻,而且是现代旅行的少数几个剩余的乐趣之一。合得来的伙伴,再加上急速升高的期待,提供了颇强的免疫力来对抗无趣的繁杂手续。班机的延误、不耐烦的地勤人员、安全检查,以及身为一件不便且麻烦的人形行李的感觉,都退而成为背景的一部分。由于塞鲁斯和安德烈两人轮流向露西诉说着他们最喜爱的巴黎一一丽池酒店的酒吧间、跳蚤市场、奥塞美术馆、新桥、布寺街的食物和鲜花——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最后把他们送到座位上的缓慢过程。 露西端详飞机上的空服人员,他们都穿着时髦的深蓝色制服,男的体格比美国班机上的小一号,女的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有礼的高傲神情,简直就是大家公认的法国脸极明显的特征。她用手肘碰碰安德烈。“我对那些宝贝的看法没错。她们全都看起来像是‘迪奥’服饰的常客。” 安德烈对她使使眼色。“那边只是你看到的部分。法国女人是全欧洲花钱买内衣裤最凶的。这是我从《华尔街日报》的女性贴身衣服记者那边听来的。” 露西倾向前,看着一对紧束的香臀摇摆手走道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飞机从容地驶离登机门时,她捏捏安德烈的手。“不要有坏念头,小鬼。你已经被预约了。”她的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下来,如疲惫不堪的小孩般,马上坠入梦乡。 塞鲁斯可就没这么幸运,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活泼的中年妇女,从华盛顿特区来的,她似乎渴望着交谈与指导,这是她的第一次法国之旅——独自一人,如他以诱人的微笑所指出的。然后她侃侃而谈着个人进一步的细节,还有更多甚至是以暗示法进行,不过半小时之后,塞鲁斯决定宣布头痛。他把椅背往后调,闭上眼睛,再次衡量他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处理一笔三千万美金交易的机会。 评析结果还是像他上次所认为的一样渺茫。大部分要看法兰岑的情况——他和狄诺伊的交情、他的谨慎(或是,运气好的话,他不再谨慎)、他对他们三人的反应。可以让人理解的,仿造者本性容易紧张,多疑而活少,他们的专业生活中永远有一双眼睛往后瞧。像法兰岑这样的人会如何向朋友提起他以何为生?他会不会相信像威里耶这种瘪三所介绍的人?不过另一方面来说,还有谁会替一个仿造者拉生意?当然不是纽约市立博物馆长了。 至于卖塞尚的画,塞鲁斯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如他所知,艺术品的黑市相当大。其中有一些藏私者会把画作藏在地窖中,不给公众欣赏,但可以造访,这样的秘密方式令他们兴奋;有些日本人,可以从保护私人财产隐私权的法律获益;在香港,各式各样的珍宝皆可以顺利地消失。他有信心安排一场安静、明智的交易。富有、贪婪的人们是永远不短缺的。 塞鲁斯隔着走道瞥向露西和安德烈,他们的身体瘫在一块,正在睡觉。他把即将进行的空中晚餐拿来和华盛顿来的女士的热情相比,然后决定控制自己的食欲,到巴黎时再补偿。 然而巴黎并非那么容易抵达。由于早晨罗伯西机场上方的淡蓝色天空交通阻塞,因此他们的班机未能准时降落。入境时又延误了一段时间,入境关员正在怠工,在为一年一度的夏季罢工热身。而从机场入城的交通,其行进速度比凝结的糖浆没有快多少。计程车以一连串短促的摇晃及紧急煞车开在高速公路上时,咖啡早餐的计划只好就此打住。在三位旅客越过塞纳河,加入“左岸”窄街上的汽车爬行行列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他们打算住在蒙大林饭店,在巴克街的一条小路上,外观有老巴黎的风味,内部则酷而新颖,时装界的黑衣名流很喜爱这家饭店。安德烈之所以选择它,并非只是因为外表和地点,而是由于饭店员工迷人。年轻,而且——公然背离巴黎人的传统——从心底里友善。酒吧间也是一大乐趣。 蒙大林的酒吧间就在大厅的左手边,是人们可以轻松度过一天的场所。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有供应。酒精饮料则在接近中午时便有了。整个世界来来去去,生意谈成、恋情开始(因为某种原因,很少结束;也许是怕人的照明,未曾替泪水和悔恨预留空间)。没有摆电视机,娱乐相当合乎人性。 她们等着向柜台报到时,露西端详着坐在附近的两位细瘦、光鲜亮丽的女人,她们面前摆有香槟酒杯,抽着香烟,而且每喷一口,长而高雅的脖子一扭,身体便往后编,以躲过烟雾。“这些宝贝,”露西说道。“瞧瞧她们,她们在较量颧骨。” 塞鲁斯拍拍她的肩膀。“她们都是些住在郊区的家庭主妇,亲爱的。也许正在讨论晚餐要给先生吃什么。” 露西吸起嘴唇。试着把她们与厨房的任何地方联想在一块。安德烈转离柜台,手中拿着两支钥匙。“露露,不要一直瞪着那些可敬的女士。” 他递给塞鲁斯钥匙,护送两个同伴进入一台特别为高卢人尺寸打造的电梯,这种交通工具颇鼓励亲密的人际关系。假使刚搭进去的乘客互为陌生人,出来时肯定不会是了。 露西以“米其林”轮胎检查员的敬业态度来检视他们的房间,用手指抚触红木、测试披有鲜明蓝白条纹被单的床、欣赏浴室的钢制品和石板、推开可以俯瞰杂乱的巴黎屋顶的高窗扉,该市的屋顶容貌可说是举世无双。安德烈面带笑容,看着她从一个发现冲向另一个。 “怎么样?”他说。“还满意吗?” “我不敢相信我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向窗边。“看,”她说。“巴黎!” “一点都不错,”他说。“你想先参观什么?” “全部。” 在巴黎,就如此深具野心的行动者而言,光是出发点便可以找出好几千个,不过对第一次到来的访客而言,很少会有地方比“双壁”更怡人或更有魅力,它是圣杰曼大道上的典型咖啡屋。批评者也许会说,观光客太多了;厌世、扁平足的传者把暴躁的服务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价格高到足以吓跑许多客人。也许这些评语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还有哪个场所能够让你坐在露台的桌子旁,观看巴黎人做一些巴黎人最擅长的事情:散步、按姿势、互相检验春装、交换一个个的耸肩、吸嘴,以及亲吻、看人与被看。 随着早晨逐渐退去,中午天气变得温和、晴朗起来。微风吹自塞纳河面,是最舒服的天气。树上的叶子,由于尚未被汽车排放的废气所治污.在树头上闪耀着光芒,仿佛刚被漆上干净的鲜绿色。就是这样的一天,使巴黎的四月成为一首歌。 露西坐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心醉神迷。她就好像在看网球比赛,头不停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这个地方与纽约截然不同。有那么多的烟客、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美丽的古建筑,以及一种在摩天大楼城市中无法享有的开阔感。咖啡香醇,空气的味道特别,连安德烈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看着他对服务生说话。他讲法语时,他的身体换了档,变得较为流畅,双手和肩膀不停地动着,下巴和下嘴唇都往前翘,所吐出来的字句,对习惯盎格鲁撒克逊语言刺耳节奏的耳朵来说,听起来是如此的曼妙。而且很快,大家都说得很快。 塞鲁斯提议他们吃些清淡的食物,好留下空间迎接费时而精致的晚餐。咖啡之后,他们点了几杯葡萄酒和火腿三明治、结实的棍子面包,露西首次品尝到道地法国面包涂诺曼第奶油。她以鉴赏的心情咬下第一口,停下来望着安德烈。 “为什么巴黎人都不是胖子?”她一边说,一边挥向他们周围人。“看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东西,还有葡萄酒。而且晚餐还会全部重来一次。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是不是有特别的减肥法?” “当然,”安德烈说道。“午餐不超过三道菜,晚餐不超过五道菜,而且他们在早餐之前不喝酒。是不是这样子,塞鲁斯?” “大概是如此,亲爱的孩子。但是不要忘记每日一瓶葡萄酒和睡觉前来一点白兰地——嗅,还有烹调时用上大量的奶油。运动量也很少,这点颇为重要。再加上每天一包烟。” 露西摇头。“ok,也许我问了笨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连一个胖子都没有看到,真是奇怪。”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法式吊诡’。”安德烈说道。“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所发生的大骚动。刚开始他们调查了二十个国家还有这些国家的饮食习惯。他们想了解各国饮食与心脏病发生率之间的关系。” 塞鲁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葡萄酒。“我不确定我想要听这类资讯。” 安德烈咧嘴而笑。“只要继续留在这边,你会很好的。他们的调查结果显示,有最健康的饮食习惯的国家是日本——这没什么好惊异的,真的,因为他们吃的主要是鱼和米饭。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第二名的国家,竟然是法国;尽管他们的面包、乳酪、肥鹅肝。调味料、酒、费时三小时的午餐,听起来很不健康,所以人们当然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一定有秘密在,某种让你能够尽兴吃喝、却可以逃过惩罚的诀窍。最后他们所提出的解释是红酒。” 塞鲁斯点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电视上播过,不是吗?美国大多数的酒品专卖店通常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卡百内葡萄酒就会被抢购一空。” “没错。然后人人开始谈到法国的肝硬化发生率比美国高,于是大家又回去吃汉堡和可乐。” “美国人的饮食习惯排名第几?”露西问道。 “啊,很后面。好像是十四还是十五,我猜。红酒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实际上,我的看法是,红酒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效。很显然的,你吃什么喝什么很重要,但是你如何吃喝也同样重要。而各个国家的饮食习惯存有很大的不同。食物对大部分的美国人而言,是燃料——在车子里吃,在街上吃,十五分钟之内解决一顿饭。但食物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乐趣。他们从容不迫地用餐,在饮食上非常的专心。他们喜欢坐在餐桌旁边,而且不喜欢吃零食。你永远不会抓到法国总统在办公室里啃薯条。烹调在这里很受尊重。它被视为一门艺术。顶尖的厨师几乎就是电影明星。”安德烈停下来,喝完他的葡萄酒。“抱歉,我好像是在演讲。不过是真的。”他转向露西。“等着看今天的晚餐。” “我忘了告诉你们。”塞鲁斯说道。“在饭店我打了电话给法兰岑。” “一切都没有问题吧?” 塞鲁斯滚动眼珠子。他们相当感兴趣。不断谈着菜单——山多伦显然是个很棒的厨师,而法兰岑听起来就好像他已经把刀叉拿出来了。我们八点钟在那边跟他见面。他似乎非常友善,我想我必须提一下,他要我叫他尼可。我有预感,我们的运气会不错。” 此时露西看着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身穿黑色皮衣,牵着一只俄国狼犬大步穿越马路,女郎和狗都对车子视若无睹,头抬得高高地走着路,脸上露出高傲、优雅的神情。不过这效果却被狼犬的行为破坏殆尽,它在一辆停好的汽车的后轮旁跷起脚来,此时车主正要跨上汽车。车主告诫了几句,他的腿也跷起来,跨过坐垫。女郎听而不闻,继续往前迈进。 露西摇摇头。“要是在纽约,他们早就打起来了。然后那只狗会被控告。”她再度摇头,转向塞鲁斯,“我们不能谈谈正事?” “当然!” “你觉得我今晚要不要穿黑洋装?算了,我开玩笑的。你想从法半岑那边得到什么了’ “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塞鲁斯把蝴蝶结调正,目光飘过马路对面的利普啤酒屋。“我希望他会觉得跟我们在一起很自在,能够信任我们。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替狄诺伊工作的,然后看看他对那幅塞尚的真品了解多少——它在哪,要运往何处。”他微笑地注视着露西。“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不该告诉我们的事情。” 露西皱起后头。“你有计划吗?” “当然,”塞鲁斯说道。“把他灌醉,抱着最大的希望。” 卡米拉脸色铁青。她以烦躁的小碎步在诺尔的桌子前面踱来踱去,她的手肘弯曲,香烟举到肩膀高度。实在太糟了。她提供给安德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诱惑任何摄影师都无法抗拒,现在他却消失了,消失了。过去两天里,她打到他公寓的电话一定有一二十通以上。他到香港的班机已经订好座位,细节也都安排妥当——为了这些复杂的安排,卡米拉可以说是卑膝织颜地乞求别人一一旦是他到哪里去了?居然跑得不见踪影。搞创意的人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她很想从此以后将他逐出记事本。 “诺尔,再试试他的办公室。找那个沃科特小妹谈谈。也许她知道他在哪。” 卡米拉停止踱步,站在诺尔的身边看着她拨电话。他把话筒放下时,猛摇着头,“她不在。度假去了,下星期才会回来。” “度假。”卡米拉嗤之以鼻。“我想一定是参加旅行团到琼斯海滩去了。好吧,继续拨安德烈家里的电话。” 诺尔看着她走回办公室,他满脸的不悦,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第15章 八点时他们在大厅集合,露西身穿她最漂亮的黑洋装,安德烈由于打着领带而有即将窒息的感觉,塞鲁斯则穿着印有威尔斯王子方格图案的纨持弟子装。他迅速而彬彬有礼地握住露西的手,弯下腰。“你令人销魂,亲爱的。肯定是巴黎最美的女子。” 露西的脸红起来,然后感觉到,站在塞鲁斯背后的门懂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她对他微笑,立即听到连珠炮似的法语:一辆计程车刚送客人到饭店来。现在是空的,等着要载客。如果她需要,他将很荣幸地为小姐保留。从他那茫然的神情看来,他最想保留的可能是小姐本人。困惑的露西转向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后者的脸上挂着半个微笑。“他说什么?” “他说他认识许多女人,不过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想要带你回家去见他老妈。” 计程车载着他们行驶于圣杰曼大道上,开过协和桥时,露西屏住气息欣赏着塞纳河,是一条黑色的大缎带,绣过数条桥的光彩夺目。安德烈凝视她的脸庞。“我要他们为你打开所有的灯光,露露。右手边是杜伊勒利花园,正前方是协和广场。胜过星期一早晨的西百老汇雨景,不是吗?” 露西缓缓地点头,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周遭的超凡美景:打着聚光灯的建筑物、匀称精确的树线、落于大石墙上的雕像浓影。她没有说话,震慑于她的第一眼巴黎夜景。司机先生显然没心情分享观光的乐趣。他猛然加速开出皇家路,一股脑儿抛人玛德琳广场,出奇制胜地抢过一位大吃一惊的机车骑士,对臭骂声充耳不闻,然后发出胜利的咕喀声,把车子停靠到路边。他们又完成了另一趟没有丧失性命的危险之旅。在检查他的小费,发现还足够之后,他嘟饿了一声“用餐愉快”,然后便冲回车里,把他们三位留在餐厅门口的人行道上。入口处稍带戏院的风味,明星的名字——大厨阿林-山多伦——写在门上的演员表上,就在餐厅的头衔之下。 “卢加斯一卡敦”这个名字的起源要回溯到十八世纪,当时一个叫做劳勃-卢加斯的英国人开了一家“英国人饭馆”,提供缺乏美食学的巴黎人冷盘肉和蒸布丁。这两种不可能结合的菜色赢得了当地老里的芳心,大受欢迎,以至于在卢加斯死后,他的名声还是继续流传着。这家餐厅在一百三十年后易主时,新老板将它命名为“卢加斯饭馆。”生意持续兴隆。本世纪初,场址接受了“新艺术”潮流的洗礼,到了一九二五年,由另一位老板承购,他名叫法兰西斯-卡敦。 今日的内部装演其实跟九十年前看起来没多大的差别:线条流畅的枫木、被悬木及青铜,镜子和饰有雕花的护墙板,一簇簇颜色亮丽的鲜花,米黄色某单”后面的轻声细语,整个地方弥漫着奢华、欢欣的气氛。 