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之悲剧》 第一章 会见哲瑞·雷恩先生 由于我个人在这段故事的一连串事件中所参与的部分,对于那些倾倒于哲瑞·雷恩先生大名的人们来说,实在提不起他们丝毫的兴趣,因此在兼顾身为妇人的虚荣心之下,我就尽可能简单扼要地做个自我介绍。 我很年轻,年轻得即使以最严苛的标准衡量都毫无异议。我天生一双水灵灵的蓝色大眼睛——不知有多少充满想象力的绅士们曾如此形容——灿然如夜星,澄蓝似苍穹。一个年轻的海德堡大学预科学生曾把我的头发比做蜜糖,可是我在法国南部度假胜地安提布港遇到的一位美国女士,却刻薄地说它们像一把烂稻草。最近我在巴黎的克拉丽斯沙龙与那里最受世人宠爱的十六号模特并肩而立,才发现自己的体型事实上几乎和那位魅力十足、艳态完美的高傲女人一模一样。我四肢健全,毫无身体上的残缺,而且——这一点连最权威的专家雷恩先生都会亲口赞同——我有一个灵活而清楚的脑袋。也有人曾说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天真坦率得不知谦逊”,这一点,我相信在以下的内容中将可证明纯属造谣。 大致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倒是觉得可以用“飘泊的北欧人”来形容自己。早在头扎马尾辫、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童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迁徙不定。我的旅程曾在一些偶然的歇脚处稍作停留:比方说,我曾经在伦敦一家可怕的新娘学校待了两年;也在巴黎最著名的艺术家大本营塞纳河左岸流连了十四个月,直到我死了心,看透了自己“佩辛斯·萨姆”这个名字,永远不可能与高庚(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醉心于“原始主义”,用平涂表现带装饰性的真实场景及原始趣味和异国情调,作品有《黄色的基督》、《两个塔希提女人》等)、马蒂斯(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野兽派领袖,作品以线条流畅、色彩明亮、不讲究明暗与透视法为特点,代表作有油画《戴帽子的女人》等)之流相提并论。我曾像马可·波罗一样拜访过东方;也曾像古代迦太基的军事统帅汉尼拔一般向罗马城门扣关。再者,我还富有科学精神:在北非突尼斯品尝苦艾酒,在法国里昂吸饮特产的葡萄酒,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领略了当地白兰地的风味;还曾爬痛脚尖登上雅典的山顶卫城遗址,带着渴望的欢愉,畅饮来自诗意海洋的醉人气息。 这一切,不消说,要拜我家境优裕之赐,而伴在我身边,也一直有个独特的人物——一位眼睛散光且幽默感十足的老女伴。 旅行有如鲜奶油,愈吃愈上瘾,但是吃多了也会生厌;而此时旅人就像老人,只想返璞归真吃点家常菜。于是怀着少女的坚定决心,我在北非的阿尔及尔告别了那位极可爱的老女伴,踏上返航归乡之途。父亲迎接我的上好烤牛肉大餐,让我的胃舒适无比。老实说,当我打算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赏心悦目的法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挟带进入纽约时,他可真是吓坏了。在新娘学校的那两年,这本小说曾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度过许多纳粹美感的夜晚;可是当我如愿解决这个小麻烦之后,他就推搡着我冲出海关,然后我们这两个路线不熟的狼狈家鸽,便一路沉默地回到市区的寓所。 现在,读过《x之悲剧》和《y之悲剧》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位伟大、壮硕、容貌丑陋的老爹,萨姆巡官,在那些热情洋溢的篇章中,一次也没提过他那位游历四方的女儿。在码头的亲吻中,我从他惊讶不已的宠爱眼神中明白了这并不是出于无情,我们只不过是疏远了。我还年幼不懂得反抗时,母亲就把我送到欧洲大陆让老女伴一手照顾;我猜想,母亲的个性里有多愁善感的倾向,于是透过我的信,她也沉浸在欧陆式的优雅生活中。但是在此同时,我可怜的老父亲却没机会亲近女儿。我们的疏远不能完全归咎于母亲,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成天在父亲的脚边打转,黏着要他说出办案过程最血腥的细节,兴致勃勃地阅读犯罪新闻,而且坚持闯进他位于中央街的办公室,提供一些荒谬可笑的建议。也许父亲不承认,不过我确认,当他看到我被送去欧洲时,心里一定松了一大口气。 无论如何,回家之后,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培养出正常的父女关系。那段四处飘泊的日子,我只是偶尔回国探望,使得他很少有和年轻女性天天共进午餐、亲吻道晚安、以及经历一切身为家长的愉快经验。一时之间,其实他也不知所措,我这个女儿比他一辈子侦查工作中所擒获的无数亡命之徒还要令他害怕。 下面我将叙述雷恩先生的故事与阿冈昆监狱犯人阿伦·得奥一案。而以上一切,都只是个必要的序曲,以解释古怪精灵的佩辛斯·萨姆是如何卷入这桩谋杀疑案的。 离乡背井的那些年,父亲的来信中——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常常满怀敬意地的提到一位奇特的天才长者——哲瑞·雷恩,非常戏剧化地走进了他的生活。当然,这位老先生我慕名已久,一来是因为我向来爱看侦探故事,无论真实的报道或虚构的小说都读得津津有味;再者,也是由于这位退休的戏剧界大师,常常被欧洲和美国的媒体当成超人一般提起。他在不幸耳聋并因而退出舞台之后,致力于犯罪案件的调查研究,杰出成就早被广泛而深入地报道过,影响所及,连远在欧洲的我都时有所闻。 就在返乡的途中,我忽然明白,我最渴盼的,就是与这位住在哈德逊河畔魔幻城堡的奇人会面。 可是我发现父亲埋首于工作,无心顾及其他。从纽约刑事局退休之后,他很自然就感到无聊难耐,经过大半辈子的岁月:犯罪案件于他已经像饮食一样。于是他又不可避免的一头埋进私家侦探的事务中,而基于他过去的声誉,使得这项冒险的创业一开始就大获成功。 至于我,无事可做,而且感觉到以前在外国所受的教育和生活方式,难以适应正经八百的严肃生活,或许也就因此无可避免的重拾多年前中断的一切。我开始花很多时间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在他的抱怨牢骚中像以前一样黏着他不放。他似乎认为,女儿就像是纽扣一样的装饰品,但我天生遗传了他的硬骨头,最后这份坚持终于让他软化。有几次他甚至让我自己进行一些简单的调查,从这些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些术语和现代犯罪的心理学——这些粗略的训练,对于我后来分析得奥一案的确大有帮助。 但另外还发生了一些更有帮助的事情,令父亲和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具有一种超凡的直觉。这也让我顿悟到,我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天赋,或许这是源自我早年的环境,以及我对犯罪始终不减的兴趣吧。 父亲曾哀怨地叹道:“佩蒂(佩辛斯之昵称),有你这个该死的女孩跟在 身边,搞得我这个老头子挺丢人的。老天,就像以前和哲瑞·雷恩在一起一样!” 而我回答:“亲爱的巡官,这个恭维可真是受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呢?” 我归国三个月之后,机会在无意之中来临了。一开始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事件,后来却——就好像很多老套的情节一样——演变出一连串惊人的发展,连我这样热爱刑事侦查的女孩子,都被吓倒了。 有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高雅的灰发男子来到父亲的办公室。从他焦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想寻求父亲的协助。他的名片上烫金印着“伊莱修·克莱”,他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坐下,双手紧握着手杖柄,以一种法国银行家般简单严谨的态度自我介绍。 他是克莱大理石矿业的老板,矿区主要位于纽约州北部的提耳登郡,办公室和住宅则位于纽约的里兹市。他亲自跑来要求父亲调查的事情非常敏感而机密,这也是他不惜千里迢迢跑来外地找侦探的主要原因。他特别坚持我们 要非常非常小心…… “我明白了。”父亲笑着开口,“来根雪茄吧,你保险柜里的钱被偷了吗?” “不,真的是!我有个——哦——有个匿名的合伙人。” “哈,”父亲说,“说来听听。” 这位匿名合伙人——既然现在公开,就没理由再称之为匿名——是艾拉·佛西特医生,他的兄弟就是提耳登郡的州参议员,大名鼎鼎的乔尔·佛西特。从父亲皱着的眉头看来,这位参议员想必是个不怎么清廉的伪君子。克莱先生毫不谦虚地自称是“一个老派的诚实商人”,现在似乎很后悔让佛西特医生入伙。我推断佛西特医生必非善类,克莱怀疑他所经手的一些买卖合约来路不正当,公司的生意很好——好得有点不像话。一大摞各州郡的合约都找上克莱大理石矿业。因此有必要针对这个情况,私下进行一个谨慎而缜密的调查。 “没有证据吗?”父亲向。 “一丁点也没有,巡官,这方面他太精了,我唯一有的只是怀疑。你能不能接下这个案子?”伊莱修·克莱一边说,一边放了三张巨额支票在桌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们该接吗,佩蒂?” 我狐疑地打量着,“我们很忙,接了就得放下其他的事情……” 克莱盯着我半天,忽然开了口:“我有个建议,巡官,我不希望佛西特对你产生疑心,可是我又需要你的帮忙,倒不如让萨姆小姐和你一起来舍下做客。萨姆小姐在场的话,或许会让事情——容我直言——更顺手。”想来佛西特这个人是无法抵抗女性的魅力,不用说,这立刻就挑起了我的兴趣。 “爸,我们可以应付。”我机灵地说,于是便开始着手安排了。 伊莱修·克莱当天就返回纽约州北部。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处理掉一些手边的工作,到了星期天晚上,便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前往里兹。 我还记得,那封电报送来的时候,我正伸长了腿坐在壁炉前,啜饮着上品白兰地——这也是我挟带闯关的,还骗过了那个年轻和气的海关警察。电报是布鲁诺州长发的,父亲担任纽约州刑事局巡官时,沃尔特·泽维尔·布鲁诺是当时的地检处检察官,而现在,他已经是深受众人拥戴、勇于面对挑战的纽约州州长了。 父亲拍着腿低关道:“那个布鲁诺还是老样子!好啦,佩蒂,机会来了,你一直磨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办到了。” 他把电报丢给我,上面写着: 你的老战友打算明天搭飞机赶去替雷恩大师的七十岁生日祝寿,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我知道雷恩老先生最近病了,正需要人给他打打气,如果一个忙碌的州长都可以挪得出时间,你当然更不用说了。 期待在那儿跟你碰面。 “哦,太好了!”我喊道,把大半杯白兰地都泼在名牌睡衣上,“依你看,呃——你看他会喜欢我吗?” “哲瑞·雷恩这个人啊,”父亲喃喃地说,“是个不……不……他讨厌女人。不过看来我非带着你一块儿去不可。你该上床了,”他笑了起来,“好啦,佩蒂,为明天做个美梦吧,我们得让那个老头子大吃一惊。还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吗?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老古板父亲,不过——” 我朝他丑丑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怜的老爸,他已经够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的哈姆雷特山庄位于哈德逊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致就如同父亲曾经描述过的一样,甚至更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经游遍欧洲的古老奇景,但从没见过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稠密的森林,清爽的道路,天空中浮着几朵闲云,宁静的蓝色河流从脚下蜿蜒流过,那种幽静和美丽,连莱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从英国的古老山巅搬过来的吧,庞大、壮丽,而且饶富古意。 我们走过一条精巧的木桥,穿过了一座恍如侠盗罗宾汉的大本营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树林——我还真有点奢望,罗宾汉那个活泼爱闹的伙伴僧侣塔克,会突然从后头跳出来吓我们一跳——然后通过城堡的大门,来到庄园的宅院 里。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笑脸,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里收留了许多年老体衰的艺术家。父亲告诉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之赐不知庇荫了多少人。 我们在庭院碰到了布鲁诺州长,他还没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们。他的表情显得很愉快,一张方形脸,五短身材,高高的额头,双眼明亮而智慧,下颚突出,看起来斗志十足。一个州警跟在他后头当贴身保镖,随时在附近警戒地逡巡着。 但是我实在太兴奋了,没空多理会州长。一位老人正穿过女贞树丛和紫杉树篱,朝着我们走来——看起来好老啊,我不禁吃惊地想。以往从父亲的口中,我一直以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个高大而朝气焕发的男子,现在我突然明白,时光对待他何其无情,过去的这十年,他宽阔的肩膀变得佝偻,一头白发逐渐稀疏,岁月在他脸上和手背刻下沟纹,让他轻快的脚步变得迟缓。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轻——那双眼睛沉稳、清澈、睿智、幽默而才华横溢。他的脸颊红润,一开始好像没注意到我,只是紧握着父亲和布鲁诺州长的手喃喃道:“噢,你们能来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认是个不喜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喉咙哽咽,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揉了揉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绍,这是我——我女儿。” 他老迈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亲爱的,欢迎莅临哈姆雷特山庄。” 然后我说了些日后回想起来羞愧不已的话,老实说,我是想卖弄,炫耀自己过人的聪明,展现女性特有的机灵。我对这次会面期待已久,在潜意识的影响之下,已经让我在这一刻完全走了样。 总之,我脱口就说:“很荣幸,雷恩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我真的——”接着就抛了个媚眼——我很确定那是媚眼——然后不加思索地说:“我想你正打算要写回忆录!” 当然,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么冒失无知的话,我咬着嘴唇,觉得丢脸极了。父亲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布鲁诺州长完全愣住了。至于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厉地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搓着手低笑道:“孩子,这可真是惊人。巡官,你把这位小姐藏了这么多年,我不会饶你。你叫什么名字?” “佩辛斯。”我低低地说。 “哈,清教徒的语调。巡官,我敢说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又再度低笑起来,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们两个老古董一起来吧,我们等会儿再叙叙旧。惊人,真是惊人!”他不断低笑,领着我们走向凉亭,一路忙乱地跟迎面而来的老人们开心地打招呼,时不时还偷眼看我。此时我满心困惑,同时不断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愚昧自满,才会导致刚刚的失言。 “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们回过神来,他才开了口:“现在呢,佩辛斯,我们来研究一下你刚刚的那些惊人之语。”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特别的音色,深沉、平静、饱满,宛如陈年的法国佳酿莫塞尔白酒。“你说我正在考虑要写回忆录,是吗?的确没错!除此之外,你这双漂亮眼睛还看到了什么呢,亲爱的?” “噢,真的,”我怯怯地说,“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我不想占用和你的谈话时间,你和州长与父亲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胡说,孩子。我确定,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得好好学学怎么栽培佩辛斯哩。”他又低笑了起来,“另一个衰老的象征。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佩辛斯?” “晤,”我松了一大口气,“你正在学打字,雷恩先生。” “啊!”他看起来吓了一跳。父亲瞪着我,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一样。 “而且,”我态度谦恭地继续说,“你是自修学习打字的,雷恩先生,你是采取敲键法,而非任意按键的初学法。” “老天!真是报应。”他转向父亲,微笑着,“巡官,你可真是生了一个聪明的天才。不过也可能是你把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告诉过佩辛斯。” “该死!我跟你一样吃惊。我还能告诉她什么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她说的是真的吗?” 布鲁诺州长摩挲着下巴,“萨姆小姐,我想州政府奥尔巴尼那儿可以雇用你来——” “喂!不要扯远了,”哲瑞·雷恩喃喃道,他的双眼发亮,“这是个挑战。是推理,呃?既然佩辛斯猜得到,那么想必有迹可寻,我想想……是不是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首先,我穿过树丛。然后我向巡官打招呼,还有你,布鲁诺。接着,佩辛斯和我见了面,还有——握手。有了!惊人的推理……哈!手,当然!”他迅速地审视着自己的手,然后笑着点点头,“亲爱的,真是太惊人了。对了,对了!想当然啦!学打字,呃?巡官,你从我的手掌看出了什么呢?” 他把青筋隐现的手掌摊开,伸到父亲的鼻子前,父亲眨着眼。“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线索?清楚得很,都在我手上!” 我们笑了起来。“巡官,这再度证明了我一向所信服的,观察细节在侦查过程中的重要性无与伦比。细节就在于我每只手的四个指尖都磨损破裂了,可是拇指却完整无缺,指甲修得很匀整。显然,唯一会损伤所有指甲,却不会殃及大拇指的手工,就是打字了——学习打字,因为指甲不习惯指尖触键的撞击,一时间尚未痊愈……妙啊,佩辛斯!” “这个嘛——”父亲似乎不大高兴。 “哦,别这样,巡官。”雷恩先生笑了起来,“你一向是怀疑论者。没错,没错,佩辛斯,太聪明了!至于敲键法,可真是精明的推论。因为一般的初学者常用的所谓摸索法,只会用到两个指头,因此只有两个指甲会磨损;反之,敲键法就必须使用到大拇指之外的所有指头。”他闭上眼睛,“所以我一定是打算要写回忆录了!亲爱的,根据观察到的现象而大胆地下结论,这证明了你具有直觉、观察力和推理的天赋。布鲁诺,你知道这位年轻迷人的小姐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吗?” “一点也不知道。”州长坦白地说。 “这是该死的戏法。”父亲低声嘟哝着,不过我注意到他的雪茄熄了,手正微微抖着。雷恩先生再度低笑起来:“简单得很!佩辛斯心里会想,为什么一个七十岁的老怪物忽然要去学打字?太不正常了,因为过去五十多年他根本从来没打算学!对不对?佩辛斯。” “正是如此,雷恩先生,您似乎理解得很快——” “所以,你心里想,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去做这种事情,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打算在他生命的终点,写下一些关于个人的漫长回忆。当然!真是了不起。”他的眼睛一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佩辛斯,你怎么知道我是自修的?这一点没请错,可是我的生活一向……” “这个,”我轻声接口,“只是一点小技巧。推理的基础在于,我想,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教你的话,他一定你所有教导初学者的方式,采取敲键法。但为了希望学生能记住每个字母的位置,不要偷看键盘,老师会用橡皮垫贴在键盘上,遮住上面的字母。可是如果你的键盘上贴了橡皮垫,雷恩先生,你的指甲就不会断裂了!因此,你一定是自修学习 的。” 父亲说:“真是该死。”然后盯着我,好像他生出来的是个鸟形人或什么畸形怪胎似的。不过我这个炫耀自己智商的小小表演,倒是让雷恩先生很高兴,他立刻就把我当成同行之类的格外另眼相看。然而,恐怕父亲是有点不高兴,在办案方法上,他和雷恩先生一向就是死对头。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安静的庭园中散步,探访雷恩先生为他的同行们用鹅卵石所建的小村庄。在他的美人鱼酒店喝黑啤酒;参观他的私人剧院;还有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收藏有关莎士比亚的书籍之多之独特,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一个下午,可惜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豪华的晚宴设在中古世纪风味的宴会厅,挤满了各方前来哈姆雷特山庄为雷恩先生祝寿的来宾,他们嘈杂而欢快地大吃大喝。晚宴之后,我们四人来到雷恩先生私人的客厅,饮着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个矮小的驼背老人不断在房内进出,看起来很老很老,雷恩先生证实,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这就是不同凡响的奎西,雷恩先生昵称他为卡利班,我早已听说过,也在很多杰出的小说中读过他的名字。 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和橡树墙壁所营造的宁静感,让我从晚宴的喧扰中解放出来。我累了,满怀感激地放松自己,便在庄严的都铎式大扶椅里倾听着。高大粗壮的父亲一头灰发,肩膀厚实;布鲁诺州长下巴凸出,斗志昂扬;雷恩先生的脸充满贵族气息…… 能在这儿真好。 雷恩先生精神奕奕,不断向州长和父亲提出各种问题,但谈到自己的事情,他就拒绝透露细节。 “我经历了灾难性的日子,”他轻声地说,“如枯萎的黄叶掉落。就像莎士比亚说过的,我应该顾念自己老迈的身躯。我的医生努力试着让我的身体不致残缺,我老了。”然后他轻声笑了起来,手一挥,“别谈我这个老头子了。巡官,刚刚你不是说过,你和佩辛斯正打算要去内地?” “佩蒂和我要到北部去办一桩案子。” “啊,”雷恩先生鼻翼翕动着,“办案子,我几乎想跟你们一道去。什么样的案子呢?” 父亲耸耸肩:“我们所知不多。反正也不是你会感兴趣的那一种。不过布鲁诺,你大概会有兴趣。我想你的提耳登郡的老哥儿们乔尔·佛西特也扯进这个案子里了。” “太可笑了。”州长的反应相当激烈,“乔尔·佛西特才不是我的朋友,说他跟我一类我可会生气。他是个坏蛋,在提耳登郡组织了一个暴力帮派。” “好消息。”父亲一笑,“看起来好像又有很忙了。你对他的兄弟,艾拉·佛西特医生知道些什么?” 我感觉布鲁诺州长有些吃惊,他的眼睛一亮,凝视着炉火:“佛西特参议员是最糟糕的那种骗子政客,可是他的兄弟艾拉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我敢说,他就是他哥哥背后的那只黑手。” “这就对了,”父亲皱着眉,“佛西特医生是里兹市一位大理石企业家克莱先生的匿名合伙人,他认为佛西特中介的一些合约来路有问题,要我帮忙调查。看起来的确是稀松平常,不过要找出证据就难了。” “我可不会羡慕你,佛西特医生是个老滑头。克莱嘛,我认得他,人好像不错,没什么问题……我会特别感兴趣,因为佛西特兄弟今年秋天有一场硬仗要打。” 雷恩先生会上双眼坐在椅子里,虚弱地笑着,我猛然明白,现在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常提到他的耳聋和读唇术。不过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将全世界隔绝在外了。 我不耐烦地甩甩头,摆脱那些不相干的思绪,专心听着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州长以惯有的夸张语调,大致向我们描述里兹市和提耳登郡的情形。下个月预料将有一场激烈的选举战登场,该郡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地检署检察官——约翰·休谟,已经获得反对党的支持,提名他竞选参议员。他很受当地选民的喜爱及欣赏,以他检察官任内清白、坦率的声誉,将对佛西特的连任构成严重的挑战。有该州最狡猾的政治家之一鲁弗斯·科顿在背后支持,年轻的约翰·休谟正大力宣扬改革——我想,考虑佛西特参议员过去种种恶名昭彰的行为,这个改革的诉求的确命中要害——“纽约州最贪婪的吸金政客。”布鲁诺州长这么形容佛西特参议员,而且里兹市还有一所州立监狱,阿冈昆监狱。 雷恩先生睁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看了州长的嘴唇好一会儿,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在提到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他老迈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阿冈昆,呃?”他叫道,“太有趣了,几年前——布鲁诺,那时你还没当上州长——莫顿副州长曾与马格纳斯典狱长安排让我进入监狱参观,奇怪的地方,我在那儿碰到一个老朋友——监狱里的牧师,缪尔神父,我认识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早在认识你们之前。他是过去纽约市曼哈顿黑街波瑞区的守护神。巡官,如果你见到缪尔神父,请代我致上诚挚的敬意。” “真是大好机会。我那些探查监狱的日子已成往事……你要走了吗?布鲁诺?” 布鲁诺州长不情愿地起身:“非走不可了,议会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我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偷溜出来的。”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岁月的沟纹回到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噢,别这样,布鲁诺,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为什么呢——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而已……” “抱歉,老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萨姆,你会留下来吧?” 父亲抚着下颚,雷恩先生迅速接口道:“巡官和佩辛斯当然要留下来过夜,他们才不急呢。” “晤,我想,这个佛西特的事可以暂缓。”父亲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腿呼了口气,我也点点头。 然而,如果我们当天晚上就去里兹市,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了吧。至少,我们可以在佛西特医生展开神秘旅行之前见到他,那么就应该可以解开后来的许多疑团了……然而当时,我们却是完全臣服于哈姆雷特山庄的魔力,留下来过夜。 布鲁诺州长在一群州警的簇拥之下,满怀歉意地离开了。他走之后,很快地,我就在都铎式大床的柔软床单之间,带着一身的疲倦,感觉自己幸福无比地陷入梦乡,完全没想到等在未来的是什么。 第二章 会见死者 里兹市坐落于一个圆锥形的山丘下,是个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这个农业郡的中心,四周环绕着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蓝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盘踞的堡垒,看起来就如同个天堂。深灰色的高墙顶端岗哨林立,监狱磨坊丑陋的烟囱伸向天空,庞太监狱的压迫性和威胁感就像一块裹尸布笼罩着这片清静的农庄和城镇。就连山丘上的一抹绿色森林,也不能让眼前的画面增添一丝温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打入这道令人绝望的高墙,思慕着离监狱咫尺之遥的清凉森林,然而那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遥远。 “你会明白的,佩蒂,”从火车下来坐上计程车之后,父亲告诉我,“那儿大部分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孩子,这可不是夏令营,别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同情心。” 或许跟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让他变得无情了,但对我来说,这并不代表那些人就应该被隔绝起来,看不到碧绿田野和晴朗天空,而且我也不认为,有什么罪孽能深重到应该接受这么残酷的惩罚。 在前往伊莱修·克莱家的短短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克莱的那座白色廊柱式大宅邪充满殖民地风格,坐落在市区外缘的半山腰,伊莱修·克莱正亲自在门廊等着我们。他是个优雅而体贴的主人,从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我们是受雇而来。他让管家把我们带到舒适的卧房里安顿下来,立刻让我们觉得很自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和我们闲聊着关于里兹市和他自己的种种故事——就好像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我们得知他是个鳏夫。他伤感地谈起过世的妻子,说亡妻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女儿来取代妻子的地位。于是我很自然地就对伊莱修·克莱的看法大为改观:原先他来纽约找我们时,我只当他是个粗俗商人。接下来平静的几天里,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他了。 父亲和克莱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好几个小时,又花了一整天在石矿场,那儿濒临恰贺黎河畔,在里兹市的数里之外。父亲着手打探敌方的一切,从他第一天开始就喋喋不休的牢骚看来,想必他已经预料到这个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费时日,而且到头来很可能白忙一场。 “一点点书面证据都没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这个佛西特准是恶魔化身,难怪克莱会跑来跟我们求救,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难多了。” 尽管我很同情他,不过调查这个案子也帮不了什么忙。 佛西特医生不见人影,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早上——当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就离开里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想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踪也向来保密而难以预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与生俱来的魅力,不过我怀疑父亲是否会赞同这个计划,而且这一定会给我们的父女关系增加不少困扰。 情况随着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第二位克莱先生——体型高挑杰出、英俊潇洒、笑起来可以迷倒远近美女的小克莱先生。他叫杰里米,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唇边带着某种不在乎的嘲讽意味。取这种名字,加上合宜的穿着,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由于种种原因,他最近才刚从达特默思港回来。他体重一百九十磅,曾经担任划船队里的尾桨手,对于美式足球明星如数家珍,除了蔬菜什么都不吃,跳起舞来轻快得像一朵云。 刚到里兹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郑重地向我保证,他为了要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揉烂文凭扔进碎石机,在他父亲的石矿场,与汗湿背心的意大利石匠为伍,成天丢炸药采矿,头发上沾满爆裂的粉尘。他还热情地说,他将学着制造出更好的大理石产品,品质会盖过……他的父亲看起来满脸骄傲又有一丝怀疑。 我发现杰里米是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么几天,他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的抱负被轻轻放在一边,因为他父亲要他搁下工作陪陪我。杰里米有个精致的小马厩,我们好几个下午都在骑马。我长年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很快 就显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对于美国年轻大学生的调情手法,我完全没学习过抵抗的艺术。 “你根本是只小狗。”有一天,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马弓队一个溪谷,狭窄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行进间,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时,我凶巴巴地对着他说。 “我们一起当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马鞍上的身子斜靠过来。我挥动马鞭轻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过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哎哟!”他叫着,往后跳开,“这样不错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没有!” “你有,你喜欢这样。”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脸收不住的笑。 总而言之,从那天之后,杰里米·克莱先生就只好一个人骑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种危险的漂亮男孩。事实上,我很苦恼地发现,我好像还真的喜欢让那样的灾难发生。 那场风暴就降临在这片田园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静慵懒的夜晚传来的。当天杰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两个小时里,他不断把头发梳理得整齐服帖,而我则嘻嘻哈哈地一再拨乱,跟他闹着玩。父亲出门去做一些私人调查,伊莱修·克莱则整天待在办公室里。他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是。 杰里米把他对头发的怒气,全部化作一种客气得近乎见外的态度,东一句“萨姆小姐”,西一句“萨姆小姐”,殷勤适宜却毫无热情。他坚持替我取来椅垫,吩咐厨房为我的晚餐准备一堆精致美食,替我点香烟、斟鸡尾酒——带着一种痛恨世界的厌恶,表面上是礼貌的社交举止,然而困倦的脑子里却沸腾着毁灭自己的念头。 父亲在天黑之后回来了,匆忙、暴躁、汗流浃背,神情非常烦躁。他一进门就锁上卧房,泡进澡盆里,一个小时之后,才抽着雪茄来到门廊。此时杰里米正忧伤地乱弹着吉他,我在旁边柔声唱着一首从马赛的咖啡馆里学来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里想,父亲对法文一窍不通。歌声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杰里米也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或许是月亮和空气里的某种气氛鼓动着我吧,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朦胧地做着梦,要和杰里米携手一同远走……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修·克莱先生开车回来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喃喃为他的迟归而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玛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于是透过大开的窗户,他的谈话我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着弦的手也忽然停顿,然后,“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在灰色墙壁的映照下,伊莱修·克莱的脸惨白得像一张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请来了,发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要严重得多的事情。刚刚是地检署检察官约翰·休谟打来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佛西特医生在哪儿。”他跌坐在椅子上,惨笑着说:“刚刚发现被佛西特参议员刺死在他自家的书房里!” 约翰·休谟检察官显然正渴盼倾注谋杀案调查大半生的父亲前去支援,克莱先生疲倦地告诉我们,现场保持完整,等着父亲过去看,休谟检察官请父亲尽快赶到凶杀案现场。 “我开车载你们过去,”杰里米迅速地说,“马上就来。” 然后拔腿冲往车库,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我要跟着去,”我说,“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么说的。” “好吧,如果体谟把你踢出去,我可不会怪他。”父亲喃喃地说,“谋杀现场可不是年轻姑娘该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杰里米喊着。车子驶上车道,看到我随着父亲钻上轿车的后座,他似乎很惊讶,不过并没有反对。克莱先生向我们挥挥手,他刚刚为难地告诉我们,他怕看到血。 杰里米开车疾驶下山,黑暗吞没了我们。我扭头向后看,远远映着天空的黑云,阿冈昆监狱的灯还亮着。此刻我们正高速驶向只是一个死者的自由被剥夺的凶杀害现场, 为什么我会想到监狱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宽阔的肩膀。杰里米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我们很快就抵达终点,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嫌太久。我将亲眼看到怵目惊心的凶杀案现场……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穿过两道铁门,在一幢灯火辉煌的豪华宅邸前煞车停下。 到处都是汽车,黑暗的庭院布满洲警和警察。前门大开着,有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靠在门框上不动。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安静,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回荡四周。 那一夜的所有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个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战栗而且——我招供吧——带着一种病态趣味的经验。死人是什么样子?我从没看过死人。我看过母亲的死,可是她脸上带着好安详、好亲切的笑容。我相信,这个死人一定很畸形,带着恐怖的表情,那将是一个血淋淋的梦魇……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我模糊地记得,有人拿着照相机,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书抽出来翻,还有人无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只有一个孤单的人,比较于其他人,他显得最平静、最无动于衷。 他长得不好看,是个体格健壮的胖家伙,穿着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壮前臂,脚上穿着破旧的室内拖鞋。肥大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相当苦恼,而非愤怒不悦的表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巡官,看看他。” 我透过眼前浮动的影子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心想,这对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个被谋杀致死的男子安静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房间里挤来挤去,侵犯他的隐私、翻乱他的书籍、拍摄他的书桌、弄脏他的家具、野蛮地搜寻他的文件……这是乔尔·佛西特参议员,已故的佛西特参议员。 眼前的影子晃开了,我的视线停留在穿着白衬衫的人的正面。佛西特参议员坐在凌乱的书桌后头,粗壮的上身抵着桌缘,头部朝侧面略略翘起,像是在探询什么。紧贴着桌缘上方,缝着珍珠色纽扣的衬衫从中央到右边有一道渗开的血迹,心脏部位插着一把细长的裁纸刀,血就从露在外头的刀柄处渗了出来。血,我模糊地想着,看起来真像干掉的红墨水……然后一个焦躁的小个子男人闯入我的视线,遮住了尸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提耳登郡的验尸官布尔医师。我端了口气,摇摇头,努力甩掉突如其来的眩晕,可不能在我父亲和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我感觉到父亲在握紧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奋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说话,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父亲正在说着些什么——我听到一个名字“体谟”——马上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现任提耳登郡地检署的检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选举战对手……约翰·休谟很高,几乎和杰里米一样高——咦,杰里米人呢——他有一对非常漂亮而聪明的黑眼珠。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耻的念头,别去招惹这个人。他瘦削的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么?权力?还是真相? “你好,萨姆小姐,”他轻快地说,嗓音深沉流利,“巡官说,你也在从事侦探工作。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非常确定。”我使尽浑身解数,扮出一副不在乎的语气,可是嘴唇发干,声调颤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耸耸肩,“巡官,你要检查尸体吗?” “你那位验尸官可比我能干得多。检查过他的衣服了吗?” “尸体上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会是在等女人,”父亲喃喃自语,“不可能是这种打扮。看看他的嘴唇,还有修得像娘儿们的手指甲,不可能只穿件衬衫接待女客的……他结婚了吗,休谟?” “没有。” “女朋友呢?” “好几个哩,巡官。说得明白点,他不怎么会哄女人,我相信其中有不少女人想拿刀往他身上刺。” “你心里有特定人选吗?” 他们的目光相遇。“没有,”约翰·休谟说着便转过身去,突然对着门口颔首招呼,一个矮胖健壮、双耳下垂的男子无精打采地朝我们走了过来。休谟检察官介绍说,他是此地警察局的凯尼恩局长。他一双鱼类的胶状眼睛,我立刻就对他产生反感。而且我感觉到他盯着父亲背影的眼神里充满恨意。 那个焦躁的小个子,布尔医师,手里拿着一管粗大的墨水笔,在公务便条纸上头写了些字,然后直起身子,把笔塞进口袋。 “怎么样,医师?”凯尼恩局长问。“有什么结论?” “谋杀,”布尔医师迅速地说,“毫无疑问。从任何观点来看都是谋杀,绝不可能是自杀。不说别的,光看致死的伤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动手的。” “不止一个伤口,这说明了什么?”父亲问。 “是的,佛西特的胸前被刺了两刀,你们看到了,两处伤口都大量出血。不过第一个伤口虽然很严重,还不至于送他上西天,凶手为了保险起见,才又多刺了一刀。” 他朝着原先插在死者胸口的裁纸刀轻轻弹了下手指,之前他已经把刀从死者身上拔出来,现在放在书桌上,薄薄的刀刃上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一位刑警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在上头撒了灰色的粉末。 “你能确定,”约翰·休谟插嘴,“不可能是自杀吗?” “非常确定。两个伤口的角度和方向都指向谋杀的结论。不过还有件事情,你们应该瞧一瞧,有趣得很。” 布尔医师绕过书桌,站在尸体前面,一副要讲解艺术品的姿态。然后完全不带个人情感地举起死者已经僵硬的右臂。皮肤毫无血色,前臂上长长的茸毛密布,透着异样的光彩,差点让我忘记这是一具尸体…… 前臂有两处斑痕,一个是手腕上方锋利而细长的割伤,还有渗血的痕迹;往上约四英寸处有另一个伤口,模糊而破碎,似乎是抓伤,看起来很古怪。 “现在,”验尸官快活地说,“手腕上的伤,无疑是裁纸刀割的,至少,”他急忙补充,“也是像裁纸刀一样锋利。” “另一个伤口呢?”父亲皱眉问道。 “你的疑问和我一样。我只能肯定,这个破碎的抓伤,不是谋杀的凶器所造成的。”我吮了吮嘴唇,轻声说:“医生,你能确定手臂上这两个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突然间,每个人都转头瞪着我。休谟欲言又止,父亲则一脸思索的表情,验尸官微笑道:“问得好,小姑娘。是的,我可以确定。两个伤痕发生的时间很接近——都是在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应该说,几乎是与谋杀同时发生的。” 刚检查过凶器的刑警一脸厌恶的表情站起来:“刀上没有指纹,”他宣布,“难搞了。” “好吧,”布尔医生愉快地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当然,我知道你们等着看正式的验尸报告,不过我相信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发现了,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哪个人去找公共福利局的人来,把这家伙运走。” 他合上工具袋,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一个很起劲地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不断吸鼻子——他的鼻子湿湿红红的。这些细节一直清楚地留在我心中,想完全忘掉这段无情的过程根本不可能。我轻轻把头转过去…… 那两个男子走向书桌,把一只有四个把手、形状像篮子的东西放在地板上。两人抓住死者的腋下,吱吱嘎嘎把尸体抬离椅子,砰的一声放进木条箱,盖上木条编的篮盖。他们弯下腰来,继续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也还在吸鼻把那个篮子搬走了。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走近书桌和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正当此时,我有点惊讶地注意到,杰里米·克莱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大厅,和倚在门框的那个警察站在一起,正盯着我瞧。 “顺便问一声,”验尸官提起公事包走向门口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家伙什么时候死的?”他的眼神带着不同意的味道,我猜想这是因为侦查过程中有些地方过于潦草。显然他过去在纽约市一丝不苟的作风,和凯尼恩局长大相径庭。局长正在书房中懒懒地踱来踱去,布尔医生则开心地吹着口哨。 “哦!对了,我忘了。死亡时间我可以抓得很精确,”布尔医生说,“今天晚上十点二十分。没错,就是十点二十分,不早不晚,十点二十分……”他咂咂嘴唇,敲敲脑袋,穿过门口消失了。 