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镇》 第一章 奎因先生发现美洲 埃勒里·奎因先生刚抵达莱特镇车站,他站在月台上没膝的行李中间,暗暗想道:“瞧瞧这场面,简直把我造就成海军上将勒——海军上将哥伦布。” 红砖建筑的莱特镇车站,外观低矮平阔。屋檐下方停置一辆生锈的手推车,车上坐着两个小男孩,他们身穿蓝色套头衫,两腿悬空晃动,嘴里很一致地嚼着口香糖,一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奎因先生。车站外围的碎石路,随地可见马粪东一堆西一洼。窄小的两层木板房,以及仿佛驼着背、外表平庸的小店,都簇拥在铁路的一侧,也就是靠市区那一侧。奎因先生沿着方圆鹅卵石铺就的上坡街道向前望,可以看到沿路远处比较高的建筑,以及远去的巴土胖胖的屁股。至于铁路另一边,只有一个修车厂;一节业已报废但“菲力速食餐厅”的标识仍在的餐车;一家悬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铁匠铺。除了这些,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悦人眼目的绿草地。 奎因先生热情地自言自语:“乡村景色真怡人,地面是黄绿相间的麦草色,天空湛蓝,云朵亮白。”他似乎不记得以前曾见过这么蓝的蓝色、这么白的白色。城乡在此会合,而莱特镇车站就在这个会合点的位置上,把二十世纪抛进这片田野的惊艳容颜中。 “没错,先生,你总算发现它了,太好啦。嘿,脚夫!” 霍利斯大饭店、厄珀姆饭店,以及介于这两家中间的凯尔顿,三家饭店的柜台都匀不出一个可怜的小房间给外地客,兴隆的生意好像抢先了奎因先生两大步。他眼睁睁看着霍利斯大饭店最后一个房间让一个体格壮硕、全身上下仿佛明白写着“保安人员”的家伙给拿走了。 尽管运气不佳,奎因先生并不泄气,他先把脚夫搬来的行李托寄在霍利斯大饭店,然后走进饭店餐厅,轻轻松松地吃顿午餐;并读完一份《莱特镇记事报》——该报出版人和编辑是个叫做弗兰克·劳埃德的人。他尽可能把《莱特镇记事报》中提到的名字记在脑海中,如此便仿佛拥有了一份当地显要人土的名单。接着,他就近在饭店大厅的雪茄铺,向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买了两包蓓尔美尔牌香烟和一份莱特镇街道图,随后便顶着骄阳,穿越红色鹅卵石广场。 到了广场中央昔日供马匹饮水的水槽前,奎因先生停下来瞻仰小镇的创建者莱特的雕像。这雕像原是青铜打造,现已布满苔藓;铜像旁边这只石制的饮水槽显然多年无人使用。创建者铜像的那只北方佬鼻子上,挂着几滴已经风干的鸟粪。碑牌所写的内容大致是:1701年,创建者杰里耳·莱特将这块印第安人弃置的居留地建成莱特镇;耕种土地,建立农场,小镇乃日渐繁荣。莱特镇国家银行——现任董事长是约翰·f·莱特——样式朴素的窗户,从广场对面向奎因先生微微笑着,奎因先生也回报一笑:“啊,了不起的先驱者!” 接着,他绕着圆形广场踱去,凝视着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公司、邓克·麦克莱思佳酿铺、威廉·凯查姆保险公司;又审视着j.p.辛普森店铺上方的三个镀金球、迈伦·加柏克经营的上村药店橱窗里盛着红红绿绿液体的花瓶;然后启步实地探看以广场为轮轴、车辐般放射出去的几条大街。其中一个轴辐是宽阔的林荫大道,街道上有红砖造的市镇厅、卡内基图书馆、隐约显现的公园、高大的树木,再远一点则密集着一些外观突出的白色新建筑。另一个轴辐街道上,商店罗列,店内都是身穿家常服的妇女和身穿工作服的男士。查对一下地图,奎因先生确定这条商店街就是下大街,于是开步往这条街走去。途中,他看到《莱特镇记事报》的办公室,探头一望,见年老的菲尼·贝克正在擦拭已完成清早印刷工作的印刷机。他沿着上坡的下大街闲逛,探头瞧瞧实客云集的廉价商品店,从新盖的邮政大楼前经过,还看见小剧院以及j.c.佩蒂格鲁房地产事务所。最后,他走进艾尔·布朗冰淇淋店,点了一客冰淇淋,边吃边听旁边几个高中模样的年轻人聊天。这些男孩,肤色都晒得很健康;女孩个个双颊嫣红。他听见四周这些年轻人在安排星期六晚上的约会——地点是果园区的舞国舞厅。他听出来,那个跳舞的地点是在沿这条街往下走约三英里莱特镇接驳站附近,每人入场门票一元。 “还有,玛姬,千万拜托让你妈妈远离停车场,好吗?我可不希望像两个星期以前那样,被她逮到之后又挨你骂。” 奎因先生漫步镇上,满心赞赏地大口呼吸湿叶子和忍冬花的气息。他喜欢卡内基图书馆前厅那只布制老鹰;连图书馆内那位老馆员,艾金小姐,他也喜欢——艾金小姐给了他锐利的一瞥,仿佛是说:“怎么不从我们馆内偷一木书带走呢?”他也喜爱下村蜿蜒小巧的街道。他信步走进西德尼·高奇总店,买了一包老水手口嚼烟叶。其实他进那家店,不过是为了闻闻咖啡、橡胶靴、香醇、奶酪和煤油灯的气味罢了。他也喜欢刚重新开张的莱特机械厂,还有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斜对角的老纺纱厂。西柏尼·离奇告诉他这家老纺纱厂的故事:一开始,那个地点是家纺纱厂,后来变成空建筑,接着改装成鞋店,后来又成了空建筑。奎因先生看看那栋建筑的窗户多已破裂成洞,据说是下村当地的小男孩以前上学路经这里时,夏天丢石头、冬天丢雪球造成的;他们就读的学校是圣约翰教区小学,下达德街那株藤蔓披挂的建筑就是。如今,纺纱厂周围时时有腰间配挂枪套、横目不笑的“特种人员”巡逻;西德尼·高奇说,所以那些小学男生只会嘴巴叫叫“呀嘿!”逞逞威风,而且是到了惠斯林荫道转角,也就是与纺纱厂间隔三家之远的米勒饲料店,才敢叫出声。不但这样,纺纱厂还额外雇用武装军人来加强巡防。 “老兄,现在景气大好,难怪你找不到旅馆住。我一个叔父从圣保罗来,一个表弟从匹兹堡来,两个人早就和我同挤一个房间,现在又来了贝特西!” 事实上,奎因先生不论看到什么,他都喜欢。他抬眼望望市政厅塔尖的大钟:两点三十分。没有房间,嗯?他快步走回下大街,没有犹豫、不须打探,就踏进标示着“j.c.佩蒂格鲁房地产事务所”的那个店。 第二章 凶宅 奎因先生入店时,j.c.佩蒂格鲁正在打吨,家当随意堆正在桌上。他中午刚在厄珀姆饭店享用商会举办的每周会餐,现在还感到满肚子塞着厄珀姆厨娘做的炸鸡。奎因先生摇醒他,说: “我姓史密斯,刚到莱特镇,想找间带家具的房子,希望是月付租金的那种。” “幸会,史密斯先生,”j.c.佩蒂格鲁吃力地把自己塞进那件华达呢“办公”西装。“呵,天气可真热!要找带家具的房子是吗?我看得出你是外地来的。我们莱特镇没有带家具的房子出租,史密斯先生。” “既然这样,带家具的套房也好——” “还是一样。”j.c.佩蒂格鲁打了个哈欠,“对不起!天气越来越热了,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埃勒里说。 佩蒂格鲁先生坐在旋转椅子中往后靠,用一枝象牙签从牙缝中剔出一条鸡肉丝,还仔仔细细端详了它一阵子。 “住房是个问题。真的,先生,大批人潮像翻斗车卸谷子一样,涌进这个镇——特别是来机械厂找工作的。等等!” 奎因先生依言静候。 “有了!”j.c.佩蒂格鲁二轻巧地弹掉牙签上的鸡肉丝。“史密斯先生,你迷信吗?” 奎因先生露出警觉的神情。 “说不上迷信。” “既然这样——”j.c.面露喜色,可是却止住话头,改问:“您从事哪个行业?当然.不管您从事什么工作都没有关系,不过——” 埃勒里犹豫了一下。 “我从事写作。” 做房地产生意的这个男人愣了一愣。 “您写小说?” “没错,佩蒂格鲁先生,写书啦什么的。” “哦,哦。”佩蒂格鲁先生微微一笑。“能结识您真是荣幸,史密斯先生。史密斯……奇怪,”j.c.说,“我自己是个常看书的人,却想不起有个作家叫……您说您叫什么大名,史密斯先生?”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埃勒里,埃勒里·史密斯。” “埃勒里·史密斯”j.c.专心念了一遍。 奎团先生微笑道: “我发表作品时用的是笔名。” “啊!您的笔名是……?”佩蒂格鲁先生看面前这个“史密斯”先生微笑不语,只好摸摸下巴,说:“这么吧,请问您找房子的信用怎么样?” “在莱特镇这个地方,预付三个月租金算不算好顾客,佩蒂格鲁先生?” “哦,这种委托可以让我开心微笑了!”j.c.果然微微一笑。“史密斯先生,请随我来,有间房子恰好适于您要找的条件。” “你刚才问我迷信不迷信是什么缘故呢?”两人钻进j.c.那辆豆绿色双门小轿车,并开上路之后,史密斯先生问。“那房子闹鬼吗?” “噢……倒不是,”j.c.说。“不过,那栋房子的故事有点怪异倒是真的。说不定可以给你个点子写本新书呢,哦?” “史密斯”先生同意说,这不无可能。 “那栋房子紧临山丘区约翰·f自己的住宅。约翰·f·莱特是莱特国家银行现任董事长,莱特家是本镇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家族。先生,是这样的,三年前,约翰三个女儿当中的第二个,她名叫诺拉,和吉姆·海特订婚了。吉姆是约翰·f.工作银行的出纳组长,他不是本地人,两年前带着有力的推荐函从纽约到我们这个镇上工作。他在银行,起初从出纳助理做起,表现优秀。这个吉姆是个稳重的年轻人,远离社会中的不良分子,常跑图书馆,我猜他没有多少娱乐,顶多到路易·卡恩经营的小剧院看场电影,或听听晚间露天乐队演奏,不然就和一伙男孩凑热闹,看女孩子边吃爆米花边走来走去,偶尔挪揄挪揄她们罢了。他工作卖力、积极有为,而且很独立。真的,我没见过一个年轻人像吉姆那样独立自主。大家都很喜欢他。” 佩蒂格鲁先生叹了口气,埃勒里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璀璨的话题会让他感到沮丧。 “我猜诺拉·莱特小姐比任何人都喜欢他。” 为了给这故事的轮子加点润滑油,埃勒里接口道。 “没错,”j.c.喃喃道。“她简直对那男孩子疯狂了。在吉姆出现以前,诺拉一向是沉静型的女孩,戴着眼镜,我猜她因此觉得自己对男孩子不具吸引力;所以每次洛拉、帕特丽夏和男孩子出游,她总是在家,或是看书,或是做针线,或是帮母亲料理家事。哦,先生,结果,吉姆把这种情况完全改变了。吉姆不是那种会被一副眼镜制止不前的男孩,何况诺拉其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吉姆于是开始追求她,她因而改变了。……哇,她真的改变了!”j.c.说着皱皱眉,“看来我闲话扯得太多了。无论如何,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吉姆和诺拉订婚时,全镇人都说这是个绝佳婚配——特别是在发生了约翰的大女儿洛拉的事情之后。”埃勒里急忙问: “出了什么事,佩蒂格鲁先生?” j·c,的车子转进一条宽阔的乡间道路,现在他们已远离镇区,埃勒里尽情享受着乡野鲜润的绿色。 “我说了洛拉什么事吗?”这位从事房地产生意的男子无力地问。“唉,洛拉……她离家出走,和一个巡回剧团的演员私奔了。但不久她又回到莱特镇——离了婚回来的。” j·c.顽强地噘噘嘴。奎因先生看出,不可能再听到更多的有关格拉·莱特小姐的事了。 “哦,不管怎样,”j.c.继续说:“约翰和荷米欧妮夫妇决定送给吉姆和诺拉一栋带家具的房子作为结婚礼物。约翰在自己房子旁边划出一块地来盖房子,所以房子就在隔壁。因为,眼看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荷米欧妮希望诺拉尽可能住近些。” “他们已经失去了洛拉,”奎因先生点点头。“你刚刚是不是说洛拉·莱特高了婚?她离婚后重回莱特镇,没有再和父母同住吗?” “没有。”j.c.只做了这个简单回答。“结果约翰就在住家隔壁替吉姆和诺拉盖了一栋六房厅的漂亮房子。荷米欧妮为房子购买地毯、家具、窗帘、床被、银器等等,好费心思哪。没想到发生了突然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奎因先生问。 “史密斯先生,老实说,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做房地产生意的人腼腆一笑。“除了诺拉·莱特和吉姆·海特之外,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事情发生在婚礼前一天。最初看起来,一切再顺当不过了,没想到——吉姆·海特突然跑掉了!事实上是离开了莱特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回来过。” 他们的车子开到一条曲绕的上坡路,埃勒里见两旁绿草如茵;宽阔老宅置身其上,宅邸周围散见长得比房屋还要高大的榆树、枫树、柏树,还有柳树。佩蒂格鲁先生朝这条山丘区的道路皱皱眉头。 “第二天早上,约翰在他的银行办公桌上见到一张辞职短笺,但其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他为什么离开莱特镇。诺拉也是噤口不发一言,一味关在自己房里,不肯出来见她父亲、母亲、妹妹帕特丽夏甚至年老的露迪一面。露迪是以前雇来照顾莱特家三个女儿的,事实上她们三个女孩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诺拉只是不停地在房里哭号。我女儿卡梅尔和帕特丽夏·莱特是如胶似漆的闺中密友,当时的情形是帕特丽夏亲口告诉卡梅尔的。那一天,帕特丽夏自己也哭了一天,我猜他们全家都为那件事大哭过。” “结果那房子呢?”奎因先生嗫嚅地问。 j·c.把车子升到路旁,关掉引擎。 “婚礼当然取消了。我们本来都以为吉姆会回来,因为我们猜想那只是情侣间的口角罢了;可是,吉姆却始终没有回来。会把这样一对情侣拆散,想必内情重大!”房地产生意人摇摇头。“唉,一栋新房全布置好了,随时可以搬进去住,结果却没有人去住。这件事对荷米欧妮打击太大,她放话出去说,是诺拉抛弃了吉姆。可是全镇镇民都不由得议论纷纷,没过多久……”佩蒂格鲁先生停顿不语。 “接下去呢?”埃勒里急忙问。 “没过多久,大家开始传言,诺拉……发疯了;还说,那栋六房厅的房子不吉利。” “不吉利?” j.c.苦笑了一下: “有的人就是这么可笑,不是吗?居然认为那栋房子和吉姆与诺拉分手有关!当然,诺拉人好好的——我是说,她根本没有发疯。说什么发疯嘛!”j.c.嗤之以鼻。“事情还不止这样。后来,眼看吉姆没有回来的迹象,约翰决定卖掉他替女儿盖的那栋房子。很快地,有个买主来了。他是马丁法官的太太克莱莉丝的亲戚,一个叫做亨特的男士,他属于克莱莉丝家族在波士顿的支系。当时是我处理这笔生意的。” j.c.压低声音说: “史密斯先生,告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带这位亨特先生到那栋房子,以便在签署文件之前让他再检查检查房子。我们当时正在客厅四处看,亨特先生说:‘我不喜欢那边那组沙发。’正说着话,他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抱住胸口,就在我面前倒地不起,当场气绝身亡!事后害我接连一个星期睡不着觉。”j.c,拭拭额头。“威洛比医生说他是心脏衰竭而死,但镇上人的说法可不是这样。大家都说是房子有问题,因为起先是吉姆跑掉,然后是一名买主暴毙。更糟糕的是,弗兰克·劳埃德经营的《莱特镇记事报》,有一个自作聪明的新进记者报道了亨特之死,报道中把那栋房子叫做‘凶宅’。后来,那个记者被弗兰克解雇了,因为弗兰克和莱特家族素来友好。” “全是无稽之谈!”奎因先生不由笑着说。 “是无稽之谈也罢,但到今天终究没有人来买房子,”j.c.嘟哝着。“约翰于是改成出租,结果也没有人来租。大家都说,那房子运气太霉了。现在听了这些,你仍然要租吗,史密斯先生?” “要租,没错,”奎因先生愉快地说。 j.c.听了才又发动车子上路。 “这个家族似乎运气不佳,”埃勒里评议道。“先是一个女儿离家出走,另一个女儿又遭爱情变故之害。他们最小的女儿还正常吧?” “帕特丽夏吗?”j.c.面孔一亮。“她是全镇最漂亮、最伶俐的姑娘,和我女儿卡梅尔不相上下!现在帕特丽夏和卡特·布雷德福感情已经很稳定了。卡特是我们镇上的检察官……到了!”房地产生意人把双门小轿车驶进一栋殖民时代风格建筑的车道,这栋房子坐落在远离马路的小山丘下,是这一带房子中最大的一栋,周围的树木也是埃勒里在山丘区一带所见最高大的。紧临大房子旁边有一栋外观漆成白色的小木屋,窗户全部紧闭。 奎因先生的视线从他要承租的小房子,一路看到莱特家大房子的门廊。又看到j.c.上前按铃,然后见到老露迪穿着那件以浆得硬挺在镇上出名得围裙出来开门,并问来客有何贵干。 第三章 名作家入住莱特镇 “我去告诉约翰先生您来访。” 露迪不屑地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她的围裙像荷兰人戴的白帽子,硬挺挺地竖立在她身子周围。 “我猜露迪知道我们是来租那栋凶宅地。”佩蒂格鲁先生笑着说。 “为什么我只是来租个房子,她就把我当成纳粹党的走狗一般看待呢?”奎因先生问道。 “我猜,露迪不认为像约翰·f.莱特这种有地位的人出租房子是合身份的事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在这个家族姓氏之下,到底谁怀着更多傲气——是露迪,还是荷米欧妮?” 奎因先生仔细打量四周:几件虽已陈旧但式样出众的桃花心木家具,漂亮的壁炉是意大利大理石造的,墙上几幅油画当中,至少有两幅看起来很不错。j.c.注意到他对那些画有兴趣,便说: “那些画都是荷米欧妮亲自选购的。她对艺术相当内行,真的——喏,她来了,还有约翰。” 埃勒里起身相迎。本来他以为会见到一个身材健硕、表情严肃的女子,没想到他眼前的荷米欧妮全然与预料中的不同——荷米欧妮一向让初见面的人大出意料。她个子娇小,容貌慈爱甜美。约翰·f.莱特个子也小,但仪态高雅,有张乡村俱乐部成员那种古铜色的颜面,随手小心翼翼拿着一本集邮册。才第一眼,埃勒里就觉得喜欢他。 “约翰,这位是埃勒里·史密斯先生,他想找一栋带家具的房子,”j.c.紧张地说着,并为他们相互介绍:“莱特先生,莱特夫人,史密斯先生。” 讲完,不觉清清喉咙。 约翰·f.以其高亢的嗓音说,“万分荣幸认识史密斯先生。”荷米欧妮伸长手臂,并甜甜地说:“幸会,史密斯先生。”,但“史密斯”先生从她美丽的蓝眼睛里看见一道冰冷的微光,乃据此而判定,即便是在这个场面下,也是女主人比男主人更冷漠。他不由得对这位莱特夫人献起殷勤来。荷米欧妮致意时欠了欠身,然后将修长的女性纤指埋入亮洁的灰色头发中,像她每次高兴、慌乱,或两者兼而有之时会做的那个样子。 “当然,”j.c.恭敬地说:“我立刻想到您在隔壁建造的那栋非常漂亮的六房厅房子。约翰——” “约翰,我可不喜欢出租房子这主意,”荷米欧妮以极其冰冷的声音说,“我无法想象,佩蒂格鲁先生——” “也许,如果您知道史密斯先生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j.c.连忙说。 荷米欧妮仿佛吃了一惊,约翰·f.在壁炉前的摇椅中探身向前。 “哦?”荷米欧妮问:“他是谁?” “史密斯先生,”j.c.放胆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埃勒里·史密斯。” “名作家!”荷米欧妮吸口气。“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露迪,东西就摆在咖啡桌上吧。” 露迪把四个高脚杯和一瓶水罐搁在咖啡桌上,水罐里装着葡萄汁和柠檬汽水加冰块,冰块在里面轻轻憧出悦耳的声音。 “史密斯先生,我相信您会喜欢我们的房子的,”荷米欧妮继续说:“那是栋梦幻小屋,全是我自己亲手布置的。您可曾对公众演讲?说不定我们妇女俱乐部——” “我们这附近还有上好的高尔夫球场,”约翰·f.说。“史密斯先生,你打算租多久?” “我相信史密斯先生会非常喜欢莱特镇,乃至于将永远住下去,”荷米欧妮插嘴道。“史密斯先生,请用露迪调制的饮料……” “照如今莱特镇快速发展的情况来看,”约翰说时皱着眉,“房子可能很快就可以卖出去——” “约翰,这好办,”j.c.说。“我们可以在租约上写明,碰到可能有买主愿意购买那栋房子时,会事前通知史密斯先生,并给予合理的迁出时间——” “生意经,生意经!”荷米欧妮愉快地说。“其实,史密斯先生现在想要的是先看看房子。佩蒂格鲁先生,你就留在这里跟约翰和他的宝贝邮票做伴吧。史密斯先生,请?”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的臂膀,一路从大房子走到小房子,仿佛担心一放手他就会飞掉似的。 “当然,家具现在都用盖布罩着保护,但房子真的很不错。家具全是新的,早期美国鸟眼花纹的械木制的。史密斯先生,您瞧瞧,很漂亮是不是?”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楼上、楼下到处看,从地下室直到阁楼无一遗漏,尽情展示庸俗的主卧室,自顾自地称赞陈设着xx眼花纹械木家具的起居室多漂亮,还有充满艺术气息的壁龛、地毯、半空着的书架…… “很好,很好,”埃勒里有气无力地说:“都很好,莱特夫人。” “对了,我来替你物色一个管家,”荷米欧妮快乐地说。 “噢,老天!你要在哪里工作呢?我们可以把楼上第二间卧室改成书房。你写作非有个书房不可,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回答说,他相信他会有巧妙安排的。 “这么说,您是喜欢我们这座小房子啦?我太高兴了!”荷米欧妮压低声音说:“当然,您是来莱特镇微服出巡吧?” “莱特夫人,用这种形容,您太看得起我了……” “既然这样,除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以外,我都不告诉任何人您是谁,”荷米欧妮笑着说。“史密斯先生,您目前正计划写什么?” “一本小说,”埃勒里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本特别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典型的小城镇,莱特夫人。” “这么说,您是来这里找灵感的!多聪明呀!您选择我们可爱的莱特镇!您应该立刻见见我女儿帕特丽夏,她是最聪颖的一个孩子了。如果要了解莱特镇,我相信帕特丽夏会是个好向导,可以帮助您……” 两个小时后,埃勒里·奎因先生在租约上签署他的姓名“埃勒里·史密斯”,他在契约中同意自1940年8月6日起承租山丘道460号带家具的房子6个月,预付3个月房租,月租75美金;如果房子将出售,至少1个月前通知承租人。 两人离开莱特家时,j.c.透露说: “史密斯先生,老实说,我刚才在里面屏住了呼吸一分钟。” “什么时候?” “就是你拿着约翰·f.的笔在签租约时。” “你屏住呼吸?”埃勒里皱皱眉。“为什么?” j.c.大笑起来: “因为我想起那个可怜的老亨特,回忆起他是怎么在那栋房子倒地身亡的。‘凶宅’!太不寻常了!而你竟还好端端地健在人世!” 说完,钻进他的双门小轿车要去霍利斯大饭店取埃勒里的行李时,他还抑制不住地笑着,留下埃勒里在莱特家的车道上气愤不已。 埃勒里重回他的新居时,忽然感觉脊骨一阵凉意。现在没有莱特夫人拉住他的手臂了,这才发现,房子里是有些什么东西,类似那种——哦,类似空虚的、未完成的什么东西,使人宛如置身外太空,埃勒里差点对自己说那是一种“非人间”的什么东西。当他想到这里时,不由得两手紧紧抱住。“凶宅”!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整顿新家。 “史密斯先生,”一个惊恐的声音叫道,“你在做什么?” 荷米欧妮冲进来时,埃勒里深感歉疚地丢下遮灰的布罩。莱特夫人两颊涨红,灰头发看起来已经不亮了: “你胆敢碰这些东西!爱贝塔,进来,史密斯先生不会咬你的。” 一个怯生生的南美人抱着脚步走进来。 “史密斯先生,她叫爱贝塔·玛娜卡,我相信您会发现她工作非常令人满意。爱贝塔,别呆站在那里,从楼上开始整理吧!” 爱贝塔飞也似地走了。埃勒里嗫嚅地道谢完,便沉坐在一张罩着华丽棉布的椅子中。莱特夫人倒是动起手来进攻这个房间了,精力充沛得可怕。 “再过一下子,这整栋房子就会井然有序了!哦,对了,我刚才去镇上载爱贝塔来这里时,顺道去了《莱特镇记事报》的办公厅——哇,看这灰尘!——和弗兰克·劳埃德密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吧,他就是《莱特镇记事报》的编辑兼发行人,我想你不介意吧。” 埃勒里的心脏自顾自疾蹿了一下。 “哦,还有,虽然你今天晚上当然要和我们一道用餐,但我仍自作主张替你在洛根杂货店订了些日用品和肉品。哦,天哪,我有没有忘记……电……瓦斯……水……没有,没有忘记什么,我每件事都办好了。啊,忘了电话!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唉,史密斯先生,我说过了,我知道,无论我们怎么保密,全镇人迟早都会知道你搬来莱特镇,所以像弗兰克那样的新闻从业人员,当然非得为你写上一笔不可,所以我才想,最好私下拜托他,别在报道中提到您是知名作家——帕特丽夏宝贝!卡特!噢,两位亲爱的,我要给你们一个大惊喜!” 奎因先生连忙起身,不由自主地直摸着外套,这时他脑中仅剩的、唯一有条理的思想是,帕特丽夏双眸的颜色仿佛阳光下汩汩翻腾的潺潺溪水。 “看来您就是那位名作家,”帕特丽夏·莱特说,并斜着头打量他。“刚才爸爸告诉卡特和我说,妈妈被什么人物牵绊住了,我还以为会见到一个不修边幅的诗人,长了张拒人千里的面孔,两眼忧郁、大腹便便的;现在看到本人,我可开心了。” 奎因先生试着做出和气的表情,并随口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看他是不是很棒?”荷米欧妮兴奋地叫。“史密斯先生,您一定得原谅我,我知道您一定认为我太土气了。可是,我真的是兴奋极了。帕特丽夏宝贝,你介绍一下卡特吧。” “卡特!抱歉,亲爱的。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是布雷德福先生。” 埃勒里和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相貌睿智的年轻人握手时,看出这年轻人面露忧色。他想知道这年轻人是不是在担心,要怎么样才能系住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心。想到这点,内心立刻涌起一阵同情。 “我猜,”卡特·布雷德福礼貌地说:“史密斯先生,对您而言,我们一定都太土气了。您写的是小说、还是非小说?” “小说。” 埃勒里回答。看来是有战争了。 “真开心哪,”帕特丽夏又说,并再看一眼埃勒里。卡特皱眉,埃勒里倒笑了。“妈,这个房间让我来……史密斯先生,等我们不再干扰您的生活以后,您想怎么更动房间布置都没关系,但现在——” 看着帕特丽夏在卡特迟疑的目光下整顿他的新居之际,埃勒里想着:“但愿今后每一个受祝福的日子,天上诸圣都能赐给我今天这样的凶事。卡特我的孩子,抱歉了,但我这是在调教你的帕特丽夏哩!” 他的好心情一直没有消退,甚至到j.c.佩蒂格鲁从镇上领回他的行李,并挥动刚出炉的《莱特镇记事报》时,都没有降低。发行人兼编辑弗兰克·劳埃德仅在技术上遵守了对荷米欧妮的许诺,报道中除了说他是“纽约的埃勒里·史密斯”之外,完全没有提到史密斯先生其他什么事,但该篇报道的标题却是:“名作家入住莱特镇”! 第四章 三姐妹 埃勒里·史密斯先生大大轰动了山丘区的上流社会以及莱特镇的知识阶层。比如,过去曾研读希腊文的图书馆员艾金小姐,在莱特高中教授比较文学的霍姆斯太太,当然还有镇上大家不敬地公称为“大喇叭”的埃米琳·杜普雷。远近老少都羡慕埃米琳居然有那么意外的好运,可以做史密斯先生的“邻居”,因为埃米琳就住在埃勒里新居的另一边。山丘区的汽车来往陡然大增,感兴趣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假如莱特镇公共汽车公司突发奇想决定新设一条观光巴士路线,驶到埃勒里家门口,他就动也别想动了。此外还有一大堆邀约:喝茶的,吃晚餐、午餐的,更有一个是——埃米琳邀他吃早餐:“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在轻柔早晨的凉意中,在晨露末自草地消失前,一起讨论艺术了。”而上村文具店的老板本·丹齐克说,他店里的精制文具用品不曾这么畅销过。 这倒弄得奎因先生开始期待每个早上帕特丽夏穿着宽松长裤来访。然后开着她的敞篷车带他周游考察这个县。她认识莱特镇和斯洛克姆镇区的每一个人,所以介绍他认识了各种姓氏的人:奥哈勒伦、齐布鲁斯基、约翰逊、道林。戈德伯格、文努蒂、杰克瓦、瓦雷地拉以及布罗德贝克;他们有的是雇工,有的是机械技师,有的是装配线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零售商、雇员;有白人、黑人、黄种人;他们的孩子人数以及清洁程度,均无可比拟。透过这位交游特广的莱特小姐,短短几天,奎因先生的笔记本便已填满,有好玩的外国话、晚餐细节、周末晚上沿第16号公路的争吵、方块舞、爵士音乐会、午间哨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香烟啦、笑声啦、推挤啦等等,地道的美洲本色——莱特镇版本的美洲本色。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变成怎么样,”一天早晨,他们从下村回来时,埃勒里对帕特丽夏说。“你好像同时是十足的乡村俱乐部会员、教会的热心教友,又是青春年华的女性,你到底怎么办到的,帕特丽夏?” “不只这样呢,”帕特丽夏笑道:“我是主修社会学的学生——或者说曾经是,因为我六月就已经拿到学位了;我猜我是忍不住把学校所学的,应用到这些无助的大众百姓身上。假如这战争继续下去——” “你是指牛乳基金会的事?”埃勒里不解地问。 “别乱讲!牛乳基金会是妈妈的事。我亲爱的先生,社会学关心的不只是骨头成长所需的钙质而已,它是关于人类文明的科学,就拿齐布鲁斯基来说吧——” “饶了我吧!”已经领教过齐布鲁斯基的奎因先生嚷道。“对了,帕特丽夏,你们的镇检察官布雷德福先生,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 “对我和社会学的看法?” “我是指对我和你一起出门的看法。” “噢,”帕特丽夏把头发甩到风中,表情愉快。“卡特吃醋了。” “嗯,小宝贝,你听我说——” “得了,别跟我讲崇高的道理吧,”帕特丽夏说。“卡特活该,他把我当成理所当然的女朋友太久了。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一块儿长大罢了,让他吃吃醋对他还有好处呢。” “我不知道——”埃勒里微笑道,“我倒扮演了爱情刺激者的角色呢。” “啊,快别这样说!”帕特丽夏吃了一惊。“我真的喜欢你,反正好玩嘛。” 突然,帕特丽夏侧头瞥了埃勒里一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们怎么说?” “什么事呀?” “你告诉佩蒂格鲁先生,你是知名作家——” “‘知名’那个形容词,完全是佩蒂格鲁先生自己加上去的。” “你还说过,你不是用埃勒里·史密斯的名字写作,你用的是笔名……但你却没告诉过任何人,你的笔名是什么。” “天哪!” “所以大家在说,可能你根本不是什么知名作家,”帕特丽夏低声说。“这样的小镇真不赖,不是吗?” “是哪些人说的?” “有人说的。” “你也认为我是假冒的?” “别管我怎么想,”帕特丽夏反驳道。“但你一定知道,卡内基图书馆一向时兴制作作家照片档案,艾金小姐说,你根本不在里面。” “呸!”埃勒里说。“再啐两口。我只是不够有名罢了。” “我也是这么告诉她。可是我妈妈听了很生气,但我告诉她:‘妈,我们又怎么知道事实是怎样呢?’结果你知道吗——可怜的妈妈那天晚上一夜没合眼。” 两个都笑了起来。然后埃勒里说: “这倒提醒了我——为什么我一直还没有见到你姐姐诺拉?她身体不适吗?” 令奎因先生惊讶的是,一提起姐姐的名字,帕特丽夏便一下子不再笑了。 “诺拉?”帕特丽夏以极平板的声音重复这个名字,那是一种什么意思也没有透露的声音。“唔,史密斯先生,诺拉身体好好的,我们改天去看她。” 那天晚上,荷米欧妮正正式式地揭示她的新宝物。受邀者都是亲近之人:马丁法官伉俪,威洛比医生,卡特·布雷德福。约翰·f.唯一尚在人世的姐姐——特碧莎·莱特,她是莱特家族中,一个始终不太“接受”荷米欧妮·布鲁菲尔德的顽固分子——以及《莱特镇记事报》的编辑兼发行人弗兰克·劳埃德。当晚,劳埃德一直和卡特·布雷德福谈着政治话题,但两人只是假装对彼此有兴趣而已。卡特不时朝坐在意大利式壁炉前“情人座”中的帕特丽夏和埃勒里投以非常不快的眼光;劳埃德呢,这个莽撞型的男人不停地朝门厅楼梯口张望。 “在吉姆之前,弗兰克曾深深迷恋诺拉……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对诺拉一往情深,”帕特丽夏解释。“在吉姆·海特展开追求而诺拉渐渐爱上他的那期间,弗兰克非常不能承受。” 埃勒里从房间一端远远仔细观察这个大块头的日报编辑,心中思忖:弗兰克·劳埃德会是个危险的情场敌手;他那双深沉的绿色眼睛含着冷酷。 “吉姆开始和诺拉出游以后,弗兰克说过——” “他说了什么?” “我们别管弗兰克说过什么了,”帕特丽夏跳起来。“我说得太多了。” 她快步走向布雷德福先生,再去伤一次他的心。帕特丽夏身穿蓝色塔夫绸晚宴装,走动时总微微发出沙沙声。 “米洛,这位就是埃勒里·史密斯。” 荷米欧妮拖着魁梧壮硕、脚步笨重的威洛比医生一起走到埃勒里面前,骄傲地说着。 “史密斯先生,不知道你带来的是不是好影响,”医生笑着说。“我刚替杰克瓦太太接生结束才来的,那些加拿大佬!这次是三胞胎哩。我和达福医生之间唯一的不同是,莱特镇的女士们一直很体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一次生四个以上。还喜欢我们这个镇吗?” “威洛比医生,我已经爱上这个镇了。” “这是个好城镇。荷米欧妮,我的饮料呢?” “如果够宽宏大量,你是可以这样说。” 马丁法官不屑地接口。她太太克莱莉丝沉甸甸地挂在马丁法官的臂膀上,两人慢步走过来。马丁法官是个瘦削矮小的男人,生了一双惺松睡眼,举手投足直截了当。他让埃勒里想起亚多·特雷恩笔下的“塔特先生”。 “埃力·马丁!”克莱莉丝叫道。“史密斯先生,你别理我这个丈夫。因为你的缘故,他不得不必须穿这套宴会西装来参加,心底正觉得凄惨无比,恐怕会把怨气出在你头上。荷米欧妮,今天这宴会,一切都十全十美。” “哪里,克革莉丝,你过奖了,”荷米欧妮心花怒放道。“只是个温馨的晚餐而已。” “我可不喜欢这装模作样的玩意儿,”法官手指蝴蝶领结嘟嚷道“嘿,特碧莎,你在嗅什么呀?” “笨蛋!”约翰·f.的姐姐瞪了老法官一眼。“埃力,我无法想象史密斯先生会怎么看我们这些人。” 马丁法官没好气地注视史密斯先生,想看着史密斯先生有没有因为他不习惯戴领结而看轻他,再决定自己是否要看轻史密斯先生。这个危机因亨利·克莱·杰克逊出来宣布晚宴即将开始而化解。亨利·克莱是莱特镇唯一受过训练的膳师,本地上流阶层的仕女透过一套强制的共产制度,共有这位膳师以及他难得一穿的膳师服。她们之间有条不成文法规,只有碰到极端特别的事由,才能雇用亨利·克莱指挥宴膳。 “晚宴开始,”亨利·克莱·杰克逊宣布,“上菜!” 薄荷果冻酱烤羊肉刚撤走,凤梨奶昔冰淇淋甜点送上来时,诺拉·莱特突然出现了。霎时,全场鸦雀无声。荷米欧妮声音颤抖地说:“啊,亲爱的诺拉。”约翰·f.嘴里满含咸胡桃,开心地说:“诺拉宝贝!”克莱莉丝·马丁喘着气说:“诺拉,见到你真好!”之后,场面的僵窒才算解除。 埃勒里是头一个起身示敬的男士。弗兰克·劳埃德是最后一个,他浓密头发下的粗颈子转变成砖红色。是帕特丽夏开口挽救这一刻: “诺拉,现在下楼来晚餐正是时候!”她轻快地说。“我们刚用过露迪做的美味羊肉。史密斯先生,这是诺拉。” 诺拉伸手让他亲吻。那只手,纤细冰凉,有如一只细致瓷器。 “妈妈告诉过我所有有关你的事情。”诺拉说话的声音仿佛久未使用。 “一定让你失望了,自然的嘛!”埃勒里微笑说,并拉出一张椅子。 “噢,不!你们好,法官、马丁太太,特碧莎姑妈……医生……卡特……” 弗兰克·劳埃德说: “你好,诺拉。” 他嗓音粗哑,从埃勒里手中把椅子拉走,动作不算粗鲁,但也不是十分礼貌;反正是先拉走,然后再为诺拉靠坐妥当。诺拉红着脸坐下。这时,亨利·克雷大步走进来,端着别致、做成书本模样的奶昔冰淇淋。接着,大家才又开始交谈起来。 诺拉·莱特两手交握、手心向上坐着,仿佛已经累坏了;苍白的双唇努力做出微笑。显然,她今晚的打扮煞费心思。红白条纹的晚礼服完美地伏贴在身上,清新亮眼;手指甲修饰得毫无瑕疵,酒褐色头发没有一丝一缕凌乱。埃勒里初见这位略微近视的女孩,稍稍感到惊讶,似乎可想见她在楼上卧房里的情景,想象她如何郑重其事修指甲、如何郑重其事梳头、如何郑重其事穿上迷人的晚礼服;郑重其事这个,郑重其事那个,所以一切才会这么……郑重其事得那么久,那么没有必要,以至于晚了一个小时才下楼来晚餐。 现在,她弄到完美了,现在,她尽了最大努力下楼来,却仿佛被掏空了,仿佛努力得太过,根本不值得这一切似的。她略略低头,保持着没有变化的微笑,静听埃勒里随兴谈话,动也没动她面前的甜点或饭后小咖啡,只偶尔低声做一两个极简短的回答……她的样子不像是觉得厌烦,倒像是兴奋过度而疲倦了。 然后,像她刚才意外进来一样突然,她说:“我告退了,请各位原谅。”便站起来。 在场所有谈话再度中断,弗兰克·劳埃德跳起来,把她的椅子往后拉,仿佛要用他不知所措而深厚的注视吞噬她。 她对他微微一笑,再对其他人微微一笑,便飘似地离去。沿着拱廊从餐厅走到门厅,她的步履加快,转眼消失了。 每个人立刻又交谈起来,并且要求再倒些咖啡。 奎因先生在温暖的夜色中散步走回新居,心中一边仔细筛检今晚看见的、听到的各项重要事端。大榆树的树叶在谈着话,超大型的月宝石高挂空中,他自己的鼻子里则满是荷米欧妮·莱特在家中放置的鲜花芳香。等见到一辆单排座位的小敞篷车停在他屋子前面的路边石旁,车内没有亮光,而且没有人在里面后,一晚的香甜感觉顿时消散。这样的夜晚,应该有事发生。一片暗灰色的云朵掩住了明月,奎因先生从草坪边缘无声息地走向他的小房子。可以看见房子门廊上有个火星亮光,在大约一个男人腰部高的地方,前后晃动着。 “我猜你就是史密斯先生吧?” 一个女低音在说话,那声音的质地,好像外围有点磨毛了,并且带着嘲弄的味道。 “你好!”他回应着,边踏上门廊阶梯。“你介意我打开门廊电灯吗?这里真暗——” “开吧,我对你和你对我一样好奇,我也想看看你呢!” 埃勒里轻触电灯开关。她蟋缩在角落的秋千里,正从香烟喷出的烟气后对他眨眼看着。皮制的浅灰色长裤紧绷着臀部,开士米羊毛衫把她的胸形大胆地雕塑出来。站在一富之遥的埃勒里,立刻得到的大略印象是:一种世俗的、过熟的、并不断在增长着的苦涩。她笑笑——他认为那个笑容有点儿紧张——然后将香烟从栏杆上往黑暗中一丢。 “你现在可以关灯了,史密斯先生。反正我是个丑八怪;再者,我不该希望我的家人因为知道我就在附近而觉得不好意思。” 埃勒里依言关上门廊电灯。 “这么说,你就是洛拉·莱特了。” 这就是那个和人私奔,结果离了婚返回家乡,莱特一家人提也不提的大女儿。 “听起来好像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洛拉·莱特又笑起来,笑声末尾转变成打嗝。“抱歉,第七杯苏格兰威士忌的第七次打嗝。你知道,我是很有名的——莱特家那个爱喝酒的女儿。” 埃勒里不由得一笑。 “这恶毒的流言我倒是听说了。” “根据这些日子以来听说的奉承传闻,我本来已经有准备要厌恶你这个人了;不过,实际上看起来,你倒是还好。握握手吧!” 秋千吱嘎一响,脚步声混合着高低不调和的笑声,她在黑暗中摸索,手掌的湿热触及他的脖子,他连忙伸手抓稳她手臂,免得她跌倒。 “瞧,”他说,“你该在第六杯时就停止别喝了。” 她把手掌顶住他浆挺的衬衫,用力一推。 “呵,好个吉拉尼莫!那家伙肯定觉得这个洛拉臭死了。”他听见她踉跄走回秋千的脚步声,然后是秋千的吱嘎声。“哦,大名鼎鼎的作家史密斯先生,说说你对我们这些人的看法吧?侏儒和巨人,甜的和酸的,暴牙的和花言巧语的杂志广告——全是写书的好材料,啊?” “很好的材料。” “你可来对地方了。”洛拉·莱特点燃又一支烟,打火机的火焰抖动着。“莱特镇!爱饶舌的,坏心肠的,偏狭的——伟大的美国烂泥巴!比纽约或马赛后院的小块床单还要脏。” “喔,这我倒不晓得,”奎因先生争辩道。“我前前后后陆续四处看,对我而言,它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不错!”她笑起来。“别吓我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它肮脏不堪——是污秽的孕育之地。” “如果是这样,”奎因先生反问,“你干嘛还回来?” 她香烟头的红光很快连续闪了三次。 “这不干你的事。你喜欢我家人吗?” “非常喜欢。你和你妹妹帕特丽夏很像,身材也一样好。” “唯一的差别在于,帕特丽夏年轻,而我的光彩正在消褪。”洛拉·莱特沉思了一会儿。“我想,你不得不对姓莱特的这一家人保持礼貌。听着,史密斯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莱特镇来,但如果你粘着我们家人,你就一定会听到一大堆有关格拉小时候的事,以及……晤……我不在乎莱特镇的人怎么看我,但一个外地人……就不一样了。谢天谢地,我还保持着自尊!” “我还没听你家人谈起你什么事。” “没有?”他听见她又笑起来。“今天晚上我感觉还很愿意袒露内心的。你会听到人家说我爱喝酒,这是真的,我学来的,从……你会听见人家说,在镇上各种可怕地方都能见到我——更糟的是,看到我单独一个人。想想看!我被看成是‘放荡的’,事实是,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但山丘区这些女人的鹰爪,一直在撕裂我!” 她讲完了。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埃勒里问。 “现在不要。我不怪我母亲,她和其余那些女人一样,见识狭窄;她的社交生活是她的全部生命。如果我照她的规矩来,她还是会让我回去的——我会给她这个勇气,但是,我不想玩这种游戏。这是我自己的生命。去他的规矩!你了解吗?”她又笑起来。“说你了解,快,说呀。” “我了解。”埃勒里说。 她静默不语。然后才又说: “你一定觉得无趣了。晚安。” “希望再见到你。” “不再见了。晚安。” 她的鞋子磨擦过看不见的门廊地板。埃勒里再次打开电灯,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那么,让我送你回家吧,莱特小姐。” “谢谢你,不用了。我——”她停住不语。 帕特丽更快活的声音在下面的黑暗中叫: “埃勒里?我上来和你抽根烟好吗?卡特回家了,我看见你门廊的灯——” 帕特丽夏也停住不语了。两姐妹互相凝视着。 “喂,洛拉!”帕特丽夏叫道,并跃上阶梯热烈亲吻洛拉。 “怎么没告诉我你要来?” 奎因先生迅速关掉电灯,不过,还是有时间看到洛拉怎么拥抱——短促地——比她高、比她年轻的妹妹。 “放手吧,鼻音小妹,”他听到洛拉压着声音说。“你弄乱我头发了。” “这是真的,”帕特丽夏开心地说。“埃勒里,你知道吗,我这个姐姐是莱特镇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女孩,可偏要把自己的光彩藏在皱巴巴的长裤下!” “帕特丽夏,你可爱,”洛拉说,“别太费心管我,你知道没有用的。” 帕特丽夏怜恤地说: “亲爱的洛拉……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想,”奎因先生说,“我去绣球花丛那边走走,看它们开得怎么样了。” “不用,”洛拉说。“我要走了,真的。” “洛拉!”帕特丽夏声音便咽了。 “瞧见了吧,史密斯先生?鼻音小妹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子。帕特丽夏,好了,别每次碰到我都这样。” “我好了。”帕特丽县在黑暗中挪技鼻子。“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帕特丽夏。晚安,史密斯先生。” “晚安。” “我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你喜欢的话就过来喝一杯吧。晚安,小鼻音!” 洛拉走了。 洛拉那辆1932年的小轿车引擎声完全消失后,帕特丽夏轻声说: “洛拉现在住在下村靠近机械厂附近一间两室的小公寓里。她不肯拿丈夫的离婚赡养费,她那个丈夫直到死时都是个卑鄙的家伙。她也不接受爸爸的钱。她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六年前的旧衣服,嫁妆的一部分。现在她靠教下村那些有潜力的学生弹钢琴为生,一次收费五十分钱。” “帕特丽夏,她为什么留在莱特镇?什么理由使她离婚后又回到这里?” “鲑鱼、大象或什么的,它们不都回到出生地……来结束一生吗?有时候,我觉得洛拉好像在……躲避。”帕特丽夏的丝绸晚礼服突然沙沙作响起来。“你老是让我讲个不停。晚安了,埃勒里。” “晚安,帕特丽夏。” 奎因先生注视黑暗良久。是的,它慢慢在成型;真幸运,材料都在这里,既精彩又血腥。但罪行呢——罪行,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发生了? 埃勒里带着对过去、现在、未来的种种事件,在“凶宅”的床上就寝。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差不多高埃勒里抵达莱特镇已三个星期的这一天,他坐在门廊上抽着餐后烟,同时享受着如真似幻的夕阳。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开上山丘区,煞车停在隔壁莱特家门口。一个没戴帽子的年轻人跳出出租车。奎因先生猛地感到一阵不安,不由得起身,以便看清楚些。 年轻人对埃德·霍奇基斯大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跳奔上台阶,急急地按莱特家的门铃。老露迪来开门,埃勒里见她举起臂膀,仿佛躲避什么攻击的样子。接着,她快步离开视线,年轻人匆匆跟在她后头进门。大门“砰”地碰上。五分钟后,大门被用力推开,年轻人冲出来,跌跌撞撞钻进在外头等候的出租车,大叫着让司机开车。 埃勒里慢慢坐回座位。不无可能,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帕特丽夏会飞奔来告诉他……瞧,她来了。 “埃勒里!你肯定猜不到了!” “吉姆·海特回来了,”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瞠目看着他。 “你真神了。想想看——三年了!当时吉姆那样子离开,带给诺拉多少折磨!我简直不相信他回来了。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吵吵闹闹硬是要见诺拉。她人呢?她为什么不下楼来?是,他知道妈妈和爸爸想念他,但他们可以等一等——诺拉呢?他在爸爸面前不停挥动拳头,像个神经病似地跳来跳去!” “然后呢?” “我跑上楼告诉诺拉,她听了,脸包死白扑倒在床上,说:‘吉姆回来了?’便号啕大哭起来。她说,她宁愿死掉,为什么他不离远一点;还说,就算他爬着来求她,她也决不见他——反正是通常女人的笨方法。可怜的诺拉!” 帕特丽夏说着,自己也流下眼泪。 “我知道跟她争辩没有用——诺拉横了心时,坚决得可怕。我只得如实告诉吉姆,他听了,更加激动,想跑上楼去。爸爸生气极了,挥动高尔夫五号铁头球棒,站在楼梯口,好像立定桥头的霍拉提乌斯,命令吉姆离开我们家,然后……晤,吉姆不把我爸爸击倒,就无法冲过去,于是,他跑出我家,一边大叫着,他一定要见到诺拉,就算得扔颗炸弹才能进我家也一样。在那个混乱时刻,我一直在忙着弄醒我妈妈,因为每次碰到悲伤的事,她都会习惯性昏倒……我得赶紧回去了!” 帕特丽夏说完便开步跑,没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说: “埃勒里·史密斯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她缓缓问,“我竟然跑来告诉你我们家最私密的事?” “可能是因为,”埃勒里微笑,“我面善吧。” “别臭美了,你以为我爱上——” 帕特丽夏咬咬嘴唇,晒黑的脸庞微微红了一下,急忙连跑带跳走了。 奎因先生又点燃一根香烟,手指竟不太能够稳定夹住。尽管天气是热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接着,他把那根一口都还没有抽的香烟丢到草地上,进屋去拉出了打字机。 第五章 情人归来 有一颗镶牙的推销员盖比.沃伦在火车站看到吉姆.海特下了火车,便把这个消息告诉埃米琳.杜普雷。出租车司机埃德.霍奇基斯把吉姆带到厄珀姆饭店,看在过去情分上,马.厄珀姆设法替他弄到一张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埃米琳已经差不多拨完电话,使镇上几乎所有没有去松林园野餐或没有去斯洛克姆湖游泳的居民都知道了。 星期一,奎因先生竖直耳朵逛遍全镇,得知镇民意见可区分为二:j.c.佩蒂格鲁、唐纳德·麦肯齐以及其他扶轮社“精英属于一派,这些人半是乡村俱乐部会员半是生意人,他们大致认为吉姆该挨骂。但女士们大力反对他们,她们认为吉姆是优秀青年,不管他和诺拉三年前到底怎么了,都不是吉姆的错——这一点就算拿去年的奖金来打赌也可以! 弗兰克·劳埃德不见了。菲尼·贝克说,老板休假到桃花心森林区狩猎去了。埃米琳·杜普雷吸吸鼻子说: “弗兰克·劳埃德会在吉姆·海特回莱特镇的次日清早去打猎,也真怪。他当然是逃避去了。那个光会嘴巴说说的家伙!” 弗兰克没有像欧文·威斯特笔下的《弗吉尼亚人》那样——作品改编成电影时,该角色由影星加里·库珀饰演——取出猎鹿的来复枪,沿街追寻吉姆踪迹,实在让埃米琳失望。 星期一中午,奎因先生发现镇上的问题人物——酒仙安德森躺在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的台座上,捻捻花白的胡子,宣称: “噢,一个最不充分、最无力的结局!” “安德森先生,你今早感觉好吧?”埃勒里关心地问。 “再好不过了,先生。《圣经》的箴言里说得好,我想是第二十六章,上面说:‘挖陷饼的,自己必掉在其中。’当然,我是指吉姆·海特再度出现在这个被诅咒的社区。报应啊,先生,报应啊!” 但那个发酵中的酵母,进行发酵的方式倒是怪异。马·厄珀姆说,吉姆·海特重返莱特镇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厄珀姆饭店的房间里,连三餐都叫进房间吃。而原本的隐居者诺拉反倒异乎平常,开始露面了——当然不是到公众场合。不过,星期一下午,她在莱特家屋后草坪球场上,观看帕特丽夏和埃勒里打了三场网球;艳阳下,她的近视眼镜钩着黑镜片以保护眼睛,就那样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始终带着隐隐的微笑。当天晚上,她和帕特丽夏及怀着敌意的卡特·布雷德福,三人一起漫步到埃勒里家。 “来看看你的新书写得如何了,史密斯先生。” 埃勒里叫爱贝塔·马娜卡准备茶水和麦片饼招待。他对待诺拉宛如是个常来的朋友。然后,星期二晚上…… 星期二晚上是莱特一家打桥牌的时间。这一天,卡特·布雷德福照例和莱特家一道晚餐,餐后则由卡特和帕特丽夏对搭、荷米欧妮与约翰·f.对搭打桥牌。荷米欧妮想到,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让史密斯也参加,作为第五手,埃勒里轻快答应了。 “今天晚上我很想旁观,”帕特丽夏说。“亲爱的卡特,你和爸爸搭档对埃勒里和妈妈,我观战。” “来吧,快,我们在浪费时间,”约翰·f.说。“史密斯,下赌吗?随你。” “我无所谓,”埃勒里说。“我把这个荣幸给布雷德福怎么样?” “这样的话,”荷米欧妮很快说,“我们赌少一点的吧。卡特,为什么他们不给检察官高一点的待遇呢?”她显得很愉快,“以前你当民政官的时候……” “赌一点一分钱,”卡特说,清瘦的脸颊红了。 “卡特,我的意思不是——”荷米欧妮抱怨。 “假如卡特想玩一分钱的,那就玩一分钱的,”帕特丽夏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会赢!” “你们好!”诺拉说。 她没有下楼来一同吃晚餐——当时荷米欧妮说她患“头疼”——现在她站在门厅外向大家微笑着。她进来时,手上拿着一个装编织用品的小篮子,走到钢琴灯下一个大椅子旁坐下。 “我正在帮英国打个胜仗呢,”她微笑着说,“这是第十件毛衣了,全是我自己打的!” 莱特先生和夫人交换了惊异的眼神,帕特丽夏心不在焉抚弄着埃勒里的头发。 “玩牌吧,”卡特压抑着声音说。 牌运似乎眷顾埃勒里。卡特想到帕特丽复那温暖、灵活的手指在埃勒里头发里,下嘴唇忍不住吸了起来。三局过后,卡特把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摔。 “卡特!”帕特丽夏气呼呼地叫道。 “卡特.布雷德福,”荷米歇妮说,“我没听说过——” “帕特丽夏,希望你别再搅局,”卡特大叫,“这样我才能扳回劣势!” “搅局!”帕特丽夏急急不平:“卡特·布雷德福,我整晚坐在埃勒里椅子边的扶手上,一句话也没说呀!” “你要是喜欢玩他漂亮的头发,”卡特大吼,“何不带他到外面月光下?” 帕特丽夏眼光锐利地射向他,然后歉疚地对埃勒里说:“我相信你会原谅卡特这种差劲的举止。他从小受的教养是很好的,只是接触多了罪犯——” 诺拉突然惊叫起来。 吉姆·海特站在拱廊下,那件混纺西装疲倦地挂在身上,衬衫因汗湿而变暗,看上去宛如一个在炙热天气里毫无目的或计划地快跑了很久的男人。诺拉的脸孔则有如乌云四散的天空。 “诺拉。” 诺拉脸颊上的粉红颜色不断扩散并加深,直到像一面要喷火的镜子。在场没有人移动,没有人说一个字。 诺拉向他奔扑而去。埃勒里以为她是怒火中烧要去攻击他。可是,埃勒里看出诺拉并没有发怒,而是一阵惊慌。那是一个女子因长久放弃有希望的日子,活在悬浮的、半死半活的生命中而乍起的惊慌;是对快乐重生的恐惧。 诺拉从吉姆身旁闪过,向楼梯飞掠而去;吉姆表情狂喜,紧随她跑上楼。接着是一片沉寂。埃勒里顿觉面前立了好几尊活雕塑。他把一根手指伸到脖子和衣领间,手指离开衣领时是汗湿的。约翰·f.和荷米欧妮互使眼色说着神秘活——就如很多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夫妇学会的那样。帕特丽夏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厅,胸口明显上下起伏着。 卡特一直瞪着帕特丽夏,仿佛吉姆和诺拉之间的事,与他自己和帕特丽夏之间的事,不知怎么的两相混淆了。 后来——后来楼上传来响声,先是一扇房门打开的声音,再来是一阵不稳的脚步声,然后是下楼梯的声音。诺拉和吉姆出现在门厅中。 “我们要结婚了,”诺拉说。 诺拉宛如一盏冰凉的灯,吉姆去触动了开关;现在,她不但从里到外发光,还散放着热量。 “就是现在,”吉姆说,那声音深沉得仿佛在向人挑衅,而且比他要表示的还要严厉,像用金钢砂纸磨出来的一般。“就是现在!”