塞鲁斯以双手互相摩擦,然后深深吸入一股愉快的气息,仿佛他吞人的是特别浓纯的氧气,“我觉得我身上应该穿着佛诺克大衣,头上戴着大礼帽。”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有没有看到我们的人。” 大部分的餐桌都坐着服装整洁、色彩单调的生意人,而且是这类昂贵乏味餐厅的主流顾客。有几位女士突显于簇簇暗淡的西装之中;其中几个戴着耀眼的珠宝以及涂着足以与这匹配的浓妆,其他人们则穿着特别订做的制服,显出她们是国际企业管理阶层的生力军。餐厅另外一头的角落里,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埋首于菜单中,他那蓬乱的后脑勺反映在他背后的镶镜护墙板上。 传者带他们到这张桌子,法兰岑的目光越过眼镜顶端朝上瞧,那蓝色的圆眼镜摄人了安德烈和塞鲁斯,在看到露西之后,睁大开来。他有点困难地起身,轮流向他们每一个伸出一只手时,他的上半身就伏在餐桌上方。他的个子高大,由于穿着看起来厚到足以防弹的棕色灯芯绒西装,因此显得更加魁梧了。顶扣没扣的格子衬衫,因为打着一条起皱的黄色毛织领带,而染有少许的正式味道。 他的头很大,顶着一片四面八方冒出的粗浓花白头发,下面是高耸的额头、长而直的鼻子,以及细心修剪过的人字胡。他说话时所用的英语,就一个荷兰.人来说,几乎太完美了,仿佛在幼儿园便开始学习了。 “我看起来很惊讶吗?”他说。“你们必须原谅我。我以为只有派因先生。”:他把菜单阅上,亲切地对其他人点头。“‘所以今天晚上只是大家认识认识,对吧?” “也许我们也可以办点正事,”塞鲁斯说道。“沃科小姐和凯利先生都是我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很谨慎。” 原本在调整桌旁冰桶位置的服务生,抽出一个滴着水的酒瓶,直到标签显露为止。法兰岑转过去仔细地读它,点点头,对塞鲁斯微笑。“招牌香按,”他说。“我相信你会喜欢。味道非常的好。”在他们暂停说话时,传来投出软木塞的响声,不会比忽然吐一口气的声音大多少,接下来是气泡自玻璃杯升起的耳语。 塞鲁斯靠过桌面,低声说话。“我们先说好,今天晚上我付账。我坚持。” 荷兰人以手指抚摸玻璃杯脚,似乎是在考虑此一提议。这是好的开始,他暗忖:一点都不像那个吝啬的小混蛋霍尔兹,把每分钱都拿来当谈判的筹码。他的头微微一倾,说道,“真是慷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我的朋友。” 塞鲁斯看着二桌子人,举起酒杯。“敬艺术。”他说。 “敬生意,”法兰岑说道。“不过肚子要先填饱,0嗯?” 膝盖在桌下互相碰触的露西和安德烈,在这两个前辈礼尚往来的同时,他们俩正分享着一份菜单,安德烈轻声翻译着菜名,露西一副听得出神的模样。旁观者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讨论婚姻。实际上,安德烈正试图要把bigorne。x解释清楚。 “这是玉黍螺,露露。你知道的——玉黍螺。海里来的。”b “一种鱼吗?一种螃蟹?” “不尽然,不是。跟蜗牛比较像。” 露西不禁打起哆佩。“那么risdeve。又是什么?” “很好吃,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想要知道。” “这么糟?” “这么糟。” “好吧。我的运气应该很好才对。介绍一下?cuiss-esdegrenoullleo “美味极了。就像最嫩的鸡肉。” “不过不是鸡?” “不是。是青蛙的大腿。” “噢” 法兰岑把某单放下,看着露西。“如果我可以给点建议,”他说。“这里有一道你在法国其他地方,甚至全世界都吃不到的菜肴:canardapiciou。这份食谱可以回溯到两千年以前的罗马人。”他停下来喝口香按。“是鸭子,不过独一无二,裹着蜂蜜和香料烤,一只狂喜的鸭子。你下半辈子会永远记得它的美味。”他把手举到嘴唇,以手指比出花束的形状,大声地吻着它们。“你会告诉你的孙子这只鸭的故事。” 露西对着三张看着她的脸咧嘴而笑。“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想要吃鸭子。” 等到服务生过来接受他们的点菜时,法兰岑已经担负起为每一个人安排茶色的责任,此一任务他以极大的热情与充分的知识执行。当他和服务生及斟酒传者为食谱搭配美酒时,他们的桌子变成餐厅里面最有生气的一张,点菜结束之后,安德烈向法兰岑指出这个事实。 “很简单,”荷兰人说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因为错误的理由来这样的餐厅吃饭的。他们到这里是要向别人炫耀他们花得起几千法朗吃晚餐。由于他们把钱看得很神圣,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就仿佛他们是在教堂里。”他双手合十,抬头望向天花板,宛如年长的天使。“缺乏笑声,葡萄酒不够多,也没什么胃口。这样子对服务生,对斟酒传者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将食物和葡萄酒端给把价格看得比品味重要的人,你说还会有乐趣可言吗?呸!”他把酒一饮而尽,眨眼示意服务生再倒。 “不过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吃饭,喝酒,享受。我们兴致勃勃。我们信仰‘食物之乐’,我们是大厨的观众。这会受到在这里的员工欣赏。现在,他们已发现我们和他们是同路人了。等这顿饭吃完,他们还会买酒请我们喝。” 法兰岑的态度极具感染力,再加上美味的勃员绪和波尔多葡萄酒伴随着巴黎最精致的烹调,他机四个人很快便培养出倾心的同志情谊。塞鲁斯耐心等候,留意着葡萄酒,他们三人一块在法兰岑身上下工夫,等待适当的机会谈起他们会面的目的。 结果是在他们用完主菜正在休息之际,法兰岑自己把它提出来的。 “鸭子这道菜让我很希望每天晚上能在这里用清。”他一边说,一边以餐巾轻拭他的人字胡。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声地沉思着。“永久有效的订位,每晚同一张桌子,葡萄酒已经冰镇在水桶里,服务生知道我的喜好,大厨不时跑出来探望我。如果能这样,那该有多好。”他小心地把餐巾塞回衬衫领子,将它抚平,然后以一个已经下决定的男人的神情,将身体靠向塞鲁斯。“由于我有这么大的野心,所以我需要工作。你想要什么?我和在纽约的朋友谈话时,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细节。告诉我。” 长久以来饱尝艺术界柔弱的敏感及无所不在的自我的塞鲁斯,开始谨慎地摸索,一心要向荷兰人保证,他的艺术家身分会受到彻底的尊重。法兰岑微笑地摇摇头,举起一只手…… “我的朋友,”他说。“你并不是在跟毕卡索讲话。”我是个拿画笔的生意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塞鲁斯说道。“既然是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要塞尚的画。” 法兰岑的眉毛扬起。“真是不寻常。从九二年到现在我都没有做他。现在,今年,我已经完成我的第二幅,在这边你还要一幅。可见得这位老兄真是当红炸子鸡。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在塞鲁斯有机会回答之前,服务生过来问他们吃什么甜点,法兰岑马上分了心。“翻到某单的最后面,”他说。“你们一定要试试看。”在其他人遵循他的指导的同时,法兰岑继续说下去:“传统上,你会在吃干酪时喝红酒,不过看看这个——──‘卡门贝干酪配苹果白兰地’、‘伊波干酪配勃员第酒酿’、‘老母羊干酪配西班牙雪莉’。这些搭配实在太传神了。想象力相当丰富!研究得很透彻*法兰岑一面摇头,一面盯着某单上三十种不同的干酪,每一种都有特地挑选搭配的饮料。过了会儿,他才交出菜单,回到塞尚这个主题。 “我非常敬佩他,”他说,“不只是他的画作而已。能不能帮我把酒瓶传过来,然后我要说我最喜欢的塞尚的故事给你们听。”他把剩下的波尔多倒出,举起酒杯对着光线,一叹,噪一口。“跟许多画家一样,他在世时往往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而且还被只配帮他洗画笔的人批评。这件事发生在艾克斯市,我很确定你们i知道,“就美术而言,这个城市并不全然是全球的首府。总之,那边举行了塞尚的画展一一则很往常一样,当地有很多画评家莅临——塞尚本人发现自己站在某个画评家的后面,这个人正滔滔不绝地评论其中一幅画,而且越说越离谱,然后,在听到一句尤其无知的评语之后,塞尚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拍拍画评家的肩膀。对方转过身来。‘先生,’塞尚说道,‘你在放屁。’回应当然是哑口无言,对吧?我真希望能看到他的表情。啊,干酪来了。” 一等他们结束用餐,塞鲁斯便运用结合他一大杯白兰地的手腕,设法将越来越快活的荷兰人导回正题。他们同意早上带着清醒的头脑,到法兰岑画室解决细部问题。法兰岑说,事情做完之后,他们也许会想要吃顿清淡的小午餐,来庆祝新建立的关系;他晓得到哪边用餐。在此同时,他匆匆写下他在圣裴瑞街的住址,还加上可以打开建筑物大门的密码。塞鲁斯则以蒙大林饭店的号码回报。 他们是最后离开餐厅的客人,由三个服务生、斟酒传者和侍者总管所组成的仪队向他们道晚安。这是一顿令人惊叹的饭局,他们送荷兰人坐上计程车时,塞鲁斯觉得这顿饭已经彻底达成了他原先所预期的成果。今晚他们成为朋友。明天,只要一点点的运气,就可以让他们变成共犯。 他们搭车回饭店,因为喝酒而感到暖烘烘,也由于时差而觉得昏沉沉。眼皮半闭的露西,把圣杰曼大道的灯光看成一片股俄,而且觉得自己的头不断地往前点。“安德烈?我们原来是要到那座桥散步吗?可不可以明天再去?”没有回答。“安德烈?”无回应。“塞鲁斯?” 她在后视镜逮到计程车司机的眼睛在偷脑他们。“哦,”他说。“全睡着了。很好。” 法兰岑进人自己的公寓,熟悉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穿透他头里的酒气。他穿过用来作为画室的大房间,霍尔兹。他凝视着渗滤式咖啡壶,旧恨一古脑儿浮上心头:霍尔兹贪婪、霸道、卑鄙、不可信任;不过,悲哀的是,他却是法兰岑主要的收入来源,“而他们两个都了解此一事实。要是替这位有教养的新顾客所做的工作,能够带进来其他财源,那将是多么情人的事情啊。或许明天他会把两帧即将打包送走的油画,送给派因看。真假画作并排,好让这位画商欣赏他巧妙的手艺。 端着一杯咖啡和肯定是当天最后一份白兰地,法兰岑在破旧的皮制扶手椅上坐下来,手正在口袋里摸索雪茄,此时电话响起,而且响个不停。他告诉自己,有一天,甚至明天,他要买台答录机;他踉跄地走过房间,拿起话筒。 “法兰岑?我是霍尔兹。我相信你和派因先生的晚餐吃得很愉快。” 法兰岑打了个哈欠。霍尔兹总是这副德性。从第一次接触,到颜料干掉,他就一直咬着你不放——核对、嘈叨、确定他该分到的那一杯羹。“没错。他这个人很够意思。” “他想要什么?” “塞尚的画。” “老天,我知道他要塞尚的画。我打给你之前,威里耶早就告诉我了。哪一幅?”’ “我还不清楚。” 霍尔兹咕嗜一声。画作会关系到赝品的价格。他们竟然花了整个晚上吃饭,却没有讨论到工作?他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好听一些。“你什么时候才会弄清楚?” “明天。他们十点来画室,然后我们会——” “他们?他们是谁?我以为只有派因一个人。” “澳,不是。他带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 霍尔兹警觉起来,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名字——他们的名字?” “男的叫凯利,安德烈-凯利。女的叫露西,不记得她姓什么。” 霍尔兹没有说话,只听到他用力呼吸的声音。 “霍尔兹?你还在吗?” “你必须出去,带着画走。今天晚上。现在。” “为什么?我不懂。” 霍尔兹吸了一口气。他开口时、他的语气就像一个人不耐烦地跟某个顽固的小孩子理论。“带着你的画去住旅馆。在柜台登记之后,马上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会守在电话旁边。听清楚了吗?” 法兰岑脑瞄手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拜托,这件事很严重。照我的话去做。马上。” 法兰岑望着手中挂断的话筒,耸耸肩。他有一点不想理会这通电话,上床睡觉去,不过职业上的谨慎战胜了他。不管霍尔兹为人如何,他绝不是容易惊慌的人。而且他说很严重。法兰岑放下话筒,走向藏着那两幅画的地方。 霍尔兹坐在画房里,套着一只黑色鹿皮潘普鞋的小脚,不安地敲打着欧布桑地毯。这个天杀的摄影师。他究竟在巴黎搞什么鬼?他应该在香港才对。 “甜心?”卡米技站在门口,衣服上挂着银色的管状珠子,由于脸庞化着她最认真的晚妆而颇具戏剧效果,看起来她已把自己准备好参加当天的慈善晚会。“甜心?我们快迟到了。” “进来,把门关上。我们哪儿也不去。” 第16章 不悦且突然毫无醉意的法兰岑,快步地走在寂静的午夜街上,目的地是他租来的专属车库。他一只手拎着小提箱,另一只手提着很大的铝制置画箱。箱子里面,裹着层层的泡沫橡胶和气泡包装纸的是两幅油画——《女人与瓜》,保罗-塞尚所作,以及《女人与瓜》,尼可-法兰岑所作。两帧画共值六千多万美金。 正常来说,深夜带着如此贵重的行李独自逛在巴黎的后街,会让这个荷兰人忧心忡忡。不过在他转入阴暗的巷子时,他的紧张,已经被他那越来越火的怒气推向一旁,其中有一部分是生自己的闷气。他从未喜欢过霍尔兹,从不信任他。该行业中的一个说法是,万一你跟鲁道夫-霍尔兹握过手,那么最好数数自己的手指。然而他现在却按照霍尔兹的交代在做——走离温暖的床铺以及前景看好的工作,宛如一尊傀儡被一个急惊风偏执狂的小人扯来扯去。有什么事会这么严重?他们已经查过派因的底细,是个如假包换的画商,在艺术界很有名气。而且据说为人诚实。威里耶还特别强调这一点。像这样的人会把别人出卖给警方吗?当然不会。 法兰岑在车库门前停下来,笨手采脚地开着对号锁,一只有着破耳朵和犀利大眼睛的猫,正在一旁观察他。他发出嘘声想把它赶走,还记得有一次邻居的猫闯入他的画室,在一幅颜料未干、画得很完美的画上磨爪子。他讨厌猫。对艺术品毫不尊重。 他拉起车库的门,开灯,给这只猫狠狠的一脚,此时它正蹲下来想要跳上雪铁龙ds车布满灰尘的引擎盖。堆在车库墙边的是好几十份依年代排列的画布和一木框,它们是造访跳蚤市场和清仓大拍卖一百趟的战利品,也就是这位仿冒家的原料。大块头的他挤到车边,把两个箱子装上车,发动引擎,驶离车库。他回去关灯、锁门时,空转的柴油引擎噪音在巷壁之间反响。那只猫在安全距离外以责备的眼神瞅着他。法兰岑启程去寻找一张床铺。 现在已经过凌晨一点,没有多少旅客会在这种奇怪的时刻敲旅馆的大门。法兰岑缓慢地行驶在里昂车站后面肮脏的街道上,内心思念着克里伦饭店的豪华套房。他认为,火车站附近的旅社应该比较习惯暗夜登门的顾客。等到他看见“里昂舒适饭店”一闪一灭的招牌时,他已经疲惫到内心只有充满了感恩,一点都不想挑剔。 柜台是个昏昏欲睡的阿尔及利亚人,守着电晶体收音机和折角的《他》杂志,他要法兰岑先付费,然后才交出钥匙,之后把头朝向一截昏暗、铺着秃顶橙色地毯的水泥楼梯。法兰岑沿着狭窄、有酸臭味的走廊走下去,打开当夜的家门:一张铁架床、一条布满污渍的烛芯纱床单、两颗被打败的薄枕头。浴室看得出来是由厕所勉强改建的。五斗柜和床头桌的表面满是香烟烫过的痕迹,床的上方挂了一张褪色的艾菲尔铁塔海报,某个房客在上面写了一个大而愤怒的“屎”字。这个跟在“庐加斯一卡敦”吃到的高雅、美味的晚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法兰岑把置画箱藏到床下,从小提箱里面翻出一本载有地址和电话的联络簿。在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床头柜之后,他才了解到,这家旅社的客房服务并没有包括电话。 假若床铺看起来稍稍吸引人,或甚至卫生一点,他有可能把这通电话留到隔天早上再打。相反的,手中抓着联络薄,他无精打采地下楼到柜台,后者的眼睛几乎未从特大的折叠插页抬起,他将电话推向法兰岑,然后启动桌上计算时间和费用的小机器。 霍尔兹在响了一声之后便拿起话筒。 “你在哪里?把房间号码给我。”’ “不用了。这个地方我只待一晚。告诉我出了什么情况。” “是凯利,跟派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他看到塞尚的画运离狄诺伊的房子。” “那又怎么样?” “他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你想他为什么会跟派因在一块?他为什么会跑到巴黎去?他有可能搞砸我们的计划。” 柜台把杂志转半圈,想换个角度欣赏对着他微笑的跨页美女,接着他点了香烟。为了抵抗烟雾,法兰岑半闭着眼睛。“我不了解。