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必应》 第01章 班奈不断地告诉自己说:总有事情会发生的。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阳光耀眼,而且没有收到账单——他发现很容易就相信突如其来的贫穷只是人生光景中的污点,命运旅途中的不顺遂,并不比一时的不便差到哪里去。即便是如此,他也有无法忽视的事实:他阮囊羞涩,他所开出的支票遭到退票的下场,还有他的经济状况——一如他的银行经理以阴郁的神色所传达的坏消息——是渺渺茫茫、摇摆不定的。 但是班奈是个要命的乐天派,他不甘心离开法国。于是,在阅历不足的情况下,业余高手的他,不计代价,也忘却了销售任务的紧迫需要,而加人了业务员组织的巡回阵容。其中有些人的资格并不比他好。他们的足迹踏遍了山边水涯。他和他们一样,整日搜寻着富于特色的废墟,具有潜在价值的谷仓,充满怀旧风情的破烂房子,个性十足的羊栏,弃置不用的鸽舍,以及任何其他或许能够改头换面,变成令人向往的住宅的所在——只要加上大量的想象力,甚至是更多的金钱。 说来并不容易。竞争颇为激烈;事实上,班奈有时觉得在这一片扎扎实实的领域中,房地产经纪人的密度更甚于客户。市场的需求趋于疲弱,追索的对象便是法郎。法郎太强悍了——尤其是对于美国人、丹麦人和瑞典人而言。瑞士人手头宽裕,其谨慎、耐心一如既往,静待着法郎贬值。少数的客户中,若非多金的德国佬,就是从老祖母的被褥里发现了现钞,找寻投资机会的巴黎人。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客户,也属稀有。 接着,去年夏天,在一些草率的评论发表后——班奈必须承认这个笑话的品味不是最高级的——使他更加投入了房地产经纪人这一个基本上报酬相当优厚的行业。 普罗旺斯山区年年不乏阳光和蒜香,成为某些逃避红尘的阶层劫掠的对象。他曾经在一个派对中担任嘉宾。由于他拥有永久居留的身份,再加上说英语的他随传随到的单身汉特性,成为有利的社交资源——换言之,价值不菲的候补人士班奈,永远不乏请帖的邀约。他忍受着飞短流长,换来酒足饭饱的肠胃。 厌烦是职业性的危机,而恶作剧的行为却是解毒剂。在天光明亮的八月傍晚,阳台上的石板因日间阳光的照射,余温犹存。视界向远方拓展,越过了山谷,直达邦纽克斯富饶的中世纪风情的天廓。在微微的醉意中,班奈的心灵被其他宾客无休无止、对于美国政治臆测的谈论弄得麻木了。他们的话题还包括了皇室低阶人员受雇的展望。班东以创造一个新鲜的噩梦来做逃避,这噩梦乃是关于这些拥有度假别墅的有钱人的。他心想: 当他们到家以后,所谈论的无非是盗窃。结冻的水管、游泳池丑闻和扒手集团等话题了。 班奈的舌头在满嘴的烟熏鲑鱼间打转。他用这样的唇齿发出了警告,切入乡间生活的核心,那就是供水系统。他坚称耳闻了一桩蛘螂的侵入而导致一连串可怕的恶果。而近日在此一地区中,蛘螂之害所造成的混乱,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当然——他说,行政当局试图压抑这项消息,因为蛘螂和观光客的组合并不是令人快乐的事。然而,蛘螂毕竟已经存在着,非闹到把一些房子腾空出来,否则难以善罢甘休。 他的听众,是一对来自牛津的姊妹和她们各自的夫婿,一样有着酡红的双颊。他们聆听着他的叙说,越听越是迷糊。叫他惊讶的是,他认为他们很看重他。 “多恐怖呀!”两姊妹之中的一个用典型的英国腔说:“那该怎么办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的房子冬天一连空着好几个月的话。” “这个嘛!”班亲说,“后续的工作是相当麻烦的,一个星期至少要做两次。把那些小魔鬼淹死,这就是答案了。你知道,他们并不是水陆两栖的。有没有谁想要吃虾子呢?浪费掉太可惜了!”他微笑着告退,穿过阳台,走向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确信她正在一个声名狼藉、令人生厌的当地室内装潢师的骚扰之下,极需援手。待他比较接近的时候,听到那男人对那穿着印花布衫的沮丧女郎发出哼哼的低语,于是他毅然投入,稍事解围。 班奈不知道,来自牛津的那一对姊妹已经把蛘螂入侵的消息在派对中传播开来了。 而且在那天晚上结束之前,这消息已达到全面扩散的程度,由圣雷密到爱克斯之间的每幢房子的卫生系统均饱受威胁。面对如此全面性的灾难,忧心忡忡的房屋拥有者们,很快地缔结了同盟,在班奈行将离去之际,施以反击。 “关于蛘螂的事情,”这个同盟组织的发言人——一个前内阁的阁员,目前处于休息状态——开口说:“看来将一发不可收拾,”旁边那些被阳光晒红的脸孔,一致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我们大家在想;当我们离开后,不知你是否介意替我们照料一下?” 他降低了语调,就像一般美国人不得不讨论一项粗鄙的话题那样。“当然,我们会对于你的各项服务付出相当的代价。我们不敢奢望你会答应这个要求。” 班奈环顾四周这些富有的中年人一一无疑地,他们必定有些富有的中年朋友——当下做了直觉的决定。“当然了,”他说:“我很高兴能够略效绵薄。不过我可不愿接受什么酬劳。”他挥挥手,把他们的谢意搁在一旁。略施小惠的手法往往能够转机为生意的介绍,接着也有可能导致生意的成交——这是他从其他的同业那儿听来的讯息。大部分的业务员会替他们的客户做一些琐碎的杂事,诸如填满客户的冰箱乃至于开除酗酒成性的园丁。但是他确知他们其中并没有人获得最高层次的信任以及伴之而来的光荣地位。 在接通而至的寂寞冬月里,严肃地挑起这项重责大任,使他感觉愉悦无比。 他压动了瓷质的杆子,满足地倾听水流畅快的声音,然后在他公事夹上一个名字的下方标出确认的记号。卡森——来自诺丁罕的芥末大亨,大家常常听他吹嘘,说他的财富是累积了人们杯盘狼藉之间的残余而来。他是个有钱人,而且丝毫不畏惧露富,尤其是在卫浴设备这一方面,更可以看出他“数大便是美”的品味。班奈从垫高的宝座那儿走下,穿过马赛克的地面,在一个嵌入闪亮耀目的花岗岩中的水槽中洗了手。他从窗户往外望,看见了卡森戏称的“小花园”——十来英亩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成熟的橄榄树。卡森曾经对他说过,这些橄榄树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没有一棵树龄少于两百年。班奈有一次曾估算它们的价格。他计算出来的数字足以买得起一栋小房子。 他走下楼去,行经灰扑扑的、用防尘布盖住的家具之间。他在跨出大门之前,将警报系统设定好了。站在鹅卵石铺成的车道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凉飓飓的空气,细细品味这早晨。下方的山谷间,雾气蒸腾;在澄蓝的天空映衬之下,更显得杏花的皎白。春天的征象已日渐浓厚了。他怎能去做移居他处的打算呢?他想起一位朋友多年前的评语,那时他刚到法国来。“老兄,这是个美好的国家。不住太可惜了。毫无疑问,你还会回来的。”一如那朋友所料,他喜欢上了法国,一直留下来了。 但是他能够支撑多久呢?他义务地帮助一些不付费的客户,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些合约和买卖。但是这些都没有成为事实。他们确实满怀感激。他们寄了圣诞贺卡给他,有些人还寄了自己的孩子骑着小马的照片给他,有的送他伟南梅森的布了蛋糕,奇形怪状的葡萄酒。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主顾。复活节很快就到了。防尘布罩将—一从那些精致家具上被揭开。房屋的主人们将回来接手班奈整个冬天一直很细心地替他们经营的事务。反正,一旦这季节开始后,总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吧! 但是,没有任何事情是那么快的。在驾车返回位于圣马丁的小房子途中,他检视了各项选择。重新回头去制作电视商业节目,就像他曾在伦敦和巴黎做过的十年工作,并没有吸引力。当这种工作被一些不刮胡子、戴着耳环、成天胡思乱想,并且拿艺术家的脾气当幌子的年轻人接手之后,他就临阵脱逃了。他再也没有取悦他们的耐性。在和一些天才型的导播共事之后,他已经被惯坏了。而这些人如今均已进军好莱坞了。新的族群,自大又无礼,专门运用特殊效果来掩饰构思的缺乏,并且把生活的希望建筑在一通电话上面,但愿有人来请他们去拍摄摇滚乐的mtv。不成,他绝不能吃这种回头草。 他想他可以试着把他有限的金钱汇集起来,离开此地,去寻找那个偷了他的船的小杂种。但是加勒比海的范围辽阔,如今那艘船已随埃迪·布莱恩弗·史密斯轻易地改名换姓了。犹记得在坎城“蓝天酒吧”里令人飘飘欲仙的那一晚,香槟的催化作用的使然,他们为那艘优雅的四十五尺游艇命名“悠游号”,并订下了许多计划。班奈付了买船的钱——那是他在制作电视节目这个行业里赚到的所有——而布莱恩弗·史密斯将负责处理船只的使用问题。布莱恩弗带着一整船的女性船员驶往巴贝多,而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班来寄出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而当他打电话到巴贝多游艇俱乐部去查询时,他们说从没听说过这一条船,也没有听说这样一位船长。“快手埃迪”消失了。在班奈生活中较为阴暗的时刻,他真希望布莱恩弗一头倒栽,淹死在百慕大三角洲的某处。 一念及此,班奈不得不承认:他的事业目前只有两个机会,一个是开倒车返回商业广告界;一个是花费昂贵的代价,到各海域中进行海底捞针式的搜寻。这该是认真思考他将来的时候了。他决定利用当天所剩余的时间,在家里好好进行思考。此时他的车子越过了n一百号公路,进入通往山村陡峭而盘旋的道路。 圣马丁之所以能够免于流俗,是归功于它的市长——个老共产党员——对于政府、中产阶级、以及进步等,保持着极度不信任的态度。在卢贝隆区,它是最后一个尚保有石砌街道和水井的村庄。热心的外国人亦急于在此地保存那些摇摇欲坠,外表斑驳的石屋。这些房屋之中,有些甚至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它们在市长所承担的相当支持下,抗拒着进步。仅仅为了这一点,班奈就要把选票投给他。他喜欢生活在如诗如画的古老风情之中,在实质上没有被建筑师和装潢师动过手脚,素朴的墙面上没有印花棉布或丝缎的遮覆,卫浴设备亦毋需设立于高台上。圣马丁的冬日寒冷而肃穆;夏季里,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和麝香草的气息。观光客来来去去,却没有停留的意思。 班奈的房子位于大街尽头的一条窄巷里,它那近乎无拘无束的气氛,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这栋房子的主人是村庄里的医生,另一个单身汉,他是班奈在一次晚宴中认识的。他的癖好是年轻的女子和醇酒。他们成为了朋友。当他接受了毛里求斯该地三年的住诊时,就把房子让给班亲居住了。唯一的条件是一个名叫乔格提的健壮女子,要继续担任管家的职务。 班亲打开了痕迹累累的橡木前门。从厨房里传出来的蒙地卡罗无线电台所播送的尖声怪叫,令他闻之胆寒。他引介乔格境进入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赏析,一切努力已付诸东流。当乔格提在工作的当儿,她所喜欢的是那种节奏感强烈的流行音乐。 所有的家具——形式简单、质量沉重,色泽暗淡一一都被推到客厅的墙边,乔格提双手双膝伏地,臀部不时随着音乐摇摆。她正在使用亚麻子油和水的混合液进攻那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磁砖。对于她来说,与其说管理这栋房子是一份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嗜好,像仔细擦拭着珠宝,并将它刨光、打蜡。尘垢是绝不容许见到的,杂乱无章更是罪恶。班奈经常在想:要是他站立的时间够长,他也会被她折叠起来,整整齐齐地塞进衣橱里去的。 他大声地说话,免得声音被收音机播送的音乐所淹没。“日安,乔格提。” 原本维持跪姿的躯体发出了呻吟,站起身来。她双手插腰,一给黑白夹杂的发丝,从一项鲜黄色的棒球帽下溜了出来。这顶帽子是她在从事费力的家务事的时候,一定会戴在头上的。乔格提是那种法国人会大胆地臆测为某个年龄的妇女——介于四十和六十之间某一神秘的阶段。她和屋子里的家具十分相配:矮墩墩的沉重型,可以使用一辈子; 褐色多皱的脸庞,永远是一副不认同的表情。 “你又在床上喝酒了。”她说,“我在地板上找到了酒杯。还有,内衣和衬衫也都乱甩,好像我没事做似的。”她朝他挥挥手。“不要站在湿湿的地板上,厨房里有咖啡和早餐。” 她瞪着他踮脚走过客厅,进入小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个托盘,上面已放好了早餐: 浆过的亚麻餐巾。白色的大咖啡杯、蜂蜜,以及抹了诺曼地奶油的法国面包。班奈打开了咖啡滤壶的开关,并将收音机的音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接着,他的牙齿就陷入了温热的面包之中。他将头部探出厨房门口。 “乔格提!” 棒球帽从清理地板的当儿抬了起来。“现在又怎么了?” “你还需要多久?我今天想留在家里工作。” 乔格境又发出一声呻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瞪着他。“不可能的。难道你认为这房子自动就会清理干净了吗?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要准备好。乔瑟芬今天早上会来帮助我把垫子翻过来。还有尚卢克会带着梯子来擦窗户。接着我们还要把地毯拍打干净。” 她扭搓着擦地布,活像掐住了一只鸡的喉咙。“你会觉得很不方便的。再说,你可以到咖啡厅里去工作啊!”她皱眉望着班奈的双脚,鼻子猛力吸了吸。“把你的面包屑丢在厨房的地板这里。” 班奈撤退回来,满怀罪恶感地擦了擦嘴。他知道在乔格提对于整洁的敏感度之下,他成了每天对她的挑衅。然而,她对于他的喜欢,可以很清楚地由她的行动表现出来。 她可能把他当做一个邋遢的小学生来看待,威胁他、恐吓他,但是她也把他当做一个王子;来服侍他——替他煮饭,缝补衣服,当他感冒发烧时,她急得团团转——还有一次,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称呼他为“我的英国小绅士”。纵然不在服务的范围以内,她却不吝于说他的好话,极尽恭维之能事。而且每当他吃完早餐,离开家门之际,她都在他身后大叫着,不要在傍晚之前回来。在踏进家门之前,一定要把两脚擦干净。 他沿着大街走向了面包店,以铁和铜制成的面包架闪闪发亮,是古董商争相收购的对象。他知道:只要“面包王”还是店里的师傅的话,这些古董商是绝不可能得逞的。 面包王的行事,完全依照古法。班奈对此极为满意。他在面包店前面停下脚来,深深吸入新鲜面包和杏仁蛋糕的气味。 尤克丝夫人从隔壁打开的门缝中向他招呼。他屈从于那坚决的手势,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的账单已经超过期限了。这还是在乔格提对于尤克丝夫人施以威胁利诱之余,才得到的宽限。在一个自视甚高的法国村庄里,信用交易的便利往往为人所不信任,遭到几乎被撤销的命运。他感觉得出来,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执起尤克丝夫人强有力的手,很有礼貌地躬身以就。他鼻子里吸进来的是隐隐约约的香水味和烟熏香肠的味道。“夫人,”他说:“一如既往,您使得这清晨更加的美丽。”他鼓起勇气看着她脸上展开做作的微笑,发现这时候提出有关他账目的话题是非常安全的。“我很仿徨。我的支票用完了。你不晓得近来这些银行是多么没有效率。我自己……” 尤克丝夫人开玩笑似地用手背触及他的胸膛,阻止了他。“说得明白点,”她说,“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信任。对了——我的小沙兰吉这个周末要从文威农回来。 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家庭晚宴。” 班奈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数个月以来,尤克丝夫人一直极力促成他和小沙兰吉之间的好事。他对这女孩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事实上,她很甜美。而且,去年夏天在村子里举行的一次节日庆典中,树荫下的他,差点儿为她意乱情迷——但是,成为尤克丝王朝的附属品的想法把他拯救了出来。 “夫人,”他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能让我更高兴的。要不是我的老姑妈……” “又是哪个老姑妈?” “住在曼登的那一个,也就是有静脉瘤的那一个。这个周末我必须陪伴她,要讨论动手术的问题。” 尤克丝夫人对于别人要动手术的事情往往装出行家的姿态,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班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尤克丝夫人要提出请他把那虚构的老姑妈带到圣马丁来进行术后复元的建议之前,便径自离开了。他沿着大街走下去,想起乡村生活的多样化,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如此的生活方式。 他从邮局的窄门挤过去。说是圣马丁村——倒不如说是市长本人——他取消了送信的服务,认为并无必要,因此,村民不得不到市长姊夫白平先生这儿来取信。白平先生对于所有送到他这里的讯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众人都相信他会用蒸气糊湿以打开信封的缄口,查阅一切涉及个人隐私的通讯。他看见班奈,喉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摇了摇头。 “先生,今天没有情书,只有两张账单。”他将两个淡色的信封由斑斑驳驳的塑胶柜台那儿推过来。“啊,还有你的报纸。” 班亲将两张账单收进了口袋,向白平点点头,拿起他的《国际论坛先驱报》,走向隔壁的克里昂咖啡馆,也就是圣马丁村的社交中心。每天中午,他都在此享用一顿价值五十法郎的午餐。咖啡馆的房间长而幽暗,一侧有个疤痕处的锌制阳台,桌椅狼藉而列。 还有一台电视游乐器,早在两年之前,一个狂热的电玩高手毁坏了它的一角之后。它就报废了。 经营咖啡馆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安妮·玛丽和雷昂。他们放弃了里昂的办公生涯而进入这个被安妮·玛丽形容为“好客的事业”。在村子里,他们多多少少引起了猜疑。 他们被视为外国人,又被认为爽快的态度乃是惺惺作态。大约要过二十年左右,他们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班亲是村子里另一个外国人,由于生活经验的不足,尚保持着乐观的天性。他觉得和那些冷漠的村庄农夫比起来,这对年轻的夫妻毋宁是令人愉悦的异数。 雷昂从在吧台上摊开的一本杂志中抬起头来。“先生,早安,要喝香槟吗?”他握了握班奈的手,挑了挑眉毛。“还是要啤酒?”在雷昂的观念里,好顾客的定义即是早餐过后不久便开始喝酒的。所以当他听见班亲所点的竟是一杯咖啡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失望。“要不要来些自制的苹果酒呢?” 班奈摇摇头。“也许多吃了午餐以后再说。安妮今天煮的是什么?” 雷昂玫瑰红色的月亮脸光彩焕发,他吻了吻自己粗短手指的指尖。“太好了——有扁豆、腌火腿、里昂香肠。以五十法郎的代价而言,是物超所值了。”他耸了耸肩,又说:“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的人只希望白吃白喝。” “雷昂,日子不好过。” “说得不错,最后死定的人就是我了,”他咧咧嘴,倒了杯啤酒给自己。班亲将咖啡端到临窗的一张桌子那儿,打开报纸。 看报纸是他每天的小享受。他喜欢这份报纸精简的内容以及它持平的论点。他已放弃了阅读英国报纸的习惯,因为他已不熟悉那些在报纸各版面上被冷嘲热讽的名字了。 他一边啜饮咖啡,一面研读头条新闻中的国际大事。俄罗斯不平静。欧洲共同市场纷争不息。美国参议院扰攘不安。好莱坞一个演员之死。他心想:从报上的消息看来,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投射到村庄的小广场。树枝上挂满了迷你尺寸的法国国旗,作为战争纪念仪式的一部分。太阳如今升得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 远方青绿的山脉,望之迷蒙。要他离开这样的一个地方,前往一个郁郁寡欢的北方城市里的一间办公室,一想到便厌恶之至。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干扰着他:他怎能负担得起留在此地的花费?他开始在信封背后写下一些摘要。目前的财产包括:健康状况良好,在巴黎这段日子里累积起来的流利法语能力,没有家室之累,一橱子陈旧却质佳的服装,一只到目前为止尚未沦入典当命运的卡蒂亚手表,一部二手标致车,还有约莫两万法郎的现金,在一次房屋销售中赚到的一间旧房子。而目前他要负担的包括了家用账单,乔格提的薪水,以及聪明绝顶的赚钱策略。如果他节俭度日的话,大约可以维持两三个月的生活。但是他从来没有把经济生活的考虑列入他的策略之中,制作节目的十年生涯所得对于他毫无帮助。 他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以前总是这样。他摊开信封,走向吧台。 “雷昂,我想要杯香摈酒,要杯好的。不是你除夕夜卖的那种醋。”他说着,将一张百元法郎推到柜台。 雷昂和蔼可亲的表情丝毫未变。“那种酒很便宜。” “朋友,那糟透了。” “当然啦,十块法郎一杯的酒,味道是不用说了,”雷昂举起一根手指头。“我替你找个宝贝来。”他走进吧台背后的一扇门,又用极其夸张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酒瓶出来,想要博得班奈的赞许。“1988年份的皮尔·优特。”他放下瓶子,旋开瓶颈。“你有什么事要庆祝的吗?” 班奈注视着他开瓶的动作,直到酒瓶发出压抑已久的叹息,然后便细细品尝香槟酒一贯带给他的那种富裕而充满希望的滋味。“我快要想出一个好主意了。” 雷昂一边点头,一边斟满那细而高的玻璃杯。班来细细聆听酒液发出来的纤小嘶声,低头深深吸入醇美的酒香。坐在吧台后方那些老农夫转头注视这外国人豪奢的新手笔,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接着他们又回过头继续玩牌,并沉浸在他们一个早上都舍不得喝完的大酒杯里。 班奈感觉到他舌尖上细微泡沫的清凉,一面回头看到他报纸上被标示了“国际事务分类”的一栏。有关于避税和各种就业机会都在此大做广告。像是在左手边,一家世界性的职业介绍所为“有责任心的杰出人土”提供了产业界优良企业的就业机会。同一页的右方,刊登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事情进行不顺利,只需花费四百九十五元,就可以快速离婚。正当班奈的视线测览到免税车辆、巴黎豪华公寓等介绍之中时,他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 为什么要空等待呢?难道希望命运会待他仁慈吗?他要发动攻势,创造自己的好运。 他要为自己宣传。 经过一番的修改,并喝了第二杯充满气泡的香槟之后,他重新检视自己花费心血后的成果。 独立作业的英国人 三十五岁,风度翩翩,法语流利,要找一份有趣而不凡的工作,希望地区最好是在爱克斯成艾威农区。任何工作都可以考虑,除了婚姻之外有求必应。 下午他即将打电话到报社,为自己刊登了一则广告。新的季节就要开始了,必定会得到许许多多的回应。未知名的冒险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他忽然胃口大开。这时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安妮·玛丽煮好的饭菜上了。 第02章 “这些裤子再也撑不了一个夏天了,”乔格缇举起他的一条白色棉质裤子说道,“它们已经物尽其用了。” “乔格缇,在我看来,它们还很好。我喜欢旧衣服。” “不行,它们不忍看了。我洗过多少次了,酒渍、汤汁、酱油都有,只要你一吃东西,就带来大灾难。英国人难道都不使用餐巾吗?”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退休的长裤丢到一叠不合乎她要求的衬衫、短裤的上方。再过一会儿,这些旧衣服就要被送去分配给穷人了。 “乔格缇,吃东西的当儿,不可能不发生一些小意外。不幸的是,就算在法国,一个人也不会被允许裸体进餐的。” “有什么不可能?你想一想邮局白平局长,或者是尤克丝夫人就好了。” “乔格缇,没必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不谨慎小心,好好的长裤就报销了。” 班奈叹了一口气,说良心话,他的餐桌礼仪有待改进,他的白色长裤很少免于餐饮的劫难也是事实,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而论,许多服装都还算过得去。他为他的长裤提出最后的请命。它们具有感情上的价值。是他一个女友在圣多贝兹替他买的,想起来就觉得满怀温馨。它们当然还能替他服务最后一个夏季。 乔格缇趋近他身前,不断用钢筋般的手指戳他的胸膛。“别提,门儿都没有。难道你想穿得破破烂烂,在村子里丢尽我的脸吗?呢?” 班奈从前也曾忍受过乔格缇如此不合情理的作风,那次是为了一件旧外套的事,当时他否决她的愿望,把它保留了下来。她以一个星期的缄默来惩罚他,并把他的内衣浆得死硬。他可不打算重温这样的经历。 “好吧,乔格缇,我将命令我的司机下星期开车载我到巴黎制装,从夏维服装设计公司买回一整个夏季所需要的衣服。” “没问题。”她说,“我还能赢得环游法国的旅行呢!”她弯身抱起那一堆衣服,带着胜利的表情走进厨房去了。 班奈看了看手表,发现已十一点钟了。邮件应该已经到达,回音也应该有了。他的广告是两个多星期以前刊登的,而这段时间他大部分是和一位来自苏黎世的客户在一起。 这位客户最后决定:能够为他的生活带来快乐的,不是普罗旺斯当地,而是日内瓦的一幢公寓。当乔格提在厨房里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震天价响,到了所谓工作音量的时候,班奈便离开了家门,沿着大街走向他心中想象的一大袋邮件和闪亮的未来。 白平局长从柜台的小隔间窗口中斜睨他一眼,点头和他道早安,并从身后的一个格架内取出了报纸和一个大型的棕色信封。白平用手掂了掂分量,说:“重要的邮件,从巴黎来的。” “谢谢你,”班奈说。 “邮资不足,还要付七点五元法郎。或者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送回去。” 白平的作风,村中人尽皆知。他总是东贪一点,西扣一点,在他的想法中,认为这是市场上负担得起的。于是靠着三块五块法郎的累积,很快他就可以替自己买些好酒来过圣诞节。班奈悉数照付,并向他索取收据。白平破口大骂,说他总有一天会把收据准备好的。两个男人在冷冰冰的气氛中分了手。班奈很少不喜欢谁,只除了白平以外。 咖啡馆里很安静,仅能听见冰箱的低鸣和后面玩牌的声音。当班奈走进去的时候,那些老头子一致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点了头后,他们又把头转回去了。班奈拿了他的酒杯,在一张桌子旁边坐定,信封感觉上装得鼓鼓的,充满了希望。在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之前,他举杯为自己默祷。 一封邀请函,邀他投资二十五万法郎在一家比萨连锁店,这封邀请函首先被他淘汰出局。接着是一封用淡紫色墨水写成的信,是由一位住在纽意莱的人所写的,那人要找一个年轻的伙伴,和他一块儿追求大自然的奥秘。还有一封来自坎城一家经纪人公司的来信,欲征求一名裸体模特儿。班奈真想把这封信交给白平。 总算有一份工作是可以让他穿着衣服去做的了。一个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子想在夏天征用一位司机兼翻译,供食宿和制服。班亲心想:这个机会倒还不错。他把这封王子的来信放在手边,逐渐累积了一叠他有可能争取到工作机会的说明。 不过,当他逐一检视了下一叠回信后,能够考虑的工作机会倒未见增加。他决定拒绝了一名耶和华的见证者、一名导游、一所语言学校的兼职教师,或者替一艘游乐部招律顾客。关于船只的记忆仍然鲜明而痛苦。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信封一一那是他保留到最后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只见一张信纸上写着: 我写这封信回应你的广告。我们很有可能找到共同兴趣的领域。如果你有意一谈,请打电话到九o九000七七。 裘理安·坡 班奈研究那棱角分明的深蓝色笔迹,将纸张举起,接近光源,看到了信纸上的水印。 这张信纸所透露出的是超凡的品味和无虞匾乏的丰足。等他站起身来,往咖啡馆的电话机那儿走去时,时间已接近中午了。像“袭里安·坡”这样的人,十二点整会端坐在餐桌前等候进餐吗?如果打扰了他的午膳,那可不是个好兆头。班奈在短暂的兴奋之余,决定冒险一试。 电话那头传过来的是一口法语,含蓄而无特性,是仆人的腔调。班奈指名要找坡先生。 “请问尊姓大名?” “班奈。喔,不,等一会儿,你说是‘先驱论坛报八十四号邮箱’打来的。” 趁着在线上等待的时刻,班奈示意雷昂再拿一杯酒来。他莫名所以地充满了希望,觉得这事非比寻常。 电话那头再度响起了人声。 “整个过程实在太神秘了。我该称呼你‘八十四号邮箱’呢?或者说你有个名字?” 这声音和信纸上的字迹搭配得宜——圆润、富足、信心十足,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基于英国人以口音判别社会阶层的本能,班标把裘里安·坡归类为社会阶层的顶上阶层。 “是的,不好意思,小名班奈。” “好极了,班奈先生,我们应该见个面。我猜你住的地方距离邦纽克斯郡不远吧?” “事实上,我住在圣马丁。大约半小时的路程。” “太好了。你何不傍晚大约六点钟就过来呢?我们可以共进晚餐。” 班奈记下了前往裘里安家的指示。吃中饭的当儿,他重新回味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 裘里安的声音听来愉悦而轻松。从他对于自己产业的描述之中,似乎他拥有邦纽克斯郡一座山的主要部分。班奈猜想着看他要给自己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还有,当天他前去和裘里安会面时,穿着什么样的服装才恰当? 他站在卧室里的穿衣镜前,试图衡量自己在一个富裕雇主眼里,会留下如何的印象: 他的身高差一时才及六英尺,就像一般饮食习惯不规律的单身汉一样。胖不起来。他的脸孔长长的,皮肤光滑紧绷。蓝色的眼睛四周布满日晒后形成的纹路。一头深棕色的直发显得长了些,却极有光泽。 他从颈子以下无懈可击。淡粉色的衬衫配上海军蓝的丝质针织领带。还有一条灰色法兰线长裤,那是他多年以前,手头的用钱源源不绝时,在伦敦海华德名店做的。还有脚下一双哥德华纹皮鞋,亦购自圣詹姆斯名品店。以前他总是购买最上等的衣饰,符合时尚,亦典雅高尚。他遵奉的原则是“富裕的外表乃职业的资本”,尤其是在生意不甚看好的情况下。百万富翁也会穿着打扮如园丁。但是班奈并没有这等豪奢的身价。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班奈越来越喜欢手工精致而合身的服装。 他从抽屉里挑选了一条丝质手帕,塞在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稍事整理之后,他便离开家门,前往车站。 切入邦纽克斯郡境蜒向南的d三六号公路,行经卢贝隆,进入卢尔马兰乡间。这条道路十分狭窄,在岩间穿行。乡间咖啡馆近日传言不断,说是有武装劫匪出没于路上。 传言如出一辙:一辆汽车抛锚了,停在路旁。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汽车旁边。怀疑他的旅客停下车来,欲伸出援手。而此时那独行者的伙伴们纷纷从他们隐身的灌木丛中跳了出来,随身还带着枪枝。想要救人的乘客最后被迫步行十里以重返文明,而自己的汽车则被抢走,送到马赛去卖掉了。 然而,在一个美好的春日傍晚,阳光仍照耀着山头时,这条路上的景致却弥足动人。 班奈的心情好极了,他走过标示有“袭里安·坡的私产”的铁门,进入对方的领地。鹅卵石车道保养得极好,沿着这一片土地的外廓呈现出柔滑的线条。裘里安已在电话里为这事道过歉,因为车道总长将近十英里,不过他也说过:最终的目的将使这趟车程值回票价。 事情确实如此。班奈的车子驶过最后一处转折点后,停下车来一看,眼前的景观让他大为惊异。 这就好像是经过豁然开朗的岩洞,一处巨大的高地展示在眼前。他继续驾车前行,夹道的树木引导他又前进了一里多的路程,放眼所见,巨型的拱门和高墙相接。班亲可以望见墙后的陶瓦覆盖着屋宇。那纯朴的色彩予人以温暖的感受。建筑物旁的中庭一角,有座塔楼。将视线投射到建筑物的远处,可以看见大卢贝隆区沿着东方的地平线向远方展开。北边是白雪覆顶的文多克斯山;南方的平原则和马赛的爱克斯以及地中海相连。 这儿看不见其他任何一幢屋宇。其完美的形式是班奈生平仅见。 他沿着林荫小径缓缓前进。不知道这样一处宝地的主人,当在雨夜里发现牛奶或香烟没有了,他会做何打算?因为此处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十五英里的路程。不过,当然啦,像裘里安·玻这样一个人,绝对无虞匮乏的。仆人们自当把一切料理得宜。 班奈预期的心理越来越强烈了。他的车子驶入了拱门,停放在偌大院落的一侧。他以步行的方式接近那巨宅,途中经过一个喷泉,其规模之大,不亚于一个中型的村落。 高大的雕花双扇大门开启了,一个穿着黑色服饰的人向他躬身为礼。以对本人来说,他的个子算是满高的。 “班奈先生吗?” 班奈也向他回礼。 “请跟我来。” 他们走过一道长廊。两旁的挂毡缓和了崭亮地面的寒光。班奈用手指轻轻划过一张古董级的橡木桌面,发现纤尘不染。他心想:乔格缇对此必定颇为认同的。这么一想,他竟轻声地吹起口哨来了。 他们进入一处极其辽阔的空间。传统农舍低矮的天花板被撤走了,或许这是付出了牺牲数个楼上房间的代价。传统的小窗子也被嵌入石墙的大片平面玻璃所取代了。如此一来的效果是使得窗外如诗如画的景致尽入眼帘:一排排的薰衣草、橄榄树,远方以栏杆围起的马厩那儿,只见一匹栗色的马静静地站在夕阳下。班奈心想:这幅景致可能是为摄影师所安排的吧! 石质的壁炉中,火光跳跃。壁炉架的高度约莫和一个站着的人一样高。室内四周墙面,挂满了一幅幅的画作和品味超绝的黑白照片。家具皆为大型的,材质柔软,并很艺术化地用褪了色的布罩罩起来,使得整个室内装满显示出欢乐的气氛。这是个舒适而有格调的房间。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房间里,平面玻璃上映出他的轮廓。他手上拿了一具电话,举到他耳边。班奈猜想这人便是裘里安了。 “阁下?” 班奈突然回过身来。若非那日本仆人闪避很快,犹如一名拳击手很巧妙地避过了一台,班奈必定会把托盘里的香槟酒撞翻了。对方向班奈说:“或许您想坐一坐吧!” 班奈微笑着接过香槟酒。“谢谢你。我想我还是站一站,伸展一下。” 那日本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班奈走到壁炉前面去细细欣赏那些画作。他确信其中有一两幅是他在博物馆里看到过的。这些是裘里安措来的吗?或者说它们是赝品呢? 在现今的时代里,要搞清楚答案并不容易,它们实在太细致了。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看见了他的主人的一张笑脸和伸出来欢迎他的手。 “我想你就是‘八十四号邮箱’吧!” 第03章 班奈的第一印象是见到了由杂志专栏里走出来的某个杰出人物。从头项经过精心修剪的泛灰发线,直到脚下光可鉴人的深棕色皮鞋,袭里安·坡可说是一身光鲜。这样的外形是必须经过多年细心的养成才可达到的结果。他在奶油色的丝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开口背心,长裤是轧别丁布料做成的。班奈很高兴自己曾费了一番心思来打扮,他要由衷记得:一旦他手头富裕起来,一定要好好答谢他的裁缝。 “我看见席莫已经拿了一杯酒给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替我拿一杯来。”裘里安环顾之余,那日本人已快速走向他跟前。“啊!太好了!”他接过酒杯,将电话交给席莫。 “班奈先生,祝你健康。” 班奈举起酒杯,注视着裘里安喝下第一口酒。班奈猜想他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五十来岁的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孔上,很少刻划下纹路。他的体型挺直而修长,腹部平坦。 “好多了,”裘里安·坡朝着班奈微笑。“我发现如果吃中饭的时候喝了酒,下午我就迷迷糊糊的;如果不喝的话,到了六点就受不了。你找到我们这儿没什么困难吧?” 班奈摇摇头,说:“你拥有的这一片产业太棒了。我对卢贝隆区相当熟悉,却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地方。” “确实。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找到的,又花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才把它整理出一个规模。”他转脸看着窗外,说:“我们何不出去逛逛,欣赏欣赏夕阳呢?”他拿出一个小型的黑色摇控器,其尺寸大约和一张信用卡相等,他用它对准了平面玻璃的部分,玻璃窗向后滑动,退人墙中。于是他们两个一块走过阳台,向下方的马厩走去。 “当我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在想你如何解决实际的生活需要。毕竟,你并不是住在超级市场的隔壁。” “啊,像是供应电力的问题,谷仓里有两部发电机,还有,我们一星期到尼斯去采购一次,大约是四十五分钟的直升机航程。你站在那个桧木平台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班来随裘里安示意,看见了一架直升机蹲踞在平台上,宛如一只深绿色的巨大蚱蜢,被树林所遮蔽了。这时他们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同时回过头去。两匹马和他们的骑士从树林后面窜了出来。当马匹在浅草地上急促奔驰时,班奈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发出声音; 然后接着斥喝马匹声后,两匹马便向他们跟前跑来。 女孩子轻轻松松地跨下了马鞍。她的同伴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肤色黝黑,脸孔像是吉卜赛人。他碰触帽沿,向裘里安示意,然后牵着两匹马走回马厩。 裘里安的容光焕发。班宗明白其中的原由。这女孩的身高必定有六英尺,及肩的棕色长发蓬松卷曲。嘴型宽阔,颧骨高耸。她的骑士服紧得可以,足以显示她没有体重上的困扰,而且当她自他们对面跑过来时,令班奈惊喜不已的是,她显然并不相信胸罩的作用。他确信曾经见过她,只是想不起在哪里。 她让裘里安亲吻她的双顿后,转过头来,两道挑高的眉毛下,一对微微上勾,有如猫儿般机伶的碧绿眸子望着班奈。 “秋秋,这位是班奈先生,他住在圣马丁那里。” 秋秋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班奈倒宁可她所献出的是她的面颊。他心想:不知她是裘里安的女儿,或者只是他另一样精美的收藏品? 裘里安一手环着秋秋的纤腰,并搭在她臀部上方。这是一种占有者的姿态,与亲情无关。班奈很遗憾,为了他“误认为女儿”的想法。 “天气转凉了,”裘里安·坡说:“我们进屋聊天去吧!” 秋秋借故告退,上楼去沐浴更衣。两个男人在壁炉前坐下,席莫重新为他们添酒。 班奈有些自嘲地注意到:他们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采取了贫人和富人不同的姿势:裘里安往后靠在椅子上;班奈则倾身向前。 “我被你广告中的某些东西所吸引了,”裘里安·坡说“你还记得吗?‘任何工作都可以考虑,除了婚姻以外有求必应’,你看来并不像是一个在女人的手里受过伤的人,”他歪着头说:“或者说,有的伤痕已痊愈了?” 班奈耸了耸肩。“没有,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我的父母倒真的让我对婚姻有些迟疑。”在裘里安偶尔用微笑或颔首表示鼓励的过程中,班奈简略地描述了他的家世。他母亲是意大利人,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天才女高音;他父亲则是美国最善于养成的一种怪人——是作家,也是探险家,一个不合时代潮流的生物。他经常外出,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喜马拉雅山区,或在安第斯山区研究植物,或到印度和流浪者共同生活。他孤高不群,尽可能少回伦敦。但就在他有一次返回伦敦时,在一次歌剧表演中,和班奈的母亲邂逅。错把激情当做爱情之余,他们结婚了,班奈即是这桩姻缘的产物。但平凡的家居生活对男女任何一方都缺乏吸引力,小婴儿被送到马赛的一名远亲家中抚养,然后又送到寄宿学校去。他的父亲有一次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家,自此杳如黄鹤。他的母亲则远赴米兰,和一个年轻的男高音同居了。班奈在一群男孩子之中长大,不知父母飘泊何方。 班奈停下来调节呼吸,并喝了香槟。裘里安点了点头。“是的,他说:“我能想象这会使你对家庭生活的乐趣产生误判。自此之后你再不曾见过令尊或令堂了吗?” 班奈回顾童年生活。若是他和母亲在街道上擦身而过,他也认不出那是他的母亲。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父亲时,已十八岁了。他被召唤到他父亲的伦敦俱乐部吃午餐,并讨论他的事业。他记得很清楚:一桌子好酒、好菜,而他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孔上,有一对茫然而疯狂的眼睛,他有一箩筐的理想,却不惯于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面喝着咖啡,他一面将他事业的策略传授给班奈。“只要你不是一个芭蕾舞者,不要介意你在做什么。” 他送了班奈这句智慧的箴言,还附赠他一张一千英镑的支票和一杯葡萄酒。打从那次晤面后,班奈再也不曾和生父谋面,只有一次接到他从喀什米尔寄来的贺卡,祝他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实际上,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岁了。 裘里安大笑不迭。“原谅我,”他说:“有的地方确实好笑。”他看了看手表,又说:“希望你能留下来进餐,我想再多了解一些。再说,我们今天吃的是最后一次冬天的菜肴,我想你会从中发现家庭生活的趣味。” 班奈很高兴地接受了。他显然已通过初步的测验,而且他发现自己满喜欢裘里安的,因为人人总是喜欢好听众的。喝完了香摈酒,班奈心想:不知秋秋是否会加入晚间的餐叙? “如果你想洗手,洗手间在大厅的那一端,”如今对于卫浴设备有敏锐判别的班奈,刚好趁此良机做一番非职业性的探索。结果他发现自己宛如置身于迷你型的摄影艺术廊中,只是到处可见得到铝管。沿着墙面挂满了运动生涯的纪念照——在滑雪的裘里安,在划船的裘里安,手执猎枪及一些被猎杀的动物的裘里安,看样子好像是在非洲。还有些照片中,裘里安站在巨型鱼类的旁边。裘里安的伴侣清一色是男性,每个人都拥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个个笑逐颜开,活跃在充满阳光的天地中。班奈一面用一条毛巾把手擦干,一面猜想着裘里安到底从事的是什么样的职业,才能供应如此的生活。后来,他便走回裘里安所在的大厅。 裘里安又在打电话。班奈正想再看看壁炉附近的那些照片时,秋秋踏着猫儿般的轻巧模特儿步伐走进来了。她的服装是流行的蝉翼般质料。双腿修长,足蹬高跟鞋。班奈本能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 秋秋微笑道:“每当我需要裘里安的时候,他总是在打电话。你能帮助我吗?”说着,她递给班奈一条沉重的金链。“它的搭扣很复杂。”说完,她转身背对他,撩高一头秀发。班奈踮脚而立,一股暖香的昂贵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孔。那气味来自于她的耳垂和颈根。 他一面摸索着项链的搭扣。“抱歉,”他说:“我没有太多这样的经验。不过如果你需要人家帮你系领结,我倒是个高手。”他退后一步,如云的秀发一泻而下,他的脉搏律动也回复了正常。 “谢了,”秋秋说:“裘里安通常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我认为我们并不认识,但我确定见过你。你是不是从事模特儿的工作?” 她耸耸肩膀,说:“早就不做了。裘里安——” “除了有关于裘里安的好话以外,别让我听见别的话,”裘里安打完了电话,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你一定要原谅我常常在接电话。华尔街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尊重欧洲人的作息时间。我经常有一种感觉,他们大概是算好了我要吃饭,故意来找麻烦的。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我饿慌了。” 秋秋和班奈一起走在前面。班奈认为有美女为伴,是生活中小小的思典。他极力按捺着,使自己的视线避开那如波浪起伏般的臀部和一双修长的美腿。在进入一间弧形屋顶,较为窄小的房间时,她必须稍稍低头,才能通过那低矮的门框。室内烛光闪烁,在席莫的协助之下,他们各自就座。席莫示意年轻的女持退下,站在房间的一角。裘里安抖开了餐巾,将它塞在衬衫领口上,班奈也如此炮制。 裘里安搓了搓双手,说道:“班奈先生,今晚你很幸运,我们要吃最后一季的松露,这是我最大的弱点。我相信你很懂得它们。” “稍稍知道而已。以我目前的收支情况而论,它们有点儿过分了。” 裘里安点了点头,颇表同情。“过去一季之中,它们的价格上扬到四千法郎一公斤。 我的美国朋友们觉得不可置信——一磅竟然要四百美元。卡本特餐厅还说这是老客户的价格,到了巴黎,价格还要责两倍呢!简直是要流氓的生意手段。有趣吧?啊,席莫,谢谢你了。”裘里安举起酒杯,检视一下杯中酒的色泽,将它置于鼻子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班奈猜想他是那种十分讲究的人。若是不合他的预期,就算在他家里,他也会要求把酒退回去的。 “对了,刚才班奈的一生讲到哪里了?我好像记得你的芭蕾舞梦被打消了。不过我相信你曾极力克服你的失望。后来呢?” 后来就是无止境的飘荡,一个工作换到另一个工作;一个国家换到另一个国家。他曾在美国康乃狄克州一家小型的私立学校教授英国文学,小有成就感;然后试着在纽约涉足公关业,接着才到伦敦进入制作影片的行列。这是一份他喜爱的工作,就因为他表现得够好,才会奉派前来巴黎,担任法国分公司的主管,他被提升了营业数据,进一步要求配股,手头逐渐宽裕起来。 裘里安举起手来。“我们暂且在这里停止,先面对这些食物吧!否则它们要变冷了。” 女侍已将白色的大餐盘放在他们的面前。每一个白瓷盘子里都有一个用锡箔纸包起来的小包包,比一个网球的大小稍稍小一点。 “家庭风味,”表里安说:“都很实在。锡箔纸里包的是一个松露,”他打开锡箔纸包,低下头去,表示无限的欣赏。“晤,闻闻着。” 班奈照他的指示做了,一股温热的香气钻入了他的鼻孔。黑色的、看似肿瘤般的松露,因为融化了的油脂而闪着亮光。丑陋但美味,而且贵得离谱。班奈估计他那份松露足足有四分之一磅重,按照老客户的价格——那就是一百块钱。 “不赖吧?”裘里安说:“加一点点那个在上面,”裘里安指着班奈盘子前面的一个小银碟说:“是全法国最好的盐。” 班奈撒了些泛灰的白色粗盐在松露上面,切下了一小片,咬进嘴里。他曾吃过松露,但从不像这次这么硕大而美味,他非常喜欢。同时他也注意到秋秋向松露进攻的姿态,活像是一星期没吃过东西了。最后她还撕下一块一块的面包,把盘底擦干净。 班奈和裘里安吃完后,各自喝了口酒。 袭里安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后,背部往椅背一靠。“好了,你富裕起来之后呢!” 他着实风光了好些年。不过,在尝到某些成功的滋味和拥有了金钱的安全感之后,班奈开始为了事业患得患失。他变得不安、易怒,客户无止境的需求深深刺激了他,他还要装做对他们的观点充满了兴趣。永远有吃不完的午餐之约,永远要想出安抚导播和模特儿的方法。他觉得自己只是个高收入的看护罢了。于是,在一个美好的四月天里,他考虑了一份在巴黎的工作后,便请辞了。他卖掉公司的股份,卖掉了公寓;扬帆南行。 也就是在安特比的一个港湾酒吧里,他遇见了埃迪·布莱思弗·史密斯。 提到这件事情,裘里安微笑着说:“当时我也在那里,我想,比你那朋友的时间稍早些吧?对不起,请你往下说。” 布莱恩弗·史密斯的经济来源是一笔家族的信托基金,以及他担任船长的薪水。他个头矮小,为人风趣,很难从他脸上找出令人怀疑的蛛丝马迹。因此有一天当布莱恩弗提出那个购船的计划后,很快就和班奈一拍而合。 班奈热爱海洋——欣赏、戏水、聆听,无所不宜。但他厌恶船只,他觉得乘坐起来既不舒适,又容易导致灾难。他痛恨隐私权的缺乏,也不能随时弃船而去。然而,布莱恩弗·史密斯却指出一艘船在一年之内,有十个月的载客期——“绝对保证,老兄,” ——这是颇为吸引人的商机。于是,班奈成了上钩的鱼。布莱思弗·史密斯终究消失了。 裘里安·坡皱紧了眉头,如果不是同情,就是不赞成类似的商业行为。“你们一定做过什么法律协定吧?” “厚厚的一大本,”班奈说:“但是法律协定是为守法的人而设计的。如果你的合伙人有意算计你的财产,你又不知道他行踪的话,法律协定就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一旁的秋秋很专心地听着,手指一边玩弄着她纤长脖子所戴的金锭。“你不能去找他吗?一艘那么大的船,怎么藏得起来呢?” “加勒比海藏得住一支海军的部队。再说,我已破产了。” “班奈先生,”裘里安说:“我们一定要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至少今天晚上我们不能让你挨饿。” 紧接着一道道的菜肴端上来了。炖牛肉、美酒,还有培根肉,以及洋葱、红萝卜等蔬菜。炖牛肉近乎黑色,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这是厨子冬季的拿手好菜,”裘里安说:“从周末就开始腌制了。她偷了我最好的酒去腌牛肉,这邪恶的女人。你会发现味道美极了。” 班奈尝了尝那柔软而辛辣的牛肉。 “滋昧的确好极了,不是吗?”裘里安轻啜一口美酒,很体贴地问他。 班奈度过了快乐的一晚。裘里安是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看来很喜欢他。不过,他很少流露自己的感觉,更不常提到有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正当班奈想要提出关于他前途的话题时,席莫来到了裘里安的身后,在他耳边说了些话。裘里安皱了皱眉,然后又点点头,站起身来。 “抱歉,又是一通电话。” 此时只剩下班奈和秋秋独处了。他从前也认识像她一样的法国女孩;美丽、苗条、胃口极佳。这时,班奈又重新开始他俩先前被打断的话题。 “你方才正和我谈论到你的模特儿生涯。” “啊,我曾是艾多丽旗下的模特儿。你知道文多丽吗?就是那最大的化妆品公司。 他们在三年之内拥有我的脸孔,付给我高额的报酬,等我退休后,可以买下一片农庄。” 她微笑道:“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这样。” “后来怎么了?” 秋秋从银质香烟匣里取出一根香烟,就着一根蜡烛点燃了。她将烟圈吹向屋顶。 “我订下合约六个月以后,遇见了裘里安。他不喜欢我外出工作。” “于是?” “于是他去和文多丽的主管们商谈,买下了我的合约。” 本来已经把裘里安·坡的财产总值估得很高了,这么一来,又往上加了好几百万。 顶尖的模特儿,一份买断的合约,从他过去从事商业行为的经验来了解,其年收入很轻松地都是能达到七位数字的。 “他好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秋秋点头道:“经常如此。” 女侍进来收拾餐桌。等到裘里安回到餐桌前,班奈已经吃完了新鲜羊奶起司和梨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秋秋叙述她从前在模特儿这一行业里的老同事。她们大部分都被所谓的“英雄”劫走了。 裘里安也旁听了一会儿之后,看看手表,说道:“亲爱的,我实在不愿意打扰这么有趣的对话,但班奈先生和我必须谈一谈,”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并用手背轻抚她的面颊。“待会儿见,”说完,他面对班奈:“到客厅去坐比较舒服。” 班奈略微偏身,让秋秋走出去。“晚安,班奈先生,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 裘里安先走向客厅,在按发后方一张桌子旁停下脚步。“要咖啡或白兰地,请自使。 请你也给我同样的东西。”当班奈忙着调制咖啡的时候,心里在想:他不知道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事情?裘里安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大雪茄盒那儿。“要抽一根吗?我向你推荐。这是科西巴牌——卡斯楚最喜爱的牌子。” “很想试试看,”班亲说。 裘里安抽出两根雪茄,递了一根给班奈。两个男人便坐在椅子上开始吞云吐雾。烟雾往上飘浮,蓝色的烟圈和壁炉的火光互相辉映。当第一口温润的白兰地酒下肚时,宁静之中感到莫大的满足。 “最后一个问题,”裘里安·坡说:“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工作,我想我们就必须打破形式。我不能一直叫你班奈先生。请问你名叫什么?” “事实上我从不用小名的。”班奈轻轻地吹了吹发光的烟头。“那是我妈的明智之举,免得我在学校里遭受到龌龊的羞辱。所以我放弃了我的名字。” “我猜猜看,”裘里安·坡说:“一定是个很有意大利风味的,而且不合时宜的名字?” “路西安诺。” “知道了,我看我们还是用班奈这名字吧!”裘里安·坡说:“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我并不打算让我们的关系成为惯例的雇佣,但是我不认为一切你对于自己的描述,会造成你的困扰。别担心,并没有很严重地违法,”裘里安停顿了一下,微笑道:“总之,对你来说并不算违法。” 第04章 “有个很有趣的统计,”裘里安说:“对于我将向你建议的具有某些意义。是这样子的:约莫有百分之四十的法国人力是政府的佣工。从你在法国时间而论,我相信你很明白这个数字对于你、我这种诚实的就业者的意义。” 班奈点了点头。他想起了那些有如倾巢而出的复杂表格——他习惯称之为公文痢疾——自尊自大的官僚们阴郁而懒惰的神情,在那些狭窄的办公室里所耗费的时间,“是的,”他说:“这也就是我离职的原因之一。我被那些官僚作风埋葬了。” 裘里安掸了掸烟灰,说:“如果你是既得利益者,那倒是个令人快乐的系统。不过,对于我们其他的人说来,代价也太昂贵了。如果你的收入很不错的话,你知道法国法规带来的处分吧?高达百分之六七十,有时候还更多。” “没错,”班亲说:“但是每个人都会蒙混。” 裘里安·坡笑道:“那是常常。而在你的帮助之下,我也要加入他们的阵容。再来一杯白兰地吧?”班奈接过了酒杯,注视着淡金色的汁液注人杯底。想到要帮助一个像裘里安这样的人,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满足感。就在此时,他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不管这份工作是什么,他一定会接受的。 裘里安接着说:“多年来,我在摩纳哥拥有一小片土地。摩纳哥政府当局非常聪明,把它视为很好的税收来源。然而这其中有两个难以克服的障碍。首先,我对于摩纳哥的感受就如同你对于船只的感受——非常地不自由,又非常拥挤;其二,除却荒谬的官僚作风不论,我喜欢在法国生活。一年之中限制在此居住六个月,令人厌烦而且不便。” 班奈对于富人的税收问题略知梗概。“为什么一年要住六个月?” “只要超过六个月——即使只超过一天——就要被当做法国居民看待而课税,不管你喜欢与否,”裘里安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喷出一个烟圈。班奈丝毫不以为意,这烟圈相当完美。“因为这样的缘故,我想到了小小的计谋,无伤大雅的。如你所知,摩纳哥和法国之间并没有官方的界限——不需关税,不需护照,不需要移民核定。所以官方要了解你到底居住了多少日子,是非常困难的。” “因此,我想,他们也不会全以你的言语为凭。” 裘里安站起来,背对着壁炉,俯视班奈,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你知道:证明你不住在摩纳哥的责任不在于他们;而由你。以真正法国式做法而论,他们总是保留质疑的权利。你看出问题之所在了吗?” “当然了。”班奈说:“但是你如何证明你一直居住在那里——难道你打电话给雷尼尔亲王,让他每天向警局报告吗?” “很幸运的是,还不到那种程度。但是你一定得留下一些线索一一主是餐厅账单啦,停车券啦,加油站的收据,干洗的收据……等等,还要努力经营合理的电话费用。你知道法国官方有多么喜欢电话账单。换言之,你得建立永久的书面资料。” “啊!”班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希望我来代替你。” “只是书面上的而已。我每个月都付你现金,免得对你造成课税的问题。当然啦,你可以住在我摩纳哥的公寓里,驾驶我的车子,用我的户头和当地商人进行交易和签账,我会教你一种特殊的签名式,只要你把它颠倒过来,将发现仿冒是件容易的事。几个小时之内,你就会掌握到要领了。”裘里安朝他咧嘴一笑,摊开双手。“不算是过分压榨吧?我想这该是个很适合的字眼。” 班奈喝完了白兰地,拒绝了再喝一杯的尝试,并企图掩饰地的兴奋感——竟然有人要付钱给他,让他过着百万富翁的生活——当然啦,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你认为这建议怎么样?有疑问吗?还是没有意见?” “我不能否认我有些疑虑,我的意思是说:你和我只是初识,你竟要以我作为避税的棋子?” “你觉得有困扰吗?你也说过每个人都会做假。再说,除了你我之外,这件事会影响到任何人吗?法国因此而颠覆?税务人员将因此而被驱逐出境?医院将会因此而倒闭? 还是法郎因此而大贬?” “不,”班奈说:“你这些说法,我认为都不尽然。” “既然我们断言我们的社会良心是清醒的,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你担心被发现吗?” “这种风险永远是存在的。” “微不足道。”袭里安说:“当然,除非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泄了密。”裘里安挑起一只眉毛,笑道:“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是我。” “但假设——只是假设而已——我变得更恶劣。”班奈因为喝了酒而大胆起来。 “假设我做了六个月以后……出卖了你或绑架了你之类的,你怎能信得过我不会这么做?” 裘里安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同一个冥顽不灵的学生解释一个简单的观念。“没有信任的基础,绝对不该从事生意的往来,就像我害怕你从你的朋友布莱恩弗·史密斯身上所学得的经验。”他注视着班奈,让这想法慢慢深入。“我知道我们所谈论的是假设的状况,所以你绝对不要太在意。如果你有什么企图……不好意思,我将否认我认识你,而且会以伪造、偷窃等罪名提出控告。在我来说是很麻烦,但对你更为不利。我的律师们都不是善心人士,而且法国监狱是极不讲情面的——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 班奈眨了眨眼,说:“我可以溜出法国。” “我找得到你。更有甚者,席莫找得到你。他的办法非常多。” 班奈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画面。是有关于那沉默的日本人的画面——而那绝对和把酒送到他面前无关。裘里安的表情温和而轻松,纵然他语带威胁,在班奈的眼里,却值得信赖。 裘里安哈哈大笑地走过来,拍了班奈的肩膀一下。“我们不要破坏这愉快的晚上吧! 这是使我们双方获利的小秘密。你想想看: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一个夏天,口袋里装着满满的钱;而我将待在这里,这才是我喜欢待的地方。唯一吃到苦头的是税收人员,而我觉得我们一向对他们都太大方了。”裘里安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蒂丢进壁炉里。 “谁知道呢?或许我能够帮助你找到你那失踪的水手朋友,我在加勒比海一带认识不少人。” 班奈看见了他自己在摩纳哥生活的蓝图——给阿拉伯王子当司机?或者留在圣马丁再度过一个捉襟见肘的夏天?自从他刊登了那一则广告以来,难道这不就是他想要过的生活吗?为何不接受这份工作呢?为什么不换个口味接受轻松的生活呢? 他望着裘里安·坡,说:“好的,我接受。” “我很高兴,”裘里安说着,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记。“请把地址留下来,明天早上我会派席莫到你那里去交代一切细节。”裘里安伸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请原谅我,我需要整整八个小时的睡眠。” 他们步出客厅,进入清洁、宁静的夜色中。辽阔的黑色天幕上,点缀着点点星辰。 班奈坐在车中,回首望去,裘里安的身影站立在门廊前,举起一只手来向他道别。他把车子开出中庭,大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闭了。从开始到结束,这美妙的一晚犹如动人的乐章。 席莫将豪华型的雪铁龙汽车停在村前广场,走到街道上。他异国人士的相貌以及很规矩的黑色制服,吸引了一群女人毫不掩饰的目光。当她们注视着他往哪里走的时候,互相努嘴示意,因为他竟然走向了班奈所居住的地方!待会儿,她们便可以向乔格缇询问这个访客来找寻这英国人.究竟有何贵干?席莫对于她们根本不加理会。他早已习惯了人们不礼貌的看待眼光。 他敲了敲门。班奈来开了门,两个人互相严肃地点了点头。 “班奈先生,早安。” “席莫先生,早安。” “早安,早安,”乔格缇从厨房走出来,帽沿遮覆着的两个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要咖啡吗?”她回到厨房里关掉了收音机,以便于窃听。班奈搔了播头,席莫冷静地看着他。留乔格缇在身旁,一定无法保持这事情的隐密性。到咖啡馆也是一样不理想。 班奈决定换一种语言来交谈。 “我好像记得你会说英语。” 对方淡淡地笑了笑。“当然了,所有的欧洲语言我都会讲。” 班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么我们就用英文来交谈。”他向厨房的方向努努嘴。 “她才能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事。” “你也许想要做摘要,”席莫说:“我们开始以前,请你去把我们共同的朋友写给你的信拿给我。” 班奈去拿档案夹和那封信。当乔格缇端着咖啡出来的时候,很想诱使席莫开口讲话。 但当席莫用英语向她道谢的时候,她只有气哼哼地退下去了。 “就是这个,”班奈将那蓝色的信封从桌子这头推给了席莫。席莫检视之余,确定无误,收回到口袋里。他点起一根烟,开始用低沉而单调的声音说起话来。 “你要住的地方在蒙地卡罗赌城附近,是歌丽大厦顶楼的两层。你的座车是奔驰三八o豪华型,深蓝色的,上个星期才送到,你可以在地下室的车库里看见它。你可以在三家有名的餐厅里签账——可波乐、路易十五和罗吉·味吉。当你每个月底收到账单以后,打电话把消费额度告诉我。这以后你会收到支票,再把账单寄给我。电话费、电费、停车券的费用也完全用同一种方式来处理。确定一个月之内一定要弄到三四种账单,到目前为止,你都明白了吗?” 一直在做记录的班奈抬起头来。“听起来并不很困难。请告诉我:有没有人会来清理房间呢?” 席莫掼熄了香烟头。“前面一个女佣回菲律宾去了。你必须雇用另外一个。”他朝厨房的方向微微努了努嘴。“不是她。给现金。” “啊!”班奈说:“这件事我必须问你。目前我手头有点短缺,要付的账单……” 席莫举起手来。班奈首次注意到他的指关节,以及他手掌外侧粗硬有如龟裂的皮肤。 如果用以敲断脑子或砖头,想必大可派上用场。“每个月十五日,都会有一笔两万法郎的现金送到大厦里,”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棕色信封。“这是第一个月的现金。车子的钥匙和房间的钥匙也都在信封里,还有我们朋友的签名式。明天晚上八点钟我将打电话到摩纳哥,以便确定你已毫无问题地安顿下来了。”他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任何问题吗?” 班奈再详细看了看摘要后,摇摇头,说:“没有,看来已经非常明白了。” 席莫站起身来,班奈跟着他走向门口。日本人转过身来,向他躬身为礼。“希望你在摩纳哥事事称心。”他的口吻有如在命令对方。 班奈回到了客厅,发现乔格提满脸不高兴地在清理客厅。她对于席莫留下来的烟蒂、烟灰十分不满意。“日本人!显然你和他有生意往来。” 班奈细想了一会儿。“事实上,乔格提,我在考虑买一辆汽车,丰田汽车。那是非常好、非常可靠的汽车。” “却不便宜。”乔格提歪着头,想要等待更进一步的讯息。 班奈深深吸口气。“确实。但是因为接下去的几个月内,我要做一份工作,经常在外面旅行。说实在的,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看见乔格缇的眼睛眯了起来。“别担心,我保证你会拿到你的钱。” “那么以后谁来管理你的服装呢?谁会那么小心地把你的衬衫当做宝贝一样地处理呢?” “这一点也毋需你担心,我将住宿在旅馆里。” 乔格缇从抿紧的嘴唇里喷出一口气:“那些野蛮人!他们用起浆衣粉来像什么似的!” 当天晚上,当班奈为远行而做准备时,乔格缇走进克里昂咖啡馆去进行她的每日一杯,并闲话一番。白平邮政局长像往常一样,在一天以蒸气拆阅他人信件这类的忙碌工作之余,到酒吧里恢复元气。村子里的三个女人已经把日本人来找班奈的事情告诉了他——于是他凑上前来,站在乔格缇旁边,准备收集消息。 “听说今天有人到你们家去?”他悄悄地对乔格缇说。 不愿意承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乔格缇——尤其是面对她深恶痛绝的白平,不慌不忙地用一种看穿了他的眼神斜睨着他说:“不关你的事,有些事情是个人的事。”说完,她猛吞了一口酒。 “听说那日本人开的是雪铁龙车,还穿了笔挺的制服。那么,他显然是个重要的人物噗?或许是班奈先生的朋友罢?” “白平,我只告诉你一些,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班来先生明天就要离开此地了。他离开的原因,我答应不说出来的。” 白平点了点头,然后轻敲着自己的鼻翼。“他还是会回来拿信的。” “是的,”乔格提说:“交给我就好。可能的话,最好不要拆阅,”她喝干杯子里的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心里说不出有多么得意地离开了咖啡馆。那混小子,竟然想从她这儿打探消息——当然,这并不完全是她的事,不过也差不多了。 第05章 乔格缇坚持要替班奈打点行李,把一双双的鞋子分别装在塑料袋内;用纸张把衬衫包好,袜子。内衣和领带也做了细心的处理。她一面做事,一面咕咕嘀嘀地斥骂着洗衣店的草率。班奈真希望能够带她一起走。她生平脚步从未走出过文威农,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所以摩纳哥的大厦住宅对她而言,应该就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了。 “乔格缇,我会想念你的。” “哼!” “我是说真的。我会和你保持联系,也确信常常会回到这儿来。” 乔格缇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最后把行李箱关上了。 班奈摸了摸口袋,感觉到其中那份厚厚的钞票。钥匙和护照都收拾好了,他准备出发。 “好好照顾你自己。” “万一有人来找你,我该怎么回答?” “就说我去旅行了,”他拎起行李箱。”我会寄给你一张明信片,不,许多明信片。”乔格缇放弃了进一步从班奈口中打探实情的企图,她吸了吸鼻子,大力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记住要换袜子。” 在公路上,班奈使他的小车子保持着七十五英里的稳定时速,让另外一些bmw和奔驰车超过他。另外那些汽车的排气管,像是很瞧不起他似地喷着气。就算这季节,在这么早的时刻里,一车一车的德国人和瑞士人在度过了北国的隆冬之后,迫不及待地竞相追逐着阳光。经过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踏上归程。这时,他们的皮肤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棕色。当他们各自回到位于慕尼黑的办公室日内瓦的诊所之后,又开始打算到了八月间,再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次。班奈开始品味他目前处境的奢华,而且对于他所做的选择无怨无悔。 对于班奈而言,这并不足以构成犯罪的行为,只是别具创意的经济调整手段罢了。 坎城和安特比的路标—一被抛在后面。他看了看手表。午餐时间早已超过了。不管怎么说,他急欲开创他大富翁的生活。到了尼斯,他由公路切入蜿蜒的滨海路径。一路上,他忆起了往日和许多女孩子的风流韵事。那时期,也可说是他在巴黎最风光的阶段。 而这一切,也在他的事业渐入困境时结束。 进入了摩纳哥的领域,他突然觉得他那辆风尘仆仆的小车寒修不堪。车子转向右边,直达港口附近,他停下了车子,找寻正确的方向。 摩纳哥很小,整个大小尤如纽约中央公园。几年以来,发展很快。两万多个居民中,大部分是住在摩天大楼里。这个国家的特级居民是一位王子,同时也是现今这世界上最古老的皇家的代言人。他拥有一片辽阔的生活区——一座宫殿、皇家乐队、皇家卫队。 一支老式加农炮的炮兵队。警察人数众多,穿着一丝不苟。所谓的犯罪事件,只是从外国的书报杂志上所看到的记载。这是一个人可以和他的钱财和平共处的所在。 班奈绕着港区缓缓地行驶后,转向通往赌城的山路,找到了歌丽大厦的停车区。他拿着钥匙,打开了栅门,小心翼翼地避开一辆白色劳斯莱斯突出的头部,把他的小车子停在裘里安的豪华型奔驰车旁边。这一切就如同席莫所说的。他下车环顾四周,觉得这儿就像一间地下展示室,所展示的全为高级车辆。他开来的那辆小车可以说是最小又最破烂的了。他在猜想:如果有人开了一辆脏兮兮的破车在摩纳哥的街上跑,是不是会被罚款呢? 电梯里铺了地毯,还挂了镜子,一路载他上了顶楼。班奈走过小小的走道,到了房门前,把门打开。 裘里安·坡显然是一个喜欢壮阔视野的人。穿过客厅的镜墙,在阳台远方,班奈看见午后的地中海在阳光中波光闪耀。房间本身凉爽又现代化,玻璃、亮面钢板和真皮是主要的装潢素材。除了一些书本,一叠cd伴着立体音响和一些加了框、签了名的旅游海报收藏之外,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设有一座回旋梯通往下一层楼。下层楼整层被装设为一整套的主卧房,面积很大,包括了卧室、穿衣室和浴室。 这是一种超级自我中心和舒适的安排,因为竟然没有为任何过夜的客人准备休息的地方。 班奈放下行李箱,打开拉门,走出去到了一个次大的稍稍小了一点的阳台上,望着应该是东边的地方。一个看日出用的阳台。空气柔和,气候和煦。他俯视海湾内风帆点点,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已改变了。在此处度过一个夏季应该不至于艰困才是。 且待一会儿打开行李无妨,还有些琐事有待处理。必须练习驾驶新车,收集停车券。 他乘坐电梯进入车库,在裘里安的新车里坐了几分钟,将座位和镜子调节好,真皮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引擎发动了,发出了嘶吼的声音。这和他的小车子是全然不同的境界,并造成他通异而轻松的驾驶风格。 他一路开车到了巴黎咖啡厅,挑选了一张阳台上的桌子坐下,点了杯啤酒。 从沐浴在阳光中的座位上,班奈细细品味着眼前的奢华。 忽然,他的眼前一亮。他看见入口处有个年纪极大的老人,由一个发色极为金黄的女孩子陪伴着,慢慢移动,往赌场的方向走去。 啤酒送来了。那张收据清清楚楚地告诉了班奈,这杯啤酒会让他花费三十法郎,是他在圣马丁雷昂的咖啡馆里付出的三倍。但是,管他呢!今天晚上他不必付钱,只管签账就好了。他详细研究了裘里安所指定的三家餐厅后,决定从最顶尖的那一家开始,也就是由阿赖安·都卡司主厨的路易十五餐厅。在法国对于一餐厅的评分最高是二十分,这家餐厅获得评分为十九分。而且它的收费当然比他近几年来吃过的任何一家餐厅要高昂得多。他很高兴没吃过午餐。 想起了晚餐,就提醒了他还有待做的功课——稍微模仿一下裘里安·坡的笔迹。他向侍者做了个手势;待者点点头。走向那辆豪华轿车——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张停车券。 他抱着完成任务的心理,将停车券收进了口袋里,然后又开着新车回到了他的新家。 夕阳还高悬在阳台上方。班奈的视线穿越了裘里安·坡的音乐书房——其中收藏了许多的歌剧——他心想:他母亲的歌声不知是否能在这其中被听见?——他选了一首弗雷尼唱的咏叹调,心想:真是精心锻铸的音乐啊!这整个事件难道是一桩罪行吗?他取出一叠纸张,梦照裘里安的建议,开始尝试模仿签名的动作。这使他想到学校的惩处方式:写一百遍“我是好孩子,我不在上课时讲话。”不过,只模仿四个字母的写法是简单多了。仅仅一个小时之内,他的签名已经是有模有样,足以通过一个不厌其烦的侍者的检视。 他的视线被桌上的一本书吸引了——那本黑色的。方方正正的书,上面有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双粗糙而肮脏的手,棒了个黑色的肿瘤。书名是以白色字体突显出来的: 《松露:黑钻石的秘密》他快速地翻阅了一下,其中有些照片是狗爪在挖地;或者是更多肮脏的手捧着黑色的肿瘤;或者是一叠叠的钞票;以及一张张他经风霜的脸孔。在章节的开端,有一个标题:“松露传奇”。有好几页纸张上,是裘里安以豪放的黑色笔迹写出来的摘要和数字。 他个人对于松露的了解倒不仅限于偶尔在奢侈的餐点里吃到的而已。不管一个人在法国居留的时间是长或是短,绝不可能不认知一个事实:松露是形状不定的黑色珠宝。 它们的价格在每天的报纸上都可以查得到。它们的品质年年有别,是人人在酒吧间或餐厅里讨论的对象,超越了意大利的白色松露。此一事实得到了富于爱国心的老板们一致公认,若是有人不同意如此的论调,真该祈求上帝宽恕。事实上,像在圣马丁的村庄教堂里,为了庆祝松露特别的生产季,往往还会举行弥撒。换言之,松露已几近于圣物了——再加上其不可思议的高价位,更增加了它的诱惑力。 有一阵子,在一月间,班奈在文多斯山区和乔格缇的叔父共度了一段艰辛的生活。 乔格缇的叔父伯纳德冬天的职业就是盗采或挖松露。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行径,却都保持沉默。因为他们曾受过他违法行为所带来的利益。他从来不出售他的所得:那发现了松露的悸动,那种不必花钱去购买的喜悦感,那品尝时刻的欢愉——这一切的报偿就足够了。伯纳德叔叔的工作伙伴是只筋肉健壮的狗。班奈的脑海里还清晰地留有他俩的印象:男人用手脚在地上爬行,用他的松露叉很小心地探索;而那只狗兴奋莫名地在一旁观看。美好的一天,以伯纳德手制的蛋卷画下句点。那是班奈平生中未曾吃过的好东西。一念及此,他不知不觉去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在路易十五餐厅里订了座位。经过确认,他知道账户已经开好了。他下楼去淋浴。 半小时之后,他穿了一身轻便的灰色法兰绒西服与一件白衬衫,并随意结了一个圆点花样的领结,这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外貌能够平添一种凡事不在乎的有钱人的味道。他拿了一杯酒走到外面阳台上,夜色笼罩的摩纳哥海岸线波光潮翻,棕桐摇曳。超尘绝俗,如梦如幻的魔力充斥于周遭。欧洲极品之一的餐厅在等着伺候他。他所缺乏的只是一名玩伴,一个能够分享他纨持子弟新生活的人。明天,他打算拨几通电话,看看他女朋友之中是否有人愿意摆脱一成不变的家居生活? 他走进屋里添酒。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手表,八点钟。 “我是席莫。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甚至已经拿到了一张停车券。” “那么,没有问题了?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应该有人打电话来吗?” 短暂的沉默。“不,也许不会。你有法国这里的电话号吗吧?” “当然了。” “好极了。” 班奈看了看正在嗡嗡作响、已经被对方挂断了的电话,不禁耸了耸肩。他心想:席莫先生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难道是急着去练习他的空手道吗? 两百英里外的法国,席莫正在向裘里安做报告,“他已到达摩纳哥了。他说一切都没有问题,而且没有人打过电话。” 裘里安从面前装着黑橄榄的碟子里挑了一个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它。“我不认为他会打电话。你也知道他对电话感觉有多紧张。他应该什么时候送货?” “周六晚上。届时我会打电话给班奈,要他留在公寓里。” “很好,”裘里安咬了一口橄榄,说:“已经好久了,是吗?席莫?” 那日本人似笑非笑。“裘里安先生,很值得等待,很值得等待。” 班奈被领到这间金色的大餐厅中一张台子前面。他接受了建议,点了一杯香槟。他记起了一段人家告诉他的事情:一个伦敦社交圈里的上流人物。凡是家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她们的母亲们无不把他视为猎取伯目标。有一位野心勃勃、意志坚强的寡妇,因为受不了他的延宕不决,决心要设下馅饼诱捕他。她邀他参加一个三个月之后的晚餐派对。 经过斯文的深思熟虑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记事簿,翻到她所说的日期,然后很伤感地摇了摇头,说:“多可错呀!我的计划表上,那天晚上我是单独用餐的。” 这是一个班奈所喜爱的故事。他的本性中有着孤独的一面,也许是父亲遗传给他的。 他偶尔喜欢静静地吃喝,没有什么谈话让他分神。如果其他客人真的很有趣的话,他只喜欢做一个旁观者。 他环顾室内,大部分都是中年人。也有几个穿珠戴玉、衣饰光鲜的女孩子。班奈看见了一个美丽的欧亚混血女郎。她有着淡淡的黄色皮肤,穿着深绿的衣服,配了翡翠的首饰。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厌烦,却又维持着礼貌——她眼睛一膘,视线落在他头上约莫两英尺的地方。他赶快把注意力集中在菜单上。 经过一番短暂而愉快的研究之后,班奈决定放弃。内容太多了,每一样看来都很棒。 还是寻求专业的协助好了。在一家如此认真的餐厅里,这绝不是一个坏方法。仅仅挑了挑眉毛,便足以招来传者领班。 “玻先生阁下,有什么要效劳的吗?” “我想让你来决定我的菜肴。你有什么建议吗?清淡一点的比较好。” 第一回合的协商延续了五分钟,随即主厨被召唤过来,他和领班把头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班奈则悠闲地靠着椅背,一种被娇宠过度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儿有两位美食专家,熟知各种细节,共同为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是否能够为他带来最高的味觉享受而操心。他想起前一次在外进餐的情形就是在咖啡馆里吃那五十法郎一客的荣肴,连餐巾也是纸制的。对于安妮·玛丽和雷昂而言,这是何等殷勤的待遇!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这是何等殷勤的待遇!大富豪——就算只是个替身,也令人兴致勃勃! 那两个人匆忙离去,另一个侍者赶紧过来,整顿一下桌上的餐具,将一小瓶鲜花往左移了约莫一公分的距离,并将桌上一个假想的皱纹抚平。班奈拿出裘里安对于松露所做的摘要,开始看了起来。 第一页开始是一段摘录:“人类发明了疫苗、抗生素、电脑等,足迹遍及宇宙各处,并在月球上竖起了胜利的旗帜——然而直到现在,还无法使松露生长。”在这下面,有一张简表,显示了法国松露收成的情况:从一九o五年年产一千吨的高点滑落至一九八七年年产六十九吨的总量。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六年的产量仍然很低——区区二十吨的产量,却要应付市场上被粗估为六十吨到八十吨的需求。班奈看了以后,若有所思地轻啜着香槟。难怪巴黎有名的食品经销商可以开出八千美元一公斤的高价。 侍者把第一道菜端上来了。班奈把裘里安的摘要放在一旁。 温热、新鲜的芦笋,碧绿嫩紫的颜色浸泡在细致的橄榄油和香醋的混合汁液中,堪称为餐碟艺术的精品。他用面包把盘中每一滴汁液都抹得干干净净,这使得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尝试正统法国面包的情形,他认为没有一种滋味可以比拟家乡的风味。当餐盘看来像是被猫咪舔过般的干净后,他靠在椅背上,重新阅读裘里安所做的摘要。 从裘里安所做的摘要中可以发现他对于松露的爱好不是一时的。而班奈也发现自己对于松露的兴趣与时俱增。难道裘里安打算种植松露吗?为何他在一个特别的段落做了加强的记号?“……去年一颗松露的孢子,在这腐烂的节气里,被转植在土壤中(其媒介是昆虫、动物、雨水或风力)。它发育成为菌类的胚胎,那植物的本体,或者被称为菌丝的,由钱状的组织形成,它们依附在树根上,以吸收养分。”这之后是一些关于土壤形态、方位、所处海拔高度、雨量、树种,以及法国地区松露产量大幅下滑的摘要。 松露的短少对于摩纳哥没有影响。班奈看见他的主餐是用碳火烧烤的脆皮松露,覆以融化了的奶油,并佐以一种经过轻度油炸,名叫“罗勒”的香料。他不记得此生曾经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于是他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两个餐桌以外的女孩,她们面前的餐点看来只是普通的沙拉而已。 他用餐完毕;侍者不急不徐地进行着清理餐桌的仪式——撤走餐盘,把面包屑扫入一个银质的小盒子里。桌巾被整理得平平整整。用以进食甜点的餐具也摆设好了——这期间,他轻啜着美酒,暗自希望能够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带回家去。他实在非常幸运,喝到了这么特别的好东西,因此他消费的普通水准倏然间就被抛弃了。他恋恋不舍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酒,把酒杯放在了一边,眼望着侍者将野草莓和松子做成的甜点放在他面前。 传者那谨慎谦恭的动作,犹如在众神面前奉献祭品一般。每天都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不知道会怎么样?一定是沉迷于奢华吧?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匙进攻。 他就着咖啡,进入摘要的最后部分。这最后部分完全是裘里安的估算,他认为松露的零售平均价是一公斤四千法郎,在摘要的边缘,他写着“一年最少需要五吨”,并且用笔重重地做记号。据班奈的概算,五吨的松露价值二千万法郎,换算为四百万美元。 天啊!裘里安是买主还是卖主?不管怎么说,这一顿四星级的晚餐连九牛一毛都不如了。 班奈在账单上用花哨的笔法签下了他的新名字,并加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点。 他临去之前,侍者领班和经理都来恭送他,并诚挚地向他表达了“欢迎再度光临”的愿望。 班奈心想:你们当然会欢迎我接!他开着车子在大厦中庭的花园前绕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睡倒在那张超大尺寸的床上。 第06章 班奈光着脚在阳台的小桌上摆好他的早餐。清晨的凉意从磁砖直透他脚心。咖啡、太阳眼镜、通讯簿。电话——一应俱备。天空湛蓝有如明信片上的风景,眺望远处山岗,只有淡淡的一抹云轻飘在山尖。空气中已逐渐散发着暖意。班奈脱下衣裳,让阳光在他蛰伏了一冬的皮肤上运作。他遗传了他母亲的意大利人肤色,只要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会被晒得像巧克力一样。这一年一度的变容是他永远不感厌倦的。不管医学界所提出的警告,说什么阳光的灼伤会令皮肤显现出超龄的苍老,但班奈却比较喜欢经过阳光调理的肤色——管他有没有皱纹哪!他挪动了椅子,以便坐在阳光直射的光影下,开始翻阅通讯簿,寻求伴侣。 他的情史遵循了一种喜欢保持独身状况的单身汉模式——连连不断的关系,最后一个个都画上了休止符。有时是善了,有时却不——完全取决于生理时钟逐步加强的运转。 班奈来不得不承认这由生物本能掌握的局面。不过即使如此,一切有关于婚姻的暗示和枕边细语,在两情缩结的悦乐中,只要一想到孩子,班奈就像是一只热情奔腾的狗,被一桶冷水当头泼下。 他认为——有时候他希望,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但他总得先碰到一个女人啊!在这之前,一切可能维持原状,以情欲和爱恋的混合体为导向。他—一检视通讯簿上的姓名,不同的分手方式在他脑海浮现,仙桃泪眼婆婆,不过还是很勇敢;凯琳怒斥他有厌恶女人的倾向,还没有长大;玛丽·皮耶抓了个花瓶往他头顶砸过来,或者是蕾秀?他记不太清楚了。总之,要找个能够陪伴他度过夏日假期的玩伴,似乎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 他的手指在“s”的字母上停下,记起了两年前为了一份工作而在伦敦停留一个星期的情形。一个发色灿如阳光的女孩,在卡普业司餐厅用餐。他曾答应她要从巴黎打电话给她的。后来为什么没有呢?也许当时被玛丽·皮耶纠缠得穷于应付吧?他略有迟疑。 迟到比永远不做好些吧?他抱定了这一点,拨通了她给他的办公室电话。 “早安,雷帝明影片公司。” “请白素西小姐听电话好吗?”班奈轻啜一口咖啡,心里倒满希望对方告诉他说白素西已经离职了。在一家制片公司里待了两年,对于职业的期望已平淡如家常便饭了吧? 她可能已前往洛杉矾发展去了。也说不定她有了情人、丈夫和孩子。说不定她根本记不得他了。他奔驰的思绪被职业性的招呼声打断了,接着他又听到了点燃香烟和猛吸一口的声音。这时他记起她;曾对他说过:每逢打电话的时候,她绝不能不吸烟。 “素西吗?我是班奈。你好吗?” 沉默。接着是吐气的声音。“说真的,满意外的。” “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说过要从巴黎打电话给你的……” “你做到了吗?” “是的,嗅,没有。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打电话。我回到巴黎之后,有一位导播……” “班奈,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素西,我是个工作狂,野心勃勃,夜以继日地伏在办公桌前面,由于睡眠的缺乏而两眼无神,没有时间去追逐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不像你一样——天哪,我真是一团糟,一无是处。” “你说完了吗?我早上忙得很。”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挂断电话。于是班奈急急地往下说:“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已改头换面。事实上,我退休了。”对方没有反应。班奈感觉得出来电话那一头的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利用了这大好的机会。“说良心话,我正在盘算下一步的计划。我此刻在摩纳哥。素西,你一定会喜欢摩纳哥的——气候温和,阳光充沛。站在阳台上便可眺望海景,警察个个彬彬有礼。食物鲜美,居民和善。我们可以拥有绝妙的生活。” “我们?” “素西,我要招待你。我会代你付机票钱,把香槟送到你的床前,替你按摩背部,替你剥葡萄,你喜欢怎样都可以。我答应你,一定把我最可爱的一面展示在你面前,细心而温柔。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令人心动。” “太棒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来?” “我没说我要来。你怎么知道我没和别人在一起?” “啊!我只是希望你还会保留机会给我,把安慰和快乐带给一个孤独的男人。伦敦的天气如何?和平常一样灰暗而潮湿吗?这儿是华氏七十五度,大好的艳阳天。我正在阳台上吃早点。” “再说吧。” 他没有停嘴的意思。继续自吹自擂了五分钟之后,她答应星期六早晨乘坐早班机抵达尼斯。