吉姆说,“听懂了吗?” 他谈沙色的头发,从发根到喉结以下的皮肤,快涨成紫红色了。但他一直对约翰·f.和荷米欧妮眨眼,是顽强而紧张的备战眼神。 “噢,诺拉!” 帕特丽夏大叫,扑上前去亲吻诺拉的嘴唇,又笑又哭的。荷米欧妮挂着僵尸般的生硬微笑。约翰·f.喃喃说着什么,一边拉开椅子,走到女儿面前拉起她的手,也拉起吉姆的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卡特说: “真会挑时间啊,你们这两个疯子!”并伸出手臂去扶帕特丽夏的腰。 诺拉没有哭,一直看着她妈妈。荷米欧妮的震惊这才被打破一点点,起身跑向诺拉,把帕特丽夏、约翰·f.和卡特推到一旁,亲吻诺拉,也亲吻吉姆,然后歇斯底里吐出一些虽然没有意义,却与这时刻相当配称的话。 奎因先生默默向外走,感觉有点儿孤单。 第六章 莱特与海特今日成婚 荷米欧妮张罗起婚礼来,有如一位在野战帐篷里指挥作战的将军,四周围绕着地形图,以及许多代表敌方正确火力的数字。帕特丽夏陪伴诺拉去纽约采购结婚所需的衣饰及其他用品时,她已与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的司事托马斯先生进行了技术性的会谈、与上村独眼的亚美尼亚花卉商安迪·拜罗拜廷讨论婚礼花艺事宜、与牧师杜利特尔博士磋商合唱团男生的预演安排、去找代办筵席的琼斯先生以及旅行社的格雷西先生交待事情,还到银行与约翰·f.密商银行内部业务。 但这些只是属于军需官的杂事而已,至于总参谋部阶层的事务,则是和莱特镇的名流仕女们进行交流。 “天啊,当时好像在演电影咧!”荷米欧妮滔滔不绝地对着电话讲:“原先不过是情人间的争吵而已——噢,亲爱的,是的,我知道外人怎么说!”荷米欧妮平静地说:“可是我们家诺拉才不用着急去抓住任何人哩,我猜你大概不记得巴尔港的那位年青英俊的社会名流去年怎么来……当然不行,为什么我们得办个静悄悄的婚礼呢?亲爱的,他们会在教堂举行婚礼,而且……当然是作为新娘子呀……是的,去南美蜜月旅行六个星期—…·暧,约翰要吉姆再回银行工作……噢,老天,不是,这次是要当高级职员……当然,亲爱的!你想我会把诺拉嫁掉而没邀请你来参加婚礼吗?”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重返莱特镇一周后,吉姆和诺拉由杜利特尔博士证婚,在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结婚。约翰·f.亲自将新娘交给新郎,卡特·布雷德福当吉姆的男傧相。婚礼结束,接着是在莱特家的草坪上招待宾客。二十名黑人侍者穿着半正式西装在场服务;甜酒汽水的特殊配方是1928年约翰·f.从百慕大带回来的。埃米琳·杜普雷穿一袭细棉布做的衣裳,头戴真玫瑰花编成的花冠,像盛开的花朵般穿梭在一堆堆宾客间,直称道荷米欧妮把一个“微妙敏感”的情况处理得多么“成功”;还说,吉姆眼睛底下那两条紫色圈是不是很有意思——你猜,这三年来他是不是一直喝酒度日呀?多浪漫呀!克莱莉丝·马丁很大声地说,总“有些人”天生是制造麻烦的家伙。 宾客们正在草坪上接受招待之际,吉姆和诺拉悄悄从仆役进出的后门溜走了。埃德·霍奇基斯载着新娘和新郎到斯洛克姆镇区,及时赶上开往纽约的特快火车。他们夫妇俩要在纽约逗留一夜,星期二搭船前往里约。小两口开溜并钻进埃德的出租车时,给正在四处闲逛的奎因先生瞧见了。诺拉紧握丈夫的手,一对眼睛仿佛两颗沾湿的钻石。吉姆的表情既正经又骄傲,小心翼翼把妻子送进出租车,好像他如果粗心一点,妻子可能会碰伤似的。 奎因先生也看到弗兰克·劳埃德。弗兰克在婚礼前一天“打猎回来”,差人送了一张便条给荷米欧妮说,“抱歉”不能参加婚礼和草坪招待会,因为他当晚得北上到首都参加一个新闻发行人会议;但他手下的社会版记者格拉迪斯·赫明沃斯,明天会到场为《莱特镇记事报》采访婚礼实况,“并请转达诺拉,我祝福她快乐。劳埃德谨上。” 结果,理当在两百里外开会的弗兰克·劳埃德,此刻却藏身在莱特家后面靠近草坪球场的一棵柳树后面。奎因先生感觉心中涌起一阵战栗。帕特丽夏不是说过吗,对于吉姆和诺拉的要好,“弗兰克很难承受”。而且,弗兰克·劳埃德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吉姆和诺拉从厨房出来,钻进出租车时,隐身在一棵枫树后面的埃勒里真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防备着,不过,柳树后面静静地没有动作,当出租车一消失,弗兰克·劳埃德便离开藏匿处,脚步沉重地走向屋后的小树林。 婚礼后,星期二晚上,帕特丽夏·莱特来到埃勒里门廊上,装作兴高采烈地说: “好啦,吉姆和诺拉现在正在大西洋的某个地方。” “两人在月光下拉着手。” 帕特丽夏叹口气。埃勒里与她并肩坐在秋千中,两人一起摇荡着。 “你们家今天的桥牌局如何呢?”埃勒里终于问。 “噢,妈妈把它取消了。她累坏了。其实从星期天起,她就一直躺在床上了。可怜的老爸爸抱着他的集邮册到处转,若有所失的样子。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失去一个女儿对他们代表什么意义。” “我注意到你姐姐洛拉没——” “洛拉不会来的。妈妈开车到下村去找她,要她别参加。我们不谈……洛拉。” “那我们谈谁呢?” 帕特丽夏低声道: “你。” “我?”埃勒里先是一惊,然后忍不住笑起来。“回答是:没问题。” “什么?”帕特丽夏叫道。“埃勒里,你在戏弄我!” “哪儿的话。我知道你爸爸有个难题。诺拉刚结婚,这栋出租给我的房子.本来是为她设计建造的,所以他在想——” “哦,埃勒里,你真可爱!爸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是胆小鬼!所以他要我来找你谈。吉姆和诺拉真的希望住在他们的……晤,我是说,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呢?等他们度蜜月回来……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很公平,”埃勒里说。“我立刻搬走。” “哦,不!”帕特丽夏说。“你的租约是六个月,而且你正在写小说,我们真的没有权利要你搬走。爸爸觉得为难极了…·” “荒唐,”埃勒里微笑。“你的头发搔得我痒极了。它不像人的东西,我是说,它好像生丝,里头藏有萤火虫。” 帕特丽夏听了安静了半晌,然后扭动身子坐到秋千一角,把裙子拉到遮住膝盖。 “还有呢?”帕特丽夏抖着声音问。 奎因先生摸着身上找火柴。 “没有了,反正是——很不平常。” “我懂了,我的头发不是人的,它很不平常,”帕特丽夏嘲弄他说。“晤,这样的话,我得赶紧走了,卡特在等我。” 奎因先生突然站起身。 “卡特!那可不能冒犯!星期六就搬家,这样时间够你们用吗?我想你妈妈会重新布置房子吧。搬家后我就离开莱特镇,想到现在房子短缺——” “看我多笨哪,”帕特丽夏说。“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跳下秋千,伸伸懒腰。“爸爸和妈妈邀请你来我们家做客,做客多久随你喜欢。晚安!”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奎因先生在凶宅的门廊上,心情好得不得了。 第七章 万圣节:面具 十月中旬,吉姆和诺拉蜜月旅游归来。这时,鲍尔德山火红得仿佛满山遍野着了火,镇上到处可以闻到燃烧香杉干叶的气味。全州农产品展销会在斯洛克姆如火如荼展开:杰斯·沃特金斯的黑白乳牛“芬妮9号”拿到特种牛竞赛第一名,全莱特镇都感到骄傲。孩子们没戴手套一起大玩“红橡皮手”游戏,天上星辰宛如受了霜害,夜晚仿佛带着鼻音。走到乡下,你可以看见南瓜成排成排神秘地蹲在田里,好像远从火星来的小橘人。荷米欧妮的一个远房表兄,在镇公所担任书记员的阿莫斯·布鲁菲尔德赶在这时节死于血栓症,举行了一场“重大的”平凡秋葬。诺拉和吉姆带着夏威夷肤色下了火车,吉姆朝他岳父笑了笑。 “什么!只有这么小一个迎接团呀?” “吉姆,这几天,全镇人都在想着别的事情,”约翰·f.说。“明天是征兵注册日。” “圣战!”吉姆说。“诺拉,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噢,老天,”诺拉吸了口气。“现在我可有事情得操心了!” 然后,她勾着吉姆手胄,一路往山丘区走去。 “整个莱特镇沸沸扬扬,”荷米欧妮大声说。“诺拉宝贝,你气色好极了!” 诺拉气色确实好极了。 “我重了十磅呢,”她笑着说。 “婚姻生活如何呀?”卡特·布雷德福问。 “干嘛不自己结婚体验一下呢?卡特,”诺拉反问。“帕特丽夏亲爱的,你愈来愈迷人了!” “有个能言善道的作家在家里,”卡特抱怨,“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机会呢?” “不公平的竞争,”吉姆笑道。 “在家里!”诺拉兴奋地大叫。“妈,你都没有写信告诉我房子的事!” “诺拉,本来我们实在无计可施,”荷米欧妮说,“多亏他答应放弃租约,好可爱的一个人。” “确实是个好人,”约翰·f.说。“你们有没有带回来什么邮票呀?” 但帕特丽夏等不及了: “诺拉,别管这些男人,你和我到别的什么地方……私下聊聊吧。” “等等,先看一下吉姆和我带回来的东西——” 当这辆家庭大轿车在莱特家的车道上停住时,诺拉的眼睛瞪得老大。 “吉姆,看!” “真令人惊喜!” 大房子旁边的小房子在十月阳光中闪耀。它重被粉刷一新,护墙板是白色,百叶窗板和门窗框都刷了淡红色,新美化过的草地呈现圣诞树般的绿色;整个看去好像一件精巧的礼品盒。 “看起来真的很不错,”吉姆说。 诺拉朝他微笑,并捏捏他的手。 “孩子们,”荷米欧妮微笑着,“等着看里面吧。” “彻头彻尾焕然一新,”帕特丽夏说,“万事皆备,等着接纳恩爱夫妻。诺拉,瞧你都哭了!” “太美了!” 诺拉流着泪拥抱爸爸和妈妈。然后拉着丈夫走过去看看这栋空了三年,只有奎因先生短暂小住过的新房。 奎因先生在新人回来的前一天,便整理好过夜用的行李,搭中午火车离开莱特镇。帕特丽夏说,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巧妙地消失,显示这个人具有“优秀品格”。不论基于什么理由,奎因先生在十月十七日,也就是全国征兵注册日第二天,又回到莱特镇。听到隔壁小屋中的喧闹和笑声,一点没有那栋房子不久前还一直被称做凶宅的迹象。 “史密斯先生,我们真要谢谢你放弃这房子,”诺拉说。 她俏丽鼻子上沾着家庭主妇做家务时留下的污点。 “你这样容光焕发就是对我的奖赏。” “你真是嘴甜!”诺拉回嘴说着,伸手拉拉浆过的小围裙。“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以医好生病的眼睛。那个快乐的新郎呢?” “吉姆到火车站领东西去了。他从以前在纽约居住的公寓回来以前,已经把他的书籍衣物等家当打包好,交给通运公司船运到莱特镇;它们一直寄放在车站的行李处。瞧,他回来了!吉姆,东西领到了吗?” 吉姆从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中挥手致意。那辆车子满满塞着好几个箱子、盒子和一个大衣箱。埃德和吉姆把它们搬进屋子。埃勒里称道吉姆看起来真健康,吉姆回报一个友善的握手,谢谢他“好心地搬出去”。诺拉要留“史密斯”先生一起午餐,但“史密斯”先生笑说,他要等诺拉和吉姆不忙时,才接受邀请,便告辞了。 他往外走时,听见诺拉在身后说: “吉姆,你有这么多箱子!” 吉姆嘀咕道: “每个人都是到打包装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少书。埃德,你把这些箱子抱到地下室好吧,啊?” 埃勒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吉姆和诺拉拥抱在一起。奎因先生笑了。假如新娘这栋房子在墙壁内藏匿着凶灾,那些凶灾也真是被藏匿得毫无破绽。 埃勒里全副精神投人小说写作。除了三餐时间以外,他都待在顶楼他的“圣殿”里,荷米欧妮把那个地方划归为他自由支配的范围。荷米欧妮、帕特丽夏,还有露迪,整天听见他的手提打字机响个不停,直到深夜。他没怎么见到吉姆和诺拉,尽管晚餐时竖耳倾听,要注意看是不是有家庭不和的谈话,但吉姆和诺拉似乎很快乐。在银行里,吉姆现在有个私人办公室,里面有张新买的橡木桌,桌上的铜制名牌写着:“副董事长海特先生”。从前的顾客陆续进来向他道贺,并问候诺拉,总像抱着什么贪婪的愿望。 小屋也很受青睐。山丘区的仕女们一再造访,诺拉以茶点和微笑招待她们。她们锐利的眼光四处扫射侦察,想找到尘埃和颓丧,却总是失望而返。诺拉对她们受挫的好奇心忍住失笑;荷米欧妮则为她这个新婚女儿感到骄傲。 因此,奎因先生断定,自己是个太有想象力的傻子;凶宅业已埋葬,被复活取代了。既然现实世界不肯合作,他只得在小说里自创一项犯罪。小说中的人物他都喜欢,所以内心非常高兴。 十月二十九日来了又走了,华盛顿公布联邦征兵抽签数字的日子也跟着过去。吉姆和卡特·布雷德福抽到前几号;三十日一大早有人看到奎因先生去霍利斯大饭店买了一份《纽约日报》,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见他读报时耸耸肩膀,阅毕就把报纸丢进垃圾桶了。三十一日是个疯狂的日子。山丘区的住家整天都在应付神秘客来按门铃。人行道上到处是彩色粉笔写就的恐吓标示。夜晚降临,穿着特殊衣装的鬼怪游走全镇,他们的脸全涂上色彩,手臂抖动不停。年纪大点的姐姐们痛心地抱怨各色粉盒和唇膏不见了,所以有不少小鬼精怪得带着刺痛的屁股上床就寝。这一切又快活又使人怀念。晚餐前,奎因先生到邻近地方走走,真盼望自己能再度年轻,以便再度享受万圣节诡怪的乐趣。回莱特家的路上,他看见隔壁房子灯火通亮,一时兴起,他踏上走道,去按自己以前居所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诺拉,而是帕特丽夏。 “我以为你躲着我呢,”帕特丽夏说,“我们一直没见到你的人影。” 埃勒里的目光闪躲了一下。 “假如你不是最古怪的男人,是什么?”帕特丽夏问,面颊飞红。“诺拉,是名作家来了。” “进来呀!”诺拉在起居室里叫着。 进屋后,他看见诺拉吃力地捧着一怀抱的书,正想从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堆中多抱一些起来。 “嘿,让我帮你,”埃勒里说。 “噢,天啊,不敢劳驾,”诺拉说。“你就看着我们搬吧。” 一边踏步上楼。 “诺拉正在把楼上第二间卧房改装成吉姆的书房,”帕特丽夏解释。 帕特丽夏边说边将书本从地上堆到她手臂中。诺拉下楼想要继续摊书时,埃勒里正在随意测览书架上搬走一半后剩下的书籍。 “诺拉,吉姆呢?”埃勒里问。 “在银行,”诺拉说,身子向前倾。“开一个很重要的主管会议。” 正说着,一木书从她手臂中滑落,接着再滑下一本,然后又一本。诺拉蹲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臂中的书掉了大半。 帕特丽夏说: “噢,看,诺拉,有信!” “信?在哪儿?哦——这儿!”从诺拉手臂滑落的书中,有一本又大又厚,是布面精装的。几封信从这本书中掉出来。诺拉好奇地抬起,它们都没有封口。 “噢,三个破旧的信封,”帕特丽夏说:“诺拉,我们还是继续搬书要紧,否则永远也搬不完。” 但诺拉皱皱眉。 “帕特丽夏,这三个信封里都有东西。这些书是吉姆的,我不知道是不是……” 她从其中一个信封抽出折叠着的便条纸,展开来,自己慢慢默念。 “诺拉,”奎因先生问。“便条中写了些什么?” 诺拉微弱地说: “我不明白——” 然后把便条放回信封。她从第二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相仿的便条;看完,再放回信封。抽出第三封,看完……当她把第三张便条纸放回信封时,她的面颊已变成泥浆色。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啊!” 诺拉扭身尖叫。门口蹲着一个头戴纸面具的男人;他的手指在那张怪脸前扭动,状似饥饿地开合着。诺拉眼睛向上翻转,直到全部翻了白眼,然后身子跌倒在地上,但手上仍抓着那三个信封。 “诺拉!”吉姆摘掉那个荒唐的万圣节面具。“诺拉,我不是故意的——” “吉姆,你这笨蛋,”帕特丽夏生气地说,迅速曲膝蹲在诺拉静止不动的身体旁。“这玩笑可真漂亮!诺拉,亲爱的——诺拉!” “帕特丽夏,当心!” 吉姆气急败坏地说,一边扶起诺拉柔软的身子把她抱起来,半跑着上楼。 “只是昏过去而已。”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冲进厨房。 “帕特丽夏,她一会儿就会好了!” 帕特丽夏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杯水,每走一步就洒出一点。 “姑娘,我来拿吧。” 埃勒里取过杯子,上楼;帕特丽夏紧随其他人上楼。 他们看到诺拉歇斯底里地躺在床上。吉姆摩擦着她的手,一边深深自责。 “抱歉,”埃勒里说。 他在吉姆身旁坐下,拿着水杯靠近诺拉发紫的嘴唇。她本来想推开他的手,埃勒里拍拍她,她叫出声来,好歹呛着把水喝了下去了。然后靠回枕头,手掌捂着脸。 “走开,”她抽泣着说。 “诺拉,你现在好了吗?”帕特丽夏焦急地问。 “是的,请你们让我自己静一静,好吗。” “快出去,”吉姆说。“让我们两个人待着。” 诺拉放开捂着脸的手,那张脸写着复杂的感情,还喘着气。 “吉姆,你也出去。” 吉姆张口结舌望着她。帕特丽夏把他赶出卧室,埃勒里关上房门,皱着眉。三人都下楼。吉姆一下楼便走向酒柜,斟了林苏格兰威士忌烈酒,很沮丧地一口喝了下去。 “你明知诺拉今晚多么紧张,”帕特丽夏不满地说。“如果你没有喝太多的话——” 吉姆生气地沉着脸: “谁喝醉了?你可别去跟诺拉说我一晚上都在喝酒!懂吗?” “懂,”帕特丽夏沉稳地说。 三个人等候着。帕特丽夏一直在楼梯口张望,吉姆来回踱步,埃勒里噘起嘴,轻轻吹着口哨。诺拉突然出现了。 “诺拉!感觉好点了吗?”帕特丽夏大声问。 “各位,”诺拉微笑着下楼,“史密斯先生,请原谅,只是突然吓到了。” 吉姆将她拥入怀中。 “噢。诺拉——” “亲爱的,没事了,”诺拉笑着说。 这时已见不到那三个信封的踪影。 第八章 万圣节:红字 晚餐后,吉姆和诺拉来到娘家的门廊时,诺拉看起来相当愉快。 “吉姆·海特,帕特丽复已经告诉我面具的事了,”荷米欧妮说。“最亲爱的诺拉,你肯定没事吗?” “当然,妈,只是一时受惊而已。” 约翰·f.一脸困惑地暗中琢磨女婿。吉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表情不定地咧嘴而笑。 “帕特丽夏,卡特呢?”荷米欧妮问。“他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到镇上去吗?” “妈,我头痛,所以打电话告诉他我要早点睡。晚安!”帕特丽夏说完,快步进人屋内。 “一道去吧,史密斯,”约翰·f.说。“今晚的演讲人不错,他是战地记者。” “莱特先生,谢谢你邀请,可是我得继续写小说。祝各位愉快!” 吉姆的新车驶下山丘区时,埃勒里·奎因先生走出屋子到门廊上,借着南瓜般浑圆的月亮的光辉,他无声无息地踏过草坪,环绕诺拉的房子走一圈,检视所有窗户。里面都暗着,看来爱贝塔已经走了——星期四晚上是她例行休假的时间。埃勒里用万能钥匙打开厨房门,入内后随手锁上,然后节省地使用着手电筒,一路穿过大厅走到起居室,注意不弄出声音地走上楼梯。爬到梯口时停住,皱眉——诺拉卧房门口底下有一线光亮!他凝神谛听,里面有拉开抽屉又关上的声音传出来。是小偷吗?还是又一个万圣节的恶作剧?埃勒里握紧手电筒当做棍子,用脚踢开房门。本来正弯腰搜查诺拉梳妆台最底下一个抽屉的帕特丽夏·莱特小姐,陡然跳起并惊叫。 “喂,”奎因先生亲切温和地说。 “去你的!”帕特丽夏惊魂未定地喘气。“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 在埃勒里戏德的注视下,她不觉脸红起来。 “我来这里,至少有个借口——因为我是她妹妹;而你……分明就是侦探嘛,埃勒里·奎因先生!” 埃勒里摇动下巴,做咬牙切齿状: “你这个小魔鬼,”他钦佩地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当然,”帕特丽夏还嘴道。“我曾有一次听你演讲‘侦探小说在当代文明中的地位’,非常盛大的一个演讲会。” “在威尔斯利城?” “在沙拉劳伦斯。当时我觉得你长得很英俊——但世间美丽荣华逝如斯……别那么担心的样子,我不会把你珍贵的微服出巡透露出去的。” 奎因先生俯身亲她。 “嗯,”帕特丽夏说。“还不错,不过,时机不对……请别这样,埃勒里,等别的时候吧。埃勒里,那些信——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果是我爸妈,他们准担心死了——” “那卡特,布雷德福呢?”奎因先生淡淡地提起。 “卡特,”莱特小姐脸红地说,“他……晤,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有任何不对劲的事罢了——”她很快又说:“如果有的话。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劲。” 埃勒里说: “没错,你确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唇膏真美妙。” “把它擦掉。这就对了,”帕特丽夏不解地说,“我……诺拉为什么没说信上写了些什么?”她冲口说道。“她后来回到起居室时,为什么没有拿着信?她为什么把我们都赶出卧房。埃勒里,我……好害怕。” 埃勒里捏捏她冰凉的手。 “我们把信找出来看看。” 他在诺拉的一个帽盒中找到那三封信。那个帽盒搁在诺拉衣橱的架子上,三封信夹在面纸和帽盒底之间。那个帽盒装着的,是一顶有小花和淡紫色俏丽纱饰的帽子。 “藏匿技巧笨拙,”奎因先生嘀咕着。 “可怜的诺拉,”帕特丽夏说,脸色发白。“给我看看!” 埃勒里把三封信递给她。每个信封右上角该贴邮票的地方,都用红蜡笔写着日期。帕特丽夏皱起眉头。埃勒里取过三封信,将它们按红蜡笔写的日期依序排列。日期分别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一月一日。 “这三封信,”帕特丽夏若有所思道,“收信人都是‘罗斯玛丽·海特小姐’,她是吉姆仅有的一个姐姐,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奇怪的是,三封信上都没有写城市或街道地址……” “那倒不要紧,”埃勒里眉头紧锁。“奇怪的是,它是用蜡笔写的。” “哦,吉姆习惯用细蜡笔写字,而不用铅笔,那是他的习惯。” “那么,信封上他姐姐的姓名是吉姆的字迹没错吗?” “没错,我到哪儿都认得出吉姆那潦草的字迹。埃勒里,看在老天的份上,快看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埃勒里抽出第一个信封内的东西,三封信在诺拉昏倒时曾紧紧抓过,所以有点起皱。帕特丽夏说,便条也是吉姆的字迹,同样用红蜡笔写的: 亲爱的姐姐: 我知道很久没和你联系了,但你可以想象,我这一向时间过得很紧凑。我妻子今天生病了,所以现在也只能简单写几行字给你。她的病不太像生病,不过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问我到底怎么了,其实连医生也搞不清那是什么病。只盼望没什么要紧才好。当然,我会再给你写信的。尽快写信给我。 爱你的,吉姆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不明白,”帕特丽夏缓缓地说。“诺拉又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前几天妈妈和我还提到这事哩。埃勒里——” “诺拉最近去看过威洛比医生吗?” “没有呀,除非……但我相信她没有。” “我知道了。”埃勒里声音没透露什么意味。 “再说,上面的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呢,埃勒里!吉姆怎么可能知道……”帕特丽夏没有往下讲,然后却又突然急急说:“打开第二封信看!” 第二封信比第一封简短,但同样是用蜡笔潦草写的: 姐: 我不想让你担心,但我再告诉你,事情更糟了。我妻子病得很厉害,现在大家正在尽所有可能加以挽救。 吉姆草笔十二月二十五日 “吉姆草笔,”帕特丽夏重复信上的字。“草笔——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埃勒里两眼现在是迷雾笼罩了,他目光闪烁着。 “但诺拉根本没有病,吉姆怎么可能知道到时候会恶化呢?”帕特丽夏惊叫。“而且提前两个月知道!” “我想,”奎因先生说,“我们最好再看看第三封信。” 说着,他抽出最后一封信。 “埃勒里,它写些……?” 他把信交给她,然后在诺拉卧房内来回踱步,紧张而气息短促地抽着一根烟。 帕特丽夏眼睛睁得老大地看信。和其他两封信一样,也是吉姆的字迹,潦草的红蜡笔字,上面写着: 最亲爱的姐姐: 她死了。今天去世。 我妻子,走了,宛如她从来不曾活过。她临走的最后时刻……我写不下去了。如果方便,来看我。 吉姆一月一日 “小乖乖,现在别哭。” 埃勒里说,并伸出胳膊去扶住了帕特丽夏的腰。 “这是什么意思?”她抽泣着。 “别哭。” 帕特丽夏转过去捂住脸。 埃勒里把便条全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刚才发现时的原位,并把帽盒搁回衣橱的架子上。他关上帕特丽夏刚才搜索过的梳妆台抽屉,扶正诺拉的镜子,再巡视周围一遍,便领帕特丽夏走出卧房,关上门边的顶灯开关。 “这房门原来是开着的吗?”他问帕特丽夏。 “是关着的,”她声音沉抑地答道。 他关上房门。 “等着。那本厚重的精装书呢——就是信封从里面掉出来的那本书呢。” “在——吉姆书房里,”帕特丽夏要讲出姐夫的名字好像有困难似的。 他们在诺拉为丈夫改装成书房的房间里找到那本书,它就放在一个新的书架上。埃勒里扭亮云母罩的书桌台灯,灯光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帕特丽夏紧抓埃勒里的臂膀,回头看了几眼。 “样子还很新,”埃勒里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喃喃道,“书皮还没开始褪色,书页边缘也很干净。” “那是什么书?”帕特丽夏小声问。 “埃奇库姆写的《毒物学》。” “毒物学!”帕特丽夏惊恐地瞪着两眼。 埃勒里仔细端详这本书的装订,然后让书在手中随意翻开。它自然地打开在有折页的地方——那是他可以找到的唯—一个折页。书脊上的折痕也与书本翻到折页时的位置相对应。埃勒里心想,这么看来,那三封信本来是夹在这一页的。于是他读起那一页的字。 帕特丽夏激动不安地问道: “吉姆·海特读毒物学的书做什么?” 埃勒里注视着她,说: “这两页讲的是各种亚砷酸化合物。包括化学公式、药效、对器官与组织的检查、解毒、致命剂量、亚砷酸中毒的处理——” “中毒!” 埃勒里把书本拿到台灯下最亮的地方看清楚,手指指到粗体字:三氧化二砷,再循着叙述三氧化二砷的那一段文字看下去。书上说三氧化二砷是“白色、无臭、有毒的”,并标示足以致死的剂量。那段字用红蜡笔轻轻在底下画了线。 帕特丽夏干涩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用清晰的声音说: “吉姆计划毒死诺拉。” 第九章 烧掉的提议 “吉姆计划毒死诺拉!”埃勒里将书放回书架,背对帕特丽夏说:“胡说。” “你自己看了那些信的!你看过了!” 奎因先生叹口气。两人在黑暗中下楼,他扶着她的腰。 屋外,那老月仍在天上,还有稀疏寒星相伴。靠着埃勒里的帕特丽夏在颤抖,他因而更加抱紧她。他们这样踏过 撒满月光的草坪,到一棵最高的榆树下休息。 “看看天空,”埃勒里说,“然后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别跟我讲什么哲学或诗歌!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正当疯狂的一九四零年。吉姆疯了,一定是的!” 她开始哭起来。 “人类的头脑——” 奎因先生欲言又止。他本来想说,人类的头脑是个既奇怪又美妙的器官。但他忽然想到,这是模棱两可的话,一如特尔斐神谕般暧昧。事实上……情况不妙,真的不妙。 “诺拉有危险,”帕特丽夏便咽地说,“埃勒里,我该怎么办?” “时间自会揭开一些事情的根底来,帕特丽夏。” “但我无法独力担负这件事!诺拉——你也看到诺拉怎么看这件事了。埃勒里,她吓得脸都绿了。然后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看不出来吗——她已经下决心了,决心不相信它。现在就算你把那些信拿到诺拉面前摇晃,她也不会承认什么事了!她的心情刚刚开放一下,现在又紧紧关闭了,而且还对上帝撒谎。” “没错,”埃勒里用手臂安抚她。 “他那么爱她!事情经过你全看见的,那天晚上他们下楼说要结婚时,你也看到他脸上的快乐表情。吉姆那时候是快乐的。蜜月回来时,他好像更快乐了。”帕特丽夏低语:“说不定他发疯了,说不定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危险狂人!” 埃勒里不发一言。 “我要怎么告诉妈妈?或爸爸?这件事会把他们杀了,而且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他们!” 有汽车引擎声在黑暗中开上山丘区。 “帕特丽夏,别让情绪阻碍了你的思想,”埃勒里说。“像这种情况,需要的是观察和谨慎,还要管住自己的嘴。” “我不明白……” “一个不当的指控,就可能毁了不只吉姆和诺拉的生活,也可能毁了你爸爸和你妈妈。” “话是不错……但诺拉等了这么久——” “我说过了,还有时间,真的。但我们要注意观察、注意看;同时,保证这件事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是不是说了‘我们’?”埃勒里懊悔似地说,“好像我已经宣布自己卷进来了。” 帕特丽夏喘着气,说: “你不会现在缩回去吧?我认为你理所当然要加入的。我是说,从那可怕的第一刻起,我就把你包括在内了。埃勒里,你必须帮助诺拉!你对这种事是训练有素的,请你不要离开!”帕特丽夏摇晃着他。 “我已经说了‘我们’,不是吗?” 埃勒里说着,有点恼了。真的有什么事不对劲,某个声音出差错——本来有个声音,但现在却没有了,是车子吗? 刚才那声音也是车子吗?车子刚刚驶过…… “你现在要哭就哭吧,但哭过就过去了,懂吗?”这次换他摇她了。 “懂,”帕特丽夏流着泪。“我是个爱哭的笨蛋,对不起。” “你不是笨蛋,但你从现在起得做个女英雄。不准露口风、不准有露出端倪的表情和态度。对莱特家其余人而言,那些信是不存在的。吉姆是你姐夫,你喜欢他,而且你对他和诺拉的婚姻还是觉得很开心。”她紧依他的肩膀点着头。 “我们不要告诉你爸爸、或你妈妈、或弗兰克·劳埃德、或——” 帕特丽夏抬头: “或谁?” “不成,”埃勒里皱着眉说。“我不能替你做这个决定。” “你是指卡特,”帕特丽夏肯定地说。 “我是指那位莱特镇检察官。” 帕特丽夏沉默不语。埃勒里沉默不语。月亮下沉了一点,它的胸部给云朵装饰得宛如缀着花边。 “我不可能告诉卡特的,”帕特丽夏轻声说。“我根本没想到要告诉他。我也说不上来什么,也许因为他和警方有关吧;也许因为他不是家人——” “我也不是你的家人,”奎因先生说。 “你不同!” 奎因先生不由感到一阵愉快,但他的声音没有流露他的感觉。 “无论如何,你得当我的眼睛和耳朵,帕特丽夏。尽可能和诺拉在一起,但不要让她起疑。看好吉姆,但不要像在看住他。随时向我报告发生的任何事情。还有,只要可能,你必须设法让我加入你们的家庭聚会。这样清楚了吗?” 帕特丽夏仰头朝他微笑道: “我一直好笨。现在在这棵树下和你在一起,事情好像比原来好得多了。看着月光照在你的右脸颊上……你真的很英俊,你知道,埃勒里——” “既然这样,”黑暗中有个男人声音吼道,“见鬼,为什么不吻他?” “卡特!” 帕特丽夏离开埃勒里,背靠着榆树黑沉沉的树干。 他们可以听见卡特·布雷德福在近处呼吸的气息——紧促而沉重。奎因先生心想,太荒唐了,一个有逻辑的男人理该躲开这种全然意外的窘况。不过,这场面至少澄清了刚才声音中断引起的小小苦恼。原来那车是卡特·布雷德福的汽车发出来的。 “没错,他就是英俊!” 帕特丽夏的声音从树干那边传来。埃勒里对自己咧嘴一笑。 “你对我撒谎,”卡特大叫后现身了。他没戴帽子,这时连栗色头发也勃然大怒似的。“你别躲在灌木丛中,帕特丽夏!” “我没有躲,”帕特丽夏怒道,“而且这不是灌木丛,这是一棵树。” 说着,她也从黑暗中走出来,两人别扭地面对着。奎因先生默默地看这场好戏。 “你打电话告诉我说头痛!” “没错。” “你说你要早点睡!” “这个时候我是睡了。” “别狡辩!” “为什么不能说?布雷德福先生,你竟为这种不重要的问题生气。” 卡特两只手臂在不友善的星光下舞动着。 “你撒谎是为了摆脱我。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却跑来和这个拙劣的作家约会!别否认!” “这个,”奎因先生从他的旁观的位置发表意见,“碰巧是事实。” “史密斯,站出来!”卡特大叫。“我是按捺住脾气,如果让我发火了,我会把你揪到草地上!” “史密斯”先生笑着,没有动作。 “好,算我嫉妒,”卡特嚷道。“帕特丽夏,但你不用这样躲躲藏藏的!如果你不要我,明说吧。” “这件事和我要不要你没有关系,”帕特丽夏瑟缩地说。 “到底你要我,还是不要?” 帕特丽夏目光低垂。 “此时此地——你没有权利问我这个。”她两眼闪动,“反正你不会要一个躲躲藏藏的人——你会要吗?” “好!你照你的方式去做吧!” “卡特……!” 他语带挑衅丢下一句话: “我讲完了!” 帕特丽夏奔向白色大房子。 看着那苗条的身影从草坪上飞掠而过,奎因先生心想,就某方面来看,这样反而好一些……好多了。因为刚才那样下去,不知道后来会是什么情况。至于卡特·布雷德福先生,下次碰到他时,很可能成为敌人了。 埃勒里去做早餐前的散步回来时,看见诺拉和她母亲在莱特家的门廊上低声交谈。 “早安!”他快活地说。“喜欢昨晚的演讲吗?” “很有意思。” 诺拉表情苦恼,荷米欧妮则专心想着什么事的样子。埃勒里前屋内走去。 “史密斯先生,”荷米欧妮说,“噢,天,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亲爱的诺拉——” “埃勒里,昨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诺拉问。 “发生?”埃勒里茫然地问。 “我是说帕特丽夏和卡特,你昨晚在家——” “帕特丽夏有什么不对劲吗?”埃勒里赶紧问。 “当然有不对劲。她不肯下楼来吃早餐,也不回答我的问话。帕特丽夏每次不高兴都是因为——” “都是卡特的错,”荷米欧妮冲口而出。“她昨天晚上说‘头疼’,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史密斯先生,假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拜托你——假如在我们昨晚去镇公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女儿的妈妈总应该知道……” “帕特丽夏和卡特吹了吗?”诺拉焦急地问。“不,你不一定知道,埃勒里,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妈,你得劝劝帕特丽夏,她不能老是对卡特这样。” 埃勒里陪诺拉走回小屋。两人一走出莱特夫人听得见他们谈话的距离以外,诺拉便说: “你和这件事当然有关系。” “我?”奎因先生问。 “晤……你不知道帕特丽夏和卡特在恋爱吗?我相信,你要是能不让卡特嫉妒,就算是帮他们了——” “这么看来,”奎因先生说,“布雷德福先生对帕特丽夏用舌头去舔的邮票也会嫉妒了。” “我知道,他是容易激动的人!噢,老天。”诺拉叹口气。“我反而把事情搞乱了,你原谅我吗?进来一道用早餐吧。” “两个问题我都给予肯定答案。” 他一边轻扶诺拉步上门廊梯级时,一边估计着自己到底有多少罪过。 早餐时,吉姆拼命谈政治;诺拉呢……诺拉太棒了。埃勒里心想,除了“太棒了”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字眼可以用来形容诺拉。他看着她,听她讲话,察不出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小两口十足象是两个沉醉在新婚幸福中的年轻人,让人不由得要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归为幻觉。 帕特丽夏急急来到,爱贝塔随后拿着鸡蛋。 “诺拉!真棒,”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说着,“你可以施舍饿坏了的女孩几个鸡蛋吗?早,吉姆!埃勒里!不是露迪没做早餐给我吃,她做了,问题是,我不能自己地想过来看看恩爱夫妻……” “爱贝塔,再备一份餐具,”诺拉说,对帕特丽夏微笑。“我知道你早晨喜欢说话!埃勒里,坐下来。蜜月已经过去了,我先生再也不为我的家人早起了。” 吉姆睁大眼睛。 “说谁——帕特丽夏吗?”他咧嘴一笑。“嘿,你长大了,让我瞧瞧,没错,一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史密斯先生,我羡慕你,假如我还是个单身汉——” 埃勒里见诺拉睑上迅速被阴影罩得一暗,但她为丈夫再倒些咖啡。帕特丽夏一直讲个不停,她不是个好演员——没办法正视吉姆的眼睛。不过,已经够英勇了,毕竟,她虽然处在个人困扰中,还能不忘昨晚给她的指示……诺拉更是超人一等,是的,帕特丽夏说得对,诺拉已经决定不去想那三封信和它们可怕的含意了。而且她正借着帕特丽夏和卡特的小危机,来帮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亲爱的,我亲自去替你煮蛋,”诺拉对帕特丽夏说。“爱贝塔虽然是个好厨子,但她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吃整整四分钟一秒不差的蛋呢?失陪了。” 说完她便离开餐厅到厨房帮爱贝塔。 “这个诺拉,”吉姆笑道,“天生的慈爱妈妈。呵!现在几点了?到银行要迟了。帕特丽夏,你是不是刚哭过?还能这样一直不停有说有笑的。诺拉!”他大声叫:“今天的邮件送来了吗?” “还没有!”诺拉在厨房大声回答。 “谁,我吗?”帕特丽夏有气无力地说,“吉姆,不——不要乱说。” “好,好,”吉姆说着,笑着,“看来我多管闲事了。啊,贝利送信来了。失陪!” 吉姆快步跑到门厅,去应邮差按铃。埃勒里和帕特丽夏听见他开门,听见老贝利粗哑的嗓子说,“早,海特先生。”吉姆对他开玩笑作为回答;前门轻轻碰上的声音;吉姆慢慢回来的脚步声——很像边走边翻信件;然后走到他们视线内停住脚步;他们看到他对着刚送到的一堆信件中的一封张大眼睛,脸色很难看;接着,跑上楼去;他们听见他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地毯上;一会儿,“砰”地一个关门声。 帕特丽夏望着吉姆空出的座位出神。 “吃你的麦片粥呀,”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红了脸,连忙埋头快吃起来。埃勒里站起来,蹑足走到楼梯脚,一会儿又回到餐桌。 “我想,他是在书房里。我听见他锁门……不,现在不适合说,诺拉来了。” 帕特丽夏正咬着酥脆的麦片,差点呛着。 “吉姆呢?”诺拉把鸡蛋放到妹妹盘子中时,问道。 “在楼上,”埃勒里说着,伸手去拿烤面包。 “吉姆?” “什么事,诺拉?” 吉姆重新出现在楼梯上,脸色仍是苍白,但勉力控制着。他已经穿好外套,手上拿着几个不同大小、末开封的信件。 “吉姆!有什么事不对吗?” “不对?”吉姆笑着,“我没见过疑心这么重的女人!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呀?” “我不知道,但你脸色这么苍白——” 吉姆亲亲她。 “你以前一定是当护土的!哦,得走了。噢,差点忘了,今天的信件在这儿,照例是一堆废纸。再见,帕特丽夏!史密斯先生!回头见。” 吉姆快步走出去。 早餐完毕,埃勒里推说要到屋后树林走走,便先告退。半小时后,帕特丽夏赶来与他会合。 她急急穿过一堆灌木丛,头上系着一条爪哇头巾,一路跑一路回头看,仿佛有人追她似的。 “我以为永远别想摆脱诺拉了呢,”帕特丽夏喘着气,往一根树桩上一坐,“呼!” 埃勒里深思似地抽着烟。 “帕特丽夏,我们得去看吉姆早上刚收到的那封信。” “埃勒里……这些事情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那封信让吉姆大为不安,不可能是巧合。今早这封信和这个谜团一定有什么关联。你能设法把诺拉支开吗?” “她今早要和爱贝塔到上村买东西。看那辆旅行车!我认得出那种底特律出厂的车子。” 奎因先生小心地弄熄香烟火星。 “那正好,”他说。 帕特丽夏踢起一根树枝,两手哆嗦着,然后一跃而起。 “我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家伙,”她抱怨着。“但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怀疑我们会找到什么东西,”帕特丽夏用复制钥匙开门让埃勒里进诺拉房子时,埃勒里说。“吉姆跑上楼以后,锁上书房门,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他是不想被人看到……” “你认为他毁了那封信?” “恐怕是。但我们无论如何得看一看。” 进入吉姆书房内,帕特丽夏背靠著书房门,脸色惨白。 埃勒里闻了闻,立刻走向壁炉。壁炉内很干净,只有一小撮灰烬。 “他把信烧掉了!”帕特丽夏说。 “不过没全部烧完。” “埃勒里,你找到了?” “一小块没烧干净的纸片。” 帕特丽夏飞奔过去。埃勒里正在仔细看一小块烧焦的纸片。 “是信封的一部分吗?” “是信封口盖,写寄信人和地址的部分,但地址已经被烧掉了,唯一留下的是寄信人姓名。” 帕特丽夏念道: “罗斯玛丽·海特——是吉姆的姐姐。”她两眼大睁。“吉姆的姐姐罗斯玛丽!埃勒里,吉姆写那三封关于诺拉的信,收信人就是她!” “可能——”埃勒里没把话说完。 “你是想说,可能第一封信我们没见到,因为已经寄出去了!而现在烧焦的这封信是他姐姐的回信?” “没错。”埃勒里把烧毁的纸片放人皮夹内。“但再想一想之后,我却不那么确定了。假如这是他姐姐的回信,为什么他姐姐的回信会那么令他困扰呢?不,帕特丽夏,这封信不是,它是新的什么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这,”奎因先生说,“就是我们要查出来的事。”他拉了她手臂,环顾四周。“我们快离开这儿。” 当天晚上,大伙儿全聚在莱特家的门廊,看着晚风轻拂凋落在草坪上的干叶。约翰·f.与吉姆热烈地辩论总统选举,荷米欧妮担心地设法平息两方论战,诺拉和帕特丽夏像两只小老鼠在一旁安静听,埃勒里独自坐在下角吸烟。 “约翰,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政治争论!”荷米欧妮说。“瞧,你们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的——” 约翰·f.哼了哼: “吉姆,独裁渐渐来到这个国家了,记住我的话——” 吉姆笑笑: “日后你会把这话收回去的……好,不谈了,妈!”然后他随口提起:“噢,差点忘了,亲爱的,我今天早上收到我姐姐罗斯玛丽寄来的一封信,忘了告诉你。” “是吗?”诺拉语调清脆:“多好。她信上写了什么?” 帕特丽夏悄悄走向埃勒里,摸黑坐在他脚前。他把手放在她脖子上,那脖子湿糊糊的。 “都是些平常事。不过她提到盼望来看你——还有你们大家。” “哈,我猜也是!”荷米欧妮说。“吉姆,我渴望见见你姐姐。她要来做客吗?” “哦……我想邀请她,但——” “暧,吉姆,”送拉说,“你知道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你邀请罗斯玛丽到莱特镇来。”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吉姆急忙问。 “同意!”诺拉笑道。“你到底怎么了?把她的地址给我,我今晚就写信给她。” “亲爱的,不麻烦你,我自己写给她就行了。” 半小时后,剩下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两个人时,帕特丽夏对埃勒里说: “诺拉很害怕。” “没错,她只是假装没事。”埃勒里两臂环抱着膝盖。 “当然,早上让吉姆大感不安的那封信,就是他所说的,他姐姐寄来的信。” “埃勒里,吉姆有事隐瞒着。” “毫无疑问。” “如果他姐姐罗斯玛丽只是写信说要来探望,或者这类小事情……吉姆为什么要把那样的一封信烧掉呢?” 奎因先生沉默良久,最后才含糊地说: “帕特丽夏,你去睡觉吧,我要想一想。” 十一月十八日,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第三度当选美国总统后的第四天,吉姆·海特的姐姐抵达莱特镇做客。 第十章 吉姆与欢场 “罗斯玛丽·海特小姐,”葛莱丝·海华在《莱特镇记事报》社会版的新闻中写道:“身着一袭漂亮自然的法国小山羊皮旅行套装,无袖紧身皮上衣搭配帅气银狐皮短外套,头戴一项最时髦的深绿色狐皮装饰的猎帽,绿色小山羊皮坡跟平底鞋和皮包……” 那天早上,埃勒里·奎因先生刚好散步到……莱特车站,所以他亲眼看见罗斯玛丽·海特下了火车,身后她的随行提着一堆行李,在阳光下摆弄一下姿势,活像电影女明星。他看见她走向吉姆亲吻他,然后转向诺拉,很有活力地给她一个拥抱,并贴贴她那漂亮的面颊。奎因先生还看见这两个女人笑着、聊着,吉姆和她的随行提着她的这堆行李走向车子。奎因先生那善观天气的眼睛罩上了乌云。 当晚,在诺拉的小屋,他有了机会测验他那气压计般敏感的印象。后来,他断定罗斯玛丽·海特不是乡下姑娘兴奋地出来旅行:她纯粹是都市人,傲慢而厌烦,却努力掩饰。此外,她的吸引力很逼人。荷米欧妮、帕特丽夏,还有诺拉,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关于这一点,埃勒里可以从她们那种极端有礼貌的待客态度中看出来。约翰·f.倒是显出迷人、快活、雄壮的一面来。荷米欧妮用眼睛无声的语言责备丈夫。埃勒里伤了一个晚上的脑筋,想把罗斯玛丽·海特放进这整个谜团中,却没有成功。 这几天,吉姆在银行工作忙,埃勒里暗忖,他因而乐得把招待姐姐的任务留给诺拉。基于责任,诺拉开车带罗斯玛丽到乡间兜风,让她看看“风景”。帕特丽夏向埃勒里透露,诺拉要保持迷人女主人的假象多少有些困难,因为罗斯玛丽有种对每样事物都傲然视之的态度,而且不断表示:“老天,搞不懂你们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单调无聊的地方感到快乐,海特太太!” 接下来,由镇上仕女们迎接挑战……正式地在室内戴上帽子和白手套,邀请新来的客人喝茶、热火朝天地打麻将、趁着月色在草坪上烤维也纳香肠、在教堂搞联欢会等等的。仕女们其实很冷淡;埃米琳·杜普雷说,罗斯玛丽·海特有股“商业”气质,不管那股商业气质出自哪里;克莱莉丝·马丁认为,她的装扮太——“你懂了吧”;乡村俱乐部的麦肯齐太太说;这女人天生骚贱,瞧那些笨男人怎么看着她流口水呀!全莱特镇的女人都被逼无奈地照护她,这当然是件辛苦的事——想想看,她们私底下都一致同意对她施加各种谴责。 “我盼望她走,”罗斯玛丽到访几天后,帕特丽夏对埃勒里说:“这样说是不是不应该?不过我真的盼望她走。没想到,她竟然还叫人送她的大衣箱来!” “我原以为她不喜欢这里。” “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诺拉说,本来应该只是一次短暂的拜访,可是看罗斯玛丽那样子,好像要留着过冬。诺拉也不便扫兴拒绝她。” “吉姆怎么说?” “吉姆没对诺拉说什么,不过——”帕特丽夏放低声音,并四下看看,“显然他对罗斯玛丽说了些什么,因为今天早上我刚好去了他们家,诺拉正在餐具室。吉姆和罗斯玛丽显然以为她在楼上,两人在餐厅用餐时吵了起来。那个女人脾气很暴躁!” “他们在吵什么?”埃勒里急切想知道。 “我在结尾时才过去,所以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诺拉说是……晤,反正是吓人的事。她不肯告诉我她听见 了什么,但是,她看起来真的很惊恐,和她上次看到从《毒物学》书中掉出来的那三封信差不多。” 埃勒里嘀咕道: “如果我听到那场争吵就好了。为什么我不能亲自做点什么事呢?帕特丽夏,你是个办事不力的侦探助手!” “是的,先生,”帕特丽夏可怜兮兮地说。 罗斯玛丽·海特的大衣箱十四日抵达。经营本地捷运业务的史蒂夫·波拉利斯亲自把大衣箱送来——如此郑重其事,仿佛衣箱里装了进口的名贵晚礼服。史蒂夫把它扛在宽阔的背上,走向诺拉家门前的便道,当时奎因先生正在莱特家门廊上,看见他把衣箱扛进诺拉的房子。几分钟后,史蒂夫和罗斯玛丽一道走出来。罗斯玛丽穿着一件亮眼的红白蓝三色花睡衣,看上去好像征兵张贴的海报女郎。埃勒里看见罗斯玛丽在史蒂夫·波拉利斯的收据簿上签名,然后进屋。史蒂夫垂着头走下便道时仍忍着牙齿在笑——帕特丽夏说,在下村的所有人当中,史蒂夫是最贪色的一个。 “帕特丽夏,”埃勒里急切地说,“你跟这个卡车司机熟吗?” “史蒂夫?要跟史蒂夫搞熟,只有一种办法。” 史蒂夫把收据薄丢到驾驶座上,正准备爬上驾驶座。 “帕特丽夏,你去支开他——亲他、勾引他,或跳脱衣舞,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把他引到看不见这辆卡车的地方,两分钟就好!” 帕特丽夏立刻叫道:“哦,史蒂——夫!”并快步跑下门廊阶梯。 埃勒里随后慢慢走下去。山丘区这时没有其他人。 帕特丽夏手臂挽着史蒂夫手臂,抛给他一个小女孩般的微笑,向他提起她的钢琴,说她身旁没有谁够强壮,可以替她把钢琴移到她想要放置的地方,现在看见史蒂夫,当然——史蒂夫随帕特丽夏进了莱特家的屋子,表情得意洋洋。埃勒里两个跳跃便到了卡车旁,抓起驾驶座下的收据簿,从皮夹中取出烧焦的纸片,快速翻动收据簿…… 帕特丽夏与史蒂夫再出现时,奎因先生正在荷米欧妮的百日菊花圃边。带着诗人的伤感研究一些已死和将死的花朵。史蒂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外走。 “现在我必须把钢琴再移回原来的地方了,”帕特丽夏说。“抱歉,我本来可以想个不用那么费力的方法……史蒂夫,再见!” 卡车排出一阵废气开走了。 “我错了,”埃勒里喃喃道。 “什么错了?” “关于罗斯玛丽。” “别那么神秘兮兮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我把史蒂夫支开?这两个人有关系吗,奎因先生?” “有个天外飞来的灵感,它告诉我说:‘这个叫罗斯玛丽的女人和吉姆·海特不像是同一条布剪出来的,他们一点不像姐弟——” “埃勒里!” “晤,是有这可能,但我的灵感错了。她还就是他姐姐。” “你通过史蒂夫·波拉利斯的卡车去证明?聪明的人!” “我去看收据簿上那个女人刚才的签名。我有罗斯玛 丽·海特的真实签名——想得起来吧,亲爱的华生?” “她的签名在我们从吉姆书房找到的烧焦的纸上——吉姆姐姐的来信——就是被吉姆烧剩的那一小片!” “正是,我亲爱的华生。烧焦纸片上的‘罗斯玛丽·海特’签名,与史蒂夫收据簿上的‘罗斯玛丽·海特’签名,出自同一手笔。” “所以,”帕特丽夏淡淡地下结论,“我们还是回到原点了。” “不,”奎因先生似有若无地微笑。“在这之前,我们只是相信这女人是吉姆的姐姐;现在我们知道她是吉姆的姐姐。但是,即使是运用朴素的判断,也能觉察其中差别的,我亲爱的华生。” 罗斯玛丽.梅特在诺拉家待得愈久,愈显得难以理解。吉姆的银行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甚至没有回来吃晚餐。但罗斯玛丽对弟弟的忽视,好像及不上一半对弟媳的注意。这女人的舌头像叉子,其恶毒不只一次弄得诺拉掉下眼泪,在房里独自哭泣……这件事是奎因先生最器重的间谍向他报告的。对帕特丽夏和荷米欧妮而言,相较于诺拉,罗斯玛丽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她大谈她的“旅游”经验:巴拿马、里约热内卢、夏威夷、巴厘岛、班夫国家公园;冲浪、滑雪、爬山,还有令人兴奋的男人们——她大部分谈的是令人兴奋的男人,直谈到莱特家的女人开始显出苦恼和不悦的表情,并以颜色。 但罗斯玛丽仍旧赖着没走。为什么? 一天早上,奎因先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思考着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罗斯玛丽刚好从她弟弟屋子走出来,红唇上夹着一根香烟,样子令人讨厌。她穿着马裤、红色俄国靴,以及拉娜特娜毛衣。她在门廊上站了一下,不耐烦地在靴子上甩着马鞭,好像和莱特镇过不去。然后她大踏步走向莱特家后院后面的树林。 稍后,帕特丽夏开车载埃勒里外出。埃勒里告诉她,他刚看见那女人一身骑马装走过树林。 帕特丽夏慢慢把车子开进16号公路。 “无聊,”她说。“太无聊了。她吩咐铁匠杰克·布什米尔替她找匹带马鞍的马。昨天她头一天外出,卡梅尔·佩蒂格鲁见到她经过灰尘满天的道路,向双子山飞奔而去;卡梅尔说,她当时的样子活像北欧神话中的瓦尔基莉。卡梅尔这个笨蛋,她以为罗斯玛丽只是装腔作势而已。” “那你的看法呢?”奎因先生问。 “她那花豹似的慵懒是一种姿态——骨子里,她是不甘寂寞的那一类,而且像柚木般坚硬。一个低俗的乡下女子。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她很有魅力呀,”埃勒里模棱两可他回答。 “这么看来,她是棵食人花喽?”帕特丽夏反击道。 然后她不发一言地开了将近一英里路,才又说: “埃勒里,你对整个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吉姆的行为、罗斯玛丽、三封信、罗斯玛丽的来访、还有——她虽然厌恶这地方却逗留不去……” “没什么看法,”埃勒里道,一会儿又说:“但是……” “埃勒里——看!” 他们正接近一处外表涂着灰泥、极其俗丽的平房,外墙上还画着几个超大型的跳舞女郎,屋顶边缘用木材刻画成火焰形状飞向天空。没点亮的霓虹招牌写着:“维克·卡拉地寻乐园”。屋子旁边的停车场只停着一辆小车子。 “看什么?”埃勒里不解地问。“除了看出里面没半个顾客以外,没看到什么呀。太阳还高挂着,不到夜色降临,卡拉地的顾客不会露面的。” “从停车场那辆车判断,”帕特丽夏说着,脸色有点转白,“至少有一个顾客。” 埃勒里皱皱眉。 “看来是那辆车。” “是的。” 帕特丽夏把车子开到屋前,两人跳下车。 “帕特丽夏,他可能是来这里办公事的,”埃勒里不太确定地说。 帕特丽夏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然后打开前门。