派因又不是国际刑警,他是个画商,如果我为他工作他就会牵扯进来。他不会——” “你不用了解。人家付钱给你是要你画画,不是思考。现在听我说。我不要你出现在你的工作室附近。赶快消失掉,然后让我知道你在哪。忘记为派因工作这档子事。” 法兰岑摸着八字胡,试图控制自己的怒气。“你是要我忘掉一大笔钱。” “我是在告诉你:帮派因做事,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喜欢威胁,霍尔兹。还是你在答应我什么?” 霍尔兹聆听着线上传来的静电,尽力使说话声柔和下来。“尼可,尼可,我们干嘛吵成这样子?”一想到两幅画目前还在荷兰人的手中,霍尔兹继续温柔下去,试图亡羊补牢。“想想看我们合作过的生意——还有我们即将完成的工作。让我们理智一点好吗?明天我就要去巴黎。到时候我们会把问题弄清楚。把你在丽池酒店的号码留给我。” 法兰岑环顾小而破旧的接待区:桌子摆有沾油污的塑胶植物、舔手指翻阅杂志的柜台服务员。“丽池酒店。”他重复一次。 “我们明天晚上在那里见面,我的朋友。不要忘记把画带来。” 法兰岑付了电话费,返回房间。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停下来瞄一眼塞鲁斯-派因的名片,背后还草草涂着饭店的房间号码,既然不再为他工作,就当做是纪念品吧。法兰岑以厌恶的眼神瞅着床铺,看起来似乎最近刚被几个有头皮屑的人睡过。不愿冒险把自己裹人床单中,他穿着整套衣服躺下,望着天花板,想着霍尔兹。他真是个小混球。 “这个蠢荷兰人。”霍尔兹说道。他腾视坐在扶手椅上、双脚塞在身体下面的卡米拉。被训诫过的卡米拉,正从刚刚的大声斥责中复原过来。她看着他那修剪过的白手指敲在桌面上,他的头沉入肩膀,他的险因为生气而皱缩着,活像穿着无尾礼服的狂怒林儒。 她打破沉默时,声音有些犹豫。“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霍尔兹站起来,双手平撑在桌上,仿佛正在会议上发言。“明天让我们搭上飞往巴黎的协和班机。打电话给丽池,订一个房间。” “你要我跟去吗?” “你可能会有用。也许可以帮上不小的忙。” 卡米拉注视他的表情,决定识时务,不要发表任何意见。她暗忖,这不是时候。而且,看看事情的光明面吧,甜心。四月的巴黎。她离开去打几通电话,然后动手打包。她心想,春天真是难侍候。没人知道天气将会如何。 霍尔兹坐下来,回忆他和法兰岑的对话。这个智障好像还不知道事情糟了。跟画匠合作,就有这种麻烦:他们没有头脑。要不然就是,他们只会想到自己的芝麻小事,永远看不到大格局,看不到未来,缺乏宏观。如果这场混乱继续发展,如果狄诺伊一旦发现有第二件赝品存在,如果派因和那个摄影师到处乱讲,那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大灾难。 霍尔兹预想了几个可能的结果。一方面,他那奢华的生存可以持续下去,由每年进账的数百万美金所支撑。另一方面,狄诺伊跟他结下仇,鲁道夫-霍尔兹的名声报销,几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人们只要看看威里耶的下场,便可以知道,当成员不幸失足时,艺术界会是如何的翻脸不认人。当然,有罪恶感不是罪;被人家揭发,才会彻底完蛋。 实际上,完蛋离霍尔兹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他可不想再让它继续接近。极端的问题需要极端的解决之道。他瞧瞧手表,伸手拿电话。他应该出多少钱?七万五?十万?他一边等电话打通,一边对令人咋舌的花费摇头。而且还不能用来扣税。 对布鲁诺-帕拉多来说,三更半夜的电话是一项职业风险。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中——他的名片把他描述成“保安经理”——惊恐是很正常的一部分。顾客们总是没有耐性,有时候还歇斯底里的急迫。即使如此,他在凌晨三点的心情可不怎么好,他接电话时所发出的咆哮声,足以吓走任何决心不够强的来电者。 “帕拉多?我是霍尔兹。我有事情跟你说。” “等一下。”帕拉多离开床铺和轻声打鼾的太太,到客厅去接电话。他看看时间,收集了香烟和便条纸,准备来一场耗时的喊价战——每次遇到霍尔兹,使得如此。“我在听。” 霍尔兹将任务叙述一次,强调事情相当紧急。帕拉多跟着重复细节时,他心里开始把价格提高,准备应付无可避免的讨价还价。 “值三万块。”霍尔兹说道。 “每一个?” “你疯了吗?他们全部。” “不可能。你只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必须到那边,我必须观察,我必须把东西装好。高速度,高风险,高价格。这很正常。” 霍尔兹叹气。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知肚明。“你所认为的高价格——是多少?” “十万。” 传来一阵呜咽声,像是动物疼痛的哀嚎,然后霍尔兹复原过来,咕俄出:“五万。” “七万五。” “你老兄真是精打细算。明天晚上我会在巴黎丽池酒店。打到那里给我。” 帕拉多着好装,开始整理出他可能用得到的设备。他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头发仍留着小平头,自加入“外籍兵团”。以后,他就一直理这样的发型。他最初得到霍尔兹的青睐,是在好几年前,当时他还是个平民,工作是当名人的保镖。在艺术品拍卖会之后的派对中,帕拉多当晚的委托人,某位离婚多次的电影女演员,抗议一个八卦记者不断地骚扰她。霍尔兹相当佩服帕拉多所表现出来的谨慎效率,他打断记者的鼻子,且妥善地安排救护车把他送走。自那时起,每当霍尔兹在事业上遇到需要借用帕拉多特长的地方,便会雇用他。 不过今夜的工作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比起例行的恐吓或骗人有野心多了,他把袋子的拉链拉上时,帕拉多发现自己愉快地哼着歌。虽然他享受单纯的暴力,但这已经不再能满足他了。他需要挑战,最好能够让他运用到“外籍兵团”费心教给他的技巧。而这一次是他的机会,可以确实测验出他的策划能力和专业技术,更不用说丰富的报酬了。毫无疑问的,他将在他所选择的事业上,更上层楼。 从他位于蒙巴纳斯的公寓到圣裴瑞街——街道安静而空无一人——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帕拉多小心地开着车,遵守交通号志,以免某个好管闲事的条子躲在小巷里,然后在离法兰岑的房子五十公尺外,找到停车位。他查看手表。,凌晨四点。时间其实有点紧。套上乳胶手套,他检查袋子里的物品,把车锁好,以穿着胶底鞋的脚无声无息地出发。 法兰岑所住的大楼,在当地算是常见的一种,三边围着一个由高墙及双扇大门自街道隔开的庭院。电子门铃镶于墙上,通行密码每个月更换一次,以确保住户的安全。帕拉多在暗处微笑。但愿他们晓得,这些可怜的笨蛋。巴黎的房东都是一个样:迟钝、平庸,跟不上现代科技。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狭长盒子,将它叠在键盘上,打开开关,读出小荧幕上闪现的六位数字。移开台子后,他按入通行密码,厚重的门便被推了开来。 站在阴影里一会儿,愉快地感觉到肾上腺素往上攀升,帕拉多环顾庭院。除了前门上方的一盏灯之外,并没有什么照明,鹅卵石上摆着漆黑的矮胖花桶的剪影,楼上的窗户一片昏暗。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他花了十秒钟的时间越过庭院,到达前门,老式的锁马上被撬开来。惜由门顶窗射人立关的灯光,帕拉多可以辨识出远处的墙边停靠着一辆车,以及一截石造楼梯的优雅曲线。他爬了两层,抵达顶楼,来到楼梯平台右手边的门,发现这是个八岁小孩都能撬开的烂锁。帕拉多摇摇头,人们竟然会相信这种劣质的蹩脚货。 将门关上之后,他把袋子小心地放在地板上。一直到现在,全是些轻松容易的事情。现在有的部分要上场了。帕拉多打开他的手电筒。 光线照出一个大房间,大约四十尺长,宽也几乎一样。在捷于倾斜屋顶中的天窗底下,立着一具画架和庞大的工作台,台上零乱摆着一罐罐的画笔、一瓶瓶一条条的颜料、一捆捆还没被起来的画布、装有各式铁钉和大头针的铸铁制钉子,以及一个有凹痕、塞满雪茄头的黄铜烟灰缸,从画架顶端如自杀般笔直垂吊下来的,是一件沾有颜料、已经褪色的蓝色工作裤。 工作区域再过去,一条长沙发和数把扶手椅群聚于一张矮桌旁,桌上摆有地堆的书籍和报纸、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以及一个盛有白兰地的大酒杯。帕拉多继续移动,经过小餐桌,进入狭窄的厨房,厨房和房间,只隔着顶端铺有大理石的柜台。他查看炉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瓦斯。它的潜力无穷。 退居到走廊尽头的卧房和浴室,既不能引发兴趣,也无法提供灵感,帕拉多返回大房间。他抬起白兰地酒杯,闻闻味道,喝了一口;没有辛辣味,完全是非常好、非常陈的干邑白兰地所散发的暖意。 他从百叶窗的缝隙窥向底下的庭院,足足有两层楼高。如果一个人能够安排三个人手牵着手往下跳,那么该有的效果便会产生。到处都是跌断的脖子。这机率很大。他再喝口白兰地,开始以步伐测量厨房到房中央的距离。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此时他瞄到一帧龟裂的旧画凭靠于工作台的桌脚。他把画拾起,置放在空的画架上,让工作裤盖住大部分,如此一来,这幅画只剩下角落可以看到。谁能够抵抗揭露它的诱惑呢? 他花了一个小时布置画室,咒骂着时间太紧。倘若能给他二十四小时取得合适的雷管,他就可以在整个房子里布满地雷,烟火释放时,他已经安睡在家中的床上了。然而天就快亮了,再过不久,这栋建筑物将会苏醒过来。这样子应该行得通才对。他再次检视塑胶炸弹,一份粘在画架旁,另一份在瓦斯炉边,连接两处的线路固定在地板的板条或是塞入狭缝中。他回到厨房,打开瓦斯,然后调整前门的门闩,好让它可以轻易地由把手转开。在环顾一周之后,他轻轻地关上门,爬下楼梯。 他们会在十点钟到达,霍尔兹是这样说的。他刚好还有四个多小时可打发,足够等到一个靠近建筑物的停车位。不过还是先喝杯咖啡再说。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时,他正走在圣杰曼大道上。 法兰岑坐在床边。他度过了一个很不舒服、令人疲惫的夜晚——断断续续的睡眠夹杂着霍尔兹在丽地酒店的影像,他如怪兽般,蹲伏在塞满钞票的手提箱上,正以手指示意法兰岑过去。这个小混蛋根本没资格获得法兰岑为他所做的一切。荷兰人打打哈欠,伸伸懒腰,感到背部的肌肉紧绷。然后他摸摸下巴的胡渣,露出微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在这个遍遇、沮丧的早晨,床下摆着极大的慰藉。画作在他手上。 他下楼去还钥匙时,嘴里正吹着口哨。已经看完杂志的柜台服务员,以无趣、惺松的眼睛瞅着旅社外的街道。 “这一夜我永远不会忘记,”法兰岑说道。“你们的热情、你们的房间、你们的服务——精致极了。” 服务员点起香烟,外表看不出来他已被法兰岑的赞美所感动。“你有没有洗澡?” “浴室里没毛巾。” “我有毛巾。二十法郎。” “早知道就好了。”法兰岑说道。一只手拎着手提箱,一只手携着六千万美金,他走向附近的里昂火车站用早餐,顺便思考他接下去该如何行动。 第17章 法兰岑坐在里昂火车站大厅的咖啡馆中,沉思着他的牛角面包,中间金黄色,两端较深的棕色,他就喜欢这样。他把牛角浸到咖啡里,将它咬掉,然后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火车站的牛角面包能有如此的品质,算是很不错了,是一大早刚出炉的,热咖啡也香醇而提神。内在的法兰岑开始稍感觉到更有人性。而外在的他,则需要些许的整理,他低头注意到他那起皱的衬衫和沾有几滴肉汁的领带。刮个胡、淋个浴,穿上洁净的衬衫——然后他便能够迎接崭新的一天。等地吃完早餐,他马上要找间像样的饭店。 饭店的念头使他想到丽池,接着不可避免地便想到即将与鲁道夫-霍尔兹见面。法兰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经验,而现在,在被逐出他的公寓之后,荷兰人感觉到怒火中烧。在他们通电话时,霍尔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法兰岑只是他的男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如他此时所回想的,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变。霍尔兹有工作,有钱,以操纵别人为乐。这是他的本性。 法兰岑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屑刷离人字胡,当他这样做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微笑。这一次,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他低头瞄一眼塞在桌下的箱子。画在他的手上,这个事实使他占有优势。虽然他的行业见不得人,但多少还算是个讲信用的人,绝对不会狮子大开口,胡乱敲诈别人。但是些许的互信互谅是必要的。他可不是霍尔兹的私人财产。理所当然的,他应该有诚实谋生的自由,机会上门时,为其他人制造伪画。而现在这样的机会正路在他的门阶上,或者也可以说。几个小时之内便会发生,在派因和他的朋友抵达公寓时。 法兰岑换了几个口袋,找出派因的名片。他注视着手表:对一个文明人来说,这个时候还算太早。他有足够的时间找间饭店,在那边打电话给他们。这个决定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拿起行李,走出火车站,进入崭新、更好的一天的阳光中。 布鲁诺-帕拉多坐在车内,望着圣裴瑞街开始活络起来。一扇门打开,走出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悲观的人,穿着雨衣,握着伞,无视于早晨天空无云的蔚蓝色。这个男的抬头,瞥一下手表,迈开步伐走向大道:是个地铁的通勤者,对帕拉多没有用处。 过了半小时,他才看到他在等待的事情。一个女人穿越狭窄的街道,打开停在法兰岑的公寓对面的汽车。帕拉多开人道路,把车子堵在停车位的人口。女人坐入驾驶座,对着镜子开始一项一项地检视她的化妆,然后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梳子,整理她那已经梳理得很好的头发。在帕拉多的后面,一个久候不耐的驾驶猛按喇叭。帕拉多把手伸出车窗,做了个历史悠久的手势,然后按下自己的喇叭。女人转头瞧他,脸上露出典型的轻蔑表情。以很夸张的慢动作,取出一副深色眼镜,戴上它,缓缓地驶离路边。 帕拉多停车,关掉引擎,将一本给博学的外籍雇佣兵阅读的《富军人》杂志摊开在方向盘上。由于只晓得几个从酒吧捡来的英文字,他读不太懂编辑内容的奥妙之处。不过他喜欢看杂志上的照片和广告。以勤劳的投资者细读《华尔街日报》的态度,他专心地看着有关最新毁灭性武器的报导。今天,他的眼睛首先被新出品的“哥拉克二六”所吸引,照片上这只枪被握在一只阳刚的手上。九厘米的口径、十发弹匣。重五六0公克,是那种可以把它塞入双面针织军袜里的手枪。翻过数页之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其他广告上:一把可以切断三寸马尼拉绳的刀子、“机关枪新闻”诱人的订阅优惠、防弹背心、配有铅指节的鹿皮手套。各种尺寸的夜视设备,狙击手训练课程。他在研究一张有金发美女的照片时,心想,美国真是个帅呆的国家,这位美女的身上除了弹药带和自动武器之外,一丝不挂。不时,他抬头查看一下街上,然而目前除了考虑如何花掉酬劳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七万五千美金是一大笔数目,连贵得令人咋舌的乌兹冲锋枪都买得起。 跟平常一样,时差的兴奋作用比任何的闹钟都强。再加上露西想要多看看巴黎的勃勃兴致,促使她和安德烈七点过后便下楼用饭店的早餐。他们发现塞鲁斯已经在那边,脸颊红润,散发着淡淡的桂油香水味道,正在翻阅《先驱论坛报》。 “早安,亲爱的孩子们,”他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早起。床上早餐有什么东西啊?一颗俯瞰巴黎屋顶的浪漫水煮蛋,加有几滴香榜的柳橙汁……” 露西弯身亲他的脸颊。“我想该是我们帮你找女朋友的时候了。” “好的,拜托。”塞鲁斯取下他阅读用的眼镜,环顾四周。“你们在这里有没有看到和我速配的人?性情如天使般的有钱寡妇,大而结实的酥胸,圣路易上岛上的公寓,最好还会煮饭,而且一定要有幽默感。” “你试过客房服务了没有?”安德烈问道。 咖啡壶送过来、餐厅的人越来越多时,他们讨论了世上最愉快的难题:在晴天的巴黎要做什么。当然他们十点钟有约会,如果一切顺利,可能还会跟法兰岑用午餐。