父亲看看手表哼了一声,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过五分,“他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他低声咕哝着。 约翰·休谟不耐烦地摇摇头,走向门口:“把那个叫卡迈克尔的家伙找来。” “谁是卡迈克尔?” “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凯尼恩说他可以提供我们很多有用的情报。反正,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有没有发现什么指纹,凯尼恩?”父亲叫道,很不屑地看着那位警察局长。 凯尼恩吓了一跳,他正用一个象牙制的牙签在剔牙,眼神茫然。然后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皱皱眉,问旁边的一个手下:“发现指纹了吗?” 那个人摇摇头,“没有外人的。参议员的指纹很多,也有卡迈克尔的。不管是谁干的,凶手一定是个侦探小说迷,手上戴了手套。” “他戴了手套。”凯尼恩局长说着,又把牙签放回嘴里。 约翰·休谟站在门边叫着:“快点把那个人弄来,可以吗?”父亲耸耸肩,点燃了雪茄,我看得出来,他对整个事情非常反感。 我感觉到一个硬硬的边缘轻轻抵着我的臀部,转身一看,原来是杰里米,他微笑着,手上拿了一张椅子。 “歇一下,福尔摩斯,”他说,“如果你坚持留在这儿,不妨让沉重的思绪暂时从美丽的脚上卸下来吧。” “拜托!”我生气地低嚷着,这可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 他笑着,硬把我按进椅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也只好放弃了抵抗的念头,然后,我瞥了父亲一眼。 他的雪茄停在离嘴唇两英寸的地方,双眼正瞪着门口。 第三章 黑盒子 一个男子停在门口,注视着书桌,当他看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时,瘦削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他转移视线,迎着检察官的目光,哀伤地笑着点点头。步入房间后,他站在地毯中央,一动也不动,态度从容之极。他不会比我高,骨架结实,匀称的肌肉给人一种类似野兽的微妙印象。他的神态和外形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怎么看都不像秘书。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不过气质倒是不显老。 我又看看父亲,他的雪茄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脸毫不保留的惊愕,瞪着刚进来的人。 死者的秘书正看着父亲,我努力想找出他们相识的一点点征兆,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眼神中觉察出一丝痕迹。他四处看着,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我感觉得出他有点吃惊,不过,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凶杀案现场,恐怕换了任何人都难免会吃惊。 我又扭过头去看父亲,他咬着雪茄静静抽了起来,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短暂的失态。 可是我知道,他认出卡迈克尔了,而且,虽然卡迈克尔不露痕迹,我也确信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我暗想,面对一个能把自己情绪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得当心。 “卡迈克尔,”约翰·休谟开口道,“凯尼恩局长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秘书先生的眉毛轻轻一扬,“那要看你所谓的‘重要’是什么了,休谟先生。当然,是我发现了尸体——” “是的,是的,”检察官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我猜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晚饭之后,参议员把他的三个佣人——厨子、管家和男仆——找到书房来,叫他们晚上出门去,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休谟忽然问道。 卡迈克尔微笑道:“当时我在场。” 凯尼恩弯腰驼背地上前:“没错,休谟,我刚刚跟佣人们聊过,他们到城里看电影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才回来。” “继续,卡迈克尔。” “参议员打发了佣人,就叫我也出去。我帮参议员写完几封信之后,就出门了。” “这种情况不太寻常吧?” 秘书耸耸肩:“一点也不。”他轻轻一笑,白牙闪闪,“他常常会有些——呃——私人事务要处理,把我们遣走并不算稀奇。无论如何,我提早回来了,发现前门大开——” “你离开的时候,”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秘书的笑容冻结了,然后恢复正常,彬彬有礼地等着父亲发问。我深思着,他的举止无懈可击,刹那间我恍然大悟,面对眼前这种场面,小小一个秘书哪有本领应付得这么完美。“你离开的时候,门关上了吗?” “喔,是的!或许你刚刚注意到,门上有弹簧锁。除了参议员和我之外,只有佣人们有钥匙,所以我想参议员一定认识进来的人。” “拜托,不要瞎猜,”休谟插嘴,“你要明白,这会造成既定的印象!你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然后呢?” “我因此起了疑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就跑进房间,看到参议员的尸体,坐在椅子里,靠着书桌,就是凯尼恩局长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当然,我发现尸体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报警。” “你没有碰尸体?” “当然没有。” “唔,当时是几点,卡迈克尔?” “刚好十点半,我一发现参议员被谋杀,就立刻看了手表,我知道这些细节很重要。” 休谟看着父亲,“有意思吧?他在命案发生十分钟之后发现了尸体……你没看到任何人离开这幢房子?” “没有。恐怕是因为我进来的时候正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当时很暗。如果凶手听到我进来,可以轻易躲在树丛里,等我进去后再逃走。” “没错,休谟,”父亲突然说,“你打电话报警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待在门口等,凯尼恩局长很快就赶过来,距离我报警不到十分钟。” 父亲缓步走向门口,凝视外头的走廊,然后回来,点点头:“这一段时间,你都一直看着大门,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人出去?” 卡迈克尔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人离开,或企图要离开。我进来时书房的门开着,所以我也没关上,即使打电话的时候,我也面对着大门,如果有任何人经过,站在这个位置一定看得到。我非常确定,当时房子里只有我。” “恐怕我不是很明白——”约翰·休谟的声调透着一丝恼怒。 鱼眼局长凯尼恩用沙哑的男中音打断休谟的话:“凶手一定是在卡迈克尔发现尸体之前就跑了,我们到达之后他不可能逃掉的,而且我们已经把整幢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搜查过。” “其他出口呢?”父亲问。 凯尼恩朝着书桌后头的壁炉吐了口痰,这才回答:“出不去的,”他冷笑道,“我们发现除了前门之外,每个出口都从里面上了锁,连窗户也都锁上了。” “噢,算了,”林谟说,“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走向书桌,拿起凝着血块的裁纸刀,“卡迈克尔,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的,我认得,休谟先生,那是参议员的刀,一向放在书桌上。”他看了那把凶器一眼,轻轻地转过身来,“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这个人简直像细菌一样,不懂得什么叫紧张。 检察官把刀丢回书桌,“关于这件凶杀案,你知道些什么线索吗?有什么建议?” 他看起来的确很伤心,“完全没有,休谟先生。当然,你也明白,多年来,参议员在政坛上的确树敌不少……” 休谟缓缓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迈克尔一脸苦相:“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人痛恨参议员,想谋杀他的人——包括女人——恐怕为数不少……” “我懂了,”休谟喃喃地说,“好吧,暂时到此为止,麻烦你在外头等一下。” 卡迈克尔点点头,微笑着走出书房。 父亲把检察官拖到一旁,我听到他的男低音在休谟的耳旁叽咕,不断提出关于佛西特参议员的问题:他的密友、他在政坛的搜刮行为,还故作不知情的问起许多关于卡迈克尔的事。 凯尼恩局长继续踱来踱去,愚蠢地瞪着墙壁和天花板。 房间一角的书桌吸引着我,我很想——其实在讯问卡迈克尔时,我就一直想——壮起胆子走过去。上面的东西仿佛正哭诉着要我过去检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检察官、还有凯尼恩都不肯花点时间仔细检查桌面上的东西。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在看我。 我起身迅速横越房间时,杰里米露齿而笑。没有时间好浪费了,我担心其他人的大男人主义发作起来,会阻止我的行动,便立刻走向书桌。 就在参议员尸体坐过的椅子正前方,书桌上有一张绿色吸墨纸。吸墨纸上则放了一叠厚而光滑的便签,半掩着书桌,最上头那张是干净的,什么也没写。我小心地掀起那叠便签,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参议员先前坐得离书桌很近,尸体紧紧抵着桌缘,因此胸前伤口喷出来的血,我记得并没有沾到裤子,而且根据现在所看到的,椅子上也没有血迹,但却溅在吸墨纸上头。现在,拿起便签之后,我发现下头有一摊血渗透了绿色吸墨纸。不过留下的血迹却出现了矛盾的地方,在那叠便签下方一角沾了一片血迹。也就是说,从吸墨纸上拿起那叠便签,我看见全新的绿色吸墨纸上有一块不规则圆形的深色血渍,可是原先放在上头的那叠便签,只在方形角落的侧边位置留有血迹,其他部分却是干净的。 大明显了!我望着四周,父亲和休谟仍然压低声音在交谈,凯尼恩也还是机械式地踱着步子,不过杰里米和几个穿制服的男子却严厉地瞪着我。我犹豫了起来,或许这么做不太聪明……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验证一个理论。我下定决心,弯身在书桌前开始数起那叠便签。那是全新的吗? 看来似乎如此,可是……总共有九十八张,而如果我没猜错,上头的封皮应该会标明装订的张数…… 果然!我是对的,封皮上的数字告诉我,一叠完整没用过的便签,应该是恰好一百张。 我把便签放回原先吸墨纸上头的位置,胸口像是小狗尾巴敲着地板似地怦怦直跳。我思索着,在验证理论的过程中,我应该没有漏失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前的事实似乎理不出头绪,但这个线索在我心中却牵引出一个必然的可能性…… 我感觉到父亲的手放在我肩上,“又在乱翻了,佩蒂?” 他粗声问,眼睛却若有所思地亮起来,望向我刚刚放回去的那叠便签。休谟不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晒笑着转身。我心想:“那副态度,休谟先生!真是多谢施恩哦!”刹那间,我打消了挫挫他锐气的念头。 “现在,让大家看看那个鬼东西,凯尼恩,”他轻快地说,“我想请教一下萨姆巡官有什么意见。” 凯尼恩闷哼一声,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件非常奇怪的东西。 那看起来像是玩具盒子的一部分。大概是用松木之类的廉价软质木材制成,外观旧旧脏脏的,似乎是玩具行李箱,边缘装饰着粗劣的金属钉子,像行李箱四角包着的黄铜皮。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行李箱,倒是更像个袖珍盒子或柜子,高度不超过三英寸。 然而重要的是。这个玩意儿只是袖珍箱子的“一部分”,因为右缘是一道整齐锯开的痕迹,凯尼恩污黑指甲的脏指头里,握着的盒子只有两英寸宽。如果按照盒子高度的比例,大略估计的话,原来的盒子应该是六英寸宽,而眼前的这部分只有两英寸宽,因此,这一截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把它放进烟斗里抽吧,”凯尼恩朝着父亲讥讽道,“大城市来的警官对此有何高见呢?” “你在哪里发现这玩意儿的?” “就在桌子上,很显然,我们赶到这儿的时候,它就搁在便签后头,正对着尸体。” “那就怪了。好吧。”父亲叽咕着,从凯尼恩手上接过那玩意儿,仔细地审视。 小方盒的盖子——应该说是已经被锯掉一大截的盖子——只用一个小铰链拴在盒子上,里面空无一物。盒子的内部没有上漆,然而木头表面一点污垢也没有。盒子的正面,有两个污痕斑驳的烫金字母:he。 “见鬼,这会是什么意思?”父亲茫然地看着我,“谁是‘他’?” “好神秘,是吧?”休谟微笑着,好像他刚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 “当然,”我认真推敲着,“这两个字母或许根本与‘他’无关。” “萨姆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是觉得,休谟先生,”我努力挤出最甜的声音,“像你这么深具洞察力的人,会马上联想到字面的涵义。不过我们女人嘛,你知道——”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休谟打断我,脸上的笑容隐去,“凯尼恩先生的看法也一样。不过,我们不能忽略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巡官,你觉得呢?” “小女提醒了我们另一个可能性,”父亲说,“这或许是某一个字的前两个字母,这么一来,代表的就不是‘他’。此外,这也可能是某句话的第一个字。” 凯尼恩嘲笑地哼了一声。 “这上头采到指纹了吗?” 休谟点点头,看起来颇为困惑,“只有佛西特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在书桌上发现的,”父亲喃喃道,“卡迈克尔今天晚上出去之前,桌上有这个盒子吗?” 休谟眉毛一挑:“坦白说,我认为问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把卡迈克尔叫来弄清楚吧。” 他派人去找秘书,卡迈克尔很快就进来了,平静的脸上带着谦恭而疑问的神色,然后视线停留在父亲手中的木盒子上。 “看来你们找到了,”他低声说,“有趣吧?” 休谟紧张起来:“你认得?关于这玩意儿你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那是个奇怪的小故事,休谟先生,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或凯尼恩先生……” “等一下,”父亲慢吞吞地说,“你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这玩意儿放在参议员的桌上吗?” 卡迈克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淡淡一笑,“没有。” “那么,我们可以说,”父亲继续说,“这足以证明,一定是佛西特或凶手把盘子故意放在书桌上。休谟,这样子够重要了吧?” “或许你是对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言。比方说,参议员也可能是独自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把盒子拿了出来,果真如此,盒子就和谋杀无关。不过,我根据以往的经验发现,这类的情况——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通常都是别有用心的,代表这件事情和死者遇害有关。你自己判断吧,我只能说这玩意儿有必要深入调查。” “或许,”卡迈克尔轻声道,“各位在下结论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要说的话。这截木盒子在参议员书桌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就收在这个抽屉。”他绕到书桌前面,拉开最上层抽屉,里面一片凌乱,“有人翻过!” “什么意思?”检察官迅速问道。 “佛西特参议员有洁癖,所有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我昨天碰巧看到过,这个抽屉整理得井然有序,但现在里面的文件都翻乱了。他绝对不可能容许这样的,我敢说,有人搜查过这个抽屉!” 凯尼恩对着他的手下厉声大吼:“哪个蠢货动过这个书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否认。“怪了,”他喃喃抱怨着,“我亲自交代过,要他们暂时不准碰这张桌子的,到底是哪个该死的——” “冷静点,凯尼恩,”父亲说,“照这个情形,应该是凶手干的。现在,卡迈克尔,这个鬼玩意儿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涵义?” “但愿我能告诉你,巡官,”秘书遗憾地回答,两人对望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异样,“这个盒子所代表的意义,对我也同样是个谜,就连它出现的方式也是个谜。几个星期之前——我想是三个星期前吧——这玩意儿……不,我看还是从头讲起吧。” “快说吧。” 卡迈克尔叹了口气,“休谟先生,参议员明白,他即将面临一场艰苦的选举战——” “哦,是吗?”休谟冷冷地点头,“那么他有什么打算呢?” “参议员认为,如果他扮演——我认为的确是‘扮演’——穷人救星的角色,对他竞选时的声望应该会有所帮助。于是他计划为监狱囚犯制造的产品举行一个义卖会——当然,就是阿冈昆监狱——然后把义卖所得作为提耳登郡的失业基金。” “这可是《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休谟面无表情地插了句话,“废话少说,这个木盒和义卖会有什么关系?” “参议员获得州立监狱委员会和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同意,事先还去阿冈昆监狱视察过,”卡迈克尔接着说,“大概一个月之前,他联络典狱长,安排将监狱产品的样本送过来作为宣传之用。”卡迈克尔暂停了一下,双眼发亮,“其中有一纸箱玩具,是监狱里的木工部制作的,里头就出现了这截小箱子!” “那么,”父亲低喃道,“顺便问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我打开纸箱的。” “这玩意儿就混在其他廉价玩具里?” “不完全是,巡官。它外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纸,上头用铅笔写着要给参议员,纸包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也标明要给参议员。” “信!”休谟失声喊着,“为什么,天哪,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一直没提起?那封信呢?你看过吗?上头写些什么?” 卡迈克尔脸色一暗:“很遗憾,休谟先生,因为上头写着要给参议员,我不能——我一看到那个纸包上头的字,就立刻交给参议员,因为我打开纸箱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面等着检查里面的样品。一直到他拆开那个纸包,我瞥了一眼,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敢发誓,他一看到那个盒子,脸色忽然转为死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封,同时还叫我出去——其他的纸箱都由他亲自拆封。” “太可惜,太可惜。”休谟尖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那封信在哪儿。或者佛西特是不是把信毁了?” “我把那些玩具和其他纸箱转运到市区的义卖会场之后,留意到那个盒子并不在放玩具的纸箱里,之后大概隔了一星期,我碰巧看到它放在书桌的上层抽屉;至于那封信,我后来就没再看过。” 休谟说:“等等,卡迈克尔,”然后跟凯尼恩咬耳朵,凯尼恩看起来不太高兴,叫来三个警察,然后其中一个立刻走到书桌旁,蹲下来翻着抽屉;另外两个警察则走出去。 父亲若有所思,斜眼端详雪茄的烟头,“呃,卡迈克尔,那些装玩具的纸箱是谁送来的?你刚刚是不是提到过?” “我提了吗?是各部门的模范囚犯们送来的,当然,我没注意他们长什么样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模范囚犯们送玩具过来时,纸箱是不是封好的?” 卡迈克尔凝视着父亲,“喔,我明白,你认为送货的人可能会在途中打开纸箱,把那个纸包塞进去?我想不可能。巡官,上头的封条很完整,如果有拆开过的痕迹,我一定看得出来。” “哈,”父亲咂着嘴,“好极了,现在范围缩小了。休谟,老天帮忙,是囚犯干的。你刚刚还说,这些枝节根本不重要!” “我错了,”休谟承认道,黑眼珠里闪着小男孩般的兴奋,“还有,萨姆小姐——你也认为这很重要吗?” 他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故示恩惠的讥讽,搞得我光火起来。又给我摆出恩人的姿态!我昂起下巴,恨很地说:“亲爱的休谟先生,‘我’想些什么,想必也是无关紧要吧?” “噢,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现在’对这个木盒的事件,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我急速而响亮地回答,“你们这些人全都瞎了眼。” 第四章 第五封信 从国外回到纽约的第一个夏天,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跟上美国文化的脚步。我为此看了很多流行杂志,对广告页里典型的美国式飞黄腾达的画面特别感兴趣。大家真该看看那些广告!其中一句广告词特别吸引我:“我在钢琴前面坐下时,他们嘲笑我;当我开始弹奏时,他们微笑起来。”照片中的主角显露出一种自然、流畅的文化气质,让他的友人大为吃惊,因为以主角过去质朴的无产阶级背景,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这样高贵文雅的一面。 现在,我倒是嫉妒起广告里那些爱好音乐的门外汉了。因为眼前约翰·休谟正抿着嘴笑,讨厌的凯尼恩也哼哼卿卿着,州警和警察们暗自窃笑,就连杰里米·克莱听到我刚刚那句话都笑了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宣称他们瞎了眼,每个人都一脸嘲讽。 很不幸,此时此刻,我无法证明他们盲目无知到多么可怕的程度,于是我使劲扮了个恶意的鬼脸,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惊奇得连下巴都掉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念头实在很幼稚可笑。小时候,每当身边随行那位老女伴拒绝我突发的怪念头——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我就会暗自诅咒,让那位可怜的老太太遭到最恐怖的报应。但那一刻,我认真得可怜,转身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走向书桌,气得胃隐隐作痛。 可怜的老爸羞愧得要命,一张脸红到耳根,狠狠瞪了我一眼。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开始留意起书桌一角,那儿整齐堆着几个封好的信封,上头没贴邮票,已经用打字机打好了地址。我正在认真研究时,约翰。休谟——我猜,大概是有点后悔刚刚那样出我的丑——对着卡迈克尔说:“对了,那些信,萨姆小姐,幸好你提醒我们。老兄,字是你打的吗?” “什么?”卡迈克尔一楞,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喔,那些信,没错,是我打的。今天晚餐后参议员口述让我记下来,然后我遵照参议员的指示,出去前用我自己的打字机打好。我的办公室就是书房旁边的那个小房间。” “那些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确定,和参议员被谋害的事情不相干。”卡迈克尔伤心地一笑,“其实,我觉得那些信跟参议员约好的访客无关。我这样说,是基于我打完字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种种反应。他很快就看过,签了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封好——所有过程非常心不在焉,匆匆忙忙的手指不断抖着。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当时一心只想赶快把我打发掉。” 休谟点点头:“我想那些信你都有副本吧?我们可以清查一下,对不对,巡官?这些信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卡迈克尔走到书桌旁,从桌旁装文件的铁丝网篮中,取出最上层几张表面光滑的粉红色薄纸,休谟草草看过后,摇摇头,递给父亲。我凑过去一起看。 我发现最上头那张写着要给伊莱修·克莱,大吃一惊。 父亲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重新回到信上。在例行的收信人地址之后,信上这么写着: 亲爱的伊莱修: 告诉你一个善意的小情报,当然,希望你不要向外人透露内容和消息来源,就像以前一样,当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提耳登郡明年的新预算中,将会列出一百万的经费兴建州立法院。你也知道,原来的法院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了,我们预算委员会的几个人正在努力推动,希望这个预算案能通过。我可不能让我的选民说乔尔·佛西特不关心家乡父老。 我们公认应不惜血本,使新法院呈现最美好的面貌,所以一定要采用最高级的大理石。 相信你会对这一点“感兴趣”。 永远的好友 乔尔·佛西特 “善意的小情报,呃?”父亲嚷道,“这可是胆大包天,难怪你们这些人急着想挖他的底。”他压低声音,谨慎地朝角落扫了一眼,杰里米还是站在那儿,眼睛瞪着烟头,正在抽他的第十五只香烟。“你想这封信是真的吗?” 休谟冷冷一笑:“不,我不觉得。这只不过是已故参议员向来拿手的小把戏罢了。老克莱绝对没问题,别被这封信给要了。信里头刻意摆出一副称兄道弟的口吻,其实克莱跟佛西特才没有这种交情呢。” “会不会是故意要留下证据?” “对,这个副本似乎是想显示,伊莱修·克莱也是大理石承包合约中不法牟利的共犯。在信中,这位‘好朋友’佛西特参议员,也同时是克莱的合伙人的兄弟,泄漏一些机密给克莱,而且从内容看来,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情形。如果这宗舞弊案被揭发,克莱就会和他们两兄弟一样有罪。” “反正,我替那个男孩高兴。这个流氓太龌龊了!……佩蒂,看看第二封吧,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第二份副本是写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一封信。 “那是城里唯一的报纸,”检察官解释,“向来勇于对抗佛西特那一帮人。” 那封措辞强烈的正式函写着: 贵报今天不实且不当的社论,恶意歪曲我从政生涯的某些事实。 我要求贵报予以更正,并告知里兹市及提耳登郡的全体善良人民,贵报对于我个人人格的卑鄙诬蔑毫无根据。 “老套了,”父亲说,把那份副本扔在一边,“佩蒂,看看下一封吧。” 亲爱的典狱长: 关于下年度阿冈昆监狱的升迁,我已经交给州立监狱委员会一份推荐书,请查收。 你真诚的 乔尔·佛西特 “天哪,这家伙连监狱里的大饼也要分一块?”父亲惊呼,“这算什么?吃烤肉吗?” 约翰·休谟恨恨地说:“现在你们应该明白,这位‘穷人救星’多有恶势力了吧,他还想借着监狱人事的任命权,囊括监狱里的选票。我不知道他的推荐对州立监狱委员会的影响有多大,但即使没有用,他也散播了一种仁慈奉献的形象,有如哈伦·赖世德(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爱好诗歌和音乐,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译注),恩泽普照众生。呸!” 父亲耸耸肩,拿起第四封信,这回他低声轻笑起来:“可怜的老笨蛋,老掉牙的下流伎俩。佩蒂,你看看,又是封胆大包天的信。”我吓了一跳,这封信是要寄给父亲的老友,布鲁诺州长,真不知道他接到这封无礼的信会说些什么: 亲爱的布鲁诺: 几位州议会的同僚告诉我,你公开表示了对我连任提耳登郡参议员的看法。 我要警告你:如果提耳登郡让休谟当选——他已经决定要参选了——政治上的反弹将严重影响你未来的连任,提耳登郡是本州的竞选战略中 心,你难道忘了吗? 为了你自己着想,奉劝你在诽谤同党一位杰出参议员的人格和贡献之时,能够全盘考虑清楚。 乔尔·佛西特 “老实说,我几乎要掉泪了。”父亲把那些副本掷回网篮里,“老天,我真想抽腿不管了,这个王八蛋胸前被刺上一刀,根本是活该……有什么不对劲吗,佩蒂?” “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慢吞吞地说,“爸,这儿有几张副本?”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四张,怎么了?” “喔,书桌上有‘五’个信封!” 看到检察官一脸吓呆的表情慌张地抓起那堆打好字的信封,我总算觉得舒服一点了。 “萨姆小姐说得没错!”他大叫,“卡迈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口述了几封信?” 秘书看起来震惊不已:“只有四封,休谟先生,就是你看过副本的那四封。” 休谟迅速地检查一遍,然后递给我们。给伊莱修·克莱的那封在最上头,溅到的血污已经凝干,下一封是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信封一角打着“亲启”的字样,底下还划线强调。第三封是给典狱长的,两端有回纹针的印痕,右下角注明:“参考信件档案编号二四五,阿冈昆升迁案”。给布鲁诺州长的信封,以参议员个人专用的蓝色封蜡封上双缄,一样标上“亲启”字样,底下也划了线。 看到第五个信封——没有留副本的那封信——休谟停下来检查很久,双眼热切,嘴唇噘起轻轻吁了口气。 “芬妮·凯瑟,”他说,“有点苗头了,呃?”然后招呼我们围过去看。上面没打字,姓名、地址、还有“纽约州里兹市”,都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迹夸张有力,充满个人风格。 “芬妮·凯瑟是谁?”父亲问。 “噢,是本市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市民,”检察官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回答,一边把信封拆开。我发现凯尼恩局长表情紧张,笨拙地急步走过来,旁边几个站着的警察则互相使着眼色,有种不怀好意的暧昧,那是男人提到行为不端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神。 里面的信和信封一样,也是用手写的。同样夸张的字迹——休谟开始大声念出来,但是刚念一个字,就警觉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改为默读,双眼发亮,看完后递给凯尼恩、父亲和一旁的我,背对着其他人,轻轻摇头警告我们不要读出声音。 信的一开头没有称呼,没头没脑直接进入主题,最后也没有落款。 我怀疑电话被c窃听了,不要打电话。我会写信通知艾拉计划改变,并告诉他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和你的建议。 不要轻举妄动,漏了口风,我们还没输呢。还有,派玛姬过来,我已经有个小点子可以对付我们的朋友h。 “是佛西特的笔迹吗?”父亲问。 “毫无疑问。现在,你们有什么想法?” “c嘛,”凯尼恩低声说,“上帝啊,他该不会是指这位——?”他用那双小小的死鱼眼睛偷偷看着房间的另一头,卡迈克尔正和杰里米悄声谈话。 “我并不惊讶,”休谟喃喃说,“就是嘛!我本来就觉得这位秘书先生有点古怪。”他急急走向门口,一位刑警正在那儿闲晃,有如公爵夫人在宽广的庭园漫步,“找几个人去检查一下这幢房子的电话线,”休谟低声说,“马上去。” 刑警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开了。 “休谟先生,”我问,“谁是玛姬?” 他嘴角一撇:“我相信这位玛姬一定是对某方面很在行的年青小姐。” “我明白了。真要命,休谟先生,为什么你不干脆直说呢?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佛西特参议员的‘朋友h’,我猜指的就是你吧?” 休谟无奈地耸耸肩:“似乎如此,看来我这位可敬的对手是打算用他著名的‘圈套’,来证明约翰·体谟并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么道德高尚。玛姬想必就是派来勾引我、陷害我的,这类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而且我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人证明我是个——呃——好色之徒。” “说得真好听,休谟先生!”我甜甜地回嘴,“你结婚了吗?” 他微笑:“为什么——难道你有意思吗?” 此时派去检查电话线的刑警回来了,解除了我回答的尴尬。 “这个房间外头的钱都没问题,休谟先生,现在我要检查这个房间的电话线——” “慢着,”休谟急忙说,然后提高声调:“喔,卡迈克尔,现在暂时没事了,请在外头稍等一下。” 卡迈克尔镇静地离开房间,刑警立刻检查桌上的电话机,并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很难说,”他抬起头,“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不过,休谟先生,我建议您最好找电话公司来检查一下。” 休谟点点头。我开口道:“还有一件事,休谟先生,何不把这些信封拆开,说不定里面的信和副本不一样。” 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又把信封拿起来。不过里面的信和我们看过的副本完全一样。检察官似乎对阿冈昆监狱那封信内,用回纹钉夹住的附件格外感兴趣,附件里列出推荐升迁的几个名字,他怨毒地盯着那张名单,然后放在一边。 “什么都没有,萨姆小姐,你的预感没应验。”检察官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在旁边出神地思考着。 “查号台吗?我是休谟检察官,请帮我查本地芬妮·凯瑟家的电话号码。”他静静地等着,“谢谢。”他说,然后拨了号码,站在那里等,我们都听得到话筒里传来对方持续的电话铃声:“没人接,唉!”他挂回话筒,“我们首先的工作之一,就是讯问芬妮·凯瑟小姐。”然后他两手互搓,脸上带着小男孩似的顽强表情。 我一小步一小步偷偷移近书桌,离尸体坐过的椅子只有一臂之宽的地方,放着一张条几。上头放着一个电动咖啡壶,旁边的托盘放着咖啡杯和碟子。我好奇地碰碰壶身,还是温的,再看看杯子混浊的杯底还有咖啡沉淀。 我心中那个理论,像印度教圣者升天的绳索般,从心底缓缓升起。我热切盼望能证明那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如果这个理论是真的…… 我眼中带着凯旋的光芒转过身,或许是太招摇了吧,休谟检察官几乎是生气地瞪着我,我相信他正打算要教训或质问我一番。然而,就在他发作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后来整个侦查方向。 第五章 第六封信 这个发现稍稍耽误了一下。 外头的走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凯尼恩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边道歉边进来,态度谦卑得好象是要拜见国王。众人的谈话声嘎然而止,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眼前这个大块头如此卑躬屈膝。 可是后头紧跟着一个人走进来,那是个神情乐观、头顶全秃的小老头,皱纹遍布他苹果似的脸颊,看起来像个和气的老爷爷,肚子活像是在跟上天祈祷似的朝外凸着。衣服很不合身,那件外套更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立刻修正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能控制全局的人物,眉毛下蓝色的眼珠射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眼神,看起来一脑子的邪恶。那不单是狡猾,根本就像撒旦一般法力无边。再加上那张老爷爷脸颊上挂着的愉快的笑容,还有粉红色脑袋上年老稀疏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可怕。 我很震惊地看着约翰·休谟——那位改革者——正急急穿过房间,万分尊敬而荣幸地握住那位小老头的肥手。是在做戏吗?他似乎逃不过那位小老头双眼冷酷无情的透视力。但或许他年轻热情的正义感,就像小老头的笑容一样虚伪吧……我看着父亲,但从他亲切坦白的脸上,却找不出任何批判的表情。 “我才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孩子气地连声嚷着,“可怕,约翰,真可怕,我尽快赶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非常少,”休谟羞愧地说,他领着小老头从房间口走过来,“萨姆小姐,容我介绍,这就是掌握我政治前途的人——鲁弗斯·科顿。科顿,这位是来自纽约市的萨姆巡官。” 鲁弗斯·科顿轻轻点头微笑,紧握住我的手,“真是无上的荣幸,亲爱的,”紧接着肥脸一沉,“这件事真是可怕。”然后抓着我的手不放,转身看着父亲,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也似乎没注意到。“原来这就是伟大的萨姆巡官!久仰大名,巡官,久仰大名,我纽约的老友伯比奇——你们当时的局长——常常跟我提起您。” “哇——”父亲一脸愉快的表情,有如傀儡戏中的经典滑稽人物潘趣(潘趣,英国传统滑稽木偶剧《潘趣和来迫》中的鹰鼻驼背滑稽木偶——译注),“原来你就是支持休谟的那个人?我也久仰大名,科顿先生。” “没错,”鲁弗斯·科顿高声道,“约翰即将成为提耳登郡下一任参议员,我将尽个人微薄之力支持他。而现在这件事——哎,哎!”他像只老母鸡咯咯叫着,然而双眼眨也不眨,放射着怨毒的光芒,“现在,巡官,还有你,亲爱的,容我告退一下,”他转身继续道,“约翰跟我要好好谈一谈这件可怕的事情,对政治情势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然后他嘀咕着把检察官拉到旁边,好一会儿,他们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我注意到大半是休谟在讲话,老先生只是不断摇头,眼睛盯着休谟的脸……我想,这位年轻政治改革者的前途有了转变。原先我已经够震惊了,现在我更震惊地发现,佛西特参议员的死,对休谟、科顿,以及他们的政党真是个天大的好事。调查谋杀的过程中,将揭露佛西特的真实面目,也将使得改革派候选人必定当选。这桩惨剧将会摧毁佛西特在选民心目中的威望,佛西特的党羽面对这样的情势,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父亲在向我使眼色,立刻靠到他身边。发现了…… 我早该明白了。当我看着父亲专注的眼神,不禁恶狠狠地暗骂自己:“佩辛斯,你真是个天杀的大笨蛋!” 他双膝跪在书桌后头的壁炉前,充满兴趣地研究着,一位刑警低声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个人过来,忙着朝壁炉里面拍照,镁光灯不断闪起,摄影师请父亲让开,对着壁炉正前方的地毯也拍了一张。我看到地毯上有一个左脚鞋尖的印于,非常明显。灰尘从壁炉里飞出来,有人不慎踩到了…… 摄影师边不满地低哼着,边收拾着照相器材。他的工作大概到此结束,之前已经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尸体和房间的其他照片都拍好了。 不过让父亲感到兴趣的,并不是地毯上的鞋印,而是壁炉里的东西。看起来没什么——一层浅色的灰烬上头,有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这层浅色的灰烬与下面的深色灰烬截然不同,显然是晚上刚烧过所留下的。 “你看怎么样,佩蒂?”我伸头越过父亲的肩膀,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右脚的鞋印。” “正确答案,”父亲站起身,“还有其他的,看到印着脚印的那层浅色灰,和下头那层颜色完全不同吗?孩子,这表示烧的东西不一样,而且是不久之前才烧过,再用脚踩熄。现在的问题是,这是哪个家伙烧的,他烧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有些想法,但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脚印,是脚尖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地毯喃喃道,“看起来相当明显,他站在壁炉的右方,却在地毯上留下左脚的鞋印,然后他把东西丢进火里,再用右脚踩熄……是吧?”他朝着摄影师高声问,对方点点头。父亲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弄那层浅色的灰:“哈!”他叫道,得意地站起 身来,手上拿着一小片纸。 那片纸厚而光滑,无疑是刚刚烧剩的,父亲撕下一小角,用火柴点燃,烧过的灰和壁炉里面的浅色灰烬一模一样。 “是了,”他搔搔头,“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佩蒂,我怀疑——” “是书桌上那叠便笺,”我平静地回答,“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只不过是小小的便笺而已,但参议员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老天,佩蒂,你说得没错!”他急急走到书桌前,把烧剩的纸片和桌上那叠便笺对照,果然就像我所说的,壁炉里面烧的那张纸和桌上的便笺一模一样。 父亲喃喃道:“没错,不过这也没告诉我们太多线索。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烧的?搞不好是凶杀案发生之前一小时,也说不定是佛西特自己烧的——等一下。”他回到壁炉前,又开始研究起里头的灰烬,然后又有了新发现——这回他从灰烬中挑起一条细细的粘胶麻线:“对,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这是用来装订便笺那块粘胶的一部分,原先粘在纸上一起撕下来,那张纸被烧掉时没烧到。可是我还是——” 他转身走向约翰·休谟和鲁弗斯·科顿把新发现告诉他们。趁着他们交谈,我开始个人的小小侦查。我在桌子下头看到我想找的东西——纸篓,里头空空如也。然后我拉开书桌抽屉,但还是毫无所获——我希望能找到另一本便 笺,无论有没有用过。于是我溜出书房去找卡迈克尔,他正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报纸——在侦查中设法扮出一副无辜相,有如英国著名喜剧作家w.s.吉尔伯特笔下的新角色。 “卡迈克尔先生,”我问道,“参议员上那本便笺——是唯一的一本吗?” 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把报纸都捏皱了:“对——对不起,你是说,那叠便笺吗?喔,对,对!只剩那一本,其他的都用完了。” “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卡迈克尔先生?” “两天前,是我亲自拆开封皮的。” 我深思着回到书房,脑袋中盘旋着太多可能性,弄得我头都发晕;然而,却又有太多被忽略的事实。还有其他任何线索吗?我有没有机会证实我心中的猜疑呢? 我的思路猛然被打断了。 同一个书房门口——也就是今晚早些时候一个凶手、警察、我们、鲁弗斯·科顿曾走过的——忽然出现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伴在她身边的那位刑警似乎非常小心,一双大手紧紧抓着她的臂膀,凶巴巴地皱着眉头。 她又高又大又壮,活像希腊神话中女人国的亚马逊族女战士。我猜她大概四十七岁左右,可是立刻明白自己是瞎精明——她看起来根本就不打算隐瞒年龄,那张男性化的脸上脂粉不施,也无意遮掩嘴唇上方浓重的汗毛。一头 恐怖的红发上戴了顶洋红色毡帽,我敢说,那肯定不是去女帽店,而是在男装店里买来的。她一身男人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女人。双排扣翻领套装,剪裁合身的裙子,宽底鞋,白色衫在扣到领口,脖子上松垮地系着一条男式领带——整个人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好奇地注意到,甚至连她那件衫衣都像时下男人一般熨得笔挺,外套袖口装饰着美丽的金属大袖扣,设计十分特别。 这个奇人身上除了种种古怪之外,还有更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双钻石般的眼睛锐利而明亮,开始说话时,声音低沉温柔而略带沙哑,完全不会惹人反感。而且,撇开怪异的装扮不谈,她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完全浑然天成的那种。 毫无疑问,她就是芬妮·凯瑟。 凯尼恩又生龙活虎起来,他嚷着:“哈——罗,芬妮!”一副哥儿们般的口气,搞得我目瞪口呆,这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哈罗,凯尼恩,”她吼回去,“该死,你们凭什么逮捕我?出了什么事?” 她一个一个瞪着我们瞧——看到休谟,她点了个头,面无表情地略过杰里米,接着看到父亲,若有所思,最后似乎有些惊讶地多看了我几眼。她用眼睛检查完毕,然后盯着检察官的眼睛,问道:“喂,你们都成了哑巴了?这是怎么回事?乔尔·佛西特呢?谁出来说句话啊!” “欢迎大驾光临,芬妮,”休谟迅速地说,“我们想跟你谈谈,请教一些事情,呃——请进,请进!” 她迈着大而迟缓的脚步走进来,步伐沉重,边走边用她大大的手指,从胸口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肥肥的雪茄,叼在大大的双唇间,凯尼恩上前替她点火,地吐了一大口烟,又大又白的牙齿咬着雪茄,包斜眼望着书桌。 “什么事?”她吼着,又看了书桌一眼,“参议员大人怎么啦?” “你不晓得吗?”休谟不动声色地问。 雪茄微微朝上一抬:“我?”雪茄又降下去,“我他妈应该知道些什么?” 休谟转向抓着她的那名刑警:“帕克,这是怎么回事?” 刑警露齿而笑:“她大摇大摆、咋咋呼呼地跑来,到了大门口看到站着那么多人,又灯火通明,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有点吃惊,就说:‘这他妈的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她:‘你最好进来一下,芬妮,检察官正在找你。’” “她有没有企图趁乱逃跑?” “说话客气点,休谟,”芬妮·凯瑟插嘴进来,“我他妈的干嘛逃跑?我还等你给我一个交代呢?” “没事了,”休谟对着刑警低声说,刑警退了出去。“好啦,芬妮,你先告诉我,你今天晚上跑来干嘛?” “关你什么事?” “你来找参议员,对不对?” 她轻轻弹掉雪茄上头的烟灰:“难道你还以为我来找总统?怎么搞的,来拜访参议员也犯法吗?” “不,”休谟微笑道:“我有点怀疑。芬妮,这么说来,你不晓得你的参议员哥儿们发生了什么事喽?” 她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一把抽出嘴里的雪茄:“嘿,这算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了,不是吗?搞什么玄虚啊?” “这个玄虚嘛,芬妮,”休谟用和蔼可亲的声调说,“就是,参议员大人今天晚上驾鹤西归了。” “喂,休谟,”凯尼恩轻声道,“是什么值得注意吗?芬妮不——” “那么,他死了,”芬妮·凯瑟缓缓道,“死了,呃?是啊,是啊,今日犹存,明日即逝。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走了,是吧?” 她看起来一点不惊讶。然而我发现她下巴的肌肉拉紧了,眼里掠过一抹机警的神色。 “不,芬妮,他不是自然死亡。” 她猛然喘了口气:“哦!自杀?” “不,芬妮,是谋杀。” 她说:“哦!”再一次,我了解到她冷静的外表之下,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甚至可以说,她担心自己的猜测果然成真。 “好啦,芬妮,”检察官友善地走上前,“想必你也明白,我们得请教你一些问题。你今天晚上跟佛西特有约吗?” “休谟,这对你可真是太美了……约会?”她心不在焉地低声道,“不,没有,我只是临时起意,他不知道我会来——” 她耸耸宽厚的肩膀,忽然下定决心,把雪茄抛向壁炉——我发现,她是超过肩膀往后抛,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我明白,这位女士对于佛西特参议员的书房非常熟悉。父亲的表情更茫然了,显然他也发现她的这个举动。“小子,你现在给我听着,”她朝休谟厉声道,“我很清楚你脑袋里面在盘算些 什么,不过你休想把任何罪名往我芬妮·凯瑟头上套,如果我跟这桩该死的谋杀案有任何瓜葛,我会这样‘逛’过来吗?赶快给我住手吧。小子,我要走人了。” 她乒乒乓乓撒开大步走向门口。 “稍等一下,芬妮,”休谟不动声色地说。她停下脚步,“干嘛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还没有以任何罪名逮捕你哩。不过有件事我非常好奇,你今天来找佛西特有何贵子?” 她用威吓的口气说:“我告诉过你了,给我抽手。” “你这样实在太不聪明了,芬妮。” “听着,小子,”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个怪物般露齿笑了起来,还特别不怀好意地朝鲁弗斯·科顿看了一眼,科顿正面无表情站在她后头,恐怖的笑容在他脸上凝结。“我可是个交游广阔、事业发达的女人,懂吗?在这个小城里,我结交的大人物之多,保准会吓死你。如果你想给我罗织什么罪名,休谟先生,只要记住一点就好,我的顾客们恐怕并不乐意曝光,因此,他们会设法收拾你的,就像这样……”——她脚在地毯上使劲一拧——“要是你惹恼了我,下场就是这样。” 休谟脸色一变,转过身去,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回头,把那封参议员写给她的信伸到她那个普罗米修斯似的高挺鼻子下头,就是那封在桌上发现的第五封信。她眼眨也不眨他冷冷看着那封短信,不过我窥视到她伪装在面具之下的焦虑,这封信是参议员亲自用手写的,里头的用语神秘兮兮的,但无疑相当亲密,不是笑一笑或威胁两句就能打发的。 “这是怎么回事?”休谟淡淡地说,“谁是玛姬?参议员害怕在电话里谈会被窃听的事情是什么?他提到的‘朋友h’又是谁?” “那就要问你了。”