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 序幕 第一景 陈尸所 2月2日,晚间9时30分 在那个非比寻常的二月下午,深海拖捞船拉维尼亚d号自冗长的大西洋旅途归来,驶过沙钩岬,向汉考克港尖鸣汽笛,船首推波船尾迤俪地一路推进下湾。船上渔获不多,肮脏的甲板有如一片杀戮战场,腥臭的大西洋海风令人反胃,船员们诅咒着船长、海洋、鱼群、铅黑的天色和左舷侧那片斯塔登岛的不毛海岸。酒瓶在人手间传递,水手们在恶臭的防水衣下哆嗦。 一个靠在栏杆上、忧闷地凝视着蓝色海浪的大个子,突然挺直了身子,通红的脸孔上两眼暴突,大声叫嚷起来。船员们往他食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黑黑的、无疑是死人的遗体,在海湾里时浮时沉。 船员们兴奋不已。“左满舵!”掌舵的人身体向舵轮一靠,吆喝一声。 拉维尼亚d号开始笨拙地向左舷移动,每一个关节都吱吱嘎嘎地响着,像只警觉的野兽环伺着猎物,一圈圈地越来越逼近那个物体。船员们又乐又兴奋,用钓竿拍打海水,等不及要钓取这天的渔获中最诡异的一条鱼。 十五分钟以后,那物体摊在潮湿甲板上一泡腥臭的海水里,外观凌乱,腐烂不成形,但无疑是个男人。从尸体的腐烂状况看来,这个人显然已经在深海底下受潮水冲刷好几个星期了。此时船员们双手交握背后立在甲板上,一片沉默。没有人去碰一下尸体。 就这样,全无气息的鼻孔灌着鱼臭气和咸风,约克·黑特开始他最后的旅程。污秽的拖捞船,是他的棺架;身着满是鱼鳞的粗布服、一脸胡子未刮的粗鲁船员,是他的护柩人;水手们的轻声诅咒和吹过窄湾的风声,则是他的弥撒曲。 拉维尼亚d号湿漉漉的船鼻,轻轻地划过满是浮渣的水面,缆绳系上贝特利岸边的一个小船台。从海上带回来一件意外的货色,船员们比手画脚,船长喊破了喉咙,港口官员点头会意,简略地查看滑溜溜的甲板,小小的贝特利港署办公室电话震天价响。约克·黑特则安眠在一块防水焦油布底下。 但这种安宁为时不久。救护车匆匆赶到,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抬走湿漉漉的遗体。丧葬队伍离开海面,响亮的警笛奏起挽歌,约克·黑特被人从下百老汇载往专供认领遗体的市立陈尸所。 他的一生诡异又神秘。去年12月21日,即圣诞节前四天,住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北边的老埃米莉·黑特,向警方申报她的丈夫失踪。他在那天早晨无人留意时,走出那栋藏骨塔般代表黑特家族财势的红砖华厦,末与任何人道别,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老头子不知去向,老埃米莉·黑特对她丈夫的失踪也无从解释。人口遗失处提出的说法是,黑特遭人绑架,可能会有人来要赎金,但是这个说法不久就被打破,因为老头子的富有家族并未接到任何所谓绑匪的只字片语。报纸上还有其他各种说法:其中一个指称黑特被谋杀了——举凡涉及黑特家族的事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黑特家族坚决否认这种可能;约克·黑特是个从不得罪人的小人物,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安静老人,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没有任何敌人。另一家报纸或许是根据黑特家族出奇诡异热闹的历史,推断老头子只是离家出走——逃离他专横的妻子,逃离他那群令人厌烦、高经叛道的孩子,逃离他那叫人神经衰弱的家。可是这个说法后来也不被接受,因为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银行户头并无任何异动。也由于这项事实,关于有一个“神秘女子涉及此案”的臆测也不攻自破。对这种暗示极为愤怒的老埃米莉·黑特,断言她丈夫已经六十七高龄了——处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极不可能为了追求一团小小的欲火而离家叛族、抛弃财产。 经过五星期不眠不休的追查,警方下了一个结论——自杀。看来,警方这次说对了。 由纽约市警察局凶杀组的萨姆巡官担任约克·黑特这场粗暴葬礼的牧师,委实称职不过。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大不丑:一张坚硬丑怪的脸孔,破鼻子,塌耳朵,硕大的体架上长着大手大脚。你会以为他是退役的重量级拳王,他的指关节因为长年打击罪犯而破碎结瘤,他的头有发有红:灰白头发,严正的眼色,沙岩般的红脸。他给人的感觉是实在、可靠,他颇有脑筋,作为一名警察,算是相当坦率诚实;然而经过长年几天指望的奋战,也已经见老了。 这次这个案子倒是不太一样。从申报失踪,寻人未果,到发现遭鱼啃食的尸首,还有充足的指认身份的证据,一切都公开明朗。但是既然有他杀的说法存在,巡官认为,他就有责任解人疑惑,让此事尘埃落定。 纽约郡法医谢林医生向助手示意,赤裸的尸体马上从解剖台移到推床上面。谢林的肥短德国身材弯向一座大理石水槽,洗净双手,消毒一番,然后彻底把手擦干。等他把又肥又小的手掌擦拭满意之后,便掏出一根满是齿痕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掏起牙齿来。巡官吹口气,差事终于办完了。一旦谢林医生开始挖蛀牙洞,那就表示谈话时间到了。 他们一同跟在推床后面走到陈尸所的存尸柜,没有人开口,约克·黑特的尸体被倒在一片平板上。助手转身探询:推进壁柜吗?谢林医生摇摇头。 “怎么样,医生?” 法医拿开牙签,“很明白的案子,萨姆。从肺部可以看出来,那个人几乎是碰水以后马上死亡的。” “你是说他马上淹死?” “非也,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死的。” 萨姆巡官对着陈尸板皱眉。“那么这是谋杀了,医生,我们判断错了。那遗书可能是有人布置的。” 谢林医生藏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珠炯炯发亮,丑陋的秃头上戴着一项灰色的小布帽。“萨姆,你实在是个直脑子,中毒不一定就是谋杀……对,他体内残留有氢氰酸,这代表什么?我会说这个人站在船缘上,吞上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跳进水里。补充一句,是海水。那是谋杀吗?萨姆,你原先就说对了,是自杀。” 巡官一副看法幸得证实的表情,“好极了!那么他是差不多在碰水的时候死亡——死于氢氰酸,嗯?太好了。” 谢林医生靠在陈尸板上,睡眼惺忪起来,此人常常一副困倦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谋杀。没有可疑的迹象。海水有防腐存证的作用,你不知道吗,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只有几处骨头淤伤和肌肤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沉积物碰撞的结果。明显的碰伤,而且鱼也享受了一顿。” “恩哼,可是他面目模糊,那可是事实。”死者的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破烂不堪。“在这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尸体总不会就这样漂流五个礼拜吧,可能吗?” “道理很简单,真是幼稚,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法医捡起从尸体上剖下来的一件破碎湿漉的外套,指指衣服背面的一处大窟窿,“鱼咬的吗?呸!这个洞是某种又大又尖的东西造成的。萨姆,尸体曾经被水底的沉树暗桩给卡住,最后浪潮或是其他波动才把他解开,或许是雨天前的暴雨也说不定。难怪你们五个星期都找不到他。” “那么从发现尸体的地点,”巡官沉思着说:“很容易就可以把来龙去脉拼凑起来。他吞下毒药,从,比方说,斯塔登岛的渡船上跳水,顺着窄湾漂流出去……尸体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呢?我还要再看一下。” 萨姆和谢林漫步到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几样东西: 一些腐烂破碎无法再用的纸张,一根石南制的烟斗,一盒泡湿了的火柴,一个钥匙链,一个被海水浸渍的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币。桌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从死者左手的无名指、或称订婚指上取下来的一只沉重的图章戒指,图章上有两个银镂的姓名字首字母yh。 但是在这堆海滩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一个烟草袋。那是鱼皮制的,有防水作用,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渍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 留言仅有一句话: 19xx年,12月21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黑特 “简单扼要,”谢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省省吧,再讲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条厚布把尸体盖起来。谢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双眸闪闪有光。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进入停尸间:一名女人和三个男人。这名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头,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指挥若定。她年纪很大,看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蓝眸凛然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短的下巴显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黑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人家”,“怪物”,“刚愎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威尔逊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 她目中无人地直往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若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挑、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黑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那张破碎、无以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露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她的面容一阵子,然后转而审视她身边那几个男人。那个高挑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黑特的独生子康拉德·黑特。康拉德的长相和他母亲类似,带着掠夺性;但他同时又是软弱、放荡的,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一眼死者的脸孔以后,就把眼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了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于约克·黑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即已认得。一个是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高大灰发,显然已年过七十,带着单薄的削肩。米里安医生细看死者脸孔时,并无一点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不甚高尚的人物,非常瘦长薄弱,这是崔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是黑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崔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覆着皮革的木制义肢。崔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哽咽不停。 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满载风霜的手按在黑特太太的臂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摔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崔维特船长即时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自尸体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伸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黑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略略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座椅时,做出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她舔一下细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完一顿美宴。米里安医生一语不发地取代她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黑特和崔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着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谢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旧的盲肠切除疤痕。动过手术,大约是胆结石,六年或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自己帮他切的盲肠。另外那个——胆汁输导管结石,并不是很严重的病,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执行的手术……这是约克·黑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不公开。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立刻执行。”她开步向门走去。崔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黑特叨叨几句似是勉为从命的话。 “等一下,黑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你先生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贴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气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么?”她用尖酸清晰的口吻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事情就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然后就走了。崔维特船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跌跌绊绊地跟着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米里安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以后,谢林医生说:“这下子你可知道怎么守分了吧!”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雷霆万钧地撞出门去。 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开始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安,我听说这什么——你发现了黑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风声雷动地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塞进口袋,俯视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混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阶梯,扬手招来计程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黑特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计程车驶离路旁。“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口气,“唉,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序幕 第二景 黑特公馆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疯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黑特一家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因《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联想,给黑特一家取了一个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大过于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们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要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领导一场新诗舞会,或主持一个文评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姬儿,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子好像有她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隆达克山野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依常轨、又难以预测,但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姬儿过得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又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血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在她火热的视线下日渐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正确数字。值此战后的纽约,闲言报章杂志蓬勃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陈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然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热闹的历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黑特跳进下湾冰寒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黑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几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缩,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又疯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说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行头。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说,她的房子——约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他曾试图抵抗她的刚愎,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离婚的;因此,老实说,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黑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他的命运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黑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学胶的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焰下,化学胶、事业和声响,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愈来愈愁眉不展,最后,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于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一副空壳子,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当中最有人样的。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发色淡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基因没有被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显不同。三个黑特子女当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亲那边传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变成天才的点缀,而且被发挥在诗文上面。她已经被公认为是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呼她为诗歌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性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尽诗歌天分的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七手八脚、大笔贿赂,才免了一罪。还有无数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热沸腾起来,把他的黑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已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还有算不清的针缝和淤伤。 但是他也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格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人赞赏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他还是常常回去和他们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稳住他们的中介事业。 他在某个神智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并没有改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独断的黑特屋檐下,受丈夫欺凌忽视,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长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黑特一样,她是这座炼狱里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玛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期望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人不忧喜参半。杰奇是一个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充满鬼点子的粗暴小子,对发明残酷把戏别有天分,不只对他母亲,也是对他姑姑们和祖父母的捣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玛莎,每天活着就是一场在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无尽搏斗。 至于姬儿.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活。姬儿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双倍的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姬儿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个彻底卑鄙的人物。”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姬儿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样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冰冷坚硬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杀的约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恶异端的姬儿,懦弱无助的玛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而事实还不仅止于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无量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端异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称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为虽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胖,对她处身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无动于衷。她的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于被环绕在恶名昭彰黑特家族当中,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黑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当做制造丑闻的工具,其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她走过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的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年纪增长愈加严重,最后会变成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一语成。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从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露易莎·卡比安面临全然耳聋的最后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子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有力的桥梁,听觉,也落在她身后,黑暗之神竟毫无余地地将它一燃净尽。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看来,她倒不如死掉。 虽然摇摇欲坠,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恶性重大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她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惊世骇俗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疯狂黑特族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加强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约克·黑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接进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祖厝……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场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乏力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黑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以后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布寇太太,惯例在每天下午饭后,替露易莎·卡比安准备一杯蛋酒奶。蛋酒奶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虚张声势,露易莎除了心脏稍弱以外,身体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虚胖一些,其实并不欠缺蛋白质。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违抗,阿布寇太太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吭一声;露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温驯得可以,每天午饭后,就尽责地到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赐甘露。这项长期习惯所具有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总是把盛蛋酒奶的高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远——露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恍如可见地找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悲剧,或者应该说几近悲剧,发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气候温和的周日,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发。下午2时20分——萨姆巡官在事后小心查证了确切的时间——阿布寇太太在屋后厨房调好蛋酒奶(在警方询查时,她怒气冲冲地透露了作料内容),亲自以惯用的托盘把饮料送到餐厅,摆在餐桌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然后,职责已毕——离开餐厅返回厨房。她作证指出,她进餐厅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在摆放蛋酒奶的时候,也不见任何人进来。到此为止一切明晰。 其后发生的事就有点难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证词并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仰马翻的混乱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客观冷静地观察并指陈确切的位置、言语和次序。萨姆巡官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断,大约是2时30分的时候,露易莎在铁腕老夫人的陪同下,从卧房出来,下楼到餐厅喝蛋酒奶。她们在走廊停下脚步,女诗人芭芭拉·黑特随她们下楼,也在她们身后止步观看,事后她说不上来为何如此,仅能说她模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在此同时,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玛莎,也满面忧色地从屋后某处走下走廊。玛莎嘴里正无力地叨念:“杰奇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又到花园践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间,在走廊停下脚探头张望。 恰巧还有第五号目击者,他也探首餐厅看见事件的经过。这位就是独脚老海员,崔维特船长,黑特家的邻居,曾经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于两个月前到陈尸所去悼亡认尸。崔维特船长在通餐厅的两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现——不是可以看见主要穿堂的那一道,而是看见紧接餐厅的图书室的那一道。 他们最初目击的景象并无任何出奇。玛莎的大儿子,十三岁的小个子杰奇,独自在餐厅里面,他手上正握着那杯蛋酒奶,两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圆睁,开口斥喝一声,杰奇畏罪地转头,立即察觉眼前的观众,他鬼灵精的脸孔突然扭曲,一股决心恶作剧的神情跃上狂野的双眸,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浆。 接下来的是一片混乱。瞬息之间——就在他祖母赶上前去,恶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声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这臭无赖!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东西!”同时——杰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脸大惊失色。玻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洒得餐厅的排砖上到处都是。然后,那两只在花园搞得满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开始号叫起来。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顿时领悟,那不是耍赖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号。 杰奇单薄倔强的身体开始抽搐,两手痉挛,他痛楚加剧,喘息粗重,脸色出奇地灰黯。他尖叫着,整个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声呼应的尖鸣,玛莎飞奔而入,她面无血色,两膝落地,才恐慌地看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随即昏厥过去。 叫声惊动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来了,还有她丈夫乔治·阿布寇——佣人兼司机;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仆维琴妮亚;和周日一早就纵酒作乐,搞得蓬头乱发、满脸通红的康拉德。一脸苦恼的露易莎被忘在一边,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从第六感意识到事有差错,便蹒跚向前,鼻翼翕动,搜寻她母亲的位置,然后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个从小孩抽筋和玛莎昏厥的惊吓中恢复神智的人。她跳到杰奇身边,把失魂的玛莎拖开,托起杰奇的颈子——此时他已经脸色乌紫——用力扳开他僵硬的下颚,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头探进杰奇的喉咙。他噎了一声,随即呕吐。 她玛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赶快打电话叫米里安医生!”她嚷道。乔治·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厅。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趋黯淡,她毫不迟疑地重复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呕吐。 除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似乎都动弹不得,他们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动不安的小男孩。崔维持船长对黑特太太的强悍应对赞许地点头后,便走开去寻找那个又聋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觉他碰触她柔软的肩膀,似乎认出来是谁,便把手探进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这场戏最重要的段落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只耳朵带斑点的小狗——小比利的宠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摇头摆尾地溜进餐厅。一看到洒得满地的蛋酒奶,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头凑过奶浆里。 女仆维琴妮亚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发着抖,痉挛了几下。然后四条腿僵直起来,他的肚皮只骤然鼓胀一下,就倒地不动了。很显然,这只小狗再也无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里安医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黑特家人身上,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医生显然熟识他的病人。 他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痉挛发抖的男孩,便板起脸孔。“立刻送上楼。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抬上。”此时眼光已然清醒的金发康拉德,露出一眼惊怖的神色,抱起儿子走出餐厅,米里安医生紧随于后,手上的医药箱已经打开。 芭芭拉机械式地跪下,开始揉搓玛莎麻木的双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语,脸上的皱纹像岩石一样坚硬。 裹着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儿一头撞进餐厅。“到底在闹什么?”她打了个呵欠,“看到老医生和康拉德还有小煞星上楼……”她杏眼圆睁,马上住口,她已经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溅的蛋酒奶,昏迷的玛莎。“怎么……”没有人留意她,也没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嫂毫无血色的脸孔。 一位穿着洁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是露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事后她告诉萨姆巡官,她这段时间都在楼上的卧房里看书。她一眼览尽全局,忠厚的脸庞立刻罩上惊恐的神情。她看着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岗岩兀立不动;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维特船长身畔不住颤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嘘一声示意芭芭拉走开,便跪下来以专业的姿态动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没有人启口。他们仿佛被同一根神经所触动,全部一起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此时她一手环抱着露易莎颤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观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玛莎的敏捷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众人才稍有动静。他们听见米里安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慢慢走进来,放下医药箱,瞥一眼玛莎,后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渐苏醒,他点点头,转向黑特太太。 “杰奇已经脱离危险了,黑特太太,”他平静地说:“谢谢你,反应机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呕吐无疑也使他免于重病,他不会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点点头,然后又昂起下巴,以似有兴趣却又冷又谈的态度盯着老医生,她从他口气里听出某种严重的意涵。但是米里安医生走开去,先检查死掉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体,最后用从他箱子里取出的一个小药水瓶盛起一点浆液,旋紧盖子,然后收起来。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护士点点头便走出餐厅。他们听见她上楼向幼儿房走去,杰奇正躺在里面的床上呻吟。 然后米里安医生向玛莎弯下身,扶她站起来,用镇定的口气叮嘱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园——懦弱的小女子脸上闪过一瞥奇异、但绝对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后也上楼到幼儿房去。她上楼时与她丈夫擦身而过,两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跄着走进餐厅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里躲进老太太的臂弯。 “好!”黑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现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里安医生,蛋酒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把小鬼搞成那样?” 米里安医生低声说:“番木鳖碱。” “毒药,呃?我就晓得,看那只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长高了好几英寸,她扫视全场,“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叹一口气,把她的纤纤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个人就着椅背靠着。她母亲用令人发寒的语气尖刻地继续说:“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厅桌上,到那个小流氓进来抓起杯子这段时间内,在那饮料里下毒的,很明显知道露易莎会来喝!” “妈,”芭芭拉说:“好了吧。” “闭嘴!杰奇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几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我可怜的露易莎安全无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实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子紧抱胸前,露易莎发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声音。“没事,没事,亲爱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露易莎听得见似的,她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然后声音又尖酸刺耳起来,“是谁给蛋酒奶下毒的?” 姬儿嗤之以鼻,“别这么戏剧化,妈。” 康拉德软弱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妈,我们谁会——” “是谁?你们所有的人!你们都讨厌看到她!我可怜不幸的露……”她环抱露易莎的手握得更紧了,“怎么?”她怒气冲冲,老骨头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说啊!是谁做的?” 米里安医生开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双眸转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见时,米里安,我会问你,不要插嘴!” “这,”米里安医生冷冷地回答:“恐怕办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里安医生回道:“我有职责在身,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太,我别无选择。” 他缓缓走向房间一角,那边的柜子上有一支分机电话。 老太太张口结舌,她的脸色变得和杰奇原先一样乌紫,一把推开露易莎,她大步向前,抓住米里安医生的肩膀猛力摇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你不可以,可恶,好管闲事!把这公开,是吗?越公开,越——不准碰电话,米里安!看我——” 无视于老女人狂乱地扯他的臂膀,恶言诅咒频频落在他的白头上,米里安医生仍镇静地举起电话筒。 米里安拨号给警察总局。 第一幕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时30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田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时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彻斯特郡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其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上担负官职重任,萨姆巡官甚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令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壁垒、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闪烁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点缀着的点点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空气,夹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拂着他的灰发。一边驱车转过路上一个意外的弯道,巡官拼凑隽永短句似地想,有无犯罪,这美景仍令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一边想,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连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前——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煞住车,像个小男孩似地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手上拉着古老的桥栓。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是,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是,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座吱嘎作响的闸门,示意巡官把车开过充满古趣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一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片草原铺陈在古堡面前。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万钧之势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杰作。这个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事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老守旧派”、“脑袋落伍”和“装腔作势”——最后这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讲的。对他而言,任何早于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家,任何先于里斯利·赫尔德的演员,都是“贫乏无聊”、“老菜式”、“古体旧风”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有山形屋顶农舍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小步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拔一切之上、层岩垒石堆砌起来的巨堡本身。这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是从莎士比亚剧作中萌生出来的……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自然不过的排场陈设。 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所以,这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庄园高石墙的沉重铁门时,萨姆巡官私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车板,车子嘎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惊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灵亚利欧喷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棕色粗糙的手泼水的怪人。自从认识并多次造访哲瑞·雷恩先生几个月以来,巡官每次看到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实之感。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漫画造形。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他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担任他的假发师和化妆师四十年——他把两只小手搭在弯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观察一只金鱼,”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一只手像蛇似地探进水里,一会儿湿滴滴地握着一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出水面。“真漂亮的颜色,”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脸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萨姆巡官,你知道,六十岁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头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四英里,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别踩到郁金香花床,“他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老驼背近乎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生。这些园丁们喜欢——” 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抚一抚那丑怪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事求证的人,奎西大笑,又把两只禽爪般的手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唏蔌裁剪声,还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嗓音。他跨过树丛,向一位穿着横条花裤,被一群园丁围绕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亲临现场,”巡官一路宣布,一边伸出一只巨掌,“唉呀!唉呀!你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地那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地一弯身,在巡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膨胀的身材,“你应该多运动。我敢说,打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也没有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羡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轻,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无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底下,喉头坚韧结实。呈日晒的棕色。他的脸,既稳若泰山,又能瞬息应变,是一张成熟强壮的男人脸。甚至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有共鸣,必要时还能舌枪唇剑——那声音在无数观众的耳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出众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隆斯崔事件(编者注:指萨姆巡官与哲瑞·雷恩先生于《x之悲剧》中合作调查的哈利·隆斯崔谋杀案)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得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自为这项晚年变故迫使他自剧院退休。以他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缺撼。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你有兴趣试试手气。”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地说:“不会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黑特。有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转瞬间丧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关于这一家,还有蛋酒奶下毒,和小孩子馋嘴差点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淡蓝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被半拉离单地。“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一边讨论你的问题,你喜欢啤酒,没错吧?” 萨姆挣扎着起身,一副饥渴的模样,“我不能说我喜欢,可我也不愿说我不喜欢……”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样,半推半就,也许可以说服我的小总管法斯塔夫,给我们来一两滴,譬如说,马爹利三星白兰地……” “使不得!”巡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天,你真是知人肺腑,雷恩先生!” 哲瑞·雷恩先生信步走向沿途种满花朵的通道,心中暗笑他的客人兴奋得眼睛都快蹦出来了。 他们穿过环绕古堡周围村落的树林,那些低垂的红屋檐和鹅卵石街道,那些窄街巷弄,还有尖塔和山形屋顶,处处都迷人不已。巡官看得目眩神摇,直到看见几个身穿二十世纪衣着的男女,才觉得心定一点,虽然已经数次造访哈姆雷特山庄,这却是他第一次进到村子里。 他们在一座有直棂窗户、门外招牌摇晃的低矮棕色建筑前止步。“你可听过美人鱼酒馆,就是莎士比亚,班约翰逊,罗立,法兰西斯,鲍蒙特,和其他人聚会的场所?” “好像听过,”巡官不确定地说:“在伦敦,以前男生闲逛、开派对的地方。” “正是,在齐普赛得的布来德——靠近佛莱德街。