不过下午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时间,而塞鲁斯和安德烈不断地用好意但极端令人困惑的提议,轰炸露西:奥塞美术馆一定要看、凯旋门的风光、圣心大教堂、巴黎的船河、安德烈度过大部分大学时光的调色盘咖啡厅、罗浮宫的金字塔、王尔德的安息地、威利葡萄酒吧等等。最后他们终于停下来,给露西发言的机会。 她想要的,她告诉他们——她真正想要的,“听起来也许毫无创意——是当个典型的观光客,只要一天就好。香谢大道、艾菲尔铁塔、塞纳河。而能够使她成为巴黎最快乐的观光客的方法就是,安德烈帮她拍几张照片,寄回去给她在家乡的沃科特奶奶,她奶奶最远的地方只到过西班牙岛,二十年前奶奶的外甥娶了一个特立尼达女孩。她以担心的眼神注视两位男士,问说她的愿望听起来是不是很恐怖。 “我好想再看一次艾菲尔铁塔,”塞鲁斯说道。“你不想吗,亲爱的孩子?” 安德烈保持沉默,望着露西的脸庞。她不确定塞鲁斯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她的玩笑,她的表情有一种甜美的严肃。“你在说笑吧?”她说。 “这么早我从不开玩笑的。好,在我们去找法兰岑之前,我们先去哪儿?塞纳河还是铁塔?” 塞纳河赢了。他们一过八点便离开酒店——不巧的是,没几分钟之后,一通电话打来说要找派因先生,想要更改早上的安排。门僮冲到大道上,希望能传达这则讯息,不过晚了一步。在上班潮流的人群当中,已见不到派因的踪影。 如往常般,他们采取另类路线,经由后街抵达安德烈最喜爱的巴黎角落,也就是布奇街附近,在这里,每一天都是市集日。 该区的气氛不像一国的首都,倒像是忙碌的乡下小镇。摊子布满街道;市场的狗在隔板桌下相互争夺食物的碎片;摊贩和他们的老顾客之间交换着问候。侮辱、对健康以及尤其是肝状况的热切关注。空气中充斥着令人胃口大开的气味,其中大部分是干酪、面包和香肠;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蔬菜,从叫做“老鼠”的大肚马铃薯到细得像火柴棒的四季豆都有,后者非常的新鲜,折断时还会发出劈啪声。摊贩的后面是固定商店,其中有许多是专门办酒席的,橱窗中摆着如艺术品般的冻肉卷、陶制盖碗、水果馅饼和美味小吃。在角落里,正值当令时,就会有几桶牡蛎和戴着皮手套的男士坐在一旁,他负责把牡蛎去壳,放在碎冰床上面。再来就是永不缺席的花朵——数量极为庞大,为路人的鼻子提供各种乐趣:小苍兰的郁烈。花瓣的潮湿、蕨类植物的细腻绿味。 露西在卖花摊位停下来,做出她在法国的第一笔交易:两朵暗红色的小玫瑰花,她把它们别在男士的夹克翻领上。“好了,”她说。“现在你们已经可以上镜头了。”他们沿着多芬尼路走向塞纳河以及巴黎最老的桥,被命名为“新桥”,实在够很自然。 一个小时过去了,稍显愚蠢的一个小时,为了沃科特祖母,露西在所挑选的背景上摆姿势,由塞鲁斯和安德烈轮流拍照。没在相机后面时,每个男士都扮演起一件额外的人形道具——安德烈一只脚跪在露西面前,塞鲁斯则从灯柱背后瞅出——直到最后安德烈得以说服一名警察让他为他们三人在桥上拍照,手臂连在一块,背景里有“城市岛”。当警察同意和露西拍照时,她很肯定这张照片肯定会成为巴贝多岛的话题。 “很有意思,”她说,此时他们正一块走向裴瑞街的约会。“我经常听人家说巴黎人蛮横无礼。你知道的?难相处、粗鲁、高傲。但是你能想象在纽约找个警察帮你照相吗?” “你必须记得的是,”安德烈说道,“他们先是法国人,然后才是警察。而典型的法国人总是会愿意为美女效劳的。” “说得一点也没错。”塞鲁斯看着手表,加快脚步。“还很远吗?我们最好不要迟到。” 在他们转离码头,走上圣裴瑞街时,帕拉多把一连串烟屁股,弹出车窗,将他的杂志摆在旁边——有好几页做了折角,以便将来参考——然后专心地监视街道的动静,寻找霍尔兹先前描述的人物:银发的高个子男人,穿着讲究;较年轻的男子,肤色黝黑,有可能背着照相机;苗条的、漂亮的黑人女子。这样的三个人应该很容易察觉才对。帕拉多从一旁的乘客座位上的袋子里,拿出引爆装置。差五分钟十点。现在随时都会出现。 他看到他们从圣杰曼大道的方向匆忙地走过来,表情生动,春风满面,女孩几乎得用跑才赶得上二位男士。他冷冷地观察他们,将他们视为套着鞋子的七万五千美金,而非人类,他的心里盘算着时机。在他们进入庭院大门五分钟之后,但是如果那个老的楼梯爬得慢,大概还要多一点时间。然后,砰! 他们在门外停下来,塞鲁斯自口袋取出纸条,瞄一眼法兰岑给他的密码,然后把数字按入迷你键盘。他站到一旁,让另外两位通过,弄正他的蝴蝶结,脸上挂着半个微笑。帕拉多看着大门关了起来,开始计时。他决定给他们七分钟。 他们穿过庭院,在前门寻找门铃,此时门刚好被打开,走出一个推着脚踏车的男子,耳边贴着行动电话。他几乎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进门来到室内的走道。塞鲁斯再度查阅纸条:顶楼,右手边的门。他们开始爬上右边楼梯。外头的街道上,帕拉多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手表,不耐烦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嘿,”塞鲁斯有点喘不过气来的说道,此时他们抵达楼梯顶端,“住在这上头经常会有运动的机会。”安德烈敲了两下,旧黄铜门环的低沉音调.在墙壁之间回响;他只是碰了一下门把,门就晃了开来,成半掩的状态。他们等待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他的门没锁,。一定是因为我们要来。”安德烈说道。“进来吧。”他将门推开。“尼可!早安。我们到了。” 他们停留在门槛上,鼻子由于闻到弥漫的瓦斯味而皱了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非法的侵人者,就在这个时候,后头传来穿有拖鞋的脚在走廊上拖曳的声声。 “他走了!”细而起疑的说话声,来自一位年长的女士,她从对门的房子出现。她的手在褪色的围裙上擦拭,明亮的老眼睛从塞鲁斯瞄向露西,再瞅向安德烈。“走了。”她又说一遍。 “但是他知道我们要来。”安德烈说道。 老女人耸耸肩。她说,这当然有可能,不过艺术家很难捉摸,不太可靠。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她——睡得不深,你知道,并非出于下流的好奇心,虽然邻居之间有守望相助的责任——她听到了噪音。显然是离开的声音。然后她以鼻子嗅嗅空气,说道,一定是有人离去时把瓦斯打开。她对这种粗心、鬼祟的行为摇摇头。“艺术家都是这样。有点疯狂。” 帕拉多看到手表的秒针标示出七分钟的结束,他按下按钮。 双重爆炸如一阵雷击般扯过房子。毁掉厨房、画室的一端、天窗、窗户,以及一大片的屋顶。由瓦斯所辅助的爆炸威力,将整扇门轰离铰链,掀起楼梯平台的一群人,把他们四位丢掷在墙壁上。接着是一片静寂,只有一块砖头掉下的撞击声以及灰尘坠落的浙沥声。 然后,当老妇人挣扎着把躺在她胸前、头昏眼花的塞鲁斯推开时,她的嘴里发出一阵怒骂。安德烈耳鸣得厉害,甩甩头,感觉到露西的手碰着他的肩膀。他们两人同时说话。“你还好吧?”接着两个安心地点头。 “塞鲁斯?你呢?” “应该没什么问题。”他谨慎地移动手臂,导致老妇人又破口大骂起来。“很抱歉,夫人。请你原谅。安德烈,赶快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慢慢的,他们分了开来。安德烈扶起老妇人。“我们必须打电话给消防队,”他对她说。“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老妇人点头,她的手不自觉地扶手围裙的正面。“进来之前,先把你们的脚弄干净。” 即使距离很远,又有墙壁围堵,爆炸的怒吼听起来还是相当大声。帕拉多纳闷着警察和消防队多久之后会赶过来。还有救护车。他需要看到尸体。三四个路人驻足于建筑物则方,凝视通往庭院的双扇门,正在告诉对方,惊天动地的事情无疑已经发生。没过多久,整条街一定会被封锁起来,到时候脱身将会很困难。帕拉多决定冒着被开罚单的危险,将他的车子停在圣杰曼大道上,然后再步行回来,以幸灾乐祸者的身份出现。 由高音警报器的鸣叫开路,消防车转入街道,停在建筑物外头,后面跟着警车,然后另外一辆。几分钟之内,穿制服的人员接管了整个区域,打开双扇门,将越来越多的旁观者推开,疏导交通,对着劈啪作响的对讲机吼叫着命令。帕拉多戴上深色眼镜,加入建筑物对面人行道上一小撮人的阵容之中。 穿制服的人员在楼梯顶端分为两群,一队消防员谨慎地移过法兰岑公寓的废墟,两名警官到邻门询问四位幸存者。老妇人现在已经自震惊中复原过来,义愤填膺,正对着资深警官——他有一个篮下巴和满脸的倦容——演讲,诉说着她的邻居是如何的不负责任到远近驰名的地步。到现在,连瓦斯味都远远闻得到。他们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她是容易紧张的女人,除了爱猫之外,形单影只。 警官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尽力表现出同情的模样。消防员从门缝处把头探进来,报告说,事故现场没有发现尸体。接下来便开始登记名字、住址、做笔录的漫长过程。 帕拉多枉然地等待心目中的救护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由于看不到进一步的爆炸、流血或尸首来娱乐他们,旁观者-一地散去,使得他想要不引人注意的努力变得更加困难。他望向街道两边,试图寻找庇护所,然后使潜入一间古董店,在这里他站到橱窗旁边,手中捧着一本拉辛的皮面装帧书,仅装在逛书店。 警官将笔记翻回几页去检视记录,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我想这样就够了,”他对安德烈说道。“我的人会开车送你们回饭店。很遗憾,让你们在巴黎遇到如此不幸的事情。”他转向老妇人。“感谢您的合作,太太。” “我猜我必须跟你们到分局去。”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尽责的市民。“再问我一些问题。” “不用了,太太。没有必要。” “啊。”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表情有些失望。 帕拉多看到三个人形,衣服脏污,但没有受伤,从建筑物里走出来,进入警车的后座,一位消防员跑去移开挡住他们的消防车。 “他妈的!”将书丢到桌子上,他冲到门外,奔向他的车子。书店老板场起眉毛,望着他离去。据他所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拉辛,不过对这位伟人的名作如此强烈的反应,倒是他首次见识到。 警车快速地开在圣杰曼大道上,帕拉多费力地紧跟在后,不断地咒骂。该死的条子。他们开起车来就像疯子。他摇摇头,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香烟。他们怎么能够逃过这么强烈的爆炸?现在他可以看到他们,三个人全坐在后面,老男人正转头对旁边的孩子说话。七万五千美金就坐在那边,不到十公尺远。而此刻,仿佛他的麻烦还不够多,他忽然觉得膀航有很大的压力。他们到底要去哪? 轮胎吱吱叫了几声,警车向右转入巴克街,沿着侧街驶去,在蒙大林饭店停下来,使得越来越不舒服的帕拉多,此时必须找个地方停车。 “我不知道你们二位怎么样,”塞鲁斯说道,“但是我想喝一杯。”他们正要转入酒吧间时,柜台的一个女孩子跑过大厅。“派因先生?你一离开,这个就来了。我们想要赶上你——”她迷人地耸耸肩,“——不过你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塞鲁斯谢谢她,大声读出纸条上的内容:“很遗憾计划必须更改。我在‘瑞蕾克莉斯汀餐厅’请打43——c26-c71-c80给我。法兰岑。” “现在他跟我们讲了,”安德烈说道。“你想他知道吗?” “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帮我叫一份他们这里最大杯的伏特加好吗?我马上回来。” 安德烈和露西进入酒吧间,似乎没有注意到走在他们前头的魁梧男子,好像有点烦躁,他点了茴香酒,然后以同样的口气问说男厕所怎么走。他们坐了下来,安德烈自露西的脸上拭去泥迹。 “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露露。你确定你一切都ok吗?” 点头。“我们运气很好,不是吗?如果那个妇人没出来……” 安德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一只还在颤抖的冷手。“兰姆?” 她咧嘴而笑。“双份。不加冰块。” 帕拉多返回酒吧间,坐在尽量远离安德烈和露西的位置。他躲在报纸后面,沉思着自己的挫折。在这样暗淡的早晨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他知道他们目前的行踪。但是能有多久?只要他们继续待在饭店里,他便毫无机会安排意外事故。霍尔兹说他今晚会抵达巴黎。也许可以给他一点建议。在此同时,除了监视他们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做手势叫来另一杯茴香酒,自报纸的顶端往别处偷窥,此时老男人加入了这二人。 塞鲁斯喝了一大口的伏特加,身体往前倾,表情严肃,声音低沉。“恐怕这通电话没什么太大的启发,”他说。“我告诉法兰岑爆炸的事情,他相当震惊——听起来非常害怕,问你们两人是不是安好——他还是要和我们见面。不过不是在巴黎。” “为什么不?” “他说……很危险。他好像在怕某件事——或某个人。但是他不愿意明讲是什么事或是哪个人。只说巴黎对我们大家都不安全。” 安德烈感觉到露西的手握着自己的。“嘿,到目前为止,他都说对了。他想要在哪边碰头?” 塞鲁斯凝视自己的饮料,摇摇头。“他说他会让我们知道,不过他得先离开巴黎。我们必须坐在这边。等他的电话——啊,还有一件事:他说我们有可能被人跟踪。” 他们不约而同地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有任何的异常现象。用餐者三三两两的分坐在几张桌子旁边——微笑、谈天、点菜。一个瘦削、苍白的女孩独自坐在一张二人桌旁,投向外面大厅的方向,偶尔瞥一眼手表。远处角落里的男人正在看报。在如此怡人的环境里,在轻松、平常的人们当中,脑海里浮现危险的念头,是很荒谬的事情。 “告诉我,塞鲁斯,”安德烈说道。“你相信他吗?怎么会有人想要跟踪我们?” “我是这样想的。”塞鲁斯把伏特加一饮而尽。“首先,如我刚才所说的,他听起来相当认真。而且非常害怕。第二,其实我们随便想想,就知道这件事跟塞尚的画有关。还有,第三——”他的头转向露西,“——我认为你最好回纽约去。你也是,安德烈。想做生意的人是我。没理由把你们连累起来。” 他们默默地注视对方,邻桌轻言细语的交谈突然大声起来。“……所以我跟他说,”美国英语的腔调说道,“如果下个月离婚还没办好,我就走人,不管我承诺了什么,去他妈的爱的小窝。老天爷,这些法国男人。你认为如何?娃鱼好像很好吃。” 露西哈哈笑着。“好了,塞鲁斯,放轻松点。只是一场意外嘛。你闻到瓦斯味的。要不然就是法兰岑的仇家。无论如何,我要留下来。”她瞄向安德烈。“我们要留下来,对不对?” 安德烈对着坚决、几乎好战的下巴微笑。“露西说得没错。我们跟定你了,塞鲁斯。” “这样我最高兴。”塞鲁斯说道,而且的确,当他毅然吸入一大口气时,他们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愉悦,以及眼睛中返回的火花。“我好像记起这附近有一个很棒的小地方,叫做‘寻找南方’,在经历一场大爆炸之后,我们的胃口一定好得不得了。要不要去?” 帕拉多给他们时间越过大厅,走出饭店,才开始跟踪他们。开胃的法国茴香酒,使他的肚子咕噜起来,十分钟后,他看着他们进入一家小餐厅,此时他觉得更饿了。在等待他们就座之后,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去寻找三明治。 第18章 法兰岑加入环形道路的车流,由于快要离开巴黎。霍尔兹及嗜血的炸弹疯子,而松了一口气。他怀疑——不,他几乎很肯定——霍尔兹是爆炸事件的主谋,为了保护那两幅画而给他警告。法兰岑暗忖,上帝赐福给那些画,它们是可携带的寿险保单。目前他所需要的是安全的避风港,让他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抉择。他知道一个基本的决定等着他下:霍尔兹还是派因。只能二选一。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跟随往南的路标,行驶于穿越动员第通往里昂的a6公路上。他在法国南部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其中的一个尤其可能——只要正确地混合着道歉、奉承、虚构、明显的绝望,以及迷人的魅力——为他眼前的问题提供答案。他的心智荡回到克鲁丹镇,是一个迷失于艾克斯市场与群山之间的小村落,以及那栋可以眺望圣维多利山的破败房子。还有阿奴。 