班奈满怀欣喜和期待,提醒自己要买鲜花,并充实冰箱。一天中剩余的时间,他打算悠游自得平躺在阳光上。 一个星期就在饱食终日的情况下飞逝。班奈去尝试了另外两家由裘里安推荐的餐厅,发现它们都是顶尖的。他曾超过边界,到意大利小游一番,在精品店内消费。每天晚上,他坐在巴黎咖啡馆的窗边小酌一番,一方面欣赏游行的队伍。他越来越习惯于他身为富豪的角色了。原来一个人只要一夕之间,便足以习惯奢豪的生活。 本周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一通来自席莫的电话。他指示班奈星期六晚上留在居所里,等着收取一份送给裘里安的东西。席莫说这很重要。他本人当天稍晚时分会前来取货。 最后,他用那一贯平板的声调问班亲可清楚了他的指示吗? 班奈完全明白,他本来打算带素西到路易十五餐厅去的。不过,在短暂的愤怒平息之余,他说服了自己:阳台上一顿简便的晚餐后,再进入卧室,倒更足以显示亲切而私密的待客之道。他心想:先来些烟熏鲑鱼,再来些鲜美的冷食,自异于都市风情。吃过乳酪和水果,使可藏身于枕席之间。一个女孩子还能有多大的要求? 星期六的早晨,一身黝黑肤色的他,仪容整洁地驾着奔驰车前往尼斯机场。 他不需要去查看班机抵达时间的看板,便明白来自伦敦的班机已安全降落了。那涌出机场大门,灰压压的人潮,个个脱离不了英国佬的气味。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尤其是男人,其服装更宣示了他们的社会阶层——崭新的巴拿马帽,条纹衬衫,带扣的休闲鞋,袋子里鼓鼓地塞满了免税酒类。 他终千看见了素西猛烈晃动的手臂。她的装扮犹如要参与一个午宴的盛会——贴身的黑色洋装和高跟鞋。唯一能够表达出她度假心情的,是一副窄框的太阳眼镜。当他们互相亲吻面颊打招呼的时候,她的眼镜框和班奈的眼镜框互相撞击着。 班奈退后一步,微笑道:“你看来太完美了。”她的发色远比他记忆中的更为灿烂夺目,脸上的淡妆衬得她神采焕发。还有她的身姿显示了努力运动的成果。比起两年前那个爱笑的俏女郎,她看来毋宁更加精致了。 她摘下太阳眼镜,歪着头看他。“你棕色的皮肤真是美得冒泡。不过,看见你,总比方才一路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家伙好多了。” “是那个穿短裤的家伙,是吗?”班奈挽起她的手臂,一块儿走向行李台。素西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喀喀作响。 她点点头。“他还问我喜不喜欢爬山。你相信吗?我的意思是说,我像是个喜欢登山的人吗?” “素西,你看来好像是我的梦中仙女。” “那是我的——那个黑色的袋子,”她伸手指向一个矮墩墩的袋子。班奈从行李输送带上一手抄起了它。 “素西,你的游泳装备还挺重的。” “你这种说法真可笑。我不得不带一些来。法国的比较好。还有一顶帽子。太阳对头发并不好。” 班奈将袋子放在推车上。“我想我们可以到尼斯市区去进餐。在花市里有个很不错的小餐厅。” 素西对于奔驰车和花市里简单的海鲜餐厅都感到相当满意。她对班奈说,当天刚好是她补充蛋白质的日子,所以蚌蛤对她而言是好东西。她点了根烟,干了一杯酒。她说她对健康严格控管,绝不在同一餐里混吃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班奈悠闲地坐着,欣赏她进食饮酒、吸烟的姿态。她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她过去两年的生活状况。 她的工作顺利,已由助理升任为制作人。行头样样齐备;包括了一具行动电话。此外,她还拥有伦敦一家最著名的运动俱乐部的会员卡,锻炼出健美的身材。不过,在感情生活方面,她却是一片空白。班奈又为她斟上一杯酒,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同情。 “素西,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所有的好男人都结了婚?” “更糟糕的是,”她皱了皱鼻子,说:“又都离了婚。整天在自怨自艾中度日。不知道有多少次,整整一顿晚餐下来,我必须一直聆听他们陈述有关于前妻的悲惨故事。 接着,他们竟斗胆直接扑向你身上。简直是畜牲。” “太过分了,”班奈一面说着,一面欣赏着素西交叠的美腿。“别介意。骑士精神已经死了。喝完你的酒,我们去替你买一项全尼斯最招摇的帽子。” 素西瞪着他,说:“我还没问你:你没结过婚吧?有吗?” “我?” “我的问题真蠢,”她露齿一笑:“没人能够拥有你的。” 他们手挽着手,倘佯在林荫大道上。安格莱斯大道两旁,著名的服装店一家接着一家,诱使着饱餐一顿的人们进入挥霍一番。班奈对于购物的容忍性本来只有半个钟头的,速战速决,但是今天他却有些反常,跟在素西后面出入于圣罗兰、亚曼尼等名品店,当她进入帝后试装时,他是替她守护皮包的侍从;而当她出现在那些一味谄媚奉承的售货小姐面前时,他又得担任服装批评和翻译的工作。 有一次,素西穿了一套薄如蝉翼,好像由三块手帕大小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出来。 “美极了!”一位售货小姐用法语兴高采烈地说。 素西转向班奈问道:“你认为呢?”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带着战利品,缓缓开车穿越拥挤的车潮,离开尼斯。西斜的太阳犹有余温,落在他们的肩部;从地中海的方向吹来一阵轻风。班奈在阳台上晚餐的建议得到了良好的回应。素西说在她的皮肤还没有晒出一点儿颜色之前,她不愿意出现在摩纳哥任何一处公开的地方。车行途中,班奈心想:诸事进行多么顺利呀,陈年旧事且让它留在记忆之中文火慢熬。这将是不一样的开始。 班奈让素西先进门。自己捧着大包小包踉跄而入。 “怎么样?”他说:“这可以吧?看来寒酸,也不太大,不过,至少还是一个家。” 他拉开阳台的门。“景观还不错,是吗?” 素西极目西望,夕阳已在轻吻海水了。“太美了,”她笑着对他说:“你混得不错嘛!都是你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说来话长,吃饭的时候我再对你说。” 他们走到楼下。素西立刻爱上了那间大浴室。她摩擎着一叠厚厚的浴巾和一个个装了沐浴剂的瓶瓶罐罐,并在镜墙前搔首弄姿;班奈指着浴室内每个角落装置的扩音器给她看。 “天哪!”她说:“我想我将洗个音乐澡,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在厨房里做些富有男子气概的事情。” 班奈很想在浴室里做点富有男子气概的事情,不过,他且先将清洁生理卫生的好闹搁在一旁,告诉自己说:待会有的是时间。他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主人,耐心而体贴。 “我来帮你放音乐,”他说:“五分钟内香槟送到。你看怎么样?” 她给他一个飞吻,弯下身子去放水。班奈依依不舍地对她健美的背影投下最后一瞥,上楼用音响放了布拉姆斯的交响乐。然后走向冰箱去取香槟酒。这时,他听见前门响起了按电铃的声音。 班奈从门板的窥视洞里看见一张黝黑的面孔,接着是皱巴巴的衬衫和歪歪扭扭的领带。他的眼睛不停地东闪西闪的。班奈开了门,还来不及说话,那人就把手中的公事包往他怀里塞,转身去按电梯的按钮。巴不得立刻逃离似的。班奈拿着公事包站在门口,鼻子里还留着那人的臭汗味。传送包裹给裘里安·坡,好像是一种令人丧魂破胆的任务。 他耸耸肩膀,关上房门。他看那公事包,长方形的铝框支架,提把下方还有一枚锁。 或许是裘里安周末的零用钱吧!他试了试,锁是紧紧关好的,他并不觉得惊奇。反正与他无关。他将公事包放在走道里的桌子上。如此一来,他不必请席莫进入屋内,便可把东西交给他,打发他走了。他回到厨房,水槽里堆了些脏杯子。下星期——他心想,总是要想办法弄个管家来。有钱人是不会自己洗杯子的。 两个意大利人开着一辆风尘仆仆的飞雅特,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有挫败感了。大厦附近并没有什么空旷地方,而每当他们尝试并排停车时,同一个犯贱的摩纳哥警察就会过来把他们赶走。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把他给跟丢了。还算运气的是当他出来的时候,他们刚好驾着车经过,亲眼见他匆匆忙忙地走向远处大厦底层的车库。 驾车的人猛力一踩煞车。“就是他!” 车上另外那名乘客——两人之中较年轻,块头也较大的一个——他厚实宽阔的胸膛和耳朵紧紧地相连。“我去把他逮过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驾驶摇摇头。“算了吧!有什么用,他的东西已经脱手了。我们只有想办法从公寓里把它拿回来就是了。” 班奈找到一个银质小托盘和一个小花瓶,如今他已从整把花束中抽出一枝玫瑰插入瓶中。那把花束是他事先买来,预备在晚餐开始之前给素西一个惊喜的。他将一杯香槟放在花瓶旁边,小心翼翼地下楼走到浴室外面,敲了敲房门。 “旅馆服务。” 氯氟和暖的浴室中,传出一声喜孜孜的尖叫。肩部以下都泡在肥皂泡泡里的素西伸出手来接过了香摈。“真棒!你太可爱了。这一切是如此美好!” “女士,我们的目标就是取悦你。”班奈将花瓶和香滨酒放在浴缸末端的大理石平台上,低头看着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事吗?” “班奈,说实在的,你确实可以为我做些事情,”她高挑双眉,说:“我忘了买香烟了。如果你真是像天使一样可爱,去帮我弄些香烟来,我保证当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一部分的衣服,”她的睫毛快速闪动着。“我甚至还会赏你些小费。” 班奈笑着抓了一手的泡沫放在她头上。“我马上回来。” 大厦附近充斥着度周末的人潮。班奈走到对面的巴黎咖啡馆去。咖啡馆似乎被一群生意人占据了,他们每个人的衣领上都别着一个突起的名牌。好像是有什么聚会。柜台里贩卖的货品包括了明信片、旅途导览和香烟等。许多人都在等那售货小姐打完电话。 班奈决定走到酒吧里去等待。 他站在一个落单的会员旁边,那人衣领上的名牌写着:“晦!我名叫何瑞克!”他点了一杯威士忌,拿出百元法郎钞票来付费。那叫做何瑞克的人摇着头说:“你相信竟有这种地方吗?一杯啤酒竟然向我收费六块钱,更别提他们还希望收取小费!更别提他们没拿人当人看待了!”他再度摇摇头,盯紧了班奈看。“你不是我们这国际会议的一员吧?” “不是的,我住在当地。” 何瑞克的眼睛一亮。“是吗?”他的身子向班奈更凑近了些。“你能不能告诉我: 哪儿有找乐子的?” “对街就有赌场。” “不是,不是,你知道的嘛!找乐于,女人哪!” “问问你旅馆里的门房吧!”班奈觉得自己有提出警告的义务。“但是不便宜哟!” 何瑞克点了点头,凑得越发靠近了。“这些法国娘儿们,她们……”他住了口,晃一下他的啤酒杯。 班奈预期对方要提出的问题是有关男欢女爱的亲密问题。“她们怎样?” “她们收不收美国运通卡?我有金卡。” 班奈一本正经地对何瑞克耳语道:“说来你绝对不会相信,只要你有一张运通卡,那些女人什么都肯做。”他喝完了威士忌,说:“我得走了,祝你幸运。” 他买了一盒烟,回到住所。希望何瑞克拿着信用卡找乐子的构想能得善终,再想起自己的夜间生活,感到无比愉快。有女孩子做伴的感觉真好。如果这礼拜诸事顺遂,说不定夏末时节,素西还会来拜访一次。他将带她到坎城和圣多贝兹去逛一逛。电梯把他戴到了顶楼,他心里正盘算明天,也就是星期天的中午,要带她到哪里去吃一顿正式的法国餐? 布拉姆斯的音乐已被新潮的阿赖安·索尚的cd所取代了,那是素西在尼斯新买的。 她摇摆着身体,手里拿着香槟,走出客厅来欢迎班奈。 她吃吃笑着转了个身。“怎么样?你还中意吧?” 不知怎么搞的,她身上那仅有的丝丝缕缕看来比试穿的时候还要透明,班奈竟连吞咽口水都觉得万分艰难。“我真高兴你能作出如此明智的决定。素西,相信你妈妈也会同意的。” 她嘟起了小嘴。“你的作风实在太英式了!你真该学学那些美妙的意大利人——吻着她们的手指头,滚动着眼珠子,嘴里大叫着:‘美丽的女郎!’让所有的人都听得见。 这对于满足一个女孩子的芳心是最好的方法。” 班奈皱着眉头问:“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意大利人?” “你别装蒜了!否则我会以为你是在吃醋。刚才有人敲门,我还以为你忘了带钥匙,原来是他们。他们为的是来拿那个放在走道里的小公事包。他们真是甜蜜的可人儿!可以做英国伦儿的师父。” “等一等,素西,应该是席莫来拿东西的,他从来没说过有什么好色的意大利人。” “你又来了!是迷人而不是好色。再说,席莫又是何许人物呢?” 班奈只觉得自己的胃部紧缩到一块儿去了。“是一个我最好现在打电话给他的家伙。” 但席莫已出发在路上了。班亲放下电话,“嗅,狗屎!” “怎么回事?”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大事不妙了!” 第07章 “班奈,你好像要吐了!怎么回事呢?”素西又斟了一杯酒,站回他身边。他眼神空茫地望着阳台远处的地中海夜色。 “我还不能确定,但我不认为是好事。”他叹了一口气。“过来坐下。或许这正是向你解释的时机。” 当班来说到有关公事包的指示时,她两眼圆睁。“嗅,天哪!我不该让那两个人把公事包拿走的。” “你怎会知道?如果我在家的话,说不定也会把东西交给他们,以为是席莫派来的人。” 他们默默对望,素西满心的困惑;班奈的焦虑则与时俱增。万一这公事包出了问题,正在萌芽中的富豪生涯就要夭折了。有关席莫的指示又回响在他耳际:这很重要。我本人当天会前来取货。你可听清楚了?没有一件事比这更简单了,但他却把它搞砸了!他站起身来,想再倒一杯威士忌时,门铃响了。 席莫站在门口。陪同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看那人的黑色西装,显然是裘里安·坡的雇员没错,只差他胸前没印上“保嫖”两个字而已。班奈引导他们进入客厅。 他们像两只不怀好意的乌鸦盘踞在沙发上,聆听他以抱歉的口吻解释事情的始末。 席莫点了根香烟发出吸烟的咝咝声。他转头看着素西,说:“那么,这两个人是意大利人?你确定吗?确定不是法国人吗?” “反正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话。这通常是个线索,不是吗?” 席莫冷冷地看着她。班奈用手时推了推她。“素西,别开玩笑,我认为不是时候。” 席莫向前倾身,在一只水晶烟灰缸的边缘掸了掸烟灰。“把那两个人的模样形容一下。” “啊,两个人都是黑头发,都穿了黑衣服,很有礼貌的样子。我想想看——啊,对了,其中一个人有点儿……有点儿臃肿。你知道吗?看起来好像要从他的西装里绷出来似的。”她瞄了瞄席莫身边沉默的伙伴,说:“事实上,长得满像他的。肉嘟嘟的,我就是这意思。” 席莫点点头,又说:“另外一个呢?” “瘦一点儿,年纪比较大,留了撮小胡子,”素西皱着眉头,一副很专心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他有一点点胶,但他真的很甜,人很好。” “有点跛脚?”席莫点了点头。“我很清楚他。他给了你友善的印象,算你好运气。 他通常可不是这样子的。”他转过脸去对那保嫖说:“那人是瓦洛尼,吐兹的一名手下。”他站了起来,走到角落的书桌那儿,拿起电话,转过去背对房门。素西和班奈交换了大惑不解的眼神。那保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并企图掩饰打嗝的声音。 席莫结束了短暂而且令人无法分辨内容的谈话,回到沙发这边来,他站着俯视班奈,说,“你得跟着我们走,你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找自己的乐子。” 班奈虽不了解个中缘由,却觉得寒毛直竖。“绝对不行,”他回答席莫说:“她刚刚才来到摩纳哥,而且我们已订好了今晚的计划,”他努力扮出一种无庸置疑的笑容: “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有好多话题要谈。我知道你会理解的。”席莫听了,毫无反应。 “我对这种情况非常遗憾,当然愿意倾全力加以协助。但是今天晚上没办法,明天我们再从长计议吧!” 席莫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扔,说:“班奈先生,我们现在要走了。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们走,否则就由吉拉德协助你,那可是件痛苦的事。对我而言倒没有两样。” 班奈看了看吉拉德,对方笑得很亲切,两只厚厚的手掌交叠在身前,将指关节弄得咯咯作响。这种声音让班奈想到了骨头脆裂的声音。他摇着头对素西说:“素西,真抱歉,你没问题吧?我会尽早回来。” “什么时候呢?” 班奈站起来,向席莫说:“你看呢?” “我没办法预估。” 素西放下了酒杯,取过香烟。“太妙了,”她说:“欢迎来到天杀的摩纳哥。” 驾车前往尼斯机场的途中,大部分时间内是静寂无声的。席莫坐在车子后座,全然不理会班奈的问题,直到班奈不得不放弃。他猜他们是要回到裘里安那边去,自觉犹如一个赴刑受死的囚犯。这是什么他妈的运气!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他爬进直升机,飞往裘里安的领地。 他们转往西北方,那亮丽的海岸线愈去愈远。裘里安真是个大权在握的人,而他的某些手下——当然就是陪着他一起乘坐直升机的这两个人一一他前所未见的最阴险的执行者。 直升机忽地一个倾斜,他本能地抓住驾驶员座位的椅背。席莫微笑着说:“班奈先生,紧张吗?” 班奈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掌。“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小心一点。因为我会晕机,甚至可能吐得一塌糊涂。” 席莫扮了个鬼脸,尽可能地远离班奈。对于班奈而言,这是这趟旅程中唯一令人高兴的时刻。 直升机终于轻巧地降落了,就像一只鸟停在一个蛋上面一样。席莫和班奈穿过花园,走到屋后。落地玻璃门滑开了。裘里安站在壁炉的前面,一手拿着摇控器,另一手拿了根没点燃的雪茄。司 班奈听见玻璃门在他身后关起来的声音,向裘里安打了个招呼,对方随之以雪茄作势,坐到一张椅子上。席莫坐在另外一边,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班奈先生,这事真是一团糟,是吗?” 班奈做了次深呼吸:“我真的很抱歉,不过,我先前就说过——” 裘里安举起一只手来。“别在我面前找借口了。席莫已经把你所说的话告诉我了。 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够百分之百确定你没有被那两个取走东西的人看见?”他专注地盯着班奈的脸,在蓝色的烟雾后,是他一双眯着的眼睛。 “我可以确定。我回去之前,他们至少已离开了十分钟。” “我想这毕竟还稍有安慰的作用。”裘里安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有如镜面般的鞋尖闪闪发光。“好了,现在既然如此,你暂时仍受雇于我,无疑的,这将使你松了一口气吧?不过,情况将有改变,这个决定使你感到满意吗?” “我想是的,是的。当然了,已经太好了。” “好极了!”自从班奈进门以来,此刻才首次看见裘里安的笑颜。“我发现一些人只要肯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的话,往往会有大好的表现。这种动力的强烈几乎和金钱相当。 不过终究说来,没有比恐惧更有力量的。”他又露出了笑容。“我竟然忘记了待客的礼仪。请你自己用酒吧!待会儿我们还有一两件事情要做。” 班奈倒了半杯威士忌。事情本来会更糟糕的——他心想:幸而他没有被人从直升机上扔下来,而裘里安的愤怒也没有到达危险的程度。或许要说完全放心还太早,但他觉得也相去不远了。当第一口威士忌下了肚,无穷的希望亦在心中萌生。他倾身向前,聆听裘里安的训示。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的小乐趣之一在于松露。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美味,还因为由它所衍生的魅力——它生长的秘密,市场的不可预期性;以及它惊人的价位,弃满诡异的诈伪。尤其最重要的是:截至目前为止,松露和一切人为的力量相抗衡,无法由人工栽植。相信我,法国人已努力多年了,不但是农夫,连政府也大力投入。” 席莫替裘里安送来一杯酒。班奈想起了他在摩纳哥阅读的摘要。不错,这人确实对松露情有独钟,但很难把他和农夫联想在一起。看他闪亮的皮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一只满是泥垢的手!想到这儿,班奈脸上浮现了笑意。 “班奈先生,你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啊,我只是想象不到你会拖着一根木棍,带着一只猪,倘佯在树林中——你知道,我所说的就是去挖松露。” 袭里安高挑双眉。“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现在,我建议你暂时收敛你乐观的心情,仔仔细细听我说。”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用一种俨然教授的严肃口吻说:“数年以前,有一位杰出人士的研究工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是一位科学家,在农业领域中,他具有了不起的前瞻性及能力——不过,就像一般绝顶聪明的人一样,他多少有点儿自大,以运动员的观点来说,他缺乏团队精神。最后,他从法国农业部的权威人士中被除名了。当我遇见他时,他穷困潦倒,没有工作,而且充满怨天尤人的心情。他觉得一般智能不及他的人,以嫉妒的心理在讨厌他。我相信你一定了解这并非特例。” 裘里安吐了个烟圈,并注视着袅袅轻烟扶摇直上。“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对于松露的兴趣由美食家的角度切换到生意角度。因为,班奈先生,我们的科学家宣称他研究的配方快要成功了。只要树种、气候和土壤配合得宜,那些松露便能源源不绝地生长。这些条件的配合并不困难,在全法国,像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有成千上万英亩。” 班奈像是个举手发问的小学生。“你怎么称呼它的?” 班奈拚命地点头。但他实在不明白这一番谈话的内容和他的受雇于裘里安有什么关系。 “我不用对你多说细节,”裘里安说:“我只是要你明白:松露的成长秘方,是偶然间发现的,其关键在于孢子。当松露腐败的时候,孢子可借昆虫、鸟类、风力,或其他任何的助力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若是它找到了一棵可供寄生的树,像是某种橡树的话,它就会附着在它的根部,各种条件配合过宜的话,它便会成长。”裘里安的烟灰已经延烧为长长一截了。他将它弹向壁炉中。“尽管事实如此,但大自然却难以捉摸。人类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却无法归纳出松露成长的秩序。就在法国政府一连遭受多次挫败的当儿,我的科学家却成功了——他从我这里得到相当的资助,我替他买了一块地,为他建造了一间实验室,给他时间——好几年前的时间——又给他大量的金钱。同时,我还给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是‘认同’。我信任他,他也没有让我失望。” “恭喜了!这真是一场豪赌,不是吗?” “而且最后得到了代价。两年以前,就在我替他买的那块土地上,我们将培养液注入橡树的根部。第一季中,我们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七十;第二季,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班奈先生,你想想看:年复一年地每年收获数吨的松露,每公斤的价格是三千到八千法郎,我们所谈论到的金钱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已经是好几百万元了。而且,当然,由于这行业的特性,绝大部分都是用现金从事交易的。” 说完,裘里安静静地唤饮着他的威士忌。稍后他放下杯子,倾身向前。“而如今,坏消息来了,”他的声音变为锐利难当。班奈此时有股强烈的逃离现场的欲望。 “那个公事包里,”裘里安说:“就是那个由你的朋友大大方方、拱手让人的公事包里,包含了一切秘密:好几瓶培养液,增加产量的配方,野外实验的摘要,生长记录……等等。拥有那个公事包的人,使掌握了松露市场。现在,你该明白它的重要性了吧?” 班奈顿时口干舌燥。“是的。但是,当然你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那位科学家,他仍然可以制造出更多的培养液,难道不是吗?” “只怕他不能和我们长相左右了。显然,他的煞车失灵,导致农业界损失重大。” 裘里安丝毫没有被这悲剧所打动。 班奈紧张兮兮地一口喝干了威士忌。“我能问个问题吗?” 裘里安点了点头。 “这么长期的一项研究计划,要保持完全的秘密是不可能的。谣言、猜测、飞短流长、道听途说,只要一点闪失,风声就出去了。我们一直尽可能严加防范,但是我知道过去数月间,有几个对这项研究很感兴趣的团体,他们搜遍了普罗旺斯,打算找出研究室的位置。这其中包括科西嘉人、日本人、美国加州的一个企业,当然,还有意大利人。 有些是纯粹的生意人,有些却不是。” “这就是你把我派到摩纳哥的理由?” 裘里安摇摇头,说:“不要把我看得太低了,班奈先生。你不过是个工具,不是个靶子。你瞧,意大利人知道我在哪儿,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反正,我在这儿的产业一直在受到监视之中,我想,把东西送到摩纳哥是安全的。但是看来我又错了。” 班奈微笑着耸了耸肩膀。“不要失意,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的。” “犯了错的人都得付出代价,”袭里安把空酒杯举向班奈。“再来一杯酒吧?” 班奈默默地将两只酒杯添好了酒,坐回椅子上。裘里安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后来,他换了口吻,用一种将军对军队下达简令的口吻来说话。 “我们知道公事包是一个名叫安佐·吐兹的人拿走的。他绝非一派斯文的绅士,不过他那行事粗鲁的作风,却极具影响力。过去我们两人有过一两次争执,最后他的下场都不好。夺走了那个公事包——我的公事包一一让他心理上感到极大的满足。他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着一股报复的冲动。” “你是个生意人,难道没有——我倒不是很清楚——难道没有什么巧计应变吗?” “巧计?”裘里安的表情活像是有人在他的威士忌杯子里啐了一口。班奈看见他下颚的肌肉都扭曲了。 “我的财产被窃占了,我的投资正冒着极大的风险,你却来跟我说这些?” “对不起,”班奈说:“我只是想帮助你。” 袭里安深深吸了口气,恢复了镇静。“班奈先生,你将大有帮助的,相信我,其实吐兹的许多次失败,乃肇因于他无法抗拒眼前的短利。因此我相信他一定很希望把那份关于松露的笔记卖掉,而且他很可能设法让其他团体互相竞价。不管他决定怎么做,他总是事先放话出去,这么一来,我的手下就会听到消息。我预计几天之内便可知道。他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不会慢慢等待的。” 身后传出了擦火柴的声音,吓得班奈跳了起来。他已经忘记席莫正坐在阴影中冷冷旁观。这个混蛋杂种。 “事情将会是这样子的,”裘里安·坡站了起来,一盏阅读用灯的光线由下往上投射,使得他的容貌看来更加严肃,犹如戴了一张面具。“一旦我发现了这笔买卖举行的时间和地点,我就要派我的代表到场出价 “真是了不得的主意,”班奈说:“除非他知道是你在出价……” “他不会知道的。他从没见过你,他的手下也没有见过你。” “我?你要我去叫价?” “并不真是如此。班奈先生,我为了这个配方已经出资不少,并不打算再付另外一笔钱。我只是希望你找到那公事包,把它带回来给我。” “你要我去偷?” “只是要你拿回来而已。你将不会发现我是个不够慷慨的人。我会分红给你,这笔数字将超过你应得的。这之后,你可以回到摩纳哥去陪你的小女朋友玩。” 班奈觉得他的胃部在和威士忌打架。“但是我做不到。这些人都不是善类——他们很危险,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又不是什么詹姆士·庞德。”他很果断地摇摇头。 “不,抱歉,绝对不,我办不到。” “我不是请求人,我是命令你。”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太不聪明了,”裘里安看了看手表,说:“班奈先生,小睡一会儿,思考一下你可能的选择。虽然并不是很有吸引力。席莫会带你到房间去。” 班奈随着那日本人走到一条长廊的尽头,来到一间布置舒适的卧室。床单已被取下,窗帘也被放下了。鲜花、矿泉水,一些传记和畅销书,法文英文皆有—应俱全,透过打开的门,班奈可见到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他觉得中了计,内心激愤莫名,一时间相当愤怒。他想洗个热水澡。想起了在摩纳哥的浴室里,掩盖在肥皂泡下的素西,他对席莫说: “我想打个电话给我的朋友。” “明天。” “明天?”班奈不悦地摇了摇头。“规则上并没有禁止我洗澡吧?” 看席莫的反应,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别想从窗口逃走。这儿有警报系统。再说,千万别惹得坡先生不高兴。” 班奈点了点头。他可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天。 席莫替他关上了房门,班奈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开始脱衣服。 第08章 班奈处于这一间房间里,感觉很不安稳。餐食都是送到房间里来给他吃的。他被禁止离开房间,除了每天晚上天黑之后,在守卫的陪伴下,来个短时间的散步之外。他们悄悄踱步于林间。守卫牵着的狗儿,眼睛看来是血红的。有一次,班奈试着伸手去拍抚其中的一只,当那只狗的嘴唇往后拉开,耳朵竖起来的时候,守卫竟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的动作。而当班奈迅速地抽回手来,他却反而觉得失望。 一天之内,直升机飞进飞出总计有三四次之多。从班奈的卧室恰能望见停机坪的边缘。清晨离去的人,其中之一便是秋秋。她往往是由裘里安·坡和另外两个拿着大行李箱的人陪伴着。裘里安总是站在停机坪上不停挥手,直到直升机离去。班奈纳闷着他到底是把她送到哪儿去?原因何在?难道是把今年的珠宝存放在巴黎?或者是躲避万一突来的灾难?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员,数目增加了。除了被锁在房间里以外,班奈同时也长期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四周戒备森严,有如一座城堡。 然而班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堡。由于季节的因素使然,它显得更可爱了。 他多的是时间欣赏窗外的美景。夏季提早到来,但是阳光尚未将乡间染成一片棕色。山间小径仿佛被添成了新绿的色泽,闪亮夺目,澄澈的光影把这片土地的轮廓描绘得清清楚楚。真是人间乐土——班奈心想:相形之下,更显得他处境的不堪。 他曾经在席莫的冷眼注视下打过几个电话给素西。但是他所得到的回应只是他自己留在电话答录机上的声音。他告诉自己说:她已厌倦了等待,返回伦敦去了。说不定她是在一怒之下拂袖离去的。对于想要享受一个罗曼蒂克周末的她而言,如此结局实在太过分了。对于他大有改善的崭新生活说来,也实在太过分了。 女仆敲了敲房门,替他送来唯一的一套衣服。每天,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好好的。这是他在囚居生活之中的小安慰之一。他脱下浴袍,换好衣服,准备以阅读、看风景、计划将来等活动,度过另一个凄惶的日子。他拿起一本巴尔扎克的传记来看,巴不得能逃离此地,重返十九世纪。 差不多才看完一页的样子,他就听到锁孔中钥匙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是一名穿着黑西装的人站在门口。他略一歪头,对班奈说:“跟我来。” 班奈随着他走过长廊,穿过厨房,走下一道旧石砌成的阶梯,来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和整栋房子等长。班奈的脚步停留在后一级的台阶上,他看见一幅足以成为终生噩梦的景象:沿着每一面墙,用砖块砌出了由地面直到天花板的隔间。而每一个白森森的隔间内,充斥着不知多少个瓶子。不同的酒瓶按照其产地加以分类,并用木质的标示牌来标示。那黑色的、手漆的字体,看来非常正式,非常狄更斯式。一个个著名的酒名,以及其年份,标示在木牌上。 “班奈先生,你不认为这是令人欣慰的景象吗?据我所知,这是法国最好的私人酒窖之一。”裘里安·坡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一本皮面的酒窖目录摊开在他的面前。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阅读用的眼镜。他摘下眼镜,站起身来。“我的用意倒不是拖你下来看这些酒瓶的,跟我来,我要你看看另外一些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他的神态显得轻松愉快,令人狐疑。班奈有种感觉,可能他要经历一种不愉快的经验了。 裘里安打开了地窖远处的一扇门。他们从那扇门走进去,刺眼的光线让班奈不由得闭起了眼睛。 “这是席莫的快乐和骄傲,”裘里安说:“他私人的柔道练习场。他每天都在这里花费好几个小时从事练习。我要求他对我们做一番小小的展示。知道人类的身体能够做些什么事,一定很吸引你的。” 房间是长方形的,约莫为四十英尺乘二十英尺见方,以镜面为壁,以松木为地板。 室内除了门边的一条长板凳之外,唯一的装置就是在室内尽头一个像跳水板的东西,它的底部是植入地板内的,距离预部约一英尺,上面覆有一捆稻草。 “那是打击板,”裘里安说:“我一时忘记它的日本名称了。席莫说,要锻炼关节的力量,没有比这更好的装备了。他时常在这儿练习到忘我的境界。我知道他曾一连在上面打了一千次,其间并没有停止过。啊!他本人来了。” 席莫从酒窖那儿走了过来,没有招呼他们。他光着脚,身穿白色帆布制的练习服,腰间系了根黑带。他手上拿了根短竹竿,粗约二寸。他将竹竿放在长凳边,再走到练习场的中间。 裘里安的声音仅仅比耳语稍微大声。“看他的腰带。从他年轻时代开始,他就是黑带了。据日本朋友告诉我:这是了不得的天才。” 班奈低低地说:“那根竹竿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席莫的一个把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席莫开始暖身。他双脚打开与肩膀同宽,动作连续而流畅。他两臂交叉在身体前方,因为专注之故,脸上的表情空洞。班奈心想:他应该成为一个舞蹈家,因为他的动作是那么优雅。 接下来,他的动作改变了,由圆滑、平和一转为极富力度的控制,无论是挥拳、劈腿,身体都保持着完美的平衡。他的拳脚功夫,即使是从远处,也能感受其毁灭的力量。 这时,班奈改变了想法:这并不是什么舞蹈家,而是一个以双腿作为武器的人。 席莫继续进行练习,往两个参观者所坐的凳子的方向移动。最后他一个转身踢腿,高度和他的头部相当。他豁地蹲下静止,正好就在班奈的面前。他凝视班奈的眼睛,发出一声低吼,突然暴伸的手臂像一柄手枪似的。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声音使得班奈的头部猛然往后门避。当他把视线往下方投射时,只见席莫强硬的指关节距离他的心脏部位只有一隙间距。 “幸而他对于距离的判断相当精确,”袭里安·波说。席莫站了起来往后退。“再多个几英寸,就会让你致命。那音响效果也很迷人,你不这么认为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精神呼喊’。其构想是来自于心灵和肉体的结合,在挥拳的同时,借以吓阻敌人。” 裘里安笑道:“看了他这一招,觉得所谓的拳击真是太逊色了,不是吗?” 班奈松了口气,猛咽口水。“他每次都这么认真吗?——我的意思是说,在他和别人打架的时候。” “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到达他的水难,而大部分像他这样的人都住在东京。如果要较量一番,路途也未免太长了。”裘里安向场地中心努了努嘴。“你看!” 席莫在打击板之前站定了。他瞪着它的那种表情好像是要把它劈成木柴。他伸直了手臂开始打击,既准又狠。那块打击板就在他一下一下地打击之余,弯折、弹回;再弯折、再弹回。 “这个叫做猛火快攻,”裘里安说:“把这种力量施加于头部,会产生什么作用,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惊然。” 一百下、两百下,其力度丝毫未有消减之迹象一一接着,又是一声爆炸性的怒吼,伴随着最后的一台,似咆哮、又似痛苦的呻吟。打击板颤巍巍地抖动着。席莫退后、转身,往他们面前走来,他拿起竹竿让它贴着手臂,在这当儿,他的视线从未离开班奈的脸孔,躯体紧绷着。班奈像是被催眠似的,盯着席莫抓住竹竿的手,他看见对方握得紧紧的手指,手指的根部因灌满力量而致肌肉凸出。班奈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手指竟陷入了竹竿。 席莫放下手臂,贴在身侧。他将竹竿交给班奈;向裘里安敬个礼,离开了练习场。 裘里安接过竹竿,用手指摸索着被席莫的手指压裂的竹竿。“不晓得他怎么办到的。 当然啦,这只是一个加强体力的练习。到了实战的情境中,这样的手指可以用来卡紧对方的喉头,或挖出敌人的眼珠。我们的席莫,是无人能够制服的。”他笑着把竹竿传给班奈。“你或许希望把它当做一个纪念品吧?” 回房之后,班奈望着窗外的景色,尝试忘却他方才所看见的一切。原来这就是裘里安所说过的“另一个选择”。要是他不能点头同意裘里安的“指示”,那么他的下场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喉部,想起席莫那有如百炼成钢般的手指。到底还要多久,他才能够脱身呢? 第二天下午席莫来到他的房间找他。当班奈跟在这日本人身后,爬上宽阔的石梯,前往这幢宅第的另外一部分时,内心的感受可谓五味杂陈。本来班奈只能在室内看到矗立于偌大领地一角的塔楼。席莫敲了敲门,然后打开一道沉重的铁门,他俩进入了一间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办公室。 裘里安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钢管独脚支撑着光亮油木的厚桌板。他面对着的墙面上,全部装满了电视荧幕。他的身后,另有一列面积较小的英幕,目前没有画面。另外还有传真装置。这些设备发出了电流通过的嗡嗡声。这是一间气氛冷寂,讲求效率的办公室。没有图画,没有画片,到处没有一点点属于软性的东西。 席莫示意班奈在桌前一张低低的皮椅里坐下,他们等着裘里安做完他的记录。裘里安拿下了眼镜,叫班奈感到万分诧异的是,他竟然微笑着向班奈点头。 “班奈先生,当你知道你忍耐的日子快要结束时,一定是非常高兴。希望没有让你觉得很不舒服。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在白天外出。因为在远处的山间,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如果你的脸孔被人看见,那就太不好了。”他又笑了;就好像是一个仁慈的主人,处处关心着他客人的好处。他一面说,一面用他一只肤色黝黑、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抚平身上蓝色丝衬衫的前襟。 “如同我所料想的一般,我们的意大利朋友吐兹流露了他贪婪的本性,打算举行一个拍卖会。所有有意竞标的人均齐聚坎城,在那儿搭上吐兹的船。”裘里安的嘴角下撇,表示了他的不屑。“‘拿坡里女郎’,这个名字对于一艘最大的、又最丑的地中海上的殿堂而言,实在是太不适当了。但、这就是意大利人,浪漫到骨子里去了。总之,拍卖会将在海上举行,航向西方。吐兹在伊比萨有一幢房子。他每年夏季都到那儿去寻欢作乐,讨厌的东西。” 班奈几乎没听见裘里安对于吐兹夏日计划的批评。他一直在想象和一群土匪待在一条船上,航行于茫茫大海中的恐怖景象。而他还得以智谋取胜于他们,将公事包窃取到手,毫发无伤地返回干燥的陆地上。天哪!真是一场噩梦。 “班奈先生,你看来挺不高兴的,怎么一回事呢?你会晕船吗?” 这一下子让班奈逮着了借口。“不但如此,还更糟糕呢!我到了港口就开始晕船。 即使在游泳池里——” 裘里安打断了他的话。“吃些晕船药就好了。我已经说过,那条船是往西走的,一旦拍卖会结束了,所有出价的客户将在法国沿岸的一处港口下船。我有十足的信心,届时你一定完成了任务,掉包成功。否则的话,你只好一路跟着卖主了。” “掉包?”班奈茫茫然,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情节。“掉什么包?” 裘里安吃吃地笑着,对于自己所玩弄的计谋感觉相当满意。“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派你去执行任务吧!” 他将椅子一转,弯下身去,拿了一个和班奈在摩纳哥所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公事包出来,放在桌子上。“这个东西很容易就塞进一个过夜的小行李袋中了。”他“啪”的一声打开了公事包的盖子。“显然的,”他说:“这里面的东西是伪造的。像这玻璃瓶子里装的是蒸溜水,文件也是假的。但看起来倒能以假乱真。尤其是在没有人料得到发生掉包手法的情况。来,你先看一看。” 班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顶层放满了一排排的小瓶子。以泡棉为衬底。 每个小瓶子的瓶口都塞了塞子,并用蜡上了封。其余的全都是文件了。班奈用手指快速翻看,其中不外乎土壤、气温等资料或图表——足以骗过任何一个毫无农业科技知识的人。纵然有点儿不甘心,他却不能不佩服裘里安的巧思。 “它真的把我骗过了。”他说。 “那是没有问题的,”裘里安关上公事包的盖子。“这完全是按照原物制作的。班奈先生,你喜欢女人,因此,你应该很容易记得一组数字: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接着,裘里安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推向桌子边缘,“这是你的掩护。” 班奈打开那个盒子,看见一张精印的传统商用铜印名片,上面写着:“班奈阁下,欧洲联合投资公司总裁,办公室位于苏黎世。” “你看见了吧?我已把你的地位提升为阁下了。意大利人最喜欢高尚的头衔了,再加上吐兹是个十足的小人,他对这个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实上,我们已经和他的手下接触过,把你的名片送过去了。他们高兴有一家瑞士投资公司的代表要去参与他们的拍卖会。所有打给名片上的这个电话号码的电话和传真,都会经过苏黎世再传到我们这儿来。你看科技是不是一大福音呢?” 班奈拿起一张名片,用拇指在那浮起的字体上摩拿着。 袭里安放声大笑。“我向你保证:这是最佳品质。我们可不希望我们高贵的竞标者在这种小地方受窘。” 班奈眼望着名片,一种悲惨的感觉不断升高。看来他除了照章行事之外,亦无计可施了。他抬起头来看着裘里安,只见他一副百般牵就,却又稍见愉悦的神色。班亲在此紧迫时刻,仍试图脱身、“你听我说,这样子是行不通的。我不是做这件事的适当人选,我也没办法只身在一群土匪之中冲锋陷阵……” “得了,得了,班奈先生,你冒险犯难的精神到哪儿去了?再说,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当你在陆地上的时候,我至少有两个手下会暗中监护你;而当你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将跟监一切过程,而且你将带着一个助手——一个万能的助手随你上船。这一切都安排好了。” 班奈瞄了瞄席莫。 “不,班宗先生,并不是席莫。我想为你保留一份惊奇。你所要做的事只是去等候明天早晨从纽约飞到尼斯去的三角洲航空公司班机,把这个带着,作为识别的记号。” 裘里安把一份《伦敦经济时报》从桌面上推过来。淡灰色的纸张在深色的桌面的映衬之下,格外醒目。“自然会有人来接应你。一切都明白了吗?” 班奈只有屈服了,他点了点头。“只有一件事,你也知道的,往好处想一想——你提过红利的事。” 裘里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总算相信你终于进入事情的核心了。一万元怎么样?” 班奈犹豫着,然而他决定不要把到手的运气推出去。“好的。” “太好了!你今晚就动身,天一黑就走。明天早上从摩纳哥打电话给我,我们接着就安排你上船的事。还有,班奈先生,”裘里安站起身来,两只手掌平平压在桌面上。 “你千万别动做傻事的念头。在你替我带来这么多不方便以后,我会把这类事看得很严重的。” 忧心忡忡、腹中饥饿的班奈进入摩纳哥的寓所时,已近午夜了。走道里小几上的一张便条纸在恭候他: 亲爱的班奈: 你猜怎么啦?我痛苦极了!你离去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到了一个很棒的法国人,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都太美妙了,一切都得感谢你。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度过小小的难关的。一向都是如此。 还有,金保罗要带我去巴黎。他有一栋房子在圣路易大道上。你不觉得很罗曼蒂克吗? 给你一个深深的吻。 素西 精疲力竭的班奈已经没力气去感觉有什么事情会比他如今的处境更糟糕的了。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在一罐素西忘了带走的面霜旁边,是一块硬得像牛皮似的面包。他把它吃了,味同嚼蜡。他拨好闹钟,爬到那张没有整理过,还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空荡荡的木床上。 第09章 黎明时分,班奈就起身了。他站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自艾自怜。海面上,第一道金光破浪而出,一辆扫街车在山的那达轰隆地驶过,一面喷水,一面刷洗人行道,以便于摩纳哥居民安心地行走。对于摩纳哥居民而言,今天又是美好、悠闲的一天,阳光亮丽,或许在他们吃午餐之前,会踱步到银行里去看望他们的金钱——这也是他一向希望过的一种生活。接着他又回到了现实中:到机场去和某个长相有如大猩猩的家伙会合,一大串危险跟在他后面,失败的机率不可谓不大;当然,还有未知的,却一定是令人毛骨惊然的惩罚方式在等着他。突然间,他的咖啡变得涩了起来。他将残渣倒太阳台上的一个天竺葵花盆中,走进房间更衣,准备投入那酷厉的考验。 他驾车沿着海岸行驶,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太阳的高度很快地越过了他的肩头。 到了机场时,第一批旅客正走出大门。个个睡眼惺松,呵欠连天。班奈将那份报纸举在胸前,犹如粉红色的旗子。不知道要前来和他会合的人,是副什么德性;裘里安事业的伙伴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了。根据班奈的预测,由于意大利人的卷入,裘里安一定会在他纽约家族的成员中找一个人来补充。这人想必是和席莫相当的西西里人,刀枪等配备一应俱全的。他在诸多旅客之中搜寻,试找出一个下巴青黑,而且服装相称的家伙。 过了五分种,他并没有看见这号人物,他开始产生了一种希望:说不定移民局的人会帮他一个大忙,把他的搭档逮捕起来。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差点儿没让他跳起来。 “你就是班奈没错吧?” 他转过去,看见一个女孩——个子高挑,肤色黝黑。她的双眉高高挑起,等着他的回答。“是你吧?” 班奈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是的,是的,我就是。” “我名叫贺安娜。你的西装呢?你看来不像是那种暴徒的样子嘛!” “天哪你是……” 那女孩看见他惊讶的神情,觉得很好玩似的。“你以为你会看见谁?小熊维尼吗? 难道裘里安没对你说?” “没有,他只要我带着报纸到这儿来。”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他就是爱玩这种把戏。”她摇了摇头。“老天爷,他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班奈仍处于轻度的惊恐中。他的预期落了空——美女取代了野兽。她的发色棕得近乎黑色,颇富光泽,剪得几乎像男人的一样短。棕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弧度优美的鼻子,橄榄色的皮肤,润泽有力的双唇。她的装束是牛仔裤,白色t恤,和一件旧的皮外套。 身高几乎与班奈等齐。 “怎样?看够了吗?” 她的问话打断了班奈的观察。“你说得没错,我原以为是个彪形大汉。”班奈让自己镇静下来,心思也灵活多了。“好了,我们去拿你的行李吧!” 那女孩朝地上一只过夜的帆布袋努努嘴。“只有这个,我没有长期抗战的打算。” 他们驾车离开机场,前往尼斯。班奈空洞的胃部和汽车引擎一样,发出轰隆之声。 他这才想起最后一餐是昨天中午吃的。他瞄了安娜一眼,说:“我饿死了,我们停下来吃个早餐,你不介意吧?” “我没问题,好几年没喝法国咖啡了。” 她将头部往后倾斜,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班奈不明白她的态度何以如此轻松。也许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况是会传染的,他发现这天早晨郁闷的心情开始高亢起来了。他把将来可能发生的恐惧搁在一旁,先专注于他的这位伙伴比较可能带来的即时危险。 他们在一家超市附设的吧台那儿找到一个室外的座位,并点了餐饮。贺安娜脱了外套,在阳光中舒展四肢。之后,她将一只修长的玉臂往后搭在椅背上。“告诉我,”她说:“你并不是裘里安那帮子兄弟之中的一个。你怎么会跟他搞在一块儿的?” 班奈从头细说。这当儿,安娜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吃着她那份火腿面包。 “事情就是这样子的。”班奈说完了,把侍者叫了过来。“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就是说,如果我临阵脱逃了,裘里安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安娜点点头,说:“他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不喜欢成为一个输家。而且他朋友多得是,你必须相信我,那些人为了五千元、一万元,甚至会把自己的妈也给卖了。”她看了看班奈的空盘子,笑说:“我想你可以再吃些三明治。” 他又请侍者送了三明治来,并且再添了些咖啡。“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忧为一个杀人狂的老板工作。或者说,你也是他手下的兄弟之一。”他上下打量着她。“不过,你的伪装功夫实在太好了;不穿黑西装,也不配戴武器,更没有藏在花椰莱里的窃听器。 我会把你当做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孩,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安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侍者又送来了咖啡和三明治。班奈两手抓起了三明治。“我忘记了英国人是多么地善于恭维。”她剥开一块方糖,丢进咖啡里加以搅拌。 班奈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戴任何戒指,保养良好的短指甲上也没有涂指甲油。 “如果对于和你一决工作的人多一点了解——像是背景啦,各种资格啦,宗教信仰啦,血缘关系啦,休闲嗜好啦……等等,通常会有很大的帮助。” “好啦,好啦,”她抬起头来一看,“你知道你脸上沾着三明治的碎屑吗?” 班奈抹去嘴角的三明治碎屑,倾身聆听。 “你知道纽约吧?”他点了点头。“我住在滨河大道。我父亲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我母亲则是个家庭主妇。我是生长在犹太家庭的好女孩。我猜他们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个牙医,然后安定下来。但我想要浪迹天涯。因此就在我做大学新鲜人的那一年,我便休了学,前往巴黎。在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投入了模特儿的事业。后来又遇到了一个法国摄影师。凡是你能够想到的坏毛病,在他身上全部都有,而且他的主观意识非常强烈。”她搅了搅咖啡,浅尝一口。 “最要命的是,他有吸古柯碱的习惯,简直好像一部真空吸尘器似的。到了最后,我们一块儿赚到的钱,等于都流进了他的鼻孔。我渐渐发现模特儿就像是一块肉,把脑子留在家里,没有人会管你,只要你动作够利落,更衣的速度够快就行了。反正,不管就哪一方面看来,我认为非离开巴黎不可了。然后我又想到:其一,我是个犹太人;其二,我待在大西洋的东岸。就该去拜访以色列,寻寻自己的根。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投身军旅的由来。那时我二十岁,从没有到过一个像以色列一样的地方。当时我内心有一种非常理想化的想法,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对抗阿拉伯联盟的阵线。因此我摇身一变,成了贺上土。” 班亲很难想象眼前这苗条优雅的女人,穿着刻板的以色列军装,来回操练的景象。 “最初的时候十分令人兴奋——边界巡防啦,反恐怖主义分子等等的任务。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公式。每件事情都一样,即使危险的事情也不例外。过了一阵子以后,这份工作就变得像是警察一样了。但我确实学了很多。”她笑了笑,说:“我想我是全尼斯唯一能够驾驶坦克车的女人。” 班奈环顾其他的餐桌,只见一群群女人聚在一块儿喝咖啡,准备待会儿发动对于各个商店的攻击。“确实没有看到坦克车驾驶员,只见到用信用卡作为全身装备的圣罗兰特攻队。总之,你再说下去吧!你并没有决定成为以色列第一位女将军吧?” 安娜摇了摇头,“我不想。三年已经够长了。最后几个月当中,我不能忍受一些丑陋的事情。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知道又要看见多少人被屠杀、被枪击,或是被炸弹炸死了?而我是个美国人,以色列甚至不是我的国家。”她耸了耸肩膀。 “因此,我就不再继续留营了,我存了些钱,打算绕道回家,取道欧洲。”她举起了咖啡杯,视若无睹地盯着班奈。从她的眼神可以得知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他默默地等待着她再度启齿。 她回过神来。“我打算拜访威尼斯。那是我父母度蜜月的地方,他们时常谈论重游旧地的事。当我有了这计划后,就想要他们到威尼斯来和我会合。这也就是我遇见裘里安·玻的时候。在圣马克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因为塔便车之故而结识。” “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一定是邀你搭他的车子,请你上他的游艇去。” “差不多就是那么糟糕的一回事。你也见过他了。他实在善于操纵人心。而当我在和一群粗鲁不文明的男人共事之余,他是与众不同的,他的约会方式也别出心裁。最好的旅馆、私人飞机、华衣美服、鲜花佳肴,无不面面俱到。我完全被包围了。我想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水平。”她做个鬼脸,耸了耸肩。 班奈想象着军旅生活和由裘里安所提供的豪奢禁育生活的对比。“驾驶坦克车以来的大转变,是吗?如果你刚好喜欢一个老而有钱的爱托尼亚人,他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安娜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在日内瓦有间公寓,我们就住在那里一一我住在那里。 他经常离开,去做他的生意。” “什么生意?” “金融方面的,房地产方面的——他谈论的无非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他是不说的。 也许有军火吧?他有些朋友,是将军级的人物。但是他总是避开我。我待在日内瓦的日子里,就是用来学法文,以及等待他回来。后来有一天,过了几年以后,他没有回来。 他派了他的一个手下,带了一大把玫瑰花来,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切都结束了’。” “有任何理由吗?” “嗅,后来一切都清楚了——他曾经对很多年轻的女孩施以如此的手腕。当你二十五岁、二十六岁……有一天,你就会往谷底滑落。我听说他现在是和某个法国小女人在一起。你见过她了吧?” 班奈点点头。“是秋秋,绝对不会开坦克车的。我想你一定很沮丧吧?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工作呢?” 她叹了一口气,戴上太阳镜遮住了眼睛。“五万块钱,这就是替他工作的原因,我父亲去年过世了,而我母亲在生病。我一直在做模特儿的工作,同时在苏活区的一家画廊兼差。只是医生要钱的速度永远比我赚钱的速度快。所以当他上个星期打电话给我,提出这样的待遇后,反正,我需要钱啊,我就来了。他说我受过军事训练,刚好派得上用场,只要花个几天的工夫就好。相信我,这其中绝不掺杂情爱的成分,完全着眼于生意。”她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来。“我们就开始吧!” 班奈立刻站起来。“是的,立刻,报告军官,我立刻去占领机场。” 安娜穿上外套。“天啊!英国佬。你天生就这么富于幽默感的吗?” 他们驾车返回摩纳哥。一路上,安娜打着瞌睡,而班奈的情绪已大有改善了。看到了漂亮的脸孔,他总是精神大振。而且既然裘里安付了如此高价给这女孩子,让她作为他的伙伴,她一定拥有极为高明的长处。她看来不是很喜欢英国人,这也难怪。在受到裘里安那样的始乱终弃之后,她的反应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他在柯尼其某处一个紧急右转弯,安娜的头部也偏斜了,歪到他肩膀上。接下来一路上,他做着快乐的白日梦: 他们不要待在摩纳哥,他们应该一路去意大利,找一家滨海小旅馆,让他来改变她心里对英国人留下的恶劣印象。然后,他心想:“有一天早晨,他们会下楼来,看见那天杀的席莫,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住的旅馆劈成了碎片。” 车子刚进车库大门当儿,安娜清醒了。她豁地离开他的肩膀,揉搓着眼睛。 “家,甜蜜的家,”班亲说:“我想你该知道这个地方吧?” “裘里安曾经说过,不过我从没来过。” 班奈按了电梯的按钮。“它和旅馆套房差不多,但那阳台倒是大有看头。而赌场近在飓尺,你想试试手气的话倒很不错。” “你去试手气吧,我先冲个凉。” 班奈看了看时间。“等一会儿,我们最好打电话告诉裘里安说你已经到了。我想他希望和你说话。” 安娜翻了个白眼。“是啊!我迫不及待。” 整个作业计划的人员安置好了。他把吐兹在坎城的助理的电话给了席莫,那人会负责送他们出海。在问到安娜之前,他还花了些时间和班奈讨论一下细节问题。安娜由班亲手中接过电话,那副模样,好像电话上有什么传染病菌似的。 她的回答简洁干脆,显然对于裘里安所说的感到十分愤怒。最后,她耸了耸肩,说: “好吧,那是你的钱。”她用力地放下电话筒。“天哪!” “怎么回事?” “我竟然被安排成为你的执行秘书,真是笑死人了!” “啊,我并不知情。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贺小姐,访问你速记的功夫如何?” “不如我肉搏战的功夫好。你的幽默感省一省,拜托你了!”她起身拿起自己的袋子。“浴室在哪里?” 班奈指了指楼下的方向,然后他检视和裘里安通话时所做的摘要,拔通了坎城的电话。接电话的女孩很客气地和他打招呼,除了建议他晚上用餐的地点之外,并要他在次日傍晚五点钟抵达坎城的坎多港。有一艘船会送他出海,送他到“拿坡里女郎”号上。 吐兹已计划在甲板上举行盛宴,所以班奈和他的助理无疑地会度过愉快而令人难忘的一晚。最后,她向班奈保证:只要他有任何需要,她随时听候吩咐。她并祝他一帆风顺。 一切准备就绪——他带着一只仿冒的公事包,一些伪装用的商业名片,还带着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执行秘书。在他们正式登船、了解其安全系统之前,无法制订深入的计划。所以目前唯有等待。 “班奈,这儿有啤酒吗?” 安娜上楼来了。她打着赤脚,头发湿淋淋的,穿了一条牛仔裤和t恤。班奈这才想到她没带什么行李。自然更不用谈什么浴施了。他走进厨房,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安娜,不要以为我涉及个人隐私,只是,你认为你带的服装够用吗?” 她直接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酒。“当然了,”她回答。 “我真正的意思是说:除了牛仔裤和t恤,你还有没有带别的服装?像是洋装、裙子之类的?” “洋装?”她摇摇头,说:“我都留在纽约没带来。什么小礼服、长礼服也都没带来。如果你要看一场服装秀的话,我明天换一件不同的t恤好了。” 她使他感到颇不轻松。“目前现状是这样的,”班奈说:“我的身份被定位为投资家,而你则被指定为我的……我的秘书。 “多谢你的提醒。” “不要这么容易动怒。这是工作,记得吗?你稍微想一想:一个大权在握,来自苏黎世的投资顾问,带了一个女秘书,会是穿牛仔裤和t恤的吗?不太像。是吗?” 安娜咬着下唇,叹了一口气,说:“不像,我猜是不像。” “所以我们必须帮你打扮一下。你说是正式服装也好,说是制服也好,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得回尼斯一趟。” 当天下午稍晚时分,他们一块儿出现在曾经为素西置装的服饰店——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售货小姐并未忘记班奈。当安娜进入更衣室之后,她冷眼望着班奈。 “业务方面的同事,”班奈清了清喉头,说:“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小姐笑了笑。 安娜身穿丝质套装出现在班奈眼前时,他惊为天人。穿着班亲被视为“真正的衣服” 的她,举手投足之间,风情遇异于以往,犹如模特儿般转身、昂首等。她在落地穿衣镜前严格地检视自己,不管那售货小姐絮絮叨叨地说尽了奉承的话。“这套衣服看来还不错,”安娜对他说:“以苏黎世的标准来衡量,这条裙子够长吗?或者说,瑞士女郎穿的都是长达脚踝的裙子呢?” 班奈从容地打量她的美腿。这么一个女孩穿着牛仔裤真是暴殓天物!“长度刚刚在膝部上方,”他说:“既摩登,又有职业女性的风度。事实上,这就是女秘书的招牌装扮。你还需要一些裙子和其他的配件。至于鞋子嘛,我们可以到克蕾姬儿去买,就在这条街往前走点。” 安娜一面走向更衣室,一面回头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服饰的?” “记得我和你谈到过的素西吗?她买了些东西带回英国去。” 两个多小时以后,班奈宣称他已感到满意,“而安娜的配备也购置得直了。他看到一个刚健的女孩被改变为柔美的女性,内心真有说不出来的满足。即使率性如安娜,她本来斩钉截铁地说她厌恶逛街购物,然而当她感觉到一个男人对她兴趣大增时,心情亦是愉悦无比。裘里安不同于班奈的地方,在于裘里安的奉承话仿佛是从字典上背下来的; 而班奈的恭维却临场感十足,毫无事先排练过的迹象,令人平添暖意。 时近黄昏,他们随着车潮返回尼斯。海风中夹带着淡淡的汽油味。车窗外飞驶而过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噪音,使得他们坐在打开项窗的车子里,连谈话都不可能。班奈渴望安静下来,一杯冰镇的酒,再配合一些食物。他猛踩油门,很有魄力地切到一辆返回意大利的卡车前方,告别对方驾驶愤怒的喇叭声,转往滨海的路途上,噪音的程度迅即降低了。 “我想你大概饿坏了,因为我们错过了午餐。”他对安娜说。方才她与那卡车车头的距离,仅有数英寸之遥。“你想吃什么海鲜吗?” “能够活着已经算是运气了。”她说。 “真抱歉,不过刚才是一时兴起。港湾一带有些不错的小餐厅,饿着肚子的士兵是无法上场作战的——这句话好像是威灵顿说的。” “是拿破仑说的。” “就算是咱。” 奔驰车终于在滨海小村威利法兰区的弥足珍贵的停车点停了下来。班奈和安娜走到码头上一排餐厅前面。距离吃晚饭为时尚早,侍者仍忙着安排户外的餐桌,并趁着旅客蜂拥而来之前,点燃最后一根香烟,忙里偷闲一番。 测览过菜单上那些大同小异的莱肴之后,班奈有种想法——此地想必有唯—一间的大厨房,以供应所有餐厅的需求——他们选了一张面对夕阳的餐桌坐下。班奈拿起酒类目录,发出满足赞叹,然后抬头望着安娜。 “你喝酒吧?” “为什么不?” “我是想:你有从军的背景,再加上犹太人……” “你的意思是说有犹太戒规的束缚?” “正是这意思。” “我连火腿三明治都吃了,不是吗?” 班奈看见她展现了笑容。“不过,”她说:“有些犹太教的信仰倒是涵意深厚的。” “嗅,我相信。你要白酒还是红酒?” “来杯红酒吧!” “好极了,我们就用红酒做餐前酒。”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们便谈得很投机了,也发现类似的经验十分有趣,甚至可说是愉快的。安娜对于法国的认知仅限于巴黎,于是她要求班奈谈谈法国南部的事情。他谈起了圣马丁、艾威农和爱克斯的风土人情。在谈话的过程之中,安娜发现她的警觉心开始消失了——这种警觉心是打从她和裘里安分手之后就持续至今的。而班奈亦有感于自己不该那么明显地盯着她落日余晖染亮的脸蛋和明眸。 侍者的来临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班奈先生吗?电话。” 半是疑惑,半是愤怒的班奈跟随传者进入室内,拿起了听筒。“喂?” “请原谅我打扰你们亲密的晚餐之约,”裘里安话虽这样说,从他的口气之中却丝毫听不出一丝歉意。“每件事情都和吐兹的手下安排好了吗?” “是的。我们定于明天晚上上船。” “太好了!很高兴你和贺小姐相处甚欢。下午买东西还称心吧?不是吗?” “你怎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我告诉过你,我们会友善地跟踪你。希望下次和你通话的时候,会听到好消息,进餐愉快。” 走回餐桌的当儿,班奈停下脚步,环顾码头四周。如今码头上的人是越来越多,声音也是越来越嘈杂了。这看来不足为虑的人潮当中,有着裘里安的手下。他们正虎视眈眈地跟着他。他们看着他进膳,他们将尾随他返回摩纳哥。他怀疑他们是否会闯入他居住的公寓。 他坐下来的时候,安娜发现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我来猜猜看,”她说:“电话必定是我们挚爱的领导人所打来的,他的目的是要让我们知道他没有缺席。我说得对不对?” 班奈点了点头,又多倒了些酒。“他们必定整天跟踪着我们。这种感觉让人不愉快,是吗?” “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不是个让人开心的人。” 他们默默进食,好几分钟不再交谈,偶尔瞄瞄他们附近的餐桌,此时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不同于他们的沉默,周遭的人用不同的语言愉快地交谈着,不时举杯互道假日快乐。班奈没有胃口,把餐盘推开。 “你明天有什么计划吗?”他问道。 安娜用叉子叉起了一团班奈所留下来的面条。“那得看吐兹把公事包放在哪儿才能决定了。出价的人一定会想看见它,这时说不定就有掉包的机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 她咀嚼吞咽之后,耸了耸肩。“我想或许在拍卖结束之后,我们的运气会比较好。跟踪着买主,一旦下了船,再将他一举成擒。” 班奈开始了解裘里安为什么把重要大任托付给安娜的原因了。“你对这类的事情有经验吗?就是说擒拿一个人这种事?”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想可能比你强吧!” 不快的心情一扫而空。班奈付了账单,他俩一块儿离开码头,往一条地形稍陡的街道走去,走向停车的地方。班奈在路旁一个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和一包香烟。安娜看见一堆观光客围在摊子前面选购明信片,感觉很不耐烦。“我到停车的地方去等你好吗?” 班奈抽身而出,站在一盏街灯下阅览报纸的标题。之后,他将报纸塞在臂膀下,转过街角,走到他方才停车的小广场。安娜站在汽车旁边,和一个男人说话一一他心想: 必是裘里安的手下之一,带来了什么进一步的讯息。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事件已经结束了。他看见那男人举起手臂,安娜的手迅即往他脸上劈过去,同时那人的头被扭向后面,再猛力被推向前方,安娜的手臂顺势卡住了他的喉头。这时,只见那人双腿一软,像是个漏了气的袋子,瘫软在地。 班奈总算发出了声音。“安娜,你还好吧?” 弯着腰的她,拾起头来,松了口气。“我很好。看这个,”她指着驾驶座那一边的窗户,抽出一根长铁棒来。那根铁棒原先是被塞在车门和玻璃间的夹缝中。“小杂种,再过三十秒钟的话,他就得手了。” 班奈低下头去看着那人,说:“你把他怎么样了?” “最基本的扼住咽喉。他会昏迷个两三分钟。”说完,她打了个呵欠,绕到乘客座位那一边去。“我们走吧!这一天真够长的!” 班奈的车速放得很慢。坐在他身边的安娜打着呵欠。这是数天以来第二次他亲眼目睹暴力的示范了。席莫的表演已经够吓人了,不过,倒了榻的也不过是一根竹竿而已。 安娜撂倒的却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她愿意,轻易便可置他于死地。同时比起席莫来,她很显然地更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个事件是另外一项不愉快的揭示,让他了解自己已陷入危机重重的游戏中。 满天星斗欢迎他们回到摩纳哥。他轻轻摇酸蟋缩在他身旁、睡得很熟的安娜。 “我们到了。” 进入公寓后,他跟着她走到楼下的卧室里。他把购物袋丢在床边。“谢了,”安娜说着,打开了窗户。迎接夜风。“你的房间在哪里?” “就是这间。”。 “算你运气差,小伙子,你去沙发上享受吧。” “你不介意我赶快冲个惊吗?” “请便。”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时,她已趴在床上睡着了,一双臂膀抱着个枕头。睡梦中,她的脸蛋看来较为年轻而柔和。班奈为她好,想替她脱下靴子。但是进一步想想,她可能以为他要输她的东西,而对他施以最基本的招式,就是一脚踢过来,也会让他从窗口飞出去。他对她的脸蛋投下了最后一瞥,关掉电灯,走上楼去,预备睡在一张令人不甚舒服的沙发上。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黑暗中,心里想着他的生活怎会做了如此剧烈的改变?和圣马丁相距甚远,而和一群危险人物相隔如是之近。他闭上眼睛,安娜修理那个家伙的一幕又在眼前出现。他喝干了杯中的酒,摇了摇头,再伸手去拿那个酒瓶。 第10章 收音机的声音和煮咖啡的香气把他刺激醒了。在初睁开眼睛,半醒半睡的当儿,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圣马丁。乔格缇正在厨房里忙碌着,而在他面前展开的,是单纯、愉快、毫无危险性的一天。经过一夜蟋曲的睡姿,他的脖子痛得很,就好像有人拿了锤子在敲他的头似的。他看见地下的鞋子、袜子、衬衫、喝完了的威士忌酒瓶和倒翻过来的酒杯,发出一声呻吟,从沙发上支撑着起身,摸索着走进厨房。 “你看来真凄惨,”安娜神色愉悦地说。“要咖啡吗?” 班奈点点头,半眯着眼接过安娜为他准备的咖啡。她神清气爽,身上有股裘里安浴室里昂贵的香皂味。这是种含羞草的清香味。班亲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短裤,又抓了抓还没刮除胡须的下巴。他也觉得自己真悲惨。 “我想去买些牛角面包,”安娜说:“你何不去沐浴一番?”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遵命,将军。”他两手抓住咖啡杯,拖拖沓沓地离开厨房。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肤色黝黑的背部,往下收出窄窄的臀部。 半个小时以后,他在阿斯匹林的支撑下,以及太阳镜保护他免于阳光的刺激下,来到阳台上和安娜坐在一起。他在刮胡子的时候,受了一点点伤。他看见她注意着他下巴的伤痕。“出任务时负伤了,”他对她说:“你必须适时接手,我因病去职。” “我的大英雄,”她递了一块面包给他。“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在船上掉包不成,势必得去跟踪买主了。” 班奈咬了一口牛油调制的面团,感觉它在口中扩散。阿斯匹林的效果开始发挥了,说不定他今天还有救。 “大问题在于,”安娜说:“我们如何踉踪他?车子将折回坎城。” 班奈强迫自己集中心志。他才刚刚能够掌控生理状况的不适,顺利地配合进用早餐的过程。如同安娜所言:“车子送他们上船以后,即将折回坎城。而他们将在沿海某一处不特定的港口下船。不管买主是谁,他会安排人家来接他们吗?几乎可以肯定的是: 可能会把他们送到距离最近的机场。而当你是徒步行走,人家坐在一辆车子上面时,你又如何擒拿对方?难道还要叫一辆计程车跟踪他?然后呢?”班奈的头部又产生了不适,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他一面和他的头痛抗战,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仿佛即将脱颖而出。 “班奈?你还好吧?” 他递出咖啡杯,再多要些咖啡。裘里安的手下将跟踪船只的动向。不管部只停在哪里,裘里安的手下必然在该地守候,也必然会乘坐一辆汽车,同时配置了少量的武器。 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工作交给他们去做不就得了!而他和安娜的任务就是只盯着买主而已。 太简单了!这个想法让他大为振奋。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安娜的脸孔,挥舞着剩下的面包,犹如交响乐团的指挥铆足了全力,要为整个乐章的进行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加强火力,”他说:“增加支援部队。” 他在解说的时候,安娜很仔细地聆听着。“不行,”听完了以后,她说:“我不赞成,如果我们让裘里安的手下取回了公事包,我就得不到报酬了。”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还指望那五万块钱呢!我妈的医生们也是。” 班奈却坚持他这简洁利落、又毫无痛苦的计策。“让我来对裘里安说。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备用计划,总比丢了那公事包的好,是吗?” 安娜不发一言,暗自盘算,不愿把裘里安的助手扯进来,不过此时也不必把她的想法告诉班奈,省得越扯越复杂。在迫不得已的状况下,她倒是同意由班奈打电话给裘里安。 十分钟以后,他带着胜利的笑容对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说:“他的手下会来接应我们下船,打扮成法国警察的模样。如果我们掉包不成,就把那只假的公事包还给他们。他们会在半路拦截买主,假装查缉伪药,搜寻车辆上的禁品。再趁买主不注意的时候,企图让那买主发现自己买的是仿冒品——当然,只要进了实验室,很快就会发现后果了——掉过头去找吐兹的麻烦。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这会让吐兹不能专心去追女人。’” “他真是伟大。” 班奈高兴得飘飘然。他已经解套了。目前他们只要扮演一两天伪装的角色,在拍卖会上故意败阵,再把公事包和一切的问题撂给裘里安的私人警察就是了。他的头痛奇迹般的不治而愈。他打算来个小小的庆祝。 他注视着安娜的眼睛说:“贺小姐,我知道公司的总裁和秘书之间发生进一步的社交关系是违背公司规定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关公司规定的部分可以做些小小的退让。 你不认为吗?” 看他一脸快乐的模样,安娜也忍不住笑了。“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举行办公室派对吗?” “午餐的约会,贺小姐。”他的目光透过太阳镜的上缘望着她。“帮我个忙,穿裙子和正式的鞋子好吗?” 他们轮流在卧室更衣,并准备上船要带的东西。班奈的情绪高昂,而安娜很惊异地发现自己竟愿意为了取悦他而改变装束。她穿了高跟鞋和无油短洋装,在喉头多抹了些香水。她记得一则从前的香水广告里的句子:“希望他吻哪里,就把香水抹在那里。” 她从卧室的穿衣镜打量自己。她希望班奈吻她吗?这很好好地想一想。 他穿了色彩鲜艳的休闲上衣和法兰绒长裤,得到了安娜的赞赏。“满不错的,你的胡子刮得很干净。” 班奈弯身为礼。“你也很不错。当她走向通道时,他兴趣十足地望着她的举止。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他想:“到了那时候,他或许可以说服她留下来。圣马丁将给她怎样的印象呢?乔格缇又会怎样看待她呢?“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问道:“别忘了今天晚上船上有个盛大的餐会。真希望你把军中的奖章带来了。” 她打开房间,回头看看他。“把你的裤裆拉链拉起来——这是命令。” 在班奈的记忆中,安特比角的贝肯餐厅是嗜食海鲜食客的圣坛。他们对于盘中食物的兴趣远胜过对于邻桌食客的兴趣。坐在有顶遮的阳台上,面对海景,享受精致的餐点和使人终身难忘的账单——这就是法国人所谓的生活品味吧?班奈喜爱周遭宁静的气氛,极专注地沉浸于欢愉之中。他心里一面想着:裘里安的走狗就待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在热烘烘的车子里,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挥汗如雨。 他叫了两杯香槟,举杯为庆。“敬我最热爱的军士。” 安娜偏着头向他:“你还认识其他多少个当兵的?” 他也仅装在思索。“不很多。而他们都是需要刮胡修面的。” 他们微笑着互相凝视,直到侍者拿着点菜的菜单过来,用政策性的咳嗽暗示他们。 “我向你推荐一种东西好吗?”班宗说:“他们这儿准备了围兜一你知道,是给我们这种吃相比较不雅观的人所使用的。要是弄脏了衣服可就不妙了。” “我尽量不流口水就是了。不过,好吧,我要一个围兜。” “明理的女孩。” 一杯白酒,一片肉饼一一厚薄有如一片威化饼干,其大小不超过邮票——揭开了庆祝仪式的序幕。班奈很难想象眼前这位苗条而装扮得宜的佳人,竟有一手徒手制伏贼人的好功夫。她的模样看来该属于这样的地方——身旁应有一个像裘里安的人来做伴。 “告诉我,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有何打算?” 安娜把观海的视线拉回,放在班奈身上。在白围兜的衬托之下,更显出他肤色的黝黑。“我想是返回纽约吧?付医疗费给医生,守着我母亲,说不定告诉她一些我在法国遇到了个男人的事。” “你打算说些什么呢?” 安娜假装在思索。“我想想看,不是牙医、不是律师、不是犹太人,也没有职业。” 班奈用一小块面包抹了抹盘子。“啊,你的说词倒很有吸引力。这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嘛!” “你又会怎么对你妈说呢?” “这个嘛?”班奈回答:“我得先找到她这个人才行。我七岁的时候,她就离开我了。我是个业余的孤儿。”他把自己有一对游荡成性的父母的事情告诉了她;如果说他曾经在脸上露出任何自怜自艾的迹象,她可能会寄予无限的同情。 侍者送来了主餐,他们专心一意地吃着。偶尔互相凝望。因为酒的缘故,班奈显得非常热心;而安娜也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松了。 他们吃完了,靠着椅背坐着。安娜看见班奈在望着自己的围兜。“我住在圣马丁时,有一位清洁妇,她老爱告诉我说,美国人吃东西,总要弄得到处都是。现在我相信她所说的了。” “是不是女人告诉你的事情,你都会相信?” “当然,”他微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住在寄宿学校的时候,一天,大家都在整理床铺,由一个女老师负责检查。‘班奈,’她说,‘如果你还不能够把床铺整理好,你和我都要搞不完了。’说完,她才发现她说得不太得体,羞红了脸。我一整个学期都为她痴迷。” “当时你多大?” “十三岁。后来,她和音乐老师私奔了,我的心为她破碎,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 要些野草莓吗?” 野草莓送上来了,滋味绝佳。班奈叫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烟来,一边配着咖啡。他们继续交谈,避开了即将来到的事实,而沉浸在眼前的欢愉之中。他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半小时,而快乐的时光却过眼即逝。侍者再度暗示性的咳嗽把他们带回了现实。 班奈拿数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放在收单上。环顾餐厅四周,早已人去楼空。在夕阳柔和的余晖中,安娜显得容光焕发,裸露的手臂有如褐色丝缎般的细致。她的脸蛋染上了淡淡的酒晕,双眸中晶光闪烁。班奈凑到她面前,说:“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等到吃晚饭。”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光是游玩,不谈工作。”她伸手过去,掸去他衣领上的烟灰。“要是能够再回到这里就更好了。” 他们到了坎城。吐兹已派了计程车在机场等候他们——两个穿着白色t恤的彪形大汉,衣服前面印着大大的“拿坡里女郎”号的字样。安娜、班奈,以及他们随身行囊袋被安置在一辆雪亮的雷瓦车的后座。 “拿坡里女郎”号一如班奈的想象——和其他的船只如出一辙,说多丑,就有多丑,不过,大还是挺大的。天线、雷达、卫星碟,从顶层甲板的能房顶部伸展出来,看来颇富于都会天际线的气息。而当他走到甲板通道上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椭圆形的游泳池。 白色的帆布顶篷遮蔽了辽阔的前后甲板。要说这儿是一艘船,倒不如说它是一座岛。 一个穿着浆得挺白制服的传者指着舱房给他们看,他说当他们准备好了以后,吐兹先生会很高兴地在前甲板上欢迎他们。他还问他们说,打开行李的时候,需不需要帮助? 由于想到那伪造的公事包是用一件运动衣包着,班奈便用一百元法郎打发了那个待者。 这儿倒很像一个旅馆房间,唯一能够证明他们在海上的是舱房的舷窗。此刻舷窗是开着的,微风穿窗而入。他把头伸出窗口,看着巨浪翻腾。 “安娜,你还好吗?不会晕船了吧?” 一双臂膀从她的舷窗口伸出,用一根手指招呼他到隔壁去。当班亲走进去以后,还没开始说话,安娜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并用一根口红在一张化妆纸上写着“舱房里可能装了窃听器。” 班奈四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用一种自以为公式化的口吻说:“啊!贺小姐,原来你在这里。这地方满舒服的嘛!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想我们该去和我们的主人碰头了。” 安娜眨眨眼睛,用往上指的大拇指向他做了个讯号。“是的,班奈先生,你需要我做摘要吗?” “不,我想不必了。如果你需要簿子的话,我可以派你回来拿的。” 她朝他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再度用手指做了个讯号。 一群围着矮桌而坐的男人站起来欢迎走到甲板上来的安娜和班奈。其中有一个张开双臂趋前问候。“啊!班奈先生,欢迎来到‘拿坡里女郎’号。在下吐兹。”他的脸孔,其色泽和皱纹像极了老旧的牛皮。浓密的黑胡须在他微笑的时候,勾勒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略微弯曲的鹰钩鼻,以及介于灰、绿之间的淡色眼眸。至于他的黑发则向后梳理,扎成一束马尾,露出光亮且饱满的前额。他的胸毛则更为浓密,从他白色敞须运动衫的开口处露了出来。他用力摇晃着班奈的手;之后很戏剧化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轻轻摇摇他的头,好似要让自己清醒过来。“原谅我,”他说: “我好像到了天堂一样。这一位是谁?” “我的秘书贺小姐,”班奈说。 “小姐,”吐兹用意大利语称呼安娜,又弯下身子以他的胡须温柔的摩拳安娜伸出来的手。“真是荒唐。什么秘书嘛?简直是个公主。” 安娜笑着他,并极欲抽回自己的手。“吐兹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该死!”他猛拍自己的前额。“我太失态了,原谅我。” 他把他们介绍给大家。有一位较年长的科西嘉人,是来自卡尔维的波鲁斯阁下;瘦小整洁、彬彬有礼的东京人川崎先生;黑皮肤的中年人,穿着游艇装,戴着金饰的,则是来自加州的安东尼·皮那图——“他是一个上流加州人,”吐兹说:“他抽烟、喝酒样样来,不像那些健康主义者。”最后,是一个美国人,有着一张智慧的面孔,漫不经心的习气和铁灰色的头发,这是葛利比爵士,吐兹的业务顾问。“我们绝对不可以忘了我的小兄弟金吉斯。”葛利比指着一只躺在桌子下面一只大柳条篮里的淡褐色北京狗。或许我们该称呼它为尊贵的金吉斯——开个小玩笑!” “晦!”班奈不得不蹲下去和金吉斯打个照面。那只狗睁开了一双眼睛打量着班奈,然后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班奈问道。 “老小子,这样才凉快,”葛利比爵士说。“北京狗最怕热了。” 就在鞠躬、握手、互相认识的过程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对吐兹耳语一番。随后,吐兹对大家说:“各位,我们用餐之前,来一次海洋之旅吧!小姐,我为了你而安排了海上落日的美景。但首先,请容许我带你参观我小小的船。我们且先进行导游。” 班奈很诧异地发现安娜似乎对于这项邀约颇感兴奋,她展现了美丽的笑靥,并搀着吐兹毛茸茸的手臂。“我一向觉得船只很迷人。听说机房里的什么地方有个黄金做的铆钉?” 当大家大步往前走的时候,甲板出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引擎涡轮发出沉闷的哼哼声。“拿坡里女郎”号展开了她的行程。 葛利比爵士示意大家坐下。“各位,现在大家都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来讨论一些细节。无疑地,吐兹先生也会做些说明。”他从他窄框眼镜的上缘望着大家。“不幸地,当他想要用英语大胆发表言论的时候,常常会不灵光。这一点想必各位都发现了。而我不希望造成任何一小点的误会。” 他点燃了一根小小的方头雪茄烟,再继续往下说:“拍卖会将在明天早上举行,每个人都有机会检视拍卖的内容。我要说明的是,这东西对我并不具有什么意义,但我预测各位都知道你们要看的是什么。” 班奈和大家一起点着头,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好极了,要是各位不见怪,我现在就要提出付款的问题。明天,当拍卖尘埃落定之后,我们的船将会在前往马赛港的途中。我已经提醒我们在那儿的银行准备接受一笔转账,这笔钱就是来自于你们当中最后得标的人。我推测你们每个人都各自和银行联络好了,当然,你们可以随时从船上和他们联系。朋友们,看那里,”他手拿雪茄烟挥舞着,指向船桥的方向,那里有着各种通讯器材。“这一切和我年轻时代都不一样了,不过,现在就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吗?”他那猫头鹰的眼光投射出去,得到更多的点头回应。 “好极了,现在我们再说下去。一旦我们的船到了马赛港,买主和我将一块儿到银行去确认账目已经转进来了。这时我们才交货。巴比就顺利做了你叔叔。” 葛利比发现每个人都皱着眉头,一副迷茫的表情。“啊!”他说:“对不起,语言障碍。这意思是说每件事情都料理好了,事实上并没有巴比这个人。英语真是一种能够把人搞得迷迷糊糊的语言。怎么样?还有任何问题吗?” 那日本人举起了一根手指头。“我们确定要在马赛下船吗?”葛利比点点头。“既然这样,我一定要和我的同僚们联络。” “当然啦,兄弟,我想你们每个人都会和你们的朋友商量。你们会发现年轻的班尼多——唉!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啦!——他对你们非常地有帮助。他知道该按哪一个按钮,这样你们才可以随时找到你们的秘书。保镖或者最亲爱的人。”他微笑地看着班奈。 “当然啦,你,班奈先生,你是不会需要打电话的,因为你随身带着女秘书——她也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在办公时间,这是一大安慰吧!” “嗅,没有人比得上她的。不过,她的工作效率也非常高。” 葛利比的声调降低了。“换成我的话,我可得好好地看着她,免得我们的老板有机可乘。他在很多方面颇有王者的风范,不过他对女色的兴趣也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精力,”他向班奈凑近了些。“请你告诉我,我自以为对于欧洲大部分的经济体系都很了解,但是对你们的公司就毫无所闻了。你们设立很久了吗?” 班奈除了随身所携带的商业名片之外,并没有准备一套与之相配的说辞。有一会儿的工夫,他生怕自己的面具结拆穿了。他借口要一根雪茄烟来拖延,并慢慢地点燃它。 “葛利比爵士,这件事就把它当做你和我之间的秘密。这公司只是个幌子。” “啊!”葛利比说:“和我的猜想不谋而合。我想你们可以说是替某些大人物运作的吧!” “事实上,我们的背景是沙岛地阿拉伯。我想我不喜欢再谈论更多的细节。” “很好,反正钱归钱,管它从哪里来的。”他看了看手表后,转而对其他的人说: “各位,请你们包涵了。我们现在转向甲板那儿。七点钟是鸡尾酒会,八点钟是晚餐。” 他弯下腰去看看那只北京狗。“汪!汪!小子,汪!汪!”金吉斯睡眼惺松地从柳条篮里撑起身子。他们俩大步往前走,追逐着雪茄烟留下的密布浓云。 吐兹打开了通往他舱房的双扇门,热诚地欢迎大家进入。“这儿,”他说:“就是我寒酸的小窝。”安娜看见了一张附有顶篷的大床,以及用镜面组成的天花板。壁炉两旁有两根巨大的象牙,厚重的深红色丝质账慢,金箔镶嵌的家具,同时,在主舷窗下方的一张桌子上,就是那个用铝框作为支柱的公事包。 她还看见一个尺寸和真人一般大的裸女雕像,一手握住一边的rx房,另一手则托住了一盏灯。“多么迷人的房间啊!” 吐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只是,多么寂寞啊!我每天晚上就寝时,拥着我的枕头,怀着昔日的回忆。真是悲哀啊i”他看着安娜,盈盈欲泪,拉起了她的手。“不,生活绝不只是一杯美酒。” 她拍抚他的手臂,接着用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看了看手表。“懊!看这时间!我最好去更换晚宴装了。” “是的!是的!我陪你去,”说着,他一手揽住了她的纤腰。同时,她一面往门口走,他的手便一面往下移动。他把她送到舱房门口,还送了她一个飞吻。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听到有人在敲门。天哪!她心想:他又回来了!他还有更大的欲望没有满足! “吐兹!我要冲个凉。” “安娜,是我,班奈。你可以出来吗?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们在甲板外侧找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倚靠在栏杆上,看着水面被部拖出来的长长的水痕。班奈把他所听到的有关拍卖的种种说了出来,并希望把事情丢给裘里安。“你呢?吐兹还算规矩吧?” “我看见了那公事包,在他的舱房里。” “你到他的舱房里去过了吗?安娜,你没有……” “我确实看见了那个公事包,在他书桌上的镇纸旁边。” “那么事情倒也简单,我们只要明天不得标就成了。还有,葛利比告诉我说:吐兹是个大色魔。” “啊,他也是不穿内裤的意大利人之一。” “什么?”班奈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那一型的人物啦!女孩子看得出来。”她笑看着一脸惊诧和不屑的班奈。 “班奈,你太严肃了。这会让你生皱纹的。别担心,来吧,我们最好换个衣服。不要等我。” “拿坡里女郎”号的后甲板上为了举行晚宴而做了一番装扮。沿着甲板顶篷的边缘,装了一串小灯泡,好像一条摧操的项链。圆桌上有个水晶花钵。里面插满了鲜花。甲板的一头,一个侍者在小吧台上准备冰桶和香槟。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抛了锚,泛红的金光照在船壳上。班奈走过来,在众人之中发现了吐兹的身影。吐兹看到了班奈站在吧台边,便走过来对他说:“啊!班宗先生,要班尼多给你倒杯酒吧?”他用手臂环绕班奈的肩头,带他离开了人群。“我问你一个关于个人的问题好吗?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 班奈把鼻子埋在香摈酒杯中,试图避免闻到吐兹身上那股呛死人的古龙香水味道。 “当然可以啦!是什么问题?” “有关贺小姐的问题。你们的关系很亲密吗?” “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关系相当良好。她是第一流的秘书,会说好几种语言,很值得信赖。”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亲密。”吐兹缩起脖子,用他一只空着的手上下晃动着,而他的两道眉毛则显现出怀疑的表情。这暧昧的意味毋宁很明显了。 “啊!”班来说:“你的意思是说男女关系。” “对了!对了!”吐兹拚命地点头。 班奈理了理领带。“老天爷!这种事情在我们的公司里是不被准许的。败坏风纪嘛!” 吐兹咧嘴而笑,又点了点头,说:“好极了!好极了!这倒让我挺高兴的。”他拍一下班奈的肩膀。“你知道,在西西里岛,爱上名花有主的女人是最危险的事情,就像在蛋壳上溜冰一样。” “不错,我听说西西里是个让人步步惊魂的地方。”班奈轻啜一口香槟。想到这毛茸茸的畜生竟对安娜存有非分之想,真让他忍无可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早有染指她的企图。他的气愤是因嫉妒使然吧?感谢上苍,他们明天就要下船了。他最好警告安娜把舱房的门锁好。 “啊!”最后,吐兹又拍了班来的肩膀一下。“贺小姐过来了。晦!”他拚命摇手,活像手指刚被烫到了似的。“多棒啊!” 班奈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安娜。她穿了一条裙子,但这条裙子比他记忆中短了好几英时,是他们在尼斯购买的。上身一件小背心,使她的腹部露了一大块在外面。吐兹色迷迷地朝她走过去,借着亲吻她玉手做幌子,实则目不转睛地检阅她大部分裸露着的胸部。 班奈心想:要出事了!他拿了一杯香槟朝安娜走去,等着吐兹远离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范围之外。 “你疯了,”他轻声说道:“他会破门而入去侵犯你的。” 她微笑着,仿佛在接受恭维。“你喜欢我的服装吗?班奈,这是公事,记得吗?” 班奈还来不及回答,便听见吐兹呼唤他们就座。吐兹把安娜的座位安排在他自己和葛利比之间。待大家坐定之后,一个侍者端着安踞篮中的金吉斯过来,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把这只狗放在他主人的座位下面。葛利比往位子下看了看,轻拍了一下那侍者的肩膀。“皮耶鲁,要一点鹅肝酱,”他吩咐侍者。“还要一条面包棒和一些水。面包棒先折断。” 那加州人皮那图转而对班奈摇着头说:“真是怪事年年有。难道所有英国佬都喜欢这样对待他们的狗吗?” 班奈一直监视着安娜。她正以优雅的动作接受吐兹在她膝头铺好一条餐巾。“你说什么?抱歉!嗅,是的,狗。它们所受到的待遇比我们的老婆要好多了。” 安娜的餐巾在吐兹满意的安排下,终于铺好了。吐兹于是用一双叉子敲打他的酒杯,并环视整个餐桌。“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晚上不谈公事。为了对我们最美丽的客人表示崇敬之意,大家尽情享受欢乐吧!吃完晚饭之后,我小小的放映室里将播出一部电影。 今夜‘拿坡里女郎’号已下了锚,所以大家尽管吃个开心,睡个舒服,祝各位胃口大开!” 班奈试图鼓吹他邻座的波鲁斯和川崎,却得不到太大的回响。这两个男人喝的水比酒还多,而且好像对于做沉默的旁观者的态势满意万分。第一道菜用毕之余,他不时地把视线投向安娜座位那边,他觉得越来越不能安心了,她竟然在卖弄风骚!以班奈的眼光看来,实在是太大胆了,尤其是她处身于吐兹和葛利比的包夹之中! “来,亲爱的,来一点儿特别的。”葛利比用刀子和叉子俯身牵就鱼头,进行精密的切割手术。“有了,”他将叉子举到安娜面前。“吃一点鱼鳃肉,最好的鲸鱼,风味绝佳。” 一桌子的人都安静下来,盯着安娜向他的叉子凑过去,拱起双肩,更强调了那原本已经相当夸张的乳沟。她张开嘴巴,微微伸出舌尖,一双大眼睛不放松地瞧着葛利比的脸孔,缓缓地、斯文地从叉子上吸进那一丁点儿的白鱼肉。班奈心想:简直是一场不值得回味的表演。“嗯,”安娜说:“真的太棒了!” 大家发出一声憋了好久的叹息。葛利比目光炯炯,当安娜用餐巾轻拭嘴唇时,他也重新控制了原本抖抖颤颤的叉子。在这一场“鱼鳃肉事件”中,并未置身事外的吐兹,坚持要协助她处理好那一份鱼肉。班奈瞪着她,她却以微笑相应。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皮那图呼唤吐兹。 “嘿,吐兹,鱼肉吃够了吧?今晚演什么电影?” 吐兹替安娜操刀完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今晚演的是费里尼的电影。” “天老爷,”葛利比爵士说:“又来了!” “朋友,”吐兹说:“费里尼可是电影艺术的巨匠。不会因为他不是英国人,你就吃醋吧?” 班奈觉得好尴尬,但要他别看安娜又不太可能。待晚餐结束后,大家各自拿着白兰地和雪茄走过放映室。吐兹坚持安排座位,他在后方保留了两个位置给自己和安娜。灯光暗淡了下来,银幕上出现了阿玛柯德的片头字幕。班奈整个人陷在座中,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到终场。坐在他邻座的葛利比睡着了,他脚下的金吉斯也是。他俩的鼾声替影片强有力地伴奏着。 灯光恢复了以后,班奈用手时推醒他的邻座。“什么事?什么事?嗅,电影演完了! 感谢上天!吃完饭以后,我可不能忍受费里尼。最好是空着肚子来看他的电影。” 班奈站起来伸个懒腰,转过身去。他一直不希望看见的事情发生了。后面的两个座位已是人去楼空。 第11章 “我的天啊!”葛利比也发现了那两个空洞的座位。“我们好像是把我们的主人弄丢了!”他极其愤怒地环顾四周。“我想我最好来尽主人之谊了。如果各位想要喝些睡前酒,请到后甲板的酒吧取用。否则你如果对皮耶鲁客客气气地提出要求,我相信他也一定会帮你们弄些可乐的。”他站起来拿起装着金吉斯的篮子。“明天会是忙碌的一天!” 班奈往安娜的舱房走去。他敲了敲她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推门而人,郁郁不欢地坐在她的床上,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油然而生,是揉和着失望和妒嫉的心情吧? 看来,他将有个不眠的夜晚。愤怒而不安的他,回到空无一人的主甲板上。 船上已完全沉寂。下了锚的船只,除了令人感受到海水轻微的波动之外,算是相当平稳。游泳池水面的流光几乎没有动静。柔柔的夜空中,传来海水的咸味,温暖而静温。 天际的星辰透露出阴森的寒光。班奈眼望着海岸线,恼怒在心。他看见远处一个小小的港口,在灯光的围绕下,其幽深黑暗更远甚于漆黑如墨的夜空。啊!这美丽而凄迷的夜啊! 赣章的低语声让他转回头去,船头灯光烘托出的阴影里有些什么东西。是葛利比带着他的狗在做睡前散步吧?好奇的班奈向阴影走去。然而当一个人影倒退到灯光之中时,他心头为之一震。 那是安娜。她除了臀部上挂了一条小小的白色比基尼裤以外,浑身什么也没穿。而那铝制的公事包被她紧抱在胸前。她两眼闪亮,好像松了一口气,猛一转头向船尾的方向走去,带着惊诧不已的班奈,沿着甲板悄悄地跑向通往海水的跳板那儿。她俯靠班奈的耳边说:“你先下去。用仰泳的方式拉动我,我要把公事包举出水面。” “怎么了,你还好吗?” “老天爷!班奈,走吧!” 他轻轻地下了水,从安娜的腋下托着她。在将公事包完全举出水面的状况下,他们以脚踢水,远离了船只,往海岸的方向倒退而去。 他们很辛苦地游了十分钟以后,没有看见“拿坡里女郎”号上面有活动的迹象,更没听见警钟的声音。 “怎么搞的?吐兹呢?” “他不省人事了。不过我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来,我们走吧!” 他们尝试继续以一致的动作踢水,缓慢而笨拙。班奈的衣服吸饱了水,越来越沉重了,而安娜的双臂费力地高举着公事包。他们的视线持续地注意着“拿坡里女郎”号,就这样度过了漫长而令人精疲力竭的一个钟头。 最后,班奈的肩膀撞到一艘下了锚的船只的船头。他一回头,看见码头上的灯光近在飓尺,欢迎着他们。又过了五分钟,他们已站在深及胸部、飘浮着油渍的脏兮兮的海水中。再经过五十码的距离,他们来到通往码头的石阶上。灯光从安娜的肩头投射而下,一并照见她因游泳之后而不断起伏的胸部。 “班奈,够了。” “什么?” “你在偷看。把你的衬衫给我。” 班奈脱下衬衫交给安娜,并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湿透的、挂在她身上的丝缕。由于疲累之故,他开始觉得轻微的头疼。不过,他们做到了,他们逃脱了。裘里安的手下想必在某个地方监视着他们,只要我找到了他们,把公事包交给他们,就可以启程回到居所洗个热水澡了。他轻轻碰了碰安娜的面颊。“干得好,军士。我们去找裘里安的手下,甩掉这该死的公事包。” 安娜摇摇头说:“我们得先谈一谈,不过不是在此地,也不是此刻。这里是吐兹首先会来搜寻的地方,我们必须先脱身。”她用严肃的表情,视线越过班奈的肩头,看着那艘船。“拜托你,班奈。” “但是,从这个地方要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实在太远了。” “我们得先偷一部车子。” “好极了,当然。要不要指定哪一种颜色?” “你只管发动引擎就好,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笑着,紧张的神情解除了。“相信我。” 听她这么说,班奈叹了一口气。码头的尽头,有一家小旅馆,还有一排破烂的小商店。他们附近是一连三家餐厅。餐厅、商店、一间间的房子,还有通往村庄的道路。但是,车子在哪里呢?为什么看不见车子?班奈心里突然一阵恐慌,然而接着他在一连三家餐厅之中发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什么。多年前,他曾是其中的一员。这儿是卡昔斯。 在卡昔斯这地方,车子是不准进入码头的。他记得曾经在村子的外面停过车子。 “我没看见任何人,”班来说:“但我们最好不要在街上露面,挨着围墙走。” 他们逐渐走到码头尽处没有灯光的地方。不见任何动静。同时,除了一些下锚的船只偶而发出的吱哈声之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他们脚下踩着的鹅卵石与之应和。 班奈一跃翻上了墙头,接着把安娜也拉了上去。他们沿着通往村外的小路走去。 在码头尽头一家旅馆狭窄而炎热的房间里,吉拉德操了操眼睛,看看手表。谢天谢地,他轮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从窗边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摇醒他的伙伴。“从现在开始直到黎明都是你的了,祝你愉快。”吉拉德穿着一套颇不合身的警察制服,粘乎乎地颇不舒服。他四脚一摊,倒在床铺上。他的伙伴点了根香烟,以驱赶蚊虫,非常负责尽职地遥望远处“拿坡里女郎”号上的灯光。他双手环抱胸前,要清醒地度过四小时令人厌烦的值班时段。这仍是一笔可观的钱。这主顾出手算挺大方的。 安娜和班奈慢慢地行经停车的区域,寻找未装配警报系统的车子。他们试着拉动车门手把、寻找本上锁的行李箱,希望不必破坏车窗。班东在一部蒙尘的标致二o五旁边停下脚步,发现它并没有装防盗器。他轻声呼唤安娜。“你能发动这部车吗?” 安娜走了过来。“没问题。你弄开车门,我让它上路。” 班奈走回入口的地方,那儿有两个大型的垃圾桶。他在垃圾筒里搜了半天,找出一个空啤酒瓶。往墙壁敲击过去,很快就把瓶子弄破了。他带着一片边缘锐利的玻璃刀走回原地,用它在帆布车顶划了一道裂缝。从裂缝处伸手进入车内,打开了车锁。“成功了!” 安娜跪下来,开始在仪表板下方摸索。她的衬衫往上缩,腰部暴露出来。心旌摇荡的班奈告诉自己:要专心于工作。 小车子发出了咳嗽似的声音。班奈打亮灯光,检查油表,只有约莫一半的汽油。 “我们是没问题了,”他说,“这些汽油也足够载我们到摩纳哥。” “班奈,你用脑筋想一想,返回摩纳哥并不是个好主意。他们可能在监视公寓,否则就是待在公寓里面。我们必须谈一谈。” “我们可以在路上谈。他们不会监视公寓的,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船上呢!” “不,选个别的地方,不要回摩纳哥。” “安娜,你看看我们的德性:我们多么狼狈,浑身湿透,而你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双凉鞋。我们开的是偷来的车子,现在的时间必定是凌晨的两点了。你还想怎么样?住进海角大饭店吗?我们看来像是高贵的观光客吗?” “一定还有我们能去的地方。” “啊,天哪,好吧,”班奈发动车子,开上公路。“我们回圣马丁去好了。” “班奈。” “又有什么事?” “气都气死了。现在事情已经成功了,我们拿到了公事包,你会得到你的报酬。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你还想要什么?” “到了那里以后我再告诉你。”安娜把头部靠在座位背部,公事包在她两膝之间。 “要不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不必,”他的视线投往空旷的道路,重重地跌下油门。“好吧,不过把那些龌龊的情节省略掉。”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看了几分钟的电影之后,他就说要带我看样东西。” “我猜猜看。” “是看月……” “什么月亮?根本就没有月亮。” “好吧,那就是看星星了。反正,我们离开放映室,到甲板上数星星。然后他就问我要不要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去喝一杯香槟。” “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曾听说过一些飞短流长……” 你以为我没有吗?一个大惊奇,他把我带进了他的舱房……冰镇的香摈,黯淡的灯光,音乐……、一应俱全,只是我找不到公事包。我问他说公事包在哪里?我想看看这些掌握大权的生意人为什么对它保持高度的兴趣。啊,他说,公事包存在他私人的保险箱里,待会儿再看。后来他又说:“喝点儿可乐怎么样?” “真是设想周到的主人。我希望你拒绝了。” “我一点儿没碰。不过他突然发起狂来,竟要来抓我。我们绕着床铺追逐了好几分钟,然后他停下来,脸上出现一种狡猾的表情,说道:‘好吧,我们来谈个条件,我把保险箱打开,你脱下裙子;我打开公事包,你再脱掉上衣。”’ 班奈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据说罗曼史已经死了!接下来的事不用再告诉我了。 他一定是想带你回家去见他妈。” “他打开保险箱,他又打开公事包——我希望能够确定里面是要的东西而且安然无恙——然后,我给了他一个过肩摔。”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踢了他,再用床头灯打昏了他,接着,我用东西塞住他的嘴巴,拿电灯的电线把他绑在床边。后来,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就出来找寻你。” 班亲在收费站前减缓了车速,从口袋里摸出些湿淋淋的硬币。他什么话也没说,内心想象着吐兹舱房内的镜头。他不能不承认:未以床戏作为剧情的终结,倒使得他比较宽心了。但整个事件并没有结束。当那意大利佬一旦苏醒,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前来缉捕他们。“这样吧,”等车子重新启动后,他说:“我们不会再被邀请回去做客了。你到底把他打得多严重呢?” “啊,你知道,很严重的。” “好极了!”他们的车子转向北方。再过两个钟头,他们就回到圣马丁了。 安娜藉着仪表板闪光份瞄他的脸孔。他不再说笑话了。嗅,他醋劲大发了。她心想: 太好了。然后,她阅起双眸。 吐兹从头到脚浑身都痛。不过,最痛的,是他大受打击的自尊心。待他完全恢复了清醒,又在痛苦中挣扎了半个小时,才把一只手从绑缚中抽出来。他举手按下警铃,下令搜查全部。如今,他头上扎着绷带,两腿间夹着逐渐融化的冰袋,和穿着睡衣的葛利比爵士坐在一起。在班奈房间里找到的那个公事包摊在他们面前。 葛利比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早该知道他是个冒牌货。一般生意人是不会在名字前面加上‘尊贵的’这种字眼的。” 吐兹神情恍惚地说:“这不是个头衔吗?” “差不多。基本上,它意味着一个人在等着他老头从山头掉下来。” “呃?” “就是死掉的意思。然后他就可以继承他老头的名位了。”葛利比又摇摇头,研究着那个公事包。“这是个假货,不过做得倒是很好。” “一定是裘里安的杰作。”吐兹交叉双腿,一副不胜疼痛的表情,于是再度改变了他的动作。“那个混蛋,只有他才知道。我要把他挖心剖肝,让他希望他没离开他妈的‘子房’”。 “是‘子宫’,不是‘子房’。”葛利比抓了抓头。“当然了,其他人不会知道这是假的,对吗?” 吐兹瞪视他,头缠绷带的吐兹看来像个负伤的海盗。“也许不知道吧?除了文件不同之外。” “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看过真的文件的缘故。” “是的。” “那么,”葛利比说:“我的观点是:拍卖照常举行。当然了,买主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就会知道他买的是只小狗。他会回来找我们的。那时,我们就适时做出震惊、愤怒的表情,把过错加诸裘里安之身,并协力追索裘里安。在这同时,我们调遣人马,寻找班奈和那女孩。而在拍卖会中所得到的现金可以先投入资金市场,在我们归还之前,赚取利息,不无小补。你说怎样?” 抿着嘴唇的吐兹缓缓地前后摇晃着,然后他微笑地点点头,用食指轻轻地点着眼睛下方的面颊部分。“朋友,你的思考模式非常像一个西西里人了。” “真的吗?”葛利比说:“啊,亲爱的,我离开美国一定太久了。” 班奈用手沿着门框上方的石板摸索着,直到他发现了乔格缇的钥匙。打开前门之后,接着打开电灯,这时他闻到了熟悉的薰衣草的香气和亚麻子油的味道,那是乔格缇用来擦亮家具的亮光油的味道。小客厅一如既往一尘不染。 安娜环顾四周,轻轻吹了声口哨。“你真的没结过婚?” “啊,我只是拥有一个了不起的管家妇而已,”班奈走进厨房找咖啡。“她的名字叫做乔格缇,人人祝她如瑰宝。楼上有淋浴设备,我看看能不能翻些什么出来可以给你穿。” 趁着煮咖啡的时间,班奈遍翻口袋。他将湿淋淋的钞票很小心地贴在一口平底锅上,再把钢置于壁炉上,等着钞票干燥。他想起了他的护照还在船上,安娜的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有了任何离开欧洲的打算,最好三思。 钞票开始冒蒸气了,他关闭了瓦斯后,去看看乔格提是否为他保留了一些她认为值得保留的衣物。当他走过浴室门口时,高声对安娜说要她别客气。 有她在家里的感觉真好。一刹那间,他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打电话给裘里安,要他来把公事包拿走。这以后,生活就会归于正常了。他可以带着安娜到处走走,坐坐咖啡馆,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到餐厅吃饭,重温在安特比共度的温馨时光。但是,当然啦,吐兹一定会来找他们算账的。 他脱下身上所穿的休闲上衣,挂在壁炉前的一张椅背上。尽管夜里十分温暖,他还是冻得直打哆喷,极需洗个温水澡。为什么女人都要在浴室里待那么久?她们在里面做什么?他两手捧着咖啡杯,眼望着平底锅内如今显得有些干而脆的钞票。 “这是什么?早餐吗?”安娜站在厨房门口。她身穿t恤和短裤,打赤脚。头发湿淋淋的。一个令人心旌摇荡的小可怜。班奈心房微微震颤。 “你喜欢怎么样的?”他说:“我去淋浴的时候,你好好地看着它。我们只有这些可以吃的了。” “来,上士,”十分钟以后,他说:“现在是谈些悄悄话的时间了。”他带她进入客厅,请她坐下。“我们现在拥有一辆偷来的车子,两三千法郎的现金,我的几张信用卡,还有一些对我们深恶痛绝、随时会来追踪我们的意大利人。而且,护照不在我们的手上。再说,一旦裘里安发现公事包在我们手上的话,也会对我们穷追不舍的——这个后果在几小时之内就要实现的,也就是说‘拿坡里女郎’号到了马赛港,而我们不在船上的时候。我说的没错吧?” 安娜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没错。” 班奈开始在室内踱步。“不过,公事包在我们这儿,它保障了你五万元现金的收益,数目虽小,却令人欣慰的报酬。”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 “那好。一旦天亮了,我们就发动我们偷来的小车子,开到裘里安的住所去,把公事包交给他,拿了钱以后就溜之大吉。我说的没错吧?” 安娜摇摇头,说:“错了。” 班奈叹了一口气。“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拿了瓶果汁,倒在空了的咖啡杯里。“自从我们离开了那条天杀的大船以后,你一直在逃避这问题。现在,我宁可自以为是个理智的人。”果汁入喉,刺痛了他。“不过,由于这件事牵扯到我的安全和安宁,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你那迂回曲折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些什么事情。” “让我喝一点,”安娜举杯吞了好大的一口,身体打了个颤。“老天爷!好了,班奈,我告诉你我所思考的事情,”她放下杯子,深深吸了口气。“裘里安是个混球,对吧?一个有钱的混球。同时,他也是个下贱的杂种,糟蹋了我好几年的生命。将来有一天,我会把详情告诉你。相信我,那真糟糕。他是个低级无耻的人。” “所以你想报复。这并不是——” “有一部分是报复没错,我也是人啊!但主要的是我需要钱给妈治病。在美国,你一旦生了病,五万块钱没有多大的用处。我需要更多的钱,而他有的是钱。” “你要的是多少?” 她伸出一根食指。“一百万。在拍卖会场,那个公事包至少值个一百万。” “一百万?为什么不说两百万?又为什么不说五百万?”班奈让自己陷入沙发中,一边摇着头。“太荒唐了!你这分明是在要求一个正牌大骗子带着他手下的哆哆兵团进驻此地,交出一百万元后,把我们放走。他们何必这样做呢?” “因为他们希望把公事包拿回去。” “他们爱什么时候把公事包拿回去都可以的。” “他们总得先找到公事包的下落吧?”安娜的嘴唇呈现出坚毅的线条。“班奈,你听我说:一百万对于裘里安而言根本是九牛一毛,不过是他和他在伊拉克或非洲的朋友们进行一桩龌龊交易的所得而已。他会付钱的。” 班奈凝视她没有笑意的坚决表情。这天杀的女人是来真格的了。这是个荒谬的计谋,要他卷入其中无异是疯狂。他们在吐兹那方面所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过至少吐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裘里安会知道该到什么地方找寻他们,同时裘里安不会高兴的。不成,这种疯狂的构想行不通。要是安娜打算豁出去,和一个危险人物交手、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她自己去吧!别想把我扯进去,门儿都没有。 宛如响应一个会议结束的讯号,他俩一块儿站起身来。安娜来到班奈眼前,用掌心捧着他的脸孔。在股肽的天光照映下,他见到了她深造的明眸里服波流转。 “班奈,帮助我。” 他没办法挪开视线,好像要陷溺下去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有一部分已经脱离出来,置身事外,用饶富趣味的眼光旁观自己的决心趋于动摇、衰落,以至于完全崩溃。他发现呼吸艰难了,肩头益发地僵硬。“嗅,狗屎!”他说。然后,他又说了一声:“狗屎!”而安娜的面色为之鲜亮起来。 第12章 当圣马丁幽暗的天色渐次柔化为灰色,再转为粉红时,安娜和班奈想起了他们近在眉睫的诸种难题。他们需要的是一辆合法的车子,一个安全的躲藏地点。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计划。而他们还拥有几个小时——也仅止于此——的喘息空间。 班奈为自己感到惊异。果汁、副肾上腺素和安娜的感激融合在一起,让他从一个不情愿的逃兵,转变为他从来不曾允许自己成为的一种人——一个身负重任的男子汉。他想要以机智取胜裘里安和吐兹。他想要得到那一百万元。他想赢得胜利。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努力地思索。 “现在,我们要一辆车子,我们已经有了一辆车,它在摩纳哥。不过,我非常相信没有人在监视那间公寓。他们怎么可能呢?船只到达马赛港之前,他绝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吐兹也没有理由把我们和摩纳哥联想在一起。我们可以溜到公寓那儿,开走车子。 但下一个问题: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吗?” 班奈摇摇头。“和裘里安太接近了。再说,席莫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同时,我们不能藏在这个村子里,否则到了午餐时刻,每个人都知道了。也许我们可以在山区某个地方找到一家旅馆,但我对所谓的旅馆的资讯并不敏锐,更不要说裘里安派出他的手下冒牌警察到处搜寻住宿资料了。对了,我想我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地方。”班奈停止踱步,皱眉看着安娜身旁那公事包。“但我不想把它带在身边,太冒险了。我们把它交给乔格缇,它将会很安全的。就好像给了她另外一样让她去擦拭干净的东西。”他眺望窗外,天光已足够明亮,看得清巷子另一端那栋房子粗石壁面的轮廓了。距离完全放亮的黎明也不过数分钟的时间。 “班奈!”安娜微笑着,她察知了他心情的转变。他已从一个和善但缺乏决心的伙伴,转变为一个犯罪案的共犯。“你好像有点地爱上这件事情了,是吗?” “百分之百确定,”他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我更爱做的事情了,在广大的郊野中,被一群带枪的莽夫追逐着。”他拎起公事包,熄灭了灯光。“我们走吧。” 他们很快地走过了好几条街道。这些街道还透露着夜间石头冰凉的气息。他们来到乔格缇的住所,班奈听见了从门里传来门铃的回响,然后是打开百叶窗的咯吱声、一张罩在龟壳般发网下、满脸狐疑神色的脸孔,从楼上一个窗口露出来,看着站在楼下的他。 “啊,上帝,”乔格提说道:“英国人回来了。怎么回事?钥匙丢了吗?” 班奈用一根手指按住嘴唇,朝屋门努嘴。乔格缇发出深长的叹息,关闭了百叶窗,下楼来迎他进入。 “这位是安娜小姐,”班奈说:“一个朋友。” 乔格缇看了看安娜穿的t恤,短裤和两只赤脚,她撇了撇嘴。 “乔格缇,你听好:我希望你帮我保管这个公事包,把它藏好。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非常重要。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取这公事包。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你愿意替我做这件事情吗?” 乔格缇指着那个公事包,说:“在这个小包包里,到底有什么宝贵的东西?” “一些文件,商业文件,不是非法的东西——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是我们不喜欢带着它到处跑。”班奈试图装出最谄媚的笑容。“相信我。” “整件事情怪里怪气的,”乔格缇满意地点点头,好像是已解决了一个特别困难的问题。“你们惹了麻烦吗?” 班奈望了望安娜,说:“这个嘛……” “和我料想的一样,”乔格缇说着,伸出手来。“交给我吧!我会把它藏在地下的山洞里。就当我事情不够多,还给我另外一件事来找麻烦。” “你实在太甜蜜了,”班奈将公事包交给她,并亲吻了她。她目送他们离开,一手叉在腰际,一手抓着公事包,发网下泛灰的银发和她疑惑的神色交相辉映。 他们匆匆离开了此刻已开始显示生命迹象的村子,一些猫在一夜游荡之后,漫步回家;一个一个百叶窗开启的声音;从面包坊飘散出来暖暖的香气;咖啡馆里收音机的声音和富有音乐性的咳嗽声;从远处传来老旧拖车准备发动的声音,教堂的大钟鸣鸣叫,敲响了六下。班奈很高兴他们当时把车子停放在村中广场的幽暗角落,一半被遮蔽在圣马丁村公厕,有如低矮的水泥箱子所造成的阴影里。 当安娜蹲下身于去连接电线时,他环顾广场四周。再过不久,村中那些老妇人就要各守岗位,进行她们自行规定的工作了——那就是监视来来往往的行人。比较公开的做法是坐在自家门前的椅子上,稍微诡异的就躲在装饰有流苏的蕾丝窗慢之后。当她们若是看见一个穿了男人内衣的女子在一辆车子旁边摸索时,这就足以引起她们一整个早上的议论纷纷了。班奈很想回头去向乔格缇借一条裙子来给安娜穿,不过那可不成,时间不对。 引擎“噗!噗!噗!”地发动了起来,班奈松了一口气。他们沿着山区往平地开,穿过了公路,往东边行进。 在“拿坡里女郎”号上,葛利比正在准备拍卖事宜。头上缠着绷带,走路的姿势歪歪倒倒的吐兹,对外宣称他之所以如此,乃起因于饮用了过量的香槟,不幸摔跤所致。 而班奈——据他们如是说——和他的支援者之间发生了一些问题,所以待在他自己的舱房之中,展开长时间的电话协商。无论如何,葛利比认为:大家都是大忙人,时间即是金钱,所以拍卖计划没有理由不按照原订时间来举行。 挟着一股犹如变出小白兔的魔术师的气势,葛利比打开了公事包,向三位出价者展示了一下公事包的内容。“当然啦!”他说:“你们待会儿将会要求各自的专业人士来检视这些内容物,但我肯定你们将发现其中的一切井然有序——操作手册、培养液等等,一应俱全。我还要认真地提醒你们:不管是谁买到了这只公事包,他就能够控制整个的松露市场。” 吐兹振振有辞地说:“我以我妈的人格做保。” “确实,确实,上帝祝福你家亲爱的老夫人。”葛利比说:“不管是谁掌控了松露市场,他的收入将是年以数百万来计算的。我确定你们各位都算得很精,也相信你们喊出了的价钱足以反映出潜在的回收利益——还有任何问题吗?” 那三个出价者仔细审视了公事包里的一排小瓶子和那些文件,不过他们的态度似乎仅止于礼貌性的演出而已。他们是生意人,到这儿来是买货的,专业技术人员会负责分析和查证。再说,如果;临时发生了什么问题,从吐兹这人身上是不难看出端倪的。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太好了,”葛利比说:“出价以十万元的倍数为单位。各位,如今谁愿意用一百万这整数启动行情,为这次拍卖暖身呢?” 川崎先生举起了一根手指头。皮那图点了点头,波鲁斯接着做了同样的动作。川崎再出价,然后停顿下来。 “一百三十万元,”葛利比说:“这个价格不足以买下无价之宝。来,各位,我想我们该做得更好。这个价钱实在差得太远了。”他举起一只手贴在耳边。“我是不是听到了比较符合实际的声音呢?两百万吗?什么?” “好的。”皮那图说。 川崎又举起了一根手指。 波鲁斯瞪着另外两个竞价者没有表情的脸孔。他们到底叫价要叫到多高?他们是生意人,所追逐的无非是利益。然而,他,波鲁斯,拥有更高的目标:干掉法国人。他在卡尔维的同事已经给了他最高的指示:不计代价取得配方。他向葛利比点个头,说: “我代表科西嘉出价,”他举起了三根手指。“三百万。” 葛利比两眼发亮,“科西嘉的表演真精彩,”他揉搓两手。“这价钱倒很接近。” 进入伏克斯港的路途上,有一家诺提克俱乐部。吉拉德和他的伙伴坐在俱乐部外面,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色雪铁龙汽车里。他们一面抽烟、一面诅咒着燥热的气候和沉闷由气氛,还有身上那热死人的油腻制服。当天早上较早的时候,席莫曾经从直升机上呼叫他们,说是“拿坡里女郎”号正向马赛港前进。她的速度颇为悠闲,然而车子里的温度足足超过了华氏一百度,搞得吉拉德口干舌燥,十分不舒适。 “混蛋,”他叫骂道:“我可以干掉一只大黑熊。” 他的伙伴摘下太阳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斜脱大海的方向。他心想:要是能到诺提克俱乐部里去享受一顿丰盛的餐点,并佐以美酒,那该多好。过去数日以来,不得不吞到肚子里的三明治和比萨,简直扼杀了他的消化器官。他从仪表板上拿起了望远镜,把焦点对准一个穿着白色迷你短裤的女郎,看她朝一艘驶进的帆船不住地挥手。天哪! 那一双美腿真是盖了帽了! 首先看见“拿坡里女郎”号踪影的人是吉拉德。他还没有从他伙伴手里把望远镜拿过来之前,一艘小艇已驶离码头,朝大船前进。感谢上苍,事情算有眉目了。他注视着那小艇的动向,看见一群人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等待。他拿起车上的电话,接通了裘里安的电话。 “他们到了,有一艘小艇去接他们。” 席莫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有几个人?你认得出他们是谁吗?” “等一会儿,”吉拉德注视那艘小艇缓缓地掉头。离开了大部,再加速前进。一个站在大船上的人,正挥手和小艇上的人道别。他的头上好像缠着绷带似的东西。吉拉德调整望远镜的焦距,看个仔细。“小艇上有四个人,”吉拉德向席莫报告。望远镜所显示的景像越来越清晰了。“一个是头发灰白的,一个日本人,一个上了年纪、瘦瘦的家伙。一个年轻人,头发是深色的。” “是那个英国人吗?” 吉拉德仔细看了看皮那图宽润壮实的身躯,将之和他在摩纳哥所见比较了一番后,说:“不,不是英国人。” “那女的呢?” “没有女的。” 小艇驶进了码头。有三个人从停在码头上的车辆内走出来,到台阶上方去等候。吉拉德继续把他所见到的事情向席莫陈述。“那高个子,灰白头发的人拎了一只公事包。 他和那年纪较大、瘦瘦的人正走向一辆奔驰车。另外两个人分乘雪铁龙车。” “跟着拎公事包的奔驰车。我们保持联系。” 席莫关闭了通话器,点燃了一根香烟。裘里安坐在书桌另一边,咬着下唇,眺望窗外。他正试着在心里过滤所有的可能性。那个有着一头灰白头发的人所拎着的公事包是真货,还是赝品?班奈和安娜的掉包计成功了吗?他们有没有被发现呢?他们仍然留在“拿坡里女郎”号上吗?还是吐兹已经在船上把他们收拾掉了? 标致车跌跌撞撞地驶入了摩纳哥。班奈把车子停在他一眼就看见的车位,并将引擎熄火。他们还算幸运,在油表已显示出负数的情况下,抱着一丝希望,开完了最后半小时的路程。 当他们走向大厦的途中,一对年老的夫妇停下脚步看看他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有什么问题?”安娜说。 “大概是你冒犯了摩纳哥人的服装禁忌吧!一个女孩子在公开场合里穿着男人的内衣,在我想来是可以被起诉的。走吧!” 公寓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原状——咖啡杯和餐盘仍留在水槽里,床铺未经整理,餐桌上有一瓶告罄的威士忌酒瓶。当班奈摊开地图详加研究的时候,安娜忙着把衣服丢进一个袋子里。去年他误打误撞进入的那个地方是哪里?好像地势满高的,是靠近班农的某处。 “好了,”安娜说:“我完全收拾好了,”她已换好了靴子、牛仔裤和一件t恤,用水把头发抹向后面,看来一点儿也不像度过了一个紧张的无眠之夜,班奈折好了地图,站起身来。他们要向西面走,待会儿他就会想起这地方了。 电话铃声响起,他们全身血液为之凝结——这是一种本能的罪恶感使然——仿佛随便一个小动作都会把他们的行踪透露给打电话的对方知道似的。电话铃响了四声以后,被班奈的答录机切入了。一声“哗”响之后,传来席莫那细小而坚决的声音。“裘里安先生希望你立刻和他通话。” 班奈看了看时钟,十二点半。拍卖一定已经结束了。“这就对了,”他说:“他们已经发现出了问题。我们可不能留下来洗碗了。” 他们急急赶路,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了爱克斯。既饿又累的他们,很高兴地在加康斯餐厅的后面找到了一个凉爽的房间。窗外的树下坐着些大学生,互相嫁闹逗乐着。爱克斯夏日的韵律是情懒而闲散的。 啤酒来了,接着是牛排和炸薯条。尚未满足食欲之前,他们先以投掷硬币来决定由谁去点咖啡,又由谁去打电话给裘里安。结果班奈输了。 他将硬币塞进投币孔,听见席莫的声音由另一端传来。表明身份之后,他要求裘里安本人来接听。 “班奈先生,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裘里安说:“希望你有好消息。” “这个嘛?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班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已取得了公事包,不过计划发生了小小的改变。这将使你付出一点点额外的金钱才能取回公事包。” 裘里安缄默无语。 “事实上,我们认为一百万是合理价。以现金支付。”电话那一端传来裘里安低沉而富于自信的笑声,其中有着轻蔑的味道。“班奈先生,你真会开玩笑。此刻你们在哪里?我叫席莫去接你们。” “我是认真的,一百万元。” “你是认真的,是吗?班奈先生?你是傻子,你真的很傻。现在,别再开玩笑了。 你们在哪里?” “我两天之内还会打电话来。你把钱准备好,否则公事包就要换主人了。”班奈放下了电话筒。真是混蛋!他希望方才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颇具说服力。 安娜从她摊开在餐桌上的地图上抬起头来。“结果如何?” “我想这是一段美好的友情的结束。” 裘里安是一个具有高度自我控制能力的人。在他通知摩纳哥银行的经理,要对方准备提出一百万元的时候,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满腔怒火的。如果那个狗屎班奈自以为会好好活着来享用这笔巨款的话,那就让他准备无法如愿地接受震惊吧!迟早他会做给班亲看的,然后班奈最好永远消失了。让他从直升机坠落,直下吐兹大船的甲板,叫那意大利人去收拾善后,这不是很有趣吗?是的,简洁利落、各得其所的结局。这样的想法多少让他觉得开心了一些。随后,他派席莫到圣马丁去。班奈似乎不会笨到去藏在自己的家里,然而,一个人绝对拿不准业余生手的动向。 班奈的标致车驶向东方,往马诺斯克行进。班奈一面开车,一面把去年冬天一个傍晚所发生的事情说给安娜听。当时,他不断地在上普罗旺斯这个地势高亢、人口稀疏的村落中寻找房地产的标的。天色渐渐暗淡了,在他走错了好几次方向、并做了数次不正确的猜测后,他发现自己迷路了。在放弃之前,他做了最后一次的尝试。他走到了一条叉路上。道路逐渐变窄了,和一条泥泞的小路相通。然而他望见遥远处有一盏灯光。 “因此,我就开车过去,”他说:“结果我找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被葡萄藤蔓包围着,美如仙境。如果你能够再找到它,对我们而言倒是非常好。你看看能不能在地图上找到拉吉茂,就在班农附近,这里大概差不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可以留下呢?” “我曾在那儿度过一夜,那位修道院长和我意趣相同,把我当做同修。他说欢迎我随时前往。” “你和修道院的人是好朋友?别开玩笑!你看来根本不像是热衷于信仰的人。” “他也不是,但他却经营着那家修道院。你知道有些人喜欢避世的生活,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老顽童,秉持着长久以来的传统。” 安娜摇了摇头,说:“那传统是什么?” “酒肉和尚。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还来得及赶到那儿喝杯鸡尾酒。” 第13章 车子驶出了爱克斯拥挤的街道。上普罗旺斯在安娜眼里不啻另一个星球——空旷、荒凉,却又美丽。这是一块未获得救赎的土地,贫瘠多石的土块、稀少的树木在来自罗纳河谷强风吹袭之下显得矮小而瘦弱。田野中的薰衣草已被摘除了。他们看见了一群羊,在两只四肢瘦长的狗儿的驱赶之下,它们配带的铃销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在他们所行驶过的一路上,尽是婉蜒数里的葡萄藤。 交通状况逐渐好转。最后路上只剩下一些在葡萄园里辛苦工作了一天,慢慢地磨蹲着踏上归程的拖车。当车辆驶过田野时,在其间工作的人们无不停止工作,伸直了背脊来观看。他们慢慢地扭转头部,视线自渐渐西沉的斜阳里投注过来。这种景象让安娜觉得颇不自在,而且有些恼怒。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她问道:“他们没见过车子吗?” 班奈耸了耸肩。“乡下人就是这个样子,所有通过他们地盘的东西,都是他们观望的目标。所幸我们坐的不是裘里安的奔驰豪华轿车,否则他们将整晚在地方上的小酒吧里谈论个不休了。如果你是住在如此一个乡村里,绝对无法自己关起门来抓痒,而不让别人谈论你身上的跳蚤。” “你喜欢这样吗?