你在那里可以搜集到和周日做礼拜一样多古典雅趣的名字。这,”哲瑞·雷恩先生弯身作揖接着说:“就是那家不朽酒馆的忠实复制品,巡官,我们进去吧。” 萨姆巡官展颜一笑。镶着木梁天花板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声喧哗,而且充满强烈的良质啤酒香气。他赞许地点头,“如果三四百年前那些男生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雷恩先生,那我也举手赞成。嗯!” 一个红光满面、圆腹滚滚、啤酒桶腰围上高高地绑着一条洁白无渍围裙的小矮子,急忙上前来招呼他们。 “你记得法斯塔夫吧,我天下无双的法斯塔夫?”雷恩问道,拍拍小老头光秃秃的脑袋。 “当然记得!” 法斯塔夫——法斯塔夫——微笑敬礼,“大杯啤酒吗,雷恩先生?” “对,也给萨姆巡官来一杯,还要一瓶白兰地,还有,来些好吃的。随我来吧,巡官。” 他领前穿过拥挤的房间,向嘈杂的客人们这边颔首那边微笑。他们找到一个空桌的角落,在一条教会坐席似的长板凳上坐下。担任酒馆老板再尽职不过的法斯塔夫,不但监督准备了一顿可口的午餐,还亲自端上桌来。巡官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把他的丑鼻头埋进啤酒泡沫里钦将起来。 “现在,巡官,”等萨姆吃下最后一口菜,并倒尽瓶底最后一滴白兰地以后,老演员说:“告诉我你的问题在哪里。” “困难就在这里,”巡官怨怒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如果你看报的话,你知道的其实就和我差不多。你看过报上关于几个月前老太太丈夫自杀的消息?” “是的,报纸上免不了都是约克·黑特背叛亲族的报道,告诉我,你抵达现场时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萨姆把背靠在坐席的核桃木高椅背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番木鳖碱被掺入蛋酒奶的正确时间。厨娘兼管家阿布寇太太,于大约2时25分把玻璃杯放在餐厅的桌上,依我推算,五至十分钟以后,黑特太太和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进来,发现小坏蛋杰奇正灌下一大口他姑姑的饮料,到此为止看不出什么。” “是没什么,”雷恩说:“依我所知,你对记者们指出,就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任何人都有机会在那饮料里下毒。你有没有问过小孩子,他是在什么时候进入餐厅?” “当然问过,可是你知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能怎么办?他说他是刚好在他祖母和露易莎姑姑见到他之前进去的。我们一直没查出来,谁可能在小孩子之前溜进餐厅过。” “原来如此,小孩子完全复原了吗?” 萨姆巡官哼着鼻子,“怎么不复原!要杀死他,一口毒药还不够呢。什么孩子!那种小鬼,看了就想把他活活掐死。说他并没有要偷那坏蛋酒奶——噢没错,当然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喝下饮料。说:‘埃米莉奶奶吓了我一跳,我就把它喝下去了。’就是这样。不幸他没有多喝一点,真是的。” “我打赌你自己小时候也不是什么斯文的小公子,巡官,”雷恩哈笑道:“蛋酒奶被下毒的那段时间,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报纸上没说清楚。” “呃,先生,那是一团乱,你知道。这个船长,崔维特——他正好在隔壁房间,图书室里面,在看报纸,但是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姬儿·黑特——她在楼上的卧房,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下午两点半了哪,你看!” “年轻女士可能前一晚出游了,”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表示,“我相信是参加那种所谓的狂欢酒会去了。异端一个,我看是。其他人呢?” 萨姆用十分消沉的眼光瞧一眼白兰地酒杯,“呃,这个叫露易莎的女人——怪胎一个——通常在午饭后小睡片刻,她和她老母亲睡在楼上同一间房间。总而言之,原来在花园里跟下人找碴的黑特太太到楼上叫醒露易莎,然后在差不多刚好两点半时,两人一起下楼去喝蛋酒奶。花花公子康拉德——小孩子的老爸——在房子东边的侧巷散步抽烟,说他头很痛——八成是宿醉未醒——需要透透空气。作诗的那个女孩儿,芭芭拉·黑特——据我所知,她是个名人,而且是那一群里面唯一像个人样的,雷恩先生,一个有脑筋的好小姐——她在楼上工作室写作。史密斯小姐,即露易莎的护土,卧房在露易莎房间的隔壁,俯视东厢的侧巷——说她在她的房间里读周日报纸。” “还有其余的人呢?” “几个仆役。管家阿布寇太太——她在后面的厨房,和女佣维琴妮亚在收拾午餐的杯盘。阿布寇太太的丈夫,乔治·阿布寇,在后头的车库给车子打蜡。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起来没什么希望,可不是?” 雷恩点点头,他的眼睛紧盯着巡官的嘴唇。“你说的那个独脚船长崔维特,”他终于开口,“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巡官?他星期日下午两点半在那个房子里做什么?” “噢,他呀,”萨姆咕哝道:“他以前是个船长,已经住在黑特家隔壁好几年了——是退休以后买的房子,我们已经调查过他了,放心,钱多得很——他用自己的货轮行船三十年,在南大西洋碰上一次暴风雨以后被迫退休。大浪把他卷倒——腿上伤了好几处,大副没料理好,等到抵达码头只有锯断的份儿,是个很有历练的老家伙。”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口气温和地说:“他怎么刚好在房子里?” “慢慢来,好不好?”萨姆嚷嚷:“对不起,我本来心情好得很,直到你提醒我这档事……。崔维特常常来黑特家,听说他是约克·黑特唯一的真心朋友——两个寂寞的老怪物正好凑在一块儿,我看是同病相怜。据我所知,崔维特对黑特的失踪和自杀相当痛心,但是他没有因此就不上黑特家,他有点对这个露易莎·卡比安惺惺相借,你知道——或许因为她是个从无怨言的甜女孩,又横遭不幸,而他是个少一条腿的残废。” “很可能,身体的缺憾确实能帮助人建立友情,那么这个好心的船长就是在等着探望露易莎·卡比安?” “正是如此。他每天都去看她,他们很合得来,连那个老魔女都赞许此事——她还高兴竟然有人会关心那个又聋又哑的女儿呢——倒是天晓得其他人在不在乎那个女孩子。他两点左点进来,阿布寇太太告诉他露易莎在楼上午睡,他就到图书室去等。” “巡官,他们怎么沟通?毕竟,那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讲。” “哇,他们有些办法,”巡官闷闷地说:“你知道,她一直到十岁才完全聋了,同时他们也教导她许多事情,然而多半时候,崔维特船长只是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很喜欢他。” “真可怜!好了,巡官,至于毒药本身,你有没有追查番木鳖碱的来源?” 萨姆笑一声,“没什么像样的运气。我们自然一开始就紧抓住那条线索,可是结果是这样,你知道,约克·黑特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丧失对化学的热衷——据我所知,他年轻的时候是赫赫有名的化学家,他在他屋子里搞起一间实验室,过去整天都泡在里面。” “那是他处在如此恶劣环境的避难所,确有道理,所以说番木鳖碱是从实验室来的?” 萨姆耸耸肩,“我想是吧,可是,连那里我们也碰上麻烦。自从黑特失踪以后,老太太就把实验室锁起来,严格地命令,谁也不准上那里去,像是对他的回忆的一种纪念之类的,她要让房间保持黑特离开时的原貌——特别是两个月发现他的尸体、确定他已经死了以后,更是如此,你懂吧?只有一把钥匙,她随时带在身上,实验室没有其他入口——窗户全装了铁栏杆,嗯,我一听说有实验室这档事,就马上跑去看个究竟,而且——” “你跟黑特太太要的钥匙?” “对。” “她随时都带在身上吗,你确定?” “据她声称如此。总之,我们在里面黑特钉的一排架子上,发现一瓶番木鳖碱药片,所以我们想毒药是从那瓶子里来的——把一片药片丢进蛋酒奶,比带粉末或溶液方便。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实验室的?” 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根修长、白皙有力的指头对法斯塔夫比了一比,“再来点啤酒……这是一个修辞上的问题,巡官。窗户有铁栏杆封住——一定有人嫉妒黑特这个避难管道——门上锁,而唯一的一把钥匙随时都在黑特太太身上,嗯……不一定需要什么太神奇的解释,有蜡模这种东西。” “当然,”萨姆嗤之以鼻,“我们怎么可能没想到。雷恩先生,我推想,有三种可能。第一,下毒的人可能早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就从实验室偷了番木鳖碱,那时房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出,毒药被一直保留到上星期日……”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继续讲,巡官。” “第二,如你所说,有人做了一个锁的蜡模,复制一把钥匙,所以能够进出实验室,在犯案前不久取得毒药。” “或者之前很久就取得,巡官,对不对?” “或者第三,毒药根本是取自外面其他来源。”萨姆从法斯塔夫手上接过一杯满溢起泡的啤酒,一饮而尽,“太好了,”他打着嗝说:“我是说啤酒。这些,我们都竭尽所能调查了。关于这钥匙理论——接下来的步骤——广泛追查所有钥匙匠和五金行……还没有任何发现。至于外在的来源——我们还在查询中,到今天为止,也没有成果。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雷恩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客人愈来愈少了,美人鱼酒馆里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你有没有想到,”一段沉默之后他说:“蛋酒奶可能在阿布寇太太送进餐厅之前就被下了毒?” “圣母玛利亚,雷恩先生,”巡官低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当然想到了。查过厨房,可是里面没有一点番木鳖碱或毒药的痕迹。虽然阿布寇太太确会把蛋酒奶留在厨房桌子上几分钟,先到贮藏间去拿点东西。女佣维琴妮亚也曾经到客厅去一分钟,去掸灰尘。所以也有可能有人乘阿布寇太太没看见的时候,溜进厨房在饮料里下毒。” “我开始同情你的困境了,”雷恩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而且开始与你有同感,巡官。那个星期天下午,没有其他人在黑特公馆里了吗?” “依我调查,没有了,但是前门没锁,任何人都有可能不受察觉溜进来再溜出去。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酒奶的事,所有认识黑特家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那一家人里,还有一个人事发时不在家——康拉德·黑特两个孩子的私人家教文德格·皮瑞。你有没有调查他?” “当然。皮瑞星期天休假,他说上周日早上他去中央公园散步很久——整天都自己一个人,一直到下午很晚才回到房子里,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 “他对有人企图下毒这个消息反应如何?” “好像很惊讶,而且在明了全局以后,似乎颇为担忧,我想。他无法提供任何解释。” “我们好像,”哲瑞·雷恩先生深刻的五官上笑容消失了,双眉紧皱,“陷入更深的迷雾里了。至于动机呢?整件事的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萨姆巡官像个大力上被捆住了有力难施一般,毫无顾忌地怒吼起来,“那群该死的家伙每一个都可能有动机。黑特一家子全是神经病——真的就像疯子一样,全家都是,也许除了女诗人芭芭拉,甚至她也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是她的不正常是诗人式的。你知道,黑特太太的整个生活围绕着她这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像只母老虎一样把她看得紧紧的,睡在同一间房间,简直到了喂她吃饭、替她穿衣的地步——奉献一切以免露易莎麻烦到别人,这大概是这只凶老猫唯一具有人性的地方。” “而且,其余的子女当然不免嫉妒,”雷恩灼亮的眸子一闪,低声说:“确实如此。感情冲动,性格狂野,加上缺乏道德管束的暴力倾向,不错,我们开始看出其中的可能性了。” “我早一个星期前就看出来了,”巡官嗤之以鼻道:“老太太的全副心力都在露易莎身上,其他的孩子当然嫉妒得要死。这无关乎甜蜜、温馨,和‘我爱你,亲爱的妈咪’之类的情感,”巡官一脸讥讽地嘲笑道:“我怀疑那哪里有爱,那只是傲气和一种争强好胜。而且,就露易莎这方面来看——要记得,她不是他们的亲姊妹,雷恩先生,他们同母异父。” “那的确有很大的差别。”雷恩同意。 “差别可大着呢。譬如说,最年轻的姬儿,就不愿意与露易莎有任何瓜葛,声称露易莎的存在给家里蒙上一层阴影,她的朋友们都不喜欢来访,因为露易莎那种样子使每个人都很不自在。那种样子!她难道是故意的,可是对姬儿来说没有一丁点区别,对她没有区别。她如果是我女儿,”萨姆的手啪一声往大腿上一打,“康拉德也是一样——一天到晚吵着要他妈妈把露易莎送去什么疗养院,免得在家里碍手碍脚,说她使他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正常!”巡官冷笑,“那只鸟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桌子底下摆一箱烈酒,两边膝盖上备坐着一个荡妇。” “还有芭芭拉·黑特呢?” “这又得另当别论了,”萨姆巡官似乎对女诗人情有独钟,他喂一口啤酒,舔了舔下鄂,在雷恩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用十分温情的声调回答:“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女孩,雷恩先生,通达事理。我不是说她有多爱那个聋子,只是从我各方面观察所得,芭芭拉同情她,试图帮忙她生活得有趣味一点——是我们所认为,一个心地真正善良的女人该有的行为。” “黑特小姐显然又俘虏了一颗心,”雷恩说着,站了起来,“来吧,巡官,去透透空气。” 萨姆挣扎着起身,松一松腰带,然后领先他的主人走进古趣而窄小的街道。他们漫步回到花园,雷恩陷入沉思,两眼迷离,双唇紧闭,萨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亦步亦趋。 “康拉德和他妻子不太合得来,我看,”雷恩终于开口,跌坐在一张古锈的长凳上,“坐吧,巡官。” 萨姆坐下,像个倦于思考的人,四肢乏力,“他们是合不来,猫狗不相干地各过各的生活。她告诉我,一旦有办法,她就要带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可怕的房子’——情绪非常激动,她确实——我从露易莎的护土史密斯小姐那里,得到有关她的一些颇有意思的情报。几个星期前,玛莎和老太太有过一次摩擦,好像是黑特太太打那两个孩子,玛莎气愤填膺,咒她婆婆是‘恶毒的老巫婆’,骂她多管闲事,说她但愿老太太死掉——你知道女人激动起来的那一套。总而言之,两个人几乎是剑拔弩张,史密斯小姐把孩子们拉出房间——两个小孩吓呆了……玛莎平时懦弱得像头绵羊,你知道,可是把她惹恼了,那可凶得很,我有点替她难过,她住在一间‘精神病院’里,要是我,我跟你说,我才不让我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长大。” “而且黑特太太是个富婆,”雷恩仿佛没有留心听萨姆的故事,兀自忖思道:“可能有金钱的动机在背后……”他的表情愈来愈阴沉。 他们无言地坐着。花园里冰凉如水,小村庄传来一阵笑声。巡官把两臂交握胸前,盯着雷恩的脸,显然对他眼前所见不甚满意,他低吼道:“怎样,你的判决是什么,雷恩先生?看出什么端倪吗?” 哲瑞·雷恩先生叹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摇头,“不幸我不是超人,巡官。” “你是说你——” “我的意思是,我看不出一点所以然来。是谁在蛋酒奶里下毒?甚至找不出一个讲得通的道理。证据啊,证据——仍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的假说。” 萨姆一脸伤心,他原先就害怕的,就是这种结果。“有何建议吗?” 雷恩耸耸肩。“只有一个警告。一朝是凶手,永远是凶手,无疑还会有谋害露易莎·卡比安性命的事发生。当然,不是马上,但是总有一天,等凶手认为他处境安全时……” “我们会尽可能防范。”巡官的语气并非很有信心。 老演员突然站起他挺拔的身子,萨姆吓了一跳,抬头望他,雷恩面无表情——显然脑中萌生了什么生意。“巡官。据我所知,米里安医生从餐厅地板上的有毒蛋酒奶取了一些样本?”萨姆点头,好奇地看着主人。“法医有没有检验那个样本?” 巡官松了一口气。“噢,”他说,“这个啊,有啊,我叫谢林医生在市实验所化验了。” “谢林医生有没有报告他的分析结果?” “哎,哎!”巡官说:“怎么了?这没什么神秘的嘛,雷恩先生,他当然报告了结果。” “他有没有说蛋酒奶的毒药剂量足不足以致命?” 巡官鼻子哼一声,“致命?还会有不致命的道理?医生说,那饮料里的剂量足以杀死半打人。” 一会儿之后,雷恩恢复正常愉快的表情,只有一点点失望的神情残余在脸上,巡官从那双灰绿色的眸子里读到了挫败。“那么,我所能建议——对你这趟冗长旅程的可怜酬赏,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就是你确实需要好好看住疯狂的黑特家族。” 第一幕 第二景 露易莎的卧房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0时整 从一开始,黑特案件就带着一种悠缓的步调。这不是那种如火如荼连跟接踵的一连串犯罪,不是一系列叫人眼花缭乱的事件,更不是急鼓繁弦那种类型。它十分、十分地缓慢,几乎是以一种懒散的速度踱着步,而且由于它的迟缓,更令人感觉有一种残酷无情的意味,好似死神的游行。 就某方面来说,事件之所以演变迟缓应有其重要性,然而在当时,包括哲瑞·雷恩先生在内,没有一个人察觉或甚至揣测到这一点。约克·黑特在十二月失踪,二月时发现他的尸体,四月间有人企图毒死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然后,将近两个月之后,在六月一个亮丽的星期日早晨…… 雷恩舒舒服服地隐居在他哈德逊河上的城堡,早已把黑特案和萨姆巡官来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新闻界对下毒案的热衷先是逐渐消退,到最后报上对整件事情根本只字不提,虽然萨姆巡官做了最大的努力,仍找不出进一步的线索可稍加指点谁可能是下毒的人。热潮平息,警方的调查也跟着平息。 直到六月五日那一天。 哲瑞·雷恩先生从电话得到通报时,正四肢横陈躺在古堡的空城墙上做裸身日光浴,老奎西吃力地爬上角楼旋梯,鬼怪似的脸孔力竭发紫。 “萨姆巡官……”他气喘吁吁,“……来电话,雷恩先生!他一他……” 雷恩警觉地坐起来,“什么事,奎西?” “他说,”老人喘着大气,“黑特家出事了!” 雷恩棕色的身体前倾,弯着细腰。“终于来了,”他缓缓说:“什么时候?是谁?巡官怎么说?” 奎西擦擦汗湿的额头,“他没说,他很激动,巡官真是的,他对我大叫大嚷,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家这样——” “奎西!”雷恩站起来,“赶快说。” “是,雷恩先生。他说如果你要了解事况,马上到黑特家去,他说,在北华盛顿广场,他会替你保留现场一切物证,但是要快,他说!” 雷恩已经奔下旋梯去了。 两小时以后,在雷恩称之为德罗米欧——雷恩喜好用莎剧人物的名字来称呼他的熟人——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的年轻司机操纵下,雷恩的黑色林肯大轿车在下第五大道的繁忙车阵中穿梭。当他们穿过第八街,雷恩可以看见华盛顿广场那边万头攒动,警察忙着维持秩序,拱桥下的高速公路为之阻塞。两个摩托车骑警挡住德罗米欧的去路。“不准从这边过!其中一名警察嚷道:“转回去,走另一条!” 一个胖嘟嘟红脸孔的警官跑上来,“雷恩先生的车吗?萨姆巡官交代通行。好了,小伙子们,这是正式命令。” 德罗米欧转了一个弯驶上威弗利路。那里警方已经围起警戒线,整个广场北段,从第五大道到马克道格街,交通都被切断。对街公园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记者和摄影人员像蚂蚁一样穿梭不息,到处都是警察和严阵以待的便衣人员。 风暴的漩涡所在立刻一目了然,德罗米欧把轿车开到它面前停下。那是一栋三层楼,方方正正,鲜红色的砖造建筑,一座显然十分古老的旧式房子——是广场马车时代的遗迹,大窗户重帘深垂,屋顶上有带饰刻的飞檐,一排高起的白石台阶,两侧各有一个铁栏扶手,台阶衔接大门底部两旁,站立着两头锈斑斑的铁铸雌狮。台阶上站满了警方人员,白色镶板的大门敞开着,从人行道可以望见里面一个小小的前厅。 雷恩状颇哀伤地走下轿车。他穿着一身凉爽的亚麻套装,戴着一顶麦秆帽,白皮鞋,手上握着一根手杖。他举头望一眼大门,叹口气,然后举步登上石阶,一名男子从前厅探出头来。 “雷恩先生吗?这边请,萨姆巡官正在等您。” 巡官本人——一脸深红阴暗的颜色——在屋内迎接雷恩。那是一个令人肃然的室内景观:一条长而阴凉的走道,又宽又深,两侧是一面面紧闭的房门,走道正中央是一条通向二楼的老式核桃木楼梯。此外,与外面喧嚣的街道恰成对比,屋内沉静得像座坟墓,四周无人——至少就雷恩双眼所能及,连个警察也没有。 “好了,”萨姆悲声说:“这下发生了。”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出妥当的字眼,“这下发生了”仿佛是他仅能言传的最终评论。 “是露易莎·卡比安?”雷恩问。这个问题似乎多余,既然两个月前才有人企图谋害她的性命,除了露易莎·卡比安,还可能是谁? 萨姆巡官懊恼地回答:“不是。” 雷恩惊愕得近乎滑稽。“不是露易莎·卡比安!”他惊呼:“那是谁……” “老太太,被谋杀了!” 他们站在阴凉的走廊上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都找不到慰藉的神色。“黑特太太,”雷恩已经重复念到第三次了,“太奇怪了,巡官,似乎有人企图谋杀黑特全家,而非仅针对某个人。” 萨姆急躁地走向楼梯,“你认为如此?” “我只是这样想,”雷恩有点局促地说,“显然你并不同意。”他们并肩迈上阶梯。 巡官步履沉重,仿佛深怀痛楚,“我不是不同意,我只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毒死的吗?” “不是,至少看起来不像,你待会儿可以亲自瞧瞧。” 到了楼梯顶,他们停下脚步。雷恩眼神锐利起来,他们站在一条走道前,旁边全是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门的门口都站着一名警察。 “这些是卧房,巡官?” 萨姆闷应一声,举步弯过楼梯口旁的木头栏杆。他忽然身子一紧,硬生生煞住脚步,雷恩则不留意地撞了上去。 原来有一名在走廊西北角背靠房门站着的大块头警察,因为背后的门突然打开而“啊哟!”一声往后退。 巡官松了一口气。“又是那两个该死的小鬼,”他嚷嚷,“霍肯,看在老天分上。你不能把那两个乳臭小子看紧在幼儿房里吗?” “是,长官,”霍肯喘着大气回答,看来正身陷困境。一个小男孩一路又呼又叫的,从警官两条肥腿中央冲出来,以一副势不可挡的决心奔下走道。霍肯才刚平衡住身子,马上又被另一个更小的小男孩撞过去,这个看起来不过刚会走路的年纪,兴高采烈地学着第一个的模样,又呼又叫地也从警官两腿中央急急冲出。警官紧追而上,背后跟着一个苦恼满面的女人尖声大叫:“杰奇!比利!噢,你们这些孩子——不可以这样!” “玛莎·黑特?”雷恩小声地问。她其实是个颇为美貌的女人,但是眼角布满了鱼尾纹,一脸生气早被折磨殆尽的样子。萨姆点点头,沉着脸旁观这场混乱。霍肯英勇地和十三岁的小男孩杰奇搏斗。从他的叫嚷当中,显然比利想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尖叫,一边踢警官的腿,害得警官又痛又恼。玛莎·黑特握住小儿子,后者模仿他哥哥,也狂野又精力旺盛地直踢警官的膝盖。就在这样一团拳打脚踢、面红耳赤、又蓬头乱发的混局中,四名斗士消失在幼儿房门后。从穿透门墙的尖声叫嚷听来,混战尚未平复,只是转移战场而已。 “那,”萨姆巡官挖苦地说:“只是这个综合神经病和诡异阴森的家庭的一个样本而已,两个小恶魔早把我们搞得像置身地狱……到了,雷恩先生。” 正对楼梯口有一扇门,离东向的走道墙壁不到五英尺远。那扇门半掩着,萨姆状颇严肃地推开,然后站到一边去。雷恩在门槛上稍稍驻足,眼睛闪烁着警戒的神色。 房间几呈正方形,是一间卧房。穿过房间正对面那面墙上有两扇凸出去的窗户,俯视北边房屋后面的花园。靠近窗户那面东向的墙有一扇门,萨姆解释,那扇门后是私用浴室。雷恩和萨姆立足的房门是位于房间与走道隔开那面墙的左边,雷恩注意到,右边是一个又长又深的衣橱,难怪外面楼梯口上来的走道变窄了,因为衣橱占据了额外的空间,然后沿着衣橱往东边接下去的走道,紧接着又是另一间房间。 从雷恩站立的地点,可以看见两张床——都是单人床的大小——靠着右手边的墙摆着,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大床头桌隔开来,桌子与两边的床各有大约两英尺的间隔。靠门这张床的床头板上有一盏小灯,靠里面的那张床则没有灯,左手边那面墙正中央,与两张床铺正对面的,是一座老式巨型的石砌壁炉,虽然近旁一个铁架上挂着整套的火炉箱,但看起来一副废弃良久的样子。 这些观察是靠直觉而且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的。这样很快地看一眼家具的大致陈设以后,雷恩的眼光回到那两张床上。 “死得比去年的死鳍鱼还要僵,”萨姆巡官咕哝着说,他靠着门柱站着,“好好瞧吧,真漂亮,是不是?” 靠门的这张床上——即有灯的那张床——躺着黑特太太。萨姆的评语简直多余,老太太一身睡衣十分狼狈,她以扭曲的姿态躺着,无神的眼睛圆睁,面容突兀,青筋暴露,而且脸色发紫,是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像生物的生物。她的前额有几道极为特殊的痕迹——几道血痕直伸八零乱干枯的白发。 雷恩眯眼观察那些血痕,面露疑惑,然后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张床。那张床是空的,仅有一堆干净的睡衣在上面。 “露易莎·卡比安的床?” 萨姆点头,“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睡觉的地方,但是我们已经把她移出这个房间,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她被发现躺在这边地板上,昏迷不醒。” 雷恩扬起银白的双眉,“被击昏的?” “我想不是,等一下再告诉你详情。她在隔壁房间——史密斯小姐的卧房,那位护士正在照顾她。” “那么卡比安小姐平安无事?” 萨姆面容严肃地微微一笑,“有趣,呃?根据过去的事件,大家都会假定,无论这房子里是哪一个人在搞鬼,一定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没事,反而是老太太被算计。” 背后的走道上有脚步声,两个人都迅速回头,雷恩的面容焕发起来,“布鲁诺先生!真是幸会。” 他们热烈地握手。纽约郡的地区检察官沃尔特·布鲁诺,是一个中等高度,戴无框眼镜,健壮,长相严肃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疲倦,“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除非有人不幸归阴,否则我们好像都不会见面。” “完全是你的错,跟萨姆巡官一样,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你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 “半个小时了,你认为如何?” “还不知道,”老演员仍然在观望死者房间四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检察官整个人靠在门柱上,“我刚刚见过那个叫卡比安的女人,可怜的东西。尸体是今天早上六点钟史密斯小姐发现的——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以看见屋后的花园和东边的走道……” “地理解说吗,布鲁诺先生?”雷恩喃喃问道。 布鲁诺耸耸肩,“说不定有重要性。总之,露易莎向来起床相当早,史密斯小姐通常在六点钟起床,进来探视她有什么需要。她发现黑特太太的样子,和你现在所见一模一样,躺在床上;而露易莎倒在地上,大致在她自己的床和那边那座壁炉的中间,头朝向壁炉,两脚差不多是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空地。来吧,我指给你看。”他正要迈步走进卧房,但是雷恩一只手按在他臂膀上。 “我想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说:“而且我认为,我们愈少在那地板上走动愈好。请继续说。” 布鲁诺好奇地看看,“噢,你是指这些脚印!呃,史密斯小姐一看到老太太死了,她以为露易莎也死了,所以尖叫起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叫声吵醒了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他们跑进来,看了现场一眼,什么也没碰——” “这点你确定吗?” “嗯,他们的口供相符,所以我们不得不相信。——什么也没碰,他们确信黑特太太死了,事实上,她已经僵硬了,然而,他们发现露易莎只是昏迷而已。他们把她从这里抱进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康拉德打电话给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还有警察,没让任何人进来这里。” “米里安宣布黑特太太死亡,然后到护士的房间,”萨姆补充说:“去照顾那个聋哑的,她不在那里,我们还没有机会和她谈。” 雷恩深思地点头,“到底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我要听更精确的描述,布鲁诺先生?” “她被发现时,四肢张开,脸朝下。医生说她昏倒了,她的前额有一个肿包,米里安的理论是,她昏倒时前额撞到地板,这说法对案情没什么帮助。她现在清醒了,但是还有点头昏,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母亲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个问题,米里安还不准我们通知她。” “尸体已经检查过了吗?” “除了米里安原先的检查。据我所知,只是表面上看一看而已,”布鲁诺说,萨姆点头同意,“还没正式检查,我们在等法医,谢林是有名的慢郎中。”雷恩叹口气。然后他坚定地再转向房间,往下看。他的目光停留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绿色短毛地毯,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些白色粉末状的足印,彼此间的距离颇宽,它们似乎起始于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区域,虽然从雷恩所站的地点看不见。足尖朝向通走廊的房门,而且在靠近老太太床脚一带的绿地毯上,足印最为清晰,愈靠近房门就愈模糊。 雷恩步入房间,循着足印的路线观察。他在面对两张床中央的空间前停下来,这样他可以仔细检查足印起点所在,现在他看清楚了,足印始终撒满在两床之间的绿地毯上一层厚厚的白粉末上;粉末来源之谜也很快就解开,靠近露易莎·卡比安床脚地上,有一个几近全空的又大又圆的白滑石粉厚纸板金——根据盒子上的说明,那是爽身粉,两床之间的地毯上,无一处没有滑石粉。 雷恩刻意避免碰到足印和粉末,侧身蜇步两床之间,以便对床头桌和地板有个比较清晰的观察。显然滑石粉盒原来是摆在床桌的桌缘,因为桌上有白色粉末的残痕,而且桌上一角有一个圆形的粉环,显示粉盒在翻倒之前是陈放在该处。粉环后方数英寸的木桌面上有一个新的凹痕,仿佛是被硬物用力敲击所致。 “依我看,”雷恩评断,“盒子原来没有盖紧,所以落地时盖子掉下来。”他蹲下身从桌脚拾起一个粉盒盖子,“你们当然早都已观察过这一切了?”萨姆和布鲁诺疲惫地点头。 白纸盒盖顶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条细细的平行线,那些线条是红色的。雷恩抬头狐疑地看看两人。 “是血。”巡官说。 血线所在的盒盖部位垮下去,仿佛造成血线的物体曾用力重击,以致连盒盖的边缘也被打扁了。雷恩点点头。 “毋庸置疑,两位先生,”他说,“显然粉盒受到重击而从桌上扫了下来,桌面和盒盖部有重击的痕迹,落在靠近卡比安小姐床脚的地毯上,由于盖子掉开,粉末撒得到处都是。” 他把凹垮的盒盖放回原来抬起的地点,两眼搜视不停。有太多东西要看。 他决定先检查足印。在两床之间粉末最厚的地方,有几个大约各相距四英寸的鞋尖印,与死者床略呈平行地从床头走到床尾,对着壁炉的方向而去。差不多在粉末的边缘上,有两个被厚厚的滑石粉印得清清楚楚的鞋尖印,鞋印从该点开始蜇过死者的床走向房门,鞋跟和鞋尖明白可见,从足印间的距离看来,步伐愈拉愈长。 “基本上证明,”雷恩低声说:“留下脚印的这个人,一绕过床以后就开始拔脚快跑。” 看来像跑步的足印,印在没有撒到粉末的地毯上——是沾跑者鞋底的粉末造成的。 “就表面观察,巡官,”雷恩抬起头来表示,“我说你运气不错,这些是男人的脚印。” “我们可能运气不错,也可能并非如此,”萨姆咕哝道,“不知怎的,我不喜欢这些脚印的样子。简直太明白了!总之,我们已经从几个比较清楚的脚印采了尺寸,是七号半,或八号,或八号半鞋,窄足,两只鞋的后跟都磨损了。我的手下此刻正在房子里搜索相符的鞋子。” “终究,事情可能相当简单,”雷恩评论道,他转回两床之间近床尾一带,“那么,我猜,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躺在靠近她床的床脚,在粉末区域的边缘,几乎就在那个人的脚印改变方向的那点?” “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脚印,你可以看得出来。” 雷恩点头。从撒了滑石粉的地方到露易莎·卡比安倒下的地点,有一些女人赤足的脚印,那些赤足的脚印始于聋哑女床边床单掀开来的角落,沿着她的床沿直到床尾。 “这点应该毫无疑问,我猜?” “一点疑问也没有,”布鲁诺回答:“他们已经证实是她的脚印,这部分很容易证明,显然她爬下床以后沿着床缘走到床尾,然后在那里发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什么事骚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黑特太太的床头,倾身细看那死了的女人。他花费一段时间观察原先就注意到的,死者额头上的奇特痕迹,那是数条深而细的垂直线,长短各异,彼此平行,而且向一边微微倾斜——倾向床头桌的方向。那结线条并未横贯整个额头,它们开始于眉与发际之间,然后伸入又直又硬的白发里。 血是从这些怪异的线条里涌出来的。仿佛为求证实,雷恩的目光流向床头桌底下的地毯,他点点头。在那里,半隐桌底,弦面前上,躺着一只打坏的旧曼陀林琴。 他蹲下来瞧个仔细——然后转头看他的两位同伴,布鲁诺检察官酸酸地笑一下。“你发现了,”他说,“凶器。” “是,”雷恩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原来是这个,你可以看到,钢弦的下半有血。”其中一条弦已经断了,所有的弦都生锈了,仿佛很久没有人拉过,但是红色的鲜血印倒是错不了。 雷恩拾起躺在粉末当中的曼陀林琴,一边捡起一边观察。原来躺卧的粉末上,琴身的印记鲜明,他还从观察中看出,乐器底部边缘有个很新的凹损,看起来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么样,真是个了不起的凶器,雷恩先生?”萨姆巡官用恼怒的语调说:“用曼陀林琴杀人,我的天!”他摇着头仿佛对犯罪的日新月异大为惊叹,“下次他们会用百合花。” “奇异,非常奇异,”雷恩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这位无所不在的黑持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额头上……这件凶案引人之处,先生们,倒不是武器的选择,而是这件武器根本没有足够的致命力,我是说,从打击痕迹的深度判断,应该不至于致人于死,是的,的确非常奇异……这个节骨眼我们用得上谢林医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与原先一模一样的地点,然后注意力又转向床头桌。他没看到什么碍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较靠近又聋又哑又瞎那位女士的床边),一个时钟,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迹,两片沉重的书档中间夹着一本旧《圣经》,一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只苹果,一根香蕉,一串早产的葡萄,一只橘子和三只梨子。 纽约郡的主任法医,里奥·谢林医生,谈不上是什么性情中人。点缀他官职生涯的无数千奇百怪的尸首——自杀、谋杀案受害者、无名尸、实验室的尸骸、毒瘾犯,还有许许多多在不明状况下断气、骇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变得相当铁石心肠。他对“洁僻”这种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胆量和他操弄手术刀的手指一样坚韧,他的同事常常怀疑,在他甲壳般的官样外表下,是否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然而,从来没有人加以证实过。 他昂首阔步走进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后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检察官点头致意,对萨姆闷哼一声,对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几句,对卧房周遭测览一眼,神色确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脚印,然后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丢——哲瑞·雷恩先生颇为惊骇,因为包裹砰一声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脚印没关系吗?”谢林医生猝然开口。 “可以,”巡官说:“所有的东西都拍照存证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医生,下一次你最好改进一点。打从我通知你,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半小时——” “esisteinealtegechichte,dochbleibtsieimmerneu,”短简身材的医生说了串德语,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译没有他的原句典雅:虽然这是个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静气点,巡官,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秃,而且他对这点相当敏感——便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跺脚印,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的小胖脸上消失,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垂直血痕时,他紫蓝色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头捧在他两只健壮的手之间,开始投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 显然事有不对,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死者的身体。 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愈来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摆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 “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以后回来,身后跟着米里安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尸首,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土、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从床头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萨姆、布鲁诺和雷恩无言旁观。 最后医生们挺起腰身,米里安细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他的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向。 谢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头。“米里安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怨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 “哎呀,巡官,你若要抢先一步,”谢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曼陀林琴让她送命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惊吓,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米里安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可不是吗,医生先生?” “噢,”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缓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头一棒,那一棒吓破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还非常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睛是开着的,睁大直瞪,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们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因极端痛苦和突来的惊骇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着拳,指头勾张……第三,这点比较隐晦,” 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丝,“这些血痕的位置。毫无疑问地证明,黑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么晓得?”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平躺的——那么钢弦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部,而会连下半部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甚至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局限于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即可以结论,她人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米里安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谢林医生,你估计黑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谢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钻研起他的牙缝,“死了六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黑特太太时所在的确实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谢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而非老太太床铺外面那一边,我这是根据尸体的位置和她额头上的血丝来推断。你看呢,米里安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忙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的,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烂,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总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晤,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道:“用曼陀林琴这种看起来相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黑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人,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是相当微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质询道:“有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征兆,”谢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我应该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确定这里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人一棒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迹象。”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仅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从头上一棒打死黑特太太,那为什么明明这间房间里就有好几样重武器,他偏偏还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正值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那套火钳子和床边桌上那对沉重的书档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略扫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谢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米里安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愈来愈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这房间里吗?” “不是,”巡官回答:“是从楼下图书室的玻璃柜拿来的。约克·黑特自杀以后,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里——是她寡妇人家的另一样珍藏,琴是约克的……嘿,说到这里——” 这时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扬起来示意静默,他的眼睛眯成一线。谢林医生正要拉起床单覆盖死去的女人,就在扯紧床单时,一样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反射而熠熠发亮的小东西,从床罩的布褶里掉到满是粉末的地毯上。 雷恩大步踏前抬起来。 那是一个皮下注射器。 他们全围上来,为这重要的发现精神振奋起来。雷恩小心地握在注射器的筒端,嗅嗅已经沾过药的注射针,再把它举高向着光线。 谢林医生二话不说就把注射器从雷恩手上抢过来,和米里安医生退到一扇窗边。 “空针筒,”法医喃喃自语:“上面这个数字6是什么?针筒里的沉淀物可能是——可能是……” “什么?”雷恩迫不及待地问。 谢林医生耸耸肩,“我得化验才知道。” “尸体上没有注射的针孔吗?”雷恩仍然不放松。 “没有。” 霎时间,雷恩像中枪似的,胸膛挺得笔直,两眼闪着灰绿色的光芒……萨姆张口结舌。哲瑞·雷恩先生的面容激动起来,他大步冲向房门,一路喊着:“护士——房间——” 众人鱼贯赶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紧连死者房间。众人进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沉静的画面。 睁着盲眼,胖胖的身体松懈安适地躺在床上的,是露易莎·卡比安。抚着聋子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护士。露易莎机械地从手上的一串葡萄摘着葡萄粒塞进嘴里,毫无兴味地咀嚼着,近床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从死者卧室捧过来的水果盅。 哲瑞·雷恩先生二话不说,他抢进房间,一把将露易莎手上的葡萄夺下来、动作之蛮横,史密斯小姐惊呼失声从椅子跳起来,那位又聋又哑又盲的女子从床上坐直起来,蠕动着嘴唇,平时空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开始像受惊动物一样地呜咽,手探出去寻找史密斯小姐,迅速抓紧后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肤活络起来,手臂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冲口问。 护士一脸苍白,“你把我吓坏了!—……一把吧。” 米里安医生快步赶到床边;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触自己的额头,呜咽立刻停止。 他缓缓开口:“她好像没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额头,手指头显然还在发抖。“我担心我们晚来一步,”他有点沙哑地说。 萨姆巡官用力提起拳头,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盅,“毒药,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盅水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苹果、香蕉、橘子和三颗梨子。 “是,”雷恩应道,他深厚的嗓音低沉,“我确定是。各位先生,依目前摆在眼前的事实,整个案子的局势已经……改观。” “到底在——”布鲁诺开口,一副仓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样子。雷恩不予理会地扬扬手,仿佛无意于此刻多做说明,他注视露易莎·卡比安,在米里安医生安抚之下,她已经安静下来,茫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横逆似乎没有在她光滑的容颜上留下什么痕变,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颇有姿色,小巧尖俏的鼻子,弧线优雅的樱唇。 “可怜的东西,”雷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面对护士,目光锐利起来,“刚才你从隔壁房间的床头桌把这盘水果拿过来,”他说:“那个房间惯常摆着水果吗?” “是,先生。”史密斯小姐不安地回答:“露易莎特别爱吃水果,那边床头桌上随时都摆着一盅水果。” “卡比安小姐有没有对什么水果特别偏好?” “噢,没有,只要是时令的水果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雷恩状似困惑,他欲言又止,咬咬唇,然后俯首沉思。“黑特太太呢?”最后他又开问:“她也吃水果盅里的水果吗?” “只有偶尔。” “不是常常?” “不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各种水果都喜欢吗,史密斯小姐?”他问得很沉着,但是布鲁诺和萨姆都听出其中别有用意。 史密斯小姐也意识到了,她缓缓回答,“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不,先生,她有一样最讨厌的水果,她不喜欢梨子——已经好几年没吃了。” “啊,”哲瑞·雷恩先生说:“太好了,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吗,史密斯小姐?” “噢,是的,好多年来这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笑话。”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十分满意,他点了好几次头,投给史密斯小姐友善的眼光,然后,从靠护士床边的桌子,低头看那盅从露易莎·卡比安房间拿过来的水果。 “她不喜欢梨子,”他喃喃地说:“注意看,巡官,我敢说这些梨子得仔细检验一番。” 盘中三颗梨子里有两颗十分完美——金黄,圆熟,坚实。第三颗……雷恩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转动,梨子已经开始腐烂,外皮有棕色的斑点,而且每个斑点都软软、烂烂的。雷恩轻叹一声,把梨子举近右眼不到三英寸的距离。 “正如我所料,”他自语,以微带胜利的姿态转向谢林医生,“给你,医生,”他说着,把三颗梨子交给法医,“你会发现烂掉的那颗果皮上有针孔,除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毒药!”萨姆和布鲁诺同时惊呼。 “不应该说得太早,但是——我想是的,没错……为了确定起见,医生,三颗都化验,等你确定是哪一种毒药以后,让我知道,到底梨子腐烂是由毒药引起的,还是梨子在注射毒药以前就腐烂了。” “的确,”谢林医生说,像捧宝似地捧着三颗梨子迅速离开房间。 萨姆巡官慢吞吞地说:“这其中有异……我的意思是,如果毒药是下在梨子里,而老太太不吃梨子——” “那么谋杀黑特太太可能只是件意外,根本不是预谋的——毒梨子事实上要害死这个可怜的女人!”布鲁诺做结论说。 “对,对!”巡官喊道:“对,布鲁诺!凶手潜进房间,把毒药注射到梨子里,然后老太太醒过来——懂吧?甚至她可能认得凶手——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吗。所以呢?一挥!她头上中了曼陀林琴一记,一命呜呼。” “对,现在终于有点眉目了,毒梨子无疑就是两个月前在蛋酒奶下毒的同一个人的杰作。” 哲瑞·雷恩先生未发一言。他眉宇之间微带疑惑。史密斯小姐似乎惊惶不已,至于露易莎·卡比安,对于官方刚才认定她已经是第二次谋杀企图的对象这件事,全然无知——露易莎·卡比安以一种生于黑暗与绝望环境特有的执拗,紧紧抓住米里安医生的手指。 第一幕 第三景 图书室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1时10分 这中间有一段插曲。警察四处搜寻,其中一名心神不定的手下跑来向萨姆巡官报告,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纹。谢林医生忙碌地进出,监督移尸的工作。 在陈尸所人员穿梭忙碌之际,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静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多半时间看着露易莎·卡比安毫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想从上面找出这个谜题的解答。布鲁诺检察官在一旁说,既然到处都找不出指纹,那么凶手一定戴了手套,这话雷恩好像也没听到。 最后秩序似乎恢复了,谢林医生带尸体离开,巡官关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哲瑞·雷恩先生立即开口问:“有没有人告诉卡比安小姐?”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米里安医生说:“我以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状况没有危险吧?” 米里安医生努起薄唇,“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的心脏虚弱。但是乱局已经大致平息,而且,终究也是得让她知道……” “怎么和她沟通?” 史密斯小姐安静地走到床边,探手摸索枕头底下,她挺起腰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个扁平有沟槽的板子,有点类似算盘,还有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有许多小金属方块,像多米诺游戏牌,每一个方块后面都有一块突出的部分可以插进板子的沟槽。方块的表面有一些突起且相当大的圆点,以特别而且各式各样的组合排列在方块上。 “点字法?”雷恩问。 “是,”史密斯小姐叹气道:“每一个方块代表点字法的一个字母,这块板子是特别为露易莎定制的……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为辅助外行人读这种盲人的“书写”语言,每一个方块的表面除了突起的圆点,都还绘着一个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亦即该方块所代表的点字法字母的翻译。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轻轻地把护士推到一边,拿起板子和方块,俯视着露易莎·卡比安。 所有人都感觉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会怎么反应?显然她早已意识到周围非比寻常的紧张气氛。她雪白美丽的手指不断地蠕动——不久前她就把手抽出米里安医生的手掌——雷恩微带心悸地发现,那些蠕动的指头像昆虫的触角,那是有智慧的摆动,在迫切地寻求答案。她的头焦虑、短促地左右抽搐,让人更加强了人类与昆虫相类的联想。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滞无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没有人留心到,其实就整个外观而言,她长得和正常人并没两样,可能还算讨人喜欢——她颇为丰满,顶多五英尺四英寸高,有着丰厚的棕发和健康的肤色。 但是吸引众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异的表情——鱼眼一样的双眸和静止、空茫、几乎没有生命的面容,还有蠢蠢蠕动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动,”萨姆巡官喃喃地说:“瞧她的手指头,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那——那不是紧张引起的,她是在说话,在问问题。” “说话!”检察官惊呼。 “是啊,”雷恩说:“聋哑人的手语,布鲁诺先生。她这么焦躁地在表达什么,史密斯小姐?” 胖护士颓然跌座椅子上。“我——这叫人心里愈来愈不安,”她哑着嗓子说:“她反复又反复地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回答?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 一片静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轻叹一声,把那女子的双手拉过来握在他强壮的手里。那两只手先是疯狂地挣扎,然后才松软下来,她的鼻翼扇动,仿佛尝试嗅出他的味道,很奇异,可能是雷恩的碰触中有什么东西让她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动物可以嗅得出来、但多数人类无法感知的微妙气味,她神情放松了,手指从雷恩的手掌里滑落……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是谁。 