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北上,归冥为鲲》 第一回:门灭 石板路上马蹄声清脆,一路嘚嘚响着,抬眼瞧去,那马上骑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身青衣,端的是眉目秀美,再细细瞧去,只怕是个女孩儿家! 她回头朝后望去,一张口,少女音色便显了:“四哥哥,你还不快着些,待会子便要迟了。” 只见后头那少年郎也不过十四五岁,一身四合云纹的月白箭袖颇显得长身玉立,生的纤眉长目,与那青衣少女倒是有五六分相像。 那少年挑了眉毛,道:“若是爹爹知道了芷儿你扮了男装溜出来就为了听个说书,他还不罚你跪祠堂去。” 说话间到了阳光底下,身上云纹便生出光彩来,宣平西北重镇,却是苦寒之地,穿的这般上好的衣料,只能是宣平侯陆家的姑娘小爷无疑了。 那唤作芷儿的姑娘嘟了嘟嘴,道:“四哥哥你若是不说又有谁知道。” 二人便不再言语,只策马朝前走去,待绕过了两条街,到了大路上,便见着前头缓缓驶来辆马车,瞧着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车辕上“齐威”二字清晰可见。二人便知晓了,这是齐威侯府女眷的马车。 不待二人动作,车帘掀动,下来个小姑娘,不过十一岁上下,盈盈福了福,口中唤道:“白芷姐姐,冥之哥哥。” 只见她茶白中衣外罩了件石榴红绣折枝海棠花束腰比甲,下头系了浅绯色的挑线裙子,梳着反绾垂髫,戴一对儿五彩琉璃蝴蝶簪,耳上坠子用红玛瑙雕了蝴蝶的形状,头一摆,两只蝴蝶翻飞起来,分外可爱。 陆白芷笑道:“四哥哥你瞧,这便是齐威侯家的大姑娘宁翊宸。”眼睛一眯,又笑起来,“你的小媳妇。” 陆冥之自然知道,这亲事在他十二岁时便定下了,说起来竟还是他高攀了,京师迁来的齐威侯,皇上跟前儿的新贵,虽说两年前老侯爷宁绥远去世,继了侯位的是庶长子宁琛,到底有些不成体统,其中龃龉也是不便明了挑出来,可那齐威侯府却仍是煊赫异常,断不是自家这般西北边境过了气的权贵可比的。 可今日……陆冥之见了她心下却有些发痒:她穿红可真好看…… 不待陆冥之言语,白芷便先开口问到:“阿婴妹妹这是上哪儿去?” 宁翊宸甜甜笑了笑:“云出寺。” 白芷歪头想了想:“这几日倒是有老和尚讲经来着,可这又有什么趣儿呢,妹妹不如同我一道儿听说书去。” 陆冥之叹口气:“她可不比你方便,你看看那‘齐威’可显眼着呢。” 宁翊宸便也接口道:“改日阿婴定同姐姐一起去,可好?” 三人别过了,便分两道而去了。 宁翊宸一行车马辘辘,转眼便是到了云出寺,与方丈行过礼后,那老方丈也不言语,心领神会似的便将她朝后引去,转了几转,后头竟走出个同宁翊宸一模一样的女孩儿来,俯身下拜道:“见过姑娘” 宁翊宸忙叫她起来,转头对那老方丈道:“大师这鲛皮面具做的是愈发好了。” 那老方丈笑道:“贫僧只帮有缘之人,只盼姑娘能为侯爷夫人在天之灵讨个说法。”这侯爷夫人说的自是宁翊宸的父母。宁翊宸点头谢过,安排了几句,便径自朝后头去了。 宣平地处西北,气候干燥,寺后却有一大片柳园,着实不易,进了园子里头,便听得洪厚一声:“知道姑娘要来,阿忠便早备下了。” 见了那男子,宁翊宸笑道:“郑伯。”郑忠便领了她到里头坐下。 宁翊宸抿了两口茶水,问到:“消息如何了?” 郑忠皱了皱眉头:“皇上怕是下了旨给大爷了。”这大爷称的便是宁翊宸的庶兄宁琛。 宁翊宸沉吟了一会儿,道:“齐威侯府都迁来三四年了,那昏君到如今才动手,也是真沉得住气,若是将这心思用到治国理政上头,大越早就国泰民安了。”又叹口气道,“宁琛打算何时动手?咱们的布置救不救得下陆家?” 郑忠脸色一沉:“怕就是这两日了,姑娘身在内宅,出手颇不方便,救下整个宣平侯府怕是来不及。” 宁翊宸心下有些慌乱,面上却不显,只道:“今日陆家三姑娘和四爷出了门去了,宣平往西一百里,往北一百二十里便是胡人的地界,出了宣平,便无人敢管了,好歹先将他二人救下来!”郑忠忙应了,二人便谋划起来 宁翊宸那边正纠结着,陆冥之陆白芷那边却浑然不知,陆白芷还一路嬉笑着,同陆冥之论着今日如何有趣儿,摸了摸手腕忽的叫道:“我钏子不见了!” 陆冥之想了想:“莫不是方才取下来顽时落下了?” 陆白芷道:“怕是落下了,我得回去取去,四哥哥你若是要去校场便自己去罢,我去找了钏子自个儿家去就得了。” 陆冥之放心不下,叮嘱了几句,便由她去了,自己策马去校场寻大哥爹爹。 过了平远街,便入了小巷子,横也不过四五人并排策马的距离,转过个弯,却忽的斜飞出一把短刀,冲着马的脖颈而去,霎时血光四溅,那马长嘶起来,登时便要窜将出去,陆冥之急急跃起,一脚踏在墙边,便从马上飞身下来。 才刚落地,只见那马朝前乱冲了几步,便直直倒下来,陆冥之上前去看,那伤口中血水泛了黑色。 有毒! 陆冥之抬起头来,那边厢已窜出八九个人来,均是黑衣蒙面,不知何方人马,二话不说便展开了攻势,陆冥之虽是将门虎子,可毕竟年不过十四岁,形容尚小身量不足,再加上今日未带武器,不免落了下风,教几人团团困住了。 其中一个问道:“大爷可说过要留活口?”被问之人也不言语,只下杀招,旁边人便也明了,个个直冲陆冥之命门而去。 陆冥之咬牙抵挡,心下惨然:今日别是要交代在这了! 第二回:逃脱 正当陆冥之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之际,忽的窜出另一波儿人来,立刻与之前那一波人打将起来,不多时便缓了燃眉之急,那几人不由分说携了陆冥之便跑,陆冥之心下疑惑,开口问道:“何人派来的?”为首那人也不说话,只朝他手心里塞了一支五彩琉璃蝴蝶簪。 阿婴? 那几人携了他,一路疾奔,与另几人接头后,为陆冥之换了快马,备了兵器,又踏上逃跑路程,陆冥之急急问道:“何处去?” 为首一人答道:“关外。” 陆冥之又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人叹口气,只道:“等到了铜门关你便知了” 夜里,一众人马歇在了铜门关下,客栈老板见了为首那男子,又瞧了眼陆冥之,赶紧开了暗阁,将他塞了进去,为首那男子便也跟着进去了。 陆冥之拱手作揖谢了,问道:“大伯如何称呼?” 那男子道:“郑忠。” 陆冥之又问道:“冥之今日遭此劫难,还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不知大伯可能为冥之解惑。” 郑忠只叹口气,教外头人递了张纸进来道:“你自己瞧罢。” 陆冥之瞧去,只见那纸上赫然画着自己的画像,写着自己的名字,“通缉”二字鲜明晃眼,罪名竟是“反贼之子”! 郑忠道:“他们知晓我们定会从铜门关出去,如今这已贴满铜门关了。客栈老板是咱们自己人,如今你先躲好了再说他话。” 陆冥之心下惊讶:“父亲向来忠君爱国,严明大义,怎会做出策反之事!” 郑忠道:“四爷莫急,如今情况,四爷只有先保了命才能顾得上其他。” 陆冥之也是明事之人,郑忠安抚了会子便也冷静下来,只想着今后当如何,郑忠却唤了个与陆冥之身量差不多的少年进来,为他戴了鲛皮面具,陆冥之不由惊了一惊——竟是自己的模样!郑忠吩咐那少年与自己一行分开行走,又拿出一套女装来,对陆冥之道:“先委屈四爷了。” 陆冥之换了女装,面上敷了些粉,不觉面皮有些难受。陆家儿郎皆生的俊俏,加上陆冥之年岁尚小,如此一来竟几近成了个“绝色美人”,连郑忠看了嘴角都不禁弯了弯:“要不,再涂些胭脂?”陆冥之嘴角抽了抽,道:“还是算了罢……” 陆冥之再次俯身谢过郑忠,那郑忠只道:“我原先是齐威侯侯夫人用惯的老人儿了,如今侯爷夫人不在了,便是唯姑娘马首是瞻,今日姑娘叫我保下四爷,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当保下四爷的。”郑忠又一顿,道:“明日阿忠便随那假扮四爷的人一同走了。” 第二日,铜门关前一行人抬棺而出,纸钱漫天,随行之人个个哭得凄哀,其中一个女孩儿不过十四五岁大,一身素白孝衣,双目通红,神色凄婉,颇是惹人怜爱,却只是哀哀哭泣,一声也不言语,引得那关口的兵士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前头走的那男子忙给那几个兵士塞了碎银子:“几位官爷看我们姑娘和小的可怜,便叫我们送了老爷出城去葬了罢。”细细看去,那男子竟是郑忠的侄儿郑祀。 其中一个叹了口气,正要放行,另一个细细端详了那女孩儿一会儿,出言道:“慢着!”郑祀一行人心不由从胸口提到了嗓子眼。只又听那兵士道:“这小娘们儿皮相倒是真不错,如今又死了老子,不如就现在寻个着落罢。”言罢便出手要掐那女孩儿的脸。陆冥之心下恶心,正待他要折那兵士的手指, 郑祀却一把将那兵士的爪子劈手捉住,高声道:“脏爪子往哪儿放!”这一声引得一众出关的人全都循声望来。郑祀鼻子一抽,便哭起来:“我们老爷一辈子就得了这么个女孩儿,还自小便是个哑巴,如今老爷不在了,我们姑娘还这么遭人轻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言罢,那女孩儿也抽泣起来,后头一众送丧的人也跟着嚎啕起来,登时哭声震天。 旁的几个军士忙一掌拍在那出手的头上,道:“侯爷叫你来办事的,没得叫你来惹麻烦的!你看这一众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待会儿若是有人趁乱混出去有你好看!” 那兵士听了只得作罢,几个兵士开了棺验过,里头的确是个死透了的人无疑了,便放了郑祀一行人出关而去,关外一路黄沙漫漫,一眼望不到边。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陆冥之心道,“只是没冰罢了。” 宣平布政使司,齐威侯府…… 宁琛上京去了,家中便只剩几个女眷,宁翊宸布置也方便了许多,今日她却只携了妹妹宁翊寰,在园中抚琴,瞳孔却不聚焦,只木样的弹琴,不多时,前头丫鬟俯身在她耳畔道了几句,只说二门婆子传了消息进来了…… “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绷断,手指上渗出血来,那弦丝便也红了。“大姐姐!”宁翊寰急急上前,扳了她的手指来看伤口,小姑娘也就十岁上下,满面的焦心,“瞧瞧,手指也破了,指甲也断了。” 宁翊宸却只怔怔,唤她道:“小寰子……” 宁翊寰应声:“诶。” “陆家三姑娘没能救下来。” “我对不住白芷姐姐。” “郑伯也叫那起子奸人给害了” 宁翊寰再没言语,只宁翊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什么天赋异禀少年早慧,到底还是我不成。” 她看向琴弦,道:“夫子送我这张琴来,这弦子还是头回断呢。” 这琴名玄首。 京中人皆知,宁翊宸师从当朝首辅盛淮安,当年她六岁之时同盛淮安对政,有板有眼,条理倒也清晰,盛淮安啧啧称奇,直道:“若为男儿,当有甘罗之姿,晏婴之才。”故为她取了小字阿婴,收做门下之徒。 “到底还是我谋划不周。”宁翊宸叹道:“吩咐下去,等风头过了,接陆家四爷回城来。” 第三回:浴火 往日宣平侯府倒也是飞檐翘角,如今却只剩了一片废墟,处处是烈火烧过后的痕迹,断壁残垣,残瓦破砾,好不凄凉。走近了瞧,只见一片废墟上立了个老道姑,嘴里喃喃的:“作孽哟……” 那老道姑在废墟中翻找着,不时翻出个金的耳珰子,半截玉镯子甚么的,当她翻开半栅残破的梨花橱时,险些惊呼出声——下头有个三四个月大的娃娃,竟是还活着!她瞧着那个娃娃,小小婴孩竟朝着她“咕噜”了一声,她赶紧将那孩子伸手抱了起来。 老道姑抬眼望了望,忽的发现个少年人朝这边走来,赶忙抱了那孩子远远逃开了。 来者是当初宣平侯的嫡幺子,这废墟里头曾今的小爷,陆冥之。他脚下似乎不稳,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回来这一路,他瞧见了“自己”的头颅被砍下,同家中男丁的首级一起悬在城门楼子上,他听说了往日自己最疼爱的三妹妹白芷教人凌辱至死,他手抠着地上的瓦砾,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以及,听见自己对身后那人说:“你家姑娘是要见我?” 陆冥之朝着堂屋的方向叩首三次,握了一把灰在手里,起身而去,天边一抹火烧云烧得像那日宣平侯府的大火…… 齐威侯府…… “你哥哥要杀我,你却要救我,真不知齐威侯家的人是个甚么意思?”陆冥之抱臂而立,脸色惨白,嘴上开裂翻起皮来。 。宁翊宸彷如早就料到他会是何反应,只唤了个老妈子来为他倒水,口中道:“你随我来罢。” 齐威侯家三四年前才迁到宣平,开牙建府的晚,府邸尚新,却也建了祠堂,大门沉重,气氛森然,只听宁翊宸一声吩咐下去:“开祠堂。”两扇大门缓缓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陈年的兴衰荣辱全揉在里头。 陆冥之听了,只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宁翊宸瞥了他一眼,道:“怎么,觉着我是个女儿家,开不得祠堂?” 陆冥之不说话,宁翊宸又道:“宁琛上京邀功去了,这府中如今全是我的人。”进了门,里头黑漆漆一片,宁翊宸又吩咐:“掌灯。” 明明是个孩子,说话却是成人的语气。陆冥之心道。 她唤他过去,她踮了脚尖,掀开黄花梨雕祥云纹的盒盖,道:“你看看那头上四个字。” “治世文臣”嘛——这是她家的丹书铁券,齐威侯封侯的丹书铁券。她冷声道:“你可知你家的上头写了甚么?”她顿了顿,“开国元勋!” “你可知宁琛斩你父亲时说的甚么?他说‘你道我是个书生,可我却是朝廷的将首!’拿的一把尚方剑好是威风呐!他占的不就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理?”说到这里她似乎气极,“我那庶兄宁琛是个甚么人?弑父害弟,逼死嫡母,他怎么谋来的侯位,哪个不清楚!你父亲封疆大吏,镇守宣平;家里头满门清贵,代代都有得力的儿郎。那皇帝,竟要让他,斩杀了你们全家?” 宁翊宸冷哼一声:“倒是好一对昏君奸臣!那昏君,看着四方百姓疾苦不顾,到还想着建高塔;四处揭竿而起的不理,到先杀忠臣,斩元勋,狡兔死走狗烹上了!”她从后头下人手中接过一物,仿佛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掷在地下,“咣当”一声,整个地面都颤了颤! 她抖着手指,指着地下那东西,对他说:“你看看!你好好看看!”陆冥之看向那半圆的铁片,黄金嵌首,朱砂填字——那是他家的,宣平侯封侯的丹书铁券!上头“免死”两个大字鲜血似的,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宁翊宸冷笑:“你看这多重的丹书铁券,本该是多厚的君恩啊!可你现在敢说‘君恩四海’这四个字吗?你如今能对那昏君道一句‘谢主隆恩’吗?可惜你父亲你大哥,好一番忠臣赤子心!临刑前还要面北拜过主上!”她缓了缓气息,道:“冥之哥哥你原先是家中幺子,上有父兄护着,如今可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当如何?如今这般昏君奸臣当道,你当如何?这世道,大越的气数可是快尽了。” 陆冥之猛地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呼吸起伏仿佛叫人掐了脖子喘不上气。 宁翊宸只道:“怎的?还非要我明了说出来?”言罢,她竟是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高呼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冥之脑中一个闷雷炸过,眼中神色坚定起来,着了魔似的,道了句:“平身。” 后面响了一声,似是倒了个未点的烛台。宁翊宸眉头蹙了蹙,道:“小寰子你也躲了半天了,还不出来,又不是没让你看着。”说着,后面畏畏缩缩走出个小女孩,拧着帕子,低着头,站到宁翊宸身后。宁翊宸道:“我二妹妹年岁小,还不晓事,许是吓着了,冥之哥哥莫怪罪。” 言罢,她又让后头人取过一柄枪来,那枪颇重,几近有宁翊宸两个高,她使了全身力气,却硬是自己稳住了那柄枪,颤巍巍扶了枪站住,道:“这是你大哥哥陆冠之使的,破月枪。”那枪尾一点点错彩镂金闪起光来,“如今我将它交还与你,你接过它,便再也不是宣平侯陆家的四爷陆冥之。” 陆冥之接过枪,仰头长呼了一声:“大哥!”眼角渗出泪来。 宁翊宸道:“你走罢。”她浑身脱了力似的。 “阿婴。”他唤。 “走罢,别回头,从这里出去,世上再无陆冥之这个人……” 他拱手俯身行了礼,柔声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陆冥之转身离去,身后幽暗昏惑,身前星斗灿烂…… 宁翊宸缓缓地,梦呓一般:“宣平,再不会是从前的宣平。” 第四回:短褐 這幾年天災不少,朝廷的賑濟又層層克扣發不下來,便有人忍不下去揭竿而起,漸漸的形成了幾支起義造反的隊伍。原先,宣平侯在時到也算是鎮得住,如今宣平侯府徹底不在了,幾支隊伍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陸冥之思索了一陣,自己並不清楚起義軍的具體情況,若是另拉一支隊伍起來,謀劃不好容易散夥,弄不好怕是要丟了命去,不如去尋了已有的隊伍,倒還能謀些發展。 近日寧琛不在,有一夥子起義軍趕緊趁了機會要招兵,陸冥之便打算去試一試。 眼見著前頭一大群人力吆喝著,陸冥之上前去,朝著個管事模樣的人問道:“這裏可是在招兵?”那人正要應聲,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來呢要?”說的是宣平土話。陸冥之應道:“嗯!”那人又看了他一會子,突然站起來大叫道:“大家快把這個勺子抓航!肯定是齊威侯那邊派來清剿咱們的!”陸冥之駭了一大跳,噔噔兩下就上了牆,在屋脊上一溜兒跑著,跑過好幾條街才停下來。 方才發生了甚麼?陸冥之心下疑惑,抬起手來,石青色袖上的緙絲團花明明暗暗,到煞是好看。 緙絲團花?!!陸冥之心裏苦笑,這還是阿嬰給的衣裳,如今再穿來,怕是不合時宜了,這一看便是個公子哥兒。 怪不得呢。況且,自己的官話怕是說的太好了。想到這裏,陸冥之忙在地上滾了幾圈,地上土大,轉眼間衣裳上頭便全是灰塵,他順勢將衣裳扯破了些,腳上一雙挖雲子的粉底小皂靴也扔了,只光腳站在地上,找了塊破布將破月槍槍尾那一點錯彩鏤金包上,抬手將頭發揉亂。 行了,這下不像紈絝了罷?陸冥之心道。 陸冥之觀察半晌,換了個招兵的管事,好容易才將名字報上去。 “娃娃,叫撒名字呢?” 陸冥之輕輕歎息,道:“陸四郎。” “嘔吼,可憐的,鞋也沒有的。”言罷竟是發了身衣服給他。還統一著裝呢?陸冥之心下笑道。換了粗麻布短褐,倒也乾淨清爽,鞋底納著密密的針腳,也不知是誰縫的,大約是兵士的家眷罷。總不能是招了繡娘來罷?他碎碎念著。 “嘔吼,你這槍勞道嘛!那個地方弄來的?”那管事又說話了。陸冥之一個激靈,道:“搶的嘛!”那管事笑道:“可以呢可以呢,候著去罷,等會子大將軍就來了。”宣平土話說起來有些胡人的口音,卻不難聽懂,陸冥之自己也是會說些,這麼著也是糊弄了過去,聽說叫自己候著去,陸冥之心下笑笑便也候著去了。 正當陸冥之與一幫少年郎坐在一起時,他面前過來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歪著頭看了他半天,那少年生一雙桃花眼,琥珀色的瞳仁清澈明亮,臉龐被太陽曬得有些微黑,盯了他半天,才開口道:“這位哥哥,可否能過來一下。” 說的是官話。 陸冥之心下起了疑,便也更著他過去了,走到角落裏,那少年深吸一口氣,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道:“你是不是宣平侯家的小爺,陸冥之?”陸冥之聽了,心下大驚,一把將他摜倒在地,死死掐了他的脖子,冷聲道:“知道太多了罷。”那少年憋得滿面通紅,掙扎著道:“你聽…聽我說嘛…我我我我又不是要害你…你你你完了再掐死我也成啊!”陸冥之將他一把甩開,看那少年翻在地上咳嗽,冷冷道:“說!”那少年一口氣緩下來:“你這人真是,我都來起義軍了,還能到寧琛那去把你賣了不成?太沒革命精神了罷。” 陸冥之撇撇嘴,不想說話。那少年又道:“我就是看你竟然還活著好奇罷了,我可是認得你的!”陸冥之道:“那我怎的不認得你?” 那少年笑笑:“你一個爺,能認得我才怪呢。”他揉著自己的脖子,胡亂清了清嗓子,“兩年前你在校場逞強,硬是左右手開了你大哥的八力大弓,我可看的真真的!你轉身我便看你神色不對,怕是將自己弄傷了罷?”陸冥之心下尷尬,是脫臼了啊,卻仍是開口問道:“你是哪家手下的?”他只當那少年是父親麾下哪位將領的手下人或者親眷。那少年扯著嗓子:“甚麼哪家手下的?我在下頭給你們倒酒呢!” 什麼玩意兒?倒酒? 那少年又道:“我家開的杜康坊!” 唔,商賈人家的孩子啊。那少年又道:“如今你這情況,竟也來起義軍了!有血性,到真是個兒子娃娃!”又說上宣平話了。 陸冥之問道:“那你為何要到起義軍來,你家生意不正好著呢。”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我啊,家裏逃出來的。”仿佛有些難過:“商賈人家死了姨娘的的庶子,怎麼活喲?”那少年又啐了一口:“啊呸!什麼姨娘!那是我娘!”見他談及家事,陸冥之也不好言語,只靜靜地聽他說。 過了會子,那少年又嘻嘻笑起來:“哥哥,現在叫你爺可是不行了,我該怎麼喚你呢?”陸冥之也笑道:“陸四郎。” “喔,四郎啊。”他道,“我叫燕齊諧,志怪的那個《齊諧》。等過了年關,我就十三了,哥哥你呢?”宣平習俗,不算虛歲,是以這燕齊諧說的應是周歲了。陸冥之也道:“我十四歲,不是年關生的。” 燕齊諧仿佛高興起來:“等會子等將軍來過了,我請你喝酒去!” 果然是家裏賣酒的孩子啊。陸冥之心下好笑,便也應了下來。 “前越建平十一年,太祖初遇長寧王燕齊諧,太祖少,見長寧王言及身世秘事,怒極,扼長寧王頸,王近氣絕。” ——《昭史·太祖本紀》 (今年是大越建平十一年,太祖爺和長寧王第一回見面,長寧王說了點不該說的,太祖爺生氣了,把長寧王掐了個半死。) 第五回:破月 陆冥之同燕齐谐正说着话,言语间那大将军便到了,不如众人所料,是个彪形大汉,口上说是要看看今日招的兵如何,燕齐谐便凑在陆冥之耳边,道:“这大将军,唤作霍三元。” 陆冥之在心里暗中记下了,二人立到旁边站好,那霍三元说话,陆冥之偷眼瞧去,心中只道,倘若是个太平世道,他在家中大约也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了罢…… 正想着,那将军开口道:“好得很,都是年轻娃娃,我们军中也是有新人了!” 他扫视了大家一眼,忽的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大叫起来,“那个怎的生的这般秀气,别是个姑娘!”说的是陆冥之。 陆冥之心中翻了个大白眼,道:“男的!”少年郎正变着声,听着却显然是个男子无疑了。陆冥之少时,饭量不小,却生的精瘦,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下生一对儿凤眼,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目光流转间波光潋滟,加上生来便比旁人生的苍白些,虽说是自幼随父兄待在军中,如今站在一堆皮糙肉厚的农家小子中,却是真真像个姑娘了。 霍三元口中啧啧了几声,目光中略有些嫌弃,陆冥之心中微叹,面上却不显,只道:“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容貌俊美,虽为战神,犹担心相貌威慑不足,遂于作战时戴面具以骇敌军。”他又笑了笑,“我怕是也得寻个面具戴了。” 霍三元又啧啧:“还读过书!”陆冥之板着一张脸:“‘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伐谋,必要读书。” 霍三元扁了扁嘴:“一个小娃娃板个大人脸,还近说些之乎者也,别只会纸上谈兵,不中用啊。” 燕齐谐在一旁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他他,他会会用成语!“纸上谈兵”这词别是前两日在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罢! 陆冥之只轻笑了两声,伸手扯掉了破月枪枪杆上包的破布,露出错彩镂金的工艺,银错金嵌绿松石蟠螭纹生出光彩来,端的是绚丽夺目。 只见陆冥之将破月枪向前一横,做了个起手式,道:“将军一试便知。”霍三元也笑了:“好小子。”言罢持了大斧,看向陆冥之。 陆家善枪,干,戈,戟一类的也不在话下,陆冥之在家中时虽还没有自己的兵器,大哥陆冠之的破月枪倒也使的称手,几路破月枪法使过,霍三元的气息便有些不稳起来。 陆冥之乃陆家四爷,自幼同父兄习得一手好枪法,那破月枪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而他脚下的步伐却无丝毫慌乱,步起如燕,落时似石,套路章法行云流水一般使过,不懂之人看来便像是舞蹈一般,仔细看去却是衔接恰当,一环扣着一环,时而挺枪突进,时而立枪闪退,步步狠辣,招招用心,只是他年岁尚小身量不足,那陆家精髓的枪法却还施展不开。那边的霍三元使的是野路子,自学成才,身形便显得有些重了,好在力气大,经验足,持大斧左挥右舞,劈开直插过来的枪锋,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竟谁也没占上便宜。 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们两眼放光,霍三元口中不禁赞道:“好。” 陆冥之心中只微微叹息,如今这世上,还会使陆家枪法的人,怕是只有自己了罢。心中想着手上却不慢,枪尖一挑,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拨开霍三元的大斧,瞬间退出几步之外,持枪行礼道:“将军承让了。” 那霍三元颇是高兴的样子,丢了大斧就去拍陆冥之的肩膀,口中不住的赞着,霍三元又问道:“真是个儿子娃娃,叫撒名字呢?”陆冥之面上微笑:“陆四郎。” 霍三元憋住了笑,心道,这名字和我的有一拼。 四郎四郎,像是开蒙之前家里头人唤着的乳名,一仄一平,唤起来虽不清朗雅致却也上口,到也是个好名字。 这世上,果真再无陆冥之了…… 酒铺中,燕齐谐要了酒肉,与陆冥之一同吃着,口中仍喋喋不休:“早就听说陆家枪法天下少有,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陆冥之一筷子敲在他头上:“再说再说!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还掐你掐的不够是罢。”燕齐谐连连讨饶:“四郎四郎!哎呦喂我的哥哥,您下手也忒重了。” 陆冥之不禁气笑了:“这重?这还重?我拿破月枪砸你你信不信!” 燕齐谐嘴里塞了牛肉,说话嘟嘟囔囔,只隐约听得说“不要。” 陆冥之:“哦你要我砸你。” 燕齐谐忙不迭的一声惨叫,引得铺子里一众人全都看了过来,陆冥之不禁翻了个大白眼:“你快闭嘴罢!” 燕齐谐嘻嘻笑起来:“你翻白眼的时候小心噎着。” 陆冥之不禁无奈:“你在家是不是没少挨揍,就你这嘴。” 燕齐谐脸色一滞,似是想起了甚么不痛快的事,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琥珀色的瞳仁像是蒙了一层翳,苦笑了下:“是啊。”他叹了两口气,旋即又笑起来:“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言罢抄起一坛酒,整坛灌了下去,清澈的液体倾泻而下,仿若瀑布挂银川,而燕齐谐却恍若什么都没发生,沾了酒的粗麻短褐格外熨帖,说是酒鬼,怕是污了这份神态自若,说是酒仙,目光中却还带着愁的,还欠一分。 陆冥之眼珠子快蹦出来了。 燕齐谐:“你瞪着我干嘛?喝酒啊。” 他竟然还是清醒的!喝酒这事也要天赋异禀的吗?陆冥之心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将进酒》 第六回:胡马 宣平秋日短,秋风萧瑟了几日转眼便入了冬,还不曾下雪,只是干冷干冷的,叫人只想缩起来。 宁翊宸着了件缂丝银鼠褂,手里捧着的雕花手炉中银丝炭微微泛着红光,一旁坐着的宁翊寰嘟着嘴,扯着她的袖子,口中道:“大姐姐,我不想叫梨白去看铺子。” 宁翊宸被那手炉暖的有些懵:“梨白?你那大丫鬟?我不是叫周有贵去看铺子的吗?” 宁翊寰有些恼:“周有贵是梨白的未婚夫婿!大姐姐你怎的不记得了?他去了梨白不也得去?” 宁翊宸打了个哈欠:“哦这样啊。” …… 半晌没言语…… 宁翊寰以为自家姐姐不悦,便不敢说话,好半天没见动静,便偷眼望去 “……”她家大姐姐竟然歪着头睡着了!果真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宁翊寰心下无奈,忙晃了晃自家姐姐:“醒醒啦,睡觉也不能这么睡的。” 宁翊宸迷迷糊糊,甩了甩头:“你刚说什么?”宁翊寰:“梨白。”宁翊宸捏了捏眉心,道:“银丝炭多少钱一斤?”宁翊寰一下没反应过来:“啊?”宁翊宸说话含含混混:“二两。” 宁翊寰不明所以:我们是买不起银丝炭了吗? 宁翊宸点了点她的头:“你觉得就照宁琛给我们俩天天克扣吃穿用度的样子,我要是不做生意,你觉得咱们俩是怎么用上银丝炭的。”宁翊宸渐渐清醒过来,“那周有贵原本就是个养马的好手,叫他做这生意不刚刚好?” 宁翊寰疑惑道:“那要怎么把周有贵放出去,他在咱家待的好好的。”宁翊宸将手炉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这还不简单?教他犯个大些的错处,让宁琛给发卖出去,咱们联络了人牙子,将他一家买来就是了。” 宁翊寰懵懵懂懂,只得应下了,她不知道,这是一批战马,上好的宣平胡马,大约一两年以后便能用上了,恍恍惚惚能看见三年以后一支铁骑的影子…… 当然了,陆冥之目前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批马。冬日,霍三元带领的起义军同宣平镇城司干了一仗,劫了仓库,抢回许多冬衣来。招兵发棉衣,如此又招来许多贫寒出身的新兵,霍三元正发着愁,人是有了,可若总是步兵作战威力有限,可若是想建立骑兵,马从哪来? 燕齐谐挠了挠头发:“若是要马,自然还是胡马得好,蒙古马最好,回鹘马次之,若是要买咱们银子够是不够。” 霍三元抽了抽嘴角。 燕齐谐赶忙毛遂自荐:“商贾之道我懂,讨价自然不在话下!”霍三元叹起气:“没银子,够你们吃饭就不错了!” 陆冥之思考了会子:“回鹘马倒是有。说起马来,还是有事没事来宣平城侵扰的那支回鹘部养得好,近些日子宁琛镇不住胡人,只能拱手送些东西来求和,到是叫人牙长(恨得牙痒)。” 燕齐谐笑道:“怎的?你想偷来啊。” 陆冥之点了点头:“未尝不可。” 霍三元听两个小子说的有眉有眼,不禁开口道:“怎么?那你俩打算带人去偷?” 陆冥之拱手道:“不知将军觉得可行否?”霍三元挥了挥手,当是允了。 宣平分内外两个城,镇远门内是内城,镇远门外铜门关内是外城,出了铜门关,便是黄沙漫天,胡人的地界了,起义军一众一般在外城活动,今日便只见了陆冥之燕齐谐领了十来个少年郎,偷偷出了铜门关去了。 没有戒严,出入关的商人又多,混出关去倒是容易事,几个少年踏了黄沙,直奔那回鹘萨拉部而去,黄沙中星点有些骆驼刺,梭梭草一类的低矮植物,走出十几里才见个绿洲,这便是回鹘萨拉部了。 几个少年商人模样,到也没人在意,陆冥之取了水叫众人喝了,一路探出去,到真找到个马场,他悄声同燕齐谐道:“倒真是还在这。” 燕齐谐挑眉,眼里问道:怎么? 陆冥之:“当年我父亲打过一回萨拉部,只是朝廷下了令说要友好邦交,才撤了军回宣平的。” 等一众少年喝过水,陆冥之便道:“来者都是差不多会些骑马的,等会儿我同燕齐谐将那看守的几人解决了,你们就骑了马逃掉。” 几个少年应了,散开来去,燕齐谐在陆冥之身后露出个头来,问道:“留活口吗?”陆冥之应道:“看情况而定罢。”燕齐谐叹了气,继续拿陆冥之的背当门框靠。 陆冥之:“你做什么呢?” 燕齐谐:“我冷……” 陆冥之:“……” 马场口守着个回鹘人,蹲坐在地上打瞌睡,,胡子上结了零零碎碎的冰碴子,只见一个少年走向他,说了些什么,那回鹘人便将眼睛睁开了 少年生一双桃花眼,一笑起来弯弯的,甚是讨喜,便是燕齐谐无疑了,二人说的是回鹘话,陆冥之听不懂,读起肢体语言来大约是问路的,二人比比划划嘟嘟囔囔了一阵,燕齐谐从怀中取出张馕饼来,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个油纸包,油纸打开,里面是一大块烤好的羊腿。 那回鹘人立马眉开眼笑,唤了同伴过来,几人架火烧起茶来,顺带将那羊腿也热一热,,回鹘人取了小刀,将羊腿上的肉切下,几人热热闹闹打起牙祭来,回鹘人大口嚼着羊肉,好不快活,燕齐谐牙口差些,嚼起肉来有些费劲,吃得慢,叫那几个回鹘人好一顿笑,大约意思是“汉人小子不行不行。”云云。 陆冥之领着一众少年,偷偷伏在栅栏后,眼见着燕齐谐同几个回鹘人道了别。 燕齐谐站起来,朝陆冥之一众的方向绕去,离了那几个回鹘人的视线,燕齐谐脚下生风,跑了起来,站定后,一扣嗓子,“哇”的一声,刚才吃的东西尽数吐出来了。 第七回:得手 燕齐谐吐的稀里哗啦,陆冥之忙给他递了水,言道:“漱口。”燕齐谐吐出嘴里一颗药丸,漱了口,上气不接下气的又被陆冥之灌了解药,他跌在地下,口中道:“也不知这蒙汗药能解多少,我一会儿要是体力不支四郎你就抱我走啊。” 陆冥之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笑道:“你打算让我抱你?那好啊,你可别后悔。”凤眼微挑,笑容灿烂,吓得燕齐谐一个冷战:“哥哥哥哥,我自己走。” 几个回鹘人没多久便都睡了过去,甚至微微打起呼噜来,陆冥之打了手势,几个少年鱼贯而入,几乎是一人配了双马,将马朝外牵去。 陆冥之携着燕齐谐领了一众少年朝马场外走着,燕齐谐低头朝那几个昏迷的回鹘人瞧去,几人仍是毫无动静,便放心教大家走了。 他回头那一刹,一个回鹘人动了动,他迷迷糊糊,趴在地上,仿佛在思考自己在哪,雪地冰凉,和着风挂在脸上,意识渐渐被唤醒,过了好半天,那回鹘人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怕是着了那汉人小子的道儿了,自己今日闹肚子,根本没吃几口,喝的茶又多,现下已是醒了过来,他赶紧把自己翻过来。 马场里面,一匹马也没有,马毛到是剩下好些。天哪!那回鹘人倒吸一口凉气,回头再看去雪地上慢慢马蹄印子,深深浅浅一路前去怕是已经走出老远了,那回鹘人咬牙切齿,往一众同伴脸上拍着雪,几巴掌下去,硬生生把几个同伴弄醒了,另几个人也同他刚醒来时一样,浑浑噩噩,脑子不甚清醒…… 真是倒霉透了!回鹘人的悲鸣响彻云霄。 陆冥之和一众少年在路上歇息,天上又下起雪来,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刮得人脸上生疼,燕齐谐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摸了摸鼻子:“谁骂我呢?” 陆冥之冷笑:“你怕是作恶做太多了。” 燕齐谐呈大字型瘫在地上:“我这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别是哪个姑娘对我一见钟情因爱生恨了。”陆冥之默默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再比了比燕齐谐的身高。 矮半头。 燕齐谐忽的跳起来,哭笑不得:“能别这么糟蹋我吗?指不定就那个姑娘看上我了呢。” 陆冥之也笑了:“是是是,看上你了,看上你了,因爱生恨了。”他突然神色诡异,凑到燕齐谐跟前,道,“是不是还要骂你一句‘死鬼’?” 燕齐谐嘴角抽搐,陆冥之坏心眼的大笑,不防一阵冷风刮过,风里夹杂着些许叫喊,仔细听来,竟是回鹘话! 坏了!燕齐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哎呀这位大哥好眼熟!陆冥之白了他一眼,拎了破月枪横在身前,几个少年围在他身后,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为首那回鹘人叽里呱啦一阵叫唤,陆冥之楞了一下,回头问燕齐谐道:“他说啥?” 燕齐谐:“打架呗,还能是撒。”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打就打罢! 陆冥之起身上马横着破月枪便挽了起手式,燕齐谐拔了长剑出来,其余少年或拿了称手兵器,或赤手空拳捡了些石块木棒,两方便对起阵来。 “锵”的一声,陆冥之横枪挡开了回鹘人的马刀,枪尖一晃,离开了回鹘人的身前,划过一道弧度直向他胯下的马而去,“噗呲”一下,血肉迸溅,那马没了一只眼睛,马儿狂呼乱叫,伴随着一声长嘶,将那回鹘人甩下身来,在人群马群中奔跑乱窜,刹那间没了影子。 燕齐谐慌乱避开那近乎疯掉的马,朝着陆冥之大喊:“四郎四郎,你可悠着点!别再伤着马了!等会子打赢了还能多抢几匹马回去!” 想的还真多。 心里虽说是这么想,手上动作却照了燕齐谐的话去做,再下手时只找人,尽量避免伤了回鹘马。 陆冥之枪尖一挑,回鹘人的马刀便脱了手,回鹘人气极,生生握住了枪杆,手上血肉模糊,嘴里骂骂咧咧说这些陆冥之听不懂的话。管他说什么,看那表情呲牙咧嘴的铁定在骂我!陆冥之心道。 “对不住了!”陆冥之大喝一声,再一挑枪尖将那回鹘人掀下马去,吱哩哇啦一阵回鹘式的惨叫,枪尾错彩镂金映着白花花的雪地晃得他眼睛生疼,咕噜几下,便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陆冥之刚刚转过身,就听见燕齐谐“啊!”一声惨叫,陆冥之忙看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燕齐谐膀子叫人给捅了个对穿。 这破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陆冥之策马上前,破月枪一挺,给那回鹘人也来了个膀子对穿,顺带将他掀下马去。燕齐谐嘴上哼哼唧唧,却自己扯了布条裹伤口,那边又一个回鹘人冲将过来,陆冥之忙吼道:“躲远点!”一枪抡了过去,那回鹘人牙落了一地。 正当陆冥之长舒一口气时,却突然听得一声炸裂之音,穿云裂石一般,陆冥之吓得汗毛直竖:对付几个偷马贼还用上火器了?这回鹘人还能用上火器?燕齐谐在一边大叫:“下面有人放爆竹!” 甚么玩意儿? “马惊了!”传来少年人的呼声,那些马匹扬蹄长嘶,四散乱窜起来,燕齐谐原就避开马群一些距离了,现下自知不妙,朝着马群之外纵身一跃滚下马去,几个前滚翻咕噜咕噜滚出老远,嘴里大叫着:“哥哥哥哥!找头马!找头马!”雪地上红红一溜儿血迹脱离了群体。 废话!老子当然知道找头马! 陆冥之牵了缰绳,死死拽住身下的马,那马不听使唤,直直只想冲着一个方向去,陆冥之定睛一看,不远处那匹马毛色发亮,较其他马高出半头来,马群也朝着那个方向聚拢,陆冥之心下明了,这大约是就头马了。 陆冥之攥紧了缰绳,由着自己身下那匹马朝着头马奔将过去,等距离差不多了,他立上马身,轻身提气,连踏过两三个马背,直坐上那头马去,他扯紧了缰绳,一连几拽,那头马跑出一段距离后渐渐慢了下来,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之后 停了! 第八回:旧事 燕齐谐裹了伤口,一边喝药一边叨叨:“真苦,要是有蜜饯就好了。”陆冥之一个白眼翻过去:“吃什么蜜饯!姑娘家吃药都没说过要蜜饯。”燕齐谐神色诡秘:“哪个姑娘吃药不要蜜饯?” 阿婴呗,还能是谁,脸上却正色而道:“我妹妹!” 白芷当然不可能的,小姑娘最畏苦,只是当年苦大仇深喝药之时遭娘亲嗔过:“就你矫情喊苦,人家宁家大姑娘怎的就不要蜜饯吃?” 白芷不服,只道:“阿婴她小时身子不好,喝惯了药的。”果真往事如烟,当初说话的二人早已不在了。 叹息过后却捕捉到了余下的一丝温暖,还好还好,阿婴还在。等年关过去,她就十二了,白芷若是还在,也该十三了…… 不等陆冥之想完,燕齐谐接过话头去:“你家四个小爷我知道的,可是你家几个姑娘啊?这说的是哪个妹妹?” 陆冥之苦笑道:“七个,两个姐姐五个妹妹。” 燕齐谐跟着道:“哎呦喂凑足七仙女儿啊。” “要不再添你一个,算成八个?你家的小爷生的可是个顶个的俊俏,尤其是你,漂亮的跟个姑娘一样。”燕齐谐坏笑。 “你可闭嘴罢,还找死是不是!是谁教别人给打成这样,现在躺在这哼哼唧唧嫌药苦的,到底是谁不成啊?”陆冥之很想揍他。 是啊,就自己生的像个姑娘似的,所以他才会在十二岁那年逞强开了自家大哥八力的大弓,虽说伤着了自己,可毕竟是留了名声,陆家军中自此再无不服。 燕齐谐叹气道:“我已经很可以了,我从前可是个书生。”陆冥之疑惑:“嗯?”燕齐谐笑道:“我家老爷子做贾人受够了欺压,整日想的便是让几个子弟读书入仕,天天就‘孔子云’‘曾子曰’的。”他突然想起了甚么极好笑的事情似的,“你知道我那四个哥哥唤作甚么吗?” 燕齐谐笑得抖了起来:“燕论语,燕孟子,燕中庸,燕大学!” 陆冥之一口喷了出来:“这都甚么?” 燕齐谐道:“所以啊,我行五,又是个庶子,老爷子不疼嫡母不爱的,才得了个正常名字。”他又冷笑,“我那大哥哥,考到三十岁还是童生。” 他又道:“四郎你生在勋爵之家,又是嫡子,你不知道啊,贾人家庶子日子难过啊。” “可惜了我娘了,原是个老秀才独养女,死了父亲,叫我家老爷子买了作妾,平日里我连声娘都叫不了,只能喊姨娘,她生我前日梦见我外祖父给她念书,念的是《逍遥游》,念到‘齐谐者,志怪者也’梦便醒了,是以,我唤作齐谐。” 说到这儿,燕齐谐眼眶有些湿:“可后来,我娘日日受气,也教那我那好嫡母给作践死了。”他抬起眼来道:“四郎你说?这世道有甚么意思?自己的娘喊不了娘,读书也不过只能读些四书五经,作两篇胡说的八股,完了入了仕也只能是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漫天的虚假伦理道德,真真有个甚么意思呢?” 是啊,有甚么意思呢?昏君当道,虚伦理,假道德,漫天的子曰诗云,存天理灭人欲,人欲没灭干净,天理也早也不在了,尽是一出出假仁假义的好戏!若是不同现今这世道抗争下去,还有甚么意思呢! 陆冥之开口唤道:“燕小五,正是这世间道腌臜,咱们才得抗争到底,打尽了魑魅魍魉,世道才当清明太平。”他又道,“赶紧的将你那第二服药喝光了,你这伤,便是治好了左臂也得落下毛病来,怕是双手使剑不大利索了。” 燕齐谐打着哈哈:“管他呢,大不了以后单手使嘛,再不济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正经书杂书全看了,当个师爷也不错。” 这会子到是真真心大。 陆冥之安顿了燕齐谐,独自出了门去,坐到帐篷前头,倒想起些旧事来,说是宁翊宸小时有胎里带的顽疾,后来是教谁给治了个七七八八来着? 那位小时候身子不好的主儿,如今正家里头弹琴呢。 宁翊宸于自己园中坐着,指间淌出阵阵弦声,玄首琴音色正,琴音山中流水般,清澈雅致,可惜,遇上个不识无价宝的主儿。 宁琛得了消息,心下正为着起义军的事情发愁,听见琴声不禁更加烦恼,冲出门去大叫:“拿爪子乱拨拉甚么!破丫头片子能不能消停些。” 宁翊宸住的听水榭外林鸟惊飞。 宁翊寰忙从隔壁院子跑了过来:“他又怎么了?” 宁翊宸一挑眉毛:“你管他的。” 言罢唤人来道:“去把大爷请到外院去,听不得声响还待在内院作甚么。”那丫鬟便去了宁琛那里,言语了几句,宁琛伸拳砸了桌面,胡乱卷了些书卷便走了。 宁翊寰听闻张口结舌:“大姐姐你叫她去说了甚么?” 宁翊宸笑笑:“不过是告诉他,内院是娘们儿待的地方,晦气。”说完眉一挑,“他不向来如此吗?最瞧不起女子。” 说罢拿了茶水抿了一口:“他不断言我成不了气候吗?我还偏要成个气候给他瞧瞧。” 宁翊寰只叹口气:“大哥对女子这般看法不知怎么来的,也是太过了些。” 宁翊宸闻言道:“纲常伦理往死里读,不疯魔也该疯魔了,他前几日给你那《女戒》你看着顽顽便罢了,没事别老看那东西,我给你选了几本好懂些的经典,并几本有趣儿的话本子,你拿去看了罢。” 听闻又要读书,宁翊寰只“哦”了一声,心道;《女戒》也没读的。宁翊宸听闻笑了出来:“怎的,不愿意啊。” 宁翊寰忙扭帕子:“没有。” 宁翊宸不禁失笑:“得了得了,你看话本子去罢。” 第九回:爆竹 宁翊宸整日弹琴看书,暗中做生意,没事儿帮帮起义军捣乱,日子倒是过得清闲快活,就算是不清闲,也装出一副清闲的样子来,看的宁琛好生嫉妒,口中直道:“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就是没事做!” 宁翊宸:你有事做,有我在你当然有事做。不过宁琛最近忙着给皇上上折子,除了“恭请万岁金安”,报告一下宣平起义军的动向,还忙着让皇上给他当月老——宣平的姑娘他看不上,想娶个京中的贵女。 宁翊宸心下只道:他还真真是忙。 窗子外头落着雪,一片一片极大的雪花,六角分明,瞧着却又无比柔软,厚厚铺在地上,茫茫的一片,看不见边际。 快要过年了。 宁翊宸着了件杨妃色绣折枝白梅的窄褃小袄,下头系了藕色的马面裙,头上带了一对儿点翠白玉环,趴在窗边,画中的人儿一般,她轻声唤了个小丫鬟过来:“叫人去找一趟郑祀,让他给四爷递个话去。”说罢掏出块帕子递给那丫鬟,那小丫鬟应了声退出去,只留宁翊宸一人在窗口打着哈欠:“过年了好啊……”喃呢着又昏昏欲睡了…… 话说陆冥之早晨才出到营帐门口,便听到一旁有兵士打发乞丐的声音,心下正奇怪,怎的会有乞丐讨到起义军中来,谁比谁更穷还不一定呢。 思索间那乞丐便到了跟前儿开口道:“小哥儿行行好,赏个饽饽吃不了,菜汤好喝一碗半,赏个铜子儿二两饭。”呦呵,还押着韵呢。 陆冥之浑身摸着找铜子儿,抬眼细细瞧了那乞丐一眼,心中不由一惊,口上只道:“身上没带铜钱儿,你随我去取罢。”那乞丐应了,跟着陆冥之朝后头走去。 等到无人之地,陆冥之才对了那乞丐说道:“郑兄。”仔细瞧去,那人不是郑祀又是谁? 郑祀只道:“姑娘有东西给你。”说罢将那帕子塞到他手心儿里,:“那我便走了。”二人别过了,分头走开来去。 陆冥之手中攥了帕子,掌心濡湿,心里通通直跳,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抖开。 …… 料想中的鸳鸯红豆却是一个也没有,嗯,连甚么莲子连理枝也不曾见,陆冥之脸色发白,感觉心脏要停跳了,帕子右下角绣了一大串爆竹,通红通红的,大约自己这会子要是吐血也就这颜色了。 陆冥之眼睛发酸:…阿婴她…她怎么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帕子上用朱砂题了一首《元日》,簪花小楷字字秀丽,下头还一行:“年下,宣平城中到是该热闹些”,落款落的是兵马司。 年下该热闹些,是不是闹腾闹腾就热闹些了?难不成是叫他年节去兵马司搅一趟浑水? 陆冥之一拍脑袋,是了!定是这个意思!他攥了帕子往回走,心下只微微叹息:下回,下回就不能绣一串子红豆吗? 心里想着,也没看路,径直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赶忙退开两步,眼前是呲牙咧嘴的燕齐谐,只见他道:“哎呦我的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到教我好找!” 朝他手上一看,不禁惊呼:“呕吼!”一激动宣平土话都爆出来了,“哪个姑娘送你帕子了?定情信物吗?快给我看看!” 陆冥之不禁气笑了:“看什么看!咱们见将军去!”燕齐谐一人在后面嘟嘟囔囔:“果真是定情信物了,连看都不让我看。” 呜,要真是就好了。 陆冥之进了霍三元帐中,三个人悄声交谈,阳光照在帐上,影影绰绰,也不知他们三人在说些什么只是账外的人忙着暗暗预测: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罢。 不管怎么要紧,总归是教宁琛头疼的就对了。 但是等到霍三元出来,大家又有些郁郁了,因为他第一句话说的就是:“今年年不过了!” 下面群声哗然,起义军众人议论纷纷,已经有些年纪小的快哭了。 燕齐谐心道:真不会说话,赶忙接过话头去:“过年也不过是大家聚一起吃饭包饺子放爆竹,年年都能做,今年咱们做些比吃饭包饺子放爆竹更有意义的事,等做完了,这年保证更有意思!” 陆冥之也跟着道:“也只是除夕不过了而已。” 之后的几天,集市上多了一波一波买爆竹的人,本身就快到年节了,多些买爆竹的人也不足为奇,可若是细细看去,那些经常买爆竹的尽是镇远门外待的起义军! 燕齐谐道:“镇远门里宣平内城管得严,买爆竹都需凭了户籍去买,倒是门外草市有着许多小贩卖着爆竹,运气到不算太差。” 陆冥之回他:“你倒是有趣儿,整个宣平布政使司都禁止民众购买火药,限制硫磺和硝石的买卖,还不是为了防着起义军,如今镇远门内连爆竹都限制上了,宁琛着法子虽有些麻烦,但到底还是有些用处。” 燕齐谐不服道:“你这东一扯西一扯的,关我有趣儿什么事?在草市买爆竹这法子还不是我出的?” 陆冥之笑道:“这些小贩没有政府买卖爆竹的许可,买来的爆竹能有多好,一串儿听不得几声响,回头拆了倒腾不出几两火药来,效率倒是有些低了。” 燕齐谐又道:“四郎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这草市的爆竹还是要买完。” “哦?”陆冥之来了兴致,“小五你这么做可是有何目的?” 燕齐谐笑笑:“镇远门内皆是大商,有政府许可,基本算是垄断,所买爆竹比这草市之中贵了三倍还多,一般宣平百姓得咬着牙买,但是,百姓们不可能不过年不放爆竹,为了省些钱,便只能来草市买些民众自制的劣质爆竹,我们如今将这草市之中的爆竹尽数买完,人们就只能回到镇远门内去买。” 他缓了一口气,又道:“物以稀为贵,镇远门内爆竹供不应求,价格势必还要抬高,商人们又惯会囤货居奇,见爆竹可获取暴利,必将再次抬高价格,几番下来,爆竹的价格当然会被捧到天上去。”他有些促狭的笑了笑,“但是百姓不可能不过年不放爆竹,势必有怨言,会和商人起争执,甚至状告举报商人,市场混乱,宁琛又不得不得想重新法子应付。民怨冲天,这般混乱的场面之下火药硫磺硝石,或者说差一点,爆竹的市场限制起码会有松动!” 第十回:焰火 陆冥之燕齐谐与一众少年将那些爆竹一个一个拆开,一个一个磕出火药来,一个之中只有黑黑的一点,但凑起来也有好些了,一众人将那些火药用纸包了塞起来。 宣平的雪落得极大,触眼尽是白的,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三了,早已是有了些年节的气氛,四处百姓欢欢喜喜,一早便开始迎灶神。燕齐谐拿了糖塞在嘴里,随带拿了一颗给陆冥之:“四郎你吃糖吗?” 陆冥之板着脸:“不吃。” 燕齐谐老大不愿意:“多好吃啊你不吃?” 陆冥之也老大不愿意:“那东西不粘牙吗?” 同时忙着吃糖瓜的还有宁翊寰小姑娘,以及嫌弃她吃糖的大姐姐,宁翊寰使劲嚼着嘴里的糖瓜,含含混混的道:“大姐姐,我乳母说她家今年买不起爆竹了,家里正发着愁呢。” 宁翊宸嘴角不禁弯了弯:“哦?” 宁翊寰粘的龇牙咧嘴,道:“说是镇远门内的爆竹是往年的好几倍,凭着自家收入怕是买不了了,门外草市的爆竹有没有了,一家人着急的跟什么似的” 宁翊宸不禁心里微笑:怕是有人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眼下临近年下,宁琛又抓掉自己一把头发,文书诉状雪片儿是的飞到桌上,又积雪似地堆积起来,和自己新生出的白发一般颜色,宁琛思前想后,还是不愿放开火药硫磺硝石爆竹的市场。 等过了几日,别说是宣平城中的百姓,就连权贵富贾之家都怨声载道起来,更有甚者都快守到齐威侯府门口了。 拉锯战持续到腊月二十七,宁琛无奈只能松了口,打开了一个小缺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点点缺口就足够了。 除夕晚上没有月亮,星子也没几颗,雪照旧落得很大,风卷了雪粒子一阵一阵刮得紧。 街上灯笼却通红通红的,发出一阵阵暖色的光。 守镇远门的兵士们放了假,守门只留了几个人。门口那小兄弟仰着头巴巴的望着城里头红灯笼红桃符红爆竹,映的满眼火样的光华,那小兄弟朝一旁同伴叹道:“为甚么我们不能去过年?” 半天没有回响。 那小兄弟心下奇怪,回过头去,伸手去推一旁的同伴。 那人“噗”的一声倒在了雪地里,身后一溜儿血色,上前探探,已经是没气了,那小兄弟吓得手直哆嗦起来,嘴唇惨白,颤着音刚要喊出声来,便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冰凉,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紧接着他的脖子以奇异的角度弯折了一下,轻轻响了一声,伴随着他口中一声闷哼,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同他的同伴躺在了一起。 又落雪了。 立着的黑衣少年眉目纤长,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睫毛上挂了雪,晶莹闪光,他轻轻吹了声哨,沉重的城门应声缓缓开启,门后立着一众少年人,个个夜枭一般悄声立着,不过一会儿,便全都进到镇远门内了。 镇远门外,寂静无声,镇远门内,热闹非凡。 是时候更热闹些了。 镇远门内,内城东南角便是兵马司,齐威侯府豢养的兵士许多都在那里,还存了许多武器,喂养了些马儿,如今兵士们正围坐在一起,烧了好菜,备了好酒,一众人敞开了肚皮吃喝,好不快活,更有甚者开心起来,扯了嗓子唱歌。 齐威侯府的兵多是京中来的,不多时就起了京腔大鼓的调子,本地的兵士也有三两唱起回鹘歌曲的,一旁喝酒划拳,也是吵吵嚷嚷,酒品不好的已然撒起酒疯来了。 好容易到年节,一干人都再不顾忌什么,尽数乱七八糟起来。 热闹了一阵,有人提议放爆竹。 红色的纸皮噼里啪啦炸开,一地红红白白,放的人多,声响愈发大起来。 忽的又有人说:“今日城中怕是要放焰火。”唔,齐威侯宁琛放烟花,自然大手笔,话音才落,应声炸开几朵绚烂。 那颜色蟹爪菊似的好不明艳,又仿若姑娘鞋尖坠的穗子,一丛一丛的。 烟花爆竹放起来声响原本就大,所以炸裂的声响再度响起时,竟是无人留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天上那一抹绚烂,不曾想,身后潜藏的危险已然爆发…… 忽的,许许多多瞧着像爆竹却又比爆竹炸起来更猛烈的东西被抛了进来,有的在地上猛地炸开,有的抛进了酒坛子里,连着整坛酒一起炸开,满地碎瓷,滚在地上的酒一起燃烧了起来,蛇行一般。 火蛇示威一样,吐起了信子,宣平宣平,以宣太平,可在这般世道这般年岁,却再也无法太平。 兵士们惊慌失措,惨叫连连,四散逃窜,终究还是没逃过火蛇的侵袭,炸裂之声连连,同除夕的爆竹声一起,同除夕的烟花燃放之声一起,噼里啪啦炸出一片乱世坦途,照亮一阵黑暗的岁月。 “前越建平十一年除夕,长宁王随太祖炸宣平城兵马司,前越士兵惶恐,逃窜哀嚎,火药所掠之处,尽皆糜烂,非天命尔,乃世道也。” ——《昭史·长宁王世家》 “四郎,你会开锁会撬锁吗?”燕齐谐问道。 “不会。” “那我们要怎么进去把兵器偷出来?” “你哥哥我偷到钥匙了。” 燕齐谐不禁嘴角抽搐:好的我的哥哥,你最厉害了…… 第十一回:一梦 年初一早上,宁翊宸就觉得心情大好,唤了乳母葛妈妈来给她梳妆,口中道着:“今日要穿才做的新衣裳。” 葛妈妈笑道:“早知姑娘今日要穿,我昨日便把姑娘的同二姑娘的衣裳一并熨好了挂起来。” 宁翊宸嘻嘻笑着:“小寰子这会子怕是没起呢。” 葛妈妈叹道:“二姑娘倒是个有福的,不像姑娘您夜里睡觉轻,白日里却又瞌睡起来。” 宁翊宸只笑道:“小寰子那是心里不装事,倒也是好。” 说话间便换了衣裳,上着一件正红四合云纹的交领长身袄,下头系了茶白遍地红如意纹的洋绉裙,坐了让葛妈妈梳头发,绾一对儿双鬟垂髫,两边各戴一个赤金绞丝嵌红宝发环,她口中啧啧道:“压得脖子都痛啦。” 葛妈妈笑道:“姑娘家这般打扮才鲜亮些呢。”说罢为宁翊宸轻轻扫了扫眉毛,道:“姑娘生的可真好。” 宁翊宸只道:“葛妈妈夸得我都害臊了。”旋即又道:“等会子便去唤小寰子起来罢,没的别睡得脑仁疼了。” 想了想又道:“罢了,我去唤她。” 那边厢宁翊寰正是睡梦之中,忽的感觉有只手捏住了她的脸,下意识地挥手拍去,却是手也被捉住了,她不禁嘴里嘟囔起来,听不甚清楚,只隐隐约约表达着不开心,却只听得有人唤她:“小寰子。” 听见是自家长姐的声音,宁翊寰才出了声儿:“大姐姐。”又听见自家长姐唤自己起来:“快些起来罢,新衣裳都备好了。” 宁翊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长姐,明艳猩红的衣衫,整张脸细细看去,细长上挑的眉眼,眼中平静如水,不似个孩子,唇瓣仿若阳春三月樱花的颜色,下颌尖尖,消瘦,清明,她忽的觉得恍若隔世,怔了怔,旋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宁翊宸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的哭起来?” 宁翊寰抽抽搭搭:“小寰子…小寰子梦到大姐姐死了…”死的时候分明已是少女了,不是眼前孩童的模样,梦境的内容记不清楚,只是恍恍惚惚一地鲜血,骇人的紧。 宁翊宸忙拭了拭她的眼角,湿润冰凉,枕头上也早已濡湿一片,怕是梦中哭了许久了。 宁翊宸揉了揉她额前的头发,轻声道:“不过是个梦罢了。” 宁翊寰哭声道:“好多好多血的,我害怕。” 宁翊宸只道:“今后见血的日子怕是多了去了,你现今就如此,以后该怎么办?” 宁翊寰扯了长姐的袖子:“小寰子怕大姐姐不在了。” 宁翊宸笑道:“便是天要亡我,我也当问天几句,抗争几番,哪得那么容易就死了?” 她想了想,又捏捏自家妹妹的脸:“不过,哪里有人是不死的?如今也别是瞎想这么多了。”说罢唤了丫鬟进来,道,“给二姑娘净面梳头罢。” 有个小丫鬟拿了小刀给她要剃眉毛,拿起来时没拿住,朝地上落,急忙用手去捉,一个不妨捏在刃上,手指渗出血来,嘀嗒一下落在地上,殷红的一点,宁翊寰忽的抖了一下,往后缩去。 宁翊宸眉尖蹙了起来:“怎的还怕上血了?”赶忙抽了帕子,递给那小丫鬟,“包下伤口罢。”雪白的帕子上开了嫣红的芍药花,宁翊宸轻轻抚了抚她的眼睛:“往日没见这般怕血啊?” 宁翊寰忍了眼泪,换了衣裳,屋中尽是些年节的颜色,血一般,教她看的心慌。 宁翊宸轻叹了一口气:“出门看雪去罢,到底雪里好玩。”想想又嘱咐道,“可再不许哭了,今日可是年节了,到时可别是要日日不开心了。” 屋子外头树枝上落满了雪,一抖蓬蓬松松落下来,到是可爱,宁翊寰团了雪,爪子冻得通红,面上却是松快了些,宁翊宸也笑了:“到还真真是玩雪好啊。” 姐妹俩正玩闹着,院子口来了个丫鬟,眼瞧着是宁琛的通房,知了,门口站着,低眉顺眼的,瞧着安分极了,知了知了,原本该是极聒噪的。 知了道:“大爷唤大姑娘二姑娘过去呢。” 宁翊寰朝自家长姐身后缩了缩,宁翊宸笑道:“大哥哥唤我们,怎的能不过去?知了姑娘便带了路罢,往日不常去大哥哥的院子,也怕是忘了该怎么走了。” 那知了扁了扁嘴,仿若不甘似的。 宁翊宸看了出来,只笑道:“怎的,不如唤你姨娘?还是直接唤你嫂嫂?” 那知了“腾”的红了脸,口中道:“姑娘这般怕是太不合规矩了。” 宁翊宸笑笑:“合不合规矩我那大哥哥自个儿清楚,他不合规矩也不是头一回了。” 几番言语,双方也都没了兴致,只让知了领了路去,一路无话,只听得靴子踩了雪,咯吱咯吱响起来。 齐威侯宁家原是京里头的,惯是初一吃饺子,宣平到底也是北方,饮食习惯到是无太大差别,不过是宁翊宸不愿蘸醋,只白口吃那饺子。羊肉馅,加了葱,宣平特有的味道,府中厨子细细调了味,一点不见膻。大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桌上兄妹三人一直无话。宁琛思索,宁翊寰不开心,只宁翊宸自己吃的高兴,一口气吃掉十几只。 半晌,宁琛搁了筷子,唤她:“阿婴。”宁翊宸差点呛着口水:早知道他叫自己来没什么好事,也不至于这么着罢? 要演吗?那便陪着他演罢,宁翊宸说着嘴角弯起一抹笑意道:“大哥哥唤阿婴何事?” 宁琛也笑,冬日暖阳一般,看在宁翊宸眼里却怪渗人的,他道:“当初给你定了宣平侯府的亲事,如今,你那未成婚的夫婿也死了快半年了。” 说的是陆冥之。 好笑,若真是死了,不也是你宁琛干的吗? 宁琛又道:“诛陆家全家,乃国家大法,可这门亲事,到底是吾辈私情呐。”(致敬袁崇焕)他又道,“私情所困,将你许给别家怕也是不太合适了,况且再许也许不上甚么好人家了,毕竟是订过亲的,还死了未婚夫。” 宁翊宸还没声响,宁翊寰却啃了一下筷子,咯嘣一声:“你打算让我大姐姐守望门寡吗?” 宁琛没理她,继续笑着,冬日暖阳一般:“程颐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后面的知了,手中多了个托盘,里头一条白绫子。 第十二回:夫子 宁琛看着自家幼妹,口中道:“是阿婴自己了断了呢,还是大哥哥我帮你呢?” 后面宁翊寰筷子落在了地上,屋中烧了炭,暖如三月阳春,她牙齿却是“咯咯”作起响来。 宁翊宸脸色不大变化,道:“如今你的罪状上可是又多了一条了,逼死幼妹。” 她定定看着宁琛的眼睛,瞳仁是少女特有的清亮,道:“你可打算用那伦理道义,三从四德来逼死我?说我失节,可真真是个笑话,你自己弑父杀弟,逼死嫡母,如今又要勒死我,究竟是谁‘失节’?你口中的仁义道德,怕都是些假话罢。”她嗤笑一声,“好一个存天理灭人欲,齐威侯你还当真是个儒学典范。” 宁琛冷笑道:“说那么多做什么?你只需接了那白绫子,这世间苦难你便皆可不见了。” 宁翊宸仄斜着眼睛:“你打算让我自己了断自己,你觉得可能吗?” 宁琛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伸手抓了那白绫子,朝着对面的宁翊宸而去,叮叮咚咚落了一地的碗碟,满地碎瓷,宁翊宸猛地朝后退去,带翻了椅子,满地狼藉,整屋的丫鬟垂首静立,无人动作。 宁翊寰疯了一般上前去抓住宁琛的衣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新留的指甲折断在了衣袍中,手上渗出血来,宁琛一挥手搡开宁翊寰,顺带着给了她一脚。 宁翊寰挣扎着半天没爬起来 虽说宁琛是个书生,却到底是男子,没多一会儿便捉住了满屋乱窜想要跑出去的宁翊宸,眨眼之间,白绫子已是勒上了宁翊宸的脖子。 宁翊宸拼命挣扎,却仍是感到窒息,溺水一般,抓不住一根稻草,颈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已是上不来几口气了。 竟是要死在这时里吗?到底不甘心啊。 “侯爷!首辅盛大人来了!”知了的声音。 “他来做什么,我这会子不方便见他。”宁琛手下并不停,“先让他候一会,等我…再见他。” 知了突然惊呼:“侯爷!盛大人已经进来了!”宁琛一惊,手下陡然一松,宁翊宸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却仍想大口大口呼吸空气,宁翊寰哭的哼哼唧唧,爬过去抱住她。 只见盛淮安越过一地狼藉,朝着宁琛三人走过来,冷声道:“齐威侯就是这么待客的?” 宁翊宸眼泪在眼眶中晃了晃,又憋了回去,唤道:“夫子。” 盛淮安温言道:“阿婴。” 旋即转过脸去,对着宁琛道:“老夫原本只是奉旨前来巡视宣平,没想到一进宣平就听说兵马司教人给炸了,老夫火急火燎的赶来,说是要助侯爷一臂之力呢,不曾想……”盛淮安眼睛一瞥,“撞上了侯爷的家务事。” 宁琛不语,盛淮安便接着道:“绥远若是在天有灵瞧着你这等不肖儿孙,怕是要再气死一回。” 宁琛道:“年节说这种话不大好罢。” 盛淮安回他:“侯爷年节时做这种事就好了?”宁琛只道:“宁琛自己的妹妹宁琛自己管教,不劳烦盛大人了。” 盛淮安笑笑,却不接他的话,只向宁翊宸道:“明日是阿婴十二岁生辰,夫子公事繁忙,不便给阿婴庆贺,但夫子却还是带了礼来送你。”送怀中取出个盒子,递到宁翊宸手上。 宁翊宸忙谢道:“谢过夫子。” 盛淮安又笑道:“你哥哥怕你再寻不上亲事,怕是多虑了。”他看向宁琛,“老夫来宣平是还有一事——替我家二郎求个亲。” 盛淮安顿了顿:“要娶阿婴。” 宁家兄妹齐齐一愣,盛淮安接着道:“侯爷你看可好?” 宁琛脸色发青:“再好不过。” 宁翊宸心下思索,想了半天,早就不记得那盛二郎生的个甚么模样了。宁翊寰满面泪痕,搞不清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盛淮安道:“眼下看侯爷家里也不便待客,不如等侯爷收拾妥当了老夫再与侯爷一叙。”又看向宁翊宸:“老夫说来也是你家大姑娘之师,今后还要做大姑娘的公爹,老夫就先去关心阿婴的身子了。” 转眼又看向宁翊寰:“二姑娘也来罢。” 听水榭中,宁翊宸歇在榻上,捧着描金甜白瓷喝了一整碗药,缓下一口气来说话:“夫子今日来,阿婴无法招待周全,望夫子见谅。” 盛淮安笑笑:“你这儿滇红到是不错,宣平这天寒地北的,难为你有心了。” 宁翊宸笑道:“如今夫子对阿婴可不只是师恩了,可还有救命的恩情呢。” 盛淮安也笑道:“总不能看着你大哥将你勒杀了罢?如今你又定了亲事,他怕是短期内动不了你了,况且,同盛家结亲,对他仕途也是有帮助。” 宁翊宸轻轻咬了咬下唇,唤道:“夫子。” “嗯?” 宁翊宸似有为难:“阿婴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嫁策甫。”想了半天,那盛家二郎大约是唤作策甫的。 盛淮安不禁要笑,逗她道:“你个姑娘家,到是还敢置喙自己的亲事了。” 宁翊宸抬眼看他:“阿婴若是寻常姑娘家,夫子怕也不会收阿婴为徒了罢。” 盛淮安思索一阵:“宣平现下这般情况,嫁回京里去不好么?” 宁翊宸笑笑:“阿婴定然是自有打算的,如今刀尖上跳舞,怕今后连累了夫子。” 盛淮安只道:“如今给你定亲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若阿婴实在不愿,到时你寻个由头,将亲事退了便是。只不过……”他一顿,“刀尖上跳舞,你在作甚么?” 宁翊宸苦笑着叹了口气:“左不过是些要遭天谴的事。” 那盛淮安最是忠君爱国,听闻脸色白了白:“伤天害理之事可做不得?!” 宁翊宸心下叹息,如今这般,到底怎样才算伤天害理,早已说不清了罢,她不答那话,只问:“夫子何时致仕?” 盛淮安道:“你夫子我还没多老,还能多干几年活儿。” 宁翊宸蹙着眉尖:“到底…到底还是早些致仕的好……” 待送走了盛淮安,宁翊宸半倚在榻上,眼中竟是泛了水光,她唤:“四郎……” 好端端的,怎是忽的想见他一面…… 第十三回:心绪 宁翊宸唤了丫鬟过来,道:“递个话出去,跟郑祀说我明日要出去,烦他在云出寺接应一下。”那小丫鬟应了,将这话递了出去。 第二日宁琛要与盛淮安谈事,顾不得宁翊宸的动作,她套了马便出了齐威侯府,直奔云出寺而去,见了老方丈,照旧找了那姑娘戴了鲛皮面具,扮作自己的样子,自己换了衣裳,急急去后院寻了郑祀,新套了车,朝城外方向驶去。 郑祀正驾着车,之前瞧宁翊宸面色不虞,不禁开口问道:“姑娘今日这般急,不知要去哪?” 宁翊宸沉声道:“出了镇远门去。” 郑祀疑惑道:“出镇远门?姑娘可是要出关?” 宁翊宸微微叹气:“不了,去见四爷一趟。” 她轻轻将脸别过去,声音有些虚:“我……有要紧的事寻他…” 那郑祀听说是要紧的事,便不再过问,只留宁翊宸一个人在车后思索。 自己头一回见他是什么时候? 初来宣平时,原以为只是个苦寒之地罢了,谁知发现竟是还有诗会的,春日梨落如婵娟,晶然透光,蝶似的翻飞,自己接了梨花的瓣子,研墨铺笺,一举夺魁。 回眸竟看见对面树下立着个少年,那双眼睛生的极好,纤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唇红齿白,嘴角含笑,藏青的春衫依风摆动,两肩上落了梨花瓣子,阳光洒在身上,谪仙人一般,他唤自己道:“宁家妹妹…” 他说,京中的姑娘果真不一般,品貌德行皆是上佳,自己却嗔了他一句:真真是不会夸人的,哪儿的男子见了姑娘尽是这么说话。 谁知他竟是面色窘了窘。 那…那要哪般才好? 后来怎么样了?后来自己家中生了变故,庶兄宁琛成了当家之人,迅速给自己定了亲,定的就是陆冥之。自己早就懂这门亲事是何意了,宁家来宣平那一天开始,陆家就注定是要败落了 京城到宣平七八千里,到底还是遇上了不是? 车轮碌碌,思绪飘远,镇院门外不知谁人等候。 郑祀废了半天劲才寻到陆冥之,起义军中正忙着过年,陆冥之很容易告了假,随郑祀走了。 郑祀只说是要紧之事,也不告诉他究竟什么事,闹得陆冥之一头雾水。 难不成,难不成是事成了有赏啊? 陆冥之一脑子浆糊,跟在郑祀后面走,一个不留神就撞在郑祀身上了,陆冥之吃痛,不禁皱起眉来。 他怎的突然停下了。 正想着,面前的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来,端的是皓白如玉,少女音色清冽,道:“进来。” 听着不高兴的样子。 陆冥之脑后突然凉飕飕的一阵,怎么了这是? 小姑娘坐在车里,也不说话,陆冥之看了她半晌,也不知自己是说话还是不说话的好,感觉空气都快凝固了。 突然,宁翊宸开了口:“今日是我生辰。”坏了!光顾着炸兵马司,把这回事给忘了! 陆冥之一阵尴尬,浑身摸了个遍,也没摸出个像样的东西来,只好开口道:“我…没东西送你……” 宁翊宸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东西送我,你统共就你那条命值钱。” 嗯…所以是要他来“送命”的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陆冥之突然发现了甚么不得了的事情,惊呼:“你脖子上怎么回事?” 宁翊宸一点没好气,道:“上吊了!” 陆冥之惊了半天:“好端端的,上吊作甚么?” 宁翊宸看着更不高兴了:“我不是死了夫婿嘛。” 陆冥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真死了。” 宁翊宸一脸“你怎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承认你是我夫婿”的表情,旋即一拳打在他身上:“你是不是没有脑子啊?当然是我哥哥宁琛勒的啊!” 陆冥之脸色阴沉,道:“宁琛多半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宁翊宸心下叹气,你多半也是活得太久了。 宁翊宸眼睛一瞥,道:“我今日叫你来是有事给你说的。”她小脸一扬,“我又定亲了!” 甚么玩意儿?陆冥之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定的是我夫子家的次子,盛策甫。”她瞥了一眼陆冥之,“若是要嫁,我就嫁回京中去了。” 陆冥之怔了怔,所以到底是自己想的太好是吗?还等着甚么她会递红豆相思子的帕子给他,自己如今刀架在脖子上过活,一个不留神满盘皆输,弄不好,谁也活不下来,宣平如今这般风雨飘摇,到底,到底是京中安稳些。 琴瑟和鸣,簪花画眉的日子不好吗? 陆冥之低着头,道:“嫁回京中…也好啊……” 宁翊宸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他瞧,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一咬牙,搡了陆冥之一把。 陆冥之心神不宁,半点没注意,这么一推,陆冥之便直接从马车上跌了下去。 他坐在车底下,满面懊恼,不料郑祀听得声音忙过来看,面上表情扭曲:“姑娘和你到底在说些甚么要紧的事啊?你这怎么还能从车里掉出来?” 陆冥之:我也想知道啊。 忽的,听见车里传来抽泣的声音,陆冥之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去看,回头看见郑祀又一脸扭曲地看着他:“姑娘怎的又哭起来了?”陆冥之不言语,赶紧窜上车去了。 宁翊宸眼睛红红的,指着他道:“你你你……你还上来作甚么?方才掉下去跌死算了!” 陆冥之苦着脸:“我也想跌死啊。” 宁翊宸一听更生气了:“跌死作甚么,跌死了好让我嫁给盛策甫是不是啊?” 陆冥之手足无措:“没没没没有。” 宁翊宸气极:“你是个甚么人啊你?我如今暗中支持着起义军,我们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我难道还收得了手吗?回京回京,你就那么想让我嫁给别人?” 陆冥之微微叹气,上前去拭她脸上的泪:“不想的啊,当然是不想的啊。” 特别,特别的,不想啊…… 第十四回:日明 过了年过上元,过了上元开春,雪化了迎雨水,雨水下了惊蛰起雷,年年皆是这么过来,没有那年是错过去的,于是宁翊寰就吃饺子吃元宵喝花茶现在在等着吃青团。 然后自家大姐姐告诉她:我们没钱了,买不起清稻坊的糕点吃了,青团就免了罢。 宁翊寰以她不到十一岁的人生开始思考一个严重的问题:大姐姐到底怎么赚钱的? 小姑娘苦着脸思考了半天,最后抱了针线框子来,扎破指头绣了一幅“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巴巴的到自家大姐姐跟前去献宝:“大姐姐我们开个绣坊好不好?” 自家大姐姐正闹着春困,闻言险些“咕咚”一下从软榻上栽下来,她眯了眯眼睛,扶着额头问道:“你要做甚么?” 宁翊寰睁大了眼睛:“开绣坊!” 宁翊宸定睛看着眼前的小妹妹,穿一件杏黄折枝春柳的长身袄,膝盖起漏一段烟柳色软纹的挑线裙子,头上梳一对儿圆圆的蝴蝶鬏,拿水晶串了缠着,两边各坠一颗东珠,宁翊宸打了个哈欠,道:“教葛妈妈把你的鬏鬏打散了,梳一对儿鬟去。” 宁翊寰立马把开绣坊的事忘了:“为甚么不能梳鬏鬏?” 宁翊宸支着脸:“你又不是七八岁,还整日梳着鬏鬏。” 宁翊寰思考了半天,才琢磨出自家大姐姐话的意思来:“我才比大姐姐小一岁多,为甚么大姐姐做得生意我就做不得?” 宁翊宸问她:“你是打算自己绣呢,还是打算请绣娘呢?” 宁翊寰愣了愣:“小寰子自己绣。” 宁翊宸笑道:“那若是遇上了大宗的订单,而且还限时间,那你怎么办呢?” 宁翊寰鼓了鼓脸:“我找葛妈妈帮忙。” 宁翊宸上前掐了掐自家小妹妹的脸:“两个人就忙的过来了?” 宁翊寰脸苦了苦:“那……那我还是请绣娘好了。” 宁翊宸又道:“宣平可不比京中,有头有脸的绣娘可就那么几个,若是请了来,宁琛立刻就能顺藤摸瓜查到这铺子是咱们开的,顺带了查了其他的铺子,你便连下几个月的新夏衫都做不起了。” 宁琛原本就对女儿家衣裳疏之又疏,颜色瞧着差不多他都分不清是两件不同的衣裳,是以宁翊宸从来不短着自己和自家妹妹的衣裳穿。 宁翊宸见自家小妹妹一脸懵,觉得这话威慑力不够,忙将脸一板:“你端午时就连粽子都吃不上了!”宁翊寰一惊,正思索着,便被葛妈妈拖出去重新梳头了。 小姑娘很郁闷:所以,所以到底怎样才可以吃上青团…… 那边厢宁翊寰闹着吃不上青团,陆冥之这边却是燕齐谐闹着喝不上酒。 陆冥之:“不许喝!”十五岁的少年郎身量抽高了一些,虽只是着短褐,但也显得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燕齐谐皱着脸:“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说我一个酿酒坛子旁边长大的,喝不上酒不是很难受吗?” 陆冥之一个白眼翻过去:“就你一天到晚喝酒跟喝水似的。” 燕齐谐道:“不如我自己去酿一坛,埋到镇远门墙根地下,等咱们出了宣平,就挖出来喝,你觉得可好?” 陆冥之道:“有何不可?”他顿了一顿,“不过现在将军叫咱们过去,你还是赶紧走路好了,酒的事咱们等会儿再说。” 陆冥之一路推着“啊啊啊啊啊我好想酿酒”的燕齐谐,到了霍三元的帐中,眼见霍三元一脸慈父笑容,燕齐谐赶忙站好,酿酒乱七八糟的就抛到脑后去了。 霍三元道:“咱们起义军也是有些时日了,到现在还没个军号,我又是个粗人,怕起不好了今后遭人耻笑,你们几个小子平日猴精猴精的,赶紧帮我想想,究竟起个甚么名号,才当震慑宣平一众权贵。” 燕齐谐也不想酿酒了,思索一阵,吊起了书袋子,他微微扬首,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道:“说文解字中云‘昭,日明也。从日召声。止遥切’如今起义军这般,取军号作‘昭’到再合适不过。” 霍三元没听明白,陆冥之却接过口去,道:“《诗·大雅·云汉》也曾说过‘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小五定的倒是个好字。” 霍三元继续没听明白,燕齐谐又道:“不止呢,《楚辞·大招》中也有此字‘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皆是极好的意象。” 霍三元终于无奈了,对着他们俩哭笑不得:“到底是个甚么意思,你们俩光顾着自己热闹,倒也给我说明白些呀!” 燕齐谐笑笑道:“简单来说,就是明亮,光明,彰显的意思,如今世间黑暗,才当以光明昭之,将军觉得可好?” 霍三元不曾读过书,只觉得陆冥之燕齐谐两人说的不无道理,再细细思索来,似是又明白了些意蕴,不禁称赞了几句,便也点头允了。 燕齐谐道:“如今军号也有了,照历朝历代的‘惯例’来看,是不是也该造些势了?” 霍三元疑惑道:“如何造势?” 燕齐谐高兴起来:“所谓造势,自然是要造到妇孺皆知,最简单的法子,自然是写了童谣叫人出去唱,便可传遍市井陋巷了。”燕齐谐看了一眼陆冥之,“写童谣我来就行了,我要先写四郎。” 霍三元脸上抽了抽:“为甚么?写我不好吗?” 燕齐谐一脸高深莫测:“这将军你就不懂了罢?妇孺皆知,妇孺皆知,就得连妇孺们都喜欢才能皆知,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甚么样的?喜欢好看的,喜欢俊俏的少年郎。”他把陆冥之的脸扳到霍三元眼前来,“你瞧瞧,你瞧瞧,四郎这生的不好看吗?那个大姑娘小媳妇不喜欢,‘掷果盈车’知不知道?这么个好皮相,用来造势多好!” 燕齐谐一阵忽悠,直把霍三元搞得晕头转向,接下来的年中,宣平市井里头,唱起了这样一首童谣。 “昭军帐,发稻粮,除奸宁,唤四郎。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昭军帐,宣平长,乾坤定,唤四郎……” 第十五回:铜钱 燕齐谐忙着在城墙根下挖坑,陆冥之抱着个大坛子,十分好奇,总是想揭开看看,燕齐谐义正辞严的制止:“不能看!等酿好了才可以看!” 陆冥之讪讪:“好罢,不看就不看罢。” 说罢将坛子放在地上,同燕齐谐一起挖起坑来,思索了一阵,道:“霍将军的煽动能力的确强,但我总觉得昭军之中还欠些甚么。” 燕齐谐歪了头去问他:“甚么?” 陆冥之接着道:“将军练兵没有章法,军中之人大多又非行伍出身,普通农人居多,如今虽是连抢带偷得了许多兵器马匹,但我怕军中整体实力差,遭了正规军怕是讨不着好。” 燕齐谐也略略一思索:“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咱们前几回得胜皆是偷袭,或是耍些计策,或是玩些手段,平日里昭军也是躲躲藏藏,四处乱跑,没教齐威侯他们捉住,一直不曾同宣平城中的正规军正面交锋过,虽说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若是想拿下整个宣平城池,攻城,同正规军作战一类的事总归无法避免。” 陆冥之接了他的话头:“这几回偷袭成果都不错,我怕军中人们自觉的自己战斗力十分不错,自此懈怠下去,万一哪日被齐威侯的人捉住了,怕是没有抵抗之力。” 陆冥之瞥了一眼燕齐谐:“比如有人整日想着酿酒。” 燕齐谐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敢情还连带着教育我啊。” 陆冥之一挑眉:“怎的?不行?” 燕齐谐笑嘻嘻的道:“你还是赶紧和我把这坛子埋了,回去找将军说说去罢!” 霍三元虽说被起义军众人尊为将军,但毕竟农人出身,不曾做过“造反”一类的活动,对练兵之事也不甚了解,虽说对这两个小子的指手画脚心中有些不大痛快,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二人说的不无道理。 燕齐谐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笑起来甚是讨喜:“没事将军,我两个只当给您出谋划策,方法说了,到时不还是将军来决策,到时将军下令下去,我们给将军跑腿儿还不成吗?” 霍三元见眼前的少年郎笑嘻嘻的,极是讨喜,不禁道:“我若是有个这般的儿子就好了。” 燕齐谐:“……” 陆冥之心下暗道:首先,你要有个媳妇才成。 霍三元忙着下令去了,陆冥之却问燕齐谐道:“你说霍将军少说也二三十岁了,怎的不娶个媳妇,我大哥哥当年瞧着还小他几岁,我侄子侄女儿都能在地上跑了。” 燕齐谐闻言脸皱成了一团,道:“你不知道,原先这霍将军是有个媳妇的,后来……”一言难尽的样子。 陆冥之疑惑道:“后来如何了?”燕齐谐比划了一阵,陆冥之眼前登时出现了霍将军头上一片绿草盈盈的场面。 果真是一言难尽。 陆冥之悄声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我怎的甚么也不知道?” 燕齐谐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你啊,闲了就知道摆弄你那破月枪,军中人们的情况都不清楚。” 说罢轻轻用下巴点了几个人:“你瞧那个,刘四六,说是家里老子欠了赌债,把他娘他妹妹和他全都卖了,他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还有那个王全贵,那叫一个惨啊,说是姐姐让宁琛手底下的个什么副将看上了,非逼人家作妾,人家不肯,搞得家破人亡的。还有还有,那个祁当归,听名字就知道罢,药铺子里的学徒,说是孤儿。李长冬好像家里还读过书,已是童生了好像,说是父亲病死了才吃不上饭的,说还不如来军中有些饭吃。还有这个……” 燕齐谐一阵喋喋不休,陆冥之感觉瞬间被爆竹轰炸了好几番,不禁道:“得得得,你可真是厉害!四郎我佩服佩服。” 燕齐谐嘻嘻笑道:“是罢,我也是这么觉得。” 陆冥之:“……” 这家伙也是一言难尽啊。 如今昭军中改制,每名士兵基础饷银是十个钱,每月考核一次,定下等级制度,考核内容分出文武两路,骑马、射箭、打斗、策略,应有尽有,过关提拔,饷银增加十个钱,五十文以上饷银的士兵可以配马,骑兵考核内容增加,难度加大,但是过关提拔后饷银翻倍,时不时还分些米面,肉类也是不少。 不光平日训练,同宣平城内正规军发生冲突之时,论功行赏,用人头说话,属于提拔的快速路径。 简单来说,下等士兵吃糠咽菜,上等士兵吃香喝辣。军中大部分人都属于“来起义军中讨口饭吃”的心理,谁不想吃好的,谁想一天到晚清汤寡水?所以只能玩了命的训练自己。 到底还是铜线的诱惑力大,昭军中上进之辈多了不少,陆冥之燕齐谐一类也拔尖了出来,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至于这个饷银…… 昭军忙时练兵作战,闲时屯田耕作(顺便伪装一下农民),时不时同胡人做些生意,实在不行,就去镇远门里抢一通作威作福的齐威侯宁琛,再加上除了陆冥之谁也不知道的宁翊宸私下里的大力支持,一系列下来也差不多可以维持“训练、屯田—考核—提拔发饷银—训练、屯田”一整套制度的运作。 “昭”字大旗空中猎猎作响,霍三元越发觉得陆冥之燕齐谐是个人才,每日露出慈父般的微笑看着两个小子,燕齐谐继续笑嘻嘻,陆冥之也跟着勉强笑嘻嘻。 渐渐地,军中有人称陆冥之为“陆小将军”起来,同时随着燕齐谐大笔一挥写就,让人们在坊间传播的童谣被越多的人传唱,那童谣中的少年郎也渐渐有了名气,人称: “玉面陆四郎” 除了被称作“奸宁”的宁琛不高兴以外,大家都很高兴。 陆冥之拿着新发下来的铜钱,对着阳光照去“建平通宝”几个字清晰可见。 他心下微叹,甚么时候才可以铸大昭自己的钱啊…… 第十六回:落雨 宣平不常落雨的,平日灌溉浇水,皆是靠宣平几条河流,以及开槽的水渠,但今日竟是落了雨,虽说只是淅沥一点儿,但聊胜于无,几日来的烦躁皆是冲散了。 燕齐谐戴着斗笠,坐在田边,嘴里叼着一根草,满面嫌弃:“四郎你说,这雨下得泥点子似的,你拿着你那破月枪老擦有什么用,刚擦干净就下雨,赶紧把你那错彩镂金包起来罢,仔细哪日教别人撬掉了卖钱去!” 陆冥之听闻,只道:“虽说是下雨了,但你也不能这般不省着口水啊?”同燕齐谐待了这许多日子,早就知道如何反驳这家伙的话了。 燕齐谐一挑眉,立马做出了一副“你信不信我赶明儿就把你那金子撬掉去卖”的表情,陆冥之一抬手,给了燕齐谐脑后一巴掌,燕齐谐原本正打算站起来,脚下不稳,一脸便栽在了地上,新鲜刚下过雨的泥土沾了满脸,好不狼狈。 燕齐谐抹了一把脸:“好你个陆四郎,竟然这般对我。” 说完上前要去拧陆冥之,还不待出手,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们,听声音大约是祁当归。 那祁当归走上前来道:“我方才瞧见个奇怪的人,问我讨水喝,喝完水并不走,还问些奇奇怪怪的话,问我多大了住哪里。”顿了顿,又道:“还说瞧我们几个有些气魄,不像一般农人家的孩子。” 陆冥之皱了皱眉:“你可回他了?” 祁当归道:“是略略说了一些,可还是觉得好生奇怪,便同你们说来了。” 陆冥之对燕齐谐和祁当归道:“快些回去通知霍将军,教所有军士提高了警惕,做好应敌的准备。”旋即又问道:“当归你可有看见那人朝哪个方向去了,人生的个甚么样子。” 祁当归道:“大约是进内城去了。”又简单说了说那人的样貌。 陆冥之对了他二人道:“我去寻他去,你二人快带了大家回去。” 燕齐谐面露不安:“四郎你……做甚么去……” 陆冥之没回答,只道:“左不过是齐威侯的探子摸来了……” 雨中少年牵了马,飞身上马远去,只余一个背影,燕齐谐猛一拍祁当归:“咱们也别愣着了,也去牵了马,跑得快些。” 陆冥之策马朝内城奔去,不多时便近了镇远门,他朝脸上摸了一把泥,略略盖去容貌,下了马步行,不多时便瞧见祁当归所说那人,正坐在城门边铺子里要肉干吃,对面坐了什么人,二人仿佛在商量些甚么。 陆冥之心道,大约是汇报情况? 心下想着,也往那铺子而去,进了铺子,小二殷勤迎了上来,这铺子燕齐谐常来买酒吃,里头人是认得陆冥之的,他开口道:“小哥儿今日……” 陆冥之忙同他使眼色,背着那二人做了手势,禁声之意,小二虽说心下奇怪,但也不再言语,陆冥之也要了肉干吃,问那小二道:“你这铺子怪小,想寻个避雨的地方,倒也坐不下了,不置可否和方才那几位客人坐在一处挤一挤?” 小二道:“我去同他们说说看。” 那小二同那两人言语了一番,那二人最初不同意,最后看那小二实在为难,雨又大了起来,没别处避雨,才勉强同意了陆冥之同他二人一桌。 陆冥之坐下吃肉,口中问道:“二位大哥进城去呢?”说的是宣平土话,那两人不想多理他,只吃肉,陆冥之又道:“我也要到内城去,二位大哥带航我进去罢。” 其中一人不耐烦道:“你这小子,怎的这般多话,我二人有要事,怎的管得了你?”另一个道:“农家小子没进过内城?”一阵啧啧,道,“有户籍的无罪一般农人,都进得镇远门的,你无需劳烦他人带你进去的。” 先开口那人有些嫌弃,扯了同伴别过脸去,离陆冥之远些。 陆冥之心下暗笑,趁着二人别过脸去之时朝他们的干肉盘里做了些手脚。 那二人其中一个拣了一块肉干起来吃,陆冥之已去寻小二付钱了,谁知那人将肉干放在鼻尖嗅了嗅,立刻一把掀了桌子:“好个小兔崽子,竟给我二人下毒!” 陆冥之心中暗叫不好,起义军里条件有限,那砒霜有些廉价,镇院门外草市的货色,若是识货之人细细闻来,端的是有些冲鼻子,这下怕是被发现了。 他赶紧窜出铺子,从地上捡了破月枪起来,一把扯掉上面包着的破布,既然没有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他二人,那就只能打了! 破月枪法起手势已然做出,枪尖划过一道弧度直刺其中一人而去,那人不料陆冥之竟非一般农家小子,大意了下,这一来竟是乱了阵势,胡乱劈手去接,那破月枪哪里是一般兵器,这般接来险些被掼倒在地,陆冥之一收又一刺,直冲那人门面而去,直冲了眼睛而去。 下的是杀招。 破月枪刺进那人眼睛直穿入脑内,那人登时七孔流出血来,挣扎两下便没了气,另一人见陆冥之不好对付,撒了腿便跑。 一边跑一遍大喊大叫让开门放他进去,方才打斗起来已然出了声响,这般一喊,镇远门守城的兵士全都听见了,乌央乌央从城门楼子里涌出来。 陆冥之心下懊恼,这事情怎的闹大起来了,他略略一看,镇远门里士兵至少一二十个,这边就他一个人。 城上士兵见就他一个,不太在意,只几个人张了弓搭了箭,朝他射去,陆冥之左劈右挥打开那些箭,射箭之人不过一般兵士,又有些轻敌,这般还伤不了他。 眼见眼前城门开了个小小的缝放那人进去,陆冥之赶忙快跑几步,破月枪直冲他背心而去。 第十七回:道姑 陆冥之猛地往前一送,整个人随着往前冲的惯性,一头栽进了城门里,那破月枪将身前的人捅了个对穿,殷红的血“噗”的碰射出来,洒在地上,墙上,陆冥之满眼皆是红色,使劲拽了几下。 破月枪是拽了出来,可陆冥之这会儿无暇顾及他物,忽的觉得背上一痛,肩背上插进了一支箭,虽是不及要害,但到底疼痛异常,陆冥之顾不得那么多,只得立即爬将起来,扯了死人身上一块破布,一边跑一边蒙住脸,城上的兵士还在不断放箭,又有些人追了下来,陆冥之虽说流着血,但足下却不敢慢,只一路奔跑着。 从前在内城里住,道路倒也清楚,陆冥之七拐八弯的跑着,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回头一枪抡倒一个兵士,轻身提气,噔噔几下上了房顶,跳将下去。 陆冥之左右环顾了一周,有间破旧的民房,屋主人大约是逃难去了,屋子闲置着,显得及是破败荒芜。 陆冥之捂着伤翻了窗户进去,怕血滴在地上,想着在哪破房中躲一躲。 那群兵士果然是没瞧见他,四散追开去,他右手朝后摸去,一咬牙,将那箭拔了下来。箭上有倒钩的,这么一拔,生生带下一块肉来。 登时血流如注。 陆冥之扯了衣服,准备给自己包一包,奈何那位置自己够到不大方便,七缠八缠的,弄得是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心下正懊恼着,忽听见身后“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跌倒的声音。 陆冥之提了枪回指,险些一枪贯穿那人,看清之后却硬生生停住了。 是个小娃娃。 那小家伙也就一两岁的模样,团着头发,小道士打扮,皱着小脸,满面委屈,细细白白的小乳牙咬着嘴唇,泪珠子挂在眼眶里,晃了半天没敢流出来,委委屈屈,含含糊糊的喊了声:“师父。” 耶?我是你哪门子师父? 陆冥之正和那小娃娃大眼瞪小眼,忽的听到了个老妇的声音:“哥儿你吓着娃娃了!” 陆冥之回过头去,瞧见个道姑打扮的老妇,拎了手中拐杖给了他脑壳子一下。 小娃娃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那老道姑的腿,带着哭腔,软软糯糯的唤着:“师父……”眉清目秀的,瞧着是个小姑娘。 老道姑摸摸她的头发,道:“念容不许哭。” 小姑娘应声不抽噎了,只抱着那老道姑,一双眼睛乌溜溜直盯着陆冥之,不哭不笑,安静极了。 陆冥之瞧着那眼睛,心下微微叹着气,那眼睛生的真好,两丸白水银养了两丸黑水银似的,倒是有些像白芷。 陆冥之抱了拳,轻声道歉:“四郎冒犯了。” 老道姑不言语,也不受他的礼,过了一会儿,方才说话:“小哥儿,你这伤是不致死,可你这裹法,也有些太奇怪了罢。”陆冥之苦笑,我倒也是想够到呀。 老道姑牵了小娃娃,走上前来,叹了口气,道:“贫道给你裹一裹伤口罢。” 陆冥之愣了半天,不说话,老道姑皱着眉“嘁”了一声,又是一拐杖敲在他脑壳子上:“怕什么?我年纪都够做你祖母了!”陆冥之龇牙咧嘴,只好讨了饶:“不敢不敢。” 唤作念容的小娃娃捂着嘴,“吃吃”笑着,一双眼睛弯成了小月亮。 这小娃娃真瘦,陆冥之心道,自家的小妹妹,若是这个年纪,那个不是圆圆白白,一团小包子似的,小手一伸几个窝窝,这小姑娘手上连小窝窝都不曾见,整个人小小一点儿,幼猫般的细弱。 心里想着,陆冥之怕再被敲着脑壳子,利索脱了上衣,让那老道姑裹伤口。 一直在流血,陆冥之脸显得更白了。 老道姑见了伤口,又一拐杖敲在他脑壳子上:“你是个傻子吗?这箭是硬拽的吗?你硬拽不伤成这样才怪呢!” 陆冥之心里哀嚎,我不是傻子也快被老奶奶您敲成傻子了。 小娃娃又掩着嘴“吃吃”笑,眉飞色舞,得意极了。陆冥之心下好笑,唤她道:“小妹妹。” 谁知小娃娃竟是小脸一扬,两眼一翻:“念容!” 陆冥之哭笑不得,点头称是:“好好好,念容,念容。” 这师徒俩真真儿是同一个性子。 老道姑裹上到是利索,眼瞧着差不多止了血,再裹缠几下包完了伤口,虽是裹粽子似的,但两手倒也活动方便,等一会子若是缓过来了,再厮打一番怕也不是难事。 陆冥之穿了衣服,朝哪老道姑道谢道:“四郎谢过坤道。” 老道姑神色淡淡:“谢倒不必了,只是有件事你须知道。”老道姑瞧了他一眼:“锁骨上的鱼赶紧烫了去,没得惹麻烦。” 陆冥之心下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来,她竟是认得那鱼?锁骨上纹的那尾小鱼儿,是鲲纹。陆家儿郎身上皆有印记,他唤作冥之,栖鲲的深溟,是以身上纹了鲲纹。 老道姑看他神色有异,又一拐杖敲在他脑壳子上:“还不赶紧应了,寻日子去烫掉!” 小娃娃不出所料立马又“吃吃吃”笑。老道姑瞥了她一眼:“去,去你那包袱里取了馒头出来,给这崽子。” 一听取馒头,小娃娃一张笑脸立马垮了下来,泫然欲泣,却还是磨磨蹭蹭去取了馒头,满面不舍的递在陆冥之手里。 她跑去抱住老道姑的腿,回眸狠狠剜了一眼陆冥之,满脸“你就是天下第一坏蛋,竟然抢我馒头吃”的表情。陆冥之心下好笑,却只能抱拳行礼道:“告辞了。” 老道姑抬抬下巴,算是应了。 陆冥之从破屋中出去,心下苦恼,这下,可又要满城抓我了…… 第十八回:云出 陆冥之方才忙着逃脱,脸上的灰落去不少,怕旁人瞧见自己的样貌,暴露的自己“死人”的身份,便地上找了水洼挖了些烂泥涂在脸上,扯了身上带血的布条蒙住一只眼睛,扮作个独眼龙,身上衣裳也扯个七零八落,做个乞儿打扮,虽说不至于完全易容,但看他这幅德行,也难和那位“已死”的陆家四爷扯上关系了。 陆冥之略一思索,自己众目睽睽下杀了宁琛的探子,虽说自己被追时蒙了面,但到底是不安全,自己只身进了镇远门,哪怕觉得自己身手不错,也是肉体凡胎,没法子以一当几十当上百,这般情形要出镇远门,只得寻了宁翊宸帮忙。 记得宁翊宸是一直同云出寺有往来的,不如去一趟云出寺,瞧瞧有甚么能混出去的法子。 陆冥之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拣了小道行走,包了破月枪假作拐杖用,行伍之人步子大,走起来足下生风,不多时已近了云出寺了,云出寺进香之人多,平日布施也不少,寺下讨饭的乞儿也不在少数,陆冥之如今就混作他们中的一个,假意讨饭去也。 一个圆脸儿的小沙弥拿了大勺,给各个乞儿盛粥喝,那粥中漂了细细的蛋丝,瞧着虽寡淡,但充饥不成问题,陆冥之喝了一碗,问那小沙弥道:“可否见了你家方丈当面道谢?” 小沙弥有些呆头呆脑:“啊?师父今日有些忙的。” 陆冥之双手合十道了句佛号:“方丈仁厚,不当面道谢怎好?”凑近小沙弥耳边道:“我寻方丈有些要紧事。” 小沙弥有些难色,但到底将差事托了旁人,携了陆冥之进寺去,还对陆冥之嘟囔着:“施主你可莫要骗我,若是骗了我,只是平白去打搅了师父一场,我可是要挨罚的。” 陆冥之笑道:“不敢不敢。”只觉那小沙弥圆头圆脑的,倒是十分可爱。 不多时进了里头,小沙弥喊道:“师父师父!有位施主有要紧事寻你!”里头声音传来:“休得高声言语!”小沙弥又喊:“可是那施主说真的很要紧!” 里头一声叹息,似是无奈,没过许多功夫,云出寺方丈便从里头出来了。 见了陆冥之,微微辨认了一会儿,似是有些吃惊,嘱咐了小沙弥几句,便领了陆冥之进去。 陆冥之朝他行礼:“大师。” 老方丈轻轻点头,道:“原来是四爷。”不待陆冥之言语,他又道,“四爷来,不只是寻老衲罢,怕是求宁姑娘有事。” 陆冥之道:“四郎无能,只得求大师帮助了。” 老方丈笑道:“四爷怕是过谦了,当今宣平城‘玉面陆四郎’的名号又不是混叫的。” 老方丈带了陆冥之坐下喝茶,只道:“姑娘身在内宅,直接寻出来怕是不大方便,只能先联络了郑祀出来见你。” 陆冥之合掌谢过,道:“寻到郑祀也是再好不过的。” 老方丈又道:“这几日城中怕都是找四爷的,四爷若不嫌弃,就先在老衲这里养伤罢。”陆冥之再次谢过,老方丈便领着他安排住所去了。 齐威侯府内,宁翊宸正忙着对账本,这几日来绸缎庄子生意大好,大概各个府上提前买了布去要预备着做秋衫了,糕点铺子有些亏空,大约是夏季炎热大家都没胃口(除了宁翊寰),卖不出去的拣了新鲜的送回来全便宜了宁翊寰,养马的周有贵回来报说形势大好,等哪日姑娘亲自去看,杂杂拉拉一堆,宁翊宸也不觉得头痛,只细细看下去。 正看的入神,旁边小丫鬟来报,说是有消息递了进来。先是说宁琛派出去的探子教人明目张胆杀了,杀人的家伙还给逃了,如今正忙着寻。又是说郑祀得了云出寺老方丈的信,说是有些要紧事要商议。 宁翊宸两件事一合。 嗯,八成儿就是陆冥之杀了宁琛的探子,现在正在云出寺里面,等着机会要见她呢。 宁翊宸拉了丫鬟过来,问道:“大爷近日可是愁眉苦脸,极是忙碌。” 那丫鬟答道:“姑娘说的没错,大爷近日瞧着公务繁忙。” 宁翊宸挑了挑眉毛:“那就对了,那可有他忙的。”她一伸懒腰:“明日我要出门去,就不管大爷了。” 过了一会子,她又唤那丫鬟:“落月。” 落月应声:“姑娘。” 宁翊宸玩着指甲:“咱们在宁琛手底下安排的那个主簿做得如何?” 落月回:“大爷手底下混日子钻营得多,他比起来到是极得用,近日里颇是讨大爷欢心。” 宁翊宸又道:“教他近日里造些假的户籍,农人商贾,贩夫走卒都成。” 落月应了下来,道:“姑娘要户籍可是……” 宁翊宸笑道:“是了是了,就是怕些麻烦的家伙,没了户籍行动不方便。” 落月应了,便递了消息出去,让那主簿忙着谋略一二。 话说第二日宁翊宸出了门去,直奔云出寺,又是一通七拐八扭去了后院,甫踏足进去就看见陆冥之一双凤眼微挑,定定看着她。 宁翊宸今日着了件浅粉遍地散樱花的直罗束腰褙子,下头系着淡藕荷色的暗纹团花百迭裙,梳着个小流云髻,戴一支雕花白玉簪,面上不笑却是顾盼生辉,瞧着清丽可人极了。 陆冥之心下想道,可又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宁翊宸,走过来,婷婷袅袅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漫不经心道:“你让大师给你做个鲛皮面具,混出城去不就得了,还难为我亲自跑一趟。” 陆冥之笑道:“那可不还是来了,到底是记挂着不是?” 宁翊宸看了他,微微有些恼:“我可忙着呢,哪里来的时间记挂你。” 陆冥之抿茶笑道:“不打自招。我可没说你记挂甚么。” 宁翊宸微张了嘴,半晌没说出话来,翻了个白眼,道:“怕你死了成吗?” 陆冥之又道:“轻伤,死不了。” 宁翊宸早知道他受了伤,听得这话还是不免心悸,面上却不显,只道:“大师这儿有药,到底也亏不得你。” 陆冥之看她,心下好笑:真是个嘴硬的小东西…… 第十九回:归去 宣平布政使司平白多出些人来,户籍一应俱全,可若是深深探究起来,实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幽灵一般,实在有些渗人,不过陆冥之想来却是有些好笑。 所以,自己真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吗? 陆冥之带着云出寺方丈所制的鲛皮面具,拿着一个不存在在尘世却存在于纸张上的身份,避开了搜寻“蒙面刺杀两名校尉者”兵士,只装作一般运货商贾的样子,出了镇远门。 陆冥之一边走,一边思量着:也不知燕齐谐那边情况如何,霍将军可有同大家谨慎设防。 说实在的,许久没有进过镇远门去了,上一回逃脱出来,便再也没回去过,里头的房屋景致都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不过只是缺了些人罢了。 陆冥之心道:大约距自己打回去那日,也不会是太远了罢。 镇远门外田中耕作号子声,商贾人家叫卖声,孩童嬉闹声,妇人浣洗之声不绝于耳,陆冥之缓缓揭下自己脸上的面具,足下步子放快了些—— 场面瞧着到是太平和乐,大约齐威侯的正规军不曾来过,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行了六七里路,便瞧见了坐在路旁的李长冬,取了个簿子,不知在读些甚么,陆冥之上前,唤他道:“小冬。” 那李长冬抬眼瞧见他,面露喜色,道:“小将军!”他一下跳将起来,对着陆冥之道:“我去唤燕小五和霍将军来。” 一路欢腾雀跃,口中嚷道:“小将军回来了!”一连嚷了好多遍,全军的人都惊了过来,面色吃惊却欣喜。 陆冥之心下奇怪,怎么了这是,不至于的罢? 正想着,熟悉的少年音色传入耳畔,是燕齐谐。他道:“我就说嘛,四郎这家伙哪有那么容易死。”旋即一拳打在他肩上,“将军说你若是明日再不回来,我们便要开始祭你了。” 陆冥之心下吃惊:“怎么回事?” 燕齐谐道:“不知哪来的消息,说你追进镇远门后,教城上士兵给射杀了。”燕齐谐说着,脸色却陡然一凛,凑在陆冥之耳边轻声道:“是了,哪儿来的消息啊?” 陆冥之也心下疑惑,自己进镇远门中了一箭是不假,可哪来射杀一说,况且,这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还是城上兵士说走了嘴? 燕齐谐道:“这几日到是还有探子,好对付的打发走了,不好对付的全给他们抹了脖子,还有小股士兵来过,骗的骗杀的杀,弄出铜门关外去了,如今这片地方到底是待不得了,只等明日收完冬麦便走了,只是可惜了这块地。”燕齐谐对他道,“是以,明日你若是再不回来,便当是坐实了你教人射杀了这般消息,便是回来,也寻不着我们,怕是还得让齐威侯的人给捉了去。” 燕齐谐看着他,往日波光潋滟的一双桃花眼,现下瞧来却是叫人心惊,燕齐谐缓缓道:“消息,究竟是何人那里来的。” 虽说霍三元是昭军的大将军,但有些事情到底是陆冥之来安排运作,况若是论武功,一群少年郎中还不曾有人盖过他去,群龙不可无首,若没了陆冥之,光剩个脑子不灵光尽会使蛮力气的霍三元,跟一个只能用脑子和嘴皮子半条胳膊使不利索的燕齐谐,昭军怕是要元气大伤。 到底不是件好事。 陆冥之心下思索,如今这般情况怕是要好好彻查一番,军中别是出了叛徒,如今众人皆是刀头舔血,提着头过生活,一丁点儿不妥之事都可能害了大家,所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陆冥之扯了燕齐谐避到一旁道:“你这几日仔细瞧着些,瞧着谁不对了赶紧告诉我,还有,咱们琢磨出来这些事先别告诉将军,他心性憨直,别是嫌了我们想得太多,也是怕他走了口风。” 陆冥之见了霍三元,霍三元也是险些流了泪,到教陆冥之有些不好意思,安抚了几句,霍三元非说要下厨给他做些饭吃,陆冥之好说歹说才拦了下来,这才作罢。陆冥之回了自己帐中,简单吃些干粮,便思索起来。 自己进镇远门时没注意后方是否有人,光顾着同那卖酒铺子里的两个探子周旋…… 等等!卖酒的铺子!燕齐谐常在他家买酒喝,那铺子里的小二和大家也熟识,隐约知道些大家的关系,怕不是他…… 陆冥之再一思量,这个手段耍的,怕是打算擒了自己,去邀个大功,不管如何,去见他一次便知。 第二日冬麦收尽,昭军中人背了粮食一小股一小股撤离,不出半日,尽数搬离到燕齐谐前两日寻好的新地上去,等过了午时,陆冥之招了燕齐谐便走。 “你比我同那小二更熟识些,等会子若是有什么事,你先来套他的话。”陆冥之捉着燕齐谐,领着往那卖酒铺子走去。 燕齐谐嚷道:“四郎你好好的,我说就我说嘛,别老扯着我走,你知道我左臂落了毛病,你还……”接连着是一串“哎呦呦呦”的惨叫,陆冥之无奈,只能松开了他,让他自己走。 二人没走多少工夫,便到了那卖酒的铺子前,酒幌子往日一般飘扬,别无他样,陆冥之二人大步上前,跨了门槛进去。 燕齐谐首先大声唤着小二,那小二便迎了出来,见了陆冥之,小二一跳:“小哥儿!你竟是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教城上兵士给射杀了!” 两人脸色一冷,燕齐谐又问他道:“你当时瞧见了?怎能好端端的说个大活人被射杀了。” 那小二连忙道歉:“我当时也不过是瞧见小哥儿追了那贼人进去。”直接将那探子当做贼人了,“进去了也不知怎么样,只是听人说,小哥儿教人射杀了,今日见了,才知是个假消息。” 燕齐谐又道:“我哥哥追进去时你倒是看的真真儿的,别怕是你同别人乱讲,咒我哥哥教人射杀。” 那小二有些急,脸色红起来:“我这做小生意的,平白咒了客人死,教旁人知道了,让我还怎么卖酒,怕是同行见了也要笑话的!燕小哥儿你原先也贾人家里出生,也是我这里常客了,怎的能把我当咒客人死的混账呢?” 第二十回:马脚 那小二忙着辩白,一着急起来满面赤红,舌头都快不利索了,燕齐谐看了一眼陆冥之,打着眼色:“到是不像。” 陆冥之点了头,燕齐谐又道:“我也是听得有人说哥哥教人射杀了,心下着急,这才口不择言了,我与你陪个不是。” 说罢二人皆是道了声“对不住。”那小二闻言也不再计较,只问二人要些甚么吃食,两人说了,便也坐着等去了。 陆燕二人说话间,吃食便上来了,也没什么别的客人,那小二也坐下来和他二人聊天,小二叹口气,道:“过两日我也要搬走了,离了宣平到玉门关内讨讨生活去,近日宣平查的尤为严,我与你们走得近,怕不搬走教查出甚么把柄来。” 陆冥之闻言,欷歔道:“今后可千万保重了。” 小二点点头:“是了,眼下宣平几近甚么都要查,齐威侯那边儿光顾着欺负咱们小老百姓,都不管那帮胡人了,老有胡人进了铜门关抢劫,前几日我那表亲戚还过来帮帮忙,这几日都窝在家里不敢来了,只怕是只有镇远门内住的那群老爷还好吃好喝的。” 燕齐谐闻言道:“到底讨生活不容易呀。” 顿了一顿,又道,“你还有个表亲戚,我怎的从来不知道呢?” 小二道:“也是出了五服远亲了,不过是平日里走动走动,相互帮帮忙罢了。”他又想了想,“诶?他好像与你们那个祝柏是堂兄弟,你们几个不知道他有个堂兄唤作祝松吗?” 祝柏?燕齐谐思量了一阵,脑中蹦出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影来,家中是耕读之家,读过两日书,闹得吃不上饭才来了军中,平日里不大爱言语,武功也比不上旁人,不过是个最下等的兵士,发的银钱也少,平日里瞧着不高兴,少不得抱怨几句。 陆冥之又问道:“我来那一日,你那表亲戚祝松可也在?” 小二道:“在的。他刚开始在后堂中忙活,听见打斗的声音非要出来,说要瞧瞧热闹,我都快使上扯牛的力气了,才把他按回去,还斥他说当今世道不太平,当心看热闹把小命看掉了。” 陆冥之燕齐谐对视一眼,心下隐隐觉得不对,二人只随意聊了两句,也无心在吃东西了,付了铜钱便要往回走。 二人往回走着,燕齐谐眼睛尖,老远就瞧见墙上贴了东西,眯着眼睛略略辨认了下,说甚么也要扯陆冥之过去看。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张类似悬赏的东西。 浏览一遍,大概意思也不过是针对起义军昭军的,只是那悬赏瞧着令人有些心痒。 有差事,有赏钱,看样子起码是下半辈子吃饭不用愁了。 燕齐谐摇摇头道:“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也见的多了,这会子说的好听,今后还不知怎么样呢?”他又看了一眼陆冥之,“不过我要是个一天到晚食不果腹的人,肯定挖空了心思找起义军的线索,万一我还是个知情人……” 余下的话不用说,燕齐谐陆冥之两人心下都明白,重赏之下别说是勇夫了,甚么夫都能冒的出来。 陆冥之冷声道:“这几日我们好好盯着祝柏,倘若真是他动了旁的心思,那么他失了一次找宁琛的人擒了我邀功的机会,接下来势必还会动作,我们才新换了地方,他怕是又得要动了心思。” 燕齐谐点了点头,只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做,和我这种聪明人相处,还用那么杂杂拉拉一大堆话吗?” 陆冥之气结,自己又不是愚笨之人,燕齐谐却要拐弯抹角说自己笨,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又气又笑之下,抬手给了燕齐谐一记爆栗,不出所料,燕齐谐夸张地喊痛,陆冥之赶紧捂了他的嘴,一把将其拖走。 祝柏是个下等兵士,活动本来就不如陆冥之燕齐谐等人自由,再加上这几日燕齐谐有事没事总去寻他说话,更是没法离了众人视线,燕齐谐近日一副“鼓励下等兵士努力往上晋升”的模样,笑容很和蔼,言辞很恰当,嘘寒问暖,鼓励暗示,一番功夫做得很足,明明燕齐谐小那祝柏两三岁,却摆出了一副兄长的样子来。 旁人皆是觉得这祝柏怕事交了好运,不日便要晋升,领上更多的饷银了,谁知这祝柏竟是不大感兴趣,镇日敷敷衍衍,爱答不理,燕齐谐心下好笑,早已猜出这祝柏大约是自己觉得自己寻到了好去处,不稀罕升一级,仅仅拿到多出来的十文钱而已。 陆冥之燕齐谐也不拆穿,只不过还是燕齐谐日日缠着祝柏,闹得祝柏快以为他有些“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了,燕齐谐气得直跳脚:“你以为我愿意一天到晚跟着你啊?要不是你一天到晚不求上进,我怕你成了失足少年才来鼓励你一下,不然我才懒得管你呢!” 燕齐谐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是不缠着祝柏了。 陆冥之看了燕齐谐一眼,似笑非笑,燕齐谐只道:“等着罢,我估计他今日就要熬不住往镇远门里献媚去了。” 晚上昭军一众用了晚饭,祝柏便一脸痛苦地找了自己上头管事的人,便是祁当归,说是不舒服,要告假,今晚的晚训就不参加了,祁当归见他一脸痛苦不似作伪,便也准了假,顺带着还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祝柏你要不要我给你看看,找两副药什么的?” 吓得祝柏脸都白了,直埋怨自己怎么把祁当归学过些医药这茬子事给忘了,赶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休息休息就好了。” 好在祁当归只是个学徒水平,不能从祝柏奇怪的脸色就能看出来他是什么病,或是说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嘱咐了两句,便让他走了。 祝柏离了大家的视线,才松开自己拢在袖中的手,袖口露出的皮肤上一片青紫,怕是刚掐出来的,祝柏龇牙咧嘴:“疼死老子了。” 他在夜色中小跑起来,眼见着眼见着,就远远能看见镇远门了,他心下暗喜,脑中幻想着自己今后如何如何升官发财,谁知没看清路,突然似是被什么绊倒了,“扑通”一下跌在地上。 正要爬起来,祝柏却忽然听见了今日一整天都不曾听见的声音,那声音大叫了一声:“呔!”明晃晃的剑尖儿指着他的鼻尖儿…… 第二十一回:血色 祝柏顺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儿朝上看,瞧见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几分轻蔑,问他道:“这位柏哥哥,这大晚上的,身上又带着病,是要去哪儿啊?” 祝柏再一抬眼,看见眉眼斜飞的陆冥之面若寒霜,不禁生生打了个寒战。 燕齐谐接着阴阳怪气地道:“别说是去看病啊,祁当归虽说不是什么华佗再世扁鹊再生,但一般的头疼脑热还是能治的。”说罢将他钳制住,祝柏身手实在是不行,这会子他连撒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祝柏趴在地上,浑身抖起来,筛糠似的。燕齐谐笑笑,对着陆冥之道:“四郎你看,他瞧着怕是病的不轻,要不咱们给他治治?” 陆冥之蹲下身来,看着祝柏的眼睛,道:“我进了镇远门去,就被射杀了是不是?” 祝柏垂下眼睑,不敢说话,陆冥之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道:“默认了?我既然在你眼中是死了,那是不是要寻你索命来啊?” 祝柏咬住了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正好教陆冥之捕捉住了这一丝的眼光,陆冥之轻轻一笑:“果真是你啊。” 祝柏终于说话了:“小将军这般身手,自然不用担心吃喝问题,我每月不过十个钱,养不活自己养不活家人的,谁当初来起义军不是为了讨口饭吃,我如今能有什么办法。” 陆冥之压住了怒气:“就为这你一个人能吃上好的,不顾这么多与你日夜相伴朝夕相处的兄弟的性命,你到真真是寻了个好借口。” 陆冥之压得住怒火,燕齐谐却压不住了,怒声道:“你吃不上饭难道是怪大家不成了?你自己好好瞧瞧,和你一批进了昭军的,哪个还和你一般做下等兵士?自己镇日胡混,还怪大家让你吃不上饭?”说罢这番话似是气极,一脚狠狠跺在祝柏身上:“老子废了条胳膊还没似你这般哼哼唧唧的矫情呢!” 陆冥之知道燕齐谐虽是豁达的性子,但去岁抢马坏了胳膊这事到底横在心上教人不快。 陆冥之持了匕首,道:“你幼弟祝榕还在军中。”八九岁的男孩儿,到是伶俐。 祝柏脸色灰了灰:“你要作甚么?” 陆冥之问道:“我就问你,若是你今日成了这事,势必要带了他走,但若是教你家弟弟知道了自家兄长是个叛徒,他怎么想。”陆冥之又问,“若是你今日没成,被捉了回去示众,教大家知道了你是个叛徒,自古兄弟连坐,父子同当,大家心怀怨气,怎么看你弟弟?” 祝柏没想到这回事,听得这话脸色不禁一变,不敢再想下去。 陆冥之接着道:“叛军者,军法当斩。死罪你自是免不了了,我也不可能通融你半分。如今我就问你,你是如今拒不认罪,教我二人捉回去当着大家的面处斩,还是……”他拿着匕首在祝柏眼前晃了晃,“还是你留个条子说你自己‘起了叛军歹心,心中有愧’自行了断。” 虽说是百步和五十步的区别,但已然行动,做了叛徒,和只是心中想想愧而自尽,名节上差别却是大了。 祝柏思索一阵,便也做了决断,只问陆冥之要纸笔,陆冥之轻蔑一笑,拿了匕首在他手指上割出一道血口子,厉声道:“小五,从他衣裳上撕块布下来!” 血书都不愿写,心不诚。 写完血书的祝柏拿着匕首,哆哆嗦嗦不敢朝心口上刺,燕齐谐朝陆冥之使了眼色,陆冥之领会。 这家伙,只怕是还没死心,想着怎么要逃呢。 那祝柏还只是哆嗦,不敢动作,燕齐谐猛地在他身后一推,陆冥之心有灵犀似的,伸腿一绊,祝柏原本就战战兢兢,注意力全在自己手上,这么猛的一推,没反应过来,还没等撤手撑地,便跌在地上,匕首已是“噗”的一声没入了他的身体。 鲜血满地,四散流去,燕陆二人等了一会儿,再扳起脸来探鼻息,已是没气了…… 陆冥之和燕齐谐起身往回走,只听陆冥之道:“这般叛徒,原是打算捉住了直接军法处置的,你倒是心细,还提醒我他还有个幼弟。” 燕齐谐点点头:“也不是我仁慈,只不过那祝榕却的确是个好苗子,罕见的上梁歪着下梁正,只怕万一大家全不待见他了,怕走了歪路子去。” 陆冥之抬头看了看夜色,道:“只怕明日又是要落雨。” 燕齐谐点点头:“是了,再落几场雨天气便凉下去了,咱们才新搬了地方,粮食怕是种不得了,只得种些蔬菜过活了,免不得还得做些生意攒些银钱。” 陆冥之这方面没概念,也只能点头称是,半晌忽的冒出一句:“生意要做就快些做,等到冬日,胡人怕是就不愿与你做生意了,关外可比不得宣平,冷起来耳朵都能冻掉,到时他们就窝在毡房里不愿出门了。” 燕齐谐懊恼的揉着头:“到底做什么生意啊!” 第二日果然有雨,等雨停了天气也自然凉了下来,宁翊宸的绸缎庄子早就挑了花样时新的布料新做了秋衫,这两日也偷偷递进来了,等再凉些就可以上身穿了。 近日她忙于教导自家小妹妹读书,奈何小姑娘只喜欢看话本子,大半年只堪堪粗略读了《诗经》,好在原来还在京中时有先生开过蒙,四书读了一些,不然如今读《诗》还不知困难成甚么样呢。 今日读过书后,宁翊宸便由了小妹妹顽去了,正打算歇着,落月却进来唤了她:“姑娘。” 宁翊宸撑着头,问道:“何事?” 落月手中拿着鸽子腿上取下来的小圆筒,道:“姑娘安排在大爷手底下的主簿来了消息。” 宁翊宸伸手接过了,将纸条从里面抽出来,展开略略一看—— “请姑娘安,今岁夏日雨水颇少,逢秋才得,侯爷恰截断河流水源,胡人草场遭灾。” 宁翊宸心下思索,草场遭了灾,水源又被截断,宁琛又只顾着处理宣平城内起义军诸事,丝毫不管安抚绥靖胡人,若是今冬胡人们牲畜转场是再出些什么岔子,怕是要生出甚么事端来…… 宁翊宸神色凝滞,心道,只等今冬情况了…… 第二十二回:胡骑 秋日转眼便至,宁翊寰闹着要吃螃蟹,宁翊宸无奈。葱管儿似的指甲点着她的脑门:“宣平这等西北荒芜之地,到哪儿给你找螃蟹去?” 宁翊寰嘟着嘴叫着:“大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秋天想着螃蟹,转眼就入了冬去了,螃蟹不螃蟹甚么的也早没了心思,只天天盼着落雪,一天一天盼着,终于落了雪——好大一场雪,卷着风,险些塞住了她的门。 落雪的时候,胡人牧民正忙着给牲畜夏牧场转冬牧场,一场雪卷着风落下来,牲畜死伤一片,连带着死了好些牧民,铜门关外的回鹘蒙古皆是苦不堪言,拖家带口堵在铜门关,乞求天朝开关,施舍他们些过冬的粮食。 老幼妇孺哭声震天,蒙古的牧民哭喊着“长生天”,回鹘牧民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做起了乃玛孜(祷告),教人瞧着就于心不忍,守关的士兵甚至有人偷偷给小孩子塞些吃的,如此惨状实在是见者落泪。 整个宣平布政使司逐级上报,一转眼消息就到了宁琛那里,宁琛按下纸状,只道:“救济可以,开门算了。” 粮食到是发下去了,可等着层层克扣,分到每个牧民手里,也不剩几粒米几颗麦了。 一边说我们天恩浩荡,早已救济过你们了,一边说你们吝啬刻薄,故意置我们于不顾,天朝就这般面热心冷。 接着群臣唤着齐威侯宁琛开关,教宁琛逐个叱骂了一顿:“我宣平近日正闹起义,放了那群胡人进来,要是同贼军沆瀣一气,岂不是引狼入室?真当是愚蠢至极!”下面一干人等不敢回话,其中还有一位回鹘官员,听闻只得叹气了。 燕齐谐坐在陆冥之旁边,冷笑道:“宁琛这个土皇帝到是做的潇洒啊。” 陆冥之略一思索,道:“若当年换做我父亲,定是要开了铜门关的。” 燕齐谐挑眉疑惑。 陆冥之道:“天朝怀柔广博,救济已经差不多臣服的胡人,是彰显大越天威之时,我父亲这等臣子自当以大越颜面为重。”说罢啐了一口,“我都造反了去了,还甚么大越不大越的。” 燕齐谐面露不安,道:“这般下去,只怕要出事。” 燕齐谐的预料不错,不断有饥民饿死冻死,铜门关外尸横遍野,好在冬日,没什么腐烂的气味,又过了几日,关外有饿急了的胡人开始“易子而食”,场面好不惨烈,人心惶惶,十几日后,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去关外发救济的士兵遇上了饥民骚乱,失手打死了几个胡人。 积累已久的民愤突然爆发,原本失去家人又不知何时才能吃上饭,毫无希望的胡人决计不在做天朝顺民了,既然你们不打算救我们,还打死我们的人,那自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前越建平十二年冬,宣平大雪,适胡人牲畜转场,遂成灾也,胡人皆聚铜门关下,戚哀嚎啕,发粮士兵不慎,杀一人,胡人暴起,遂与宣平兵士混战,成‘宣平之乱’也。” ——《昭史》 那天铜门关下齐威侯的士兵和胡人们打起来以后,接连几个部落的可汗“奉长生天之命”“奉真主之意”向大越宣战。 原先在铜门关下嚎啕的老幼妇孺全都撤回了后方,把粮食全都留给了强壮的儿郎们,铁蹄声响,一众胡骑大军压境,一个个看着铜门关就像饿了几天的狼看着一大块肥肉,幽幽的冒着绿光。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宁琛才开始镇压胡骑,几百里加急的折子就递上了皇帝的桌子,狠狠地参他了一本,宁琛咬牙切齿,更加痛恨那帮“不知好歹”的胡人。 兵戎相见分外眼红,宁琛下了血本去和那些胡人死磕,根本没有功夫再去管起义军了。 昭军一众趁着这个兵荒马乱时候,顺带着做些“坏事”…… 话说那日齐威侯宁琛第一回有了闲心上城督战,城头上还没站稳,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直冲他后心而去,好在距离太远,射中时已无太大威力,虽是伤到了,但到底不危及性命,不过是宁琛醒来以后怀疑出了叛徒,好一阵疑神疑鬼滥杀无辜,底下部将人心惶惶。 等他过两天回过味来,觉得这事有蹊跷时,昭军早就悄悄的不再声响了,这般节骨眼上也不好放了城外的胡人不管,满宣平去找起义军,宁琛险些咬碎一口牙齿,只好先暂且按下宰了起义军一众的心思,定下神来折腾城外的胡骑。 宁琛派人下去向民众征粮,原本宣平又不是甚么土地肥沃之地,现下又是冬日,老百姓们不情不愿地把自己地窖中准备过冬的粮食拿了出来,再者说宁琛手底下那群人原本就贪污惯了,这人家多拿一只鸡,那人家多顺一只羊,日日征粮征粮,百姓一听见“征粮”的声音就想骂宁琛,时间久了,不免怨声载道。 冬日里寒风瑟瑟,这么一直打仗打下去谁也受不了,再过一阵子又要到年下了。 宁琛想起来去岁除夕被起义军炸了兵马司就不禁后脊梁冒冷汗,今年又是这般情况,生怕再生些什么事端来,更是严加看管一众百姓,爆竹火药一类通通没收,去岁还许可些人买卖爆竹一类,今年完全不许可了,一支爆竹也别想买卖。 不仅如此,宁琛担心草市中有漏网之鱼,直接取缔了草市,禁止买卖,满街都是士兵追着小贩到处乱跑的场面,再加上铜门关下时时可能会有胡骑,三天两头攻城,铜门关自然日日紧闭,不允许商贾买卖出城,自然了,就算是允许他们也不敢出去了,如今这般情形,当然是小命比钱财重要了! 宣平是边境,自然是军事重镇,同时,因为连接大越与胡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商业显得尤为重要,宣平地薄,哪家农人不会做些生意补贴家用呢?这么一来,宣平经济几近崩溃,这战事若是再拖下去,不光铜门关外会饿殍遍地,铜门关内怕是也一样! 第二十三回:火铳 西北风卷了雪花,鹅毛似的飘落下来,铜门关上守城的士兵对着手上哈气,就快过年了,谁还想这般苦哈哈的守在这里,虽说胡人不可能日日守在城下头,但总不可能懈怠了去,还是得盯着城下。 守城的小哥儿睁大了眼睛,生怕有甚么情况被自己忽略了,可是盯着盯着,还是不禁犯起困来,眼见着眼见着眼睛就要闭上了,他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旁边的人只往城下看去,也不曾看见旁边人的动作,那个家伙最终就那样闭上眼睛睡着了…… “嗖”地一声,城下隐蔽处射来一支箭,“噗”地就进了那打瞌睡的兵士的体内,登时血喷得前头城墙满墙皆是,旁边的士兵看见了,尖叫着呼唤同伴应敌,满城皆是扑通扑通奔跑的声音,城上士兵声嘶力竭地叫喊。 又是一天的战斗,到底何时才能了结! 不光是城上的人这么想,城下的胡人怕也是这么想的,今天的攻势显得格外猛烈,铜门关下万箭齐发,云梯不停地往上架。下头不停地朝上射箭,上面也不停地往下射箭,只把两边人都当成了刺猬。 一群人拼命要往上,一群人拼命不让他们往上,城上的士兵烧开了滚水并着桐油朝下泼,动不动还撒些石灰,下面的胡人也不堪示弱,砍了大圆木就要撞门,铜门关重镇,城墙厚城门高,饶是如此,却仍震得城上嗡嗡作响,灰尘扑梭梭地朝下落去,门上锈迹斑驳的大铜钉震得七零八落。 城上士兵开始朝下丢“万人敌”,一个个盒子丢下去,胡兵到是逃窜开了些许,谁知丢了下去却是闷响得多炸裂的少,八十斤重的万人敌光是砸人去了,宁琛接管宣平这两年火药禁止买卖,连生产也不怎么积极,这万人敌都是库房里放久了的,冬日又落雪,火药受了潮,炸开的竟是不多,带上城的大都是陈年的火器,神机火箭用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胡兵一看这般场面,各个都不害怕了,更加猛烈的攻起城来。 城上士兵挨不住了,一个校尉捉住旁边的兵大头,死命摇晃着他的肩膀,歇斯底里的大叫:“快去给侯爷传个信去,去把那炮和新造的火器调出来!快去!快去呀!” 说着话呢,下面一箭射了上来,那校尉话还没喊完,就满身是血的扑在那大头兵的身上,几口鲜血喷出来就没了气,那大头兵也顾不得悲伤甚么的了,赶紧把刚在自己身上断了气的校尉推开,一溜烟的往下跑。 城上一众人等也只期盼着这小子能够跑得快些,赶紧把消息传给侯爷,赶紧把火器调来! 陆冥之燕齐谐一众人干着急,跑上去帮忙搞不好自己暴露了会丢了小命,不上去帮忙,等会儿万一城门大开,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群铜门关内镇远门外的人! 燕齐谐方才去看了一圈,回来就是面色灰暗,道:“前头怕是要出大事了,刚刚有人跑去说要调火器去了。” 陆冥之脸色一冷,下令道:“骑兵上马,步兵备战!”,转了头对忙着往马上爬的燕齐谐道:“若我没记错,宣平城内有四门红衣大炮,十只三眼神铳,另连子铳鸟铳数十火箭数百,若是铳还好说,那大炮多重旁人又不是不知晓,一时半会儿哪里调的过来?等会子别是还没调上去胡人就攻进来了!” 燕齐谐点点头,道:“是了,咱们到底不能致这镇远门外的百姓于不顾。” 陆冥之抬头,长眉斜飞入鬓,凤目亮如星斗,道:“宁琛他是死是活我不想管,但宣平城绝对不能亡!” 这边厢红衣大炮正往城上运着,城下门却已经支持不住了,堵门的门栓已然快落在地上了,等那红衣大炮运到城上,炮还没点着,却也“砰”的一声。 当然不是炮响,是铜门关的城门教胡兵给撞开了,骑着马的胡人骑兵冲进城来,城下兵士阻挡不及,教马踏死许多,胡骑一路横冲直撞,进了铜门关。 关内百姓皆是户门紧闭,可瓮牖绳枢哪敌金戈铁马,胡骑进了门中扯了个妇人出来,不多言语便要在街上凌辱,屋里男人痛哭起来,涕泗横流,教那胡兵一马刀杀死,血流了一地,屋里娃娃吱哩哇啦大哭起来,被另一个胡兵一把摔在地上,手脚乱蹬哼哼了几声便不动了,妇人不断挣扎大声嚎啕也是无用。 兔死狐悲,邻人虽说同情悲痛,但也不敢断然开了门去帮忙,大家皆是手无寸铁,生怕将祸事引到自己身上,眼看着那妇人胸前就要被撕开,忽然一把短刀插在了胡人的背后,那人扑倒在地,同伴愕然回首,发现个少年郎骑在马上,桃花眼中尽是凛冽寒光,口中竟是说着的竟是胡语。 他说:“欺负妇人,算甚么本事?” 说着另一把短刀飞将过来,把那个目瞪口呆的胡人一并解决了,少年咧嘴对那妇人一笑:“还好来的不算太晚。” 陆冥之另一边领着一众人马,在路上遇到了拉着一堆火铳吓得哆哆嗦嗦的守城小兵,陆冥之气得大喝他一声:“你在哪儿愣着做甚么?”说罢抢过他手中的三眼神铳,燧石击锤点火,朝着迎面的胡兵就打了过去。 三眼神铳中塞的是开花弹,一发子弹打出去,没打死人也要穿一身窟窿。 跟在他身后的少年郎们个个儿有样学样,抢了那些拉火铳的小兵手中的火器,对准面前的胡兵打去,虽说刚开始不太会用,但到底实践高于理论,学了一会子倒也上手了。 陆冥之下令道:“当归你领你手下的那一队拿了神机火箭,朝铜门关发上去,把火药能炸都炸了!别把那红衣大炮便宜了胡人!” 燕齐谐忙着救助百姓,祁当归一众拿了神机火箭朝铜门关上发,陆冥之并霍三元一众一边解决掉铜门关内肆意抢劫的胡兵,一边朝镇远门上冲。 铜门关上只一门炮,若是没了火药基本白瞎,大部分的火器还在镇远门上,倘若凭了火器死守镇远门,到还是有一线生机! 第二十四回:败退 陆冥之一众趁着胡兵一众还和祁当归燕齐谐一众纠缠着,不曾跟上来,策马疯狂朝着镇远门跑去,马蹄扬起,几近飞起,马蹄之下烟尘滚滚,眼看着就接近镇远门了,看见镇远门的情形,陆冥之几乎气的冒烟—— 镇远门上的兵士四散而逃,城门半开半掩,竟是弃城而去的样子,陆冥之少不得在心中狠狠骂了宁琛一句,带的都是些甚么兵! 他一口啐在地上,高声招呼着身后随着的少年郎,一众人等呼啸而过,进了镇远门去,死命关上城门,一群人把能当门栓的东西全都栓了进去,一群人霍霍跑上城楼,朝下瞧去,胡人们要从铜门关过来,没那么快,这一会儿大部分还在和镇院门外的昭军纠缠,只不过少些跑到了镇远门下。 正看着,忽的听见有人惨叫,只见昭军中一个兵士鲜血狂喷,人已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门内混进胡人来了!”霍三元扯着嗓子喊起来,二话不说拿起火铳对准了那几个胡人,可惜他没用过火器,准星儿太差,打出去没伤着甚么人,几乎全是浪费了,这年头火器到底是稀罕玩意儿,这么下来霍三元心疼的直抽凉气,只好丢了火器,拿了自己的大斧冲上阵去。 他到底是担心自己手下兵士,非要自己上去砍杀几个胡人才罢休,可昭军中人也是在乎自己兄弟,哪给他这个机会,早就挥刀舞戟三下两下将那几个胡人解决了,虽说霍三元也想亲自宰了那几个胡人,好解心头之恨,但看见自己手下的少年郎各个都能独当一面了,倒也心中欣慰。 正当这群人一片混乱的解决城中胡人之时,忽的听到城头之上“轰”的一声巨响——是城楼上红衣大炮发出的声响! 城楼之下正准备攻镇远门的胡人忽然遭了炮击,来不及反应,登时死伤一片,楼上之人好不高兴,皆是拍手叫好,心道到底是火器,稀罕玩意儿的威力就是大。 一片落尘落灰、人仰马翻混乱过后,听见陆冥之撕心裂肺的大叫:“你是个勺子(傻子)吗?!红衣大炮哪里是你这么用的!”一激动,直接拿宣平土话骂上了人,没看见情况的众人皆是一阵不明所以——小将军这是怎么了? 没一会儿,眼见着陆冥之抱着个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家伙冲了过来,大喊着:“有没有跟着当归学过医的?赶紧来处理一下!” 慌里慌张跑来两个少年郎,为那血肉模糊一团做着急救的措施,半晌,道:“救不回来了……” 陆冥之怒气更甚,气急之下回头给了后面跟着的少年一拳:“胡闹!” 霍三元忙问他这是怎么了,陆冥之咬牙切齿,道:“我还不曾讲这红衣大炮的用法,这混小子就撺掇着他去用炮,那红衣大炮那般大的后坐力,哪里是随便顽的?一炮下来便将自己震死了!” 陆冥之回头看那小子,又是气急:“你还在这看着看嘛?拿了鸟铳到上头盯着去!别教咱们白白死个兄弟!”说罢揪了那小子的领子,蹬蹬几下上了城头。 城头上燃了信号弹,教祁当归燕齐谐一众人等不要恋战,且退开来去,只管护住百姓便好。 城头上红衣大炮的响声接着响起,不似第一回那般仓促,倒也有条不紊起来,每一炮响起的时间刚开始似乎有规律,等胡人摸着了规律,找着规律去躲避的时候,炮声响起的时机却又变了。 饶那胡骑骁勇,却也当不得火器这般稀罕玩意儿的轮番攻击,虽说都是大漠草原的狼子,但到底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哪能受得了火器的轰炸,好在这红衣大炮发射时间忒长,许久才能发射一枚弹药,胡兵们便趁着这般间隙接着往上冲,一拨儿接着一拨儿,着实是发了狠了。 拿了火铳的少年们有些一打一个准,这些人便可以继续持了那些这辈子头一回摸上的鸟铳连子铳三眼神铳痛快杀敌,有些准星实在不好,浪费了许多弹药,自己心下自然心疼,赶紧弃了手中火铳,烧起桐油来,一锅一锅桐油烧热了冒出青烟,朝城下泼去,浇在石砖上嘶嘶嘶地响起来,青砖滚烫,竟是连个下手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只桐油,还去掏了些人的排泄物出来,和着桐油一起泼下去,沾到身上便是极重的烫伤,发展下去势必感染,基本是没有什么活路了。 操纵红衣大炮是个危险的活计,发射弹药要用很久,每发射出去一枚,就要逃开老远,以免被那大炮的后坐力震到,是以,陆冥之安排操纵红衣大炮的兵士,没打一炮便轮换一次,换下来的人,在城边也不会闲着,他们朝下丢“万人敌”。 那万人敌木方框圆泥球,朝下丢去八面旋转,炸裂开来,这会子镇远门上皆是新制的万人敌,点燃了丢下去便能炸开,一团火球一般。 “敌攻城时,燃灼引信,抛掷城下。火力出腾,八面旋转。旋向内时,则城墙抵住,不伤我兵;旋向外时,则敌人马皆无幸。” ——《天工开物·佳兵第十五·万人敌》 城下胡人死伤惨重,连忙喊叫着要撤离,一众人等也顾不上伤了残了的同伴了,只一路跑着向铜门关外撤离,刚逃离镇远门,又被方才躲起来修养了一会子的燕齐谐一众截住。 再次见到手持火器的昭军,胡兵们简直是产生了心理阴影,几乎不敢抵抗,之是疯狂朝前跑去,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出去,赶紧出去,出了铜门关回到家乡去,再也不要见到这些喷火的怪物! 燕齐谐手上拿了连子铳,一连几发弹丸打出去,皆是命中,胡人们惨叫起来,更加不敢回头,疯跑起来,燕齐谐一众在后面吆喝叫骂,胡人越发疯狂的跑向前去…… 燕齐谐嘻嘻笑起来,摆了摆手中的连子铳,笑道:“我这火铳中就这么些弹药了,却还吓跑了这么大群人,也真是划算极了。” 吓傻了的胡人一路跑着,没想到铜门关上还有祁当归一群人,一通桐油石灰,万箭齐发,原本已是惊弓之鸟的胡人再次死伤大半,惨烈嚎叫着逃跑了出去。 祁当归在心里估计着,大约他们再也不想来了…… 第二十五回:大礼 大越建平十三年年节,宣平布政使司险些教胡人攻破了,齐威侯宁琛担了莫大的责任。 虽说最后胡人倒是逃了出去,但宁琛手底下到底有个宁翊宸安排的那位主簿大人,有人有心上报,只说那群胡人并非宣平守城的士兵击退的,竟是些宣平民众自己冲上城头去守城,此等护不了民,守不了城的罪责,怎能开脱? 昭军等人后来听说了,不禁暗暗笑起来,心道:在他口中昭军直从起义反叛的暴民,变成了守城卫土的良民了,这位主簿大人到是个妙人儿。 如今这位“罪不能脱”的齐威侯宁琛,正跪在自家庭院中领旨呢,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听到给自己罚俸禄摘牌匾的处罚倒也是面色镇定的“谢主隆恩”,皇上让他上京领罪,不日便要出发了,虽说是戴罪之身,但到底是有勋爵之人,戴枷上锁倒是免了,不过绝不可能教他舒服就是了。 宁翊宸躲在内院偷眼看着,脸上瞧不出喜怒,倒是宁琛走后宁翊寰怯怯问她道:“大姐姐,这侯府摘了匾,咱们可怎么办呀?” 宁翊宸看着她道:“又不是革了爵,不过是摘了牌匾罢了,再者说了,这爵位和咱们又有何关系呢?” 宁翊寰有气无力:“到底是个家的,而且,毕竟是血脉至亲,若是连坐,若是连坐……” 小姑娘满面忧心,说不下去了。 宁翊宸已过了十三岁生辰,孩童的样子渐渐退去,少女清丽愈发显现出来,她看着自家妹妹笑了笑:“你放心,你大姐姐虽说只有这么点本事,但就是要给咱们满门抄斩了,也能保住咱两个性命无虞了。” 说罢瞧着被卸下牌匾的门口,缓缓道:“咱们总有一天会和这齐威侯府毫无关系的……”宁翊寰不明白是何意思只呆呆看着她,宁翊宸无奈,拍了拍自家小妹妹的脸道:“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中顽罢。” 说罢便叫人要套车出去,宁翊寰撇撇嘴,叹着气道:“又要我自己顽了。” 郑祀很郁闷,姑娘又说要见姑爷了。 郑祀早就在心中默认陆冥之是宁家姑爷,对他倒也算亲厚,问题是陆冥之他们到底刀尖舔血,动不动就转移阵地,每回都不一样,虽说是留了些记号,但宣平偌大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好找。郑祀便又开始“满城找姑爷”的活动了。 郑祀很想仰天长叹,姑娘啊,我找陆冥之找的好苦啊! 好在宁翊宸要见陆冥之的时候,他已经成功把人找到了,郑祀看着长身玉立,风姿雅详的少年郎,道:“我说姑爷。” “诶!”陆冥之对这个称呼很满意,赶忙应了下来。 只听郑祀又到:“我找你找的也忒费事了些,每次还得装成个乞儿商贾走卒才能见上你一面,要不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才不这么费事的找你呢!” 陆冥之听了,赶忙给他赔着不是,陆冥之原是最清高自矜的,如今却学着燕齐谐惯有的样子,眉眼弯弯,拱手作揖的,看着倒是极讨人喜欢。 郑祀看他这般模样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同他道:“我也不知姑娘何时要找你,往后姑爷若是要换了地方,提前也和我说一句,到时若是姑娘要来,也要方便许多。” 陆冥之自然是满口应了。 郑祀又道:“等会子姑娘就要到了,四爷先在这里等着罢。”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揪过陆冥之来,神色奇异,道:“今年可是错过姑娘生辰去了,虽说时间错过了,但礼可不能省了!” 旋即又给他个眼色——“女孩儿家嘛,你懂的” 陆冥之立马点头,表示“懂了懂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 不多一会儿,宁翊宸的马车便到了,陆冥之瞧见她,上着一件水红对襟直领的小袄,上面绣着折枝樱桃纹样,领子上围一圈雪白的狐狸毛,下头系着杏粉缠枝花卉的马面裙,登着洋红小靴,半披着一件浅杨妃色的斗篷,梳个斜堕马髻,戴一支红宝累丝华胜,瞧着颇是年节的繁华,黛眉纤长,凤目细挑,整个人儿霜雪一般,青春少艾,少女的样子也显了,陆冥之看着,嘴角不禁弯起一抹笑意 ——别人他不知,反正阿婴穿红总是极衬的,整个人都明丽起来。 郑祀看着陆冥之傻笑,觉得自己简直比宫灯还亮堂,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得赶紧逃开来,他轻咳两声:“那啥我就走了啊……” 不料竟然没人应答。得了得了,我还是自觉跑掉罢…… 陆冥之看着宁翊宸,笑道:“今年胡人瞎闹腾,倒是错过你生辰了。” 宁翊宸轻轻一笑,道:“不妨事的,左不过只是又过了一年罢了。” 陆冥之看着她,才堪堪到自己的下巴,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不禁道:“我又长高了。” 宁翊宸不明所以:“啊?” 陆冥之瞧着她眉眼含笑,柔声道:“看你又小了……” 宁翊宸愣了一愣,霎时有些恼:“有你这般说人矮的吗?” 说完踮着脚尖跳着上来要拧他,陆冥之两下把她的手就钳住了,笑道:“你哪能打得到我。” 宁翊宸面色微微发红,道:“登徒子。” 陆冥之听了忙不迭的放开了,道:“好端端的,骂人作甚么。” 宁翊宸瞥他一眼:“我可是定了亲的了。” 陆冥之满色发苦:“可别再说这档子事儿。” 宁翊宸见他这般神色,便也不再提这事,只闭口不说话了。 陆冥之又道:“虽说是错过你生辰了,但我礼却是备好了。”说罢将那礼拿出来,是一把小匕首,刀鞘不饰花纹,却也浑圆朴实,倒不失大方。 陆冥之道:“这是我自己打的,你拿着防身也是好的。” 宁翊宸接过了,打开看那匕首,寒光凌冽的,瞧着也是锋利,宁翊宸晃了晃它,捉过陆冥之假意要拿他试那匕首,陆冥之轻轻避开了,道:“宣平皆道齐威侯宁家大姑娘端庄淑和,就我知道,原来都是装的。” 宁翊宸也笑道:“世人说的话,多半不可信的。” 陆冥之却道:“那可不一定的,像市井上传的那‘玉面陆四郎’可是真的玉面呢。” 宁翊宸点头笑道:“是是是,四郎说的都对。”旋即看着陆冥之道:“我给你也备了份礼。”顿了一顿,“一份大礼。” 陆冥之低头问她道:“甚么大礼?” “胡马。” 第二十六回:明媚 陆冥之听得宁翊宸要送自己的大礼不由得心头一惊,心下想到,阿婴当真不是一般姑娘家。 若是换了旁的姑娘,这般年纪大约只知绣花布菜,憧憬今后自己夫婿会是如何,好些的学着管账管家,有个才女名声的也不过是会些诗词歌赋罢了,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般,有胆识有气魄,刀口下拦人,撺掇别人造反,丹书铁券砸下去说话掷地有声,甚至做生意都是一把好手,如今更是替昭军养起胡马了。 宁翊宸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她,目光脉脉一片温情,不禁出声笑道:“那般瞧着我做什么,你不知道盛淮安首辅的弟子个个都不是一般人吗?” 提起盛淮安陆冥之有些沉默,盛淮安只宁翊宸一个女弟子,之前有些传言便说是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如今宁翊宸又和盛策甫定了亲,怕是要坐实了这传言,只怕有些毁了姑娘家的名声。 宁翊宸这会儿斜着眼睛瞧了瞧他,嘻嘻笑道:“说起我夫子你便不说话了。”旋即变得饶有兴致,“将军莫不是想起了那盛家二郎,呷醋了?” 陆冥之赶忙板脸否认:“哪儿来的这回事儿。” 宁翊宸也不反驳,不过眼中带笑,细细看了他一会儿,不必多说,意思尽在眼中了…… 陆冥之:好罢,解释也没用了…… 宁翊宸骑不得马,所以换陆冥之陪她坐在车里,陆冥之想了想,问她道:“当初你小时候是不是身子不大好,生过场大病。” 宁翊宸道:“是了,只不过我年纪太小,不记得了,只听家中大人讲过罢了。” 陆冥之又道:“听闻当初那位大夫是位神医。” 宁翊宸笑道:“神医倒是不敢说,大约比不过他师父的,不过神童倒是能说的,他那年也不过十来岁罢,旁人那个年岁怕只是还在做药僮儿。” 陆冥之听着点了点头,宁翊宸又道:“若我没记错,那人大约是唤作颜初。” “我已许多年没见过他了,他是外出云游之人,我又一直待在宣平,哪里知其踪迹。”宁翊宸道 陆冥之眼底笑了起来:“你怎知我要寻他?” 宁翊宸哼了一身:“你问了那大夫那么多,你们又是镇日里干些刀头舔血的活计,军中又大多不过是些寻常之人,要是有些伤势严重的,一群半路出家学来的怎么能保证不落下些毛病。我若是连你这点心思都猜不出来,还称甚么‘甘罗之姿,晏婴之才’。” 陆冥之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却见她面上薄薄的红起了一层,雪上搽了胭脂似的,又似桃花瓣子似的通透,看在他眼里天人一般,暗道:到底还是个姑娘的。 本就在外城了,也是不远,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地上还有雪,粘在宁翊宸靴子上,成了六出冰花的纹路,她伸了手指,指道:“你瞧,到了。” 宁翊宸派去养马的周有贵和他媳妇梨白立刻满面堆笑的迎了过来:“姑娘终于来了,快些进屋坐,奴才和家内早就将茶沏好了,手炉也备下了,只等姑娘来了。” 宁翊宸口中哈着气:“先带着我跟四爷看马去罢。” 梨白忙到:“姑娘仔细冻坏了。” 宁翊宸只道:“不妨事的,屋里何时都能坐,到底还是看马新鲜不是?” 她一回头,笑的陆冥之心里一颤,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起,那年豆蔻年华的宁翊宸,回眸朝他笑着,雪地里红的火似的一团,明媚的那般惊心动魄,眉眼间落得尽是冬日里太阳的光辉,金色颤悠悠的挂在睫毛尖儿上,烙在人心里,滚烫…… 真的,再不会有她这般的人了,世上独这一个,独这一个他的阿婴。 陆冥之跟着她进去看,一匹一匹尽是上好的胡马,毛色鲜亮,油光水滑,蒙古马回鹘马皆有,宁翊宸骄傲的把头一仰:“你瞧,这些今后,可都是你的!” 陆冥之满面好笑:“自然都是我的。” 今后,连你也是我的…… 燕齐谐自己今天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扯了李长冬祁当归,一起去将那些火铳拆开。 “我说燕小五啊,你把这火铳拆开不浪费了吗?好容易得了这些玩意儿,以后还不知甚么时候有呢。”祁当归看着七零八落的物件儿,满面心疼。 李长冬在一旁不说话。 燕齐谐拿着个拆下来的枪管,对着眼睛朝外瞄着,问他道:“以前读过书没有?” 祁当归道:“读过。” 燕齐谐又道:“那你觉着,是光知道吃鱼,还是学会了捕鱼每天都有鱼吃好?” 李长冬在一边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祁当归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你读过书,你不就是个童生吗?” 李长冬也嘲讽回去:“哈。你那是读的些什么书,读的不过都是甚么《伤寒杂病论》吗?” 燕齐谐看见两个人吵起来,完全忘了之前的话题,心下不禁觉得好笑,只继续认真研究着手中火铳,拿起个部件对着太阳望了望,一不小心,手中东西落了下来,砸在鼻子上,他“哎呦”一声叫唤,登时鼻子就出了血,嘀嗒一下滴在地上,红红几个点儿。 那两个人也不吵架了,过来看他,祁当归上来三下五除二给他止了血,对他叹着气:“你可比我还大呢,怎么跟个娃娃一样?” 燕齐谐:“我心态年轻。” 祁当归:“……” 李长冬:“……” 看见燕齐谐被砸了,他二人才想起来之前的话题,祁当归道:“燕小五你这是要学做火铳?” 燕齐谐一点头:“对啊。” 那两人又道:“这东西哪能那么好做?” 燕齐谐笑笑道:“材料足够好,就也不是那么难办了。” 那两人难以置信:“你怎么学,总比不能和齐威侯手下的工匠去学罢!” 燕齐谐道:“《天工开物》可看过吗?好些火器上头都有记录的,连‘万人敌’都有。咱们好歹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他又问二人道:“你们手底下是有好几个原先是铁匠或是铁匠家的儿子、学徒罢?” 二人点头。 燕齐谐又道:“那成!明儿全给我找出来!” 第二十七回:来年 今晨燕齐谐起来就觉得陆冥之神色不大对了,原本还同他嬉笑玩闹,今日却是连话也不怎么说,只是低头思索,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却又傻笑起来,燕齐谐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喂,我说四郎啊,你这也没发烧啊,我还以为你烧傻了呢!” 陆冥之一掌打在他头上:“别瞎说话,要傻也肯定是你先傻。” 燕齐谐道:“那你到底是在想甚么?早上一起来就魂不守舍的。” 陆冥之道:“做了个梦罢了。” 燕齐谐一脸笑意:“什么梦让你那么在意?别是娶媳妇罢。” …… 还真让他接猜中了。 陆冥之干咳了两声,不说话,燕齐谐立马脸色就变了:“嗷!还真的是啊!” 旋即手上的火铳也不看了,立马去扯陆冥之:“我就说你动不动就不见人影,没事还能收到个帕子甚么的,肯定有什么事!”燕齐谐扑捉到了八卦分外高兴,忙不迭的发问:“快说说是谁?” 陆冥之被他缠的十分无奈,只想把这家伙的头按在地上打一顿! 陆冥之梦到的主人公此时正在家中,满面欣喜地打算给自己新制春衫。 春日又要到了,真好,她记得那年她还不过六七岁大,还在京中的时候,最喜欢春日时教嬷嬷糊了纸鸢,带着小寰子踏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扯一扯的看那纸鸢高高飞起,后来来了宣平,春日里风沙大,只能把纸糊的改成绢的,但还是喜欢去。 只可惜后来爹爹娘亲都不在了,才停了不再放的。再想起来不禁欷歔不已,她轻轻咬着下唇,齐威侯这个名号,冠在宁琛的头上,当真辱没门楣。 这一个春天到了,下一个春天是什么时候呢? 这一年是建平十三年,一切事情还没有开始,昭军一众开始了新的一个训练的周期。 宁翊宸在宁琛上京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紧锣密鼓的安插着自己的明线暗线,做生意,养胡马。 宁翊寰仍然什么不都不知道,每日依旧吃吃喝喝,看话本子。 建平十三年的春天到了,建平十三年的春天过去了,建平十三年是宣平最后一个还归属于大越的年份…… 等宁琛回京,早已又是冬日将逝开春化雪的日子了,宁翊寰当时正坐在二门门槛上头,啃着自己新烤的红薯,一抬头瞧见自己面前一双金银线二蟒戏珠的皂靴,刚还没反应过来,闷闷的想:“家中哪有男子穿得这样的靴子?”便被一脚踢倒,后脑勺磕在地上,钝钝的疼了一下,张嘴正要哭。 只听见个声音阴仄仄的道:“虽说是庶女,好歹是侯府出身的姑娘,怎的这般姿态,半点不知端庄矜持?你好说也十三岁了,又不是那无知孩童,别是脑子痴傻了罢!” 宁翊寰听见这声音,哭也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直直看着他,红着眼眶,道,咬了咬牙,牙齿格格作响,又开口恨恨道:“虽说是庶子,你好歹也是个侯爷,这般欺负幼妹撒气,算什么本事!” “庶子”二字咬了重音,正好戳了宁琛的痛点。宁琛继了侯位之后,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是庶子,况且这回还是自己从来当草芥浮游看的、不值钱的小妹妹。 “好你个小贱蹄子!跟你姐姐学了些好本事嘛!到会说上我了,你这样的德行,还当真是丢尽了我宁家的脸!”宁琛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一声,“我将你许给广安街王屠户家做小了,一个贱蹄子,一个腌臜泼才,倒是刚好登对!” 说罢,一甩袖子,不再理会宁翊寰,径自走了。 宁翊寰在原地楞了楞,那广安街王屠户倒是有名,吃喝嫖赌俱全,上午开半日肉铺,下午就要喝半日酒,动不动还同人打架,打不过了就回家打他那浑家出气,那女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和她那酒鬼丈夫打架,打的家中没一样东西是好的,平日里街上买一根针要顺走半卷线,顺不走就和别人骂架,骂声能传出整条街去,要么就是和女人撕头发打架,抓的别人满脸花。 丫鬟都没这么嫁的! 宁翊寰心里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着去找自家姐姐,路上跑的太快,跌了一跤,摔在融化了雪的软泥里…… 身上狼狈极了,宁翊寰摔的又痛,一时挣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呜呜的哭,哭了一会儿,有人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宁翊宸睁眼一看,原来是乳母葛妈妈。 那葛妈妈忙道:“二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宁翊寰一见是自己人,身上脏污疼痛也不顾了,赶紧扯着葛妈妈道:“我…我要找大姐姐……” 葛妈妈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看她神色焦急,赶忙带着她朝宁翊宸的听水榭走,宁翊寰精神不济,一路跌跌撞撞,眼泪滴滴答答朝下落。 “大姐姐!”宁翊寰见着自家姐姐,管也不管就扑了上去,哭道,“大哥哥要把我许给王屠户做小。” 宁翊宸听了一会儿她的叙述,不禁冷笑连连:“宁琛这厮,倒是惯会用亲事束缚残害女子。” 她拉过宁翊寰来,用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对着她道:“小寰子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被那三从四德和《女戒》《女则》上的条条框框束缚了。那是他给你定的亲事,不是你自己定的,你自己的事,一定要自己决定,没有人可以替你做决定,也没有人可以摆布你的命运,你放心好了,大姐姐我绝不会看着你去给王屠户做妾的。” 小寰子道:“真的可以吗?” 宁翊宸道:“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就脱离齐威侯府,远远逃开来去,永远不再回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去,你以后想嫁给谁嫁给谁。” 宁翊寰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只听宁翊宸又道:“你将你那些金银的首饰,全都融成金条银条,将往年的旧衣裳也都典当出去,明白了吗?” 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话才说完,老远就听见宁琛进来了,一路上的鸡飞狗跳,只见那人冲进来,看着她,诡异一笑:“盛淮安活不成了。” 第二十八回:宣平 宁琛几近一字一顿的道:“你的夫子,盛淮安,活,不,成,了。” 宁翊宸辨不出真假,只看着他不说话,宁琛接着道:“皇上下了明旨了。盛淮安上折子,叱骂皇上设坛招魂求长生,皇上说这是在咒他死呢。盛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处斩,十五岁以下男丁及女眷入奴籍,三天后便是行刑之日了。” 宁翊宸心中忽的响起碎裂之声,却不敢露了神色,教宁琛看出破绽来,只冷笑道:“所以大哥哥你这次前去,是助纣为虐去了?” 宁琛猛地听宁翊宸出言,以为是要骂他,瞪眼怒道:“你!”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来,“好大胆个小贱蹄子!你竟把皇上同商纣王相比,骂皇上是昏君呢!活太久了不想要命了是不是!你不想要命我还想要呢!你这样胡咧咧不怕连坐了我!” 宁翊宸料想宁琛怕是又要对自己下手了,索性撕破脸来,冷声道:“你何时管过我们的死活,我又为何要顾着你?那皇帝就知道自己求长生,从来不管百姓死活,与商纣王又有何异?我说的又有何错?你们当真是好一对昏君奸臣!” 宁琛从来没想到平日里只是暗暗冷嘲热讽的妹妹,会突然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直接辱骂皇帝的话来,骇的一愣,半天才说出话来:“好好好,你们两个小贱蹄子一个二个都长本事了,留着都是些祸害,宁翊寰等我忙完这阵子立马就把你送王屠户那里去!至于你……”他看向宁翊宸,“等到盛老头子处斩了你自然就知了……” 宁琛回来本就是有一大堆事要处理,没想到此次进内院竟然耽误了这许多功夫,忙不迭的走了。 宁翊寰吓傻了,嘤嘤哭起来,宁翊宸走上前去,拿帕子给她拭了拭眼泪,道:“原本还打算再准备的,现在看来,只能是立即开始了。” 宁翊寰问她道:“甚么?”宁翊宸对她笑了笑,道:“还记得陆家四爷陆冥之吗?”宁翊寰点点头。 宁翊宸道:“他没死。” 宁翊寰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呆呆看着她。 宁翊宸:“小寰子你没听错,陆冥之没死,他还活的好好的。” 宁翊宸目光坚定,喊了声:“落月!”听见应声后,吩咐她道,“让郑祀去给四爷递个消息,就说齐威侯回来了……” 宁琛不在宣平的这段时间中,昭军的势力壮大了不少,燕齐谐为昭军写的童谣更是在市井间传遍了,昭军骑兵不断壮大,更是在军中完善了军制,几乎是有了正规军的战斗力。 燕齐谐在研究火器的道路上走走火入魔,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把一众铁匠折磨的生不如死,终于造出了昭军自己的火器,甚至,还有,仿制的红衣大炮。 宣平要开春了,天要变了…… 大越建平十四年二月十三,当朝首辅盛淮安处斩,处斩之前仰天长呼:“有此君主,天亡我大越也!”其妻自尽,其子盛策甫,年十五,不愿受为奴之辱,亦自尽,京城当中百姓人心惶惶,公认正直清廉,政绩斐然的首辅大人,死在了“直言进谏”上,他死前的那般“胡言乱语”,别是要应验了罢? 建平十四年,陆冥之十七岁,少年郎面容清越却极是坚定,眼睛星子一般的闪烁。 二月十三日,夜…… 镇远门里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那人道:“把门开一下!” 那兵士懒懒道:“大晚上的,出甚么城。” 为首那人生气了:“你是个甚么人啊!快开门!这事情可耽误不得!” 那士兵听来者语气不对,也气上了:“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觉呢!我还就不开门了!” 为首那人也生气了,上前要打人,两边正剑拔弩张,这时听见后面车里有人说话了:“二七,休得无礼。” 那唤作二七的人停了动作,那兵士听声音觉得不对,也停了下来,马车中人露出脸来,那兵士立即肃穆起来,道:“主簿大人。” 主簿笑了笑:“麻烦小哥儿教我们过去,侯爷有要事要我们出城去办。” 那兵士道:“主簿大人,这几日戒严,晚上出城要有文书的。” 主簿给了文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夜色昏暗,看不大清上面的字迹,兵士觉得哪里不大对,想拿过来再看看,主簿却收了手,面上焦急,道:“这事情可耽误不得,侯爷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可担待不起。” 那兵士听了,纠结了一会子,只好道:“那主簿大人便出去罢。” 一行人往外走,没人看见几个黑影子从那一大队人马的两侧,掠了过去,悄无声息的就没入了夜色,夜色黑漆漆的,甚么都看不到,这是一夜中最黑的时候,黎明要到了…… 那几个人轻轻走在墙边,和夜色融为一体,看方向,是朝着齐威侯府那边去了,一行人轻手轻脚,影子一般,一点声音也无,到了角门门口,没想到,门口竟然开了个小缝,里面露出一张脸来,是原先宁翊宸惯用的那个管事,他对着那几个人一笑,就放了那几个人进去。 为首那个人,一路一直朝内院走去,听水榭前微风拂过,浅浅挂过一层层涟漪,极是宁静的样子,水边芦花摇动,扬起一点点毛茸茸的絮子,仿若只是同往日一般宁静的一个夜晚,即将天明了…… 往里走,听见有声音,在弹一首《莺啼序》,轻轻缓缓,仿若梦呓……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 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 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 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第二十九回:暗夜 听水榭中哼唱着《莺啼序》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道:“你来了……” 黑衣的少年郎点点头。只听她道:“去后头将衣裳换了罢。” 黑衣的少年轻轻笑了笑,抬手想摸她的头发,却不料被她避开了,听她冷着声音道:“这般时候,还是定下心来罢。” 少年郎低头不语,道:“我去了。” 她一扬下巴,道:“走罢,就像三年前那样,走出去,就别回头。” 少年转过身去,一步一步从她面前走开,脚步声轻轻缓缓,轻的如同风拂过…… 宁琛闭眼在榻上睡着,香炉中点了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安适如梦,而他此时却在床上扭曲成一团,脸上豆大的汗珠淌下来,濡湿了枕头——他八成是魇着了。 他在梦中,梦见当年的宣平侯,满脸血迹,朝他扑过来,拿大戟卡住他的脖子,道:“尔等黄口小儿,怎敢凭莫须有之罪名,诛杀我满门?哪有你这等杀忠臣的奸人?” 过了一会儿好似又变成了自己的父亲,额头上青筋爆起,咳嗽咳的满面通红:“你这个逆子!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气死你老子,害死你嫡母,不顾礼法罔顾人伦!我宁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父亲一口鲜血喷出来,恰好喷在自己的脸上,眼前一片鲜红,忽的烟气分散了,又变成了自己两个弟弟宁瑜、宁琰,两个人还只是少年模样,眼眶红红,眼中落下泪来,唤他:“大哥哥。” 哭着哭着,眼中泪水变成了血水:“大哥哥,大哥哥我们不与你争世子之位了,你放过我们好不好,放过我们罢!” 说完上来扯他的袍角:先是宁瑜后是宁琰,一人一边扯着他衣裳的下摆,哭着道:“让我们活着罢,让我们活着罢……” “还我们的命罢……还我们罢……”宁琛吓得面无人色,掰开他们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手指上流出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抬头看见他的嫡母,眯着眼睛,看着他,道:“你这小妇养的庶子……” 他不管不顾,踢开脚边二人,朝前冲出去。他刚刚摆脱那群人,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冷汗泠泠,他站起来,才舒了一口气,忽的又看见了一群人—— 陆家的四个儿子。 从陆冠之到陆冥之,个个脸色煞白煞白,每个人都看着他,眼神空洞洞的看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四个人越走越近,把他包在中间。 他害怕了,不知道他们要说出甚么话来,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死死抱着头,可他们就是不说话,每个人都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有人再看他,他终于崩溃了,“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却感觉闷在喉咙里叫不出,他疯狂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再次发出一声哀嚎“啊——”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了,大口大口喘着气。 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宁琛长舒了一口气,用一旁的发冠束了发,正打算披衣起来,他却突然愣住了,床头倚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穿了一件银错金的白泽纹箭袖,金线银线在黑暗中被灯光一映,诡秘地闪起光来,和他梦中梦到的那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就是那一件衣裳,那件宣平侯家那个长得和姑娘一般好看,还最是清高的那位嫡幺子惯常爱穿的衣裳,那个人少年郎的身形,脸上却带着面具。 他吓的一个激灵,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断然不是他,那小子在他梦中还是“死去”那年十四岁的模样,形容尚小,而面前这个人却比自己还高出好几寸来。 宁琛开口斥道:“哪个不想要命的装神弄鬼!”说完摸出枕下长剑朝他刺去,虽说宁琛是个文官,可却是习过武,只是能防身的程度,平时也不出手,只是这回性命攸关,不得不死命一搏了! 那个少年郎也出手了,明显武功比他高多了,却也不下死手,只是猫捉到老鼠戏弄一般的和他打着,一下一下,弄得他筋疲力尽,他气得直喘。 天越来越亮了,他看见那人手上用的枪,枪尾上突然闪起光来,像金子一般,他蓦的愣住了,他好像认得那柄枪,再仔细一看,那上面露出点点绿光,是绿松石的模样,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他认出来了那是破月枪!陆家的破月枪! 他心下慌张,强行镇定下来,高声问他道:“你究竟是何人!?” 戴着面具的少年郎轻轻笑了笑,道:“是我。大舅哥难不成不认得我了?”宁琛骇的面无人色,就是他,就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不是早都死了吗?难道这真的是鬼? 宁琛抬手一把抓下他的面具,露出那张脸来——剑眉斜飞入鬓,凤目细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眼底潭水一般的幽深,唇红齿白,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笑意,除了面部线条硬朗了许多,脱了孩童的模样,添了不少沧桑以外,就是那个人无疑了! “陆……陆冥之!”宁琛惊呼出声。 “怎的?大舅哥见了我怎么跟见了鬼一般?”