她眼中射出寒光,“你认识字的啊,长官。” 凯尼恩忽然悄悄移步过去,一脸愚蠢的表情,迅速把休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此时我立刻明白,休谟把参议员写的信拿给芬妮·凯瑟看,真是一大失策。 她现在摸清情况,似乎已下定决心,毫无畏惧地摆出阵势……等休谟听完凯尼恩的叽喳抗议之后,她两臂一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冷冷地盯着科顿,皱起眉好奇地研究着。 休谟让她自由离去。看得出来,他很气,不过也无可奈何。跟凯尼恩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转身朝着父亲。 “我们不能扣押她,”他抱怨着,“当然她一定会受到监视。” “好厉害的婆娘,”父亲慢吞吞地说,“她在玩什么花样?” 检察官压低了声音说着,然后父亲眉毛一抬,“原来如此!”我听到他说,“那是一定的,这种人我以前碰过,难缠得很。” “如果说,”我酸溜溜地对着体谟说,“你愿意让我参与调查的话,我想请教,她未婚,对不对?” 休谟点点头,父亲冷漠地微笑着,“这不关你的事,佩蒂。你不觉得最好先回克莱先生那儿吗?小克莱先生可以陪你回去……” “不,”我撒娇地说,“干嘛呢——我已经成年了,这你知道的,亲爱的巡官。这个女人权力的秘密是什么?一定和色情交易有关……” “走吧,佩蒂!” 我去找杰里米,我相信,从他那儿可以挖出我想要的东西。他一定熟悉这个女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里兹市的邪恶权威,这个可怜的男孩看起来很不安,绝望地想转移我的目标。 “这个嘛,”他终于开口,避开我的视线,“她好像有个绰号,叫什么‘邪恶女王’之类的。” “是嘛!”我手指一弹,“你们也未免太老古板了,无聊的偏见!爸爸还以为我是养在修道院里的小百合呢。凯瑟夫人,没错吧?老天!这些男人干嘛都那么怕她?” “这个嘛……凯尼恩。”他耸耸肩,“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我猜他也拿了凯瑟的贿赂,掩护她的罪行。” “她手上也有鲁弗斯·科顿的把柄,对不对?”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哎呀佩蒂——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嗯,你是不可能知道。”我狠狠咬着嘴唇,“那个女人!真是丑死了,现在我全懂了。我猜,参议员和这个丑婆娘之间,也有某种合作关系吧?” “没错,是有这样的流言。”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佩蒂,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这里才不是你老祖母该待的地方!”我叫起来,“你自称是男人,这一套——什么男人自己的事,什么只有男人能参与,这些老古董思想全该下地狱去——这也是为什么——不,杰里米,我非待在这儿不可——老天帮忙,可别让那个丑老太婆犯在我手里!” 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经过了数小时的调查,直到当时为止,参议员谋杀案的侦查方向仍然毫无头绪,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找到那封信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根据结案后的分析,我猜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凶手和参议员之间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封信的出现不过是拖延时间,让凶手得以逃脱而已…… 一位刑警走进书房,手上挥舞着一张皱皱的纸,“嘿,休谟先生!”他大叫道,“大好消息,我在楼上参议员卧室的保险箱里找到这个,还有这截木盒子。” 休谟抢过那张纸,像是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一般,我们围拢过去。即使凯尼恩这种懒洋洋的人——这家伙是进化论活生生的例子,从他身上,我简直可以看到他寒武纪祖先在海底烂泥巴里打滚的德性——都生龙活虎起来,红色的下巴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颤抖着。 房间里静默无声。 休谟缓缓念道: 亲爱的佛西特参议员: 这截被锯开的小玩具,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呢?你参观监狱木器部时没认出我来,可是我认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这真是我阿伦的大好机会。 大恶棍,你给我听着,我很快就要刑满出狱,出狱的那天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你必须就在你的老巢交给我五万美金。参议员,你现在 身份不同了,你——否则我会到处宣传那个故事…… 不过你是聪明人,乖乖交出钱来,否则小阿伦就要你好看,别耍花样。 阿伦·得奥 我看着那笔拙劣的铅笔字,每个字母都是粗人的印刷体——脏兮兮的,沾着指印污渍,而且错别字一堆,用词不雅,显然是个粗鄙又执拗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之间,冷冷的黑影笼罩着这个房间,我明白,那是山顶监狱的影子。 休谟的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从鼻子里哼了个冷笑。 “好啦,”他慢吞吞地说,一面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皮夹,“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剩下的——”他停下来,找不出适合的词,我忽然害怕起来,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慢慢来,休谟。”父亲平静地说。 “相信我,巡官。” 检察官拿起电话,“接线生,帮我接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典狱长吗?我是休谟检察官,抱歉三更半夜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想必你听说了吧?……佛西特参议员今天晚上被谋杀了……是的,是的。不——请问一下,典狱长,阿伦·得奥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们静静地等着,休谟把听筒压在胸部,眼神空洞地看着壁炉。 大家一动也不动。 接着,很快地,检察官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点头道:“马格纳斯典狱长,我们马上赶过去。”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样?”凯尼恩哑声问道。 休谟微笑着:“马格纳斯查过这个叫阿伦·得奥的囚犯了,他是属于木器部的,今天下午刚出狱!” 第六章 阿伦·得奥登场 在此之前,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遥远如梦的模糊阴影笼罩着我们。所有的证据在我脑海中乱成一团,使我忘却了眼前所发生的惨剧。然而,就好像背后让人插了一把利刃般,突然之间,我拨开云雾看清了这一切。阿伦·得奥……这个名字本身对我没有意义,它也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或克努特·瑟伦森。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看过这个人,然而——凭借着这一点点线索,某种出自于灵性,或第六感觉,或潜意识的推断——我便如同获得未卜先知的超能力量,立刻断定这个嫌疑犯,这个社会扭曲之下的可能受害者,一定也就是笼罩在我们头上那块大而真实的模糊阴影下的受害者。 我略略回想这些蛛丝马迹,脑袋被这些模糊纷乱的思绪压得好重,心也跳得厉害。我觉得无助,即使父亲就在身旁,能够给我安稳舒适的力量,我却发现自己隐隐中最渴望见的人,是那位居住在哈姆雷特山庄中的老绅士。 休谟检察官和鲁弗斯·科顿正低声讨论著,而凯尼恩则忽然变得生气勃勃,在房里走来走去,口气不满地下着命令,似乎那个刚出狱的小角色能使案情有所突破的希望鼓舞了他。我回想着休谟刚刚在电话里说的话,以及凯尼恩的命令声,不禁颤抖起来,刹那之间完全明白了!凭他们这些谈话和追捕行动,就已经给这位尚未现身的阿伦·得奥定罪了,他才刚离开阿冈昆监狱几个小时,就又陷入逃亡的困境。 杰里米强壮的臂膀扶着我走出房子上了车,我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不觉精神一振。检察官坐在杰里米旁边,父亲和我坐在后座,车子往前飞驰而去。我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父亲沉默着,休谟得意地凝视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杰里米则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就像一场梦般朦胧而不确定。 然后,黑暗中,一座宛如噩梦里食肉怪兽的剪影赫然矗立眼前……阿冈昆监狱到了。 真是无法想象,一座由无生命的石头和钢铁所构成的建筑物,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恶气息。孩提时代,那些关于黑暗鬼屋、废弃城堡和鬼魅出没教堂的故事,总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过去这几年在欧洲古迹游历的经验中,我从没见过这种建筑物,纯粹由人为营造出恐怖的力量……现在,正当杰里米在钢制大门前按喇叭时,我忽然明白畏惧一幢建筑物是什么滋味了。监狱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隐没,阵阵冷风哀鸣。这儿离监狱如此之近,却听不见高墙后头的人声,也没有任何灯光。我瑟缩在自己的位子里,感觉到父亲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声问着:“怎么了,佩蒂?”他的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恶魔逃逸无踪,我努力甩掉恐惧的情绪。 大门忽然打开了,杰里米把车开了过去,车头灯前站了几个人,黑制服、方角帽,手里拿着来福枪,令人望而生畏。 “休谟检察官来了!”杰里米喊着。 “小子,把车灯关掉。”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杰里米照做了。接着一道强烈的光束射过来,轮流照在我们脸上。 警卫审视着我们,冷漠的双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没问题的,老兄,”休谟匆忙地说,“我是休谟,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谟先生,马格纳斯典狱长正在等你,”说话的仍是同一个人,但口气温暖多了,“不过其他人——他们得在外头等。” “我保证他们没问题。”他低声对杰里米说,“我看你和萨姆小姐就把车停在外头等我们好了。” 他下了车。杰里米似乎犹豫着,不过那些手持来福枪的壮汉显然吓倒他了,于是他点点头,往后一靠。父亲走向那幢建筑,我尾随其后。我很确定,他和检察官都没注意到我,他们走过了警卫身边。进入监狱的前院,警卫们没说什么,显然默许了我的存在。好一会儿,休谟转头时才发现我默默跟在后头,不过他也只是耸耸肩,继续大步前进。 这个地方很大——由于身在黑暗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们的脚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荡的回音,走了不久,一位蓝制服警卫打开厚重的钢门让我们通过后,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行政大楼,好空、好暗、毫无生气。就连墙壁都无声低吟着恐怖的传说,这不是牢房的墙壁,而是行政办公室的墙壁。我开始疑心有什么可怕的幻象会出现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亲和休谟身后,走上一道石板楼梯,前方是一扇朴素的门,跟普通办公室没有两样,上面印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字样。 休谟敲敲门,来开门的人眼光锐利,身上穿着便衣——衣服不太整齐,显然是匆忙被叫起床的,大概是职员或秘书之流,这些监狱里的家伙都是这样,没有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慈悲——他低声叽咕了两句,领着我们穿过一个大型接待室和外头的办公室,到了另一扇门前,然后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等在门口让我们进去。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只是冷眼地打量着。 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们从外头走到这个房间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装了钢条。 整齐安静的房间里,有个人起身迎接我们,看起来像个卸任银行家。一身朴素的灰色服装,除了领带是匆忙打上去的之外,其他看起来都一丝不苟。他有一种长年与恶徒面对面打交道的特质,强硬、严肃、满面风霜,眼睛透露出长期生活在危险中的机警,一头稀疏的灰发,衣服略显宽大。 “你好,典狱长,”检察官低沉着嗓音道,“抱歉这么一大早就把你给叫起来,不过谋杀案可不会挑我们方便的时间。哈,哈……请进,巡官。还有你,萨姆小姐。” 马格纳斯典狱长匆匆一笑,指着椅子语调温和地说:“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 “噢,马格纳斯典狱长,这是萨姆小姐,还有萨姆巡官。典狱长,萨姆小姐也从事侦探工作,另外,当然喽,萨姆巡官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狱长道,“反正也无所谓。”他一脸思索的表情:“那么,佛西特参议员终究是出事了,真奇怪,报应的事情是很难说的。是吧,休谟?” “没错,他是遭到报应了。”休谟平静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父亲突然开口道:“老天保佑,我终于想起来了!典狱长,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参与过警察工作,就是在本州北部一带?” 马格纳斯眼睛一亮,微笑道:“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对,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萨姆先生了?真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不停地说着,我往后把痛得要命的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阿冈昆监狱……在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有一两千个人正沉睡着,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窄小的牢房中无法伸展他们遍体鳞伤的身躯;穿制服的人则在门廊上来回巡查;屋顶之上是夜空,不远之处有浓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庄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沉睡着;而钢门之外则是闷闷不乐的杰里米·克莱;里兹市内的殡仪馆中,停尸间里躺着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子尸体……他们在等什么?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谈阿伦·得奥? 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那个眼神锐利的职员站在门口:“典狱长,缪尔神父来了。” “请他进来。” 没多久,一位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厚厚的眼镜,发色银灰,皱纹遍布,而那张股之仁慈、之和善,是我毕生仅见。他焦虑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贵气质,这位老传教士是生来就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凶残的罪犯,也会在这位圣者面前打开心房,袒露真情。 他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视眼在光线照射下不断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发亮的袖珍祈祷书。看到典狱长办公室三更半夜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显然让他有些困惑。 “请进,神父,请进。”马格纳斯典狱长彬彬有礼地说, “过来认识一下几位客人。”然后一一替我们介绍。 “是的,是的,”缪尔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声应了两句,凝视着我,“你好,亲爱的。”然后急步走向典狱长的书桌,大叫道:“马格纳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鉴,我真是不敢相信!” “别激动了,神父,”马格纳斯柔声道,“凡事总是难免会百密一疏,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把整桩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缪尔神父颤声道,“阿伦一向那么乖,那么善良。” “好了,神父。休谟,我想你一定急着想听听我的说法,不过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找出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按了桌上的一个钮,那个职员再度出现在门口,“把得奥的材料拿给我,阿伦·得奥,今天下午出狱的那个。” 那个职员离开了,没多久拿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卷宗进来,“都在这儿了,阿伦·得奥,编号第83532,入狱时四十七岁。” “他服刑多久了?”父亲问。 “十二年又几个月……身高五英尺六,体重一百二十二磅,蓝眼灰发,左胸有一块半圆形的疤痕——”马格纳斯典狱长认真地查阅着,“不过服刑的这十二年里,他改变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秃了,身体也更衰弱——他现在将近六十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检察官问。 “过失杀人,纽约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纽约港边酒店杀了人,好像是因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烂醉之下发了狂。他之前没有前科,至少当时起诉他的检察官没发现。” “有没有他更早的记录?”父亲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翻阅着,“看起来是完全没有,连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过这一点他们无法证明。”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不过,还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狱长,这位得奥是个什么样的犯人?很顽劣吗?”我怯怯地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笑了起来,“看来萨姆小姐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不,萨姆小姐,他是个模范囚犯——根据我们的分类,他是a等犯人。所有刚入狱的犯人都得经过一段观察期,参与煤堆的劳动服役,再由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分派到每个职业部门。每个犯人在我们这个小小社区中能有什么地位——你知道,事实上这个监狱自成一个城市——都要看他自己。如果他不惹麻烦、遵守规则、做好所有份内的事,就可以赢回一些被社会所剥夺的自尊。我们有个纪律管理员,是指派到每个监狱的训练员,阿伦·得奥从不给他们的纪律管理员惹麻烦,而且由于他一直拿a等,行为良好,还因此获得三十几个月的减刑。” 缪尔神父揉揉深深的眼睛转向我:“萨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阿伦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人。我太了解他了,不过我担保,他虔诚得不得了,亲爱的,他根本不可能会去——” “他以前杀过一个人,”休谟冷冷说道,“我得说,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亲说,“他十二年前在纽约是怎么杀掉那个人的?刺死的吗?” 马格纳斯典狱长摇摇头,“用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对方头上,那个人死于脑震荡。” “这有什么差别吗?”检察官不耐烦地低声抱怨,“典狱长,还有别的吗?” “很少,当然,犯人愈顽劣,记录才会愈多。”马格纳斯再度翻着那本蓝色卷宗,“有了,关于识别身份的问题,这个记录你们可能有兴趣。他入狱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导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瘫痪——真不幸,不过这完全是因为他操作车床疏忽所致——” “哦,那么他是独眼龙喽!”休谟叫着,“这点很重要,典狱长,幸亏你告诉我们。”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了口气:“这类材料通常是不会正式记录的,我们不希望新闻界张扬出去。你知道,前些时候本州和别的州的监狱处境都不太好——我怕被人说我们视犯人为禽兽,而不像现代狱政学所认定的,把他们当做病人看待。不过无论如何,一般人者以为我们的狱政就像沙皇时代的西伯利亚集中营,我们正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形象,得奥发生意外时——” “很有意思。”检察官礼貌地插话。 “晤,没错,”马格纳斯倾身向前,看起来有点攻击的味道,“有一阵子,他可以说造成了我们的问题。由于他的右臂瘫痪,偏偏又是个右撇子,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只好派给他一些特殊的手工,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识字,不过只会写印刷体,字迹像小孩子似的。他的智力很低,前面说过了,意外发生时,他是在木器部担任车床工作,最后委员会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虽然他的手残废了,可是根据记录,他对于木工显然相当在行……想必你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许吧,不过我希望能让你们对这个人有个完整的认识——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休谟坐直了,迅速问道。 马格纳斯双眉紧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得奥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来一个也没有,因为在阿冈昆这十二年里,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人来探望他。” “有趣了。”父亲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不是吗,巡官,依我看,真他妈的怪——原谅我用词不雅,萨姆小姐。”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回答,我实在厌倦了老是要为每个“他妈的”和“该死的”接受道歉。“太怪异了,”马格纳斯典狱长继续道:“我掌管狱政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像得奥这样与外界完全断绝关系的犯人,好像外头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这未免太离奇了。以我过去的经验,就算是再坏再凶残的犯人,至少也有人关心他——母亲、姊妹、爱人。可是得奥不但跟外界世界完全不来往,而且除了第一年照惯例会参与修筑道路外,直到昨天为止,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其实有过很多机会,我们许多记录良好的犯人都可以参与狱外的劳动,但得奥表现良好,似乎并不是因为渴望赎罪,重新做人,而只是厌倦、或疲乏、或冷漠得无法为非作歹了。” “听起来不太像是会勒索的人,”父亲低语,“也不像会杀人。” “一点也没错!”缪尔神父激动地叫着,“巡官,我就是这么想,我可以告诉各位——”“对不起,”检察官打断了他,“我们还没有具体结论呢。”我模糊地听着,坐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外头是决定千百人命运的地方,我脑中灵光一闪。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应该把自己用精密逻辑所推理得知的事情说出来。我半张着嘴,几乎说出了口,然而又再度闭上嘴巴。那些琐碎不堪的细节——真如我所想的那么有意义吗?我看着体谟那张精明而孩子气的脸,决定还是保留一下。光靠逻辑是无法说服他的,反正有的是时间…… “现在,”马格纳斯典狱长把蓝色卷宗往桌上一扔,“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要请大家过来。” “太好了!”休谟轻快地说,“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请各位谅解,”马格纳斯口气严肃地接着道,“得奥虽然不再是这里的犯人,我还是很关心他。许多出狱后的犯人,我们依然会保留记录,因为很多人还会再度入狱——以最近的情况来说,大约是百分之三十——而且愈来愈多狱政学的研究显示,预防胜于治疗,同时,我不能对事实视而不见,我有责任要告诉你们这件事。” 缪尔神父的脸色痛苦得发白,抓着黑色祈祷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灰色。 “三个星期前,佛西特参议员来找我,更奇怪的是,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一位犯人。” “圣母啊。”神父呻吟道。 “那位犯人,当然,就是阿伦·得奥。” 休谟双眼发亮,“佛西特来做什么?他想知道关于得奥的什么?”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道:“晤,参议员要求调阅得奥的材料和档案照片,根据规定,我应该拒绝,不过因为得奥的服刑期限即将届满,佛西特参议员又是杰出公民,”他苦着脸,“我就把照片和资料给他看。当然,照片是十二年前得奥入狱时拍摄的,不过参议员好像认出了得奥,因为他当时猛咽了口气,忽然变得很紧张。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要我封上得奥的嘴,多关他几个月!‘封住他的嘴’,他就是用这个字眼。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休谟搓搓手,态度暧昧地说:“太不寻常了,典狱长!请继续。” “先不管他居然胆敢要求这种不可能的事情,”马格纳斯咬着牙,“我觉得这件事要小心处理。同时也感到好奇,一个犯人和一个公民,尤其是一个像佛西特参议员这样声誉不佳的人,两者之间无论有什么关系,我都有责任要调查清楚。所以我没承诺什么,只是不置可否,问他为什么要封住阿伦·得奥的嘴?” “他说没说为什么?”父亲皱眉问道。 “一开始没有,只是像喝得烂醉一般冷汗直冒,全身发抖。然后才告诉我,阿伦正在勒索他!” “这个我们知道。”休谟喃喃道。 “我不相信,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你说得奥勒索?晤,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便问参议员,得奥是透过什么管道和他接触的。大家晓得,我们对所有狱中的邮件和对外的联络一向都检查得十分严格。” “他寄了一封信和一截锯开的玩具小箱子,”检察官解释道,“就夹藏在一箱监狱制造的玩具里。” “那么,”马格纳斯抿紧了嘴思索着,“我们得堵住那个漏洞。当然,要做到大概也不会太困难——不过当时我非常好奇,因为监狱内外的秘密通信,一直是我们最头痛的问题之一,长久以来,我就怀疑有什么漏洞存在。然而佛西特怎么都不肯透露得奥和他取得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我舔舔干枯的嘴唇:“佛西特参议员是不是承认,他的确有把柄落在得奥手上?” “怎么可能,他表示得奥的故事很荒谬,根本是无耻的谎言——老套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不管得奥手上有什么把柄,佛西特看起来太紧张了,根本不像是完全无辜的。为了解释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在乎,他还说,即使得奥的故事是捏造的,传出去也会对他竞选州参议员连任的机会构成严重的威胁。” “严重的威胁,呃?”休谟冷冷道,“他根本就没有连任的机会。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敢打赌,无论得奥手上的把柄是什么,真实性一定很高。” 马格纳斯典狱长耸耸肩:“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也很为难。我告诉参议员,不能光凭他的片面之词就处罚得奥。当然,如果他希望延长得奥的刑期,就得告诉我那个‘谎言’到底是什么……可是参议员对于这个提议却断然拒绝。他说,他不希望张扬出去。接着他暗示我,如果能让得奥多坐几个月牢,他可以在政治上给我一些‘帮助’。”马格纳斯露出牙齿,狰狞地笑起来,“这次的会面落入一个老套的通俗剧里,净是这些腐败官僚的肮脏勾当。当然,我是不会让政治势力影响狱政的,我提醒佛西特,这方面我的名声还算清白。他看这一套行不通,就走了。” “害怕了吗?”父亲问。 “看起来很茫然。当然,我也不会闲着不做事,佛西特一走,我就把阿伦·得奥叫到我办公室里来。他表现得很无辜,否认曾企图勒索参议员。所以,既然参议员也不愿意交代清楚,我便只告诉得奥,如果让我发现他勒索的事情属实,就要取消他的假释和一切特殊待遇。” “就这样?”休谟问。 “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到了今天早上——应该说是昨天早上——佛西特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决定要‘买下’得奥的沉默,免得那个‘捏造的故事’传出去,并要求我忘掉整件事。” “实在太离奇了,”父亲一脸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听起来很不对劲!一点也不像佛西特这家伙的作风,你确定那个电话是佛西特打的吗?” “是的。我也觉得这个电话很不对劲,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告诉我他打算付那笔勒索的款项呢?” “的确很怪,”检察官皱着眉头,“你告诉他得奥昨天会出狱吗?” “不,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各位,”父亲像一座大型雕像,优雅地翘起二郎腿,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个电话给了我一个想法,像是忽然间一记当头棒喝。我想,佛西将参议员是打算来个两面夹击,逼得阿伦·得奥没有退路。” “什么意思?”典狱长充满兴趣地问。 父亲笑了起来:“典狱长,他是放布疑阵,为将来脱罪做准备。休谟,我敢跟你打赌,你去调查一下就可以发现,佛西特从他账户里提走了五万元,这么一来,他就是无辜的,懂吗?显示他原来是打算付这笔敲诈费的,可是——糟糕!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检察官打断他。 “你看嘛,佛西特原先根本是计划好要杀掉得奥的!他故意安排了典狱长的证词,又提款准备付勒索费,等到事情发生后,他可以说他本来打算付钱的,可是得奥太蛮横,结果在争执中出了意外。休谟,他现在处境危急,衡量之后,他认为即使冒着杀人的危险,也总比被得奥威胁要好。” “有可能,”休谟沉吟道,“很有可能!可是他的计划出错了,结果被杀的人换成他自己,嗯。” “各位,”缪尔神父叫起来,“阿伦·得奥在这件血案中是无辜的!体谟先生,整桩事情背后一定有一只恐怖的黑手。但上帝不会让无辜的灵魂受苦,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父亲开口道:“典狱长,休谟刚刚说过,得奥给佛西特的信是连同一截小箱子,从这儿送出去的。你们这儿的木器部门里,有没有这种上面印了烫金字母的小箱子?” “我来查一下。”马格纳斯接通监狱的内线电话,然后等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等着叫醒对方来接电话吧。最后他放下话筒,摇了摇头:“巡官,木器部门没有这类东西。玩具组是最近刚成立的,我们发现得奥和另外两个犯人擅长于雕刻,才针对他们的专长,特别在木器部门设立了这个组。” 父亲困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休谟很快地说:“没错,我也认为应该查清楚,那截木盒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其实觉得这点跟谋杀案的起因无关,根本无足轻重。他伸手拿起典狱长的电话话筒:“可以借用一下吗?——巡官,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猜测得奥在信上所要求那五万元的去向是否正确。” 典狱长眨眨眼:“看来得奥抓住参议员的那个把柄一定非同小可,五万元呀!” “我已经紧急派人去调查佛西特的银行账户,现在看着结果如何。”休谟告诉监狱接线生一个号码,“喂,马卡西吗?我是休谟,查到什么了吗?”他的嘴角紧抿,“很好,现在去调查芬妮·凯瑟,看看她和参议员之间是否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他挂上电话,粗声道:“巡官,被你料中了,昨天下午参议员提了五万元可转让债券和小额钞票,注意,就是他被谋杀当天的下午。” “不过,”父亲皱着眉接腔道,“我觉得不对劲。想想看,勒索的钱已经到手,还要把付钱的人杀掉,这不是有点荒谬吗?” “是啊,是啊,”缪尔神父激动地说,“休谟先生,这一点很重要。” 检察官耸耸肩:“说不定他们起了争执。记住,佛西特是被自己的裁纸刀杀害的,这表示这桩凶杀案并非出于预谋,如果老早就计划要杀人的话,凶器一定会事先准备好。也许佛西特把钱给了得奥之后,和他吵起来,或者打起来,结果得奥拿起裁纸刀——就发生了凶杀案。” “还有一个可能性,休谟先生,”我柔声道,“凶手事先准备了凶器,可是看到裁纸刀之后,就顺手拿来用。” 约翰·休谟的表情显然很不耐烦,“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萨姆小姐。”他冷冷地说,而典狱长和缪尔神父则惊讶地点着头,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想出这么复杂的解释。 这时马格纳斯典狱长桌上的一部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休谟先生,你的电话,找你的人听起来好像很兴奋。” 检察官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等到他说完,转过身来,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的眼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是凯尼恩局长打来的,”他缓缓地开了口,“经过一番周折之后,阿伦·得奥刚刚在市郊的森林中被捕了。” 片刻间,众人都沉寂无声,只有神父轻声地哀叹。 “那家伙浑身脏透了,醉得像个鬼,”休谟的声音响起,“当然,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典狱长,多谢了,等到上法庭的时候,可能还需要您出庭作证——” “等一下,休谟。”父亲平静地说道,“凯尼恩在他身上找到那笔钱了吗?” “呃——没有。不过这没关系,说不定他把钱埋在哪儿,重要的是,我们抓到谋害佛西特的凶手了!” 我站起身,戴上手套,“是吗,休谟先生?” 他瞪着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休谟先生,你始终不明白,对不对?” “你这么说是他妈——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萨姆小姐?” 我掏出口红:“阿伦·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参议员。而且,”我摘下一只手套,看着小镜子里的嘴唇,“我可以证明!” 第七章 收紧罗网 “佩蒂,”次日早晨,父亲说,“这个小城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恶。” “啊哈,”我低声道,“原来你也发现了?”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父亲抱怨道,“这不是淑女应有的风范。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你讨厌休谟——可是你总不会讨厌我吧?你怎么晓得得奥是无辜的?你怎么敢这么肯定?” 我沉默不语,昨天那席话实在很不明智,其实我根本无法证明。有一个疑点我始终不明白,只要弄通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于是我说:“我现在还没办法证明。” “哈,有趣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也认为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 “噢,亲爱的丑爸爸!”我叫着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不是凶手,就像四十岁的人不可能染上天花一样,他根本不可能杀掉那个大恶棍参议员。”我看着杰里米宽大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可怜,他今天早上又得重新加入劳动阶级的阵营,然后天黑后一身脏兮兮地回家吃晚饭,“你呢?你为什么会认为得奥不是凶手?” “嘿,这是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头,“给我上课吗?还有,你还太年轻,没资格像昨天那样在外头乱说大话。你能证明吗?拜托,佩蒂,你最好当心点,我不希望别人认为——” “你觉得我给你丢人?” “噢,佩蒂,我可没这么说——” “你认为我在搅局,是吗?你认为我应该裹上羊毛毯子,乖乖蹲在角落不出声,是吗?” “喔——” “你以为自己还活在蓬蓬裙的老古板年代吗?你认为女人不能有投票权、不能抽烟、不能说诅咒、不能交男朋友、不能开口发言,是吗?而且你还以为,节育根本是魔鬼伎俩,违反圣经上的教义,是吗?” “佩蒂,”父亲脸色一冷,站起身来,“不要用这种方式跟做父亲的说话。”然后踱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克莱那幢殖民风味的房子里。十分钟后,他又出现了,拿着火柴替我点烟,接着向我道歉,神色有点尴尬。可怜的老爸!他真不了解女人。 然后我们一块儿到城里去。 那天早晨——星期六,也就是历经了谋杀和拜访阿冈昆监狱那个诡异的夜晚——杰里米的父亲和爸爸都一致同意,我们还是继续待在克莱家做客。昨天休谟检察官及其他人在分手前都警告父亲,不要透露他过去在警界的资历 和声望,他和伊莱修·克莱都一致认为,父亲原先所要调查佛西特医生招揽大笔合约的内幕,可能和佛西特参议员的遇害有关,所以父亲打算参与其间,静观其变。而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重要,因为我知道,除非上帝显灵,否则阿伦·得奥绝对脱不了嫌疑。 前一夜烂醉的阿伦被捕后,父亲和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听听阿伦自己的说法,另一个就是和那位神奇的佛西特见面谈谈。由于直到星期六早晨,佛西特医生还是下落不明,我们就决定先专心办第一件事。 一抵达里兹市那幢石造的市政厅,我们立刻被请到休谟检察官的私人办公室,休谟这天早上精神很好——忙碌、活跃、兴致勃勃、双眼发亮,而且在我的眼里,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情,真是讨厌。 “早安,早安,”他搓着双手道,“萨姆小姐,你好吗?是否还认为我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且觉得自己可以证明真相?” “没错,而且更坚决了。休谟先生。”我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 “嗯,好吧,让你自己评断。比尔,”他朝外头办公室吼着,“打电话到拘留所,把得奥带过来,再做一次讯问。” “你们已经讯问过了吗?”父亲问。 “是的,不过我得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他一脸沾沾自喜、信心十足的样子,活像上帝和国旗与他同在似的。虽然他始终容忍我们的敌意,不过很明显,他一直认为阿伦就像《圣经》里杀害兄弟亚伯的该隐一样有罪。而且只要看看休谟那张顽固而正派的脸,我就明白,他对得奥是凶手这一点深信不疑。我的想法纯粹是逻辑上推导出来的,不过眼前这个顽固的家伙除了证据之外,根本不会接受任何推测。 阿伦·得奥被两个粗壮的刑警押了进来,这么严密的警戒实在毫无必要,因为这位嫌疑犯是个瘦小、畏缩、衰弱的小老头,凭他窄小瘦弱的肩膀,只要一个警卫用单手就可以敲断他的脊椎骨。我曾经在脑中任意想象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然而即使马格纳斯典狱长曾详细描述,也远不如他实际的样子来得可怜。 他的脸很小,脸型像一把小手斧——棱角分明,皱纹满布,脸色灰暗,看起来愚蠢万分,毫无生气——而且有一种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表情,除了生性残酷愚钝的凯尼恩,以及被正义感冲昏头的休谟之外,任谁看了都会不忍。那张像修女一般朴实的脸上,有种无辜的憔悴和震惊。然而太无辜看起来反而像是有罪,这些人急于破案,才会盲目得忘了这是人类本能的反应。谋害乔尔·佛西特的凶手是个手段冷酷的人,而且可能是个好演员,从犯罪手法来看,这些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凶手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可怜虫呢? “坐吧,得奥,”休谟毫无同情地说着,得奥乖乖地听从,他的一只蓝色的眼珠渴望而恐惧地噙着泪水。说起来也是够怪的了,他的右眼眼皮显示出已经永久失明,而他的右臂——我注意到已经有点萎缩——无力地垂着,这些残疾却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凶恶,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孤单无助。 监狱的那道高墙,显然在他身上刻下了鲜明的烙印,他的举止鬼鬼祟祟,头像猴子一样不安地扭来扭去,肤色苍白得不自然,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他沙哑地低哼着:“是,长官。是,休谟先生。是,长官。”他语调急促,活像是一只伸着舌头讨好的忠实的狗。甚至他说话的态度,看起来也更像是有罪的样子,他的嘴巴歪斜,双唇僵硬。当他忽然将那只独眼转向我,我吓得屏住呼吸,他似乎有些困惑,心里衡量我的出现是不是能对他有所帮助。 父亲沉默地站了起来,那只独眼随之充满兴趣哀求地朝上看。 “得奥,”休谟说,“这位绅士要来帮助你,他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就为了要找你谈。”在我看来,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阿伦·得奥那只表情丰富的眼睛忽然间闪烁着猜疑:“是的,长官,”他说着,缩在他的椅子里,“不过我真的帮不上忙。休谟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没有干掉他。” 父亲向检察官使了个眼色,休谟点点头坐下。我充满兴趣地看着,之前我从来没亲眼看过父亲讯问犯人,他当警察的那一面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些传闻。很快地,我就明白,父亲具有罕见的天赋,他赢取得奥信任的方式,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一面。他巧妙而无形地运用心理学的手法,显示他的确是把好手。 “看着我,得奥,”他用一种轻松而不失权威的口气说着,那个可怜虫一呆,看着父亲,他们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得奥舔舔嘴唇,“不——不,长官。”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萨姆巡官。” “噢。”得奥一脸狐疑,那颗灰发稀疏的小脑袋依然神色警戒地扭来扭去,不看我们的眼睛。他的神色机警,却又带着期望,仿佛既想逃开,又想走近。 “你以前听说过我吗?”父亲继续道。 “嗯……”得奥在保持沉默和开口之间挣战,“我在监狱里碰到过一个盗窃犯,他说你——你把他从电椅上救下来。” “在阿冈昆监狱?” “是……是的,长官。” “那应该就是纽约市休斯敦街黑帮的山姆·利威吧,”父亲带着回忆的微笑道,“山姆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惹上一群持枪抢匪,被他们给诬陷了。现在仔细听着,得奥,山姆跟你提过我吗?” 得奥在他的椅子里不安地移动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他妈的,帮了山姆那么大的忙之后,我可不认为他会说我什么坏话——” “他没有!”得奥生气地尖声叫道,“他说你是个正直、诚实的警察。” “哦,是吗?”父亲抬高声音道,“当然,他是应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知道我不会故意陷害人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设下圈套让人往里跳,对不对?” “我——我想你说的没错,巡官。” “很好!那我们都了解对方了。”父亲坐下,舒适地翘起二郎腿,“现在,得奥,这位休谟先生认为你干掉了佛西特参议员。我的话千真万确。不是吓唬你的。你现在的处境可惨了。”得奥的那只独眼再度充满恐惧,望向休谟,休谟的脸微微涨红,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父亲接着说:“至于我,我不认为你杀了佛西特,我的女儿也这么想——就是这位漂亮的小姑娘——也觉得你是无辜的。” “嗯哼,”得奥头也不抬地低喃着。 “现在,我为什么认为佛西特不是你杀的,你知道吗,得奥?” 这回得奥有了正面的反应,他坦白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阴暗的脸上亮起了好奇和希望的光芒,“不,长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干掉他。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父亲握起拳头,放在得奥瘦小的膝盖上,我发现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因为我了解人性,我了解杀人犯的作风。当然,你曾在十二年前因为口角而失手杀死一个醉鬼,但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是杀人犯。” “没错,巡官!” “你不会用刀子杀人,即使你想宰掉一个人,你会用刀子吗?” “不!”得奥叫道,细瘦的脖子上青筋突出,“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动刀的!” “你当然不会,这一点很明白。现在你说你没杀佛西特参议员,我也相信你。但的确有人杀了他,到底会是谁干呢?” 得奥老迈结实的左手握紧了,“凭良心说,我不知道。巡官,我是被陷害的,我是被陷害的。” “你他妈当然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对不对?” 得奥从椅子里跳起来,“那个下流的骗子,我当然认识他!”然后,一抹惊惶的神色掠过他的脸,或许是领悟到这么一承认就落入圈套了,他忽然顿住,狠狠地瞪着父亲。 父亲异常高明地应付这个突发状况,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你误会我了,得奥。”他抱怨道,“你以为我是想拐你招认,哼,我才不会。你不必承认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检察官在佛西特书桌里找到一封你写的信,光凭这个就可以送你上西天,你明白了吗?” 得奥平静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痛苦地看着父亲。我看着他的脸,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那张庸俗、棱角分明的脸揉合了猜疑、希望和恐惧,在后来的几天里不断缠绕在我脑海里。我看了休谟一眼,他似乎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警方和地检处第一次盘问阿伦·得奥时,他顽固地拒绝承认任何事,甚至看到那封要命的信,他还是死不承认。这一点让我更佩服父亲巧妙的讯问手腕,才能打开得奥那层封死的硬壳。 “好极了,”父亲冷静地说,“得奥,除非你老实交代那个故事,否则我们可救不了你。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多久了?” 