雷恩即速从盒子里挑了一些方块,排出一连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摆在露易莎的腿上,她双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拨弄着金属方块。 “我是一个朋友,”雷恩的信息这样写着:“我要帮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喉间发出一种便咽的声音,悲凉凄侧,绞人心弦,萨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在她身后的米里安医生整个人都僵硬了,然后露易莎·卡比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又开始舞动起来。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脸地翻译。 是。是。我很勇敢。发生了什么事。 雷恩的手指探进盒子里,重新排列字母,构筑新的字句……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诗。再接再厉。发生了一件大悲剧。你的母亲昨晚被杀了。” 触摸点字板的双手做出一个痉挛的动作,板子从她腿上掉下来,小金属块散落在地板上。她昏过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当众人眼中充满悲悯的神色想靠上前时,米里安医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会处理。” 他们止了步,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手臂奋力将她软趴趴的身体从椅子上抱起来。 他们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门。 “我要你负责看守卡比安小姐,”萨姆巡官低声对医生说:“一刻也不准离开她。” “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什么也不负责!” 他们遵命离开,雷恩走最后面。他轻轻会上门,站在门外沉思良久,然后仿佛很疲惫的样子,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摇摇头,垂下双手,跟在检察官和萨姆巡官身后下楼。 楼下黑特家的图书室紧接餐厅。图书室老旧而且带着皮革的香味,里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学与诗方面的书籍,图书室显然常被使用,家具都非常陈旧。那是房子里最舒适的一个房间,雷恩发出满意的叹息,埋身在一把扶手沙发里。 萨姆和布鲁诺也坐下来,三个男人未发一言,面面相觑,房子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巡官鼾声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后他们开口说:“真是难题。” “怎么看都是个有趣的难题,巡官,”雷恩应道,他更加往扶手椅内部坐过去,伸伸两条长腿,“顺便问一下,”他喃喃说:“露易莎·卡比安知不知道两个月前有人想谋害她?” “不知道,没有必要告诉她,她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是,当然,”雷恩玩味了一下,“是太残忍了,”他同意。 他突然站起来,穿过房间去检视一个由类似座台的东西架起的玻璃箱,箱子里空无一物。“这个,我猜,就是原来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萨姆点头。“而且,”他阴沉地说:“没有指纹。” “你们知道吗,”布鲁诺检察官说:“毒梨子这档事——假设梨子真的被下了毒——使整个事情单纯了很多。” “紧追梨子这条线索不放,呃?至少我们知道他是冲着露易莎来的,”萨姆沉吟道:“好吧,开始工作吧。” 他起身走向通走廊的房门。“嘿,墨修,”他喊道:“叫芭芭拉·黑特下来这里谈话。” 雷恩走回原先的那座扶手沙发。 芭芭拉·黑特本人绝对比她画上的照片讨人喜欢多了。 照片尖锐的蚀刻线条加深了她细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虽然细瘦,却有着女性的温柔,这种纯粹属于外在的美貌,名摄影家寇特在诠释比较属于灵性的气质时,决定予以抛弃的那种美。她非常高挑端庄,显然已经年过三十,举止优雅,几乎带着音律。她有一种由内里焕发出来的光辉,那盏火花似隐似现地照亮了她的外表,并使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亲和力。女诗人芭芭拉·黑特给人的感觉,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具有纤细感情的不寻常人物。 她向萨姆巡官点头,对检察官鞠躬,当她看见雷恩时,两只美目圆睁。“雷恩先生!”声音却保持着低沉平静,“你也来探查我们家的秽水坑吗?” 雷恩脸红了起来。“见怪了,黑特小姐。很不幸,我这个人天性好奇。”他耸耸肩,“你不坐吗?有些问题要问你。” 她马上认出他来,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种事他经常碰见。 她坐下来,恶作剧地敛起双眉,扫视周遭几位质询官。 “好吧,”她轻叹一声说:“如果你们准备就绪了,那我也准备就绪了,开火吧。” “黑特小姐,”巡官猝然开口,“告诉我你对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约凌晨两点钟回来——我去参加我的出版商家里开的一个无聊宴会,与会男士们不记得礼节为何物,或者说,他们不胜酒力,总之,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到处都静悄悄的,我的房间,就你所知,是在前面,俯望公园,正好穿过走道——和家母的房间相对。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楼上所有卧房的房门都关着。我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去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点钟,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声吵醒,事实上,就是如此。” “嗯。”巡官应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同意,”芭芭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说:“这个陈述并不很精彩。” 她转头注视哲瑞·雷恩先生,仿佛预期他的询问,他也确实发问了,但是这个问题似乎令她吃惊,她眯起眼睛凝神注视雷恩。雷恩问:“黑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进你母亲的房间时,有没有人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没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们一眼就看出母亲已经死了。把露易莎从地板上抬起来以后,我们绕过那些向着房门的脚印,而且避免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你很确定你弟弟没有踩到?” “相当确定。” 布鲁诺检察官站起来,弯曲松弛一下酸疼的大腿,开始在芭芭拉眼前来回踱步,她耐心地等着。“黑特小姐,我直说了。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不用说,你一定了然于心——呃——你家里有一些成员不太正常,有鉴于此,你一定也很感遗憾……我要请求你,暂时把对家庭的忠诚考虑放在一旁。”他在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前停下脚步,他一定已经感到自己要问的问题只是徒劳,因为他急忙接着说:“自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对两个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谋杀提供任何解释,当然,我们迫不及待洗耳恭听。”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芭芭拉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谁谋杀我母亲?” “没有,没有——只是个理论罢了,只是……尝试清除阴硬……” “我可没有任何理论,”她垂视自己修长雪白的手指,“布鲁诺先生,大家都知道。家母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许多人多少在某个时候,都曾有过想报复她的冲动,但是谋杀……”她哆嗦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难以想象,取一个人的性命——” “哦,”萨姆巡官悄声说:“那么你相信,确实有人想要谋杀你母亲?” 她吃了一惊,眸光一闪地抬起头来。“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谋杀,自然……我假定有人有这种意图……哦!她突然住口,紧紧握住椅座,“难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个失误?”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黑特小姐,”布鲁诺说:“我们相信你的母亲是意外被杀——是临时起意。我们相当确定,凶手进入那间卧房的目的不是要谋害你母亲,而是要谋害你的异父姐姐露易莎!” “但是为什么,”她惊魂未定,雷恩又以温和的语调紧接着说:“为什么有人会想伤害楼上那位可怜的苦命女子,黑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举起手来掩住眼睛,她喃喃念着:“可怜的露易莎。”她茫茫地瞪着房间另一端的玻璃箱座台,“她的生命这么空虚,悲惨,总是当受害者。”她咬着唇,以一种意志坚决的神情看着他们,“正如你所说,布鲁诺先生,对家庭——我的家庭——的牵绊应该置于一旁。谁会想去伤害那个至少值得一丁点同情的无助东西。我必须告诉你,雷恩先生,”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说:“除了家母和我以外,我的家人向来厌恶露易莎,痛恨她。”她的声音带着火气,“人类最根本的凶残本性,那种忍不住要踩死残足昆虫的冲动……哦,太可怕了。” “是,是,”检察官应道,利眼盯着她,“是不是所有属于约克·黑特的东西,在这个家里都是禁忌?” 她双掌合著面颊。“是,”她低声回答:“家母对我父亲回忆的尊重,比对我父亲本人的尊重还要深切。”她沉默下来,或许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表情哀伤而且微带讥嘲,“父亲死后,母亲试图以督促我们对他凭吊,来弥补她对他一生的专横霸道,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被神圣化。我想过去几个月来,她渐渐了解到……”她没再说下去,望着地板出神。 萨姆巡官来回踱着沉重的脚步,“我们仍然没有找出什么线索,你父亲为什么自杀?” 悲痛的神色掠过她的脸。“为什么?”她语调呆滞地复述,“为什么一个人,当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被盗窃、被扼杀,精神上活得像一名贱民,他为什么要自杀?”一种愤怒,同时又痛苦的意味夹杂在她语音里,“可怜的父亲,一辈子被牵制管辖。他的生命不属于他,他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讲话的余地,他的子女不服从他,不理会他,残酷……然而,人实在很奇怪——母亲心底深处其实怜爱他。据我所知,他们当年相遇时,他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我想她之所以对他霸道,是因为她以为他需要人家撑他一把,她以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势,都需要她撑一把。”她叹口气,“结果非但没有把他撑起来,反而折断了他的背脊,他变成遁世者,几乎像一介幽魂。除了隔壁那个古怪的老好人崔维特船长,父亲没有任何朋友,然而,连崔维持船长也无法解除他的孤寂。我愈讲愈漫无边际了……” “正好相反,黑特小姐,”雷恩温和地说:“你说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从黑特太太对你父亲的曼陀林琴和实验室的禁令吗?” “没有人敢不遵从母亲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声回答:“我可以发誓。大家连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进去实验室……不,太疯狂了,有人竟然确实如此做,哦——” “你最后一次看见曼陀林琴在那个玻璃箱里,是什么时候?”巡官质问。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鲁诺仿佛刚刚得到一个灵感似的,有点急切地问:“房子里唯一的一样乐器?” 雷恩利眼看他,芭芭拉一脸讶异。“是,确实是,”她回答:“但那有什么重要性……我猜这不关我的事。我们不是一个音乐家庭,母亲喜好的作曲家是索沙,家父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学时代的纪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钢琴——那种华丽的陈饰品,整个都是漩涡花纹和镶金装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风格——但是几年前母亲叫人把它丢掉了,她很不高兴——” “不高兴?”布鲁诺纳闷。 “你知道,露易莎没办法欣赏。” 布鲁诺皱起眉头,萨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了一阵,掏出一把钥匙,“认得这个吗?” 她遵从地端详了一下,“是一把弹簧锁钥匙,不是吗?我不敢说我认得,它们看起来都很像,你知道……” “嗯,”萨姆喃喃应道:“是你父亲实验室的钥匙,在你母亲的随身物当中发现的。” “哦,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唯一的一把钥匙?”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从父亲自杀以后,母亲就随身带着它。” 萨姆把钥匙放回口袋,“那和我听到的吻合,我们必须去查一查那间实验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亲的实验室吗,黑特小姐?”布鲁诺好奇地问。 一片生气洋溢在她的脸上。“我确实常去,布鲁诺先生。我是父亲科学神龛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实验令我惊奇,虽然我永远没办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楼上花上一整个钟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种时候他活得最尽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玛莎——我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亲,她有时候也看他做实验,还有,当然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 “所以你对化学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种不甚同意的语气逼问道。 她微笑,“哎,哎,巡官,毒药吗?任何人都会读标签嘛,你也知道。不,我确实不懂化学。” “根据我所听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评论,在巡官听来是令人不耐烦的毫无相关的,“你在科学方面所欠缺的才能,你用诗文才气把它弥补了,黑特小姐。你呈现给我们一幅有趣的画面,你和黑特先生:诗乐女神幽特琵坐在科学之神赛西亚足下……” “风马牛。”萨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说。 “哦,确实,”雷恩面带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评论不是只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识,巡官……黑特小姐,我有意追究的是,赛西亚是否曾经坐在幽特琵的足下?” “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译成美国话,”巡官咕哝道,“我也想知道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雷恩先生是要问,”芭芭拉有点腼腆地说:“父亲对我的作品的兴趣,是否也与我对他的实验的兴趣一样大。我的回答,雷恩先生,是正面的,父亲总是给我最衷心的赞美——然而,我猜想,是针对我的名利成就大于对我的诗文本身,他常常对我的诗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样,黑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说:“黑特先生有没有尝试过写作?” 她用眉尖做了一个断此念头的表情。“几乎没有,他的确曾试写过一次小说,但是我想最后无疾而终,他从来没有办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当然,除了他那些永恒的蒸馏器、酒精灯和化学品的实验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说:“雷恩先生,如果你们闲谈完毕,我想言归正传,我们不能在这里泡一整天……黑特小姐,你昨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吗?” “这我不敢说。我忘了房子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门廊上的夜铃,夜铃直通阿布寇夫妇在阁楼上的房间,大约五分钟以后,乔治·阿布寇慢吞吞地下楼来帮我开门,我立刻上楼去,阿布寇还在楼下……所以我不敢说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回来。或许阿布寇知道。” “你怎么会没有钥匙?放错地方?遗失了?” “你实在很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叹着气说:“不是,不是放错地方,不是遗失,也不是被偷。就如我所说,我只是忘了而已,钥匙在我房间的另一只皮包里,我睡前查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其他问题?”一小段沉默以后,巡官问布鲁诺。 检察官摇摇头。 “你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种方式把我压下来以后,巡官,”雷恩做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回答:“没有。” 萨姆以干咳代替致歉,说:“那么就到此为止,黑特小姐。请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不会,”芭芭拉·黑特疲惫地说:“当然不会。” 她起身走出书房。 萨姆扶着敞开的门,注视地离开。“真是,”他喃喃对说:“不管我怎么跟她谈,她还是那么优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们再来和这群疯子交锋吧。墨修,叫那对阿布蔻夫妇下来长谈吧。” 那名刑警遵命走开,萨姆关上门,一只拇指勾在皮带环上,移身落座。 “疯子?”布鲁诺重复道:“阿布寇夫妇在我看还算正常啊。” “哪里,没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道:“只是外表看起来正常。内里可是疯的,他们非疯不可。”他咬牙切齿,“任何人住在这栋房子里都非疯不可,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要发疯了。” 阿布寇夫妇是一对又高又壮的中年人,他们看起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兄妹还比较贴切。两个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肤上,毛孔又大又油腻,两个人都出身农家,显然继承了好几代浓缓血液和迟钝脑袋——两个人都寡言厉色,毫无笑容,仿佛房子里无所不在的幽灵,早把他们震慑住了。 阿布寇太太很紧张。“我昨晚十一点钟上床,”她说:“和乔治——我先生。我们不爱惹事,关于这件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巡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是不,你们两个?” “不是,”妇人开口道:“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夜铃响起来。乔治起床,穿上外裤和衬衫下楼。”巡官阴沉地点头,也许他原来期待他们会撒谎。“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回楼上来,说:‘是芭芭拉——她忘了钥匙。”阿布寇太太吸一下鼻子,“然后我们就再回床上去,其他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乔治·阿布寇缓缓地点着他那乱发丛生的头颅。“正是这样,”他说:“上帝作证,句句实话,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叫你说话你才说话,”萨姆说:“现在——” “阿布寇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她以女性专有的好奇眼光打量雷恩——这位女性唇上带着胡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黑特太太房间的床头桌上是不是每天都会摆着水果?” “是的。露易莎·卡比安喜欢水果没错。”阿布寇太太说。 “现在楼上有一盅水果,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我随时保持盅里都是新鲜水果,黑特太太交代的。” “卡比安小姐对所有种类的水果都喜欢吗?” “是,她——” “称先生。”萨姆巡官沉着脸更正地。 “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吗?” “呃……还好,她很讨厌梨子。从来不吃,家里的人常常拿这个来取笑。”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一眼萨姆巡官和检察官。“那么,阿布冠太太,”他用和蔼的语调接着说:“你的水果是在哪里买的?” “大学街的苏顿市场,每天送新鲜的货来。” “除了卡比安小姐,其他人吃这些水果吗?” 阿布寇太太昂起她的方块头来,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什么问题?当然其他人也吃水果,我向来都从订货里拿一些出来给其他人吃。” “嗯,有没有人吃昨天送来那一批当中的梨子?” 管家的脸上开始疑云密布,显然,关于水果喋喋不休的询问使她紧张起来。“有!”她发怒似地骤然应道:“有!有……” “称先生。”巡官说。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个,我吃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阿布寇太太,我跟你保证。”雷恩用抚慰的口气说:“你吃了其中一颗梨子,其他人都没吃吗?” “那两个坏——那两个孩子,杰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颗。”她低声说,情绪缓和了些,“还吃了一根香蕉——他们吃起东西像秋风扫落叶。” “而且不会肚子痛,”检察官插嘴置评,“总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么时候拿到卡比安小姐的房间的?” 雷恩用同样和蔼的语调问。 “下午,吃过午饭以后——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鲜货?” “是啊,是啊,先生。盘里本来还有几颗前天剩下的,可是我把它们挑出来了,”阿布寇太太说,“然后再把新的放进去,真的,特别是水果,如果水果过熟,或者,你知道,被别人碰过,她都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显得吃惊,他好像要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然后就定定地站着。那妇人呆呆地瞪着他,她丈夫在她身边两脚挪来挪去,抓着下巴,一到很不自在的样子;巡官和布鲁诺似乎也被雷恩的反应搞糊涂了,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很确定她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我很确定。” 雷恩叹口气,“昨天下午你放了几颗梨子在水果盅里,阿布寇太太?” “两颗。” “什么!”巡官失声大喊:“怎么,我们发现——”他看着布鲁诺,布鲁诺看看雷恩。 “你知道,”检察官喃喃地说:“那真是太离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语调沉着地继续问:“你发誓是两颗吗,阿布寇太太?” “发誓?为什么?我说两颗就是两颗,我当然知道。” “确实,你应该知道,你亲自把水果盅拿去楼上的吗?”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手坐下来。 “喂,你,阿布寇,”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黑特最后一个进来的吗?” 被这样指名一叫,那位司机兼佣人明显地发起抖来,他湿润一下嘴唇,“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开门让黑特小姐进来以后,只在楼下绕了一下——确定所有的门和窗户都上锁了。我亲自把前门锁上,然后就到楼上去睡觉,所以我不知道谁进来了,谁还没过来。” “地下室呢?” “没有人用,”阿布寇回答的口气比先前坚定,“已经被关起来,而且前后都钉死好几年了。” “原来如此,”巡官说,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探员粗声回答:“是,长官?” “下去地下室,各处查看一下。” 巡官关上门走回来。布鲁诺检察官正在问阿布寇,“你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在清晨两点钟检查门窗?” 阿布寇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说:“那是我的习惯,先生,黑特太太经常告诉我要小心门户,因为卡比安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经查过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较安心。” “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所有的门窗都关着、锁着?”萨姆质问。 “是,先生,密不通风。” “你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布寇太太说:“到上个复活节前夕为止。” “好吧,”萨姆咕哝着说:“我想就是这样。雷恩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 老演员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着管家和她先生。“阿布寇先生,阿布寇太太,”他说:“你们觉不觉得黑特这一家很难侍候?” 乔治·阿布寇几乎变得生气蓬勃起来。“难,你说?”他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啊,先生,古里古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 “难讨好得很。”阿布寇太太一脸阴沉地回答。 “那你们为什么,”雷恩语调愉悦地问:“还这么坚持地替他们工作八年之久?” “哦,那个啊!阿布寇太太回答,那口气仿佛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对题,“那没有什么神秘嘛,待遇很好啊——实在太好了,所以我们就留下了,换谁来不也都是这样吗?” 雷恩似乎颇为失望,“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昨天是否看到曼陀林琴在那边那个玻璃箱里?” 阿布寇先生和太太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摇摇头。“不记得。”阿布寇说。 “谢谢你们。”哲瑞·雷恩先生说,然后巡官就叫阿布寇夫妇出去了。 女仆维琴妮亚——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问她姓什么——是一个长着一副马胜的高高瘦瘦的老处女。她绞着双手,差点就要哭出来。她已经替黑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欢她的工作。她爱她的工作。这里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 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被打发走了。 探员皮克森的大饼脸上一副恶心的表情朝洋洋地晃过来,“地下室里没什么可疑的,老大,看起来好像好多年没有人进去过了——灰尘有一英寸厚——” “一英寸?”巡官不表同意地复述一句。 “呃,也许少一点。门和窗户都没被碰过,到处灰尘,都没有脚印。” “改掉你那老爱夸张的毛病,”巡官吼着,“总有一天,一个小鼹鼠丘会被你讲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态严重了。好吧,皮克森。”刑警才从门槛上消失,一名警察进来行个礼。“嗯,”萨姆没好气地问:“要干什么?” “外面有两名男子,”警察说:“他们要进来,说他们一个是家庭律师,一个是那个康拉德·黑特的合伙人什么的,让他们进来吗,巡官?” “你们这些蠢蛋,”巡官嚷嚷,“我整个早上一直在找这些鸟儿们,当然让他们进来!” 一出戏剧,而且是闹剧,伴随两位新客登上图书室。他们显然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是如果只有两人在一起,他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只不过有了姬儿·黑特的存在,所有亲善的可能都不翼而飞了。眼袋和口鼻周围都已经残留浪荡余迹的美丽、激情的姬儿,显然在前厅遇见两位男士,她走在两人中间,和他们一起进来,左右各挽着一只强壮的手臂,哀伤地望着他们,忽左忽右,挺着胸脯,垂着嘴角地接受他们时断时续的安慰…… 雷恩、萨姆和布鲁诺冷眼旁观这幅画面。这名年轻女子深谙玩弄男人、卖弄风情之精髓,这一点一目了然。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妙的摆动,都给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种半推半就的快感。她把两个男人当做击剑来戏耍,让他们互相对峙,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使他们无意识地相互抨击,利用她母亲死亡的悲剧,把他们更拉近自己,但是让他们彼此更加针锋相对。总而言之,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这个女人须加提防。 姬儿·黑特同时也心怀恐惧,她对付两个男人的高明手腕,其实是习惯大于当下的算计。她高挑,丰满,几乎像天后赫拉的体态——同时还怀着畏惧。她的眼睛因无眠和害怕而充血……仿佛刚刚意识到她眼前的观众似的,她突然嘴巴一噘,放掉两个男人的手,转而为她的鼻尖补妆。……在她踏入门槛的一瞬间,她已经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实很害怕…… 两个男人也意识过来,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僵硬。这两个男子的外形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家庭律师彻斯特·毕格罗其实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黑特的生意伙伴的约翰·格利身边,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毕格罗肤色阴暗,留一提黑色的小胡子,有个乌青的下巴;格利肤色柔美,麦色的头发,匆匆刮净的颚下有一些淡红的短毛。毕格罗动作简短、迅速;格利迟缓、不慌不忙。律师聪明的长相有一种机灵、几乎可以说是阴险的味道;然而格利却有着一张热诚又稳重的脸蛋。而且高个金发的那位也比较年轻——比他的对手至少年轻十岁。 “你要和我谈吗,萨姆巡官?”姬儿用微弱无助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意思要现在和你谈,”萨姆说:“但是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坐吧,男士们。”他对检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绍姬儿、毕格罗和格利。姬儿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她的声音一样微小、无助。律师和商业捐客决定站着,神情颇为紧张。“好吧,黑特小姐,你昨晚在哪里?” 她缓缓转身仰头看着约翰·格利,“我和约翰——格利先生,出去了。” “细节。” “我们上戏院,然后去参加一个午夜派对。” “什么时候回家?”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点。” 约翰·格利满脸通红,彻斯特·毕格罗不耐烦地、短促地挪动一下右脚,却露齿而笑,排牙整齐细小。 “格利送你回家吗?啊,格利?” 捐客正想开口,姬儿却哀怜地插嘴道:“哦,没有,巡官,是——呃,实在很难堪。”她肃容端正地望着地毯,“你瞧,大约早上一点钟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格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为一人道德重整委员会,你知道……” “姬儿——”格利说,他的脸和他的红领带一样红。 “所以格利先生就弃我而去,真的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恼火得不得了,”姬儿以甜美的声音继续说:“然后——呃,在那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琴酒,和一个满身汗垢的肥仔狂欢了一番。我倒是记得穿着晚礼服走在大街上,昂首高歌……” “然后呢。”巡官沉着脸。 “一个警察把我叫住,把我送上一辆计程车,好善良的一个年轻人呢!又大又壮,波浪一样的咖啡色卷发……” “我认识这些警察,”巡官说:“接着说!” “等回到家时,我已经比较清醒了,天才开始亮,广场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爱清晨曙光……” “我相信你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然后呢,黑特小姐,我们可不能在这里浪费一整天。” 约翰·格利脸涨得通红,他握起拳头,作势要横跨地毯而来。毕格罗的表情则令人费解。 “就是这样,巡官。”姬儿说着,垂下眼帘。 “是吗?”萨姆外套长袖底下的肌肉鼓涨,他要是恼羞成怒起来那可非同小可,“好吧,黑特小姐,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到家的时候,前门是不是锁着?” “让我想想……我想是,是锁着!花了我好几分钟才转动那只该死的钥匙。” “你上楼到卧房去时,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讲这话令我震惊。”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奇怪。特别。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没有,巡官。” “你有没有注意你母亲的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是关着。我进去自己的房间,扯掉衣服,倒头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来。” “可以了。好吧,格利,你早上一点钟弃黑特小姐而去以后,上哪里了?” 避开姬儿直率好奇的注视,格利嗫嚅地说:“我在城里散步。派对在七十六街上,我步行好几个小时,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间,回到家时——我知道,天开始亮了。” “嗯。你和黑特合伙多久了?” “三年。” “你认识黑特家多久了?” “从我大学时代开始。康拉德和我是室友,我从那时候开始认识他家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约翰,”姬儿温柔地说,“我那时候是个小黄毛丫头,你那时人可真好,你那时真的那么好吗?” “不要在那里喝花腔女高音,”巡官吼道,“格利,站到一边去。毕格罗,据我所知,你的公司负责处理黑特太太所有的法律事务,老太太是不是有任何商场上的敌人?” 律师有利地回答:“你和我所知略同,巡官,黑特太太是一个——嗯!——一个颇为特殊的女人。无论任何方面都不因循旧规。敌人?当然有,所有在华尔街活动的人都有敌人,可是我想还不至于到——不,绝不可能——还不至于有人很她到动手谋杀她的程度。” “这情报有帮助,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难过,非常难过,”毕格罗说,撇着唇,“真是很难过。而且,你知道吗,对这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一点点也没有。”他停了一下,又紧接着说:“两个月前有人企图毒害卡比安小姐那件事,我也是想不出一点道理来,我想我那时就告诉过你了。” 地方检察官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算了,巡官,这样一点头绪也没有。毕格罗先生,有遗嘱吗?” “遗嘱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 有人敲门,他们全转过头去。巡官步履沉重地踱到门口,把门打开两英寸大。“哦,墨修,”他说,“什么事?” 大个子墨修低声说些什么。巡它应了一声,“不行!”语气非常坚决。他突然呛笑几下,然后当着墨修的脸把门砰一声关上,然后走到布鲁诺检察官旁边耳语几句,布鲁诺一脸按捺不住的样子。 “啊——毕格罗先生,”布鲁诺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对黑特太太遗族正式宣读遗嘱?” “星期二下午两点,葬礼结束以后。” “好,到时我们再聆听细节,我想就到此为止——” “布鲁诺先生,稍等一下,”哲瑞·雷恩先生语气平和地说。 “没问题。” 雷恩转向姬儿·黑特,“黑特小姐,你最后一次看见通常放在这里的那把曼陀林琴,是什么时候?” “曼陀林琴?昨天晚上晚饭后——正好在我和约翰要出门以前。” “那么你上一次去你父亲的实验室,是在什么时候?” “约克那个怪味房间啊?”姬儿耸耸她漂亮的肩膀,“好几个月以前,对,很多个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地方,约克也不喜欢我去他那里,你知道——父女各自尊重彼此的隐私之类的。” “原来如此,”雷恩说,脸上毫无笑容,“自从黑特先生失踪以后,你有没有去过楼上的实验室?” “没有。” 他鞠了一躬——似有似无地微微欠身,“谢谢你。” “没事了。”萨姆巡官猝然说。 两个男人和那位女孩活泼利落地离开书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彻斯特·毕格罗殷勤地握住姬儿的胳膊肘,她仰首对他微笑。约翰·格利闷声沉吟,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信步走进客厅,他站在原地踟躇了一下,然后状颇迟疑地在前厅来回踱步,几个驻守该处的刑警漫不经心的眼光随着他的背影游移。 图书室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此时似乎无须多言,萨姆巡官走到门边,要一名刑警去叫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士。 史密斯小姐的观察,全然出人意料地产生一些有趣的观点。胸围丰满的护士,因其专业精神而减少一些女性特有的弱点,开始的时候,她的回答都非常精神抖擞,非常正式。 她前一天有没有看到曼陀林琴在玻璃箱里?不记得。她,和过世的黑特太太,是不是最常进出露易莎·卡比安房间的人?是。 她记不记得,无论出于任何理由,曾经看见曼陀林琴出现在露易莎的房间?这是哲瑞·雷恩先生提出的问题。没有,自从约克·黑特失踪以后,曼陀林琴就一直被放在那个玻璃箱里,而且据她所知,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被移动过。 雷恩:“除了黑特太太,有没有其他人从卡比安小姐的水果盅拿水果吃?” 史密斯小姐:“哦,没有,家里其余的人都不准进人露易莎的房间,先生,而且一旦有黑特太太的禁令,任谁想都不敢想去拿属于露易莎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当然,偶尔小孩子会溜进来偷两颗苹果什么的,但这并不常发生,因为黑特太太对小孩子非常严厉,上次发生这种事时,大约在三个星期前,她鞭打杰奇,责骂比利,搞得一团乱,杰奇照常叫嚷得像是断了头,他妈妈照常为了黑特太太打小孩子过来争执,吵得相当可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黑特太太——我是指玛莎——通常温驯得很,可是她的母性本能一旦被触犯,发起火来可不得了,而她和黑特太太——就是她婆婆——一天到晚为了玛莎孩子的管教权争吵不休。……哦,对不起,先生,我讲个没完。” “没关系,没关系,史密斯小姐,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布鲁诺检察官说:“水果,雷恩先生,水果。史密斯小姐,你有没有留意昨晚放在床头桌上的水果盅?” 史密斯小姐:“留意过!先生。” “里面摆的水果是不是和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是,先生。” 萨姆巡官问:“你最后一次看到黑特太太是什么时候?” 史密斯小姐(开始显得紧张起来):“昨晚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 “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 “黑特太太通常自己照料露易莎的睡前所需,但是我又进去看了最后一下,发现露易莎已经上床了。我拍拍她的面颊,用点字板问她,在我睡觉以前是不是还有任何需要,她说没有——我的意思是,她用手语告诉我没有。” “那些我们都了解。继续讲。” “然后我问她,她还要不要吃水果,当时我身体转向水果盅,她说不要。” 雷恩(慢慢地说):“所以当时你确实注意到那些水果?” “哦,是。 “里面有几颗梨子?” 史密斯小姐(小眼睛也警觉起来):“哦!昨晚只有两颗,今天早上却有三颗!我刚才没想到……” “你确定吗,史密斯小姐?这点具有重大的关键性。” 史密斯小姐(迫不及待):“是,先生,原来只有两颗,我可以发誓。” “是不是其中有一颗烂掉了?” “烂掉?没有,先生,两颗都又熟又新鲜。” “啊!谢谢你,史密斯小姐。” 萨姆巡官(口气暴躁):“这有什么关——好吧,史密斯小姐,这段时间黑特太太在做什么?” “她穿着一件旧睡袍,正准备要上床,她才刚——呃,你知道女人睡前做些什么事。” “不用说我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老太太的举止怎么样?” “性急,暴躁——但这都是她很平常的脾气。她才刚洗过澡,所以事实上心情好像——我是说,对她而言——比平时好一点。” “所以那就是为什么桌上刚好放了一盒爽身粉!” “不,先生,爽身粉向来都在那个桌子上。露易莎,那可怜的东西,喜欢香味,而且她喜欢滑石粉的味道——她常常给自己抹爽身粉。” “你注意到桌上的爽身粉盒吗?” “是的,先生。” “当时是不是开着。” “不是,先生,有盖子盖着。” “盖得紧紧的?” “呃,不是,据我记得,有些松松的。” 哲瑞·雷先生甚表同意地点头微笑,萨姆巡官以一个坚定的顿首表示认领这个小小的胜利。 检察官问道:“史密斯小姐,你是有执照的护土吗?” “是,先生。” “你替黑特太太工作多久了?” “四年。哦,我知道从来没听过有人在一个病人家做这么久的,但是我年纪也大了,薪水又颇优厚,而且我不喜欢到处换——这是个轻松差事,先生。再说,我变得非常喜欢露易莎,可怜的人儿——值得她活下去的东西如此稀少,事实上,我的护理才能在这里没派上多少用场。我与其说是露易莎的护土,不如说是她的陪侍,我通常白天和她在一起,晚上则有黑特太太照顾。” “请你稍微言简意赅一点,史密斯小姐。昨晚离开她们房间以后,你做什么事?” “我回去隔壁自己的房间睡觉。” “你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史密斯小姐(脸红):“没有,先生,我——我向来睡得很沉。” 萨姆巡官(严苛地打量史密斯小姐的身材):“是这样,好吧。你知不知道谁可能想毒害你那又聋又哑的病人,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眼睛眨个不停):“没有,哦,没有!” “你熟识约克·黑特吗?” 史密斯小姐(松了一口气):“是,先生,他是个安静瘦小的人,非常惧怕黑特太太。” “你是不是熟知他化学研究的工作?” “知道一点,他似乎觉得因为我是护土——你知道——所以在某方面我们可以沟通。” “你有没有去过他的实验室?” “去过几次,有一次他邀我去看他用血清在一群天竺鼠身上做实验——他真的给他们注射,非常有趣而且具教育性。我记得有一次我帮一位大牌医生——” 雷恩问:“我猜想你的护理工具套里,包括了皮下注射器?” “是,先生,有两支。一支做大型注射,一支做小型注射。” “那两支都还在吗?没有被偷吧?” “没有,先生!几分钟前我才查过我的工具套,因为我看见在露易莎房间里找到的那支注射器——谢林医生,是不是他的名字?——进来房间时拿在手上——我心想可能有人偷了我的,但是两支都在我的工具套里。” “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房间发现的注射器,有可能从哪里来?” “呃,我知道楼上实验室里有一些……” 萨姆巡官和检察官(同时):“啊!” “……因为黑特先生的实验要使用注射器。” “他有多少支?” “我实在不知道。但是他在那边一座铁柜里,有卡片记录实验室的所有物品,你们可能还可以在铁柜里找到注射器的数量记录。” “进来,皮瑞先生,”萨姆巡官以一副饿蜘蛛诱饵人网的口气说,“进来,我们要和你谈谈。” 艾德格·皮瑞在门上迟疑了一下。任谁一眼都可以看出来,他是那种采取行动前总要先迟疑再三的人。他瘦高个子——四十五岁左右——每一英寸都是学生的模样,刮得干净泛青的脸孔拘谨、敏感、又细致。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哲瑞·雷恩先生注意到,这种错觉主要是那对聪明、深邃的眼睛所造成的。 他慢慢地走进来,在巡官指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我猜,这位是小孩子的家庭教师?”雷恩问,他神情愉快地对皮瑞微笑。 “是,正是;”皮瑞沙哑着嗓子说:“呃——你找我什么事,萨姆巡官?” “只是稍微谈一谈。”巡官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事。” 他们都坐下来,面面相觑。皮瑞很紧张,他不断地舔嘴唇,而且当他发现众人质询的眼光盯在他身上时,他多半只把眼睛垂下来打量脚下的地毯…… 是,他知道不准去碰曼陀林琴。 没有,他从来没去过约克·黑特的实验室,他对科学并不特别感兴趣,况且黑特大大的禁令森严。他是在新年过后那个星期,开始在黑特家任教。前任家教和玛莎在一场争吵以后辞职,因为有一天,玛莎逮到家教为了杰奇想把一只猎淹死在浴缸里而鞭打杰奇,玛莎勃然大怒指责家教。 “你和那伙小鬼会得来吗?”巡官正色问。 “哦,还不……不错合得来,我处理得不错,”皮瑞喃喃地回答:“虽然他们有时候确实很调皮,我设计了一个制度”——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一个奖惩制度,还相当有效。” “在这里工作很不容易吧,我敢说。”巡官颇为坦率地讲。 “有时候,”皮瑞有点振奋地承认,“小孩子很容易野起来,而且恐怕——请你们了解,我没有评判的意思!——恐怕他们的父母不是很精于管教。” “特别是小孩子的老爸。”萨姆批评道。 “呃——或许他不是小孩的好榜样,”皮瑞说,“有时候我确实不是做得很愉快,但是我需要——钱,这里的薪水很优厚。有好几次,”他开始显得有信心地继续说,“我承认曾经想辞职,但是——”他困惑地住口,好像被自己的率直鲁莽所惊吓。 “但是什么,皮瑞先生?”雷恩帮他打气。 “这个家虽然疯狂,却也有它值得留恋的地方。”他清清喉咙回答:“我的意思是——有黑特小姐——我是说,芭芭拉·黑特小姐,我对她——我对她出色的诗作,有无限的崇仰。” “哦,”雷恩说,“对学术的尊崇。皮瑞先生,对这家里发生的怪事,你有什么看法?” 皮瑞面红耳赤,但是他的语气更趋坚定,“我没有任何解释,先生。但是就道德上,有一件事我十分确定:无论其他人如何牵涉在内,芭芭拉·黑特绝对不会涉入犯……犯罪的酷行,她的人太好,太高贵,太神圣,太甜……” “谢谢你的好心,”检察官板着脸回答,“我相信她听到会很高兴。好,皮瑞先生,你不常外出——你住在这里,没错吧?” “是,住在三楼——阁楼的一间房间。我很少请长假,事实上,我只请过一次短假——四月的时候请了五天,此外星期天是我自己的,通常我都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度过。” “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皮瑞咬了一下唇,“也许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有好几次黑特小姐好心——陪我出去。” “原来如此,你昨晚在哪里?” “我很早就回自己房间,读了一小时的书。然后就睡觉了。”他补上一句,“一直到今天早上,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那当然。” 一阵沉默。皮瑞在椅子上蠢蠢不安,巡官的眼里闪着阴森的神色……你知不知道露易莎·卡比安喜爱水果,经常有一盅水果在她的床头桌上?他一脸惶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联?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对水果有特别的好恶?一脸茫然——耸耸肩。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哲瑞·雷恩先生的语调友善,“皮瑞先生,你说你是在一月初才来这里,那么,我想你从来没见过约克·黑特?” “没有。我对他所知甚少,而且我对他的事,主要都是从芭——黑特小姐那里听来的。” “记得,记得。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房子里一片混乱,我当然也十分震惊。” “你和卡比安小姐有多熟?” 皮瑞的声音昂扬起来,眼睛也亮起来,“相当熟,先生。相当熟!整个来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我对她的兴趣纯然是客观性的——她是个很特殊的教育课题,我相信,她已经学会认识我信任我。” 雷恩一脸深思熟虑,“你刚才说你对科学没有兴趣,皮瑞先生。那么,我假定,你没有太多科学方面的学问。你对,譬如说,病理学,并不熟悉?” 萨姆和布鲁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是皮瑞确定地点头,“我很清楚你想知道什么。你的理论,我猜,认为黑特家族的血统一定有一些根本上的病理问题,才会导致他们的错乱行为?” “太好了,皮瑞先生!”雷恩微笑,“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皮瑞生硬地说:“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学家,他们——不正常,我承认,但我就只能说这么多。” 萨姆两脚一提站起来,“我们把这档事解决了吧,你怎么得到这个工作的?” “康拉德·黑特先生登广告请一个家教,我和一些人一起来应征,很侥幸被录取了。” “哦,那么你有介绍信?” “是,”皮瑞回答,“是,是,当然。” “信还在吗?” “是……是的。” “我要看看。” 皮瑞眨一下眼睛,然后起身迅速走出图书室。 “有影子了,”门刚在皮瑞身后关上,巡官便说道,“终于有了大突破。就要揭晓了,布鲁诺!” “到底在讲什么,巡官?”雷恩微笑着问,“你是说皮瑞?除了一些显然的恋爱迹象,我承认我看不出——” “不,我不是指皮瑞,等着瞧。” 皮瑞带着一只长信封回来,巡官从封里抽出一张厚信纸,很快地读一下。那是一简短的推荐函,说明艾德格·皮瑞先生是签名者的子女尽职的私人教师,他并非因不称职而离职,签名者的姓名是詹姆斯·里杰特,底下有一个公园大道的地址。 “好。”萨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并把信还给皮瑞,“留着随时接受调阅,皮瑞先生,今天到此为止。” 皮瑞松了一口气,把信塞进口袋,快步离开图书室。 “现在,”巡官摩擦着两只大手掌说:“现在开始进入重点。”他走去门边,“皮克森!叫康拉德·黑特过来。” 所有冗长的对话,所有枝节的问题,所有的疑云、谜题和不确定,似乎都指向这一点。事实上,答案并非如此,但是情况疑似如此,随着萨姆巡官语气里夹带的兴奋,连哲瑞·雷恩先生都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总之,对黑特家男主人的讯问,开始的时候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康拉德·黑特安静地走进来——这是个高大、心神不宁的人,五官粗犷,线条深刻。他看起来故作镇定,走路小心翼翼,像盲人置身险境,头抬得直挺挺的,像小儿麻痹患者一样不自然,额头油光汗湿。 然而,他刚要坐下来,和平的假相就被击得粉碎。图书室的门砰一声大开,走廊上有格斗声,杰奇·黑特又蹦又跳地跑进来,吆喝着小男孩自以为是印第安人式的呼号,弟弟比利的瘦小身子在前面被他追赶。杰奇肮脏的右手抓着一把玩具战斧,比利两只手被紧紧地——虽然乱七八糟地——绑在他骄傲挺直的背后。 萨姆巡官瞠目结舌。 这阵旋风在他们脚下乱转。一脸倦容、苦恼不堪的玛莎·黑特,随在两个孩子之后冲进图书室。三个人对房间里的人都视而不见,她在雷恩座椅背后逮到杰奇,用力一巴掌就摔在杰奇脸上。小男生放掉手上的战斧,他原来拿那把战斧对着小比利的头乱砍,十分危险,他头往后一仰,开始大声号啕。 “杰奇!坏孩子!”她刺耳地叫骂,“怎么和比利那种玩法,看我教训你!” 比利立刻放声大哭。 “好了,我的天。”巡官咆哮,“你能不能好好照管你的孩子,黑特太太?不要让他们进来这里!” 管家阿布寇太太气喘吁吁地尾随而入。倒霉的刑警霍肯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进来。杰奇在众人涌上擒拿他之前,早就一眼看清局势,他简直不亦乐乎地猛踢霍肯的腿,一时之间,只见他手脚横飞、面红耳赤。 康拉德·黑特半坐半起,自制力全失,失神的眼睛燃起一片仇恨。“把那些死小鬼通通带出去,你这笨蛋!”他语音颤抖地对他妻子说。她吃了一惊,放掉比利的手,脸红到耳根上,回过神来,惊恐不已的眼睛张望四周。阿布寇和霍肯兀自把两个小孩弄出房间。 检察官用激动发抖的手点起一根香烟,边说,“希望千万不要再来一次……巡官,最好让黑特太太留下来。” 萨姆面露犹豫,雷恩出人意料地站起来,眼中带着怜悯。“这边请,黑特太太。”他温和地说,“坐下,平静一下情绪,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亲爱的。” 她移身入座,脸上全无血色,注视着她丈夫冰冷的侧影。康拉德似乎后悔自己的冲动,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雷恩悄悄地退避角落。 他们立刻得到一件很有价值的情报。先生和太太两人都曾注意,前一晚曼陀林琴还放在玻璃箱里。康拉德更提出一个重要的事实:过午夜,精确的时间是清晨一点半,他才回到家,他曾经到楼下图书室弄一杯睡前酒。“这里有个种类齐全的酒柜。”他镇静地说,指指旁边的一座酒柜。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注意到玻璃箱里的曼陀林琴,和往昔数个月没有两样地立在那里。 萨姆巡官满意地点头。“很好,”他对布鲁诺发表议论,“这对解释案子的布陈很有帮助,无论是谁把曼陀林琴从玻璃箱里取出来,很可能也是在犯案之前没多久才做的。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黑特先生?” “哦。”他回答,“出去了,去谈生意。” 玛莎·黑特失血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紧盯着丈夫的脸。他没有看她。 “清晨一点钟出去谈生意。”巡官别有意味地说:“好吧,不管这个。你出了图书室以后做什么?” “给我听着!”康拉德突然喊起来,巡官眯起眼睛,咬着牙一副准备应战的样子。康拉德脸红脖子粗,“你到底在暗示什么?我说‘出去谈生意’,去你的,就是出去谈生意!” 萨姆纹丝不动,一会儿他舒缓下来,口气和蔼地说:“当然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从图书室出去以后,上哪里啦,黑特先生?” “到楼上睡觉。”康拉德嗫嚅地说,他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太太已经睡了。我整晚都没听到什么,酒喝太多——睡得像死人一样。” 萨姆变得非常亲切,左一句“是,黑特先生”,右一句“谢谢你,黑特先生”,声音甜得不得了。检察官强忍着笑,雷恩好笑又好奇地观望巡官,那只蜘蛛又回来了,他心想——张牙舞爪的蜘蛛,毫无疑问,和一只极度软弱的苍蝇。 康拉德兀自坐下,萨姆转向玛莎。她的叙述十分简短:她在十点钟的时候,到幼儿房把小孩送上床,然后外出到公园散步,她在将近十一点时候回来,没多久以后就上床睡了。没有,她没听见她丈夫进来,他们各自睡一张单人床,她整晚睡得死了一样,因为小孩子白天调皮捣蛋,把她搞得筋疲力尽。 此时巡官意态从容,先前几次谈话的不耐烦神色一扫而空,现在他好像不在意询问烦琐的问题,而对毫无助益的回答也极其宽宏大量。听起来,自从黑特太太下了禁令以后,两个人都没进过实验室。两个人都很清楚露易莎床头桌上,每天都要摆一只水果盅的习惯,还有老黑特太太厌恶梨子。 但是康拉德·黑特的本性难以掩藏。巡官问他一些关于约克·黑特的琐碎问题法拉德仿佛很不安,然而外表上他只是耸耸肩而已。 “我家老头子?怪胎一个,半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玛莎倒抽一口气,怨恨地瞥她丈夫一眼,“那个可怜人根本是被逼死的,康拉德·黑特,你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抬一下救他!” 他再度狂怒起来,那火气在瞬间爆发,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少插嘴!这是我的事,烂婊子!” 大家愣住了。连巡官都受了震撼,他喉咙深处不爽地低吼,检察官刻意口气冰冷地说:“你最好修饰一下你的言辞,黑特,这可是我的事,也是萨姆巡官的事。坐下!”他厉声说,康拉德眨眨眼睛坐下。“现在。”布鲁诺接着说:“告诉我们,黑特,对人想谋害你异父姐姐露易莎·卡比安的性命,你有什么解释?” “谋害?你是什么意思?” “是,谋害。我们确信你母亲被杀是意外。凶手昨晚真正的目的,是要在卡比安小姐要吃的梨子里下毒!” 康拉德傻傻地张着大嘴,玛莎揉着疲惫的眼睛,仿佛这是一出无可比拟的悲剧,等她的手放下来,她满脸是恶心恐怖的神情。 “露易莎……”康拉德喃喃自语:“是意外……我——我不知道该……我实在不知道。”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一口气。 时刻终于来临。 萨姆巡官走向房门的动作如此突然,玛莎·黑特吓得捂住胸口。他走到门前停下脚,转身说,“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批看见尸体和你母亲房间的人之——你,你姐姐芭芭拉和史密斯小姐。—— “是。”康拉德缓缓回答。 “你有没有注意到绿地毯上的滑石粉脚印?” “好像有,我当时很激动。” “激动,哼?”萨姆巡官挪了挪脚步,“所以你注意到脚印了。好,好,都给我等着。”他大力拉开门,扯起喉咙吼道:“墨修!” 那个在他们询问姬儿、毕格罗和格利期间,曾经跑来向萨姆耳语的大个子刑警,听命迈入房间。他呼吸沉重,左手放在背后。 “你说,”萨姆巡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你曾经注意到脚印?” 疑惑、害怕和眼看一触即发的怒火,把康拉德的脸涨得通红,他跳起来,大吼,“是,我是这样说!” “很好,”萨姆回答,咧嘴而笑,“墨修,好孩子,给这位先生看你们找到什么。” 