屋内以铬红色皮革装演,不见人影,只看到一个酒吧侍者以及一名男子用拖把在拖那块狭小舞池的地板。这两名雇员都好奇地望望两名来客。 “我没看见他,”帕特丽夏小声说。 “他可能在一个单间里……不,没有。” “后面房间……” “我们坐下吧。” 两人就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侍者走过来,一边打着哈欠。 “喝什么?” “古巴兰姆柠檬汁,”帕特丽夏说,然后紧张地四下张望。 “苏格兰威士忌。” “哦。”侍者有气无力地踱回吧台。 “你在这儿等。” 埃勒里说完,起身走到后面,像平常找地方方便的样子。 “从那边走,”手持拖把的男人指着标示男厕的一扇门说。 但埃勒里却推开一扇涂着红色和金色、挂着一副大铜锁却半掩着的门。它无声无息地轻轻荡开。 门开了,面前是一间赌室。轮盘上空无一物,旁边一张椅子中,吉姆·海特手脚伸开,头靠在一边扶手上仰躺着。一个大块头男子半背着门,站在远处墙边一部电话机前,牙齿咬着一小截雪茄烟头。 “傻瓜,没有错,我跟你说了,我要找海特太太。”那名男子,脸庞肌肉松弛,两道浓密的黑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告诉她,我是维克·卡拉地。” “傻瓜”八成是指爱贝塔。埃勒里背靠红金色大门站立。 “海特太太吗?我是寻乐园夜总会的老板卡拉地,”那个老板以温和的男低音说。“对……不,我没打错电话,海特太太。海特先生他……听我说,他现在在我们夜总会后面房间里,喝醉了……海特太太,不要担心,你老公没事,只是多喝了几杯昏过去而已。现在问题是,我该拿他怎么办?” “等等,”埃勒里客气地说。 卡拉地的大头扭过来,上下打量埃勒里。 “海特太太,稍等一下……嘿?有什么事?” “你可以让我和海特太太讲话,”埃勒里说着,走去从那男人毛茸茸的手中接过电话筒。“诺拉,我是埃勒里·史密斯。” “埃勒里!”诺拉慌乱得很。“吉姆出了什么事?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会刚好在——” “诺拉,不要激动。帕特丽夏和我刚好开车经过卡拉地老板的店,我们看到吉姆的车停在外面,所以进来看看。吉姆没事,只是喝多了。” “我现在就开车过去——那辆旅行车——” “不要。帕特丽夏和我在半小时内就会把他送回家。别担心,听见了吗?” “谢谢你,”诺拉轻声说着,挂了电话。 埃勒里放下电话,转身,看见帕特丽复正俯身在摇吉姆。 “吉姆。吉姆!” “没用的,小情人,”卡拉地大声说。“他真的喝了不少。” “把他弄成这样,你真该害臊!” “宝贝,别血口喷人。是他自己进来的。我有卖酒执照,他要买酒就能买呀。快把他带走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谁?你怎么知道要打电话给谁?”帕特丽夏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以前就来过,况且他每次来我总是让他开心。嘿,别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瞪我。来嘛,小妞!来乐乐嘛!” 帕特丽夏大吸一口气。 “对不起——” 埃勒里说着,从卡拉地旁边走过,好像那大块头男人不在那儿似的,然后突然一个转身,用力踩卡拉地的脚趾。男人痛苦地大叫,迅速伸手到后口袋。埃勒里右手掌向上朝卡拉地的下巴使劲一推,卡拉地的头不由朝后仰,就在他踉跄之际,埃勒里另外一只手给了男人腹部一拳。卡拉地呻吟着跌倒在地,两手紧抚着肚子,两眼惊讶地朝上瞪着。 “这是小妞小姐给你的,”埃勒里说。 然后他把吉姆从椅子里拉起来,往肩部一送。帕特丽夏拾起吉姆皱巴巴的帽子,赶快跑出去开门。 回去时,由埃勒里开车。车窗开着,风吹加上帕特丽夏摇动,吉姆开始苏醒。他睁大眼睛呆呆望着他们。 “吉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嗯?”吉姆咕噜着,再度闭上眼睛。 “下午时间,你应该在银行上班的!” 斜躺在车座中的吉姆,坐得比原来更深陷一点,喃喃咕哝着。 “他失去知觉了。” 埃勒里说着,眉心皱起一道深沟。他的后视镜告诉他,有辆车子正快速追上来——是卡特的车子。帕特丽夏注意到了,转头去看,但很快又回过头来。 埃勒里放慢速度,想让布雷德福的车先走。但布雷德福没有先走,也放慢车速并行,同时按按喇叭。他身旁坐着一个瘦瘦的北方佬,那个人面孔泛红,两眼有如水母的眼睛。 埃勒里顺从地在路旁停下车。布雷德福也停下车子。 帕特丽夏说: “嘿,卡特,”声音含着惊讶。“嗨,达金先生!埃勒里,这位是莱特镇警察局的达金局长,埃勒里·史密斯先生。” 达金局长说: “你好,史密斯先生,”声音颇有礼貌。 埃勒里朝他点点头。 “出什么事了吗?”卡特·布雷德福问,语气有点僵硬。“我注意到吉姆他——” “卡特,真是够有效率的,”帕特丽夏激动地说。“简直像是苏格兰场或至少像是联邦调查局吧,不是吗,埃勒里?镇检察官和警察局长——” “没有什么事,布雷德福。”埃勒里说。 “没什么事,只是喝点小苏打,一宿没睡好,是吧?”达金局长冷淡地说。“从卡拉地寻乐园出来的?” “差不多,”埃勒里说。“如果两位不介意,海特先生需要回家上床睡觉——非常需要。” “帕特丽夏,有需要我做的事吗?”卡特红着脸说。“事实上,我正想到要去找你——” “你正想到要找我?” “我是说——” 这时,斜躺在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之间的吉姆,身子动了一动,嘴里咕咕噜噜想说什么。帕特丽夏带着呵责的语气说: “吉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张开眼睛,仍然呆滞无神,但在那凝视的背后,含有什么东西,那东西使帕特丽夏害怕地看了埃勒里一眼。 “他很难受的样子,”达金局长说。 “放松,吉姆,”埃勒里安抚他,“睡吧。” 吉姆看看帕特丽夏,看看埃勒里,再看看另一辆车子中的男人,却一个也不认得的样子。但他的咕噜现在可以听清了: “太太我太太诅咒她噢该死的太太……” “吉姆!”帕特丽夏叫。“埃勒里,快送他回家!” 埃勒里连忙松开手刹。但吉姆没有被制止住,他挺挺身子,本来苍白的脸颊渐渐转红。 “除掉她!”他大叫:“等着瞧!我要把那杂种除掉!我会把那杂种杀掉!” 达金局长眨眨眼睛;卡特·布雷德福万分惊讶,张嘴想说什么。但帕特丽夏猛地把吉姆拉倒下,埃勒里弹上车篷,布雷德福的车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吉姆开始啜泣起来,但一会儿又沉沉入睡。帕特丽夏往后退缩,尽可能远离他。 “埃勒里,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听见了吗?” “他无药可救了。”埃勒里用力踩油门。 “那么,事情是真的了,”帕特丽夏痛苦地说,“那些信——罗斯玛丽……埃勒里,我跟你说,罗斯玛丽和吉姆一直在行动!他们同谋要——要——现在连卡特和达金局长也听见了!” “帕特丽夏,”埃勒里眼睛看路面,“我本来一直不想问你这件事,但……诺拉是不是有一大笔钱或财产,是她有权使用的?” 帕特丽夏很慢地润润嘴唇。 “哦……不会,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这么说,她真是有财产的?” “是的,”帕特丽夏低声说。“那是我祖父遗嘱所定的意思。只要她结婚,她就自动继承一大笔钱,那笔钱交付信托保管。我祖父在洛拉和那个演员私奔后不久就去世了——因为洛拉私奔的缘故,他没有遗留财产给她,而把他的财产平分给诺拉和我。等我结婚,我也会得到一半的钱——” “诺拉到底得到了多少?” 埃勒里问,同时瞥瞥吉姆,但吉姆沉沉鼾睡着。 “我不知道。但爸爸曾经告诉我,那钱是诺拉和我花不完的。哦,上帝——诺拉!” “你要是哭,我就把你扔出去算了。”埃勒里坚定地说,“这项送给你和诺拉的继承财产是秘密吗?” “在莱特镇是个秘密,”帕特丽夏说。“诺拉的钱——”她开始起来:“这镇像一部差劲的电影。埃勒里——我们该怎么办?”她笑了又笑。 埃勒里把帕特丽夏的车子转进山丘道。 “送吉姆上床睡觉。”他说。 第十一章 感恩节:第一次警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不到,奎因先生就去敲诺拉家的门。 诺拉两眼浮肿。 “昨天的事——谢谢你。我那么昏头转向,多亏你把吉姆弄上了床——” “哪儿的话,”埃勒里愉快地说,“自从夏娃以来,婚后丈夫头一回颠颠倒倒喝醉酒回家,没有一个新娘会不以为世界就要垮了的。那个犯错的丈夫现在人呢?” “在楼上刮脸。” 诺拉在早餐桌上,等烤面包机烧热发红准备烤面包时,手仍旧抖着。 “我可以上去吗?这么一大早在你们家卧室上下游荡,我可不希望撞见你大姑子,那太不好意思了。” “噢,罗斯玛丽不到十点钟不会起床的,”诺拉说。“又是这么舒服、美好的十月的早晨!上楼去吧——去告诉吉姆你对他的看法!” 埃勒里笑了笑,上楼去了。他敲敲半开半掩的主卧室房门,吉姆在浴室里大声说: “是诺拉吗?唉,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我甜蜜的宝贝,原谅——” 等瞧见来者是埃勒里时,他的声音随之中断。吉姆的脸刮了一半,已刮好的那一半是苍白的,两只眼睛都浮肿。 “早,史密斯,进来。” “吉姆,我只是顺道过来一下,问问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埃勒里倚着浴室门框。 吉姆吃惊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别说你不记得了。暧,昨天是帕特丽夏和我把你送回来的。” “哎,”吉姆不自在地说,“我就是觉得奇怪。诺拉不肯跟我讲话,但我不能为这个怪她。晤,史密斯,感谢你。你们在哪儿发现我的?” “16号公路上,卡拉地开的寻乐园夜总会。” “在那种低级的地方?”吉姆摇摇头。“难怪诺拉恼火。”他腼腆一笑。“夜里我很难受,诺拉起来帮我,但就是不肯跟我讲一句话。多孩子气呀!” “带你回家的途中,你也说了些相当傻的话哩,吉姆。” “说话了?我说了些什么?” “哦……说要‘除掉’杂种什么的,”埃勒里若无其事地说。 吉姆眨眨眼,转身面向镜子。 “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再不就是想到希特勒了。” 埃勒里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的刮胡刀——它在颤抖。 “我一件屁事也想不起来,”吉姆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吉姆,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早把酒戒了,”埃勒里温和地说。“这虽不关我的事,但……哦,假如你继续说那种话,人们可能会误解。” “嗯,”吉姆说,摸摸刮好的面颊。“我猜他们是会误解。哇,我的头!别又要疼了。” “告诉诺拉去吧,”埃勒里笑起来。“晤,回头见了,吉姆。” “回头见,再次谢谢你。” 埃勒里面带微笑离开,但才走到楼梯口的平台,那微笑顿时消失。他略略觉得,那间客房房门比他刚才进去和吉姆讲话时,多开了一个手宽。 奎因先生觉得,愈来愈难专心写小说了,其中一个缘故是天气。乡间到处点缀着各种红色、各种橙色和各种日渐转黄的绿色;白天和夜晚都开始有了霜降,提示人们初雪将临;夜晚来得很快,伴随炉火劈啪作响。这时节很吸引人到偏远的乡间小路游走,嘎扎嘎扎踩过轻脆的落叶;尤其是夕阳西下后,夜幕四登,星罗棋布的农舍点点灯火闪烁,偶尔从漆黑的谷仓中传来马嘶和狗吠。威尔西·加利马德载了五大卡车的火鸡到镇上卖,转眼售磬。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自言自语,“感恩节的气氛到处弥漫——除了山丘道460号以外。” 还有帕特丽夏,她最近才养成的回头四下张望的习惯,简直已经变成慢性病了。她经常粘着埃勒里,其明显的程度,一方面使荷米欧妮不由得在心里制订秘密计划;另一方面,连从来不会注意到什么事的约翰·f.——除了抵押贷款的纰漏和稀有邮票除外——也显得心事重重起来……这一切都使得小说创作变得非常困难。 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不露痕迹地观察吉姆和诺拉,占去了埃勒里的时间。海特家的情况愈来愈糟,因为吉姆和诺拉再也不能好好相处。夫妻争吵之激烈,使得他们激动的声音飞穿十一月的空气,跨越车道,透过紧闭的窗户,传到莱特家。他们的争吵有时是关于罗斯玛丽;有时候是关于吉姆的饮酒;有时候是关于金钱。吉姆和诺拉在诺拉家人面前仍然表演勇敢的短剧,但每个人心里头都清楚事实如何。 “吉姆又染上一个新嗜好了,”一天晚上,帕特丽夏对埃勒里报告:“他在外面赌博!” “是吗?”奎因先生说。 “今天早上诺拉在跟他讲这件事。”帕特丽夏因为心情太沉痛了,连坐都坐不稳。“他承认了——是对诺拉大吼着说的。吼完马上向她要钱。诺拉恳求他告诉她,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诺拉愈是恳求,吉姆就愈是气愤和强硬。埃勒里,我认为他疯了,真的。” “这不是答案所在,帕特丽夏,”埃勒里不予苟同。“这当中有个行为模式,但吉姆的行为不符合这个模式。假如他说出来就好了,但他不肯。埃德·霍奇基斯昨晚载他回家。当时诺拉已经就寝了,我在门廊等候。吉姆当时看起来相当有精神,我于是开始追问——”埃勒里耸耸肩,“结果他居然出手打我……” 帕特丽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 “他最近在典当珠宝。” “典当珠宝!谁的珠宝?” “他今天中午离开银行以后,我就跟踪他。他躲躲藏藏走进广场的辛普森当铺,把一个我看像是镶红宝石的浮雕别针当给那家当铺。” “那是诺拉的!特碧莎姑妈把它送给诺拉当做高中毕业礼物的!” 埃勒里握住帕特丽夏两只手。 “吉姆自己没有钱是吗?” “除了他自己工作赚的以外就没有了。”帕特丽夏抿了抿嘴唇。“我爸爸前几天和他谈到他的工作,吉姆根本不理他。你知道,我爸爸从来温和得像一只绵羊,吉姆那种态度当然使他很难堪。而且吉姆竟然还数落他,爸爸目瞪口呆,只好走开。你知道我妈妈当时表情怎么样吗?” “快昏过去了吧。” “我妈居然还不承认情况有任何不对劲——甚至对我也不坦白。没有人肯明说,没有人。诺拉甚至比他们所有人都糟!镇上的人呢——埃米琳·杜普雷比纳粹宣传部长戈塔尔还要忙!大家议论纷纷……我讨厌他们!我恨这个镇,我恨吉姆!” 埃勒里只得伸出手臂抱住她。 诺拉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在准备感恩节——一个女人,碰到周围世界对她咆哮不止时,她还试图去抓住它不放——她向威尔西·加利马德买了两大只特选火鸡,多得莫名其妙的栗子要轧磨,鲍尔德山产的蔓越橘待捣碎,南瓜和其他丰盛好吃的东西,都要准备、料理、忙碌。有的事情她让爱贝塔·玛娜卡帮忙,有的则不……所有工作她都投入全副精神。等到屋子弥漫了薄荷香时,她就只准爱贝塔插手帮忙——她不要帕特丽夏,不要荷米欧妮,甚至老露迪也不要。老露迪因为这件事,连着好几天念叨着:“这些脾气大、什么都知道的新娘子!” 荷米欧妮轻揉两眼。 “约翰,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头一回不必忙着准备感恩节晚餐。诺拉宝贝——瞧你把桌子摆得这么漂亮!” 但诺拉把他们都轰到起居室,因为晚餐还没有完全弄好。有点醉但仍清醒的吉姆留着帮忙,诺拉对他惨然一笑,也一样把他赶去和其他人在一块儿。 奎因先生信步走到海特家门廊上,所以洛拉从便道走下来时,他是头一个欢迎她的人。 “你好,”洛拉说,“流浪汉。” “你好。” 洛拉仍是穿上回那条长裤,那件贴身的套头毛衣,头发也系着上次那条丝带,辛辣的嘴同样透着苏格兰威士忌酒气。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外乡人!我是受邀请来的,真的。诺拉邀请我来,说是全家重聚什么的,又是亲吻、又是和解的,而我又是心胸宽阔的人……但是你,怎么说都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怎么没过来看看小洛拉?” “我在写小说。” “天哪,”洛拉笑起来,上前紧挨着他臂膀。“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个作家是一天写作超过几个小时的。是我的‘小鼻音’妹妹害的吧。你和帕特丽夏恋爱了。挺好。不过,你也许会不顺利的,她那副好身材上面还有个好头脑哩。” “我可能会不顺,不过现在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洛拉。” “啊,好高尚呀,去他的吧,兄弟。抱歉,我必须进去刺激我家人的感情了。” 洛拉说完,小心地走进妹妹的屋子。 奎因先生在门廊上稍停一下,才随后入内。进去时,乍见的景象倒是异常和乐、融洽。需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才察觉得出荷米欧妮甜蜜的微笑背后隐藏的情感困扰,以及约翰·f.从吉姆手中接过一杯马丁尼酒时那只手的轻微颤抖。帕特丽夏强迫埃勒里接受一杯马丁尼,所以埃勒里提议为“美好的一家人”干杯——在场家人苦涩地干下这一杯。 这时,诺拉满脸红光从厨房走来,把大家赶进餐厅;每个人都很礼貌地大声称赞诺拉用杂志插图布置的餐桌……罗斯玛丽·海特则亲昵地挽着约翰·f.的手臂。 事情发生在吉姆分布第二道火鸡时。诺拉正把她妈妈的盘子传递给她时,突然喘不过气来,因此整个盘子连食物都落到她膝盖上,盘子——诺拉最宝贝的细瓷器——落地而碎。吉姆紧抓椅子扶手,诺拉站起来,双手沉重地撑在餐布上,嘴巴因痛苦痉挛而扭曲。 “诺拉!” 埃勒里一跃上前,扶住她。她无力地推开他,舔舔苍白如纸的嘴唇,大叫一声,以让人吃惊的力气挣脱埃勒里的掌握,跑走了。大伙儿听见她磕磕绊绊地跑上楼,然后是一个碰门声。 “她病了。诺拉生病了!” “诺拉——你在哪儿?” “谁打个电话叫威洛比医生来!” 埃勒里和吉姆一同上楼。吉姆像发狂了一样四处找寻诺拉;但埃勒里已去敲浴室的门。 “诺拉!”吉姆大叫。“开门!你怎么了?” 帕特丽夏随后也来了,然后是其他人。 “威洛比医生马上来,”洛拉说,“她在哪儿?你们男人都走开!” “她疯了吗?”罗斯玛丽喘着气问。 “把门拉开!”帕特丽夏命令。“埃勒里,把门搞开!吉姆、爸!帮帮他!” “吉姆,走开,”埃勒里说。“你这可恶的家伙!” 第一个冲撞之后,诺拉便在里面尖叫起来: “谁要进来,我就——我就……不要进来!” 荷米欧妮像一只病猪哼哼着,约翰·f.一直说:“好了,荷米欧妮,好了,荷米欧妮,好了,荷米欧妮……” 撞第三次,浴室门开了。埃勒里冲进去,扑到诺拉身边。诺拉正弯腰在洗脸盆前,全身无力地颤抖着,面色如土,一大勺、一大勺地吞下镁乳泻药;然后转身,给埃勒里一个奇异但含着胜利的一瞥之后,便颓然昏倒在他的臂弯中。 后来她在床上醒过来时,一看场面便说: “我觉得我像——像动物园中的一只动物!妈,拜托——叫他们都出去!” 大伙儿都出去,只留下莱特夫人和吉姆。埃勒里在楼梯口听见诺拉喘着气,讲出来的话几乎堆叠在一起。 “不,不,不!我不要他!我不要见他!” “但是亲爱的,”荷米欧妮边哭边说,“威洛比医生——是他把你接到这个世界来的呀——” “如果那——那只老山羊走近我,”诺拉尖叫,“我就拼了!我就自杀!我就跳楼!” “诺拉!”吉姆痛苦地叫。 “出去!妈,你也一样!” 帕特丽夏和洛拉到卧房门口急急地叫着她们的妈妈。 “妈,她现在正歇斯底里,让她自己一个人——等会儿就会平静下来了。” 荷米欧妮随吉姆轻手轻脚走出卧房。吉姆两眼发红,表情似乎大惑不解。 大家听见诺拉在房内呕吐,然后是哭泣。 威洛比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约翰·f.对他说事情搞错了,所以请他回去。 埃勒里轻轻关上房门。但在打开电灯前,他便知道房内另外有人。他伸手按开关的同时问: “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蜷曲着躺在他床上。枕头上靠近她脸庞的地方有一片湿渍。 “我一直在等你。”帕特丽夏的眼睛因为突然受光而眨了眨。“现在几点了?” “午夜刚过。”埃勒里关掉电灯,在她身旁坐下。“诺拉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她没事了。我猜她会好起来的。”帕特丽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找埃德·霍奇基斯开车送我到康海文。” “康海文!在七十五英里外呢。”帕特丽夏惊坐起来。“埃勒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拿诺拉盘子中的食物去一个化学实验室。我发现康海文有个不错的实验室,所以就……”他停了停。“正如你说的,它距离莱特镇七十五英里。” “你有没有……他们有没有……” “他们没发现什么。” “所以可能……” 埃勒里离开床铺,在黑暗中来回踱步。 “什么都有可能,鸡尾酒……汤、开胃小菜……实行起来很困难,我原来就知道不会成功的。不管她在什么东西里吃到,总是在食物或饮料中。那是砒霜,她有全部中毒症状。幸运的是,她还想得起来喝镁乳——镁乳是砒霜中毒的紧急解毒剂。” “今天是……感恩节,”帕特丽夏僵僵地说。“吉姆写给罗斯玛丽的信,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就是今天。‘我妻子病了’——我妻子病了,埃勒里!” “哎,帕特丽夏,你的表现一直很好的……这可能是巧合。” “你这么认为? “也可能是突发的消化不良。诺拉心里慌,因为她看过信,也见到‘毒物学’中有关砒霜的那一段——所以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是——” “我们的想象力可能跑得太远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有时间,既然行为有个模式,这只是开始而已。” “是——” “帕特丽夏,我向你保证,诺拉不会死。” “哦,埃勒里。”她在黑暗中走向他,把脸贴在他外套上。“我真高兴有你在这儿……” “在你爸爸拿着枪来找我之前,”奎因先生温柔地说,“你快离开我的房间吧!” 第十二章 圣诞节:第二次警报 初雪飘落。山谷中寒气蒸腾。荷米欧妮正忙着备办要送给贫穷农家的圣诞礼盒。山坡上,不时有雪橇闪现,小男孩们时时刻刻在注意池面是否已经结冰。但是诺拉……诺拉和吉姆这两个人却是一团谜。诺拉虽然已经从感恩节当天的“不适”复原,但看起来却比那个时候更苍白、更消瘦、更神经紧张一点;但从另一方面看,倒也颇沉着镇静。不过偶尔,她会好像受到惊吓一般,什么话都不肯讲——对任何人都一样。她妈妈试着跟她说: “诺拉,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事。你们每个人到底都怎么了?” “但是亲爱的,吉姆老是喝酒,全镇每个人都知道,”荷米欧妮抱怨。“简直快——快变成全国耻辱了!而且你和吉姆一直在吵架,这是事实……” 诺拉嘴一撇: “妈,只要你能让我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你爸爸担心——” “对不起,妈。这是我个人的生活。” “是不是罗斯玛丽的缘故使你们经常吵架?我看她常常把吉姆带开,对他讲些悄悄话。她到底要和你们住多久?诺拉宝贝,我是你妈妈,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自己的母亲透露——” 但诺拉哭着跑开了。 看得出帕特丽夏变老了。 “埃勒里,那三封信……昨天晚上我忍不住去瞧瞧,它们还在诺拉衣橱中的帽盒里。” “我知道,”埃勒里叹口气。 “你也一直在监视?” “是的,帕特丽夏。诺拉一直在反复读那三封信,信上有经常摸的痕迹——” “为什么诺拉不肯面对现实呢?”帕特丽夏大声说。“她知道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头一回出击的日子——第一封是这么说的!但她不肯看医生,不肯采取任何步骤保卫自己,她拒绝帮助……我不了解她!” “可能因为,”埃勒里谨慎地说,“诺拉害怕家丑外扬。” 帕特丽夏听了眼睛大张。 “你告诉过我,几年前吉姆在预订的结婚日跑掉,诺拉当时怎么把自己关闭起来。由此可以看出,你姐姐诺拉具有小镇人那种深重的自尊气质,她不能忍受被人议论。所以,假如这种事传扬出去——” “应该是像你说的这样,”帕特丽夏声音中含着惊奇。“我以前笨得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现在像小孩一样,故意视而不见,好像以为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妖魔鬼怪了。埃勒里,你是对的,她怕的是这个镇!” 圣诞节前的星期一晚上,奎因先生在树林边一根树桩上坐着,观察山丘道460号。这是无月的夜晚,四周寂静,声音传得清晰而遥远。吉姆和诺拉又在吵架了。奎因先生摩擦冰冷的双手。他们这次争吵是为了钱。诺拉尖声问,他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她的浮雕宝石别针哪儿去了? “吉姆,你必须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 吉姆的声音起初微弱而含混不清,但后来开始像熔岩喷发一般: “别这样拷问我!” 奎因先生专心听,希望能听见什么新东西——可以作为推论的线索。但他这次所听见的,都是以前就知道的。两个年轻人在这样一个冬夜里互相叫骂,而他则像个傻子似的,坐在寒冷中偷听。 他站起来,绕着树林边缘,走向莱特家,走向温暖。但他突然停步。凶宅——最近这些日子,“凶宅”这称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的前门“砰”地一声撞上。埃勒里循着大房子的阴影处,快跑经过雪地。他看见吉姆·海特正摇摇晃晃走下便道,跳进车内。埃勒里跑到莱特家的车库。他早已和帕特丽夏·莱特讲好了,她会把她的车钥匙挂在点火器上,以便紧急时,他随时可以使用她那辆活动敞篷车。 吉姆的车子以危险速度冲下山丘道,埃勒里尾随在后。他没有开亮帕特丽夏车子的前灯,仅凭吉姆车子的灯光就可以看清楚路面了。16号公路……维克·卡拉地寻乐园。 十点左右,吉姆跌跌撞撞从寻乐园夜总会走出来,钻进他的车子。看那辆车子歪歪斜斜行驶的状态,埃勒里知道吉姆醉得很厉害。他是要回家吗?不是。车子转向镇上。到镇上!去哪儿? 吉姆将车子疾行到下村中心一处粗陋的木房子门前停住,走进幽暗的门厅,厅内有盏二十五瓦的灯泡惨淡地亮着。在它昏暗的光照下,埃勒里看见吉姆爬上楼梯,朝一扇已有裂缝且凸起油漆小泡的门板敲着。 “吉姆!” 洛拉惊呼,门随后关上。 埃勒里悄悄上楼。但每次脚步还未踏实,已经觉得楼梯在吱嘎响了;上了楼,他毫不犹豫快步走到洛拉门前,耳朵贴着薄薄的木板门。 “但你一定要……”他听见吉姆大叫。“洛拉,别让我失望,我已经够绝望了,我已经够绝望了……” “可是我跟你讲过了,吉姆,我没有钱,”是洛拉冰冷冷声音。“来,坐下,你醉得太厉害了。” “我是醉了。”吉姆笑起来。 “你绝望什么呢?”洛拉的语气现在缓和了。“这样——是不是舒服些?来,吉姆,告诉小洛拉,你到底有什么事?” 海特开始哭起来。一会儿,他的哭声闷住了,埃勒里猜想那是因为他的脸贴在洛拉胸前的缘故。洛拉母亲似的安慰话模糊得听不清楚。但接着却听到她的喘息声,似乎很痛苦。埃勒里差点破门而入。 “吉姆!你在逼我!” “你们都一样!装蒜!告诉诺拉?噢,是吗?把你的手拿开!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吉姆,你最好快回家!” “你到底给钱,还是不给?” “吉姆,我告诉过你了……” “没人给钱!真麻烦了,连自己的老婆也不给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吗?知道我该怎么办吗?我应该……” “怎么样,吉姆?” “没什么,没什么……” 他拉长的声音消失无形,接着有一大段沉默,显然吉姆睡着了。埃勒里好奇地等候着。 后来,埃勒里听到洛拉微弱的哭声,还有吉姆醒转的鼻音。 “我说过了,要你把手拿开!” “吉姆,我没……是因为你睡着了——” “你在搜我的身!到底在搜什么,啊?” “吉姆,别……别这样。你弄痛我了。”洛拉努力抑制声音。 “我要痛死你!我要让你知道——” 奎因先生打开门。里面,洛拉和吉姆在一个窄小但整洁的小房间中央、在一块破旧的地毯上扭动着。吉姆的手臂环抱洛拉,正醉熏熏地想把她的身子向后弯折,洛拉的手肘抵着吉姆下巴,使他的头后仰得非常远,他的眼睛愤怒地瞪着。 “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奎因先生叹口气。 他把吉姆从洛拉手下拉出来,将他安顿在塌陷的沙发中。吉姆两手掩面。 “你受伤了吗,洛拉?” “没有,”洛拉气喘吁吁,“你这个怪人!你在外面听到了多少?” 她整理一下上衣,理理头发,稍稍偏过头去。然后转身,好像没事似地把桌上一瓶杜松子酒放进橱柜内。 “只听见你们在打架,”埃勒里温和地说。“早就想来你这儿看看的。吉姆怎么了?” “喝醉了。”这时洛拉才整个转过脸来,表情是镇静的。“可怜的诺拉!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来这里。你以为这笨蛋爱上我了吗?” “你应该能够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埃勒里一笑。“晤,海特先生,你最好向你迷人的大姨子道晚安,让老朋友带你回家吧。” 吉姆坐在沙发上左右摇晃着,然后他的头颓然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仿佛一个有着茶色头发的大型布娃娃。 “洛拉,”埃勒里说,“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什么事?” 她两眼注视他,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微笑起来。 “没有打击,没有跑垒,是个失误。有一天我会冲出这团迷雾的!晚安。” 他把吉姆扛在肩头,洛拉开着门。 “两辆车?” “他的和我的,或者说——帕特丽夏的。” “明天早上我开吉姆的车回去,你就让它停在外头吧。”洛拉说,“史密斯先生——” “什么事,莱特小姐?” “下次再来。” “也许吧。” “只是,”洛拉微笑着,“下次记着先敲门。” 出乎意外地坚决,约翰·f.指挥起全家来。 “荷米欧妮,今年圣诞节你不用忙了,”他晃动着食指说:“让别人忙去。” “约翰·f.莱特,你到底——?” “今年我们全家人上山去过节,晚餐在山上吃,在那边的山林小屋过夜。围在比尔·约克的火炉边烤栗子,一定很有意思。” “约翰,这主意不好!诺拉已经抢走了我的感恩节,现在你又要拿走我的圣诞节。我不干。” 但仔细看看丈夫的眼睛,荷米欧妮知道他这个命令不是一时兴起,便不再争论了。 所以,他们雇了埃德·霍奇基斯,把圣诞礼物运到鲍尔德山上的比尔·约克度假旅社,并将约翰·f.写的一张便笺交给比尔,上面交代圣诞晚餐、夜宿以及一些“特别的准备”——约翰·f.对这整个安排,神秘得不露一点口风,只像小男孩地似地,咯咯笑着。 圣诞前夜晚餐后,他们乘坐两辆汽车,打算直上鲍尔德山。万事齐备,车子后轮早拴好防滑链;老露迪得了假期,已经离开。大家在莱特家门外,等候吉姆和诺拉出来会合。 诺拉家的门打开时,只有罗斯玛丽·海特一个人出来。 “老天,吉姆和诺拉呢?”荷米欧妮大声问,“到度假旅馆要迟了!” 罗斯玛丽耸耸肩: “诺拉不去。” “什么?” “她说她觉得不舒服。” 他们在诺拉床上找到她,她仍是虚弱惨白。吉姆盲目地在室内踱来踱去。 “诺拉宝贝!”荷米欧妮叫道。 “又病了?”约翰·f.惊呼。 “没什么,”诺拉说,但看得出她讲话很吃力。“只是胃不舒服,你们快去度假旅社吧。” “我们不能这么做,”帕特丽夏忿忿地说。“吉姆,你找过威洛比医生了吗?” “她不让我找他来。”吉姆全无生气地说。 “不让你找他来!你是什么——是一个男人,还是一条虫?还管她怎么说?我这就下楼去——” “帕特丽夏,”诺拉有气无力地说着,帕特丽夏停下脚步。“别去。” “诺拉——” 诺拉张开眼睛,那双眼睛在燃烧。 “我不要他来,”诺拉咬着牙说,“我最后再说这一次,我不要打扰。你明白吗?我没事,我——没——事。”诺拉咬咬嘴唇,然后费力继续说:“请你们去吧,明天早上我如果觉得舒服一点,吉姆和我就会到度假旅社和你们会合——” “诺拉,”约翰·f.清清喉咙,说:“是时候了,你我之间该按老派方式作一次父女交谈了——” “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诺拉尖叫。 大家全都依她。 圣诞节当天,埃勒里和帕特丽夏开车到鲍尔德山,把原先运到比尔·约克旅社的礼物全部收齐,而后再开车回莱特镇。后来分发这些礼物时,气氛实在糟透了。 荷米欧妮整天待在房里;帕特丽夏用前一天剩下的羊肉和一罐薄荷冻,凑合成一顿圣诞节晚餐,但荷米欧妮不肯下楼来用餐。约翰·f.吞下两口食物便放下叉子,说肚子不饿,便先行离席。所以,只剩下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两个人单独吃。 稍后,两人走到隔壁去看诺拉。 诺拉在睡觉,吉姆外出,罗斯玛丽·海特蜷缩在起居室看杂志、吃巧克力。帕特丽夏问她吉姆哪里去了,她耸耸肩,说和诺拉又吵了一架之后出去了;还说,诺拉没事,虽然虚弱,但没什么大事,在这个僻陋的小镇,还能做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吗?莱特镇!圣诞节!说完,罗斯玛丽像发脾气似地继续看她的杂志。 帕特丽夏跑上楼去要亲自看看诺拉的情况。下楼来时,她对埃勒里紧急地眨眼,埃勒里便和她走出门去。 “我试着和诺拉讲话——她根本没有睡。我……差点告诉她,我知道那三封信的事!埃勒里,诺拉实在吓着我了——朝我扔东西!”埃勒里摇摇头。“她不肯讲话,又歇斯底里起来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告诉你,”帕特丽夏低声说。 “埃勒里,时间表又兑现了——她昨天再一次被下毒!” “你简直变得和诺拉差不多了,”埃勒里说。“上楼去睡一会儿吧,帕特丽夏。一个女人难道不能偶尔生个病吗?” “我要回去看诺拉。我不能让她单独一个人!” 帕特丽夏跑回来时,埃勒里正在山丘道散步,很不开心。前一天,正当大家在楼上看诺拉时,他一个人悄悄来到餐厅,桌上的晚餐盘碟尚未清走,他取了一点诺拉吃剩的腌牛肉来吃,只是一小口样本而已,但不久就有反应了:他的胃奇痛无比,而且呕吐了。他很快吞下随身携带的一小瓶东西——公认的砒霜解毒剂:氢氧化铁加氧化镁。毫无疑问,有人把砷化合物掺入诺拉的腌牛肉中。——而且,只在诺拉的盘子里才有,因为他还尝了其他两个人的盘子,都没事。那个模式显现了,先是感恩节,然后是圣诞节;所以照预定时间间,死期是新年那天。 埃斯勒里想起他对帕特丽夏的承诺:要救她姐姐的命。 他吃力地走在雪地上,心中盘绕着一些仿佛其形可辨的想法,但事实上仍是模糊难明。 第十三章 新年:最后的晚餐 圣诞夜之后,诺拉卧床四天。但是,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她露面时,气色很好,而且开心……太开心了,她带着些许老态宣布说,她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因为先前搅了全家人的圣诞节,现在她要设法补偿:她邀请大家参加除夕派对!这个宣布,连吉姆听了都雀跃,并别别扭扭地亲吻诺拉一下。帕特丽夏目睹这个拥抱,不由得感到哽咽,连忙把头撇开。而诺拉也回吻吉姆,接着,两人以情人间惯有的秘密眼光互相注视,这是好几星期以来的头一次。 诺拉突然间恢复了精神,荷米欧妮和约翰·f.实在高兴。 “诺拉,这主意真是太好了!”荷米欧妮说,“你全部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安排吧,我一点也不插手——当然,除非你要我帮忙……” “不用,真的!”诺拉微笑道。“是我开的派对,就由我全权处理。噢,亲爱的,”诺拉张开双臂拥抱帕特丽夏,“这一个星期以来,多亏你了,而我却那样对你……还向你扔东西!你能原谅我吗?” “你这个傻瓜!”帕特丽夏假装严厉地说。“如果你一直保持像现在这个样子,我就什么都原谅你!” “忙碌使诺拉有好心情,”帕特丽夏把这件事告诉埃勒里时,埃勒里这么说。“诺拉邀了哪些人?” “我们全家、马丁法官夫妇、威洛比医生——诺拉还打算邀请弗兰克·劳埃德呢!” “嗯,要她也邀请卡特·布雷德福来参加吧。” 帕特丽夏脸色一白。 “卡特?” “哎呀,好了,讲和吧,新年到了——” “但为什么特别要卡特来呢?那头猪——连一张圣诞卡也没有送给我!” “我要布雷德福新年除夕在场。就算要爬着去求他,你也得把他请来。” 帕特丽夏注视埃勒里的眼睛。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坚持。” “那我自然会把他找来。” 卡特在电话中对帕特丽夏说,“难得”她出面邀请,实在令人惊喜,他会“尽量”前来;但是,他还有很多别人的“邀请”——比如他不想让卡梅尔·佩蒂格鲁失望,所以,哦,他会“设法”顺便来一下。是的,是的,一定,我会顺便来一下…… “噢,卡特,”帕特丽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为什么人们无法和好相处呢?” 但卡特已经挂了电话。 编辑兼发行人弗兰克·劳埃德最早到来。他出现时一脸不悦,和人见面打招呼只用极短的单字,或者干脆不开口;而且刚一到,就把握良机朝设在厨房外餐具间的临时吧台走了过去。 当晚,奎因先生对厨房事务的兴趣,实在异乎寻常。他不断进出厨房,看爱贝塔、看诺拉、看炉子、看冰箱、看什么人进出厨房、看进出的人对能吃或能喝的东西做了什么。 但他做这些事时,态度谦和,充满热诚;所以,等到爱贝塔离开到下村她的立陶宛朋友们家参加除夕派对时,诺拉忍不住惊叹: “老天,埃勒里,你真是个家庭型的男人,不是吗?喏,帮我塞橄榄。” 于是,奎因先生听话地塞橄榄,而吉姆正在隔壁的餐具间忙着准备饮料,但从奎因先生塞橄榄的地方,他可以很完整地看到男主人在餐具间做什么事。 诺拉准备了一顿丰盛的自动式晚餐,还有饭前吃的鱼子酱开胃吐司、填馅的芹菜杆、其他开胃食品,再搭配鸡尾酒。不一会儿,埃力·马丁法官对不以为然地瞪视他的特碧莎姑妈说: “好了,快别用那种神情看我,特碧莎,快拿杯酒来润一润你的灵魂吧,它可以让你快乐,如同到了天国。来,这是曼哈顿鸡尾酒,喝了对你好。” 但约翰·f.的姐姐却不领情: “堕落的家伙!” 然后她开始对克莱莉丝·马丁大谈老年饮酒的危险性。克莱莉丝刚像薇薇安女巫般飘然而至,听了特碧莎的话,立刻回答说,她讲得对极了;但刚一说完却又继续吸饮着杯中的鸡尾酒。 洛拉没有来,诺拉邀请了她,但洛拉在电话中说: “对不起,妹妹,我有自己的庆祝计划。新年快乐!” 罗斯玛丽在一个角落自成王国,吸引着男士为她服务——但是,她如此觐见群臣,并非出于兴趣,因为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感到无聊,只不过觉得有必要这样加以演练罢了…… 帕特丽夏看到连老好先生威洛比医生也踏着大步子去替罗斯玛丽添酒,忍不住说: “为什么男人看不透那种女人呢?” “可能是因为,”奎因先生淡淡地说,“他们被那种太——太诱人的肉体吸引住了吧。” 说完,他再次向厨房走去——不单吉姆看见,帕特丽夏也困惑地注意到了,因为这是他今天第十几次进厨房。 在莱特镇的“好”人家家里,他们就算享受节日欢乐的夜晚,也不以胡闹为主,但外来者罗斯玛丽·海特却在今晚的聚会中散播她那不可抵挡的坏影响。几杯曼哈顿鸡尾酒下肚之后,她变得非常胡闹,到了令特碧莎姑妈嫌恶的地步。她的欢闹精神特别影响到在场的男士,以至于现场谈话和笑声大到有点不可抑制;并使得吉姆必须两次进餐具间用黑麦威士忌和苦艾酒调制更多鸡尾酒,而帕特丽夏也得再打开一瓶樱桃雪和酒——每一次,奎因先生都在吉姆身旁微笑提供协助。 没有卡特·布雷德福的踪影。帕特丽夏一直在注意门铃。有人把收音机打开,诺拉对吉姆说: “亲爱的,自从蜜月以来,我们还没跳过舞呢,来吧!” 吉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转瞬间便满面笑容地拉起妻子大舞特舞起来。埃勒里这时突然跑进厨房,为自己弄了一杯饮料——他今晚的第一杯。 离午夜还差十五分钟时,罗斯玛丽戏剧化地扬起手臂,命令道: “吉姆!再给我斟酒!” 吉姆愉快地说: “你不认为你喝得够多了吗,罗斯玛丽?” 令人惊讶的是,吉姆自己倒是喝得很少。 罗斯玛丽怒斥: “快去倒,扫兴鬼!” 吉姆耸耸肩,向厨房走去。法官说道: “小子,把所有的酒混合起来就成了!” 这引得克莱莉丝·马丁格格笑。 大厅和厨房之间有扇门,厨房和餐具室之间有一扇门,餐厅和餐具室之间也有一扇门。埃勒里·奎因先生站在大厅那扇门边点香烟;因为门是半掩的,所以他可以同时看到厨房和餐具室。吉姆在餐具室轻快地边吹口哨、边调黑麦威士忌和苦艾酒。他刚为一组杯子斟满曼哈顿鸡尾酒,正要打开另一瓶樱桃雪利酒时,有人在敲厨房后门。埃勒里紧张起来,但他克制住想把目光从吉姆两手移开的冲动。 吉姆放下鸡尾酒去应门。 “洛拉!我以为诺拉说——” “吉姆,”洛拉急促地说,“我必须来看你——” “我?”吉姆好像大惑不解。“但是洛——” 洛拉压低声音,埃勒里听不清地讲了什么,而且吉姆的身体挡住洛拉。但不管是什么事,都只不过几分钟而已,因为洛拉一下子便走了。吉姆将后门关上,有点失神地穿过厨房走回餐具室,在每个杯子中丢进一棵樱桃。 吉姆小心翼翼地举着放满杯子的托盘穿过大厅时,埃勒里随口对他说: “调好更多鸡尾酒啦,吉姆?” 吉姆咧嘴一笑。两人一同走进起居室,大伙儿齐声欢呼迎接他们。 “差不多午夜了,”吉姆快活地说。“饮料在这里,供各位彼此祝贺新年到来。” 他举着托盘在室内到处走动,每个人都取了一杯。 “来,诺拉,”吉姆说,“喝一杯不会对你有害的;再说,不是每晚都是新年除夕!” “可是吉姆,你真的认为——” “这一杯给你。” 他递给她一杯。 “吉姆,我不知道——” 诺拉疑虑地说着,随后笑着接下酒杯。 “诺拉,你要小心,”荷米欧妮警告。“你也知道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好。哦!我头昏了。” “醉吧!” 约翰·f.大胆说,同时亲吻荷米欧妮的手。她开玩笑地掴他耳光。 “哦,妈,一小口不会伤害我的,”诺拉抗议道。 “举杯!”马丁法官大喊。“新年到了。干!” 霎时,收音机传出号角、钟声和各种热闹声音,将这位老法官的喊叫声淹没。 “敬新年!”约翰·f.大喊。 大家一饮而尽,连特碧莎姑妈也不例外。诺拉顺从地啜一小口,并扮扮鬼脸;吉姆见了,大笑出声,并亲吻她。 这是要每个人去亲吻别人的信号。奎因先生努力注意在场每个人,不料从后头伸来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他抱住。 “新年快乐。” 帕特丽夏耳语道,然后将他转个身,在他唇上一吻。霎时,室内照明因以烛光代替而陡然一暗令人晕眩,奎因先生咧嘴一笑,弯腰想再亲一次,但怀中的帕特丽夏却被威洛比医生揪走,只听见威洛比医生大叫:“我呢?”害得埃勒里傻傻地扑了个空。 “酒再来!”罗斯玛丽尖叫。“再来一杯!让我们都喝得一身酒臭吧——去他的!” 她卖弄风情地朝马丁法官摇晃空杯子。法官奇异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臂去抱克莱莉丝。弗兰克·劳埃德快速地喝下两杯鸡尾酒。吉姆说,他必须到地下室再拿一瓶黑麦威士忌,因为楼上的已经用完了。 “我的酒呢?”罗斯玛丽执意再要。“这是怎么回事?新年没酒喝!”她生气了。“谁有酒?” 这时,诺拉刚好从她身旁经过,要走向收音机那边。 “嘿!诺拉!你有酒……” “但是,罗斯玛丽,这一杯我已经喝过了——” “我要酒!” 诺拉扮了个鬼脸,把那杯没喝完的酒给了罗斯玛丽。 罗斯玛丽取过酒杯,像老手那样一饮而尽之后,便踉跄地倒在沙发上,傻笑着瘫痪在其中。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她打鼾呢,”弗兰克·劳埃德认真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上睡觉会打鼾!” 于是,他和约翰·f.拿报纸将她的身体全部盖住,只有脸庞没有盖。接着,约翰·f.吟诵起“霍拉提乌斯在桥上”的诗句,可是根本一个听众也没有。喝下一杯酒而有点脸红的特碧莎走过来称他老呆子,约翰·f.乘机拉住她姐姐起劲大跳华尔兹,然后换跳伦巴舞,又不能跟舞伴好好配合。每个人都承认有点累了,这样一个新年过得岂不是很好吗?只有埃勒里·奎因先生又溜到大厅通厨房的那扇门边,看着吉姆·海特调制鸡尾酒。 午夜过后十二点三十五分,起居室传来一个奇怪的叫声,接着是比叫声更奇怪的静默。吉姆捧着托盘从厨房出来,埃勒里对他说: “他们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在玩报凶信女妖的游戏吧!” 两个男人急忙来到起居室。威洛比医生在罗斯玛丽·海特面前弯着腰,罗斯玛丽·海特仍然躺在沙发上,身体半掩着报纸。奎因先生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虽然微细但清晰地上下跳动着。 威洛比医生直起身子时,面色灰白。 “约翰……”这位老医生用舌头舔舔嘴唇。 约翰·f.赶忙说: “米洛,看老天的份上,这个女孩子只是昏迷了,她只是……不舒服,像其他喝醉酒的人一样。你不用表现得像是……” “约翰,她死了。”威洛比医生说。 原本扮女妖的帕特丽夏,这时仿佛失去全部力气,倒在椅子中。几个猛烈的心跳之外,威洛比医生粗重的男低音所称的“死了”那两个字,在室内角落回荡,虽然随意进出现场每个静止的头脑中,但宛如不具意义。 “死了?”埃勒里沙哑地问:“是……心脏病发作吗,医生?” “我想,”医生僵硬地说,“是砒霜中毒。” 诺拉尖叫一声昏倒在地,头撞在地上,“咚”地发出一声响。这时,卡特·布雷德福轻快地进来,边说: “本想早点过来——帕特丽夏呢——新年快乐,各位……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给她喝了吗?” 在诺拉卧室外,埃勒里·奎因先生问。他的样子有点委靡,鼻子皱得尖尖的,宛如一根芒刺。 “不用担心,”威洛比医生嘶哑地说,“是的,史密斯,我给她喝了……洛拉也中毒了。”他惊讶地看着埃勒里,“你怎么这么巧,还随身带着氢氧化铁?这可是刚好对症的砒霜解毒剂呀。” 埃勒里草草地答道: “我是个魔术师。你没听说过吗?” 然后他便下楼去了。 罗斯玛丽的脸已经被报纸盖住了。弗兰克·劳埃德低头看着那些报纸。卡特·布雷德福与马丁法官用沙哑的低声交谈着。吉姆·海特坐在椅子里,气恼地摇着头,仿佛想让头脑清醒起来,却又不可能。其他人都在楼上守着诺拉。 “她怎么样?”吉姆向,“诺拉怎么样了?” “她病了。”埃勒里答道。他刚走进起居室,停住了脚步。 布雷德福与法官停止了谈话。而弗兰克·劳埃德却继续读着盖在尸体上的报纸。 “不过,幸运的是,”埃勒里说道,“最后的那杯鸡尾酒,诺拉只喝了一两口。她病得很厉害。但威洛比医生认为她会完全恢复健康的。” 说完,他便在靠门厅最近的一张椅子中坐下,点上一支烟。 “那么,是那鸡尾酒的问题峻?”卡特·布雷德福用存疑的语气说道。“不过的确是的。两个女人喝了同一杯酒——两个人都中了同样的毒。” 他提高了声音说道: “而那杯鸡尾酒是诺拉的!那是冲着诺拉的!” 弗兰克·劳埃德还没转过弯来,说道: “卡特,别讲演了。你真烦死我了。” “别匆忙下结论,卡特。”马丁法官很冷静地说。 但卡特还是继续刺耳地说道: “那杯有毒的鸡尾酒是打算谋害诺拉的。那么是谁调的这杯酒?又是谁把这杯酒拿过来的?” “是科克·罗宾,”这位报纸发行人说道,“去你的吧,歇洛克·福尔摩斯。” “是我,”吉姆说,“我想是我调的。” 他环顾着周围的人,说道: “那是一杯可疑的酒,不是吗?” “可疑的酒!”年青的布雷德福的脸变得发青了,他走过去揪住吉姆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中猛然拽了出来,“你这该死的谋杀犯!你想毒死你的妻子,而纯粹出于偶然,才让你的姐姐做了替代者!” 吉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卡特……”马丁无力地说。 卡特松了手,吉姆跌回椅中,仍然张口结舌呆望着卡特。 “我还能怎么办?”这位莱特镇地方检察官压着声音问。 他走向过道的电话机——随些让奎因先生僵直的膝盖绊倒——拿起电话筒,请对方接警察总局的达金局长。 第十四章 残留物 1941年来临的深夜星光之下,达金局长从他那部破车内跳下来,跑上海特家的便道时,山丘区一带还在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埃米琳·杜普雷的房子是灯光全熄了;阿莫斯·布鲁菲尔德的房子也是,但房子的遮阳篷已映现着清晨的微光;至于其他人家,比如利文斯顿家、亨利·米尼金家、埃米尔·波芬伯格医生家、格兰琼家,以及其余的人家,都灯火通明,而且隐隐传出欢笑之声。 达金局长点点头,这里一切正常,没有人注意到出了任何事。达金是个身材细瘦、神经紧张的乡下人,敏捷精准的一对眼睛被北方佬的鼻子分开来,乍看像只老乌龟,但等你看到他的嘴巴其实像是诗人的嘴巴时,就会推翻先前的看法。全莱特镇除了帕特丽夏——可能还有达金太太——以外,没有人注意到警长的容貌结合了亚伯拉罕·林肯和上帝的容貌优点。达金富于感情的男中音,每个星期天都率领主教先生的合唱团到上村西利维斯街第一公理会教堂献唱。作为一个有节制的男人,又拥有老婆,警长很可以偷笑了。这样的情况下,生命里除了歌唱还有什么?事实上,布雷德福检察官打电话找他时,他就正在家庭聚会中做除夕颂歌演唱。 “中毒,”达金站在罗斯玛丽·海特尸体前,冷静地对卡特·布雷德福说。“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庆祝新年庆祝得过火了。医生,她中了什么毒?” 威洛比医生说: “砷化合物之类的,我无法告诉你明确的毒物是什么。” “毒鼠剂,哦?”他很缓慢地说:“这种事竟把我们检察官带到现场来——啊,卡特?” “麻烦可大了!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布雷德福讲得发抖。“达金——看上帝的份上,照顾一下。” “当然,卡特。”达金局长看看弗兰克·劳埃德,眨眨眼。 “嗨,劳埃德先生。” “嗨你自己吧,”劳供德说。“现在我可以去卖我的报纸了吗?” “弗兰克,我跟你讲过——”卡特有点躁怒起来。 “假如你能不去是最好的,”达金带着歉然的微笑对这位报纸发行人说。“谢谢。好了,现在,吉姆·海特这位姐姐到底是怎么吞下毒鼠剂的?” 卡特·布雷德福和威洛比医生告诉他经过。奎因先生坐在角落里,有如在观赏戏剧演出。他看着、听着、沉思着——莱特镇这位警长真像纽约某一位警察。那种深植于内心的权威感……达金敬重地聆听镇民同胞以激动的声音叙述原委时,只有那双敏捷的眼睛在移动——它们移动到“史密斯”先生身上三次,但史密斯先生一动也不动坐着。不过他却注意到,达金只有在刚踏进屋子时整个地扫视了室内一遭,之后却完全忽略了在一张椅子上呆坐如木头的海特。 “我知道了,”达金说,边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先生,”达金说。 然后,他拖着懒散的步伐走向厨房。 “我无法相信!”吉姆.海特突然抱怨,“这是个意外。我怎么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家进去的?说不定是哪个小孩恶作剧,从窗子进来开开玩多。可是现在闹出人命了。” 没有人答理他。吉姆扭响指节,板着脸瞪视沙发上的报纸。 红脸膛的巡警布雷迪从外面进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努力不使自己看起来窘迫。 “我接到电话,”他没有特别针对谁在说话。“呵。” 他拉拉制服,轻步随警长走进厨房。 两名警察再出现时,布雷迪臂弯里抱了一大堆厨房“吧台”拿出来的各式各样瓶子和杯子,然后消失了。几分钟后,他空着手又回来。达金无言地指着起居室内各种不同的、全空和半空的鸡尾酒杯。布雷迪摘下巡警的帽子做容器,用发红的指头小心提起杯缘,把那些杯子收集起来放进里面,好像它们是刚生出来的鸽蛋。警长点点头,布雷迪捧起帽子,蹑脚走出去。 “还要检查指纹,”达金局长对着壁炉说,“还要做化学分析。谁知道呢!” “什么?”奎因先生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达金的目光如x光般第四次扫向奎因先生。 “你好,史密斯先生,”达金微笑着说。“好像我们老是在麻烦中相遇——暧,无论如何已经两次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史密斯”先生表情茫然地说。 “那天在16号公路,”警长叹口气,“我和卡特开车经过,吉姆刚好醉得不省人事,记得吗?”吉姆站起来又坐下。达金没有看他。“史密斯先生,你是作家,不是吗?” “是的。” “全镇的人都在谈你。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埃勒里微笑: “抱歉。莱特镇——指纹……我真傻。” “还有化学实验室的工作?哦,那当然,”达金说。“这里虽然不是纽约或芝加哥,但是,新盖的镇立法院大楼倒有你可能会感到意外的角落。” “警长,我对意外的角落确实有兴趣。” “实际认识一位真正的作家真是万分荣幸,”达金说:“当然,我们这里有弗兰克·劳埃德,他不只是乡下人霍勒斯·格里利(1811-1872年美国报人及政治领袖)而已。” 劳埃德笑起来,并望望四周,仿佛在寻找饮料。不一会儿他停止了笑,不高兴地皱着眉。 “史密斯先生,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什么吗?” 达金问,目光落在劳埃德的宽背上。 “一个名叫罗斯玛丽·海特的女子今晚在这里死了。” 埃勒里耸耸肩,停了一下继续说: “这是我能提供的唯—一个事实,恐怕没有什么帮助——虽然这个死尸现在就躺在这里。” “威洛比医生说是中毒死的,”达金礼貌地说。“这是又一个事实。” “噢,是的。” 埃勒里谦恭地说着,看到威洛比医生抛来一个深眉重锁的疑问,他真希望自己是隐形的。你得注意了,威洛比医生正回忆起刚才诺拉需要解毒剂以应付砒霜中毒,在那个分秒都很宝贵的时刻,你刚好随身携带一小瓶氢氧化铁……这个好医生会不会告诉这个好警察说,一个对这栋房子、这些人以及这件事来说都是个陌生客的那个人,他身上有一瓶氢氧化铁;而正在此时一个女子中毒死了,另一个女子因中毒而极端不适,那个小瓶却刚好就是该毒物公认的解毒剂?威洛比医生转身走开。埃勒里心想,他一定在怀疑我知道有关莱特家的一些事情。