在曼哈顿,每个人都是陌路人,我甚至不知道隔壁的邻居是谁。” 班奈思忖了一番,他想到乔格缇,想到安妮和雷昂,想到那喜欢窥人隐私的白平局长,以及意图和他攀亲戚的尤克丝夫人。咖啡馆里的闲话,无休无止的好奇心……等等。 “是的,”他说:“我喜欢,我感觉好像是和一个有点儿怪异的家庭住在一起。” 安娜轻触他的手臂。“对不起,我说中了你的痛处了,是吗?” 班奈摇了摇头。“一点儿也没有。你引领我进入了一种魅力十足、冒险刺激的生活,让我认识了一些吸引力甚强的人士,说不定他们都想杀害我。”车子来到一个岔路口,他煞了车。“我认为我们越来越接近了。” 沥青路面霎时间改变为土石的羊肠小道。他们沿着缓缓的斜坡前进,穿过了一些矮墩墩的松林和变了形的橡树林。车子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前行,那修道院乍见之下,是一座低矮的、蹲踞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班奈把车子开进去,并在一簇蒙尘的丝柏树旁停好车子。除了逐渐冷却的引擎所发出的滴答声之外,他尚可听见和谐的天籁组曲。 修道院是四百年前所建造的,宅院为“h”字母的形状。“那边是修课的场所,” 班奈说:“另一边是宿舍。中间那一幢大建筑物是所有功能的集合体一一综合厨房、食堂、蒸馏室、办公室等。地下有个巨型地窖。这地方真不赖,是吗?” 安娜望着长长的砖瓦房檐,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尖塔。“有教堂吗?还是说他们仅在离去的时候祈祷?” ‘真实,”班奈说:“他们并不是什么正统的宗教,反而比较像是个小型企业。” “不过,他们自称为修道士,不是吗?” 班奈咧嘴一笑。“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季伯特神父权威性的所谓天国的救赎。他会把这事告诉你的。” 他们走到一条似粗糙的鹅卵石铺成的宽阔路径上。路径两旁是浓密的薰衣草。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溜短短的石阶,经过数个世纪以来的足迹践踏,每一级石阶的中央部分都呈现出微凹状。经由这一道石阶可行至一扇泛黑的橡木大门前。 班奈拉了门边一条由长链坠下的门把,听见了门铃发出的两次声响,被淹没在石墙中。“你看过修道士吗?” 安娜摇了摇头。 大门的铰链发出了尖锐的咿呀声。门板开启数时,缝隙中露出一张褐色的面孔,顶着一头华发。那脸孔用颇富警戒心的眼光窥伺着,犹如一只乌龟xx露出甲壳。“亲爱的,你们迷路了吗?” “说实在的,”班东说:“我们是来探望季伯特神父的。” “啊?”那脸孔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仿佛班奈泄露了什么秘密。“季伯特神父,上帝保佑,他正在品酒。他通常在晚餐前品酒,有时进行好几个小时。我相信你们一定是从远道而来的。”那人把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并招呼他们进入。他们这才看见那人身上穿的是厚重的深棕色长袍,在腰部以腰带束起。他带着他们走过宽宽的拱廊,脚上的凉鞋踩在石板路上,劈啪有声。在走进一间狭长的房间后,他举起一只手示意阻止了安娜和班奈的步伐。斜阳从一排呈现细条状的高处窗格中射人,被分隔为一条条的日影。 一群棕色的身影,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活像戴了头盔的巨鸟。他们俯身于犹如电灯泡般的大玻璃杯上,许多没有标示的瓶子围着餐桌间隔排列。一切是那样的安静,除了空气被吸入各个鼻孔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安娜对班奈低语。“怎么回事?”此时,班奈亦正向那修道士耳语。 修道士向他们凑近了些。“季伯特神父正率领着兄弟们进行深度吸气。” “他们为什么戴头罩呢?” 那修道士两手做成杯状,凑近自己的鼻子,两眼望着天顶。“当那神圣的气息由杯中升起时,此较易于集中和捕捉。” “酒香,”班奈对安娜说:“他们在闻酒香。” “我真不敢相信。” 桌边开始发出了低语声。班奈把他所取到的片段告诉听得津津有味的安娜。 站在桌子尽头的季伯特神父,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好了,兄弟们,摘下头盗,让我们未尝尝着吧!”他把头罩撩向后方,正当他要举杯畅饮之际,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安娜、班奈和那修道士。 “啊!稍等,看看是谁来了?”他一根指头顶着下巴,盯着班奈猛瞧。“这不是去年冬天那饥渴交加的旅人吗?堪称酒圣的英国人。没错,我的孩子,到这儿来,到这儿来,让我好好欢迎你。” 班奈被围在酒香四溢的怀抱中,两颗被激烈地亲吻着。季伯特那张大圆脸,泛着红光。在介绍过安娜之后,她也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季伯特神父把他们引介给各个兄弟,大家都举起了酒杯来。季伯特神父一一描述他们身为修道土所担负的责任。“路克兄弟是我们的山口经理。我们的圣餐酒畅销于第三世界的国家。叶夫兄弟负责开发新产品,主要在于补血酒和利口酒的方面,他很想进入苦艾酒的领域。真是邪恶。” 安娜看了看叶夫兄弟,那是个瘦得像小鸡般的人。他两眼有神,表情和气,怎么样也说不上邪气。“这有什么不对?” 季伯特神父努力装出一种严肃的样子。“孩子,那是非法的。这已进行数年了,但我不得不承认它的滋味确实太好了。若是有剩下的,我们可以在餐后小酌一番。它可以使人的胃部舒张,让人在美梦中入睡。” 其余的兄弟各自负责包装,或者财务计划,还有的处理公关。季伯特神父解释道: 在酒精的享受和传道上的清规之间,存在着绵亘数百年的牵系。他只是在执行高贵的工作,这和修行是机会均等的,对于各个教派也是兼容并蓄的。换言之,打出宗教的旗号,便可在避税天堂里从事些小小的企业。 “你们不付任何税金吗?”班奈问道:“一点儿都不用付吗?” “仁慈的上苍,不用,一分钱都不用,”季伯特神父嫌恶地皱眉说:“税金,是多么丑恶的构想。我们和那沾不上边。” “你们不制造香槟酒吧?”安娜问道。 “不,我们不制造。这儿的情境不适合。再说,香槟是什么玩意儿?还不就是葡萄榨出来的汁罢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大杯子里,各倒了半杯红酒给班奈和安娜。 “希望你们能够参加我们的晚餐。由于前几天路易斯兄弟开着拖车忙了好久,我们才能够享受佳肴美酒。”他朝我们笑着说:“你懂了吧?上帝会供给人们所需之物的。” “我们很愿意。”班奈说:“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在此地停留数日,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因为我们出了点小意外。” 季伯特神父从桌上抄起一瓶酒,在他们面前摇摇摆摆地走出了房间,来到一排书柜前面。“亲爱的,坐下来,把你们的困难告诉我。” 季伯特神父一面听他们叙述,一面点着头。当他听见他们逃出“拿坡里女郎”号的情节,很惊讶地把嘴巴张得圆圆的。 “多么迷人啊!”他如此评论着。“你们年轻人所过的生活是多么刺激啊!只怕你们觉得这儿的生活过于单调。不过,告诉我,”他在空中挥动着肥肥的手指,仿佛意味着这问题并无太大的意义。“这个配方,这神秘的培养液——它是真的吗?你们认为呢? 它到底有没有效果?” “至少对方这样告诉我,”班奈说:“它显然具有高度的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七八十。” 季伯特若有所思地又在酒杯里注满了酒。“对于我们修道院而言,它倒是能够产生很高的附加价值。葡萄美酒和松露,相得益彰。谁还能够想出更令人愉悦的组合呢?” 他高挑双眉,望着班奈。“我们可能没有办法达成协议吧?像是合伙这类的事宜?” “这个嘛……”班奈无言以对。 “绝对不可能,”安娜说。 “神父,是这样子的,这东西基本上并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在照顾它而已。”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季伯特说:“来喝酒吧!” 方才在厨房里被烤得油亮的小野猪,如今已躺在餐桌中央的木板上,口里含着一个很大的烤马铃薯。季伯特神父挽起袖子,割下一块块厚厚的猪肉,让大家分食。他的脸孔在烛光的照映下,容光焕发,人人的杯中斟满了美酒,乡村风味的面包切成厚厚的一片片。在众人之中,唯一的时代指标是两名穿着时髦服饰的访客。而其他的种种,都可说是中古世纪的遗物。 谈话围绕着有关乡村的议题——诸如葡萄的收成的远景、霜害、气候的变化,以及修道院蔬菜园的生产等。餐桌上没有争议,没有提高了嗓门来打扰心满意足的气氛。安娜望着这一切而入迷了。这些人来自何方呢?——也就是这些生活在中古时代包装下的人忙了? “我们是现代工商社会的逃兵,”季伯特说:“过去我曾在巴黎国家酒厂工作。其他的人有的来自于电脑业,有的来自于航太工业。我们都讨厌工商业的生活,我们喜爱美酒。十五年前,我们动用了各种资源,买下这间修道院。这修道院是从战前就空下来的,因之,我们就成了修道士,”他对安娜眨眨眼睛。“如你之所见,是非常不正规的修道士。” 她一脸迷惑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们之中随便谁都没有太太吗?” 季伯特神父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由圆顶天花板投射下来的烛光所造成的暗影幢幢。“我们认为那又是另一重约束,”他说:“有女人为伴的欢乐并不属于我们。 对了,在你们的国家里,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 “同志(注:英语gay又有快乐的意思。)吧?”安娜说。 “啊!对了,这迷人的字眼,最不合宜的用途。”他摇了摇头。“同志。多荒谬啊! 那么,我想,每个人可以说我们是生活在一种永续的快乐之中了。对我们而言,那是相当令人快乐的,”他大笑着,向安娜举杯。“祝福快乐的时光,祝福大家。” 乳酪送上来了。外面包着葡萄叶,被郑重其事地揭开。然而,由于受到过度殷勤的招待,以及过度不足的睡眠,使得安娜和班奈陷于缄默,之后,他们简直要打起瞌睡来了。婉谢了叶夫兄弟送来的自制美酒,他们跟着季伯特神父走到修道院供应访客住宿的区域。季伯特留给他们一根新点的蜡烛,并且用愉快的口气警告他们说,修道院的例行生活是在黎明来临不久之后就展开的。 他们的居室狭小而普通。一扇窄窗,桌上有个小瓶和一个碗,两个相对的墙壁旁边各自安放了一张卧榻。安娜伸了个懒腰,轻轻呻吟道:“我想我可能不胜酒力了,”她坐直身体,仔细看着自己的双脚。“帮个忙好吗?” “你要一杯苦艾酒吗?” 安娜挥了挥手。“替我把靴子拔下来,我永远也没办法做到。” 班奈努力地拔除她那极为合脚的靴子,却不能成功。“我要用古老的方法来做这件事了,”他说:“请原谅。” 他背对她而坐,坐在她的跨间,弯下身子,很容易地拔下了她的一只靴子。 “班奈?”安娜的声音听来昏昏欲睡,“你今天所做的事,你正在做的事——我满欣赏的。” “完全服务性质,”他在和另外一只靴子奋斗。 欲睡的安娜轻轻笑着:“对于一个英国人而言,你的臀部相当漂亮。” 当他把她的脚举到卧榻上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睡着了。他俯下身子,撩开她额前的发丝,她娇声笑着,像一只猫儿般,用头额磨蹭着他的手。这之后,她才侧过身子去睡着了。他吹熄烛火。在温暖的黑暗中,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在他失去清醒的知觉前,最后一个想法是:提醒自己去问季伯特神父,修道院里有没有一间拥有双人铺位的宿舍。 第14章 波鲁斯掏出了五百法郎,看着那女孩再点了一次。她那艳红的指甲数着钞票的纸张。 数完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折好钞票,再收进她的袋子里,她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工夫,完成了一场愉快的交易。 女孩离开了套房。波鲁斯拿起电话叫早餐。他可以从窗口望见伏克斯港和远处地中海深蓝的海水。天气又要热了,很适合在花园里用餐,之后他才要回到科西嘉岛去。波鲁斯一直很喜欢马赛。 他淋浴修面之后,接着换装。羽毛般轻柔的浅蓝色的薄纱衬衫以及亚麻西装,带给他愉悦的感觉。他一直认为一个男人的穿着应该适合于他的年龄,不像那粗里粗气的吐兹,穿着敞领的衬衫,露出多毛的胸口。他走过去回应敲门的服务生。 在进餐的当儿,他才有机会来为了他的买配方的钱感到哀怜。就像他们的父辈,以及世世代代的祖先一样,波鲁斯和他的同事们并不喜欢他们住的法国本土的邻居。善良的科西嘉人,真诚的科西嘉人,他们要争取的是独立自主。如果法国人不肯认同,那么就必须攻占法国。 波鲁斯极少显示出任何的情绪。他想到即将掌控的法国的松露市场,并从法国人的口袋里抽走好几百亿的钱财,不禁微笑起来。毫无疑问地,他所属的科西嘉联盟会把部分利益拿来支持科西嘉的国家运动,给法国人惹些麻烦。用他们自己的钱给他们自己惹麻烦。波鲁斯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是打从他岳母多年前喝了过多的波尔多葡萄酒,从巴斯蒂亚一间酒吧里的高凳子上摔下来、磕然而逝之后,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看了看表,半个小时内,他就会得到前一天他所要求的分析结果了。还有时间抽根雪茄。通常他不会在午餐之前让自己享受这种奢侈的,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一个值得庆祝,并放纵自己的日子。他从一个精美的皮制烟匣里拿出一根圆滚滚的雪茄,再把匣子关好,小心翼翼地点着之后,猛力吸了一口香气弥漫的雪茄。 烟灰部分已燃烧到接近巧克力色的纸圈附近了。当他猛力吸进最后一口香气的时候,他的访客也到达了。一个是布鲁诺,他的表弟,也是他的私人保镖。另一个是阿利吉,一位分析化学家:骨瘦如柴、脸型瘦长,神色看来极是惨淡。 寒暄之余,阿利吉把公事包放下。他望着波鲁斯,缓缓地把头部由右边摇到左边,又由左边摇到右边。“很遗憾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他鄙夷地挥着手,指向那只公事包——“和我们所想象的不一样,这些文件是没有意义的,它只是一堆统计数字而已。随便什么人,花一法郎,就可以从农业部得到这些资料。” 波鲁斯脸部毫无表情地放下了雪茄烟。“那么,培养液呢?” “只是一些水和普通香料的混合液。它的功能只是铲除一些野草而已。”他摊开双手,耸了耸瘦骨磷峋的肩腴。 “我被要了。”波鲁斯的视线投向窗外。为了隐藏内心的愤怒,他脸部肌肉紧绷着。 那意大利痞子和他手下那个马屁精,他们一定知道。他们设计欺骗了他。在这种时候,他也只有控制内心怒火蔓延的速度而已。 他拨了个电话到吐兹在坎城的办公室,电话被接通到“拿坡里女郎”号上。 “吐兹吗?我是波鲁斯。” “啊,朋友,你好吗?想念海上生活的片段吗?”吐兹用手遮住话筒部分,并叫了个水手去找葛利比过来。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 吐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迷糊似的。“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在船上?” “吐兹,别开玩笑。我已经把那处方分析过了。那是假的,不过是杀虫剂而已。” 吐兹假惺惺地大表惊讶。“这我绝对不能相信!不可能的,等一等——葛利比来了。” 吐兹故意在电话另一端提高腔调说话,爆出一连串解释的字句。“是我的朋友波鲁斯,他说处方是假的,其中有诈,他被骗了!他大感震惊。我们能做什么?我用我妈的名字来发誓:要是我骗人,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等一会儿,老小子,”葛利比说:“让我来跟他说话。” 吐兹把话筒交给了葛利比,很注意地倾听葛利比和波鲁斯叙述他俩前一夜拟好的说辞。 “波鲁斯先生,我是葛利比。我认为这件事实在太不幸了。不过,这倒足以解释船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情。自从昨天晚上起,这些事情就一直困扰着我们。你还记得那个名叫班奈的英国人以及那个女孩吧?” “当然。” “当我昨天结束了我们在马赛的会谈,回到这儿之后,他们就不见了——不声不响地不见了,而且是在仓促中离开的。没有人看见他们离去,而且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舱房里。我们确信他们是游泳上岸的。波鲁斯先生,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波鲁斯必须把这事情报告给他科西嘉联盟的盟友。他开始记录要点。“说下去。” “现在就知道这件事不寻常了。你看得出来吗?他们一定是掉了包,把真货取走了,留下了假货。”葛利比的口气开始武断起来。“波鲁斯先生,我们都被骗了,包括我们所有的人,”他很严肃地再次强调。“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绳之以法,让他们自食苦果。” 葛利比对吐兹皱着眉头——吐兹正咧嘴做微笑状,并在空中挥舞着拳头。该死的意大利人。 “他们会吃到苦头的,”波鲁斯说:“不过我们必须先找到他们。” “我不认为他们已走远了。他们临去匆匆,连护照也没带,还留在舱房里。” “说不定护照是假的。” “不可能的,其中有一本是英国护照。” 波鲁斯在他的记事簿上草草写下一个名字。“把他们交给我,我和警方有联系。有了那两本护照,他们才有办事的依据。” “警方!”葛利比说:“老小子,这我倒不知道。你真的认为我们该把他们卷进来吗?”吐兹在一旁猛力地摇头,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葛利比先生,坎城的警察有半数是科西嘉人。有些是真正的科西嘉人,过去我们曾经合作过。” 葛利比望着吐兹,点了点头。“太棒了,太棒了,那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我们立刻就派遣所有的人马,搜寻最近的港口。今天晚上我就会派人把护照送给你。你住在哪里?” 波鲁斯特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葛利比。“晚上,是吗?” “亲爱的波鲁斯,英国人说话一向一言九鼎。” “这在班奈身上适用吗?” “只怕他是个暴发户。说不定他是小时候被奶妈宠坏了,也说不定他进错了学校。” “混蛋!”波鲁斯厌恶地把电话放回去,下楼进入自己的车子。像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最好是当面向上校报告。他要布鲁诺将冷气加强,让车子驶往坎城。 吐兹凑上前去,捏了捏葛利比的脸颊。这是赞许的动作。“了不起,我的朋友,了不起!你的演技太棒了,我想我该称你为马基维利。” 葛利比抹了抹脸颊,点了根雪茄。“我不得不说,事情好像不妙。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要打电话给波鲁斯,告诉他说,我们发现班奈是裘里安的人。这就好像是‘猫儿赶进鸽群中’。” “鸽群?” “没关系,别介意,语言的艺术而已。”葛利比向沉寂的空气喷了一缕烟。“我敢说,由于你兴奋过度,忽视了最重要的事情。” “呢?” “波鲁斯忘记把他的钱讨回去了。” 吐兹一掌拍向他的额头,接着张开双臂。“大师,我真的要吻你的脚了。” “拜托不要,”葛利比说:“免得那些水手要开始说。闲话了。” 第15章 裘里安从书桌前拍起头来,他听到了由摩纳哥飞回来的直升机螺旋桨打转的声音。 飞机上载着一百万元。但他相信班奈和那只不知感恩的母狗绝对花不到这笔钱的。一般而言,他是一个随时等待报偿出现的人,他也相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不过,这件事也是在试探他的耐心。他已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来取悦那名不见经传的科学家,不断地接受他延长时间的要求,不断地在金钱方面满足他,还要随时奉承他。接着,还被那个有如小丑般的吐兹所胁迫;而今,竟遭两名业余生手窝里反,还跟他大玩起捉迷藏的把戏。不过嘛!他们两个就要倒大霉了,这将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想到这里,他的情绪也好多了。于是,他吹着口哨走下楼去迎接席莫。 席莫打开了一只廉价尼龙袋的拉链,在裘里安的注视下,将一捆捆百元的钞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席莫,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把这笔钱弄回来。我痛恨失去它们。它们对于我而言,具有不凡的感情价值。” 席莫点了点头,“这些钱会把他们引到明处,然后我们将他们一举成擒。那英国人打电话来了吗?” “还没有。”裘里安说着,拾起袋子,检检内部。“你认为我们该把它放在哪里?” 席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只有名片一半大小的塑料盒。“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内里的角落处,钞票的底部。这东西的接收范围并不广,或许只有五百米。但若是更强力的东西可能太大,而不好隐藏了。” 裘里安笑望着席莫手上那小巧的设计。“班奈,你小心点,你要给我抓到小辫子了。” “裘里安先生,有件事让我很担心。”席莫放下了那个接收器,并点燃一根烟。 “万一那英国人为了更多的钱而和别人谈妥了,万一他寻求和解的对象是吐兹呢?” 裘里安不得不承认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实上,换了他是班奈的话,也绝对要试试运气的,看是不是能够多弄几百万块钱,反正只要多打几通电话,又不费什么事。“席莫,你说得没错。”他说:“或许我该和吐兹先生谈一谈,他也许说溜了嘴,露出什么事情来。天知道,他真是够笨的了!” 吐兹和裘里安在电话里彬彬有礼地互相致意,好像久违的老友。他们很高兴双方的健康都处于良好状态中——当然,吐兹对于最近发生的伤害是绝口不提了——并向对方祝福事业成功。接着,裘里安便切入正题。 “看样子,”裘里安说:“你我都成了一桩强盗案的受害者。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说那配方?” “一点儿也没错。它从你那儿被偷走了一次——又从我这儿被偷走了两次——虽然我有意略去不提,让过去成为过去。” “不,不,我们都是讲求实效的文明人。” 裘里安刻意压抑轻蔑的语气。“说良心话,我们确实是这样的。尤其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生意人,因此我提议我们布下天罗地网,倾全力去追捕那英国佬和那女孩。就是这类的做法,你认为呢?” “我亲爱的朋友,”裘里安被这个称呼搞得头皮发麻。“这对我而言是无上的光荣,竟能和伟大如你般的人,水乳交融地在一起工作。”他的语调变成诡计多端。“告诉我,你有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有没有任何接触?” 裘里安看着他面前的好几叠钞票。“什么讯息也没有。你呢?有什么后续状况吗?” 吐兹想到了那两张护照,现在正在被送往马赛的波鲁斯那儿的途中。还有科西嘉警员的大力介入。他长叹一声。“唉!什么也没有。他们像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什么也没着落。此刻我们简直像大海捞针了。” “你派人四出找寻了吗?” “当然了。你呢?” “当然有。对了,我们保持联系好吗?” “朋友,我用我妈的名誉保证:我得到的讯息,就等于你得到的讯息。” 吐兹放下电话的当儿,笑得极开心。他本来不只一次想到:班奈和那女郎带了松露配方,直接投奔裘里安去了。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将陷于极严重而复杂的地步。然而此刻,他必须要做的是先把他们找出来。加上波鲁斯和他在警方的朋友们的协助,可说胜券在握。他下令“拿坡里女郎”号返回马赛。度假的计划暂时打消了。 袭里安原本未对他和吐兹的对话寄予厚望。不过他确信,要是那意大利人手握王牌,绝不至于不做任何暗示,也不会不尝试出售求利。因此,现在这就变成了一场角逐,比赛谁先找到班奈和那女郎。而且,他和班奈已有过接触,他认为他的胜算也不小。他打消了守候电话,等待消息的念头。 安娜和班奈很晚才起身。他们来到厨房里找咖啡喝的时候,发现整座修道院已空无一人。所有的修道上都去葡萄园里工作了。隐隐传来拖车持续奔走的声音,那情况令人想起蜜蜂在薰衣草丛中嗡嗡来回不歇。 安娜等着木柴炉子上的一盆水沸腾的当儿,班奈使尽了力气在切一块剩下的面包。 至今为止,早上的气氛似乎揉和了一些亲密、一些自我意识的觉醒,还有一些冷淡的客气——他觉得不甚自在。他俩轮流在住宿区末端的开放式洗浴间沐浴。当其中一个人站在寒冷彻骨的浴池之中时,另一个就默默地留在室内。他们共用肥皂,共用粗浴巾。他们之间发展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态势,对于将来可能发生或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的预期,使人有点儿神经质。 班奈集中意志、皱着眉头在处理那些面包块。架在铁丝网上的面包逐渐转为褐色。 他的头发因淋浴之故,还湿淋淋的。他将发丝由黝黑的前额处梳理向后,看来很像一九二o年那个时代照片中的人物。她可以想见他穿着白色的宽松运动服,挥动木制网球拍的模样。他用刀尖挑起面包,翻转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烤面包完全是火候问题,要耐着性子跟它磨。” “每件事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班奈无言地注视着她良久,后来才发现自己和她笑颜相对。“是的,”他说:“我想正是如此。” 盆子里的水滚沸了,安娜移开视线。“你想那些修道士把咖啡放在哪儿?” 他们坐在苜蓿草遮盖的石凳上用餐,并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这是一件需索百万元的大事,必须设计一种安全的方式去取得那笔钱。裘里安必定会找一个人监督赎款的取得,说不定还不只一个人。一个公共场所,像是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可以提供暂时性的安全。不过在他们离去的当儿,可能就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而一个荒僻的所在,没有目击者的状况下,甚至会更加危险。早晨的时光逐渐消逝,他们将各种可能性逐一检视,又逐一放弃。他们开始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犹如把自己一步一步地驱赶进入牢笼之中。 随着机械性最后的震颤。一辆拖车开过来停在丝柏树旁。叶夫兄弟职司烹任,所以较早由葡萄园回来准备中餐。班奈看着他匆匆行经小径,走进入口的地方,用一条丹点花样的大手帕抹着他的头。他一定热得受不了吧?班奈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 他站起来大步走动,低着头,两手抱在胸前。“安娜,”他说:“你听我说,这计策一定行得通。我们要求裘里安把钱放在一座教堂里。星期天的时候,教堂里一定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 安娜皱着眉说:“教堂倒是很好,但我们出来的时候,就会被他们抓住,难道不是吗?” “所以我们不要进去。我们请季伯特神父进去帮我们拿钱出来。他们所期待的一定是一男一女。假使有个神父走过去,他们不会多看一眼的。” 安娜缓缓点了点头,假装做出摘掉帽子的动作。“班奈,你这个混小子,和你一起工作可真是有意思。” “我们现在去找一本有关教堂位置索引的书。” 他们坐在布尔杰咖啡馆的后面,一边轻啜玫瑰酒,一边研究一本摊在桌上的教堂导览书籍。他们内心充满了希望。班奈挑选了三四个可能的地点,将在下午时间去进行实地勘察。待他们选定了一地之后,就打电话给裘里安,然后进行说服季伯特神父的工作。 说到这一点,班奈就不太顺利了,因为安娜开始有了疑问。 “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她说:“而你几乎不了解那个人。你信任他吗?” 班奈瞪着面前的杯子。他自己曾说过季伯特是个老恶棍,一个逃税大王,一个以修道士为伪装面目的生意人。他想起自己上次因为那条船而受骗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能肯定。” “那就表示你并不信任他。”安娜摇了摇头。“我也不信任,尤其在加上一百万元现金的状况下。”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班奈喝完了酒,要侍者再多拿些来。午餐时间到了,咖啡馆开始拥挤起来——客人之中有售货小姐,有办公室的职员。大蒜、牛排。炸薯条的香味不断从厨房里飘散出来。一只垂头丧气的狗站在门口,它的鼻子扭动着,抱着一丝希望,直到侍者斥骂,它才走开。 突然间,安娜大声笑起来,连忙用手掩住嘴。 “又是怎么回事?”班奈说:“难道有了什么好意见?” “仍然和前面所说的有关。你没想到吗?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适合的修道士人选,是那种你可以放心把一百万交给他的人。而我恰好认识那个人。”她身体前倾,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班奈兄弟,”她又爆出大笑。“我喜欢这个称呼。” 波鲁斯和邦菲耳上校在波伊森餐厅里找个靠里面的桌子,点了瑞卡酒。邦菲耳是这家餐厅里的知名人士,他之所以出名,乃是因为他总是利用餐厅作为进行秘密业务磋商的场地。餐厅的主人一定会确保他座位附近的桌子是空的。如此,他们便可以安心谈话。 邦菲耳喝了一口酒。由于多年习惯使然,他的眼睛永不静止,总是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他在科西嘉联盟里的地位爬升得很快,这是波鲁斯和他的同志们所不能不承认的。 “大热天从马赛来到这里,想必事情是非常紧急了?” 波鲁斯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心里在想:到底该讲多少才是必要的?“是很紧急,而且也许很敏感。有种很有价值的东西被偷走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把它找回来是当务之急。”他用手指沿着他面前那外表有水珠的杯子,划了一条线。“所幸我们知道东西在谁的手上,是一男一女,他们一块儿逃走了。今天晚上,你可以拿到他们的护照,” 他朝邦菲耳淡淡一笑。“我想这是很有用的线索。” “只要是真的。当然了,波鲁斯先生,因为有了欧洲共同市场的成立,护照不像从前那么有用了一一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它们之间根本不设限,可以驾车来去自如。” 邦菲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匣,拿出一根烟来。在点燃之前,他先剥掉了滤嘴。 “不过,护照还是很有用的。他们是法国人吗?” “一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 邦菲耳咂舌头,他讨厌任何有外国人牵涉在其中的事情。一个人必须非常小心才是。 “不妙——除非他们是法国居民。你懂吗?合法的法国居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资料就会被输入电脑里面,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资料叫出来——从出生的日期,到汽车的颜色都有。” “那么,当然也会弄到他们的照片了。”波鲁斯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手指敲着桌面强调,“一定要找到他们。我相信这对你事业的前途很有好处。我可以向你保证。” 第16章 班奈已多年未涉足教堂了。他就像多数与他具有同样背景的美国人一样,觉得任何和上帝打交道的事务,只须拿出运用于办公室的精力的一小部分来从事即可。他在门廊先停下脚步,再走进教堂内部,以熟悉环境。 回忆经常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之下涌现。当他接触到教堂的一切,感受到它庄严而古老的气氛时,在刹那间,他又回到了他的学生时代,一切历历在目。他犹记得星期天的早晨,多半是耗费在教堂的硬板凳上,听那传教士提出一些有关原罪的警讯。班奈的父亲——个喜爱丧礼尤甚于婚礼的人——他的看法认为:仪式较短,而且无需做财物的奉献——在他拜访学校的有限次数之中,示范了贫瘠的精神生活的例子。终于有一天,这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在他喝雪莉酒之后,对传教士表达,说宗教应为更多的战争、苦难和死亡、悲苦等负起责任。在人类文字的历史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来。在这之后,班奈小小地出了些风头,他是唯—一个父亲被校方逐出校园的孩子。 他摇摇脑袋,驱走一些无谓想法,开始来思索以这间教堂当做一个付赎款地点的适合性。他来来去去都要靠步行的方式;他们要找的教堂必须是环境不甚荒僻的才好,免得手上拿着百万元,还得长期徒步于郊野地之中。不过就另一层面而言,一处较为纷杂的教堂,眼尖好奇的信徒相对也比较多,同样也增加了风险。这样的教堂当然也不适宜。 他呼唤正在研究彩色玻璃窗的安娜。“我认为这间并不合适,你呢?这间教堂太小了,说不定我们该找一间天主教堂才对。” 下午剩下来的时间,班奈开车,安娜则不住地翻着导览手册和地图。最后,她总算挑到了一处沙里见金的所在。 “你听好,”她说:“波利斯圣母教堂,矗立于拥挤扰攘市镇所在的大广场上。” 她又摇了摇头,说:“为什么有市集的城镇非叫做拥挤扰攘不可?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不管怎么说,听起来还不错。准备好跟着导游去游览了吗?”她故意用职业化的腔调,念出导览手册上的字句。这是遗留下来的罗马式的建筑中,最负盛名的一处。她继续念完了资料,发表她的主张。“它的面积够大,位于市镇中心的广场上,而且沿着主建物的旁边,有许多小壁龛。听起来不错吧?而且我们也快要到了。到d九四三号路口去,再过五分钟左右,我们就会看见波利斯教堂了。班奈,相信我: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对于她的热切,他微笑以对。“我是信任你,以至于趟了一滩好大的浑水。” “你会成为一个非常可爱的修道土的,你知道吗?除了一个条件以外。” “如果你是在想我该去剪头发,别作梦!”班奈望着安娜疑惑的表情。“别想把我的头顶上的头发剪成中空的圆形。” “那倒没什么,反正你要戴头罩。不是的,问题出在你太瘦了。修道土往往都肥肥的;像季伯特神父那样,对吗?”她将班奈瘦长的身躯研究了一会儿之后,猛然一掌拍在仪表板上,使班奈本能地踩下煞车。“对了,我们正是要这样做——用一堆衣服给你扎一个假肚子。到了教堂里面,你拆下假肚子,把钱装在腹部,你胖胖的走过去,又胖胖地走出来。手里空空如也。这主意怎么样?你看要是没有我的话,你该怎么办哟!” 班奈挑高双眉,道:“嗅,那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此刻正在摩纳哥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驾驶着豪华的奔驰轿车,和女孩子追逐好闹,品尝美味的食物,躺在舒适的大床上……” 她凑到他身旁,亲吻他的面颊。他耳边感受到她的吹气,轻柔而温馨。 波利斯静静矗立在初至的暮色中,犹如印在明信片上一幅美丽的图画。广场的尽处,一群戴着布制便帽、穿着褪色衬衫的人,在树荫下,为了他们的游戏在争吵,使诈、笑闹。一旁观看的安娜和班奈,觉得他们的情况愈演愈烈,他们的动作也愈来愈大了。 “我认为这对于优雅高尚的老人而言,是一种优雅高尚的游戏,”安娜说:“但是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那种讲话的样子活像要谋杀对方似的。” “我从前也没有看过这种情况,不过这种游戏本来就很野蛮。大家无所不用其最大力量打击对手,”班奈指着一个走向鹅卵石地面做记号处的人,说:“看到那个穿绿色衬衫的人吗?我认为他要去攻另一边了。” 绿衬衫弯身蹲着,手里拿着“包力”这种铁球在往后甩动,一次,两次,然后掷出。 那铁球在空中划出高高的弧线,被阳光照得闪亮,在它“叮当”一声落地、加入其他的“包力”球的阵营里,将一个排列在目标小木球之旁的“包力”球撞开。一边的人兴高采烈,另一边的人却惊愕不已。大家匆匆冲进场子里去评断状况,丈量距离,并大声争论。 “这种状况要进行多少时间?”安娜问道。 “好几个钟头,好几天都说不定。直到天色黑暗,或者是他们的太太来拖着他们回家去。” “在这儿,无所事事地享受愉快的好时光,是很容易的事,不是吗?” “这不叫无所事事,这叫做生活。在乡村里,这种状况是持续进行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一种很奇特的想法,认为生活中有些比工作和看电视更重要的事,”班奈耸了耸肩。“我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他们的困难——你可以听见他们每天在咖啡馆里无病呻吟,所谈论的话题无非是从面包的价格到政府的核武政策——不过他们很懂得如何自娱——他们玩他们的包力球,他们打猎,他们开心大笑,喜欢聊天,在餐桌上花费大量时间,”微笑的班奈,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他们包力球的竞赛。“除了法国人以外,还有哪一种民族会为了一袋松露而兴奋、而疯狂?” 安娜注视着班奈微笑的表情,心里一面在想:当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逃亡,当有一天他们之间不得不维持的亲密关系结束了之后,他们的将来会怎样呢?她单独回纽约,而他也独自回到圣马丁吗?她不愿意再想这回事了。她一只手塞进他的胶窝下,说: “我实在不愿提到这回事,不过,我们还要去察看教堂呢?” 家庭主妇们在广场上来回穿梭,从一个摊子走到另一个摊子,挑选晚餐要吃的东西。 “看见了没?”班奈说:“他们就是这样庸庸碌碌的,就像书上所说的一样。”在咖啡馆的凉篷下,一个年轻、肤色黝黑的侍者在和金发女郎调笑。到处都见到车子随意停放,有些车子半个车身停在人行道上,有些塞在简直已经太小的空间里。还有些车子快要横到街心里了,车灯闪烁,而车主人忙着回家之前,进入酒吧里喝一杯。而在街道的西边,也就是落日余晖所眷恋的地方,正是他们要去察看的教堂。 在明暗互间之中,行车稀落的教堂显出诡异的气氛。安娜和班奈沿着通道走下去,两旁是一排排的座椅。教堂里到处都有可供躲藏的地方——被人遗忘的黑暗角落,大片石壁之后的缝隙,其间的灰尘数月甚至数年亦未扫除了。班奈在导游手册的边缘草草写了些摘要,然后走向祭坛。 “嘶” 嘶嘶不断的声音,划破了一片沉寂,使得班奈为之却步。 “在这里。” 远处的角落里,也就是教堂最后面的地方,他看见一道窄长的黑色开口。从安娜的t恤那儿,落下一道阳光。他从祭坛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上,穿过一扇仅能容他双肩宽度的窄门。 “班奈,实在太完美了,你看。” 他们来到一个方正的小房间里,桌椅靠着一面墙安放着,另外一面墙上挂了一排木制的衣架;这原本是间更衣室,是让传教士更换祭服所用的。而它的外墙,才是使安娜兴奋的原因:那儿另有一扇门,她已把它的门检抽开,让它打开着。班奈推开那扇门,它通往一条巷子,巷子沿着教堂的背后,两头分别通往街道,再连接到广场。经由这条巷子,他可以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来去自如。是的,真是太完美了。 他们到咖啡馆喝啤酒来庆祝。在返回修道院的途中,选定了一个藏钱的地方。第二天他们要打电话给裘里安,下达指示。他们拿到一百万元之后,将越过边界,前往意大利。一切都在规划中进行。 和那些修道士们共进晚餐毋宁更加惬意了。季伯特神父已经认定本年度葡萄的收获量可以达到高标准,而且产期也会延长。酒瓶在餐桌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表现出更满足、更谐和的气氛。等安娜和班奈向大家告辞的时候,他们在酒精效力和乐观态度混合力量的驱使之下,愉悦地喋喋不休。 他们穿过薰衣草夹道的小径,走向住宿的地方。安娜坐在床沿,烛光掩映中,她星眸灿然。“好吧,年轻人,让我们来看看能够把你装扮成一个怎样的修道士?” “现在吗?” “当然了。” 班奈拿起一套僧服,着实地感受到了它的分量。“快穿上,”安娜说:“我要看看前面有多少空间需要填满的。” 他褪下外衣,剩了内衣之后,挤进那套厚厚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服装里。它的宽度犹如帐篷。他抓起一把布料,从腹部那儿往外技,转了个身,让安娜得以见到他侧身。 “这年头,合身的服装已过时了,这种款式看来轻松而惬意。头顶还有一种巧妙的设计。”他把头罩往前拉,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脸孔。“你看如何?” 安娜笑望着如今松垮垮,毫无身材可言的躯体,已完全认不出是班奈了。“我的判断没错,”她说:“你是个可爱的修道士。来,现在我们来把你弄得胖一点儿。” 她用牛仔裤、t恤和一件毛衣,扎成一团,花了些工夫,将它由衣服的颈部往下塞。 这个球体稳踞班奈的胸部。他俩面面相觑,因为那样看来很像是班奈新添的义乳。 “贺小姐,我看它需要调整一下。”班奈粗声粗气地说。 “我知道,”安娜说着,跪在地上抬头看他。“我得要求你撩起衣服。” 当她的手触及他的胸前时,他分外地紧张。他可感受她的鼻息,甚至觉得她的舌尖触动了他的皮肤。轻声地吃吃而笑,被僧服的衣褶所压抑了。“这下面开始变挤了。” 他轻触她的颈部的发根,轻轻拉她站起来。她羞赧地微笑着,把他的头罩往后褪。 “班奈,你愿意把这该死的服装脱下来吗?” 第17章 邦菲耳上校毫不浪费时间,甩电脑查出了资料。波鲁斯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掩起办公室的玻璃门扉,使用它的无线电话。 “那女孩子查不出什么来,”邦菲耳说:“她用的是标准美国护照,四天前经由尼斯入境。没有犯罪记录。不过,那英国人的话,我们运气还不错。”他摘掉一根香烟的滤嘴部分,点燃了它。接着,他念出方才列印出来的资料。“班奈·路西安诺,英国公民,持有法国居留证,税务资料显示他是自由业,现在住址是圣马丁。他驾驶的是九三年份的白色标致二o五,车牌号码为二九skn八四。看起来很清白,没有犯罪记录。” 波鲁斯嗤之以鼻。“现在有了,”他心想:高度发展的法国官僚体系,竟然对一个人的私生活和事业,保留了这么翔实的记录。如此一来,他可以把这些资料告诉他的盟友了,替大家打打气、加加油。“邦菲耳,这是个很有帮助的开始。现在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波鲁斯先生,我正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包括相片在内的一切最基本资料,已经发布出去了。只要他们没有离开这个国家,我们就拥有很好的机会。一旦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再打电话来。” “谢谢你了,你做得非常好,我终生难忘。” 邦菲耳放下了电话,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却又瞬间即逝。他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莫鲁捧着一叠文件进来,站在他办公桌前面。莫鲁咬着一根烟斗,它似乎永远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嘴巴。莫鲁是他的上司,以不合作闻名。莫鲁很清楚邦菲耳拥有影响力很大的朋友,足以帮助他平步青云,而事实上他的阶层并没有反映出他的能力。由于这样,莫鲁盯紧了邦菲耳,对这科西嘉人保持了严密批判的眼光。而就邦菲耳说来,他厌恨莫鲁的勇气,其程度不亚于垂涎他的职位。 莫鲁把文件丢在桌上。“相信你对于这一切可以提出合理的解释。不过,我很迷惑。 看来我们这个单位忽然间把处理这件非法抢劫案的次序列为优先了。