墨修像变戏法一样,左手忽地呈现众人眼底。雷恩悲哀地点头——正如他所料,墨修的手里提着一双鞋子…… 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虽然鞋头是尖的,可是显然是男鞋,鞋子污浊发黄,非常陈旧。 康拉德目不转睛,玛莎站起来,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既苍白又困惑。 “以前有没有见过?”萨姆轻松愉快地问。 “我——见过,那是我的旧鞋子。”康拉德口吃地回答。 “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黑特先生?” “怎么——在我接上卧房的衣橱里。” “你最后一次穿这双鞋子,是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康拉德缓缓转身面对他妻子,“我想,”他压抑着喉咙说:“我告诉过你把这双鞋子丢掉,玛莎。” 玛莎舔舔发白嘴唇,“我忘了。” “好了,好了,黑特先生。”巡官说:“不要又乱发脾气了。注意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拿这双鞋子给你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萨姆踏前一步,脸上原有的善意客气霎时烟消云散,“你或许有兴趣知道,黑特,你的这双鞋的鞋底和鞋跟,和你母亲的凶手留在楼上地毯的脚印,恰好吻合!” 玛莎轻呼一声,把一只手背压在嘴巴上,仿佛自己的举止犯了差错。康拉德眨着眼睛——他的习惯,雷恩想,他的神情愈来愈迷惑了,如果他曾经聪明过,那智商也被酒精损害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么样?”康拉德低低地说,“那又不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双那种尺寸和样式的鞋子——” “没错,”萨姆怒吼,“可是这是这房子里唯一的一双,黑特先生,这不仅和凶手的脚印完全吻合,而且鞋底和鞋跟还沾着和洒在楼上一模一样的粉末!” 第一幕 第四景 露易莎的卧房 6月5日,星期日,中午12时50分 “你真的认为——”等巡官派人把恍如置身梦境的康拉德.黑特送回他卧房看守,检察官疑惑地开口问。 “我现在要停止认为,”萨姆猝然道:“只开始行动。眼前这双鞋子——罪证确凿,我敢说!” “啊——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他走上前来从萨姆手中把肮脏的白帆布鞋拿过来,“借看一下。” 他检查鞋子,鞋跟已经磨平,又旧又破,左边那只的鞋底有一个小洞。“这只鞋子和地毯上的左脚印吻合吗?” “当然,”巡官咧嘴一笑,“墨修告诉我在黑特的衣橱里找到这只鞋子时,我就叫他们核对脚印了。” “可是你当然,”雷恩说,“不会打算只查到这里为止吧?” “你是什么意思?萨姆质问。 “呃,巡官,”雷恩回答,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右边那只鞋子,“我想你可能需要把这一只送去分析。” “分析?” “瞧这里。”雷恩把右脚鞋举高。前面鞋尖的地方溅了几点污渍,看起来像某种液体。 “嗯,”巡官喃喃说:“你认为……” 雷恩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就这个例子而言,巡官,我不认为——我也是一样——建议行动。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把这只鞋子送给谢林医生检查污渍,这可能是和注射器里相同的液体,如果是这样……”他耸耸肩,“就证实下毒的人的确穿这双鞋子,这么一来,恐怕对黑特先生很不利。” 雷恩的语气带着一丝嘲弄,萨姆两眼盯着他,但是雷恩的表情很严肃。 “雷恩先生说得对。”布鲁诺说。 巡官踌躇一下,然后把鞋从雷恩手上拿回来,走到门进,打手势招来一名刑警。 “法兰克,交给谢林。” 刑警点头取走鞋子。 恰好这时候,史密斯小姐的肥胖身影出现在门口。 “露易莎现在觉得好多了,巡官,”她刺耳的声音说:“米里安医生说,你们可以见她,她有话要告诉你们。” 在去楼上露易莎·卡比安卧房的路上,布鲁诺检察官喃喃地念着:“她能有什么话告诉我们?” 巡官咕哝着:“我猜大概是些奇奇怪怪的看法,毕竟,她是个蹩脚证人。什么案子!一件有活生生证人的谋杀案,老天,偏偏她是个聋子、哑巴兼瞎子。她能提供的证词,她还不跟昨天晚上也死了没什么两样。” “我可不这么确定,巡官,”雷恩低声说,一边疾步上楼,“卡比安小姐并不是全然无用,人有五官,你知道。” “没错,但是……”萨姆的嘴唇无声地蠕动,雷恩瞧出他在暗念什么,暗自好笑,原来他在清点五官有哪些,可是一时还算不清楚。 检察官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有可能是有用的情报,如果她能进一步证实是康拉德这个家伙……毕竟,案发前后那段时间,她应该是醒着——地上的粉末有她赤脚的脚印,这点足以证明——甚至从她昏倒的地点和凶手脚印面对的方向,极有可能她还摸到——” “了不起的观点,布鲁诺先生。”雷恩冷静地说。 穿过走道与楼梯口相对的房门,此时是打开着,三位男士走了进去。 虽然地毯上仍残留白色的足印,被单也还乱糟糟地堆在床上,可是尸体移走以后,房间给人的观感很不相同。里面的气氛比较愉快,阳光射进来,微尘在光彩中飘舞。 露易莎·卡比安坐在离她床较远那边的一把摇椅上,脸上如常的空无表情,然而,她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竖着头——仿佛尽力拉长无知觉的耳朵,想聆听什么,她以沉缓的韵律摆动摇椅。米里安医生也在,他双手握在背后,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花园。史密斯小姐以一副整装待命的姿态站在另一扇窗户旁。而正俯身露易莎摇椅、轻拍她面额的,是住在隔壁的海上老手,崔维特船长,他红色毛茸茸的脸上满是关怀。 三位男士一踏入房门,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除了露易莎,她在崔维特船长皱巴巴的手停止拍抚她面颊的瞬间,也停止晃动摇椅。露易莎直觉地突然把头转向门口,盲目的大眼睛依旧木然,但是平实可人的五官闪过一种意彩,甚至可以说急切的表情,她的手指开始比划。 “哈罗,船长,”巡官说,“抱歉又在这种场合和你见面。嗯!崔维持船长——布鲁诺检察官,雷恩先生。” “幸会,”船长说,声音粗犷,有如海洋般深沉,“这是我所遇过最恐怖的一件事——我才刚刚听到消息,我过来看看是不是——是不是——露易莎是不是平安无事。” “当然,她平安无事,”萨姆衷心地说,“她实在是个勇敢的小女子。”他拍拍她的面颊,她像昆虫似地迅即往后缩,手指头慌乱地比划。 谁,谁。 史密斯小姐叹口气,弯腰在露易莎腿上的点字板拼出来:“警察。” 露易莎缓缓点头,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直,她眼睛下方的纹路深刻,手指又动了起来。 我有一些可能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她看起来蛮认真的,”萨姆喃喃地说,他把点字板上的字母方块排出下列的词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告诉我们一切,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 露易莎·卡比安的指尖飞驰过金属圆点,她再度点头,唇角露出一撇令人错愕的阴森表情,她举起手来开始叙述。 露易莎借由史密斯小姐述说的故事如下:她和黑特太太于前一晚十点半时回到卧房,露易莎换好衣服,她母亲把她送上床,她上床的时候是差十五分十一点,她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她曾经用手语问她母亲当时几点。 当时露易莎头靠在枕头上,膝盖翘得高高的,点字板摆在她的膝盖上,黑特太太告诉她,她要去洗澡。露易莎估计,其后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她没有和她母亲沟通,然后黑特太太从浴室出来(她假定),开始又用点字板和她聊天,虽然聊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母女俩讨论露易莎的夏季新衣——她心里却感到不安…… 此时,哲瑞·雷恩先生有礼貌地打断露易莎的叙述,在点字板上拼出下列问题:“你为什么觉得不安?” 她哀伤困惑地摇头,手指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只是,个感觉。 雷恩轻按她的手臂作为回答。 在母女闲谈夏季服装的同时,黑特太太抹着爽身粉,她浴后的习惯,露易莎知道,因为她闻到爽身粉的味道,她和她母亲共用的那盒爽身粉,随时都摆在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床头桌上。 就在这个时候,史密斯小姐进来,她知道,因为她感觉到史密斯小姐触摸她的眉毛,而且问她还要不要吃水果,她用手势说不要。 雷恩抓住露易莎的手指叫她暂停。“史密斯小姐,你进卧房的时候,黑特太太是不是还在抹爽身粉?” 史密斯小姐说:“没有,先生,我猜她才刚抹完,因为她正在穿睡衣,而且正如我以前说过,桌上爽身粉的盖子松松地盖着,我看见她身上有粉末的痕迹。” 雷恩问:“你有没有注意,是否有滑石粉撒在两张床中间的地毯上?” 史密斯小姐说:“地毯是干净的。” 露易莎继续说。 史密斯小姐离开后才几分钟——虽然露易莎不知道正确的时间——黑特太太就如常地对她女儿道晚安,然后上床。露易莎确定她母亲是在床上,因为过了一会儿,她不知所以地心血来潮,爬下自己的床又去吻了她母亲一下,老太太高兴地拍她面颊以示安心,然后露易莎返回自己的床,这才入睡。 萨姆巡官插嘴:“昨晚你母亲有没有表示她担忧什么?” 没有。她似乎温柔安详,就像她平常待我一样。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萨姆拼出这个问题。 露易莎哆嗦一下,她的手开始发抖,米里安医生焦虑地看着她,“或许你们最好暂停,巡官,她有点激动。” 崔维特船长拍拍她的头,她迅速伸手上去抓住他的手,并且捏得紧紧的。老人脸红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手抽回去。 然而露易莎心里似乎舒坦了些,她抿着唇以极快的音律又开始比划,显示内心随着压力、但执意继续进行的决心。 她时醒时睡,夜晚和白天对她而言都是一样,她向来就不会睡得很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突然间——当然,至少数小时以后——她赫然惊醒,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所有的感官都警觉起来。她不知道是什么使她醒过来, 但是她确知事有蹊跷,她清楚地感觉房间里有个陌生的东西,非常,非常靠近她的床铺…… “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布鲁诺检察官要求她。 她的指头比划。 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米里安医生环抱自己高大的身体,叹口气,“也许我应该说明一下,露易莎向来就具有一种超灵能力,这是她感官残障的一种自然发展。她的直觉,也就是所谓的第六感觉,向来比常人敏锐,我完全相信,这是她完全丧失视力和听力所造成的一种结果。” “我想我们可以了解。”哲瑞·雷恩先生轻声回答。 米里安医生点头,“有可能只是一个震动,或身体移动所散发的气味,或只是感觉有脚步迫近,都会触发这个不幸女子的第六感觉。” 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急急地继续……她醒过来,无论床边是谁,她感觉,反正是不应该在那里的人。然后她再度感到一股奇异无形的情绪,令她不安——她有一种冲动想发出声音,想嘶喊…… (她张开美丽嘴巴,发出一个像哽咽的猫鸣,完全不像任何一种正常的人声,使在场所有人都脊背发冷,此情此景委实恐怖——眼看一个安静平实、略微发胖的小妇人,发出一种动物受惊的扭曲哭号。) 她合上嘴,像没发生任何事似地继续描述。 当然,她接着说,她什么也听不见,自十八岁开始,她就活在一个完全无声的世界,但是知道事有不对的直觉仍旧挥之不去。然后,她的嗅觉像受了无形的打击似的,她又闻到爽身粉的味道。这太奇怪,太出乎意料,太莫名其妙了, 她比原来更加紧张。滑石粉!可能是母亲吗?然而——不,她知道不是母亲;她不安的直觉告诉她,是别人——某个危险的人。 在那混乱的一刻,她决定爬下床,尽可能远离险境,心中燃起逃亡的冲动…… 雷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她停下来。他走到床边,露易莎的床边,用一只手试试,弹簧嘎嘎作响,他点点头。 “噪音,”他说:“无疑,偷袭者听到卡比安小姐下床。” 他按按她的手臂,她继续叙述。 她从面向母亲床铺的那一边下床,赤脚走在地毯上,沿着她的床往床尾摸索,到了靠近床尾的地方,她挺直腰身,伸出手臂。 她突然从摇椅上站起来,脸部抽搐,然后步履笃定地绕到自己床边。显然她认为自己叙事的能力不够充分,实地演出会使她的故事更加清楚。她以出奇庄重的态度——像小孩子专心游戏一般——和衣卧倒床上,开始重演那出黑暗中的哑剧。她无声息地坐起来,脸上带着极端专注的神情,头好像在聆听什么似地倾向一边。然后她两腿一提转向地板,弹簧床嘎嘎作响,她滑下床,弯身沿着床缘走,一只手一边摸索着床铺。几乎就在床尾的地方,她直起腰来,转身,此时她背对着自己的床,正面向着她母亲的床,伸出右手。 他们在一片死寂中观看。她又重新经历一次那个恐怖的时刻,从她无声专注的态度里,他们隐约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惧。雷恩几乎屏住呼吸,他的眼睛眯成一线,眼前的景象闪烁不定,所有目光紧盯在露易莎身上…… 她的右手以盲人常有的动作直直伸出去,像钢筋似地坚挺不屈,和地板正好成平行,雷恩锐利的眼光落在她挺直的指尖垂直对着地毯的那一点。 露易莎叹口气,态度松缓了些,沉重地放下手臂,然后她又开始用手述说,史密斯小姐喘不过气来地转释。 露易莎伸出右手一会儿之后,有个东西掠过她的指尖,掠过去的东西——她感觉是一只鼻子,然后是脸……事实上,应该说是面颊,那张脸划过她僵硬的指尖…… “鼻子和面颊!”巡官惊呼,“上帝,真走运!等等——让我和她谈谈——” 雷恩说:“且慢,巡官,没有必要大兴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卡比安小姐重复刚才示范的动作。” 他用点字板让她知道他要什么。她疲惫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但是仍点点头,走向床边,他们比前一次更凝神观察。 结果十分惊人。无论任何一个行为,头或是身体的任何一个姿势,或者手臂的任何一个动作,她第二次的示范,完全是第一次的翻版! “哦,太精彩了!”雷恩喃喃地说:“运气真好,各位先生,卡比安小姐和一般盲人一样,对肢体动作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这有帮助——帮助太大了,太大了。” 他们都大惑不解——什么帮助太大?他没有说明,但从他脸上分外振奋的表情看来,显然这些触发他一个很大的灵感——显然有件十分突出的事,使得连受过一辈子如何控制面部肌肉的剧场训练的他,也掩藏不住对这个神来发现的激动反应。 “我看不出——”布鲁诺检察官困惑地开口。 雷恩变魔术似地马上抹平脸上的表情,平静地说:“恐怕我刚才太戏剧化了。请注意卡比安小姐停下来的位置,她正好站在今天清晨站立的地方——她的鞋子踏在床尾的赤脚印上,几乎一寸不差。与她的位置相对,面对她的,是什么?是凶手叫人惊心动魄的鞋印,因此显然,凶手与卡比安小姐手指接触的那一刹那,一定正好就站在那滑石粉的粉堆上——因为在这个点上,两只鞋尖的鞋印最清楚,仿佛凶手感觉到那些从黑暗中伸出来的幽灵手指时,霎时冻结在那一个点上。” 萨姆巡官抓抓他肥厚的下巴,“就算如此,那有什么特别神奇之处吗?我们的看法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我看不出……一秒钟前你好像——” “我建议,”哲瑞·雷恩先生紧接着说:“请卡比安小姐继续。” “喂,喂,等一下,”巡官说,“从这位女上碰到凶手面颊的手臂位置,我们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他洋洋得意地瞪一眼雷恩。 检察官的脸色一沉。“猜得好,”他讥讽地说:“如果你能算的话,可惜不能。” “为什么不能?” “好了,好了,先生们,”雷恩不耐烦地说:“让我们继续……” “稍等,雷恩先生,”布鲁诺口气冰冷,“听我说,萨姆。你说根据卡比安小姐臂膀伸出去碰到凶手面顿的位置,我们可以重建凶手的身高,是喽,当然——如果她碰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得挺直的话!” “呃,但是……” “事实上,”布鲁诺急急继续,“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假设,卡比安小姐碰到凶手时,他不但不是挺直地站着,而且还是半蹲。从脚印的痕迹看来,显然他刚刚谋杀了黑特太太,正从黑特太太的床头走出来要离开房间。他有可能,如雷恩先生提出的,听到卡比安小姐床铺的嘎嘎声。因此,可能着急起来——直觉的反应,就会弯腰俯身,半蹲下来。”他半笑不笑,“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萨姆。你如何决定凶手的身体弯到什么程度?你必须先确定这点,才能算出他的身高。” “好吧,好吧,”萨姆面红耳赤,“不要啰嗦了。”他又怨又怒地瞧雷恩一眼,可是我知道有个突发灵感,像一吨重的砖头一样去中雷恩先生,如果不是凶手的身高,那到底会是什么?” “真是的,巡官,”雷恩低声说:“你令我脸红,我真的给你那种印象吗?”他捏捏露易莎的手臂,她立刻接下去描述她的故事。 事情发生得这么快。那震惊,永恒的黑暗中蹦出一个具体形象,无形的优惧化成有血有肉的事实,都令她头晕目眩。她惊煌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意识,她的两只膝盖发软,倒下去的时候,还有一点神志,但是她昏倒的力量,一定比她自己所知还要沉重,因为她的头猛撞在地板上,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直到今天清晨被人救醒…… 她的手指停下来,手臂放下,垂头丧气地坐回摇椅,崔维特船长再度拍抚她的面颊,她疲惫的脸靠在他的手上。 哲瑞·雷恩先生以探询的眼光望着他的两个伙伴,两个人似乎都疑云满腹,他叹口气,走到露易莎的座椅旁。 “你省略了一些东西,你手指感觉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面颊?” 类似震惊的反应,暂时消除了她的疲惫。仿佛她真的开口说话,他们读出她的表情像在说:“怎么,我已经提过了,不是吗?”然后她的手指又飞扬起来,史密斯小姐用颤栗的声音翻译。 那是个光滑柔嫩的面颊。 像一颗炸弹正好在他背后爆炸一样,萨姆巡官从来没有这么惶然过。他的大下巴好像要掉下来,两眼突出地瞪着露易莎·卡比安静止的手指,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或耳边所闻,布鲁诺检察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护土。 “你确定吗,史密斯小姐,你翻译得正确吗?”布鲁诺难以置信地问。 “那正是——正是她所说的,先生。”史密斯小姐紧张地回答。 萨姆巡官像拳击手挨了记重击后挣扎着清醒一般,频频摇头——这是他对惊奇的习惯性反应——并凝神俯视露易莎。“光滑又柔嫩!他喊道:“不可能,怎么会,康拉德·黑特的面颊——” “那么,那就不是康拉德·黑特的面颊。”哲瑞·雷恩先生轻声说:“怎么可以根据预设来办案呢?毕竟,如果卡比安小姐的证词可信,那么我们就一定得重新排比资料。我们知道昨晚偷袭者穿着康拉德的鞋子,但是不能因此就如你和布鲁诺先生那样认定,只因为有人穿了康拉德的鞋子,所以穿的人一定是康拉德。” “你完全正确,又是我们错了,”布鲁诺喃喃地念道:“萨姆——” 但是顽固的萨姆拒绝这么简单就把手上的解答丢掉,他咬牙切齿,像只恶狗似地对史密斯小姐咆哮:“用那些该死的多米诺牌问她,她确不确定,问她有多光滑,快呀!” 史密斯小姐吓坏了,立即从命。露易莎急切地用手指触读字板,她立刻点头,手也马上又说起来。 是个非常光滑柔嫩的面颊。我没有弄错。 “嗯,她好像很确定,”巡官喃喃地说:“你问她,那可不可能是她异父兄弟康拉德的面颊?” 不。不可能。那不是男人的面颊,我很确定。 “好吧,”巡官说:“只好这样了。毕竟,我们必须把她的话列入考虑,所以不是康拉德,不是一个男人,那就是一个女人,我的天,至少我们确定这一点!” “她一定是穿了康拉德·黑特的鞋子来制造假线索,”检察官评论道,“那表示爽身粉是故意被打翻在地毯上。无论这个人是谁,都知道鞋子会留下痕迹,而且警方也一定会寻找吻合的鞋子。” “你认为如此吗,布鲁诺先生?”雷恩问。检察官不高兴地应道:“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耍聪明。”雷恩用忧虑的口气接着说,“这其中有些荒谬奇特之处。” “有什么奇特?”萨姆质问,“似乎对我来说,就如布鲁诺刚说的,开第结案,这么简单明了。” “案子还是开的,巡官,我很抱歉必须这么说,而且离结案还远得很。”雷恩排弄点字板的金属字母,拼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摸到的那个面颊,可不可能是你母亲的?” 她随即抗议: 不。不。不。母亲的脸有皱纹。是有皱纹的。这个是光滑的。是光滑的。 雷恩悲哀地笑一笑。这位异常女子所表达的一切,具有一种不容扭曲的真理之感。萨姆来回踱着象足般沉重的步伐,布鲁诺看起来满怀心事,崔维特船长、米里安医生和史密斯小姐则静静地站着。 雷恩似乎做了某种决定,他再度排列金属块,“仔细想,你还记得任何——任何——其他事吗?” 她读了问题以后神态显得很犹豫,把头靠在摇椅的椅背上。她的头向两边摇晃——仿佛一种缓慢而且勉强的否定动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边缘上徘徊,拒绝现身。 “果然还有,”雷恩注视那张空无表情的脸孔,有点兴奋地低语,“只是需要揭示!” “不,”雷恩说:“还不够多,”他稍作停顿,然后缓缓地接着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五样感官已经丧失两样的证人。这个证人和外界沟通的凭借,仅剩下味觉、触觉和嗅觉。这个证人借由剩下的三种感官所得到的任何反应,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线索。” “我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布鲁诺深思着说,“而且,没错,她已经藉触觉提供我们一条线索,也许——” “正是如此,布鲁诺先生。当然,期望藉味觉来提供线索,可能徒劳无功。但是嗅觉!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她是某种动物,譬如说,狗,有使用感官印象沟通的能力,那事情就简单多了!然而这种特殊状况并非完全不可能,她的嗅觉神经,有可能比常人发达……” “你说的……”米里安医生低声说,“完全正确,雷恩先生。医学界对感官印象的说法有很多争论,但是露易莎·卡比安就是这些争论的一个了不起的解答。她的指尖、舌头上的味蕾和鼻子的嗅觉,这些神经,都非常敏锐。” “说得很动听,”巡官说,“但是我——” “耐心点,”雷恩说:“我们可能有重大的发现,我们谈的是气味,她已经证实滑石粉翻倒时闻到气味——这种敏感度非比寻常。几乎不可能……”他迅速弯下腰重排点字板上的金属块,“气味。除了爽身粉,你还闻到其他气味没有? 想想看,气味。” 当她的指头摸索过板上的点字时,一种胜利同时又困惑的表情缓缓浮现脸上,她的鼻翼大力掀动。很明显的,她正在与记忆搏斗,那记忆在与她拔河……然后,曙光出现了,她又发出一声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野性呼号,似乎一旦她激动起来,那种声音就会脱口而出,她的指头又忙起来。 史密斯小姐瞪着手语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检察官心头一震,惊呼道。 “怎么,你知道吗,”护士用同样茫然若失的声调继续说:“她说,在她碰到那张脸,并昏沉坠倒的同时,她闻到了……” “快,快!”哲瑞·雷恩先生喊道,他双眸炯炯,紧盯着史密斯小姐欲言又止的肥唇,“她闻到什么?” 史密斯小姐不安地诧笑起来,“呃——像冰淇淋,或蛋糕的味道!” 好一会儿,他们干瞪着护土,护士也回瞪他们,甚至米里安医生和崔维特船长也好像都愣住了,检察官呆呆地重复那几个字,仿佛他无法信任自己的耳朵,萨姆满脸晦气。 雷恩紧绷的笑容消失了,脸上只是一片困惑。“冰淇淋或者蛋糕,”他缓缓地重复道:“奇特,非常奇特。” 巡官恶劣地破口大笑。“你瞧,”他说,“她不只又聋、又哑、又瞎,我的天,而且还继承了她妈妈那一家的疯癫,冰淇淋或者蛋糕!鬼话连篇,简直是闹剧。” “拜托你,巡官……这也许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疯狂,为什么她会想到冰淇淋或者蛋糕?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通点,除了好闻的味道。也许——对,我相信这也许比你所想的正经多了。” 他调整金属字母,“你说冰淇淋或者蛋糕。难以置信。也许是化妆粉,面霜。” 她的手指摸索点字板,四周一片静默。 不。不是女人的化妆粉或面霜。是——唔,像蛋糕或冰淇淋,只是味道更强。 “不够清楚。是一种甜甜的香味,是不是?” 是。甜甜的。强烈的甜味。 “强烈的甜味,”雷恩喃喃地说:“强烈的甜味。”他摇摇头,又排出一个问题,“或许是花香?” 或许…… 她踌躇,皱起鼻子,努力要重新捕捉那数小时前的气味。 是。是一种花。一种少见的兰花。崔维特船长曾经送我一朵。但是我不确定…… 崔维特船长眨着老眼,原来澄蓝的眸子充满惊讶,众人的眼光汇集在他身上。他历尽沧桑的脸一片涨红。 “怎么样,船长?萨姆问道:“能不能帮个忙?” 崔维特船长苍老的声音显得破碎沙哑,“她还记得,我的天!让我想想,这……那是差不多七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千里达号货轮的寇克冉部长——从南美洲带回来的……” “七年前!检察官惊呼,“那么久了还记得味道。” “露易莎是个超凡杰出的小姐。”船长说,又眨了眨眼睛。 “兰花,”雷恩沉吟,“这更奇怪了。是什么品种,船长,你记得吗?” 老海员抽搐一下笨重嶙峋的肩膀。“根本不知道,”他说,声音像生锈的旧绞盘,“很少见的种类。” “嗯,”雷恩又转向点字板,“只像那种兰花,没有别的了吗?” 对。我爱花,从来不会忘记一朵花的味道。那是唯一的一次。我闻到那种兰花的味道。 “园艺学大秘密,”雷恩说,努力想制造点轻松的气氛。但是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幽默的神色,而且一只脚尖不断地敲着地板,众人以一副无望疲惫的眼神望着他。 突然间,他的脸亮了起来,敲着自己的额头,“真是的!我忽略了最明显的问题!”然后又忙着排那些小字母金属块。 问题如下:“你说‘冰淇淋’,是哪种冰淇淋?巧克力?草莓?香蕉?核桃?” 显然终于敲对了音符,因为连原来懊恼不已的萨姆巡官,都以崇敬的眼光看着雷恩。此时露易莎用指尖发现雷恩的问题,她的脸也亮起来,像只小鸟似地快乐地点头,点了好几下,然后迅速用手语回答: 现在我知道了。不是草莓,不是巧克力,不是香蕉,不是核桃。是香草!香草!香草! 她冲动地坐在摇椅的座沿上,两只瞎眼是合著的,但是那表情企求嘉奖,崔维特船长悄悄地抚着她的头发。 “香草!”他们齐声惊呼。 手指又飞扬起来。 香草,不一定非是冰淇淋,或蛋糕,或兰花,或其他什么东西不可。就香草的味道。我很确定。很确定。 雷恩叹了一口气,眉间的皱纹锁得更深了。露易莎的手比划得如此快,史密斯小姐几乎要来不及翻译,她不得不叫露易莎重复比划,护士转向众人时,眸中有一种不忍的神情。 求求你。那能帮上忙吗?我要帮忙。我一定得帮忙, 那有没有,有没有帮上忙? “小姐,”巡官大步走向房间,一边阴沉地说,“你可以拿你的命来赌,那确实帮上了忙,帮了大忙。” 米里安医生俯身握住露易莎发抖的手腕,他点点头,拍拍她的面颊,然后又站回原位,崔维特船长没来由的一股骄傲自得。 萨姆打开门嚷道:“皮克森!墨修!随便哪个人!叫那个管家马上上来!” 阿布寇太太态度蛮横起来。原先警方侵犯她领域的震撼已经消失。她两手抓着裙裾气喘咻咻上楼,停在楼梯口歇口气,喃喃地咒了几句,然后一头闯进死者房间,眼睛直瞪着巡官。 “哼!你找我做什么?”她疾言厉色地问。 巡官不浪费一点时间,“你昨天有没有烤什么?” “烤什么?我的老天爷!”他们像两重量级拳击手正面对峙,“你知道这个要干嘛?” “哈!”萨姆凶恶地应道:“逃避问题,呃?你昨天到底有没有烤东西?” 阿布寇太太嗤之以鼻,“我看不出……没,我没有。” “你没有,嗯,”他的下巴往前逼近两英寸,“你厨房里用不用香草?” 阿布寇太太瞪着他,仿佛他神经错乱。“香草?什么不问偏问这个!我当然用香草,你以为我的厨房是什么样子,到底?” “你用香草,”萨姆一副精明的样子说,他转向检察官,眨眨眼睛,“她用香草,布鲁诺……好吧,阿布寇太太,你有没有为任何理由使用过香草——昨天?”他摩拳擦掌。 阿布寇太太突然一翻身向门走去。“我才不站在这里被当做傻瓜耍着玩,告诉你,”她猛然说,“我要回楼下去了,才不在这里答你的疯子问题。” “阿布寇太太!”巡官怒喝一声。 她心虚地停下来,张望周围,所有人都严肃非常地看着她。“呃……没有。”她不甘心地软弱地加上一句,“喂,你管我怎么做我的家事?” “住口,”萨姆占了上风,洋洋得意,“少要嘴皮,现在贮藏室或厨房里,有没有香草?” “有——有,一瓶新的。我三天前用光了,所以跟苏顿市场订了一瓶新的,还没有时间打开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阿布寇太太?”雷恩和气地问:“据我所知,你每天替卡比安小姐准备一坏蛋酒奶。” “那和这个有什么关联?” “蛋酒奶,记得我小时候喝,阿布寇太太,里面有香草。” 萨姆惊讶地踏前一步,阿布寇太太昂昂首,“请问,那证明什么?我的蛋酒奶里有肉豆寇粉,那也犯法吗?” 萨姆把他的头往走廊一伸,“皮克森!” “是。” “和管家一起下楼,把所有闻起来像香草的东西都带上来。”萨姆把拇指向门一比,“去,阿布寇太太,动作要快。” 等候的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萨姆双手握在背后,嘴里哼着一个十分难听的调子走来走去,布鲁诺的心神飞驰已远,似乎意兴阑珊,露易莎静静地坐着,背后站着一动不动的史密斯小姐、米里安医生和崔维特船长。雷恩站在窗边俯望着无人的花园。 十分钟以后,阿布寇太太和她的护卫一起上楼,皮克森拿着一个用纸包着的小扁瓶。 “底下各种各样的气味好多,”刑警咧嘴一笑,“但是除了这瓶香草,没有其他东西闻起来像香草,还没打开来呢,长官。” 萨姆从皮克森手中接过瓶子。标签上写着“香草精”,封条和包装都还没拆开。他把瓶子传给布鲁诺,布鲁诺漫不经心地瞧一瞧,就把它还给萨姆,雷恩仍立在窗边不动。 “旧的那瓶呢,阿布寇太太?”萨姆向。 “三天前就把它丢进垃圾里了。”管家简短地回答。 “那时已经空了?” “是。” “瓶子里还有香草精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短缺过?”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还一滴一滴地算啊?” “那可难说。”巡官故意顶嘴,他撕开包装封条,打开瓶塞,把它凑近鼻子。一阵强烈的香草味缓缓充塞整个卧房,这是纯正香草无疑,那香味饱满而且没有杂质。 露易莎·卡比安娜动身体,鼻翼扩张。她大力嗅着鼻子,头转向房间对面瓶子所在的方向,像蜜蜂远远地就嗅到花蜜一样,她的手指瞬间活络起来。 “她说就是这个——这个味道!”史密斯小姐兴奋地喊。 “她确定吗?”哲瑞·雷恩先生喃喃地问,他事前已经回过身看到护土的唇语,他踏步向前,在点字板上排出下列问句,“和你现在闻到的一样强烈吗?” 不完全一样。昨晚比较淡。 雷恩没什么指望地点点头,“家里有冰淇淋吗,阿布寇太太?” “没有,先生。” “昨天有吗?” “没有,先生,一整个星期都没有。” “完全无法理解,”雷恩说,他的双眸如常炯炯有神,面容如常年轻有朝气,但是眉宇之间有种困乏的表情,仿佛用脑过度,“巡官,最好叫房子里所有的人立刻到这里集合。同时,阿布寇太太,偏劳你一下,请你把房子里所有的蛋糕和糖果集中带来房间。” “皮克森,”萨姆巡官吼道:“你一起去——以防万一。” 房间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到了——芭芭拉,姬儿,康拉德,玛莎,乔治·阿布寇,女仆维琴妮亚,艾德格·皮瑞,甚至彻斯特·毕格罗和约翰·格利,他们两人执意留在房子里。 康拉德似乎魂不守舍,一直傻傻地瞅着他身边的警察,其他人都带着观望态度……萨姆巡官先是踌躇,然后退避一旁,他和布鲁诺检察官面色凝重地旁观。 雷恩定定地站在那里等。 小孩子和平常一样,蹦蹦跳跳地随大人进来。他们在房间里乱叫乱跑,此时无人理会他们的调皮捣蛋。 阿布寇太太和皮克森捧着满怀的蛋糕和糖果盒,跌跌撞撞地进来。每个人都目瞪口呆。阿布寇太太把她的那一堆放在露易莎床上,拿手帕擦拭她瘦骨如柴的颈子,皮克森一脸嫌恶的表情,把他那一堆往一把椅子上一丢,就走出去了。 “各位先生女士,有没有私藏的蛋糕或糖果在你自己的房间里?”雷恩严肃地问。 姬儿·黑特说:“我有,我向来都有。” “能不能请你去拿来,黑特小姐。” 姬儿态度颇为庄重地走出去,一会儿之后,带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回来,盒子上有显眼的“五磅”两个字。一看到这个庞大的糖果盒,约翰·格利就两颊飞红,他忍不住窃笑起来,两脚在那里挪来挪去。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哲瑞·雷恩先生开始进行一项工作。他把所有的糖果盒都集中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一盒一盒地打开。一共有五盒——一盒花生片糖,一盒巧克力水果夹心,一盒硬糖果,一盒实心巧克力,还有姬儿的那盒,一一打开来,里面是一列列赏心悦目、昂贵的糖渍坚果和水果。 雷恩从五盒里面随便挑了几块,若有所思地吃了几个,然后拿几个喂露易莎·卡比安。壮小子比利看得垂涎三尺;杰奇则被这幅神秘的景象所慑服,用一只腿站着,看傻了眼。 露易莎·卡比安摇摇头。 不。没有一个是。不是糖果。我错了。是香草! “要不是这些糖果的作料里没有香草,”雷恩表示,“就是香草的成分太稀薄,吃不出来。”他对阿布寇太太说:“这些蛋糕,阿布寇太太。哪几个是你自己烤的?” 她傲慢地指出三个。 “这些你有没有用香草?” “没有。” “其他是买的?” “是,先生。” 雷恩从每个买来的蛋糕,各取一小块喂那位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她再度断然摇头。 史密斯小姐叹口气,注视露易莎的手指。 不是。我没有闻到香草的味道。 雷恩把蛋糕都丢回床上,站在那里搜索枯肠。“呃——这一大堆到底是要做什么?”律师毕格罗有点兴味盎然地问。 “很抱歉,”雷恩茫然地转身,“昨晚卡比安小姐曾和黑特太太的凶手对面相遇。她很确定在接触的一刹那,曾闻到香草的味道,想必是从凶手本身,或是他的周围发出来的,我们自然想解决这个小谜题——这可能导致一个大发现,并带来最后的成功。” “香草!”芭芭拉·黑特很有兴趣地复述,“很不可靠的线索,雷恩先生,但是露易莎的感官记忆力确实十分惊人,我相信——” “她神经病,”姬儿斩钉截铁地说:“她大半时候都是瞎编的,常常胡思乱想。” “姬儿。”芭芭拉制止她。 姬儿头一扬,但是没再做声。 他们早该料到。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等他们稍感惊讶地转身一看,杰奇·黑特的短小身材,早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溜上露易莎的床铺,两手又爬又抓地搜括糖果盒,小比利乐不可支地一边吱吱叫,跟着溜上去,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地往自己嘴里猛塞糖果。 玛莎扑过去逮住他们俩,歇斯底里地大叫,“杰奇!老天爷,你要把自己胀死……比利!马上给我住手,否则妈妈打扁你!” 她猛摇两人,一巴掌把黏答答的糖果从他们拳握的指缝里打掉。 虽然满手糖果都被打掉了,比利仍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要约翰叔叔昨天给我的那种糖果嘛!”他尖叫。 “怎么回事?”萨姆巡官吼道,大步赶上去,他粗鲁地把比利顽固的小下巴一板,大声咆哮,“约翰叔叔昨天给你什么糖果?” 萨姆即使在心情愉快的时候,都很难博取小男孩的信任,更何况发起脾气来,就像现在,那真是令人丧胆。比利仰首好奇地望一眼那叶扁鼻子,挣出巡官的掌握,小脑袋钻进他母亲的裙子,立即放声号陶。 “我得说,巡官,你的手腕很高明。”雷恩批评道,把萨姆推到一边,“用这种戏术,连海军军官都会被你吓坏……来,孩子,”他说着,一边在比利身边蹲下来,捏捏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再哭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萨姆不屑地哼着鼻子,但是不到两分钟,比利已经在雷恩的手弯里破涕为笑,和雷恩聊着糖果、玩具、毛毛虫、牛仔、印第安人等好玩的东西。比利显然信心大增,这是个好人,约翰叔叔带糖果来给比利吃。什么时候?昨天。 “也给我!”杰奇大叫,扯着雷恩的外套。 “真的啊。是什么糖果!比利?” “甘草糖!杰奇先声夺人。 “甘草糖,”比利口齿不清地说:“好大包的。” 雷恩把小男孩放下来,看着约翰·格利,格利焦躁地抹抹颈背。“真的吗,格利先生?” “当然是真的!”格利面有愠色地说:“你不是暗示糖果被下了毒吧,但愿?我来拜访黑特小姐——我带了那个五磅盒子给她——而且,原先知道两个小男孩喜欢甘草糖,所以带了一些给他们,就是这样。” “我没有暗示什么,格利先生,”雷恩和气地回答,“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因为甘草糖并没有香草的味道。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小心谨慎也无可厚非。不过是最简单的问题,你们为什么非得要马上跳起来防御?”他又向比利弯下身,“昨天还有没有其他人给你糖果,比利?” 比利傻了眼,这个问题超出他的理解范围,杰奇把他的两条细腿四平八稳地跨在地毯上尖声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可以告诉你。” “很好,杰奇小主人,我问你。” “没有,没有人给,只有约翰叔叔。” “好。”雷恩在每个孩子肮脏的手心里各塞一把巧克力,让他们回到他们母亲那里。“没事了,巡官,”他说。 萨姆挥挥手叫所有人都离开。 雷恩瞧见家教文德格·皮瑞,鬼鬼祟祟地假装无意走到芭芭拉旁边那一阶楼梯,两人一边下楼一边交头低语。 萨姆心浮气躁,不知所措,当康拉德·黑特在警察的护送下正要走出门口,萨姆说:“黑特!等一下。” 康拉德紧张地转回来,“什么——什么事?”他现在一副谨慎恐惧之状,过去所有的愚勇好斗,全消失了踪影,他倒乎惟恐不及地要讨人欢心。 “让卡比安小姐摸摸你的脸。” “摸我的脸……” “唉,我说,”布鲁诺反对地说,“你知道,萨姆,她摸到的——” “才不管那么多,”萨姆顽固地说,“我要确定一下,史密斯小姐,叫她摸摸黑特先生的面颊。” 护士无言从命。露易莎严阵以待,既苍白又紧张的康拉德靠过去她摇椅旁边,史密斯小姐把露易莎的手放在他刮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一点胡子的脸上。她很快地抚下来,抚上去,再抚下来,然后摇摇头。 她比划着,史密斯小姐说:“她说比这个柔嫩多了,是女人的脸,不是黑特先生的。” 康拉德站直了身子,惶恐得不得了,萨姆摇摇头。“好吧,”他万分不情愿地说,“你可以在房子里各处走动,黑特,但是不准离开房子。你,警官,随时跟住他。” 康拉德在警察尾随下沉重地走出去。萨姆说,“唉,雷恩先生,这真是一大笔糊涂账,可不是?”他放眼四周寻找老演员。 雷恩不见了。 雷恩像变魔术一样不见踪影了。他溜出房间只有一个目的,一件看似简单的工作——寻找一种味道。他从这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从这层楼逛到另一层楼,走遍卧室,浴室,空房间,贮藏室——巨细靡遗。他的鼻子随时提高警觉,他闻遍每一样可以到手的东西,香水、化妆品、瓶花,甚至女人渗了香味的内衣。最后,他下楼到花园去,花了十五分钟在那里嗅各式各样的花朵。 这所有的努力,正如他原来就大致预期的,徒劳无功。 他没有在任何地方闻到任何东西,具有露易莎·卡比安闻到的那种“强烈甜美”的香草味。 等他回到楼上死者房间,再与萨姆和布鲁诺见面时,米里安医生已经走了,崔维特船长正用点字板在和露易莎进行无声的聊天。两位执法人员都很沮丧。 “你到哪里去了?”萨姆问。 “追随香味的踪迹。” “原来香味还有踪迹,哈!”没有人笑,萨姆尴尬地抓抓下巴,“没有结果吧,我猜?”雷恩摇摇头。 “嗯,我一点也不意外,到处都找不出什么线索,今天早上我们就从上到下彻底查过整个房子了,没有找到一样具体有用的东西。” “看起来,”检察官发表意见,“似乎我们手上,是又一件罕见的奇案。” “可能,可能,”萨姆应道,“可是等吃过午饭,我要去看看隔壁那间实验室,我两个月前进去过,很有可能……” “啊!对,实验室,”哲瑞·雷恩先生郁郁地说。 第一幕 第五景 实验室 6月5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仍然心烦气躁的阿布寇太太,在楼下餐厅服侍萨姆巡官、布鲁诺检察官和哲瑞·雷恩先生,这是一顿气氛恶劣的午餐。整顿饭大半时间都无人言语,而且充满沉郁的气氛。 阿布寇太太踏进踏出餐厅的沉重脚步,和骨瘦如柴的女仆维琴妮亚在桌上笨手笨脚摆放杯盘的铿锵声,更令人烦恼。 谈话时断时续。有一段时间,只有阿布寇太太的声音,她没有特定对象地大声抱怨,说她的厨房被搞得一团糟……似乎有一大群警察先生在屋后大事餐食。可是连萨姆巡官也没对她的恶言多置一语,他太忙于咀嚼那块硬肉排,想着更沉重的心事。 “好吧,”沉默五分钟以后,布鲁诺突如其来地开口,“那女人的对象是露易莎——我们说女人,因为面颊的线索,似乎罪证再确凿不过。老太太被杀并非蓄意,她在凶手下毒的时候醒过来,凶手一时情急,就往她的头打下去,但是会是谁?我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而且香草这档事,到底代表什么?”萨姆吼一声,厌烦地把刀叉往桌上一丢。 “对……很奇怪。我有一种感觉,一旦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离真相也就不远了。” “嗯。”哲瑞·雷恩先生先生沉吟一声,口里嚼得十分卖力。 “康拉德·黑特,”巡官喃喃地说,“要不是因为面颊那个证词……” “别提了,”布鲁诺说:“有人试图陷害他。” 一名刑警带着一个密封的信封进来,“谢林医生的信差刚刚送这个来,长官。” “啊!”雷恩说,放下手上的刀叉,“是报告,大声念,巡官。”萨姆撕开信封,“我们来瞧瞧。”关于毒药,谢林说: 亲爱的萨姆: 烂掉的那颗梨子含有超出致命数量甚多的液化二氯化汞,只要咬上一口,就足以致命。 回答雷恩先生的问题:不,梨子腐烂并非由毒药引起,注射毒药的时候,梨子本身就已经是烂的。 另外两颗梨子没有毒。 床上发现的那支空注射器,含有相同的毒药。 依我所见,根据梨子里发现的二氯化汞、含量和估计针筒的二氯化汞含量,梨子的毒药是由这支针筒注射进去的。 两者的数量有一点点差别;我想这差别可用你送来的白鞋子上的污渍填补起来。那污渍是二氯化汞,可能在注射梨子时,有一些滴出来溅到鞋尖。那污渍是新的。 尸首的验尸报告,会在今天稍晚或明天早上出来。但是根据预先的检查,我确信验尸结果不会预示任何中毒征兆,而且还会进一步证实对死因的原始看法。 谢林 “一切如我们所料,”萨姆喃喃地说:“好,这澄清了鞋子和毒梨子的理论。二氯化汞,哼?似乎……我们上楼到实验室去吧。” 哲瑞·雷恩先生板着脸孔不发一言。三个人的咖啡都没有喝完,他们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出餐厅。他们在餐厅门外碰见阿布寇太太,她的面目阴沉毫无笑容,手上捧着一个餐盘,上面有一杯黄色乳状的饮料。雷恩瞧一眼腕表,正好两点三十分。 上楼的时候,雷恩从巡官手里把信拿过来,又费神地读一次。他还信的时候未附带任何评语。 卧房那层楼静悄悄的。他们在楼梯口停留了一下,然后史密斯小姐的房门打开来,护士带着露易莎·卡比安出现了——虽然发生了悲剧,虽然家常作息受到干扰,但习惯还是要守,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经过三位男士面前下楼,要去餐厅喝那一日一杯的蛋酒奶。三位男士都无人开口,除非有进一步通知,目前露易莎被安排题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崔维特船长和米里安医生都早已离开房子了。 墨修,萨姆的手下,结实的身子靠着死者房间紧闭的门户,他静静地抽着烟,提神警戒,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层楼所有房间的房门。 巡官对楼下吆喝一声,“皮克森!” 皮克森跑步上楼。 “你和墨修看守这层楼,听懂没有?叫其他人休息,不准任何人进老太太的卧房,不要干扰任何人,只要把眼睛睁大一点就好。” 皮克森点个头又下楼去了。 巡官把手探进背心口袋,拿出一把弹簧锁钥匙,那是他在死者遗物中找到的约克·黑特实验室的钥匙。他沉思着把钥匙在手中掂一掂,然后绕过楼梯口走向实验室的房门,布鲁诺和雷恩尾随于后。 他没有马上开门。反之,他一屁股蹲下来,眯起眼睛窥探钥匙孔。他闻哼一声,从他无奇不有的口袋里拿出一根小铁丝伸进孔里。他反复往里插,然后开始转圈,最后,心满意足了,他把铁丝抽出来检查。 干干净净。 他站起来,收好铁丝,一脸狐疑。“奇了,”他说,“还以为我们一定可以在门镇里发现蜡,这样就证实有人偷制钥匙孔的蜡模,然后复制一把钥匙。可是里面没有蜡。” “那不是那么重要,”布鲁诺说:“可能有人制造蜡模,并且把钥匙孔清干净,或者下毒的人‘暂借’黑特太太的钥匙复制了一把,然后没有被她察觉,完壁归赵。无论是哪一点,我们都永远没办法知道,反正老太太是死了。” “好了,好了,巡官,”雷恩不耐烦地说,“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把门打开吧。” 萨姆把钥匙插进孔里。钥匙和锁合得服服帖帖,但是他转不动,里面生锈了,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他鼻尖淌下一滴汗珠,手使劲扭转,锁嘎一声松开,然后喀吧一声,萨姆握住门把一推,门像锁一样嘎嘎作响——门上的所有金属也全生锈了。 门缓缓打开,巡官正要踏进门槛,雷恩一只手往这位大个子先生的臂膀一按。 “啊?”萨姆问。 雷恩指指门内的地板。那是没铺地毯的硬木地板,上面一层均匀的灰尘,他弯下腰用手指划过地板,指头沾了一层污垢。“你的偷袭者从来没用过这个入口,巡官,”他说“这灰尘设有被践踏过,而且从它的厚度来看,这一定已经很多个星期了。” “两个月前我看的时候不是这样子——至少,当时没这么多灰尘,”萨姆说,看起来有些不安,“也不可能跳过去吧,从门到被踩过的区域,少说也有六英尺远,怪哉!” 他们并排站在门廊上,往室内张望。正如巡官所言,门前的整大片空间都没有被踩过,灰尘像一层暗褐色的丝线铺在地上。然而,距门大约六英尺远的地方,尘埃像画符般零乱,上面有许多足印,一直到他们眼所能及的房间内部,到处都有。但是那双脚也够小心,没留下任何清楚的印记。 那灰尘的景象很惊人,很明显上面有成百个践踏的痕迹,但是没有一个足印可供完整指认。 “无论是谁,真是够小心,”萨姆说,“等一下,我去看看桌子那边,是不是真的连一个可以拍照的脚印也没有。” 他踏进去,把自己十二号大的鞋底印在没被踩过的灰尘上,然后小心地绕过踩过的区域。他望进去阴影的地方。 “简直难以置信!”他咕哝道,“没有一个清楚的脚印,唉,进来吧——对这种状况你们造不成任何破坏的。” 检察官好奇地踏入实验室,但是雷恩定定地站在门口观察房间。他所在的房门是该房间唯一的一道门,房间的形状和东边隔临的死者房间不同的是,这两扇窗户有又粗又硬的铁栅栏封住,可容阳光射人的栅栏与栅栏间的空隙,不及三英寸宽。 两扇窗户中间,有一个简单朴素的白色铁床架,在西墙和面向花园的墙,靠近西边窗户的地方,有一个衣柜。每件家具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满布灰尘。 房门右手边是一张陈旧有卷盖的书桌,角落里有一个铁制的小档案柜,左手边是一座衣橱。雷恩看见西面那面墙,占了整整半面墙的空间,是一整列的架子,上面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架子下是矮橱柜,矮橱柜宽阔的门全部关着。 这些架子的右边,是两张长方形的工作桌,又大又旧,摆满了尘埃遍布的蒸馏器、一排排的试管、酒精灯、水龙头和奇形怪状的电子仪器——一大堆化学设备,就连雷恩这个外行人看来,仿佛也十分完备。两张桌子平行,中间的空隙足供这位科学家仅稍稍转身,就可以同时在两张桌子上进行工作。 在桌子右边的东面墙壁,与架子直接相对的,是一座和隔壁死者房间一模一样的大壁炉。而实验室的后方,在东面墙壁介于床铺与壁炉之间,有一把已被化学药品染渍灼损、相当粗糙的小工作板凳。此外,还有几张椅子散置各处,一张圆椅面的三脚凳子立在矮橱柜前,正对着中间的架子。 哲瑞·雷恩先生踏进去,合上门,穿过房间。除了他走过的六英尺宽没被践踏的区域,其他地方都是杂沓的足印;不言自明,自从约克·黑特死亡和萨姆巡官首度调查以后;有人经常造访这间实验室。而且,从尘埃和连一个清楚足印也没有的情况,更明显地看出,这个偷袭者刻意用脚把每一个清楚的足印都擦掉。 “这显然造访过不止一次,”巡官不由自主地喊出来,“可是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走到窗边,攫住铁栅栏用全力摇撼,那些栅栏一动也不动,它们全嵌在水泥里;萨姆小心地检查水泥和栅栏,指望可能有几根可以被撬得开,但也证明是白费功夫;然后他检查窗户内外两面的窗台,外面的窗台虽然够宽,足以让手脚敏捷的人通过,但也看不出任何足印;内面窗台上的灰尘显然也没有被碰过。萨姆摇摇头。 他离开窗户,走向壁炉,壁炉前面——和房间其他地方一样——有许多摩擦过的足印。他沉思地看着壁炉,虽然算是相当干净,但是这壁炉也颇有年代了。他犹豫一下,蹲下身,弯下腰,把头探进壁炉里面。 萨姆口里发出满意的呼声,迅速把头缩回来。 “什么?上面有什么?”布鲁诺问。 “真笨,事先怎么没想到!”巡官喊道,“知道吗,你往上看烟囱,可以看得见天空!而且砖壁上钉了一些旧脚钉——可能是从前让人清扫烟囱立脚用的。我跟你赌一块钱,这就是……”他脸色沉了下来。 “我们那位女士进入实验室的通道吗,巡官?”雷恩温和地说,“你的表情太老实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你在想什么。你想说,我们假定中的女罪犯,经由烟囱进来。这未免太离谱,巡官,如果是男共犯使用这个方法人内,还有可能。” “现在的女人能做任何男人能做的事,”萨姆说,“再说,那个想法也有可能,说不定有共犯。”他瞪着布鲁诺,“我的天,那样康拉德·黑特就可能再被扯进来!露易莎·卡比安可能摸到一个女人的脸,但是,是康拉德·黑特打黑特太太的头,并且留下那些脚印!” “那,”检察官说,“正是我的想法,萨姆,就在雷恩先生揭示有共犯的那一刹那让我想到。对,我想我们摸出一些方向了……” “先生们,先生们,”雷恩说,“别扯到我头上来,拜托,我没有揭示什么。我只是指出一个逻辑的可能性。啊——巡官,烟囱的宽度足以让一个男性成人从屋顶爬上来吗?” “你以为我——哎,你自己来看嘛,雷恩先生,你又没没跛脚,”萨姆语气不太友善地说。 “巡官,我信任你的意见。” “当然,当然够宽!我就可以爬得进来,而我的肩膀还不是你所谓的瘦弱型。” 雷恩点头,并信步走到西边那面墙去查看壁架。架子上下一共五层,每一层架子又分成三段,所以一共有十五段。 不只这一点表现出约克·黑特整齐的癖性。还有架子上所有瓶罐的大小也都一致,所有瓶子的宽度都和罐子的宽度一样,而且所有的瓶罐都贴着一式的标签。所有标签都用不褪色墨水整齐地书写了瓶罐内容的名称,很多还加贴了一条红纸说明有毒,而且每一个标签除了该化学品的名称,有些还包括化学符号,另外还都有一个编号。 “这个人有条有理。”雷恩表示。 “对,”布鲁诺说,“但是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 雷恩耸耸肩,“也许没有。” 他观察架子,很显然,所有瓶罐都严格地按照号码排列,l号瓶放在最上层最左段最左边角落的位置,2号瓶放在1号瓶的旁边,3号罐紧接着2号瓶,以此类推。架子上摆得满满的——瓶罐之间没有空隙;显然摆在他们的眼前的,是一套完整的化学品。每一段有二十个瓶罐,所以全部有三百种之多。 “啊,”雷恩说。“这里有个有趣的东西。”他指着顶层第一段几近中央的一个瓶子。上面标示: 编号9 c21h22n2o2 (番木鳖碱) 有毒 并附有毒药红签。瓶子里是白色的结晶片,而且只有半满。然而引起雷恩兴趣的,似乎不是瓶子本身,而是瓶子底架的灰尘。那灰尘曾经被干扰,几乎可以确定,那瓶番木鳖碱不久前曾被从架子上拿下来。 “蛋酒奶里面掺的毒药,不就是番木鳖碱吗?”雷恩问。 “没错,”萨姆说,“我告诉过你,几个月前那次下毒以后,我们调查过这间实验室,那时就发现了番木鳖碱。” “那时瓶子就摆在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位子?” “对。” “当时瓶子所在的架子上的灰尘,和现在一样被碰过?” 萨姆靠上前去,看着架子上的灰尘,皱起眉头,“是,就像那样。那时没这么多灰尘,但是也多得足以让我记得,看完以后,我很小心地把瓶子放回和我发现时一模一样的位置。” 雷恩转回去看架子。他的眼光落在从上面数下来第二层。在69号瓶下面的架子边缘,有一个奇怪的椭圆形印记,像是肮脏的或沾了尘垢的指头印。这个瓶子的标签上写着: 编号69 hno3 (硝酸) 有毒 瓶中装了无色的液体。 “奇怪,”雷恩讶异地低语,“你记不记得这瓶硝酸底下的污印,巡官?” 萨姆眯起眼睛,“是,当然记得,两个月前就在那里了。” “嗯,硝酸瓶上有没有指纹?” “没有,使用的人戴了手套,不过我们确实还没发现有使用硝酸的迹象。也许黑特在某个实验中使用硝酸,而当时他戴了橡皮手套。” “这依旧没能……”雷恩冷淡地说,“解释污印是怎么来的。” 他浏览着架子。 “二氯化汞?”检察官问,“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谢林的报告说,梨子里有二氯化汞……” “不容否认,这间实验室货色齐全,”雷恩观察道,“在这里,布鲁诺先生。” 他指向右边中间,或者说第三层架子上的一个瓶子。 那是那段架子上的第八个瓶子,标签上写: 编号168 二氧化汞 有毒 瓶子里的液体毒剂不满瓶,架子上的底印垢曾被挪动。 萨姆捏住瓶颈把瓶子取下来,仔细地观察瓶身。“没有指纹。又是戴了手套。”他摇一摇瓶子,皱皱眉,然后把它放回架上,“梨子里的二氯化汞是从这里来的没错。这是毒杀犯的优良设备!全世界无所不有的毒药,唾手可得。” “嗯,”布鲁诺说,“他们把黑特从下湾捞上来时,谢林说他的体内有什么毒药?” “氢氨酸,”雷恩回答,“在这里。”约克·黑特跳海之前吞食的毒药在对号瓶,放右手边最上层架子。那和他们查过的其他瓶子一样,上面明白标示有毒,里面的无色液体所剩不多。 萨姆巡官指出玻璃瓶上的几个指纹,“瓶子所在周围的尘埃没被干扰过。” “那些指纹是约克·黑特的,我们原先在调查第一次毒害卡比安那女人的案子时,就检查过了。” “可是,”雷恩和气地问,“你如何取得黑特的指纹,巡官?他在那之前就已经下葬了,而且我猜他还被放在陈尸所的时候,你也没有办法取他的指印吧?” “你一丁点线索也不大意,是不?”萨姆咧嘴一笑,“没错,我们从尸体本身无法取得指纹记录,因为他手指的肌肉已经烂得不成样,上面的环线和螺纹都不见了。我们不得不来这里从家具上找指纹。我们找到不少,它们和氢氰酸瓶子上的指纹相符。” “从家具上找,呃?”雷恩喃喃地说,“原来如此,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巡官。” “无疑黑特从这个57号瓶装了一罐氢氰,或者说氰氢酸——如谢林所称——”布鲁诺说,“然后跑出去服毒并自溺。这个瓶子从那时就没再被碰过。”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颇为那些架子所迷惑,他看了又看,又退回去第五段架子那里家看许久,他的眼光两度回到四号瓶——硝酸——所在的架子边上的污印。他站近一点,放眼所有架子的边缘,他的脸很快一亮,在第二层架上,中央段落,标示着硫酸的印号瓶边缘,也有一个与前一个类似的椭圆形污印。 “两个污印,”他沉思着说,灰绿色的眸子闪着先前没有的光芒,“巡官,你第一次检查这间实验室的时候,这第二个污印在不在这里?” “哪个?”萨姆探头看,“没有,有什么不对吗?” “我想,巡官,”雷恩不带任何火气地评论,“任何两个月前不在这里、现在却在这里的东西,都值得注意。”他小心地把瓶子举起来,看见架子上瓶底留下的污环清清楚楚。他迅速抬起眼,脸上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虑,他无言呆立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转身离开。 他在房间各处郁闷地逛了一下,沉郁的心情随着每一个脚步愈益加深。那些架子像磁铁般吸引着他,最终,还是把他给拉了回去。他先查看五层架子底下的矮橱柜,再打开两面宽阔的矮门,张望内部……没什么有趣的东西:硬纸盒、锡罐。许多小包的化学品、试管、试管架、一个小冰箱、各种散置的电子仪器、形形色色的化学用品。他对自己的无头绪不耐烦地小声咕哝,用力把根门关上。 最后他走过去看近门那张有卷盖的书桌。卷盖是关着,他试一试,桌盖卷开来。 “你最好查一查这个,巡官。”他建议。 萨姆哼一声,“查过了,雷恩先生。在沙约岬外海发现黑特尸体时,我们就打开来检查过,里面没有什么和案子有关的东西,全是私人和科学的文件书箱,还有一些黑特的化学笔记——他的实验,我猜。” 雷恩把整个桌盖卷开,各处看看,桌上的东西一团凌乱。 “我上次检查弄的,”巡官说。 雷恩耸耸肩,关上书桌,走到旁边的铁制档案柜。“那个也查过了,”萨姆耐心地说,但是雷恩仍拉开没有上锁的铁抽屉,翻翻找找,直到找到放在一堆实验资料档案夹后面的、一叠整整齐齐的小索引卡。 “哦,对了,那个注射器。”地方检察官喃喃地说。 雷恩点头。“索引上记录有十二支皮下注射器,布鲁诺先生。我怀疑……有了。”他放下索引卡,抓住放在抽屉后侧的一只大皮箱。布鲁诺和萨姆从他背后伸长了脖子。 皮箱的盖子上,印着两个烫金的字母yh。 雷恩打开箱子。里面,紫色的绒布上有一排凹槽,凹槽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一支大大小小的注射器,其中一个凹槽是空的。 “要命,”萨姆说,“谢林把那支注射器带走了。” “我不认为,”雷恩说,“有必要取回那支注射器,巡官,你记得我们在黑特太太床上发现的那支上面,有一个数字,6,是吧?约克·黑特做事有条有理的又一例例证。” 他用指甲碰碰空凹槽。所有凹槽都有一条黑色的小布条,每一条布条上印着一个白色的数字。注射筒依照号码排列,空凹槽上标示着一个6字。 “而且这个凹槽的大小,”他继续说,“如果我没记错,和那支注射器的大小吻合。对,准了二氯化汞的那支注射器,就是从这个箱子里来的,而且这里,”他弯下腰拿起一个小皮盒子,说出他的结论,“如果我没弄错,是注射针的盒子……对,少了一根注射针,因为索引上列明十八根,这里只有十七根。唉!”他叹口气,把大小两个箱子都放回抽屉后侧,然后漫无目的地翻看那些档案夹。以备本来之需的笔记,实验,资料……其中一个分开来的间隔里,有一个档案夹是空的。 他关上档案柜的抽屉。站在身后某处的萨姆忽然大声惊呼,布鲁诺立刻赶往巡官的方向,雷恩也迅速转身。萨姆跪在尘埃里,隐在其中一张沉重的工作桌后几乎看不见人。 “什么?”布鲁诺大喊,他和雷恩绕过桌子,“找到什么吗?” “哼,”萨姆一边站起来,嘴里咕哝着,“刚刚看起来像个谜,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看这里。”他们顺着他指头的方向看去,明白了是什么使他惊呼。介于两张工作桌之间,比较靠近壁炉而离壁架较远的地上,有三个整齐的小圆点印在尘埃上。它们成三角形排列,各点之间距离相等。雷恩靠近一点仔细瞧,四点本身也盖着灰尘,但较之周围厚厚的尘埃,那只是一层薄纱。“简单,起初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发现。其实只是凳脚而已。” “啊,对,”雷恩回想起来,“我都忘了,凳子。” 巡官把摆在壁架中段前方地板的小三脚凳抓过来,三只脚对着三个圆点放下去,正好把三个点盖起来。“这就对了。这么简单,凳子原来放在这里,可是被人移动,就这么回事。” “没什么嘛。”布鲁诺说,很失望。 “什么事也没有。” 但雷恩似乎暗暗高兴,他用似曾相识的眼光看着凳子的椅面,仿佛刚才他站在架子前面时,曾检查过这把凳子。凳子也满是尘埃,但是符面上污垢零乱,有些地方有灰尘,有些没有。 “啊——巡官,”雷恩低语道,“你两个月前调查这间实验室时,凳子是摆在现在这个地方吗?我的意思是,自从第一次调查以后,凳子有没有被使用或被移动过?”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我想,”雷恩口气温和地说着,转身离开,“没事了。” “很高兴你满意了,”检察官嘟哝着,“我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呢。” 哲瑞·雷恩先生没有回答。他漫不经心地和布鲁诺与萨姆握握手,喃喃地说了几句关于要返回哈姆雷特山庄的话,然后就离开实验室。他下楼时面露倦容,肩膀有点颓丧,从前厅取了帽子和手杖,便走出房子。 巡官低声说,“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对这案子如坠云里雾中。”他派一名刑警上屋顶着守烟囱入口,锁上实验室的门,向检察官道别(后者一脸无望地离开房子,返回他喧闹的办公室),然后也兀自下楼。 巡官下楼时,皮克森正呆立在二楼,沮丧无聊地拨弄着大拇指。 第一幕 第六景 黑特公馆 6月6日,星期一,清晨2时整 哲瑞.雷恩和布鲁诺一走,萨姆巡官就丧失了一大半发脾气的兴味,事实上,他几乎觉得孤寂起来。满怀的挫败感和脑海里雷恩与布鲁诺忧虑的面容,都对提振士气一点帮助也没有——虽然这种高昂的土气,即令萨姆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极为少见。他不断地叹气,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大摇椅里,抽着从图书室雪茄盒找到的一根雪茄,不时听取他手下传述的一些报告,看着黑特一家游魂似地在屋里荡来荡去。总而言之,像一个原来非常忙碌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的样子。 子里反常地安静,偶尔传来杰奇和比利在二楼幼儿室玩耍的尖叫声打破沉默。其间原来在后花园步道不耐烦踱着步的约翰·格利,曾经进来找巡官。高个金发的年轻人正在气头上,他要和康拉德·黑特说话,可是我的天,楼上那个该死的警察竟然不准他进黑特的房间,萨姆巡官到底打算怎样?