陆冥之言语间皆是戏谑和冷冽,“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听过有人叫我名字了……” 宁琛冲上前去,想抓下他脸上的面具来,却徒劳无功,只是多了几道血痕罢了。陆冥之一把拍下他的手,一把就把他掀翻在地,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还能是假的不成,大舅哥难不成连我都认不出了?” 宁琛道:“陆冥之,你……你没死!” 陆冥之蹲在地上:“对,我没死,我还活的好好的。”他眉毛一挑,“当然,我也死了,和你夜夜梦回时梦到的的那些冤魂一起死了!世上早就没有陆冥之了。” “我只是找你索命的恶鬼。”陆冥之破月枪一挑,顶上宁琛的喉头。 宁琛“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这话说的好笑,找我索命,若不是皇帝下旨,我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屠了你满门。再者说你要报仇,怎么等到今日才来杀我!” 陆冥之也笑起来:“好好好,‘今日斩尔乃国家大法’是不是,昏君奸臣一丘之貉,到底有你一份!”他又道:“等到今日才来,自然是不只要你的命,我还要整个宣平。” 甚至,整个大越…… 第三十回:天明 宁琛听见他说的话,却突然笑了出来,道:“真好,真好,权利真是个好东西,教我得不到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得到了却又夜夜梦魇的东西!” 他冷笑连连,笑得开始咳嗽起来,感觉心肝肺都咳出来了:“若我没记错,你今年也十七岁了,哈,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只能日日在父亲面前讨好,事事求拔尖,却得不到宁瑜轻而易举就能拿到的世子之位,真是,真是有趣极了……” 他看着陆冥之,眼神怨毒:“你杀了我罢,你现在就杀了我,反正,以你的武功,杀我还不容易?” 他突然又笑起来了:“等今后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定然会来缠着你的!” 陆冥之道:“怎的?还打算吓唬我不成?” 陆冥之破月枪顶在宁琛的喉咙上,丝丝的冒出血来,他道:“夜里魑魅魍魉那么多,到底不缺你一个。”说罢,手上用力,“噗”的一声喷出血来,流了他一手,殷红殷红,在晨光微熹中闪着诡异的颜色。 宁琛的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脖子上冒着血,漫了一地,陆冥之蹲在地上,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了…… 宁琛死了。 宁琛死了?他就这么死了?为甚么感觉心里不痛快似的,是不是让他死的太容易了?有的时候看来,死去也难免不是一种解脱。从某些方面来说,让他活着,才是最累的罢?他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必然要失去很多啊。 陆冥之拿了宁琛的剑,猛地一挥将宁琛的头砍了下来,首级这种东西,还是挂在城头上比较有威慑力,况且是这种目前还位高权重的人。 他拎着宁琛的头,摇摇晃晃从室内走出去,喝醉了一般,他站在庭前,院中的人早已倒了一地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他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忽的,天上跳出来一颗太阳,鲜红鲜红的,血一样的刺目,照的满地鲜血都快燃烧起来,陆冥之从来没觉得哪天的太阳是这么个颜色的。 天亮了。 嗯,天亮了。陆冥之心道,燕小五他们,也该攻城了罢?陆冥之摸索半天,从身上摸出信号弹来,一簇烟火在那殷红殷红的光芒下冲天而起,炸开,炫美如烟,陆冥之看着那簇烟火,突然傻傻的笑了笑,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宣平宣平,以宣太平,可这天下今后再也无法太平了。 他走出去,一路走着,不知道要朝哪儿去。 然后,他看到了宁翊宸,站在风里,看向他,浅浅的笑了笑。 宁琛头颅上的嵌七宝紫金冠叮叮咚咚跌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出去,沾了血的,明晃晃的滚到众人面前,血点子崩在陆冥之脸上仿若樱花盛开,玉面修罗一般,他说:“阿婴,我报了仇了,也替你报了仇了。” 人是我杀的,你这不算弑兄了。 他看见她的唇形,说“好”。 陆冥之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他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可这一瞬间他却又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死了以后脱胎换骨,得到新生了,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感到有些痒痒的,宁翊宸的笑容迷离恍惚,不像真的。别是在做梦罢? 忽的,站在宁翊宸身后的宁翊寰白眼一翻昏了过去,砸在地上好大一声,陆冥之一个激灵,不是梦,是真的,或者说,梦醒了。 他现在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把手上拎着的头放到别的地方去,是扔在地下还是让别人拿着,自己这样是不是骇人的紧,会不会…… 会不会吓着她…… 他手足无措起来,一时局促不堪,忽然他身旁来了个人,要拿他手上的宁琛的头,他下意识去避开,抬头一看是郑祀,就也放下心来,松手了,手上东西掉在地上也没在意。 他走到宁翊宸身前,伸手想摸她的脸,手指触在她脸上,却忘记了手上有血,这么一摸,摸了她一脸花,弄得他自己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翊宸起先不知道怎么了,稍稍一想却又明白了过来,也跟着他笑起来,陆冥之一边笑一边捧着她的脸,揉起来,笑道:“怎么跟个猫崽子似的。” 宁翊宸一边笑一边道:“疼疼疼,别揉了。” 陆冥之看着她,眉眼弯弯,画中人一般,他俯下身去,看着她眼中全都是他,他轻轻低下头去,吻上她的唇。 …… “那个……葛妈妈”郑祀道。 “嗯?”葛妈妈正在发呆 “那个……二姑娘怎么样了……”郑祀不知道拿手上的头怎么办。 “没……没甚么大事罢,二姑娘向来怕血,兴许只是吓着了罢……”葛妈妈继续发呆。 正往镇远门里冲的燕齐谐突然一个哆嗦,旁边的祁当归赶忙问他:“小五你怎么了?” 燕齐谐朝上抽着凉气:“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祁当归整个人身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怎怎怎么了?!” 难道是陆四郎那边出了甚么事?燕齐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四郎他不要我了。” 祁当归:“……” “前越建平十四年,太祖得明彧皇后手书,夜入齐威侯府,杀齐威侯宁琛,琛箕踞以骂太祖,太祖无惧,刺之以枪,长宁王于镇远门外辅之,以火器为媒,攻镇远门。太祖夺宣平,百姓接欢欣鼓舞,箪食壶浆,夹道而迎。逾月,太祖归明彧皇后,年十七。明彧皇后方十四,有国色焉。” ——《昭史·太祖本纪》 第三十一回:正朱 宁翊寰只记得自己看见血淋淋的一片,立马吓昏了过去,再有意识时还以为自己先前是在做梦,只觉得身下睡着的床怎么这么硬,抬手要去摸床上小几,想要拿水喝,摸了半天却没摸着东西,才张口想喊人,想想还是算了,也就坐起来想自己拿水,却不料…… 却不料瞧见了个肤色微黑的少年的脸,那少年生一双桃花眼,眼中波光潋滟,见她醒了轻轻一笑,眉眼弯弯,甚是讨喜。 她看见那个人,吓得直直从榻上跳了起来:“甚甚甚…甚么玩意儿!”太吓人了。 谁知那少年听了,也不恼,只规规矩矩向她拱手行了礼:“宁二姑娘。”旋即回头对坐在榻上的人说,“我瞧二姑娘倒是无甚大碍,我看也不必让当归给她瞧了。” 宁翊寰这才看清,坐在榻上的,是自家大姐姐,环顾四周,又突然看见陆冥之,保臂站在几步之外,面色冷清,她忽的想起了甚么似的,忽的一个激灵,往后躲去,面色上极是惊恐。 那少年看着她,又看看陆冥之,笑道:“四郎你看看,你这是有多恐怖,把人家吓成甚么样了!” 陆冥之撇撇嘴,不愿意理他,那少年郎看了宁翊寰一眼,朗声道:“在下燕齐谐。” 唔,燕齐谐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像是在书里见过似的…… 等陆冥之扯了燕齐谐朝外走时,宁翊寰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宁翊宸只好与她一一解释了,小寰子表示一时间信息量太大,自己不能很好的消化,要求自己静一静。 宁翊宸:你竟然还会要求自己静一静? 这时候燕齐谐正一脸八卦看着陆冥之,笑道:“哥哥,那就是以前给你递帕子的小姑娘?” 陆冥之“嗯”了一声,懒得理他,燕齐谐又笑道:“我的哥哥你可以啊,那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妹妹,嗯对了,你还杀了人家哥哥。这关系,够复杂的。” 燕齐谐掰着手指,在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一出大戏,陆冥之看他眼中火花四溅,金星满满,赶紧拍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别乱想!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甚么,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不成么。” 燕齐谐挑了挑眉:“没甚么,就是感叹哥哥你好艳福。” 陆冥之给了他一个“那是”的表情,燕齐谐点了点头,又道:“不是我说啊,就她那般颜色,整个宣平还真寻不出第二个来,果真原先是京里来的不是,不过按她那通身的气度做派,就是京里头也难寻出几个来的。” 陆冥之只轻轻笑了笑,并不说话,燕齐谐朝他身后瞧去,嘻嘻笑起来,道:“你看你看,你那小媳妇出来了。” 陆冥之回过头去,见宁翊宸走出来,道:“小寰子是当真吓得不轻,都要自己静静去了。” 陆冥之道:“可能,以后吓人的事儿还有很多呢。” 燕齐谐在一旁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宁翊宸瞥他一眼,对陆冥之道:“不是说要见将军去吗?” 陆冥之略略思索了一下:“你要不要戴个帷帽?” 宁翊宸道:“这就算了罢,到底也不是甚么侯府千金了,还这般作态,到底不好,再说你们又不是那起子酸书生,这般拘礼作甚么?” 陆冥之笑笑,道:“那也成,这便去罢。” 说罢便携了宁翊宸走了,只留燕齐谐一人站在原地,燕齐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我那感觉是对的,四郎他果然不要我了。” 等那霍三元见到宁翊宸,早已不知说什么好了,虽说宁翊宸退了锦衣罗裙,但到底荆钗布裙难掩绝色,他哪里见过这般颜色的女子,陆冥之又在旁边起兴比兴,引经据典了半天,霍三元才明白陆冥之想说的是他俩要成亲。 陆冥之自然是无父母了,只好让霍三元来当临时父亲的角色,霍三元咳嗽咳了半天,才问宁翊宸道:“姑娘……如何称呼?” 陆冥之将人已经带来了,纳采一步自然是免了,如今是要问名了,霍三元十分不好意思,不停地在自己脑中考虑要不要找个女媒来,还不等霍三元反应,宁翊宸那边已经回话了:“唤我阿婴便好。” 霍三元还在想问题,只下意识“嗯”了一声,半天没反应,宁翊宸陆冥之两人就看着他,半天没反应,陆冥之最后终于无奈,捅了捅霍三元:“将军?将军?” “啊?”霍三元终于反应了过来,“甚么甚么?小姑娘你叫什么?” 宁翊宸笑得很和煦:“阿婴。”霍三元继续思考要不要找个纸来当庚帖记一下人家生辰八字。 宁翊宸似乎是看出他在为难些甚么,只道:“将军不必担心,如今是在军中,条件有限,礼数做不周全也是难免,阿婴心中自然是明白的,只希望将军和昭军中一众兄弟不要太为难才好。” 霍三元不禁心下感动,要知道,他原本就是个极不拘礼数的人,要是真让他一个人去将那六礼完成了,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了,是以宁翊宸这般举动,竟是让他十分感激。 霍三元笑笑道:“我是个粗人,也没办过婚事一类的,实在是委屈姑娘了。” 宁翊宸却道:“虽说如今是委屈了,但若今后大家都待阿婴如亲人一般,便是委屈也不委屈了。” 霍三元连忙应了下来,等到宁翊宸陆冥之二人离去,他在口中喃喃的道:“倒真是我老了啊,连四郎都要娶媳妇了。”在他记忆中,陆冥之刚来之时,还未褪去孩童的模样,生的纤细白净,险些被他认成了姑娘。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连几日,昭军中一群男子却都开始干起了姑娘们平日里喜欢做的事儿——他们忙着去扯布了,一会儿嫌东家的布颜色不正,染得红太浅了;一会儿嫌西家的绣花太土,还不如不绣;一会儿说南市的布卖的太贵了,就这般的东西哪里值这么个价钱,南市的老板娘一把扫帚把他们全打了出去;一会儿说北市短了他们好几寸,北市老板抖着手指半天没说出话来,一拂袖子,只“哼”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知道怎么了?咱们陆小将军,要娶媳妇儿了! 第三十二回:花嫁 早上宁翊宸起来的时候,是被葛妈妈拖起来的,天完全没有亮的样子,宁翊宸指着天上的星星道:“我不是才刚睡下吗?” 葛妈妈一脸无奈,绞了帕子给她擦了脸,满帐子的去给她找滴漏去看时间,可是这鬼地方哪里有滴漏啊,葛妈妈最后只能扯了扯她的耳朵:“姑娘,这都卯初了。” 宁翊宸:“哦。”头一点一点的又睡了过去。 葛妈妈:“……” 葛妈妈很生气,用冰帕子朝她脸上抹了抹,宁翊宸一个激灵,又醒过来了,葛妈妈看着她,语重心长的道:“姑娘,该更衣上妆了,一会子可不能迟了。” 宁翊宸迷迷糊糊:“哦哦,好……”葛妈妈也不管她,只管给她洗脸,等到绞面的时候,宁翊宸终于彻底醒来了—— 嘶,好疼啊!宁翊宸陡然睁大了眼睛,直觉得脸上发疼,她抬起脸来,呆呆看着葛妈妈:“我怎么觉得整张脸都被绞下来了。” 葛妈妈看着她笑了笑,心道,果真姑娘没睡醒的时候最可爱啊…… 因了昭军不日便要走,准备有些仓促,宁翊宸身上的衣裳半点花纹也无,但那正朱色的衣衫却是极衬她的,离开齐威侯府前首饰虽也是卖掉了许多,但好歹还是留了些下来,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赤金红宝分外耀眼夺目,累丝芍药轻颤,蕊中吐出三寸长的流苏,不过左右两支,却点缀成了一番倾世容颜,连布衣也显得光彩起来了,一团火似的,耳上点了两颗米珠,小小巧巧,倒也可爱,宁翊宸揽镜自照,笑道:“他们哪儿找的料子?红的曼珠沙一般。” 葛妈妈听了,连忙“呸呸”道:“混说些甚么呢?姑娘今日可别乱说话了,仔细今后遭灾!”葛妈妈指头尖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宁翊宸一吐舌,道:“阿婴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屋中进来几个女眷说话,并呆呆的宁翊寰,鲜少的几个人,都不过是军中人的亲眷,挨个儿说了些吉祥话,既不成文也不成章的,听起来却也质朴熨帖。 一方石榴红的帕子盖上了头,视线只剩下一线之地,宁翊宸看见了自己的鞋,石榴花蝙蝠舞,金线万字不到头溜了一整圈,端的是极美好的意象,是宁翊寰和葛妈妈连夜赶出来的,密密匝匝都是夜里的心思。 当初齐威侯府尽散家仆,落月也嫁人去了,只得葛妈妈一人不愿意走,只笑道自己在军中烧火做饭也是行的,还能照拂着大姑娘二姑娘些,宁翊宸想起,不禁眼眶有些湿。 一路上不长,礼仪从简,不必坐轿,有人拿了红绸牵着她慢慢走,她缓缓走着,想起那天陆冥之浑身是血,地狱修罗似的骇人,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眼神却是极温暖的。 他问她:“阿婴,你可愿随我走?” 她道:“愿的,也不愿的。” 三年筹谋,缠绕在血海深仇里的少年心思,从鲜血白骨,大漠扬沙里剥离出来,在二人面前鲜活的跳动起来,每个字都是忍了许久许久才出口,自然,自然是愿的;说不愿,倒也只是割舍不下,宣平宣平,终将要离了这个地方,这个旧的生活死去不再,追求涅槃重生的地方。 到底是走得慢,也不过几千步走的像一生那么长,后日就要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终于坐在榻上,感觉到干枣洒在头上,盖头下伸进一杆银角小秤,一下子将盖头挑开来,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就是她梦里那般的模样,剑眉纤长,斜飞入鬓,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眼睛亮的星子一般,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论五官姑娘家一般的好看,眉宇间却英气勃勃,没哪个少年郎有这般的风采,一身猩红广袖直裾更瞧着人鲜艳夺目,她看见他唇语,他唤:“阿婴。”她笑,当是应了。 生面点心还是要吃的,一群人嬉嬉笑笑的问她:“生不生?”还说了甚么,自己又答了甚么,她不记得了,整个场面梦一般的。 陆冥之出去应付男宾去了,留她一人坐在榻上。 她觉得有点饿,梳头绞面化妆换衣就用了许久,一番礼节下来,这会儿已是将近黄昏时分了,葛妈妈看了她一眼,说是去给她煮碗面吃。 喔,煮面吃,好啊好啊。宁翊宸开心的想。 等宁翊宸吃完了,天也将近要黑了,她托着腮,昏昏欲睡,还没等她睡着,门口脚步声就响起来了,她睁眼一看,果真是陆冥之进来了。 她瞧见他,笑道:“没被逼着喝酒?” 陆冥之道:“怎么可能。不过我倒是只喝了一点儿,剩下的都教小五挡了。” 燕某人在某处打了个喷嚏。 陆冥之看着她,身上正朱色的衣衫半点纹饰绣花也无,头上也不过左右两支步摇,他想起幼时见姐姐出嫁,哪个不是红绸绣花,石榴蝙蝠的彩绣都不算甚么,往往是金线银线错出一大片夺目的光芒,整套的赤金红宝头面,端的是耀眼,要么上头的是点翠,丹青点了江山千里似的…… 他道:“真是……委屈你了……” 宁翊宸小脸一扬,笑道:“可不委屈吗?你看看我都给你陪嫁了甚么。”她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你看看啊,长远街三四个铺子,关外一个马场,并军费无数,说不好听些,我怕是把整个宣平都陪嫁给你了。” 陆冥之笑着点头道:“是是是,阿婴说的都对。” 宁翊宸嘟着嘴:“你可打算怎么补偿我呀?” 陆冥之笑道:“想要什么都成,我陆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宁翊宸柳眉一挑道:“今后你打了江山下来,可分我一半呢?” 陆冥之瞧她颜色分外娇艳,捏了捏她的脸,道:“好,我答应你,若我今后真成了事,江山我分你一半。” 宁翊宸嘻嘻笑起来:“咱们俩照世俗的样子看来,可都算是十恶不赦了,像我这辈子弑兄犯上,教人造反,还同人私奔,你和我也差不到哪儿去,咱们怕是要遭天谴。” 陆冥之笑道:“遭天谴,就遭天谴罢,咱们俩一起。” 现如今,甚么是善,甚么是恶,还说得清吗? 第三十三回:齐谐 “当归啊。” 祁当归听见燕齐谐叫他,回过头去,呆呆道:“啊?” 燕齐谐看他道:“我们就要走了。” 祁当归点点头,闷声不啃气。 燕齐谐看他道:“你不想走吗?” 祁当归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想,虽说宣平是荒芜了些,些但到底是自己家,若说要走,还真舍不得。” 燕齐谐笑道:“也是,现下也就宣平是咱们昭军的地界儿,出了宣平,可都是人家大越温家的地盘儿了。” 祁当归又道:“原先宁琛的人也都投降了,他们原先大都就是老宣平侯的人,跟着宁琛心里不踏实了许久,心里怨恨,面上又不能说,这会子倒是终于出了口气。现如今,宣平也更像个家的样子了。” 燕齐谐想了想道:“要是你真不想走,不若就留下来镇守宣平罢?你做事我们也放心些。等会儿我就同将军和四郎他们说去。” 祁当归面上微微露了些喜色:“真的可以吗?那我就留下来?”旋即又有些沉郁,“那怕是以后都见不到你们了。” 总是要分别的。 “今后若有机会回来,我们定来看你。”燕齐谐对祁当归道。 燕齐谐和祁当归道了别,朝前走去,宣平春日里风沙大,不挡着些就会迷了眼睛,可他今日却有些舍不得,燕齐谐笑笑,心道,祁当归也许是可以不用走,但他却是非走不可的,嘴角一抿,不必再想了,走罢。 因着新婚,宁翊宸还是着着朱红的衣衫,分外鲜艳,不过是额前刘海和脑后碎发都一一拢了上去,倒也颇是明媚,后面跟着一身嫩柳黄的宁翊寰,她开口问道:“大姐姐,我们是真的要走了吗?” 宁翊宸回过头去,对着她点了点,道:“小寰子,已经没有齐威侯府了,我们也不再是宁家女儿,我们必是要走的,跟着昭军,一路打回京里去。” 虽说宁翊寰已是有十三岁了,但平日里宁翊宸保护的太好,却不免有些小孩子心性,听得要走,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但见自家大姐姐神色坚定,心中也放心下来。 我大姐姐要做的事,自是不会有错的。宁翊寰心道。心中正想着,抬眼却看见远处走来个少年郎,眉眼弯弯,桃花眼中自带着三分笑意,走上前来,对她二人行礼道:“嫂嫂,宁二姑娘。” 寒暄几句便又问道:“四郎他可是寻将军去了?” 宁翊宸道:“方才过去没多久,你这会儿要是也去定能见到。” 燕齐谐点点头便要走,却突然回头看了宁翊寰一眼:“二姑娘,你头上发髻散了。”说完就走。 宁翊寰尴尬的赶紧拢住头发,今晨起得晚,也没找葛妈妈梳头,头发也只是随便拢了拢,编了个纂儿,谁知这会子就开了,宁翊寰满面通红,咬牙道:“他是个甚么人!真真教人讨厌。” 宁翊宸看着她,眉梢一挑,不做声,只由得她自己恼恨去了。 “大将军!”燕齐谐向来就是只听其声不见其人,老远就听见他喊人了,霍三元今日瞧着也是高兴,笑呵呵应他道:“小五来了?我正同四郎商议从宣平走的事呢。” 燕齐谐向来胆子大,嬉皮笑脸道:“将军倒是偏心,都不知喊上我。” 陆冥之听闻“嘁”他一句:“早就叫过你了,谁知你这家伙自己跑哪里顽去了,现下反倒嫌我们不叫你。” 燕齐谐嘻嘻笑道:“得了得了不与你吵了,我来是有事儿说的,不知方才四郎和将军说过没有。” 陆冥之道:“方才和将军说到人员去留,你一来可不打断了?” 燕齐谐白他一眼:“我来也是说这事的。” 他转过头去对霍三元道:“无牵无挂的倒好,可昭军中还有不少家里还有人在的,头上有些头衔的也有,当归就是一个。” 霍三元道:“祁当归这小子已是参将了罢?” 陆冥之应道:“上月刚提的参将。他这个身份留下,虽不是太高,但也足够了。” 燕齐谐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当归他既然不愿意走,不如就就让他留下来镇守宣平,让他来看着那些拖家带口不愿离开的人,我们也放心些。”三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子军中之事,霍三元便要打发陆冥之回去陪媳妇。 燕齐谐眯了眯眼睛,笑道:“我还想着说拉四郎一起喝酒去呢,忘了他都成亲了。”旋即摇摇头道:“算啦算啦,我自己去把那坛我们前两年埋的酒挖出来好了。”说罢竟是一脸委屈的样子。 陆冥之看了不禁失笑,道:“我叫上阿婴,一起去挖还不成。”燕齐谐道:“那她是不是还要带着她那个傻了吧唧的妹妹?” 陆冥之想了想:“怕是要带。” 燕齐谐两眼一翻白,道:“走罢走罢,带上就带上了。” 青砖瓦,厚石墙,瞧着就知是镇远门,镇远门下一行四人,只有两个人在挖东西。 燕齐谐坐在地上抱着个满是泥巴的酒坛子:“差点忘了埋在哪儿了,还好我聪明,还是找到它了。” 陆冥之挑眉,宁翊宸偷笑,宁翊寰一脸嫌弃。 燕齐谐浑然不顾,抱了坛子笑道:“走,回去喝酒去。” 宁翊寰表示拒绝,她说要找葛妈妈看绣帕的花样子去,一脸嫌弃的赶紧跑了。 燕齐谐一脸无奈,道:“她咋走了?就剩我们三个了?”宁翊宸心下笑道,还能剩下我来就不错了。 燕齐谐笑道:“得了不管她了,咱们自己喝酒罢。”陆冥之找了俩小杯子,他自己一个,宁翊宸一个,燕齐谐呢?燕齐谐不需要。 第三十四回:朵干 从宣平往铜门关外去的那个门唤作镇远门,从宣平往内地去的那个门唤作靖遥门。 此时靖遥门城头上围着一圈儿宣平百姓,城头上窸窸窣窣:“诶,你听说了吗,说那昭军中那位玉面陆四郎一会儿就要从这儿过去。”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昭军一众都要离了宣平去内地,不从这走从哪走?从镇远门走到铜门关外吃沙子吗?” 刚开头说话的人老大不高兴:“我说的怎么是废话了?他不从这走你还堆在这城上作甚么?不都是来看玉面陆四郎的吗?” “诶,听闻那玉面陆四郎生的俊俏极了,说是同当年北齐兰陵王一般也不为过。” “可不嘛,不然哪里当得起‘玉面’二字。” “你们好吵哦。” “……”先前开始说话的两人不由得闭上了嘴,互相白了对方一眼,再也不吭气了。 远远瞧着,还有个小道姑打扮的小姑娘,小小的身子扒在城头,登在砖隙之间,转头对着身后的年长妇人道:“师父。” 那老道姑“嗯”了一声。 小姑娘接着道:“玉面陆四郎怎么还不过来,念容都着急了。” 老道姑一脸无奈:“……” “师父你说,陆四郎他究竟叫甚么呀?” 那老道姑面色凝了凝,微微叹息道:“就叫陆四。” “哦……”小姑娘微微嘟着嘴巴,把下巴垫在胳膊上,两只小胳膊细细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整张脸小的只剩一双眼睛乌溜乌溜,两丸白水银养了两丸黑水银一般。 她直直盯着城楼下面,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的惊叫起来:“师父师父!过来了过来了!” 只见城下一行队伍出了城,为首的少年骑在马上,只轻轻牵着缰绳,看身形英气勃发,风姿雅详,细细看去,却用个形容狰狞的面具遮了脸,瞧不见底下样貌妍媸美丑。 众人皆是一叹。那唤作念容的小姑娘扯了她师父的袖子,道:“怎的还戴了面具,都不知道生的究竟好不好看。”好想见他一面。 她没注意身后的老道姑的脸色变换,等她转过身来,却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那般复杂的神色,还只嘟囔着为甚么不让看脸。 昭军离开宣平的第二日,有个老道姑带着小道姑清早便出了城,问其去处,只说是南下,具体江南何处,也无从知晓了,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哪儿也不会有人在意,毕竟,这时候还只是建平十四年而已…… 出了宣平布政使司,一路向东行走,春日里风沙颇大,端的还是黄沙漫天,走到将近暮春了,才接近朵干都司。 越接近朵干都司地势越高,燕齐谐不禁道:“这儿又不是乌思藏,怎么有种乌思藏的感觉?” 陆冥之问他道:“你去过乌思藏?” 燕齐谐摇头道:“自然没有,但有些贾人是去过的,我也略略听说了些。说起来大抵也就是心跳气喘,面色发红,有些还有头痛作呕之感。” 陆冥之忽的叹气:“早知就把当归一起带来了,当归他当初教的那几个小子,没一个学成的。” 燕齐谐笑道:“祁当归他自己就是个二半吊子,当初也就是个学徒,他打架都比看病要精通些。”二人正说着,虽说胸口有些闷,但心情放松了,胸口也仿佛松快了些。 这时却听见后面有人一声惊叫:“宁姑娘昏过去了!” 陆冥之陡然一惊:“哪个宁姑娘?” 燕齐谐一拍他:“肯定不是你那个小媳妇,必是宁二姑娘。” 陆冥之愣了愣,哦对,若是阿婴,唤的就是“夫人”了。燕齐谐一脸嫌弃:“关心则乱。”旋即就不见人影了。 等他再见到燕齐谐的时候,他已经忙着指挥现场了:“把头垫高,垫高,让她半坐起来,好好好就这样。”然后:“要给她渡气,谁来啊?” “……” “嫂嫂还是你来罢,毕竟都是女子。” 几口气渡过以后,人倒是略略苏醒了些,燕齐谐又喊:“煎的藏红花的药呢?那个大壶哪去了?对对对就是这个,给她喂一点儿进去。” “你没事儿给她喂红花作甚么?” “不是红花,姑奶奶,是藏红花,这二者就不是一个东西好吗?” 等宁翊寰被喂着喝了药,燕齐谐嘴上依旧不停:“就让她这么歇着,别再起来了,诶诶诶你把别把她身下的东西撤走了啊,要垫高,垫高,半坐着歇息。” 宁翊寰说话有些吃力:“大姐姐……” 宁翊宸安慰道:“我在,我在,大家都在。”才说了几句话,也觉得胸口闷得慌,有些要作呕的感觉。 她刚刚有这种感觉,那边厢已经吐了好几个兵士了,吐的稀里哗啦,先前吃的东西尽数呕了出来,她见此情形,便也忍不住呕起来,可是今天本就没吃甚么东西,呕出来的都只是水,宁翊宸胃里难受极了,不禁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陆冥之也跟着蹲下来,面对着她,拿了帕子给她擦嘴角:“这可怜见的。” 宁翊宸不说话,陆冥之伸手揉她的头发,道:“到底喝些水罢,方才小五那壶中的藏红花也喝些,待会儿也去歇着,总不能一直这么难受着。” 宁翊宸好容易道了句:“不走了?” 陆冥之道:“我和将军说去,先不走了,再走下去别说你了,大家怕是都要受不住了,待会儿我和小五要是都不成了,还怎么走啊。” 燕齐谐在一旁道:“这几壶藏红花,这么多人喝定是不够,还要寻些人家或是药铺子甚么的再买些来,还有,还得和将军说,咱们这个路怕是不能再这么走,往后还要上山,咱们也不是朵干当地人,哪里受得住,只能是在山谷里行走了。” 昭军一众也都是从没来过朵干的,但燕齐谐商贾人家出身,贾人行走天下,他也听得多,知道的多些,一时间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再加上大家也的确是头昏胸闷,便也陆续停下来休息了。 第三十五回:撒拉 朵干都指挥使司气候较宣平更恶劣些,是以不似宣平那般的设承宣布政使司,大越官方虽有驻军,但是平日里罕见,名义上受大越管辖,但实际上,还是当地胡人自治的多些,都指挥使大人也不过平日里练练兵震慑震慑胡人,宣扬一下大越国威罢了。 是以,陆冥之他们现下刚入朵干,消息传的还没那么快,倒是不太担心有大越正规军来“剿灭”他们。 昭军一众就地歇了下来,燕齐谐唤道:“李参将?李参将!” 下头人就问了:“我说,你喊的哪个李参将?” 燕齐谐笑笑道:“李长冬,我喊李长冬。” 李长冬应声,听着精神倒还好:“在这儿呢。” 燕齐谐和他道:“如今夫人这般,陆小将军怕也是走不开,让霍将军亲自去也不太好,不如你带你的人去找找附近人家,讨些藏红花红景天甚么的,我给你银子。” 说罢拿出些银子来,用剪子剪成碎银,道:“这可是军中的东西,你可别拿着私吞了。” 李长冬听了这话,不禁笑道:“你可放心罢,咱们相识也有这许多年月了,我是个甚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燕齐谐也笑道:“知道你是好小子,现下就赶紧带了人去罢,待你回来了我们便寻路去谷里走。” 李长冬应了,带了一众人马朝山下走去。 如今已是快近夏时节了,因着朵干地势高,众人都还裹得厚,好处是歇在地上也不会隔得疼,一众人等身上不舒坦,也没心思说说笑笑,是以这一会儿分外安静,只听见头上的风刮得呼呼的。 宁翊宸在马车中缓了缓,觉得气息稍稍匀了些,正照顾着车中的宁翊寰,宁翊寰的呼吸拖长用力,却也是有规律的,不由让人稍微放心了些。 宁翊宸觉得进了朵干整个人都乏极了,正打算闭眼小憩一会儿,才闭了眼睛,却听见外头声音有些不对。 一些呼呼哈哈喘气的声音,军中的马发出了些不似平常时的嘶鸣,风里飘来些说话的声音,宁翊宸侧耳仔细听去…… 听不懂,是胡语,而且显然是在宣平从没听过的口音。 宁翊宸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偷眼朝外看去,只见一群人头戴卷沿羔皮帽,脚蹬半腰皮靴,腰间系着红梭布,宽袖大袄,坎肩下露着衣边。 一群人正要牵昭军的马走,宁翊宸不由一惊,转眼间琵琶袖里拢的匕首就握在了手上,是当初陆冥之送她那一把,去了刀鞘,寒光凌冽。 她正犹豫着,若是出声喊人,自己怕是首当其冲先于他人要遭了秧,若是不喊,又怎么让大家知道这帮胡人要偷了昭军的马,一时间竟是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忽的,有个兵士说是自己水壶不知去哪了,是不是落在后面了,自己喝不上水也是难受,说罢起身去找,这一着可好,瞧见几个鬼鬼祟祟一瞧就不是汉人打扮的人混在马匹里面,探头探脑不知在做甚么。 那个兵士心里一惊,嘴上就喊:“干甚么的?!” 那几个胡人骇了一跳,一个背后拔了把箭搭上弓就朝他射了过去,那兵士惨叫一声,滚在地上,身上血汩汩得流,好在他那两声叫唤惊着了昭军一众人等,大家都看过来,霎时发现了后面的情况。 宁翊寰在车中忽的坐起来,道:“大姐姐,外面怎么了?” 宁翊宸一把捂住她的嘴,悄声道:“嘘。”一边给她使了些眼色。 宁翊宸心领神会,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自家大姐姐,眼中怯怯。宁翊宸看看她,小姑娘发上插得是绢花,便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来,簪头尖尖,递在宁翊寰手里,让她握紧了,在她耳边道:“现在无论外面出了甚么事,都别出声,也别出去,手上东西握好了,必要的时候保命。” 宁翊寰点点头,姐妹俩精神紧绷,握着手中的东西,谁也不敢说话。 那边厢胡人伤了昭军的人,也索性撕破脸来,改偷为抢,一个二个挥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器冲了过来。 昭军一众哪儿是能任由他人偷抢去的,也各自捉了兵器,赶上去要为自己兄弟报仇,可是哪里敌得上那群胡人是当地居民,不畏高寒,行动自如,昭军这边确是行动迟缓,心跳气喘,稍稍动起来就头痛作呕,立刻让那群胡人占了上风。 这边霍三元掂着大斧举不起来,陆冥之挥破月枪颇是吃力,燕齐谐眼冒金星,好容易站定了,嘴上叫喊着:“看衣服,这是撒拉尔人。” 陆冥之耳朵“嗡嗡”:“甚么?” 燕齐谐:“这是撒拉尔人。” 陆冥之气喘吁吁:“管他甚么人!”手上沉重,原本杀伤力极大的重兵器此刻全成了累赘,陆冥之气得咬牙:“神机营呢?拿火器!把火器拿出来!”一句话喊出来登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赶紧不喊了,只大口大口喘气。 宁翊宸正握着匕首,听着外面“乒乒乓乓”一阵兵刃交伐之声,更是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匕首,努力调均自己的气息,宁翊宸更是不停地嘱咐自己:“不能昏过去,不能昏过去。” 忽的,车帘子被掀了起来。 一张陌生的,胡人的脸。 宁翊宸想都没想,拿着匕首就朝着他颈上刺去,那胡人才掀开帘子,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忽然一痛,一直疼到心尖,不禁“嗷”的一声,捂住脖子惨叫起来,宁翊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拔了匕首又刺眼睛,朝里头深深捅进去,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等她再把匕首拔出来,那胡人终于倒了下去,血流如注。 宁翊寰在她身后张大了嘴,面色煞白煞白,几近昏厥,却死死掐着自己,不断地嘱咐自己:“不能昏不能昏,千万不能昏。” 那胡人一声惨叫,而且迅速倒了下去,引起了周围一大片人的注意,好几个胡人扭过头来,看见里面面容姣好的两个少女。 宁翊宸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嘴里头一股腥腥咸咸的味儿。 第三十六回:子始 宁翊宸本来就不是甚么练家子,方才那一下也不过是趁着那胡人才探了头进来、不曾反应时出手上才占了上风,现下却是吸引了一大群人的注意力。 饶宁翊宸聪慧,此时也不能立即想出法子来,不过是机械的握住自己手中的匕首,强打精神罢了。 正当车中二人瑟瑟发抖之时,忽的听见不远处有炸裂之声,宁翊宸倒是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了,但那群胡人却未必是见过火器的,猛地一声,吓得在作甚么都不知道了。 宁翊宸见面前的胡人愣愣朝着响声发出的地方转过头去,立刻拿了手中的匕首朝着他刺过去,力道不够,伤不致死,但起码短时间内没法对她和宁翊寰二人构成威胁了。 火铳的声音似乎越发近了,近在耳畔,宁翊宸伸头去看,端着鸟铳的少年长身玉立,人已然近在咫尺,不必出言去喊,两人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让她放心。 她也示意让他放心,她不会那么轻易让自己死掉的。 肉体凡胎自然是抵不过火器,冷兵器和热兵器对抗起来也是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一群胡人死的死,逃的逃,不多时就没什么人影了。 陆冥之垂下手中鸟铳,叹道:“若不是这地方这般邪乎,哪里用得着浪费火器。” 燕齐谐也笑道:“咱们养着神机营也不是让人家吃白饭的呀,这会儿不正好派上用场吗?” 陆冥之心里默默道,因着带走实在不方便,当初那几门炮大都留在了宣平,没几门随军行走,剩下的不过是些火铳神机箭,且如今昭军中的神机营里不过是些普通农人,素质偏低,平日除了里看管运输火铳以外基本没甚么太大用处,真正会用火器的也还不过是陆冥之燕齐谐几个,不只是人的问题,燕齐谐自行研制的火器限制于材料和条件,自然是有瑕疵。 所以说,昭军的“神机营”和朝廷的“神机营”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基本可以说是“白养的”。 陆冥之上前去,把宁翊宸从马车上抱了下来,道:“方才紧张半天,腿脚都该麻了,赶紧下来跺一跺罢。” 宁翊宸笑道:“小将军方才神勇啊。” 陆冥之也笑道:“你这可是取笑我呢?” 二人嬉笑了两句,陆冥之又转头问燕齐谐道:“李长冬那小子怎的还不回来?” 燕齐谐一挑眉:“别是迷了路找不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李长冬老远的喊人了。 燕齐谐笑道:“李参将这么大声说话,也不怕喘不上气昏过去啊。” 不几句话的功夫,李长冬就到了眼前,笑道:“我之前下到谷里去了,问了当地人,说是也可以走,你们猜我还遇到了甚么?” 众人一脸“你赶紧说罢,别让人猜来猜去了”的神情。 李长冬哈哈一笑:“在谷里找到好大个医馆,并个大药铺,里面坐诊的竟是个汉人。”说罢打开身后背着的口袋,“瞧瞧,这些藏红花红景天都是他哪儿买的,价钱倒是便宜,小五给的那些碎银子竟是没用完。” 他见众人都来了兴致,就又说道:“那位大夫瞧着还不到而立之年,瞧着面容清越,声音清丽,问他名字,说是唤作子始。” 燕齐谐看着他,啧啧道:“瞧你那眼神,我还不知你何时有了龙阳之好。” 李长冬忙是一拳打了上去:“我不过是见着个青年神医心生钦佩罢了,若当真论颜色,还真是不如四郎的。” 听着几人嬉笑,宁翊宸却忽的听出些甚么来:“等等,青年神医,面容清越,不到而立之年……”转向李长冬问道:“你可有问过他本家姓甚么?” 李长冬想了想:“似乎说是姓彦,病人们都这么喊。” 宁翊宸沉吟了一会儿:“彦子始……”她抬头看向陆冥之:“《说文解字》云,‘初者,始也’,又是姓彦……” 陆冥之也听出些甚么来:“你是说,这个人,有可能是颜初?”宁翊宸点点头。 “颜初是谁?”燕齐谐没听说过这人,连忙发问道。 “颜初是神医贺梓推的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当年的杏林神童。他和他师父完全两个性子,他师父贺老头醉心权势,如今正在宫里当太医令,颜初却是个散漫洒脱的,早年间就云游去了,谁也不知他在哪儿。如今听这描述,年龄相貌也相似,恐怕此人就是颜初。” 陆冥之正若有所思,燕齐谐却又道:“杏林神童?我怎么不知道?” 宁翊宸看着他一脸无奈:“他当年不过十来岁,名声才传遍京城就云游去了,你远在宣平要怎么知道。” 宁翊宸又道:“当初我还小,胎里带了顽疾,好些大夫都说医不了了,贺梓推当时给派到南边去医六王爷去了,谁也对我没办法,最后还是让颜初给治了个七七八八。当初他才不过十二三岁,完全当得起杏林神童这名号,如今他已是年近而立,恐怕医术早已能超过他师父去了。” 她又对着陆冥之道:“反正咱们也是要从谷里走的,不如去找找那位彦子始,若真是颜初……”她顿了顿,“他若能为我们所用,对昭军来说可是一大好事,毕竟昭军各位兄弟也是刀头舔血讨生活的,祁当归祁小参将教的那几个徒儿如今怕也是不太顶用。”她神色忽的俏皮起来,笑道,“四郎小五,我说这话可别给那几位小兄弟说啊。” 陆冥之点头:“阿婴放心好了,定是不会说的。” 燕齐谐扁扁嘴:“哦。” 宁翊宸又道:“只是他这人……云游的人嘛,你们也知道,性子清高脾气古怪,到底怎么让他加入咱们倒也是有些难度。” 燕齐谐是向来自诩“师爷”的,他一听这种事儿就兴奋:“我倒想去试试,是个怎样清高的大叔。” 宁翊宸无奈:“他如今也应该就二十五六岁好吗。” 第三十七回:谷中 之前因了害怕走到谷里会遇上当地政府军,昭军选择翻山行走,可是谁知全军都或多或少有些身体不适,听得李长冬说谷中可以行走,大家便也欢欣鼓舞,一齐换了路线了。 兵士们朝着山下走,呼吸困难的感觉渐渐减退,众人便都高兴起来,可宁翊宸陆冥之燕齐谐三人却是一脑门子官司,三个人全都想着这个彦子始,想着他若当真是颜初,该怎么劝他归顺了昭军。 一路朝下走去,原先稀疏的草皮沼泽也渐渐少了,露出稀松灌木的影子来,倒有些绿意星然,不似上头荒凉凄楚,众人的心情也都好起来。 再往下走,就能瞧见些高大的树木了,不是松柏之类的,生着阔叶,生的都偏细瘦,看着却极是坚韧不拔的模样,树上叶子抖动起来,迎着阳光呼啦呼啦,泛着好看的颜色。 燕齐谐瞧见眼前之景,笑道:“原先还在宣平之时,这模样的树还见的不多,瞧见最多的也就是胡杨了,入秋的时候,一片片叶子都成了金黄色,那金色就太阳一般,直直撞到你眼睛里,真真是灿烂极了,在没见过这般热烈的颜色了。” 陆冥之接口道:“人皆道胡杨这东西最是悲壮不过了,引着谁见着了都要发几句悲叹,我却觉着不然。世上哪有悲怆的东西,会是那般热烈的金色,方才燕小五说颜色太阳似的,哪有见了太阳一般的东西硬说悲怆的?明明死了枯枝却又新发,连最细小的树苗儿都和着一起热烈,又是何来的悲呢?” 听得他二人说话,宁翊宸也笑道:“这东西少年人看到了,就是少年人的样子,你二人皆是少年人心境,瞧见了自然看不出悲,只是之前有名家说了‘悲壮’世人便也跟风说胡杨悲壮,却忘了那名家有可能是个老人罢了。” 宁翊宸眯着眼睛,道:“世人皆说是对的东西,就一定是对的吗?世人皆要遵循的礼法道义,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吗?名家说的,哪怕是孔圣人说的是非,就一定是真的吗?倒也未必罢。是非善恶,礼法道义,哪儿能是谁说是对就是对,谁说错就是错啊?不过是谁手上有名有权,说甚么就是甚么罢了” 陆冥之笑道:“咱们几个人倒也想到一块儿去了。与其做那糊涂的和世人苟同的善人,倒还不如做个清醒的恶人,打破这世人皆说对的礼法道义,挣扎出一番天地来。” 燕齐谐也笑道:“你二人倒也不容易,都是权爵之家出身的姑娘小爷,也没像我这个商贾人家的庶子一般受过礼法欺凌,却不曾愚忠礼法,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燕某人着实是敬佩了。” 他又笑笑:“世人皆道商贾人家低贱无义,我偏不这么觉得,倘若没有我们这些商贾,宣平哪来那般好的景致?还能设上承宣布政使司?若是没了我们,不还和朵干一样当做未开化之地只设都司吗?还有,究竟是凭了甚么,我娘就得给别人做小啊?我连句娘都叫不了,只能唤姨娘。等我今后成了功名,我才不会供奉我家老爷子和我那‘好’嫡母的,我就供奉我娘,就算她是妾,供奉她不合礼法又能怎么样?礼法这东西,害起人来不过是吃人不吐骨头罢了。不管旁人怎样,总之我燕齐谐今后是绝不会纳妾的,没得让人家白白受这份屈辱。”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陆冥之笑道:“咱们几个,一个弑兄犯上同人私奔,一个‘反贼’之子,一个不顾礼法的贾人庶子,还都又干着造反的‘勾当’当真是顶顶的‘恶人’了!”几人听闻,又都笑起来。 宁翊宸叹道:“少年时真好,等今后谁失了如今这般少年心性,泯灭了初心,只怕是和死了无异罢……” 一路说着,昭军一行也下到了谷底,两边山岩好似天斧劈砍开来,中间一行碧水穿过,波涛腾腾,才知这山岩竟是当中这湍急的水劈开的,好生壮观,两岸翠色映河,皆是宣平不能见到景致,昭军中少年人多,见此情景都不由的欢欣起来,适才身上的不痛快一时间全都忘了。 陆冥之笑道:“都道朵干是个未开化之地,只能见着蛮荒之景,却不曾想竟还有这般景致。” 燕齐谐撇撇嘴:“怕是在京中人的眼中,宣平也是个未开化之地罢?” 宁翊宸:“哦?是吗?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差点忘了,宁翊宸就是京城人士…… 没说几句话,马车中的宁翊寰也醒了,吵着要下来玩。 宁翊宸:“这会儿头不晕不想吐喘得上气了?” 宁翊寰道:“嗯!” 当真还是个小孩子。 燕齐谐瞥了她一眼满眼竟是“你咋就知道玩”的意思。 宁翊寰登时不高兴了:“你们几个最大也大不过我四岁,怎么就我是小孩子。”柳黄衣衫上黄莺儿一摆一摆,气鼓鼓的皱起来。 你还是玩去罢。 “可莫要走丢了。”宁翊宸嘱咐道。燕齐谐看那柳黄衣衫上的黄莺儿渐飞渐远,看了看宁翊宸陆冥之二人,朝着宁翊宸行礼道:“嫂嫂,我去看着二姑娘。”宁翊宸点头,算是允了。 宁翊宸看看身旁陆冥之,道:“小五最近怎的不缠着你了?” 陆冥之正喝着水,擦了擦嘴角水滴,看着她道:“见异,思迁。” 宁“二”姑娘在某处打了个喷嚏。 谷中医馆名字起得清雅,也不顾朵干当地人看不看得懂,意境明不明白,只管瘦金体“瑞萱堂”三个大字挂上去,笔笔硬朗。不知当地人认得不认得,反正大家皆知道这是个医馆就对了。 里头坐着个青衣男子,不过二十几岁模样,没有蓄着胡须,面容清淡,虽不如陆冥之一般好颜色,但瞧着却是极舒适的,却又不是燕齐谐那般眼中波光潋滟,自带三分笑意,只是从容淡雅,面上不带笑意却春风拂面一般,青布束发,青衫上身,不带纹饰,却也清雅…… 第三十八回:淡竹 瑞萱堂里病人来往如梭,汉人也有,胡人也有,虽说大多都面露痛苦之色,但除了还不晓事的婴孩,鲜少见有人呻吟,都道彦大夫喜静,便无人高声喧哗,总角舞勺年纪的小药僮儿脸上带笑笑意,青衣青带,和声细语,包药递药动作皆是轻缓。 是以,进了这瑞萱堂不但没有旁的医馆中那般感觉世道艰难,反而生出一种身心愉悦之感,着实不易。 众人都忙活着自己手上的活儿,瑞萱堂内一片和谐之景,这时,堂中进来两个少年郎,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长身玉立,气质出尘。 另一个虽说肤色微黑,但却生了一双桃花眼,眼中水光潋滟,自带着三分笑意,二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上却有些旁人没有的气质。 因着他二人周身气场和朵干当地人实是不同,瑞萱堂中好些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俩,只内堂那位青衣大夫不动声色,只知是有人来了,开口道:“淡竹。” 那唤作淡竹的药僮儿圆脸圆眼,十一二岁模样,清脆应了声儿,便上前去,还未对那两位少年郎道些甚么,其中那位生了桃花眼的少年郎便现行开口:“在下燕齐谐,这是我哥哥陆四郎,我二人要寻你家子始先生。” 淡竹道:“二位若是只看寻常微疾,淡竹便成,若是先前已有了现成的方子要抓药,找我苍术师兄便成,若是重疾,我便把师父寻来。” 另个凤眼的少年郎也开口道:“我弟弟寻了许多大夫都不曾治好,还真得找你家师父。” 淡竹一笑,圆脸上露出两颗酒窝,道:“二位瞧着身体康健,不似有重疾的样子,可别只是仰慕我家师父在朵干的名声而来,这会子我家师父正忙着给赛娅阿婆瞧眼睛呢,若无大碍,淡竹给瞧就成了。” 陆冥之笑笑道:“你先瞧着也成,我这弟弟两年前肩上受了重伤,膀子教人捅了个对穿,虽说伤口愈合了,但左臂却也使不利落了,不知淡竹小哥儿可否能治。” 淡竹听闻,忽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是淡竹的不是,淡竹学艺不精,看不了这位哥哥的病,淡竹这就带二位寻师父去。”说罢领着他二人去内堂外候着,他二人坐下后,淡竹又沏了茶给他二人端上。 不多时,他二人就被唤了进去,那彦子始道:“方才淡竹说有人来治身上旧伤,不知是哪位。” 陆冥之扯了燕齐谐到身前:“是他。”旋即又笑道:“那唤作淡竹的药僮儿怪是伶俐。” 彦子始道:“伶俐是伶俐,就是悟性差了些。”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心中皆道:怕是你自己悟性太好,旁的人看谁都像是蠢材罢。 彦子始让燕齐谐褪下上衣来,露出左肩,伤口狰狞,除去那处大伤,还并有其他许多小伤,彦子始问道:“何时伤的,是何物所伤。” 燕齐谐道:“两年多了,马刀所伤。” 彦子始一边观察伤口又问道:“官话说的倒不错,半点朵干口音也无,怕不是本地人罢。” 燕齐谐笑道:“在下宣平人。” 彦子始面色变了变:“宣平来的?还受过这样的刀伤?”他又道,“近日宣平有支队伍进了朵干,你们可知。” 陆冥之答话:“知道。” 彦子始接着问:“就是有个玉面陆四郎的队伍。” 陆冥之答话:“在下正是陆四郎。” 彦子始冷哼一声,道:“你们走罢。” 燕齐谐惊道:“怎么突然不看了,难不成是我没得救了?” 彦子始偏过头去,道:“我不与谋逆的乱臣贼子看病治伤。” 陆冥之看着他,道:“不过官逼民反罢了,你不瞧瞧上面做些什么,却只说我们是乱臣贼子?” 彦子始道:“忠君爱国乃人伦常理,我是个大夫,医得好身体,医不好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犯上作恶的心,赶紧走,瑞萱堂不欢迎你们这样的人。”说罢高声唤道:“淡竹,送客!” 淡竹一脸不明所以的进来,一脸不明所以的把他二人领出去,心中疑惑道,师父今日怎么了,平日里皆是和颜悦色的,怎的这么大气性。 陆冥之沉默不语,只燕齐谐叽哩呱啦:“这彦子始怎么是这么个人,听我们是起义军的,就直接赶我们走了,还不能不告诉他,毕竟还是要把他收入昭军的。现下他要我们怎么办。” 陆冥之叹口气道:“当年蜀汉昭烈皇帝请诸葛孔明出山还三顾茅庐呢,咱们大不了多去找他几次。” 燕齐谐看了他两眼,半天憋出句话来:“我给你做孔明就成了。” 陆冥之忽的楞了,旋即哭笑不得:“怎么,难道你还呷醋了不成?不过是个大夫,你还怕他跟你抢军师的位置么。” 燕齐谐白眼一翻:“我呷醋?四郎我说,你这两年可颇得我胡说八道的真传啊。诶我说当年那个骄矜清高,目下无尘的宣平侯陆家四爷哪儿去了?” “怎的又提起这事了?不都早说过吗,现下这世上早无陆冥之,只剩陆四郎。” 燕齐谐似是又想起一事:“哥哥,要不明日让嫂嫂去试试?那彦子始倘若真是颜初,也就嫂嫂当初同他有些交集。” 陆冥之略一思索:“我去问问阿婴的意思,若是愿意,大不了戴个帷帽便是了。” 当晚,瑞萱堂中的淡竹和苍术皆是摸不着头脑,他家子始师父见一位病人,尤其是身上有伤的那种,都要问一句是不是宣平来的,是不是起义的,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并且一整天都冷着一张脸,淡竹有些发怵,气性好的师父要是突然变得气性不好了,以后他可怎么办,师父是不是更要嫌弃自己悟性太差简直蠢材。 淡竹:“苍术师兄……” 苍术:“诶……” 淡竹:“师兄你说,师父是不是觉得咱们实在太笨,终于发火了,打算不要咱们几个了?” 苍术:“不至于的罢……” 第三十九回:诛心 瑞萱堂还是那个瑞萱堂,昭军那群人还是昭军那群人,只是今天去找彦子始的人从陆冥之燕齐谐换成了陆冥之送宁翊宸去瑞萱堂。 陆冥之:“那彦子始脾气古怪,免不了会说些不好听的话,阿婴你切莫放在心上,只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了。” 宁翊宸只笑道:“难听话听得多了去了,哪还有人有我大哥说话那般难听的?” 陆冥之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额前没了软软的刘海,揉起来触感却还是从前那般,他道:“总之万事小心。” 宁翊宸听闻,“噗嗤”笑出了声儿:“又不是去豺狼窝里。”说罢转身朝前走去,两步路后回身瞧了他一眼,一弯嘴角,回过头去,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身后一支折枝樱桃,葛妈妈的手艺,成了一抹亮色。 瑞萱堂中青衣青带的彦子始瞧见宁翊宸,也不多言语,上来就要“望闻问切”。 宁翊宸瞧了他一眼,道:“彦大夫的官话听着是京腔的,可是京城中人?” 彦子始抬了抬眼皮子:“幼时在京城待过些时日。” 宁翊宸也笑道:“年幼时的口音是最难抹去的,是以一听就知道了。” 彦子始听闻,也道:“听夫人的口音,怕也是京里的罢。” 宁翊宸笑笑,对他道:“建平三年的时候,京中神医贺梓推门下弟子,那位号称‘杏林神童’的颜初便再也没了消息,如今瞧着彦大夫,倒颇有当年那位的风采,不知彦大夫可听说过此人?” 彦子始眉头颤了一下:“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怎么还有人记得那么清楚。” 脸上细微变化被宁翊宸尽收眼底,她看着彦子始:“旁人不记得就罢了,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建平元年的时候,我还不满周岁,众人皆说我活不成了,只那位颜初说还有活路,他当年也不过十一二岁大小,却也能镇定自若问诊看病了,硬生生将我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也是那一回,颜初的名声第一次在京城里传开。” 彦子始陡然抬起头来:“你是何人?” 她抬头:“京城齐威侯宁家,宁翊宸。” 彦子始忽的苦笑了句:“都过去这么久了吗?连你都这般大了。” 宁翊宸窃笑,抬眼,星子一般明亮:“我都这般大了?” 彦子始一愣,宁翊宸接着道:“初者,始也。子始先生怕就是颜初罢。” 彦子始脸上忽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知什么颜色闪过,忙道:“不是。” 宁翊宸见状,也不朝下问,只叹息道:“贺梓推都年纪都这般大了,身边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你也不回去瞧瞧他。” 彦子始眉头一皱:“我凭什么回去瞧他?他有着朝廷养老不就得了?” 宁翊宸又一笑:“还说不是颜初,除了他谁还和贺梓推那老头儿镇日的置气。” 彦子始听闻,只冷笑两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宁翊宸旋即敛衽下拜,几近垂膝到地:“倘若真是颜初,便当得阿婴一拜,若不是,我便只当自己是朵干百姓,替大家谢谢子始先生。” 彦子始道:“你不过一人,又怎能替整个朵干说谢我,要领谢,我也只说敢领前一句的罢了。” 宁翊宸笑笑:“所以,先生这是认了自己是颜初了?”彦子始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她的话。 宁翊宸道:“先生长久不出谷了,现下可知朵干之外是个什么情形?” 彦子始回:“我只听说昭军来了,起义也罢,替天行道也罢,总归是要打仗的,凡是打仗,百姓就是要吃苦头的,没甚么好说。” 旋即看向宁翊宸,“我听闻,那昭军中称玉面陆四郎那位小将军,娶的就是位望族的宁姓女子,还听闻,那女子生的好颜色。” 他又笑笑:“夫人是聪慧不错,可子始也是个聪慧之人,看病只需来一次罢了,可昭军中人三番五次前来,不过就是想让夫人来当个说客,只是子始不曾料到,夫人竟还翻出些陈年旧事来。” 宁翊宸笑笑:“既然先生已经猜到了,那我便和先生直说了,只望先生赏脸。” 彦子始道:“我不过是个大夫,也不是甚么卧龙,昭军里人皆是要打杀,皆是会让百姓伤亡的,给昭军中人看病,可不为虎作伥吗?就算今后你们事成了,我又有甚么好处?和贺梓推那老头儿一样吗?” 他又一叹息,“况且子始已是心死之人,又何必出谷。” “颜初是谁?如今的大越,只有朵干彦子始。” 宁翊宸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建平三年,是壬午之变罢?” 颜初脸色陡然一变,宁翊宸接着道,“昨日的四郎小五不知道,但我却是京里的,是知道壬午之变的,虽说年岁远了些,但我却能略略猜出来点儿甚么。你就是建平三年云游去的,怕和壬午之变脱不了干系罢?” 颜初感觉自己建平三年过后情绪从未这般波动过:“夫人何必这般过问他人私事?” 宁翊宸道:“怕不只是私事,是心结罢。”她缓缓道,“第一,你和贺梓推的关系如此之差,明明是师徒,却关系这样紧张,第二,不知子始先生可否知道,如果昭军不起来,也会有别的军队拉起来。谷外天下是个甚么样子,先生既然消息灵通,想必也是知道的,如果我们不打仗,不为自己为百姓争取权利,天下人只会受苦更久,先生既然说自己是聪慧之人,这般道理也不是不明白,那为何还是死死不愿出谷,说自己是心死之人呢?” 彦子始冷笑连连:“好你个小丫头,倒开始诛起心了,你我二人就在此处耍嘴皮子,我今日不看病了吗?” 宁翊宸挑眉:“我问过淡竹,我是今日最后一人。” 彦子始揉揉眉心,心道,好,淡竹,为师可记住你了。 宁翊宸道:“子始先生莫要移开话题,这般切断了这个问题,别是自己心中害怕。” 彦子始笑道:“我彦子始又不曾做过甚么亏心的事情,谈何害怕?” 宁翊宸抬眼:“你怕面对自己,怕面对过去。” 她道:“我曾听我夫子盛淮安说过一个故事,虽是说的不完整,但我也猜得出七七八八来。” “如今那皇帝,在壬午之乱时,救过一个姑娘……” 番外:始者为初,何者为末?(上) 虽说当时我年岁还小,但我也记得,当年的直隶颜氏也算是望族了,我算是这辈儿第一个小爷,是以,我唤作“初”,《说文解字》云:“初者,始也。”颜家这辈儿自我开始。 叔伯家的堂弟一个接一个的出生,我家却一个也没有…… 爹爹叹息,娘亲也叹息,爹爹后院儿一院儿的姨娘也叹息,可我就是没有弟弟,连妹妹也没有。 不,我有个妹妹,唤作“末”。 颜末。 末末是娘亲闺中手帕交家的姑娘,她家烧了大火,没活下几人来,末末是个遗腹子,早产,末末她娘握着我娘亲的手,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睛直往末末的襁褓上看,话没说出来,人却咽了气。 我娘揪着帕子哭的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抱起末末,小姑娘红红一团,小猫一样大,只哼哼着,大声哭都不成。 我娘一看,心都揪成了一团,回去又和我爹哭:“咱们家能养得起个姑娘!”当年我爹还没有那一院子姨娘,对我娘也是偏疼的,见了末末怪可怜见的,就同意养着。 那年我才周岁。 末末身子弱极了,人白的几乎透明,头发稀稀拉拉,我给她梳头发都得揪着心,她细细软软的唤我:“初哥哥。” 我停下手中动作。 “初哥哥你扯的我头皮疼。” 我一下子更揪心了。 娘亲看她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不敢给她往素里穿,害怕瞧着气色更不好了,直拿大红、杨妃之类的颜色朝她身上招呼。 末末哪里压得住那颜色。 她坐在院子里栀子树下头,细细的脖子胳膊腿儿晃荡在大红衣衫下面,我的心又揪成一团了,赶紧把自己藏在《千字文》下头的医术拿出来翻。 好多药,好多画,好多字我不认得…… 我合上书。唉,啥时候有人能不教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我这个呢? 七岁那年,爹爹下了大狱,娘亲被舅舅接回了娘家,家道中落,亲戚们逃的逃死的死。我想带末末上京。 京城有神医贺梓推。 番外:始者为初,何者为末?(下) 好在直隶到京城还不算太远,我和末末走走歇歇,她的身子倒还受的住,不过是我手上没甚么钱财,吃不上好的,日日喝稀粥,末末的头发开始微微发黄,仿若秋日的稻草。 终有一日,末末晕倒在了街上。 我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我把小小的末末背在身上,她好轻,像一片纸,我不敢停下来。 我记得我刚刚问过路的,这条街上有京城最大的医馆。 那是个夏日,还是个日头很好的夏日,没有一丁儿要阴天下雨的意思,末末伏在我身上,气息只有一点点,我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又辣又涩,视线模糊,我又不敢去擦,我害怕我松了手,末末就会从我身上摔下来,再也醒不过来。 意识模糊,我觉得我跪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面前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看着我,道:“你是中暑,你妹妹胎里带的弱症,这个不必说了,现下来看是气血两亏,撑不住了。” 我愣了愣,我晕过去之前走到医馆了?好像是罢? 我抬起头来,怔怔的:“我要找贺梓推。” 那人愣了一下:“找贺大人作甚么?” 我道:“学医。” 那人笑了笑道:“你若要学医,拜我为师也成,何必一定找我师父呢。” 我听见他唤贺梓推师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是贺梓推的徒弟?”那人觉得似乎自己的身份吸引了我,满意的笑笑,点头应了。 我扯着他的衣袖:“我要认贺梓推做师父!” 我听闻贺梓推也常到这医馆来,我便放言道,他贺梓推一天不认我做徒弟,我就一天跪在医馆门口儿不起来。 我跪了三天,膝盖生疼,地上青砖的纹路全印在了我的膝盖上,紫色的一道一道,揉了好久都下不去。 跪到第三天晚上,贺梓推亲自拉了我起来。 而后,他刁难了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他却开始赞叹我的悟性了。 我只想治好末末。 十二岁的时候贺梓推去南边儿给六王爷看诊去了,是以,当齐威侯夫妇哭着找来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人在。齐威侯宁绥远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带了我去。 我见了那个小姑娘后心又陡然揪成了一团,她和当年的末末好像,细细的小胳膊小腿儿,弱的哭都哭不出来声儿,我看着几乎哭了出来,憋了眼泪赶紧看诊。 她虽说看着凶险,身子底儿却比末末好太多了,我依着给末末救治的方式,在她身上试了试,见效奇快,齐威侯宁绥远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地像看自家儿子。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京中开始传出了我“杏林神童”名声。 甚么神童不神童的。我只想让末末好。 这两年末末身子也好些了,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衣衫,坐在医馆门口的梨树下,肤色瓷一样的白,若是入画,当是极好的一般景致罢?等……等她及笄……也该许嫁了罢……她,不是我亲妹妹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记得清楚,建平三年,是壬午年。 四王爷一直不满当今圣上,说他无才无能,只靠长子身份才登上帝位,打了“清君侧”的旗号,和些宦官里应外合将宫中团团困住。 我那日正巧和贺梓推去宫里请平安脉,我不放心末末,央着贺梓推看在末末是他半个弟子的份儿上,带了她一起进宫去,让她去找小宫女儿翻花绳玩,皇帝是个贪玩性子,这种事情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恰巧诊出荣贵妃有孕,而她怀像有些不好,恰巧贺梓推找遍了宫中药房都没找出那味药来,非要让我回医馆拿。 真是巧啊,宫中平日储备充裕,怎么就恰巧今日缺了药呢?怎么会? 是以,四王爷逼宫的时候,我在宫外。为甚么,当时,我要带上末末,为甚么,为甚么当时是我要出去? 壬午之乱,整整五天,我都没得到末末的消息,我那几日浑浑噩噩,师兄除了每天强行灌我些稀粥以外,我几乎没吃甚么东西。第五日,末末终于回来了,和贺梓推一起。 她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只日日木样的呆坐,我问她,末末你怎么了,末末你和初哥哥说句话呀。 末末眼神空洞,忽的,贺梓推从前头过去了,末末浑身一个激灵,往我身上挤,我抱住她,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大口大口喘着气,指节握的发白。 后来,后来我给末末诊脉,诊出了一月身孕。 我哭着问末末,是谁,是谁做的,末末忽的哭了出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师父。” “师父?” “师父。” 贺梓推。贺梓推你个天杀的狗东西,末末可比你女儿还小啊! 我顾不得将末末好生安抚,冲到平日里医馆中给学徒做饭的后厨,捉起菜刀,就往外冲。 我要杀了贺梓推。 当我红着眼睛冲出去的时候,忽的有人大呼:“圣上面前,休得放肆!”尖长的尾音,似是宫中宣旨的太监,我抬眼,却着实惊着了。 不只宣旨的太监,皇上竟是亲自过来了。 我跪在地上,冷汗泠泠的滴下来,我一个字一个字听着那旨,手撑在地上微微发抖。 颜末,我的末末,被皇上封了采女。 此后,贺梓推一直住在宫中,我却被拦着不让入宫,我见不着贺梓推,甚至想过硬闯到宫里去,末末死死拦住我不让。 “初哥哥,初哥哥你不要去,你会死的。你会死的!末末不要初哥哥死!” 我跪在地上,抱着末末的腿,爹爹下大狱时我没哭,娘亲被舅舅逼着回娘家再嫁的时候我没哭,一群亲戚都不理睬我们,都不收留我的时候我没哭,领着末末上京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没哭,可我今天,哭的一塌糊涂。 “末末,全都怪哥哥,哥哥无用……都是哥哥无用……哥哥没保护好末末……”我和末末说,我们逃了罢,远远地逃开,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再也再也不要回京! 末末哭着说,她欠皇上一个恩情,她必须要还了。 贺梓推那狗东西正对她做着龌龊事儿时,是皇上进来,逼着贺梓推停了手,只是,只是还是晚了,而后皇上便动了心思,让末末入后宫。 后来,末末却没进的成皇上的后宫。 末末华服大妆,端坐在榻上断了气。 那几日我几近死过去最后师兄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吼道:“颜初你要死就赶紧去死!颜末她那么想让你活着,你去死啊!你倒是麻溜的抹脖子啊!” 末末,末末,我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在枕上濡湿了一片,像小时候,末末坐在栀子花底下,花瓣落在衣襟上的明明暗暗……我坐起来,怔怔的,开始收拾末末的东西。在个小囊里,我翻出了一封信,末末的信。 末末,是自杀的。 她原本身子瞧着还成,这么一番折腾,却又几近掏空了底子,而她自己又擅自停了药,省了平日的忌口,甚么伤身吃甚么,最后,硬生生耗死了自己。 她说,应了皇上的册封,就算是报恩了,她只想同初哥哥一辈子,等来世,她还是个清白的末末。 她说,世人皆恶,要我永离京城,再莫过问京中尘事。 好啊,末末,初哥哥都听你的。 边民淳朴,我离了京,就往胡地去了,天高湖澈的,果然好地方,末末你瞧见了吗? 十几年了,我以为一辈子都这样了,直到我那日,遇上了我十二岁时救治的那个小姑娘,齐威侯家的长女,宁翊宸。 明明当初和末末差不多的病症,可她怎么就这么鲜活的跳动在我眼前,明媚的如同朵干的日出,红衫子衬的肌肤出了玉色,她冷笑,怒斥,尖牙利嘴像个猫儿。 我穿红衫子的末末在哪儿呢?十几年了,我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当年末末去的时候,也是她这般的年纪。多好,末末要像她这样,多好。 可就是这个和末末一样穿着红衫子的姑娘,扒开了我的伤疤,鲜血淋漓。 她说:“壬午之乱的时候,我夫子盛淮安,在宫中。” “当时众人不知把皇上藏在哪儿才安全,最后想出主意的是贺梓推,为了保护皇上,用了两张人皮面具,换了自己和皇上的脸……” …… 第四十回:甚么 彦子始手中茶盏“咣当”跌在地上,顷刻间摔了个粉碎,里面茶水全都洒在地上,原以为是滚烫的,连忙去避,等真落在脚上,却发现是凉透了,他忽的笑出声儿来:“小丫头你可莫诓我。” 宁翊宸笑道:“我诓你作甚么?不过说个故事罢了,子始先生既说自己不是颜初,也说自己不认得颜初,那这事儿就和你毫无干系,且当个故事听听罢了。”宁翊宸站起来,朝外走去,“信不信就看子始先生自己了,翊宸就此别过。” 淡竹和苍术守在外头,淡竹话多,叽叽喳喳个不停:“师兄,我还从未见过生的这般好看的夫人呢,娶她那位端的是好福气,你说师父怎的就不娶妻呢?” 苍术向来懒得理他,只道:“小孩子休得多嘴。” 淡竹不高兴了:“我都快十三了!哪儿小了?”正说着,宁翊宸就过来了,淡竹瞧见,赶紧闭嘴。 宁翊宸瞧见淡竹,过去和他道:“晚上看着你师父些,今儿晚上,有的他煎熬的。” 淡竹:“……” 待宁翊宸回昭军中时,大家团团围过来,问情况如何,宁翊宸道:“该说的都说过了,疑虑的种子已然种下,便由它生根发芽罢,待过几日咱们再去瞧瞧,但凡有丁点儿起色,这事儿便成了。” 她又同陆冥之燕齐谐二人道:“今日我不过是凭着在京中待过,又听夫子隐约说过些壬午之乱的事儿,七拼八凑,大概猜测了事情的原委,揭他伤口也是点到即止,后面说动他加入我们,还得靠你几个。” 彦子始夜里思忖,当年皇上若真是制止贺梓推的人,也就是说他明明看到了颜末被凌辱,并非完璧之身,却仍要封她做采女,可颜末,显然是无法通过入宫验身的。除非,那事儿就是皇上自己做的,末末怀的是龙胎。还有,自庚辰之乱后,贺梓推就被护在宫里,被皇上保护得密不透风,自己再没能见上他,皇上既看上了颜末,又怎会留着个凌辱自己女人的人日日在自己身边,还一路高升,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当年自己只顾伤心,不曾想到这些,如今被宁翊宸这么一点,却推出这么些疑虑的地方。 难道,害死末末的,是皇上? 颜初那儿纠结不堪,昭军这边却比他好太多了。 当然,除了宁翊寰。 宁二姑娘最近很郁闷。 某天,宁翊寰开心的跑出来玩耍,接着,她看到了陆冥之和燕齐谐。 陆冥之很正常,拿了个不到两指宽的小杯子浅酌;燕齐谐很不正常,他抱了一坛酒往下灌,宁翊寰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大的几乎可以塞下一枚鸡卵。 可能是见她表情太过惊悚,燕齐谐朝她走了过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挥了挥,朗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宁翊寰一脸懵:“甚么?” “老子。” 宁翊寰当即恼了:“尽浑说些甚么?撒酒疯呢吗?” 燕齐谐看了她一眼:“我说《老子》” 宁翊寰:“……” 小姑娘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扭头就跑,几近能算是落荒而逃。 燕齐谐满面疑惑:“不是,我说错甚么了?”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可能是没听懂尴尬罢。” 接下来,燕齐谐为了让宁翊寰小朋友听懂自己每天都和她在说甚么,决定每天捉住她,给她讲课,希望宁翊寰小朋友能够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做一个和他燕齐谐一样的聪明绝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学少年。 哦不对,少女。 于是宁翊寰地狱一般的生活开始了。 宁翊寰找葛妈妈翻花绳,燕齐谐出现了,他行礼道:“宁二姑娘,葛妈妈。” 然后,毫无征兆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宁翊寰:“???” 燕齐谐巴拉巴拉巴拉一大通讲解,宁翊寰落荒而逃。 宁翊寰找宁翊宸玩,大姐姐读书,她描花样子,燕齐谐出现了:“嫂嫂,宁二姑娘。” 然后,毫无征兆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宁翊寰:“???” 宁翊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燕齐谐巴拉巴拉巴拉一大堆讲解,顺带着批评教育:“你看你大姐姐就知道读书,你怎么就不知道读书呢?” 宁翊寰落荒而逃。 宁翊寰偷藏了牦牛肉干,自己到了僻静角落,拿出肉干,两眼放光,口中唾液涌动,刚撕下来一块塞进嘴里,燕齐谐出现了:“宁二姑娘。” 然后,毫无征兆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宁翊寰:“???”差点儿没被嘴里的牛肉干噎死。 燕齐谐从她手里撕下一大块肉来,塞到自己嘴里,接着又是巴拉巴拉巴拉一大堆讲解。 …… 宁翊寰猛地跳起来:“燕齐谐!” 燕齐谐抬头,嘴里嚼着牛肉干,说话唔噜唔噜的:“怎么了?” 宁翊寰双手叉腰,柳眉怒挑,两颊绯红:“你是不是有毛病!” 燕齐谐看她,忽的长叹一口气:“原当你是个杏眼桃腮杨柳腰的小美人儿,没想到你竟然还这般泼辣。” 宁翊寰:“……” 旋即,宁翊寰,眼里忽的泪光点点,抽噎两下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喊:“燕齐谐我要告诉我大姐姐你欺负我!” 第四十一回:大湖 处理完单方面吵架的宁翊寰和燕齐谐,昭军一众打算再去找一回疑似颜初的子始先生。 这一回,不仅宁翊宸去,陆冥之燕齐谐去,连霍三元也一起去了,颇有种兴师动众之感。 宁翊宸甫进瑞萱堂,登时觉得不对了。淡竹坐在瑞萱堂门口,一脸萧瑟,瞧了宁翊宸一眼,道:“师父今日不看诊。” 宁翊宸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你师父怎么了?” 淡竹蔫蔫的:“师父不愿见客,这几日的病人都是我和几个师兄弟看的。” 宁翊宸问他道:“是不是我那日走后,你师父就这样了?” 淡竹思索一阵,疑惑点点头。宁翊宸一边和淡竹说话,一边朝身后使眼色:“让我们去瞧瞧你师父可好,兴许我们能知道他出了些甚么事。” 淡竹一向喜欢这位生的清丽的少年夫人,见她和声悦色对自己说话,不禁心生欢喜,下意识便点了头。宁翊宸心下得意,嘴角一弯,回头招呼身后几人。 四人鱼贯而入。 为首踏入的宁翊宸看见眼前之景不由得一顿,后面一脑门子官司,没看路的陆冥之直直撞在了她身上。陆冥之立刻反应,一把将宁翊宸捞进怀里,宁翊宸不禁嗔他道:“走路也不知看着些,到底前头是我,若是换了小五,岂不绊你个跟头?” 面前彦子始瞧了他二人一眼,面如死灰,丧家之犬一般:“你二人倒是恩爱。”手中酒坛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是?伤着这位没娶妻的了? 大家定睛一看,不过几日没见彦子始,原本一头如瀑青丝,如今两鬓却有些斑白,也不束发戴冠,脸色青灰,眼中满是红血丝,嘴角翻起皮来,整个人憔悴不堪,全然不是前几日见的那般淡然超脱的模样。燕齐谐看了看他身旁的酒坛子:“没喝多少啊,怎的醉成这样?”众人齐齐对他一个白眼。 你以为谁都是你吗? “子始先生。”宁翊寰唤道。“末末还在时,一日读了书,便嬉笑说,等我及冠以后,就取字子始。”彦子始自顾自的道,“还没等我及冠她便不在了。” “颜初?”他颓然笑笑,“杏林神童又有何用?到底是我不曾护好她。我的人生,末末的人生,就那么毁在帝王之手上。” 他盯着宁翊宸几人,眼神凄然:“让我怎么报了她的仇去?我能怎么办?区区虫蛇要如何同蛟龙抗衡。” “你说……你告诉了我,又有何用?”彦子始脸色灰败,“颜初就是个废人。” 陆冥之开口道:“颜初也许是,彦子始未必。” 彦子始忽的抬头看他,陆冥之道:“宣平侯家的陆冥之,眼见着昏君奸臣屠尽满门忠良皆无能为力,但陆四郎就能抵死反抗。你想要的东西,只能你自己争来。” 燕齐谐接过话头:“若不去抗争,你永远就只是君主脚下踩着的蝼蚁。可哪怕你是蝼蚁呢?殊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算是蝼蚁反抗起来也会有惊天的结果。” 彦子始惨然一笑:“我如何不知?不是我自己惜命,只是末末她终其所有就只想让我好好活着……” 话不曾说完,就被宁翊宸打断:“你甘心吗?你就这么个样子苟延残喘着?活着也不是这么个活法罢?你若不拚命这么一回,难道不会觉得这么活着就浪费了末末对你一片苦心吗?”宁翊宸冷哼一声,“你就甘心末末这么死了?” 霍三元之前还不知说甚么,见此赶紧接了话头:“小子,谁愿的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活,还不是个人有个人的苦衷,我老霍不如他们几个小的会说话,我就一句,你进来,我们就把你当弟兄,咱们一起去砍了那狗皇帝的头!” 那天,颜初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却又觉得自己活了回来,可活下来的到底是颜初还是彦子始,他不知,旁人亦不知,但他希望活下来的是颜初,是颜末口中的初哥哥。 成功收了颜初,几个少年人心情大好,便说寻个馆子吃一顿去,霍三元便回了营去。朵干当地菜品吃不太惯,寻了许久才找到个当胡菜汉菜皆有的地方,几个少年人高高兴兴上了二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面是个大湖,湖面一平如镜,结了晶的盐粒子糊在湖岸一圈,太阳一照,琉璃一样的生光,湖水里头罩了天空进去,云漂在湖水里,聚散成各种模样。 燕齐谐笑道:“这朵干的湖里头全是盐巴,随哪个人都能弄些来,官府想管盐都无法管。”宁翊寰抿下一口茶来,道:“怪不得这鸭子做这么咸,原是盐多的缘故。” 燕齐谐白了她一眼,刹那打开话匣子开始给宁翊寰普及盐铁法,宁翊寰:“???”嘴里的鸭肉险些掉出来。 宁翊宸看见这两人,笑道:“不仅鸭子咸,小五也是怪闲的。” 陆冥之也笑道:“他平日里和我卖弄学识,奈何我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和昭军中那些没读过书半点儿都不懂的完全聊不上,好容易找到个半瓶子晃荡的,还不赶紧显摆显摆去。” 宁翊宸嘻嘻笑笑:“怪我,在家时没教她多读些书。” 陆冥之道:“个人都有个人的样子,哪会有人同我们阿婴一般蕙质兰心,伶俐过人的。” 宁翊宸嗔他道:“哪有你这般夸人的?不知羞吗。” 四个少年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忽的,店里小二大声叫喊起来:“捉贼啊!!!” 只见个小贼,从里头蹦将出来,瞧着还练过,跑的速度比一般人快些。 这桌儿跳起了陆冥之燕齐谐,临桌儿也跳起个少年郎来…… 第四十二回:廷璧 邻桌那少年郎反应快的惊人,原是比陆冥之他们还差出几步去,却几近和陆冥之同时擒住了那小贼,二人对视一眼,几把扭了那小贼,那小贼动弹不得,那少年郎随手寻出手中绳子来,将那小贼缚了,丢到那店家面前,笑道:“你们做生意也是不易,这厮就揪着到知县那里报官去罢。”言语之间颇是爽朗。 陆冥之拱手笑道:“这位哥哥好身手。” 那少年郎也笑道:“过奖过奖。”这时几人才细细瞧起他来,只见那少年生的虽不若陆冥之那般好颜色,但端的是明朗康健,眉眼线条刚毅,瞧着倒也俊朗,着一身石青鹤啸云天纹的曳撒,足上蹬了双粉底皂靴,不饰纹样,清朗一笑,风姿不同于一般人也。 陆冥之又道:“不知哥哥如何称呼?” 那少年郎笑道:“薛廷璧,表字伯琮,路过此地办事儿来的,不想倒还能遇上个颇有身手的人物儿。”言语之间颇是自豪,想必自幼便是事事求最优的那般人。 陆冥之道:“到底是长我几岁,便称哥哥一声伯琮兄罢,我还不到取字的年纪,伯琮兄唤我一句四郎便是。” 说罢招了燕齐谐,又道,“这是我弟弟小五。”旋即把宁翊宸宁翊寰二人也跟着介绍了一番。 大越民风虽说不算太开放,但却是在朵干这般胡风浓厚的地方,加上宁翊宸宁翊寰二人都是些不拘小节之人,五个少男少女坐在一起谈天说笑倒也不算甚么大事儿,就算是想揪出些礼法的错处来,在朵干这般地方倒也没那般闲人想去揪出错处来。 那薛廷璧虽说言语之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自豪之感来,但好在见识确实颇广,言谈也颇是风趣,到也算是好相与,几人相谈甚欢,却不料那薛廷璧中途忽的有了甚么事儿,只好告辞,只余陆冥之宁翊宸几个在那里吃酒。 这会儿众人也都有些微醺,迎着大窗吹些风也是凉爽,宁翊宸支了脑袋,道:“今日正好无事,咱们便也立个誓罢。” 陆冥之饶有兴致:“甚么。” 宁翊宸举杯,朗声道:“初心不改,年少永驻。” 燕齐谐听得这话,只道:“嫂嫂这话我就不懂了,初心不改倒是还能做得,年少永驻怕是不成,总不能求长生不老药去罢?” 宁翊宸瞧他一眼道:“这你就不知了?”她道:“失了初心,便不再是少年,这世上,只有少年最美好,只有少年人的故事永垂不朽。” 她双颊微红,看在陆冥之眼中分外可爱,便问她道:“所以呢?” 宁翊宸看向他,笑道:“所以,少年人说的不是容貌,说的是心性,说的是初心,若是初心永存,便能少年永驻。” 陆冥之笑道:“有些意思。” 燕齐谐宁翊寰举双手表示赞成。 “有意思有意思。” “那我们四个便这么说定了,‘初心不改,年少永驻’。” 四个少年人齐齐举杯。 “宁翊宸。” “陆冥之。” “燕齐谐。” “宁翊寰。” “今日以天地为证。” “初心不改,年少永驻。”临窗的几个少年人,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右手举杯,一翻手腕,将手中澄澈的液体,倾倒下去,倒进楼下明镜一般的湖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祭天,祭地,祭年少。 不知谁今后才是永久的少年人。 那边厢薛廷璧有事回去,却是甫进门便看见个不明物体直冲自己门面而来,他一个侧身便闪了过去,嘻嘻笑着进去,搀着个须发花白的男子,道:“舅舅,仔细着腰。” 那男子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登时火冒三丈,揪着薛廷璧的耳朵便要拧:“嘿!你个猴崽子。” 薛廷璧急忙讨饶:“舅舅!您虽说腰上使不得力,但手劲却是有的,方才丢出去那块砚台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您是打算把您外甥也弄成那样?” 那男子气得一口气上不了,又心疼自己一个手抖把外甥给敲死了,只能硬生生憋了下来,叱他道:“你个猴崽子,知道我有腰伤使不得力,又不能教上头人知道了,让你来做副就是指望着你来挑大梁的,谁知你净知道跑出去玩!”气得他胡须都抖了三抖,“我妹妹怎么就生了个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薛廷璧脸上虽说还是嬉笑之色,但口气却正经了许多:“我知道舅舅说的定是气话,我要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舅舅又怎会带我出来挑大梁呢?旁的人抢着给舅舅做副舅舅还瞧不上呢。” 那男子翻了个白眼,满脸“你就知道说大实话”的神情。 薛廷璧金刀大马的坐下:“廷璧来朵干之前,略略看了看《方物志》,得知朵干这地界儿多大湖泥沼,且到崇山峻岭之地,便会出现耳鸣头晕,气喘作呕之奇相,此番出去,没上崇山峻岭,只知那沼泽大湖不是假话,有些泥沼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等天气转暖了化开来,有些不知道的,踩一脚便会陷下去,越是挣扎,便会陷得越深,几乎是出不来的。” 薛廷璧又道:“最近一处,离咱们这儿也不过六七里,倘使利用好了,那便是有了天时地利,咱们心中也能有些底气。” “舅舅与我是头一遭儿到朵干来,有些地理人情是不得不熟悉的,总不能自己绊着了自己的脚罢,是以,廷璧这番出去玩耍,倒也不是单纯玩耍去的。” 第四十三回:甥舅 “燕齐谐!”帐外少女的声音尖脆,“燕齐谐你快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燕齐谐连发也没束,散着头发就出来了,揉了揉眼睛,嘴里叼着梳头发的发带,说话呜呜噜噜的:“啥事儿?” 宁翊寰一歪脑袋:“你不会是才睡醒罢?” 燕齐谐嘴里叼着发带:“昂。” 宁翊寰嘴里叹着气:“我大姐姐大姐夫说…说甚么都甚么使司宴请了谁,说是我们要走了来着。” 燕齐谐:“???”他分析了一下宁翊寰的话,然后无奈叹气道:“你这是要说什么啊,好啦好啦,我还是自己去找四郎好了。” 宁翊寰轻轻“嘁”了一声:“好像我很乐意和你说话一样……” 燕齐谐掀了帘子,看见陆冥之几人坐在里头,陆冥之头也没抬,张口就呛了他一句:“就你起最晚。” 燕齐谐挠了挠头,笑道:“哥哥,是我错了还不成?” 陆冥之也不过微微一笑,只道:“坐罢。”旋即说道:“之前派了人去都指挥使司门口转了转,打听了些消息,说是指挥使近日要宴请宾客。” 宁翊宸听闻,一挑眉:“怕是新来了位经略,打算对昭军开刀了罢?” 陆冥之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我猜也是。” 霍三元道:“管他甚么经什么略的,凡是拦了咱们昭军的路的,一律和他们打就是了。” 燕齐谐道:“大将军先莫着急。”转了头又对陆冥之道,“哥哥,可知道这回来的,是哪位将军?” 陆冥之道:“老将,杨岑。” 宁翊宸略一皱眉:“去岁我夫子还在时与我来过信,说这位杨岑将军天天嚷着要告老了,怎的这会子又折腾朵干来了?” 燕齐谐道:“怕是人家觉得自己宝刀未老,打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 宁翊宸眉头仍未松开:“杨岑五年前打了漠北,你们都知道罢?”霍三元当年未关心过家国大事,自是不知,但燕齐谐陆冥之都点了点头。 陆冥之道:“当初杨岑将军一路追着,把漠北蒙古险些逼到宣平的地界儿了,我父亲奉了旨,两面夹击,一举就把漠北给拿下了。” 燕齐谐饶有兴致问道:“你见过杨岑?” 陆冥之笑笑:“我没有,我大哥见过,我那年也不过十二岁,家中幺子,那能有那机会被带着。” 昭军中待久了,霍三元也隐约知道了些陆冥之的身世,如今再听他说这样的话,也不觉得惊奇了。 宁翊宸道:“你可知杨岑当时情况如何?” 陆冥之思索了一会儿,道:“杨岑将军好胜,有一回追敌深入,却被使了绊子,听说是回京中躺了大半年。” 这会子燕齐谐也听出不对了:“杨岑当时年纪也不小了,又受了这样的伤,本说要告老,如今却又好端端的领着兵出来打仗,身子骨了得啊。” 宁翊宸又道:“我夫子还曾给我提过,杨岑家里本是封了侯爵了,后来家中子侄牵扯到些腌臜案子,家里让摘了匾。” 霍三元听几人正说的起劲,才听出些意思来,忽的就停了,他不禁开口问道:“后来呢。” 宁翊宸神情蔫蔫:“后来就出了谏祭坛招魂那事儿,我夫子就不在了,便也没了京里的消息。” 燕齐谐道:“这位杨岑将军别是为了保住自家的侯位,才硬撑着来朵干的罢?” 其他几人若有所思,陆冥之道:“怕是。”他又道,“这回他带的那位副将,原先也没听过,只知是他嫡亲外甥,姓薛。” 宁翊宸笑道:“那薛家世代簪缨的文臣,不想这辈儿却出了个武将。” 燕齐谐笑道:“世家大族不都常走动的吗,嫂嫂可记得薛家儿郎的名字。” 宁翊宸道:“我那时才几岁,哪能记他全家儿郎的名字。” 霍三元又道:“那咱们是怎么办,是避开他们直接上路,还是趁着指挥使司宴请杨岑和他外甥的时候干上一票,直接弄死他们的主帅。” “如今敌明我暗,两种办法倒是都有可行性,我就觉得,直接逃了怕是太怂,不如咱们就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接杀了他们主帅,弄他们个群龙无首,你们看如何?”霍三元道。 “若是要去,其余人躲是必须的,万一弄个不好,除非去的人自断后路,若是不躲,昭军整个怕是要暴露出来。”宁翊宸道。 “去探探虚实是必要的,刺不刺杀到可另说,倘若是真动了手,便是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活计。”陆冥之看向她,“我是打算亲自去一趟的。” 宁翊宸看他神情,怕是他心中已有定夺,便也不再说绕开了他们直接走的话,只道:“既然决定去了,那就先把昭军的退路安排好了,行到玉门关怕是还要许多时日,到了玉门关还得千难万险才能进去,在这之前,务必保存了实力。” “还有……”论公事的时候,宁翊宸不好意思扯了儿女私情出来,只好道:“陆小将军可务必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然没让人家群龙无首,自己倒是缺了龙首了。” 陆冥之心中暗暗熨帖了一下,这种时候也不好说破,只得道:“夫人放心。” 你放心,这条你救回来的命,珍惜还来不及。 出了帐,宁翊寰在门口玩,宁翊宸叫了她过来:“小寰子。” 小丫头一蹦一跳,脸上开心的不行:“大姐姐,葛妈妈编了蚂蚱笼子给我。” 宁翊宸笑道:“小寰子,近几日懒觉睡不得了。”小丫头傻傻:“啊?” 宁翊宸揉着她的发丝,道:“近几日赶路赶得急,还有啊,根紧了保护你的那几个哥哥,千万别走散了。”小丫头点点头,表示要去玩蚂蚱笼子,宁翊宸浅浅一笑,随她去了。 陆冥之道:“你这妹妹不过小你一岁,瞧着却怎么小许多似的,你是不是,护她护的太好了。” 宁翊宸道:“我有时也这么觉得,但是,我瞧着她这样,我就觉着欣慰。”“欣慰?” “这样多好啊,无忧无虑的,我也想活成,活成她这般模样啊……” “小寰子瞧着虽是不谙世事,但到底是个懂事孩子,虽说宁琛苛刻,但到底是自小养尊处优大的娇小姐,进了军中,却还是整日开开心心的,不曾叫过一句苦。” “我就想,她一直一直这样,多好……” 第四十四回:暗香 嫩粉色的合欢花吐了蕊,绒线球儿一般,挂在枝上,远了看去雾蒙蒙的一片,一团一团,而那粉红的一团烟雾在风中摆起来,渐渐散开了味道,不浓郁,但宜人极了,只是若有若无的翩跹在鼻尖上,就够扣人心弦的了。 暗处的陆冥之心道,这位指挥使也是风雅,明明山高地寒的地界儿,却又能寻出这般耐寒的花儿栽下,想必是废了一番心思的。只不过……要是早知道这地方种了这般多的合欢树,那不是太好找了吗?! 颜初在朵干都司也待了十来年了,论熟悉还真是比昭军里头谁都熟悉这儿,众人便都想着让他做个领路人,奈何,颜初实在是没半点儿功夫,和宁翊宸对打谁赢谁输都还未知,更别说这回要和陆冥之他们去指挥使司了,最终结果,颜初画了好大一张地图,让陆冥之他们揣上。 陆冥之暗中咬了咬牙,回去定找人给颜初教些拳脚功夫,不然如何在昭军中混得下去。 渐渐入夜了,天色黑了下来,合欢花的香气还在鼻尖似有似无的蹀躞着,屋宇之下的人们开始推杯换盏,火焰燃烧着动物的脂肪烤出朵干特有的风味,合欢花的香气渐渐被喷香的肉味掩盖了下去,陆冥之身旁的燕齐谐吞了吞口水,陆冥之白了他一眼,同他做了个手势,看口型是无声道了句:“嘘!” 燕齐谐摆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今儿个出来之前没让我吃饱,我也没办法啊。 陆冥之心道回去再把这小子狠狠揍一顿。 几个少年郎悄悄躲在墙角,这种事儿也不是大家头一回做了,原先还在宣平的时候,不知在别人墙根儿下面扒了多少回了,是以,怎么走路,怎么趴墙,几个人烂熟于心,虽说不是熟悉的地方,但好在大越官邸长得大概一样,行动起来倒也是方便。一行几个人轻手轻脚上了房顶,猫儿一般轻手轻脚。 厅堂里响起了舞乐之声,一忽儿高山流水,一忽儿兰陵破阵,陆冥之探头探脑朝里看了一眼,霎时间一愣,回头朝着身后几人疯狂打着手势,几近喊了出来:“快撤。” 几个少年郎惊弓之鸟一般,踩着屋脊一溜儿跑起来,见着空地就往下跳,最后面的李长冬脚下一滑,差点儿一跤跌下去,等他想稳住自己的时候就真的跌下去了,李长冬背后剧痛,惨叫一声就滚下屋脊去了。 陆冥之眼见着不好,顾不得反应上前接了他一下,伸手一摸,背后鲜血淋漓,长箭的尾羽让人瞧不清颜色,陆冥之陡然一惊,拖着李长冬就要走,却忽的发现自己左手手肘剧痛难忍,怕是脱臼了,陆冥之只得自己上下一错,勉强给自己接上,赶紧拖着李长冬跑。 飞檐翘角上的脊兽瞪着眼睛,整整齐齐的一排,盯着他们,眼神空空洞洞的,令人发颤,月光洒下来,镀了一层银一般,合欢花的香气又若有若无的传来,萦绕在鼻尖…… 好困,我好想睡觉…… 踢踢踏踏响起了脚步声,像在梦中一般,刀光上闪着石青撒曳上的重工刺绣,是四合云纹。四合云纹啊,从前自己在家里的的时候,也有件绣了四合云纹衣裳,好像是一件长比甲…… 少年郎的声线清朗:“抓刺客!” 陆冥之蓦的清醒过来,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痛楚让自己清醒不少:“大家快放精神些,那香气里面有问题!” 一众少年郎也猛掐了自己一把,接着飞速的跑了起来,李长冬身上有伤,跑不快,大家只能一人带他一阵。 身后箭雨袭来,“铮铮铮铮”,铁器触碰之声阵阵,“噗”有铁器没入肉体的声音,有人死死咬住嘴唇不喊出声来,只是一路跑,一路跑,脑袋昏昏沉沉,几乎快看不清眼前的路,但众人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快跑,快跑,快回去,快回去…… 谁都,想活着…… 有一条河,里面水哗啦哗啦的响,叮叮咚咚夹杂这些奇怪的声音淌了过去,淌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淌过河底的水草,淌在人身上,冰冷刺骨,怎么,盛夏的水,也可以这么凉? 陆冥之把头从水里伸出来,奋力朝前游去,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冷,可是他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爬上岸,滴滴答答一路水渍,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这算是逃脱了?” 身后一众少年郎也大口大口喘着气,点头的点头,点不了头的全趴在地上。 陆冥之忽的回头,大喊道:“小毛呢?小毛人呢?” 后面少年郎哆哆嗦嗦:“小毛中了一箭。” 陆冥之道:“小毛中了一箭?李长冬也中了一箭,他怎么好好的在这儿呢?” 后面那少年郎几乎呜呜的哭了起来:“我没,我没抓住小毛……”陆冥之天旋地转,头痛的不行,一手扶住额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齐谐在他旁边缓缓坐下,轻声道:“我们这回,怕是中了别人的计了。” “那消息,是故意放出来的罢。让我们误以为敌暗我明,照霍将军的性子,定会去找些事端,我们打算去做捕蝉的螳螂,却不料那蝉才是布局的黄雀。” 陆冥之叹气,道:“朝里看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旋即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陆冥之又开口,道:“你可知道我还瞧见了甚么?” “甚么?” “薛伯琮。” “甚么?!薛廷璧!!!薛廷璧那小子怎么在哪儿?”燕齐谐惊呼道。 陆冥之又缓缓道:“那一声儿‘抓刺客’你没听出来,是谁的声儿吗?” 燕齐谐皱了皱鼻子:“敢情那位姓薛的副将,是薛廷璧那家伙。” 陆冥之道:“小毛这事儿,到底是怪我冒进了。但是薛廷璧这账,我也算是记住了。” 可是,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第四十五回:荒野 梦绕神州路。 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 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 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干《贺新郎》 陆冥之环顾四周,方才只顾着逃脱,再加上脑子不清醒,现如今是在个甚么地方众人皆是不知,况且这朵干地广人稀,这地方半天过不去一个人影儿,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找到个人问路。 燕齐谐笑笑道:“好处是他们追不过来了不是,况且我们在这儿绕啊绕的,也没法教他们知道昭军其余人在哪儿。” 陆冥之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一拳轻轻打在燕齐谐肩上,道:“这会子还瞎扯呢?还不赶紧找找回去的路。” 众人找出之前颜初给的图,一团墨迹早就污浊湿透了,根本辨认不出之前写了些甚么东西,大家一阵无奈,燕齐谐想了想,道:“若我没记错,都指挥使司当是在西南角,咱们原先驻军驻在东北,是一段挺长远的距离。” 陆冥之又道:“你难不成是忘了,昭军先前就商量了,我们这回行动之时,大家会看情况撤走,若我们多日不归,怕是就要撤走了。” 燕齐谐道:“自是记得的,所以赶紧找路是最要紧的,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大家撤离之前找到回去的路。” 原本就是夜里,这一会儿功夫耽误下来,已是接近黎明时分,陆冥之看了看天色,道:“等待会儿日出了,就能辨别清楚方向了,咱们也好赶路,这会子大家也累了,就先歇下罢。” 好几个少年郎身上都有伤,这会子也疲惫不堪,就寻些干柴枯叶生了火,围着火堆烘烤着衣服,虽说已是盛夏,但夜里依旧凉飕飕的,再加上大家身上都湿着,不免有些黏黏的难受,现下生了火,便也好多了,有些靠在一起暂且打个盹儿。 燕齐谐个这家伙却一点也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似乎是瞧着陆冥之因为昭军平白丢了兄弟不太开心,硬要拉着他去打兔子,嘴里还嚷嚷着:“之前在指挥使司时我就饿了,如今你还不陪我去找几只兔子打打牙祭,不带你这么对付手下士兵的。”陆冥之被他缠的无法,也就跟着他去了。 “你说你,咱们也不是没打过仗,怎么这次这般反应大,小毛若泉下有知,知道小将军这般牵挂他,怕也是高兴极了的。” 燕齐谐扯着陆冥之左看看右看看。 陆冥之道:“这回到底怪我,急躁冒进了,也算是买个教训。” 燕齐谐笑道:“你如今沉郁,还不如好好想想咱们让薛廷璧那家伙将了一军,怎么给他还回去。” 陆冥之道:“是啊,是在想啊,不然我怎的一直一副沉思状。” 燕齐谐“哼”了一声:“好啊,敢情是和我想一起去了不是?我还当玉面陆四郎忽的怎么了呢?” 二人别过这话题,只管专心寻兔子,没多一会儿便有了结果,陆冥之对着眼前的一大团灰就是一箭,那一团灰灰的东西蹬了两下腿便也不动弹了,二人赶忙上去查看,死兔子不远处有些牛马的尸骨,七零八落,有些难闻味道,再往旁边走却见着像是兔子洞一般的洞穴,里头毛茸茸几只小兔子,燕齐谐啧啧道:“虽说这世间道是弱肉强食,但瞧着这般形状却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当真是可怜见的。” 陆冥之道:“是啊,弱肉强食,你如今会觉得它们可怜见的,等到时咱们被敌人砍了头,他们却不会可怜咱们,这大概就是我们希望做强者的理由了。” 说话间燕齐谐却把洞里几只小兔子捉了出来,嘴里嚷嚷着:“不是狡兔三窟吗,怎的没见着其他几个。”他转头对陆冥之道,“这几个小的生的怪可爱的,不如捉回去给宁二姑娘顽。” 陆冥之白他一眼。燕齐谐扁扁嘴:“行罢,我也分给你一只,你拿去送给嫂嫂。” 陆冥之直接笑了出来:“呦呵?怎的跟你施舍我似的?” 逃出指挥使司后二人难得这般开心,二人放松下来,席地而坐,陆冥之给那老兔子开膛破肚,准备拿回去烤着吃了,燕齐谐拴了那几只小兔子,扯了些草,打算编个笼子出来,把那几只小兔子关进去,低头编着编着,觉得周遭声音有些不对了。 燕齐谐抬头看向陆冥之,陆冥之也瞧出不对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该死的,之前瞧着那些个牛马的尸首,没留意,怕是有些畜生觉得我们来抢他们食儿了!” 陆冥之丢了那兔子,持了弓箭立着,燕齐谐也站起来,环顾四周,好些双幽幽的绿眼睛闪着,似乎愈发近了,还能听见些“唔噜唔噜”的声音,燕齐谐也道:“还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容易寻着些食儿,还招来这些畜生。” 陆冥之眼一斜:“这属于被狼欺。” 燕齐谐:“哥哥你咋这迂腐。”二人说着话,手上却不停,一箭出去,“嗷”的一声惨叫,一双绿眼睛应声没了踪影。那狼群见自己还没动静就死了一个,似乎有些害怕,有的开始缓缓朝后退去。 燕齐谐开口清嘲道:“这些畜生胆子倒是真小。” 正说着,那狼群里头领头那位也不只是听懂了,还是原本就对有些狼后退的行为不满,仰天长长一声“嗷呜——”,那些原本打退堂鼓的狼迫不住压力,又开始向前了。 燕齐谐狠狠把往自己身上跳的狼惯在地上,骂道:“这狼还成精了!” 陆冥之一边解决疯狂冲上来的狼,一边对燕齐谐道:“少说话!” 第四十六回:难处 背囊中的箭已尽,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挽起弓来,弯月一般,箭矢对准了狼王。最后一支箭了…… 陆冥之手臂用力,箭还没射出去,身后却有一只狼有灵性一般,拚命向陆冥之撞了过去,陆冥之一抖,那支箭依旧出手,力道却不如先前那么足了,那一箭插在了狼王的眼睛上,却没有没入,虽是伤了它,但到底伤不致死,那狼王用爪子抵住箭羽,硬生生把箭扯了出来,带出一只血肉模糊的眼珠子。 那匹狼王教陆冥之伤了眼睛,发疯似的扑上来,陆冥之没了箭,只得拿破月枪抵挡,一下没挡住,只把它拍了下去,让那狼王死死咬在腿上,陆冥之一发狠,一枪扎了下去,从那狼王身上贯穿了进去,那狼王却不松口,扯着陆冥之,地上血流遍地,分不清是陆冥之的血还是狼王的血。 燕齐谐见此情形,甩脱了周身的狼,好容易脱开身,赶忙去帮陆冥之,陆冥之用破月枪来回几下戳在那狼王身上,那狼王却丝毫不松口,还有力气随着陆冥之摆脱它的动作跳跃起来,无比难缠。 燕齐谐趁它和陆冥之纠缠时不备,等它又一次跃起时,一刀朝它肚皮划去,那刀锋颇是锋利,一刀下去,狼王的肚皮被划开,五脏六腑流了一地,那狼王扑腾几下,不动了,可却不松口。 狼群瞧见狼王死在了陆冥之燕齐谐的手上,惊恐悲愤的叫了几声,夹着尾巴逃开了 燕齐谐上前,撬开狼王的嘴,只见陆冥之腿上一整块肉几近被咬了下来,中裤上鞋袜上皆是鲜血,全染成了殷红的一片。陆冥之笑道:“真是,在薛廷璧手上还没受这般的伤呢。” 燕齐谐叹口气,旋即口气凶起来,道:“笑甚么笑,还不赶紧处理了伤口,到时别玉面陆四郎成了瘸子,那才好笑呢!”虽说二人身上都有些伤,但都不及这一处严重,鲜血汩汩,瞧着骇人极了。 二人穿的都不过是粗麻短打,很容易就从衣服上扯下布条儿来,燕齐谐先拴了布条止血,旋即又燕从怀里掏出东西来,一小瓶烈酒,自己随身携带的,颜初给配的金疮药,这两个东西都是密封的小瓶子,几人下河的时候也没有进了水,燕齐谐将酒倒在伤口之上,陆冥之略略皱了皱眉,接着燕齐谐涂了些金疮药上去,才将伤口包扎好,就听见陆冥之道:“咱们兔子没了。” 燕齐谐:“甚么玩意儿?” 陆冥之:“咱们兔子没了。”燕齐谐一回头,发现宰好的兔子早就不知道被哪只饿狼叼走了。 燕齐谐哭笑不得:“哥哥你还有心情管兔子呐。”旋即又笑道,“伤了哥哥又丢兔,真是得不偿失。” 陆冥之翻了个白眼给他:“这句子是你这么用的?” 燕齐谐笑道:“我若用了,你当它是对的便成。” 二人上前去,却发现那几只小兔爬回了洞穴里躲着,燕齐谐一时兴起,又给扒拉了出来,笑道:“这几个小的都还在,还是捉了回去罢,只是今日没得肉吃了。” 于是乎,燕齐谐扶着有些一瘸一拐的陆冥之往回走,等回到原先的地方,天色也亮了起来,有兵士下河捉了鱼,生了火烤着,见到陆冥之燕齐谐回来了,对陆冥之嘘寒问暖了一阵,又赶紧招呼他两个来吃,陆冥之对燕齐谐笑道:“你瞧,不还是有肉吃的嘛,虽说是鱼肉,但也没少着你的,” 燕齐谐也笑道:“有些东西打牙祭自是再好不过了。”等几人吃完东西,天色也大亮了,陆冥之便说要上路。 “你那腿伤,还是歇着罢。”燕齐谐道。陆冥之给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怎么,还打算等我伤好了再走?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等着薛廷壁找着我们吗?还不赶紧上路。”燕齐谐拿他无法,只得依了他。 别看山上荒芜,朵干谷中却是树多草多,水草繁盛起来,在盛夏的朝阳下散发出些好闻的气息,几人寻着朝阳辨清了方向,便开始了找路的历程。 为首的的少年郎比陆冥之燕齐谐他们还小一些,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唤作葛亮,平日里最是欢脱活泼的性子,是以这会子也是他走在前头,这葛亮还有些小孩子心性,一路蹦跳着向前,倒教瘸着腿的陆冥之好生羡慕,笑道:“我才十七岁,如今瞧见他,倒像是我平白老了许多似的。” 搀着他的燕齐谐白了他一眼:“你老了?我才是老了呢,这么扶着你大半天我是腰也酸腿也疼,老的大约是我罢。” 他二人赶路时也不忘了斗嘴,正说着,却听见前头是葛亮的声音,一声惨叫,旋即大呼着救命,众人全都跑上前去,连陆冥之也不顾伤势,丢开燕齐谐的手,一条腿跳着朝前去看——葛亮跌在泥沼之中,惊恐的挣扎,那沼泽表面上瞧着像一般草皮,谁知踩上去却是软的,一下陷了下去,越挣扎陷得越深,他一时间慌了手脚,只得大声呼救…… 昭军军帐…… “霍将军。”宁翊宸抿了一口茶,端坐着对着霍三元微笑。“夫人请讲。”霍三元道。 宁翊宸刮着茶盖,抬了抬眼皮,看不出喜怒:“照四郎先前的话来说,咱们该撤军了。” 霍三元脸色一僵:“现在,太心急了些罢。” 宁翊宸道:“四郎去指挥使司之前,就同将军商量过了,若是他们这个时候还不回来,便是该撤军时候了,将军当初立过军令的,难不成如今是要反悔。” 霍三元面色尴尬:“再等些日子罢。” 宁翊宸皱了皱眉:“将军怎的优柔寡断了起来。” 霍三元有些不高兴了:“你这娘们,怎的恁绝情,那是你男人,镇日的叫着撤军撤军,也不管自家男人的死活。” 宁翊宸冷笑一声,若放在平日里,她定然不会有火气,自当镇定自若同他交谈,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猛往上窜:“我不关心四郎的死活,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 霍三元道:“难道不是吗?不然你怎么连多等一天也不愿!娘们家家的,也不知生了甚么石头心肠!” 宁翊宸更怒了:“我不在乎他,他是我丈夫,我哪儿能不管他的死活!他如今回不来,我自是比谁都焦心,我又和谁说了,我不还得冷静下来顾全大局!非要我撒泼打滚哭天抹泪才是在意吗?你如今不走,难道等着杨岑带着两倍三倍的兵力打过来了你才肯罢休吗?倒时难道不会死伤更多兄弟吗?” 宁翊宸今日当真是气急了:“你……”话不曾说完,却两眼前一黑,就朝着侧面倒了下去。 第四十七回:归去 葛亮在泥沼中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眼看着就快陷下去了,陆冥之拿出破月枪来,想让他抓住,却不料枪杆根本不够长,燕齐谐在旁边大喊:“你别动!你别动!把两臂张开,尽量平躺下来!别再乱动了!越动陷得越深!”葛亮听了燕齐谐说的话,照着去做果然不怎么往下陷了。 这会儿李长冬虽说身上有伤,但不耽误思考,他取出身上捆人的绳子,递给陆冥之:“用这个用这个!”陆冥之一甩绳子套住了葛亮,口中喊道:“抓紧了!” 拽了两下顾忌自己腿上有伤,赶忙把绳子递给了燕齐谐,旋即几个人一起使劲,但把人拽上来到底没那么容易,几个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拖到岸边。 现在葛亮小兄弟劫后余生,身上满是泥浆,湿湿黏黏的,难受极了,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恐惧中不能自拔,风一吹过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燕齐谐调侃他道:“不知该不该把你丢河里洗一洗。” 葛亮道:“明明夏日里,我怎的这般冷。” 陆冥之笑道:“七月流火,夏日最热的时节快过去了,便也该入秋凉下来了,你又浑身湿透,自然冷了。” 陆冥之一瘸一拐,李长冬让人搀着,葛亮哆哆嗦嗦,一众人就这般又狼狈又好笑的朝前走去,林子里走了一阵子,又遇到了先前那条河,几个人果真把葛亮丢进去洗了一番,再把他捞起来时,身上的烂泥也洗净了,他笑道:“冷是冷了些,不过是身上终于爽快了。” 大家也笑着和他打闹。还未曾找着营地,自然是焦心的,但如此一来又冲淡了些许焦虑。 另一边昭军的营地中,颜初正对着霍三元叹气:“你就不能别惹她?” 霍三元一脸委屈:“这小丫头平日里瞧着端庄娴静的,怎的那日这般大的火气。” 颜初又道:“宁翊宸她是个甚么性子?这很明显属于不正常的情绪波动,大将军你还和她置气,她以前原本身子就不好……” 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医理,闹得霍三元晕头转向:“你这大夫,怎的恁啰嗦,我记住了还不成。” 颜初又叹口气道:“初这算是僭越了,但还是得告诉大将军一句,倘若真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就算陆四郎回来不找大将军拼命,离了心也是难免的。” 霍三元不言语,虽说昭军众人皆唤他大将军,唤陆冥之小将军,但自己到底草莽出身,论才智谋略自是比不上燕齐谐陆冥之两个,如今陆冥之年岁渐长身量抽高,世家大族系统性训练的优越性展现出来了,自己这个练野路子出来的明显武功快比不上了,现下的决策多是陆冥之在做,不过最后知会自己一声罢了。 如今昭军一众虽还是敬重着他,但谁心里都明白,昭军没了他霍三元未必不行,但一定不能没了陆冥之。霍三元想了想,终是开口道:“子始先生说的我都明白了,劳烦子始先生照顾好陆夫人了。”言罢二人别过,各干各的事儿去了。 由于宁翊宸自己出了岔子,昭军撤军的行动成功延缓了几日,宁翊寰坐在她大姐姐跟前绣帕子,问道:“燕齐谐那兔崽子甚么时候回来。” 宁翊宸嗔她道:“你这蹄子,这般不知礼,好歹唤人家一声儿哥哥,兔崽子算是个甚么话。” 宁翊寰用鼻子出了出气:“不知礼这事儿我和他半斤八两,对他不必知礼。” 宁翊宸嘴角抽了抽。 成,你俩赢了。 宁翊宸道:“霍将军如今这般拖沓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我还得同他说说,你先自己顽罢。” 宁翊宸才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那小丫头叫她:“大姐姐。” 她应声:“诶。” 小姑娘在她身后颤着声儿:“你,就不能,给自己留些念想。”她轻轻叹着气,“大姐姐都顾了多少年大局了,就不能,就不能顾一回自己,起码咱们留下来了,就是认定了他们还能回来,让自己心里舒坦些,给自己留个念想不好吗?” 宁翊宸没回头,叹道:“何尝不想。”言罢就走出门去了,身后的小姑娘咬了咬嘴唇,终是没有发出声响来。 宁翊宸才走出帐子,就有人拦她:“子始先生说了,夫人要留在帐子中静养。” 宁翊宸道:“那子始先生有没有说过我要出来晒晒太阳。” 那两个兵士支吾了一阵,其中一个道:“有。” 宁翊宸又道:“你们既然这般听子始先生的话,那现在就放我出去晒太阳啊。” 另一个道:“子始先生说夫人要晒太阳,那夫人就在门口晒就行了,夫人若非要出去,大将军是会怪罪小的们的。” 宁翊宸冷笑了下,心道,还想把锅往颜初身上甩,这水平也太差了些。 宁翊宸接着朝外走,那两个兵士惊慌失措:“夫人,夫人,别为难我们了,下了令不让您出来,不拦您有罪责,拦了您又怕伤着您了,更是罪责难脱,求夫人就别为难我们了。” 宁翊宸自知自己打不过他们,根本没有硬闯的希望,这两个人又憨直,说也说不通,贿赂他们太明显,也基本行不通,宁翊宸权衡利弊了下,道:“罢了,那我回去。” 说罢转身回去了,看见屋里坐着的宁翊寰,抿了抿嘴,道:“小寰子,帮我研墨罢。” 宁翊寰应了一声,乖乖铺纸研墨,没一会儿,宁翊宸就写了一大张,她晾干了墨,把纸叠好,递给宁翊寰,道:“你去把这递给霍将军。” 宁翊寰出了帐门,那俩兵士照例拦人,宁翊寰柳眉一挑杏眼一瞪,插着腰:“我大姐姐要静养,我又不用静养,拦着我干嘛,我饿了,找葛妈妈要东西吃!”那俩士兵想想也是,刚刚她进来他们都没拦着,这回儿要出去,自然也不用拦着了,如此,便放了宁翊寰出去。 宁翊寰蹦蹦跳跳,朝着霍三元的帐子走,这中间有一段儿距离,宁翊寰走走停停,就像是真的出来顽的,她眼睛朝着前头看了看,忽的把眼睛瞪大了,哆哆嗦嗦,站定了又朝前看去,确定无疑了,拔腿就往回跑,险些被石头绊着了,她一路小跑回去,进了帐子气喘吁吁。 宁翊宸:“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翊寰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一口气缓过来,道:“我瞧见,我瞧见大姐夫和燕齐谐他们回来了。” “甚么?” “大姐夫和燕齐谐回来了。” 第四十八回:父子 宁翊寰气喘吁吁,道:“大姐夫回来了。” 宁翊宸一晃神,两眼一黑,又昏过去了。宁翊寰吓得一个激灵,站在帐子门口就大叫:“颜初!颜初!颜初你个蒙古大夫人呢!” 少女声音尖利,颜初老远就被这声音震了耳膜,急忙往帐子跟前儿赶,还没踏进帐子,就被满面灰土破衣烂衫还瘸个腿蹦过来的陆冥之扯住了:“阿婴怎么了?” 颜初一皱眉一拂袖,叹道:“你自己跟进来看。”面色沉如水,陆冥之脸一下子青了,转身跟着颜初就进了帐子。 燕齐谐在外头扯着宁翊寰询问:“你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宁翊寰“哼”了一声不说话,燕齐谐想了想刚刚颜初陆冥之两个的神情,舔了舔嘴唇:“难不成是旧疾复发了?是不是特别严重?” 宁翊寰猛地推了燕齐谐一把,燕齐谐不防,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宁翊寰道:“你咒她呢是不是?”推完转身就跑,留下燕齐谐在原地不明所以。 过了好半天,陆冥之从帐子中走了出来,不仅瘸腿,还有点儿同手同脚,脸上表情难以言表,燕齐谐不知出了些甚么状况,忙凑上去问他道:“这是……怎的了?” 陆冥之一咧嘴:“我要当儿子了。” 燕齐谐:“???啥?”难道你以前不是儿子?谁还不是自己爹的儿子了? 陆冥之:“诶诶诶不对。我要有爹了。” 燕齐谐:“???啥?”咋回事儿?你是认了个干爹?总不能,总不能是颜初罢。 这场面,简直就是鸡同鸭讲。陆冥之一拍脑袋:“说了个甚么玩意儿。”陆冥之站在燕齐谐跟前儿,一脸骄傲,“你哥哥我,要当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齐谐:“……我看你不仅腿瘸了,你脑子也瘸了。”他也咧了咧嘴,拍了拍陆冥之的肩膀,“不过还是恭喜你了。”旋即又问道,“只是宁二姑娘方才那般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陆冥之道:“阿婴她脾胃不健,气血乏源,致心肝失养,元神失主,有昏厥症状,还需好好调养。”他对燕齐谐笑了笑,“我进去陪阿婴了。” 燕齐谐眼珠一转,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赖皮似的哇哇大叫:“哎呦呦!你连孩子都有了,可惜我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好少年,连门亲事都没有,上苍怎的这般不公平!” 陆冥之无奈,一拍他天灵盖儿,转头就走。 燕齐谐一拍袖子:“得了,我找旁的人顽去!” 帐中,宁翊宸也醒了,瞧见陆冥之端个小杌子坐笑道:“刚好你醒了,刚好这药也不烫口了,我先前还担心晾的太凉了,准备放回去温着呢。”说罢舀了一勺儿喂到宁翊宸嘴边:“喝罢。” 宁翊宸咽了药,笑道:“颜初配药,就喜欢往里放些陈皮红枣蜂蜜,老想把药弄成甜的,也不知是个甚么习惯,小时候喝他配的药就跟喝水似的,全都是这个味道。” 陆冥之嗔她道:“你还知自己小时候身子不好喝药跟喝水似的啊,光知道操心,也不多想想自己的身子。” 宁翊宸眉毛抖了抖,嘟起嘴来:“瞎说,我哪儿操心了。” 陆冥之笑道:“就知道嘴硬,你可仔细你的皮。” 宁翊宸道:“我是个甚么性子,四郎难不成不清楚,你倒在这儿嗔我。” 陆冥之喂完了药,将宁翊宸搂在肩头,道:“若是我独自便罢了,如今有了你有了孩儿我却又觉着从前宣平的日子好了,若是当初陆家还在,我到底能保你二人太太平平的,可如今,我还得时时让你揪着心。” 宁翊宸道:“你可知啊,这世上的事儿,没有如果,侯府也好,军中也罢,没甚么过不去的难处,虽说如今时时担忧着性命,但至少现下咱们是在一起的。”忽的她嗤笑了一声儿,又道“你没了消息的那段日子,我就想啊,倘使你若是真的……我便替你活下去,做你未完成的事儿,去看你没看过的风景,替你了了你未完成的心愿……今后,今后就算谁先走了,都要替对方好好活下去,这番便算是永远了。” 陆冥之拍了她一下,道:“不许再说丧气话了,原先说定了的,等我打下了江山分你一半,咱们谁也不许反悔。” 帐外,燕齐谐笑眯眯:“宁二姑娘。” 宁翊寰:“……” 燕齐谐接着道:“咱们上回讲到哪儿了啊?” 宁翊寰朝天上翻着白眼:“《庄子·秋水》” 提起这个,燕齐谐高兴起来,要读《逍遥游》给宁翊寰听。 燕齐谐:“《齐谐》者,志怪者也。” 宁翊寰托着腮:“你作甚么要志怪。” 燕齐谐一脸无奈:“那是本书。” 宁翊寰道:“你不用志怪了,你自己就是个怪。” 燕齐谐嘴角抽了抽:“嘿!” 宁翊寰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我说兔崽子,你不像我们,父母都不在了,出来这么久,你想不想家啊。” 燕齐谐皱了皱门头,沉默半晌,才道:“不想。” 他说:“我家老爷子向来只把银子当亲儿子的,我一个不得宠还死了姨娘的庶子,跑了也没人寻。”旋即他又笑了起来,对着宁翊寰道:“我唤作齐谐,你猜猜我那四个哥哥都叫甚么名字。” 宁翊寰摇头:“我猜不出。” “燕论语,燕孟子,燕中庸,燕大学。” 宁翊寰险些就“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想想嘲笑别人哥哥的名字不太好,赶忙憋了回去,燕齐谐见她一脸憋笑,道:“你要笑就笑罢,四郎早就拿这事儿笑了我好久了。” 宁翊寰道:“你那位四哥,心里苦罢。” 燕齐谐笑道:“谁说不是呢。” 忽的,燕齐谐看向她,道:“你来军中,也快有一年了罢?” 宁翊寰:“昂。” 燕齐谐忽的笑起来,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再等一年多,你便该及笄了罢。” 宁翊寰忽的觉得脸上有些热:“那又怎么样。”早上她没好好梳头,胡乱绾了个纂儿,绑了了两条辫子,这会儿刮起风来,发丝全拂在脸上,燕齐谐挑过发丝,从脸上挑到耳后,手指划过的地方全都烫起来。 “小寰子。”他唤着自己的乳名 宁翊寰忽的跳起来:“我大姐姐找我!”逃命似的逃跑了,没逃出几步,忽的魔怔了似的回头看了一眼——穿了竹青色直裰的少年郎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自顾自的眉眼风流。 真是个兔崽子。 第四十九回:酒酿 上回吃饭去的是悦鹤楼,陆冥之几个打听了,说是薛廷璧近日里常去,燕齐谐便说去探探门路,陆冥之道:“上回咱们去指挥使司,没让他瞧见了咱们甚么样儿?” 燕齐谐道:“上回咱们蒙面蒙的,就眼睛那儿挖连个洞,恨不得连眼睛也遮住了,他又不是透视眼,能瞧见个甚么。” 陆冥之只道:“且试试看罢。” 他二人去了悦鹤楼,挑了个临窗看水,视野开阔的座儿,点了菜只管吃喝。 燕齐谐开口问那店小二:“先前在你们店里拿了个贼的那位哥儿,可是常来你们这里。” 那店小二道:“您说薛公子?薛公子确是常来,做的时间长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时间短也要小酌三两杯的。” 燕齐谐说看那小二机灵,赏了些铜板予他。陆燕二人此时就坐了吃酒,只看那薛廷璧何时来。 不多一会儿,燕齐谐伸了脖子瞧了一眼,忙拍陆冥之的肩膀:“四郎你瞧,那可不是薛廷璧!” 陆冥之也瞧去,只见进来那少年郎着了件紫檀色三阳开泰云肩通袖的曳撒,用个白玉冠绾了头发,额上勒着四合如意云纹的抹额,活脱脱一副纨绔的模样。 陆冥之嗤笑一声:“想我当年侯府嫡子,在家时也不敢穿他这么个纨绔样子的。” 燕齐谐也跟着笑了笑,就见那薛廷璧走近了,他进来就瞧见陆冥之燕齐谐了,不由得脸上一喜,眉一挑:“怎的这般巧。” 陆冥之抬眼,不做声儿。薛廷璧又道:“又在这悦鹤楼遇上四郎和小五了?” 上回见面他二人并未告诉薛廷璧真名,只说了他二人是兄弟。陆冥之听见这句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便也拱手笑道:“伯琮兄。” 薛廷璧近日都是和舅舅待在一起,是小辈儿,许久不曾听见有人唤他字了,今日听见陆冥之唤他字,心里不由的高兴起来,便上前和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做了一桌,高声唤道:“小二,再添几个菜。”那小二知道薛廷璧出手阔绰,面脸堆笑的应了。 薛廷璧问陆冥之道:“今日怎的不见令正?” 陆冥之道:“家内身子不好,今日家中歇着去了。” 薛廷璧看他道:“朵干内鲜少见汉人,也鲜少见你二人这般官话说的好的汉人,想必也是客居朵干的,见你上哪儿都带着令正,大约是宠的紧罢。” 陆冥之笑道:“伯琮兄说笑了,不过我今日也取笑伯琮兄一句,伯琮兄如今孤身上了朵干,不怕家中娇妻相思啊。” 薛廷璧闻言愣了一愣,旋即却又笑道:“我还未曾娶妻,想你还小我几岁呢。”旋即又问燕齐谐道:“小五可曾娶妻了?” 燕齐谐嬉皮笑脸的摇头:“我比你小更多。” “想我在家里,倒教我弟弟廷玺抢了先,我爹娘日日的催我,真真是烦得紧,推了好些来做媒的人,好容易的才躲了出来。”薛廷璧又笑道,“上回光知道聊些天南海北了,还不知四郎小五来朵干做甚么。” 燕齐谐嘴里塞满了食物对他道:“贾人可不得走天下吗?赶明儿我给你送一坛桃花酿,酒味不浓,且当甜水喝喝。” 薛廷璧奇道:“哦?二位家中是买酒的贾人?” 陆冥之见此,就接着燕齐谐的话说了下去:“是了,伯琮兄若有甚么需要的,尽管和我兄弟二人说便是。” 薛廷璧笑道:“我手上可有个大单子,不知二位可做不做?” 陆冥之道:“不知是多大的买卖,我们带的货也不知道够不够。” 燕齐谐听闻是个“大单子”不由得兴奋起来,赶忙问薛廷璧:“伯琮兄要多少?若只是桃花酿,多少便也有的。”几番讨价还价下来,这“买卖”就定了。薛廷璧又和两人闲聊几句,便说是还有公务就离开了。 陆冥之敲了敲燕齐谐的脑袋:“一提做生意你就高兴的不成样子,你哪儿来的酒卖他?当还是在你家里吗?” 燕齐谐故作高深,道:“哥哥你有所不知。” 陆冥之一脸好笑:“哦,是吗?愿闻其详。” 燕齐谐道:“这桃花酿嘛,做的时间长的半年也有,时间短的,做两三日的也有。现下咱们有了做买卖这么好个由头多见这薛廷璧几面,哥哥你还不该感激感激我?” 陆冥之笑道:“好好好。”说罢要拱手道谢。 走回去发现宁翊寰正路上,手里拿着草逗兔子顽,抬头看了一眼,忽的看见燕齐谐了,抱起手里兔子拔腿就跑,端的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抹秋香色的身影忽的就不见其踪了,陆冥之看看燕齐谐,又看看宁翊寰逃走的方向,眯着眼睛问燕齐谐道:“你这是又把她怎么了?” 燕齐谐干咳两声:“甚么都没有哈,什么都没有。” 陆冥之接着眯着眼睛看他,燕齐谐挨不住这目光,期期艾艾道:“这世人都说长姐如母,你说,这小寰子的事儿,是不是嫂嫂就可以做主了?” 陆冥之:“啊?” 燕齐谐:“啊!没事没事!我去酿酒!”说罢也兔子似的窜没了。 陆冥之叹口气道:“今儿这俩人是被兔子精附体了吗?”一边摇头一边回了帐子,却又见到宁翊宸满面纠结的看着她那笼小兔子,舔了舔嘴唇。 陆冥之唤她道:“阿婴?” 宁翊宸没反应。陆冥之声音大些,又唤她,她这才听见,应了声。 陆冥之笑道:“看甚么呢,这么入神儿,我唤你都听不见。” 宁翊宸神色奇怪,道:“我还是把这几只兔子都给小寰子罢。” 陆冥之问道:“怎么了?” 宁翊宸咬了咬嘴唇,道:“我觉得,它们都挺好吃的。” 陆冥之:“……” 宁翊宸叹气道:“所以,还是拿去给小寰子罢,免得我看着想吃。” 陆冥之:“……” 第五十回:晏然 朵干夏日短,才转凉了几日就俨然入了秋,即刻就秋风萧瑟起来,风卷了落叶一阵紧过一阵,灯火昏暗,窗外木叶落入灯中,霎时燃起一团火苗,转瞬即熄,窗口坐的那少年郎也不恼,只关了窗子,拨了拨灯芯,又点了盏灯。 灯下那少年郎生的明朗康健,眉眼线条刚毅,眉头深锁,手中拿着笔却不动,直到笔尖墨滴落下来才猛然惊醒——正是薛廷璧无疑。 污了的纸上还能辨清字迹,只见那纸上写道:“晏然吾妻,见信如唔……”他嗤笑了一声:“又浑写了些什么东西。”旋即另外扯了一张纸,落笔写道:“廷玺吾弟……”之前那张纸,就着灯火就烧了。忽的,他又停下笔来,苦笑道:“沈晏然……你到底是厉害极了……” 就算隔了这么千余里,他笔下的还是她,他看见朵干的千仞峡谷万丈深潭,彩云漫天鲜花满地,万物都是她的影子。 沈晏然,你说,到底是廷玺像我,还是我像廷玺…… 薛廷壁搁下笔,取出一方黄田石的私章,两侧朱砂填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沾了印泥拓在手上,“沈晏然印”四个鲜红的篆字落在手心里,鲜血一般,薛廷璧攥紧了手,那名字就留在掌心里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灯火逐渐晦暗不明,他却不再拨灯芯,也渐渐的看不清他的神色。 罢了,就这样罢…… 早上一大早,燕齐谐就蹦起来了,他的第一批桃花酿今天就可以启封了,他开了坛子,舀了一勺倒进嘴里尝了一口,叹道:“果真是糖水一样的,若不是要给薛廷璧那家伙送过去,我就把这些全喝了。” 陆冥之也尝了尝味道:“小五你酒量到底是个甚么程度,怎的从来没见你醉过?” 燕齐谐道:“我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喝醉饮酒便是图个高兴,若是醉了,麻烦旁人自己也尴尬,美事就成了坏事了。” 陆冥之笑道:“要是天下饮酒之人都有你这般觉悟,大约许多乱事儿都可以避免了罢。” 燕齐谐抬头道:“你说,不若往里头填些东西,教薛廷璧他们吃些苦头?” 陆冥之笑道:“你要是往里头搁砒霜,他们给那么多人喝的,随手一试就试出来了,就算毒死了薛廷璧,杨岑也还在,大不了朝廷再派一位将领来不得了,可不就白白失了打探军情的机会?” 燕齐谐瞪他一眼,道:“我何尝不知,我不过是想往里头加些泻药,让他们尴尬一阵子罢了。” 陆冥之笑道:“第一回还是算了罢,倘若真是和他混熟了,以后还多的是机会。” 燕齐谐盖了盖子,跳起来道:“那就这么着了,咱们去悦鹤楼。” 第一批货只有几坛,不过算是拿了样品给他瞧瞧,是以,只陆冥之燕齐谐两个去就成了,等到了悦鹤楼,没多久就见到了薛廷璧,仍旧是活脱脱一副纨绔模样,大马金刀坐在对面,笑道:“来啦?” 陆冥之也道:“伯琮兄尝尝,不知我们这桃花酿可否能入你的眼。” 薛廷璧抿了一口,朗声笑到:“端的是甘甜清冽。” 燕齐谐挑挑眉:“还要吗?若是还要,我们下回再送给你就是了。” 薛廷璧道:“尝了这味道,可就真想要下一批了。” 燕齐谐又道:“祖传的秘方,何时弄错过,可你下回若是再要,就别再到悦鹤楼来了,今日我二人来时,那掌柜还当是来砸场子的。” 陆冥之道:“伯琮兄你看,再到这儿来,恐怕是当真不合适了。” 薛廷璧略一思索,道:“那咱们换个地方交易便成。”说了几句,薛廷璧便要回去了,陆冥之好生道别了一番,送他去了。 从悦鹤楼回来,陆冥之见了宁翊宸,便道:“这薛廷璧看似纨绔,实则心思细腻,为人颇为警惕,只和我们混了个半生不熟,下一回交易的地点又绕远了去,教我们完全看不到他军中的情况,先前到底有些轻敌了。” 宁翊宸道:“这薛廷璧倘使当真只是个好玩儿的世家子弟,那杨岑也不会让他来做副了。”她略一沉吟,又道:“你可莫忘了,那杨岑身上怕是有些问题的。” 宁翊宸俯身向前:“四郎莫不是急于求成才忽略了这些点。”她微微一笑,轻启朱唇,“薛廷璧要了这么多桃花酿,肯定不是给自己喝的,军中军纪严,自是不能饮酒,那就只能用酒劲极弱的桃花酿来给那些兵士解解馋了,那我们何不依靠他定桃花酿的数量,来估算他军中兵士的人数呢?” “当然了,不可能人人都是燕小五,虽说只能算出个大概,但起码好过半点信息都没有啊。”宁翊宸看着陆冥之,笑意盈盈。 陆冥之上手一刮宁翊宸的鼻子,笑道:“阿婴所言极是。” 宁翊宸一弯嘴角,颇是得意,笑道:“那可不,只你这般‘愚笨’之人才会想不出法子来。” 陆冥之一脸无奈,伸手使劲掐她的脸:“浑说甚么呢?你倒是说说,我哪儿愚笨了?” 宁翊宸吃痛,“啊呀呀”的叫唤,佯怒道:“脸都教你掐烂了,到底是不是亲的。” 陆冥之笑道:“小丫头死性不改,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般顽皮。”一提起这个,宁翊宸忽的严肃了起来,正色唤陆冥之道:“四郎。” 陆冥之:“嗯?” 宁翊宸咬了咬嘴唇,道:“我想吐。” 陆冥之大惊失色:“啊?”忽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来,“我给你找个痰盂来。” 宁翊宸“噗嗤”一声笑了出了,赶忙扯住他道:“我诓你的,赶紧回来。” 陆冥之:“……” 半晌,陆冥之想转换话题,问道:“宁翊寰她和小五最近是怎的了,一见着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宁翊宸笑道:“咱们怕是要该给小寰子说一门亲事了……” 陆冥之再次大惊失色:“和谁?和小五吗?” 宁翊宸白眼一翻:“不然呢?难不成你一直当燕小五是个断袖?” 陆冥之:“……” 第五十一回:亲事 宁翊寰觉得自己最近简直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燕齐谐那家伙最近瞧见了自己一口一个“小寰子”一口一个“二妹妹”的叫,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只能借口说给大姐姐看药炉子才能躲过一劫。 “唉……”宁翊寰蹲在地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扇子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忽的她耸了耸鼻子,似是闻到了些甚么奇怪的味道,宁翊寰丢了扇子挠了挠头…… “坏了!药糊了!”宁翊寰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想熄了炉子里的火却总也找不着门道,她把头探出去,大叫道:“颜初!颜初!你药糊了!” 颜初老远就听见叫唤了,满面无奈:“你才要糊了呢!” 宁翊寰:“……” 我才没有糊。宁翊寰心道。 帐子中,陆冥之两条长眉蹙起,叹气道:“让你看个药炉子你都看不好。”宁翊寰捂着额头哼哼唧唧不敢哭,她方才吃了她大姐夫一记爆栗,感觉头都要被敲肿了,在她印象里,自家大姐夫向来凶神恶煞,地狱修罗似的,这会子吓得紧了,自然是只管往宁翊宸身上凑过去,泫然欲泣的模样。 陆冥之皱着眉,语调奇异,道:“燕小五找你呐。” 嘤嘤嘤我才不要去找那个兔崽子,宁翊寰往向自家大姐姐,眼中莹光点点,皆是求助之意。 只见自家大姐姐偏过头去,头上一支白玉响铃簪,上头玉髓珠子甩得噼里啪啦,接着,她吐了,抬起头来,脸青嘴唇白…… 宁翊寰:怎么,我很恶心吗? 陆冥之见宁翊宸吐了,上前又是扶背,又是递水,抬起头来对宁翊寰道:“你还不快去。” 宁翊寰愣愣的,没有反应,陆冥之刚将宁翊宸揽进怀里,一抬头瞧见宁翊寰还在那儿傻站着,凤目一瞪,怒声道:“你还愣在干嘛?还不赶紧去!” 宁翊寰吓得一个激灵,回头拔脚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得哼哼唧唧。 谁知一出了帐子她就一头撞上了人,整张脸都撞在了他的胸膛上,鼻涕眼泪撞了一脸花,她抬起头来看,肤色微黑的少年郎生一双桃花眼,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的皆是她的影子。他笑道:“二妹妹这样子,怕是想我想得紧了。” 宁翊寰一拳砸在他肩上,反倒把自己砸的生疼:“你混说些甚么呢!” 燕齐谐不管,一把将她扛在肩上,任由肩上的宁翊寰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你快放我下来!军中那么多人都瞧着呢!”可那军中这般多的人,瞧见了的,却没一个管他们的,只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由着燕齐谐扛了宁翊寰就走。 燕齐谐道:“二妹妹你这父母都不在了,便是长姐如母了罢。” 宁翊寰哭得快喘不上气,喊道:“燕齐谐你个兔崽子呜呜呜,你莫扯我大姐姐呜呜呜呜呜……” 燕齐谐笑了笑,甚么话都没说。 忽的,宁翊寰感到天旋地转,她头朝下,脚朝上,被燕齐谐倒提了起来,燕齐谐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是嫁,还是不嫁?” 宁翊寰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抽着鼻子道:“我我我我我…我嫁!” 燕齐谐将她翻过来,鼻涕眼泪也不管,只将她没头没脑揉进怀里,哈哈大笑起来。 燕齐谐狂笑,宁翊寰哭的稀里哗啦来,一时间场面十分有趣,燕齐谐捧着她的脸,道:“哭得丑死了。” 宁翊寰:“呜呜呜您哭的时候好看。” 燕齐谐揉了揉她的脸,道:“对,我最好看。” 宁翊寰:“……” 真是,好不容易把你个小东西捏在手掌心里了。燕齐谐心道。 燕齐谐和陆冥之的桃花酿一批又一批的往薛廷璧哪儿去送,他二人和薛廷璧也越发熟络,虽不至于领他二人去军中转悠,但也是能在军营外头朝里望一眼的了,三人称兄道弟,一起吃酒玩乐也不在话下。 燕齐谐对薛廷璧笑道:“弟弟我近日里定了一门亲事,等那姑娘及笄了便成亲。” 薛廷璧笑道:“哦?不知我可否吃上你喜宴。” 陆冥之面不改色的扯起谎来:“怕是吃不上了,到时小五是要回老家成亲的。” 薛廷璧又道:“啧。那倒是有些可惜了,还想着能去看看小五瞧上的姑娘生的是个甚么模样呢。” 燕齐谐一仰头道:“我生的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我瞧上的姑娘自然也是十分好看了。” 陆冥之一脸嫌弃:“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玉树临风呢?” 薛廷璧笑道:“小五的确是不如四郎生的俊俏。” 燕齐谐一撇嘴:“哼,就他生的那副妖孽的样子,看他那五官跟个姑娘一样的,哪家少年郎能生出他这般样貌的。” 薛廷璧道:“我若是有四郎这个样貌,求亲的人还不从我家门口排到城门边儿去,也不至于如今到了二十几岁也没有成亲了。” 陆冥之道:“伯琮兄少年有为,家室在京中也算说得上的了,更何况身上又有功名,还愁说不上一门好亲事么?” 薛廷璧笑了笑,道:“不过是没遇上有缘分的罢了,姻缘这种事情,还多半怕是要看缘分的,我这红鸾星不动,不过是缘分未到,只且看看天命罢了。” 燕齐谐道:“只怕是有更好的等着伯琮兄呢,伯琮兄何必忧心。” 薛廷璧笑笑道:“是啊,就如同你一般。”三个少年郎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分离的时刻,薛廷璧拱手别过了陆冥之燕齐谐二人,他二人直把薛廷璧送到军营外头才折回去。 “这一回的酒,我可照你吩咐动了些手脚的。”燕齐谐一挑眉,“泻药每个坛子都掺了些。”陆冥之一仰头,道:“回去通知兄弟们,围城。” 围城…… 第五十二回:暗算 深秋夜里起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深秋里枯黄的落叶窸窸窣窣碎了一地,教风一吹,扬得漫天都是,将人迷得睁不开眼睛。陆冥之一众围在朵干都指挥使司之外,只能时机一到,便可倾巢而出。 陆冥之壁虎似的悄悄贴在墙角,和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朝上仰望,都指挥使司的城墙倒是怪高,不过如今摸清了情况,心中也算是有了底,比起第一回到这里不知是要熟悉了多少。天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朝上望去到底是黑得深邃,真真是个偷袭的好天气。他锁了眉头,轻轻出了一声,似是发号施令,城头上一个守城的兵士应声倒地,胸口上插着一支箭,箭尾羽毛微光一映,寒光凌冽,不多时,城头上几个全都倒在了地上。 陆冥之一挥手,上铁钩,钩城头,架云梯,攻城! 方才倒下来来的一群人中忽的有个动了动,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来,捂住朝外流血的伤口,小心翼翼的往城下去,想站起来却又站立不稳,滑了一跤,直直滚到了城下,他不顾伤痛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往里头赶。 指挥使!杨经略!薛副将!有人,有人来偷袭咱们! 那指挥使是个朵干当地人,向来是惧怕忌惮京里派来的朵干经略杨岑和副将薛廷璧,生怕自己惹那两尊大佛不高兴,今日又是做了席面,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可不知怎么着今日下了席却闹起肚子来,跑了好几趟,如今几近虚脱,正歪在榻上歇着,听有人着急忙慌跑进来说是有人打上门来了,两眼一黑,一头从榻上栽了下了来,旁边人搀扶不及,让他重重跌在了地上,他好容易爬将起来,忙对着那人大喊:“你来找我有甚么用!找杨经略啊,如今兵符和朵干的兵尽数在他手上,你先来找我报,可不耽误时候!”他又转念一想,“罢了!先去报那薛副将!如今找杨经略一时半会儿也不顶用,你找了薛副将,如今还能上城抵御一段时间!” “快去!快去!”那兵士和几个小厮在指挥使的吼叫中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只留那指挥使滚在地上喘粗气,他缓了半天忽的又跳起来:“不成不成,我还得去一回茅房!” 旁边的小厮急道:“大人!外头这会儿指不定乱成甚么样儿呢!还是小的给您拿恭桶去罢。” 指挥使一听,觉得有理,旋即又瘫坐在了地上。 话说薛廷璧原本这时就没睡,听闻起义军昭军打上门来了,提了戟便要冲出门去,顺带着嘱咐下头人道:“你与舅舅说,就让他好生歇着,切莫着急上火又伤了身子,我一人带人便应付得来。” “正巧,好好会会那呼声颇高的昭军,还有那位玉面小将军。”薛廷璧心下暗道,脚下加快步伐。 说话间,那一头昭军的先锋已然打上城来,教指挥使司最早听见风声赶上城来的几个勇猛的兵士差点儿戳成了筛子,那几个吃了亏也不下城去,只和上头人拚命,还不断有人朝城上冲去。没朝上冲的人也不闲着,砍了大圆木撞门,城墙上的土石灰尘扑梭梭的往下落,仿佛地震一般,城头上的人站立不稳,险些被从城头上晃下来。 “去去去,不用和薛副将说了,直接架锅烧滚油罢,这节骨眼上就算是薛副将亲自来了也不会说咱们僭越的!”城上的兵士大喊道。 不多一会儿,几口大锅就支上了城头,即刻就烧起滚油来,城下昭军有个小子,一看架势不对,一下子窜到了城头上,飞起一脚踹翻了那油锅,一整锅滚油反倒尽数泼到了架锅烧油的那个人身上,烫得吱哇乱叫了几声,就没了声响,那小子也自己烫了脚,从城头上滚了下去,李长冬在下面眼瞧着要不好,叫了几个人把那小子接住了,夸道:“好小子,待会儿我去找将军禀明了,让陆将军给你发赏钱!” 那小子疼痛难忍,却也喜出望外,道:“谢过李参将!”李长冬道:“赶紧抬下去罢!估计得养好一阵子了。” 李长冬跑了两步,在另一头找到了陆冥之,问他道:“小将军,这会子上头已经架起油锅来了,咱们要不要上神机营?” 陆冥之道:“他们的神机营还没出来呢,咱们上神机营为时过早了,况且,若是没有红衣大炮,那些个东西还是守城时好用。”旋即又道,“小五给他们下的药也快起作用了,咱们的神机营还是留着当杀手锏罢。” 李长冬想了想,点头称是。 这会子就算把朵干都指挥使司打下来了,可只有打过了玉门关才算是进的了中原,等到玉门关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神机营那起子稀罕玩意儿还是留到打玉门关的时候罢! 城上的兵士烧着滚油,烧着烧着觉得自己腹中叽里咕噜绞了起来,一时间似乎有东西在肠子里横冲直撞,他赶忙将烧油的任务交给一旁的兄弟,连连抱歉道:“人有三急!有三急!见谅见谅!” 替他的那位,没多一会儿也觉得哪儿不对劲,一个没忍住,丢了手中的活儿就跑,旁边人赶忙喊他,说他这人怎的这般不堪重用,结果自己也忽的闹起不舒服来,一时间,城头上忽的混乱起来,也没多久的功夫,城上城内乱作一团,有些个兵士实在忍不住,屎尿横流起来,原本仅仅有条的都指挥使司一下子乱了套。 薛廷璧怒气冲冲地冲上城头,奈何自己的兵士早已乱成一锅粥,只有几个不饮酒的还能勉强抵挡,不是大家意志不坚定,是这身体上的困难实在没法子克服,他怒极,朝下望去,城下一个少年郎披甲戴胄,举着火把,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眉眼姑娘一般的好看,他身旁那一个肤色微黑,生了一双桃花眼,眼中波光潋滟,露着一口白生生的牙笑得灿烂。 薛廷璧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城头上——他这是招了别人的道儿了!薛廷璧气急,扯过旁边人手上的弓箭,一箭射了下去,陆冥之抬手用破月枪一挡,那箭矢就飞向了别处。 好你个陆四,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却这般对我! 第五十三回:脱壳 “甚么?”杨岑神情激动,这一下可不好,又是差点儿闪着腰了,“你说要弃了这都指挥使司!”杨岑一拂袖子大怒道:“这怎么成!”杨岑不顾身体,下了榻来,手指几乎点上薛廷璧的脑门:“你个小兔崽子!镇日里头就知道往外头跑,着了旁人的道儿都不知道!早就叫你出了京城除了咱们的人谁都别信,你瞧瞧你瞧瞧这!!” 薛廷璧跪在地上,道:“都是外甥愚笨,轻信了他人,可如今,如今这事态缓不了啊!舅舅,还是早些做决断的好!” “昭军这一回来势汹汹,且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如今城上兵士乱成这般,若是强撑只怕是抵不过了,不如集结了剩下的兵力,弃了这都指挥使司,撤上玉门关,凭那险关,倒是有机会把这群人拦玉门关前,好消灭个干净。”薛廷璧抬眼,自家舅舅脸色阴晴不定。原先在家中兵书读了不少,在京中也打过几回鞑靼,但真正上西北打仗还是头回,昭军这一招虽不算是诡谲,甚至于说有些下三滥,几乎是称不上是兵法,但到底是套住了他不是?终究是他轻敌了。 薛廷璧朝下重重一拜,道:“事不宜迟,还请舅舅早下决断!” 杨岑沉吟了一下,终道:“收拾东西,撤兵!”先前不轻不重踢了薛廷璧一脚,薛廷璧自知理亏,就势倒下,待到杨岑走后,他一骨碌翻起来,道:“如今能还能走的人全都动起来!” 指挥使拉了半宿,这会子好容易才缓过来,一听说要撤兵弃了指挥使司,骇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他教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去找薛廷璧,正遇上他跨马要走,赶忙喊他:“薛副将!薛副将!” 薛廷璧瞧见他,眉头一皱,道:“给指挥使大人套车!” 那指挥使跟在后头跌跌撞撞,大喊道:“薛小将军!我们大不了拼死抵抗好了!非要弃了这指挥使司,何苦来哉。” 薛廷璧看他地上滚着,忙道:“你先上车!”指挥使被身旁的人驾着上了车,前面车夫一扬马鞭,那车子跑起来飞快,指挥使在车中磕着了头,鼓了一个大包起来,正捂头哀嚎着,忽听到外头薛廷璧的声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玉面陆四郎要一座空指挥使司也没甚么用处。” 声音渐远,只闻风声呼呼,指挥使大人昏了过去…… 陆冥之一众人等,这会子正待在城下,打着打着,却发现抵御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竟是几个年轻的兵士轻轻松松上了城,等上去了,下头城门也撞开了,几个人冲进去,都指挥使司之内,除了几个在城下还能呻吟两声奄奄一息的几个残兵,竟是一个活人也无! 李长冬心里惊奇,立马去禀了陆冥之,陆冥之起先还以为有诈,领着一大群人里里外外转了半天,浪费了百十支箭,险些连火器都用上了,最后终于确定,都指挥使司内是真的没人了。 “薛伯琮这是?”陆冥之砸了砸嘴,“金蝉脱壳?釜底抽薪?” 燕齐谐跟着道:“这指挥使司内怕是修了不少暗道罢?还敢这般暗度陈仓呢?” 二人进了城去转,陆冥之不禁“啧啧”道:“收拾的倒是够干净,连些粮食也不带留的,就连兵器留下的也是残破的。”他笑笑道,“这群人别是长干些逃跑的勾当。” 燕齐谐道:“如今可打算怎么办?追着这群人打?” 陆冥之笑道:“怎么着?他们这一走,省了好些事儿呢,咱们不若直捣玉门关?” 燕齐谐道:“直捣玉门关?到了玉门关怕是还打的是这些人罢。现下来看,他们先跑了,无非是想上玉门关,凭那险关阻拦咱们,如今先让他们走了,咱们最好是急行军,在他们之前打到玉门关,一来这时候人少,二来就算他们赶来了也为时已晚。” 陆冥之瞧他一眼,道:“有理,咱们去禀了霍将军,即刻便走。”他集结了一众兵士,即刻便要走,“颜初算是半个本地人了,他怕是要比咱们熟悉路的多,待会子问问他,让他给咱们指一条近些的路,也好快些赶到玉门关去。” 燕齐谐称了是,吩咐李长冬捆了都指挥使司内地上躺着哼哼的人,又找了几人去告知后头的人快些跟上来,即刻就要出发。 “薛廷璧跑了?”宁翊宸惊道。 “可不是?”陆冥之牵了马,跟在车外面,“连些个粮食兵器几近都没剩下来,跑得倒干净。” 宁翊宸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杨岑怕是真有些问题了,没有九成也有八成。”她沉吟了一会儿,“原先我还在家中时,曾听父兄和我夫子提起过,这杨岑行事狠厉,遇事颇有抵抗到底的架势,这显然不是他的行事作风,怕是权势已不再他手上握着了。” “只怕是那位薛小将军薛廷璧想出的法子。”宁翊宸掀了帘子,“从前没见过薛廷璧打仗,他的行事风格作战方式我可是全然不知,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怕也不是个按一般套路走的家伙,你与小五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陆冥之道:“接触了也算有一段日子了,可这薛廷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看起来倒是活脱脱的一个纨绔,但倘若他真只是普通纨绔,同京中那些斗鸡打狗的世家子弟无甚区别,那杨岑又怎会将重任交在他肩上扛着?还真真是教人看不透。” 宁翊宸叹道:“所以说是有些麻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只能是这么见机行事了,总之一句话,万事小心,这薛廷璧在咱们手上吃了一次亏,定然是会千方百计的想法儿讨回来,就算他不想讨回来,杨岑也会逼着他从咱们手上讨回来的。” 陆冥之点点头,笑道:“一切皆听夫人的。” 宁翊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一切皆听我的,这难道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么。”她笑道,“咱们是提着头过日子的人,甚么事儿都最好大家都琢磨过了觉得妥当才好啊。” 陆冥之笑道:“这不是显得阿婴冰雪聪明,往你脸上贴金呢吗?怎么还不受用了呢?” 正说着话,颜初从前头转了马回来,问陆冥之道:“小将军,前头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稍慢些,不过路途平坦,另一条走得快,只是有些凶险,你看……” 陆冥之低头,略一思索,道:“走险道罢……” 第五十四回:烧山 那险道还当真是险道,小道盘了山行走,也不过是个两马并驱的宽度,一边儿紧贴着山崖,另一边儿就是万丈深渊,陆冥之见了那路,忽的抚了抚额头,道:“子始先生啊。” 颜初抬头:“何事?” 陆冥之看起来面上写满了四字“哭笑不得”,他道:“子始先生先前可有说了是这般险的险道儿?”他转头,“你瞧瞧,给夫人拉车那马,腿肚子都打摆子了。” 赶马的兵士听闻,赶忙斥了那马两句。 颜初怔了怔:“啧。” 一旁燕齐谐火了:“你倒是啧个甚么劲儿啊?嫌我昭军的马不好吗?” 颜初忙打着哈哈:“不敢不敢。” 陆冥之叹口气道:“别废话了,如今还是兵分两路罢,让李长冬领了队,子始先生跟着,劈一半的人马,带夫人同宁二姑娘走另一条路。”他沉吟了会儿,“不如同霍将军也商议商议,也走那路罢,前些日子才病了,体力比不得我们这些少年人了。咱们这路走得快,先到了也好接应他们。” 燕齐谐眼睛翻了翻,霍三元那不是病了,先前他让自己留一壶桃花酿给他,说好了给他做记号,结果自己稀里糊涂,喝了下了药的,如今正虚脱的在车里摊着呢。 说话间李长冬就领了命,带着霍三元颜初宁翊宸宁翊寰等人掉头去走另一条路了,这边厢自然是陆冥之燕齐谐领了人走。 燕齐谐伸头瞧了瞧那深渊底下,口中啧啧道:“这谷可真够深的。” 陆冥之接话:“方才颜初说了,等翻过这座山,差不多也就该到了地方了,等会子八成儿咱们就走到这谷底了。” 燕齐谐点点头,叹道:“这地方到真真是个布埋伏的好地方,你说要是这会儿跳出杨经略和薛副将来,咱们逃不逃得脱啊。” 陆冥之一记眼刀堵住了他的嘴:“你可快闭嘴罢,你是没听过说书的讲‘曹操三笑一哭’吗?” 燕齐谐仰头:“听过啊,曹操走华容道嘛,说的那叫一个精彩。” 陆冥之正打算再给他个白眼,便传来有兵士的惨叫,旋即就有人来报说上头山石塌了,滚了些碎石下去,将好些个兵士砸下去了。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对视一眼,这怕不是普通的山石塌方罢?陆冥之狠狠剜了燕齐谐一眼,道:“燕小五你个乌鸦嘴!”打马回身,道:“教所有人都拿了家伙,下马步行,小心着些,怕是遭了埋伏了。”又在个兵士耳侧道:“叫神机营把火铳都拿出来。”神机营走了一半去那头,重火器也全都跟着那边走了,这头儿剩下来的,也不过十来柄火铳罢了。 山上密林之中,薛廷璧狠狠给了身旁兵士一下,压低了声儿叱骂道:“教你把好了,偏偏在这里把那石头跌下去,既不是最险要之处,又教他们警觉了,干的这是甚么事儿!”那兵士连声讨饶。 薛廷璧一咬牙,道:“放。”全都放了!这会子都教他们发现了,就算是没到最好的时机也得发作了。 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昭军一众左劈右挡,但还是教那山石砸下去不少,长龙一般的队伍刹那间七零八落,燕齐谐虽说是躲过了大块的山石,但砸碎了的山石又崩起来,给他来了个脸上开花鼻血长流,他也顾不得那么多,随手抹了一把,口中似有东西,吐出来一瞧,虎牙断了半截儿,他狠狠啐了一口,好他个薛廷璧,如今敌明我暗地欺负起他昭军来了!他一脸血地朝后喊着:“大家莫慌,薛廷璧也不顾先我们走一阵,弄不出那么多山石来,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算是昭军运气好,这山上树木众多,巨石滚下来有树木缓冲,不至于将昭军兵士尽数全砸下去。陆冥之抬头,山上头树桠间隐隐似乎瞧得见人的衣带,他瞧不真切,忽的眼睛不知让甚么给闪了一下,他迅速反应过来,那怕是出了鞘的刀或剑,让太阳晃了才这般刺眼,他从背后抽了箭,张弓搭箭,对着那地方一箭过去,只听一声惨叫,就有个兵士从山石上滚落下来了。 陆冥之身旁的人瞧见了,有样学样,也不管看得清看不清,一通乱箭射上去,倒还真有兵士被射中。 薛廷璧和手下兵士准备的巨石数量有限,这会儿已是零零散散地朝下砸了,昭军躲巨石躲得七荤八素的兵士终于有机会缓过一口气来,更有运气好的,被砸落了下去,却又挂在树枝上,几个人连帮带拽竟是给弄上来了。 陆冥之眼见着巨石少了,心下想了想,一把拿过一旁人递上来的火铳,不朝着有人的地方,偏是挑了个树木丛生,满是枯枝落叶的地方,一枪打了上去,那地方刹那间就起了火,借了风势,火势一窜三长高,躲在山上的人惊慌起来,许多就现了身形出来,一通乱箭放上去,倒是折了不少人。 燕齐谐见此场面,迅速明白了,他抽出身后的箭又不知从哪儿捣腾出一瓶酒沾了箭头打了火就往山上射,火星子四下乱蹦,沾了枯草枯枝,自然是兴高采烈地着起来。 陆冥之下令道:“速速前进。”昭军的兵士们不敢浪费火铳的弹药,便都学着燕齐谐,朝着山上放“火箭”,山上便熊熊烧了起来。 昭军一行是朝山下走,下坡路,一群人跑起来跑的飞快,倒是藏在山上的薛廷璧的人遭了秧。薛廷璧的人在指挥使司折了不少,这会子想给陆冥之使个绊子,却又引火烧身了,只能带着一众人等逃命去也! 第五十五回:又见 李长冬携着宁翊宸一行,车马辘辘,徐徐而行,等到了原先约定的地点,却不见陆冥之一行,等了许久却仍是不见人影,李长冬在原地疑惑道:“真是奇了,他几个走的不是近路吗?怎的都这会子了,还不见人影?”他对着颜初叹道,“不会是小将军他们忘了咱们,独个儿前边儿去了。” 颜初瞥了一眼李长冬:“李参将,你是有多不了解小将军啊,夫人可不还在这儿呢?”颜初以眼神指向宁翊宸的马车。 李长冬拍一拍脑袋,道:“你说的也是。可现下该怎么办?” 颜初道:“你不若去问问霍将军?” 李长冬道:“霍将军方才服了安神药,怕是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二人正说着,却见宁翊宸下了马车,二人忙行礼道:“夫人。” 宁翊宸回了礼道:“方才眯着了一会儿,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刻了。”李长冬道。 宁翊宸忽道:“小将军还不曾来?” 李长冬道:“不曾。” 颜初接话道:“怕是路上遇着了些事,耽搁了。” 宁翊宸思忖一阵,忽的道:“李参将,快领着咱们的人隐蔽起来,将兵器都拿在手上,做随时出击的准备。” 李长冬听她语气,颇觉此事不小,连忙领了众人隐蔽起来,才开口问道:“夫人可是觉得出了什么事?” 宁翊宸道:“小将军一行走的是条再近不过的道路,且如今这军况,便是要尽快入了陇中,上玉门关,断不会被旁的事情耽搁的,就算被耽搁着了,也只会有一件事。” 李长冬问道:“何事?” 宁翊宸几近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遭了薛廷璧的伏。” 李长冬忽的倒抽一口凉气:“那道上山高路险,倘使遭了埋伏,那可不是……” 那可不是凶多吉少嘛!若是小将军那边遭了埋伏,自己这边也怕是难以安然。 颜初一巴掌拍在李长冬背上,瞪他一眼,让他快别说了,眼中意味分明,夫人何尝不知若是遭了伏会有何后果,如此镇定下来,安排妥当已是不易,还偏偏要当着面说出来,这若是忧极伤肝,怒极伤心,这可就…… 不等颜初想完,前头来了个人,斥候打扮,边走边左顾右盼,宁翊宸等人离得稍有些远,看不清那人样貌,李长冬张了弓就要射杀那人,箭尾的翎羽一颤,却被宁翊宸拦了下来,她道:“切莫轻举妄动。” 李长冬想也是,这都见了斥候了,后头肯定有更多的人,若是此时一箭过去,确是能将斥候射杀了,但也会暴露了自己一行的行踪,的确得不偿失。 那斥候兜了一圈,宁翊宸李长冬一行人压低了气息,大气都不敢出,斥候一圈也兜完了,没察觉出什么来,朝后边儿打了个手势,紧接着就渐渐看到了马蹄扬尘,又过了一会儿,轻轻踩土踩落叶的声音传来,窸窸窣窣的,李长冬身后的士兵猫起身子,蓄势待发,两边全都畏畏缩缩的互相试探着…… 忽的,李长冬身后有一名兵士神情有些激动,并未站稳,忽的踩断了一根树枝,“咔吧”一声脆响,来的那一队人马一惊,霎时间张弓搭箭,剑拔弩张,李长冬一看,一声令下,身后的兵士尽数冲出,双方眼看着立即就要厮杀起来! 只见来的那一只队伍,为首的枪法使的颇是漂亮,枪身一亮,银错金嵌绿松石就露了出来,闪着光彩。李长冬惊道:“小将军!” 陆冥之动作猛的一顿,险些滚下马来。李长冬扯了罩在身上乱七八糟的树叶树枝子,扯了蒙脸布子,抹掉脸上泥土姜汁,边摸边喜道:“小将军!是小将军。” 他两只手挥舞起来,兴奋异常。两队人马尽数停了下来。一看你身前那个泥土树叶怪是我表叔,我身前那个姜汁树枝怪是你把兄弟,不由都大笑道:“还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陆冥之打马上前,瞧那李长冬虽是脏污不堪,但全须全尾,也喜道:“夫人呢?夫人在哪儿?我怎么瞧不见夫人呢?”陆冥之这个“夫人三连”问得李长冬直撇嘴,心道颜初那家伙说的果然不错。 李长冬道:“夫人在后头,子始先生照料着,不曾出半点差错。” 忽的又冒出了燕齐谐一张脸来,血乎拉碴,好不吓人,他也道:“那二姑娘呢?” 李长冬骇了一跳,认清眼前人后,答道:“二姑娘受了些惊吓,不过瞧着精神尚可,应是无甚大碍。”说话间便有人护了那姐妹二人过来。 宁翊寰哭花了一张脸,哼哼唧唧抽抽噎噎的上前,一脚蹬在马腿上,把燕齐谐从马背上直直给踹下来了,燕齐谐在地上滚了两滚,惊诧的大声叫唤:“小祖宗!小祖宗你要干嘛!”陆冥之深知他是一分疼当八分喊,便也懒得理他,自己翻身下马,上前去摸宁翊宸的面颊。 宁翊宸脸一偏,教陆冥之摸了个空,陆冥之惊了一惊,忙细细端详她起来,瞧见她眼中隐隐泛着水光,笑道:“哭啦?” 宁翊宸眉头一皱,道:“不曾。” 陆冥之深知她性子,她总觉得人前哭泣是件极丢面子的事情,便将她携到了僻静之处,道:“真不曾哭过。” 宁翊宸一仰头,鼻音浓重:“本夫人说了不曾就是不曾!” 陆冥之笑道:“眼睛红的像小兔子,话都快说不清了,还说没哭?” 宁翊宸一咬牙,哭声道:“你知道就成了,又何必说出来,难不成是见我这样子好看。” 陆冥之见她眼睛脸颊皆是红红的,心里好笑,忙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唤道:“阿婴。” 宁翊宸鼻子一抽。 他又唤,声音低而柔软,直直戳到宁翊宸心坎儿里:“阿婴。” “我在。” “我在你身边呢。” “哭罢。不怕。我在呢,有我在呢。” 陆冥之听见怀里传来抽噎的声音,转而“哇”的一声。 她哭了。 第五十六回:将降 颜初扳着燕齐谐的嘴,给他补牙,燕齐谐叽里呱啦的叫唤:“我膀子还没治好,这会儿又没了牙,怎的每次倒霉的事儿都摊上我?” 颜初大叹:“甚么叫每回倒霉的事儿都摊上你,小将军是不曾受过伤是吗?上回偷袭朵干指挥使司时小将军还不给那狼王咬穿了腿,谁像你似的到处嚷嚷!早知我就不该给你使麻沸散!” 燕齐谐哼哼一声,道:“那是,四郎他自有嫂嫂心疼照看着,我除了有人踹下马,还哪里有人管啊。”颜初再次大叹。 一旁那位把人踹下马的宁二姑娘干咳两声,哼道:“没把你另一颗虎牙磕掉算是好的。” 燕齐谐看向颜初,给她使眼色:“这丫头怎的这么不解风情。” 颜初也眼神回给他:“她还没开窍,不是人人都夫人似的少年早慧。”二人齐齐叹气,正巧来了一阵风,卷了沙子就刮进燕齐谐嘴里,燕齐谐立马啐了出来:“呸呸呸,甚么东西。” 颜初立马面部扭曲,斥道:“你作甚么?把我给你做的,全吐出来了!” 陆冥之笑道:“进了陇中这气候反倒和宣平有些相似了,一刮风就扬沙子。” 颜初道:“关外大概只有吐蕃和朵干是不同的,别处都是黄沙漫天的样子,等到了关内就好了。” “从前京里有时春日也扬沙的。”宁翊宸如今身子重了,只坐在一旁浅浅的笑,“如今也是快开春了。” 陆冥之揽过她,笑道:“你明日好生在帐里呆着,莫要出去吹风,也莫思虑过甚。”如今昭军一众已是退开玉门关十里扎营,明日便要攻城了。陆冥之道:“路上被薛廷璧阴了一招,终究还是让他们先上了玉门关。” “不过这一回,他回不了京了。”陆冥之声音轻缓,然而坚定异常。 “前越建平十五年二月,昭军围玉门关,适时,朵干经略杨岑败逃,入陇中,守关隘。岑有伤,不得当敌于阵前,托大军于其副薛廷璧。廷璧年少,方双十有一,矜骄傲然,苦守玉门关一月余,尝突围者三,未果。昭军截其粮草,斩其援兵,月余,关内粮尽矣。” ——《昭史·太祖本纪》 早春三月,沙洲卫漫天扬沙,迷的人睁不开眼,薛廷璧俯身趴在城头,朝下望去,面有土色,两颊微凹,眼眶瞧着愈发深了,眼底发黑,深赤色的斗牛纹曳撒深一块浅一块,似是血迹斑斑,上面套着甲胄,有刀剑砍杀过的痕迹,靴子是才补过的,城里情况不好,军中不敢再留妇孺,是自己补的,针脚稀疏,仿佛有要裂开的迹象。他朝远望着,昭军的营帐以挪到了五里之内,上一回攻城,两方厮杀了三天三夜,砖墙都成了血色,滚油泼下去,砖上深深浅浅,还粘着些人的脂膏和头发,石灰在砖上烧过也留下了痕迹,像一只狰狞的巨兽盘在墙上。门上的铜钉倒刺七零八落,落在地上无人敢捡,墙角有一处补的是新砖,原先哪儿炸了一处大洞。 薛廷璧回头,看向自己身后跟着的那个兵士,他撑着拐杖,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裤管空空荡荡,他忽然眼眶一酸,唤他道:“长关。” 长关勉强行礼道:“少爷。” 薛廷璧声音恍若飘在天外:“咱们降了罢。” 长关瞪大了眼睛:“少爷?!” 薛廷璧咬了咬嘴上的死皮,道:“我去同舅舅说。”昭军不两日就能修整好,再一回攻城了。 杨岑怒目圆睁,一巴掌扇在薛廷璧脸上,薛廷璧头偏过去,道:“到时长关以手捧匣,内置头颅,只说是舅舅你的,立于门前引昭军过来,等开了城门,舅舅只管领亲信冲出去,去肃州,去肃州找郭当云,求援兵,剩下只管交给我。” 