他是莱特家的老朋友,是他替莱特家的三个女儿接生的……但现在,他显得心神不宁。我要不要透露说,因为我答应帕特丽夏·莱特不会让她姐姐死于非命,所以才特地去买这瓶解药——让他因此更心神不宁一点?奎因先生叹叹气,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一家人,”达金局长问,“都到哪儿去了?” “在楼上,”布雷德福说。“莱特夫人坚持要诺拉——就是海特太太——搬到莱特家去。” “她待在这边不合适,达金,”威洛比医生说。“诺拉中毒不轻,她需要充分的照顾。” “假如检察官认为没问题,”警长说,“我就没问题。” 布雷德福急忙点头,并咬咬嘴唇: “你不想问他们问题吗?” “晤,”警长缓缓地说,“现在莱特一家人已经很难过了,我看不出干嘛现在就非得把他们弄得更难过——至少不要现在。所以,卡特,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改时间再过来吧。” 卡特说: “可以。” “那么,我们等到早上再来这里碰头吧,”达金说。“卡特,你转告莱特一家人,到时候我只是非正式地问一问。” “你要留下来吗?” “暂时留下,”达金慢吞吞地说,“我得打电话叫人来把这尸体运走。我想叫邓肯殡仪馆的那个老头来。” “不送陈尸所了?”奎因先生大胆问。 达金再度仔细打量他。 “噢,不,史密斯先生……劳埃德先生,你可以走了。你的报纸对这些人手下留情点吧,啊?我猜它一定会引起轰动的……不,史密斯先生。我们要叫一般承办殡葬业务的商家来。”警长叹口气,“你知道吗,莱特镇从来没有出现过杀人事件,我在这里当警长将近二十年了。医生,你能不能帮帮忙,塞勒姆森验尸官到松林区度新年假期去了。” “我可以负责验尸。” 威洛比医生简短地回答,然后连晚安也没有说便走了。 奎因先生站起来。卡特·布雷德福穿过房间之后停住,回头瞧一瞧,见吉姆·海特还坐在椅子上,不由得生气地说: “海特,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吉姆缓缓抬头说: “什么?” “你总不能整晚坐在这儿吧!难道你不上楼去看看你太太吗?” “他们不让我去,”吉姆说着,笑起来,并拿出一条手帕拭拭眼睛。“他们不让我去。” 他从椅子中跳起来,一口气冲上楼。楼下的人听见房门“砰”地碰上的声音——他进书房去了。 “各位,早上见了。”达金局长说着,对埃勒里眨眨眼。 他们把警长一个人留在凌乱的起居室陪伴罗斯玛丽·海特的死尸。奎因先生很想留下来,但达金局长的眼睛仿佛表示:谢绝相陪。 新年元旦上午十点钟,除了诺拉以外,大伙儿又都聚集到那间凌乱的起居室时,埃勒里才见到帕特丽夏·莱特。诺拉躺在隔壁大房子的昔日旧床上,威尼斯式的百叶窗紧闭着,由露迪看护。威洛比医生一早来看过她,并禁止她离开房间或下床走动。 “诺拉,你现在是一只小病鸡,”医生严厉地对她说。“露迪,记住了。” “她会跟我闹的,”老露迪说。 “妈妈呢?吉姆呢?”诺拉靠在床上抱怨。 “诺拉,我们必须……必须离开几分钟,”帕特丽夏说,“吉姆他没事……” “吉姆一定也碰到什么事了!” “别自寻烦恼了。”帕特丽夏不高兴地走开了。 埃勒里在诺拉家的门廊拦住她。 “在我们进去以前,”他说得很快:“我想对你解释——” “埃勒里,我不怪你。”帕特丽夏的脸色简直和诺拉的脸色差不多难看。“事情原本可能比这更糟,死去的可能是……诺拉。险些就是她了。” 她浑身发抖。 “我为罗斯玛丽难过,”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茫然地看他一眼,便进屋子去了。埃勒里在门廊徘徊。天色灰暗,有如罗斯玛丽·海特的脸。灰黯寒冷的日子,恰如死尸……有人还没来——弗兰克·劳埃德。埃米琳·杜普雷正好瑟瑟缩缩地路过,她止步看着停在路边的达金局长的车,皱起眉……再慢慢向前走,她特别伸长了脖子张望她家隔壁那大小两栋房子。一辆汽车驶过来,弗兰克·劳埃德率先胜出车子,而后是洛拉·莱特,两人一同跑上便道。 “诺拉!她好吗?”洛拉喘着气问。 埃勒里点点头,洛拉匆忙进屋。 “我在路上碰到洛拉,”劳埃德说,他的呼吸也一样沉重。“她当时正走在来山丘区的上坡路上。” “他们都在等你,劳埃德。” “我想,”发行人说,“你大概觉得很有趣吧?” 他外套口袋中有一份还潮湿的《莱特镇记事报》。 “我觉得这样的一个早晨没什么起。洛拉知道这件事了吗?” 两人进了屋子。 “她不知道。她说她只是刚好在散步。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 “等你的报纸发到大街小巷,”埃勒里淡淡地说,“大家就都知道了。” “你这个爱打探的家伙!”劳埃德讲着气话,“不过,我喜欢你。听我劝,快搭第一班火车离开吧。” “我喜欢这里,”埃勒里微笑说,“为什么劝我走呢?” “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城镇。” “怎么说呢?” “等消息传开来你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参加派对的每个人都会洗不清。” “清明良知总是具备清洗特性的。” “你这么说,真像地道的美国人。”劳埃德耸耸宽厚的肩膀。“我看不透你。” “何必麻烦呢?以这件事来说,你自己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嘛。” “你会听到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我已经听说了。” “我不知道我干嘛在这过道里和一个笨蛋喋喋不休!” 这位报纸发行人粗鲁地说完,便大踏步走进起居室,脚步震得地板“咯咯”直响。 “这毒药嘛,”威洛比医生说,“是三氧化二砷,或者像你们喜欢说的,叫它亚砷氧化物,也就是‘砒霜’。” 大家差不多成一个圆圈形地围坐着,像异教徒的降神会。达金局长站在壁炉边,用一个纸卷轻轻磕打着自己的假牙。 “说下去,医生,”达金说,“你还发现什么了?你前面讲的是对的,昨天夜里我们在实验室里检验过了。” “在医学上,这种东西是作为某种替代品或兴奋剂来使用的。”医生刻板地说着。“我们医生开药方的时候,这种药的剂量决不会开到超过一个米粒的十分之一那么多。没有办法从喝剩下的鸡尾酒里把这药再分离出来,当然了——至少是无法精确地做到这一点——不过,根据药性发作的速度判断,我估计那杯酒里有三到四克的砒霜。” “医生,最近以来你给你认识的什么人开过那种药吗?” 卡特·布雷德福轻声咕哝着问道。 “没有。” “看来我们又进一步证实了一些事情,”达金局长一边郑重其事地讲着,一边环顾着周围的人。“这毒药极有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灭鼠药。另外,除了海特夫人和她大姑子喝的那杯鸡尾酒之外,在其它任何地方——不管是在调酒杯里,在黑麦威士忌酒里,在苦艾酒里,在那瓶樱桃里,还是在其他人的杯子里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这种毒药的痕迹。” 奎因先生听得心悦诚服,并且问道: “达金局长,你在那杯有毒鸡尾酒的杯子上找到了谁的指纹?” “海特夫人的,罗斯玛丽·海特的,吉姆·海特的。没有别人的。” 埃勒里能看得出他们在默然品味着:诺拉的……罗斯玛丽的……吉姆的……没有别人的。而他自己的心里生出了几分赞许。看来昨夜他们离开以后,达金局长并没有闲着。他取了尸体的指纹。他也许是从诺拉·海特的卧室里,找到了某件肯定只有诺拉自己用的东西,从而取到了她的指纹。至于吉姆·海特,尽管他整夜都待在家里,埃勒里心里还是敢断定:他一定没有受到一点打扰,就被取去了指纹。埃勒里甚至很愿意为此下一个重赌。毕竟,这座房子里也有太多只属于吉姆的东西……干得非常漂亮。想得十分周到。达金局长的工作方法,他做事的巧妙和周密,着实在奎因先生的脑海里掀动了种种难以平静的感受。他瞥了一眼帕特丽夏,她正呆呆地望着达金,仿佛被这位局长施了催眠术。 “医生,那么你做尸体解剖发现了什么?”达金恭敬地问。 “海特小姐死于三氧化二砷中毒。” “是的,先生。那么,让我们再理一下这些头绪,”达金说,“如果你们这些亲属们不介意的话?” “继续说下去吧,达金。”约翰·f.急切地说。 “好的,莱特先生。现在我们知道,有两位女士被同一杯鸡尾酒所毒。现在问题是:那林鸡尾酒是谁调的?” 没有人讲话。 “好吧,我已经知道了。海特先生,是你,鸡尾酒是你调的。” 吉姆还没有刮脸,他两眼底下的凹痕显得不干净。 “是吗?”他喉咙哽着,说不清,便连咳了几下。“假如你这么说——我昨晚调制了很多——” “还有,谁从厨房走进起居室,并分发那盘饮料?包括那杯有毒饮料?”达金局长问。“海特先生,就是你。我有没有说错?这是我知道的情况。”他带歉意地说。 “假如你是暗示——”荷米欧妮的声音隐含威势。 “好的,莱特夫人,”局长说。“也许我错了,但海特先生,调酒的人是你,端出来的人也是你。所以,看起来你是唯一可能在酒中掺进灭鼠药的人。但是,这只是看起来如此。当时厨房只有你一个人吗?在你把托盘端出来之前,有没有曾经离开你调制的鸡尾酒哪怕是几秒钟?” “听着,”吉姆说,“可能我疯了,可能昨夜发生的事把我搞昏了。但我不明白,你是怀疑我试图毒害自己的妻子吗?” 他的话仿佛为这间滞闷的房间注入一阵清风,空气顿时变得又可以呼吸了。约翰·f.原本掩着眼睛的那只手放了下来,荷米欧妮的面孔恢复了气色,连帕特丽夏都在注视吉姆。 “这真荒唐,达金局长!”荷米欧妮冷冷地说。 “有没有,海特先生?”达金追问。 “当然是我端托盘进来的!”吉姆站起来,开始在局长面前来回走动,像个演说家。“我调好了曼哈顿鸡尾酒——那是我调的最后一组——然后我正要往酒里放进樱桃时,因故必须离开餐具室几分钟。就是这样。” “晤,现在,”达金神情振奋地说。“现在我们渐渐接近核心了,海特先生。可不可能有谁从起居室偷溜进去,对其中一杯鸡尾酒下毒,而根本没让你发现?我是说,在你离开一下子那个时候?” 刚才那阵清风消逝了,所以,大家又在瘴气中咳嗽起来。可不可能有谁从起居室偷溜进厨房—— “我没有在鸡尾酒里下毒,”吉姆说,“所以一定有人偷溜进去。” 达金迅速转身。 “海特先生在厨房调制最后一组饮料时,有没有人离开起居室?这点很重要,请仔细想一想!” 埃勒里点燃一根香烟。必定有人注意到他老是和吉姆一道消失,这是免不了的……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埃勒里呼出大片烟雾。 “这个样子我们什么事也解决不了,”局长说。“当时房间只有烛光照明,光线幽暗,大家喝了很多酒,又跳舞……” 达金又说,“不,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你是指什么?”帕特丽夏很快问。 “我是指,这不是重点,莱特小姐。”这一次,达金的声音相当、相当冰冷,它的冰冷更加强了这屋子里的冰冷。“重点是:谁控制饮料的分发?回答我!因为递出饮料的那个人——必定就是下毒的那个人!” 奎因先生心想:哇,好小子。你把聪明浪费在这空虚的空气中……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事,但仍然击中了相同的要点。你应该好好利用你的天赋…… “吉姆·海特,是你发出那些饮料的,”达金局长说。“不会有个下毒者在其中一杯鸡尾酒中放了毒药,却任随天意去决定谁拿到那杯有毒饮料!不会的,先生,那是没有意义的。你太太拿到那杯有毒的鸡尾酒,而你是递给她的那个人。对不对?” 这时,大家都像在海浪中浮沉的游泳者,沉重地呼吸着。吉姆两只眼睛变成了酒红色。 “没错,是我把那杯酒递给她的!”他咆哮。“这样满足了你他妈的侦探感觉了吗?” “非常满足,”局长温和地说。“海特先生,只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一件事,就是你离开起居室去准备更多饮料、去多拿一瓶酒、或是去干什么时,你不知道你姐姐罗斯玛丽会大叫再要一杯酒;而且你本来预计你太太会喝下整杯酒,但你不知道她只啜了一两口,而你姐姐会从她手中接过酒杯,喝掉剩下的酒。结果,害死太太不成,你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吉姆声音沙哑地说: “达金,你当然不可能相信我会计划这种事或做这种事的。” 达金耸耸肩。 “海特先生,我只知道我的推断告诉我的事实。那个事实说,你,只有你刚好有——要怎么说那东西?——那个机会。所以,你也许没有他们所谓的动机。我不知道。你有动机吗?” 这是个消除敌意的问题——男人对男人。奎因先生实在钦佩之至,这是个巧妙策略。 吉姆挤出话: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刚结婚四个月时,就想谋害我妻子?你下地狱去吧。” “你没有回答问题。莱特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约翰·f.抓紧椅子扶手,瞥了一眼荷米欧妮——但她眼中没有援助之意,只有恐惧。 “我女儿诺拉,”约翰·f嗫嚅地说,“和吉姆结婚时继承了十万元——那是她祖父的遗产。假如诺拉死了……吉姆就会得到它。” 吉姆慢慢坐下来,左看看,右瞧瞧。达金局长向布雷德福检察官招手,然后两人一间离开起居室。五分钟后再回来,卡特这时的脸孔比苍白还要苍白,目光直视前方,回避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海特先生,”达金局长郑重说,“我不得不要求你不要离开莱特镇。” 埃勒里心想,这是布雷德福的意思。它并非基于同情,而是责任,毕竟现在还没构成法律案件。情况虽然确凿,却没有证据。但证据总会有的。奎因先生上下打量这位瘦瘦而步态蹒跚的乡下人——就是达金局长,奎因先生知道,一场诉讼是免不了的,而且不用多久,这意而未决的出名奇案,将使吉姆·海特在莱特镇没有一条自由的街道可以行走。 第十五章 诺拉说话了 起初,莱特镇民能谈论的,只是事实本身,有趣的事实:一具死尸出现在莱特家。莱特家!那个摆架子、神气、“我们优于你们”的第一家庭!下毒!想想看,谁想得到?而且这么快。还记得他们的婚礼吗? 那个女人,她是谁?吉姆·海特的姐姐。罗莎丽——罗斯——玛丽?不,她叫罗斯玛丽。晤,管她叫什么名字,反正她死了。我见过她一次,打扮人时,她那样子就是让人觉得,她有什么……什么不太好的地方。老天,我前几天刚跟我丈夫讲…… 是谋杀。罗斯玛丽·海特,那个天知道从哪里来的女人,在曼哈顿鸡尾酒中喝到了毒药,那鸡尾酒本来是要给诺拉·海特喝的,弗兰克·劳埃德的报纸写了……劳埃德当时也在现场。喝酒、狂欢派对、倒地而亡、嘴角吐泡沫。嘘,当心孩子!……弗兰克·劳埃德八成没有写出整个故事……当然没有,毕竟,《莱特镇记事报》是一份家族日报呀! 山丘道460号。“凶宅”。你还记得吗?几年前《莱特镇记事报》上报道过的故事?先是吉姆·海特从自己的婚礼上逃跑了,留下诺拉·莱特傻傻地……而那栋房子都盖好。装潢好、买好家具了!然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叫什么的先生……不管怎样,他正要向约翰·f.买那栋房子时,倒地死了。而现在,就在那栋房子里发生谋杀案!嘿,就是把约翰·f.金库里的钱全部送给我,我也不踏进那栋不吉利的房子一步! 贝丝·你听说了吗?他们说…… 几天时间里莱特镇民除了这件事以外,根本没有兴致谈论别的什么事。 包围战开始了。埃勒里·“史密斯”·奎因先生无意中发现,自己成了守方的一名士兵。莱特镇居民像缓慢移动的蚁群一般,在山丘区上上下下,到莱特家和海特家的房子前停一停,捡起一些气味好闻的落叶碎片,胜利地带回到镇上。埃米琳·社普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受欢迎——就住在隔壁!埃米琳,你知道什么事吗?于是,埃米琳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们了。埃米琳家的门廊成了职业介绍所。只要这两栋房子的某一个窗口出现一张睑,立刻就会引来一阵躁动、一片喘息。 “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荷米欧妮抱怨。“不,我不接电话!” 洛拉冷酷地说: “这房子是“恐怖馆”,不久就会有一位图索德夫人来收取门票了!” 从新年元旦的早晨起,洛拉就没有离开,她和帕特丽夏同住一间卧房。晚上,她在帕特丽夏的浴室中静静地洗自己的内衣和袜子。她不接受家人的任何东西,三餐都在这栋“不祥”的房子里和吉姆一起吃。元月的头几天里,洛拉是家中唯—一个走出过屋门的人。一月二日,她出去向埃米琳.杜普雷说了什么话,害得埃米琳脸色惨白,像只惊慌的老螃蟹,急匆匆地逃回她家门廊。 “我们都是蜡像,”格拉说:“开膛手杰克再乘七倍。瞧瞧他妈的那些盗尸者呀!” 爱贝塔·玛娜卡已在立陶宛人特有的惊慌中逃逸无踪,所以吉姆的三餐由洛拉替他准备。吉姆什么也不说,他照常去银行上班。约翰·f.也没说什么,照常去银行上班。在银行里,岳父和女婿在相不说话。荷米欧妮窝在卧房里,拿着手帕擦着纤巧的鼻子。诺拉大多数时候都发烧躺在床上,重病中哭闹着要见吉姆,枕头总被泪水浸得湿湿的。卡特·布雷德福把自己关在镇法院的办公室中,很多人进进出出,但他每天在固定时间与达金局长商议秘事。 这几天,奎因先生安静无语,躲开大家,不去干扰他们。弗兰克·劳埃德说得对,镇民也在议论“那个叫史密斯的人——他究竟是谁?此外更有其他比较危险的评论。他把那些话都收录在笔记本中,并做了标记:“神秘的陌生人——嫌疑犯。” 但这段时间他从没有远离过诺拉的房间。罪行发生的第三天,他等候帕特丽夏出来,并示意要她一同到他楼上的房间。 他反手把门闩上。 “帕特丽夏,我一直在想——” “希望是对你有好处的。”帕特丽夏懒懒地说。 “今天早上威洛比医生来过,我听见他和达金在讲话。你们镇的验尸官塞勒姆森临时缩短假期,紧急赶回镇上来了。明天要进行验尸审讯。” “验尸审讯!” “这是法律程序,亲爱的。” “你是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屋子?” “没错,而且要作证,恐怕免不了。” “诺拉不行呀!” “对,威洛比医生拒绝让她下床,我听见他这么对达金说。” “埃勒里……他们要干嘛?” “记录事实,查明真相。” 帕特丽夏说: “真相?”她看上去很害怕。 “帕特丽夏,”埃勒里严肃地说,“你和我就在这迷宫的交叉路口上——” “你的意思是?”其实,她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的情形已不是可能犯罪,而是已经发生了罪行。一个女人死了——尽管她死于意外,但事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有人计划了一项谋杀、而且已经执行这项谋杀。现在法律来干涉了……”埃勒里一板一眼地说,“我必须说,这是非常有效率的执法……从现在起,会有窥探、嗅闻、搜寻,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你这样拐弯抹角地,”帕特丽夏确定地表示,“是想说,我们去警察局,得把我们知道……而他们不知道的事,告诉他们?” “我们有能力把吉姆·海特送上电椅。” 帕特丽夏霍地跳起来,埃勒里捏捏她的手。 “事情没有这么明确!你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呀!连我也不,何况我是她妹妹……”她说。 “我们现在讲的是事实,以及从事实得出的结论,”埃勒里不高兴了。“不要把感情扯进来。达金一定不会这样,布雷德福就不一定了。难道你不明白,你我掌握了警方不知道的四件事吗?这四件事可以判处吉姆图谋杀害诺拉未遂。” “四件?”帕特丽夏结巴地说。“有那么多吗?” 埃勒里安抚帕特丽夏坐下,她抬头望着埃勒里,前额紧绷得起了皱纹。 “事实一:吉姆所写,现在在隔壁房子诺拉帽盒底下的三封信——那三封信显示甚至在诺拉还没生病时,他已经在计划她的死期了!所以显然这是预谋。” 帕特丽夏润润嘴唇。 “事实二:吉姆对金钱的迫切需求。因为吉姆在典当诺拉的珠宝,并向她要钱;另外,达金也知道,如果诺拉死了,吉姆将继承一大笔财产——两者相加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动机。” “对对……” “事实三:吉姆那本《毒物学》的书,以及书里以吉姆惯用的红蜡笔画的线……那个部分讲的是三氧化二砷,正是后来诺拉鸡尾酒中放的毒药,差点害死诺拉。” “事实四,”埃勒里摇摇头,“这是只有我能个别作证的一件事,因为除夕当晚,我每分钟都在监视吉姆。我可以证明:只有吉姆一个人有可能——或者确实就是他——把毒药放进那杯致命的鸡尾酒里。所以都可以证明,吉姆不但有最佳机会给饮料下毒,而且是唯一有机会的人。” “这四件事还不包括,那天下午咱们把醉熏熏的吉姆从寻乐园夜总会带回来时,他对诺拉说的那些威胁的话,说要除掉她什么的。那些话,当时达金所见了,卡特也听见了……” “那也不包括,”埃勒里温和地又说,“前两次诺拉因为砒霜而中毒的事实——感恩节和圣诞节,日子刚好和吉姆前两封信的日期吻合。这几点全部加起来,可以做出完整的结论了,帕特丽夏。要是知道了全部这些事实,谁会不相信吉姆计划害死诺拉呢?” “可是你却不相信,”帕特丽夏说。 “我没有这么说,”埃勒里慢慢地说。“我是说……”他耸耸肩。“重点是,我们现在必须决定,明天审讯时,我们是说,还是不说?” 帕特丽夏咬着指甲。 “假定吉姆是无辜的呢?我怎么能——你怎么能——自认为是法官和陪审团,判某人死罪呢?而且这个人还是你认识的人?埃勒里,我做不到。”帕特丽夏做了个鬼脸,这是个苦恼的年轻女子。“再说,”她急切地继续说,“他不会再干了,埃勒里。现在不会了——在误杀了他姐姐以后,整个事情曝光,而且警方也出面了,他就不会再干了。我是说,假如他真的……” 埃勒里好像手痒般揉搓着双手,并在帕特丽夏面前,皱着眉来回踱步。 “我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他终于说,“我们去问诺拉。”帕特丽夏瞪大双眼。“她是受害者,吉姆又是她丈夫。对,让诺拉决定。你觉得怎么样?” 帕特丽夏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向房门。 “妈妈在睡觉,爸爸在银行,露迪在楼下厨房里,洛拉在隔壁……” “所以诺拉现在是单独一个人。” “埃勒里,”埃勒里开了门闩。“谢谢你这么能保守秘密——”他打开门。“自己冒险——被卷进来了——” 他轻轻推她向楼梯走去。 诺拉在蓝色的被子下面蜷缩着,一脸愁困地呆望着天花板。埃勒里心想,她是彻彻底底吓坏了。 “诺拉。”帕特丽夏快步走到床边,用自己健康肤色的两手握住诺拉瘦弱的手。“你觉得有力气讲话吗?” 诺拉两眼从妹妹身上移到埃勒里身上,然后像受惊小鸟似地瑟缩起来。 “怎么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因痛苦而绷紧。“是不是吉姆——他们是不是对他——” “没事,诺拉。”埃勒里说。 “只不过埃勒里觉得——我觉得——是我们三个人互相了解一下的时候了,”帕特丽夏说,然后叫道:“别这样,诺拉,别再封闭自己,听我们说!” 诺拉振作起来,撑着床坐直上身。帕特丽夏抱住她,一瞬间,使她看起来好像荷米欧妮。她把诺拉床罩的边拉了拉。诺拉注视着他们两人。 “别害怕,”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把枕头垫在诺拉背后,在床边坐下,再握在诺拉的手。接着,埃勒里以平静的声音告诉诺拉,他和帕特丽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诺拉两只眼睛越瞪越大。 “我曾经试着和你谈这件事,”帕特丽夏说。“但你不肯听!诺拉,为什么?” 诺拉低声说: “因为那不是真的。刚开始我也许认为……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吉姆。你们不了解吉姆。他怕人,所以才表现得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他内心却像个小男孩,你们如果单独和他相处,就会知道了。而且他是软弱的,太软弱了,所以不会去做你们以为是他做的事。哦,请你们别……”诺拉掩面哭起来。“我爱他,”她吸泣着,“我永远爱吉姆!我永远不相信他去想害死我。永远不,永远不!” “诺拉,但事实——”埃勒里无力地说。 “哦,事实!”她放开掩面的双手,两只泪眼火焰般发光。“我管它什么事实?只有女人知道一切。这其中有什么地方出了可怕的问题,是你们弄不清楚的。我不知道是谁三次想毒死我,但我确实知道那个人不是吉姆!” “诺拉,还有那三封信呢?三封信都是吉姆的字迹,说到你生病……还有你的死,这怎么说?” “那不是他写的!” “但是,诺拉亲爱的,”帕特丽夏说,“吉姆的字迹——” “那是伪造的。”诺拉这时气急起来。“你们没听说过伪造吗?那三封信是伪造的!” “但他喝醉酒那天,我告诉过你,他讲了些威胁你的话,怎么说呢?”埃勒里问。 “他没有责任!” 诺拉这时不流泪了,她是在战斗。埃勒里与她一起从头到尾检查整个这件事,她都予以还击;不是用反证,而是用信心——坚定无比的信心。最后,埃勒里发现他是在和两个女人争辩,他没有同盟者。 “但你们没理由——”他挥舞两手,爆发起来。但随即微笑道,“你们要我怎么做?我虽然笨,但我会照你们的话去做。” “不要对警方说这些事!” “好,我不说。” 诺拉靠回床上,闭上双眼。帕特丽夏吻了她,然后对埃勒里做手势,但埃勒里摇摇头。 “诺拉,我知道你很疲倦了,”他温和地说,“但我既然也成了同谋犯,我就应该有资格得到你的完全的信任。” “是完全的,”诺拉疲倦地说。 “吉姆第一次为什么跑掉?也就是三年前,你们要结婚时,吉姆突然离开了莱特镇。” 帕特丽夏不安地望着她姐姐。 “那件事,”诺拉面露惊讶,“没有什么。它不可能和现在这些事有关——”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知道。” “这你得先了解吉姆。我们从认识到恋爱,我一直都不知道吉姆是个多么独立的人。在吉姆向我表白以前,我都不觉得接受爸爸的协助有什么不对。我们曾经吵了好几个小时,吉姆一直坚持,我们两个人应该靠他当出纳的薪水过日子。” “我还记得那些争吵,”帕特丽夏喃喃说,“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 “我自己当时也没有很认真。妈妈告诉我,爸爸正在盖一栋小房子,并添置家具,作为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原本是想保留着给吉姆一个惊喜,所以一直到婚礼前一天才告诉他。但他知道以后,愤怒极了。” “我懂了。” “他说,他已经在莱特镇另一头租了一个乡间小屋,每个月租金五十元——他说,那是我们付得起的最高租金,我们无论如何得学会靠他挣的钱生活。”诺拉叹口气。“我想我当时也发脾气了。我们……大吵一架,然后吉姆就跑了。事情就是这样。”她抬起眼睛。“真的就是这样,我不会告诉爸妈或其他人。在吉姆为这样一件事离我而去之后——” “吉姆没有写信给你吗?” “从来没有。所以我以为我会活不下去了。全镇议论纷纷……后来吉姆回来,我们都承认,我们以前多么傻。接下去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埃勒里心想,这么看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那栋房子。多奇怪!在这个案件中,不管他怎么转,总是转到碰着那栋房子。凶宅……埃勒里开始感觉,那个发明这个词的记者,实在有预知未来的天赋。 “还有,婚后你和吉姆有过争吵,那是怎么回事?” 诺拉畏缩了。 “为了钱。他一直要钱……要珠宝还有别的东西……但那是一时的需要。”她急急说。“他一直在16号公路的寻乐园夜总会赌博——我猜想,每个男人都会经过那种阶段——” “诺拉,你能说说有关罗斯玛丽的事吗?” “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她死了,说起来真可怕,但……我不喜欢她,一点也不。” “阿门,”帕特丽夏也没好气地说。 “别说我是自找麻烦,”埃勒里嗫嚅地说,“我是说——你知道有关她的什么事与……晤,晤,与那三封信、吉姆的行为,还有这整个谜有关吗?” 诺拉僵硬地说: “吉姆不肯谈她,但我知道我的感觉——她不是好人,埃勒里。我不懂她怎么会是吉姆的姐姐。” “晤,反正她是他姐姐,”城勒里轻快地说,“诺拉,你累了,谢谢你。对于你讲的这一些,你确实有充分理由叫我少管闲事。” 诺拉紧握了他的手。 帕特丽夏去浴室弄湿毛巾,要替她姐姐擦擦头时,埃勒里便告辞了。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而明天就是审讯了! 第十六章 阿拉米人 这整个事件使塞勒姆森验尸官感到紧张不安。因为他每次如果碰到三个以上的听众,声带就麻痹了。根据公开记录,除了呼吸目的以外——塞勒姆森有气喘病——这位验尸官唯—一次在镇民大会上开口,是有一年j.c.佩蒂格鲁提出要求,想知道为什么验尸官的职位不用经过投票决定存废,因为奇克·塞勒姆森在九年任期内不曾检验过一具尸体,却照领薪水不误。当时这位验尸官只能结结巴巴说:“那也得有尸体检验才行呀!”现在好了,终于有具尸体了。 但一具尸体意味着,要进行一堂死因审讯,也意味着塞勒姆森验尸官必须高坐在马丁法官的法庭上(庭堂是因本案所需,才向镇方借用的),主持那堂死因审讯;而这也意味着他要在数百双炯炯发光的莱特镇民的眼睛注视下讲很多话——更别提达全局长、布雷德福检察官、郡行政司法长官吉尔芬特以及上帝知道还有谁的眼睛了。更糟的是,在场的人还有约翰·f.莱特。一想到那个众人称颂的姓氏与一件谋杀案搞在一起,就令这位验尸官双膝发软——因为,约翰·f.是他深为尊重和敬畏的人物。 所以,在那个济济一堂的审判室中敲槌请众人保持秩序时,塞勒姆森验尸官变成一个既紧张、又可怜、又绝望的男人。到了要选举陪审团时,他显得更紧张、更可怜、更绝望了。最后,他的紧张和可怜被他的绝望吞噬,他因而明白,必须缩短这个严酷考验,同时设法拯救——如果可能的话——莱特家的名望、声誉。 假如有人说这位年老的验尸官故意妨碍听证,对这位莱特镇最优秀的马蹄铁投掷手来说实在不公平。他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打一开始,这位验尸官便相信,凡是姓莱特的人,或与莱特家有关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良知上有一点微乎其微的污点。因此很显然,这件事若不是一项可怕的大错误,就是那不幸女人自己即身亡什么的。照这样看的话,假设……反正,结果令达金局长怄气、令莱特一家松口气、令埃勒里·奎因先生感到既可悲又可笑——而最令莱特镇民大失所望的结果是,经过几天激辩、吵闹,小木槌都快敲烂了,糊里糊涂的陪审团却为大家带来一个毫无伤害的裁决,说这具尸体是“死于一名或几名不明人物之手”。 达金局长和布雷德福检察官立刻回到布雷德福的办公室,再行商议。莱特一家人感激地赶回家。塞勒姆森验尸官逃回他那栋位于交叉路口的有十二间房子的祖宅,把双手颤抖不停的自己锁在了里面,拿出1934年他的孤侄女爱碧嫁给老辛普森的儿子扎卡里亚举行婚礼用的、而存留至今的一瓶醋栗酒,喝醉了事。 慢慢地,轻轻地,她进入了那个在外挖出来的规规矩矩的六尺深的洞穴中。她叫什么名字罗沙丽?罗斯——玛丽?人家说,正在入葬的这个女人,也就是吉姆·海特误杀的这个……姐姐——是个艳丽女子··谁说是吉姆·海特?有什么不对吗?昨天的《莱特镇记事报》明明是这样写的!你没有看到报纸吗?弗兰克·劳埃德虽然没有直接这么说,但你只要读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就知道了……当然,弗兰克很痛心,本来弗兰克曾属意诺拉.莱特,但被吉姆·海特取代了。做出这种事的真不像海特,他是那种冷淡的家伙——连你的眼睛都不看的……如今,他真的是那个下毒的人?那他们为什么不逮捕他呢?我还正想知道为什么呢! 尘土归于尘土……想想看,镇上竟有这等丑陋的事在进行!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卡特·布雷德福和帕特丽夏·莱特几年前开始有感情,帕特丽夏是吉姆·海特的小姨子……啊,有钱人犯了谋杀罪总是逍遥法外。在莱特镇犯谋杀罪从来没有人逍遥法外——假如我们真的依法办事就不会…… 慢慢地,轻轻地……罗斯玛丽·海特被埋在东双子山墓地,不是(镇民老早就在议论了)在西双子山墓地——西双子山墓地是莱特家族两百年来固定埋葬死者的所在。这件事是由约翰·f.代表他女婿吉姆·海特出面办理的。“双子山永生地产公司”的业务经理彼得·卡伦德以六十元价格卖出墓位。莱特一家人从葬礼地点开车回家的路上,约翰·f.把墓地契据交给吉姆。 第二天早上,因个人原因而早起的奎因先生,在凶宅前的便道上见到有人用学校里讲课用的红粉笔在地上写着“杀妻者”三个大字,他把它们擦掉了。 “早,”上村药店的老板迈伦·加柏克招呼道。 “早,加柏克先生。”奎因先生说,边皱着眉,“我有个问题。我租的房子的花园里有个小温室,生长着一些蔬菜——真的,在这种元月时节!” “是吗?”迈伦茫然地说。 “晤,是这样的,我特别喜欢本地的番茄,就在我那院子的小温室里种了一两棵,长得非常好,只可惜整棵植物上滋生了一种圆圆的小虫——” “嗯哼,是不是淡黄色?” “没错。而且翅膀上有黑色的,”奎因先生无助地说,“至少我认为那是黑色的。” “它们是不是会吃叶子?” “那些害虫正是在做这种事,加柏克先生!” 迈伦会意地笑笑。 “doryphoradecemlineata,抱歉,我喜欢卖弄我的拉丁文。这种虫有时候被人叫做马铃薯甲虫,但更常被叫做马铃薯虫。” “原来不过如此,”奎因先生失望地说。“马铃薯虫!你说拉丁文叫dory……什么?” 迈伦挥挥手。 “那无关紧要。我猜你是想买东西去治治它们,对不对?” “永绝后患!”奎因先生皱着眉,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样子。 迈伦迅疾消失,回来时,手上拿了一个铝制容器,并开始用上村药店别致的粉红色条纹包装纸包装。 “用了这个,立见神效!” “那里面可以治虫子的是什么成分?”奎因先生问。 “砷——氧化亚砷,大约占百分之五十。技术上……”迈伦停了一下。“我是说,严格说,这里面是‘巴黎绿’,但杀死那种害虫的是砷。” 他把包裹绑好,奎因先生递给他一张五元纸钞。迈伦走向收银台。 “当然你要小心使用,因为那是有毒的。” “当然!”奎因先生大声说。 “谢谢你。有需要时请再光临。” “砒霜,砒霜,”奎因先生多嘴多舌地又说,“嘿,这不就是我在《莱特镇记事报》上读到的东西吗?我是指那桩谋杀。在一个除夕派对中,一个女人在鸡尾酒中喝到了这种东西,不是吗?” “是的。” 药剂师说着,眼光锐利地瞥一眼埃勒里,转个身,灰白头发的后脑勺和厚壮的肩膀对着顾客。 “不知道他们是在哪儿买到的,”奎因先生多管闲事地说,并且又俯靠在柜台上。“这总要医生处方吧,不是吗?” “不需要。”埃勒里听着,觉得这位药剂师加柏克的声音仿佛有点紧张。“像你现在就不需要处方!很多商业制剂中都含有砷。” 他边说话,边无目的地挪动架上的锡罐。 “但是,假如药剂师在无处方的情况下卖给顾客砒霜的话——” 迈伦.加柏克激动地转身。 “他们不会发现我的记录有什么不对!我告诉过达金了,我还说,海特先生能买到砒霜的唯一办法就是去买——” “什么?”埃勒里问,他屏住了呼吸。 迈伦咬咬嘴唇。 “抱歉,先生,”他说。“我实在不应该谈这件事,”然后他面露惊异。“等等!”他惊呼。你不就是那个……” “我不是,真的,”奎因先生急急说,“再见!”便快步离开药店。 这样看来,就是这加柏克药店了。一条线索,而达金已经来查过了,悄悄地。他们在调吉姆·海特——悄悄地调查。 埃勒里大步穿越光滑鹅卵石的广场,走向靠近霍利斯大饭店的巴土站。冰冷的寒风啸着,他竖起大衣衣颌,斜转身体以掩住脸孔。就在转身之际,他注意到有辆汽车开进广场另一边的停车场。吉姆.海特高大的身躯跨出车子,迈步走向莱特国家银行。五名小男孩肩上晃动着打成捆的书本,见到吉姆就开始跟在他后面走。埃勒里停下来迷惑地望着。从吉姆止步转身,以生气的手势对那些小男孩说了什么的样子判断,那些小男显然是跟在后头嘲弄了吉姆。见小男孩们退后,吉姆才转身走去。 一个男孩拣起一块石头,用力丢出去,埃勒里大声喊叫。吉姆仍自顾自地走着。 埃勒里于是跑过广场。倒多人早已看见小男孩的攻击,所以当他跑到广场另一边时,人们已团团围住吉姆。小男孩已不见踪影。 “请让我过去!” 吉姆头晕眼花。他的帽子掉了,鲜血从茶色头发中流了出来。 “下毒者!”一个胖女人叫着。 “就是他——那个下毒者!” “杀妻者……” “他们为什么不逮捕他?” “我们莱特镇到底有什么法律?” “他应该被吊起来!” 一个小个子黑人踢了吉姆的帽子好几下。一个脸颊苍白的女人跳上来,尖叫着。 “别闹了!”埃勒里吼叫,他一掌推开那小个子黑人,并站到那个女人和吉姆中间,急忙说:“吉姆,离开这里,快呀!” “什么东西打疼我了?”吉姆问,两眼呆滞。“我的头——” “用私刑处死这个下流混蛋!” “连他也一起!” 埃勒里这才发现,自己竟荒谬地和一群衣冠整洁、貌似正常人的疯子野人在打斗。他一边还击时,一边在心中想着: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离开这个城镇吧!留下无用。 他用两只手肘、两条腿、两个脚跟、两只手,有时加上一个拳头,巧妙地把叫嚣不止的群众引向银行大楼。 “吉姆,还击!”他大叫:“保护自己!” 但吉姆两手垂于两侧。他大衣的一只袖子已经不见,一边脸颊鲜血流淌,仍任凭群众推挤、戳刺、抓捏及拳打脚踢。这时,一个只有一名女子的“装甲师”,从路边的方向打击这群人。埃勒里两唇肿痛地咧嘴一笑。那个没戴帽子、戴着白色连指手套的女子,疯狂地战斗着。 “你们这些食人族!别惹他们!”帕特丽夏尖叫着。 “哎吁!好痛—— “你活该,霍西.马洛伊!还有你——兰兹曼太太!你不觉得可耻吗?还有你这个喝醉的老女巫,你——对,我说的就是你,朱莉·阿斯图里奥!住手!我说住手!” 帕特丽夏突破重围跑向混战中的两个男人。同时,银行的“特种人员”布兹.康格里斯跑出来揍那些围攻者。布兹体重两百五十几,他一出面,围攻者便叫骂着开始逃开。埃勒里和帕特丽夏夹在人丛中,合力把吉姆带进银行。约翰·f在他们身边跑着护卫,挡住围攻者,他一头发发在风中抖动。 “回家去,你们这些疯子!”约翰·f.大吼,“否则我亲自来对付你们!” 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吼叫,然后,围攻者带着退却的耻辱散开了。 帮着帕特丽夏搀扶吉姆的埃勒里,从银行的玻璃门看到弗兰克·劳埃德静静地站在路边。那位报纸发行人的嘴角带有一丝冷酷的扭曲,他发现埃勒里在看他,便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仿佛在说:“还记得我告诉你关于这个镇的话吧?”然后步履沉重地穿过广场。 帕特丽夏和埃勒里开车把吉姆载回山丘区的小房子。他们发现威洛比医生已在屋内等候——是约翰·f.从银行打电话给他的。 “严重的抓伤。”威洛比医生说,“几处严重淤血,头上有一个很深的头皮伤口。不过,都会好起来的。” “史密斯先生呢,米洛叔叔?”帕特丽夏焦急地问。“他看起来也像是绞肉机下的逃脱者。” “嘿,嘿,我什么事都没有,”埃勒里抗议道。 威洛比医生也为埃勒里包扎了伤口。 医生离开后,埃勒里脱去吉姆的衣服,帕特丽夏一起帮着把他弄上床休息。吉姆上了床之后,立刻转身侧躺,包扎了纱布的头枕在受伤的手上,闭上了眼睛。两人望了吉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他一句话也不说,”帕特丽夏悲叹道:“一个字也不说。度过了整个事情,一直到现在都这个样子……真像《圣经》里的一个人!” “约伯,”埃勒里认真地说:“那个默默承受苦难的阿拉米人。晤,你们这位阿拉米人从现在起最好远离镇民!” 那天以后,吉姆便没有再去银行上班。 第十七章 美洲发现莱特镇 一、二月间那段难熬的日子,埃勒里的行动都在绕圈子。因为,不管他从一条再怎么直的线索出发,最后都发现又回到原点……不但这样,他还发现,达金局长和布雷德福检查官已先他到过那里,不声不响地。埃勒里没有告诉帕特丽夏,在那些秘密的法律调查里面,正在密织着一张怎样的网。她现在已经够烦乱了,没有必要让她感觉更糟糕。 接着是新闻界。显然,弗兰克·劳埃德尖刻的社论大大溅起水珠,其中一滴居然落到了芝加哥。因为,早在一月上旬,罗斯玛丽下葬后不久,一位有着三十八寸腰围、满头银发、两眼困倦但打扮入时的女子,从一班下午抵达的特快火车走下来,要埃德·霍奇基斯载她直奔山丘道460号。第二家,全美两百五十九家大报的读者都知道,那个好老太太罗贝塔如今再度出马,为爱而战。 罗贝塔.罗伯茨负责撰写的“罗贝塔专栏”,头一段就说道: 今天,在一个名叫莱特镇的美国小城,上演着一部绝佳浪漫悲剧,悲剧主角由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分别扮演,该镇全体镇民则扮演恶徒的角色。 光是这一段就够大家看了。罗贝塔已经发现了美妙的题材,各报纸的编辑们也开始搜罗起《莱特镇记事报》的过期旧报纸来。截至一月底,算一算,已有十几位重要记者赶抵莱特镇,专程来看看罗贝塔·罗伯茨到底挖掘到了什么。弗兰克·劳埃德相当合作,于是,那些记者们陆续拍发回去的头条故事,把吉姆·海特的大名都放在全美每一家报纸的头版中。 外地的男男女女的新闻记者蜂拥到莱特镇,在维克·卡拉地寻乐园夜总会、格斯·奥利森的路边小旅馆进行访问。写作,并大喝特喝纯正波旁威士忌,害得霍利斯大饭店隔壁的邓克·麦克莱恩佳酿铺不得不火速向酒类批发商要求进货。白天,他们群集法院大楼,往管理员赫那贝里清理得纤尘不染的大厅瓷砖地上吐口水,并死命追踪达金局长和布雷德福检察官,以便拍摄照片和撰写故事。种种作法,都表现出对人类通常观念的缺乏尊重(尽管他们忠实地向编辑拍发电报)。这些人大多下榻霍利斯大饭店,若按照规矩求宿而得不到宿处时,他们便强行霸占别人床位。经理布鲁克斯抱怨说,这些人快把饭店大厅改成军人营房了。 在审讯期间,他们把晚上时间耗在16号公路或下大街的小剧院。如果在小剧院,他们便联合起来调侃戏院年轻的经理路易·卡恩,同时大嚼特嚼印度坚果,弄得满地垃圾;碰到电影中有男女主角做爱的镜头,便哄堂齐嘘。摸彩之夜,其中一名记者中奖赢得一组盘子(奖品由经营长期分期付款的家庭用品店的吉尔布恩提供),结果,得奖人把那六十个盘碟“故意不小心”——每个镇民都忿忿不平地这么说——掉在舞台上,台上的其余记者大声吹口哨,跺脚叫好。路易虽然看得恼火,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在乡村俱乐部委员会召开的一个特别会议上,莱特“个人财务公司”(“个人财务公司为您解决未偿付的账单困难!”)董事长唐纳德·麦肯齐,以及上村厄珀姆段132号“牙外科诊所”的埃米尔·波芬伯格医生,均针对那些“新闻流浪汉”以及“自命享有特权的家伙”做了不客气的评论讲演。他们那种冷嘲热讽的热烈精神深具传染性,以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悲伤地发现,莱特镇渐渐呈现出举行镇博览会时才有的那种气氛:崭新亮眼的商品开始出现在商店橱窗中,食住价格高涨,过去不曾在平常日子的晚上到镇上游玩的农民,现在开始带着拘谨的神情、领着目不转睛的家小,来道广场和下大街游荡;结果,在广场那个辐射形的六条路段上,竟然找不到一个停车位。这情况使得达金局长不得不一边臭骂,一边叫五名新警察去协助交通警员,以维持镇上和平。这一片繁荣景象的始作确者——那个非自愿的创造者,却把自己紧紧禁闭在山丘道460号屋内,除了莱特家人、埃勒里以及后来的罗贝塔·罗伯茨以外,外客一概不见。吉姆对罗贝塔以外的新闻界人士,坚持绝不会面的原则。 “我现在还是个纳税人哪!”他在电话中对达金大叫,“我有权利保持个人隐私!你必须派一个警察来替我们看门!” “好的,海特先生,”达金局长礼貌地说。 当天下午,本来一直穿便服暗中监视的巡警迪克·戈宾,受命换上制服,就地改成明的监视。吉姆这才朝餐厅里那个酒橱走去。 “情况越来越糟了,”帕特丽夏向埃勒里报告。“他拼命把自己灌得昏天黑地,连洛拉也拿他没办法。埃勒里,这是布是表明他害怕?” “他一点也不害怕。帕特丽夏。那是比恐惧更深层的东西。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诺拉吗?” “他不好意思接近她。诺拉一直闹着要下床,说她要自己过去。但威洛比医生说,如果那样,他就要把她送到医院去。昨天晚上我和她一起睡,她哭了一夜。” 埃勒里心绪沉重地走到约翰·f.那个很少使用的小巧酒柜前,找出他的威士忌酒杯。 “诺拉还认为他是无辜的小宝贝吗?” “那当然。她希望吉姆还击。她说,只要吉姆过来看她,她就有办法说动他,她就有办法说动他站起来保卫自己,对抗外界攻击。你看了那些要命的记者怎么写吉姆的吗?” “看了!”埃勒里叹口气,干了那杯威士忌。 “都是弗兰克·劳埃德的措!那个差劲的家伙!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爸爸恼怒极了,说再也不跟弗兰克讲话了。” “最好别挡劳埃德的路,”埃勒里皱着眉。“他是凶猛的大型动物,而且已经被惹火起来了,是一只带着歇斯底里打字机的愤怒野兽,我会提醒你爸爸。” “无所谓。反正我不认为他现在想和……任何人说话。”帕特丽夏小声说完,突然大声爆发道:“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差劲?妈妈的朋友——她们都不再打电话给她了,只会在背后交头接耳说些恶毒的话。已经有两个她的组织指责妈妈行为失当——连克莱莉丝·马丁也不来电话了!” “那个法官太太……”埃勒里咕哝着说:“这倒提醒了我一个有趣的问题……算了……你最近见过卡特·布雷德福吗?” “没有,”帕特丽夏简短地回答。 “帕特丽夏,你对这位罗贝塔·罗伯茨女士知道些什么?” “现在在镇上的唯一正派的记者。” “奇怪,同样的事实,她却推出与其他记者迥然不同的结论。你读了这篇吗?” 埃勒里向帕特丽夏出示一份芝加哥报纸,指指“罗贝塔专栏”。上面有一段已被圈起来,帕特丽夏赶快读: 我调查这个案件越久,越确定吉姆·海特是个被误会、被追逼的男子,一个突发案件的殉难者,一个莱特镇乌合之众的牺牲品。惟有莱特镇流言所称他要毒杀的那个女子,毫无怀疑、毫不退缩、坚定地支持她丈夫。诺拉·莱特·海特,祝你找到更多力量!在这滔滔浊世,如果信心和爱情仍然具有意义的话,那么你丈夫的声名终将获得洗清,而你也必能超越这一切,赢得胜利。 “这真是一篇美妙的颂词!”帕特丽夏大声嚷。 “即便是位知名的爱的促进者,写这样的文章仍是有点滥情,”奎因先生淡淡地说。“我想我要考察一下这位女爱神。” 考察的结果,只是证实了埃勒里读到的证据而已。罗贝塔·罗伯茨真心诚意地努力为吉姆争取一次公正的听证会。她只和诺拉谈过一次话,两人立刻结盟成为为同一使命奋斗的战友。 “但愿你能劝吉姆到我这里谈一谈,”诺拉急切地说,“罗伯茨小姐,你肯试试看吗?” “他会听你的,”帕特丽夏插嘴:“他今天早上还说——” 帕特丽夏故意不提吉姆说这话时的实际情况:“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吉姆是个怪情人,”罗贝塔若有所思地说。“我已经和他谈过两次话了,我承认,除了他的自信以外,我什么也没有获得。我会再去给那可怜的傻瓜加把劲看看。” 但是,吉姆拒绝走出屋子。 “为什么,吉姆?”女记者耐心地问。 当时埃勒里在场,洛拉也在——她这几天沉默多了。 “别管我。” 吉姆胡子没有刮,短须下的皮肤苍白,而且喝了大量威士忌。 “你总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成天躺在这房子里,任凭外人侮辱。吉姆!去见诺拉,她会给你力量。吉姆,她在生病——你不知道吗?你不关心吗?” 吉姆把痛苦的脸转向墙壁。 “诺拉得到了细心照料,她家人会照顾她。我已经伤害她够深了。你们走吧!” “可是诺拉相信你呀!” “不等这一切过去,我不见诺拉,”他喃喃说:“等到我重新成为这个镇上的吉姆·海特,而不是只让人作呕的土狗时。” 说着,他起身去摸索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沉入座位。罗贝塔的督促和刺激一点也不能鼓舞他。 罗贝塔离开,吉姆睡着以后,埃勒里对洛拉·莱特说: “你又怎么看这件事呢,我亲爱的斯芬克斯(埃及人面狮身像,指神秘莫测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反正得有人照顾吉姆。我只是照顾他吃饭,照料他睡觉,隔一段时间看看他的止痛药是不是又该换一瓶新的了。”洛拉微笑。 “不太寻常,”奎因先生说,也回报微笑。“你们两个人单独生活在一栋房子里。” “这就是我,”洛拉说,“不太寻常的洛拉。” “你一直没表达任何看法,洛拉——” “已经有太多看法了,”格拉顶了回去。“不过,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是标准的受迫害者的情人。我的心为中国人、捷克人、波兰人、犹太人和黑人淌血——真的始终在淌血;而且我的受迫害者每次被欺负,我的心就又多淌一点血。我眼看这可怜的笨蛋受苦,已经够我受的了。” “显然也够罗贝塔·罗伯茨受的。”埃勒里随口说。 “那位‘爱情战胜一切小姐?”洛拉耸耸肩。“假如你问我的话,我要说,那个女人站在吉姆一边,是因为——那样她才能得到别的记者得不到的东西!” 第十八章 情人节:爱情什么也没战胜 鉴于诺拉因砒霜中毒而长期卧床,约翰·f.的一些老朋友都因此而回避他,商务往来全转移到哈勒姆·勒克公共信托公司;而荷米欧妮则忙着做她的手指形蛋糕;帕特丽夏守在诺拉床畔;连洛拉也因而从她的独居生活中跳出来。就这些事而言,莱特一家人能勇敢地假装一切如常——即使只是在自家人之间——是很令人惊叹的。提及诺拉的情况时,没有人不说那只是“生病”而已,仿佛她是患了喉头炎或是什么神秘却正常的“妇人疾患”。约翰.f.在银行以他极有的平谈方式洽谈业务——如果他现在较少参加董事会议,那是因为他“被拴住了”……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另外,他确实不再出席每周固定在厄珀姆饭店举行的商务午餐,他郑重辞谢的理由是他患消化不良。至于吉姆——没人提起他。 但是,荷米欧妮在起初几回情绪大起伏之后,又出门动手做起一些描图或帆布补缀活儿——没有人能把她赶出莱特镇。而且她还坚强地又开始接电话了。她的妇女俱乐部正进行弹劾程序时,这位理事长夫人身着她最漂亮的冬装,在众人的震惊中悄然出现,而且表现得仿佛不曾有事发生过。尽管她终究被俱乐部撤销了资格,但是,在荷米欧妮愤怒的蔑视下,在场妇女也不禁面红耳赤。在家里,她照管家务如旧,本可能因而怒吼以对的露迪,反倒露出放心的表情。 到二月初,一切好像已经恢复正常,所以格拉也回到她那处在下村的修女公寓了;诺拉日渐好转;帕特丽夏刚接下了替吉姆做饭和整理诺拉房子的工作。 二月十三日,星期四,威洛比医生说诺拉可以下床了。全家人开心异常。露迪烤了诺拉最爱吃的特大号柠檬蛋白酥派;约翰·f.提前从银行下班,带了两大束阿美利加美人政瑰(但他拒绝透露他怎么有办法在二月的莱特镇买到这种玫瑰);帕特丽夏好像抽筋般伸展四肢大跳起来,然后去洗头、涂指甲油,一边喃喃自语着“天啊!我快撑不住了!”诸如此类的话;荷米欧妮扭开几个星期未开的收音机,收听战争消息……宛如一夜噩梦之后,发现自己还好端端醒着。 诺拉想立刻见吉姆;但荷米欧妮拒绝让她走出屋——“才第一天哩,亲爱的!你疯了吗?”——所以,诺拉往隔壁打电话;不一会儿,她泄气地放回听筒。没有人接电话。 “也许他出去散步什么的,”帕特丽夏说。 “诺拉,他肯定是出去散步了,”荷米欧妮边说边抚弄诺拉的头发。 她并未明说,吉姆其实就待在屋子里——她刚刚在主卧室,贴着威尼斯式的窗帘,还远远瞥见吉姆苍白的脸庞。 “我知道了!”诺拉有点兴奋地说完,打电话给本·丹齐克:“丹齐克先生,请立刻给我送来你们店里最大、最贵的情人节礼物!” “好的,女士,”丹齐克回答。 不出半小时,全镇已传递着诺拉·海特已经康复的消息。送情人节礼物!你猜,她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 送来的礼物实在华丽,粉红色缎带包装,边缘缀饰真材实料做的花边,还有无数胖乎乎的丘比特和糖果镶出情人节的祝词——这是本·丹齐克店独家精制,编号99a的情人节礼物。诺拉亲自在信封上写地址,沾湿邮票贴好,并让埃勒里拿出去寄。诺拉开心透了。埃勒里扮演信使赫耳墨斯,负责传递礼物给爱神厄洛斯;他走出去把这份情人节礼物送进山下的信箱中,内心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好像看着一个拳师在第四次被击倒后,跪地不起。 星期五早上送来的邮件,没有给诺拉的情人节礼物。 “我这就过去看看,”她坚决地说:“这真是太傻气了。吉姆不高兴,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跟他作对。我要——” 露迪进来,又拘谨又恐惧的样子,说: “荷米欧妮小姐,达金局长和布雷德福先生来访。” “达金!”荷米欧妮少女般的双颊顿失颜色。“找……我吗,露迪?” “他说他想见诺拉小姐。” “我?”诺拉声音颤抖。 正在吃早餐的约翰·f.起身说: “我来处理!” 大伙儿拥到起居室。 奎因先生搁下吃了一半的鸡蛋,跑上楼。他朝帕特丽夏卧室用力敲门,听见她打哈欠问: “谁?” “快下楼来!” “干什么?”他听见她又打了个哈欠:“进来,进来。” 埃勒里开了门。帕特丽夏裹在被单底下,皮肤透红、头发凌乱,但显得更年轻。 “达金和布雷德福来见诺拉。我就猜着了。” “噢!”惊慌,但只是一下子而已。“好宝贝,把浴袍给我扔过来。这里简直像北极。” 埃勒里把浴袍递给她,转身要走。 “埃勒里,在走廊等我。我是说——我想和你一起下楼。” 三分钟不到,帕特丽夏出来了。她挽着他的手臂一同下楼。两人进起居室时,达金局长正在说: “当然,海特太太,你也知道我的调查必须有所进展。所以我告诉威洛比医生,伤病好下床时就让我知道,我才好——” “你真体贴人,”诺拉说。 她已经吓得脑子几乎不管用了;这一点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她的身体僵直,反复来回看着达金和布雷德福,就像被两只隐形手牵动的木偶。 “嗨,”帕特丽夏表情冷峻地说,“这个时候拜访不嫌太早了吗,达金?” 达金耸耸肩。而布雷德福带着愤怒的惨相看看她;他好像瘦了,简直就是憔悴。 “宝贝,你安静坐下来。”荷米欧妮无力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能指望诺拉告诉你们什么,”约翰·f.冷淡地说,“帕特丽夏,你快坐下!” 帕特丽夏依言坐下。爸爸那声音不是好兆头。约翰·f.自从用他那老式的磨刀皮带打她屁股以来——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来不曾像这次这样,用这么正式的声调叫她名字。帕特丽夏想去握诺拉的手,没有看布雷德福一眼;布雷德福在那不快乐的头一瞥之后,也不再看她。 达金愉快地对埃勒里点点头: “史密斯先生,很高兴见到你。等我们办完——卡特,你想说什么吗?” “是的!”