萨姆心事重重地垂下一边眼睑,盯着他的雪茄烟头,恶毒地回说,去你的,他不打算怎样,黑特必须待在他的房间,不准离开;至于格利先生,他尽可请便滚蛋。 格利脸涨得通红,正想回敬几句,不巧姬儿·黑特和毕格罗律师走进图书室。格利把话咽了回去,姬儿和毕格罗正在说悄悄话,此刻两人显然正处在最愉快的亲密时刻,格利先生两眼冒火,等不及巡官许可,便冲出图书室,又冲出房子,经过毕格罗身边时,用他的大手一巴掌打在毕格罗肩上——这招似乎不怎么友善的临别致意,把甜言蜜语正说到一半的毕格罗给吓停了嘴,十分认真地喊了一声,“啊哟!” 姬儿惊呼:“怎么,这——这可怕的畜生!” 五分钟以后,毕格罗的热情消退,向姬儿告别,姬儿似乎突然闹起别扭来。律师反复地对巡官说,他打算在周二丧礼以后对遗族公布黑特太太的遗嘱,然后就疾步离开房子。 姬儿不高兴地哼了声,整平衣裙,随后她察觉巡官的目光,做出一个大势已去的微笑,一旋身溜出图书室上楼了。 这天沉寂地过去了。阿布寇太太闲着没事干,和一名站岗的刑警口角起来。一会儿之后,杰奇又呼又叫地跑进来,一看到巡官立刻煞住脚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又一边呼叫着跑出去了。芭芭拉·黑特姣好的身影一度从门前经过,身畔陪着高大严肃的家教艾德格·皮瑞,两人谈得正炽烈。 萨姆接二连三地叹气。电话铃响,他拿起听筒,是布鲁诺检察官……有什么消息吗?没有。他挂断电话,咀嚼着残余的雪茄,一会儿之后,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按,站起来,走出图书室来到前厅门。“要走了吗,老大?”一名刑警问。萨姆想一想,摇摇头,又回去图书室等——等什么,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走到酒柜旁,拿出一罐棕色的扁瓶子。当他扭开瓶塞对嘴而饮时,一时愉悦的感觉掩没了原先的阴沉,他心满意足地长饮一大口,最后把瓶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关上酒柜,叹口气坐了下来。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是谢林法医,巡官昏黄的眼睛亮起来,“怎么样,怎么样,医生?” “做完了,”谢林医生说,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原先宣布的死因仍然有效。感谢上帝!曼陀林琴在额头上的一击并不足以杀死她,显然很可能把她吓坏了。那一惊震慑了心脏,然后就一命呜呼了!巡官,也有可能是受击前一刻的极度惊惧,造成心脏衰竭。再见了,讨厌鬼。” 萨姆挂断电话,闷闷不乐。 七点钟,大家在隔壁的餐厅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餐。心情仍然郁闷的巡官和黑特家人同桌。康拉德安静无语,满脸通红——他一整个下午都在灌黄汤,此刻两眼盯着盘子,漫不经心地咀嚼,饭还没吃完就起身回他的临时牢房,一名警察尽职地尾随而上。玛莎意气消沉,巡官看出她疲乏的眸子充满苦闷,她看她丈夫时眼露惊恐,可是转向两个孩子时,又充满慈爱和决心。两个孩子如常吵闹,每隔两分钟就要被叱责一次。芭芭拉一直在与艾德格·皮瑞低声聊天,皮瑞像脱了胎换了骨,他两眼炯炯有神,和女诗人谈起当代诗作,仿佛现代诗是他这一生的最爱一般。姬儿兀自闷闷不乐地戳着盘中的食物。阿布寇太太摆个晚娘脸孔,像名女监站在一边侍奉众人,女仆维琴妮亚则大声地走进走出丢盘摔杯。 整顿饭都沉思不语的萨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投以怀疑的眼光。他最后一个离开餐桌。 晚餐后,崔维特老船长踩着他的木制义肢进来,礼貌地和萨姆打个招呼,就径自上楼去史密斯小姐的房间,护土在那里陪露易莎吃她寂寞的晚餐。崔维特船长在那里待了半小时,然后就下楼悄悄地走了。 黄昏缓缓流逝,夜色降临。康拉德摇摇晃晃地走进图书室,瞪一眼巡官,然后就自顾自取杯狂饮起来。玛莎·黑特在幼儿室把两个小孩安顿就寝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既然不准离开房子,姬儿只好躲进自己的房间了。芭芭拉·黑特在楼上写作。一会儿之后,皮瑞来到图书室,问还有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说他很疲倦,如果巡官许可,他想去睡了。萨姆阴沉地挥挥手,家教便上楼回他的阁楼卧房去。 渐渐地,连最细微的声响也消逝了。萨姆的无力感愈来愈深,连康拉德踉跄地离开图书室上楼,他都没有醒过来。十一时三十分的时候,巡官的一名手下进来,疲乏地坐下。 “干嘛?”萨姆眼眶深陷,打着呵欠。 “钥匙的事没有结果。小子们努力追查你所说的复制品,所有锁匠和五金行都没有一点迹象,我们整个城里都查遍了。” “哦!”萨姆眨眨眼睛,“那反正已经没必要了,我已知道她怎么进来的。回家吧,法兰克,补充一下睡眠。” 刑警走了。正好午夜时,巡官把他硕重的身体挣出扶手沙发,走上楼,皮克森仍在那里拨弄他的大拇指,仿佛一整天都没停过。“有什么动静吗,皮克森?” “没有。” “回家去吧,墨修刚进来接你的班。” 皮克森毫不迟疑地接受命令。事实上,他迫不及待地赶下楼,差点撞上正在上楼的墨修,墨修对巡官敬个礼,然后接手皮克森在二楼的岗位。 巡官迈上阁楼,四处一片寂静,所有的门都关着。阿布寇夫妇的房间原本有光,正当巡官往门口一站时,那灯光就突然熄掉了。然后他爬上阁楼梯,打开天窗,踏上屋顶。靠近漆黑的屋顶中央有一丁点火花随即熄灭,萨姆听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疲惫地说,“别紧张,强尼,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个男子在巡官身边现身,“妈的,你把我派在这个什么鬼岗位嘛,老大,整天都没看到一个鬼影上来。” “再忍几分钟,我会叫克劳斯上来接你的班。你早上再回来。” 巡官又打开天窗下楼去了。他找到克劳斯要他准备接手,然后步履沉重地走进图书室,呻吟着坐进扶手沙发,忧愁地看一眼棕色的空酒瓶,捻熄桌上的灯,把帽子搁在鼻子上,合眼睡了。 巡官不太确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不对劲。他记得边睡边不安宁地翻来覆去,曾松动一下一只发麻的腿,然后又缩进扶手沙发的软椅垫。他不知道事发的时间,可能是清晨一点钟左右。 可是有一件事他很确定。正好听到时钟敲两点时,他忽然醒过来,鼻头上的帽子掉到地上,他紧张地坐起来。有件事把他惊醒,可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有个声音,一个东西掉下来,还是有人呼喊?他屏息聆听。 然后声音又来了,一个遥远的、惊惶的男人呼叫声:“失火了!” 巡官像椅垫上长了钉子似地跳起来,冲到外面的走廊上。走廊上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一绺绺卷曲的烟雾顺着楼梯飘下来,墨修匍匐在楼梯口,声嘶力竭地喊着,整个房子都充满了烟火苦辣的气味。 巡官一句话也没问。他赶上二楼,飞奔绕过楼梯口,浓厚的黄色烟雾从约克·黑特实验室的门缝倾泻而出。 “叫救火车,墨修!”萨姆大叫,手忙脚乱地找钥匙。墨修踉跄着跑下楼梯,一路上推开三名原来在房子各处站岗闻声而来的刑警。巡官嘴里不停地咒骂,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一扭,推开门——迅即又把门大力关上,因为门才一开,就有恶心油腻的烟雾和阵阵火舌迎面冲来。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时之间,他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像只困兽仓皇四顾。 走廊上冒出几个人头,每张脸都惊慌失措,四处是咳嗽声和颤抖的询问声。 “灭火器!到底放在哪里?”萨姆吼道。 芭芭拉·黑特跑上走道,“老天!……没有灭火器,巡官……玛莎——小孩子!” 走廊成了一片迷雾,到处是仓惶的人影,火苗开始从实验室的门缝钻出来。穿着丝绸睡袍的玛莎尖叫着跑向幼儿房,一会儿之后带着两个男孩子出来,比利害怕地嘶喊,难得也被吓着的杰奇紧抓住他母亲的手。他们都向楼梯底下跑去,不见了人影。 “每个人都出去!出去!”萨姆震耳欲聋地大吼,“不要停下来拿东西!那些化学品——会爆炸——”他的吼声被尖叫声淹没。姬儿·黑特从他身边踉跄地跑过去,面容苍白失措;康拉德·黑特把她推开,自顾往楼下落荒而逃;身着睡衣的艾德格.皮瑞从阁楼冲下来,正好碰到芭芭拉·黑特被烟呛得往地上摇摇坠倒。他把她往肩上一扛,背着她下楼。 每个人都又呛又咳,眼里充满了苦辣的泪水。 萨姆派守在屋顶上的刑警噼噼啪啪地跑下来,前面赶着阿布寇夫妇和维琴妮亚。巡官像置身梦境般昏昏沉沉,又咳,又呛,又喊,拎起一桶又一桶的水向紧闭的实验室门泼去,他听到救火车的警鸣…… 情势紧急。刺耳的煞车声通告救火车抵达,救火人员动手接水管,把水管沿着屋边的巷道拖往后花园。火舌从围着铁栏杆的窗户伸出来,救火梯被升上去,斧头击碎尚未被烧熔的窗玻璃,一道道水柱从铁栅栏之间直射入实验室…… 正当救火人员蹒跚地拖着水管进屋上楼时,蓬头乱发、一身污黑、满眼血丝的萨姆,站在屋外的人行道上,清点他身边衣着单薄、不住发抖的人头。所有人都在,不……不是所有人都在! 巡官的脸一下因痛苦和恐怖而扭曲。他跑上阶梯,撞进房子,赶上二楼,一路上跌跌撞撞跨过湿漉漉的水管。一到楼上,他直奔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墨修接踵而上。 他踢开房门,冲进护士的房间。史密斯小姐像一座白色的山丘,裹着一身宽大的睡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露易莎·卡比安一脸野兽陷入绝境的表情,不知所措,全身哆嗦,匍匐在护士身上,掀动鼻翼嗅着苦辣难闻的烟味。 萨姆和墨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女人弄出房子…… 而且似乎刚好及时。因为当他们正踉跄地步下屋外的石阶时,从他们身后,从他们头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一片火光像炮弹爆炸般,从屋后实验室那里爆裂出来。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后,是一瞬间令人错愕的静谧,然后传来救火人员困身火海的嘶声叫喊…… 可避免的终于发生了,实验室里有些化学品受火引爆。 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至,一只只担架送进又送出,有一名救火员受了伤。 两小时之后,火被扑灭,最后一辆救火车离去时,天空正好微露曙光。暂避于隔壁崔维特船长的砖造房子的黑特一家和其他人员,疲惫地爬回烧焦的老巨宅。穿着睡衣睡袍的船长,木制义肢在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协助苏醒过来的史密斯小姐照顾露易莎·卡比安,无助的露易莎简直吓呆了,出奇地歇斯底里。接到电话通知的米里安医生业已抵达,忙着供应镇静剂。 楼上实验室惨不忍睹。门已经被炸掉,窗户的铁栏杆都松松垮垮的,架子上大部分的瓶罐都破破碎碎,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床、衣柜和书桌全部都烧焦了,大多数蒸馏器、试管和电子仪器的玻璃都被烧熔了。奇怪的是,二楼其他地方的损害不大。 满眼血丝的萨姆板着一张铁灰脸孔,把众人集合在楼下的图书室兼休息室,各处都有刑警站岗。现在没有人敢乱开玩笑,也没有人敢发脾气或违抗命令,多半时候他们都消沉地坐着,女人甚至比男人还要安静,彼此呆滞地互望。 巡官走到电话旁,打电话回警察总局。他先和布鲁诺检察官谈,又和警察局长柏巴奇阴沉地对话良久,然后他拨一通长途电话到纽约州蓝斯克里夫的哈姆雷特山庄。 线路有些问题。萨姆等着,对他而言,这已是出奇的有耐性。等他终于听到哲瑞·雷恩的驼背侍从老奎西暴躁发颤的声音,才一古脑儿把当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描述一番。耳聋无法亲自接电话的雷恩站在奎西旁边,经由奎西的唇语,一点一滴地了解巡官在电话里传述的故事。 “雷恩先生说,”等萨姆讲完,老驼背尖声问,“你知不知道火是怎么引起的。” “不知道。告诉他,屋顶上的烟囱入口每一秒钟都有人看守,窗户都从里面锁起来,没有被人动手脚,实验室的门整晚都有我的手下墨修看着。” 巡官听见奎西尖声复述这些话,然后远远传来雷恩深沉的语声。“他说,你确定吗,巡官?” “我的天,我当然确定!正因为这样我才搞不懂,那只火虫到底是怎么溜进去引火的?” 奎西复述之后是一片沉默。巡官等着,坚尖了耳朵,然后奎西说:“雷恩先生要知道,起火爆炸以后,有没有人试图进去实验室?” “没有,”萨姆吼着说,“我还特别留意了。” “他说那么马上派个人守在那个房间里,”奎西尖着嗓子,“除非等一下还会有消防人员来。雷恩先生今天早上会过去,现在他确定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说……” “哦,他确定,他确定吗?”巡官焦躁地问道,“那他比我厉害。喂!问他有没有料到会发生这场火灾!” 一段停歇,然后奎西回答:“没有,他说,他没料到,对他全然是意外,他无法理解。” “感谢老天爷,还有事情能难得倒他,”萨姆咆哮着,“好吧——告诉他早点来。” 当他要挂下电话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雷恩悄悄地——悄悄地——对奎西说:“一定是,所有的事都指向这个……但是,奎西,这实在太难以置信!” 第二幕 第一景 我射箭穿过房子,伤了自己的兄弟。 第一景 实验室 6月6日,星期一,上午9时20分 哲瑞·雷恩先生站在烧毁的实验室中央,双眼滴溜溜地转。萨姆巡官已经洗净脸上的污垢,刷平皱巴巴的西装,但是他的眼睛又困又红,而且情绪恶劣。墨修已经交班了,全身乏力的皮克森坐在一把未遭火劫的椅子上与一名消防员亲切交谈。 架子仍然靠在墙上,但是潮湿而且被烟熏得漆黑。除了下层架子零散地立着些奇迹般没有破损的瓶罐,其他架子全部空空如也,破损的瓶罐碎成一千块小玻璃片撒得满地都是。那些瓶罐装的东西都已经被小心清除了。 “化学小组已经清除具危险性的化学品了,”萨姆说,“第一批抵达现场的救火人员被他们副队长给全部痛骂一顿,好像有些化学品着火时,过水会变本加厉还是什么的,本来结果可能会更惨——比原来发生的还要糟糕。就这状况来说,火势能被控制住实在是走运。虽然黑特当初特别加强了实验室的地道墙,但整个房子还是很可能被炸掉。” “好了,这下子!”巡官说着咆哮起来了,“我们像一群白痴给击得垮垮的。奎西在电话里说,你知道那只火虫是怎么过来的。怎么进来的?我承认这对我是个谜。” “不,”哲瑞·雷恩先生说。“事情没有外表看起来的一半复杂,巡官,我相信答案其实简单到荒唐的程度,你看——纵火的人可能从这里这道门进入实验室吗?” “当然不可能,墨修——我最得力的手下之——发誓昨天整晚连一个人靠近这扇门半步都没有。” “我相信他的话。那么,这扇门,就从可能的进入管道中被去除了。现在,我们来看这些窗户,把某种燃烧物投进房间,引发火灾……” “我跟你说过不可能,”巡官答道,“窗户全从里面锁住了,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而且救火人员抵达,又尚未爆炸之前,两扇窗户的玻璃没破,所以窗户也不在考虑之列。” “正是,我只是先铺陈每一条可能的理论。那么窗户作为入口的可能性也被消除了,还有什么?” “烟囱,”萨姆说,“但是那也不必考虑。我的一名手下昨天整晚都守在屋顶上,所以不可能有人溜进烟囱,在那里躲一晚上。午夜时分我的另一名手下换班接手,他也说没看到一个鬼影子上屋顶。所以你说呢?” “所以我说,”雷恩呛笑道,“你以为你难倒我了。三道已知的入口,三道都被守紧了,然而纵火不仅有办法进来,巡官,还有办法出去……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检查过这些墙壁?” “啊,”萨姆迅速反应,“原来你心里想的是这个!机关活门之类的东西。”他咧嘴一笑,然后咆哮,“没这回事,雷恩先生,这些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和直布罗陀要塞一样坚固,我早已经查过啦。” “嗯,”雷恩灰绿色的眸子一闪,“好极了,巡官,好极了!那驱除了我心中最后一道疑虑。” 萨姆瞪着他,“怎么,你在说什么大话!这样不是等手差不多都不可能了吗!” “不,”雷恩微笑,“一点也不。既然无论如何想象,纵火者既不可能从门、也不可能从窗户进来,而所有的墙、地板和天花板都十分坚固——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而且这么一来,那个可能性就变成肯定无疑。” 萨姆的眉头皱成一团,“你是指烟囱?” “不是烟囱,巡官,”雷恩正色起来,“你忘了这整套装置有两个主要的部分:烟囱和壁炉本身。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不,我不了解。当然壁炉是向着这间房间开的,可是除非你从烟囱管下来,否则你怎么进到壁炉里面?” “那正是我质问自己的问题。”雷恩踱到壁炉边,“而且,除非你的手下撒谎,除非这个房间有某种活门装置,否则,甚至可以不必查看这座壁炉,我就能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秘密?” “你记不记得和这座壁炉的墙壁相连的,是什么房间?” “怎么,卡比安那女人的房间啊,就是谋杀案的现场。” “正是,你记不记得这座壁炉与卡比安小姐房间相接的另外那一面是什么?” 巡官膛目结舌瞪着雷恩,然后大步迈上前去。“另外一个壁炉!”他喊道,“我的天,就在这一个的后面还有另一个开口!” 他弯下腰,从壁炉的前柜钻进里墙。他在里面站直了,从外面看不见他的头和胸膛,雷恩只听他沉重的呼吸,手刮摩墙壁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闷葫芦里的惊呼。“见鬼,真的是!”萨姆大叫,“两个壁炉共用同一个烟囱!里面这道墙并不是一直铺到顶——从地板上来大概只有六英尺高!” 哲瑞·雷恩先生叹口气,事情弄清了,甚至不必弄脏他的衣服。 巡官现在十分热衷于这条线索,他的整个态度都转变了。他跟雷恩拍肩搭背,一张蛤蟆脸笑逐颜开,对手下呼来唤去,把皮克森踢下座椅,奉上一根雪茄给那名消防人员。 “当然!”他吼道,双手污黑两眼有神,“这就是答案——一点没错!” 壁炉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实验室的壁炉和露易莎·卡比安房间的壁炉相互接通——壁炉与壁炉在同一面墙的两边相背,它们不但共用一支烟囱,而且彼此只隔着一道墙——一座大约六英尺高、厚实的防火砖墙,由于两边壁炉的炉框离地板都仅有四英尺高,因此从两边房间都看不到这座墙的顶端。从六英尺高的隔间墙顶上,两边的通烟口合而为一,形成一支大排烟管,两边壁炉的烟都由此排出屋顶。 “够清楚,实在够清楚,”巡官兴致勃勃地说,“这表示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进人实验室——要不是从房子内部的死者房间爬越那道隔墙,就是从房子外部的屋顶踩着烟囱里的那些手钉和脚钉下来。昨晚一定是有人经由露易莎的房间进来,难怪墨修没看到任何人从走道进入实验室,屋顶上站岗的人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的确,”雷恩说,“而且,你的访客当然也是从相同的路线逃走的。你有没有考虑到,巡官,不管怎么说,为了要从壁炉翻过实验室,首要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这位神秘的纵火客,是如何进入卡比安小姐的房间,墨修整晚也在看住那扇房门,你知道。” 萨姆拉下脸来,“别想从房门进来,一定是——没错!从外面的窗台,或者防火梯!” 他们走到破碎的窗户旁往外看。整片二楼后面的窗户外,是一长条两英尺宽的窗台,这显然给任何胆大的偷袭者提供一个从屋后花团进出任何房间的通道。两道又长又窄的防火梯,在二楼外面有两个登梯口,一个在实验室和幼儿室这边,另一个在死者房间和史密斯小姐房间那边。两道防火梯都上通阁楼的窗户,并往下衔接花园地面。 雷恩看一眼萨姆,两人同时摇头。 两人离开实验室,走进死者房间。他们碰碰窗户,窗户没锁,一下就打开来。 他们再回到实验室,皮克森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把椅子。雷恩坐下来,翘起腿,叹口气,“就我看来,而且你应该也推断出来了,巡官,这其实明白得很,可以说,只要知道双壁炉的秘密,昨晚任何人都有可能进入实验室。” 萨姆不甚开心地点头,“任何人,包括里里外外。” “看来如此,你有没有询问过你那一大群准嫌犯们昨晚的动向,巡官?” “哼,但是那成得了什么事?你以为那只火虫会自己泄底啊,是不是?”巡官狠狠地嚼着一根顺手牵羊来的雪茄,“不管那伙人的证词如何,阁楼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至于这层楼房在楼面的前端,可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经过睡眠中的小孩,由幼儿房登上防火梯和窗台,不必经由走道把自己暴露在墨修的视野之下,因为他们可以经过两间卧房共通的浴室,从他们的房间进入幼儿房。所以你看,情况就是如此。” “他们每个人的说法如何?” “呃,他们彼此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康拉德说他大约十一点三十分上楼,这话可说得不假,因为我亲眼看到他大约在那个时间离开图书室,而且墨修也看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说他上床就睡了。玛莎·黑特整晚都在她房间里,但是她说她倒头就睡着了,没听到她丈夫什么时候进房。” “两位黑特小姐呢?” “她们都不可疑——总之根本不可能。” “真的吗?”雷恩低声答道:“可是她们怎么说?” “姬儿曾经到花园去逛逛,大约一点钟回她自己房间,墨修证实了这点。芭芭拉很早就睡了,大约十一点左右,两个女人都没有再离开房间……墨修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举动,至少就墨修记忆所及,没有人打开门或离开房间——这家伙记性向来很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 “那当然,”雷恩故意恶作剧地回他,“我们的分析也有可能完全错误,这场火或许根本是自发性的,你知道吗。” “我倒希望是如此,”萨姆阴郁地回答,“但是火灭了以后,消防队的专家来检查过实验室,他们的结论认为,是人为纵火。确实如此,先生,有人用火柴点燃放在床铺和靠窗的工作桌之间的某个东西,他们找到火柴——是平常家里用的火柴,就像楼下厨房用的那种。” “那么爆炸呢?” “那也不是意外,”巡官沉着脸说,“那些化学人员在工作桌上发现一个碎瓶子的残留物——是一瓶他们叫做二硫化碳的东西。他们说,那东西一旦接触热,具有高度爆炸性。当然,那有可能一直就摆在那里——也许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就已经留在桌子上——可是我不记得工作桌上曾经有这样一瓶东西,你记得吗?” “不记得,那个瓶子是从架子上来的吗?” “嗯哼——有一片碎玻璃上还有一角那种同样的标签。” “那么,显然你的臆测不正确。约克·黑特不可能留下一瓶二硫化碳在桌子上,因为正如你所说,那是那批制式瓶子里的一罐,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架子上摆得满满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一角空位。不,确实有人故意把它从架子上取下来摆在桌子上,知道那结果会爆炸。” “嗯,”萨姆说:“确有两下子,无论我们对付的是谁,至少这个人已经公然现身。我们下楼去吧,雷恩先生——我有个主意。” 他们下到一楼,巡官派人去叫阿布寇太太。从她出现在图书室的那一刻马上就看出来,管家几乎已完全丧失原来那股蛮横斗志,那场火灾似乎使她丧了胆,而且烧掉了她脸上一大半亚马逊女武士似的浓妆。 “你找我,萨姆巡官?”她怯怯地问。 “对,谁负责这家里的洗衣工作?” “洗衣?我——是我,我每个星期把它们挑拣分配后送去第八街一家手洗店。” “好!现在仔细听着。你记不记得在过去这几个月没有谁的衣服特别肮脏?你知道——脏兮兮,有很多污渍或炭灰?还有也许有磨损,刮坏,或破洞?” 雷恩说,“容我恭喜你,巡官,真是神来之笔!” “谢了,”萨姆冷冷地说,“我不时还颇有灵感——特别是你不在场的时候。看到你就让我丧失了某些才能……怎么样,阿布寇太太?” 她害怕地说:“没有,先生——没有。” “奇了。”萨姆喃喃自语。 “或许没有,”雷恩表示意见,“楼上的壁炉多久以前升过火,阿布寇太太?”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那里升过火。” 萨姆用手势招来一名刑警,“叫那个护土来这里。” 显然史密斯小姐在花园悉心照顾她那受惊的患者。她带着一脸紧张的笑容进来。实验室和露易莎房间的壁炉何时升过火? “黑特太太从来不用她那个壁炉,”史密斯小姐说,“至少从我来以后就是如此。据我所知,黑特先生也不用他的,很多年来都是这样,我想……冬天的时候,屋顶上的烟囱口就罩一个盖子防风,夏天就把它拿下来。” “真是算她走运,”巡官语带玄机地咕哝。“让她衣不沾尘——假使有,大概拍一拍就掉了,或者不至于多到引起人家注意……你看什么看,史密斯小姐?没事了!” 史密斯小姐倒抽一口气落荒而逃,两只肥rx房一路抖颤颤的。 “巡官,你一直称呼我们的猎物为‘她’,”雷恩说,“难道你从来不觉得,一个女人爬下烟囱或翻越一座六英尺高的砖墙,不是一件怎么恰当的事——我想这点我以前就指出过?” “听着,雷恩先生,”萨姆一副已经心竭力尽的样子说道,“我已经不知道我觉得什么不觉得什么了,我原以为可以从脏衣服上追出一些线索,现在这也没辙了。所以怎么办?”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微笑着说。 “好吧,那么,有个共犯!一个男共犯。妈的,我不晓得,”萨姆郁闷地说,“可是此时我烦恼的不是这点。”他倦怠的眼眸忽然闪现狡猾的神色,“到底这场火的目的是什么?呃?雷恩先生?你有没有想过?” “我亲爱的巡官,”哲瑞·雷恩先生立即接口,“如果我们晓得为什么,那么大概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这个问题打从你打电话到哈姆雷特山庄,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 “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雷恩站起来,开始在图书室来回踱步,“那场火的目的,是不是要销毁实验室里的某个东西?”他耸耸肩,“可是实验室已经被警方搜过了,纵火者应该已经知道这点,是不是昨天我们检查的时候遗漏了什么?是不是那个东西太大了,纵火者没有办法把它带走,所以只好把它毁掉?”他又耸耸肩,“我承认就这点我毫无头绪。不知怎的,就是没有一样听起来合理——无论以上任何一个可能性。” “的确难以捉摸,”巡官承认,“可能是个陷讲,啊,雷恩先生?”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雷恩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个陷阱?如果是陷阱,那它的目的应该是要转移我们对某讲要发生的事的注意力——换句话说,就是一种故布疑阵,一个游击策略,一种声东击西。可是什么也没发生,至少就我们所知!”他摇头,“严格来说,依据逻辑,有可能放火的人引燃实验室以后,在最后一刻因某种缘故不能进行他原先设定的计划,也许火烧得太快,也许最后一分钟的惊慌把他吓坏了……我不知道,巡官,我真的不知道。” 萨姆咬唇沉思良久,雷恩继续在那里来回踱步。“有了!”巡官跳起来说,“火灾和爆炸是用来掩饰更多的毒药被偷的事实!” “不要太兴奋,巡官,”雷恩疲惫地说,“我曾想到这点,然而早就将它置之脑后了。下毒的人有可能以为警方会清点实验室的每一滴化学品吗?昨晚有可能被偷走一小瓶任何东西,依然无人知晓。所以特别用火和爆炸来掩饰,根本无其必要。再说,依地板尘埃上无数的脚印看来,下毒的人过去显然经常造访实验室,如果他有先见之明——这点他必然有,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些罪案就某些方面来说相当出人意表——他应该会趁着进出实验室尚无阻碍时,一次把毒药囤积妥当,以防该处受到严格监视时又必须做危险又 不必要的事……不,巡官,不是那个理由,应该是为了某种全然不同的目的,那目的截然不同寻常,超乎我们的常识范畴。”他停顿一下,“几乎,”他缓缓地接着说,“几乎就是毫无理由可言……” “疯狂,”萨姆同意地吼起来,“你调查一件罪案,结果里面所有的嫌犯全是笨蛋,那真会令人发疯。什么理由!动机!逻辑!”他两手往上一抛,“呸!”他说,“我简直希望局长把我从这个案子撤换下来算了。” 他们漫步踏入走廊,雷恩从乔治·阿布寇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手杖,这位从他们身边畏畏缩缩走过去的男仆,和他新近自我贬黜的妻子一模一样,一副可怜兮兮急于讨好的样子。 “在我走之前,巡官,有一件事,”当他们在前厅停下脚步时,雷恩开口表示,“我应该要警告你,可能会再有一次毒杀企图。” 萨姆点点头,“这我已经想到了。” “好。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遭遇两次失败的凶手,我们应该期待——而且设法防止——有第三次。” “我会从谢林医生办公室弄个人来这里,检验所有还没上桌的食物和饮料。”萨姆说,“那边有个家伙,谢林常常用来做这种差事——一个叫杜宾的聪明年轻医生,没有什么逃得过他,我会让他驻守在来源所在的厨房。好吧”——他伸出手来——“再见了,雷恩先生。” 雷恩握握他的手,“再见,巡官。” 他半转身,然后又转回来。他们各自眼里带着疑问地望着对方,最后雷恩显然很痛苦地开口,“顺便一提,巡官,我想我有义务对你和布鲁诺先生,说明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是……”巡官迫不及待,神采都焕发起来。 雷恩意味否定地摇摇手杖,“明天宣读遗嘱后,我想,是最好的时间,再见,祝好运!” 他脚跟利落地一转,走出房子。 第二幕 第二景 花园 6月6日,星期一,下午4时整 假使萨姆巡官是一位心理学家,或者说只要他当时烦恼的事情不是那么多,那天疯狂的黑特家族委实可以提供他一次有趣的研究机会。由于被禁止离开房子,他们一个个像失落的游魂四处晃荡,焦躁地拿起东西随即又放下,用充满仇恨的眼神互相瞄来瞄去,尽可能彼此避不碰面。姬儿和康拉德整天彼此叫骂,一点小事就吵架,连最细微的挑拨也要引起冲突,互相无情地说一些伤人的言语,即使用急性子也难辞其咎。玛莎一直把孩子紧紧带在身边,几近麻木地不时又打又骂,只有当康拉德·黑特从她身边走过时,才顿然提起精神,然后又苍白苦恼地对他投以恶狠狠的眼光,连小孩子都注意到而且忍不住问为什么。 巡官愈是思考眼下毫无头绪的线索,心里就愈烦躁;一想到哲瑞·雷恩对这事可能已经有个底,而且好奇雷恩可能有了什么答案,更让他蠢蠢不安。然而雷恩似乎为了某个特殊理由被困扰,巡官寻思不出所以然来,下午有两次,他走到电话旁想要打到哈姆雷特山庄,然而每一次都是手按在电话机上,却颓然发觉他根本没什么问题好问,当然也没什么话好说。 烟囱那条奇异的通道渐渐引起他的想象力,萨姆把雷恩暂抛脑后,上楼到实验室去,亲身丈量分隔两座壁炉的那片防火砖墙,为了求取满意的证明,他发现,一名成年男子可以无须额外努力,就由壁炉从一间房间爬到另外一间房间……对,连他庞大的肩膀在烟囱的空隔间都旋转自如。 他爬回实验室,然后叫皮克森把那一家子集合起来。 他们零零散散地进来,对这道最新审查令一点兴趣也没有,所有突兀的事件和火灾的震撼,已经使他们对任何意外都麻木不仁了。等所有人都到齐,巡官便展开一连串显然没有人预料到的平常问题。他们机械地回答,至少就萨姆所知,都很坦白。当问到烟囱通道时,他小心翼翼不直接吐露秘道的存在,他相信要不是该罪犯的演技太高明,就是所有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原先指望能引诱某人不打自招,甚至期望有人在无意间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某个谎言,但是一直到询问完毕,巡官所得并不比他原先已知的要多。 当他下令解散,一伙人鱼贯而出,萨姆吐口大气跌坐进图书室的扶手椅上,寻思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 “巡官。” 他抬起头,发现高个子家教皮瑞站在眼前。“嗯,你要做什么,先生?”萨姆吼道。 皮瑞赶紧回答,“请求准许放假一天。我——这些事件让我有点——呃,巡官,昨天通常是我的放假日,因为不准离开房子,而且我感觉要一些新鲜空气……” 萨姆让他自己住口。皮瑞不安地把脚挪来挪去,但是眼眸深处闪现一股期待的光芒,萨姆才到唇边的刻薄话幸未脱口,反之,他用和蔼的口气说,“抱歉,皮瑞,可是这实在是不可能,除非我们在这里的事有个着落,否则每个人都得留在房子里。” 那光芒消逝了,皮瑞垂头丧气,他一语不发,闷闷不乐地走出图书室,经过走廊到屋后,然后步入花园。天空乌云笼罩,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看见芭芭拉·黑特坐在一把花园大阳伞底下安静地读书,便踩着雀跃的步伐穿过草坪…… 下午缓慢地流逝,巡官心想,这案子真是会拖。先是有如风驰电掣,一场戏剧般的变故,一个爆炸性的事件——然后就无声无息,完全无声无息,整个丧失了行动。这整件事有种不自然的意味,令人产生无助的感觉,而且使人觉得罪案的发生终将无可避免,仿佛一切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策划好了,正在无情地向一个不可知的高xdx潮推进。但是——会是什么?结局到底是什么? 在这段期间,崔维特船长曾经来访,依他惯常的安静态度,循例上楼造访那位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后者在楼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间休息,仍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全然真空之中。 一名手下进来报告,毕格罗律师来了,想是为探望姬儿·黑特。格利则未再出现。 四点钟,正当萨姆坐在图书室无所事事地咬指甲,某位他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快步入内,那人神色间带着某种警兆,巡官立即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简短地俯首耳语,萨姆的眼睛随着字句愈显灼亮。 最后他跳起身,命令那名刑警站在楼梯脚把守,自己则跑上两层楼梯到阁楼去。 他熟知四周环境。后面两道俯望花园的房门,分别是女仆维琴妮亚和艾德格·皮瑞的卧房。东北角的房间是空的,它和东南角的贮藏室之间有一个浴室相连。南面是一间大贮藏室连着一间浴室——现在变成贮藏室,但是在黑特公馆鼎盛的维多利亚时代,那是一间客房。阁楼整个西面的房间全为阿布寇夫妇所使用。 巡官毫不犹疑。他穿过走道,试试艾德格.皮瑞卧房的门把,没有锁,巡官一闪而入,把门在身后关上。他跑到一扇俯视花园的窗畔,皮端坐在阳伞底下,正和芭芭拉谈得热烈。 巡官满意地做个鬼脸,然后放手工作。 那是个朴素整齐的房间——竟然和它的使用人如此类似。一张高床,一个衣橱,一条地毯,一张椅子,一座满满的大书架。每样东西似乎都适得其所。 萨姆巡官十分谨慎有条理地搜查房间。他似乎对皮瑞衣橱里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但是结果证明徒劳无功,接着他转而对付一座小衣柜,毫不客气地摸索里面每一件衣服的口袋……他掀起地毯,翻开所有的书页,探勘一排排书籍背后的空间,抬起床铺的沙发垫。 这番专家式的地毯式的搜查毫无所获。 他心事重重地把每一样碰触过的物品回归原位,然后走到窗边。皮瑞依旧在与芭芭拉热烈地谈话,姬儿·黑特此刻坐在一棵树下,慵懒地对彻斯特·毕格罗抛媚眼。 巡官下楼。 他向屋后走去,步下通向花园的木阶梯。天边传来一阵雷响,雨点开始落在阳伞上,芭芭拉和皮瑞似乎都没有分心,然而,轻言细语因萨姆出现而突然中断的毕格罗和姬儿,似乎乐见大自然的干扰,便拿雨当借口,急忙起身进屋里去了。毕格罗经过巡官身边时紧张地颔首致意,姬儿则狠狠地瞪他一眼。 萨姆两手交握背后,仰头对灰暗的天空微微一笑,然后缓缓穿过草坪向阳伞走去。 芭芭拉正用她低沉的声音说,“可是我亲爱的皮瑞先生,毕竟……” “我坚持诗里不应当有形而上学,”皮瑞激动地说,他用瘦削的手拍拍置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庭园桌上一本薄书的书背,萨姆看见那本书的书名是《朦胧的音乐会》,作者是芭芭拉·黑特。“哦,我承认你写得非常好——具有诗歌雅致的光彩和丰富的想象力——” 她大笑,“光彩?哦,谢了!至少那是诚实的评语,和不是在拍你马屁的人讨论,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咳!”他像个小学童一样羞红了脸,一时似乎不知道要如何接口。两人都没有注意萨姆巡官正站在雨中若有所思地观察他们。“现在就拿你那首诗,‘沥青铀矿’的第三节来看,一开始是这样:壁画般的山峦挂在——” “啊,”萨姆巡官说,“对不起。” 他们转头,吓了一跳,皮瑞脸上专注的神情消退了,他尴尬地站起来,手仍然按在芭芭拉的书上。 芭芭拉微笑着说,“哎,巡官,在下着雨呢!到我们伞底下来吧。” “我想”,皮瑞猝然说,“我要进去了。” “别急,皮瑞先生,”巡官咧嘴一笑,很绅士的叹口气坐下来,“事实上,我正想和你谈谈。” “噢!”芭芭拉说,“那么我想是我应该进去。” “不,不,”巡官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没关系,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一些形式上的问题。坐下,皮瑞,坐下。坏天气,可不是?” 片刻之前划亮这个人脸孔的诗之精灵,垂下羽翼悄悄地溜走了。皮瑞神经绷得紧紧的,他突然看起来老了许多,芭芭拉刻意把眼光避开不看他的脸,伞下不知何时潜入一股黑暗濡湿的感觉。 “好,关于你这个前任雇主,”巡官用同样和蔼的语气接着说。 皮瑞僵直了身子。“是?”他刺耳地反问。 “你和这个帮你写介绍信的詹姆斯·里杰特有多熟?” 他脸上渐渐浮起一片红晕。“有多熟……”家教结结巴巴起来,“怎么——你能期待怎样——在这种情况下。” “原来如此。”萨姆微笑,“当然。我问得太笨了。你替他工作,教他的小孩,多久?” 皮瑞先是一愣,然后默不作声。他像个毫无经验的骑士一样,很不自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然后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原来你发现了。” “是,先生,我们的确发现了,”萨姆回答,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你瞧,皮瑞,想隐瞒警方那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要查出詹姆斯·里杰特不住在你介绍信上公园大道的地址,而且从来就没有詹姆斯·里杰特这个人,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老实说,你以为用这种谎话就可以骗得了我,让我觉得很难过……” “噢,看在老天分上,别说了!”皮瑞喊道,“你想干什么——逮捕我吗?那就请便,不必这样折磨我!” 巡官嘴上的微笑不见了,他挺胸拔背地坐直起来,“说吧,皮瑞,我要实情。” 芭芭拉·黑特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一味看着她的书本的封面。 “好吧,”家教疲惫地回答,“我实在很蠢,我知道,而且又在伪装就职的情况下碰到谋杀案,更是歹运。是,介绍信是我假造的,巡官。” “是我们假造的。”芭芭拉·黑特贴心地说。 皮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跳起来,巡官眯起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黑特小姐?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这可是很严重的罪责。” “我的意思,”芭芭拉以她深沉清晰的声音回答,“正如我所说的,我在皮瑞先生来这里之前就认识他了,他急需工作又……又不愿意接受金钱接济。我很了解我弟弟康拉德,因为他没有介绍信,所以我说服他自己假造,事实上错是在我。” “嗯,”巡官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只兔子一样摇头摆脑。“我懂了,我懂了,很好,黑特小姐,而且,很好运哪,你,皮瑞先生,有个这么忠诚的朋友。”皮瑞的脸色和芭芭拉的衣服一样苍白,他茫然地扯一扯外套的衣领。“所以你没有人可以帮你写介绍信?” 家教清一清干枯的喉咙。“我——呃,我不认识什么‘大’人物。我极需这个职位,巡官……薪……薪水很丰厚,又有机会接近小姐,”——他呛着了——“黑特小姐,她的诗向来给我很大的鼓舞……我……这个伎俩生效,就是这样。” 萨姆的眼光从皮瑞身上溜向芭芭拉,又溜回来,芭芭一动不动,皮瑞则窘困万分。“好,皮瑞——那你到底有任何介绍人没有?谁可以给你作保?” 芭芭拉突然站起来。“有我的推荐还不够吗,萨姆巡官?”她的语气和绿眸子里一片凛然。 “当然,当然,黑特小姐。可是我有我的职责。怎样?” 皮瑞翻弄一下书本。“说老实话,”他缓缓开口,“我以前从未做过家教,所以我拿不出任何职业介绍信给你。” “啊,”巡官说,“有意思,那么任何介绍人呢——我的意思是,除了黑特小姐以外?” “我……没有人,”皮瑞结结巴巴,“我没有任何朋友。” “我的天,”萨姆咧嘴而笑,“你是个怪人,皮瑞。想想看,活了这辈子,找不到两个人可以帮你作保!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家伙在美国住了五年以后,跟移民局申请归化公民。当他听说需要有两位公民做他的见证人时,他跟法官说,他找不到两个熟识的美国公民帮他作证。呵!呵!法官拒绝他的申请——说如果他能在这个国家住了五年……”萨姆悲哀地摇头,“好了,不说无聊话了。你上哪个大学,皮瑞先生?你有什么家人?你是哪里人?你在纽约多久了?” “我想,”芭芭拉·黑特冷冷地说,“你越问越奇怪了,萨姆巡官。皮瑞先生又没犯罪。他犯罪了吗?如果有,你不妨说啊?皮瑞先生,你——你不要回答。我不准你。我认为这太过分了!” 她由伞下一闪而出,把手放在家教的臂膀上,无视雨淋,带着他穿过草坪回屋子里去。他恍如置身梦境,她把头抬得高高的,两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巡官在雨中独坐良久。抽着烟。他眼睛凝视女诗人和皮瑞消逝的那扇门,他俩脸上曾隐隐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微笑。 他站起来,慢慢穿过草坪,走进屋内,恶声恶气地吼叫一名刑警。 第二幕 第三景 图书室 6月7日,星期二,下午1时整 六月七日星期二那天,是纽约新闻界的大好日子。有两件值得报道的事件——首先是被杀身亡的埃米莉·黑特的丧礼,其次是宣读遗瞩。 黑特太太的尸体从陈尸所领出来,送到一家葬仪公司去化妆一番,然后就匆匆运往最后的安息地点。这一切全发生于周一晚上到周二早晨之间,周二早上还不到十点半,丧葬车队就已经在开往长岛墓园的路上。黑特家族似乎正如一般所料,并不为丧礼仪式的肃穆所动,他们有些不正常的生死观,使他们不但流不出泪来,也没有显露常人惯有的哀悼神态。除了芭芭拉,他们互相猜疑,一路口角争执到长岛。两个小孩子拒绝留在家里,对他们来说,这好像到郊外野餐一样,他们一路上被妈妈叫骂不停,等到一群人抵达墓园的时候,玛莎·黑持已经又热又累又烦了。 哲瑞·雷恩先生自有道理地出席了葬礼。他把镇守堡垒的工作交给留守黑特公馆的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自己则全心全意地观察黑特一家人。雷恩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他愈是观察黑特这家人,包括他们的历史、特性、行为、举止、言论和相互间的差异,他愈是感到着迷。 一群记者跟踪车队而至,一下子全涌上墓园,转眼间只听相机咔嚓,振笔疾书、满身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们拼命想接近黑特家人,后者则从踏足墓园大门开始,一直到抵达黑特太太尸体下葬的红土墓坑,都受到一圈警察的包围保护。 康拉德·黑特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从一群人这里走到另一群人那里,又是咒骂,又是呐喊,到处下令……最后,芭芭拉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开。 这是一场奇异的葬礼。女诗人在知识界的一群旧友新知全到齐了,他们与其说是来凭吊死者,倒不如说只是来向活着的人致哀,坟墓周围站满了知名男士和女土。 另一方面,属于姬儿·黑特的客人,则是些孤群狗党式的男士们,有老有少,全部穿着得体,他们关心的不在葬礼,而是如何能吸引姬儿的眼神并一亲玉手。 这一天,正如前面提过的,是新闻界的大好日子。没人理会艾德格·皮瑞、阿布寇夫妇和女仆。他们忙着给露易莎·卡比安和她的护土史密斯小姐拍照。女特派员描述露易莎“悲剧性的空洞”脸孔,“她令人哀怜的惊惶”,还有“当泥士开始落在她母亲的棺木时,她掉下眼泪,仿佛可以听到“一囊囊的填土声敲击在她心上。” 哲瑞·雷恩先生面带和蔼但锐利的神情旁观一切,恰似医生在聆听病人的心跳一样。 一群人又尾随黑特家族回到市区。黑特车队里的紧张气氛愈加浓厚——一种剑拔弩张的激奋,与留在长岛的孤墓冷棺一无关联。彻斯特.毕格罗一整个早上都神秘兮兮,康拉德假借醉态想探他口风,但是陶醉在众人注意力焦点下的毕格罗只是摇头,“除非等到正式宣读,我一句话也不能说,黑特先生。”康拉德的合伙人约翰·格利这天看起来形容憔悴,他粗暴地把康拉德拉开。 一身黑衣出席葬礼的崔维特船长,在黑特公馆门口下了车,协助露易莎登上人行道,按按她的手,便转身想回隔壁自己的房子,彻斯特·毕格罗出人意料地呼唤他留下来,一脸讶异的老人走回露易莎身边。格利不请自来,他的眼光追随姬儿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顽强的神情。 回到家半小时以后,年轻活泼的律师助理召唤众人到图书室集合。陪萨姆巡官及布鲁诺站在一旁的雷恩,凝神注视这伙人入室。小孩子已经被送到花园玩耍,交由一名颇不乐意的刑警看顾;玛莎·黑特硬邦邦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点字板和字块在握的史密斯小姐站在露易莎.卡比安座椅旁。 雷恩观察其他陆续到场的人,对他们的异常特征从未像此刻这么印象深刻。黑将一家的外表其实看起来都相当健康可人,他们都又高又壮,事实上只有玛莎——并非真正的黑特血亲——和露易莎——她们俩的身高相同——是他们这群人里最矮的。然而雷恩巨细靡遗——他们紧张的举止,姬儿和康拉德微露狂野的眼神,芭芭拉奇异细致的智性表现——前两者不由分说的冷硬无情,以及他们对被谋杀的母亲的遗嘱所公然表现的高度兴趣……在在都与半圈外人——受压制的玛莎和活死人露易莎,背道而驰。 毕格罗的开场白干脆明了。“我不要任何人插嘴,请注意,这份遗嘱就某些方面来说相当特别,在我完成宣读之前,不要发表任何评论。”底下一片寂静。“在宣读遗嘱之前,我先解释一下,所有遗产分配,是以减去除法定费用之后所余大约一百万元预定资产额作为基础。事实上,所余资产会超过一百万,但为了简化遗产分配,这个大致约定的数字是有必要的,以下你们就会明了。” 他从助理律师手上接过一份冗长的文件,双肩朝后一耸,然后就正经堂皇地高声朗读起埃米莉·黑特的最后遗言。 从第一句话开始,这份遗嘱就投下一个不祥的兆头。 先确认她立遗嘱当时神志清明之后,黑特太太接着就以冰冷的口气说明,所有条款背后的主要目的,是要保证她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在立遗嘱人死后得到妥善看护,这是假设露易莎·卡比安在遗嘱宣读时尚健在人世。 身为埃米莉·黑特和约克·黑特最年长孩子的芭芭拉·黑特,是被授予无助女子未来照管职责的首要人选。假设芭芭拉同意接受这项责任,愿意在露易莎自然生命的余年看护她身体、心理和道德上的健康,那么遗产就依下列分配: 露易莎(交芭芭拉托管)……三十万元 芭芭拉(自己的继承)……三十万元 康拉德…………三十万元 姬儿…………十万元 依上述安排,芭芭拉拥有露易莎所继承财产的托管权。露易莎若死亡,这笔托管遗产则由三名黑特子女平分,每人十万元。露易莎死亡绝不影响芭芭拉、康拉德或姬儿的原来遗产分配。 毕格罗停下来喘一口气,因激怒而花容扭曲的姬儿尖叫道,“好极了!为什么她给……” 律师顿时慌了手脚,但他马上整肃神色,打断姬儿,“拜托,黑特小姐,拜托!请不要插嘴。这样我们才能加紧进行——啊——这影响可是很大的。”她嗤笑一声投身落座,并睥睨周围,毕格罗松一口气继续宣读。 遗嘱上接着说,假设芭芭拉拒绝接受照顾露易莎的责任,依长幼排行,康拉德就要被要求承担这项重担。在此情况下——亦即是说,假设芭芭拉拒绝而康拉德同意,则遗产分配如下: 露易莎(交康拉德托管)……三十万元 康拉德(自己的继承)……三十万元 姬儿…………十万元 芭芭拉(由于拒绝)……五万元 遗产剩余的二十五万元——由芭芭拉·黑特的继承份中减除下来的——则用于设立一所称为“露易莎·卡比安聋哑盲之家”的机构。接下来是一长串有关这所机构设立细节的说明。 而且,依照这项安排,假设露易莎死亡,她的三十万元则分配给康拉德和姬儿,康拉德可得二十万元,姬儿可得十万元,芭芭拉分文不得…… 接下来是一小段静默,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女诗人。她轻松自如地坐着,两眼尽盯着彻斯特·毕格罗的双唇,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未改。康拉德满眼惶恐地瞪着她。 “瞧这幅画面,”布鲁诺对雷恩耳语,虽然布鲁诺的声音低得连站在旁边的萨姆都听不到,雷恩却从他的唇形读出语意,雷恩则报以悲哀的微笑。“一个人的本色常常会在宣读遗嘱的时候显露出来。瞧那个黑特,他的眼里有杀气。无论事情如何演变,雷恩先生,一定会有竞争,我非常确定,这是个疯狂的遗嘱。” 毕格罗舔下嘴唇继续念下去。假设康拉德也拒绝接受照顾露易莎的责任,则遗产分配如下: 芭芭拉(由于拒绝)……五万元 康拉德(由于拒绝)……五万元 姬儿(同前)…………十万元 露易莎·卡比安聋哑盲之家(同前)…………二十五万元 露易莎…………五十万元 底下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呼。五十万元!他们全偷看一眼这笔大财的可能继承人;呈现他们眼前的,只是一个安静瞪视墙壁、微微发胖的小妇人。 毕格罗的声音使他们回过头来。他在说什么? ……给予露易莎的五十万元,如上所述,应交付伊莱·崔维特船长托管,他,依我所知,会愿意接受照顾我不幸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的责任。为酬谢他的辛劳,我亦遗赠五万元给崔维特船长本人,这是假定芭芭拉和康拉德都拒绝,而崔维特船长同意照顾露易莎。我的女儿姬儿不得有异议。 在最后这种状况,律师接着说,假若露易莎死亡,露易莎五十万元遗产中的十万元应给予姬儿作为她的额外继承,剩余的四十万元则加人聋哑盲之家所设立的二十五万元基金…… 周围的气氛如此沉重,毕格罗头也没抬,就赶忙继续念遗嘱的下文。无论其他状况如何,律师声音有点不稳定地接着读道,给予乔治·阿布寇先生和太太二千五百元以酬谢他们的忠诚服务。给予护士安琪拉·史密斯小姐二千五百元以酬谢她的忠诚服务。假设安琪拉·史密斯小姐同意在立遗嘱人死亡以后继续担任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土及陪伴,则应设立一笔基金,于此持续期间,由此基金每周支付护士七十五元薪资。最后,给予女仆维琴妮亚五百元…… 毕格罗放下遗嘱坐下来,他的助理随即起身分发遗嘱复印本,各个继承人沉默地收受。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无人言语。康拉德·黑特把文件在指间翻来转去,茫然地盯着上面的印刷字体。姬儿漂亮的红唇因极度怨恨而歪扭变形,她的一双美目奸诈地溜向露易莎·卡比安。史密斯小姐赶快向露易莎站近一点。 然后康拉德爆发一声怒吼。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遗嘱摔在地上,在一阵歇斯底里的狂乱中又践又踏。他口齿不清地嘶声叫骂,满脸通红,来势汹汹地向彻斯特·毕格罗靠过去,律师警觉地起身。萨姆赶过去,以花岗岩般刚硬的手指抓住暴怒男子的臂膀。“笨蛋!”他大吼,“自制一点!” 那红潮退成粉红,粉红退成乌发。康拉德缓缓地摇头,仿佛一个晕眩的人试图恢复神志,他的狂怒渐渐消退,理智回到眸子里,他转向他的姐姐芭芭拉轻声问:“你——你打算对——她怎样,芭芭拉?”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芭芭拉未予置答地起身,视而不见地走过她弟弟身边,向露易莎弯下腰去拍拍那又聋又哑又瞎女人的面颊,转身用她甜美深沉的声音说一句,“请容我告退,”便离开了。康拉德望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然后轮到姬儿发作,她充分利用机会。“对我这么残酷!”她尖叫道,“我妈妈该死!”像只猫似的,她一跃弓身立在露易莎座位前,“你这无法形容的讨厌东西!”她吐了一口唾沫,旋身跑出图书室。 玛莎·黑特坐在那里以轻蔑的眼光静静地注视黑特一家。史密斯小姐紧张失魂地在为露易莎拼凑点字板的方块,她在用金属块逐字传译遗嘱上的信息。 等房间里剩下毕格罗和他的助手以后,布鲁诺问雷恩,“现在你对他们有何看法?” “他们不只疯狂,布鲁诺先生,还十分恶毒。大恶毒了,事实上,”雷恩平静地接着说,“我怀疑错不在他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血液里带有邪恶的因子,无疑他们的血统里含有与生俱来的弱点,那恶根必定是来自黑特太太——你看露易莎·卡比安,她就是最不幸的受害者。” “是受害者同时也是胜利者,”布鲁诺阴沉地说,“无论事况如何,她都毫无损失。拥有好一笔财富的无助女人哪,雷恩先生。” “太大一笔了,”巡官咆哮,“她得像美国印钞厂一样被看得紧紧的。” 毕格罗正在给他的手提箱上锁,他的助理忙着清理桌面。雷恩问:“毕格罗先生,这份遗嘱是多久以前定的?” “在海湾发现约克·黑特尸体的次日,黑特太太就叫我起草这份新遗嘱。” “旧遗嘱的条款是什么?” “约克·黑特继承全部遗产,唯一的条款是他必须照顾露易莎·卡比安一辈子。至于他身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分配遗产。”毕格罗提起他的手提箱,“比起这份,原来的遗嘱简单多了。她很有信心,如果露易莎比她先生长命,他一定会给露易莎的未来做适当的安排。” “全家都知道这第一份遗嘱的内容吗?” “噢,全知道!黑特太太还告诉我,如果露易莎比她本人早死的话,她就把遗嘱平均分配给芭芭拉、姬儿和康拉德。” “谢谢你。” 毕格罗松了一口气,急急离开图书室,他的助理像只小狗似地紧随而出。 “露易莎,露易莎,”萨姆厌烦地说,“老是露易莎。她是整团乱局的暴风眼,如果我们不小心一点,她会被斩草除根。” “你对这案子的意见到底如何,雷恩先生?”检察官随口问道,“萨姆告诉我,你昨天说你会在今天提供我们一些看法。” 哲瑞·雷恩先生紧握住他的手杖,在眼前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然而——经过重新考虑以后,我宁可不要在此时说出来。在此地我无法思考——这里气氛太坏了。” 巡官发出一声很没礼貌的音响,他的火气已届临爆破边缘。 “很抱歉,巡官。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像《特洛伊与克里特》里的赫克特——你知道,莎士比亚的‘笨拙无力的结论’,如莎翁自己所言——然而指的不是他自己的坏剧本!——故事里剧中人在特洛伊城受骗,赫克特说:‘适度的怀疑是智慧的指标。’恐怕我今天必须反省他这句话。”他叹口气,“我要回哈姆雷特山在去解析我的怀疑,如果我可以办得到的话……你打算围攻这座不快乐的特洛伊城多久,巡官?” “直到我弄到一只好木马,”萨姆意外地以颇有文学修养的话怨怒地回答,“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市政府那边已经开始在关心了,目前我所知只有一点: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真的?” “皮瑞。” 雷恩眯起眼睛,“皮瑞?皮瑞怎样?” “还没发现,但是——”萨姆狡猾地接着说,“可能很快就会有不少情报。艾德格·皮瑞先生——我赌一块钱那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伪造介绍信取得职位——那就是我的线索!” 雷恩似乎颇为这番话所困扰,检察官很快靠上前去。 “如果那条线索很有把握,萨姆,”他说,“我们可以依此起诉他,你知道。” “没这么快,芭芭拉挺身出来替他辩护——说是她一手策划,因为康拉德要名声响亮的介绍信,可是皮瑞拿不除来,根本是胡讲!可是我们暂且得拿她的话当话,有趣的是——他根本任何介绍信也拿不出来,我的天,而且对以往的生活只字不提。” “所以你在调查他,”雷恩缓缓地说,“好吧,那很聪明,巡官,显然你认为黑特小姐和我们一样,对他一无所知。” “显然,”萨姆咧嘴而笑,“善良的女孩子,慈悲为怀,可是我想她喜欢那家伙——人在恋爱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检察官若有所思,“那么你已经放弃康拉德理论了?” 萨姆耸耸肩,“没什么放不放弃。楼上地毯的那些鞋印——太轻了,除非他是某个女人的共犯,还有女人的面颊那回事……管他的,我先调查皮瑞,我想明天就可以有消息给你。” “那就太好了,巡官,”雷恩扣上他亚麻外套的扣子,“或许你最好明天下午来哈姆雷特山庄一趟,你可以告诉我所有关于皮瑞的消息,而我……” “跑那么远一趟路去那里?”萨姆咕哝着。 “我们会来。”检察官赶快说。 “好极了,你当然不会放松警戒吧,巡官?小心监视房子,特别是实验室。” “而且我会继续叫谢林医生派来的毒药专家镇守厨房,”萨姆沉着脸说,“是,这些我全都知道。有时候,雷恩先生,我感觉你不——” 不管此刻心头正不乐意的巡官想要说什么,哲瑞·雷恩先生都听不到了,因为微笑招手之后,雷恩就转身走了。 萨姆失望地扳着指关节。对一个一转背就变成聋子的人讲话,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第二幕 第四景 哈姆雷特山庄 6月8日,星期三,下午3时整 星期三天晴,但是冷。哈德逊河一带的乡间像冬日的海洋,簌簌风声吹过茂密的树叶如同海涛汹涌。树是六月的,空气却是十一月的。 警车在一片肃穆中驶过陡坡、铁桥、砂石路、草原和花车道。布鲁诺检察官和萨姆巡官都没有心思讲话。 背上一个突兀的肉峰、丑怪非常的老奎西,在镶铁扣的门迎接他们,引领他们穿过地板撒了灯心草,有大烛台、盔甲武士和大型喜剧和悲剧面具装饰的大厅,一齐走到远处墙角的一座小电梯。上升不一会儿,他们就踏出电梯来到哲瑞·雷恩先生的起居室。 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的老演员,像枝矛般笔直站在壁炉跳跃的火焰前。即令光影瞬息万变,他们仍看出他脸上映着愁容。他看起来很憔悴,一点也不像他原来的样子。然而,他仍以惯有的热诚欢迎他们,拉铃索要法斯塔夫准备咖啡和酒,叫奎西——他像只老猎狗似地想一探究竟——离开房间,然后自己在炉火前坐下。 “首先,”他平静地说,“你的新闻,巡官,如果有的话。” “多得很,我们查出这个皮瑞的记录了。” “记录?”雷恩扬起眉毛。 “不是警察记录。我是说他的过去,你一定猜不出他是谁——他的真实姓名。” “我不是先知,巡官,”雷恩淡淡微笑一下说,“我相信,他可不是什么失踪的法国皇太子吧?” “什么人?听着,雷恩先生,这可是正经事,”萨姆咆哮,“艾德格·皮瑞的真名是艾德格·卡比安!” 一时间雷恩纹丝不动。“艾德格·卡比安,”过了一会儿,他说,“真是,不是黑特太太第一任丈夫的儿子吗?” “正是!这实情是这样:当埃米莉·黑特还是埃米莉·卡比安,嫁给现在已经死了的汤姆·卡比安的时候,卡比安已经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那个儿子就是艾德格·卡比安。因此他是露易莎·卡比安的半个手足——同一个父亲,不同母亲。” “呃。” “让我纳闷的是,”检察官十分不平地说,“为什么卡比安,或者说皮瑞,要假借担任家教来住在黑特家里,萨姆说芭芭拉·黑特帮忙他得到这份工作——”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巡官说,“从她开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得到那份职位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这点我早查出来了。更过分的是,显然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在恋爱,恋爱哪!” “黑特太太知道艾德格·皮瑞,就是她前夫的儿子艾德格·卡比安吗?”雷恩深思地问。 “不知道哇——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告诉她?我们调查发现,他父亲和埃米莉离婚的时候,皮瑞才六岁或七岁大,现在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她不可能认得出来。” “你和他谈过没有?” “他什么也不说,这家伙。” “萨姆已经把他拘捕了,”布鲁诺插嘴。 雷恩僵住了,然后他摇头,态度缓和下来。“我亲爱的巡官,”他说,“那太鲁莽,实在太鲁莽了。你用什么名义拘捕他?” “你听了很不高兴,呃,雷恩先生?”萨姆嘴上一抹阴险的微笑,“你不必担心用什么名义,我是以技术性罪名逮捕他。不行,先生,他是太烫手的候选人,不能任由他到处乱跑。” “你认为他谋杀黑特太太?”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问。 巡官耸耸肩。“也许是,也许不是。可能不是,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动机,而且我没有证据。但是他知道一些事情,注意我这句话,一个人隐瞒自己的身份,然后去一个发生谋杀案的家里找工作,不可能仅止于此,”——他啪一声将拇指和中指一弹——“不可能仅止于此,我的上帝。” “至于那个光滑柔软的面颊呢,巡官?” “简单,我们从来就没有去除有共犯的可能,不是吗?除非那个聋子搞错了。” “好了,好了,”检察官不耐烦地说,“萨姆,我们从城里一路迢迢来这里不是要听你的看法。雷恩先生,你到底心里怎么想?” 好一段时间雷恩未发一言。这段期间,法斯塔夫送了许多吃食进来,萨姆用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浇熄一些火气。 