杨岑皱眉,道:“你这是要诈降?” 薛廷璧道:“是。” 杨岑道:“不成。” 薛廷璧惊道:“有何不成。” 杨岑看着他道:“我去肃州不成,你去。” 薛廷璧低头,道:“我得守着玉门关,他陆四郎想进关内,先踏过我的尸体再说。” 肃州真的会有援兵吗?郭当云真的会帮他们吗?薛廷璧不知道,杨岑也不知道,但若是冲出去了,就还有活着的机会。 杨岑怒道:“伯琮!”又叹了气,“你都还不曾娶妻。” 薛廷璧道:“杨岑,一品大员,领兵部尚书衔,经略朵干,您便是朝廷在朵干的脸面。”他嗤道,“如今这脸面也被我丢尽了,如今此状,全是副将薛廷璧一人之责,舅舅当不得半点。” 杨岑笑道:“好小子,到会给我扣大帽子了!你舅舅我虽是老了,但也是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勇气的!你少给我胡来!” “舅舅!”薛廷璧跪在杨岑面前,道:“舅舅,廷璧相信舅舅,只有舅舅能去肃州请的来援兵,廷璧信的。” “舅舅,只要你出了城,倒了肃州,沙洲卫就还有希望,玉门关就还守得住!”眼神恳切,似要落泪,杨岑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就真的信了他说的似的,竟然没有半点力气反驳,浑浑噩噩道:“好,舅舅替你去肃州,舅舅替你去请援兵……” “长关!”薛廷璧唤道,“去给那位霍三元霍将军和玉面陆四郎送信。” 次日清晨,薛廷璧亲信洛长关领一队人马,一手拄拐一手捧匣,立在玉门关前,散发赤脚,不着甲胄,霍三元陆冥之立在马前,静静看着他。洛长关道:“此乃杨经略首级,请众位将军验过!” 霍三元看了一眼陆冥之。陆冥之揖礼:“自然是将军上前受降。”霍三元满意的点了点头,上前从洛长关手中接过匣子,正要打开。 忽然,他顿住了,喉咙里“赫赫”作响,像是冒着泡,他面对着洛长关跪倒在地,旋即倒在了地上,喉咙上插着一支箭,伤口朝外“滋滋”冒着血,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一般。 城头上立着一个少年郎,雕弓在他手里挽成了满月的形状,赤色的玛瑙冠束发,着了深赤色斗牛纹曳撒,上面套着甲胄,擦拭得锃亮! 正是薛廷璧! 第五十七回:玉碎 堂堂昭军大将军霍三元,在玉门关前,被薛廷璧一箭穿了喉。昭军众人还不曾反应,原本就是开着的城门里忽的斜喇喇冲出一大队人马,为首那人使一把三尺长的大刀,少说有百十斤重,拿在手里轮转如飞,竟是无人敢挡! 陆冥之气急,一枪捅了洛长关个心口对穿,把人像破布娃娃一样惯在地上,他手中匣子滚落在地,里面掉出来的,竟是一大块涂了猪血的木头!陆冥之当即大呼:“把杨岑截住了!” 昭军兵士左围右拦,竟是挡他不住,那杨岑大喝道:“我腾蛟将军扬名之时,你们这群娃娃还在娘胎里呢!”一路冲过皆是昭军兵士惨叫连连,竟是半点瞧不出他是个有腰伤的人!昭军兵士阻拦他不及,玉门关城头上万箭齐发,雨点子一样的密,众人皆是忙着抵挡箭雨,愣是让杨岑朝突出重围,朝肃州方向去了。 陆冥之一咬牙,怒声道:“莫追了!攻城!”手下兵士得令,立即动作起来,城上城下皆是万箭齐发,云梯圆木也是从后方调了来,一拨儿一拨儿的人往上杀着。今日玉门关上守城的人杀的格外凶,一个一个不要命了似的,身上砍伤了也不顾,掉拉着半边脖子也要把自己手里的兵器往敌人身上砍,各个都杀红了眼睛! 燕齐谐咬牙道:“这是要鱼死网破啊!”话音刚落,从上头开始没了命的朝下丢万人敌,半点儿也不怜惜火器。陆冥之大喝道:“把神机营调到前面来!大炮也拉上来!” “咣当”一声宁翊宸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碎了一地,葛妈妈大惊失色:“夫人怎的了?!” 宁翊宸道:“不知,只是没来由的有些心悸。” 宁翊寰眉头皱了皱,心悸?都说夫妻连心,别是燕齐谐、大姐夫那边儿出了些甚么事,她低下头去,忽的惊呼道:“见红了!见红了!葛妈妈你看大姐姐见红了!” 葛妈妈也是一惊,道:“算着日子,不该还有十多天呢吗?怎的今日就发作了?”她一拍大腿,“将军也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宁翊宸面上也是惊惧交加,难得镇定了下了来,颤声道:“看日头将军怕是已上了玉门关了,这会子还不回来,只怕是出了差错打起来了,教他回来也无甚作用,先叫子始先生啊。” 葛妈妈一拍脑袋,镇定下来,道:“二姑娘,咱们把夫人扶到榻上去,姑娘您跑得快,快去找子始先生!” 宁翊宸有些慌,但还是笑道:“这两步路我还是走得动道儿,小寰子你快跑去罢。” 宁翊寰跌跌撞撞,冲出门去,一路大喊着:“颜初!颜初!颜初你在哪儿!”葛妈妈将宁翊宸扶上榻后,指挥着下人烧热水,一边安慰道:“夫人莫怕,妇人家都要过这一关的。”宁翊宸撇嘴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薛廷璧一刀一个兵士毫不手软,他方才教陆冥之射中了了眼睛,眼前一片血色,自己硬生生把箭拔了下了来,带出了眼睛珠子,掷在地上,恍若只是个器物,虽说强弩之末,但竟生出了一鼓作气愈战愈勇的气势。陆冥之蹬了云梯,一枪抡过去,险些把他从城头上带下来,却被身后人扯住,薛廷壁趁势推了陆冥之一把,陆冥之大力向前,躲闪不过,仰面朝天跌下去,心里大叫不好。 等落了地,却没怎么感觉到疼痛,身下有人“哎呦呦”叫唤起来,他定睛一看,竟是燕齐谐和李长冬给他垫了背,燕齐谐啐了一口,却是一口鲜血,道:“你咋这么重?!快从我身上滚下来你个混蛋东西!!” 陆冥之自知是他眼见自己要跌下来才来接住他的,心中感激,也不顾他骂骂咧咧,赶忙从他身上滚了下来,问道:“神机营的火器可都调过来了?红衣大炮呢?”燕齐谐道:“放心,调过来了,如今还不算晚。”陆冥之道:“上炮罢。” 两方都上了炮,一时间情况更加惨烈起来,炸裂的四肢飞得到处都是,死在城上城下的人焦黑一片,陆冥之让半片弹片崩在了背上,忍痛拔了下来,鲜血汩汩的冒出来,他咬着牙,仍旧厮杀起来。 城头上的炮火渐渐稀疏了,不知是火药用完了还是怎的,显然的不如昭军哪一方炮火密集了,昭军众人趁机疯狂的朝上涌去。薛廷璧站在城头上,大喝道:“陆四郎!”陆冥之下意识看过去,薛廷璧眯起眼睛,咧嘴笑了起来,笑得越发诡秘,陆冥之眼见不对,连忙唤昭军众人们:“弟兄们!赶紧退回来!他要……”后半句话被冲天的爆炸声淹没了。 薛廷璧使了全沙洲卫的火器引爆炸城自尽前,仰头大笑,音色诡异,厉鬼似的高呼:“我大越休矣。” 人体碎肢和砖墙砖石稀里哗啦的滚落下来,整个玉门关前安静了好一阵。 陆冥之费力从灰尘土石中爬了出来,满身满脸的血混着土灰扯着嗓子大喊着:“小五!燕小五!长冬!” 燕齐谐有气无力摊在地上,举起一只胳膊:“活着……” 李长冬瞧着还好些,还能走两步,回他道:“将军。” 玉门关上的人几近全埋在这儿了,昭军的人也折了大半,李长冬上前扒拉砖石,扒拉出了已经断了气薛廷璧,没了右臂,身体也几乎拦腰斩断,束发的赤色玛瑙冠碎在头发上。 陆冥之愣愣道:“他是不是以为,他舅舅平安到肃州了。” 燕齐谐躺在地上哼哼:“也许。” 陆冥之道:“杨岑那样的身体,以一当十的冲出来,本就快受不住了,可他却仍是拿出了当年腾蛟将军的风采,不过是为了给他个念想,教他撑下去,只不过杨岑已是强弩之末了,可不随便就截杀了?”他坐在地上叹气道,“生死不过就是这般,怎样的少年风姿,如今都是黄土了……” 昭军中还剩下的的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陆冥之顾不得身上淌着血的伤,先去给地上半死不活燕齐谐止血接骨,燕齐谐没力气,哼哼都哼哼不出来了,只轻一口重一口的喘气。 忽的,远远传来马蹄声,来的是己方的斥候,留在营里的那一个,他大喊道:“将军!将军!夫人她!”陆冥之忙问:“阿婴出了甚么事?”那斥候缓过气口气来:“夫人要生了!”陆冥之猛地站起来,一个恍惚,险些昏过去,站稳了跨马就要跑,转眼间就没影了。 燕齐谐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哼哼,见他这样险些闭过气去,李长冬看了他一眼:“呃……我弄你回去罢……” 第五十八回:新生 守着营帐的兵士今年才十四岁,是莫参将的大侄子,他抱着一杆枪,枪杆是木头的,自己刷了漆,涂得黑漆嘛唔,他正把枪杆杵在地上,半抱半倚着,慨叹为何今日受降不让他跟着去看,正惆怅着,忽的看见有人骑马飞驰而来,刹那间就要到眼睛跟前了,他如临大敌,立刻把杵在地上的枪拿了起来,只见眼前那人浑身浴血,身上的衣裳几近都看不出甚么颜色,脸上也是血乎拉碴的一团,他认不出是谁,只得举枪抵挡,却不料那人轻轻一拨就把他手中的枪拨在地上,那姓莫的小子骇的面色发白,这时他却听见那个血人道:“是我!” 那姓莫的小子楞了一下,心道:“这是?小将军?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陆冥之进了营,一路打马直到帐前,帐前守着随军妇孺看他满面血污,没认出是谁来惊得张大了嘴,斥他道:“快下马。”陆冥之意识有些混沌,听闻觉得有道理,赶紧往马下跳,跳下来又站不稳,一跤摔在帐前,挣扎半天起不来。 陆冥之仰起头,抹了一把脸,似乎瞧见面前是个中年妇人,他晃了晃头,终于认出她是谁来了,他唤:“葛妈妈!” 那葛妈妈方才听见外面喧哗,急忙出来瞧,还没站稳就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郎摔在他,刚想说些甚么却发现这少年郎是陆冥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怎么伤成这样?”赶紧吩咐,“还不快快唤个子始先生的徒儿来给小将军瞧瞧。” 陆冥之从地上爬起来:“先别管我,阿婴如何了?” 葛妈妈皱了皱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冥之急道:“快说呀!” 葛妈妈见他焦急也不好再隐瞒,只好道:“日子早了十多日,夫人又自幼体弱……是以有些凶险……”看他面色狰狞又忙补充道,“不过子始先生在哪儿看着,应当是出不了甚么大事的。” 陆冥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里冲。 葛妈妈忙拦他道:“小将军进不得啊!” 慌乱间扯到了伤口,陆冥之龇牙咧嘴:“有甚么进不得的!” 葛妈妈急得跳脚:“啊呀!你个男人家的不能看女人生孩子,这不合礼数!况那里头血腥气重,小将军进去怕是要撞了晦气!” 陆冥之的伤口还在淌血,方才又是骑马狂奔又是争执拉扯,这会子头晕眼花,葛妈妈的话全是在耳边嗡嗡嗡的响,烦躁不堪:“甚么礼法不礼法的,我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揭竿起义的人了你和我讲甚么礼法!如今阿婴这般,我若不在她身边那才是最大的晦气!”说罢撇开葛妈妈,抬脚就往帐子里进。 葛妈妈在后面跳着脚:“那你起码把脸上的血擦擦干净呀!”见他已然进去了,后一句话也变得无力气来,“没得吓着我们夫人。” 先看见陆冥之的是颜初,他骇的直直跳了起来:“甚么人!”看清来人之后大骂道,“你进来添甚么乱!伤成这个鬼样子也不去止血,这儿是缺你一个还是怎么的?难道要我给你处理伤口吗?!” 陆冥之顾不得颜初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只上去看宁翊宸,她这会儿脱力昏了过去,两缕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几个接生的婆子用帕子细细给她擦着汗。 陆冥之上去就要握她的手,又被颜初大骂:“你别把我施的针碰掉了!”紧接着继续絮絮叨叨。 陆冥之脑子嗡嗡,只想这颜初不是淡然洒脱的很吗?怎么是这么个絮絮叨叨的样子,老妈子一样,他抬起头来,问道:“她怎么了?” 颜初见他神色,语气缓和下来,道:“脱力昏过去了,给她灌了参汤,再施两针就能醒来。”旋即又道,“我可顾不上你了,你自个儿撑着罢。”又唤他徒弟道:“白果过来!给小将军止血!” 颜初又给宁翊宸施了几针,她手指抽了两下,睁开了眼睛,看见陆冥之轻声唤道:“四郎……”陆冥之忙道:“我在。我在。”颜初在一旁嘱咐:“夫人将参汤喝下去,我继续为你施针,你只管听稳婆的话用力就好。” 场面稳定了下了来,人人都各司其职,除了不知道要干甚么的陆冥之。 宁翊宸呻吟起来,呻吟之声渐大,听着痛苦不堪,陆冥之瞧着心如刀割,晃着颜初问他:“怎么办?会不会有事?”颜初大怒:“闭嘴!也不要晃我!再不闭嘴就出去!”陆冥之闻言立马闭了嘴,坐在一旁,握着宁翊宸的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甚么。 颜初半晌没看陆冥之,倒是给陆冥之简单处理伤口的白果发现了不对,陆冥之肩头耸动,白果还以为是伤势恶化还是上的药很痛还是怎的,赶忙唤他。 陆冥之抬起头来,竟是满面泪水,滴下来的眼泪在衣上润湿了一片,白果有些惊诧,一时间不知出了甚么事,一声声忙不迭的喊他师父,颜初回过头来,又要斥责,看见他哭着实愣了一愣,只叹口气道:“白果出去罢。” 颜初忽的鼻头也有些酸,他是救治过些产妇,也不是没给妇人接生过,可丈夫也进来的却是头一回见,他心中酸涩,倘使末末还好好活着,这个时候,他自己是不是也在为末末担心受怕,心如刀割,可如今他只能看着别人的故事,心痛着别人的心痛。 颜初给陆冥之递了块帕子,道:“你把脸擦擦,没得让夫人担心你的。” 陆冥之闻言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满帕子的泪痕血污,他把帕子攥在手里,狠狠锤了自己一拳,这满脸血的样子,怕是已经吓了阿婴好久了。 宁翊宸大声呼痛,使劲捏住了陆冥之的手,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了血痕,陆冥之顾不得手上,只安慰她道:“阿婴不怕,四郎在。”接生的婆子大声叫唤着鼓励宁翊宸:“夫人!看见头了!”宁翊宸脖子上暴起了青筋,大口大口喘着气,颜初指使陆冥之去给她喂一点参汤。 再一次大声呼痛后,众人终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也算是洪亮有力。宁翊宸重重的呼着气,转头终于看仔细了伤成个血人的陆冥之,眨了眨眼睛,有液体从眼角滑落,陆冥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放柔了声音道:“睡会儿罢,我在这儿守着你,如今咱们三个都好好的,以后永远永远都不会分开,你现下甚么都不用管,好吗?”这声音低缓轻柔,听了最让她安心,她嘴角微微勾出了笑意,沉沉睡去。 陆冥之转头看了一眼颜初,还没张口说话,就直愣愣的倒下去了,从坐着的小杌子上滚到了地下。颜初一边叹气一边唤着徒儿进来,道:“小将军伤的甚重,方才早就是强弩之末了,还支撑了这许多功夫,快些抬到榻上,给他好好敷药治伤。” 面向滚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陆冥之,颜初又不禁气结:“甚么你在这儿守着,最后还不都是我来!” 第五十九回:瓜瓞 “前越建平十五年三月,霍三元卒,昭军随尊太祖为大将军,长宁王亦任总兵衔,然长宁王擅文职,遂有众称其‘师爷’,适时,长宁王少,方十七,恃才放旷,扎羽扇,戴纶巾,自比武侯。” ——《昭史·长宁王世家》 燕齐谐半倚在马车里,晃着手中扇子,嘻嘻笑道:“大约孔明也就我这般风姿了罢。” 陆冥之策马在外走着,冷笑道:“河西这月份还用不上扇子罢?” 燕齐谐正得意,忽的扇子脱了手,砸在脸上,他“嗷”的一声叫了出来,陆冥之在一旁忙道:“活该,就该不管你伤成甚么样都骑马去,没得坐了马车空着手,胡乱折腾。” 燕齐谐哼了两声:“呵,你就算不骑马也不会空着手的,你得抱你儿子。” 陆冥之眉毛一扬:“那可不?我有衡儿抱,你可没有。”小陆士衡才满月,生的可爱,也不常哭闹,到有不少人争着抱他。燕齐谐气得撇嘴,扇子也不摇了。 陆冥之凑近了问他道:“怎的?也想要。” 燕齐谐把头从马车里伸出来,朝后头宁翊寰她们的马车望过去,悄声道:“那可不?” 陆冥之哈哈笑了两声:“你想着罢。” 燕齐谐道:“嚯,陆四郎,你别以为你成了将军我就不敢打你了,甚么叫我想着罢?我和小寰子可是定了亲的!” 陆冥之笑道:“生气吗?我平日里就是这样被你气死的。” 燕齐谐道:“是是是,我是该成亲的人了,我该稳重些是不是?我说怎的不止颜初叨叨我,你怎的也开始了?颜初他都年近而立了,你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同他学甚么?” 陆冥之心情大好,道:“再等等,起码等咱们走到了肃州,再给你办亲事,这半路上的算甚么。” 镇守肃州的郭当云待下严苛,不待昭军到肃州,就发生了兵乱,一众兵士斩了郭当云的头,转眼间就投靠了玉门关大捷之后名声大噪的昭军,昭军也在玉门关一役中等到一月后昭军一干人等走到肃州,为了投诚,更是尽数上交了城中火器。陆冥之问那带头起势的兵士,进了昭军就是从头来过,最多当个把总,怎的还乐意像昭军投诚? 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不是唱的‘昭军帐,发稻粮’吗?自然是为了吃饭咯!再这么跟着郭当云混下去,我老婆都要饿死了!” 那男子不过颜初一般的年纪,却生的高大,鹤势螂形,一瞧就是个好把式,问他名字,只说没有,燕齐谐旁敲侧击了半天才套出原来是唤作“二狗”,那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大大咧咧道:“都说燕师爷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如就您给改个名儿罢。” 燕齐谐不加思量:“你一瞧便是从戎之人,便叫贺戎罢。” 这贺戎听了欢喜,连忙谢过,又听燕齐谐说要娶亲了,更是欢喜的不得了,直言一定帮他安排的妥妥当当,等见了宁翊宸宁翊寰姐妹俩,更是把咱们将军夫人和宁二姑娘夸得天上绝有地上绝无,直夸得宁翊寰两颊绯红急急跑开去了。 众人遂大笑,都欢喜起来。 仲春的河西虽说仍有些沙尘,但好歹也勉强能算是宜人了,一簇一簇的芍药石榴开得朦朦胧胧,宁翊宸折了一支朱红的石榴花戴在宁翊寰鬓边,笑道:“咱们小寰子可真真是长大了。” 宁翊寰嗔她道:“大姐姐也不到二八芳龄,怎的说话这般老气横秋的。” 宁翊宸笑道:“还不是被你给愁的,等会子见了小五,可切莫同他打架,没得教这肃州女眷们取笑了去。” 这话可把宁翊寰给逗笑了:“大姐姐我头上可要顶着盖头呢,我又瞧不见他,还怎么同他打架去? ”宁翊宸忽的正色:“听这意思是要是能瞧见他就要打架了?” 宁翊寰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宁翊宸举起一块酥饼笑道:“先把这个吃了,等会子盖头盖上了可没得东西吃了。” 宁翊寰听了赶忙接过来吃,仓鼠似的,她今日穿得鲜亮,一身正红云肩通袖圆领袍,露出里头立领的赤金子母扣,下头系了官绿狮子绣球纹的织金马面裙,衣袍上罩着团花霞帔,这会子不比她大姐姐在宣平成婚时苦寒,端端正正梳了狄髻,戴了整套的红宝赤金头面,坠的脖子疼,她大姐姐甚至翻箱倒柜给她找了副赤金璎珞圈出来,坠了一枚水头极好的玉锁给她挂上,宁翊寰本身生的也好,杏眼桃腮杨柳腰,两条柳眉纤长入鬓,这么一衬,更是夺目起来,甚至是比一旁的宁翊宸还靓丽了几分。 宁翊宸给她将绡金盖头盖在头上,手里塞上红绸,道:“走罢。” 葛妈妈欢喜的声音格外嘹亮:“新娘子出门咯。”宁翊寰走出去,有些混混沌沌的,七岁时从京城迁到宣平,再从宣平到朵干,到沙洲卫,如今再到肃州,走了多远的路,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怕血怕疼怕黑夜,却也跟着军中走了这么多时日,见了这么多生生死死,新出生的小外甥白白软软,会握着她的手指笑,霍将军的坟上大家种了青草,植了松柏,如今也不知长了多高…… 是不是从今往后就会不一样了,她也会有衡儿那样白白软软的小小的娃娃吗? 红绸的另一端有人接过了,那双手纤长,骨节分明,小麦色的皮肤瞧着明朗康健,她心里疑惑道,这兔崽子怎么一晒就黑了,大姐夫却是怎么晒都不黑,可真是奇了。 她盯着鞋尖儿朝前走,她和那兔崽子今日穿得鞋都真好看,她的正红绣鞋和他的皂靴上皆是绣了石榴蝙蝠,密密匝匝的都是百子千孙的心思。 百子千孙??? 嗯,百子千孙,瓜瓞绵绵,平安福寿…… 她正想着,忽的被人踩了一脚,吃痛抬头,差点儿把盖头晃掉。 燕齐谐:“诶你饿不饿?” “……” 燕齐谐:“我有点饿诶。” “……” 燕齐谐:“我给你带了糖,既然你不饿我就先吃了!” …… 果然兔崽子还是那个兔崽子! 第六十回:前尘(薛廷璧番外) 沈晏然坐在堂屋里吃冰碗子,薛家伯母和自家母亲聊得正欢,谁家的姑娘又定了亲用的翠宝斋上好的头面,宫里赏赐下来的锦缎,外头知了一声一声扯长了嗓子叫唤,她听得烦闷,只想家去瞌睡个半盏茶的功夫,可薛家伯母和母亲的嘴里不停,怕是晚上都家去不得,说不定还会在薛家住下。 “娘亲。”沈晏然唤道,“我想出去顽。” 母亲轻轻摇着扇子:“出去作甚,外头热。” 沈晏然扭扭捏捏扯着帕子:“我树荫下头站着。” 母亲皱了皱眉,柔声道:“晏然,你这穿得,可见不得外客呀。” 夏日中午炎热,她只穿了茶白的立领纱衫,蝴蝶飞在两袖和衣摆上,薄薄的纱衫里一抹雨过天晴蓝,系着杏黄的薄纱月华裙,每一褶上都爬了一株常青藤。 薛伯母道:“都是孩子家,穿了纱衫也不妨事的,小孩子听咱们絮叨也烦,就让她出去顽罢。” 母亲微微笑着嗔薛伯母:“就你惯她。”摇着扇子颔首让她出去了。 沈晏然欢欢喜喜出去了,一路走着,想着到书房去,廷玺哥哥说新压了月季的书笺给她,她穿过长长的廊檐,旁边的池子里开着大片大片的荷花,粉粉嫩嫩惹人爱怜,她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站住了。 槐树下站着个人。 她敛衽行礼道:“廷璧哥哥。”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郎背着弓箭负手而立,见她也揖礼道:“晏然妹妹。” 他穿了件豆绿灰鹤啸九霄的贴里,只用护臂收了一只袖口,另一只护臂拿在手里。额上勒着二指宽的二龙抢珠抹额,身姿挺拔。 他见她只着了立领纱衫,这衣裳是向来见不得外客的,他不禁睫毛颤了颤,问:“晏然妹妹这是上哪儿去?” 沈晏然欢欢喜喜道:“去书房寻玺二哥哥。” “噢。”薛廷璧声音有些落寞,“我当你是特特来寻我的。” 沈晏然不明所以:“玺二哥哥新做了花笺给我呀,所以我才去寻他的,大哥哥你又没好东西拿给我。” 薛廷璧神情微微一滞,将滑到手边的玉簪又收回了袖笼:“我同你一起去罢。” 到了书房,里头坐着那小郎君青衣儒生打扮,正坐着读书。沈晏然欢欢喜喜唤他道:“玺二哥哥。” 薛廷玺转过身来,也欢喜道:“晏然妹妹。”旋即又看见了薛廷璧,也就高高兴兴叫他:“大哥哥也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东西,对他道:“你瞧我给晏然妹妹做的花笺。” 薛廷璧微笑道:“好看。” 那时薛家的院子真有趣儿,薛家大哥哥二哥哥都在,三个人一起粘知了钓小鱼儿,一晃眼就到了十四岁。 那日母亲带她上薛家之前,忽的转过脸来问她:“晏然啊,你喜欢薛家哥哥吗?” 沈晏然毫不犹豫:“喜欢呀,大哥哥二哥哥都喜欢。” 母亲皱了皱眉:“为何?” 沈晏然道:“二哥哥待我极好,知了围着树打转似的,大哥哥只瞧着我笑,但我心里也是欢喜的。”母亲不做声儿了。 今日的薛家院子同往日一样好玩儿,只是大哥哥不在,说是西郊大营里去了,只有玺二哥哥同她玩,玺二哥哥折了一串子槐花,说要给她戴上,她看着他,心想,薛家哥哥生的可真好看,大哥哥明朗俊俏,二哥哥清淡儒雅,都是一般不分上下的好颜色。 她晃着腿,坐在池子边上。 薛廷玺忽的唤她:“晏然?” 她回:“啊?” 薛廷玺又道:“待你及笄了,嫁给二哥哥可好?” 沈晏然一惊,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她二人身后的薛廷璧,她羞极,扭头就跑。 薛廷璧目光滞了滞,滑到手上的大红庚帖就收回了袖子:“抱歉。” 薛廷玺仍是高高兴兴的:“不妨事的大哥哥,晏然今后就是你弟妹了,我同母亲去说,她定然会同意的。” 薛廷璧笑道:“好。” 沈晏然要嫁人了,可甚么是嫁人呢?和别人过一辈子,和玺二哥哥过一辈子吗?好像也不错罢?稀里糊涂的,她就从沈家闺女便成薛家媳妇了。 可此后在薛家,她再没见到过薛廷璧。 大哥哥去哪儿了?大哥哥领兵去了。她心下慌慌,有些不是滋味。玺二哥哥对她很好,特别好,可她心里觉得哪里不对。 嗯,大约是时光荏苒,捉知了钓小鱼儿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有些感怀罢,她也没放在心上。 过日子嘛,舒舒服服就是了,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忽的,她从书桌上惊醒了,手底下压着薛廷璧身死玉门关的信,他死前在玉门关城头,一箭取了敌军的枭首,他用打磨过细腻洁白的玉簪的手,站在她和玺二哥哥身后撑伞的那双手一箭取了敌军的枭首。 她愣住了,怔怔落下泪来。 “廷璧哥哥?” 穿着豆绿灰贴里的少年郎,十二三岁,同她笑了笑,心尖都颤了。 第六十一回:恶子 镇安王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貌,穿着双银错金蟒纹的靴子,两只脚抬起来就搁在南海黄花梨的案几上,暴殄天物的模样,仰着头,头发也不束,一头乌发就那么随意散在椅背上,看他脸庞轮廓硬朗,硬朗的不像个汉人,眉眼生的俊俏,对光细细看去,瞳色有些异样,偏偏右眼角下点了一滴朱砂泪痣,恁得怎样的好容颜也邪气了三分,鸭卵青的蟒纹贴里没系上,露出里头茶白提花暗纹锦缎的中衣来,端的是皇亲贵胄,却生的一副痞子模样,他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两张薄纸,对着油灯细细烧了,一团火焰“簇”的跳起来,转瞬即逝,手里只剩灰烬了。 他懒洋洋的对着身边的老者道:“让昭军那帮杂碎进了玉门关了?” 那老者答:“是。” 镇安王神色不屑,“哼”了一声:“薛廷璧那小子在京中西郊大营和五城兵马司时不是能耐的很嘛?怎的守了朵干不过一年就让人家打进来了?” 老者不语,就着灯光看去,不由得令人一惊,他汉话说的极好,不曾想却不是汉人。 镇安王看他不言语又问了一句:“阿克克烈,你说呢?” 阿克克烈道:“薛伯琮此人,原先在京中之时,的确有人说他有些天赋,不过……” 镇安王嗤笑了一声:“你说呀,阿克克烈,你甚么时候这般吞吞吐吐的了。” 阿克克烈道:“小王爷,昭军怕是不好对付……” 镇安王道:“我自知道,不过我自出生以来,遇上的事儿就没有好对付过。” 镇安王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笑道:“我那堂兄,虽说荒唐了些,但也好歹是从一群皇子里厮杀出来的,也不是随便一个猫儿狗儿就能夺了皇位去的,就算有人要夺,那也是我这般姓温的人来夺,还轮不上他陆四郎。”阿克克烈道:“王爷说的是。”当今镇安亲王温杉,是个胡姬的儿子,是河西哈萨克部落的小郡主和原先老镇安王的儿子,庶子。 一个以草原上的血腥方式,从兄弟中厮杀出来,得到了王位的庶子。阿克克烈道:“小王爷……” 镇安王嗤笑了一声:“我懂,我是个异族杂碎的儿子,做了王爷都是不合规矩了,更别说做皇帝了。” 阿克克烈叹口气,低声唤道:“喀海尔曼。” 温杉声音低沉:“阿克克烈,我知道,我是河西哈萨克部落阿依苏鲁郡主的儿子。是西安府的温杉,也是河西的喀海尔曼。我只有守住了西安府,才能守住陕西承宣布政使司,陕西西边的河西才能太平,咱们草原上的哈萨克族人才能太平。” 温杉仰头继续瘫在椅子上:“他们走到哪儿了?”阿克克烈道:“快从肃州到甘州了。”温杉阴仄仄的笑笑道:“走的还怪快。”他扬了扬眉,“今后的路可就没那么太平了。” “就河西那几个可汗和特勤就够他们闹得了。” “他玉面陆四郎别想从河西走到我这儿来。” 温杉,或者说喀海尔曼,吹灭了本就不光亮的一盏油灯,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黑夜里。 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昭军一行人已是在甘州境内了,众人昨晚连夜扎好了营,修整一夜过后,各个兵士们又像平日里那样早起操练了。 贺戎经过一番考核,已从把总升了校尉,如今正在帐中同陆冥之燕齐谐讲着河西的情况,他张口便道:“河西乱的很。”定论下了他继续说,“原先仁宗皇帝的时候,同河西几个可汗打仗,打的是两败俱伤,最后那几个可汗出了好几个郡主,仁宗皇帝也封了好些个宗室女做公主去和亲,这事儿才解决,可从今往后,河西竟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儿,承宣布政使也几乎成了摆设,全靠邻省的镇安王勉强压着。” 陆冥之心下暗道:“这倒是奇怪,更西更远的宣平太平安康,这河西走廊反倒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儿。”不过又想想,“宣平有陆家世代镇守,几个可汗也服从陆家,宣平侯陆氏在宣平几乎土皇帝,河西却是几个可汗盘根错节,一开始就无人镇守,朝廷长期也无人去管,这些年来就更是顾不上了。” 陆冥之正想着,燕齐谐却开口问了:“这镇安王这般厉害吗?朝廷都镇不住,他一个人就镇住了?这群可汗凭甚么对他言听计从。” 贺戎一点头,笑道:“燕师爷这是问道点子上了,那便都来猜猜,这些个可汗凭甚么都能听镇安王的。” 宁翊宸原本有些困倦,听了却起了兴趣,笑道:“先前提了两嘴子河西可汗们的郡主,依我想来这镇安王的身世怕是有些问题罢?” 贺戎一听高兴,咧开嘴笑了起来:“夫人可说对了,从仁宗皇帝开始,这胡人和汉人们也通起婚来,这位镇安亲王温杉,还就是个胡人小郡主的儿子,他母族部落势力大,凭着他更是在河西混的风生水起,几个小部族依附着那哈萨克部族,便也算是勉强镇住河西了。” 陆冥之沉吟道:“这位镇安王,估计不是甚么善茬儿罢。” 余下几人下意识点头赞同。 “胡姬生的庶子,竟坐上了亲王之位,不简单。”陆冥之道,他又问贺戎,“这镇安王原先兄弟几人?”贺戎道:“七人。” “如今呢?” “只余他一人。” 众人齐齐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宁翊宸才开口道:“又是一个宁琛。” 燕齐谐思索一阵子,道:“再厉害的角色,也是凡人,既是凡人,就会有弱点……” 贺戎打断他的话道:“可是又有谁了解镇安王呢?更别说知道他的弱点了。” 燕齐谐佯怒,轻轻拍了他的头一下:“没人了解那就试着了解嘛,你来说说,哪个部族和温杉母族的关系最差?” “怕是尧乎尔,尧乎尔若不是之前镇安王放纵支持哈萨克和他们打了一仗,势头应当是直逼哈萨克的,其余的回回女真都没这般的势头。”贺戎道。 燕齐谐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弯的,其中波光潋滟,露出颜初给他补好的牙:“那咱们就从尧乎尔开始。” 第六十二回:尧乎 陆冥之迷了眼睛,看着燕齐谐,燕齐谐周身一个哆嗦,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会说回鹘话,尧乎尔话我可是听都没听过。”贺戎赶忙安慰他道:“回鹘人和尧乎尔人都以突厥人为先祖,应当是差不多的,之前我也见河西的回鹘人和尧乎尔人交谈,瞧着也无甚障碍。” “那……我试试?”燕齐谐讪讪。 原先从宣平出来的昭军也不是没见过草原,如今见了这河西的草原也没流露出太大的兴趣,只是一路走一路寻找那尧乎尔部落。 草场夏日雨水多些,大片大片的羊群和牛马铺在草地上,等到秋日喂肥了这些牛马,就到了转场的日子了。 “安江缅凯尔!”女孩儿的声音,说着尧乎尔话,若是能听懂的人听起来,她是在说,“你可快些回去,毡车那边儿来了一大堆汉人,说是商人,同咱们做生意的,先要找父汗,父汗不在,就说找特勤。我说缅凯尔特勤啊,你可赶紧回去罢。” 安江缅凯尔一甩马鞭,道:“乃雅,我不是说过了吗,河西的汉人都和那位出了王爷外甥的哈萨克打得火热,理他们作甚么?” 安江乃雅道:“不是河西的汉人,说是走了几百里路才道河西来的,况且…”安江乃雅扁了扁嘴道,“那群汉人生的同咱们河西的汉人不同,为首那几个…”她头一别,“好看的不像话。” 安江缅凯尔冷哼一声:“能娶我尧乎尔的郡主的汉人还没生出来呢!”他道,“你可别像那哈萨克部,他们可汗巴巴儿的送了个郡主去嫁王爷,谁知呢?那王爷早就娶了王妃了,只能塞进去做个小老婆。你就说说,咱们河西草原上的男人有甚么不好!” 安江乃雅小脸儿一红道:“我问过了,里头有两位公子是没有娶妻的。” 安江缅凯尔眉头锁在一起,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指着安江乃雅道:“好你个安江乃雅,我这就去瞧瞧,到底是哪个汉人小子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安江缅凯尔打马转头,抛下妹妹,一扬鞭子骑了马就跑,安江乃雅急忙跟上,喊道:“缅凯尔你倒是等等我啊。” 安江缅凯尔策马飞奔,不多时就到了毡车之前,他住了马,便见到一个少年郎朝他行礼,生一双桃花眼,一笑起来弯弯的,眼中波光潋滟,口中说着回鹘口音的尧乎尔话,唤他道:“特勤。” 他冷哼一声,道:“不必讨好,这般蹩脚的尧乎尔话还不如不说,我会说汉话。” 那少年如蒙大赦,开口笑道:“我姓燕,唤我小五便是。” 他朝后一指了指:“这是我东家陆四爷,这位是宁公子,这位是颜公子。” 安江缅凯尔一一打量着,果真都是好颜色,前三位年纪极轻,尤其是那位宁公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颜公子最为年长,瞧着已近而立之年了。 安江缅凯尔心里思忖:“也不知乃雅看上的是哪个小子。”嘴上却道:“嗯。那便进去坐罢。”几人进去,席地而坐,缅凯尔吩咐给上了牛羊肉和咸奶茶,金刀大马坐下,支着膝盖,道:“听闻你们是很远的地方来的,不知要和我尧乎尔作些甚么生意。” 陆冥之开口道:“听闻尧乎尔的草原养出的马最好,就想着与特勤买些马。” 缅凯尔笑道:“别给我来你们汉人的那些弯弯绕,直说能给我们些甚么就成了。” 陆冥之道:“银子,这自是不用说,倘若特勤不愿意要银子,和我们换些茶叶瓷器丝绸,或是换些米粮也是成的。” 缅凯尔哼了两声:“你们这能给的东西,那寻常汉人也能给,你说我凭甚么把马卖给你们,而不是卖给其他汉人呢?” 颜初有些不悦,只道:“你这厮,仿佛我们买你的马,是我们多大的荣幸似的。” 缅凯尔眉毛一扬:“你们东家还没说话呢,颜公子你乱插甚么话。”他转过头去对陆冥之道,“我妹妹,我们尧乎尔的乃雅小郡主,还未曾婚配,她说你们几个都生的好看的不像话,等会儿她看上了谁,便就许给了谁,东西我们也不要了,马匹你们想要多少要多少。” 缅凯尔想好了,那颜公子最年长,定然是娶了妻的,宁公子太年幼,个子小小,娘们儿一样,剩下的不论燕小五还是陆四爷都是气度不凡,就看安江乃雅最后瞧上谁了。 几人面色一滞,似有为难。 缅凯尔到:“怎么?你们做商人的,不是在汉人们看来都是最底层的人吗?娶了河西草原上的郡主还不够划算吗?” 陆冥之抽了抽嘴角,道:“不是觉得不合算,是陆某人已然娶了妻了,怎能委屈了乃雅小郡主……实在是……” 缅凯尔哈哈一笑:“不妨事,我妹妹方才已然问过了,说有两位公子还不曾娶妻,待我唤她进来让她自己选便是。” 说罢,他朝着外面大喊:“安江乃雅,进来罢,还要在外面躲多久!”安江乃雅听闻,不禁噗嗤笑出声儿来,径直走进毡车里,笑道:“缅凯尔哥哥你何必呢,好好唤我进来便是。” 安江缅凯尔嘴里的奶茶差点儿喷出来——这丫头片子向来直呼自己的名字“缅凯尔”来“缅凯尔”去的,今日怎的忽的叫起哥哥来? 安江乃雅也入了席,坐下笑道:“我哥哥来之前,有位汉人哥哥陪我在帐前玩耍,说我生的明艳,像中原春日的桃花,还给我念了一段诗,我还记得的。” “他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安江乃雅面带红晕嘴角含春,朝着昭军的人那边看去。 宁翊宸和陆冥之的脸扭曲了一下,燕齐谐憋着笑,颜初有些惊愕,缅凯尔看着这几个人脸上五颜六色,心中担忧:“这是怎的了?是看上个娶了妻的了?” 只见安江乃雅又开口道:“宁公子,你说这诗的后面是甚么呀。” 陆冥之的脸刷一下黑了,宁翊宸哭笑不得,见安江乃雅一脸期望的瞧着她,只好回她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缅凯尔正要道,那既然我妹妹看上你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赶紧把亲成了呗。 忽的,外头冲进来个尧乎尔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尧乎尔脸色大变,拍案而起:“父汗出事了!” 第六十三回:仪宾 尧乎尔的可汗安江铁穆尔,让人给抬了回来,血肉模糊,一支长箭插在腹上,无人敢拔,缅凯尔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缅凯尔大怒问道:“欧拉!这是谁干的!谁敢对尧乎尔的可汗这么做!” 欧拉不敢回话,缅凯尔心中已然是猜到了,“是不是哈萨克那边干的?!是不是?!” 欧拉依旧不敢说话,只看向可汗身上那只箭,一看箭羽,缅凯尔气得瞳孔一张:“好他个叶斯波勒,仗着自己外甥做王爷,就欺负到我们尧乎尔人的头上来了。” 欧拉有些担忧唤他:“特勤。”吞了口唾沫,“可汗现在可怎么办啊。”缅凯尔怒道:“找大夫来啊!”昭军四人只听得叽里呱啦,也不懂是何意,燕齐谐的尧乎尔语也不熟练,只能了解个七七八八,总之现在看起来绝不是小事。 颜初上前,对缅凯尔道:“特勤,这位大人伤势严重,耽误不得,不如要我先为他医治可好?” 缅凯尔眉头一皱:“你?” 颜初职业病上来压不住,当即火了:“你再耽误下去他就要不成了!你若是不放心我,让你们的大夫和我一起就行了!还不赶紧救治!” 缅凯尔心下焦急,道:“那你快去!” 颜初唤了几个留在别的毡车的徒儿,并几个尧乎尔大夫,一齐进去了,余下几人都留在毡车外。安江缅凯尔怒不可遏,却担心父亲安危,只得待在毡车外急的搓手跺脚。 安江乃雅黏过来,站在宁翊宸身旁,哭腔唤她道:“宁公子。” 宁翊宸行礼:“小郡主。” 安江乃雅还要往她身上凑,宁翊宸不着痕迹避开了:“小郡主你知道吗?” 安江乃雅一愣:“甚么?” 宁翊宸道:“你们草原上的男儿,才是最适合你的? ”安江乃雅皱眉:“宁公子是嫌我不如你们汉人女子生的好看?” 宁翊宸道:“这倒不是。我只想告诉你,你哥哥说得对,我们这些汉人各个都弯弯绕,腹中肠子拐了九曲十八弯,里面藏的全是心思。” 安江乃雅低下头,道:“宁哥哥瞧着不像坏人。” 宁翊宸问她道:“甚么是好人?甚么是坏人?你看起来像好人的人,都真的是好人吗?”安江乃雅稀里糊涂,没答话。宁翊宸接着道:“小郡主,我们是商人,商人重利,就算汉人多么瞧不起商贾人家,我们骨子里也都是商人,也正因为遏制不住自己这样的本性,才会去讨厌瞧不起和压制,去避免这样的本性。” 她看着迷茫的安江乃雅,“我们是来做生意的,我们之间,是利益关系,我们之间没有甚么情感是永远的,只有我们之间的利益才是永远的。” 安江乃雅开口道:“可我……” 宁翊宸看着她的眼睛道:“可是甚么?”她又道,“小郡主,你懂吗?我今天来同你们做生意,我可以夸你好看,赶明儿我去和别人做生意了,我也会夸别的姑娘好看。” 安江乃雅愣了愣,眼中又要涌出泪水,她问道:“那宁公子,是坏人吗?” 宁翊宸笑了笑,道:“也许不是。但我们几个,也绝不是甚么好人。” 安江乃雅满面听不懂的样子:“不是坏人,那为甚么不是好人?” 宁翊宸笑了,她道:“小郡主,人是仅仅可以用好坏来定义的吗?” 安江乃雅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宁翊宸接着道:“现在懂了吗小郡主,这就是汉人的心思。你们河西草原上的儿郎千好万好,最适合你不过,不要仅仅被我一副好皮相给骗了。” 安江乃雅看向她的“宁公子”,还真真是生了副极好的皮相,生一双凤目,眉眼纤长上挑,唇红齿白,下颌尖尖,消瘦,清明,月白衣衫,苍色皂靴,月白头带束发,谪仙人一般。她叹气,为甚么宁公子说的这些话,自己以前从没听过…… “成了!”毡车里头传来颜初欢喜的叫喊,他三两步走出来,对着候在外面的几人道:“这位是你们的可汗罢?如今已是性命无虞了,只是还睡着,这样的伤,怕是得卧床修养好一阵子了。”安江缅凯尔也欣喜上前,道:“多谢颜公子救了我父汗。”他又道,“不知你几人可愿多留几日,替我父亲诊治,不论娶不娶我小妹,我们养得马你们也随便要!” 他又转头问陆冥之道:“你是东家,你可愿意。”陆冥之道:“有何不愿?这草原水草丰美,再多住一阵子也无妨啊。” 安江缅凯尔心里微笑,赶紧给他们安排毡车住下,颜初燕齐谐一起,陆冥之宁翊宸一起。燕齐谐心里愤愤,面脸都是“陆冥之你能和你媳妇住,我只能和颜初这个唠叨大夫住,我媳妇还在十几里外大营里巴拉巴拉巴拉”的表情,哼哼几声,也只能和颜初住了。 入了帐里,宁翊宸往毡子里一坐,笑道:“这贺戎还当真是个人才,不仅是引出了哈萨克部,还引出了尧乎尔部,更是成功让他们产生了误会打了起来。”她又啧啧道:“不过这哈萨克部下手也太狠了些,险些将那铁穆尔可汗给射杀了,原本只想小打小闹一下,谁知这两个部族竟然积怨至此,弄了个不共戴天之仇出来,真是令人唏嘘。” 陆冥之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宁翊宸看看他,叹气道:“事已至此,这条路,咱们不走也得走下去了。” 陆冥之道:“我知晓的,我也明白,开弓哪来的回头箭。”宁翊宸看着他,笑道:“那你如何还闷闷不乐的样子,玉面陆四郎何时连这点儿事都受不住了?是不是想儿子了,你别说,我也想咱们衡哥儿了,这两天心里跟猫挠似的,梦里都是衡哥儿。”陆冥之看着她,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为何要告诉安江乃雅你未曾娶妻?” 宁翊宸一愣,道:“我说的不对吗?我的确未曾娶妻啊。”我这叫嫁人。 陆冥之道:“那万一贺戎没成事,那个时候可汗没抬进来,你当如何?真要娶安江乃雅啊?” 这……做个女仪宾吗? 第六十四回:羔羊 颜初对着纱布细细看了一遍药渣,确定无误以后,才让人给可汗安江铁穆尔喂药,安江缅凯尔在一旁看着,谢过了,道:“这几日就得麻烦颜公子照顾我父汗了,我怕是得出去一段日子。” 颜初头抬也不抬:“去找哈萨克部算账?” 缅凯尔道:“是。”颜初抬头,看着缅凯尔,忽道:“我东家曾和我说过一句话。” 缅凯尔不明所以:“甚么?”颜初道:“他说,他读兵书时,读到有句话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可懂是甚么意思?” 安江缅凯尔笑道:“你们汉人说话好生繁琐,我不懂你直说就是了,何必绕那么大圈子。” 颜初叹气道:“就是说少出兵甚至不出兵就解决掉哈萨克部。” 缅凯尔笑道:“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哪里那么容易成事。” 颜初又道:“特勤可当真觉得,仅凭尧乎尔现在的状况,能与有镇安王支持的哈萨克抗衡。” 缅凯尔有些恼怒:“你说的这话不是废话吗?我何尝不知,但如今他们已经欺负到我哈萨克的头上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我倒是也听过一句汉人说的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就是你!” 颜初见他面露怒色,不怒反笑,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他一句:“特勤觉得在下医术如何。” 缅凯尔一懵,答道:“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 颜初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这样程度的大夫,凭甚么收归在陆四爷他一个商人的座下?” 缅凯尔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 颜初又道:“不若你去亲自问问我东家?” 颜初径自走了,边走边说:“尧乎尔的可汗已经这样了,那么部族的所有人也不会希望他们再失去一位特勤罢。”缅凯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的想起乃雅和他说,那日宁公子同她讲了许多奇怪的话,乃雅不懂其中深意,他却懂了个七七八八……嘶……他可从没见过这般的商贾,这陆四爷…只怕是有来头。 想到这儿,缅凯尔转身进了平时议事的毡车,吩咐欧拉道:“请陆四爷那几位过来。” 几番觥筹交错之后,缅凯尔率先开口:“我不问你们来历,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如今我缅凯尔只问一句,可愿帮我们尧乎尔部一血耻辱?” 陆冥之笑道:“哦?” 缅凯尔有些着急:“你就别和我兜圈子了,先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的明白,不过也是想对付哈萨克部,我不管是甚么理由,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陆冥之笑道:“特勤倒是真性情,真真叫我陆某人自惭形秽了。” 陆冥之端起酒杯,倾斜着,端详着里面澄澈的液体,开口轻轻笑道:“我有一计,虽说不算甚么惊世的好计策,但也有可用之处,不知特勤可愿听?” 缅凯尔心里早骂了他十八遍,要说快说,不说快滚! 哈萨克年轻的可汗叶斯波勒坐在毡车里,瞧着比他那位王爷外甥温杉大不了五六岁,手里捏着一枚狼牙细细把玩,若是这会儿有人进了毡车,定会看见他身后挂着两张完整的狐狸皮,一张黑的,一张白的,不染一丝杂毛,他嘴边噙着一丝笑意,道:“安江铁穆尔死了?” 他回头看向一旁,那儿站了个青年男子,神色同叶斯波勒一般无二,他回道:“那样的伤,能活下来岂不是安拉显灵了。” 叶斯波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语气却是带着笑意:“孟加沙尔,你下手可真够狠的。” 那孟加沙尔得意了起来:“可不?上我叶斯波勒可汗的地盘挑衅,能教他活着回尧乎尔,哭给祖宗看?那我能当哈萨克的勇士,别忘了,你我二人可是十二岁就拿马刀上阵了,虽说打的是你兄弟。” 叶斯波勒笑道:“这回那位缅凯尔特勤上哪儿哭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他们尧乎尔的特勤郡主,都是娇养的羊羔,半点血腥子都不曾见过。”孟加沙尔道:“他这回打算羊入狼口呢。” 叶斯波勒眉眼一挑:“有此事?”孟加沙尔道:“可不,欧拉都亲自来了。”叶斯波勒不屑的笑了笑:“胆子可真小,欧拉亲自来算甚么,他怎的不自己亲自来?” 他对着孟加沙尔扬了扬下巴:“唤欧拉进来罢。” 欧拉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踱步进来,似是伤的严重,一只胳膊缠了绷带无力地吊着,右眼上一大片乌青,嘴角似乎也是伤口,看着他这样子,叶斯波勒不禁笑出了声:“哟?是谁把咱们缅凯尔特勤的亲信打成这样了?” 欧拉刚要开口,似乎又扯着了伤,“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叶斯波勒不禁又笑了出声儿:“哎呦呦,要不要哥哥我帮帮你。” 欧拉看了他一眼,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了:“求可汗救救我们特勤。” 叶斯波勒手里把玩着狼牙,笑得乱颤:“怎的,你们特勤死了老子,伤心得连自己都要死了?” 欧拉使劲握了握拳头,指甲扎在肉里生疼,他松了手,又道:“求叶斯波勒可汗保我们特勤坐上尧乎尔可汗的位置。” 他声音颤抖,道:“缅凯尔特勤的叔叔小可汗要抢他的汗位,已经在我们那儿闹了好一通了,缅凯尔特勤快撑不住了。” 叶斯波勒止住了笑,看向欧拉道:“你们特勤快撑不住了,找我这个杀父仇人作甚,真是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他盯着欧拉,“你们打的甚么主意?” 安拉跪在地上哭出声儿来,凄凄惨惨,道:“谁不知可汗有着大越皇亲的支持,在河西,若可汗论第二,谁人敢称第一。我们铁穆尔老可汗已经死了,也不过是围猎出的寻常之事,可若是我们缅凯尔特勤被他叔叔给弄死了,那老可汗唯一的血脉,和他的汗位,就全都保不住了!” 叶斯波勒咧开嘴,冲着安拉笑,安拉毛骨悚然,仿若在草原上羔羊见了狼,他听见叶斯波勒道:“好,很好,你们那位小特勤缅凯尔也终于不当羊羔子,要做狼了。” 白眼狼,也是狼不是? 第六十五回:野心 “你家那位羊羔子特勤,打算用甚么来换,才能让我出兵保他汗位呢?”叶斯波勒扳起欧拉的脸,凝视着他,一副“我为砧板,你为鱼肉”的架势。 欧拉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着叶斯波勒,道:“纳贡,称臣。” 叶斯波勒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把欧拉甩在地上,斥责道:“说甚么鬼话!” 欧拉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道:“叶斯波勒,谁是狼,谁是羊羔子?难不成连你也怕了?” 叶斯波勒浑身颤抖,怒吼道:“你再乱说话,我就让孟加沙尔拔掉你的舌头!” 欧拉直起身来,眯着眼睛盯着叶斯波勒,轻嘲道:“你是草原狼吗?朝廷都顾不上河西多少年了,全靠陕西承宣布政使的镇安王压着,可现下那位乳臭未干的镇安王,是你的外甥!” “他是你的小辈儿!”欧拉喊着,“现下河西除了你,还有谁势力最大?你就打算一直在那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镇安王、那个远在京城连上马都不会上的皇帝手底下俯首称臣吗?”他看着叶斯波勒,他看见叶斯波勒攥紧了狼牙,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来,像夜里扒在羊圈外面的狼,饥肠辘辘。 他见了这眼神,心里暗笑果然不错,又接着道:“我家里的老人说过,在叶斯波勒可汗还是特勤的时候,就在他眼里见过狼一样的神采,用你那汉人外甥那边的汉话说,这叫‘野心’。叶斯波勒可汗,你可想想,你是只想拥有哈萨克部这一片草场,还是整个河西的草原。” 叶斯波勒肩头耸动,似是要笑,抖了一阵子,终于憋不住了,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浑身颤抖,笑得几乎笑出眼泪,他边笑边道:“好啊好啊,我竟然是没瞧出来,你们那位缅凯尔小特勤竟是有这样的心思,得得得,我是羊羔子,我成了羊羔子了。”他止住了笑,一把扯掉头上的帽子,掷在地上,“不过你告诉他,这河西草原上,今后也只能剩我一匹狼。” 大越建平十五年,一队“商人”的到来,搅动了河西这条原本就不那么平静的河流,原先的泥沙全都沉在清水底下,现下这么一搅,泥沙全都搅在水里,浑浊不堪了…… 河西草原夏日短,不等七月流火的时候,草场就开始一点一点偷偷变黄变枯了,陆冥之跟着一群看起来又白又软又肥的羊群后面哈哈的笑:“若不是战乱连连部族纷争,这河西倒还真是个好地方。” 宁翊宸瞪他一眼,嗔道:“有甚么部族纷争不也是咱们挑起来的,你这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小五了。” 燕齐谐立马不愿意了:“嫂…,不是,宁公子,你这话就不对了,甚么叫他说话越来越像我了,他明明心里就有那心思,就是以前不说出来罢了,好端端的十八九岁少年郎,偏偏装的多老成一般,现下可好,憋不住了罢。”他话匣子一开关不住,“你想想他十四五岁那会儿,长得姑娘一样的秀气,天天把脸板的死人一样,举手投足都是‘我高你一等’,话不多说一句,笑不多笑一声儿,真不知道旁人看起来你有多欠揍。” 陆冥之“呵”了一声,道:“你可别贫了,今日出来可不是听你在这儿说我的。”燕齐谐摆手道:“得得得,哥哥我错了,咱们说正事儿。” 他顿了顿道:“我猜的没错,看这位叶斯波勒可汗以前的行事风格果然是个有狼子野心的,稍稍挑拨,就想要起事了。” 宁翊宸接着道:“不错,如今这叶斯波勒给河西各个部族都传了话去,叫他们全都纳贡称臣,一个不落,势力小的部族不敢言语,势力大的部族已然颇有微词,甚至有要和哈萨克部开战的了。” 陆冥之笑道:“为首可不就是缅凯尔的叔叔小可汗。” 他又道:“河西这一笔烂账,迟早要收拾,我可不想打到京城去还要回过头来收拾河西的烂摊子,不如等着这些部族自己斗起来,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只看现下这两个渔翁,谁最后能收着这个利了。” 陆冥之嘴角含笑,问她道:“何来的两个渔翁?” 宁翊宸道:“昭军进了玉门关,首当其冲的便是河西,可近些年来一直管着河西的镇安王为何会毫无动静?只不过是想借着他母族哈萨克部的力量,先把咱们的力量能耗则耗,能拖则拖,到最后面对的就是一支疲惫之师,瓦解起来更容易。”她又笑道,“河西这一盘大棋,他想用,旁人就不想用了吗?” “前越建平十五年七月,河西哈萨克部可汗叶斯波勒起兵,欲使河西诸部皆归其部,称臣纳贡,此吞天改日之心昭矣。” ——《昭史》 镇安王温杉坐于室内,依旧四仰八叉不成体统,用手枕着头,道:“叶斯波勒这是又给我惹祸了?” 阿克克烈道:“是。可汗他先是在围猎时让手下误杀了尧乎尔部的可汗安江铁穆尔,尔后立即起兵攻打了尧乎尔部,未过多时同时与河西各个部落开战。” 温杉道:“他爱打打去,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是我的天下,那河西就该是我哈萨克族人的天下,今日是要问我借兵还是借粮。” 阿克克烈沉默不语,温杉又自顾自得道:“教他给本王查昭军的下落,到现在还未查出来不说,自己又闹出事儿来,你去把消息给我锁死了,别把我纵着他在河西胡闹的事儿传到京里去,顺带着上河西砍几个人头,就说是斩杀了昭军的人,随便递个折子上去,胡乱编些个数字说砍了多少人,缴了多少粮。” 杀良冒功此事温杉做来熟练至极,此时也不觉有异,况且他那混蛋堂兄正忙着招道士炼丹药求长生,也顾不上西北这档子事儿,不过是要堵堵那帮“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言官和阁老们的嘴罢了。 温杉自己哼哼着:“他这当舅舅的反倒要我这个外甥给他擦屁股,可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阿克克烈终于开口唤他道:“小王爷。”温杉心下正烦闷,随口道:“唤我作甚?” “可汗这回,打的是‘纳贡称臣’旗号。”阿克克烈道。 温杉一顿,眼神阴仄下来,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出息了,当真是出息了。” “备马,我现在就去巩昌府,叫那叶斯波勒也从河西给我滚到巩昌来,我要亲自见他。”温杉跳下椅子,带翻了一片。 第六十六回:巩昌 巩昌府虽说还是归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管辖,但已是临近河西了,巩昌府的知府头一回见镇安王,讨好地上前端茶,温杉抬眼瞥了他一下,知府没留神,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吓得一个哆嗦,茶碗“咣当”就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知府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正好就跪在那碎瓷片上,血渍就渗出来了,巩昌知府抖如筛糠,含含混混的道:“王爷饶命……”温杉右眼下那一点朱砂泪痣红得愈发邪气,他笑着道:“描金甜白瓷,‘洁素莹然,软润如玉’好东西啊。”他凑近了知府,几乎顶上他的鼻尖儿,轻声道,“我在王府也极少见这般的货色。”知府说不出话来,骇的几乎闭过气去,眼见着眼见着,似乎都要两眼翻白了。 温杉一脚踹在他身上,知府翻倒在地,呼痛也不敢呼,只听见温杉道:“滚出去,我这会子没工夫搭理你。”知府仿佛还了魂,爬起来就跑,膝上腿上伤口流出血来,踩了一地花里胡哨。温杉蹲在地上,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儿,嘲道:“没用的东西。” 他抬起头来,烦闷不堪,问道:“阿克克烈,叶斯波勒那混蛋甚么时候到?”阿克克烈恭敬道:“说就是今日了。”温杉舔了舔牙,道:“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说是今日就到,还让我等这么久。”温杉缓缓站起来,坐回椅子上,没得案几给他翘脚,坐得浑身不舒服…… 忽的,门外骚动起来,马嘶人喊的混乱不堪,似乎是有人要骑马进来,外头人阻拦不住。不多时,门口掀帘子进来个男子,打得珠帘噼里啪啦的响,他一进来就笑:“喀海尔曼我说你又发脾气了?这满地的都是甚么?都说外甥肖舅,你这般急躁,可一点儿不肖我。” 温杉不吭声,低着头不知在想甚么。叶斯波勒又笑道:“怎的?唤你喀海尔曼还生气了?得,温王爷,我的镇安亲王,成不成?” 温杉终于开口了,他道:“你来了巩昌府,可不就没人给你督战了。” 叶斯波勒打着哈哈就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两人中间小几上的壶,对了嘴就喝,擦擦嘴角边的水渍,才道:“不有孟加沙尔给我盯着呢,不慌。” 温杉转过头来,盯着叶斯波勒看,眼角边的朱砂泪痣仿佛滴出血来,他道:“谁许你坐了。” 叶斯波勒不明所以:“甚么?” 温杉怒道:“谁许你坐了!” 叶斯波勒哈哈哈哈:“怎的,还不让你舅舅坐了不成?” 温杉嘴角挑了挑,道:“你是我小舅舅不假。”他眼里倒影出叶斯波勒笑意缓缓收敛的面庞,他又道,“可你二十五岁了,难道还要我教你尊卑?!” 叶斯波勒跳将起来:“喀海尔曼!你别忘了,你就算现在是大越亲封的亲王,你也是个十九岁的娃娃!是我的外甥!要是没有我,你能坐上这王位吗?如今到和我来提尊卑。” 温杉声音低沉,也道:“我的王位怎么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是出了不少的力。但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汗位是怎么来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咬着,“咱们俩,当初就叫‘狼狈为奸’。” 温杉眯起眼睛:“你让河西草原的人全都对你称臣纳贡,你是天狗吗?连月亮都想吃!”他咬牙切齿,“是我纵得你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吗?你爱打哪个部族就打哪个部族,把河西草原上的部族全都吞了我也懒得管你。‘称臣纳贡’?传到京城我还怎么保你?到时咱们都得死!” 叶斯波勒挑眉冷笑:“传到京城去,传到京城去又如何?那皇帝派谁来剿我?你吗?你难不成还真想杀了我。” 温杉气得浑身颤抖,拔出腰间佩剑就直冲叶斯波勒而去:“本王现在就想杀了你!”叶斯波勒没想到温杉会突然拔剑,闪避不及,但还是在剑芒刺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躲避,没刺中心口,却插进腋下和胸口之间的地方,登时血流如注…… 叶斯波勒没想到温杉是真下了杀手,心下一片惨然,掀了小几举在手上,抵挡温杉刺过来的剑。温杉失心疯了一般,将那小几砍削的七零八落,叶斯波勒一边抵挡一边朝屋外退出去,嘴里大叫道:“喀海尔曼?你疯了?” 温杉手下不停,仍旧直取叶斯波勒命门。叶斯波勒朝门口逃去,嘴里大叫:“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喀海尔曼。温杉,镇安亲王,咱们俩以后恩断义绝,我就当我长姐从没生过你这么个儿子。”话说完人已退到了门边,跳上马打马就跑,马蹄一路踏翻踩伤无数人也不管,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 温杉忽的脱了力似的,瘫坐在门槛上,一剑将门槛砍断了。汗水流过他眼角边的朱砂泪痣,像血淌下来一般,他喃喃道:“狼王终归只能有一个。” 阿克克烈上前,问他道:“王爷,现下我们该如何?”温杉一阵冷笑,道:“把他的事儿瞒住了,别报上去,先看他自生自灭罢,倘使他的能耐真超过了草原上所有部族去,那我也留他不得了。” 他回头又吩咐阿克克烈道:“走罢,回西安府,巩昌是个甚么破地方!”他站起身来,抬脚要走,忽的又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把巩昌知府那崽子给我宰了,做的干净点儿,以后估计见血的地方更多,我现在不想见那么多血。” 温杉缓缓朝前走去,穿过长长的廊檐,忽的有些眼酸。 他七八岁上下,手里捏着刚写的大字,欢欢喜喜的去找他父王献宝,一蹦一跳,走过长长的廊檐,忽的到了拐角,不知哪儿飞出一枚石子,打在他额头上,血就流出来了。他睁大了眼睛,想哭,却看见他大哥哥从拐角那儿走了出来,口里笑着:“小杂种。”他气急,上前就和他扭打在一起,奈何他大哥哥大他七八岁,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他被按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闭上眼睛等死,却忽然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拳头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幕令他惊讶的张大了嘴,有个胡人打扮的男孩子,和他大哥哥扭打在一起,口里还叫唤着:“让你骂我们哈萨克的血脉是杂种!” 这是和父王今日来议事的哈萨克部族可汗的小儿子! 下人们乱喊着“特勤”“世子”吵吵嚷嚷的,好容易才把他俩拉开。十三四岁的胡服少年擦擦嘴角的血渍,走到温杉跟前,朝他伸出手来:“小子,叫舅舅。” …… 竟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第六十七回:结盟 缅凯尔踱步在毡车前,看着手下的草原儿郎,各个整装待发,忽的帐中走出个人,满面微笑,道:“缅凯尔长大了。”安江缅凯尔有些惊愕:“父汗?”旋即又道:“您可快些回毡车躺着。”安江铁穆尔道:“出来走走也不妨事,你父汗我身子骨还算不错的。” “呃……”缅凯尔有些尴尬,“今日几个别的部族的可汗也要来…可父汗不是…‘死了’嘛……” 安江铁穆尔笑容僵了僵:“所以你小子是怕我露馅是吗?” 缅凯尔:“……” 安江铁穆尔挥挥手:“得,我还是回去罢。”转身就回了毡车。缅凯尔挠了挠头:“乃雅,父汗是不是生气了?”安江乃雅瞥他一眼:“呵。” 缅凯尔:“???你能不能别学宁公子?要说啥就说。”乃雅:“我不同傻子讲道理。”缅凯尔:“???乃雅你皮痒痒了?”乃雅泫然欲泣。缅凯尔扶额大叹:“我又不是真要打你。” 他看了看她,忽的又想起一事:“乃雅,你可别再粘着宁公子了,他……”一言难尽的样子,“这几日我看来,他和那陆四爷有些…嗯…汉人说的‘断袖之癖’你知道罢。”安江乃雅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不知道就别瞎胡说。”拍完巴掌人就跑,只留安江缅凯尔在原地莫名其妙。 乃雅心里叹息,这宁公子,就不是个‘公子’啊,她那日撞见她来了癸水呐……总之,缅凯尔是个傻子,哼! 等到该用晌饭的时候,各个部族的可汗也算是来齐了,缅凯尔给大家上足了牛羊肉,酒杯里也不断的满上酒,肉香酒香混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是草原上才有的模样。宁翊宸支着头,手中把着羊肉吃,心下觉得欢愉,原先在京中的时候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哪怕是后来到了宣平,也只是一直待在镇远门内的内城里,从未这样在草原待这么久。不过,这尧乎尔部做的羊肉可真好吃。她心道。她看了陆冥之一眼,陆冥之也正看着她,做着口型:“现在?” 宁翊宸点了点头。 陆冥之拍了身旁的缅凯尔一下。 缅凯尔站起来,道:“各位可汗和特勤。”在座的可汗和特勤都看向他,他道:“如今哈萨克部的叶斯波勒大肆掠夺我们的牛马,逼迫我们向他纳贡称臣,实在是过分。” 余下等人表示赞同,他又接着道:“原先我父汗不过是在围猎时同他们起了争执,他就让手下把我父汗射杀了,不仅如此,我叔叔小可汗来帮我处理丧事巩固汗位,他竟然打着帮我‘从我小叔叔手上夺回汗位’的旗号,向我尧乎尔起兵!就算我与我叔叔小可汗有了争执,那也是我们部族的家务事,关他叶斯波勒甚么事!各位可汗,还有各位特勤,咱们不能再让他这么嚣张下去了,他仗着自己身后有个王爷外甥,就敢对咱们如此,今后还指不定怎么样。今天他杀我父汗,打我部族,抢我牛马,明天他就能欺你妻女,辱你先祖!”说到这儿,缅凯尔带上了哭腔,“我虽然年轻,但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咱们不能让人骑在咱们脖子上啊!” 有个女真族的可汗起来应和道:“我们是受了大越册封的,他也是受了大越册封的,我们给大越纳贡算是合情合理,有时不高兴了还不纳了呢!他让我们称臣纳贡,他算是个甚么东西!” “对!他去年转场的时候抢了我们部族最好的那一群马。”女真部的特勤道。“何止呢?我们上回打猎,他哪个手下?我都叫不上名字,硬要我小侄女去给他当小老婆,我不乐意,转头就领了兵打进来了!”回回部的可汗道。“那几个他跟前儿的红人,那个不是嚣张跋扈鼻孔朝天,天天在整个河西草原上打鸡骂狗,真真是狗仗人势,这河西是他家的吗?”西蕃可汗尤为愤怒,几乎拍案而起。一桩一件的细数哈萨克这位叶斯波勒可汗的恶行,群情激奋,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拿着骨头在案几上敲,有的……大口吃肉?(宁翊宸:这是化悲愤为食量???) 缅凯尔见气氛差不多了,便道:“既然大家同我想的都一样,那咱们不如一同起兵,杀了叶斯波勒那个混蛋,夺回本该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缅凯尔特勤说得好!”女真部的特勤第一个答道。余下的可汗特勤们也全都应和着。宁翊宸环顾四周,除了在这儿当背景的自己,依旧有人埋头大口吃肉,甚至企图去拿邻桌的肉吃,宁翊宸微微挑了挑眉,不做声儿了。 不等这群情激愤的情况结束,那位大口吃肉的特勤,捂了捂自己的肚子,面露痛苦之色,起身就要出去。宁翊宸陆冥之几人对视了一眼,眼中意思已明了了。 陆冥之燕齐谐也跟着那家伙出去了。这位吃肉吃得欢的兄弟,出了帐子,立刻直起腰来,脸上痛苦神色尽失,绕到偏僻之处,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伴随着着这声音,一小片乌云似的东西挡了一下视线,原来是只鹰,它扑棱扑棱收了翅膀,立在那位特勤的手臂上。 他取下鹰腿上的小金属管,打开,卷了一个条子塞进去,又把它绑在了鹰的身上,两手一扬,那鹰就飞在天空中了。 那人满意的笑着,却见那只鹰没飞多高,就忽然直直坠了下来,他骇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他看见了一支箭,看了看箭羽,箭身,他没在河西见过这样的箭,一时间认不出来是哪一方的。 忽的他看见两个少年郎朝他走来,一个生一双凤眼,剑眉纤长,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单看五官姑娘家一般的好看;另一个生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眼中波光潋滟,他二人穿着尧乎尔的衣裳,生的却不是尧乎尔的样貌,看着像汉人,身上也不是草原儿郎的气质,只见他们朝自己走来,问话道:“你这是,要作甚么去呀?” 第六十八回:转场 放鹰的特勤脸上带笑,道:“出来方便罢了,忽的看见这鹰落地,有些好奇,上来瞧瞧,不知二位有甚么事。”说着就把鹰抓在手上了。陆冥之上前劈手夺过那鹰,特勤本想夺回来,却不料陆冥之力气大得惊人,拽了好几下竟然是拽不回来,陆冥之笑道:“我看他跌下来也好奇,不若给我先看看。” 说罢就上手解开死鹰腿上的金属小管,取出字条来,那特勤前要抢,却被燕齐谐扯住,死死摁住了,动弹不得。陆冥之展开那字条,看了一眼,看不懂是真的,也显而易见的流露出这种神情来了,那特勤看着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料陆冥之却道:“这是哈萨克文罢。你们河西诸部常常互通有无,也应当是认得彼此的文字的。”那特勤偏过头去,讪讪笑道:“我不认得的。” “真的吗?”陆冥之道,“我怎么听说咱们河西的穷达特勤,最是聪颖好学,精通河西各部族文字呢?”陆冥之冷哼一声,把那字条抖在穷达的身前,冷声道:“念。” 他念了一段陆冥之燕齐谐二人都听不懂的哈萨克语。燕齐谐怒极,吼他道:“念汉话!” “父亲母亲大人在上,孩儿今放牧至此,一切安泰……”不待他念完,燕齐谐就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只听陆冥之接着道:“如今众人可都在席上,随便找出个会哈萨克文的,让他再念一遍,就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了……” 陆冥之拔下死鹰身上的箭,狠狠抵在穷达的心口,道:“给我好好念。” 穷达身子颤了颤,开口念道:“安拉庇佑,叶斯波勒可汗:今缅凯尔特勤召河西诸部于尧乎尔,共商讨伐哈萨克事宜。先前欧拉所言,皆不实。可汗保重,早做准备。” 陆冥之听罢,笑道:“啊呀,你可是发现了叛徒呢,好大一桩功绩呀,你要多少牛马做封赏,要不要把整片河西草原都赏给你啊?”穷达低下头,不敢看他,陆冥之笑了笑:“你是不是差了个落款没念?啧,这字我可认识。” “穷达。”陆冥之念道。 穷达的眼睛忽的睁大了,不知所措。陆冥之笑道:“走罢,和我们去见缅凯尔特勤,看看大家怎么说,看看你阿爹怎么说,看看你那位做可汗的伯父怎么说。”穷达一愣,脑中飞快转动。 他伯父和他阿爹关系本来就冷淡,那位做可汗的伯父也是个急躁易怒的性子,如今他又出了这样的事,这……只怕是他们这一支就全都算完了,想到这儿,穷达忽的大力挣脱开了燕齐谐的束缚,向前扑去,他心口上,抵着的是陆冥之从死鹰身上拔下来的箭,这么一扑,那箭就直直的插进了他的心口。 甫一插进去,人还没立即死透,陆冥之扶住他身子,大叫道:“小五!快去喊人,把颜初也叫来!”穷达就那样扑在他身上,猩红的鲜血喷了他一身。 等到人来了,陆冥之也已如同血人一般,骇了赶来的几人一大跳,缅凯尔开口问道:“这是……出了甚么事?”陆冥之神色镇定,叹气道:“捉住个想偷偷给叶斯波勒传信的人,还没问两句,就自尽了。”几人走去看穷达,颜初正忙碌着,陆冥之问道:“这情况,还能不能救回来了……”颜初啧啧道:“难啊。”抬头看向陆冥之,“就算现下救回来了,也难保证甚么时候会醒来。” 陆冥之叹了口气,道:“还想从他嘴里撬出点甚么来呢,现在看来……唉……”颜初安慰道:“好歹抓住了不是,没让他跑了,也没让他给叶斯波勒传信成功,也算是件好事不是。” 陆冥之朝外看了看,轻叹了一声。 山雨欲来…… “前越建平十五年,河西诸部结合纵,创连横,皆与哈萨克部为敌,河西自光仁年间粉饰太平之景,不复存焉……” ——《昭史·太祖本纪》 秋风起来了,呼呼的刮黄了一地的草,草场上的羊也变得又白又软又肥,牛马也肥肥壮壮,该转场了,冬牧场一般在河谷平原或戈壁沙漠中,温暖、避风、向阳,有利于牲畜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这些在口中嚼着草料的牲畜们不知道,它们这一回转场,将会和河西前些年的转场完全不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唐·高适 叶斯波勒心中烦闷,问向孟加沙尔:“咱们的牧民甚么时候才能都到都转到冬牧场去。”孟加沙尔道:“估计时间有些长了,丁壮们都抽出来去攻打各个部族了,转场得只剩下些妇孺老人,行动有些不便,有些个不听话的牲畜也待弄不住。” 叶斯波勒手里握着狼牙:“这时候挑的可真好,竟是打到秋冬转场之时还没有结束,可是,咱们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孟加沙尔拍拍他家可汗的肩膀,道:“不慌,咱们可是十二岁就上场杀敌的儿郎,不比那些羊羔子们。” 叶斯波勒叹气道:“孟加沙尔,你有外甥没有。”孟加沙尔道:“有啊,两岁了,喊人都喊不清楚,烦人的紧。”叶斯波勒低着头:“喀海尔曼,他……”欲言又止,“我和镇安王闹翻了,他想杀了我。”孟加沙尔大怒道:“你是他舅舅,他杀你,成甚么体统!”叶斯波勒道:“说我是他长辈,可我才比他大六岁,更像兄弟一般罢……” 他抬起头来:“孟加沙尔,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你,你会怎么想。”孟加沙尔笑道:“你要杀我?你是主,我是奴,你要杀我,我还能怎样?” 叶斯波勒笑了笑,不言语了。 他是亲王,所以,他是主,我是奴吗? 第六十九回:夜袭 这晚上没有月亮,星子却甚是明亮,叶斯波勒的牙帐外安安静静,牧羊的母犬生的小犬偷偷从窝中溜了出来,一团毛球滚到守夜的兵士跟前,靴子上蹭了蹭,嘤嘤喃呢了几声,那兵士伸手抚摸,连忙从口袋里寻着有没有东西喂他。 他父亲跟着巴尔塔特勤去攻打女真了,已去了好几日了,还没有讯息传回来,他伯父跟着妇孺和牲畜们忙碌着转场,一行往冬牧场走去,也不知何时归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为何只有他守在这里,只能做些喂羊喂狗的寻常事。 嘶,不过,这小东西可真可爱,他蹲下来,想把那幼犬抱起来,却忽的觉得有甚么东西擦着他的头皮过去了,他抱起幼犬来,满面疑惑。这……总不能是个蝗虫擦着他的头皮蹦过去了罢? 他抱着幼犬转过头来,刚想挪动两步,却忽的站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一根一根立了起来,刹那间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看见一支箭,刚刚擦着他头皮过去的,是一支箭!紧接着,夜空中传来了他惊恐的变了音嘶喊:“有……”紧接着,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幼犬哀嚎。 兵士和他手上的幼犬,全都成了刺猬,像漏斗一样朝外出着血…… 叶斯波勒夜里向来睡得极轻,听得外头有声音,抓起身边的马刀一滚就下了床,登上靴子就往外冲,问道:“怎么了?” 孟加沙尔从外头进来,叹气道:“刚刚有个兵士,喊着有敌袭,骇的一整个帐子的人都出来了,结果一问。”他无奈的撇了撇嘴,“是咱们自己的人误杀的。”叶斯波勒怒道:“谁这么混账,敌我不分了。” 孟加沙尔道:“那兵士说听见有东西闯了进来,在草场上跑得窸窸窣窣的,引着他朝牙帐这边跑,越跑越快,他跟不上就朝前射了几箭,结果上前查看,却是是个己方兵士偷了只狗崽子顽,已经被他射杀了,那喊声也是他发出来的。” 叶斯波勒心里烦闷,道:“把他给我宰了,大晚上的闹得人心惶惶。” 牙帐后头,露出张人脸来,哈萨克打扮,细细看去,却是张汉人的脸,一双桃花眼映着星光波光潋滟,是燕齐谐!他弯着嘴角笑了一下,心道,得亏有个兵士夜里守夜不专心偷着顽,做了替死鬼,不然我可就被发现了。 他缩了缩身子,隐没在牙帐之后的黑暗中。 叶斯波勒在帐中,捏着眉心,道:“让那群守夜的家伙没事别草木皆兵,一有风吹草动就瞎嚷嚷,还误伤己军,闹得军心不稳。”孟加沙尔答应道:“是。”二人说话间,又一阵子骚动,叶斯波勒拿了刀就站起来了,要往帐子外走,却见滚进来个兵士。 那兵士身上有伤,滚进来的时候大喊:“巴尔塔特勤来报。”叶斯波勒上前一看,的确是他侄子巴尔塔的人,这兵士惊惧交加,道:“可汗,咱们的人都疯了,见我打马进来,全都要上前射杀我。” 叶斯波勒叹气道:“刚叫人惊着了。”旋即怒道,“教所有人全都滚回去睡觉,没得闹得人心惶惶的,没我命令不许再出来瞎折腾!” 叶斯波勒见那兵士浑身是血,出口问道:“这是咱们的人伤的?”那兵士仍是惊恐万状,摇着头道:“不是!”旋即抓着叶斯波勒的裤脚,哭声道:“巴尔塔特勤去偷袭女真部,却遭了埋伏了!”说完呜呜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叶斯波勒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巴尔塔呢?巴尔塔怎么样?”那兵士哭腔道:“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叶斯波勒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巴尔塔特勤都死在女真部了,你还回来做甚么?” 那兵士哭道:“巴尔塔特勤在女真那看见了尧乎尔部缅凯尔特勤的人,叫我回来传信,可汗怕是被人阴了。” 叶斯波勒一愣,手一松那兵士就跌在地上了,就这当空儿,牙帐外有人射鸣镝,“呜——”的一声儿拖了老长。 叶斯波勒骂骂咧咧冲出牙帐,正想问又是谁在外面闹腾,骂声还没骂出口就停住了,手上捉起马刀,“铮”就出了鞘:“有敌袭!” 哈萨克的兵士折了一半在女真那儿,又更是有一群跟着去转了场,余下只剩五千精兵,可这五千精兵,也被今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狼来了”事件折磨的精神崩溃,如今可汗这一句有敌袭,彻底绷断了哈萨克兵士心里的弦。 河西诸部的人马疯狂往哈萨克的大营里冲去,刚开始绊马索,网勾那儿折了一大队人马,哈萨克部的人松了一口气,赶紧骑兵上马,步兵套上甲胄拿起马刀,还没等哈萨克的人做好准备,河西诸部就看出套路来了,绊马索全都设在马道上,几个聪明的离了马道,一路踏着营帐就往前冲,哈萨克的营帐被搅和的七零八落,有些胆小躲在营帐里“精神崩溃”的兵士直直被踏了个肝胆俱裂,血连着肠子流出来,一地恶心。 有些个哈萨克兵士动作慢,之前闹误会的时候刚刚脱下盔甲来,这一被袭击还没反应过来,甲胄还没来得及套上,就被人砍杀了。 先前躲着放鸣镝的燕齐谐抢了哈萨克的马,在一群人中胡乱砍杀,再加上穿着哈萨克的衣服,闹了好一阵混乱,哈萨克的兵士大叫着:“有敌军混进来了!敌军混进来了!”慌乱之下没结果了燕齐谐,反倒砍杀了许多自己人,一时间竟是自相残杀了起来,分不清敌军我军。 跟在缅凯尔身后的少年郎剑眉纤长,生一双凤眼,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目光明亮如星,张弓搭箭,箭无虚发,不,更准确的说,是换了杀伤力更大的弩,果决狠辣的模样,惊了缅凯尔一惊,心道果真不是普通商人,心里想着,手下不停,似乎有个和陆冥之比高低心思。 叶斯波勒身前的人越来越少,他心下一片惨然,手上不敢停,伤了也不顾,只想突出重围去,不等他冲出去,面前就来了几人,打着马,直冲他而来。 他定睛一看,差点儿闭过气去——第一个说要同他“纳贡称臣”的尧乎尔部特勤安江缅凯尔! 第七十回:幼狼 “前越建平十五年十月,尧乎尔部特勤安江缅凯尔携河西诸部夜袭哈萨克,生擒其可汗叶斯波勒。叶斯波勒方双十有五,狂傲跋扈,不伏诛,尧乎尔卒子以绳缚其臂,其大怒,咬卒子臂,生啖血肉,卒子惊不敢言,唤特勤。特勤至,叶斯波勒大斥曰:‘余殚精竭虑,助汝夺位,今反蒙此劫难。区区竖子,敢弑吾乎’?言罢,啐面,喷之以鲜血。特勤怒,欲杀之,太祖拦特勤,曰:‘此贼有镇安王为甥,杀之可惜,不如携之及其部族,挟镇安王,以换利尔。’特勤听罢,深以为意,欲置叶斯波勒于狱中,寻一良机挟镇安王。叶斯波勒大笑曰:‘竖子敢尔!’遂触柱,探其鼻息,已气绝矣。” ——《昭史·河西诸部世家》 温杉不习惯太亮的灯,是以只点了一盏,点在眼睛跟前儿,他看眼前那几张纸,趴的极近,油灯照着他眼下的朱砂泪痣,仿若崩在脸上的血点子,他看完,唤道:“阿克克烈。”阿克克烈应:“小王爷。” 温杉咧了咧嘴,似是要笑:“叶斯波勒自尽了。” 阿克克烈低头,看不清神色,低低道:“这是……这是可汗他,咎由自取。” 温杉抿了抿嘴,轻声道:“阿克克烈,你先出去罢,让我自己待会儿。”阿克克烈闻言退了出去,留着温杉一个人自己待在屋子里。 温杉伸手开了个匣子,这匣子里有一件物什,瞧着像箫,又像笛子,不过哈萨克人唤它做“色布孜克”,他把色布孜克从匣子里拿出来,放在口边吹了起来,音韵幽幽,在夜里听着格外舒心…… “上马也上不去,真不知道你吃那么多肉都吃到哪儿去了?”叶斯波勒一边托着八九岁的温杉,一边怒斥他,温杉扯紧了缰绳,踏着马镫子乱晃,就是上不去,他哭声道:“小舅舅你就饶了我罢。” 那几年朝廷和河西关系紧张,朝廷便说派几个宗室的孩子去给河西诸部做质子,其中毫无疑问就有他一个,好在他父王留了个心眼,把他送到了哈萨克部来,说是做质子,其实和哈萨克自家的特勤待遇一般无二,温杉活的如鱼得水,反倒比在镇安王府还高兴几分。 叶斯波勒见他要哭,气得大骂:“喀海尔曼!你还是不是我们哈萨克的儿孙了!你是个泪包吗?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再哭我就不带你回去了,把你丢在这儿,晚上好喂狼!”温杉听闻要喂狼,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忙止住了泪。 叶斯波勒那年也不过十四五岁,急躁得很,又把他往上托了托,再次大骂道:“你用劲儿呀!白长了那么长的腿吗?这腿不要我可以拿去喂狼了!” 温杉吱哩哇啦乱叫:“小舅舅,在王府里头没人教我骑马,我这是第一回上马!” 叶斯波勒接着大骂:“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怪不得会被温柏那杂碎东西打,咱们草原上的儿孙都要做狼,没人跟你一样是个羊羔子!” 一提温柏,温杉心中忽的冒出了一股无名怒火,一用力,忽的就坐上了马。叶斯波勒在下面擦汗,长舒了一口气,叹道:“终于上去了。就应该把你送到别的部族去,看看人家是教你骑马喂你肉吃还是天天把你关起来,看看你这质子当得舒坦的!”一边骂一边自己也上了马,吼道,“抓缰绳呀!” 温杉抓住缰绳,还没抓稳,他那马上冷不丁儿被他舅舅狠狠抽了一鞭子,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一下子就蹿了出去,他抓不住,那马感觉没人控制它,惊恐万状的朝前窜出去,停也停不下来,温杉吓傻了,喊也不喊。 叶斯波勒一惊,急忙打马跟上。叶斯波勒喜欢烈马,给温杉骑的也不例外,他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个岔子,只能拚命在后面追,谁知如何都追不上,他急了起来,使劲给马打了一鞭子。 这前面有一个断崖,在这之前要是不把温杉截住,他就要跌下去摔死了! 温杉在前面惊惧了一阵,也不见马停下来,慌乱之间却扯住了缰绳,没别的办法,只能使劲拉扯,他听见叶斯波勒在后面大叫:“喀海尔曼!喀海尔曼你把缰绳抓稳了,朝后扯,使劲扯住!”温杉一边扯一边朝前看,他看见那个断崖了。 生死当前,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着叶斯波勒交给他的话,拚命的控制住马匹,眼见着眼见着,就要到了断崖跟前儿了。 温杉惊恐的闭上了眼睛,手扯着缰绳,一副等死的样子,正当他觉得必死无疑之际,那马竟然停下了,就将将停在悬崖边儿上,踏下去几块碎土。 叶斯波勒下了马,气喘吁吁,到他跟前儿来,张开手臂,道:“喀海尔曼,你下来,我接着你。”温杉浑身一松,就跌了下来,叶斯波勒接住他,朝后退了两步,双双跌在地上,叶斯波勒爬起来,见温杉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忙道:“喀海尔曼,舅舅错了,你说句话好不好喀海尔曼。” 温杉看着他,怔怔道:“小舅舅,方才,我以为我要死了。” 叶斯波勒心里难受,抱着小男孩儿道:“你不会死的,有我在。” 温杉道:“我刚刚突然想了好多,要是我硬气些,有出息些,我是不是就不会被温柏欺负,阿娘就不会被满王府的女人欺负,我今日面对这种场面,也不会被一匹马欺负。”叶斯波勒愣愣的,十四五岁的草原少年,想不出来这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在王府里过得甚么日子,为甚么这么大了,连骑马都不会,为甚么八九岁了,才和哈萨克六七岁的孩子一般高。 叶斯波勒看着他,道:“喀海尔曼,你要记住,我们哈萨克的子孙,生来就是要做狼的,你骨子里流着哈萨克的血,也一定做得了狼王,若是不会,我来教你。”他想了想又道,“今日是我太急躁了,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吹曲子听。” …… 吹的,就是这一首曲子。 温杉拿下色布孜克,声音就停了下来,点的油灯也熄了,他坐在黑暗里,轻轻地唤了一声 “小舅舅……” 第七十一回:敌友 叶斯波勒的尸体高高挂在杆上,朝下滴着血,是不是有人抬头去望一眼,甚至骂两句,更多的是直接就啐他一口,吐沫星子崩了老高,可崩不到他身上就落了地,渐渐地,也没那么多人有功夫理他了。 河西诸部虽是折损了大半兵力,势力大不如前,近期内想再挑起这么一次战役或是到中原腹地去找麻烦怕是不能够了,但到底杀了叶斯波勒这个“祸害”,也算个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便也各自忙活着自己牲畜的转场去了。 除了安江缅凯尔的后脊梁有些发冷,一点点冒出冷汗来——他已经好几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那日夜袭,他分明见着了那陆四爷凭空就拉了自己的人进了夜袭的队伍,说是商队用来护院的家丁,可哪有这般修炼有素的家丁啊!上了马竟不比河西草原上的铁骑差。 安江缅凯尔裹了裹毯子,更何况,他瞧见陆四爷的人拿了火器了!鸟铳,连子铳,还有他不认得的火铳,虽说不曾派上用场,但也够教人心惊胆寒的了。 倘若,那日河西诸部联合起来还要吃败仗的话,这位陆四爷怕是要真的动火器了。 安江缅凯尔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今谁不知火器是稀罕玩意儿,只有精锐的铁骑,和少有的大城池才能分到,就连河西的承宣布政使司,都没分得几样火器,只西安府的镇安王手里掌握了一批,给他舅舅叶斯波勒也只弄到了不足十支的鸟铳罢了,他陆四爷一个“商人”手上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他究竟是个甚么人!待在我尧乎尔的地分究竟是要作甚么! 安江缅凯尔睁大了眼睛,再一次睁眼到天明。 次日一早,顶着眼下乌青就出了毡车,没头没脑的,差点儿撞上了早起看徒儿煎第一副药颜初。颜初迎风而立,吹起衣摆一片恣意风流之态,道:“特勤这是怎的了?精神瞧着这般不好?要不在下给你问问脉开两副药调理调理。” 缅凯尔连忙谢绝了:“不必了不必了,我不过是没休息好,就不劳烦子始先生了。” 颜初有些奇怪,原先缅凯尔一直唤自己作“颜公子”,这子始先生多是昭军中人唤的,怎的他也跟了昭军的唤法? 心想诈诈他也好,便开口:“特勤莫不是心里有事?”谁知这缅凯尔听了这话,竟是差点一跳脚,镇定下来才道:“绝无此事?” 颜初:“???” “绝无此事?我还没说有甚么事你就绝无此事了?到底有甚么事?”缅凯尔这段日子也了解了,颜初这人瞧着坦然洒脱高冠峨带,一个大夫生生做出了魏晋文人之风,实则是个婆婆嘴,今日教这唠叨大夫缠上了绝无好事,还不赶紧逃命去也。 想罢撒腿就跑。 颜初见他跑了,更是满脑门子官司,但想着今日自己好容易换了长裳大衫,跑起来追他万一再绊着、踩上个牛马的排泄物甚么的,那多不雅观,便也只能站在原地喊他:“特勤究竟怎么了?” 缅凯尔一听更是头痛,闷头就朝前跑,却不料又撞上个人,那少年郎生生高了他半头,他一抬头,不禁面色惨然,今天怕是要玩儿完啊! 他迎头撞上了陆冥之,脑袋撞在他鼻梁上。陆冥之捂着脸缓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狰狞的面部表情,问缅凯尔道:“特勤这般急躁,不知是有何事为难?” 缅凯尔支支吾吾,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被唠叨大夫看穿了心事所以落荒而逃的罢。正当他考虑措辞之际,颜初已经施施然跟了上来,道:“缅凯尔特勤今日好生奇怪,我不过问了他两句身子如何,却把他骇成这样。” 缅凯尔见颜初又要唠叨个没完,赶紧大喊道:“我有事!我有好大的事!子始先生你别问了!” 陆冥之见他意态反常,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赶忙问他:“特勤究竟遇上了甚么难事,也给我说说,我陆某人说不定也能分担一二。” 缅凯尔方才以说了自己有事,这话也不好收回去,只能对着陆冥之正色道:“还请四爷入帐议事,请您身边那几位公子一同前来。”陆冥之便点头应了,缅凯尔也吩咐人下去唤宁公子和燕公子过来。 几人入了毡车坐好,缅凯尔环视一周,更觉得这几人气度不凡,只怕当真不是寻常人等。他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几位都到了,我也不打甚么马虎眼,就直说了,我夜袭那日我在几位的队伍里瞧见了火器,深知几位不是一般人物,只希望诸位能能告诉我,到我尧乎尔的地分来究竟是所为何事。”他顿了顿,“我实在是为我尧乎尔着想,现在几位身份成迷,我也不敢多留,只期望能将所为何事告知一二,我也能放心许几位在尧乎尔替我父汗诊治。”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缅凯尔自己也有些讶异,自己何时把汉人的客套话说的这般好了。 陆冥之见状,问他道:“西安府那边发的告示可看过?说让河西诸部帮着联合追缴犯上作乱的昭军。” 缅凯尔道:“自是看过,可我们凭甚么帮他们追缴,这时节,自己牧民转场还忙不过来呢。”他思索一阵,猛然反应:这陆四爷姓陆……他看了看陆冥之,道:“你是……玉面陆四郎?” 陆冥之一笑,道:“正是在下。” 安江缅凯尔陡然一惊,手抚上腰间的马刀,铮然出鞘,还没动作,便听陆冥之道:“特勤莫慌,若是特勤将刀收回去,我们今后还可以做朋友,若是拔出来……”陆冥之摔杯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想想叶斯波勒可汗罢。” 听见里面声响,欧拉豁然闯进来,高声问道:“特勤,出了甚么事!”看缅凯尔马刀几近出鞘,手便也抚上了自己腰间的马刀,瞪向陆冥之一众。 安江缅凯尔看向欧拉,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无甚大事,方才同陆四爷嬉笑玩闹,打闹的有些欢喜过头了。” 他手上的马刀,缓缓收回了刀鞘里 第七十二回:白毛 第七十二回 欧拉瞧了瞧安江缅凯尔,神色如常;再瞧瞧陆冥之更是看不出甚么端倪来,只得将抚在马刀上的手收了回去,道了几声“惊扰贵客属下知罪”云云,便退了出去。 待欧拉退出去,陆冥之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特勤这是打算放我陆某人一马了?” 缅凯尔心道这不知是谁放谁一马,开口道:“如你所愿。大越的汉人皇帝于我们没甚么恩情,也没甚么过节,你乐意改天换日,和我尧乎尔部无关。只要你不伤我尧乎尔,便随你过了河西去。” 陆冥之听闻此言,起身揖礼道:“我陆某人谢过了。”礼罢他抬眼看着缅凯尔,“此次河西诸部与哈萨克部一战,大家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短期内再折腾起来也不能够了。既你们尧乎尔不同我陆冥之作对,待我入京称帝,便保你尧乎尔万世太平。” 缅凯尔和他们待久了,话里带话的也听得懂了,陆冥之这话说的有趣,他说的是“河西”不同他作对,而不是“尧乎尔”,这意思不过是要尧乎尔替了哈萨克的位置压制河西诸部罢了。缅凯尔笑了两声,只道:“待你入京了再同我说这话。”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陆冥之便道:“那就请特勤静候佳音了。”他伸手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我陆某人就此别过,明日领了人便走。” 安江面凯尔有些惊诧:“明日便走?那我父汗的伤……” 颜初接话道:“令尊伤势已然不能再危及性命,只需按我留下的方子每日敷药,服药,开春之后便能痊愈,骑马射箭如常。” 陆冥之道:“今年落雪落得晚,若我再不走就真的要落雪了,那就出不了河西了。” 赶在建平十五年落雪之前,昭军全部从河西离开,一路车马劳顿,浩浩汤汤往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去了…… 宁翊宸抱着小陆士衡,笑道:“这孩子几月不见,模样变得都快不认得了,让他姨母带了段时间,就光只和姨母亲了,都不要娘亲了,。” 宁翊寰有些羞恼:“大姐姐说的这是甚么话,就爱打趣我。”不过立马又被肥白陆士衡的啊啊哦哦吸引了,道,“衡哥儿乖极了,平日也不常哭闹,只要喂饱了身上弄干净了,就高高兴兴自己玩,前些日子已是会坐了。”说罢伸出手来,逗弄着陆士衡。 宁翊宸看着她道:“你也成亲了,这般喜欢小孩子,不若赶紧自己要一个,你才好日日玩小娃娃。” 宁翊寰听了,立马脸红到耳根,张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少女的面庞瞧着格外可爱。宁翊宸见她这样,不禁笑了出来:“都多大了,怎的还这般孩子似的爱脸红。” 宁翊寰抬手想拧她大姐姐,奈何她手里抱着衡哥儿,她怕伤着孩子,又想了想自幼她俩互相拧时她就没赢过,只好悻悻作罢。 天上一直黑压压的一团,光郁结着,压抑地扑在所有人身上,这样的天气不由得令人郁郁,但这样调笑起来,似乎又开朗起来了。 到底何时落雪…… 憋了许久,竟是所有人都开始盼着落雪了,或许这一场雪下来,天就放晴了。 正当这“下不下雪”这事儿压在所有人心上时,忽然就起了大风,周围就全都瑟缩料峭起来,昭军一干人等大都是西北人,无论是宣平的还是朵干的,亦或是河西肃州甘州的,都见惯了这样的大风,皆是不以为意。 谁知这风吹着吹着,就落起雪来。 入冬了。 穿着长裳大衫衣袂飘飘的颜初第一个打了哆嗦,不免被燕齐谐嘲讽:“还是大夫呢,自己若是冻病了还怎么给大家诊治。”嘲笑了他一阵子,又道,“我在哈萨克部那儿缴了好些狐皮,做了裘衣,就在后头车里放着,你还不赶紧取来穿上。” 他二人对骂了一阵,颜初最终还是去了后头找狐裘出来穿,等在上前来,裹得像个球,又是被燕齐谐好一番嘲笑。 雪落得极大,不足半日就积了厚厚一层,风卷着雪也下得越发猛烈。 颜初裹紧了狐裘,缩着脖子想这风真是越发冷了。 风卷雪卷了一阵,陆冥之眉头皱的更禁了,扭头看向燕齐谐,燕齐谐也早觉出不对来,率先开口道:“这风刮的不对。” 陆冥之立即传令下去,全军停步,背山避风,然后才道:“这地方离鞑靼不算远只怕是遇上‘白毛风’了。” 众人立即神色肃然。 宁翊宸宁翊寰原是京中的,后来也只在宣平内城生活过,没听过甚么叫“白毛风”,但见陆冥之燕齐谐几个都神色肃穆,也不敢将这白毛风小觑了去。 “这‘白毛风’是牧民的说法,挂白毛风时,草原积雪,大风又把地面的雪和云中下降的雪漫天翻卷,地面和天空一片白茫茫,几近甚么都看不见,极是危险。”燕齐谐道,他收了收领口,“原本河西该是极少起白毛风的地方,谁曾想让咱们遇上了。” 说话间,风雪起来就遮了人的眼睛,上下一片白,陆冥之他们已看不见后一个队伍里的李长冬了,陆冥之见状紧紧把宁翊宸搂在怀里,在她耳边道:“这般纤瘦,可别给吹飞了。”。宁翊宸闻言往他怀里缩了缩,手里抱紧了衡哥儿。 却又听燕齐谐那边嚷嚷:“小寰子!小寰子你快抱紧我!我要飞出去了!”宁翊寰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就被揪了过来。 陆冥之:“……” 昭军一众猫在山窝子里,拉紧了领口,蹲在地上挤成一团,彼此共享着仅存的一点热气,众人哈在眉上的热气,不断的结成冰,落上雪,又被热气哈化,众人都不敢动弹,须发眉毛皆成了白色。不多时,昭军成了山窝里的几团白。 正当众人挤成一团之时,陆冥之忽的听见有人喊他:“将军!将军!” 陆冥之忙问道:“甚么事这般慌张?”离得最近的的兵士道:“不大清楚,后头传话来说,有两个小队不见了。” 陆冥之陡然一惊:“不见了?!” 第七十三回:失踪 陆冥之高声道:“怎么回事?”传话那个兵士摇摇头,道:“后头之传话来说有人不见了……”后半句话飘在风里,陆冥之听不清了。 陆冥之还想开口再问,却灌了一嘴风,夹杂着几片雪,他啐了几口,还要再开口,却见后面滚来一个雪人,从挤成一团的兵士中间挤过来,顺着风喊他道:“将军!”他好不容易挤到了陆冥之身前,与他道,“陈把总和秦把总那两队人不见了。” 陆冥之艰难的咬出几个字来:“陈奕和秦天?何时不见的?”那兵士道:“陈把总和秦把总那两队伤兵多,落在后面,等听到传令说立即止步,背山避风的时候,白毛风已经刮起来了,等我们的人朝后传令的时候,那两队人已经找不见了。” 他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不在这种情况下被风雪冲的昏厥,他开口又道:“我从后头过来已然花了许多功夫,怕是已不见许久了。” 两个把总麾下八百八十人,这么大一群,就这么在白毛风里凭空消失了? 陆冥之道:“可派人去找了?” 那兵士答:“找了,去找的人也没回来。”众人齐齐安静了半晌,不见昭军儿郎语切切,只听风卷大雪鸣呼呼。 白毛风吃人。 众人心里皆是道的这一句。 陆冥之扭了扭头,尽量让自己不迎着风,再次艰难的开口道:“先不找了,先熬过这一阵子再说。” 耳边白毛风呜呜的哀嚎,众人心上都笼罩这那八百八十人的生死,刀光剑影不是没见过,血流成河也不是没见过,甚是上了火器时血肉横飞,残肢遍地的时候也常见,可到底是真刀真枪的拼杀,杀红眼热血沸腾之时连有了伤,淌血淌得和流水似的,也不会怕。 那时的生死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活着的人是热的,会跳动的,鲜亮的,死了的人也是能摸得到的,身上还残存着方才拼杀时流动的热血的余温。 可这般情况,却让昭军一众着实怕了。 活生生的人,在风雪里面找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平日里死了兄弟还有机会抓着尸体哭天抢地一通,好好用热血和烈酒送他们上路。 可这一回,伸出手来,甚么都抓不住,也再摸不到那些人的影子,那怕是尸体…… 害怕,没有人敢说不害怕,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害怕了,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白毛风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众人缩在山窝里,除了恐惧一点一点填满整个心房,众人也都感觉到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变冷了。 宁翊寰小小声哭腔道:“我脚没有了……”这种情况下冻得没有知觉是常事。 燕齐谐在她耳边道:“不许哭,眼泪流出来结冰了也不怕把脸冻裂。”丝毫无平日里调笑戏谑的语调,只是把宁翊寰楼得更紧了。 一旁的宁翊宸陆冥之看起来相对无言,其实已经用眼神的动作吵了好一阵了,原因很简单——乳娘不在跟前,现下在哪儿也不知道,衡哥儿要吃奶,哭了半晌了,宁翊宸要给他喂奶,但扯开衣服显然要冻死。 陆冥之不让。 宁翊宸力气小,被陆冥之紧紧箍着,挣不过他,又被风吹得张不开口,瞪了他好一阵,眼睛里面火星四溅。 二人僵持着,衡哥儿的哭声越来越小了。 忽的,有一团东西抖了抖身上的雪,站起来了。昭军众人的外围卧着的是马群,大家的战马,卧在最外围勉强挡了挡风。 来的是陆冥之的马,摇摇晃晃到他身前,舔了舔他的手,他想唤它一声儿,却忽的想不起来它叫甚么名字了,他愣了愣——他就没正经给他起过名字。 这匹马是当年在宣平抢的那一拨儿胡马的其中之一,他当年年少清高,这也不算是多么上好的马匹,总想着今后换更好的,便只一直“良驹,良驹”的叫着,高兴了还随便“乌骓、的卢、赤兔”的乱喊,心里希望着它是一匹真正的良驹。 却不曾想,这不是良驹的“良驹”,它也陪了他四五年了。 这马舔过他后,一把拔开了宁翊宸腰间匕首,那是陆冥之贺她十三岁生辰的礼,良驹把匕首衔在嘴里,朝陆冥之眼前一送。 这是……这是要…… 陆冥之愣住了,良驹见他没反应,衔着匕首直直怼上了陆冥之的鼻尖,怼的它差点儿仰面朝天翻倒。 陆冥之冻得瑟缩,眼眶却有些发热,更有些羞愧,他当它是个畜生,不曾想它却是个有灵的,还这般待自己。 陆冥之接过匕首,闭上眼睛,一匕首扎了下去,手上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眼里也有…… 宁翊宸伸手堪堪接了一捧,送到衡哥儿嘴边,衡哥儿饿极了,张嘴吮吸了起来,拿手捧不住了,马血流的到处都是,滴在地上,猩红猩红,在漫天漫地的白里看着妖异如同花朵,美得绝望。 宁翊宸也眼眶一热,流出眼泪来,打在衡哥儿脸上,他耸了耸鼻尖儿,哼哼了两声,喝的东西又从嘴里漏出来,滴滴答答,落在身上,热的。 最令人割舍不下的不过生死,生死面前,人人都只是匹夫。 活着,活着真好。 不止陆冥之,很多人都忍着心痛伤了自己的战马,大多的战马也懂事了一般一声不吭,一朵一朵娇异妖娆的红花开在雪地里,阔大的天地,除了白毛风凄厉的哀嚎,安静得听不见活物的声音。 有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缓慢的,劳累的,仿佛担了千斤重负,一下一下,敲着鼓点,听得整个人混混沌沌,可它毕竟还是在跳动,只要它还没彻底停下来,就还有希望。 活着,一定要活着,活下来。 宁翊宸后来意识有些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恍惚惚看见雕梁画栋,她瑜二哥哥和娘亲在远远的地方站着,宁瑜身后还拖着个尾巴似的宁翊寰,几人笑道:“阿婴下学回来了?做盛淮安盛首辅的第一位女弟子,甚么感觉呀?” 又一个恍惚,是宣平内城春日漫街飞的白梨花,她手里拿着夺了魁首的诗句,看见十一二岁的陆冥之轻轻从肩上拂下月色一般洁白通透的梨花瓣子。 梨花瓣子渐渐成了艳红的颜色,成了大婚那日秀在鞋上的石榴蝙蝠,百子千孙…… 百子千孙……她看见了陆士衡,小小一团蜷在她怀里。有人在耳边唤她,语调焦急:“阿婴,阿婴!”她恍惚间分不清这是真是假。 “雪停了。” 第七十四回:暗流 昭军一行还未走到巩昌,便于河西遇大风暴雪,白毛风不知吞噬了多少冤魂。 陆冥之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燕齐谐念统计:“死亡军士一百四十七人,随军妇孺三十二人,战马二十一匹,生死未卜八百八十二人,战马八十三匹。” 陆冥之低着头,道:“可有派人去找陈把总和秦把总那两队人?” 燕齐谐道:“找了。” 陆冥之:“情况如何?” 燕齐谐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未果。”他看了看陆冥之,见他不说话,又开口道,“怕是已经……”语气沉重,重的人透不过气来。 未有人动一兵一卒,仅仅是白毛风,就让他们这样损失惨重。 陆冥之叹道:“怪我。疑虑太重。见那安江缅凯尔露过些杀意,便说甚么都要离开。”他深吸一口气,“该开了春再走的。” 燕齐谐似乎想翻翻眼睛,但终究没翻出来,他道:“等到开春,少说也得四五个月,你待到那时候,不说安江缅凯尔会不会对咱们下手,其他部族会不会看出端倪来去引镇安王。就算没人引他过来,小半年的时间,他早就找过来了。” 燕齐谐叹气道:“是形势所逼,怪不到谁的头上去。倘若不走,怕是要死更多的兵士了。” 天地之间,苍生皆白,死在河西的一千余人,魂灵不朽,英魂长存。 昭军众人在河西立了衣冠冢,陆冥之领头第一个以酒祭魂,一杯烈酒翻腕向下浇在了地上,昭军众人跟着也将手中的酒浇在了地上,烈酒祭地,浇在雪里发出声响,回荡许久。 另一杯烈酒灌给自己,灌得太猛,呛着了喉咙,甚至呛出了眼泪,他不是没喝过酒,甚至比起常人算是酒量甚好(除了燕齐谐那个怪胎),还没哪一次把自己呛成这样。 不单是亡故了许多兄弟的缘故。是他第一次感觉,他争不过。 他争得过人,却争不过天。 这想法在脑子里一晃而逝,被他拼命压了下去,他开口,沉声道:“祭天,祭地,祭英魂。” 身后的一众军士跟着道:“祭天,祭地,祭英魂。” 昭军还未行到巩昌府,还未踏进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地界儿,镇安王温杉还在西安府,冷眼瞧着昭军一众,在河西的地界儿艰难前行。 不知是温杉生性喜欢封闭还是怎的,总爱待在封闭的室内,点灯也只点极暗的一盏,叶斯波勒死后,这个习惯由甚。 “小王爷,京里派的那位新经略,您还是去见见罢,就算不议事,好歹也与他们饮宴一番啊。”阿克克烈道。 “不见。”温杉头也不抬,只细细擦拭着手中的色布孜克,那夜吹过一次之后,他也再不曾将这东西吹响。 阿克克烈面露忧色:“这传到上头去,怕是不好罢。” 温杉哼了一声:“谁传上去,陕西经略不好好带兵打仗,就顾着朝上传闲话,和言官学的甚么臭毛病。” 见阿克克烈又要开口,温杉瞥他一眼,道:“他们京里来的人,我最是瞧不惯,你瞧瞧那个薛廷璧薛小将军,在京里西郊大营的时候都快被吹成霍去病再世了,还不是埋在朵干了,在西北埋了一个薛廷璧不说,还又弄一群人过来。” “是当我的兵都是吃干饭的吗?”温杉不屑极了,“他们京里来的将领,譬如薛廷璧罢,也不过就是打打老进关内抢抢劫的鞑靼。只是抢粮食而已,又不是要进京杀皇帝,喂饱了照样是天朝顺民,和宣平来的那起子穷凶极恶的,能一样吗。” 阿克克烈又要开口,再一次被温杉堵回了话头:“阿克克烈你先别说话。还又来,京师里能拿的出手的,能带兵的还有哪个?老的都被我那混蛋堂兄给砍了,年轻的我数都能数出来是谁。” “薛廷璧,嗯,人已经死透了;卢道升,呵那个愣头青;还有,还有谁,嗯,把鞑靼逼得退军百里的李为梁是不是,百里,那还不退到海里去,他把他那小水仙儿从窑子里头赎出来没有。还有谁……” 温杉轻蔑一笑,道:“想不起来了。这回来的是谁?” 阿克克烈道:“卢道升,调来陕西前才加了官。” 温杉道:“果然是。还不如薛廷璧呢,我更不想见了。人薛伯琮不过是副将,他就直接当经略了,嘁,不见不见。” 温杉把手里的色布孜克收起来,又把脚搭在桌子上了,他道:“京里那群纨绔,我谁都不想见!”其实他自己这样,更像是个纨绔。 阿克克烈道:“不止卢道升,还有廖明远,虽说这廖明远比卢道升年长,但这回却屈居卢经略之下了。” 一听这个名字温杉更是觉得啼笑皆非了:“廖明远?他不是在天津卫塘沽口领水师吗?到这儿来做甚么?划沙子吗?” 温杉哈哈地笑出声儿:“京师这般疲软无力,我那堂兄还想着削藩?” 他接着道:“如今手里有着精锐之师的,一个我,呵呵。一个河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广阳郡王。原先还有个宣平侯陆家,还不是首当其冲让他砍了,这下可好,宣平的起义军可不就闹起来了。” 阿克克烈道:“小王爷慎言。” 温杉不屑极了,道:“我人生的前八九年可不都在谨言慎行,又有何用,反倒是我满嘴‘胡言乱语’之时过得更舒坦。阿克克烈,你可别和我在这汉人的圈子里待了许久,好处没学多少,坏处却学了个十成十。” 阿克克烈道:“小王爷说笑了。” 温杉轻轻挑眉,道:“西安府是我的地界儿,整个陕西承宣布政使司都是我的地界儿,我说不相见卢道升和廖明远那两个兔崽子就不见。” 他看向阿克克烈道:“你去替我见他们罢,镇安王的心腹,又年长,去见他们够资格了。” “见我还得好一通见礼的,也不嫌麻烦。”温杉阖上了眼睛,轻轻道,“等见完了,给他们指个路,让他们自己会陆四郎去。让这群杂碎身先士卒,先给咱们把路踩平了。” 第七十五回:明潮 屋里燃着碳,地龙也烧了起来,纵然外面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屋里人竟是冒出细细的汗来,喝下一口热汤,更觉汗如雨下。 “王爷近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怕给经略大人过了病气去,是以今日便由老夫作陪,老夫先干为敬,聊表歉意。”阿克克烈仰头灌下一杯酒,在座的卢道升和廖明远也回敬。 卢道升率先开口,道:“我原先一直远在京城,不曾尝过这西北地方的吃食,今日一尝,果真不同凡物。” 阿克克烈道:“我们小地方,招待不周也请见谅。” 卢道升笑道:“西安府十三朝古都,怎能说是小地方,这位大人过谦了。” 不待阿克克烈回话,廖明远先开了口:“不知你家王爷何时病好,我们何时才能见上他的尊面。” 阿克克烈神情微微一滞道:“这……王爷这病有些不好说……” 廖明远冷哼一声:“甚么病王府里的太医都看不好,要不要禀了万岁,遣个宫中太医过来?” 阿克克烈闻言一顿杯子,笑道:“二位大人来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是为了清剿逆贼的,王爷的私事就不必过问了罢。万岁遣二位大人过来,不过就是觉得您二位领兵比我们王爷领得好,与其在此处问我们王爷甚么时候病好,甚么时候能和大人您一同饮宴玩乐,不如现下就去寻寻昭军的下落,想想怎么讲逆贼一举歼灭了才是。” 廖明远眼睛一瞪,还待开口,卢道升赶紧打着圆场:“廖大人也不过是担心王爷病体,说话急了些,望王爷莫怪才好。” 阿克克烈道:“现下看二位大人吃得差不多了,我早为二位大人收拾好了下榻之处,二位大人不如早些休息罢。” 说罢唤了僮儿进来,要带他二人去歇息,自己先行走了。 廖明远“哼”了一声:“也不知这镇安王是个甚么意思,自己不见我们就算了,还弄个胡人来接待我们,哪有如此蔑视天恩的。” 卢道升似有些瞧不起他:“那阿克克烈是镇安王的心腹,王爷本就是个胡姬的儿子,这样也无可厚非,再者说。”他瞥了廖明远一眼,“万岁的天恩甚么时候担在咱们,不,担在你身上了。” 廖明远忿忿看他一眼:“一个胡姬生的杂碎也做王爷了,不过是个小妇养的。” 卢道升额头上青筋都跳了起来,怎的,他自己就是个庶子,就是个小妇养的,但他也是自家最出息的儿子,如今廖明远说这话,也不知是个甚么意思! 廖明远见他有怒意,道:“黄口小儿。”说罢拂袖就走。 廖明远大步踏出去,没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卢道升立在原地,手上握着杯子,捏了好一阵,捏得骨节都发白了,终于忍不住,将那杯子砸在地上:“你廖明远一个领水师的,上西北来瞎掺和甚么!就算我是个姨娘生的,我是个刚及冠的小子,我也是你廖明远的将首!” 那杯子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温杉在室内,听完阿克克烈的话,不怒反笑,笑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道:“哎呦呦,现在能拿得出手的,都是这般货色了吗?这万岁手里的人,竟是还不如我们那几个地方上的藩王。” 阿克克烈道:“这……虽说他几人有些毛病,但到底打起仗来,还是有一番能力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坐到了这样的官职。” 温杉摆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是打过鞑靼的人,都是霍去病在世,哈哈哈哈,可这几位格局眼界儿也忒小了些,当真是京里望族出来的吗,怎的全都一副暴发户嘴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止不住,“我现下觉得,这薛伯琮是真的不错,太不错了!简直就是京中世家子弟的典范!” 温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快,你快给他们指个路子出去,让他们赶紧找那玉面陆四郎玩玩去,昭军走到哪儿了?到巩昌了没?赶紧从西安府滚出去罢,再待着,还不日日要被我笑死。” 阿克克烈问:“不留他们等过完年节开春了再走?” 温杉几乎笑喷了:“就这两个杂碎,还指望我留着他们过年?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想了想,又道,“不不不,你给我递个折子上去,递个几百里加急的折子!不管跑死多少匹马都给我赶紧把折子递上去,就说我看他们辛苦,要留他们在这儿过年节,看看我那混蛋堂兄会有甚么反应!” “不不不。”他又想笑了,“万岁不会有甚么反应的,我就想看看这满朝耍嘴皮子的言官老儿们会说些甚么。” “快快快,赶紧找个文书替我写折子去。”温杉说罢又大笑起来,伏在桌子上,半晌直不起腰。 他口里的杂碎昭军,现下刚刚走到巩昌。 之前的巩昌知府因了个描金甜白瓷的茶碗被温杉宰了,如今新换了知府,是温杉从西安府调去的。 他虽说是个文官,却一直想效仿班超投笔从戎,谁知昭军光在荒郊野岭里晃悠,也不来巩昌攻城,急得他满嘴燎泡,日日上城头看昭军有没有攻过来,在城上摩拳擦掌,甚至调了一门炮上城。 后来有一天,这门炮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日来了一拨子起义军,应该是巩昌当地的,可偏偏觉得自己队伍的旗号不响亮,想投靠了昭军,却奈何昭军这些日子神出鬼没不见踪影,便硬说自己是玉面陆四郎的队伍,在巩昌府城门底下叫嚷着要进去。 这位知府大人当时正吃着午饭,一听这消息可一下子来了精神,当即丢了筷子就跑,才剥开的两瓣儿蒜落在桌子上,大蒜皮子飞舞起来,看着像一只只大扑棱蛾子。 上了巩昌府的城头,知府大人朝下一瞧——底下一共就百十号人,盔甲散乱的不成体统。 知府大人轻蔑一笑,就这还虎狼之师!立即要亲自使了红衣大炮对着他们开上一炮才过瘾,谁劝都不顶用。 只听惊天一声炮响…… 炸膛了。 知府大人当场英勇就义。 陇西县城内的城墙根儿底下,站了几个人,瞧着是身着着短褐的百姓,等走近了,听见其中一个人轻声说道:“四郎我早就说了,这红衣大炮我又不是没捣鼓过,他就这样日日把炮摆在城上,我去往里头加些东西又有何难处?” 这一日,镇安王几百里加急请经略大人过年节的折子,刚刚好递上皇帝的桌子。 第七十六回:作伪 镇安王遣着阿克克烈,极为热情地请卢道升卢经略和廖明远廖副将留下来过年节,还没等两方客套完,镇安王的请安折子和巩昌知府城上英勇就义的折子,先后递上了皇帝的桌子。 万岁震怒了好一阵儿。 朕连过年节想建行宫同仙人们一同玩乐共求长生都不行,还得听一群老头子瞎叨叨,你们就留着昭军在巩昌,舒舒服服的过年节?门都没有! 瞎叨叨的老头子言官也震怒了好一阵。 巩昌知府都死守城门英勇就义了,你们还想在镇安王那儿吹吹打打过年节?简直罪该致死,罔顾天颜! 总之,这两人赶紧得从西安府滚出去,越快越好,赶紧扔到巩昌府去对付昭军! 温杉听了这话,笑得简直快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最后终于忍不住,翻倒在地,笑得直抽抽。 正巧遇上个被廖明远给了一锭银子,过来打探消息的丫鬟,见王爷滚倒在地,吓得“唰”得就蹿了出去。 她表示王爷快不成了。 廖明远:难道真的病的很重? 腊月三九天,卢道升一众一路向西,朝巩昌府去了…… 巩昌…… 燕齐谐进城好容易寻了酒,赶紧卖了几坛,如今正抱在手里,欢喜了好一阵:“终于进城了,我都不记得待在城里是个甚么滋味儿了。” 巩昌在大越时,也算是西北繁荣的大城市了,昭军一众在山林草原待久了,进城也不过待在乡野,已经许久没有进过城市之内了,好容易到了巩昌,早就想留下来补给补给。 这回是一拨一拨人装作良民进到巩昌城来的,在那位倒霉知府英勇就义之前。 那会子进出城还查的不严,昭军一众不过用了七日,就完全进了城内来了,谁知第八日楼上红衣大炮就炸了膛,现在城门口贴的全是找昭军的,哪知这几人早就进了城里来了。 昭军一众原本打算留两日,补给补给便走,但现下盘查成这个样子,昭军一众也不敢轻易出城。 城门口查的比城内严得多,贸然出城只怕被发现,又有折损,只好暂且在巩昌府待一段日子了。 燕齐谐满面不屑,道:“就那日来的那几个,也好意思说是咱们昭军的,我怎的不知昭军何时有这么盔甲都穿戴不齐的兵士了,哪个末等兵士敢这般,还不被什长骂个狗血淋头,哪个什长手底下敢有这样的兵。” 陆冥之道:“可别吹嘘自己了,前些日子新招的,可不见得有多好。”原先在河西折损的人也多,去往巩昌之前,又招了一拨儿新的少年,离巩昌近的地儿,已是富庶起来了,全然找不到原先边境少年的那股子狠劲了。 燕齐谐扬了扬眉毛:“哎哟,还有你陆将军带不好的兵?”他将酒坛子搁在桌子上,道:“别给分什长了,你亲自带得了。” 陆冥之“嗤”了一声儿:“我亲自带他们?好的到不了我跟前儿,那懒散的反倒能跟我,让大家怎么想?” 燕齐谐想想也是,又道:“那就撂给汪重六那老头子带,他又凶,管得又极严,若不是年龄大些体力不济,早就过了考绩升参将了。” 陆冥之道:“若是这些个新的带得好,便升了参将罢,带兵带的好也是一桩功绩了。” 燕齐谐笑道:“也是。”旋即又道,“我带的神机营,大都是宣平的老人,素质的确都高,但总觉着人少了些,不如也分我几个。” 陆冥之道:“随你。” 大炮笨重,昭军统共就不过十余门,准确的说,真正威力极大的重炮(红衣大炮)只有一门,余下有四门灭虏炮,另四门还有燕齐谐改造的轻便改良版,还没名字,技术不成熟,射程太近,威力小,还不如那十门佛朗机,但好在轻便易移。 炮兵走得慢,是以都未进城,仍是由信得过的人领着,先运了炮避开官道,先行往西安府去了。 提到神机营,燕齐谐不经又想起了那位知府大人,笑道:“这家伙还当真是个腐儒,打仗不听武官的,偏偏要自己上去耍威风,好了罢,着了我的道儿了罢。” 陆冥之站起来道:“是是是,就燕师爷你知道抖机灵。” 燕齐谐付了银钱,边往外头走边道:“甚么叫抖机灵,我是有真才实学的。” 因了在巩昌怕是要多待一阵子,昭军一众分散在巩昌城内各处,原先是铁匠的,去了铁匠铺子,原先做商人的,草市里早就摆起了摊子,原先是农人的,城郊寻了庄子,装作拖家带口逃难来的,被人家收作了佃户,伪装成百姓藏匿在各处。 是以,方才陆冥之燕齐谐一路过来,倒是见了不少熟人,忽的燕齐谐不知被甚么吸引了,便要拉陆冥之过去看。 是一张告示。 陆冥之抬脚要走。燕齐谐却道:“又不是捉咱们的,看看呗,说不定能有甚么不得了的消息呢。” 说罢略略读了起来。 “镇安王是不是闲得慌?”燕齐谐撇撇嘴,“因为死了知府,所以乡试要重考?还要在巩昌府考,要考也得去西安府考啊?这也太荒唐了罢?”燕齐谐惊道。 温杉在某处打了个喷嚏——他被几个言官参了,骂得好一通惨,更让他痛恨儒生了,为了折磨这些家伙(他自认为),他想出了个更荒唐的法子。 原本今秋已经考过的乡试,今冬重考一次,还要在更西边的巩昌府考,折腾的那些原本已是举人的,准备着明年就要考春闱的人们哭天抢地,重新准备考举去了。 燕齐谐叹了口气,道“没意思没意思,走罢。” 陆冥之笑道:“要来也是你,要走也是你,你才是那个真真儿没意思的” 拐来拐去,愈走愈偏僻,是要到了几人的住处了。 陆冥之走在前头,走着走着,忽的大叫了一声:“呔!” 燕齐谐在后面一时间没看见,赶紧窜到前头去,只见个儒生打扮的人倒在地上,似是被抢了钱财,那贼人听见声音,已经跑远了。 陆冥之正待去追,却见那儒生有些不对,伤势甚重,便想着救人要紧,谁知上前一看,那人已经断了气了…… 第七十七回:儒生 “啧。”陆冥之道,“倒也是可怜。” 燕齐谐上前,拾起散落满地的几张薄纸,取了没沾血的几张,粗粗读过,道:“竟是个今岁的举子?”他皱眉,“方才才看过加试的,这就遇上了个举子,真是巧。” “方尚河?”燕齐谐读道,眼珠子一转,道,“哥哥不若你替他考试去?” 陆冥之气笑了:“我不会作八股。我家武将出身,到底兵书读的多。” 燕齐谐蹲在地上,道:“那我替他考去,我会作。” 陆冥之满面无奈:“你替他考?你可比镇安王还闲呢。” 燕齐谐道:“你不知,那告示底下写了,这回的解元,就能直接去给新派的知府作主簿。” 陆冥之道:“能考到解元还不明年赶紧上京考春闱去,何必待在这儿做个小小的主簿。”他忽的愣了愣,“你是说,这主簿你去做。” 燕齐谐一挑眉:“可不是?他方尚河未必想要做这个主簿,可是,我想啊。”他接着道,“新的巩昌知府,可还没走到巩昌呢。” 这巩昌知府还真是个高危职业,没过几个月,就死了两位巩昌知府,这第三位……现下,也是生死未卜着…… 回了住处,燕齐谐迅速的不见人影了。 宁翊寰一脑门子官司:“这兔崽子要干嘛?” 陆冥之道:“读书考举。” “考举???”宁翊宸宁翊寰姐妹俩张大了嘴,弧度出奇的一致。 “小五怎的忽然想起了要考举,他不是最厌恶那事儿了吗?”宁翊宸先开口了。 陆冥之便把先前遇到方尚河的事略略给大家说了说,宁翊宸点了点头,笑道:“这也不失为是个好主意。” 宁翊寰却疑惑道:“他原先说他在家里厌恶考举作文章,他到底是会作不会作文章。” 陆冥之道:“你可不知,原先他在宣平的时候,被他父亲逼着考科举,当时都过了院试,是秀才了,后来我才知道,宣平历来出的那几个十来岁小秀才里,竟然是有他一个。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还真是少见。” 宁翊宸说:“小五聪慧,无论科考不科考,都瞧得出来能力。”旋即又骄傲起来,“我先前还做过文章寄给我夫子看过呢,那会子我可同小五差不了几岁,若为男儿,不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秀才。” 陆冥之立马拍她的马屁:“可不是,可不是,盛淮安首辅称的‘甘罗之姿,晏婴之才’难不成是假的。” 宁翊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不如去看燕齐谐读书,虽然……去看他读书可能会被他的无尽提问和无尽说教逼疯,但也好过看这场面,便一小下,一小下的挪走了,紧接着,飞奔向书房 燕齐谐:“啊啊啊啊小寰子你竟然来关心我读书,快来佳人研墨红袖添香啊!!!” 宁翊寰:“滚。” 燕齐谐痛哭流涕(装的)。 宁翊宸回过神儿来:“小寰子呢?” 陆冥之:“不知道啊。” 还没等二人说甚么,却听见衡哥儿哭了起来,宁翊宸赶紧抱起来哄去了…… 腊月的时候,雪又落了下来,燕齐谐还真是一副寒窗苦读的样子,倒是教众人心生感慨。 倘若,这世道是个太平盛世,大家也不曾经历过这样多的变故,是个普普通通的耕读之家的孩子,便也该是这样罢?读书,耕田,织布,考科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娶妻生子,家族繁茂…… 经历了那样多普通人想都没想过的事儿,这样的简单和普通,反倒变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这样幸福的日子,终归是假的,过不了多久的。 雪停之后又一次落雪的日子,燕齐谐该上科场了,三人都去送他去考场,好一番叮咛嘱咐,水和干粮都备得充足,周身也裹得暖暖的。 “你去考场可不比在军中时,日日操练,这回进去一坐就是几日,你……”宁翊寰顿了顿,忽然咬牙切齿,“你可把衣裳穿好,切莫冻死了,在里头冻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是是是,小寰子说的是。”燕齐谐点头,“为夫都听你的。” 宁翊寰一拳打在燕齐谐身上:“还不快进去!等会子便要迟了。”说罢猛地在他背后搡了一把,回头就跑。 宁翊宸“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她老是这个样子。” 陆冥之看向她,道:“若是咱们也是寻常耕读人家的夫妻,我要是去考举了,你可送不送我呀。” 宁翊宸道:“送,铁定送的,说不定我还跟你一起进去考了。” 陆冥之闻言不禁笑了,道:“若是当真做起文章来,那我可说不准,我怕是当真要不如你的。”他想了想,又笑道,“说不定,你到时金榜题名了,又有把个郡主、县主的看上你,讨你做仪宾去。” 宁翊宸知道他是在调笑她在河西草原被那尧乎尔的乃雅小郡主“看上”的事儿,佯怒道:“四郎你可想好了,我可真去考了,给人家做仪宾去,不要你了。” 陆冥之忙道:“姑奶奶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到时连我和衡哥儿一齐不要了,这我可怎么办。” 宁翊宸见他这般,笑得直不起腰,直道:“咱们也赶紧回去罢,小寰子她一个人别找不着路了,她可不比小五,扔在荒郊野岭里都丢不了。” 两人便转身往回走,乡试一考九天,自然是等燕齐谐考完了再过来接他。 谁知等到第九天,出了些状况——宁翊寰贪食了不知哪个街边无良小贩卖的吃食,闹得上吐下泻,这几日颜初又并未和几人待在一起,宁翊宸便遣了陆冥之出去寻颜初回来,寻不到颜初也随便找个大夫抓两副药回来。 这么一来二去的一耽误,竟是误了接燕齐谐回来的时辰。 等到这位冒充方尚河的燕齐谐出来,只觉得寒风萧瑟,生生打了个冷战,看着其余本地的考生都是拖家带口声势浩荡地来接了,挤得燕齐谐到处乱窜,更觉瑟索。 燕齐谐打了好大一个喷嚏,缩缩脖子,他很想仰天长啸:“说好的都来接我呢???” 第七十八回:解元 巩昌府重考的乡试也要放榜了,那榜下头立了好大一群人,乌央乌央的,探头伸脑,全在往那榜上瞧。 陆冥之一行人,并一个被捉回来给宁翊寰看病的颜初,一同往那榜底下走,宁翊宸边走边笑道:“平日里都是桂花飘香的时候放榜,是以叫桂榜,这回偏偏是在下雪的时候放榜了,改称雪榜好了。” 陆冥之点头:“说得有理。” 燕齐谐哼哼道:“我考完没人过来,放榜时倒是来得齐。” 陆冥之不禁嘲他:“你又不是个小娃娃,还非得有人来接你么,这巩昌府才多大地界儿,丢不了你。” 燕齐谐道:“哥哥您也说得有理,成不?得了得了,看榜。” 众人齐齐朝那榜上开去,还没看清楚呢,就听旁边儿个须发皆白的男子大笑道:“中了中了!我中了!我上回还没中呢这回就中了!”说罢就要跪下磕头,冲着那榜拜了又拜:“王爷千岁,王爷千岁,草民叩谢王爷开恩科。” 闹得陆冥之几人赶紧往旁边避让。 那男子身旁人笑着问他道:“盖学智,你中了?” 那盖学智道:“中了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中了。” 旁边那人道:“不容易啊,从三十几岁考到六十几岁,终于中了。” 几人听罢朝榜上看去,终于在榜末找到了盖学智的名字。 宁翊寰看完了盖学智,忙着找燕齐谐,却满榜找不着他的名字,着急的戳了戳他:“兔崽子你不是很厉害吗?我怎么找不找你,别是没中罢!” 燕齐谐问道:“你找的甚么?” 宁翊寰道:“燕齐谐啊。” 燕齐谐嘴角抽了抽,心道燕齐谐是个朝廷钦犯,你要找还不如去城门贴的通缉上去找,他无奈,俯下身子,道:“我叫方尚河。” 宁翊寰这才恍然大悟:“嗷!我忘了。” 燕齐谐装作掩面大哭:“你连你夫君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方才那盖学智看见燕齐谐大哭,优哉游哉踱步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年轻人啊,不要伤心,这一回没中不还有下一回嘛,贵在坚持,瞧我,考到六十几岁,才中的,你一回两回没中也不要紧的。” 燕齐谐抬起头来,道:“我中了的,我叫方尚河,不信你看。” 盖学智抬头望去,只见那方尚河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是解元无疑了。 盖学智颤抖起来,问燕齐谐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燕齐谐正色道:“过了年关便十八了。” 盖学智听闻,忽的两眼一翻白,就厥过去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儿。 颜初职业病上来压不住,赶紧上去,一边看他一边大喊:“这盖学智有家人没有?” 忽的扑过来个老妇人,扑在盖学智身上大哭道:“苍天无眼啊,老头子你好不容易中了举,却又闹成这样,啊呀呀呀,教我怎么办啊,教我怎么活哟!”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在盖学智身上起不来。 颜初:“你快起来。” 那老妇人不理会他,继续大哭道:“没天理啊!我一家老小孤儿寡母以后怎么活啊!” 颜初:“你快起来你压着我要施针的地方了!”说罢叨叨了一堆医理。 那老妇人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个大夫,赶紧让开来让他诊治,站起来后,看到了站在一旁满脸惊诧的,冒充方尚河的燕齐谐…… “你这小崽子!莫不是你刚才说了些甚么,气得我老头子都厥过去了!”那老妇人上前一把揪住燕齐谐的衣领。 燕齐谐是个军中待久了的人,不说武功盖世也算拳脚了得了,这一般的百姓根本奈何他不了,见那老妇人的指甲就要抓上他的脸,赶忙避开,轻轻一别她的手就逃离了控制,一连逃开好几步。 那老妇人还要上去捉他,却被陆冥之扯住,箍住她手臂,那老妇人立即大嚷大叫起来:“打人了打人了!这有人打人了!” 颜初道:“别瞎嚷嚷了!”说罢两针扎醒了盖学智,那盖学智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见他老婆子在那儿和陆冥之燕齐谐大喊撒泼。 老婆子扑将过来,大喊道:“老头子!” 盖学智“哼”得一声,又厥过去了。 颜初赶忙摸他脉,才摸上去,就扯扯嘴角,道:“赶紧弄回去罢,甚么事都没有,弄回家就醒了。” 周围人看闹得这一出,全都围过来看,各个都口中啧啧,嘲讽着盖学智夫妻二人,看得那老婆子面上发热,向众人啐了一口:“我呸!都看甚么看!赶紧都到一边儿去!” 说罢,拖着她家老汉起来,架着便走了,宁翊宸看过去,笑道:“现下倒是能走了,可真是奇了。” 颜初道:“他刚醒来,又昏过去,第二回就全然是装的了。” 宁翊寰问道:“为甚么要装昏,是想讹咱们吗?” 宁翊宸道:“这倒未必,大约……是觉得丢人罢。” 宁翊寰有些生气,两颊气得鼓鼓的:“他们这般待咱们,怎的不去打他。” 宁翊宸笑道:“同胡搅蛮缠之人打架,不也成了胡搅蛮缠之人,况且,咱们先下原本就身份尴尬,再闹出大事来,岂不是要被捉了去。” “得了。”宁翊宸道,“咱们先回罢,免得再生出些旁的是非来。小五明日报到去就成了。” 她忽的想起一事,问道:“新的巩昌知府何时能到?” 陆冥之回:“咱们的人打探回的消息,只怕是今晚了。” 宁翊宸嘴角一弯,回头走了,口中说道:“甚好。” 小年夜了,建平十五年,也快过去了。 巩昌知府车马劳顿,感染了风寒,到巩昌时还病着,发着高热,大夫说这病极容易过了病气给别人,闹得他赶紧把自己裹了起来,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一眨一眨。 这位巩昌知府寒门出生,唤作左明义,才谋得了外放,身边既无亲信也无人伺候着,全是镇安王给派的人,谁知这位体弱多病的知府大人只身到西安府时,便已是这副裹得只剩眼睛的样貌了。 众人都有些奇怪,看他生的算高大,怎的身子这般不顶用,镇安王温杉遣来的人都一直在考虑他能不能活到巩昌,要不要禀了王爷,让上头再换个人来。 谁知,到巩昌第二日,他高热便退了。 第七十九回:高危 到巩昌府的第二日,左明义的高热就退了,镇安王派着跟他来的人啧啧了一阵,好容易是活下来了,不然大半年死三个巩昌知府,那这巩昌的风水还真是差得令人惊叹,只是…… 那人挠了挠头,给他看病的那个大夫今晨不告而别,骗了一大笔诊金就走了,呵。还有,服侍左大人的几个小蹄子,也全都找不着人影了,也不知上哪儿胡闹去了,等捉住了还不好好打一顿板子! 左明义也终究不裹得只剩眼睛了,众人瞧见他,都叹一句,这小郎君生的当真是好颜色,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样貌,面如冠玉,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单看眉眼姑娘一般的好看,唇红齿白,长身玉立,穿着文官补服,好一派少年风流。 啧,生的还真祸国殃民。 只是……怎的瞧着有些眼熟…… 巩昌的人和镇安王遣来的人没想到,这位“左明义”,实则是所有人翻了个底朝天在找的那一位。 新晋的主簿方尚河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皮猴子似的俯身揖礼道:“大人。”,等直起身来,偷偷在他耳边又唤了声儿:“哥哥。” 左明义微不可见的翻了个白眼,悄声道:“好好的,莫胡闹。” 方尚河咧开嘴笑了笑,到一边儿去了。 这巩昌知府当真是个高危职业,这哪是今岁第三位巩昌知府啊,这分明,就是第四位,第三位,实际上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他昨晚就咽了气的。 昨晚巩昌知府左明义还发着高热,喝了一服药,早早就裹着被子睡去了,给他看病的大夫就歇在府中。新来的丫鬟年纪小,在旁边的耳房里压低了声音嘻嘻哈哈,几个女孩儿正相互拧着对方身上腰间的软肉,打闹成一片。 一个姑娘忽的打了个哈欠,道:“我怎的忽然困起来。”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还没说出第二句话来,她身旁的女孩儿已经睡倒在她的腿上了,她努力的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最终越来越沉,渐渐的,意识就一片混沌了……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儿,有人紧贴着墙就进来了,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他看这一地的女孩儿,轻轻“啧”了一声,轻道:“对不住了。”说罢扛起两个,就跳出门外了,来回不过两三趟,几个小丫鬟就全弄出去了。 到了外面自然有人接应,只说是有家回家,没家安排个别的地方做活儿,总之,再回以前那地方就是死路一条,一番威逼利诱,唬得几个女孩儿一愣一愣的,作鸟兽散了。 当然这是后话。 歇在厢房里的大夫到是警觉,早早觉得主簿方尚河给他点的香有问题,心道也不知这方大人安的甚么心,急急就出了门把那香倒在地上,等回了房,他却骇得面无人色,险些惊叫出声——他看见一双眼睛,纤长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盯着他,眼瞳在月光的映照下明亮如星。 那大夫还没叫喊出声儿来,便被陆冥之捂住了嘴,颈后敲了几下,人就昏死过去,被扛着出去了。 这大夫不像那几个女孩儿,不知如何解决,只好先让昭军中人捆着,看着不让跑罢了。 当这些事儿发生的时候,左明义服了安神药,睡在自己房里,甚么都不知道。 当陆冥之踏进他房里的时候,他还睡得安稳,任陆冥之拍打他的脸,也没有丝毫反应。 陆冥之想着,这家伙睡得这般死,直接丢出去和那大夫待在一起就成了。 他拖起左明义,往自己肩上扛,这左明义身量修长,和他自己差不了多少,扛起来……有些不好弄,他折腾了半天,才把他弄起来,好在这人不算重,还能扛着行动自如。 左明义脸朝着陆冥之的后背,被扛在了肩上,依旧呼吸安稳,安安静静待在陆冥之肩上,任由陆冥之大步踏了出去。 陆冥之走到门口,抬脚跨门槛时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猛地把身上的左明义摔在地上。 他方才感到后心一凉,金属入体,拔出来时温热的血就流出来了。 左明义翻在地上,喉咙里卡着痰,笑不出声儿来,只发出“赫赫”的声响,他手里拿着个匕首,上头沾着血,夜里瞧着寒光闪闪。 他这是早就醒了?! 亏得这左明义是个书生,力道弱,扎得也有些偏,不然这么一下,他陆冥之怕是就要交代过去了! 也顾不得想他是甚么时候醒的了,先得控制住了他再说。 陆冥之心下懊恼,心道今日反倒在阴沟里头翻船了,他不顾身上得伤,先一脚踢在左明义手上,将那匕首踹在了地上。 抬手想将左明义从地上拎起来,却不料那左明义爬了几下上前抱住他的腿,死死抱住,甩也甩不脱。 陆冥之抬手要敲他后颈,只想敲昏过去完事儿。谁知…… 谁知这左明义一手抱住他腿,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把小匕首来,又细又窄,还不足女孩儿手掌长。他拿着这东西,正要往陆冥之身上刺。 这东西寒光亮了亮,闪着了陆冥之的眼睛。 陆冥之劈手挡过,一把握住了冷光凌冽的刃。 他有些恼了。 先前想留左明义一命,没下过死手,甚至怕伤了这家伙,自己自诩拳脚了得,却被个书生伤着了。 陆冥之心中道一声何必。 不顾手上疼痛,捏在刃上就把那柄小匕首从左明义手中夺了出来。 左明义不认得这是谁,也没料到他力气这般大,被劈手夺了武器,有些楞楞的,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下一刻,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冷,发不出一丝声响来,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颈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眼前彻底一片漆黑了。 陆冥之手上拎着左明义的尸体,拖着就走了出去,心想着等会子叫小五回来,将这满地狼藉收拾了。 真麻烦。 陆冥之耸了耸肩膀,身上的绷带摩挲着衣料。 巩昌知府果真是个高危职业。 第八十回:内外 卢道升和廖明远领着一大群人,行走得慢,行了将近一月才走到巩昌,说是因着人多行的慢,实则是这两个人路上闹起别扭来,耽误了许多时间。 卢道升气得整个人打颤,你廖明远想加官进爵,想打压我,也得看看时候呀!现下不但没找到昭军,反而迟迟未到巩昌,若是还没到地方,就让昭军窜到了巩昌,那岂不是枉顾天颜。 陆冥之心道,他们怕是在路上过了个年。 过完年的经略大人,终于在建平十六年正月抵达巩昌城门下。 大军自东往西行,先到了东边的永安门下。 巩昌城是一座极大的城池,周长俗称“九里三”,东南西北分别有永安、武安、静安、清安四个城门,门高墙阔,城门上钉着硕大的梅花铆钉。 这巩昌城平日向来是开着城门共百姓进出的,今日奇了,竟是关着门,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出城迎接也就罢了,怎的还城门紧闭? 狗头军师撸了撸几缕山羊胡,大约是防着昭军进来罢? 廖明远一吹胡子,不屑极了。 卢道升唤了个嗓门大的在楼底下喊,要求进城补给,一群人在永安门底下央着知府左明义开门,那小兄弟喊得嗓子几乎冒烟。 结果喊了半晌,竟是无人理会,城头上的兵士朝下瞧了两眼,面无表情,该巡城巡城,该擦弓擦弓,仿若城楼底下两位大人一群兵士全都不存在。 廖明远在城下气得要摔帽子了。 卢道升心下起疑,却耐着性子,按住了廖明远,只说是大约怕是有起义军假作他二人名号,要往城里进,且先往北边儿清安门去罢。 这群人在底下绕城墙,全然不知道城里头发生了甚么。 由于经略大人走得太慢,巩昌城内的兵士几近全换成了昭军的人,前日刚接到经略大人的信儿,说是要到了,后脚就被镇安王派来盯梢的人给发现了。 为首那厮唤作郭斐。 当然了,人都换到这种程度了,再不发现那才是个奇迹。 于是卢大人在巩昌城下头绕城的时候,郭斐已然被捆了,五花大绑,只留着张嘴,这会儿正对着陆冥之破口大骂:“额(去声)把他妈日的个陆四郎,还跟额跟前装左明义,你是个甚么东西!” 燕齐谐见他气得连陕西话都爆出来了,觉着说官话没意思,连声笑道:“这咋是个缠头呢。” 郭斐不懂宣平话,也不知道甚么叫缠头,反正是骂他的就是了,他紧接着大骂,唾沫横飞,陆冥之坐在太师椅上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他:“骂完了?” 郭斐一愣。 陆冥之道:“看来是骂完了。”说罢拿了破月枪,炫耀似的,甩了个极漂亮的枪花,一枪扎过去,血光四溅。 燕齐谐在旁边嘻嘻笑,这枪花就是瞧着漂亮,实际甚么用都没有,他陆冥之就是为了吓唬人。 陆冥之转过脸来,血点子崩在脸上,地狱修罗一般,冷着脸,官话说的字正腔圆,道:“还有谁要来试试,我陆某人奉陪。” 余下一群没了主心骨儿,抖得筛糠一般,个个噤若寒蝉,其中一个开口道:“爷爷……” 陆冥之刚接了听了手底下人来报,皱了皱眉,道:“闭嘴。”旋即又道,“你们经略大人来了。” 陆冥之站起来,似乎有些雀跃,道:“等了一个来月,好容易到了,做官儿做的都快长毛了。” 他道:“走,咱们上清安门,会会这卢经略去。” 卢道升在城头下,拱手道:“左大人,吾乃陕西经略卢道升,见永安清安两门紧闭,不知是何缘由,还望速速开了城门,放我等进城补给。” 陆冥之站在城头,着了四品云雁圆领袍衫,顶上戴着乌纱帽,规规矩矩揖礼:“卢大人。” 陆冥之年轻时生的俊俏,甚至说有些秀美,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单看眉眼端的是姑娘家一般的好看,人又精瘦,长身玉立,穿得一身文官袍服,拱手揖礼,竟生出几分风流名士的模样。 卢道升受了礼,在下头等着他回话,回完话赶紧开门。 陆冥之道:“卢大人,在下玉面将军陆四郎,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卢道升愣住了,他说甚么? 廖明远火气蹭蹭蹭窜上了头,拿出画陆冥之的像来看,看了一眼,恼得揉成一团:画了个嘛玩意儿,怪不得寻不着。 这么个长得跟小闺女儿似的家伙,就是那玉面陆四郎? 廖明远从身后抽出支箭来,张弓就朝着陆冥之门面而去。 “铮”的一声,原先蹲在陆冥之身旁的兵士起了盾,箭就掉了下来。 陆冥之身后,站起来一排兵士,各个起了弓弩,刹那间万箭齐发。陆冥之扯掉身上袍衫,露出里面甲胄来,刀剑划痕中立显肃杀之气。 霎时战时就起了。 城内的百姓见今日大门紧闭,本就觉得奇怪,这战事一起来,立即鸟回巢似的进门去躲。 李三九一把掺起坐在院儿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道:“娘啊,怎的还在这儿呢,外头打起来了。” 那老太太糊里糊涂:“昭军打过来了?”现下大部分百姓,怕都是这么觉得,可这李三九猴精猴精的,竟是打探出了消息的大概。 李三九道:“甚么昭军打来了,那城里装知府主簿的才是昭军的人,来的是咱们大越的人。” 那老太太惊愕了起来:“就那个长的女子似的知府和镇日里笑呵呵的主簿,前些日子过年节,给咱们发粮食的?” 正月寒风里,李三九急的冒汗,他道:“是是是,娘嘞,快些进屋罢,等会子打起来再伤着了。” 那老太太嘴里喃喃地道:“多好的后生……多好的后生怎的成了昭军的人……” 第八十一回:善恶 卢道升一众并未想到这巩昌的“左明义”竟是有问题的,是以,来时大多人都未着甲胄,一时间打起来,众人反应不及,惨叫连连,没多一会儿,竟呈现出了损伤惨重的趋势。 卢道升一看不得势,下了令就要往回撤,那廖明远性子急躁,又倔强,指着卢道升就骂:“陆四郎那玩意儿生的跟小闺女儿似的,你竟然还怕他?” 卢道升气得七窍生烟:“您乐意待这儿您就待这儿罢,我领着人先走了。”撞城门的圆木也没有,神机营还在别处歇着,除了赶紧滚蛋没别的更好的法子,不滚蛋就等着挨宰。 卢道升当即下了令,打马就往回走,一干兵士也知自己如今是怕敌不过,见卢道升走了,全都跟着往回撤,端的是跑的比兔子还快。 廖明远跟前儿跟那几个,原先就是廖明远麾下的水师,也没见过攻城的阵仗,只跟在廖明远身边苦战,敌众我寡,刹那间就损伤一片。 廖明远见身边之人几乎损失殆尽,仰头对城上大骂道:“他娘的,陆四郎你丫给老子等着!”旋即招呼着身边的人,也打马往回撤。 李长冬见状,对陆冥之道:“末将愿领骑兵以追之。” 陆冥之道:“许你五千轻骑,且追去杀。”那李长冬刚要领命,又听陆冥之唤他,“李参将。” 李长冬站定了看他。 陆冥之道:“到底是京中来的,人多势众,且我等还不知他底细,只逐得远些便是了,别逼得急了。” 李长冬恭敬肃立,道:“末将领命。”说罢点了五千轻骑,由他去了。 燕齐谐摇起手上羽扇,啧啧笑道:“果真是做了官了不一样了,原先要是这般情况,你可都要亲自去追的。” 陆冥之瞥他一眼,道:“正月里寒风凛冽的,你还摇着把这么重的扇子,也不怕折着手。” 燕齐谐摇得愈发起劲:“折着手怕甚?不还有颜初呢。”他见陆冥之嘴一瘪,看样子是要打他,赶忙连声讨饶道,“哥哥,算是我错了,我知道你有旁的要紧事要做。” 陆冥之翻他个白眼,一甩衣摆朝城下走去,燕齐谐跟着他跑:“好哥哥,你倒是别生气啊。” 陆冥之听了直接笑了出来:“我何时说过要生气,你要跟上就快些来,别现在逞口舌功夫,一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陆冥之走下搂的时候,城内百姓正畏畏缩缩从家中探出头来,见陆冥之往大道上走,不知是要躲起来,还是从屋里出来,去干自己的营生。 宁翊宸不知从何处拐了出来,着了件浅杏粉的对襟立领短袄,袖口上缠枝绕着冬梅,上头罩着件朱红方领无袖短比甲,两三只蝴蝶飞在领上,下头系着牙白八宝奔兔的织金马面裙,站在那儿,朝他笑,她极为瘦削,穿着冬衣也不显臃肿,才及碧玉,娉娉婷婷的,瞧着就美好。 陆冥之开口笑道:“大冷天儿的,不说教你屋里歇着吗,怎的又出来了?” 宁翊宸笑道:“出来看看战事,看看你心里才踏实。” 陆冥之上前搂住她,道:“这么些年了,怎的还是这般瘦,倒像我不给你饭吃。” 宁翊宸笑着朝他身上靠:“幼时病久了,亏空下来的,怕是补不回来了。” 正说着,陆冥之脸色陡然一凛,伸手握住了一枚石块,冷着脸看向某处。 那男子见他看过来,骂道:“昭军杂碎!陆四狗贼,竟敢屠我大越官员,戮我大越兵士,还在我巩昌城内卿卿我我!”这话喊出来竟然是有不少人应和。 那男子说罢捉起长刀,就朝陆冥之宁翊宸而来,直刺宁翊宸门面而去。 陆冥之一手搂过宁翊宸,另一手劈手就去夺那汉子的刀。那汉子的功夫离陆冥之还差得远,眼睁睁看着刀被夺了,陆冥之反手将他扭住,立即就有旁的兵士来接,拿了长绳子三两下就捆成个粽子。 陆冥之冷笑道:“可不是柿子捡软的捏?还想伤夫人。” 宁翊宸容色镇定,仿若方才的刀光从未发生似的,也冷笑道:“前日还大人夫人的叫的欢,怎的今日就不认得我二人了?” 那男子怒道:“我敬的是我们巩昌知府左大人,不是他昭军狗贼陆四。” 见他被捆了,其余人虽有些怕,但见那汉子并未伤及性命,便也胆子大起来,“狗贼”“狗贼”地乱喊,只说是他玉面陆四郎杀人成性,十恶不赦,和那大越朝廷宣传的一般无二。 燕齐谐在一旁“哼”了两声,阴阳怪气道:“哎呦,你们几个前些日子过年节揭不开锅,还吃狗贼发的粮呢。” 那几个愣住了。 有人怒道:“方尚河,你个巩昌本地人,怎的帮着狗贼说话!” 燕齐谐笑道:“方尚河?你可看清楚了,我姓燕名齐谐,是你口中狗贼的‘帮凶’。” 众人中骚乱了一阵。 旋即又有人喊起来:“我们再不吃狗贼发的粮食,再吃我就自尽。” 燕齐谐眯起眼睛,嘲弄道:“那你到是剖腹啊,把先前吃的全都挖出来。” 立马有人说他们冷酷无情十恶不赦了。 宁翊宸笑道:“我们是不是十恶不赦我不知道,总归有几桩罪过你们可是坐实了。”她环视四周,“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还有,忘恩负义。” 宁翊宸眼尾本就上挑,这么讥讽起来,那一双眼睛瞧着更是摄人心魄,她道:“是左明义还是陆四郎,开粮仓给你们发粮的是谁,日日百姓家里转嘘寒问暖的又是谁?” “是。”她道,“是,没错,现下这城里的兵士,全都是昭军的杂碎!可这帮杂碎可有抢过你们一粒米,可有用过你们一根针?!” 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儿:“对,我们,我,都是这全天底下最大的混账!” 她立在街中间,立在阳光底下,朱红比甲火一般的鲜红。 陆冥之看着他,弯起嘴要笑,却又憋住了,冷着脸道:“卢道升和左明义何时就从西安府出发了,你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可他们究竟为何走了月余才到了巩昌,自己好好想想清楚罢。” 众人一时间不知说些甚么好。 忽然,那李三九的老娘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支着陆冥之道:“他是个好后生。” 第八十二回:是非 第八十二回 那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柱了拐,挨个点着陆冥之和宁翊宸,道:“他是个好后生,她也是个好女子。”转眼对着燕齐谐又道,“他也好。” “他那日来我家,领着他婆娘的,我儿子不在家,我正缝补着,他婆娘见我穿不进针,就上来给我穿针,等我活儿做完了,一掀水缸,见那水缸也打满水了。”老太太道。 她又一指燕齐谐,道:“那日分粮,大人家的小少爷还未满周岁,不懂事,拿了分给咱们的灶糖就要往嘴里塞,他给夺下来,闹哭了人家,哄了好一阵。” 那老太太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我管他是咱们大越的官员还是甚么,总之待我好的,就是好人!” 这番话一出,原先跟着起哄的那群人也不知道说些甚么了,只讪讪的偏过头。 陆冥之听了这话,脸也不拉了,对那老太太笑了笑,转脸对燕齐谐道:“那个闹事的,拉下去查一查,看看和镇安王有无关系,然后速速结果了。” 燕齐谐领命称是。 一众百姓没了热闹看,被再次拉下脸来的陆冥之瞪了几眼,吓得赶紧该干甚么干甚么去了。 陆冥之搂着宁翊宸往回走,听得怀里的她轻轻笑了几声,不禁出口去问:“怎么了?” 宁翊宸道:“许久没听过,有人不是因为我皮相好看而说我是好人,觉得有些有趣罢了。” 陆冥之:“阿婴当然千好万好了。” 宁翊宸翻他个白眼,道:“谁与你说这个了。”她道,“她怎知我们几个去帮他是不是在收买人心?我虽说是可怜他们那些个弱者,也很想帮他们,但我到底还是存了些私心,被这样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夸奖起来,竟觉得心中有愧了。” 宁翊宸叹气道:“咱们说是‘替天行道’,可谁人不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呢,无论是仍由这温家大越继续糜烂下去,还是揭竿起来推翻它,百姓该吃的苦还得吃,况且,这大越和他们也没甚么深仇大恨,天高皇帝远的,不如恨个离得近的你来的痛快。” 宁翊宸笑道:“说偏了说偏了。咱们揭竿而起,实不过是‘替己行道’,人人都是存了一份私心的,无论如何,这百姓该受的苦还得受,而且不管是温家掌权还是咱们掌权都是没法改变的,我没法子真正救他们。是以,她这样明明白白的夸我,说我是好人,我受之有愧,我当不起。” 陆冥之搂着她,轻声道:“我虽不用科举作八股,但家里私塾也是除了写八股文章之外,甚么都教,甚么都让读的。” 他捏了捏宁翊宸的脸,问道:“阿婴饱读诗书,可曾读过荀子不曾?” 宁翊宸打他的手:“莫要乱捏,脸都要捏大了。”旋即才回答他的问题,“读过的。” 陆冥之不管宁翊宸打他的手,继续捏,道:“荀子说,‘人性本恶’,谁都有私心,哪个都不是好人,咱们都是凡人呐。” 他道:“就像那几个闹事的,心里不知道在想些甚么,有些甚么目的,打的什么小算盘,只管扎堆儿抱团儿,说咱们十恶不赦。” 陆冥之笑道:“还有啊这种人,全都凑在一起,不辨真伪不辨是非不辨善恶,只管同声一气,才真真是蠢死了。” 宁翊宸笑道:“你还劝我。你可莫劝我了,我还不如多听别人说几声我‘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狂悖无礼’‘罔顾人伦’,我还更有动力些。” 陆冥之使劲儿掐了一下她的脸,道:“你这小东西,事情还真多。” 宁翊宸大声呼痛,使劲打他的手打了好几下:“疼疼疼。” 陆冥之逗她:“怎的,你都十恶不赦了,还不许我罚你了。” 一路走着,就快到住处了,陆冥之携了宁翊宸进去,就看见宁翊寰手里拿着布偶陪衡哥儿玩,见他两个进来,站起来,控诉道:“枉我带了衡哥儿这样久,闹起来,他还是只要娘亲。” 宁翊宸笑道:“我们小寰子辛苦,等衡哥儿大些,教他也孝敬孝敬姨母,可好?” 哄了几句,宁翊寰才高兴。 陆冥之抱了衡哥儿,便向他与宁翊宸的正屋走去。 他将衡哥儿放在小床中,小孩子依依哦哦的,宁翊宸上前,坐在床边哄了一阵,衡哥儿不知是方才玩累了还是怎的,没一会儿就睡了。 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李参将回来了,燕师爷着急着唤他去议事,他看了宁翊宸一眼,宁翊宸道:“你去罢,我就先不去了,左不过是些汇报军务的事儿,少听一耳朵也无妨,你回来讲与我听便是了。” 陆冥之点头朝外走。 等再回来,已是入夜时分了,衡哥儿起来闹过一次,喂饱了玩了一会儿,现下是又睡了。 陆冥之进来的时候,宁翊宸用胳膊撑在小床的围栏上,用手支着下巴,道:“再过两月,衡哥儿便也周岁了。日子到底是过得快。” 陆冥之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肩膀上,轻声道:“是啊,过两日怕是和卢道升那一众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宁翊宸微微转了转头:“可是要出城迎战?” 陆冥之道:“是了,方才李长冬去探了虚实,巩昌城外平原开阔,说夸张些千里无垠,骑战再好不过,你便老老实实在城中待好了。” 宁翊宸道:“我昭军以骑兵为优,这情况到是不错。” 陆冥之道:“好是好,只怕是总见不着你,心里不踏实。”说罢在她耳后轻轻吹气,渐渐地就见她耳朵尖儿红了起来。 宁翊宸反手要打他,打了几下都没打上,只说道:“莫胡闹,将军你上战场不思量些战事,反倒想起儿女情长来了。” 陆冥之搂紧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若是换做旁人,我铁定是不想的,谁让你这小东西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这会儿宁翊宸耳上的耳坠已经取了,陆冥之见那原本如玉润莹的耳垂微微泛着粉红,心里觉得可爱,便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 宁翊宸嗔他:“谁知你心尖上儿的是不是衡儿。” 衡哥儿十分配合地在梦中咕哝了几句,顺便吐了两个泡泡。 陆冥之不知是该笑还是怎样,道:“就这臭小子?”他一用力,轻轻松松就把宁翊宸横抱起来,用鼻尖点上她的鼻尖儿,“我到要你看看,谁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室里极暖,茜色帷幔漾开一圈涟漪。 第八十三回:方便 建平十六年二月,陆冥之亲自点了兵,领了昭军骑兵出城,朝着卢道升一众的营地去了。 本说让燕齐谐在城里待着镇守,谁知他死活闹着要去,陆冥之无法,只得从他营里点了一千神机兵,让他跟上了,换李长冬守在巩昌城内。 陆冥之亲领的的骑兵多是当年宣平时一起风里雨里滚的少年郎,皆是边民,虽说年纪轻,但经验却不少,皆是骁勇。虽说那日让卢道升吃了败仗,但到底是京师来的队伍,人多势众,也不可小觑了去。 廖明远原先领水师,不懂野战,气得干着急,见巩昌城方向烟尘滚滚来了不少人马,登在战车上破口大骂起来:“这小王八犊子不人揍得,嘛嘛也不懂楞冲大尾(yi)巴鹰,老在那臭白活,一点也不觉(jiao)闷,整个一老坦儿!” 卢道升见他像在船上登桅杆似的登在车上,还骂的欢,咬牙切齿了一阵,给他后头兵士使眼色,那步卒心领神会,拿了长矛一杆子抡过去。 正正敲在廖明远后脑勺上,廖明远脸朝下跌下去,不省人事了。 卢道升心道,这家伙终于安静了。 旋即跨马举剑:“迎敌!” 巩昌城外平坦,适合骑兵作战,是以昭军那方企图发挥优势,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骑兵冲锋步兵打援,朝着卢道升一众奔驰而来,骑兵之后不知有谁点了火,滚滚浓烟烧起来,看不清到底来人多少,卢道升那边儿的人心中竟生出恐惧来。 到底有个多少人? 卢道升见身边兵士有些胆寒,为正士气,率先抽出三支箭来,搭在弓上,冲着亲自打先锋的陆冥之就去了,那箭矢流星一般,飞驰而来。 陆冥之眼睁睁的瞧见了那箭冲着他过来,想都不想,也抽出箭来,搭上弓,“嗖”得一下就出去了,迎头对上卢道升的箭,竟是硬生生的把这箭头劈开来,冲着卢道升门面而去。 卢道升身旁的兵卒赶忙举起盾牌,替他抵挡,却仍有一支没挡住,擦着卢道升的肩膀过去,带出一串血,被箭擦得飞溅起来。 当卢道升感到疼的那一刹那,昭军的骑兵已经冲到跟前儿了。 陆冥之破月枪朝前一送,枪尖就朝着卢道升的鼻尖儿而去,卢道升赶忙一记铁板桥闪了过去,让陆冥之的破月枪扑了个空。 卢道升身旁的亲信护着他,抢先挡在了他身前,陆冥之一枪刺出去还没收回来,改收为抡,打在那人身上,陆冥之力道大,就这么一下,拍在骨头上,生生接了,疼得打颤。 那人咬牙不住,怒吼了一声,手上持锏,朝着陆冥之劈砸而来,陆冥之冷笑一声,挡开他兵器。 锏乃是短兵器,长不过二尺,陆冥之都不用策马转腾,几个回身就轻松避过,手持破月枪,轻轻一挑就把他挑下了马。 骑兵一直向前冲撞,跌下马去立即就踩成烂泥了。 不过他好歹是给卢道升争取了时间,教他错开了陆冥之的锋芒。 又有骑兵向着陆冥之而来,陆冥之冷哼一声,一枪刺过去,血光四溅,枪上的红缨浸满了血,越发红艳起来。 再抡枪杆的时候,那红缨上的血有些就甩在脸上,他肤色极白,这么些年的军中生活也未曾晒黑了去,如今脸上崩了血点子,红白相映鬼一般的瘆人,凤目中燃起了血样的颜色,活脱脱地狱修罗的模样。 他打起仗来瞧着向来骇人的紧,俊美的面庞全然成了骇人的利器,他越绝美,杀伐果断起来就越发的令人心惊胆寒。 卢道升领的兵京城的居多,还有原先卢道升麾下的水师,骑兵虽有,却是不精,舰船上的水师更是只能当步卒使,哪敌昭军这群西北边地日日和胡人混的铁骑,两方骑兵相对,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卢道升立即变阵,把步兵赶到前头去挨揍,两哨出兵,从旁掩之。 重步兵步卒拿了硕大的斩马刀,那斩马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拿刀步卒皆是力大骁勇,面对着骑兵也不惧怕,挥刀就砍。 有的兵士的马被砍伤,跌倒了,霎时间跌在地上,连带着带翻了好几个身旁的,那一方的阵脚微微有些乱了起来,花了些时间稳住。 卢道升那一方趁着这个时机,赶紧重整旗鼓,战鼓又擂,发起了新一轮冲锋。 不过,步兵终归是抵不过骑兵的,昭军铁骑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但卢道升那一方好在人多,大军步卒轮番的上前做肉垫,后面骑兵各个抽出箭来,万箭齐发,竟是苦苦撑了下来。 陆冥之高声唤道:“小五!” 燕齐谐得令,也传令道:“放!” 他领了的那一千神机兵,原本就是配马的,此时拿出火铳来,引燃了就发。 冷兵器打头阵,鸟铳一轮,连子铳一轮,三眼神铳间或穿插,开花散弹打起来,不死也穿人一身窟窿。 昭军的马匹,尤其是神机兵座下的马,司空见惯了火器声响,丝毫不动,阵仗稳稳朝前推进。 卢道升没想到陆冥之这回拔营而出,是带了神机兵的,赶紧传令下去,说把己方的神机营也都调到前头来。 又要换阵,骚乱起来不免又有了缺口,可又不得不换。 还不等卢道升一方变完阵,却忽然见昭军冷兵器骑兵急急朝两侧退去,不知要作甚么,卢道升只怕是有诈,心道这陆四郎要耍甚么幺蛾子。 正想着,昭军的骑兵退完了。 不待卢道升反应,硕大的铅子就砸进了己方的阵营,炸开了花。 卢道升倒抽一口凉气,那铅子是从昭军那方冒出的浓烟后方射出来的,根本看不清有多少门炮。 卢道升现下惊的魂儿都快飞了,这大炮,无论是红衣,神飞,还是佛郎机中的大将军炮,无疑都是重炮,向来都是长于攻城拙于野战,看这铅子儿的大小,是重炮无疑,可昭军总不可能把重炮拉来罢? 这炮到底从哪儿来的? 燕齐谐策马立在陆冥之身旁,笑道:“我还担心这炮光顾着运输轻便,没得用处呢,亏得我聪慧,将它用作野战炮了。” 陆冥之道:“现下看来,你改的这炮的确不错,再改良改良,就能多生产些了。” 燕齐谐又道:“哥哥你说,这炮叫个甚么名字好,我看它活动自如,方便无比,不如就唤作‘方便’罢。” 陆冥之猛地看向燕齐谐,怒目圆睁,方便你个锤子方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冥之叹气,道:“不如唤作‘威远’罢。” 第八十四回:威远 才定了名字的威远炮,炸得卢道升一众魂飞魄散,卢道升召了手下兵士,就赶紧逃命去也。 燕齐谐问道:“哥哥,让我带的神机兵逐他去?” 陆冥之道:“穷寇莫追,我们伤了他手底下泰半兵士,再追去怕逼急了,咱们守着巩昌城,到底也吃不了亏。” 燕齐谐道:“得嘞,那便回去罢,折腾这般久,都要入夜了,我还一日都未吃上饭呢,葛妈妈煮的鸡丝粳米粥好吃,我回去喝它个十碗八碗。” 陆冥之:“???你这是甚么毛病?只喝粥,不吃些别的,到时整个人都喝成粥了。”说罢就做了个变成粥的姿态,瘫在马上。 燕齐谐:“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眼泪都笑出来了,“不是我说我的哥哥,你可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哈哈哈哈,玉面陆四郎变成粥了。” 陆冥之立起身子来,作严肃状:“笑,笑,笑甚么笑。”说罢板着脸,绝美俊秀,绝然出尘,周身肃杀,走了。 燕齐谐收了笑容,跟在他身后:“好哥哥,我不笑了,您再‘粥’一回呗。” 陆冥之一扯缰绳,策马疾驰,只留下一串声音飘荡在空中:“‘粥’甚么‘粥’赶紧回城吃饭。” 燕齐谐也策马跑起来,一路大笑,引得一众兵士侧目,一日的紧张倒也缓解了几分。 等回了城,唤颜初和他那一群徒弟过来,给众人裹伤上药。不知为何,颜初在巩昌城内颇受欢迎,新收了不少徒儿,其中不乏些女弟子。 燕齐谐摇头啧啧:“风流名士,果然风流”颜初瞪他一眼,燕齐谐不理他,凑在陆冥之耳边,道,“这群小姑娘怕是都被这唠叨大夫身上的‘魏晋风骨’给骗了。” 陆冥之笑道:“子始先生尚未婚配,在这些姑娘里寻一个,倒也无妨,只是……”只是当大家知道了这家伙对“魏晋风骨”就只是叶公好龙,实则是个唠叨大夫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 颜初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生气了,来日险些把所有女弟子都遣散了,宁翊宸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颜初:我的心里只有末末!