卡特爆发出声。“我想说,我的处境困难极了。我想说——” 他做了个无助的手势,然后注视窗外白雪覆盖的草坪。 “现在,海特太太,”达金说,对诺拉眨眨眼,“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们,依你所见,除夕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到底是怎样情形?我听了每个人的说词——” “介不介意?我为什么应该介意?”因为声音嘶哑,诺拉清清喉咙。然后声音尖锐而急促地继续说话,并带一些无意义的快动作手势,“但我真的无法告诉你们任何事情。我是说,我那天晚上看见的只不过——” “你丈夫捧着托盘走到你旁边时,你是不是随便想拿一杯,而他却示意你拿另一杯?” “我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事?”诺拉忿忿地问,“而且——你这样暗示,太不光明了!” “海特太太,”局长的声音突然阴冷起来,“除夕以前,你丈夫是不是曾经试图毒害你?” 诺拉的手猛然从帕特丽夏的抚握中抽出,并跳起来。 “没有!” “诺拉亲爱的,”帕特丽夏说,“你别激动——” “海特太太,你肯定?”达金追问。 “我当然肯定!” “你和海特先生曾不断争吵,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争吵!”诺拉现在是气得脸色发青:“我想一定是那个可怕的杜普雷——或是——” 她那个“或是”,讲得非常突兀,连卡特·布雷德福都忍不住把目光从窗外转进室内。诺拉讲这两个字时异常痛切,而且目光直指埃勒里。达金和布雷德福迅速瞥一眼埃勒里,帕特丽夏面露惊恐。莱特先生和夫人更是不知所措。 “或是什么,海特太太?”达金问。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放过吉姆?”诺拉歇斯底里哭起来,“你们全都不放过他!” 威洛比医生以大块头的轻步子踏进起居室,露迪苍白而不安的脸孔偷偷地透过他的肩膀看一下室内情形,立刻消失了。 “诺拉,”他关心地说,“又哭了?达金,我警告过你——” “医生,没办法,”局长威严地说。“职务所迫,我是在执行任务。海特太太,假如你不能给我们提供对你丈夫有帮助的情况——” “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想毒死我!” “诺拉,”威洛比医生坚持要她镇静下来。 “海特太太,既然这样,恐怕我们就必须依法行事了。” “老天在上,你们要依法行什么事?” “逮捕你丈夫。” “逮捕——吉姆?”诺拉开始笑起来,两手伸进了头发。威洛比医生想要去拉她的手,但被诺拉推开。她镜片后两个眼球瞪得大大的:“你们不能逮捕吉姆!他什么也没做!你们没有理由!” “我们有充分理由,”达金局长说。 “诺拉,对不起,”卡特·布雷德福嗫嚅说。“这是真的。” “有充分理由,”诺拉耳语似地说,然后对帕特丽夏尖叫道:“我就知道,太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带陌生人来家里就是有这种结果!” “诺拉!”帕特丽夏喘气道,“亲爱的……” “等等,诺拉,”埃勒里开口了。 “你不要跟我讲话!”诺拉声嘶力竭地叫:“你是反对他的,因为那三封信的缘故!如果不是你告诉他们那三封信,他们也不会逮捕吉姆!” 埃勒里的注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刺透了诺拉的歇斯底里,诺拉因而嘎然中止,大喘一口气,摇摇晃晃倒向威洛比医生,她眼神里突然显出一种巨大的新的恐惧。她迅速看着达金,看看布雷德福,看到他们两人都显出惊讶的神情,她不由得露出一丝欣喜。她背靠着医生宽阔的胸膛,像凝冻住了,以手掩口,因为意识到了什么而大感难受。 “什么信?”达金问。 “诺拉,什么信?”布雷德福大声问。 “没什么,我的意思不是——” 卡特跑过来抓住她的手。 “诺拉!什么信?”他厉声问。 “没什么,”诺拉痛苦地说。 “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信的话,你这样是在藏匿证据——” “史密斯先生!你对这件事知道些什么吗?”达金局长问。 “信?”埃勒里面露惊异神色,摇摇头。 帕特丽夏起身去推布雷德福,他踉跄着倒退。 “让诺拉安静,”帕特丽夏激动地说,“你这个出卖主的犹太!” 她的暴烈点燃了暴烈的反应。 “你不要滥用我的友情!达金,搜查这栋房子和隔壁那栋!” “卡特,假如不是你那么固执己见的话——”局长平和地说,“早就搜了。” 讲完,他迅即不见了人影。 “卡特,”约翰·f.压低声音说,“你永远别再来这里了,明白吗?” 而布雷德福的表情仿佛快哭了。诺拉在威洛比医生臂弯中呜咽一声崩溃了。 在布雷德福冷冷同意下,威洛比医生将诺拉带到楼上卧室。荷米欧妮和帕特丽夏六神无主地紧随在后。 “史密斯——”布雷德福没有转身。 “省省你的力气吧,”奎因先生礼貌地说。 “我知道没有用,但我得警告你——假如你也一起藏隐证据……” “证据?”奎因答道,仿佛他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 “那些信!” “你们讲的是什么信?” 卡特一个转身,嘴唇一撇。 “自从你来这里,就一直挡我的路,”他低吼着。“你悄悄溜进这栋屋子,让帕特丽夏疏远我——” “嘿,嘿,”埃勒里温和地说:“小心使用你的动词。” 卡特没再说话,两手握成拳。埃勒里走向窗边,看到达金局长在海特家的门廊和巡警迪克·戈宾深谈,两名警察一同走进屋内。 十五分钟后,奎因先生和布雷德福仍各自站在原位。帕特丽夏红着鼻子下楼,她那张脸,把两个男人都吓着了。 下了楼,她径直走向埃勒里。 “最糟糕的事发生了。”说着大哭失声。 “老天在上!帕特……” “诺拉——诺拉她——”帕特丽夏的声音抖动得很难听清楚。 威洛比医生站在门口: “布雷德福?” “发生了什么事?”布雷德福紧张地问。 达金局长刚好进来,板着脸而不觉现场有异样气氛。他拿着诺拉的帽盒,以及一大本精装书,书皮有工整的烫金书名:“毒物学,埃奇库姆着”。达金止步,很快接问: “发生?发生什么事情?” 威洛比医生说: “诺拉怀孕了,大约再过五个月就要生了。” 现场除了帕特丽夏靠在埃勒里胸前疲倦的啜泣声,没有半点儿声响。 “这……”布雷德福畏缩的声音说:“这……实在太……” 然后,他向达金局长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便独自走出去。在场人听见他把门靠上的声音。 “我无法对海特太太的生命负责,”威洛比医生严厉地说,“今后,如果让她再碰到刚才那种情况……你们可以去请莱特镇的所有医生同行,来证实我刚才提出的警告。她现在怀孕了,却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偏偏她天生体质娇弱——” “听着,医生,”达金说,“我不是故意要——” “噢,去你的,”威洛比医生说。大家听见他生气地重新爬上楼。 达金站在起居室中央,一手拿着诺拉的帽盒,一手拿着吉姆那本研究毒物的书。然后他叹口气说: “这不是我的错。如今又在海特太太的帽盒里发现这三封信,还有这本书,有关砒霜的部分特别圈出来——” “够了,达金,”埃勒里说着,把帕特丽夏抱得更紧些。 “这三封信,”达金坚定地说,“构成这个案件,却在海特太太帽食中发现……太奇怪了。我搞不懂——” 帕特丽夏大叫: “这还不够让你相信吗?假如诺拉认为吉姆想毒死她,她会保留这三封信吗?你怎么笨到——” “这么看来,你也知道这三封信了?”局长眨眨眼,“我明白了。史密斯先生,这案子你也有份。我不怪你们,我自己也有家小,再说,对朋友忠实是好事。我没有什么好反对吉姆·海特,或是反对你们莱特家族的理由……但是,我必须找出事实。假如吉姆是无辜的,你们不用操心,他自然会被判无罪的……” “请你离开吧,”埃勒里说。 达金耸耸肩,拿着物证离开屋子,表情生气而严峻。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早上十点钟,莱特一家人边笑着拆阅卡片,边嚼着心形盒装糖果时,警察局长达金带着巡警查尔斯·布雷迪重返山丘道460号,两人向巡警迪克·戈宾点点头,然后巡警迪克·戈宾反身去敲前门。没有人来应门,三人便自行人内。 他们发现吉姆·海特躺在起居室沙发上打鼾,四周是凌乱的烟蒂、脏杯子、几个半空的威士忌酒瓶。达金摇摇他,动作并不粗鲁。 最后,吉姆终于出声,两眼满布红色血丝。 “哦?” “吉姆·海特,”达金说,手持一张蓝底的纸,“我以——企图谋杀诺拉·莱特·海特及谋杀罗斯玛丽·海特的罪名——逮捕你。” 吉姆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两眼骨碌骨碌直转。然后,一脸涨红,大声喊道: “不!” “最好别惹麻烦,跟我们走,”达金说。 说完,他解脱似地快步走出去。 稍后,查尔斯.布雷斯在法院对记者们说: “海特似乎累垮了,没见过这样的嫌疑犯。你可以看到那家伙好像什么奇妙的装置散了架,成了一片一片的。我对迪克·戈宾说:‘迪克,你最好扶着他,不然他就要散了,’可是吉姆·海特推了一下迪克。如果不是看他开始大笑,我差点就要诅咒他了——他真的是全垮了!但他竟然说——当时他正在大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且,让我告诉各位,他那一身酒昧,臭得可以叫你们立刻滚开——他说:‘别告诉我太太。’说完便乖乖地安静地跟我们走了。一个因谋杀嫌疑被捕的人说这种话,岂不是怪事?‘别告诉我太太。’这个人面对谋杀逮捕时,还顾虑他太太的情绪!无论如何,这种事谁能不对她说?‘别告诉我太太’!告诉你们,那家伙是个疯子。” 巡警戈宾只说: “各位,我的姓是g-o-b-b-i-n,对,没错。嘿,等报纸登出来,我的孩子准会觉得很过瘾!” 第十九章 两个世界的战争 伊利诺斯州芝加哥市报业公会大楼新闻特写报业集团 鲍里斯·康内耳先生启 亲爱的鲍里斯: 关于那件热点新闻,此信该让你像喝了麻醉药酒一样兴奋;不过,你那著名的新闻鼻子,可能早已被我的“记者”同行们迄今从莱特镇扔回去的成吨的垃圾误导了。 我相信吉姆·海特是无辜的,而且我会继续在我的专栏上这样说,直到专栏被取消为止。我天真地相信,一个人尚未被证明有罪以前,就是无辜的。那些聪明伶俐的小子和丫头,被编辑大爷们派来此地,为了替伟大的美国民众准备一道娱乐好菜,早已判了吉姆·海特死罪。但总得有人维护原则,因此,我中选了——最高得票数:一票。此时,莱特镇气氛污浊,镇民什么也不谈,只谈纯粹的法西斯主义。等着看他们选出一个“无偏见”的陪审团,一定“趣味无穷”。 为了解眼前事况,你必须了解,才不过两个月前,约翰·f.和荷米欧妮·莱特夫妇还高居这个社区的家神和守护神地位;而今,夫妻俩和三个漂亮的女儿已经变成贱民,而且每个人争着捡第一块石头打他们。过去莱特一家人那一群“仰慕者”和“朋友”,如今一直在他们身上寻找软弱处,以便插上一刀——而此刻他们正在戮刺当中!你知道的,我已差不多看遍了人类卑鄙、恶毒和冥颁不灵的千奇百怪花样,但眼下莱特镇这一幕,仍然够我受的。 这是两个世界的战争。正派的这个小世界,除了胆量和士气,在武力装备、人数和其他各方面,都远远不及敌方。莱特家族有少数几个真正的朋友仍固守在旁:埃力·马丁法官、米洛·威洛比医生、一位名叫埃勒里·史密斯的访问作家(听说过他吗?我没有听过!),这些人合力打一场宣传战。莱特一家人真了不起——就每件事而言都是如此。他们坚定支持吉姆·海特,连脱离家庭多年的洛拉·莱特也搬回家来——或者至少说,她经常在这边。他们不仅为诺拉的丈夫而战,也为尚未出世的小孩而战,且不论我每天为我的“公众”写的那些拙劣作品,我仍然相信人对人之间一些基本的善意,而那个版中的小孩是有能力发出强大声音的! 告诉你,我今天去镇法院大楼的四室看吉姆,并对他说:“吉姆,你知道你太太快生小孩了吗?”他听了就坐在囚室床铺上大声哭喊起来,好像我朝一个女人不该去碰的部位痛击了他一拳。 我还没能见到诺拉(我是指吉姆被捕以后),不过,这一两天内,我或许可以获得威洛比医生的同意去见她。诺拉崩溃了,而且除了家人以外,无法见客。设身处地,换了是你,你会怎么样?那么,假如她全力支持吉姆——一个被大家猜测企图谋害她的男人——那就表示,其中真的有值得战斗之处。 鲍里斯,我知道写这封信是浪费时间和纸张,因为你的血液成分里,其中九成是波旁威士忌,另一成是俱乐部汽水,因此,这封信肯定是我最后一 次向你“解释”。此后,你如果想知道莱特镇谋杀害的进展,请看我的专栏。而你如果在合约到期之前卑鄙地毁约,我会控告新闻特写报业集团,而 且会一直告到消灭掉集团的一切,只剩下你酒红色双唇后面的昂贵的假牙桥为止。 罗贝塔·罗伯茨谨上 1941年2月17日 罗贝塔·罗伯茨不十分清楚事实。吉姆被捕后第二天,荷米欧妮召集了一个应战会议。她关了楼上客厅的门时,面露坚决之色。那天是星期日,时间是全家人刚从教堂回来——事情发生以来,荷米欧妮坚持他们仍然照旧上教堂。现在,全家人去教堂经历严酷考验回来,个个面露疲色。 “现在,”荷米欧妮开始说,“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做。” “米洛,”荷米欧妮拉起威洛比医生胖胖的大手。“我希望你告诉我们事实——诺拉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荷米欧妮,她有病在身,病得很重。” “这样还不够,米洛!到底病得多重?” 威洛比医生把视线移开。 “很难说,她的神经质、激动程度和惊慌状态都显得很危险,而怀孕对这些情形自然不会有帮助。吉姆已经被捕,想想看这个灾难考验——她必须平静下来才行。光靠医药是不够的,但如果她的精神状态能回复到正常——” 荷米欧妮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的手。 “既然这样,我们要怎么做就很清楚了。” “我看诺拉那么虚弱的样子——”约翰·f.绝望地说,“等于又回复到以前那种情形了。我们要怎么…” “约翰,有一个办法,”荷米欧妮坚定地说,“我们全部支持吉姆,为他奋战!” “在他毁了诺拉的生活之后,还支持他?”约翰·f.大叫,“从他到莱特镇那天起,一直带来厄运!” “约翰,”荷米欧妮的声音内含刚毅:“诺拉希望这样;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也必须这样。所以结论就是,我们必须这样做。” “好吧!”约翰·f.几乎是叫喊出来的。 “约翰!”被荷米欧妮看了一眼,约翰缓和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一些听不清的话。“另外一件事是:不要让诺拉知道。” “不要让她知道什么?”帕特丽夏问。 “不要让她知道我们不是真心这样做。”荷米欧妮眼睛开始红起来:“噢,那种男人!但愿诺拉不是他太太——” 威洛比医生说: “这么看来,荷米欧妮,你认为那孩子是有罪的?” “当然!如果我早知道那三封信和那本书的话……我当然认为他有罪!” “那条脏狗,”约翰喃喃道,“他活该像条脏狗被射死。” “我不知道,”帕特丽夏低声抱怨,“我真的不知道。” 洛拉一直在吸烟,这时,她粗鲁地把香烟丢进壁炉中。 “我可能疯了,”她突然急促地开口:“但是我实在为那家伙难过,而我通常是不对凶手施舍半点儿同情的。” “埃力,你的看法呢?”荷米欧妮问。 马丁法官困倦的脸庞带着严肃。 “我不知道年轻的布雷德福搜到了什么证据,这是一个依赖间接证据的案件。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所知道的事实,没有一件能让人对种种间接证据加以怀疑,所以,吉姆势必有场硬仗要对付。” “几代人辛苦建立起来的莱特家族的名声,”约翰·f.喃喃道,“只一天就毁了!” “本来就已经有够多伤害了,”帕特丽夏叹气,“现在连自己的家人都背弃你跑了——” “是什么事?”洛拉问。 “洛拉,是特碧莎姑妈,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她关好她的房子,去洛杉矶‘看望’索菲表姐去了。” “那个怪人还在呀?” “特碧莎让我作呕!”荷米欧妮说。 “荷米欧妮,你不能过于责怪她,”约翰·f.无力地说,“你知道她最痛恨丑闻——” “但我却知道我不会跑掉,约翰!这个镇上没有人会看到我垂头丧气的。” “我就是这样告诉克莱莉丝的,”马丁法官轻笑起来,然后像蟋蟀那样擦擦面颊。“荷米欧妮,克莱莉丝本来要来的,只是——” “我明白,”荷米欧妮安静地说:“上帝祝福你还站在我们一边,埃力——你、米洛、还有你——史密斯先生,特别是你。马丁法官和威洛比医生毕竟已经做了一辈子朋友,但你实在算是陌生人,但帕特丽夏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那么忠诚……” “史密斯,我一直想谢谢你,”约翰·f.笨拙地说,“但我猜想,你了解这段时间多么艰难——” 埃勒里不好意思起来: “请各位完全不要顾虑我,我会尽力协助的。” 荷米欧妮低声说: “上帝祝福你……现在事情已经谈开了,如果你决定离开莱特镇,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的——” “就算我想离开,恐怕也不能了,”埃勒里微笑:“法官会告诉你们,我实在是这项罪行的从犯。” “隐瞒证据,”埃力法官咧嘴笑着说:“史密斯,如果你想跑掉,达金会派几只猎狗去追你的。” “所以你们明白了吧?我是动弹不得了。”奎因先生说,“别再谈这件事了。” 帕特丽夏的手偷偷伸入埃勒里手中,并用力捏捏。 “既然现在我们互相理解了,”荷米欧妮以坚定的声音宣布,“我们要请全美国最好的律师替吉姆辩护。我们要向莱特镇展示我们的联合阵线!” “妈,假如最后发现吉姆有罪呢?”帕特丽夏沉静地问。 “亲爱的,总之我们尽力了。那种定罪尽管好像会难以接受,但长远地看,对我们的问题反而是最好的解决——” “这样说多狠心,”洛拉突然说:“妈,这样说既不对,也不公平。你说你有理由相信吉姆有罪,那你简直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差劲。最好的解决——” “洛拉,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天意作梗,”荷米欧妮叫道,“此时此刻你妹妹就是死尸一具了?” “我们别吵架了!” 帕特丽夏倦怠地说,洛拉点燃又一根香烟,表情愤怒。 “假如吉姆被判无罪,”荷米欧妮强硬地说,“我要坚持诺拉和他离婚。” “妈!”这回是帕特丽夏大吃一惊,“即使陪审团认为吉姆是无辜的,你还是相信他有罪?” “荷米欧妮,你这样就不对了。”马丁法官说。 “我意思是,他不是适合诺拉的男人,”荷米欧妮说。“他除了痛苦以外,什么也没带给诺拉。假如让我表示意见,那就是让诺拉和他离婚!” “到时候你不会那样做的,”威洛比医生淡淡地说。 洛拉在她妈妈脸颊上亲吻。埃勒里听见帕特丽夏吸口气,他猜想,现场刚创造了历史。 “你这个老勇士,”洛拉笑起来:“坚持在所到之处替天行道。想想看——你鼓励离婚!”接着又严厉地说,“为什么我和克劳德离婚,你没有这种感受?” “事情……不一样,”荷米欧妮窘迫道。 突然,奎因先生看见一道明亮的光。荷米欧妮和大女儿洛拉之间经年的敌对,深深镂刻在她们的性格中。过去,帕特丽夏因为太年轻,不至于成为恼怒的原因,但诺拉——诺拉一向最受宠爱,在情感上,她终站站在荷米欧妮和洛拉之间,扮演这场激烈的心理拔河战中间那条无辜的绳子。 荷米欧妮对马丁法官说: “我们需要一位出色的律师为吉姆辩护。埃力,你能建议请谁吗?” “我行吗?”马丁法官问。 约翰·f.大惊: “埃力!你?” “可是,埃力叔叔,”帕特丽夏有异议,“我以为,这案子由你开庭——我以为你得——” “第一,”这位法界老人淡淡地说,“由我开庭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牵涉在内,我本人当时也在犯罪现场;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莱特家族素交深厚。所以从法律上和道德上来说,我都不能出任主审法官。”他摇摇头,“吉姆会由纽博尔德法官审理,纽博尔德是完全的局外人。” “但是,埃力,你有十五年没有替人辩护过了。”约翰·f.抱着怀疑。 “当然,假如你们担心,我就不——”他对大家的异议报以微笑,“我忘了提一件事:我已经从法官职位退休了,所以……” “你这个老骗子,”威洛比抱怨道,“约翰,埃力是为了替这个案子辩护才辞去法官职位的!” “埃力,我们不能让你这么做。”约翰·f.说。 “荒唐,”法官粗鲁地说:“不要感情用事,我反正是要退休的。已经过时的老马丁,手痒得想再工作,而不想在法官袍中打瞌睡,把人生浪费掉。假如你们不嫌弃一个过时的人在你们身边打转,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 荷米欧妮泪水夺眶,跑了出去。 第二十章 没有时间骄傲了 第二天早晨,帕特丽夏用力敲埃勒里的房门。他开勒门,发现帕特丽夏一身外出服。 “诺拉想见你。” 帕特丽夏好奇地往房内四下瞧瞧。露迪早已经清扫过房间,但它很快又乱七八糟勒,很象埃勒里已经用心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样子。 “我马上来。” 埃勒里神情疲惫,胡乱收拾一下桌上铅笔潦草写就的纸张,打字机滚筒上还卷着一张纸。他会上打字机盖子,把纸张收进书桌抽屉,锁上,钥匙随手丢进衣袋里,穿上夹克。 “在工作啊?”帕特丽夏问。 “晤……对。这边走,莱特小姐。” 奎因先生走出房间,锁了门。 “是你的小说吗?” “差不多吧。” 两人走到二楼。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是也是也不是。我一直在……你也许可以把它叫做侦察。”埃勒里将帕特丽夏从头看到脚,“你要出门啊?打扮得真漂亮。” “今天早上打扮漂亮是有特别理由的,”帕特丽夏说:“事实上,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不可抗拒。” “你确实做到了。但究竟要上哪儿呀?” “女孩子不能对你保守秘密吗,奎因先生?”到了诺拉卧室前,帕特丽夏扯住埃勒里,并注视他。“埃勒里,你一直在反复看你对这个案子所做的笔记,对不对?” “没错。” “发现了什么吗?”她急切地问。 “没有。” “该死!” “很奇怪,”埃勒里嘟哝着说,伸出一个手臂搂住帕特丽夏。“有件什么事困扰了我好几个星期,在我头脑里飞转,但我抓不到它……我以为它可能是我遗漏了的一件事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知道,我……哦,我是根据你们这些人的事情和相互关系去写的,所以,发生的事都记在我笔记里。”他摇摇头: “但我却无法理清它们。” “也许,”帕特丽夏皱眉,“有个你不知道的事实吧。” 埃勒里把帕特丽夏推开到一臂的距离。 “对,”他慢慢地说,“很可能就是这样。你知道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的,埃勒里,如果我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总觉得奇怪。”然后他耸耸肩,说,“晤!我们过去看诺拉吧。” 诺拉坐在床上看《莱特镇记事报》,病容憔悴。埃勒里惊诧地看到她两手皮肤变得那么透明。 “我时常说,”奎因先生咧嘴笑道。“要测验一个女人的魅力——就要看她冬天早晨在床上的样子如何。” 诺拉面色苍白地微笑着,拍拍床。 “我通过测验了吗?” “特优通过!”埃勒里说着,在她床边坐下。 诺拉表情愉快。 “全是依靠化妆粉、唇膏,对了,还有两颊,当然,头上这条丝带也有帮助。迷人的骗术!帕特丽夏亲爱的,坐。” “我真的得走了,诺拉,你们两个可以谈谈——” “但是,帕特丽夏,我希望你也一起听。” 帕特丽夏瞥瞥埃勒里,他眨眨眼,她只好在床的另一边罩有印花棉布的椅子上坐下。她好像有点紧张,诺拉讲话时,埃勒里一直看着她。 “首先,”诺拉说,“我欠你一个道歉。” “谁,我?”埃勒里吃惊地说,“为了什么,诺拉?” “为了上星期指责你告诉警方那三封信和那本《毒物学》的事。当时达金局长说要逮捕吉姆,我一时昏了头。” “你瞧,我根本忘了。” 诺拉握住他的手。 “那种想法很不应该,但当时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会说。你知道,我以为他们早知道——” “诺拉,那件事你没有责任,”帕特丽夏说,“埃勒里理解的。” “但还有别的事,”诺拉哭着说:“我可以为丑陋的想法道歉,但却抹不掉我对吉姆所做的事。”她下唇在颤抖。“假如不是我,他们根本不会发现那些信!” “诺拉亲爱的,”帕特丽夏告近她,说,“你知道你不能哭的,你如果老是这样哭,我要去告诉米洛叔叔,那他就不会让任何人来陪你了。” 诺拉拿起手帕到鼻子下边,抽抽鼻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把它们烧了,竟然做这么笨的事——把它们藏在衣橱中的帽盒里!我原来是想,我能找出那些信是谁写的,我肯定吉姆没有——” “诺拉,”埃勒里温和地说,“忘了它吧!” “但实际上是我把吉姆送给警方的!” “才不是。别忘了上星期达金来的时候,早就准备要逮捕吉姆了。事前询问你一下只是出于形式。” “那么,你认为他们发现那些信和那本书以后,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诺拉急切地问。 埃勒里站起来看着窗外冬季的天空。 “晤……不会有太不同的结果。” “你骗我!” “海特太太,”帕特丽夏坚定地说,“你一个早上说的话够多了,埃勒里,快走开!” 埃勒里转过身来: “帕特丽夏,你姐姐因为怀疑所受的苦远比因为知道事实而来得多。诺拉,让我告诉你确实的情况。”诺拉两手紧抓着被子。“假如达金在知道那些信和那本书之前,就准备逮捕吉姆的话,显然他和卡特认为他们有充分理由逮捕他。”诺拉轻轻啊了一声。“因此,有了那三封信和那本书,他们只是有了更充分的证据而已。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它。别再谴责自己,理性点,让自己重新康复起来。你必须和吉姆站在一起,给他勇气。”他靠上前捧起她的手,“诺拉,吉姆需要你的力量。你拥有他所缺乏的力量,虽然他见不到你,但如果他知道你在背后支持他,就不一样。所以你不要动摇,要相信——” “是的,”诺拉吸口气,两眼发亮。“我有信心,告诉他,我有信心。” 帕特丽夏绕过床来,在埃勒里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你和我同路吗?”两人走出屋子时,埃勒里问。 “你要去哪儿?” “法院。我想去看吉姆。” “晤,那我开车送你。” “别搁下你自己的事——” “我也要去法院。” “看吉姆?” “别问我问题!”帕特丽夏有点歇斯底里地大声说。 两人在沉默中开车驶下山丘区。路面有冰,车轮防滑链轧出愉快的乐音。莱特镇冬景怡人,到处是白色、红色和黑色,没有深浅;它拥有乡村景色丰富但简单的洁净,仿佛格兰特·伍德(美国30年代地域派的代表画家,作品具有冷静、严峻的写实主义风格。)的画到了镇上,行人多了起来,而且融雪泥泞,空气中有股卑劣的味道;商店看起来都无精打采、陈旧污浊;路人在寒天中疾走,没有人微笑。 到广场时,因交通缘故,他们的车子必须暂停一下。一名女店员认出帕特丽夏,伸出擦了指甲油的手指,指指帕特丽夏给一个满脸青春痘、穿“狂风霹雳舞”皮装的小伙子看,帕特丽夏重新踩油门时,看见那两个人兴奋地交头接耳。 刚踏上法院外的台阶时,埃勒里说: “莱特小姐,别走那边。” 他带帕特丽夏绕道走向侧门人口。 “为什么?”帕特丽复问。 “新闻记者都挤在大厅,”奎因先生说,“我想我们最好别回答任何问题。”他们搭乘侧门电梯。 “你来过这里了,”帕特丽夏缓缓说。 “是的。” “我想我要亲自去看看吉姆。”帕特丽夏说。 镇监狱设在法院的最上面两个楼层。他们走出电梯,步入会客室时,立刻感到蒸汽和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鼻而来,害得帕特丽夏拼命吞咽口水。但见到值勤警察沃利·普莱尼茨基时,她总算还能挤出一个微笑。 “这不是帕特丽夏小姐吗?”警察扭怩地说。 “嗨,沃利,那块老勋章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帕特丽夏小姐。” “我念小学时,沃利常让我在他的勋章上哈气,以便把它擦亮。”帕特丽夏大声说。“沃利,你别左脚右脚磨蹭着呆在原地。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想我知道。”沃利·普莱尼茨基嘀咕道。 “他的囚室在哪儿?” “帕特丽夏小姐,马丁法官现在正和他在一起。按照规定,一次只能会见一个访客——” “谁管那些规定?沃利,带我们去我姐夫的牢房!” “这位绅士是记者吗?海特先生不肯见任何记者——罗伯茨小姐除外。” “他不是记者,他是我和吉姆的一个朋友。” “我也猜他不是记者,”普莱尼茨基还是嘀咕地说。 接着,他们开始走一段长长的路,先经过许多扇上锁和没锁的铁门、水泥台阶,然后又是好几扇上锁和没锁的门以及台阶;每多走一层阶梯,蒸汽和消毒药水的气味就更强烈些,也使得帕特丽夏更加脸色发青。最后,她紧抓住埃勒里的胳膊,但下巴倒是始终抬着没有低下。 “到了。” 埃勒里轻声说,帕特丽夏连咽了好几下口水。 吉姆见到他们时,立刻跳起来,瘦凹的双须迅即红润起来;但他很快又坐下,面颊血液也渐渐消散,然后沙哑地说: “你们好,我不知道你们要来。” “你好,吉姆!”帕特丽夏高兴地招呼。“你好吗?” 吉姆四下看着牢房。 “还好,”他淡淡一笑说。 “总算还干净,”马丁法官抱怨道,“比起老的镇监狱,这里好多了。唔,吉姆,我走了,明天再谈。” “法官,谢谢你,”吉姆同样对法官淡淡一笑。 “诺拉很好,”帕特丽夏勉力说,好像吉姆问了她似的。 “那很好,”吉姆说。“她很好,是吗?” “是的,”帕特丽夏声音发酸。 “那很好,”吉姆再说一遍。 谢天谢地,这时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你不是说另外有事吗?我要私下和吉姆谈谈。” “怎么谈都不会对你有半点用处的,”马丁法官生气地说。埃勒里似乎觉得,这位老法官的愤怒是对眼前的情况而发。“这孩子现在已经没有原来的理性了!我们走,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苍白的面孔转向埃勒里,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软弱地朝吉姆笑笑,同法官一起离开了牢房。看守员普莱尼茨基摇摇头,随即将牢房门重新锁上。 埃勒里站着俯看吉姆,吉姆正呆望着牢房光秃秃的地板。 “他要我说出来,”吉姆突然喃喃说。 “晤,那你为什么不说呢,吉姆?” “我能说什么?” 埃勒里递给他一支烟,吉姆接下,但埃勒里点燃一根火柴举给他时,他却摇摇头,缓缓把那根香烟撕碎。 “你可以说,”埃勒里气息有点急,低声说,“你可以说那三封信不是你写的,《毒物学》中砒霜那部分也不是你划线的。” 霎时,吉姆的手指停止折磨那支香烟——但马上又继续摧毁的工作。他那无血色的嘴唇一抿,做出几乎要大叫的样子。 “吉姆——”吉姆瞥一眼埃勒里,然后走开。“你真的会计划毒害诺拉吗?” 吉姆没有任何动作显示他听见了埃勒里的话。 “吉姆,你知道吗,一个犯了罪的人把事实告诉他的辩护律师和朋友,会比保持沉默好。因为假如这个人没有罪都保持沉默的话,反而等于犯罪——对自己犯了罪。” 吉姆什么也没说。 “你自己不帮助自己,要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帮助你呢?” 吉姆嘴唇动了动。 “吉姆,你说什么?” “没有。” “事实上,这个案件,”埃勒里轻快地说,“你的沉默不利于你自己的程度,还不及不利于你太太和将出世孩子的一半。你怎么能这么笨、这么冷漠,以致拉着他们跟你一起沉沦?” “不要说这种话!”吉姆嘶哑地说。“出去!我没有要你来!我没有要马丁法官为我辩护!我没有要求任何事情!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这就是你想告诉诺拉的话吗?”埃勒里问。 吉姆气喘吁吁,在牢房床边坐下,两眼流露出凄惨,这促使埃勒里向门口走去,叫普莱尼茨基来开门。 都是讯号:懦弱、羞愧、自怜……但另外一项——固执,拒绝谈任何事情,似乎表明自我表白将带来危险…… 埃勒里随警卫经过受严密监视的走廊时,脑中有某个细胞挟带一道巨大但不相称的光芒进裂了,他甚至因而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那个老普莱尼茨基不得不转过身来,惊奇地注视他。可是埃勒里接着摇摇头,继续前行。这次,他差点抓到它了——只是凭着直觉。也许下一次…… 帕特丽夏在法院大楼二楼结霜的落地窗外深吸一口气,想看看玻璃窗是不是会反映出她的样子。她紧张地摸摸貂皮帽子,努力挤出一两个微笑——没有很成功——便步入室内。比尔考克斯小姐见到她,惊恐地仿佛撞见了鬼。 “比尔考克斯,检察官在吗?”帕特丽夏低声问。 “我……去看看,莱特小姐,”比尔考克斯回答。 她赶忙逃开了。 卡特·布雷德福亲自匆匆出来迎接。 “帕特丽夏,进来。” 他神情疲倦,显出惊讶。他站到旁边让帕特丽夏过去。帕特丽夏经过时,听到卡特气息不均匀的呼吸。她心里暗忖:“噢,主啊,说不定,说不定还不太迟。” “在忙呀?” 卡特的桌上堆满法律文件。 “是的,帕特丽夏。” 他走到办公桌后站着。桌上一大本装订好的文件翻开着——他示意帕特丽夏去坐一张皮椅时,伸手偷偷把那本文件合上,合上后,手仍放在上面。帕特丽夏坐下,叠起双腿。 “晤,”帕特丽夏四下望望。“老样子——我是说,这间新办公室好像没什么改变,卡特。” “这房间大概是唯一没有改变的。” “你不用对那些法律文件那么小心防着,”帕特丽夏微笑:“我又没长x光眼。”他听了脸一红,移开他的手。“我的化妆也一点儿不像马塔·哈莉(一次大战期间为德军效力的,窃取联军军事机密的荷兰舞女。)。” “我不是——”卡特很生气,话没说完,手指依老习惯,插进头发中。“瞧,我们又吵架了。你今天这样打扮,让人看了很舒服,帕特丽夏。” “在我开始显出年纪的时候,”帕特丽夏叹口气,“多谢你这样说。” “显出年纪!才不,你——”卡特用力咽口水,然后和先前一样生气地说:“我想你想得要命。”帕特丽夏僵硬地说:“我想我也想念你。” 哦,老天!这根本不是她有意说的话。但是,分别这么久之后,像这样在一个房间中单独相见,实在很难……很难撇开感情……复杂的感情。 “我曾梦见你,”卡特干笑一声。“是不是很傻?” “反正,卡特,你很清楚你只是礼貌地这样说说而已。人们才不梦见彼此呢——我是说像你讲的那种。一般人只会梦见有长鼻子的动物。” “那是在我打磕睡睡着以前,”他摇摇头。“不过,做梦或不做梦都一样,你的面孔——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好看的一张脸。鼻子不对,嘴巴比卡梅尔的嘴巴大,而且斜眼看人的样子真滑稽,像只鹦鹉——” 这时,她投入他怀抱,好像间谍电影的情节,只差她并没有事先这样编好剧本。这一节本来是准备到后面才上演——作为卡特愿意当个甜蜜的、助人的、自我牺牲的好男孩时的报酬。当然,她现在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也不在剧本中——不是在吉姆被关在她头顶上六楼的牢房中时,也不是在诺拉躺在镇上另一边一张床上,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时。 但他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压着,压着。 “卡特,不,不要现在。”她推开他,“亲爱的,请——” “你叫我亲爱的!该死,帕特丽夏,你怎能这样折磨我好几个月,把史密斯那家伙往我眼前推——” “卡特,”帕特丽夏难过地说,“我想先……和你谈谈。” “我讨厌谈话!帕特丽夏,我多么需要你——” 他亲她的嘴,吻她鼻尖。 “我想和你谈谈吉姆,卡特!”帕特丽夏绝望地叫。 她感觉他一下子冷却下来了。他放开她,走到有窗户俯视法院广场的墙边,呆呆向外望。车子、行人街道或莱特镇灰暗的天空,他都没看见。 “谈吉姆什么?”他声音平板地问。 “卡特,看着我!”帕特丽夏乞求。 他转过身。 “我不能。” “不能看着我?的确是!” “不能从这个案件中抽身。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不是吗——来请求我?” 帕特丽夏再度坐下,翻找她的唇膏。她的嘴唇因接吻而不成样子了。可是她两手发抖,只好把皮包扣上。 “是的,”她很慢很慢地说,“不但这样,我还希望你辞掉检察官职务,为吉姆辩护——像埃力·马丁法官一样。” 卡特沉默很久,最后帕特丽夏不得不抬头看他。他正极端痛苦地注视她,但当他开口时,声音倒挺温和。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法官年纪大了,他又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而且,他反正不能坐庭审理这个案子。但我刚被选上这个职位不久,我宣誓过,那个宣誓对我意义重大。我痛恨做个像政客那种装腔作势的人,只知道拉选票——” “但你就是这个样子!”帕特丽夏怒火中烧。 “假如吉姆是无辜的,他自然会重获自由。假如他有罪——假如他有罪,你不会希望他得到自由吧,你会吗?” “他没有罪!” “这正是陪审团要裁决的事。” “你却早已经裁决了!你在内心里诅咒他死!” “帕特丽夏,达金和我必须搜集证据,我们不得不如此,这点你不明白吗?个人情感不能掺杂其中。我们两个人为这件事,心情都觉得糟透了……” 帕特丽夏快要哭出来了,她又因此而生自己的气。 “诺拉整个一生还有她即将出世的孩子,都跟‘这件事’紧密相关,这对你没有一点意义吗?我知道没有人能中止审判,但我希望你站在我们一边,我希望你帮帮我们,而不是伤害我们!” 卡特咬着牙。 “你说过你爱我,”帕特丽夏大叫:“你怎么可能爱我,而同时——”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因啜泣而声音嘶哑。“整个镇都反对我们,他们朝吉姆扔石头,对我们丢泥巴。莱特镇哪,卡特!以前是一个姓莱特的人建立这个镇的,我们全家人都在这里出生,不只我们几个小孩,连爸爸、妈妈、特碧莎姑妈、布卢菲尔德一家,还有……我现在已经不是周末晚上在果园区你车子的后座上,让你搂着脖子亲吻的那个被宠坏的小女生了!世界已经破碎了,卡特——我已经长大,亲眼看着它碎掉。噢,卡特,我的骄傲已经荡然无存——连防卫也没有了——告诉我,你会帮助我!我好害怕!” 她掩起面孔,放弃了情感之战。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像她刚才说的,她原来想的,都没有意义了,一切都在泪水中浮沉、喘息、挣扎。 “帕特丽夏,”卡特痛苦地说,“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这下完了。她现在沉没了,死了;但是,一种绝决的另类生命使她从椅子中一跃而起,并对卡特大声尖叫: “你不过是个自私、诡诈的政客!你希望看着吉姆死掉,看爸爸、妈妈、诺拉、我,还有所有人受苦,好促成你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噢,这是个重大案件,纽约、芝加哥和波士顿记者都等着听你每一句话!你的大名和相片——检察官布雷德福,年轻、有为……你说呀,说我职责所在,是的,不,不许发表……你这个可恨、空洞的沽名钓誉的混蛋!” “帕特丽夏,你讲的这些我心里早想过了,”卡特回答时,倒奇怪地没有一点怨恨。“我想我不能指望你从我的角度去看——” 帕特丽夏笑了起来。 “伤害之外更加侮辱!” “假如我不做这件事,假如我辞职或离开,别人会接手,那个人可能对吉姆更不公平。帕特丽夏,假如我提出公诉,才能确保吉姆得到公平的处理——” 她跑了出去。 检察官办公室门外对面走廊边上,一个人正耐心等候着,是奎因先生。 “噢,埃勒里!” 埃勒里温和地说: “回家吧。” 第二十一章 众声鼎沸 三月十五日的日期一行的下面,罗贝塔·罗伯茨专栏的标题写着: “凯撒,欢迎” 那个即将经由审判裁定生死的他,发现连命运也与他对抗。吉姆·海特的审理,3月15日起,将在美利坚合众国莱特镇法院,由法官莱桑德·纽博尔德坐庭……嘲弄的声音震耳欲聋,但头脑冷静一点的人似乎觉得,这位因谋害罗斯玛丽·海特及企图谋害诺拉而在此受审的这位年轻人,是准备作为给大众提供娱乐的受难者。 好像真是这样。打一开始就有阴冷的细微声音在耳语着。达金局长私下向死拚活追的新闻界表示,因为镇监狱和镇法院同在一栋大楼,所以,押犯人到受审的地点,不用经过莱特镇街道,他为此“大大松一口气”。因为现在镇民的脾气正坏,你很可以想象,他们对这个众所指称的犯人之痛恨,如何受到原本对莱特家族的强烈忠诚所刺激。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他们现在对待莱特一家人,和对待那个嫌疑犯同等恶劣。达金不得不指派两位警探护送莱特家人往返法院。尽管这样做了,小男孩们照样对他们扔石头以示嘲弄;他们的汽车轮胎被人神秘地砍破,车子被人潦草地用颜料涂写不堪入耳的脏话;仅仅一天之内,被搞得很紧张的邮差贝利便送来七封没有署名的恐吓信,约翰·f.不发一言将它们移交到达金办公室。布雷迪巡警,亲自逮到老酒仙安德森在大白天里形迹可疑地站在莱特家门前的草地中央,对那座毫无反应的房子不很恰当地滔滔朗诵《凯撒大帝》名剧第三幕第一场里面马克·安东尼的演说辞。查尔斯·布雷迪急忙将安德森先生扭送到镇看守所。安德森一路直叫:“啊,饶恕我,你这一块淌血的土地,我竟对这些……啊!……凶手柔弱温和!” 荷米欧妮和约翰·f.开始显出丧气的表情。在法庭中,一家人好像摆方阵般坐在一起,他们脸色或许苍白,但个个脖子僵直。其中只有荷米欧妮偶尔分明朝吉姆·海特那个方向微笑,然后转头吸吸鼻子,忽视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并甩甩头,仿佛在说:“是的,我们全都在这里了——你们这些可怜的、拉长脖子的看客。” 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说,卡特·布雷德福不适合担任这于案子的检察官。弗兰克·劳埃德在《莱特镇记事报》一篇尖刻的社论中就曾公然表示“不赞成”。没错,布雷德福和埃力·马丁法官不一样,当时那个要命的新年除夕派对,他是在诺拉和罗斯玛丽被毒害之后才到的,所以他既不是参与者、也不是目击者。但劳埃德指出,“我们这位年轻多才、但有时感情丰富的检察官,素与莱特一家人友好——特别是得与他们家其中某人。而且,尽管我们了解这份友谊在犯罪当晚便告终止,我们仍对布雷德福先生能否不偏不倚地调查、起诉这案件而感到怀疑。所以这件事应该有个改变才行。” 在审理开庭之前针对这一点接受采访时,布雷德福厉声说:“这里不是芝加哥或纽约。我们这里是关系紧密的社区,每个人彼此认识。相信我在审理期间的表现,自然会回答《莱特镇记事报》的含沙射影的诽谤。吉姆·海特会由莱特镇纯粹根据证据而做出直率公正的起诉。各位,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莱桑德·纽博尔德法官是个中老年纪的光棍,全州既敬重他在法律界的表现,也敬重他在的鱼垂钓方面的成就。他人长得结实矮敦,骨骼突出,坐上法官席位,只有一圈黑发的头深陷在两肩中间,看上去好像是从胸膛上另外衍生的器官。他的声音枯燥粗率,从来不笑;每次坐庭时,总是习惯心不在焉地把玩他的小木糙,好像那是一根钓鱼竿。 纽博尔德法官没有半个朋友,不好与人交往,只献身给上帝、国家、法庭和鲟钓热季。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大为放心地说:“纽博尔德法官是审理这案件的最佳人选。”有人甚至认为,他实在太好了,但他们只是声音微弱的少数一些人。罗贝塔·罗伯茨给了这些嘀嘀咕咕的人一个外号:“吉姆·海特人”。 挑选陪审团花费了几天时间。这几天在法庭里,埃勒里一直盯着两个人:被告辩护律师埃力·马丁法官,以及检察官卡特·布雷德福。有件明显的事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个案件是年轻的勇气与老成的经验之间的战争。布雷德福仿佛一个铸造物,凝成一气全力以赴;他带有一种顽强的神态,以至于眼神流露出挑战的意味,但又带着一些腼腆。埃勒里很早便看出来,他具备能力,而且他了解他的镇民;但他说话太沉静,声音有时会变形。 马丁法官超人一等。他没有对布雷德福这个后生摆出老前辈的样子——即使在细微处都没有犯这个错误,以免扭转镇民对这项起诉的看法;相反的,他非常尊重布雷德福的评论意见。有一回,在纽博尔德法官面前小声商议之后回到各自座位,埃勒里看见这个老人亲切地把手搭在卡特·布雷德福肩上,只一下子而已,那动作仿佛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喜欢彼此,我们都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正义;我们势均力敌。情况实在很可悲,但不得不如此。”人们无疑欣赏此招,他们相当喜欢这样。赞同的细小声音耳语等,其中有一些可以让人听见:“老埃力·马丁真的辞去法官职位,来替海特辩护。无法避开!看样子他一定非常确信海特是无辜的……”有人回答说:“别开玩笑了,马丁法官是约翰·f.最好的朋友,所以才……晤,我不知道……”整个事态,产生了一种庄严及关切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下,社会大众粗糙的情绪也只是随着喘息吸气,再慢慢吐气。 埃勒里·奎因先生是乐观的。等调查了十二位陪审先生之后,他更乐观了。马丁法官高明而又肯定地进行挑选,好像根本没有布雷德福这个人需要对付一样。根据埃勒里推断,那十二个人都是稳健可靠的本地男性,看来,除了一个可能的例外,没有人会响应偏私的上诉,那个例外是个不停流汗的胖男人;其余十一位,看样子似乎都是思虑极周全的男人,拥有平均以上的知识水平。一般人总是期待正派阶层的男人大概能理解一个人可能软弱,却未必会因而犯罪。 对一些研究者而言,检方与吉姆·海特对决的完整法庭记录——日复一日再复一日的问答、异议,和纽博尔德的精确判决,均收录在莱特镇的档案中。对这个案子而言,报纸的报道和法庭速记员的记录几乎同等完整而没有遗漏。不过,巨细无遗的记录,其缺点在于,见树不见林。所以,让我们站远一点,摇一摇树叶,以便使它们和大局形势相融,这样我们才便于看见大轮廓,而不是小纹理。 一开始对陪审团发言,卡特·布雷德福便说,陪审团必须始终谨记至关重要的一点:被告的姐姐罗斯玛丽·海特被毒杀,其死亡并非被告犯罪的真正目标。被告犯罪的真正目标是要谋害被告的年轻妻子——诺拉·莱特。这个目标差点就成功了,因为他妻子自从那个致命的除夕派对以来,因不幸遭砒霜所害而被迫卧床六周。 是的,州方坦承,吉姆·海特的这个案件是间接证据案件,但凭着间接证据而做谋杀的有罪判决,素来是惯例,而非例外。一项谋杀案唯一的直接证据可能是目击者的证词,因为目击者在犯罪当时目睹了该项谋杀。如果是枪杀案,就必须是真的看见嫌疑犯扣动扳机,也看见被害者因遭枪杀而倒地身亡,那个人才算是目击者。在毒杀案中,就必须是真的看见嫌疑犯把毒物放进被害者要吃的食物或饮料中,并看见嫌疑犯亲手将已经下毒的食物或饮料给予被害者,那个人才算是目击者。布雷德福继续说,显然,这种目击真实行为的“幸运的偶然”,一定少之又少,因为大家都了解,谋杀者会尽力避免在有人看见的情形下犯下谋杀罪行。因此,谋杀罪的起诉都是根据间接证据,而非直接证据;法律有许多条文承认这种证据,否则多数谋杀罪终将无法对谋杀犯给与应有的惩罚。 但陪审团不必困惑于对这一案件的疑虑中。因为间接证据非常清楚、非常有力、非常确定,所以陪审团一定能排除任何可能遭遇到的正常疑虑,而定吉姆·海特为有罪。 “检方将会证明,”布雷德福低沉坚定的声音说,“吉姆·海特在最后一次行动之前最少五周内,就计划谋害自己的妻子;经过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连续下毒,被告企图使其妻子成为‘病人’,其实是假借疾病之名而加以最终的毒杀,置妻子于死地。由此来看,这是个狡猾的计划。检方将证明,”布雷德福继续说,“那些预备的毒害发生的日期,都恰好与吉姆·海特亲手编好的日程相吻合,检方也将证明,企图谋杀诺拉·海特,结果意外害死罗斯玛丽·海特的罪行,是发生在同一日程所设定的日期。 “检方将证明,那天晚上,是吉姆·海特,而且是吉姆·海特独自一个人调制包含下毒鸡尾酒在内的很多杯鸡尾酒;检方将证明,吉姆·海特,而且是吉姆·海特一个人拿出鸡尾酒给参加派对的宾客们分发;检方将证明,吉姆·海特,而且是吉姆·海特一个人从托盘中将有毒的那杯鸡尾酒递给他妻子,甚至鼓励她喝下;检方将证明,她确实喝过那杯鸡尾酒,并因砒霜中毒而患重病。她后来之所以能免于一死,是因为刚喝了一点之后,罗斯玛丽·海特坚持要她把剩余的酒给自己喝……这个情况是吉姆·海特事先没有想到的。” “检方将证明,”布雷德福沉静地继续说,“吉姆·海特迫切需要金钱,曾在酒醉情形下向妻子索取大笔金钱,但他妻子理智地拒绝了。检方将证明,吉姆·海特因赌博输掉大笔金钱;还将证明,他采行不法途径获取金钱;也将证明,诺拉·海特如果死亡,她继承的财产将合法地由被告——也就是她的丈夫暨合法继承人——获得。” “检方已经排除正当的怀疑,”布雷德福做结论时,声音低得很难被人听清楚,“确信吉姆·海特计划杀人未遂,但在杀人未遂之余,却成功夺取了另一个无辜牺牲者的性命——检方要求吉姆·海特以自己的性命,偿还他夺取的、而且是如此亲近的性命。” 卡特·布雷德福在观众不由得发出的鼓掌声中坐下。那片掌声使得纽博尔德法官对观众发出头一次肃静警告——往后他还将发出无数次警告。 接着是一长串枯燥的作证,证明只有吉姆·海特有机会下毒;其中仅有的一个趣味点是埃力·马丁法官在盘问中提出的。从最开始,这位老律师的计划便是单独针对埃勒里,借着他向陪审团抛出怀疑、怀疑、怀疑。他的盘问不太激动,倒有冷静的幽默,以及理智的声音和暗示。他不顾盘问的规则,用尽各种可能去接近预定目标。埃勒里了解马丁法官除了这个办法,也无计可施。 “但你不能确定?” “不——能。 “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被告吗?” “当然没有!” “说不定被告把那个托盘放下了一会儿?” “没有。” “你肯定?” 卡特·布雷德福沉静地提出抗议:该问题证人已经回答。抗议获得认可。纽博尔德法官耐心地摇摇手。 “你看见被告调制鸡尾酒了吗?” “没有。” “你一直在起居室吗?”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起居室!” 说话的人是弗兰克·劳埃德,他很生气。马丁法官特别注意弗兰克·劳埃德。这位老绅土巧妙问出这位报纸发行人与莱特一家人的特殊关系——他和被告妻子的“特殊”关系。他曾经和她恋爱,女方没有接受他的追求而转向吉姆·海特时,他曾经很痛苦,并以身体暴力威胁吉姆·海特。抗议、抗议、抗议。但事实终究给问了出来,够向陪审团每位陪审员警醒,记住弗兰克·劳埃德和诺拉·莱特的全部故事——毕竟,莱特每个镇民都熟悉那个老故事,而且清楚每个细节! 因此,弗兰克·劳埃德成为检方一个可怜的目击者,但其中有个疑点,一个疑点:被抛弃而生报复心的“第三者”。谁知道呢?不无可能…… 莱特家人被迫坐上证人席,为当晚的实际情况作证时,马丁法官的表现不掺杂个人感情——而且就那些“事实”抛出更多疑点。没有人真的见到吉姆·海特把砒霜放进鸡尾酒中。没有人能确定……任何事。 尽管有马丁法官狡猾的阻碍,这个公诉案仍继续进行。布雷德福证明了只有吉姆一个人调制鸡尾酒;吉姆是唯一一个能把下毒的鸡尾酒交给诺拉的人——他企图谋害的牺牲者,因为是他将鸡尾酒递给在场男女宾客的;而且诺拉不愿意喝时,是吉姆强迫她喝的。 接着是温特·沃斯作证。温特·沃斯是约翰·f.父亲的律师,曾为他已故的父亲撰写遗嘱。温特·沃斯作证说,诺拉一结婚便可收到祖父十万美元的遗赠,那笔钱交付信托,寄存到她“寿终”为止。 五位笔迹专家作证——虽然遭到马丁法官最强有力的盘问,他们仍是一致同意,三封写好要寄给罗斯玛丽·海特的信,毫无疑问是被告的手迹——三封诅咒信的日期分别是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早早即宣布诺拉·海特“生病”的日子,而第三封信实际是宣布她的“死亡”。为那三封信,审判缓慢地拖了几天,法庭挂起大张图表,马丁法官尽管显然下过死记硬背的一番苦功,在法庭上努力与五位专家辩论笔迹分析的细微差别,但终是没能成功反驳。 接着是爱贝塔·玛娜卡。事实证明她是公众福利可靠的维护者。爱贝塔表现了不容置疑的口才,而且,经由她的作证才知道,她那一向好似无神的眼睛,竟比宇宙光还要锐利;她那看起来只不过是又大又红的耳朵,竟比光电管还要敏锐。卡特·布雷德福是通过爱贝塔来带出诺拉如何像第一封信所预言的,在感恩节当天生病;如何在圣诞节再度生一次更严重的“病”。爱贝塔对那几次生病做了临床上的详细说明。 马丁法官抓住机会。爱贝塔,你说生病?诺拉小姐在感恩节和圣诞节生病;你认为那是什么病? 生病!就像她肚子里生病。(众笑) 爱贝塔,你会不会像那样在你——哦——肚子里生病? 当然有过!你、我、每个人都有过。(纽博尔德法官敲槌以维护秩序) 像诺拉小姐那样? 当然! 但你没有中过砒霜吧,你曾经有过吗,爱贝塔小姐? 布雷德福站起来。马丁法官微笑就座,奎因先生注意到他额上有汗珠点点。 米洛·威洛比医生的作证有验尸它奇克·塞勒姆森和州化验师l.d.马吉尔(是个金发帅哥)佐证。他作证说,导致诺拉·海特生病和罗斯玛丽·海特死亡的,不外乎是亚砷酸。三氧化二砷或氧化亚砷,或者简单说就是“砒霜”——所有这些名字都指同一种致命物质。因此从那以后,检察官和被告律师都只用“砒霜”称呼该毒物。 马吉尔医生说,该物质“溶解液无色、无味、无臭,但毒性极高”。 问(由检察官布雷德福提出):马吉尔医生,它是粉末状的物质吧? 答:是的,先生。 问:它会在鸡尾酒中溶解,或是,它会因为这样吞服而失去它的效用吗? 答:三氧化二砷不太会在酒精里溶解,但因为鸡尾酒掺了大量水分,所以它会在里面溶解,因为它是溶于水的。但在酒精中它不会丧失毒性。 问:谢谢你,马吉尔先生。马丁法官,该你了。 马丁放弃盘问。 布雷德福检察官传莱特镇上村药店老板迈伦·加柏克上证人席。加柏克患了感冒,鼻子红肿。他坐在证人椅中极不安稳,而且不停吸鼻涕。加柏克太太——一个苍白的爱尔兰女子——在观众席上焦灼地注视丈夫。照例发誓后,迈伦·加柏克作证说,1940年10月间——去年的十月——吉姆·海特曾到上村药店,要购买“一小罐快克”。 问:加柏克先生,快克是什么东西? 答:那是一种消灭啮齿类动物和有害昆虫的制剂。 问:快克所含的致命成分是什么? 答:三氧化二砷。(吸鼻涕。众笑。法槌) 加柏克涨红了脸,不悦地看看周围。 问:是高度浓缩形的? 答:是的,先生。 问:你是不是曾卖给被告一罐这种有毒制剂? 答:是的,先生。出售商业用制剂不需要医生处方。 问:被告是不是曾再回去向你购买更多的快克? 答:是的,先生,大约两周之后。他说他忘了把那东西搁哪儿了,所以得再买罐新的。我就卖给他一罐新的。 