等法斯塔夫走了,雷恩才开口。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两位先生,”他以运转自如的雄厚男中音说道,“自从星期日以来便如此,而这番思考的结果相当令人——该怎么说——忐忑不安。” “这话是什么意思?”萨姆质问。 “有些问题很清楚——譬如说,和隆斯崔案件的某些问题一样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布鲁诺说。 “不,不,”雷恩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要误会。我离——离找到答案还远得很。因为另外还有一些问题很可疑,不只可疑,两位先生,还十分奇特。”他的声音转为耳语,“奇特。”他说,他们俩不安地瞪着他。 他站起来,开始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我有多困扰,有多困扰!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依感官察觉的证据——我余下的四样感官。”那两个人惶惑地面面相觑。“算了,”雷恩猝然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做出一项决定。我眼前有两条确凿可循的调查方向,我打算循线追踪,这两条线索都还没被碰过。” “线索?”巡官忍不住发作,“又来了!还有什么鬼线索没有被碰过,你说?” 雷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停止踱步。“那气味,”他喃喃地说,“香草的气味。这是其中一样,很特别——把我给难倒了。对这点我有一个理论,我打算彻底追查。如果上苍怜惜我的努力的话……”他耸耸肩,“另一样我想现在先不要提。但是那点十分令人惊奇,十分难以想象,而又十分合乎逻辑……”他不给他们有机会吐露显然脱口欲出的问题,就紧接下去说,“巡官,告诉我,就全局而言,你对这件案子有哪些方面是确信不疑的。我们最好彼此坦白,有时候同心协力比独立思考更有成就。” “这才像话,”萨姆神采奕奕地说,“大家合作。对我而言情况很明白,凶手在上周六晚上,或者说周日清晨,溜进卧室想在梨子里下毒。梨子是要给露易莎的,那个人知道她第二天早上会吃。当凶手还在房间里的时候,黑特太太醒过来,做了什么动作或喊出声来,凶手一时慌乱就往她的头打下去,可能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杀她,只是要让她住口。那个老女魔之死,依我看,是意外。布鲁诺同意我的看法,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理由。” “换句话说,”哲瑞·雷恩先生喃喃地说,“你和布鲁诺先生都相信,谋杀黑特太太是非蓄意的,是在不可预料的情况下临时犯罪?” “对。”萨姆说。 “我完全同意。”布鲁诺说。 “那么,先生们,”雷恩和气地说,“你们两位错了。” “我——你是什么意思?”布鲁诺质问——一副防御的态势。 “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心中毫无疑问,黑特太太被杀是蓄意的,甚至在凶手尚未踏入那间卧房以前,她就已经是阴谋中的受害对象,而且,凶手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毒死露易莎·卡比安!” 他们沉默地咀嚼这段话,那两个人的眼中都充满疑惑,一副等待解答的表情。雷恩平静而审慎地提供答案。 “我们先从,”他先在炉火前坐下,沾一口酒之后说,“露易莎·卡比安说起。表面上的证据是什么?从针筒和毒梨子看来,似乎很显然,二氯化汞是针对露易莎而来——她喜欢水果,而唯一的另一个习惯从同一个碗里拿水果吃的黑特太太,一般来说并不喜欢水果,特别是讨厌梨子。有一只梨子被下了毒,所以表面上看来,凶手故意选一种他知道露易莎会吃而黑特太太不会吃的水果,这显然就造成谋取露易莎的性命是主要动机的印象,如你们两位先生所认定——事实上,这个理论还因为一项事件而愈为加强,就是在此二度阴谋的前两个月,第一次谋害她性命的阴谋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是,先生,”巡官说,“对我来说事实看来如此。如果你能证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就比我厉害。” “我能证明,巡官,”雷恩平静地回答,“请仔细听我说,如果凶手期待露易莎·卡比安会吃那颗梨子,那么你们两人就说对了。但是他真的期待她会去吃那颗毒梨子吗?” “怎么,当然了。”布鲁诺一脸讶异。 “抱歉我必须反驳你,可是他并没有。基于下列理由: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假定,凶手,无论是家庭的成员或者不是,至少对房子里最隐秘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这个假定是很有根据的,例如说,他知道露易莎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酒奶;例如说,他对这座房子清楚到能够发现显然没有其他人晓得的一件事——连接实验室和卧室的烟囱和壁炉的秘密;例如说,他知道收藏曼陀林琴的确切地点,他当然也对实验室和里面的东西十分熟悉。 “显然,这些都足以证明,这名罪犯对所有完成他的计划所需的细节全然知悉。现在,如果他知道这些事项,他必须也知道露易莎对她的食物和饮料十分挑剔,因此必须了解她不会吃腐烂或者过熟的水果。总之,也没有多少人会——特别是当装那只烂梨子的同一个碗里还有其他成熟、新鲜、没有腐坏的同类水果时。而且谢林医生的分析报告中指出,那只梨子在注射二氯化汞之前就已经腐坏了,由此看来,凶手是刻意用一只烂梨子下毒。” 他们听得屏气凝神,雷恩淡淡一笑,“这个事实不让你们觉得很奇怪吗,两位先生?在我看来这委实太不寻常。 “现在,你们可能提出异议,可能会说这是意外——房间里那么黑,他可能无意间从碗里拿到一只烂梨子而不自知。甚至这么讲也没有办法完全说得通,因为即使只靠触摸,也很容易可以分辨水果有没有腐烂,手指触在腐烂的果皮上会比较滑溜。可是假设我们让这个说法成立——选到一颗烂梨子纯粹是意外,我仍可以证明并非如此。 “如何证明?事实上,阿布寇太太已经作证,在谋杀案之夜那个下午,她只放两颗梨子在水果盅里,当晚十一点半,史密斯小姐也亲眼看到水果盅里只有两颗梨子,而且两颗都成熟、新鲜、没有腐烂。然而案发后的早晨,我们发现碗里有三颗梨子。结论:一定是凶手放进去第三颗——而且是腐烂的——梨子,既然我们依可信的证词得知,原来的两颗梨子都很新鲜。因此证明,在一颗烂梨子里下毒乃是蓄意的行为;也就是说,凶手自行提供他自己的烂梨子,那只梨子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但是为什么凶手要刻意带一颗腐烂的水果到犯罪现场,当他明知有新鲜的同类水果在水果盅里,而且他阴谋的受害者不会去吃那腐烂的?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让她去吃那颗水果,我愿意用我的名誉为这段绝无谬误的辩证逻辑做保证。” 两位听众都没话说。 “换句话说,”雷恩接下去讲,“你们两人假定凶手相信露易莎·卡比安会去吃那颗毒梨子是错的,他知道她不会,而且既然他也一定知道,唯一另一位水果盅的分享人,黑特太太,根本也不可能吃梨子……那么这整个毒梨子事件就各方面逻辑来看,纯粹是一个障眼法,是凶手意图使警方相信露易莎是凶杀对象所采取的手段。” “慢着,”巡官急忙开口,“假使,如你所说,卡比安那女人不会去吃那颗水果,那么凶手又如何能期望他的假下毒一定会被发现?” “问得好,萨姆。”地方检察官说。 “因为,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萨姆继续说,“除非被人发现,否则他的把戏一点用处也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雷恩面不改容地回答,“很精明地补充,巡官。你说,除非警方发现阴谋者的毒梨子,否则他下毒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无人发现梨子被下了毒,就没有人会知道有人企图毒害露易莎——而这正是凶手意欲达成地效果。” “非常好。有三种可能的管道,凶手可以循之期待警方发现他的毒杀阴谋——前提是警方已经相信黑特太太被杀不是预谋,我再强调一次,而是一桩意外。第一,把注射器留在房间里,正如他已经做的。这当然会引起疑窦,进而引发调查,因为两个月前才刚有过一次毒杀企图。当然,这是一个可能的假说,事实上更有可能凶手是在害怕或慌乱中弄丢了注射器。 “第二,故意增加一颗梨子——一颗毒梨子——而且不拿走原来任何一颗,在事先已经有几个人知道里面应该只有两颗的情况下,使全数变成三。但这点也有其非必然性,这最多只能在运气,而且极可能没有人会注意有一颗多出来的梨子。 “第三,以某种方式假借某种托辞由他自己引起别人对烂梨子的注意,这是目前这三种管道中最有可能的一种。” 萨姆和布鲁诺点头。 雷恩摇头。“可是等我证明给你们看,谋杀黑特太太不是一桩意外,而是刻意策划与假下毒同时发生,那么你们就会了解,以上我提的三种可能就无其必要了,我刚才做的说明都只是白费力气。 “因为,一旦我们的缉查由毒杀转为谋杀,如此,他即可预知毒梨子会被发现。他可以让事情自然进行,可以仰赖警方的谋杀调查发现毒梨子,这么一来,就不必仰仗运气,反而几乎是有十足把握。下毒的事会被意外发现,警方就会说,这件罪案的主要目的是要毒死露易莎,黑特太太被杀纯属意外,凶手便以这种方法完成他真正的目的:杀死黑特太太并且诱引警方追查有谋杀露易莎动机的人,使老太太被杀这件事连带打了折扣。” “我罪该万死,”巡官喃喃自语,“真聪明,如果事实当真如此。” “可是确实如此,巡官,你记不记得,甚至在我们尚未从床上发现注射器之前,你就表示要巡视各处确定没有东西被下毒,你这样做是基于两个月发生的下毒事件。这证明了凶手对警方的反应了若指掌,即使假设我们没有发现注射器——依所有证据来看,我仍认定那是意外留下的——事实上,甚至假定那里只有两颗梨子,你仍然极可能循着下毒理论追查,进而发现毒梨子。” “那没错,萨姆。”检察官说。 雷恩停下踱步的长腿,注视着火焰,“现在再来证明,谋杀黑特太太是事先谋划,而非临时的意外。” “有一点显而易见。被用做杀人武器的曼陀林琴,并非卧房的摆设之一,它应当是放在楼下图书室的玻璃箱里,而且是所有人的禁忌,不准碰触的。凌晨一点半时,康拉德.黑特还亲眼看见它在楼下的玻璃箱——亦即取走黑特太太性命之前两个半小时,同晚还有其他人看见曼陀林琴在那里。 “因此以下这点是确定的:凶手,无论是否为这一家的成员,必然先特意到图书室一趟,去取那把曼陀林琴,否则就是在进入卧房之前预先就把琴准备好……” “等等,等等,”布鲁诺皱起眉头插嘴道,“你根据什么这么想?” 雷恩叹口气,“如果凶手是这一家的成员,他必须从二楼或阁楼下来取琴。如果他不是这一家的成员,他无法从楼下进屋,因为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因此他必须,比方说从防火梯先爬进二楼,或者,类似的,从防火梯爬上屋顶,再从烟囱进去。无论如何,到楼下取曼陀林琴这趟路都是免不了的……” “这有道理,”布鲁诺承认,“但是假设那是家里的成员,他从外面晚归,在上楼的时候顺道拿起曼陀林琴呢?有几个人晚回来,你知道。” “很好,”雷恩微笑,“假设是其中一名晚归的人,在上楼的路上取了曼陀林琴?那岂不明白地显示是有计划,有预设的目的,是刻意想好要使用曼陀林琴?” “好吧,”萨姆说,“继续讲。” “所以凶手是心怀目的,刻意把曼陀林琴带进卧室里的。有可能为了什么目的呢,先生们?我们来分析清楚。” “第一,这把老旧的曼陀林琴可能是因其固有的目的被带进卧房,也就是说,被当做一把乐器的原有目的来使用……”巡官嗤嗤窃笑,布鲁诺摇头。“自然,这太可笑了,连讨论都不必讨论。” “第二,可能是为了制造假相,当做刻意栽赃某人的假线索,而把它带进卧房。但是要栽赃谁?没有别人,那就是琴的拥有人,约克·黑特。但是约克·黑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的第二个推测也是错的。” “且慢,且慢,”巡官缓缓地说,“别这么快。虽然约克·黑特死了,无论凶手是谁,他有可能对这点并不确定,或者,假设他确定约克·黑特死了,他企图使我们相信约克·黑特并没死,因为尸体指认的状况并不完全令人满意。这样你怎么说?” “我说精彩,巡官,”雷恩呛笑,“真是既复杂又天才的想法。可是我相信连那最细微的可能性我都能将之驳倒。就阴谋者来说,这是很愚蠢的举动,因为下列两点理由:其一,如果他要使警方疑惑,以为约克·黑特还活着,是他无意间把自己的曼陀林琴留在自己犯案的现场,那么这场骗术必须要能让警方接受。但是警方会相信黑特留下一个如此明显指控他自己的线索吗?当然不会,他绝对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指控他自己的线索,当然警方也会明白这是作假,不是可靠的线索。其二,为什么用曼陀林琴这么奇异的东西?这是一样最不可能和血案联想在一起的东西。警方已经知道黑特绝不可能把他自己的——而且奇特的——私人物品留在他犯罪的现场,所以会推想那是别人留下来栽赃黑特的,因此阴谋者的目的就被击垮了。 “不,巡官,我们的凶手心里没有这么隐晦的目的。使用曼陀林琴这个奇异的工具,全然与凶手自己的策略有关。” “继续讲,雷恩先生,”检察官厌烦地瞪他同事一眼,“萨姆,你的想法真是再可笑不过了!” “不要责怪巡官,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他提出微渺的可能性,或甚至不可能性,是完全正确的。逻辑不同常理,立自成一个世界。” “所以,如果带曼陀林琴到卧室里不是要当乐器使用,也不是要当做指向约克·黑特的假线索,那么凶手还可能有什么其他预想的目的?除了剩下来唯一合理的动机,你们还能找出其他的吗?那就是,作为武器使用。” “什么古怪武器,”萨姆叨念着说,“那从一开始就让我想不通。” “不怪你,巡官,”雷恩叹气,“难怪你会这么想或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你所说,那确实是一个奇怪的武器,等我们掀开这件案子的谜底……”他停下来,莫名的愁云笼罩他的双眸,然后他坐得更加挺直,用深沉的声音接着说,“既然此刻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暂且把它忘在一边。但是无论理由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这把曼陀林琴带进房间是要当做武器使用,就眼前来说,那是我们的核心考虑。” “当然,”布鲁诺疲惫地说,“如你所言,如果把曼陀林琴带进来是要当武器使用,那么从一开始它的目的就是攻击性的;也就是说,它是要被拿来当做攻击或谋杀的凶器。” “那可不一定,”雷恩还不及回答,萨姆就大声抢着说,“你怎么知道它是要被拿来当攻击的武器?你怎么知道它不是要被拿来当防御的武器——也许凶手根本没有杀害老巫婆的意图,带着曼陀林琴只是以防万一?” “这也没错。”布鲁诺喃喃应道。 “不,”雷恩说,“那就错了。听着!巡官,假设如你所说,凶手只是预防在给水果下毒时,有必要迫使黑特太太甚至露易莎噤声的可能性;亦即是说,原本的目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现在我们知道袭击者对房间非常熟悉,而房间里至少有半打的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使用——像吊在壁炉的铁火钳,事实上,受害人的床边桌上就有两个很沉重的书挡——这些当中任何一样都比相较之下轻微的曼陀林琴更能造成有效的打击。现在,如果凶手在他计划下的犯罪现场,有唾手可得而且甚至效果更好的武器,却还特意跑一趟楼下去取一个纯粹只具臆想效用的武器,那他岂不毫无理由地自找麻烦。” “由这个逻辑可以断定,曼陀林琴不是要被带去当防御武器、而是要被带去当攻击武器;不仅是以防万一,而且是有计划地使用。而且没有其他武器可以达到他的目的,请注意此点——仅有曼陀林琴。” “现在我了解了,”萨姆承认,“继续说,雷恩先生。” “非常好。现在,如果凶手带着曼陀林琴是刻意要当攻击武器使用——那对象是谁呢?是露易莎·卡比安吗?当然不是,我已经指出,那番下毒行动并没有意思要达成效果,凶手并不要毒死她。如果他不要用毒梨子取她的性命,那为什么还要用一个奇怪的武器打她,以取得她的性命呢?不,曼陀林琴的对象当然不是露易莎·卡比安,那么会是谁呢?只可能是黑特太太。这就是我要证明的,两位先生:凶手从来就没有打算要毒死露易莎·卡比安,他一向的意图就只是要谋杀埃米莉·黑特。” 演员先生伸长了腿去烤他的脚趾头,“我喉咙痛了!退休以后缺乏锻炼……听我说,如果你们想一想我提出的一些基本事项的相互关系,你们就会了解,这整个推理过程既清晰又有力。第一,通常障眼法、伪装或假动作是遮掩真实目的的烟幕。第二,毒死露易莎的阴谋,如刚才所示,是一个障眼法。第三,在此障眼法下,罪犯刻意带进一把武器。第四,在该情况下,黑特太太是此种刻意带入的武器唯一真正的,或者说谋杀的对象。” 一片沉默中,检察官和萨姆巡官既钦佩又心乱地互望一眼。布鲁诺的表情更是微妙,在他敏锐的面容背后,有某种强烈的挣扎,他瞧一眼萨姆,然后就把眼光落在地板上,顽固地凝视地面良久。 巡官比较心平气和,“听起来确实很对,雷恩先生,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这使整个调查大为改观,现在我们得留神不一样的动机——不是谋害卡比安那个女人,而是谋害黑特太太的动机!” 雷恩点头,他脸上既无满意也无胜利的表情。虽然他的推论完整无暇,他却好像被某个突然滋长的心魔所困扰。此刻他脸上一片阴霾,滔滔演说的光彩逐渐消退,而且他柔软的眉毛下的目光尽盯着检察官布鲁诺。 巡官完全没有注意这些枝节,他的脑袋太忙了,“对付老太太的动机,这么一来……妈的,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理由敲死老乌鸦。……这样你怎么推论下去?没有结论。依此看,每个人也都有理由杀害露易莎——若不是为了钱,也是为了个人的仇恨……等我们晓得芭芭拉·黑特要怎么处理露易莎以后,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方向。” “啊——是,是,”雷恩喃喃地说,“对不起,巡官。虽然我的眼睛看着你,我的脑筋却不是很专注……一个更急迫的问题,遗嘱已经公开,立遗嘱人已经死亡,现在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如果一死,他们所有人都可以得利,原先毒害露易莎的假戏很有可能真作。” 萨姆坐直起来,一脸惊异。“我的天,我怎么都没想到!而且还有一件事。”他大吼,“我们没有办法知道谁是谁。如果露易莎被杀,杀她的人未必就是杀她母亲的同一个人。任何一个与第一次下毒或第二次下毒兼谋杀毫无关联的人,现在都处于谋取露易莎性命的有利位置,因为他或她知道,警方可能认定那是原先的下毒者和杀手所为。真是一团混乱!” “嗯,我同意,巡官。我们不仅日夜都要保护卡比安小姐,而且要随时监视黑特家里每一个人,还有实验室里的毒药应该马上撤干净。” “你认为如此吗?”萨姆狡猾地说,“我一点也不以为然。哦,我们会看守实验室,那没问题,但是毒药要留在里面,不管还剩下些什么——也许有人会溜进来偷一罐也说不定!” 布鲁诺检察官抬起眼来看哲瑞·雷恩先生。雷恩的眸子里闪现一丝光芒,他更加弓身缩进椅子,所有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仿佛预备要迎接打击。 布鲁诺露出恶作剧的胜利表情。“哎!”他说,“我把事情想过一遍了,雷恩先生。” “那你的结论——?”雷恩不动声色地问。 布鲁诺咧嘴一笑。“我不愿打乱你那美妙的分析,可是恐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整个推理过程中,你都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雷恩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下毒的和杀人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他们在案发当晚不同的时间分开行事……” “是,是。” “确实,”布鲁诺挥一下手继续说,“假若存在一个全然无关的杀人者,那么下毒者的动机就没有得到解释。可是如果他的动机只是要恐吓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要用这些虚张声势的手段把她吓出房子呢?那么有好几个人也许不至于杀人,却具有这样的动机。所以,我说你没有考虑到有两个分开的罪犯的可能性,在这个理论之下,杀黑特太太的人和下毒的人一点关联也没有!” “除了那晚,”萨姆补充道,他一副对布鲁诺的洞察力颇为惊讶的表情,“还有两个月前的一次。喂,一针戳被你的分析啦,雷恩先生!” 雷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闷笑了几声,把两个客人吓了一跳。“怎么,布鲁诺先生,”他说,“我以为事实非常明显。” “明显?”两人同时惊呼。 “当然啦。不是吗?” “不是什么?” “哦,好吧,”雷恩又笑了起来,“显然我的错误在于忘了说明一件我一直以为是非常明显的事。像你这样有个复杂曲折的法律脑袋的人,布鲁诺先生,才会提出这种问题,让我一下觉得,呃,很有在最后一分钟翻案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我想听你解释。”布鲁诺镇定地说。 “你就会听到。”雷恩静下心来瞪着炉火,“所以,你要知道为什么我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答案是:我没有假定,我知道,我可以提供数理一般严密的证明。” “不必到那种地步。”萨姆巡官说。 “只要有理我一定信服。”检察官说。 “或许,就像‘女人眼中,无可抗拒的泪水’,”雷恩微笑着说,“我的推理会太具有说服力……也许可以先这么说,大半的早已写在卧室的地板上。” “卧室的地板?”萨姆复念一次。“显示,是一个人,不是——” “啊,巡官!你怎么这么缺乏观察力,真叫我意外。你同意,不是吗,如果有两个人涉案,不是一个,那么当然他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进来——因为显然他们有不同的目的,一个是要在针对露易莎的梨子下毒,另一个是要谋杀黑特太太?” 两个人都点头。 “很好。那么,他们是依什么次序进入房间?” 萨姆和布鲁诺面面相觑。布鲁诺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怎么有办法确切地指出。” 雷恩摇摇头,“想法首尾不一致哪,布鲁诺先生。要把毒梨子放在我们发现的床头桌上,下毒的人必须站在两张床的中间,这点毋庸置疑。至于谋杀黑特太太,如谢林医生所指出,凶手必然站在两张床的中间,因此,这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走过同一段地毯——即两张床中间的地毯。然而在那一段地毯的粉末上,只有一组脚印——当然,我们不算露易莎·卡比安的,因为,如果她的证词不被接受的话,那我们也最好现在就放弃了。 “现在,如果第一个偷袭者弄翻了滑石粉,那就应该有两组脚印:第一组是第一名偷袭者在打翻滑石粉以后留下的,第二组是第一个人离开以后,第二名偷袭者进入房间时不慎留下的。但是那里只有一组脚印。这表示,很明显,滑石粉一定是第二位而不是第一位访客弄翻的,这说明有一位访客,而且必须是第一位,根本没有留下脚印。这是基本推理。 “那么依逻辑推演,我们的问题,就是要找出来我们所发现的脚印到底是谁的——也就是,谁是第二名访客。粉末上的脚印是由我们发现的那只鞋子所造成。右脚那只鞋子的尖上有印渍,依法医说明,那是二氯化汞,和注射在梨子里以及注射器里发现的毒药相同。那么,很显然,在粉末上留下脚印的访客——第二名访客——是下毒的人。这表示打翻粉盒踩到爽身粉的二号访客,是下毒者;由于前提是有两个人涉案,所以一号访客是杀人者。到此为止你们都听懂了?” 他们点头。 “现在,杀人者,或者说一号访客,所使用的武器曼陀林琴,提供我们关于第一名访客什么样的消息?它告诉我们:是曼陀林琴把床头桌上的粉盒打翻的。怎么说呢?粉盒盖上的血线,只可能是因为和曼陀林琴沾血的琴弦接触所造成。桌上粉盒被打翻之前摆放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由锐器造成的凹痕。这个凹痕,根据它的位置和性质,我们结论是由曼陀林琴的琴沿击到桌上所致:而曼陀林琴的下端琴沿有一个损伤和桌面的凹痕相符,更进一步证实此点。所以说,曼陀林琴打到桌面那个特定的位置,琴弦碰到粉盒盖,而且把粉盒从桌上拖翻下来。 “曼陀林琴不可能自己挥动,它是用来打老太太头的工具。所以造成粉盒落地的那一击,必定就是在桌边打击黑特太太头部顺带造成的结果。这实在是重复说明,在检查犯罪现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毫无疑问地建立以上观点。” 雷恩倾身向前,挥动着食指,“好,此前我们证明,是下毒的人——二号客——碰翻了粉盒。然而现在看起来,却是杀人的一号客弄翻了粉盒。无可救药的冲突!”演员先生微笑,“另一种说明的方式如下:我们发现曼陀林琴躺在一层粉堆上面。那表示曼陀林琴掉下去的时候,地上已经有粉末存在。而由于第一个分析证明,是下毒者打翻粉盒,那表示杀人者一定是第二个进来。但是如果他是第二个进来的,由于只有下毒者的脚印留下来,那么到底他的脚印哪里去了? “所以,如果没有杀人者的脚印,那么粉盒打翻以后就不会有两个人在那里;换句话说,杀人者是另一个人这件事并不存在。那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假定’,如你所说,下毒者和杀人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第二幕 第五景 陈尸所 6月9日,星期四,上午10时30分 哲瑞·雷恩先生爬上肮脏老旧的市立陈尸所台阶,脸上带着一股期待的神情。进入所里,他求见法医里奥·谢林医生,不久之后,一名职员带领他到验尸间。 强烈的消毒剂味道使他皱起鼻子,他在门口停下脚步。 谢林医生的短胖身材正俯向解剖台,在探查一具干瘪尸体的五脏六腑。一个五官肥短身材矮小的金发中年男子,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以一种全然不在平的种情在旁观看。 “进来吧,雷恩先生,”谢林医生眼睛不离手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边说,“奇异啊,殷格斯,这个胰脏竟然保存得这么好……坐吧,雷恩先生。这位是殷格斯医生,我们的毒物学专家,我马上就把这个尸体弄完。” “毒物学专家?”雷恩问,和矮小的中年人握手,“真是太巧了。” “怎么说?”殷格斯医生问。 “这具尸体可是一位实业家,”法医说,仍忙着拨弄那些内脏,“你在报纸上会看到他的名字,做宣传的绝佳人物哪,殷格斯。” “嗯。”殷格斯医生应声。 谢林医生喊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随即有两个人进来把尸体搬走了。“好了,”他说,“现在我们可以谈了。”他扯掉橡皮手套,走到水槽边,“你来陈尸所有何贵干,雷恩先生?” “一件极不寻常又琐碎的差事,医生,我在设法追查一个气味。” 殷格斯医生扬起一边眉毛,“一个气味吗,我亲爱的先生?” 法医边洗手边咯咯地笑,“你找对地方了,雷恩先生,陈尸所确实能提供一种非常奇妙的气味。” “恐怕我要追查的不是这种气味,谢林医生,”雷恩微笑,“这是一种甜美愉快的气味,这气味似乎和罪案无关,但是可能对解答一桩谋杀案有重大的帮助。” “是什么气味?”殷格斯医生问,“或许我帮得上忙。” “是香草的气味。” “香草!”两位医生同时复述,谢林医生瞪直了眼,“你在黑特案曾经碰到一个香草的味道,雷恩先生。那实在奇异,我得说。” “是,露易莎·卡比安仍认定她在与凶手接触的那一刹那,”雷恩耐心地解释,“闻到一股她起先形容为‘强烈甜美’的香味,后来经过一番测试,她指出是香草的味道。你们有何建议吗?” “化妆品、糕点、香水、饼干,”殷格斯很快地说,“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但是那些都没有什么特别有趣。” 雷恩摇摇手,“当然你提的我们全都清查过了。我尝试从一般来源着手。除了你已经提到的那些,我还查了冰淇淋、糖果、香精等等,都没结果,恐怕不是那一类的东西。” “花呢?”法医碰运气地问。 雷恩摇头,“唯一连得起来的,是一种具有香草气味的兰花,但是那没有意义,就这个案子的最近历史,找不出曾有这种花朵出现的迹象。我想,谢林医生,就你在这方面的知识,也许有办法提出其他来源,或许和一般犯罪有更直接关系的东西。” 两位医生互望一眼,殷格斯医生耸耸肩。 “化学药品呢?”谢林医生大胆地提出,“对我而言似乎……” “我亲爱的医生,”雷恩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来贵所,我最后想到,那难以捉摸的香草味,可能是一种化学品。起先我很自然地不会把香草和化学品联想在一起,因为两种观念实在是南辕北辙,再加上我个人的科学知识委实有限。有没有一种毒药,殷格斯医生,闻起来像香草?” 毒物学专家摇头,“眼前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种。如果有,当然那一定不是常见的毒素,或甚至毒药。” “你知道,”谢林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香草本身可以说不具有医学价值。噢,对,有时候在歇斯底里或低温发烧的病例中,它被用来当做一种香味振奋剂,但是……” 雷恩顿时流露出一股有兴味的眼神。殷格斯医生先是瞠目以对,然后纵声大笑,往自己的肥腿上一拍,起身走到角落的书桌。他签写一张便条,从头到尾一直咯咯笑个不停,然后他走到门边。“麦克墨提!”他喊道,一名职员跑过来。“把这个送去给史考特。” 职员快步离去。“等着瞧,”毒物学专家咧嘴微笑,“我想我找到一样东西了。” 法医看起来不太高兴,雷恩静静地坐着。“你知道吗,谢林医生,”他用平静的声调说,仿佛殷格斯医生的神来发现并未引起他的兴趣,“我在哈姆雷特山庄一直责怪我自己,竟没想到去嗅一嗅约克·黑特实验室的那些瓶瓶罐罐。” “哎呀,对,那个实验室。你可能可以在里面找到。” “至少那是个可能。等我真的想到时,时机已经错过了,火灾毁了那个房间,大多数的瓶罐都破了。”他叹气,“无论如何,黑特的索引卡还完好。殷格斯医生,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一遍,检查那个档案上陈列的每一样细节,你可能会在里面得到线索。做那种工作,当然啦,我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不认为,”毒物学专家回答,“有任何必要耗费这样的程序,雷恩先生。” “我也诚挚地希望没有必要。” 职员回来的时候,手上带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罐子。雷恩猝然起立,殷格斯医生扭开铝盖,嗅一嗅,微笑,把罐子呈给雷恩。雷恩一把抓住……里面满满的,是一种类似蜂蜜的颜色和稠度、看起来一点无害的物质,他把它举到鼻孔边…… “我想,”他垂下手平静地说,“你为我们提供了很大的贡献,殷格斯医生。是香草的味道没错,这是什么东西?” 毒物学专家点起一根香烟,“这叫做秘鲁香油,雷恩先生,这东西惊人的地方,就是你在任何药局和成千家庭里都找不到。” “秘鲁香油……” “是,是一种被广泛使用的黏液,你可以看到,主要是运用在乳液和软膏里面。顺便一提,完全无害。” “乳液?软膏?当什么目的使用,医生?” 谢林医生重重地敲了自己的额头一记。“老天!”他懊恼万分地喊一声,“我真是蠢蛋,虽然很多年都不接触这种东西了,但是我应该记得,秘鲁香油是治疗某些皮肤疾病的乳液或软膏的主要药剂。非常普遍,雷恩先生。” 雷恩皱起眉头,“皮肤疾病……奇怪。有没有人单独拿它来使用?” “嗯,有时候。不过多半时间都和其他材料混合使用。” “这对你有何帮助?”殷格斯医生好奇地问。 “我承认目前……”哲瑞·雷恩先生坐下来,有两分钟的时间沉思不语,等他再抬起头,他的眸子里带着疑问,“谢林医生,黑特太太的皮肤有什么毛病没有?你验过尸,应该会注意到。” “找错人了,”法医断然回答,“绝对不是她。黑特太太的表皮和她的内脏,除了心脏以外,一样健康。” “噢,那么她没有什么内在的疾病吗?”雷恩缓缓问道,仿佛谢林的反应提醒他某个遗忘的问题。 谢林一脸迷惘,“我看不出……不,验尸没发现什么病理上的问题,没看出什么……倒是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雷恩定睛看着他,法医眼里闪过一瞥理解的神色,“我懂了,雷恩先生,没有,就表面看来并没有像那样的症状。但是,当然啦,我当时并没有留意那方面,我怀疑……” 哲瑞·雷恩先生和两位医生握手,离开验尸间。谢林医生目送他,然后他耸耸肩对毒物学专家说,“怪人一个,是吧,殷格斯?” 第二幕 第六景 米里安医生办公室 6月9日,星期四,上午11时30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车在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间的十一街上一座古老的三层楼沙岩屋宅前停下——那是离华盛顿广场仅几条街、一个安静高级的老社区。哲瑞·雷恩先生下车,抬头看,一楼窗户上一面端正的黑白色招牌: y.米里安医生 诊病时间 上午11-12时,下午6-7时 他缓缓登上石阶,按了外面的门铃,一个穿制服的黑女仆来开门。 “米里安医生在吗?” “这边请,先生。” 女仆领他走进一间紧邻走廊、坐得半满的候诊室,房子里微徽有一股药味。候诊室坐了大约半打病人,雷恩在靠前窗的一张椅子坐下,耐心地等候呼唤。 无所事事地等了一小时之后,一位仪容端整的护士打开里间的滑门向他走来。“你没有预约吧,有吗?” 雷恩摸索地的名片盒,“没有,但是我想米里安医生会见我。” 他交给她一张朴实的私人名片,她睁大眼睛。匆匆走回滑门一会儿之后,穿着一身洁净长手术袍的老米里安医生本人,随在护士身后出来。 “雷恩先生!”医生说着,疾步向前,“怎么早不让我知道你来了呢?护土跟我说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小时了。请进来,进来。” 雷恩喃喃应道,“没关系,”随着米里安医生走进一间大办公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隔壁的诊疗室。办公室和候诊室·样,整齐、清洁,又老式。 “坐,雷恩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你人不舒服吗?” 雷恩轻笑起来,“不是为了私人理由,医生,我老是讨人厌地健康,唯一透露我老迈的迹象,就是我老爱吹嘘自己游泳可以游多远……” “没事了,富尔顿小姐,”米里安医生忽然说,护士走出去,随手把滑门关紧。“说吧,雷恩先生。”虽然他的口气和蔼可亲,但他仍让你知道,毕竟他是个专业人士,每一分钟都是很宝贵的。 “是,”雷恩双手护住他的手杖头,“米里安医生,你有没有替黑特家人或任何与黑特家有关的人,开过一种香草药剂的处方。” “嗯,”医生闷哼一声。他背部往后靠在旋转椅的背上,“我懂了,还在追踪那个香草的气味啊。没有,我没有。” “你确定吗,医生?或许你不记得了。或许曾经有歇斯底里病人,或者据我所知叫做低温发烧的病例。” “没有!”米里安医生的手指循着眼前记事簿的边缘滑动着。 “那么你可否回答这个问题。黑特家有哪一个人,可能在最近这几个月之内,曾从你这里得到一个含有秘鲁香油这种药材的皮肤病处方?” 米里安十分震惊,满脸通红,然后他又靠回座椅,湛蓝的老眼一片惊疑。“根本不可能——”他才开口,马上住口,突然站起来怒声道,“我拒绝回答有关我病人的问题,雷恩先生,你这样没有用——” “但你已经回答了,医生,”雷恩和气地说,“是约克·黑特,我猜?” 老医生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垂眼注视他的记事簿。 “好吧,”他不情愿地低声说,“是的,是约克。大约九个月前,他来找我,手臂上,在腕关节上方,起疹子。其实是小事,然而他好像非常在意,我开了一个含有秘鲁香油——也叫做黑香油——的软膏处方,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我保密——他对这种事很敏感,他说,要求我不可告诉任何人,甚至他的家人也不可以……秘鲁香油,我早该想到……” “是,”雷恩冷冷地说,“你是早该想到,我们就能省掉很多麻烦。他从此没再来过?” “不是为了那个理由来,他来询问我关于——其他的事。有一次我问他皮肤怎么样了,他说那仍然周期性地发作,他使用我开给他的药膏,自己配药,我想——他有一个药剂学的学位,而且还自己包扎手臂。” “自己包扎?” 米里安医生看起来心烦气躁,“呃,他说有一次他在抹药膏的时候,他的儿媳妇玛莎碰巧走进来,不得不告诉他手臂上的毛病。她很同情,而且好像自那次以后,她有时候会帮他包扎手臂。” “有趣,”雷恩低声问,“那么,就黑特和玛莎而言,并没有所谓的公媳问题。” “我想没有。他不在乎她知道,他跟我说,不管怎样,她是家里唯一的一个,他说,他可以信得过的人。” “嗯……玛莎。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她是当时那一家唯一真正的外人。”雷恩停下来,然后很快又问,“约克·黑特的皮肤病是什么引起的,医生?” 医生眨眨眼,“血液的问题,事实上,雷恩先生——” “你介意给我一份原始处方的副本吗?” “当然不介意,”米里安松了一口气地回答。他探手去拿空白的处方签,用一枝和他办公室一样老式的粗大的笔费劲地书写,等他写完,雷恩从他手上接过便条看了一眼,“没有具有毒性的东西吧,我想?” “当然没有!” “这样问只是为了预防,医生,”雷恩低声说,一边把处方收进皮夹,“接下来,可否让我看看你给约克·黑特做的病历记录卡……” “呃?”米里安医生又眨起眼睛,眨得非常快,一阵红潮涌上他蜡白的耳朵。“我的记录卡?”他大声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要我泄露我的病人的隐私……真是,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我要——” “米里安医生,让我们彼此先有个谅解。我完全能够体谅而且赞赏你的立场,但是,你明白我是以法律的委任代表身份来这里,我的目的只是要缉捕一名谋杀犯。” “是,但是我不能——” “可能还会发生其他谋杀案。协助警方是你的职责,你手上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有价值的情报,如此还谈什么专业保密呢?” “做不到,”医生喃喃地说,“违反医业道德。” “说什么医业道德。”雷恩的微笑倏然消失,“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医业道德!你以为我听不见就也连带看不见吗?” 医生的眼里闪过警戒的神色,但马上被他垂下来的眼睑所遮掩。“你到底……”他支支吾吾,“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拒绝跟我公开黑特的病例,因为你怕我会发现黑特家的丑闻。” 米里安医生没有抬起眼睑。 雷恩缓和下来,一抹淡淡的微笑回到他唇上,但是不是胜利的微笑,而是哀伤的微笑,“事实上,医生,这简直是令人不忍目睹地清楚明白,为什么露易莎·卡比安天生又瞎又哑,而且有耳聋的倾向……” 米里安医生脸色发白。 “为什么芭芭拉·黑特是个天才……为什么康拉德·黑特容易狂怒,为什么他纵酒浪费生命……为什么姬儿·黑特美貌又放荡,生性恶毒,残酷贪婪……” “哦,别说了,看在老天分上,”米里安医生喊道,“我认识他们这么久——看着他们长大——帮他们争取,争取活得像一个有尊严的人一样的权利……” “我知道,医生,”雷恩柔声说,“你已经发挥了你这个行业最艰巨的美德。同时,仁爱本身要求英勇的手段。‘非常之病,’如罗马皇帝克劳狄所言,‘非得以非常之手段不得痊愈。’” 米里安医生跌坐进椅子。 “不必太费功夫,”雷恩以同样温和的口吻继续说,“就可以看出为什么他们全都半疯、蛮悍、与众不同,为什么可怜的约克·黑特会自杀,当然,这根源来自埃米莉·黑特。现在我一点也不怀疑,是她导致她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的死亡,在他还来不及明了自己所处的险境时,她就把病传染给他了;她也把病染给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黑特,还把那恶心的细菌传给她的子女,以及她子女的子女……就这件事,医生,我们坦诚以对是绝对必要的,而且在这段紧急期间,应该暂且忘掉所有的道德考虑。” “是。” 雷恩叹口气,“谢林医生在验尸的时候没发现任何痕迹,所以我假定你大概做过治疗?” “那时要救其他人已经太迟了。”米里安喃喃自语。他二话不说地站起来,以沉重的步伐走到办公室角落一座上锁的档案柜,锁打开以后,他翻找某个档案,然后取出好几份大型的索引卡。他沉默地把这些交给雷恩,然后坐下来,脸色苍白,在雷恩阅读这些卡片的整段时间,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笔记密密麻麻,而且内容全惊人地相似。在阅读期间,雷恩不时颔首,他光滑年轻的面容上,哀伤的表情愈益加深。 依黑特太太的病历,从三十年前米里安医生着手替她看病,就已开始追溯她的病情,当时露易莎·卡出安、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都已经出生,病历一直追溯到她死亡。那记录令人懊丧,雷恩皱着眉把它摆到一边。 他翻查卡片,直到找到约克·黑特的。他的记录比较而言,没那么详尽,迅速掠过一眼长串的笔记以后,雷恩把精神集中在最后一个项目,上面的日期是黑特去年失踪前一个月: 年龄67……体重155磅,良好……身高5英尺5英寸……血压190……心脏状况不佳……皮肤清朗…… 瓦塞尔曼氏反应(梅毒血清检验)——阳性。 接下来雷恩看路易莎·卡比安的卡片,最后一个项目的日期是今年五月十四日: 年龄40……体重148磅(偏重)……身高5英尺4英寸……初期肺病……眼,耳,喉——无望?……神经衰弱症加剧…… 瓦塞尔曼氏反应——阴性。 注意心脏……编号14饮食处方。 康拉德·黑特最后一次看米里安医生,根据他的卡片,是前一年四月十八日:年龄31……体重175磅(很坏)……身高5英尺10英寸……一般状况不良……肝很差……心脏肥大……断定酒精中毒…… 瓦塞尔曼氏反应——阴性…… 比上次来诊糟糕……予安静生活处方,虽然知道无用。 芭芭拉·黑特,根据她的卡片最后一项,最晚于去年十日初来看米里安医生: 年龄36……体重127磅(过差)……身高5英尺7英寸……贫血加剧……肝处方……一般状况尚可……若贫血症状改善则佳…… 瓦塞尔曼氏反应——阴性…… 婚姻有益。 姬儿·黑特,今年二月二十四日:年龄25……体重135膀(稍微过轻)……身高八5英尺5英寸……体力显然过度消耗……试神经滋补药剂…… 初期心悸亢进?……轻微酒精中毒……下颚,右,智齿脓肿——注意……瓦塞尔曼氏反应——阴性。 杰奇·黑特,今年五月一日:年龄13……体重80磅……身高4英尺8英 寸……小心观察……青春期过晚……生理机能低于正常…… 瓦塞尔曼氏反应——阴性。 比利·黑特,今年五月一日:年龄……体重32磅……身高2英尺10英 寸……心脏、肺部奇佳……似乎正常,各方面皆强健……观察。 “很悲哀,”哲瑞·雷恩先生把卡片又集在一起还给米里安医生时,评论道,“我发现你没有玛莎·黑特的记录。” “没有,”米里安呆滞地回答,“她两次都是给别的医生做产前检查,不知怎的从没来找我看,不过她会带两个孩子来找我做定期检查。” “那么她知道?” “知道,所以她那么痛恨、轻视她丈夫,就不足为奇了吧?”他站起来,显然这段访谈令他很厌恶,此时他苍老的面容上有某种断然决绝的表情,使得雷恩只好也站起身拾帽子。 “关于企图毒害露易莎·卡比安和谋杀黑特太太这些事,你有没有什么看法,医生?” “如果你发现杀人和下毒的人是黑特家的一员,我一点也不会意外,”米里安以淡然的语词说,他绕过书桌出来,手按在门上,“雷恩先生,你也许有办法逮捕、审判、并裁决犯罪的人,但是让我告诉你这点,”他们以几乎可听见对方心跳的距离正视彼此眸子,“没有一个具有科学或一般知识的人,会在任何一刻要求黑特家任何一个人,为这桩罪行负起任何道德责任。他们的脑子已经被可怕的生理遗传所扭曲,他们最后都会步上不好的下场。” “我诚挚相信没有人会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完,即举步离去。 第二幕 第七景 黑特公馆 6月9日,星期四,下午3时整 接下来的两小时雷恩独自度过。他觉得需要独处。他对自己感到烦躁,为什么他把这件特殊的案子如此揽在自己身上?他质问自己。毕竟,他的职责,如果他有职责的话,是要对法律交代。难道不是吗?或许正义对他的要求更—— 德罗米欧载他到上城的修道士俱乐部,一路上他不断诘问自己。他的良知不放过他,即使平静地在俱乐部他最喜爱的角落独自用餐,机械式地回复朋友、旧识和剧院老同事的问好,也无法让他的心情轻松下来。他拨弄着食物,脸愈拉愈长。今天连英式羊肉也变得不好吃了。 午餐后,犹如飞蛾扑火,哲瑞·雷恩先生要德罗米欧载他到下城的黑特公馆。 房子里很安静,他心底暗自称幸。仆人乔治·阿布寇一脸蛮横,随着他从前厅步入走廊,一路怒目盯着他。 “萨姆巡官在吗?” “在楼上皮瑞先生的房里。” “请他来实验室。” 雷恩沉思着爬上楼梯。实验室的门开着,墨修无精打采地坐在靠窗的一只凳子上。 萨姆巡官的塌鼻子出现眼前,他漫声问候。墨修跳下椅子,萨姆挥手叫他到一边去,然后立在那里紧盯正在忙着翻查档案柜的雷恩。一会儿雷恩直起身子,手上拿着一叠记载实验室用品清单的索引卡。 “啊,”他说,“找到了,等一下,巡官。” 他在老卷盖书桌旁一把烧得半黑的旋转椅坐下,开始检查那些索引卡。每一张只飞快看一眼,就几无停顿地翻到下一张,总之,到第三十张时,他轻呼一声停下来。萨姆靠过去,站在他的背后瞧,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卡片上注明编号30;在数字下面有“细菌培养基”的字眼。但是引起雷恩兴趣的,似乎是“细菌培养基”几个字被工整地划掉以后,底下写着“秘鲁香油”的字样。 “那是什么鬼东西?”萨姆冲口问。 “耐心点,巡官。” 他起身走到房间一个角落,爆炸后剩下的玻璃碎片都被集中扫到那里。他在碎片旁搜寻,似乎在专心检查那些最没有破损的瓶罐。搜寻没有结果,他转而步向焦黑的壁架,抬头看顶层的中段,那里连一只瓶子或罐子也没有留下。他点点头,回到玻璃堆那边,选了几只没破的瓶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列在顶层中段的中央。 “好极了,”他说,一面拍拍手上的灰尘,“好极了。现在,巡官,可否容我派一件差事给墨修?” “当然可以。” “墨修,把玛莎·黑特找来。” 墨修精神一振,满脸笑容,咚咚地跑出实验室。他即刻又回来,玛莎走在前头,墨修把门在身后关上,然后以标准的警官站岗姿势背对门立正。 玛莎犹豫地站在萨姆和雷恩面前,询问似地看着两人的表情。她看起来无比哀怜,眼睛下面一层深色的黑眼圈,鼻子皱成一团,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发青。 “请坐,黑特太太,”雷恩神态愉悦地说,“想问一点消息……据我了解你公公曾感染某种皮肤病?” 她正想坐下,随即停止动作,十分吃惊。“为什么——” 然后她跌坐在旋转椅上,“是,没错,但是你怎么发现的?我以为没有人——” “你以为没有人,只有你、约克·黑特和米里安医生知道。很简单的事……你偷偷帮黑特先生上药膏和包扎手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姆喃喃地问。 “对不起,巡官……是吗,黑特太太?” “是,我帮忙过,有时候他叫我进来帮忙。” “那个药膏叫什么名字,黑特太太?” “我实在不记得名字了。” “你知不知道黑特先生把它放在那里?” “噢,知道!在那边其中一个罐子……”她站起来快步到壁架旁。在中段的架子前,她踮起脚尖,探手正好够到雷恩不久前才摆上架子的其中一只罐子。雷恩紧盯着她,他发现她拿的正好是架子中段正中央的那一罐。 她把罐子交给他,但是他摇摇头,“请打开盖子,闻闻里面的味道,黑特太太。” 她疑惑地从命。“噢,不,”她一闻马上喊出声,“这不是那个药膏。应该看起来像蜜浆,这是其中一点,还有,应该闻起来像——”她话才说一半,立刻噤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一片惊惧笼罩她操劳过度的脸庞,她两手一放,罐子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萨姆专注地瞪着她。“好,说啊,”他粗着嗓子说,“闻起来像什么,黑特太太?” “怎样,黑特太太?”雷恩柔声问。 她像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一样地频频摇头,“我不……记得。” “像香草对吗,黑特太太?” 她开始向门的方向后退,眼神惊煌地盯着雷恩。他叹口气,挺直身子,以慈父般的态度拍拍她的臂膀,挥手要墨修让路,然后自己替她把门打开。她像得了梦游症似地缓缓走出去。 “啧啧!”萨姆大叫,跳起脚来,“皮肤药——香草!这真是了不起,老天,了不起!” 哲瑞·雷恩先生走到壁炉边,背对着空炉架站着。 “是,”他沉思着说,“我相信我们终于发现卡比安小姐指证的气味来源了,巡官。” 萨姆很兴奋,他来回踱步,与其说在对雷恩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太棒了!大突破……现在一想,皮瑞这档事……我的老天!香草——药膏……你有什么看法,雷恩先生?” “我想你把皮瑞先生关进监牢是不对的,巡官。”雷恩微笑道。 “哦,那回事啊!嗯,我也开始这么想了。是,先生,”萨姆眼露机巧地接着说,“我开始看到曙光了。” “呃?”雷恩厉声应道,“你说什么?” “哦,不,你不晓得,”巡官咧嘴一笑,“你有你得意的时机,雷恩先生,我想我也有资格有我的。目前还不能透露。但是就这该死的案子来说,我终于第一次有正格的事可做了。”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找出来一条理论了?” “可以这么说,可以这么说,”萨姆得意地笑起来,“刚刚才想到。是你引发的灵感之一,雷恩先生。太好了!见鬼呀,如果真的可能是……”他大声迈向房门。“墨修,”他正色说,“你和皮克森负责这间房间,听懂没有?”他瞥一服窗户,窗户全用板子封起来了。“一秒钟也不准离开,记住了!” “是,巡官。” “如果大意,小心我叫你走路。跟我来吗,雷恩先生?” “不知道你要上哪里去,巡官,我想还是不要的好……在你走之前,顺便问一下——你有软尺吗?” 萨姆在门前止步,愣了一下。“软尺?你要那做什么?” 他从背心里拿出一枝随身型折叠尺,交给雷恩。 雷恩一脸笑容地接过来,再度向壁架走去。他把尺拉开来,丈量顶层底部到第二层顶部的距离。“嗯,”他喃喃自语,“六英寸……好,很好!还有架子的厚度一英寸……”他抚抚下巴,点点头,然后一脸阴沉又满意的表情,把尺折回原状还给萨姆。 萨姆原先愉快的神情似乎在一瞬间消弭殆尽。“我一时想到,”他吼道,“昨天你说你有两条线索。香草味是其一——这是第二条吗?” “呃?噢,你是说这个丈量啊?恐怕不是。”雷恩心不在焉地摇头,“我还得调查另外一条。”巡官踌躇一下,欲言又止,然后,像觉得已经受够了似地摇着头,离开房间。 墨修一副无所事事地冷眼旁观。 雷恩随在萨姆之后慢条斯理地步出实验室。 他探头隔壁史密斯小姐的卧房,里面空无一人。他走下过道,在东南角一扇房门前停下,敲敲门,无人回应。他下楼梯,什么人也没遇到,便继续向后面花园走去。虽然外面风很凉,史密斯小姐仍坐在大阳伞底下看书,她身边的露易莎·卡比安躺在一张凉椅上,显然睡着了。在她们近旁,杰奇和比利蹲在草地上专心地往下看,他俩难得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玩;他们正在观察一个蚂蚁洞,两个人似乎都被这样一群忙碌奔波的昆虫迷住了。 “史密斯小姐,”雷恩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得到芭芭拉·黑特小姐?” “哦!”史密斯小姐倒吸一口气,丢下书本,“抱歉,你吓我一跳。我想黑特小姐得到巡官允许出门去了,但是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原来如此。”他低头看是谁在扯他的裤管,原来是比利,鲜红的小脸蛋仰望着他,口里喊:“给我糖吃,给我糖吃!” “哈罗,比利。”雷恩沉着脸。 “芭芭拉去监狱,芭芭拉去监狱看皮瑞先生!”十三岁的杰奇喊着,好奇地拉着手杖。 雷恩和气地脱离两个男孩的拉扯——他似乎没有心情玩耍——然后经由后巷绕过房子到威弗利路。他的车子和德罗米欧在人行道旁等着,他以嫌恶的眼神转身回头望一眼,然后心情沉重地钻进车子。 第二幕 第八景 芭芭拉的工作室 6月10日,星期五,上午11时整 疯狂的黑特屋宅前一天所呈现的险恶的静谧,于次晨雷恩先生回来时,依然如故。巡官不在,据阿布寇夫妇说,他似乎从昨天下午离开以后,就没再回来过。是,芭芭拉小姐在家。 “她要我们把早餐送上她的房间,”阿布寇太太尖酸地说,“还没有下来过,现在都已经十一点钟了。” “请你问她,我可否见她。” 阿布寇太太若有所思地扬起一边眉毛,但仍服从地登上楼梯,回来以后说,“可以,她说,要你上去。” 女诗人在前一天下午雷恩敲门无人应的房间里,用一根长玉烟管在抽烟,屈着腿坐在俯望公园的窗台上,“进来,请原谅我衣着不整。” “很漂亮啊。” 芭芭拉穿着一件丝质的中国袍子,谈金色长发披在肩上。“房里凌乱请勿见怪,雷恩先生,”她微笑着说,“我是恶名昭彰地懒散,房间都还没整理,也许到我工作室比较好。” 她领着雷恩穿过半敞的垂帘,来到卧房一个小小的侧室。里面的家具和修道土的房间一样简单——一张平的大书桌,靠墙零散地放着几座书架,一台打字机,一张椅子。 “我一整个早上都在写东西,”她解释着,“请坐那张椅子吧,雷恩先生。我坐桌子上。” “谢谢,很舒适的房间,黑特小姐,而且和我想象中的很接近。” “真的?”她大笑,“很多人用荒谬绝伦的字眼形容这座房子——和我。我听过有人说我卧房的四面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是镜子——纵情酒色之至,你知道!说我每个星期换一个情人,说我无性,说我一天喝三夸脱黑咖啡和一加仑琴酒……事实上,如你亲眼所见,雷恩先生,尽管谣言四布,但其实我是个最平凡不过的人,一个毫无恶习的女诗人。” 雷恩叹口气,“黑特小姐,我来是为了问你一个很特别的问题。” “真的?”愉快开朗的神情消失了,“是什么问题,雷恩先生?”她拾起一根削得奇尖的奇大的铅笔,漫无章法地在桌上涂涂写写。 “我第一次和你见面,你和萨姆巡官、布鲁诺检察官,以及我有个小小的谈话那一次,你提到一件事,似乎毫无来由地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自那以来,我就一直想问你更多有关的问题,黑特小姐。” “是?”她低声应道。 雷恩急切地凝视她的眸子,“你父亲有没有写过侦探故事?” 她震惊不已地瞪着他,香烟从她的嘴唇垂下来。他一眼即看出,那震惊绝非矫饰,仿佛原来她所期待且几乎是担忧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怎么……”她纵声大笑,“真是奇妙,雷恩先生!你真像那个可爱的老福尔摩斯,我小时候常常沉迷在他的探险故事里……是,家父写过,但是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雷恩先生又凝视她一会儿,才轻叹一声放松下来。“所以,”他慢慢地说,“我猜对了。”他眼里充满一股无以言传的悲痛,但他很快垂下眼睑来遮掩,她收敛笑容望着他。“那时你说令尊有意尝试写小说,就我这特别的问题看来——有一些事实显示,可能性相当高。” 她捻熄香烟。“恐怕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她说,“但是我——我信任你,雷恩先生……不久前——去年初秋的时候——家父有些腼腆地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推荐一个好的出版经纪人,我把自己的推荐给他。我相当惊讶——他在写东西吗?” 她停下来,雷恩低声说,“请继续讲。” “起初家父不好意思说。但是我一直逼他,最后,等我答应保密以后,他承认他在着手策划一部侦探故事。” “策划?”雷恩急急地问。 “据我记得,他是这么说。他把他的想法列出大纲。他认为他勾画出一个颇为高明的情节,想询问一下出版界的人,看看如果完成以后,得到发表的机会有多大?” “是,是,我了解,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有没有说什么别的,黑特小姐?” “没有,事实上,当时我并未太——太感兴趣,雷恩先生,”她喃喃地说,“现在我自觉很可耻。”她瞪着铅笔,“虽然当时我对父亲这种突发的创造欲望颇为惊喜,无庸赘言,他向来是个极端偏好科学的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提起这件事。” “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她摇头,“直到你刚才问起,我全然把它忘了。” “你父亲喜欢秘密,”雷恩评论说,“可不可能,他跟你母亲或其他人提过?” “我确信他没有,如果有,我应该会听到。”她叹气,“姬儿是个相当轻率的人,我了解,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到处拿来当笑柄讲;康拉德知道的话,就会在我们其他人面前冷嘲热讽;而且我十分确定,父亲没有告诉母亲。”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她握起拳头,盯着自己的拳头看。“因为家父和家母,如非必要开口,互不交流已经很多年了,雷恩先生。”她以低沉的语调回答。 “原来如此,对不起……你有没有亲眼看过原稿?” “没有,我想并没有所谓的原稿——只是一份中心思想的大纲,如我刚才所说。”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把大纲收在哪里?” 她无能为力地耸耸肩。“除了他那间实验室里的某个地方,想不出还有哪里。” “至于这个构想本身——你说他曾经表示很高明。他的构想是什么,黑特小姐?” “我没办法说什么,他没有告诉我故事的内容。” “那么黑特先生有没有拿这个侦察故事去请教过你的经纪人?” “我确定他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我的经纪人,父亲有没有去找过他,他说没有。” 哲瑞·雷恩先生站起来,“你帮了很大的忙,黑特小姐,谢谢你。” 第二幕 第九景 实验室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3时30分 数小时之后,屋子里一片沉寂,雷恩先生悄悄登上阁楼,爬上通屋顶的小梯子,推开活门,跳上滑溜的屋顶。一名身着雨衣手撑雨伞的刑警万般无奈地靠在烟囱上站岗。雷恩愉快地跟他问好,无视于滴在衣服上的雨水,走过去往烟囱管漆黑的里部窥探。虽然他知道如果有手电筒,可以看得见分隔死者房间和实验室那座墙的墙头,但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刑警挥挥手道别,又经过活门循原路下楼。 到了二楼,他四处张望,所有卧室的房门都开着,走道上空无一人,他迅速把门扭一转进入实验室。墨修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后面抬起头来。 “哎,哎呀!”墨修热诚地招呼,“如果不是雷恩先生还会有谁,真高兴看到你,我从来没被派遣过这么无聊的差事。” “这我相信。”雷恩喃喃应道,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 “能看到一张正常人的脸可真好,我说,”墨修一副亲昵的口气说,“这里头静得像坟墓一样——嘿,嘿!” “确实如此……墨修,你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说是帮你屋顶上的同事做一件事。” “谁——克劳斯?”墨修一头露水地问。 “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没错,请上去屋顶陪他,他好像难过得很,需要有人陪伴。” “噢,”墨修两只脚不安地挪来挪去,“呃,这个,我不知道,雷恩先生。老大的命令很严格——我不可以离开这间房间。” “责任都在我身上,墨修,”雷恩有点不耐烦地说,“请你上去!而且你在上面可以帮我看得更紧。这几分钟我不要任何打扰,如果有人想上屋顶去,把他吓走,可是不必太凶,记得。” “呃,”墨修迟疑地说,“好吧,雷恩先生。”他拖着脚步走出实验室。 雷恩灰绿色的眸子灼灼发亮。他尾随墨修走到廊道,等到墨修上楼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打开隔壁死者房间的房门进去。房间里没人,他迅速穿过房间到俯视花园的窗边,看所有窗户都关好上栓,又走回房门,把里面的门锁先锁上,跑出廊道,把门拉上来关紧,然后推推看,确定锁住了,然后他闪进实验室,从里面把门锁紧,脱下外套,卷起袖管,动手工作。 第一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壁炉。他碰一碰壁炉架,头俯下来探一探石砌拱门的底下,又缩回来,倒退几步……他踟躇一会儿,又四处张望几眼,卷盖书桌被火烧得差不多了,那个铁档案柜他先前已经检查过,烧得半焦的衣橱呢?不可能。他下巴一收,弯下腰,毫不犹豫地穿过壁炉的外墙,在外墙和作为炉背的防火墙中间站直身子。这面摸起来十分光滑的黑色老砖墙,几乎和雷恩的头顶一样高,而雷恩的身高比六英尺还多一点。他从背心口袋拿出一根小小的铅笔型手电筒,用那盏微小的光线扫视隔间墙的砖块,不管他指望发现的是什么,结果是徒劳无功,整面墙的砖块全砌得工工整整。虽然如此,他仍敲一敲、戳一戳每一块砖块,看看有没有哪一块是松的。最后,承认至少在实验室这一面找不出什么来,他站直了身子,目测这面隔间墙的高度。他衡量,即使对一位高龄绅士而言,也还不至于难以攀登。思量之下,他把铅笔型手电筒往墙头上一摆,两手抓住墙缘,把自己顶上去。他翻墙而过,在卧室那一面落地的身手之敏捷轻快,真是令人赞叹,虽然六十岁了,他的肌肉仍象年轻人一样矫健,当他翻墙而过时,感觉到从烟囱管滴下来的雨水,轻轻地打在他的头顶和面颊。 在卧房那一面他重复先前的步骤寻找松动的砖块,依然徒劳无功。此时他眉宇间已露出懊恼的神色。他再度把自己顶上防火砖墙的墙头,但是这次他像个骑士似地跨坐在上面,手电筒四处照射。 他几乎立即愣了一下,懊恼的眉头舒展开来。大约比头高一英尺,在烟囱管的管壁上,有一块显然松动的砖头,四周的胶泥都剥落了,而且比旁边的砖头要凸出来一点。雷恩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那个小砖头,然后往外一拉,差点失去平衡跌下地,因为砖头非常松,轻轻地拉一下就拉出来了。他小心地把砖块放在两腿之间的墙头上,然后把手电筒的光线集中在漆黑的长方形砖洞里。 被人费力剥开放大的洞里面,有一个白色发亮的东西! 雷恩的手指伸过去。等他的手再缩回来时,指间已然抓着一张叠折成许多折,被熏得乌黑、肮脏又发黄的白纸。迅速看一眼纸张后,雷恩把它塞进后裤袋,再度弯腰探查洞的内部。有个东西在手电筒照耀下闪闪发光,他用手去探,在洞内后方一个被挖出来的额外窟窿里,有一支用木塞盖得紧紧的小试管。 他把试管从洞里拿出来仔细观察,眸子里一片阴霾。 管子上没有标签,里面装满白色的液体,经他小心查看,洞里还有一支有橡皮头的滴管,但是他没去碰它。他没有把砖块装回原处,而是从实验室这一面翻到墙下,伸手取下放在墙头上的白色液体试管,弯腰钻进实验室。 