他和阿奴好了六年——断断续续,必须这么说,因为阿奴的性情多变。各方面来说,她都是令人着迷的女人:她的声音、她的身高、她的意见、她的仪态。她那浓密的秀发、丰满的曲线。也许会有人觉得她的身材太过紧绷。但是鲁本斯不会,法兰岑也不会。大体而言,他们交往了一段好时光,而且随着时间为这些事情染上玫瑰般的色彩之后,似乎变得更好了。 分手发生在十八个月前,原因是法兰岑所认为的“艺术上的小误会”。一天下午,阿奴出其不意地提早回家,发现法兰岑正在为一个答应当他模特儿的村女,调整纤细的四肢。其实,假使这个女孩除了头发上的花环之外,身上还有其他衣物(为了画一幅浪漫派的画),或是假使她躺的姿势端庄些,或是真的,假使法兰岑穿着长裤,那么一切都会没有问题。如往常般,阿奴骤下结论,将他们二人赶出家门。想要澄清误会的尝试,未能成功,法兰岑只好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撤往巴黎。 然而时间是伟大的治疗师,巴黎的市郊逐渐转为乡下的旷野时,他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尽管她的性情难以捉摸,她的心地毕竟还是很好。他今晚会打电话给她,请她发发慈悲,原谅他这个无家可归的男人。先在内心达成和解之后,他的思绪跑到更为世俗的事情上面,原因是,从清晨到现在,他那大容量的胃一点食物也没有进,正咕唱咕嘻地抱怨。 在前一夜的邀遇以及错过一顿午餐的悲哀之后,法兰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顿美好的晚餐和干净的床铺,作为补偿,而写有梅肯和里昂的路标,勾起了他的回忆。就在两地之间,偏西一点,有个叫做罗盎的小镇。他和阿奴刚交往的时候,曾经于此地停车,在“三胖客”吃一顿此时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午餐,他们用了几道精致的菜肴,喝了好多壶该店的冰镇招牌饮料”芙乐喜”,两个人酷配大醉,以至于几乎无法越过马路到餐厅对面的小旅社去。这对一个逃难者来说,可说是天堂般的享受。仿佛是在确认那明智的决定,法兰岑的脚把油门踩得更有力了。 帕拉多的下午并没有改善他的心情。先前他趁机回去把车子开过来,在“寻找南方”外头等了两个小时。等安德烈一伙人终于离开餐厅,他又跟着他们的计程车前往艾菲尔铁塔,再一次无止尽地等候。现在,他们在凯旋门看风景,而帕拉多的香烟已经耗尽。他用移动电话打给老婆,看有没有人找他。她问他会不会回家吃晚饭。他妈的他怎么会知道?最糟的一点是,他知道在这种公共场所,暗杀任务是没办法执行的,不过他至少可以告诉霍尔兹他们去了哪里。已经快要五点钟。他们到底还要低头凝视香谢大道多久? “还有一个你今天应该看的观光点,”塞鲁斯对露西说道,此时他们站在凯旋门下,数条马路自四周往外辐射。“第一次来巴黎玩的女孩,都应该到丽地酒店去喝一杯,而且我可以带你参观五七时间。” 安德烈咧嘴而笑。“你好邪恶,塞鲁斯。” “我已经准备好在丽池遇到邪恶的事情,”露西说道。“告诉我那是什么。” “是个老传统,”塞鲁斯说道,他的手拧一下蝴蝶结。“五点到七点这两个小时之间,巴黎的绅士会先款待他们的情妇,然后才回家见老婆。很谨慎,很浪漫。” “浪漫?”露西愣了一下;要不是她那么喜欢塞鲁斯,她早就变脸了。“这很可怕。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沙文主义的事情。” 塞鲁斯对着她堆起笑容。“绝对是,”他说,眉毛往上竖起。“不过沙文本来就是法国人,虽然他的爱国主张比性主张还要明显。” 露西摇摇头。“你真是博学,塞鲁斯。这是法国人的快乐时光,对不对?我是不是得做点特别的事情?” “的确,亲爱的。散发美丽,双腿交叉,品尝香槟。” 露西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喜欢。” 安德烈另有计划。“我有差事要跑,”他说,“而且我的穿着不适合丽池。露露,如果你能把裙子往上拉个几英时,他们也许会多给你一些花生。” 她对他吐舌头,把手勾住塞鲁斯的手臂。“我甚至不想问你要去哪里。” “暂时保密,”安德烈说道。“我们回到饭店再见。” 帕拉多看着三人朝两个方向走去时,他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老人和女孩在找计程车,年轻男子迈向克莱拜尔路的地铁站。这帮他下了决定。他不能把车子留在此地,也不能将它开向地铁。他将监视其他二人。 当露西和塞鲁斯陷在香谢大道的尖峰交通中时,安德烈已经从圣杰曼大道的地铁站出来,朝雅各街的古董店前进。该店就像附近许多类似的店铺,以精心设计的摆设来吸引街上的观光客人入内——一些巧妙。看起来随便堆放的物品,大部分都蒙着灰尘,没有一件有标签。瓷碗、一束束用线绑好的餐具、黄铜挂帽架、古色古香的镜子、护摇杯、乌木制和银制的钮扣勾、把手有刷毛的瓶塞钻、高脚杯和甘露酒杯、小脚凳、鼻烟盒、药丸盒、水晶墨水池——全都以随便。粗心的方式置放。天真的逛街者可能会以为,他们幸运地撞上现代生活中的稀有之物:廉价商店。然而从学生时代就跟店老板很熟的安德烈,知道事情的真相:商品的价格贵得离谱,而且最好的货色总是藏在后头。 他将门推开,直接跨过那只经常骗过访客的仰卧玩具猫。“赫伯特!起床了!你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已经光临。” 漆屏后面传来咕嗜声,接着出现了店主,高个子的男人——对法国人来说,算是相当高——有着棕色卷发,眼睛半闭,双唇之间喷出雪茄的烟雾。他穿着无领白衬衫,以及一条由同样古老的丝带所支撑的细条纹长裤,丝带的颜色可以让人看出他是“马诺朋板球俱乐部”的成员。 自暗处走向店铺的前头时,他拿掉雪茄,脖子往前伸。“你是我认识的人吗?摩登的拉提吉?明天的卡地夫?还是你,安德烈你这个小坏蛋?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块头先给安德烈一个充满古巴烟草味的拥抱,然后再把他推开些,检机一番。“你太瘦了。不过我忘记你住在纽约,那边没什么食物可以给文明人吃。你还好吗?” “我很好,赫伯特。你呢?” “啊,马马虎虎。跟往常一样,混口饭吃。” “还养赛马吗?” 赫伯特使了个眼色。“三只,但是不准告诉卡琳。” 两个男人谈论一下最近的历史,以老朋友的轻松模式寒暄起来:老掉牙的笑话、热情的互夸、聊其他朋友的闲话。臆测他的妻子。过了半小时之后,他们才开始谈到安德烈造访的目的。 赫伯特专心地倾听安德烈解释他要找什么,然后点点头。“你真是来对地方了,朋友。”他把安德烈带到一张旧的伙伴桌。“这里——瞧瞧这些东西。”他拉出中间的宽抽屉,取出罩有破天鹅绒的大托盘。以魔术师变出白兔子的戏剧手法,迅速地抽掉覆盖物。“这儿。巴黎的上上之选,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 透过雪茄烟的迷漫,安德烈低头看,吹出口哨。“你在哪儿分这些货的?” 赫伯特耸耸肩。“有你中意的吗?” 安德烈更仔细地鉴赏一排排银制的小相框,全属“新艺术”风格,流畅、优美的线条,圆滑、闪亮、柔和。赫伯特已经在每一个相框中放入乌贼墨照片——黛德丽、嘉宝、皮亚夫、珍妮、梦露、芭社——而那边,托盘中央最显著的位置,丝毫不差就是他想要的东西。稍微比其他的大一些,它是地铁站上方铁制招牌的完美复制。镶于其上的是一个由简单的大写字母所拼成的字:paris。乔瑟芬-贝克在相框中微笑,她的前额有一小终卷发构成黑色的新月。安德烈拿起它,抚摸着银器的沉重以及背衬的丝绒。“我喜欢它。”他说。 刹时之间,朋友赫伯特摇身变成专业古董商赫伯特,着手为他的顾客做好心理准备,以接受高价位的震撼。“啊,没错。你的眼光真好,安德烈。这个款式只做了几个——过去五年里我才看过两次,而且它们的状况都没有这个维持得这么好。从头到脚都是真品,连玻璃也是。”大块头点点头,手臂措住安德烈的肩膀,挤压一下。“因为是你,所以相框中的照片不收费。” 它的价格——赫伯特哀伤地提起,就好像他是被别人所逼迫,不得已才说出来的——安德烈早就预料到了,刚好花掉他身上所有的钱。相框以当日《世界报》的一页,包装成礼物的样子,接着,等生意做完之后,安德烈向他的朋友借了一百法郎,前往佛罗尔咖啡厅喝杯葡萄酒,以庆祝自己买到好货。 相框沉甸甸地放在夹克口袋中,他坐着观赏大道上的晚间游行,心里期盼看到露露在收到礼物时,脸上的表情。他对着这个念头微笑,一阵幸福感溢了上来。能看到她爱上巴黎,实在太美妙了。 “交通状况总是这么糟吗?”露西和塞鲁斯坐在计程车内,车子慢吞吞地行驶于圣奥纳瑞街上,司机以不悦的单调语气,抱怨其他驾驶的愚蠢、让拥塞更加恶化的警察,以及这样的情形,要养家活日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不需要了解他的话;这是计程车司机的悲叹,一首国际共通的哀歌,全球各大都市皆同。 塞鲁斯在皇家街的转角处付完车费,以步行来完成剩下的路程,把司机留在动弹不得的车阵当中。在他们后面一百码的地方,帕拉多从车子里面出来,瞥到他们左转入凡都姆广场。无法移动,无法离开,他坐回车内,气馁地大鸣喇叭。 “现在,亲爱的,”塞鲁斯说道,此时他们正走向纪念拿破仑军事胜利的大柱子,“我不想把你带往任何靠近‘亚曼尼’”的地方,相信我,这完全是为你好。有没有看到他在那边的店?真不知道毁了多少人的信用。我经常很吃惊的——” “塞鲁斯,等一下。”露西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入一扇门。她的头朝向丽池酒店的入口处,在那边,一辆黑色奔驰停在门阶。有个男人和戴太阳眼镜的女人站在打开的行李箱旁,看着行李被卸下车子,女的比她的男伴高一个头。“我认识她,”露西说道。,“她就是经营杂志社的那个女人,卡米拉。” 塞鲁斯仔细瞧一服那对男女。“嘿,快把我吓死了,”他说。“我认识她旁边那个男的。他就是鲁道夫-霍尔兹。”他一边摩擦下巴和皱眉头,一边望着他们爬上阶梯,进人酒店。“如果我们省掉丽池的节目,你会不会很失望?我想我们最好赶快回酒店,和安德烈会合。来吧——路上我会跟你说说霍尔兹的事情。” 帕拉多开车绕了两圈凡都姆广场,停下来,再走一圈,然后只好接受他跟丢他们的事实。他在丽池前面停住,看看手表。除非霍尔兹有所耽搁,否则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他和他的七万五千美金。他妈的,今天真背!挺起胸膛,诅咒着腿肌,他冲上阶梯,进入酒店。 卡米拉正在打那两通她一到达饭店便习惯打的电话:向“客房用餐服务”点香槟,以及请服务生帮她把重要的衣服拿去快速洗烫。在一趟令霍尔兹的心情改善许多的旅程之后,她现在感觉起来自在多了,如往常般,只要事情顺他的意,一他的性子就会变好。虽然他未曾提到详细的情形,显然他是在期待好消息。旁人可以从他的所作所为看出来:他会把小费赏给饭店的服务人员,而不是装作没看到他们。香槟送到时,他正在讲电话,以流利的法语喋喋不休。卡米拉把一杯香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顺道瞥一眼窗外她最喜欢的景色;这里的亚曼尼精品店真是赏心悦目。等明天鲁弟去做马杀鸡时,她要抓住机会造访。 当他结束谈话,伸手拿香槟时,电话响了起来。“对,”他说。“让他上来。” “现在,甜心,”卡米拉说道,“今晚你想去哪吃饭?” 霍尔兹拾起杯子,带到自己的鼻下。“啊,一个简单的地方。‘泰风’或是‘康维富’。你决定好了。柜台会帮我们弄到桌位。”当第一口香槟还在他的舌头上时,有人在房外敲门。 卡米拉把门打开,帕拉多如一只羞怯的螃蟹般走进来,打招呼的头几乎还没点完,便要求借用洗手间。 卡米拉等厕所的门关起来,问道:“他到底是谁?他走路一直是那个样子吗?” “他在帮我做点事情。”霍尔兹觉得没有告诉卡米拉的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他露出带有歉意的笑容。“恐怕他不会说英语,亲爱的,所以你会发现我们的会面很无聊。” “你的暗示我了解,甜心。我会到楼下去,跟柜台安排一下。”她斜眼瞅着跑出来、正在拉拉链的帕拉多,对他礼貌性地微笑,走出去,安静地将门带上。 “好了,帕拉多。”霍尔兹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自己倒杯酒喝,然后把好消息告诉我。” 说话之前,帕拉多饮下一大杯的香摈。等他真的开口说话时,语调是“外籍兵团”的风格,简短有力、不带感情,不管是报告胜利或失败。时间、细节、环境,每样东西都按照先后顺序,没有意见,一大堆事实。他说话时,看到霍尔兹的表情自和蔼的期望转变成硬梆梆的不悦。他的报告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凝重的沉默。 “所以,”霍尔兹终于说话,“我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有没有办法在那边设计设计?” 帕拉多摇摇头。“不可能。” “不可能。”霍尔兹叹气。“十万美金能不能克服呢?” “霍尔兹先生,如果一个人不怕被抓,那他随时可以杀人。狂热分子就是这么做。是的——我当然可以在他们走出饭店时,开枪射他们。杀人很容易。脱逃就不同了。最近由于阿尔及利亚人乱搞,现在整个巴黎到处都是警察。”他把双手合在肚子上。他的话已经说完。 霍尔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是挫败,很严重的挫败,不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爆炸事件只是一场意外,巴黎每天有上百次。完全牵扯不到鲁道夫-霍尔兹。法兰岑过来时,他必须编个合理的故事来应付他,不过这并不难。但是派因和他的朋友……他们毕竟太靠近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消失。在此同时,还得派人监视他们。 霍尔兹站在窗户旁,双手合抱于胸前,往外凝视凡都姆广场的灯光。“我要你守着他们。早晚你会逮到机会的。不过要记住,你必须对付他们所有的人。我可不想留下活口,让他到处去张扬我们的事情。”他转身盯着帕拉多。“了解吗?” “全天候?”帕拉多换个坐姿,感到腰酸背痛。“我必须找人跟我一块办事。不过新费用可以包涵这个。” 霍尔兹迅速地眨眨眼,就好像刚被掴了一巴掌。然后,很勉强的,他点点头。“他们所有的人。”他再强调一次。 帕拉多露出微笑。“十万美金,可以吗?”他起身准备离去,发现当天并没有全部白费。“我会再和你联络。” 安德烈进入蒙大林饭店的大厅,吹着口哨,转入酒吧间。令他惊讶的,露西和塞鲁斯已经在里面,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二位遇到了什么事情?”坐下去之前,他弯身亲露西。“他们香槟卖完了吗?” “有新发展,亲爱的孩子。非常奇怪的发展。”塞鲁斯等安德烈点完饮料。“你的朋友卡米拉刚住进丽池酒店,他跟一个叫做霍尔兹的恶毒男人在一起。一个画商。我跟他见过一次面。”他嗤之以鼻。“已经够我受的了。” 安德烈向前倾。“他们看到你了吗?” 塞鲁斯摇摇头。“我们运气好,露西先看到他们。现在,我必须告诉你,霍尔兹在这一行里以做大买卖闻名,其中有些是最大的,像是他谈成价值四千万美金的毕加索。不过另外还有下文——只是谣传,没经过证实——人家说他的副业是买卖赃物。”服务生送来安德烈的葡萄酒时,塞鲁斯继续。“如我所说的,只是传言,不过我相信确有此事。他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这个行业里有不少人上过他的当。” “他跟卡米拉有什么关系?”安德烈从未在社交场合看过他的主编,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dq》没有人知道,连诺尔也是。该主题是让杂志社风风雨雨的一大来源,其中有一部分纯粹只是毁谤。他在伯格姐美容院的发型设计师、加洛贝丹弟弟,以及好几位室内设计师,都曾经被点名是她的追求者。却没有一个叫做霍尔兹的。 “最重要的问题是,”塞鲁斯说道,“他们在巴黎做什么?也许是我年纪大,所以疑心病较重,不过我觉得这之间也许有什么关联。不可能是巧合。” 安德烈忍不住笑了出来。塞鲁斯看起来就像只正在追踪猎物的猎犬,机警、眉毛扭曲、手指头在桌上敲击着,一心想要钻入最近的地穴中。“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安德烈说道。”“现在能够告诉我们事情真相的,只有法兰岑。他有没有留话?” 手指头停止敲击。没有,还没。不过我觉得希望相当大。不管他跟霍尔兹有没有牵扯,仿冒家从来不喜欢拒绝工作,而他以为我们会有工作给他。他会打来的。”塞鲁斯以点头来消除自己的疑虑。“我知道他会打来。”他用惯常的轻微惊讶注视着面前的空酒杯,然后看看他的手表。“我们目前除了等待之外,没别的事可做。洗个澡、吃顿清淡的晚餐,听起来如何啊?” 露西穿着大三号的白色浴衣自浴室里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你有没有看出来?这件事情让塞鲁斯非常陶醉。他肯定是兴奋极了。” 安德烈脱下夹克,将手伸入口袋里拿相框。“那你呢?” 