只有末末! 自然这是后话了。 燕齐谐到底是没喝它个十碗八碗的鸡丝粳米粥,拿了俩馒头,一个叼在嘴里,就上他在巩昌设的库房去了。 宁翊寰吃的正香,见他跑了,疑惑道:“他作甚么去?” 陆冥之抬眼看了看:“这架势,八成儿是研究他的新儿子去了。” 宁翊寰差点儿掉了筷子:“儿子?他和谁有儿子了?” 宁翊宸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道:“你还不知道吗?四郎说……哈哈哈”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四郎说小五把他造的火器全都当儿子。” 宁翊寰眯了眯眼睛,哭笑不得,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说道儿子,陆冥之手抖了抖,想到,他给火器起名这么随便,连“方便”这种名字都起得出来,等他以后真有了儿子…… 这名字该得有多一言难尽啊。 想到这儿,他抬眼怜悯的瞧了一眼宁翊寰,低下头去不做声儿了。 宁翊寰满脑门子官司,也吃不下饭了,于是离席说要出去走走消食。 宁翊宸嘱咐了几句,回头看陆冥之的表情,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觉得好笑,便偷偷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陆冥之又痛又痒,差点儿跳了起来,见是宁翊宸在捣鬼,“嘿”了一声,便也拧回去,两个人扭作一团,陆冥之把手伸到她腋下,挠起痒痒来,宁翊宸有些怕痒,这么一弄,又哭又笑。 “四郎,四郎。”她连声讨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更是一通“好四郎”“好哥哥”“好夫君”得乱叫。 陆冥之停了手,问道:“错了?” 宁翊宸笑道:“错了。我敌不过您。” 陆冥之看她笑得满面通红,觉得可爱的紧,便低下头去吻她,那唇瓣颜色仿若三月樱花…… …… “哥哥!”门“嘭”的一下弹开了,来者不善,听声音是燕齐谐,他看见眼前这一幕,赶紧就要往外退,“对不住对不住,我啥也没看见。” 陆冥之直起身来,怒道:“你给我站住。” 燕齐谐闻言站住了。 陆冥之道:“你寻我何事?” 燕齐谐道:“我有要紧事寻你,不过现在……”他呲了呲牙,“不要紧了,一点儿都不要紧了。”说罢又要跑。 陆冥之咬牙切齿:“你给我好好说!” 燕齐谐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我想叫你去看看我正在改的威远炮。”他看陆冥之脸色阴森,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明儿看也成。” 陆冥之叹气,道:“我随你去便是了。”他转头掐了掐宁翊宸的脸,道:“走了,你先回房歇着罢。” 宁翊宸笑道:“去罢。” 待到陆冥之燕齐谐二人走出去,燕齐谐不禁又要嘲笑一番陆冥之:“你和嫂嫂成婚好说也有两年了,儿子都有了,还动不动脸红,至于吗?” 陆冥之肤色白,一透出红晕来还是挺显眼的,他怒道:“你给我闭嘴。” 燕齐谐举起手来:“得嘞,我闭嘴。” 陆冥之心道若是换做是燕齐谐他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呢,倒有脸在这里嘲笑他。 由于陆冥之让燕齐谐闭嘴,二人一路无话,很快便走到燕齐谐研究他宝贝儿子的地方了。 燕齐谐指着地上东西终于开口道:“原先我先是把大将军炮上的铁箍给拆了,你放心散架不了,咱们不是试过一次了吗。”燕齐谐咽了两口唾沫,“我现在,考虑给它加个准星儿。” 燕齐谐道:“红衣射程远威力大,可是太重,装炮也慢,使用麻烦,佛郎机虽说射速快,但通病是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太大,火药气体泄漏出来,威力不足,况且,大将军还没有准星儿。” 燕齐谐道:“所以,我打算不仅要去掉大将军炮的炮箍,还要前加准星儿后加照门,把装药的部分加厚,只是现下还无处实践。” 他看着陆冥之,又道:“神机营得扩营了。等威远炮造出来,就要训练新的炮兵了。余下的不用担心,咱们还有巩昌城内存的火器呢,咱们军中跟着我造火器的铁匠也先不用做别的了,先集中精力造威远炮罢。” 第八十五回:疯子 原先昭军就自己造过一部分火器,是以那一群铁匠原本就是昭军里用惯了的,因着造威远炮任务重,又在巩昌城内召了许多铁匠,一众铁匠又开始了被燕齐谐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巩昌城内原本就有些崇敬昭军的,好些个少年郎都想往昭军里头进,就先被燕齐谐抓做了苦力,只说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军中苦更多,又如何过得下去云云,众少年原本叫苦不迭,听闻这话都不敢吭声了。 城内还有些百姓不知是有甚么目的还是真的“忠君爱国”,有几起聚众闹事的,被陆冥之当即抓了杀鸡儆猴。余下百姓要么是被震慑了,要么就是觉得管他朝廷姓谁,我日子照样过,自然也就相安无事了一阵子。 巩昌城相较别处,无疑是个好的安定处所,况且这燕齐谐忙着造炮,一时间用了许多人手,这些日子便不再出城和卢道升他们作战,只凭着巩昌坚城高门,守在里面自谋发展。 燕齐谐这几日基本癫狂状态,晚上也不怎么睡觉,抱着几坛酒大炮跟前一坐就是一宿,边喝边折腾,一晚上能喝个十坛八坛,吓得陆冥之也是觉也不敢睡,天天扯着颜初去看小五那厮有没有事儿。 一日燕齐谐不知是遇上了甚么困境,正发着疯,双目通红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也不梳,一副至死方休的模样。 陆冥之刚看完他,就有卢道升的兵在下头骂城门,陆冥之心里厌烦,只骂一句:又他娘的来了。 现在陆冥之他们不出去打,卢道升他们又打不进来,跟知了似的,隔三差五过来骂,骂完了攻城,打一会儿就跑,不断骚扰,弄得人烦躁不已。 陆冥之正要上城头督战,又看了一眼忙着发疯的燕齐谐,当即把这家伙和他宝贝儿子威远炮拉上了城头。 燕齐谐亲自塞炮点火,一连发了无数炮,底下的小股士兵莫名其妙,今日怎的这般大的阵仗? 没坚持一会儿就落荒而逃。 燕齐谐又补了一炮,然后呆呆扒在城头看底下的残兵。 陆冥之冲着他大喊大叫了半天也无甚反应。 终于,燕齐谐回过头来,看着陆冥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了一阵…… 紧接着就直挺挺地躺倒了。 陆冥之骇得几乎跳起来,抱起燕齐谐就往城下跑。 边跑边喊:“快叫子始先生。” 这般大的阵仗,不仅颜初来了,宁翊宸宁翊寰自然也是跟着来了。 一路小跑过来的宁翊寰差点儿一跟头栽倒。 颜初摸了一阵脉,又看了看旁的,脸上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奇异。 众人觉得心脏都快停跳了。 颜初:“他睡着了,而且睡的有点儿死。” 原本一脸凝重的陆冥之:“……” 原本眉头紧锁的宁翊宸:“……” 刚刚还泫然欲泣的宁翊寰:“我去他个兔崽子,把我吓成甚么样了。” 颜初叹道:“他这也不必喝安神药了,让他睡罢,看睡到后日能不能醒来。” 等到燕齐谐醒来,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就见是陆冥之坐在他床沿,道:“还真给我面子,我一来就醒了。” 燕齐谐揉揉眼睛,问道:“这是已经夜里了?” 陆冥之哼了两声:“何止已经夜里了,这是第三日夜里了。你家小寰子可要疯了。” 燕齐谐眼睛一亮:“她着急了?好的很好的很。” 陆冥之黑着脸:“好甚么好,你再这么不眠不休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我都怕你那么一下倒下去就起不来了。” 燕齐谐不回他的话,转而问道:“你看我那新儿子如何。” 陆冥之道:“很好。那群知了应声而散。” 燕齐谐眼睛亮晶晶的,笑道:“我觉着差不多了,那四门炮,型号不大一样,但都还不错,可以生产了。” 说罢跳下床,扯过靴子来穿,边穿边道:“我去找王二锤和关五四去。” 这是昭军中最得用的两个铁匠。 陆冥之扯住燕齐谐怒道:“你可赶紧回来,你是睡饱了,人家两个不睡觉吗,你打算把所有人全都弄得跟你一样,大半夜的不眠不休然后骤然瘫倒,再睡个两三日?” 燕齐谐道:“那……行罢。我不找他二人了,我出去走走。” 这两日怕这家伙出甚么事,是以他实际上是睡在颜初那儿的,颜初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了,自己歪在隔间儿里的软榻上,这会儿颜初已然睡了,正呓语着。 燕齐谐轻手轻脚溜过颜初,顺带着拽上了陆冥之。 他二人走到院里,月色明朗,水光一般倾泻下来,燕齐谐笑道:“真好。” 此时已经开春了,开了一丛一丛的桃花,浅粉的桃花瓣在月光下近乎透亮,站在院里,就能闻见香味了。 陆冥之看向燕齐谐,问道:“好甚么。” 燕齐谐道:“你不知,我幼时常常夜里溜出来玩,那时宣平春日开梨花,我就上树去,摘那花下来,往嘴里吃,甜丝丝的,现下看这反倒想上树了。” 他转头问陆冥之:“你可曾晚上出来过?” 陆冥之心道,夜里出来是出来,不过不是溜出来玩的。 他生的过于秀美,又是家中幼子,年纪小,被父亲带去军营校场时,兵士们口中是唤着“四爷”,心里却是瞧不起的。 他瞧着太像个姑娘了。 他不服。 是以,夜里自然是要出去的,站在自己院儿里,偷了大哥的枪来,一晚一晚的挑枪花,刺、戳、晃、挑,一晚下来,大汗淋漓。 他大哥陆冠之那柄枪,唤作破月。 他当时还没枪杆高。 众人皆说他是幺子,既无需袭爵也无需挣功名,只靠着荫封就可安稳过一辈子了。 偏他不愿意。 陆家儿郎皆生的俊俏,他三个哥哥肖父,英挺俊朗,只他肖母,清秀得不像个男子,连他父亲都想把他当个姑娘养。 他怎愿意。 他大哥长他十几岁,家中其余兄弟皆是父亲亲自教的陆家枪法,只他是大哥教的。 他心里不舒服,也只能日日自己努力。 直到有一天,他在校场上一枪挑翻了大他四岁的三哥哥,他才见他父亲对他笑了笑。 “小四不错。” 只这一句,他念了数年。 自此更是憋了一口气,争强好胜,事事都想比过他几个哥哥去。 又一日校场武演,他被二哥逗了他两句,喊他四妹妹,适逢他要上场试射。 他气的七窍生烟,丢了自己的弓,抓起他大哥的八力大弓开弓就射。 正中靶心。 场上皆是欢呼,只他自己疼的面色发白,他把自己给拉脱臼了。 那年陆冥之十二岁,燕齐谐就在场下,替他卖酒的父亲做伙计,满场窜着倒酒。 看陆冥之额头上冷汗直冒,死死咬着嘴,燕齐谐挑眉一笑,不做声儿了。 只是过了七八年,怎的却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第八十六回:春和 燕齐谐看陆冥之半晌不言语,开口问道:“怎的,傻了?” 陆冥之笑了一声,道:“不是。”他道,“不过是想起来些从前的事,有些感慨。” 燕齐谐鲜少见他有被嘲讽了不回嘴的时候,心里不禁啧啧称奇,正待开口,就听陆冥之道:“你自己逛罢,我回去陪阿婴了。”说罢抬脚就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燕齐谐嘴角抽抽了半晌,终究没说出话来,他蹲在地上,瞧着地上的影子瞧了一回儿,忽的笑了两声:“他陆冥之若是没了宁翊宸,还不知得成什么样。” 陆冥之往自己院儿里走,他忽然想起,那年也是春日,他也才不过十一岁上下,原是不屑于去诗会的,可那日偏偏被母亲硬扯了去。 他不乐意往那群人跟前凑,待在树底下看兵书,忽然听见说诗会的魁首教人夺了,他抬眼瞧了瞧,那小姑娘红袄黑裙,梳着双鬟。 是齐威侯宁绥远家的长女。 他被母亲赶了赶,便也上前去客套两句,夸她一夸,本以为小姑娘会羞涩受了,谁知竟是回他道:“天下男子尽是这般夸人的。” 他不禁要笑,瞧着细弱,实则明媚张扬极了。 往后便是许久未见了。 与他最要好的三妹妹白芷惯爱穿些月白莲青的颜色,他老是说:“生的那么跳脱的性子,偏爱穿素净的,半点儿不合你。” 白芷头一扬:“那四哥哥你说,穿甚么好看。” 陆冥之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穿红,穿红的好看。” …… 等再见,就是校场上了。 宁家长女极受宠,宁绥远不管去哪儿都带着,满座就她一个姑娘坐在下头看。 陆冥之握弓的手紧了紧,转头就听见他二哥唤他:“四妹妹到你了。” 他瞧见她抿嘴笑了笑,那笑容晃在他眼里,扎的心疼。 他仿佛疯魔了,等再有意识时,肩上的伤疼得他直冒冷汗,他煞白着脸,同他父亲没道两句,就要下场。 他一直忍着,咬着嘴唇下了场,怕丢人不敢找大夫,自己一人缩在墙角,头靠着墙,冷汗冒了一额头。 他低着头看地上,看见一双鞋,红的,鞋尖儿缀了颗拇指大的南珠,紧接着一双素白的小手扶在正红的马面裙上,那裙子每一褶都爬着春海棠,春海棠皱了起来,皱出膝盖的形状,然后他看见那蹲在他身前的小姑娘抬起脸来,细长上挑的一双眼,就那样瞧着他。 她开口了:“冥之哥哥。” 他说不出话来。 她又道:“冥之哥哥你不舒服?” 他勉强咬出几个字:“无事。”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得他心里发毛,她又开口了:“冥之哥哥你不舒服,你受伤了。寻常兵士用的弓只有五六力,可谁不知子帻哥哥那弓有八力,常人都拉不开的,你这一下,还不伤着自己。” 子帻是他大哥陆冠之的字。 陆冥之抖着身子,想对她笑笑,可只扯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笑容。 小姑娘盯着他,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冥之哥哥你站在这里莫动,我去给你找大夫去。” 说罢就跑。 他在她身后喊:“阿婴妹妹。” 小姑娘停下来,转过头来,看了他一阵,道:“冥之哥哥你放心,我不告诉旁人,我去找我家惯用的大夫,我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我和他说了,他也决计不同别人讲。” 陆冥之有些羞赧,他就这样被看穿了要强的心思,感觉自己白长到十二岁,心性还不如个小姑娘。 那日武演过了,他一个月没理他二哥。 他二哥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他到底为何这般,捉了白芷来问:“往日唤他四妹妹,也没见他有多大气性,最多和我扭打一阵,这回怎的这样。” 白芷翻着眼睛,从鼻孔里出了出气,道:“哎哟哟二哥哥,我可听闻这回武演可有姑娘在下头坐着看呢,我怎的就没这福气。” 他二哥扁了扁嘴:“行罢。” 武演没过多久,齐威侯家骤然生变,齐威侯宁绥远去世,庶子宁琛袭爵,不顾着热孝,给宁翊宸定了亲。 定的就是他。 他父亲眉头紧皱,直说这宁琛不顾礼法,可他……他当时心里甚至说有些,雀跃。 可当他见到宁翊宸一身粗麻孝衣,跪在地上,她鲜少穿得这样素。她此时不哭不笑,只苍白着一张脸,他的心忽然揪成了一团。 他见宁翊宸抬头,勉强冲他笑了笑。 眼中神色,已然不像个孩子了。 陆冥之叹口气,又笑了笑,总之,还是娶到这小东西了。 他已经走到自己院子里了,听见有琴声。 宁翊宸许久没拂过琴了,原先一直跟着军中奔波,鲜少遇到这样能安定下来的日子。 他还记得,那是她夫子盛淮安送她的玄首琴。 不知怎的,他忽然起了顽心,他趁她专注,偷偷攀上了她身旁的树,枝繁叶茂的一棵桃树,缘着树枝能爬到接近她头顶的位置。 他晃起树枝来。 那桃花瓣子就朝下落,下雨一般,正巧她穿了杨妃色的交领短袄,外罩件朱红折枝桃花的竖领披风,露出素白的领护,系着绀蓝五谷丰登的马面裙,那桃花飘下去,就成了衣上原有的一般。 有个瓣子落在她鼻尖儿,她耸了耸,抬起头来,唤他:“四郎。” 他不语。 她又笑道:“仔细着些,当心跌下来了,还没开战呢,就折了主帅。” 他也笑了起来,道:“这位妹妹生的好颜色,我看你好生面善,不知妹妹可愿与在下共饮一杯,赏这春和景明,月色清朗。” 宁翊宸嗔道:“哪家的纨绔出来采花了?”又道,“那我便赏你个脸,你快下来。” 陆冥之听了,高高兴兴下来,颠儿颠儿的取了杯子倒酒,开口道:“小五新酿的桃花酿。” 二人浅酌了两杯,陆冥之又道:“难为你这样等我,平日夜里浅眠,白日又易困,怎的不乖乖听话早些去睡。” 宁翊宸道:“你还嗔我,我又不是衡儿,说睡就睡。况且……”她顿了顿,“你若不回来,我怎么睡得踏实。” 陆冥之有些心疼,问道:“那我夜里不在的时候,你可怎么办。”他想着自己夜里出去作战也好,偷袭也好,总有好些次了。 宁翊宸撅了噘嘴:“怎么办?数头发呗。你今日才知道来问我。” 陆冥之见她有些微恼,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他搂过宁翊宸,“等咱们事成了,安定下来,我便日日陪你。” 宁翊宸“哼”了一声:“君王要早朝的,你可是打算做昏君。” 陆冥之捏她脸,笑道:“先前答应的你,打了江山分你一半,到时真的事成了,并称二圣又何妨,你同我一起上朝去。” 宁翊宸转了转身子,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可要日日陪我。” 温香软玉在怀,陆冥之心下有些痒,抬手在她腰间摸了两把,正要抱起来—— “将军!”门外有人喊。 两人“嚯”得站了起来,陆冥之问:“何事?” 那兵士道:“城中百姓混了大越的细作,把咱们粮草烧了。” 第八十七回:昼夜 听闻教人烧了粮草,宁翊宸冷哼一声,道:“真够狠的,现下正是春日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城百姓都靠存粮过活,他现下烧了粮草,是打算把巩昌城当弃子,放弃全城百姓,和咱们决一死战呢。” 陆冥之道:“烧了粮,那群知了怕是已经过来了。”说罢和宁翊宸交换了下眼色,套上甲胄,拿了破月枪就走。 卢道升心性不比薛廷璧,在朵干时还和薛廷璧来回试探了数次,可这卢道升不同,折腾了这般久,已然沉不住气了。 等到城上,燕齐谐已然在了,他趴在城头,朝远处指了指,道:“人来了。”眼见那底下黑压压一片,蝗虫压城了一般,已离得很近了。 陆冥之道:“原先有粮时还能和他们耗下去,现下务必开打了。”他看向燕齐谐,道:“三倍则攻,十倍则围,他们的兵力还没多到能围城的程度,先迎战罢。” 燕齐谐得令,陆冥之又喊他:“把烧粮草的人揪出来,我可不想被人背后捅刀子。”燕齐谐称是,吩咐人下去了。 巩昌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但城周宽广,卢道升的兵力还没多到围城的程度,是以首当其冲的是东边的永安门和北边的清安门,陆冥之亲自于永安门镇守,燕齐谐于清安门压阵,静安门李长冬,武安门汪重六,四个城门守将安排下去,下头卢道升的人已经架起云梯来了。 卢道升廖明远吵架吵了好几个月,一直别别扭扭不成气候。昭军中人又不傻,有个城高墙阔的巩昌城守着,谁没事总往外跑,高兴得在城内歇了许久。 直到朝廷上参他二人的折子都飞得和雪片一样了,这两个才知言官可怕,速速达成一致,要同昭军开战。 不出陆冥之所料,卢道升等人果然兵分两路,首先攻打永安门和清安门,卢道升廖明远不知道是为了避免吵架还是怎的,二人分别于东北两门发起进攻。 夜里黑暗,只能瞧见黑压压的一片,没几瞬,巩昌城头上便点起火把来,再没过几瞬,亮如白昼。 陆冥之朝下略略看了下,廖明远天津卫人,口音独特,又爱喧哗,这会儿没见他在下头骂战,那来的便是卢道升了。 陆冥之一声令下:“放箭。”城头上万箭齐发,只听“乒乒乓乓”一阵脆响,是箭头被盾牌挡住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挡住了箭矢射入肉体“噗噗”声,但瞧见有人倒地,便知箭阵起了作用。 卢道升心道,你会放箭我不会一样,也指挥众人朝上放箭。 这回卢道升调了硕大的攻城车来,现下已经过来了,兵卒们立即躲在攻城车下,一边躲一边不忘放箭。 卢道升素来喜欢弓箭,不为别的,只是己方把箭射过去,敌方又把箭射回来,方便循环利用罢了。 攻城车撞锤动起来,城上人只觉脚下地面全在抖动,大门上扑簌簌落下灰和漆来,城门上钉的梅花铆钉撞扁了,再不是梅花的形状。 陆冥之一挥手,城头上点起的火把,那些把巩昌城照得亮如白昼的火把,泰半都丢了下去。 攻城车是木质的,上刷了清漆,但火把丢下去还是有些地方烧了起来,卢道升哪一方赶紧调水来灭火。 调水的时候,城头上第一批滚油也烧好了,大锅大缸,两个兵士抬起来就往下泼。 那桐油滚烫,气味极大,恁怎样的皮子都能给烧穿了去。 城下哀嚎之声四起,原本应当是极静的夜,可现下嘈杂万分。 话说远观清安门下,老早就听见有人破口大骂了,想都不想就知是廖明远。 燕齐谐这家伙素来闲得慌,况且攻城先骂城门又是常事,他见廖明远同他骂架,又是用土话,便也扯着嗓子用宣平话骂了起来。 燕齐谐不比陆冥之是世家子弟,他本就是商贾人家市井长大,又在军营里混了这许多年,骂起人来自然甚么都说,双方污秽之词尽出,两方的兵也跟着一通叽里呱啦乱喊,着实互相叫骂了好一阵。 骂着骂着,燕齐谐冷不丁一抽,脸色一凛,张弓放箭,身后兵士旋即跟上。 那边厢廖明远正骂得酣畅,没留意燕齐谐忽然收声开战,一个不防让射中了肩膀。 疼痛之感传来,廖明远怒气冲天,挥刀砍下箭柄,就任由那箭矢陷在肉里,大吼一声也展开了攻势。 燕齐谐先前那方边骂边烧油,骂到这种程度油也烧的差不多了,抬起来就往城下泼,城下兵士被烫到的只哇乱叫起来,滚油泼在青砖上,手一搭就烫起泡来,满城无个落脚搭手的地方。 燕齐谐见此情形,笑道:“儿郎们走,跟你师爷我下城,咱们掏大粪去。” 那几个吓了一跳,忙唤他:“为何要……” 不等他问完,燕齐谐就道:“大粪多脏啊,泼到身上,又烫了伤,脏东西进去,伤口怎么处理,又不是人人都是颜初。” 他想了想,又道:“颜初也对这没办法!” 他一路笑着往下走,走着走着一回头。 他忽然大喝一声:“兀那厮,作甚?” 那人手一抖,不待转头就被燕齐谐一把扯住领口,一拳打在眼眶上。 燕齐谐口中道着:“好好好,好的很,老子营里养了一头白眼狼出来。” 这兵是巩昌城里头的少年郎,招进昭军里做苦力的。 那少年哭道:“燕师爷饶命,我……我哥哥在那方营里,我今日若是不和他里应外合,他就活不成了……” 燕齐谐道:“粮草也是你烧的?” 那少年郎不做声。 燕齐谐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骂道:“是不是老子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给你们的笑脸太多了?做了这样的事,还想求我饶命?” 他给身后那几个道:“你们先自个儿去。”说罢拖起那小子就往城头上拽。 燕齐谐功夫虽不如陆冥之,但到底在军中待了这么些年,提个才进军中的小子还不易如反掌。 他把那家伙拎上城头,怒声道:“你乐意和你哥哥待在一起,那你便去罢。” 说罢把人扔下了城头。 第八十八回:溃散 那少年郎被丢下城头,底下人可不知道他有没有个甚么哥哥在他们里面,就见着个人被扔下来了,还是敌方的,还不赶紧砍杀了。 那人惨叫了几声,再没了声响。 燕齐谐冷笑几声,下城掏大粪的正巧上来,燕齐谐夸张地捂住鼻子,笑道:“真是够味儿的。”又是眉眼弯弯,仿佛之前的事儿都不曾发生。 他扬了扬下巴,道:“去,掺和到桐油里,赶紧往下泼。” 儿郎们得令,拿了布围住口鼻,去折腾恶心的武器去了。 等转到李长冬所在的静安门处,果然是人少了许多,众人抵挡起来还算轻松。 李长冬在城头上搭弓射箭,几近箭无虚发,众人战得正酣,却忽然听见两声巨响,足下皆是一颤。 李长冬忙问:“下头怎的了?” 有人来报:“李参将,下头有人拉来一门小佛郎机,开了一炮,第二炮炸膛了。” 这门炮可能原本就有些问题,第一炮就轰偏了,轰在城墙上,饶那巩昌城城高墙厚,还是轰开个大坑,底下兵士见炮炸了膛,平白死了些弟兄,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到静安门来支援,便就着那大坑,开挖起来。 挖了一阵子,便打开个缺口,勉强缩缩身子可供一人进出,那几个兵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一声惨叫。 城内有人拿了一柄铁钩,把城外兵士钩进了城里,好一通胖揍。 那头一个被钩进去的没头没脑挨了几刀,脖子一歪就死了。 城内的人看这方法不错,“钓鱼”上了瘾,两个人持了铁钩,轮番把城外的人往里钩,钩进来就有锤使锤,有刀使刀,拼命打死了完事儿。 外头人本以为自己打开了条出路,谁知闹了这么个结果,当即挖砖的也不敢挖了,弃了那个坑,还是找正经攻城的法子去了。 那群“挖墙脚”的退开,赶紧有人上去补城墙,乱砖石块的往里塞,先堵住了完事儿。 李长冬在城上长舒一口气,捉来个步卒道:“去问问将军,咱们甚么时候上火器。” 话音未落,就听见永安门那边有炮响,已开始朝下丢起万人敌了。 永安门那头万人敌扔下去八面旋转,所到之处血肉开花,惨叫连连。 此刻已然将近天明,无需再点火把,巩昌城上的火把尽数丢了下去,烧得城下一片焦黑。 卢道升那一方的神机营也调来了,朝着城上放神机火箭,有些个进了烧热桐油的锅里,着起火来,燎伤了城上好些人。 陆冥之起枪一撬就把那着了的锅翻下去,烈火热油的就全还给城下卢道升的人了。 城上兵士全都竖起盾牌来,还能略略防一防卢道升那方发上来的神机火箭。 城上盾牌和盾牌的缝隙之间竖着火铳口,一轮一轮朝外射着枪子儿,战局更惨烈起来。 永安门处,城上昭军的大炮比底下卢道升那一方的炮调来得早,率先开了炮,先是红衣大炮。 红衣铅子巨大,射程又远,打头几炮出去,气势磅礴,城头上的昭军皆是欢呼雀跃。 在红衣大炮刷洗炮筒,调整炮位,重塞弹药的间隙,几门佛郎机轮番轰炸,一刻不停。 期间还穿插着新造的威远炮响,威远炮准星儿好,追着卢道升那方的兵士轰,躲也躲不及。 昭军的炮火轰了好几番了,卢道升那一方才好容易找到个机会,喘口气,把己方的大炮也拉到阵前,两方大炮对轰。 战况正激烈着,城头上忽然颤了颤,怕是有炮打上城头了,这么近的震动,定然是炸到人了! 听声音是清安门方向,陆冥之忙问:“清安门那边如何,伤了多少人?” 说罢,立即卧倒,躲过了城墙上往下落的砖石,等他再爬起来,他问的消息也传回来了,那小兵卒语无伦次,道:“说是,说是炸着燕师爷了。” 陆冥之刚站起来就一个踉跄,这兔崽子怎的这般不让人省心。吩咐了几个参将看好了永安门就往清安那头绕。 跑着跑着,一路抓着人问:“燕师爷如何了?” 大部分人都慌慌忙忙的做自己的事,谁也说不清,等问到第三个,又说是不是卢道升那方打来的炮,是己方炸膛了一门威远。 陆冥之更觉不好,依旧往清安门方向过去。 此时恰逢双方换弹移位之时,炮火稍歇,卢道升那方的人朝上疯狂的涌,一名先锋身先士卒,先登城头。 陆冥之正火冒三丈,当即扯住领口一把把他拽过来,徒手拧断了他的脖子,将他丢在一旁。 又凌空飞起一脚踹下去个步卒。 此时炮火再起,卢道升那方的火药补给已然不足了,炮火显然稀疏了很多。 陆冥之仿佛看见燕齐谐了,那家伙被两名兵士架着扶了起来,他一回头看见陆冥之可高兴的朝他挥手:“哥哥!” 陆冥之问他:“你那边如何了?” 燕齐谐:“你说啥我听不见!” 陆冥之:“问你如何了!” 燕齐谐:“甚么?” 陆冥之咬牙,这是……傻了? 过去一问,果真是己方炸膛了一门威远炮,燕齐谐恰在旁边,正巧震倒,那门威远炮旁的炮兵重伤了一个,已然抬下去了。 只是……这燕齐谐的听力似乎有些受损。 陆冥之靠的极近对他吼了一句他才听见。 不知为甚么,这聋子现在说话震耳欲聋,他大喊:“我没事你回去罢!” 陆冥之一阵无奈,吩咐左右:“好好看着这疯子!” 正要走,城下一阵骚乱,人喊马嘶,闹出好大动静,旋即有己方炮兵来报,说像是炸着廖明远了。 陆冥之问:“可看真切了?” 那兵士答道:“瞧着就是廖明远的甲胄。” 陆冥之赞了几句,要往回走,却见清安门下兵士乱了一阵,仍往上冲,拿着火铳的神机兵瞄上了,追着打。 等陆冥之回到永安门时,城下卢道升已是要退了,另有些逃兵丢盔弃甲,溃散开来。 陆冥之当即点了五千轻骑两千神机兵,使其出城去追。 只道:“务必截杀下卢道升。” 那汉子领命,才刚出去,就见武安门方向跌跌撞撞跑来个兵士,扑倒在地,大喊到:“将军,汪参将不好了。” 第八十九回:无望 那汪参将说的就是武安门上的汪重六,陆冥之问他道:“汪重六怎的了?” 那兵卒道:“汪参将方才阵前守着,忽然捂着心口皱了皱眉,就厥过去了,子始先生不在城上,先找他徒儿白果看着呢。” 颜初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战时从来不敢让他在近处待着,卢道升攻巩昌城时更不敢让他上城头,只他那几个会武的徒儿在城上待着先处理伤势,等伤重的再找颜初。 这会儿卢道升一众已然溃散了,陆冥之便吩咐人让把颜初赶紧叫上来,自己也往武安门处去。 等他到了武安门,看见的就是颜初蹲在地上叹气。陆冥之轻声问:“汪重六他……” 颜初道:“我每回遇到这样的事的时候,我就想,我为何不是大罗神仙。” 陆冥之听见这话,心知不好,正要开口。 颜初道:“汪重六已年逾六十了,一时间犯了心疾,忽然一下人就过去了,应是没受多大罪。”他叹了口气,“救不回来了。” 颜初抬头,问道:“他方才厥过去之前,是在作甚?” 旁边兵士道:“汪参将方才听闻清安门处炸着了廖明远,一时神情激动,说要再亲自砍杀几个敌军,刀不过才挥起来,就……” 颜初叹道:“唉。也算是听闻了喜事才过去的,应是没受罪的。” 陆冥之负手而立,道:“汪老爷子原先曾同我说,倘若战死沙场,和敌人以命搏命,就算是死而无憾了。”现今却落得心疾至死,泉上有知,心里只怕是不畅快。 颜初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汪参将算是咱们昭军中年纪最大的之一了,死在城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道是世事无常,生死难料。 汪重六是个孤老头子,既无妻儿,也无亲戚,最后是陆冥之燕齐谐持子侄礼下葬的。 逝者已逝,活着的还得活着,尤其是燕齐谐这个耳朵不太好的。 先前在清安门上震了耳朵,听力有些受损,颜初瞧了说,怕得有一个月才能给他治个差不多。 一个月? 陆冥之难以想象这一个月要怎么过。 燕齐谐素来话多,可现在又听不清楚,其余人扯着嗓子说话才能让他听见,他自己又扯着嗓子吼回去,吼得人震耳欲聋,大家更不愿与他说话了。 宁翊寰最近很崩溃,找她大姐姐哭诉,大姐姐晚上你和我睡觉罢,让大姐夫和燕齐谐那兔崽子睡一个屋去。 宁翊宸:这……你还是忍忍罢,忍忍就过去了。 宁翊寰:…… 那日带了五千轻骑两千神机兵去追卢道升的果真把卢道升给捆了回来,关在柴房饿了两天,那卢道升便在柴房骂了两天,昼夜不止,两日后开始送饭给他吃,这家伙一边叫骂,一边不忘吃饭。 卢道升也不知陆冥之囚禁他作甚么,柴房又蒙了窗子,看不见天日,卢道升住在里面,日夜颠倒,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那柴房的门终于打开了,当时已然入夜了,一直蒙在黑屋子里的卢大人还不至于被刺着眼睛。 卢道升在黑暗里被关了许久,已适应了在夜里看东西,他看见,来者是陆冥之。 卢道升见了他连连冷笑:“我当你陆四郎是个枭雄,却不知你也惯会折磨人,为何不赶紧杀了我了断?” 陆冥之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喝了两口茶,道:“卢兄误会了。” 卢道升一时语塞,旋即又道:“有甚么好误会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冥之又笑道:“卢兄怕是没那么一心求死罢,这两日又不是把你捆得结结实实,想自裁还是有法子的,何必等我来了断你?”陆冥之放下了茶杯,道,“原先那位伯琮兄,真是一世英豪,在沙洲卫守玉门关时,生生的把城墙炸了,险些拉着我共赴黄泉。” 他看向卢道升:“可卢兄不一样,卢兄想等着朝廷派人来救你。” 卢道升沉默不语。 陆冥之接着道:“是以,我这也并不是在折磨卢兄,不过是想遂了卢兄的愿,等朝廷来救你罢了。” 卢道升冷声道:“你还会这般好心?” 陆冥之无奈一叹,道:“我陆某人是想好心来着,可惜,卢兄的万岁,他可遣人来救卢兄了?” 陆冥之一副替卢道升打算的模样:“嘶,这镇安王向来不羁,听闻又不大待见你们,他不遣人来救你就罢了,怎的你们万岁也不遣人来救你?我可听说,你父亲卢大人,可跪在万岁跟前儿求了好久了……” 因着这卢老大人太爱哭,扯着万岁一把鼻涕一把泪,险些将鼻涕眼泪擦在皇帝的龙袍上,是以,这事儿已然传到巩昌这儿来了。 卢道升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陆冥之道:“我想说甚么?卢兄自己想想,究竟朝廷会不会来救你了,你已在我这待了许久,又未传出身死的消息,朝廷会不会当你已然投靠了我昭军了。” “况且,你的万岁怕也是没工夫理你。”陆冥之笑道,“你们京中那几个名扬在外的年少英豪我也是知晓几个的,伯琮兄已然不在了,余下一个你,还有个李为梁。” “现下能派来救你的,也不过是李为梁罢?”陆冥之道,“可李为梁现下也不在京师呢。” 卢道升听闻李为梁并不在京师,惊了一惊。 陆冥之瞧他惊愕,又笑道:“卢兄你也清楚,现下京师疲软,四方豪强四起,除却那些在自个儿封地做土皇帝的藩王,可还有我们这种四处蹦跶的起义军呢,我们昭军还离得远,尚可缓他一缓,可别处却等不了了。” “山东离京师,可比这儿离京师近多了,山东张信的大顺军,可也已然成了气候了。”陆冥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道,“你那好兄弟李为梁,上山东剿大顺去了。” 陆冥之道:“朝廷早就弃了你了,卢道升死了就死了,你家万岁自个儿的命才重要。” 卢道升满面通红:“你胡说!” 陆冥之道:“你现下自己掂量掂量,你在我昭军内待着,长期未传出死讯,最有可能让人想到的,便是你降了,那你父亲怎么办,你姨娘又怎么办?” “将领战死尚可论情节有追谥,那倘若是降了呢?”陆冥之道完这句,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只留卢道升一人夜里了。 今夜过去,便也就是永恒的夜了。 第九十回:时事 “卢道升自裁了?”燕齐谐问道,这家伙耳朵刚好,说起话来终于不震耳欲聋了。 “是,关了那么些天,终究是自裁了。”陆冥之道。 燕齐谐道:“这种朝廷弃子,就算活着,也没多大用处了。” 宁翊宸道:“不过是为了让他和他家里人认认清楚,他们劳心劳力保着的那位万岁爷,究竟是个甚么德行。” 燕齐谐道:“也是。从这位登基开始就忙着要大刀阔斧的削藩了,结果削藩没削掉几个,反倒越搞越乱,不但是人家镇安亲王、广阳郡王也还好端端的在自个儿封地做土皇帝,各地百姓也怨声载道,揭竿四起。” 宁翊宸道:“他若是听听他跟前那群言官老头子的话,削藩徐徐图之,把他求长生和起疑心的劲头放在治盐铁理贪贿上,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种地步。” “原先我夫子在时日日劝诫,半点用处也无,前几年说要建的那个‘观天塔’,现下如何了?”宁翊宸道。 “听闻,是塌了。”陆冥之接话,“压死了不少工匠不说,还连带着伤了不少百姓。” “唉。”宁翊宸叹,“北辰黯淡,大厦将倾,非天命尔,乃世道也。” 燕齐谐略略思索了下,忽然又问道:“你们前些日子说的那山东张信是个怎么回事儿,我耳朵伤着时也听不清。” 陆冥之道:“什么来头不清楚,起事怕是比咱们晚些,奈何咱们自宣平起,他自山东起,那山东离着京城又近,是以一两年便成了气候,盘踞在齐鲁一带。”他又笑笑,“只咱们还在这西北苦哈哈的跑。” 燕齐谐道:“也有好处,朝廷现下要分一部分精力去对付张信,连李为梁都调离京师了,不怕京师空虚?” 陆冥之道:“咱们常年待在西北,知晓的几位少年英豪也不过薛廷璧、卢道升、李为梁几人,京师的少年郎又不是全都不长大了,自然有后起之秀,也自然有大器晚成者。” 宁翊宸道:“不只这个张信,朝廷最近怕是要更忙了。” 燕齐谐问道:“又出了何事?” 宁翊宸道:“湖广水师哗变了。” 燕齐谐惊道:“我只以为北方战事四起,没想到南边儿也有人想分一杯羹了?何时的事儿?” “就是最近,和廖明远有关。”宁翊宸道,“廖大人原在塘沽口领水师,先前却被派来陆战,塘沽口的水师几近废了,湖广那边便说,朝廷拿着水师的命玩儿。” 燕齐谐惊道:“谁领的湖广水师?我竟不知这位仁兄是这般人物。” 宁翊宸道:“原先是吴淦,可这会起事的却是个无名小卒,我现下也不清楚叫甚么,总之他起事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吴淦示众。” 燕齐谐“啧啧”两声,欷歔不已:“果真是大厦将倾乱世之兆,竟呈现出个群雄并起的局面来。” 现下已是入夏了,宁翊宸着了件浅杨妃色绣合欢的直罗束腰褙子,系着牙色的四合如意鹤纹百迭裙,由陆冥之带着坐在马上,现下这段路走的稀松平常,是以两人坐在同一匹马上,一群人朝西安府方向行去。 燕齐谐很想学陆冥之,把宁翊寰也丢在他前面,奈何宁翊寰死活不乐意骑马,便仍只在车里坐着,燕齐谐叹口气,只能和那腻歪的夫妻俩谈论时事。 燕齐谐又开口问道:“现下都这般情状了,那位号称狼子的镇安王怎的还只在陕西承宣布政使司龟缩,没打算去‘勤王’?”历代乱世时勤王不过都是篡权夺政的借口罢了,“真是奇了,这位杀兄弑父的镇安王爷,总不能是个‘忠君爱国’的罢?” 宁翊宸皱眉思量了一阵,道:“不清楚,看他先前行事作风,的确不像是该这样做的。” 燕齐谐又问道:“这镇安王可曾娶妻不曾?” 陆冥之答:“不曾。有说流连花丛无数,怕娶了妻耽误他玩乐的,也有说他本就不近女色的。” 燕齐谐道:“这就更奇了,他这般皇亲贵胄不该早早娶妻生子吗,不然这王位以后谁来继承。” 宁翊宸一脑门子官司:“这……” 陆冥之道:“我们都拿下巩昌许久了,也不见镇安王动作,真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镇安王温杉在自己的暗室之中打了个喷嚏。 说实在的,他这般久不动作是有原因的,他病了好大一场,原先见卢道升廖明远时装病,不曾想他二人走后却是真的病了。 病因也奇。 原先那哈萨克部可汗叶斯波勒死后本是悬尸于高杆之上,谁知没悬两天不见了,自此之后,镇安王温杉又产生了除了待暗室以外的又一奇怪行为——上坟场。 时不时要去一趟墓园,还次次带酒,没人知道他是去祭谁的。 又一次深夜跑马去墓地喝酒之后,王府里的人发觉他一夜未归,阿克克烈急得跟什么似的,赶忙去找。 最后果然在墓地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温杉,眼角微凉,似是带泪。 阿克克烈把他弄回去后,他就发起了高热,连带着好些天都说胡话,内容乱七八糟,请大夫来看,也没有用,大夫一个一个的换,没半点儿起色。 开始有人担心他这劫过不了了。 他这病日轻夜重,又有一日夜里说起胡话来,声嘶力竭的哭喊:“你作甚么不听我的?你想要甚么我就给你甚么还不够吗?” 阿克克烈陡然一惊,连忙屏退众人,连大夫都遣了出去。 温杉接着喊:“你别叫我温杉,别叫……” “我是喀海尔曼你不认得了吗?” “为甚么不听我的,为何要听那群杂碎蛊惑你,你若是听我一句劝你又如何会闹到如此地步?” 不知这温杉的梦魇里又出现了甚么,他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却又说不出话来,像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呜呜噜噜的出不来。 好半晌,他终于大吼出声:“叶斯波勒!” 他猛地坐了起来,浑身冷汗淋漓。 转头看了一眼阿克克烈,终究脱力又躺下了,他用一只胳膊蒙住眼睛,问道:“阿克克烈,我这是怎的了。” 阿克克烈道:“王爷魇着了。” 温杉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出去罢。” 阿克克烈躬身退了出去。 温杉抽了两抽,仍用胳膊挡住眼睛,哭了起来…… 第九十一回:望月 “王爷大病初愈,还是别去了罢”阿克克烈立在一旁,忧心忡忡。 温杉道:“你放心,我早晨定然会回来的。” 阿克克烈:“王爷……” 温杉轻笑:“阿克克烈,这么多年了,你哪一回劝住我了?” 阿克克烈默然不语,半晌才道:“虽是入夏了,但夜里到底比白日凉,王爷多穿件外衫罢。” 温杉应了。 阿克克烈立于房中叹气,这小王爷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些事,他自然看的明白,只是,王爷他自己不说,那他便也当做不知。 温杉腰间别着壶酒,策着马慢慢走,他大病初愈,身上脱力,跑不快,只在月色底下慢慢晃悠,右眼角下那一滴朱砂泪痣,血一般的颜色。 晃晃悠悠的,就到了墓园了。 温杉从马上下来,随便找了棵树,拴了马,又踏出步子去了。 温杉的靴子踩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自然,有很大一部分缘由是他脚步虚浮,他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些浮汗,他略略歇了歇,又走起来。 这个是挺大的墓园,温杉在园口就下了马步行,他不禁笑道:“早知,就不修这么大了,怪费劲的。”细细看去,这园子原就是修给他自己的,待他寿终正寝之后,自然也是要躺倒这儿来。 温杉行走得慢,终究还是走到了地方,他随便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解开腰间那壶酒。 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两个杯子,倒了两杯酒,一杯端在自己手上,一杯搁在地上。 他开口笑道:“我又来了,你可烦不烦。” “大约是烦的,你连喀海尔曼都不唤了。”他叹道,“你还险些把我带走了。” “可我最后,还是坐在这儿烦你了。再同我喝一杯,如何?”温杉道。 “管你应不应我,总之我就是来了。”温杉喝了一杯,露出些高兴的样子。 “本该让你魂归故里的,但我却存了私心,把你留在我这儿了,你是怪我不怪?”温杉笑道,“怪我你也无法,这可是你教我的,想要的就去夺……” 他忽然又垂下头去,道:“你该怪我的,没把你早些拦住,还生了那样大的气出口伤你。” 他又灌了一杯,眼角生出些泪来:“你就不能听我一句?” “但凡听我一句,你何至于此。”温杉落下泪来,想抬起袖子来擦,可终究又没擦去。 “何必呢,连相见的最后一面都是拔刀相向,恶语道尽的,你我二人又是何必呢。”他声音中带上了鼻音。 温杉沉默了一会儿,又笑起来:“你可是真真厉害,我都七八年不曾流过泪了。” “你厉害极了……”温杉又哭又笑,坐在地上,身子抖动起来,手里酒杯里的酒泼洒出来,洒在衣服上和地上。 他看见了酒,又道:“我幼时沾酒便倒,动不动吐的一塌糊涂,可在草原上同你待了六七年,却也能和你彻夜把酒言欢了。” 他吸了吸鼻涕,又笑道:“我在河西做了六七年质子,回去那日,你同我说,回去了便是杀出一条血路来,草原狼生来便是要吃羔羊的。” “那日月亮可亮了,就和今日一样。”温杉哽咽着,“草原上的月亮,比这儿好看的多。” 他低着头,眼泪滴在地上:“我竟是学了你这么些年……” 他说不出话来了,哽咽了许久,终究哭出声儿来,偌大的墓园里,就他一人,这声音也格外明显。 他哭了一阵,随手用袖子抹掉眼泪,将壶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冷笑连连:“我先下也查清楚到底是哪群杂碎撺掇的你了,该到我找他们算账的时候了。” 他笑了一阵,又道:“大厦将倾也好,群雄并起也罢,都同我无关了。” “那群人爱如何如何,我只管,杀了该杀之人,行了痛快之事,而后……” 温杉顿了顿:“而后……” 他苦笑了一下,终究是没把话说出来…… 温杉将酒壶酒杯都掼在地上,抬脚朝前走去,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走了许久才找到他的马,那马卧在地上,瞌睡了许久了。 他踢了两脚,把它踢醒,跨上马朝回走。 又是快天明了…… 当初趁着温杉病时,昭军一众急速朝前行着,期间不过遇上了小股镇安王麾下的兵士,不太成体统,轻松打过,不足为惧,这一会儿,已行至庆阳府地界儿了。 庆阳知府和镇在庆阳卫所那些兵士,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早早要降,大开了城门要迎昭军一众进去。 燕齐谐跟前儿打探了半天,回来道:“那厮说是脑袋和官位比起来,自然是脑袋更重要些,不找咱们投诚只怕攻起城来即刻就要掉脑袋,投了诚依附在昭军里头,朝廷没那么快就来砍他的头,说不准这庆阳知府还可照做不误。” 陆冥之叹口气,道:“那便不入城了,仍扎营于城外,让愿向我们投诚的兵士出了卫所,自投到我们营里来,和我们营里的兵士一般考核对待,至于那位庆阳知府,就免了罢。” 燕齐谐思索一阵,道:“若与他之谈利益,这人怕是有些用处。” 陆冥之挑了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燕齐谐道:“此人贪生怕死,重利轻义,倘若只与他行利益上的往来,我们未必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譬如粮草辎重,再譬如,兵。” 陆冥之道:“说得有理。” 燕齐谐嘻嘻笑了笑:“等咱们再往前走,留下咱们自己的人来,这厮便可以弃了,如何处置,便看咱们留下来的人随机应变了。” 他想了想,又道:“哥哥你便放心,若论做奸商,我还是强过常人的。” 陆冥之点了点头,道:“这庆阳城不如巩昌城,巩昌城高墙厚,此处却差得远,如今还不知城中人底细,进了城一旦从外被围住,便成了困兽,还是得了好处,早些离开赶路为妙” 燕齐谐笑了笑,眉眼弯弯:“哥哥这是给我下军令呢?行罢。”他道,“我保证快快的让那庆阳知府交出粮草辎重,金银财宝来给咱们。” 第九十二回:谄媚 “王大人”燕齐谐对着庆阳知府拱手,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 那庆阳知府王灏忙不迭的回礼:“不敢当不敢当,小的哪里当得起燕师爷一句大人,燕师爷若不嫌弃,小的在家中行五,唤我一句小五子便是了。” 燕齐谐年未及弱冠,今年不过一十八岁,而这王灏看起来只怕是年及不惑了,他好说也大了燕齐谐二十岁,却这样让燕齐谐唤他,着实好笑。 燕齐谐扇子多,又是羽扇又是折扇的一大堆,这回带了把折扇,自己提了字,背面画了一幅春江晚景,一摇起来风雅异常,他眼睛笑得更弯了:“那可真是巧了,我恰好也是小五。” 王灏忽然诚惶诚恐,几近要跪下了:“小的不知燕师爷也唤作小五,冲了燕师爷的讳……” 说罢往地上跪。 燕齐谐赶忙将他拽起来:“你年纪够做我父亲了,给我行这样的大礼,我可不折寿吗?” 王灏被拉了起来,听见这话更是连连揖礼:“是小的的不是,燕师爷莫怪。” 燕齐谐高高兴兴的摆手:“不怪你不怪你。”旋即又问,“王大人有字没有,你我二人即如今成了友人,互相唤字在合适不过。” 友人间唤字既亲切又不失敬重,算是合适。 王灏听了燕齐谐说自己是“友人”,激动地不能自抑,遂笑逐颜开,又客套了一阵,道:“小人字景页,不知燕师爷……” 燕齐谐坐下,端起茶杯来刮了刮茶盖,笑道:“我未及弱冠,还不曾取字。” 那王灏听了,不由得赞叹了燕齐谐一阵少年英豪,还未及弱冠便有这般功绩,着实令人佩服云云。 燕齐谐笑道:“不过是一路打了好几千里,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王灏冷汗都冒了出来,这种事都不足挂齿那要如何才可挂齿啊,但见他这么说了,也只能对着他接着拍马屁。 燕齐谐见客套够了,便不再废话,唤他道:“景页兄。” 王灏笑得谄媚:“燕师爷请讲。” 燕齐谐道:“我看景页兄是个胸有大志的,怕不甘于这庆阳知府的位置罢……” 燕齐谐说话,语意未尽,王灏不敢接,只道:“呃……” 燕齐谐道:“景页兄知晓,我们将军自然也不会止步于此,总有一日要离开庆阳继续东行,景页兄可不就成了将军在庆阳的亲信。” 王灏道:“是是是。”又想了想,又改口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怎敢称是将军的亲信。” 燕齐谐眼中本就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如今笑起来更是讨喜,他道:“有何不敢当的,等到时将军事成了,别说知府,便是布政使也做得的,我瞧着景页兄的面相,只怕是还要封侯拜相。” 那王灏听得一阵心神荡漾,正思量着今后,却又听燕齐谐道:“只是……” 王灏一个激灵,怕是这“只是……”之后才是重点罢。 燕齐谐眉眼一挑,道:“我们将军心里清明,同明镜儿一般,到时事成了,论功行赏。”他把身子朝前倾,凑近了王灏,“我自知景页兄是忠于我们将军的,可将军未必知晓,等明日,我将景页兄引荐给将军,景页兄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又是拖长了尾音语意未尽。 王灏赶忙又是行礼又是说好话,马屁拍了一箩筐,紧接着又道:“还望燕师爷替小的美言几句。” 燕齐谐笑道:“美言自是会美言,只是景页兄自己也须表表忠心。” 王灏问道:“这……要如何做?” 燕齐谐将扇子一合,往手上一敲,道:“这个简单。” 王灏便竖起耳朵来听了。 燕齐谐道:“你将脑袋砍了装在盒子里,捧给我们将军便是了。” 王灏大惊失色,手抖了起来,手上的茶就跌在了地上,一碎几瓣,一地茶汤。 “哈哈哈哈哈哈。”燕齐谐大笑,“开玩笑开玩笑,景页兄莫要惊慌,莫要惊慌。” 王灏神色尴尬:“小的失礼了。” 燕齐谐摆手道:“无妨无妨,怪我,我还是同你正经说话罢。” 燕齐谐笑道:“你将你们那火器库的钥匙,装好了,送给我们将军,此外,还要和将军说,这庆阳城里屯的粮草,也会每日往将军营里送,这样将军定然高兴,说不准日后你就封侯拜相了。” 那王灏还处于惊吓之中,只低头道:“是是是,燕师爷说的是,我明日就取了给将军送过去。” 燕齐谐看一番威逼利诱,效果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笑道:“景页兄一瞧就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便不再和你多言了,将军还有事要寻我,我便先走了。” 王灏起身,道:“我送送燕师爷。” 燕齐谐朝外走了两步,又忽然像是想起了甚么似的,回头对王灏道:“对了景页兄。” 王灏如临大敌:“怎的?” 燕齐谐又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明日恰好是将军生辰,你不如备份薄礼送过去。” 这就说的是瞎话了,现下离着陆冥之生辰还差着一个月,燕齐谐这厮却张嘴就扯谎。 王灏道:“这……不知将军喜欢甚么,还待燕师爷指点指点。” 少年郎笑得眉眼弯弯,道:“金子,我们将军喜欢金子。” “阿嚏”某处的陆冥之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又是何人在骂我。” 王灏道:“小的明白了。” 燕齐谐又朝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像是想起了甚么似的,回头对王灏道:“对了景页兄。” 王灏再次如临大敌:“又怎的?” 燕齐谐道:“我们将军疼他夫人疼的紧,你给他夫人也备个礼罢。”他顿了顿,又道,“他夫人也喜欢金子的!” 宁翊宸在某处也打了个喷嚏:“那人八成儿也骂我了。” 第九十三回:金子 第二日燕齐谐果然是着了大衫长裳,外披鹤氅,上绣仙鹤翠竹,褪了平日里惯穿的皂靴,着一双布履,又拿扇子,果然一派风流名士的做派——更像个狗头军师了。 陆冥之见他作这打扮,张口就嗔:“穿成这模样,待会儿万一打起来了也不怕踩着。” 燕齐谐扇子摇的哗啦哗啦,笑道:“那庆阳知府王灏身长五尺,宽怕也有五尺,活脱脱就一个水缸,就算我一副儒生文人打扮,和水缸打架,岂有打不过之理。” 他扇子一收:“况且,不还有将军你呢嘛。” 陆冥之照例直裰革带,护臂收了袖口,束头发蹬皂靴,虽是未及弱冠,身量颀长纤细,又面若敷粉生的姑娘一样的好看,但拿了破月枪,金刀大马朝那一坐,照样气度不凡。 陆冥之叹口气,拿这家伙没办法。 正巧宁翊宸掀了帘子也进来,甫一踏进来就看见燕齐谐穿得累累坠坠,拿把大扇子使劲摇,不禁笑道:“小五不热吗?” 转头看陆冥之面若沉水,就知他二人已吵过一阵嘴了,便也补刀道:“我还当只有颜初喜欢做这打扮呢,原来你也喜欢。” 陆冥之的脸色立即缓和了下来。 燕齐谐由于现下正忙着装风流名士,不好跳起来张牙舞爪,只能原地气恼道:“别拿我和那唠叨大夫比,他那叫叶公好龙。” 陆冥之哼了一声:“那你呢,你这叫啥?” 燕齐谐眼珠子转了转:“您了真龙天子,我不好您。” 陆冥之:“别学廖明远说话。” 几人正说着,就有人来报说王灏来了,燕齐谐兴奋的往上窜了窜:“水缸来了。” 等王大人进来,果然是身长五尺,宽也五尺,一个矮墩墩的水缸转腾着就进来了,瞧着和宁翊宸超不多高,但由于宽度是在蔚为壮观,还是很明显一大只的。 那水缸躬身要行礼:“将军,夫人,师爷。” 陆冥之几人受了礼,王灏又开口道:“这是给将军的礼,往将军笑纳。” 拿了盒子来,一晃起来稀里哗啦,八成就是串钥匙了。 陆冥之刚要开口,却又听那水缸道:“听闻将军今日生辰,我便也准备了薄礼来贺将军的寿。” 陆冥之眼中诧异闪了一闪,就隐没了,转头看向燕齐谐,只见那家伙一脸不关我事的偏过头去,扇子摇成了一片残影。 离着自己生辰可还差着一个月呢,况且就算自己过了生辰,也不过一十九岁罢了,还贺寿,贺的是哪门子寿? 陆冥之便也略略一笑,接了过来,好大一只箱子,沉甸甸的,陆冥之拿着都有些吃力,晃也不出声响,陆冥之皱了皱眉,不只是个甚么东西。 那王灏看着他,道:“将军不打开来看看是什么吗?” 陆冥之闻言打来来看。 嚯。 真晃眼睛。 满满一大箱的金条,码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冒着金光,满屋子就这箱子金光灿烂的晃人眼睛,最上头那一层还雕出了好看的蟠龙纹样,但恁怎样的精致纹样也被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金光给盖去了。 陆冥之吞了吞口水。 原先还在侯府里做败家子儿的时候,不是没见过比这一箱金子更值钱的玉器瓷器大家名作精巧古玩一类的,但这么明明白白的码着的金条还是头一回见。 尤其是当他在起义军里穷了好些年之后,凡有的那一点儿银子全投了军费,不是给燕齐谐修他宝贝儿子,就是给军中一群饭量大的和饿狼一般的小子们填肚子,当然包括他自己。 陆冥之几乎想吸凉气了,谁说他喜欢金子了?当他是暴发户吗? 可心下不禁又有些痒,虽说昭军已发展到可以惊起一片风云的地步了,但到底……还是缺钱啊。 燕齐谐在一旁挑眉坏笑了一下。 王灏见陆冥之半天没说话,不知他是何意,开口问道:“将军……这礼……” 陆冥之吞了吞唾沫:“这礼……” 他斟酌半晌没说出话来。 王灏不知他怎的了,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好半天。 陆冥之终于开口了:“这礼……挺不错的……” 王灏咧嘴笑了起来,活似个水缸裂开个大口子:“将军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水缸又转腾了一个圈,对着宁翊宸拜了又拜,道:“小的给夫人也备了礼的。” 宁翊宸嘴角抽了抽,不知他又要拿出些甚么东西来。 只见王灏又拿出个盒子来,宁翊宸心道别又是金条,干嘛不一起送。 还好,虽是金子,但不是金条了,是一对儿赤金红宝绞丝虾须镯,并一个赤金璎珞圈,坠了枚硕大的金锁,看着足够把人脖子勒断。 王灏道:“锁是给将军家的小少爷的。” 宁翊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东西她自己都得累的脖子痛,衡哥儿戴上,还不要重得翻白眼? 没等宁翊宸想完,王灏又道:“夫人戴上试试。” 嗯。 果然足分量,戴上几乎抬不起胳膊来。 水缸再次笑逐颜开:“好看!” 饶宁翊宸颇重风度,听见这句好看也不禁在心里想问候他先祖了——甚么暴发户审美。 不止这,王灏还继续展现他暴发户审美的极致,足足一丈满地金的绸缎,上面缠枝并蒂莲的金线绕的人眼花缭乱,宁翊宸看了一阵,登时觉得眼晕,再看两眼人都要吐了。 陆冥之又看了两眼燕齐谐,似乎想把这家伙看出两个洞来。 燕齐谐很无辜,我也不知道会有这种效果。 陆冥之道:“王大人。” 王灏:“不敢不敢,当不起将军一声大人。” 陆冥之忍着眼睛快被晃瞎的感觉,道:“景页兄……很好……再好不过……” 王灏听了欢欣鼓舞:“当真?” 陆冥之:“自然……当真。” 他揉了揉眉心,做出一副痛苦状:“只是,我现下有些身体不适,景页兄不如先回,我改日亲自拜访景页兄。” 几人客套了几句,水缸王灏就也退了出去。 燕齐谐咧咧嘴:“你如何身体不适了,我看你方才同我吵嘴还生龙活虎。” 陆冥之扁了扁嘴,道:“憋笑……太久……” 他这话一出,几人齐齐大笑了一阵,陆冥之擦了擦笑出了眼泪,道:“这位仁兄着实是个妙人,我陆某人留他不得,留他不得了。” 宁翊宸笑道:“是了是了,他一个小小的庆阳知府贿赂咱们几个,都能用的上这样的重金了,这这这……他这礼咱们领了,心意他就拿回去罢!” 第九十四回:盗取 “我没想到,这么位庆阳知府,手底下有这么多好东西。”陆冥之黑衣短打,黑布蒙面,一副要夜行的模样。 “啧啧,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转眼看燕齐谐,也是一个模样,周身就露一双桃花眼在外面眨巴眨巴。 后面跟着的一众人等也是同样打扮,仿若一群要入室抢劫的盗贼。 咳,不过当真是去“抢劫”的,说的更准确些,当是去盗窃。 他们要朝那位水缸王大人下手了。 燕齐谐那日随口胡诌的“我们将军喜欢金子”和一阵威逼一阵利诱的“恐吓”,暴露出了这位知府大人的财大气粗,财大气粗得不正常。 昭军也不是没干过半夜偷鸡猫狗的爬人家房梁的事儿,以前还在宣平的时候时不时溜进镇远门找宁琛一同麻烦,不是炸兵马司就是暗杀,一众少年郎爬墙越梁,溜门撬锁的功夫练得比谁都好。 只是,今夜…… 令陆冥之没料到的是,这王灏府上的的家丁守卫,也……太不顶用了罢? 甚至不需要陆冥之燕齐谐出手,几个少年郎四散而去,没几下,还没让那群人发出声音来,就让他们一个个倒下瘫软在地了。 陆冥之很想唏嘘,可又不知道为甚么要唏嘘,王灏想靠重金入昭军,究竟为甚么? 现下先想不了那么多了,先宰了王灏那条大鱼,救救昭军这捉襟见肘的军费罢。 昭军军费来源很杂,长期驻扎时屯田,解决吃饭问题;从前宁翊宸在宣平的店铺有人打理依然有收入,在些大城市的银庄凭印可支出些钱财来,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火;沿途行军中遇上支持起义军富商大贾,好好敲他一竹竿,也算是能有些支持;再要不就是在攻陷下里的城池抢一通官老爷的私产和朝廷的屯粮。 昭军军纪严明,又得为了“得人心”做打算,半点儿不敢搜刮民脂民膏,一直靠这些杂杂拉拉的钱养活好大一群人。 别看宁翊宸宁翊寰穿得鲜亮,仍是名门闺秀的样子,可那些其实都是旧衣,原先齐威侯府里的衣裳,带了一堆,一穿再穿,好在两个人已经没法再长多少个子了,不然裙子得短上膝盖去。长短虽是没太大问题,但袖口的绣花显然已经磨掉了线了。 行军打仗,吃饭要紧,管他穿甚么不穿甚么,可最近,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 原先本来是够吃饭的,甚至说手头有点宽裕,可自从在巩昌,燕齐谐研究他那宝贝儿子时把昭军那点儿军费全造光,又接连和卢道升打了几场之后,陆冥之觉得自己又要吃糠咽菜了。 抛下那些忠心耿耿或是和朝廷有深仇大恨的,大部分新入伍的兵蛋子都是被那句“昭军帐,发稻粮”煽动来的,为了能吃上饭。 倘若昭军连饭也吃不上了…… 陆冥之甩甩头,不敢往下想。 纵使他少年英豪,阅历非凡,不同常人,但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平生第一次造反,手底下领的兵早已大大超过他父亲当年的数倍了,手里没钱,不免心里没底。 陆冥之唤上前来个人,那年轻人心领神会,抬手撬锁,没几下就开了。 众人有机会瞻仰了一下王灏大人的私库。 说实在的,陆冥之再次被这位财大气粗的庆阳知府惊着了。 他赶紧让人把库门关上了,怕这金光漏出去,纵使黑夜里,他也觉得这东西对着月光晃眼睛。 他在金光灿烂里略略辨认了一会儿,开口吩咐道:“都运出去。” 燕齐谐很想笑,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视金银为阿堵物的陆冥之成了个财迷。 ……不过好像也怪自己。 燕齐谐抱着胳膊不动,没依着陆冥之的吩咐行动,只等他下一步动作。 果然,陆冥之看了两眼忙着运阿堵物的兵士们,招呼了燕齐谐往外走。 站在院里,挺陆冥之道:“原先本想和这水缸虚与委蛇一阵,等得了利走后,在解决他,现在怕是不成了。”他已经十分顺口的和燕齐谐一样叫王灏水缸了。 燕齐谐领会到了精神,点头不语。 陆冥之又道:“庆阳又不是甚么富庶之地,光是搜刮民脂民膏,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我只怕他背后有人。” 燕齐谐道:“哥哥说的对。” 说罢就要往那庆阳知府屋里走。 陆冥之拽住他,道:“我亲自去一趟。” 燕齐谐挑了挑眉毛,道:“就这么个水缸还劳烦你这‘三步之内,片甲不留’的玉面陆四郎费心呢?我这么个二半吊子去给你解决了就完了。” 陆冥之想笑,脸上汗都下来了,这家伙领着一群神机兵阵前狂轰滥炸,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说自己二半吊子。 他道:“你去领着大家连夜从庆阳走,太阳升起来前就得全军撤离。” 燕齐谐方向感奇好,找他领路一般不会错。 燕齐谐道:“行罢哥哥听你的。” 说罢二人分开行动了。 陆冥之偷偷潜入了水缸大人的卧房,这家伙瘫在榻上四仰八叉,磨牙梦呓打呼噜。 声音还不算小。 陆冥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说书,那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说那董卓死后,曝尸街口,太阳晒着肥油流了一地。 他现下看着水缸王大人,忽然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要是把这家伙曝尸街口,大约也能得到满街流油的结果。 他笑了笑,不再乱想,伸出一双手来,扳住了王灏硕大的头颅。 王灏可能感到不太舒服,鼾声停了一停,似乎在辨别是甚么东西扰了他的清梦。 陆冥之手上用力,只听一声脆响,王大人应声没了气——脖子断了,想出气也出不来。 全程没流一滴血。 陆冥之很满意,足下生风,轻飘飘的就逛了出去。 昭军的驻军在庆阳府外,等陆冥之走到原先驻军之地的时候,昭军几乎撤的没人了。 陆冥之对这个急行军的速度也很满意,他扯自己的马来,一扯缰绳,打马朝着燕齐谐原先给指的方向追去。 走着走着,却忽然觉出不对来…… 第九十五回:折刃 陆冥之的感觉很准,确实有些不对,王灏轻轻松松被他杀了,取走了一堆东西,用作他心心念念的军费,而温杉仍然没有动作。 燕齐谐也不傻,也早觉出些甚么,领着领着昭军一众兵分两路。 老幼妇孺并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颜初,连着抢新来的粮草辎重,由李长冬和手下人护着,扮作寻常商队,由小路先行行走。 余下的兵士走官道,皆是精兵良将,大半夜急行军,跑得尘土飞扬,果然在半路上遭遇了温杉手底下的兵士。 陆冥之也恰恰赶上了踏得尘土飞扬的昭军。 王灏就是个幌子,就只是为了探探昭军走到哪儿了,倘若骗进了城,就里应外合一举围歼,来个瓮中捉鳖,倘若没骗进去,那就探到昭军营帐,杀个措手不及。 倘若今夜没走,那就不是在路上遇见了,那就是半夜在营里被人打一闷棍,喊都喊不出声儿来。 燕齐谐见了陆冥之,道:“瞧见前面没,我废了好大劲,弄得声势浩大的,好容易把人引到官道上来,没追去另一头。” 陆冥之知他在讨夸讲,便只“嗯”了一声儿。 燕齐谐翻个白眼,接着道:“要不是咱们实在捉襟见肘,非得要那点军费不可,说不定还能更早把他们截住。”他吞了口唾沫,“不过现在还不算晚。” 看前方敌军多是步兵,此处官道又一片坦途,利于骑战,而昭军又以骑兵见长,是以两人也并未过于担心。 两人不再废话,列阵迎敌。 虽说镇安王温杉病得连两腿都打颤,但毕竟没把脑子烧坏,自己上不了阵,排个兵布个阵还是能做到的。 昭军长于骑兵,神机营次之,步兵又次之,温杉从卢道升廖明远的惨败中把底细不算摸了个清也算摸了个七七八八。 骑兵虽骁勇猛烈,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以奇致胜,以少胜多的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战役靠的还是人多,还有,布阵。 只见敌方一众布开阵来,步兵人多,排在最前方迎敌。 最前一群长枪长矛,见马就刺,见人就挑,各个凶神恶煞。 后一排斩马刀紧逼而上,走着走着就和长枪长矛的走到了一起,成了同一排战线,下狠手砍杀。 后一排强弓,再后一排劲弩,跪膝以俟,百步远时先发强弓,劲弩次之,七十步时发,一时间满天箭雨。 那万箭齐发之时,又有战车铁钩布作“鹿角阵”“拒马阵”,铁钩连环,有伤则退,无伤者补。 刚开始还有敌军骑兵从两翼而出,蔽在前方,等阵成了,骑兵堪堪朝两侧退去,露出这阵狰狞的面孔来。 饶昭军骑兵骁勇,却被这阵拦住,一时间有些停滞不前,骑兵就靠那一股子冲劲向前,一时间被阻拦,冲撞之势减弱,便拼杀不起来,不禁有些要落下风之兆。 现面对敌军的只是昭军的部分,并非全军,人数落在下方,本就是要靠凶狠的骑兵充门面,冲杀出一条血路来,现下骑兵被阻拦不前,让敌军不禁士气高涨,那些个拿斩马刀的步卒,更是杀红了眼,一刀就劈翻一个骑兵。 现在还不到拼神机营上火铳火炮的时候,昭军也不愿总是用新炮威远来撑场面,怕让人摸清了门路,偷师学去,现下只能抵死支撑。 陆冥之大喝一声,抡起枪杆就扫飞了一堆箭矢,传令放箭。 骑射弓四力,步射弓五力,纵使陆冥之拉得开八力大弓,上了马照样得降到五六力,昭军前面都是骑兵,用四力弓,弓差一力威力射程都差着老远,好在这一群准星都不错,未出现在这阵中就惊惶失措,手抖乱射的,就算是落了下风,也丝毫不乱了阵脚,堪堪撑了下来,硬生生推着骑兵阵向前。 虽说是推着骑兵阵向前,但速度到底是慢了下来,失去速度的骑兵只能落入阵中,和阵中兵士缠斗。 镇安王排出来的这群兵,人又多作风又“黏人”,好几个拿斩马刀长枪长矛的缠斗一个骑兵,搅的人烦不胜烦。 冲出去的第一波儿骑兵缠斗在阵里,陆冥之不得不发出了第二次冲锋的指令。 昭军骑兵冲杀向前,刚好遇到了敌军阵中蛰伏不前养精蓄锐了好久,靠步兵作肉垫战出一条血路来的骑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方能克之。可陆冥之这方已然第二回冲锋了,迅猛程度减弱,又遇上了敌军阵中方才就没受甚么累的敌方骑兵,气焰霎时就矮了一截。 自然,这一波儿骑兵也失去速度,陷入缠斗,困在阵中了。 陆冥之重新排阵,企图收缩排面,把力量集中到一点,将昭军骑兵变作一把尖刀,戳进敌方阵里,把敌阵撕开一个口子,冲将出去。 本以为大越骑兵比不得昭军骑兵,可镇安王手底下的骑兵却比京师骑兵强了数倍,能对上昭军骑兵也能将将不落下风。 更何况,是已经冲锋两次,耗完冲劲的疲惫之师。 昭军的口子没撕出来,反而“刀尖”折断,再次陷入缠斗。 陆冥之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一团气憋在胸口,纳不进,吐不出。 他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本该年少轻狂的年纪,可他却硬生生将轻狂压了下去,连同十四岁之前所有的年少一同压了下去,强作沉稳持重,可表面上压了下去,内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人。 他内心一直是骄傲的。 他自然有轻狂的资本,不及弱冠的年纪,便带出了横扫千军的昭军铁骑,手底下还有能和朝廷神机营正面对抗的神机兵,没几年夺下了大越的西北大半江山,他有那个资本。 可就是他心下最骄傲的昭军铁骑,他的资本,第一回在利于骑战平坦开阔的战场上吃了亏,被温杉那个病得上不了阵的家伙的兵,逼得在阵内缠斗,几近要折断了骑兵这支利刃。 昭军骑兵骁勇,无令绝不后退,依旧向前推进着。 任陆冥之心底再骄傲,再想用这只充着昭军的和他的脸面的骑兵杀出一条坦途,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骑兵折在温杉那儿,只得妥协。 陆冥之面沉如水,唤道:“小五。” “调神机营。” 第九十六回:长幼 愈不欲之,愈易遇之。 再如何要面子,陆冥之最终还得祭出神机营来,还是得将小五那几门宝贝儿子威远炮拉出来,救昭军铁骑的场。 胶着在敌阵之中的骑兵拼死一搏,甩开身旁的作风“黏人”的敌军,拚命朝己方阵营退去。 接连而上的神机骑兵手持火铳,第一轮鸟铳铅子儿还没落入敌阵,己方阵营里就先有哀嚎之声响起,有人先被打中了。 像是讽刺一般——你有神机营,我们就没有吗? 陆冥之不防,挨了一火铳,打在肩上,铅子儿穿透甲胄打了进去,陆冥之吃痛,身形狠狠抖了一下,怕动摇军心,硬是没敢吭声。 两边拿着火铳的神机兵拼杀起来,不知是真的要黎明了,还是被火铳燃着的火药给照亮了,天色渐渐浅了起来。 燕齐谐往旁边一瞥,有些吃惊,见陆冥之迟迟不下令上威远炮,心下不禁有些着急。 燕齐谐一咬牙,不顾陆冥之下不下令,打马大喝:“骑兵后退,上威远!” 陆冥之回头,有些惊愕。 燕齐谐朝着他吼道:“行了我的哥哥,你回去军法处置我成吗,你不要命了。” 陆冥之不吱声。 燕齐谐白眼一翻,骂道:“得得得,上火铳已经够驳你面子了,现在还要上威远,你面子在地上踩着了,是罢。”他又道,“再不上威远,你的面子骑兵也改该没了!” 说话间,昭军骑兵退了回来,威远炮硕大的铅子砸进了敌阵,密不透风的墙霎时就豁开了个口子。 镇安王手底下没有野战炮,没学来昭军的威远,纯粹是因为卢道升廖明远被威远炸的时候,后面点了浓烟滚滚,根本看不见威远是个甚么样子,一度以为是把重型大将军炮拉了上来。 别说人肉对炮了,就算是火铳对炮也没甚么优势,昭军火药铅子不要钱似的往敌阵里打,没多久,原本整整齐齐的敌阵散开来,领军的一看不妙,当机立断要保存实力,下了令打马就撤。 昭军这会儿正疲惫,伤亡不少,也不会去追,于是这敌阵来也汹汹去也汹汹,在完全太阳升起来之前跑了个精光。 燕齐谐偷眼看了看陆冥之,见他面如金纸,燕齐谐猜了猜,八成不是伤口疼。 那回攻玉门关浑身血人似的,不照样跳起来打马狂奔回营去看他家宁翊宸。 这只能是心里不舒服。 陆冥之扯着缰绳,低头不语,胸口憋的更难受了。 这回倒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 他觉得自己十四岁以后就不是少年而是个成人了。 可今日,究竟是为何忽然魔怔了起来,硬生生想撑下来不想调神机营,调了神机营也不愿上威远炮。 为何? 他以为,自己沉稳持重极了,旁人年少轻狂斗鸡骂狗的时候,他已经能坐镇千军万马了。 可今日,他恍然是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硬开八力大弓的时候。 觉得自己真小,从头到脚都是孩子心性。 他听见燕齐谐唤他:“哥哥。” 他抬头。 “我的将军咱赶紧走成吗?找了另一群人,扎营给你裹伤。”燕齐谐喊他喊得龇牙咧嘴。 情形不同,面前的人不同,说话的语气也不同,可他就是明明白白觉得自己无端回到了十二岁,白白长了这七年。 身旁的兵士互相搀扶着,都看着他。 陆冥之叹口气,道:“走罢,汇队,扎营。” 陆冥之一路没说话,恁燕齐谐怎么逗他都只撇一撇嘴。 燕齐谐自讨没趣,不如不说话,于是干脆闭嘴。 一路无话,走到太阳高悬,升上正空时,便也寻到了分路而走的另一群人,找了密林,窝起来扎营了。 有甲胄挡着,那铅子儿没至于把骨头炸碎,还算是好处理。 颜初又骂骂咧咧的叨叨他不长眼睛,见了火铳还往上撞,怎么没把骨头炸碎了,好让他把胳膊截掉。 陆冥之又当头被颜初骂了一顿,还是喋喋不休,从开始挖铅子儿到清洗伤口,再到包扎,从头叨叨到尾。 陆冥之也不回嘴呛他,颜初只当他是在忍着疼,并未多想 颜初折腾完了,一咧嘴:“去,找你媳妇儿去,这个药,你一天要换一回,先涂这个再涂这个,这两味药要煎了一起喝下去……” 他说了半天,似乎觉得陆冥之记不住这玩意儿,又道:“你唤夫人来罢,我直接和她说。” 陆冥之终于说话了:“我怕她瞧见心疼。” 颜初:“就你,见了夫人就恨不得和她长成双生胎,早瞧见晚瞧见不都得瞧见。” 精力旺盛的小衡哥儿忙着闹觉,宁翊宸忙着哄,陆冥之刚回来时听得这话忙不迭的就让人传话说先别过来了,他怕让宁翊宸瞧见挖铅子儿那血肉模糊的场面。 颜初接着叨叨:“夫人跟你们跟了一路了,又不是没见过血,到时候上药不还得她来,你别别扭扭甚么啊。” 陆冥之哑然。 其实是,宁翊宸定然要问他,这是如何伤着了,他也当然一定会告诉宁翊宸…… 他就又会忆起七年前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要怎么护着她。 这样世道中,若是自己不够强大,怎么护得住她。 还未等陆冥之想完,甫一抬头,就瞧见宁翊宸过来了,婷婷袅袅。 陆冥之忙低下头。 宁翊宸道:“衡哥儿睡了,葛妈妈看着呢。我来瞧瞧你。” 陆冥之忙道:“不是甚么重伤。” 宁翊宸挑了挑眉毛:“小五说你伤得可重了。” 陆冥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宁翊宸面色微恼,道:“你过来。” 陆冥之缩了缩脖子,赶忙朝着他夫人跟前凑近了一点。 颜初扁扁嘴,行罢,我出去。 宁翊宸见他要站,赶忙用了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道:“好好坐着。” 旋即拿了方才颜初坐的那小杌子,坐在陆冥之跟前,问他道:“又是拿神机营当杀手锏,不到最后一刻不拿出来了?” 陆冥之道:“可是小五跟你胡说的?” 宁翊宸咬了咬嘴唇,凤目一瞪:“别管小五,只说是不是便成了。” 陆冥之呆了呆,见宁翊宸愠色更盛,连忙点了点头。 旋即又道:“小五有件事没胡说,我伤的是可重了,疼得紧。” 第九十七回:温言 宁翊宸眉角动了动,一张俏脸快绷不住了,她问道:“既然知道疼的紧,作甚么还硬撑。” 陆冥之叹道:“我已知晓了。” 宁翊宸看着他,道:“所以,是知晓了自己做了些错事,没压住自己的心性,才心里不痛快的?” 陆冥之:“哪儿来的事。” 宁翊宸用手堵住了他的嘴,道:“小五可给我说了,他逗了你一路,你都没怎么理他。” 陆冥之眉头皱了皱,心道,燕齐谐这小子怎的甚么都说。他有点想打他。 宁翊宸见陆冥之不说话了,便道:“你当我不知你吗,还不是觉得自己该压住轻狂的时候没压住,该压着自己逞强的心思时也没压住,觉得自己一点儿没长大。” 又说到心里了。 宁翊宸又道:“四郎,莫要妄自微薄。” “这道理,我若说了,你怕是也都懂,只看你自己能不能想明白了。”她道。 “年少轻狂,本该就是少年天性,同你一般年纪的世家纨绔,哪个不是纵马长街,嬉笑怒骂,只恨街窄天高。”她道,“只你不同。” “你做事前思前想后,只求心思缜密,半点纰漏也不出,瞧着沉稳持重。” “可你本来,就不是那般少年老成的性子。”宁翊宸盯着他的眼睛,“你骨子里的执拗逞强,是被你硬生生压回去的。” 陆冥之开口要辩,却再次被宁翊宸堵住了话头:“你是在学你大哥哥。” 陆冥之周身一凛,似乎是戳到了痛处,那一下子疼得痛彻心扉。 宁翊宸瞧出来,凑得更近了:“可你得知道,子帻哥哥当初,也已是而立之年了,他儿女都小不了你多少。但而立之年稳重,再寻常不过了。” “是也不是?”宁翊宸问,“可四郎呢?等翻过了今年,你才及冠。” “可你也知道,你爱逞强,你好面子,这东西,是刻在你骨子里的。”宁翊宸盯着他眨了眨眼,“大禹治水是如何治的,你可知道。” 陆冥之点点头。 宁翊宸弯了弯嘴角笑道:“这情绪宜疏不宜堵啊。” “至于如何疏,只能全看你自己了。”和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便好,况且宁翊宸已经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 陆冥之轻叹一口气,他明白,他都明白,只是这般心思,被人明了的点出来,心里有些疼罢了。 宁翊宸环住他的腰,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问道:“还疼不疼了,方才伤成甚么样我都没瞧见。” 陆冥之道:“疼的。” 有她在,纵使惊涛骇浪,心里也可万事皆安。 宁翊宸又道:“那温杉怕是摸出你的套路来了,骑兵冲阵,步兵打援,危急时刻神机营拿出来溜一趟。” 陆冥之想,确实如此,这法子屡试不爽,是以多用此法,已成习惯。 宁翊宸又道:“那些京中将领不比温杉,之前听闻早间年温杉在河西草原做了好一阵子质子,草原儿郎皆重骑兵,他只怕是摸骑兵摸得比你还清楚。” 陆冥之先前心态崩着,未想起来这一遭,现下一听,果真有理。 他道:“现在想来,温杉手下骑兵,作风极像哈萨克部,他又不似叶斯波勒那般急躁易怒,显然比草原铁骑更甚一筹。” 宁翊宸道:“我只有一事不明,传闻温杉功夫了得,我本当他会亲自压阵,却听你们道他并未现身,不知何故。” 陆冥之道:“照温杉的性子,只怕有蹊跷。” 宁翊宸挑眉:“日子长了便能瞧出些门道了。” 陆冥之高兴了,抱着宁翊宸亲了一大口,笑道:“我的阿婴果真是‘运筹帷幄之中’,现下只待你夫君我去决胜千里之外了。” 建平十六年五月,昭军恢复了一路急行军的事态,逼近凤翔府境内,先后拿下麟游县,郿县,于扶风县遭遇镇安王麾下兵士,苦战一月,昭军突围而出,主帅镇安王未在阵中,未见昭军狠辣之处,军心不稳,被杀至辙乱旗靡。 镇安王麾下众军退守凤翔直隶府。 时年八月,又一战,镇安王亲临压阵,双方平原遭遇,厮杀数日,未果。 兜旋于凤翔境内,一月有余。 镇安王有疾,精神不济,常眠于牙帐,军中事务多假与属将之手。 又一日,战于原野,昭军佯退。镇安王有一属将,名曰高澄,澄性急躁,多冒进,见昭军退,欣然焉,领军五万,遂追。 追至荒林,遇围。 昭军围诸林中,如围困兽焉,未几,皆亡。 镇安王闻之,大叱,须臾呕血,厥也。 陆冥之甫一进帐子,便见个软软的肉团朝他扑来,跑得跌跌撞撞,口中唤道:“爹爹。” 口齿不算太清楚,但知道他在说甚么。 宁翊宸笑道:“念叨了好一阵子,总算见着了,这下衡哥儿可高兴了。” 陆冥之身上甲胄还未脱,颇带着几分深秋萧瑟寒凉的肃杀之意,又带着杀伐时的血腥,谁知这肉团竟是一点也不怕,抱着腿就要往上攀。 “衡儿莫闹。”陆冥之笑着将他摘下来。 陆冥之当爹当得早,不知道怎么哄儿子,摘下来也只能抱着朝空中抛着玩,小家伙也不害怕,咯咯笑起来。 宁翊宸两条秀眉快拧在一起了:“你仔细着些。”颇有种“你要是把我儿子摔下来,管你是怎样的将军我也一剑捅死你”的架势。 陆冥之看她眼神,脖子缩了缩,无端抖了三抖,赶紧把肉团子接住,抱着过去放在榻上。 陆士衡本团不明所以,被他爹拎着,一张无齿的小嘴笑得口水横流,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爹娘,满嘴口水的就要往宁翊宸身上蹭。 宁翊宸赶忙抽出个帕子来给他擦擦,问陆冥之道:“高澄截住了?” 陆冥之道:“差点闹他个全军覆没,高澄自己在阵中自己抹了脖子。” “高小将军性子真真是烈。”宁翊宸啧啧道,“温杉手底下有个这样的人难不成自己不清楚?何不出言管管,就让他这般擅自出兵。” 陆冥之道:“温杉不是不管,只怕是管不了。” 第九十八回:打围 听闻温杉竟是管束不了手下之人,宁翊宸心中起疑,出言问道:“为何?” 宁翊宸两手牵着个到处乱爬乱晃的衡哥儿,陆冥之只得自己解甲胄,折腾了半天,才脱下来,露出里头玄色的贴里。 他边整衣边道:“我方斥候去查探时,发觉温杉牙帐四周守得密不透风,但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他心下起疑,再探。” “他跟在那人后头,尾随了好远,本以为又是何阴谋,却发现,那人是走远了去倒药渣。” “倒药渣?”宁翊宸问。 “那小子留了个心眼,将药渣捡回来问了问颜初。”陆冥之话未说完便被宁翊宸接口道:“别是有人要毒死他。” 陆冥之摇摇头:“毒药倒不是,是真的治病的药,而且,怕是还不算轻,已有好些时日了。” 宁翊宸一惊,道:“我竟是不知,这温杉是个病秧子?不该啊。” 陆冥之道:“我也不知为何,颜初不过从用药判断出不是胎里带的陈年痼疾。” 宁翊宸挑挑眉毛:“竟不知这温杉何时生了场病。” 陆冥之正要点头,却看见自家儿子闹累了,四仰八叉瘫在榻上睡过去,长睫毛在柔嫩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只是睡得口角流涎实在有碍观瞻,他不禁笑了,道:“我抱他小床上去罢。” 陆冥之捉起衡哥儿,放到他自己的床上,小家伙睡得死,只轻轻皱了皱眉头,便继续四仰八叉口角流涎。 陆冥之失笑,轻轻拍了拍衡哥儿,便继续坐到榻上,和宁翊宸说话。 陆冥之道:“那高澄领了五万人栽在我手上,那温杉只怕是气得旧疾又复发了。” 宁翊宸靠在他身上,道:“温杉若是病得凶险,他那位老父一般的亲信,怕是连夜撤军也要让他退回西安府。” 陆冥之深以为意。 宁翊宸笑道:“去将你这衣裳换了,好好洗洗,方才前头传你回来时便烧了水了,你去试试温。” 陆冥之虽说军中待了多年,但仍改不掉些世家子弟的毛病,譬如比旁的兵士都爱干净。 他方拼杀回来,一身疲惫,还带着些血污,听得有水洗澡不禁有些欣喜,忙脱了衣物,转到屏风后,泡进那大桶中。 宁翊宸向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会子正巧闹起秋乏来,支着脑袋就瞌睡起来,那边厢陆冥之不知道她正困着忙着喊她:“阿婴,阿婴,宁阿婴。” 宁翊宸揉了揉眉心:“何事?” 陆冥之道:“你来。” 宁翊宸嘟嘟囔囔:“多大的人了,自己不会洗澡的吗?” 陆冥之接着道:“你来嘛。” 宁翊宸无奈,站起身来,朝屏风后走去。 肉团陆士衡睡得吐起了泡泡,完全不知道自己爹娘在作甚。 果不其然,镇安王一众连夜从凤翔府撤走,向着西安府退去。 “前越建平十六年十一月,镇安王退守西安府,不出。” ——《昭史·太祖本纪》 温杉退回西安府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被退守西安府这件事再次气得吐了口血。 阿克克烈跪在他榻前,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得劝他,切莫思虑过重,也切莫大动肝火,劳神劳心,最是伤身。 温杉歪在床头缓了许久,苦笑道:“只恨我现下不能上阵,不能亲手杀了那陆四郎。”他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眼眶显得更深,一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幽深得森森然,活似山坳子里的狼…… 昭军很快逼了过来,围了西安府,城上兵士精神紧绷,箭就在弦子上搭着,拉开弓对着底下的人,可张弓的手臂都颤抖了,也不见昭军动作。 如此枕戈待旦厉兵秣马了数日,昭军除了派小股兵士骚扰,也无甚太大动作,城中人这才回过味来。 围城。 围而不打,耗其粮草。 大半年一路跑一路打杀,不仅是镇安王一众疲惫不已,昭军一众也没好到哪儿去,一时间若是大动干戈怕胜算不多。 昭军背后皆是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儿,暂时没有粮草辎重补给不上的的后顾之忧,可西安府内已成困兽,也不知能去何处求援,等京师的调令下来,也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温杉自然是不愿被围成困兽,等他病情稍缓,歇过一口气来,立即亲派兵将出城迎战,企图突围。 原本派出的皆是精兵良将,他亲自压阵打先锋,眼见就要突围。 可他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那一场病几近掏空了他的底子,但他当自己的身子还是一年前那般能纵横疆场的时候,一个晃神就从马上坠下去了。 他身旁参将眼疾手快,一把将温杉捞了起来,他心酸的发现,他家素来爱暴殄天物目中无人放浪形骸的王爷,竟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参将大人忍下了一把辛酸泪,捏了捏鼻子,憋回去想要涕泗横流的一番心思,负着温杉下令回城,打马就跑。 有些兵士见镇安王坠马,以为凶多吉少,军心溃散,有些想要四下而逃。 昭军跟在后面一路砍杀,神机营的火铳响得一片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那参将大喝一声,让开城门,城上兵士听令开门。 这位参将着实心狠,负着镇安王进了城后立即关城门,留着那群有溃散之心的逃兵在外,根本不让进城,让昭军在城外杀得好一通酣畅淋漓。 那位参将大人负着镇安王回去后,两方再次陷入了死寂。 已经隆冬了,今冬第一场雪也落了下来,盖住了整个西安府,天空上笼罩着一片晦暗不明,原本该欢欢喜喜备年货月份,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淡。 乌云盖日,不辨晦明。 陆冥之脱了冻得冰冷的甲胄,急急往宁翊宸帐里走,旁边个小步卒捉着狐裘战战兢兢,一路跟着,知了似的劝将军穿上。 陆冥之本只快步行走,走到半道儿忽然害怕将身上的冷气过给宁翊宸,想了想,扯过狐裘便罩在自己身上,脚下步子如飞。 他甫进大营就听有人报他说宁翊宸急急唤了颜初。 只怕是病了。 第九十九回:北鲲 陆冥之一路脚步匆匆,一刻不停地冲进了宁翊宸的帐子,带进来一阵狂风,惊得颜初跳了一跳。 陆冥之上前,俯身问道:“阿婴怎么了,先前我出营时还好好的,怎的一回来便病了。” 宁翊宸朝他笑了笑,有些促狭:“我不是病了。” 陆冥之瞥了颜初一眼,颜初一脸高深莫测,偏过脸去看了看满地乱滚的衡哥儿。 陆冥之恍然大悟:“衡儿病了?”看这小子满地乱闹腾的欢实样,也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 “也不是”宁翊宸笑道,“不过是衡哥儿要添个不知弟弟还是妹妹,正忙着高兴呢。” 喔噢。 陆冥之一时呆了呆,看了看欢实的小陆士衡,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妹妹比较好……” 燕齐谐跟在后面看见将军再次笑成一枚呆瓜,满脸哀怨的看了宁翊寰一眼,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写的全是“我也想要”。 宁翊寰别开他热切的眼神,呆呆看天……呃在帐子里看不到天…… 听天命罢,听天命罢…… 颜初看见一屋子人神色各异,只衡哥儿一个自始至终欢欣鼓舞笑逐颜开地在地上乱跑,颜初忽然想知道这小家伙究竟明不明白啥叫弟弟妹妹。 他开口道:“已两月有余了,好好养着罢。”说罢一撩长袍,风骨桀骜,一人出去了。 陆冥之上前摸了摸宁翊宸的脸颊,歉然道:“本该多陪你几日的,只怕是不成了。” 宁翊宸想想就知出了何事,问道:“温杉最近又有何异动?” 陆冥之道:“先前斥候去探,看见许多零散的白骨,有些像人,却是细细的,只怕是小儿的。” 易子而食。 二人同时反应过来,昭军围而不打,围点打援了这么些时日,镇安王那一方只怕是要山穷水尽了,若要攻城,最好趁着这个时机,再拖下去,先不论京师会不会再调其他地区的人来解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围,只怕镇安王那方要闹个鱼死网破了。 “明日过年节,再好不过的时候了。”陆冥之道。 宁翊宸也笑道:“是了,翻过年去,四郎便也到了弱冠之龄,该取字了。” 陆冥之现下既无长辈,也无上司师长,怕是要自己取字了。 宁翊宸笑道:“庄周的《逍遥游》中曾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四郎取名时既用的是‘栖鲲之深溟’之意,不如便取字作‘北鲲’罢。” 陆冥之想也不想,便道:“好字。” 宁翊寰看了眼燕齐谐,道:“你比大姐夫小不了一岁,等你及冠了取何字?既然‘齐谐者,志怪者也。’那你字‘志怪’好了。” 燕齐谐眉头抽了抽:“便是要用《逍遥游》中意象取字,也不是你这么取的啊。”他问自家小媳妇,“我也教你背过,你还记得‘齐谐者,志怪者也。’的前一句是甚么?” 宁翊寰想了半天,期期艾艾:“……南冥者,天池也……” 燕齐谐引导:“再往前。” 宁翊寰继续苦思冥想:“呃……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呃……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燕齐谐:“对对对就是这儿。既然哥哥取字‘北鲲’,那我便沾个光,字‘南鹏’便是。” 果真是够不拘礼法礼崩乐坏的,这群没长辈的年轻人,竟是自己给自己取字的! 今年快过去了。 和往年没有甚么不同,依旧是一场大雪,盖住了即将逝去的建平十六年…… 除夕当天战事如火如荼,原本正想趁过年歇歇的镇安王一众根本没想到,昭军压根儿就没有过年的打算。 城里有个小孩儿不顾战事吃紧,溜出房子来玩儿,刚捡了点儿废爆竹点燃,便听见冲天一声炮响,吓得他魂飞魄散,不知自己点了个甚么玩意儿,愣了半天,才听出来,那炮响是城外的声音。 那小崽子又哭又叫地往回跑,脚下一个趔趄,摔在雪堆里,啃了一嘴污水…… 没过一会儿,昭军便围了永宁门、安定门,安远门,陆冥之亲带人马在安定门下候着,雄师铁骑虎视眈眈,只有东面的长乐门兵马稀疏。 放眼望去,却没见燕齐谐。 一时间万箭齐发炮火轰鸣,兵戈相见之声不绝于耳,本应是红灯爆竹的大年夜却也起了另一种热闹非凡——炮火之声代替了锣鼓,照样喧天齐鸣! 年夜晚上打仗,果真不同凡响。 惨烈状况以安定门之下犹盛,方才一门红衣险些就轰开了安定门,城内一群兵卒肉体凡胎上去狠狠堵着,炸的支离破碎血肉横飞,一波接一波的人墙糊上去,才堪堪使安定门没破开。 大炮也不会一直打着,安定门内一群兵士疯了似的冲上去,连着方才堵门兵士的骨头血肉一起就将安定门砌住了。 一边打一边在门里砌墙,砌到了天明便直接把安定门糊成了一堵实墙,这才保住它没破开。 建平十六年就这样在血肉横飞里过去了。 建平十七年正月初一早上,炮火稍歇,昭军却也没有任何退去之意,依旧攻城。 镇安王手底下一名属将请示,说愿领兵马从东面兵马稀疏的长乐门突围而出,求一线生机。 被温杉破口大骂了回去:“你的猪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猪油吗?你就不怕是昭军使的‘围三打一’之计?” 温杉拿着剑把自己撑起来,一脚踹翻了那个“满脑子猪油”的家伙:“你给我滚下去,突甚么围。” 他一举剑,大喝:“誓与西安城共存亡!” 温杉有比命更重要的念想留在城中,可这属将没有,他觉得自己的小命儿比天还大,自然是不会听温杉的鬼话。 他被温杉一脚蹬在脸上,踹的鼻血横流,气急败坏的领了自己麾下兵士,自长乐门奔出逃命而去。 未行出十里,便遇上了埋伏多时的燕齐谐,前包后围,一举歼灭。 果真是“围三打一”之计。 此次攻城耗时颇长,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二还未曾停歇。 第一百回:婴殇(高虐,慎入) 昭军营帐在西安城西面安定门十里之外,一片营帐连绵,伤兵和妇孺都歇在其中。 宁翊寰在营中抱着她的小外甥陆士衡,一边儿哄一边儿转圈,可这小家伙今日不知是怎的了,平日一哄就好,今日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要娘亲。 宁翊寰无法,只得抱着他找宁翊宸,谁知大营里转了一圈,尽是不见人影。 宁翊寰皱眉,心下想到:大姐姐又才有了身孕,别是身上不舒服,去寻颜初了。 子始先生这会子在在伤兵营里待着。 宁翊寰便抱着衡哥儿,往伤兵营那方走去。 宁翊寰一边逗衡哥儿一边往那头走,甫一抬头便见个人杀气腾腾的过来了,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却是燕齐谐。 “小五!”宁翊寰唤道。奇怪,他为何会在这儿?他不该在长乐门下攻城吗? 燕齐谐走近了,往日里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不再波光潋滟,反而泛着杀伐的血光,一身冰冷的甲胄一凑近就不禁让人生生打了个寒战。 宁翊寰惊愕极了,问道:“你怎的回来了?” 燕齐谐手上拎着柄剑,上头滴着血的,温热的血液渐渐在天寒地冻里冻成了冰碴子,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之前围长乐门时,逃出来一个,谁知竟是和咱们营里的人有联系。” 燕齐谐恶狠狠道:“我追了一路,把那叛徒宰了。” 陆士衡从没见过平日里嬉笑的燕齐谐这般神色,吓得哭也不敢了。 燕齐谐拔脚就走,道:“我得赶紧回去寻四郎去。” 宁翊寰心下一阵慌乱,看见待在伤兵营旁边煮粥的葛妈妈,赶忙把小家伙丢给她。 宁翊寰扯住飞身上马的燕齐谐的袍角:“我也要去!”她心里像面鼓似的“咚咚”敲起来,敲得她头晕眼花心口烦闷。 燕齐谐不知道宁翊寰这是闹得哪一出,但时间紧迫迟疑不得,燕齐谐皱了皱眉便将宁翊寰扯上了马。 一路上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宁翊寰心里越来越慌,反手想抓住燕齐谐的前襟,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甲胄…… 她心下想到,为甚么,会这么心慌…… 安定门城下,兵士各个张弓搭箭,连云梯都还架在城上,却无人动作。 抬头瞧了瞧城上,镇安王温杉立在城头,不但没穿甲胄,反而穿着大红圆领蟒纹吉服,顶戴翼善冠,冠上簪花,挂披红,勒革带,蹬皂靴,竟是一副要娶亲的模样。 再看他捉着个女子,身着大红通袖麒麟袍,系官绿马面裙,梳狄髻,上戴九翬四凤冠:漆竹丝为圆匡,冒以翡翠,上饰翠翬九、金凤四,皆口衔珠滴,华服大妆,竟是整套亲王正妃的服制,再定睛一看,不是宁翊宸又是谁。 温杉将宁翊宸挟持在手中,笑得张扬恣意:“小四啊,你这小媳妇名字可起的好,竟是唤作‘翊宸’,意同‘佐帝’呀!”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杀气凛然:“我陆某人还不知镇安王喜欢用这等阴私手段。” 温杉仿佛听见了甚么天大的好笑的事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不如你玉面陆四郎光明磊落。你陆四郎光明磊落得很啊!” 他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瞪着陆冥之,露出狼一般的神情,眼角下的朱砂泪痣血一般的颜色:“你撺掇哈萨克的可汗叶斯波勒时,你可当真光明磊落得很呐!” 他道:“我听闻你疼你这小媳妇疼的紧,你现下滋味如何?嗯?”他笑得状若癫狂,“快,快让你那起子杂碎昭军朝后退,要不然,我就把她丢下城去。” 说罢扯了扯宁翊宸的手腕,宁翊宸挣了挣,可那温杉到底是个男子,又有武将底子,虽说温杉病了许久,依旧挣脱不得。 陆冥之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退。” 军中有人嚷道:“大将军,退不得啊!” 镇安王听得这话,笑得阴仄仄的,道:“你若不退,你家宁翊宸可就保不住命了,你现下若退了,我便留着宁阿婴一条性命,娶她做正妃如何?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喊燕齐谐:“师爷……这……” 燕齐谐看了陆冥之一眼,喊道:“别废话,听将军的令!” 燕齐谐刚那一眼就看见了陆冥之脸色铁青,凤目挑起来煞气萦纡,眼内血丝通红,状如厉鬼。 这般情形下,哪里有人劝得住他? 陆冥之再次下令,从唇齿间咬出一个字来:“退!” 大军缓缓朝后退去。 忽的,只听城上宁翊宸唤了一声:“北鲲!”唤的是字,才取的字,还无旁人知道。 温杉仄斜着眼,不知她在喊谁,就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宁翊宸拔下顶上一支翟钗,两个尖尖的金色的头一闪而没,正正的插进温杉的心口。 刹那间温杉的眼瞳涣散了一下,却无端生出一股子狠劲而来,举起宁翊宸就要往城下扔。 宁翊宸被抡了一圈,天地颠倒,可她却死死拽住了温杉的胳膊,温杉本就病得双腿打颤,又被宁翊宸心口刺了一钗,原本就在瘫倒的边缘强撑着,方才扔宁翊宸又是大力向前扑去,被这么重重一拽。 他重心不稳,脚下一虚,跟着宁翊宸一起直直坠下了城头!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一般闪过,城上人还没来得及动作,两个人就坠了下去,阿克克烈急急去拽,也只撕下来半片温杉的衣摆。 城上立马骚乱了起来 燕齐谐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大喝:“攻城!”霎时杀声震天,无数将士冲了上去。 可陆冥之耳边仿佛无声,他怔怔看着宁翊宸,破布娃娃一般摔在地上,华服大妆,华贵的吉服的血一样的猩红,头上翟冠滚了下来,一卷秀发里全是血,只一双眼睛还睁着,空空洞洞的。 死不瞑目。 陆冥之疯了一般冲上去,一手抱起宁翊宸,将她护在怀中,另一手拿了破月枪登上云梯就杀了起来,城上兵士胆子都吓破了,陆冥之现在看着就像个十殿阎罗。 十丈城墙,天人两方。 宁翊寰坐在燕齐谐身前,浑身颤抖起来,眼前的场面和五年前的一场噩梦合二为一,她大姐姐就是这样,跌得像个破布娃娃,满世血雨,际天而来…… 她忽的腹痛如绞,眼前从一片红转成了一片黑…… 燕齐谐喊她:“小寰子?小寰子!”他想把她朝后抱一抱,一伸手,摸了一裙子血。 !!! 这是怎的了? 今日是建平十七年正月初二,宁翊宸的生辰,她刚满十七岁。 第一百零一回:大叱 “前越建平十七年,西安城破,昭军入……” ——《昭史》 燕齐谐坐在门槛上,半倚着门框,脸色灰败,明明一十九岁的少年人,却无端像老了十几岁,,他把自己束在脑后的头发扒拉到前面来,握在手里看了看,叹一口气,硬生生扯下一根白发来。 他将那白发对着阳光看,阳光漏过白发,照的几乎透明。 “攻下西安府,算是将整个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拿了下来,这样大的一场胜仗,偏偏整个军中的气氛跟全军覆没了似的。”那小步卒瞧着才十四五岁,本想蹦两蹦,现在也不敢了。 “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要是你死了媳妇,你还敲锣打鼓放鞭炮去啊?”他旁边那个瞧着年纪大些,有个十七八岁了,他一掌拍在先前那步卒的后脑勺上。 那小步卒呼了一声痛,揉了两揉,想了想又道:“不过夫人也是真真可怜,先前不是听闻说又有身孕了吗?这可……这可是一尸两命啊。衡少爷也可怜,才那么一丁点儿,就没了娘。” 后头那个步卒又道:“你可不知,我听当时在城下的哥哥说,夫人的眼睛一直没闭上,死不瞑目啊,他半夜想起来都瘆得慌。”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日不是燕师爷的夫人也去了吗,见她姐姐惨死,直接吓得就小产了。” 那年纪小些的也叹道:“是了,燕师爷夫妇都不知有了这个孩子,刚知晓就……” “没了”两字还没说出来,他二人就转过弯来,看见了坐在门口的燕齐谐,吓得一个哆嗦,双双跪下了:“燕师爷恕罪。” 也不知他在这待了多久了,这话不全让他听见了。 燕齐谐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无事,到了用饭的点儿了,今日肉多,快去罢,葛妈妈支的大锅就在前头。” 那两个步卒战战兢兢,赶紧站起来,飞也似地走了。 燕齐谐叹了口气。 那日攻城,昭军几近屠尽了城内兵士,陆冥之一人就不知手下有多少条命,可等城破了,燕齐谐却找不着陆冥之了。 最后,他在死人堆里把陆冥之扒拉了出来,血人一般,身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肩背上插着好几支箭,腹上捅了一刀,鲜血淋漓,伸手摸了摸,肋骨似乎都断了,只怕是被炮震的。 燕齐谐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是自杀式打法啊。 颜初不眠不休了两日,才从阎王那儿夺回一条小命来,虽说人醒了,但还时不时会发起高热,吃甚么吐甚么,最后几近连血都呕出来了。 那边厢宁翊寰也没好到哪去,成天到晚就愣愣的不说话,喊她也不理。 燕齐谐照顾着这两个家伙,一个头两个大。 燕齐谐踏进屋子,床上躺着陆冥之,颜初站在床头唠叨:“这是药,这是饭,先吃饭再喝药,你喝完药我给你身上换药,你要是吐……反正这药我还能再煎……” 陆冥之眼神涣散:“给我拿点酒来……” 颜初眉头一皱,又要啰嗦些医理,来劝他不要喝酒,却被进来的燕齐谐给打断了。 “你给他拿酒。”燕齐谐声音里再无调笑之意,只冷冷的,“出事了我担着。” 颜初医治时向来不许别人置喙,怒道:“你能担着个甚么玩意儿?” 燕齐谐瞧了他一眼,桃花眼中的波光都黯淡了几分,颜初叹了口气,他该明白的。 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颜初拎了酒来,两坛,搁在桌子上。 燕齐谐拿了个碗,倒了些酒进那碗里,又拉了椅子来,坐在陆冥之跟前儿,唤他:“哥哥。” 陆冥之哼哼了两声。 燕齐谐道:“酒我给你拿来了,喝完了就吃饭喝药,成吗?” 陆冥之没应。 燕齐谐把酒坛子往桌子上咣当一砸:“陆冥之!” 陆冥之许多年没听过有人喊他名字了,一直都是四郎四郎,这么一声儿,喊得他周身一颤,眼中鲜少的有了些活气。 燕齐谐道:“陆冥之你若是不想活了你就直说!我去把我的剑取来,给你抹脖子!你一个军中人,在这儿哼哼唧唧的不吃饭不喝药的矫情个甚么劲儿!” 陆冥之眼角落了泪下来:“那你就拿剑来罢,我胳膊断了动不了,你替我来罢。” 燕齐谐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他端起酒来,想往陆冥之脸上泼,顿了两下,一仰头把酒灌给了自己:“好好好,陆冥之你可是真真儿的有骨气。” 他道:“你这偌大一个昭军,你就想撂挑子不管了?让这么大一帮兄弟,群龙无首,溃散而去,被朝廷逐个击破,全都丧了性命?” “你真是……好大的良心。”燕齐谐道,“还是你想把这挑子全都撂给我?” “我带着昭军挥师东进北上,替你去砍了那狗皇帝的头?”燕齐谐把酒碗磕在桌子上,嗑得“咚咚”响,“和那狗皇帝有深仇大恨的是谁?是你啊陆冥之!” 他得空儿又倒了一碗酒。 “陆家就剩你这么一个人了,全陆家上下几百口子,可就剩你这么一个人了,你就好意思?”燕齐谐道。 他想了想,又怒极反笑:“是是是,我替你领着昭军,我替你报仇雪恨,那衡哥儿呢?”他道:“我还替你养儿子!” 陆冥之听闻燕齐谐提到陆士衡,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衡儿呢?” 燕齐谐道:“在我那儿呢,怕让他瞧见他爹那窝囊样子,整个人都要疯魔了。” 他又道:“说起你儿子我想起来,他可是嫂嫂唯一的骨血了!你就把他留给我这个不靠谱的?” “嫂嫂当时眼睛怎么都合不上,为甚么,你想过没有,你就一天到晚这么着,天天要死要活,当初嫂嫂刀山火海里把你救出来,就为了让你这样?”燕齐谐站了起来瞪着他的眼睛,那双平日杀伐时染着坚决果断的血色的凤目,此时一片灰蒙蒙的。 燕齐谐怒极,端起手中酒碗,一碗酒就全泼在了陆冥之脸上:“你醒醒罢陆冥之,整个昭军都在等你,你好好收收你那伤春悲秋的脾气,你早就不是世家少爷了,你别忘了。” 燕齐谐又坐回椅子上:“我话就撂在这,我觉得我说的够多了,你是要替嫂嫂报仇,替陆家报仇,还是想就这么着了,现在就要死,你自己选罢。” 燕齐谐说罢解下腰间长剑来,撂在桌上,就搁在那药碗和饭的旁边,转身就走了。 第一百零二回:流年 建平十七年的时候,陆燕二人也不过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若是仍说是少年人也不遑为过,可是二人却都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见着军中不过小自己一两岁的少年郎,竟都觉得是些个孩子。 大约是这几日老从自己头上拔下白发来,燕齐谐想到。 他那日大骂陆冥之一阵后,心里疼的几乎岔气,他何尝不知陆冥之心里跟油煎一般,那宁翊宸在他心里是何地位,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陡然出了这般大的变故,任凭谁也受不住,可是…… 他不得不让陆冥之赶紧起来。 大越没了位亲王,整个西北地区几近全纳入昭军的囊中,他们早就没有退路了,当今形状,唯有向前,半点儿都退不得。 全军没法等他陆冥之一个人。 燕齐谐眼眶红了红,又憋回去,胡乱抹了几把脸,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 他还得去哄宁翊寰。 他抱了不满两岁的衡哥儿,塞到宁翊寰怀里,轻轻笑道:“衡哥儿说想姨母了,要哭闹,我抱来给你瞧瞧。” 宁翊寰看着坐在膝头的衡哥儿,小家伙长开了一点,眉眼依稀就是宁翊宸的轮廓,她看着那小家伙,眼里扑簌簌就落下泪来。 衡哥儿再年幼无知,也能瞧出最近不对的气氛,他自己怕是没娘了,还差点连爹也没了。 他伸了手,摸了摸宁翊寰脸上的泪,小声道:“姨母……” 姨母不哭,衡儿在。 燕齐谐深知自己没资格说些“逝者已逝,如何如何”的话,只呆呆看着这个场面,一向舌灿莲花的燕师爷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面对陆冥之尚可怒骂一通,让他清醒,可对宁翊寰呢? 柔弱娇娥,无知幼子,哪个他都不知如何开口去劝。 两三年前众人还把酒临风,祭天祭地祭年少,如今却恍若隔世了一般。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道:“小寰子,衡哥儿没了娘了,他爹总军务繁忙,又是个没法子心细如丝的丘八……这衡儿……怕还是……得你照料。” 姨娘也是娘啊…… 燕齐谐总觉得这软软的肉团子衡哥儿塞进宁翊寰怀里,怕是比自己开口劝要好得多…… 至于自己的孩子……唉…… 总会有的罢…… 燕齐谐心里苦闷,不禁咒骂了陆冥之一句,暗暗道,我倒也是想死了痛快。 死当然容易,难的是活着。 …… 当日便听颜初说陆冥之用饭了,只是药还吐,吐了半碗出来,颜初一狠心又煎了一碗,硬生生给他灌下去,管他是不是磕掉了牙齿和血吞。 燕齐谐和颜初算是难兄难弟了,可他面对颜初又不好大吐一通苦水,不然这唠叨大夫还不冒出更多的话来,闹得他耳畔嗡嗡,心里更堵得慌。 两个话多的人坐在一起相对无言,也算是一大奇景。 “小五啊。”终究是唠叨大夫先开了口,“将军现下这心情,我只怕是能说感同身受,他已能吃下饭去了,有那么一丁点儿想活着的欲望,我便能将他的命救回来。” 燕齐谐想了想,这唠叨大夫好像是个更惨的冤大头,陆冥之好歹也和宁翊宸恩爱了几年,这家伙可是被人横刀夺爱然后眼见着爱人香消玉殒。 他叹了口气,道:“四郎这家伙……命硬,大约没那么容易死。” 可不是命硬吗,克父克母克妻,他全家差点儿就剩他孤家寡人一个,除了个不丁点儿大的陆士衡,剩下的亲人全都手拉着手共赴了黄泉,这何止是命硬啊,简直命中带煞。 但燕齐谐又不好意思这么说他哥哥,只叹气道:“这几日先让兵士们将西安府的城墙修补好了,好歹也是城门高城墙厚的大城,就算来了官兵也能抵挡好一阵子了,先修养过这一阵子……在说他话罢。” 建平十七年的年节大约是最气氛森然的年节了,到了十五上元,全城连花灯都不见一盏,只衡哥儿手上有只鲤鱼灯,还是燕齐谐忙里偷闲给他做的。 这般大的小孩子还不大记事儿,尤其是伤心事儿,举着灯咯咯咯的笑,在宁翊寰眼睛跟前晃来晃去,炫耀个不停。 目光呆滞无神的宁翊寰难得的嘴角弯了弯。 燕齐谐恨不得要立即跪下叩谢老天爷,想了想不对,这关老天爷甚么事儿,之前可没见他老人家饶过多灾多难的昭军一众人。 那这功劳八成是给陆士衡的。 可……自己既是陆士衡的姨父,又是他爹的把兄弟,又算是叔父,管怎样七拐八扭的亲戚关系总归是他长辈,又不能叩谢衡哥儿这崽子。 燕齐谐只能又做了一盏灯犒劳这崽子,无忧无虑的小崽子拿着两盏花灯疯也似的乱跑,一张牙没长全的小嘴笑得口角流涎,哈喇子直接滴在了地上。 燕齐谐:“……” “小寰子你帕子在吗,借我用一用。”燕齐谐道。 文能执笔纵横,武能力压神机的燕师爷活脱脱的成了个老妈子,给陆士衡擦口水,那肉团子还老大的不乐意。 燕齐谐心里不禁又骂上了陆冥之,还真他娘的是给这不省心的家伙养儿子了。 燕齐谐进了陆冥之房中,见他正自己端了碗喝药,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便唤陆冥之:“哥哥。” 陆冥之方才药碗挡住了脸没瞧见他进来,骇了一跳,被药呛着,咳嗽起来,这一咳起来肝胆俱裂的,反倒把燕齐谐吓了个半死。 燕齐谐害怕把陆大将军给吓死了,赶忙上前去给他拍拍背。 等陆冥之缓了过来,他才道:“今日上元节,你还伤着,吃元宵就别想了,方才葛妈妈领着我和弟兄们包了点儿饺子,你就凑活着解解馋罢。”说罢放了一碗饺子在桌上,伤者忌辛辣,上头只零星浇了些醋汁。 陆冥之起箸便吃,自然是味同嚼蜡,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这二人半晌没话说,燕齐谐看了他吃了一阵,开口道:“你那儿子日日养在我那,快不认得自己爹了。” 陆冥之停了停筷子,道:“那明日……送回我这来罢。” 燕齐谐皱了皱眉头:“你可别,你自己还伤着,还照顾孩子呢,先照顾好自己再说罢,衡哥儿还是养在我处,小寰子到底是个女子,倒还有个照应。” “我只是……想和你说……你不能让孩子没了娘又没了爹,等你能走动了,好歹每日去看看他,小孩子虽说不晓事,但也是知道谁疼他的……不能,就此就生分了去。” 第一百零三回:世间 陆冥之何尝是不疼衡哥儿,只是……陆士衡那孩子生的同宁翊宸太像,那眉眼一晃在眼前,就觉得悲从中来,实在是太消磨心智了。 况且,他也不知如何去面对这孩子。 陆冥之一直觉得,是他自己疏忽了,没顾得上宁翊宸,没护住她,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等衡哥儿长大了,问他,他娘到底是如何死的,他该如何回答呢? 也只能告诉他,是奸人所害。 陆冥之总对他攻西安府前对宁翊宸说的那句“多陪你几日怕是不成”耿耿于怀,倘若……倘若他多陪宁翊宸几日,也没把温杉逼成一条疯狗,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这世间,向来没有倘若。 陆冥之半天没再下去筷子,语带酸涩,缓缓道:“我对不起那孩子,我这个爹当的……也没多好。” 燕齐谐见他又提起了陆冥之伤心事,心道不好,赶忙转换话题:“不提了提了,你让孩子知道你有那份儿心,没让他又没娘又没爹就成了,你可别再想了,又劳心伤神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好半天,陆冥之才又开口道:“那破朝廷如何?” 燕齐谐见他终于开始谈及军务,心里放心了些,道:“死了位亲王,自然震惊朝野,可湖广和山东也都闹腾的厉害,京师实在抽不开手,只能给诸位藩王下调令。 可这些个藩王,要么就是手里没兵权,自身都还难保,要么就是拥兵自重,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不想搭理朝廷,虽说各位亲王郡王也都接了旨应了下来,但都僵着无动作,咱们还能再松快些日子。” 陆冥之听闻,叹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燕齐谐闻言笑了笑:“可不,头发都愁白了,我可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呢,都快给我愁成糟老头子了。” 陆冥之听他调笑,难得笑了笑,极轻的一声儿,道:“我给你赔罪,成吗?” 燕齐谐连连拱手:“得了罢哥哥,您赶紧的把伤养好了,比你怎么赔罪都管用。” 又像从前一样了,可谁心里都清楚,再也不会像从前了。 燕齐谐又道:“西安城还能庇护咱们一阵子,等开春了再走罢,别跟那温杉似的,强撑着要跨马上阵,再给你落下甚么病根儿来。” 十五过后,天气也就渐渐地暖了起来,刚开始还飘些雪片子,后来便也只下雨点子了,一两场雨飘过去,就是真正开春了。 宁翊宸的尸身是火化的,依中原规矩有些不成体统,但她又是客死他乡的,没法子魂归故里,也总不能将她在异乡下葬,最后还是焚化了,留了骨灰装进坛子里,带着走。 陆冥之能走动以后,也不知从哪儿寻出了一对儿细细的小玉瓶子,大约是温杉私库里的东西,他把骨灰装了些进那小瓶子里,贴身带在身上,另一个给衡哥儿挂在脖子上。 权当个念想。 去岁雪厚,整个西北的天像漏了一般,发疯了似的下雪,等到了今岁,雨水也多,原本西北黄土高原险些给瓢泼成了江南,众人不禁唏嘘了一阵子。 等到将近早春三月之时,昭军一众也堪堪自秦入晋,走到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地界儿了。 充当其冲的地界儿,便是晋西北边陲的偏头关,那偏头关是黄河南下入晋的第一关,正处转弯之处,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地势东仰西伏,正是晋北门户。 有诗云:“半壁孤城水一湾,万家烟火壮雄关。黄河曲曲涛南下,紫塞隆隆障北环。”说的正是那偏头关。 这地方是京师之北屏,倘若打了下来,便可直接长驱直入,东进入京。 昭军才扎了营,陆冥之燕齐谐二人便从营中出来,没遣斥候,只亲自去那偏头关口探探路子。 好巧不巧,遇着偏头关口抓壮丁。 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路哭哭啼啼跟着,随了好远,队伍中有个汉子回了回头,大约是她男人。 那几个看守壮丁的兵卒,皆是卫所来的,见那汉子回头,满面的不快,开口要斥责。 只听那汉子道:“军爷,额要是走咧,居中只剩哈他母子俩,没人照看咧。” 卫所的丘八不屑极了,斥道:“我居中还世代军口,口口当兵咧,都木你这样哭丧,走快些着。” 陆冥之看着,便叹了口气,他不大听得懂那兵卒说的土话,但看这场面便知道是出了何事了,没等他唏嘘完,便冲来两个汉子,对着他和燕齐谐就喊:“你们俩怎么咧呢?偏头关里十五以后得男娃都得去黄河口子修河坝,你俩龟儿子哪里飞出来的?” 陆冥之:“……” 燕齐谐:“???” 他二人不过着了素色直裰,不饰纹样,加上长时间行军风尘仆仆,又非在战场之上,杀伐之气没露出来,瞧着却有些像贫苦人家的小子。 好在西北方言有些个相通之处,燕齐谐细细听了一阵子,稍稍辨析出这兵卒说了些甚么,他试探着,学着方才回头那汉子的语调:“军爷呀……” 那兵卒恼怒:“求饶也没毬子用,还不走着去?莫得告吆了官大人,你们头脑就不在原位喽” 陆冥之也听出个大概来了,他和燕齐谐互相交换了下眼色,燕齐谐心领神会,便就将计就计假作两个农家小子,跟这俩大头兵一起去探探风。 陆冥之拱手作揖,却不开口,怕让人听出并非此地的口音来,那兵卒以为他是个不知聋子还是哑巴,有些气恼,拽着边走,便走边恼:“你个毬哑巴还不好好儿做营生,一个劲出来溜,就不怕被官大人儿擎住,殃及了你家二位,到时候才晓得后悔么?” 燕齐谐在后面继续一边跑一边讨饶:“军爷呀!”他就会说这一句话。 但那兵卒显然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了,便道:“额知道你弟兄是介哑巴,恓惶。可额也恓惶得很,黄河发河伤,全偏头关都恓惶咧。今儿个还是好好干营生吧,呐是介哑巴又不是木手木腿,不耽搁干活儿……” 第一百零四回:劳工 陆冥之燕齐谐被莫名其妙抓了壮丁,看起来还似乎是一个哑巴并一个傻子,旁的汉子看这这两个似乎还是少年郎的小子,摇摇头。 陆冥之一心想要去探个究竟,也不管那几个卫所的兵卒是不是过两招就能成他的手下败将,从善如流的装他的哑巴,一点儿也不反抗,反而装出些惊慌的样子。 燕齐谐心道,这厮的演技算是越来越好了。 陆冥之走到河堤边,站在堤上,这是他第一回见黄河,去岁雪多,今岁降雨也多,春汛格外的汹涌,河水卷着了沙拍着堤岸。堤坝颇高,高过了人头,若是站在上面,那河水便是际天而来。 陆冥之还没在上面看一会儿,底下燕齐谐便喊他了:“哥哥,哥哥,你快下来,那几个兵卒要过来了。” 陆冥之闻言就朝下跳,赶在那几个兵卒过来之前拿了镐头,卖力干起活儿来。 巡视的兵卒手里持了鞭子,看了两眼,没见人偷懒,便也前头去了。 燕齐谐凑近了陆冥之,开口要说话,反而陆冥之先开了口:“你又去探消息了?” 燕齐谐道:“是,方才那几个大哥说,十日前这堤坝差点儿就决了堤。” 陆冥之:“可是因了今岁雨雪多,春汛迅猛?” 燕齐谐依旧在他耳边,压低了嗓子,道:“是,十日前恰巧下了场大雨,就险些冲榻了坝,有会看天象的老人家晚上看云,只说是这几日还有暴雨。” 陆冥之听了一会儿,也轻声回他道:“是以,现下偏头关几近所有的男丁全都被拉过来修堤坝了,对吗?” 燕齐谐正待开口,抬眼看见巡视的兵卒又回来了,赶紧跳开,又装作一副做活儿的样子,谁知那兵卒早瞧见他两个刚才凑在一起嘟嘟囔囔了。 那兵卒二话不说,上来就给陆冥之燕齐谐一人甩了一鞭子,见陆冥之生的好看,那鞭子便专往脸上抽,一鞭子下去,险些打着眼睛。 陆冥之不吭声,硬生生接下了,脸上迅速肿了起来,有些已经破了皮,血就渗出来,陆冥之正装着哑巴,一时间也不想张口,只垂下头,捂着一只眼睛,压低了面孔。 他杀伐多了,一受伤见血难免露出些煞气来,此时只得先低头,敛了眼中神色,默不作声儿。 反倒是燕齐谐“噗通”一下就跪下来,声泪俱下,哭得涕泗横流,做戏做足了全套。 那兵卒嫌他烦躁,踢了两脚,让他别嚎了,骂了两句,便也又朝别处巡视去了。 那兵卒才走开,忙着抽噎的燕齐谐抹了两把眼泪,霎时间就神色如常了。 他压低声音问陆冥之道:“可抽着眼睛了?” 陆冥之把手拿开:“不曾。”他冷笑一声,“就差那么一点儿,险些将我眼睛给废了。” 没抽着眼睛,这点伤对陆冥之来说根本算不上甚么,他甚至都不怎么觉得疼了…… 燕齐谐朝上抽了抽气。 陆冥之又开口问道:“若是将红衣,大将军炮都拉来,能不能把这堤坝炸开个口子?” 燕齐谐瞪大了眼睛,瞳孔缩了缩:“你这是要……”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是。” 他眼神朝远方飘了飘,声音低沉,却又有些虚幻,那话说出口来,就像吐出了一口海市蜃楼般,仿若声音一出来就没了影子:“上兵伐谋……偏头关易守难攻,功城总归比守城辛苦太多……倘若是拼了人力拚命强攻,只怕讨不着好处……” 燕齐谐垂下眼睑,好不容易捉住了陆冥之飘出来的那一口仙气似的话,狠狠地按进耳朵里:“你不怕杀业太重,遭了天谴。” 陆冥之道:“我这么个命里带煞的人,还怕甚么天谴不天谴。”他冷冷地哼了哼,“我自问无愧于天,可这苍天……可还真是待我不薄啊……” 低下头摇了摇,轻道一句:“何必呢……” 燕齐谐似有无奈,扁了扁嘴,道:“成罢,兄弟一遭,我陪你天打雷劈。” 话到此处,便不便再多说,二人一直无话,只闷头装壮丁干活儿。 没多久,就到了用饭的时辰,陆冥之燕齐谐各领到一碗稀粥两个窝头。 燕齐谐将那两个窝头揣到怀里:“不要白不要。”说罢又将那碗粥一口灌下了肚。 陆冥之觉得此话有理,也将手中的粥喝进了嘴里。 用饭时间算是难得的休息,做工的汉子们都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边吃饭边笑骂,那几个巡视的兵卒也吃了两口,或靠或卧,闭眼小憩。 逃跑开溜这事儿,陆冥之二人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少做,这会子做起来,依旧是轻车熟路。他二人一见时机成熟,立刻就脚底抹油,溜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巡视的兵卒还会着周公,丝毫没有意识到早上自己才抓回来的两个奇怪的小子没了人影。 他二人足下生风,没一会儿就在之前栓马的地方寻到了自己的马,二人跨马扯缰,朝着扎营的方向去了。 进了大营,就瞧见衡哥儿挣脱了宁翊寰的怀抱,下了地,扑将过来。 陆冥之伸手接住,掂了掂分量,心道:重了。 他脑子里正想着军务,没心思逗儿子,但小家伙又缠得死紧,闹得他无法子。 陆冥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自己还顺手揣了两个窝头,便掏出来,掰了点儿喂给他吃。 宁翊寰看了两眼,唤道:“大姐夫。” 陆冥之:“嗯?” 宁翊寰不大高兴的样子:“小孩子吃不得那么粗砺的吃食。” 那窝头糠多,黑不溜秋,一瞧就是给做苦力的人填胃囊的,瞧着就没甚么口舌上的欲望。 陆冥之:“呃……没得那么金贵罢……” 他陆冥之锦衣玉食大的侯府公子,现在不照样和一群混丘八同吃同住,吃糠咽菜了多年,连给做苦力的人吃的食物有多粗砺都快瞧不出来了。 谁知宁翊寰竟立即老大的不高兴,从陆冥之跟前扯过衡哥儿,抱起来就走。 衡哥儿从宁翊寰肩上回过头来,瞧着他,高高兴兴地挥手:“爹爹回见。” 陆冥之:“……” 第一百零五回:河水 李长冬今日有点儿别扭,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他脸上敷的粉。 他脸皮抽了抽,想叹口气,可又绷住了。 今日他面上敷粉的原因在于——他被安排装陆冥之。 原本李长冬小参将生的还算是齐整,眉目端正的大好少年一个,可是放在陆冥之跟前,那就跟璞玉见了夜明珠一样。 这…… 为了给李长冬制造出传闻中玉面陆四郎那种“面若敷粉”的感觉,只能给他敷了些粉。 这就不是“若”了,这是面上真的敷粉。 自从离了宣平云出寺那老方丈,众人再没得上鲛皮面具,也没人会制这东西,只好用这种拙劣的方法了。 今日雨大,夜里尤甚,大雨打着泥浆黏住了马蹄,几近走不动道儿。 可那雨才堪堪停下,昭军人马就一路奔袭,两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就到了偏头关下,拉弓起弩,摆足了攻城的架势。 仔细看去,神机兵只出了火铳兵,大炮和炮兵一个不见。 只见为首那年轻将领,身量颀长,面若敷粉,啊不,是真敷了粉,正是李长冬。 李小参将在城门下扯长了嗓子,报了自己的名号,自然报的是玉面陆四郎的名号。 那两万大军,或者说是那号称有两万的大军,在偏头关下声势浩大地骂起城墙来,一片人声鼎沸。 等骂到酣畅之处,战事自然就起了,衔接的天衣无缝。 不知为何,偏头关上守城的将领觉得有些奇怪。 昭军今日攻势瞧着声势浩大,却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攻势鲜少落在实处,有种猫逗耗子玩儿的感觉。 可只两万兵马,比偏头关驻军还少许多,怎能成了那逗耗子的猫,分明就是拿气势充兵力。 昭军竟这样外强中干吗?那守军将领心想。 这念头在他心里晃了晃,就扎下根来。 歼灭昭军两万兵马,可是不小的功呢。 那将领心下一喜,在他身旁兵士又放了两箭后,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长剑一举,大喝道:“开城门!出城迎敌!” 两扇沉重的大门打开,里面踏出骑兵来,将那眼见着开了城门就要往里进的昭军硬生生冲了出来。 两方在城门前战了起来。 昭军这方见不敌偏头关,也不恋战,即刻就要撤退,马跑起来,四蹄踏着泥浆崩起来,瞧着有些恶心。 那偏头关上守城的将领没想到昭军撤得这么痛快,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手下兵卒却兴奋不已,叫嚣着就要追上去,打进昭军的老巢。 那将领忽然一个激灵,大喝一声:“慢着!都回来!回城!” 他有些回过味来了,这昭军外强中干表现,怕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等着自己开城门迎敌,然后徉败撤军,等着自己脑子一热追过去。 这是诱敌深入呢。 还好自己英明。那将领心想,要是追了出去,还不知被怎么围起来打呢。 想和我玩儿瓮中捉鳖,没门儿。那将领心中有些飘。 还没等他飘完,就听见炮响,好大一声,险些将他震得抖了三抖。 他勉强扒住城头,问道:“怎么回事儿?哪来的炮响?”还这般大声。 手下兵卒来报:“西边。” 西边? 偏头关东靠丫角山,西临黄河,地势东仰西伏,李长冬领着昭军一众方才在东门处闹腾,所有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东面,精神紧绷,根本没人管西边出了何事。 那将领问道:“西门那头被炮轰了?” 斥候去探了探,根本不是西门。 那西边还有甚么? 黄河。 红衣大炮的引燃时间长,等那一声炮响传到众人耳中时,那几个炮兵已经策了马踢踢踏踏一路狂奔上了高地了。 东侧的丫角山上影影绰绰,似是站了一大群人,为首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山头上,向下俯视,听见炮响,满意地弯了下嘴角,便再无表情。 偏头关上的将领骤然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玩儿完了。” 言罢,便见黄河之水际天而来,泥沙裹挟其中,浩浩汤汤,如奔腾万马。 昨夜本就大雨连绵了一夜,将近快黎明了才停歇,原本水位就高,又有了雨,那堤坝里的河水就跟倒满了水的缸要往外溢似的,一开个缺口,那河水便争先恐后地朝外涌出去。 偏头关的西墙北墙多是土夯墙,并不稳固,哪里抵得住这般汹涌的河水,河水朝那墙上一触,整面墙就坍塌下去。 偏关县里头灌满了水,成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 河水咆哮声震天,盖住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偏头关拿下了。 站在丫角山上的陆冥之自言自语似的神神叨叨:“兵者,诡道也。天时地利人和,其三占二,便能得胜。” 他低着头冷笑了一阵,双肩颤抖,笑够了,才又道:“可上天不给我人和的机会,我只要天时地利便够了。” 站在他身后的小兵卒生生的打了个寒战,抖了抖伞,又给他撑起来:“将军,又落雨了,当心淋着。” 陆冥之道:“无妨,你自己打着罢,我去走走。”他说罢就回头要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这两日委屈大家了,只能先在山上扎营了。” 众人称了是,再不见陆冥之吩咐,全都盯着陆冥之的背影,陆冥之浑然不觉,只还朝前走着。 燕齐谐:“……” 他清了清嗓子,道:“该扎营扎营啊,别看了,让他自己走走去。” 陆冥之在林中缓步前行,这山上的树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靠着前几日的雨才勉强抽了枝芽,嫩芽儿不过小指甲盖儿般大小,看着就神情蔫蔫。 前头有一颗老树,瞧着有些年岁了,他正要朝别处走去,却见那树后探头探脑露出一只灰兔子 陆冥之身上是背着弓箭的,见了那小东西,心中不禁一动,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一拉弦子,“嗖”的一声,那兔子应声倒了地。 第一百零六回:深溟 陆冥之上前,捡起地上的兔子,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抽出匕首来,他一见那匕首,忽的愣住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这匕首自他制得,在宁翊宸身边待了四年,就在她被温杉捉去之后,还拿这匕首扎了温杉府上的个年轻侍卫,正正扎在心口,当场毙命。 闹这么一出,自然是被缴了匕首,弄昏过去,直至华服大妆地被温杉扯上城头。 后来昭军拿下西安府,燕齐谐清缴财物的时候,把这东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上头还带着血,被燕齐谐清理干净,又还给了陆冥之。 物归原主。他说。 陆冥之呆呆坐在地上,想到,宁翊宸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唤了他的字,她亲为他取的表字。 北鲲吗? 他名为栖鲲深溟,字作北溟神鲲,她说他终将抟扶摇而上九重天,端坐庙堂之上。 而她名翊宸,意同佐帝,而给她取小字阿婴的“甘罗之姿,晏婴之才”里的那两位,皆是少年早慧一代贤相,她说她手下,终将辅佐出一代帝王。 可这从今往后的一切,她都瞧不见了。 陆冥之忽然想起来,庄周写《逍遥游》时,将那“溟”字假借成了“冥”,他取的,是那《逍遥游》的原字。 他现下真是不知,到底这名字是说,他是那能栖神鲲通北辰的深溟,还是他原本该是冥府阎罗,命里带煞,杀业深重,放眼望去,至亲全无。 他愣了好久,好半天才想起来手上的兔子。 他有些饿了,将那兔子开膛破肚,准备烤来吃。 才下过雨,周遭都是湿漉漉的,他拾得的树枝全都点不燃,好容易点着的,也是只冒烟不见明火,呛得他连连咳嗽。 陆冥之想了想,在地上挖了个坑出来,将那兔子填进去,火折子甚么的,也立即丢进去,连同那点不着光冒烟的树枝子,一股脑儿的全塞了进去,压塌了上头的土,坐在一旁等待。 他记起来,他们刚打下宣平时,他带着宁翊宸这么吃过一回红薯,似乎还有几个土豆。 当时也是春日,陆冥之骑着马带她在郊野里乱逛,一时玩得尽兴,忘了时间,闹到最后皆是饥肠辘辘,这会子回营去早已过了饭点儿,有没有饭还不说,就算重新打火给他俩起小灶。 那等回去也早就饿死了。 陆冥之看了看宁翊宸,斟酌了一下,问道:“前头二里当是有个小村子的,我去找户路边的人家,讨些干粮?” 他颇有些羞赧,宁翊宸一个侯府千金,跟了他竟然要“讨饭”过日子了。 虽说他自己也是公子哥儿出身,可毕竟已经在起义军中待了两三年了,跟一群农家小子同吃同睡,磨砺的差不多已经丢光了公子心性。 可宁翊宸不一样啊,他喉头动了动,看着她。 宁翊宸笑道:“那你可快去啊,愣着看我作甚,别是咱们小将军不好意思,要让我代劳呢。” 她嘴一抿,促狭的笑了笑:“怎的,要让我去使美人计呢?” 陆冥之登时变了脸色,骑马便走,走了不过二里,果真见到一户人家,那屋子土块垒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些孤零零。 陆冥之就张嘴吓唬宁翊宸了:“原先小时候看话本子,就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路上累了想要找人家借宿一宿,找了半日也只找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屋子,独独一座,进去里头也没人,那书生就想着在哪儿歇歇脚……” 他顿住了,宁翊宸扭过头扬起脸来看他:“接着说呀。” 陆冥之道:“那屋子里果真是没有‘人’的,鬼狐倒是有一群,那书生晚上夜读,忽然听见有人唤他,他一回头……” 宁翊宸:“嗯?” 陆冥之在她耳边“嗷”的一声,阴森森道:“就被勾走了魂魄吸干精气了……”他一指那小屋子,“就像这个……” 宁翊宸当时年不过豆蔻,绷紧了一张小脸儿,严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陆冥之哈哈一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小时候我家教书的那位先生。” 宁翊宸佯怒,嗔他道:“你可还不快去,到时咱们都该饿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陆冥之笑道:“我这就去,你先在马上待好了。” 陆冥之从马上跳下来,去那屋子跟前敲门,朗声道:“叨扰,在下与内人赶路至此,未带盘缠,敢问可否讨一碗水,一点干粮,解我二人饥饿之忧。” 当时陆冥之与宁翊宸还未成婚,不过是迟早的事,是以,他便轻车熟路称了“内人。” 宁翊宸面上有些发热,却一点儿不愿做出羞涩的表情来。 敲的半天,也无人理会,依旧静悄悄的。 陆冥之心下疑惑,轻轻推了推门,谁知竟推开了,他伸头看了看,里面蛛网横结,门冷灶冷,竟是真的“没有人”。 “这……”陆冥之有点儿尴尬。 宁翊宸在马上无端抖了两抖,道:“要不然,还是走罢,再往前,不是还有村子的嘛。” 陆冥之却朝她一伸手,笑道:“下来。” 宁翊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动了动。 陆冥之在下头接着她,抱着接住了,拖着她要往那屋子里进。 宁翊宸道:“进去作甚?不是没人的嘛。” 陆冥之:“没人有别的啊。” 宁翊宸神情一滞,朝后退了退:“子不语……怪力乱神……能有些甚么……” 陆冥之笑道:“想哪儿了,我是说,说不定有些粮食啊……” 宁翊宸微微有些气恼,却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都是和谁学的。”她以前没瞧出来陆冥之是个爱调笑的性子 陆冥之拉着她往里进:“嗯……大概是小五,他性子跳脱,连带着周围的人也一起跳脱了。” 那小小的房子后头带个小小的院子,没了人气儿的缘故,屋子里冷冷清清落了灰尘,还四处是蛛网,院子确是干干净净,没甚么杂物,想必那之前的主人也当是个整洁的人 房子里头甚么都没有,自然了,这屋子的主人都弃了这屋子了,里头自然也不会有些甚么。 等到了院子里,却见到了口菜窖。 陆冥之道:“我下去看看。” 第一百零七回:吃饭 陆冥之点了个火折子,朝着地窖里头晃了晃,见火没熄灭,笑道:“我还以为要‘鬼吹灯’了呢,没想到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想必这窖是通风漏气的,还真是奇了……” 说着就下去了。 下头黑漆嘛唔,就着火折子才能看见地上有些东西,陆冥之仔细辨认了一下……有发芽的红薯,还有土豆,他摇了摇头,将地上东西捡起来,兜在衣服里。 陆冥之爬上来,将手里东西在宁翊宸跟前晃,笑道:“只找到这些,凑活凑活吃罢。” 宁翊宸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眉头蹙了蹙,道:“葛妈妈同我说过,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 陆冥之笑道:“嗯,是不能吃,不过军中那帮家伙告诉我,把发芽的地方切掉,其他没长芽儿的地方还是可以吃的。” 宁翊宸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你们……是常吃这样的东西吗……” 她犹然记得,陆冥之当初还在宣平侯府之时,头上常勒的二龙抢珠抹额,那珠子是真的珠子,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全宣平就那么一颗这般成色的珠子,宣平侯夫人中年才生得陆冥之,又是小儿子,偏疼的紧,这样的珠子,也能随便给儿子戴在额上。 戴在额上,纵马跑在街上,好一派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陆冥之笑道:“总不能扔了。等那全军吃不上饭的时候,那就知道这东西其实是好东西了。”他笑道,“我活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人生在世,不过‘吃饭’二字要紧,吃不上饭的人,怕是甚么事都做得出。” 宁翊宸有些鼻酸,低下头去不说话。 陆冥之忽然又道:“不过阿婴你放心,给你定然吃些好的,没东西吃了也先紧着你。” 宁翊宸道:“你吃甚么我便吃甚么,向天起誓绝不反悔。”她举了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陆冥之笑道:“好。”旋即又道,“倘若咱们没遇上这种牵扯着朝廷的腌臜事儿,没得入起义军,我就想,我弄这么一个小房子,带个小院子,就咱们两个,喂些鸡鸭,养点儿兔子,院子里种上一水儿的梨树,等到春天梨花开的时候,咱们就搬个椅子,坐在树底下,喝两口酒,吟两句诗,过那陶公过的逍遥日子。” 宁翊宸笑道:“你想得美,就算没这起子事儿,那我也是该困在你家那个四进的大院子里,日日想着妯娌如何应付,仆妇如何打点的。”她叹口气,道,“想过烟火日子,又想学陶公,喝酒作诗赏落花,到底骨子里是世家子弟,风雅得很呢。” 陆冥之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走,这东西我知道有个法子做着好吃。” 他将挖掉了芽子的红薯和土豆全都埋在坑里,用暗火,闷在里头,等了好久,才取出来。 皮子焦黑,里面却白嫩焦黄,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掰开来,香气就冒了出来,看得人食指大动。 纵使这东西现在在两个饿得半死的人看起来简直是天赐良食,可陆冥之仍有些难受。 宁翊宸是侯府千金,女儿家是娇客,娇养大的,即便家中兄长苛责,过的也绝非寻常人家的贫苦日子,这东西…… 谁知宁翊宸竟然吃了一脸花,还被滚烫的土豆芯子烫了口,惹得陆冥之一阵大笑…… “阿婴,东西好了,过来吃……”陆冥之道,半晌无人回应。 他愣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宣平,这是山西偏头关,这里头没有发了芽又挖掉的土豆和红薯,里面是一只兔子,今年也不是建平十四年,而是建平十七年。 而他,亦没有了阿婴。 红妆伊人已化白骨黄土。 他觉得他一辈子的韶华都过去了。 陆冥之登时对土里的东西不感兴趣了,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开去。 人生在世,未必只有吃饭一件大事,在他陆冥之的人生中,还有一个宁翊宸,是头等的大事。 雨后路滑,一路泥泞。 一路泥泞…… 陆冥之朝着扎营的方向走去,身后丛林冰凉带水,萧瑟不已,面前道路泥泞不堪,满目疮痍。 且向前行罢…… 燕齐谐老远瞧见了陆冥之,唤他:“哥哥!”见他似乎没听见,便又唤,“四郎!” 陆冥之走了过来:“怎的?” 燕齐谐道:“没饭了。” 陆冥之忽然间饥肠辘辘,胃囊发出饥饿的嚣叫,让燕齐谐听了个正着。 燕齐谐骇了一大跳:“我还当你自己觅食去了呢,你在那林子里折腾了半天,没自己弄些野味吃吃?先前老贺领了一队人去猎东西打牙祭,我还当你也打牙祭去了。” 陆冥之顿时想起了被他遗忘的那只兔子,他面上有些讪讪的,想岔开这个话题。 陆冥之问他:“哪个老贺?” 燕齐谐道:“贺戎,贺校尉啊,先前肃州那个。” 陆冥之眉头蹙了蹙:“他啊。”他忽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好使了,上回受伤是伤了头了?没有罢。 陆冥之问燕齐谐道:“那……还有吗……” 燕齐谐眉眼全都抬起来,“呵”了一声:“就咱们全军的老少汉子,饿虎扑食一样,能给你剩下,你……” “做白日梦呢罢”燕齐谐没说出来,脸上就已经全是这神色了。 陆冥之眼睛翻了翻,心道,我早该料到的。 燕齐谐扯着他走,道:“得了,我让葛妈妈给你开个小灶,免得把咱们大将军饿死了。” 葛妈妈听闻陆冥之还没吃饭,想了想,道:“再烙饼怕是有些麻烦,也来不及,我下点儿面条给将军罢。” 燕齐谐陆冥之便随便寻了两块石头,坐在上面,陆冥之问道:“你看这水何时能退。” 燕齐谐指指天,道:“看到没有,晴空如洗,也没云了,倘若真是不落雨了,那再过两日应当能退去。” 陆冥之“嗯”了一声,又道:“等到水退了,必然产生流民,势必又有吃饭问题,倒时咱们多给些好处,是个招兵的好机会,顺带着领着昭军全军,把那堤坝重新修一修。” 燕齐谐瞧了他一眼,语调挑了挑:“你这到底是要做人家的仇人还是恩人。”真是好人恶人都让他一个人当了。 陆冥之道:“善恶这种事,一句两句说得清吗,况且自咱们手上有第一条人命那天起,就和善人没甚么关系了。” 他道:“你去把消息放出去,就说那几声炮响是偏头关上的守军操作不当造成的。” 那就装善人装到底罢。 第一百零八回:赈灾 春寒料峭的日子也不过几瞬,迅速的和黄河大汛一起退去了,在朝廷反应过来腾出手去赈灾之前,昭军反倒先举起了赈灾大旗,修堤坝发义粮了。 陆冥之最终还是心口疼痛,他矛盾的要命,纵然兵者诡道,战事无眼,可偏关百姓何辜,算了,能救一点儿是一点儿罢。 就当自己是伪善。 陆冥之夺过燕齐谐手中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好一阵子,抱着算盘肉疼了好半天…… 他的军费啊,这么多粮这么些钱,够养活多少兵,造多少门新炮了?原先那水缸王大人的私库和镇安亲王温杉的私库,可不是要见底了。 燕齐谐白眼一翻一翻:“想做好人就别心疼钱。” 陆冥之问燕齐谐道:“那混账朝廷的救济没发下来?” 燕齐谐道:“你都说是混账朝廷了,还等着救济发到这儿来?发到是发了,只是到不了民众手上罢了,咱们在西北闹腾的厉害,山东和湖广的局势一样不稳定,国库不比你的军费好到哪儿去,况且这一路贪官污吏层层克扣下来,能见着两三粒麦子就算不错了。” 陆冥之依旧抱着算盘:“甚么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敢情是就几个穷鬼抢土地,要不要咱们和张信的顺军比比谁更穷一些。” 燕齐谐道:“大概是我们,张信不用装好人赈灾。” 陆冥之:“……” 他顿了顿,又道:“湖广哪一位,叫甚么,打听出来没?” 燕齐谐道:“陈天泽。他手上领的全是水军,局限性大,在湖广一代尚可横行霸道,北上却有些难度,短期内还成不了气候。” 燕齐谐想了想,又道:“说起顺军,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派去齐鲁的李为梁倒还算是顶用,双方缠斗许久,竟死死缠住了顺军,没让他们逼近京畿重地,只是损耗巨大,伤亡也颇多,朝廷一直拆东墙补西墙,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陆冥之道:“照你的意思是,那混账朝廷现下自顾不暇,等咱们彻底解决拿下了偏头关,就能直接挥师东进,趁乱侵袭京师了?” 燕齐谐道:“此次东进,最大的城市是大同府,倘若顺利打下大同府来,一路东进便势如破竹再无阻碍,倒时……” 燕齐谐深吸一口气:“你就在大同府称王。” 虽说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再一次这么明了地被提出来,他还是感到心头一颤。 燕齐谐笑道:“要行到风口浪尖儿上了,兄弟一遭,祸福同享罢。” 陆冥之唤道:“我的师爷。” 燕齐谐:“嗯?”陆冥之一直唤他小五,鲜少这么喊他。 陆冥之笑道:“所以先把祸事当了,你既然说赈灾的银两粮食层层克扣发不下来,那咱们就把这群官老爷的家舍全都打劫了,反正这堆东西也是该发下来赈灾的,咱们夺了去,也好解燃眉之急。” 燕齐谐抿了抿嘴,道:“将军,你我就不必亲自去了,遣李长冬,或是贺戎,谁去都成,你还是去那堤坝底下‘亲力亲为’,收买人心去罢。” 陆冥之:“有理。” 说罢命令就传了下去,遣了李长冬去“打家劫舍”,自己把算盘撂下,要去堤坝下干活儿了。 他走了两步,回头又道:“能偷的能抢的务必全都弄来。” 燕齐谐叹气,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抠门了,难道世家出身的家伙,不该视金钱如粪土才对吗? 燕齐谐摇了摇头,依旧坐在房里没出去,给自己倒了点酒喝。 他生性懒散,又不是真刀真枪的上战场,这种体力活儿,他实在懒得去。 正懒洋洋的瘫着,忽然听到咣当一声,旁边倒了个东西,骇的他赶紧跳起来看,旁边滚倒一个不只是用来做甚么用的大缸,他心下起疑,走上前去看。 司马光砸缸了吗? 这一看,看的他魂飞魄散。 “衡儿。”燕齐谐唤。 那小崽子没哭,仰头露出两颗米粒牙,喊道:“姨父。” 燕齐谐赶忙把他从里面拽出来,问他:“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陆士衡伸出两根手指。 燕齐谐:这是啥意思,两刻钟?两个时辰?这地方也没个滴漏,小崽子还能分辨出时间呢?就算有滴漏他也不会看啊。 小崽子道:“爹爹……姨父……两个人……” ??? 爹爹和姨父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就在了,是这意思吗? 燕齐谐问他:“你是来找你爹的还是来找我的。” 那小崽子眨了眨眼睛,道:“都找。” 倒是不得罪人。 燕齐谐又问:“那怎的又躲起来了?” 陆士衡道:“爹爹忙。” 很好,露馅了,就是来看他爹的,不是来看我的,燕齐谐心道。 民间小孩子有剃发的习惯,现在衡哥儿是个小光头,燕齐谐很想在上面弹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燕齐谐开口道:“谁同你说的大人们说事儿……呃……忙的时候不可以过来打搅。” 陆士衡一本正经:“姨母。”他可能觉得说服力度不够大,于是补充了一句,“国家大事。” 啥?小寰子说我们说事儿的时候都是在忙国家大事,所以不让衡哥儿过来打扰,嘶,那万一,是在胡诌些哪儿的酒好喝呢?燕齐谐心道。 这有点儿太拘着孩子了罢?在旁边听一耳朵又何妨?只要这小崽子不乱闹腾……等等,衡哥儿很闹腾吗?燕齐谐心中又道。 “得了。”燕齐谐跟那小崽子说,“咱们出去瞧你爹。” 小崽子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绷住了脸,一本正经答道:“好。” 燕齐谐牵着他,心道,真是跟他爹一个德行,不管有些个甚么心思惯爱藏着掖着,拿自己当小大人了? 燕齐谐心里正想着,手里领着衡哥儿走,没留神儿,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等想起来了,一看衡哥儿,基本是“拎”着走的,陆士衡两条小短腿飞快地倒换着,跟着燕齐谐“哼哧哼哧”地跑,脸涨得通红,看起来要断气了。 燕齐谐心想:闹成这样,被四郎看到了,还不找我玩儿命? 他摇了摇头,赶紧抱起来走了。 第一百零九回:大道 陆冥之带着衡少爷带头修堤坝的场面果然很蛊惑人心,再加上最近一直举着“赈灾”大旗的是昭军,偏头关临县临城的地方,人心浮动,想跟着昭军走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天气渐渐热了,再热下去就要入夏了,夏日的浪潮滚过,只怕要有疫情,是以,昭军一众只想速速解决了流民问题。 许多流民拖家带口的进了昭军。眼下昭军气焰正盛,跟对了队伍指不定日后就能封侯拜相,能有些实打实的军功拼出来,总比没饭吃要饿死强,况且,进了昭军就不是大越百姓了,又不用纳税。 似乎是个很好的选择。 等到初夏,昭军一众便又要一路行军,往大同府方向去了。 骑在马上,陆冥之问燕齐谐道:“何时能行到大同府。” 燕齐谐道:“不多时就要到了,前头那几个州县,都是大同府境内的。” 陆冥之道:“问你何时能到大同直隶府。” 燕齐谐想了想,道:“倘若一路顺利,加上路上打下几个城池,入秋之前便可。” 陆冥之沉默不语。 燕齐谐问他:“你总问我路做甚么,这路也是斥候去探来回报的,咱们也并非当地人,其中话语未必详尽可信,问何时到大同府作甚。” 陆冥之道:“我有些……这如何说……入秋便能在大同府称王,立即就能挥师入京,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燕齐谐道:“怎的?” 陆冥之望着前方,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大越的气数难不成就这么尽了?就算京师疲敝,那朝中的皇帝是个混账,那各地藩王呢?” 他道:“各地藩王难道不会趁着现在的乱象,借着‘勤王’的名头,既解决各地起义军,又结果了那混账皇帝,他们温家人坐自己江山,可不比我一个姓陆的坐起来名正言顺的多?” 燕齐谐思索了一会儿,道:“想‘勤王’藩王需要一个时机,前提在于,要么张信,要么是咱们,逼近京畿重地了,起码得入了直隶,他们能有足够的借口去‘勤王’。 无名之师,自然要以谋反论处,名声不好听不说,那混账朝廷虽说可能拿不出将领领兵,只能向地方求援,但是,他们玩儿点阴谋诡计的力气还是有的。” 陆冥之接道:“而我虽过了偏头关,可还有大同府屏障,张信的顺军又仍在齐鲁一带和李为梁纠缠,陈天泽领的湖广水师还不成气候,藩王们还寻不到由头‘勤王’,但倘若我一旦过了大同府,京师好说,将领都快打空了,但那些个打着‘勤王’名头的藩王就会立即乘虚往京师里进,这些个人却未必好对付。” 燕齐谐道:“正是这个道理。”他又嬉皮笑脸道,“我昨晚夜观天象,紫微星黯淡,当今帝王不久矣,你何须担心。” 陆冥之叹口气,道:“先不说你装孔明,只听你刚说的话,我便更担心了。” 燕齐谐:“为何?” 陆冥之道:“昨晚天阴着,你又是如何看见紫微星的。” 燕齐谐:“这……这乌云盖了紫微星嘛,看不见了,那可不是紫微星黯淡……” 陆冥之笑道:“得了,说正事,我可不信你看的那劳什子天象。”他敛了笑容,又正色道,“倘若我们在大同府受阻,你心中可有计较?” 燕齐谐也敛了嬉皮笑脸神色,道:“大同府称王,是速战之计,咱们不远万里奔袭而战,虽说背后大抵已无敌军,可粮草辎重未必跟得上,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儿,一定拼足力气尽快拿下大同府。打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场,争取一举就把大同府拿下来,火速杀往京畿重地,不能有半点儿拖延。” 他看了一眼陆冥之:“但倘若敌军不管是凑巧还是真的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和我们日长持久地耗下去……那我们必定吃亏。” 陆冥之思索一阵,道:“但你知道,昭军同顺军和湖广水师都不同,我们走的路太远,且又没个固定的据点,一直流窜着打游击。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昭军向来是‘兵马先动,粮草看着办’,原先在西北时还看不太出端倪,可现在……” 燕齐谐道:“对,所以我说速战,还一定要声势浩大,上来就得把人家打蒙了,诱着别人议和归顺,才有机会支持着我们再往京师挺进,一旦我们进了京师,遇上那些个‘勤王’的藩王们,还得是一场恶战。” 陆冥之又问:“那若是不成呢?” 燕齐谐道:“若是不成,就南下,入到中原腹地,进到河南承宣布政使司的地界儿去,中原腹地还算是富饶,又有旧朝古都,算得上是有王气之地。” 陆冥之道:“所以,盘踞于河南,修生养息。” 燕齐谐道:“对,于开封府称王,盘踞河南,休养生息,等上个两三年,在中原腹地成气候了,然后伺机北上,这便是为了长久打算。” 燕齐谐的马打了两个鼻响,燕齐谐扯扯缰绳,接着道:“你究竟是今明两年就能荣登大宝,还是在中原腹地再盘踞两年,便全看大同府一战了。” 燕齐谐看了他两眼:“等你亲手砍了那皇帝的狗头,便算大仇得报了。” 陆冥之轻轻叹了口气,大仇得报又有何用,逝者又不能再活回来。 前路漫漫,终剩自己孤身一人。 燕齐谐忽道:“咱们兄弟一遭,你要做善人,我便替你铺路,你要做恶人,我便陪你天打雷劈,你要前去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便给你当狗头军师。虽不敢说万事有我,但我定当万死以赴。你陆北鲲在,我燕南鹏就在。” 他鲜少这样正经的说话,一说起来,字字见血似的,刻在陆冥之心上,一个字一个印儿,不到八十个字,震得他心血上涌。 陆冥之轻轻笑了笑,还好,还有这兔崽子。 燕齐谐忽然又道:“奥对了,我媳妇还给你养儿子呢,那就算是我养的,你可真是个王八蛋,让我这么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大好青年天天干老妈子干的事儿……” 陆冥之:“……” 果然感动不到半刻。 第一百一十回:空城 大同府全境颇广,果真是没行多少时日便入其境内,日子也渐渐热起来,只穿一件单衣,也觉得有薄薄的汗浮了出来。 昭军一众埋伏在朔州五里之外,静候指令。 陆冥之策马走在前头,问燕齐谐道:“前头是朔州罢。” 燕齐谐道:“是了。” 陆冥之道:“我遣几个斥候前去看看。” 说罢传令下去,那几个斥候是昭军用惯的人了,方向感奇好,摸路子也清,善藏匿,溜门撬锁也不在话下。 几个斥候得令,便向前方去了。 陆冥之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算盘,只手掌大小,精致的不行,整个东西也不知是甚么做的,透出玉样的光泽。 燕齐谐伸头一探,啧啧不已:“哪儿来的东西?” 陆冥之道:“温杉私库里扒拉出来的。” “我怎的没见过这玩意儿?”燕齐谐一时间觉得自己脑子升天了,明明温杉私库,是自己清点的啊,他怎么没见这东西。 陆冥之一边在手掌心里打算盘,一边道:“后来我又去翻了一遍,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嗯,还翻出些碎银子……” 燕齐谐嘴张了老大合不上:“我说将军……你……穷疯了?” 陆冥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不是我穷疯了,是咱们穷疯了,不是我说,你一个商贾人家的孩子,怎的对钱没甚么概念?” 燕齐谐表示他只对酒有概念来着。 陆冥之忽然大叹一口气:“不行。” 燕齐谐霎时精神紧绷:“怎的?” 陆冥之叹道:“不行不行,咱们军费还是紧张,到了朔州还得抢。” 燕齐谐叹道:“哥哥,我说你可真是……你掉钱眼儿里了……” 陆冥之神色严肃:“吃饭乃大计。”言下之意颇有些“你个兔崽子懂甚么”的感觉。 燕齐谐仰天长叹一声。 不多时,那几个斥候便回来了:“禀大将军,我几人自文德门探去,虽说文德门紧闭,但那朔州城内防守空虚,城内松散。” 陆冥之长眉蹙了蹙,道:“不对,再探。” 朔州城自晋时起,便是重地,胡人南下侵晋时便是先攻朔州再入雁门,便可直取晋阳。 这文德门已然关了,显然得知昭军东行的消息,已是备战之态,可又怎会“防守空虚,城内松散”?连自己都知道朔州重要,难道朔州自己人不知道么? 显然不对。 那两个斥候听见说再探,便知事态不对,赶紧再探去了。 朔州城还无朝廷派兵,城内皆是朔州卫的卫所兵,朔州卫指挥使名叫苟代,此时正伏在文德门上一角。 他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暗骂道:“娘的……又来了……” 苟代双手合十胡乱念了两句佛:“阿弥陀佛啊,元始天尊啊……” 也不知这家伙究竟是信佛还是信道。 昭军的斥候探了一圈,实在是没发现有何不妥,他不禁有些疑惑,这朔州城内,到底有何蹊跷? 他不敢迟疑,赶紧打马回去报。 陆冥之听闻竟还是甚么都未曾探出,一双凤眼眯了眯,眼中露出捉摸不透的神色来:“这朔州的水,到底是有多深。” 燕齐谐思量一番,手里扇子也不摇了,凝眉细想:“朔州水深,不敢贸然前行,倘若弃朔州,那就只有绕道而行了。” 陆冥之道:“不成……如今辎重本就告急,唯有急战,倘若弃朔州而绕行,要如何入得雁门,又如何速速东进京师,岂不是将时间拖得更长。” 燕齐谐道:“那就唯有再探了。” 那几个斥候再次出发,又探了一回,依旧没有得到更多信息。 三探朔州,疑云密布,令人不得不绷紧了心里的弦子。 陆冥之扯着缰绳,一脑门子官司绕得印堂发黑,他终究还是开口了:“整装。这朔州城内是人是鬼,先去试他一番才知道。” “走。” 一水儿的甲胄套在身上,铁器冰冷,也不见方才的薄汗了。 陆冥之下令道:“轻骑先走,神机营埋伏在后头,且先去探探虚实。” 昭军一众轻骑率先行走,轻骑行的快,不多时就要行到文德门下了。 那一会儿念阿弥陀佛一会儿念元始天尊的苟代远远瞧见一队轻骑,汗毛都竖起来了,嘴里骂骂咧咧:“娘的,怎么还没绕路走……不是说枭雄都疑心重吗……”他回头喊个兵大头,“去,那个小张啊,去把我那……那什么拿过来。” 那步卒得令,便去取了。 等到陆冥之领着那一队轻骑兵临朔州城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指挥使苟代搬了一把太师椅,坐在城头上拉胡琴。 陆冥之愣了半天。 燕齐谐眉头抽了抽:“他这是,拉锯子呢?这是打算做甚么?” 陆冥之琢磨了半天:“汉宫秋月?” 燕齐谐:“甚么?” 陆冥之朝地上啐了一口:“好端端的曲子给拉成这样,他那胡琴的琴筒前口蒙的是猪皮吗?暴殄天物也不带这么糟蹋的。” 陆冥之世家子弟出身,年少时也很是风雅了一阵子,燕齐谐听不出苟代“拉锯条”拉了些甚么,陆冥之却是辨认了出来,一时间不禁面部扭曲,觉得这声音不堪入耳。 “嘶。”陆冥之道,“这可真是连骂城门就省了。” 陆冥之正说着,城头上的苟代开口了:“早闻将军生的面若敷粉,长眉凤目,唇红齿白,今日一见,果真惊为天人。”他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举起杯子,“不知玉面陆四郎可愿与在下共饮一杯,看着大越万里河山,壮阔波澜。” 陆冥之偏了偏头,同燕齐谐耳语道:“他这是……要效仿孔明唱空城计?” 燕齐谐皱了皱眉:“那你看,这城,它究竟空不空?怎知拉锯条这厮是真的在唱空城计,还是反唱空城计?” 正唱空城计,就是这朔州城内当真兵力空虚,在这儿就只是为了吓退昭军,让昭军绕路行走。倘若是反唱……那就是特特为了引昭军立即攻城或者入城拼杀,那城里等着的,就不知是甚么了…… 陆冥之站在朔州城下,忽然有些理解当年立在街亭城下的司马懿仰头看孔明的心情了。 第一百一十一回:差错 苟代在城头上拉胡琴拉得愈发起劲,那一首《汉宫秋月》似乎是刚找到了调儿,终于稍稍那么可堪入耳了一点。 正当他拉得高兴,低头一看,手上一个颤音几乎惊上了天。 陆冥之的箭已经搭在弦子上了,电光火石之间那一点儿银色的箭头就只冲着自己来了。 苟代心下惨然,眼睛一闭,本以为那箭是要取自己性命,谁料那一箭却是穿了自己的胡琴,堪堪停在自己身前,戏谑似的,一箭将胡琴射了个稀巴烂。 陆冥之收弓,嘴中念念有词:“拉了个甚么玩意儿,简直是焚琴煮鹤!” 想效仿诸葛孔明的苟代想不通,自己难不成是败在胡琴拉得太难听上了? 其实也不尽然,纵使苟代想唱空城计,他陆冥之也不是司马仲达,再有疑心也记得,如今之计,唯有速战,耗在朔州城举足不前只有落入被动一个结果。 况且,想效仿武侯,也得问问一天到晚自比武侯的燕齐谐答应不答应! 陆冥之高声下令:“攻城!” 前头的轻骑尽数迅速退至两翼,露出后头神机兵来,云梯锵锵几下搭上了城头,神机兵举着火铳就往上爬,每个神机兵左右配两个冷兵器步卒,一齐护着往上,霎时间势如破竹。 方才苟代忙着唱空城计,城上原本就没甚么人,被忽然蹿上城的昭军险些折腾了个溃不成军,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补上来,死死抵挡。 陆冥之策马立在城下,抽出第二支箭来,搭上弦子。 开弓—— 放箭—— 唱空城计的朔州卫指挥使苟代,一箭被穿了喉。那箭还朝前冲着,卡进了城墙的砖缝里,就那样把苟代钉在了城头上。 苟代衣裳穿得素,钉在墙上像一面白旗。 陆冥之见城上折腾得差不多了,跟燕齐谐打了个眼色,燕齐谐心领神会,呼喊着神机营调炮。 陆冥之下令,城门附近的兵士全都退开来,让出一条坦途。 红衣大炮和佛郎机一齐轰鸣,几声炮响,朔州城的文德门在震天动地的炮响之中炸成了碎片。 昭军铁骑立即长驱直入,文德门前再无阻碍。 陆冥之扯了扯缰绳,轻声道:“行了,咱们也进城罢。” 苟代依旧钉在城上,今后无人知晓,这个天下之中藉藉无名的指挥使,在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在城头上,拉过一曲《汉宫秋月》,唱过一场空城计,装过一回孔明…… 这一战解决的太过迅速,甚至都没耗上一两个时辰,传令兵急急朝后传令过去,大军全都拉过来,在朔州城内修养。 陆冥之策马在城中转了一阵,忽然偏头唤了燕齐谐一声:“小五?” 燕齐谐道:“怎的,你是也瞧出不对来了?” 陆冥之道:“对。方才人去查朔州卫的卫所兵,清点了一阵,不对劲得厉害。” 陆冥之策马缓缓地走,口中道:“朔州卫下辖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可这刚才连俘虏带死人,统共,不过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剩下的人,都去哪儿了?” 燕齐谐道:“是,我也见了,现下这城中人也少,且看着都是些‘管他朝廷姓谁,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见了我们连些反应也无。” 燕齐谐没那么大自信,昭军来了新的地界儿还没开始造势,总不会大部分的民众,全都立刻猜到了“昭军帐,发稻粮”罢?况且现下昭军能不能发出东西来还得看运气。 究竟为甚么朔州卫所中兵那么少,甚至要难为朔州卫指挥使唱空城计?少了的这些人总不能是被吃了啊。 燕齐谐轻声唤道:“哥哥……”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了何事?” 燕齐谐心下有些慌张,他道:“我怕……我怕大同府这一战,怕是不好打……”燕齐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是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去。 陆冥之笑了笑,道:“莫慌,慌甚么,先前不是还说祸福同当呢吗?况且,你心里头慌,面上也要装着不慌,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不慌了。” …… “你慌甚么,你心里头慌,面上也要装着不慌,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不慌了。” 那年宁翊宸瞧着年不过豆蔻,十三岁上下的模样,绾了个斜堕马髻,插一支通体白玉的玉兰花簪,簪头花芯吐出三寸长的流苏,下头坠一个小碧玺水滴,着了件领口金银挑线的对襟直领褙子,茶白的,轻雾样的薄纱,里头一抹素色主腰,系一条天青色百迭裙,每一褶上都以金线绣着流云纹,一走起来,每一步都流云浮动。 宁翊宸喜穿艳色,红色尤甚,鲜少穿得这样素,没想到这样颜色竟然也是极衬她。 陆冥之看着她,嘴角不禁弯了弯。 宁翊宸岔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诶诶诶,想甚么呢?正同你说事儿呢。” 陆冥之笑道:“好看。” 宁翊宸有些羞恼,轻轻甩了甩头,流苏上坠的小碧玺水滴子晃了晃,仿佛只极小极小的鸟儿飞了起来,陆冥之伸手去捉,被宁翊宸一巴掌打了手。 