得奥又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我——我……他妈的很久以前了。” “你们干过什么坏事吗,得奥?” “我不能说,巡官。” “好吧,”父亲早就明白,有些事情得奥是抵死不会说出来的,于是立刻就转移焦点,“不过你在阿冈昆监狱里和他联络上了,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得奥才开口,“是,是的,长官,没错。” “你把那裁锯开的盒子和一封信,放在装玩具的纸箱里送给他,对不对?” “晤……我想没错。” “你给他那截盒子,是什么用意?” 我想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讯问的状况相当顺利,但是想要从得奥口中问出故事的全部真相,恐怕还是痴心妄想。提到那个玩具盒,似乎得奥乐观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独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父亲也看到了,没有露出他的失望。 “那只是个,呃,暗号,”得奥小心翼翼地细声道,“这样子他就知道是我了。” “原来如此。你信中提到,出狱那天,你会打电话给参议员,结果你打了吗?” “是的,我打了。” “你找到佛西特本人了吗?” “他妈的没错,我找到他了,”得奥愤怒地回答,接着又控制住情绪,“他回答我说,好,好,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约定昨天晚上见面?” 得奥那只蓝色的眼珠再度充满疑虑,“呃……是的。” “你们约几点呢?” “第六次铃响,我的意思是十一点。” “你赴约了吗?” “不,我没有,巡官,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急急地说,“我已经蹲了十二年的苦窑,可不像拿到‘幺点’的人。十二年他妈的可真够长,所以一出狱我只想好好喝点酒,监狱里头只有马铃薯水,日子一久,我都快忘记真正的酒是什么滋味了。”父亲后来跟我解释,“幺点”是监狱里的黑话,指服刑一年;至于‘马铃薯水”,马格纳斯典狱长也随后告诉我,那是监狱里想喝酒想疯了的犯人偷偷酿造的酒,用马铃薯皮和其他蔬菜的残屑发酵后制成。“所以啦,巡官,我一得到自由之后,马上找到一家卖私酒的地方,就在城里,琴纳高和史密斯区的街角。去问他们的酒保,巡官,他是我的证明!” 父亲蹩眉道:“休谟,是真的吗?你去查过了吧?” 休谟微笑道,“当然,巡官,我说过,我不会随便诬赖好人的。不幸的是,虽然那家卖私酒的老板证实得奥的说法,不过他也告诉我们,得奥是在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离开那儿的。所以案发时,得奥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佛西特是在十点二十分遇害的。” “当时我醉了,”得奥喃喃地说,“出狱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太多老酒,喝得脑袋都糊涂了,不太记得离开那家酒店之后发生了什么,大概就是到处闲逛吧。反正,我晃了一阵子,大概十一点之前,酒也差不多醒了。”他口气犹豫起来,嘴唇舔了又舔,活像一只饿坏了的猫。 “继续,”父亲柔声说,“你到佛西特家去了吗?” 得奥眼神悲苦地叫着:“是的,可是我没进去,我没进去!我看到灯火通明,又有那么多警察,马上就明白自己中圈套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搞砸了,我中计了。于是我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转身逃走,跑进森林里,然后——然后他们就逮到我了。可是不是我干的,我跟上帝发誓,不是我!” 父亲站起身,不停地踱来踱去。我叹了口气,就像休谟检察官嘴边那个胜利的微笑所暗示的,事情看起来不妙。 即使不懂法律,我也可以理解得奥的处境有多么难以脱身。他是有重罪前科的人。光凭他的证词,要怎么对抗压倒性的间接证据呢? “你没有拿到五万元吗?” “五万元?”得奥叫了起来,“告诉你,看都没看到!” “好吧,得奥。”父亲说,“我们会设法帮你的。” 休谟命令那两个刑警,“把他带回拘留所。” 得奥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他们押出去了。 虽然事先抱着很大的期望,但我们和得奥的会面并没有得到太多其他证据。得奥被收押在拘留所,等待召集大陪审团,我们无法阻止他被起诉。根据我们离开之前休谟告诉父亲的一些话,一向深谙政治手段的父亲相信,得奥将很快成为“司法正义”之下的牺牲品。在纽约市,由于法院里的案件过多,大部分刑案都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开庭审理。可是纽约州北部这里的案件向来不多,除此之外,又加上检察官基于政治原因的特别关照,一定会施加压力,让这个案子赶快结案,阿伦·得奥可能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起诉、定罪、宣判。 “大家都不希望这个案子拖延,巡官。”休谟说。 “是呀,”父亲神情愉悦地说,“检察官急着想在腰带上多添一张人头皮当战利品,佛西特那帮人则急着要血债血还。对了,佛西特医生在哪儿?你联络到他了吗?” “拜托,巡官,”休谟面红耳赤,声调急促地说,“我不在乎你的讽刺,之前我就说过了,我真的相信这个家伙是凶手,间接证据太有力了。我判断的根据是事实,而不是理论!你指桑骂槐说我是捞政治资本……” “冷静点,”父亲淡然地说,“你当然是诚实的,不过你也很盲目,太急着要破案而忽略了很多线索。从你的立场来说,我不能怪你。不过,休谟,这整件事情真他妈太玄了,所有的证据都清楚指向现成的嫌疑犯,这种案子未免太少见,而且完全不符合心理学。这个可怜虫根本不可能是凶手,如此而已……你还没回答我关于艾拉·佛西特医生的行踪呢。” “还没找到,”休谟低声道,“巡官,很遗憾你对得奥有这种想法,明明事实摆在眼前,你为什么硬要寻找复杂的解释呢?除了那截木盒子所象征的意义之外——如果不是牵涉到一些历史性的意义,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只剩一点点细节就可以结案了。” “是吗?”父亲说,“那么我们就告退了。” 于是我们万分沮丧地回到山丘上的克莱宅邪。 星期天父亲和伊莱修·克莱待在矿场,徒劳地查阅账薄档案。至于我,关在自己房里,跟杰里米摆明了心情不好,抽掉了一整包香烟,思索着整件案子。我穿着睡衣,伸长了四肢躺在床上,阳光晒暖了我的脚踝,却晒不暖我的心。想到得奥面临的恐怖处境,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就一阵寒意冒上来。我一环扣一环的检查着自己的推理,虽然在逻辑上牢不可破,却找不出一点实际的证据能在法律上证明得奥的无辜。唉,他们不会相信我这套的…… 杰里米敲着我的房门,“醒一醒,佩蒂,陪我去骑马。” “走开,小鬼。” “佩蒂,今天的天气棒极了。阳光、树叶、万事万物都美妙极了,让我进去嘛。” “什么!要我穿睡衣款待年轻男子?” “行行好嘛,我想跟你说说话。” “你答应不乱来?” “我才不答应什么鬼呢,让我进去嘛。” “好吧,”我叹了口气,“房门没锁。杰里米,如果你硬要占一个弱女子的便宜,那我也没办法。” 他进来坐在我床边,阳光撒在他的卷发上。 “爸爸的宝贝儿子今天有没有吃青菜呢?” “别瞎扯了,佩蒂,正经点,我想跟你谈谈。” “请便吧,你的扁桃腺看起来健康得很。” 他握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丢开这些可怕的事情?” 我朝着天花板吁了口气,“这是你的想法,你不了解我,杰里米。难道你不明白,有个无辜的人正面临坐电椅的危机?” “把这些事情留给那些最有资格处理的人去做嘛。” “杰里米·克莱,”我愤恨地说,“这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论调。最有资格的人是谁?休谟?那个帅哥光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根本看不到鼻子以下两英寸的东西。凯尼恩?又蠢又冷酷,龌龊得让人作呕;再加上里兹市的法律,小伙子,这几样就足以让阿伦·得奥连个活命的鬼影子都看不到。” “那你父亲呢?”他不无恶意地问。 “晤,爸爸走对了方向,可是我如果能帮上一点小忙,也没什么坏处啊……还有,克莱先生,别搓我的手,都快被你搓破皮了。” 他靠得更近,“佩辛斯,亲爱的,我——” “现在,”我从床上坐起来,“你该出去了,当一个年轻小伙子体温不正常,而且眼神充满欲念的时候,就表示他该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叹了口气,杰里米是个风度绝佳的男孩,不过对于援救阿伦·得奥脱离间接证据的苦海,他实在帮不上忙。 然后我想到哲瑞·雷恩老先生,感觉好多了,如果其他路都行不能通的话…… 第八章 解围之神降临 在重新思索这桩命案时,有一件事我认为很重要,就是被害人兄弟的神秘缺席。在我看来,休谟实在是太过疏忽,没把佛西特医生的消失当回事儿。我之前已经针对这位狡猾的绅士拟妥一套行动计划。他的迟迟不出现,不但引起我的兴趣,更激怒了我。 或许我是想得太多了,就算佛西特医生最后终于出现,想必检察官也不会过分追究他过去几天的行踪。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任何人都不能太大意。不久后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我便完全同意父亲的说法:伊莱修·克莱对他的怀疑或许是不无道理的。 直到星期一晚上,也就是我们讯问过阿伦·得奥两天之后,佛西特医生终于出现了。星期一白天平静的过去了,父亲很丧气地告诉老克莱先生,他打算要放弃这个案子了,所有的线索都通向死胡同,没有任何文件或记录可以证明佛西特医生有罪,调查到最后,还是找不到他的罪证。 星期一吃午餐的时候,我们从伊莱修·克莱口中首次得知佛西特医生回来的消息。 “我的合伙人回来了,”他屏住气宣布,“今天早上出现的。” “什么!”父亲大声吼着,“那个大猩猩凯尼恩或休谟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这也就是我赶回家吃午饭的原因,佛西特从城里打电话给我。” “他说什么?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都去了哪儿?” 克莱一脸疲倦的笑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像很沮丧。他告诉我他从休谟的办公室给我打电话。” “我想见见这个家伙,”父亲皱眉道,“他现在人呢?” “你很快就有机会了。他晚上要过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没告诉他关于你的经历,不过我提到你正在这儿做客。” 晚饭之后没多久,主角佛西特医生来访,他乘坐的那辆豪华轿车,被父亲挖苦为“民脂民膏”,开车的司机长相很吓人,一望即知是拳师出身,耳朵和鼻子都被打扁了。我毫不怀疑,他不单是司机,还兼任老板的保镖。 佛西特个子很高,肤色苍白,容貌酷似他死去的兄弟。不同的是有一口健康的黄牙齿,笑起来像马,还有一簇修理齐整的黑色短须,身上透着烟草和消毒水的味道——一种有趣却恼人的政客医生气味,倒是无法增加他的魅力。我想他比他的参议员兄弟年长,后来知道这个猜测没错。他有种很明显令人讨厌的气质,我想这一型的人很可能成为小城里的权谋政客。那种不愉快的印象,不禁令我想起反对派政党领袖鲁弗斯·科顿,我真替提耳登郡的善良百姓感到难过,夹在锤子和铁砧之间饱受锤打的日子,绝对不会让人羡慕。 伊莱修·克莱向我们介绍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于是我马上就确定了一件事:就算把全世界的黄金送给我,我也不敢跟这个绅士医生独处。他有一个恶心的习惯,老喜欢用舌尖舔着唇角,根据我过去跟一些讨厌鬼打交道的经验,这是男人有心怀不轨的绝对标记。而且佛西特医生是那种连最精明的女人都难以驾驭的男人,他会毫无顾忌地占尽各种便宜。 我告诉自己:“佩辛斯·萨姆,小心点,改变计划吧。” 他的眼睛盯着我像x光一般扫描完毕后,转身又摆出一副受难家属的震惊表情。他看起来很憔悴,克莱先生向他介绍父亲是“萨姆先生”,没有多说些什么,那一刹那他眼光闪了一下,我感觉他似乎对父亲颇有疑虑,不过有我在场,一定让他放心不少。介绍过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朝着他的合伙人说话。 “我和凯尼恩、休谟共度了最可怕的一天,”他说,抚了抚唇下的短须,“克莱,你不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谋杀!天哪,为什么,太野蛮了——” “那当然,”克莱低语道,“你一直到今天早晨回来后,才知道这件事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上星期离开前,我应该先告诉你要去哪儿的,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几天我远离文明世界,连报纸都没看,真是无法想象——这个叫得奥的……为什么,他一定是疯了!” “那么你不认识他了?”父亲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他。休谟把那封在乔尔书桌里找到的信拿给我看了——喔不——”他迅速咬着嘴,眼神像闪电般四处逡巡,看来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是说,那封信是在二楼乔尔卧房的保险箱里发现的。我吓坏了,勒索!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我敢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错误。” 那么他也认识芬妮·凯瑟了!我心想,那封信……他一心想的,不是得奥用铅笔鬼画符写的勒索信,而是他弟弟写给丑老太婆的那张字条。现在我觉得,他的激动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当然,他说话的口气很虚伪,不过听得出心里的确在为某件事苦恼。他被一个鬼影子缠上了,看起来就像他正坐在达摩克利斯的悬剑下,并且眼睁睁看着那根系剑的头发就快断了。 “你一定非常难过,佛西特医生,”我柔声道,“我可以想象你的感受,谋杀……”我轻轻打了个寒战,他的眼光转移到我身上,再度审视着我,充满了个人兴趣。而且他又舔起嘴唇来了,极像通俗剧里留着小胡子的坏蛋。 “谢谢你,亲爱的。”他语调低沉地说。 父亲仍不死心,“这个得奥,”他皱眉道,“手上一定有你兄弟的什么把柄。” 看来那个鬼影子又回来了,佛西特忘记了我的存在。不难看出,那个鬼影子就是关在拘留所里那个皮包骨的囚犯。芬妮·凯瑟当然也牵涉其中,但佛西特医生为什么那么怕得奥?那个可怜虫到底拥有什么支配他们的力量? “休谟很积极。”克莱说,细眼睛研究着手上的雪茄。 佛西特手一挥,把检察官的话题岔到一边,“噢,是啊,当然。休谟倒是没惹我烦心,他只是政治理念有点小偏差罢了。这种人真是恶劣,利用别人的悲剧作为自己政治上的资本。好像是报纸上说的吧——他利用我弟弟的谋杀案,以增加他政治上的优势,选票对他来说比谋杀还重要……不过这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件骇人的罪行。” “休谟似乎认为凶手就是得奥,”父亲贸然开口,听起来好像只是引述外界的流言似的。 医生瞪着父亲,“当然!难道不是他杀的吗?” 父亲耸耸肩,“据说是这样,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好像城里也有些居民认为,得奥那个傻瓜是被设计陷害的。” “原来如此。”他又咬住唇,锁紧眉头,“我倒是没想过。当然,你知道,我坚持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单靠个人的直觉妨碍正义。”我觉得他的声音简直像在尖叫,语气做作得活像口齿伶俐的木偶戏大师。他又说:“我会研究一下。告诉休谟……” 我有一大堆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但父亲的眼神阻止了我,我只好听命,乖乖站在一边。 “那么,”佛西特医生站了起来,“克莱先生,请容我告退。还有你,萨姆小姐,”他眼神依恋地望着我,“我希望能有幸再与你——单独见面……”他低语着,然后捏捏我的手,不断抚着我的手指,“你明白吧。”然后又大声说,“真是可怕的打击,我得回去了,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情……我明天早上会去矿场,克莱,我们到时候再谈吧。” 他的车子开走之后,伊莱修·克莱问父亲,“好啦,巡官,你觉得我的合伙人如何?” “我看他是个骗子。” 克莱叹口气,“我原希望自己的怀疑只是多虑。真奇怪,他今天晚上跑来干什么,之前他在电话里明明说,要过来找我商量事情的,现在又说明天再谈。”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父亲迅速地说,“因为他听到了一些风声——大概是休谟告诉他的吧——他知道我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克莱喃喃道。 “没错,他来这儿就是想先探探我的底,或许只是出于怀疑吧。” “真糟糕,巡官。” 父亲忧心地说,“恐怕非常不妙,我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家伙,一点都不喜欢。” 当天晚上,我梦到一群可怕的怪物爬上我的床,而且每一个刚好都有修理齐整的短须和马一般的眼神。所幸天亮醒来只是一场梦。 早餐之后,父亲和我立刻出发,前往城里检察官的办公室。 “老实告诉我,”父亲不等休谟打招呼,就朝着休谟吼起来,“你昨天是不是向佛西特那家伙打小报告,把我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告诉他?” 休谟两眼一瞪,“我?当然没有,怎么了,他知道你的来头吗?” “听着,那家伙什么都知道,他昨天晚上去找克莱。从他对我的态度,一定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晤,我看大概是凯尼恩泄漏的。” “他是佛西特的眼线,对不对?” 检察官耸耸肩,“我们这种天天依照法律办事的人,即使是私下聊天,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不过你可以有自己的结论,巡官。” “父亲,别这么凶嘛,”我甜甜地说,“休谟先生,昨天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反对透露一点内情吧?” “没什么事,萨姆小姐,佛西特声称,他弟弟被谋杀让他感到震惊,他什么都不知道,诸如此类的,对我们的调查一点帮助都没有。” “他有没有交代这个周末去了哪儿?” “没有,我也没追问。” 我瞟了父亲一眼,“巡官,大概是跟哪个女人混在一起吧?” “嘘,佩蒂!” “我们开会讨论过,有不少争执,”休谟脸色冷酷地说,“我已经派人盯牢他。他昨天和他那帮该死的骗子政客们偷偷开了个会。我敢说,他们正在计划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佛西特参议员一死,他们得赶快弥补这件事造成的损害。” 父亲挥挥手,“抱歉,休谟,我对你们之间的政治纠纷没兴趣。我想问的是,他知道关于那个木盒子的事吗?” “他说不知道?” “他见过得奥了吗?” 休谟沉默了几秒钟。“是的,而且很有意思,喔不,”他赶快修正,“这次见面并没有降低我们起诉得奥的决心,事实上,反而使他的嫌疑更重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带佛西特医生到拘留所去看得奥。” “然后呢?” “然后,无论我们可敬的医生怎么说,他实际上认识得奥。”他一拳捶在书桌上,“我非常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鬼,该死,看起来一定是串通好了保持沉默。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他们对某件事保持沉默,对双方都有利。” “我不懂,休谟先生,”我喃喃道,“你这些话好抽象。”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一般来说,我不太注意这种事的,可是佛西特憎恨得奥——不光是认识他,而且恨他,甚至,佛西特还怕他……至于得奥,我相信这次和医生的短暂会面给了他一点希望。很怪吧?不过他的确变得很振奋。” “这一点,”父亲粗暴地说,“我倒是没想到。对了,布尔医师的验尸报告有什么新发展吗?” “没有进一步的发现,跟谋杀那一夜的判断一样。” “这几天芬妮·凯瑟怎样了?” “你有兴趣吗?” “我他妈当然有兴趣,那个女人一定知道什么内情。” “这个嘛,”休谟向后一靠,“我对芬妮有我的想法,她保持沉默未必能使她置身事外。不过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意外。” “你要追查参议员的那封信?” “或许吧。” “去追吧,小伙子,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美国总统哩。” 他站起身,“走吧,佩蒂。” “还有个问题,”我慢吞吞地说,休谟双手交握枕在头后面,眼带笑意地看着我。我问“休谟先生,关于行凶的细节,你们都检查过了吗?” “萨姆小姐,你的意思是什么?” “比方,”我说,“壁炉前面的那个脚印,是否和参议员的鞋子或拖鞋对比过?” “噢,是的!那不是参议员的脚印,拖鞋不符合——太宽了,也比他平常穿的鞋子大。” 我松了一口气,“那么得奥呢,你检查过得奥的鞋子吗?” 休谟耸耸肩,“亲爱的萨姆小姐,一切都检查过了,别忘了,那个脚印不清楚。应该就是得奥的鞋子。” 我戴上手套,“爸,趁我跟人家吵起来之前赶快走吧。休谟先生,如果阿伦·得奥真的留下了那两个脚印——一个在地毯上、一个在壁炉里——我就愿意站在大马路上,当街吃掉你的帽子。” 现在回头去看阿伦·得奥这个奇怪的案子,我发现大致上可以分成三个发展阶段。虽然在那个时候,我无法确知未来会走向什么方向,也没敢抱着希望,但其实我们已经朝向第一阶段的终点急速迈进了。 回顾当时的状况,事态的发展也不能说完全出乎意外。事实上,潜意识里,我已经相当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些突发情况。 在死者书房聚集的那一夜,我曾打算询问父亲有关卡迈克尔的事。前面提到过,当卡迈克尔第一次踏入书房时,父亲惊讶不已的神情被我看在眼里,同时从卡迈克尔的反应,我也很确定他认出父亲来了。我也不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没再向父亲追问,或许是一连串的刺激事件,让我分了心吧。但现在我明白,卡迈克尔的真实身份在父亲心中一开始就很重要,他就像是藏一只王牌在手上,要等到最佳时机才肯亮牌…… 数日之后,当案情陷入胶着混乱状态,一切似乎都变得绝望,卡迈克尔的影子忽然又回到我眼前了。当时杰里米正在痴痴地看着我的脚——我记得我当时正和他一起坐在门廊上,他握着我的脚踝,用一些空洞的字眼,狂热地赞美我的脚踝多么细致玲线——父亲则在伊莱修·克莱的书房里接电话,他兴奋之极地冲上门廊,把我从杰里米的梦话中拉回来。 “佩蒂,”他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太漂亮了!我刚刚接到卡迈克尔打来的电话!” 然后我忽然想起关于卡迈克尔的种种问题,“天哪!我正打算问你呢,他到底是谁?” “现在没时间了,我马上要到里兹市外去和他碰面,他约我在公路边的小旅馆会面。你赶快去换衣服吧。” 父亲编了个可笑的理由——大概说什么他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向克莱家借了一辆汽车,带着我一起出发。我们好几次谈了路,两人都因为好奇而兴奋异常,最后终于找到约定的地点。 “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父亲停好车子,“那个卡迈克尔是个政府密探。” 我瞪大了眼睛,“喔,上帝啊,这太意外了,不是调查局吗?” 父亲低笑道,“华盛顿司法局管辖下的联邦密探。好久以前我见过他几次面,他是局里最顶尖的干才之一,那天他一走进佛西特的书房,我就认出他来了,不过我不想暴露他的身份。我想,既然他冒充秘书,就一定不会希望我拆穿。” 那个小旅馆远离高速公路干道,相当安静,一大早没什么客人。父亲处理得相当聪明,他要了一个私人的用餐室,从旅馆老板脸上一副很了解的暧昧笑容,显然是把我们当成一对经常避人耳目、寻找刺激的热情美国情侣了——一个灰发老头,和年轻得够当他女儿的女孩结伴而来,人家这么想也是难免的,美国家庭的生活就是如此。 我们被带到房间,父亲笑了起来,“不,佩蒂,我不打算寻找刺激。”然后门开了,卡迈克尔安静地走进来。他锁上门,没多久服务生来敲门,父亲吼道:“滚开。”引得外头那个老练的服务生轻声窃笑。 他们高兴地紧紧握手,然后卡迈克尔向我一躬身,“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萨姆小姐,你这位老爸爸已经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了。” “你就是隶属于皇家骑兵队的卡迈克尔——我的意思是,调查局的,”我喊着,“好刺激,我还以为,像您这样的人,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找得到呢。” “我们确实存在,”他忧虑地说,“不过我们不像侦探小说里的小伙子那么逍遥愉快。巡官,我在赶时间,只能偷溜出来一小时。”他的举止出现一种新的力量:自信,而且带着浓厚的危险性。我性格中的浪漫面又开始作祟了,看着他粗壮的体型和平凡的脸孔,我不禁叹了口气,要是他能有杰里米·克莱的外形,那该有多好! “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联络?”父亲问,“我等你的电话都等得快急死了。” “没办法,”他像动物一样在房里踱来踱去,步伐寂静无声,“我一直受到监视,一开始我怀疑是芬妮·凯瑟在探我的底,接着是佛西特医生。我的身份还没被拆穿,不过也快了。巡官,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暴露身份……现在,请听我说。” 我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开始吧。”父亲粗声道。 卡迈克尔语气平静地说明,他追踪佛西特参议员和提耳登郡的腐败政治党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涉嫌逃税漏税。 他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才打进这个集团的核心,成为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从他的话可以推测,他的前任就是过于急躁才功败垂成——他非常仔细地,一点一滴收集佛西特同党逃税的证据。 “艾拉也包括在内吧?”父亲问。 “他最难缠,精得很。” 参议员写给芬妮·凯瑟那封信中,提到的c就是卡迈克尔,他从屋外接线窃听电话,不过后来被发现。从谋杀案发生以来,他就一直保持低姿态。 “卡迈克尔先生,芬妮·凯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问。 “提耳登郡每一桩肮脏事儿她都沾手。她和佛西特那帮人携手合作——他们保护她,然后她把好处分给他们一大块。休谟应该很快就会全部挖出来,这帮恶棍到时候就等着报应了。” 至于佛西特医生,卡迈克尔形容他为八爪章鱼,是藏在他弟弟后头的首脑人物。他透过无辜的伊莱休·克莱,以他投资的副业为渠道贪污受贿。卡迈克尔提供了丰富的情报,详细说明郡内和里兹市是如何在克莱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克莱的公司签下非法的大理石会约。父亲也都详细记下。 “不过我来这儿,”联邦密探简短有力地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趁我现在还能假借整理参议员的遗物待在佛西特家,有些关于他的事情我最好先告诉你……关于这件谋杀案,我手上的情报可能相当有意思!” 父亲和我都跳了起来,“你知道是谁干的?”我叫道。 “不。不过我在调查中发现了一些事情,如果告诉休谟的话,我就势必要交代消息的来源,以及我真正的身份,而我不希望这样。” 我坐直了身子,卡迈克尔手中所掌握的,会是我不断寻求的那个最重要的关键性细节吗? “我已经观察参议员好几个月了。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他把我遣走后,我不禁起了疑心,觉得不太对劲,就决定留下来,看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我躲在门廊外头走道旁的灌木丛后,当时是九点四十五分,接下来十五分钟里,都没有人来访。” “等一下,卡迈克尔先生,”我激动地喊起来,“到十点的这十五分钟里,你一直都看着前门吗?” “何止,一直到十点半回到房子里之前,这段时间我都盯着前门。不过先让我讲完吧。” 我简直要大声尖叫:胜利! 他接着说,十点的时候,一位眼睛以下蒙着的男子快步通过走道,上了台阶,按了大门的门铃。卡迈克尔从毛玻璃上看到佛西特映照的侧影,显然参议员认得这个人,接下来没有其他人走进房里。到了十点二十五分,同样的那个蒙面男子独自离去。卡迈克尔等了五分钟,愈来愈疑心,就在十点三十分进入房子,才发现参议员死在书桌后面。不幸的是,卡迈克尔无法详细描述那位访客的外貌,他眼睛以下的脸都蒙了起来,房子外头又是一片漆黑。没错,想当然,那可能是阿伦。得奥。 我不耐烦地打消这个念头。时间,时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卡迈克尔先生,”我急忙说,“你是否非常确定,从你离开房子到重新回去这段期间,都一直看着前门,而且除了那个蒙面男子外,没有其他的人进去过?” 他似乎有点受到伤害:“亲爱的萨姆小姐,如果不确定的话,我刚刚就不会这么说了。” “那进去和出来的是同一个人吗?” “绝对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只差一个点,我的推论就完整了。“当你进入书房,发现参议员死了,你去过壁炉前面吗?” “没有。” 我们相互保证不把今天见面的事说出去,便分手了。 回克莱家的一路上,我的嘴发干,整个推理完美无缺,又简单无比得几乎令我害怕……借着仪表板透出来的光,我看着父亲,他咬着牙,眼睛满是苦恼之色。 “爸”我柔声道,“我搞懂了。” “啊?” “我可以证明阿伦·得奥是无辜的了。” 方向盘猛烈一扭,父亲低低诅咒着,奋力把车子重新导正,“你又来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光凭刚刚卡迈克尔说的事情,就足以证明得奥的无辜?” “不,只是他说的,补足了整个推理最后的一小块空白。整件事清晰得像颗钻石。” 有好一阵子,他陷入沉默,然后开口:“证据呢?” 我摇摇头,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困扰我,“没有任何可以带上法庭的证据。”我担心地说。 他咕哝道,“你先说给我听听吧,佩蒂。” 车外的风呼啸着吹过我们的耳际,我认真地说了十分钟,父亲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我说完了,他才点点头。 “听起来很不错,”他喃喃道,“听起来好极了。该死,真像老哲瑞在高谈阔论他的推理奇迹,不过——” 我很失望,看得出可怜的老爸饱受犹豫的煎熬。 “好吧,”他长叹一声,“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的佩蒂好女儿,我承认我没资格下判断,特别是有一点,我不是很同意。佩蒂,”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看来我们得有个小旅行了。” 我惊恐道,“爸!不会是现在吧?” 他笑了起来,“明天一早。我们最好跑一趟,去跟那个老秀鹰谈谈。” “爸!拜托讲清楚,要去看谁?” “当然是雷恩。小丫头,如果你的理论中有什么错误的话,他会挑出来的。反正我是没辙了。” 于是我们着手安排。次日早晨,父亲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情况下,把佛西特医生种种阴谋的真相告诉了伊利休·克莱,并劝他在我们回来之前,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然后我们便启程离开,当然不敢抱着太大的希望。 第九章 一堂逻辑课 哈姆雷特山庄沉浸在一片如茵绿地中,以湛蓝的广阔天空为幕,以千万鸟儿鸣唱的乐声为墙。早已过度文明化的我,倒还不至于因为眼前这块土地上单纯的美丽,而多愁善感地叹起气来;但我必须承认,这片天堂的愉快和活力感染了我,尤其这阵子总在污浊空气和钢筋水泥建筑间奔波,此刻令我无比舒心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远远见到哲瑞·雷恩先生,如同印度圣雄甘地般,盘腿坐在阳光下的青草圆丘上。他脸上有淡淡的哀伤,正从那个相貌怪异的精灵奎西手中,吃下满满一汤匙的药。皮肤坚韧的小老头奎西着急地扮了个鬼脸,雷恩先生则一口吞下糖浆,满脸厌恶,把他裸身外罩的白色棉袍拉得更紧。以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他上身的肌肉相当结实,但实在瘦得可怜,而且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好。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我们。 “萨姆!”他喊道,脸上现出光辉,“还有佩辛斯,亲爱的!卡利班小鬼头,这可是一帖比你手上拿的更好的药!” 他跳起来,热情地紧握住我们的手,双眼激动得发亮,喋喋不休的像个小学童,亲切的欢迎让我们感动万分。他打发奎西去准备冷饮,然后拉着我坐在他脚边。 “佩辛斯,”他严肃地审视着我,“你真是天国的气息,是什么风把你和巡官吹来这儿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对我真是天大的恩赐。” “病了吗?”父亲的低音响起,眼神焦灼地问道。 “真不幸,衰老缠着我不放。我好像跟医学病历表上的每一种老年病都订下了合约。现在谈谈你们自己,还有这次来的目的吧。发生了什么事?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你们把那个无赖的佛西特医生抓进牢里了吗?” 父亲和我惊讶地面面相觑,“雷恩先生,你没看报纸吗?”我吃惊得喘不过气来。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眼光锐利地看着我们,“没有,一直到今天为止,我的医生都禁止我接受任何精神上的刺激……从你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一定发生了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于是父亲告诉他,乔尔·佛西特参议员被谋杀了。听到“谋杀”这个字眼,老绅士的眼睛一亮,脸颊泛红,不知不觉间,他身上的棉袍滑下,粗喘着气,然后他的目光从父亲转到我身上,问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晤——”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有趣,非常有趣。可是你们为什么离开那儿?佩辛斯,这不像是你的作风。放弃追猎?我原以为你就像训练精良的纯种小猎犬一样,不追到最后一刻不会罢休的。” “哦,她的确不肯罢休,”父亲抱怨道,“但事实是,雷恩先生,我们陷入困境,不知所措了。佩蒂有个想法——该死,听起来真像你!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只要能帮得上忙的话,”雷恩先生苦涩地笑了,“我乐意效劳,我只怕这阵子自己是不中用了。”这个时候,奎西端着一张放着三明治和饮料的餐几,脚步蹒跚地回来了。雷恩先生看着我们享用,表情恐怕是有点不耐烦。 “可否请你们,”一等我们草草吃完,他立刻迅速地说,“从头开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说吧,佩蒂,”父亲叹了口气,“上帝啊,真是历史重演!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十一年前吧?我和布鲁诺第一次来到这儿,告诉你那件哈利·隆斯崔的案子吗?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雷恩先生。” “要命,你就非得提醒我那些辉煌的往事不可。”老绅士喃喃道,“继续吧,佩辛斯,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嘴唇,你得一丝不漏地告诉我。” 于是我告诉他佛西特谋杀害的一长串故事,像外科手术般精密地描述一切——包括偶发事件、证据以及对每个人物的印象。他像一尊象牙佛陀般端坐,用他的眼睛读着我的唇。其间有几次,他那双奇特的眼睛闪闪发光,轻轻点头,好似他从我的话中,听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 说完了卡迈克尔在公路旅馆的证词之后,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轻快地点点头,微笑着,躺回温暖的草地上。当他凝视着蓝天时,父亲和我静静地坐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异常地没有任何表情,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很想知道他的结论是什么。我的分析有什么过于莽撞的地方吗?他会询问我脑海中百般思索才得出的那个理论吗? 我睁开眼睛,雷恩先生已经重新坐起身来。 “阿伦·得奥,”他沉声道,“是无辜的。” “啊!”我叫了起来,“看吧,爸,现在你对你女儿有何感想?” “该死,我从来就没说过他有罪,”父亲抱怨道,“让我不放心的是你推测的方式,”他迎着阳光眨了眨眼,然后注视着雷恩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那么你们的结论是一样的了,”雷恩先生喃喃道,“你让我想起十八世纪英国辞书编纂者塞缀尔·约翰逊对诗的定义,他说诗的本质是发明——制造惊奇的发明。你是最杰出的诗人。” “先生,”我肃然地说,“这真是太恭维了。” “亲爱的,如果我再年轻一些……现在告诉我,你是如何推测出阿伦·得奥是无罪的。” 我舒适地坐在他脚边的草地上,开始专心讲述我的论点。 “佛西特参议员的右手臂上,出现了两个奇怪的伤痕:一个是靠近手腕上侧的刀伤,另一个——根据验尸官布尔医师的说法,肯定不是刀伤——在前一个伤痕大约再高四英寸的地方,此外,布尔医师还说,这两个伤痕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前没多久,几乎同时形成的,既然这桩暴力命案正巧也是在不久之前发生的。因此我想,可以合理的假设,这两个伤痕是在行凶时留下的。” “不错,”老绅士低语,“是的,很合理,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很困惑,两个不同凶器造成的伤痕,怎么可能是同时产生的?仔细想想,你会发现相当不寻常。雷恩先生,我是个多疑的女孩,我认为这一点必须先解决。” 他笑意更深了,“佩辛斯,在你方圆一万里之内,我绝对不敢犯任何罪。亲爱的,你的判断力真是敏锐!那么,你有什么结论?” “这个嘛,刀伤很容易解释,根据尸体在书桌后面椅子上这个位置,很轻易就可以想象当时行凶的过程,凶手一定是站在被害者前面,或许略略偏向一侧,他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刺向被害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参议员一定会出自本能地举起右臂挡开,于是刀子擦过他的手腕,留下那个锋利的伤口。根据事实,我只能推断是这样。” “跟照片一样清晰,亲爱的,妙啊。然后呢?另一个伤口怎么说呢?” “我正要说呢。另一个伤痕不是刀伤,或至少不会是造成参议员手腕上那个锋利伤口同样的一把刀子。而且这第二个伤痕,是在参议员手腕被割到的同时,留在右臂上的,而且特别注意,它比刀伤要高四英寸,”我深吸一口气,“因此,这是某种非刀片物品的锋利边缘所划过的伤口,而且这个东西在凶手的手上,距离那把刀子有四英寸。” “好极了。” “也就是说,考虑到第二个伤口,我们现在可以想想,在凶手的手臂上一定有什么边缘锋利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会出现在凶手的手臂,而且距离他持刀的手有四英寸远?” 老绅士较快地点点头,“佩辛斯你的结论是什么?” “女人的手镯,”我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当参议员的手腕被刀子割到的同时,划破他裸露手臂的——还记得吧,他遇害时,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一定是宝石或金银丝之类的东西!” 父亲嘴里低声叽咕着,而雷恩先生则一脸微笑:“我得再强调一次:太聪明了,亲爱的,不过还是有瑕疵。你认为杀害参议员的是女人?不尽然。在女人手上戴手镯的同样位置,男人也有类似的佩带物品……” 我目瞪口呆,难道我搞砸了吗?狂乱的思绪在我脑海翻腾,然后叫起来:“啊,你是说男人袖口的链扣?当然!我想过,不过我总直觉地认为,女人的手镯好像更合理。” 他摇摇头,“危险啊,佩辛斯。别再犯这种错了,要严守逻辑的可能性……所以现在我们已经推测出,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他微微一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没有完全理解的例子。教皇曾说,所有的意见不合,都是出自于人们无法了解和谐的真义。谁晓得呢?不过佩辛斯,请继续,我被你挑起兴趣了。” “现在,雷恩先生,无论行凶并造成那两个伤口的凶手是男是女,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凶手是用‘左’手持刀攻击参议员的。” “亲爱的,你怎么知道?” “道理很简单。刀伤出现在参议员的右手腕,袖扣造成的擦伤则是在更高四英寸的手臂:也就是说,擦伤是在刀伤的‘左’边。到目前为止清楚吧?现在,如果凶手是用右手持刀,袖扣造成的擦伤就应该出现在刀伤的右边,这一点做个简单的测试就可以证明了。也就是说,凶手若是右手持刀,擦伤就会在偏向右边;左手持刀,擦伤就会偏向左边。这表示什么呢?由于擦伤出现在刀伤的左边,因此我的结论是,凶手是用左手行凶的,除非他倒立,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巡官,”老绅士彬彬有礼地说,“你应该以自己的女儿为荣。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道,对着我微笑:“女人居然能有这样水晶般的推理能力,佩辛斯,你真是一颗无价宝石。请继续。” “雷恩先生,到目前为止,你都同意吗?” “在你那套坚定紧密的逻辑面前,我甘拜下风,”他低笑,“到目前为止相当完美。不过小心,亲爱的,你忘了导出非常重要的一点。” “我没有,”我反驳道,“晤,亲爱的!我是说,我是故意略过不提,因为我还没说到那一点……根据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叙述,十二年以前,阿伦·得奥在阿冈昆监狱服刑时是个右撇子,你指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我很想知道,你对这一点做何解释?” “这个嘛,他进入阿冈昆监狱两年后,发生了一桩意外,右手因而瘫痪。从此他就学着单独使用左手,也就是说,十年来,他一直是个左撇子。” 父亲坐直身子:“就是这里,”他激动地说,“雷恩先生,这就是令我最困惑的地方。” “我明白你在烦恼什么,”老绅士说,“说下去,佩辛斯。” “对我来说,”我朗声道,“一切很清楚了,我坚持——虽然我承认除了一点常识和观察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足以证明我的观点——右边倾向和左边倾向(是这两个字吗)同样适用于脚和手。” “拜托,”父亲呻吟道,“你说的那是什么鬼字眼哪?” “爸!我的意思是,天生惯用右手的人,也会惯用右脚;同样地,惯用左手的人就会惯用左脚。我知道我是惯用右手,而且我会用右脚做大部分的事情;同时我也观察过很多人,结果是一样的。现在,雷恩先生,我这个假设合理吗?” “佩辛斯,这方面我不是权威。不过到目前为止,我相信医学理论会支持你的观点。接下来呢?” “好,如果你同意这一点,接下来我的看法是,如果右撇子的右手丧失功能,使得他必须学习使用左手,就像阿伦·得奥十年前一样,那么潜意识里,即使他的双脚健全,他也会开始用左脚做绝大部分的工作。这就是父亲一直很怀疑的一点,不过相当合理,不是吗?” 他锁紧眉头:“恐怕你的逻辑运用在生理学上头未必行得通,佩辛斯。”我的心往下沉,如果这一点被推翻,我整个推理的架构就会随之崩溃。“不过,”他又说“从你前面所说的故事里,另一个事实大有帮助,那就是,阿伦·得奥在右手瘫痪的同时,他的右眼也失明了。” “这件事有什么帮助呢?”父亲困惑地问。 “影响大得很,巡官。几年前我刚好有机会请教过一位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你还记得布伦克一案中,右撇子和左撇子的问题有多么重要吧?” 父亲点点头:“那位权威人士告诉我,右边倾向和左边倾向的理论,在医学专业领域中,县被广泛接受的是视觉理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视觉理论主张,在幼年时期,所有随意的运动都仰赖视觉。他还告诉我,像视觉、手、脚、说、写相关的神经冲动,都源自于脑中同样一块区域——我忘了准确的名称了。 “视觉由两个眼睛构成,但每个眼睛本身自成一个单位,但每个眼睛的映像所造成的意识,是完全分离、区隔的。其中一只眼睛就像枪的准星一样,具有‘瞄准’的作用,至于用哪个眼睛瞄准,就看你是右撇子或左撇子。如果作为准星的那只眼睛失明,瞄准的机能就会转到到另外一只眼睛。”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慢吞吞地说,“换言之,右撇子会用右眼瞄准;而如果他的右眼失明只剩下左眼,瞄准的机能就会转移过去,而且会影响他的生理活动,使他变成一个左撇子?” “大致上没错。当然,据我所知,习惯的因素也要考虑在内。不过得奥使用左眼已经有十年了,左手也是一样。如此一来,我相当确定,基于习惯和神经的影响,他也已经变成惯用左脚了。” “吁!”我说,“我真是太走运了!从错误的事实导出正确的答案……如果过去十年阿伦·得奥果真是惯用左脚和左手的话,根据的杀案现场的证据,就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矛盾。” “你刚刚说过了,”雷恩先生鼓励地说,“凶手一定是左撇子,这和得奥相当吻合。那么你所谓的重大矛盾到底是什么。” 我颤抖着手点燃香烟,“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得出这一点。之前在叙述案情的时候,我曾经提到壁炉的灰炉中有一个脚印——右脚的脚印。从其他的证据推测而知,有人烧了些东西,然后用脚踩熄余焰,这就解释了那个右脚脚印的由来。而踩熄余焰——这一点谁敢否认的话我就扯光他的头发——踩熄余焰纯粹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 “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你要踩什么,你会用惯用的那只脚去踩。噢,我承认,有时候因为站的位置不太方便,所以即使你一向惯用右脚,也可能会用左脚去踩,不过这不适用于壁炉前踩熄余焰的那个人。因为就像我前面说过的,我们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左脚印子,正好就在前面所说壁炉那堆灰烬的正前方。这就表示烧纸的人所站的位置可以自由运用两脚,不会有任何不方便,那么他是用哪只脚踩余焰?右脚!所以他是惯用右脚的人,依此类推,一定也是惯用右手了!” 父亲困惑地闷哼了一两声,老绅士叹口气问道:“这一切又导出什么矛盾的结果呢?” “导出这个:凶手用左手持刀,但踩熄余焰的却是个右撇子。也就是说,可能有两个人涉案,行凶杀害参议员的是左撇子,而右撇子则烧掉那张纸并用脚踩熄。” “这么一来,其中又有什么不对呢,亲爱的?”老绅士柔声道,“如你所说,有两人涉案,那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咧开嘴笑了,“认真什么?” “当然,你在开玩笑!让我说下去,这个结论对阿伦·得奥有什么影响?我想,无论得奥和这桩命案有什么关系,他绝对不是烧纸共踩熄余焰的那个人。因为就我们刚刚推论出来的结果,他应该会用左脚去踩,而现场发现的证据却是右脚印。” “好极了。现在,那张纸是什么时候烧的?桌上的那叠便笺是刚拆封的,只用掉了两张。佛西特参议员致命伤口所喷出来的血溅得书桌上到处都是,在吸墨纸上有一个直角形状的血迹,那个直角形状是一叠放在吸墨纸上面的便笺所留下的。可是,当我们发现时,现场那叠便笺最上头的纸却是干净的——上头没有血迹。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参议员遇害时,那张纸在最上头,就一定会沾到血迹,因为下头的吸墨纸都沾到血了。由此可以推断,参议员伤口的血大量喷出时,那张纸一定不是放在最上头。换句话说,有另一张沾满了血的纸,原先是在最上头的,后来被撕掉,留下的是我们所看到的那张洁白的纸。” “没错。” “那两张用掉的便笺,之前我们已经说明了其中一张的下落:放在寄给芬妮·凯瑟的信封里,而且一定是佛西特遇害前自己写好的。那么唯一不见的那张便笺——就是在壁炉里烧毁的那张,父亲已经亲自证明过,是从桌上那在便笺撕下来的——一定被撕掉了,而沾了血迹的便笺也不见了。” “但如果这张不见的便笺上头沾了血迹,那么一定是在‘谋杀之后’才被撕掉的,因为便笺最上头那张应该有血迹才对。而且,这张便笺在谋杀之后还被烧掉了,然后余焰也被踩熄了。谁烧的,凶手和烧纸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凶手就是烧纸并踩熄余焰的人,那么我已经证明,得奥不可能是烧纸并踩熄余焰的人,于是他也就不是凶手!” “等一下!”老绅士轻轻喊着,“佩辛斯,不要推演得太快。你假设凶手和踩熄余焰的是同一个人,可是你能证明吗?你应该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噢,老天!”父亲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瞪着自己的脚。 “证明,当然没问题!像你所说的,假设凶手和踩熄余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根据布尔医师所说,命案是在十点二十分发生的。而卡迈克尔从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分为止,都一直在房子外头监视,这段时间他只看到一个人进入房子,而且离开的是同一个人。此外,警察全面搜查过那幢房子,没发现有人藏匿。而且从卡迈克尔发现尸体到警察到达这段期间,没有人离开过房子,除了卡迈克尔监视的那道上也不可能从别的出口离开,因为其他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锁上了……”父亲又再度叹气。“可是这太棒了,雷恩先生!因为这代表涉案的不是两个人,从头到屋就只有一个,因此,只有一个人在书房干下这极谋杀案,并烧毁那封信然后踩熄余焰。可是阿伦·得奥,前面说明过了。不可能是踩熄余陷的人,所以阿伦·得奥也不可能是凶手。” “因此,阿伦·得奥就像我十年前一样纯洁。” 我停下喘口气,觉得很得意,可是也有点累了。 雷恩先生看起来有点哀伤,“巡官,现在我才明白,我已经成了社会上的无用之久了。你生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福尔摩斯,而我为这个世界所贡献的小小功能都已经被取代了。亲爱的,真是聪明绝顶的分析,你的推论到目前为止,完全正确无误。” “天哪,”父亲跳起来喊着,“你该不会是说,你还有更多的推论吧?” “多得很呢,巡官,而且重要多了。” “你的意思是,”我急切地说,“我并没找出应有的结论?当然,结论是——如果得奥是无辜的话,那一定有人故意陷害他。” “接下来?” “由于得奥的残疾,陷害他的人是个右撇子。他故意用左手行凶,以吻合得奥是凶手的特征。可是他下意识地用右脚踩熄余焰,显示他其实是右撇子。” “晤,我不是指这个。