此刻他的眼眸是一片惨淡的绿色,绿色掩过了灰色,仿佛正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面目阴沉、全身污垢的他,把试管丢进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走到其中一张烧焦的工作桌旁,从后裤袋拿出那叠纸张,慢慢地打开来……全部打开后,那是好几张又薄又粗劣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工整的笔迹。他阅读起来。 雷恩许久后经常指出,这是黑特案调查期间值得注目的时刻。但是从他阅读文件的表情看来,这个发现不但没有使他意气昂扬,反而让他更显颓丧。无怪乎,他愈读脸孔愈阴沉,还时而阴郁地点头,仿佛一些既有的结论得到证实一样;在某个点上,一个全然讶异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但是这种表情稍纵即逝。等读完全文,他似乎迟迟不肯移动,仿佛只要这样极端静止地坐着,就可以停止时间、事件和未来无可避免的悲剧。但是一会儿之后,他眨了眨眼,在身旁的杂物堆里找到纸笔,随即奋笔疾书起来。他写了很久,不辞辛劳地抄下他所找到那份文件的字句。完成以后,他站起来,把副本和原本都塞进后裤袋,穿上外套,掸掉长裤上的尘埃,然后打开实验室的门。他张望走道,外面仍然安静无人。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静得像死了一样。 最后他听见楼下有动静。他微微一颤,走到楼梯的栏杆旁。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窥见阿布寇太太摇摇摆摆地正往厨房走去。 “阿布寇太太。”他轻声呼唤。 她吓了一跳仰起头来,“谁——哦,是你!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什么事,先生?” “能不能麻烦你从厨房拿块面包和——对了,一杯牛奶来给我?”雷恩口气愉快地问。 她定定地站着,拾起眼睛瞪他,然后悻悻地点头,摇摇摆摆地走出雷恩的视线。他以同样的不自然的静止姿态等着,不久她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是一块果酱面包和一杯牛奶,步履沉重地爬上楼梯,隔着栏杆把托盘递给雷恩。 “牛奶快没了,”她猝然开口,“只能给你这么一点。” “够了,谢谢你。”就在她以同样凶猛的声势踏下楼梯时,他举起杯子开始缓缓地啜着牛奶。但是一等到她走到楼梯底,消失在通往屋后的走廊时,雷恩随即停止,大步踏回实验室,又把门紧紧锁上。 此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下一个行动。他把托盘摆在工作桌上,搜索壁架底下的矮橱柜。由于橱门的保护以及接近地板,这里面所受的损害不大,很快就找到需要的东西。他站起来,手上多了一根以木塞封住的小试管,和他在洞里发现的那根一样。在实验桌的一个水龙头底下把试管冲洗过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牛奶倒进试管里,倒的分量和洞里那根试管里的白色液体相等。等两根试管相似的程度让他满意之后,他把装牛奶的试管用木塞塞紧,把杯子里剩余的牛奶倒在水槽里,爬回壁炉的防火墙,跨坐在墙头上,将装牛奶的试管塞进先前发现原来那根试管的窟窿。他没有去碰洞里的滴管,然后他把折回原状的那叠发黄的纸张放回原位,把那块松砖头摆成原先发现的模样,然后翻下墙来。 他嫌恶地拍掉手上的尘垢,五官皱成一团。 突然间,仿佛想起一件一时遗忘的事情似的,他打开实验室房门的锁,走回来,再度攀越隔开两边壁炉的砖墙,从卧室那边落地。他打开卧室的门锁,踏入廊道,再从已经没有上锁的房门进入实验室。 “墨修!”他警戒地向烟囱上方呼叫,“墨修!” 雨点打在他热烘烘的脸上,一片凉意。 “是,雷恩先生?”传来墨修被烟囱管闷住的声音。雷恩仰头,看见烟囱口上灰色的框框里一个模糊的脑袋影子。 “马上下来,克劳斯留在屋顶上。” “没问题!”墨修衷心应道,他的脸消失了。一会儿,墨修冲进实验室。“我来啦。”他脸上带着一个称心的微笑,西装上沾满了雨珠,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啊——不管它了,墨修,”雷恩说,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有没有人试图上屋顶,烟囱那里?” “一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雷恩先生。”墨修的眼睛瞪得老大,因为雷恩的右手刚从背后伸出来,送一个东西到自己嘴巴里……那是,墨修惊愕地发现,是一块面包。雷恩若有所思地嚼着,仿佛没听说过这个疯狂的波赫土之家1有毒药这种东西。(波赫士,指小说家波赫士,作品以疯狂情节著名。——译注) 他的左手则藏在外套口袋里,紧紧地抓住装有白色液体的试管。 第三幕 第一景 警察总局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5时整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凄冷下雨的六月下午从黑特公馆出来时,比他刚进去的时候看起来老了十岁。如果萨姆巡官在场,无疑他会纳闷,为什么显然濒临破案的雷恩,似乎比处处碰壁时更加懊丧。这一点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来像只有四十岁,就是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绪,懂得将忧虑的心情转化直到忘却烦恼。然而现在,他看起来仿佛所有的稳健沉着和毕生建立的信心,全都无可挽回地破碎了,像个老人一样地爬进汽车。 他疲惫地对德罗米欧说,“警察总局。”然后跌坐在椅垫上。在驶往中央街那栋灰色大楼的整条路上,一种既哀伤又自觉有责任,一种了然事态严重的悲痛表情,须臾不离他的脸庞。 然而,毕竟他还是他,登上警察总局的阶梯时,原来的哲瑞·雷恩又回来了,愉快、和气、冷静,而且就各方面来说,都显得相当自信轻松。在前厅轮值的副队长认得他,派一名警官带领他去萨姆巡官办公室。 今天似乎是个消沉的日子,他发现和人生一样丑陋的巡官闷闷不乐地坐在旋转椅上,愣愣地望着他肥厚的指头间一根熄火的雪茄。当他看到雷恩时,面容似乎高兴得亮了起来,热诚地抓住雷恩的手。“太高兴见到你了,什么事,雷恩先生?”雷恩一只手摇了摇,叹口气坐下来。“有什么消息没有?这地方比陈尸所还要死寂哪。” 雷恩点头,“有个应该会引起你和布鲁诺极大兴趣的消息。” “真的啊!”萨姆惊呼,“可不是你已经发现——”他住口狐疑地看着雷恩,“你没有追查皮瑞那条线索吧,是吗?” “皮瑞的线索?”雷恩皱眉,“恐怕我听不太懂。” “幸好,”巡官把熄火的雪茄戳进嘴里,一边沉思着咀嚼,“这次我们发现一件新鲜事,你知道我昨天把皮瑞放了。芭芭拉·黑特来搅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师——毕竟……反正无妨,因为他随时都会被盯着。” “为什么?你仍然认为艾德格·皮瑞和这些案子有关联吗?巡官?” “你认为呢?别人会怎么认为?要记得这是个骗局——皮瑞的真名是卡比安,他是露易莎的异母兄弟,他的父亲是埃米莉·黑特的首任丈夫。好,当我把对他所知全盘托出时,他承认了,但是口风紧得像只蛤,我从他那里就得到这么多,但是我没有罢手,我还挖得更深一点,你猜我找出什么,雷恩先生?” “我一点也请不出来。”雷恩微笑。 “那个汤姆·卡比安,皮瑞的父亲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于——” 他突然住口,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绿色的眸子一闪。 “那么你知道了。”萨姆咕哝。 “不是调查得知的,巡官,但是我原来就确定知道,”雷恩头靠在椅背上,“我了解你的观点。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论题,呃?” “嗯,为什么不是?”萨姆盛气凌人地说,“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埃米莉要对皮瑞他爹的死亡负责——间接地,当然,而且很可能不是蓄意的。但是她确实害死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样,全是些肮脏事,可是现在我们有了动机,雷恩先生——是以前没有的。” “那动机是……” “听着,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父亲被继母感染疾病致死……这,我可以了解,那个人会以余生之力向她寻求报复。” “这是基本心理学,巡官,特别所牵涉的是如此残酷的事情,确实如此。”雷恩一边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领会你的考虑,那个人既有动机又有机会,还有智慧足以执行高明的计划。但是你没有证据。” “那就是我们要追查的。” “同时,”雷恩又议论道,“我却没有办法把艾德格·皮瑞想象成一个行动型的人。说他是计划型的人倒是没错,可是对我来说,他似乎是那种在最后一刻面临暴力时,会轻易退缩的类型。” “这些话对我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说,“听着,雷恩先生,在这里我们只是一群警察,我们不管一个人可能会做什么,我们比较关心的,是事实显示他当真做了什么。” “我坚持认为,巡官,”雷恩平静地加强道,“人类的行为纯粹是其心理的延伸,你有没有发现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有自杀的意图?” “你是说自杀?怎么会,没有!他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当然,如果我们人赃俱获……” 雷恩摇头,“不,巡官,如果艾德格·皮瑞杀人,按照他这个人的个性,他会马上自杀。你记得哈姆雷特吗,一个意志薄弱、摇摆不定的人,然而却具有高度的智慧构筑计划,正当暴力和阴谋在他周遭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却因自咎和自责在那里举棋不定,苦恼不已。但是记住这点:像他这样游移不定的人,当他果真付诸行动,他就胡杀乱砍,而后立即自杀。”雷恩哀伤地微笑,“我又犯了老毛病了,可是真的,巡官,仔细调查你这名嫌犯,他就像那种演到第四幕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的时候——剧情改变了,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萨姆不安地把身子挪来挪去,“唉,好吧,就算这样吧。重点是——你对这整桩事的看法如何?” “我认为,”雷恩突然笑了起来,“你在玩魔术哪,巡官。你怎么会把皮瑞这桩理论又给挖出来呢?我以为你早把它抛诸脑后,追求另一个灵感去了,你还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知道是什么灵感呢。” 萨姆一副害臊的样子,“假装我没说过什么灵感之类的话。我确实做了一些调查,但是没有结果。”他机灵地反驳雷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雷恩先生。” 这次轮到雷恩退缩了,一抹忧郁再次掠过他的面容,他的笑容几乎全部消失,“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巡官。” “你是说你束手无策了?”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采取激烈行动的时候。” “噢……呃,我们对你非常有信心,雷恩先生,去看隆斯崔那档事,确实证明你有破案的能力。”巡官抓抓下巴,“可以这么讲,”他有些尴尬地说,“布鲁诺和我们全靠你了。” 雷恩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来回踱步。“拜托,不要,不要靠我什么。”他的焦虑如此明显,巡官一下目瞪口呆。“就当我根本没有插手这个案件,你尽力进行吧,巡官,建构你自己的理论吧,拜托你……” 萨姆的脸色阴沉起来,“如果你觉得如此,那又何必……” “昨天——你的那个灵感——没什么运气,呃?” 萨姆狐疑的眼色并未消除,“追踪了一下,去见过米里安。” “啊!”雷恩紧接着应道,“那好,很好,那他告诉你……” “都是我已经从你那里知道的事情,”萨姆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约克·黑特抹手臂的那个香草玩意儿,所以你也去见过医生,哼?” “呃——是,是,当然。”雷恩突然就着一把椅子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 萨姆凝视他良久,十分疑惑,又十分恼怒。然后他耸耸肩。“好吧,”他勉强和气地说,“你说你有消息要告诉布鲁诺和我,是什么消息?” 雷恩抬起头来,“我要给你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巡官,我必须先得到一个承诺——你不可以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好吧,是什么?”萨姆咆哮。 “这个,”他谨慎无比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精挑细选,“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他正着手策划一部小说的情节。” “一部小说?”萨姆瞠目以对,“那有什么?” “可是这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巡官,”雷恩以几近耳语的声音说,“这是一个他期待有一天要写出来,并且予以出版的故事,一个侦探故事。” 一时间,萨姆像中了催眠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雷恩,雪茄悬在他的下唇,右太阳穴上的血管像某种活物似地抽搐几下,然后他像射弹弓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喊:“一个侦探故事!”雪茄掉在地上,“啧啧,那真是新闻!” “是,”雷恩满心沉重,“一个谋杀和侦查故事的大纲……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萨姆几乎听而不闻,此时他努力集中精神,把两只茫然的眼睛转向雷恩。 “那就是……” “哈!”萨姆似曾相识地甩了甩头,一下又精明专注起来,“什么?” “约克·黑特小说里的背景和人物都是真的。” “真的?”巡官喃喃地说,“此话怎讲?” “约克·黑特直接从他自己的家人中取材。” 恍若受到电击一样,巡官的大骨架痉挛了一下。“不,”他哑着嗓子说,“不,不可能,太过分了……绝对——” “对,巡官!”雷恩疲惫地说,“你听了可感兴趣?应该会感兴趣。太了不起了,一个人虚构了一个下毒和谋杀的故事,然后事情开始在他自己家里实际发生起来……那些事件,当真和小说里纯粹虚拟的每一步情节都相吻合。” 萨姆吸了口气,他的胸膛如波涛起伏。“你是要告诉我,”他以浑厚的男低音说,“黑特公馆发生的每一件事——两次毒害露易莎的阴谋,谋杀黑特太太,火灾,还有爆炸——全都预先写在白纸上,是从黑特的脑袋里编出来,打算当做一个故事的?见鬼,不可置信!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不仅如此……”雷恩叹气,“无论如何,就是这样,巡官,我捎来的信息的概略和要旨到此为止。” 他起身,绝处逢生似地紧紧抓住他的手杖头,眼里有一种无助颓败的神情,萨姆像头野兽般来回踱步,摇头摆尾,喃喃自语,他的脑中嗡嗡作响,一下臆测,一下放弃,一下决定…… 雷恩走到门边停下来,连他举止之间原有的年轻风采都不见了,他举步蹒跚,他的背脊——原是如此挺拔强壮——竟也变得佝倭了。 巡官忽然煞住脚,“等一下!你说不准我问问题。好吧,如果你有所隐瞒,想必有充分的理由,我不会追问。但是告诉我这点,每一个侦探故事里都有一个罪犯,约克·黑特的罪犯是谁——在故事里——如果他的角色都是来自他自己的家人?可以肯定,无论故事里的罪犯是谁,一定和实际的罪犯不相同——因为太危险了,怎样?” 雷恩手握在门上,沉默地思索。“是,”最后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答道,“当然你有权力知道答案……在约克·黑特的谋杀故事里,约克·黑特的罪犯是——约克·黑特。” 第三幕 第二景 哈姆雷特山庄 6月10日,星期五,晚间9时整 那晚,甚至连远离尘世,向来最宁静的哈姆雷特山庄,也变得令人惴惴不安了。雨仍旧不停地下,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穿透衣裳令人颤栗的阴寒。高耸于哈德逊河上,矗立于断崖顶峰的哈姆雷特山庄,在层层灰雾笼罩下,其下空无一物,其上鬼魅的云蔼幽通萦绕,仿佛一座可怕的爱伦·坡式废墟。 那是个适合升火的夜晚,老奎西已经在雷恩起居室的大壁炉燃起一炉巨大的烈焰。屋里暖和、舒适,用过简单的晚餐之后,雷恩就倒在生毛皮的炉前地毯,闭上双眼,火光在他眼睑上跳跃。老驼背担忧又胆颤地在房间进进出出。他的忧俱大半出自老到的察言观色能力,他不时眯起眼观察他的主人,随着火花的跳动眨着眼睛。有一次他溜上炉前地毯,碰碰他主人的手臂,雷恩全无睡意若有所思的灰绿色眸子立刻睁得大大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吗,雷恩先生?你人不舒服吗?” “我很好。” 在那之后,奎西退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倾身坐着,他的视线一刻不离躺卧在炉火前的静止身影。 九点钟,亦即如此寂然不动一小时之后,那身影才挪了一挪,站起来,“奎西。” “是,雷恩先生!”老人立即跳起来,像狗儿奉承主子一样,舌头半吐,表情热切。 “我要进书房去,不要让人打扰,明白吗?” “是,雷恩先生。” “如果弗瑞兹·霍夫或柯罗普特金找我,说我已经睡了。他们正烦恼一出戏,没关系,我明早会见他们。” “是,雷恩先生。” 雷恩拍拍老驼背的光头,打一掌他的驼峰,催他出去,老奎西迟疑再三,才拖着脚步离开,雷恩随即锁上门,然后踏着肯定的步伐走向隔壁房间,他的书房。 他走到雕花老核桃木书桌前,扭开桌灯,然后拉开一个抽屉。他抽出一叠纸张,上面抄录了他从黑特家烟囱洞里找到的那份发黄手稿的内容。坐进桌前的皮椅后,他摊开纸张,两眼无神,面色阴沉。然后,慢慢地,凝神专注,一字一句地,开始研读他那天下午匆忙抄写的大纲。在沉静的夜色中,那些字句似乎呈现出新的面貌。他全神贯注地沉溺其中…… 侦探故事大纲 书名(预定):《香草谋杀秘案》 作者:想个笔名。泰瑞小组?h.约克?路易斯·帕斯特? 场景:纽约市葛梅西公园?像我自己的房子。 时间:现代。 方法:第一人称。我自己是罪犯。 人物表 约克(我自己)——y。罪犯。受害者的丈夫。 埃米莉——受害者。老女人。专横人物。(一如真人。) 露易莎——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y的继女——有助动机。) 康拉德——已婚的儿子,无子女,没必要。 玛莎——其妻。 芭芭拉——女儿。y和埃米莉最年长的孩子。维持作家的身份。心理学上的嫌疑对象? 姬儿——y和埃米莉最年幼的孩子。女儿。 崔维特——独脚邻居。对露易莎有爱意。(扯太远了?) 格利——儿子的生意伙伴。 其他人物 露易莎的护士、管家、司机、女仆、家庭医生、家庭律师、姬儿的追求者? 注意!给以上所有角色取假名! 第一次罪行 企图毒害露易莎。 事实:家中的成规,管家每天会准备一杯蛋酒奶给露易莎,于下午2时30分摆在餐厅的桌上。 细节:某一日,y(罪犯)等到管家把蛋酒奶放在餐厅桌上;然后,待无人看见,y溜进餐厅,把毒药番木鳖碱丢进蛋酒奶,再迅速溜回隔壁图书室。y是从他楼上实验室的化学实验品架子上第9号瓶取得毒药番木鳖碱,他从该瓶子取了三片药片。无人知悉此事。 把毒药放进蛋酒奶后,y留在图书室等候露易莎来喝蛋酒奶。 正当露易莎一路走来,要进入餐厅时,y从图书室出来。就在露易莎要喝蛋酒奶时,y进入餐厅,取起蛋酒奶,说蛋酒奶看起来不太对劲,啜了一口。y立即身体不适。(y设计此招使嫌疑落在周遭其他人身上。) 注:这使每个人都以为有某人想毒死露易莎;然而一定不是y,因为下毒的人怎么可能喝自己的毒药?并且这也避免露易莎真的被毒死——此点对整个阴谋非常重要。 第二次罪行 第二次“企图”毒害露易莎,于此期间,老女人埃米莉,y的妻子,被谋杀。 时间:距第一次下毒七星期以后。 细节:夜间,大约清晨四点钟,每个人都还在睡觉,露易莎和埃米莉也在他们卧房中睡觉(母女两人睡在同一间房间,各据一张单人床),y第二次犯罪。 这一次的点子,是在一颗梨子里下毒,把它放在露易莎和老女人的两张床之间床头桌上的水果盅里。使用梨子,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老埃米莉从来不吃梨子。在梨子里下毒,会使情况看起来好像又有人想毒死露易莎,但是露易莎也不会吃那颗梨子。因为y知道她从来不吃腐烂或者蛀蚀的水果,y故意挑选(也许从厨房偷来)-颗已经腐烂的梨子把它带进房间,梨子里注射了满满一针筒的毒药二氯化汞,毒药是取自实验室——168号瓶。 y从他实验室铁档案柜取得注射器,他在柜子里有一整盒的注射器。 此外,y进入露易莎的卧房以前,先偷了一双康拉德夏季穿的白色旧鞋子。并且,当他在实验室把注射器灌满二氯化汞时(即半夜进入露易莎房间之前没多久),他故意倒一些毒药(168号瓶)在康拉德的其中一只白鞋子上。 行动:y溜进露易莎和埃米莉的卧室。走到床头桌,把这颗梨子放在水果盅里。用钝器打击埃米莉的头,杀死她。(这是阴谋的真正目的,但是情况会看起好像埃米莉是被误杀,似乎是她在半夜醒来,凶手为了灭口不得不把她杀死。) 注:杀死埃米莉是整个计谋背后的主要目的。 毒害露易莎的行动,只是要让警方以为露易莎是原定凶杀的对象。所以警方会只怀疑那些有动机杀露易莎而非埃米莉的人。在故事中,y和露易莎非常友好,所以他不会被怀疑。 假线索解说:“y故意把二氯化汞倒在康拉德的鞋子上。他从卧房出来以后把鞋子放回康拉德的衣橱。警方发现沾了毒药的鞋子,这使他们怀疑康拉德是下毒的人,康拉德恨露易莎,这点众所皆知。 导引警方取得正确解答的线索:露易莎又聋又哑又瞎。这里的点子是,当y在杀害埃米莉时,露易莎醒来,闻到y手臂上秘鲁香油的香草味——嗅觉是她最敏锐的感官,此点帮助警方建立线索。她事后作证闻到香草味,主角侦探循线索追查等等,直至发现真相,原来y是唯一带有香草气味的人。 火灾 谋杀案次日半夜,y放火烧实验室(那同时也是他的卧房)。他先在实验室中一张大桌子上留了一瓶二硫化碳(256号瓶),该化学品会在遇热时爆炸。然后他点火柴烧自己的床。 纵火的目的:纵火和紧接而来的爆炸,会使情况看起来像某人也有意图谋y的性命。这可以再增加另一条假线索,至少让y显得无辜。 第三次罪行 谋杀案后两星期,y再次“企图”“毒死”露易莎。这次他用一种叫毒扁豆碱的毒药,是取自他实验品架220号瓶的一种白色液体。露易莎每夜晚餐后一小时都要喝一杯脱脂奶,用眼药滴管滴十五滴在她的脱脂奶里。再一次,y或者是引她注意脱脂奶不对劲,或者用某种办法避免露易莎喝有毒的脱脂奶。 目的:无论何时,这个计谋都无意造成露易莎死亡。老女人死后的这个第三次企图,只是要继续让警方相信,凶手仍然想杀死露易莎,所以警方 会调查那些有动机谋害露易莎而非埃米莉的人。 一般注意事项 (l)记得y每一次都戴了手套,所以无论哪一次罪行,他都没有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2)详细拟定主要情节。 (3)详细拟定主角侦探最后如何破案。 (4)y的动机:恨埃米莉——她毁了他的事业——他的健康——控制并且毁灭了他……实在足以引发真实的凶案! 最后这一句评语,与小说无关而且语带讥苦,原稿上曾用铅笔重重地删掉(雷恩全然忠实按照原件抄录);但是仍然可以辨读得出。小说大纲以剩下两点注意事项结尾。 (5)务必乔装所有角色的外貌,使他们看起来像虚拟的人物。如果使用笔名,而且角色全用假名,一般大众应当不会认出是我家人。或许背景改其他城市,例如芝加哥或旧金山。 (6)主角侦探的性格如何?是医生,因为涉及香草和化学物品?y的朋友?不是一名平常侦探。运用演绎法——智慧型侦探;也许具有福尔摩斯的长相,波罗的风采,e.q.的演绎方法……使实验室在调查中占据显著地位……借由实验室瓶罐的编号拟出一条线索。应该不会太难(?) 雷恩瘦削的脸孔紧绷着,疲乏地丢下约克·黑特毫无组织的侦探小说大纲,头埋在两手之间。于一片沉寂中冥思。 就这样过了十五分钟,除了自己几不可闻的鼻息,没有一点其他声响。 最后他坐直身子,注视着书桌一角的日历。他的唇微微蠕动。两星期…… 他拿起一根铅笔,以沉重、近乎绝望的笔划,把六月十八日圈起来。 第三幕 第三景 陈尸所 6月11日,星期六,上午11时整 一股力量在逼迫他。像他这样惯于严密自省和犀利解析周遭世界的人,竟也被这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纠缠得束手无策。他既无法将之完全分析,也无法说明了事。理性在此派不上用场,这像一囊铅笔压在他的颈项。然而他又不能罢手不管。对这件事一定要追到水落石出——其结果会有多痛苦,只有他心知肚明。届时又会如何……他内心颓丧不已,感觉胃部因哀痛与忧惧而痉挛起来。 这天是星期六,太阳的炽焰照在河面上,他从林肯轿车下来,穿过人行道,沉重地踏上陈尸所老旧的石阶。所为何来呢?为什么不承认,他的本性太纤细敏感,不该涉足这种太不讲道义良知的行业?在他舞台生涯的高峰,他面临过等量的羞辱和礼赞。他的头衔从“世界一流的演员”到“身处新科技时代还在牙牙奉诵莎士比亚古董的过时老头”,无所不有。这些他全一视同仁地接受,嘲讽或鼓掌,一概以尊严面对,毕竟,他是个明辨是非见识高远的艺术家。无论那些出于新生艺术立场用心险恶的批评家说些什么,他永恒不变的目标,他自认在完成一项有意义的使命的信念,都不会因之动摇。为什么他不就这样,在抵达完满的事业最高峰的时候停下脚步?为什么还来趟这趟混水?追凶缉恶是萨姆和布鲁诺的事啊。什么是恶?其实并没有一种恶是纯粹的,甚至魔鬼撒旦都曾经是一名天使。没有真正的恶,有的只是无知或被扭曲的人,或者恶毒命运的牺牲者。 他瘦削的腿不由自主地爬上陈尸所的阶梯,不顾一切地迎向一个追究和求证的新使命,顽强地拒绝犹在脑海中的一片汹涌的挣扎。 他在二楼上一间实验室,视而不见地望着一排排整齐一致的玻璃和金属器械,面无表情地唇读殷格斯犀利的讲课,观望他双手熟练的动作。 等到下课,殷格斯扯掉橡皮手套,和雷恩热诚地握手,“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又发现了什么嗅觉证据的小问题吗?” 哲瑞·雷恩先生腼腆地四望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这个到处是蒸馏器、电极装置、装满化学品玻璃瓶罐的科学世界!他这个外人,好事者,笨手笨脚的家伙,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怎么有办法净化全世界…他叹口气说,“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种叫毒扁豆碱的毒药资料?” “毒扁豆碱?没问题!”毒物学专家笑容满面,“这东西我们熟悉得很。它是一种白色无味、有毒的生物盐——致命的毒药,生物碱科当中的爸爸级毒品。化学结构是c15h21n3o2——源自卡勒巴豆。” “卡勒巴豆?”雷恩呆滞地复诵。 “毒扁豆碱的来源。卡勒巴豆是一种非洲豆科攀藤植物的种子,含剧毒,”殷格斯医生解说道,“医学上,它被用来治疗某些特定的神经失调、肌肉僵直性痉挛、癫痴等等。毒扁豆碱是从这种豆子里抽取出来的,老鼠,还有大约其他所有的动物,吃了都会致命。你要不要看个样品?” “没有必要,医生,”雷恩从他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十分紧密的东西,撕掉包装和衬垫。那是他在烟囱秘洞里找到,有白色液体的带瓶塞试管。“这是毒扁豆碱吗?” “嗯,”殷格斯沉吟着,把试管举到亮处,“看起来是很像,等一下,雷恩先生,我做几个测试。” 他不发一言地专心工作,雷恩也不予打搅地旁观。“确实是,”最后毒物学专家说,“无疑是毒扁豆碱,雷恩先生,毒力十足,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黑特公馆,”雷恩语焉不详地回答。他取出他的皮夹,翻翻找找,直到找到一张折叠的小纸片。“这,”他说,“是一份处方的副本,殷格斯医生,能不能请你看一下?” 毒物学专家接过处方,“嗯……秘鲁香油……原来如此!你想知道什么,雷恩先生?” “这处方合法吗?” “哦!当然,复合性软膏,用于治疗皮肤疾——” “谢谢你,”雷恩倦怠地说,他连处方也懒得拿回来,“还有——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医生?” “尽管说。” “以我的名义把这个试管送去警察总局,和黑特案的其他证物归档在一起。” “没问题。” “这应该,”雷恩沉重地解释,“存入官方记录。这在这个案子里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谢谢你的热心帮忙,医生。” 他握握殷格斯的手,转向房门,毒物学专家以惊异的眼光送他缓缓离去。 第三幕 第四景 萨姆巡官办公室 6月16日,星期四,上午10时整 事情看似注定有个休止。这个以阴谋暴力开端的案子,毫无理由而似有目的,明目张胆的罪行一个接一个横扫疯狂的黑特家族,而今天突然一片死寂,好像经过长期的动力累积,在无意间撞上不可动摇的屏障,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这是一个测试期。从雷恩访问殷格斯医生的实验室以来,历经六日风平浪静。萨姆巡官一头撞进了死胡同,昏头转向地团团转,却一无所获。黑特公馆看似恢复旧观,也就是说,它的住民恢复他们往常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丝毫不受警方束缚,而事实上警方也无能为力。一整个星期,新闻界全是负面报道,如一家报纸说的,疯狂的黑特家族,似乎毫发未损地从“这场最新恶作剧”中脱身而出。“美国日渐增长的犯罪事件中,”一名新闻编辑语重心长地如此表示,“又一令人痛心疾首的例子。无论是守法的公民抑或不轨之徒,杀人不必偿命似乎渐成风尚——而且还高枕无忧。” 所以,事况呈现一片僵局,直到星期四早上,也就是黑特太太遇害后将近两个星期,哲瑞·雷恩先生决定到警察总局拜访一趟。 萨姆巡官露出一整星期受尽压力的模样。他以几近摇尾乞怜的态势欢迎雷恩。“你好呀,老兄!”他大声嚷嚷,“你这一阵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像现在见到你这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雷恩耸耸肩,他脸上有下定决心的表情,但是情绪依旧十分消沉,“我这些日子欠缺的就是好消息,巡官。” “哈!老调,”萨姆说,抚着手背上一个旧伤疤,跌入忧郁的思维里,“没有人有半点情报。” “据我所知,你没有什么进展。” “还用你说?”萨姆咬牙切齿地叫道,“我从那个侦探故事的方向着手,已经追到山穷水尽了。原来看起来像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线索。结果找到了什么?”这是个无须回答的修辞性问句,可是巡官依然自己提供了答案:“什么也没有,那就是结果!” “你原来期待要找到什么,巡官?”雷恩平静地问。 “当然我以为那可以指引我找到凶手!”萨姆喊道,眼里怒火中烧,“可是我搞不出个头绪来,这团烂摊子真是叫人厌恶透项。唉!”他镇定下来,“这样又跳又叫一点用也没有……听着,我来告诉你依我看是怎么回事……” “请。” “约克·黑特写了一部侦探小说,或者如你所说,小说的大纲,用他自己家的人物做背景,一样的房子,还有其他等等。没什么原创性,呃?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可资适用的材料太丰富了,都是现成的。” “恐怕,我不得不指责黑特先生低估了他的材料,”雷恩喃喃地说,“他猜都猜不到会有这种可能性,巡官,如果他率先知道……” “嗯,可是他就是不知道,”萨姆咆哮,“所以他坐下来把玩这个小说的构想,自以为:‘好极了!我这么有脑筋,我自己去写东西——作者说故事,一堆胡言乱语——而且还把我自己写成罪犯。’在故事里,提醒你……” “很聪明,巡官。” “哼,如果你同意是这么一回事,”萨姆咕哝,“现在,听我说。等到他自己一命呜呼——这点是他着手写神秘小说时没有料到的,我敢跟你赌!——于是来了一个人,发现他的计划,就使用这个故事里的计划来指导自己进行一个真正的谋杀……” “正是如此。” “正是什么!”萨姆大喊,“全是鬼扯,这虽然看起来好像说得通,其实一点也说不通!唯一勉强可以挤出来的一点意义,就是有人受到约克·黑特的想法暗示任何人都有可能!” “我想你对这当中的潜力估量过于保守。”雷恩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算了。” “好吧,也许你比我聪明,”巡官很不高兴,“所以我说这真是桩荒唐的案件,遵照一个侦探故事的大纲行事!”他抽出一条大手帕,狠狠的摁了三次鼻子,“这是个蹩脚侦探故事,告诉你。可是就某方面来说,它又帮了一个忙。真正的罪案里有很多事根本无从解释。所以我猜只要是我们没有办法解释的,都可以怪黑持的情节设计不佳。” 雷恩未置一词。 萨姆暴躁地接下去说,“还有一件事,”他用心地检视一片指甲,“你知道,上星期你告诉我关于大纲这档事的时候,我相当尊重你不要问问题的要求。不瞒你说,布鲁诺和我非常敬佩你的能力,雷恩先生,坦白讲——你有一些,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可能是布鲁诺和我都没有的东西,我们心知肚明。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任由一个外人这么为所欲为。” “我十分感激,巡官。”雷恩低声应道。 “嗯。可是我并不是完全笨头笨脑,”巡官缓缓地继续说,“而且你也不要指望我的耐性持久不变。你只可能有三种方法发现那个大纲。一个就是你从某外挖出来,这点似乎不可能,因为我们早就先你一步把房子从头到尾都搜过了。第二——你从凶手本人取得情报,当然那也不用考虑,理由很明显。第三——你只是猜测,跟随一个灵感。但是如果是这样,你怎么有办法确实晓得在情节当中,约克·黑特是那名罪犯?所以这样也不必考虑。我承认我被困住了,老天,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哲瑞·雷恩先生挪了挪身子,叹口气,他痛苦的眼神却因所说的话让人误认为不耐烦。“这逻辑很糟,巡官,原谅我这么说,但是我就是不能和你再多讨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同时,我有义务给你一个解释。” 他在萨姆的注视下起身,开始急切地踱起步来,“巡官,这是你侦办罪案有史以来最独特的一件案子。从去年初我开始对犯罪学产生兴趣以来,我读了无数旧案件的记录,也随时注意新近案件,以求自己熟悉这方面的进展。如果我告诉你,在整部犯罪调查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比这件更——怎么说——更困难、复杂、而且不寻常的罪案,你可以相信我此言不虚。” “也许,”萨姆怒声应道,“我只知道这案子——难缠。” “这其中的复杂性难以理解,”雷恩喃喃地说,“它牵涉到不仅是罪与罚的问题,巡官。其错综复杂的因素还包括病理学,变态心理学,社会学与伦理学的问题……”他停下来,咬着唇,“还是不要做这种漫无目标的讨论吧。黑特公馆有没有什么新发展?” “一切依旧,看起来好像就要雨过天晴了。” “不要上当,”雷恩厉声喊道,“还没有雨过天晴,这只是一段空隙,交战中的短暂停火……有没有再发生下毒的事件?” “没有。杜宾医生,就是派驻在公馆里的专家,对每一滴吃食饮料都看得很紧,一点机会也没有。” “露易莎·卡比安……芭芭拉·黑特决定了没有?” “还没有。康拉德露出真面目,他一直在怂恿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放弃——明目张胆啊,简直是,芭芭拉当然识破他的居心。你知道那个下流胚子竟然胆敢提什么建议?” “什么?” “他建议芭芭拉说,如果她拒绝照顾露易莎,他也会拒绝,然后等老崔维特船长接收工作时,他们可以一齐抗议遗嘱无效!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兄弟。一旦她应允,他就会出卖她,自己承揽照顾那个女人的责任。毕竟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其他人呢?” “姬儿·黑特照旧吃喝玩乐。照样说她的老妈的坏话。又把格利收回来玩弄于股掌,把毕格罗一脚踢开。这——”萨姆阴险地说,“对毕格罗其实再好不过。可是他不这么想——他怒气冲天,尊严大损——整整一星期都没在黑特家出现。情况就是这样。很有希望,可不是?” 雷恩的眼睛一闪,“露易莎·卡比安还睡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吗?” “没有,她还颇为通达事理。她搬回自己的房间,那地方已经清理过,史密斯小姐陪她过夜,睡老太太的床。我还以为她没有那种胆量。” 雷恩停止踱步,正眼面对巡官,“我在努力鼓起勇气,巡官,想请求你再发挥更大的耐性和慈悲。” 萨姆站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庞大丑陋,一个瘦高健美。“我不懂你的意思。”萨姆说。 “我必须请求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可是不要问我为什么。” “看情形。”萨姆说。 “很好,你的手下还驻守在黑特公馆内外?” “是,怎么样?” 雷恩并未马上回答。他搜寻巡官的眼色,他自己的眼里则带着童稚般的祈求之情。“我要你,”他缓缓地说,“撤掉黑特公馆每一名驻守的警察和探员。” 即使这么习惯哲瑞·雷恩先生特立独行的萨姆巡官,也没料到会有一个如此惊人的要求。 “什么!”他大吼,“让那个地方完全无人看守?” “是,”雷恩低声说,“完全撤守,如你所说,这不但紧急,而且必要。” “包括杜宾医生?为什么,好家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那会让那双毒手有机可乘!” “那正是我的目的。” “可是我的天,”萨姆呼喊道:“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等于在邀请另一次袭击!” 雷恩平静地点头,“你抓到重点了,巡官。” “可是,”萨姆结结巴巴地,“总得有人在房子里保护那家人,还有擒拿那个坏蛋啊!” “会有人在那里。” 萨姆目瞪口呆,仿佛突然开始疑心老演员是否精神正常。“可是我以为你刚刚说不要我们留在那里。” “没错。” “呃?” “我自己会在那里。” “噢!”萨姆一下换了口气,他立刻深思熟虑起来,用心地凝视雷思良久,“我懂了,老招数,嘿?可是他们知道你是我们的人,除非——” “那正是我的意思,”雷恩有气无力地应遵,“我不以原来的面目,而是以别人的身份出现。” “他们认识的某人,嗯,而且是不会引他们提防的人,” 萨姆喃喃地说,“不坏,一点也不坏,雷恩先生,如果你真能骗得了他们。可是话说回来,这不是舞台剧,也不是侦探故事,你想,你有办法化妆得——我的意思是,这么好,而不致——” “这是我必须冒的险,”雷恩说,“奎西是个天才。因为他知所收放,所以他的手艺高人一等,至于我本身……这不是我第一次插一脚,”他挖苦地说,然后束装敛容,“好了,巡官,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答不答应我的要求?” “呃,好吧,”萨姆迟疑地说,“反正无伤,我猜,只要你额外小心。我们迟早也要把小子们撤守的,不管怎么说……ok,你说怎么进行?” 雷恩神采奕奕地问,“艾德格·皮瑞在哪里?” “回黑特公馆了。我们放了他,告诉他留在那里直到我们结案。” “马上通知皮瑞先生,借口要再度质询他,叫他尽快来这里。” 半小时以后,艾德格·皮瑞被奉为萨姆的上宾,紧张的目光在雷恩和巡官之间游移。演员先生苦恼的面容已经不见,他虽然安静,却很警觉。他巨细靡遗地打量家庭教师,衡量他的身材,谨记他举止和外表的每一个细节。萨姆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愁眉不展。 “皮瑞先生,”雷恩终于开口,“你可以替警方提供很大的贡献。” “啊——是,”皮瑞语意含糊地回答,茫然的眼睛充满思虑。 “我们要撤掉驻守黑特公馆的警察。” 皮瑞一脸惊惶。“真的?”他喊道。 “是,同时,我们必须留一个人在屋子里以防万一。”家庭教师惊惶的神色消失,脸上恢复思虑的表情。“当然,必须是一个能在屋子里自由走动的人,而在观察众人的同时,又能够不引起疑心。你了解我的意思?” “应该是——是吧。” “不用说,警方的人,”雷恩精神抖擞地继续说,“不合适。我请你同意,皮瑞先生,让我在黑特公馆取代你。” 皮瑞眨眨眼,“取代我?我不太了解……” “我手下有一位全世界最伟大的化妆师之一。我选择你,是因为你是那一家人当中,唯一在体型上可能供我乔装而最没有被识破的危险。我们的体格和身高相似,而且长相不会相差太远,至少你没有什么奎西无法在我身上复制的特色。” “哦,对,你是演员。”皮瑞含含糊糊地应道。 “你同意吗?” 皮瑞没有即刻回答,“呃……” “你最好答应,”萨姆巡官阴沉地插嘴。“你自己在这趟混水里裤脚都还没干净哪,卡比安。” 怒火闪过那一双温柔的眸子,又熄掉了,家庭教师的双肩一沉。“好,”他低声说,“我同意。” 第三幕 第五景 哈姆雷特山庄 6月17日,星期五,下午 一早,萨姆巡官开一辆黑色小轿车和皮瑞抵达哈姆雷特山庄,他说明,黑特一家以为皮瑞要被侦讯一整天,然后立即驾车走了。 现在雷恩在自己的领地上,对周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便显得意态从容。他和家庭教师漫步在庄园,愉快地谈他的剧院,他的书,他的花园——除了黑特家,什么都谈。皮瑞受到周围出奇优美的环境感染,整个人开朗起来。他深呼吸着醇酒般的空气,踏入让历史重视的美人鱼酒馆,眼睛为之一亮,在宽阔静谧的图书馆虔诚地检视一本装在玻璃箱里的首部对开本莎士比亚集——全然忘我,仿佛换了一个人。 雷恩安详地带领他四处游赏。他的目光则每一分钟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表情、体态和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他研究皮瑞的嘴形和他开口闭口的样子,他的姿势,走路的形态,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午餐时,他注视皮瑞吃饭的习惯。奎西也亦步亦趋,像只畸形的小兀鹰钻研家庭教师的头部。在下午过了一半时,奎西一路兴奋地自言自语,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下午他们继续在广大的庄园内闲逛;但是雷恩开始机灵地把话题转到皮瑞身上。不久谈话内容就变得非常攸关个人。雷恩挖掘这个人的口味、偏见、观念和芭芭拉·黑特智识之交的重点和精髓、和黑特家其他成员的关系、两个孩子的教学内容等等。在此期间皮瑞再度活泼起来,告诉他在何处找书,他对小男孩个别的教学方法,还有他在黑特家日常的例行工作。 晚间用餐后,两位男士到奎西的小实验室去。那是个诡异的所在,皮瑞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像这种样子。虽然里面有现代化的设备,但却散发出一胜古老的气氛,看起来像中古世纪的刑拷房。其中一面墙上有一排架子,上面立着一列列的人头——包括各种族裔和形态——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黑种人——各种相貌表情,无所不有;假发——灰的、黑的、棕的、红的、毛绒绒的、弯曲的、笔直的、干枯的、油光光的、卷毛的——挂得满满几面墙。工作台上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颜料、化妆粉、面霜、染发剂、黏胶和小金属器械。一架像缝纫机的机器,一座多面向的大镜子,一台巨型的强光灯,还有黑屏风等等……打从踏入门槛开始,皮瑞的活泼生气就消失了,旧有的恐惧和犹豫又回到脸上。这间实验室似乎令他意气消沉,把他带回现实世界,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手足无措。雷恩顿感焦虑地凝神观察他,皮瑞不安地各处看看,墙壁上他硕长怪异的投影亦步亦趋地跟着。 “皮瑞先生,请脱衣。”奎西的声音在说,他正忙着在一座木制模子上给一副逼真的假发做最后修饰。 皮瑞静默迟缓地从命,雷恩迅速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皮瑞的衣裤,正合身,两个人的体格恰恰吻合。 皮瑞把自己裹在一件更衣袍里,不住地颤抖。 奎西东忙西忙。幸好脸部需要化妆的部分不多。雷恩坐在镜前一把怪模怪状的椅子上,老驼背动手工作。他生瘤结肿的手指仿佛在瞬间蒙受惊人的智慧,他对雷恩的鼻子和眉毛仅需稍作调整,面颊和下巴需要填高一些,眼部在瞬间就灵巧地修饰完毕,眉毛的颜色也染过了。 皮瑞无言地旁观,眼中萌生一股果决的光彩。 奎西精神抖擞地指示皮瑞坐到凳子上,他研究皮瑞的发线和头形,调整雷恩头上的假发,取出剪刀…… 两小时不到,大功告成。哲瑞·雷恩先生起身,皮瑞一脸惊恐瞠目以对。他正面临与自己对面相望的出奇、不可思议的经验。雷恩开口说话了,从他嘴里流出皮瑞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说话口形…… “哦,上帝!”皮瑞忽然大喊,他的脸扭曲通红,“不!不行。哦!我不准你!” 面具瓦解,雷恩再度浮现,他眼里带着警觉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他平静地问。 “你太像了!这伪装太……我不同意,我告诉你!”皮瑞跌坐在凳子上,他肩膀哆嗦着,“我——芭芭拉……这样欺骗她太……” “你以为我可能泄底?”雷恩眼中带着悲怜。 “是,是,她会了解我是被迫的……可是用这种方法。不行!”家教跳下地,板起下巴,“你如果要假扮成我,雷恩先生,我就会被迫诉诸暴力。我不准你欺骗那个女人,”——他停下口,面色凄然——“这个我所爱的女人。把衣服还给我,求求你。” 他扯掉更衣袍,向雷恩踏前一步,满眼抗拒和决绝的锋芒。原先张口结舌在旁边观望的奎西,嘶喊一声,抓起工作台上一把大剪刀,像头猴子似地跳上前去。 雷恩横身一挡,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可以,奎西……你说得对,皮瑞先生,完全对,今天晚上在我这里做客,好吗?” 皮瑞口吃起来,“对不起——我没有意思……要威胁你……” “我的价值观受到蒙蔽,”雷恩沉稳地说,“除非我们让黑特小姐参与这项秘密……不,还是这样比较好,奎西,不要这样瞪人家。”他费一番工夫取下假发,把它放在张口结舌的老驼背手上,“把这留下来警惕我的愚蠢,和纪念这位绅士的豪勇行为……”然后,就在皮瑞眼睁睁注视下,雷恩改头换面变了一个人。演员先生整装肃容,眨了两下眼,然后展露微笑,“你愿意赏光参观我的剧院吗,皮瑞先生?柯罗普特金在给我们的新剧做预演。” 等皮瑞穿好衣服,由法斯塔夫带领去雷恩的剧院以后,演员先生立刻撤掉他无忧无虑的面具。“快,奎西!打电话给萨姆巡官!” 警觉过来的奎西,大步赶向墙边,瘦骨鳞峋的手指抓起一部电话,雷恩在他身后急躁地踱来踱去,“快,老头儿,快,没有时间了。” 找不到巡官,他不在警察总局。 “试试他家。” 巡官的太太接电话。奎西紧急得哇哇叫,好心的太太很犹豫……似乎巡官正躺在安乐椅上打鼾,她不忍心把他吵醒。 “可是这是雷恩先生的电话!”奎西拼命大喊,“很重要的事!” “哦!”像鼓鸣一样刺激奎西老耳朵的语声骤然停止,一会儿之后,线路那头传来萨姆那令人耳熟的咆哮。 “问他的手下是不是已经撤离黑特公馆!” 奎西把话复述一次,聆听着回音。“他说还没有,今晚你一抵达他们就离开。” “还好!告诉巡官我改变主意。不乔装皮瑞了。他的手下必须在公馆留到明天,等我午前抵达,他们就马上撤离。” 萨姆质问的吼声把电话筒震得嗡嗡作响。“他要知道为什么,他说,他说他要知道到底在搞什么鬼。”老驼背回话。 “现在不便解释。替我给巡官请个大安。然后马上挂断。” 完全忘了自己仅着运动内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哲瑞·雷恩先生,比手画脚地对老头子大喊:“现在打电话去米里安医生家里!你可以在纽约市电话簿找到他的号码。” 奎西舔一下长得像竹片一样的拇指,开始翻电话簿,“米……米……y.米里安,医生,是不是这个?” “对,赶快!” 奎西拨了号码。一会儿之后,一个女声接电话。“请找米里安医生,”他粗声说,“这里是哲瑞·雷恩先生。” 他听毕对方高亢的回答,棕色老皱的脸庞一片失望,“他不在家,她说。今天下午出城度周末去了,她说。” “啊,”哲瑞·雷恩先生沉着地应道:“度周末,呃?或许这样也好……挂断,卡利班,挂断吗,事情愈来愈复杂了,跟那位女士道谢然后挂断。” “现在该怎么办?”奎西瞪着他的主人,一肚子不平地问。 “我真的觉得,”哲瑞·雷恩先生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回答,“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第三幕 第六景 死者房间 6月18日,星期六晚间,8时20分 周六上午午前几分钟,哲瑞·雷恩先生的大轿车在黑特公馆前的人行道分停下,下来的是艾德格·皮瑞和车子的主人。皮瑞脸色苍白,但是意志坚决,从蓝斯里夫一路下来,他都未发一言,雷恩也不打扰他。 一名刑警应铃开门。“早,雷恩先生,你可回来了。皮瑞?”他说着向雷恩眨眼,家庭教师话也不回他就快步穿过走廊,爬上楼梯不见了人影。 雷恩穿过走廊走向屋后。他暂停脚步,然后转进厨房。不久之后他走出来,走向图书室。康拉德·黑特在里面,正在书桌上写东西。“啊,黑特先生,”雷恩热诚地说,“我听说你的麻烦就要结束了。” “怎么说?那是什么意思?”黑特马上抬头惊疑地问。他两边眼睛下各有一道深色的黑眼圈。 “我听说,”雷恩边说边坐下来,“今天早上禁令就要解除了,警方终于要撤走了。” 黑特喃喃应道:“哦!也该是时候了。总之,连值得咒骂一声的成果也没有。从两个礼拜前发现我母亲遇害到现在,还在原地踏步。” 雷恩扮个苦脸,“我们并不是完美无瑕,你知道……呀,他们来了。早安,墨修。” “早,雷恩先生,”墨修大声说,大象似的步伐踏进图书室,“好了,先生,我们要走了。黑特先生!” “雷恩先生刚刚才告诉我。” “巡官的命令。我们要撤走了——只等午时的钟一敲。抱歉,黑特先生。” “抱歉?”黑特复述,他起身恶声恶气地挥动两臂,“走得好,全给我滚!我们终于可以享受一点宁静了。” “还有隐私,”一个怨怒的声音补充说,姬儿·黑特走进房间,“受过这么多干扰,康拉德,我们真的可以安静一下了。” 四个派驻在屋子里的人员——墨修、皮克森、克劳斯和一位黑发的年轻人即派来检验饮食的毒药专家杜宾医生——全聚集在门口。 “好吧,小子们,”皮克森说,“我们走吧。我有个约会呢,呵,呵!”他震撼屋宇地连声大笑,然后就在半途上一呛,笑声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中断。他两眼发直地瞪着雷恩的座位。 所有人都转头看。雷恩先生软趴趴地倒在椅子上,两眼紧闭,面无血色——昏迷了。 杜宾医生即刻跳上前,皮克森张口结舌,“他就那样突然僵起来!一脸通红,呛了一小口,然后就昏倒了!” 毒药专家跌跪在座椅旁,扯开雷恩的衣领,弯身把耳朵贴在雷恩胸脯上聆听他的心跳,他脸色阴沉。“水,”他低声说,“还有威士忌,马上。” 姬儿靠着墙,目瞪口呆;康拉德·黑特含糊地叨念几句,从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一名刑警跑去厨房,迅即带一杯水回来。杜宾医生用力扳开雷恩的嘴,灌了一大口酒到他喉咙里;取水来的刑警,热心过度地把满满一杯水整个都往雷恩脸上泼去。 效果立见。雷恩喉咙咕噜作响,露出眼白,两眼狂乱地滚动,随着呛喉的威士忌下肚,不住地咳嗽起来。 “笨蛋!”杜宾医生凶悍地骂道,“你干什么——要他的命啊!过来——帮个忙……黑特先生,可以把他放在哪里?必须马上让他躺在床上。心脏病突发……” “你确定不是中毒?”姬儿张口结舌。芭芭拉、玛莎、两个孩子、阿布寇太太,全都闻声赶来。 “老天爷,”芭芭拉震惊地说,“雷恩先生怎么了?” “有没有谁拜托帮个忙?”杜宾医生气喘吁吁,奋力要把雷恩软趴趴的身体从座椅上抬起来。 走廊上传来一声怒吼,堵在门口的人全都散开,红发的德罗米欧从中冲进来…… 不到十五分钟,房子里又恢复平静。杜宾医生和德罗米欧把有气无力的雷恩抬上三楼的客房。三名探员兀立四顾,心神不定,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后,眼看既没有撤销前令的指示下来,就一齐走出公馆,任由雷恩和黑特一家自理前途了。毕竟,心脏病突发和谋杀案并无关系。 其余的人蜂拥在客房紧闭的门外。从外面什么也听不到,突然门打开来,德罗米欧火红的头探出来,“医生叫你们都离这里远一点,不要制造噪音!” 门喀哒一声关起来。 所以他们慢慢地都走开了。半小时以后,杜宾医生出现,走下楼。“要完全的安静和休息,”他通告他们,“并不严重,但是一两天之内绝对不能移动。请不要打扰他,他的司机会陪他并且照顾他,直到他能够离开为止。我明天会回来——到时他就会好多了。” 当晚七点半,哲瑞·雷恩先生着手进行因他“心脏病发”而制造机会的任务。鉴于社宾医生的谆谆告诫,没有一个人敢接近“病房”一步。没错,芭芭拉曾私下打电话到米里安医生的办公室求诊——可能出于某种莫名的不安——可是当她一听说医生出城去了,也就没有再做进一步的举动。 德罗米欧安坐门内,享受着雪茄和杂志,他发现这个下午过得也不算不惬意,至少就雷恩脸上的紧张表情判断,他是比他的老板过得舒服多了。 六点钟时,芭芭拉吩咐阿布寇太太准备一盘清淡的食物送去客房,德罗米欧以盖尔人的豪迈之气欣然接受,他表示雷恩先生正在调养,然后就当着阿布寇太太老大不高兴的臭脸把门关上。过了不久,史密斯小姐本于职业良知过来敲门,探询有无需要她服务之处,德罗米欧和她讨论了五分钟病情,最后她发现自己只能一味盯着门板,虽然谈话还算愉快,可是显然是被拒绝,便摇着头走开了。 七点三十分,哲瑞·雷恩先生起床,轻声和德罗米欧谈了几句,便站在门后。德罗米欧打开门先探头张望。走道空无一人,他把门在身后合上,走下廊道。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开着,里面没人,实验室和幼儿室的门都关着,露易莎·卡比安的房门大敞,德罗米欧探查房内确实无人,便迅速返回客房。 一会儿之后,哲瑞·雷恩先生蹑足穿过廊道,快步进入死者房间。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橱门溜进去,从里面把门拉合,但留一个足以观看房内的缝隙。走道、整层二楼和房间本身,皆一片寂静。房间很快就随天色变暗,衣橱里十分窒闷,虽然如此,雷恩仍朝一堆女人衣物里藏得更深,竭力保证呼吸,准备好度过这漫漫长夜。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偶尔德罗米欧弓身来到客房门后,聆听走道和楼下传来模糊的声响;雷恩则连这点对外界的知觉都没有,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进来他藏身的房间。雷恩依他的夜光表得知时间是七点五十分,外面第一次传来有人走动的迹象。他身子一僵,直觉地戒备起来。 突然房间大亮,他猜想电灯开关是在衣橱左边房门右边的视线之外,因此他看不见进门的访客。但是悬疑为时不久,史密斯小姐的肥胖身材掠过他的视线,她粗重的步伐穿过地毯,转向两张单人床之间。现在灯光大亮,雷恩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房间已经被彻底清扫、通风、整理过,所有犯罪的痕迹都清除尽净。 史密斯小姐走到床头桌旁,拾起露易莎·卡比安使用的点字板和方块。她转过身来,雷恩看见她的脸庞。她看起来很疲倦,宽大的胸脯随着叹气起伏了一下。她没有再进一步做什么,就离开了雷恩的视线步向房门。一会儿灯光熄灭,雷恩又置身于一片漆黑中。 他松了一口气,擦拭汗津津的额头。 八点零五分,死者房间来了第二名访客。灯光再度大亮,雷恩看见阿布寇太太高大衰老的身影穿过地毯。那女人气喘如牛,雷恩判断是爬楼梯所致,她做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挂一搓颈背,然后转身走出去。 然而这次——雷恩呢喃了几句不成样的祷辞,感谢大大小小各方神祗保佑阿布寇太太粗心大意——灯没有被关掉。 再下来事情几乎是紧接着发生的。恰好四分钟以后,也就是八点零九分,雷恩意识到房门对墙的一扇窗户,原来毫无动静的百叶窗拂动了一下,他不禁紧张起来,把身体弯得更低,屏气凝神,把橱门的缝隙开大一点点,两眼紧盯着窗户。 原来全部放下的百叶窗突如其来地被拉起,他看见那个他所等候的人,匍匐在俯视花园贯穿整个二楼外墙的外窗台上。那个人滞留在那里几秒钟,然后很快地跳进房间。雷恩看见原先关着的那扇窗户,现在已经打开来。人影迅即向房门的方向跃过去,脱出雷恩的视线,然而他很肯定访客是去关门,因为那个人瞬间又折回来,而灯依旧亮着。人影接着向壁炉的方向过去,雷恩只能勉强看到一部分。那人稍稍弯下身一闪而逝,接着看到两条往上一提的腿,然后就不见了踪影。雷恩心脏狂跳不已地等着。 几秒钟以后,人影重现,手上拿着雷恩留在砖后秘洞的白色液体试管和药水滴管。 那位访客穿过房间跑向床头桌。两眼炯炯有光,手向那杯脱脂奶伸过去……藏身衣橱的雷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短暂的踌躇……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那人拉开瓶塞,把整个试管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都倒进阿布寇太太送来的脱脂奶里。 其动作如此之快……那人一跃跳回窗边,迅速张望一眼花园,翻过窗台——窗户和百叶窗全都又被拉下来。雷恩注意到,访客让百叶窗比原来稍微拉高一点……他在衣橱里叹了一口气,伸展一下两腿,面色凝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雷恩看一下腕表,现在正好八点十二分。 中场……平静无事,百叶窗连动都没动一下。雷恩又抹了抹额头,汗珠沿着身体滴进衣服里。 八点十五分,直觉告诉雷恩,有人来了。两个身影一时遮蔽了亮光穿过他的视线——露易莎·卡比安,就如她平时在屋内外各处走动一样,步履缓慢而有自信,史密斯小姐尾随于后。露易莎毫无迟疑地走向自己的床,坐下,交叉两腿,然后机械式的,仿佛这是每晚的例行公事,手伸向床头桌,抓住那杯脱脂奶。史密斯小姐似有似无地微微一笑,拍拍她的面颊,然后向右边走去——到浴室去,雷恩知道,他记得房间的格局。 让雷恩凝神注意的不是露易莎,而是闯入者逃出去的那扇窗户。正当露易莎把玻璃杯举向后边,雷恩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张幽灵般的脸孔,紧贴在百叶窗没有遮到的窗玻璃上。那张脸紧张又苍白,聚精会神到近乎骇人…… 而露易莎平静如常,脸上无知可人的表情无丝毫变动,她把玻璃杯里的脱脂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开始宽衣。 在这一刻,雷恩两眼因紧迫盯人而发痛。他敢信誓旦旦地说,窗户上那张脸,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讶异表情,而后紧接着一脸令人悚然的失望。然后那人像玩具似地一弹,消失了踪影。 趁着史密斯小姐还在浴室里梳洗,雷恩蹑手蹑脚地踏出衣橱,溜出房间。露易莎连头都没转一下。 第三幕 第七景 实验室 6月19日,星期日,下午 周日早上,哲瑞·雷恩先生觉得人比较舒爽——比前一天好太多了。虽然如此,德罗米欧仍向似乎是房子里唯一关心雷恩的人——芭芭拉·黑特,禀报雷恩先生早上和下午一段时间,还要留在客房休息,能不能请黑特小姐嘱咐大家不要打扰? 黑特小姐应允,哲瑞·雷恩先生不会受到打扰。 十一点钟,杜宾医生来访,和“病人”闭门会面,十分钟以后出来,报告“病人”大体已恢复健康,随即告辞。 午后不久,雷恩重复前一晚的神秘调查行动。就算真的生病,他的脸色应该也不至于这么难看,他形容枯槁,昨晚一夜不眠。德罗米欧给他信号,他快步地溜上廊道。然而,这趟周日侦察之旅的目的地不是死者房间,反之,他迅速潜入实验室。他早有策划,一进门马上躲进房门左边的衣橱,并且将橱门预留一个视觉良好的空隙,他再度沉着静候。 表面上看来这个行动既疯狂又微不足取。弯腰驼背地躲在一个又黑又闷的小空间,既难喘息,发酸的眼睛还得不断监视缝隙——无休无止地等候,几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进来实验室,也没看到丝毫动静。 这一天似乎无尽地漫长。 无论他脑袋里有什么愤怒、沸腾、又令他备受煎熬的想法,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秒钟的松懈。终于,下午四点钟时,他的守候有了结果。 他第一个直觉,是有个身影打从他视野不及的房门方向过来,瞬间掠过他的视线。当然,雷恩并不能听见开关房门的声音。长时守候的倦怠顿时消弭,他的眼睛紧紧盯住缝隙。 那是前一晚的闯入者。 那人毫不犹豫,身影马上往房门左边壁架的方向走去,止步的位置和雷恩如此靠近,雷恩可以闻见对方喘息气味。 那人双手举向一层较低的架子——取下残留未破的罐中的一瓶,随着瓶子下移。雷恩看见红签上的白字:毒。清清楚楚。此时闯入者稍作停顿,无言地检视手上的掳获物;然后,在缓缓巡视房间一番之后,使走向被扫到房间靠窗左边角落的一堆碎玻璃那里,捡出一个没破的小空瓶。连拿到水龙头底下清洗的手续都免了,闯入者径自把小瓶子灌满毒药,把瓶塞盖上,把从壁架取下的那瓶毒药放回架上,然后蹑足朝雷恩的方向走来……一瞬间,雷恩正眼凝视那双热火中烧的眼睛……然后,那双眼略过他面前,走向房门。雷恩以令人疲惫的姿势屈坐良久,然后,爬起来,迅速从衣橱踏入实验室。房门关着,闯入者杳无踪影。 他也没到壁架去查看到底对方偷了什么毒药。他仅一味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承负了千斤重担的老人,茫然地注视着房门。 然后,痛苦消逝了,他又是原来的雷恩,只是有点苍白,有点佝偻,倒像是一位刚从心脏病复原的人。他跟随闯入者的路线,虽然有点虚弱,但是信心十足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夜。 总局里很安静。已经下班了,除了值夜的警察,走廊上空无一人,布鲁诺检察官大声步下走道,撞进门牌上写着萨姆巡官名字的房间。 萨姆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在一盏桌灯下阅览罪犯相片总簿。 “怎么样,萨姆?”布鲁诺喊道。 萨姆眼睛都没抬一下,“什么怎么样?” “雷恩!有消息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很担心。”布鲁诺吼道,“你不应该答应这种疯狂的主意,萨姆,撤销对这些人的保护可能酿成悲剧……” “哦,到别的地方去叫卖你的人身保护令吧,”萨姆咆哮,“我们有什么好损失的?雷恩好像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根本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把相簿摔到一边,打起呵欠,“你知道他的脾气——不到全然确定绝不开口,随他去吧。” 