问:被告是不是——我改变问题说法:第一次购买时,被告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答:海特先生说,因为家中有老鼠,他想除掉它们。我说,这倒让人惊讶,因为我没听说过山丘区的房子有老鼠。他听了我的话,没有说什么。 马丁法官进行盘问。 问:加柏克先生,据你估计,去年十月间,你总共卖了多少罐快克? 答:这很难回答,因为卖了很多。这是我店里销售最好的老鼠除剂,而且下村一向老鼠成灾。 问:二十五罐?五十罐? 答:差不多是那个数。 问:这么看来,纯粹为了杀老鼠的话,顾客到药店购买这种毒剂一点也不算不寻常了? 答:是的,先生,一点也不算不寻常。 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事隔五个月,你还记得海特先生买了一些? 答:因为刚好印象深刻。也许是他很短时间里就买了两罐……而且他住在山丘区。 问:你确实记得是两罐,相隔两周? 答:是的,先生。如果我不确定就不会这样说了。 问:请不要表示意见,只回答问题就行。加柏克先生,你出售快克有没有做顾客购买记录? 答:法官,我不用做记录,出售快克是合法的—— 问:加柏克先生,回答问题。对于你所说的吉姆·海特购买快克,你有没有做出售记录? 答:没有,先生,不过—— 问:那么,我刚才已经听你说过,凭五个月前你所说的那两次记忆,被告曾向你购买快克? 布雷德福检察官:律师阁下,证人已做过宣誓,他不只一次回答被告律师的问题,而是回答数次。抗议。 纽博尔德法官:法官,我认为证人已经回答了问题。抗议成立。 问:盘问完毕,谢谢,加柏克先生。 爱贝塔·玛娜卡再次被传上证人席。对布雷德福先生的问题,她作证说,她“在诺拉小姐的屋子里,从来没有见过老鼠”;她并作证说,她“也从来没见过老鼠药”。 盘问时,马丁法官问爱贝塔·玛娜卡,海特家地下室的工具箱是不是有个大捕鼠器。 答:有吗? 问:这就是我要问你的,爱贝塔? 答:要这样说,我猜有吧。 问:爱贝塔,假如屋子里没有老鼠,你想海特家保留一个捕鼠器做什么? 布雷德福检察官:抗议。引导意见。 纽博尔德法官:抗议成立。律师,我必须要求你节制一下你的盘问—— 马丁法官(谦恭地):好的,阁下。 发誓后,埃米琳·杜普雷作证说,她是一名戏剧和舞蹈教师,住在莱特镇山丘道468号,“刚好在海特家右边隔壁”。 证人表示,去年十一月、十二月间,她“碰巧听见诺拉和吉姆·海特经常吵架。吵架内容是关于海特先生的酗酒和要钱。十二月的时候,有一次吵得特别凶”,她听见诺拉拒绝再给丈夫“任何钱”。 杜普雷小姐有没有“碰巧听见”什么,显示被告需要那么多钱的原因? 答:布雷德福先生,那就是让我吓一大跳的事情—— 问:杜普雷小姐,法庭对你的情绪反应没有兴趣。请回答问题。 答:吉姆·海特承认他赌博输掉很多钱,他说那就是他来要那么多钱的原因。 问:有关被告赌博的事,海特先生或海特太太有没有提到什么人或什么地方? 答:吉姆·海特说他在寻乐园夜总会输掉很多钱——就是16号公路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马丁法官:阁下,我提议注销这位证人的全部证词。我对这件案子中的公平条件交换没有异议——布雷德福先生,一直非常容忍我,而且这个案子无可否认是个困难的案子,间接证据这么模棱—— 布雷德福检察官:我能否要求被告律师提出抗议时,限制他的评论之词,并不要试图借指出本案的特性而影响陪审团—— 纽博尔德法官:被告律师,检察官说得没错。你对本证人的证词,到底抗议在哪里? 马丁法官:检方并没有试图确定证人在何时、何种情况下听到被告和妻子对话。这位证人当时无疑并不在场,甚至也不在同一间屋子,她到底是怎么“听见”的?她怎么能确定那两个人就是被告和他妻子?她看见他们了吗?她没有看见他们吗?我认为—— 杜普雷小姐:但那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纽博尔德法官:杜普雷小姐!——什么事,布雷德福先生? 布雷德福检察官:检方请杜普雷小姐上证人席,全是为了避免让被告妻子经历为过去那些争吵作证的痛苦—— 马丁法官:这不是我的论点。 纽博尔德法官:不,不是。不过,被告律师,我建议你在盘问时再提出你的论点。抗议驳回。布雷德福先生,继续。 布雷德福检察官继续进一步探问有关吉姆和诺拉争吵的相关证词。 盘问时,马丁法官把杜普雷小姐问到流下愤怒之泪——因为他巧妙引出她听隔壁人家交谈时的所在位置:关灯后贴近卧室窗口,偷听隔壁热烈的声音越过她家和海特家之间的车道;并且弄混了她曾经提到的日期和时间,以至于自己自相矛盾了好几次。观众看这一段倒是十分尽兴。 莱特镇广场,辛普森当铺的老板,j.p.辛普森宣誓后作证,去年十一月和十二月,吉姆·海特在辛普森当铺典当了许多东西。 问:辛普森先生,他拿去典当的是什么样的珠宝? 答:第一次是只男土金表——他当时直接从手腕上摘下来当。好货色、好价格—— 问:就是这只手表吗? 答:是的,先生。我记得给了他一个好价钱—— 问:列入证物中。 书记员:检方陈列证物第三十一件。 问:辛普森先生,你能读一读手表上的刻字吗? 答:什么?哦,“送给吉姆——诺拉赠”。 问:辛普森先生,被告还典当了别的什么东西? 答:黄金和白金戒指、浮雕宝石别针等等。都是上等货色,也都拿了好价钱。 问:辛普森先生,你认得我现在给你看的这些东西吗? 答:认得,先生。都是他拿到我店里典当的物品,我全给了他好价钱—— 问:现在不用管你当时给了他什么价钱。他拿去典当的最后几样东西全是女用珠宝,不是吗? 答:是。 问:读一读每一个刻字,大声一点。 答:让我戴上眼镜——“n.w”“n.w”“n.w.h”“n.w”。 诺拉的珠宝列入证物。 问:辛普森先生,最后一个问题。被告有没有去赎回在你店里典当的任何一项物品? 答:没有,先生。而且我一直都是给他好价钱。 马丁法官放弃盘问。 莱特镇个人财务公司董事长唐纳德·麦肯齐,照例做了宣誓然后作证说,吉姆·海特于去年最后两个月在他们公司借了一大笔钱。 问:他用什么抵押担保,麦肯齐先生? 答:没有抵押担保。 问:这在贵公司是不是不寻常,麦肯齐先生?借钱而没有抵押担保? 答:晤,“个人财务公司”的借款政策非常自由,但是,我们当然也会要求抵押担保,到底是做生意嘛,你了解。只是海特先生是莱特国家银行的副董事长,又是约翰·f.莱特的女婿,公司于是对他的借款按例外处理,只要求他签名就交付借款了。 问:被告至今已经对他的债务做了任何偿还吗? 答:晤,还没有。 问:麦肯齐先生,贵公司是否曾努力要收回已到期的分期还款? 答:晤,是的。那倒不是因为我们担心,而是——晤,那笔借款是五千美元,我们几次要求海特先生照约定分期偿还借款都没有结果,所以我们——我最后去银行见莱特先生,就是海特先生的岳父,向他解释情况。当时莱特先生说,他完全不知道他女婿借钱的事,不过,他一定会亲自处理的。所以我就没再说什么——这件事就一直保密着。假如不是这次审讯,我还会继续保密的—— 马丁法官:抗议。不合格、不切题—— 问:麦肯齐先生,不管刚才那个问题。约翰·f.莱特有没有全数偿还贵公司的借款? 答:有的,先生,本金和利息都还清了。 问:今年一月一日以来,被告有没有再向贵公司借钱? 答:没有,先生。 问:今年一月一日以来,你有没有与被告谈过话? 答:有的。一月中旬,海特先生来公司找我,想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偿还借款——他说是因为投资失败的缘故,并要求宽限,但他一定会偿还借款的。我告诉他,他岳父已经替他还清了。 问:被告听了怎么说? 答:他什么也没说就走出我的办公室了。 换马丁法官盘问。 问:麦肯齐先生,一个像莱特镇国家银行这样的一个银行机构的副董事长,而且又是该银行董事长的女婿,竟向贵公司借钱,你当时没有很惊讶吗? 答:晤,我想我当时是很惊讶,只是,你知道,我推测那一定是什么机密的事—— 问:在机密情况下,没有解释或抵押担保,只是一个签名,你还是如数照借五千美元出去? 答:晤,我知道假如有万一的事情发生,约翰·f.会处理的—— 布雷德福检察官:阁下—— 马丁法官:我问完了,麦肯齐先生。 不是所有不利于吉姆·海特的证据都集中出现在法庭上。其中一些出现在维克·卡拉地的夜总会;有的在霍利斯大饭店的理发厅;有的在厄珀姆街埃米尔·波芬伯格医生的牙科诊所里;有的在格斯·奥利森的公路路边旅馆,而其中至少有一个是一位纽约记者从爱喝酒的安德森那里套出来的——采访现场是在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的基座上,当时安德森先生刚好横躺在那里。 埃米琳·杜普雷是从黛丝·卢平那儿听到卢吉·马里诺的故事的。杜普雷小姐正在下大街黛丝工作的美容院烫发,而黛丝那时刚好和她丈夫乔——他是卢吉·马里诺理发厅的一名理发师——一同吃过午餐。乔告诉黛丝,然后黛丝告诉埃米琳·杜普雷,然后埃米琳·杜普雷告诉…… 然后,全镇开始流传不同的故事,那些旧的回忆被翻出来,做成了显眼的污点。等各传闻拚凑在一起,莱特镇民便开始说,现在有好戏可瞧了:你认为弗兰克·劳埃德说卡特·布雷德福是莱特家的朋友,这话对吗?为什么他没有找卢吉和波芬伯格医生去作证?还有格斯·奥利森呢?还有其他人呢?为什么?这简直像白日光天一样,明显证明吉姆·海特想杀害诺拉!他曾经在镇上到处威胁要杀害她呀! 一天早上开庭前,达金局长走进理发厅,想快快地刮个睑,但被卢吉·马里诺逮住机会。乔·卢平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用他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达金局长!”卢吉异常兴奋地说,“我到处找你!因为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什么事,卢吉?拜托你手下轻一点。” “去年十一月某一天,吉姆·海特进理发厅来,要我替他剪个发。我当时对海特先生说:‘海特先生,我心情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要被套牢了!’海特先生回答说,那很好,幸运女孩是哪一位呀?我说:‘是弗郎西斯卡·博蒂里亚诺,我在老家时就认识弗郎西斯卡了。她一直在圣路易工作,我写信向她求婚,她就快到莱特镇当马里诺太太了——我亲自掏腰包买了一张特快车票寄给她。你说这是不是了不起?’局长,你记得我结婚了吧……” “当然,卢吉。嘿,轻一点!” “你知道海特当时怎么说吗?他说:‘卢吉,别娶穷人家的女孩!娶穷人家女孩一点油水也没有!’你听见了吧?他是为诺拉·莱特的钱和地结婚的!你让布雷德福先生传我去法庭作证嘛,我会一五一十讲清楚的!” 达金局长笑笑。但莱特镇民可没有笑。对莱特镇民而言,卢吉的故事应该成为审理证据的一部分才合理,因为那可以表明,吉姆是为了诺拉·莱特的钱才和她结婚的。假如一个男人为女方的钱而结婚,他当然会把她毒死……那些家中不幸有个律师的莱特镇仕女们,则听到一些挖苦这种“不可接受的”证据的评论。 开庭前,波芬伯格医生倒是自动去找布雷德福检察官,说他愿意出庭作证。 “是这样的,卡持,去年十二月,海特因为智齿脓肿来找我治疗,我替他麻醉,麻醉生效之后,他一直说:‘我要除掉她!我要除掉她!’后来还说:‘我需要钱。我要钱!’这如果不是证明他计划杀害他妻子,会是什么?” “不行,”布雷德福无力地说,“那是无意识之下的呓语,不可接受为证据。你走吧,埃米尔,让我安静工作好吗?” 波芬伯格医生感觉愤愤难平。于是,他向愿意一听的病人——事实上就是全部病人——重复讲述这个故事。 格斯·奥利森的故事是通过无线电小组(一辆警车)的巡警克里斯·多夫曼,传到检察官耳中的。巡警克里斯·多夫曼“碰巧”到格斯·奥利森的店里喝杯“可乐”(他是这么说),格斯神态“非常兴奋”地告诉他,吉姆·海特有一回“酩酊大醉”时对他讲的话。接下去就换成克里斯·多夫曼非常兴奋了,因为数星期以来,他一直没法希望能在审讯中伸一脚作个证,以便在报纸上出个名。 “克里斯,海特到底说了什么?”布雷德福检察官问。 “晤,格斯说,吉姆·海特曾经两次开车到他店里,醉眼迷离地吵着要酒喝。格斯说他每次都让他失望,没给他。有一次他还得打电话给海特太太,请她来带她先生回家。结果他当场大吵大闹,弄到几乎不可收拾。不过,布雷德福先生,格斯记忆中的这些事情,我认为你应该在审讯中提出来的是,有个晚上,海特又是大醉在店里,他一直胡说八道,把他太太和他们的婚姻骂得一文不值。后来他竟然还说:‘格斯,除了把她除掉以外,没别的办法。我得赶快除掉她,不然我只能改行去捡核桃了。她简直把我逼疯了。’” “在酒精影响下所说的话,”卡特抱怨,“是极其可疑的。你是希望我被不足为凭的错误所误,以至于案子败诉吗?回你的无线电警车去吧!” 安德森先生的故事,本身很简单。他神情庄严地告诉那位纽约记者: “先生,海特先生和我曾经好几次在一起喝酒干杯。你知道,我们像兄弟一样,我们如果在广场碰面都会互相拥抱。晤,我还记得‘黑色十二月’那个出事夜晚,我们两个人在‘我们这个狭窄的山洞’,蜷缩在一起‘畅谈到天明’呢!先生,这真是被人忽略的大师名作呀!” “我们确实错过了,”记者说:“后来呢?” “晤,先生,海特先生两臂环抱我,说:‘安迪,我要把她杀了。看着吧!我要把她杀死!”’ “哇。 记者说完便离开,留下安德森先生再回到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的基座下睡回笼觉。 但这片美味的小点心,检察官也拒绝接受;莱特镇口耳相传说,这些故事有的是“假冒伪作”,但他们仍然一直传送、一直传送、一直传送。 各种谣言传到莱桑德·纽博尔德法官耳中。从那天起,每回审讯结束,他都严正地提醒陪审团,要求他们不和任何人讨论本案,即使是陪审员之间也不可以。 据揣测,提醒纽博尔德法官注意谣言的人,大概是埃·马丁法官。因为马丁法官开始面露忧虑之色——特别是早晨和妻子吃过早餐以后。克莱莉丝有她特别的一套办法,充当马丁的晴雨计,判读莱特镇的情绪变化。结果,一股怒气悄然爬进法庭,在这位老律师与卡特·布雷德福之间累积并穿梭往复;到后来,连记者们都互相碰碰手肘,交换了然于心的表情,说:“那个老人就要垮了。” 莱特国家银行的出纳组长托马斯·温希普作证说,吉姆·海特在银行工作时,总是习惯用红色细蜡笔写字。他出示的很多银行档案中,有吉姆用细红错笔签名的文件为证。 布雷德福展示的最后一项证物(他精明地挑选这个出示时间),是埃奇库姆的《毒物学》书,上面并有不证自明的细红蜡笔标识——标识出砒霜的部分。这项证物在陪审席间,一手传过一手。这时,马丁法官露出“自信”的表情;而被告席上坐在老律师一旁的吉姆·海特则脸色发白,而且有人看见他迅速地瞥瞥四周,好像在寻找逃路一般。但那一下子过去之后,他依然如故——沉默地瘫坐在椅子中,苍白的面孔四出几乎是厌倦的表情。 三月二十八日星期五,审理将结束时,布雷德福检察官表示,他“大概接近尾声”了,不过,等星期一法庭重新开庭时,他可能会更确定一点。他心想,星期一检方很可能可以拘捕嫌疑犯了。几位相关人士在法官席前做了冗长的交谈后,纽博尔德法官宣布休庭,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一重新开庭。 囚犯再度被送回法院顶楼的囚室。法庭空了,莱特家人立刻回家,在星期一之前,他们除了振作诺拉的精神以外,没有事情可做…… 诺拉躺在她那间华丽卧室的躺椅上,抓着落地印花棉布窗帘上的玫瑰玩。荷米欧妮反对让她出庭。流了两天眼泪之后,诺拉累得终止了抗争,只顾去抓窗帘上的玫瑰。 但是,三月二十八日星期五那天,发生另外一件事——罗贝塔·罗伯茨丢了差事。这位女记者在她的专栏中固执地维护吉姆·海特。她是记者群中唯一还没咒那个“上帝的沉默男子”——这是一名记者即兴送给他的封号——死罪的人。星期五,罗贝塔收到芝加哥鲍里斯·康内尔发来一封电报,通知她说,他“要取消她的专栏”。罗贝塔立刻拍电报给芝加哥一名律师,委托控告新闻报业集团。可是,星期六上午,报纸上没有专栏。 “你接下去要怎么办?”埃勒里·奎困问。 “继续留在莱特镇,我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永不放弃的女人。我还可以在这里帮帮吉姆·海特。” 星期六整个早上,她在吉姆的牢房陪他,鼓励他开口、反击、维护自己。马丁法官也在场——气鼓鼓的,还有埃勒里。他们两人默默聆听罗贝塔苦口婆心力劝吉姆。但吉姆只是摇头,或者根本不做任何反应——那个弯折的身体已经死去四分之三,而且浸泡在他自制的奇异甲醛中。 第二十二章 作战会议 整个周末摆在这家人和星期一之间。所以,星期六晚上,诺拉邀请罗贝塔·罗伯茨和埃力·马丁法官来家里共进晚餐,与他们全家人“共商大计”。荷米欧妮希望诺拉继续留在床上——因为她“身体状况”的缘故。可是诺拉说:“噢,妈,下床来走动一下对我大有好处!”所以荷米欧妮聪明地没有坚持。 诺拉的腰围明显变粗了,她的脸颊突然圆起来,但脸色却不好。她在屋内走动的样子,仿佛两腿填充了铅块。荷米欧妮不安地征询威洛比医生的看法,他回答说:“荷米欧妮,诺拉的进展正是我们期待的。”荷米欧妮便不敢再多问。但她很少离开诺拉身边,而且她如果看到诺拉吃力地举腿,好像在搬动一本长篇自传那样,总是不免脸色发白。 那顿晚餐很不轻松,实在是食不知味。餐后每个人都到起居室。露迪早已紧闭百叶窗,升起炉火。大家在壁炉前围坐,觉得气氛但得很不舒适,好像虽然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的一群人。尽管炉火暖照,但一点儿安慰也没有;根本不可能放轻松,因为诺拉一直在场。 “史密斯先生,你今晚话不多,”罗贝塔·罗伯茨终于发话。 诺拉恳求地注视埃勒里,他连忙避开她的目光。 “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没有,”女记者嘀咕道,“我想是没什么好说的。” “照我看,我们面前的问题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感性的,而是法律的。信心虽然可以振作吉姆的精神,但无法使他被判无罪。只有事实才有可能放他自由。” “可是到现在为止却没有!”诺拉叫道。 “诺拉亲爱的,”荷米欧妮心疼地说,“求你,你听过威洛比医生说你如果难过的话会怎么样吧?” “妈,我知道。”诺拉热切地瞥瞥埃力·马丁法官。他修长的手指架在鼻梁前,正注视着炉火。“埃力叔叔,现在情形怎么样?” “诺拉,我不想瞒你,”老律师摇摇头,“情况要多糟有多糟。” “你的意思是,吉姆一点机会也没有?”她悲叹道。 “诺拉,机会永远有。”罗贝塔·罗伯茨说。 “对,”法官叹口气,“你很难料准陪审团。” “但愿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荷米欧妮无助地说。 约翰·f.把自己再缩进身上那件宽松的吸烟服里一点。 “噢,你们这些人!”洛拉·莱特叫,“悲无忧地的!我烦透了光坐在这儿扭续双手——” 洛拉厌恶地把香烟扔进壁炉中。 “我也是,”帕特丽夏咬牙切齿地说:“烦死了。” “帕特丽夏亲爱的,”荷米欧妮说,“我相信你不参加这个讨论比较好。” “当然啦,”洛拉面露痛苦的表情说,“她是你的宝贝嘛。在你眼里,帕特丽夏永远是个两腿长长的小捣蛋,不好好喝牛奶,老爱去爬埃米琳·杜普雷家的樱桃树!” 帕特丽夏耸耸肩。埃勒里·奎因先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星期四以来,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行动一直很古怪,太安静了。对一个健康外向的女孩来说,这种表现是过度多思多虑了,好像她正在那迷人的脑袋锅中闷煮着什么。他本有意对她说些什么,末了却只为自己点燃一根香烟。他联想到“49年淘金热——在泥水中用破海盘开始陶洗……谁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事实”? “埃勒里,你有什么想法?”诺拉恳求道。 “埃勒里一直在思索这个案子,希望找到缺口。”帕特丽夏对马丁法官解释。 “但不是法律上的,”埃勒里看法官眉头开始皱起来,赶忙解释。“只不过我长久以来一直在小说中处理犯罪事实,所以我……哦……这方面在实际生活中也有几分巧合。” “假如你能成功地处理这些材料,”老律师低吼道,“那我就要称你为魔术师了。” “真的没有什么事实吗?”诺拉叫。 “诺拉,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埃勒里冷酷地说,“依目前情况看,吉姆是没有希望的,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我仔细研究过这个案子,把每一小粒证据都放在筛子里变换着看,衡量过每个已知事实,每个事件都再三检查十几遍,可是一个突破口也找不到。从来没有一个案子如此单向地不利于被告。卡特·布雷德福和达金局长共同建造了一座巨塔,现在得碰到奇迹才可能推翻它。” “而我,”埃力法官讽刺地说,“却不是大力士歌利亚。” “噢,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诺拉苦笑着说。 她在椅子中剧烈地扭动,然后把脸埋在臂弯中。 “别做突兀的动作!”荷米欧妮警告的声音说。“诺拉,你要小心!”诺拉头也没抬地点点头。 沉默溜进来,把起居室充塞得要爆炸了。 “听着,”埃勒里终于说话了。他背对炉火,整个人一团漆黑。“罗伯茨小姐,我想知道一些事。” 女记者慢慢地说: “什么事,史密斯先生?” “你因为决心对抗舆论,并为吉姆·海特奋斗而失去你的专栏。” “谢天谢地,这毕竟还是个自由的国家。” 罗伯茨轻描淡写说,但她坐得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有这么显著的兴趣——甚至不惜牺牲你的饭碗?” “我碰巧相信吉姆·海特是无辜的。” “在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的情况下?” 她微笑: “我是女人,也是通灵者,就是这两个理由。” “不对。”埃勒里说。 罗伯茨站起来。 “我不认为我喜欢你的话。”她清晰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场其余人都皱起眉头。室内有个东西脆裂得比壁炉中燃烧的木头还要响亮。 “这太漂亮了,”奎因先生嘲弄道,“太,太漂亮了。身为理智的女记者,不管所有事实,不理会所有人,放弃生计去维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人的罪过深重如该隐。诺拉有理由维护吉姆,她爱这个男人;莱特家人有理由,他们为了女儿和孙子女,希望女婿能够洗清罪名,但你的理由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不相信。那要我怎么办——” “罗伯茨小姐,”埃勒里声音强硬地说,“你到底隐瞒着什么?” “我拒绝接受这种严厉的追问。” “抱歉!但你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你到莱特镇那天起就知道了。你所知道的事情迫使你前来保护吉姆——到底那是什么事?” 女记者拿起了她的手套、银狐大衣和皮包。 “史密斯先生,”她说,“有时候我真不喜欢你……不,拜托,莱特太太,别麻烦。” 然后她大踏步走出去了。 奎因先生呆望她离去后的空位。 “我想,”他带歉意地说,“这样惹烦她,说不定能把事情引出来。” “我想,”马丁法官沉思着说,“我得与那个女人开诚布公谈一谈。” 埃勒里耸耸肩说: “洛拉,该你了。” “我?”洛拉惊讶地说。“我怎么了,老师?” “你也隐瞒了什么。” 洛拉先是瞠目结舌,然后笑着点燃香烟。 “你今天晚上倒是有苏格兰警探的心情呀,不是吗?” “你不认为时候到了吗?”奎因先生微笑着,“告诉马丁法官,除夕那天,就在午夜前,你从后门进了诺拉家。” “洛拉!”荷米欧妮喘气道,“那时候你也在?” “噢,妈,一点事也没有。”洛拉不耐烦地说。“那件事和这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啦,法官,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既然我们都这么有建设性,不如从这位知名的史密斯先生开始吧?” “开始什么?”知名的“史密斯”先生问。 “亲爱的自作聪明先生,你知道的事情比你说出来的,多多了!” “洛拉,”诺拉绝望他说,“噢,你们这些争吵——” “天知道,”洛拉讥讽地说,透过香烟雾气斜眼瞧着眼前这名罪犯。“他才是最难预料的家伙——” “等等,”马丁法官说。“史密斯,假如你知道什么,我可要传你上证人席!” “法官,假如我认为为你坐上证人席,对你有帮助的话,”埃勒里抗议,“我会去的。但是,事实上,那一点帮助也没有;相反的,反而是大有损害——大有损害。” “损害吉姆的诉讼论据?” “会确定他被判有罪。” 整个晚上,约翰·f.这时才开口: “年轻人,你是说你知道吉姆有罪?” “我没有那样说,”埃勒里低吼。“但我的作证会使事情完全不利于吉姆。因为那会清清楚楚证明:只有吉姆一个人可能给鸡尾酒下毒;而且就是上到最高法院也动摇不了这样的证词。所以我不应该去作证。” “史密斯先生,”达金一个人进来,“各位,抱歉这样突然闯进来,”局长声音沙哑地说,“但这张传票我非得亲自送来不可。” “传票?给我?”埃勒里问。 “是的,先生,史密斯先生,法庭传你星期一到庭为检方就检方起诉吉姆·海特的案子作证。” 第二十三章 洛拉与支票 “我也拿到一张,”星期一上午,在法庭中,洛拉小声对埃勒里·奎因说。 “拿到什么?” “一张传票,我今天要为敬爱的检方作证。” “那小伙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丁法官说。“奇怪,j.c.佩蒂格鲁来法庭做什么?” “谁?”埃勒里望望四周。 “j.c.佩蒂格鲁,做房地产买卖那个人,布雷德福正在对他小声说话。j.c.不可能和这个案子有关呀。” 洛拉声音奇怪地说: “哦,傻瓜。” 埃勒里和马丁看看她。她脸色苍白。 “洛拉,你怎么了?”帕特丽夏问。 “没什么。我相信不可能是——” “纽博尔德来了,”马丁法官说着,急忙起身。“洛拉,记住,只回答卡特的问题,别主动提供多余的东西。”庭警大声喊全体起立时,他不放弃地小声说,“说不定在盘问时我会有一两个妙招。” j.c.佩蒂格鲁在证人椅上就座后,拿出一条莱特镇农民常用的那种圆点花样的手帕揩脸。是的,他回答,他名叫j.c.佩蒂格鲁,在莱特镇从事房地产生意,多年来一直是莱特家的朋友——他女儿卡梅尔是帕恃丽夏·莱特最好的朋友。(帕特丽夏的嘴唇一撇。她的“好朋友”从一月一日起就不曾打过电话给她。) 今天早上,卡特·布雷德福身上有股“水做的”的胜利的感觉——他的额头因汗湿而光滑,仿佛和j.c.两个人共同演出手帕二重奏。 问:佩蒂格鲁先生,你认得我手上所拿这张作废的支票吗? 答:认得。 问:把上面的字念出来。 答:日期,一九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另外还写着,凭票支付现金一百元整;签名,j.c.佩蒂格鲁。 问:佩蒂格鲁先生,这是你签发的支票吗? 答:是的。 问:而且是在一个特别的日子签发——去年最后一天,就是新年除夕那天? 答:是的,先生。 问:佩蒂格鲁先生,你当时签这张支票给谁? 答:给洛拉·莱特。 问:请告诉我们当时你给洛拉·莱特小姐这张百元支票的情形。 答:我实在觉得好玩……我是说,我没办法……唔,去年最后一天,我正在我那间位于上村的办公室打扫时,洛拉来找,说她手头刚好有点紧;而她从小就跟我认识,可不可以借她一百元。我看她很着急—— 问:只要告诉我们当时她说什么以及你说什么就可以了。 答:晤,我想这就是全部了。我把钱给她。哦,对了,她本来说要现金,我说没有多余的现金,而且当时也已经超过银行营业时间,所以我给她一张支票。她说:“哈,假如没办法也只好这样了。”我签好支票给她,她道了谢,就是这样子。我可以走了吗? 问:莱特小姐有没有告诉你,她要那笔钱做什么? 答:没有,先生。而且我也没有问她。 那张支票被列入证物。马丁法官本来准备要求取消j.c.的所有证词,可是翻过来一看支票背面所写的字,立刻脸色苍白地咬咬嘴唇,大方地摇摇手,谢绝进行盘问。j.c.因为急于离开证人席,以致脚步踉跄,几乎跌倒。他遥遥给了荷米欧妮一个惨淡的微笑,整张脸在冒汗,不停揩拭。 洛拉·莱特发誓时很紧张,但她的目光有挑衅的意味, 卡特·布雷德福的脸孔因而微微涨红。他首先给她看那张支票。 “莱特小姐,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你从j.c.佩蒂格鲁那儿拿到这张支票以后,做了什么?” “我把它放进皮包里,”洛拉说。 法庭中有窃笑声。但马丁法官却皱眉,所以洛拉坐得更直了一点。 “这个我知道,”卡特说,“但你把那张支票给了谁?” “我不记得了。” 埃勒里心想,傻女孩,他已经逮住你了,别弄巧成拙。 布雷德福将支票拿到她面前: “莱特小姐,也许这可以恢复你的记忆。请念一下它后面的背书。” 洛拉咽咽口水,然后低声念: “吉姆·海特。” 被告席上,吉姆·海特不知何故抓住这时刻微笑了一下,但那是疲倦的微笑,转瞬间,他又恢复了漠不关心的神态。 “你能不能解释,为什么吉姆·海特的背书出现在你从j.c.佩蒂格鲁借来的支票背面?” “我把支票给了吉姆。” “什么时候?” “同一天晚上。” “在什么地方给他的?” “在我妹妹诺拉家。” “在你妹妹诺拉家。你难道不是听过了,到目前为止的作证都表明,除夕派对时,你没有在你妹妹家?” “没有错。” “晤,那你究竟是在,还是不在?” 布雷德福的声音中含着某种残酷的成分。帕特丽夏在栏杆前的座位中因痛苦而扭动身子,她的嘴唇几乎要把“我恨你”三个字大声叫出来。 “我只在她家停留了一下,没有参加派对。” “原来如此。你有没有受邀参加派对?” “有。” “但你没去。” “没有。” “为什么?” 马丁法官抗议,但纽博尔德法官让检方继续。布雷德福微笑。 “除了被告——你妹夫以外,有没有别人看见你?” “没有。我绕到厨房后门。” “那么,你知道吉姆·海特在厨房吗?”卡特·布雷德福很快接问。 洛拉脸红了。 “知道。我在后院转了一下,直到从厨房窗户看到吉姆走进厨房。他一会儿转进餐具室不见了,我猜想可能有人和他在一起。但几分钟后,我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就敲厨房后门。吉姆从餐具室出来,走到厨房后门,我们谈了几句话。” “谈什么,莱特小姐?” 洛拉不知如何是好地瞥瞥马丁法官,他做了个想要起身的动作,但又坐回去。 “我把那张支票交给吉姆。” 埃勒里身子向前倾。原来,那天晚上洛拉的任务就是这个!他当时无法听见或看见吉姆和洛拉在诺拉家厨房后门做些什么。 “你把支票给他,”布雷德福礼貌地说。“莱特小姐,被告曾经向你要那笔钱吗?” “没有!” 埃勒里冷笑。说谎家,编造善意谎言的天才。 “但你向佩蒂格鲁先生借一百元,不就是要给被告吗?” “是的,”洛拉冷冷地说。“只不过那是还他我欠他的钱。你知道,我欠所有人钱——我是个长期借贷者。我在那之前没多久向吉姆借钱,所以要还他,就是这样而且。” 埃勒里回忆起有天晚上,他跟踪吉姆到洛拉在下村的公寓,以及吉姆如何醉熏熏地要钱,但洛拉说她没有钱……假如新年除夕那天洛拉不是真的去还“债”,那她对诺拉的快乐前景已经有所贡献了。 “你向佩蒂格鲁借钱还海特?”卡特扬扬眉毛问。(众笑) 埃力法官说: “证人已经回答了。” 布雷德福扬扬手。 “莱特小姐,海特有没有向你要这笔你所说的,你欠他的钱?” 洛拉回答了——回答得太快: “没有,他没有向我要。” “在他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你只是突然决定,最好在去年最后一天去还钱?” 抗议。争议。继续。 “莱特小姐,你的收入很少,是吧?” 抗议。争议,这次比较激烈。纽博尔德法官请陪审团退席。布雷德福坚定地向纽博尔德法官说: “阁下,检方认为,显示这位证人本身境况不佳,却因故被被告促使去为他借钱,可以暗示被告的基本个性,以及他是如何地迫切需要钱,这是很重要的——这些都是检方证据的一部分,以便显示被告下毒的根本动机。” 陪审团再度回座。布雷德福重回洛拉的位子前,一副坚定不移的神态。 审理继续进行,结束时,陪审团已然信眼布雷德福的论点。陪审员一向的恶名是:总是无法忘记法官交待要他们忘记的事。 不过,马丁法官没有被击败。盘问时,他几乎是愉快地进行。 “莱特小姐,”这位老律师说,“你刚才在接受质询时作证说,去年除夕你到过你妹妹家的后门。你记得那时候是几点吗?” “记得,我看了表,因为我——另外要去镇上赶一个我个人参加的派对。当时是午夜前……距离新年还差十五分钟。” “你也作证说,你看见你妹夫走进餐具室,隔一两分钟之后你敲门,他出来,然后你们两个人讲话——你们讲话的确切地点在哪里?” “在厨房后门边。” “你对吉姆说了什么?”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正在为客人调制曼哈顿鸡尾酒,快好了,我敲门时他刚要去拿樱桃雪利酒。然后我告诉他那张支票的事——” “你有没有见到他所说的鸡尾酒?” 法庭一时像受惊扰的鸟笼般鼓噪,卡特·布雷德福皱着眉,身子向前倾。这是重点——这就是下毒的时刻。一阵高高低低的声波过后,法庭变得异常安静。 “没有,”洛拉说:“吉姆从餐具室的方向出来开门,所以我才知道他在那里面调酒。从我所站的门边看不到餐具室里面,所以我当然也看不到鸡尾酒。” “啊!莱特小姐,你和吉姆在门边讲话时,假如有人从门厅或餐厅溜进厨房,你能够看到这个人吗?” “不能。餐厅那边的门没有开向厨房,它直接通向餐具室。门厅的门虽然开向厨房,而且从厨房后门进可以看得见,但是因为吉姆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视线,所以我没办法看见。” “莱特小姐,换句话说,在你和海特先生交谈时,海特先生背对厨房,而且他挡了你的视线,所以你见不到大部分厨房——因此,要是有人从门厅那扇门溜进厨房,然后进餐具室,再顺原路离开,你也不会看见是谁进来、做了什么事,对不对?” “对的,法官。” “或是说,那时候要是有人从餐厅溜进餐具室,你和海特先生也都不会看见那个人?” “我们当然看不见。我告诉过你,从厨房门边看不见餐具室——” “你们在后门边谈了多长时间?” “哦,我想应该有五分钟吧。”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谢谢你,”法官胜利地说。 卡特·布雷德福站起来再做直接质询。法庭满室耳语,陪审团个个面露深思表情。卡特连头发都显得兴奋,但他的举止和声调都保持平稳。 “莱特小姐,我知道连续讯问对你不好受,不过,我们必须弄清楚你这个部分的故事。你和吉姆·海特在后门边讲话时,有没有人走进餐具室,或是通过厨房或餐厅进餐具室?”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有可能这样,但到底有或没有,我们不知道。” “所以你无法确定有人这么做了?” “我不能确定有人这样做;但同样道理,我也不能说没有人那样做。事实上,要那样做是很容易的。” “你没见到有人进餐具室,但你见到吉姆从餐具室走出来?” “是的,不过——” “而且你看见吉姆·海特回到餐具室?” “这倒没有,”洛拉粗暴地说。“我转身离开时,吉姆还在门边!” “质询完毕。” 卡特轻声说,他甚至想帮洛拉走下证人席,但洛拉自己站起来,高傲不逊地走回座位。 “接着,”卡特对法官说,“我想再传一位我已经质询过的证人,弗兰克·劳埃德。” 庭警大喊: “弗兰克·劳埃德上证人席!” 埃勒里·奎因先生自言自语说: “这是有目的的准备工作。” 劳埃德两颊发黄,像有什么东西腐蚀了他的血液。他拖着脚步走上证人席,嘴唇紧抿,衣着随便。他看了一眼吉姆·海特——两人相距不到十英尺——便把目光移开,他那双绿色眼睛中有着邪恶。 他只不过就席几分钟而已。在布雷德福像外科手术般的切割下,他的作证主旨是,他现在想起来他前一批作证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午夜前吉姆·海特调制最后一批鸡尾酒时,他不是唯—一个离开起居室的人。另外还有一个人。 问:劳埃德先生,那个人是谁? 答:莱特家的一个客人——埃勒里·史密斯。 埃勒里佩服地想,你这只聪明的动物,害我变成受困的动物了……怎么办? 问:史密斯先生紧随被告之后离开起居室? 答:是的。一直到海特手捧鸡尾酒托盘出来,把鸡尾酒分发给客人之前,他都没有回来。 奎因先生心想,时候到了。卡特·布雷德福转过身来,直视埃勒里的眼睛。 “我传,”卡特断然喝道,“埃勒里·史密斯。” 第二十四章 埃勒里.史密斯上证人席 埃勒里·奎因先生离座,从庭室前面走过,做宣誓,在证人席就坐。这时,他心中想的.不是布雷德福检察官的问题,或是他自己尚未回答的问题,他理智地确知布雷德福打算问什么问题.而且他对自己的回答也很肯定。根据弗兰克·劳埃德迟至今日才提出的回想,布雷德福知道或猜到这位神秘的“史密斯”先生在那个要命的晚上扮演了什么角色。因此,问题自然会一个一个往下推,可疑会变成确定,然后整个故事迟早会真相大白。埃勒里完全没有打算要撒谎,这不是因为他是个圣人或道德家,或者担心后果;而是因为,他过去所受的训练一直都偏向追求真理。而且,他知道,凶案本身虽未必大白于天下,但真理必定显现。因此,讲实话比说谎实际得多。再者,人们指望你在法庭撒谎,所以只要你够灵巧,大可以利用这种方便。 不,奎因先生充满脑际的,全然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要怎么把那个对吉姆·海特大不利的事实,转变成有利于吉姆·海特?这个难题假如能够如愿以偿,将会是猛力的一击,且具有出乎意料的额外力量。因为,年轻的布雷德福一定万万想不到他现在在证人席上所想的事。 于是,奎因先生等候着。他的脑子没有降尊纡贵去白白担忧,反而屈曲起来去探索、去伸入最深的部位,检查他目前所知道的全部事情,以便找出可以依循的一个暗示、一丝线索、一条道路。 他回答头一个老问题,即有关他姓名、职业及与莱特家人的关系等等时,另外一个信念悄然进入了他的意识中——这信念来自卡特·布雷德福。眼前的布雷德福正守住舌头、不掺杂个人感情地在讲话;但他言语之间有种尖刻、却不属于他所讲的那些字句。看来卡特想起,面前这个身材颀长、目光冷静、理论上正任他宰割的男子,在某个意义上来说,不只是写书的作家——他也是造成布雷德福感情触礁的人。帕特丽夏夹在两个人中间闪闪生辉,奎因先生满意这一点;这是他能掌握他的审问者的有利点。因为帕特丽夏不但使年轻的布雷德福先生眼盲,而且麻醉了他其实相当值得敬佩的智力。奎因先生注意到这个有利点后,将它搁置一旁,回来继续进行他原本专心思考的工作,同时把心思的最大力量用于注意聆听质询的问题。 突然,他发现了能使真话转变成有利于吉姆·海特的方法了!他靠回椅背,全心注意面前这个男人时,差点笑了出来。 正是第一个相关的问题让他再一次确定,布雷德福果然上道了,他说出来了。 “史密斯先生,你是否记得,因为海特太太歇斯底里地以为,你告诉了我们有关那三封信的事,我们才找到那三封被告的亲笔信?” “记得。” “你是否也记得,那天我曾经尝试问你两次,你是否知道那三封信,却没有顺利得到答案?” “记得很清楚。” 布雷德福轻声说: “史密斯先生,今天你坐在证人席上,已经发过誓要讲实话。那么我现在问你:达金局长在被告家中发现那三封信之前,你是否已经知道那三封信了?” 埃勒里说: “是的,我已经知道。” 布雷德福面露惊讶——几乎是怀疑之色。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埃勒里告诉了他,布雷德福的惊讶转变成满意。 “在什么情况下知道的?” 这个问题突然地提了出来,而且惨着蔑视的味道。埃勒里温顺地回答了。 “那么,你早就知道海特太太的丈夫要加害于她?” “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三封信这样暗示。” “晤,你相信那三封信是被告写的,或是不相信?” 马丁法官一动,像要表示抗议,但奎因先生对他使了个眼色,极其轻微地摇头。 “我不知道。” “帕特丽夏小姐有没有为你验证过她妹夫的笔迹?” 坐在十五英尺之远的帕特丽夏·莱特小姐,以不带个人感情的表情看着这两个人。 “是的,她验证了。但这也不能就让我相信那些信是被告写的。” “你自己有没有检验一下?” “是的,但我不敢自称是笔迹专家。” “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某种结论吧,史密斯先生?” “抗议!”马丁法官不能控制地大叫。“他的结论。” “取消该问题,”纽博尔德指示。 布雷德福微笑: “你也仔细检查了属于被告的一木书,埃奇库姆写的《毒物学》——特别是七十一页到七十二页用红蜡笔划了线的,讲到砒霜的部分?” “我检查了。” “根据书中红蜡笔划线的部分,你知道,假如有罪行要实施,将会是有人因砒霜中毒而死?” “我们倒是可以先争辩一下‘确定的事情’和‘可能的事情’之间的差异,”奎因先生遗憾地说,“不过,为了减少一些争论,我就回答你——是的,我知道吧。” “法官阁下,”埃力·马丁以不耐烦的声音说,“我认为这种质询似乎完全不恰当。” “为什么这样说,律师?”纽博尔德法官问。 “因为不管史密斯先生的想法和结论是确定的、猜想的、怀疑的或是怎么样的,都和本案无关。” 布雷德福又笑了笑,纽博尔德法官要求他将他的问题限定在事实和对话上时,他只随便点点头,好像根本无所谓。 “史密斯先生,你当时有没有注意到,第三封信提到海特太太之‘死’,是要在新年除夕发生?” “我注意到了。” “新年除夕那个晚上,只要被告一离开起居室,你是不是就一直跟着他?—— “是的” “你整个晚上都在监视他?” “是的” “你看着他在餐具室调制鸡尾酒?” “是的。” “你还记得午夜前被告最后一次调制鸡尾酒的情形吗?” “记得很清楚。” “他在哪里调酒?” “在厨房外的餐具室。” “你是不是从起居室跟随他到那儿?” “是的,在大厅里。那大厅从门厅一直通到房子后部。他走进厨房,然后从厨房进餐具室;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但只是站在厅里的门旁边。” “他看见你了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但你很小心地避免被他看见?” 奎因先生微笑: “我既不小心也不粗心,只是站在门厅通厨房那扇半开的门边而已。” “被告有没有转身过来看你?”布雷德福追问。 “没有。” “但你能看见他?” “看得很清楚。” “被告那时候在做什么?” “他在调杯里调了些曼哈顿鸡尾酒,把调好的酒分别倒进托盘上那些干净的酒杯中。他正在找樱桃雪利酒时,有人敲后门,他放下鸡尾酒,从餐具室走进厨房,去后门看是谁在敲门。” “那就是刚刚作证的洛拉·莱特小姐和被告在交谈的时候?” “是的。” “被告和洛拉·莱特在厨房后门讲话时,你完全看得见餐具室托盘上的那些鸡尾酒杯?” “是的,一点也没错。” 卡特·布雷德福犹疑了一下,继而直截了当地问: “从被告放下鸡尾酒,到重新回到餐具室,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靠近那些鸡尾酒杯?” 奎因先生回答: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因为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在那段时间里,餐具室完全是空的?” “是的——没有有机生命。” 布雷德福快藏不住他的欣喜了;他试图抑制,却没有成功。坐在栏杆内最前面座位上的莱特一家人表情都僵住了。 “史密斯先生,洛拉·莱特离去后,你有没有看见被告重新回餐具室?他做了什么?” “他拿起樱桃雪利酒的瓶子,朝每个杯子滴几滴,并用一根象牙牙签搅一搅。然后他双手捧起托盘,小心走过厨房,经过我站的地方,我装作偶然在那里,两人一起走向起居室。一到起居室,他便立刻在家人和客人中间分发鸡尾酒。” “他手捧托盘从餐具室走到起居室的过程中,除了你以外,有没有人靠近他?” “一个也没有。” 埃勒里泰然自若地静候下一个问题。他看到胜利感在布雷德福眼中聚集。 “史密斯先生,你没有看到餐具室有其他事情发生吗?” “没有。” “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你已经把所见的每件事都告诉我们了?” “每件事都告诉你们了。” “你没有见到被告把白色粉末倒进其中一个杯子?” “没有,”奎因先生说。“我没有看见那种动作。” “从餐具室到起居室的路上也没有?” “当时海特先生双手捧着托盘。反正,他在调制过程中、捧鸡尾酒到起居室的路上,任何时候都没有倒任何物质到任何一杯鸡尾酒里面。” 室内一时出现一股叽叽喳喳的暗流,莱特一家人松口气地互相交换目光,马丁法官揩拭额头。卡特·布雷德福几乎冷笑出声: “会不会你刚好转头两秒钟没看见?” “我两眼一直盯住那盘鸡尾酒。” “你连一秒钟都没有向别处看,嗯?” “连一秒钟也没有。” 奎因先生遗憾地说道,仿佛他希望当时看了别处一下,以便现在可以让布雷德福先生开心。 布雷德福先生朝陪审团咧咧嘴笑笑——男人对男人。而其中至少有五位陪审员对他咧嘴笑笑以示回应。是嘛,对一个“莱特家的朋友”,你能指望什么呢?镇上每个人都知道卡特·布雷德福为什么突然没再和帕特丽夏·莱特来往。这个叫史密斯的家伙和帕特丽夏·莱特有一手,所以…… “你没有看见吉姆·海特把砒霜倒进其中一个鸡尾酒杯?” 布雷德福先生又问一次,这回微笑得更惬意了。 “虽然我的回答也许有烦人之处,”奎因先生礼貌地说,“目我还是得说,没有,我没有看见。” 但他知道,他已经失去陪审团的信心;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他知道这一点,虽然莱特一家人不知道,马丁法官却知道,——那个老绅士又开始冒汗了。只有吉姆·海特照旧死气沉沉,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晤,那么,史密斯先生,请回答这个问题:你有没有看见其他掌握这个下毒机会的人?” 奎因先生提提精神,但在他尚未回答之前,布雷德福紧接着问: “也就是说,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在其中一个鸡尾酒杯下毒——除了被告以外的任何人?” “我没有看见其他人,除了——” “换句话说,史密斯先生,”布雷德福叫道,“被告吉姆·海特是不但有着最佳位置,也是掌握着唯一位置,去给鸡尾酒下毒的人?” “不是。” 史密斯先生说,然后微笑。他暗想:既然你要这个,我酒给你吧。问题是,我也同时给了我自己一个难题,真蠢。他叹口气。无疑地,他父亲奎因警官正在纽约的报纸上读着这个案件,一边猜测埃勒里·史密斯是何许人物。等他终于发现“史密斯”先生的身份,并读到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行为时,不知道会做何表示。 卡特·布雷德福露出茫然表情,接着大叫: “你清不清楚这样是作伪证,史密斯?你刚刚才作证说,没有人进餐具室!他捧着鸡尾酒到起居室途中,也没有人靠近被告!让我重复一两个问题:被告手捧托盘走向起居室时,有没有人靠近他?” “没有,”奎因先生耐心地回答。 “被告在后头和洛拉·莱特讲话时,有没有其他人进入餐具室?” “没有。” 布雷德福几乎不能言语。 “但你刚才却说——史密斯,根据你的见证,除了吉姆·海特以外,还有谁可能给鸡尾酒下毒?” 马丁法官已经站起来了,但在他将“抗议”两个字说出口之前,埃勒里平静地说: “我有可能。” 一时,他面前哄地发出一片喘息声,而后是死寂。于是他又继续说: “你知道,从厅里那扇门穿过几尺的厨房到餐具室,而不让在后门的吉姆或洛拉看见,然后把砒霜倒进其中一个鸡尾酒杯,再从原路回来,这对我只需要十秒钟而已……” 巴别塔又整个竖立起来了,奎因先生从他搭起的高塔塔尖俯望底下制造嘈杂的人群,宽厚地微笑。他心想:这个塔到处是漏洞,不过,这么短的期限,用手边现有的材料完成这样一座塔,已经是最棒的功夫了。 在众声喧嚣、纽博尔德法官的敲槌声和记者的忙乱声中,卡特胜利地大吼: “那么,你有没有给鸡尾酒下毒,史密斯?” 接着又有几分钟沉寂,在这片沉寂中,可以听见马丁法官软弱的声音说“抗议……”以及奎因先生的声音盖过法官的声音——他声音爽利地说: “根据宪法——” 霎时混乱爆发了,纽博尔德法官不再敲槌,而是大喊庭警清场,然后声嘶力竭大声宣布休庭,明早继续开庭。接着几乎是跑步冲进他的议事室——想是赶忙在额头上覆盖一块凉醋压布吧! 第二十五章 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奇特请求 第二天早上,已经有几件事起了变化。莱特镇的注意力暂时从吉姆·海特转移到埃勒里·史密斯身上。弗兰克·劳埃德的报纸不但有醒目的一版大肆报道史密斯先生作证的耸人听闻的情节;而且社论也谈到这件事,其中一部分是这样说的: 史密斯先生昨日见证的惊人事件实在不过是枚哑弹。事实上没有什么证据不利于这名男子,因为史密斯没有可能的谋杀动机。去年八月来到莱特镇以前,他不认识诺拉、吉姆·海特或莱特家什么人。实际上他和海特太太没有接触过,更别说罗斯玛丽·海特了。不论昨天他那闹剧式作证的堂吉诃德式的虚幻性质的理由何在,终究不代表任何意义。而布雷德福检察官将因其对证人的安排——显然是他让史密斯上证人席的——而受指责。除夕那天,即便除了吉姆·海特以外,史密斯是唯一可能给鸡尾酒下毒的人,他也无法确保下毒的那杯鸡尾酒会到达诺拉·海特手中——但吉姆·海特却能有效地做到这一点。那三封信也不可能是史密斯写的,因为三封信的笔迹已经证实是吉姆·海特的手迹。莱特镇和陪审团对昨日所发生的事只能下结论说,它或者是史密斯极端的友善姿态;不然就是一名作家利用莱特镇做实验之余,为报纸空间做玩世不恭的补白。 第二天早上,布雷德福对证人席上的埃勒里提起的头一件事是: “我现在让你看看你昨天在法庭上作证的正式记录。请你读一读好吗?” 埃勒里扬扬眉毛,不过,他还是拿过记录,并读起来: “‘问:你的姓名?答:埃勒里·史密斯’……” “停!那是你昨天的证词,对不对?你说你叫埃勒里·史密斯?” “是的,”埃勒里说,并开始感觉发冷。 “史密斯是你的真实姓氏吗?” 埃勒里心想,嗯哼,这家伙是个威胁。 “不是。” “那么它是假名了?” “是的。” “那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马丁法官迅速说: “阁下,我不明白这一串问题重点何在。史密斯先生不是来受审的——” “布雷德福先生?”纽博尔德法官说,面露好奇的表情。 “史密斯先生昨天的证词——”布雷德福面带淡淡微笑,“引起了一个逻辑问题。这个问题事关检方所称的,被告独有的下毒机会。史密斯先生昨天作证说,他也是有机会下毒的人。所以我今天的质询就必须包括查验史密斯先生的身分。” “问出他的真实姓名,你就可以确定他的身分?”纽博尔德法官皱眉问。 “是的,阁下。” “我想我准许这个未决的见证继续进行,律师。” “能否请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布雷德福对埃勒里说。“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埃勒里看见莱特一家人——除了帕特丽夏以外,她正苦恼且困惑地咬着指甲——都不解地望着他。他明白,布雷德福前一天晚上一定忙了一整夜。当然,理论上,“奎因”这个姓氏对被控谋杀不具免疫力,但只要它一验明正身,实际上便会消除陪审团的任何念头,不会再认为叫这姓名的人会与这项罪行有任何关系。 没希望了,埃勒里·奎因叹气道: “我叫埃勒里·奎因。” 马丁法官面对此时此景,只能尽其所能了。布雷德福在时间方面安排之准确,已显而易见;但他将埃勒里放上证人席,却给了被告一个着力点,可由此走向一个重要目标。但这个目标由于埃勒里真实身份的暴露而失去了。于是,马丁法官只能抓住一点加以反复强调: “奎因先生,身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现象观察家,你对这案件的各种可能性感兴趣?” “非常有兴趣。” “这是你在除夕夜当晚一直暗中观察吉姆·海特的原因吗?” “一部分是,另外还有我个人对莱特家人的关切。” “那天晚上,你是在注意海特的下毒企图吗?” “是的,”埃勒里简单回答。 “你是否看出海特有此企图?” “没有!” “你看出吉姆·海特没有半点姿态或动作,可能把砒霜放进其中一个鸡尾酒杯中?” “我没有看到这样的姿态或动作。” “而你那天晚上就是要注意看这个,对不对,奎因先生?” “完全正确。” “完毕。”马丁法官胜利地说。 各报均同意,为撰写新侦探故事而到莱特镇寻找题材的埃勒里·奎因先生,正好抓住这个地狱送上门的机会,遍及全国地大出风头,为黑暗的文学之路带来光明。而布雷德福呢,则带着严峻的表情为检方请求稍事休息。 周末到了,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都各自回家,或回饭店房间;至于外埠记者则返回他们设在霍利斯大饭店大厅的临时床位。整个小镇的人都同意,案情发展对吉姆·海特而言一片黑暗。何以不该如此?反正是他干的,不是吗? 周末,公路旁的酒店和旅馆不但全部客满,而且还相当热闹欢腾。不过,星期五晚上,为吉姆辩护的非正式委员会再次在莱特家的起居室召开,但气氛因绝望而忧闷不堪。诺拉痛苦而无望地追问埃勒里、马丁法官和罗贝塔·罗伯茨“你们有什么看法?”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摇头。 “假如陪审团不是那么死死认定吉姆有罪,”老埃力抱怨,“奎因的作证是大有帮助的。诺拉,情况很糟,而且我不想瞒你。” 诺拉呆呆望着炉火出神。 “奎因先生,想到原来你就是埃勒里·奎因,”荷米欧妮叹气道,“我当时激动了一阵,可是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妈,”洛拉低声说,“你的战斗精神哪儿去了?” 荷米欧妮微微一笑,便借口困了而上楼去,她离去的脚步沉重。一会儿,约翰·f.说:“谢谢你,奎因。”并随荷米欧妮之后告退,仿佛荷米欧妮的离去使他感到不适。 剩下的人沉默良久,最后诺拉才说: “埃勒里,至少你那天晚上看见的,证实了吉姆无辜,这就不容易了,真的。感谢上帝,”她叫,“他们必须相信你!” “让我们希望这样吧。” “马丁法官,”罗贝塔突然说,“星期一你该发威了,你打算说些什么呢?” “你来告诉我吧,”马丁法官说。 她目光先是下垂,然后轻声说: “我没什么有力的建议可说。” “那么我应该是做对了,”埃勒里喃喃说:“你们不认为,那些人可能因而比较能判断说——” 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帕特丽夏站起来,原来她一直拿在手上的雪利酒杯,躺在炉火中,碎成了片,被蓝色火焰环绕。 “你怎么啦?”洛拉问。“但愿这个家不是都有毛病了吧!” “我会告诉你们我怎么了,”帕特丽夏喘息着说:“我烦透了坐在我的——干坐着像是尤赖亚·希普(狄更斯小说中的一个伪善人物),我打算做点什么了!” “帕特丽夏——” 诺拉吸口气,并注视着她妹妹,看她好像突然变成一个海德先生。 洛拉喃喃说: “帕特丽夏,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有个主意!” “小家伙有生意了,”洛拉咧嘴一笑:“我也曾经有过一个主意,后来我就发现,我在跟一个龌龊的小子闹离婚,然后还被每个人嘲笑。