亲爱的,你可能是太急了,或者是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因素,以至于引出更惊人的推论。” 父亲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状,至于我,我只能谦恭地说,“然后呢?” 雷恩先生眼光税利地看了我一眼,我们目光交会,然后他笑了,“那么你也懂了,呃?” 他陷入沉思,我把玩着一片青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注意!”父亲喊道,“我也来考考你们,刚刚才想到的。好,佩蒂,你来回答。见鬼,怎么能确定在地毯留下脚印的和踩熄余焰的是同一个人?我知道应该是同一个人,可是如果你无法证明,要命,那你那套完美理论怎么办?” “佩辛斯,告诉他吧。”雷恩先生柔声道。 我叹了口气,“可怜的老爸!你一定被搞糊涂了。我刚刚不是证明只有一个人涉案吗?我不是问过卡迈克尔他有没有走过壁炉前面的地毯,而他说没有吗?另外,休谟不是告诉过我们,脚印不是佛西特参议员的吗?然后,除了凶手兼烧纸的兼踩熄余焰的人之外,还会有谁留下那个脚印呢?” “好吧,好吧!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雷恩先生眉毛一抬,“亲爱的巡官,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什么很明显?” “当然要开始行动。你必须马上回里兹市去看得奥。” 我皱起眉,实在缺乏兴趣。至于父亲,他完全茫然了。 “去看得奥?这又是干什么?那个可怜的笨蛋只会弄得我紧张兮兮。” “可是这件事再重要不过了,巡官。”雷恩先生迅速从圆丘上站起来,棉袍滑到肩上,“你必须在审判之前去见得奥……”他好像认真思索着什么,刹那间眼睛一亮,“苍天明鉴,巡官,考虑再三之后,我相信我会乐于加入你们的行列!你想还有我插手的余地吗?或者,你的朋友约翰·休谟会把我赶出里兹市吗?” 我大叫:“太好了!”父亲看起来也乐坏了,“实在是太棒了,当然佩蒂很不错,我不敢挑剔什么。但是,如果你他妈亲自出马,那我就放心多了。” “可是你为什么想见得奥?”我问。 “亲爱的佩辛斯,我们已经从某些事实建立起一个完美的理论,现在,”雷恩先生伸出裸露的臂膀,越过父亲肩头握住我的手,“我们要停止推理,开始进行一些实验,不过在此之前,”他面露忧色,“我们还是迷失在森林之中。”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离谜底还早得很,”老绅士平静地说,“就像一星期之前一样,我们还不知道杀害佛西特参议员的凶手是谁。” 第十章 囚室实验 在哈姆雷特山庄,我们曾见过卡利班,也就是怪异无比的奎西。还看过有着温暖笑容、双手灵巧的法斯塔夫,他是雷恩先生的总管家兼侍役。而现在,仿佛像在梦中一样,一名红发的北欧神祗领着我们走出宽阔的庭院。雷恩先生坚持称他为德罗米欧,而这位高贵尊荣的德罗米欧,便开着雷恩先生那辆闪闪生辉的豪华大轿车,架式可比精明的费城律师,又熟练灵巧得有如法国芭蕾首席女演员。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的纽约州北部之行充满美妙与欢乐,令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雷恩先生和父亲的笑语,也使得这段旅程分外愉悦。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只是坐在他们之间,像做梦一样地静静听着他们谈起古老的美好时光。和雷恩先生相处愈久,我就愈喜欢他,而且也更能领略他魅力的秘密。他文雅的机智中散发出庄重的气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完全没有质疑或争辩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谈真的很风趣。雷恩先生的一生远比绝大多数人要丰富得多,也结交了无数倾命相待的朋友,而在身为莎剧名演员的那段黄金岁月,他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凡此种种,便融合成一个魅力十足的人物。 令人愉快的游伴、舒适的座车,我们何其幸运能两者兼得。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抵达终点,时光消逝得好快!车子盘旋驶下河谷,河中波光粼粼,里兹市和监狱已经遥遥在望。想到等在这趟旅程终点的,是一个很可能通往死刑的疑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伦·得奥那张瘦削的脸开始在山间的云霭中飘晃,自从离开哈姆雷特山庄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沮丧。几个小时的车程中,我都静默不语,把阿伦·得奥相关的案情抛在脑后,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提起——因此我几乎已经忘记此行任务的黑暗本质,而现在一切又回复现实了。此刻我不禁纳闷,这趟旅行是否仅仅是个慈悲的旅程,不知道我们能否从电椅的怀抱中,解救出那个可怜而卑贱的生命。 疾驰在通往里兹的公路上,没有人再闲聊,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想,大概是想到这一越艰困而徒劳的擒凶之旅,让大家深有感触吧。 然后父亲开口:“我看,佩蒂,我们就在城里找家旅馆住下,别再去打扰克莱一家。” “由你决定。”我懒懒地说。 “嗤!”老绅士啐了一声,“你们可别自作主张,既然我决定加入,那么对于作战计划,我应该也有发言权。我建议,巡官,你和佩辛斯就还是再去打扰伊莱修·克莱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父亲抗议道。 “原因很多,虽然都不重要,但是在整个策略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可以告诉克莱家,”我叹了口气,“我们是回来重新调查佛西特医生的。” “这倒是真的,”父亲沉吟道,“那个该死的恶棍我还没调查清楚哩……可是你呢?雷恩先生,跟着去不太好吧——我是说——” “不,”老绅士微笑道,“我不想给克莱家添麻烦,我打算……缪尔神父住在哪儿?” “他自己住在监狱围墙外的一个小房子里,”我回答,“对不对,爸?” “嗯啊,这个主意不错,你好像说过你认识他?” “其实是很熟,老朋友了。我要去拜访他,顺便——”他低笑着,“把旅馆费省下来。你们先陪我一道过去,然后德罗米欧会送你们到克莱家。” 父亲替我们的司机指点方向,绕过小城的边缘,驶入上山的坡道,朝向那个又大又丑的灰色监狱前进。经过克莱家不久之后,在距离监狱大门不到一百码之处,看到了一栋爬满常春藤的小屋,石墙上玫瑰盛开,门廊上有张空荡荡的大摇椅。 德罗米欧使劲按着喇叭,雷恩先生刚下车,屋子的前门打开了。缪尔神父法衣歪斜不整地出现在门口,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正努力透过厚厚的眼镜,努力看清来客。 认出对方之后,他大吃一惊,脸上泛出迟来的喜悦,“哲瑞·雷恩!”他大喊一声,热诚地紧握住雷恩先生的手,“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会来这儿?天哪,看到你真高兴,请进,请进。” 雷恩先生低声回答了几句,我们没听见,只听到神父不停地说着,然后他发现我们坐在车里,便提起法衣,匆匆跑过来。 “你们能来真是太荣幸了,”他叫着,“真的,我——”他皱纹满布的脸上神采焕发,“你们也请进吧!我已经说服雷恩先生留下来——他说他要在里兹待几天——不过至少请你们进来喝杯系吧,我想……” 我正要回答时,看到雷恩先生站在门廊猛力摇着头。 “真是遗憾,”我赶在父亲开口之前抢着说,“可是我们约好要去克莱家,现在已经迟了。我们就住在那儿,你知道的。神父,你真是太亲切了,下次吧。” 德罗米欧把两个笨重的旅行箱拖到门廊,向他的主人笑了笑,便回到车上载着我们下山。最后只是雷恩先生高大的身影走进屋内,而缪尔神父则在进门前有些伤心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们毫无困难地重新回到克莱家做客。事实上,我们到达时,除了那个老管家玛莎以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招呼过我们之后,又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安置在原来的卧室里。一个小时之后,杰里米和他父亲从矿场回来吃午餐时,我们已经在门廊上平静地等着他们了——恐怕外表比内心更平静。伊莱修·克莱毫不保留地热情欢迎我们;至于杰里米,这小子目瞪口呆,两眼死盯着我,好像我只是个曾经探访过他而留下美好回忆的幽灵,他从不敢奢望能再见到我。 恢复镇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拖着我,来到屋后树丛遮蔽的小凉亭要吻我,他脸上和全身都是石头粉尘,然后,当我躲闪着他老练的双手,感觉到他的嘴唇滑过我左耳边,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家,而且恢复原状了。 傍晚时分,我们在门廊上被一阵喧闹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然后站起来看到雷恩先生那辆轿车长长的身影滑进车道。德罗米欧坐在方向盘后头笑着,而雷恩先生则在后座向我们挥手。 介绍过后,雷恩先生开口道:“巡官,我对里兹拘留所里那个可怜的家伙感到非常好奇。”他闲闲地问起,听起来好像是刚刚才从哪儿听说了阿伦·得奥的故事似的。 父亲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暗示。“想必神父跟您提起了。这个案子真可悲,你是否打算到城里看看呢?” 我不懂雷恩先生为什么那么谨慎,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对这个案子的浓厚兴趣。当然他不会是怀疑——我瞥了克莱父子一眼,伊莱修·克莱正为了亲眼看到雷恩先生本人而开心不已,而杰里米则一脸敬畏。我才想起雷恩先生可是个大名人,从他轻松随意的态度看来,显然是早已习惯群众的奉承包围了。 “是的,”他说,“缪尔神父认为,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我很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家伙。巡官,你能替我安排吗?我知道检察官会让你探望犯人的。” “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他,佩蒂,你最好也一起来。克莱,那我们就暂时告辞了?” 我们尽可能客套地道歉着,两分钟之后,就和雷恩先生坐上那辆豪华大轿车,往城里的方向驶去。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呢?”父亲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雷恩先生含糊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此而已,免得惊动了凶手……原来那就是伊莱修·克莱?我承认,看起来很老实。是那种自以为公正善良的生意人,不干净的买卖他绝对不碰;可是只要是合法的交易,他也会发下狠心,毫不客气地大捞一笔。” “我想,”我正经地说,“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雷恩先生,你葫芦里不知道在卖什么药。” 他笑了起来,“亲爱的,你把我想得太狡猾了,我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记住,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在开始之前,我得先摸清自己的方向。” 我们来到约翰·休谟的办公室。 “你就是哲瑞·雷恩了,”我们替双方介绍过后,他说,“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你是我童年时代的偶像之一。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老头子的好奇心,”雷恩先生笑着说,“休谟先生,我这个人专门喜欢四处打听,好管闲事。现在我退出舞台,当然也就四处惹人嫌了……我非常希望能和阿伦·得奥见一面。” “噢!”休谟说着,迅速瞥了父亲和我一眼,“原来巡官和萨姆小姐是搬救兵来了。好吧,有何不可呢?雷恩先生,我曾经一再解释过,我是公民的检察官,不是公民的刽子手。我相信得奥犯了谋杀罪,不过如果你能证明他没有,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很愿意撤销他的起诉案。” “当然,这一点我们相信你,”雷恩先生淡淡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得奥?” “马上就可以,我找人带你们去。” “不,不必了!”老绅士迅速地说,“我们管闲事可不能打扰到你们的正常工作。休谟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就自己去拘留所看他。” “就照你的意思,”检察官耸耸肩,立刻写了份公函。于是我们带着那份文件离开休谟的办公室,前往一箭之遥的拘留所。警卫带领我们穿过两旁都是铁窗牢房的昏暗走廊,来到阿伦·得奥的囚室。 以前在维也纳旅行的时候,我曾应一位年轻知名的外科医生之邀。参观一所新盖好的医院。我还记得,当我们从一间空间的开刀房走出来时,坐在外头长椅上有位满脸憔悴的老人,忽然站起来盯着那位医生,显然地误以为我们刚帮他的亲人动过手术。我永远忘不了那张可怜的老脸。相貌再寻常不过,却在那一刻交织着极度错综复杂的表情——在恐惧中微弱而悲惨地挣扎,不肯放弃希望…… 当阿伦·得奥听到自己囚室门锁钥匙孔的嘎嘎声,看到我们几个人站在那儿,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就跟我在维也纳看过的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休谟检察官几天前曾宣称,得奥和佛西特医生当面对质后,表现得“相当振奋”,我真好奇那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是那个确信自己去无罪开释的被告了,极度绝望中,痛苦而恐惧的脸闪现出一丝期盼,就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发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他棱角分明的小脸脏兮兮的,活像一幅不小心涂脏的炭笔画,双眼像鬼火一般凝视,眼圈红红的,一脸胡碴,衣服也很脏。我从没看过这么惨的人,心里抽痛起来。回头瞥了哲瑞·雷恩一眼,他的脸色非常凝重。 警卫慢吞吞地开了锁,把门大开示意我们进去,然后咔嚓一声在我们身后关紧,钥匙扭了两下再度锁上。 “你好,你好。”得奥刺耳的声音响起,神情紧张地坐在床沿。 “你好,得奥。”父亲勉强摆出亲切的姿态,“我们带了个人来看你。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想跟你谈谈。” “噢。”他只应了一声,像只期待着施舍的狗似地瞪着雷恩先生。 “你好,得奥,”老绅士柔和地说,然后转过头来,机警地看了走廊一眼,警卫正背对囚室,双臂交握靠在墙上,看起来像在打盹。“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尽管问,雷恩先生,尽管问。”得奥热切地嚷着。 我斜靠在粗砾的石墙上,觉得头晕想吐。父亲双手插进口袋,自言自语叽咕着什么。而雷恩先生则尽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得奥的回答我们不是老早听过,就是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透露。我站直身子,这是为什么?雷恩到底有什么打算?这趟恐怖的探访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低声交谈,逐渐熟稔起来——不过还是没有意义的问答。我看见父亲不停地踱来踱去,一脸茫然。 然后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得奥正怨苦地滔滔不绝之际,老绅士忽然从口袋抽出一支铅笔,然后,出乎我们意料地,猛力往得奥身上掷去,好像要把他钉在床上似的。 我失声叫了起来,父亲则吃惊地诅咒,看着雷恩先生的表情,仿佛是觉得他突然间发疯了。但雷恩先生凝神望向得奥的眼光点醒了我……那个可怜的家伙嘴巴张开,盲目地举起左臂,企图把丢来的东西挡开,我这才发现他萎缩的右臂在袖子里悬着。 “这是怎么回事?”得奥尖叫着缩回床上,“你、你——要——” “千万别介意,”雷恩先生喃喃道,“我常常会这样,不过绝对没有恶意。得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父亲放下心来,靠着墙露齿而笑。 “帮忙?”得奥的声音颤抖着。 “是的,”老绅士站起身来,从石头地板上抬起铅笔,把橡皮擦那一头对着得奥,“请用这个刺我,好吗?” 听到“刺”这个字,得奥充满湿黏液的眼睛透出一丝微光,他用左手抓起铅笔。难为情地朝雷恩先生身上笨拙地虚刺了一下。 “哈!”雷恩先生往后一退,满足地叫道,“好极了。现在,巡官,你身上会不会刚好有纸片?” 得奥一脸困惑地把铅笔递回来,父亲则皱皱眉,“纸?要干什么?” “就当做我又精神错乱好了,”雷恩先生低笑道,“快,快,巡官,巡官——你动作太迟钝了!” 父亲抱怨着递过去一个小笔记本,老绅士从上头撕下一张白纸。 “现在,得奥,”他边说边伸手在口袋里探着,“你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你了吧?” “呃,是的,长官。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太好了,”他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亮一根,然后冷静地点燃那片纸。火苗往上蹿,他便松手丢在地上,深思地往后退开。 “你干嘛?”得奥大喊,“想放火烧掉监狱吗?”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用左脚狂乱地踩熄那片燃烧的纸,直到完全看不到一丝火光为止。 “那么,我想,”雷恩先生微微一笑低语道,“佩辛斯,即使再笨的陪同也该被说服了。至于你,巡官,你现在被说服了吗?” 父亲蹩眉道:“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永远不会相信。哇,真是大开眼界。”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傻笑起来:“为什么?爸,你变成一个背叛信仰的人了!阿伦·得奥,你可真是走运。” “可是我不明白——”他困惑地说。 雷恩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咬紧牙关撑下去,得奥,”他和蔼地说,“我想我们可以救你出去。” 于是父亲唤来警卫,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打开囚室的门锁让我们出去。得奥奔过来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条,伸长脖子,急切地目送我们的背影离去。 当我们走在冰冷的回廊间,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那个警卫跟在我们后面,钥匙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粗糙的脸上有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却还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现在我怀疑,那个警卫刚刚不是真的在打盹。好嘛,就算他在监视我们,他又能拿我们怎么样?我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他边走边专心思索着什么,想必没注意到警卫的表情。 我们回到检察官的办公室,这回在外头的接待室里枯候了半小时。这段时间,雷恩先生一直闭目静坐,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休谟的秘书最后终于来请我们进去,父亲碰碰他的肩膀才把他叫醒。他立刻站起身,喃喃地道着歉,不过我相信,他刚刚一定在认真想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啦,雷恩先生,”休谟先生看着我们落座之后,好奇地开口,“你看过他了,现在你有什么想法?” “在我越过马路前往拘留所之前,休谟先生,”老绅士缓缓道,“我只是‘相信’阿伦·得奥不是杀害佛西特参议员的凶手;而现在,我‘知道’他不是。” 休谟眉毛一扬:“你们真是令人吃惊,一开始是萨姆小姐,然后是巡官,现在又是雷恩先生你,一个个排着队提出反对我的意见。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认为得奥无罪?” “佩辛斯,亲爱的,”雷恩先生说,“你还没给休谟先生上过逻辑课吗?” “他才不会听呢。”我闷闷不乐地说。 “休谟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的几分钟,请你不妨敞开心胸,忘掉你对这个案子的所有成见,让萨姆小姐向你说明,为什么我们三个人认为阿伦·得奥是无辜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几天来第三次说明自己的理论了。这回是希望能说服休谟,虽然在开口之前,我心里便明白,这种嘴硬又野心十足的人,光凭逻辑根本不可能使他信服。当我在陈述一切从事实(包括得自卡迈克尔的证词,不过没提他的名字)得来的推论之时,休谟很有礼貌地听着,好几次还点着头,双眼放射出似乎是赞赏的光芒。可是我一说完,他却只是摇头。 “亲爱的萨姆小姐,”他说,“就一个女人——或者男人——而言,这的确是出色的推理,但是却完全无法说服我。第一,没有一个陪审团会相信这套分析,就算他们听得懂也一样。第二,这里头有一个严重的漏洞——” “漏洞?”雷恩先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莎士比亚一首十四行诗里说的,玫瑰有刺,银泉有泥,人皆有过失。不过体模先生,姑且不论这些漏洞是否成立,我倒是乐意请你指点一下,究竟漏洞何在?” “呃,就是惯用右脚和惯用左脚那些荒唐的说法,这种话你就是不能搬上法庭——说什么如果一个人失去右眼和右手,就会慢慢变成惯用左脚。听起来太空洞了,我很怀疑医学上的真实性。雷恩先生,如果这一点不成立,那么萨姆小姐的整套理论就会跟着崩溃了。” “看吧?”父亲双手一摊,闷声说道。 “崩溃?亲爱的检察官,”老绅士说,“这一点是本案中,我认为最牢不可破的关键之一。” 休漠笑了:“噢,别这样,雷恩先生,你不会认真的。就算姑且承认它符合一般法则好了……” “你忘了,”雷恩先生低语道,“我们刚刚才去看过得奥。” 检察官嘴唇抿成一条线:“原来如此!你们已经……” “休谟先生,我们所建立的理论是:以阿伦·得奥过去的特殊经历,会使得他从惯用右脚变成惯用左脚的人。不过,你会说,这个理论不见得能够适用于特殊案例。”雷恩先生停下来,虚弱地笑一笑,“所以我们就去印证这个特殊案例。我来里兹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要证明阿伦·得奥会使用左脚而非右脚去做不自觉的动作。” “而他果真如此?” “没错,我把铅笔往他身上刺丢,他举起左手护住脸;接着我叫他用铅笔刺我,他是用左手做的——这足以证明,他目前的确是左撇子,而且他的右手实际上已经瘫痪。然后我把一张纸点了火,他紧张地将火踩熄——用‘左’脚。这个,休谟先生,就是我提出的证明。” 检察官不说话了。看得出他内心正在为这个问题而交战,苦恼极了,双眼之间露着深深的皱纹。“你得给我一点时间,”他喃喃道,“我不能——以我的说法,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这种——这种……”他忍无可忍地往书桌上使劲一拍,“这对我来说无法构成证据!它太巧合,太琐碎,也太间接了。得奥无辜的证据还不够——呃,不够‘具体’。” 老绅士的双眼放出寒光:“我认为,休谟先生,依照我们司法系统的精神,任何人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应该视为无辜,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而我认为,休谟先生,”我的火气也往上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你实在是个伪君子!” “佩蒂,”父亲轻声道。 休谟脸涨得通红:“好吧,我会研究一下。现在,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先请——我还有很多工作……” 我们木然地离开,一路沉默地走出来。 “我这辈子看过不少顽固的笨蛋,”当我们坐进车里,德罗米欧发动引擎时; 父亲气呼呼地说,“可是这个毛头小子绝对是第一名!” 雷恩先生盯着德罗米欧红色的后脑勺,一脸沉思的表情。“佩辛斯,亲爱的,”他语带忧伤地说,“看来我们失败了,而且你的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焦急地问。 “休谟先生那种勃勃的野心,恐怕会击垮他的正义感。此外,当我们坐在休谟办公室里侃侃而谈时,我猛然醒悟到,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是他果真那么无耻的话,就可以轻易地利用这个错误,将我们一军——” “错误?”我惊恐地叫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雷恩先生。我们犯了什么错误?” “孩子,不是我们,是我。”他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得奥的律师是谁?或者,那个不幸的家伙有律师吗?” “是个叫马克·柯里尔的本地人,”父亲喃喃道,“克莱今天跟我谈起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除非他认为得奥有罪,而且把那五万美元藏了起来。” “是吗?他的事务所在哪里?” “在法院隔壁的史卡西大楼。” 雷恩先生轻敲着玻璃,“掉头,德罗米欧,开回城里,到法院隔壁的那幢大楼。” 马克·柯里尔是一名非常胖(像小说里的名侦探塔特先生被压扁的矮胖版)、非常秃,而且非常机灵的中年男子。他根本无意摆出忙碌的样子。我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他正窝在旋转椅里,双脚翘在书桌上,抽着一支跟他一样肥的雪茄,痴痴地望着墙上一张灰尘满布的版画,那是十八世纪英国法学家史密斯·布莱克斯通爵士的肖像。 “啊,”听完我们的自我介绍后,他用一种懒洋洋的声调开了口,“我正想见你们,原谅我不起身恭迎——我太肥了,从我身上看得出法律的尊严躺在这儿……萨姆小姐,休谟告诉我,你掌握了得奥一案的重要线索。”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雷恩先生猝然问。 “刚刚才打电话过来,真亲切。嗯?”柯里尔机警的小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天晓得,我打这场官司需要一切帮助。” “柯里尔,”父亲说,“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你为什么接下这件案子?” 他笑得像一只胖猫头鹰,“好怪的问题,巡官,你怎么会这样问?” 他们眼对眼互相对望了半天,“喔,没什么,”父亲耸耸肩,终于开口道,“不过,告诉我,这个案子对你来说,究竟只是例行公事,还是你真的相信得奥是无辜的?” 柯里尔慢吞吞地说,“该死,他绝对有罪。” 我们面面相觑,“说吧,佩蒂,”父亲闷闷不乐地说。 于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讲第一百遍了,疲倦地再度重述根据事实的分析。马克·柯里尔听着,不眨眼、不点头、不笑,而且,好像几乎也不感兴趣。而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跟休谟一模一样。 “很不错,不过行不通。萨姆小姐,你不能用这类故事,去说服陪审团里那些乡巴佬。” “用这个故事去说服乡巴佬是你的工作!”父亲迅速接口。 “柯里尔先生,”老绅士柔声道,“先不管陪审团,你自己觉得怎样?” “这有什么不同吗,雷恩先生?”他像驱逐舰一样喷出烟雾,“当然喽,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们今天在囚室里玩的小把戏,可能会赔上得奥的那条小命。” “说得太难听了,柯里尔先生,”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当我这么说的时候,雷恩先生眼神痛苦地在椅子上瑟缩了一下。 “你们中了检察官的计了,”柯里尔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对被告进行实验,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我们就是证人哪!”我叫道。 父亲摇摇头,柯里尔则笑了起来,“休谟轻易就可以证明你们都是成见。天晓得,你们已经跟太多人说过,你们有多么相信得奥的无辜。” “快说出重点吧。”父亲低吼道。而雷恩先生在椅子里缩得更低了: “好吧,你们明白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困境了吗?休谟说你们去跟得奥预先排演,以便在法庭上演戏!” 我脑中灵光一闪,那个警卫!原来我的预感是真的。我不敢看雷恩先生,他静静蜷缩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就是怕会这样,”雷恩先生终于黯然开了口,“在休谟的办公室,我才忽然想到。是我的错,没有为自己辩解脱罪的余地。”他晶亮的双眼笼上一层乌云,然后干脆地说:“好吧,柯里尔先生,既然是我的愚蠢造成了这场灾难,我只能用我唯一的办法来弥补——用钱。你的律师预聘费是多少?” 柯里尔眨眨眼,缓慢地开了口,“我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替那个可怜的家伙难过……” “的确。请告诉我多少钱,柯里尔先生。或许这个可以激起你更多英勇的同情心。”老绅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准备好钢笔。好一阵子,只听到父亲沉重的鼻息,柯里尔冷静地竖起指尖,比出一个数字,我感到一阵眩晕,父亲也张大了嘴。 可是雷恩先生只是冷静地写好支票,悄悄放在律师面前,“所有费用都不要省,账单由我付。” 柯里尔微笑着,斜瞥了一眼桌上的支票,肥肥的鼻孔轻轻一颤,“雷恩先生,冲着这笔律师费,再十恶不赦的罪犯我也愿意辩护。”他小心翼翼地折把好那张支票,放进跟他一样肥的皮夹里,“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专家作证。” “是的,我在想——” 他们不断交谈着,我只听到一片模糊的低语,唯一清晰的声音,是敲响的丧钟,不断在阿伦·得奥头上回旋,要平息钟声,除非奇迹出现。 第十一章 审判 过去的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深深陷入失望的泥淖,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一线缝隙,然而这一线生机又是那么灰暗险恶。我脑中不断重复响着一句话:阿伦。得奥在劫难逃了。我在克莱家飘来荡去,活像一缕幽魂,诚心诚意希望自己死掉算了,杰里米大概也发现了我的沮丧,不再来烦我。 我对周遭的事情毫不关心,父亲成天黏在雷恩先生后头,和马克·柯里尔一次又一次商量个没完。 随着阿伦·得奥审判的日子的确定,我发现老绅士努力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打一场历史圣战。偶尔见到他,他都沉默地紧闭双唇。显然他已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给柯里尔,然后自己奔波在里兹市里,安排当地的医生们上法庭帮被告做实验;努力打破检察官办公室的沉默面纱,而且小有成效。最后还打电报去纽约市,敦请他自己的医生,马提尼大夫,来纽约州北部参加审判。 这些工作都让他和父亲有事可忙,而我却只能干坐在那儿等待,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有几次我打算到囚室探望阿伦·得奥,却不得其门而入,在拘留所的会客室就被挡下来。如果跟着柯里尔,应该就可以过去,他是被告的律师,当然有权探望他的当事人,可是我依然却步。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位律师,一想到要和柯里尔结伴,在囚室里与得奥面对面,我总隐隐有点排斥。 日子缓慢地流逝,“那一天”终于来临,报社的记者特派员、街头蜂拥的人群、叫卖的小贩、爆满的饭店,以及大众热烈的讨论,审判便在这场狂欢节般的热闹声势中展开。一开始,整个局势就充满了戏剧化的气氛,检察官和被告律师之间滋生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憎恨情结,被告有罪与否反而成了次要问题。或许是因为良心有些不安或犹豫吧,年轻的休谟回避直接出面,改派他的一位助理检察官,司威特,负责起诉本案。司威特和柯里尔一出庭就铆足了劲,在法官面前像两只饿狼咬住对方的脖子。我相信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至少根据他们在法庭上对彼此的态度看来是如此。他们用最恶劣的口气诘问对方,而且屡屡被法官严厉斥责为言行不当。 另一方面,我也从一开始就看出整件事是多么没有希望。选择陪审员时,柯里尔机械化地抗争到底,弄得整个过程枯燥不堪,结果光是挑选陪审员就整整耗了三天。我一直避免去看那个悲惨的小老头,他瑟缩在被告席上,睁大眼睛看着法官,恨恨地瞪着司威特和他的随员,还不时喃喃自语,而且每隔几分钟就扭过头来,似乎企图找寻一张仁慈的脸孔。我知道,而坐在我旁边那位沉默的老人也知道阿伦·得奥在找谁,他无言的求救让我很不舒服,也加深了雷恩先生脸上的皱纹。 我们几个坐在记者席的后方,伊莱修·克莱和杰里米也和我们在一起,离我们没多远隔着走道的是艾拉·佛西特医生,他一边捻着短须,一边夸张地唉声叹气,想引起群众的同情。我也注意到芬妮·凯瑟那个男人婆坐在旁听席后头,非常安静,好像深怕引起注意。缪尔神父和马格纳斯典狱长则坐在后头,同时我还瞥见卡迈克尔安静地坐在左手边不远处。 被告律师和检察官双方都满意的陪审团终于选出并宣誓就座,我们才安下心来,等着审判继续进行。不必久等,当司威特用间接证据为得奥布下天罗地网,我们立刻就明白谁占了上风。他传唤了几个证人,铺陈出犯罪的表面事实。在凯尼恩局长、布尔医生和其他几个例行性的证词之后,卡迈克尔被叫上了证人席,他郑重而有礼的态度,一时间使司威特误以为眼前这个人是个傻瓜,不过卡迈克尔很快就让司威特醒悟,并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个足智多谋的证人。我转头看见佛西特医生脸上出现了阴郁的皱纹。 这位“秘书”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无懈可击。他简单明了地说明自己所知道的事,不断迫使司威特用更明确的词汇重复问题,于是审判尚未进入重点,司威特就开始沉不住气了……卡迈克尔证词中所提到的那半截木盒子,以及用铅笔潦草所写的“阿伦·得奥”的签名都被列为证物。 接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坐上了证人席,重复关于佛西特参议员拜访阿冈昆监狱的证词,虽然大部分的证词都在柯里尔强而有力的抗议之下从记录上取消,可是对陪审团却显然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大部分陪审员都是满头灰发的成功农民或商人。 审判持续了几天,情势再明白不过。当司威特提出的初步论据告终之后,他证明被告有罪的任务可以说已经漂亮完成。从新闻记者们不断的颔首,从陪审团里一张张焦虑而专注的面孔,我已经感受到检方完成任务的气氛了。 表面上,马克·柯里尔并不受法庭中不祥气氛的干扰,他冷静地继续努力,我很快就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他、父亲,以及雷恩先生已经决定,要使辩护奏效的唯一途径,就是把我们那套理论所根据的细节,很简单地先点明,再向陪审团引申出必然的结论。我也看得出之前柯里尔所挑选的陪审员都相当聪明,当初审查时,只要有任何一个候选陪审员表现出愚钝的倾向,他立刻就会找各种借口否决掉,因而选出了一个智能素质相当高的陪审团。 柯里尔律师步步为营地打下整个基础,他传唤卡迈克尔坐上证人席,于是卡迈克尔首次当众说明,谋杀发生当晚他曾躲在房子外头窥探,看到了那个蒙面的神秘访客,而且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人进出房子。司威特在交叉询问中刻意刁难卡迈克尔的证词,问一些让我担心会引出不利答案的问题;然而卡迈克尔冷静地解释说,他以前之所以没有透露,是因为他怕会因而失去工作——于是便巧妙地掩饰了他偷偷窥探已故参议员的真正任务。我转头看了佛西特医生一眼,他的脸像暴风雨前的阴云密布,我当下明白,卡迈克尔替政府所做的私人调查工作一定会马上中止了。 荒唐的闹剧继续上演,布尔医师、凯尼恩、父亲,还有当地警察局的专家都—一作证——我那套理论的基础一点接一点的构筑起来,而当柯里尔迂回地让所有事实都正式记录下来之后,他便传唤阿伦·得奥坐上证人席。 他看起来真是再凄惨不过了:怕得半死,不断舔唇,喃喃念着誓词,弯腰缩进椅子里,唯一的那只独眼惊惶不定。 柯里尔很快开始询问,看得出得奥已经接受过指导,问答集中在得奥十年前过失杀人的前科上,先堵住助理检察官的路,免得稍后轮到他询问时,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引出不利被告的证词。对于每个问题,司威特都大声抗议,不过当柯里尔语气温和地指出,这些建立辩护基础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抗议之时,司威特的抗议就被法官一一驳回了。 “法官,陪审团诸位绅土,我将会证明,”他平静地说,“佛西特参议员是被一位右撇子刺死的,而被告却是左撇子。” 我们到达胜负的关键点;陪审团会接受我们请来的那些医学专家的意见吗?司威特是有备而来吗?我看着他那张淡黄色的脸,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正以猎人的耐心,等待一决胜负。 一切都结束了,战火的硝烟消散,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我们那些专家!他们把事情搞砸了,即使雷恩先生的私人医生,一位大名鼎鼎的开业医师,也无法说服陪审团。 因为司威特也找来了一帮专家,而这些人不断针对“当一个人变成惯用右手时,那么他也会从惯用右脚变成惯用左脚”的理论提出质疑,结果一大串医生们冗长而乏味的证词,到最后形成了僵局,每个医生坐上证人席之后,都推翻前一个人的说法,可怜的陪审团,完全不知道哪一方的意见是对的。 一次又一次,马克·柯里尔小心翼翼把我们的理论加以简化解释,表现得十分精彩;可是司威特的反驳却将它们逐一推翻。绝望之余,柯里尔—一传唤雷恩先生、我,还有父亲坐上证人席,希望借着我们在得奥囚室里进行实验的证词,能挽救专家们被击垮的意见。司威特迫不及待地接受挑战,在交叉询问里猛烈地展开反击,他扭曲我们的话,要求再传唤一位证人,就是拘留所里那个满脸邪恶的警卫。 这家伙恶意指控我们曾事先针对双脚反应和得奥预演串谋,柯里尔厉声抗议,扯着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只差没对司威特动武,可是我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陪审团又倒向另一边,相信司威特的指控是真的——我愣坐着,接下来的几小时,只看到可怜的阿伦·得奥又上了证人席,顺从地用他的左手又是捏又是打又是握的;然后是踩东西,先是双脚,然后左脚、右脚——用各式各样的位置,做各式各样的动作,到了最后,他气喘吁吁,又害怕又恼怒,而且非常生气,百般折腾下来,他似乎宁可被定罪,也不想再受这些折磨了。这一切更加深了不乐观和不确定的气氛。 审判的最后一天,柯里尔做终结辩论时,我们都明白大势已去。他打了一场艰苦的仗,而且失败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然而他却表现出坚韧的一面,我想,他是虽败了,但为了回报那笔丰厚的律师费,他的确是拼尽了全力。 “我要告诉诸位,”他朝着无精打采、困惑不堪的陪审团大声吼着,“如果你们把这个人送上电椅,就是对司法和医学权威二十年来最严重的打击!这个起诉被告的案件,是检方聪明却谬误之下所捏造出来的,是命运的巧合造成种种合理的间接证据,让这个可怜的糊涂虫陷入罗网。你们已经听过专家的作证,无论在什么位置,他都会出于本能地用左脚踩熄燃烧的纸片,可是你们已经知道凶手是用右脚踩熄的;再者,那天晚上只有一个人进入那个房间。根据这种种情况,你们怎么能怀疑被告是无辜的?司威特先生相当聪明,不过聪明得过了头。无论他找出多少专家提供反面的证词,我都要说,被告所提出的主要辩护专家是纽约鼎鼎大名的马提尼大夫,他个人的清白、专业的声誉,以及高深的专业知识,都绝不容检方污蔑! “陪审团的诸位绅士,无论表面上的证据多么可鄙,无论检察官灌输那会预先串通的想法有多么狡诈,你们都无法昧着良心,宣告这个可怜不幸的人,强加于他一件他肉体上不可能犯的罪,把他送上电椅受死!” 在陪审团历经六个半小时的商议之后,阿伦·得奥被宣判,他被起诉的罪名成立,有罪。 由于某些证据具有争议性,陪审团建议法官在判刑时能从宽考虑。 十天之后,阿伦·得奥被判终身监禁。 第十二章 余波 柯里尔后来的上诉被驳回。于是阿伦·得奥被粗壮的副警长戴上手铐,送往阿冈昆监狱开始服刑,除非他死掉,否则法定刑期永远不会终止。 我们从缪尔神父那儿得知了得奥的大致状况。依照惯例,得奥这次重新回到阿冈昆监狱,他过去服刑的良好纪录完全不算数,视为新进犯人;必须被迫再一次经历监狱里的阶级循环,才能恢复原来的地位;争取他可怜的“特权”,若是他还能幸存,且行为良好能获得管理员的同情,就能成为那个失落灵魂的铁拳社会里有用的一分子。 一天接一天,一星期接一星期,时光不停流逝,但哲瑞·雷恩先生脸上颓丧与悲痛的表情却未曾稍减。我对他的固执感到意外,他拒绝回哈姆雷特山庄,坚持留在缪尔神父家,白天在神父的小花园里晒太阳,晚上偶尔陪缪尔神父和马格纳斯典狱长聊天,而且不断设法向典狱长问起关于阿伦·得奥的情形。 那位老绅士正等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一点我始终看在眼里,可是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或者他待在里兹只是因为对得奥定罪感到难以释怀,我却无法判断。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于是父亲和我也继续留在里兹。 一些和本案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佛西特参议员的死,所有反对党的报纸开始揭发关于佛西特同党的搜刮恶行,使得佛西特医生的政治地位岌岌可危。佛西特谋杀案让约翰·休谟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他开始正面猛力攻击参议员任期内的作为,采取最赤裸裸的扒粪手段,显然对手的卑劣使得他心中毫无罪恶感。关于前参议员人格和政治生涯最下流的谣言,开始在城里流传,可以想见,当初调查参议员谋杀案所挖到的许多把柄,现在都被休谟和鲁弗斯·科顿拿出来,一件件回敬给敌人阵营,而且成效卓著。 然而佛西特医生不会轻易认输,他对政治的基本天赋、他成功的秘密烈反映在他报复的手段上。一位缺乏想象力的政治人物,可能会以谩骂来对抗休谟的恶意指控,但佛西特医生并不如此,对于所有的中伤,他始终保持尊严,报以沉默。 他唯一的回击,就是推举伊莱修·克莱竞选参议员。 我们依然留在克莱家做客,因此我有机会看到整件事情谨慎的运作过程。姑且不论雄厚的财力背景,伊莱修·克莱在提耳登郡形象良好。他热衷慈善活动,是当地企业界中坚分子的领袖,在里兹商会的地位举足轻重,又是工人眼中仁慈的雇主——从佛西特医生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对抗改革急先锋约翰·休谟的最佳人选。 有一天晚上,佛西特医生来访,和伊莱修·克莱关在房间里,私下“辟室密谈”了两个小时,我们才首次窥出医生心意的一点端倪。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佛西特医生如常一脸油滑献媚,然后驾车离去。我们一群人待在回廊,看见这一幕都松了口气。 “你们绝对猜不到,”克莱先生说话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惊奇,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这家伙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 “要求你去当他的政治玩具木马。”父亲慢吞吞地说,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 克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父亲淡然道,“像他那种阴险的坏胚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的。他说了些什么?” “他希望我答应竞选议员,接收佛西特的票源。” “你是他们那个政党的?” 克莱脸红了,“我认为同他们的理念——” “爸!”杰里米吼道,“你该不会是要自讨苦吃吧?” “噢,那当然不会,”克莱慌忙接口道,“不用说,我拒绝了他。不过这些先不提,他这次的严格标准倒是几乎说服了我,他说面对眼前的情势,为了本党的利益,需要一个清白而诚实的候选人——呃,就像我这样。” “那,”父亲说,“有何不可呢?” 我们都睁大眼睛瞪着他。 “该死,”父亲低笑,满足地咬着雪茄,“克莱,你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我们已经看穿他的把戏,你就接受这个提名吧!” “巡官,可是——”杰里米语调中不掩震惊。 “你别管这件事,小伙子,”父亲笑道,“难道你不希望有一个参议员老爸吗?克莱,你想想看,现在我们两个都很明白,我们不可能逮到你这位合伙人的任何把柄,他太精了。好吧,我们就和他玩玩,你接受他的建议,就变成他们一伙了——明白吗?或许你甚至能弄到一些书面的证据,那可很难说,这帮聪明的家伙一旦被成功冲昏了头,往往会干出糊涂事。而如果你在投票之前能弄到证据,也还来得及在最后一刻退选,让你背后的支持者去收拾烂摊子。” “我不喜欢。”杰里米喃喃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克莱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嘛——我不知道,巡官。这么做似乎太阴险了,我——” “当然,”父亲的口气像在做梦一样,“这需要勇气,但借着揭露这群恶棍,你可以给自己和这个郡的公民带来很好的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市民英雄!” “嗯。”克莱的眼睛开始发亮,“巡官,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也许你是对的。是的,我相信你是对的!我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我改变心意了!” 我按捺不住一股反对的冲动,那有什么好处呢?我茫然地摇摇头,对于父亲的计谋不敢过于乐观。在我看来,几个星期前,这个精明而野心勃勃的短须医生似乎就已经看穿了父亲的意图,怀疑父亲正调查他在克莱公司的账目和档案。他可能知道克莱会拒绝竞选参议员的要求,知道父亲会力促他接受。或许是这些理由太琐碎,但有一件事情很重要——这是从父亲那儿得知的——几乎从我们一出现,佛西特和克莱大理石公司之间的一切非法痕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表面上看来他安分得很。佛西特医生有可能是借着提名伊莱修·克莱,想把这位诚实的公民拖下水,或许还会拐他涉及加入一些不正当的阴谋,这么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永远堵住克莱的嘴,让他无法揭发匿名合伙人的不法勾当。 无论如何,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且我想,或许父亲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佛西特的老套诡计!”当克莱站起来正要走进屋子,杰里米嚷道,“巡官,你的建议恐怕不妥。” “杰里米,”他的父亲神色尴尬地说。 “对不起,爸,可是我无法保持沉默。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答应了,下场就是惹得一身腥。” “何不让我自己做决定?” “好吧,我就让你自己决定,”杰里米站起身来,“爸,那是死路一条,”他不祥地说,“不过到时候别怪我没告诉你。” 于是他草草和我们道过晚安,便大步走进屋里。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我在自己的餐盘上看到一张字条。 伊莱修·克莱脸色铁青,杰里米走了——那张语气不善的小字条上说,他去上工了,现在要去“为父亲照顾事业,我想他忙着从政都来不及了”。可怜的杰里米!晚餐时他出现了,寒着脸一语不发。此后好几天,他都很少搭理我这位正需要鼓舞的年轻女性,她已经逐渐失去少女的清新气质,青春死亡的凄美足可引来诗人的哀叹。我甚至站在镜子前面,审视自己的头发,当我发现有一根开始泛灰时,当场就扑倒在床上,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过阿伦·得奥、杰里米、里兹,以及美利坚合众国。 阿伦·得奥审判并定罪后,随之产生的一个直接后果向我们袭来。我们始终和卡迈克尔保持联络,他可以提供一些关于佛西特医生的重要情报。但不知是这位联邦探员太过积极,或是佛西特医生的慧眼看穿了他的面具,还是他在审判中的证词引起了雇主的怀疑——也可能以上都有,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卡迈克尔忽然被开除了,佛西特医生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有一天早上,卡迈克尔来到克莱家,一脸的闷闷不乐,手上提着手提袋和行李,说要回华盛顿。 “工作只完成了一半,”他发着牢骚,“只要再过两三个星期,我就可以弄到所有的证据。现在我手上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过我弄到了一些银行存款记录、作废收据的影印本,还有一长串匿名存款人的名单。” 卡迈克尔离去之前向我们保证,只要他把工作成果交给华盛顿联邦政府的上司,就可以采取必要的法律行动,惩罚提耳登郡的政治恶势力。当时我和父亲都觉得,佛西特的确是棋高一着,我们的间谍被逼离敌人的大本营,现在消息来源断绝了。 我反复思索眼前恶劣的处境,心情忧郁不堪;父亲整天发脾气;伊莱修·克莱忙着竞选事宜;而杰里米则在他父亲的矿场用炸药采矿,无视丢命和残废的危险。此时,我忽然灵光一现,脑中浮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卡迈克尔走了,应该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我何不一试? 我愈想就愈觉得这个主意不坏。佛西特医生对父亲来里兹的真正任务已经心里有数,这一点我是确定的,再加上我天真的外貌,我看不出他凭什么不会像很多其他更聪明的恶棍一样,掉进美人计的陷阱里。 于是,我瞒着父亲开始接近这位短须绅士。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选择某一天遇见他——喔,完全是凑巧! “萨姆小姐!”