小姑娘更气恼了,脸上飞红,道:“你方才同我说你心里头慌,我先下瞧你一点儿都不慌,还做些无趣的事儿。我不同你说了。” 陆冥之忙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你接着说。” 宁翊宸翻了翻眼睛,接着道:“你面上装着不慌就真的不慌了,心里没底的时候就装作镇定自若,便就真能镇定自若,我原先在我夫子哪儿读书,满塾就我一个女孩儿家隔着屏风坐在后头,要起来说话时,这法子管用极了。” 那一年是建平十三年,胡人刚在宣平闹了好大一回,宁琛捅了大娄子,押送回京请罪时给扣下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是以陆冥之和宁翊宸见面的日子愈发频繁了起来。 宁翊宸道:“宁琛最近不在,就是你们最好的发展时机,你好歹别心虚,起码在霍将军面前别心虚,别慌。” 陆冥之虽说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和心眼一样长了不少,他看出来他自己在昭军中势力渐大,众人听他的比听霍三元的多,那霍三元已然隐隐有被架空的趋势了。 是以,陆冥之找宁翊宸来,说要有要紧事找她,说他心慌。 现下看来,谁知他是真慌还是假慌! 第一百一十二回:失魂 宁翊宸支着下巴,笑道:“你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了罢?难为我废了半天口舌。” 陆冥之笑而不语。 宁翊宸见他神色:“果真是,那你今天究竟是来做甚么的?”她一双柳眉挑了挑,佯怒道。 还不是特特来瞧你的,能多见一面是一面。陆冥之心道。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柔声唤她道:“阿婴……” …… “哥哥!哥哥!”燕齐谐的声音。 陆冥之恍恍惚惚地抬头:“嗯?” 燕齐谐道:“你在想甚么?我唤你你也不理。还有,你刚刚在叫谁?” 陆冥之觉得头有些疼:“呃……没甚么……” 燕齐谐侧着脸,神色些奇怪:“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陆冥之捏了捏眉心:“方才走神儿了,燕师爷,我对你不住成吗,您大人有大量别怪我,劳烦您再说一遍。” 燕齐谐沉默了一会儿。 陆冥之:“怎的?你还不乐意说了?你哪来的那么大气性。” 燕齐谐终于开口:“你别是大白天发癔症了。” 陆冥之有些恼:“没有,我好的很。”他扯了扯缰绳,“我道歉也道了,好话也说了,你怎的还东扯西扯,到底要怎样。” 燕齐谐朝上吸了吸气,似乎在平复心情,然后他道:“我方才同你说,既然已知朔州城有何不对,那便赶紧整队理辎重,尽早离开。” “我知道了。”陆冥之道,他扯了扯缰绳,回头朝前走去。 燕齐谐看着他,忽然大喊道:“哥哥!” 陆冥之回头看他:“何事?” 燕齐谐看着他,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想自己走走,你便先去罢,我……我先回去了……” 陆冥之看了他一会儿,脸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下来,道:“去罢……” 燕齐谐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扬手就给了胯下的马一鞭子,飞奔而出…… 他分明就听见了,陆冥之走神儿的时候自言自语了半天,还唤了宁翊宸的小字,可他……为何又说自己没说甚么,也谁都没叫。 燕齐谐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自然不相信他是撞着鬼了见着魂儿了那一套,那这……这混蛋东西还真不让人省心。 他飞身从马上下来,就往颜初那儿跑,在进门之前站住了,定了定神儿,才敲门道:“子始先生?” 颜初开门太猛险些撞着他鼻子,他眼睛朝燕齐谐身上仄了仄:“今儿个太阳北边儿出来的罢?你燕齐谐竟然也会唤我子始先生,怎的不唤唠叨大夫了。” 燕齐谐再次定了定神儿,开口问道:“唠叨大夫我问你……” 颜初:“我还当你是良心发现了呢,原来是一时兴起,怎的,找我何事。” 燕齐谐道:“这……倘若这人一时间受了很大刺激……呃……常有失神自语之况,这当如何解…” 颜初眉角挑了挑:“不是癔症,便是失魂。” 燕齐谐又问:“那倘若回神之后急躁性怒呢?” 颜初道:“你按起床气理解。” 燕齐谐斟酌了一下,又道:“那……当如何…医治?” 颜初道:“若是体弱遭惊,病根在身,那便滋补肝肾,养血安神,若是病根在心……难解……” 谁都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但倘若那味心药还是个人,又已不在人世……那简直是药石无医。 颜初问他:“谁总有失神自语之况。” 燕齐谐正一脑门子官司,听见这话,张口便答:“我。”他咳了两声,“我这不是……一直没孩子嘛,老惦记,有些神神叨叨,你,那个……先给我开两副滋补肝肾,养血安神的药我吃吃…” 这两人嘴上一直不大对付,颜初张口便嘲:“哎哟,燕师爷,你海大的心还装不下这么芝麻豆大点儿的事儿,还吃上药了。” 燕齐谐哪能见他这么嘲讽自己,正要反唇相讥两句甚么“你连个媳妇儿都没有”之类的话。 颜初又开口道:“你放心,你断子绝孙不了,宁二她年少,身子底也没糟蹋坏,调理调理总能有的。” 燕齐谐张了张口,半晌,才又道:“少废话,那你把我和小寰子的药全开出来,赶紧的。” 颜初皱了皱鼻子:“成成成,事情真多……” 说罢大笔一挥,两张狂草的药方就写了出来:“拿去,杏林神童颜初亲自给你写的。” 燕齐谐心里呸了一声,老大不小三十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杏林神童的,害臊不害臊。 燕齐谐看了眼那两张狂草喝骂道:“你这写了个甚么玩意儿,谁能看懂。” 这笔字儿的确看不出来是个甚么玩意儿,但颜初死说这是他最爱的“嵇康体”,他朝着燕齐谐大吼回去:“你懂甚么,赶紧滚,那药房的人定然看得懂。” 燕齐谐还没说成别的,就被颜初强行送客了,燕齐谐心里憋闷,仰天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照陆冥之的性子,若不是今日被燕齐谐撞见了一回,定然不乐意说出来自己怎么就会“失神自语”了。 陆冥之向来不大喜大悲,先前那不吃不喝光吐药的形状已是大悲到了极致,但一旦敛了悲状,便不会再透露半分,八成就是这大悲之情发不出来才折腾成“不是失魂就是癔症”…… 这…… 燕齐谐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眼眶发红。 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当时逼他逼得太紧了,他才会…… 燕齐谐蹲在地上,一时间不知所措。 哥哥,四郎,我该拿你怎么办…… 燕齐谐站起来,抹了两把眼泪,去抓药去了。 先喝两副药试试看罢。 陆冥之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了一圈儿,甫一进门就见到燕齐谐端了个药碗放在他桌上。 还不等他开口问,燕齐谐就道:“快过来喝药。” 陆冥之笑道:“怎的又要喝药了,前些日子喝药跟灌水一样,好不容易养好了伤,怎的又要喝药。” 燕齐谐道:“看你肝火挺旺,问了颜初,说怕是之前伤没养好,落得个肝肾虚火,给你弄点药清清火。”燕齐谐张嘴扯谎,不打一个磕绊,谎编的还挺圆。 陆冥之想了想,想起了自己似乎是凶了他两句,便道:“这…小五对不住…” 燕齐谐白眼道:“赶紧喝药,这便是最大的对得住我了。” 陆冥之被他盯得发毛,赶紧上前将药一口灌了。 燕齐谐稍稍有些放心,嘱咐了几句便又要出门去,可他刚出来门,就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坏了,给他喝的是哪一副。 这……喝小寰子的药,会出啥大事儿吗? 第一百一十三回:大同 燕齐谐第一回弄错了药,心虚不已,好几天没给陆冥之喝药,等到他再想提起这茬儿的时候,昭军一众人等已经整好了粮草辎重,势如破竹地取了雁门关。 不出所料,雁门千户所的兵士,不过剩了一个百户所的数量,剩下的依旧不知所踪。 “哥哥。”燕齐谐策马快走了几步,行至陆冥之边上,唤了他一句,而后问道,“你那日吃了药,可……可觉着有何不妥之处……” 陆冥之没明白:“嗯?哪天?”他思索一阵,“你说我肝火旺那日?” 燕齐谐一点头:“啊对。” 陆冥之盯着他看:“没有啊。”旋即眯了眯眼睛,戏谑地露出危险的光来,“你给我下泻药了?” 燕齐谐立即正色道:“这怎么可能,我要是真给你下药了,你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儿和我说话吗?哥哥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陆冥之笑道:“谅你也不敢。”他顿了顿又问,“怎的忽然想起要问那药。” 燕齐谐神色自如:“我怕你克它。” 陆冥之:“……” 燕齐谐侧着头,试探性地又问了问:“你最近精神如何?可有精力无法集中之况?”陆冥之这家伙,又要面子又要强,要的死紧,倘若当真直接问他,还真不一定能问出些甚么来…… 陆冥之笑道:“还没累到那种程度呢。” 燕齐谐盯着前方,一扯缰绳,口中道:“你上回伤得太重,这……身心一体,身上的伤有损心性,你还是喝药喝勤些……”这当然又是扯谎的话了。 陆冥之歪头看了看他:“你被颜初收作门下子弟了?怎的做派愈发像那唠叨大夫了。” 燕齐谐白他一眼:“去去去,别给我提他。”旋即又道,“总之你听我一句,又不是害你。” 陆冥之应了。 应了与没应之间没多大区别,陆冥之显然不是个没甚么病也能记起来吃药的人。 燕齐谐也没觉出不妥来,不是说他同陆冥之一样记不起来,而是,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陆冥之太正常了,正常的不像话。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六月十二,昭军兵临大同府。 大同城呈方形,周围十三里,高四丈二尺,包砖,设四门,均有瓮城、吊桥、城壕。四门东曰和阳,南曰永泰,西曰清远,北曰武定。四门均建城楼,四角有角楼,城正中有牌楼。城防设计固若金汤,堪称军事重镇的典范,整体布局如“凤凰单展翅“。 大同卫指挥使迟未持枪立在城头上,才过而立之年,着一身绯色虎纹曳撒,披甲戴盔,眉目刚毅,生的周正,面白无须,不说唇红齿白但也瞧着清越舒心,整个人生的鹤势螂形,立在城头不怒自威,他笑道:“仲彧啊,你怕是不怕。” 仲彧是大同知府李元文的字,那李元文身量生的颀长,比起身为武将的迟未也不遑多让,瞧着年轻几岁,拿青玉冠束着头发,着一身水绿道袍,手里持着剑,颇有种佩剑书生的飒沓风流,他眉目皱成一团:“有甚好怕,昭军又不是个个生了三个脑袋六只胳膊。” 迟未心里暗道,三头六臂那是哪吒,便又开口笑道:“我看你是不怕,拿一把文剑就敢上城头。” 李元文那把剑带着穗子,是把书生压案头的文剑,文剑一般是不开刃的。 李元文本就皱着眉,听了这话更是恼,转头就瞪了迟未一眼,“嚯”地就拔了剑:“我开刃了!” 哦,穗子忘摘了。 迟未想笑,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憋着道:“我……我给你找个炮兵防身的手把口你拿着罢,手把口不比旁的火铳,好用些……” 李元文瞥了他一眼:“无需。” 迟未道:“说实在的,我着实佩服仲彧你,文官守城,啧啧……” 李元文持剑傲然:“我大越文人当有大越文人的风骨,大丈夫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何况面对此等乱臣贼子,我读圣贤书,自开蒙时便知吾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迟未:“啊啊啊我知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行了行了,你那唾沫星子又不能退敌,快把手把口拿好。” 说完不由分说便把亲兵递上来的手把口塞进了李元文手里,李元文正又要开口高谈阔论一番,下意识就接了:“京师疲敝,万岁无暇顾及我等,我等便该为万岁分忧,退敌千里,本就是本分之事。” 迟未心中叹息,京师疲敝,无暇顾及,这事儿……不说也罢,想来心酸,他不过是舍不得大同府百姓万千,舍不得大越子民遭战乱之苦,至于他们那个万岁……不提也罢…… 迟未朝下头往了一眼,道:“乱臣贼子说来就来。”他看了李元文一眼,“若是一会儿打起来,你且躲好了,咱们文武官相护钳制,你死了有些事儿我不好办。” 李元文要是随便死了,再来一位大同知府,没他这么“忠君爱国文人风骨”,那可未必能和他如此快地达成一致,共同对敌。 李元文点了点头,未言罢下面就传来了声音。 那是清远门下。 “在下玉面陆四郎,不知城上二位大人尊姓大名。”陆冥之朝上拱了拱手。 “大同指挥使迟未。”迟未回了他礼,眼见着旁边李元文要发作骂人,怕陆冥之不再客客气气而是一箭结果了他,赶忙将他按了下来,道,“这位是知府李元文,啊李仲彧。” 陆冥之笑道:“当今天下,京师疲敝,四方豪强并起,北辰黯淡,紫微不明,贪狼浮动,我辈应承天命,进京师以刺贪狼,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他轻轻一笑,眉眼画一般,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倘若他不是个揭竿而起的乱世枭雄,大概也该是个祸国殃民的妖颜祸水。 他又道:“常言道这‘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若是硬守着这分毫城池,顽冥不化,岂不是是逆了天下大流。” 迟未在心里啧啧了两声,这样貌,这颜色,就是个女子也未必撑得住啊……果真玉面。 第一百一十四回:蹊跷 不待陆冥之言语,城上李元文便冷哼一声,大喝道:“笑话!”他轻蔑道,“你怎知那贪狼不是你自己。” 陆冥之也不恼,只又笑道:“李大人以一书生之姿,敢于阵前直面六军,还敢斥责敌首,有胆量,我陆某人佩服,佩服。”说罢朝上拱了拱手。 眼见着李元文要拔剑了,迟未赶忙将他按住,对着陆冥之道:“陆将军年纪轻轻,倘使未曾做这些犯上作乱之事,也该是个帅才,杀业损心,兵戈伤民,何苦来哉?” 陆冥之笑道:“未知始末,无权置评,我陆某人究竟‘何苦来哉’自己心里通透,无需迟大人您来点醒。”他轻轻笑了笑,道,“你二位便当我陆某人是天生反骨,又何须与我多言!” 陆冥之说罢便不再与他二人虚与委蛇,浪费口舌,只传令道:“攻城!” 陆冥之身后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霎时松开了紧绷的弦子,箭矢如流星一般,仔细看去,箭头上涂了桐油的,等到了面前,箭头上便是燃起了一团火,栽在身上就着起来,盔甲滚烫,着在身上全是燎泡。 果真是声势浩大,云梯搭好后,轻装劲弩兵打头阵,那弩小巧,拿在手上,射程近但穿透力极强,所过之处血花四溅。 后面跟着的一批都是手持火铳的神机兵,每个神机兵身旁左右配两个手持长矛盾牌的步卒,护着往上,趁着火铳补弹药冷却的当空儿捅向那些有可能伤着神机兵的家伙。 城上照例朝下要泼滚油,持盾的步卒举起硕大的盾牌,抵挡着朝下泼来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手里盾牌便滚烫滚烫,倘若不是带了护臂,那便要直接烫伤了臂膀。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被滚油浇到,惨叫声四起,青天白日状如厉鬼哭嚎。 陆冥之口中道:“给我几支火箭来,不用神机火箭,浪费东西,给两支涂桐油的箭就成了。” 身旁兵士递给他一支,陆冥之将箭搭在弓上,开弓放箭,八力大弓,射程极远,那支箭嗖地就射上了城头,打翻了一锅桐油,箭头上的火苗浸上了桐油,火势一窜三尺高。 陆冥之轻轻笑了笑,道:“再给两支箭。” 几支箭射上去,大同城头上着起了一片,险些燎着李元文的袍角,迟未大喝了一句:“先灭火。” 红衣笨重,先拉上来的是威远炮和灭虏炮,对着清远门,一眼望去,好些个黑洞洞的口。 燕齐谐一声令下:“放。” 几门火炮齐齐开炮,铅子砸上了清远门,扑簌簌地朝下落灰,清远门大门剧烈地颤抖起来。 迟未大骂道:“当我们没炮吗?”说话间大同城炮楼上的几门炮也轰鸣起来,那是几门重炮,昭军先拉上来的威远灭虏气焰瞬时就矮了一矮。 方才李元文没站稳,一头栽在城垛上,站起来以后,捂着嘴,一松开,一袖子血。 迟未还以为给这书生震出甚么内伤来了,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到他吐出一颗门牙来。 迟未长舒一口气,高声下令道:“来人,把李大人架下去!” 李元文呸了两口,道:“士人有节,自当以身殉国,我李仲彧……”他豁了牙,有点儿口齿不清,那几句话迟未没听清楚,只听见李元文最后道了一句,“本官拒不下城!” 迟未瞬间一个头两个大:“祖宗!我知道你忠贞不屈,你有节操,你要以身殉国也不是这时候啊!以后机会多着呢。” 迟未大喝:“快来人,给我把李大人架下去!” 身旁亲兵不由分说就把李元文架了下去,管他嚎些甚么玩意儿。 说话间,昭军的红衣大炮和大将军炮射出了第一枚铅子。 红衣射程远,离了老远一炮出去就轰在清远门上,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轰出了一个大洞,那枚铅子一直到清远门内才炸裂开来。 炮声与惨叫齐鸣,血肉与土石齐飞。 迟未灰头土脸从城上爬起来,喝道:“开城门!全体将士,出城迎战!” 现下那破败的清远门大门有和没有没太大区别。 几名步卒上前,推开了如同大越王朝一般风雨飘摇的清远门。 朝廷风雨飘摇不飘摇不论,总之迟未觉得自己手底下的大同城不能飘摇。 迟未亲自领了人出城迎战陆冥之。 当昭军那头看到清远门中涌出的大批大批的步卒挡在前头,给后面的兵士堵炮口当肉垫时,内心是慌张的。 谁都知道肉体凡胎抵不住大炮,但这火药铅子都是有限的,不能没完没了地往外打,以后的日子又不是不过了。 况且昭军军费吃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见着火药见底,铅子一枚一枚少下去,疼的肝肠寸断,却见那清远门中的步卒前赴后继,一点儿也不见少,个个不顾生死,上前为身后之人堵炮口,毫无惧意。 陆冥之被这场面震撼到了,不仅是被这些不畏生死的步卒,更是为这大同城内的步卒数量震撼到了。 大同卫拿出这么多步卒来,那卫所不会空吗,大同卫卫所里哪来的这么多兵? 在这个关节上,陆冥之忽然想起在朔州城上拉二胡唱空城计的苟代来。 朔州卫防守空虚,雁门千户所防守空虚…… 陆冥之忽然大喝:“炮兵停火,全军撤退!” 昭军听了这命令霎时间愣住了,不知所措。 这……这……这城门都破了,为何我们还要退? 但众兵士还是听令,炮兵立即听了炮火,以手把口掩护自身,推着炮车要走,冲在前头的神机营殿后,警惕地持着火铳,全军后队变前队,要朝后方撤去。 燕齐谐却是明白了,己方的预估出现了极大的失误,朔州雁门不见了的兵全都在此处,兵力怕是只多不少,说不准比昭军的人还多,昭军的火炮补给缺缺,但大同城头上那几门重炮却未必! 细细想想,人家还指不定下了些甚么套给你钻呢。 谁知这一撤,竟然没那么容易,反倒教后头冲出来的骑兵给缠住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贪狼 大同城内的骑兵冲撞而出,须臾便冲散了昭军的阵型。 不是说大同卫的骑兵有多英勇,现下守城的都是卫所兵,平日里大都是在屯田修城,不比那些有名气的将领手底下领的兵,恐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阵仗,比着昭军骑兵和镇安王温杉领的骑兵还要差一截,只是…… 只是此战预估有误,只料到要攻城,不曾想过会有遭遇骑兵的时候,是以,昭军骑兵大部分,根本不在大同城下! 神机兵殿后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手持火铳的神机兵利用火器的优势,勉强能和铁骑的冲撞相匹敌。 迟未冲在前头,四下探望,实在是陆冥之样貌太过出众,一眼就让迟未瞧见了,他勒马大喝:“陆四郎!可有胆与我一战!” 大有些“你不是能吗?你跑甚么?”的意味。 语气轻蔑,如今不应战与他正面对上,那他昭军将军的脸面只能拍在地上,昭军也得名声扫地了,陆冥之哪能受此折辱,当即便应声道:“又有何不敢!” 说罢,陆冥之便策马而来,对上了迟未。 他二人皆是使长枪,如今一对上更是刹那间锋芒尽显。 陆冥之刚挽了个起手式,迟未就皱了下眉,熟悉,太熟悉了,这个章法套路流畅得就像是在他梦里一般。 陆冥之心下也不禁起疑,他在迟未的枪法里竟然隐隐看见了陆家枪法的影子。 陆冥之手法极快,几近势不可挡,虚实兼备,刚柔相济,出招时锐不可当、虚实相生,回撤时迅疾如风,稳重大气,可谓锐进不可挡,速退不能及。 几番下来,迟未便有隐隐落了下风的趋势。 陆冥之枪杆一抬,枪尾的银错金嵌绿松石蟠螭纹便明晃晃地刺了迟未的眼睛。 迟未霎时间就心里就明了了,这样的错彩镂金工艺,那是宣平陆家的破月枪,绝非等闲兵器! 迟未那柄枪名刺星,还是随着破月枪起的名儿! 他心下思量一阵,玉面陆四郎,姓陆!? 迟未忽然道:“此枪可是破月?” 陆冥之不言语,一枪左蛟龙险些刺着迟未的心口,迟未忙着躲闪,险些跌下马去,就这当儿,那枪尾的错彩镂金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就是破月,不会错的! 迟未大喝道:“你与宣平陆家是何关系?窃他家的枪作甚!”他气急,朝着陆冥之就刺。 陆冥之一招鲤鱼脱钩,避了开来,冷哼一声:“窃来的?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迟未惊道:“你的东西?陆无逊是你什么人?” 陆冥之口中道:“家父。”手上动作依旧不停,既然他已看出来,那就无需再瞒。 迟未晃了晃神,又险些被陆冥之取了命门。 疾而又疾,影晃而逝仍嫌迟,这样的速度,只能是陆家枪法的嫡传! 他是谁?迟未心中道,宣平陆家小辈扬名在外的不过是大郎陆冠之,那这个年纪尚轻,容貌俊美的是他家哪位小爷? 四郎? 陆无逊的幼子是谁? 几番下来,刺星终究敌不了破月,险险要败下阵来了。 迟未声音颤抖,问道:“你家这辈儿从冖从之,不知你是何名?”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从血海深仇里剥离了出来,遥远地在回忆的尽头朝自己招手。仿佛一个凿子在脑中心口狠狠砸了一下,凿出缺口来,一下子扒开陈年旧疤,尖锐地疼起来,疼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疼得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 他听见自己说:“冥之……” 这个名字多年不出口,一出口就如鲠在喉,刺得嗓子生疼。 就这么一晃神,陆冥之就落了下风。 迟未声音带颤:“陆无逊前辈戎马倥偬一生,最是严明大义,正气浩然,怎就有你这样一个做了乱臣贼子的儿子!你有何脸面做陆家儿孙!” 习枪之人皆奉陆家为宗,那一辈陆无逊更是风头正盛,迟未在梦里都想见一面,少年时的敬仰,自然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仅是去偷习了陆家枪法,更是给自己的枪取名刺星。 可终究非嫡传,刺星也绝非破月。 他实在是见不得陆家儿子要“落草为寇”“揭竿而起”“犯上作乱”。 陆冥之听了这话,忽然回过神儿来:“我父亲正气浩然?”他笑起来,双目赤红状如厉鬼,“你怕是记不得宣平陆家是怎么没的了?” 陆冥之一口气堵在胸口,盛夏炎热,他更是浑身如同火烤,彷如置身于六年前将宣平侯府夷为平地的那一场大火。 “反贼啊,我们陆家全家都是反贼啊,全他娘的都是功高震主的反贼啊!”陆冥之笑道,“一个反贼爹教出个当乱臣贼子的儿子来,又有何稀奇?” 他状如癫狂:“我们陆家受封边境,世代镇边,哪里是大越的脊梁,分明就是大越的骨刺!” 陆冥之气息不稳,破月枪抖起来,可依旧是招招狠辣,迅疾地让迟未只有抵挡逃脱的份儿。 陆冥之嘶喊道:“好好好,人活着的时候日日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人死了,却又记起人家曾是正气浩然了。” 脑袋心口针扎一般疼痛,陆冥之几近哭腔:“你当我们陆家是甚么?” 迟未愣了愣,当年陆家出事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平,觉得蹊跷,还替陆家说过两句话。奈何自己只不过是个地方武官,无权插手权贵,这陆家的事便也随着浩浩岁月过去了,迟未也早磨平了少年棱角,这陆家的事便也在脑后了。 只余一杆破月枪,锥天立地,嵌在宣平陆家最后一个儿郎的脊梁骨里。 破月枪枪尾的错彩镂金蟠螭纹繁复,缭绕着陆家代代英魂。 生人已去,魂兮归来…… 迟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冥之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听见他父亲同他道:“小四不错。”他听见白芷娇娇俏俏地唤他四哥哥,他仿佛觉着他大哥哥陆冠之把着他的手握住枪杆,在他耳边道:“基盘在两足,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为一,周身成一整劲。”他听见他二哥三哥闹作一团,信口胡诌:“四妹?该你了。” 他最后听见一声“北鲲”,宁翊宸唤他“北鲲”…… 他怒道:“你知道甚么?你们又知道甚么?你们甚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冠冕堂皇的批驳我!你们有甚么资格去批驳我!” 陆家全族上下四百八十五颗头颅齐齐张开了眼睛,一双一双灰败而空洞的瞳孔里全都倒映着陆冥之,怎么都合不上。 陆冥之双目血红,眉眼带煞:“你能代我陆家上下百来口人去死吗?能吗?!” 纵然人开灵有智,但其共情仍有困难,但凡不是疼在自己身上,便觉不出是有多震彻肺腑。 “锵”地一声,刺星架住了破月,迟未正正地对上了陆冥之的眉眼。 纵然陆冥之肖母,眉眼好看得似个姑娘,但他现下看来眉目中仍是陆家儿郎的气韵,只那一眼,便让迟未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陆无逊…… 不,还是不一样,除了陆家儿郎的刚毅,还带着一分尸山血海里滚打的煞气。 刺星……也不知刺的究竟是哪颗贪狼星? 第一百一十六回:淤血 陆冥之觉得自己心神剧烈地震荡着,他平日里情绪极克制,猛然失态爆发,心神受损不说,浑身都不舒服起来,胸口憋着一团气,纳不进吐不出。 另一头和他对视的迟未感觉更盛,只觉得再看他那双凤眼一下,三魂六魄就要全离了位了。 陆冥之高声大喝道:“神机营推炮车阻拦,不许恋战,速速撤退!” 他几下别开了迟未的刺星枪,策马奔走,身后立即有持盾的兵士挡住了刺星,“锵锵”地发出巨大的声响,铁器相接火星四溅。 上面座着巨大火器的炮车阻拦在最后,硬生生挡住了骑兵的冲撞,甚至有将骑兵再推回去的趋势。 迟未盯着陆冥之的侧脸,极长的眉眼划出好看的弧度,然后是背影,铁片甲胄冰冷生硬,不似个活人…… 他长叹一口气,传令道:“回城,放他走罢。” 迟未想不到他年少时向往的宣平陆家,如今竟被逼的成了这副模样。 皇天向来不怜我,苍生皆是可怜人…… 迟未叹息:“可惜,道不同,只能兵戈相向了。” 陆冥之要推翻大越,杀进大同;而他偏偏要护着大越,守住大同,没法子推心置腹到拱手让山河的程度。 个人有个人的苦衷罢。 迟未下令道:“快快快,回城回城,赶紧把门修了,顺带着看看那祖宗李大人如何了。” 李大人口上也缺了门不是? 再说那边厢陆冥之,他策马朝前走时,身边几乎无人敢近他身侧,全军几万人马安静的如同夜里三更。 燕齐谐策马狂奔至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唤他道:“哥哥!” 陆冥之回过神来,愣愣地瞧了他两眼,想对着他扯嘴角笑一笑,却见燕齐谐神色哀哀,不似平常。 燕齐谐又唤了一声:“哥哥……”音都颤了。 陆冥之更奇怪了,我脸上是有啥。 他摸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一片,他本以为是血,正疑惑,见血不是常事吗,不至于这般神色的罢,等伸在眼前看了看,才知不是血。 透明的,是泪。 他是何时哭了的? 燕齐谐心几乎缩成了一团,他陆冥之除了见宁翊宸生衡儿又急又怕哭过一回,宁翊宸身死后哭过一回,何时还曾掉过泪,甚么事儿都掩在心中,哪里这样大悲大恸过。 那混蛋迟未究竟给他说了些甚么? 陆冥之看了燕齐谐一眼,眼中血光退去,显出一片颓然的灰败来,原本凌厉的凤目中的精气神尽数抽空了一般。 他开口轻唤了一声:“小五。” 本还想说甚么,却又凭空扼住了。 他无端吐出一口血来,眼神涣散,就要往马下坠。 燕齐谐一伸手一把捞住了陆冥之,口中大喝道:“轻骑斥候先行,立即回营将情况报给子始先生,让他在大营门口候着,我要是回去没见到他人,你们几个就全军法处置!” 那几个斥候赶忙应了,策马狂奔起来。 几个兵士帮着,燕齐谐把陆冥之捞上了他的马,伸手探了探陆冥之鼻息…… 还好,没一下子闭过气去。 等回了大营,颜初果真候着,神色严肃得不似平常。 陆冥之与颜初在帐中,燕齐谐帐外立着,眉头轻轻锁了锁,忽然觉得有人拽他的衣摆。 燕齐谐有些奇怪,他套着甲胄,谁还能把他的衣摆从甲胄里拽出来。 他低头一看,衡儿在底下拽他的衣角,唤道:“姨父。” 燕齐谐挑了挑眉毛:“衡哥儿啊。” 陆士衡伸了伸短胖手指,指指帐中:“爹爹。” 燕齐谐道:“你那混账爹病了。” 陆士衡表示存疑:“为何?” 燕齐谐随口答:“嗯,不乖,不听话。” 陆士衡:“???” 燕齐谐道:“大抵就是些吃饭不吃绿叶子,该睡觉时不睡觉,没事干啃啃手指头,把口水滴在各种东西上之类的。” 陆士衡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成了个馅大汁多的蟹黄汤包,这……这……他说的这些不是自己常做的吗? 燕齐谐看见陆士衡脸都皱了起来,心中不禁松快了许多,赶紧趁热打铁:“所以,你别学你爹那个混账东西,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见了不曾?” 陆士衡以其两岁半的人生作下了郑重的担保,听见了,明白了。 他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燕齐谐正还待再逗弄几句陆士衡,却见颜初从帐里出来了,赶忙迎上去问:“是何情况?” 颜初扁了扁嘴,道:“长期郁结于心,忽然失态爆发有些心神肺腑有些受不住,又有些引得旧伤复发了,现下吐出口淤血来不算是太大的坏事。” 这要是换作谁,谁不郁结啊,换个心志不坚的,估计都不用自戕,单是伤心就能伤心到命丧黄泉。 灭族之恨,杀妻之仇,天下大义,全都负在身上,当真是压的人喘息也难。 燕齐谐蹲下身来,对着陆士衡道:“等会子待你爹醒了,你进去瞧瞧他。” 陆士衡点头。 你那个混账爹,他心中苦的紧啊。 陆冥之还未曾醒来,不是伤势重到要长期不省人事的地步了,只是他还不想醒。 …… 陆冥之急急跑着进了二门,张嘴就喊:“大哥!” 陆冠之佯怒道:“跳甚么,都做爹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陆冥之知他是佯嗔,便笑道:“爹呢?” 陆冠之道:“爹在校场,让你用了晌饭便去寻他。” 陆冥之又问:“娘呢?” 陆冠之道:“咱们五妹妹紫苏要说亲事,娘带着去见孙夫人了。” 陆冥之笑道:“真是快,一晃眼,连紫苏都要说亲事了。”他便往里走边道,“前些日子白芷递了信回来,说是有孕了?几时能生,我得给我外甥备份大礼。” 陆冠之笑道:“猴子,知你疼白芷,闹得仿佛我们几个不是她哥哥似的。” 陆冥之朝他大哥拱了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那礼里,算大哥你的一份。” 陆冠之一掌打在他肩背上:“猢狲!” 他二人说笑着往里进,陆冥之忽然又问:“阿婴呢?”说罢耳根子红了红。 陆冠之正待开口,便迎面撞上来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撞在陆冥之腿上。 陆冠之大声道:“七娘慢些。” 陆冥之给那小姑娘揉了揉鼻子:“莘荑仔细着些,莫把小鼻子给撞没了。” 小姑娘行了礼,口中唤着:“大哥哥,四哥哥。” 便也由她去了。 陆冠之看了陆冥之两眼:“你问你那小媳妇?那可不好好的在房中等你呢~” 第一百一十七回:两方 陆冥之进了房中,便瞧见宁翊宸了,绾着弯月髻,髻上缠着一串南珠,插一支赤金红宝累丝华胜,一颗红宝珠子晃在耳畔,细长上挑的眉眼,眼中尽是他,唇瓣仿若三月樱花的颜色,下颌尖尖,消瘦,清明。 着了件杏色云肩通袖的交领琵琶袖短袄,下头系着深赤色五谷丰登织金马面裙。她葱管似的手指正一颗一颗剥着葵花籽,指尖上染了浅浅的蔻丹,凤仙花的颜色。 她道:“回来了?快过来,给你剥了好久了。” 陆冥之赶忙过去。 宁翊宸把手伸给他,柔声道:“手疼。” 陆冥之笑道:“我给你吹吹。”说罢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气,还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她手怎的这般凉。 陆冥之道:“也不是冬日,手这样凉,我给你暖暖。”他把宁翊宸一双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小小的,冰凉。 宁翊宸道:“废那心思做甚,又暖不热。” 陆冥之混混沌沌,暖不热……体寒这般重吗…… 陆冥之环顾四周,没见着陆士衡,便开口问道:“衡儿呢?” 宁翊宸道:“衡儿不在此处。” 陆冥之道:“臭小子去哪儿玩儿去了。” 宁翊宸瞧了他一眼,眼瞳内带着浅浅的血色,道:“衡儿本就不该在此处。” 陆冥之心下一惊,背后透出薄汗来,又道:“许久不见小五了,也不知那兔崽子跑哪儿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宁翊宸陡然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盯着他道:“四郎,你是宣平侯府的小爷,太平顺遂,富贵泼天,又怎会认识商贾人家的庶子燕齐谐?” !!! 陆冥之心中一股凉意冲上了天灵盖,七窍中仿佛要喷出寒霜来,他生生打了个冷战。 宁翊宸抓起一把葵花籽,放在他手心里,笑道:“特特给你剥的,吃完了便回去罢。” 陆冥之扯住她的手,急急道:“我不走。” 宁翊宸眉目浅浅的,仿若虚幻一般,口中吐出那一句话也虚虚的:“回去罢,你不该在这儿的。” 陆冥之浑身都战栗起来,他怕极了,一把拉过宁翊宸,将她拥入怀中,口中道:“我不走了好不好,咱们一辈子,就这么太太平平顺顺遂遂的,甚么事儿也没有,我就窝在府里做个蒙祖荫的废人,守着你,守着侯府,哪儿也不去。” 都在,所有人几乎都在,这几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陆家。 他紧紧箍住怀中的人,只感觉一松手人就会化烟散去,他搂的死紧,仿佛要把宁翊宸揉进他骨子里去。 她人是冷的,好冷,不带一丝热气…… 宁翊宸道:“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冥之后脊梁发凉,冷得生疼,疼得他几乎抽搐起来:“别让我走……咱们一辈子……太平……长安……不好么……” 宁翊宸虚虚地道:“我的一辈子……早就过完了……而你的还长……” “回去罢……衡儿还在等你,小五也在等你,还有长冬,贺戎,整个昭军都在等你……你不该在这儿的……”宁翊宸的声音飘在空中,怎么都抓不住,也按不进耳朵里,只轻飘飘地略过耳畔。 “走罢,别回头,从这里出去,你就再不是宣平陆家的四爷……” 和六年前她在祠堂摔丹书铁券时说的那句话几近一模一样。 六年了…… “阿婴!”陆冥之大喊了一声,回了回头,陆士衡扒在塌前,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那眉眼依稀就是宁翊宸模样。 陆冥之抬了抬胳膊。 怀里是空的。 口里苦的要命,全都是药味,纵使颜初爱配甜药,现下这味道在口里却是苦得不能再苦。 他听见燕齐谐的声音:“可算醒了,明明没多重的伤势,怎的不省人事了这么些时日。” 陆冥之开口道:“睡了几日了?” 燕齐谐答:“两日,大同城清远门都快修好了,你若是再不醒,我便要自作主张领人再攻一回大同城了。” 大同还没打下来,大半江山还在大越那混账朝廷手里。 而他陆冥之,根本不可能一辈子太平顺遂,一世长安对他来说就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陆冥之从榻上坐起来,捞过靴子就穿,道:“传我命令,立即整队,全军拔营而出,营内除伤兵妇孺颜初跟他那群弟子,其余一个都不留。” 燕齐谐:“立即就去?!” 陆冥之回头看了他一眼:“对,立即出兵。” 燕齐谐嚎道:“那你的伤呢?” 陆冥之道:“你不说不是甚么大事儿嘛,这点儿都扛不住,也是枉为陆家儿郎了。”说罢就要朝外走。 燕齐谐:“哥哥!” 陆冥之回头:“嗯?”脚下没留神,一个踉跄,绊了一下。 燕齐谐那句“你仔细着些……”才从口里出来。 陆冥之朝地上一看,地上丢着衡哥儿的拨浪鼓,他不禁笑了。 这算是出师未捷吗…… 反观另一头大同城内,李元文高登城头,旁边站着迟未。 底下满城百姓兵卒全都抬头望着城上。 李元文朗声道:“如今大军压境,乱臣贼子当前,今我众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守我疆土,保我家园。” 他一清嗓子:“万死以赴。” 迟未在一旁听着,心中叹息,说实在的,你文人尚有文人的风骨,兵士尚有兵士的忠勇,那底下那群平头百姓呢? 他们除了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还真未必知道甚么叫做“忠义”,你同他们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能不能听明白还是问题。 虽然说的还算直白。 迟未正想着,又听见李元文道:“无论兵士还是布衣,砍敌军一条胳膊,赏银一两。砍敌军一条腿,赏银二两。倘若是把敌军的脑袋砍下来了,赏银十两!” 说罢一挥手,身旁的仆从便解开一直放在城头上的大口袋,哗啦哗啦,倒出一大袋银子来,在阳光底下奕奕生彩。 迟未长大了嘴。 这这这……他这是要毁家纾难啊。 迟未但知道李元文有个是富商大贾的堂兄,却不知,他李家家底竟然这么厚! 迟未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曾想这李元文…… 脑子还挺好使的。 第一百一十八回:守家 李大人不知自己在迟未心中被夸了脑子好使。 等到昭军大军又压在城下的时候,李大人依旧豁着门牙,抱着他那把才开刃的剑,立在迟未身旁。 迟未:“仲彧你就剩一颗门牙了。” 李元文道:“一颗门牙退敌一回,不亏。” 迟未心道,搞得好像是你的门牙退的敌一般,他道:“总之,别再磕掉一颗门牙。” 李元文点头应了。 清远门下陆冥之开了口,朗声道:“迟未,今日我也不便与你多言,你我二人谁也没资格评说谁。伤天害理也罢,犯上作乱也罢,人行至此,早无退路。” 李元文道:“你且放马过来!我定然教你过不了大同城。” 迟未其实一直不能理解骂城门的习俗。 要是唾沫横飞高声叫骂也就算了,还算是振一振全军士气,若是污言秽语市井粗词,也还算是解一解心头之恨。 那他两个斯斯文文的骂城门算个甚么事儿? 真是想不通。 陆冥之果真不再言语,高声下令攻城。 一时间,云梯、攻城车,全都备好了,神机营也速速地调至了前方,弓手和弩手的弦子一抖,发出破空而去的声音。 大同城又陷入一片箭雨。 李元文在城上抱着他才开刃的剑,手上狠狠用力,向一个朝上冲的兵士身上狠狠扎去,那兵士一躲,李元文扑了个空。 那兵士闪过身,便朝着李元文杀去,李元文正要拿剑去挡,却听好大一声。 金属碰撞之声穿云裂石一般,李元文抬头一看,是迟未用刺星枪生生接住了杀向他的兵器。 迟未口中怒道:“让你拿个手把口,你不拿,手把口不比你这剑好用许多!” 李元文还待说话,迟未便一把将那手把口塞进了李元文手里:“祖宗!你给我拿好了!你这会儿要是死了!我连给你收尸的功夫都没有!” 李元文忙将手把口攥在了手里,迟未又道:“又不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战场上短兵器吃亏,你不如用火器。” 李元文脑中闪过一句“我的剑不短”,就又见刺星架住了个兵士,将他挑飞起来,跌下了城。 迟未大喊道:“用手把口啊!” 李元文立即将手中的手把口对准了昭军,一火铳打下去,一个兵士应声惨叫跌了下去。 迟未道:“行了祖宗,自己的命自己看好。”说罢又前线拼杀去了,在去之前,给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 那亲兵心领神会,不离这位祖宗李大人左右,生怕他自己丢了命。 迟未站在城头上朝下望去,大喝道:“开炮!” 大同城上的炮楼中伸出了无数根黑洞洞的管子,震天动地地开了第一炮。 所到之处,尽皆糜烂。 城下的昭军也不闲着,红衣灭虏神飞佛郎机,能拉上来的炮全都拉了上来。重炮轻炮一齐开炮,一轮又一轮的轰上清远门。 因着主攻在清远门,清远门在西,是以,防守最空虚的,便是东侧和阳门。李长冬贺戎领着另一队人马,绕过大半个大同城,才在两军齐齐开火,打至白热化之时堪堪赶到了和阳门下。 李长冬手一挥:“攻城!” 和阳门城上守军虚而又虚,一见城下千军万马,吓得腿哆嗦了两哆嗦。 有人高声嘶喊道:“快去清远门报告指挥使大人,和阳门求支援!!!!” 支援的尾音还没消散,就被李长冬李小参将一箭射死在了城头。 那传话的小将士,一步三摔地下了城头,扯了马就要上,缰绳没扯住,险些掉下马去。 他好容易上了马,朝着清远门方向狂奔而去,却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小方!” 小方实在急,回不了头。 那人又喊:“现在清远门战事吃紧,你去清远门求援也求不来甚么啊。不如去永泰门武定门!” 小方已经跑出老远了,只嘶喊着:“那你去永泰武定。”说罢便不见了人影。 他身后那兵士也急急扯了马,飞身上去,自己朝永泰门求援去了…… 大同城内的兵士只有卫所兵,平日里都只屯田劳作,有战役时也不过是跟着那些有名号的军队身后做些苦力,大都是第一回见到这样天地为之变色的阵仗。 可迟指挥使道,这一战之后,等自己老了回想起来,也有可说嘴吹牛的底气——老子也是守过国门的人。就算你死了,你的老子娘,全家大小,一家光荣,朝廷也要敬你家三分。 李大人也道,天下之人,无论是否是士人,都当有一股顶天立地的骨气。守脚下土,卫故乡人,就算葬在了此役,那也生是大同人,死为大同魂。全大同人都会敬你。守心守土,都该是圣人! 清远门上炸膛了一门红衣,红衣旁的小炮兵炸得血肉模糊,抬下去后,立即有兵士上前换了炮,顶上他的位置。 城上的兵士,一个一个的,全都疯魔了一般。往日里扛锄头的手,拼杀起来,竟一个个都似刀山火海里滚了数十年的将军,狠辣无比。 连好些老百姓,都往城上挤,兵士朝下丢万人敌,他们就朝下扔石头。不管是不是惦记李大人那点儿银子,总之气势极盛。 陆冥之在城下躲闪不及,险些被城上一枚佛郎机炸着,还是个小将士舍命将他扑开才幸免于难。 但那他的甲胄让砸开了,开了花的甲胄铁片没头没脑扎在陆冥之肩颈之间,热腾腾的血液就从那甲片旁边渗出来。 实心铅子就这点不好。 陆冥之手上一用力,硬生生地将那那东西拔了出来,血就滋啦滋啦的朝外冒。陆冥之喊道:“首乌!首乌过来给我随便缠缠。” 首乌听了令,赶紧过来给他裹伤,三下两下便弄好了。陆冥之挥着一只手指点全军,道:“威远换红衣,所有的红衣全都开炮,神机兵上前,务必拼尽全力拿下大同城。” 燕齐谐唤他:“哥哥,火药吃紧。”言下之意是你军费又要造完了。 陆冥之一咬牙,道:“大同重地,先攻下再言其他。” 第一百一十九回:退守 此时莫说是大同城上,城下的昭军也拚了命,两面夹击。抠门儿大将军陆冥之也不敢心疼军费了,指挥着神机营和其他兵士疯了一般地攻城。 日头西斜了。 李元文用他那漏风的嘴,问迟未:“你说你已与蔡文联系,让他今日前来支援,他怎的还不到!” 斯文的李大人扯着嗓子咆哮得声嘶力竭。 迟未骂骂咧咧起来:“老子他娘的怎知那王八蛋这会儿了还没到。爬也该爬到了!” 蔡文是大同左卫指挥使。左卫辖地在云左县,离大同城也没个太远。迟未怕顶不住,是以便趁乱传了书,去云左朝蔡文求援。 李元文心道,也别骂蔡将军了,谁知是你那传书的鸽子被射下来了还是你那趁乱从永泰门出去求援的兵被结果了。 不知是战火纷飞忘了时间还是怎的,今日日头沉得极快,没过一会儿天色就暗下来。 如今这状况,不是清远门破,就是和阳门破! 众人战得正酣,昭军众人却听见后方有人惊叫起来。 陆冥之朝后一望,密密麻麻的火把从昭军之后涌现了出来,一面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看不清上面是何字。 陆冥之陡然一惊,这是哪儿来的队伍? 城头上李元文眼睛尖,几乎要跳起脚来唤迟未了:“迟大人!迟大人!你看那是不是蔡将军的人!” 迟未刚从肩背上拽下来支箭,倒钩带下来一大块肉,正流血流得头晕目眩,闻言便也抬头望去。 那飞扬的旗子在空中招展,定睛看了老半天才看见一个“蔡”字。 迟未心道,嗯,左卫的那帮混蛋来了。 他口中叫道:“我要罚蔡文这混蛋东西喝一整坛酒,他是龟吗?” 怎的这会儿才到。 援军一到,迟未精神松了松,谁知立即撑不住了。 精神紧绷之时尚可强打精神,可这一松懈,头晕目眩之感和血腥气一齐涌上来,他眼前立即就黑了。 迟未身形晃了晃,用刺星枪撑住了自己。 李元文在他耳边嗡嗡:“迟大人!迟大人!” 声音跟号丧似的。 迟未心想。 在迟未意识尚且还清醒之时,他脑中只有这些个念头。 昭军长途奔袭,粮草辎重定然跟不上,和他们耗到这时候,只怕已是强弩之末了…… 此刻援军一来……那是不是他们要赢了? 刺星终敌过破月了? 好的很好的很,太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迟大人在李大人号丧似的呼喊下,一头栽倒在了大同城清远门上。 蔡文一来,昭军原本将要胜了的局面瞬间变得不同。 陆冥之咬牙切齿,这是真的大越气数未尽,还是这大同城克他。 清远门大门再次打开,沉重的门轴中轮转着大越大昭捉摸不透的气数。 大同城内,自战事起就从未丢过盔弃过甲的兵士,从清远门冲了出来。 杀声震天。 昭军一时间就被围困了起来,腹背受敌,仿若笼中困兽。 “哥哥。”燕齐谐唤,“红衣的铅子打完了。” 陆冥之道:“红衣打完了换威远,要是都打完了那就炮车在前冲撞,总不能被他们困死在这里。” 陆冥之肉疼了好一阵。现下要突围,能推着炮车跑的,不过是威远、灭虏,那红衣、大将军等重炮可能就要不成了。 整个昭军就那么几门重炮,今天就全得撂在这了! 再肉疼,也得是命重要。 陆冥之下令,全军后队变前队。炮车在前,骑兵随后,整个昭军变作一把尖刀,要从蔡文的大军中撕出一条口子来! 蔡文也是奔袭来援,又没有威远这样行动方便的野战炮。是以,神机营以火铳为主。 威远灭虏全都艰难的转过头来,炮口朝向了蔡文的援军。 陆冥之朗声道:“杀!” 迟未猜的没错,昭军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了除了一鼓作气,再无他法。 刚开始是神机兵冲在前头,后来神机兵火铳中的铅子打完了,手持冷兵器的兵士们便一个又一个地接了上去。 再怎么强弩之末,昭军铁骑仍是一支有一定冲劲的强劲队伍,密不透风的人墙当真有撕开口子的迹象。 燕齐谐废了好大的劲,才来到陆冥之身前,冲着他道:“长冬和贺戎还在和阳门下。” 陆冥之:“废话我知道。” 燕齐谐又冲着他嘶吼:“他们那一头当是没甚么兵力的。” 燕齐谐正想道,倘若他们察觉到些了甚么,大约是会绕回来的,只是时间有些长。 这话还没说出来,他便瞧见有支箭直直冲着陆冥之而来。这时间,已然来不及出声让他躲,燕齐谐扯扯缰绳身形一侧,便挡在了陆冥之身后。 “噗”地一声,铁器入体,疼的燕齐谐瞬间眼前黑了黑。 他向来畏疼畏苦,每次受伤自然要大喊大叫一番。可这回,却是没喊出声儿来。 那箭插在后背上,不知是不是已入了后心。 燕齐谐憋着一口气,对着陆冥之道:“不必等长冬了,赶紧走。” 言罢便觉得眼前黑得厉害,缰绳也扯不稳了。 陆冥之眼瞧着他不对,赶紧接住了要往马下跌的燕齐谐,接了就骂:“兔崽子谁让你拿自己给我挡箭了,你要是也死了,我还有谁啊!” 燕齐谐心道,不能好好说句话,非得要骂我。 破月枪上坠的红缨里皆是鲜血,滴滴哒哒地朝下落,陆冥之再一次下令发起冲锋。 若能成,便能重出重围,南下退守;若是不成……那就只能困死在大同了! “将军!” 有人喊陆冥之。 是谁? “将军!”又是一声。 是,是长冬! …… “前越建平十七年六月,太祖攻大同。大同卫指挥使迟未携知府李元文,毁家纾难,领全城抵御。久攻不下,又遇大同左卫指挥使蔡文,成前后围堵之势。太祖为长宁王所救,王重伤。 后长宁王谓太祖曰:‘气数之事,一语难尽。北辰之气未尽矣……’ 昭军遂南下退守,入中原。 天命难测。” ——《昭史·太祖本纪》 …… 第一百二十回:父兄 “你这家伙,真是命大。”燕齐谐甫一醒来,听见的就是陆冥之的声音,陆冥之笑着,听着却声音苦涩,“我还当我真是命中带煞,连你也克死了呢。” 燕齐谐皱了皱眉,他先前也混混沌沌醒过几次,可哪一回都是刚醒来就又昏睡过去,这一回总算是能听清人说话了。 陆冥之又道:“你可知那支箭,还有多远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吗?” 陆冥之把手举到燕齐谐眼前,比划了个极小极小的距离:“就这么点儿。” 他自顾自的道:“也就是你这厮,命硬,没被我克死。倘若你也死了,还真不知还有谁能陪我走下去了……” 燕齐谐终于开了口:“不是没死吗?” 陆冥之瞧着有些恼:“谁许你给我挡箭了,下回没我军令不许挡。” 燕齐谐:“……”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口渴,便有开口,道:“给些水成吗,别大难不死偏给渴死了。” 陆冥之道:“成。”说罢扬起帘子冲外头喊,“给我个水壶。” 燕齐谐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车中。他闭了闭眼睛,三魂六魄渐渐归了躯壳,才觉出自己身下是晃荡着的。他哼哼了两句:“哎哟哟,有生之年能得您玉面陆四郎伺候,真是死而无憾了。”打今年起几乎都是他当老妈子照料陆冥之这混账。 陆冥之接了水壶,递给他,道:“别胡说。既然醒了,你便自己喝罢,不找人喂你了。” 燕齐谐叹气道:“真是……您可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疼我。久病床前没那个甚么啊……” 陆冥之皱了皱鼻子,立即做了个要作呕的表情。 燕齐谐喝了两口水,道:“我还不知你晕马车……” 陆冥之道:“诶,说到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倒是想起来件事,好事。” 他正色道:“你是真要当爹了。” 燕齐谐正巧又举起水壶来喝,闻言立即呛着了,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好半天才缓过来:“你诓我呢罢?” 陆冥之道:“我诓你作甚,难不成为了让你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开心开心。” 燕齐谐又舔了舔嘴唇:“真的?” 陆冥之快要举手发誓了:“千真万确,不信你去问唠叨大夫。” 燕齐谐笑了笑,道:“好。”笑得既酸又苦,一晃神就觉得不是他本人了 陆冥之难得见他这般神色,忽然有些不习惯。 燕齐谐忽然又开口问他:“你爹,对你如何。都说爹疼幼子,疼你疼得紧罢。” 陆冥之思索了许久,道:“疼到没有,甚至连见面都见的少。倒是我大哥,对我而言,更像父亲一些。” 他大哥手把手教他陆家枪法的场面,他现在都记得。 燕齐谐轻声道:“我家老爷子……”他扬了扬头,苦笑道,“我上头四个哥哥,下头两个弟弟,就属我最不受待见……” 燕齐谐侧卧着,眼神虚着不知在看向甚么地方,道,“我娘性子倔,老秀才养大的独养女,又清高,不乐意伺候人。我家老爷子看她阳春白雪两日还尚可受用,日子长了,岂有不腻之理。是以,她不受宠。” “不受宠,我外祖又没得早,早就没了娘家,一来二去,更是不受待见。”他动了动,勉强把胳膊枕在头底下,“且不说我那位‘好’嫡母是个如何不好对付的角色,就是老爷子,也动辄打骂我和我娘。”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这样不好过的童年,却又这样爱笑爱闹,苦难全都埋在心底。可斩掉枝叶,根却扎在心里拔也拔不去。 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燕齐谐又道:“你当我原先功夫好是为何?我家怎可能给我请先生,我那全是和我那几个哥哥打架打出来的!” 燕齐谐笑了笑:“我三哥,长我近十岁,我照样能一拳头将他鼻子打出血。他姨娘是个赎了身的窑姐儿,镇日妖妖调调的,老爷子宠的紧。她要是撒起娇来,我嫡母也没法子。” 陆冥之想了想,他三哥大约是唤作燕中庸那一位。 “那日我把我三哥打了,他回去告状,他姨娘一哭,我爹就气势汹汹地来了。那天宣平的雪落得极大,三哥坐在屋里,看着门外庭院里的我,烧着火盆还打冷战。 我穿着单衣,老爷子就罚我跪在雪里,拿了一根抽马的鞭子,蘸了盐水,甩在空中呼呼地响。”燕齐谐道。 “你也知道,我畏疼畏得厉害。可那日,我一声都没吭。我娘扑上来,受了好几下。”燕齐谐眼眶红了红,“老爷子道:‘你若是想替他挨,那便同他一起跪’。” 燕齐谐朝上使劲喘了喘,仿佛透不过来气似的,他缓了好久,终开口道:“一夜,雪地里跪了一夜。自那以后,我娘的身子就不成了,被我嫡母再一作践……” 燕齐谐闭上了眼睛,周身发冷。 他觉得身体渐渐地缩小了,缩回了那个十一二岁孩童的体内,梗着脖子,心里却凄惶无助的要命。 周身是冷的,伤口是烫的。 他畏疼,却生生挨打挨出了一身经验。 “六年了……”燕齐谐道。 也是一个六年,燕齐谐的六年。 燕齐谐睁开了眼睛,看着陆冥之,问道:“我……不知该如何做父亲……等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会如何想我?”他问,“四郎,你知道该如何吗?” 陆冥之心道,不知。 他当真不知,他看见陆士衡,满心满眼都是愧疚和撕心裂肺的心痛,根本不知如何面对。 燕齐谐看他半天不回话,眼睛朝上翻了翻:“只怕你也是不知。” 他们两个那还没秋后蚂蚱蹦跶的时间长的韶华与年少,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回:道中 燕齐谐那天说了许多话,不知是劳神劳心了还是怎的,又一觉睡了许久。等再醒来,已是满天星斗了。 陆冥打了两个哈欠,道:“你对半夜醒来是有甚么执念吗?” 燕齐谐这回醒来倒是来了精神,开口就嘲讽道:“不容易啊,您还守着我呢。” 陆冥之又朝着他作呕了两声,才正常同他说话:“我总不能劳烦宁二罢。” 燕齐谐道:“她现下如何,我这昏昏沉沉的,也没见上她面。” 陆冥之道:“唠叨大夫看着,出不了大事。” 燕齐谐问:“咱们走到哪儿了。” 陆冥之掀开了车帘,让月光透了进来,道:“到山阴县了。” 燕齐谐皱了皱眉头,想不起山阴的具体方位:“那个,烦你把地图取给我看看。” 陆冥之道:“你放心。照你的意思在南下,从吕梁,夹山里走。别费神了。” 燕齐谐想了想道:“这几日都连夜在赶路?” 陆冥之道:“是。” 燕齐谐又问:“可是大同那帮子人追着咱们不放?” 陆冥之支着脑袋望着窗外:“蔡文追过一回,被咱们打退了。后来就退回云左了。” 陆冥之道:“你快睡罢,大晚上的醒过来,可没人陪你聊天。” 燕齐谐:“哥哥我……” 陆冥之张开五指罩住他的脸,咬牙切齿:“睡觉!” 啊……那成,就睡觉罢…… 昭军一众一改往日一路城池一路打一路抢之状,只点卯似的攻了几个,得些辎重,也不停留,急急南下。 只是,大家几乎要吃不饱饭罢了。 《文物掌故集》载:“吕梁山,即谷积山,亦书为骨脊山,骨脊之义,与吕梁相通命,吕,骨脊也。”这吕梁山南北贯晋,其间夹芦芽、云中、关帝、紫荆、姑射、龙门、云顶等数座山峰。等到深秋已至,萧瑟秋风要卷了碎叶快要入冬的时候,昭军已经依着吕梁山行了好一阵了。 等行到十月,就是近了近云顶。 昭军众人停下来歇息,正好又差不多到了用饭时间,便由葛妈妈领头,几个随军妇孺支起大锅,给全军人烧饭。 昭军“没规矩”的紧,一点儿也不顾汉人习俗,军中向来设有女营,跟着的不外乎是些拖家带口的兵士的家眷。 也算是种笼络人心的法子,是以,这女营一直都在。只不过昭军长途跋涉,大多时间又战得凶险,其中妇孺能跟下来的又能有多少? 可是这位葛妈妈,虽说年纪不小,却当真是硬生生地撑了下来,平日里做做五禽戏,精神矍铄。 大有要“老娘要活一百二十岁”的架势。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了泡,滚烫的粥舀进碗里,一人领了一碗稀粥。 连陆冥之和燕齐谐也不列外。 燕齐谐看着他碗里的清澈见底,不满的张嘴嚷嚷:“都吃了多少日稀粥了,半点儿荤腥都不见。” 陆冥之仄他一眼,道:“闭嘴罢,还能有你吃就不错了。” 燕齐谐扬手:“我是伤号!” 陆冥之道:“距你受伤到现在都要过去两三个月了,还拿这事瞎嚷嚷,平日里看着你比谁都活蹦乱跳。” 燕齐谐正要开口,却又被陆冥之抢去了回头:“葛妈妈给宁二煮了两个鸡蛋,你要是实在饿,去问她要罢。” 燕齐谐咬了咬嘴:“那哪儿成。” 陆冥之呛他道:“那你就闭嘴。” 燕齐谐:“闭嘴没法喝粥。” 陆冥之:“……”他忽然有一种想拍死他的冲动。 燕齐谐三两下舔干净了他那碗清澈见底,开口又道:“既然这样,咱们不如领些人,往山里深处走走,好歹打些野味来解决一下咱们的吃饭问题。” 陆冥之难得见他说句人话,赶紧应了。 说罢就点了一队刚喝完“清澈见底”的兵士,朝着云顶深处去了。 野兔野鸡也见着了些,只是少得可怜罢了。 燕齐谐手里捏着弓,叹道:“这么大个山,才这么几只,难不成是这山上出妖怪了?” 陆冥之口中“啧”了一声。 燕齐谐问道:“怎的?真瞧见有妖怪了?” 陆冥之道:“不是。”他指着地上的脚印,对着燕齐谐道,“你看这,有许多人的脚印,还有车辙,只怕还是新留的。而且,不是咱们的人的。” 燕齐谐先前忙着发牢骚,没注意到地上的东西,听了陆冥之的话,也赶忙低下头来看。 燕齐谐眉头蹙了蹙:“仿佛人还不少。” 除了像昭军这种忙着奔命的,还有谁会隐匿在山中,还是……不小的一群人。 陆冥之道:“别是有蹊跷。” 燕齐谐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万一也是支军队,那他们岂不是危险了。 陆冥之稍加思索便下了令:“我们跟去看看。小孙,你先回去,让李参将先领着大家隐匿起来,我们去去就回。” 小孙领命走了。 陆冥之辨认了一下方向,便道:“走。” 他们一众人循着脚印追本溯源一路追去,燕齐谐又仔细观察了一阵道:“看这印记的深度,若不是一群大胖子,那就是身上有负重了。” 随便想想也会知道,怎么会有一群胖子,恰好在这云顶山上聚齐了? 那就只会是有人负重了。 他几人一路前行,那串脚印却忽然在一处绝壁前停住了。 陆冥之一双长眉蹙了蹙,怎的,人还能凭空失踪不成?还是这群人攀上了岩壁? 燕齐谐抬起手来,对着岩壁从上敲到下,等敲到半人高的位置时,忽的停住了,他开口道:“里面是空的。” 第一百二十二回:狗子 燕齐谐是拆过火铳大炮的人,对拆东西这事儿门精儿,他在那石壁上又敲又摸。好半天,指甲才插进了一片石板里。 “果然有蹊跷。”燕齐谐道,他回头看了看陆冥之,“是个暗门,里面怕是装有机括,不排除有机关的可能性。” 陆冥之问道:“还有必要进去看吗,别是摸到哪些隐匿江湖的高门去了。” 燕齐谐道:“不像。倘若是些高人,那合该仙风道骨,也不会做这种敲一敲随便探探就能发现的暗门。” 燕齐谐抬起头来,看着陆冥之:“这地方蹊跷得很,不如进去看看。” 陆冥之点头允了,问道:“能弄开吗?” 燕齐谐又敲敲摸摸:“做得不复杂,能弄开。” 他上手瞎折腾了一阵子,那扇门就从左向右滑开了。 是个半人高的通道,幽深得看不到底。 陆冥之道:“人留一半在外面,剩下的同我进去。” 弓腰走路定然不舒服,几人趴下来,爬行而进。 燕齐谐预料错了,里面没有机关,只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黑漆嘛唔,啥也看不见。 燕齐谐道:“我现在更确定,方才那些脚印一定是负重的人留下的了。” 陆冥之觉得自己有点儿憋得慌,但还是开口问他道:“为何。” 燕齐谐道:“这通道只半人高,若不是躬身进出,便只能爬行。咱们觉得躬身而行很难受,但倘若你身上负了重,是否会觉得躬身而行要松快许多。” 陆冥之道:“是。” 燕齐谐又道:“这里头必定有甚么不可告人东西。” 一众人等慢慢朝前爬行,行了一会儿,道路开阔起来,前面露出了火光,似是要到头了。 等到了头上,已能容两三人并行,众人也能站起身来了。 陆冥之率先探了探,那洞口似乎是有人守着,松松散散,已有一边儿的人打起了瞌睡。他与燕齐谐对视一眼,身如闪电,伸手捂过那二人的嘴,敲晕了过去。 几人鱼贯而出。 方才觉得那通道一直下行,本以为下到底了,谁知根本没到底。 底下老大一个坑,目测不出来多大。 陆冥之眼神示意,意思大家分开探查,一会儿集合,几人便分开了。 里面别有洞天,但仔细看去,这地方,似乎是个矿坑。 挖矿排水,洞底地势又低,是以会有一团积水。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积水竟然没朝外引,大禹治水似的疏通开来,又依着这水,建了亭台楼阁,远远一瞧,好不风雅。 陆冥之啧啧了两声:“奇人,再这么‘风雅’下去,迟早不是砸死就是淹死。” 两人往楼阁里进,没走寻常路,抱着柱子窜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陆冥之就懵了,他实在没闹明白窗口摆屏风是个甚么毛病,还一连摆了一堆。 想了半天,觉得大约是屏风太多,摆不完了。 他和燕齐谐从两个屏风间偷眼看去。 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生的富态。粗眉下一双铜铃眼,离得太近,总让人觉得没有鼻梁。一对儿招风耳,蒜头鼻,却又偏偏生一张薄唇,嘴一扁,露出三分刻薄像来。 头戴四方平定巾,着一身浅蓝襕衫,系着蓝宫绦,腰间别着带穗儿的文剑,脚上登着一双皁皮靴。手里拿着把大扇子。 燕齐谐眼睛尖,瞧见那扇子上提了一首诗,字那叫一个丑,他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甚么来。 “ 家里金山银锭满 府中长戟短刀多 永宁州里我老大 游过海来趟过河 文堪挥毫惊太子 武能飞剑落天鹅 琴棋书画皆精通 五马见来叫苟哥 ” 大扇一翻,背面龙飞凤舞上书三个大字“苟不文”。 燕齐谐皱了皱鼻子,骂道:“狗屁不通!”自是说那扇面上的诗文。 他身后立着个少年郎,未及冠,十七八岁样貌,也是儒生打扮,穿着青色襕衫,生得还算是眉目周正,只唇下生一颗痣。若是个女孩儿,那便是颗美人痣,可偏是个男孩儿,瞧着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那少年将手里簿子递给他,道:“老爷看账本。” 他接过来,把本子怼在眼睛跟前,哼哼两声:“字儿写太小,我瞧不见。” 那少年汗颜,这字儿都快写得斗大了。 老爷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是鄙薄自己,开口怒道:“我这眼睛是读圣贤书读的,你想要还没有呢!” 少年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燕齐谐啐了一口:“呸。” 声响有点儿大,那老爷别看眼睛不好,耳朵却灵光,他警觉道:“谁?” 陆冥之瞪了燕齐谐一眼,二人翻身就跳出了窗子,溜着柱子就下去了。 那少年跑到窗前,望了望一点儿人影子也无。 他道:“老爷,此处没人。” 苟不文眼睛一瞪:“没人?”他道,“那就是你童鸢在呸我了!” 童鸢:“……” 话说陆冥之和燕齐谐溜了下去,昭军一众人也差不多转了一转,几人汇合在了一起。 陆冥之道:“此处看起来似是个矿坑。不知开采的是何物?” 有人开口道:“只怕是银矿。” 陆冥之道:“我还不知云顶山中是有银矿的。” 燕齐谐道:“照理来说,可能是会有,但官府却没有任何记载,大家便都当没有了。” 他看了陆冥之一眼……“那这人,简直是狗胆包天啊,开私矿,铸私银。” 陆冥之笑道:“他是唤作苟不文吗?这姓,还不当真狗胆包天了。” 一提起这个,燕齐谐又想起他那扇面上的诗来,不禁又骂道:“这家伙,附庸风雅得厉害,那般丑的字,还好意思往扇面上题。还有他那诗,不说别人就说我,我小时候胡诌得都比他强些。” 陆冥之一阵无奈:“得得得,您是武侯在世,旁人都比不上您。” 陆冥之盘算一阵,将怀里算盘又掏了出来,噼噼啪啪打了一阵,道:“既然,这苟不文是个违反大越历律开私矿的,咱们又是违背‘天理’犯上作乱的,咱们不如来一场……” “黑吃黑……” 他道,眼眸亮如星斗。 第一百二十三会:点银 陆冥之回头给众人下令道:“出去两个,叫些人来,把这里头给我围了。” 两个少年郎得令转身离去。 陆冥之又道:“先回来,神机营和骑兵都不必领来,步卒就成。还有,嗓门特大的,最好也别来了。” 这么个不排水又胡造的矿洞,陆冥之还真怕一不小心将它给弄塌了,那位风雅的爷要自葬在此不说,矿也拿不到,还容易搭上自己的性命。 等那两个少年出去了,陆冥之才对燕齐谐道:“咱们不如,先去会会那个苟不文?” 燕齐谐当即高兴得眉角都飞起来了:“好好好,好得很。”他想了想,“他那把剑瞧着倒是好剑,只怕是大家之品,只不过挂了穗子,瞧着不伦不类的。” 陆冥之道:“他既然想装得个‘被窝里放屁——能闻能捂’的样子,那就必然得挂了穗子,做出‘佩剑书生’的样子来。” 二人说话间,便又到了那楼阁下,他两个一人缘柱而上,一人走了楼梯。 陆冥之心下奇怪,为何这老爷住的地方,反而守卫颇少。 他不知的是,这位苟不文苟老爷,自视甚高,自觉功夫无人能敌。是以,他这楼阁反倒没有守卫了。 陆冥之才行到门口,那位苟老爷依旧把眼镜怼在账本子上看。 陆冥之心道,这年头玻璃镜也不是没有,只是有些金贵罢了。但他既然有开私矿的本事,弄一副来又有何难?非要这么着。 还没等他想完,就听见窗口的燕齐谐捏着嗓子大喝:“老爷!外头有官兵来查了!” 陆冥之脑中飞过“这苟不文还养太监了?”反应了一下才知是燕齐谐。 苟不文听闻有官兵来,嚯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手按上了腰间的剑,那宝剑铛啷啷出了鞘,他唤道:“童鸢!” 童鸢俯身道:“小的在。” 苟不文一双铜铃眼中金光大盛:“杀出去!” 童鸢面色发白,不知是瑟缩还是为难,他只觉自己背后的汗都下来了,口中只道:“是。” 苟不文瞥了他一眼,一脸鄙夷:“怕甚,有你老爷我呢。” 童鸢点头躬身。 苟不文大步跨向前,正巧陆冥之一脚破开了房门。苟不文以开天辟地之势举起剑来,阵仗大的吓人。陆冥之没被他吓着,手提破月枪,举枪就刺,谁知竟然刺了个空。 他身量笨拙,却躲得这般快么? 自然不是。 苟不文步子跨得太大,襕衫又太长,一步跨出去,踩在襕衫上,摔了个狗啃泥。 就这么恰好避过了陆冥之的枪芒。 陆冥之完全没料到自己会一枪刺空,而且会是个这么诡异的缘由,整个人都楞了一下。 就这么一愣的当空。苟不文身后的童鸢拔剑了。 童鸢一出剑他就瞧出了不同,剑随身走,以身带剑,气势霎时间就显现出来了,和那位苟老爷截然不同。 陆冥之眼见童鸢一箭朝自己破空而来,势如破竹,心里却没叫不好。 枪乃是长兵器,剑这种短兵器原本就吃亏三分,况且论“快”,谁又敌得上他陆家枪法? 陆冥之破月枪一出,童鸢手上的剑气势便矮了许多。陆冥之轻松别开他的剑芒,童鸢脸上白了白,似乎也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大不了他几岁、且生的完全不似个练家子的陆冥之能轻易别开他这一剑。 童鸢再次出手,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内合其气,外合其形。只不过还未至出神入化之境,又穿着儒生襕衫,宽袍大袖的,施展不开手脚,一时间落了下风。 他与陆冥之过了好几个回合,陆冥之便也觉出,这童鸢同方才那位狗啃泥的苟老爷完全不同,当真还有几分厉害。 二人斗得正酣,地上的苟不文终于爬了起来,扯着破锣嗓子大叫道:“童鸢你退后,让我来!” 童鸢面色一滞,却当真听令后退了,只不过是边退边护着他主子,险险把这位苟老爷让到他身前来。 陆冥之实在没搞明白是个甚么状况,童鸢这是何意?要把他家老爷推出来送死? 没等陆冥之想完,苟不文第一箭就出手了,路径看不出是往哪儿走。 陆冥之忽然生出了猫逗耗子的心情,正想同他玩玩儿,却见苟不文身后的童鸢衣袖中甩出一点银,随着苟不文的剑芒就来了。 陆冥之心里一惊,只道,还有这种玩儿法? 他身形朝后一避,就躲过了苟不文的剑芒,不,准确的说,是童鸢袖中那一点银。 陆冥之有心试探,又同苟不文过了几招。果然,苟不文剑锋所到之处必有童鸢的袖中银光追随。苟不文剑使得烂,没多久就大汗淋漓,手忙脚乱的乱刺一气,童鸢就在他身后跟着焦头烂额,眉头越锁越紧。 正当这两人唱双簧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原先一直躲在窗口的燕齐谐猛然跳了出来,一手绞住童鸢的手,一手勒住他脖子。 童鸢全神贯注,全在他老爷的剑尖儿上,他又不是背后长眼,根本没料到身后还有个人。当即就三魂六魄离位,四肢五感受挟了。 苟不文没了身后童鸢相助,立马就被陆冥之擒住了。 陆冥之道:“怎的这回儿就出来了,我还没试探出个究竟呢。”大有一种我还没玩完的感觉。 燕齐谐两眼翻白,道:“哥哥你可真是颇得我真传,这会子还想着和着半吊子都算不上的苟老爷顽。” 陆冥之正了正神色,道:“外头如何了?” 燕齐谐道:“正打得厉害,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下去看看的。” 陆冥之戳了戳手里头的苟不文,问道:“这家伙手底下养私兵了?这般厉害吗?”旋即对苟不文道,“开私矿,养私兵,啧啧,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潇洒的亡命之徒呢。” 他陆冥之要是有矿,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啊。 真是天下烦恼不过一个“穷”字。 燕齐谐道:“厉害倒是没多厉害,只是那帮不长眼的要上火器了!” 陆冥之拖着苟不文就要往楼下跑,怒道:“哪个兔崽子不听我的令?我定然得军法处置了他,就不怕把这矿洞炸了吗?” 燕齐谐道:“不是咱们的人,是这个苟老爷的人要上火器了!” 陆冥之一怔,问道:“他们还有火器?” 第一百二十四回:尴尬 陆冥之一把将苟不文丢给燕齐谐,风也似的朝楼下冲。 这个鬼地方水不往外排,又胡乱修些亭台楼阁,若是支撑的柱子塌了,再发个“大水”,这全洞底的人就全得见阎王! 陆冥之急急朝下跑,才巧刚巧遇上了苟不文那方一个不要命的取了门炮,填药要打。昭军那方的人拼了命地朝他跟前冲,死命捉着不让,谁料缠斗之间,一个不防,那不要命的家伙就把那根短的要命的引线引燃了。 刹那间就烧到了头。 陆冥之眼睛闭了闭,罢了罢了,那就一起见阎王罢。嘶,就是不知道在这洞里砸扁了,阿婴还认不认得出…… 闭了半天眼睛,没听见声儿。睁开眼睛一瞧。 …… 哑火了。 矿坑底部不排水,潮湿异常,统共就那么一门炮并,几只火铳,几近全都哑了火。 陆冥之嘴角抽了抽,呵斥一众愣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兵士道:“还不拿下。” 苟不文的私兵和他们的火器一起哑了火。 那还不速速就拿下了。 昭军一众实在担心洞内那一大堆高危建筑,把里头人全都提到了外头去“审”。 有兵士探出了新情况,那矿坑还有另一个出口,又是依山旁水建了房子,修得算是华美,仿佛是个别院。再看旁边,就是一溜儿的窝棚,住了一群面黄肌瘦的男丁,看着像挖矿的工人。 那群饿死鬼一样的家伙一见昭军就喊官老爷,一边状告苟不文的恶行,说他们都是被拐骗来的,没日没夜在这儿做苦力,累死了破席子一裹,就不知扔哪儿去了。坟茔尸首皆不见。 陆冥之皱了皱眉头,都说拐骗妇女幼童,还没见过拐骗大男人的,这抓劳力的方法还真真奇特。 他叹口气,可惜啊,他们也不是官老爷,和苟不文一样是亡命之徒罢了。 苟不文瞪着他那双铜铃眼,怒道:“狗官,竟敢查到爷爷头上来了,你知道爷爷是谁吗?爷爷是苟子,战国那个!” 燕齐谐捂住脸没眼看,那叫荀子啊。 苟不文又道:“你们知道爷爷背后的人是谁吗?皇亲贵胄!随便就能要了你的脑袋。” 这苟不文这样抓劳力,开私矿,连火器都有了,还豢养着大群私兵,说他背后没人,谁信呢? 陆冥之道:“那你说说是谁,我洗耳恭听一下。” 苟不文“哼哼”冷笑两声,道:“定康郡王温林!” “定康王?”陆冥之想了想,好像是封地在太原府那一位,母族出身不高,早早就藩,万岁都快忘了他生的是何模样了。他一直龟缩,大同府出事的时候全当没看见,还不如迟未和李元文反应大。 那他怎么会默许苟不文开私矿? 既然是位皇兄不待见的王爷,那大约是和自己一样穷罢。苟不文估计给了他不少阿堵物。 总之他们是要绕过山西布政司了,这位纵容开私矿的定康王温林是谁,为何要纵容苟不文开私矿,那就与自己无关了。 苟不文仍在叫嚣:“还不快放了爷爷!” 燕齐谐道:“你将你这银矿给了我们,我们就把你放了。” 苟不文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怎知这忽然冒出的家伙竟然不是官府来查他们的,而是来找他们“黑吃黑”的。 苟不文笑了两声,道:“大越官府竟然出了你们这种人。” 陆冥之接话道:“大越官府出这样的人又有何稀奇,况且,我们也没说我们是大越官府的人。” 陆冥之凑近了道:“苟老爷久居山中,不知你可听过玉面陆四郎?” 苟不文自然不是“久居山中”的,他在永宁州有府邸,只是今日恰好来此处巡视罢了。 他当然听过陆冥之的名号,但是旋即嗤笑了起来:“就是那个被迟未和蔡文打的夹着尾巴逃那位?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陆冥之脸很快发绿了。 苟不文趁机呸了他一口:“我将这矿给谁也不会给你!” 言罢伸脚要把陆冥之他们刚刚缴上来的火药火铳往洞里踹,口中还大叫着:“童鸢!点火!炸了矿坑!” 童鸢面无表情:“老爷我动不了。” 燕齐谐道:“您老别伸腿儿动了,伸了也没用。” 苟不文看着童鸢,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眼色童鸢懂的,是让他下杀手。炸矿不成,反要杀人吗? 童鸢低下头,张开嘴,从自己脖子上衔起一枚铜钱。那上头挂着细细的红色丝线,轻轻一扯就断了。 他将铜钱衔在嘴里,猛然发力,一甩头就从口中吐了出去。 那枚铜钱飞快地轮转着,就凑近陆冥之身前了。 若不是陆冥之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童鸢的动向,如今这样背对着他,恐是发现不了童鸢的小动作。 他抽身一避,就躲开了那枚铜钱。 但不代表那铜钱儿会停下来,飞转的铜钱速度极快,一个呼吸间就到了苟不文身前。 常言道:“暗器练到深处,飞花摘叶即可伤人。”这飞转起来的铜钱此刻快如利刃,瞬时就割破了苟不文的喉管。 那血一崩五六尺高,呲了陆冥之一脸。 陆冥之:“……” 除了一脸血一脸血不太能睁开眼的陆冥之以外,童鸢目瞪口呆,燕齐谐也目瞪口呆。 这这这……还没问出点儿甚么话来,就让人给死了,都说狡兔三窟,他这几个窟都还不知道,人就死了? 童鸢双手被缚,只能缓慢挪动到苟不文身前,陆冥之忙着擦脸的时候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满面泪痕。 还没等陆冥之叹息,童鸢就放声大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子都在抽动。 他似乎在试探苟不文还有没有气了。 当他终于摸出苟不文没气了之后,极悲怆地仰天大呼了一声:“老爷!” “老爷你终于死了!!” 陆冥之:“???” 燕齐谐:“……” 第一百二十五回:铸银 正当一众人等以为童鸢是因悲痛而放声大哭时,他却喊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几近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燕齐谐把地上哭的快断气的童鸢提起来,朝他咆哮道:“先是唱双簧,又是想暗杀我们将军,闹这么大一出,究竟是想作甚?” 童鸢不答他的话,只悲怆道:“大仇得报,我也该去了。”看他样子下一步就是要咬牙关。 不好。 燕齐谐心中暗道,他口中八成是有些毒药一类的,一咬牙便能咬破或是挤出来,然后人就立即毙命。 这家伙死了就真不好探查情况了。 时间紧急,燕齐谐顾不得其他,趁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一把将自己的手塞进了他嘴里。 童鸢:“……” 燕齐谐道:“刚杀完人自己就想死,没那么容易,这里头清楚这矿坑信息的怕除了苟不文就是你了,你再死了,还怎么折腾。” 陆冥之唤:“将子始先生来,把这小子给我看好了。” 颜初来的时候燕齐谐和童鸢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颜初一来就嘲笑了他好一番。 燕齐谐黑着脸道:“干正事!” 颜初清理了童鸢口中的毒药,顺便对他道:“别想着一会儿咬舌自尽,很难成功的。况且你大仇得报不该高兴欢呼一阵子吗,自尽算甚么。等我大仇得报了,我就一天吃四五顿。” 陆冥之汗颜,是昭军最近太穷了吗?为何愿望都是一天吃五顿这种。 童鸢依旧被五花大绑,垂着头不说话。 燕齐谐问他道:“行了,你便讲讲你和你家老爷有何仇怨,甚么仇怨还能让你帮他唱双簧唱了这样久。” 童鸢终于开口了,冷笑道:“没甚么有意思的,杀父辱母,和你在话本子上见到的故事一般无二。” 燕齐谐道:“嗯,苟不文背后又有势力,你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你忍辱负重,就为了寻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将你仇人干掉。如同现在,你可以栽赃在我们头上。” 童鸢道:“栽赃不栽赃的又有何意义,总之你们也没打算留下活口来。” 陆冥之道:“留。” 童鸢怔了怔,没明白是何意。 陆冥之道:“你若是好好交代,便留你活口。将云顶山的情况和附近几个州县的消息全都交代一番,我就留你性命。当然了,你要是还想自尽,那也随你。” 陆冥之嘟囔了句:“十七八岁……我想回还回不去呢。”虽然他今年不过才及弱冠之龄,但说起话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童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山后的百姓,都是拐骗来的。找些游手好闲的青壮年男子,或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自己逃走的佃户,又或是逃奴。” “逃奴和逃走的佃户好解决,本就是身上背了案子的,随便开些天花乱坠的条件,就能骗进来。倘若不是,那就先带着喝好酒吃好肉,哄骗着往多里喝。一喝多了就故意与他起争执,假作他将我们的人打死了,又或是假造出了他奸淫了良家女孩儿的场面。总之,让他们身上背上官司,捏住了把柄就好骗了。”童鸢道。 他接着絮絮叨叨:“总之拉过来了,就别再想出去,就算是出去了,也活不了命。至于在矿坑里累死的那些……” 陆冥之道:“既无坟茔也不见尸首。” 童鸢道:“对。就是既无坟茔也不见尸首,人就仿若凭空消失了。你当是如何做的?” 童鸢笑道:“苟东西他从来不给做工的人们买肉吃,但他们还是有时能吃上肉的……” 不必再往下说,众人已然明了了,青天白日的,无端生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童鸢从地上站起来,道:“我带你们走走矿洞,也好了解了解情况,不用给我松绑了。”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果真是没有给童鸢松绑,就让他那么带着进去了。 俯身进洞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只陆冥之扶了他一把:“要给你松开吗?” 童鸢神色淡淡的,道:“无需。” 陆冥之瞧他倔强,也不再多言。 等进去了,陆冥之又道:“这洞内是谁弄成这样的,既不排水又建楼阁,一个不小心……” “一个不小心,不是淹死就是砸死,对不对?我自然知道,我知那苟不文风雅,这就是我撺掇苟不文建的。”童鸢道。 陆冥之哑然,不知说些甚么好。原来折腾成这样,是为了和他家老爷同归于尽的。 童鸢又道:“等你们接手了,就将矿中的水排出去,亭台楼阁也拆尽了去……” 他领着陆冥之燕齐谐里里外外交代了一圈,连山后的劳力们都逐一介绍过了,这才站定下来。 童鸢神色淡淡道:“我都交代完了,将军一言九鼎,是该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陆冥之问他道:“见你暗器用得这般炉火纯青,也该是能建一番功业的人,不如……”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自己才吃了败仗逃窜,又怎好意思许别人封侯拜相。 童鸢道:“烦将军为我费心了,我童鸢是个胸无大志的人,除了报仇没甚么更大的志向。方才一时间神情激愤,许多事情想不起来,现下想想,还有许多事要做呢。”他朝陆冥之微微俯了俯身,“求将军放我归家去。我幼时邻家有一女孩儿,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许久未见了,想回去瞧瞧她过得如何。” 陆冥之轻轻叹气,道:“给他松绑。” 童鸢对着昭军众人拜了再拜,转身离去了。 燕齐谐口中道:“也不要匹马再走。” 陆冥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咱们,是不是要有军费了?还有,咱们是不是可以铸自己的银子了?” 燕齐谐大惊失色:“我的哥哥!你别是财迷了心窍罢?” 一时间云顶山林鸟惊飞…… 第一百二十六回:永宁 等到风卷着第一场雪,下在山西大地的时候,昭军的第一批私银也铸了出来。 据说,昭军大将军抱着银子睡了一晚,此事后来被燕师爷嘲笑了一个来月。 陆冥之再一次生出了想将燕齐谐打一顿的心情。 昭军一众行到永宁州时,恰好是建平十七年腊月三十。 永宁州夹在山中,信息闭塞,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向来不管外头如何。永宁州知州扒在城头下看了看昭军的人数和点燃的火把,还有在那些火把下头忽明忽暗显出来的几门炮,在城头上笑了起来。 陆冥之:他失心疯了? 知州大人笑完了,朗声道:“开城门!” 昭军如临大敌。 知州大人接着道:“请大将军进城过年!” 昭军一众莫名其妙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永宁州投降了。 刚开始还戒备着,等到永宁州那位姓谢的知州大人指挥着家里的下人和一堆堵着看热闹的百姓去给昭军包饺子吃的时候,大家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谢大人道:“大将军放心,没有毒。” 陆冥之轻轻笑了两声:“你不说我是乱臣贼子?” 谢大人笑道:“将军对大越来说,自然是乱臣贼子,可对自己来说呢?谁还没一分自己的私心了。朝廷好的时候,我永宁州没得过一分好处,那现在朝廷落难了,我又何必赔上我全城的性命,去给这破朝廷守江山。” 陆冥之不禁又笑了出来:“大人心里明朗啊。” 谢大人喝了两盏酒,面上有些红,他笑道:“我若是今日同你打起来了,就永宁城里这点子兵,还都是没见过啥世面的生瓜蛋子,那得多惨烈啊。现在闹哄哄的那些百姓,还不得全没了。大过年的,见血多不吉利,还不如降了,同将军坐在一起吃饺子,岂不是美哉?” 他将盘子里的饺子又夹了一个给陆冥之:“来来来,将军多吃些,行伍之人饭量大,不够还有啊。你们来得急,备不了甚么山珍海味,只能用这些家常菜先招待各位军爷了。” 谢大人似是幼时得过天花,生了一脸麻子,瞧着不太好看,但若将这麻子全都去了,大约也是生的周正的。 这样大难不死的人,此后对事,也会有不一样的心态罢? 陆冥之对着谢大人拱了拱手:“我陆某人谢过谢大人了。” 谢大人摇头晃脑:“不敢当不敢当,将军以后是要掌河山的人,谢我作甚。” 燕齐谐忽然唤道:“谢大人,哪一盘包的是尽是肉的饺子,半点儿菜星子也不见的?” 谢大人笑道:“那一盘,对对对,就是师爷手边那一盘。” 陆冥之斥道:“燕齐谐,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谢大人忙给燕齐谐打圆场:“不妨事不妨事,燕师爷和陆将军都是才及冠的年轻人,多吃些肉也是好的。” 陆冥之顺坡下驴便也不再言语了。 衡哥儿手里拿着风车,一路小跑扑倒陆冥之身前,扯长了嗓子大叫:“爹爹!” 陆冥之将他接住,问道:“在姨母那儿吃完饭了?” 陆士衡一板一眼地答:“吃完了。” 陆冥之拍了拍他的后背:“顽去罢。” 陆士衡便又举着风车疯跑去了。 谢大人问:“将军家的公子,几岁了?” 陆冥之笑道:“过了年关便有三岁了,小孩儿淘气,大人莫怪。” 谢大人又笑道:“小公子生的俊俏,像将军。” 陆冥之拱拱手:“谢大人谬赞。” 又要过去一年了…… 宁翊宸的生辰忌日在同一日,不过就是后两天的事儿。 陆冥之不知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死过几回,又生过几回。 他十四岁时死过一回,二十岁时又死了一回,只剩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彳亍在这世间了。 陆冥之这一年里多着素衣,麻衣,是为宁翊宸服着齐衰,而这齐衰期,也将要过去了。 年岁当真,是极可怕的东西。 陆冥之除了除夕那夜,同谢大人应酬了一番之外,其余日子皆是闭门不出,一干事宜皆有燕齐谐代劳。 除了一件事,他问谢大人有没有纸钱。 谢大人诧异,大过年的要纸钱,多不吉利,但他也不敢多问,连夜敲了好几个做殡葬生意的百姓的门,才给他弄了一点出来。 正月初一初二,大将军院儿里满是烧纸钱的味道。 直到正月十五上元夜,陆冥之才说他要上街去走走。 昭军来了之后,怕有些有心之人撺掇闹事,是以便行了宵禁,只这上元夜的宵禁推后了些,到子时末丑时初才会让兵士们去驱百姓回家。 是以,这会子街上还热闹着。 陆冥之想起了小时候读书,他们无需读书考举做文章,是以先生教的东西也杂,连“迷心志”的词也是教着读过的。 其中就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甚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现下想来,还当真是人间绝句。 陆冥之出来的时候打过一壶酒,没一会儿就喝完了,他便寻了个铺子,又打一壶。 一路走过去,也不知打了多少壶,身上的铜钱儿都快用光了。 …… “你若是再喝这么多,我可当真就不理你了。”陆冥之一回头,就瞧见宁翊宸在他身旁,笑盈盈地瞧着他。 她梳着倭堕髻,戴一支小小巧巧的赤金小凤钗,那凤凰口衔滴珠,一串子南珠垂下去,尾上坠一个玛瑙坠子。 着一身浅粉琵琶袖的交领长身袄,提花暗纹是葡萄花鸟的纹样儿,下面系着牙白麒麟童子织金襕马面裙,外罩一件茶红对襟直领披风。 只见她挑了挑眉毛:“怎么,还不愿听话了?我今年才一十八岁,就色衰爱弛了?” 陆冥之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憋了半天才憋回去,他笑起来,柔声唤道:“阿婴。” 他上去携她的手,轻声道:“你陪我走走,好不好?” 宁翊宸看着他,咬着嘴唇笑得狡黠:“好啊,不过,四郎你得买糖葫芦给我吃。” 陆冥之高兴得眉角都飞了飞:“好。” 第一百二十七回:上元 陆冥之携着宁翊宸,对着卖糖葫芦的老板道,还不曾说话,见他取出一支糖葫芦来,道:“这位公子,拿好了。” 陆冥之这几日闭门不出,一干事物都是燕齐谐在打理,是以,认得他的人还当真是不多。 陆冥之笑道:“拿两支,我也要吃呢。” 那小贩狐疑的望了陆冥之一眼,满脸的见鬼了的表情……这……我也要吃的……是何意? 再怎么疑惑,也是多卖一支是一支,总之这人付了钱赶紧走就是了。 付过钱,陆冥之将那一支糖葫芦递在宁翊宸手里,笑道:“拿好了,吃罢,若是掉在了地上,我可再不给你买了。” 宁翊宸嗔了他两句,便开始吃手中那串儿红彤彤的糖葫芦,边吃边道:“原先小寰子问我,为何夏日里没有卖糖葫芦的,她想一年四季都吃。我当时年纪也不大,还笑话她傻,她怎不知那糖稀天热了会化的道理。” 陆冥之也笑道:“你还当谁都同你一般伶俐的?” 宁翊宸道:“幼时是这么想,后来发现和有些人说话,费大半天口舌,他还听不懂的时候,我才知我还有这过人之处。” 陆冥之道:“当心签子扎嘴。” 宁翊宸扭过头看他,笑道:“我知道,你还当我同你一般……” 同你一般傻吗,这几个字还没出口,她脚下一绊,那签子还真就戳着嘴了。 陆冥之赶忙上前查看,捧着她的脸左瞧右瞧,看见没出血,只是轻轻破了点皮的时候才放下手:“你瞧瞧,到底是谁傻。” 宁翊宸气得两腮都鼓了起。 陆冥之笑得眼睛都弯了,道:“你这样,我好想笑哦。” 宁翊宸看了他一眼,继续鼓起两腮不说话。 陆冥之当真就笑出来了,引得一众路人侧目。 他戳了戳她的两颊,那一团气立即就瘪了下去。宁翊宸抬手去打他的手,气得要跳脚:“不许笑!” 陆冥之揽住她的腰,笑道:“走罢走罢,咱们再往前看看。” 恁你怎样的天资,“甘罗之姿”也好。“晏婴之才”也罢,在我跟前儿,你就是个小傻子。 陆冥之在前头的摊子上买了个面具,罩在脸上。那面具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吓唬小孩儿一等一的管用。 他带着面具,说话声音闷闷的:“貌柔心壮,音容皆美。” 宁翊宸笑骂他:“好端端的别装兰陵王,知道你生的好看。” 陆冥之当真是有些醉了,先前还不觉得,现在酒劲上头,走路都有些晃荡起来。 他转头想拉宁翊宸,刚想道:“我上前头给你买个灯,咱们回去罢。”却扬手抓了个空,脚下一个不稳,便摔在地上了。 陆冥之摔得膝盖生疼,扬手摘掉面具,只见面前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手里兔子灯摔烂在地上,口中一直道着:“对不住对不住。” 他这才知道是被眼前这人绊倒了,他四周环顾了一下,不禁嘲笑自己道,哪里有甚么阿婴呢。 他心里泛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快到了宵禁的时候了,行人们三三两两的都朝回走,只他面前这个少年郎还不住地道着歉。 陆冥之废了老大半天劲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又看了那少年郎两眼,口中道:“你个小姑娘,走路也不看路。” 那人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陆冥之打着哈欠道:“你将你那耳洞子遮了再说。” 她一脸尴尬地捂住耳朵。 陆冥之看街上兵士都快走光了,便又开口:“这都要宵禁了,你作甚么还在街上晃荡。” 那小姑娘满面疑惑:“永宁州甚么时候有宵禁了。” 陆冥之方才刚从幻觉里抽出身来,极其不耐和她说话,可他还是勉强耐下性子来,道:“昭军进城后,怕民众闹事,是以便宵禁了。” 那小姑娘嘴里咕哝道:“上元节还宵禁……这样也太烦了罢……” 陆冥之心里烦躁极了,话已经说这么明白了,还听不出来是何意吗?但他又不能上前和她打一架,只能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甚么兵士,赶紧将她赶回家去。 他看了半天,昭军的兵士也几近都回去了。 八成儿是看他在这儿坐镇,不会出甚么事罢。 这群小王八蛋。陆冥之心道。 他忍住心中的火气,只白了那小姑娘一眼:“你家可在附近,近日里不太平,我送你一程。” 那小姑娘笑道:“你送我回去岂不是更不太平了。” 陆冥之强忍着心里想掐死她的冲动,怒道:“就你这个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的装扮,自个儿跑回去就太平了?” 苍天啊能不能都给他省点儿心,赶紧回去罢,不看着回去谁知道这个傻子会不会自己到处乱跑。 这不是给昭军添麻烦吗? 那小姑娘一时语塞,道:“送一程便送一程罢……” 陆冥之长舒一口气。 他现在也体会到,宁翊宸和他说的那句“费大半天口舌,他还听不懂”是何感觉了。 那小姑娘把地上摔坏的兔子灯捡起来,便和陆冥之一起走了。 好在也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陆冥之看她还傻不愣登的拿着摔破的灯,想了想,那还似乎是他给打碎的。 他摸了摸身上,铜钱儿已经使完了,只摸出一锭银子来。他便将那锭银子迅速塞进她手中,道:“赔你的兔子灯。”手一扬,“回了。” 陆冥之回头就走,虽说醉着,但行伍之人到底步子大,没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那小姑娘站在原地,耸了耸鼻子,骂道:“怪人。”转身气哼哼地进了院子了。 陆冥之回去,没头没脑地在住处走,撞上了着急忙慌地寻他的燕齐谐。 燕齐谐见他就骂:“我当你是丢了还是路上被人暗杀了呢,半个月不出门,一出门就不见人影。” 陆冥之道:“如今能暗杀我的人怕是不多。” 燕齐谐又叹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陆冥之揉了揉眉心,道:“只许你燕师爷喝酒,不许我玉面陆四郎喝酒了。” 燕齐谐:“你酒量又不如我,没事儿瞎逞甚么强。” “你!”陆冥之又生出想打人的冲动了。 第一百二十八回:出事 燕齐谐说的不错,陆冥之酒量的确不如他,若是学着他一般喝酒,那定然要醉。 第二日陆冥之就起不来了,又是燕齐谐代理一干事宜,他随后就到。 燕齐谐咬牙切齿,说是随后就到,还不知是何时才能爬起来。 还真把我当老妈子使了!燕齐谐愤愤。 那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要陪着谢大人喝茶下棋。 燕齐谐果真又猜的不错,等又过了一日,还是他在陪谢大人,陆冥之半夜喝了酒,又没穿多少衣裳,在街上逛了许久,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 是染了风寒,有些发热,就更起不来床了。 你的随后就到呢?都随后了一天了! 昭军前些日子疲于奔走,的确该好好歇歇了,也该部署部署如何发展,怎么南下了。 燕齐谐一边同谢大人下棋,一边喝着茶,道:“大人这里的茶倒是不错。” 谢大人虚虚拱了拱手:“燕师爷谬赞。” 燕齐谐道:“只是不知大人可愿归顺昭军?” 谢大人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谈何归顺,毕生所想不过在这永宁州守到死罢了。” 燕齐谐眼神向下,看着手中的棋子,口中道:“这话好说,谢大人自然舍不得故土,只是……大人非我昭军中人,现下也不算是大越人,那能算是哪方的呢?” 谢大人手中落下一子,轻飘飘笑道:“燕师爷不是已然知晓了吗?在下是永宁州人。”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既不忠于大越,也不会忠于昭军,他投降仅仅是因为不愿战火烧到他家门口来,无论那天来的是昭军顺军还是湖广水师,他都会高高兴兴地邀人家进门过年。 燕齐谐听了这话,便知这人心中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只笑道:“谢大人家中先前包的饺子,那馅儿十分鲜美,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谢大人正待开口,却听见外面有人喧闹起来。 谢大人道:“外头怎么回事儿,不知燕师爷在此处吗?” 那人过来回话:“大人,有人在外头击鼓鸣冤。” 谢大人奇了:“才过了年就出事儿?” 那人支支吾吾:“这……” 谢大人叹了口气:“我出去看看。” 谢大人出去了,看见一个半老的儒生,留着一撮儿山羊胡子,身后跟着个姑娘,当是他的女儿。 这人他认得的,住在正安巷子,早年间没了浑家,只留得一个女儿,也没有再娶,做了多年鳏夫。他是个老秀才,总是中不了举,在永宁州的书院中当先生,给孩子们开开蒙,也能收几吊钱的束脩养家糊口。 他见了谢大人拱手行了礼:“谢大人。”他身后女孩儿也跟着福了福。 谢大人也拱手回了礼:“梁老爹。”他又问道,“不知今日是有甚么事儿,是过年时同谁家起了争执吗?都是邻里邻居的,互相多让让,我明日再去瞧瞧,今日实在不行。” 谢大人眼见梁老爹皱了眉,便补充道:“梁老爹,今日来了贵客,你可明日再来罢,天大的委屈,也先缓这一日,就一日,成吗?” 这梁老爹的脾气也是出了名儿的倔,他一听,便怒道:“你这父母官是如何当的!有何等的贵客,可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谢大人面色一沉,道:“今日来的是昭军的人,现下他们全军都驻在永宁州中,各个都还披着甲。你让我现在将人家撂下不管了,那算得甚么?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惹麻烦。” 那梁老爹更怒了:“昭军中的人?那更好,我就是同昭军中的人出的事,那玉面陆四郎不是号称军纪极严吗?你让他来给我个说法。这事儿,你谢麻子今天必须管!” 梁老爹一急,连谢知州的诨号都叫了出来。 谢大人登时火冒三丈,正待说甚么,却听见个清越的年轻人的声音:“出了何时?可是我昭军中有将士和百姓闹了纠纷?” 是燕齐谐听见了外面喧闹,又言及昭军,不由得要出来看看。 昭军军纪严明的帽子不能丢。 他瞧了梁老爹和他身后的女孩儿一眼,道:“进来说罢。” 几人互相见过礼之后,燕齐谐便道:“梁老伯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老爹揖礼道:“谢燕师爷,那老夫便说了,让燕师爷评评理。” 燕齐谐笑起来,眉眼弯弯,甚是讨喜:“不必唤我燕师爷,晚生燕齐谐,字南鹏,老伯唤我一声南鹏便是。” 梁老爹客气了两句:“不敢当不敢当”便开始说了。 “上元那夜,小女贪玩,便出门玩闹,路上遇着了昭军中的兵士。我家越姐儿年纪小,不晓事,便同那兵士争执了几句,谁知,她清誉竟被人给毁了。” 燕齐谐脸色一白,这可是大事。 那小姑娘戚戚哀哀哭了起来。 燕齐谐道:“梁姑娘,你先莫着急着哭,我问你,那晚究竟是个甚么情形,你又怎知你所遇就是昭军之人?” 梁老爹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道:“师爷请看。” 燕齐谐接过来看,那顶银子下头赫然印着一个“昭”字,正是他们新铸的银子。 燕齐谐叫过来一个兵士,道:“你去将这里情况去给将军说一说。”想了想,又道,“去请将军来。” 那梁姑娘接着哭道:“我那日遇上他……他说已经宵禁了……就要送我回家……” “然后呢?”燕齐谐急得要命,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说,赔我的灯,就塞给我一锭银子。让……让……我们隔壁二婶子瞧见了。我原本是已经定了亲的,现下被退亲了。”梁姑娘哭道。 燕齐谐:“没…没了?除了给银子也没做些别的?” 梁姑娘大哭,摇摇头。 燕齐谐皱了皱眉,这要说来,左不过也就是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按她的意思,那就是被邻居看见了,然后乱嚼舌根子,说小姑娘不检点,同旁人私会,然后让未婚夫家听见了,就退了亲。 姑娘家清誉重要,可奈何三人成虎,这么传开来,只能越抹越黑。 燕齐谐皱着眉,可不能因你清誉毁了,就来毁昭军的清誉罢?你这不该状告你那碎嘴子邻居吗? 第一百二十九回:书越 燕齐谐脑中搅成一团乱麻,道:“这……梁姑娘也说了,除却给银子,也没做旁的事,这……怎能算是做了毁姑娘清誉的事。” 梁老爹正色道:“可也正因小女和昭军中人有接触,小女才被人退了亲。小女和你们昭军中人有接触是事实,她遭人退亲也是事实。况且,就是因为这般不清不楚的,小女的清誉才会被人毁了,如此,我们才来找燕师爷讨个说法,不然,我们越姐儿就是剃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也不能安心!” 燕齐谐心里烦躁,只道:“那便等我们将军来定夺罢,我们已经禀明了将军,我们将军也定然会给你父女二人一个说法的。” 正说着,方才去传话的回来了,他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几位见谅,我们将军身上不爽快,起来迟了,先由小的代为传话,将军他收拾收拾,随后就到。” 那兵士正色道:“我们将军说了,军中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他治军不严,他给梁老爹和梁姑娘赔不是了。此外,将军说,行伍之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查出来这事儿是谁做下的,就谁来负责,既然梁姑娘被退了亲,那就由那人来娶梁姑娘。” “如若不认,军法处置。”那兵士脸上神色严肃。 燕齐谐转头看向梁老爹和他女儿,问道:“这个法子,梁老爹可还满意?” 梁老爹不说话,大约是默许。梁姑娘只顾着哭,问她意见也无甚作用。 几人便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场面话。 燕齐谐心里叹息,这还病着呢,就又要来处理这些糟心事儿了,果真皇天不怜他陆冥之。 正想着,陆冥之便到了,只着一身素色直裰,瞧着眼下黑黑,果真面有疲色。 众人皆起身朝陆冥之见礼。 梁姑娘抬起头来,扫了陆冥之一眼,忽然面色变得极惊愕,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她那口气捋顺了,终于说出话来,她指着陆冥之,手抖个不停:“我……我所见之人就是他!” 陆冥之愣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她来:“你是……你是那个……那个谁……” 燕齐谐嘴角抽搐起来,州太爷满脸的麻子都开始抖动了。 陆冥之指着自己,满面的诧异:“我,坏了她的清誉?”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诠释同一句话——“我干甚么了???” 谢大人心道,就他这个身份,强抢把个民女也不会如何罢。 陆冥之那日晚上醉的厉害,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些甚么,他瞧瞧梁姑娘,又瞧瞧燕齐谐,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军令如山,况且已经下了,他陆冥之又怎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将这想法在脑中滚了数次,才从口中冒出来:“我陆某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我便娶了梁姑娘。” 陆冥之走上前,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梁书越。”她道,那天天色暗,她没看那么清楚,今日看清了,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男子。他只看了她一眼,她却觉得魂都被他摄去了,她面红过耳,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她听见他道:“我没有长辈,这便当是问过名了。” 说罢,抬脚就跨了出去。 燕齐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砸的喘不过气来,开口想替陆冥之推辞两句“将军新鳏,还未过齐衰期”,忽然又想起,宁翊宸忌日那天他还声势浩大折腾了一场,人尽皆知。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齐衰期过了吗? 燕齐谐也抬脚追了出去。 谢大人在后面大喊:“将军慢走啊,师爷慢走啊!” 梁老爹和梁书越还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大人瞥了那梁老爹一眼,拱手道:“恭喜了,天降乘龙快婿,老爹您做国丈指日可待,好划算的买卖。” 说罢也回屋了。 陆冥之还发着热,走出去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正当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之时,有人扶住了他,他抬眼一瞧,是燕齐谐。 燕齐谐唤他道:“他们原本就是来闹事找茬的,军中那么多老大不小的光棍儿,你随便在军中挑个年轻将士,做主将她许了便是,你又何必亲自来。” 陆冥之嘴唇发白,苦笑道:“我下的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违抗。我若是自己打自己脸,像什么样子,我在军中今后又如何立威,昭军又如何立威。” 燕齐谐道:“那你也能找个折中的法子啊,你又不是真对她做了甚么。李长冬也老大不小了,也没娶媳妇,将她许给李长冬也不算委屈了。你大可以说你自己新鳏,齐衰期刚过,推辞一番,又将何必这么满口答应下来。” 陆冥之道:“我又何尝不想,可你不可能没听过曹操割发代首的事罢?” 燕齐谐闭了闭眼睛,知道,他何尝不知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天下人还有说他奸诈的,何况是我?”陆冥之对他道。 好,你的苦衷,果真比谁都多,当真是皇天向来不怜你。 你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 燕齐谐长叹一口气,道:“那我就在此恭喜你了。” 陆冥之:“恭喜你个鬼。” 那句话还没从嘴里出来完,一口血就先出来了,陆冥之也就顺势朝地上倒。 燕齐谐赶忙将他扶住:“哥哥!”他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滚烫。 啊! 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后来梁书越听闻她未婚的夫婿刚提了亲就大病了一场,在家哭了两天。 婚期定在二月初,陆冥之半点儿高兴不起来,又在病期,是以呆呆躺着看天花板。 娶妻? 他陆冥之,又要娶妻了? 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梦见宁翊宸了,她是在怪他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果真字字讽刺啊。 陆冥之恨死了自己,他一抽一抽地笑着,状若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苍天戏我啊。 苍天戏我啊!!! 第一百三十回:填房 梁书越没有母亲,便由葛妈妈来充当临时母亲的角色,替她梳头绞面。 梁书越年少,杏眼桃腮,狄髻绾起,面施粉黛,瞧着也是清丽可人。奈何,葛妈妈却是见惯了宁翊宸陆冥之两张摄人心魄的脸的,实在是没觉出这梁书越有何过人之姿。 梁书越揽镜自照,头一回见到自己作了新娘子打扮,喜不自胜,用帕子掩着口,娇娇俏俏笑起来。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还是我们大姑娘生的好看……” 大姑娘? 梁书越这才记起来,葛妈妈是陆将军先头夫人的乳母。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这几日,也都打探过,只说她是个可怜之人,辞世时才不过刚满一十七岁。 十七岁啊,梁书越拧着帕子,真的算是早殇了。 她还听闻,先头夫人有“甘罗之姿,晏婴之才”的美称。她爹爹教书,她也是识过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的,自然是知道甘罗,晏婴是何许人也。 甘罗十二岁官拜上卿,晏婴也是一代贤相。 为何?会用这两个人,来形容一位女子? 梁书越想不明白。 她这辈子都不会想明白。 梁书越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了,她要上轿了。 她心中欢喜极了,天下的女儿家,这一天不都该是欢喜的吗? 她应当更欢喜才对,她要嫁的人,是一代枭雄。十四起昭军,十七夺宣平,十八为将首,二十灭定安,堪堪二十一岁的年纪,就打了这么远的路,夺下来那样多的城池,胜多败少,端的是一代枭雄。 “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多好,永宁州里,哪里寻得出这样的儿郎。 她在盖头底下的视线里看见一双手,手掌阔大手指修长,虽说肤色生的白,却又生了许多茧,是双行伍之人的手。 她看见红绸塞进他手里了,她不禁笑了,真好啊,真好。 她坐在榻上的时候,一杆银角小秤挑开了她的盖头。 她面前的少年将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眼角眉梢藏不住的一世风华。因了最近生病的缘故,面上带着三分病态两分倦容,慵慵懒懒的,更是摄人心魂。 她只觉得瞧他那双凤目一眼,她的魂就要被勾去了。 她面红过耳,低下头去再不敢看。 陆冥之出去陪大家喝酒了,她就在屋中等着,等着他回来。 陆冥之坐在宴席上,一口菜没吃,先灌下一杯酒去。 贺戎举杯,朗声笑道:“将军恭……” 燕齐谐扬起箸,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贺戎手上酒杯就掉在地上了,摔了个粉碎。燕齐谐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就别给他添堵了。 贺戎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在燕齐谐的授意和威胁下,全席的昭军兵士没一个再敢“恭喜”的了。 一顿饭吃的比丧宴还凝重。 梁老爹看不下去了,到他身前,举杯道:“贤婿啊……” 陆冥之举起杯子让了让他,口中道:“岳父。”一仰头灌下一杯酒。 岳父? 他岳父是先齐威侯宁绥远,不是他梁敬仁。 陆冥之又倒了一杯酒,再次一口灌下:“我敬你是个长辈。” 甚么叫敬他是个长辈,他本来不就是个长辈吗? 陆冥之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眼中煞气萦纡。 他是刀山火海里滚打出来的,一个眼神递上去那气势就足够了。 梁敬仁愣愣地将酒喝下去,避得远远的。 李长冬凑在燕齐谐耳旁,问道:“你不拦拦将军,他病才好,又喝这么多酒。” 燕齐谐叹气。 李长冬又道:“师爷啊,全军就你能拦住他了,你当真不去拦着将军。” 燕齐谐道:“我也拦不住他,他心里闷的紧,又没法子说出口来。” 李长冬急道:“那……” 燕齐谐道:“你去给唠叨大夫说,去备些醒酒汤,让葛妈妈送到他房里,让那个甚么……梁夫人,照顾着些……” 李长冬也叹气。 燕齐谐道:“还不快去。” 李长冬赶紧逃窜走了。 一顿丧宴似的饭,也吃到大红喜烛滴了满桌子的蜡泪,梁书越支着睡着了,才堪堪接近尾声。 陆冥之是被燕齐谐扶着回来的,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陆冥之:“阿婴……” 燕齐谐:“诶诶诶,四郎四郎。”这家伙怎么逮着谁都叫阿婴。 陆冥之:“你扶着我累不累……” 燕齐谐:“累累累,你老人家快走。” 陆冥之:“都是我不好……是我不疼你……”言罢掩面而哭。 燕齐谐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回屋……” 好不容易扶到门口,燕齐谐要走,被陆冥之一把扯住袖子:“阿婴……你别走……是我错了好不好……” 燕齐谐挣了半天都挣不开,好哄歹哄了半天,陆冥之依旧拽着不撒手。 这还雌雄莫辨了…… 燕齐谐对着他,柔声道:“我是小五,阿婴在屋里。” 陆冥之懵懵懂懂:“嗯?” 燕齐谐扶住他的肩膀:“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小五,阿婴在屋里,咱们乖乖回屋好不好。” 陆冥之:“好……” 燕齐谐长舒一口气,赶紧把陆冥之塞进了屋。 陆冥之进去,看见卸了钗环的梁书越,只见一身红衣,她抬起脸来,在陆冥之眼里完完全全就成了宁翊宸的相貌。 梁书越惊醒了,见他醉的厉害,赶忙上前扶他:“将军。” 陆冥之弯起嘴角朝她笑了笑,梁书越霎时就连耳根子都红了。 梁书越将他扶到榻上,将药碗端起来,细若蚊吟:“子始先生送的药,妾身……妾身服侍将军喝下……” 梁书越端着碗,舀起一勺来,送到他嘴边,谁知他却别开头去:“不喝,等会儿。” 梁书越想了想,这喝醉了怎的还和小孩儿一般,是不是还得哄一哄。 她放下药碗决定开始哄陆冥之。 谁知她刚转过身来,就被陆冥之一把拉进怀里,她的脸整个扑在他胸膛上。 她听得见心跳,跳得快极了。 她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她自己的心跳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蹦得极快,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她颤着声音,轻声唤道:“将军……”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句话,让她从头凉到了脚。 “阿婴……我好想你……” 第一百三十一回:冷遇 阿婴。 是个女名儿,出口缱绻,情谊深厚,怕是他对亡妻的爱称。 梁书越说不出来这是一种甚么感受。她喜欢将军喜欢到非他不可了吗?未必。可她当真半点儿不在意将军在她的新婚之夜念叨着亡妻的乳名吗?怎会。 仿佛做妻子的生来就该喜欢丈夫,尤其是像陆将军这种既生的丰神俊朗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她合该喜欢他。 所以她难受。 就像她未必喜欢原先和她定亲的秀才,但得知被退亲了,照样难过的肝肠寸断那般。 到底是夫妻了,谁乐意自己和丈夫的情感中总会横着一个抹不去的亡人。 梁书越伸出手来,抓紧了锦被,心道,总会好的,总会。 彻夜未眠。 陆冥之宿醉,自然起来的也迟,等他醒了,梁书越早就收拾好了在一旁坐着。 见陆冥之醒了,她忙端过来一盆水,低着眉,口中说道:“妾身替将军净面。” “不必。”陆冥之朝后避了避,见梁书越神情微滞,又补充道,“我在军中习惯了,都是自己来的。” 梁书越开始默默不语,还端着水盆,想了想又道:“服侍夫君本就是……” 陆冥之见说不服她,赶忙自己抢过水盆巾子,放在一旁,道:“我当真是自己习惯了,今日不必以后也不必。” 清闲点不好吗。 梁书越舔舔嘴唇,问道:“先头夫人在时,也不服侍将军的吗?” 陆冥之心道,一般我服侍她。 但他自认还没跟梁书越熟到能推心置腹言及亡妻闺中密事的地步,这问题自然避而不答,想了许久也未想到要如何回答这种问题。 这么一想,就已经洗漱完了。 嘶,还是不说了罢,这种问题让人如何回答。 他抬眼瞥了一眼梁书越,因着新婚,还穿着喜庆的打扮。 她穿红? 她压不住那颜色。 他实在是见不得别人穿红了。 陆冥之轻轻咳了两声,道:“那个……夫人?”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去换件衣裳穿罢,换个素些的颜色。” 梁书越奇道:“为何?新婚不该穿些喜庆的颜色吗?” 陆冥之还只穿着中衣,他道:“我还没称王称帝,军中向来节俭,你这打扮,委实是太隆重了些。” 梁书越开口又要说话,陆冥之赶忙先开口堵住了话头:“我也不穿红。” 梁书越这才罢休。 陆冥之穿了平日里惯常穿的玄色直裰,取了白玉冠束发,心中微叹。 这玉冠,是当初宁翊宸为他备下的,她嬉笑着说,既然陆冥之已无长辈,那她便僭越替他加冠。 他还嗔她,甚么僭越不僭越的,咱们几个都坏规矩坏到甚么地步了。 当初都还是离经叛道的少年人。 终是没能等到她为他加冠那一日。 梁书越在家时家里只有个煮饭老妈子,小丫鬟还是出嫁前梁敬仁新买的,十二三岁,被梁书越叫进来服侍时两眼轱辘轱辘的转。 陆冥之心道,没规矩。 他是世家子弟,侯府中的下人向来治得严谨,没得进了主人屋子还翻着眼睛乱看的道理。 但他又多年在军中,没人服侍惯了,忽然进来个人更是难受。 他忽然有些坐如针毡,不断问自己为何要和两个陌生人共处一室。 等到梁书越换好了衣裳,他便又开口道:“随我去用早饭罢,顺带着认认人,不然今后碰见了叫不上名字也不知是谁,怪尴尬的。”像他就没把她名字记住。 陆冥之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了一句:“你可有字?” 梁书越道:“无字。” 呃……这……还是得问她叫甚么名。 陆冥之又道:“那……名儿呢。” 梁书越道:“妾身书越。”她也奇怪,原先不是问过一回她了吗,怎么又问一次。 书越,还冲了大越的国讳,真有意思。 …… 早饭期间言语极少,不过是梁书越与众人见了礼,饭后,众人也都不轻不重地给了两份薄礼,不咸不淡地道两句贺。 众人眼中,她梁书越虽是将军的填房正妻,却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 刁民为妇,无甚好说。 只一份礼最厚,宁翊寰的。 一对儿赤金绞丝虾须镯,金黄明灿,颇晃人眼睛。 梁书越见她是双身子的人,知是燕师爷的夫人,刚要见礼谢过。 只听宁翊寰道:“这原先是在庆阳时有位王大人送的,我姐姐嫌爆发俗气,就一直没带过,一直收在我这儿。如今便给了你罢。” 梁书越脸一刹那就红到了耳朵根。 宁翊寰年长梁书越两岁,生的虽说不如她大姐姐明艳,但也算是少有的好颜色,原本还算是个小美人的梁书越站在她身前就如星见月,似个没长开的娃娃。更不知若是宁翊宸在此处,得是个甚么情形。 无人帮梁书越说话,她眼里泪都快渗出来了。 宁翊寰双眼眯了眯,还待开口。燕齐谐才上前,扶了扶她,轻声道:“小寰子你过来坐,当心身子。”旋即附耳道,“别弄太难看了,咱们将军好面子。” 宁翊寰瞪他一眼,不做声儿了。 缩在她身后的陆士衡睁大了眼睛看着梁书越,扯着宁翊寰的衣摆。 梁书越心道这孩子生的真好,若没猜错,这就是将军的长子陆士衡了。 她伸出手来,笑道:“衡儿。” 陆士衡使劲往后缩了缩,惊慌地喊道:“姨母!”宁翊寰赶忙哄他去了。 再没人理梁书越。 梁书越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今后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陆冥之道:“夫人先回去罢,我们还有事要商议。” 梁书越忍着泪,福了福,便告退了。 宁翊寰挑起眉角,对燕齐谐道:“你又何必拦我。” 燕齐谐嘴角扯了扯:“这不是怕面子上过不去吗。” 宁翊寰冷笑一声道:“这儿都是咱们昭军的人,单她一个外人,有甚么面子上过不去的。” 燕齐谐哭笑不得,赶紧上去给她顺毛:“小祖宗,别气了,她又没甚么大能耐,碍不着你。” 梁书越是不招人喜欢,但现在就撕破脸来,实在是没必要。 第一百三十二回:江月 二月底的时候,燕齐谐得了个儿子,他欢喜的不得了,苦思冥想了一月有余才取出名字来。 小崽子唤作燕江月。 陆士衡乖乖坐在燕江月的旁边,盯着他看,伸出肉肉的短胖手指,想去戳江月的脸。 宁翊寰道:“衡哥儿不可以哦,月弟弟还小,戳脸会戳破的。” 陆士衡看了看自己前两天闹脾气不剪的又长又脏的指甲,乖乖的收回了爪子。 陆冥之在一旁嘲道:“当你要取出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来呢,这名字不值当你想一个月罢。” 陆冥之霎时间又想起被他曾经命名为“方便”的威远炮,觉得这样正常的名字的确值得他取一个月了…… 燕齐谐气道:“你是未曾读过《赤壁赋》还是未曾读过《春江花月夜》?” 江月委实是个诗中常见意向,常有“永恒”之意,不失是个好名字,陆冥之不过是想找法儿嘲笑他罢了。 四月春花烂漫的时候,燕齐谐只说要领着宁翊寰出城去玩。 昭军在永宁州修养了许久,该缓的也缓过来了。龟缩的定康王温林依旧没有太大的动作,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昭军在他封地里胡闹。 陆冥之想了想,反正是没打到太原府去,他自然乐得逍遥。 过两日昭军就要走了,趁着今日日头好,赶紧出去玩两圈。 永宁城外有吕梁山主峰关帝山。 宁翊寰翻着眼睛:“山上有何好玩之处,咱们在山里待的还少吗?” 燕齐谐道:“如今时令不一样,山里落英缤纷的,好看得紧,你当真不去瞧瞧?” 宁翊寰“哼”了一声。 燕齐谐见她反应不大,又补了一句:“你若是不去我就同四郎一起去了。” 宁翊寰扶了扶额头,投降了:“去,我去。” 燕齐谐欢天喜地领着宁翊寰出了永宁州大门。 等爬山爬到宁翊寰快断了气,燕齐谐终于找着个开阔能坐的地方。 宁翊寰气喘吁吁:“我说兔崽子,你能不能慢着些走?我都要断气了。” “还有。”宁翊寰道,“你说的落英缤纷呢?我怎么半点儿没见着?还有,纵使能见着落花,咱们这一路奔命似的跑,能看见甚么?” 燕齐谐委屈道:“我错了,姑奶奶您饶了我罢。” 宁翊寰又哼了两声,道:“你别告诉我你出来是为了躲颜初。” 燕齐谐扯了扯嘴角,笑道:“被你瞧出来了?” 颜初在城中还是颇讨大姑娘小媳妇喜欢,自然又收了不少女弟子。 燕齐谐和颜初口上又向来不对付,见了此事自然要大做文章的嘲讽一通。 颜初怒极,与他大吵一架。 但燕齐谐又是个转眼忘事的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日又凑到颜初跟前讨教“一个月大的小儿能不能喝药膳”。 颜初:“滚滚滚。” 燕齐谐很受伤,于是就滚滚滚了。 燕齐谐颓然坐下:“我当他只是平时爱和我斗斗嘴,不曾想他竟是真的恼了我。” 宁翊寰心道,看你自己嘴贱罢? 燕齐谐又道:“是以我想,他见不着我大约高兴些。” 宁翊寰心道,这家伙和颜初加在一起怕有五十岁了,还烦这事儿,真是想不通。 宁翊寰思索了一阵,问燕齐谐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颜初让你滚,是因为你说让一月小儿喝药膳这事太荒唐了,觉得你不可理喻呢?” 燕齐谐一拍腿:“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就只是为了找个由头和颜初说话,顺便嘲讽他两句,就随便找了个问题,现在想起来,是够荒唐的。 宁翊寰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往嘴里倒了倒,发现……没有水…… 她怒目圆睁,看向燕齐谐:“你的姑奶奶渴了。” 燕齐谐讨饶:“小的领命,给姑奶奶打水去。” 宁翊寰又道:“我还饿了。” 燕齐谐笑得一脸谄媚:“诶,好嘞,小的给您逮点儿野味儿来打牙祭。” 燕齐谐领命而去,留宁翊寰坐在原地。 燕齐谐想了想,有跑回来,抽出腰间长剑来,在宁翊寰待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天罡镇此,莫离其圈。” 宁翊寰那眼睛翻了翻他:“莫要总学那话本子上的举动,都是写来骗小孩儿玩儿的。” 燕齐谐:“那你还看。” 宁翊寰此时体会到了颜初的心情:“滚滚滚。” 于是燕齐谐又滚滚滚了。 昭军中人枕戈待旦惯了,就算不着甲胄,也会随身带着自己的兵器、弓箭,背弓带箭的燕齐谐很快打好了水也捉住了野味儿,只待归去同宁翊寰邀功了。 可等他走回他画过那天罡圈那处,却不见了宁翊寰。 燕齐谐皱了皱眉,她……不会自己贪玩跑了罢…… 不至于。 而后燕齐谐就看见宁翊寰的一只耳坠躺在地上。 翠绿色的,一个小点儿。 钩上带血,像是被人生生扯下来的。 燕齐谐忽觉毛骨悚然。 她被人……怎么了…… 燕齐谐蹲在地上,五感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在地上看见了别的东西。 米珠。 宁翊寰手上挂了米珠的手串。 那米珠三两个落在地上,他追着走,又见着了三两个。 这是宁翊寰在给他指路? 自然是。 燕齐谐循着那米珠的踪迹,一路前行。 亏得米珠是一大串,不然燕齐谐也要丢了踪迹去。 燕齐谐循到了山坳子里。 山上有林,自好隐匿,燕齐谐蹲在树上,看着眼前的的景象。 这是……匪窝? 总有人把起义军和土匪相提并论,其实差别海了去了。 虽说都举着“替天行道”的旗子,但起义军编制严整,为推翻当今王朝而行,有的,譬如昭军,甚至可以说是军纪严明。 但土匪就未必了。占山为王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山头和一群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在燕齐谐面前还是有优势的。 譬如,人多。 他燕齐谐再怎么文可登桂榜,武能统神机,他现在也就只有自己一人。 他自认没那个以一当十当百的能耐,纵使再心焦,也只能压住了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只能先回去搬救兵了。 第一百三十三回:救人 宁翊寰从昏迷中醒来时,手脚被紧紧困住,丢在一个类似于柴房的地方。 她挣了挣,脱不开。 环顾四周,还有几个和她一样手脚遭捆的女子,老少不一。 嘶……她扭了扭,捆得真紧,那绳子又粗砺,磨得生疼。 她回想起方才的事儿,还心有余悸,她不知自己如何生出这样大的胆量来的。 她被土匪绑了,扛在肩上,她便扯断了手串一路丢米珠,若燕齐谐回来,总归是能瞧见的。 她闭上眼睛,满心惨然,她该知此次被捉去,当会遭遇些甚么。 她猜的是对的。 那贼人绑她回去,便要凌辱。 她记得燕齐谐教过她,人身上脆弱之处不过两处,倘若抓住了这两处,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对手,凡是还能近身的,就还能拖延一二。 一是插眼。 二是撩阴腿。 燕齐谐不像陆冥之,没学过甚么套路章法,打架全靠实战性,多会些下三滥的招术。 宁翊寰当时来不及思考太多,只想起燕齐谐教她的话,当即狠狠一提膝,又伸出爪子来朝他脸上抓去。 那家伙下头挨了一下,又被宁翊寰的长指甲抓了个花脸,险些将眼珠子抠出来,弄得他弹身而起,不知捂上还是捂下。 宁翊寰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退去,寻找着有没有能逃出去的地方。 这一个人她尚能占到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那再来几个呢? 她从屋里随便拎起一把小杌子,打算用来砸人。 宁翊寰退到了门口。 还没等她开门出去,就进来两个人。 手里拿着绳子。 为首那人喝道:“早同你说了,着急吃不到嘴里,就你不听,违令也要来。” 那土匪还疼得满面青紫,顾不得回他的话。 宁翊寰趁机把手里的小杌子就砸在那人身上了。 那人吃痛,扑将上来,将宁翊寰捆住了,拎小鸡儿一般拎起来。 那人扯着嘴角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道:“和原先那群丢到一起,饿个三五天,不怕不听话。” 再后来,她就在此处了。 她扭动脖子看了看四周的人,皆是饿得面黄肌瘦的模样。 她们关在这里的人,每日不给饭,只给一点水喝,保证死不了就成了。 从这儿出去的,但凡给点儿吃的,全都言听计从,温顺得像绵羊。 宁翊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但愿燕齐谐能看见他留下的求救信号,尽快赶来。 她猜得不错,燕齐谐已领着陆冥之到了。 大军埋伏在林中。 陆冥之对燕齐谐道:“不曾想这关帝山中有这么大一群草寇。” 燕齐谐脸色发黑,哼哼道:“看他们行径,八成就没做过甚么好事。” 陆冥之抬眼看了看,道:“既然大越朝廷不管,那我便替他们管一管,免得等今后还得再收拾一回烂摊子。” 陆冥之伸手,点了点前方的一团迷雾,道:“剿了。” 两队兵士出发,尖刀似的扎了进去,一队去寻找宁翊寰,另一队将窝在山坳子里的山匪全都赶杀出来。 燕齐谐向来领着的是神机营,可这一回,神机营尽数都留在了外头。奈何燕齐谐也不想等着他人出来再嚼一遍他人嚼烂的食物,便跟着这队人一起进了。 前锋兵士精壮力大,皆手持狼筅,人墙似的排在前面。那狼筅形体重滞,械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呈节密枝坚状,头与杆均由铁制,约有个七八斤重。 狼筅兵冲在前锋,土匪们挥舞的刀就卡在了枝节上,向前刺不得,朝后也退不得,刀卡在里头晃得当啷当啷的响。任凭那贼人再生气,也无法挣脱。 狼筅兵的后方跟一大队长矛兵,在贼人们的刀被卡住时,出矛前刺。此时贼人的刀被卡住,要么就是反应不及中了招,要么就是弃刀而走。 但弃刀而走就会变成赤手空拳,哪里是手持利刃的昭军的对手。 燕齐谐下令道:“给我留个活口。我好问他话。” 前方的狼筅兵猛地一抽手,扯过了一个贼人来,左右两人用狼筅卡住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 燕齐谐上去就扯住他的衣领,问道:“你们捉来的女子都在何处?” 那人不说话。 燕齐谐哼了一声,道:“是哑巴吗?要舌头有何用,把他的舌头给我拔了。” 那贼人险些吓得魂魄升天,结结巴巴道:“我说我说。” 燕齐谐心道,这也太不禁吓唬了,还没动手呢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那贼人道:“沿着我们修的小道一路向西,有一间柴房,不算小,门口四五个看守。近日里捉来的女子尽数都在那。” 燕齐谐道:“来几个人和我走。”几个兵士应声出列,要朝西行去。 燕齐谐想了想,又回头道了句:“那贼人你们看着处置罢,不必再向我汇报了。” 几人沿着方才那人说的路前行,走了一会儿,果然是瞧见了他说的那个柴房。 柴房门口守着的人方才知道有人攻进了他们的老巢,大喝一声便要迎敌。 燕齐谐从腰间抽出长剑来,二话不说便要迎战。 那几个看守虽说看着人高马大,力量不凡,但在燕齐谐面前委实讨不着好处。 燕齐谐不顾那么多章法套路好看不好看,招招狠辣,俱是杀招,那几个看守在他手里没坚持几个回合,就毙了命。 解决了看守,燕齐谐上前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 正在窗口破损处磨自己手上的绳子的宁翊寰大惊失色,一连朝后退了好几步。 待看清眼前来人时,她才不朝后退了。 抽抽着啜泣了两下就哭出声来了,越哭声音越大,还边哭边骂道:“你是乌龟吗?怎的现在才爬过来。” 燕齐谐上前给她解绳子,边解边哄:“我不是兔崽子吗?怎么又成了乌龟了。” 宁翊寰骂:“龟崽子……” 燕齐谐将她揽到怀里安慰着:“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你的龟崽子救驾来迟了,其罪当诛,好不好?” 宁翊寰大哭:“不好。” 燕齐谐笑道:“有何不好?” 宁翊寰哭出了一个鼻涕泡泡,赶忙吸溜回去,接着哼哼唧唧:“诛了你,月哥儿没爹。” 燕齐谐继续忙着哄人:“好好好,那等回去了我给你当牛做马谢罪,你看成不成?” 上架感言 今天就要上架了,那么便也说点东西。 写这东西,就是忽然有那么一天,脑中有了一个少年郎,持枪跨马,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就想把他写下来。 读史令人实在心生感慨,你不知道那划过的一段文字,是几代人的一生。 那些史书上的人,究竟是个甚么模样? 皆道我枭雄一世,谁知我身后悲凉…… 咱们阿婴说:“你当我是个女孩儿家,开不得祠堂?”本掌勺炖鱼的也说:“你当我是个女孩儿家,写不得山河?” 可能像我这种老爱看山河惊变打打杀杀的妹子不多见。 看《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迅速成了群雄并起时几位枭雄的迷妹,恨不得身在其中,拔剑而出,共谋河山。读到晚明关宁铁骑,更恨不得成了个手持火铳的关宁神机兵。 可历史如烟,我再怎样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也已经随着历史的车轮滚过去了。 我只好在我自己的书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也实在惭愧,为了达到一定的文学效果,战争的描写还是有诸如“炮步不协调”一类的疏漏之处,还望各位看官海涵。 你说历史和小说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相似?朱元璋和陈友谅难分伯仲,最后为何是朱元璋赢了天下? 他多一点运气,那一点运气,就叫主角光环。 啊哈,你说男主视角的言情文算不算是毒点?不算毒点的话,那大约是读点。 我想写个正剧里的言情,我想塑造一个乱世枭雄,但他也并非什么天纵奇才,刀枪不入的神人,也可以只看做一个少年被历史洪流推着向前。 太多的身不由己,也有太多的情难自已,国恨家仇里藏下的那一点少年心思,才格外的刻骨铭心。 他是栖鲲的深溟,也是深溟中朝北的神鲲,终有一日,手握重权,端坐庙堂,可那心头朱砂是她,袖里月光也是她。 满眼山河,装不下一个伊人。 在下笔拙,未必描绘得出心中世界,但定当尽力而为。 构思十七,动笔十八,而今十九,我还年少…… 第一百三十四回:剿匪 燕齐谐忙着哄媳妇,门外的昭军依旧在和土匪们厮杀,慌乱的土匪们全都作鸟兽散,没命似的朝外跑。 正巧栽进了在林外埋伏昭军的包围圈里。 山上道路崎岖,自然不可能将炮拉上来。是以来的神机兵皆是手持火铳,将没头没脑冲进来的土匪们团团围了。 火铳响起第一声的时候,基本就已成定局了。 这群土匪在山中待久了,见过最厉害的火器,也不过是火箭罢了,哪里见过这般不死人也穿人一身窟窿的开花弹。有些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见着了这样的阵仗,直直吓得脚软。 有几个胆大不怕死的,依旧挥刀,不管不顾朝上冲,被鸟铳一发弹穿了一身的窟窿。 陆冥之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问道:“可结束了?” 毁家纾难的迟未和李元文他没打过,这一群乌合之众他还收拾不了吗? 有兵士来禀明他:“都缚住了,陈小六他们几个去里头搜一搜,瞧瞧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那几个受了伤的土匪还把昭军当作是朝廷派来剿匪的,跪下就大哭:“军爷们饶命,小的冤枉。” 还没等陆冥之答话,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冤枉,你可当真冤枉,你还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儿是不是?都做上强抢民女的勾当了,还冤枉。” 来者正是哄好了宁翊寰的燕齐谐,他气呼呼一撩袍角:“谁冤枉你都不冤枉!” 那贼人也是个直肠子,道:“军爷,我们做土匪的,娶不上媳妇不抢来还怎么办。” 燕齐谐白眼翻了翻,心道还真是颇有我之风。 那贼人道:“小的是真冤枉,说句不好听的,官逼民反啊。军爷你看看当今天下,四方豪强并起,甚么昭军顺军还有湖广那边儿的,许他们起来,就不许咱们起来自谋出路。你可看看那定康王,山西承宣布政使司都乱成甚么样了,他可有出手管过一回?那可不任由一群狼分了肉了?” 陆冥之听闻他提道昭军,不禁低声接了一嘴:“我可没强抢过民女。”又想起他近日里吃了个哑巴亏,弄得好像他陆冥之当真强抢了个把民女似的,不禁脸色又沉了沉。 况且,就算是群狼分鹿,他们这样的,也称不上是狼。 燕齐谐见他面色不虞,开口又斥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就你方才那几句话,就够治你死罪的。” 那贼人又开口:“军爷……”他心里不明白,这朝廷不还有招安这一说吗?怎么这几人一上来就是喊打喊杀的,也不让人辩驳几句。 难不成?不是朝廷的人?是他们的“同行”寻仇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看这人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单看眉眼姑娘一般的好看,这样的人竟然也是土匪? 那贼人张嘴就叫:“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燕齐谐:“???”这是把他们也当土匪了?你何时见过土匪有这么整齐的队伍,还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支火器,没多一会儿就把他们解决了。 那贼人呵道:“我大哥不在了,我便替他问一句,你是何名号,这样坏了江湖道义,不怕被人戳了脊梁骨吗?” 陆冥之在心里冷笑,他?被人戳脊梁骨的时候还少吗?亏得他陆冥之的脊梁骨跟破月枪似的傲然挺立,不然,早就被人戳碎了。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狭长的凤眼中,透出不可捉摸的光来:“玉面陆四郎。不出名儿,也不知你听过没听过。” 听过,哪能没听过,全西北哪个没听过玉面陆四郎的名号。 昭军一路从宣平打到山西,多远的路,是他一生都无法丈量的距离。 倘若他三更想让自己去见阎王,就绝不会拖延半刻。 那家伙抖起来,如同筛糠一般。 他喊道:“既然是起义军,那便是同我们一路的人,我告诉将军我们抢来的粮草吃食都屯在何处,够吃,定然够吃,够吃到明年。” 陆冥之一听粮草,神色动了动。 那人见有用处,赶忙又道:“就在我们寨子里头屯着,特别好找,不如将军……” 陆冥之唤道:“小五,派人去找找,你也去……罢了我自己去盯着,你在这儿将这伙儿人看住了。” 他进去转了一圈,果真是有,也果真是不少,能养着这大匪窝过到明年。 陆冥之吩咐下去,让人来将这粮草尽数拉走。 待他回去,那贼人还缚着手跪在原地,见他回来了,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说错罢。将军既受了我的粮草,便也让弟兄们入了昭军罢。” 陆冥之心道你想得美,进来还不够败坏军纪的。 虽说像李元文和迟未那等朝廷大员还总爱称他们为乱臣贼子,可多亏陆冥之多年处心积虑的经营,昭军在民间的评风还算是不错。 不得不说燕齐谐当初那一首童谣写得还算是不错,就连永宁州的小孩子现在口中道的都是—— “昭军帐,发稻粮,除奸宁,唤四郎。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昭军帐,宣平长,乾坤定,唤四郎……” 这就够了。 陆冥之心里叹息,他不但不想让这群乌合之众入昭军,他还想将这匪帮彻彻底底地剿干净。 陆冥之道:“我大昭还未入主中原,也不曾修订甚么历律,便先用大越历律罢。” 他道:“燕师爷,依大越历律,占山为匪,罪当如何?” 燕齐谐心道,我也未学过历法,怎知这罪名当如何?他心里胡想,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其罪当诛。”总之想这么处刑便这么处刑了,现下此处是他们说了算。 陆冥之“哼”地冷笑了一声:“有劳燕师爷了,那便行刑罢。” 建平十八年,关帝剿匪,前路未明。 “前越建平十七年,太祖欲王于大同,败,入吕梁,夹山而行。建平十八年,养于永宁州,适梁氏归。出,将南下,忽无措不知何行。起兵七载,彷徨一日,不似上位者之举也。” ——《昭史·太祖本纪》 第一百三十五回:此去经年(宁翊宸番外) 盛淮安看着自家七岁的小儿,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这是他家二郎,唤作策甫。 盛策甫瞪着眼睛,问自家爹爹:“为何我不能与阿婴妹妹一同读书?为何阿婴妹妹能同哥哥们一起,由爹爹亲自教导?” 阿婴,是齐威侯家长女的小字,还是自己取的,取的便是“甘罗之姿,晏婴之才”之意。 宁绥远家那女儿名儿取得好啊,翊宸,这可是佐帝之意,他宁绥远怕不是想让自家女儿入宫做皇后娘娘? 可这等她大了,万岁都年岁几何了? 嗯,不过就她那般品貌,京城里年岁相仿的,难得寻得出几个和她相当的闺秀,做太子妃也是使得的。 盛淮安捋了捋胡子,心中满意,万岁疑心重,他这当朝首辅就教不成太子,做了太子妃的夫子也成。 只是这名儿太大了,小姑娘压不住,未满周岁就大病了一场,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长大了是不是能好些。 “爹爹!”盛策甫唤。 坏了,忘了这小兔崽子了,这么丁点儿大的小玩意儿,难不成对宁家那个小丫头动了心? 这若是耳鬓厮磨一起长大,那便算是青梅竹马,现在还是小孩儿,不见得能有甚么,可六七年之后呢? 那可保不齐。 可这宁绥远能愿意? 盛淮安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教育起自家二郎来:“策甫,《礼记??内则》云‘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你难不成都忘光了。” 盛策甫才不信这个话:“爹爹若真顾忌男女大防,又怎会收女弟子,况且阿婴她才六岁。” 盛策甫的歪理,将自家爹气了个绝倒。 不过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盛淮安决定杀一杀他儿子的锐气,他道:“你五岁开蒙,现在也不过是略略读了些书,还在习大字。你阿婴妹妹和哥哥们一起读书,虽说策论不如哥哥们做的好,字也写的不如他们,可她当真是能作些短策论,也能听懂哥哥们写的,这就比你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了,你若是同哥哥们和阿婴妹妹一起读书,你能听懂吗?” “这……”盛策甫小脸涨红,“我听得懂的,爹爹不让我试试怎知我听不懂。这……这……唐时骆宾王七岁便能咏鹅,我不过是听听学……” 他想了想,又道:“阿婴妹妹四岁便开蒙了,是齐威侯亲自给开的蒙,我若也是由爹爹开蒙,指不定……指不定还……” “策甫!”盛淮安有些恼,可想了想,他又有何理由恼呢?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讲道理的父亲,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着自家小儿道:“你先去跟着哥哥们试听一个月,倘若你一月后能作出策论来,不说文章能写得有多好,但凡你要作出来,我便同意你同哥哥们和阿婴妹妹一起读书。” 盛策甫有些激动,小脸儿涨红,却依旧稳住了,端着礼仪朝自家老爹行礼:“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第二日,小策甫看了小翊宸一整天,课也没听。 七岁的娃娃,能分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盛淮安捋了捋胡子,心道,等这一个月过去,二郎就该回去写大字了。 盛策甫下课时,提了书箱就追在宁翊宸身后,唤她:“阿婴妹妹。” 小姑娘从丫鬟手里接过只白猫,抱在怀里,转过身来看他。 她梳着两个圆圆的蝴蝶鬏,鬏鬏上缠着两串红珊瑚串珠,着一件茶白的对襟立领短袄,上罩着件方领无袖短比甲,右襟斜飞着一朵白昙花。系着杏粉的挑线裙子,裙摆跟着四合如意云纹。她歪着头看他,眉眼纤长,下颌尖尖,消瘦清明:“策甫哥哥。” 他笑道:“阿婴妹妹,下了学着急回府吗?倘若不急……我这里新得了……新得了一只蟋蟀,生的肥壮,妹妹不若来看看。” 小姑娘长长的眉耸了耸,问道:“蟋蟀?”她眯了眯眼睛,“盛二哥哥今日的课可听懂了?” 盛策甫脸色一滞:“这……懂了的。” 宁翊宸开口问道:“‘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何解?” 盛策甫支支吾吾了半天,答不出。 宁翊宸垂下眼睑,轻声道:“盛二哥哥,玩物丧志。” 盛策甫的脸唰得红了,从脸颊到耳朵根尽数烧了起来。 他小声道:“我今日的课落下了……不知阿婴妹妹可听明白了?”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我再给你讲一遍罢。” 白猫乖乖趴在案几上打盹儿,一动也不动,浑身上下无一丝杂毛。几缕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框,泼在它身上,一团白绒上就绣了暗色的花,像宁翊宸衣上的提花暗纹。 白猫和宁翊宸一样年纪,宁翊宸是娃娃,猫却是老猫了。 猫死在盛策甫九岁那年。 被十来岁的太子爷一脚踢死的。 宁翊宸随齐威侯府女眷进宫谢礼,皇后让几个宫女领着她去外头顽。 在御花园撞见了太子温烨潇,太子调笑着上前,拧宁翊宸的手腕,说你我二人定下来只是迟早的事,又何必这般生分。 白猫很不客气地给了他一爪。 八岁的老猫,还没等到郎中来就断了气。 盛策甫蹲在宁翊宸身旁,也不见她落泪,只怔怔地木样的掘了个小坑,将白猫放了进去。 “我今后再也不养猫了。”她道。 本想说“我改日给妹妹再寻一只好猫来”的盛策甫赶紧闭了嘴。 “盛二哥哥知道我今日进宫去,是为何吗?”宁翊宸道。 盛策甫摇头。 “齐威侯府要迁走了,迁去宣平。”宁翊宸道。 盛策甫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宣平,好远的罢。” 宁翊宸道:“是我大越边境。” 他后来盛策甫再也没见过八岁之后的宁翊宸。 他后来的策论已经作的很好了,宁翊宸不知道,十三岁中秀才时,宁翊宸也不知道。 他们最后一次交集,也是在那一年,父亲远去宣平时,替他求了个亲。 求的,就是他的阿婴妹妹。 可他盛策甫却当真再也没见过八岁之后的宁翊宸。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大越建平十四年二月十三,当朝首辅盛淮安处斩,处斩之前仰天长呼:“有此君主,天亡我大越也!”其妻自尽,其子盛策甫,年十五,不愿受为奴之辱,亦自尽…… 第一百三十六回:陕州 今日下了好大一场雨,七月流火,前些日子的燥热烦闷一扫而空了,昭军便在这雨中,停下来扎营歇息。 此时行到陕州了,正是才出山西方进河南之处。 陆冥之立在雨中,极目远眺。此时雨已然不算太大了,只淅淅沥沥点着点儿。雨丝清凉,倒教人心中爽快不少。 他听见身后有声音:“将军当心身子。”他转过身去,见到是梁书越,手中持一把伞。 眼见着梁书越就要将伞举高往他头上罩了,他赶忙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道:“不必了。” 梁书越脸色黯了黯。 这种情形下结成的夫妻,相敬如宾已是万幸,哪还能奢求更多,更何况陆冥之心里还装了个少年结缡的宁翊宸。 当真是心头朱砂是她,袖里月光还是她,她梁书越又能奢求些甚么? 可梁书越又偏偏是爱奢求的那类人。 陆冥之鲜少与她同帐而眠,上一回,还是她趁着燕齐谐拉陆冥之谈天说地时,陆冥之被好玩闹的燕齐谐灌醉了,拉着他回主帐。 被梁书越半道儿给截了。 燕齐谐一阵尴尬,也不好说甚么,只能将陆冥之交到梁书越的手上。 哪怕是陆冥之嘴里喊着宁翊宸的名字,她也认了。 此次之后,便诊出了身孕。 梁书越欢喜的不行,奢望似乎也不是甚么奢望了。 就更想奢求些甚么。 所以她今日特地只撑了一把伞,是想让陆冥之和她共用一把,二人共立于同一把伞之下。 没想到陆冥之避开了。 陆冥之口中道:“夫人才该当心身子。”语气客气,客气得疏离。 他不想和梁书越同伞而立,若是她今日是拿了两把伞,给了他一把,说不定他就接了。 陆冥之又道:“夫人回去歇着罢,我心里烦闷,出来走走,不妨事。” 梁书越低头,默默不语,转身回去了。 陆冥之又站了一会儿,便去找燕齐谐议事。 他心里有些疑惑,在山西时,还算是又打了几场仗,才拿下的城池。 可一进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却几乎畅通无阻了,仿佛……仿佛是得了谁的授意一般。 陕州按说也该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他早已做好恶战一场的打算,可谁知,竟然顺顺当当的让他攻开了城门。 这不禁令他想起了在大同府处吃的亏。 难不成是又有何蹊跷了? 他与燕齐谐相对而坐,开口问道:“小五,这事你是如何想的。” 燕齐谐道:“我这几日去探查了下,的确有些奇怪。” 陆冥之:“哦?” 燕齐谐道:“当日我们还未有何大动作,陕州卫指挥使速速就降了。我本是当他兵力空虚,寡不敌众,权衡之下才投降的。待我去探查,却发现……发现陕州内兵力充足,甚至还比我们多几门红衣。” 红衣大炮造起来费时费力,在大同府丢了重炮后,昭军就只剩下两门红衣得用了,其中一门还是后来改造的,造的时间急,不堪大用。 陆冥之皱了皱眉头:“那他为何又降了我们?” 陕州卫指挥使又不是小老百姓,信那些个“昭军帐,发稻粮”的鬼话。能当官儿的,全都猴精猴精,就算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武将,手底下也有替他们参谋的狗头军师,怎至于在完全还有一搏之力的情况下,放弃守城转而投降敌军呢? 燕齐谐道:“如果这陕州卫指挥使的脑袋没被门夹过,那我怕是他背后有人授意,此番动作另有深意。” 陆冥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燕齐谐道:“我思来想去,能想到他背后的人,便只有广阳郡王温桓了。” “我去查了查这个广阳郡王,发现和定康郡王温林完全不同。”燕齐谐说的口渴,给自己灌了一杯,陆冥之动鼻子闻了闻,不是酒。 “我还当你又要拿酒当水喝呢。”陆冥之道。 燕齐谐摇了摇头:“喝酒就喝个兴致,我要是真和酒鬼一般镇日泡在酒坛子里,等我老了身子哪遭得住。” “得了不与你废话了。”燕齐谐放下杯子又道,“咱们原先远在宣平,京里的事知之甚少,这事儿又过去多年了,我一查才知那广阳郡王是前朝‘争国本’大案的那一位皇子。” “争国本?”这事儿陆冥之知道,但具体是谁他还真不知道。 前朝皇后无子,神宗皇帝的长子温栩次子温桓皆是嫔妃所出,温栩年长温桓不过三四岁。 不过是温栩生母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宫人,温桓生母却是最受宠的慧贵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万岁喜欢慧贵妃也喜欢温桓,想立谁做太子,想让谁当皇帝一目了然 大案一争十五年,终是立长“祖规”胜过了喜爱,温栩受封太子,温桓受封广阳王就藩洛阳。 当初封的是亲王,现在也成了郡王。 温桓就藩没两年,慧贵妃就香消玉殒了,支持广阳王的豫党也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了台。 此桩前后牵扯十五年之久的大案才尘埃落定,封存史册。 在当今万岁有意无意的授意下,已经鲜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这便是我疑惑的另一点。”燕齐谐道,“既然已经鲜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件事了,那为何我随便打听了打听,就能大概知晓了全貌。” “虽说我知晓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才智鲜少有人能及,但又不是人人都是傻子,随便就能让我探出消息来。”燕齐谐一开折扇,摇晃起来。 陆冥之扶额:“你好好说话。” 燕齐谐笑道:“所以,这消息极有可能是故意透露给我知道的,那让我们知晓了前朝‘争国本’大案,又是何意?” “这温桓先是授意陕州卫指挥使不抵抗,再又让人透露当年争国本大案的事给咱们知道,那他究竟想做些甚么?”燕齐谐用手敲着桌子。 陆冥之叹了口气,两条长眉在眼上锁成了疙瘩。 “哥哥,我这儿信息还太少,我实在是没猜出这广阳王温桓的意思来,你再容我几日,我说不定能交代个结果给你。”燕齐谐道。 第一百三十七回:龙兴 梁书越头上绾了个纂儿,簪一支绢花,着了鸭卵青件立领偏襟的提花暗纹长衫子,系着水绿褶裙,参差描了两截儿竹子在上头。 她绷着截儿缎子,往上头绣着小老虎,神色郁郁,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旁的小丫鬟,唤作月桂的,赶忙劝道:“夫人别叹气,对身子不好。” 梁书越问道:“你说,将军为何对我半点儿不上心。” 陆冥之对她有夫妻之责,却无夫妻之情。 梁书越到底年少,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往簪花画眉,琴瑟和鸣的生活。 可这事儿就这么难吗? 她处心积虑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个孩子,可陆冥之对她依旧是客气疏离,没甚么温情。 听闻他对先头夫人情深义重极了,当是个极深情的人才对,怎会这样。 月桂道:“这……将军是个行伍之人,不太在乎儿女情长的……夫人倘若,倘若再对将军用心些,将军定然能体会到夫人对将军一片深情,定然会有些感动的。” 这话不无如道理,若不是陆冥之已然心死,那定然还是有些作用的。 奈何,他陆冥之的韶华,并着少年人才会有的那一点心动,早就在连年的大悲大恸中消磨殆尽了。 他实在是没精力,再去碰那些个消磨人的玩意儿了。 月桂人小,也没和谁相看生情过,却不妨碍她支招:“不如我去探探将军喜欢甚么,夫人准备准备,说不定将军就对夫人上心了呢。” 粮书越又叹气,轻声道:“罢了,你去罢……” 月桂招人烦的生涯开始了。 月桂首先捉住了看起来最好相处的李长冬:“李参将,将军他喜欢甚么呀。” 李长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将军喜欢甚么……将军喜欢……打仗?” 月桂:“……” 这个办不到啊…… 此后李长冬因为说将军喜欢打仗被嘲笑了一个来月,哪有他这么说人的。 月桂决定转换目标,她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对燕齐谐开口道:“燕师爷,将军喜欢甚么?” 燕师爷正忙得焦头烂额,考虑广阳王的事儿考虑得又掉了好些头发。听她问话,心道,哪个不懂规矩的放她过来的。 燕齐谐随口胡诌:“银子。” 月桂更是一头雾水了,更何况夫人也没银子。 这天之后,再没人在军帐议事之处见过月桂。 她被拦着不让进了。 月桂只能去问女营里的葛妈妈了。 葛妈妈笑了笑,并不说话。 他们这将军啊,被岁月磨得连一丁点儿爱好都不敢有,一直被推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唯独见着他笑的时候,是和她家大姑娘在一起的时候。 将军当然是喜欢我们大姑娘。 他那一点少年心思,忍过了岁月蹉跎,扎在心里拔不掉了。 葛妈妈当然不能说出口。 梁书越和月桂终究年少,经历的太少,不明白的太多,又怎同她说得明白呢。 梁书越和月桂终究也没闹明白陆冥之喜欢甚么。 梁书越也依旧是镇日叹气。 不过没人有功夫搭理她,全昭军正严阵以待防着广阳王呢。 秋风起来的时候,昭军一众从陕州离开,全军东行,向洛阳方向进发。 大军行至沔池县,昭军一众方才排开阵型,打算两炮轰开沔池大门时,沔池人也投降了。 和陕州如出一辙。 一众人等请昭军入沔池。 陆冥之心下起疑,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是兵者上善,谁不乐意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一座城池呢? 陆冥之只好吩咐下去,全军披甲持兵以待,以防不虞之事。 一日,陆冥之照例巡过了营,燕齐谐说想寻个地方喝两盅。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斥责道:“现下军中是禁酒的时候,你还想喝两盅,你信不信我军法处置了你。” 燕齐谐急忙讨饶:“我的将军,你可饶了我罢,你将我军法处置了,谁给你当军师啊。” 他二人朝着城中走去,渐渐地到了繁华之地,陆冥之超旁边望了望,对燕齐谐道:“酒不能喝,不如我们去喝两杯茶罢。” 燕齐谐看向一旁的茶楼,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龙兴茶楼”,心道,果真是礼崩乐坏,连个茶楼也敢号称龙兴之地了。 他道:“那……能喝两杯茶润润嗓子也是好的。” 说罢二人便上了楼,这小楼布局到还算是雅致,陆冥之没想到这么个小城还能见着这般的地方,心中不禁对这茶楼的主人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 他二人坐定了,要了壶茶。 已是秋日了,只怕没甚么新茶了,不过陈茶也不是喝不得,他二人毕竟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带泥的水也不是没喝过。 陈茶就陈茶罢,聊胜于无。 陆冥之浅尝了一口,他没想到,就连这陈茶,竟然也是入口纯澈,回甘香甜。 陆冥之想了想,这样的楼,还备如此的茶,这茶楼该入不敷出了罢? 不是用来赚钱的,那这居心就难以琢磨了。 正想着,旁边便有个声音传了过来:“看二位小哥儿面生,当是头一回来这茶楼罢。”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回过头去,见一旁坐着个男子,才过而立之年的样貌,穿一身藏青色直裰,朗目疏眉,瞧着和善。 “是。”陆冥之答道,“这位大哥怕不是这茶楼常客,就是这茶楼掌柜罢?” 那人笑笑道:“小哥儿眼力不错,在下正是这龙兴茶楼的掌柜,姓颜,名冰鸿。” 哟呵,和唠叨大夫还是本家。 见他自报家门,燕齐谐也赶紧接口道:“我唤作燕小五,这是我哥哥四郎,我二人是做酿酒生意的,路过此地。我哥哥怕我将要卖的酒都喝光了,就赶我来颜掌柜的这儿来喝茶了。” 颜冰鸿笑道:“你们兄弟二人感情不错。” 陆冥之听得这句话,撇嘴“哼”地冷笑了一声儿,看了两眼燕齐谐:“我这弟弟不肖的很,谁同他感情不错。” 燕齐谐睁大了眼睛,捧心口作西子垂泪状:“没想到我在哥哥心中竟是这样的。” 颜冰鸿笑得绝倒。 第一百三十八回:惊雷 陆冥之燕齐谐不知是压抑太久,还是觉得这开茶馆不赚钱光赔钱的颜掌柜的有蹊跷,二人竟全然释放了少年心性,嬉笑打闹起来。 颜冰鸿就在一旁看两人说笑,时不时插两句嘴,几人不由得都大笑起来,不过没见几刻钟,竟如同老友一般 几人闹了一阵,颜冰鸿又道:“你们两个小哥儿有意思的很,颜某竟生出了些相见恨晚之感来,今后多来我这坐坐,我请你们品我这茶。” 两人满口应下。 陆冥之心道,还不知今后再来不来这儿了。 那颜冰鸿笑了两声,又道:“二位今日答应的痛快,今后只怕是再不会来了罢。” 陆冥之笑道:“我二人是生意人,行走四方,虽说今后不会待在这里,但停留两日也是使得的。” 颜冰鸿又笑道:“方才那位小哥儿姓燕,的确是不假,只不过,你却不是他亲哥哥罢了。” 陆冥之脸色一凛。 他原先往城中行的时候,嫌破月枪太显眼,便换了把剑挂在腰间,此时手已然按在了剑鞘之上。 颜冰鸿见他神色有异,也不慌,神色淡淡,口中道:“小哥儿姓陆,玉面陆四郎那个陆。” 陆冥之的剑“当啷”一声出了鞘。 那颜冰鸿依旧风轻云淡,全然不顾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剑已出鞘杀气凛然。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朗声道:“北辰黯淡,浑水滔天,四海混沌,重宝将迁。天下大乱之时,不仅有群狼并起逐奔鹿;风云变色之际,更可见北冥神鲲化飞龙。”他将茶杯搁下,“而此处,便是龙兴之地。” 这话前一句说的是当今时事,后一句说的便是陆冥之自己了。 楼外忽然狂风大作,似是要印证这番话一般。 陆冥之手依旧按在剑上,问他道:“你是在此处等我的?” 颜冰鸿笑道:“正是。” 陆冥之刚要开口,却又被颜冰鸿抢去了话头,他道:“将军定然要问,我又是如何知道将军定然要来我这茶楼的。那我便告诉将军,今日是凑巧,倘若将军今日不来,我也会去寻将军。” 颜冰鸿看了陆冥之一眼,笑道:“坊间传言果真不错,将军生的这般好颜色,周身气质也与旁人不同,一眼便能认出是个人上之人。” 陆冥之垂下眼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划出乱世枭雄的一世绝代芳华,他道:“不知颜兄究竟是何人,寻我又要作甚?” 颜冰鸿道:“在下,是广阳王座下一名客卿,在此处迎将军前去洛阳。” 他一字一句道:“洛阳王气尽起,颜某人,在此处,请神鲲化龙。” 楼外狂风大作,方才还远在天边的一团乌云团着身子旋转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一口吞下半个河山。 那被吞下的山河就在这一团乌云之下,罩在白日无端生出的黑夜里。 风卷云起,大雨刹那间就要落。 就在那“神鲲化龙”四个字话音一落,天上猛然炸了一声惊雷,却炸得陆冥之三魂六魄全都归了位,牢牢地钉在了身体中。 白亮的闪电划破了那一方黑,照亮的是陆冥之的一双眼睛。 那一双凤目亮如星辰,纤长的眼线锐得像利刃,在阔大的世间划开了一方双目般大的口子,看向人间万态,苦不堪言。 他眼中繎起了火,宣平侯府的大火;滚过了血,西安城下宁翊宸落地铺开的漫地猩红;起了煞气,多年来血海尸山中滚打的煞气。 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却终究没反噬了自己。化飞龙当渡天劫,不知他这一生,是否一举一动尽是劫数。 落雨了。 天漏了一般的大雨。 压着乌压压的云就往下落,不管不顾地就将天地全罩在里头。