露西甩甩头发,挂着微笑走向他。“你根本不需要这个问题,对不对?”她把毛巾披在脖子上,低头望着安德烈取出来的一包东西。“这是什么?” “纪念品,露露。可以把你和你的警察男友的相片放上去。” 她将它平摆在手上,隔着报纸抚摸物品的形状,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抱歉,随便包一包。请打开它。” 她撕掉报纸,整个人呆在那边,她凝视着相框,以手抚摸它。“噢,老天。太美了,安德烈。谢谢你。”她抬头看他时,眼睛是湿的。 “你不一定要把警察的照片放进去,你知道,沃科特祖母、晃在灯杆上的塞鲁斯——”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嘴温暖、湿润、香甜打断了。 稍后,站在淋浴间里,热水打在他的颈背上,他听到露西叫道:“今晚我们要去哪?我在想要穿什么。” “紧身的衣服会很合适,露露。” 在卧室里,她站在镜子前面,举起总重量才十盎斯的托卡装,是她几个月前买的,以备适当的时刻到来,然后她又叫道,“紧到很危险的地步吗?” 法兰岑坐稳在他的单人桌旁,将餐巾塞入衬衫领子,感觉到这个世界毕竟没那么糟糕。阿奴的确如他所预料地吃了一惊,不过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乐观的人——而法兰岑当然够资格,无论就先天或环境而言——有可能以亲切二字来形容她的态度;有防卫心,但是亲切。或至少不是冷冰冰。他会带给她美味的花色肉冻,还有鲜花。一切都会没有问题。他让自己想起普罗旺斯才刚开始的漫长夏季,充满着阳光和玫瑰红、美味的蛋黄酱,还有桃子的甜美多汁。以一个满足的微笑欢迎服务生之后,他对着菜单发言。明天早上,他会开始办事。明天早上他会打电话给塞鲁斯-派因。 放弃霍尔兹的决定几乎是自动跑出来的。私下所结的梁子不提,他的公寓被炸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肯定是霍尔兹的杰作。在归还画作之前,这笔账一定要算清楚,而且谁知道这趟新任务会把他带往何处?十来万美金,可能还只是开始而已。是的,早上一起床,他就要打电话给派因。 第19章 七点过后,帕拉多到蒙大林饭店外面去接查尼的班,后者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一边感激地伸懒腰,一边在哈欠之间对着老板做简报。 能说的话少得可怜。查尼在午夜左右看到他们返回饭店,之后一切都非常的平静。在新鲜面包和法式糕点于六点钟送来之前,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位赶早班机的客人半小时之后离开。除此之外,乏善可陈。这是个平安夜,不需要动作,钱赚得容易。他希望接下来都能如此。 离去时,查尼把外套领子翻起来,以抵挡清晨凛冽的空气。“都交给你了,老大,我下午会打电话来。” 帕拉多坐火车子,打开车窗让香烟和大蒜的臭味飘出去。查尼是个可靠的家伙,不过他会把该死的香肠带到车子里面吃,而且总是将发着恶臭、沾满油脂的包装纸塞到座位底下。帕拉多把它丢进水沟,开始整理四周的物品:香烟和移动电话在仪表板上,装有各式武器的尼龙袋在右边的乘客座位上,地板上还有一个五公升容量、配有螺旋盖的塑胶桶子。在昨天的两次惊恐之后,他不想再经历临时找不到厕所的窘迫。这是长时间街头跟踪的严重职业伤害之一;另外一个就是无聊。不过在好好睡了一夜之后,再加上六位数字的报酬浮现脑海,他可以忍受些许的无聊。 由于扫街车刚走过,街道仍然是湿的,空气清新,太阳尽力突破层层薄纱似的灰云。酒店的男孩正在大门外的人行道打扫,另一位则在为露台边缘的常青树浇水。帕拉多的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向隔壁的建筑物。它显然没人居住,窗户暗而脏,一条大铁链圈过大门,它的破败被完美无假的邻居衬托得更抢眼了。帕拉多心想,也许有可能潜入这栋无人的建筑物,在饭店的墙上钻个洞……然后怎么样?不对。太吵,太复杂了。他需要他们全在一块,远离街道,远离人群,某个像是布伦森林的地点。他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跑步?所有的美国人不都热爱慢跑嘛。 电话响起时,塞鲁斯在刮胡子,正对付着鼻子下面难搞的平面和隙缝。 “早安,我的朋友。我是尼可-法兰岑。你应该还好吧!”他听起来快乐而有自信,跟上次与他讲话的法兰岑截然不同。 “很高兴听你打来,尼可。你在哪里?” “撼谢主,离圣杰曼很远。现在听我说,我在路上,正要去找我在艾克斯市的朋友。我们能不能在那里见面?从巴黎去很容易。高速火车四个小时就能把你们截到亚威农,然后你们可以在车站租车。” 塞鲁斯把听筒上的剃胡膏拭去,伸手拿纸笔。“我们会去。你希望在什么地方碰面?” “我会给你我在那边的电话。你一到艾克斯市就打给我。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短暂的停顿,然后,“塞鲁斯,你昨天有没有注意到?有没有人跟踪你们?” 塞鲁斯想了一下。如果提起他们看到霍尔兹,很可能会吓倒荷兰人。这件事可以等他们见面再说。“没有,老兄,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好,好。你有笔吗?”法兰岑念出阿奴的电话,然后听塞鲁斯重复一次。“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声音里带着忧虑,使得塞鲁斯皱起眉头来。“你们昨晚在哪里用餐?” “利普餐厅。” “腌酸菜?” “当然。 “太好了。那么稍后见了。” 塞鲁斯打电话给安德烈和露西,剃完胡子,打包,半个小时后下楼去喝咖啡。他们几分钟之后加入,脸颊鲜红,头发有点蓬乱,渴望听到新消息。 “我就说他会打来,”塞鲁斯说道,他脸上的清新红光因为兴奋而变得更亮了。“待会儿我们要到别的地方去。很抱歉我们必须把年轻的露西拖离巴黎。”他的眉毛扭在一块,似乎是在说抱歉。“不过他们告诉我,普罗旺斯这个地方不错。我自己没有去过艾克斯市。你去过吗,安德烈?” “那里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大学生。也许还有一两个有钱寡妇。你会喜欢的,露露。那是个美丽的城镇。” 露西的嘴巴噘了起来,自从仔细观察巴黎女人之后,她便一直在练习这个动作:下唇突出,嘴向下扭,就仿佛是在用嘴做耸肩。“漂亮的女孩!”她说。“听起来像场梦魔。我们能不能把他约到别的地方?法国有没有像后波肯港的城镇?我在那里会感到自在些。” 等他们用完早餐,结完饭店的账,帕拉多已经抽第五根香烟了,他后悔自己没把杂志带在身上。他看到他们和行李通过大门时,他的心沉了下来。他们即将前往机场要回家了。还有他的十万美金。他妈的。一辆计程车在饭店外停下来,他发动引擎,直觉地瞧一眼燃料表。 计程车越过塞纳河,不过并没有朝东北方的罗伯西机场行驶,反而是向右急转。帕拉多闪起方向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定是要去火车站,奥斯特利或里昂。过了五分钟之后,看得出来他们的目的地是里昂火车站。这意味着他得把车留在拖吊区。管他去死。和十万比起来,罚金又算得了什么?他拿起仪表板上的移动电话,把它放入口袋中,此时他已经跟着计程车开到火车乘客的入口处。如果他们的票早已买好,那么要赶上他们,可能得大费周章。 然后他打滑后煞住车,几乎撞到正在报摊翻阅杂志的女孩。接着他看到其他二人。他们已经加入排队的人龙——长而缓慢移动的购票队伍,帕拉多是再欢迎不过了——等着购买单票。他抬起报纸,转过险去,加入他们旁边的另一行。 他刚好比他们先一两个人抵达售票窗口。乖戾、不耐烦的售票员瞪着他。“怎么样,先生?” 麦次?斯特拉斯堡?马赛?咕映出一声诅咒,帕拉多移到了一旁,假装在袋子里翻东西,背对隔壁的队伍,竖起耳朵。 他差点就错过,原本预期会听到美国腔调,而非安德烈以道地的巴黎法语说要买三张到亚威农的票。不过接着用英语说道:“塞鲁斯?下一班十分钟之内出发。” 那么他们是要去亚威农了。帕拉多以肩膀插回队伍,怒视着来自一位女士和一只狂吠的狗的抱怨,把钱推过窗。火车离去前,他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不过还不用打给霍尔兹。等他确定三个人都上了火车再说。 卡米拉努力表现出明朗、欢欣的模样,不过实在太难相处了。鲁弟前一天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她深知,被那个没有把马桶座放下来的鲁男子毁掉了,马桶座的起落,经常困扰着卡米拉。虽然美食当前,在“泰风”所吃的晚餐,可说是死气沉沉。而且整个早上,除了咆哮之外,鲁弟什么事也不做,几乎没有动他的早餐,不想马杀鸡,而且当她建议和一对有意思的夫妇吃午饭时,他变得很粗鲁。总之,她开始希望自己没有跟来。现在瞧瞧他,枯坐在电话旁,活像中了邪。不过该是她做点尝试的时候了,即使人们大多宁愿不知道那些肮脏的细节。 “甜心,我们谈一谈,搞不好你会好过些。” 霍尔兹的目光还留在电话上。“我很怀疑。” 卡米拉点起香烟,甩头把烟雾喷往他的方向。“鲁弟,有时候我发现你很孩子气。我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到底怎么了?那个荷兰人对不对?” 当然是那个荷兰人,带着价值三千万美金的塞尚,在巴黎乱逛。而这个荷兰人早该打电话来报告他在何处。直到他打来,直到帕拉多打来,霍尔兹除了坐在电话旁边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简直像是丽池酒店的囚犯。“你该不会真的想知道吧?” 卡米拉低下头,忍不住欣赏脚上的双色香奈儿鞋子,由欧布地毯柔和的绿色和粉红色所衬托出来的效果。“坦白说,甜心,”她说,“不,不,我不想知道。我可能会到外头散个步。” 霍尔兹发出不快的咕噜声。 火车缓慢地开出车站,最后一批上车的乘客,穿梭于隔间之间,寻找座位,勤劳的经理们脱去夹克,打开他们的笔记型电脑,妈妈和她们的小孩在行李中取出玩具和其他的消遣,度假者翻开杂志和旅游指南,他们几乎未曾注意到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个流畅、渐进的加速,将以每小时超过一百英哩的时速,将他们带往南方。 帕拉多买的是二等车票,正一路自火车的尾端往头等车厢走去,他的眼睛在太阳眼镜之后,从一边闪向另一边,寻找露西好认的一头卷发。他在车站时所感到的焦虑已经消失。他看着他们上车,而且他知道在哪边下车。在回报霍尔兹之前,他唯一必须做的事情是,确定他们在火车上没有与别人相遇。然后他便可以放松好几个小时。 在走到最前面车厢的一半时,他看到了他们,坐在摆有一张桌子的四人座间里面。有一张椅子没有人坐。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移动电话,在车厢尾端潜入标有w-c的门后面,让自己在马桶座上尽量舒服地坐下来,按出丽池酒店的电话号码。 这通电话讲了很久,部分是因为霍尔兹抓住这个机会,将整个早上内心担忧的事情娓娓道出。假设法兰岑在跟他玩游戏,那么他早该打电话到丽池来了,结果他没有。为什么没有?不是因为他想要拿到更多的钱,就是因为他决定不理会警告与常识,以及他对霍尔兹的“庞大道德义务”,只为了要和塞鲁斯-派因一起工作。霍尔兹开始描述这位荷兰人。 帕拉多打断他。“他很可能是个贪婪、忘恩负义的荷兰put,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霍尔兹先生,不过这对我认出他,一点帮助也没有。他长得什么样子,还有,万一我找到他,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霍尔兹定下心来,将自己的发言局限在法兰岑的外表,且让帕拉多复诵一次。他无法很精确地说出进一步的指示,即使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提出何种建议。除掉法兰岑——帕拉多最喜欢的选择;他可以看到费用节节高升——是万万做不得的……至少也得等到画作拿回来再说。“你一看到他,立刻通知我就对了,”霍尔兹说道,“然后我会决定怎么办。把你的移动电话号码告诉我。” 露西从酒吧餐车买了三杯咖啡回来,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现在我什么事情都听到了。这里的男人上厕所是不是都成双人对?法国人有这种习俗吗?” 安德烈抬起头,挂着微笑。“过去从没见过,露露。怎么了?” “我刚才经过厕所,可以听到里面有人在讲话。”她一边就坐,一边把头朝向洗手间的方向。“你知道,真正的交谈。”她摇摇头。法国的确与众不同。 火车继续朝南行驶,规律、柔和的轮子节奏,带着催眠的效果。里昂市来了又去,乡间由勤良第的青葱曲线,转变成米边区起伏有致的景色,一处处的葡萄园附着在陡峭的山坡上,天空也蔚蓝许多。在塞鲁斯轻声打呼的同时,安德烈告诉露西他所知道的普罗旺斯:一个截然不同的区域,有着自己的语言以及让人很难听懂的法语;当地人的个性热情而易怒,有地中海人的风格;对时间的概念,是依据季节的替换而非时钟,把准时斥为北方人怪异的钟爱;穷乡僻壤的空旷之美、市场拥挤的人情味;卡玛哥区的火鹤和牛仔;还有美食——蔬菜酱和炖肉、松露和无花果、山羊干酪、橄榄油、席斯特伦药草调味的羔羊肉、艾克斯市的菱形杏仁糖。 露西把手指放在安德烈的嘴上。“你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旅行社导游。而且你让我的肚子饿了起来。” 扩音器里传来法语和英语,告知乘客,下一站是亚威农,他们有不多不少两分钟的时间下车。塞鲁斯张开眼睛,摇摇头。“我差点就睡着了,”他说。“我们到了吗?” 介绍普罗旺斯,若从亚威农火车站开始,并不合适。这个地方永远等着清扫,等着被整顿,爱闹性子的电扶梯和一大段一大段的阶梯,使得携带大件行李的旅客很不方便,车站前的区域似乎是由特别恶意。讨厌汽车的都市规划家所设计的。混乱在这里称王。嗓子经常必须拉高,不时,受阻、受挫的驾驶会粗鲁地挥动手臂,向对方致敬。 帕拉多看着三人通过租车办公室的门,然后他坐到一辆计程车的后座。司机回头注视他,得起眉毛。 “等一下,”帕拉多说道。“我要跟踪一辆车子。” 司机将手挥向停车区。“有很多的选择,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又是一位小丑。帕拉多的眼睛继续盯着租车办公室的门。“等我看到它,自然会告诉你。” 计程车司机耸耸肩。“反正是你的钱。”他打开计费码表,回去看他的报纸。 十分钟之后,由安德烈驾驶的蓝色雷诺,谨慎地开出租车公司的停车场。“就是那辆。”帕拉多说道。“快,不要跟丢了。” 两辆车转到铁道桥下面,开火车阵之中,跟着路标驶向a7高速公路。在雷诺车里,安德烈小心地开着,试着让自己习惯当地的驾驶技术。每当他离开一段时间、再回到法国开车时,他总是很不舒服别人的超速、随意变更车道,以及后面总是有辆车子紧咬着他的排气管,等待千钧一发的时机超车。等到他们经过亚威农机场,开上较宽广的高速公路之后,他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露西和塞鲁斯静默不语,不时受到差点擦撞和愤慨的喇叭的惊吓。“我搞不懂这些家伙,”露西说道。“他们在赶什么?你跟我说这里很好、很安静、让人昏昏欲睡的。” 一辆小型雪铁龙突然抢到他们前面,安德烈急踩煞车板。“是基因的关系,露露。所有的法国人天生就有一只肥大的右脚。专心欣赏风景。不要看路上的汽车。” 他们仍然往南行,帕拉多的车在他们后面,保持舒适的距离,下午的太阳光彩夺目地一寸寸落入地中海。即使是在包得紧紧的车子里面,他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外面的热度,原因是笔直伸入蔚蓝天空的石灰岩群山,具有烘烤的特性。在接近艾克斯市时,他们看到陡峭、雄伟的圣维多山,塞尚对这座山情有独钟。 他们慢速驶入艾克斯市的车流当中时,安德烈打开窗户,感觉到空气中的清新,微风把米拉波林荫大道尽头壮观、精致的喷泉水花,送入车内。“我们已经抵达了,各位先生女士,”他说,“法国最美丽的街道。”他们进入长长的隧道:凉爽而绿意盎然,由林荫大道两旁悬铃木的枝叶所构成。“好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我好像记得一间饭店……对了,在那里。‘尼格丽卡’这间如何?” 帕拉多看着他们把车钥匙交给门僮,带着行李走入饭店。给他们五分钟的时间,以确保他们住到了房间,他把车资付清,在饭店对面找到一条长凳。他正在纳闷到哪边去租车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帕拉多?你在哪?”霍尔兹的声音软弱无力。 “艾克斯市。他们五分钟前住进饭店。” “有没有跟别人碰面?” 帕拉多不耐烦地摇头。“我的眼睛看不透石墙。等一下,他们出来了。还是三个人。”他看着他们沿着街道走去,暂时没出声。“ok,他们正在进入一家咖啡厅。待会儿再打给你。”帕拉多发现咖啡厅非常拥挤。服务一定很慢。