他惊呼,以鉴赏家的热切眼神仔细打量着我——我已经为这次相遇精心打扮过,刻意显示出我的优点,“真是愉快的惊喜!我一直打算去看你。” “真的吗?”我淘气地问。 “喔,我知道我太怠慢了,”他笑着,用舌尖舔舔嘴唇,“不过——我现在要向您赔罪!小姐,请您和我共进午餐。” 我故作扭捏状,“佛西特医生!您的占有欲很强,对不对?” 他双眼发光,捻着短须:“远超过你所能想象到的程度,”他以低沉而亲密的语调说着,然后牵起我的手轻轻一捏,“我的车在这儿。” 于是我叹了口气,让他扶我上车。看到他在我身后朝着那位面貌凶恶的司机路易斯使了个眼色,然后把车开到公路旅馆——就是我和父亲几个星期前,与卡迈克尔碰面的那家——我想旅馆老板认出我来了,他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极其恭敬地带我们到一间私人用餐室。 我原以为自己必须扮演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女主角,为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战,幸好最后失望了。佛西特显示他是个有魅力的主人,我对他的评价因而提高了一些。他并不粗鲁,想必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年轻新鲜的潜在猎物,不想因为太急而吓跑我。他让我享用了一桌精致的午餐和风味绝佳的葡萄酒,隔着餐桌握了我的手一下,然后就送我回家,言谈间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 我扮演心慌的少女,焦急地等待着。我没有错估我的“情人”,几天之后的晚上,他打电话邀请我到城里的剧院——有家公司要演出舞台剧“坎迪德”,他觉得我应该会想看。我已经看过“坎迪德”六次了——好像无论是大西洋此岸或彼岸,每个献殷勤的男人都会觉得,这出萧伯纳的剧作是风流韵事的序幕。尽管如此,我还是娇声道:“噢,医生,我从没看过这出戏,真的好想看!听说很震撼人心呢!”(这完全是胡扯,因为和当代那些更有震撼性的剧作比较起来,这出戏温和得就像是春日夜晚。)——他听了低声笑起来,答应次日晚上来接我。 戏只是平平淡淡,但我的男伴表现得无懈可击。来看戏的人很多,都是里兹最知名的人物,太太们打扮得珠光宝气,先生们则多半有着松弛的红色下巴,双眼透出政客的狡猾。佛西特医生如影随形般徘徊在我四周,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建议“大家”到他家喝杯鸡尾酒。哈!我佩辛斯真是冰雪聪明,完全被我料中——我摆出疑惑的表情。这样妥当吗?我是说——他中气十足地笑起来,当然妥当!为什么,亲爱的,令尊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的……我叹口气,扮出的表情活像是个愚蠢女学生做了一件非常、非常淘气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晚并不是没有危险。大部分的人在一路上逐渐散去,等我和医生抵达他那个大而幽暗的房子时,一大群人居然只剩下两个——他和我。我承认,当他替我打开前门,我踏入那个上回躺着一个尸体的房子之时,内心的确隐隐有些不安。比起眼前活生生的危险,我更害怕之前的那个死人。经过参议员的书房,我注意到里面的陈设都被重新布置过,一切命案的痕迹都已经抹去,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结果我这次的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让佛西特医生降低戒心,而且挑起他的胃口。他不断说服我、找各种借口给我灌鸡尾酒,不过我可是上过喝酒大学的,控制酒量是必修课程,他一定很惊讶我酒量这么小,没注意到我很努力装出喝醉的样子。于是他卸下了绅士的脸孔,再度恢复本来面目。他把我扶到躺椅上,熟练之极地开始跟我亲热。我既要发挥优雅舞者的灵巧,又得展现如哲瑞·雷恩般的表演天赋,以防止自己吃亏或被揭穿。虽然好不容易才得以挣脱他的怀抱,不过我还是很得意:不但能拒绝他的进攻,同时还让他保持对我的兴趣。看得出来,他盼望着要好好享用我这道可口佳肴,我心中猜想,他的乐趣有一半就来自于这种期待心理。 既然攻破了他的心防,我也就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我造访佛西特老巢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的确,他求爱的热烈程度也相对地成正比。自阿伦·得奥入狱服刑以来,这种冒险生活持续了一个月。而这险象环生的一个月中,我还要面对父亲不时的质疑和杰里米怒火冲天的占有欲。小伙子气得很。有一回他不满意我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朋友”的说辞,就偷偷跟踪我,害我活像水里的鳗鱼,东躲西溜才终于甩掉他。 我还记得那是星期三晚上,机会终于来了。我比相约的时间提早来到佛西特家,当我踏上他诊疗室隔壁那间私人书房的地板时,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东西——非常特别的东西——就放在书桌上。他抬头看见我,暗暗地诅咒了两句,随即摆出笑脸,同时飞快地把东西收进上层抽屉,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没露出痕迹。那是——啊,太难以置信了!然而我的确亲眼看到。总算出现了,不可思议,总算出现了。 那夜走出房子时,我兴奋得直发抖。他连惯常的求爱都是草草敷衍了事,因此我的抗拒也不必像往常那么辛苦。为什么?毫无疑问,他的心思都被放在书桌上层抽屉的那个东西占满了。 因此,我没有走向车道上停车的位置,而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屋侧,来到佛西特的书房窗边。如果截至目前为止,我屡次造访的目的都告失败——那么这次或许有可能弄到一些致命的文件——我相信这次的机会,其收获将远超过我所能梦想的程度。我的目的不是文件,而是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得让我猛咽口水,喉咙发干,而且心跳声大得让我担心佛西特医生隔着墙都能听见。 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攀住一棵坚硬的葡萄藤,爬到一个可以看见书房内部的位置,心中暗暗感谢诸神赐给我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视线越过窗台往里窥探,佛西特正在书桌前,我得意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一把我打发走,就立刻跑回去研究抽屉里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瘦削的脸愤怒得铁青,短须根根怒张,手上紧握着一个东西,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那是什么?一封信——不,是一张短笺!正摊在他面前的书桌,他猛地一把抓起来,满脸骇然的表情读着,好可怕,吓得我在葡萄藤上失去了平衡,砰一声掉到地面上,动静之大连坟墓里的死人都能被吵醒。 他一定是闪电般跳离椅子,冲到窗前。接下来我只知道自己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他的脸出现在窗子上,吓得我整个瘫痪,完全动不了。他的脸就像今天晚上一样黑,我只看见他的嘴唇扭曲着不断怒骂,而且猛捶着,几乎要把窗子敲烂了。恐惧让我重新生出力气,我爬了起来,像一阵风跑下小径,隐隐听到他乒乒乓乓地跑上车道,从我后头冲过来。 他大喊:“路易斯!抓住她,路易斯!”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那名司机,阴阴地笑着,猿臂一伸,我踉跄朝他身上一倒,差点晕过去,他的手铁钳般迅速抓住我。 佛西特粗喘着气跑上来,紧紧握着我的臂,痛得我大叫起来。“你就是间谍,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瞪着我,“差点吓住我了,你这小恶魔。”他抬头朝司机简短地说:“走开,路易斯。” 司机答道:“是。老板。”随即投入黑暗中,脸上还挂着那个阴冷的笑容。 我吓傻了,在佛西特医生手里缩成一团,又眩晕又害怕,心脏狂跳,而且一阵恶心反胃。我记得他邪恶之极地摇摇我,在我耳边写着一堆难听话。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球暴突。因热情而激闪着,那是谋杀的狂热…… 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还是他主动放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接下来我在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晚礼服不断绊到后跟,佛西特的手指头在我手臂上留下烙铁般的红印。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靠在一棵黑色大树下休息。微风吹凉我发烫的脸颊,我羞辱而放肆地掉下苦涩的泪水,忽然强烈思念起父亲。侦探!我泪流满面不断抽咽着,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坐在壁炉边织毛衣,……然后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正沿着路缓慢驶近我。 我紧靠在树上,屏住呼吸,再度恐慌得全身僵硬。会不会是佛西特医生追过来,要彻底实现他眼中可怕的威胁? 车前灯绕经弯道,进入我的视线,车开得很慢,开车的人似乎犹豫着……然后我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跑到路中央,像个疯婆子挥舞着手,尖叫道:“杰里米,噢,亲爱的杰里米!我在这里!” 我第一次感激上帝创造了忠实的情人,杰里米跳下车双臂拥住我。看到他那张亲切熟悉的睑,我高兴得任他亲吻。他擦干我的泪水,扶着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他也吓坏了,因此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这一点我更加感激他。不过我猜想,他一整晚都在跟踪我,看着我进了佛西特医生的屋子,便整夜在外头的路上等着我出来。他听到院子里的那阵骚动,正循声跑上车道时,我刚好已经逃走,而佛西特医生也已经回屋子里了。 “杰里米,你刚刚做了什么?”我挨紧他宽阔的肩膀,颤声问道。 他右手放开方向盘,痛苦地吮着手指的关节,“揍了他一拳,”他简短地说,“只是运气好。然后有个怪胎跑来,大概是他的司机,我们小小打了一架,没打多久。我运气好——那家伙根本是只野兽。” “杰里米宝贝,你也揍了他吧?” “打烂了他的下巴,”杰里米迅速回答道。然后,他从原先打斗的喜悦之中回到现实,一脸阴郁,专心盯着前方的路,无视我的满腔爱意。 “杰里米……” “呃?” “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谁——我?我算什么?佩蒂,如果你要跑进佛西特那种恶棍的手掌心,那是自找死路。只有我这种该死的傻瓜才会插手,你真该感谢我!” “我觉得你好可爱。” 他沉默不语,于是我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的路,要杰里米开到山上缪尔神父家。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成熟的建议,也渴望能看到哲瑞·雷恩那张和蔼而睿智的脸庞。我所得到的情报……他一定会很有兴趣。我确信这就 是他留在里兹的理由。 杰里米把车停在缨尔神父家那片玫瑰怒放的石墙门外,我看见整栋房子是黑的。 “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杰里米咕哝着。 “晤,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确定一下。”我疲倦地下车,爬上走廊,按了门铃。出乎意料地,门后小厅的一盏灯亮了,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伸出头来。 “晚安,小姐。”她说,“找缨尔神父吗?” “不算是,雷恩先生在吗?” “噢,不在,小姐。”她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小姐,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父到监狱去了,我是克罗赛太太——偶尔碰到像这种时候,我会过来照顾一下。神父不喜欢……” “去监狱了!”我叫起来,“三更半夜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叹气道,“小姐,今天晚上有死刑。据说是纽约的流氓,好像叫什么史卡西,反正是个外国名字,缪尔神父得去替他做临终仪式。雷恩先生跟着一起去担任死刑证人。他想看看死刑执行过程,马格纳斯典狱长就邀请他过去。”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进去等吗?” “你是萨姆小姐吧?” “是的。” 她的老脸一下亮了起来:“赶快进来吧,萨姆小姐,还有你那位绅士朋友。这些死刑,通常都是在十一点举行,每到这个时间,我——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微微一笑,“他们监狱里很守时的。” 虽然她很好心,不过我实在没心情听这些关于死刑的话题,于是我把杰里米叫来一起进人神父的小起居室。克罗赛太太想跟我们聊天,不过碰了三次钉子后,就叹着气走开了。杰里米有病似地盯着壁炉,我则有病似地盯着杰里米。 我们就这么坐了半个小时,才听到前门猛然关上的声音。没多久,缨尔神父和雷恩先生举步维艰地走进来。老神父汗水淋漓的脸上一片死灰,因痛苦而扭曲着,粗短的手上如常紧握着一本簇新的袖珍本祈祷书。雷恩先生的眼神呆滞,全身僵直,震惊得好像刚刚见到地狱一模一样。 缪尔神父无言地向我们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坐进扶手椅。老绅士则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晚安,克莱……佩辛斯,”他以低沉而紧绷的声调说,“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 “噢,雷恩先生,”我叫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可怕?再糟也不可能比——我刚刚看到一个人死在我面前,真是无法想象,居然那么简单,那么残忍,又那么冷静。”他颤抖起来,深吸了口气,坐进我身边的一把扶手椅子:“佩辛斯,你的消息是什么?” 我像抓住救生圈一般紧握着他的手,“佛西特医生收到了另外一截小木盒。” 第十三章 一个人的死 数周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对我或本案中其他人都没有意义,和得奥、佛西特兄弟或芬妮·凯瑟也都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如何在那天夜晚死去的。然而,即使他的生命如此卑微、他的死亡如此可悲,然而他的死,却不单影响了得奥、佛西特医生、芬妮·凯瑟,甚至也同时影响了其他人。如果不是他的死确定了一些事实,某些疑点一定还停留在黑暗中,永远也无法获得澄清。 老绅士后来告诉我,那段住在缪尔神父家无望等待的期间,他听说有位史卡西即将被处死的消息。史卡西是个不良帮派的分子,以暴力为生,也因暴力而死,他的消失将是其他人的福祉。那阵子雷恩先生无聊得发慌,也或许是向来温良的他过惯了太平日子,不免产生好奇心,便在死刑举行之前一个星期,询问马格纳斯典狱长,可否让他去当死刑见证人。 之前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电刑的事情,所以老绅士对于这方面也略知一二。“监狱中向来纪律严明,”典狱长表示,“这是必须的。不过死刑过程非常残忍。当然,死刑犯住在隔离囚室,不过监狱里私下的消息流传,远比你想象中要快,而且其他犯人显然对他们黑话里所谓‘死亡之屋’的事情极度敏感。因此我们在死刑执行时,会特别加强警戒,因为这段短短的时期,整个监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暴力气氛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说真的,我们真得小心防范。” “我可不会嫉妒你的工作。” “你当然不会,”马格纳斯叹着气,“无论如何,每次执行死刑的时候,我都规定同样的一组人员负责值勤——当然,偶尔会有人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而无法上班,我们就得找人代班,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为什么要这样呢?”雷恩先生好奇地问。 “因为,”典狱长严厉地说,“我希望死刑由经验老到的人来执行。你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们从平常负责晚班的警卫中,挑出七个人来负责这个任务,另外两位监狱医师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一脸自豪,“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这套方法相当科学,从来没出过任何麻烦,因为这些警卫都经过千挑百选,而且轮班的人都是固定的——比方说,我从来不会把白天班的人调来值晚班。他们都非常负责,遇到紧急事件时,也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啦!”马格纳斯目光锐利地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你想当史卡西死刑的见证人,是吧?”老绅士点点头。 “你确定吗?你知道,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史卡西也不是那种坦然以笑容面对死亡的人。” “那会是个经验。”哲瑞·雷恩先生说。 “好吧,”典狱长淡淡地说,“既然你想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法律规定典狱长可以邀请‘十二位成年的良好公民’——当然,都是和监狱毫无关联的公民——来见证死刑。如果你希望有这个经验的话,我会把你排进去。请记住我的话,这会是个难忘的经验。” “太可怕了,”缪尔神父不安地说,“上帝知道,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 马格纳斯耸耸肩:“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有相同的感觉。看多了之后,偶尔我还会产生怀疑,自己真的相信死刑的必要性吗?等到亲身面对,你才会发现负责取人性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即使那是一个邪恶的生命。” “可是责任不在你,”老绅士道,“追根究底,责任在于州政府。” “可是我是下令按下电刑按钮的人,这很不一样。据我所知,曾经有一位州长,每逢执行死刑的夜晚,就会跑出州长官邸,因为他无法承受那种压力……好吧,雷恩先生,我会替你安排的。” 于是,当我在星期四晚上拜访佛西特医生而饱受惊吓之际,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父正待在监狱的巨大石墙里。缪尔神父忙着做临终祷告的事,一早就出发了;雷恩先生则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独自抵达监狱,由一位警卫陪同进入行刑室,也就是“死亡之屋”。那是栋盖在监狱角落远离其他大楼的低矮建筑物,几乎可以说是监狱中的监狱,雷恩先生被这栋建筑诡异而病态的气氛弄得神经紧张。而死刑室则空荡单调,只有两排像教堂长椅的座位,以及电椅。 很自然地,他的注意力马上被蹲踞在室内那张笨重而丑陋的死亡武器所吸引。意外地,他发现它比预期中的小,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可怕。空荡的皮带从椅背、扶手、椅脚松垂下来,椅背之上的一个装置,使人联想到美式足球员的金属头盔。此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无害,而且古怪得不像是真的。 他坐在硬长椅上,环视四周,其他十一个证人都已经就座。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看起来都很烦躁不安,也很苍白,没有人交谈。他很惊讶地发现,一向脸色红润的鲁弗斯·科顿坐在第二排。这位个子矮小的老政客蜡白着一张脸,两眼轻颤地直直瞪着那张电椅。哲瑞·雷恩没太在意,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 房间的一侧有扇小门,他知道那是通往停尸间的门,心中推想着,州政府绝对不让死刑犯有任何复活的机会,只要医生宣布犯人法律上已经死亡,尸体马上就会被推进隔壁进行验尸,摧毁任何奇迹式的生命迹象。 长椅对面有另一扇嵌着铁钉的暗绿色小门,他知道,那儿通往一道走廊,是犯人此生踟躇走过的最后一段旅程。 这扇门现在开着,一群人面色凝重地列队走进来,他们的脚步在硬地板上敲出空荡的回音。其中两个人提着黑皮包——他们是监狱医师,法律规定他们必须参与全部过程并宣布犯人死亡。另有三个衣着朴素的人,后来哲瑞·雷恩知道他们是法院人员,依法必须出席监督死刑的执行。此外,还有三个监狱的警卫——身穿蓝色制服、面带冷酷的表情。此时,老绅士才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的一角有个凹进去的小室,里头站着一个体格高大、看起来已过中年的男子。 他正在检查凹室的一些电子设备,脸上严肃、迟钝、毫无表情,几乎接近愚蠢。死刑执行官!直到此刻。哲瑞·雷恩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一切最终所代表的残酷意义,心跳不禁加剧,觉得喉头发紧,难以呼吸。这个房间不再是虚幻不实的了,它带着邪恶的气息,仿佛有幽灵活生生在其中游走。 模糊间,他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一点零六分。 刹那间,每个人都身体僵直,室内变得一片死寂。小绿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脚步声,刮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家握紧长椅边缘,全身绷紧地倾身向前。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声响,令人背脊发凉:有低低的细语、有暗哑的悲泣,而盖过这一切的,是一种宛如预报凶讯的死亡女妖所发出的凄厉号哭,那是外面死亡长廊的死囚们所发出的模糊的野兽嘶吼,他们目睹同伴拖着蹒跚、迟疑、畏缩的脚步,走过最后一段长路,即将迈向来世。 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门无声地荡开,他们看到…… 马格纳斯典狱长一张冰冷灰暗的脸;缪尔神父佝偻着背,半昏迷地一路喃喃念着祷告词,最后是四位警卫。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门又落回去关上……主角暂时不见人影,然后他出现了,其他的人就像幽灵一般悄然消退。 那是一个瘦高憔悴的男子,皮肤黝黑,一张掠夺嗜血的麻子脸,膝盖微微弯曲,两名警卫从腋下搀着他。他灰白泛紫的唇间衔着一根燃烧的香烟,脚上跻拉着拖鞋,右边裤管从膝盖到裤脚撕开一条裂缝,松松地悬着。他的头发剃短了,没有刮胡子……他的眼神空洞,水晶般的双眼已死,视线散漫地穿越长椅上的众人。警卫们就像操作木偶般摆布他,猛扭、轻推、低声地下着命令…… 真是难以置信,他坐在电椅上了,头垂在胸前,嘴里还在抽烟。七个警卫之中的四个,像熟练精确的机器人跃上前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一个跪在死刑犯面前,迅速系好他脚上的皮带;第二个把他的手绑在电椅扶手上;第三个把沉重的粗皮带绕住他的身体;第四个抽出一块深色的布条,紧紧地蒙在那个男人的眼睛上。然后,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后退。 房间里悄然无声,死刑执行官悄悄走出凹室,跪在死刑犯前,长长的手指头开始调整死刑犯右脚的一个东西。当执行官站起身之后,哲瑞·雷恩才看见,他把一个电极扣在死刑犯光裸的腿上。执行官又迅速绕到电椅的背后,把金属头盔戴在那个人的头上,动作极其熟练。一切完成之后,史卡西就像地狱里的雕像,一晃一晃地等待着…… 死刑执行官无声无息地走回凹室。 马格纳斯典狱长手上拿着表,沉默地站在旁边。 缪尔神父靠在一位警卫身上,无言地画着十字。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不动。这时,或许是受到神灵感染,史卡西突然震颤起来,燃烧的香烟从死灰的唇间掉落,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失落灵魂的死亡呼声,在隔音的房间回荡,然后逐渐消逝。 典狱长的手臂挥起又放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弧。 哲瑞·雷恩坐在位子上,两眼看着执行官蓝色制服的左臂猛然按下凹室里的一个开关,雷恩突然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击声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狂跳,喉间嘶嘶地猛喘着。 一时间,他以为那种仿佛来自第四空间的撞击,是他的心跳所引起的,后来他才知道并非如此。那是随着强力的电流涌出、传至电线所引起的声响,他的皮肤一阵刺痛。死刑室眩目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执行官按下按钮的同时,电椅上的人往前一挣,似乎想挣开身上缚着的皮带。一缕灰色烟雾从金属头盔里飘出来,他绑在扶手上的手慢慢转红,又逐渐转白。脖子上的青筋像黑色绳索暴突,突然转为丑陋的铅灰色。 史卡西现在直挺挺地坐着,好像立正端坐的人一般。 灯光再度亮起来。 两位医生步上前去,一一把听诊器放在电椅上的那个人的胸前,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比较老的那位——一个双眼冷漠的白发老头——默默地比了个手势。 死刑执行官的左臂再度往下按,灯光又暗了下去…… 医师们第二次检查过后,再度往后退。老医师依法低声宣读判决:“典狱长,我宣布这个人已经死亡。” 哲瑞·雷恩木然地看看他的表,十一点十分。 而史卡西已经死了。 第十四章 第二截木盒子 杰里米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缪尔神父沉默地坐在一旁,好像陷入无知觉状态。我很确定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的视线始终木然地停留在远方。 雷恩先生眨眨眼睛,缓缓地说:“佩辛斯,你怎么会知道佛西特医生收到了另外那截木盒子?” 于是我详细告诉他那天晚上的冒险故事。 “你看到它放在佛西特医生书桌上,看得有多清楚?” “就在我正前方,不会超过十五英尺。” “它看起来和佛西特参议员书桌里的那截一样吗?” “不,我敢确定不一样。这一截木盒子两端都被锯掉了。” “哈!那就是中间那一截了。”他喃喃道。“亲爱的,你看到这次的木盒表面上有什么字吗?就像佛西特参议员那一截上头有he之类的?” “雷恩先生,我好像记得上头有什么字,可是太远了,没看清楚。” “太可惜了,”他沉思着,身体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倾身向前拍拍我的肩膀,“亲爱的,夜间任务成功。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明白……或许该让克莱送你回家了,这么折腾下来也够你受的了。” 我们的眼神交会。缪尔神父正在椅子上微微发出呻吟,嘴唇颤抖着。杰里米则凝视着窗外。 “你想——”我慢慢地说。 他虚弱地笑了笑,“亲爱的,我会一直想的。现在别担心了,晚安。” 第十五章 脱逃 次日是星期四,天气晴朗,想必会是个温暖的大好晴天。父亲穿上我在里兹市坚持替他买的那件亚麻套装,看起来潇洒得很。不过他一直嘀咕着发牢骚,说什么他又不是“百合花”(lily直译为百合,有时也用来暗指脂粉气的男人。)——随便什么意思都是——而且整整半个小时都拒绝踏出克莱家半步,怕被熟人撞见。 那天的一些小细节——或许最重要的是,我们注定要待在里兹——有如照相般清晰。我记得还替父亲买了一条漂亮的橘色领带,只要对色彩有点鉴赏力的人都会知道,配上亚麻套装简直是完美组合。我替他打上领带,他不断嘀咕着抱怨,不高兴极了,一脸像通缉犯或穿上囚衣的表情。可怜的老爸!他真是无可救药地保守,这让我更乐于把他打扮得好看一点——这个出于关爱的举动,他恐怕完全不会领情。 “我们去山上逛逛。”我建议。 “穿这身怪衣服?” “当然!” “你休想,我才不去。” “噢,去嘛,”我说,“别那么老古板,今天天气这么好。” “门都没有,”父亲低低吼着,“何况,我——我不太舒服,左腿又犯风湿了。” “这种山上的干爽空气会让你犯风湿?胡扯!我们去找雷恩先生,可以让他看看你的漂亮新衣服。” 于是我们一路散步过去,我在路旁采了一把野花,父亲也忘了他身上的衣服所带来的不安,逐渐变得愉快起来。 我们发现老绅士坐在缪尔神父的门廊上,正专心地看书,而且——惊奇中的惊奇——他身上穿着亚麻套装,系着一条橘色领带! 他们眼对眼互相瞪着,活像两个上了年纪的博·布鲁梅尔(布鲁格尔为十九世纪初英国著名的花花公子.以穿着创新、带动流行风潮著称。)然后父亲一脸羞赧,雷恩先生则轻声笑了起来。 “巡官,货真价实的时尚风格,我看是受了佩辛斯的影响。萨姆,太好了,你的确需要一个女儿。” “我才刚刚习惯这身衣服,”父亲喃喃道,“好吧,至少我找到伴了。” 缪尔神父走出来,热情地欢迎我们——他还没从前一夜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依旧一脸苍白——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亲切的克罗赛太太端着托盘出来,上头放着冷饮,显然没有含酒精的饮料。当雷恩先生说话时,我凝望着闲云点缀的天空,避免去看屋旁阿冈昆监狱的高大灰墙。这是晴朗的夏日,但那面灰墙之内却永远只有荒凉的严冬。我很想知道阿伦·得奥怎么样了。 时光悄步推移,我坐在摇椅上沉浸于自己的冥思中,忘我地注视着美丽的蓝天,思绪不禁移转到前一夜发生的事。 第二截木盒——到底预示着什么呢?显然它对艾拉·佛西特医生有特别的意义:他脸上那种残酷的表情,并不是出于无知的惶恐,而是明白某种涵义的反应。这个木盒怎么会落入他手中?是谁给他的……我猛然坐直了身子,会是阿伦·得奥送去的吗? 我又往后一靠,陷入深深的迷茫中。这么一来,所有的事实构架就得再重新来了。得奥已经坦承,第一截木盒子是他送去的,而且可以推论,木盒是他在监狱的木器部做的。难道他又做了第二截木盒,透过监狱里特殊的地下管道,送给第二个被害人吗?我脑中一团乱麻,心跳得像大锤子在敲打。可是这太反常了,阿伦·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参议员啊……我真是被搞糊涂了。 刚过十二点半,我们的注意力忽然被监狱大门吸引住了。在这之前一切如常——武装警卫在墙上来回踱步,丑陋的岗哨一片平静,若不是从里面伸出来的枪口微微闪着亮光,看起来好像根本没人。不一会出现了一些小骚动,无疑地,有不平常的状况发生了。 我们都坐直起来,他们三个人停止谈话,一起注视着监狱大门。 大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蓝制服警卫走出来,身上配着手枪,手里还有来福枪。然后他往后退,背对着我们,大叫着一些什么。一群人成两列纵队走出来,那是囚犯……他们沿着泥巴路走,每个人都拿着十字镐大铲子,头抬得高高的,像焦躁的狗一样嗅着清新的空气。他们的服装一致——深色防水靴,灰色起皱的裤子和外套,里头是栗色粗布衬衫。总共有二十个囚犯,显然是要去山丘另一边的森林修路或筑路,随着警卫的一声大喝,领头的人笨拙地向左转,带着纵队逐渐走出我们的视线。第二个武装警卫走在后面,第一个警卫则跟在两列纵队的右边警戒着,不时大声下令,最后二十二个人都看不见了。 我们又坐回去,缪尔神父如做梦一般地说:“对这些人来说,这简直是天堂。虽然工作很粗重、很累人,可是就像圣哲罗姆(圣哲罗姆(347-420),早期西方教会教父,《圣经》学家,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译者。)说的:‘保持不断的工作,恶魔就永远不会有机可乘。’而且这样就有机会可以跨出监狱大门,所以他们非常喜欢筑路的工作。”然后叹了口气。 恰好过了一小时零十分钟之后,事情就发生了。 克罗赛太太准备了简单的午餐,我们刚吃完,轻松地回到门廊时,监狱围墙里又出现了情况,再度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一切谈话也嘎然而止。 墙上的一位警卫突然停下步子,专心地凝视着下方的庭院,好像正在听什么,我们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突如其来地听到那个声音,我们都不禁一震,瑟缩了一下。听起来粗鲁、尖锐、冷酷——那是一阵又长又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四周山间,然后仿佛死神的呻吟逐渐消失。接着响起另一声、再一声、又一声,最后我掩住耳朵,几乎要尖叫起来。 铃声第一次响起时,缪尔神父握紧椅子的扶手,脸色比他的衣领还要白。 “大钟响了。”他喃喃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听着这串恶魔交响曲,然后雷恩先生突然问道:“失火了?” “有囚犯越狱了,”父亲低声喊着,他舔舔嘴唇,“佩蒂,进屋里去——” 缪尔神父凝视着监狱的围墙。“不,”他说,“不,越狱……天父慈悲!” 我们一起跳起来冲下花园,靠在玫瑰盛开的石墙上。 阿冈昆监狱的围墙好像也被警铃震住了,警卫紧张地站在那儿,狂乱地四处张望,手上的枪高举——颤抖、迟疑,但已经准备要应付任何突发情况。然后钢门再度向里打开,一辆马力十足的汽车满载着身穿蓝色制服、手持来福枪的人员,声势浩大地冲出来开上马路,朝左边全速飞驰,很快就看不见了。后头接着一辆、又一辆,总共有五辆满载着人,个个全副武装,张牙舞爪地要去追赶什么。我注意到第一辆车子上有马格纳斯典狱长,他坐在司机旁边,脸色苍白而凝重。 缪尔神父喘着气开口道:“失陷了!”然后提起他的法衣下摆,匆匆跑向监狱大门,卷起一阵烟尘。我们看到他奔向门口一群武装警卫,停下来和他们交谈。他们往左比划着,从那个方向看去,远远地,在监狱下方的山脚,覆盖着稠密的森林。 神父迈着迟缓的步伐回来,垂头丧气,一脸绝望。 “怎么了,神父。”我急急问道。他正踏进门走过来,双手胡乱拍着抱子上的尘土。 他的头没有抬起来,我似乎看到他脸上有迷乱、痛苦、以及无以名状的愤慨,好像突然之间,他的信心崩溃了,承受着毕生从未有的心灵痛苦。 “一个筑路队的犯人,”他双手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在工作时利用机会逃走了。” 雷恩先生专注地看着山丘,“那是——” “是——”神父的声音间抖,然后抬起头,“是阿伦·得奥。” 我们都愣住了,至少我和父亲都震惊得一时无法接受。 阿伦·得奥脱逃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看了老绅士一眼,不知他事前有没有预料到,他轮廓分明的雕像般的脸一片镇静,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的山丘,好像一位沉醉在美丽夕阳中的艺术家。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缪尔神父家等着,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没怎么开口,也无心谈笑。缪尔神父好像又陷入昨夜的恐怖气氛中,而我也的确感到死亡的阴影悄悄袭入门廊,我甚至可以感觉自己宛如置身于那个不祥的死刑室,看着史卡西拼着最后一口气想挣脱皮带。 整个下午,只见人群犹如蚂蚁般在监狱内外奔忙,我们都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静静旁观。老神父几度匆匆赶去监狱打听消息,但每次回来都没有新的发展,得奥依然不知所踪。警卫已经在乡野间展开搜索,所有邻近的居民都已被通知,警铃也不断地重复响起。至于监狱里,我们听说已经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所有的囚犯都赶进牢房里,锁在各自的囚室中,一律不准踏出牢房半步,直到捕获逃犯为止…… 下午稍早,我们看到筑路队回来了,他们在六个持枪警卫的威吓下,一个个前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进,我木然地数着,总共只有十九个人。不久之后,他们就消失在监狱庭院中。 到了傍晚,出去搜索的汽车一一开回来了。马格纳斯典狱长坐在第一辆车里,当车上的人疲倦地拖着步子下车走进大门时,我们看见他向一位警卫威严地下令——缪尔神父说,那是警卫长——声音很低。然后,他迈着疲惫的脚步,朝着我们走过来。他缓缓爬上阶梯,不断喘着气,矮胖的身影看起来疲倦不堪,脸上沾满了汗水与尘土。 “唉,”他长叹一声,坐进一把扶手椅,“那个人真是个祸害。雷恩先生,你对你钟爱的阿伦·得奥有什么看法呢?” 老绅士说:“典狱长,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为了自己从没犯过的罪,而必须在牢里渡过余生,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缪尔神父低语道:“马格纳斯,没消息吗?” “没有,他就好像钻进地洞里消失了。我敢说——他一个人绝对办不到,一定有同伙,否则我们早就逮到他了。” 我们静静坐着,没有人开口。然后,一队警卫走出监狱大门,朝着我们走过来,典狱长赶忙说:“恕我冒昧,神父,我得跟你请罪。我刚刚下令要进行侦讯,而且打算就在这儿进行——你的门廊。我不想在监狱里做这些事,以免打击士气……你不介意吧?” “不,不,当然不介意。” “马格纳斯,你有什么计划?”父亲咕哝道。 典狱长一脸冷酷,“我怀疑事情不单纯。以往大部分的越狱都是在监狱里动手脚——由其他犯人帮忙偷偷进行,这类越狱最后几乎都会失败。无论如何,越狱相当少见,过去十九年有过二十三次企图越狱的事件,其中只有四次没被抓回来。因此犯人如果想逃走,最好有把握能成功,如果失败的话,他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会失去他绝大部分的特权,下场很悲惨。不,我对这次的看法是——”他咬牙切齿地停下来,此时那群警卫走到缪尔神父家的台阶下,立正站好。我注意到其中两个没带枪,而且其他警卫包围着他们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 “帕克!卡拉汉!过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暴喝道。 那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往前踏上台阶,沾满尘土的脸上一片苍白,两个人都很紧张,其中一个——帕克——恐惧得下唇不断颤抖,哭得像个挨骂的小孩。 “这是怎么回事?” 帕克吞了一小口唾沫,然而开口的是卡拉汉:“典狱长,他趁我们不注意逃走了。你也清楚,我们在这儿的八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筑路队的犯人敢企图逃跑。当时我们坐在石头上,监视着他们干活,得奥在离马路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挑水,忽然间他就丢下水桶,飞快地跑进树林。帕克和我——我们大喊要其他人呆在马路上,然后跟在他后头追。我开了三枪,可是我猜我——” 典狱长举起手,卡拉汉停住了。“戴利,”马格纳斯平静地对着台阶下面的一个警卫说,“你有没有照我的吩咐,检查那边的道路?” “报告典狱长,有的。” “发现了什么?” “我在离得奥港过树林处二十英尺的一棵树上,找到了两颗弹头。” “在马路的同一边吗?” “报告典狱长,是在马路的另一边。” “那么,”马格纳斯依然平静地说,“帕克,卡拉汉,你们让得奥逃走了,拿了多少好处?” 卡拉汉嗫嚅道:“为什么,典狱长,我们绝对——”然而帕克双膝发抖,大喊着:“早就告诉过你了,卡拉汉!他妈的都是你拖我下水!我早就说过我们不可能逃过——” “你们收了贿赂,是吧?”马格纳斯打断他。 帕克掩面道,“是的,典狱长。” 我想雷恩先生一定非常困惑,他的眼睛闪烁,若有所思地沉坐在椅子里。 “谁付钱给你们的?” “城里的一个家伙,”帕克说,卡拉汉则一脸杀气腾腾,“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个中间人。” 雷恩先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特别的声音,倾身向前在典狱长耳边低语,马格纳斯点点头,“得奥怎么知道这个计划的?” “我不知道,典狱长。上帝明鉴,我真的不知道!所有事都安排得好好的,不必我们费神去接近他,我们只被告知,一切都打点好了。” “你们拿了多少钱?” “每个人五百元。典狱长,我——我不是故意的!只因为我太太要动手术,小孩也……” “别说了,”马格纳斯打断他,然后头一扬,那两个警卫就被带回监狱去了。 “马格纳斯,”缪尔神父紧张地说,“别苛责他们,也别处罚他们,解除他们的职务就行了。我认得帕克的太太,她真的病了。卡拉汉也不是坏人。可是他们都要养家,你也知道他们的薪水有多么微薄——” 马格纳斯叹了口气,“神父,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不能开这个先例。否则其他警卫的风纪观念就荡然无存了,这么一来,你也明白对犯人会造成什么影响。”他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真是怪了,”他低声道,“不知得奥是怎么知道脱逃的消息,除非帕克撒谎……我老早就怀疑监狱里有漏洞,可是这个方法——相当高明……” 老绅士忧伤地看着一轮火红的夕阳。“典狱长,我想这一点我可以帮得上忙,”他喃喃道,“如你所说,的确相当高明,不过也非常简单。” “哦?”马格纳斯典狱长眨着眼,“是什么?” 雷恩先生耸耸肩:“典狱长,我已经发现这个漏洞有一段时间了,纯粹只是观察某种奇特现象的结果。说来是够怪的了,我一直没提起,是因为我的老友缪尔神父也牵扯在内。” 神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则跳起来,瞪着一双眼睛大吼:“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为什么,神父是最——” “我知道,我知道,”雷恩先生轻声道,“坐下,典狱长,冷静一点。至于你,神父,别紧张,我不是要指控你做了什么坏事,先听我解释再说。典狱长,自从我和神父同住以后,我常常发现一些奇怪的事——这些事本身没什么,可是却跟你监狱里的漏洞非常符合,于是我便努力地去找出解答……神父,你还记得最近进城时,碰到过什事故吗?” 神父憔悴的双眼陷入思索,努力透过厚厚的镜片集中焦点,然后他摇摇头,“实在是——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然后他抱歉地笑了笑,“除非你是指我撞到人。雷恩先生,你知道,我的近视很深,而且恐怕还有点心不在焉……” 老绅士笑了起来,“正是如此。你有近视眼,又心不在焉,所以进城里去的时候在街上撞到人。典狱长,注意这一点,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手法,不过我已经观察好一阵子了。神父,当你撞到那些行人时,发生了什么事?” 缪尔神父一脸困惑,“你是指什么?那些人都很好心,看我穿着法衣也很尊敬。我想,有几次,我的雨伞掉在人行道上,或者是帽子、祈祷书——” “哈!你的祈祷书?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么这些好心、充满敬意的人看到你的帽子、雨伞、或祈祷书掉了,又怎么样呢?” “他们捡起来还给我啊,怎么了。” 雷恩先生低笑起来,“典狱长,你明白了吧,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神父,这些好心的人捡起你的祈祷书,然后藏起来,还给你另外一本看起来相同的祈祷书!而这本掉包过的祈祷书,我猜,里头就藏着你带进监狱的信;或者好心的行人据为己有的祈祷书,里头夹有带出监狱的纸条!” “可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典狱长喃喃道。 “没什么神奇的,”老绅士笑道,“有好几次,我看着神父带着封面有点旧的祈祷书走出家门或监狱,可是回来带着的那本却封面发亮,显然是簇新的。他的祈祷书永远不会变旧,好像浴火重生的凤凰从灰烬里重新复活,所以我当然会如此推论。” 马格纳斯再度站起来,开始在门廊上踱步:“当然!真他妈的聪明。来,来,神父,不要那么震惊,这不是你的错,你看会是谁动的手脚?” “我——我实在想不出来。”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是塔柏!”马格纳斯转身面向我们,“唯一可能的人就是塔柏。因为缪尔神父除了担任监狱牧师之外,也掌管监狱的图书馆——大型监狱里通常都是如此。他有个助手,是个名叫塔柏的犯人——是我们的模范囚犯;不过罪犯就是罪犯,塔柏一定是利用神父,作为犯人和外界联络的工具,从每封进出的信或纸条收钱牟利。唉,现在看起来再清楚不过了!雷恩先生,真是感激不尽,我五分钟之内就可以逮到那个恶棍。” 于是,典狱长双眼发亮地匆忙走出去,赶回监狱。 蓝黑色的霞影笼罩着山丘,黑夜开始降临。随着天色转暗,大部分的监狱搜索人员也回来了,明亮的搜索灯照在沙尘滚滚的路上,可是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逮到得奥。 我们无事可做,或者回克莱家,或者留下来等,而我们选择留下来。父亲打电话给伊莱修·克莱让他放心,我们都不愿意在不知道搜索结果的情况之下,就这样离开。直到很晚,我们一群人还是坐在那儿,没有人说话,我一度还听到了猎犬的吠声…… 塔柏惹出来的问题并不会使我们烦恼——除了缪尔神父之外,他很伤心地不肯相信这件事,像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对我们图书馆里的书这么有兴趣,而且阅读能力是囚犯中的佼佼者”,他如此形容助理图书管理员。后来到了十点左右——我们午餐之后就没再吃东西了,可是也没人觉得饿。一直没休息过的神父再也忍不住了,便向我们道了歉,急忙走向监狱。他回来时神态非常苦恼,绞着手不肯接受安慰,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让人害怕会永久无法抚平。 他似乎无法相信,在他温柔的心目中,对那些因犯们所曾有过的玫瑰色泡泡般美好的信念,落入现实里竟被无情地刺破。 “我刚去看过马格纳斯,”他喘着气,跌进椅子里,“是真的,是真的!塔柏——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我可怜的孩子们怎么了!塔柏已经承认了。” “他利用你,是吧?”父亲轻声问。 “是,噢,是的!太可怕了,我去看了他一下,他已经被免除职务和特权,而且马格纳斯——这么做当然完全正确,可是似乎太严厉了点——把他重新归为c等犯人,他几乎不敢正眼看我,他怎么可能会——” “他有没有说,”雷恩先生低低地问,“他帮阿伦·得奥传了几次信?” 缪尔神父瑟缩了一下,“有,得奥只送出过一次——是在几个星期前,送给佛西特参议员,可是塔柏不知道信的内容。传送来的消息也只有一两次。真是无法想象,他从事这个兼差赚钱的勾当已经有好几年了。每次我带回新祈祷书时,他会把缝在书背上的信从里面取出……或者把信放在旧的那本里头让我带出去。他说他从来不晓得信的内容。噢,天哪……” 于是我们都坐在那儿,等待我们害怕的事情发生。他们会发现脱逃的得奥吗?他似乎不太可能永远逃出警卫们的手掌心。 “那些——那些警卫们之间在说,”缪尔神父颤抖着,“要带狗出去找。” “我好像听到有狗叫声。”我轻轻地说,每个人都陷入沉默。时间慢慢过去了,监狱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光狂乱地射向天空。整夜车子进出监狱庭院,有的冲向通往森林的道路,有的呼啸着掠过缪尔神父家门前。有一回,我们还真的看到一位穿深色服装的人,牵着好几条舌头吐得长长的狗,看起来好可怕。缪尔神父回来之后,从十点多起一直到午夜,我们都无声无息地坐在门廊上。我隐隐觉得,哲瑞·雷恩先生内心里正在为某种他无法清楚掌握的罪行而挣扎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半闭着眼凝望着天空,两手在身前松松相扣。对他来说,我们仿佛是不存在的。他是不是在想,上回阿伦·得奥出狱时,刚好有人被杀害?他想搞清楚的会是这个吗?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在半夜忽然发生,好像是机会之神预先安排好的。 一辆汽车从里兹的方向开上山,在我们门前煞住车。我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立刻站起来,在黑暗中伸长了脖子。 有个人从汽车后座跳出来,冲上通往门廊的小径。 “萨姆巡官?雷恩先生?”他喊着。 那是休谟检察官,头发乱蓬蓬的,喘着气非常激动。 “什么事?”父亲大声问。 休谟忽然一屁股坐在台阶最后一级,“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诸位……你们还认为得奥是无辜的吗?”他摆出一副事后的聪明。 哲瑞·雷恩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微亮的星光中,我看见他嘴唇无声地蠕动着,然后低哑地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我的意思是,”休谟喃喃低语,声音听起来疲倦、苦涩,而且充满愤恨,好像发生的事情对他个人来说是一种侮辱,“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朋友阿伦·得奥今天下午从阿冈昆脱逃,而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之前——有人发现艾拉·佛西特医生被谋杀了。” 第十六章 z 现在看回去,我发现从一开始,事情就是不可避免的。当时我曾经反复思索,却始终没看出来。而对老绅士来说,这个案子愈来愈棘手。之前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让阿伦·得奥在没有立场公正的证人之下,于拘留所中测试而酿成大错。而现在,他坐在自己的车上,由德罗米欧开车跟在休谟的车后,风驰电掣地驶往山下的一片黑暗中。他的头垂在胸前,苦涩地想着,他早该料到这一切,预先防止佛西特医生的遇害。 “说真的,”他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我根本就不该来这儿的。根据事实,佛西特的死早就注定好,我真是个最盲目的傻瓜……” 他没再开口,而我们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我难过极了,而父亲则陷入一片愁云修雾中。缪尔神父没跟来,这最后的一击为他证明太多事情了,我们只能让他待在他的小起居室,双眼哀伤地瞪着他的《圣经》。 于是我们再一次驶上黑暗的车道,看见灯火通明、州警与警察云集的宅邸,然后跨过仿佛注定成为凶手和被害人踏脚石的门槛。 乍看之下,一切和我们几个月前初次来访的景象差不多。同样是一群阴沉的刑警簇拥着粗壮的凯尼恩局长,同样是在一楼发现死者…… 但艾拉·佛西特医生并不是在参议员的书房遇害的。 我们发现他蜷曲的尸体躺在诊疗室的地毯上,距离书桌只有几英尺。而一夜之前,我才刚看过他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研究那个可能是袖珍小皮箱中段的木盒子。