乾坤混沌,不辨天日。 陆冥之手里捏着杯子,口中一字一句皆化了冰霜:“我怎知,你是来请神鲲化龙的,还是来捉妖鱼伏法的。你家王爷姓温,我与你温家大越之仇不共戴天,我又凭甚么信你的话。” 颜冰鸿道:“我知我仅说这这一句半句的,将军定然不能信服。可将军这一路前来,可见路上有半分阻拦。将军若不信,大可继续一路打下去,我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任凭哪座城池,也不会阻拦将军前行。” “只是……”颜冰鸿直直对上了陆冥之那一双凌厉的眸子,笑道,“枕戈待旦久了,将军手下的兄弟们的神经总有一日要崩断。我今日未说服将军而归去,也不过是让王爷觉得我颜某不中用罢了,可将军却丢了个大好机会。” 他又道:“纵然兵者诡道,可也讲不战而屈。这般的大好机会,将军难不成就不要了。况且,这般重要的事,我家王爷也不可能就安排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客卿来此地就与将军定下了,还得请将军去洛阳,与广阳郡王一叙。” 广阳郡王温桓……该是个承大业的名字,可他不仅未成大业,甚至要将自家江山拱手让人,实是不知他心中究竟想了些甚么。 倘若今日陆冥之不应,他也本就是打算攻至洛阳,于洛阳称王,修生养息,从长计议。 可如今不必再兴师动众地打一场硬仗,是那广阳郡王自己抛来了橄榄枝,细细想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陆冥之心里有些动摇起来。 燕齐谐凑近他身旁,附耳轻道:“可以冒险一试,昭军人众,仍披甲持兵以待,若生变,当还有一战之力。” 颜冰鸿看着二人反应,又举杯品了一口茶,笑道:“洛阳,王气不薄啊。” 陆冥之将这颜冰鸿的话在心中过了好几个来回,终开口道:“那我陆某人便随颜兄入一趟洛阳,看看你家王爷究竟是个何等的人中龙凤。” 颜冰鸿笑道:“不敢当,我家王爷也不过是旱地走蛟,遭人欺侮罢了,不像将军是将跃龙门的神鲲。” 走蛟吐珠,助鲲化龙。 这天下事可当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那颜冰鸿道:“还有一事,望将军成全。” 陆冥之也笑道:“但说无妨。” 颜冰鸿道:“我这茶楼既名为龙兴,如今便当真是入了真龙了,不如将军提幅字给我,我也好宣扬宣扬我这儿是个‘龙兴’之处,我也好做生意。” 说罢便吩咐下去取了笔墨上来。 陆冥之微微笑了笑,举笔便写—— “北辰黯淡,群狼并起当逐鹿; 浑水滔天,神鲲生翼将化龙。” 第一百三十九回:无解 风卷残云。 骤雨初歇。 天亮了。 那场迅猛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天就放了晴,仿佛就是为了涨水让神鲲化龙一般。 燕齐谐策了马,和陆冥之并驱,他开口问道:“你可有看出这颜冰鸿身手如何?” 陆冥之摇摇头道:“没有。我也不曾与他交过手,单靠看也未看出个一二来。不过,瞧他身形样貌,不像个习武之人。” 燕齐谐心中白眼大翻,心道,你看起来也不像个习武之人。 燕齐谐又道:“他如今孤身一人待在昭军里,半个随从也无,就不怕咱们一时兴起将他给‘咔嚓’了?若不是当真武艺高强,觉得自己能以一敌十敌百,那就是胆大包天了。” 陆冥之叹了口气,道:“你怎知他不是为了获取咱们的信任?或许还有些护着他的高手待在暗处咱们瞧不见的地方呢。” 燕齐谐点头称是道:“不无这个可能。” 下了一场大雨,天就一天凉似一天,一阵风刮过来,竟让人生了些瑟缩之感。 燕齐谐被刮来的风闹得缩了缩脖子。 陆冥之趁机笑他道:“你倒先畏起冷来了,这小身板当真不中用。” 燕齐谐大言不惭道:“还不是为了你‘鞠躬尽瘁’给累的。” 陆冥之啧啧两声,嫌道:“我可不信。不过就是你这家伙矫情惯了,一点儿冷啊热啊疼啊,都要叫嚷个半天。” 陆冥之说得不错,燕齐谐的确素来如此。 燕齐谐只能叹息道:“你果然不知我心,要你何用。” 陆冥之又生出打人的冲动了。 如今已入了秋,行走时不再动辄一身热汗,行军的速度便也快了些,这几日已是行到新安县境内,离洛阳已然是不远了。 燕齐谐问陆冥之道:“可要停下来,在新安县待几日,整顿整顿?” 反正也不用大动干戈。 陆冥之道:“便不停了罢,我怕停下来再生出甚么事端。” 实在是有个颜冰鸿在军中,让众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防备着。 昭军一众便直直朝着洛阳的方向行进了。 梁书越坐在车中,问一旁的月桂道:“最近新来那位颜先生,是个甚么身份。” 月桂答道:“听闻是广阳王座下的一名客卿,请咱们将军入洛阳同广阳郡王和谈的。” 梁书越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禁问月桂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月桂拣起放在盘中的一块糕点:“我先前去替夫人打探将军的喜好,不料大家说的实都是些不太靠谱的,要么就是甚么都打探不出。但好在还是有人乐意和我说些话的人的,就知晓了这些事情。” 梁书越叹了口气,面前的点心也没动两口,全便宜了不停地吃的月桂。 月桂又宽慰她道:“我看夫人实在是不必太过忧心了,那颜先生送过来的点心,将军不是一口都没动,全给夫人拿来了吗。夫人又何必总想着‘将军对你不上心’这等糟心事。” 梁书越低下头,陆冥之将点心尽数给了她,还当真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吃那东西,本着不吃白不吃、不能浪费的原则,才一股脑递给了梁书越。 那日她见着才落过雨,风大天凉,便寻来件大氅来,想借着这个机会和他说些“多穿些”当心身子甚么的,好体现出她的贤良淑德。 她瞧见那个小兵士,问陆冥之道:“这点心瞧着名贵,将军当真不要吗?” 陆冥之道:“甜腻腻的,有甚好吃,颜冰鸿还不如多给我们些米面来的实在。” 昭军众人大都是西北人,随陆冥之,不爱甜口,这东西估计就无人去吃,可真真是暴殄天物了。 多浪费啊。 那小兵士挠了挠头,又对陆冥之道:“这……既然将军怕浪费,那不如给了夫人去罢,听闻女子大都是爱吃甜的。” 陆冥之张口就想答:“夫人也不爱吃甜的。”忽然转念又一想,这个夫人指的是梁书越,便也道:“那你便送去罢。” 梁书越听着两人把话说完,她才上前,给陆冥之递大氅。 陆冥之果然又没有受,也果然又回了她一句:“夫人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子,将大氅自己穿上罢。” 知道了这点心的来历,送来的时候,她又怎高兴的起来。 月桂又拣着糕点往自己嘴里送,道:“将军也是奇怪,有人说将军原先可爱见人穿红,可现在又见不得人穿红了,不知是为何。” 梁书越心里当然明白。 陆冥之除却新婚第二日同她说了两句不愿她穿红以外,再没提过这个话头。可每当她穿了带点儿红的衣裳的时候,陆冥之总是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痛心难受全浮在脸上。 梁书越后来才明白,那是那位传说中的先夫人爱穿红,将军见了,难免痛心一番,要想起先夫人来。 梁书越见了他那般神色,心里也更加的不舒服,自然也不愿意穿红了,越穿越素,露不出那股子韶龄女郎的活泼劲儿了。 陆冥之本就与她无话可说,军政她听不懂,也帮不上忙;聊个风花雪月,她也只不过识得几个字,背过几首诗罢了,又怎能与陆冥之这个世家出身的纨绔聊上几句。陆冥之跟她说的话也不过就是客客气气地早晚问安还有“你吃了没”,再不就是“有何不适就找子始先生给你看看”。 可这梁书越再一怨天尤人得板着张脸,长吁短叹,笑也不笑,倒弄得陆冥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自己这位填房夫人。 干脆不再去招惹她。 如此一来,恶性循环。 梁书越本想靠着去关照陆士衡来让陆冥之瞧瞧,她实在心善,能做个好妻子好母亲。 谁知陆士衡被宁翊寰护的连梁书越的面都见不着,见着了也是不知要叫母亲还是夫人。 最后还是唤了夫人。 陆士衡才三岁,还太小,自然和日日照顾他的宁翊寰更亲近些,更何况宁翊寰那里还有个软软的小团子燕江月吸引着他。 陆士衡可能跟本就认不清梁书越究竟是谁。 梁书越再次长叹了一口,那就只能指望着自己的这个了。 第一百四十回:广阳 车马辘辘,昭军一干人等于仲秋时节行至洛阳。恰逢洛阳是才收获过的时节,待进了城,更是别样繁华。 正是车马盈街,瓜果满集,嬉笑叫卖不绝于耳,云鬓香衣层现于眼,好一派繁华之景。 陆冥之心中叹道,果真是战火未及之地啊。转念一想,他自己不就是个带来战火的煞星吗?想到这儿他又在心里鄙薄了自己几句,他又有何资格讲这话说出口来。 陆冥之朝着颜冰鸿拱了拱手,赞叹道:“洛阳果真是旧朝古都,是个福地。” 颜冰鸿也笑道:“将成龙兴之地了,哪能不是福地啊。” 陆冥之朝他笑笑也不再言语了。 昭军其余人等也还镇在城周,披甲持兵,不得懈怠,只几个将领被请进了内城。 陆冥之燕齐谐被邀进了洛阳郡王府。 果真是先帝受宠的皇子啊,哪怕输了储君之位,这王府府邸照样气势恢宏。 厚重的乌木牌匾上四个嵌金大字“广阳王府”,写的是汉隶,浑圆敦厚,蚕头燕尾,虽不飘逸,但配着这厚重的匾额却显大气。 门口左右各一联嵌金大字,右为“珠玑座上,当明昭昭日月”左为“黼黻堂前,自焕熠熠烟霞”,端的是钟鸣鼎食之家,好不气派。 燕齐谐伸头问了陆冥之一句:“你家门口当初有这样的对联吗?” 自然有的。 他家门口的联是“平远境四方安泰,定近边千载太平。” 他家封侯封在宣平那等苦寒之地是为了镇边的,自然和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不同。 他二人跨了门槛进去了。 破月枪太长,煞气也盛,陆冥之却仍由着“武器不离身”之理将它带了进去。 令二人奇怪的是,这广阳王府虽说看着气派,却似乎有些人丁寥落,仆妇瞧着不多,但却规矩。 没一个像当初的月桂一般眼珠子乱转看主子看客人的。 他几人入了席间,颜冰鸿对陆冥之道:“我不过是个客卿,就不与将军和王爷一同用饭了,将军与王爷谈便是。” 说罢便告退了。 陆冥之见到了那广阳郡王,不由得有些惊愕。 那广阳王应当是刚及不惑之年,却无端透出一股风逐残年之感,眼皮耷拉着,生了满头华发,甚至眉毛也白了一根,若不是陆冥之知晓他大约是多大年纪,说他是有六七十岁陆冥之也信了。 广阳郡王温桓穿着赤色圆领蟒袍,头带翼善冠,登着皂靴,勒着玉革带,抬眼瞧了陆冥之一眼。 到不如他身后那个女孩儿引人注目。那女孩儿瞧着也不过十四五岁,比梁书越还小些,端正绾了个圆髻,左右各插一支凤凰展翅大钗,米珠流苏直垂到肩上。再看她鬓若刀裁,生一双睡凤眼,虽不如宁翊宸的丹凤眼顾盼生辉摄人心魄,但也瞧着有些凌厉之感,鼻骨刚毅,面如刀削,自带三分英气。 着一身藕色蝶恋花提花暗纹偏襟立领长身袄,自膝起露出一截儿秋香色缠枝牡丹织金马面裙,外罩一件橘黄色褔纹团花对襟直领披风。 小姑娘穿这纹样,不觉得显老吗?陆冥之心道。 那广阳王温桓见陆冥之燕齐谐二人进来了,便吩咐那女孩儿道:“管彤也坐罢。” 那女孩儿规规矩矩道了声:“是。”便坐在温桓身侧了。 这是广阳王才与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寒暄起来,说了两句,又道:“这是小女,诚宜县主,唤作琪娈,二位莫怪我没规矩,带着女儿来了。” 陆冥之听闻唤作琪娈便知是那《诗经·静女》中那一句“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至于这温桓方才唤的那一句“管彤”当是这诚宜县主的小字罢。 陆冥之便也笑道:“这有何妨,我们兄弟二人也都是没规矩极了的人。我们既不是大越子民,见了你们大越的郡王县主,便也不行礼了,还望广阳王殿下莫怪才好。” 两人一番客气,便也落了座。 广阳王看了看枪不离身的陆冥之,笑道:“这便是宣平陆家的破月枪罢,不知陆将军是陆无逊家哪位小爷。” 破月枪这东西,就是那截儿错彩镂金抢眼,权贵勋爵之家鲜有不认得的,既然他已差不多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陆冥之也不必多隐瞒。 他直言道:“四子冥之,字北鲲。” 广阳王笑道:“四爷独自撑下这许多年,着实不易啊。” 陆冥之朝他拱了拱手,道:“宣平陆家已经不在了,这句四爷我早就当不得了。” 温桓看了他两眼,又笑道:“那我便称将军一声北鲲了。” 他又转头看向燕齐谐,道:“听闻这位燕师爷也是少年英豪,不知与宣平陆家有何关系。” 燕齐谐笑了笑,他那双桃花眼本就波光潋滟,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如今笑起来,更是眉眼弯弯,甚是讨喜,他道:“无甚关系,我不过一介布衣,家里又是从商末流,不过是机缘巧合投了昭军罢了。我唤作燕齐谐,字南鹏,也唤我表字便是。” 温桓听闻,抚掌大笑:“好好好,北鲲南鹏,都是当‘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的,当真是一对儿少年英豪。” 几人席间推杯换盏,说了好些令人牙酸的场面话,也不见提正题。 而那小字管彤的诚宜县主温琪娈,更是半个字都没从口里蹦出来,不禁令燕齐谐怀疑她是个哑巴。可想起她先前又答过一句“是”,那就定然不是哑巴了。 双方忙于互相试探,谁也没开口题正事。可这一席也吃到弦月高升才结束。 广阳王府人知陆冥之与梁书越是夫妻,便给安排了同一间房,陆冥之不好推辞,便和梁书越住了同一间了。 那梁书越上前来,盈盈一福,道:“妾身替将军更衣。” 陆冥之刚要往回缩,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没想到梁书越已然伸手解开了外罩曳撒的系带,陆冥之再朝后一避,就有东西从他怀中掉落了出来了。 小玉瓶子落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便碎裂开来,里面灰白的粉末滚了一地。 宁翊宸的骨灰。 第一百四十一回:骨灰 陆冥之勃然色变,转头看向梁书越。 那眼神刹那间就起了杀意。他陆冥之是血海尸山中滚打出来的,又偏偏生了一双凤眼,这一回眸,更显凌厉。 陆冥之脸色白如金纸,双目却赤红了起来,周身煞气萦纡,活脱脱就是个阴曹地府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单那一眼,梁书越就吓破了胆,瘫软似的跪倒在地。 陆冥之本就枪未离身,如今他手就抓在抢上,握着枪杆握得青筋暴起,连着骨节都格格作起响来。 他那一刻非人非神非鬼,不知是个甚么怪物。 陆冥之朝上重重地抽了两口气,旋即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一下。 立即就出血了。 那一点点血腥气弥漫在口中,让陆冥之的神智稍稍清醒了一点点。 他竭力地握住破月枪的枪杆,仿佛在压下去体内甚么蠢蠢欲动的东西。 他缓了半天,才终究艰难开口道:“你先……出去罢……” 梁书越吓得半痴半傻,待在原地不动。 陆冥之强忍着胸中的翻涌,一手撑着枪杆,另一手朝外指了指,再次艰难开口道:“你若再不出去,我就保不齐我要做甚么了……你去找葛妈妈……不必管我。” 梁书越这才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步三摔地朝外跑。 等她出了房去,一抹脸上,全是湿的。 陆冥之用破月枪撑住身体,仿佛就要摇摇欲坠了似的。 待梁书越出去了,陆冥之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就喷了出来,破月枪也支不住身子了。 他瘫坐在地上。 那一口血一半是气的,另一半则是强压下杀气生生压出了内伤。 他还真保不齐他会不会一时间失控杀了梁书越。 若不是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神智,且对那‘男人不能打女人’深以为意,如今梁书越只怕是已成了破月枪的枪下冤魂。 陆冥之想爬起来,却浑身乏力了似的,站也站不住。 他只好将自己翻了个面。 跪在地上。 他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将地上满地散落的灰白拢在了一处。 每拢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割了一刀,一刀一刀割得他痛不欲生。 这不是把他的心肝踩碎在地上,还拿把钝刀子来回地磨吗。 等那一团灰白都拢在了一处,他才想起没地儿装来。 他在怀中袖中乱摸了一通,找出个小瓶子来,随手就把里头药丸倒在地上了。 那药丸是燕齐谐吩咐颜初备下的。 他们总归要行军,总熬汤药不方便,燕齐谐便让颜初将那滋补肝肾,安神养血的药方制成了药丸让他带着。 现下那药丸被陆冥之一股脑全倒在地上了,四散乱滚,逃命一般慌得不成样子。 陆冥之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哆嗦着手指,一点一点把拢起来的那堆灰白往那小瓶里装。 他的五感不知为何,变得无比清晰了起来,行动也变得极为缓慢,他实在是一点儿的都不愿意放过。 那是他的命啊。 梁书越险些要了他的命啊。 等到将这一堆东西拾掇完毕,几近快到了后半夜。 他觉得膝盖疼,何止膝盖疼啊,简直浑身上下没一处是不疼的。 他翻过来,躺在地上,把那个小瓶子搁在心口。 起初还没觉得自己落泪了,好半天才觉得面上湿湿的。 他方才无比清晰的五感却又忽然变得迟钝起来。 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甚么精致好看的纹样全在他眼前拧成了个万花筒。 隐隐地,他似乎听见有人弹琴。 阿婴也会弹琴的。 她道:“我有一琴,琴名玄首。” 他也笑道:“该改叫做‘呦食野苹’” 她扬起眉,问:“为何?” 陆冥之满面深意,道:“鹿鸣之啊。” 宁翊宸这才明白拆了这:“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竟还能拆出陆冥之的名字来,不由笑着打他。 玄首琴已一年有余未奏起了。 现今的岁月,每走一点,都是在消磨陆冥之的心肝。 把他的心肝全都消磨了。 他瘫在地上,失声恸哭起来。 …… 次日一早,下人来敲他的门敲不开。 无论在外面怎么唤他都无人应声。 燕齐谐心下起疑,众人第一夜留宿广阳王府,陆冥之就出了问题。 这广阳王的人这般心急,还是有人想给广阳王扣个罪名让他二人反目。 燕齐谐不敢再多想,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陆冥之还同昨夜一般瘫在地上,满地狼藉,奇奇怪怪的小药丸遍地乱跑,险些被燕齐谐踩在脚底下滚他一个踉跄。 燕齐谐凑近去看,地上有血迹,还有摔烂的小玉瓶,再凑近点儿,他那襟前一大团血更是骇人。 陆冥之闭着眼睛不省人事。 燕齐谐眼皮一跳,上前探了探,身上没伤口,也还有气。 燕齐谐蹲在地上,忽然疑惑起来。 等等?梁书越去哪儿了?为何不在房中? 燕齐谐在心中暗骂一声,也不知是骂的梁书越还是陆冥之,紧接着高声喊道:“请个大夫来!等等,请我们子始先生来!” 燕齐谐又看他紧紧抓在心口那个小瓶子,扯了扯,扯不出来,但看这满地药滚的,里头肯定不会是药了。 他又瞧见了地上摔碎的小玉瓶,这才明白,陆冥之胸口那东西是何物。 待颜初来了,燕齐谐又去寻了吓得几乎一夜未眠的梁书越。 问了问情况。 虽说哭哭啼啼,但好在人还能把话说清楚。 燕齐谐叹口气,心道: 你这是要他陆冥之的命啊。 也不知这梁书越是真无意还是有意的。 燕齐谐也顾不得她了,转身就去问颜初陆冥之如何了。 颜初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急得燕齐谐抓耳挠腮,险些把颜初抓起来打。 颜初开口了:“只有内伤,这脉象乱的跟弹棉花一样,恐怕还是自己逼出来的内伤。” 紧接着就是叹气。 燕齐谐以为没治了,连眼睛都瞪了老大。 颜初又道:“怕是要修养好一阵子了,起码一年上战时,体力都会难以为继。” 燕齐谐也沉默了,这昭军中人本就是旧伤摞新伤,新伤再摞新伤,这家伙……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下的心情了。 可这如今面对广阳王之事,又还没个发展,燕齐谐也想替他全榄了,可有些事儿,光他燕齐谐不行。 他也没法替整个昭军做决定,还得陆冥之来。 燕齐谐皱眉道:“你看他何时能醒,还有精力跟广阳王周旋吗?” 颜初道:“明日便能醒了,至于能不能与广阳王周旋……全看他自己了。” 这不是还是得让他自己硬撑吗!燕齐谐心道。 第一百四十二回:此后 说是明日才能醒来,陆冥之竟是当天夜里就醒了。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又换我给你守夜了。”燕齐谐原本支在床沿,听见响动,立即就醒了。 陆冥之咳了两声,问道:“我这是……这怕是耽误了许多事儿罢?” 燕齐谐道:“那可不是嘛。这毕竟出的是你的私事,我都不知如何跟广阳王解释。险些反咬一口说是广阳王府有人对你心怀不轨。” 陆冥之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温桓如何说?” 燕齐谐笑了笑,眉眼弯弯道:“他说不日定能给我们个交代。嘻。”他笑出声儿来,“你等着不日他给你找个替罪羊来。”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翻了翻白眼:“我没醒来时,你就这样胡闹呢?” 燕齐谐将嘴张了老大,满面的委屈:“你还说我胡闹,我要不胡闹一阵子,难道还将你的事儿全盘托出?” 他垂下眼睑来,轻声道:“就你现下这身体状况,近一年里,也撑不起来再穿甲跨马,提起破月枪来亲自上阵了。我总不能,将咱们的弱势透露出去,让广阳王抓了把柄罢?” 现下还能跟陆冥之商谈,倘若得知了陆冥之几近一年都没法再有一战之力,保不齐这广阳王要变卦。 只好说是有些个不长眼的下了毒,休养两日就无性命之忧了,还能没来由地给广阳王泼上点儿污水,假作他有个把柄在己方手里。 陆冥之听他这话,虽未色变,但不禁睫毛抖了抖。 他想起了原先的镇安王温杉,想起了温杉强打精神上马,却又禁不住朝下坠时的情状了。 究竟是一年不能再提枪上马,还是再也不能提枪上马? 燕齐谐见他不说话,又道:“你这是旧伤摞新伤,新伤再摞伤,亏得太多了。修养一阵子总能好的。咱们不还有唠叨大夫呢。” 陆冥之苦笑道:“他也是辛苦。” 这燕齐谐就不乐意了:“他辛苦,他个大夫,不给人看病难道天天闲着在昭军里吃白饭吗?” 这话倒是把陆冥之逗笑了:“他要是在此处,非得跟你吵一架不可。” 燕齐谐笑道:“他打不过我。” 他旋即又对陆冥之道:“明日你还得打起精神来,这事儿拖不得太久了,还是要你亲自与广阳王周旋。我今日同他说了一天,他还是不把话说到点子上,执意要等你来。” 陆冥之点了点头,正待开口,燕齐谐却又道:“倘若你撑不住,没那个精力,就还是我去,我再与他周旋一两日,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了。你放心,你还有我呢。” 陆冥之长叹一口气,道:“无事,明日我去。”他看向燕齐谐,又道,“你也回去休息罢,不然明日你也倒了,还有谁给我撑着。” 燕齐谐今日同广阳王一番斗智斗勇,又过来给陆冥之守夜,本就有些困。听闻这话,哈哈笑了两声,喜不自胜,赶紧回去睡觉了。 陆冥之也翻着白眼笑了两声。 广阳王…… 陆冥之终究是精神不济,才与燕齐谐没睡几句话,就又觉得疲倦,便也沉沉睡去了。 有些事,提不提,都是一辈子的心魔。 …… 陆冥之夜间醒了一回,再醒来时却又是第二日午后了,他强撑着赶紧爬起来,心里骂了自己数遍,又耽误事儿了。 他自己起来整好衣服,推门朝外走,准备寻燕齐谐一同去找广阳王。 燕齐谐正等着,立即就准备好了。 他二人在王府中行走,遇上了诚宜县主温琪娈。 温琪娈朝他二人微微福了福:“诚宜见过陆将军,燕师爷。” 他二人也低头拱了拱手:“县主。” 打过招呼也再无他话,温琪娈径自走了,神色冷淡。 燕齐谐问陆冥之道:“为何除了这位诚宜县主,再没见过广阳王其他子女。” 陆冥之摇摇头,道:“不知,你若是好奇,一会儿可以问问他。” 燕齐谐心道算了算了。 他二人进了屋,也不必对温桓行甚么大礼,只也拱了拱手。 温桓似是正在喝药,见他二人进来,笑道:“两位少年英雄来了?”他将药碗搁在一旁丫鬟的托盘里,轻轻一声,又道,“老夫身子不好,让二位见笑了。” 燕齐谐笑道:“王爷何至于称老。” 寒暄了两句广阳王又道:“昨日害将军那一位,我们已经查出来了,是个失心疯了的,整日疯疯癫癫,不料竟做了这种事。” 陆冥之心道果真是找了个替罪羊出来。 广阳王又道:“是老夫治家不严,让二位见笑了。” 陆冥之见说的又是些场面话,便不再接话,觉得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广阳王八成是猜到了陆冥之的心思,道:“已是下午了,秋冬时节昼短夜长,待会子便要入夜了,入夜之前,老夫倒想带着你们二位上这洛阳城街上转一转,也好看看这古都繁华,可好?” 陆冥之思量一阵,难不成是有何话不能在府中说的,便也答应了下来。 几人又在广阳王处聊了些有的没的,等天色渐渐暗下来,几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 眼下离着入冬也不算太远了,风刮起来,竟有些冷飕飕的。 燕齐谐担心陆冥之身子,捉起一件狐皮大氅,就往陆冥之身上罩。 这衣裳是他自己的,不过他与陆冥之身量差不太多,他只比陆冥之矮几分罢了,他的衣物陆冥之穿来,也算合身。 燕齐谐凑在他耳边道:“万万保重,决计不能在这时刻倒了下去。” 陆冥之听得这话,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便也不推辞,将那大氅朝自己身上拢了拢。恰好也造过了他被下毒的谣,那么先穿上了冬衣也并无太大的不合理之处。 待几人出了门,广阳王先套了车,对着陆冥之燕齐谐二人道:“老夫身子骨实在是不行,不得不乘车,不能陪二位少年郎骑马了,在此给两位陪个不是。” 他二人也不过是刚刚及冠的年纪,称一句少年郎也不为过。 燕齐谐担忧地看了陆冥之一眼,却见陆冥之与温桓客套两句,便扯缰绳翻身上马。 那拽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而那一丝颤抖,也迅速地和陆冥之的心思和苦楚一般,藏在不知何处了。 第一百四十三回:繁街 说洛阳城繁华不是假话,陆冥之也渐渐理解了,这先皇给他最宠爱的儿子选的封地的用意了。 宋时便有朱敦儒所作《鹧鸪天》云:“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果真不假。 那洛阳城里楼阁林立,亭台比肩,楼上有雕花,台上垂茜幔。 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了起来,如锦缎缀珠,点成一条凡世银河,闪耀地连天上那条也看不清了。 陆冥之策马走在街上,虽说身上发虚,但到底多年戎马,还是挺直了腰板缓慢走在街上。 少年人鲜衣怒马,纵马长街,也不知他多少年再没有过。 正走着,忽然楼上冲着他抛下一支花来,陆冥之毕竟是个练家子,见有东西朝他抛来,一把就被他接住了。 陆冥之一看手里是支花,抬头望去,楼上个姑娘朝他掩面而笑。 陆冥之不禁笑了一下,笑的是这洛阳城这么多年了,还有这“掷果盈车”的习俗呢。 话说美男子潘安车过洛阳,也是如此有姑娘朝他掷来香花瓜果。 陆冥之不知,他方才那一笑,的确惊为谪仙人,方才掷花的姑娘早就红了脸。 你看那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端的是个翩翩玉面郎。玉冠将一头乌发尽数束起,着一身绀青过肩云曳撒,勒着革带,登一双白泽纹皂靴,任凭怎样的美人,在他面前皆黯了几分颜色。 燕齐谐策马前来,对他附耳轻声道:“陆檀奴,你可还真够祸国殃民的了。” 檀奴便是那潘安的小字,这话显然就是在挪揄他了。 陆冥之瞪他一眼,道:“少说两句,别废唾沫,一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燕齐谐脸上带笑,又待嘲弄他,却也当空被花砸了头。 陆冥之这也凑在他耳边,面色凝重,轻声道:“你当心等你回去宁二找你麻烦。” 燕齐谐当即面色就变了,也不敢抬头,扯扯缰绳快走了几步。 陆冥之哈哈笑了几声,也策马朝他追去,却又不禁觉得胸口生疼,便也不再笑了。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好似他二人不过是洛阳城内的普通公子哥儿一般。 又走了一阵子,听后头车里的温桓道:“二位少年郎且驻一驻足罢,我们这就到了。” 旋即有人扶了温桓下车来,他被冷风一吹,不禁咳嗽了两声,后头下人一忙给他顺了顺气。 温桓摇头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待这口气喘顺当了,他才又开口,“这宜春院,属我洛阳教坊司,也算是我洛阳城中最繁华之处了,如今既然邀请了两位出来游玩,便不得不要带二位来着宜春院一观了。” 抬头仰望,那楼上雕花精致,串连起来,竟是一整幅画。 燕齐谐赞叹道:“好精湛的技法。” 陆冥之却起了疑,教坊司隶属礼部,供养些女乐,应当是设于南北两京才对,怎这洛阳还冒出一个教坊司来。 温桓超前伸了伸手,道:“二位请。” 陆冥之正考虑着教坊司的事儿,一脑门子官司就上了楼,全然没顾得上旁边是甚么。 只怕是先皇给自己最宠爱的这位广阳王给的东西怕是太多了,洛阳竟也建上了南北两京的体制,倘使一日忽然将这南京迁走了,迁出个西京来,那广阳王岂不是要和他那位皇兄分庭抗礼? 这皇家果真水浑。 陆冥之入了席,食之无味,广阳王也光顾着同二人觥筹交错,劝他两个喝酒吃菜。 台前女乐犹抱琵琶半遮面,风雅得很。 她口中唱道: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 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 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 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 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 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是汉乐府的《相逢行》。 可这陆冥之实在是没心思风雅了,他将杯子朝桌上重重一磕。 “当”一声脆响,陆冥之将杯子举起来,看向温桓,朗声道:“广阳王殿下请我来此处,就是来胡闹的?半点儿正事也不言。当初颜冰鸿颜兄请我入洛阳时,那一双骈句说的好听啊,如今到了殿下这里,却又不说究竟是要作甚了。” 他看着温桓:“也不知广阳王殿下何意?我陆某人也不是那沉湎于声色犬马的人。广阳王既然觉得我能成大事,要同我做交易,那就别打马虎眼。若是要谈,我陆某人奉陪,若是要打,全昭军都披甲持兵守在这洛阳城内,我陆某人亦奉陪。” 若放在平时,他本不该这般沉不住气,尽管与他周旋消磨便是,只是他如今这般的身体状况,他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和这温桓在此处玩游戏了。 今后不知道还要出何事,不如赶紧开诚布公地谈,以免夜长梦多。 燕齐谐也随着陆冥之道:“还望广阳王殿下再莫和我们顾左右而言他,若要商谈,尽早为妙。” 温桓大笑三声,旋即道:“好好好,果真是老夫老了不中用了,还当两位少年郎喜欢这云鬓香衣,是老夫轻看你们二人了。” 他捏着酒杯晃了晃:“果真不是池中物。” 温桓挥手,让方才那位弹唱的歌女下去了,又道:“请爽十四爷来。” 没一会儿,这雅间儿里就进来个人,不大瞧得出年纪,但应当是比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大些就是了,生一双柳叶眼,鼻头下巴皆是圆圆团团,用皮弁束着头发,着一件牙白提花暗纹直裰,半跪着向着温桓行了礼:“爽十四见过广阳王殿下。” 见过礼后,温桓便向着陆冥之燕齐谐二人介绍起这位爽十四爷来:“这位是教坊使行爽,唤他一声爽十四便是。” 教坊使应当是个官职,但这爽十四却又像是个江湖上的诨号,陆冥之一时间并不知晓此人是来做甚么的。 第一百四十四回:神策 温桓将那爽十四唤到跟前来,让他也像陆冥之燕齐谐二人见了礼。 接着,爽十四也被许着同他几人坐在一处了。 温桓又捏起杯子来,浅酌两口,笑道:“我为将军备了三样化龙之物,这第一便是给将军准备的这个人。” 陆冥之并不说话,只看向那位爽十四爷,爽十四生的富态,如今坐下来,挤在椅中,好大一团。 温桓接着开口道:“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这话老夫拿来胡乱用一用,这许多庙堂之上的事,同这些下九流混江湖的,未必能分得开。” 他眼神远望,道:“这越是下九流之地,做的买卖就越是混杂,尤其是这消息的买卖。咱们这位教坊使手底下的女乐,个个都是在官员面前得脸的。” 教坊司的女乐招待的多是达官贵人,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纵横交错成一张阔大的关系网。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广阳王备给自己用来夺位的,如今是要交在陆冥之手上了。 陆冥之朝着温桓拱了拱手:“想必爽十四爷手段一定不同凡响。” 还未等陆冥之说完,温桓就高声唤起了爽十四:“行爽!” 爽十四答:“属下在。” 温桓道:“从今往后,老夫不再是你的主上,今后一切事宜,全听凭陆将军吩咐。” 爽十四答:“是” 陆冥之眼皮一跳,既然是来做交易,不知是要用何物来换。 还不待陆冥之道谢,温桓又道:“这宜春院中皆是我的人,有些东西便也能放心交给将军看看。” 陆冥之以为说的是爽十四,心道不来此处还未必见得到教坊使。 谁知这温桓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口中道:“这便是第二样。” 那东西是半块虎符。 陆冥之陡然一惊,原以为这广阳王是要依仗昭军,没想到这广阳王自己手里还有兵权,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将自己招来,难道他温家人自己坐温家的江山不是更容易吗? 温桓道:“此物名神策令,两半虎符相合,便能号令神策军。” 陆冥之实在是生的太晚,虽说是听过神策军名号,但实在是不了解。 温桓瞧他神色,便也料到了,为陆冥之介绍起神策军来。 先皇原也是个雄才大略之人,手下掌有二十万神策军。这神策军内骑兵步兵神机营俱全,且有一营专主暗杀,能力非比寻常,乃是皇权同地方抗衡的传手。 神策军不看人面,只听凭符节调配,前朝有云:“神策并,天下合。” 但这神策军名号,却在前朝“争国本”大案之后几乎要销声匿迹。 仿佛是有谁专门下令抹去神策军的痕迹。 原来是这神策令未船储君,却传给了广阳王! 只怕也是因着神策令旁落,才造成了如今京师疲敝,四方豪强并起的局面来。 而如今,这广阳王手中,就是那能号令曾经横扫天下的神策军的半块神策令。 陆冥之心里明了,他自然懂得这神策令虎符为何只有半块,如何拿上剩下半块,只怕就是温桓要提的条件了。 温桓笑道:“虽说是抹了神策军的名,可我却未有一日松懈了这神策军。有老将退下,也有新的少年郎补上去,但这神策军还是当年那支当得起‘天下合’的神策军。” 他将那一半的神策令搁在桌上:“此便是其二。” “至于其三。”温桓忽然笑了笑,“便是我那可怜的闺女了。” 陆冥之眼皮又一跳,这是何意? 温桓道:“我要将军休妻另娶,娶我大越诚宜县主温琪娈。” 燕齐谐险些将口中的酒全喷出来,他赶紧回头去看陆冥之,只见陆冥之似也是惊愕万分。 陆冥之道:“这……恐怕不妥罢。” 这不是毁他名声吗? 温桓冷笑两声:“怎的,是我家管彤配不上你吗?” 陆冥之道:“陆某人并非瞧不上县主,只是梁氏并未有七出之过,又何来休妻另娶之说。” 温桓道:“将军便考虑考虑,若是不娶管彤,你也别想拿上神策令了。” 陆冥之脸色晦暗不明,抬眼看向温桓道:“冥之如今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为冥之解惑。” 温桓朗声笑了几句:“少年郎但说无妨。” 陆冥之问道:“看那先皇为王爷取的名字,便知他想立王爷为储君,此后王爷虽是未夺得储君之位,但却将神策令留给了王爷。如此父心,冥之心生感慨,唏嘘不已。” “只是……”陆冥之长眉一扬,道,“既然王爷称此三物为化龙之物,那爷何不蛟生龙角,蟒生五爪,自化为龙?” 温桓冷笑了一阵,道:“老夫早知将军会有此一问,如今便为将军解答解答。” 他瞥了陆冥之一眼,道:“老夫乃是将死之人。” 陆冥之骇了一跳,他见了温桓的确觉得他容貌有易且体弱多病,却没想到他竟是到了这般地步了。 温桓接着道:“就算‘争国本’后是我皇兄登了大宝,但他能眼睁睁的瞧着我手里握着神策令,在这洛阳好端端地生龙角长龙爪?”温桓冷笑,“他旁的不行,论阴谋诡计到是一把好手,我这身子,就是他害的。” “将军怕是也奇怪,我王府中为何人丁单薄,实在是因为,老夫只得了管彤一个女儿。”温桓道,“我已命不久矣,实在是化不了龙了,只能指望着寻个乘龙快婿,替我去砍了那龙椅上混蛋的脑袋!” 陆冥之握紧了手中酒杯,步步紧逼,死死盯住温桓,又问道:“拱手将温家江山送了外姓人,王爷难道甘心吗?” 温杉仰天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得几乎要了一条老命,一旁的爽十四赶紧上前递水顺背,好半天温桓才缓过来,再度开口道:“将军此话问得好啊……为何要拱手将温家让了外姓人,那将军就怎知,我是真的姓温?” 陆冥之大惊失色,果真是他太年轻了,不晓得这大越宫里,还有这等“狸猫换太子”的宫廷秘闻吗? 第一百四十五回:相窥 温桓若不是因为身子实在不成了,显得形容枯槁,那也应当是生的俊朗的,毕竟听闻当年慧贵妃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他看着陆冥之,一字一顿道:“将军信吗?先皇最宠爱的儿子,竟然并非温家血脉!而他最宠爱的慧贵妃,心里也半分没他,全都是另一个男人!” 陆冥之心道,原来不是狸猫换太子,是那甚么出墙。 原先慧贵妃有一青梅竹马玩伴,情谊深厚,奈何一纸册封,宫门隔开一方死生情谊。谁知这慧贵妃竟是珠胎暗结,留下了别家血脉! 这个信息量实在太大,陆冥之忽然竟觉得有些乏力。 温桓道:“将军可明白了?老夫可是将自己多年的辛秘皆倒给了将军,将军现下可觉得老夫是来真心商谈的了?” 陆冥之将眼睛闭上,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温桓又道:“将军尽可能多考虑些时日,老夫能等,也有那个自信,将军定会娶了小女。” 陆冥之背后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脸色也不禁白了白,难不成,是自己这处走漏了消息让这广阳王知晓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知晓了自己这一两年之内没办法拿枪跨马,未必与他再又一战之力了? 不能速战,日子拖久了必有破绽,他也料不出这大越今后还会生何变故。 难不成这温桓已经摸透了自己的情况,猜透了自己的心思,所以才有恃无恐? 温桓眯了眯眼睛,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朝后瘫去,口中道:“将军也必然想问,老夫既然命不久矣,又有何凭借能跟将军耗下去,毕竟将军还不过是个年轻人,而老夫早已灯尽油枯。” 他抬眼看了看爽十四:“倘若你只是想熬死老夫,那老夫必定让你得不到这化龙之物。老夫吩咐过爽十四,倘若有一日老夫当真两眼一闭,而将军还未娶了管彤,那老夫就将神策令交予他手中,由他率领着神策军,只管带管彤走。” “爽十四是至忠之人,而这神策令也必然会交还于管彤手中,老夫死了,那神策军就听凭管彤号令……”温桓晃了晃脑袋,“想必,将军也不愿这二十万神策军,与将军为敌罢。” 二十万神策军,交在陆冥之手上,便是如虎添翼,那倘若与陆冥之为敌呢? 那便是天堑。 “跟何况……”温桓又开口道,“将军不愿休了梁氏,也未必就是和她感情甚笃,而是怕这糟糠之妻下堂、休妻另娶的行为让世人知道了,名声会不好听罢。” 陆冥对与梁书越只有夫妻之责,没有夫妻之情,这是事实,也就是这点最扎心。 陆冥之让人猜透了心思,一时间落了下风,他道:“毕竟梁氏有了冥之的骨肉,休妻再娶实是不妥。” “那将军便想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来。”温桓道,“老夫说了,给将军考虑的时间。” 陆冥之体内虚弱之感再一次浮上来,连眼前都黑了黑,况又被人凭空截了话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温桓起身,让爽十四搀扶着,口中道:“时辰也实在是晚了,老夫不比你们年轻人,身子遭不住,就先回府了。这洛阳城大街上的夜景繁华,还是二位少年郎自己游玩一番罢。先告辞了。” 说罢出了雅间,不见人影了。 桌上的半块神策令也一并带着走了。 这是铁了心要让他娶温琪娈了,不娶不给神策令。 陆冥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也走罢。” 他二人下了楼,一路无话。 实在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待下到最后一阶台阶,陆冥之忽然出了声:“小五,你扶我一把……” 燕齐谐一个激灵,赶紧上前伸手去扶住陆冥之。 陆冥之立即撑不住了,险些就倒在地上,靠撑着燕齐谐才好不容易站住了脚。 他与广阳王二人一直言语相激,又互相揣度,实在是太消耗精力,陆冥之原本就内伤未愈,本还一直撑着,如今下了楼,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 人险些就垮了…… 陆冥之撑在燕齐谐身上,呼吸微抖,想来还是没缓过来。 燕齐谐皱眉道:“你手怎么这么凉……”言罢赶紧伸手将他的大氅拢了拢。 陆冥之抬头,呼出一口白气来。 要入冬了…… 陆冥之撑着燕齐谐的手喘了半天,他眼前那忽明忽暗的情况才好转了些。 他干笑了两声,缓缓道:“倘若那温桓不是个快死了的病秧子,那也该是个人中龙凤了。” 果真是争过储君的人,就凭那样一副破身板,也爆发得出那样的气势,没几句就看得透自己的心思。 终究是自己太年轻了。 也还好自己还年轻。 温家大越的时代,终将是要结束的。 燕齐谐扶着他,问道:“你还能骑马吗?要么我给你套车?” 陆冥之使劲撑住了,站直身子,松开燕齐谐的手,道:“我骑马。” 说罢扯了缰绳,翻身上马,强行挺直了腰背,回头对燕齐谐道:“走,回王府。” 陆冥之满头皆是冷汗,却半点儿不愿塌下腰来,他身中,是破月枪撑起的陆家儿郎的脊梁骨。 燕齐谐牵着缰绳跟在他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歌来。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后的大昭史书,记下的皆是太祖年少起兵,所向披靡,凡遇斗智斗勇之处,更是写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 可无人知道,建平十八年秋冬之际,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大昭太祖爷牵着马,强撑着病体走在繁华的洛阳城上,心里埋着的是多少年的苦楚。 洛阳城繁华,繁华不到心里。 就仿佛吃过黄连后,再往口中含糖,口里再怎么甜,心中都是苦的。 除却一个燕齐谐,他陆冥之身后,再没一个人替他撑着了。 陆冥之顾盼生辉的眼睛失了光彩,灰蒙蒙的,仿佛蒙了雾,只那纤长的眼线还勾着一世风流。 掷果盈车的小郎君,再未接住过一朵花。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第一百四十六回:又冬 门前站了个人,玉冠束着一头乌发,下头一张脸白得欺霜赛雪,鼻骨刚毅,下巴仿若刀削,纤长的眉斜飞入鬓,偏偏却又生了一双凤眼,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看那眉眼姑娘一般的好看。他垂着眼睑,那睫毛在就在脸上打下影影绰绰的一片暗来。 这才觉出,他那脸色白得有些病态。 他着了一身月白提花暗纹贴里,外裹一件灰白的狐皮大氅,一双登着皂靴的足踩在地上。 平白生出一股冷清的气质来…… 果真是,世间本无忧,病体平添愁。 陆冥之手里捧着一杯茶,在门口站了许久,待茶凉了方才惊觉。 落雪了。 洗净了他一身的血腥杀伐与煞气。 燕齐谐从他手中夺出了那杯茶来,口中道:“别捧着了,都快冻成冰了。” 燕齐谐朝着四周看了两眼,见几个昭军的暗哨都在,才放下心来。 昭军虽说还是驻扎在洛阳城内,但陆冥之几人并未回军中,却是住在了广阳王府里。 那日洛阳繁街之中,温桓祭出三样“化龙之物”后,陆冥之几人本想回军中,可温桓却一再盛情邀请,让他们几人皆在王府里住下来。 推却一番之后,陆冥之几人并未回军中居住,反而在广阳王府里住了下来 原因不外乎有三。 住不住王府,不过是个试探。昭军一方自觉我与你诚心商谈,住在王府又有何妨。我陆冥之自正人君子,不惧你温桓使些甚么阴招。 二来,他陆冥之如今的身体状况还瞒着广阳王一方,住在王府也实在是为了撑场面,免得显得己方心虚示弱,落了下风。 三是,就算他们回了军中居住,这昭军不照样是驻扎在洛阳城里。有二十万神策军在手,这河南承宣布政司何处不是他温桓的地盘,哪处没他温桓的耳目。 还不如就待在温桓的眼睛跟前,也让温桓就待在他们眼睛跟前。 越是险处,他陆冥之便越是该显出些清风云淡来。 燕齐谐也想出言劝阻,却不料陆冥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想要他将神策军交在我手上,那便是龙潭虎穴也得我该待着。” 燕齐谐不禁叹道,到底是自己担心陆冥之,思前想后顾虑太多了。 但他终究放心不下,在这广阳王府中设了无数暗哨。 皆是昭军中的翘楚。 如今燕齐谐看向四周,这些个暗哨都在便放心下来,开口问向陆冥之道:“我不过是去巡个营,你何至于这般在外头吹风等我,也不怕冻着。莫不是想我想的紧了?” 陆冥之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开口对他道:“我那位夫人要生了。” “甚么?”燕齐谐伴着手指数了半天,“这不还差着好些时日呢?” 起码两三个月。 “是啊。”陆冥之冷笑了一声,“我就怕是我们同人家坦坦荡荡,人家却背地里捡软柿子捏。就算这梁氏再不受我待见,那也是我昭军中的人,犯不着他姓温的动手。” 这话说得意思再明显不过,陆冥之怀疑广阳王因着要让自己娶诚宜县主,对梁书越做了手脚。 “好啊。一尸两命,好打算。”陆冥之方才被落得那点子雪洗刷掉的煞气又浮了上来。 他未必是多么在意梁书越,只是没想到温家人算计到了他头上。 燕齐谐眉头也微微蹙了蹙,口中道:“如今事已至此,只能看唠叨大夫的水平了。”他又想了想,对着陆冥之道,“如今他广阳王府塞了这样一个把柄在你手里,你便牢牢将他抓死了,在与他谈时,你便痛斥他不仁不义,专找妇孺使些阴私手段,全无道义,也好唬他一唬。” 他二人站在门前心中骂着温桓,却不知温桓那处却也出了事。 “管彤,你便说,这事儿是不是你做的。”温桓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手段阴损未必是错,可你这么做,实是损人不利己。” “不是女儿做的。”温琪娈道,她看了温桓一眼,见他面上仍有疑惑,便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做的。” 温桓不语。 温琪娈起身,到了温桓身前,伏在他膝盖上,道:“女儿犯不着与那村妇动手。她一无恩宠二无家世,半分依仗也无,她怎争得过我。我同她动手,岂不是掉了我自己的身价。” 温桓叹道:“我也知你是绝不屑于动她,但陆冥之他未必这么想,他根本不了解你。如今就算咱们并未对那梁氏动手,但难免脱不了嫌疑……” 只怕再谈下去,要落了弱势一方了。 温琪娈再次开口道:“爹爹尽管放心,莫怕女儿今后受会委屈。我是手中掌神策令的人。甚么依仗男人的恩宠过活的,全都是废物。我手中掌着神策令,只要这神策令在我手中握一日,这陆冥之就得供着我一日。” 她仰起头来,看着自家父王的眼睛:“我自幼仰慕我大越第一位手掌神策令率领神策军夺回我大越半壁江山的昭懿公主。我也无需去男人跟前奴颜婢膝的讨那些子虚乌有的恩宠。神策令在我手上,我就与旁人都不同。爹爹放心,今后那庙堂之上端坐的人,身上定然流的是我广阳王家血脉。” 温桓轻轻抚摸着自家女儿的脸,他这个女儿,生的像极了他,性子也像,他开口,笑道:“好啊,管彤有此等心思,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听得这话,温琪娈脸色灰了灰,眼中也有了泪。 温桓见她如此,道:“我日事不多了,唯一的遗憾,不过是没能亲眼看见陆冥之那小子砍了温栩的头,这事儿便只能你替我了。” “管彤啊……”温桓长长的出着气,唤着自己女儿的乳名。 “女儿在……”温琪娈答。 “我走那日,你千万莫哭得太过伤心了……最好……最好就当从没有过我这么个人。”温桓道。 温琪娈退后两步,跪在地上,朝着温桓一拜,道:“女儿谨遵父王教诲。” 第一百四十七回:再谈 那雪落得将要埋了门槛的时候,梁书越产下一个女婴,小姑娘浑身青紫,病病歪歪,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陆冥之给她取名舒简。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这是颜初的原话。 陆冥之抱了一抱,就赶紧放了下来,实在不敢再抱了,他生怕把小女儿的胳膊弄断了。 过年那几日,陆冥之回了军中,推托说没有留外人在自家过年的道理,只说破五再归。 温桓道:“将军不若留下来,我广阳王府向来人丁单薄,多些人也热闹。” 陆冥之笑了笑,道:“军中也人多,更是热闹我陆冥之同那帮子兄弟兄弟过惯了,我若不回去,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温桓又道:“将军是热闹了,可老夫呢?” 陆冥之又笑道:“不若王爷也来军中凑凑热闹?” 温桓大笑了三声刚待开口。 陆冥之又道:“将军有诚宜县主陪着,算不上什么寂寥。” 话说到这儿了,实在是不便再留人。 温桓开口有道:“只是尊夫人才刚生产,还未出月,这总不好吹风走动罢?不如留在王府之中,也好照应着些……” 这是要留人质?怕他陆冥之回去就领了昭军和神策军殊死一搏吗? 陆冥之道:“夫人体弱,自是不好走动,此回便只我同燕师爷回去看看兄弟们,权当是巡个,营其余人还留在王府,王爷看可好?” 这是要把暗哨全留下来。 温桓听罢,只当是双方各退了一步,便也不再劝他。 陆冥之回头看了眼燕齐谐,朝外走时悄悄凑近了他,轻声道:“把颜初也留下。” …… 军中过年热闹,也欢喜,欢喜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陆冥之回了营,强撑着病体亲自点兵列阵,操练了一番,全军披甲执锐,枕戈待旦。待过几日破五,陆冥之又去王府之时,一旦有何不测,便听令拼死和神策军一搏。 主帐之中,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照着陆冥之的脸,依旧是病态的白,他扯了一把椅子来,金刀大马坐在上头,唤了燕齐谐来:“我得去找温桓再说说了。” 燕齐谐点头道:“也是,再拖下去未必对我们有好处。” 既然这广阳王府里的人敢拿妇孺当软柿子捏,那就保不齐他们还会做些什么事,还不如抓了这个把柄,也好跟对方谈条件。 陆冥之手中握着破月枪,细细用布擦了擦枪尾的错彩镂金,道:“明日破五,一早便归。” 建平十九年正月初五,陆冥之燕齐谐再入广阳王府。 是夜,一番饮宴过后,陆冥之便笑道:“虽不是头一回尝这王府中的菜肴,但依旧觉得不同凡响。” 温桓也跟着笑道:“将军谬赞了。” 陆冥之道:“都说大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如今已然酒足饭饱,只怕是到了该言语的时候了。” 温桓会意,便知他是又要将这些日子来不曾谈拢的事儿在度提道面上来。 他示意了左右,左右知趣退下。 旋即他又抬眼,看了看燕齐谐,问道:“燕师爷可是还未吃饱?不如再给师爷拿些点心,你看可好。” 燕齐谐咬了咬牙,这是在赶他走呢。 竟然要他也回避。 燕齐谐扯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口中道:“不必了,如今我也乏了,便想早些回去休息,便不陪王爷了。” 他又转头,对着陆冥之道:“哥哥,我就先回去了,你……” 多加小心。 四个字只做了口型,并未发声,但陆冥之读唇语也当是明白的。 他朝着那两人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刚一出去,立即手就搭在了剑上,并不回屋,却只待在了方才饮宴的室外墙角。 他示意了几个暗哨,别离太远。 他不敢保证这王府里是不是会有神策军中专主暗杀之人。 燕齐谐多希望自己这会儿生了甚么能穿墙透视的神功,可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堂中,温桓好整以暇地看着陆冥之,笑道:“恭喜将军喜得千金。” 陆冥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温桓道:“将军是想通了,愿休妻再娶了?” 陆冥之摇了摇手中的酒杯,道:“冥之少时读史书,有一事令冥之疑惑至今。” 温桓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陆冥之道:“东汉光武,名刘秀。虽为汉室贵族,却也家道中落,于家中务农多年。曾叹‘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年二十有九,归丽华。后起兵以匡汉室。” 他说自此处,抬眼看了看温桓,接着道:“行至真定县,又娶郭圣通。阴丽华自降为妾。自此,多遭世人诟病。王爷说,这是为何?” 温桓答:“糟糠下堂,背信弃义,于德有损。”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笑道:“糟糠下堂,背信弃义,于德有损。说的好,冥之受教了!” 他看向温桓,眼神一刹那间利如刀锋,道:“王爷是决意打算让我陆某人做这背信弃义之人?损我陆某人的阴德?” 温桓也冷笑三声道:“你既然想要老夫手里的神策令,就该付出些代价来,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 他又道:“你倘若不休妻另娶,难不成要我大越堂堂诚宜县主,与你作妾?” 陆冥之笑道:“那你就这般欺负到我陆冥之头上来了?你打的好算盘,是打算一尸两命还是去母留子?” 温桓哑然,现下辩驳几近无用,虽说温琪娈也同他说过,她并无做出伤害梁书越母女的事儿。但毕竟此事是在自己府上出的,他们父女都脱不开干系,此刻辩驳反倒是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况且,就算他辩驳了,也得看他陆冥之信也不信。 倘若陆冥之执意不许,率昭军同那二十万神策军拼死一战,他还未必有胜算。 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 只他还与陆冥之不同,他尚且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可他呢,他已时日不多了。 那他的管彤又怎么办?和昭军拼死过后的神策军也是该七零八落了。 管彤该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八回:平妻 温桓手抓在椅子扶手上,干瘪的手一瞬间青筋暴起,他那一头华发在灯下仿佛又白了一白。 他长叹一声,道:“你待如何?” 温桓此刻心虚体虚,陆冥之又何尝不是,他此刻眼前又是一阵明一阵暗,他只能强打精神,死死瞪着温桓。 不过是两个身体虚弱的人强撑着,看谁能拼得过谁罢了。 奈何他二人气场都强,互相对峙着强打精神,实在是太劳心劳神了。 陆冥之闭了闭眼睛,想缓一缓,旋即开口道:“这样罢,不如我们二人各退一步罢。” 温桓道:“怎个退法。” 陆冥之朝上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轻轻吐出气来:“娶平妻……” 平妻,所谓“对房”是也。 名义上为与正妻地位平等,但法律地位上却并不承认,在正妻面前仍需执妾礼。 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 陆冥之苦笑道:“这娶平妻本是商贾末流之行,但这温越王朝礼崩乐坏至此,便也算不得甚么了。” 虽说这“娶平妻”依旧为人诟病,但这两权其害取其轻,总归比糟糠下堂名声好听些。 陆冥之见温桓脸色忽青忽白,便又开口道:“王爷放心,不过是暂时委屈令爱罢了,她手中握着神策令,我难道还敢亏待了她去?” 温桓心下思量,待日后陆冥之当真荣登大宝,必然要忌惮手握重兵的温琪娈,等到那时,不许她后位也不可能了。 毕竟那个梁氏,既无恩宠傍身也无家世依仗,又怎争得过他家管彤? 他仰天大笑了一阵,前仰后合,双手抓着太师椅的扶手,止不住的颤抖:“罢罢罢!从今以后,这天下,不是老夫的天下了,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止住了笑声,狠狠地望向陆冥之,那一眼,如利剑剜心,“那老夫就祝向来只做正人君子的陆将军,前途坦荡,神鲲化龙。” “正人君子”那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破空而出,在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中划出一大片夹火带星的气息,直冲陆冥之而去。 陆冥之笑着接了下来。 他朝着温桓拱了拱手,笑道:“岳父大人,小婿身体困乏,便先回去休息了。告退。” 说罢,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灯油快烧光了,堂中越发的暗了起来。 陆冥之蹋向门外,月光清澈,洒了一地的银。温桓一个人,留在幽暗昏惑之处了…… 那黑暗里的温桓,剜心的眼神一刹那间就灭了,如掐了灯,熄了火。 他依旧笑着,抽着肩膀。想他当年,赤红蟒袍,明珠抹额,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极尽少年风采。 他也曾是那逐奔鹿的狼子,而如今,只能待在这样黑这样暗的地方,苟延残喘着…… 喉咙中漫上来大片大片的腥甜,不用去想就知是何物了。 他瞪着陆冥之的背影,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他忽然开始恨他了…… 恨他的年少。 …… 陆冥之从堂中跨出去没两步,燕齐谐就赶紧从暗处冒了出来,一把扶住陆冥之的手:“如何了?” 陆冥之见了他,神情松懈了些,就全靠燕齐谐撑着了,他摇摇头:“无事,谈妥了。” 燕齐谐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不必全昭军去同神策军拼命了……我给弟兄们传个信儿。” 他朝一旁的暗哨打了个手势,那人心领神会,退到一边去了…… 燕齐谐问他:“头晕不晕,难受吗。” 陆冥之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对燕齐谐笑道:“还好,缓一缓就好了。” “我得回去,跟我那位夫人将这事儿说了。”陆冥之道。 燕齐谐忙道:“那我陪你回去,我在外头待一会儿,若无事,我便走。” 陆冥之点了点头。 话说陆冥之同温桓再堂中对峙之时,梁书越正抱着陆舒简,由月桂陪着坐在房中。 月桂道:“夫人,听这广阳王府里的人都道,将军要和温家联姻,是怎么一回事?” 梁书越眼神木木的,道:“八成是随便挑个旁支庶女,纳个妾罢?他要纳妾便纳,总归我这正妻的位置是坐稳了的。不打紧。” “况且我有简姐儿了。”她道,“我是他陆冥之的填房正妻,总不会有人欺负了我和简姐儿去。” 陆冥之既然对亡妻情谊深厚,对她无情那便是对所有女人都无情,不存在偏宠谁,她这正妻便坐得稳当,简姐儿今后就有靠山。 有简姐儿便够了。 她看向怀中的小家伙,对着她微笑。 她怎么没反应?她怎么了? 梁书越颤着手指,摸了摸陆舒简的小脸。 …… !!! “啊!!!!!”梁书越忽然惊叫出声,五官扭曲在了一起,在脸上糅杂成了不知一副怎么样的图,她一把扯住月桂,险些将月桂拽倒在地。 “快去……快去找子始先生!!快去!!”梁书越从那扭曲成一团的五官中留下涕泪来,对着月桂嘶喊。 月桂一时间懵了,但是还是下意识朝外跑。 简姐儿没气了。 简姐儿没气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月桂一步三摔地朝外扑去,一把将门扑开。 门外是陆冥之。 陆冥之见这一屋的涕泗横流,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甚么,但还是开了口。 “书越。”他唤。 梁书越怔住了,这是陆冥之第一回唤她的名儿,往日都是唤夫人的。 她还不知何为反必有妖。 “书越。广阳王之女诚宜县主要嫁与我做平妻。”陆冥之道。 梁书越愣愣的。 陆冥之有点儿心虚,他抱起拳来,对着梁书越作揖道:“我陆冥之对不住你。” 这平妻不同于一般妾室,寻常妾室纳了便纳了,不会如何的,可这平妻却在名义上同正妻一字并肩,况且还是这样身份贵重的平妻,难免会令人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平妻?”梁书越终于回过神来了,“你要娶平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梁书越在满面泪痕的情况下笑出了声,“你要娶平妻。” “陆四郎。”她慌乱间也想不起陆冥之叫甚么,只能唤这个化名,“她堂堂诚宜县主给你做平妻,岂不是太委屈她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舒简 月桂没顾着这夫妻两个,虽说是一步三摔,但终究跑了出去。 梁书越冷笑道:“她一国县主,要在我面前执妾礼,那可不是天大的委屈吗?你怎么干脆不休了我?” 陆冥之长眉蹙了蹙,才要开口,却瞧见了月桂带着颜初火急火燎地往屋里进。 颜初从梁书越手中接过陆舒简来探查,没过两瞬,他就抽了手,将眼睛闭上,沉默了。 又顿了两秒,才开口道:“将军节哀” “甚么?”陆冥之如遭雷击,险些觉得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简姐儿死了?”梁书越扑上来,头上束发的簪子甩掉了,鬓发散乱,形容恐怖,“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梁书越发疯了一般冲上来,一把将陆舒简抢了回来,咆哮道:“你还我的女儿!”她将陆舒简紧紧搂在怀里,露出母狼护崽一般的眼神,“你们都别碰她!” 陆冥之出言道:“书越,书越你把简儿给我。” 总不能让她一直抱着个死孩子啊。 梁书越道:“我不!谁都别想碰她!你们想做甚么?她没死,她不可能死的,她只是体弱而已。你们想把我的孩子诓走做甚么?” 她连连朝后退去,尖叫道:“你们莫不是要把简儿诓了去害死?好让你们将军大大方方地取了诚宜县主?” “你们做梦!”梁书越脸上的表情扭曲地不成样子,“你们昭军的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一群狼!” 陆冥之道:“简儿也是我女儿,我不会害她的。是颜初医术不济,他给人瞧病瞧不好,我带她去换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看病好不好?” “不是!”梁书越尖声喊道,“她不是你的女儿!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其余谁的都不是。” 她狠狠搡了陆冥之一把:“陆四郎你就是个天煞孤星!你没有女儿!你活该妻离子散!” 陆冥之一个不防,被她搡倒在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梁书越,她怀里塞着小小婴孩的尸体,用手指着陆冥之止不住地颤抖。 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 梁书越抱着陆舒简失心疯一般地大叫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别想在我面前耍阴谋诡计,别想把简姐儿从我手里诓走,谁都别想!!!” 门外的燕齐谐冲进来,一把扶起陆冥之,朝外头大喊着:“都愣着作甚么,夫人失心疯了!快先按住她别让她伤着人伤着自己。” 众人上前去,按梁书越的按梁书越,从她手里抢孩子的抢孩子。 梁书越一口咬在抢她娃娃的一个兵士手上,那小兄弟“嗷”地叫了一声,眼泪都快渗出来了,但他又不敢下手去打梁书越,只能憋着眼泪,接着掰她的手。 燕齐谐趁乱上前去,一掌劈在梁书越后颈。 梁书越没防备,一掌下去,立即就不省人事了…… 燕齐谐拖着失魂落魄的陆冥之,出了屋子。 陆冥之站不起来,跌坐在门前冷硬的石阶上,他抬了抬手,道:“把简儿给我抱抱。” 有人依言将陆舒简递给了他,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怀里小女儿的脸,还是温热的,只是已然没了气息。 “将军节哀。”颜初也从屋中出来,道,“将军如今不宜大悲大喜,千万节哀,保重身体……我……我去给夫人开些安神散。” “简姑娘也该入土为安了……” 有人从三魂六魄皆不在体内的陆冥之手中抽出走小小的陆舒简。 陆冥之抬起眼来,看着燕齐谐:“小五……” 燕齐谐忙道:“我在我在。” “我女儿死了……”陆冥之愣愣的看着他,“陆家又走了一个。” 燕齐谐神色慌乱,不知道该回答些甚么。 “她说的对。”陆冥之道,“梁书越说得对,我就是个天煞孤星。” “我活该妻离子散……”他眼神涣散,怎么都聚焦不到一点,他转过脸来,看着燕齐谐。 两行泪就从眼中流下来了。 他有力夺河山,刺贪狼,却实在是无力对抗生死。 这难不成……就是天命? 燕齐谐那叫一个揪心,陆冥之委实是压心思压习惯了,他实在是不常流泪,这一旦流泪,那肯定是心里已经难受的不成样子了。 他实在是见不得陆冥之哭。 “你还有衡儿呢,衡儿还在呢。”燕齐谐哆哆嗦嗦地安慰着他。 “你不会孤身一人的,你还有我呢,你还有昭军一大帮弟兄们呢。大家都在的,都陪着你呢……”燕齐谐安慰着安慰着,却把自己眼泪花儿也说了出来。 他胡乱拿袖子擦了擦眼睛,不行不行,怎么能自己先哭起来了,像甚么样子。 陆冥之摊开手掌,语气虚浮飘渺:“我甚么都攥不住……人皆道我少年英豪,起兵东进北上,如何如何风光恣意。” “其实呢……”陆冥之苦笑起来,“有些人,有些事儿,回不来了……回不来。” 我这般与天争命,争得像个笑话。 他这七八年尝尽了百般苦楚,险些连苦楚也要识不得了。 他痛得快麻木了。 陆冥之坐在冬日里冷硬的石阶上,忽然笑起来,却又气短,这笑声断断续续,如厉鬼哭嚎,夜里听起来好不渗人…… 又落雪了。 方才还见得到一弯弦月的,这会子却又乌云盖月,刮起风又落起雪来。 陆冥之笑着笑着,却又咳起来,不知是被甚么呛到了,这一咳险些就上不来气了。 燕齐谐怕他呛死了,赶紧上前去给他顺背。又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才摸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来,递给陆冥之。 等等,这颜色怎么不对? 这帕子递在陆冥之手里头,立即就染成了红色,在暗夜微光之下,沉沉地泛着黑。 坏了! 这才调理了没多久,又让他大悲大恸一次,先前喝的药,就全没了作用,全前功尽弃了! 陆冥之眼前发黑,心口疼得让他五感几近要全失了灵,他耳畔嗡嗡地响起来,听不清楚燕齐谐到底在大喊大叫些甚么。 “颜初!颜初!” 第一百五十回:定期 温琪娈绾着弯月髻,带着一对儿佛手黄赤金小珠冠,着一件丁香色对襟立领短袄,遍地滚着团花紫丁香纹样儿,系着绀紫缠枝并蒂莲织金马面裙,外罩一件缂丝银鼠褂。 她坐在榻上,半倚着小几,手里握着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开口懒懒问一旁的丫鬟:“英善,昨晚闹了那么大动静,究竟是怎的了?” 英善答道:“昨个儿晚上陆将军家简姑娘没了。那孩子出生还不足十日。” 温琪娈眉头皱了一皱:“晦气,偏偏挑着大过年的没了。” 她将手里书卷朝小几上一搁,道:“这回梁氏母凭子贵的愿可落空了。”她又“哼”一声道,“这事儿还又赶着在王府里出了,真是平白惹我一惹的污水。” 英善又道:“她们梁氏母女福薄,眼见着将军要称王了却没了依仗,实在是怪不得县主。” 温琪娈抬起头来:“你说,这梁氏不会就此疯了罢?那可不是个休妻的由头” 英善摇了摇头,道:“听闻他们军中那个子始先生颇有些手段,今早梁氏醒来时虽说还哭闹了一会子,但已是能认清人,也不疯魔了。” 温琪娈“啧啧”了两声,道:“我原以为这昭军也不过是些平头百姓瞎胡闹,还奇怪爹爹怎么就没看上顺军也没看上宁军,怎么偏偏看上了这西北来的昭军。怪不得呢,一个宣平侯陆无逊的幼子陆冥之,竟还有神医贺梓推的高徒颜初。” 英善想了想,问道:“这宁军又是何处来的?” 温琪娈道;“你还不知道罢,前些年湖广水师那群哗变的丘八终于给自己想了个军号出来,就是‘宁’,说甚么‘四野清,天下宁’。” 英善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这‘杏林神童’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竟被昭军挖了出来,这还真真有意思。”温琪娈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温琪娈是建平四年生人,杏林神童颜初扬名之时她还未出生,这话也不过是听说来的。 京中的轶事,向来是权贵们茶余饭后拿来闲磕牙的好点心,更何况这位诚宜县主的父王又是京师权力漩涡中的中心呢。 英善侍候在一旁,见自家主子又懒懒散散拿起书来漫不经心地看,便又开口问道:“县主,你看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陆将军,劝劝他节哀一类的。” 如今陆冥之已是温琪娈的未婚夫,英善便想着是否当去嘘寒问暖一下。 “不去。”温琪娈道,“人家说不定还觉着这事儿是我做下的呢,我又何必到别人跟前去讨嫌。” 英善不语。 不过这会子的确是不宜过去。 陆冥之昨晚急火攻心,又吐了一回血,如今还未醒来,去了也是白去。 燕齐谐端了药碗,要给陆冥之喂药。 他一想这个就不禁撇了撇嘴,这事儿本该是梁书越或是月桂来做。可如今梁书越未必比陆冥之好到哪儿去,月桂照顾她都照顾不过来,颜初又是个只管开药不管其他的甩手掌柜,便只能由他来给陆冥之喂药了。 真是不知道要给这混蛋东西当老妈子当到何时。 燕齐谐满脑门子官司,手上也不停,只顾着撬开陆冥之的牙关将药往里灌。 “咳咳咳咳……”陆冥之猛地咳嗽起来,睁开了眼睛。 燕齐谐一喜,刚想道句“你终于醒了”,却忽然反应过来—— 这陆冥之好像是被他硬生生呛醒的! 燕齐谐赶忙将药碗搁下,问陆冥之道:“你先下感觉如何?” 陆冥之又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道:“我可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燕齐谐心道,就你那些破事儿,谁碰上谁也中用不了。 他开口对陆冥之道:“唠叨大夫的话你还不信吗?他要是说没治了,那就是下到阎王殿里都抢不回来,那要是说能调理好,就是能调理好,你又不是就此废了。” 说罢他将迎枕立着放了放,让陆冥之半靠半坐着,道:“既想好,你就赶紧喝了药,别说他话。” 陆冥之将药碗端起来,一口闷下去,搁了药碗,脸上神色奇异。 燕齐谐:“怎的?我可没听说过您玉面陆四郎有畏苦的毛病。”畏苦的向来是他自己才对。 陆冥之俊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这唠叨大夫是往这药里搁了多少蜂蜜?甜不甜苦不苦的,弄了个甚么味儿。” 燕齐谐笑了两声:“你还不知他?他配的药有多苦就往里头搁多少蜂蜜,自以为能对冲了,其实半点儿用处也无。” 陆冥之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不提他了。温桓可有在说些甚么?” “有”燕齐谐点头,“他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婚期不能备得太仓促了,待开春了再完婚罢。” “三月廿七,廿九,四月十二、十四、十五、二十,五月初五、初七到初九都行,晚一点还有十三、十六、二十、廿六皆是好日子,他让你挑一个。”燕齐谐道。 “三月廿七罢,免得夜长梦多。”陆冥之道,拖到五月廿六还不知要生甚么事故,“还有,你替我将颜初唤来。” 燕齐谐白眼翻了翻,问道:“怎的,嫌唠叨大夫将药配甜了,要军法处置了?” 陆冥之险些气笑了,道:“莫胡闹,我有正事同他说,你快将他叫来。” 燕齐谐站起来,整了整袖子上的护臂,道:“去去去,我去还不成,我一天到晚当老妈子伺候你,你竟又要嫌我胡闹。” 言罢哗啦两下衣袍,转身走了。 未过多久,燕齐谐领着颜初进来了:“人我给你领来了,你看着处置罢。”大刺刺拉过小杌子来坐在榻边,也不给颜初拿。 颜初和燕齐谐对视了一会儿,眼中火星子四溅。转过头来,对着陆冥之行礼道:“将军。” 陆冥之笑道:“子始先生也坐。” 颜初也拉了个小杌子过来坐下,口中问道:“将军唤我来是何事?” 陆冥之垂了垂眼睑,遮住眼中那一点带血腥的煞气,睫毛在脸上打下一团暗影来,他问道:“照子始先生看,温桓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百五十一回:琪娈 “中毒”颜初道,“而且恐怕已中毒多年,毒入骨髓了。” “果然。”陆冥之冷笑了几声,“照我推测,这毒只怕是他大哥温栩下的。” 陆冥之抬眼,问了问颜初:“子始先生觉得,这温桓还能撑多久?” 颜初思量一阵,道:“我不曾给他诊过脉,只能从他面色判断,只怕说不准。” 陆冥之道:“子始先生但说无妨。” 颜初答:“多则大半年,少则三月。” 颜初有些疑惑,将军忽然问这个作甚么,难不成要给这广阳王温桓解毒续命?他也没诊过温桓,单凭看可做不到。 陆冥之喃喃重复着颜初的话:“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太长了……” 他抬眼盯着颜初的眼睛:“我想让这日子再短些,最好在我与诚宜县主完婚之后……子始先生可懂了?” 颜初自然懂,陆冥之这意思,便是让他给温桓再下些毒,好让他赶紧一命呜呼。 陆冥之道:“昭军不能再遭人掣肘了。” 颜初道:“我明白了,只是不知将军的婚期是在何时?” “三月廿七……” 建平十九年三月廿七,诚宜县主温琪娈大婚…… 温琪娈坐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灯花,英善立在一旁服侍,笑道:“看将军挑盖头的样子,竟是一点儿也不慌的。” “可不是嘛。”温琪娈道,“一回生二回熟,他这都第三回了,有甚好慌。” 英善心道,不但是将军面上没甚么反应,她家县主盖头被掀开的时候,也是没半点儿新嫁女儿家的娇羞,脸都没红一红。 就好似……好似是交接兵权一般…… 英善开口试探道:“将军……是第三回成婚了,那……他那位先夫人……” 温琪娈歪了歪头,道:“我知道,他与他那位先夫人情谊深厚,眼里连只母蚊子都容不下。” 英善道:“不不不,县主别这样想,那梁氏不受宠也不过是因为她只不过是中人之姿,且又只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甚么也不懂,性子也奇怪。县主不一样,县主生的貌美,天下难有女子能匹敌,况且县主自幼冰雪聪明,日子久了将军一定能看出县主的好处,对县主上心的。” 温琪娈看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个小妮子,又不曾嫁过人,还懂得那么多呢?” 英善脸红了红,道:“县主莫打趣我。” 温琪娈笑道:“你也莫安慰我了。就一个死人,死的透透了的死人,她还能翻破天去,威胁到我不成?只要我握住了神策令,只要让今后龙椅上坐的人流的是我的血,那这天大地大,任我逍遥。我又何苦去求那个心里装着亡人的陆冥之回头来看我一眼,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多浪费功夫啊,我拿这些时间做些别的不是更好吗?” 英善道:“可……可这世上女子大都求的,不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温琪娈道:“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的那么多情投意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不过都是搭伙儿过日子罢了。” “他陆冥之遇上了个跟他情投意合心意相属的,那是他幸运,我估计他把他这辈子的气运全用在遇见他那先夫人的身上了。”温琪娈又拔簪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灯花了,“可这跟我又有何相干?我嫁他又不是为了让他跟我簪花画眉赌书泼茶。” “况且,这世间情事,未必都是好处,你瞧瞧我那祖母和皇祖父罢?他俩好一段旷世奇恋啊,又有何用?我爹爹不照样没坐上龙椅,带着洛阳这地方做旱地走蛟。” 慧贵妃和他那位青梅竹马的事儿,是慧贵妃死前同温桓说的,温琪娈显然不知道,只是听说先皇宠慧贵妃宠得紧,大约情分是不浅的,所以自然将那二人的事当做是一段旷世奇恋。 英善思索了一会儿,道:“县主英明。” 温琪娈抬头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当然英明,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广阳郡王温桓的女儿,大越的诚宜县主。” “嘶,不过,今后也不该再称大越了。”她促狭一笑,“我今后可就是乱臣贼子了,哈哈哈哈哈。” 温琪娈晃了晃脑袋,又唤英善道:“英善,你快替我将这一头的钗环卸了,真是坠的我头疼脖子疼。” 英善赶忙上来,替温琪娈将钗环卸了,将头发放下来,用梳子梳顺了。又吩咐一旁的二等小丫鬟打水上来,给她净面。 两个人端了铜盆,英善试过水温时候,就用干净的巾子浸了水,替温琪娈洗去脸上脂粉。只见那盆中红红白白的一片,尽是脂粉。 温琪娈不禁道:“得亏我没照镜子,不然这得是甚么样啊。” 呃……大约是观摩了一场刷墙? 待给温琪娈净了面,英善又问道:“县主换衣裳吗?” 温琪娈笑道:“既然已经卸了钗环、放了头发,又净了面,那自然就要将衣裳也换了,不然还不是要麻烦两次?” 英善笑道:“是,英善这就为县主更衣。” 换了衣裳的温琪娈只着了中衣,倚在床边,看着英善将正红麒麟纹云肩通袖圆领袍整整齐齐叠了起来。 她唤道:“英善,你知道我大越那位昭懿长公主吗?” 英善道:“奴婢知道。熹和嘉平昭懿长公主乃是我大越第一位摄政长公主,也是我大越迄今唯一一位依帝礼下葬的公主。辅佐幼帝,率神策军,制神策令,更是将我大越半壁江山从鞑子手中夺回,一洗几十年来‘南越’之耻。” 温琪娈笑道:“第一任手掌神策令的人是个女子,我也是个女子,这风水转回来了。” 只不过一个是挽大越王朝于危亡,一个却是推着大越王朝走向灭亡。 这神策令果真是大凶之物。 温琪娈抬头望向窗外,道:“倘若不是皇伯父使了阴私手段,让我父王败下阵来,我也当是大越的公主。不过没关系,这神策令,终究掌在我手上。” 第一百五十二回:桓薨 吃席的人们自然不知道屋内的温琪娈在说些甚么,想些甚么,只不过是觥筹交错之间各怀心思罢了。 “晚生燕齐谐,敬广阳王一杯。”陆冥之身体不宜饮酒,是以这席间敬酒,全是燕齐谐替他挡了。 众人皆知燕齐谐海量,没人敢跟他对着喝,许多上来找事儿要敬陆冥之酒的,全被燕齐谐吓退了。 燕齐谐一见得势,立即转战,开始进攻广阳王。 广阳王已然有些微醺了,却依旧举起杯来,笑道:“燕师爷何必客气。” 燕齐谐心道,这广阳王的酒量也当真是可以,不过…… 既然是酒量好,那他喝醉倒下得越慢,倒下得越慢,那喝下的酒就越多—— 对他们越有利。 广阳王府中实在是人丁单薄,他又不愿让仆妇们也一同饮宴,是以,这席上大都是昭军的人。 这一人敬他一杯就够他受得了,更别说还有一个海量的燕齐谐。 陆冥之一身猩红广袖的过肩蟒圆领袍,衬的肤色更显苍白,他自然是内伤未愈,面色白出一种病态来,却无端添了几分邪气,生出另一种绝色。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相的人,无论怎样看着都祸国殃民么? 陆冥之因着不能饮酒,是以他拿着酒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实则这杯中的酒就几乎没有减少。 他看着燕齐谐一连敬了广阳王三杯,脸上不觉就生出笑容来。 很快了。 广阳王喝下燕齐谐敬的第三杯酒之后,不觉有些头晕。 他微微晃了晃头。 温桓年轻之时也是海量,不过是近几年身子太差不常饮酒,但如今既然给温琪娈寻着了着落,便也不再顾忌。 温桓心道,果真是几年不曾饮酒,连酒量也下降了吗? 正想着,他眼前混沌起来,面前燕齐谐的嘴一张一合,看不清他在说些甚么。 果真是醉了。 渐渐地,耳畔的嘈杂都糅杂到了一起,拧成了一股尖锐而嘈杂的声响钻进他耳朵里,还没给他的耳鼓几下重击,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还看得见燕齐谐的眼睛,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笑起来眉眼弯弯,原本该是极是讨喜的一双眼睛,如今看来,却莫名生出几分寒意来……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团红越来越近了,是穿着猩红广袖过肩蟒圆领袍的陆冥之。 他勉勉强强看得见他。 那个年轻人长身玉立,端着酒杯,杯上的手指霜雪一样的白,那一身大红喜服血般的颜色,从纤长的眉眼中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却像个地狱修罗,浑身带着血腥。 温桓见他嘴唇动了几下。 他说什么? “你该走了。” 终于眼前的陆冥之和他的声音也拧成了一方混沌,此后再无清明了…… 温桓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陆冥之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旋即大呼道:“王爷醉了,快抬他回去休息。” 有下人过来扶起温桓,却发现他根本就扶不起来,几个人轮番去唤,他却根本没有一点意识。 终于有个下人觉出不对来了。 他大呼道:“快请大夫来。” 自然是王府中的府医,他们没那么相信颜初。 那府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背着药箱。起先进来时,还从容淡定,自从摸上温桓的脉之后,脸色就一连几个变换。 最终,他颤抖着手,站起来,却又跪倒在地,道:“小老儿罪该万死。” 陆冥之赶忙上去扶他:“老太医快快请起,不知我岳父是个甚么情况。” 那老头子涕泗横流起来,依旧跪倒在地,一个头磕下去,哭喊道:“王爷他……他……残毒发作……王爷他薨了!” 众人一愣。 陆冥之第一个反应过来,扑将上去,伏在温桓尸体上大声哭嚎起来:“岳父!” “岳父怎就抛下我们去了!管彤今后当如何啊!小婿今后当如何啊!今日岳父去了,小婿恨不得随着岳父也去了!”陆冥之哭道。 燕齐谐憋了憋笑,也跟着陆冥之一同跪到在地,大哭道:“王爷!王爷走了,如今将神策军交在了我们手上,王爷放心得下吗?” 方才进来的本就有神策军中的人,如今听见他这话皆是一惊。 甚么叫今后神策军都交在了他们手上了? 陆冥之见他们都惊愕不已,又哭道:“今日岳父已将半块神策虎符交在了小婿手上,小婿还没来得及报答岳父的恩情,岳父怎么就去了啊。当真是苍天无眼。” “岳父才教导过小婿,小婿与管彤就如同我们一人掌一半的神策虎符,合起来便是神策令,能成‘神策出,天下合’,教导我们定要夫妻同心,就如神策令一般密不可分。小婿还不曾报答过岳父的教诲啊,岳父怎么就去了……”说罢陆冥之从身上摸出半块神策虎符来。 “岳父,你看看,小婿定当将它收好了!” 陆冥之哭道。 屋中几个神策军兵士见神策令,便全都跪了下来,认了新主:“神策军暗影卫见过主上。” 暗影卫?那就是神策军中主暗杀的了,看来这温桓果真是留了些后手。 陆冥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道:“大家都起来罢,今后神策军就同我昭军的弟兄们一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将那半块神策虎符举起来,乌木嵌金的半只小老虎被灯光打出夺目的光彩,刹那间点亮了陆冥之的一双凤眼。 “神策出,天下合。” 席上的神策军将士尽数跪倒,山呼:“神策出,天下合!” …… 陆冥之挥泪让人将温桓的尸体抬了下去,旋即安抚众人道:“我也不知今日的喜事竟会变作百事,当真是给诸位添麻烦了,只是,我陆某人还有一事相求。” 神策军下辖两卫一营,分别为天盛卫暗影卫与神机营,如今暗影卫指挥使萧晚正巧在这屋中。 他道:“主上请讲。” 陆冥之道:“今日乃是管彤大喜之日,若让她知晓了岳父的事,定然悲痛不已,还望诸位且帮我瞒一瞒。” 萧晚道:“属下明白。” 第一百五十三回:奉茶 燕齐谐快步朝厅堂外走,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来,拔开盖子就往手上倒。 倒出两粒小药丸儿来。 他将那小药丸儿丢进嘴里,就水服下,旋即大喊:“唠叨大夫!唠叨大夫!” 颜初皱着眉:“你倘若再这么喊我,我下回定然药死你。” 燕齐谐拱手讨饶道:“好好好,子始先生,您老赶紧来给我瞧瞧,不然我这一条命就白丢了!” 颜初上来,摸他脉门,斥责道:“好端端的!还能生龙活虎个百八十年。我说你没事儿瞎担心作甚。你陪那温桓饮酒之前就服过解药了,方才又服了一回解药,再不济我也还在这儿,还能让你一命呜呼不成?” 燕齐谐正待开口,立即就被滔滔不绝的颜初顶的闭了嘴:“温桓那是中毒已久毒入骨髓,随便再给他加点儿量,再用烈酒一激,即刻便能毙命。再说了,温桓多大年龄了,你才多大?就算是我没给你解药,你也最多是难受几天,吐上两回,也能捡回一条命来。你在这儿哭天抢地个甚么劲儿?” 燕齐谐被他说得头晕目眩,道:“得得得,打住打住,我就是没死也被您老给唠叨死了。” 燕齐谐站起来,拍拍屁股道:“我回去陪我媳妇儿去了。哼哼,四郎他洞房花烛芙蓉帐暖,我也能得个‘妻儿俱全’,你个老光棍儿,就独守空房去罢!” 颜初目眦欲裂:“你!” “回见啊回见。”燕齐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颜初捂着心口念了百八十遍“末末”才把这口气顺下来,一甩袖子,也回屋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温琪娈便起来了。 今日是她向正妻梁书越敬茶的日子。 她在心里冷笑,她这等身份,竟要执妾礼,给那村妇敬茶,想想心里边不忿。 温琪娈城府再深,此时也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有些事儿还不能那么清风云淡。 不过,要是此时发作,未免显得她太沉不住气了。 是以,她依旧端了一副好面孔,华服大妆地进了厅堂。 她着了一身海棠红。 梁书越一见她,脸色都变了,扭头看了一眼陆冥之——你不是见不得人穿红吗?怎的她能穿红我就不能? 陆冥之也有些楞。 她先前穿的不是这件啊? 温琪娈婷婷袅袅走上前来,从茶盘里端了茶出来。 那茶碗用的是梅子青,春日捧在手里清清爽爽。 她跪下道:“妾身卑贱,为将军奉茶。” 陆冥之接过来随便抿了两口,心道果真春日明前茶好喝。 温琪娈又从那茶盘子里端了另一碗茶来,端到梁书越面前,恭恭敬敬跪下道:“妾身卑贱,为主母奉茶。” 梁书越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很想将那滚烫的茶端起来泼在她脸上。 梁书越自己也不过是十六岁上下罢了,更别说有甚么城府了。 她二人就那么僵着,梁书越坐着,温琪娈跪着。 梁书越颤抖着手将那茶端起来。 她说妾身卑贱是吗?那她就让她卑贱到底。 看看你堂堂诚宜县主能受多少委屈。 她端起那茶来,要往温琪娈脸上泼。 忽的,她看见了温琪娈的眼神。 温琪娈生的是一双睡凤眼,眼睛朝下看的时候极是慵懒,但一旦抬起眼来,便是凌厉不已。而她又鬓若刀裁,口鼻下巴线条又刚毅,这么一来,那眼神更显凌厉。 梁书越吓了一个哆嗦。 那往前倾的茶碗就缩了回来,缩回来之后,送到了自己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温琪娈微微勾了勾嘴角,绣花枕头,不足为惧。 梁书越哆哆嗦嗦放下了茶碗,不知道该说甚么。 陆冥之道:“县主也坐罢。” 温琪娈笑了笑,脆生生道:“管彤谢过将军。”她起身坐在一旁的圈椅之中,问道,“怎么今日不见我父王。” 陆冥之将茶碗轻轻放在小几上,发出几近微不可闻的一声脆响,道:“王爷新交了神策军,有些舍不得那几个指挥使和提督,去军里瞧瞧。” 温琪娈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道:“将军是拿管彤当娃娃还是当傻子,撒这么拙劣的谎来诓我。神策军两卫一营只凭符节调配,他同那几个指挥使提督又不是没见过交符节的场面,又有何好告别的?” 陆冥之心道,原本就是只想瞒过昨夜,如今当然要让你猜出来,不然上来给你说:你爹死了,像甚么话。 温琪娈道:“我父王出事了,是不是?” 陆冥之道:“王爷昨夜残毒复发,已经去了……” 果真…… 温琪娈握紧了圈椅的扶手。 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建平十九年三月廿七,前越诚宜县主温氏适太祖。温氏少,方及笄,与太祖共掌神策。四月十二,太祖王。居中原,以洛阳为西京,称昭王也。太祖曰:‘越有神策出,天下合之言,余既统昭军,又掌神策,承天命而王之,此言当道——昭军现,四海一;神策出,天下合。’ 此可谓:北辰黯淡,浑水滔天,四海混沌,重宝将迁。天下大乱之时,不仅有群狼并起逐奔鹿;风云变色之际,更可见北冥神鲲化飞龙。” ——《昭史·太祖本纪》 温琪娈绾着个随云近香髻,插一支凤凰六面展翅银步摇,着一件素色缠枝芍药提花暗纹的交领长袄,系着浅鹅黄的八宝宫灯织银马面裙,露出下头素白弓鞋来,鞋尖儿上坠着拇指大的夜明珠。 她半歪在榻上,神色郁郁,问道:“当时那几个诊治过的太医,都是这么说的?” 英善道:“是,几个太医皆说是王爷的残毒复发了。” 温琪娈皱起了眉头,道:“原先爹爹同我说他还有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的时间,怎的不过两月就发作了?” 英善道:“有太医说是王爷本就中毒时日已久,毒入骨髓,当日饮酒过多,那残药被酒一激,立即就发作了。” 温琪娈喃喃重复那几个字道:“饮酒过多……”她抬起眼来到,“还是不对,我得再查。” 英善见她神色坚毅,便知她不会轻易放弃,只好开口问道:“县主要如何?” “开棺验尸。” 第一百五十四回:武演 陆冥之着了一件玄色提花暗纹曳撒,微微觉得有些热。 如今五月了,已是堪堪入了夏日,没多久他背后就起了一小片薄汗。 陆冥之称王之后,并未立即立正妃,梁书越温琪娈二人依旧是沿用着之前的称呼,皆称夫人,不过是带着姓,梁夫人、温夫人这般称呼,加以区别罢了。 洛阳做了大昭的西京,广阳王府的牌匾便也拆了下来,新制了匾,上书“昭王府”三个大字。 陆冥之向来是穷怕了的人,自然不敢大肆铺张,建些宫殿甚么的,一是扣扣缩缩省出来那点儿钱,全充了军费,二是他已称了王,这‘大昭’还需造势,不能让旁人觉着他们奢靡。 那不是跟温越没了区别。 陆冥之甚至在府中待的都甚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军中。 他实在是怕修生养息这段日子过得他骨头都松软了,真把自己给养废了去。 再有缘由,就是为了神策军。 两半神策虎符合起来,才能称作是神策令,才能号令神策军。 但由于温琪娈抓着半块神策虎符不放,陆冥之自然是没办法将神策军两卫一营拆开来,并到昭军当中。是以,昭军和神策军仍旧是两支军队。 不过是暂且都听陆冥之号令罢了。 如今昭军众人正拚了命地和神策军较劲。 甚么“神策出,天下合”,我们还“昭军现,四海一”呢。 李长冬贺戎那几个昭军的老人,见了那两卫指挥使和一营提督,眼睛里就冒火星子。 尤其是李长冬跟那天盛卫指挥使墨韵,每次见到几乎都要暗地里较一较劲。 那墨韵不过十八九岁,生的清瘦俊俏,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清秀。他承袭他老子墨城职位做了天盛卫指挥使,此事没少遭李长冬白眼。 李长冬道:“我做参将,这职位是我一刀一剑自己拼杀出来的,实打实的军功傍身,做这参将问心无愧。他这指挥使还是个‘世袭’,他们神策军天盛卫不觉得让个半大孩子当指挥使难受吗?” 墨韵十八九岁,李长冬也不过二十出头罢了,竟说墨韵是个半大孩子,贺戎为此笑了他许久。 “你不也是个小崽子!”贺戎道。 李长冬心里愤愤,气道:“下回武演,我定然叫他好看!” 贺戎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大笑道:“这是当然,咱们李小参将的军功众人都看在眼里呢,不像那个墨甚么玩意儿,长得跟小丫头似的。啧啧。” 贺戎正摇着头,却被李长冬一把捂住了嘴:“你这是忘事儿忘回了肃州去?你想想咱们主上!” 贺戎猛然一抖,坏了,他忘了,他们这位主上陆冥之,也是个眉眼好看得跟个姑娘一般的儿郎! 陆冥之称王后不再用化名,而是光明正大报出“吾乃宣平侯陆无逊四子陆冥之。”是以,昭军中许多人才知道这位玉面陆四郎究竟是何名。 贺戎长舒一口气,道:“多亏你提醒……不过主上也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军法处置了我罢?” 李长冬道:“这倒不会,他只是会在下回武演的时候亲自上场点你陪他示练罢了。” 贺戎又猛然一个哆嗦。 陆冥之瞒人瞒得死紧,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他内伤极重的事实。 贺戎对他的影响还停在西安府“自杀式打法”和“能开八力大弓”上。 他开口道:“罢了罢了,我还是不说话的好。” 自然了,他这些话并未飘至陆冥之耳中。 下一回武演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他也不必担心陆冥之真亲自拿他下场示练。 一边儿是玄衣银甲的昭军,一边儿是红衣金甲的神策军。两军各站在校场两侧,皆是怒视这对面,有几个对头已然眼中险些要冒火星子。 校场上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一众步卒演练起来。 昭军军中向来行竞争制度,如今神策军也是如此,除却实打实的军功,这武演场上的成绩通常关乎自己能不能晋升以及“吃香喝辣”,像李长冬这类已做至参将的,就在于能不能保住自己参将的位置。 如今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昭军与神策军互相竞争,双方都当有不小的进步。 昭军众兵士,除却一个世家出身的陆冥之,其余大都是普通民众。常年长途跋涉,远距离行军,能打的全是战场上三刀六个洞拼出来的经验,没甚么花哨的技巧,招招狠辣,能少一步毙命绝不会多一步。 反观神策军中人,除了一个主暗杀的暗影卫多有些暗杀的经验,其余皆未遭遇甚么大规模战役。不过神策军中人,大都是些世家子弟,但这些世家子弟绝非“少爷兵”,皆是代代神策军艰苦训出来的好儿郎,多懂些套路技巧。 如此一来,竟是常常打成个平手。 两方更是不忿,谁都想拔个头筹去。 燕齐谐在一旁摇着扇子,对着陆冥之笑道:“看着他们,倒是令我想起咱们少时在昭军中练兵的场景了。” 陆冥之抿嘴一笑,那会子苦啊。都是半大孩子,饿狼一般,饭也吃不饱,田间地头就是演武场,一场架打下来,不过是为了多争几个窝头吃吃。 燕齐谐那会儿才十三岁,两人皆是赤手空拳,却还是被陆冥之打了个满地找牙。 燕齐谐笑道:“我还当你打赢了我,那两个黑窝头你就要独占了,谁知你还分我一个,感动得我那叫一个涕泗横流啊,恨不得以身相许了你。” 陆冥之忙道:“打住打住,早知不给你了,回回拿这事儿来恶心我。” 陆冥之瞥了两眼燕齐谐,笑道:“我那是怕你饿死了。瞧你那时候,黑瘦黑瘦,跟个猴儿一样,也不长个儿,一张脸就剩下你那双桃花眼骨碌骨碌乱转。” 陆冥之身量修长,年少时燕齐谐矮陆冥之半头,气得跳脚,如今却也追了上来,只比他矮了一寸许了。 燕齐谐大笑道:“是是是,承蒙哥哥照顾,不然我燕南鹏次次跟你打,次次都吃不上饭。” 第一百五十五回:骑射 燕齐谐摇着扇子,笑嘻嘻地看着场下的人,他转头对陆冥之道:“到咱们长冬了。” 李长冬李小参将,朝着陆冥之恭敬行了个礼,口中道:“长冬听闻神策军天盛卫指挥使墨韵墨大人骑射的功夫颇是不错,我军与神策军一同武演了这许多日子,还不曾见过墨大人身手,便想趁着此次机会,同墨大人比试比试,望主上应允。” 陆冥之道:“允了。不知墨指挥使可愿意。” 墨韵出列行礼道:“属下听凭主上吩咐。” 陆冥之再次看向李长冬,示意他可以去了。 燕齐谐看出李长冬心思,摇着扇子笑道:“长冬,不如将军将他自己的弓借你用用?八力的那一张。” 陆冥之白了他一眼:“莫胡闹,那张八力弓乃步射弓,如何能用到骑射上头。”他后面几句话没说出声儿来,看口型应当是,“再胡闹我就撕了你的嘴……” 燕齐谐将扇子摇得哗啦哗啦响,大笑道:“开玩笑开玩笑。李大人墨大人请罢!” 李长冬墨韵皆取了弓,选了马,相互行过礼便分身上了马。 洛阳校场阔大,撒开了马蹄乱跑,也不至于撞到一周围观的兵士们。 此次骑射放了动靶,几十只鸽子分三轮放出,在这阔大的校场之上展开翅膀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空中一大片尽是黑白灰,唯听见鸽子展翼跟箭矢破空而去之声。 李长冬忍了许久了,他们昭君几个参将皆是要下场试练的,只神策军那几个,鲜少见他们出手。今日兵士们武演之时,昭军的兵士们又被他们神策军的略略压过了一头。 是以,他有心杀一杀这天盛卫指挥使墨韵的锐气。 他先前还问过旁人,他这算不算是以大欺小,那家伙险些将口中的水尽数喷了出来:“你以大欺小?你比那小子大几岁?我去那才叫以大欺小。不过我不会去的,我怕把我这张老脸全丢干净了。” 李长冬这才放下心来揪出了墨韵今日一战。 李长冬扯满了弓,他那箭尾的尾羽染成了黑色,同身上的短打一半无二。 他猛然松开了弦子,“铮”地一声响,那黑尾箭就冲了出去,直追着只还忙着拍翅膀的鸽子就去了。 “好!”玄衣银甲的昭军那一面起了好大的波澜,李长冬手底下一群小子们大声叫喊起来,立即就打破了场上只有鸽子声和箭矢破空声的场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声出来,全场上都喊了起来。 玄衣银甲那一头忙着喊李参将,红衣金甲那一头嚷嚷着墨指挥使,一时间好不热闹。 墨韵也不过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李长冬拔了头筹,自然也不敢落了后去。 他就着神策军那一头的喊声,扯了扯缰绳,从身后背囊里抽出三支箭来,张开弓就搭上了弦子。 那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来,墨韵就趁着这马长鸣扬蹄之时,松了弦子,三支箭就此破空而去。 金甲映在阳光下放出夺目的光彩,他方才那一番策马转身飞三箭,当真是好一派少年风采。 神策军那一方的人激动的几乎要跳起脚来,举着手狂呼。那暗影卫指挥使萧晚同神机营提督邢符咳了好几声才让他们静下来。 三只鸽子应声落了地。 燕齐谐嫌恶地挥了挥扇子,对着陆冥之道:“下回换些动靶成吗?我这才做的新夏衫,让这群扁毛畜生给来上一团那甚么,就全毁了。” 陆冥之仄他一眼:“这玩意儿便宜。” 燕齐谐朝上倒抽了两口凉气,道:“我说你这家伙怎么今日穿了旧衣,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说说,为何不告诉我!” 陆冥之两手一摊:“我怎知你今日偏要穿新做的夏衫来。” 眼见着燕齐谐又要惨叫,陆冥之赶忙道:“行了行了,你还是先看长冬和墨韵两人如何罢。” 燕齐谐扁了扁嘴,道:“这墨韵方才那般作态,英俊潇洒是没得说,只怕是上了战场无甚作用。就如同你故意甩枪花一般,花里胡哨的,尽是吓人,实质作用不大。” 陆冥之笑道:“谁少年时不狂一阵子。” 燕齐谐哼了两声:“我说主上哟,您大那墨指挥使几岁?有没有三四岁?闹得好像有多老了似的。你要不学学你那入土为安许久了的岳父,也留上一把小胡子,然后称上两句‘老夫’?” 陆冥之一双凤眼眯了眯:“孤今岁二十有二,还称不上老夫。” 燕齐谐叹道:“不称老夫,称孤也成……” 史如长河,古往今来哪个自称为“孤”“寡人”不是真的全都孤家寡人了。 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是“王侯将相,何来家乎”…… 躲不过罢了。 他二人不在言语,只看场下的李长冬跟墨韵对峙着。 李长冬向来不屑于玩花样,只凭着自己的骑射功夫,和那墨韵拼了个不相上下。虽说身法不如墨韵潇洒,但身上带着玄色箭尾的“扁毛畜生”一点儿不见少。 玄衣银甲那侧呼声更盛,个个恨不得和李长冬小参将一起在这场上同他们一向看不惯的神策军来一场较量。 虽说有好些是方才才从场上下来。 红衣金甲那一头也是如此。 萧晚侧了侧身子问邢符道:“邢提督,你看他二人,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邢符皱着眉头,道:“难说。” 萧晚道:“如何个难说法?”暗影卫主的是暗杀,自有一套自己的训练方法,鲜少同天盛卫神机营一起武演,今日来的也不过是萧晚同个别几人罢了。 邢符道:“墨韵的身法精湛,无论是姿势还是力度,几乎箭箭上乘,基础极牢固。” 萧晚道:“这不挺好。” 邢符又道:“那你看李参将的成绩可有半点儿逊于墨韵?” 萧晚不说话了。 邢符道:“他可能是没有自幼打下扎实的功底,可你看他的应变能力,足见经验老道。听闻他以前不过是家中耕读的农人,还考过府试,十几岁才参了军。” “墨韵呢?自幼就泡在神策军中,几近是咱们这一代的翘楚。”邢符叹道,“这昭军果真是有从龙之能的。” 第一百五十六回:扁毛 萧晚和邢符边说话便朝着场中二人看去。李长冬果真稳健,不急不躁,待到后期的时候,墨韵体力显然已是赶不上了。 演武场里的扁毛畜生数量越来越少,大都惊惶地四下逃窜,倘若不数过,地上的黑尾羽和红尾羽数量是辨别不出来谁多谁少的。 他二人又争了一番,场中便只剩下一两只尖嘴扁毛的小家伙惊慌失措地发出一连串啼声了。 成败看此了。 李长冬再一次扯开弓箭,那一张劲弓挽作弯月,出了一个煞是好看的弧度,他松开了弦子,那箭矢追着最后一只灰色的鸽子便去了…… 眼见着那箭头就要挨上了,却从后面又追上来一支箭,刹那间就接近了前一支黑羽箭,“嚯”地一声将那支箭从中间对半儿劈开来。 黑羽箭失了心魂一般,箭羽破碎得不成样子。 而最后留在上头的,是一支红羽箭。 众人回过神来,看向那两支箭的主人。 墨韵眉眼间皆是傲然,却心想要将它藏回去,硬做了谦逊的姿态,朝着李长冬拱了拱手:“李参将承让。” 李长冬见他这神色,也不多说甚么,便也回了礼:“墨指挥使过谦了。” 旋即他又转过身,朝着陆冥之道:“主上,墨大人可当一句少年英豪,属下认输了。” 陆冥之微微颔首示意。 李长冬旋即便下了场。 墨韵将弓举过头顶,神策军那一方红衣金甲的兵士们全都高呼出声,有些年纪小的,兴奋地都要跳起来了。 有几个险些就要喊:“指挥使大人威武了。”邢符在一旁赶忙使眼色“没瞧见主上还在这儿吗?”那几个才收敛些。 萧晚转头瞧了瞧邢符,问道:“墨韵又不是输了,你怎的又眉头紧锁。” 邢符道:“墨韵他最后一箭的确是漂亮,可你又不曾数过底下箭羽的具体数量,你知是谁真输真赢?你还当那李长冬认输是怕了?他那是让着墨韵呢!这帮小子就知道看热闹,怪不得升不上来!” 萧晚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邢符瞥了他一眼,道:“不信你就去数数。” 萧晚脸色诧异,这家伙不会是一直都在数数字罢?这么一地黑黑红红的,看着不眼晕吗? 陆冥之也不着人去点清地上箭羽的数量,只吩咐道:“今儿晚上开荤,这些扁毛畜生全都给大家熬了汤喝。这些个鸽子原都是买来犒军的,如今正好给长冬和墨韵做了靶子。得了,收拾收拾,也该休息开饭了。” 场下兵士皆道:“是。” 燕齐谐追着陆冥之就笑骂:“原来是今晚就要吃的,怪不得你那么大方,全都放了出来。” 陆冥之回头,怒目而视。 燕齐谐摇摇扇子,遮住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真是孔方兄迷了眼睛。” 陆冥之大喝一声:“滚蛋!”夺过他的扇子,一扇子敲在他的脑袋上。 燕齐谐吃痛,大声叫嚷起来:“昭王草菅人命了!” 陆冥之回头横他一眼,燕齐谐立即闭了嘴不再言语。 萧晚扯了扯旁边的邢符,问道:“燕师爷这般大吵大嚷,半点儿礼数也无,主上他竟没把他如何。” 邢符白他一眼:“与你又有何干系?你们暗影卫是需要嘴这么碎的吗?” 萧晚扁了扁嘴,他被邢符这一句呛得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心道,不过是平日里探查消息习惯了罢了,还有甚么暗影卫嘴碎之说。 校场上众兵士散了开来,准备吃晚饭。 陆冥之找了今日收鸽子的小兄弟问道:“你可有数过,是黑羽多还是红羽多?” 那人道:“禀主上,确是黑羽要多些。” 陆冥之笑道:“果真是长冬那小子让他了。” “主上瞧出来了?”那人问道。 “看他表情便知。”陆冥之道,“除却那几个看热闹的小步卒,只怕其余几个将领皆是看出来了。墨韵方才还是当局者迷,等过一会子怕也能回过味来。” 拿过来传话的小兵士没明白,一脑子浆糊,但还是道:“主上英明。” 陆冥之笑了两声,道:“你也去用饭罢,今日闹了一日,都该饿了。” 那小兄弟得令退下去了。 没多一会儿,又一个兵士冲了进来,慌忙道:“主上。” “莫慌,有何事先起来再说。”陆冥之让他起了。 那人道:“营外传的消息,说夫人出事了。” 陆冥之一听脸色猛然一白,拳头刹那间就握紧了,又想了想,不对,这说的不是梁书越就是温琪娈。 他脸色缓了缓,问道:“哪个夫人?” 那兵士道:“温夫人。” 陆冥之问道:“她怎的了?” 那兵士如实回答道:“夫人今日出门去给广阳王上香,却久久不见归,后来只说是发昏晕过去了。” 陆冥之眉头皱了皱。 那兵士又道:“我们的人去探了探,说是广阳王的墓被挖开了……” 陆冥之心道,温琪娈为了查温桓的死因都这么丧心病狂了?连自家的祖坟都敢刨。 他道:“我在军中也待了这许多日子了,也该回一趟府了。我今日便归。” 燕齐谐也站起来道:“我跟你回去。” 陆冥之不由要劝他两句道:“军中得有人坐镇。” 燕齐谐扇子也不摇了,只道:“我不过随你去一晚,明早便归,耽误不了事儿的。”他看着陆冥之,脸上的表情尽数写着“我觉得温琪娈挖祖坟的事要严重些”。 陆冥之叹口气,无奈道:“那你也来罢。” 他二人出主帐牵了马,翻身上马便朝着王府方向奔去。 燕齐谐道:“你慢着些,反正人现在是昏过去的,她挖坟的事儿也被咱们发现了,你不必这么着急的。” 陆冥之扯扯缰绳,速度略略缓了下来:“也是。” 燕齐谐道:“她就算开棺验尸也验不出甚么的,唠叨大夫做事你还不信么?他用几乎都是和温桓原毒差不多的药,又多用了些激发之物,这才让温桓现场毒发生亡的。” 陆冥之道:“我知道,只是颜初当时未给温桓详细诊治过,配毒的时候基本靠猜,他再怎么天纵英才,也未必能完全对上,我就怕是他没猜出那几物上出了差错。” “若是一旦让她知晓,神策军就白练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闲人 陆冥之燕齐谐行的慢,但也在天黑前赶回了昭王府。 他若没记错,这温琪娈的住处是在静姝轩,他七拐八拐往内院里进,一路上仆妇行礼也都没管,只匆匆朝内走去。 他后来想了想,这一路上的仆妇似有些惊讶,想了想,大约是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个燕齐谐…… 这家伙怎也上内院了? 待他到了静姝轩,首先见着的便是王府中的府医,那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半老头儿。 他一见着陆冥之便面露喜色,躬身行礼道:“恭喜主上。” 陆冥之愣了一下,旋即道:“怎的?” 那府医道:“县主诊出了喜脉。” 陆冥之怔住了,木木地想,我又有孩子了? 他有些怕,不知道在怕甚么,大约是在怕那句天煞孤星。 他怕又有亲人离开他。 如果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便谈不上甚么离别之悲,但既然有些血脉相连的东西在这世间出现了,那一旦有些异动,自然是纤丝连绊,牵肠挂肚。 他实在是太怕离别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句:“好。” 陆冥之又想了想,问那府医道:“夫人自己可知道了?” 府医道:“夫人一直未醒,还不曾知晓。” 陆冥之想了想便道:“那你待她醒来,便先告诉了她……这……夫人可需要静养?” 府医答:“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陆冥之吩咐道:“倘若你还有何嘱咐,便直接讲与夫人听,说的详细些。孤也不过是个日日待在军中的丘八,没工夫照料,还得先生费心。” 府医立即低头行礼:“小人惶恐,小人不敢让主上费心,自然照顾好夫人。” 陆冥之又问了几句,只说自己回书房歇息,抬脚走了。 燕齐谐这才得空儿问了句:“我住哪儿?” 陆冥之这才想起来,燕齐谐这家伙跟了他一路,随口答道:“你?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个客房罢。我就睡书房就成了。” 燕齐谐点了点头,道:“你可瞧出端倪来了?” 陆冥之摇头道:“没有。她还没醒,我能瞧出甚么端倪来。” 燕齐谐道:“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我先在你那儿坐坐,等就寝时再去客房。” 这会儿已然走到书房门口了,陆冥之便也没再言语,让他进了。 广阳王府原本仆妇就少,陆冥之又不大爱让仆妇上前来,是以这书房附近并无人服侍。 陆冥之径自取了火折子来,点了灯,那一豆忽明忽暗的光跳在眼前,先将陆冥之的眼睛点亮了。燕齐谐找了了半天,没找到火折子,只好道:“劳烦主上你自己点灯罢。” 陆冥之冷笑了两声:“师爷您金贵,不烦您。” 燕齐谐霎时间笑了:“弄得我罪该万死一般。” 陆冥之笑了笑,屋中几盏灯都亮了起来,整个书房罩着一层暖黄的光,他声音清冽,道:“坐罢。” 燕齐谐拖了椅子过来,在陆冥之对面坐下,道:“天晚了,我就不喝茶了,就这么说话就成。” 陆冥之忽然笑了一下,道:“我若这会儿给你倒了茶,你今后还能炫耀炫耀,你是昭王伺候过茶水的人。” 燕齐谐摇头晃脑:“那这能炫耀的可多了去了,不拘这一时。诶,对了,我先前跟你说到哪儿了?” “你问我可瞧出了甚么端倪。我说没瞧出来。”陆冥之道。 “对,就是这儿。”燕齐谐点头道,“你问府医,温琪娈可需要静养,可是为了据着她,不让出去。” 陆冥之不置可否。 燕齐谐道:“那我便是说对了。” “虽说你不过是提点了那老头子两句,但我依旧能瞧出来,倘若那温琪娈当真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她八成儿也能猜到。”燕齐谐道,“这么一来,反而露了怯。” 陆冥之道:“那照你看……当如何?” 燕齐谐轻轻用手指敲着桌面,双眼微眯:“她若今日这一回没找出线索来,今后就很难再找到了。毕竟挖自己父亲的坟,开棺验尸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她已然把事儿做绝了,此后几近无路可走。” 他睁开了眼睛,看向陆冥之,又道:“这回糊弄过去了,她就再翻不出花儿来。是以,你明日一早直接离府,单凭你今日留下的吩咐,已经足够了,若再表达关切,她反而会觉得‘反必有妖’。” “温琪娈不是梁书越,她和她那广阳王爹一个德行。”燕齐谐道,“明早,我与你一起走。此外瞧她再有何动作。若没有,这事儿就过去了,倘若有,便再做打算。” 陆冥之道:“我知道了。” 燕齐谐打了个哈欠,含含混混到:“我困了……” “嗯?”见他忽然换了话题,陆冥之不知他又要作甚么。 燕齐谐那个哈欠好容易打完了,便又道:“不如我直接也睡书房罢。” 陆冥之手朝外一指:“快滚,不滚明日军法处置。” 燕齐谐又朝上翻白眼了:“又军法处置,你都处置我多少回了,哪回真舍得下手了。” 陆冥之哭笑不得,随手抄起个镇纸来,假作要打他,佯怒道:“快滚。” 燕齐谐急忙讨饶:“好好好,我的主上,小人滚了。” 燕齐谐转身朝外走,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陆冥之一个人,又挨个将屋内的灯全都熄灭了,心中笑道,不该让他那么早就滚的,该让他把灯熄了再走。 陆冥之一个人站在屋中,窗外月色尚好,撒在他身上,他一人坐在榻上。 这样好的月光…… 他忽然忆起,从前的时候,战事稍些,夜里睡前,宁翊宸坐在榻上,背书给他听。 也是这样的好月色。 她背《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她散着头发,只着一件牙白的中衣,倚在榻边,月光就浮在她如玉的颈上,落了霜一般。 朗月清风,佳人在侧。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陆冥之喃喃念道。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尔。 第一百五十八回:矛盾 待温琪娈第二日醒来之时,便是英善端了水盆来要为她梳头净面。 英善面带喜色,笑道:“今日用过早饭,要喝些药了。” 温琪娈没明白,道:“我要吃药了你还那么高兴。” 英善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一阵,才道:“是安胎药。” 温琪娈面色没怎么变,只道:“我知道了。”旋即抬头又问道,“陆冥之可有回来过?” 英善答道:“主上昨夜回来看了县主,今晨便走了。” “今晨便走了……”温琪娈思索了一阵,“他可还有说别的……” “别的……”英善思索了一阵,“主上除却吩咐府医要好生照料县主以外,似乎也没说别的了。” 温琪娈低头思索,默默不语。 英善怕她是心里不舒服,赶忙安慰道:“县主别多想,主上定是军务繁忙,今晨才急急忙忙赶回去的。他心里头肯定是惦记县主的。”她顿了顿,又道,“主上这样忙碌,不也还是连夜赶回来看了县主一眼。” 温琪娈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是今早留下来,那才有问题。” 英善:“啊?” 温琪娈瞥了一眼英善,道:“我大婚那一日,给你说的话,你尽数都忘了?我看你是该打板子了。” 英善赶忙跪在了地上:“县主恕罪,奴婢知错了。” 温琪娈笑骂道:“小蹄子快起来,你跪在地上,谁给我梳头发。” 英善这才从地上起来,接着给温琪娈梳头。 英善悄悄问道:“县主要查的事儿,可有结果了。” 梁书越摇摇头道:“查不出,爹爹身上验出来的,也不过就是先前那种毒罢了。如今我再去,就只会是打草惊蛇了,让陆冥之起疑心了。” “那……就这么算了?”英善问道。 “我不想算了也得算了。恐怕他已经起了疑,将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完了。如今再怎么样,也只是我疑心他,拿不出实际证据来。”温琪娈叹道,“终究是没法定论。况且……我如今所作所为,已是大逆不道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温琪娈又问道:“点梨橱那位,可知道了?” 点梨橱里住着梁书越。 英善一时间没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她思量了许久,才试探道:“县主是说你有孕此事?先瞒着罢,万一她知道了,对县主不利该如何是好。” 温琪娈又冷笑两声,道:“你让她知道。她还能如何对我不利?她身边伺候着的,除了那个傻不愣登规矩还不好的月桂,哪个不是原先我广阳王府里的人?原先陆冥之先头夫人身边儿那个葛妈妈,瞧着怕是我们俩她谁也不想管。谁人能害了我去。” “你就让她知道。”温琪娈下巴扬了扬,“我温琪娈,可不是一辈子都要给陆冥之做平妻,在她面前执妾礼。” “是。”英善道。 …… 点梨橱里,月桂坐在门口,一边打着络子,同梁书越说话:“听闻昨夜主上回来过一次。” 梁书越:“嗯。” 月桂接着道:“没去温夫人那儿,径自去书房睡了。” 梁书越道:“他对温氏也没那么情深意切,不过回来给满府的仆妇装个样子罢了。” 月桂“呃……”了一声,不知要如何回话。 梁书越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月桂道。 “十三了……”梁书越叹道,“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和隔壁二婶子家阿福打架呢。” 月桂站起来,福了福:“跟了夫人,才见着了世面。” “这种世面……不见也罢……”梁书越低下头去,苦笑道,“何必呢……” “夫人……”月桂瞧见她又要落泪,赶紧想些别的话题来,“这温夫人怎么这般没规矩,虽说是平妻,但在正妻面前依旧要执妾礼的,她不说站规矩,怎的也不来给夫人晨昏定省。” 梁书越听这话,又叹气道:“她不来还好,她若来了,那只能是来恶心我的。” 她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 月桂又忙着找话题了:“夫人你看我这络子,是黑的配银线好看,还是红的配金线好看。” 梁书越正要将她手里络子拿过来看,外头却进来了人。 来得是温琪娈身边的二等丫头茉善,她进来向梁书越行了礼,道:“梁夫人。” 月桂道:“你来有何事?” 茉善不答她话,却看向梁书越道:“点梨橱的奴婢待遇都这样好,个个都能越俎代庖了?” 月桂脸唰地就红了,泪珠子就挂到了眼眶上。 梁书越心里不忿,但依旧抬起头来,道:“你们夫人找我来,是有何事?” 茉善这才笑道:“我们夫人有了身孕,便拿了些惯常用的东西过来,给梁夫人沾沾喜气。” 梁书越面孔狠狠地扭曲了一下,愣在了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月桂见此,心道越俎代庖就越俎代庖罢,开口道:“那就谢谢你们夫人了,我们夫人不喜欢用旁人用过的东西,你们还是就此拿回去罢!你们那儿有的东西,我们都有也都会有,不必她这么巴儿巴儿地赶上来送。” 茉善冷哼了一声,道:“那奴婢便告退了,我们夫人还等着奴婢呢。” 说罢草草行了礼,转头就走。 梁书越眼泪已然掉了下来,口中道:“我就说罢,她们那儿的人,来了就是为了恶心人的。” 月桂也哭道:“瞧不惯那就骂一架好了,又何必这么互相客客气气地恶心来恶心去的。” 这主仆俩哭了一阵,月桂问道:“就由得她们这么下去吗?夫人可是主上的正头夫人,难不成就由她那么拿捏。” 梁书越拿着帕子抹泪道:“我能怎么办,咱们住着的,是人家的嫁妆!她在府中便是手眼通天,我又能有甚么办法!说是平妻,跟正妻又有何区别,我倒像是个从小门抬进来的妾了。” 月桂又哭道:“等主上下回回来的时候,我们便同他狠狠告一状,他最重颜面礼仪,定然会管的。” 梁书越道:“我又如何同他去告,他日日住在军中不回来。回来也是住在书房里,他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别说我了,连温琪娈都见不上他的面。我又能如何?” 第一百五十九回:定策 这两年盛夏皆是不太炎热,方才下过雨,土地上皆是湿漉漉的。 如今校场上的昭军和神策军两方皆着了甲胄,竟不觉得怎么热。 陆冥之巡视着众人列队训练,不时指点几句。 天气尚好,并不使人觉得烦躁,陆冥之觉得有些口干,便想着回到帐中喝两口水。 待他进去,瞧见燕齐谐正捏着自己的下巴,在帐中对着张地图,凝神思索着。 陆冥之微微笑了笑,燕齐谐这家伙,平时不正经极了,一旦正经起来,倒还真那么有模有样的。 陆冥之在他身后轻咳了两声。 谁知燕齐谐一个激灵,“嗷”地一声大叫,险些就跳起来。他回头,瞧见陆冥之,整张脸全都皱了起来:“你是要吓死我啊,我的哥哥。” 陆冥之也是哭笑不得:“谁知你这家伙这么不禁吓?不知道的,还当我真的草菅人命了呢。” 燕齐谐把皱起来的脸抹开来,笑道:“你巡营巡完了?” “巡完了。”陆冥之道,“发现个躲在帐中偷懒的。” 燕齐谐知是在挪揶他,只道:“诶哟,小的冤枉啊。他们那群人,哪有我脑子好使啊。” 陆冥之自己拿过了水壶,就朝嘴里灌,到了两下发现没水。 他将那水壶抛给燕齐谐,道:“给你哥哥我打些水来。” 燕齐谐白眼翻了两翻:“得令!不然你军法处置了我,是不是?我这是何苦,给你陆冥之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妈子……” 陆冥之喝道:“快滚!” 燕齐谐得了他那句“快滚”,果真就快滚去打水了。 陆冥之站在燕齐谐方才一直盯着看的地图前,发现他在那图上用朱砂标注了好些地方。 “广平府……顺德府……真定府……保定府……”陆冥之在口中喃喃念着,这四条线一路北上,逐渐逼近京畿重地,而京师初,用朱砂狠狠抹了一笔,红得仿若鲜血一般。 陆冥之听见身后有人道:“你瞧见了?”他转头过去,是燕齐谐打水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 燕齐谐将水递给他,道:“你看这么走,如何?” 陆冥之也不用杯子,又是将这壶直接对了嘴,喝了两口道:“不错。” 燕齐谐叹道:“如今又要走这样长一段,想想就觉得累人,倘若当初打过了大同,只要于居庸关再一役,就能进京了。现下却是又要远征。” 陆冥之笑道:“怕甚么,咱们从宣平出来,那么远的路不一样是打过来了。想当初,年少啊,就那般一路不管不顾冲出来,那像如今这般瞻前顾后的。” 燕齐谐翻他一眼:“闹得你如今多老一般。” 陆冥之不理他这话头,道:“师爷瞧,咱们何时能北上?” 燕齐谐道:“瞧你身体如何了。倘若你明年开春之时就能跟你十八九岁一般生龙活虎,咱们就北上,去砍温栩的狗头。” 陆冥之笑道:“我如今就挺好的了。” 燕齐谐张嘴就骂:“去你的罢,前两日见你开弓还冒冷汗呢。瞎逞甚么强,就对你那八力大弓情有独钟,十二岁在上头栽一回,二十二岁再栽一回。” 陆冥之笑道:“我怎觉得你这话我在唠叨大夫那儿听了一回,你又提了一回。” 燕齐谐最听不得说他像颜初,立即就闭嘴了,板着一张脸,瞧着好笑。 陆冥之心里笑道,这家伙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一般,他终于开口道:“便依你,明年开春,北上京城。” 燕齐谐终于笑了出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陆冥之背过身去,又对着那地图端详了一阵,开口问道:“为何是走保定,而非走河间?” 燕齐谐道:“河间府离山东太近,咱们先避着在那儿打得自顾不暇的山东经略李为梁跟张信的顺军罢。” 陆冥之问道:“此举有何深意。” 燕齐谐到了图前,用手指点了河间,道:“咱们倘若从这儿走,离李为梁最近,倘若李为梁要是受了朝廷指派,是来打咱们呢,还是如何?” 陆冥之道:“他要是转过头来打咱们,那顺军还不将他的脊梁骨戳烂。” 燕齐谐道:“是啊,倘若咱们一不小心,两面夹击,把这个腹背受敌的可怜兮兮的家伙打死了。” 陆冥之道:“那他背后的顺军就没了阻拦,尽数都出来了。” 燕齐谐赞他道:“聪明。我们要是把他一不小心,顺军没了阻拦,从胶东冲出来,和昭军分一杯羹。咱们们两军就缠在了直隶,朝廷是不是会有机会缓和下来。看昭顺两军鹬蚌相争,朝廷自己渔翁得利。” 陆冥之笑道:“那依你之意,便是打下京师之后,再处理顺军那方。” 燕齐谐叹道:是啊,不仅有张信的顺军,还有从湖广一路蔓延到江南的陈天泽宁军,都要做处理,你今后的担子还重呢。” 陆冥之应了几声儿,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问道:“这衡儿该开蒙了罢。” 燕齐谐正思索着,猛然一听这话,骇了一跳,险些被自己唾沫呛着:“你家衡哥儿才多大?四岁,你就着急着给他开蒙了。” 陆冥之一脸坦然:“阿婴就是四岁开的蒙。” 燕齐谐又问道:“那你呢?” 陆冥之愣了愣,似是有些尴尬,半晌才道:“六岁。” 燕齐谐道:“那不得了,你着急甚么,让他多玩儿两年不完了。” 陆冥之道:“我是瞧如今我们一众好容易能过一两年安定日子,不趁这机会给他开了蒙,哪儿还有别的时间。” 燕齐谐思量一阵,脸色朝下沉了沉:“你莫不是要拿衡哥儿当你继承人培养?” 陆冥之道:“原是想的,后来想想也算了。” 燕齐谐道:“你自己知晓便好。” 陆冥之道:“我如何不知?衡哥儿没有母家了,我要是立他为继,不反而是把他往风口浪尖上推?但单想想前朝争国本,就够有我后怕的。他一辈子顺顺遂遂,平安喜乐便足够了。” 燕齐谐问道:“想你也没那么蠢,只是你既知这道理,又为何还要着急着给衡哥儿开蒙?” 陆冥之道:“要他藏拙,未必是要他真愚笨。读书明理明事,虽说今后闲散了,也不至于连该如何处事也不懂。” 燕齐谐心道,你让个四岁的小娃娃学藏拙,难度也忒大了些。 第一百六十回:千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陆冥之照例巡过了营,如今正在帐中,捉着陆士衡读书。 那日同燕齐谐说道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在夏末入秋之前给衡哥儿开蒙。 燕齐谐的原话是:“你若是非得要给你家衡哥儿开蒙,也别给他请甚么先生了,最好你自己来。等《千字文》教完了,我再教他也成。” 陆冥之自然不会把衡哥儿独自留在王府中,是以他一天到晚跟着陆冥之待在军中,在两军操练之时随便寻一个挂在腿上。 众兵士也不敢将他如何,如此下去,还不如开蒙读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陆士衡坐在小凳上,拖长了声调跟着陆冥之读道。 “爹爹,甚么叫天地玄黄。”陆冥之眨了眨眼睛,他眉眼生的像宁翊宸,如今长开了一点儿,轮廓越发地像陆冥之了。 陆冥之“呃……”了一声,思索道:“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所谓‘天地玄黄’。” 陆士衡指了指帐外:“天是蓝色的,不是黑色。” 陆冥之:“……” “爹爹,为甚么《千字文》要说天是黑色的?”陆士衡见他爹没回话,便不依不饶地又问下去。 陆冥之不禁有些抓狂,他当初开蒙的时候问过这样的问题吗?似乎并没有罢?夫子只是让背下来,背不下来竹板打手心。 陆冥之尝试着解释:“《易经》中道,‘天玄而地黄’。”忽然想到这小子还不到能懂《易经》的程度,便尝试着用别的来解释,“远天深蓝近黑,天道高远,深不可测,玄之又玄,非常人能解,是以称‘玄’。” 陆士衡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懂。 陆冥之道:“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天是蓝的,但它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就是黑色,因为天很高,高到深不可测之处就会发黑。” 陆士衡道:“那又怎么能知道很高很高的地方就是黑的。” 陆冥之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钦天监有专门的观测的千里眼,还有浑仪简仪,是能够看到天象的。” 陆士衡跳下小凳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地上溜了一圈儿道:“那我也要看。” 陆冥之道:“军里没浑仪。” 陆士衡又问:“那浑仪长甚么样?为甚么能看到天象。” 陆冥之忽然有点儿懵,这话题怎么歪到这儿来了,不是在教《千字文》吗? 陆冥之问他:“衡儿,方才爹爹教你第一句是甚么?” 陆士衡又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嗯……天……天黑地黄……” “陆士衡!!!!!”帐中传来一声暴喝,惊得帐外操练的士兵齐齐朝着主帐扭脖子。 “主上这是怎么了?”贺戎扯着李长冬问道。 “呃……”李长冬挠了挠脑袋,尴尬道,“大概……是在督促衡少爷罢……” 主帐之中,陆士衡吸溜着鼻涕,眼里噙着泪水,委屈巴巴地握住一支小狼毫笔,将笔落在纸上。 陆冥之沉着脸,握住他的手,在纸上落了第一笔横,口中道:“握住了,手别抖。” 陆士衡吸了两下鼻涕,看着手底下,一个“天”字即将落了最后一笔。陆士衡眼睛朝着别处瞥了瞥,瞧见陆冥之革带上的玉片,伸出左手来,用短胖手指使劲扣了一把。 那个“天”字的捺呲溜一下就飞出去了。 陆冥之当即就疯了,一把将笔抽出来就掷在了地上,扬起手来。 陆士衡脖子缩了缩。 陆冥之自己缓了半天,才将手放下来,叹道:“你不如你娘聪慧。” 先不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本就比男孩儿聪慧太多了,宁翊宸本就是鲜少的少年早慧。四岁开蒙,五岁便略略读了些四书,六岁听盛淮安言及政事,已能略言一二,虽说童音稚稚,提的也不过是些照本宣科的空话,但面无惧色词能达意,条理清晰,这才被盛淮安大加赞赏,收做门下之徒。 陆士衡委实是差太多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比女孩子,静下心来读书,实在是难为人。 陆冥之蹲下身来,将笔捡起,塞到陆士衡手里,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陆士衡哼哼唧唧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纸上落下了八个大字。 陆冥之口又轻声道:“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字大,悬腕。” 陆士衡握着笔,跟着陆冥之的力道走。 待又写了一行,陆冥之松开了笔,轻声道:“你再多些几遍,我去倒些水喝。” “嗯。”陆士衡点头答应。 陆冥之随便取了个杯子,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慢慢踱步回去看自家儿子。 …… 陆士衡眼中也不带泪了,嘴角含着笑,在纸上涂了好大一个墨团团。 陆冥之觉得自己快升天了,祖宗啊,到底要怎样啊,他唤道:“衡儿?” 陆士衡抖了一抖,抬头看向陆冥之,露出一口小白牙来笑了两声。 “你在作甚么?”陆冥之问道。 “写天……”陆士衡支吾道。 陆冥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声音霎时就提高了八度:“这是‘天’?” 陆士衡指着他涂的墨团团道:“天是黑的,又高又远。” 陆冥之:“……” 他现在又想把陆士衡揍一顿了。 在陆士衡哭了三次,陆冥之暴喝了四回之后,陆冥之终于走出了主帐。 陆士衡拎着新写的字一路疯跑,说是要拿去给姨母看。 燕齐谐也巡过一回营回来了,见陆冥之脸色不虞,开口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陆冥之沉着脸道:“赶紧给衡哥儿请个先生来,不然明年开春咱们别想北伐了。” 燕齐谐:“为何?” 陆冥之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捂住胸口:“因为我要气死了。” 燕齐谐哈哈哈哈笑出了声儿来:“你玉面陆四郎还奈何不了一个四岁小儿,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陆冥之咬牙切齿:“等你家江月到了开蒙的年纪,你来试试!” 燕齐谐止了笑,道:“今日教了几句?” 陆冥之伸出两根手指来,道:“就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还不知学会了没有。” 燕齐谐:“……” “那是该请个先生了。”燕齐谐一脸忧虑。 第一百六十一回:蟊贼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 营中书声琅琅,是个小崽子的声音。 陆冥之叹道:“果真是该请先生。若换我自己教他,还不知如今能教到哪儿。”果真是古板老学究光让背,背不下来打手心板子的方法管用吗? 燕齐谐道:“这个年纪,怕也是不能理解其中意思,要是企图去解释,只怕就跟你那日一样。” 陆冥之摇摇头,叹道:“我小时也是先背下来,等到大些了,才理解其中的意思的。不过这《千字文》念出来,单听音律就觉得好听了。” 燕齐谐表示赞同。 他两人在校场上踱步,看着校场中操练的两军。 那日墨韵下场之后,才反应过来,李长冬怕是让了他一回,咬牙切齿了半天,又找他来一战。 结果很不尽人意,这回是真战平了。 为了在下一回武演之时赢过对方,昭军神策军皆是玩儿了命的训练,半刻也不带松懈的。 陆冥之道:“如今两军并未一同在战场上厮杀过,他们这样只知竞争不知合作,今后真在战场上,怕是要吃亏。” 燕齐谐道:“那便让他们吃一回亏。” 陆冥之:“你是说……” 燕齐谐道:“对。就是商丘那群蟊贼,我们还没将他们如何,反倒自己撞上门来了。” 陆冥之道:“张信这是……内部分化了?这回跑到商丘喊城城门的是哪些人?” 燕齐谐道:“据爽十四爷探回来的消息,说是张信座下大将吴渐青。” 陆冥之道:“他这又是何必,李为梁还压在齐鲁,他分走许多兵力,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燕齐谐道:“爽十四那儿回来的消息说,要么是张信故意要吴渐青下至商丘,好借咱们的刀杀人,要么就是吴渐青自己起了反意,想另寻他主,恰好借着兵败之由降了咱们。毕竟,如今称王了的,还就你一人” 陆冥之道:“倘若是后者,这吴渐青要不得,如今见我们得势便要投靠,若是今后还有旁人得势,岂不是立马就走了。” 燕齐谐道:“我正是此意,既然这家伙自来找死,那就遂了他的心愿,正好趁此机会,磨一磨神策军。” 陆冥之问道:“吴渐青领了多少人。” 燕齐谐答:“十万。他麾下一共不过十万人,尽数领了来,先前颜冰鸿已领了人先行了一步,等我们到了,便能有的接应。” 陆冥之道:“那成,明日就点兵出发。倘若真败得溃不成军,再派人来援就是了。不过未必惨到这个地步。” 燕齐谐挑起了眉角:“照这意思,你是要亲自去了?” 陆冥之被他盯得有些心虚,笑道:“是啊,我不亲自上阵的,我坐镇军中看着就行了。” 燕齐谐哼了两声:“还当你真忘了自己上半年那个德行了。我本是打算自己去的,你就留在洛阳。你若是在商丘受了伤,明年春天就真的别想北伐了。” 陆冥之笑道:“我还不至于为了个商丘丢了自己的大计。” 燕齐谐放下心来,又问道:“你打算点多少兵前去。” “五万,轻装上阵。”陆冥之道。 既然想让他们吃些亏长长记性,那就不需太多人马,疾行先去商丘便是。 是夜,一众人等便收拾起来,明日一早便出发。 贺戎对着李长冬道:“咱们一年没跟杂碎们干过仗了,如今正好松松筋骨,也让神策军那帮人瞧瞧,咱们昭军是如何征战这许多年的。” 李长冬道:“别他们咱们的了,你没瞧出来主上这两日脸色不对吗?” 贺戎挠挠头:“怎么?那不是教衡少爷教得生气吗?” 李长冬一边捆扎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道:“你还真当那说辞是真的啊。前几日,主上让神策军换银甲,神策军借口道其余弟兄与我们不一条心,我们又何必跟他们道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没听出那弦外之音来?说的就是咱们把他们当外人。” 贺戎怒道:“放屁!他们穿的红胖袄金甲胄那是温越兵制下的军服,不换成昭军的玄衣银甲,难不成还一直穿下去?当自己到底是哪儿的人。墨韵那小子说话比绣花还好听,不就是瞧不起咱们昭军都是布衣出身嘛。” “是啊。他们是没理,那咱们当即嚷嚷出来那就有理了?”李长冬接着道,“那几个十几岁的小子,恨不得上去跟神策军那头的打一架,这不让人家坐实了‘我们不是一条心’,主上瞧见了,能高兴嘛?” 贺戎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也是啊……诶我说长冬,你现在说的有条有理,早干嘛去了。你这就叫……叫那个……事后甚么猪……” 李长冬狠狠将手下的东西摔了摔,表示不满道:“你才是猪。那叫事后诸葛亮!” 贺戎道:“对对对,事后诸葛亮!你怎么不早说。” 李长冬道:“我也是今日才琢磨出来的。上回墨韵琢磨我故意让他是瞧不起他,不也琢磨了好几天?我们俩火候都不太够,没那么容易猜出旁人意图来。” 李长冬想了想,又和贺戎吵嘴道:“那你呢,那我还好歹是反应过来了,你到现在还要我给你说才明白。” 贺戎扁扁嘴,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些弯弯绕。” 李长冬道:“这次点兵,昭军神策军一共五万人,恰好对半劈,八成也是为了让咱们好好配合的。” 贺戎又道:“不对,暗影卫怎么没出人?” 李长冬又怒道:“咱们俩到底谁是猪?暗影卫人家是干嘛用的?何须跟咱们打配合,你想让他们去商丘作甚?暗杀吴渐青?” 第一百六十二回:商丘 五万人马,轻装而行,几近不停歇地疾行而前,终在十日后抵达商丘城。 商丘北接齐鲁,若要南下入中原,商丘城便首当其冲。 商丘城有四门东门曰宾阳,西门曰垤泽,南门曰拱阳,北门曰拱辰。四门外原有四个瓮城,瓮城又各有一个扭头城门,北门向西,东门和西门向南,南门向东,是以,商丘城向来有“四门八开”之说。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为防金木相克,古城东西两门相错一条街,东门偏南,西门偏北,出现了与南北轴线分别相交的两个隅首,实是奇景。 吴渐青十万人马退开拱辰门十里扎营,如今正是夜里,商丘城内兵士远远朝着北面望了望,见只零星点了些火把。 那兵士朝南传信,直传至南面拱阳门下。 拱阳门缓缓打开,在黑夜中发出“吱呀”的声响,磨得人心焦。 放进来的是陆冥之带的大昭神策联军,五万人马,没出多少声响就尽数入了城内。 颜冰鸿着了一件赭石色直裰,未示纹样,单用一支发笄将头发绾作个道髻,大步踏出。见到陆冥之,便行了大礼,口中道:“属下见过主上。” 陆冥之道:“免礼。”待颜冰鸿起来后,陆冥之便开始开口询问商丘的情况,“近日吴渐青有何动作?” 颜冰鸿答:“五日前曾有小股士兵在拱辰门前骚扰,打了不足半日便退了。近几日实是再无动静。” 陆冥之道:“商丘城守军不过两万,辛苦你了。” 颜冰鸿急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此乃属下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他二人客气了两句,颜冰鸿便又道:“如今天色晚了,属下为主上备了休息之处,主上领着弟兄们先行休息,明日再带主上熟悉商丘情况。” 陆冥之点头应允下去,颜冰鸿招呼着人来安排兵士扎营,自己领着陆冥之燕齐谐到住处去。 颜冰鸿道:“知主上要在军中坐镇,便不领着主上入内城寻一府邸居住了,只在离驻扎之处近的地界儿给主上收拾了住处。虽说简陋,但也强过军中,还望主上莫要嫌弃才好。” 陆冥之道:“你做事妥帖,我也放心。” 颜冰鸿立即自谦道:“主上谬赞了。” 颜冰鸿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后,就先行退下了,留陆冥之燕齐谐两人。 燕齐谐被安排在陆冥之旁边,这家伙还没进自己房间,反倒先推门进了陆冥之处。 陆冥之跟在他身后呵道:“做甚?鸠占鹊巢?” 燕齐谐在他屋里转了一圈,道:“这不是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嘛,瞧瞧你的地方有没有比我好。” 陆冥之无奈道:“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燕齐谐笑道:“你知道小寰子先前给我说甚么吗?她说你家衡儿在教我儿子《千字文》。真是笑死我了,我那崽子,话都说不清,还‘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呢。” 陆冥之道:“好歹是学进去了点儿东西。” 燕齐谐顾也不顾,直冲那榻上坐下了,斜倚着小几,问道:“你觉得颜冰鸿此人如何?” 陆冥之道:“心思细腻,当得一用,只是不知他是认我,还是认温桓的女婿。” 燕齐谐笑道:“果真是想到了一处。我也正想给你提个醒,这颜冰鸿,慎重着用。” “得嘞。”燕齐谐从那榻上跳下去,“不用主上您赶我,我自个儿滚啦!” 他三两步跳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陆冥之心道他怎知我要说“快滚”了,笑了笑,便除了靴子,仰面躺在榻上。 …… 宁翊宸绾着倭堕髻,戴一支红宝累丝华胜,耳上一边儿坠一串米珠,下头搁一个红宝水滴子。 着了件杨妃色的琵琶袖交领短袄,自右下摆向襟口斜飞着一只银色的鸾鸟,在月光底下熠熠生彩。系着一条颜色极浅极浅的烟灰粉团花月华裙,褶内是一抹牙白。 她一条腿跪在榻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伏着身子,手里执着一把团扇,轻轻扇着…… 陆冥之醒了。 不,他不清楚自己这是醒了还是梦里还是如何。 宁翊宸许久没入他梦来了。 此时宁翊宸正满脸笑意,一张小脸儿凑在他眼前,正给他扇着扇子。 “阿婴,冷。”陆冥之语带委屈,小声道,“这都快冬日了,你还扇扇子呢。” 宁翊宸不搭理他,依旧是扇着扇子,口中道:“你瞧我这扇子好不好看,我绣了许多日呢。” 玄色的扇面,用银错金的手法,金银线绣出深渊而腾的龙身—— 飞龙在天。 陆冥之笑道:“好看。我怎不记得你女工何时做的这样好了。” 宁翊宸拿扇子敲了下他的鼻子:“你惯会瞧不起人,你瞧见我做女工的时候少,就觉得我不会做女工了?” 陆冥之捂住鼻子,道:“疼。” 宁翊宸伸出手来,修长皓白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鼻尖儿,轻轻摸了摸:“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陆冥之反手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疼了。”他顿了顿,又艰难地道出第二句话来,“我好想你。” 宁翊宸缓缓叹出一口气来:“我也是……” 她去了两年多了。 如今他已二十有二,她还是十七岁那年的模样。 陆冥之扯了她一把,让她跌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抱紧了,轻轻叹着气。 若是梦,那就别醒来,若不是,就别让阿婴走了。 宁翊宸手里的扇子落了地,极轻极轻地响了一声,就在夜里再没起过波澜了。 陆冥之喃喃道:“衡儿开蒙了,和你一样的年纪开蒙的,他不如你聪明,险些将我气死。” 宁翊宸噗嗤笑了出来:“那就是随你了。” 陆冥之苦笑:“是啊,随我。若是随你就好了……” 宁翊宸声音清脆:“像我这般聪慧的,世上只怕是不多见呢。” 所以,慧极必伤,天妒英才。 陆冥之仰着脑袋,怀中宁翊宸的触感虚虚的,仿若幻影…… 他问:“你怪我吗?”怪我娶填房娶平妻,怪我越来越心狠,怪我连你的骨灰瓶子都守不住。 “不怪。”宁翊宸轻声道,“我不怪你……” 第一百六十三回:玉冠 宁翊宸轻声道:“过会子该天亮了,你先起来,我替你绾头发。” 陆冥之听了这话,松开宁翊宸,坐起来。 一头乌发就披散下来了。 宁翊宸不知从哪儿寻出一把梳子来,一下一下替他梳着头发。 “你才多大,就生白发了。”他听见宁翊宸轻声道,那声音拢在耳畔,朦朦胧胧的。 二十有二,华发早生。 “拔了去。”陆冥之道。 “不要。”宁翊宸依旧用梳子梳着他的头发,道,“怕你疼。” 陆冥之轻声笑了两下:“多重的伤都受过,拔两根头发算甚么。” 宁翊宸又笑了出来,“那我拔了。” 几乎没觉着疼,就拽下来了,宁翊宸将手伸到他眼前,小小的,皓白的手,掌心中一根银丝。 “我丢了。”宁翊宸道,旋即一覆手,那一点银就不见了。 宁翊宸将陆冥之的头发拢起来,绾作一个髻,取过一旁的白玉冠,替他罩在发髻上,将簪棍穿了过去。 “好了。”宁翊宸道。 她伏在陆冥之肩上,声音怅然:“这还是我第一回,替你束发戴冠。”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似是要落泪,哭声道:“那我走了……” …… 陆冥之猛地一个激灵,陡然惊醒,怀中没有宁翊宸,地上也没掉下去那把银错金龙纹团扇,他披散着头发躺在床上,束发的白玉冠好好搁在一旁。 他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 她说甚么?不怪自己。怎么可能。 果真是梦。 那小东西口是心非,又尖牙利嘴地像个猫儿,她哪里是会说这样话的人。 陆冥之坐在榻上,心里怅然,苦笑道,果真是怪自己了对吗?不然这个梦怎这样短。 陆冥之瞧了瞧滴漏,已是卯初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那便不必再歇,起来罢。 陆冥之穿上衣裳,又到榻便捞了靴子穿上,自己打了水洗漱。塌边的兵器架上搁着破月枪,他走过去,将枪拎了出来,拿在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院里还撒着月光,破月枪尾的错彩镂金就着月光,亮莹莹的一大片。 月光下的影子动了起来。 基盘在两足,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为一,周身成一整劲。枪扎滚豆之力,里为拿,外为拦,扎枪三尖照,上照鼻尖,中照枪尖,下照脚尖——正是陆家枪法。 待他练完了一套枪,用破月枪戳在地上,直起身来,微微喘息。 还是没完全恢复。 他正站在院中,却见燕齐谐那便房门也开了,燕齐谐揉着眼睛从里头走出来,边打哈欠边道:“你这混蛋怎么这么早便起了,搅了我的好梦。” 陆冥之拿着枪杆在地上在地上顿了顿,佯怒道:“现下不是该起床的时辰吗?”天已经擦亮,庭院将笼罩在日光下了。 燕齐谐道:“那就是罢……” 陆冥之不禁气结,可又知他向来如此,也不好说甚么,只道:“你可洗漱了?” 燕齐谐道:“洗了。头发都梳好了。”燕齐谐惯用一只黑玉冠束发,如今那冠正好好竖在他头上。 陆冥之叹气,他今日也是自己梳头发。 好事皆是梦境罢了。 陆冥之扯过燕齐谐道:“走罢,去军中用早饭。” 清晨罩在一片朦胧的日光里。 今日吴渐青同那十万大军依旧不曾来,商丘城中一群人依旧在操练。 墨韵请命要出城:“如今吴渐青按兵不动,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陆冥之问:“不明对方动向时该如何?” 墨韵答:“先探清情况,若无果,先行动作,先发制人,打人个措手不及,以乱他人章法。” 陆冥之又问:“那倘若是他人故意不动作,诱敌深入呢?” 墨韵又答:“虽前路未定,也不该落入被动。先遣少量人前去探查,若遇圈套,倘使尚且能一搏,便拼死归来,倘使力不足以一战,便丢车保帅,及时止损。” 陆冥之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轻笑了两声:“墨指挥使学得不错。是神策军的风格。” “只是……”他看向墨韵,“敌军人几何?” 墨韵:“十万。” 陆冥之又问:“我军人几何?” 墨韵答:“加原先商丘城中的,共七万。” 陆冥之再问:“那商丘城中天盛卫人几何?” 墨韵忽然支吾了起来:“……两万……” “两万。”陆冥之重复了一遍,“你手下单两万天盛卫兵士,而非二十万神策军全军。所以,你是打算用你那两万天盛卫兵士,前去探路,做你用来保帅的车?” “这……”墨韵脸上忽然烧了起来,陆冥之不过年长他三四岁,可如今这一番话问下来,却好似他平白小了十岁一般。 他习惯了,二十万神策军,十七万天盛卫,皆掌在他手下。平日里听得教导,皆是先发制人的行事风格。可他忘了,如今在商丘的,不止是他麾下的神策军天盛卫了,还有昭军,还有商丘城内原本的守军。 而他的天盛卫,只两万人。 墨韵还未及冠,还是个少年人,也还是少年心性…… 陆冥之道:“七万守军,守城刚刚好,若是指挥得当,几近能轻松退敌。可若是拉出去,正面对上吴渐青呢?况且,墨指挥使手下能动用的,是两万人。” 陆冥之说完便转身走了,只留墨韵一人站在原地。 墨韵愣了一阵…… 既知如此,那为何又只带五万人马?而天盛卫又只两万人,这是……要杀他的锐气还是分他的权? 虽这神策军说是不看人面只听凭神策令调配,但这具体执行起来,还是要看掌令之人和那两卫一营的指挥使、提督磨合的如何。 终究还得看人。 墨韵站在原地,十分不服,他本就是年轻一辈人中的翘楚,十七岁从其父手中接过天盛卫,称得上一句少年英豪。 他心里自认暗影卫神机营那两个比不过他。 陆冥之也不过年长他三四岁,怎一副大人训娃娃的架势跟他说话? 邢符见他呆站在原地,踱步过来,伸出手掌来在他脸前晃了晃,笑两声:“嫌你天盛卫两万人少啊?我神机营才来了五千。” 第一百六十四回:拱辰 当日,陆冥之下令,夜间全军披甲以待,彻夜巡城。 燕齐谐坐在太师椅上,椅腿翘起一个来,他坐在上面前后晃荡,口中道:“吴渐青这招我们用过。先是派小股士兵袭扰,而后隔几天没动静,等到城中之人等得精神快崩溃之时,再忽然袭击,且时间最好挑在夜里睡得最熟那一段。” “而那等待等得弦子都要崩断的日子,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了。”燕齐谐继续翘着一个椅子腿儿,前后晃着。 陆冥之最不耐他这坐没坐相的样子,如今是在军中,又不是私下玩闹,他这样下去该如何立威,旋即想了想,他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禁无奈。 陆冥之想着就瞪了燕齐谐两眼,他仍不自知,依旧晃得不亦乐乎。 陆冥之眉头皱了皱,脚下粉底皂靴一抬,就绊在燕齐谐的椅腿下头。燕齐谐正晃得起劲,冷不丁被陆冥之这么一脚,直接连人带椅子全翻倒在地。 燕齐谐惨叫一声,从地上爬将起来,擦了擦嘴角,发下在地上磕破了皮,留了一嘴的血。燕齐谐大惊失色,连连高呼道:“完了完了完了,我破相了,想我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大好青年,就这样破了相了!” 陆冥之呵斥他道:“坐没坐相,活该栽破脸。” 燕齐谐上前来,擦了两把陆冥之的甲胄,昭军皆是银甲,使劲擦了擦,锃亮锃亮。 燕齐谐对着那块儿擦亮的甲胄,照了照自己的脸。 他口中啧啧道:“还好还好,我功夫好,勉强撑了撑,好歹是只破了点儿皮。” 燕齐谐用袖子把嘴边的血抹掉,又“嘶嘶”抽了抽气。 陆冥之仄了他两眼,道:“有那么疼吗?” 燕齐谐道:“那可不是,我又不跟你一样,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我好端端一张俊俏的脸,栽这么一下,岂不是要毁了。不紧嘴上疼,心里也疼的要命。” 陆冥之正又要开口道些什么,忽然耳朵动了动,整个人怔住了,道:“放箭了。” 陆冥之“嚯”地就站起身,要往城头上冲。 燕齐谐一把将他按回了椅子里,斥责道:“你来之前答应我甚么了?你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明年开春还要不要北上京城了。” 陆冥之坐在太师椅上,扁了扁嘴,不说话。 燕齐谐朝他手里塞了一个“之”字型的中空玩意儿,口中道:“你在这儿坐好了,瞧得见,我替你上城头。” 说罢转身,朝着拱辰门方向去了。 陆冥之看向手里的东西,把玩了两下。 这精巧物什是作“潜望术”用的。 唐代路德明在《经典释文》里的注解《庄子·天下篇》时说:“鉴以鉴影,而鉴以有影两鉴相鉴,则重影无穷。”而《淮南万毕术》中记载又到:“取大镜高悬,置水盆于下,则见四邻矣。 这物什是将那水盆也换成了镜子。 陆冥之叹气道,罢了,不上城头就不上罢。 燕齐谐方才上了城头,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城头上震得几乎站不稳人。 燕齐谐低头暗骂了两句娘,心道,这是直接开大炮轰了? 他站在城头上,下令道:“大将军、红衣准备,威远灭虏先开炮!” 昭军神策军的神机营炮兵的金银甲从炮楼里闪了闪,黑洞洞的炮口从里头伸了出来。 神策军没用过威远炮,是以第一轮开炮的的是昭军神机营。 几枚实心铁球打出去,在黑夜里响得震天裂地。 手持火铳的神机兵,无论是昭军的,还是神策军的,在邢符的指挥下在开炮的间隙下轮番打了几铳。 三轮火铳过后,准备期极长的红衣终于开炮了。 红衣射程远,炮弹一跃,少则一里多则三里,直落进了吴渐青军阵当中。 当即就“火星所及,无不糜烂”。 城上兵士大呼:“好!” 燕齐谐接着大喝:“架锅,烧滚油。” 城下炮火渐息,吴渐青千里奔袭,未必带的来多少炮火,大炮毕竟是稀罕玩意儿,没能旗开得胜,便只能省着些用。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燕齐谐知他们是要步兵蚁附攻城了。 “放!”邢符在燕齐谐的手势下再一回号令神机兵放了一轮威远炮。 大炮皆有射程,但又不能将炮筒扳到底,炮击城墙脚跟下头,是以,只能趁着步兵蜂拥冲来之时再放最后一轮炮。 而熬过这轮威远还没阵亡的人,便会冲将上来了。 “燕师爷,滚油烧好了。”旁边几个兵士对着燕齐谐道。 燕齐谐道:“泼罢。” 几锅滚油,冒着青烟,翻了锅就泼下去,浇在人身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被滚油浇过的兵士大声惨叫了起来,声儿都变了形状,厉鬼一般,好不吓人。 城上兵士一手持盾,一手拿矛,专扎那些躲过了第一轮滚油泼肉的兵士。 有的兵士学精了,用手一把扯住长矛,稍一借力,登登两下就上了城。 拱辰门上好一阵兵荒马乱,忙乱了半天才把那几个人杀的杀,丢的丢,弄下城去。 有兵士前来问道:“燕师爷,这如何是好?” 燕齐谐一咬牙:“给我把矛尖全浸油锅里,油不热就往火上烤,烤热了烧红了再捅他们!” “是。”那兵士得令,转头就去吩咐守城的兵士将长矛尖端先烧红了再用以攻击攻城而上的人。 城上兵士分作两拨,一拨烧红长矛,另一拨就先行刺人,正好,后面那群人的长矛也烧红了,就换到前方来。前一拨人趁此机会退到后面,接着将自己手持的长矛尖端烤红。 “滋啦”一声,吴渐青那方攻城的兵士握住了烧红的长矛,瞬间就发出了皮肉被烫得焦糊的声音,那兵士立即鬼哭狼嚎起来,一撤手,撕掉一层皮。 城上兵士再将长矛一送,那兵士立即就翻下城去了。 …… 陆冥之将那施展“潜望术”的精巧物什从眼睛跟前拿下来,略略松了两口气。 己方情况看起来还不算太差,倘若能支撑到天明,这吴渐青的人差不多也该退了。 第一百六十五回:水墨 陆冥之猜的不错,果真是到了将近黎明之时,吴渐青下了撤退的命令,龟缩回十里之外的营中了。 燕齐谐从城头上下来,被烟熏了一脸黑,身上的银甲胄也熏得乌漆嘛黑,随手拆了护臂,用袖子抹了几把脸,而后又蹭了一袖子黑。陆冥之本想上去拽他,见他这动作也收了手。 陆冥之今日着了件牙白过肩蟒贴里,他可不想燕齐谐那随便乱蹭灰的家伙也蹭他一身黑漆嘛唔。 他只站在原地,问燕齐谐道:“情况如何?可受伤了不曾?” “受了。”燕齐谐大言不惭地答道。 陆冥之疑惑道:“你这是哪儿受伤了?” 燕齐谐道:“哦。先前城上开炮的时候离得太近,没站稳,震倒了,擦破了块皮。” 陆冥之:“……”他满面无奈地问道,“你看要不要给你把颜初找来,好好地瞧一瞧,免得给你留个疤,是不是。” 燕齐谐大笑了几声,道:“唠叨大夫又不在,你找不来他。” 陆冥之又翻了两个白眼给他,旋即问道:“墨韵和邢符如何?” 二十万神策军,十七万天盛卫,这神策军的风向,大都是掌在墨韵手里。 且墨韵也是心中最不平的那个。 邢符年过而立,最是识时务,也是神策军中最遵循“只听符节调配,不看人面”这一规矩的人,不足为忧。而萧晚,虽说是嘴有些碎,还颇爱到处打探消息以外,并无太大出格之处。况且暗影卫更像是一个独立的组织,并不在前线作战,也不存在同昭军配合等一干问题。 于是只剩下一个年少的墨韵。 燕齐谐道:“邢提督没甚么,昭军的神机兵和他自己的神机兵一样用,几近要将他自己的兵并到昭军中了。” 陆冥之点了点头:“邢符此人,是个将才。那墨韵呢?” 燕齐谐思量了一阵,道:“不好说。” 陆冥之不禁疑惑了起来:“哦?”问道,“如何个不好说法?” 燕齐谐道:“若说是抗命,也着实是并未有如此行为,但他在此次守城中,也不曾指挥天盛卫做些甚么。” 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陆冥之沉吟了一阵,道:“找人盯着他。” 墨韵自幼受的便是神策军思想教导,未必会背叛手掌神策令之人,但倘若他心里一直别别扭扭的,那神策军和昭军在战场上的配合就会出现极大的问题。 那十七万天盛卫就不是化龙之物了,而是会处处掣肘昭军。 墨韵还是太年少了。 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虽说世家出身,先天带着许多过人之处,但到底是一路顺风顺水过来了,成熟得太晚。 像陆冥之,宁翊宸,燕齐谐这些过分少年早慧的人,哪个不是经历了好一番苦楚,才被岁月抽筋扒皮,挫骨削肉,硬生生掰开了个少年的躯壳,往其中安了一颗成人千疮百孔的心。 所有的镇定自若云淡风轻,杀伐果断雷厉风行,都是被一桩桩常人难忍的事,磨出来鲜血淋漓的伤口,又结成了的疤。 熬过去了,世人称之为“成长”,若熬不过去,那就是毕生最大的劫难。 一夜之间要从少年长成大人,必然要付出代价。 墨韵还在成长的瓶颈口上卡着,别别扭扭进不去出不来。 燕齐谐应了下来时候,道:“我去睡会儿,没非我不可的事儿的时候,就别叫我了。” 陆冥之笑了两声,道:“去罢。”旋即又补了句,“颜冰鸿当是给咱们备水了,你洗洗再睡罢。” 还没到那种顾不得干不干净的危急时刻。 燕齐谐摆了摆手,当是应了。 陆冥之心道,我也去小憩一阵,便也回了自己屋中。 若是有人再入他梦来,那再好不过。 可惜,他这想法落空了。 …… 一觉睡得混混沌沌,好似做了甚么噩梦一般,却又甚么都想不起来,抓不住似的空乏。 “哥哥!哥哥!”门外燕齐谐的声音急切,陆冥之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天色又暗了。 他是和衣而眠的,听有人唤他,一骨碌便坐了起来,捞过靴子穿上,道:“进。” 燕齐谐踏了进来,应是休息前才洗过澡的缘故,他披散着头发,并未竖冠,连拢也不拢一下,垂在肩上就不管了。 他匆匆进来,道:“果真盯着墨韵是对的,他领了天盛卫一队人马,出城去了。” 陆冥之又故意将脸垮了下来,道:“披头散发像甚么样子,快先把头发梳好了。” 燕齐谐身上摸了摸,道:“先同你说事儿罢,那冠我没带着,束不了头发。” 陆冥之示意他说下去。 燕齐谐道:“照那小子的心性,先排除他是去找吴渐青投诚了,脑子瘸了才这么干。他八成儿是去‘偷袭’了。” 吴渐青昨夜才攻过一回城,未必立即就能缓过来,还得再治治伤,排排阵。墨韵又不愚笨,定然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敌军人困马乏,杀他个措手不及。 也好打说“你就是那保帅的车”的陆冥之的脸。 燕齐谐道:“虽说今夜本就是该打一回伏,谁知这小子,不等命令出来,就自己先行动作了。” 他这一动,所有的安排部署就得重新调整。 陆冥之道:“我先说说,你看看跟你想得一不一样。” 燕齐谐住了口,听陆冥之说话。 陆冥之道:“原先的部署,本就是没考虑过他天盛卫,如今原有部署不变,让墨韵给咱们当个马前卒,咱们只需跟在他后面割韭菜便是了。” 燕齐谐咧嘴笑了笑:“哥哥深得我意。” 陆冥之又道:“咱们埋伏得别太远,遣几个斥候时刻盯着,先让墨指挥使在前头吃些亏,看他何时撑不住了,咱们再上去支援他。” 陆冥之忽然起了顽心,也不知是谁要打谁的脸。 燕齐谐笑着拱手垂膝,道:“主上英明,属下听令。” 陆冥之旋即又呵斥他道:“马上就要点兵列队出发了,你还不赶紧把你的头发梳好了去。” 第一百六十六回:渐青 是夜,吴渐青卧于主帐之中,却并不能安眠。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 他家中原是普通耕读人家,与张信比邻而居,还一同在同一个学堂读过书。 他二人年少相识,情谊非比寻常,一同打拼,后遭不测,遇天灾,家中钱财尽失。 走投无路之时,那张信便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辈当效仿陈胜吴广。”随后他二人便“顺天下大势”揭竿而起。 自然也打劫了不少官府粮仓,好歹是能养活自己。 顺军众人多是普通耕读之家出身,虽拼尽全力但也不过是在齐鲁之地盘踞,尤是在遇上了李为梁之后。 与李为梁周旋的这些年里,顺军和李为梁最终是谁也没把谁怎么着。 李为梁虽然还卡在胶东没让顺军出去,但也没彻底灭了顺军,张信起先还觉得是李为梁力不足以灭顺军后来才发现——他这是靠吊着顺军攒军功。 他猫抓老鼠似的拖顺军一天,他就有一天的战功,日日递折子上朝廷表功,就是不把顺军彻底掐死。 着实是让人难受。 张信前段日子正难受得抓耳挠腮,派人跟李为梁谈判,只说要不咱们就归安,不出齐鲁,只求朝廷随便给个册封,我们年年上岁贡了事。 吴渐青哪受得了这般,他当即怒斥张信道,当初要揭竿而起逐鹿天下的是你,如今弟兄们都跟你走到这一步了,哪能说降就降。 简直是半分骨气也无! 