在瞥到服务生端着好几杯冰凉的金色啤酒时,他舔了舔嘴唇,接着出发去找租车店。 塞鲁斯到里面打电话给法兰岑时,露西和安德烈正在观察“双男孩”露台上的其他顾客——在一天的辛勤之后,观光客和当地的生意人正在放松心情,还有大学生在度过没什么工作的一天之后,也在那边放松心情。露西对咖啡厅里的学生很感兴趣,其中有一些人,就如安德烈所说的,长得非常好看:调情、欢笑、卖弄太阳眼镜和香烟、经常站起来做些例行性的拥抱。 “那些人根本不像大学生,”露西说道。“他们是亲吻高手。你看看他们。” “露露,他们的课程有教授这个技巧,他们的主修是吻功。你要喝什么?” 他们点了饮料,看着人行道上潮水般的脸孔来来去去,路人的凝视与咖啡厅桌子的凝视在空中接触,是懒散的好奇心持续而闲适的交会。安德烈对着露西微笑;为了不想错过任何事情,她那专注的脸孔如雷达扫瞄器般,不断地从一边移向另一边,收入所有的讯息。他以双手托住她的下巴,把自己的脸靠向她的。“记得我吗?”他说。“跟你一块进来的那一位?” “天哪,”塞鲁斯说道,此时他跟服务生同时到达。“这一定有传染性。我旁边的电话亭里有一对男女根本已经粘在一块了。他们还在那里。啊,青春真好!”他坐下来,拾起眼镜。“好了,都谈好了。我们会在乡下跟尼可在一间叫做‘双轮马车’的餐厅会面,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他会和一个他称为女朋友的小姐一起来。”他喝下大口啤酒,满意地擦擦嘴。“今天晚上应该很有意思。” 露西滚动眼珠子。“又一个宝贝。简直到处都是。” “我想我们只好随机应变了,”塞鲁斯说道。“你们觉得如何?不过我想要跟他把事情摊开来谈。我认为是时候了。” 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性:法兰岑到底有没有画那幅画(相当可能);他跟霍尔兹的关系是不是够稳固(这点塞鲁斯很怀疑);法兰岑认不认识狄诺伊;他知不知道原画的下落等一大堆问题,但没有答案。最后他都同意塞鲁斯说得对,是他们老实说的时候了。 黄昏的第一道紫霞,把米拉波林荫大道转变成灯火通明的洞窟。学生们开始离开咖啡厅,去追求夜晚的教育机会。散步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于餐厅外头所展示的菜单前。帕拉多站起身子,揉揉隐隐作痛的屁股,离开长凳,跟踪走回饭店的三个身影。 “你们可以看出来,为什么塞尚那么喜欢画它,对不对?”塞鲁斯说道。“瞧瞧那个。太美妙了。”他们在d17公路上朝东行驶,圣维多就在左边,它的高峰映照着夕阳余晖,较低的山坡已经笼罩于阴影之下。突然之间,整座山全暗下来了。虽然他们才离开艾克斯市没几英里,除了远处农舍的激光之外,人烟少得可怜。路上的车子也不多——偶尔会有没开灯的拖拉机呼啦呼啦地驶回家,以及对面方向飞驰的汽车呼啸而过。另外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对头灯,对法国的驾驶来说,所保持的距离似乎不寻常的远,后照镜上几乎显现不出来。 帕拉多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握方向盘。这就对了。在乡下,他成功的机会就大上许多。他很想飘到他们旁边,把他们逼离路面,然后使用已经在他的胳肢窝下磨出洞来的手枪,把问题解决掉;不过他的专业修养抑制了冲动。耐心,布鲁诺,耐心。他们不会再开多远,要不然就会把行李带在身边。只要他们停车,便可以送他们上西天。 “你确定我们走对路吗,塞鲁斯?这里不像是美食天堂,而我知道尼可的嘴很挑的。”安德烈一个大转弯时减慢速度。 “他说我们可以在d17公路旁看到招牌。你瞧,那边写了什么?” 是一根木头柱子,撑着一块上有红、白、蓝色字的招牌“双轮马车”。老板在这里吃饭。有根箭头指向一条小路。塞鲁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安德烈在弯来弯去的小路上开了将近半英里,矗立在穷乡僻壤之上。就建筑物本身来说,它并不起眼,两层楼,外表涂着常被用来盖住原始建筑结构的粉红色及泥;也许不起眼,但维持得很好。一排爬有葡萄藤的棚架横越房子的正面,以及一处摆有桌椅的露台俯看由聚光灯所点亮的花园,里面种有丝柏、夹竹桃,以及一棵起皱的老橄榄树。 “抱歉,塞鲁斯。”安德烈开入剩下没几个车位的停车场。“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这个地方看起来很正点。” 他们走向露台时,有几个头转过来瞧他们,他们看到法兰岑陶醉在交谈之中,对象是一位体型修长、姣好的女士,身上的灰洋装衬托着头上的花白头发。 “我们过去吧,”塞鲁斯说道。“祝我们好运。” 帕拉多从黑暗的小路步行过来,拎着袋子,他的车则停在d17公路旁。站在花园边缘的暗处中,以丝柏作掩护,他所看到的情形颇令他失望。那里太多人,太多灯光了。不过车子总逃不掉吧。他悄悄地绕着铺有碎石的停车场走,直到他抵达蓝色的雷诺车为止。 第20章 一个矮胖的女人,挂着微笑在露台边缘迎接他们,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正用卷起来的某单帮他们抵挡餐厅的狗:对他们所作的喧闹表示着欢迎;这是一只脚上装有弹簧的猎犬。 “先生——小姐,晚安,晚安。你们是阿奴的朋友?”她设法在空中拦截猎犬。“够了,大力士!请跟我来。”她以水手惯有的摇摆步伐,领他们穿过一张张的餐桌。法兰岑一见到他们,便站了起来,又笑又点头地把他们介绍给女伴认识。 阿奴虽然称不上漂亮,但是端庄健美。她的侧面,在浓密头发的覆盖之下,倘若铸在钱币上,一定相当合适,而且她有一身橄揽色的地中海皮肤,似乎保有太阳的光辉。她的眼睛深黑色,双手巧而有力;不是可以小觑的女人。一看到她,塞鲁斯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自觉地动手调整自己的蝴蝶结。 法兰岑一面忙着拿玫瑰红帮大家斟酒,一面说道:“这里的食物都很好吃,不过鲳鱼馅饼特别美味,他们的羔羊肉也是普罗旺斯一流的。我说得对不对,亲爱的?”他以小心翼翼、有点挂虑的语气对她说话,就好像他们的基础还不太稳固。 “常常出错,”阿奴说道。“不过这回被你说中了。”她的英语带有很重的腔调,但说得很有自信,她的微笑取代了话里的尖酸。她以谨慎的爱意望着法兰岑,就像个妈妈,盯着她那麻烦、任性的孩子。 晚餐的前奏——在研究菜单以及讨论佳肴时,是最开胃的时候,也是充满快乐的犹豫不决——从从容容地进行着。一直等到第一瓶酒喝光、又点了一些菜之后,塞鲁斯才觉得该提正事了。“尼可,”他说,“我们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安德烈先开始,他意识到阿奴密切地注意他,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脸上,她的表情漠然。对比上,法兰岑对每项发展都有明显的反应——安德烈的造访狄诺伊,以及他的摄影器材被偷,使得在场人土的眉毛高扬。然后,在塞鲁斯有机会接手之前,首道菜肴抵达了:包有橄榄、洋葱和鲳鱼的大馅饼;散发紫苏和大蒜味的蔬菜通心粉汤;几锅蔬菜酱、奶油烙鳍鱼。油油新新的普罗旺斯杂烩——这些是典型普罗旺斯餐的头阵,是足以让人们停止交谈的美食。 塞鲁斯一边吃,一边偷瞄法兰岑,试图衡量他听到目前为止的反应。不过荷兰人把注意力全放在食物和阿奴身上,以一匙汤交换一口她的奶油烙鳍鱼,仿佛这只是平常、欢乐的朋友聚会。塞鲁斯希望,这样的气氛能够在接下来的一连串揭发之后,幸存下来。 桌子的另一端,安德烈不时轻声地暗示露西,要她有所节制,因为还有四道菜会上来,不过露西大多充耳不闻。这对她来讲很困难;她有健康的年轻人胃口,她午餐没有吃,而且这些味道浓烈的乡土食物,她以前从未吃过。她的吃相就像在星期天大快朵颐的卡车司机,令人看了很愉快。 在确定盘上的东西被吃个精光、桌上收拾干净之后,塞鲁斯做了深呼吸,开始诉说安德烈刚才还没讲完的故事。他提到霍尔兹出现在巴黎时,聆听者明显地有了反应——并非法兰岑,他当然早就知道,因此只是点点头,而是来自阿奴。她扳起面孔,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拿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就好像葡萄酒可以冲淡她嘴里恼人的气味。这一幕大大地鼓舞了塞鲁斯,他决定把最后一张牌掀开:他想要代理出售《女人与瓜》。真的那一幅。 端上来的芳香而粉红玫瑰色的羔羊肉,配着镇有切片烤蕃茄的薄脆饼,给了法兰岑时间消化他所听到的事情。不过只有一下子而已。阿奴转身用食指戳他。“然后呢,尼可,”。她说。“你已经听到他们的话。现在换你说。” 法兰岑的叙述显然得花些时间,因为他经常停下来处理羔羊肉。是的,他说,伪画是他做的,虽然他从未见过狄诺伊——霍尔兹认为他不需要。又一次,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阿奴的脸上掠过恶心的表情;塞鲁斯推测她很可能成为盟友。接着,法兰岑说道,有件很诡异的事情:霍尔兹委托他画出另一幅一模一样的伪画,这位曾经跟恶棍们一起工作过许多年的荷兰人,从没遇过这等怪事。 塞鲁斯一边想,便一边把内容说出来:“厉害,厉害。不知道这一幅是为谁做的?” 法兰岑耸耸肩。“我这行通常不问这种问题。他只告诉我很紧急。” “要是狄诺伊知道,霍尔兹在尝试把真品卖掉的同时,还有另一幅伪画四处流通,那他肯定不会太高兴。”塞鲁斯不由赞同地伸伸舌头。“真让人搞不懂——也许霍尔兹可能想要把两幅画都当真品来卖。”他留意到大家脸上困惑的神情。“他需要一对觊觎者——两个不喜欢张扬的谨慎顾客——其实可以找到很多这种人。我自己就认识几个。” “你是在说,买画的人都会以为他们买到了真品?”安德烈摇摇头。“得了吧,塞鲁斯。这不可能的。” “不要说得那么有把握,亲爱的孩子。有些人——大多数的人,也许喜欢炫耀他们买到的东西;但对其他的人而言,拥有伟大的名画就已经足够,即使是把它们藏在地窖中。事实上,有人跟我说,这样子还能大大地增加刺激感。”塞鲁斯喝口酒,若有所思地注视法兰岑。“你不会刚好知道原画在哪里吧,尼可?” 法兰岑看着阿奴。如果他是在寻找指引,那么显然是找不着的。她的表情漠然,而塞鲁斯已经知道了答案,就在荷兰人开口说话之前:“在我那里,”他说。“我两幅都有。”他点头,伸手拿酒杯。阿奴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笑容来。 塞鲁斯靠回椅背,没说话,此时沙拉、干乳酪块,还有更多的葡萄酒被端上桌。他望着荷兰人,后者正在为露西解答法国干酪的秘密:山羊的、母牛的、绵羊的,还有一坛子味道强烈的香肠,加有一丁点白兰地和蒜头。这是不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还是法兰岑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就像一个已经下了决心的男人?塞鲁斯聚精会神,身体向前倾。 “就我看来,”他说,“有两条路可以走。我们可以联合起来,联袂到法拉特呷和狄诺伊坐下来谈——告诉他第二幅伪画的事,归还真品,还有希望能够跟他商量,做些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安排。根据安德烈的说法,他似乎是个正人君子。他一心要把画卖掉,这件事我刚好能够处理。佣金将会相当可观,而我们可以分享。”塞鲁斯咧嘴而笑。“当然,前提是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不过我看不出来有失败的可能。” 法兰岑拭拭嘴巴,喝了些葡萄酒。“那么第二条路呢?” “啊,这个,”塞鲁斯说道。“恐怕没有第一条来得有意思。我们会感谢你请我们吃一顿这么丰盛的晚餐,飞回纽约,留下你和霍尔兹先生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一阵沉思的静默,在这段时间里,耳朵尖的人可以听到电话铃声,自露台外花园的暗处传来。 帕拉多慌忙从他在丝柏树后面的有利点撤退,直到距离远到可以开口说话为止。“他们在艾克斯市郊区的一家餐厅。和那个荷兰人在一块。” 霍尔兹以帕拉多无法了解的语言,咕哝了几句听起来很恶毒的话。然后,霍尔兹回过神来,说道,“我马上下来。最近的机场在哪里?” “马赛。等你到达之后,也许我已经有好消息等着你了。我在他们的车上做了手脚。” “我不希望荷兰人发生不测。我会在马赛打电话给你。”电话挂掉。以渴望的眼神向餐厅的灯光望最后一眼——感觉到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吃到像样的一餐了——帕拉多沿着小路走去,打算在车子里等待消息。 餐桌上的氛围从讨论移向庆祝。经由阿织带有鼓励性的点头和轻推,法兰岑已经决定跟塞鲁斯同进同出。明天早上,他们将会在阿奴的家里会会,一块前往法拉特岬。在那里;狄诺伊很可能会被他们的诚实所感动、因为他们的帮忙而充满感谢、被他们的魅力所吸引,以及被霍尔兹暗地里留一手的行径惊吓倒,因此指定塞鲁斯来替他处理卖画的事宜。他们的乐观与好心情,并非完全肇因于清晰的思路和理性的分析。喝咖啡时,法兰岑坚持点几杯大厨私下库存的渣酿白兰地。这种自压榨过的葡萄皮所获得的蒸馏物,除了有助消化之外,法国医学界还声称它对身体有某些益处。不过一整晚的葡萄酒再加上这个,足以使好酒量的人感到醉茫茫。 他们在停车场分手——阿奴和法兰岑返回一里外的村子,其他人则朝着他们认为是艾克斯市的大路方向前进。 安德烈的车速放得很慢,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露西和塞鲁斯,在零星的交谈之后,索性打起盹来。摇下车窗,尽量吸入大量的空气,安德烈继续开车,完全没留意到车后跟随着暗淡的头灯。 暗夜里在不熟悉、没标志的路上,充斥着突然出现的岔路和急转弯,安德烈头昏脑胀,越来越相信他们已经迷了路。然后他很高兴地看到一个指向a7公路的蓝白色路标。一旦上了高速公路,离艾克斯市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 他开入匝道,关起车窗,加速赶上公路上稀疏的车流——大部分是开往巴黎的夜班卡车,载的都是南方温暖土地的产物。由于急于赶回饭店,以及为了击退眼皮的沉重,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帮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他岔出车道,准备超越一辆加长型的西班牙冷冻车。 这时已经很晚,卡车司机并不怎么专心;他应该在变换车道之前,瞧一下后照镜的。在意外即将发生前,安德烈清晰地看到卡车尾端的名字、丛丛灯光。肮脏的挡泥板、“vivarealmadrid”的贴纸、轮胎上的图案——看到了所有的东西,就在煞车前所花的半秒钟里。在看到所有东西极端特写的同时,煞车踏板却一点阻力也没有。 他用力将方向盘扯往左边,把车子带到青草带,穿过分隔高速公路的夹竹桃树篱,横越三条车道,冲破远端的栅栏,滑下栏外斜坡,辗过灌木丛和树枝。岩石,直到车子发出金属撞击的尖叫及玻璃的碎裂声,迎面撞上一棵松树为止。奇怪的是,引擎还在运转。安德烈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将它关掉。 看起来很好,帕拉多心想。非常的好。要是他们跟反方向的来车相撞,那就更理想了,不过这样子已经足够。现在他要开过去数数跌断的脖子。他寻找下一个出口,如此才能折回撞车的事故现场。 没什么事情比“与死神擦肩而过”更教人清醒了,三个颤抖不停、突然清醒的人影,爬上栏外斜坡,站在硬路肩上。“你们有没有办法冲到对面去?”安德烈说道。“我们可以塔便车回艾克斯市。”中断的车流,肾上腺素的突增,快步冲过感觉起来有半里宽的高速公路,他们已经在另外一边了,恶心与颤抖的症状越发明显。安德烈站在紧急车道的边缘,举起一根不稳但充满希望的拇指,伸向接近中的卡车。它经过时并没有减速。下一部也是,还有之后的其他半打车。 “这样子可能永远也叫不到车,”露西说道。“你们两个躲到下面,不要让别人看到。等我吹口哨,你们再上来。”两位男士到斜坡下的暗处等候,她解开衬衫上面的几颗钮扣,卷起已经很短的裙子,以微笑和举起来的手,迎接正要经过的车灯。几乎没一会儿的工夫,法国男人的豪侠行径,夹杂着液压制动器震耳欲聋的嘶嘶声,上前救援。 卡车司机打开乘客门,吸着嘴,眼睛闪烁着光芒,低头瞧露西。她对他眨眨眼,调整一下自己的胸罩肩带。“艾克斯市?” “巴黎,你高兴到哪里都可以,达令。” “太棒了。”她吹了口哨,塞鲁斯和安德烈的即刻出现,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拉上车门。塞入他手中的几百块法郎,征服了他的大失所望,安德烈煞车失灵和撞车的描述,甚至激起了一点点的同情心一一无论如何,足够令他愿意开离高速公路,让他们在市中心附近下车。当帕拉多手中握着枪,仍然在出事地点寻觅三人的下落时,他们已经回到饭店了。 霍尔兹和卡米拉怀着敌意、默默坐在一起。他们的口角开始于丽地酒店,继续于车内,此刻正在飞机的尾端以文火偎炖着,这是当天最后一班南下马赛的飞机。