而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偷了?一点儿帮助也没有。大家怎么知道要找什么呢?邦菲耳,这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如同既往一般,莫鲁在尽力使得邦菲耳产生罪恶感,或者说是无力感。这杂种此刻竟瞪视着他,好像逮到了偷钱的现行犯一样。邦菲耳用平板声调说:“我们已经得到了有关于那对男女的密报。我现在只是在等候失窃物的详细资料。” 莫鲁的烟斗发出轻微、潮湿的声息。他低头瞪着邦菲耳,说:“上校,我也是,我也是。看看今天下午放在我桌上的东西,不要出了情况才好。”他拿起文件,一边摇头,一边走出门去。 混蛋!邦菲耳点燃了另外一根烟。要是波鲁斯没告诉他的事情,那就是不希望他知道的意思。很有可能涉及了毒品。忽然间,一切变得无聊起来。他拿出波鲁斯下榻的旅馆电话,并拾起听筒。 远在百里之外,安娜和班奈两人在一间电信局的小亭子里,挤在一起,彼此给对方打气加油,等着电话接通。待裘里安的声音传来时,班奈才把自己留恋于安娜颈部的嘴唇移开。 双方的对话扼要简短,而且不带感情。按照班奈的指示,那笔钱在当天下午五点钟要放在教堂里。一旦金钱被顺利取走,他们便会在三分钟之内通知裘里安到哪儿去取回公事包。 那天早晨,他们第二次前往教堂。他们在教堂里全部走了一程,又在预定藏钱的地方停留一会儿,再从后门走出来,审视了安娜将在车子里等候他时所停车的街道。他们离开了教堂,驱车前往一家小餐厅,第一次以情人的身份在一起吃午餐;并且以新情侣姿态一块儿做出计划。 意大利将是他们落脚的第一站,他们要在那儿申请新的护照,并下榻于风味高尚的维拉别墅饭店。一旦护照核发下来,他们就起程前往瑞士,在那儿找一家安静的小银行把钱存放进去。然后……然后他们便拥有了全世界。 安娜伸手到餐桌对面,摘下了班奈的太阳镜。“这样好多了!现在我可以看清你的眼睛了。你知道,我必须回美国一趟。不管怎样,总要回去一阵子。你要跟我回去吗?” 离开圣马丁——尤其是报复心强烈的裘里安近在飓尺的状况下——倒不是个问题。 离开法国,这就稍微艰难了。不过,班奈也知道,若是和安娜分离,情况将会更糟。 他把酒杯推开,两手盖着她的两手。“当然我会去的。” “真的吗?”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他说:“千万别要求我戴上一项棒球帽。” 他们点了咖啡,把椅子拉到阳台的石墙边靠着。他们的下方,陆地呈斜角道通而去,延伸到庐布隆的山边,在午后散发出来的热气中,显出朦胧之美。乡野景色是一幅优美的画,以蓝天为框,多少绚丽的色彩幻化其中。安娜的头靠在班奈的肩头。班奈的视线投向远方,内心勾勒着未来的蓝图。他喜欢他所见到的一切。 车子停在教堂外的小路边。班奈钻进灌木丛中,待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圆滚滚的修道士,一条皮带支撑着他的假肚子。他们后来决定纸扎的假肚子比起一束衣服来,要轻便得多,也凉爽得多。因此,此刻便有好几十页的杂志内页扎着他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走向汽车客座,在紧张的沉默气氛中,车子缓缓驶入城区,并停在离开教堂好几条大街的地方。 紧张兮兮的班奈做了次深呼吸。“祝我幸运吧!”此刻若有人经过,一定会对于他们所见到的这种不寻常的景象大感惊异——一个妙龄女郎竟和一个胖僧侣热吻不舍!把皮带做了最后一次调整后,班奈拉起了他的头罩,往教堂后面的小巷弄走去。他两手握在腹部前面,头部垂下。当他走动的时候,纸肚子发出小小的沙沙声。 小巷子被笼罩在暗影之中。他眨巴着眼睛,使两眼习惯于由太阳的强光转为黑暗。 到了教堂的入门处,他很快地左右顾视。没有人迹。他抓住门把往外拉——白痴!门是往内开的。他调整手势,加以推动。腹部不知怎么地痉挛起来。有人打从早晨就把这该死的门给拴住了。他必须从前门进去了。 在教堂外面的大广场上,吉拉德和他的伙伴坐在热死人的车子里。接收器的音量给降低了,他躺在一只袋子里。早晨他们已预先将袋子留在教堂里了。此刻,它正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迅号。吉拉德希望他的伙伴不要再诅咒天气的闷热。“你认为天气很闷热,”他说:“想想那可怜的混球吧!好像全身被一张毯子包裹着。”他们盯着一个肥嘟嘟的僧人匆匆走上石阶,进入教堂。“足以使得任何一个人成为无神论者了。”他盯着他隔壁那张表情迷惆的面孔,摇了摇头,说:“算了,没关系,你不要想得太厉害,想坏了脑袋瓜!” 班奈站在教堂中央祭坛前,一个跪着的老妇站起来点燃了一根蜡烛。她转身走下,来到他面前时,很恭敬地点了点头。“神父!”她呼唤了一声。刹那间,班奈内心一阵惶恐。他应该说什么呢?他也向她点点头。“上帝保信你,我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她以微笑表示感谢。他心想:一袭僧服的功用可真神奇! 他摸索到黑漆漆的圣物箱的后方,指尖触到了尼龙布。于是他发出长长的叹息—— 真是感恩不尽。紧张不已的他,用笨拙的手指解开皮带,用那百万元替换了原先腹部的填塞物,然后把扯下来的旧杂志的纸页塞在原先放置袋子的地方。他压抑住跑步的冲动,从教堂的后门走出去。不到两分钟,他已经坐在车子里面,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执起安娜的手,放在自己鼓凸的腹部。“做一个百万富翁的滋味怎样啊?” 吉拉德将接收器的音量控制扭大了些。讯号消失,了。那盒子已被移动。他发动汽车,当那讯号的鸣声增强时,他做了个表情。一辆白色的标致车从侧面街道窜出,驶过广场。当这辆车子愈行愈远,讯号的声音再度消失。“混蛋!教堂一定有扇后门。”他猛踩油门,追随标致车,和前车保持着距离。 班奈解开皮带,那个袋子便从他两腿中间掉落到车上。他拉开袋子的拉链,看到一捆捆的百元钞票,轻声吹起了口哨。他一辈子没看见过这么多的现金。安娜露齿而笑,快速驾车沿着弯曲的道路行驶,进入群山环抱中的修道院,寻求安全。“我们做到了,”她说:“我们真的做到了!” 班奈转头透过汽车后窗看到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氛红的热气自地面升起。他觉得心跳逐渐舒缓,气息也渐渐平息了。“我凑巧知道,”他把嘴巴凑在安娜耳边,说: “维拉大饭店那儿,尺寸宽大的床铺上,铺着舒适的亚麻床单。” “还有最佳的住宿服务吗?” “源源不断的住宿服务。明天晚上,我们可享用床上晚餐。你认为如何?总比船舱好吧?” 汽车猛然转上通往修道院的小路。“以个人观点说来,我认为我们在船舱里的表现还不错。” 班奈脱下僧服,进行冷水浴的当儿,安娜正忙着数钞票。冷冽的水流洗去了他过去数小时以来的紧张。明天这时候,他们就离开法国国界了,远离了裘里安和吐兹,也挥别了一切的麻烦。他拭干身体,穿好衣服,拖沓地走回他们的房间。脚下的石头感觉上光滑清凉。 安娜仍在一张床位上数着一叠叠的钞票,并很细心地检查每一叠的内容,以便确定裘里安没有用白纸去掉包。当班亲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她抬起头来,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太好了,”她伸手到袋子底部,摸出了最后几捆的钞票,这时,班奈见到她的笑容转变为皱眉的表情。 “怎么回事?”他说:“难道他忘记留下小费了吗?” “在袋子的角落里有样东西,”她把袋子的内部翻出来。“看见了吗?就是这个。” 袋子的衬布包着那个东西,班亲用手指去戳了戳,感受一下它的形状。“像是个盒子。” 他说。 安娜从盥洗包里拿出了一柄指甲刀,将衬布的缝线到开后,扯了下来。她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塑胶盒子,举到灯光底下。一时之间,她的脸色凝重起来。“从前,我看过类似这样的物体,那是我在以色列的时候。有些人习惯在巡逻的时候带着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 “一种短程的跟踪设备,”她将它投向床铺,落在一堆钞票的上面。“老天!这意味着裘里安的手下一直在跟监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而且他们正在不远的地方。” 第18章 班奈首先打破了沉寂,但愿能够拨云见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糟糕。至少裘里安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这盒子。同时,在我们告诉他公事包藏在哪儿之前,他也不会打算出手。否则,他们早就在路上把我们拦住了。” 看来安娜并不认同。“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到天黑才动手。他们将抓住我们,把我们带到某个无人的地方,然后……”她打了个寒颤。“他是个杂种。相信我:他有让我们说实话的手段。” 班奈想起了席莫以手指捏断竹子的功夫。他拿起那跟监器,用手掂了掂它的分量。 “如果我们把它砸烂呢?” “如果讯号中止了,他们会来寻找。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 暮色渐渐浓了。在狭小的斗室之中的寄宿者,心情愈来愈沉郁。他们检视了各种可能性,却未从中发现任何足以鼓舞他们的理由。除非他们以徒步的方式离开修道院,这儿只有一条离开修道院的路,从小径走到大路上。而裘里安的手下将在那儿等待。 “你听着,我们其实并不确定,”班奈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跟丢了我们。 你认为这玩意儿的有效距离是多少?” “我不确定,可能是半里路吧?” “那好。为了保持有效距离,他们必须守候在路边一一是他们跟踪我们的情况下而言,而我们还不能确定他们真的跟上来了。这是我们必须了解的状况。”他站了起来,摩拳了安娜的头发。“我下去看一看。你把钱收起来。我去几分钟就回来。” “班奈,小心点儿。” 他穿上鞋子,尽力扮出一副颇有自信的笑容。“我曾经在童军课里修过神偷术,还得了奖的。” 他来到外面的苜蓿草旁边,竖耳倾听,并让自己的视力惯于夜色。他身后修道院的主建物里,传来季伯特神父的爽朗笑声。他前方的石子小径夹在黑漆漆的树影和草丛间,显得惨淡得苍白。最好离开这条小径远些。因为裘里安的手下有意靠近的话,这条小径是他们必经之途。他开始用慢动作穿过灌木丛,一脚落地,在移动另一脚之前,先将全身的重量转移到前一只脚上,而他的双臂前伸。他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像是只夜行动物。 他花了十分钟才来到一个能够俯瞰路面的地点。但是他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能等待着,但愿有辆车子经过。这样又花了十分钟等待。 最后,两道车灯发出的黄光射向天空,接着是登山中的汽车引擎所发出的吃力嘶吼声。他跪在地上,视线未尝离开那日益接近的光线。这就是了,那辆车子在进行倒车,离开路面,隐入不到五十码处的树丛里。他见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安娜赶紧趋前拥抱她,这才放心了。“我正害怕你把我甩了呢!” “下面那里有人,车子停在路边树丛里。如果我们驾车跑掉的话,即使不开车灯,他们也不至于不发现我们。”说到这儿,他勉强装作高兴的样子,“你想散步吗?” “到哪儿去?” “意大利。”他坐在铺位上,手指不停摸索那跟监器。 安娜凑过来,把跟监器拿走。“我们不能利用这玩意儿来引诱他们上当吗?” 班奈点点头,说:“当然可以。我们把它交给季伯特神父,并叫他拚命不停地跑。” 安娜瞪大了眼睛,随后展开笑颜。“班奈,”她拉他站起来。“有时候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聪明多了!” 季伯特神父放下杯子,说:“亲爱的,让我确认一下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我把这空袋子放在拖车上,在田里来来回回地工作——” “你动作的方向要和山路平行,”安娜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季伯特神父皱眉道:“也许是很重要,孩子。但在这荒郊旷野,又是在夜间……我们的拖车都是老旧不堪的,我很不愿意随便弄坏了一辆。你知道,在岩石间穿梭,很容易就撞坏了。”他停下来,再喝了些酒。“那些岩石真的很粗鲁、很莽撞。”说到这儿,他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们交付给我的夜间任务,是不是和那松露事件有所关联?” “晤……是的,”班奈说:“就某方面而言,是的。” “那么我敢说,这一定牵扯到一大笔金钱了,”老神父若有所思地望着酒杯。然后,他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恳求的目光。“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办法帮助修道院……” 班奈马上领略了他的暗示。“绝对没问题,”他看着安娜,说:“我们很高兴这样做,对不对?神父,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两部新拖车,可以吗?” “一部。”安娜说。 “迪尔牌的?” “就这么说定了。” 十五分钟以后,一叠百元钞票已藏妥在他床下的石板下面,而那装了跟监器的空袋子被夹在他两脚之间,季伯特神父坐在拖车上出发了,他的行进方向被要求尽量接近修道院之下路面的二三公里。在回来之前,将那个袋子丢弃在灌木丛中就好了。 拖车微弱的车头灯光快要接近葡萄园的尽头了。班奈开始缓步走下小径,安娜跟在他后面五十码的距离,几乎盲目地驾着一辆黑漆漆的车子,由班奈的衬衫反射出来的膝跪白光作为前导。 吉拉德拉好裤子链,伸了个大懒腰,才返回驾驶座上。漫长而炎热的白天过去了,看样子,又要展开另一个漫长的黑夜。他的伙伴头部后仰,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的鼻息足以压过警笛刺耳的长鸣。吉拉德将他摇醒,凑近接收器仔细地倾听。这是他的幻想呢?还是讯号变弱了?他将音量扭大,歪着头再听。混蛋,还真的越来越微弱了。这么说来,他们就不可能是从小径这个方向下山的,而此处又无其他的路径通往其他地方— —至少,在地图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么,他们一定是往葡萄园那个方向走了,取道更远了。那么,是向左,还是向右呢?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发动引擎,转向右手边。 班奈从微微高起的小径中间的地方,看见车灯亮了起来,往山下驶去,转了个弯,去追随季伯特神父的拖车所行驶的方向。他往回跑,坐进安娜驾驶的车子里。车子沿着山路悄然下滑,车灯依然关闭。他们耐心地等着对方那辆车子的灯光消失在天际。 班奈提议在卡维隆找个地方休想数小时,再展开长途驾驶,前往意大利。不过他显然误解了当地旅馆主人们的待客之道。时间已超过了午夜了,卡维隆不招待任何旅客。 屡试不爽之余,只有退而求其次,在停车场上过夜了。 安娜把头靠在班奈的肩头。“你真的很明白纵容一个女孩子的方法,是吗?” 班奈摩拳她的头发,在黑暗中露出笑容。明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卡维隆是一个货物集散的市镇。天方破晓之时,好几家咖啡馆便开业了,对一些卡车司机和彻夜工作的市场劳动者提供服务。安娜和班奈下了车,舒展四肢,并在早晨清凉的空气中,缓舒僵硬的背部。他们从停车场上看见波尼萨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走进去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班奈心想:再过几个钟头,他们就可以安定下来了。不知道裘里安的噗喷们在树丛里拿到那只空袋子之前,还要守候多久?所幸安娜发现了那只跟监器,也所幸她明白它的用途。风水轮流转,看来换他们好运了。 隔壁桌子那儿坐了个男人,两只手臂犹如尺寸较小的大腿。他的报纸正翻开到体育版那儿。班奈不经意地瞄了瞄那在四英尺之外、高高举起在他面前的报纸头版,他心想,他所看见的无非是法国新闻和当地的政治消息。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照片竟赫然出现在报纸版面上。 安娜的照片也同样出现在报纸版面上,除此之外,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大字标题是这样写的:“你见过这对男女吗?” 班奈立刻收回视线,压抑了拔脚开溜的冲动,他迫使自己冷静,但愿那男人把头版新闻那一页折叠起来。他戴上太阳镜,低下头来。奇怪!安娜到哪儿去了。 安娜从咖啡馆的后面冒了出来,她一面摇头,一面坐下。“我以为修道院的洗浴设备是中古式的,你该看看这里的浴室,真是令人不可置信。”说到这里,她注意到班奈脸上那紧张、僵硬的表情。“怎么回事?” 他凑到她面前,在她耳畔俄语。“把你的声音降低,戴上太阳眼镜。我们已经上了报纸的头条新闻。快走!” 他们来到咖啡馆门外,站了一会儿。街道对面换早班的卫兵已经来了。他们背过身子,快速走回停车场。他把她留在车子里,鼓起勇气,迈着利落的步伐走到一间商店里。 他感觉胸前似乎贴了一张犯人的名牌。柜台后面的女人眼光模模糊糊的,表情极不和蔼,收了他的钱,把报纸递给他,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耸耸肩离开商店,连找给他的零钱也没拿。 他们躲在车子里看那篇报导,屏息静气,紧张不已——一对异国男女涉及一宗重要的抢劫案,警局已全力部署追缉——这宗新闻之后刊登了一个报案的电话号码,任何人有知道这两人下落者,可以通过电话和坎城的邦菲耳上校联络,因为邦菲耳上校负责调查这件抢劫案。报导当中还隐隐约约地提到报案奖金的讯息。 这一次,新闻记者倒是正确无误地报导了一切的细节,“包括他们的名字、年龄、身高、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车子的模样和颜色,以及车牌的号码。 “天哪,”安娜说:“他们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从我们的护照和我的车籍资料。一定是吐兹把这些资料交给警方了,”班奈的视线透过车窗,投向停车场。卡维隆清晨初醒。外面角落的果蔬市场里,一个穿着拖鞋和围裙的女人,正把她的商品摆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像是座颜色多样化的金字塔,她还摇下遮篷,免得蔬果遭受直接的曝晒。一个交通警察在检查当天第一个停车表时,还打着呵欠。“看样子,”班亲说:“此地不宜久留。公路在五分钟的车程之外。你想早晨冒险吗?”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们驾车离开卡维隆,越过横跨社仑斯的大桥,驶向前往公路的下坡道。班奈看见卡车排着队穿过收费站——而就在车队的那头出现的景象,使班奈来了一个紧急煞车。 “真是倒了霉了!你看!” 公路入口处六个收费站,每个收费站的对面都站了一个宪兵,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来往的车辆。这六个宪兵一式戴着圆顶帽、太阳镜,穿着短袖蓝衬衫,连凶神恶煞般的表情亦如出一辙。 “也许他们并不是在找我们,”班奈说:“他们夏天经常这么做。但这也太过于巧合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班奈违规来了个“u”形大转弯,掉头返回卡维隆的当儿,安娜一直保持着沉默。 裘里安正在搜捕他们;吐兹要捉拿他们;而公路警察也在找他们了。在大饭店的床铺上共进晚餐的事,看来是个遥远的梦想了。 第19章 莫鲁很小心地把烟灰从一只可哥林烟斗里敲出来。这是他去年生日时,女儿送他的贺礼。它将伴随着他,直到退休为止。当他用新鲜的烟草来填塞烟斗的时候,又再度翻阅由邦菲耳上校的摘录中,所做出来的笔记。不错——他心想,这事绝对有可能!他记得不知在哪儿看到过一篇报导,政府花费了好多年的时间所研究的东西,不折不扣就是邦菲耳对他陈述的那件事。 他点燃了烟斗,由办公室的窗子眺望室外亮丽的阳光。根据观光局的说法,坎城的阳光一年有三百天的时间,温暖了当地的街道和海滩。他是多么厌恶南方啊!各种强烈的色彩,姿态可笑的植物,终年无雪,以及嘻皮笑脸、邋邋遢遢的地中海人性格。他不断计算着日子,等待退休后,住到他母亲留给他在夏朗德的一间房子里去。那儿不管是天气或居民,都温和很多,也理性得多了。而在一生成功的警察生涯终了,功成身退后,那将是不可多得的荣耀。 他打开通讯簿,翻到他老朋友薛维利的电话号码。薛维利和他一样是夏朗德当地的人,是任职于农业部的高级官员。莫鲁知道他和许多政府高官保持着非同小可的关系。 惯例地互表久未谋面的遗憾之余,莫鲁提到了打电话的来意,“看样子,”他说: “有人已经成功地研发出人工培养松露的方法。我听说这方法已然经过完备的试验,而且得到了丰硕的成果,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以你专家的立场看来——有这种可能吗?” 薛维利的政客反应习性,令他在回答之前好好琢磨了一番。他发言之际,通常总是深思熟虑,宛若他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记录下来,当做证据似的。 “理论上,没有理由说类似的发明是不可能的,”薛维利说:“虽然我必须告诉你: 我们农业部在过去曾以严厉的手段要求同等性质的许多实验。”他也坦率地表示让步,说:“那些实验的结果毋宁令人失望到极点。然而,这并非意味着由一个非权威性的专家所研发出来的配方,其可能性将遭到排斥。再说,当然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将感到莫大的兴趣。”他停顿了一下,表示强调的意思。“这配方若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它一定要掌握在正直的人士手中。” 莫鲁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出了他的意图。“譬如说像是你。” 薛维利轻轻笑出声。“说得不错,亲爱的莫鲁,说得不错。如果由我们来规划松露的生产,将可产生非常高水难的利润。”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如你所知,我们的部长是个来自可瑞兹的乡下孩子。要是法国国宝级的产物的生产能够在官方的掌控之下,我相信他一定会非常快乐。而且莫鲁,如此一来,你我必将荣冠加项。你什么时候能够把那配方提供给我呢?” 莫鲁特此情此境做了一番详细的说明,其间,薛维利不时打断他的报告,提出各种问题。莫鲁感觉得出来:这位内阁阁员的心情是越来越兴奋了。他们谈话结束的时候,薛维利保证会去试探一下部长的心意,然后再打电话给他。 让莫鲁感到惊讶的是:一切过程竟然在一个钟头之内完成了。部长颇感兴趣。不,不止是颇感兴趣而已,而是相当热切地希望这个农业秘密武器不可脱离祖国法兰西的掌握。薛维利则说大家必须尽一切的努力找出并逮捕两名逃犯,追回松露配方。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调动德拉基南一个军营的军力,由莫鲁来指挥。 邦菲耳被召入莫鲁的办公室,接受了各项指示。其一,加入更多警力;其二,将逃犯的照片将获晋级。当邦菲耳临去之际,莫鲁的烟斗正送出缕缕青烟。邦菲耳听到莫鲁打电话到德拉基南的军营所在地,要求和指挥官说话。 邦菲耳是个多虑的人。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他所掌控的范围了。他坐在办公桌前,将一根根的香烟剥开,拖延打电话向波鲁斯回报的时候。天哪,竟要动用军力了!出动所有的警力、直升机、路障。红色警示讯号。打从有一次,一个名叫斯帕吉瑞的银行抢劫犯,戏剧化地跳出法官办公室的窗子,坐上一辆接应的摩托车逃出尼斯以来,还没有一次如此大规模的缉捕活动。斯帕吉瑞终究没有被抓到。邦菲耳一念及此,不由得站在非职业的立场,对他寄予无限的崇敬。他拿起了电话筒。 波鲁斯毫无怜悯之心。他那一点儿也不温暖亲切的声音,今天更是显得冷酷。“邦菲耳,我仰仗你的助力,我的同事们也是。我必须了解所有的事情。一旦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告诉我。明白吗?” 天哪!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免忧心——无论是面对波鲁斯或是莫鲁皆然。当他开始执行交付的指示时,邦菲耳不由得希望那该死的英国人、他该死的女朋友,以及那份配方,能够安全地离开法国。 包克斯村庄周遭的田野,以神秘的河谷之美和辽阔的地平线之美而著称。它具有遗世独立的超然气息。田野间无以计数的小石屋,从前是一些牧羊人和山上的农夫用以藏身的。直到农业机械化了之后,它们就被弃置了。其中有许多只有墙垣,而无屋顶,因为有屋顶的建筑物是要被课税的;还有的看来只是蜂窝状的石堆而已。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安娜和班奈才找到了他们一直在找寻的。 他们沿着荒烟蔓草的路径行驶,来到一处林间的空地。数个世纪之前的一座低矮的石层留在此地,而今,屋顶已然坍塌,墙垣亦因年久失修而致残缺不全。但它一端的空间可以停放车辆,同时,躲过了数里之外的宪警,使他们感觉轻松多了。 打从看到公路上的路障以后,班奈一直心神不宁,他在心里斟酌着不用车辆而逃亡的方式,又生恐在机场或车站暴露了身份。稍早些时,他还打趣着说要徒步走到意大利呢?如今看来倒是有此必要了。真的走到意大利的话,不晓得是什么状况?在村落之间闪闪躲躲的,远离主要的公路,只怕连睡眠也不得安稳吧?毕竟,这并非易事啊!一天能够走个二十里的路程就算不错了,天哪!这将花费他们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到得了意大利。他瞪着地图一直看,这时,安娜用手指揉搓着他僵硬的后颈。 “你知道吗?你已经十分钟没说一句话了。” “抱歉,”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很不像是我的习性。但是我们正处于一些麻烦之中。” 安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班奈,我知道这时候对你说这种话是非常不智的,”她凑过来,吻了他的眉心。“但是,我快要饿死了——” 他们前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间的事呢?他已经记不得了,此刻,他亦觉饥肠辘辘。 “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们最好先弄些东西来吃。”想到这些生活琐事,倒让他开心了一些。“来,我们到阿尔卑斯山区去,别忘了你的假胡子。” 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班奈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朝它吐了些口水,揉成泥片,把泥片压在车牌的白色字母上,使得那个车牌编号显得不清楚了。当他钻进车内时,一眼就望见后座上那个袋子,装了百万元的袋子。他把袋子拿到石屋里,藏在黑暗角落里一垛石头的下面。 他回到车子旁边,搓掉手上的沙土。“藏在这儿比放在车子上安全。你知道吗?” 一面发动引擎,他一面说:“夏季里,在伏克斯,大约每五分钟就有一辆车子被偷。” 他的情绪改变了。有些事情会发展的,就像过去几天之中,每逢适当的时候,便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比较轻松,觉得比较有希望、有好运。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安娜的大腿。“对了,我接受点菜,你想吃什么?” “可松面包,”她说:“两份火腿三明治、比萨、烤鸡、薯条、乳酪、一瓶红酒——” “不要香肠吗?” “留着中餐吃吧!” 他们横过d二三二号公路,沿着弯曲的小路往阿尔卑斯山区的方向前行。城镇的外围部分满是车辆。小货车,以及低马力、高噪音、被法国青少年视为心中至宝的摩托车。 班奈想起当天是星期六,是阿尔卑斯山区每周一次赶集的日子。混在人群当中的好时机。 在停车的时候,他抢先了一步。一对坐在一辆英国车里的夫妻,很傲慢地在他的后面叽叽叭叭。那女人的声音像尖锐的喇叭声。“小人!典型的法国小人!是我们先看见车位的!”班奈熄灭引擎,朝她微笑点头。 按照安娜的建议,他们第一步先来到市场后面的一家商店。商店贩售的是各种篮子、台湾制的廉价陶制品和各种帽子。安娜的意见是帽子至少能够提供某种程度的伪装—— 在他俩的照片大大地刊登在头版之后,借着帽子的遮掩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她选了一顶草帽,班奈则是一项在法国满普遍的棉质鸭舌帽。他们戴了新买的帽子,加上太阳镜,手牵手像一对享受夏日假期的夫妻,去寻求滋补的机会了。 阿尔卑斯市集的范围从城镇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一处处小区隔,所贩售的物品从明信片到各种纪念品都有,当然,也有人在贩售食物。安娜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乳酪羊肉白如牛奶,状甚柔滑。还有浸在橄榄油里的,呈现出淡淡的黄色。另外有新鲜的编鲁,足有一个男孩子的高度,被切成一片片带血的厚块,各式各样的面包,夹着猪肉片或乳酪的,各异其趣。展售的蔬菜水果,七彩如虹。现场里有些精通牛、猪或马的屠户。 此外,在周六阳光的照耀下,迈步于丰盛的展售品之间,却板着脸孔、保持高度警觉的,那就是警察了。 班奈注意到当地通常用以镇暴的宪兵已全数出动了。他们清一色酷厉的脸孔,脚上的短靴,黑色的枪枝,成了注册商标。他另外还注意到了某些事物,让他稍事停留后,很突然地把安娜推进了一家咖啡馆里。 “我真是个白痴,”他说:“我早该想到这主意的,”他的手指很兴奋地在桌面上达达地敲着。“那儿,”由咖啡馆的窗子看过去。“街道的另一边,看见那辆巴士了吗? 它是要驶往西班牙的。夏季当中,他们有个固定的班次。”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那辆巴士开走了。“它下一站停在巴塞罗纳,”班来说:“不需要护照。我认得一个人搭过这辆车子,他认为除了卫生设备不太方便以外其他还好。 你看呢?” 安娜看了看蓝色帽沿下那张热诚的笑脸,脸上残留着两天未刮的胡渣,像是个学生。 她也笑着回应他。“我会带着我跳西班牙舞的响板。” 班奈离席而去,走向游客中心,留下安娜在咖啡馆里点餐。想来也真不可思议,一个星期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现在她却认为他俩是天生一对、祸福相依。她要侍者送上咖啡和牛角面包,注视着外面小量的人潮。不管导览手册上是怎么写的,这儿并没有骚乱的情况。她尝试着想象班奈在纽约伍斯特街上她小公寓里的情况。他司于家务吗? 或许没有。就她的观察而言,他简直是个败家子。这有什么关系吗?一点儿也没有。 他十分钟以后回来了,看来没有临去之前那么高兴。今天不再有驶往巴塞罗纳的班车了,星期天也没有。至于星期一呢?由于是纪念一位圣徒的假日,班车亦不从阿尔卑斯山区、艾威农或卡维隆这三地发车。因此,在星期二之前,他们只能隐身于废墟而无事可做。于是,他们在一只啤酒杯垫的后面列下采购清单后,走出咖啡馆去加入市集其余的人们之中。 班奈尾随安娜走上斜坡的街道,走到他们方才停车的地方。他们手上捧着好几个蓝色塑胶购物袋,里面装满了足够三天野餐之需的食物和酒。延迟离去的事实让人失望,不过,也仅止于失望而已。至少,他们暂时不必逃亡了。当他注视着安娜走动时摇摆如浪的臀部时,心里想到的是从谷底流过的小河。一旦天黑了,他们可以下到河谷里去洗澡,从车子里取出毯子和一瓶酒,裸身躺在星光下——是的,他心想:在郊野度周末,有很多可谈的事。他轻轻哼唱起来,加快了步伐,跟上安娜。 他们把那些购物袋放在车顶上。当他在口袋里摸索车钥匙的时候,一面对她微笑。 “你又来了,”她说。 “怎么啦?” “抛媚眼啊!” 他把太阳镜架到鼻梁上,并向她眨了眨眼。“跟你学来的,”他说:“我刚才正计划着一项在月光下游泳的活动,当然是裸泳,表示和大自然融合为一。接着再举行午夜的野餐。除非你已经先有什么计划了。” 她还没有回答之前,停在对面的一辆没有标识的小货车,边门被拉开了。他们回头一看,发现面对着四名宪兵。 第20章 “脱下眼镜和帽子。” 身强力壮、穿着夏季蓝色制服的四个宪兵,很快地在车子前面散开成半圆形排列。 他们都戴着摩托车巡警的太阳眼镜;既邪恶,又令人无法看透。安娜和班奈在无所遮蔽的情况下,不断眨着眼睛,避开炙人的视线。一名宪兵从衬衫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把报纸上的两张照片分别和他们的脸孔做了比对,然后发出不屑的哼声。 “没问题,就是他们,确定他们身上没武器。” 几只狐疑不定的手在他们身上缓慢地依序摸索着,而他们搜出来的东西,没有比班奈的车子钥匙更具危险性了。那高阶者把他的头朝小货车的方向甩,说:“进去,”他又转而对那名最年轻的宪兵说:“狄佛西——你开着他们的车跟在我们后面。” 这辆小货车真是周末的特别节目。在前座和客座之间,用一面厚重的铁丝网隔离起来。后面没有座位,车项中央,头部高度的附近,一根铁棒从那儿伸出来。一看见这根铁律,任何人立刻就会产生一个不好的想法,不是认为很危险,就是把它当做用手铐铐犯人的用途。驾驶发动车辆时,安娜一个踉跄,赶忙抓住班奈的手臂作为支撑。他俩互望了一眼,眼神流露出说不出的惊恐。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现在已完全结束。静默状态中,除了轻微的声息之外,他们可以听见驾驶在和总部通讯的对话。“我们刚刚抓到了那英国佬和那女的。没有任何问题。奖章都准备好了吗?告诉上校,我们十分钟之内就赶到。” 驶出山区之后,车速加快,取道n一百号公路往西行进。三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宪兵点燃了香烟,并开始争辩下一个足球季马赛队有没有获胜的希望。在他们眼里,安娜和班奈宛如两袋丢在后座的马铃薯,没有人对他们产生兴趣。 “我们要怎么回答呢?” 班奈摇头道:“但愿我知道就好了。我想能做的有限,无非是自承无辜,或要求英国司法保护了。我也不知道。” “干脆说出事实怎样?”安娜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只是想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物归原主!” “差不多就是那回事啦!” 在剩下的车程里,他们陷于安静状态。目的地到达了之后,一概没有任何赏心乐事。 包麦提的宪兵总部里,除了每个窗口有鲜花盆景点缀之外,对于班奈而言,它和所有的官府衙门没有两样。这一次,他深深怀有犯罪的感觉。 他们被带到后面一间没有窗子的房间里,被要求确认他们的姓名分别是安娜,美国人;以及班奈,英国人。而他们对于这问题的简单答案被记录了下来。随后,他们被锁起来,等待着下一步的行动。一小时在度日如年的感觉中过去了。 而对于宪兵队长说来,这却是胜利的一小时,值得再三回味的一小时。还在坎城的莫鲁,不吝给予包麦提宪兵队的成员们请多的赞美,夸奖他们的勤勉,以及他们高度的警觉性。宪兵队长尽量表示他的谦虚,他将他的功劳部分归诸幸运,然而却自承把手下训练得非常好:锻炼、锻炼、再锻炼。他们例行的巡逻工作好得没话说,尤其是年轻的狄佛西的努力,更是广受认同。在检验了他们能发觉的每一部白色标致二0五的车牌之后——大约超过三十辆——他总算挖到了宝。 就队长的观点而言,最棒的是一架来自于坎城的直升机就要押走嫌犯了,使得他省了很多的责任问题。当一件重案涉及外国人的时候,责任问题是相当棘手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要出什么情况了。他看看手表,很高兴他已把手下打发到卡维隆去了。摄影记者及新闻记者此刻应该来了,准备把这么一桩打击罪犯的戏剧化行动记录下来。 队长深知舆论的刺激效果对于一个公务员的生涯将会产生何等的影响。而且毫无疑问的是,这绝对是头版的大新闻,只可惜要刊登在周日的版面上,为时却迟矣。他走到挂有一面小镜子的门背后,他该穿上制服外套吗?或许不必——最好看来一副在工作中的神情。表示淡淡的不在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走出办公室,在控制n一百号公路上的混乱状况方面,显示他的权威性。 直升机要降落的当地,倒发生了一些问题。要降落在宪兵队后方的小山上,势必不可行;而街道对面的葡萄园,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于是马上做成了一项决定:那就是双向封锁道路,让直升机能够在距离建筑物二十码的范围内落地。n一百号公路成为主要干道,星期六又是赶集的日子,队长于是也认同赶快解决交通堵塞的状况,是有其迫切需要的。 各种车辆在指挥之下,向四面八方疏散。好些驾驶人离开了他们的车子,跑到橘色的警戒线附近来看热闹,希望能看到某些事故现场的真相。当他们看不见路面上有斑驳的血迹,也看不见什么汽车残骸时,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们想从守卫的宪兵口中问出真相;而宪兵们则官架子十足地什么也不肯说。在现场舞动的手势越来越多了,只见摩肩接遗,耳闻喧哗震天。 这一切状况都被媒体记者录了下来。他们在队长的指挥之下,到屋顶上去布置,居高临下的结果,使得他们的视线更为宽广。而此刻,正逢其时,直升机从东边的方向飞过来了。 它先在空中盘旋,下坠,轻轻地在路面弹跳,好像要测试柏油路面的温度。队长向摄影师的方向点了个头——这意味着他叫人来把嫌犯带走。如果错失了这个镜头,那实在是个天大的悲剧。 安娜和班奈感觉像是闯进了一个战区。他们旁边围着的都是穿制服、带武器的人,伴随他们走向那蹲踞在地上的军用直升机。直升机里面,有更多带着武器、穿制服的人,指挥他们坐在后舱两只铁椅上,并把他们绑起来。直升机起飞,朝东边飞去。他们下方,宪兵们正在拆除路障,让车流通过。而地面上那些人的身形越来越小了。没有人曾经对他们说过什么。他们之间也几乎没有交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普罗旺斯地方版的周末头号新闻比往常引起了读者们更多的兴趣。整个圣马丁村的居民简直是沸沸扬扬,大家对于曾是村子里的那个英国居民都感到极大的怀疑。咖啡馆里的老人们围聚在桌边,在雷昂的记忆里,这是他们首次舍得花钱买下一份报纸。他们围拢在一起,好像一群围着死尸的秃鹰,一面摇着头,一面不断地咂嘴,仿佛有什么东西塞在他们的牙缝里。外国人嘛!外国人是最神秘莫测的,简直干不出什么好事情。这名叫班奈的家伙,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邮局局长白平——一个资讯站的首脑——他独有见地。他很快乐地把他的讯息分享大家;大家也欣然洗耳恭听。他说:“别看这英国人平日闷不吭声的,他实在很会伪装,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会叫,就是这么一回事。”以他全然无知的判断而论,班奈涉的案必定和毒品有关。否则若只是普通的窃盗案,哪有可能刊登在报纸的头版上? 乔格缇,当然啦,以她和嫌犯的私交,并担任他的管家这一点来说,被认为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多一点。那个被藏在她家的石板下的东西,她相信,一定就是那脏物了。 她拉下百叶窗,并关好屋门,以谢绝邻人们无穷的好奇心。——他们为何不各管各的事呢?——她把公事包拿出来,花费了足足半个小时,想要探知其中的内容,以揭开它的秘密,但结果使她饱受挫折。她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英国绅士,绝对不曾犯下什么严重的罪案,顶多不过是品行不端罢了,这不该是他的本性,然而……无风不起浪,她摇晃那公事包,想听出一些线索一一是否有金币撞击的声音啦,或者是珠宝晃动的声响—— 但不管其中是些什么,公事包被关得很紧,无从探知。她跪到地上,把公事包藏回原处,将地面铺平。当她确知那些人不会再来打扰她、窥伺她行动的时候,她还要再试试看。 裘里安·坡以极大的兴趣阅读了报纸上的关于班奈;和安娜的新闻,但他内心却没有特别的警惕,反正他知道他们的下落。他把他们围堵在上普罗旺斯,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吉拉德打过电话回来,说是跟监器的讯号仍在继续传送,讯号的稳定性像心跳一样正常。然而,这样的等待令人厌烦。要是他们到了晚上还没有行动的话,他将派吉拉德去把他们抓起来,带回他这儿。他的原则是避免暴力行为,但会考虑将使用暴力作为最后的保留手段。他的耐性不是没有限度的,他已决定让班奈和席莫共处数小时,席莫的说服力不可抗拒,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到了明天这时候,那个公事包和百万巨款就会回到原先属于它们的地方,问题将可干净利落地解决。想到这儿,心满意足的裘里安把注意力集中在报复吐兹这件事上。那意大利混球需要受一点教训。 两辆警车在曼德律机场等待直升机的降落,然后一路长驱直入坎城。在警笛大作的情况下,其他的车辆都顺势避开了。安娜和班奈在措手不及之中做了阶下囚,此时他俩仍感无所适从。他们认为安全保护措施应该是用于对恐怖分子,而非用来对付像他们这样的业余窃贼。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情绪简直跌到谷底了。 他们被带到坎城警察总部的接待区里——这儿看来硬邦邦的,充满了敌意,空气中还悬浮着一丝恐怖。他们的口袋被掏空,也被拍了照片,好像被当做两个人渣来处理了。 值班警官伸手从公告栏上撕下原先张贴在那儿的他们的照片,丢到一个收藏柜里。一次缉捕结束,等于又结了一个案子。 穿着蓝色长裤、衬衫敞开领口的邦菲耳上校,从后面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副轻松的样子。他站在他们面前咒骂他们。这两个白痴活该得到报应,谁教他们出来不挑日子,专门来破坏他的大好周末?他召唤他们走到跟前,领着他们通过长廊,走向莫鲁的办公室。 莫鲁自以为天生适合审讯犯人。过去好几年以来,他从许多罪犯身上榨出了大大小小的消息,从他们半真半假的答案里,过滤出一些谎言,诱使他们伏罪。他自行发展出一套侦讯的技巧,磨练了观察人性的本事。至于说有些诸如捏拳、突然间眨眨眼睛,或不自由主变换坐姿的动作,看在他眼里有如言语般的明晰。他喜欢不慌不忙地从事调查,这是邦菲耳不可能学会的技巧。此刻邦菲耳坐在另一端,笔记本摊在一边膝头,从他的表情来判读,就知道他是个善于恐吓的暴力型人物。 莫鲁细看坐在他对面的一对男女。长得很好看。他心想:帅哥加美女。不过从他们的眼神、嘴角,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紧张。这倒颇有激励作用的。他从口中取出烟斗,露出笑容。 “因此,班奈先生,看来你不再拥有劳斯莱斯轿车了。” 班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当然不会仅此而已。“劳斯莱斯?”他的嘴巴干干的,微弱的声音显示出他的抗拒心。“什么劳斯莱斯?” 莫鲁用烟斗柄指向他办公桌上陈列的那些东西:护照、现金、信用卡,还有一个破损的皮饰的钥匙圈,钥匙圈上用“rr’两个字母作为装饰。这是他的车钥匙。 “嗅,那个,那是很久以前,有个在伦敦的人送给我的。” 莫鲁转向安娜,露出同情的神色。“小姐,我一定要向你表达我的慰问之意。我知道令堂的身体欠安。” 安娜很明白莫鲁要对她的心理造成何等影响,他要让她自己承认做错了事。“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电话呀!我在纽约有个得力的帮手。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资讯的取得是太方便了。整个世界的情况已经改变,个人几乎很难保有隐私。相当可怕一一邦菲耳,这样的讲法不对吗?”莫鲁说完,瞄着他的助理。 邦菲耳心想:有话直说就好了,老狐狸,何必呢?“队长,你说得没错,相当可怕。” 突然间,莫鲁好像发现他的烟草没有了。他用一个形状类似小汤匙的工具去挖掘烟斗槽的部分,并将烟灰倒在一个烟灰缸里,轻轻吹了吹烟嘴的部分。除了他吹气的细小声音之外,室内悄然无声。安娜和班奈互望一眼,内心充满了困惑。难道他们被匆匆带到尼斯来,为的是这个?——观赏一位高阶警官如何处理他的烟斗?班奈清清喉头。莫鲁对他置之不理,并从一个皱皱的皮制烟草袋里取出烟草,填充他的烟斗。 最后,班奈终于忍不住沉寂了。“你能把逮捕我们的理由告诉我们吗?我们做了什么呢?” 莫鲁抬起头来,稍有惊异之色,仿佛是忘记了他俩还在跟前似的。“你们怎么不自己告诉我呢?” 班奈想了半天,才说出一个他希望是对他自己无害的答案。“是这样的,有人要我们从船上拿一个公事包下来。” “谁要你们这么做的?” “是贺小姐的一位老长官。