他光滑的黑色短须从青青的下巴凸出,四肢大张仰天而卧,睁着失了神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要不是僵硬的四肢看起来扭曲不安,否则那副架式,真犹如埃及法老的木乃伊在期待永恒。他的左胸突出一个东西,像是刀的圆柄,我认出那是一种外科手术刀。 我虚弱地靠着父亲,感觉他安慰地握紧我的手臂。历史重演了,我感觉恶心,眼前一片模糊,看着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说着话。小个子的法医布尔医师蹲在僵直的尸体旁,灵活的指头检查着;凯尼恩皱眉盯着天花板。此外,靠着书桌而立的是约翰·休谟的政治守护者鲁弗斯·科顿,他秃顶的粉红色脑袋一片汗湿,充满邪恶智慧的老眼困惑而恐慌。 “鲁弗斯,”检察官喊着,“怎么回事?是你发现尸体的吗?” “是的,我,我——”老政客颤抖着用手帕抹抹头上的汗,“我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约翰,事先没有约过,我打算要跟佛西特医生讨论——呃,一些事情。你知道,关于选举的事。约翰,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 休谟眼神痛苦地死盯着鲁弗斯·科顿一会儿,然后才喃喃地说:“好吧,鲁弗斯,这件事我不能徇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噢,约翰,拜托别这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十二点二十五分,约翰……当时房子里安静无人,我当然马上就打电话给凯尼恩——” “你有没有碰任何东西?”父亲问。 “绝对没有。”他似乎被击垮了,失去了他原有的自信,沉重地靠在书桌上,回避约翰·休谟的目光。 哲瑞·雷恩先生双眼搜索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停在布尔医师旁边,略略弯下腰,“想必你就是法医吧?医生,这个人死多久了?” 布尔医师嘴巴一咧,笑着说:“又一具尸体,呃?应该是十一点过后几分钟,十一点十分左右吧。” “他是当场死亡的吗?” 布尔医生往上看了他一眼,“哦,很难说,可能拖了几分钟。” 老绅士看着他:“谢谢。”然后站直身子走向书桌,面无表情地搜寻着桌上的东西。 凯尼恩低吼着:“休谟,我们跟仆人们谈过了,佛西特今晚稍早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打发出去。有意思吧?跟他弟弟一模一样。” 布尔医师站起身,关上他的黑色手提包,“好啦,”他轻快地说,“毫无疑问,标准的谋杀案,凶器是柳叶刀,医学术语上叫做外科手术刀。用于小型切开手术。” “那是,”雷恩先生深思地说,“从书桌上这个盒子里拿出来的。” 布尔医师耸耸肩,似乎同意这个说法。书桌上有个橡胶盒子,里头凌乱地放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外科手术工具,看起来佛西特医生正打算把它们放进桌旁的电子消毒锅里,事实上,锅子还不断冒着蒸汽,布尔医师快步走过去关掉。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我发现这是个设备完善的诊疗室,房间的另一边有检查桌、巨型荧光检查屏、x光机,还有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的设备。书桌上的橡胶盒旁边,躺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和布尔医师的那个很像,上面端整地印着:“医学博士艾拉·佛西特”。 “只有一个伤口,”布尔医生继续说,仔细观察着他刚刚检查时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凶器,刀刃很薄,顶端有点像鱼钩,刀身沾满了暗红色的血,“休谟,这把刀不怎么起眼,可是却相当管用,你可以看到,引起了大量的出血。”他朝尸体的方向踢一脚,我们看到紧邻尸体的灰褐色地毯上,有一大 片形状不规则的血迹,血大概是从伤口喷出来,流过医生的衣服,滴到地毯上,“事实上,刀刃擦过一根肋骨,伤口很可怕,没错。” “可是——”休谟不耐烦地说,在此同时,雷恩先生眼睛一亮,跪在尸体身边,举起死者的右手仔细观察着。 他抬起头,“这是什么?”他问,“布尔医师,你看到了吗?” 法医平静地看了一眼:“噢,那个啊!不过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如果你疑心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上头没有伤口。” 我们看到佛西特医生的右手腕有三块血斑,大致呈椭圆形,彼此非常接近。法医提醒我们:“注意,就在动脉上方。” “是的,我注意到了,”雷恩先生淡淡地说,“医生,从医学上的专业角度来看是没什么,但这其实很重要。” 我碰碰老绅士的臂膀,“雷恩先生,”我喊着,“看起来好像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检查被害人的脉搏,所以留下的指印。” “真聪明,佩辛斯。”他微微一笑,“我正是这么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确定佛西特参议员是否死了,”我不太有把握,怯怯地说。 “嗯,当然,”检察官插嘴进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凯尼恩,我们赶快干活儿吧。布尔医师,你会解剖验尸吧?仔细点,确定不要遗漏任何东西。” 我向佛西特医生死去的脸投以最后的一瞥,然后布尔医师拿了一条床单盖住尸体,等着公共福利局的卡车。那张脸的表情并不恐怖,只是冷漠,而且还有点惊奇。 采指纹的警察们开始工作,凯尼恩大摇大摆走来走去,不时下着命令,约翰·休谟则把鲁弗斯·科顿带到一旁,然后哲瑞·雷恩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每个人都猝然抬起头来,他背对着桌,手上正提着一个东西,显然是刚在纸堆里找到的。 那是我昨天晚上看到佛西特医生满脸凶狠注视的那截木盒子。 “哈!”雷恩先生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会在这儿。好,佩辛斯,你有什么意见呢?” 就像我们之前第一次找到的那个一样,这是一截锯开的木盒子,但是这回两端都锯掉了,很明显是木盒子的中段。表面上就和第一次那个一样,印着两个烫金的大写字母。 不过这次是ja。 “第一次是he,”我喃喃道,“现在是ja。雷恩先生,我承认,我完全无法理解。” “真是荒唐,”休谟生气地叫起来,他隔着父亲的肩膀望过来,“‘他’(he)到底是谁?而ja’——” “在德文里,意思就是yes。”我不抱希望地低声道。 休谟嗤之以鼻:“现在,一切都有意义了,不是吗?” “佩辛斯,我亲爱的,”老绅士说,“这个线索事关大局,古怪,真古怪!”他迅速扫视房间,找着什么东西,然后眼睛一亮,急忙走向一个角落,那儿的小架子上,有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休谟和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是我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脑中吃力而飞快地想着h-e-j-a。……一 定是连起来的,因为两组字母分开根本没有意义,所以一定是一个字,h-e-j-a,可是我很确定,没有这样的一个字。 雷恩先生缓缓会上字典。“果然,”他轻声道,“如我所料。”他抿紧嘴唇,在尸体前面来回踱步,眼神令人费解。 “我们可以依照形状把两截盒子拼起来,”他低声说,“我想……真可惜,我们没有第一截。” “谁说没有的?”凯尼恩冷笑着,我惊讶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第一截,“我突发奇想,觉得可能用得着,来这儿之前,特地从总局的档案里把它挖了出来。”他一副不在意的表情递给老绅士。 雷恩先生急切地抓过来,走向书桌,把两截盒子拼在适当的位置上。现在完全清楚,这是一个缩小的木箱子,有着小小的金属扣链,字母排列起来凑成了这样一个字:heja。我脑中豁然开朗:这四个字母显然并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单词,一定还有其他的字母,因为如果要在盒子上漆字,一定会漆在中央,然而眼前我们看到,a位于中央的那截盒子,所以如果没有其他字母的话,这个烫金的字母就偏离中央了。 雷恩先生低语道:“你们看,拼起来以后,只差一截就是一个完整木箱的模型了。刚刚查过字典,证实了我的怀疑,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字是h-e-j-a开头的。” “不可能!”休谟迅速道,“我从来没听过。” “不一定是有意义的字,”雷恩先生说,温和地微笑着,“我重复一遍,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字是h-e-j-a开头的,可是却根本不是英文,而是英语化的字。” “是什么?”我缓缓地开口问。 “希贾兹(hejaz)。” 我们都眨着眼睛,好像他说的完全是胡诌的咒语,然后休谟咆哮了:“好吧,先生,就算是这个字好了,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希贾兹,”老绅士冷静地回答,“是阿拉伯的一个地区,巧的是,希贸兹的首府就是麦加。” 休谟绝望地说,“然后呢,雷恩先生?这实在是荒唐透顶、毫无意义。阿拉伯!麦加!” “休谟先生,毫无意义吗?不会吧,有两个人因此而死,”雷恩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我承认,如果你从字面上解释为阿拉伯人,那的确是异想天开。但我认为没有必要朝这方面去想。我有个非常特别的想法——”他的声音逐渐变弱,然后轻轻地补上一句:“休谟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工作还没完成。” “还没完成?” 父亲的眉毛皱成一团,“你的意思是,还会扯出另一桩命案?” 老绅士两手在背后交叉,“看起来似乎如此,不是吗?第一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了he那截盒子;然后第二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ja那截盒子——” “所以,有人将收到最后一截盒子,然后被干掉,呃?”凯尼恩扭着声音笑起来。 “未必。”雷恩先生叹了口气,“如果过去的模式是有意义的,那么显然会有第三个人收到最后一截盒子,上面会漆着z,而这个人会被取走性命。也就是说,会发生一桩z的谋杀案。”他微笑起来,“不过我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我们不应该相信过往的模式,重要的是,”他的声调转为高亢,“有‘第三’个人牵涉在内,在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这两个案子中,他扮演三人组的最后一员!” “你怎么推测出来的?”父亲问。 “非常简单。为什么这个盒子一开始就锯成三截?显然是因为打算要送给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得奥,”凯尼恩说,“你说‘送’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截就是要留给他自己的嘛。” “噢,凯尼恩,那完全是胡说八道。”雷恩先生温和地说,“不,不是得奥。” 对于那个盒子,他就只说了这些。从凯尼恩局长与约翰·休谟的脸上,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雷恩先生对盒子的解释,即使是父亲,也是一脸狐疑。 雷恩先生双唇一紧,突然开口道:“信呢,各位先生,信在哪里?” “他妈的这是怎么——”凯尼恩开口骂道,一张厚嘴唇大开。 “快,快,各位,我们在浪费时间,你们发现了吗?” 凯尼恩无言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纸片,递给老绅士。“在书桌上发现的,”他不安地嘟哝着,“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东西?” 那是我前一天晚上在佛西特医生书桌上看到的,放在中间那截盒子旁边的纸条。 “哈!”休谟叫起来,从雷恩先生手上抢走那张纸条,“凯尼恩,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都没跟我提起?”他抿抿嘴唇:“反正,我们又重新回到现实了。” 纸条是用墨水写的,是普通的手写体,那张纸很脏,似乎很多人经手过,休谟大声念出纸条的内容: 定于星期三下午脱逃,在筑路时找机会。警卫没问题,食物和衣服放在上回纸条中我告诉你的那个棚屋中。先躲在那儿,星期三晚上十一点半来找我,我会单独一个人,把钱准备好等你。看在老天分上,小心点。 “文拉·佛西特!”检察官大叫,“好,好!这回我们可逮到得奥了,太好了。佛西特基于某些怪异的原因安排得奥脱逃,还买通了警卫——” “查清楚是不是佛西特的笔迹,”父亲说,雷恩先生郁郁寡欢地在旁冷眼相看。 佛西特医生的笔迹样本找来了,虽然没有笔迹专家在场,然而只消稍稍加对比,就可以充分确定,这张纸条的确是佛西特医生亲笔写的。 “被出卖了,”凯尼恩局长闷闷地说,“看起来很明显了,休谟,我正打算要告诉你这件事,得奥拿了钱,杀了佛西特,然后逃走了。” “而且,”父亲语带讽刺地说,“我猜,他还故意留下这张纸条,好让人发现。” 这个挖苦对凯尼恩不起作用。可是那种阴魂不散的忧虑神情,又重新回到休谟脸上。 凯尼恩继续自吹自擂,“休谟,你们来之前,我打过电话去问银行。我绝不会浪费时间的,结果太棒了。昨天早上,佛西特医生从他的户头提了二万五千元出来,可是钱不在房子里。” “你是说‘昨天’早上?”雷恩先生忽然叫道,“凯尼恩,你确定吗?” “听好,”凯尼恩吼着,“我说昨天就是昨天——” “啊,这一点重要极了,”老绅士喃喃地说,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容光焕发的模样,双眼闪动,青春的红润又回到他的脸颊,“当然,你是指‘星期三’早上,而不是星期四早上吧?” “该死,是的。”凯尼恩一脸厌烦地说。 “这倒是不对劲,”休谟喃喃道,“纸条上说得奥要在星期三逃狱,而不是今天,星期四。怪了,真是怪。” “看看纸条的反面,”雷恩先生柔声建议,他的眼睛真是锐利,早就注意到我们其他人没发现的事。 休谟赶紧把那张纸条翻过来,上头是另一封信,这回是用铅笔写的,印刷体大写字母——跟我们之前在佛西特参议员命案发现的那张一样,这张纸条上写着: 星期三无法逃脱,改在星期四。星期四晚上同一时间把钱准备好。 阿伦·得奥 “啊!”休谟松了口气,“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得奥偷偷把这张纸送出阿冈昆监狱,写在佛西特给他的同一张纸条上,或许是要向佛西特证明这张纸条的可信度。他为什么延期并不重要——或许监狱里出了什么情况让他决定多等一天;也可能是他紧张怯场了,需要多一天的时间才能鼓起勇气。雷恩先生,你说佛西特医生在星期三把钱提出来很重要,指的就是这个吗?” “根本不是。”雷恩先生说。 休谟凝视着他,然后耸耸肩,“好啦,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得奥这回逃不过坐电椅的命运了。”他有把握地笑着,原先的疑虑似乎一扫而空:“雷恩先生,你还认为得奥是无辜的吗?” 老绅士叹着气,“我在这儿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动摇我对得奥无辜的信念。”然后他仿佛明白过来地加了一句,“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另一个该受谴责的人。” “谁?”我和父亲同时叫起来。 “我还——不十分确定。” 第十七章 扮演女英雄 回想那混乱的几个小时,现在我明白,虽然当时我们深陷绝望的浓雾中——至少,我和父亲是如此——但一切事物都快捷而无可避免地导向一个惊人的高xdx潮。我看不出未来发展的一点线索:床单盖住的尸体被搬走,休谟检察官明快地下令,在电话中和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谈话,计划如何缉拿仍然在逃的嫌疑犯。我们静默无声地离去,回家的路上,雷恩先生一言不发。然后,第二天……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早上我见到了杰里米,他和他父亲在一番剧烈争执之后,一如往常地离家前往矿场。佛西特医生遇害的消息使得老克莱大为震惊。他有点尴尬地怪罪父亲害他陷入这个困境:替两个冤死鬼竞选参议员。 父亲断然劝他放弃竞选。“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就这样。”他淡淡地说,“别怪我,克莱,你能怨什么呢?打电话给记者们,如果你不介意在死人头上落井下石,就告诉他们,你起初接受提名,只是想借机查出佛西特医生为非作歹的证据。告诉他们实话,就这样。也或许这并不是事实,或许你本来就很想接受这个提名……” “当然不是,”克莱锁紧眉头说。 “那不就得了。去跟休谟碰个面,把所有证据交给他,我去找出佛西特动手脚的相关合约,然后你照我刚刚告诉你的,拟一份退选声明给报社。休谟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就可以成为州参议员,而且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退让,你下半辈子将成为提耳登郡的英雄人物。” “这个——” “而我的工作,”父亲有礼地接着说,“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交出什么成绩,所以除了一些费用之外,也没有收任何报酬,你原先的订金就已经够付那些费用了。” “胡说,巡官!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退出他们亲昵的小口角,因为管家玛莎叫我去听电话。是杰里米,他的声音听起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才听他的第一句话,我就被传染得全身寒毛直竖。 “佩蒂!”他的声音很低、很紧张,几乎接近耳语,“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看在上帝份上,杰里米,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佩蒂,有件事情要你办。我在矿场的办公室打电话,”他急急地说,“这是紧急状况,佩蒂,马上赶过来,马上!” “可是为什么,杰里米,为什么?”我喊道。 “别问了,开我的敞篷车过来,别告诉任何人,懂吗?现在快来,佩蒂,看在老天分上,快来!” 我立刻行动,摔掉话筒,整平裙子,奔上楼拿帽子和手套,又飞奔下拨,然后故作闲散地再度走上门廊,父亲和伊莱修·克莱还在吵。 “我想开杰里米的车出去逛逛,”我随意地说,“可以吗?” 他们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于是我赶快走进车库,跳上杰里米的敞篷车,像支摇晃的箭冲上车道,飞快地驶下山丘,活像后头有一群鬼在追似的。我心头一片空白,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赶到克莱大理石矿场。 我确定这条六里长的路我没超过七分钟就达到终点了。然后我把车沿进空旷的矿场办公室,卷起一阵烟尘,杰里米跳上车子的踏脚板朝着我便笑,就像所有年轻小伙子碰到年轻姑娘意外来访时的反应一样。 虽然我眼角看到一个意大利石匠怪怪的笑,可是杰里米说的话一点也不傻,“好女孩,佩蒂,”他说,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变,可是声音却极度压抑,“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我笑。”我朝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很勉强,我非常确定。“佩蒂,我知道阿伦·得奥躲在哪里!” “喔,杰里米,”我喘着气说。 “嘘!我告诉你……我的一个钻床工人,相当可靠——绝对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会守口如瓶——几分钟之前偷偷跑来找我。中午休息时,他走进森林,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吃午餐,就在后头那边半里之远的地方,他看见得奥躲在一个废弃的旧棚屋里。” “他确定吗?”我压低声音问。 “非常确定,他在报上看过照片。佩带,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杰里米·克莱,”我猛然道,“他的确是无辜的,你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可爱了。”他穿着落满灰尘的工作服,看起来稚气十足又彷徨无助,“我们去那儿,把他偷偷带出森林,送他去……” 我们彼此凝视良久,如同两个吓坏的共犯。 杰里米一咬牙,简短地说:“走吧,装得自然一点,我们去森林里逛逛。” 他一脸笑容扶着我跨出敞篷车,挽着我的手,捏了两下让我安心,然后领着我走向通往森林的路,头弯下来在我耳边低语。对那些看热闹的工人来说,就像是年轻小伙子在奉承女朋友。我格格傻笑,深情地看着他的双眼,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我们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够恐怖的了,而且我还不确定,现在仍苟延残喘的阿伦·得奥,能不能有机会逃过坐电椅的命运…… 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路之后,我们终于踏进森林,清凉的树荫罩在头上,鼻中充满丛树的香气,世界似乎离我们好远,即使偶尔传来的矿场爆破声,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们放弃伪装的傻情人模样,撒开大步狂奔起来,杰里米带路,迅捷得像个印第安人,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突然间我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年轻坦白的脸上出现警戒的神色。警戒,恐惧,然后是绝望。 接着我也听到了,那是警铃和狗吠声。 “老天!”他轻声道,“希望很渺茫,佩蒂,他们已经凭气味追查到他的行踪了。” “太迟了,”我低低地说,心中一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抓住我肩膀死命地摇,摇得我牙齿打颤。 “该死,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摆出弱女子的姿态!”他忿忿地说,“来,或许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他转身沿着昏暗的小径往森林深处疾走,我也快步跟上,又迷乱又困惑,而且很恼他。他敢抓着我乱摇?他敢开口骂我? 他再度骤然停步,手捂住我的嘴,然后弯下腰,开始手脚并用,爬过一丛满是灰尘的矮木从林,不时回头拉着我,我咬紧嘴唇免得哭出来,裙子被树上的刺钩裂了,手指也被划破,然后我忘记了痛楚,眼前是一小块森林中的空地。 太迟了!前面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棚屋,屋顶凹垂着快塌了,空地的另一头,传来猎犬狂吠的声音。 一时之间,那块空地看起来平静而空旷,但转眼间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们把来福枪口瞄准了棚屋,而猎大——那些丑陋之极的野兽,闪电般飞扑到棚屋的门上,伸着爪子又是抓又是跳的,发出可怕的吼声…… 三个人跑向前,抓紧皮带,把狗往后拖。 我们静默而绝望地注视着。 一道红色的闪光,伴随着爆裂的枪声,从棚屋的两个小窗子之一冒出来,我看到一支左轮枪管往棚屋里一缩,紧接着一只猛滴口水的猎犬,忽地姿势怪异地往上一挣,颓然倒下,死了。 “不准过来!”一个尖锐、歇斯底里的声音——是阿伦·得奥,“不准过来,不准过来!否则你的下场就跟那只狗杂种一样,你们休想活捉我,我告诉你们,不准过来!”他激动地尖声叫着。 我双膝爬着,一个狂乱的念头在我脑中沸腾,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得奥说得到做得到,他可能会真的犯下谋杀案,但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非常渺茫而疯狂至极的机会…… 杰里米再度把我往后拖,“老天在上,佩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嗓子道,我开始挣扎,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在那儿缠斗不休之际,空地上出现了一些变化,我发现马格纳斯典狱长蹲在一群警卫之间,他们都往后退回灌木和树丛后头,有些逐渐靠近我们的藏身处,每个武装警卫眼中都充满追猎的热切渴望…… 典狱长走入空地,“得奥,”他冷静地喊着,“别做傻事,棚屋被包围了,我们一定会达到你的,我们不想杀你……” 砰!如同做梦一般,我看到一条红色的血痕,变魔术似地出现在典狱长裸露的右臂,血开始滴到枯干的泥地上,得奥又开枪了。一名警卫跳出树丛,把昏头的典狱长拖回去。 我拼命使尽全力挣开杰里米的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然后跑进空地。刹那间宇宙停止旋转,我发现一切忽然寂静无声,似乎典狱长、警卫、狗,甚至得奥本人,都被我鲁莽的送死行径吓呆了。但我激动万分,而且被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弄得陷入半疯狂状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 我暗暗祈祷杰里米千万不要跟着跳出来,几乎就在同一刻,我看见爬在他身后的三个警卫扑到他身上,他使劲地挣扎。 我抬起头,听见自己明亮而清晰的声音说着:“阿伦·得奥,让我进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佩辛斯·萨姆。让我进来,我必须跟你谈一谈。”同时轻飘飘地直直走向棚屋。 我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如果得奥出于恐惧而开枪射杀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尖锐的声波刺痛我的耳膜。“往后退,你们其他人!她在我手上,谁敢动一下,我就干掉她!往后退!” 于是我走到门边,门开了,我走进昏暗的阴影中,嗅到屋里潮湿的气味,门在我身后砰一下关上,我靠在门上,害怕得脑袋一阵晕眩,像个老太婆打摆子似地直发抖…… 那个可怜虫看起来真是惨——好脏,好邋遢,一脸的胡茬,又丑又讨厌,而且卑屈得像卡西莫多。然而他的眼神很坚定,那是勇者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所生出的平静与决心,他左手上有一把还冒着烟的左轮手枪。 “快!”他低哑地说,“如果这是骗局,我马上杀了你。”他目光炯炯望了一眼窗外,“说吧。” “阿伦·得奥,”我悄声道,“你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你知道我有多么相信你是无辜的,还有雷恩先生——上回去你囚室试验你的那个仁慈、睿智的老绅士——还有我父亲,他是退休侦查巡官。他们都相信……” “可是他们都救不了阿伦·得奥一命。”他喃喃道。 “阿伦·得奥,你这样一定会没命的!”我叫道,“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不断说着,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大概是在说些我们正在努力帮他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多么确定可以救得了他。 朦胧中,声音听起来好远好远,我听到得奥破碎的低语:“我是无辜的,小姐,我没杀他,从来没有。救我,救我!”然后他跪下来吻着我的手。我的双膝发抖,看见冒着烟的手枪掉在地上。我扶起他。手搀着他瘦弱的肩膀,推开门,一起走出去。我相信他一定很平静地自首了。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接着我只知道,杰里米的头凑近我的脸,有人往我头上泼水。 其他就是苦涩的记忆了。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我总是直打哆嗦。父亲和雷恩先生匆忙赶来了,我记得坐在休谟的办公室里,听着可怜的阿伦·得奥自白。我也记得他瑟缩在椅子里,不断卑屈地扭着憔悴衰老的脑袋,从我的脸转到雷恩先生的,再转到父亲的。我身心疲惫,恍恍惚惚的,而雷恩先生则一脸悲剧表情。进入休谟办公室一小时之前,我曾告诉雷恩先生,我在棚屋里向得奥保证过什么话,那一刻,雷恩先生所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佩辛斯,佩辛斯!”他痛苦之极地叫着,“你不该这么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追查到一些东西——相当惊人,可是还不完整,要救他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再一次,我把希望带给这个人,又再一次的…… 他回答着问题。不,他没有杀害佛西特医生,甚至没踏入那个房子……约翰·休谟从抽屉里拿出得奥在棚屋里的那把左轮。 “这是佛西特医生的,”他严厉地说,“不要撒谎,佛西特医生的男仆昨天下午才看到,它放在诊疗室写字柜的第一个抽屉。你是从那儿拿的,得奥,你去过那个房子……” 得奥崩溃了。是的,没错,他叫着;可是他没杀佛西特,他只是去赴约,十一点半,他走进房子的时候,看到佛西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书桌上有一把左轮手枪,惊慌之余,他就拿了跑出房子……是的,他是送了那截盒子,那又怎么样?他一脸狡猾的表情,不肯解释原因。ja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闭紧嘴唇。 “你看到尸体了吗?”雷恩先生紧张地问。 “我——是的,我看到了,但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已经死了——” “得奥,你确定他死了吗?” “是的,是的,长官,我确定!” 检察官把佛西特医生桌上发现的那张纸条拿给得奥看,此时除哲瑞·雷恩外,我们都非常吃惊,得奥居然强烈否认,而且显然是出自真心。他尖声叫着说,他从来没看过这张纸条,佛西特手写的签名信他从来没看过;而那张用铅笔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的,上头签着“阿伦·得奥”的信,他根本就没写过。 老绅士迅速地说,“你在监狱的最后几天,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佛西特医生的信?” “是的,雷恩先生,我收到过,可是不是这个!我星期二收到——收到一封佛西特的信,叫我星期四开溜。雷恩先生,是真的,他的纸条上说,是星期四!” “我不明白,”休谟喃喃道,“佛西特干什么要这样骗他,或者是因为……” 老绅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摇摇头,依旧保持沉默。至于我,我开始——很慢,其慢无比地——看到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事情真是可怕。约翰·休谟再度选择简单的手续:再一次让司威特助理检察官负责起诉本案。由于得奥第一级谋杀的罪名毫无疑问,加上检方效率惊人,于是审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了。最大的不同在于,上回的经历让里兹市民无法旁观,他们要让法律制裁这个人。对同一个人的第二次谋杀起诉激怒了人们,想在法庭上让得奥免于重回那个警卫森严不见天日的监狱中,实在需要非凡的勇气。 不可理解的是,马克·柯里尔拒绝了雷恩先生的律师费,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肥脸莫测高深,拒绝再一次为一桩没有希望的案子挺身奋战。 而正当哲瑞·雷恩静坐着,他受绝望和无能为力的心灵煎熬之时,阿伦·得奥则在一场四十五分钟的陪审团审议之后,被判定第一级谋杀有罪,而且就在他上一次被判决终身监禁一个多月之后,被宣判处以电刑。 “阿伦·得奥……依法处以死刑,并于x月x日开始的一周内执行……” 两名副警长给他铐上手铐,接着在一群武装警卫的环绕下,阿伦·得奥被押往阿冈昆监狱。死刑犯囚室的寂静,如同冬天墓碑下的冰冻泥土,朝他当头罩下。 第十八章 黑暗时刻 于是我们漂流在平静的大海上,祈祷着一丝微风,然而却只有阳光无情的照耀。我们都快疲倦死了——疲倦于张帆等待风起,疲倦于奋战,疲倦于思索出路。 父亲和伊莱修·克莱彼此消解歧见,而且我们也都无心争执,便还是依克莱的意思留在他们家。我们只是晚上回去睡觉,其他时间很少呆在那儿。父亲不停地奔波,像个野鬼似地在城里四处晃荡;而至于我,老是到山丘上缪尔神父家,或许是出于某种罪恶感,我希望自己离那个死囚近一些。神父每天都去看阿伦·得奥,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愿意透露得奥的情况。我从神父脸上的痛苦中可以猜出,得奥一定死命地诅咒我们这些人,但都已经于事无补。 所有的事情都已成定局。发生了一些小事情。我得知哲瑞·雷恩在阿伦·得奥关在拘留所等待定罪、宣判时,曾经偷偷去看他。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一定很不寻常,因为从那天起,老绅士的脸上始终抹不去那种恐惧的表情。 我一度问起过他们交谈的内容,他沉默许久,然后说:“他拒绝告诉我希贾兹是什么意思。”其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还有一次他忽然失踪,我们整整四个小时找他,找得快发疯了,然后他又安静地出现,重新坐回缪尔神父家门廊上的摇椅,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他一脸疲倦而冷漠地坐在那儿,摇晃着陷入忧愁的思绪中。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解决自己理论中的几个疑点,跑去找鲁弗斯·科顿了。当时我并不明白,他希望这个神秘的拜访能有什么收获,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显然都失败了。 还有一次,他长达数小时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跳起来大叫,让德罗米欧去开车,然后冲上前往里兹的路,消失在一片滚滚烟尘中。他们不久便回来了,几个小时之后,一名信差踩着脚踏车上山送来电报。雷恩先生蛇怪般的眼睛急切地读着,然后丢在我膝上。 你询问的联邦密探目前在中西部出差,请保持绝对机密。 电报的签署人是司法部的一名高层官员。我相信,雷恩先生抱着一丝希望,想找卡迈克尔商量,然而很明显,还是没结果。 当然,这位老绅士是真正的牺牲者。难以相信几个星期前,那个老迈的脸颊上充满兴奋和愉悦,伴着我们来到里兹市的,会是同一个哲瑞·雷恩。他心中的某些什么似乎被抽光,只剩下一口气,又回复到那个满脸病容的老人了。除了偶尔精力旺盛地跳起来消失掉,他和缪尔神父总是无言对坐,消磨无尽的空虚时光,思索着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怪念头。 时光延挨着,然后在不知觉间往前飞逝,一个个平静的日子慢慢过去了,然而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才悚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吓得全身僵硬。按照法律规定,马格纳斯典狱长必须在下个星期一开始的一周内,决定阿伦·得奥的死刑执行日期。不过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因为依阿冈昆监狱的惯例,死刑向来都是在星期三晚上执行。因此,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过不了两个星期,阿伦·得奥就会化成一具焦黑的尸体……想到这里让我不知所措,我想立刻去找人帮忙,跟当局申诉,尽最大的努力救救那个围墙里的可怜虫。可是我应该去找谁呢? 那天下午,我像平常一样晃到缪尔神父家,发现父亲正在那儿,和雷恩先生及神父聚精会神地讨论著,我悄悄坐下,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 雷恩先生说:“巡官,看来没希望了,我要去奥尔巴尼找布鲁诺。” 友谊与职责的相互冲突,原是戏剧中惯见的情节之一。 若非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这种冲突应该是颇具娱乐性。 父亲和我都开心极了,巴不得抓住这个行动的机会,我们坚持陪老绅士到奥尔巴尼,而他似乎也相当乐意。德罗米欧就像斯巴达勇土般,不知疲倦地开着车,但当我们终于到达那个山丘上的纽约州首府时,父亲和我毕竟是累坏了。而雷恩先生却不听任何耽搁的建议。他之前在里兹已经打过电话,布鲁诺州长正在等我们。于是德罗米欧马不停蹄,完全不曾稍停下来吃个点心或休息,一路驶上首府山庄。 我们在州会议厅的办公室见到了州长——棕发微秃、眼神坚定、身材结实的老布鲁诺。他热情地欢迎我们,要一位秘书替他叫来三明治,并且愉快地和父亲及雷恩打趣闲扯……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严肃而机警,当他嘴巴笑的时候,眼睛却没笑。 “现在,”当我们舒舒服服地吃喝过后,又恢复了精神,他说,“雷恩先生,是什么事让你赶来奥尔巴尼的?” “阿伦·很奥的案子。”老绅士平静地说。 “我原先也是这么猜,”布鲁诺迅速地在书桌了敲了几下,“告诉我一切吧。” 于是老绅士便告诉了他,言词冷静客观而简单扼要,不会造成任何既定的印象。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为什么阿伦·得奥不可能杀害第一个被害人,佛西特参议员。布鲁诺先生垂眼听着,脸上不动声色。 “所以,”雷恩先生下结论,“从这些事实看来,得奥是否有罪确实值得怀疑。州长,我们来这儿,是想求你把执行日期延后。” 布鲁诺州长睁开眼睛:“雷恩先生,你的分析还是跟以前一样了不起,在一般情况下,我或许会说这个分析很正确,但是——没有证据。” “听着,布鲁诺,”父亲吼道,“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当你自己吧。我太了解你了!该死,你总是让责任感牵着你的鼻子走!你一定得暂缓执行日期!” 州长叹着气:“这是我上任以来最困难的一件工作,萨姆、雷恩先生,我只不过是法律的一个工具。没错,我曾经宣誓效忠司法,但我们的法律系统却是凭事实来行使司法权,而你们没有事实,老兄,没有‘事实’。一切都只是理论——完美、响亮的理论,但也仅止于此。我不能在陪审团定罪、法官宣判死刑之后干涉执行,除非我确定死刑犯基于证据上和道德上都是无辜的。给我证据,证据!” 场面陷入一阵难堪的静默,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感觉心中一片无助的空白。然后雷恩先生站起来,他看起来高大而威严,疲倦苍白的老脸上皱纹清晰浮现:“布鲁诺,我来这儿,凭借的不仅仅是阿伦·得奥无辜的理论而已。从那两桩惊人而清楚的命案中,我还无可避免地导出了某些毁灭性的推论。然而——如你所说——推理并不是结论,除非有证据支撑,而我没有证据。” 父亲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叫着:“你的意思是,你‘知道’?” 雷恩先生不耐烦地比了个奇怪的手势:“我几乎知道每件事,不是全部,但也很接近了。”他弯腰靠近州长的桌子,紧紧盯着布鲁诺的双眼:“布鲁诺,过去面对各种关头,你都对我很有信心,为什么这次你不肯相信我。” 布鲁诺眼睛一垂,“亲爱的雷恩先生……我不能。” “很好,那么,”老绅士直起身子,“我就说得更明白吧。我的推论还没指出谋杀参议员和佛西特医生的凶手是谁,但是,布鲁诺,我的分析已经一路推导到非常接近真相的阶段,我可以很精确地肯定:凶手只可能是三个特定人选的其中之一。” 父亲和我茫然地看着他。三分之一!这番话似乎太出乎意料、太不可能了。我自己心里已经把可能的范围缩小到一个特定数字,可是——三个!我实在不明白,单凭目前所知的事实,怎么能把人选删到这么小。 州长喃喃道:“而阿伦·得奥不是这三个之一?” “不是。” 雷恩先生的回答非常肯定,我看见布鲁诺先生忧愁的眼中光芒摇曳不定。 “相信我,给我时间,‘时间’,明白吗?这是我唯一需要的,也是唯一想要的。时间将可以暴露……整张拼图还缺一块,非常重要的一块,我必须要花时间去找出来。” “或许那一块根本不存在,”布鲁诺咕哝着,“如果一切都只是白忙一场,那该怎么办?你明白我的立场吗?” “那我就认输。可是除非我确定那一块不存在,否则在道德上,你没有权力主宰得奥的命运,使他因为一件他没犯的罪而被处死。” 布鲁诺州长猛然抬头。“好吧,那么,”他的嘴唇急速掀动,“我就替你做到这一步,如果在执行之前,你还没找到最后的关键,我会把执行日期往后延一个星期。” “喔,”雷恩先生说,“谢谢,布鲁诺,谢谢你。你太好了,这是好几个星期的阴霾中,出现的第一道阳光。萨姆,佩辛斯——我们回去吧!” “等一下,”州长拨弄着书桌上的一张纸,“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既然我们决定合作,我想我没有权力隐藏,这件事可能很重要。” 老绅士猛然抬起头,“什么事?” “你们不是唯一要求取消执行阿伦·得奥死刑的人。” “那么?” “还有个里兹市的人——” “你是说,”雷恩先生双眼火花闪烁,以一种洪亮而骇人的声音说,“布鲁诺,有一个我们认得,而且牵涉到这个案子的人,在我们之前跑来请求你延期?” “不是延期,”州长低语,“是赦免。她是两天前来的,虽然她没告诉我原因——” “她是谁?”我们都吃惊地愣住了,异口同声叫起来。 “是芬妮·凯瑟。” 雷恩先生失神地盯着州长头部上方的那张油画,“芬妮·凯瑟。好啊,原来如此。我已经——”他拳头往书桌上使劲一捶,“当然,当然了!我怎么会这么盲目,这么蠢!她没解释希望你赦免的原因,呃?”他穿过地毯走向我们,一把抓住我们的手臂,捏得我发痛:“佩辛斯,巡官——回里兹去吧!告诉你们,有希望了!” 第十九章 全面追捕 回里兹的这段路好奇怪,天气变冷了,雷恩先生裹在他的厚大衣里眼睛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我可以感觉到他坚强的意志推动着轿车的轮子,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吩咐德罗米欧开快一点。 然而人类毕竟不能抵抗吃饭、睡觉的生理需要,我们被迫停下来过夜。次日才又重新上路,接近正午时,我们终于抵达里兹。 街道上似乎发生了意外的骚动,报童们高举报纸大嚷,头版上刊载着醒目的标题,我忽然从一个卖报的小贩口中听见了几个字:芬妮·凯瑟! “停车!”我朝德罗米欧喊着,“发生大事了。” 父亲和雷恩先生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跳下车,扔了一个铜板给报童,然后抓起一份报纸。 “我找到了!”我尖叫着,迅速爬回车上,“你们看!” 《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报道说,芬妮·凯瑟“多年来一直恶名昭彰,已经被地区检察官约翰·休谟下令逮捕并将被起诉,罪名是……”下面列了一长串罪状:贩卖人口、贩毒,以及其他的劣行恶迹。根据报道看来,休谟似乎善加利用了侦办第一桩命案时在怫西特房子里搜查出来的文件。芬妮·凯瑟的几个“据点”都被突袭,私下的贿赂—一被掀出来,各式各样最恶毒的谣言四处流传,而且显然许多里兹市颇具名望的社会人士、工商领袖、政治人物都直接牵涉在内。 凯瑟的保释金是两万五千元,我们注意到,她很快就办理了保释事宜、恢复自由之身,等待被起诉。 “这是大消息,”雷恩先生深思地说,“真幸运,巡官,我说不出有多幸运,现在我们的朋友芬妮·凯瑟可惨了,或许……”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女人被逮捕、起诉而身败名裂,“这种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脱罪……德罗米欧,把车开到休谟检察官办公室!” 休谟正坐在书桌前,逍遥地吸着雪茄,他非常愉快地迎接我们。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保释了。她的总部在哪儿?他笑起来,给了我们一个地址。 我们赶到那儿——位于市区偏僻地带的一幢大房子,显然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了,豪奢、华丽、金碧辉煌,还装饰了一大堆热情奔放但艺术价值可疑的裸体画。她不在那儿,自从保释出狱后,她就没回去过。 我们到处狂乱地寻找,再度陷入恐慌。三个小时后,我们静默而绝望地面面相觑:那个女人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她会不会是弃保逃亡,离开本州——或许出国了?想到她要面对的各大罪状,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们烦恼地看着老绅士像割草机般冷酷而利落地通知约翰·休谟和警方,警方发出通缉令,将所有芬妮·凯瑟经常出没的地点都进行搜索,便衣刑警四处查她的下落,火车站也受到监视,并通知纽约市欧洲警察局。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那个女人消失了。 “该死,”约翰·休谟喃喃地说,他精疲力竭地坐在私人办公室里等待回报,“我们预定在三个星期之内起诉她,也就是下个星期四之后的两个星期。” 我们齐声哀叹起来,即使布鲁诺州长将死刑执行回延后,芬妮·凯瑟也要到阿伦·得奥行刑后一天才会出现——如果她会出现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度日如年,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五……我们仍不放弃搜寻。雷恩先生真是精力充沛,透过警方的合作,当地的电台都由他安排,透过广播不停地召唤、呼吁。每个和她有瓜葛的人都受到监视,她的手下——包括女人、律师、喽罗,以及里兹黑社会的帮派分子——都被集中在她的总部进行盘问。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到了星期一,我们从缪尔神父那儿和报纸上得知,马格纳斯典狱长已经正式宣布,将行刑时间定在星期三晚间十一点零五分。 星期二……芬妮·凯瑟依旧不见踪影,已经向所有欧洲航线的轮船都拍出电报,但没任何类似凯瑟的女性乘客在船上。 星期三早上……我们好像活在梦中,食不甘味,只略略交谈数语。缪尔神父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换过衣服了,雷恩先生脸颊白得像死尸,双眼郁郁地燃烧着。我们绝望之余,试图去阿冈昆监狱和得奥谈一谈,结果不被批准,因为违反监狱的严格规定。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一些消息:得奥出奇地镇静,几乎接近冷漠,他不再诅咒我们,事实上,他似乎忘了我们的存在。执行时间逐步接近,踩着扭曲的步伐踏入他的牢房,他所将遭受的一切在我们心中愈来愈清晰可见;然而缪尔神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微笑着告诉我们“他坚守信仰”。可怜的神父!阿伦·得奥坚守的不是精神上的信仰,我非常确信,他笃信的是更为世俗的希望。直觉告诉我,雷恩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带话给他,告诉那天晚上他不会死。 星期三,一个恐怖而惊奇的日子。早餐时我们几乎没动。缪尔神父已经出门了,拖着他老迈的步伐,前往监狱庭院中的死刑囚室。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到楼上的卧室休息。当他手上握着祈祷书再度出现时,看起来似乎平静多了。 很自然地,那一天我们都聚集在缪尔神父家。我恍惚记得,杰里米似乎也在,年轻的脸上挂着卑微的表情,脚步沉重地在大门外走来走去,拼命抽着烟。有一回我出去找他时,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做了件可怕的事情,典狱长邀请伊莱修·克莱担任死刑见证人,而且——杰里米苦恼地说——他接受了。我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一个早上过去了,雷恩先生的脸紧绷着,皱纹浮现,他已经两夜没睡了,挥之不去的烦闷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纹。 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感觉上好像家属聚集在垂死病人的病房外,没有人说废话,一旦有人开口,也是压着声音。 偶尔有人会走出去站在门廊上,无言地望着灰色的监狱围墙。我自问,为什么我们都把这个可怜人的死看得对自己如此重要,他对我们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即使就个人意义来说是如此。不过以某种观点来说,他迷住我们了——他也许正象征着某种抽象意义。 上午快十一点时,雷恩先生接到来自里兹的信差从检察官办公室送来的最后报告。所有的努力都告白费,找不到芬妮·凯瑟,也没有她的任何行踪或下落。 老绅士挺了挺肩膀:“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低低地说,“那就是提醒布鲁诺履行延后执行死刑的承诺,直到我们找到芬妮·凯瑟——” 门铃响起,从我们惊讶的表情,他立刻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缪尔神父冲到门口,紧接着,我们听到他喜极而泣的哽咽声。 我们呆呆地瞪着起居室的门口,看着倚门而立的那个人影。 那正是仿佛从死亡中复活的芬妮·凯瑟。 第二十章 z之悲剧 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着约翰·休谟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和灰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末施的脸颊和嘴唇松垮垮的,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 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 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缪尔神父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雷恩先生收起忧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而有条不紊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 “我——离开了一阵子,”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说你们在找我。” “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 “躲在厄得朗达克山区(厄得朗达克山区位于纽约州东北方)的一个小木屋里,”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不过我有个收音机……” “那是佛西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问,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 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脸颊更垮了,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可以说,是他的爱巢。”