吴渐青斥责之后,张信果真是摆出一副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的模样来,好言安抚顺军众人,顺带着给他些许诺封赏。 而后,陆冥之称王了。 那日张信找自己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那昭王和李为梁沆瀣一气,顺军将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他恳请自己南下中原,袭击昭军以解顺军如今腹背受敌之惨状。 吴渐青想也没想,念及他二人年少相识的情分,当即便应了。 如今走至这商丘,他才回过味儿来。 昭军若要北上伐京,直入直隶便是,为何要来山东蹚顺军这么一趟浑水?就算是要与李为梁沆瀣一气,直接同时动作,昭军北伐,李为梁只需用些力气,拚命一搏,就弄死顺军了。何必要大费周章的造一个“两边合围之势”,岂不是费人费力? 而张信既然要找李为梁求和,必然要先表表忠心才好。而吴渐青和他麾下的十万兵士,正好就是张信“表忠心”的牺牲品。 他若降了李为梁,降了朝廷,又何须这十万兵马。 他算是明白了。 他那日一番不让张信求和的言论,已然使他二人生了嫌隙。 张信这是要借昭军的刀自己死。 他张信果真打的好算盘,这一入商丘,就连连受挫,只听说那昭王陆冥之亲自坐镇军中,这他吴渐青哪里挡得住? 好一招借刀杀人! 吴渐青心里一阵冰凉。他念及与张信年少相识的情分,可这张信却半分情谊也无,当真是无情无义。 吴渐青啐了一口,心里暗骂了张信一阵,心中道,他张信找了个靠山,我吴渐青难道就不会吗,待下一回攻城再进不了商丘,他就找昭王求和。 管他卑鄙不卑鄙! 吴渐青这么一想,似乎也畅快了些,翻个身打算继续睡去。 他迷迷糊糊有些睡意,做起梦来。 可巧不巧,梦见昭军夜袭大营。 他环慌乱地四下奔走,周身兵士却全成了鬼影,一个都不帮他,反倒听从了昭军的号令,转过头来朝着自己。 忽然一箭射来,正中心口。 …… 吴渐青陡然惊醒。 外头有个兵士慌慌张张冲了进来,一跤跌倒在自己面前。 吴渐青斥责道:“慌甚么慌,急着投胎呢?” 那兵士遭他一吓,说话更是结结巴巴起来,他道:“将……将……将军,有人……有人……” 吴渐青急得青筋暴起:“有人怎么了?” 那小兄弟终于把最后一句话吐了出来:“有人夜袭大营。” 夜袭大营?真的假的? 吴渐青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这是真的还是在梦中。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心道别是还在做梦罢? “嗷!”吴渐青大叫一声,他那一下下手只重不轻,险险就要将自己的大腿掐得淤青了! 这并不是梦。 吴渐青跳下榻来,登上靴子,急急忙忙将甲胄往自己身上套,大喝道:“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 当这吴渐青正着急忙慌地朝着帐外冲的时候,墨韵已然领着人冲了进来。 墨韵红胖袄金甲胄,在火把的照印下极尽光彩,他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霎时间松了弦子。 一支箭破空而去。 墨韵大喝道:“杀!” 他身后天盛卫众兵士各个手举火把,山呼杀敌,朝着吴渐青营中扑去。 吴渐青众人才从梦中醒来,一时间并未及时反应过来,让天盛卫捉住了机会,一路拼杀,二万天盛卫如旋风卷入,散开之处无不腥风血雨。 墨韵心里轻蔑,两万天盛卫,何等的天之骄子,只那陆冥之偏偏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早听自己一句,也不至于还要拖到今天,早就能解决了这吴渐青的十万大军。 所以,这广阳王他到底为何要将神策军交在陆冥之手上,难道这南边儿的宁军,东边的顺军全都全都不堪大用了吗? 嗯,这顺军大概是不堪大用的,毕竟看如今天盛卫这个势如破竹的架势,估计这陆冥之还是比张信要强了不少。 吴渐青在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之后,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排开兵阵,终于反攻起来。 他心中憋着一股劲,好他个张信,想让我吴渐青死是吗? 那我就偏偏要活下来给你看! 昨夜一战,吴渐青那十万大军只剩了六七万人,今夜,两万天盛卫趁着吴渐青没反应过来之时,抢占了先机,这六七万人现在也缩作了四五万人。 但这四五万,也是天盛卫兵士数量的两倍,而且,他们终是在同袍的鲜血中反过神儿来。 开始反扑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青卒 虽说顺军不敌昭军和神策军勇猛,但吴渐青好歹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一旦局势回到他手上,他就由不得墨韵这等黄口小儿造次。 况且他手里头的人,还多那神策军两三万,大量的人马反扑开来,刹那间就扭转了局势。 吴渐青将手持火铳的神机兵调至前方,另选一大排兵士手持盾牌,密不透风地挡在神机兵之前。而那神机兵的火铳口,就从这盾牌之间露出来。 一轮鸟铳一轮连子铳,如今是近战,大炮拉不出来,也来不及拉出来,神机营最大的作用就在于这群手持火铳的神机兵。 墨韵出来的急,自然不可能和邢符打声招呼借神机兵出来,就算他要借,那邢符也是最听号令的人,又怎会将神机兵借与他。 墨韵霎时间就慌了神,他只顾“抢占先机”,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全然没想到变数会这么大。 这是他第一回指挥人上战场。 墨韵怒道:“全军支起盾牌,不许后退。”天盛卫听令,死死压住阵型,不要命地朝前推进着。 神策军无令不得后退,这样朝前压下去,无非就是用这两万人再耗死吴渐青两万,可还剩下的两三万人呢?该怎么办? 墨韵后背直冒冷汗。 “虽前路未定,也不该落入被动。先遣少量人前去探查,若遇圈套,倘使尚且能一搏,便拼死归来,倘使力不足以一战,便丢车保帅,及时止损。” 前两日他自己说给陆冥之的话犹在耳畔。 丢车保帅,及时止损……这话是自己说的,果真是要一语成谶吗? 墨韵几近疯狂,再次发动冲锋号令:“杀!” 吴渐青的神机兵后,一排劲弩,再后一排强弓,万箭齐发,箭矢交织成了一片明亮纷乱的大网。 吴渐青那方阵型,稳稳朝前推进着,相比起来,墨韵这一边的阵型几乎要支离破碎了。 墨韵狠狠一咬牙,大不了今日就拼个鱼死网破,就算身死,他也不能丢了神策军天盛卫的颜面! 墨韵金甲一闪,爆喝出声:“神策出,天下合;天盛起,五岳平!”身旁兵士听了这鼓舞,也跟着山呼,平白爆发出一股气势来。 就如同……回光返照…… 墨韵眼睛一闭,心道,死就死罢。 陆冥之远远瞧着,口中道:“时候差不多了,再不上前,这孩子就该交代在这儿了。” 燕齐谐鄙夷地瞥了看了陆冥之两眼,大概是在对他称呼墨韵为“孩子”表示不满。 旋即嘱咐陆冥之道:“在这好好待着,不许动。”而后举剑下令道,“全军听令,支援天盛卫。” “点火!”商丘城中再未留人,全军拔营而出,能不能一举歼灭吴渐青的,只看今夜一行了。 “大越建平十九年十月廿八,昭军与顺军吴渐青战于商丘。渐青者,张信良将也。神策军天盛卫指挥使墨韵,方十九。韵少,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夜袭渐青,遇险。太祖及长宁王率众军援之。局立转也。长宁王于渐青战,杀诸营中。 渐青时年三十有六,长宁王二十有一。” ——《昭史·长宁王世家》 墨韵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昏昏沉沉,他若没记错,他是让人一箭射了前心。 真疼……心口处疼得他几近要倒抽冷气。 这是死了……还是……? “这小孩儿醒了。”燕齐谐道,他虽说那日嫌弃了陆冥之这一称呼,但他却迅速学了来,也称墨韵为“小孩”。 虽说他才年长墨韵两三岁。 墨韵皱了皱眉,这是……燕齐谐? 燕齐谐轻轻拍了拍他:“行了,血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第一回上战场给你留的伤够你记一辈子的,险些你就去见阎王了。” 墨韵闭了闭眼,没说话。 燕齐谐继续道:“你这小子真够实在的,说了两句丢车保帅,还真去当车了。你当马前卒是容易做的啊。” 墨韵听这话,立即戳了他痛点,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好半天,他才又转过来,耐不住好奇,问道:“那……吴渐青……如何了?” 陆冥之忽然觉得这墨韵有些像小时候的自己,还是像他十二三岁的时候。 “死了。”陆冥之答,“我们废了好半天劲,才把你命捡回来。” 墨韵心中有愧,不愿开口。 陆冥之道:“你先安心养伤,我们过两日再启程回洛阳。昭军与神策军的配合还是有些问题,咱们还不到北伐的时机。” 墨韵终于开口了:“墨韵……听凭主上差遣……”他顿了顿,又道,“谢主上赐教。” 墨韵是个聪明人,不必言个三两句,就能知他要道些甚么了。 陆冥之忽然笑了笑,轻声道:“少年郎啊,都怪我,我不该逼你这样长大的……可是,你是天盛卫的指挥使,十七万天盛卫的骄傲,你不得不,赶紧长大。” 今后莫恨我。 陆冥之心里五味陈杂,他开始唤旁人少年郎了。 温桓竟然是最后一个唤他少年郎的人。 今后,只有他唤别人少年郎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别人唤他少年郎的时候了。 就这样罢…… 墨韵还不太明白他这一番话语是何意,只得先应下来,陆冥之和燕齐谐又嘱咐了他几句,便也离开了。 陆冥之叹道:“袍泽之谊,也就做到这份上了。” 燕齐谐道:“他爹当年就该把他往死人堆里扔,不然何至于如今这般。” 陆冥之挑了挑眉毛:“他若不是天盛卫指挥使,而是天盛卫指挥使家的少爷,那现在这样,就挺好,比同龄人都强。坏就坏在,指挥使已经不是他爹了,而是他自己。” 没办法,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古往今来哪个不是这般? 燕齐谐忽然不知想起了甚么,一拍脑袋,道:“坏了。” 陆冥之长眉一挑:“你又怎的?” 燕齐谐从脑后揪出来一撮儿头发,不足小指粗的一小撮儿,道:“先前梳头发梳得急,有一缕没梳上去。” 陆冥之:“……” 第一百六十八回:换甲 天气渐凉,也显现出要入冬的意味来,陆冥之早早便穿了氅,如今骑在马上,丝毫不觉得冷了。 燕齐谐在他身侧,与他并辔而行,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哼些甚么歌儿。 陆冥之问道:“你哼哼唧唧甚么呢?” 燕齐谐终于停了,开口道:“原来宣平胡人唱的歌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了。” 陆冥之道:“离了宣平这么久,都快忘了你会说胡语了。” 燕齐谐长叹一口,笑道:“忘了便忘了,今后只怕也用不上了。” 陆冥之思量一阵,叹道:“那你还是唱罢。” 人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时候,不断地怀念少年时的。 一路平静,再无其他事端。 走时行军迅速,归时行道缓慢,待到回到洛阳之时,已是真正寒风萧瑟起来了。 陆冥之拢了拢狐皮大氅的领口,呼出一口寒气来,道:“今日不再操练,都拾掇拾掇,休息两日罢。” 众人得了令,尽数散开来。 陆冥之朝着主帐方向行走,老远便听见书声,便知是陆士衡。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临深履薄,夙兴温凊。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川流不息,渊澄取映。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 荣业所基,籍甚无竟。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 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外受傅训,入奉母仪。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仁慈隐恻,造次弗离。 ……” 都学到这儿了?当真是不错。自己果然不适合教孩子的吗? 陆冥之行至主帐中,见陆士衡坐在高凳上,脚垂不到地,便在下头踩了个小杌子。一张小脸板起来,捧着书卷,有模有样地晃着脑袋。 陆冥之轻咳了一声。 陆士衡的夫子先回过神来,行礼道:“见过主上。” 陆士衡见了陆冥之,也跳下凳子来,行礼道:“衡儿见过父亲。” 陆冥之有些诧异,陆士衡原先见了他,通常是先要冲上来抱腿的,何时这么规矩过。 他清了清嗓子道:“都起来罢。” 他二人直起身来,陆冥之便道:“我家衡儿顽劣,多亏了周先生管教,如今规矩多了。” 那周先生再次行礼道:“周某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酸儒,在洛阳城中也不过是给小儿开蒙赚些束脩,讨生活罢了,多亏了主上赏识。衡少爷聪慧,我也不过是略一提点。” 陆冥之心道,果真是会说客气话,我可一点儿没瞧出这小子聪慧到那儿去。也并不是陆士衡当真是有多蠢笨,不过是宁翊宸珠玉在前,衬得陆士衡不那么显眼罢了。 陆冥之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道:“劳烦周先生了。” 两人又客套了一会儿,只说不再打扰自家儿子读书,便出了帐,自行休息去了。 第二日一早,燕齐谐便寻了陆冥之,开口便问:“你是打算将你儿子养成个考科举的酸儒?” 陆冥之道:“没那打算,学那东西不学死了去。” 燕齐谐眉一扬,笑道:“那感情好,等你家衡哥儿读完了四书,就换我来教。” 陆冥之皱了皱眉,他没法想象陆士衡要是一天到晚和燕齐谐一般没个正形是个甚么样子。可又转念一想,若论才学,还当真难寻几个人出燕齐谐之右了。 他思量许久,才开口道:“你教便教罢,等他四书读完了,说不定还能把你家江月拎过来一起听听。” 燕齐谐摆手道:“算了算了,江月那崽子连话都还说不清,要不哪天拎过来给你玩玩?” 大概玩孩子这种想法只有燕齐谐才能想得出罢? 他二人正说着,却忽然听见帐外有人唤陆冥之:“主上。” 是墨韵的声音。 “进来罢。”陆冥之道。 墨韵见过礼之后,便对着陆冥之道:“十七万天盛卫于校场,待主上检阅。” 陆冥之忽然对自己昨日说休息几天产生了疑惑。不对呀这才过了一天,他怎就将天盛卫全领上了校场,等他检阅了? 陆冥之搜肠刮肚想着这话该怎么说,最后才问了句:“墨指挥使的伤,可大好了?” 墨韵拱手俯身道:“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还请主上移步校场。” 陆冥之心道,他还当自己倘若逼得太紧,日日催着操练会有人心生怨怼呢,不曾想这墨韵比他还狠。 墨韵见陆冥之不置可否,再次拱手躬身行礼道:“属下请主上务必移步校场。” 陆冥之心里有些好笑,只道:“行,墨指挥使领路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满脸写着“和我无甚干系,我要休息”的燕齐谐,冷哼一声,又道,“燕师爷也来。” 燕齐谐不禁又朝上翻了半天白眼,从太师椅上跳了下来,活动了半天筋骨,才道:“遵命。” 墨韵走在前头器宇轩昂,并肩立着个长身玉立的陆冥之,另一个跟在后面哈欠连天的……燕齐谐。 燕齐谐见他二人并肩而行,心中十分不爽,上前去挤到两人中间才作罢。 这会子倒是不打哈欠了。 等到了校场上,几人站在高台之上,只见台下人山人海,皆是红衣金甲,好不耀眼。 只听身侧墨韵下令道:“卸甲。” 天盛卫人皆脱下了明晃晃的金甲胄,掷在一旁。 墨韵又道:“换衣。” 台下人头攒动,尽数脱下了身上的红胖袄,只穿着白色中衣站着,旋即又拿过一旁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 瞬间就黑压压一大片。 是昭军的玄衣。 换好衣裳的天盛卫山呼道:“昭军现,四海一;神策出,天下合。” 墨韵半跪在地,正色道:“神策军天盛卫指挥使墨韵,求主上赐银甲。” 天盛卫山呼:“求主上赐银甲!” 建平十九年东,隶属大越百年的神策军终于脱下了象征着温越的红胖袄金甲胄,换成了大昭的玄衣银甲。 此道当言:昭军现,四海一;神策出,天下合。 第一百六十九回:吵嚷 陆冥之日日泡在军中,基本从不回王府,所以对王府中的情况一概不知,说不定回去了,多绕几圈就找不到回屋的路了。 他自然也不知道府中这两日如何了。 点梨橱中,见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姑娘,梳一对双鬟垂髫,带一对儿青色绢花,着一件鸭卵青交领短袄,外罩件福禄团花纹样的柳黄方领半袖短比甲,下头系着素色的挑线裙子。 仔细一看,竟是月桂。 月桂正叉着腰,怒气冲冲地呵斥着一屋子的丫头。 “你们几个是要反了天去吗?”小姑娘怒目圆睁,极力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月栀,月棠两个,不过是三等丫头,怎就随便进主子的屋?还乱翻东西,当这点梨橱是你家吗?” 因着月桂的缘故,点梨橱中服侍梁书越的丫鬟,一律改名做了“月甚么”,好与其他的丫鬟分辨开来。 那月棠年岁尚小,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听了这话不禁一缩脖子抖了两抖,开口要到:“是……是……月栀姐姐她……” 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月栀接了嘴道:“月棠你可赶紧将嘴闭上,免得到时候有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说你不懂规矩。” 月桂当即气得七窍生烟:“你说谁呢?” 这月栀比月桂还大个几岁,根本不怕人的:“我说的是谁谁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人仗着跟着主子跟得时间长,规矩都做不好,平白无故就成了一等大丫鬟,谁知道是从哪个乡野里出来的,果真是有甚么样的主子就有甚么样的奴婢。” 月桂听她言及梁书越,更是气道:“是是是,你们都有规矩,家生子多了不起啊。你们家生子自有老子娘教导,仗着自己家是在这府中做老了的,就随意进出主子卧房翻东西,还随意编排主子起来了。你们老子娘教的果真好规矩。” 月栀怒道:“你!” 月桂道:“你们两个蹄子可是让我逮着现行了,我处置不了你们,难不成夫人处置不了你们吗?若是真偷东西,闹个人赃并获,到时候就把你们全都发卖了,就算卖不了,要把你赶到庄子上做活儿去,再也不回来。这样证据确凿,主上也说不了甚么,他可不听你们的老子娘在哪儿倚老卖老。” 月桂说的对,奴大欺主这事儿,在陆冥之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 月栀被堵得没了话说,脸色涨红起来,一旁另一个叫月樱的二等丫鬟见此,便开口道:“这话说的便不对了……” 月桂见她接话,便立即怒道:“还有你,几天砸了几个笔洗几个杯子了?你当这东西是你家的啊,随便糟践?” 那月樱不怒反笑,道:“不是我家的没错,难道是你家的不成?” 月桂一时气结,道:“皆是夫人的东西。” 月樱道:“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你家夫人嫁给主上时,可带了多少嫁妆?我怎听说只有一口箱子,怎的,我砸了的东西都是她嫁妆箱子里带来的?” 月桂道:“甚么一口一个你家夫人的?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点梨橱里的人了吗?我家夫人以前再怎样,那如今也是主上的正头夫人,由得你们几个贱蹄子编排?” 月樱又道:“话说的好听,点梨橱的丫鬟。不管哪儿的丫鬟,都是昭王府的丫鬟,而这昭王府,原先可是广阳王府!单你一人只是点梨橱的丫鬟罢了。正头夫人?说的好听,谁知她不是鸠占鹊巢?住我广阳王府的地方,用我广阳王府的东西,反倒自己要当起主子来了。让我们堂堂县主做平妻,她委屈,我们县主才委屈死了呢。” 月桂道:“反了反了,当真是反了。你们县主,你们县主那是大越封的,咱们现在都是大昭人!你们这话要让主上听见了,看不治你们的罪,将你们全打了板子扔出去。” 月樱冷笑道:“主上主上,天见儿的将主上挂在嘴边,就点梨橱里住的那位,见过主上的面儿没有?要是真离不开男人,怎么不追到军中去?那还不是嫌军中日子苦,要待在王府里享福。” 剩下那几个月字辈小丫鬟也都窸窸窣窣道了几句是。 这话说的难听,月桂脸上都快挂不住了,她道:“怪不得温夫人不肯留你们在身边伺候,原来都是这样嘴里头不干净的,专门送来恶心我们夫人的是不是?” 那月樱又道:“你还知道我们都是温家的奴婢啊?既然知道,又何必在这里胡咧咧。点梨橱里那位扣扣缩缩,赏人也不带赏的,既想装出主子的样儿来,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啊!没主子款儿装甚的主子样,难不成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月桂当真是怒火冲天:“你是个甚么东西,还敢这样骂主子?”当即上去要和月樱扭打起来。 月樱毫不示弱,一把撕住月桂的头发,她原本梳好的头发全都散开来,披头散发不像样子。 月桂哪里肯吃亏,上去就拿指甲挠月樱的脸。月樱被抓了脸,大嚷大叫:“梁夫人的大丫鬟打人了!拿爪子抓人脸了!” 旁边的几个月见状,全都上去帮月樱,几个女孩儿扭作一团,闹得衣衫纷乱,漫地钗环,着实是不成体统。 众丫鬟大嚷大叫了半天,也没一个人来管。 好半晌才听见一句:“都给我住手!” 来者是梁书越。 几个打架的丫鬟这才松开手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挂了彩。月桂出身乡野,自然力气大,但到底寡不敌众,闹不过她们一群人,是以看着最狼狈的也是她。 几个丫鬟垂着首站在原地,月桂见了梁书越,一时委屈,登时抹起眼泪来。 梁书越道:“几个女孩儿家打架成何体统,全都在这儿跪着,不跪足两个时辰不准起来……另外……全都罚一个月的月钱。”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两眼月桂,似是要说甚么,却终究没说出口来,转身回了屋子。 月桂见梁书越一句话也没跟她说,不由得委屈的要命,“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第一百七十回:嫌隙 夜色见黑,几个丫鬟重新换了衣服,洗漱过后,坐在一起闲磕牙。 月栀道:“还是月樱姐姐厉害,没两句就引得月桂那贱蹄子跟你打起来了。” 月樱朝着嘴里丢了一颗话梅蜜饯,轻蔑笑道:“就月桂那蹄子?那是个傻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道,“她这儿不好用。” 月栀道:“何以见得?” 月樱嚼着话梅,笑道:“就她那个主子,还值得她那么护着,要是我,有多远离多远。” 月栀道:“梁夫人的确是穷酸。” 月樱将手里剩下的两三个的话梅蜜饯扣在月栀的手心里,道:“不是穷酸哟,我的傻妹妹。” 月栀愣愣的,将话梅往嘴里塞:“啊?” 月樱又从盘子里拿了几个话梅,边吃边道:“咱们在门口大吵大嚷了多久了?那梁夫人一直在屋里,你就相信她听不见?哪个不知道月桂是为了护着她那破主子才跟我们吵起来的,又不是聋了。你看她何时才出来制止咱们?要不是她怕打架打的闹出人命来,她能在那屋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就这么个人,我呸。” 月樱将话梅核儿喷在了另一个小碟中,接着道:“得亏月桂那么护着她,就她这么个人,活该混成现在这样。” 月棠在旁边听得头晕目眩,却还是接话道:“我听说……听说……她跟主上的婚事是骗来的……” 这下月樱月栀可来了精神,道:“可不是嘛,天下竟然还有能做出这样事儿的人来。” 月樱啧啧了两声,又道:“果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穷山恶水出刁民。就梁夫人娘家,说不定还没咱们几个手头上宽裕呢。” 她又往嘴里丢着话梅,又道:“你瞧瞧她还让月桂跟咱们一起跪呢。连替她说两句的胆子都没有。你们知不知道月桂在我旁边哭甚么?” “甚么?”几个女孩儿全都凑了上来。 “她在哪儿哼哼唧唧,说甚么‘夫人这一定是为了立威,为了大局,才将我和她们一起罚的’云云,这不是自欺欺人嘛。”月樱不屑道,“谁不知道她是为了护主子,她主子领她情没有?” “所以说,她真是个傻的。”月樱接着道,“咱们罚一个月月钱,那还有县主给咱们补贴,她罚一个月月钱,那就是真没钱了。” “她们主仆俩一个赛一个蠢。”月樱下了最终定论。 月栀想了想,又道:“你说,咱们进了点梨橱,县主还管不管咱们了。不会咱们就此就比不上那几个善了罢?” “几个善”说的是温琪娈所住的静姝轩里的“善”字结尾的丫鬟。 月樱道:“你若是又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咱们倘若在这点梨橱里听县主差遣,里子总是少不了的。” 几个月忙道:“还是月樱姐姐聪明。” 月樱笑着往小碟里头吐话梅核儿,旋即又道:“我啊,就盼着多多地攒一份嫁妆,待年龄到了,让老子娘领回去,嫁个小管事,守个山清水秀的庄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几个女孩儿也叽叽喳喳附和了起来。连月棠也磕磕巴巴道:“月樱姐姐和月栀姐姐都是家生子,我是外头买来的,我就想着别那么早拿我去配人,我也想给自己多多地攒下一份银钱来,等攒够了赎身银子,我就到外头去,自己做生意。” 其余几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月樱笑得犹为大声:“诶哟哟,小棠儿一个人出去,是要做什么生意哟,现在这世道乱的,生意可不好做啊!” …… 另一头点梨橱主屋里,月桂依旧低低啜泣着,梁书越皱了皱眉头,只说:“今后别再和她们打架了,到时候传出去,就尽是我们的错了。” 月桂开口道:“难不成就由着她们作践夫人吗?” 梁书越脸上淡淡的,没甚么太多表情,只道:“你今后也别呵斥她们了,她们爱如何如何,总之都是温琪娈的人,你呵斥她们也是自讨苦吃。” 这一番话让刚想道“我是点梨橱的管事大丫鬟,我应当管教她们”的月桂登时闭了嘴。 她抽了抽,又道,“那咱们下回等主上回来,奴婢跟主上说,这王府里头的奴才仗势欺人,刁奴欺主!” 梁书越道:“你同他讲有何用?他能如何?是休了温琪娈还是将全府的奴才都发卖出去?都不能,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夫人!”月桂焦急道。 这事儿哪能就这么算了? “行了。”梁书越道,“就这样罢,你今后也不要去招惹那群贱蹄子了,今日若不是你先挑起的事端,又怎会闹到如此地步?还不长记性嘛。光知道给我惹麻烦,你若再说这事儿,我罚你两个月月钱。” 月桂呆愣在原地。 这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意思。 梁书越道:“行了,你下去罢,今夜不用值夜了。” 月桂眼里噙着泪,轻声道:“奴婢告退。” 月桂是一等大丫鬟,有自己的屋子,待她回了屋,就立即扑在床上又哭了好一阵。 夫人……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七岁上就被亲爹亲娘卖给了人牙子,要换钱给哥哥治病,此后倒卖了好几手,才在十二岁那年到了梁书越身边。 她觉得梁书越待她挺好的,从未打骂过她。后来她见了大家的奴婢,才发觉自己的规矩做的的确是差得令人发指,可梁书越也从未训斥过她,有甚么吃食还会分她一点儿。 是以她一直将梁书越视若亲姐,这才会在月樱出言羞辱梁书越时与她大打出手。 她那里知道,梁书越没呵斥过她,是因为梁书越自己也没见过大家规矩。 她平白做了管事大丫鬟之后,一直在努力,努力立威,让她自己更像个管事大丫鬟的样子,也让梁书越更有个主子的样子。 是她哪里还做的不够好吗? 月桂到底年纪小,在床上趴着哭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梦里也是模糊带泪的。 第一百七十一回:新春 烟火烂漫,洛阳繁华,街上皆是喜庆之景,当可称上一句“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这是陆冥之称王之后,过的第一个年节。 建平二十年了。 军中的一群丘八放了假,喝得东倒西歪,在营中又唱又跳,好不热闹。 当然也有的未待在营中,去了洛阳城内城中玩乐,总之是陆冥之准了假,只要不闹事,随便他怎么玩乐去。 燕齐谐一把揽住陆冥之的肩,唤道:“哥哥。” 陆冥之仄他一眼:“作甚?” 燕齐谐嘻嘻笑了两声,道:“咱们前年就到了洛阳了,除却温桓那老狐狸带咱们上过一回宜春院以外,咱们还没好好逛过洛阳城呢。一天到晚都待在军中和这一群没品的丘八胡混,闹得灰头土脸。不如……” 陆冥之虽说已经猜出了燕齐谐接下来要说甚么,却依旧道:“有话快说。” 燕齐谐又嘻嘻笑了两声,直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你陪我上街上逛逛呗。咱们天黑之前就回来,你别告诉小寰子。” 陆冥之故作为难状:“这……” 燕齐谐将两手举起来:“我请你吃饭!我掏钱!好不好?” 陆冥之这才笑道:“说好了啊,今天你请客。”说罢大笑几声,大步流星朝前走了。 燕齐谐笑了笑牙,在他身后笑骂道:“你个孔方兄迷了眼睛的混蛋东西!” 陆冥之的声音远远传来:“莫胡闹,快去换衣裳。” 燕齐谐笑着又朝着陆冥之的背影吼道:“得令!” 他二人换过了衣裳,终于从灰头土脸的丘八成了贵公子的模样。 他二人跨了马,陆冥之着一身暗赤色绣白泽纹贴里,用白玉冠束着头发,足下登着一双粉底皂靴。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果真公子无双。 那燕齐谐也不愿落了下风去,着了一身绀蓝提花暗纹直裰,乌玉冠束发,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更是眉眼弯弯,和陆冥之并辔而行,简直是能成洛阳一景了。 燕齐谐凑近了陆冥之耳畔,笑道:“陆檀奴,是不是还等着掷果盈车呢?” 陆冥之转头对着他笑道:“你可信我撕了你的嘴?” 燕齐谐“哎呀呀”大叫了好几声,将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我还当你又要军法处置了我呢。” 陆冥之道:“那我还真是闲的。” 他牵着缰绳让马慢悠悠地前行,口中道:“如今是正月里头,前些日子才落过雪,哪儿那么好寻到些香花瓜果啊。” 正说着,就有东西朝着陆冥之头上落过来了,陆冥之眼疾手快赶紧接住——竟是一支娇艳欲滴的梅花,香气沁人。 燕齐谐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打脸了罢。” 陆冥之忽然起了顽心,笑着对燕齐谐道:“你瞧瞧,还不是你哥哥我生得好颜色,人家姑娘想法儿也要给我掷花儿来,像你,就一支花儿也没收到过。” 燕齐谐怪叫一声:“好啊!你现在也敢这样对我了!我以后再不要跟你一起走了。” 说罢扯扯缰绳,就要快步前行。 陆冥之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再不和我一起走了。” 燕齐谐扁了扁嘴,又翻了几个白眼,这才慢下来,口中道:“陆冥之啊陆冥之,你还当真是颇得我真传啊。” 陆冥之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好半天才停下。 真是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再往前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陆冥之燕齐谐二人下了马,牵着马朝前行走。 洛阳街上商贩众多,连年节也不歇业,依旧在沿街两侧叫卖着,只等着今夜才回家团圆。 燕齐谐寻着香味走,不多时就找到个卖小吃的铺子,问陆冥之道:“你吃吗?” 陆冥之道:“等会子不还吃饭呢,光顾着吃零嘴,一会儿还吃不吃饭了。” 燕齐谐道:“逛着逛着不就饿了,来嘛,先来吃一点儿。” 那东西的小贩也道:“哎呦客官呐,这香香脆脆了卤猪肉锅盔,恁不弄两份儿那都是白来一趟~只要恁是点了俺这锅盔,那香得得让恁了走不动道啊~” 燕齐谐朝着陆冥之眨巴眨巴眼睛,道:“哥哥,我自己一个人吃没意思,你也来一个呗。” 陆冥之无奈道:“那便来一个。” 燕齐谐高兴地掏了腰包:“来两个锅盔!” 那小贩道:“两份儿啊?中中中,恁了稍等片刻。这锅盔啊,是马上就来~” 陆冥之燕齐谐站在街边,等着那小贩烤锅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燕齐谐咽了咽吐沫,道:“忽然想吃胡饼了。” 那胡饼圆圆一个,中间薄四周厚,多为发酵的面,但不放碱而放少许盐,在宣平胡人的摊子上才能吃到。 陆冥之叹了口气,只道:“别想了,说不定再也吃不上了。” 宣平路途何其遥远,况且陆冥之燕齐谐这一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可能再也不会回宣平了。 燕齐谐晃了晃头,道:“不想了不想了,还是等着吃锅盔罢。” 没一会儿,两个热腾腾的锅盔就递在了他二人手上,燕齐谐来回倒腾着那个锅盔,口中直嚷道:“烫烫烫。” 陆冥之面不改色:“正月风大,晾一会儿就好了。” 燕齐谐叹了两口气:“果真心急吃不了热锅盔。” 果真是一会儿就没那么烫了,他二人一边在街上溜达,一边啃着锅盔。 燕齐谐赞不绝口:“那卖锅盔的说的果真不错,当真好吃。” 陆冥之也点头,嚼着口中的锅盔,锅盔香脆,卤肉肥而不腻,的确是香。 自从这燕齐谐吃了一个锅盔,他就忽然对这街边卖的零嘴儿感兴趣起来。 陆冥之无奈扶了扶额,道:“你现在就两样要吃的。” 燕齐谐满嘴塞了东西,却还是转过脸来对着陆冥之咕咕哝哝问道:“甚么?” 陆冥之伸出两根手指来,高深莫测地对着燕齐谐晃了两晃:“这也要吃,那也要吃。” 第一百七十二回:流水 陆冥之除却刚开始陪着燕齐谐吃的那个卤猪肉锅盔,再没吃过其他小吃。本以为燕齐谐逛了这大半天,又不停的吃东西,该是不会再吃饭了,谁知他还是挑了家酒楼,要上去。 陆冥之无奈,好罢,反正他逛了这大半日,也当真是饿了。既然燕齐谐不嫌撑,那就去罢。 谁知他二人上了楼,竟然见到了熟人。 甫一上楼便瞧见了李长冬、贺戎、墨韵、萧晚、邢符五人。他五人原先不大对付……其实是墨韵单方面和李长冬不大对付,但自从天盛卫换了玄衣银甲,邢符也跟着换了之后,五人却又解开了心结,竟玩到一处去了。 暗影卫没有固定的军服,没有换不换甲这一说,是以萧晚还嘲笑了邢符几句。 “邢提督不是一直忠心极了嘛,怎的这回换甲没赶上表忠心?”此乃萧晚原话。 “这又与你有何干系?”邢符又怒道,“我那神机营才几个人,那会儿墨小子脑筋还没转过来,我先出头换甲,他那十七万天盛卫全都掉转头来对着我,我能受得住吗?” 此事如今成了一桩笑谈。 燕齐谐一进门就大喝道:“好啊你们几个,出来自己胡闹也不叫上我一个,小心我让哥哥军……”他本想说“军法处置”,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太过招摇的好,于是道,“小心我让哥哥处置了你们。” 李长冬哈哈笑了出声:“这不正巧嘛,来来来,四爷和五爷也过来坐。” 见李长冬叫的轻车熟路,其余几人也跟着唤起“四爷五爷”来了。 贺戎也哈哈笑道:“今儿个四爷请客啊?” 陆冥之摇了摇头,指指燕齐谐,笑道:“你们五爷请客。” 燕齐谐道:“你们四爷满眼都是阿堵物,天见儿的随身揣着算盘,抠门得要命,你们习惯习惯。” 贺戎哈哈哈哈道:“习惯习惯,我们都习惯,就是不知这三位习不习惯了。” 陆冥之见几人都打趣他,不禁道:“去去去,就知道挪揶我,你当我是怎么养活你们一大群人的?银子都是天上飞来的吗?” 几人听了,不由的又大笑了一阵。 燕齐谐道:“既是我做东,我便来问问几位想吃什么?” 萧晚道:“洛阳流水席着实不错,堪称一绝,这酒楼也正巧能做,不如点了流水席来吃。” 流水席有三大特点:一是有荤有素,有冷有热;二是有汤有水,北方南方均为可;三是上菜顺序有严格规定,搭配合理、选料认真、火候恰当。 而那所谓“水席“有两个含义:一是全部热菜皆有汤-汤汤水水;二是热菜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向流水一样不断地更新。全席共设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四个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上菜顺序极为考究,先上八个冷盘作为下酒菜,每碟是荤素三拼,一共十六样;待客人酒过三巡再上热菜:首先上四大件热菜,每上一道跟上两道中件,也称陪衬菜或调味菜,美其名曰“带子上朝“;最后上四道压桌菜,其中有一道鸡蛋汤,又称送客汤,以示全席已经上满。热菜上桌必以汤水佐味,鸡鸭鱼肉、鲜货、菌类、时蔬无不入馔,丝、片、条、块、丁,煎炒烹炸烧,变化无穷。 陆冥之听流水席的解释,只笑道:“我们才七人,哪儿吃得了这许多东西,不如回去多叫几个兄弟来,咱们一同吃才叫痛快。”他回头看向萧晚,“听闻你的马脚程极快,不如萧兄回去替我们叫一趟人?没有家人陪着过年节的,一同全都叫来!” 萧晚笑道:“是。”便快步下了楼。 燕齐谐抱着头哀嚎道:“完了完了完了,你们这不是坑我呢嘛,这我哪儿付得起。” 陆冥之附耳对他道:“怕甚么,大不了一会儿我把那昭王的制印给那掌柜的看看,他求我来吃饭还求不得呢,还能难为咱们了?” 陆冥之多年不做纨绔,此刻终于能体会一把纨绔的感觉了。 燕齐谐一听:“吃霸王餐?有意思有意思,这我喜欢。”他眼睛骨碌骨碌乱转了两圈,问道:“你还随身带着制印呢?” 陆冥之道:“那可不是,就怕你银子没带够,让人给扣下了,我可不就缺了师爷了?” 燕齐谐面带喜色,朝着陆冥之拱手道:“多谢哥哥,你还真是我亲哥哥哟!” 陆冥之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连着燕齐谐也跟着他一起高兴起来了。 没多一会儿,萧晚就领了军中好些兵士来了。 那酒楼的掌柜的听闻有人订流水席,更是高兴得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赶忙安排下去,让人忙活起来。 没一会儿菜就上来了。 依着顺序,当是如此。第一道大菜“洛阳燕菜”得名于其形,其实是用萝卜丝加上鸡丝、精肉等多种配菜用高汤煨成。第二道大菜“全家福”,是用多种肉、菜绘制而成。第三道大菜“蜜汁八宝饭”。其间的中菜有“螺丝肉”“红烧全肘”“清炖全鸡”“霸王别姬”“清蒸鹌鹑”等。最后一道则是酸辣鸡蛋汤。 邢符是个洛阳本地人,此时正扬着筷子,夸不绝口:“就这洛阳燕菜,你们知道吗?唐时则天女皇就尝过,品后赞不绝口,三月不知肉味啊!赶紧都来尝尝。” 一群人依次落了箸。 此间又上了杜康好酒,众人一边吃菜一边喝酒,好不快活。 燕齐谐不禁又问道:“这燕菜是……白萝卜?怎又称得上三月不知肉味。” 邢符道:“你不知,这有个传说。原先则天女皇居洛阳时,东关一块菜地里,长出一个几十斤的大萝卜,菜农认为是神奇之物,献给则天女皇,御厨师把它切成丝、拌粉清蒸,配以鲜味汤汁,女皇吃后,其味异常鲜美,大有燕窝风味,赞不绝口,才赐名‘燕菜’。” 邢符举杯道:“这洛阳为大唐东京,时日已原,本以为洛阳王气尽失,谁知如今又成了我大昭西京。洛阳王气不散,我敬四爷一杯!” 第一百七十三回:双生 陆冥之今日高兴,原是饮酒极克制的,今日也多饮了两杯,不由得有些微醺。 这一顿饭吃的热闹,众人皆是高兴不已,推杯换盏,吃得欢喜。 “真好啊。”陆冥之晃着杯子,“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燕齐谐心道,也并非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只不过是旁人热闹归热闹,热闹不进陆冥之的心里罢了。待明日,便又到了正月初二了,既是宁翊宸的冥寿,又是她的忌日,陆冥之免不了又要一番伤怀。 这是他三年来难得过年节的时候开心一回。 燕齐谐最终还是笑道:“那感情好啊,多陪我喝两盅。” “成啊。”陆冥之答道。 “想想,还是当初咱们在宣平我酿的酒更甘冽些,这几年一直没机会再酿了,等以后有机会了,再酿他两坛。”燕齐谐笑道。 陆冥之跟着道:“这有何不可?等咱们北伐结束了,进了京了,许你随便酿。” 燕齐谐拍了几下掌,道:“这可说定了。” 陆冥之欣然点头:“这自然。” 这流水席吃到将近日落,才堪堪结束,好些人喝得烂醉,要人扶着才能回去。 燕齐谐海量,自然还是神清气爽。陆冥之克制,不过喝了个微醺便止了。他二人依旧坐在马上,并辔而行。 陆冥之唱起歌来:“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唱的乃是欧阳修的《少年游》,燕齐谐一听这曲子就心道一声不好,这唱的是离愁。显见的,热闹过去了,浮上心头来的,就只有孤寂了罢。 这大抵也就是陆冥之连过年都不大愿意归王府的原因。 面对这一群生人,心绪又如何谈起。 明日便是初二了,宁翊宸的冥寿与忌日。 众人终在天擦黑之前回了营中。 他几人才回了营,便有兵士来通传:“主上,王府中来人了。” 陆冥之恰翻身下马,只道:“先前说过了,我年节不回王府,若只是过来客套两句请我回府,那便赏些银子打发走便是了。” 那兵士回道:“我们原也是这么以为,的确按主上的意思照办了,但当真不是客套两句来的。” 陆冥之问道:“那是府中出了何事?” 那兵士回话道:“说是温夫人日子到了,要临盆,只是颇为凶险,求让主上回去看看。” 陆冥之眉头皱了起来。 那兵士又道:“还说望主上能带上子始先生。” 陆冥之本还有些微醺,被冷风一吹,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他叹了口气,翻身又上了马,沉声道:“给子始先生备车。” 那兵士称了句“是”,转身便要吩咐去给颜初备车。 陆冥之看了燕齐谐两眼,道:“我便先回府了,你就先自己休息罢,不必陪着我了……那府中尽是麻烦事,我自己来便是,不想耽搁了你。” 燕齐谐自然知那是他家务事,便点了点头,道:“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陆冥之被他这个一脸凝重的表情给逗乐了:“小心甚么?又不是虎狼窝。” 燕齐谐也笑了两声,跟陆冥之道了别。 陆冥之此时在心中道,原先不是信不过颜初吗,怎的到了有些甚么难办的事儿的时候,才想起颜初来。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的时候,陆冥之即刻就出发了。 从军中回王府的路有些远,若是像先前他们出去逛那般,定要许久,但若是一路疾驰,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陆冥之颜初到了大门口的时候,已有人提灯在外头候着了,见了陆冥之来,赶忙唤道:“主上!主上!”。 陆冥之下了马,定睛一看,这人他认得,是温琪娈身边的英善,他道:“子始先生来了,先领着先生进去罢。” 英善称了句“是”,便赶忙吩咐着身旁的茉善领颜初进去。 陆冥之这才问道:“温夫人如何了?” 那英善答:“奴婢不曾生养过,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凶险,只是府医说有些难办。奴婢听闻军中的子始先生颇有些手段,是以,奴婢便自作主张请了主上和子始先生回来。扰了主上,请主上恕罪。” 陆冥之道:“你且起来说话,你为的是你主子,无甚好罚。” 那英善才起来:“奴婢谢过主上。” 他二人往里走,陆冥之心道,你听闻子始先生颇有些手段,便要请了回来,这又怎知他能给妇人接生,谁知那军中的大夫“颇有些手段”是不是治跌打损伤。 只怕是她们已然对颜初少年扬名京城的种种了如指掌了罢。 陆冥之站在门外,见了颜初方才略略探查了一番,从屋里头出来。 颜初略一朝陆冥之行礼:“主上。” 陆冥之问他道:“温夫人是个甚么情形?” 颜初答道:“温夫人腹中乃是一对儿双生子,又有些胎位不正,是以显得凶险。” “双生子?”陆冥之有些惊诧。 “确是双生子无疑。主上不必忧心,属下还能应付的来。”颜初道,“况双生子喻龙凤呈祥,乃是吉兆。” 这会子人多,颜初不好朝着陆冥之叨叨一堆“我什么人,咱们是甚么交情,你还不相信我吗?”这类的话,只好规规矩矩将话说漂亮了。 陆冥之读出了他这话里有话的意思,心中笑了两声,只道:“子始先生妙手,我怎有不信之理,先生且去忙罢。” 下人们搬了圈椅来,让陆冥之坐在外头,等着里头消息。 陆冥之先前本是微醺,有些瞌睡,但在这外头一直坐着,让冷风对着吹,却已然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一起风,他习惯性地拢了拢身上的狐皮大氅,自己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他内伤已快大好,本应是不再畏寒的,可他却成了习惯,一刮风就拢襟口。 不曾想,这一在屋外坐着,一坐便是到了深夜。 等到月上了梢头,才传出哭声来。 陆冥之支着脑袋问了句:“甚么时辰了?” 有人答:“丑时末了。” 已是丑时末了?这已是…… 正月初二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玉锁 温琪娈与建平二十年正月初二丑时末诞下一对儿双生子,取名士衙,舒筠。 兄妹二人生的可爱,着实让温琪娈欢喜了好一阵。 温琪娈卧在榻上,轻声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英善按着吩咐将两个襁褓抱了过来。 温琪娈盯着两个孩子看了一阵,才开口问道:“如今是甚么时辰了?” 英善答:“已是卯时了。” 温琪娈皱了一会儿眉:“已是初二了?” 英善道:“是。衙少爷和筠姑娘生在丑时末。” 温琪娈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来:“正月初二,还当真是个好时候。” 英善知她说的是甚么,赶忙道:“这……这日子虽说是冲了先夫人的冥寿和忌日,但……也未必有甚么大事罢?” 温琪娈道:“有没有事,就得看我如何给这两个孩子布局了……今后衙哥儿能不能坐稳了这大昭储君的位置,恐怕还得仰仗他妹妹。” 这陆舒筠的生辰赶在这么个日子,若是局布的好,她将会是陆冥之最受宠的孩子,今后大昭最尊贵的公主,连她双生的哥哥也得沾她的光;倘若这局布的不好,这筠姐儿,便成了显而易见的扫把星。 温琪娈冷笑了两声:“到头来还得借这死人的力,还真真没意思” 英善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主上回来了。” 温琪娈一挑眉:“他怎会回来?” 英善低着头,道:“县主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请主上回府的。方才县主未醒,奴婢便跟主上说让主上先行休息,待天明了县主醒了再来看哥儿姐儿。” 温琪娈道:“罢,他回来便回来,也算是正好。” 英善道:“那县主便再歇一会儿,待天明之后奴婢再来服侍县主梳洗。” 温琪娈微微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英善称了是,便替温琪娈拉上了床幔,自己到外间睡去了。 书房中的陆冥之却也是并未安眠。 正月初二,正月初二。 这日子究竟是何意。 他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翻身坐了起来。 却听见床脚有人轻轻笑了两声,他不必回头便知是谁的声音。 “阿婴?”陆冥之道。 “唤我作甚?”那小姑娘笑嘻嘻的,惜字如金。 陆冥之回过头来,见宁翊宸绾着倭堕髻,带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一偏头,那钗上的的珠子就晃荡起来,在月光底下忽明忽暗。 她着了一件藕荷色缂丝团花的交领长身袄,系着霜色双鹿衔芝织金马面裙,外罩件银红对襟直领广袖的披风,银错金堪堪略绣了一幅山水,月光一映,浮云流光的,险些让人看花了眼去。 仔细看看,项上似是带了一副赤金璎珞圈。 她坐在榻上,偏头对着陆冥之道:“我有点儿冷。” 陆冥之将她揽过来,口中道:“那怎不知多穿些,平白让我担心。” 宁翊宸扯过陆冥之一缕头发,拿在手中把玩着,道:“我还不知你会担心我。” 陆冥之道:“又瞎说。”他深深舒了两口气,“阿婴可想我了?” 宁翊宸欢欢喜喜丢了他的头发,笑道:“不想。” 陆冥之憋笑,果真这口是心非还嘴硬的毛病半点儿都没改。 他将下巴搁在宁翊宸头顶:“不想我?那又为何黏在我跟前儿?” 那又为何入他梦来。 陆冥之不知,这无关宁翊宸想不想他,是他太想宁翊宸了。这是病,心病,是一辈子的心魔。 宁翊宸“哼”了一声:“说不想就是不想。” 陆冥之忍俊不禁:“好好好。” 似是觉得陆冥之的下巴搁在她头上不舒服,宁翊宸微微扭了扭头,道:“我要过生辰了。” 陆冥之柔声道:“我知道。” 礼他都备好了。 陆冥之略略松开了宁翊宸,道:“我去给你找。” 前些日子有人给他送礼,竟是给了块极好的羊脂玉,只说是昆仑产的籽料,陆冥之握在手心中,便觉得仿若凝脂。他寻了匠人,精心雕了,一直贴身收在身边。 他翻腾了半天,终于从荷包中寻出来,是一枚玉锁。 他拿起宁翊宸的璎珞圈,将那枚玉锁扣在缡头上,笑道:“好看吗?” “羊脂玉温润,自然好看。”宁翊宸道。 陆冥之道:“原先听你说你小时候有枚玉锁,后来被你大哥哥宁琛掷在地上打碎了,便一直想给你补一个。先前在军中的时候碰不上甚么好货色,如今才得了这玉,就赶紧给你备上了。” 宁翊宸碎了的玉锁,是长命锁,背刻芳龄永继,碎在地上,虽说后来拿金镶过,勉勉强强补了起来,但总归不是吉兆。 长命锁碎,大凶。 “可惜了。”宁翊宸脸色忽然变幻,月光洒在脸上,连唇也没了血色。 陆冥之忽然觉得心慌极了,额上冒出冷汗来,那一团拳头大的心脏缩在胸腔里,几乎要跳不动了。 宁翊宸将玉锁从璎珞圈上解了下来,道:“我的长命锁已然碎了,你拿别人的锁,锁不住我的命。” 陆冥之一怔。 宁翊宸将那枚玉锁扣在陆冥之手里,道:“虽说今日是正月初二,但这锁,还当真不该是我的。” 陆冥之猛然一个激灵,冒了一身冷汗。 天明了。 陆冥之愣在床上好一阵……她为何……为何这般说。 冥寿受不住长命锁? 陆冥之才洗漱过,便有人来通传,说是温夫人和两位小主子醒了,让他去看看。 陆冥之应了声“嗯”,道:“我一会儿便去。” 那人领了命退下了。 陆冥之刚进静姝轩,便觉气氛不对,脸色一点也不欢喜。 难不成出事了? 陆冥之快走了几步,见温琪娈坐在床上抹眼泪。 陆冥之脑后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别呀,别又应了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了罢? 他开口问:“出了何事?” 英善答:“温夫人原就备下了两个长命锁,一个金锁一个玉锁,如今便想着将金锁给衙少爷戴上,玉锁留给筠姑娘,谁知……谁知……” 陆冥之皱眉:“谁知如何?” 英善哭道:“玉锁打碎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荧惑 长命锁碎,破长命,大凶。 英善继续哭道:“这锁是原先广阳王爷生前备下的,本就是今后留给外孙的,这……这……” 这夭寿啊。 陆冥之猛然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来。 “我的长命锁已然碎了,你拿别人的锁,锁不住我的命。” “虽说今日是正月初二,但这锁,还当真不该是我的。” 这两句话究竟是何意? 陆冥之思量一阵,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慌些甚么,况且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那不就是长命百‘碎’了嘛,况筠儿的名字也还没寄在玉锁上,算不得甚么事。” 温琪娈也抬起头来,道:“主上说的是,是管彤思虑太重了。”她吩咐英善道,“给主上看看孩子罢。” 英善依言,唤奶娘将陆士衙陆舒筠抱过来,给陆冥之瞧。 那陆士衙还睡得昏天暗地,陆舒筠却醒了,不哭也不闹,睁开眼睛,看了陆冥一眼。 陆冥之愣住了。 陆舒筠虽说未哭,可也不曾笑,冷冷的看了陆冥之一眼。陆冥之不知为何从她眼中读出了“难以置信”和“恍若隔世”。 这孩子怎会……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婴孩的瞳孔并不聚焦,此刻不过是表情木然地看过去罢了。只是陆冥之梦魇刚过,心魔未除,此刻看甚么都有种迷蒙的梦境感。 陆冥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向陆舒筠,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子罢了。 陆冥之在心里默念了两句,正月初二,正月初二,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开口道:“我这有块上好的羊脂玉,昆仑出的籽料,一直放在身上,如今便给了筠儿罢。” 说罢,他翻了翻随身的荷包,摸出那块籽料来。正雕八宝如意,背刻芳龄永继,也是还未刻上名字。 温琪娈接了那玉,啧啧称奇了两声,笑道:“好玉。”旋即又抬头,对这陆冥之,“那管彤便替筠儿谢过她父王。” 陆冥之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已经无事,那我先回军中了。我将子始先生留在府中,倘若有甚么差错,寻他便是。” 温琪娈略一低头,道:“管彤恭送主上。” 全屋的人敛衽垂膝,待陆冥之出去了方起。 等到看不见陆冥之了,温琪娈立即沉下脸来,道:“英善把香熄了,开窗通风。我裹严实些便是。” 英善立即上前熄了香,吩咐旁人将窗子打开。 温桓生前根本没留下甚么金锁玉锁的,那玉锁也不过是随便寻了个边角料来制得,自己打碎了。 而那香……有问题。 那香闻得时间久了,若又不通风,会使人产生轻微的幻觉,加上陆冥之梦魇才过,这才起了效用。温琪娈还不知陆冥之常有梦魇,此算是棋行险招,却似乎把子落对了地方。 温琪娈道:“也不知方才陆冥之瞧见了甚么,怕是歪打正着了。” 英善皱眉道:“这锁……” 温琪娈道:“我知道那玉是谁送的礼,后来还盯着陆冥之打成了锁,也见没给陆士衡那小崽子系在项圈上,却日日贴身放在身上,只怕是给他那先夫人贺冥寿的。” 英善问道:“这……给姑娘戴了,会不会……” 会不会不吉利…… “怕甚么。”温琪娈笑道,“他陆冥之把骨灰瓶子日日装在身上还没嫌不吉利呢,况且这玉锁,也还没刻名字。便让筠儿戴着,有机会就日日晃在陆冥之跟前,千万别教他忘了。” “正月初二。”温琪娈弯起嘴角笑了笑,“果真是个好日子。” 陆舒筠这会儿也困倦起来,和她哥哥一同睡了过去,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待陆冥之再回王府之时,便是待到一月后,双生子的满月酒上了。 梁书越依旧闭门不出,仿佛偌大王府中一个鬼影,只在静姝轩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小儿哭闹时,才会伸长了脖子朝那边看一眼。其余时候皆缩在点梨橱中当透明人。 建平二十年,洛阳众人都在盼着春日快些来,府中之人自然是盼着春回大地要暖和许多。 而军中之人是在盼着,北伐…… 三月初二,星朗风清。 燕齐谐蜷着一条腿坐在军帐门口,将胳膊肘支着腿,手支着头,呆呆望向星空。 陆冥之到他身旁坐下,笑道:“又看甚么呢?” 燕齐谐喃喃道:“夜观天象……” “可借东风?”陆冥之笑着翻了翻白眼,“你瞧见甚么了?” 燕齐谐一本正经回过头来,紧接着……打了个哈欠。 陆冥之:“……” 燕齐谐哈哈哈哈笑得几乎瘫在地上,好了好半天才直起身来,对着陆冥之道:“月明星稀之日看不到星象,今日却恰好月黯星朗,我还真瞧见些不得了的东西。” 陆冥之笑道:“快说快说。” 燕齐谐正了正仪容,沉声道:“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帝王有难,大凶。 燕齐谐回头看了两眼陆冥之:“温越钦天监倘若见了这天象,得乱好一阵子了。” 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是以称“荧惑”,主伐主战,喻死。东为悬息西为天理,皆为不详。 而荧惑守心,必为大凶,乃是帝王有难之兆。 燕齐谐看着陆冥之道:“借此天象,言温栩有大过,才现荧惑守心之象,是以,大昭顺天命而北伐,以刺贪狼。” “近日都没有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燕齐谐道。 燕齐谐说的皆是实话,昭军北伐,不能师出无名,那如今还有比“荧惑守心,温越大过,顺天命而罚温越”更名正言顺的北伐理由吗? “建平二十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中原,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星坠地分,君主无德’,越厉帝温栩闻之,遣吏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民有言曰:‘荧惑守心,温越当亡,星坠地分,君主无德。天穹紫微黯淡,应成大过;中原神鲲化龙,当刺贪狼’。三月,太祖率军四十万北伐,顺天命,逐奔鹿,斩昏星,为北辰。后曰:‘北刺贪狼’是也。” ——《昭史·太祖本纪》 第一百七十六回:北伐 从地图上看,广平府也不过是悬在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上头,倘若从磁州处入广平府,那便是出了河南便入直隶,阻拦也不甚多,的确是好路线。 陆冥之驻马回头,似在望着些甚么。 “哥哥!”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喊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待走进了一看,果真是燕齐谐。 “吁。”燕齐谐也扯住缰绳,将那马拉停了下来,向着陆冥之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陆冥之笑道:“到底是你慢,再不来我们就该走了。” 那燕齐谐立即不乐意了,和他的马一样喷了喷鼻子,道:“我还不是给你跑前跑后的安排,我好端端一个风流倜傥的师爷,净给你做些老妈子的事儿,还吃力不讨好了?”他立即扯了扯缰绳,朝前快跑几步,“不跟了不跟了,你这主子太不厚道,我要回家开酒坊去。” “给你赔不是,给你赔不是,成是不成?”陆冥之也扯了扯缰绳快步跟上了陆冥之。 此次北伐,原先昭军的女营尽数留在了西京洛阳,一众妇孺都并未跟来,燕齐谐方才便是安顿女营去了。 除了温琪娈。 神策令的另一半神策虎符至今还握在她手上,她也不愿轻易将那虎符给了陆冥之——万一北伐之后,你陆冥之掌了两半神策虎符,不愿还我了该如何是好?那还不是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是以,温琪娈称人在符在,人亡符亡,将自己当成了人形的神策虎符。 这就是陆冥之要调动神策军不得不将她带上的缘由了。 但既然撤了女营,行军时,她只能和粮草辎重待在一起了。 燕齐谐朝着陆冥之跟前凑了凑,附耳问道:“你没考虑过半夜睡觉的时候把温琪娈掐死,然后将她那半块玄策虎符夺了来,这样一来玄策令不就落在你手里了。” 陆冥之知他又是在说笑,用胳膊肘狠狠怼了他一下:“又混说些甚么,这事儿要是能将她掐死就能解决的,何必耽搁到今日。” 陆冥之道:“虽说这神策军号称是‘不看人面,只听凭符节调配’,但神策军终究是由人领着的,是人就不会没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广阳王一家好歹是人家多年的旧主,老的死了自然听姑娘的,姑娘嫁人了就听姑爷的,我要就这么堂而皇之就弄死了温琪娈,将他们广阳王一脉拔去了,将他温桓的东西彻底收归几有,那温桓布的局恐怕也拙劣了罢。” 他正是摸准了陆冥之不得不瞻前顾后,才放心与陆冥之做了交易,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一个前路未定的新王朝。 燕齐谐道:“嗯,亏得你这么想,我就怕你半夜把温琪娈掐死了,才这么问的。” 陆冥之已然懒得反驳他这话了,只是不禁在心中暗想,这在燕齐谐心中是把他当成了如何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走罢。” 行军迅速,没多久便到了磁州,没歇一两日,便直逼广平府。 《大越方志图》中载:“东至山东临清州百五十里,东南至大名府百二十里,西至磁州百二十里,西北至顺德府亦百二十里。自府治至京师一千里,至南京一千六百七十五里。府西出漳、邺,则关天下之形胜。东扼清、卫临清州,运道之咽喉也,则绝天下之转输。晋以东阳之甲,雄于山东杜预曰:晋自山以东,魏郡、广平之地,皆曰东阳。” 燕齐谐离广平城还有老远的时候,就笑道:“早听闻广平城内人人走路姿势都优雅好看,待进了广平城中,定让人要学他一学,只是别忘了原本该如何走路的就好了。” 广平府战国旧称邯郸,燕齐谐这说的是“邯郸学步”的旧故。 陆冥之哭笑不得:“你自己学。” 燕齐谐哈哈哈哈哈了一阵,便不再言语了,转过头来,脸色似乎有那么些不太好看。 许是奔波劳累。 行到广平府境内已是夜里,堪堪才扎好营,燕齐谐却又来了主帐,挥着一把扇子,只道要议事。 陆冥之挑了挑灯花,将灯芯子拔了拔,那暗黄的火光就投出一片颀长的影来。 他回过头来,望向燕齐谐,轻声道:“广平府内还无异动,若要议定如何攻城,明日再来也可,这几日奔波辛苦,你也不必这么操劳。” 燕齐谐并未回话,只是垂着首。 陆冥之也顿了顿:“出什么事了?”燕齐谐这家伙向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型,今日这意态反常的厉害。 反必有妖,这是出了甚么大事? 燕齐谐着了一身玄色的提花暗纹直裰,乌玉冠束着头发,革带上挂着剑。 他将剑从革带上取了下来,然后轻轻一掀袍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捧剑,沉声道:“罪臣燕齐谐,向主上请罪。” 陆冥之陡然一惊,这样正式的称呼,还未曾从燕齐谐的手中听见过,他愣了半天,才道:“小五何罪之有?” 燕齐谐依旧垂着首,双手捧剑高过头顶:“欺君罔上。” 燕齐谐声中毫无调笑之意,只道:“广平府有护城河,河宽四十五丈,属下隐瞒未报。” “四十五丈护城河,实属罕见,若论天时地利,冬日枯水结冰之时为上,本当冬伐。属下欺瞒未报,擅自定计春日北伐,实在……”燕齐谐道 “实在怎么样?罪无可赦吗?还是罪该万死?”陆冥之勾起一边嘴角来笑了笑,眼中尽是些捉摸不透的光彩。 燕齐谐太了解陆冥之了,倘若他当真知晓广平城有条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必定冬日就要北伐,就算强撑着也会那时来攻广平城。 而冬日时,陆冥之内伤还未痊愈。 北伐可以暂缓,燕齐谐却只想护下陆冥之,他实在忧心。 “所以……”陆冥之颤着声音,“所以你就来向我请罪?你捧着剑是甚么意思,让我杀了你吗?” 燕齐谐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你为何不答话?”陆冥之道,他说不出来现在是个甚么感觉,只是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朝上涌,“你不答话是何意?是在试探我吗?” 第一百七十七回:矫情 燕齐谐跪在地上,低着头,垂着眼睑,不过是轻轻咬住了嘴唇,却仍是不出一声。 他不用抬头就能猜出来陆冥之是何神色,他也不想抬头,轻微而钝钝的疼痛感缓缓从心口升上来,疼得他将眼眶湿意狠狠憋了回去。 他不该这么做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 陆冥之长长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半天才呼了出来:“你这是何意?你觉得我会为了此事杀你吗?你这样声势浩大的来给我请罪?” “你拿我当甚么了?”陆冥之道,“你拿你自己当甚么了?” “九年了。”陆冥之从嗓子里把这几句话掏出来,又从牙缝中挤出去,“你我二人认识九年了燕齐谐。到如今呢?你让我凭着这么个事儿,就要对你要杀要剐,喊打喊杀?” 陆冥之冷笑了两声,道:“你欺瞒我,我说过要怪你吗,可你试探我又是甚么意思?” “试试咱们这九年的情谊,够不够换你一条欺君罔上的命?”陆冥之俯下身来,盯着燕齐谐看,燕齐谐死也不愿意抬头看向陆冥之的眼睛,陆冥之强忍住要把他的头扳起来的冲动,接着道,“我还没试过草菅人命。” “你这是,打算要我试试,是意思吗?”陆冥之道。 燕齐谐闭口不言,原先话多的要命的家伙此刻仿若一个哑巴。 他要甚么?他要试甚么?他现在一概不知了。 燕齐谐心里想,倘若陆冥之再问他两句,大概是要问:“你这是要试你我二人,是君臣,是兄弟,还是别的甚么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陆冥之分明就差点出口这句话,可还是咽回去了,换了一句草菅人命堵上来。 他太了解陆冥之了。 也分明知道他会发怒,却偏偏来了这一出。 他是想试试他二人,是君臣,是兄弟,还是别的甚么……可如今……燕齐谐此时也不知自己在作甚了。 我为何要这样,燕齐谐心道。 正想着,陆冥之“嚯”地一声从他手里拔出剑来,那剑身铮然作响,是把好剑,他自己的剑。 燕齐谐闭上了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如此也好…… 他听见剑刃破空的声音了。是不是会很疼啊。 …… 乌玉冠滚了下来。 好大一把乌发落在了地上,燕齐谐抬起头来,满面惊愕,看向陆冥之。 陆冥之怒不可遏,脸色气得煞白,甚至微微有些发青。 他咣当一声将剑扔在了地上,对着燕齐谐道了一声,“王八犊子,滚。”这声音极是克制,倘若未克制,那大概是该对着他咆哮的。 燕齐谐略略直起身来,抱拳道:“属下……属下去带人就地取材挖土,制为沙袋,备以明日攻城填壕之用。” “你爱干嘛干嘛。”陆冥之扔下一句话,背过身去,大有“如今你可满意了”之意。 燕齐谐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剑和发冠来,剑插回剑鞘之中,发冠拿在手上,依旧对着陆冥之揖了两揖,才转身离去。 春日风大,刮在脸上有些凉凉的,燕齐谐踉踉跄跄站定了。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这是作的甚么死。 燕齐谐回了自己帐中,拢了拢头发,虽是削短了,但好歹还能拢起来。他便将那乌玉冠收起来,随便找了个一统山河巾戴在头上,打了盆水照了照,应当是瞧不出来。 而后,他又唤了一群刚歇下的兵士起来,同他们说了一番那广平城有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当从今夜开始准备挖土备沙袋。 众兵士行军多年,早都没了起床气,也都知晓这护城河该如何办,便也全都跳了起来,听从吩咐备沙袋去了。 燕齐谐用剑撑着自己在土堆旁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神涣散,好半天,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该亲力亲为。他跳了起来,跟着一群大头兵一起挖起土来。 众人见他面色似是有些不虞,以为他是奔波辛劳,都去劝他不必亲自来做。 谁知燕齐谐哈哈一笑,道:“你们当我是绣花枕头吗?好歹也在军中待了九年,这点子苦都吃不了,算甚么。” 神色又同往日如常了,他头一扬,道:“我在昭军中当大头兵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你们跟我比啊。” 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次日夜,攻广平府。 广平城周长有九里十三步之说。有四瓮城和四城门,每道城门上都建有城门楼,四个角有角楼。城墙上有二十六座铺舍,一千五百七十二处垛口。且在东、西、南、北四座门外都建有瓮城,也就是外城。因为瓮城的城门上也有城门楼,所以这座城素有四门八楼之称。城外有护城河,两岸遍植垂杨柳,由四座吊桥沟通内外,坚实无比。 虽说城池坚固,但昭军倘若仗着人多势众,还是能围一围城的。 如今正是春光尚好的日子,虽说将入夜了,瞧不见花色,但还是能浅浅嗅到些气味。 不过众人如今无心去顾那些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香花满路,正严整有序地朝着广平城行进。 燕齐谐扯了扯缰绳,朝着陆冥之跟前凑去,忽然想起甚么似的,猛然一愣。 接着又朝相反的方向去了,是想避远些。 陆冥之冲着缓缓朝着旁边移开的燕齐谐咆哮道:“滚回来,你矫情个甚么劲儿?” 燕齐谐硬着头皮上前来,低声道:“哥哥。” 陆冥之冷笑一声:“你不是称主上称得高兴吗?怎么不称了?” 燕齐谐摸了摸头上的一统山河巾,笑道:“我昨日被妖精附体了,我好不容易将他逼到了头发上,如今被哥哥削掉了一截儿,恰好将他赶了出去……” 说着抬眼撇了撇陆冥之的脸色,见他虽说还沉着脸,但眼中却是强忍着笑意的。 燕齐谐又道:“哥哥英明神武,有斩妖除魔之能。”言罢伸出一双爪子来拱了拱。 陆冥之终于弯了弯嘴角,骂道:“王八犊子。” 燕齐谐心下暗暗点了点头,嗯,一个混蛋东西,一个王八犊子,凑齐了。 第一百七十八回:广平 广平府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安静得吓人。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在月光下头粼粼闪着波光,深不见底。 燕齐谐方想开口道:“好一条大河波浪宽。”忽然又想起来他和陆冥之方别扭着,还是他自己没事找事。虽说陆冥之给了他个台阶,他也就台阶滚下来了,可陆冥之毕竟心里可能还窝着火。燕齐谐也不敢像平日里那般逗他,只好先沉默了。 陆冥之盯着大门看了一阵,黑咕隆咚看不清。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下令道:“神机营准备,上红衣。” 红衣重炮沉重,三五个精壮的汉子使了全力才推至阵前,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广平城大门。 备好塞好,了火药之后,几个神机营炮兵深吸一口气,闷喝一声,弯腰抱起了沉重实心铁球塞进炮口。 前一批炮兵退开了,后头人扯了长长的引线,引燃了,众人远远退开来。 陆冥之高声令下:“放——” “轰——”地一声,仿若开天裂地,在夜中轰出了大昭太祖北伐的第一炮。 陆冥之的北挥京师的第一役,就在夜幕下展开了。 红衣大炮的射程极远,纵然隔着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依旧一炮轰在了广平城的大门上,轰得那南门上嗡嗡作响,地动山摇。 广平城就在这嗡嗡作响状似耳鸣的情形下,猛然惊醒。 几个城内的卒子原本歪在城楼打瞌睡,没想到这么一疏忽竟然遭来了灭顶之灾,地动山摇之间赶忙撕心裂肺喊起来:“有敌袭!!!”一声还没喊完,第二声炮响接踵而至,一炮轰在角楼上,那卒子歪了两下,一头栽下了角楼,摔得脑浆迸裂。 城上的卒子全都大惊失色,满城头叫嚷着:“点火点火,都下去叫人!!!” 广平城的炮开得晚,待到第一炮打响的时候,城下的昭军已经快用红衣轰了一轮了。 距离太远,佛郎机和威远都用不上,可红衣大炮再开一轮炮等待的时间又极长,中间必得有一段空闲时日。 陆冥之见城头上人头攒动,只怕是全都上了城,他第一个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扯开弦子便射,一箭命中了城头上个指手画脚不只是个甚么官职的家伙。 像得到诏令一般,昭军全军强弓劲弩齐齐张开,万箭齐发,一时间空中密密麻麻飞的全都是箭矢。 城上在陆冥之一箭中了个人之后,几乎是同时,也都拉开了弓箭。 昭军最前排的兵士举盾挥兵,挡住挥开飞过来的箭矢。 饶得红衣威猛,可那广平城的大门也坚固,一轮红衣轰下来,竟是没将门轰开,不过是些落砖头铜钉滚了一地的七零八落,有几颗巨大的实心铁球嵌在城墙上。 昭军的第二轮红衣大炮堪堪接上,开始了第二轮的轰鸣。 城上人打着打着,却也觉出不对来,昭军的红衣大炮是燕齐谐改良过的,射程更远些,昭军退在护城河十几丈之外,隔着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愣是过了近六十丈的距离,直直轰在城门上。 昭军的红衣大炮射程一百五十丈之远,而广平府的大炮射程,足足矮了一半多,待打到六十多丈以外的昭军所在的地方的时候,便成了“强弩之末”,多数实心的铅子铁球尽数砸在了地上。 于是广平城上的炮率先哑了火——又打不到,何必费那些个功夫。 陆冥之瞧了燕齐谐一眼,燕齐谐会意,高声下令道:“省的点儿用!”这自然是对着神机营炮兵喊的。 待到昭军那方第二轮红衣轰过,昭军这边也止了炮。 两轮炮轰,虽说那城墙多处破碎,但也没将城墙轰个摇摇欲坠坍塌下来,如今见那城墙的坚实程度,这般两边单凭着大炮对轰着实没甚么大用。 昭军一众准备渡护城河了。 若是寻常的护城河,将云梯横架在河上,攀附着便能过河了,可偏偏这河宽四十五丈,只得用原先的沙袋了。 昭军神策军前赴后继,将早先便准备好的沙袋丢入河中,沙袋沉重,丢入了河便往河底沉。 护城河基本是死水,半点儿也不波涛汹涌。沙袋沉下去便是老老实实待在河底,也不会被冲走,倘若再这么丢一阵,便能开出一条路来,踏足而前了。 城上见此状,一连串的朝护城河中开始丢火油灯,丢进河中,那灯里的油便尽数翻到了出来,铺了一层的油。 夜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水上浮着些甚么,昭军依旧还在朝着水里丢沙袋。 不过很快他们就看清了。 城上有人一声令下,无数支神机火箭便射了下来,不是朝着人来,是朝着河里射去的。 “嚯”地一下,神机火箭见着了浮在水面上的桐油,怒地一蹦三丈高,滋啦滋啦就烧了起来,在最前头趴在沙袋上的小步卒被火燎了一下,“嗷”得一声惨叫,往后头一缩。 这一缩可不好,他后脑勺斜斜撞在身后那人身上,撞了一头一脸,身后那人不防,被装得跌入了水中,“扑通”溅起极高的水花。 燕齐谐张嘴就骂了一句,陆冥之闭着嘴没吭声,燕齐谐看了他两眼,心中计较道,如今他们这是在南门,先前让墨韵一行埋伏在了西门,还并未开始动作,陆冥之也不曾下达让他们动作,不知他是如何打算。 燕齐谐张口问道:“哥哥,墨指挥使那便……” 陆冥之道:“别让他动了,直接围城罢。” 燕齐谐便也明了了,陆冥之今夜这一袭,试出了这广平城城高墙坚,且这城带瓮城,只怕是易守难攻。既然强攻不好,那便围而不打,耗其粮草,也不是不成。 燕齐谐心中有了计较,便道:“都停了罢,退回来。”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似乎嗤笑了一声:“你这般懂我心思?” 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燕齐谐就是莫名的心虚,他缩了缩脖子,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陆冥之这才有了笑意,朗声下令道:“都停了!” 第一百七十九回:摊开 昭军围着广平城围了一圈的时候,已是天放亮了。 陆冥之转头对着燕齐谐道:“你先去歇着罢,两夜没合眼了。” 燕齐谐忽然一时语塞:“这……我……”嗯,这前一夜还是他自作自受的。 陆冥之长眉蹙了起来,怒道:“这甚么这,我甚么我?非得要我冲着你发火了才高兴吗?”陆冥之也是一夜没合眼,如今正心里烦躁,见他又这副样子,不禁又窝起火来。 燕齐谐低下头,似乎是要换一副笑脸上来。 陆冥之缓和了口气,轻声道:“你实在是不必这么操劳的。” 燕齐谐精神霎时就绷紧了,这话,在他找陆冥之没事找事之前也听他说过一回。 他正想着,陆冥之猛然扯了他一把,怒声道:“走!”这一把力气颇大,险些将燕齐谐一把扯倒,燕齐谐踉跄了两步,好容易才跟上了陆冥之的步子。 陆冥之扯着燕齐谐的领口,一路扯到远处,一把将他砸在树上,举拳要打。 忍了半晌,又将拳头放下来,叹气道:“我这两日怎的这般想打你。” 燕齐谐心道你以前也没少想。 陆冥之不说话,燕齐谐也不说话,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终是陆冥之先开口了:“你若心中有甚么,不妨摊开了说,如今这时候,昭王和他的心腹闹了老大的不愉快,岂不是落人把柄,把弱点送到别人眼睛跟前戳着。” 说实在的,燕齐谐这两天着实是别扭得不像话,陆冥之从来没觉得他这么欠打过。 燕齐谐终于抬起头来:“你当真要听?”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不然呢?” 燕齐谐斟酌了半天语气,才开口道:“我是在害怕。” 陆冥之长眉一扬,道:“怕甚?” 燕齐谐道:“怕待北伐过后,你就当真成了主上,而我是臣下。” 陆冥之嘴角抽了抽:“所以你就可劲儿地作了一回死?” 燕齐谐燕齐谐抬起头来,又呲了呲牙笑了起来:“是啊,可不是作死吗?我现在才当真知道荒唐。” 陆冥之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就算我当真登了大宝,你也终究是不同的。” 燕齐谐眉间颤了颤,似乎是有话要说,却依旧是闭了嘴。 陆冥之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口中道:“咱们兄弟一遭,你要做善人,我便替你铺路,你要做恶人,我便陪你天打雷劈,你要前去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便给你当狗头军师。虽不敢说万事有我,但我定当万死以赴。你陆北鲲在,我燕南鹏就在。”他转头一瞪燕齐谐,“这话是谁说的?” 燕齐谐顿了顿,道:“我。” 陆冥之道:“我还记得,你就忘了?你既说得出这样的话,那自然同别人是不同的,前提是你没忘。” 燕齐谐深吸一口气,道:“我没忘。” 陆冥之忽然怒道:“那不就得了?!你我二人甚么关系,试探来试探去的有意思吗?” 燕齐谐笑道:“没有。”顿了顿,又道,“对不住。” 陆冥之皱了皱眉,道:“这事儿就这么忘了罢。” 今后不提,就这么过去了。 燕齐谐抬起头来,又笑嘻嘻道:“哥哥。” 陆冥之:“作甚?” 燕齐谐终是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了,他呲着牙,嘿嘿嘿道:“你还是打我罢。我看你憋得快忍不住了。” 陆冥之额上青筋暴起,怒吼道:“你也知道?!” 燕齐谐:“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先走了,去瞌睡个半盏茶的功夫。” 陆冥之:“你!” 燕齐谐头一转眉一挑:“方才可是你说的,你让我不必过度操劳,先下去歇着。” 陆冥之扶额无奈了一阵,强忍住又想揍他的情绪,怒道:“滚滚滚。” 燕齐谐哈哈笑道:“得令。”抬脚便走。 陆冥之忽然顿了顿,又唤他:“小五!” 燕齐谐头也不回:“啊?” 陆冥之道:“只许睡两个时辰,午时便滚回来!” 燕齐谐的声音传过来:“午时回来?作甚?你要斩我首啊。” 陆冥之朝着燕齐谐咆哮道:“让你滚回来议事!!!!!” 说让他别过分操劳了,还当真不打算操劳了? 陆冥之心中一阵气结。 不过,好在,还和从前一样。 …… 果真等到了午时,陆冥之准时到了燕齐谐帐中去将他锤了起来,燕齐谐大叫大嚷,闹了好一阵子才起来。 燕齐谐拢了拢头发,依旧将那一统山河巾罩在头上,一丝不苟地将碎发全都收了进去,转脸问陆冥之道:“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个翰林大老爷?” 陆冥之:“呵。” 燕齐谐哼了两声,道:“不像便不像,嘲我作甚。” 陆冥之恨不得上去锤他两拳:“说正事!!!” 燕齐谐这才正色道:“我歇息前吩咐人去探了,方才回来报过我……” 不等他话说完,陆冥之冷笑两声,又道:“原来你早醒了。那你还怎么叫嚷着不乐意?” 燕齐谐挠了挠头,不对,挠了挠他的一统山河巾,道:“这不是回笼觉睡不醒嘛。” 陆冥之不理会他,道:“说罢,回来报了你甚么?” 燕齐谐道:“回来报了我,护城河中的水,是从哪儿引来的。” 陆冥之“嗯”了一声,又问道,“领人去堵了?” 燕齐谐“哗”地将扇子展开,又自认潇洒地摇晃了起来:“那是自然。”他又道,“我方才睡回笼觉前已然吩咐过了,哥哥大可不必再操心。” 陆冥之道:“果真乖觉。” 这回燕齐谐又不满地大叫起来:“甚么叫果然乖觉,我这不是怕你过分操劳嘛。” 陆冥之哭笑不得:“好好好。” 果真这家伙,何时都是这个德行。 显然前两日的不快已然不放在心上了。 旋即燕齐谐又道:“这堵起来恐怕还要花不少功夫,我们且歇两日罢。”他顿了顿,又道,“再将别处挖开个口子,浅浅拦住了,待到咱们何时再要攻城,便再挖开来便是。” 到时这护城河中的水,便尽数泻出去了。 第一百八十回:威逼 那广平城内的卫所指挥使,唤作王瑞昌,如今正在忙忙碌碌,指挥着手下兵士修补城墙。 他坐在圈椅上,满面愁云。沉默半晌,回头去问身边站着的年轻人,道:“前两日斥候去探,如何了?” 那年轻人答道:“去了十来人,只回来了三个,都说昭军的包围圈围得死紧,闯也闯不出去。” 闯不出去,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在作甚了。 王瑞昌叹了口气,道:“这城中粮草,只怕是……” 他身后那年轻人凝了凝眉,口中道:“王大人……别去想那些事儿,咱们定然能撑过去的。再不济,就冲出去,总归能撕出条血路来,说不定还能寻来援兵……” 王瑞昌又是一叹:“你说的不无道理,且看且行罢……” 说话间,便听见城下有人的呼喊声了。 来的自然是昭军。 几个年轻体壮嗓门大的兵士隔着护城河呼喊,怎样大的声音待传至广平城内,皆不剩下些甚么了。 那些声音隔着护城河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燕齐谐从不知哪儿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张纸来,卷了个桶,一边儿口大一边儿口小,作个喇叭状,递给前头喊话的那几个,口中道:“拿着将就用罢。” 虽然没多大用处。 这喊得自然是些让城中之人“顺应大道,降于昭军”一类的话,一天喊三回,换人轮番地叫唤。 那接了“喇叭”的兵士道:“燕师爷……这……我们喊得话他们能听见吗?” 燕齐谐拍一拍衣袖,道:“管他听得见听不见,他也应该知道我们在作甚。主上给咱们下的令也不过是过来扰乱他们的心思,混淆混淆试听罢了……当然了,若是降了那更好,就不用费劲儿了。” 他拍拍那小兄弟的肩膀,笑道:“我去瞧瞧主上那边儿,你们先再辛苦一会儿罢。” 那几人应了。 燕齐谐负着手,慢悠悠地朝前晃荡,去看陆冥之了。 陆冥之自然不会闲着,此时正在看着一群兵士堵塞河道,他站在那儿,权作个监督之用。 燕齐谐远远喊道:“哥哥!” 陆冥之一抬头,见果然是燕齐谐,便笑道:“小五来啦?” 燕齐谐两步跨到他跟前,道:“喊城门那群小子,喉咙都快喊破了,赶紧让唠叨大夫配些药出来。” 陆冥之道:“还用你说?自然是已经在配了。” 燕齐谐又道:“你看何时再攻一次城合适?” 陆冥之仄了他一眼:“自然是等这水源堵住了,再等他们的粮草耗得差不多了再攻。” 燕齐谐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阵,口中道:“我认为,待他们下回突围之时攻城最佳。” 陆冥之思量一阵,点了点头,深以为意。 这群人若是等不及要突围,那自然是粮草已然耗得差不多了,无路可走逼无可奈才会选择弃城突围的,而此时城中人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更好解决。 可陆冥之又问道:“他们自己既然要突围,势必要放下吊桥来,那我们为何还要折腾这护城河?” 燕齐谐满面的高深莫测:“自然是以防万一,谁知他城中是个怎样的情况,倘若他们撑了许久,不还是得冲上去将他们打出来。” 陆冥之点点头道:“有理。” 燕齐谐果然又不知从哪儿抽出了扇子,哗啦一下展开,晃得眉眼风流:“燕师爷说话,自然有理。” 陆冥之扬手一指,道:“你还是滚回城楼下头喊城门罢,你自己喊。” 燕齐谐听闻,赶忙拱手讨饶:“主上饶命。” 陆冥之摇了摇头,显然是懒得同他说话。 广平城内的情况没比他们想象的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更差一些。 王瑞昌方才收到了封信,来自成安县。 他原先给永年、鸡泽、曲周、肥乡、成安几县皆发了求救信,先回来的竟然是成安县。 他拆开了信封,将里头信纸拆出来略略读了一番,没多一会儿,脸色大变。 他那脸色变化太过明显,自然是被他身后那年轻人尽数看了去,他开口问道:“王大人?” 王瑞昌这才好似回过来点儿神,颤颤巍巍唤他道:“周靖!” 原来那年轻人唤作周靖。 这周靖见王瑞昌唤他名字,赶忙应答了两声,接着又问道:“王大人,这信……可是有何不妥?” 王瑞昌一副气狠了的样子,连喘息都带上了火气狠狠将那信掼在了地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他们这说的是些甚么混账话!” 周靖赶忙将地上信纸捡了起来,略略读了一遍,果然也脸色大变,呼喊出声:“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信上前面儿花团锦簇地写了一大串溢美之词,直将王瑞昌夸得天上只有地下绝无,可越往后看越不对劲,除却那些乱七八糟的场面话,剩下的千言万语全都能总结成一句:“拒不施援。” 王瑞昌站起来,焦躁地踱步,边踱步边骂:“他是个甚么东西,竟然这样贪生怕死!” 正焦躁着,手下兵士来报,只说是永年、鸡泽、曲周、肥乡几县的信件先后尽数送了来。 王瑞昌抖着手,将那几封信全都拆开,略略扫了几眼,还没看几下,便愤怒地将信件几把撕碎了,一把全抛了出去。 周靖看着那漫天四散纷飞的纸屑,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信上究竟……又有些甚么? 新送来的每一份信件,虽说辞藻说法各不相同,但要表达的也只不过和是第一封成安县的来信差不多的话罢了。 周靖心中暗暗惊道,怎会? 他本以为,这信件只要送出去了,又还有回信,就当会有些转圜的余地的,谁知怎么一个愿意来援广平府的都没有? 难不成,难不成是他们全都投降了?只有广平府在孤军奋战?! 周靖又惊又怕,似是想一把扯住王瑞昌,可这毕竟是他的上司,他再惊慌也不敢如何捉住他摇晃,只能自己喃喃道:“怎么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一回:利诱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既然那几个这么绝情铁了心不愿帮我们,那我们就靠自己!”这王瑞昌火气正盛,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火药味儿。 周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他们是不是……都投降了,所以才不愿来帮我们?” 正当这时,城下又传来一阵阵的叫喊——昭军又来喊城门了。 果真来得是时候。 周靖道:“是了,是了!他们一定是投降了,不然怎么会一个愿意来支援的都没有!” 正当这时,手下兵士又有人来报:“大人,昭军有人来,携了礼,说要和咱们谈一谈。” 还不待王瑞昌说话,周靖却并未顾及礼数,率先开了口:“他们怎么过来的?” 那兵士报道:“只来了一个,怕是游水过来的,身上还湿着。” 周靖心里计较一番,转头对着王瑞昌道:“昭军这个时候遣了人过来,只怕还是来劝降的,这……” 他显然是动摇了。 那王瑞昌一拍桌子怒吼道:“降甚么降!把他给我砍了!” 周靖大惊失色,赶紧一把制住了王瑞昌,哀嚎道:“王大人使不得啊!交战之时不斩来使,我们本就是劣势,倘若再不分青红皂白斩了他们的使者,岂不是要激怒他们,将我们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王瑞昌怒不可遏,大吼道:“那就赶出去,我管他怎么威逼利诱的,我王瑞昌要是投降了,我王字横着写!” 周靖本以为他说的是“王字倒着写”,心道倒着写不还是一样吗,这事儿看起来尚有转圜的余地,又皱着眉,想了想…… 他方才说的,是横着写!!! 那就是决计要战了! 王瑞昌正大发脾气,咆哮道:“赶出去,快给我赶出去!好好好,谁都不来支援,还不停地盼着我投降!我就不降!” 周靖心中叹气,心道,战就战罢! 王瑞昌此人一激就怒,一点就着,眼下看来是非战不可了。 周靖为王瑞昌倒了杯茶,缓声道:“大人,先喝杯茶,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全广平城还都得靠大人呢。” 王瑞昌喝了两口茶,打算稍稍平复下心情,谁知他心思飞在天外,没注意那茶水滚烫,一口喝下去,直烫着了舌头。 王瑞昌直直跳了起来,连连呸了好几口,想想把舌头伸出来扇扇实在不雅观,只好强行忍下来,憋红了一张脸。 周靖一看,忙道:“大人恕罪!都是下官的错!” 这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位进来报信的兵士又进来了,口中道:“王大人,昭军那边的使者送走了。” “好!”王瑞昌又猛地一拍桌子,高声道:“点兵!突围!” “啊?”周靖吃了一惊,“现在?” 王瑞昌转头就去兵器架上去拿自己的兵器,回头瞥了一眼周靖:“那是自然!就是现在!” 广平城内立即就忙碌起来,喧闹无比,外头的昭军却似乎安静异常。 陆冥之站在护城河前,盯着水面看,忽的,水面上冒出个人头来。 燕齐谐大声叫嚷道:“回来了回来了!” 那人上了岸,喘了几口气,先向着陆冥之半跪着行礼道:“主上。” 陆冥之虚扶了他一把,道:“先起来罢。”旋即又问道,“如何?” 那人是暗影卫中的人,他道:“那王瑞昌果真是恼羞成怒,险些就要斩来使了,最后被身旁之人劝阻,才赶了我回来。” 陆冥之听了这话,回头看了两眼燕齐谐,只道:“你猜的不错。” 燕齐谐笑笑道:“不是我猜的不错,是这王瑞昌总爱逛到爽十四的地界儿去,让爽十四爷将他的性子给摸了个门儿清。” 这王瑞昌一激便怒,一点就着,稍微激一激,就能露出马脚来,被他们拿捏了。 燕齐谐笑道:“几个县都不来支援他们,恐怕他们正恼着呢。” 其实他们的信根本就没送出去,不管是信鸽还是人,尽数都被擒住了,而那几封送进去的信,根本就是昭军之中的人伪造出来的。 换了无数种笔迹,无数种表达方式,表达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拒不来援”。 而这位王瑞昌王指挥使,听了此等消息,定然要忍不住慌乱了阵脚大发雷霆。 阵脚乱了,那当然有机可乘。 当初还有一种设想,就是这王瑞昌被激了激投降了,虽说可能性不大,但自然是投降了最好。 不战而屈人之兵,谁不想呢? 陆冥之立在阵前,着一身玄色过肩蟒锦缎曳撒,上面罩着银甲胄,玉冠束了头发,又罩了银盔。那盔下一张脸,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剑眉纤长凤目微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勾勒出乱世枭雄的一世绝代风华,虽说单看眉眼姑娘家一般的好看,却鼻骨眉峰刚毅,下巴仿若刀裁,一看便知是个儿郎。 他抬了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口中下令道:“神机营准备。” 因为考虑到广平府内的人知晓他们重兵戍守在南门,是以突围时自会避开南门找个薄弱点去突围,是以如今他们面对的不是南门却是北门。此外,东西二门也皆各自埋伏了兵士,只待这城中人一朝外冲,就打他们个片甲不留! 城上的吊桥缓缓放了下来,果真是要从北门突围而出! 城中人自然怕昭军趁着这时机借着吊桥冲将进来,是以,冲在最前的乃是重甲骑兵,冲撞力极强,只待将昭军军阵冲散。 谁知道,这北门面对的,却又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红衣大炮! 城内骑兵一出,便听见一声号令:“放!” 红衣大炮尽数发作,冲在最前方的骑兵首当其冲,率先得了个尽皆糜烂的下场。 可骑兵冲起来,一时间也不好停,人仰马翻了好一阵子才止住。 见有炮击,王瑞昌也大声下令道:“全军后队变前队,先撤回城中!” 他没想到昭军是有备而来,这时才懊恼起自己的冲动,只好先撤回去,再派遣斥候,探得哪面非昭军主攻再做打算了。 第一百八十二回:火气 几个斥候轮番去探过了几次,最后回来报时已是北有陆冥之,南有燕齐谐的局面。 王瑞昌不得不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昭军这群杂碎动作真快。” 第一回突围未果,错过了最佳时机,可王瑞昌自是不愿意坐以待毙,只想寻个空隙出去。他想到还有东西两门,便问斥候道:“既然南北二门无望,那东西如何?” 斥候答道:“东门乃是昭军中已有名威的李长冬李参将,且人不在少数。” 那王瑞昌眉头紧锁,发问道:“昭军哪儿来的这样多的兵力围城。”想着想着,便又发问道,“那西门的守将呢?” 那斥候似是支吾了一阵,半天才答道:“不清楚攻西门的将领是哪一位……” 那王瑞昌两眼一瞪,道:“不清楚?怎会不清楚是哪一位?” 那斥候急忙谢罪:“属下无能那西门守将只怕是名望不大,并未探查出是哪一位来。” 依着名望探不出是谁,那人数总该知晓罢?王瑞昌又问道:“那西门处有多少人?” 那斥候答:“因着不是有名的将领,人数较其余三门来看,要少了许多。” 城外红衣大炮一轰鸣了两轮,前几日才堪堪补起来却并未补好的城墙再度摇摇欲坠,塌砖落石,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直闹得人眼冒金星。 这般情形之下,人命自然比城重要。王瑞昌当机立断,下令道:“换西门突围!” 一众人等瞧见了一线生机,自然大喜过望,尽数全都朝着西门去挤。 吊桥再一次放下来,只不过是换了西门罢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虽说是第二次突围,但众人为了活命,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提起一口气来,要从西门冲撞出去。 打头的重甲骑兵皆手持火铳,神机兵开路,自然是一片坦途。众人心道,负责进攻西门的果真是个不出名的将领,不然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冲了出来,全然不似有陆冥之在的北门那般困难。 不等他们高兴几时,却忽然见了冲天冒了火光,在天空中放出了极大的一声响动。 广平府中人皆是一惊。 这么一顿,就坏了事儿。 前方忽然凭空冲出来一大堆兵士,广平府中人还不曾反应,这一大群人出现在眼前,恍若海市蜃楼。 只见为首一人,骑着白鬃马,玄衣银甲,才及弱冠相貌,正是墨韵。 他挑了挑眉角,心道,在此处埋伏好久了,终于出来了。 竟又是“围三打一”之计。 原这墨韵一直守在西门处,而其余几门皆是猛攻,就等着这群人一冲出来,就撞进早已准备好的蛛网内,成了守在这里许久的墨韵的猎物。 “围三打一”,顾名思义,围攻三门,留一门为空,而在那一看似“生门”之处,其实埋伏着众多将士,此时便是生门变死门,落入圈套当中了。 这计策其实是攻城常用之计,倘若是平日里,这王瑞昌还未必会这么快就落入圈套当中,可坏就坏在,他被昭军一众一激,一威逼利诱,起了火气。管是怎样的圈套,一旦起了火气,头脑不清醒,那就显然成了无头苍蝇,只管往里头撞。 正巧让堵在此处铺开大网当蜘蛛的墨韵抓了个正着。 而方才在空中炸开的那一声巨响,则是为了给陆冥之他们发信号。 红衣大炮的声音这样大,射鸣镝已经根本不顶用了,只有这样有声有光的东西,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一声儿不仅陆冥之燕齐谐李长冬听见了,离得稍远些的贺戎也听见了,他正立在护城河前,听见这一声儿响,他兀自大笑三声,旋即大喝道:“挖开!” 他身前兵士,几铁锹挖开了堵着护城河的那为数不多的土,一壕沟的水尽数泄了出去,离开了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回到河流中了。 四十五丈宽的护城河,成了四十五丈宽的壕沟,一堆一堆的沙袋扔进去,壕沟便成了平地。 昭军众人大喝一声:“杀!”提起兵器来就,朝上冲去。 在城内殿后的一众士兵,并未准备守城的滚烫桐油,大部分神机兵又跟着王瑞昌突围去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周靖一边护着王瑞昌,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王大人,我们还是投降了罢!咱们冲出城来突围不就是为了活命吗?眼下这情形,唯有投降了才能保命啊!” 王瑞昌王指挥使臂上中了一箭,却依旧挥动着兵器杀敌,也气急败坏地冲着周靖大吼着:“他们昭军这是故意下的圈套,岂能就这么如了他们的意!捕蝉的螳螂和黄雀哪儿就那么容易当了?” 周靖心下焦急,王瑞昌没回过味儿来,他却是回过味儿来了,这昭军恐怕一早就将这王指挥使的性子脾气拿捏的清清楚楚,专门就等着他们往圈里钻呢。 这心思恐怕是起了好几个月了,他们这群人却全无准备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只怕是再怎么也逃不出去了,还不如顺坡下驴,也好留个命在啊! 他们这群人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吃着俸禄替朝廷办事罢了,没甚么忠君爱国高尚节操,自然是觉得自己小命要紧。只是这王瑞昌在此处不知是和谁人还是和自己较上了劲,非得要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周靖只能开口再劝他一劝。 周靖在万箭齐发,周身刀光剑影的情况下将要说的话在脑子里使劲捋了一遍,在从嘴里倒了出去:“王大人,如今咱们若是气哄哄地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乱飞,只怕是正重了昭军这帮杂碎的下怀,咱们不若先与昭军虚与委蛇,寻找些转圜的余地,先将性命保了下来,再做其他打算。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不得不佩服这位唤作周靖的年轻人,在周身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不仅自己还活着,还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捋了好几遍,再过口润色,准确无误地传达给王瑞昌,这不得不说他当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第一百八十三回:周靖 虽说这位在周身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不仅自己还活着,还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捋了好几遍,再过口润色,准确无误地传达给王瑞昌的周靖小兄弟不得不令人佩服,但也得考虑这王瑞昌王大人能不能理解他们的苦心了。 王瑞昌一声暴喝,大叫道:“滚!!!” 周靖大惊四色,这王瑞昌怎么还油盐不进了?正待开口再劝…… 已经没机会了,墨韵一箭过来,正冲着王瑞昌而去。周靖眼睁睁瞧着那一点银色的箭矢飞来,似乎想伸手去拦。 人体的速度到底不及箭快,不等周靖拦在王瑞昌身前,那一点儿箭矢就过来了。“完了。”周靖心道。主帅卒于阵前,说甚么这场仗都无逆转的余地了。 他闭上了眼睛,却听见王瑞昌一声惨叫,他离得近,那惨烈程度直穿耳膜,直直灌进他脑子里去,当真可谓魔音灌耳。 周靖一惊:没死? 他睁开眼睛,瞧见骑在白鬃马上的墨韵意气风发,方挽作满月的弓弦还未收起,跨马挽弓,好一派少年风采,他的声音接着方才王瑞昌的惨叫就灌进了周瑞的脑子里。 他道:“将广平卫指挥使王瑞昌给我生擒了,好到时论功行赏!” 天盛卫兵士轰然涌了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周靖和王瑞昌。 王瑞昌失血过多,已然昏了过去,而周靖终于从那两声暴喝中回过神来,凄凄惨惨地大喊着:“这位小将军饶命啊!我们,我们投降了!” 语音凄切,声泪俱下,几近喊到破音。 墨韵眉角一挑,心道,现下这般形状,你投降与不投降对我来说又有何区别,何必再这么横插一嗓子。 那周靖又朝着身后大喝道:“都别动作了!我们投降了!” 墨韵神色奇怪,盯着他瞧,周靖看见他这般眼神,便又开口道:“这位小将军,我们已然投降了,你便留我们一命罢。” 墨韵手依旧扯在弓弦上,歪着头盯着眼前这个瞧着不比他大几岁的男子,似乎觉得他这个提议很奇怪,想从他布满血污的脸下看出点甚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周靖见他不置可否,以为他并未同意“留他们一命”,便又加了一句:“这位小将军,你们昭王要名声要的厉害,极是顾惜面子,你要是不管不顾的‘杀降’,这若是传扬出去,昭军的名声怕是要难听许多了。” 墨韵头一偏,嘴角一扬,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周靖当即变了脸色。 墨韵心道,我杀不杀降,干卿何事?还拿昭军来威胁我了?转念一想他前些日子才换了甲,相当于是承认了神策军天盛卫和昭军同气连枝了,倘若还像从前那般任性杀降,不顾昭军脸面,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还当真威胁对了地方。墨韵心道。然后,显而易见地,更气了。 他怒生道:“全抓起来,一个不留!” 周靖面色一缓,长舒一口气,如今好歹是将自己的小命保了下来,今后之事,今后再做打算罢。 广平卫众兵士五花大绑做了俘虏,个个低着头,没甚么好颜色。 广平府一役,就此暂落帷幕,史称“广平大捷”是也。 春末夏初,正是落英缤纷之时,连燕齐谐也忍不住晃着脑袋,吟了两句:“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正是宋时王淇的《春暮游小园》。 他今日又穿了长裳大衫头戴了一统山河巾,摇起折扇来,越发有些名士之风了。 陆冥之笑他道:“你倒是风雅,这些花儿粉儿之类的事,你从来不错过一样。” 燕齐谐又晃起扇子来:“贾人之子,又是丘八,附庸风雅罢了。” 陆冥之问他道:“前两年还见你无事填两阙词,怎的如今也少填了。” 燕齐谐轻声笑道:“嫌麻烦。”那扇子一呼啦,扇过好大一阵凉风,卷起陆冥之额前的碎发来。 陆冥之心道,嫌麻烦是一方面,只怕还是近年越发事多繁杂,心情难以言喻,过了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罢了。 燕齐谐顿了两顿,又道:“才传来的消息,说王瑞昌自尽了。” 陆冥之微微一抬眉,放下茶杯,问道:“口中套出什么话没有?” 燕齐谐摇摇头,道:“不曾。问他话,便只知谩骂,激了两句,便自尽了。不过从他守广平府的表现来看,他这般作态,也不算是奇事。” 陆冥之手大,手指也长,几根手指在小几上轮番点了一点,才开口道:“可惜。” 燕齐谐再度摇头,犹持纸扇半遮面,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来,口中道:“可惜?到不见得。” 陆冥之微微笑了两笑,知他要卖关子,便开口问道:“有何新收获?” 燕齐谐笑道:“王瑞昌身边那个周靖,有意思得很。” 陆冥之略一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燕齐谐道:“这周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身上并无官职,却一直留在王瑞昌身边,他手底下的卫所兵,也是颇听他的话。” 陆冥之接话道:“有些个客卿的意思。” 燕齐谐又道:“是有这么点儿意思,但王瑞昌座下客卿中,其实并无这么个人。” 这身份的确令人生疑。 燕齐谐摇扇道:“不止呢。有兵士亲眼瞧见他在万箭齐发的危机时刻,劝王瑞昌投降,嘴一刻都不停,还避过去好些对他的攻击。” “嗯。”陆冥之答,对这人似乎也有些兴趣了。 “你猜他后来跟墨韵说甚么?”燕齐谐道,“那个周靖对墨韵道,‘你们昭王要名声要的厉害,极是顾惜面子,你要是不管不顾的‘杀降’,这若是传扬出去,昭军的名声怕是要难听许多了。’” 燕齐谐扇子一合,朝着桌子上一拍,道:“这般危急关头,说话还能这么思路清晰有理有据,甚至还威胁了墨韵一把。最有趣儿的是,墨韵那小子还真被他威胁到了,咬牙切齿地听了他的话。” “这可不是有意思极了嘛。”燕齐谐眼波流转,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看向陆冥之。 第一百八十四回:狡狡 陆冥之听了燕齐谐的话,低着头思量了一阵,道:“你说得对,这人果真是有意思得很。” 燕齐谐道:“如今非常时期,不如收来为己用。” 陆冥之轻轻把茶杯朝小几上磕了磕,向着燕齐谐道:“这样的人,恐怕用不长久。” 自然是用不长久。 向墨韵那样的,心高气傲,可一旦认定了甚么,一般不会再反悔或者怎样。毕竟他是个骄傲的人,一般不愿做自己打自己的脸一类的事。 而周靖不一样,原先他在王瑞昌座下混的风生水起,而一旦遇到危难,便会舍弃脸面而顾性命。如今他为了保命,可以暂且屈从,向昭军投诚,那明日随便遇上了其他的人,自己的利益一旦有损,便也可以向他人投诚。 而且这人又有一定的手段和能力,倘使他熟悉了昭军内部的情况,却在下一次危机时向他人投了诚,那必然会给昭军带来灾祸。而那时,这周靖也必然会更加不好对付。 燕齐谐道:“可用,但不可堪大用。留着他,说不定何时就能派上用场。” 周靖还正五花大绑地关押在俘虏营中,挑了好些人来严加看守,比旁人都不同。 燕齐谐再次晃了晃扇子:“用人不疑,先用了再说。选人无非看其贤能,贤能兼备者上佳,若是寻常太平日子,自然是贤者为佳,能者其次,可如今既然是非常时期,那便是能者为先。” 陆冥之看了看燕齐谐道:“那今后他若是生了二心,该如何是好?” 燕齐谐道:“这暗影卫总不能是吃白饭的罢?” 话说至此,陆冥之心中已经明了了,起身道:“带我去瞧瞧那位周靖。” 燕齐谐领路,没多远便到了关押周靖的营帐,燕齐谐开口道:“把其他人提到旁的帐中去,只留周靖一人。” 那兵士应了两句,旋即就开始提人了。 待陆冥之入了帐中,便看见只剩周靖一人了。 周靖着了件茶色的直裰,衣上带血,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陆冥之缓步踏了进去,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开口道:“周靖?” 周靖低眉顺眼,开口答道:“小人在。” 陆冥之又道:“为何不抬起头来说话?” 那周靖继续低着头:“小人是罪人,不敢抬头直视主上。” 这就称起“主上”来了? 陆冥之勾了勾嘴角,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何罪之有?” 周靖跪在地上,摆尽了谦卑姿态,答:“小人降了大昭,自然是大昭人。可小人先前做的却是违抗大昭的事儿,自然是罪人。” 陆冥之笑了两声,语意不明道:“你那口齿好生利索。” 周靖道:“小人不敢。” 陆冥之垂首去看周靖的眼睛,看不见瞳仁,也瞧不见他眼神中究竟藏着些甚么。 陆冥之轻飘飘扔给他一句话:“既是罪人,入了我大昭,可有想过抵罪。” 周瑾这才微微一抬眸子,旋即又迅速落了下去,快得还是没让陆冥之瞧见他神色。周瑾落下眼眸后,口中答道:“想。” 陆冥之似乎是抻了抻懒腰,好整以暇地道:“那我接下来问甚么,你便如实回答。” “是。”周靖道。 “王瑞昌是你甚么人?”陆冥之抛出了一个问题,“他原先是主子这一条我知道,便不必再答。” 周靖顿了一顿,似是在思索,最后终开口答道:“恩人。” 陆冥之听了这回答,不置可否,也不做评价,却说道:“你将头抬起来,别说甚么罪人不罪人的,先听我号令再说他话。” 周靖将头抬了起来。 陆冥之问道:“与你何恩。”旋即又补了一句,“说实话。”他那一双凤目挑起来,直直看着周靖的眼瞳,那一份血海尸山里滚打的煞气便尽数显露出来,教人看了,如坠冥府,直觉得眼前此人当是地狱修罗。 周靖生生打了个冷战,却立即镇静了下来,答道:“生养之恩。” 这回换陆冥之陡然一惊了,生养之恩?这周靖姓周,王瑞昌姓王,怎的王瑞昌还对他有生养之恩了? 周靖见陆冥之面露疑惑,便自顾自又接了一句:“生母卑微,入不得家祠,我也未进族谱,随了母姓。” 原是个外室的私生子。 陆冥之又问道:“如今你那父……你那位主子已然身殒了,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那周靖又答了一遍:“小人降了大昭,自是大昭人,有害于大昭的行为,便都是有罪,王瑞昌也自是个罪人。”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从里头透出一点危险的光来:“你知道我不是要问这个。” 好巧不巧,那周靖不知是要察言观色还是怎的,又抬头瞧了陆冥之一眼,这一眼再次吓得一哆嗦,只好道:“小人曾在城中多次未王瑞昌献策,王瑞昌并未采纳。也多次劝阻王瑞昌,在昭王摸清了他的底细这等如此实力悬殊的前提下,应当先周旋一阵子,好歹能得些转圜的余地,也能拖延一段时间,但他仍未理睬,一意孤行,将广平府置于危险之地。至于我后来劝他投降保命,顺应大道,他也不予理睬。如今得到这般下场……” “实在……实在是……”周靖似乎是在斟酌词汇,思索了好一阵子。 陆冥之便逼问道:“实在是甚么?” 咎由自取吗? 陆冥之忽然想起“易牙烹子”来,人皆有私心,此乃人之常情,他才不信甚么能“爱君主胜于亲子”之类的鬼话。王瑞昌又不是十恶不赦,倘若为了讨好新主子,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生父至于死地,甚至死后言语鞭尸,那这人,便不是“不可堪大用”了。 而是根本用不得。 他自己就能当大用,心太狠了,必是乱国之才! 虽说管仲之言已过千年,但绝对不该被历史湮灭的光彩,倘若这周靖与易牙无异,他才不愿当那个齐桓公! 这周靖斟酌了许久,终开口道:“我实在是尽力了……” 啧,避而不答,反顾左右而言他。 果真聪明。 第一百八十五回:起誓 试探过多,反显得刻意倘若让人轻易察觉了要试探些甚么,那便会有了对策,有了应对方法,那自然是试探不出甚么了。 到这儿就差不多了。 陆冥之道:“给他松绑。” 后面自然是走来了兵士,给周靖松了绑。 周靖跪在地上,依旧不敢动作。 陆冥之却的语气却缓和了一点儿,道:“绑了那么久,你自己活动活动筋骨罢。” 周靖跪在地上,揉了揉胳膊,活动了几下肩膀。 陆冥之语气微微有些恼:“站起来说话。” 好好地跟他讲话不听,非得要连吼带骂,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奴才了才能好好回话吗? 周靖又抖了两抖,从地上站了起来,口中道:“谢过主上。” 陆冥之沉吟了一阵,道:“既说自己是大昭人,我便给你个入昭军的机会,你从今日起,便先编入天盛卫,在墨韵手底下做事。无职无衔,先从普通兵士做起,就看你能不能爬上来了。” 那周靖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喜过望,忙道:“小人谢过主上!” 陆冥之此刻又看向了他,一字一顿对他道:“只是我要你现在便立个誓,倘若有一日叛我大昭,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靖当场指天发誓,重复了一遍陆冥之的话:“我周靖倘若有一日被背叛大昭,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冥之微微颔首,道:“行了,领下去罢,去墨指挥使那儿报到。” 旋即便有人听了令来领周靖出去。 燕齐谐在陆冥之身后笑了两声。 陆冥之回身仄他一眼:“你又怎的?” 燕齐谐晃了晃手中的扇子,叹道:“倘使他脸皮足够厚,你让他发誓又有何用,到时想翻脸就翻脸,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你。他可不怕自己打自己的脸。”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况且这甚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你自己信吗?老天爷他向来睁眼瞎,这种事情一般都当做没看见。” 陆冥之哼了两声,道:“说这人能用要留下的是你,如今说他发誓不顶用的也是你,真是甚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燕齐谐道:“这不一样,我是狗头军师,只需要给你献策就完事儿了,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又不用负责。反正最后做决定的也是你,要负责的也是你,我当然要把话都说完了,在你面前故弄玄虚一下,好乐得清闲。” 说罢摇头晃脑,扇子呼啦呼啦地扇,还顺带着朝陆冥之使劲眨了一下一边儿眼睛。 陆冥之扶额:“小五你过来。” 燕齐谐:“何事?” 陆冥之咬牙切齿道:“我又想打你了。” “救命啊——昭王草菅人命了!!!——”俘虏帐外,林鸟惊飞,昭军众兵士见怪不怪,该做甚么做甚么…… 将周靖塞在墨韵手下也是有原因的,天盛卫并非昭军嫡系,而是隶属神策军,他能率先接触了解到的消息皆是神策军中的,离昭军还隔一层。万一今后他生了二心,也好及时止损。 况且墨韵那人又心高气傲,最不耐他人威胁钳制自己,那对周靖这个威胁过自己一次的人肯定印象深刻,也势必不会太待见他。他若是在墨韵手底下也能爬上来,那就当真是手段了得,可当一用了。 倘若爬不上来,那就当从没有他这个人便成,也无甚太大损失。 墨韵见陆冥之往他手底下塞人,也没说甚么,只是见到是之前那个威胁过他的家伙,稍微暗自不爽了一下。但见将他送来的人,既没叮咛也没嘱咐,一副不大待见周靖的样子,心里便也舒坦了,便随便安排了个地方,将周靖塞了进去,便也不管了。 拿下了广平府,近日众兵士便在广平府之中先行休整,墨韵用过了晚饭,歇息一阵,正要去看着天盛卫晚训,手底下亲兵却忽然凑了过来,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甚么。 墨韵皱了皱眉头,不禁有些烦躁,道:“怎么了?要说快说。” 亲兵这才附耳对他道:“温夫人说要见你。” 墨韵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温夫人?哪个温夫人。” 那亲兵没想到他一开口这么大声,赶紧环顾自周,见都是天盛卫的人,才放下心来,又小声对他道:“就是……县主……诚宜县主。” 他极其小心地将这个不属于大昭而是属于温越的称呼说了出来。 墨韵声量也放低了:“温琪娈?她要见我?这么晚了她要见我作甚?我去女营吗?我还未娶妻呢,她要我去见她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墨韵一向信奉先立业后成家,是以已是弱冠之龄了还未成亲,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谁也看不上,上也无父母亲长催促,自己把自己耽误到了这时候。 亲兵答:“不是在女营,是在……”他又附耳轻声在墨韵耳边说了个地方。 墨韵更是头大如斗了:“这不是更让人误会了吗?温琪娈是个甚么意思?打算以身犯险来害我,让主上好赶紧一枪戳死我吗?” 那亲兵还待劝他,墨韵急忙摆手道:“不去不去,见她作甚?我是闲的发慌了吗?我还要巡营看晚训呢,你随便找个理由回她便是。” 墨韵正待转身离开,却听见一个冷冷的女声传到了耳边:“墨指挥使当真好大的架子,说不见我就不见我,随便一个理由就能打发了。” 墨韵骇了一跳,头皮都麻了麻,转头没好气地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温琪娈细眉一扬,嗤笑道:“怎的?我堂堂诚宜县主,连见你个小小的指挥使也要提前通报了?” 墨韵嘴角扯了扯:“你那县主是大越封的,如今你我已是大昭人了。” 温琪娈脸上表情奇异地扭曲了一下,转瞬即逝,又道:“那我换个说法,我好歹也是神策令掌令人之一,起码也是你的主上,你这样忤逆主上,难道还要我夸你不成?” 墨韵脸色黑了黑,他险些将这茬事儿给忘了,旋即黑着脸半跪了下来,口中道:“天盛卫指挥使墨韵,见过主上。” 第一百八十六回:相厌 温琪娈语带嘲讽,道:“起来罢墨指挥使。”旋即翻了翻眼睛,“姨丈真是将你教导地很好呢,墨韵表哥。” 墨韵听这称呼,几乎要气笑了,也语带嘲讽,反击回去:“彼此彼此啊,管彤表妹,你父亲也把你教的很好。” 墨韵的父亲墨城和广阳王温桓娶了一双姐妹,正是连襟,墨韵与温琪娈也正是表兄妹关系,虽说一同长成青梅竹马……但……素来,关系不佳。 心性不同,三观不一,互相看不惯罢了。 几句嘲讽过了,墨韵继续黑着脸问道:“主上今日拼着遭人说闲话的危险也要来寻属下,不知是有何惊天动地的大事,还要劳烦主上亲自来跑一趟。” 温琪娈哼了两声,道:“天盛卫属神策军,我乃是神策令掌令者之一,过来探查一番也不成?” 墨韵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厮别是专程来找自己麻烦的,脸色更黑了,口中道:“如主上所见,天盛卫一切皆好,如今属下正要巡营晚训,主上若是没有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要同属下说,那属下就先告退了。没得耽误天盛卫操练。” 说罢转身就要走。 “站住!”温琪娈道,她本就生的凌厉英气,如此眉眼一挑,更是盛气凌人,“你就是这般待你主上的?” 墨韵满脸都是“要不是我看你是个女的,我早把你打死了”这般神情,咬牙切齿道:“主上恕罪,有事尽管吩咐。” 温琪娈终于开口道:“今日陆冥之是不是往你营里塞了个人?” 墨韵嘴角抽了抽,道:“是。步卒罢了,区区无名小卒不足挂您的齿。” 温琪娈双眼微眯,道:“他让你接你就接?” 墨韵神色精彩非凡,他又一次觉得温琪娈是不是吃饭往脑子里吃,现下脑子里装的全早上吃的糊糊,他张口道:“您温琪娈是是神策令掌令者,昭王也是神策令掌令者。恕属愚笨,我实在是不明白,你是我主上,他就不是我主上了?你的话听得,他的话我就听不得了?这是个甚么道理。” 温琪娈嗤笑道:“墨指挥使,他不过就提点了你一回,你就这样认他做主上。你可别忘了我父王是如何提携你们家的,当初又是如何力排众议定你个娃娃做了天盛卫指挥使的?” 墨韵原本肤色还算白皙,这一句话下来脸色直接黑如锅底,更是没甚么好气了:“提携?你这话还当真是说得出口啊,要不要我再提醒提醒你,我为何会在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当上了天盛卫指挥使。” “争国本一事,绵延数十年,哪怕最主要的风波过去了,也有余威尚在,更何况如今那龙椅上坐的,是温栩这样一个人?”墨韵已认自己为大昭人,自然敢直言当今圣上名讳,“我父母就是为了这个死的,给广阳王当了炮灰!” 墨韵甚至一度怀疑,这是不是广阳王玩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把戏。 他眼带戾气:“我们墨家为了广阳王府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温琪娈仿佛是听到了甚么好笑的事情:“这难道不该吗?神策军是为了甚么而建的?当初第一任神策令掌令者昭懿公主温杳是如何定下的言策,你从小背到大,尽数都忘了吗?你跟我谈甚么墨家?入了神策军,怎还分你家我家,就该被温家驱使,就该为温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可别忘了,神策军历代的主子姓温,不姓陆!” 墨韵直直气得笑了,他肩膀抽了两抽,也反问温琪娈道:“是是是,昭懿公主,哦不对,你这么叫对她还不太尊重,承天神尧光武昭皇帝温杳为神策军所定的言策我的确是从小背到大,一句都忘不了。可主上是不是忘了,神策军不看人面的,只听符节调配。” 这一串谥号念得墨韵舌头打颤,但他还是念下来了,为了体现他记得这神策军第一任掌令者的言策记得有多清楚。 温琪娈抚了抚衣袖,也笑道:“的确,我手上只半块神策虎符,但你觉得陆冥之能拿齐两半吗?或者说得再重些,以为另外半块会一直拿在陆冥之手上吗?” 她讥讽地笑了好几声:“我说墨指挥使,你怎么这么天真啊,还真拿陆冥之当主子了。陆冥之真正疼的爱的,是他手底下昭军的嫡系,不是你们这群半路捡来的神策军,他恐怕还觉得你们对他是好大一个威胁罢。这神策令倘若握在他手里,那你们才该担心他是不是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到时他握着两半神策虎符,神策军两卫一营他想解散就解散,想往哪儿安插就往哪儿安插,甚至想让你们全体拿剑抹自己的脖子,你们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温琪娈也对着墨韵笑得发抖:“你随随便就给神策军改了姓陆了,殊不知只有这神策军姓温的时候你们才是最安全的,没事儿别平白无故给自己换主子!而这神策令,我也终究会收在自己手里,温家的神策军,只能姓温。” 墨韵听了这番话,却也之连连冷笑,道:“我不管今后如何,我管他神策军是姓陆还是姓温,如今神策令在谁的手上,我天盛卫就听谁的。只要神策虎符还在你二人手上一天,那昭王和你就还都是我的主上,他的话我也必得要听。神策军其余一卫一营,也皆如此。” 二十万神策军,十七万天盛卫。神策军两卫一营,不都得看天盛卫的动向行事?他这话说出来就基本代表了整个神策军。 温琪娈道:“好好好,如今你们硕换甲就换甲,陆冥之想往神策军里塞人就往里头塞人,你便等着他今后神策军两卫一营他想解散就解散,想往哪儿安插就往哪儿安插,想甚么时候让全神策军把刀架在脖子上自己来一刀放血,你们也只能乖乖地听令,还要再带一句谢主隆恩!” 墨韵不耐烦地踢了踢靴子,口中道:“倘若主上来只是为了提点属下,教训属下一顿的话,那如今已经够了,主上就先请回罢。如今天色渐晚,主上还是多加小心为妙,免得路上绊一跤,摔死了自己。属下也要去巡营晚训了,军务繁忙,耽搁不得,属下就先告退了!” 说罢扭头就走,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充满厌恶的背影,玄衣银甲,和昭军的一样。 第一百八十七回:揣度 墨韵并不欲让他那表妹夜闯天盛卫营帐的事儿传扬出去,他觉着丢人。他原先不过是觉得温琪娈执拗又阴鸷,现在还觉得她脑子有问题,更是不愿意见他了,此后几天中,都在躲着女营走,根本不愿意再给自己能见着她的机会。 实在是厌恶至极。 广平府的收尾工作不日便能完成,自此,广平府全境纳入大昭版图。 此后便要继续北上,往顺德府去了。 今日早晨巡过了营,陆冥之便领了燕齐谐,他二人往府城中中去了。 原因给的自然是燕齐谐好玩闹,又闹得陆冥之无法,非要他陪着往府城中闲逛,陆冥之除了又呵斥了他一通以外,却也应允了。 主上呵斥燕师爷又不是甚么新鲜事儿,众兵士早已见怪不怪,便该巡营的巡营,该操练的操练,做收尾工作的连头也不想抬,由得他二人出去了。 燕齐谐揽着陆冥之,在广平城中闲逛着,两边街道上瞧着还算繁华,又是有小贩沿街叫卖。今日军中是给他二人备了饭的,陆冥之怕燕齐谐路上又贪食零嘴儿,路上浪费银子回去浪费粮食,便一直扯着他,不让他沿着满路买零嘴儿吃。 未走出多远,燕齐谐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究竟是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又走出一段距离,他终于想起来了。 街边一座茶楼,雕梁画柱,瞧着颇是精致而奢靡,定睛一看那牌匾,正是“龙兴茶楼”。他终于想起是何处似曾相识了。 陆冥之一招手,他便知道要上茶楼了。他和陆冥之因着今日要出来,照旧是作了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便如同只是两个出来闲逛的纨绔一般。 他二人心中不得不赞叹了颜冰鸿两句,虽说背后是有人支持,但将生意做到这种遍地皆是的份上,也是不容易。 他二人便上了楼,颜冰鸿本人自然是不在,他还在西京洛阳。 陆冥之上了楼,朝着此处龙兴茶楼的掌柜的瞧瞧悄悄亮了亮昭王制印。那人心领神会,赶紧让人将他二人领进了一个雅间儿。 他二人推门进去了,却见里面依然做了个人,穿着浅蓝襕衫,腰间系着宫绦,头戴四方平定巾。整个人生的圆胖,陷在圈椅当中好大一团。 他见了陆冥之和燕齐谐,急忙起来行礼道:“主上,燕师爷。” 陆冥之虚扶一把,口中道:“起来说话。” 不是颜冰鸿,却是行爽。 行爽引了他二人入座。 原来今日根本不是燕齐谐闹着要出去玩闹,却是他二人收了行爽的消息,要来这龙兴茶楼一叙了。 陆冥之率先开口道:“不知爽十四爷今日递消息给我兄弟二人,是为了何事?” 那行爽急忙道:“主上折煞属下了,属下哪敢当主上一句爷,只称句十四便是。” 陆冥之心道,客套过了,赶紧入了正题罢,他道:“称呼而已,何须拘谨,十四便十四罢。那十四便说说,今日龙兴茶楼一叙,所为何事?” “可是为了近日要继续北上攻顺德府一事?”陆冥之旋即又道。 行爽朝着陆冥之拱了拱手,道:“主上英明。属下正是为了此事,劳烦主上来这一趟,实在是有些事儿不得不说。” 陆冥之道:“十四请讲。” 行爽道:“此时事关重大,不得不说来给主上定夺,那顺德府,不知是何人知晓了我在昭王这边有门路,报给了那顺德知府听,谁知那顺德知府竟是给我递了信儿来……”他斟酌了一下字眼,又道,“似有归顺之意。且这事儿似乎是瞒了顺德卫指挥使的。” 这话里头,陆冥之燕齐谐听出好几个点来。 第一个便让人心惊。行爽本乃教坊使,在大越礼部一直有挂职,顺德知府是如何知晓他在昭王处有门路的? 何人给他透的消息,他又是如何找行爽牵上了头。 此事不得不多想一点,就算是那顺德知府有心归顺,这恐怕也是一种威胁——他们已经知道行爽的身份了。这还未到顺德府,行爽这人总不能断送在这,成了一步废棋。 大约行爽自己该更担心一点,倘若暴露了,大昭不过是断了一条消息来源的门路,行爽却成了废棋。他又不是昭军嫡系,难免害怕陆冥之会随手除掉他这个“无用之人”。 第二点,也是颇有意思。乃是顺德知府似乎是瞒着顺德卫指挥使。 顺德府内有分歧,可能还不小,起码分歧大小在这二位互相牵制的文武官“不和”以上。 且知府乃是文官,他二人又互相钳制牵丝连绊,文官投诚武官不知,这是何意?他手上没有实打实的兵权,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将顺德府拱手让给大昭,那他们归顺的倚仗与条件在何处?又有何资本跟陆冥之谈条件。 毕竟陆冥之要攻打顺德府也不过是费时费力罢了,拿下顺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这位知府,想保下的却是自己的小命,甚至说得更贪心一点,他还想要个与现在同级甚至更高的官职。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思量了一阵,燕齐谐先开了口:“十四爷觉得此事当如何?” 行爽略一思索,开口道:“依行某人拙见,我军当继续北上至顺德府境内。私下遣人同顺德知府接触,明面上仍作大军压境之况,倘若谈拢了,便给顺德知府个面子,倘若谈不拢,便先扣下他们的人,再同原先计划一般进行,攻打顺德府。” 陆冥之略略颔首,心道有理。 此事爽十四又开口了:“主上……” 陆冥之:“何事?” 行爽道:“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陆冥之冲他颔首,口中道:“但说无妨。” 行爽这才接着道:“虽说同这顺德知府的人接洽,本该是属下之责。只是如今……”他一咬牙,直说了出来,“属下身份似有暴露,实在不宜出面,此次恐担当大任,还请主上恕罪。另择一人,担次大任。” 是人都会怕死,行爽也是。 况且,他并不了解陆冥之,不敢妄加揣度万一他成了废棋,陆冥之还会不会保下他命来。 第一百八十八回:茶楼 行爽道:“虽说同这顺德知府的人接洽,本该是属下之责。只是如今……”他一咬牙,直说了出来,“属下身份似有暴露,实在不宜出面,此次恐担当大任,还请主上恕罪。另择一人,担次大任。” 是人都会怕死,行爽也是。 况且,他并不了解陆冥之,不敢妄加揣度万一他成了废棋,陆冥之还会不会保下他命来。 陆冥之笑道:“无事,你如今先歇一阵子也无妨。想必你手底下也豢养着许多能为你跑腿做事的人。有甚么事情,让你手下人去做就是了。” 行爽急忙对着陆冥之拱了拱手,口中道:“十四谢过主上。” 陆冥之朝着他颔了颔首,笑道:“不必。” 二人又说了一阵,行爽又道:“今日颜冰鸿颜掌柜的不在,就由属下替他来招待主上罢。” 品茶此时,自然风雅,只不过不大顶饿就是了,他几人总不能灌了一肚子的水,却不去吃些饭填饱肚子罢?是以,陆冥之燕齐谐二人与爽十四坐到该用晌饭的时候,他二人便辞了爽十四,径自回营里去了。 陆冥之策马缓步前行,微微偏头对着燕齐谐道:“这龙兴茶楼还建了不少分号。” 燕齐谐答道:“嗯,颜冰鸿真有钱。”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口中笑道:“谁同你说我要说这个了?” 燕齐谐撇了撇嘴:“不是吗?你那算盘不还揣在怀里呢。你难道不是想感叹一句这颜冰鸿铺张奢靡,原先他有温桓在背后支持,如今他主上换了你,你可一定不会再给他拨那么多银子让他四处建这般精致的茶楼了。” 陆冥之有些尴尬,他还真有点这个意思。可这话这般口气从燕齐谐口中说出来,他还偏偏就不想承认了,他板脸佯怒道:“莫胡说,再胡说我可打你。” 燕齐谐接话道:“嗯,下一句还要补充,‘你仔细我军法处置了你’,对不对?” 陆冥之忙道:“停停停,我要说甚么都被你带偏了。” 燕齐谐挑了挑一边眉毛,笑道:“说罢,我不胡闹了。” 陆冥之正色道:“他这茶楼建了许多分号,每日来往的人也不少,也能收上不少的消息,可能比起爽十四来,也差不了多少。” 燕齐谐点点头,又道:“是。只不过这位颜冰鸿实在是喜欢弄那些花里胡哨铺张奢靡的装饰,好显得自己格调高过常人。这样一来,三教九流看着自觉配不上这里,不来,真正的风雅之士又瞧不上他这般故作姿态,也不来,效果可是差很多了。” 行爽手底下掌的教坊司既有雅处也有俗处,人员纷乱,这龙兴茶楼的确相比要逊色那么一点儿。 陆冥之道:“你说的这话我竟还一时没想到,一经你点通了,好像果真是这么回事。” 燕齐谐骄傲地仰了仰头:“那可不是,你也不想想我是谁?”说罢又想拿他扇子出来摇了,可奈何今日扇子并未揣在身上,寻了半日没找到,抓耳挠腮了一阵,只好作罢。 陆冥之笑了他两句,正待开口。 燕齐谐又道:“所以咱们要想将这龙兴茶楼纳为己用,必须改了这茶楼花里胡哨铺张奢靡的风格,吸引各派人士往来。” 陆冥之点了点头。 燕齐谐继续道:“所以你不想给他出钱也得给他出钱,必然要借着这个给他出钱的机会,将龙兴茶楼好好改造一番。当然了,你出钱改成这样也有好处,你肯定比以前温桓要出的钱要少多了。” 陆冥之听他虽然是在给自己献策,但还是语带嘲讽他就知道银子,是“孔方兄迷了眼睛”,抠门的要命。 但他说的又很有道理,陆冥之哭笑不得了一番之后只得应下,口中道:“你接着说。” 燕齐谐大言不惭道:“我说完了。刚看你有甚么想说的,换你来说罢。” 陆冥之被他方才那一大堆言论给带偏了,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自己刚要说甚么,懊恼了半晌。 燕齐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是不聪明。” 陆冥之:“滚蛋!” 这一滚蛋,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该说甚么了:“哦对,我们倘若接手了这茶楼,肯定得留上几个机灵的,在这茶楼中替咱们工作。倒时就由你来选人,你看如何?” 燕齐谐点了点头:“好。我选过了你再过目。” 陆冥之笑道:“不必了,你挑的人我都放心。” 燕齐谐:“放心?万一我挑的人都跟我一样的不靠谱你能放心?” 陆冥之心道,其实你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只是我太想打你了,不想这么说罢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放心能如何,呵。”旋即冷笑一声,板脸佯怒道,“那还不是还得用你。” 燕齐谐又哈哈乱笑了一阵。 待他停下来,对着陆冥之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陆冥之转头看向他,问道:“又是何事?怎不一次说完?” 燕齐谐不理他后一句,只自顾自道:“你方才说,让爽十四手底下的人去跟顺德知府接触,我觉得不妥。” 陆冥之问道:“为何不妥?那你认为该如何?” 燕齐谐道:“行爽若是暴露了,那他手底下的人只怕大部分都暴露了,他手底下人去做事,和他做事没有根本性质上的区别。倘若让他手底下没甚么功绩名望的人去做,那这人必然没有甚么经验,这样的人去做事,我不放心,你自然也不会放心。” “这事儿,我亲自去做。”燕齐谐道,“顺带着把那位咱们刚收入麾下的周靖拎出来用用,看看这小子的能力究竟如何?” 陆冥之颔首,道:“你做定夺便是。” 燕齐谐笑道:“那好,到时候我就仗着你的名声狐假虎威去,你可得在背后给我撑腰啊。” 陆冥之道:“那是自然。” 燕齐谐又嘻嘻笑了笑,不知道在打甚么坏主意,他道:“那你不如在我身后给我撑腰好了。”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这是何意。” 燕齐谐哈哈哈哈哈:“到时你便知晓了。” 第一百八十九回:槐香 顺德府距离广平府不甚遥远,路上不加耽搁,没多久便将近顺德府境内了。 这一路上,一直和顺德知府书信往来,却也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谈正事,非得见到正主才成。 陆冥之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是如何想的,既然他们同自己这般敷衍糊弄,拿相同的态度还回去便是,实在是不必多花心思,他们总有急的一天。 昭军便按照当初爽十四口中所说,继续北上压境,不日便能行至顺德府府城了。 今日扎了营,已是将近夜间,陆冥之匆匆用了晚饭,便出了帐子,在营中四下乱走起来。 夏日渐热,陆冥之并未套甲胄,又换了件件鸭卵青的圆领衫穿在身上,白玉冠束发。如今闲庭信步,敛了周身煞气,当真浑然不似是个血海尸山中滚打出来的人。 他没走两步,便瞧见远远朝他走来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雨过天青颜色的道袍,头上带着一统山河巾。正是燕齐谐,他举臂正朝着自己呼喊着甚么,再走近些,便能听明了了,他在唤:“哥哥。” 待再走进些,陆冥之便开口了:“那么早用完了饭,也不知跑去哪儿乱走了,到教我好找。” 燕齐谐笑嘻嘻的,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朝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乃是好大几串子槐花,雪白的一嘟噜,拿在手上,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燕齐谐笑道:“自然是好事。” 陆冥之不禁哑然失笑:“你从哪而寻来的?” 燕齐谐走到他身边来,扯掉一朵塞进自己口中,嚼了两下,道:“好甜”旋即才想起来回答陆冥之的问题,“闻着味儿便寻见了。” 陆冥之道:“我说你用饭时怎的魂不守舍的,丢了碗便走,原是闻见花香了。”他又笑了两笑,道,“你是生了狗鼻子吗?饭味儿都掩不住花香,还能循着味道让你找着了。” 燕齐谐没理他那些“狗鼻子”一类的嘲讽他的话,只又扯下一朵花来,往陆冥之手里塞:“你也吃。”接着道,“饭味儿,你扪心自问一下,那饭香吗?比起葛妈妈做的差远了,葛妈妈就算熬稀粥我也能喝它个十碗八碗的。” 此次跟来的女营只有温琪娈一众,葛妈妈并未随行,可那些火头军显然是不如葛妈妈的手艺,闹得燕齐谐叫嚷了好几天。 “还把你嘴给养刁了。”陆冥之嘟囔着抱怨,旋即将手中那一点槐花举起来看了看,一点柔软的白,和着香气,连夜色都跟着变得柔软了许多。 “好花不用来赏玩,竟然要拿来吃。”陆冥之笑了两声,“当真暴殄天物。” “这有何暴殄天物的。”燕齐谐说着话又往嘴里丢槐花,道:“你这人,真是奇了,明明同一群没品的丘八一起同吃同住了这么些年,连吃最粗粝的窝头也没见你抱怨过,还偏偏喜欢端起架子来附庸风雅。当真奇怪也哉。” 陆冥之扬手就想打他头,是谁前些日子说自己附庸风雅来着?这会子反倒回来说他了。 燕齐谐脖子一缩,躲过了这一击,口中不停,接着叽里呱啦:“我说,反正我们这两日还未有进攻顺德府的计划,也还算清闲,不如遣几个人来,摘了槐花和馅儿,咱们也好包包子吃。改善改善伙食。” 陆冥之最终还是将手里那一点白吃入了口中,一点点甜丝丝的东西在口中氤氲了一阵,又浅浅地落了下去,只剩满口清香和一点点凉意,他开口道:“也好。” 燕齐谐索性将手里的槐花分开几串,递在陆冥之手里:“来来来,送你了,拿着吃。” 陆冥之再一次哭笑不得。 他二人这是在往神策军天盛卫的营中去,走得不算快,慢悠悠地晃了进去。 一路都有人朝着他们行礼,口中不停地唤着:“主上,燕师爷。” 他二人也不断地点头示意,燕齐谐揉了揉脖子,觉得有些微微发疼,嘴里嘟囔了两声。 陆冥之一皱眉,没听清楚,正待让他再说一遍,却朝着他二人走过来一个兵士,行完礼之后,朝着他二人问道:“主上前来,可是要寻我们墨指挥使?他方才用完饭,刚刚出去巡营了,主上若是寻得急,我便去喊墨指挥使回来。” 陆冥之摆了摆手道:“既然他忙碌,那便不必打搅了。我过来也不过是寻个人,普通步卒罢了,你去将他唤来也成。” 那亲兵应了是,心道,这昭王好生奇怪,分明是主上,他也亲耳听过亲眼见过他战场上地狱修罗般的模样,可为何等到他每次和属下说话却又这么客气。 习惯罢了。 陆冥之说话习惯客套两句,天盛卫也习惯了他们还轻狂着的墨指挥使墨韵的趾高气扬颐气指使。 那亲兵不再想这事,只开口问道:“不知主上要找何人,属下立即去寻。” 陆冥之道:“是前些日子新进了天盛卫的,唤作周靖,大约二十二三岁,比燕师爷矮些,相貌不出众,但也算眉目端正,你可还记得这么个人。” 那亲兵恍然一听“周靖”,着实是没反应过来是哪个人,但陆冥之已然描述的这般详细了,他又有了点印象,赶忙到:“主上与燕师爷先帐中略坐坐,属下这就着人去找那周靖。” 说罢将他二人请进了帐中,又吩咐几人去营中找找,唤周靖前来,自己先侍奉在陆冥之燕齐谐二人左右。 没多一会儿,周靖就来了。 陆冥之一抬头,不禁有些愣住了,他这是……做了伙夫? 墨韵把他扔火头军里了? 陆冥之本想开口道:“你还会做饭?”却被燕齐谐抢了先。 燕齐谐一张笑脸拉了下来,问周靖道:“今天的饭是你做的?” 帐中几人皆惊了惊,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开头,周靖有些楞:“呃……这……” 墨韵的亲兵却心下惊讶了半天,难不成是这新投降的周靖在饭里做了手脚? 燕齐谐心道支支吾吾啥呀,又黑着脸道了一句:“真难吃。” 第一百九十回:考量 陆冥之:“……” 墨韵的亲兵:“……” 周靖:“???” 那亲兵又心道,不会是就为了这事儿,燕师爷要来兴师问罪罢? 周靖又愣了两下,道:“呃,我打的下手……不算是我做的罢。” 燕齐谐道:“总之够难吃就是了。” 周靖还没从他这“惊天一问”中缓过来,心道,我觉得还好啊,没有很难吃啊。 燕齐谐又严肃道:“后几日去跟着摘槐花,学包包子,做槐花包子吃,务必做好吃些。”燕齐谐极少这般严肃,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令人无法辩驳。 虽然说的是极其不靠谱的东西。 周靖显然是被他这一本正经的神色震慑到了,口中只答道:“是。” 陆冥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旋即仄了燕齐谐一眼,开口道:“说正事。” 燕齐谐脸上这才浮现出些笑意来,吩咐周围人道:“你们都先出去罢,我与主上有些事要同周小哥儿说。” 那几人也还处在燕齐谐“惊天一问”为了顿饭“兴师问罪”的余威中,尚且还兀自晕头撞向,闻言却也都行礼退了出去。 周靖还不知燕齐谐是个爱调笑的性子,没明白过来他这几句话的意思,还当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正站在原地战战兢兢,考虑一下有甚么话能为自己开脱两句。 虽然他觉得今天的饭不难吃,但既然燕齐谐说难吃,那他便当它难吃好了! 周靖正待开口,却不料先开口的却是陆冥之,他可没燕齐谐那个在主上跟前抢着说话的胆子,赶紧闭了嘴。 陆冥之道:“原先不曾问你在王瑞昌手底下作甚么,你如今便也同我讲一讲罢。” 周靖道:“小人才疏学浅,不曾位列客卿,只不过帮着王大人手下客卿做些事罢了。” 陆冥之心道,不止罢,当初燕齐谐同他讲的可是他做的就是客卿该做的事儿,而不是甚么“帮着客卿做些事”。 陆冥之又道:“你在广平府做事,那你可曾接触过直隶其他府城的人。”陆冥之抿了一口茶,接着道:“譬如,顺德府。” “这……”看周靖的样子,似乎是要说“不曾”,陆冥之连忙冷了声音,威压道:“说实话。” 周靖低了头,小声答道:“是曾接触过,只不过不算太多。” 陆冥之朝着他扬了扬下巴,道:“知道多少说多少便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求事无巨细,先捡要紧的说。”陆冥之又想了想,心道是不是该给他提示个“要紧的”的范围,便又开口道,“最好多说说顺德府知府和顺德卫指挥使这两人。” 周靖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思索,他低着头想了许久,终于开口了:“顺德知府,唤作金业存,是建平十年的进士,同进士出身。” 陆冥之心里计较了一阵,同进士出身,考得不怎么样,却十年之内坐到了从四品知府,且谋得的外放是在顺德府,不算是个太坏的差事。这人只怕是颇有些手段。 陆冥之点了点头,道:“还有么?” 周靖又想了想:“卫指挥使是顺德本地人,唤作章少庞,听闻,和金知府向来是有些不和的。” 陆冥之道:“这我知道。” 周靖又道:“照理来说,知府大人不该插手卫所里的事的,但倘若真要插手,那指挥使大人也说不出甚么话来。可偏偏这位张指挥使,素来是个性子耿直的,直言呵斥了金大人手伸得太长,手爪子底下不干净。自此就结下了梁子。” 陆冥之心下疑惑,照理说知道不和就算了,怎的还将其中龃龉知晓的这样清楚?他不禁开口问道:“你有是如何知道的?” 周靖道:“广平与顺德相隔不远,王瑞昌大人,与这位章少庞章大人乃是同年武举登科,又是是好友,这话,是章大人亲自说给王大人听的。” 陆冥之挑起极长极长的眼线来,瞥了周靖一眼,问道:“哦?说给王大人听的,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周靖微微抖了两抖,口中道:“我当时……侍立在王大人身后,是以知晓了……当时章大人在像王大人抱怨,金知府老上本子参他,还和直隶总督告黑状,给他小鞋穿。” 陆冥之心道,倘若周靖说的乃是实话,且没有歪曲其中意思的话,那这金业存在章少庞心中大约是个小人了。 只是……金业存为何要插手顺德卫卫所中的事务,难道是有何油水可捞,不应该啊。难不成插手卫所里的事,还能比做知府油水更大? 陆冥之心下疑惑,便问了出来:“金业存为何要将手伸到卫所中?你可知道。” “这……”周靖神色似有为难,他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道,“小人不知。” 陆冥之道:“无事。这几日你先在墨韵这里好好做事罢,再过两日我再来找你一次,倒时你能在我这做到甚么程度,便看你那日的表现如何了。” 燕齐谐也点了点头:“好好做饭,槐花包子做的好吃些。” 周靖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心道,难不成……难不成这考验是做饭???? 陆冥之狠狠剜了燕齐谐一眼,呵斥道:“闭嘴,别打岔!” 燕齐谐神色不变,只是依言闭了嘴。 陆冥之再次看向周靖,道:“你便先安心待着,不用理燕齐谐那厮说的话。” 说罢起身,示意燕齐谐,就要往外走。 周靖行了大礼,高声道:“恭送主上,燕师爷。” 走出了帐子,燕齐谐手上的槐花还没吃完,还在往嘴里丢,边丢便嚼。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周靖今日和咱们说的话可信吗?” 燕齐谐目不斜视,道:“未必。” 陆冥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燕齐谐接着道:“我说他这话未必可信,不是说周靖本人说的谎,而是这章少庞未必说了实话。” “一家之言而已,又如何能断言真相如何?况且现在,你是不是也想不通,为何金业存要往顺德卫里插手?难不成卫所里能捞到的油水,会比他做知府更多?”燕齐谐道。 第一百九十一回:寻人 燕齐谐看向身后的陆冥之,笑道:“你这样的打扮,很好,太好了。” 陆冥之抽了抽嘴角,他打扮和昨日无甚太大区别依旧是穿着鸭卵青色的轻薄圆领袍衫,唯一的区别就是,带了四方平定巾。 他和燕齐谐二人一人带着一统山河巾,一人带着四方平定巾,看着就似一对儿将要忙着进京赶考的儒生。 燕齐谐哈哈哈哈笑得开心,陆冥之却颇是无奈地撇了撇嘴:“不至于罢?是我披甲不好看吗。” 燕齐谐继续摇着扇子笑道:“不是不好看……是你这样更好看哈哈哈哈哈。” 陆冥之生的秀气,虽是行伍多年,但这般打扮起来却瞧着比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颜初更像个书生,陆冥之不禁笑道:“你那儿好些扇子,不如也给我来一把?” 燕齐谐想了想,口中道:“有道理,我去给你寻一把来。” “诶诶诶。”陆冥之扯住了要往回跑得燕齐谐,道,“回来回来,莫要耽误了事。” 燕齐谐笑嘻嘻地往回走。 他二人又去神策军天盛卫营中找周靖了。 周靖被陆冥之单独找过一会,许多人都以为他要就此交上了好运,不用再做伙夫了,说不准要调到陆冥之身边去做事。可不曾想自那天后,便再无了消息,众人不免又对周靖有了些轻视。虽说昭军和神策军中兵士素质都还算高,不曾做背后语人是非一类的事,但毕竟许多兵士都还年少,难免不会有意无意地露出些轻视之色。 周靖心思细腻,自然瞧得出众人是何意,但却一一都忍了,依旧在火头军中安安静静做事,以及……听从燕齐谐的吩咐学做槐花包子…… 墨韵那日回来得了陆冥之的授意,自然知道这周靖是留来何用的,但也听从吩咐并没有去多关注他,就由着这周靖在营中自生自灭,见了人脸也还当做不认识。 直到今日,陆冥之又点了周靖的名字,天盛卫众兵士才觉出不对来。 周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又举起手来不知要用哪里擦汗,有些尴尬,只好先行礼道:“见过主上,燕师爷。” 陆冥之虚扶他一把,道:“起来罢。” “谢过主上。”周靖答道。 “你去换件干净的衣服来,待会儿同我们出去,军服就成,甲胄就先不必穿了。”燕齐谐道。 他说的军服自然是昭军的玄色短打。 陆冥之给墨韵打过招呼,自然会有人给周靖备衣服,这自然不用担心,陆冥之与燕齐谐只要坐着喝茶等着便是。 燕齐谐抬眼看了看墨韵,张口闲扯道:“墨指挥使觉得这几日的槐花包子如何?” 今日起得早,墨韵又年轻,正是缺觉的时候,他原本有些困,正愣愣的,没料到自己忽然被点了名,下意识答道:“还行,太甜了,夏日吃腻得慌。” 燕齐谐摇扇道:“我也这么觉得。这包子不知道是不是周靖那小子包的,你改日提点他一下。” 墨韵晕晕乎乎,改日?改日他八成就不做伙夫了…… 燕齐谐见他没睡够,还懵懵的,有心要逗他两句,开口道:“墨韵啊。” 墨韵:“嗯?” 燕齐谐挑了挑眉毛,悄声问道:“你怎么都弱冠之年了,还未娶亲……” 墨韵:“啊?”他陡然一惊,醒了,皱眉道,“娶妻?娶妻我也得认识姑娘才成啊,我一天到晚都泡在天盛卫里,见的都是一群臭老爷们儿,怎么娶妻。”墨韵上无父母,自然没人给他张罗,自己也无心怡之人,硬生生拖到如今。 还不待燕齐谐开口,周靖却回来了,果然是换了一件干净的玄色短打,束着头发,用细带收着袖口。 他朝着陆冥之行礼道:“主上。” 陆冥之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并无不妥之处,便微微颔首,道:“走罢。” 他三人朝外走去,身后传来已经被燕齐谐一顿“你怎还未娶妻”问醒了的墨韵,他大声道:“恭送主上。” 声音有点儿气急败坏。 燕齐谐嗤笑了一句,道:“气甚么,颜初不也老大不小了,一样是个光棍儿。” 陆冥之沉声道:“他那相当于鳏夫。” 燕齐谐正要开口,却想了想,陆冥之这厮也是常自比鳏夫的那一位,赶紧闭了嘴。 三人沉默了片刻,周靖先开了口:“主上今日有何吩咐?” 陆冥之道:“顺德府的人,或者说金业存知府手下的人,你认识多少。” 周靖道:“我认得卫所之中的人认识的要多些,就是章少庞手下的人。金知府手下的人认识的不多,但也是认识几个的。” “嗯。”陆冥之答道,“那他们认得你吗?” 周靖微微一愣,道:“有些也是认得我的。不过也不多,私下也并无太多交集。” 陆冥之点了点头,道:“今日去同金业存那方的人接触。” 周靖心思细腻,前前后后将陆冥之问自己的事一联想,略略思索便想到了所为何事,他开口小心翼翼问道:“金知府可是起了归顺之意?” 陆冥之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果真颇是聪慧,很好。” 陆冥之那一眼横得周靖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敢低下头去。 陆冥之笑道:“无需害怕,倒时正是用你的时候。” 他三人走出扎营之地,见前方已经备好了马车,只一辆,周靖立即反应过来,只有一辆车,那他便也要和陆冥之燕齐谐坐在同一辆车上了,赶忙开口推辞道:“小人怎能同主上同乘一辆车……这……这太折煞小人了。” 陆冥之冷冷道:“吩咐你甚么做就便是,无需推脱,再多言,你今日便不必再去了。” 这话语气森然,周靖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寒颤,可在人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立即就闭嘴了。 陆冥之再次下令道:“从现在起,便不必再称主上了,唤四爷五爷便是。” 周靖躬身行礼道:“是,四爷。” 三人便上了车,陆冥之燕齐谐坐一边,周靖坐在另一侧,三人一路无话。 第一百九十二回:玉羊 陆冥之的车进城时不过是通报了一声,竟然无人阻拦。 燕齐谐开口道:“这金业存果真是将手伸到卫所里去了,竟然将消息瞒得这么死。” 周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也不敢问,只好自己暗自揣度起来。 陆冥之“嗯。”了一句,再无他话。 燕齐谐说的不错。 顺德府到现在都没戒严,说明根本不知道昭军已经压入顺德府境内了。要么是金业存将消息瞒得死死的,要么就是他放了假消息,说昭军从别处走了。如今京师自顾不暇,一时间派不出将领来,地方又各自为政,仗没打到自己眼睛跟前儿,就基本不管不顾。 是以这顺德府城才城门大开,并无戒严。 同时,守城的兵士中必然也有金业存的人。昭军玄衣银甲不说天下皆知,起码守城的卫兵也该是清楚的。门口兵士瞧见一个玄色短打的周靖,这么明显的昭军装束,照理来说该产生些疑惑才是。可那兵士非但没有盘查,反而还轻声叮嘱他们赶紧过去,同时暗示了某个酒楼在何方向,这若不是提前嘱咐好了的,又怎会有这般举动。 车马辘辘,一直朝城中驶去。 周靖先掀了帘子,一跃而下,转头要去扶陆冥之燕齐谐二人。 燕齐谐倒是没理他,一撩袍角便自己跳了下来,除却险些踩着自己的衣摆边儿以外,没出任何以外。 他还以为自己穿的是军中时的短直裰呢。 陆冥之却是将手搭上了他的胳膊,不是说他要人扶着才能下车,只不过是给周靖个面子罢了。周靖小心扶了陆冥之下车,抬头望去。 一仰头,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子美居”。 “杜甫可以吃???”燕齐谐脱口而出。 “少说些话罢,一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陆冥之低声呵斥道。 “唉。”燕齐谐掸了掸自己的衣袍,嘟嘟囔囔道“又是这句话。” 他三人朝楼上走去。 刚刚走到楼上,就有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笑道:“三位这是……” 还不等他话说完,陆冥之便道了一句:“朗朗乾坤平寰宇。” “朗朗乾坤……平寰宇……”那伙计脸色一凛,试探性地问了句,“昭昭日月耀河山?” 陆冥之点头道:“是。小哥儿领路罢。” 那伙计连忙低着头,将陆冥之三人往雅间儿里引,口中道着:“三位请。” 他们随着那伙计,沿着木廊走了好一阵,终是走到了木廊尽头的一间雅间处。 那伙计依旧低着头,打开了门,冲着里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几位请罢。” 那雅间里,坐着个中年男子,留着一撮儿山羊胡子,穿了一身五毒纹提花暗纹的暗赤色琵琶袖直裰,正端着杯子,见陆冥之几人进来,便开口道:“朗朗乾坤平寰宇。” 陆冥之面不改色,接道:“昭昭日月耀河山。” 那人笑道:“来来来……三位请坐。坐坐坐,都坐,千万别客气。” 陆冥之几人落了座,自然也是陆冥之率先开了口:“阁下请我们前来,也不先介绍介绍自己?” 那中年男子将手中杯子放了下来,拱了拱手,笑道:“在下玉羊子,不知几位是?”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化名,再不然是个代号,总之不是本名就是了,反正他们几个,除了周靖有可能会暴露身份以外,陆冥之燕齐谐皆是用的化名。 无甚不公平之处。 燕齐谐拱手道:“十四哥座下人,称一句小五便是。” 陆冥之也微微颔首:“爽十四座下小四。” 玉羊子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最下首的周靖,笑了笑,道:“这位小哥儿我却是认得的,待我向王瑞昌王兄问一句好。” 周靖脸色一白,那王瑞昌早就死了,他不可能不知道,问这话定然是故意的,他定了定神道:“不好。” 玉羊子猛然抬头:“嗯?” 周靖道:“王瑞昌不好,死人不大可能好到哪里去。” 玉羊子又道:“周小哥儿这身衣裳好看。” 周靖道:“我已是大昭人,自然穿得昭军军服。” 玉羊子笑了两笑,不做声了。 出现这场面不稀奇,原先王瑞昌同顺德卫指挥使章少庞交好,自然同金业存手底下的人不大对付。只是想不到玉羊子会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忽然发难罢了。 两人言语间微微摩擦出了些火星子,气氛忽然不大愉快了起来。 燕齐谐道:“既然玉兄起了那样的心思,今后也是要一同相处的,这般言语上的小利,就不必争了罢。” 险些就要说他又想和昭军合作,又光想逞口舌之能了。 玉羊子点了点头,笑盈盈地看了燕齐谐一眼道:“是我的不是。”说着话,他首先举了箸,冲着三人道,“菜都上来了,先用些罢,这子美居的饭食还是不错的。” 三人依言落了箸,一时间只闻落箸吃菜的细细声响,并无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玉羊子才终于开了口,道:“三位来,不会只是来顺德府子美居尝一尝顺德菜罢。” 终于心急了,陆冥之心道。真是也不知是谁一开始就摆一张臭脸,还随意便嘲弄昭军中人,这会子反倒心急了? 昭军还有机会有时间,不怕和他们耗,只是不知顺德府金业存那一方能不能耗得起了。 陆冥之放了箸,朝着玉羊子笑道:“这可就看玉兄的意思了。” 玉羊子举杯笑道:“先敬小四一杯。” 待饮下了那杯酒,玉羊子又道:“四弟看这顺德府城如何?” 陆冥之看了一眼低头只扒拉自己眼前菜的周靖,示意他说话。 周靖这一路走过来,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这才开口道:“很好。” 玉羊子似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道:“怎么个好法?” 周靖道:“你……你主子的手早就伸到卫所当中了是不是。” 玉羊子脸上笑容不变,只道:“他二位告诉你的?” 周靖摇摇头,道:“你可别太小看人了。” 这自然是他自己推测出来的。 第一百九十三回:推测 “第一,昭军早就进了直隶,顺德府众人不可能不知道,顺德卫中的人也不会没有任何的动作,所以,消息上,金业存已经动了手脚。要么是金业存将消息瞒得死死的,要么就是他放了假消息,说昭军从别处走了”周靖道。 “第二,你方才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归降了昭军,自然是从我的衣裳上瞧出来的。也就是说,你们认得昭军的军服。昭军玄衣银甲不说天下皆知,起码守城的卫兵也该是清楚的。而门口守卫见了这么明显穿玄色短的昭军步卒打扮,打非但没有起疑盘查,反而立即放我们进了城。所以,门口的守卫也是金业存的人,而守城卒向来是卫所里出,知府大人又不可能私下屯私兵还放在明面上用。” “还有,那守卫说的话显然是暗有所指,我思量一番,大约那方向就该是子美居了,此乃其三。”周靖道。 “至于第四……”周靖似乎冷笑了两声,“既然你看我面熟,我看你也自然是面熟的。” 这句话似乎暗有所指,关乎这位“玉羊子”的身份。 玉羊子听完这话,大笑了三声,道:“我说王瑞昌怎的不让你进族谱还要日日将你放在身边,果真是聪慧,我玉羊子佩服,佩服。” “无需。”周靖淡淡拱了拱手。 提及身世,竟然半点儿没恼火,着实能令人青眼相待。 陆冥之一直在琢磨周靖方才说的那个“第四”,低声问了他一句,“你认得玉羊子?” 周靖道:“认得。玩弄文字是一把好手。” 玩弄文字?陆冥之将玉羊子三个字在脑中写了一遍,忽然有些讶然。 果然。 竟然真是这样。 玉羊子再次开口,道:“既然几位都已知晓,这顺德卫中已有我安插的人手,那便该知,在下此次前来,也是有些诚意而并非空谈的。” “我帮昭军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我们一同前往,威逼利诱那位章少庞,一同归顺大昭,我主子与章少庞二人恩怨他二人私下解决。其二,倘若没谈拢,那昭军照旧攻城,我凭着在卫所中做的手脚,里应外合也能轻松拿下顺德府。”玉羊子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但此时,就要拜托昭军诸位兄弟一件事了,千万别留那章少庞的性命。” 周靖实在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你与章少庞有何恩怨,不但要架空他的权力,还非得要他性命。” 玉羊子瞥了周靖一眼,道:“你们父子二人果真是和章少庞关系甚笃呢。”旋即望向陆冥之,“这样言及主子私事,只怕是不好罢。” 燕齐谐此时开口道:“我们无意参和到你们府卫间的私事里去,只是你倘若不把话说清楚,坦诚相交,我们又如何信你。我们一来不知你为何归顺,而来不知你为何要取章少庞性命,但不成归顺只是为了报私仇?让章少庞死?我可不信。单说要他性命,那好说,你随便雇几个江湖上的杀手,花几笔银子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让他这样死,还白搭了自己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玉羊子笑道:“三位当中除了我认得的周小哥儿藏匿不得身份,其余二人皆是对我以化名相待,你们对我谈不上坦诚相交,我又如何对你们坦诚。” 陆冥之笑道:“阁下这话有趣,十四爷是作甚么的想必阁下也知晓,我二人既归在十四哥座下,用个化名又有何稀奇?更何况,玉兄自己不也是用的化名?” 谁知那玉羊子破有深意地看了众人一眼:“你们不都知道我是谁了吗?” 众人心下都或多或少起了些波澜,面上却不显,一派平静。 玉羊子又道:“二位皆是聪明人。方才周小哥儿既说认得我,又说我素来善于玩弄文字时你们不就该知晓我身份了吗?还是我高估了几位?” 陆冥之见此,微微眯了眯双眼,极长极长的眼线在脸上斜开来去,旋即又睁开了,道:“我果然猜的不错,是不是?金业存金大人。” 这玉羊子竟然就是金业存本人。 方才周靖那句玩弄文字,指的便是他玩弄的这几个字,他的名字。 “玉羊子”乃是“金業存”三个字各拆下来一部分而成的,所以方才周靖已经暗示了陆冥之燕齐谐二人玉羊子的身份,而这个玩弄文字的人,自然也是听出来了。 故有此一段对话。 金业存道:“我是亲自来的,十四爷却是派了座下人来见我,这恐怕不妥当罢。十四爷的主上又是昭王。也就是说,我是亲自前来的,而你们却选了座下人的座下人,唯一昭军中的人,还是个普通步卒,这岂不是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又谈何以诚相待?” 这是嫌他几人身份不够了。 先前燕齐谐与陆冥之说“仗着你的名声狐假虎威”还有“你当真要在我身后给我撑腰”是何意,他还没明白,出发之时却是明白了,不过让他几人假扮身份出来商谈罢了。 并非是真的狐假虎威,而是老虎披了张狐狸皮出来溜达。 