事实上,这是一份工作,我们会得到报酬。” “不用说,钱一定也是对方付给你们的喷?” “不错。” “那位长老官是谁呢?” “是个名叫裘里安·坡的人。” “啊!对了,”莫鲁共用了三根火柴去燃他的烟草。“那么,这只裘里安先生付钱要你带下来的公事包,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班奈迟疑了一会儿,第一次说出谎话。“公事包上了锁,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莫鲁拿起那两份护照。“你们把这个留在船上,”他说着,把他们的护照丢进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你们也太不小心了。难道是在匆忙、没有预期的情况之下,离开那条船的吗?”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将那抽屉锁好。 “我一定是忘记了。”第二个谎言。 “我懂了。那么你们大概是什么时间下船的呢?” “嗅,我不知道。吃完晚餐的某个时间吧。” “带着公事包?” “是的。” “那么,是——两天还是三天以前呢?” 这次班奈是真的记不得了。“好像就是两三天以前。” “当然啦,这之后你们就把公事包送到裘里安·坡先生那边,他把钱付给了你们!” “事实上,我们还没有机会去——” “班奈,”一言未毕,安娜就来打断他的话,一面摇着头,说:“算了吧,真是疯狂,没有用的。” 莫鲁透过烟雾瞄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真是个很有理性的小姐。班奈先生,我们再重新开始。在你回答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那将会影响你的陈述。”他把烟斗拿出来,以烟斗桶指向班奈。“其一:公事包里是一份松露增产的计划书,我保证你一定知道。其二,公事包是你们偷的。” “但那还没有——” 莫鲁举手示意他安静下来。“我只是在把事实转述给你听。你可以评估我们的认知,而且,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告诉我真话。此刻,你们是以窃贼的身份被逮捕的,我们毫无问题可以举证说公事包是你们偷的,而且当然你们会关进监牢去。”莫鲁擦亮一根火柴,重燃烟草。“到了此刻,情势可以说是对你们极为不利了。一旦法国政府对那个公事包发生了兴趣,那你们所涉及的可就不是普通窃案了。情况将更加严重,而且显然你们将遭到更严厉的刑罚。” “这样讲也太过分了,公事包和政府没有丝毫牵扯。” “现在有了,”莫鲁的薄唇勾起毫无幽默意味的笑容。“我从你的记录上得知你在法国住了好几年。班奈先生,我确信你将发现当局的权势到底有多大——以某些外国人的立场看来,其权势之大可以说是到达了巅峰。我必须告诉你,在警局里对我们相当有利。” 莫鲁让出片刻时间,使这样的恐吓之辞深陷于班奈的脑海。他是有点儿吹嘘,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面对他的两张脸孔显得惊悴黯然。而此刻正是做一个较为愉快的承诺的时机了。 “如果你们决定全面和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安排取消控诉。大家都知道,误解的产生时有所闻,因此这个事件将被视为错用证据的不幸案例。对于所造成的种种不便,官方会出面道歉。” 班奈望着安娜。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她离去,留下裘里安、吐兹和卑鄙的法国警方去狗咬狗。“怎样?你觉得如何?”他轻触她的脸颊。 “我要跟着你。”一声幽幽的啜泣,似乎抽去了她体内所有的空气。她掉过头来,伏在班奈肩头,摆脱莫鲁的视线。她真的饱受打击。然后,他听到——他以为他听到了——很微细、很微细的声音,那是她的耳语声,仅仅比她在他颈际的吹气声大了一点点: “不要告诉他关于袋子的事情。” 第21章 班奈从头开始谈起。当他说到自己早先刊登在报纸上那则求职广告时,稍稍恢复了一点信心。莫鲁合起两掌,撑住下巴,靠在办公桌上。他嘴里含着烟斗,发出闷闷的呼喀声。安娜不发一言,头部垂下,暗自希望班奈真的听见了她万才的低语。闷闷不乐的邦菲耳在一旁笔录。他喜欢运用威胁利诱的侦讯方式,不是这种冗长的对话。 班奈对于他在摩纳哥生活的说明,以及谈到公事包的失落,只是偶尔让莫鲁挑了挑眉而已,没有其他的反应。他还没有说到裘里安·坡对他说明公事包内容的部分,莫鲁就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并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研究培育松露方法的专家,”莫鲁说:“也就是受到裘里安资助的人——他叫做什么名字?他的背景怎么样?” 班奈摇摇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裘里安找到他之前,他在某个公家机关做事。好像是什么农业部门吧?我不清楚。” “那么他是公务员了?” “没错,我记得裘里安提过这件事。其他的人不欣赏他的工作,好像有这种情况。 显然地,这就是他离职的原因了。” “你数次拜访裘里安住宅,从来没有见过他吗?” 班奈耸耸肩。“从来没有,他死了。裘里安·玻告诉我说,他死于车祸,因为煞车失灵。” “他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莫鲁说完,又对邦菲耳说:“星期一去农业部调查过去四年以来,他们员工流动的档案资料,”然后,他再度把注意力放在班奈身上。情况比他所希望的好多了。只要是那人在政府服务期间所涉入的研究计划——把这观点稍微延伸一点,不需太多——都应该是属于政府的资产。法律专家们会对这一方面加以确认的。还有,这人已经亡故了,死人是不会出来吵闹的。抽丝剥茧的结果,十分顺利。莫鲁开始想象他退休之际,一番锦上添花的场面。功在国家,衣锦还乡夏朗德。 说不定他还会成为家乡的市长候选人呢!“先生,请往下说。” 班奈说到他拿着假造的公事包到尼斯去迎接安娜的事,然后他们上了船,介人拍卖活动。邦菲耳在一旁振笔疾书,莫鲁也开始做摘要。“把名字说出来,”莫鲁说:“只要是你记得的人都说出来。” “有一个叫吐兹的,他是船主,还有他的伙伴葛利比爵土。一个名叫皮那图的美国人,一个东京来的川崎先生,另外有个年纪较大的人,我记得他是科西嘉人,名字叫做波鲁斯之类的。” 班奈提起波鲁斯的时候,邦菲耳的身子更是弯得低了,笔记亦做得更勤快了。他在心里—一过滤各种可能性,没有一个是让他愉快的。升迁的时机可能要延迟——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件事会比他无法将失物交给波鲁斯和他的朋友们那么严重。科西嘉联盟对那些工作失利的伙伴,从来不以仁慈宽厚而闻名。天哪! “邦菲耳!”莫鲁的呼唤吓了他一跳。“这个名叫波普斯的,是你的同胞。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吗?” “队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我会去查一查。”又鬼扯了。 “班奈先生,”莫鲁看着自己所做的摘要,说:“对于你来到了‘拿坡里女郎’号上,带着那只假的公事包。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班奈草草带过了如何取到真品的这一段,接着说到他们下了船,摸索上岸的事。 “我们……于是,我们借了一辆车子,然后——” “借了一辆车?”莫鲁反问之余,又在摘要上替班奈加了一条窃车的罪名。嫌犯的罪状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让人满意了:先是涉入逃税的计划,然后诈骗、行抢——他用冷静的声音,把班奈的罪名一条条念了出来,只见班奈不安地扭动着身躯。接着,莫鲁再次重复了他处理烟斗的过程,才又继续说:“如果你们驾驶‘借来’的车子,前往裘里安的宅邪,把公事包归还他,并领取报酬,我认为这样的过程是合理的。但是你们并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 打从班奈开始陈述事情始末以来,安娜首度发言。“那是我的主意。我不相信裘里安会付钱给我们。他不……这么说吧,他有点……” 莫鲁的两条眉毛几乎拾到他额头顶端了。“也许不太老实?是不是这样说?” 安娜拚命点头。“你说对了。那个人像蛇一样的狡猾。” “然而你们还是替他工作啊!可见你们还信得过他。”莫鲁望着班来,说:“他真的没付钱吗?” 安娜屏住了气息。班奈,可别漏了气。你只管想想我们带着百万元远走高飞的美景,在一流大饭店里享受全套的客房服务,想想你所喜欢的任何一件事,只是,不要漏了气。 “我告诉你实话,”班奈说:“我们根本没有见到他的面——我们急于躲避吐兹的追逐,到处躲来躲去,一边还要设想到底该怎么做。”安娜在心里默祷感谢。 “这么说,公事包并没有交给他了?” “嗅,没有,”班奈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莫鲁并没有再追问有关报酬的问题。于是,他又急急说下去。“当然,我知道公事包是安全的,非常安全,藏得很好。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做了最妥善的安排。我们不想把它放在车上跟着我们走。因为我听过太多车子被破坏、东西被偷走的事。真令人惊心动魄——” 莫鲁切断了他的叙述。“公事包在哪里?” 邦菲耳的身子向前倾,笔尖点在速记簿上。如果他能及时把讯息传达给波鲁斯,或许他可以解套。 班奈思忖了一会儿。这件事最好不要把乔格缇给扯进来,不要让她和警方有所牵连,否则那老姑娘要得心脏病了。“事实上,”他说:“我不很清楚。它在一个朋友那里。 如果我能打一通电话的话,他很快就会把它送到我圣马丁的住处。” 莫鲁低着头盘算。烟斗逐渐冷却了。把公事包拿回来是当务之急,上级会相当感谢的。除此之外,好处多多。而这个裘里安·坡,无疑是个逃税大王,又以诈骗手段窃取国家农业机密,侵蚀国家的经济利益,说不定还有致人于死的嫌疑——将他绳之以法,为成功的策略运作画下完美的句点。“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莫鲁说。 他看看手表,一个下午过去了。剩下的是让一切就绪,这得再花点儿时间。法网恢恢,裘里安难以脱逃。但这还不急,公事包已藏在安全的地方。明天开始行动已经够早了。他把一架电话机推到办公桌对面班奈的面前。 “我要你打两通电话。首先,叫人明天早上把公事包送到你的住处。没有问题吧?” 班奈点点头。 “第二通电话就打给裘里安先生,指示他来取回公事包。我们就把时间定在十点钟,好吗?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们也不希望早早把他从床上挖起来。”莫鲁揉搓双手,微笑道:“这将是他度过最后的舒服的一夜,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面。”他又推了推电话,说:“班奈先生,记住,这两通电话可以换取你的自由。” 电话铃只响了两声,乔格缇就拿起了听筒。班奈可以听见她收音机所发出的尖声怪叫的音乐。 “是我,班奈。” “上帝保佑!你看见报纸了吗?到底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我很好,我在坎城。听着,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你等一下,”乔格缇放下电话,去把收音机关掉。班奈从电话里还听得见她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一定是和你那个公事包有关,对不对?全村的人都问我怎么回事,包括那个白平、尤克丝夫人……每个人都来问我。我可是一句都没说,滴水不漏。 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但在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明天把公事包带到我住的地方,放在客厅里的桌子上。让前门打开着,好吗?有人十点钟会来拿。” “就这样吗?然后你就回家来了吗?” “希望可以。别忘记了,早上十点钟,放好了东西,你就离开,回家去。” “当然,”乔格缇说。而她真正的想法是:她当然不能错过看好戏的时刻。事后,她才能在村民面前绘声绘色一番啊,不过,这无需让班奈明白。“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谢谢,太感谢了,”班奈说:“等我见到你以后,再和你详谈。” 他放下电话,对莫鲁说:“东西会按时放在我家。” 莫鲁注意到班奈很小心地不去提起人名。或许是他的密友吧?但他决定不加追究。 “太好了,现在就打电话给裘里安先生吧!” 席莫接了电话后,把班奈的电话接给裘里安。裘里安一点都不浪费唇舌。“东西在哪里?” “在送往我圣马丁住宅的途中。席莫晓得。前门会开着,而公事包放在客厅桌子上。 明天早上十点钟,好吗?” “最好是这样。”电话被搁下了。 班奈把电话机推回给莫鲁。邦菲耳坐立难安。后来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队长,我上个洗手间,马上回来。” 莫鲁不理会他,心里在盘算着该做如何的准备。他递了一张纸和一枝铅笔给班奈,要求他画上一张圣马丁村的路线图。一切已然准备待发,他简直等不及要打电话把薛维利找来,带他到现场去。他需要几个人手呢?六个应该够了,穿便衣的。必要的话,可以派直升机支援。他抬起头来,想交代邦菲耳一些事情,却看不见邦菲耳。他皱起眉头。 这家伙,上个洗手间要多久啊? 邦菲耳站在办公桌旁,手里拿着电话,听筒紧贴耳朵,两眼紧盯着办公室的玻璃门。 汗水沿着胸膛往下淌,他的衬衫都湿透了。杂种,快来接电话呀!最后,他总算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一样是那样的冷酷。 “波鲁斯阁下吗?我是邦菲耳。我不能和你谈太久。公事包将送到圣马丁村去,地址是来喜路三号。明天早上十点钟,东西就送到了。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莫鲁一直盯着我。他正在布置行动,准备大干一场。我得跟着他走。我知道,很抱歉,我尽力而为的后果,只能做到这样。”邦菲耳匆匆赶回莫鲁的办公室里,衬衫已粘乎乎地贴在他肚皮上了。 波鲁斯轻噪一口杯中酒,眺望大海。斜阳在海面洒下了金光。看样子,整个事情将变成混战一场——搞不好还有危险,绝不是他个人介入就可解决的。他对警方的影响力算是很大,不过他的势力范围尽及于科西嘉人,尚不足以扩张到莫鲁这号人物的身上。 过去也曾经做过私下的安排,但那老狐狸甚至不肯接受一顿午餐的招待,更别提是行贿了。现在,他负责整个的行动,也许还有机会去从事某些安排。波鲁斯心想:所幸手边就有适当的人选,一个即使牺牲也不足惜的人。他打了一通电话到“拿坡里女郎”号上,这艘船此刻下锚的地方,距离他连一里都不到。 “吐兹,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们的人很辛苦地努力之余,做了各种布置。”这时,波鲁斯心里陡然升起一念。要是真的拿回了公事包,要吐兹为一些消息付出报酬,是公平的,就做生意的立场来看,也是合理的。“我派人跑腿办事,总要花些代价,不过,我告诉你,公事包明天早上就会送到一个地方去,我可以把地址告诉你。” “好极了,朋友,我真替你高兴,我自己也快乐得很。” “但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协调。为了获取一些资讯,我们花了一大笔钱,我认为我们朋友之间应该平摊一下。” 吐兹默不吭声。他讨厌别人来算计他的钱。 “总共是十万块钱。” 吐兹倒抽一口冷气,真是贪婪的科西嘉猪。他该怎么办呢?“朋友,听起来是很合理。我保证你在星期一早上会得到一张支票。我用我妈的性命做担保。真高兴事情的后果对我们都算圆满。” “那好,”波鲁斯说:“你可以连同公事包一块儿送过来。” “要我送公事包来!” “我手下所做的安排,其中有一个细节是公事包会交到你手中。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信赖的。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你。现在,你仔细听着。” 五分钟以后,吐兹把对话的内容报告给葛利比知道。凭着葛利比老到的经验,他认为其中一定有诈。他急切地想抽身而退,免遭波及。 “老小子,我很想跟你去,”他说:“但是刚好伦敦那边有事找我。有时候我真怀疑:要是没有我的话,上议院还要不要混了?”他凑向前来,拍拍吐兹的臂膀。“你这件简单的工作,只是跑个腿而已,用不着我的。把班尼图带去就好了。” “你不认为这里头有人会搞鬼吗?” “老小子,我想波鲁斯一定有周全的安排。再说,钱也付了,不至于有什么问题的。” “那么他们何不自己去取那个公事包呢?” 葛利比抽出一根小雪茄,想找出一个好答案。最后他说:“科西嘉人的想法很奇怪。 有些时候,他们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你们意大利人不也是如此吗?我想是波鲁斯觉得这件事情所引起的种种不便,应该由你来替他弥补才对。” 莫鲁将拥有一个忙碌的夜晚。有些事情交给邦菲耳去做就好了,但是一些细节—— 也是最重要的琐碎事项——诸如电告巴黎的高层人士,这些他就要亲手包办了。他看着班奈画给他的圣马丁草图,就像一些小山村一样,其中并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六个手下分别守住了据点的话,整个山村形同一网打尽了。真是不错。 安娜和班奈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的,漫长的一日,筋疲力竭的效应已经在他们身上出现了。他们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莫鲁发现自己对他们热情有加。他们的表现,超乎寻常的合作,而且,要是他的警官生涯能够在登峰造极的境界中告一段落的话,还得好好谢谢他们呢!在打电话向法国巴黎最高当局报告案情的时候,他甚至会把他们的贡献带上一笔。 “我想今天这样就够了,”他对他们说:“不过明天我们要早早开始。至于今夜嘛,”他高耸肩膀,表示万分抱歉。“你们必须做我们的客人。邦菲耳会尽力安排,使你们过得舒服。邦菲耳,你替他们找一间安静的房间。现在是星期六的夜晚了,去叫街角的餐厅送东西来给他们吃。”他努努嘴,示意他们离开。之后,他便拿起了电话。 以警局官员之尊,却被当做旅馆服务生来使唤——这使邦菲耳恼怒不已。他带他们走到住宿的地方,打开房门。屋里有两个铺位,窗户上加了铁条。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阵阵传来。他退到旁边,让他们进入。“有人会把食物送过来的,”说完,他转身就走。 “上校,”班奈叫住了他。“我们想看菜单。拜托你了!” 邦菲耳竭力压抑住踢他一脚、把他揍昏的冲动,走到值班警员那里,向对方大呼大叫。我的妈呀!还看菜单呢!死英国佬! 班奈用双臂将安娜揽人怀中,感觉相亲相依。她深途的大眼睛望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麻烦就快要结束了,是吗?” 班奈点点头,说:“只要我们不因饥饿而晕过去,就没问题了。” 这是他们永难忘怀的一餐——情境因素胜于食物。来自餐厅的侍者是个年轻的阿尔及利亚人,由于他没有正式的证件而在法国工作,送餐来到警察局,紧张的心情显而易见。他双手颤抖,托盘上的餐具互相撞击着。到了开酒瓶的时候,他拿着开瓶器,竟然误伤了自己的手指头。班奈向他道歉,因为没有办法支付小费给他;他一边退出房间,一边吸吮着伤口,眼珠则因惊讶而滚动着——难道在法国,犯案的嫌犯竟能得到如此的礼遇吗?这么说来,这真是一个奇怪又美妙的国家——就像父亲以前告诉他的一样。 班奈举杯向安娜敬酒。“我曾答应你,有旅馆级房间服务,不是吗?” 进餐的当儿,他们发现有人走到他们的房门外,好奇的眼光透过铁窗搜寻着。值夜的警员从来没看过如此两个超级囚犯。一个年轻的警员走进来,撤去他们使过的餐具,并拿了些监狱生产的粗糙毛巾给他们。还将浴室的方向指给他们看。酒醉饭饱,清洗完毕,全身倦怠的他们瘫在铺位上睡着了。当第一批周末夜晚因酗酒而闹事的家伙被带进其他的房间时,他们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22章 安娜和班奈随着邦菲耳走过长廊。长廊的两边是一间间相连的牢房。他们忍不住从一个个的铁窗里看到前夜和他们为邻的那些人。只见那些人邋遢肮脏,肢体歪歪扭扭地瘫在铺位上,有些还鼾声大作。有些则双手抱着头,眼望地面,沉吟不语,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未来。星期日的早晨竟然是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臭气熏天,污秽腥臊。由外面街道传来清甜的海洋气味,好像干净的水冲到头上。此时是清晨六点钟。 灰蓝色的雪铁龙大型车停在警察局外面,这是法国警方便衣出巡时,最钟爱的车型。 莫鲁、安娜和班奈坐进前辆车里。邦菲耳清查另外两辆车子上的旅客——共包括七个穿便服的宪兵,他们还戴着太阳镜。这样的穿戴,配合他们短短的发型,使他们看来很像一群放假的年轻士兵。他们的情绪高昂,想到可以在星期日离开沉闷的警局,到外面去工作,并可支领双薪,心情更是轻松愉快。既粗暴又紧张的邦菲耳坐进第二辆车子里。 整个车队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心情亢奋、咬着烟斗的莫鲁,坐在汽车前座,他几乎是漫无节制地在使用汽车电话,以确认前一夜已斟酌良久的各个细节。他提醒沙隆空军基地的指挥官把直升机准备好,随时待命。他又提醒包麦提宪兵队的队长秘密地把人员集合起来,以便随时支援。他唤醒圣马丁咖啡馆的雷昂,再次和对方确认,他将利用吧台后面的贮藏室作为指挥中心。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呼叫第二辆车子的邦菲耳,又叮咛了他一次。 邦菲耳抱着电话,郁郁的眼神瞪着前方的车辆,频频回答莫鲁的问话。他心里担忧着:万一波鲁斯出现了怎么办?当然,波鲁斯聪明绝顶,不至于这样做的。但万一他不是呢?取回公事包的坚强决心会不会让波鲁斯甘愿冒险犯难?他会在不由分说的情况之下被逮捕的。设若如此,邦菲耳上校的如锦前程就要进入尾声了。他转过头去,喝令后座的人禁声。他们只好像女学生一样低声发着牢骚。 三辆车子无视于车速的限制,保持着一百八十里的稳定速度前进。他们在和缓缓东升的太阳竞速。安娜和班奈觉得要维持心情的低调是非常不容易的。黎明来临之前,他们以枕边细语的方式协商好了,假装自己是参与警方行动的一分子。不过相当困难,每次他们互相凝望,必须十分费力地才能压制想笑的冲动。他们的手紧张相扣,强行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的风景。 车队通过了马瑞尼机场的出口,很快地进入更为荒凉的田野。这儿的风光和坎城茂密的棕桐树以及修剪过的草坪形成对比。莫鲁第二十次看着自己的手表,很满意地点点头。他呼叫其他两辆车子在卡维隆暂作停留。他们要买几份报纸来分给大家。等他们在雷昂的咖啡馆里假装休息的时候,报纸可以制造星期日早晨的气氛。但是难道要买同一家的报纸吗?那也毋宁太过做作了。莫鲁心想:要论谁是真的,只有上帝和察的工作是如假包换的。 八点钟,他们到达了卡维隆。大家下车伸展四肢的当地,邦菲耳在负责报纸的选购。 有人提出想要喝咖啡的意见,却遭莫鲁拒绝了。莫鲁已迫不及待想到达圣马丁,他告诉手下们说,一旦到了圣马丁,就可以喝到香浓的咖啡和吃到刚刚烘烤好的牛角面包了。 来越兴奋的莫鲁指挥司机——司机本身只要听从莫鲁的指挥即可,他简直不用去记路线了——取道d二号公路,离开卡维隆。再过十五分钟,他们就要抵达圣马丁了。 吐兹带着一个难题进入了他的舱房。醒来的时候,他已想出了解决的方法。波鲁斯提出的十万元扣款令他心痛不已一一太不合理,又太过分了。只要在吃饭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引起他的消化不良、心跳加速。他原是一个以自己强壮、有效率的生理机能为傲的男人,波鲁斯实在把他折磨惨了。他要给波鲁斯开一张送货单,收费十万元。要是这恐怖的科西嘉人不肯接受,吐兹便将松露配方取回,另寻买主。加油!吐兹!加油! 吐兹——他为自己欢呼。他在头发上抹了油,让它看来光可鉴人。 梳理好了头发之后,他到衣橱里选了件宽松的格子衬衫,穿在深蓝色的内衣裤外面。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套着羚羊皮枪套。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扣在腰间,藏在衬衫之下。最后,他毫不吝啬地抹了些古龙水,整理一下他的小胡子,临镜顾盼、沾沾自喜一番,一切准备就完成了。葛利比说得对,这是件简单的差事。或许等到事情办完了后,他可以带着班尼图去吃饭,大大庆祝一番。这孩子工作相当卖力,他有个从事建筑业的叔叔,住在那不勒斯。 他到甲板上找到了葛利比爵士。葛利比穿着鸽灰色的麻质旅行装,脚下是一双精工缝制的天鹅绒拖鞋。他正在详细地指示侍者,说趁他不在船上的时候,要如何照顾及喂食他的小狗金吉斯。吐兹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明自己的十万元计划。 “值得一试,”葛利比说:“但我认为我们会遭到波鲁斯小小的反抗,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这又怎么样?”吐兹挥了挥手,好像是把波鲁斯的不悦一股脑儿挥到地中海里去了。“我们去拿东西回来。他想要的话,就该付钱。否则我们就拿到别的地方去求售。” 吐兹咧嘴而笑,很兴奋地揉搓着葛利比的肩膀。 葛利比唯恐地操皱了自己的衣服,连忙躲开。“就像我说的一样,但试无妨,不无小补。不过,老小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等你回到船上以后再打电话。你知道那些科西嘉人,个个都不能动心忍性。” “不能‘动心忍性’又是什么意思?” 葛利比叹了口气。到一个讲英文的国家去度假数日,将是大大的解脱。“不能动心忍性就是说一个人很火爆,性子很急。” “啊,”吐兹说:“像火山一样啦!” “说得好。对了,我要去搭飞机了。祝你幸运。”葛利比走向后甲板,一艘小艇在那儿等他,载他上岸。 吐兹在他身后大叫:“朋友,我会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上帝呀!——葛利比挥舞着他夹着小雪茄的手,向吐兹道别——这家伙干嘛把每件事情都搞得像一幕二流的歌剧一样? 吐兹叫传者把咖啡送来,并召唤班尼图。 “吐兹阁下,我准备好了,”这威武有力的年轻人站在吐兹面前,因为兴奋之故,他的胸膛起伏剧烈。吐兹见他穿的是件t恤,认为和星期天早上不太协调,叫他去换装。 他自己喝着咖啡。明天他即可抵达伊比萨了。那儿有些丰满宛如成熟的无花果的西班牙女郎在等候他。 袭里安·坡站在他家的阳台上,欣赏晨光从对面山峦的顶峰投射下来的景致。他本来要早早赶到圣马丁去的,但最后却决定不可太草率。生手很容易被吓着了。当然班奈和那女孩也很容易被吓到。他心想:一旦席莫伸手捕捉到了他们的话,那就有得瞧了。 吉拉德——可怜的吉拉德,窝在同一辆车子里已经好几天了——他下达指令,十点的时候就进去抓人,不必太客气。 不管怎么着,这是令人愉快的一天——松露配方可以重新到手,一百万元也将失而复得,再加上它的红利,就是复仇雪耻。他看看手表,发现还有充分的时间来吃一顿有排场的早餐,英国式早餐。今天早晨,他要享受正宗的康伯兰香肠,然后打电话给巴黎的秋秋,安排她回来。否则看她要不要在伦敦和他会合,到康诺特去逍遥几天。是的,今天将是个好日子。他走回室内,看见席莫像个雕像般守候在房门口。 “席莫,早安,我看见了,你穿着周日最好的服装。”这是日本人首次脱下他的管家制服,换穿了宽松的黑色休闲衣裤和黑色薄底布鞋。这也是他的打斗装——宽松的裤子适于踢腿,薄底布鞋适于抓地;裘里安并未预料将惹来什么麻烦,席莫却得经常如此。 那也是他之所以久久屹立不摇的原因之一。 “裘里安先生,早安,早餐已准备好了。” “好极了,”裘里安拍了拍席莫的肩膀,感受到一层棉布下经过高度锻炼的肌肉竟是那样地结实。“我可能无法劝你尝试一些香肠的,我有这荣幸吗?滋味非常好的。” 席莫摇摇头,说:“我六点整就吃过了,吃了米饭和味嘈汤。是有益于健康的食品。” “你说的没错,”裘里安说:“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是我真的很爱吃香肠。”他在餐桌边坐下,亚麻餐巾的质感很好,还有那近乎透明的法国黎莫吉磁器,质地是那样细致。古董级的银质刀叉,给人完美、奢华的感觉。这一切代表了他一向刻意要求的生活品质。有人说犯罪是不能致富的。他心想:说这话的人,真是傻瓜。 晨德乍露,乔格缇就起床了。期待和好奇的心理,使她无法重返睡乡。她很快穿好衣服,前往班奈的住处检查,以便确定里面没有死掉的蚊蝇,也没有在夜间掉落的尘灰菌螨,免得沾污了清净的磁砖、玻璃和木板。她下定了决心:今天早上到这儿来的,不管是什么人——就算是总统本人也罢——一定会发现班奈的居家是整齐清洁的。这是她的荣耀,更是整个圣马丁村的荣耀。 她重返家中,从地洞里取出了公事包。在最后一次的努力失败之后,她放弃了查看公事包内秘密的想法。她把铝框擦拭得亮亮的,直到整个公事包看来光洁如新。吃早餐的时候,公事包放在桌子上。她拿昨天剩下的面包沾着咖啡吃,两眼望着慢如蜗步的钟面。她想到即将担任一手资料的传播人,把关于班奈的消息公布给大家知道,心情就感到很快乐。结束早餐以后,她开始洗碗碟,然后坐下来等待。 早上的常客一个个走进了雷昂的咖啡馆。既紧张又期待的安妮和雷昂站在吧台后面,企图给人一种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印象,今天不过也是一个星期假日罢了。但是他们的举止瞒不了客人当中最老的一个老爷爷。毕竟,他在一群老人中间,自认自己最有资格当老人们的主席了。 就是这个老爷爷,感觉到什么事要发生了。他跨进门槛,环顾四周,满腹的狐疑。 他觉得这里面暗藏着一些玄机。 打从他的医生要他放弃喝酒的习惯以后,他养成了天天早起的习惯。戒酒和运动,使他的筋骨日益健壮。他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头部前伸,一副紧张的模样。“呢,” 他说:“有什么事情吗?” 安妮假装若无其事。“你是什么意思,老爷爷?” 老爷爷用拐杖指点着吧台上的花瓶,以及桌椅反常的洁净。每张桌子上都用空了的白兰地随身瓶插了一朵花。 “我说的就是这一切。”他说着,慢慢走向后面他固定的座位。 “什么都没有,”安妮说:“花朵可以让房间亮丽起来呀!何况,今天是星期天。” 老人嗤之以鼻。“还说鲜花呢!我看不久以后就要装水晶灯了吧?给我一点玫瑰酒。骨牌呢?” 老人对于骨牌的要求被来到咖啡馆的车队停车的声音所打消了。“是他们!”雷昂绕过吧台,跑出门去。 “你说谁啊?”老人用拐杖敲敲地面。安妮也跟着雷昂跑出去了。“难道要让我渴死吗?” 雷昂引导那三辆车子进入咖啡馆后方的院子里。那本来是运送啤酒的卡车下货的地方。他拥抱了班奈,和莫鲁热烈地握手,从后门进入贮藏室。“不很舒服,”他说: “却很隐密。而且,从这里,”说着,他推开一扇小窗子的百叶窗——“可以看见每个到村子里来的人,”他邀请莫鲁眺望大街上的景色和停车场的状况。“看见了吗,先生?和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是一样的。希望你满意。” 莫鲁从小窗里窥伺,咬着烟斗的他,两唇咂咂作声。他点了点头,确实令人满意。 “邦菲耳,叫兄弟们下车来,外面桌子边安排四个人——注意,不要让大家都坐在一起——剩下的两个留在前门那里,”他转而对安娜和班奈说:“你们两个跟着我留在这里。”他偏了偏头,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老人敲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雷昂打开贮藏室的门,对安妮说:“安妮,看看老爷爷要些什么?” 敲击地板的动作持续着。老人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没有拿到他要的骨牌和酒。这时,他附近的几张桌子忽然出现了几个正在看报纸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是老人所不认识的陌生人。雷昂端了一杯玫瑰酒放在老人面前。“挤死了!”他说:“一个人想在星期天静静地喝一杯酒都不成吗?他们是谁?” “观光客,”雷昂回答:“只是观光客而已。” “是外国人。” 圣马丁村由老太太们组成的“社区观察委员会”成员们,如今分别坐在自家门口,盯着来来去去的人,她们也都发现了今天早晨咖啡馆里不寻常的迹象。都是些年轻人,而且时间这么早。还有,每逢有辆车子进村子里来的时候,他们竟一致放下报纸!不正常,一点也不正常! 安娜和班奈站在窗边他们的岗哨上,一面喝着咖啡,他们试图不去理会莫鲁的烟斗发出来的煽动性的声响,也不想看邦菲耳一脸的怒容。莫鲁坐在装了啤酒罐的木箱上。 他利用纸盒盖做成了小桌子。案情摘要、烟草袋都整齐地放在面前,视线不时落在他的表面上;而一只手则随时遮着话筒部分。最后,他打了个电话给薛维利。 一番简短但显然十分成功的对话结束了之后,他来到窗前和安娜、班奈分享他的幽默感。“巴黎方面对于这个事件的进度十分高兴,”他说:“其实是满意得不得了。高层官员正密切注意它的进展。总统先生也守在办公桌旁收听关于我们的消息。很有趣的结合吧?你们不认为吗?一个是乡村啤酒馆的贮藏室,一个却是总统官哪。”他看看手表,轻哼了一声。现在,随时都会发生状况。 乔格缇的头脸从自家门口往外探,怀着高度的戒心。她的视线搜寻邻居的每一扇窗户,一切安安静静的。蕾丝窗帘垂挂着,不见动静。事实上,她大多数的邻居早被咖啡馆事件所吸引了,迫不及待地聚集到咖啡馆里,安妮和雷昂正在度过他们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星期天。 她的行程中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令人十分满意。乔格提用一个塑胶购物袋装着那公事包,转过了来喜路的街角,进入班奈的住处,按照他所指示的要点放好了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不想在打过蜡的地板上留下痕迹。当她确认前门打开着以后,用手去抚平沙发椅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皱格,然后她走进了厨房,留在其中等待着。 深绿色的富豪车开进了村庄,在一次世界大战死难者的纪念碑前停下来。咖啡馆外面,一张张的报纸都放得低低的。以咖啡馆为中心的周遭,每个人都盯着那些来客猛瞧。 教堂十点钟的钟声快要响起了。 车门开处,首先下车来的人是席莫,再下来的就是裘里安。班奈朝莫鲁撇撇嘴,说: “这人就是裘里安。”安娜凝视她的旧情人,一身黑褐的装束,高贵优雅。她把手伸向班奈。班奈微笑着对她说:“不折不扣的混蛋,是吗?” 莫鲁瞪着裘里安的举动,口中却说:“邦菲耳,我们给他五分钟的时间,然后就去逮捕他。我希望抓住他的时候,公事包在他手里,懂了吗?” 裘里安和席莫无视于村人坦率地注视,往来喜路的方向前进。席莫推开了三号的房门,两人走进房子去。躲在厨房里的乔格缇抑制了呼吸,侧耳倾听他们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磁砖地面上。 裘里安弯身看那公事包。“让我们来确认东西是否都在里面,”他转开了锁,打开公事包,把它平放在桌面上。 乔格缇竖着耳朵,听到连续两次“喀啦”的声音。公事包打开了,就在不到十英尺之外,秘密出现了,这是全村里只有她一个人才得见的秘密,若是错过了,她怎样活灵活现地把它讲给全村子里的人听呢? “早、早、早,”她冲出厨房,眼睛瞪着那公事包,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两位先生要喝咖啡吗?” 那两人猛一转身,席莫本能地放低了重心,采取备战姿势。然而,当他发现所看见的是一个身形矮小,丝毫不具威胁性的人,他便不再紧张了。 “这女人是谁?”裘里安问道。 席莫轻松地回答:“是班奈的女管家。”他走上前去,挡住她的视线,不准她看见公事包里的东西。“进去,我们不要咖啡。” 乔格提瞪大了眼睛,倒退返回厨房。裘里安开始检查公事包里的内容。 “我们走!”莫鲁下达了指令。宪兵们个个放下报纸,站起身来,动作十分整齐划一。他们走出咖啡馆,来到大街上。圣马丁全村的人几乎都在看。说真的,这个星期天太不平常了。 由班尼图驾驶的奔驰车,加足马力,进入了圣马丁村。“嘿!你!”吐兹在车子里向路边的人大呼小叫着。“来喜路在哪里?” 那个被吓坏了的老妇还来不及指给他们看的时候,人高马大的班尼图早已猛踩油门,车子一溜烟就不见了,只在地面上留下橡胶胎的印子。班奈张大了嘴,大感惊奇。“那是船主吐兹。”他对莫鲁说:“他跑到这儿来不知是做什么?” 班尼图在巷口停了车,耸耸肩膀。巷口太窄了。“留在这儿,”吐兹说:“我两分钟就回来。”他匆匆忙忙的,连车门都没关。班尼图横过身子来关车门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群人由街道上走来。对于一个小村子而言,毋宁也太繁忙了一点。他打开收音机,转到蒙地卡罗电台,一面想着女孩子。 来喜路三号那栋房子的门是开着的,吐兹推门而人,在门廊里站了一会儿,再往客厅走去。他脚上穿的是胶底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在裘里安和席莫直觉他的来;临之前,他已经站在客厅里了。 一两秒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动作。裘里安一手拿着公事包,席莫站在他的另一边。 吐兹壮实的身材堵住了道路。首先移动的是裘里安。他空着的一手伸向侧面,好像要赶走一只流浪狗似的。“席莫,去应付他。” 日本人蹲下去转了个身。他的一流功夫——单腿横踢,命中对方的太阳穴——限于场地,是不可能施展出来的,因为吐兹被门框所保护着。他上前两步,想要去踢对方的胸口,这时他却看见了好比慢动作电影的镜头——吐兹的手从臀部那儿伸出来,握着一支枪。 这之后接下来的许多年,乔格缇津津乐道的往事就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她从厨房的门缝里看见席莫的脚力由于经过多年训练,发挥了猛爆的力量,一脚踢中了吐兹的胸口。当吐兹弯身向前之际,爆出了一声枪响。那是吐兹在痉挛之中,不由自主地触动了枪支扳机而射出来的一粒子弹。子弹行经的路线距离席莫的肩头仅有数英寸的距离。 却意外地在裘里安·坡的眉心开了第三只眼睛。裘里安·坡倒地而亡的时候,脸上惊异的表情丝毫没有消失。 那些宪兵像洪流一样地冲进了房间,举起他们的武器瞄准他们所见到的每一个人。 席莫背部靠墙而立,两手抱在胸前;乔格缇举高双手;裘里安躺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淌着血;吐兹也是倒在地板上,像个巨型的胎儿一样,不住地呻吟。 莫鲁丝毫没有料想到这次的行动会出现如此一个戏剧化的高峰。他忘了吸烟斗,走到房子中央,跪在裘里安尸体的旁边。“邦菲耳,打电话到艾威农刑事局去。派人来照相,派救护车来,按照惯例来。” 乔格缇慢慢变得不害怕了,开始寻找在这次事件中插一脚的机会。“队长,我表哥就在本村开救护车。他可以帮忙安排死者,其他人的料理,他也可以帮忙。” 莫鲁站起来,低头看着裘里安,说:“女士,他是现场证物之一。在摄影和调查完成之前,绝对不能移动他的位置。” 乔格缇走近了些,仔细看着地面。“我的地毯怎么办?看,沾了这么多血。” 莫鲁大叹一声。“女士,请你冷静些,政府会帮你更换新地毯。邦菲耳——把这块地毯的事情记录下来。”他抬头望见站在房间另一头的班奈。“先生,就你最正确的知识来做判断,这个公事包是不是真的?” 班奈走上前来。“我想是吧?我可以打开它吗?”乔格缇伸长了脖子,趁着班奈开锁的时候,想把公事包里的内容看个清楚。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一个个小瓶子安然躺在泡棉的垫子上。还有些讲义、刊物之类的文件。一切如同他记忆中的一样。他交给乔格提的时候,内容也正是这样。他抬起头来,朝莫鲁点了点头。 他们留下两个人看守尸体,离开了那间房子。圣马丁的村民此时见到一队慢慢移动的队伍,为首的是弯着身子,脚步拖拖拉拉的吐兹,班尼图在一旁扶持他。他们身后跟着席莫。在这三个人的周遭,持枪的宪兵将他们包围住了。屠夫、面包师、尤克丝夫人等,都放弃了星期天早上的营业,加入旁观的人潮之中。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乔格缇提出各种问题;而乔格缇也兴致勃勃地—一回答。 班奈揽着安娜的肩头,感觉到她是处于紧张状态之中。“你还好吗?” “我没事的。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是吗?” 班奈想到裘里安脸上那种不信邪的表情,眉心的弹孔,以及因为惊讶而大张的嘴巴。 “是的,他不知道。” “我们可不可以离开这里?我很不愿意和枪支、警察为伍了。” 但是,当他们回到咖啡馆里的时候,心情愉悦的莫鲁说,还有些例行公事没有完成。 首先是打电话给薛维利。莫鲁把乔格缇、安娜、班奈等人留在酒吧里,自行离去。雷昂坚持要把他店里最好的香槟拿出来给大家喝,以兹庆祝。 咖啡馆里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地拥挤。乔格缇在众人的包围之下,俨然成了明星,因为她是除了当事人之外,唯一目击整个事件经过的人。坐在咖啡馆后面的那些老人听不太清楚她的描述,大声嚷嚷着要她放大声音。安娜和班奈溜到外面一张桌子去,也是相对之下比较安静的地方。 莫鲁出来和他们坐在一起,因为心满意足的关系,他显得容光焕发。“我不认为还有再留置你们的必要了。”他把车钥匙和他俩的护照放在桌子上。“司机会载你们到包麦提去取回你们的车子。我还有些想说的话,那就是——。 “莫鲁先生!”雷昂瞪大了眼睛,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站在门边,一只手放在耳朵旁,做电话状。“是总统办公室打来的。” 整个咖啡馆都安静了下来。当莫鲁接听电话的时候,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他站得笔挺,数度颔首。待他放下听筒的时候,身高似乎多了好几时。 “我要对你们说的是,”莫鲁对安娜和班奈说:“总统非常高兴,不但是因为这次行动大获全胜,”他耸了耸肩,表示并不想太出风头。“更重要的是,他还谈到你们对法国农业的贡献,受到政府的认同。当你们到了包麦提以后,要确定留下住址,”他看了看手表,故做夸张地长叹一声,“请原谅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毕。像是要替死去的人开立证明之类的。”和他们握了手之后,他回到乱哄哄的吧台那边。如今帽沿有点儿倾斜的乔格缇,正在口沫横飞叙述子弹从她面颊旁边掠过,夹了一阵凉风的事情,她可以算是和死神交过手了。 安娜和班奈开车离开了宪兵队,心里有点儿想着会再听到警笛的长鸣。班奈的眼神一直是闪闪闪烁烁的,好像在逃亡期间养成的逃犯性格没有纠正过来。一直到了山区的废墟那儿,他们才真正相信已重获自由了。 班奈掸去袋子上的灰尘,把它丢在汽车后座上。一百万元呢!买一部拖车的价钱远比这笔钱少得多了。“我认为我们赚到了。” 过去几天当中,他经常想到的一些事情,像是——他们要到哪儿去?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会怎样?还有安全的问题。这笔钱代表的是开始,也是结束;是庆贺,也是报偿。 至于说在这种机运里,世上绝对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夏日里星期天午后的法国。唯一的难处就是不知该如何取舍。他决定到土特伦的农家石屋过夜,它的食物和它的中庭,结合为难以抗拒的魅力。 他把他的标致车挤进停车场上一辆挂着瑞士车牌的积架车和一辆挂着本地车牌的雷诺五号车的中间。安娜下了车,视线穿越了中庭的人口,看见每张桌子铺着蓝、白两色的桌布,微弱的灯光,靠墙之处的大型盆栽。正在翻阅菜单的客人,虔敬的态度好像在读祷文一样。她擦擦自己的头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随即摇摇头。 “这样子的地方,他们绝不会让我进去的。” 班奈看她的靴子上沾满泥泞,皱皱的牛仔裤,她的t恤,处处都显示出体力的过度消耗。然后他又看见她的脸孔,以及她眼里的光彩。他心想:要是拒绝了她,才真是瞎了眼。 “你看来肚子饿了,”他说:“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他拎起袋子拉着她走进去。在中庭里,伊莉莎白,也就是这儿的掌厨那笑容满面的丈夫前来迎接他们,领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和他们最接近的邻居就是一些天竺葵了。“当你们用餐的时候,要不要我帮你们照顾这个袋子!” 班奈笑笑望着安娜,一面说:“不必,谢谢你。我想我们这辈子算是跟它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