她非常的气他,竟然把她从巴黎拖走,只为了——她知道得很清楚,而他也没有费心否认——充当临时司机和打杂工人。这太过份了,而情况无疑会越来越糟,他们打算在机场某间设备简陋的小旅馆度过当夜。鲁弟的心情奇坏,再加上他们行色匆匆,明天根本没衣服可换。 旅馆果真如她所预期的烂,柜台的服务员一看到他们没带行李,脸上马上露出狡猾、心照不宣的表情,更是无法改善这个地方给人的坏印象。他色迷迷地瞅她。他真的色迷迷地瞅她——就好像任何一对正常的情侣会选择马赛机场作为幽会的场所。整件事情实在龌龊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一进房间,霍尔兹便立即冲向电话,展开一场费时且显然令他不满意的交谈。看到他整张脸皱在一块,卡米拉于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放一大盆水打算浸个痛快,希望她洗好时,他已经入睡了。 隔天早上的气氛,离欢乐仍旧有大段距离。他们很早起床,塔计程车到艾克斯市去跟帕拉多见面,然后三个人坐在他停在米拉波林荫大道的汽车里,对角便是尼格丽卡饭店的入口处。 “你确定他们还在里面?” 帕拉多把一只惺松的眼睛,转向和卡米拉一块坐在后座的霍尔兹。“昨天晚上我在柜台打听过了。他们已经回来,天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然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 静静地返回车内。阳光下林前绿街的美、咖啡厅遮棚的斑驳光点、苏醒中的美丽市区怡人的景象和声音——这些事情没有一项能够改善卡米拉的烂心情,霍尔兹的神经焦虑,或是帕拉多所开始感觉到的严重挫折。他多么渴望几分钟诚实而决定一切的暴力,以及任务的终结。他摸摸腋下手枪桶的平行排线。第三次好运,这一回他要在近距离行动,如此他才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倒下。他打了个哈欠,点起香烟来。 五十码外,消沉得很不寻常的三个人,坐在饭店里喝咖啡。震惊和酒精,带给他们一夜相当安稳的睡眠,仿佛是被下了麻药,不过该效果已经耗尽,他们正在一个可能性上获得共识:撞车事故也许不是意外。再一次,塞鲁斯提议他独自一人继续下去,同样地,安德烈和露西婉拒了此一提议。毕竟,他们现在唯一必须做的事情是,前往法拉特岬——不过不是开着租来的车子。他们决定先搭计程车到阿奴在克鲁丹镇的房子,和法兰岑一起出发。 因此,当太阳高悬天空时,他们已把艾克斯市留在后头,圣维多山平行的小路上,宁静、安详的景致,使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来自东方的阳光投射在这座山上面,使得它不再神秘兮兮或不怀好意。厢型车及拖拉机在葡萄园之间的尘土路上嗡嗡作响,好喧闹的喜鹊一旁跳跃着,几朵白云翻滚过早晨无限的蓝色穹苍:又是一个平常、美丽的一天。 计程车开到有岔路的地方,开始爬上通往克鲁丹镇短而陡的斜坡路,两只看守的村狗飙出来咬车子的轮胎,司机忍不住叫骂起来。 “是那间有蓝色百叶窗的房子,”安德列说道。“那里,在尽头,一辆雪铁龙停在外面。” 计程车司机发现法兰岑的车子让他没有回转的空间,他必须沿着街道倒车出去,于是开始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这些村子是建来给驴子走的。还好他多少从所收到的小费中得到慰藉,乘客下车时,他赏脸地对他们点头说再见,然后排入倒档的位置。 在他们有机会敲门之前,法兰岑已把门打了开来。“晦,我的朋友。请进,请进。”男士们握手,露西的双顿则各获得一个轻吻,接着他一面引领他们进入一个与房子同宽的低天花板房间,一面解释,习惯晚起的阿奴祝他们旅途愉快,希望能尽快再和他们见面。“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他说,“我想你们可能会有兴趣看看这些。”他随意地指向石造壁炉。“我承认灯光不够,不过要能辨别出它们的不同,必须有很好的眼力,即使两幅画排在一起。对不对,塞鲁斯?” 壁炉上方的石台上,塞尚的《女人与瓜》和她的学生妹妹一起往外凝视着他们,温柔、美丽,显然一模一样。塞鲁斯站近一点,摇摇头。“我要恭喜你,尼可。相当,相当的杰出。告诉我这一行的秘密:你花多久的时间——” “塞鲁斯!”安德烈听到车子的引擎声而向窗外瞥出去时,看到一个魁梧、留小平头、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从一辆白色的雷诺车走出来,他正越过街道迈向房子,一只手伸入夹克里面。“有人来了。”一会儿之后:“我的妈。他有枪。” 他们四个如雕像般僵在那边,直到持续、用力的敲门声将他们扯回现实世界来。“从厨房走,”法兰岑说道。“那里有后门。”他把壁炉台上的两帧画取下,带他们走出房子,来到一个有高墙围起来的小花园,这里有一扇铁栅门通向后巷。“我的车子就在转角。” “没错,”塞鲁斯说道。“我们拿枪的朋友也是。” “等一下。”安德烈指向法兰岑夹在腋下的画。“他一定是要来拿那个。一定是的。尼可,把其中的一幅给我;另一幅画交给塞鲁斯。将车钥匙准备好。露露,你躲在我后面。尼可在塞鲁斯后面。跟紧一点,我们就会没问题。没人会想要有弹孔的塞尚。” 帕拉多离开前门,自窗户往屋内窥视,一直等到他听到霍尔兹在汽车后座对他喊叫,他才转过身来,刚好看到两幅画绕过房子的一角,每一幅都有四只脚。小丑,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小丑。他摇摇头,举起手枪。 霍尔兹那边传来痛苦的哀嚎,他现在已经把头和肩膀从车子的后窗伸出来了。“不!不!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不要开枪!法兰岑!——尼可——有事好商量。听我说。这全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仍然由塞鲁斯和油画掩护的法兰岑,拉开雪铁龙的门,发动引擎。露西和安德烈溜进后座。塞鲁斯坐到法兰岑的旁边,雪铁龙沿着街道开下去,驶过霍尔兹时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安德烈能够看到他嘴唇上的唾沫,以及他后面的卡米拉苍白、模糊的脸孔。 “他必须倒车出来,”法兰岑说道。“我们比他们多出几分钟的时间。” 安德烈自后窗望出去,看到帕拉多正坐过雷诺车。“开到高速公路去,”他说。“那里的车子比较多。我们可以从哪边上去?” “要一直开到圣马克斯蒙。”他们的大车子绕过弯道时,摇晃了一下。“你想他们会追踪我们吗?” 塞鲁斯低头瞧瞧腿上的油画。“三千万美金?”他说。“肯定会。” 当法兰岑开到n7公路时,他们都安静地坐着,在平坦而笔直的路面上,他开始把车子加速到极限——路是如此的笔直、平坦,如此的缺乏转弯和躲藏点,以至于他除了一路猛按喇叭、向老天祈求好运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露西和安德烈则由后窗专心地监视着。半小时过去了,没什么事情发生,高速开在法国最致命的一条公路上,这并非不寻常,当他们离开n7,进入导向高速公路的匝道时,雪铁龙内的紧张气氛减低下来。 法兰岑把车子停在一行等候通过收费亭的车子后面,然后所有的空气似乎完全离开他的身体,就在他放松地吐了一大口气时。他挂着笑脸,转向塞鲁斯。“大家都还好吧?有没有人心脏病发作?” “我想知道的是,”安德烈说道,“跟那个家伙在一起的是谁——” “安德烈?”露西的声音小而紧。“他在那里。” 他们的眼睛跟随露西点头的方向。在一旁的车队中,朝前缓慢驶向收费亭前,是那辆白色雷诺。帕拉多回头注视他们。他在微笑。 “鲁弟,这太荒谬了吧。”卡米拉觉得虚脱,极度的虚脱,即使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完全不合——我是说,枪和——” “闭嘴,女人。帕拉多,你认为如何?” “高速公路对我们不利,不过他们不可能永远停在上面。我们跟着他们,等着瞧。” 卡米拉又试了一次。“要是他们开车去报警呢?” “他们带着一幅偷来的画和赝品,”霍尔兹说道。“我只是想要拿回我的东西。我不介意他们跑去找警察,不过他们不敢。你说得对,帕拉多。跟着他们。” 于是他就这样跟着他们,开过了布里纽和弗利乔,开过了坎城和安提柏,跟在他们后面两三个车身的距离。卡米拉错缩在角落,希望自己已经回到平静、安全的纽约。霍尔兹思量着各种可能性:倘若他是他们,他会前往意大利,往北折向瑞士,带着画去找苏黎世的那个人。派因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这是条很长的路途。他们必须停下来加油。夜幕终将低垂。帕拉多会找到机会的。在这个不正当的行业做了那么久,霍尔兹已经深深了解到耐心的重要。人迟早会犯错的。 人体系统的神经焦虑,有一定的限度,然后就会开始适应,停止惊恐,返回所谓的逻辑思考。在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法兰岑雪铁龙车内的乘客,已经适应,不过当法拉特岬越来越近时,白色的雷诺车依旧跟着他们,有时候在这条车道,有时候在另外一条,但总是出现在后视镜里。 是安德烈建议绕道尼斯机场的。“首先,那个地方总是挤满了车子,这样我们可能有机会甩掉他们。而且他们看到我们转离高速公路时,会以为我们要去搭飞机。我们进入其中的一个停车场,直接开向出口。”法兰岑点头,抓住方向盘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王八蛋,”霍尔兹说道。“他们要去坐飞机。”帕拉多尽力把另一辆车留在视线内,此时后者加人了混乱的交通,在环绕机场建筑四周如迷宫般的道路上,奋勇挺进。他被一辆开出来的观光巴士挡住去路,损失了珍贵的两分钟,等路面再度畅通,雪铁龙已经不见了。 “直接开到机场大厦。”霍尔兹说道。 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尼斯机场有两栋大厦,之间的距离颇远。把卡米拉和霍尔兹留在其中一栋的外头,帕拉多奔向另外一栋,幸运地看到法兰岑的雪铁龙的车尾,此时该车正快速弯出停车场,开上一条标有“各方向”的出口道路。 帕拉多汗流泱背、气喘吁吁、愤怒得想要杀人。他冲回雷诺车,发现它已经被一群计程车司机——滔滔不绝、指手画脚的计程车司机——包围起来,他们对着两个缩在后座的身影吼叫,要他们把那辆杀千刀的车子开走,因为他们已经侵犯了计程车司机在机场大厦外面神赐的停车权。他推挤过他们,力道一点也不轻,坐入车内。“那几个婊子养的耍了我们,”他说。“我看到他们离开了。” 在“英国人步道”上,安德烈回头注视他们后面的车流。每一辆车子似乎都是白色雷诺车。“我不敢确定,”他说。“不过我知道离开机场时,他们没有跟着我们。我想我们应该没有问题了。”’ 法兰岑的喉咙发出咕喀声。塞鲁斯静默不语,心里盘算着他该怎么对狄诺伊说。安德烈和露西继续由后窗监视状况,此时他们的前面出现“威勒弗”和“圣姜”的路标,雷诺车于是转弯,朝着海边驶去。 狄诺伊向他太太挥手说再见,他很高兴,当她和克劳德进入尼斯时,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将是自己的。前几年里,他总是喜欢刚返回法拉特岬的前几天:夏季宾客到达之前的宁静;在看多了巴哈马群岛枝叶茂密的植物之后,他的花园里经过修剪的松树和丝柏所带来的井然有序的偷悦;空气中不同的味道;他的葡萄酒窖和书房的慰藉。有如此之多让人享受的事情。不过今年不像以往。虽然他尽量试着相信鲁道夫-霍尔兹上次所跟他保证的话,塞尚的名作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而且过去几天的音讯杏然,有点令他心烦意乱。他明天还要再打给霍尔兹——不,他现在就要打。目前应该有消息了。 正要穿过门厅时,他听到了电铃声。 “狄诺伊先生?”对讲机传来陌生的声音。“送货。” 可能又是凯萨琳叫的。在他们回来的前几天里,总会有一阵忙碌的送货程序。狄诺伊按下按钮,打开大门,走到前门外等待。 白色雷诺车停在机场的暂时停车区内,在太阳底下煎熬着,此一情况完全无法改善车内热度过高的“脾气”。卡米拉生着闷气,对鲁弟、帕拉多、龌龊的小汽车、法国,以及徒劳无功的追逐,感到彻底的厌倦。她对问题的解决之道——走到机场大厦,搭上第一班往巴黎的飞机——果然引起霍尔兹带刺的回应。她现在坐着,双唇紧抿,以憎恶的眼神瞅着帕拉多粗脖子上的汗水。霍尔兹对着自己咕哝,想发出声音来。 “一定是这样,”他最后说道。“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卖掉;他们有可能要去谈生意。总之,我们目前只知道这么多。帕拉多,法拉特岬,越快越好。”霍尔兹突然转向卡米拉,她退缩了一下。“你可以找到狄诺伊的房子吧,对不对?你在那里待过那么久。” “你要怎么跟他说?”不过霍尔兹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他的想象力正在编写故事,内容是有关法兰岑的偷窃、叛变、阳奉阴违,以及他自己作为关键时刻的救星的英雄行径。 狄诺伊试图了解塞鲁斯和安德烈所轮流描述的细节,他度过了吓人、几乎耸人听闻的半个小时。在他们交谈时,他的眼睛不时地返回靠在椅子上的两幅油画。他暗忖,不管这些人还做了什么,他们至少把他的塞尚带回来了。而此一事实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诚实。他该不该相信他们?他该不该信任他们?既然画已经回到他的手上,他有必要吗? “理所当然的,”塞鲁斯说道,“你可能不想和我们再有任何的瓜葛——”他一脸愁苦的表情,“——不过万一你仍然决定要卖画,那么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处理得相当谨慎,而且你如果需要推荐人,我也会很乐意提供给你。” 狄诺伊凝视着身旁四张专注的脸庞,再瞧一眼油画一一伪造者画得实在太传神了——耸耸肩。“你们不会期望我马上回答吧?” 我当然期望,塞鲁斯心想。“当然不会。”他说。 门厅的电铃响起,狄诺伊告退去应门。他返回房间时,一脸的困惑。“有人说他和鲁道夫-霍尔兹在一块,”他说。“我没有开门。” 经由打开的窗户,他们听到连续两声枪响,然后又一声。“我想他已经自个儿动手了。”安德烈说道。“这里有没有别的出路!” 犹诺伊望着窗户。车道的尽头,一个身影正踢大门的铁栅。“跟我来。”拿起油画,他引领他们来到房子的后面,穿过外头的露台,进入通往码头的隧道。“我必须报警,”狄诺伊说道。“太过份了。” 那个可怕的家伙对着大门一口气射完一弹匣的子弹,卡米拉吃惊地缩在一旁。她可以感觉得出,严重的偏头痛即将在她身上发作。‘鲁弟!鲁弟!阻止他这里是法拉特岬!老天!” 霍尔兹没有理她,看着帕拉多又向门锁端一脚。法国人摇摇头。‘你想不想用车子撞开它?” 霍尔兹咬嘴唇,隔着大门的栏杆望向里面,试图接受“已经太迟了”这种事实。狄诺伊也许早就报了警,而他们只有一条路可退:就是他们的来时路。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可不想被警察逮个正着。而且他了解到,他无法把那幅画抢回来——即使能,也不是在这里。但是派因会回纽约,一旦他回到纽约……经由树梢,可以看到远处有物体在移动,霍尔兹眯起眼睛,望太阳光中。他看到一个小东西划过如镜的深色海洋,在海平面留下长长的白色切痕,自房子下方以一条直线延伸出去。他步出大门。“算了,”他说。“载我去机场。” 他们屏住气息,一直等到所乘的水境船驶离岸边有二百码远,才又恢复呼吸。露西放松她紧抓住安德烈的手。“我实在不想告诉你,”她说,“但是我会晕船,除非有能让我分心的事情。” 安德烈挂着微笑,凝视着她。他一生中从未看过这么一张柔弱的脸。“那么在巴黎再待一个礼拜的想法,能不能使你分心呢?” “会有帮助。”她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花。“要是待两个礼拜,就铁定能把我治好。” 狄诺伊将船速减慢下来,关掉油门,转头望向他的房子。“太过份了,”他又说一次。“枪!黑社会跑到法拉特岬来撒野!真是太过份了。我可以告诉你,派因先生。我们直接到圣美的警局报案,然后我再也不要和霍尔兹有任何的瓜葛。”他对着塞鲁斯微笑,后者以夹克盖在两幅油画上。“当然,如果这世界上少一幅假画,那我将会快乐些。” “的确,”塞鲁斯说道。“绝对。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尼可?” 荷兰人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倾向塞鲁斯,选出一幅油画。他把它带近脸庞,吻吻它,然后手臂往后一用力一扯——力道之猛差点使船翻覆——将它丢掷过他的肩膀。它平平地着陆,温柔地漂浮在水面上,《女人与瓜》仰望着天空,海水冲洗过她的脸庞。 “我希望他没有丢错。”塞鲁斯说道。不过他是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