她格格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 “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夫人,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 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兹的就是这个!” “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眼前,我们沉默地旁观着,“当时阿伦·得奥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 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 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得的阿伦·得奥。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芬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得奥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头是z……” “你猜到了。”她喃喃自语。 他轻拍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 她沉默着。 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 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椅子的扶手,然后又往后一沉。“好吧!”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短促、丑陋,还带着点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得奥没说吗?” “没有。” “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抱歉,神父……是的,得奥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等到我没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 老绅士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听起来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她肥肥的臂膀挥舞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不过首先,我最好还是先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得奥手里一直握有我、乔尔和艾拉·偏西特什么把柄。” 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多年以前——二十年、二十五年吧,她也说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佛西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显不花力气。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么反正也不重要。芬妮·凯瑟是一位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瘪三兼小偷的女儿,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经营一家小餐馆——在那个开放而龙蛇杂处时代的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一地区的旧称。)的首府。佛西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调调儿,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小骗子,胆子奇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 那家小餐馆的主要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群中,听多了许多船上的秘密。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往往就会在斛筹交错间泄漏了不该说的事情。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眯眯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他的船上载了一个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 “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跃入回忆中。我看着她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佛西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当然,他们别想要我芬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宁可丢着店不管。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三个人假扮乘客混上船去。” 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愚蠢不堪,三言两语就吓住他们了。佛西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芬妮·凯瑟搭上救生大艇逃走。佛西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 “那阿伦·得奥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 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天晓得他怎么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岸,看他那一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佛西特兄弟和我报仇。” “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 她耸耸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勒索我们吧。反正,我们听说,那艘船后来被登记为‘失踪’,虽然海上保险公司曾经调查,但是都没有结果。我们在阿姆斯特丹把钻石卖给一个很大的收藏商,然后佛西特兄弟和我来到美国,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粗哑的嗓音转为冷酷,“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体的,不能让他们脱离我的视线。我们在纽约市待了一阵子,然后跑来纽约州北部。这兄弟俩滑头得很,特别是艾拉,他一向是两兄弟中发号施令的——他要乔尔学法律,他去念医学,我们都成了有钱人……” 我们都沉默着,海盗行径、越南、沉船、抢劫钻石、谋杀船员,种种血淋淋的故事似乎太难以相信了,然而在她的嘴里,这一切却都是事实……然后,我被雷恩先生冷静的声音唤回现实。 “差不多都完整了,”他说,“除了一件事。我从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知道了这件事——我和得奥交谈过两次,只有水手才会有那类措辞和说话的方式——海洋就成了背景中很重要的一点。另外是那个小盒子——我非常确定,是海运专用的行李箱。然后是‘希贾兹’,听起来可能是赛马的名字,或者是什么新游戏,或者是东方地毯——看我推测得多离谱——最后,非常简单,是船的名字。可是我查过旧资料,却找不到这个名字的船。” “这也难怪,”芬妮·凯瑟疲倦地说,“船名是‘希贾兹之星’。” “哈!”雷恩先生惊呼,“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希贾兹之星,呃?而那些钻石,当然,是放在船长的行李箱,得奥曾经重新做了一个你们偷走的箱子送给你们,他知道这个象征动作一定会立刻吓住你们!”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现在回想起老绅士这几个星期来的行动,原来都是在推演这个“船——海洋——木箱”的理论……这时,老绅士站起身,缓缓逼近芬妮·凯瑟。她疲倦地瘫在椅子里,好像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沉默不安地站在一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看不出任何一丝丝可能的迹象。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凯瑟小姐,你刚刚说,你上星期逃离里兹,并不是顾虑自身安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这是什么意思?” 疲倦的老亚马逊族女战士,用她涂成深红色的粗大手指,比了个绝望的手势,“他们要把得奥送上电椅,不是吗?” 她哑着嗓子低语。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 “那么,”她喊着,“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阿伦·得奥没有杀佛西特兄弟!” 我们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线拉住似的,不由自主地一起倾身向前。 老绅士弯腰凑近她,颈子上青筋浮凸,“你怎么知道的?”他声如洪钟般喝道。 她突然往椅子里一沉,脸埋进双手里。”因为,”她开始啜泣,“艾拉·佛西特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线索 “啊,”雷恩先生平静地说,于是我明白——他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理解这一切——奇迹发生了。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安详的微笑,那是一个辛苦许久而终于成功的微笑。他什么也没说。 “他亲自告诉我的,”芬妮·凯瑟深沉的语调中有一丝激动,啜泣停止了,她茫然地瞪着墙壁陷入回忆中。那件事从她嘴里听起来,仿佛来自深不可测的地狱:“我一直和他们两兄弟保持联络,私下的,你知道,我们有业务往来……乔尔·佛西特遇害那夜,我去他家,休谟给我看乔尔死前写给我的那封信,我就知道我们处境危急了。艾拉和我一直在留意卡迈克尔,乔尔收到第一截小木箱的时候,他、艾拉、我——我们三个人一起讨论过,那是我们首次知道阿伦·得奥还活着。我们决定不动声色,乔尔——就是参议员!”她吸吸鼻子:“他是个小孬种,想收买那个告密贼,而艾拉跟我得盯牢他。”她停下来,然后又迅速接着说,“乔尔遇害那一夜,我想去吓退得奥,我知道他会来,我也知道乔尔·佛西特一定会吓得脚软,把五万元交给得奥。” 这个女人在撒谎,她的眼神游移闪烁,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我毫不怀疑,她在佛西特参议员被谋杀那天晚上去他家,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阿伦·得奥果真难以驾驭,就杀了他。我也毫不怀疑,参议员心里也有相同的计划。 “艾拉·佛西特被谋杀那天夜里,”她哑着嗓子继续说,“真是太倒霉了,我又去他家。艾拉告诉过我,得奥寄了第二截小箱子给他,当天下午还打电话和他约好晚上要碰面。艾拉胆子一向很大,可是这回也吓坏了,他前一天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不过还没决定要不要付钱。所以——我去那儿想看看事情怎么样了。”我知道她再一次撒谎,提出来钱只是为了证明“打算付钱”而已,艾拉·佛西特和芬妮·凯瑟其实已经计划好当天晚上要杀了阿伦·得奥。 她的眼神灼热,“我到了他家,发现艾拉已经死得像条鳍鱼,躺在他办公室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老绅士忽然一脸关切之色:“可是你刚刚不是说——” “是,我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她喃喃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也百分之百不乐意这么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地狱一样可怕。”她打着哆嗦,庞大的身躯像海浪起伏般发抖,“我掉头正打算要逃跑,然后——然后从眼角看到他的手指好像在动……于是我转回去,扑通跪在他身边说:‘艾拉,艾拉,是得奥杀你的吗?’他的嘴巴张开,我听到他从喉咙挤出咯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不,不是得奥,不是得奥。是——’”她暂停下来,紧紧握着拳头,“然后他全身抽搐了两下,就死了。” “该死!”父亲嘟哝着,“这种事情我不知道碰过多少次了,就在他们要说出谁干掉他们之前,人就死了。你确定没听到他说——” “他死了,我告诉你。然后我从那栋该死的房子跑出来,一溜烟就跑掉了。”她停下来,然后再度开口,“我的处境很棘手,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休谟一定会想办法把谋杀罪名套在我头上……所以我只好逃了。但是这些日子待在山上,我知道得奥是无辜的,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我敢说,有个魔鬼在利用这个告密鬼,‘利用’他!”她的声音提高,几乎是尖叫了。 缪尔神父急步上前,苍白的小手握住她肉乎乎的大手。 “芬妮·凯瑟,”他温柔地说,“你生命中这些年来一直是罪人,但今天你在上帝眼前重新改过向善,你救了一个无辜的人,使他免于一死,上帝保佑你。”他憔悴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亮,转身对着哲瑞·雷恩,“我们马上赶到监狱吧,”他叫道,“没有时间好浪费了。” “等一等,神父,”老绅士微微一笑,“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然后他咬住下唇,“有一个问题,相当棘手……” 他的神色让我大吃一惊,芬妮·凯瑟的故事显然给了他很重要的最后线索,但那是什么?从她的故事里,我看不出任何能破案的关键,当然,除了到目前为止,可以证明阿伦·得奥是无罪的。然而他的表情骤变…… 他平静地说:“凯瑟小姐,你刚刚告诉我们破案的答案了。一个小时之前,我知道凶手有三个可能的人选,现在,你的故事剔除了其中两个。”他挺直肩膀,“失陪一下,我得去办正事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行动 雷恩先生朝着我勾勾指头,“佩辛斯,你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赶快跑到他身边,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请帮我打电话给布鲁诺州长,我的残疾——”他笑着碰碰自己的耳朵,当然,他完全聋了,只能仰赖读唇术与外界沟通。 我拨了个长途电话到奥尔巴尼的州长官邸,心跳加速地等着。 老绅士看起来若有所思,“凯瑟小姐,你在医生办公室看到尸体时,没碰他的手腕吧?” “没有。” “你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血斑吗?” “是的。” “无论是佛西特医生死前或死后,你始终都没碰过他吗?” “看在老天分上,没有!” 他点点头微笑着,此时接线生接通了电话,“布鲁诺州长吗?”我问,放心地喘了一口长气,接下来我被迫等待半打秘书重复转述我的姓名,终于——“我是佩辛斯·萨姆,替哲瑞·雷恩先生说话!请稍等一下……雷恩先生,你想告诉州长什么事?” “告诉他这个案子找到答案了,他必须马上赶来里兹。告诉他,我们找到一个全新的、毫无瑕疵的证据,可以证明阿伦·得奥完全是无辜的。” 我转达了他的意思——佩蒂·萨姆,这个大人物的代言人——然后听到电话线彼端传来喘气的声音。我猜,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话筒里听到州长喘气的。“我马上赶来!你们在哪里?” “在缪尔神父家,布鲁诺州长,就在阿冈昆监狱围墙外头。” 挂上电话时,我看到雷恩先生跌坐在一张椅子里,“佩辛斯,好女孩,帮忙照顾凯瑟小姐休息一下。神父,你不介意吧?”然后他闭上眼睛,安详地微笑,“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于是我们等待,等了八小时。 到了九点钟,离死刑执行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大轿车驶来,两侧有四个骑摩托车的州警护送,停在缪水神父家门外,布鲁诺州长一胜疲惫,神情冷漠、焦虑地下了车,匆匆爬上台阶。我们都在门廊等他,那儿只有两盏昏黄的灯泡。 缪尔神父被雷恩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要他小心不要在言行间泄漏行动计划之后,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当然,他必须去死刑囚室,从神父离家前两个老人间的谈话看来,我猜想,他会告诉阿伦·得奥要保持希望。 芬妮·凯瑟梳洗、休息、用餐过后,安静地坐在门廊上,完全是一个双眼发红焦虑不堪的孤单老女人。我们百味杂陈地见证了这场历史性聚会。州长紧张、直率、跳动不安的姿态有如一只小马;而芬妮·凯瑟则显得害怕而温驯,雷恩先生在一旁安静观看。 我们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凯瑟又重新说了一次她的故事,州长一再仔细询问关于佛西特医生临终前说的话,不过她的说法还是跟之前说过的一样。 谈话结束后,布鲁诺擦擦额上的汗水坐下:“好啦,雷恩先生,你又来了,现代默林(默林,中世纪传说中的魔术师和预言家,亚瑟王的助手。)再度创造奇迹……我们马上赶去监狱,阻止这件可怕的事情吧。” “噢,不,”老绅士温和地说,“不,布鲁诺!这件案子必须运用非预期心理,突破凶手的心防,因为你知道,我还没有实际的证据。” “那么你知道谁是杀掉他们两兄弟的凶手了?”布鲁诺州长慢吞吞地问。 “是的,”老绅士向我们道歉,和布鲁诺侧长退到门廊的角落,谈了好一会儿。布鲁带先生一直点头,他们谈完重新加入我们时,两人脸色都很凝重。 “凯瑟小姐,”州长明快地说,“请你待在这儿,由我的州警负责保护。巡官,萨姆小姐,我猜你们希望加入我们的行动。雷恩先生和我刚刚同意进行一个行动.这个计划相当冒险,但非常必要。现在——我们等吧。” 于是我们再度等待。 离十一点还有半个小时之际,我们静静地离开缪尔神父家,留在房子里的是四位穿着制服的高大年轻人,包围着憔悴疲倦的芬妮·凯瑟。 我们这支安静的队伍迈开大步,走向阿冈昆监狱的大门,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监狱里的灯如怪物的眼睛射向夜空。 接下来恐怖的半小时我将永生难忘,我不知道州长和雷恩先生有什么打算,只是满心害怕会有什么差错。然而当我们走过拱门,进入庭院,一切都变魔法似地顺利极了。 州长亲自出马让值勤的警卫紧张起来,他的权威自然是无可置疑的,我们马上就获准进入,到了死刑室外的方院,已经可以看到死刑囚室的灯光,感受到灰色水泥墙内匆忙准备的不样气氛。四室里没有声音,警卫们一个个都神情紧张,动作十分不安。 州长严格下令警卫们留在我们身边,不准把我们出现的事情告诉其他监狱职员。众人毫无疑问他遵从了,虽然我瞥见几个好奇的眼神……于是我们静静站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的黑暗角落等待着。 我手表上的分针缓缓爬动着,父亲不断闷声地喃喃自语。 从雷恩先生脸上紧绷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要等到死刑执行前的最后一分钟,再展开行动。当然,由于州长的出现,得奥的危险已经减到最小,但我还是无法释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逐渐接近最后一刻,我愈来愈无法忍受,想尖叫抗议,疯狂地穿过庭院,冲进眼前那栋庞大的建筑…… 离十一点剩一分钟,州长全身一紧,高声对警卫说了些话,然后就我们死命往前跑,闪电般穿过庭院,来到死亡之屋。我们冲进死刑犯的囚室区时刚好十一点整。如命运一般冷酷,布鲁诺州长扫开两名警卫,打开死刑室的门,时间是十一点零一分。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冲进死刑室时,里面那一张张极度惊恐的脸。我们好像一群野蛮人亵渎某个现代维斯太贞女庙的圣殿一般,或者是一群非利士俗人践踏圣人祭坛。那种景象——我的记忆是一张张片段的实体幻灯画面,每个瞬间都仿佛是一生的缩影,在那永恒的时刻,每个脸部表情、每个手的移动或仅仅是点点头,都在时空中凝结不动。 我激动得陷入半窒息状态,以至于忘了这个景象在以往的死刑执行历史中,可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创造了刑事史上最戏剧化的一刻。 我看着每个人和每样东西。电椅上坐着阿伦·得奥那个可怜虫,他的双眼紧闭,一个警卫在绑他的脚,另一个绑他的上身,第三个绑手臂,第四个震惊得暂停下给阿伦·得奥眼上蒙布条的动作。四个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张着嘴目瞪口呆。马格纳斯典狱长站在离电椅数英尺的地方,手上拿着表,定定地纹丝不动。另外三个警卫旁边站着缪尔神父,他激动得快昏倒了,靠在其中一个的身上。至于其他人,有三个显然是法庭派来的官员,还有十二个证人。其中我赫然发现伊莱修。克莱吓呆的脸,才一下想起杰里米跟我提过。还有两个监狱医生,死刑执行官站在小房间里,左手忙着操作一些机器设备…… 州长厉声道:“典狱长,停止执行!” 阿伦·得奥睁开眼睛,几乎是微微有些吃惊。他脸上消失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讯号、一股生气重新点燃舞台上静止的演员。四个围绕电椅的警卫一脸困惑,扭过头探询他看着典狱长。典狱长眨眨眼,呆若木鸡地瞪着手上的表。缪尔神父无言地轻喊一声,苍白的脸颊涌上一股血色。其他人张大嘴巴面面相觑,响起一阵议论的嗡嗡声,随即嘎然而止。马格纳斯典狱长上前一步:“可是——” 哲瑞·雷恩迅速地说:“典狱长,阿伦·得奥是无辜的。我们得到新的证词,可以完全赦免他因谋杀而被判决的罪名。州长……”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敢说在以往的法律悲剧中绝对是史无前例。通常,死刑室一旦接到行政当局暂缓执行的命令,死刑犯会被立刻送回囚室,证人和其他出席者也会立即解散,一切到此结束。但这次非常特殊,一切都计划得丝毫不差,现在我已非常清楚,揭发行动必须在死刑执行室进行了。但州长和雷恩先生究竟想借着这段通俗剧的情节达成什么目的…… 我想,每个人都吓得不敢抗议,而如果任何在场官员质疑这个过程的适当性,布鲁诺州长昂然的大下巴会让他们保持沉默的……当老绅士静静地走到电椅一侧,站在那个刚从死神手上抢救下来、畏缩着动也不动的小老头旁边开始说话时,大家都忘了一切。他一开口,全场就陷入一片教堂般的死寂。 简洁、迅速,而且其解说理论之清晰透彻,远远不是我能力所及,哲瑞·雷恩从佛西特参议员谋杀案的原始推理开始说起,说明惯用左手的阿伦·得奥不可能是行凶的人,而且真正的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 “因此,”老绅士以他充满感情且个人战栗的声音说,“我们可以合理的假设,原本应该使用右手的凶手是故意用左手,好让侦查的人认为阿伦·得奥是凶手。换句话说,凶手是想用一个阿伦·得奥没有犯的罪,去‘陷害’阿伦·得奥。” “现在请各位注意,为了陷害阿伦·得奥,凶手必须知道阿伦·得奥的什么特点?从事实来看,有以下三件事情:第一,他必须知道得奥在进入阿冈昆监狱服刑‘之后’,右手瘫痪失能,现在只能使用左手。第二,他知道,在谋杀那天晚上,得奥确实打算拜访佛西特参议员;因而他也知道,得奥那天会正式出狱。第三,他知道得奥有谋杀佛西特参议员的假设性动机。” “现在我们照顺序一一讨论,”老绅士流畅地继续讲下去,“谁可能会知道得奥在阿冈昆监狱里右手瘫痪的事?马格纳斯典狱长告诉过我们,得奥在过去服刑的十二年间,从来没有信件,也没有访客。更有甚者,他也从来没有透过正规管道寄信出去。至于监狱图书馆助理员塔柏的非法走私信件管道,得奥也只使用过一次:寄给佛西特参议员的勒索信,那封信的内容我们已经知道,里面并没有提到他的手臂。再者,得奥在十年前右臂瘫痪,直到正式出狱前,其间从来没有走出过监狱围墙。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确,曾有一个外面的人,在这段或间进监狱看过得奥,就是佛西特参议员本人,他曾参观监狱的木器部——那次机会让得奥认出参议员。但依据证词,我们也同时有理由相信,参议员并没有认出得奥,而且他既然在面对一大群犯人时没注意到得奥,也不太可能还记得他的右臂有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略去这个可能性。”雷恩先生匆匆一笑,“换句话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假设,唯一可能知道得奥右臂瘫痪的人,是‘某个和监狱有关的人’——同狱犯人、模范囚犯、职员或者在阿冈昆监狱工作的普通百姓。” 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死刑室里一片死寂。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我都已经知道,或许没那么清楚,不过我已经推出大致的方向。而且我也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论。其他人都一动也不动,两脚好像嵌在脚下的地板里生了根。 “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雷恩先生继续说,“这个知道得奥在阿冈昆监狱里变成左撇子,因而陷害得奥的人,是从监狱里的共犯那儿得知这件事及其他有关得奥的消息。” “以上两个解释有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呢?我将会说明,陷害得奥的人本身就和阿冈昆监狱有关,这个理论较为有力,也才是正确的答案。” “紧接着,佛西特参议员遇害时,他的桌上有五个封好的信封,其中一个提供了显著的线索,这一点如果不是透过佩辛斯·萨姆小姐,我就无法得知,她以照相般惊人复制的能力,向我报告了第一桩谋杀案。那个信封上头有回纹针的印痕——不,让我说得更精确一点,不是一个印痕,而是‘两个’。在信封正面上,两端各有一个清楚的印痕,一个在左边,另一个在右边。然而,信封被检察官打开之后,里面却只发现‘一个’回纹钉!可是一个回纹针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信封正面上,留下对称的两个印痕呢?” 有人深吸了一口气,老绅士倾身向前,遮住了阿伦·得奥依然静静坐在电椅上的身影。“我来告诉各位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的秘书卡迈克尔,曾经看到他的雇主匆忙把附件插入信封,然后同样匆忙地封上。然后,依照常理判断,参议员在压住信封盖封缄时,在一边留下了一个回纹钉的印子,可是,我们却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两个印痕。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他暂停片刻,“有人打开过信封,拿出里面的附件,然后在放回去的时候,一时不慎把附件翻了过来,使得附件的位置和原来的正好相反。然后,重新封上信封,再次压住袋益时,里面的回纹针又印出一个痕迹,但这次是出现在信封正面的另一边,因为这次回纹钉的位置,和原来的完全不同。” “那么,打开那个信封的会是谁?”老绅士口齿清晰地说下去,“就我们所知,只有两个可能的人选:一个是参议员本人;另一个就是卡迈克尔在谋杀发生期间,所看到那个独自进出房子的访客——前面已经证明过,这位访客一定是凶手,同时他还烧了一封信,留下我们事后在壁炉里发现的那些灰烬。” “会不会是参议员在卡迈克尔离去之后、访客送来之前,自己把信封又拆开呢?我承认,理论上有可能,但我们也必须遵循一般的可能性分析。我问你: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信重新打开?改正错误吗?但信上并没有做任何修 正;所有信件内容都和副本完全相同。是为了想再看一次自己口述后打字的内容吗?胡扯!他桌上就有副本可以看了。” “这些不提,参议员要是真想打开信封,他也会干脆撕开,再换一个新的信封就是了,尤其是因为他告诉过卡迈克尔,这些信次日早上要寄出去。但是信封显然没换过,上头有两个回纹针印痕。如果是新的信封,上头只会有一个印痕,因此信封不但是被打开过,而且还是原来已经封线的那个信封,怎么会这样?书桌旁边有个电咖啡壶,谋杀发生过后还是温的,于是很明显(在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说明信封如何打开的情况之下),那封信是用蒸汽熏软了之后打开的。啊,现在我们就碰到了问题的核心了!佛西特参议员有必 要用蒸汽把自己要寄的信熏软打开吗?” 在场的所有人频频点头,显然大家都被这位老绅士的推理紧紧吸引住了,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 “如果佛西特参议员没有打开信封,那么就一定是他的访客打开的,这个访客是在谋杀期间,唯一进入并离开那幢房子的人。” “那么,信封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住访客的目光——前面已经说过,那个访客就是凶手——并驱使他违反一切谨慎的原则,在谋杀现场打开信封?信封上写着要寄给阿冈昆监狱的典狱长,而且注明里面附上一份‘阿冈昆升迁案’的档案。请注意:这一点极其重要。” 我瞥了伊莱修·克莱一眼,他的面色如土,正用颤抖的手指抚着下巴。 “根据我们已经推测出来的两个可能性,各位应当还记得:第一个比较有力的假设是,凶手与监狱有直接的关联;第二个比较无力的假设是,凶手和监狱无关。可是他有一个在监狱里的共犯,可以提供他所有需要的资讯。现在,假设用第二个可能性,即凶手和监狱无关,而是在监狱里有个通风报信的人,是什么样的兴趣,会促使他打开一封关于阿冈昆监狱‘升迁建议’的信?如果他不是监狱里的人,他本人无论如何不会有兴趣。或许你会问,那替他在监狱里通风报信的人看呢?但凶手为什么要操心呢?如果他的共犯升迁对凶手本人并没有影响;如果他的共犯不升迁,凶手也毫无损失。于是我们可以说,这个姑且假设为监狱外的人,完全不可能会去打开信封。” “啊,可是凶手的确打开了信封!因此,我们比较有力的那个可能性一定会成立——一般来说,一个会对阿冈昆升迁案感兴趣,并探究其内容的那个人,我敢说,一定和监狱有直接相关。”他停下来,脸上罩了一层黑影,“事实上,等我告诉你谁是凶手,你就会发现一些原因,比我刚刚所指出的更有趣。无论如何,现在,我应该说,以一般原则而言,凶手是监狱里的人。” “从第一桩命案的事实还可导出一个推论,据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所得知,监狱的例行时间表非常严格,比方说,警卫的排班都很固定,从不变更。我们已经证明凶手是阿冈昆监狱里的人,他在什么时候谋杀佛西特参议员?在晚上。因此,无论他在监狱里担任什么职位,显然都不是晚班人员,否则他不可能在晚上离开监狱跑到佛西特参议员家里来行凶。因此他要不是白天班的人员,就是上班时间没有特定限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要素,当我推导到其他的发展时,请各位要记住这些要素。”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声音愈显尖锐,脸上也镂刻着冷酷的线条,他的眼光逡巡室内,我看到几个证人坐在硬长椅上微微瑟缩了一下。洪亮而带着回音的声调,明亮眩目的灯光,电椅和坐在上头动也不动的囚犯,穿着制服的警卫……我无法苛责他们产生不安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汗毛直竖…… “而现在,”老绅士清晰而急促地又开了口,“谈到第二桩凶案,可以确定这两件案子是相连的:同一个小箱子的第二截盒子,得奥与两件案子都有牵涉,两个被害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现在,得奥在第一极谋杀案是无辜的,那么姑且假设,他在第二桩案子里也是无辜的;既然他在第一件案子中是被陷害的,那么第二桩也同样是被陷害的。我们能证实吗?是的,得奥从没收到过艾拉·佛西特医生叫他星期三从阿冈昆监狱脱逃的信,不过得奥确实收到过一张纸条,伪造成佛西特给他的,指示他在星期四脱逃。这表示,很简单,有人从中拦截佛西特原来那张纸条(这张纸条我们已经在谋杀案现场发现了),而且把另一张纸条送给得奥,指示他星期四脱逃。这个拦截纸条的人——也就是一开始让得奥成为凶手邪恶行为代罪羔羊的人——是谁?换句话说,谁陷害了得奥?” “那么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我们证实先前的结论——凶手是监狱里的人——是正确的。拦截纸条是一个很有力的推测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某个‘监狱里的人’亲自操作的,他知道监狱里的秘密通信系统,把佛西特的纸条拦截下来,然后换成自己伪造的纸条。” “但是,各位,现在我们要面对破案最重要的关键,为什么凶手要把得奥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因为凶手打算把谋杀艾拉·佛西特医生的罪名栽赃给得奥,而由于得奥在艾拉·佛西特的谋杀案中是无辜的,真正的凶手必然——记住这一点——在得奥脱逃的那天晚上,有时间可以杀佛西特!如果凶手把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就说明他自己没办法在星期三杀害佛西特医生,但可以在星期四!”哲瑞·雷恩瘦削的脸上一紧,食指挥舞着,“哈,你会问,他为什么没时间?从第一桩谋杀害我们得知,他不是夜班人员,因此‘任何’一个晚上他都有时间去犯案,除了星期三晚上。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挺直身子,停顿了一下,“监狱里某些非惯常的工作,让凶手星期三晚上没有空!但艾拉·佛西特遇害之前的那个星期三晚上,监狱里有什么事?会有什么非惯常工作,使得一个在监狱服务、平常晚上有空的人走不开?我告诉各位,这个案子关乎心脏和大脑,结论就像自然法则一样永恒不移。在那个星期三晚上,就在这个可怕万分的死刑室里,举行了一场电刑,死刑犯的名字是史卡西。我还要告诉各位,结论就像最后审判日一般牢不可破:杀害佛西特兄弟的凶手,必然是出席史卡西电刑的某个人!” 室内仿佛太空般一片静寂,我不敢喘气、不敢转头、不敢移动我的眼睛。没有人敢稍微动一动。在老绅士灼灼的目光下,我们看起来一定都像是蜡像博物馆的作品,他站在电椅旁,滔滔不绝,一个字又一个字,说明罪案的情节,和一个在劫难逃的悲剧。 “让我一一列举,”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毫不激动,冰冷得有如钟乳石,“这位凶手的必要资格——从两桩谋杀案的事实中,凶手所描绘出来的种种限制,清晰得就像是凶手本人镂刻在时光的磐石上。 “第一,凶手是右撇子。 “第二,他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系。 “第三,他不是夜班人员。 “第四,他出席了史卡西的电刑。” 全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这回的沉默仿佛有形的物体震颤着,可以触摸感知。 老绅士微笑,突然开口继续道,“各位,我知道你们的感觉很震撼,特别是因为那些曾出席史卡西电刑,而且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的人,今天又出现在这个特殊的房间里!因为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得知,阿冈昆监狱执行电刑的人员,从来没更换过。” 有位警卫像吓坏的小孩一样,发出一个轻微而空洞的嘶喊,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哲瑞·雷恩身上。 “那么,”老绅士缓缓道,“我们就一个一个消去可能的人选。谁出席了史卡西的电刑?记住,凶手必须符合前面我所列举出来的四个资格。……法律所规定的‘十二名成年的良好公民’死刑证人,”他对着长椅上一个个僵直的身影说:“你们无须害怕,根据以上的定义,你们都与监狱无关。你们是市民证人,不符合第二条资格,必须从可能人选中剔除。” 有个坐在长椅第二排的人长长吁了口气,还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按了按汗湿的额头。 “三位依法必须监督死刑的法院职员,也可以排除在外,理由同上。” 那三个人双脚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七位监狱警卫,”哲瑞·雷恩先生如梦般继续讲着,“如果我没误解典狱长的意思,可以假设,在场的也同样是出席史卡西电刑的那七位,”他暂停一下,“出局!你们都是晚班人员——因为你们都在执行死刑的时候值勤,也就是固定值晚班——这显然抵触了第三条资格。因此,你们都不是凶手。 一名警卫惊骇地嘟哝了几句,气氛愈来愈紧张,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激昂的情绪几乎一触即发。我偷偷瞥了父亲一眼,他的脖子涨得发红,好像快中风似的。州长像雕像般静静站着。缪尔神父眼神茫然。马格纳斯典狱长则毫无声息。 “死刑执行官,”冷静而坚决的声音继续扬起,“出局!我在史卡西的电刑上看过他——幸好我参加了那场电刑——当时他用‘左手’按了两次开关,可是根据第一条资格,凶手是右撇子。” 我闭上眼睛,狂乱的心跳声震着耳膜。老绅士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忽然再度响起,充塞回荡在死刑室内。 “两位医生依法必须出席,以确定电刑犯确实死亡。我原先无法将你们排除在外,”他对着那两个携带黑色手提包、动也不动的医生说,“这个问题我本来无法找出破解之道。但是今天芬妮·凯瑟提供了一个线索,确定将你们剔除出去,请容我稍加解释。” “把谋杀佛西特医生的罪名栽赃给得奥的凶手知道,在他行凶稍后,越狱的得奥也会去医生的办公室。因此他离去之前,必须非常确定受害人已经死亡、不能说话、也不会告诉得奥或者任何不速之客真正凶手的名字。在佛西特参议员谋杀案中,也是同样的道理,凶手刺了参议员两刀,第一刀已经致命,但他又刺了第二刀,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在佛西特医生的手腕上,我们发现了三个手指的血印,当然,凶手在杀害死者之后,检查他的脉搏。为什么?显然地,他想确定被害人已经死了。但请注意这个显著的事实!”他的声音如雷霆乍响,“尽管凶手曾检查过被害人的脉搏,但凶手离去之后,被害人还活着。芬妮·凯瑟稍后抵达现场,看到佛西特医生还能动,而且听到他证明得奥是无辜的,虽然他还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就死了……你会问,这件事为什么能让出席史卡西电刑,而且今天晚上也在场的两位医生,从凶手人选中剔除?原因是这样的。” “假设其中一位医生是凶手,谋杀是发生在‘医生的办公室’,尸体几英尺之外的书桌上,有被害人的医药工具箱——有各种医药工具,比方说,听诊器。没错,如果光靠把脉,即使是一个医生,也可能无法察觉到濒死病人极细微的生命现象;但一名医生身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手边就有各种必需的工具,他又一定要确定被害人是否死亡,我敢说,他非确定不可!借助于听诊器,一个医生就可以轻易测试出被害人死亡与否……” “因此我们可以说,既然一个医生手边有各种器具,可以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所以他离开现场时,绝对不会让被害人活着。他会检查出被害人一息尚存,再刺上一刀,消灭所有生命迹象。可是凶手却没有这么做,因此凶手不是医生,这两位监狱医师就可以排除在外了。” 我紧张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了,父亲紧握的大拳头上青筋浮现,眼前的众人都脸色苍白,宛如一张张面具。 “至于缪尔神父,”哲瑞·雷恩声音低沉地继续说,“谋杀佛西特兄弟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是佛西特医生是在十一点多遇害的。那天晚上,从十点开始,神父都和我待在他家门廊上,不可能执行这个谋杀。因此,他也不可能谋杀佛西特参议员。” 我眼前那些苍白的脸孔,罩上一片游移的红色暗影,我听到震撼心灵的声音说,“这个房间的二十七个人之中,只有一个是谋杀佛西特兄弟的凶手,我们已经消去了二十六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他……喂,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萨姆,别让他开枪!” 房间里爆出尖叫、呼喊、嘶吼、挣扎。那个人成了风暴的中心,现在正被父亲钢铁般的双手紧紧抓住。那个脸孔扭曲成青紫色,双眼燃烧着疯狂的光芒的人,是马格纳斯典狱长。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话 回头看看这本书前面的内容,我很好奇,自己是否会透露出,谋害佛西特参议员和佛西特医生的凶手,是马格纳斯典狱长之外的某个人。虽然很难确定,但我想应该是没有。 对我来说,在很多地方,惊人的真相几乎是不解自明了。我学过很多抄写侦探故事的技巧(无论是基于事实或虚构),或许在这本书中,可以发现哲瑞·雷恩——以及隐隐有我个人的一些观点——从每一个点,以不同的方式推测出答案。当我们追索凶手时,这只是一个核对过程;而且更有甚者,在阅读时,这只是一个核对解答的过程。……为了让读者做最适当的判断,我尽力把这个案子侦办过程的全貌重新呈现。我无法采纳那个神奇老绅士的分析构架,对于他的缜密思考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就是没有他那种领悟和应用的敏锐度。 我知道,还有一些事情尚未说明后续的发展,为了整个故事的完整性,都必须加以交代。虽然我们后来都很清楚,这些事情于破案都不重要,比方说,马格纳斯典狱长犯案的动机——有人会说,他是最不可能受到诱惑犯下血案的人。但也有人告诉我,根据以往的记录,有一位曾任典狱长的犯人,现在就在监狱里服刑,以他在惩戒犯罪上的资历,根本难以相信他会犯下这样的罪行。 马格纳斯后来在他的自白书中表示,他是因为缺钱。经过漫长而清白的这些年,他似乎小有积蓄,却在股票市场中血本无归。他回顾自己的生涯,发现自己到头来一文不名,然后佛西特参议员找上门来,对得奥表现出异常的兴趣,而且还提到勒索的事情。到了得奥正式出狱那天,就如同马格纳斯之前说过的,参议员打电话给他,说已经决定要付给得奥那五万元。可怜的马格纳斯!他正缺钱缺得凶,诱惑压倒了一切。当天晚上他去参议员家,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此时他并不知道得奥握有佛西特兄弟什么把柄。 可是当他面对参议员,或许是看到那些钱,他盲目而迅速地下定决心杀人。他打算杀害参议员,偷了那些钱,让得奥项罪。于是拿起书桌上的裁纸刀,犯下不可思议的罪行。然后检查现场时,他发现那叠信的最上面一张,是要写给他的哥哥佛西特医生的信,这给了他一个念头,于是佛西特医生也卷入其中!信中提到了那艘船,希贾兹之星,以这个消息为起点,他后来很轻易就追查出得奥和佛西特兄弟之间的关系和整个故事的真相。他烧毁那封信,免得落入警方手中。要是真相暴露,他就无法勒索佛西特医生了,可是如果只有他和得奥知道这件事,得奥就会因为谋杀参议员的罪名而送命,马格纳斯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勒索佛西特医生了。 这个计划似乎完美无缺,可是阿伦·得奥并未因谋杀佛西特参议员被处死,而是获到终身监禁。以马格纳斯的观点来看,这好像也不错地可以再度利用这个人。他等待着,在偶然的机会里,他得知机灵的塔柏经营了一个地下管道,偷偷走私文件进出监狱。马格纳斯不动声色,等待时机到来。机会终于来了,他检查夹在缪尔神父祈祷书里的这些文件,有一天,他拦截下佛西特医生给得奥的纸条,背着塔柏看过内容,得知得奥脱逃的计划,又发现了一个大好机会。可是脱逃计划在星期三,而星期三他必须主持史卡西的死刑,于是马格纳斯伪造了一张得奥的纸条,把脱逃的日期改为星期四——这一天马格纳斯就有空了。在他拦截下来的那张佛西特医生的纸条背面,他用大写印刷体伪造得奥的笔迹,偷偷送给佛西特医生,以解释得奥不会在星期三逃狱。就像所有的犯罪事件一样,他愈陷愈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他送出那张纸条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安全,没想到却使他因此露出马脚。 还有其他一些小事情。我还记得次日我们都坐在缪尔神父的门廊上,伊莱修·克莱问起,马格纳斯典狱长为什么要拆开佛西特参议员书桌上那封信给他的,上面注名“阿冈昆升迁案”的信。 老绅士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很有趣,你是否记得,我昨天晚上的分析里,提出了一个煽动性的解释。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马格纳斯会拆开那封信。在我原来的分析里,任何监狱里的人都可能会把信拆开,任何人都可能,除了典狱长以外,因为信是写给他的,而且‘阿冈昆升迁案’根本不会影响到他的位置。因此当我后来的分析无可避免地指向马格纳斯时,我自问,他为什么要拆开那封信?因为他以为信中的内容和信封上的提示不一样!参议员之前拜访监狱时,曾向马格纳斯暗示,得奥手上有他的把柄,马格纳斯便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可能会提到那次拜访,如果信落在警方手中,会因此使马格纳斯脱不了关系。当然,这个自以为谨慎的想法错了,因为当时他处于异常激动的情绪中,无法清楚的思考。无论如何,凭一般法则是无法解释真正原因的。” “那么,”父亲问,“谁把小箱子的第二截送给艾拉·佛西特,还有第三截送给芬妮·凯瑟?得奥不可能办到的。这一点让我想不透。” “我也想不透。”我闷声说。 “我想我知道暗施援手的人,”哲瑞·雷恩微笑道,“就是我们的朋友马克·柯里尔律师。我并不确定,不过得奥在等待判决时,一定曾经趁着某些空当,要求柯里尔把剩下的两截箱子寄出去。我猜想,得奥事先已经把箱子和信藏在普通邮寄的包裹里。我认为柯里尔并不是太拘泥于一般社会规范的人,因此他可能已经追查出勒索的事情,觉得自己可以从中赚一点钱吧。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讲的。” “在证明得奥无罪之前,”缪尔神父怯怯地问,“让得奥逼近死亡边缘,不是有一点危险吗?” 老绅士的笑容消失了。“非如此不可。神父,请记住,我没有任何可以带上法庭的证据足以让马格纳斯定罪。我们必须让他意外地进入异常的情绪激奋状态,我安排了分析的时机,精确地掌握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也目睹了结果。当他面对毫无证据的指控,一时激动而紧张失控——如我所料,愚蠢而盲目的——企图逃跑!真是可怜的家伙。”他静默片刻,“他后来认罪了。如果我们采取循规蹈矩的手法,马格纳斯就有保护自己的时间,把事情想清楚,机警地否认一切指控。而在没有证据之下,我们想把他定罪,即使不是可能,也会相当困难。”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约翰·休谟当选了提耳登郡的州参议员。伊莱修·克莱的大理石公司业务略略衰退,不过至少比以前干净。芬妮·凯瑟被判在联邦监狱长期服刑…… 我还没提到阿伦·得奥后来怎么了,他是引起这一切纷扰的主角,也是一个疯狂凶手阴谋之下的受害人。恐怕是出于故意吧,我迟迟没有提到可怜的得奥。我想,这是——唉,是他这条低贱小命的最后下场。命运注定,不管他在这些谋杀案中是否无辜,他毕竟是对社会无用的人。 无论如何,正当雷恩先生大声宣布结论,而马格纳斯典狱长被擒之时,老绅士开心的地转向那个坐在电椅上的可怜虫。然而当他想把得奥带离那个法定酷刑之下的噩梦座位时,我们看到他依然非常安静地坐着,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 得奥死了,医生说他是死于心脏衰竭。我好几个星期都惊吓不安,他是因为过于激动而死吗?我永远也不知道。虽然他在阿冈见监狱的病例表上说明,其实他早在十二年前入狱时,心脏就已经非常虚弱。 还有一件事。 就在雷恩先生为我们补充说明的第二天,年轻的杰里米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出外散步。我必须说,他计划得非常周详,一夜之前的种种事件,搞得我有点精神衰弱,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极度缺乏自制力。 无论如何,杰里米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然后,我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尽量简化,他用迷茫的男高音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杰里米·克莱太太。 这么一个好男孩!我望着他的卷发和厚实的肩膀,心想,知道有个人那么在意你,想跟你结婚,真是太甜蜜、太称心了。他高大健康的年轻身影,尽管他极力颂赞着素食主义的优点,这也无妨,因为即使聪明如萧伯纳也是如此——虽然偶尔我自己喜欢尝尝烟熏牛排的滋昧……但是接着我想到,他在他父亲的矿场丢炸药的种种,很明显,事情就不对了。因为我只要想到,今后我每天都得担心,自己的丈夫傍晚会完好无缺地回来,还是被炸成一堆拼图般的碎片,我就不寒而栗。当然,他不会永远都在丢炸药…… 我思索着借口。我不是不爱杰里米,而从小说的立场来看,在故事结尾,让男女主角相拥于日落景色中,说:“噢,亲爱的杰里米——我愿意,我愿意!”那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然而我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尖亲吻他下巴中央的凹陷,却说:“噢,亲爱的杰里米——不。” 我说得非常甜蜜,他那么好,让人不忍心伤害他。然而佩辛斯·萨姆不适合婚姻,我是个高瞻远瞩的年轻姑娘,而且我隐约可以预见到,数年之后,我穿着装得笔挺的衬衫和大鞋子,站在那位神奇老人的右边,他会指引我的道路——哈利路亚——我将成为他的女性搭档,我们将联手解答所有人的犯罪疑案……好傻,不是吗? 还有,说真有,要不是因为父亲——他是个亲爱的老爸爸,但就是少了很筋——我会把名字改成一个独特不俗的,像是哲瑞亚·雷恩之类的。这个名字听起来有头脑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