布鲁诺摇头,“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很不聪明,万一有差错……” “嘿,听着!”萨姆大吼,一双小眼睛穷凶恶极,“我烦恼的事情还不够多吗,还得在这里听老太婆罗里啰嗦——” 他咬住唇,吓了一跳。桌上的一双电话铃声大作。布鲁诺紧张起来。 萨姆抓起听筒。 “喂,”他粗声说。 一阵亢奋的吱喳声……萨姆一边聆听,一阵红晕染上他的面孔。 然后,一语来发,他砰一声挂断电话就冲出门。 莫名其妙的布鲁诺也只好跟着跑出去。 第三幕 第八景 餐厅 6月19日,星期日,晚间7时整 这个下午,哲瑞·雷恩先生在房子里四处闲逛,面带微笑和家里各个成员闲话家常。早先格利来访过,雷恩也和他闲聊了一会儿,崔维特船长整个下午都在花园和露易莎·卡比安以及史密斯小姐闲混,其他人无所事事,没精打采,似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做任何正常的事,而且仍然互相半提防着。 值得注意的是,雷恩从头到屋没有坐下来过一次。他不停地走动,机警地提防,跟踪,监视…… 傍晚差十五分七点时,他暗中对他的司机德罗米欧示意。德罗米欧溜到他身边,他们耳语了几句,然后德罗米欧溜出房子,五分钟以后回来,脸上带着笑容。 七点钟,雷恩坐在餐厅一角,和蔼地微笑。桌上晚餐器皿已经罗列妥当,一家人以同样倦怠、死气沉沉的模样陆续步入餐厅,就在此刻,萨姆巡官在布鲁诺检察官和一队刑警陪同下,突然造访。 雷恩一边起身和萨姆及布鲁诺打招呼,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这一瞬间,无人动弹,露易莎和史密斯小姐静坐桌侧,玛莎·黑特和两个小孩正要就坐,萨姆进来时,芭芭拉正好也从另一道门步入,康拉德在隔壁的图书室,萨姆看见他旧习不改地在大灌黄汤,姬儿不在场,但是崔维特船长和约翰·格利都在,此时正站在露易莎座位后面。 没有人开口,直到雷恩低声说,“啊,巡官。”然后众人惊愕的表情才消退,漠然地各就各位。 萨姆吼了一句问候,在布鲁诺尾随之下走向雷恩,向他阴沉地点头。三个人退到一角,没有人理会他们。餐桌上的众人摊开餐巾,阿布寇太太进来,女仆维琴妮亚捧着一个沉重的大托盘蹒跚入内…… “怎么样?”萨姆算是相当平静地说。 憔悴枯槁的神情又回到雷恩脸上。“就是这样,巡官。” 他仅回了这句话,一时间三人静默无语。 然后巡官吼起来:“你的手下——他刚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你要放弃了,洗手不干了。” 布鲁诺哑着嗓子问:“你失败了?” “是,”雷恩耳语道,“我失败了,我打算放弃,两位先生,那个实验……没有成功。” 萨姆和布鲁诺都没讲话,只是一味盯着他。 “我没有办法再做什么,”雷恩继续说,他似乎沉痛的目光落在萨姆背后某处,“我之所以通知你,是因为我要回哈雷特山庄,我不能不等你的手下再度驻守就离开——为了保护黑特一家……” “怎么样,”萨姆把同样的话刺耳地又说了一遍,“所以你也被打败了。” “恐怕是如此,今天下午我还满怀希望,现在……”雷恩耸耸肩,“我开始相信,巡官,”他苦笑一下接着说,“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想去年那件隆斯崔案我不过是运气好。” 布鲁诺叹口气,“大势已去,哀伤也没用了。毕竟,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必这么难过。” 萨姆沉重地摇头,“布鲁诺说得对,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你应该很满意,知道有人和你作伴……” 他突然住口,像只发育过度的肥猫旋过身去,雷恩满目惊恐地瞪着萨姆背后的景象。 事情发生得如此快,因此措手不及,他们连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就结束了,如迅雷不及掩耳,如蛇啮般令人瞬间麻痹。 黑特一家和他们的客人坐在餐桌四周,全吓呆了。小男孩杰奇,原先还在敲桌子吵着要更多面包,举起他面前一玻璃杯的牛奶——桌上有好几杯:杰奇面前一杯,比利面前一杯,还有露易莎面前一杯——贪婪地一口灌了一大半。玻璃杯从他指间坠落,霎时全身瘫软,仅仅当喉头哽噎一声时哆嗦了一次,其后杰奇就骤然僵直……垮在椅子上,跟着马上砰一声掉到地板。他们从麻痹中回过神来,立即跳上前去——萨姆和雷恩同时,布鲁诺紧随于后。其他人都被吓傻了,张口结舌地冻结在座位上,叉子停在桌面和嘴唇间的半空,伸出去拿盐的手静止不动……黑特太太尖叫一声,双膝跪落在一动不动的娇小躯体旁。 “他中毒了!他中毒了!哦,我的天……杰奇,讲话——跟妈妈讲话!” 萨姆粗鲁地把她推到一边,护住小男孩的下巴,他用力捏挤,直到嘴巴打开来,然后把一根手指探进男孩的喉咙,一个微弱的咕噜声……“不准动,所有的人!”萨姆大喊:“叫医生,墨修!他——” 命令才发出一半,他臂中的小躯体只往前弹一下,然后就像一堆湿漉漉的衣服整个瘫了。 即使他瞠目结舌的母亲也明白可见,小男孩已经断气了。 相同地点,晚间八时 楼上幼儿房里,米里安医生来回踱步——米里安医生正好在悲剧发生前一个小时,才从他的周末之旅归来。黑特太太歇斯底里地吸泣,半狂乱地把小儿子比利颤抖的身子紧抱胸前,比利哭他的哥哥——害怕地抓着他母亲。黑特家人围绕在静止的小尸体床边,无言,阴郁,互相回避视线。门槛上站着一群刑警…… 楼下餐厅里两个人——萨姆巡官和哲瑞·雷恩,后者的眼里充满了痛苦,一胜病容——那种病容是连他的演技也无法掩饰的。 他们都没讲话。雷恩疲乏地坐在桌旁,瞪着掉在地上。 死去的男孩喝下最后一口苏格拉底药剂(指为诱使对方暴露真相而伪装无知的“苏格拉底反讽法”。——译)的牛奶杯;萨姆步声如雷地踱来踱去,他面露愤怒,喃喃自语。 房门打开来,布鲁诺检察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团糟,”他叨叨地念着,“一团糟,一团糟。” 姆愤愤地瞪雷恩一眼,雷恩头也不抬,仅呆坐着轻拨着桌布。 “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档干事,萨姆。”布鲁诺怒吼。 “真他妈的!”巡官咆哮,“最气我的是,他偏偏要在现在放弃,现在,为什么,老兄,你现在不能放弃!” “我必须,”雷恩仅仅如此回答,“我必须,巡官。”他起身,生硬地站在桌边,“我没有权力再干涉。小男孩的死亡……”他舔一下干燥的嘴唇,“不,我根本就不应该加入你们,请让我走吧。”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有气无力地开口。 “我没有办法再说什么来自我辩解,我搞出一个最可怕的乱子,小男孩的死是我的错,是……单单我一个人的错。不……” “好吧,”萨姆低声应道,怒火已经消弭,“你有权力要求退隐,雷恩先生。如果这件事有什么叫人怪罪的地方,都会落在我身上,如果你要这样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解释,也不指点一下你一直在追查什么……”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了,”雷恩毫无生气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错了,就是这样,错了。” “不,”布鲁诺说,“你不能这么简单地一走了事,雷恩先生,这里头还有更深一层的东西。当你要求萨姆把手下调开,留给你一个无障碍空间,你那时心里……有个很清楚的主意……” “当时确是如此。”布鲁诺突然惊悸地注意到,雷恩的眼睛黑了一圈。“我以为我有办法防止进一步的阴谋,结果发现不能。” “所有这一大堆戏法,”萨姆吼着说,“你以前那么斩钉截铁说下毒是一个障眼法,都不是当真的,没有多少是真话!”他咆哮一声,两手把面颊罩起来,“告诉你,这件事证明这里发生的根本是一场批发式大屠杀,他们那群人,注定要被全部杀光……” 雷恩哀痛地垂下头,欲言又止,然后走向房门。他连帽子也没拿。到了门外,他停步片刻,仿佛迟疑着是否要回头,然后,挺了挺胸膛,走出房子。德罗米欧在人行道旁等他。半昏沉的夜色中,一群记者向他涌来。 他甩脱他们,踏进车内,当轿车疾驶而去时,他的脸深埋在双手之中。 第三幕 幕后 先以严苛的审查眼光纵观全局, 然后决定你是否能否定他的功绩。 当老奎西在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尾随下出现于过道时,哲瑞·雷恩先生正俯卧在池缘石块的草地上,喂他的黑天鹅吃面包屑。 两个人都看起来有点腼腆和退缩。奎西碰碰雷恩的肩膀,雷恩转过头来,他马上跳起来,脸上有无限的惊喜。 “巡官!布鲁诺先生!”他喊道。 “很高兴见到你,”萨姆喃喃地说,像个小学童踟躇向前,“布鲁诺和我来拜访你。” “呃——啊——是的。”布鲁诺说。 他们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 雷恩精明地打量他们。“陪我坐在草地上吧,”他终于说。他身着短裤和套头毛衣,强健棕色的腿上沾着绿草,像个印第安人一样盘腿坐下。 布鲁诺脱掉外套,解开衣领,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坐下,巡官先是犹豫,然后以奥林匹斯山的风雷之势轰然落座。他们沉默良久。雷恩一意注视着池塘,还有过来叼水面一块面包屑的黑天鹅美妙的长颈。 “呃,”终于萨姆开口,“真是……嘿!”他伸过手去拍拍雷恩的臂膀,雷恩转头看他,“我在讲话,雷恩先生!” “是,”雷恩喃喃应道,“请说。” “我还是告诉你吧,”萨姆说,眨了眨眼睛,“我们——布鲁诺和我,我是说——我们想问你一件事。” “问露易莎·卡比安是不是自然死亡?” 他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然后布鲁诺趋身向前。 “是,”他热切地说:“不知你有没有注意报上的新闻,我们在考虑是不是要重开旧案……你认为如何?” 萨姆没说话,他浓眉下的目光紧紧注视雷恩。 “我以为,”雷恩喃喃地说,“谢林医生同意米里安医生心脏衰竭的诊断。” “嗯,”巡官缓缓地说,“他是同意,总之,米里安一向就宣称那个聋哑女的心脏不好,他的病历上也是这样记录,但是我们不是那么确定……” “我们认为,”检察官说,“可能有什么不留痕迹的毒药,或者某种注射,足以引致死亡而又不启人疑窦。” “可是我两个月前就告诉你们两位,”雷恩和气地回答,又投了一把面包屑在水面上,“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们知道,”趁萨姆还没来得及吼出口,布鲁诺赶快说,“但是我们忍不住觉得,你一直握有一些证据——” 他住了口。雷恩已经把头转开,那温和的笑容仍然在唇上,但是他发绿色的眸子若有所思,视而不见地望着天鹅。过了许久,他叹口气,转回来面对他的客人。 “你们想的没错。”他说。 萨姆从草地上扯起一把青草掷在他的大脚下。“我就知道!”他大吼,“布鲁诺,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掌握了一些东西,我们可以用来——” “案子已经结束了,巡官。”雷恩平静地说。 两人都愣住了,萨姆把雷恩的手臂抓得那么紧,雷恩直觉地往后缩。“结束了?”他哑着嗓子喊道,“谁?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看在老天分上——上星期吗?” “两个月前就结案了。” 一霎时,他们都没有气力说话。然后布鲁诺大声喘了一口气,脸色发白;萨姆像个小孩一样上唇不住颤抖。“你的意思是说,”最后萨姆低语道,“两个月来,你紧闭尊口,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凶手并没有逍遥法外。” 他们像两具用同一个轮索拉起的傀儡戏偶,同时跳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雷恩用悲伤至极的声音说,“凶手已经……死了。” 一只天鹅拍动黑丝绒般的羽翼,水花溅到他们身上。 “请坐下,你们两位,”雷恩说,他们机械式地服从。“一方面来说,我很高兴你们今天来此,另一方面,又不尽然。此刻,我还不知道到底告诉你们是对是错……” 萨姆闷吼一声。 “不,巡官,我不是虐待狂故意逗你,看你受折磨,”雷恩严肃地继续说,“这真的是一个问题。”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布鲁诺喊道。 “因为,”雷恩说,“你们不会相信我。” 一滴汗珠滚下巡官的鼻子,沿着他厚实的下巴坠落。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雷恩平静地说,“如果,听完我的话,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把我踢下水池,说我撒谎,幻想过度,精神错乱”——他的声音颤抖——“和疯狂的黑特家族一样疯狂,我也不会责怪你们。” “是露易莎·卡比安。”检察官缓缓地说。 雷恩凝视他的双眸。“不是。”他回答。 萨姆巡官把手臂往蓝天一挥。“是约克·黑特,”他粗鲁地说,“我早就知道。” “不是。”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他的天鹅,他于再度开口之前,又撒了一把面包到水池里——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又无限哀伤。“不是,”他重复说,“是——杰奇。” 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微风突然消逝,眼前唯一移动的事物,是缓缓游走的天鹅,然后,从他们背后远远某处,传来老奎西在亚利欧喷水池追捕金鱼的欢呼,咒语才顿时破解。 雷恩回过头来,“你们不相信我。”他说。 萨姆清清喉咙,想说话,说不出,又清了一次喉咙。 “不,”他终于说,“我不相信你,我没办法……” “不可能,雷恩先生!”布鲁诺喊道,“根本是疯话!” 雷恩叹气。“如果你们的反应不是如此,你们就不正常,”他喃喃地说,“然而,在结束这席话之前,我会说服你们两位,正是十三岁的杰奇·黑特——一个小孩,一个才要开始青春期,就这方面来说,几乎还算是个幼儿的小伙子——三次对露易莎·卡比安下毒,打击黑特太太的头部使其致死,还……” “杰奇·黑特,”萨姆喃喃自语,“杰奇·黑特,”仿佛借着复述这个名字,他可以从整个事件领悟出一点意义,“可是,一个十三岁的小毛头孩子,不管怎么说,怎么有可能编造一个那样的计谋,又付诸行动?简直,这——这疯了嘛!没有人会相信的!” 布鲁诺检察官深思着摇头,“不要动怒,萨姆,你太激动了,否则你应该会知道那一点的答案,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根据一个为他准备好的犯罪大纲照章行事,并不难想象。” 雷恩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盯着草地。 巡官像只鱼濒死挣扎。“约克·黑特的大纲!”他大喊,“现在我完全懂了。我的天,正是如此!那个恶魔小鬼……我还以为是约克·黑特——以为他没死——还试图追一条死人线索……”他全身震动地大笑,笑声里夹杂着辛辣和羞愧。 “从来就不可能是约克·黑特,”雷恩说:“无论他是死是活,当然,他还活着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尸身辨认并非绝对……不,两位先生,是杰奇·黑特,而且从一开始就可能是杰奇·黑特,要我告诉你们如何——和为什么吗?” 他们呆呆地点头。哲瑞·雷恩先生往后仰身,躺在草地上,两手交叠在头底,向无云的天空述说他不寻常的故事。 “我要从,”他说,“第二次罪案调查着手——即埃米莉·黑特谋杀案。请你们谨记,一开始我并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知道得多,我没有任何预设地踏入那块处女地,我所见,并进而相信的,都纯粹是观察和分析的结果。现在我来给你们说明,我根据事实所做的推理——这推理让我相信这个男孩子是所有事件的主犯,进而引导我找到约克·黑特悲剧性的大纲…… “从一开始,这个案件就呈现不平常的困境,我们面临的凶手实际上有一名证人,然而就表面上看来,这名证人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等于跟不存在一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一个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而且更错综复杂的是,还是一个不能说话的人。然而问题并不是全然无法克服,因为她所幸还具有其他知觉,一是味觉;二是触觉;三是嗅觉。 “味觉在这里根本不算数,我们也没指望用得上,但是触觉和嗅觉就派上用场,而事实上也主要是基于露易莎曾经触摸到凶手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才得以根据这些线索推断出事实。 “我已经向你们证明过,在露易莎·卡比安水果盅里的梨子下毒,和谋杀隔床的黑特太太,是由同一个人所为。我也在先前的分析中向你们证明,毒害露易莎从来就不是有意的,这个计谋的唯一目的,是要杀死黑特太太。 “好,由于下毒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所以无论露易莎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房间里摸到的是谁——那一触导致她昏迷——就是我们要追捕的对象。你们记得,露易莎是在挺直站立的时候摸到凶手的鼻子和面颊,她伸出的手臂正好和地板平行,亦即在她肩膀的高度。你,巡官,事实上抓对了线索。” 巡官眨眨眼,脸红起来。 “我不懂……”布鲁诺慢条斯理地开口。 平躺的雷恩眼睛望着天空,没看到布鲁诺的嘴唇开合。 他平静地继续说:“巡官,你马上说,由碰触凶手鼻脸的证人的既知身高,我们可以推算出凶手的高度。太高明了!在当时、当场,我就想,你已经逮到明显的证据,真相,或者说近似的真相,很快就会出来。但是布鲁诺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他说:‘你如何知道凶手当时不是弯腰屈膝?’——这是一个精明机警的意见,没有错,因为如果凶手确实弯腰屈膝,他的高度就会依弯腰屈膝的程度而有所不同,自然我们就无法推算他的身高。所以,没有再进一步检验这个证据,你和布鲁诺先生两人就抛弃了这条线索。如果你继续追这条线索——事实上,只要你低头看一眼地板——你就能与我一样,马上得到真相。” 布鲁诺双眉紧锁,雷恩哀伤地微笑着坐起来,转头面对他们,“巡官,站起来。” “呃?”萨姆一脸惶惑。 “请你站起来。” 萨姆好奇地从命。 “现在,踮脚尖。” 萨姆不自在地把脚跟提离草地,踮着脚尖摇摇晃晃。 “现在,仍然踮着脚尖,弯下身体——试着走路看看。” 巡官笨拙地弯下膝盖,脚跟离地,试着依令行事,他只颠颠倒倒地走了两步就失去平衡,布鲁诺笑起来——他看起来像只发育过度的鸭子。 雷恩又微笑,“你这番尝试证明了什么,巡官?” 萨姆咬断一根绿草,对布鲁诺咆哮。“别笑了,你这笑狼!”他吼着,“证明弯腰屈膝实在很难踮脚尖。” “非常好!”雷恩精神抖擞地说,“当然,就肉体上来说,可以办得到,但是当一名凶手要离开他犯罪的现场,我们当然不考虑会有踮脚尖弯腰屈膝走路的。踮脚尖,有可能;但是不会又踮脚尖又弯腰屈膝。那样很怪异,不是人的自然动作,而且没有意义,事实上,妨碍速度……换句话说,如果凶手在露易莎·卡比安碰他的那一刻,正陪着脚尖要离开房间,我们马上可以不考虑他同时还弯腰屈膝。 “地板告诉我们一件简单明了的事实。你们记得翻倒的滑石粉上的脚迹,从床到露易莎碰触凶手的地点为止,都只有鞋尖印——顺便一提,从那一点开始,凶手改变方向跑出房间,所有接下来的脚印显示,不只有鞋尖印,还有鞋跟印,而且间隔大很多……” “鞋尖印,”布鲁诺喃喃自语:“可能吗?这么说我岂不对这种事情太迟钝了,我的记忆不是那么清晰,的确是有鞋尖印吗……” “是鞋尖印没错,”萨姆吼道,“闭嘴,布鲁诺。” “这里,”雷恩平心静气地继续,“在只有鞋尖印的地方,有一点附加事实,每一个鞋尖印距离下一个鞋尖印大约只有四英寸远。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凶手从打击黑特太太头部的床边那点转身以后,是踮着脚尖离开的——没有鞋跟印。我再进一步证明他是踮着脚尖,因为连续的脚印之间只有四英寸的距离,这是在受限的区域中踮脚尖走路的正常距离……然后当露易莎·卡比安碰触凶手时,他是直立的——不是弯腰的屈膝,记住——而且踮着脚尖!” “但是现在,”雷恩迅即说,“我们有一个计算凶手身高的基准了。让我暂时打个岔。当然,我们可以看出露易莎·卡比安是属于哪一种高度。在宣读遗嘱,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露易莎和玛莎·黑特两人的身高一样,还有,她们是家里最矮的成人。后来在拜访米里安医生,参考他档案里的病历卡时,我确定了露易莎的正确身高:她的身高是五英尺四英寸,但是我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个正确尺寸,当她在描述该晚的遭遇时,我就看出来,估量了她的身高。我当时估计她有多高——以我自己的高度来比较——并做了一个快速的计算。现在,请仔细地听着。” 他们专注地盯着他。 “一个人从头顶到肩膀的距离有多远?嗯,布鲁诺先生?” “呃——我不晓得,”布鲁诺说,“不过,我不懂你怎么有办法精确地说出来。” “就是有办法,”雷恩微笑,“每个人的尺寸会有差异,而且当然男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我碰巧由某人得到这个知识,这是我从奎西那里取得的一项资讯,他是我所遇过的人当中,对人头的生理构造了解最多的……女人从头顶到肩膀的距离,是介于九到十一英寸之间——我们就说,对平均身高的女人而言是十英寸吧,你可以由观察一般的女人证实这点,甚至可以用眼睛估计。 “很好,那么!露易莎的指尖碰到凶手鼻子和面颊,马上告诉我们一件事——凶手长得比露易莎矮。因为如果他长得和她一般高,她应该是摸到他的肩膀,然而,因为她摸到他的鼻子和面颊,所以他一定是比她还要矮。 “我能不能更精确地得出凶手的高度?能,露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即六十四英寸高。她手伸的手臂到地板的距离,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那么从凶手被露易莎碰触的面颊到地板,也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或者说,从地算起五十四英寸。如果说凶手接近鼻子和面颊部位距离地板是五十四英寸,那么我们只要估计凶手从鼻子到头顶的大约距离,就可以得到他完整的身高。就一个比露易莎矮的人来算,那个距离大约是六英寸,因此,凶手的身高大约是六十英寸,或者说整整五英尺。但是凶手是踮脚尖站着,所以要取得他的真实身高,你必须减掉一个人踮起脚尖所增加的高度,我想你可以估算出来那大约是三英寸,换句话说,我们的凶手大概是四英尺九英寸高!” 布鲁诺和萨姆一副头昏目眩的样子。“我的天,”萨姆呻吟道,“我们还必须是数学家不成?” 雷恩平静地继续,“另一个计算凶手身高的方法如下:假设凶手和露易莎的高度相同,如我刚才所说,她应该是会摸到他的肩膀,因为她的手臂是以肩平的高度直直伸出去,但是她摸到他的鼻子和面颊,这表示他的身高等于她的身高减掉他从肩膀到鼻子的距离,一般大约是四英寸,加上他赔起脚尖的三英寸——一共是七英寸,因此凶手比露易莎矮七英寸,后者我已经说过,是五英尺四英寸。那样算起来凶手大约是四英尺九英寸——完全证实了我原先的计算。” “哦!”布鲁诺说,“不得了,光靠一堆用眼睛做的估计,可以得出这么确切的数字!” 雷恩耸耸肩,“你好像觉得很难,无疑我的计算听起来也好像很难,然而这实在是简单得可笑……假设我给我的辩证留一点质疑的余地,假设露易莎伸出去的手臂并非和地板恰好平等——而是比她的肩膀稍微低一点,或稍微高一点。记住,这高或低的差距不会很大,因为她是一个盲人,盲人在走路时最习惯的动作,就是把手臂直挺挺地伸出去,但是我们就算是提高或降低两英寸吧,这显然是一个很宽容的误差了。那样算起来,我们的凶手就介于四英尺七英寸和四英尺十一英寸之间,仍然是个很矮小的人……你们可能还不服气——我看得出巡官的眼光仍不服输——可能认为我对从鼻子到头顶,或从鼻子到肩膀距离的估计太肯定。这些你们可以自行检验。但是无论如何,露易莎摸到踮着脚尖的凶手的鼻子,这件事实显示他比她还要矮很多——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我下定论:她摸到的人一定是杰奇·黑特。”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萨姆叹息,待雷恩一解释,一切好像变得简单得很。 “为什么会是杰奇·黑特?”一会儿之后雷恩接着说,“一个基本的解释即足以说明。既然露易莎和玛莎是全家最矮的成人——她和玛莎的身高正好又相同——这点在宣读遗嘱全家聚集的时候显而易见,因此她摸到的那个人不是家里的成人。屋子里的其他成人也在考虑之外:艾德格·皮瑞长得很高,阿布寇先生和太太也都高大,还有维琴妮亚也是。至于外人,如果犯案的人不是家里的人呢?呃,崔维特船长,约翰·格利,米里安医生——全是高个子,彻斯特·毕格罗中等高度,但是一个男人中等高度当然不至于比五英尺还低好几英寸!凶手不可能是个全然陌生的外人,因为从犯案的种种因素看来,证明他对这座房子,对屋子里不同人的饮食习惯,对四周的地形等等,都十分熟悉……” “我懂了,我懂了,”巡官不高兴地说,“一直就明摆在我们鼻子底下。” “这次我不得不同意你的意见,”雷恩轻笑一声说,“所以凶手只可能是杰奇·黑特,依我所见,大约正好是我算出来的高度——这点于我在米里安医生处读到他的病历卡时得到精密的证实,他是四英尺八英寸高——我只差一英寸,如此而已……自然,不可能是小比利,除了这想法明显的不合理以外,还因为他还太小了,不到三英尺高。另外一点:露易莎说她感觉是一个光滑柔嫩的面颊,一般人马上会依此联想到女人——和你们一样,但是十三岁的男孩子也有光滑柔嫩的面颊。” “真要命。”巡官说。 “所以,站在卧房那里听露易莎的证词,看她演习前一晚的经历——迅速地计算一番——我得到了结论。看起来,杰奇·黑特是前一晚的偷袭者,是他在他姑姑的梨子里下毒,并且敲了他祖母头部一记,导致她死亡。” 雷恩停下来叹口气,望着他的天鹅,“我马上可以告诉你,但这个结论似乎太悖理太可笑了,我当下就把它抛弃。那个孩子是成人智慧程度的复杂计谋的编造者——而且还杀人?太可笑了!当时我的反应和你不久前的反应一模一样,巡官,我耻笑我自己,不可能,我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就是有大人在背后指使那个孩子,我甚至还假想有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人潜藏在暗处——一个几乎像侏儒的人物——四英尺八英寸或九英寸。但是这太愚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当然,我没有表露我的想法。当时如果我把我计算的结果透露给你们,一定会显得很荒唐,我自己都不相信了,怎能期待你们相信呢?” “我开始看出——很多事情来了。”布鲁诺喃喃自语。 “真的吗?”雷恩低声问,“我想你还没有看出一半——或四分之——布鲁诺先生,即使以你全部的洞察力来说……怎么回事呢?露易莎·卡比安声称她闻到凶手身上有香草味。香草,我对自己说,和小孩子并不矛盾,我探索所有我能想到的香草来源——糖果,蛋糕,花朵,还有其余的,你们知道,没有进展。我独自搜遍房子,寻找可能的关联,线索,仍然无所获。所以最后我放弃与儿童相关的香草理论,把香草味往化学品方面想。 “我从殷格斯医生那里发现,我发现约克·黑特的手臂曾经有过皮肤病,而且确实用过秘鲁香油作为疗方,我在实验室里发现有一瓶这种香油的记录……约克·黑特!一个死人,他有可能没死吗?” “那就是我走岔的地方。”萨姆闷闷不乐地说。 雷恩未予留意,“的确,有可能。认尸的结果并非绝对,我们只是假设捞起来的那具是他的尸体……但是——身高怎么解释呢?巡官,你最初对我谈起找到尸体的事时,并未提及身高,即使那不是约克·黑特的尸体,而是他的欺瞒伎俩,他也应该会找一个和他自己身材大约相符的死尸,所以知道尸骸的身高对我会有帮助。但是我最后还是从米里安的病历卡知道了约克·黑特的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所以露易莎摸到的不可能是约克·黑特——凶手比露易莎矮多了,至少也在五英尺以下…… “那么为什么会有香草味呢?依逻辑推算,谋杀案那晚的香草味来源应该是秘鲁香油,它是一种化学品,在凶手挑选毒药的实验室里就有这种东西,它摆在架子上伸手可得,而且我找不出有其他香草味的来源……因此,虽然觉得案发当晚的秘鲁香油味不可能由约克·黑特带来,我仍追踪这条线索,期望能找出一个解释,为什么会有其他人使用这种香油。我所能想到在案发当晚使用这种香油的唯一理由,是凶手刻意留下这条线索,期望警方能借而发现约克·黑特在过去使用过秘鲁香油。但这又好像太愚蠢了——约克·黑特已经死了,抑或没死?这问题在当时非常令人困扰。” 雷恩叹气,“下一步是实验室。你们记得架子上瓶罐的排列方法吗?一共有五层架子,每一层架子分隔成三段,每一段上面摆了二十只容器,每一只容器依顺序编号,一号始于最上层最左边的第一段架子。你记得,巡官,我指出番木鳖碱的九号瓶,是在顶层第一段几乎中央的位置。而且我们发现五十七号的氢氰酸,也在顶层,但是在第三,或者说右手边的那一段。假使我不在场,仅由你跟我描述这个情形,我也会知道瓶罐的次序是由左到右贯穿整层架子,从第一段,而后第二段,而后第三段。除非是依照这种顺序,否则九号瓶和五十七号瓶不可能摆在它们所摆放的位置……到此为止,没有疑问。 “秘鲁香油,根据索引,是在三十号罐子——火灾和爆炸以后,那个罐子不见了,但是依照我对这些容器顺序的知识,我可以确切地说出来它原来是摆在什么地点,因为每一段有二十个容器,而且其间没有空隙,所以三十号应该是放在顶层中段的正中央……我已经查出来,玛莎·黑特是家里除了约克本人以外,唯—一名知道约克有皮肤病的成员,我把她叫来,她证实了这点:没错,她知道他使用一种软膏——她不记得名称——但是她知道那闻起来有香草味。当我问她那个罐子通常摆在那里——我事先摆了一些作假的瓶罐在顶层中段——她走过去中段那里,取下一个摆在三十号——秘鲁香油——原来位置的瓶子……然而当时,我发现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和气味本身一点关联也没有的事情!” “是什么事?”萨姆巡官急着问,“我当时没看见任何重大的事情发生。” “没有吗?”雷恩微笑。“那么你欠缺我的长处,巡官。玛莎·黑特如何取下罐子呢?她踮脚尖站着,勉强才能够到罐子。那表示什么?玛莎·黑特,全家最矮的两个成人之一,必须伸长了手,踮高了脚尖,才能拿到顶层的罐子。但是重点是——她站在地板上就能够摸得到顶层的架子!” “可是那有什么发人深省之处吗,雷恩先生?”布鲁诺皱起眉头。 “你马上会明白。”雷恩的牙齿闪闪发亮,“你记得我们事先那一次调查实验室吗——火灾之前——我们发现架子边缘有两个印记?两个都是椭圆形——显然是指尖留下的印记。第一个在第二层架子边缘正对着六十九号瓶底下,另一个在第二层架子边缘正对着九十号瓶底下。这些印记并未进一步延伸到整个架子的深处,而只出现在边缘前半。现在,无论是九十号瓶或六十九号瓶,都和本案毫无牵连——前者装硫酸,后者是硝酸,但是印记的位置有另一个重要性——正对第一个印记的六十九号瓶,恰好在九号瓶的正下方,换句话说,在往下一层的架子上,正对第二个印记的九十号瓶,则恰好在三十号瓶的正下方——也是往下差一层的架子。而九号瓶和三十号瓶都和本案有关——九号装番木鳖碱,被用于第一次下毒,掺在露易莎的蛋酒奶里面;三十号装秘鲁香油,凶手在黑特太太死亡当晚身上散发那种味道,显然,这不纯然是巧合……所以我的心思马上跳到另一样东西。那把三脚凳,依尘埃上的三点印记证明,它通常是摆在两张工作桌之间,却被发现放在中段壁架下方,而且凳子上有使用的痕迹——凳面有摩擦和不均匀的印垢。很显然,如果只是坐在上面,不会造成这么不均匀的尘垢,因为坐下来应该会留下一个平滑的臀印,或者把大部分的灰尘整个抹掉,不可能造成摩擦的痕迹……现在这把被搬离原位的凳子,记住,被摆在架子中段的三十号和九十号容器正下方,这一切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要使用这把凳子?如果不是用来坐,那么是为了什么?显然是用来站,这样就可以解释摩擦和不均匀印垢的由来。但是为什么站在凳子上?如此一来,故事就很明了了。 “第二层架子边上的指印显示,有人试图取得再上一层架子上的九号和三十号容器,但是却够不到,他的指尖只够到第二层架子的边缘。要拿到那些瓶子,这个人必须站在某个东西上面,所以凳子就被派上了用场。当然,这取瓶子的企图想必是成功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些瓶子被使用过。 “这带给我什么结论?带给我以下的论点:如果某人在六十九号和九十号瓶子底下留下指印,那么从留下指印的架子到地板的距离,必然就代表了这个人的高度——当然不是他的真实身高,而是他拉长,或者伸手的高度。因为如果你想取得某样超出你手所能及的东西,你就会伸长你整个人的高度,自动踮起脚尖,并把手探出去到最大的垂直极限。” “我懂了。”检察官缓缓地说。 “是,玛莎·黑特可以不必站在凳子上,只要站在地板就可以从顶层架子拿到罐子!这表示本案中的每一名成人,都可以不必使用凳子,只要站在地板,就可以拿得到顶层的秘鲁香油,因为玛莎和露易莎是本案中最矮的成人。所以那个在第二层架子边上留下指印,然后站在凳子上取瓶罐的人,比玛莎还要矮很多,而且也不是一名成人……矮多少?很容易计算。我借了你的尺,巡官,量了两层架子之间的距离,发现从顶层架子到留有指印的下一层架子之间,正好差六英寸。我也置了架板本身的厚度,是一英寸厚。因此,留下指印的人,大约比玛莎矮六英寸加一英寸再加一英寸(因为玛莎的手探到罐子前一英寸高的地方)——也就是说,比玛莎矮大约八英寸。而因为玛莎和露易莎的身高相同,露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所以留下指印的人大约是四英尺八英寸高! “惊人而又断然地证实了我原先的推算——再度指出,这是一名五十六英寸高的凶手,又指向杰奇!”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不敢相信,”巡官喃喃自语,“我真的不敢相信。” “不怪你,”雷恩沉郁地回答,“我比原先更加郁闷——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论,竟然得到证实,但是事情实在太过分了。我不能再回避真相,杰奇·黑特不只在梨子里下毒又攻击黑特太太的头,而且他还是那个拿番木鳖碱掺在蛋酒奶里,又是取用秘鲁香油的人……这一节都是凶手的杰作。” 雷恩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清点事实。到此毫不怀疑,虽然看似疯狂,但十三岁大的杰奇确是我们要追缉的活跃罪犯。不可思议,但是也毫无疑问!然而他的谋略相当复杂——就某方面来说颇为聪明,而且不可否认地老成又睿智,无论如何早熟,也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有办法自己想出这样一套方法。所以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这样说,只可能有两个解释:其一,他只是一个成人运用的工具,这名成人想出计策,然后想办法叫这个小孩付诸实行……但是这很显然不对,大人可能拿小孩——这种最不可靠的对象,来当工具吗?有可能,但几率太小——这名成人要冒的险太大了,小孩子有可能因为不知事情轻重,或只是淘气,或耍威风而泄露机密,或者有可能在第一次警方审讯时就受不了压力而把真相全盘抖出。当然,小孩子不可能因为暴力威胁而三缄其口,但这似乎也说不太通,小孩子是最直率的了,而且从杰奇的一般行为看来,他不是那种会受恐惧胁迫的孩子。” “我对这点没有意见。”巡官咕哝。 “当然没有,”雷恩微笑,“现在即使假设有个成人利用这个男孩子做工具,在执行策略上仍有一些显然矛盾的所在,是成人不可能允诺的——成人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些做法,我会在待会儿说明,处处指出这是出于一个孩童,而非成熟的心灵。基于这些矛盾,我抛弃了有个成人在指挥杰奇行动的理论。然而,我仍旧无法相信,这计策不是大人肇始的结果,所以面对一个这样的问题:如何可能由一名成人策划,由一名小孩实行——而他们两人之间却没有共犯的关系?这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亦即我两项解释中的另一项——这个小孩根据一部由大人创作的计划行动,而那位大人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在跟随他的计划(否则他应该会马上向警方透露)。” “所以那就是你如何追到那部大纲的由来。”检察官沉思着说。 “是,此时我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有没有什么线索指出谁是那部策略的成人创作者?有,其一,对毒药能运用自如。这当然指向这群人里的化学家,约克·黑特;另外一点,芭芭拉·黑特在早先的证词中提到,她父亲曾经尝试小说写作。我回想起来,怵目惊心,小说!然后,还有秘鲁香油,只有约克·黑特一个人用这个东西……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不管他是死是活。” 雷恩叹口气,伸了伸臂膀,“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我有两条必须侦查的线索,巡官——而你显得十分讶异?第一条是我曾经描述的香草气味;第二条,就是我为了追究那部成人写的策略去拜访芭芭拉·黑特,从她那里,我很高兴发现,我对约克曾经致力写一部侦探小说的臆测是正确的。处理犯罪的小说就是侦探小说,我知道一定是这种小说。除了黑特曾经说他在做大纲以外,芭芭拉对之一无所知。这么说来,有可能存在这样一部大纲!我相信,约克·黑特基于创作小说的意图,至少曾经策划一个谋杀策略的大纲;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却给小杰奇提供一个活生生的犯罪蓝图。 “杰奇依照大纲行事。他会不会把大纲销毁了?不太可能,按照儿童心理,他把它藏起来的可能性大于把它销毁,至少,仍是值得动手寻找。如果他把它藏起来了,可能藏在哪里?当然是在房子里的某处。然而房子早就被搜查过了。并没发现类似的东西。此外,我觉得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在这种喜好海盗、牛仔和印第安、流血暴力武打和恶魔与正义搏斗的年纪——一定会选一个非常浪漫的地点来藏这部大纲。我事先已经发现这孩子进入实验室的方法——经由烟囱和壁炉。我猜测这个相当浪漫的入口,同时也可以成为一个同等注意的大纲藏匿点,既然这似乎是一个很可能的地点,我便去搜索烟囱和壁炉的内部,发现在砖砌的隔墙上方,有一块松动的砖块,砖块后面藏了大纲。这算起来也是合乎道理的,杰奇确信别人都不晓得这个出入两个房间的奇妙办法,把大纲藏在那里,可以保证大纲不会被人发现。 “就烟囱这件事来讲,无疑这个孩子——顽皮捣蛋,乖张倔强,不服尊长——只因为他的妖魔奶奶禁止他去实验室,所以他就搜遍了房子上下,刻意去找一个能够如愿以偿的进口。正如一般儿童有时也会找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物,杰奇一定曾经在卧室这边的壁炉探查搜索过,他看到那堵墙并非整个封到顶,就爬到那上头,由此发现不必用门就可以进实验室。然后他一定在实验室里东看西查,从档案柜我们发现空空如也的那个夹子里,我猜,找到黑特自杀之前放在那里的手稿。一段时间之后,可能就在他决定要把虚构的罪案付诸实行的时候,他把烟囱里那块砖头弄松——也可能本来就是松的,他只是趁便利用把它当做藏物点……还有一件事:记住,从发现大纲到第一次下毒,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去思忖那部引人入胜的谋杀计划,拼出艰深的字眼,了解其中的要旨,虽然无疑没读懂一半,可是也到足以明了如何行动的程度。因此,记住,发现大纲是在第一次下毒之前,然而是在约克·黑特死亡以后。” “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巡官喃喃自语,“所有那……”他摇头,“我——妈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那就洗耳恭听好了!”布鲁诺粗暴地说,“继续吧,雷恩先生。” “回到大纲本身,”雷恩继续说,此时他已无笑容,“当我找到的时候,我不能把它拿走,杰奇会发现大纲不见了,而且我要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成功策上。所以我当场抄了一份,把原件放回去,我还找到一个装满白色液体的试管,我知道一定是毒药,为了安全起见,我用牛奶取代——还有一个理由,等你们读了稿子本身就会一目了然。” 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件旧夹克,雷恩伸手把它拿过来。 “我已经随身携带好几个星期了,”他平静地说,“一部引人入胜的文件,我想在我继续之前,你们两位先把它读一遍。” 他从那个夹克口袋里拿出铅笔誉抄的约克·黑特的大纲,交给布鲁诺。两位访客求知若渴地一起阅读,雷恩沉默地等他们读完。当他们同样沉默地把大纲交还时,两张脸上都有恍然领悟的神情。 “刚才我说,”雷恩把抄本小心放回以后,接着说,“在执行这个其实说起来算计老练的策略时,有一些很明显幼稚的矛盾之处,我依照它们在调查中出现的顺序,—一加以讨论。 “第一,毒梨子。暂时光不谈有没有杀死露易莎的意图,无论动机是什么,至少下毒的人就是要在梨子里掺毒。我们发现用来注射毒药的针筒掉在房间里面。我们知道,那颗梨子一开始并不在房间里,那是下毒的人带进来的,换句话说,下毒的人带一颗没有毒的梨子进来,在他的犯罪现场施行下毒的手续。这多可笑!事实上,多么幼稚!成人会这样做吗?由于有被揭发或干扰的可能,可以料想,这个犯罪行动应该是很仓促的。一个大人要想在梨子里下毒,会在进入要放梨子的房间之前先把毒药注射好,这样就不必在每一秒钟都十分宝贵、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的情况下,还站在那里进行把注射针插进梨子等等的工作。 “确实,如果凶手是故意把针筒留在房间里,那么我就无法结论说,带针筒进来的理由是要在房间里面给梨子下毒,如此我也无法确知梨子是在房里还是房外下的毒。然而暂且假设注射筒是故意被带进来留在房间里的,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合理的可能:要引起人们注意梨子被下了毒。但这未免多此一举,我们已经证明谋杀黑特太太是预谋犯罪,不是意外!尤其是在这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下毒的阴谋,梨子被下毒的事一定会被发现,因为警方会寻找下毒的迹象——事实上,萨姆巡官正有此举。因此,所有的征兆指出,注射器是无意间被留下来的,这表示,把注射器带进房间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要用它在房间里给梨子下毒……当我阅读大纲时,这点得到了证实。” 他再度从夹克口袋把大纲拿出来,打开,“大纲上实际是怎么说的?它说:‘这一次的点子,是在一颗梨子里下毒,把它放在……水果盅里’等等,然后接下来说:‘y……挑选……一颗已经发烂的梨子把它带进房间,梨子里注射了满满一针筒的毒药’等等。以一个小孩子的心思来看,”雷恩把大纲丢在草地上,继续说:“大纲讲得很粗略,并没有特别说明,应该在进入房间之前或之后在梨子里下毒,而且也没有指定要把针筒留在房间里,就如任何成人的想法,黑特理所当然地以为,梨子会在带进犯罪现场之前就下了毒。 “因此,无论解读这部大纳指示的人是谁,是依照字面逐一解释,在死者房间里给梨子下毒……我马上看出来,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心灵的征兆,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由成人构思、但由小孩执行的情况——该行动显示出,当指令暧昧不明时,童稚的心思是如何运作。” “绝对错不了。”巡官喃喃说。 “第二项矛盾。你们记得实验室地板上的灰尘有许多脚印,没有一个是完整清楚的?这些灰尘不可能和黑特原来的计谋有任何关联。显而易见——因为根据该计划,他自己还住在实验室里,所以根本不会有任何灰尘。所以那些脚印和任何由之推演出来的结论,都涵括于真实事况之内。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实验室的使用者把所有清楚的脚印全部磨掉——一方面,就一个小男孩来说,做法十分精明,然而在房间唯一的那扇门附近,没有一个,不管是磨损或没有磨损的脚印!好,成人不会忽略在门附近留下足迹,因为他进来的真正方法是通过烟囱,而这点应该要当做秘密严加保守。门附近的脚印可以误导警方以为闯入者是从房门进来,也许用一把复制的钥匙。门附近毫无脚印,绝对会引人调查壁炉。又一次,如我所说,一个不成熟的心灵的征兆,忽视了他行动上最明显的破绽——因为他确实想到把脚印磨掉,若换成一个大人,当然也不会遗漏这个破绽。” “加上这点,”萨姆粗着嗓子说,“天哪,我真笨!” “第三项矛盾,大概是所有矛盾中最有趣的一个。”雷恩的眼睛一时灼灼有光,“你们两人——和我一样——都被杀死黑特太太的那把不可思议的武器搞得很困惑。那么多可用的武器,却用一把曼陀林琴!为什么?坦白说,直到我读了大纲之前,我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杰奇会选一把曼陀林琴作为凶器。自然我假定,无论他跟从的是谁的策略,指定使用曼陀林琴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我甚至想到,使用曼陀林琴可能只是为了要暗示其拥有人——约克——与本案的关联。但那也不会道理。” 他再度拾起大纲,“参考大纲上面怎么说,没有一个字提到曼陀林琴!它只这样说:‘用钝器打击埃米莉的头。’” 萨姆瞪大眼睛,雷恩点点头,“我晓得你得到结论了。完全证明是一个小孩子的解释办法,随便问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钝’器是什么意思。大概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不晓得答案。大纲里再没有其他字眼提及这个杀人的钝器,约克·黑特不假思索地写下这个名词,知道任何成人都会明白——钝器是指一种不税利的、沉重的武器。杰奇读到这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必须取得一种叫做‘钝器’的怪东西,然后用这东西打击他可恶的祖母的头。小孩子的心思如何运作?器——这个字对小孩子仅代表一个东西:乐器。钝——算了,他不管了,这个字或许连听都没听过,即使听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曾经查过字典,发现那意指某物是粗的,不是尖的;是愚钝的,不是锐利的。他一定马上联想到曼陀林琴——房子里,如芭芭拉·黑特所言,唯一的一样‘器’,而且,又属于这桩计谋的罪犯约克·黑特所有!这些都证明是孩童之举,成人只有白痴才会以那种方式阐释‘钝器’。”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布鲁诺反反复复只讲得出这句话。 “整个来说,我知道杰奇在实验室找到那部手稿,然后一步步地根据指示,实践真正的罪行。现在,想想看大纲本身:它特别说明,约克·黑特本人——当然,黑特是指在小说里面代表他本人的那个角色——说约克·黑特扮演那名凶手。假设是一名成人找到那部大纲,并计划根据大纲实施真正的罪行。他读到约克是故事里的罪犯,但是约克已经死了,一个成人难道不会因而抛弃所有指明约克是凶手的计策吗?自然会。然而我们这位凶手做什么?他使用秘鲁香油,依大纲说明,是导致约克·黑特涉嫌的线索。约克·黑特的方法很聪明:香油是指向故事里的凶手的一种‘气味’,因为该线索,他才会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被逮。然而,在真实生活里,既然黑特已经死了,使用香草气味来引人怀疑约克·黑特,岂不幼稚……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什么?一个盲目跟从文字指示的心灵——一个不成熟的脑筋。 “第四项矛盾,或者这是第五项?在黑特的故事里,他自己是罪犯,并且暗植一条线索指向他本人——香草的气味。在他的故事里那是真线索,但是鞋子那条线索——康拉德的鞋子——假线索,原意就是要当假线索,仿佛凶手刻意栽赃康拉德,以误导警方偏离正确方向。 “然而,当这不再是一个故事,而变成真实生活时,情况改观了——某人把小说情节当做真实犯罪的模式来跟随。在本案中,指向约克的香草线索,变成也是假线索!因为约克死了,现在他在这个计谋当中根本已经不成要素。那么为什么要像凶手所做的,使用两条假线索指向两个不同的人?任何成人若处在杰奇的立场,会选择康拉德的鞋子作为稳当的假线索,而抛弃指向死人的香草味——至少,会在两者中选择其一,不会一视同仁地两样都用。假使选择鞋子,也不会像杰奇一样当真穿起来,只要把毒药淋在其中一只鞋尖,然后把鞋子留在康拉德的衣橱里,那就够了。但是,又一次,因为对暗示和明白的指令都缺乏成熟的理解能力,在大纲并未说明必须穿着的情况下,杰奇当真把鞋子穿起来——打翻爽身粉,大纲里并未提及,纯粹是件意外,证明大纲并未要求必须穿上鞋子以便留下脚印——而这是穿鞋子唯一可能的理由……这一切指出,这名凶手在面对仅需一般成人智慧即足以应付的情况时,却不辨轻重,再一次,如我所说,标明是幼童之举。 “最后,那场大火。在读大纲之前,那场火使我很困惑。其实,在我读大纲之前,很多事情都让我很困惑,因为我一直想给每一件事情都找出理由来,而事实上根本全无理由可言!所有的事都是盲目做出来的……大纲里面对那场火的目的如此说明:使之看起来像有人意图谋害约克·黑特,因而让约克显得无辜。但是黑特一死,以他卧房为中心的火灾变成没有意义,任何成人或者会因此将之全然放弃,或将之改为己用——也就是,在他自己的房间或在接近他自己的某处起火。成人大概会干脆放弃,因为即使在约克的小说里,那也是一个蹩脚办法,并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侦探故事素材。 “那么,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一部虚构犯罪的大纲,被巨细靡遗且愚蠢地盲从到底——每一项需要原创性或选择性思考的行动,都表现出这个跟随者是不成熟的,是个小孩。这些事情使我确信杰奇是凶手,而且会和说服我一样地说服你们。杰奇对他所全心追随的大纲的微妙复杂,一点也不了解,他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对要做什么事的清楚和特定的说明。至于做这些事情的理由,他并不了解,他的脑袋唯一明白的地方是:依据大纲,他知道约克是罪犯,他知道约克已经死了,打定主意自己来当约克,或者说罪犯。所以每当大纲说,约克,或者y,必须做什么的时候,杰奇就把自己当做约克,然后去做,甚至连那些约克在大纲里刻意安排给自己——即罪犯——脱罪的指示,他都照做不误!而且每次杰奇必须靠自己判断行事,或必须解析某件语意不明的事物时,他的反应都很合乎本性,做出幼稚的举动,把自己暴露。” “那个要命的第一次下毒,”萨姆清了清喉咙说:“我看不出来……” “耐心点,巡官,我正要提及这点。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那次下毒是不是有意谋命,然而,当我们由谋杀案推知第二次下毒并无意谋命以后,大概也可以假定第一次也没有那个意思。在知道那是约克的计谋之前,当我想到杰奇可能是凶手的时候,我自问:‘蛋酒奶那一次,似乎是杰奇意外阻止恶事成真,是否可能他喝下蛋酒奶并非意外,而是故意的?倘若如此,是为什么?’好,如果第二次下毒不是有意的,第一次下毒也不是有意的,那么凶手要如何使露易莎连一口蛋酒奶也不喝,而同时又能把蛋酒奶被下毒的事实显露出来?毕竟,仅是在饮料里掺毒,然后例如假装无意地把它打翻,并不能显现里面有毒的事实;小狗出现完全是意外。所以,如果露易莎不可以喝,而又必须让人知道其中有毒,凶手不得不采取大胆的对策。事实上,杰奇自己喝下一些,即是他在遵照某种指令行事的重要证据——他不可能自己把它下毒,然后又故意喝一口致病——这根本不是小孩子的推理方式。他照此行事的事实,使我确信他是在跟随一个并非由他策划的计谋。 “等我读了大纲,一切就了然了。在故事里,y有意于蛋酒奶下毒以后,自己小啜一口,微感不适——如此可以一箭三雕,既不伤害露易莎,又使情况看似有人要谋害她,最后,还把自己摆在最无辜的地位——因为下毒的人怎么可能故意陷害自己?黑特的计划高明——以小说的观点来说,如果他策划的是一个真正的杀人阴谋,显然即使为了掩人耳目,他也不至于考虑自己服毒。” 雷恩叹口气,“杰奇读了大纲,看到y给蛋酒奶下毒,然后自己啜一小口,杰奇知道大纲上说y做什么,他就一定要照做不误,所以只要他的胆量——以及情势——允许,他就照章行事。事实上,杰奇在第一次下毒时饮下蛋酒奶,以及在第二次案件中自己既下毒又杀人,都有力的证实,他只是盲目服从一个异想天开、不符事实的计谋,对其中所隐含的任何意义当然从来都没了解过。” “至于动机呢?”萨姆有气无力地问,“我仍然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小孩会要谋杀他的祖母。” “棒球是一个理由。”布鲁诺故作滑稽地说。 萨姆瞪他一眼,布鲁诺说,“毕竟,像那种样子的家庭,很容易可以了解嘛,萨姆。嗯,雷恩先生?” “是,”雷恩面带哀伤的微笑,“你早就知道答案,巡官,你自己晓得,这个家庭的魔鬼血统是怎么造成的。虽然才十三岁,杰奇的血管里有他父亲和祖母的病态血液,可能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具有杀人的潜力——也就是说,除了所有的小孩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的执拗、捣蛋和残忍的倾向,而他这些倾向的程度特别大以外,他还继承了黑特家血统的弱点……你们记不记得他对小家伙比利几近疯狂的欺压?他热衷破坏——践踏花草,差点淹死一只猫——全然不受管教?除此之外,再加上我约略猜测,但大概也八九不离十的:黑特家族没有所谓的家庭温暖,家人之间的仇恨与整个黑特家族习性相较起来并无矛盾,老太太经常毒打那个男孩子,事实上,案子发生前三个星期,才因为他偷了露易莎的一颗水果鞭答过他,那个男孩子曾经听到他妈妈玛莎对老太太说‘我希望你死掉’之类的话——孩子式的仇恨日积月累,加上脑子里的劣根性煽风点火,可能在读到大纲,看见所有人里面他是讨厌的家中之敌,也是他母亲的敌人,‘埃米莉祖母’,要被计划谋杀掉时,立即引起他的灵感……” 此时,曾经多次呈现在雷恩脸上的衰老憔悴的表情再度出现,他的面目一片阴霾,“因此,不难理解,当这名遭到遗传和环境扭曲的少年,发现一个以他假想中的敌人为谋杀对象的计划时,是多么正中下怀,而且在采取第一个步骤——下毒——以后,没有被逮到,他看不出有任何道理不继续往下做,他的犯罪冲动更因成功而滋长增大……” “这些令人困惑的罪行,和多数罪案一样,因种种不在约克·黑特计划之内,或因幼龄罪犯参与所造成的意外,使情况更趋复杂:床头桌上的粉盒被打翻,杰奇蹑脚站定时被露易莎摸到,证实下毒身高的污指印。” 雷恩停下来喘口气,布鲁诺赶紧开口问,“皮瑞,或者说卡比安,在这里面的角色呢?” “巡官以前就揭示过答案,”雷恩回答,“皮瑞,埃米莉前夫的儿子,对她心怀怨恨,因为她个人应对他父亲的惨死负责——无疑他心中有某种犯罪意图,否则何必改姓在这个家里谋职。无论是真是假,总之他想要以某种方法让黑特太太吃苦头。然而当老太太被杀,他变成处身险境,可是他不能离开,也许他早在谋杀案发生以前就断绝了原来的意图——他似乎因为与芭芭拉亲近受到极大的影响,他真实的意图可能永远没有人知道。” 好一段时间,萨姆巡官都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审思神情看着雷恩。“为什么,”他问,“在整个调查过程中,你都这么噤若寒蝉?你自己说在调查实验室以后,你就知道是那个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兮兮?对我们不太公平,雷恩先生。” 良久,雷恩都没有答话,等他终于开口,那沉重的声调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感情,萨姆和布鲁诺都为之震慑。“让我给你们大致剖析一下,在调查进行期间,我自己的感触……当我知道那个孩子是罪犯,一次又一次的证实驱走我最后的怀疑时,我面对一个不忍目睹的问题。 “无论从任何社会学的立场来看,都不应该要求那个男孩子对他所犯的罪行负道德上的责任,他是他祖母罪恶的受害者,我要怎么办?揭发他的罪状吗?如果我揭发了,你们的态度会如何——你们,曾经宣誓维护法律的专职人员?你们毫无选择的余地,那个孩子一定会被逮捕,可能要被送进监牢关到他长大成人,然后以他于道德上不应负责的年纪时所犯的谋杀罪受审判。假设他被判无罪,然后呢?充其量他也只能以心理不正常请求释放,然后在精神病院度其余生。” 他叹口气,“所以,我既然并未宣誓护卫字面上的公正,我觉得,既然罪恶的源头并非出于那个男孩子,既然无论是策划或犯罪冲动都不是他自发的,既然就广义来说,他是悲惨环境的受害者……应该要给他一个机会!” 雷恩凝望地面静谧的波纹和悠游的黑天鹅,“从一开始,甚至在我读到大纲之前,当我以计谋是由成人构思的假设为基础进行调查时——我就预测可能还有一次谋害露易莎的行动。为什么?因为,由于前面两次都不是当真的,由于黑特太太的死才是主要的目的,依逻辑,似乎阴谋者应该会再安排一次以露易莎为对象的‘企图’,加强杀人动机是出于对付她,不是对付她母亲的假相……倘若这名新的阴谋者真的要杀死露易莎,我怀疑这第三次企图可能会当真致命,无论如何,我相当肯定会有另一次行动。 “当我在烟囱墙上的秘洞找到一试管的毒扁豆碱,这个计谋中还没有被用上的毒药,理论便得到证实。基于两点理由,我用牛奶取代毒扁豆碱:预防意外,并且给杰奇一个机会。” “恐怕我不太了解怎么——”布鲁诺开口。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在什么地方找到大纲的理由,”雷恩把他的话挡回去,“等到你们了解就太迟了。你们会设陷阱,当场逮住他,把他缉捕起来……我要用什么方法给他一个机会?就是用这个方法。我找到手稿,发现里面不止一次说明,无论如何,绝对没有要毒死露易莎的意思,一再重复,如你们读到,说不要杀死她。因此我用一试管无害的液体取代,让杰奇有机会实行大纲的最后一项指令——即对露易莎进行第三次假下毒——而不造成任何恶果。我很确定他会不顾一切地遵照大纲的指令做到底……我自问:等他依照大纲指示把脱脂奶下毒以后,他会做什么?大纲对这点并未完整说明——y只说他会或者引人注意脱脂奶不太对劲,或者用某种方法避免露易莎喝下去,所以我在旁观察。” 他们俯身向前,神情紧张。“他做了什么?”检察官耳语问。 “他从窗台溜进卧室,取得他以为装着毒药的试管。大纲上,据我所知,要求在脱脂奶里滴十五滴毒药,杰奇踌躇一下——然后把整瓶试管的毒药都倒进玻璃杯里。”雷恩停下来,沮丧地望一眼天空,“这看起来很糟糕,这是第一次他故意不遵守大纲的说明。” “然后呢?”萨姆厉声问。 雷恩疲惫地望着他,“虽然计划中指示,要在露易莎喝下去以前引人注意奶中有毒,他并没有如此做。他任她喝下去,事实上,我看见他从窗台外偷看,而且,看她喝下脱脂奶以后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后果,他脸上有失望的表情。” “上帝慈悲。”布鲁诺大为震惊。 “不是位很慈悲的上帝,”雷恩沉重地说,“起码对那个可悲的小家伙不怎么慈悲……此时我的问题是:杰奇会做什么?确实,他在好几方面都没有服从大纲的字句,而现在大纲已经结束了,他会就这样罢手吗?如果他到此为止,如果他没有再企图毒害露易莎或任何人,我下定决心绝口不提他的罪状,佯装我无能破案,从此踏出这出戏,这个男孩子可以有机会改邪归正……” 萨姆巡官表情很不自在,布鲁诺瞪着一只搬了一小片干叶子的蚂蚁忙乱地往小土丘爬上去。“我看住实验室,” 毫无生气的声音传来,“那杰奇可以取得更多毒药的唯一所在——如果他要的话。”稍稍停顿一会儿,“他要,我看见他潜入房间,刻意拿下一个标明有毒的瓶子,装满一支小瓶子,然后离开。” 雷恩一跳站起来,用脚尖站起来,用脚尖踢一团泥土。 “杰奇给自己定了罪,两位先生,对流血和谋杀的欲望已经深植他的脑海……当时他已经开始使用他自发的意念,跨越现成和特定的指示——事实上,违背了大纲,这时我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如果不受嫌疑地活下去,他会一辈子成为社会的害虫,他不适宜再活下去,同时,如果我告发他,继之而起的,将是一场社会报复一名十三岁大男孩子犯罪的惨烈局面,至于他所犯的罪,最后分析起来,其实是社会本身的……”雷恩沉默不语了。 等他再度开口,语气已然不同,“整个事件的悲剧,你们可能会说,正是y之悲剧——就如他所自称——约克·黑特以小说写作的精神计划一件罪案,却在自己孙子的心灵里创造出一头自我毁灭的怪物,后者把计划承接过来,一步步实践到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甚至远超过y在小说里的愿意。当那个孩子死亡时,我选择演出众人中的一角,仿佛我也被这悲剧吓坏了——而不揭露他的罪状。揭发能对谁有什么好处吗?对所有关心他的人来说,永远不公开这男孩子的罪是比较好的。如果我当时揭露他的罪状,在正值你的上司和新闻界都在叫嚣要求一个结果的时候,很自然你会把事实公布……” 萨姆想要说什么,但雷恩又接着讲,“还有杰奇的母亲玛沙,也要列入考虑,更重要的,小家伙比利,总也要给他一个机会……同时,巡官,我没有意思要害你受苦。假使,譬如说,你因为逮不到凶手而被降级,那么我就不得不出面,让你用这功绩保住职位,那是我欠你的,巡官……” “谢了。”萨姆淡淡地说。 “但是经过两个月,抗议的风暴平息了,你的地位安稳如前,我不是有理由隐藏事实不让你们两位知道——提醒一下,是把你们当朋友,而非执法的官员来看。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从人道的立场来理解我在这整桩难缠的事件中的所有动机——并继续把杰奇·黑特可怕的故事保密到底。” 布鲁诺和萨姆沉重地点头,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情绪低沉,萨姆兀自点了几次头……突然他在草地上坐直起来,把两只肥大的膝盖抱在厚胸前。“你知道,”他随口说,“这档事最后有个地方我不明白。”他扯起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那孩子在最后一次下毒的时候竟然犯错,自己喝下了他原来要给卡比安那女人的毒牛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嗯,雷恩先生?” 雷恩没有回答。他的脸稍微避开萨姆,默然把手探进口袋,拿出一巴掌的面包,开始把面包屑投向池面,天鹅优雅地向他游来,开始啄食面包。 萨姆靠向前去,不耐烦地轻敲雷恩的膝盖,“嘿,雷恩先生?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布鲁诺检察官忽地起身,他粗鲁地捶了萨姆的肩膀一拳,巡官吓了一跳,仰头看他,布鲁诺脸色苍白,下巴抿得紧紧的。 雷恩缓缓转过身来,以痛苦折磨的眼神望着两位男土,布鲁诺语调奇异地说,“走吧,巡官,雷恩先生累了。我们最好上路回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