坐下,小鼻音。” “等一下,”埃勒里说。“事情仍有可为。帕特丽夏,你有什么主意?” “勇往直前,外加玩把戏,”帕特丽夏热烈地说。“你们听着,我已经想出一个计划,而且打算贯彻执行。” “是什么样的计划?”马丁法官问,“帕特丽夏,任何计划我都乐意听。” “真的?”帕特丽夏很是欣喜。“唔,我不只是说说而已,时候到了你们自然知道。埃力叔叔,你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传我做被告的最后一个证人!” 法官一脸困惑。 “但这——” “对呀,这是什么把戏?”埃勒里很快问,“你最好先跟在场的长辈们谈一谈。” “大家已经谈得够多了。” “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想得到三样东西,”帕特丽夏露出冷峻的表情。“时间、证人席最后一声轰隆雷响以及你的一点新后宫香水,诺拉……奎因先生,你问我想达到什么目的吗?我要救吉姆!” 诺拉跑了出去,一边用她的毛线衣当手帕拭泪。 “对,我要救他!”帕特丽夏忿忿地说。接着又用女歹徒惯用的那种低沉的声音说:“我要让那个卡特·布雷德福瞧瞧!” 第二十六章 第七号陪审员 “我们只能靠上帝恩赐了。” 星期一早上在法庭里,等候纽博尔德法官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埃力·马丁法官对奎因先生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埃勒里问。 “意思是,”律师叹口气,“除非无意调停,否则我老朋友的女婿就会成为一只炸乳鸽了。假如我真的是在辩护,愿上帝帮助所有祈求者获得正义!” “就法律来讲,我是个笨蛋。但我确信你在辩护中没错吧?” “好像是没错。”这位老绅士眯起眼睛,不以为然地斜看着邻座的吉姆·海特把头理在胸前。“我这辈子没接过这种案子!”他爆发道,“没人肯告诉我任何事——被告、那个姓罗伯茨的女人、莱特一家人……奇怪,现在连帕特丽夏那小妮子也不把事情告诉我!” “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要我传她上证人席,但我连这样做到底干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法律,是疯狂。” “星期六晚上,她神秘兮兮地出去了,”埃勒里嘀咕道,“昨天晚上也一样,而且两天都很晚才回来。” “在罗马城着火的时候!” “而且她还喝了不少马丁尼酒。” “我都忘了你是侦探——你怎么发现她喝了马丁尼,奎因?” “我吻了她。” 马丁法官大惊: “吻她?你?” “我自有方法,”奎因先生说,样子有点不自然。但随即咧嘴笑着说,“可是这一次没有用,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她在玩什么把戏。” “后宫香水,”老绅士吸口气。“假如帕特丽夏以为一点甜蜜的香气就能扭转年轻的布雷德福……我觉得他今天一早上有点不高兴,你觉得呢?” “一个坚定不移的青年,”奎因先生局促地表示同意。 马丁法官叹口气,回头瞥瞥栏杆内那排座位。其中,诺拉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脸色苍白地坐在她爸爸和妈妈中间,流露祈求之色的目光盯着丈夫动也不动的侧面。如果吉姆知道她今天在场,也没有表现出来。莱特家人后面的座位全部满座,众人耳语着。 奎因先生偷偷地仔细观察帕特丽夏·莱特小姐。帕特丽夏·莱特小姐今天早上有奥本海姆的风格——细长眼睛,嘴巴带着神秘难解的表情。昨天晚上,奎因先生曾因科学的兴趣吻了那张嘴巴……但一无所获。也许不算完全一无所获…… 他猛然感到埃力法官在碰他手肘。 “起立,起立,想必你懂得法庭礼节!纽博尔德出来了。” “祝你好运,”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说。 马丁法官这天为吉姆·海特辩护所传的头一个证人是荷米欧妮·莱特。荷米欧妮经过法官席前面的空地,踏上阶梯,走上证人席;她在这段路程的表现,如果不像皇后登基,至少也像皇室成员登上断头台。做庭誓时,她的声音虽然带些悲凄,至少还算坚定。埃勒里心想,把荷米欧妮传上证人席,聪明。荷米欧妮,诺拉的母亲,应该是除了诺拉以外,吉姆·海特在世上一个最严酷的敌人——让荷米欧妮来为这个试图杀害她女儿的男人作证!整个法庭和陪审团看到荷米欧妮以尊严迎向众人的注目,都印象深刻。噢,她是个斗士!埃勒里看出她三个女儿睑上带着骄傲;吉姆脸上有着奇怪的羞愧;而卡特·布雷德福则有不明露的钦慕。 老律师技巧娴熟地引导荷米欧妮重温那个晚上的罪行:先提一下当晚的“欢乐”,每个人怎么开心、诺拉和吉姆怎么像孩子般起舞;顺便也提到弗兰克·劳埃德——他是布雷德福的首要证人,见证派对的经过情形——大家怎么痛快地饮酒;然后,尽管荷米欧妮的回答混乱而没有什么助益,法官仍力图给陪审团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当晚所有参加派对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确定鸡尾酒的事到底如何,更别说弗兰克·劳埃德了;这些人当中,只有奎因先生例外,因为在众人为1941年举杯祝贺之前,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然后,马丁法官引导荷米欧妮讲出吉姆·海特和诺拉蜜月回来后不久,荷米欧妮和吉姆·海特的一段谈话,当时吉姆怎么私下向岳母透露,诺拉和他怀疑诺拉可能怀孕了,以及诺拉希望保密到能够确定为止;但吉姆因为太快乐了,再也藏不住,必须跟什么人讲才行,但他盼望荷米欧妮别告诉诺拉他已经向她泄密了。另外她还讲到,有希望当诺拉孩子的爸爸,吉姆是怎么地欣喜;吉姆曾经说,这件事将怎么改变他生命,带给他一股新动力,推动他为诺拉和孩子努力迈向成功;还说到,他怎么一天比一天更爱诺拉…… 卡特·布雷德福放弃盘问时,神态中表现出明显的和气。荷米欧妮步下证人席,法庭中响起一小阵鼓掌。 马丁法官继续传唤证人,所传名单之长,与纽博尔德法官拉长的脸相仿佛:在银行工作的洛里·普雷斯赖和冈萨雷斯先生,公共汽车司机希里克·米勒,马·厄用姆,小剧院的年轻经理路易·卡恩——他是吉姆单身时代的密友,卡内基图书馆的艾金小姐——传她作证令众人大吃一惊,因为众所周知,艾金小姐从来没讲过谁的好话。但是,这回作证,除了做“人格”证词时碰到技术上的限制以外,她倒是讲了吉姆·海特一些好话——这一点,埃勒里怀疑是因为吉姆以前曾资助过图书馆,而且不曾打破艾金小姐无数规定中的任何一条所致。 被传唤的人格证人,人数之多、社会背景涵盖之广,实在令大家吃惊,因为他们不知道,吉姆·海特在镇上竟有这么多朋友——不过,这正是马丁法官想造成的印象。到了约翰·f.爬上证人席,简明直接地表示,吉姆是个好男孩,他们莱特家族全心全意支持他时,大家都不由得交头接耳说,这几个月下来,约翰·f.看起来老了许多,真的——于是,对莱特家的同情浪潮,悄然涌进法庭,这阵浪潮实际上已经让吉姆·海特感到了触动。 进行人格作证那几天,卡特·布雷德福对莱特一家人保持相当的敬意——只是合度的尊重和体谅,但另一方面又有些冷淡,那态度仿佛在说:“我无意欺负你们一家人,但也别指望我和你们家的关系对我在法庭上的行动有一点点影响!” 接着,马丁法官传唤洛伦佐·格伦维尔。洛伦佐·格伦维尔是个小个子男人,长了一对伤感的眼睛,沙漏般的面颊,从16号胡佛高领中凸出来的脖子,好像凋萎的小树根。他表白身份时说自己是笔迹专家。 格伦维尔先生表示,从本案审理起,他就一直在庭内旁听;所以他已聆听过检方笔迹专家的作证,也就是:据称为被告所写的那三封信,笔迹确为被告的笔迹。事后,他有充分的机会检查那三封信——亦即公认为被告真实手迹无可争议的三个范例——但是,根据他的“专家”看法,他有充分理由怀疑已列为证物的吉姆·海特三封信的真实性。 “身为一个公认的笔迹分析权威,你不相信海特先生写了那三封信?” “我不相信。” 检察官瞄瞄陪审团,陪审团也瞄瞄他。 “为什么你不相信那三封信是他写的,格伦维尔先生?” 法官问。 格伦维尔先生于是做了一番细微之极的分析。由于他所做的结论,与日前检方笔迹专家证明吉姆·海特写那三封信的论调完全相反,有几位陪审员自然显得相当困惑,这反应很让马丁法官满意。 “格伦维尔先生,你还有其他理由相信这三封信不是被告写的吗?” 格伦维尔先生有很多理由,那些理由总的编辑起来,是关于作文上的疑问。 “信上的用句夸大、不自然,一点也不像被告平常的写作风格。” 格伦维尔先生朗诵吉姆·海特证物信件中的段落和句子。 “对于这三封信的真实性,你有什么看法,格伦维尔先生?” “我倾向于认为它们是伪造的。” 奎因先生本可对此看法觉得放心,但因为他刚好知道在另一个案子中,被告曾写了一张支票,但洛伦佐·格伦维尔先生却曾严正地作证说,那是伪作。在埃勒里心中,他对吉姆写了那三封信没有一点怀疑,它们是吉姆·海特写的,无可置疑。他不知道马丁法官对这个不可信赖的格伦维尔先生要如何收尾。 他马上就知道了。 “格伦维尔先生,你认为,”埃力法官满意地说,“要伪造海特先生的笔迹,是容易,还是困难?” “哦,非常容易,”格伦维尔先生说。 “你能伪造海特先生的笔迹吗?” “当然可以。” “你能现在当场伪造海特先生的笔迹吗?” “晤,”格伦维尔先生歉然地说,“我得先研究一下他的笔迹——大约两分钟吧!” 布雷德福咆哮而起,然后在纽博尔德法官面前有一番冗长但听不见的争论。最后,法庭准许当场表演。于是,笔、纸、墨水、还有一份吉姆·海特手迹的影印本——那是四年前吉姆在银行写给诺拉的一张便条——提供给证人。法庭上所有人都拭目以待。洛伦佐·格伦维尔斜睨那张彩印本两分钟整,便拿起笔,沾了墨水,看似随意地在纸上写起来。 “假如用我自己的笔写,”他对马丁法官说,“会写得好一点。” 马丁法官急切地测览一下他的证人写好的东西,然后带着微笑把那张纸和吉姆笔迹影印本拿到陪审席间传阅。根据陪审员比较影印本与格伦维尔伪作时的惊异表情来看,埃勒里知道这一招奏效了。 盘问时,卡特只有一个问题要问证人。 “格伦维尔先生,你学习仿造笔迹花了几年时间?” 格伦维尔似乎花了一辈子时间。 维克多·卡拉地上证人席。是的,他是16号公路旁一家叫寻乐园的夜总会老板。那是一家什么性质的店?夜晚俱乐部。 问:卡拉地先生,你认识被告,吉姆·海特吗? 答:我常见到他。 问:他是否曾经去过你的夜晚俱乐部? 答:去过。 问:去喝酒吗? 答:晤,偶尔喝一两杯,那是合法的。 问:卡拉地先生,曾有人在庭上作证说,海特太太承认吉姆·海特在你店里“赌博输钱”,你知道这件事吗? 答:那是卑鄙的谎言。 问:你是说,吉姆·海特不曾在你店里赌博? 答:他当然没有,没有人曾经在我店里赌博—— 问:被告有没有向你借过钱? 答:他没有,别人也没有。 问:被告有没有欠你一元钱? 答:一毛钱也不欠。 问:就你所知,被告有没有在你店里“掉”过钱——不管是赌博或是其他缘故? 答:也许他开心的时候有某个女人带他去赌博输钱,但在我那儿,除了喝酒以外,他没有掏过一分钱。 问:布雷德福先生,你可以盘问了。 布雷德福检察官嘟哝着“乐意之至”,声音只有埃力法官听见。埃力法官非常轻微地耸耸肩,然后坐下。 布雷德福检察官盘问: 问:卡拉地,经营赌场是不是违法? 答:谁说我经营赌场?谁说的? 问:卡拉地,没有人“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答:这是下流的陷害。拿出证明来,说呀,我不打算坐在这里被人出卖—— 纽博尔德法官:证人应避免没有根据的评论,否则将以蔑视法庭罪论处。回答问题。 答:什么问题,法官? 问:算了。你有没有在你所谓的“夜晚俱乐部”后面经营轮盘赌、费罗赌牌、掷骰子或其他赌局? 答:我必须回答这种下流问题吗?法官,这是一种侮辱。这小子脐带还没剪断呢,我不想坐在这儿被—— 纽博尔德法官:你再讲一句这种话—— 马丁法官:阁下,我认为这是不当的盘问。证人是否经营赌博业不在直接质询的范围内。 纽博尔德法官:驳回! 马丁法官:抗议! 布雷德福检察官:卡拉地,假如海特确实曾在你的赌桌上输钱而欠你钱,你自然要否认,而不愿意面对被控经营赌博业而遭起诉,不是吗? 马丁法官:我提议本问题取消—— 答:这是什么问题?突然间你们这些家伙都有后台老板啦?你们认为我是怎么立足的——是凭我的男性魅力吗?别以为一个乡巴佬法官会吓倒维克多·卡拉地。我朋友多得很,他们会保证维克多·卡拉地不会被什么法官老山羊还是讨厌的州检察官压倒—— 纽博尔德法官:布雷德福先生,你还有问题要问这个证人吗? 布雷德福检察官:阁下,我想,问过这些已经足够了。 纽博尔德法官:书记员,取消最后一个问题和回答。陪审团也请不予理会。观众请维持礼节,否则本法庭将清场。证人蔑视法庭,庭警,扣押人犯。 庭警靠近时,卡拉地先生举起拳头咆哮: “我的辩护律师呢?这里又不是纳粹德国!” 诺拉做完庭誓。就座,并开始以让人窒息的声音作证时,全法庭有如一座教堂——她是牧师,在庭中沉默且难受地聆听的众人,是有罪的教堂会众……吉姆·海特试图谋害的这个女人当然会做不利于他的见证吧?可是,诺拉却没有,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向着他,她的忠贞像温暖的气息充满了庭堂。她做了一次超绝的见证,针对每一个控告提出维护她丈夫的证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她对他的爱,以及她对他的无辜具有毫无疑问的信心。她的眼睛一再回到证词所指的对象,而在几英尺远之外,那个低头坐着的男人却戴着一张羞愧的呆板红面具,盯着那双没擦亮的皮鞋鞋头。 “那个白痴实在应该合作一点!”奎因先生愤怒地想。 诺拉无法提供足以否定检方起诉的实际证据。马丁法官将她放上证人席,乃着眼其心理上的价值,所以他的提问没有去碰触除夕之前那两次下毒企图;而卡特·布雷德福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放弃盘问。而他放弃盘问,即等于放弃探问那两次下毒的事。也许布雷德福觉得,对诺拉严加拷问比放她走在善意上的损失更多吧! 奎因先生这位素享怀疑主义者具名的人也不能确定。 本来诺拉是马丁法官最后一个证人;而实际上从他在被告桌上东摸西摸的样子,也可以看出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传下一位。可是帕特丽夏在栏杆内拼命向他发出信号,最后,这位老绅士露出负疚感的愁苦表情,点点头说: “我传帕特丽夏·莱特上证人席。” 奎因先生因为感到极度紧张而身子前倾,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有这种反应。 看马丁法官小心翼翼地探问,好像在找寻线索,显然他也不知从何开始是好。但帕特丽夏几乎是刚一坐定,便立刻从他手中取走了控制权。埃勒里知道,她抑制不住自己了,而且完全是故意的;但那是为什么呢?她打算干什么? 作为一名被告的证人,帕特丽夏不偏不倚的公允态度,使她的作证对检方是有利的。也就是说,她讲得越多,对吉姆的论据伤害也越大。她把她姐夫描画成一个无赖汉、一个骗子;说他如何羞辱诺拉、偷她的珠宝、乱花她的钱、忽视她、害她备受心理折磨、并不时与她吵架……她还没讲完一半,法庭内已是窃窃私语不已。马丁法官有如苦力般满头大汗,张皇失措地想阻止她继续讲,诺拉则瞠目结舌望着妹妹,好像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一样;荷米欧妮和约翰·f,则在他们的座位中愈陷愈深,有如两根正在融化的蜡烛。 她还在极力谴责吉姆并公开表明她对他的怨恨时,纽博尔德法官打断帕特丽夏。 “莱特小姐,你是否清楚你是被传来为被告作证的?” 帕特丽夏抓住机会说: “我很抱歉,阁下。可是,在我们都知道吉姆有罪时,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不做声地干看着呀——” “我提议——”马丁法官盛怒。 “小姐——”纽博尔德法官气坏了。 可是帕特丽夏急忙接着说: “我昨天晚上就是这样对比利·凯查姆说的——” “什么!” 破口而出的这两个字是同时从纽博尔德法官、埃力·马丁和卡特·布雷德福三边传来的。霎时法庭被抛进惊异的深渊,然后墙壁发出爆裂声——巴别塔上面再叠上个疯人院。纽博尔德法官三次用力敲槌;庭警跑上跑下叫观众安静;记者席上有人领略出什么把戏而开始大笑,这一笑先是传染了前面那整排记者,继而传染后面一排。 “阁下,”马丁法官在这片喧闹声中说,“我希望法庭记录注明,我的证人刚才所做的陈述令我震惊,我根本不知道她——” “律师,等一等,等一等,”纽博尔德法官以抑制的声音说,“莱特小姐!” “什么事,阁下?” 帕特丽夏困惑地问,仿佛想不透眼前这片混乱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有没有听错?你是不是说你昨天晚上对比利·凯查姆说了什么?” “是呀,阁下,’帅b特丽夏恭敬地回答,“而且比利答应我——” “抗议!”卡特·布雷德福大叫。“她是冲着我来的!这是预谋——” 莱特小姐无邪的眼睛转向布雷德福先生。 “等等,布雷德福先生!”纽博尔德法官坐在法官席上,身体向前拉得老远。“比利·凯查姆答应你,是吗?他答应你什么?昨天晚上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晤,比利说,反正吉姆是有罪的,所以假如我能答应他——”帕特丽夏睑红起来,“哦,假如我答应给他一样东西,他就保证吉姆得到应有的惩罚。他说,他会去跟其他陪审员疏通——他说,他是干保险的,保证什么都卖得出去。他说我是他的梦中女孩,为了我,他愿意爬上最高的山峰——” “肃静!”纽博尔德法官大吼。 庭内真地安静了。 “莱特小姐,”纽博尔德法官严峻地说,“我们要弄明白,昨天晚上对你讲了这些话的比利·凯查姆,是否就是本法庭的第七号陪审员?” “是的,阁下,”帕特丽夏睁大眼睛说,“这有什么不对吗?我肯定假如我早知道——” 剩下的话被庭内响起的一阵巨大声浪吞没。 “庭警,清庭!”纽博尔德尖叫。 “好了,现在,”纽博尔德说,“请你继续说完刚才没说完的话!” 这时,帕特丽夏冷漠得面色如土,眼角浮现泪光。 “我们——比利和我——上星期六晚上一起出去。比利说,我们不能让别人看见,因为这可能不合法什么的,反正我们开车到斯洛克姆一家比利认得的夜总会。然后……然后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很晚。我跟他说吉姆有罪,他说,当然,他也这么认为——” “阁下,”马丁法官以可怕的声音说,“我提议——” “噢,你提议!”纽博尔德法官说,“埃力·马丁,假如你的名望不是……你!”他对陪审员大吼,“凯查姆!七号!站起来!” 肥胖的保险经纪人比利·凯查姆想站起来,但起立一半又跌回座位,他再经一番努力才好不容易起身,在陪审席最后一排摇摇晃晃站着,仿佛陪审席是一叶独木舟。 “比利·凯查姆,”纽博尔德法官咆哮道,“上星期六起,你是不是每晚由这位小姐陪伴?你有没有答应她要影响其他陪审员——庭警!达金局长!我要拘捕这个人!” 凯查姆撞倒两名陪审员、并像大公鸡驱赶小鸡般冲散了栏杆内众人后,在主过道中被抓住了。 等到他终于被拉到纽博尔德法官面前,他还不停叨咕着: “我没有恶意,法……官……我没有想做错事。法官,我发誓,你——谁都知道那个混小子是有罪的——” “拘留这个人,”纽博尔德无力地说,“庭警,小心守卫各出入口。休庭五分钟。陪审员,请留在原位。现在在场的人都不准离庭!” 纽博尔德法官说完,摸索着走进他的议事室。 “这就是没有把陪审员关起来的后果,”等候时,埃勒里说。“还有,”他又对帕特丽夏·莱特小姐补上一句说,“这也是毛毛躁躁的小孩掺和大人的事情的结果!” “噢,帕特丽夏,你怎么能这样?”荷米欧妮哭丧着脸说:“还有那个混蛋凯查姆也是的!我警告过你,只要你有点表示,他就会得寸进尺。约翰·f,你记得吗,他以前怎么缠着要和帕特丽夏约会——” “我也还记得我的旧发刷在哪里!”约翰·f,粗暴地说。 “听着,”帕特丽夏低声说,“吉姆处境很糟,不是吗?好啦!所以我才对胖比利下工夫,请他喝了很多马丁尼酒,还由着他对我有一两下非礼举动……随你们把我看成不三不四的女人好啦!”莱特小姐说着哭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做了你们谁也没办法做到的事——等着瞧!” “没错,”埃勒里连忙说,“我们除了等着看吉姆被判有罪以外,没别的指望了。” “但愿……”诺拉苍白的面孔亮起鲜明的希望。“哦,帕特丽夏,你实在疯了,但我爱你介 “你们看卡特脸都涨红了,”帕特丽夏哭诉道,“以为他够聪明……” “是啊,”埃勒里淡淡地指出“不过还得看看马丁的脸。” 埃力·马丁走到帕特丽夏面前说: “帕特丽夏,你害我碰到我这辈子最难为情的事,但这点我可以不管,也可以不管你的行为合不喝道德。可是依我看,你可能没帮上吉姆,反而害了他。不管纽博尔德等一下怎么说或怎么做——他实在别无选择——每个人都会知道你是故意这么做的,而且你这种作为势必反弹到吉姆·海特身上。” 马丁法官说完,脚步沉重地离开。 “我想,”洛拉说,“你不可能冒犯一个前任法官而不让他出出闷气。别担心,小鼻音!反正你在紧急关头给了吉姆一个临时缓刑——这比他活该受的罪好一点,那只笨牛!” “我开门见山说,”纽博尔德法官冷静地说,“我在法官席上坐了这些年,没碰过比今天这个更目无法纪、更无耻的反公民责任的事例。比利·凯查姆!”他严酷且闪亮的目光一扫,加上用力一吼,立刻使第七号陪审员呆若木鸡,那表情好像就要昏倒了似的。“不幸,我们不能以合法的罪行控告你,除非有证据显示你收受钱财或有价物品。不过,我暂时命令陪审委员把你的名字从陪审小组中删除,而且只要你还是本州居民,你就永远不准行使你当陪审员的权力。” 凯查姆的表情仿佛说,他会很高兴放弃人人欣羡的权利,好立刻离开这个法庭。 “布雷德福先生——”卡特抬头,嘴唇紧抿,气得脸色发黑,“本庭要求你调查帕特丽夏·莱特的行为,以决定她是否故意设计影响第七号陪审员。假如能找到这种意图,我要你草拟一份控告帕特丽夏·莱特的起诉状。” “阁下,”布雷德福低声说,“我现在能想到的控告是‘贿赂陪审员’。可是,要使这种控告成立,必须证明有酬金牵涉在内;但在这案子里,好像并没有任何酬金——” “她献出她的身体!”纽博尔德法官立刻说。 “我没有!”帕特丽夏惊愕道。“他要求了,但我没有!” “是的,阁下,”布雷德福脸色涨红说,“不过,这种事是否构成法定酬金还待商榷——” “布雷德福先生,我们不要因此被束缚住,”纽博尔德法官冷静地说,“假如这个女子曾试图以不当方式影响陪审员,很清楚就是犯了笼络陪审员罪——不论她给了酬金或是没给!” “笼络陪审员罪?那是什么?” 帕特丽夏嘀咕着。但除了在心中暗笑的埃勒里以外,没有人听见她的疑问。 “还有,”纽博尔德法官把一木书重重放在一堆纸张上,继续说:“我建议,日后在本庭管辖下的案件审理,都将隔离陪审员,以防止类似的可耻事件再度发生。” “现在,”他瞪了一眼比利·凯查姆和帕特丽夏,然后再瞪一眼陪审团。“事实很明显,一名陪审员受了影响,将会因而不利于被告得到公正的审理,这是两方都承认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我准许本案继续审理,结果必定只会引致向最高法院上诉,请求重新审理。因此,为了省却多余而不必要的浪费,我没有别的选择。给其余陪审员造成不便和时间浪费,我深感抱歉;我也痛惜本案审理至今给莱特镇带来的巨大开销。不过,我更抱歉和痛惜的是,这些事实让我不得不宣告检方起诉吉姆·海特的案子为无效审判。我同时宣布,本庭解散陪审团,并向陪审团致歉及致谢;被告还押,由行政司法长官拘留,直到重新开庭审理之日。休庭!” 第二十七章 复活节:诺拉的礼物 无孔不入的记者群撤退了,允诺下次重新开庭之日再来。但是,莱特镇依旧如故,而且镇民在暗中窃笑、发火、七嘴八舌,到最后连帕特丽夏梳妆台小佛陀闹钟的耳朵也发出声响。 比利·凯查姆阴错阳差成了镇上的英雄。“男孩子们”在街角拦住他,和他称兄道弟;久已歇手不做的保险,他居然又卖出五单;而且在自信恢复之际,他对外畅谈那几个被调查的晚上,他和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关系细节。这些话由卡梅尔·佩蒂格鲁(她开始给“好朋友”打电话了)传到帕特丽夏耳中,惹得莱特小姐立刻冲到镇上凯查姆先生设在布卢菲尔德街段的保险公司,左手抓住凯查姆先生衣领,右手朝凯查姆左脸连打五记耳光,在他白嫩潮湿的鲜肉上留下五指印记。 “为什么打五下?”奎因先生问。 莱特小姐这次出行是由他陪伴的,而且在她出手洗清名声时,他也颇为欣赏地在一旁观看。 莱特小姐脸一红。 “管他的,”她尖酸地说,“那是——不多不少的——报复,那个爱撒谎、好吹嘘的家伙——” “你不当心点的话,”奎因先生嘀咕道:“卡特·布雷德福就要再写一张控告你的起诉状了——这回是侮辱及殴打。” “我等着,”帕特丽夏阴沉地说。“但他不会写的,他清楚得很!” 显然卡特真的很清楚,因为没听说他对帕特丽夏的法庭错举采取什么行动。 莱特镇准备迎接复活节假期。邦腾百货公司从纽约引进各类服饰、春装、皮鞋、皮包、内衣;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增加两名临时雇员,以应付店内生意;下村商业中心更是挤满顾客。 埃勒里·奎因先生把自己关在莱特家顶楼他的住处,除了三餐,其他时间均闭门不出。如果有谁进来探看,一定无法明白。因为,对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来说,他实在什么事也没做,只不过抽了无数枝香烟而已。他总坐在靠窗的椅子中,凝视窗外春日天空;或是在屋内,像机动车那样扑通扑通低头大踏步走着。噢,是的,假如你仔细地看,你可以看出书桌上有一大堆笔记——乱七八糟的一堆,纸张像枯萎的秋叶那样四处散落,真的是埃勒里的躁火急风把它们吹散了,使它们像被遗弃、被挖苦似地歪躺在那儿。 看来,那个方向没有什么让人振奋的推理结果,其他的方向也一样没有,唯一的一个可能是诺拉那个方向。诺拉实在有点奇怪,在丈夫被捕和受审的压力下,她英勇地站出来,每个人都以为她的举止理所当然。连荷米欧妮也只想到诺拉的身体情况以及怎么好好照顾这个怀孕的准妈妈女儿;老露迪更是伺候得无微不至。她说,女人终究是女人,是上天造来生小孩的,因此,对诺拉的身体状况愈少小题大作,就愈可能母子——诺拉和即将出世的小孩——都平安。 吃简单但有营养的食物,蔬菜牛奶水果充足,少闲逛,适量糖分,多散步,轻微运动,其他的事情慈悲的上帝自会照顾。露迪经常为这件事与荷米欧妮争吵,与威洛比医生也至少有过一次记忆清晰的口角。 然而,露迪对精神系统的病理毕竟所知有限。但是,尽管其他人知道得多些,在亲近诺拉的人当中,也只有两个人怀疑到有什么事会发生;而其中至少有一位正徒劳无功地设法扭转灾难发生。这两个人,其中一位是奎因先生,他只能静候观望;另外一位是威洛比医生,这位医生尽全力照顾诺拉忽略的一切事情,包括吃滋补药、每天固定检查、外加叮咛嘱咐。 诺拉是突然间崩溃的。复活节那天,全家人刚从教堂回来,他们听见诺拉在房内大笑。当时正在楼下自己房内梳头的帕特丽夏是最靠近诺拉房间的一个,她听着诺拉笑声中有种奇异的成分,率先冲进诺拉卧室。到了卧室,她发现姐姐蜷缩在地上笑得摇头晃脑,但两颊面色由红转紫、再转黄;她的眼神狂乱,满是泪水,宛如一场海上风暴。 随即全家到齐,忙把诺拉拖到床上,松开衣服。这时她还一个劲大笑着,仿佛她的生命悲剧是世上最大的笑话。埃勒里拨电话找威洛比医生来,然后在帕特丽夏和洛拉的协助下,镇定了诺拉的歇斯底里。 医生到达时,他们已经止住诺拉的狂笑,但她仍然颤抖不已,脸色苍白惊恐地张望四周。 “我不——不明白——”她喘息着说,“我——没事。那么——所有事情……噢,我好痛。” 威洛比医生把大家都赶出卧房,自己独自在诺拉卧房待了十五分钟。他出来时,哭丧着脸说:“得送她到医院,我来安排。” 荷米欧妮听了,紧抓住约翰,两个女孩贴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说什么;但有只大手围过来拍拍她们。 这一天,莱特镇总医院人手不足,因为是复活节,又是星期日,经过三刻钟,救护车还没到。而且在约翰记忆中,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听见威洛比医生诅咒——一个又长又大声的形象的咒骂;骂完,他咬紧了牙,回头照顾诺拉去了。 “荷米欧妮,她会没事的。” 约翰虽然表面上这样说,脸色却是铁灰的。如果米洛都开口诅咒,就表明情况太糟了! 救护车终于来了,医生没再浪费时间诅咒。他动作迅速地把诺拉推出屋子,留下他的车子在莱特家门外路边,亲自陪诺拉进救护车。实习医生用担架把诺拉抬下楼时,全家人瞥了一眼诺拉,她的肌肉抽搐着,各部位样式不一,好像各有各的生命似的;她的嘴唇扭曲着,两眼痛苦得发出乳白色的眼光。 谢天谢地,荷米欧妮没见到那张脸;但帕特丽夏看见了,她惊恐地对埃勒里说: “埃勒里,她又害怕又痛苦,快吓死了似的!噢,埃勒里,你想她会不会——” “我们到医院去,”埃勒里说。 埃勒里开车载大家去医院。莱特总医院没有隔离病房,但威洛比医生将妇女外科手术病房清出一角,把诺拉安置在角落一张病床上。家人不许进入该病房,他们得在走道一头的候诊室等候。候诊室因为布置了复活节花束而显得愉快,但也因为消毒水的气味而显得悲伤。那味道使荷米欧妮难受,所以他们让她在一张长椅子躺下,双眼紧闭。约翰来回走动,不时去摸摸鲜花,并偶尔说春天又来了真好等等。两个女儿紧挨母亲而坐,奎因先生挨着两个女儿坐。现场除了约翰的皮鞋在破旧的花地毯上发出声以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威洛比医生急冲冲地走进候诊室,场面随之改观:荷米欧妮睁开双眼,约翰停止走步,姑娘们和埃勒里都跳起来。 “没多少时间了,”医生气喘吁吁。“听我说,诺拉体质弱,而且她一向是神经紧张的孩子,加上几个月以来因为中毒而感受压力、愤怒、担忧、新年派对、还有审判等等,使她非常虚弱,情况严重……” “米洛,你到底想说什么?”约翰抓住老友手臂,紧张地问。 “约翰,诺拉情况严重,没有必要隐瞒你和荷米欧妮,她病得不轻。” 威洛比医生转身,好像急着走。 “米洛,等等!”荷米欧妮大叫。“孩子……怎么样?” “荷米欧妮,她就要生了,我们必须动手术。” “可是——才六个月呀!” “没错,”威洛比医生僵直地说。“你们最好都在这里等,我得去准备了。” “米洛,”约翰说,“假如有什么需要——我是指——钱,要找人——找最好的——” “约翰,我们很幸运,这个复活节,亨利·格罗伯来斯洛克姆探望他父母;他是东部最好的妇产科医生,也是我以前的同学。他现在已经上路过来了。” “米洛——” 荷米欧妮哭着,但威洛比医生已经走了。 现在,沉静的房里,太阳照进来,复活节花束芳香地迈向死亡,这几个人在这里重新再等待一次。约翰在他妻子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他们就那样坐着,两个人的眼睛都固定在候诊室门上的时钟,秒钟来了又走,然后变成分钟。洛拉翻动一本破旧的《都会》杂志,不时拿起又放下。 “帕特丽夏,”埃勒里说,“过来。” 约翰看看他,荷米欧妮看看他,洛拉也看看他。然后,荷米欧妮和约翰回头注视时钟,洛拉重新翻阅杂志。 “去哪儿?”帕特丽夏的声音闪烁着泪水。 “到窗子那边,离家人远一点。” 帕特丽夏脚步沉重地随他走到最远的窗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外望。埃勒里握住她的手: “说话。” 她泪水满溢: “噢,埃勒里——” “我知道,”他温和地说。“不管什么话,把它讲出来,比梗在心里好一点,是不是?你不能对他们讲,因为他们自己也是有话梗在心里。” 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并举起一根火柴,但她把香烟夹在手指间,却没有看香烟或看他。他闻到手指间火焰的气味,然后看着手指。 “讲出来——”帕特丽夏痛苦地说。“暧,为什么不呢?我实在不明白,诺拉躺在那边,婴儿即将早产,吉姆在几条街外的牢房里,爸爸妈妈像两个老人坐在那儿……老了,埃勒里,他们真的老了。” “是的,帕特丽夏,”埃勒里喃喃说。 “可是我们以前多快乐呀,”帕特丽夏哽咽了。“这真像一场噩梦,不可能是我们嘛。我们本来——是镇上的一切!现在看看我们,灰头土脸,老迈不堪,还让人吐口水。” “是的,帕特丽夏,”埃勒里又说。 “我每次想到这是怎么开始的……它怎么开始的?哦,今后我再也无法快乐地期待假日了!” “假日?” “你不懂吗?过去发生的每件可怕的事——都发生在假日!今天是复活节——而诺拉躺在手术台上。吉姆什么时候被捕?情人节!罗斯玛丽什么时候死的,诺拉什么时候严重中毒?新年除夕!还有诺拉生病、中毒,在圣诞节,前一次是感恩节……” 奎因先生看着帕特丽夏,好像她在说二加二等于五一样。 “不,这些事困扰了我几星期,虽然我也同意这一点,但那是巧合,此外不代表任何意义。不,帕特丽夏……” “甚至开始也是,”帕特丽夏叫,“最开始是在万圣节!记得吗?”她瞪着手上的香烟,它已经被揉烂了。“埃勒里,假如我们没有在那本《毒物学》中发现那三封信,事情可能就不一样了。别摇头,真的可能就不一样了!” “也许你讲得有道理,”埃勒里喃喃说道。“我现在是对我自己的愚蠢在摇头——” 一个没有形状的东西,像火星一样,在他脑中跳了一下。他曾有一次类似的经验——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现在同样的事又发生了。火星消逝,留给他一片令人恼火的冰冷灰烬,而灰烬却什么也没透露。 “你说那是巧合,”帕特丽更尖锐地说,“好吧,就叫它是巧合,随你怎么叫它——巧合、命运,或他妈的运气都行。但是,假如去年万圣节搬书时,诺拉不是正好掉了几本书,那三封信也不会跑出来,说不定到今天还夹在那本书里。” 奎因先生刚要指出诺拉的威胁不是来自那三封信,而是来自写信的人;突然,脑中火星又一闪烁,然后消逝,他便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那件事情,”帕特丽夏叹气,“假如那天那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改个方式发生,说不定什么事也不会接着出现。假如那时候诺拉和我没有决定替吉姆布置书房,假如我们没有打开那箱书——” “那箱书?”埃勒里茫然地问。 “我从地下室把那个板条箱搬上来的。吉姆和诺拉蜜月回来时,埃德·霍奇基斯去火车站把吉姆的东西拉回来,然后堆在地下室。假定我那天没有拿槌子和起子去开箱子呢?假定我找不到起子呢?或者假定我多等一个星期、一天或一个钟头……埃勒里,你怎么啦?” 奎因先生站在她面前,有如上帝在进行审判。他脸上有可怕的怒气,帕特丽夏看得吓坏了,整个人往后退缩贴着窗子。 “你是说,”奎因先生镇静极了的声音说,“那些书——诺拉掉下来的那些书——那些书本来不是在起居室的架子上?” 他摇动着她,她在他手指的压力下瑟缩了。 “帕特丽夏,回答我!那天你和诺拉不是从起居室的书架上把书本搬到楼上吉姆书房中的?你肯定那些书是从地下室的箱子里搬上来的?” “我当然肯定,”帕特丽夏颤抖地说,“你到底怎么了?那箱子钉死了,是我亲手打开的,刚好在你那天晚上进来之前几分钟,我才把空箱子抱回地下室,还有其他工具、包装纸、弯了的钉子——” “这——太不可思议了。” 埃勒里说着,一手抓来一张靠近帕特丽夏的摇椅,沉重地坐下。 帕特丽夏大惑不解。 “埃勒里,我不懂,这有什么不对的?那又怎么样?” 奎因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咬着牙、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而且看得出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嘴唇漂亮的线条越来越深、越来越坚定,然后灰色眼睛闪现一丝困惑,但他很快把它藏住——几乎一出现就把它藏起来了。 “那又怎样——”他舔舔嘴唇。 “埃勒里!”现在换了帕特丽夏摇他了。“别这么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不对吗?告诉我呀!” “等一等。” 她注视着他,等候着。他只是坐着,然后喃喃说: “我早知道就好了。但我不可能……都是命运,命运晚了五分钟带我进那个起居室,命运让你没有早几个月告诉我。命运隐藏了最重要的事实!” “但埃勒里——” “威洛比医生!” 他们跑回候诊室。威洛比医生刚冲进来,还穿着手术衣、戴着手术帽,面罩像围巾一样绕在脖子上;手术袍上有血迹,脸颊倒没有。 “米洛?’”荷米欧妮在发抖。 “怎么样,怎么样?”约翰嘶声问。 “快说呀,医生!”洛拉叫。 帕特丽夏急忙上前抓住这老人瘦瘦的手臂。 “唔……” 威洛比医生声音沙哑地说出一个字就停了。然后他露出最悲伤的微笑,手臂环绕荷米欧妮的肩膀,一高一矮对比真鲜明。 “诺拉给了你们一个真正的复活节礼物……你当奶奶了。” “奶奶……”荷米欧妮喃喃道。 “小孩!”帕特丽夏叫,“它平安?” “很好,很好,帕特丽夏,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噢,她很小——需要放在保温箱里——不过,只要适当照料,几个星期之后就会正常了。” “那诺拉,”荷米欧妮喘息着,“我的诺拉。” “诺拉怎么样,米洛?”约翰问。 “她平安吗?”洛拉问。 “她知道吗?”帕特丽夏叫,“噢,诺拉一定快乐极了!” 威洛比医生低头看手术袍,并摸摸诺拉鲜血所染的污点。 “真该死,”他说,嘴唇在颤抖。 荷米欧妮尖叫起来。 “格罗珀和我——我们尽了全力。但没有办法,我们奋力抢救她,但她实在负担太重了。约翰,别那样看我……” 医生狂乱地挥动手臂。 “米洛——”约翰声音微弱。 “她死了,就是这样!” 说完便跑出候诊室。 第二十八章 双子山悲剧 他在新法院大楼前注视着那几棵老榆树。树枝上的褐色老树枝新生出好多小绿芽;新芽的长相显示它们已受天气影响,分布像静脉曲张的血管。埃勒里·奎因先生心想,即使是春天也含着悲伤。他踏进法院大厅清凉的阴影中,四周张望。 “今天没有安排会客时间,”沃利·普莱尼茨基严肃地说完,却又恍然大悟接着说:“啊,你是帕特丽夏·莱特的朋友嘛。暧,像这样子过复活节实在不幸,奎因先生。” “你说得是,”奎因先生说。守卫打开一扇铁门的锁,两人脚步沉重地一同走进监狱。“他好吗?” “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把嘴巴封起来,简直像发过誓似的。” “说不定他真发过誓呢,”奎因先生叹气,“他……今天有没有人来看过他?” “只有那位女记者,罗伯茨小姐。” 普莱尼茨基再打开一扇门的锁,随后又小心锁好。 “这里有医生吗?”埃勒里出人意料地问。 普莱尼茨基搔搔耳朵,以为奎因先生身体不舒服。 “有没有?”奎因再问。 “晤,当然有。我们这儿有个医务室,年轻的埃德·克洛斯比——就是农夫艾弗·克罗斯比的儿子——今天值班。” “你告诉克罗斯比医生,我待会儿可能需要他。” 守卫疑虑地把埃勒里从头看到脚,耸耸肩打开牢房的锁,随后锁上,拖着脚步离去。 吉姆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凝视铁窗外蓝色的天空。埃勒里注意到他今天刮了胡子;身上穿件干净的衬衫,领口敞开,看起来相当安详。 “吉姆?” 吉姆转头。 “啊,嗨,”他说,“复活节快乐。” “吉姆——”埃勒里皱眉,欲言又止。 吉姆一跃而起,跳到水泥地板上,然后坐下,两手抓着床边。现在他的神情没有安详了,倒是有些恐惧。真奇怪……不,在你知道真相之后,在你想通之后,这样是合逻辑的! “出什么事了,”吉姆说着,跳起来。“出什么事了?” 埃勒里愁眉苦脸。这是对罪的惩罚,把痛苦留给肇事者。 “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吉姆——” “有什么事吗?” 吉姆一只手捏成一个拳头。 “你实在勇气不凡,吉姆——” 吉姆瞪视着他: “她……一定是诺拉。” “吉姆,诺拉死了。” 吉姆呆视,嘴巴张开。 “我刚从医院来。孩子平安,是女孩,早产,动了手术。诺拉太虚弱了,撑不过来,没有经历痛苦,只是死了,吉姆。” 吉姆的嘴合上了。他缓步转身走回床边,再转过身,坐下——是用两手撑着坐下的。 “当然,你家人……约翰·f.要我来告诉你,吉姆。他们现在都回家了,回去照顾荷米欧妮。约翰·f.说,他很难过,吉姆。” 埃勒里心想,真笨,一场笨演说。到底他一向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要去除一颗心灵的刺痛该怎么做?杀死一个人,而不使那个人感觉伤痛——即使只是一秒钟也好,要怎么做?那是暴力艺术的一个分支,奎因先生不熟悉。所以,他只好无助地坐在莱特镇为囚犯身体健康设想所做的奇妙设计上,心中想着一些象征。 “假如我能做什么的话——” 埃勒里生气地想,这样说还不只是笨而已,简直是恶毒。他能做什么的话!明明知道吉姆现在心中想着什么!埃勒里站起来说: “吉姆,你等一下,吉姆——” 吉姆像只大猴子靠在铁窗前,两手抓住两根铁栅,瘦削的脸庞拼命往那两根紧临的铁栏杆中间挤,好像想要把头从当中挤出去,接着再把身体也拖出去似的。 “让我出去!”他一直喊叫:“让我出去!你们全是混蛋!我一定要去看诺拉!让我出去!” 他又喘气又使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两眼火红,两边太阳穴青筋暴露。 “让我出去!” 他尖叫着,嘴角涌出白色泡沫。 克罗斯比医生提着黑色皮包前来,身子不住发抖的守卫普莱尼茨基也紧跟来为他开门,吉姆·海特仰躺在地上,奎因先生跪在吉姆胸口旁,虽然用力但却和善地压住吉姆手臂。吉姆还在尖叫,但语焉不详。克罗斯比医生看了一眼,从皮包里拿出皮下注射器。 春天的双子山是恰人的地方。北方远处的鲍尔德山、绿色的肩膀上几乎一年四季都戴着白帽子,看上去很像远处蹲着一个托钵会修土。双子山中间的谷底有树林,男孩子都喜欢在那里追猎土拨鼠和杰克兔,有时候或者吓吓野熊。双子山本身是两座一模一样的山丘,全密密麻麻住着死人。 东山的墓地比较新——济贫农场的墓地在很下面的丛林带,另外还有犹太人墓地、天主教墓地。说这些墓地比较新,是因为这一带基石的日期没有一块早于1805年。 但西山就真的是新教教派的老墓地,而且在这个西山无草木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莱特家族的墓地。第一个菜特家的墓——杰兹里尔·莱特——位于它的正中央。尽管远处鲍尔德山吹来的风会影响草木和表层土壤,但这位开拓者的坟墓不受风雨侵袭,因为约翰·f.的祖父在这个坟墓上头盖了一座大陵墓,用最上等的花岗石盖的,白得像帕特丽夏·莱特的牙齿,非常漂亮。里面的原始坟墓,墓碑很小,但你如果仔细看,仍能辨识碑石上的刻痕——包括开拓者姓名、节录自《圣经·启示录》的一段希望经文、以及年代1723年。 莱特家族墓区差不多占据了西山整个山顶,当年那位开拓者似乎在各种商业事务上具有绝佳的判断力,早就为他的子孙、他子孙的子孙以及直到万年后代的子孙相中这块够大的墓区,仿佛他相信莱特家族会在莱特镇生生死死直到审判日那天到来。墓地其余地方以及其他的丧葬地,好像有墓就好,大家都无所谓,毕竟——开拓者不就是最初建墓的人吗?再者,这样一个墓区变成展示地,镇民永远有兴致把外地来的人拉到双子山——往斯洛克姆镇区的中途——让他们瞧瞧开拓者的坟墓和莱特家族墓区,它是本地一个“风景点”。 汽车通道开设到墓园门外,离莱特家族墓区界限不远。从墓园大门起你得徒步——那是一段沿着老树蜿蜒而行的宁静人行道,人行道两旁那些树木之老,你忍不住会想,它们为什么没有跪下来,请求把它们埋了,因为它们实在很疲倦了。但它们依旧一直生长,长到老得垂头丧气,只有春天例外。春天时,它们的绿枝开始淘气丰饶地从又硬又黑的老皮冒出新芽,仿佛死亡是个大玩笑。也许,整个山坡布满坟墓与这个有关系吧。 诺拉的葬礼——四月十五日星期二——并非很正式。在上村惠斯林林荫道,威利斯·期通先生经营的永息威利斯·殡葬社的小教堂,由牧师杜立特尔博士讲了一小段话。在场的只有家人和几个朋友——奎因先生、马丁法官夫妇、威洛比医生及约翰·f.银行几个同事。有人见到弗兰克·劳埃德在这群人外围探头探脑,希望能够看一眼铜棺中那个纯然静息的脸蛋侧面。他的样子好像一整星期没换衣服,或是一整星期没睡觉了。荷米欧妮瞥见他时,他缩缩身子跑开了……全部的哀悼者大约不出二十人。 荷米欧妮还可以,她身着黑色新装,目光沉稳,坐得笔直,静听杜利特尔博士讲话;大家排队走过棺柩看诺拉最后一眼时,她只是苍白了一点,而且不停眨眼睛,但没有哭。 帕特丽夏说,那是因为她早就哭完了。约翰·f.好像是个遭人遗弃的矮子,鼻子通红、一脸干皱,洛拉得上前去拉他的手,引他离开棺柩,才能让斯通先生盖上棺盖。诺拉遗容平静年轻,穿着结婚礼服。 一行人离开小教堂去搭乘葬礼车前,帕特丽夏溜到斯通先生办公室。再回来时,她说: “我刚打电话去医院,婴儿很好,她好像一棵小蔬菜在保温箱里成长。” 帕特丽夏的嘴唇抖动着,奎因先生伸出手臂揽住她。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埃勒里已能看出吉姆心理上的优点,但这是在那件事之后看起来才如此;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吉姆扮演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愚弄了——包括埃勒里。 吉姆在两名警探护持下,像夹心三明治来到墓地。他看起来“不错”,和坐在法庭中的吉姆没有什么不同——但和埃勒里去牢房探视时的吉姆却完全两样。他全身密罩着全然的绝望,所以得刻意装出自制,甚至是尊贵的样子来。夹在两名护卫中间,他没理会他们,也没有左顾右盼,自个地脚步从容地走在通往山顶老树成荫的小路上;山顶有一洼新翻的泥土张开大口,像一个伤口等着接纳诺拉。大家的车都停在靠近大门的空地上。 大部分莱特镇民都在相当远的地方旁观——由他们去吧,他们安静而好奇地站在那里,只偶尔有人窃窃私语,或指手画脚讲着故事。 莱特一家人在墓穴旁站成面色凄恻的组群——洛拉和帕特丽夏紧挨荷米欧妮和她们的父亲。他们虽然通知了约翰·f.的姐姐特碧莎,但她拍来一封电报说,因“有病在身不能由加州飞来参加葬礼,但智慧的主既然带走了诺拉,也许这正是令她平静安息的最好方式——你的爱姐特碧莎电哀”。约翰·r.把那张电报揉成一团,无心地扔掉了,最后掉在露迪为抵抗大房子寒气而一早升起的炉火中。所以,现在在墓穴旁的,就是剩下来的家人、埃勒里·奎因、埃力·马丁法官和克莱莉丝、威洛比医生和其他几个人,当然还有牧师杜利特尔博士。吉姆被警探带上来时,远处旁观的人起了一阵私语,个个眼睛顿时锐利起来,注意看着这段相会——因为这段相会差不多是故事“最精彩的部分”。结果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也或许有吧,因为他们看到荷米欧妮的嘴唇动了,吉姆走上前去吻她,但他对其余人却没有任何表示;亲吻完荷米欧妮之后,他便在墓穴旁站立——一个孤独的瘦削身影。 在下葬仪式过程中,微风有如手指般拂动树叶;杜利特尔博士的声音变得轻快如音乐,墓穴边缘的冬青和百合也微微颤动着。不一会儿,仪式不可置信地结束了。大伙儿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荷米欧妮回头,想再望一眼棺柩,但棺柩已放人墓穴中看不见了,可是翻起的泥土尚未覆盖棺柩——那一幕太残酷,需等到没人目睹,只有掘穴人看见的时候才做。荷米欧妮心头一紧,想到那些冬青和百合真美丽,又想到诺拉生前多么讨厌葬礼。 人们在大门边默默分手。这时,吉姆行动了。 他本来夹在两名警探中间拖着脚步前进,像个死人立在地面上;但下一分钟却活了过来。他绊倒其中一个警卫,那个人扑通一声向后翻倒,他的嘴巴在吃惊倒地之际还维持着○形。然后吉姆再朝第二名警卫的下巴挥拳,这个人应拳倒在他同伴身上,两个警卫像摔跤手继在一起,努力想爬起来。在那几秒钟内,吉姆跑走了,像只公羊冲过人群,撞翻、旋转、闪避、扭打…… 埃勒里对他大叫,但他仍是跑掉了。这时,警探已经站起来,快跑追赶。手枪虽然掏出来,却无用武之地,因为开枪可能会伤及无辜的人们,他们一边跑一边羞愧地咒骂着。 然后,埃勒里看出来,吉姆的疯狂之举其实根本不疯狂——因为,几百米外的山丘下,所有停放车辆的最外缘,有辆大轿车,车头背对墓园,车内无人,但引擎一直在转动。 埃勒里知道车子引擎在转,是因为吉姆一跳进车内,汽车立刻就冲出去了。两名警探跑到一处空地,并朝山下开枪时,那辆大轿车已然成为远处一辆小玩具车。它发疯似地快速向前疾驶。几分钟后,两名警探也跳上他们的汽车,开始追逐。他们一个开车,一个仍拼命开枪,但吉姆这时早已不在射程内,每个人因此都明白,他得到了一个绝好的逃脱机会。后来,两辆车都看不见了。 有几分钟时间,山坡上除了微风拂树的声音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人群才开始叫嚷,丢下莱特一家人和他们的朋友,快步钻进个人的车子,在欢快的滚滚尘土中飞也似地下山,仿佛这是一场花钱的娱乐,他们一点也不想错过最刺激的高xdx潮。 荷米欧妮躺在起居室长靠椅上,帕特丽夏和洛拉正把冰醋冷敷布枕覆在她额头上;约翰·f.坐在靠窗一角,就着午后阳光,很慎重地翻着一本集邮册,好像现在翻阅集邮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克莱莉丝·马丁哀伤至极地紧握荷米欧妮一只手,为她在审判期间的背弃、为诺拉、为最后一个令人震惊的巨大打击而痛哭不已。可是荷米欧妮——伟大的荷米欧妮!——她反倒在安慰她的朋友呢! 洛拉把一块新凉布用力放在她妈妈额上,荷米欧妮责备地对女儿微笑。帕特丽夏接替生气的姐姐,重新把凉布放好。 威洛比医生和奎因先生在壁炉前小声谈话,马丁法官从外面进来——卡特·布雷德福和他一道。 一时,屋里所有事情都停止了,好像敌人走进了他们的营地。但卡特·布雷德福不顾这些,尽管脸色苍白,但还是打起精神,一直注视帕特丽夏——她的脸色这时变得比他的更苍白。克莱莉丝·马丁露出明显的惊恐,她迅速瞥了一眼丈夫,但埃力法官摇摇头之后,便走到窗边坐在约翰·f.身旁,看他翻动色彩绚丽欢悦的集邮册。 “莱特夫人,我不想打扰各位,”卡特僵硬地说。“但我必须向各位表示,我对——这一切深感遗憾。” “卡特,谢谢你,”荷米欧妮说。“洛拉,别再照顾我了!卡特,吉姆他——”荷米欧妮咽了咽口水——“他怎么样了?” “吉姆逃走了,莱特夫人。” “我很高兴,”帕特丽夏大叫。“噢,我真是太高兴了!” 卡特看看她: “别这样说,帕特丽夏,做这种事从来没有好下场的,没有人‘逃’得掉。吉姆实在……应该坚持听从劝告、坚持到底比较好。” “我猜,那样你才好把他追逼至死对不对?现在得重新开始了!” “帕特丽夏!”约翰·f.放下集邮册,伸手握住卡特手臂。“卡特,多谢你今天好意来看我们。假如我以前曾对你严厉过,我道歉。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 “莱特先生,情况不好。”卡特嘴唇一紧。“当然,警报都发出去了,所有公路都在监视中。他虽然跑了,但抓到他只是早晚的事——” “布雷德福,”奎因先生从壁炉前问,“你有没有去追那辆逃走的车?” “是的。” “我觉得这是预先计划好的。”威洛比医生喃喃道,“那辆大轿车停放的位置非常方便,而且引擎一直在转动!” “那是谁的车?”洛拉问。 “是今天早上从下村的霍默·芬德利经营的汽车修理厂租来的。” “租来的!”克莱莉丝惊呼。“谁租的?” “罗贝塔·罗伯茨。” 埃勒里带着神秘的满足说了声“啊”,并点头,好像这是他所想知道的全部细节。但其他人的反应却都是惊讶无比。 洛拉甩甩头。 “她倒好心!” “卡特刚让我和那个女人谈了一下,”埃力·马丁法官疲倦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坚持说,她是为了开车去墓地才去租那辆车的。” “而且是不小心才让引擎一直转动着,”卡特·布雷德福淡淡地说。 “而车头停放的方向刚好面对山下,也是她碰巧弄的?” 奎因先生喃喃道。 “我也问过她这一点,”卡特说。“晤,毫无疑问她是同谋,所以现在达金拘留她了,但是这不能使吉姆·海特回来,也不能让我们因而掌握不利于罗伯茨这女人的证据。很可能最后还是得放了她。”他生气地说:“我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个女人!” “她星期天去看过吉姆。”埃勒里沉思着说。 “还有昨天也去了!我相信她是昨天去和吉姆安排了逃走的事。” “逃走、没逃走,有什么不同?”荷米欧妮叹气,“吉姆不会永远逃走的。”荷米欧妮想到她曾经怎么宣称她对她女婿及其罪行的感觉。“可怜的吉姆,”说完便闭上眼睛。 当晚十点钟,消息传来。卡特·布雷德福再次造访,这次他直接走向帕特丽夏,并拉起她的手。帕特丽夏吃惊得忘了把他甩开。卡特温和地说: “帕特丽夏,这件事就看你和洛拉了。” “你……在说什么呀?”帕特丽夏声音尖锐紧张。 “达金的人发现了吉姆开走的那辆车。” “发现了?” 埃勒里·奎因从黑暗角落站起来走到亮处。 “如果是坏消息,请小声点。莱特夫人刚上床,看起来约翰·f.今天也不能再多承受什么事了。他们在哪儿发现汽车的?” “在478a公路附近一个山峦中间的山谷里,离这里大约五十英里。” “主啊,”帕特丽夏吸口气,瞪大眼睛。 “车子撞上公路栏杆,”卡特悲叹,“刚过一个急转弯。那段山路不好走,结果车子掉进两百英尺深的山谷——” “那吉姆呢?”埃勒里问。 帕特丽夏在壁炉前的双人椅坐下,抬头望着卡特,仿佛他是要宣布最后审判的法官卡特。 “在车里。”卡特把头转开:“死了。”他回头,谦恭地注视帕特丽夏,“所以这个案子现在结束了。结束了,帕特丽夏……” “可怜的吉姆。”帕特丽夏小声说。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奎因先生说。 虽然已经很晚,但没时间了,时间已经在噩梦中流逝。 荷米欧妮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垮了。奇怪,参加女儿葬礼时她倒还坚强,女婿的死讯却使她虚弱如死。也许这是身体遭受严重的连续打击后,毁灭性的一击吧。总之荷米欧妮崩溃了,威洛比医生陪了她几小时,设法使她入睡。约翰.f.的情形也不见得好一点,医生注意到他全身颤抖,立刻将他安顿到一间客房中去,由洛拉陪荷米歇妮,而帕特丽夏扶爸爸上楼…… 现在好了,两位老人都已入睡,洛拉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威洛比医生已经疲倦虚弱地回家了。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奎因先生说。 卡特还在。今天晚上,他是荷米欧妮依靠的基石。荷米欧妮刚才痛哭时真的靠在卡特身上,奎因先生觉得这也很奇怪;但他继而想,不,他是基石,最后的基石,所以荷米欧妮依靠在上面。假如她松手了就会淹死,然后一家人也跟着淹死。她一定是这样感觉的。所以他重复说: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 帕特丽夏悬在两个世界中间。本来她靠着埃勒里坐在门廊上,相距甚远、没精打采地等候卡特·布雷德福回家。现在卡特走到屋外来,抚弄着他那顶旧了的帽子,努力想找个优雅的步态,走过门廊上的几步路,隐入屋外草地上夜影的荫蔽之中。 “我不认为你能说出什么我想听的话。” 卡特沙哑地说,但他没有再移动脚步。 “埃勒里,别——” 帕特丽夏说着,在黑暗中拉起他的手。埃勒里捏捏那冰凉的年青的肌肤。 “我必须说。这个男人以为他是受难者,你则认为你是拜伦式悲剧的女主角。事实上,你们两个人都是傻瓜。” “晚安!”卡特·布雷德福说。 “等等,布雷德福。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不好受,今天尤其是。而我在莱特镇的时间不多了。” “埃勒里!”帕特丽夏痛叫。 “我待在这里实在太久了,帕特丽夏。现在已经没什么牵挂了——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 “别对我做这种温柔的告别,”卡特突然说,而后腼腆地笑起来,在不远处坐下。“奎因,别在意我,我这几天如坠迷雾,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帕特丽夏目瞪口呆望着他。 “卡特——你?谦虚起来了?” “这几个月让我成熟了一点。”卡特低声说。 “这几个月以来,这里许多人都成熟起来,”埃勒里温和地说。“你们两位理性地证明一下如何?” 帕特丽夏把手缩回去。 “埃勒里,拜托你——” “我知道我在多管闲事,而大多数的闲事都是很难管的,”奎因先生叹气。“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认为我说的事怎么样?” “我以前以为你爱她。”卡特莽撞地说。 “我现在还是爱她。” “埃勒里!”帕特丽夏叫道。“你从来没有一次——” “我有生之年都会爱这张奇特的脸庞,”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张可爱的奇特的脸。但问题是,帕特丽夏,你不爱我。” 帕特丽夏本来结结巴巴地要说什么,但后来决定什么也不说。 “你爱的是卡特。” 帕特丽夏从门廊椅子中跳起来。 “我以为我过去爱他又怎么样!或者现在爱他又怎么样!人们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和灼痛的!” “噢,但人们实在是会忘记的,”奎因先生说。“人们比你所想的容易遗忘。而且,他们有时候比我们以为的更有理性一些。学学他们吧! “不可能,”帕特丽夏坚定地说。“无论如何,现在没有时候做傻事了。你好像不明白我们在镇上的转变——我们已经变成被抛弃的人了,正面临一场重建自我的新斗争。而且现在只剩洛拉和我可以帮爸爸妈妈抬起头来。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准备离开他们。” “我会帮你的,帕特丽夏,”卡特说,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谢谢!我们会自己来。奎因先生,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别着急嘛!”奎因先生嘟囔道。 帕特丽夏在原地站了一下,便生气地道过晚安,进屋去了。大门“砰”地靠上。 埃勒里和卡特在沉默中静坐了一会儿。 “奎因——”卡特终于说话。 “什么事,布雷德福?” “事情还没完,不是吗?” “你指什么事?”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哦,”奎因先生说。接着又说:“真的?” 卡特把帽子朝大腿上一摔。 “我不否认我一直很愚蠢。但吉姆的死引起我一些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的死一点也没有改变事实。他仍然是唯—一个可能在诺拉鸡尾酒里下毒的人,他也仍然是唯—一个有动机盼望她死的人,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确定了。” “从什么开始的?”埃勒里声音奇怪地问。 “从听到报告说他死了的时候开始。” “为什么他死了会让你有不同想法?” 卡特两手扶着头。 “因为所有原因都让人相信,他驾驶的那辆车不是意外撞上公路栏杆的。” “原来如此。”埃勒里说。 “我刚才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莱特家的人。但达金和我都认为,吉姆是故意把车子开出公路的。” 奎因先生没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于是开始觉得事有蹊跷——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卡特跳起来。“奎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如果知道的话,快告诉我!不到我确定,我是不会睡觉的。你说,吉姆·海特是凶手吗?” “不是。” 卡特瞪着他: “那究竟是谁干的?”他哑声问。 奎因先生也站了起来: “我不会告诉你。” “这么看来,你是知道的!” “没错,”埃勒里叹气。 “但是,奎因,你不能——” “噢,我能的。别以为这对我很容易。我过去所受的训练都叫我反对这种——晤,叫纵容吧。但我喜欢这群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而且他们已经承受太多了。我不应该再伤害他们。忘掉它吧,随它去。” “但你可以告诉我呀,奎因!”卡特恳求道。 “不行。你现在对自己也不确定——还不确定,布雷德福。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成长过程——一直受阻碍。”埃勒里摇摇头。“你现在能做的最好事情是,忘掉它,然后设法让帕特丽夏嫁给你。她非常爱你。” 卡特用力抓住埃勒里的手臂,用力得连埃勒里都畏缩了。 “但你必须告诉我!”他大叫,“我怎么能够……知道有人……知道他们之中有人……可能……” 奎因先生在黑暗中皱着眉。 “卡特,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他终于说,“你帮这家人在莱特镇恢复往日正常生活;使劲追帕特丽夏·莱特,直到她投降。假如你没办法成功,假如你觉得一无进展,那时候再打电报给我,我就会回来。拍电报到纽约给我,我立刻就回来。到时候,我不得不向你和帕特丽夏说的事情,或许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 “多谢。”卡特·布雷德福沙哑地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奎因先生叹气道,“但谁知道呢?这是我碰到过的最奇特的案子,混合各种人、各种感情、各种事件。再见,布雷德福。” 第二十九章 埃勒里·奎因重返莱特镇 埃勒里·奎因先生站在火车站月台上,心中暗想,这次回来,让我再做一回海军上将,这是哥伦布的第二次航行……他情绪起伏地瞥瞥车站站牌,把他从纽约载来这里的那列火车,车尾正沿铁轨开到三里远的莱特镇接驳站转弯处消失。他可以发誓,现在坐在车站屋檐下那辆手推车上摇晃着脏脚的那两个小男孩,正是他第一次到莱特镇时——是另一个世纪的事了!——见到的那两个男孩。车站站长加比·沃拉姆走出来盯着他瞧。埃勒里挥挥手,快步走向停在鹅卵石地上的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埃德载他驶向该镇住宅区的途中,埃勒里的手伸入口袋,捏了捏前晚收到的电报。电报是卡特·布雷德福拍的,上面只简单写着:“请回来。” 他没离开多久,大约三星期吧,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莱特镇好像变了。或许说,莱特镇“变回来了”,比较合乎事实吧。莱特镇又回复老样子,回到去年八月,也就是九个月前,他满怀希望所到的那个小镇。在今天这个美丽的星期日下午,它照旧有那种不慌不忙的祥和宁静。连见到的人好像都是以前见到的那些人,而不是一月、二月、三月、四月间见到的那群疯子。奎因先生从霍利斯大饭店拔完一通电话,仍由埃德·霍奇基斯载他上山区。 时间已是傍晚,成群小鸟吱吱喳喳在莱特家的老房子四周翩翩飞掠。埃勒里付了车钱给埃德,看着出租车轧轧驶下山,然后才走上便道。隔壁那栋小房子——诺拉和吉姆的房子——门窗紧闭;那种不见天日的样子显得晦暗而丑陋。奎因先生感觉脊背一阵震颤,它曾经是应该远避的房子。 他在大房子前门台阶前踌躇了一下,并停下听听。后院传来声音,他于是跃过草地,绕到后面,在夹竹桃树叶中停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 阳光明灿地照着荷米欧妮,她正进行审查似地摇着一辆簇新的婴儿车。约翰·f.咧嘴笑着,洛拉和帕特丽夏一边对这位专业祖母品头论足,一边说,拜托给两个阿姨练习一下好吗?因为婴儿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从医院接回来了!奎因先生久久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被人发现。他神情严肃,有一回还转了半个身子,好像有意逃开不再回来。但正在那时他又看见帕特丽夏的面孔——和上次见到时相比,变得老多了,也瘦多了;所以,他叹口气,决心让事情有个了结。 经过五分钟仔细探查后,他在其他人看着别处时,设法迎上帕特丽夏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但手指抵着嘴唇,摇摇头作为提醒。 帕特丽夏随意对家人说了些什么,便慢步走向他;他则同时往后退。不一会儿,她便走到屋子转角,并投入他怀中。 “埃勒里!亲爱的!哦,真高兴看到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干什么这样神秘兮兮的?哦,你这坏蛋——我真高兴!” 她亲吻他,并把他搂紧;这一会儿,她的脸庞重新又是他记忆中那张快乐而年轻的脸庞。 他由着她泪湿他的肩膀,而后拉起她的手走向前门。 “路边那辆敞篷车是你的对吧?我们兜风去。” “可是埃勒里,爸妈和洛拉——你不去看看他们的话,他们会伤心的——” “我不想现在去打扰他们,帕特丽夏。他们准备迎接小婴儿回来,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对了,小婴儿长得怎么样了?” 埃勒里驾了帕特丽夏的车子下山坡。 “噢,非常好。多聪明的小东西!你知道吗?她长得真像——” 帕特丽夏停了一停,等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 “长得真像诺拉。” “是吗?那她一定是个小美人。” “噢,她确实是个小美人!而且我发誓她认得妈妈!我是说真的。我们实在等不及了,要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当然,我们去医院看小诺拉——你知道,这就是她的名字——的时候,妈不肯让我们任何人去碰她呢!我们差不多全部时间都在医院里!只是,有时不该去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偷偷溜去……小诺拉回家以后要睡诺拉原来的卧室——你真该看看我们怎么布置那间卧室的,象牙色家具、华丽的日用品、特大个儿的玩具熊、别致的婴儿室壁纸等等,一应俱全。反正,那个小家伙和我有一些小秘密……晤,真的!当然,她已经没有待在保温箱里面了……她会对我咯咯笑,而且拼命拉着我的手用力捏啊捏。她现在好胖,埃勒里,你看到一定会笑的!” 埃勒里笑起来: “你现在讲话的样子是像我以前认识的帕特丽夏了!” “你觉得像吗?”帕特丽夏声音奇怪地问。 “可是看起来你不——” “不,”帕特丽夏说:“不,我看起来不快乐,就快变成丑老太婆了。我们上哪儿去呀?” “没有特别要上哪儿。” 埃勒里暧昧地说着,转过车头向南开,并朝莱特镇接驳站的方向前进。 “告诉我!是什么风把你吹回莱特镇的?一定是因为我们的缘故——不可能有别人!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完成了。” “噢,真是太棒了!埃勒里。可是你从来没让我看过一个字。故事的结尾怎么样?” “这个嘛,”奎因先生说,“就是我重回莱特镇的原因之一。” “怎么说呢?” “故事结尾,”他笑着说,“我虽然写完了,但改变最后一章通常很容易——至少可以变更几个与神秘的情节没有直接关系的部分。说不定你还可以帮一下忙呢。” “哦?乐意之至!还有——噢,埃勒里,我想起来了——都还没谢谢你从纽约寄给我的礼物呢;以及你送给妈妈、爸爸和洛拉的礼物。噢,埃勒里,你实在不应该那样,我们什么也没做——” “唉,胡说。最近——你常看到卡特·布雷德福吗?” 帕特丽夏打量着手指甲。 “晤,卡特常来看看。” “吉姆的葬礼如何?” “我们把他埋在诺拉旁边。” “嗯!”埃勒里说,“你知道,我觉得口渴了,我们在什么地方多停一会儿怎么样,帕特丽夏?” “好吧,”帕特丽夏闷闷不乐地说。 “前面不就是格斯·奥利森的路边饭店吗?天哪,真的是哪!” 帕特丽夏看他一眼。埃勒里笑笑,把车子停在饭店前,并扶着帕特丽夏下车。对这种绅士风度,帕特丽夏扮扮苦脸说,莱特镇的男士从来不会做这种事。埃勒里听了又笑笑,惹得帕特丽夏也跟着笑起来。两人手臂挽手臂,笑着一同走进格斯·奥利森凉爽的饭店。 埃勒里带着帕特丽夏直接走到卡特·布雷德福坐着苦等的桌子旁,并说: “喏,她来了,布雷德福,货到付款。” “帕特丽夏,”卡特说,他的双手平伸在桌面上。 “卡特!”帕特丽夏惊叫。 “早哇,早哇,”一个粗哑的声音吟唱道。 奎因先生看见酒仙老安德森坐在邻近一张桌子分,一手拿着好几张钞票,面前摆着一排空威士忌杯子。 “你早哇,安德森先生。”奎因先生说。 在他对安德森先生点头微笑的短短时间内,他身边这张桌子有了变化。等他回转过头来,见帕特丽夏已经坐下,卡特坐着,两人正隔桌对望。于是,奎因先生也随着坐下来,并对格斯·奥利森说: “格斯,你琢磨琢磨,随便给我们点什么喝的吧。” 格斯搔搔头,走到吧台后面忙活去了。 “埃勒里,”帕特丽夏的眼睛有苦恼之色。“你骗我跟你到这儿来。” “如果不使点诡计,怕你不来,”奎因先生嘟囔道。 “帕特丽夏,是我主动请奎因回莱特镇的。”卡特声音沙哑地说,“他告诉我,他会——帕特丽夏,我编了各种借口去看你,设法让你明白我们可以尽释前嫌;而且,我现在爱你,以前爱你,将来也会一样爱你;我要娶你,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做的一件事——” “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了。” 帕特丽夏说着,两手只顾着替桌布垂边折叠皱折。卡特紧握住格斯端来放在他面前的一杯饮料;帕特丽夏也一样,并感激场面有这个转变。两人默默坐着喝饮料,谁也不看谁。 老安德森从他的桌子边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稳住自己,并吟诵: “我相信一片草叶不亚于众星之旅, 一只蚂蚁也是同样地完美, 一粒沙子、一颗鹪鹩卵亦复如此, 而一只树蛙乃登峰杰作, 一颗莹润的黑莓已足够装饰天堂屋——” “坐下,安德森先生,”格斯·奥利森温和地说,“别捣乱。” “惠特曼的诗,”奎因先生说着,望望四周。“而且现在引用,非常贴切。” 老安德森秋波四送,继续吟道: “我手中一条最细的枢纽即傲视所有机械, 一头低头嚼食的牛已凌驾任何雕塑, 一只老鼠就是圆满的奇迹, 足以颠倒亿兆不信教的人!” 老酒仙优雅地鞠个躬,重又坐下,在桌面敲出节奏。 “我是诗人!”他大声说,嘴唇不停抖着,“看看我……” “是的,”奎因先生沉思着说。“真是对极了。” “这是你的毒药!” 格斯在邻桌安德森面前放下一杯威士忌时,这样说。说完自觉很歉疚,避开帕特丽夏惊异的眼睛,赶紧走回吧台后面,拿起一份弗兰克·劳埃德的《莱特镇记事报》挡住自己。安德森拿起酒杯饮啜,一边在喉中对自己嘟囔着什么。 “帕特丽夏,”奎因先生说,“我今天回来,是要告诉你和卡特,谁真的该对吉姆·海特被控的罪名负责。” “噢,”帕特丽夏说着,并吸吸气。 “人类心灵也有奇迹。诺拉去世那天,你在医院候诊室对我说了些话——一件小小的事实,却在我心里长成一棵大树。” “一只老鼠就是圆满的奇迹,”安德森高兴地大叫,“足以颠倒亿兆不信教的人!” 帕特丽夏轻声说: “这么说来,根本不是吉姆……埃勒里,不!别说!请你别说!” “是的,”埃勒里轻轻地说,“这件事横在你和卡特中间。这个问号会延续到你们都死去,我希望擦掉它,在原位画上句点。那么,最后一章就可以结束,而你和卡特倒能重新以永恒的依赖注视彼此的眼睛。”他啜了一口饮料,皱眉。“我希望能这样!” “你希望?”卡特喃喃道。 “那个真相,”埃勒里严肃地说,“是让人不快的。” “埃勒里!”帕特丽夏叫道。 “但你们不是小孩了,你们俩都不是。所以不要迷惑了自己。假如你们结了婚,那个真相会卡在你们中间……它的不确定、不清楚、怀疑、日夜猜疑……使你们现在彼此疏离的,是那个真相;使你们过去疏离的,也是那个真相。没错,那个真相令人不快,但它至少是真相。假如你们知道了真相,你们便有了认识;有了认识,就能做恒久的抉择……帕特丽夏,这是外科手术,不把肿瘤切除就会死掉——要我动刀吗?” 安德森先生正轻声用破嗓子在唱《绿树下》,并一边用空威士忌杯子敲打节拍。帕特丽夏坐得挺直,两手握住她的杯子。 “动手吧……医生。” 卡特咽下口水,点点头。 奎因先生叹口气: “帕特丽夏,你还记得你在医院告诉我的事吗?去年万圣节我走进诺拉房子,看到你和诺拉正把书从起居室搬到楼上吉姆的书房。” 帕特丽夏无言地点头。 “当时在医院你对我讲了什么?你说,你和诺拉正在搬上楼的书,是从一个钉死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你说你在我进去之前到地下室去,看见地下室那个箱子还钉得好好的,好几星期前埃德·霍奇基斯从车站拉回来之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你看那个箱子一直没人动,就自己拿工具把它打开了。” “一箱书?”卡特喃喃说。 “卡特,那箱书是吉姆行李的一部分,他回莱特镇和诺拉重修旧好的时候,从纽约船运到莱特镇。他当时把它寄放在车站,吉姆和诺拉去度蜜月不在的期间,它一直放在车站,等他们蜜月回来之后才运回新房子,存放在地下室。到了万圣节,帕特丽夏发现那个箱子是钉好的没有动。这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事实——一个核心事实,是这个核心事实告诉了我真相。” “它怎么告诉你的呢,埃勒里?”帕特丽夏摸摸头问。 “亲爱的,你一会儿就会知道了。我本来一直以为我看到你和诺拉在搬的那些书,只不过是从起居室的书架换到楼上吉姆的书房;我以为它们是家里的书,是吉姆和诺拉的书,已经放在屋子里一段时间了。这是自然的假设,因为我没看到起居室地板上有箱子,也没看到钉子——” “在你进来几分钟以前,我刚把箱子腾空,然后再把箱子、钉子和工具拿回了地下室,”帕特丽夏说。“我那天在医院告诉你了。” “太晚了,”埃勒里慨叹道。“我进屋子时,没看见这类物证,而且我也不是千里眼。” “那有什么要紧呢?”卡特·布雷德福皱着眉。 “帕特丽夏在那个万圣节打开的木箱子里,有一木书——”埃勒里说,“就是吉姆那本,埃奇库姆写的《毒物学》。” 卡特的下巴往下张开。 “写砒霜的段落做了记号!” “不但这样,三封信是从那本书的那两页之间掉出来的。” 卡特这回没说什么。帕特丽夏盯着埃勒里,两道眉毛之间拧出了个深深的问号。 “既然那个箱子是在纽约钉好,运到莱特镇的运通公司存放,而夹着那三封信的《毒物学》也是我们直接从没开封的箱子里找到的——三封信是诺拉搬书时不小心掉出来的——那么,结论绝对不外如下:吉姆不可能是在莱特镇写那三封信的。我一了解这一点,就了解了全部事情。三封信一定是吉姆在纽约时写的——在他回莱特镇第二次向诺拉求婚之前写的;也是在他知道他遗弃了诺拉并失踪三年之后,诺拉还肯接受他之前写的!” “对,”卡特·布雷德福含糊着声音说。 “你们还不能明白吗?”埃勒里叫道。“既然这样,我们怎能愚蠢地确定说,吉姆在那三封信中预言他‘妻子’的死,指的是诺拉?没错,那三封信被发现时,诺拉是吉姆的妻子,但那之前并不是;而在他写那三封信时,他也不可能知道诺拉会是他妻子!” 他停下来,尽管格斯·奥利森的酒吧挺凉快的,他仍旧拿出手帕揩揩脸,并喝了一大口他杯中的饮料。邻桌,安德森先生在打鼾。 帕特丽夏喘着气: “但是,埃勒里,假如那三封信指的不是诺拉,那么这整件事情——这整件事情——” “用我的方式说吧,”奎因先生吃力地说。“一旦对那三封信所指的‘妻子’是诺拉这一点有所怀疑,那么,本来好像没有关系的两个事实就得注意了。其一是,三封信写的的时间并不明确——它只写了月、日,没有写年。因此,吉姆连写三封信,标出他‘妻子’生病、重病、最后死亡,可能是一年前、两年前或甚至三年前相同日子写的!根本不是1940年,而是1939年或1938年或1937年……” “第二个事实当然就是,那三封信没有一次提到诺拉的名字;只是一直用‘我妻子’。 “如果那三封信是吉姆在纽约写的——在他和诺拉结婚以前、在他知道诺拉会嫁给他之前——那么,吉姆就不可能在信中提到诺拉生病或诺拉去世。案发之初,我们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指的是诺拉,但一旦等到我们无法相信这一点,那么,原来以为诺拉是吉姆企图毒害的牺牲者的那个假定就全部瓦解了。” “真不可思议,”卡特喃喃说,“不可思议。” “我弄糊涂了,”帕特丽夏抱怨,“你是说——” “我是说,”奎因先生说,“诺拉一直没有受到威胁,诺拉根本从来没有过危险……诺拉根本从来就不是被谋害的对象。” 帕特丽夏用力摇着头,并抓住杯子。 “这一来,就打开了全新的推测!”卡特惊呼。“假如诺拉不是被杀害的对象——根本从来不是的话——” “事实上呢?”埃勒里评议道,“除夕那天确实有个女人死了:罗斯玛丽·海特。我们原来都以为诺拉是要被毒杀的对象,而罗斯玛丽的死亡是意外。现在我们知道了,诺拉不是要被毒杀的对象,当然接下去的推断可不就是:罗斯玛丽不是意外死亡的——从一开始,罗斯玛丽就是要被毒杀的对象?” “从一开始,罗斯玛丽就是要被毒杀的对象……” 帕特丽夏慢慢地重复,好像那些字是她不懂的语言。 “可是——”布雷德福正要表示异议。 “我知道,我知道,”埃勒里叹气。“这个推断一定会引起极大的不解和反对。可是一旦把诺拉剔除在被谋害的对象之外——因为它本来是导致犯罪的唯一逻辑解释——我们就必须接受新的假设:罗斯玛丽是要被谋害的对象。可是我立刻问自己,那三封信与罗斯玛丽的死有没有关系,表面看是没有关系。因为三封信指的是吉姆妻子的死——” “罗斯玛丽是吉姆的姐姐,”帕特丽夏皱着眉说。 “是的,而且罗斯玛丽在感恩节和圣诞节没有显出生病的迹象。还有,既然那三封信可以看成是两三年前或更多年前写的,它们就未必表示带有犯罪意图。它们可以只是指吉姆前妻自然的死亡——不是指诺拉,而是吉姆在纽约娶的妻子!她死于纽约,时间是在吉姆背弃诺拉逃走到回来娶诺拉为妻这段时间内的某个新年元旦。” “可是吉姆从来没提过第一个妻子的事。”帕特丽夏不同意。 “这不能证明他那段时间没有妻子。”卡特说。 “对,”埃勒里点头,“所以,那三封信可能根本没什么事,除了两个非常值得玩味和怀疑的因素以外。这两个因素是,第一,三封信写好却没有寄,好像没有人在纽约死去。第二,有个女人真的在1941年新年元旦死于莱特镇,就像吉姆提前很久在第三封信,也就是最后一封信所写的一样。这是巧合吗?对这个想法我保持怀疑。这不是巧合,我看出罗斯玛丽的死和吉姆写的三封信一定有什么关联——信当然是他写的。可怜的埃力·马丁法官在审讯时,曾想推翻它们的真实性,他那样做虽然勇敢,但显而易见是无计可施时的绝望做法。” 安德森醒来,样子气恼。格斯·奥利森摇着头,安德森先生跌跌撞撞走向吧台。 “店主,”他醉眼一瞥,“拿碗给我倒满要满得流出来!” “我们不拿碗给客人喝酒。况且,安迪,你喝得够多了,”格斯责备地说。 安德森先生开始哭起来,头枕在吧台上,吸泣几声后竟睡着了。 “罗斯玛丽之死,”奎因先生深思着继续说,“和吉姆很久很久以前写的三封信有什么关联?从这个疑问,我们就进入了问题的核心。一旦始终把罗斯玛丽看成要被谋害的对象,那三封信的用处就可以解释为瞒天巨谎,一个狡诈的骗局,一个心理烟幕,企图掩盖有关写信人的真相!事实不就是这样发生的吗?布雷德福,你和达金不是立刻撇除罗斯玛丽之死这个关键,而集中调查诺拉这个要被毒害的牺牲者吗?不过,那也正是谋害罗斯玛丽的凶手要你们做的!你们忽略真正的牺牲者,而去寻找谋害表面上的牺牲者的动机。因此你从吉姆那个方向建立你的证据,认为他是唯一可能毒害诺拉的人,却从来没去寻找一下真正的罪犯——就是有动机、也有机会毒害罗斯玛丽的那个人。” 帕特丽夏这时因为太大惑不解,便不再问问题,专心聆听。但卡特·布雷德福却心急得不得了,拱起肩膀扶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埃勒里的脸。 “继续讲!”他说,“继续讲,奎因!” “我们往回看一看,”奎因先生边点燃一根香烟边说,“我们现在知道吉姆的三封信指的是一个隐藏的、没有跟人提起过的第一个妻子。假如这个女人两三年前在纽约死于新年元旦,为什么吉姆没有把那三封信寄给他姐姐?更重要的是,他被捕时,为什么没有对你或达金坦承事实?吉姆为什么不告诉他的辩护律师马丁法官,说那三封信指的不是诺拉,好作为审讯时可能的辩护?因为,假设第一个妻子真的已经死了,那就只剩下确证的问题而已——收集处置医生的口供、死亡证明书等等之类的事。可是吉姆始终闭口不说一句话。他从来没有明白表示过,将近四年前他和诺拉吹了以后,到重返莱特镇娶她的期间,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结过婚。为什么?为什么吉姆神秘地根本不提这件事?” “可能是,”帕特丽夏打了个寒颤,说,“因为他曾经真的计划要谋害第一个妻子。” “假设他为了那件事写好三封信,”卡特争议道,“为什么他没有把信寄给他姐姐呢?” “嗯,这个对位的疑点,”奎因先生说,“它促使我自问:可不可能吉姆曾经想杀害第一个妻子的计划,并没有在计划发生的时间发生?” “你是说,吉姆回莱特镇时,她还活着?”帕特丽夏喘口气。 “不只活着,”奎因先生说着,缓缓在烟灰缸内拈熄香烟。“她还跟随吉姆到了莱特镇。” “第一个妻子?”卡特目瞪口呆。 “她到莱特镇!”帕特丽夏叫着。 “是的,但不是以吉姆第一个妻子的身份,也不是以吉姆哪个妻子的身份前来。” “那么是以——” “她到莱特镇,”埃勒里说,“是以吉姆姐姐的身份出现。” 安德森先生在吧台上醒过来,并发话: “店主——” “回家吧,”格斯摇着头说。 “蜂蜜酒!忘忧酒!”安德森恳求道。 “我们没有那种酒,”格斯说。 “以吉姆姐姐的身份?”帕特丽夏低声说。“吉姆介绍说是他姐姐的那个罗斯玛丽,根本不是他姐姐?而是他妻子?” “是的。” 埃勒里对格斯·奥利森做手势。格斯早已准备好第二巡饮料。安德森先生目光闪烁地追随着他手捧的托盘。一时没有人说话,直到格斯走回吧台。 “可是奎因,”卡特一脸茫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晤,那个自称罗斯玛丽的女人是吉姆的姐姐,我们是听谁这样讲的?”埃勒里问,“只有吉姆和罗斯玛丽两个人而已,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死了……不过,我不是从这里知道她是他第一任妻子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知道谁真的杀死了她。知道是谁真的杀害她之后,就不可能还认为罗斯玛丽是吉姆·海特的姐姐。凶手有动机杀害的唯一一个人,只可能是吉姆的第一个妻子;这一点你们待会儿就会明白了。” “可是,埃勒里,”帕特丽夏说,“那一天你比较史蒂夫·波拉利斯的货运收据,和吉姆收到‘罗斯玛丽·海特’寄来的信封上的笔迹之后,不是告诉过我,比较结果证明那女人是吉姆的姐姐?” “我当时弄错了,”奎因先生皱眉说。“我一时愚笨弄错。那两个签名实在只能证明,两个签名是同一个女人写的。那只是表明,在我们这儿露面的女人和写信给吉姆而使他大感烦恼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被信封上‘罗斯玛丽·海特’的签名误导了。反正,她只是使用那个姓名而已。我当时弄错了,真笨,你当时应该把我逮个正着,帕特丽夏。我们喝点吧!” “可是,假如除夕被毒杀的女人是吉姆的第一个妻子,”卡特提出异议,“案发后吉姆真正的姐姐为什么没有出面?天知道那个案件够出名的!” “假如他有姐姐的话,”帕特丽夏声音含糊地说,“假如他真的有的话!” “噢,他是有个姐姐,”埃勒里懒懒地说。“否则,他为什么会写那三封信给他姐姐?他起初计划谋害当时的妻子——结果没有顺利实现——而写那三封信时,他是希望那三封信能显示他是无辜者。他想寄给他真正的姐姐罗斯玛丽·海特。收信人必须真的是他姐姐,以作为谋杀调查时的探照灯,不然他就惨了。所以吉姆确实是有个姐姐没错。” “可是那么多报纸!” 帕特丽夏说,“埃勒里,卡特说得对。那么多报纸全是‘吉姆·海特的姐姐罗斯玛丽·海特’的报道,以及她怎么死在莱特镇的消息。假如吉姆真有个叫罗斯玛丽的姐姐,她早就全速飞奔到莱特镇来澄清错误了呀,不是吗?” “未必。不过,事实上,吉姆的姐姐确实来过莱特镇,帕特丽夏。至于她是不是想来澄清错误,我无法确定;但在她和弟弟谈过话之后,她确实决定不表露她的真实身份。我猜是吉姆让她答应不说的,所以她信守承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卡特懊恼地说,“你好像那些变戏法的人,不断从帽子里抓出兔子来。你是说,这几个月以来,真的罗斯玛丽·海特一直在莱特镇,但用别的姓名?” 奎因先生耸耸肩说: “是谁在吉姆落难时帮助他?莱特一家人、几个身份确定的老朋友、我。还有……一个人。那人是个女的。” “罗贝塔!”帕特丽夏喘息道。“罗贝塔利罗伯茨,那个女记者!” “她是性别吻合的唯一局外人,”埃勒里点头。“没错,是罗贝塔·罗伯茨。还会是谁?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吉姆无辜,她为他战斗,她为他牺牲事业,到最后——无计可施之余,还提供汽车,让吉姆在墓地从警卫手里逃脱了。是的,根据事实来看,罗贝塔是唯一可能是吉姆姐姐的人;这一点解释了她全部的奇特行为。我猜‘罗贝塔·罗伯茨’是她工作上使用的姓名,用了好几年了,但她的真实姓名是罗斯玛丽·海特!” “原来是这样,所以吉姆葬礼时,她哭得好伤心,”帕特丽夏轻柔地说。 一时,饭店内没有半点声响,只有格斯·奥利森在吧台擦拭桌面的声音和安德森的呓语。 “这样清楚多了,”卡特终于叹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吉姆·海特的第一个妻子到了莱特镇,却自称是吉姆的姐姐。” “还有,”帕特丽夏加上,“为什么吉姆容许这种欺骗行为。这整个事情真是太疯狂了!” “不是疯狂,”埃勒里说,“假如你停下来想一想,那是可怕的清醒。你们问为什么。我先前也问过为什么。思考之后,我看出了必然发生的事。” 他大口喝下磨砂杯子里的东西。 “听着,吉姆在将近四年前和诺拉结婚前夕跑掉,原因是为了房子的事争吵。后来他去纽约,可以猜想他当时心情一定坏透了。但是,别忘了吉姆的个性,他是一根独立的铁条——这种个性通常与顽固和傲骨同一个源头,顽固和傲骨阻碍着他写信给诺拉,阻碍着他重回莱特镇,阻碍着他做个理性的人;但诺拉当然也有错,因为她不了解像吉姆那种男人,自食其力对他意义有多重大。不管怎样,回到纽约时,吉姆的生命正如他当时一定想到过的,是枯萎破灭的,他于是迷上这个女人。我们都看得出这个女人的特性:一个淫荡阴沉的女人,很有诱惑力——对一个正舔着爱情伤口的男人尤其具有吸引力。在那种感情反作用的情况下,这个女人钓上了吉姆。他们生活在一起一定很凄惨。吉姆是稳重的好男孩,那女人却是不可靠、自私,生起气来可以把男人逼疯的那一种类型。吉姆不是嗜杀的类型,可是他最终还是决定杀掉她,可见她一定让吉姆的生活变得很不能忍受。他小心计划每一个谋害细节,甚至事前写好三封信给他姐姐——这是傻事一桩!这表明,他当时有多么困扰,乃至于不得不设法除掉她。” “我倒认为,”帕特丽夏难受地说,“他完全可以跟她离婚!” 埃勒里又耸耸肩。 “我肯定,假如他有办法离婚,他会那么做的。这一点使我相信,刚开始一定是她不肯答应离婚。那个吸血鬼、寄生虫、性感女人。当然,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能证明。不过,卡特,我愿意和你打赌,假如你回顾先前的审讯,你会发现,一、她拒绝跟他离婚;二、于是他计划杀她;三、她不知怎样知道了他的计划,因此害怕得离开了他,致使他放弃计划;四、然后她通知他,她已经办妥离婚了! “因为根据后来的事可以推知,当时情形一定是这样。我们知道吉姆结过婚——我们知道他后来赶回莱特镇,请求诺拉嫁给他。假如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他就一定会这样做;但是,他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第一个妻子给他的消息所致。所以我才说,她后来告诉他,她办妥离婚了。 “然后呢?吉姆娶了诺拉。在那种兴奋的情绪下,他一定把夹在《毒物学》这本书里天知道已经多长时间的三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了。接着是蜜月,然后吉姆和诺拉回到菜待镇,在小屋中安度婚姻生活……然后麻烦来了——吉姆收到他‘姐姐’的一封信。帕特丽夏,你还记得那天早晨吗?邮差送信来,吉姆看过后多么焦虑不安,但后来他说那是他‘姐姐’写来的,还问:如果请她姐姐到莱特镇做客是不是合适……” 帕特丽夏点头。 “现在我们知道,那个露面自称是吉姆的姐姐,而我们当时也认为是他姐姐,也向人们说那是他姐姐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他姐姐,而是他第一个妻子。 “不过,还有更多证据显示,那天早晨那封信是他第一个妻子寄来的……吉姆收到后烧掉一大半的信封上的签名,和史蒂夫·波拉利斯运送行李的收据簿上的签名,两相符合。从第一个妻子写信给吉姆,而吉姆简直不愿接受她要到莱特镇做客的主意来看,那主意一定是她的,不是他的;也因此,她那次写信给他,讲的就是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她写信给吉姆,末了却变成吉姆的姐姐出现在莱特镇?吉姆到底为什么让她来?或者说,假如他无法让她不来,在她来了之后,他为什么默许这种欺瞒,并一直保密到她死了、甚至死后?理由只能是:她掌握有力的把柄可以控制吉姆。 “这一点确定吗?是的。吉姆曾经‘挥霍’掉不少钱——注意他的挥霍习惯,开始的时间与他第一个妻子到莱特镇的时间相吻合!他那阵子为什么典当诺拉的珠宝?他为什么向莱特镇个人财务公司借了五千元?他为什么一直向洛拉要现金?为什么?那些钱到哪儿去了?卡特,你说过,他去赌博,你还试图在法庭上证明——” “根据证词,吉姆自己曾向诺拉承认,他把钱输光了。” 卡特表示异议。 “如果他的秘密妻子威胁他,他自然得找个借口搪塞诺拉,以便解释他为什么突然间对大量现金产生那么大的胃口!卡特,事实上,你一直没能证明吉姆是在维克多·卡拉地的夜总会里赌博输掉那些钱的。你没办法找到一个证人曾目击吉姆在那里赌博,要是找得到,你早就传他出庭了。你所能获得的最佳证明,不过是隔壁的人偷听到吉姆对诺拉说,他一直在赌博而已!对,吉姆在寻乐园夜总会喝了不少酒,因为他颓丧绝望;但他却不是在那里赌博。 “不过,那些钱确实是流到了什么地方。晤,我们刚才不是推测一个女人掌握有力的把柄可以控制吉姆吗?结论是:他一直把那些钱交给罗斯玛丽——就是那个自称罗斯玛丽,后来在除夕死去的那个女人。他一直按要求把钱拿给那个他称为姐姐的冷血动物——就是他曾实际上与之结婚的那个女人!” “埃勒里,那个有力的把柄会是什么呢?”帕特丽夏问。 “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什么事情!” “这一点我也只能找到一个答案。”埃勒里冷冷地说,“这个答案与我们已知的所有事情都能吻合起来,简直像石膏配模子一样吻合。假定,那个我们称为罗斯玛丽——吉姆的第一个妻子——的女人,根本没有离婚,如何?假定她只是骗他相信说,他是自由的,如何?说不定她给他看一张伪造的离婚证明——或者任何能拐到钱的东西!这样的话,整个事情就显得合理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吉姆娶诺拉就犯了重婚罪;于是,吉姆便永远在那个女人的掌握之下……她事先写信警告吉姆,过后又假装是吉姆的姐姐到莱特镇,这样她就可以不用暴露身份让诺拉和家人知道,同时可以就近勒索吉姆!因为这样,我们也明白了她为什么假冒吉姆的姐姐——因为,如果她暴露了真实身份,她对吉姆的控制力就消失了;她要的是钱,不是报复。因此,只凭她对吉姆掌握着暴露身份的威胁,她就有办法把吉姆榨干;为了这理由,她必须假扮成别人。至于吉姆呢,因为掉在她的陷阱里,也必须当她是姐姐,必须供给她金钱,直到他绝望到快发疯为止。罗斯玛丽清楚她手里这个牺牲者,因为吉姆不能让诺拉知道真相——” “对,”帕特丽夏悲叹道。 “为什么不能让诺拉知道真相?”卡特·布雷德福问。 “吉姆曾经背弃诺拉,光是那一次,在家人和全镇居民眼里——尤其是镇民——诺拉已经是惨遭吉姆羞辱了。莱特镇这块小天地没有秘密和温文尔雅可言,有的却是残酷;假如你是细腻敏感、压抑拘谨、自我意识强的诺拉,人见人知的丑闻就可以成为一个大灾难,并诅咒你的生命至于不得重生。吉姆看出第一次离弃对诺拉造成的影响是怎么使她成为行尸走肉,把她弄成因为耻辱而几乎发疯的惊恐的小孩,躲开镇民,躲开朋友,甚至躲开家人。假如只是婚礼圣坛上的离弃,就使诺拉变成那样,那么,一旦发现她嫁给了一个重婚罪人,那种打击该如何承受?一定会把她逼疯的;甚至可能害死她。 “吉姆明白这些……罗斯玛丽设下的陷阱简直是残酷。吉姆实在不能向诺拉坦白,或让她发现她既不是合法结婚的妻子,而且他们的婚姻也是不成立的;还有,他们将出世的孩子……记得莱特夫人作证说,诺拉一怀孕,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就——”卡特沙哑地说,“更加棘手了。” 埃勒里喝口饮料,然后点燃香烟,凝视红热的烟头良久。 “而且更难启齿了。”他低声说,“吉姆一直给钱,并到处借钱,好让那个女人免开尊口,说出会使诺拉失去平衡或害死她的可怕真相。” 帕特丽夏几乎要哭了。 “可怜的吉姆倒没去贪污爸爸银行的钱!也算是奇迹了。” “喝得不省人事时,吉姆诅咒说他要‘除掉她’、要‘杀掉她’——显然指的是她的‘妻子’。当然没有错,他是在说他唯一的合法妻子——也就是自称是罗斯玛丽·海特,并假冒他姐姐的那个女人。吉姆喝醉的时候糊里糊涂所表示的威胁,根本从来不是冲着诺拉的。” “但我觉得,”卡特含糊地说,“他被捕以后,面对审判,还缄默不语——” “我认为,”奎因先生面带悲凄的微笑回答:“吉姆自有他的方式显示其了不起。他情愿一死,以弥补他对诺拉所做的一切。而他能够弥补的方法,也只有在沉默中死去。他曾让他真正的姐姐罗贝塔·罗伯茨发誓要保密,是无可置疑的,卡特。因为,他如果向你和达金讲实话,就必须暴露罗斯玛丽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他前一个婚姻的全部真相会跟着揭露出来——但那个婚姻是一个没有办成的离婚,而已经怀孕的诺拉反倒成了未婚女子。再者,揭露真相对吉姆也没有任何好处,因为那将显示吉姆谋害罗斯玛丽比谋害诺拉有更强的动机。不行,所以吉姆决定,最好的办法是把全部的悲惨故事带进坟墓。” 帕特丽夏这时已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吉姆还有一个保持沉默的理由,”奎因先生低声说,“所有理由中最大的,一个英雄式的、史诗般悲壮的理由。不知道你们想到没有,那会是什么理由。” 帕特丽夏和卡特对视一眼,然后盯着埃勒里。 “我猜你们不知道,”奎因先生叹道,“真相简单得离谱,我们可以看穿它,好像看穿一片玻璃。这是二加二、或是二减一那种问题,但它却是最困难的一种计算。” 奎因先生的肩膀上方突然冒出一块鲜血颜色的东西,他们仔细看,原来是安德森先生美妙的鼻子。 “喔,人生,悲伤的时间长久,快乐的日子却短暂!”安德森凄惨地说。“朋友,注意古人的智慧……我想你们一定奇怪,我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天赐的今天,怎么有人给了我一大把钱。唔,他们说,我是典型的懒惰虫,但我的船今天靠港了。快乐的日子短呀!” 说着,颤巍巍地想去拿帕特丽夏的杯子。 “安迪,你怎么不去那边角落闭上嘴巴?”卡特喝道。 “先生,”安德森先生拿着帕特丽夏的杯子走开,说:“构成我生命的沙粒有限;我必需待在这里,我生命必将终止在这里。” 他在他桌子边坐下,迅速喝下饮料。 “埃勒里,你别停下来!”帕特丽夏说。 “你们两个人准备好要听真相了吗?” 帕特丽夏注视卡特,卡特也注视帕特丽夏。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握住帕特丽夏的手。 “快说吧,”卡特说。 奎因先生点头。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要解答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毒死了罗斯玛丽?不利于吉姆的论据是显示,只有他有机会,只有他有动机,只有他掌握着鸡尾酒的分发,因此只有他可以确定将下毒的鸡尾酒送给要杀害的对象。不但这样,卡特,你还证明了,吉姆曾购买老鼠药,所以他有可能把砒霜倒进了那杯致命的鸡尾酒里。这一切都合理,而且真的无法辩驳——假如吉姆真的有意毒杀诺拉,真的有意把鸡尾酒拿给她的话。可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吉姆根本从来没有想要杀害诺拉!打一开始,真正的牺牲对象就是罗斯玛丽,而且只有罗斯玛丽! “所以,我不得不重新调整我大脑里的双筒望远镜。在我知道了罗斯玛丽才是预期的被害人以后,那个以为诺拉是被害人而起诉吉姆的论据,是不是仍然成立?晤,吉姆当然还是有机会下毒;而且如果罗斯玛丽是预期的被害人,他的加害动机只有更强;另外,他也还是有砒霜可以使用。但是——如果罗斯玛丽是预期的被害人,吉姆是否仍掌握着那杯致命鸡尾酒的分发机会?要记住,后来发现有毒的那杯鸡尾酒,他本来是拿给诺拉的……他可能事先确定那杯有毒的鸡尾酒最后会给罗斯玛丽拿到吗? “不能!”埃勒里叫道,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像一把刀。 “没错,在那之前他拿了一杯最后一次调制的鸡尾酒给罗斯玛丽,但开始那一杯没有毒。最后那一巡鸡尾酒当中,只有诺拉的鸡尾酒有毒——就是毒害带拉和罗斯玛丽的那一杯,里面有砒霜的那一杯!假如吉姆在给诺拉的酒里下毒,他怎么可能知道最后罗斯玛丽会喝下它? “他不可能知道。那是他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事,不论他怎样想象、怎样计划、或怎样算计,都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事实上,你们可以回想,罗斯玛丽喝下诺拉的鸡尾酒时,吉姆不在起居室,因此,我这个到处游走的脑子就必须问了:既然吉姆不能确保罗斯玛丽喝到有毒的鸡尾酒,那么,谁能确保?” 卡特·布雷德福和帕特丽夏·莱特都用力撑着桌边,安静,僵直,屏住了呼吸。 埃勒里耸耸肩说: “于是马上——,马上。难以置信,而且教人难受,但它是唯一可能的真相。二减一等于一。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给那杯鸡尾酒下毒,因为只有另外那个人在罗斯玛丽拿到它之前掌握着它!只有另外那个人有动机杀死罗斯玛丽,而且可能利用吉姆并无恶意地买来——可能是听了什么人的建议——只是想用来杀死老鼠的老鼠药,去杀人……记得吗?吉姆第一次去迈伦·加柏克的药店买了快克之后不久,又回药店再买一罐,他跟加柏克说,忘了把第一罐放哪儿去了。现在知道了这些事之后,你们猜第一罐到哪儿去了?这不是很明显,那罐快克根本不是忘了放在哪儿了,而是被和吉姆住同一栋屋子,而怀有动机杀害罗斯玛丽的另外那个人偷去藏起来了!” 奎因先生瞥一眼帕特丽夏·莱特后立刻闭上眼睛,好像眼睛痛似的。然后他把香烟塞入嘴角,从牙缝里说道: “只有除夕那天,把鸡尾酒拿给罗斯玛丽的人,才可能是那个人。” 卡特·布雷德福一再地舔着嘴唇。帕特丽夏像是冻住了。 “帕特丽夏,我很抱歉,”埃勒里睁开眼睛说。“我非常、非常地的抱歉。可是,这个真相和死亡本身一样合乎逻辑。而且为了给你们两个人一次机会,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们。” 帕特丽夏昏沉沉地说: “不是诺拉。噢,不是诺拉。” 第三十章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 “都怪她多喝了那么一点,”奎因急急地对格斯·奥利森说,“我们可以借用你后面的房间吗,格斯?” “当然,当然,”格斯说,“暧,真抱歉,布雷德福先生。我在饮料里掺的朗姆酒是上等的,而且她才不过喝了一杯——她的第二林被安迪拿走了。莱米,过来帮忙——” “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你,”奎因先生说,“不过,我想,来一点点波旁威士忌可能有用。” “可是如果她不舒服——”格斯不解。“好吧!” 老酒仙茫然地盯着扶住帕特丽夏的卡特和埃勒里。他们两个人正要将帕特丽夏扶往格斯·奥利森的后面房间;帕特丽夏两眼充溢着痛苦的泪水。 两个人把帕特丽夏安顿在房间里一张马毛呢罩着的黑皮长椅上。格斯端着一杯威士忌飞奔过来,卡特强迫她喝,帕特丽夏呛着了,眼泪如注;然后她推开杯子,躺回毛茸茸的皮椅中,面朝墙壁。 “她已经好些了,”奎因先生确信道。 “格斯,谢谢,我们会照顾莱特小姐的。” 格斯出去了,边摇头边喃喃说,那是上等的朗姆酒哪——他才不像那个骗人的希腊佬维克多·卡拉地,在他的夜总会供应老鼠毒药。 帕特丽夏躺着不动,卡特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他坐下握住她的手,埃勒里看她的手指被用力压得失去血色。他转身走到房间另一头,研究墙上的波克啤酒海报。一点声音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直到他听见帕特丽夏小声叫: “埃勒里——” 他转过身。她起身坐在长椅上,两只手都被握在卡特·布雷德福手中;他拼命用力握紧,简直像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而不是她。埃勒里猜想,在刚才那沉寂的几秒钟内,这里曾经打过一场大仗;现在,大仗打赢了。他拉了一张椅子靠近长椅,面向两个人坐下。 “告诉我剩下的事情,”帕特丽夏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接着说吧,埃勒里,告诉我剩下的事情。” “帕特丽夏亲爱的,剩下的事情没什么要紧了,”卡特连忙说,“喔,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卡特。” “不管剩下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亲爱的——诺拉有病。我猜她一直都是神经质的,一直都接近崩溃边缘。” “是的,卡特。埃勒里,告诉我剩下的事情。” “帕特丽夏,记得吗,你告诉过我,十一月初罗斯玛丽来到之后没几天,你刚好去诺拉家,发现诺拉‘困’在餐具室?” “你是说诺拉听见吉姆和罗斯玛丽吵架那一次?” “对。你告诉我说,你在他们吵架尾声时才进屋子,所以没听到什么重要的话,而且诺拉不肯告诉你她听见了什么。但你说,当时带拉的脸色,和看到《毒物学》书中掉出来那三封信之后一样。” “对……”帕特丽夏说。 “帕特丽夏,那一定就是转折点。那一定是诺拉知道全部真相的时刻——她纯属意外地从吉姆和罗斯玛丽口中得知,罗斯玛丽不是吉姆的姐姐,是他妻子,而诺拉自己却是不合法的妻子……她就那样知道了整个卑劣的故事。”埃勒里看着自己的手。“结果……诺拉失去了平衡。刹那间,她的整个世界垮了,她的道德和健康心理也跟着倒下去了。她面对着一个难以承受的羞辱,而且,从吉姆离弃她到回来娶她那几年,她所过的不自然生活也削弱了她的情感。或许可以这样说……诺拉滑出了界限。” “滑出了界限,”帕特丽夏小声重复着,她的嘴唇苍白极了。 “在那种被搅乱的心理状况下,她于是计划对这两个羞辱她、毁掉她生活的人进行报复。她计划杀死吉姆的第一个妻子——那个自称罗斯玛丽的可恨女人,她计划让吉姆抵偿谋杀罪,办法是利用他几年前为了同一目的而创造出来的方法;而今,那个方法仿佛天意般落入了她手中。她一定是慢慢才想好计划的,但好歹想出来了。她把那三封让人迷惑的信弄成不再迷惑人,她利用吉姆的行为造成是他犯罪的幻象。她在自己身上找到强大的力量、强大的狡诈——那种才能,简直就是天才——以欺骗全世界,同时也欺骗她自己的真实感情。” 帕特丽夏闭上眼睛,卡特亲吻她的手。 “诺拉知道我们——你和我,帕特丽夏——知道那三封信之后,她放意按照三封信设计的模式去实行。感恩节时她放意吃下一点点砒霜,好让我们觉得吉姆在按计划行事。想得起来当时她一有了砒霜中毒迹象之后,立刻去干什么吗?她跑上楼吞下大量镁乳——砒霜的紧急解毒剂。这是那天晚上我告诉你的,帕特丽夏。镁乳作为解毒剂不是很多人知道,但诺拉早就查到了。这虽不能证明她毒害自己,但把这件事和她所做的其他事情放在一起看,意义就明显了……帕特丽夏,要我继续吗?我看让卡特送你回家吧——” “我要知道全部,”帕特丽夏说。“埃勒里,现在就把它讲完。” “我的小宝贝就是这样,”卡特·布雷德福暗哑地说。 “我刚才说‘她所做的其他事情’。”埃勒里低沉地说,“回想一下吧!假如诺拉像她假装的那样,真的关心吉姆的安危,她会把那三封证明犯罪的信放在帽盒里让人找到吗?任何一个妻子,假如像她表现的,对吉姆那么深情,她不会立刻把信烧掉吗?可是诺拉没有——她故意保留了它们……她当然要这么做。因为她清楚,如果吉姆被捕,那三封信将是不利于吉姆的最致命证据,所以她确实留下了它们,以便用来对付吉姆。事实上,达金到底是怎样找到它们的?” “诺拉……诺拉大声引起我们的注意。”卡特虚弱地说。“她歇斯底里地提到那三封信,当时我们根本还不知道有那三封信——” “提到?”埃勒里叫,“歇斯底里?我亲爱的布雷德福,那是最绝妙的表演!她假装歇斯底里,她假装我已经把三封信的事告诉你们了!因为她那么一说,就让你们知道了有那三封信存在。真是可怕的一招。可是,在我知道她才是凶手以前,那些话对我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停了一下,在身上摸索找香烟。 “还有呢,埃勒里?”帕特丽夏声音颤抖地请求。 “只剩下一件事了,帕特丽夏。你肯定……你脸色很不好。” “还有呢?” “是关于吉姆。他是唯—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虽然罗贝塔·罗伯茨也可能猜得出真相。吉姆清楚自己并没有在鸡尾酒里下毒,所以他一定知道只有诺拉可能下毒。但吉姆保持沉默。现在你们明白我刚才为什么说,吉姆有个更壮烈的理由折磨自己了吧?那是他的忏悔,他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因为吉姆觉得,他对诺拉的生命悲剧应该完全负责——确实,他把诺拉通成凶手。因此,他愿意默默地不抱怨地接受打击,仿佛那样就可以反非为是了!只是,受苦的心灵,连思想也受损。因为这一点……吉姆无法看望诺拉。还记得法庭中的情形吗?吉姆连一次也不肯看她,他无法看她一眼。审判以前、审判时、审判之后,他都不肯看她或是跟她讲话。她所做的一切超过了他所能消受的。毕竟,她已经——”埃勒里站起来,“我相信这些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帕特丽夏沉坐在长椅中,把头靠在墙上。卡特看她的表情不由得瑟缩一下,于是说——好像那样便能缓和此刻的打击、能减轻这时的疼痛: “但是,埃勒里,可不可能诺拉和吉姆,是同谋呢——” 埃勒里急忙说: “假如他们是同谋,合力为他们自己除掉罗斯玛丽,他们会这样计划,以至到最后,作为共犯之一的吉姆竟变成唯一可能的凶手?不。假如他们联手摧毁共同的敌人,他们会做一个好像他们都没有牵涉在内的计划。”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安德森在酒吧胡言乱语的声音水滴似地渗透进来。他的话语全部搅和在一起,好像小溪汇入大河,夹在啤酒的麦芽香中,听起来倒是悦耳。 帕特丽复转头看卡特。奇怪的是,她在微笑——但那是最细微、最轻淡的一丝微笑。 “不,”卡特说,“你别说,我不想听。” “可是卡特,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知道!那是可咒的侮辱!” “听着——”奎因先生急忙打岔。 “帕特丽夏,假如你在想,”卡特大声道,“我这种差劲的家伙,经过由莱特镇埃米琳·杜普雷的点拨,而弄出这样的故事,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责任感’,那你就不是我想娶的那种女人了!” “卡特,我不能嫁给你,”帕特丽夏僵硬的声音说,“既然诺拉——我自己的姐姐——是个……是个……” “她没有责任!她病了!听着,奎因,给她一点理性——帕特丽夏,假如你要那么傻,我是完了——真的!”卡特把她从椅子中拉起来抱紧她。“噢,亲爱的,我现在真正在想的,不是诺拉,不是吉姆,不是你爸爸你妈妈或洛拉,或甚至你……别以为我还没去过医院。我——去过了。他们刚把她从保温箱里抱出来那天,我就去看她了。她盯着我,还对我咿呀咿呀地叫——帕特丽夏,等一切安排好,我们马上结婚,带着这个秘密直到进坟墓;我们要领养小诺拉,把他妈的整个这件事情当成一本该死的书里面的荒唐故事——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懂吗?” “我懂,卡特。” 帕特丽夏轻声说道,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他肩头。 埃勒里·奎因先生走出房间时,尽管有点伤感,却面带微笑。 他走到吧台,把一张十元钞票放在格斯.奥利森面前,并说: “看后面房间两个朋友需要什么,还有,也别忘了安德森先生。剩下的零钱不用找了。再见,格斯,我得去赶开往纽约的火车了。” 格斯瞪着钞票: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不是圣诞老人吧?” “不一定。不过,我刚把连珍珠般的脚趾甲算在内才几磅重的小婴儿,送给两个人。” “那这钱是什么?”格斯问,“算是庆祝吗?” 奎因对安德森先生眨眨眼,安德森先生以呆望回报。 “当然是!你还不知道吗,格斯?今天是母亲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