想到此处,陆冥之伸手,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个小锦囊来,再从里面掏出一枚印,有字的那一面冲着金业存。 他笑了笑,道:“你可认得此物?” 乃是昭王制印。 金业存有些惊讶,却很快镇定了下来,笑道:“原来都是一样的。” 陆冥之笑了笑,道:“猛虎出山过于惹眼,自然要寻一张狐狸皮来掩人耳目,想必金大人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燕齐谐忽然插了一句话:“我还当我哥哥生了这么一复祸国殃民的皮相,走到哪儿都该被人认得出来牢牢记住才是呢。” 陆冥之:“……” 金业存:“……” 周靖:“……” 金业存心道,这不能怪我,谁能知道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抡起破月枪便能惊起一片风云,血海尸山里滚打出来跟个地狱修罗一般的昭王,生的是个这般秀气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四回:寒窗 猛虎出山过于惹眼,自然要寻一张狐狸皮来掩人耳目,是以这其中四个人,竟有三人身份都是假的。 四人才明了身份,一时间竟然有些尴尬,好一会儿没人言语。 最终还是陆冥之自己开了口:“金大人你看,如今可算是以诚相待了?” 金业存朝着陆冥之拱了拱手,笑道:“昭王所言极是。” “金大人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了。”陆冥之笑道,“不知现下大人可否告知那两个问题了?” 陆冥之伸出了两根手指,晃了晃道:“两个问题。第一,你和章少庞究竟有何恩怨。第二,嗯,日然也是和第一个有关系,你为何要归顺昭军。” 金业存顿了顿,忽道:“想必周小哥儿已经说过不少我与章少庞之间的事了,不过既然是他说的,那定然都是章少庞那方的言语。” “定然会说,是我手爪子伸的太长,竟然想干预卫所当中的事了。而章指挥使又是个直言不讳的性子,厉声呵斥了我一顿,我心眼小,自然要怀恨在心,所以会对他施以报复。对不对?”最后那句“对不对”是朝着周靖问出来的。 周靖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再加上陆冥之并未给甚么其他的吩咐,于是干脆低着头不回话。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全然假装自己是个傻子。 见周靖装傻,金业存倒像是早就想到了他会是何反应一般,只是嗤笑了一声,旋即又道:“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你是这么说的,因为章少庞他定然就是这么给王瑞昌讲的。不是原话那意思也八九不离十。” 周靖微微抬了抬眉。 金业存自嘲似的“哼”了一句,口中道:“那是自然了,他家世好,起码比我好些,心胸又‘豁达开阔’,为人耿直,自然朋友多,说甚么旁人也都信。而我,心胸狭窄,又名声极差,果真是甚么都是我的错。” 陆冥之冷眼看着,不知他怎的忽然提了这么几句,待他朝下接着说。 金业存接着道:“讲个俗套的故事给你们罢。” “很久之前……嗯,也不算是很久,也就一二十年前,有一个痴心妄想的读书人,家境贫寒,却总是想着十年寒窗苦读总得一朝来报,妄想着甚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类的事。甚么悬梁刺股,萤囊映雪之类的事没落下一样。”金业存道。 他看了看燕齐谐,问道:“你读过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罢?”不等燕齐谐回答,他便自顾自道,“定然读过的。” “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金业存晃着头,一副读书的样子,“这事儿那读书人也做过。” “只不过后来没人给他借书了而已。”金业存冷笑了两声,“你们猜为何?” “自然是因为他把旁人的书弄坏了。失了信,自此再没有人借他书。”金业存道,“最后给他那家人姓章,虽说也不是甚么泼天富贵的人家,但总之是比那读书人家中强上许多就是了。” “那时他还年少,那章家的儿子和他差不多年纪,二人却无甚交集,除却那回借书还书。”金业存神色忽然微微变了变,旋即又归复平静。 他接着道:“时间到了,章家小子自然来寻那读书人去讨书回来。是本几近绝版的古书,很难寻到的。” “少年人嘛,好玩闹,那日章家小子取过了书就急匆匆走了说约了友人,要吃酒去。那读书人也并未多想。可不曾想,自此以后,再也没人给他借书了。”金业存挪了挪身子,又道,“他觉得很奇怪,为何不仅不给他借书,连说的话也不那么好听了。后来他听说,是他自己弄坏了旁人的书,还不赔偿,是那人家心好,才没计较这件事。” “他就更奇怪了,他从来不曾弄坏旁人的书啊。”金业存再次冷笑了两声,“最后他终于想起最后一个给他借书的人是谁了。他想上门找章家人理论,正巧在路上遇上了章家小子。” “嗯,后面的故事猜猜就知道。理论争辩不成,反倒挨了好大一顿打。鼻青脸肿的,鼻孔嘴边还挂着血。”金业存再次冷笑了两声,“没错,那书就是章家小子出去玩时弄坏的,怕回家挨罚,就随口推脱那读书人撕烂了。” “这好笑,抄了一遍了,弄坏了将手抄本赔了就是了,何必闹成这样。可那章家小子不知是有多怕父亲,总之就是闹成这样了。人言可畏,已成定局,无法回改。”金业存摊了摊手,“名声越发差了,没法办,可不得搬家。” 陆冥之猜那读书人说的就是金业存自己,章家小子便是章少庞……可是,这过节,不至于让金业存要他死罢。 金业存继续道:“后来那读书人最终还是考中了进士,在京师里的人们看来,考得实在不太好,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可对他来说,已然到了头了。”金业存道,“哦对了忘记说,他考中了进士还得多亏了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和他私定了终身,镇日里衣不解带地照料着他的生活。” “那读书人便道,待我登金殿,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娶你。他的确登了金殿,也的确衣锦还乡了,欢欢喜喜等着要娶她。”金业存垂下眼睫,笑得有些苦涩,“一回去,先听说的便是章家小子纳了妾,纳礼办的声势浩大。” “那读书人想,这与我又有何干系呢?他只想快去见那邻家姑娘。可待他到了姑娘家里的时候,她父母说,她嫁人了。”金业存似乎要泛了泪光了,“甚么嫁人,不是说好的等我回来的嘛,那读书人心想。后来一问才知,那姑娘被章家小子强纳了。” “甚么都没了……”金业存忽然眼神涣散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回:缘由 原来还有夺妻之恨这一遭。 金业存抬头网了陆冥之一眼:“你知道生不如死是甚么感觉吗?” “知道。”陆冥之不喜不怒神色平静,“我知道的。” “猜到了罢。”金业存冷笑两声,“那读书人就是我。多没出息啊,小肚鸡肠的要命。本来外放绝不会放回自家故乡的,可我千方百计将我原先的户籍改掉了,怎么也要回顺德来。我总得讨回点东西。” “不过你们也不必劝我以德报怨乱七八糟,我这人,还就是这样了。”金业存道,“没人逼我,我就只是想做坏人,好人都没好报,都死早。祸害才能遗臭万年。” 所以你就要来当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一下?陆冥之心道,旋即又开了口:“我们没那么闲。这是你的私人恩怨,我非当事人,无权评价,也无权去管,只是想问你,这与你要归顺有何干系。” 自然了,说出陈年恩怨只是一个“说秘密”表忠心的环节而已,谁知这家伙竟然描述得这么详尽,其实两个词“诬陷”和“夺妻之恨”就能概括了。 但陆冥之也不好半途中堵住他的嘴,只好由他说下去了。 金业存道:“若说些远的关系,那自然是觉得这世道没意思,不如推翻了来了痛快。倘若说些与章少庞近的关系……” 他微微笑了两笑,道:“我先前说了我帮昭军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我们一同前往,威逼利诱那位章少庞,一同归顺大昭。其二,倘若没谈拢,那昭军照旧攻城,我凭着在卫所中做的手脚,里应外合也能轻松拿下顺德府。顺便要了章少庞的性命,不知几位还记得。” 陆冥之道:“自然记得。” 金业存道:“既然他章少庞喜欢英明存世,总爱说自己‘性子耿直’‘直言不讳’那我就拖他下水,让他也尝尝那些嘴碎的不明事理民众有多愚昧。 周靖清咳了一声,道:“你在主上面前说这话不好罢。” 他这话的意思不是很难理解,让他尝尝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有多愚昧,那不就是骂章少庞是乱臣贼子嘛。可到时章少庞归顺了昭军,也是大昭人,那陆冥之作为昭王,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的头子。 这话就有点难听了。 陆冥之笑道:“无妨,我让他说实话的。” 周靖心道这金业存也真实在,让说实话就说实话,连这种实话都说了出来,果真让人疑惑究竟是谁直言不讳。 金业存捏了捏拳头,咬牙道:“我也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至于他不愿归降……”金业存冷笑道,“既然不选生不如死,那就死了才好。”这话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来,引得三人全都去看他。 金业存兀自青筋暴起了一阵子,终于松开了拳头,冲着三人微微欠身致歉:“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陆冥之再度缓声而道:“无妨。” 金业存拱了拱手,道:“如今昭王可觉得在下诚意够了?” “尚可。”陆冥之只道了这一句,“此后金大人打算如何办呢?” 金业存道:“既然在下打算归顺了昭军,那便是大昭人,这大越封的官职也不该要了,昭王不必称我为大人了。在下也实在是担不起这一句尊称。” 他客套完了,接着道:“先照旧兵临城下,卫所中有许多我的人,第一战就让他们溃败,大败之后谈归降之事正好。”他抬眼看了看周靖,“你先前主子与章少庞交好,你又聪慧,从前给他怕是支了不少招儿,你说话,他多少会听一些的。到时就麻烦你与我走一趟了。” 周靖那眼睛去看陆冥之,不敢开口应下。 陆冥之颔首道:“允了。” 周靖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金业存朝着陆冥之拱手致谢:“谢过昭王。” 周靖接着道:“到时还请昭王再派一使者随着周小哥儿一同前往。若谈拢了,直接开城门迎接,倘若谈不拢,那我就会放信号出来。里应外合就一举将这顺德府拿下了。不知昭王意下如何。” “很好。”陆冥之道,“这回可要多多仰仗你了。” “折煞折煞。”金业存忙俯首作揖,“昭王此后就该是在下的主上了,主上吩咐属下,属下本就该遵命,实在是担不起这样的词。” 燕齐谐心道,他到乖觉,好话坏话都让他一人说尽了。 他想了想,道:“不必再另徘使者了,到时我亲自同你前去便是了。” 金业存忙道:“这岂不是是劳烦燕师爷了。” 燕齐谐摆摆手,道:“我方才还在心里夸你,谁知你这人好生不会说话。这既是替我哥哥做事,有是给我自己做事,又有何劳烦之说。” 金业存道:“燕师爷赎罪,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怕燕师爷劳累。但既然燕师爷这样觉得,那在下也觉得很好。” 燕齐谐“嗯”了一声,表示应允。 那金业存忽道:“啊呀,光顾着说话,这一桌子好菜都要凉了,不如先用饭可好?” 几人这才想起这一桌子菜来,纷纷都落了箸去吃。 待这饭吃好了,日子也过去了大半日,陆冥之道己方三人还是要回军中,也好做些准备。 金业存自然无不听从,将他们原先那辆车换掉,亲自套了自家的车送他们三人出城去。 小车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夹着个周靖,本该一路无话,可燕齐谐向来管不住嘴。 燕齐谐看了两眼对面的周靖,问道:“金业存那样戳你脊梁骨,你不难受吗。” 周靖正忙着神游天外,猛然被点了名,有些愣愣的,顿了一顿才答上话来:“不太难过。” “小人让人骂多了,脸皮厚。”周靖苦笑了两声,“我习惯了。” 外室之子,还入不了宗谱自然是遭人戳着脊梁骨长大的,哪怕到了如今,金业存看着自己眼中也是鄙薄。 毕竟到了二十几岁,他还是姓周,不姓王…… 换了谁,换了哪个在这时间走一遭没受过大苦大难,不能跟自己感同身受的闲人,都得嘲笑自己一番罢? 而世上,也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 第一百九十六回:顺德 顺德府名取的是《易经·坤卦》中“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之意,颇有些历史渊源。 燕齐谐站在营前,负手而立,道:“哥哥,这可是个好地方。” 陆冥之笑道:“”如何说? 燕齐谐道:“上古时尧帝禅让舜于此处,战国赵王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亦在此处,项王于此破釜沉舟逐鹿中原有一巨鹿之战,黄巾军于此头戴黄巾揭竿而起才成三国鼎立。今朝,终是轮到我辈儿郎了。” 陆冥之眯了眯眼睛,露出笑容来,那笑容踏过多年的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他道:“昭昭天道,朗朗日明。昭军现,四海一。的确是该到我们了。” 燕齐谐道:“好。”他转头看了一眼陆冥之,笑道,“我一会儿便走了,去给你做垫脚石。” 陆冥之只道:“别忙啊,这还没开战呢。” 燕齐谐哈哈笑了几声,道:“是我心急了。哥哥,下令罢,全昭军都等着呢。” 陆冥之却不高兴似的,板脸佯怒,呵斥燕齐谐道:“下甚么令,快去将你甲胄穿上。” 见陆冥之斥责他,燕齐谐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中波光潋滟,颇是讨喜,他笑道:“哥哥你可千万莫生气,我这就去穿。” 跑出去没多久,就窜了出来,玄色曳撒银色甲胄,正是昭军所谓的“玄衣银甲”。 陆冥之看了他两眼,满意道:“正好,该点兵出发了。” 旋即破月枪一指,朗声道:“出发!” 顺德府城池其实也是蔚为壮观,更听说城内有“顺德十二景”这样的景致,上回进顺德城时匆匆忙忙,并未看仔细,众人便相约等真正入主了顺德,好好去瞧他一番。 几门红衣拉在阵前,声势浩大,面前是顺德府城南门。 几个精壮嗓门大的年轻兵士上前,大声叫骂起来,此便是例行的“骂城门”。 一群人喊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终于将城中人叫上了城头。 两方人对骂一阵,由昭军先拉开了攻势,前方强弓后方劲弩,万箭齐发羽箭漫天。红衣大炮同时展开了第一轮攻势。 开天裂地的第一炮红衣轰上城,城上就快撑不住了。昭军众人想想也是,毕竟金业存提前跟他手底下人打过招呼了。这城上守备空虚也是预料得到的。 他们还想省省火器弹药呢。 如今这般前路已定的攻城步骤,红衣开炮只是为了壮大声势,实在是纯属浪费。这几炮开出来,他们那个天见儿的揣着个算盘的主上还不肉痛死。 陆冥之这会子还先顾不上肉痛。 他正持着千里镜远远望着顺德府城之中,密切观察着城头上的动向。城上人头攒动,不见章少庞的身影。 陆冥之先前的确是没见过章少庞,但金业存给了画像,还描述了这章少庞的长相。身量颇高,生一双铜铃眼,眉毛却稀稀拉拉,鼻骨刚毅高挺。常穿件靛蓝贴里,罩着甲胄。最突出的特点,此人是个少白头。 陆冥之持着千里镜望了半天,也没瞧见城头上有这么一号人,或者任何穿着指挥使衣着的人。 他有些奇怪,照金业存的描述来看,按章少庞的性子,他不在城头上督战的可能性很小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章少庞去哪儿了? 章少庞此时,正拎着剑满城找金业存。 他二人年少时便起了龃龉,怨怼多年,后来有于同一城中共事,免不了又要起摩擦,是以怨念颇深。是以,这回顺德府出事,章少庞却没受到半点消息,根本来不及点兵列阵或者是去旁的地方搬救兵,被动极了。 他一想就知道是金业存做了手脚,就算不是他做的,章少庞也会以为是他做的。 金业存早知章少庞会提剑找他,为保自己的小命,早早就藏了起来,这个正暴躁无比的章少庞定然找不到他。 况且,城门外还有昭军在虎视眈眈,奈他也不敢放着整座城不管,一直追着金业存跑罢。 倘若他真有这两不误的本事,他早就不会只待在顺德,考个武举人,再凭着荫封只在本地做个指挥使了。 章少庞转了一大圈,找不到金业存,火气一蹦三丈高,只好上城楼去找昭军的晦气。 这会子还没好约定好的溃散时间,顺德城上的兵士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抵抗着,颇是懒散。 章少庞一上城头,火气更大了。 因为恰好昭军那方一枚炮打在城头上,闹得地动山摇,章少庞正上着城,一个没站稳,就摔了一跤。 脸磕在地上,爬起来一嘴血,吐出半颗门牙来。 章少庞霎时间就气得七窍生烟,随便找了块帕子抹了抹血迹,冲上城头,一看情形不太妙,立即咆哮起来。 “一群废物点心!”他大声叫嚷道,“都是傻子吗?底下人用火器轰城墙你们不会?为何不开炮!” 被他揪住领子的那个小兵士还年少,看章少庞这一脸血和脸上一副要吃了他的神情,吓得几乎要哭,比见了昭军打仗还胆寒三分,他哭声道:“大人。” 章少庞大喝:“喊我作甚?我问你话呢?为甚么咱们不开炮?咱们的炮呢!!!” 那小兵士当真快哭出来了,哼哼唧唧道:“方才,方才去调火器了……” 章少庞听了这话,更加生气,嚷道:“调火器!你骗谁呢,几门炮都在炮楼里好好待着,要调哪门子的火器。” 那小兵士实在是害怕的紧,一时间没注意,骇得脑子升天,脑子都不听使唤了,口上自然没了遮拦,说错了话:“错了错了……不是调火器……” 章少庞继续一副吃人面孔:“不是调火器,那是作甚?” 那小兵士继续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哭腔道:“是去调火药了,那边的大人说,火药放着许久没用过了,好些都受了潮,一时半会儿间恐怕都用不了。” “那怎么办!”章少庞扯着那小兵士的衣领,“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那小兄弟哭道,“那边的大人说拿去晒了。” “晒火药?”章少庞脑中一个闷雷炸过,顿时气得头晕目眩,眼前都黑了。 第一百九十七回:佯攻 章少庞一听说火药要拿去太阳下晒,登时气得三魂六魄全出了窍,魂魄都快要随着七窍尽数飘出来了,他眼前黑了半天,好不容易强忍住一时间气血上头的眩晕感,堪堪站稳了。 他大骂了一句,直问候了那位看仓库的和传令说“火药需要晒”的那位“大人”的祖宗十八代,连手上抓的那个兵士的领子都忘记放开了。 这明摆着是故意的,这是想让他章少庞死。 那小兵士瑟缩着,哼哼了两声:“大人?” 章少庞一把将他丢在了地上,大骂了两声:“混蛋!都给我滚!”也不知道在骂谁。总之那小兵士被撂开以后,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 章少庞趴在城头上朝下望了一眼,心急如焚。 他才漏了个头,就被拿着千里镜的陆冥之瞧见了。陆冥之将千里镜放了下来,口中道:“取我的弓来。”身旁人当即将弓递给他。 陆冥之扯过一支羽箭,搭上弓便射,谁知羽箭离弦时刻,那章少庞恰巧朝回一缩。 没一箭毙命,但箭插在了肩上,不过是挂了点彩罢了。 陆冥之口中“啧啧”两声,道:“可惜,如今这形状,瞧着也不用谈判了,直接杀进顺德府便是,谁知竟然没射中,果真造化弄人。” 旁边人听他感慨,没人敢答话,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 却见陆冥之又下令道:“待红衣再放一炮便鸣金收兵罢,没得浪费弹药。” 众人心道自己果真没猜错,主上定然是肉痛了! 神机兵将红衣大炮长长的引线引燃了,旋远远逃开。那一点火星子发出滋滋的声响,窜了过去,越窜越近,终于窜没了。 “轰”地一声,这一下子着实猛烈,一炮几乎要轰塌了半面城墙,碎砖乱石稀里哗啦地往下滚,掀起好大一阵烟尘来,迷人眼睛。 燕齐谐哈哈两声,笑道:“上回改的果真好用。” 陆冥之转了转脸,看向燕齐谐,问道:“你何时又改过。” 燕齐谐嘻嘻笑道:“就是打完广平,停留的那几日。让你知道了你又要说我快将你的军费造完了,所以干脆不告诉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用多少,大部分都是我自己贴的钱……哥哥,算我求你了哥哥,别这样看我了,你这眼神也忒吓人了。” 陆冥之敛了方才杀气,垂下眼睫,笑道:“吓吓你罢了。改造火器这种事情,向来不算糟蹋银子的,做了也无妨啊。” 燕齐谐扬起下巴,用下巴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城墙,问道:“还攻吗?这个态势下去,不用谈也能拿下来了。” 陆冥之将方才一直拿在手中的弓递给了身旁之人,道:“不攻了,既然答应人家金业存要谈一次,就按他说得来,我只怕他给自己留了后手。那咱们究竟会不会被他摆一道就不好说了。” 燕齐谐举手:“哥哥英明。” 陆冥之眉梢轻轻挑了挑:“你说我英明,那还真少见。”旋即又道,“金业存先前已经偷偷出了城,咱们如今先收了兵,再去原先那处寻他便是。” 燕齐谐点头称是。 这几句话说完,昭军中响了几声重重的金属撞击声,即刻后队变前队,收兵回营。 顺德府城上好些士兵一看退了,立即瘫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享受着劫后余生带来的幸福感,既虚幻又真实。但还有些兵士却神色如常,好似早已料到了会是如此结果——自然是金业存的人。 昭军收兵之后,兵士回营,只陆冥之燕齐谐连带着周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想也不用想,自然是要去约定好的地方再次会会金业存了。 地方不远,燕齐谐眼睛尖,老远就看见了个人,穿着银灰道袍,轻薄料子,正负手站着,一旁侍立着几个似乎是小厮的人。 走近一看,果真是金业存。 他率先开口笑道:“方才昭军已然抢占了极大的先机,几乎就要攻进顺德府城了。我还当见不上昭王了呢,只盼着章少庞那家伙被乱箭射死,不曾想,昭王还是履行了先前的约定,到此处来见在下了。” 陆冥之清清淡淡一撇嘴,道:“我陆某人别的不说,信用还是讲的,你这岂不是低看了我一眼。” 金业存忙施礼致歉,口中忙不迭地道着:“不敢不敢,昭王如朗朗乾坤,明明北辰,哪里是我这等卑贱小人敢编排的。” 陆冥之似乎是想微微皱一皱眉头,但终究是忍住了,心道,别的不说,这金业存说话可真是够难听了,总能让人感觉话里有话似在骂人一般,但又没有明说出来,当真是有种百爪挠心的难受恶心感。 倘若他不管不顾,光想着自己痛快,那他一定先掐死金业存再说。 陆冥之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道:“就先别在此处客套了,不如趁着现下章少庞还没回过劲来的时候,去找他谈谈,对你更有益处。” 金业存又拱手作揖行礼,道:“昭王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陆冥之一扬手,道:“请罢,带路。” 燕齐谐忽然开了口,道:“等等。” 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他道:“我将甲胄脱了。”说罢就开始扯身上的甲胄。他甲胄底下穿得是件玄色曳撒,看用料和隐隐约约的提花暗纹,显然瞧出他是昭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章少庞未必能认得出燕齐谐是谁,但他却不会认不出他这件衣服。不必知道燕齐谐是谁,认得这衣服品级就足够了。 燕齐谐将扯下来的甲胄往陆冥之手上扔:“哥哥,劳烦一给我拿一下。” 这甲胄怪重的,又冷不丁抛给了陆冥之,饶陆冥之身手了得,也险些让它落了地。陆冥之差点儿没接住,觉得有些丢人,朝着燕齐谐皱眉,怒声道:“小五,闹甚么。” 燕齐谐除却往后缩了两步,也没甚么太大的反应。 一旁的金业存看起来几乎是要做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了,但实在是觉得不雅观,只好憋了回去,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燕齐谐点点头,旋即一撩袍角,先行跳上了金业存准备的车。 第一百九十八回:祸口 顺德府城才经一浩劫,这会子正忙着喘息,一面城墙被轰塌了,必得要修。 章少庞方气得七窍生烟,几乎闭过气去,也想不出陆冥之为何在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之时忽然鸣金收兵,向后退去。他可不相信陆冥之是觉得他们顺德府是“气数未尽”。除却想不通这一点,他还想剐了金业存。不过虽说他倒也想四处找金业存,毕竟是,起码是他认为是的始作俑者,不将他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只是这会子显然不该是做这事的时候。 他只得先着手安排人,先做些修城墙的事宜,再去找金业存那厮去,不管公仇还是私仇终得有个了解。 章少庞方一边看着兵士们修城墙,一般口中骂骂咧咧,也不知道是在骂金业存还是在骂这些埋着头在修城墙的兵士。 那些个兵士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直能将诸般委屈埋在心里,先埋头做手上的事再说。 正当这章少庞的火气,和着炎热的天气,快将空气平白烧着了的时候,有人来报了。那兵士道:“大人,有昭军那方的使者前来,还有……” 章少庞回头一仄,问道:“还有甚么?” 那兵士脖子一缩,瑟缩道:“还有还有金大人……” 章少庞冷哼一声,道:“好啊,他还敢来。”他彻底回过头来了,道,“来得好,让他来,我看他能舌灿莲花给我说出些甚么东西来。” “看他能不能将他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逃了开来。”章少庞道,“哦对。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又如何?没有证据我就拿不下他了吗?” “你去请他来。快去请。”章少庞肩膀抖了抖,似乎是在笑。 那兵士没闹明白,自家指挥使大人这神情到底是个甚么情况,别是失心疯了,他道:“大人……” 章少庞本就在气头上,还见这兵士磨磨唧唧进退不得,更是气上心头,怒道:“你怎么还不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那兵士一惊,骇得背后的冷汗就往下流,几乎要润湿了整个后背,赶忙道:“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说了两句,就赶忙逃了,唯恐这章少庞的火气再烧到他身上。 章少庞从城上下来,不禁越想越气,但奈何四处都是人,实在是不太好,只得生生压下了,憋着火,回到房中去坐。 他举起手中的茶杯来,似乎是想砸两个茶杯解解恨才好,他刚将茶杯拿在手中高举起来,正要朝地上砸去,却好巧不巧,又有人来报了:“大昭使者并金大人一同来了。” 章少庞几乎又要七窍生烟了,生生压了下来,闭着眼睛,念了百八十遍的《清心经》,平心静气了许久,还是肝火旺得要命。他又给自己倒了两杯茶灌了下去,谁知茶太烫,险些烫了舌头。他咬紧了牙关,握着拳头,捏到骨节发白,终道:“请罢。” 自己又小声道了两句:“赶紧滚上来。” 没多一会儿,便进来三人,为首便是着了一身银灰道袍的金业存,衣料轻薄,走起路来似乎带风。章少庞方才发火,这会子正热着,恰好是满头大汗,热成一团蒸汽之时,此时看他这般凉快,不禁更气了。 但他只好憋着。 再看他身后,有两个玄色衣衫之人,应是穿得昭军军服,一人着着玄色暗花纱曳撒,看衣上提花暗纹,品级怕是只高不低。 比昭王恐怕也低不了些许了。 另一人只着了玄色短打,衣上并无装饰,应当只是普通兵士了。方少庞正奇怪,怎的派了个普通兵士过来,再定睛一看。这人他认识,竟然是周靖! 金业存不等章少庞说话,径直坐下了,坐在燕齐谐后首,率先开口笑道:“许久未见张兄啊,别来无恙啊。” 章少庞本想答,好甚么好,我快气死了,但毕竟还有两个昭军的人坐在那儿虎视眈眈,他也不好丢了面子去,只好强忍了下来,道:“尚可尚可。”旋即又仰头傲然道,“只是我看你就不太好了。你怎的坐在那昭军使者的下首,我大越指挥使总不能这般不堪罢。” 金业存笑了笑,道:“燕师爷今后是要位列王侯之人,位自然在我之上,我坐他身后去又有何奇怪。” 章少庞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抖着手指指向金业存,道:“你……你竟然……” 金业存神色没半点儿惭色,只淡淡看了章少庞两眼,口中道:“我如今已是大昭人,不属你管教,且就算我还未入昭军,也轮不到你管教我。” 金业存早非当年吴下阿蒙,随便几句话就能将章少庞气得吐血。 章少庞脸色铁青,气哼哼地道:“你好的很啊。通敌叛国,竟然投靠了昭军这帮杂碎!” 不待金业存答话,燕齐谐却是先开了口:“章大人说话注意分寸,你就是这般在我面前说话的吗?” 章少庞正忙着发火,猛然听见有人说话,猛然一抬头,道:“你又是个甚么人。” 燕齐谐看着他,神色冷淡,一双原本自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再也不水光潋滟,而是冷如冰窖,他淡淡道:“无名小卒,说出名字来你也未必知晓,大昭南鹏客,宣平燕齐谐。” 章少庞陡然一惊。燕齐谐?这哪里是无名小卒,比昭王还小一岁,就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甚么无名小卒。 燕齐谐穿着一身玄色暗花纱的提花暗纹曳撒,头上带着四方平定巾,有些不伦不类,可在他身上,偏偏穿出一种儒将风范来。他轻轻摇了摇扇子,那折扇上提了一首诗。 黄巢的《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狂草而书,飒沓风流。 燕齐谐挑着眉,语带嘲讽:“你方才说甚么?杂碎?虽说我是个无名小卒,但也要告诫你两句。”他凑近了章少庞,用扇子遮住了嘴,轻声道,“祸从口出,容易死人。” 第一百九十九回:未成 燕齐谐语气轻缓,却又像渗了毒一般,黏黏腻腻,贴在人的耳畔,甩也甩不脱。 章少庞猛然将身子朝回缩了缩,大叫道:“你胡说些甚么!” 燕齐谐也坐直了身子,冷笑道:“是不是胡说你一试便知,还真当我不能将你怎么办吗?” 章少庞看着他,神色戒备。 燕齐谐仰面坐在椅子上,翘着一条腿,手中折扇哗啦一下就打开了,道:“你这人好笑,既然知道我们是来劝降的,又放了我们进来,嘴里却还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当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升天了。”就算并无归降之意,也好歹放尊敬些,虚与委蛇皮笑肉不笑一阵才对,哪有一上来就凶相毕露撕破脸皮的。 那还谈不谈了。 看他这意思,只怕是不想谈。 章少庞冷笑两声,道:“我只想放金业存进来,看这狗东西能不要脸到甚么地步,没想到他果真如此。通敌叛国,不忠不义,着实是令人唾弃。” 燕齐谐收了扇子,在手上瞧了瞧,笑了两声:“通敌叛国?不忠不义?章大人这般指责旁人的时候会不会心虚啊?想想你如今还未曾降我大昭究竟是因为你忠义,还是因为你怕一个不成,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这话极是捅人心窝子,章少庞没想到他会将话这么直白地捅在他眼前,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 他晕头转向之际,又听见燕齐谐道:“骂我们大昭是杂碎,也该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 周靖在此时开口了:“章大人,听我一句劝罢。” 章少庞正因燕齐谐的话恼着,正有气没处发,猛然见到周靖发话,立即就怒吼了回去:“你个外室生的小杂种,还有胆子在我面前说话。” 周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我是小杂种,可那又如何,我如今好端端地在你面前,看着你气地像只咬不着自己尾巴的狗,你没觉得半分好笑吗?” 章少庞一噎:“你!” 周靖瞧着低眉顺眼的,可口中的话一点也不谦和:“章大人,好歹听一句,不记得王瑞昌的下场了吗?如今温越的气数就在那儿摆着,无数的蝼蚁已经蛀空了参天大树了!除非斩断树干,灭了蚁祸,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我们这些温越遗民都得死。” 不待章少庞回话,燕齐谐却先开了口:“周靖,你想的也太好了。灭了蚁祸?殊不知你面前这位就是蛀空温越百年根基的蝼蚁。我终于知道为甚么都快逼近京畿,反倒势如破竹了。” “能打仗的,对国家有利的,堪称脊梁的,在你们万岁眼里全都是骨刺,宣平侯陆无逊也好,首辅盛淮安也罢,但凡忠言逆耳,通通都该杀。这群人死了,青黄不接。而下一批该担大任,力挽狂澜的年轻人,譬如薛廷璧,在前辈死后过早地被推出去,原先没经过风霜,一出去便是狂风暴雨,即刻折断了利刃。” “苟且偷生的,反而都是你们这样的人了。”燕齐谐眼睛一瞥,他不常露出这样的神情来,此刻只是轻蔑到了极点,他扳着手指数道,“纨绔,少爷兵,靠着祖荫领二三闲差,斗鸡骂狗,随随便便也就儿孙满堂福乐安康,混一混一辈子过去了。可惜啊,如今实在不是太平年代,没机会让你这么混一辈子。” 章少庞还没被人这么数落过,一时间除了愤怒也说不出话来。 “贪功冒进,急躁,半分冷静也无,还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你和王瑞昌何德何能累积了这么多致命地方,竟然死得还这么晚的?”燕齐谐道。 此时周靖又开口道:“章大人还是好好考虑考虑,顺应大道罢,不然还当真是没有其他苟且偷生的方法了。” 燕齐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冷笑道:“算了罢,就算他想归顺,我还瞧不上他呢,昭军不收不能吃的猪。” 章少庞豁然起身,“铛啷”一声拔刀而出,就朝着燕齐谐而去。 燕齐谐未展开扇子,已扇骨去挡,那木头做的扇骨竟似乎成了砍不断的金石,生生接住了他这一刀,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燕齐谐向来没有口下留德的习惯,皱着眉啧啧嘲讽:“你的武举人也是花钱捐的罢?” 他打不过陆冥之,不代表别人他也打不过。 章少庞听得燕齐谐嘲讽,心中火气更盛,一个扭身,速速抽刀,就避过了燕齐谐的扇骨,再次朝他袭去。 燕齐谐侧身避过,却一把握住他拿刀的手腕,两手并用,不知使了甚么力气,用力一错。 章少庞惨叫一声,那刀“咣啷”一声就落在了地上,好大一声,震得地面都几乎动了一下。 章少庞的手腕就这般脱臼了,自然无法使刀,虽说拿刀可能还拿的住,但实在是架不住疼痛难忍,握不住刀了,只能任由它落在地上。 燕齐谐将章少庞的胳膊反手一扭,就制住了人。脚下皂靴一撩一抬,章少庞的刀就落入了燕齐谐的手中,横在章少庞自己的颈上。 制住了人燕齐谐还不忘嘲讽两句:“你这功夫实在不行,我连剑都还没出鞘就把你制住了,你考武举的时候给考官递了多少银子?你爹当初给你捐官花了多少钱?浪不浪费啊。” 章少庞屈辱无比,手腕又疼得令人发抖,这会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瞧着好不热闹。 燕齐谐看了眼金业存:“行了,放信号罢,我看也不必谈了,接着攻城罢,前些天白浪费你那么多唾沫星子了,真是对不住。” 周靖微微皱了皱眉,问道:“燕师爷……这……真的不用再谈谈了?” 燕齐谐道:“两军交战,哪有斩来使的道理。既然他先要和我撕破脸,那我又何必给他笑脸看。” 金业存道:“燕师爷不必说这几个字的,在下当初也说了,倘若谈不拢,走第二条路也成的。” 燕齐谐瞧了他一眼:“回去听凭你处置,出去放信号罢,别耽搁时间了。” 第二百回:操劳 顺德府众人完全不曾料到还没退去两个时辰的昭军会再一次袭来,还在修城墙的兵士霎时间吓得丢盔弃甲,还镇定能站稳的细细看去也是双腿颤抖不已。再加上城中有金业存的人故意放水,没一会儿,顺德府城便城门大开,昭军踏入若踏无人之地了。 章少庞较燕齐谐要矮些,刚好能拎着他走。于是乎燕齐谐拎着手腕脱臼的章少庞,黑着脸,一路拖进俘虏营,手一扬就丢了进去。 章少庞找不着平衡,踉跄着朝前走了好几步还没站稳,扑倒在地上,手腕又脱臼了,挣扎半天起不来,转过头来怨毒地看了燕齐谐一眼。 燕齐谐顾也不顾,转头出来,将章少庞的刀嚯地一下递在金业存的手中,沉声道:“你们俩的事,你们俩自己解决。” 言罢又吩咐四周人退开来。 说完这些,接着黑着一张脸出去了。 陆冥之看着他,愣了半晌。燕齐谐一般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很少发火,尤其是发这样大的火。看他脸色,显然是气得狠了。 陆冥之不禁踱步上前,凑到他跟前问他道:“小五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怎么一回来脸拉这么长,跟个驴一样。” 燕齐谐脸色稍缓,道:“还能是谁,章少庞。” 陆冥之挠了挠头,道:“这人还真会结仇,不仅金业存,连你也招惹了。哦对了,他将你怎么了?” 燕齐谐眯着眼睛,道:“他没将我怎么样,错就错在,他着实不该这么说大昭。” 陆冥之轻声道:“这么被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大反应。” 燕齐谐叹了口气,缓缓道:“如今这些人,没资格这么说话。况且,他如今骂大昭,就是在骂哥哥你。我忍不了。” 陆冥之道:“我被人那么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都快习惯了。” 燕齐谐抬了抬眼,轻声道:“真的吗?习惯了,心里不一样会难受。” 陆冥之极力否认:“你如何看出来的。我如今可是宠辱不惊。” 燕齐谐道:“你眉尖会抽动,不仔细看,很难瞧出来。” 陆冥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道,是吗,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这个习惯以后改掉罢,小五知道到没甚么,倘若让旁人知道了……他实在是不喜欢让别人揣测他自己的内心,更进一步去揣度他的行为。 燕齐谐接着道:“他们一个个的,锦绣从里养大,甚么大风大浪都没见过,不过是听了旁人两句话,就敢那样说你了,他们有甚么资格?我忍不了。” 陆冥之并未接他的话。 燕齐谐接着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是吗?他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甚么嘴脸。当真是越近京城越发不堪,这温越闹到如今几方争鹿的局面,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陆冥之看着燕齐谐,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些担心你。” 燕齐谐翻了翻白眼:“我有甚么好担心的,我还能气坏了不成?你放心,气不死,大不了亲自操刀把章少庞那厮打一顿。哦,我已经打了他一顿了。” 陆冥之叹道:“不是。” 他看着燕齐谐,道:“不是。其实我是说,你不必如此操劳的。” 一张地图铺开了揉碎了装在心里,万里山河了然于胸,只要他一问,必有答,且有条有理,环环相扣,步步相连。每个人,每个自己身边的人,他都要先替自己揣摩试探一番,摸清了门道底细,才好安进昭军中庸。事事都要替他瞻前顾后,仔仔细细替自己想过了,事无巨细。他本该是个洒脱恣意的性子的,如今这般,实在太操劳了,太操劳了。 他如何受的住。 当年的少年郎,都是在变的。当初他们一同祭天祭地祭年少,祀天礼地祭韶光,穷的叮当响,却是各个面上带笑,如同初升黎明一般澄澈。 而如今,虽说都是年轻人,却已经不再年少了。 燕齐谐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陆冥之的眼睛。陆冥之读不懂他那个眼神,没来由的心慌了一慌。 燕齐谐最终垂下了眼睫,语气虚虚的:“你不愿我替你操劳吗?” 陆冥之道:“不是。”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何要下意识辩解。 燕齐谐问道:“不是?那是甚么。” 陆冥之望了望燕齐谐的鬓边,又生了两根银丝,他道:“思虑过重,对身体不好。你看看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生白发了。” 燕齐谐答:“我少白头。” 陆冥之:“……” 燕齐谐又道:“哥哥实在不必担忧,我十九岁就生白发了。况且,是我自己乐意替你操劳的,没人逼我,你也不必再劝我。” 陆冥之:“小五……”他皱了皱眉头,手指按着眉尖,果然是突突跳了跳。他忽然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燕齐谐忽然朝着他龇牙咧嘴,大声嚷道:“你看看你自己!你不是也生白发,你多大了,比我大多少?你先看看你自己再来说我。”他先是吼了几句,又略略缓下来,“身子不好的那个是你,先顾了你自己再来顾我,我不操劳谁操劳,你吗?把担子一股脑儿却丢给你?你是不记得唠叨大夫跟你说甚么了,他说你切忌思虑过度,切忌切忌。” “再说了。”燕齐谐顿了顿,“这事儿交到旁人手里,我不放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凝重,仿若是甚么要塌天的大事。 陆冥之想说些甚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最后只道了一句:“辛苦你了。” 燕齐谐扬了扬手:“不辛苦,甚么好吃的吃食先给我备一份便成了。等何时你坐上了金銮殿,我再卸甲归田也不迟。” 陆冥之笑道:“好啊,到时有你自己选,我都应。” 燕齐谐哼了两声:“这可说好了,你都应。到时没事别让我重出江湖。你可别哭着求我出山啊,你哭着我也不会出山的。” 陆冥之:“……” 怎么又想打他了呢? 第二百零一回:腌臜 金业存没拿过沾血的刀这种东西,如今拿在手上,微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用个甚么方式将刀拿在手上才好。 他手上不是没有人命,也不是没沾过血,只是这样三刀六个洞的解决方式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罢了。 他终究是个读书人。 金业存蹲在地上,和章少庞平视,就那样看了他许久,忽道:“过去快二十年了。” 章少庞瘫坐在地上握着自己脱臼的手腕,他不会处理,只能捧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真真是疼死人了。他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业存又道:“你还是那副样子,你点儿都没变。”他脸上露出些轻蔑的神色来,“相貌不变是好事。只是你这么些年来,连点长进都没有,那可真是……” “可喜可贺。”金业存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的笑容来。帐中有些暗,一丝儿阳光就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斜斜打在金业存的脸上。他那一张脸暗沉沉的脸被光打亮了一半,半暗半明间,散发出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章少庞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小杂种。” 金业存神色不变,笑道:“你果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连说的话都还是那般。”他轻声问道,“这种无力的感觉如何,舒服吗?” “是不是像不会游泳的孩子淹在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路过的人看了你一眼,半分反应也无。舒服吗?”金业存问道。 “呸!”章少庞心中慌得要命,却依旧口下不留德,“就你这么个腌臜玩意儿,元娘那傻婆娘还念了你那么些年。” “奸夫**。”章少庞骂道。 金业存神色陡然一凛,方才隐匿在皮囊下面的疯狂和狂喜全都从里头剥了出来,敛了欢喜,只剩下疯狂和恨意。扑簌簌落了一地的画皮,剥出里面的恶鬼来,一颗漆黑如墨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人头晕目眩。划在脸上的那道光偏斜了,整个人都沐浴在阴影里,终于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鬼。 他那话一出来,就像是血液里泡了多年的恨意,声音腐朽得剌人耳朵,生疼生疼:“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元娘。” 章少庞哼了两声:“那小贱蹄子镇日里想着你,还留着你提过诗的帕子,不是贱人是甚么?” 金业存将刀从刀鞘里拔出来了:“所以你就为了这个,把她活活打死了?”他瞪着章少庞,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章少庞不知死活地冷哼道:“谁知道是不是我的。” 金业存鬼迷了心窍一般,竟要去答他这个话:“我和元娘发乎情止乎礼,清清白白,甚么都没做过。” 章少庞啧啧两声,笑道:“那又如何,在我家,还想着别人,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个玩意儿。” 金业存实在是冷静不下来了,大喝道:“你说谁是玩意儿?” “胡元娘。”章少庞知晓自己落到昭军手里,还交在金业存手上,那就是必死无疑,不由得心一横——横竖不过一个死,那不如好好羞辱他一番。 “胡元娘是个玩意儿。你听清了吗?”章少庞大声嚷道。 金业存猛然间暴跳如雷,抽刀就去劈章少庞。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章少庞武功再不济,也要强过他去。章少庞空手接住了刀,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手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猩红猩红。 这颜色也在金业存眼中浮现了。 章少庞笑道:“死又怎么样,我能看你在这世上活着,无依无靠,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痛苦一辈子。这多好,还不如死了痛快!” 金业存被他擒住了刀,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了,他冷笑道:“你还是有长进的,更令人恶心了。” 他使了老大的劲,猛然一抽,将刀从章少庞手里抽出来,几乎将他的手掌对半划开。 他现在两只手全有伤,瞧着完全没了威胁。 “真恶心啊。”金业存道,“我当初到底如何得罪你了,能让你那样对我。” 章少庞疼得脸上一抽一抽:“没得罪我,我瞧不起你罢了。你这样的穷鬼就不该读书,家里穷就一直穷着好了,何必事儿多借书呢。” 金业存声音提高了八度:“那元娘呢?你纳谁不好,非要和我抢元娘。” 章少庞哼哼道:“谁知道你们两个奸夫**勾搭成奸来着。不过是个长得好些的小妮子,我想纳就纳了反正他老子娘也缺钱,给一笔钱就是了。” 金业存一口啐在他面上,道:“你才真是个腌臜玩意儿,满肚子里塞的都是糟粕。燕师爷说得对,你就是蛀树白蚁,温越果真是气数尽了。” 章少庞忽然哈哈哈笑了起来:“昭军那帮子也是穷鬼出身,穷鬼就是穷鬼,能怎么样,全都像你一样,看似做出一番功绩来,其实家破人亡孤独终老,甚么也得不到,痛苦一辈子!” 他也似乎疯狂起来,笑道:“我锦衣玉食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了,死了便死了,我一辈子都是高高兴兴的。你们不一样,你们还要活下去,还要痛苦得活下去,痛苦一辈子!” 金业存看着章少庞哈哈大笑,挑了挑嘴角,捉摸不透他这表情的意思,他道:“得亏你父亲死前就给你捐官了,他死了以后,你挥霍得痛快吗?” 章少庞正疯子一般地大笑着,猛然听见自己父亲,不知何意,笑声渐渐息了。 金业存道:“你爹死的真早。” 章少庞笑道:“骂别人爹折寿。” 金业存:“我没听过这句话。况且我还不止是骂了他……你没觉得他死的有点儿太早了吗?” 章少庞又哭又笑又流血,伤口也疼得厉害,脑子正混沌着,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惊道:“你……是你……你是害死了我爹!” 金业存笑道:“不错,是我,你高兴吗?” 章少庞直起身子来:“他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金业存抱着臂,看笑话一样的看了章少庞一眼:“类似的话,我是不是问过你一次?” 第二百零二回:报怨 金业存嘲讽过后,再不留情,一脚踹在了章少庞身上,用尽了最大的力气。 章少庞心神大乱,又受着伤,被金业存踹了一脚,滚在地上,高声嘶吼道:“你凭甚么,凭甚么这么做?” 金业存终于从他身上讨回一点杀生过后的痛快之感,他眯着眼睛,看着章少庞:“这话不该我问你吗?”他冷笑道,“怎的,你还指望我以德报怨。” “怎么可能嘛,我金业存小肚鸡肠,人品也不怎么样,我怎么会做以德报怨这种事情。”金业存道,“这话不也是你先说的吗?如今我坐实了这名声,你反倒觉得奇怪了。” “你这个人真是。”金业存道。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金业存朝着帐顶看了看,眼神似乎透过了岁月,瞧见了一个少年人。 大雪纷飞之日搓着手抄书的少年人,面前砚中的墨冻成了一块坚冰。 他甩了甩头,将这场面从脑子里狠狠扇了出去,大笑了几声,道:“笑话!真真是笑话。我哪能‘因得遍观群书’。”他的眼神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从如今的夏日,一点一点凉回那个寒冷彻骨,冻得渗骨头的冬日,眼中所有的情绪尽数都结作坚冰,血也暖不化,“不过……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章少庞伤口正流血流得厉害,这会儿正冷汗直冒,脸色煞白煞白,半句话也说不出。 金业存抽了刀:“陪你玩了那么久,我也该受些利息了,你把命赔给我好不好?”他忽然笑了起来,满面堆笑,慈悲无比,看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道:“我还没亲手杀过人呢,我手上背的人命,都不是我亲自过手的。原本还想让陆冥之那几个替我动个手的,没想到他们竟又直接将你丢给了我,看来我得开个先河了。” 章少庞先前放狠话时虽说是吼叫得痛快,可这死亡真到了眼前,却又不得不害怕起来,他狠狠威胁道:“你觉得他们会留你性命吗?不过就是拿你用用罢了,用完就扔了。你也是个玩意儿,你这辈子也就是个玩意儿。” 金业存正看着刀,分出一点目光给他,冷笑道:“这和我杀了你有甚么必然的关系吗?” 没有,当然没有。 金业存道:“你先前也说了。我‘在这世上活着,无依无靠,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痛苦一辈子。这多好,还不如死了痛快’,那陆冥之他杀不杀我,与我又有何相干,生不生死不死的,对我来说,又有甚么区别吗?” 也没有,当然也不会有。 他冷笑道:“我杀人没经验,钝刀子磨人,可能会很痛苦很疼……你可多担待着点。”最后那几个字咬得重极了,带一点安慰的尾音,可这绝对不是在安慰就是了。 金业存脸上忽然露出了极其狰狞的神色来,他是个书生,没自己杀过人的,可最后,还是终究举起刀来了。 世上有些东西,能将活人变成鬼。 这是建平年间,大越末年,世上的鬼比人多。 “啊————”俘虏帐中传来一声惨叫,凄厉无比,同样的状如厉鬼哭嚎。 燕齐谐摇摇头,啧啧了两声,道:“叫得真惨。”他支着腿,坐在一块大石上,这句话说完便从上头跳了下来,走到陆冥之身旁站着。 陆冥之道:“他又不是专门做捅刀子这一类的事的。”又想了想,“这话说得不对,有的时候是该说他就是干‘捅刀子’的事的。” 此话说的是背后捅刀子。 燕齐谐看了他一眼,道:“金业存此人留不得。” 陆冥之抬眼望向他,燕齐谐清楚那神色,是在询问。 燕齐谐便答:“他不如周靖好拿捏。如果不除了,今后怕有大患。” “周靖还是人,他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燕齐谐道。 陆冥之微微蹙了蹙眉,道:“我要是只听他两个零零碎碎的描述,没听出来周靖受的罪和委屈比金业存少多少,两人怎差这般大。” 燕齐谐接着解释道:“环境不同打磨出来的心性不同,就算是相同的环境也不会打磨出同样的心性的。”他砸了咂嘴,“大约是周靖脸皮厚?” 他本想说些心志坚定之类的话,可到了嘴边,蹦出来的却不是甚么好词了。 陆冥之清楚他那德行,甚至都能想到他原本要说甚么,于是接口道:“那我脸皮大约也挺厚的。” 燕齐谐立即拱手,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讨喜得不得了——有些过了。这显然是在谄媚时才能露出的神情了。他道:“不一样不一样,哥哥你这叫心性坚韧,心志坚定。就那什么‘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陆冥之头上汗都下来了,问道:“为何?到了我这就换了词儿了?” 燕齐谐看了看他面前这位面若敷粉唇红齿白剑眉凤目的青年人,故作了一阵沉思状,终道:“大约……你因为你生的好看?” 他说完这话,还颇为得意地瞧了陆冥之一眼,等着被夸。 陆冥之知他心思,偏不接他话,只道:“你看这金业存如何处理才妥当。” 这个妥当说的就是既要绝了金业存这个后患,又能得到他手底下的势力和人。 燕齐谐随意撇了撇嘴:“咱们是不是还没动用过暗影卫?别养着这一群人跟吃白饭的一样。” 陆冥之道:“暗影卫这回……没跟来几个啊。” 燕齐谐:“萧晚可在?” 陆冥之道:“他自然在。” 燕齐谐两手往脑后一搭,笑道:“这不就得了,要他一个就够了,暗影卫劳师动众的,那还叫‘暗影’吗?” 陆冥之微叹两口气,道:“行行行,你说的都有道理。” 被提到的某位萧大人在暗处打了个喷嚏。 第二百零三回:总兵 “建平二十年夏,太祖入顺德。顺德府者,是非之地也。古者有唐尧,让位于舜而兴天下;有赵王,胡服骑射以谋强盛;有项籍,破釜沉舟则胜钜鹿;有黄巾,揭竿而起后成三国。 故言曰:‘唐尧让帝位于舜,天下让河山于昭,皆于顺德’尔。” ——《昭史·太祖本纪》 金业存和章少庞的个人恩怨,没多久就无人在意了,因为大军还得一路向前,暂且顾不得旁的事了。 顺德府中修整的时间不长,便又北去了。下一个较大的府城是在真定府。顺德去往真定可比广平去顺德的路途要远上许多,在路上打下一片小县城也不在话下。 待到接近真定府时,已是要入秋了。 今年冷得格外早,而且格外突然,薄衫穿在身上还没脱下来,转眼间就该披氅了。 燕齐谐劈头盖脸将大氅扔在陆冥之的头上,口中喝道:“穿上!” 陆冥之将大氅从头上扒拉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叹了口气,道:“你怎知今日要起风落雨的。” 今日正巧就是那突然冷起来的日子,上午还热着,下午就落雨,陆冥之早上还穿着薄衫,嘲笑了一番已经将厚衣裳裹在身上的燕齐谐,结果却反过来要被燕齐谐照料了。 这雨落得阴冷,直让人打哆嗦。陆冥之拢了拢大氅的襟口。 燕齐谐大言不惭道:“我会夜观天象。”他旋即又道,“你自己早上还嘲笑我,这会子知道厉害了罢。” 陆冥之道:“真不是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报复我。” “报复你?”燕齐谐挑了挑眉,“怎会?我可是奉了唠叨大夫之命,他说你受不得寒。” 陆冥之微微叹了口气,道:“先前不是让你莫要操劳过度吗?” 一提这个燕齐谐就不高兴,龇牙咧嘴道:“你这可是嘲讽我了,我何处操劳了?这衣裳可是唠叨大夫让我给你的,怎能算我操劳。”他顿了两下,又道,“我燕师爷怎是操劳这种事的。” 陆冥之只顾着叹气,并不想接他这个话了。 他二人站在在帐中,背后是一张极大的绢布地图,一直收在燕齐谐处,一有机会就拿出来瞧一瞧。 那地图上头,绵延起伏,尽是万里河山。 陆冥之道:“快到真定了。” 燕齐谐道:“嗯。” 他鲜少用这样少的字眼来回复自己,陆冥之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侧目去看他,问道:“怎么了?” “我想起我有一事还未给你说。”燕齐谐道。 陆冥之见他神色,知晓大约不是些开玩笑的事,于是开口问他道:“何事?” 燕齐谐道:“方才下雨之前,爽十四才递回来了消息,光忙着扯你躲雨,一时间忘记说了。” 陆冥之道:“倘若不是甚么十万火急,不过就立马会死人的事,现下再说也不晚。” 燕齐谐道:“京师派了位直隶总兵。我本以为京师已经拿不出人来了。” 陆冥之道:“这人有甚么问题吗?” 燕齐谐点了点头,道:“有。新任直隶总兵匡林,年十七。” 陆冥之惊道:“这么小。这京师果真是青黄不接得厉害。” 燕齐谐接话道:“的确是年纪小,不过想想你自己也觉得不小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拿下宣平了。” 陆冥之眉头微皱,眉尖蹙起一点点愁苦的结来,他道:“若是没有阿婴,我也不会那么早就拿下宣平。”对陆冥之这种大起大落过的,十七岁自然不算小了,可若是寻常人家,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更不用说做总兵了。 陆冥之又问道:“只怕是勋爵之家的孩子罢。” 燕齐谐道:“是。还和你有些关系。” 陆冥之长眉就挑了起来:“和我有关系?有甚么关系?” 燕齐谐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是景安伯匡家,来的正是景安伯独子匡林。” 陆冥之瞪大了眼睛:“景安伯匡家?世子匡林?” 燕齐谐道:“对,是你姨表弟。”陆冥之的父母是御赐的婚事,他母亲是京中的闺秀,而他有位庶出的姨母,嫁的正是景安伯。 当时好些人都艳羡她高嫁,在京城里还传了好一阵子,此后这位庶出的伯夫人和伯爷鹣鲽情深,簪花画眉好不惬意,只育有一子,便是世子匡林。陆冥之幼时自然是听母亲提起过,只是寻常不走动的亲戚,他也并不能记得有多清楚,况且那京师中那样多姓匡的人家,他也一时间没料到就是景安伯匡家。 “爽十四说,这位匡小世子自幼仰慕辛弃疾,骑射作诗皆是一把好手。嗯,他是有诗号的,似是甚么,风衣浪子。”燕齐谐原先是低着头的,这会子抬起头,看了陆冥之两眼。 陆冥之在口中默念了几遍:“匡林……匡林……风衣浪子。” 燕齐谐沉默着,待他说话,他说的这人有甚么不对,也是在这里。陆冥之称王之后,已经改回了本名许久,且并不忌讳地说自己真是宣平侯陆无逊的幼子,这些消息,自然也是会传到京中去的。 他们想靠着这位年少的,还和陆冥之沾亲带故的匡林,拿捏陆冥之。揣摩人心,陆冥之已经失尽亲眷了,再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姨表弟……放在一般人处,的确是个挺大的考验的。虽说是下下策,但也不得不用了。 京师实在是青黄不接,李为梁处又动不了,只能让匡林来了。 前些年,匡林实在是年纪太小,等如今才能堪堪担得大任,便立即受封总兵就扔了出来。 陆冥之忽然叹起气来,道:“温越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温栩还想着排除异己兔死狗烹呢。” 燕齐谐光顾着想匡林是陆冥之表弟这事儿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下意识问道:“排除异己兔死狗烹,这是何意?” 陆冥之想他大约要说的是“此话怎讲”,便回答道:“景安伯匡家的小世子爷,匡仁的独子匡林,第一回领兵便是总兵之职,还派到了这般凶险之处。他们就没想让他活着回去。” 第二百零四回:潮雨 “可惜了。”陆冥之叹道,“倘若他生在个太平年代,或是早生个十年,绝不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甚么下场?你信奉敬仰的朝廷想着要如何利用你的报国信仰将你置于死地,还是骨肉至亲哪怕知晓对方有血缘关系也要拔刀相向互相残杀? 年少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却不是。 燕齐谐抬眼看着陆冥之,轻声问道:“你这是……不打算……” 陆冥之道:“他既然来了,那就是信朝廷,不信我。” 他完全可以推脱的,这样年少的将领,不知道要顶着多少言官的唾沫星子才能披上甲胄,持兵跨马。那帮子言官向来是看出殡的不嫌殡大,无论个甚么事情,全要喋喋不休争论个三天三夜,最好闹个“乌烟瘴气”来才好证明自己有用,陆冥之对这起子人向来厌恶。 可他们如今却推出一个匡林来,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推出一个匡林来替他们在前线受着血和泪,自己龟缩在京师中继续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 好啊,真好。 而匡林,他宁愿看着陆冥之孤身一人,陆家上下四百八十五口人尽数沦亡,也要相信朝廷说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儒家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在前父在后,而自己,更是要排在末尾的末尾。 而陆冥之这样不为君只为自家和自己的,匡林显然已经将他排除在自己的价值体系之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况且还是这样非你死就是我活的情况下。”陆冥之摇了摇头,叹道:“他为朝廷卖命,我替我自己卖命。”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连亲缘也可以泯灭。 陆冥之思量了好一阵,又道:“倘若他是被逼着来的,并无杀我之意,我就想个办法将他保下来。倘若他真的……”真的是他想的那般,“就留不得他了。” 温越王朝要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替自己的命运拨动起最后的浪花来,原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帐外大雨滂沱,陆冥之立在帐中,陡然就生出一种孤家寡人的凄凉感来。 呵。 他忽然笑了一声,他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天色见黑了,雨却半点儿没有停的意思,陆冥之转头问了一句燕齐谐:“这样大的雨,你还回得去吗?要不先在我这睡下?” 燕齐谐摇了摇头:“不必不必。我可没你那么娇贵。”似是要推翻陆冥之那个“你操劳过度会身子不好”的言论,燕齐谐硬是披了蓑衣撑了伞要往外走,嘴里道:“我怎么过来的就能怎么回去。” 陆冥之见他这般,笑骂了两句:“快滚快滚。” 雨幕实在是大,燕齐谐没朝前走几步,那一团子披着蓑衣打着伞的毛茸茸滑稽身影已经滚得不见影子了。 陆冥之放下帘来,退回自己榻边,吹了灯准备歇息了。 辗转反侧了半晌,却有些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上有些湿,他以为是着了漆帐子漏了顶,心道去查看一下,明早着人去补它一补。 他晕晕乎乎直起身子来,却吓了一跳,心脏打鼓一般敲了好几下,待看清眼前人影之后,心情才稍有些平复。 宁翊宸坐在榻边拧头发。 她穿着杨妃色的上袄,暗花绸上明明暗暗皆是凤穿牡丹,系着一条月华裙。月光底下杂了两色的月华裙格外好看,透着水样的月光,立即就流云浮光起来。 称作“月华”自然是有道理的。 宁翊宸赤着脚,坐在榻边,一双绣鞋就搁在地上,看着是汪了一鞋子的水。陆冥之身量高,床榻也设得颇高,宁翊宸在北方人中却算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段,是以腿垂不到地上,正摇晃着两只脚。 她向来大家闺秀做派,这样的动作着实是不常见,不过确实是瞧着神情放松。 她一头秀发皆是湿漉漉的,正朝下滴着水,她就用手去拧。皓白的腕子,纤长的手指,指甲上染着娇嫩的凤仙花汁,和着漆黑的发色一起,极是赏心悦目。她拧了拧头发,并不能拧得太干,便掏出一方帕子来,细细地拧着水,拧过之后,便用那帕子在脑后打一个结,将头发束住了,绾作个辫子。 抬起脸来,纤眉长目,眉眼细长上挑着,下颌尖尖,消瘦,清明,正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从未变过。 陆冥之声音有些抖,他轻声唤道:“阿婴……” 宁翊宸瞧见他,忽然眼中就罩了一层水雾了。她不常哭的,如今却是语带了哭腔,软软唤道:“四郎……” 陆冥之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宁翊宸的声音挠的他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何处了。他听的出来,她委屈,委屈极了。 陆冥之颤着声音问她:“怎么了?” “你抱抱我。”宁翊宸哭道。 陆冥之哪儿敢迟疑啊,赶紧将那一小团人揽进了怀里。身上冰凉,湿漉漉的,潮的,陷在泥沼里一般。 陆冥之搂紧了她,问道:“究竟怎么了?” 她哭声道:“雨好大,我寻不着你……到处都是湿的,我走不过来……” 这就是她拧头发和赤脚的缘由了。 宁翊宸身子底虚,气血不足,时常便是手脚冰凉,他将一小团宁翊宸抱起来,放在榻上,去捏她的脚,果真如此。 陆冥之叹了一口气,就将小小的她团了起来,将那一双冰凉的脚暖在怀里,轻声道:“怎么不叫我。” “瞧你睡得不踏实,不忍心。”宁翊宸道。 陆冥之心道,从前都是她睡得不踏实,夜里浅眠,白日又多觉,本该是个要娇养的主儿,谁知却跟着他土里滚血里去的好些年。 就这样,她还心疼他心疼得要命。 宁翊宸八岁上认识他,好歹也该算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熟悉得宁翊宸张开嘴他就知道她要哭出甚么声儿来。 虽说她不常哭的。 如今定是委屈极了。 陆冥之柔声劝道:“我不打紧的。不过是雨声大些,天又潮了些罢了,迷糊迷糊也能睡着,你不必这般担心我。” 他该知道宁翊宸身上暖不热的,可他却似乎是在骗自己一般,偏偏要去暖她。 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别的甚么。 总之,疯魔极了。 第二百零五回:家书 帐外雨声渐渐从稀里哗啦便成滴答作响,便知这雨是渐渐小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停。 宁翊宸嘟嘟囔囔,口中道:“你放开啊。” 陆冥之笑道:“不放。” 宁翊宸抬眼瞧了瞧他,道:“你不放我,这样坐着不舒服。”陆冥之听了这话,才急忙撤了手。 宁翊宸坐在榻上,摇晃着两脚,偏过头去问他:“你怕吗?” 陆冥之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莫名其妙:“怕甚么?” 宁翊宸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前路未定。北冥神鲲若要归入深溟,鱼跃龙门,化龙而去,那就必要踏过诸多血腥,甚至血亲的尸身。你怕吗?” “不怕。”陆冥之道,他已经鲜少还有怕些甚么事了,这种他还能掌握的事儿,自然也不会惧怕,“无关天命,全在人为。无甚好怕,我还争得过。” 争甚么?与天争命,还是与人争命。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冥之觉得,他尚且还争得过。 宁翊宸见他眉头轻蹙,便伸手去抚平了,道:“既然不怕,那就别思虑太过,过了真定,便能是一路坦途了……”她在他耳边缓缓道,“我不敢求别的了,只望你今后平安顺遂。可好。” 这话吐在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憋着一股不知为何而来的怅然若失,绕在耳畔,带着水雾气,蒙在人心里。 “答应我,好不好。”宁翊宸道。 “好。”陆冥之道。陆冥之身上穿着一件茶白中衣,似乎用了上好的料子,在月光下隐隐瞧得见上头的提花暗纹,一片浮光。 宁翊宸透过陆冥之的茶白中衣,伸手去摸他锁骨上的疤,一小块,烫伤。那里原先纹了一尾鱼,后来被自己烫得面目全非。 就如陆冥之自己。 已经许多年了。 后来改回了名字的陆四郎,还是不是当初的陆冥之,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 陆冥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还存着宁翊宸微微的叹息,他坐起身来…… 朝地上望了一眼,不禁哑然。 这帐子果真是漏水了,该找个人来补补了…… 天已见亮,一夜大雨过后,土腥味儿就蔓上了鼻端,外面竟是湿哒哒的。 然后他看见了燕齐谐。 燕齐谐这家伙作息习惯很奇怪,忽早忽晚没个定数,睡一天时也有,通宵不睡时也有。或者说……他根本不存在甚么作息习惯。 今日他就显然起的比陆冥之早了。 地上泥泞,他正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陆冥之走过来,道:“得亏我起得早,才出了营就遇上个快马加急件。洛阳来的。” 陆冥之皱眉:“洛阳来的?可是西京出了甚么事?” 燕齐谐一扬手就递给他了:“你自己看罢。你的家书。” 陆冥之接过,看着那信封上几个字,硕大无比,虽说是极力在往规整里写,笔法却显而易见地能瞧出来毫无章法。横竖撇捺不太能搁到一块去,仿佛是抓了一群不乐意工作的劳工,横七竖八躺着不愿意干活儿,只因是有框子圈着,才没能逃出去。 陆冥之一脑门子官司:“我的家书?这谁写的,字这么难看?” 待打开来,发现,是他儿子。 五岁上下的小崽子,倘若不是描红临帖,那写字还真是奇丑无比。 陆冥之心下好笑,正待往下读。 燕齐谐问:“谁的?” 陆冥之道:“衡儿。” 燕齐谐噗得一声就笑出来了,道:“这破小子出息了啊,连信都会写了。不行我得瞻仰瞻仰。” 燕齐谐站到陆冥之身侧,伸长了脖子去看信上写了些甚么。 陆士衡字写得巨大,用了老大一张纸。 开头“父亲大人在上”写得煞有介事,后面两个人抓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他写了些甚么。不是说字丑不认得,这纸上每个字陆冥之和燕齐谐都认得,就是实在读不出来他要表达甚么。 总之七零八落得写了些“天地人大小中日月星”之类的东西,一概语序章法全无。陆冥之燕齐谐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变得面色奇怪,凝重中带着一点诡异的哭笑不得,不由得抽着嘴角,把那封信又读了一遍。 还是不明白。 “他……这是要说甚么?”燕齐谐皱着眉头抽着嘴角,又把他写的东西读了一遍,脸上的疑惑一点儿都没消减。 陆冥之皱着眉头皱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只会写这几个字。”陆冥之离了洛阳许久了,也不知道周先生教导陆士衡教导的怎么样了。 燕齐谐偏头去看陆冥之:“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把新学的字全都写出来,给你看看。” 陆冥之道:“我猜是的。” 燕齐谐捏了半天眉心,道:“我已经不太记得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会写些甚么了。”说不定也是这些玩意儿。 陆冥之不禁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和女孩表达能力实在是差太多了。” 燕齐谐想都不用想陆冥之指的是他那位少年早慧的心头朱砂袖里月光,不禁翻了翻白眼,道:“你是有个女儿的。” 不对,该是两个,有一个他不敢提,也不该提。 陆冥之道:“这哪能一样,筠儿还未满周岁。”未满周岁的陆舒筠,身上戴着他原本是准备给宁翊宸的玉锁。 芳龄永继。 燕齐谐道:“待何时衡儿接来了,我必然要教导他一阵子的。” 陆冥之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教他些甚么? 燕齐谐漫不经心道:“能教些甚么,不过是作作诗,填填词,没事儿画两笔画。闲来无事时,总得风雅一番罢。” 陆冥之:“随你。”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给我找个人来,我那帐顶漏了,赶紧补好了,不日就该出发了。” “哦,忘记问你。”陆冥之道,“明日还下雨吗。” 燕齐谐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这你要问老天爷。” 陆冥之挑挑眉角,语带嘲讽:“你不是会夜观天象吗?” 燕齐谐:“昨夜我怎么看,能看到吗?” 第二百零六回:真定 民间老话说的果真不错,一场秋雨一场寒,自那日大雨过后,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匡林不知是新官上任还是如何,在昭军一方赶到真定前,就已经到了真定府。 这位整个大越史上最年轻的总兵,到了真定之后便开始拼了命一般地加固城墙,只想将真定城修成个固若金汤密不透风的堡垒。这已经是真定府城不知道第几回修葺城墙了,自大越太和年间便一直在修整,直直一路修到了建平年间。 只是不知道这回修葺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因为昭军也将要到了。 燕齐谐原先对这真定府城做了好一番研究。 真定府乃是南屏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在《大越府县志》有载:“城周二十四里,高三丈余,上宽二丈。门四,各有瓮城,月城,城上建楼,东曰迎旭,南曰长乐,西曰镇远,北日永安。四隅各建角楼,南城外楼曰看花,额曰襟山带河。护城河二十五里,阔十余丈,深二丈左右,堤高丈余。” 护城河的确是宽不过广平府,只是这个月城,让他着实是废了一番脑筋。 月城于瓮城之外,只是这进了月城之后,里面是何形状,一概不知。燕齐谐手边没有现成的府志,只能两方发信,让爽十四颜冰鸿给他来一份真定府的图纸。 他二人皆在西京洛阳,颜冰鸿本就在西京打理着一干事宜,爽十四是回去龟缩,这信件便跟着陆士衡那一封“加急”的家书一道儿递了回来。 先到的是爽十四的。 燕齐谐拿着那图纸就嚷嚷了起来:“谁给他画的图,老眼昏花了吗?”他叹了两口气,又道,“下回让他换个画图纸的人。” 陆冥之问他:“怎的?” 燕齐谐没好气道:“图画歪了。”旋即随手扔到了一边。 等到第二封图纸寄来的时候,燕齐谐展开一看,那惊愕的表情,简直呼之欲出。他错愕了半天,才道:“怎……怎么这样啊……” 陆冥之再次问道:“又怎的。” 燕齐谐叹道:“我原先错怪爽十四了。” 他将图纸展开来,递在陆冥之眼前给他瞧:“真定府城平面东西略长于南北,独缺东南一隅。城内街坊布置,随四门方位各有主干通衢,东西门相对,通衢直贯两门之间,南北门错位相向,不在城池南北中轴线,北门偏东,南门偏西。”他皱眉道,“我原先还以为是爽十四的图画歪了,不曾想,这城的布置还真是这般。” 他复又指着那图纸道:“这月城……倘使不留意,容易遭埋伏。月城狭窄,且进门就得拐弯。”颜冰鸿的图纸标得详细,用朱砂小字细细注释了甬道的宽窄,燕齐谐用手比划着,“咱们云梯和攻城槌都太长,这个宽度决计进不来。且先不说这瓮城的城门能不能攻开,只先说人。攻城之时,兵力必然会被分割成三部分,城外、月城、瓮城,关门打狗,且是居高临下,只怕是吃力不讨好。” 陆冥之沉默了一阵子,沉声道:“这城,不好攻……” 何止是不好攻啊,简直是太难攻了。燕齐谐心道。只不过作为昭军的智囊,他实在是不敢显现出丝毫的为难来。 这动摇军心。 燕齐谐道:“走一步看一步,你的师爷我总有办法的。” “行军罢。”燕齐谐道。 …… 不出五日,便是真定府城下了。 行至此处,早已无意在骂城门,几门红衣齐放,便成了真定府之战的序幕。 真定府看花楼之上,立着个人,眉目平和,眼神却刚毅,颇有些凌厉之感,年纪极轻,显然还是个少年人。内穿着绯色飞鱼纹曳撒,外罩着甲胄,头戴凤翅盔,上坠红缨。正是匡林。 他站在楼上,轻声道了几句:“我们守城的尚可凭城坚用大炮,他们却未必可以。” 身旁亲兵问道:“将军所言是何意?” 匡林回头看了他一眼,“嗤”一声儿的笑了出来:“你别给我装傻了,修城墙的时候你又不是不在。”他望向远处,口中道,“这城墙我又砌了一遍,白灰掺了豆浆沫子,糊出来的缝,拿镐头敲都弄不下来。” 这府城城墙统采取丁顺成砌方法,即是梅花丁。背后砖使用城砖或用小砖,一般城砖厚四进满用丁砖粗砌,小砖五六进不等。砌砖大体厚度在四尺,城砖纯白灰砌。城里身随城高镶筑灰土一周,如外侧砌砖,灰土层厚近一尺。.城心夯筑素土,层厚七寸上下,个别也有三四寸左右的间有碎砖瓦隔层。城上海墁地面筑灰土二步,层厚约四寸上下。里外城脚灰土散水二步,宽三尺有余,层厚八寸,城一外墙脚镶砌青条石两层,层厚约一尺。 匡林道:“红衣是个甚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这般的城墙,跟本轰不塌。除非轰城门,只是红衣又没有准星儿。它找不着城门的。” 那亲兵急忙奉承道:“将军果真思虑周全。” 匡林冷笑一声:“不是思虑周全。”只是实在无路可走罢了。 匡林道:“全歼了昭军自然不可能,只求退军便成了。能撑住一日是一日。倘若想亡我大越,起码得等我死后。” 匡林清楚,他来到真定的那一刻,便是人在城在,人亡城亡,他没有退回京师的机会了。 历史的车轮滚到了身前,即将压身而过,但就算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有人也要拼死一试的。 只是……倘若这温越还是当年那般强盛,有这般的将领自然是好,只是,温越王朝已经烂了芯子,实在是行到水穷处了。 匡林身旁的亲兵声音颤抖,道:“匡将军……” 匡林回头,怒目而视:“那你还不快祝我长命百岁?” 那兵士骇了一大跳,立马跪下叩拜道:“匡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匡林回头轻笑了两声。心道,但愿如此。但愿大越能撑到他身亡之后,也但愿他能长命百岁。 第二百零七回:匡林 匡林守城战术若精简来不过两点——“凭城坚,用大炮”。红大炮炸城墙未必有效果,可守城朝着敌军的队伍里打进去却是很有一番用处的。 不用想,城外形状该是极惨烈才对。 那亲兵才站起来,匡林似是又想起来些甚么,捉住他叮嘱了一番。 正说着话,匡林刚一回头,却见眼前的城楼猛一个晃动,似乎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 才说过的话立即被打了脸,匡林不禁一愣。他自然是清楚红衣是个甚么德行,但他们却显然不知,昭军那方的红衣是燕齐谐改良过多次的版本,威力较一般红衣大炮来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匡林有些恼,却依旧镇定自若,只道:“去前方探探形状如何了,炮不要停,桐油在锅里烧热了,多备些石灰。” 城墙若塌一寸,必然有兵士前赴后继前来,蚁附攻城,这些东西必然要先备下。 匡林转头又道:“弓箭手准备,立即放箭。” 那亲兵高声答道:“是。” 看花楼地势高,俯身而望,自然能瞧见下头是何情形。 昭军那一方已将云梯竖过,横与护城河之上,众多兵士皆是匍匐其上,极尽全身之速疯狂向前爬去。城上箭羽已至,许多人中了箭翻下去,掉进水中,护城河上浮过一层殷红的颜色。 昭军方的红衣再一次轰鸣,那匡林口中所说的坚不可摧的城墙,终于在某一枚实心铁球的击打之下,落下了一地的砖石。 城墙没塌,却出了无数缺口,同方才瞧着坚不可摧的那般形状来看,几近云泥之别。 终有人前赴后继,终到城下。 又是一阵箭雨,桐油石灰招呼开来。 月城城墙较瓮城要低矮许多,并未废大半天的功夫,第一拨昭军入了府城之中。 清晨起攻,此刻已近黄昏,太阳不日就要朝下落去了。 如今众人是在是月城之内,瓮城之外,墨韵领着天盛卫人急速奔走着。天色渐黑,墨韵一入了月城之中便面对着极其狭窄的道路,道路向一面折去,看不清楚前路。 朝上望去,城墙高耸,犹如身在地道。天色更黑了些,这月城之中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怎么想怎么不对。墨韵停下脚步来,他记得燕齐谐说过,此处若打伏,必然是个绝佳之地,务必慎之又慎。 想至此处,墨韵便扬手制止了身后的人,口中道:“慢着些走,当心。” 话音未落,一支箭就迎面而来,直冲着墨韵而来,墨韵劈砍几下,打开了那支箭,喝道:“有埋伏。” 果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墨韵在心中骂了百八十遍真定府城和看花楼上站着的匡林,咬牙抵挡着。 在墨韵一众不曾留意之时,他们身后的月城城门已然悄然关闭,正巧形成了个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之势。 不待众人反应,便从狭窄的道路中涌出了一大群人来。 墨韵领的人被关在了月城当中,另一拨人还在城外。这场面想挑出些有利的地方来也不成了。眼看着大好的局势成了困局,论谁心里都高兴不起来,只有一片惨然。 墨韵不能说镇定自若,但也是强行镇定,这般情形之下,他实在是不敢有甚么慌乱体现出来。 这会儿天色已晚,众人皆是视线模糊,看不见看花楼上的匡林在何处,也暂且无人在意他在何处了。 匡林正负手慢慢踱着步子,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点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来。他倒还当真不怕他们破了月城城门,关进来一群人,反而还对他更有利些。 起码能助他消耗掉一部分敌方兵力。 匡林站在高处,不顾下方厮杀,只顾极目远眺。满眼河山,身后是京畿重地,身前……已皆非大越河山了。他喃喃道了一句话,很快就飘在风里了,消逝得极快。 是“记得当年春去也,锦帆不见西归。” 不见随河堤上柳,绿阴流水依依。龙舟东下疾于飞。千条万叶,浓翠染旌旗。记得当年春去也,锦帆不见西归。故抛轻絮点人衣。如将亡国恨,说与路人知。 ——许庭《临江仙》 他手一扬,狠声道:“把进来这群人给我堵死了!最好一个都别放出去!” 不就是与天争命嘛,他陆冥之会,我匡林也会! 匡林俯身下望,瞧见一人在奋力厮杀着,正是墨韵! 他还不认得墨韵,只是见所着甲胄,只怕品级不低。 匡林拿过一张弓来,取出身后铁箭,伸手便搭在弦子上,张开弓,瞄准了墨韵。 松手,箭出。 正中。 墨韵陡然一惊,忽觉得浑身血都冷了三分,眼前立即就模糊起来。 这箭来的迅猛,下了十成十的杀心,若不是距离太远,一箭就能穿了他,让他当场毙命。墨韵险些就扑倒在地,堪堪用手上武器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强打精神,下令道:“撤。” 看样子今日是攻不进去了。 …… 又落雨了,燕齐谐踩着湿漉漉有些泥泞的地面,撑着伞缓慢朝前走着,口中道:“墨韵这厮也是,没回受伤都几乎受在同一处,还真是少见。” 陆冥之道:“墨韵到底急躁了些,不吃几回大亏不长记性。” 燕齐谐叹气道:“他这又是不休养许久下不了床了。” 陆冥之透过连着雨幕的伞沿,抬头仰望,天空中乌压压阴沉沉的一大片云,闷而湿,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陆冥之开口道:“先前邢符问,既然月城翁城繁杂,不如倔地道而入,里应外合。你觉得这法子可行。” “行不通。”燕齐谐摇了摇头。 陆冥之问:“是何处不妥。” 燕齐谐答道:“真定城中多井,有泉,井泉连河。这说明,地下多水,近日又阴雨连绵,水位势必上涨。倘若掘地三尺而进,咱们基本就可以黄泉再相见了。” 陆冥之叹了口气。 燕齐谐接着道:“这种地方倔地道不合适,挖井还差不多。” 陆冥之皱着眉,道:“阴雨连绵……神机营也几乎用不成了。” 红衣大炮前装炮弹火药,一下雨必然哑火,唯一的好处就是,己方上不了炮,敌方也上不了炮。 第二百零八回:滹沱 陆冥之燕齐谐二人站在高处,陆冥之取过千里镜,极目远眺,勉强能看见真定府城上有人在上下忙活着修城墙。 “先围城罢。”陆冥之将千里镜从眼睛上拿下来,叹道。 人数优势,他还是有一些的。 三则攻之,十则围之,兵力大约还到不了十倍,但勉强围困住让人不出来还是不难办到。 燕齐谐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看去,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甚么。 陆冥之皱了皱眉,没听清,偏过头去问他:“你这是又在嘟囔些甚么?” 燕齐谐望着那一方,神色不变,道:“你看那边。” 陆冥之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除却河山还是河山,他开口问道:“那边有甚么?” 燕齐谐道:“府志载,那河名滹沱河。”他终于转过头来,对着燕齐谐道,“你还记得偏头关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偏头关位于黄河转弯处,河水浑浊滔天,又逢连绵阴雨,险些决堤。而昭军就趁着这个机会,几门红衣齐响,炸开了堤坝。大水淹城,偏头关便成囊中之物。 大水淹城…… 等等,大水淹城…… 陆冥之迅速就反应了过来,燕齐谐正静静瞧着他,他开口问道:“你是说……挖开滹沱河的堤坝?” 连日阴雨,大水淹城,果真是很熟悉的做法了。 燕齐谐道:“是。只不过,这滹沱河的水不如黄河的大,没那么好办罢了。” 真定府城外水道,西北来源于西北乡大小鸣诸泉水,流向护城河;城东北另有旺泉水;城东南又有插扸河水泉,都与护城河汇通,东南流向滹沱大河。城西南滹沱河水,沙泥浊流,素有小黄河之称。城西南修筑两道土堤,作为护城防备,但遇有山洪暴涨,水患仍然难免,只看史料上所记载的,堤防也是屡屡修治。 像在偏头关时一般灌城可能做不到,但是造成一次水灾还是没太大问题的。 燕齐谐道:“趁着这几日还落雨,先蓄水,待过个几日,再将堤坝挖开……或者看哪日不落雨了,用红衣炸开也成。” 这几日实在是雨多,火药皆用油纸包住了,展开一点儿都不敢,也不知道甚么时候还能再用。 “想到了就派人去做。”陆冥之道,“你直接吩咐就成。” 燕齐谐道:“是。”说起偏头关,他不禁又想起大同来,兵败南下,皆是自大同起,生生耽搁了两三年,他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心理阴影。 燕齐谐甩甩头,将脑子中这等想法尽数甩了出去,开口道:“那我去吩咐人立即去做了。” 陆冥之抬脚和他一起走起来,道:“我同你一起,待会儿,咱们再去看看墨韵。” 燕齐谐听完这话,立即点了点头,道:“也好。” 天盛卫指挥使身受重伤,说甚么也该慰问一番的。燕齐谐心道。墨韵重伤,天盛卫自然无人指挥管理,陆冥之正巧能趁此机会越过一个天盛卫指挥使,直接管理天盛卫。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总之好处坏处都有就是了。 蓄水挖堤的兵士很快就开始了动作,留着几个把总校尉的看着,陆冥之与燕齐谐便离开滹沱河河岸,回了营中。 老远就闻见一股子药味儿掺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但他二人早就习惯这样的味道了,连眉都没皱一下,便径直朝里走去。 墨韵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颜初坐在床头,叹着气:“你说你们一个二个的,年纪轻轻就全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燕齐谐立即接话:“我们要是能跟您老人家一般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手无缚鸡之力的话,我们也能不用如此。” 颜初瞪了燕齐谐一眼。 陆冥之问道:“他这回……凶险吗?” 颜初点了点头。 两人脸色齐齐一变,颜初说凶险,那就是真的凶险无比了。 颜初叹气道:“他已经喝不进去药了。” 两人望向一旁侍立的药童,果真手里还端着一碗药,那碗药怕是半分都没让墨韵咽下去,一半留在碗里,一半洒在墨韵的衣襟上。 陆冥之望向墨韵,他躺在榻上,面容清秀又苍白,只着了中衣,襟口垫了帕子,上面染着淡淡的褐色,是他没喝进去的药。他身上裹着被子,仔细瞧去,才不过几日,眼窝就有些朝里陷进去了。军帐中常有滴漏,而墨韵的生命就仿佛随着滴漏的滴落一点点逝去。 陆冥之记得十八九岁的墨韵的样子的,又骄傲又耀眼,红衣金甲,天之骄子。 而如今,他孤零零地独自枯萎着。 他本该见惯了伤病才对啊。 可看着此时得墨韵,他觉得忽然看见了自己。 陆冥之道:“无论怎么样,务必让他活过来。”陆冥之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忽道,“他若死了,连个给他扶棺出殡的人都没有。” 陆冥之虽说几近孤家寡人,可好歹还有儿女,可墨韵呢?父母早亡,至今也未娶妻,也根本没有后嗣,当真是孤身一人。 父母子女之情也好,夫妻之情也罢,他能尝过的情谊只有袍泽之谊。他的全部就只有天盛卫,所有的心血身家也只有天盛卫。墨韵,神策军天盛卫指挥使墨韵,注定是个要马革裹尸还的命数。 陆冥之不禁觉得有些揪心了,他不想让他轻易就这么死了。 他才二十岁,才及弱冠,还未娶妻也无子嗣。他这一辈子前十几二十年全都是在替他父亲担着天盛卫,替他父亲完成未尽的责任,没替自己活过一天。 那他后几十年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吗? 倘若他这回就死了,那他一辈子,就都是在替自己的父辈而活了。 颜初看着陆冥之,缓慢而坚定地道:“我一定尽力。” 死了容易,而这世间就是这样,活着远比死了辛苦。 而人们还是渴望活着,哪怕荆棘丛生,石砾满途。 似乎,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改变的机会,还有扭转乾坤的力气。前路未定,唯望光明。 第二百零九回:耗心 暴雨一连数日,滹沱河水暴涨,浊浪翻涌,如蛟龙腾浪。 匡林在城中,坐于桌前,眉头紧蹙,捉过身旁亲兵来问:“可去探查了今日滹沱河水位如何?涨到甚么程度了。” 真定城被团团围住了,根本出不去,只能靠千里镜,然而千里镜目里也是有限的,并不能看得太真切。 那亲兵答:“如将军所料,水位暴涨,情况不大妙。” 匡林憋了好大一口气在胸腔之中,想呼也呼不出来,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接着修城罢。” 眼下情形,他们不可能出城去探查滹沱河,只能龟缩在城中。在城里尚可凭城坚,用大炮,再依着这真定府城的复杂城楼城门来抵挡,可一旦出了城,主动权就立即拱手让人了。 所以,说甚么也不能出去。 不出去,面对河水暴涨的滹沱河,也只能被动应对了。 但愿真定府城的月城瓮城不仅对阻挡敌军有用,对阻挡河水一样有用。 匡林不知道的是,滹沱河水涨的有些不正常的快。 自然是昭军动的手脚。 经过颜初不懈努力,在经历过多次的灌药和呛药之后,墨韵终于醒了过来,也可能是被呛醒来的。后来又开始发高热,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清醒的时候总算是能喝下药去了。 颜初大大松了一口气,跟陆冥之交代道:无论会不会落下毛病来,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陆冥之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了。” 颜初:“这要是嫌辛苦,我早就辛苦死了。” 陆冥之:“……” 在墨韵又一次发起高热来的时候,真定迎来了一场几乎百年不遇的大雨。人若不打伞走出去,竟然是被雨点子打得生疼,没多一会儿,就浑身湿透恍若泡水。 陆冥之刚开始还撑着伞站在外头,过了一会儿觉得撑伞一点作用也无,就缩回帐中了。 他拿了帕子擦擦衣摆上的水,擦下来一水儿的泥,他眉头蹙了蹙,道:“小五,把你帕子给我。” 燕齐谐:“……不给” 陆冥之道:“借我用用呗,又不是不还了。” 燕齐谐满面厌恶:“你连自己的帕子都懒得洗,我不太相信你。” 陆冥之原本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然也不会用帕子擦衣摆了,现下只不过是自己的帕子擦脏了,又找不出第二块帕子来,才借燕齐谐帕子用的。 被他这么一说,弄得他好像是一个多么不爱干净的人一般,直直气得七窍生烟。 陆冥之:“燕齐谐,你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我,还一天到晚这样跟我说话,你真不怕有一天我忍不住打死你吗?” 燕齐谐两手一摊:“你要想打死我,那早就打死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陆冥之:“……” 他捏了自己眉心好一会儿,才克制住冲上去把燕齐谐打死的冲动,道:“说正事罢。” 还不待他要说是甚么正事,燕齐谐便道:“我猜你想说,这雨一下三天,还大得百年难遇,不如今日就扒了堤坝,用滹沱河水淹了真定城。是不是。” 陆冥之道:“小五深知我心。” 燕齐谐一挑眉:“那可不?” “建平二十年八月,天大雨,百年不遇。滹沱河水暴涨,漫堤,近决也。昭军助水势,堤决也。滹沱河入城,浑水滔天,起白沫,砸诸城上,如碎玉伞星也。” ——《大昭地方志·真定府志》 新修的城墙乃是人为,滹沱河水乃是天力。人力同天力较量,自然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滹沱河水不如黄河水大,自然不会灌满一整座城,人也死的不多,没那偏头关时水淹过后立即拿下的情形,真定府尚且还能凭城死守。 只是…… 人好着,粮食却未必。 正逢着秋收,收了的没收的粮食,遭水一泡,又连遭了许久的阴雨天,晒也晒不干,最后争先恐后的全都霉烂了。 原本就是围城之时,还等着靠着这些粮食撑下去呢。 没过两月,城中粮食几乎就要消耗殆尽了。况且昭军还时不时来个小规模攻城,耗得人是精疲力竭。 匡林坐在椅子上,将头埋在双手里,五指插进头发,按揉起来。他头疼,而且有些发昏。头疼是愁的,发昏是饿的。 十七岁上下的少年郎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可匡林为了以身作则与全军共患难,硬生生的和他们一起,一天只喝两碗清澈见底的稀粥,此刻正是眼冒金星之时。 但他得撑住。 他在等援军。 或者说,他在告诉全城人,让他们等援军。 不会有援军来的,要是还有援军,怎么会让他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赶鸭子上架,做这个总兵,去面对一群虎狼之师。 陆冥之放话了,他说,倘若匡林早生十年,在他遇上薛廷璧之前就遇上他,他陆冥之当时也只有十七八岁,那他能不能过的了玉门关还未可知,大越江山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可如今的大越早就不是当时的大越了。 也许不必早生十年,只需如今在真定府城上的匡林与陆冥之同岁,那如今也不会是如此狼狈,被动挨打。说不定他就将陆冥之打退,让他南下退回西京洛阳去,再给大越缓上个几年光阴。 可如今就是这样,二十三岁的陆冥之,四十万大招人马,对上十七岁的匡林和一座等不来援军的孤城。 背靠京畿,面对劲敌。 任凭是谁都该崩溃一番。 而且,匡林已经不能突围了。 若出,便是必死无疑,一百胜三万,那只是话本子上写来给人高兴的,倘若真遇到个这样的境地……那才知道利害所在。 根本就不可能办到。 匡林站起身来,强打精神,说是想去再巡一回营,在将城墙加牢固一番。谁知,刚一站起来,扶额晃了两下,便一头栽倒了。 额头上磕破了好大一块,鲜血都透了出来,人却未醒。 众人喊得喊,扶的扶,七手八脚架起匡林来喊大夫。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真定府城内人心惶惶。 第二百一十回:谣言 入夜了。 守城的兵士原本就饿得面黄肌瘦,此时正头晕眼花,几个兵士用长矛撑住自己有气无力贴在一起。眼前有些发昏。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一侧的城墙上,悄然挂上了一把五爪钩,旋即轻飘飘掠上来一个人。穿着黑衣蒙了脸,看不清是谁。 他快走了几步,贴着墙根。忽然看见一个人晃晃悠悠,朝着自己走过来,赶忙躲在墙根之后。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是真定城中起夜的兵士。这段日子镇日喝稀粥,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也是灌一肚子水来充饥,是以,起夜的人格外多。 待那人再往回走,路过此处的时候,那黑衣人上前一把将那兵士的嘴蒙住,拖将过来,狠狠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 拿倒霉的兵士缓缓瘫软在地。 黑衣人长舒了一口气,他自己身手这般快的时候,还当真不多见,还好还好。 他扯掉脸上的黑布,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竟然是周靖!他三两下拔掉那死了的兵士身上的衣物,套在自己身上,沿着那兵士刚来的路走回去了。 …… 第二日早,又有一个倒下去的兵士站不起来了。刚开始还没人在意,不过以为是饿得脱力罢了,不曾想,越来越多的人倒了下来。 军医探查许久,陡然色变,最后哆嗦着道:“乃是秋疫。” “时疫于秋时所发乃曰秋疫,因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致。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发颐,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其证憎寒壮热,口吐黄涎,甚者痓厥谵狂。”匡林头上的伤裹了一圈,半倚半靠在床头,拿着一本书念道,旋即抬头,“你是说,城中兵士染上了秋疫?” 军医答:“照现下情形来看,的确如此。” 匡林撂下军医给他的书,问道:“那我……” 军医忙答道:“将军福泽深厚,自然无碍。不过是操劳过度又日日清汤寡水,有些气虚血虚罢了。” 匡林点了点头,旋即又瞧了他一眼,眼中带煞:“那为何总有人在外头嚼舌根子,倒碎嘴子,说是我也染了秋疫?” “这……”那军医赶忙躬身下拜,“小人不知,这等事情也绝不是小人做的。” 匡林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知你们医者父母心,也不会这样胡乱说话的。”这时候实在不宜再诘问下去,出了军心不稳以外,没别的好处。 所以,究竟是哪儿来的消息。 匡林抬脚就要下床穿靴子,谁知脚还没登到地上,险些又要眼前一黑歪倒了。那军医赶忙搀扶了他一把,道:“将军小心。将军实在太过操劳了,先歇息一阵子,将事情交给手下人去做就是了。” 匡林咬了咬牙,撑在榻边,道:“唤小张过来。” …… 军帐之外,一群兵士坐着喝水充饥。不是偷懒,是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操练了。 一个肤色偏黑而瘦小的兵士道:“将军让我们等援军来,可援军何时才能来啊。” 他身旁一个身量较他高些的道:“不知道。不过你想想,这点兵列阵总要时间罢,还得从别的地方调过来,总归要废些功夫的。”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哼”地冷笑了一声,他二人齐齐转过头去看他,不禁都怒目而视。那个高个子问:“你笑甚么,我说的话很好笑吗?那你说说,不点兵不列阵,那要怎样过来?” 细细看了两眼,才看出那个冷笑的人竟然是偷了旁人军服穿的周靖。他道:“我不是笑你说的有错,而是在笑,你们竟然还会相信援军会来。” 那二人齐齐一惊,道:“怎么,难道不来了嘛?你听谁瞎说的?” 那黑瘦小更是嚷道:“将军说会来的。” 周靖道:“将军说会来你们就信啊,口说无凭。都没听过望梅止渴吗?” 那高个子瞪向他,道:“你不也是口说无凭。” 周靖道:“那你们听我说说好了。”他们吵嚷的声音有些大,周围的兵士全都围了过来,听周靖究竟会说出甚么来。 周靖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援军,它能从哪儿来呢?京师吗?你们好好想想,匡将军年高几何啊,十七岁。十七岁就做总兵,你们还当这是好事儿啊。” “匡将军天之骄子。”有人道。 “开甚么玩笑。”周靖道,“京师盘根错节的,水多浑啊,就算山河有难,那京里那些老爷们也是要想象着怎么给自己争功争利的,怎么就便宜了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匡将军以前可是一场仗都没打过啊。原先的薛廷璧卢道升好歹也是打过鞑靼的。倘若不是京师实在没人用了,怎么会让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出来领兵?”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还果真有些道理。 周靖接着道:“京师没人了,那还能从哪儿来。齐鲁胶东吗?李为梁和顺军还没掰扯清楚呢,哪儿能顾得上咱们这一头。你们再想想,北方哪还有人可用?不都是昭军的地盘。” “北方不行,南方……总有人能来支援罢。”黑瘦小道。 “这位小兄弟,你是不谙世事吗?”周靖问道,“南方?从宁军沦陷区出援军来吗?还是你觉得宁军会援助咱们大越?” 黑瘦小立即不吭声了。 众兵士陷入一众焦急而又惊恐的情绪中。 周靖接着道:“将军不过是想多拉几个人给他陪葬而已。他落得个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百年之后写史书,名声会好听些。反正横竖都得死。” “甚么叫横竖都得死。”有人发问。 “要么殉城,要么病死。”周靖高深莫测地望了发问的人一眼,“殉城当然听起来要比病死好听。” “你们见过秋疫死人有多快罢?”周靖道。 高个子又嚷嚷:“你怎么又胡说八道。将军又没染秋疫,他专门告诉我们了,那是谣言。” 周靖瞥他一眼:“连援军都能编造出来,他说的这话你还信啊?” 第二百一十一回:凛冬 建平二十年,十一月,连月阴雨稍歇,干冷起来,有种要入冬了的感觉。 匡林裹着衣裘站在看花楼上,仿佛风一吹就能飘然而下成一张废纸了。 他在似乎等些甚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些甚么,难道是昭军的进攻?疯魔了罢。恐怕是的。比起死亡来,更折磨人的是绝望。困守在一方狭小的天地,没有依仗和依靠,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着实能把人逼疯。 所以,他现在是在……迫切地想要昭军快些再攻一回城,迫切的想要死亡。 这真是一种恶心透了的感觉。 真定城从里面死了,一点点的腐烂到外头来。每个人还都在拖着疲惫的身躯运转劳作着,可是,那都只是他们的躯壳罢了。 他们的灵魂,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秋疫不算太严重,可是却许多没有染秋疫的人出现了秋疫的症状,大约是全都疯魔了。 似乎过了许久,匡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站在看花楼上。 忽然,他听见震天动地的一声炮响。 他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抖了抖头,捂住耳朵,觉得自己有些耳鸣。紧接着,他再次听见一声炮响——是昭军的红衣。 终于来了。 匡林心道。他甚至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果真是全都疯了。 寻常攻城甚么样,今日攻城便还是甚么样,只是抵御力甚微罢了。真定城上的兵士几乎全无还手能力,有的甚至连站也站不起来。 匡林有些神情恍惚,只木样地拼杀着。忽然后心一凉。 怎么会啊,为甚么会后心一凉,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朝后望去,一名身着己方军服的兵士朝着他张着弓,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哦,那还真可笑。 恍恍惚惚间,真定城的大门就开了。 有人跪在地上,山呼万岁,高声道:“属下恭迎主上入真定。” 是大昭了。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影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望断天南无雁飞。 “前越建平二十年十一月,太祖入真定,围城四月,终有果焉。直隶总兵匡林,年极少,方十七,只知凭城坚用大炮,谋略不当,指挥有误,终失真定。一箭矢入林后心,亡于当场,落城下,尸无存焉。 十二月,保定府归降,献兵甲,备粮草,予辎重。计红衣十二门,佛郎机数十,火铳数百。 修养于保定府城中。前越遣使者,妄谈和,未果。太祖拔枪北上,乃曰:‘奉天命,刺贪狼’。 先早时,有人语云:北辰黯淡,浑水滔天,四海混沌,重宝将迁。天下大乱之时,不仅有群狼并起逐奔鹿;风云变色之际,更可见北冥神鲲化飞龙。 神鲲化龙,计日待矣。” ——《昭史·太祖本纪》 今年冷的早,落雪也落得早,入冬以来更是冷得吓人,陆冥之拢了拢大氅的襟口。雪片子没了命一般朝下丢着。他哈出一口白气来,唤道:“小五。” 燕齐谐正朝着手上哈气,闻言抬起脸来,搓了搓手:“何事?” 陆冥之道:“我先前听闻,南方下雪的时候他们都要打伞的。” 燕齐谐接话道:“那可不,他们那雪下下来就化,不得打伞嘛。咱们这儿这么冷,进屋之前抖一抖,雪抖掉就成了。” 燕齐谐转念一想,又问道:“你是在担心宁军吗?” 宁军趁着陆冥之不在的时候,趁机北上偷袭了一趟中原,目的是往西京洛阳打。 陆冥之道:“你倒是把我揣度的透彻。” 燕齐谐又道:“咱们又不是在西京没留人,那帮家伙,你放心好了。如今咱们只需一举拿下京师便是。” 陆冥之问道:“日子可能定下了?你可是翻黄历挑出了个黄道吉日来?” 燕齐谐道:“……这……可能也算是黄道吉日罢。不说是多吉利的日子,但总归是个好日子便是。” 陆冥之抬眼问他:“何日?” 燕齐谐笑道:“咱们在那一日炸过宣平兵马司,打过西安府,兵临过永宁州城下。”他见陆冥之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便知陆冥之知晓他的意思了,于是他接着道,“腊月三十,除夕夜。” 果真是个好日子。 …… 照理说,西京洛阳应当是要比京畿暖些才对,可今冬竟然是冷得一般无二。 月桂站在门口,打了门帘子,在外头探头探脑了一小会儿,便缩回了脖子,生生打了个寒战。屋里烧着炭火,自然是暖和,只不过是冷热一激,一时间没 受住罢了。 月桂叉着腰,对着屋里的梁书越道:“看奴婢厉害罢,要炭火说要就要回来了。” 梁书越“嗯”了一声,道:“这又有何厉害的。不过是温琪娈不在,那起子贱蹄子没了依仗罢了。要说我还是正妻呢,不过要个冬日的炭火,还要仰仗他人鼻息……” 月桂被她这一句噎得没了话说,站在那儿气了半晌。梁书越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嘛呀,还不赶紧坐下。” 月桂闻言,拖过榻边的小杌子,气哼哼坐下了。 两人半晌没说话。 月桂过了一会儿,好似是忘了方才在生气似的,又开口道:“昨日城中戒严了,说是宁军在往西京走。” 梁书越不说话。 月桂几乎要觉得她不会再回话了,想换个话题另说说,梁书越却开口了:“他们要是真有打进西京那个本事,早就先一步攻下他大越的京师了。” 月桂:“啊?” 梁书越道:“大招军队还是有些本事的,不然也不会已攻至京畿重地。主上也不会留些不靠谱的人驻守在西京的。” 月桂呆头呆脑:“为何?” 梁书越冷冷哼了两声,道:“他那心尖尖上的儿子衡哥儿还在这儿呢。还有温琪娈生的那一双小儿女,闹甚么也不会让他们几个出事的。” 月桂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问道:“夫人你说,主上会不会不大喜欢衡哥儿。” 梁书越忽然怔住了:“怎会?他那样忘不了他那位先夫人,怎又对她儿子不上心。” 第二百一十二回:失恃 月桂斟酌了半晌,才道:“照理来说,主上让衡少爷四岁就开了蒙,那应当是很疼他的才对。可是……”她听了许久,不知道用甚么词汇来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好半天才道,“可是主上既然这样疼他,为何又不在称王之时,直接定下他的世子之位来?他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恩宠,开蒙又早,人也聪慧……这难道……” 月桂还不知道甚么叫帝王之才,但她觉得大概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不是帝王之才也难罢? 梁书越深色冷淡:“他和他儿子如何,那是他父子二人的事,与我们又有甚么相干?我们尚且连自己都顾不上,怎还去顾忌旁人的事?” 月桂:“呃……”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接点儿甚么话来接梁书越的话茬了。月桂挠挠头,她忽然想起来,梁书越自己没有子嗣,这话只怕是戳了她的痛点了,她也只好沉默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梁书越道。 不知道为何,梁书越今年也不过十七八岁,月桂却生生在她身上看出一种垂垂老妇的感觉。年轻人不该有这样的气息的。 梁书越一笔一笔抄着佛经,当真是有一种年华早逝的感觉。 月桂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她想出去玩……不如还是……唉…… 窗户前有个小脑袋缩了下去。是陆士衡。他想发誓他不是有意想在这里偷听的,不过是追着一只不大会飞的雏鸟到了这里。那雏鸟似是被他逼得急了速速就飞走了,可陆士衡又不会飞,恰巧就在此处听了一耳朵墙角。 陆士衡蹲在地上,小小的脸皱在一起。他快六岁了,又读了一两年年书,算是男孩中鲜少的早慧。梁书越和月桂的对话,他听在耳中,不可能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这不是他的院子,待在里面,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小短腿迈了几步,便瞧见了前面的葛妈妈,她焦急地朝着自己扑将过来,口中道:“小祖宗,你可到哪儿去了?到教我好找。” 陆士衡这两年也显出了性子,温软安静,不像前两年不懂事时那般胡闹了。他闻言乖乖走上前去,牵住葛妈妈的手,笑道:“是我不好,让葛妈妈费心了。” 葛妈妈笑道:“小主子这话说得,有甚么费心不费心,你们母子两代人都是我这么看过来的。” 陆士衡见提及他母亲,便扬起脸来,问道:“葛妈妈,我娘亲,是什么样的。” 葛妈妈的目光似乎透过了遥远的时空,在望着些甚么,心口有些微微发疼,她道:“你娘亲……是我见过这世上,生得最好看,最有见识的女子。” 陆士衡问道:“比姨母还美吗?” 葛妈妈道:“要美上许多。二姑娘同大姑娘,生得不太相像。”她低下头,看了看抬着眼睛望她的陆士衡,轻声道:“小主子的眉眼生的像极了大姑娘,鼻骨脸廓却像主上。” 陆士衡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似乎想微微叹气。他过了那几年无忧无虑的年纪之后,尤其是是在读书明理之后,极早地就显出超乎同龄人的忧郁来。他问道:“那爹爹他,喜欢娘亲吗?” “喜欢。”葛妈妈答,“怎会不喜欢,主上同她乃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且大姑娘她又那样好,怎又有不喜欢之理。” 陆士衡又问道:“那……父亲他喜欢我吗?”没用爹爹,用的却是格外正式的“父亲”。 葛妈妈忽然皱了皱眉:“小主子怎么会这样想,主上怎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且小主子乃是嫡长子,人又聪慧,旁人都比不上的,主上怎会不喜欢。” 陆士衡忽然想发问,那究竟是因为我生得像娘亲而喜欢我,还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而喜欢我呢。想了想,终究是没把这话问出口来。 葛妈妈问道:“小主子怎想起来问这些,是不是有谁给小主子说了甚么?” “没有。”陆士衡道,“我只是……有些想娘亲……” 他将那些本想说的话全都咽进了腹中,问了问葛妈妈道:“还有谁收着娘亲的画像吗?” 葛妈妈摇了摇头,本想说没有。陆冥之周身没留一点儿宁翊宸的画像,说是……看着怕自己疯魔了。但他忽然记起来,她是收着一幅宁翊宸的小像的,是宁翊寰贺她十三岁生辰的礼。 而宁翊宸死后,宁翊寰再未作过画。 葛妈妈道:“有的,我这里有一幅。小主子想看吗?” 陆士衡点了点头,道:“想。” 葛妈妈依言去给他找了。 那像说是小像,但对陆士衡来说,已经是很大了。他将那画像展开,盯着上头的人看。 那上头还是豆蔻年华宁翊宸,梳着个小流云髻,插一支赤金红宝累丝华胜,那华胜精心地磨做了芍药的模样,薄薄的金色花瓣裹着赤红的花芯,从蕊中吐出三寸长的流苏,一片金光璀璨,流苏下坠着两颗红宝水滴子。 身上着了件杨妃色的交领琵琶袖短袄,袖间依稀辨认得出乃是缠枝芍药。上罩着件大红对襟方领无袖短比甲,扣着赤金子母扣,衣角飞过一片蝶恋花。下头系了一条牙白的织金马面裙,细细看去,膝襕和底襕竟是不一样的纹样——膝襕上是八宝宫灯,底襕上是麒麟童子。 裙底露出一双红色绣鞋的尖儿来,上头坠着拇指大的南珠。 她坐着,怀中抱着一只白猫,对着陆士衡盈盈笑着,眉眼纤长,下颌尖尖,消瘦而清明,眼角眉梢皆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感觉,大约可以叫做……胸有成竹,或者胜券在握? 陆士衡只能找到这样两个词。 甘罗之姿,晏婴之才。少年人哪有不轻狂的。,有这样的赞誉,就算不拿出来炫耀,心里也是傲然的。 陆士衡虽说眉眼生得像宁翊宸,却从来没露出过,也露不出这样的眼神来。 他的早慧上拢着一层郁郁之色。 第二百一十三回:姜朝 陆士衡似乎想上手轻轻摸一摸画上的人,却又害怕手指摸上去,会脏了这幅画。宁翊宸死的时候他还太年幼,早就记不得母亲的样貌了。 他眼中带了泪,抖着声音轻轻问道:“娘亲还养过猫?” 葛妈妈答:“养过的,不过那猫在大姑娘八岁上就不在了,二姑娘画时,不知怎的又给添上了。”说到这儿,她又道,“你娘亲小时候身子不好,又读书早,聪慧极了,众人皆以为她该是个稳重性子的,谁知道她还跟那小猫上过墙,后来跌下来,躺了好几个月。” 她眼角似乎也要带泪了,轻轻唤道:“大姑娘,看看,衡哥儿都这么大了。” 画上的人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画外的陆士衡,却也快六岁了。 陆士衡对着画像,郑重地跪倒在地,扣了三个响头,虔诚到砸得地面咚咚作响,他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这是头一回。 鲜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宁翊宸,不是说不堪提起,而是,实在是太难过了……怕他受不了,怕陆冥之也受不了。 他的弟弟妹妹,都有娘亲,只他没有,如今连父亲也少见了。 陆士衡站起来,拉过葛妈妈的手,忽道:“谢谢你。” 葛妈妈吓了一大跳:“小主子快别这么说,这不是折煞老奴了吗?” 陆士衡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道:“谢谢你在娘亲小时候就照顾过她了,现在还要照顾我。” 葛妈妈半蹲半跪着,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眼泪,道:“小主子真的不必说谢的……说句不恭敬的话,我待大姑娘如我亲女,待小主子便如我亲孙。这话虽是僭越了,却是老奴的心里话,还望小主子今后……再也别说谢了。老奴还担不起这样重的字眼。” 陆士衡应了两声,轻道:“我还是去读书罢。” 葛妈妈点头道:“小主子用功,大姑娘她若在天有灵,知晓了,心里也高兴.” 陆士衡自然点头答应。 葛妈妈道:“我去吩咐厨房给小主子做两碗汤来暖身子。” 她抬脚朝外走去,却冷不丁听见陆士衡在她身后唤她。 “葛妈妈。”陆士衡道,“我也……我也想要只猫。”最好,也是白猫。 葛妈妈答应下来:“我去给小主子寻。” 陆士衡自己坐下的时候,不禁又想起来梁书越说的那些话,想起他父亲来。 快要过年节了,父亲在哪儿呢? 他爹正忙着准备攻京城。 京城城墙高五丈,底厚七丈﹐顶厚五丈,上有女墙。有城门九座,角楼四座,水门三处,敌台一百七十二座,雉堞垛口一万一千零三十八个。 可再怎么有九个门,刚开始的流程不过都是开红衣大炮轰。 除夕夜间向来无月,连星子也少,只不过是今日没有落雪。是个好天气。 因了早就得了昭军逼近京畿重地的消息,京城早早就戒了严,城中几乎没一点儿过年节的样子,九门紧闭,一队人马正站在城上,严阵以待。 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瞧着未过而立之年,不过二十七八年岁,穿着石青曳撒,外头套着甲胄,似乎穿得有些单薄。头戴着凤翅金盔,露出下头一张脸来,面白,未蓄胡须,脸上上留下一点硬硬的胡茬,大约是这几天来不及刮。眉眼生得细长,却非凤眼,此时正脸上带着忧色。微微张了张嘴,哈出一点白气来。 后头有人唤他:“姜大人。” 这正是京城九门提督姜朝。 姜朝转过头来,问道:“探见甚么动静没有?” 那人答:“十里以外,又大片营帐。” 姜朝又问:“那人呢?都看见人在哪儿没有?” 那兵士道:“营中有火,应是还未动作。” 姜朝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还好,还未过来,还能再准备一段时间,他开口吩咐道:“都去瞧瞧火药潮不潮,几门炮都如何了。还有,今晚都先别睡了,先撑着过了除夕再说。” 说到除夕,姜朝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今年除夕谁都知道昭军快到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一点儿热闹的意思,偏那个万岁…… 唉,不能提。 他非说昭军没有那么兢兢业业,定会等着年过完了才来攻京城的,实在不必紧张的那么早,先好好过年再说。 言官好说歹说,喷了一大殿的口水,才阻止了温栩想在皇城里放烟花的想法,只在宫内饮宴。如今别家皆不敢点灯,只见到宫城内红光万丈灯火通明。 姜朝不知道温栩哪里来的自信。 连他心里都发虚。 京城未必守得住。 倘若是十年前,那必然还有一战之力,可到如今……连自己这个京城九门提督都是去年才上任的。 姜朝一咬牙,先撑着罢,倘若撑不住了,那可不怪我! 姜朝正要往城楼下走,却冷不丁听见一声巨响。他怒不可遏,这都甚么时候了,万岁还有心思放烟花,等到自己脚下的城楼颤动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怕是误会自己万岁了。 姜朝一把抓在城头上,瞪得目眦欲裂,几乎喊得要失了声儿:“有敌袭!” 城上的人全都扑通扑通跑动起来,步子听着杂乱无章,姜朝竟然在里头听出了惊恐万状。 怕甚么,都怕甚么啊? 姜朝脑后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大骂道:“混账东西,都慌些甚么!” 可城上的兵士还是慌得脱了人形,甚至有人开始哆哆嗦嗦地叫起来:“昭军来了,昭军来了,死定了。” 姜朝头昏脑涨,这才想起来,御林军中还剩下的,一大半都是靠着祖荫领闲差的纨绔公子哥儿!有人抖如筛糠,甚至连头上的盔都快抖掉了。 姜朝气得七窍生烟,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了,他一手拎起一个兵士来,也不知是冲他俩还是冲着所有人,大喝道:“废物点心们,你们老子娘把你们扔进来都是光知道吃俸禄的?都快给我滚起来!滚起来!” 有人勉强撑着自己,拿住了兵器,手也不抖,站在城头上张弓射起箭来,可更多的人,却是在奔走哭号。 第二百一十四回:冰河 京中的世家子弟们,大都是第一次听见红衣大炮在这样近的地方轰鸣,没吓得屁滚尿流已经算是好的了。鲜少还能有人拿起兵器来镇定自若的抵抗。 姜朝如今也是又气又慌,完全没料到他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如今只是在骂众人滚起来,却没有下任何实质性的命令。 除了少数兵士还勉强知道各司其职以外,更多的人都是滚起来之后再次倒下去。 除夕夜的寒风还很凌冽,风一刮,姜朝脑子也清醒了三分。他望着楼下一片炮火,京城护城河冬日里没有灌水,看得见河床里干瘪的荇草。 它们在夏天应当十分柔软,招摇开来。 姜朝再次恍惚起来。 他不该在这儿守城的。今夜除夕,他不该在家中好好地吃着团圆饭吗?是谁把他逼上来的?他总算闹明白他自己为何在这一年升官生得这样快了。从昭王在洛阳称王开始,就会有这一天的,而总有人得背这个京师沦陷的万古骂名。 总该有人来的,最好是他这样一个混不明白的愣头青,他不明白这期间的利害关系,所以还会为了升官而沾沾自喜。最后,也是他被赶鸭子上架待在这里,替着在宫城中还忙着歌舞升平的万岁背这万古骂名。 果真是好算计。 京师中的人果真是好算计。 姜朝站在冷风里,原本单薄的衣衫显得更单薄了,他似乎是想笑,但最后也只不过勾了勾嘴角而已。 又一枚实心铁球,正巧砸在姜朝附近,猛然颤抖了两下,土崩砖裂。 姜朝站立不稳,晃了两晃,扑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最后勉勉强强撑着身子跪立了起来。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城墙几乎要破了,那大股的昭军就会袭来,兵戈相见,拳肉相击,红白刀子见真章了。 他朝下望去再次看见了底下那条干涸的护城河,只是壕沟而已,构成不了太大的威胁。人已经涌过来了。 他忽然吩咐道:“快!来人!去把水闸打开!快去!”既然有护城河,就不能让它半点作用也没有,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就算横竖都是一个死字,那也要让自己百年之后的名声好听一些。 还好,他这番声嘶力竭的吼叫产生了一些作用,总算有人动了,而且是有些作用的动作。 人都是要死的。 但是能晚些死还是求之不得。 没过多久,护城河中的水就尽数灌了进去,好些正在铺壕沟翻壕沟的昭军兵士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水流掀得翻倒。旋即就有好些人还没反应过来的人被水冲走了。 姜朝见这起了作用,忽然陡然生出些勇气来,终于能脑子清醒得指挥人了,他再次嘶吼道:“起来,都滚起来,弓箭手准备,射穿河里那群杂碎玩意儿!” 没多久之前才被他骂过废物点心的兵士稀稀拉拉滚起来几个,张开弓搭上了羽箭。 有些手抖的,被锋利的弓弦割开的手指。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张占满了内心,自己原以为的一腔孤勇和慷慨激昂,全都被先前的几门红衣震碎了胆子。 他们竟是长在京中的世家子弟,自小锦衣玉食,哪曾见过这般大的阵仗,真刀真枪,火铳大炮齐上,这才知道原先在读兵书时,想自己今后如何英勇,皆是假的。 真的,太可怕了。 他们不是在血海尸山里滚了多年的昭军。 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李煜词中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几曾识干戈!!! 他们的胆子早就碎成了一地疮痍。如同他们身后的河山,终于要破碎在自己的手里。 勉勉强强还没让昭军破坏了他们身后虚假的繁华。 果然,忽然间冒出的护城河水阻拦了昭军的脚步。 已经夜半了,冬日夜里最冷的时候要来了。 昭军兵士渡着冰冷刺骨的护城河水,牙齿格格打着战,浑身上下几乎没了知觉。 忽然他们听到了号令。 众人都愣住了。这个信息明明白白表达着,停止进攻,这是何意? 好不容易攻到了京师,况且如今形势一片大好,难不成要在这种时候放弃?也不知究竟是个甚么意思。 陆冥之身上裹着厚氅,安安静静立在那儿,眼眸亮如星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倘若不知他是个血海尸山中滚打起来的枭雄,看不见如今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那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儿,牵了马上街,折花一枝,年少风流。 可惜,他陆冥之十四岁之后就再没过过这样鲜衣怒马,门前折花,掷果盈车的日子了。 他道:“不是要停,是要等。只是不前进而已,没下不攻击的命令。” 昭军停止军阵了向前推进的步子。 今冬的京师格外冷,户外滴水成冰,冷风挂在脸上刀割一般,一道儿一道儿剌得生疼。浑身罩着甲胄,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的众兵士冻得脸都快失去了知觉。铁甲胄更是感觉一触碰就会就会冻掉人的手指头。 兵士们涌出的鲜血落在雪地上,冒着热气,泛起一阵阵烟雾样的白。转眼就和热血融化的雪一起结成了冰碴子,糊在地面上,管它怎么耍无赖,就是黏住成冰,岿然不动。 陆冥之哈了几口气,睫毛上的水珠全结成了冰,挂了一串儿的冰珠子。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这样冷的冬日给他们的礼物。 这么冷的天气,倘若只是冻坏人,那可就白白浪费了。 护城河的河水原本就冷,如今这样冷的天气,更是冰得不行。 没多久,这满护城河的河水,刚开始还在奔涌,这会儿却缓缓停了下来。 后半夜了,耳朵都快冻掉了。 护城河最终归复静止,成了结结实实一块玻璃镜,它结冰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第二百一十五回:宫城 很不幸的,这是大越二百来年历史上最冷的一个冬日。 红衣炮停,大雪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冻得骨头都快成了嘎嘣脆。 大雪落在了结冰的护城河上,惨白惨白。 昭军铁骑步卒,正就着这铺天盖地的白,踏冰而来。 那铺天盖地的白上就压满了昭军的玄衣银甲。今夜没有月亮,他们身上的甲胄就更是压着透不出光来。大雪几乎盖过了世上一切的声音,只闻昭军军士严整的脚步。 敲在人心上,透不过气来。 姜朝里在城头上,扒着城墙上的砖石,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心道:“完了。” 这本该是该载入史册的一战的,现在可能也会载入史册——被当做一个笑话,万人唾骂,千古遗臭。 都完了。 踏冰而过的昭军没用多久就夺下京城九门,大部分的兵士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悄无声息地就丢了手上兵器,跪倒在地。 京城,大越京城,已经挑不出来几个脊梁骨挺直的人了。 天色还未明,雪还未停,几十万昭军兵士尽数涌入京城九门,刹那间就散在各个街道上了,一时间满京城就尽数是玄衣银甲。 城中百姓本就是门户紧闭,连灯也不敢点,繁华的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死了过去,安静得渗人。 忽然,有一声划破了这样诡异的寂静:“不抵抗者,皆留性命。” “不抵抗者,皆留性命。”这一句话在京城坊间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方才险些要活过来的京城一刹那又死了过去,没人想瞎掺和这些事。 有个临街的窗户上,戳了一个小洞,里面透出一只眼睛来,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 那是一只孩子的眼睛。 没两瞬,那小崽子就被他爹拽了回来,一巴掌打在脸上,压低了声音呵斥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那还是个总角稚童猛然被他爹甩了一巴掌,脸霎时就涨红了,瘪嘴要哭。 那做父亲的立即又低声呵斥道:“不许哭,不然就把你扔出去。” 那小崽子憋着眼泪,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抽噎着,实在是不敢再大声儿哭出来了。 他原本兴致勃勃要同他父亲他看见了甚么,如今却全然忘了,只是被委屈涨满了。 他方才瞧见甚么了? 他还不识字,只见一面大旗,上头写了老大个字。 他不认得,那是“昭”。 为首一人穿着玄色云肩通袖蟒纹曳撒,衣外罩着银甲,蹬一双白泽纹皂靴,提着一杆尾巴上闪着金光的抢。跨在马上,眼眸亮如星斗。 他朝着身侧那个差不多打扮的人低声耳语了两句甚么。 正是陆冥之和燕齐谐。 陆冥之微微仰了仰头,唤了一声:“小五。” 燕齐谐应声道:“臣在。” 陆冥之垂下眼眸,似乎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进皇城。” 皇城外的御林军禁卫军几乎都形同虚设,见了破月枪就溃散开来,一路进城几乎畅通无阻。 皇城内是宫城,四四方方,严整得令人窒息。 陆冥之策马入了宫禁,燕齐谐紧随其后,转了一大圈没看见温栩。 他二人正打着马,在宫城中走着,越往里头走,门槛越多越高,便下了马步行。 皇城已经围死了,温栩没机会趁着这么点儿时间溜出去,人肯定还在宫内。他二人正走着 忽然有个人披头散发,迎面而来,手中不知道拿了个狐皮大氅还是个甚么玩意儿,兜头冲着陆冥之而来。陆冥之破月枪一挑,那挡视线的玩意儿就落在了地上。 那家伙穿了一身赭黄过肩龙的曳撒,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讲狐裘抛了出去,这件衣裳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这个披头散发的家伙用头发遮着脸,看不清相貌。他尖声喊叫道:“吾乃温栩,狗贼拿命来!” 言罢,晃着手中的一把明晃晃的刀,就冲着陆冥之门面来了。他未必认得陆冥之本人,他却认得破月枪。 陆冥之连枪都没动,三两下就撬开了他的刀,那刀咣啷一声就砸在了地上,恁地上铺着雪,也砸出了金石碰撞之声。 陆冥之冷笑道:“怎么,温栩找了个替死鬼来?”那披头散发的男子声音实在是尖利过了头,尤其是在高声冲着人叫喊的时候。 这分明就是个小宦官。 那穿了龙袍装作温栩的宦官依旧不死心,跌跌撞撞去捡地上的刀,陆冥之皱了皱眉头,道:“你们那位万岁就这样没胆子,连自己出来受死都不敢?” 他全然不顾那忙着捡刀的宦官,大步朝前走去,那宦官大喝一声:“受死!” 那刀还没捅到陆冥之身前,就被陆冥之反手揪住了手腕。接着,立即转身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将那宦官手中的刀插进了他自己的胸腔。 那宦官口吐鲜血,瘫在地上,颤抖了两下,即刻毙命。 燕齐谐和陆冥之接着朝里走。 陆冥之心中不知生出一种甚么预感,他猛然打开了身前一扇门。 一个宦官打扮的男子正站在屋角,一条白绫就挂在房梁上,脚下踩着个南海黄花梨的雕花杌子,上头那一番八仙过海热热闹闹,好不精致。他正将那白绫子往自己头上套。 既然已经有了扮皇帝的宦官,那自然是会有个扮宦官的皇帝,陆冥之猜这才是温栩本人。 他高声道:“想轻易就这么死了,哪儿来这么容易!” 燕齐谐拔出腰间佩剑来,快走几步,一剑斩断了温栩抓在手中的白绫子,一把将人拽了下来。 陆冥之唤他:“温栩。” 那男子抬起眼来,道:“真好啊,都有人敢这样唤朕的名字了。”仔细看去,才知道,他眉目轮廓生得和广阳王温桓像极了,只是肥胖许多。 陆冥之不接他的话,只问道:“你想死是吗?死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了,无论是杀了自己还是杀了别人。” “就像你金口一开,随随便便就能杀了我父亲。”时隔多年,陆冥之终于能在始作俑者面前说出这句话。 十年了。 早就过了子时,如今已是建平二十一年。 大越的最后一年。 第二百一十六回:朱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若是当真过了十年,这一处仇恨将陆冥之反复鞭尸,已经在他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眼泪了,甚至连点激动的神情都榨不出来了。 他应该是很想看着温栩不得好死的才对。 可真把这个人塞在他眼前,他却竟然有些惶惶然。刚开始起兵固然是为了报仇,可后来呢?掺杂的东西太多,他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了甚么了。 况且,即便手刃了眼前人,他就能回到十年前了吗? 不能。 十年光阴,将一个少年人磨得面目全非,也将有些东西混在一起搅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情绪。 陆冥之枪下的温栩不知是专门为了呛他还是怎的,嗤笑一声,问道:“你父亲是谁?我怎的半点儿都不记得了。” 陆冥之却一点儿也没怒:“你不记得才对,记得就怪了,毕竟你手上沾血实在太多了。”他眉角挑了挑,似乎想露出甚么讥讽的表情,但最后终究没有露出来,“就像我一样。我今天杀了你,也不会再记得你的名字的。” 温栩道:“你方才才说死是最容易的事情。” 谁知,陆冥之听了这话,竟然忽然笑了,他道:“我知晓的温栩,皆是如何昏聩无能,我就想既然一点儿本事也没有,那是如何在拖沓争斗数十年的‘争国本’中取胜的,原来你本事都在此处啊。” 说完这句,他才想起来回答温栩的话:“死当然容易,所以你还是死在我手里比较好。” 自尽多少还算是名节一种保存,死于敌手就未必了。 陆冥之不再多言,一脚踹在温栩身上,待他倒地之后,踩住了他的头。 破月枪一枪捅在后心,热血崩了三丈高,滋了陆冥之一脸。 陆冥之脸上看不出复仇的快意,甚至可以说并没有甚么太多的表情。他冷漠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抬眼望向屋外。 天色将明。 燕齐谐就着清晨的第一缕微曦,安安静静跪下来,朝着陆冥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在他面前山呼万岁,屋中两人而已。 而十年后,又有一个人拜伏在他面前,屋中活人也只两个而已。 陆冥之道:“小五,借你剑一用。” 燕齐谐依言将手中剑递给了他。 陆冥之一剑削下了温栩的头颅,冷声道:“拎出去,挂在皇城城头上。” 阳光很迅速地就跳跃在明黄的琉璃瓦上了,一片光彩夺目,显出一片澄澈的光来。屋檐上的脊兽一只一只从阴影被吐了出来,沐浴在阳光底下。 朱红宫映在朝阳下头,颜色仿若鲜血染就,墙根底下肆虐的亡灵,被日光一晒,尽数灰飞烟灭了。 墙下铺得是雪,朱红雪白交相辉映起来,晃人眼睛。 陆冥之一双黑靴子踏在雪上,四周静得吓人。或者说,不知道是甚么关闭了他的五感,他只听得见靴子踩雪的嘎吱声。 …… 雪地里走过来一个少年,身量单薄,穿了一件月白提花暗纹锦缎直裰,那暗纹作福禄团花纹样儿。革带勒紧了,显得身形格外瘦削起来,却依旧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发带束了头发,额上勒着条二龙抢珠抹额,当中坠着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下生一对儿凤眼,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眉目间青涩稚嫩,好看得像个姑娘。 他黑靴子踩着雪,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陆冥之一惊。 那是十四岁的他自己。 那个十四岁的陆冥之朝着他伸出手来,笑容灿烂。陆冥之忙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那个月白衣衫的少年人在触碰到他指尖的一瞬间,从头白到了脚,清清脆脆地裂开了,化作一团雪扑在他脸上。 六出冰花滚似锦,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本是朝前缓慢走着,如今却急急向前,几近有些要奔起来的趋势。 果然,还有人朝他走过来。 他化成灰都记得她的样子的。 她自然是作隆冬打扮,绾了髻,东珠压鬓,头上带着昭君卧兔,裹了一身红艳艳的斗篷。内穿着喜鹊登梅的对襟立领琵琶袖短袄,一样猩红的颜色,下头系着浅绯色五谷丰登织银马面裙,瞪着一双大红羊皮小靴,踩在雪里,也是红白相映,分外惹眼。 她伸出一只皓白的手来,拿着一盏熄了火的红灯笼。眉目纤长,下颌尖尖,消瘦而清明,面容冷冷清清,不似人间能有。 陆冥之站在原地,他不敢触摸她。 怕她也像之前十四岁的自已一般,一触即散,只敢怔怔站在原地。他开口了,一开口声音就颤,微微有些带着哭腔:“阿婴……” 宁翊宸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歪头冲他笑。 陆冥之盯着她的眼睛,三魂六魄尽数飞向天外,几乎分不清是生是死,是梦是实。 漫天大雪罩在她单薄的身影上,殷红的衣裳也被雪飘得斑驳,她也开口了,她柔声唤道:“四郎。” 陆冥之站着依旧不敢向前。 宁翊宸却迈步朝他走来,统共三步,走的像过了一生那样长。她走过来,是她永远迈不过去的十七岁,美得近乎绝望。 她飞蛾扑火一般地撞了过来,直穿过陆冥之的身影,将自己撞了个支离破碎。 又是一团雪扑在了陆冥之的脸上。 湿漉漉的。 陆冥之的父亲,母亲,大哥,他扭作一团扮鬼脸的二哥三哥,娇娇俏俏唤他哥哥的白芷,宣平侯府那一群花团锦簇似的姐姐妹妹,老仆稚子,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走来。 陆家全族上下四百八十五口人,全从鬼影幻化作了实体,笑着闹着,同十年前那样一般无二地冲他走来,再一个一个地全部飘散。 他们来过。 也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陆冥之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勉勉强强撑着破月枪才稳住了身形。 终于,他跪倒在地上了。 宣平在西北,他冲着西北方向俯下了身子,手中抓着一把雪,没几瞬就从冷冰冰的雪化成了水,从他指间溜了出去。 而陆冥之再也忍不住,终于悲鸣嚎啕出声:“啊————” 第二百一十七回:难定 “前越建平二十一年,太祖诛越厉帝温栩。砍其头颅,挂诸皇城上,以儆效尤。遂改国号为昭,曰‘日月昭昭,普泽天下’。《开天经》语云:‘洪元之时,亦未有天地,虚空未分,清浊未判,玄虚寂寥之里。洪元一治,至于万劫,洪元即判,而有混元。 ’太祖定大昭,以至定天下,天下洪元之态乃定矣。故取天定洪元之意,改元定元。” ——《昭史·太祖本纪》 大雪未停,燕齐谐灌了一身的寒气,尽数全带进了屋里,他抖了抖身上的大氅,随意挂在一旁的杆子上,开口道:“赟和王那一脉投降了。” 陆冥之眉角挑了挑:“这又是谁。” 燕齐谐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嘟嘟囔囔:“就老王爷唤作温枫,没几天活头,养了个咋咋呼呼的儿子叫温烨涵那个。旁支宗室,连封地也没有,天天呆在京城里领闲差”喝了两口水,又道,“我说你这儿待遇也忒差了些,我好歹也是个要封亲王的人了,还要呼哈哈的自己倒水喝——啧,还是白水,连点儿茶都没有。” 京城好些事情还没有清理完,登基和册封的大典都还未举行,有些事不过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罢了。 陆冥之白他一眼:“就你事多。”他斥完燕齐谐之后又问道,“所以赟和王是个甚么意思。” 燕齐谐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口中道:“咱们进京城时不是说‘不抵抗者,皆留性命’么,那赟和王又已经快断气了,只怕是想给自己儿子留条命罢。” 燕齐谐哼哼了两声,“那温烨涵还想挑事,可手上一无兵权,二来,那赟和王一脉本就没甚么威望,封王还是因为两辈儿之前出过一个护驾的。本该是实在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陆冥之脸抽了抽,并没有说话。他知道燕齐谐下头肯定还有话。 燕齐谐接着道:“不过那位掌着另一半神策虎符的,可是极力想将这一脉人保下来。” 陆冥之眉角挑了挑:“她这是想给自己留个依仗呢?”今日若保下了赟和王,此后这群人便会对她感恩戴德,虽说不过是个旁支宗室,但到底投降了好些前朝老臣。 “亲的”总比外来的要亲近些。 陆冥之皱着眉头:“终归是我羽翼未丰,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还是被处处掣肘。” 昭军才入了京城,许多事儿还在半空中飘着没有着落,。乾坤未定,倘若在这节骨眼上二十万神策军突然反水,那场面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能将人推上高位的东西,也自然能将人拉入深渊。 陆冥之揉了揉眉心,道:“那就先留着罢,随便改了封号给个爵位,以前他们在京城怎么活,今后还怎么活就是了。” 宁军还在江南,顺军还在齐鲁,有些东西明知道留着是个祸患,也还得留着。 陆冥之闭着眼睛,稍稍歇了一会儿,自己揉了两下太阳穴,再睁开,发现燕齐谐那兔崽子正忙着给自己泡茶,他倒了一杯递在陆冥之跟前:“咱们两个可怜,都走到这位置上了,连个泡茶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来了——你就先将就着,反正能喝。” 陆冥之将杯子拿在手里,感觉了一下,这个温度喝下去大概会从舌头一直烫到肠子,便赶紧放下了。 他问道:“洛阳那边如何了?” 燕齐谐果真是没把那能烫掉舌头的茶水往嘴里送,也放在一边晾着,道:“西京的女眷已经到了,这速度只怕是一路上没停过。” 陆冥之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衡儿。” 燕齐谐仰头问了他句:“你认得道儿吗?” “这有何不认得的。”陆冥之朝外迈着步子,一点儿没好气。 他找到葛妈妈的时候,只见着她身边有宁翊寰并燕江月,并没有见到陆士衡,便出言问道:“衡儿呢?” 几人先是行了礼,旋即葛妈妈答道:“小主子在温夫人处,说是陪着弟弟妹妹玩。” 陆冥之眼皮一跳在温琪娈那儿作甚。 陆冥之不再言语,拔脚就走。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他总觉得要出些甚么事。 果真到了地方就觉得气氛不对。 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全是原先王府里的仆妇,还嚷嚷着要找大夫。 陆冥之一把扒开了众人。 陆士衡冬衣裹得很厚,呆愣愣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想哭,却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温琪娈抱着陆士衙,地上站的陆舒筠扯着她的衣摆,这一双小儿女到是哭的惊天动地。温琪娈抱着陆士衙,半天都哄不好。 不等陆冥之上前问是怎么了,温琪娈先看见了他,立即行礼道:“主上。” 她眼中有些带泪,说道:“主上千万不要怪衡哥儿,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不知轻重也是有的……” 陆士衡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不符合年纪的复杂痛心神色,忙道:“我没有……” 温琪娈立马接话道:“是是是,衡哥儿甚么都没做,是我们衙哥儿自己不小心才磕掉牙的。”她怀中的陆士衙扯着嗓子,一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小脸涨红,几近喘不上气。 温琪娈急忙晃着要哄他,这一转,站在地上扯着她裙子,也哭得满脸泪花的陆舒筠险些就摔在地上——才满周岁没多久的娃娃,能站着就不错了,况且还是被这劳师动众的阵仗吓哭的。 陆冥之道:“都是死人吗?还是只会看热闹?筠儿都要摔倒了还不知道抱一下。” 英善一把捞起陆舒筠,也抱在怀里哄起来。 温琪娈哭道:“主上,衡哥儿开蒙早,人聪慧,又明事理,今后定然是帝王之才,我们衙哥儿定然比不上……” 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无意储君之位”?陆冥之心道,他有些头皮发麻,温琪娈之后的话没听太清,但也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陆冥之开口道:“如今天下未定江山未稳,你这就要开始妄议储君之位了?” 温琪娈微微低下头来,含泪道:“妾身不敢。” 陆冥之心道,要是不敢就好了。从龙之功,半块神策虎符,前越旧臣,还有赟和王一脉,她还有甚么不敢的。 第二百一十八回:离心 虽说陆冥之和陆士衡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陆冥之还是有些信心说自己了解陆士衡的。 他之前打算将陆士衡往个风流名士的方向培养,陆士衡这两年的样子也的确是在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着。陆士衡渐渐年长,也越发显得温和有礼起来,甚至带着一份同龄人没有的冷清和早熟。 他是长子,又没有母亲,过早的失去了撒娇的权利。小时还好,还有过一段闹腾的日子,可当燕江月、陆士衙、陆舒筠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了以后,他显然意识到自己长兄的身份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有些老话说的不无道理。 陆士衡实在是没必要去推陆士衙一把,最多是不小心碰到了。 可在温琪娈含混不清又似乎有所指的话语中,仿佛就是陆士衡是个坏小孩,欺负比自己年幼的弟弟。 陆冥之蹲下身子,朝着陆士衡道:“衡儿你过来。”陆士衡依言上前。陆冥之朝他伸出手来,陆士衡许久未见过他了,如今又是在这般情形下,微微有些怕父亲,下意识先避了两避。 陆冥之心下叹气,将陆士衡的一只小手拽了过来。 再抬起头来看,颜初已经来了,陆士衙和陆舒筠还哭得天昏地暗天地颠倒。 一群人大呼小叫前呼后拥的进了屋。 陆士衡狠狠抽了两下鼻子。 陆冥之俯身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愿不愿意进去看看你二弟弟。” 陆士衡很迅速地收回了自己快要流下来的泪水,带着鼻音道:“嗯。”发现多说话实在是止不住眼泪,他最终还是改成点头了。 乳牙牙根浅,不过是出了些血,小孩子又怕疼,哭闹得狠了,险些喘不过气来罢了。 一番安顿,终于静了下来。 陆冥之单独带着陆士衡进了自己的屋子。 父子二人面对面坐了,沉默许久。 陆士衡低着头,又道了一句:“我没有……”我没有推弟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自己摔倒了。后面几句话,陆士衡还没说出来,就咽了回去。 他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了。现在恐怕全天下都以为是他在欺负陆士衙,连温琪娈这样一个“大人”也已经确定是他做的了。再辩解有甚么用呢,越抹越黑罢了 陆冥之点点头,道:“我知道。”他想了许久,又道,“但你今后,最好离温夫人和你二弟弟筠妹妹远些。” 沾上了,只怕是还不知道又要明里暗里的给他扣点甚么类似于“嫉妒弟弟,想使坏”之类的罪名在他头上。干脆离远点好了。 陆士衡抬起眼来,目光微怔,全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陆冥之的话。 陆冥之见他愣着,便又道:“听到了吗?” 陆士衡这才答话,细若蚊吟:“是。” 陆冥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好了,爹爹还有事没忙完,你自己先去玩可好?” 陆士衡自然听话,跳下了小杌子,朝着陆冥之行礼,做足了礼数:“孩儿告退。”这才退了出去。 陆士衡自然没有去玩,他不熟悉这个地方,玩起来也没有安全感,他不过是找了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蹲了下来,靠着墙,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再次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甚么叫,“今后最好离温夫人和你二弟弟筠妹妹远些”,所以爹爹还是不相信自己,觉得自己欺负了衙二弟弟,害怕自己以后伤着弟弟妹妹是吗? 可他,真的甚么都没有做啊。 陆士衡不禁又想起了他在梁书越窗户底下听见的,说是陆冥之不喜欢他云云。 他其实不止一回听讲过这样的话了,那也不是第一回。 甚么没了娘就没了爹,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更有的,就是说,倘若陆冥之喜欢他是因为他像宁翊宸,倘若陆冥之不喜欢他,也是因为他像宁翊宸之类的。 不知是温琪娈实在是不太会管束下人还是怎样,走有些嘴碎的仆妇有意无意在陆士衡跟前嚼舌根子,等真看见了陆士衡,立即就住了嘴,看着他走过去,面带同情。 他一个嫡长子,活得活脱脱像寄人篱下。 还是,真的是因为,他没有母亲? 陆士衙尚且有个娘可以哄哄,他却甚么也没有,宁翊寰再怎么视他如己出,那也是姨母,不是亲娘。 自幼失恃,总归是过的和旁人不一样些。 陆士衡没在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摸出帕子来,只好用袖子笨拙的擦着眼泪。这是个很不文雅的动作,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而且极其丢人。 他不禁哭得更凶了些。 然后,越哭越委屈,却不敢出太大声,只大口大口地抽噎着,哼唧了半天。 今年的春日来的格外的晚,如今依旧是一副冬日萧瑟的场面。 还未过六岁生辰的陆士衡,头一回体会到甚么叫满目凄然。 他哭着哭着,朝前一望,看见一双黑靴子。那不是他爹,他爹若是站,必然端端正正站好,不可能把一只脚靠在另一只脚上的。 这必然是他姨父。 陆士衡泪眼婆娑的抬眼,朝上瞧去,穿着绀青锦缎贴里,裹着狐皮大氅,正是燕齐谐。 他看着陆士衡,道:“我捉到一只小动物,在这里自己舔伤口,可怜兮兮的。” 先前温琪娈和陆士衡的事他自然听了一耳朵,在和陆冥之忙的晕头转向,商议过一番正事以后,自然也顺带着问了一嘴子:“你儿子那事儿怎么样了。” 陆冥之正头疼,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已经没事了。” 自家父子的事情,自然是他说是没事了那就是没事了,燕齐谐也并未多想。 谁知道头脚倒悬得忙完了,盯着一头冷风一出来,却看见陆士衡一个人蜷在地上,哭了一脸花。 燕齐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道:“你这样坐在地上容易生病,要哭咱们回屋哭去。”说罢就把这小崽子从地上扯起来。 想了想,将自己的大氅从身上解下来,罩在他身上。 太长,拖在地上老长老长。 第二百一十九回:内敛 燕齐谐虽说不如陆冥之身量修长,但已是颇高了,他的大氅给陆士衡一个小娃娃穿,自然是长了太多。 他看着裹在陆士衡身上过长的大氅,叹了两口气,伸出手来,道:“我抱你走罢。” 陆士衡轻声道:“我是做大哥哥的人,且年岁也不算小了,怎能随便要人抱?” 燕齐谐皱了皱眉头,再怎么做大哥的人,那你现在也是个娃娃啊。 燕齐谐道:“这有甚么,我家江月还是老大呢,不一样要人抱。”说完,不由分说举起陆士衡,长腿一迈就走出去好远。 陆士衡自然不好意思嚷嚷,只好安安静静闭上了嘴,任由燕齐谐摆布。 燕齐谐将他丢进屋子,嚷道:“脱鞋,你靴子都湿了一大半了。” 陆士衡不知是跟谁学的,重仪表重得要命,不好意思脱,扭扭捏捏了半天。 燕齐谐看他没动静,上前去给他一把将靴子脱下来,皱着眉道:“你这跟谁学的,周儒安那个学究教你的?学问没见得做多好,规矩还怪多。下回跟你爹说,给你换个先生,要么干脆我教你。” 他将陆士衡的靴子烤在火旁,口中道:“等烤干了你再走,在这之前你就乖乖在这坐好了。” 陆士衡坐在榻上,感觉浑身都别别扭扭的,极其不自然的扭了扭手脚。 燕齐谐端了个小杌子,坐在他面前,开口问道:“好了,说说罢,你跟你那混蛋爹怎么回事。” 他先前可是说将你哄好了的。 陆士衡低着头,神色闪烁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道:“没甚么时。” 燕齐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崽子像他爹点儿甚么不好,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就知道把事儿往自己心里塞,等啥时候塞不下溢出来了,那就等着崩溃罢。 陆士衡可能比陆冥之还内敛一点。陆冥之是幼子,虽说是不大受重视,但也单单是指被当继承人培养这一方面,得宠还是极得宠的,他年少时戴的那条二龙抢珠抹额,在宣平只此一条,千金难求。 陆士衡不一样。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常年忙于军务,几乎是自己磕磕绊绊长起来,才不过一年时间未见,那个闹腾不已的陆士衡就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陆士衡已经鲜少在人前哭了,实在不是他不爱哭或是哭不出来还是怎样,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承受的住太多事儿。 实在是他没有人去哭了,没人疼的,哭了也没用。 燕齐谐想了半天,才开了口:“小崽子,我好歹也比你多活了十几二十年,你还想瞒我吗?若是没事,你在那儿哭得可怜兮兮的作甚?” 陆士衡还是垂着头,他很拒绝跟人谈起自己究竟想的是甚么。 听来的闲言碎语,他自己也总结不好,根本不知道怎样说出口。他也实在是不太擅长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而且,他和他爹究竟如何,他也实在是不想拿到嘴上说。 陆士衡也的确像他母亲宁翊宸那样显现出少年早慧了,只是这早慧体现在了不同的方面。宁翊宸镇定而冷静,心中颇有成算,而他却敏感而多疑。 他想了半天,只好扯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我想我娘。” 燕齐谐怔了怔,这个说法的确是很有说服力。 陆士衡似乎是为了将这个谎撒得更真些似的,他又开口道:“二弟弟有娘亲,摔掉了牙哭着,有娘抱着哄,我没有。”这话虽是在扯谎,可是的确一下子又戳了自己痛处,不禁又要落下泪来,“所以,我心里难受。” 这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让人不信也得信了。 燕齐谐只好道:“那你今后心里若是难受了,就去找你爹说,或者是找你姨母和我也行,别一个人蹲在雪地里哭,这样生病了,我们都心疼。” 陆士衡终于抬起了头来:“姨夫和姨母要照顾江月弟弟的,我怎么好去麻烦姨父姨母呢?” 燕齐谐一时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道:“那你去找你爹!那混蛋总得管你的。” 陆士衡垂下头,道:“是。” 燕齐谐觉得这话题说不下去了,只得牵开了话头,问他最近读书如何,都学些甚么,顺带嘲讽了两句陆士衡的夫子周儒安就是个酸儒。 燕齐谐喷喷鼻子,极其自负的道:“你今后不必去他那儿上课了,我跟你那混账爹说好了,今后由我来教你。” 陆士衡点头如捣蒜。 其实燕齐谐这话没太大可信度,他们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空闲时间去教导小崽子。 果然外头就来通传了:“燕师爷,主上请你过去。” 燕齐谐毫不忌讳,张口就骂:“这都快入夜了,我才休息多长时间,这家伙分明是拿我当老黄牛使了,牛还有解犁头休息的时候呢。” 嘴上骂着,却利利索索裹起大氅来了,他对着陆士衡道:“先前葛妈妈寻不着你,着急了好半天,我支人同她说了,你在我这,便打发了她回去。你就在这再坐一会儿,我遣个人去叫她来接你,你等她来了再走便是。将你那鞋穿好。” 陆士衡一一应了。 燕齐谐开了门卷着风便出去了。 待走到陆冥之处,已经掌上了灯,燕齐谐走进去,张口问道:“出甚么事了?” 他二人这几日皆是极少睡觉,几近彻夜不眠。陆冥之才放了他们几个议事的人,让回去休息,没一会儿却又叫了回来,还是只有他一个人,那必定就是极紧急重要的事了。 陆冥之点灯点了好几盏,照得亮堂堂的一片,他伸手递给燕齐谐一封信,带着信封。 扣的是龙兴茶楼的戳儿。 燕齐谐抬眼,问道:“颜冰鸿的信?” 陆冥之点点头,道:“是。”他扬扬下巴,示意燕齐谐看信,一边道,“颜冰鸿和李为梁接触上了。” 燕齐谐一边将信从信封里拿了出来,一边道:“他动作到是比爽十四还快。” 他将信抽出来,略略读了一遍,面色微变。 第二百二十回:为梁 燕齐谐捏着信,神色几个变换,最后终于张口问道:“这事儿还有旁人知晓吗?” 陆冥之拿着个小银拔子扒拉灯花,挑了挑,灯光又亮了些:“我眼下只叫了你一人前来,自然是无旁人知晓,”他抬起头来,忽然问道,“你觉得颜冰鸿的话可信吗?” 燕齐谐眯着眼睛,轻声道:“他是大越人。信,但不可全信。”他抬起头来,又问,“那他信里说的东西呢?” 陆冥之从桌子上捡起来一个卷轴,朝前一抛,燕齐谐正接上了,展开一看,脸色变得更厉害,张口问道:“我认不出这东西的真假,哥哥觉得呢?” 陆冥之低头抿了一口茶,道:“我原先还做公子哥儿的时候见过,布料没问题,错不了。” 陆冥之显然是已经震惊完了,现在换燕齐谐来震惊了。 就算龙兴茶楼有自己专门的传信渠道,送过来的东西一般不会有大问题,可燕齐谐还是忍不住要确认这东西的真假。 这是一封圣旨,前越的圣旨,下给李为梁的。 时间大概是在他们攻广平顺德之间,匆匆扫过一眼内容,除却那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话,总结起来不过一句:是让李为梁出兵,上京勤王。 可是李为梁根本就没有动作,半点儿也没有。 连李为梁镇着的顺军都毫无动作。 也就是说,李为梁抗旨不遵,自己龟缩于齐鲁之地,悄无声息地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自己亡了国。 燕齐谐道:“万事总有原因,他为何如此?” 陆冥之又从手边拿起几封信件一样的东西,递在燕齐谐手里,一边道:“颜冰鸿说这本非原件,而是李为梁依着记忆重写的,可能会有偏差,但是有一定的可信度。” 他说的是李为梁的奏章和请安折子。的确并非原件,但不知是李为梁亲自下手还是他属下代笔,依着记忆重新复原的折子连朱批都写上了。 通篇浏览,大概能明白是这么个情形。 当初昭军已经逼入直隶,温栩着急着给还能顶上事儿的李为梁下旨,让他出兵北上勤王。 李为梁立即上折子,大道理讲了一大堆。表示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倘若出兵北上勤王,和昭军短兵相接,那他身后的顺军就会把他的脊梁骨戳烂。他就会腹背受敌,难免一死。 我死不是大事儿,但昭军顺军乃一丘之貉,倘若狼狈为奸,一同北上,那让我这时候出兵简直是个下下策。 温栩朱批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京师出了事,他自己也没有好下场,且“为人臣者,君命为天”,就算我让你前来送死你也必须前来。 我管你会不会死,总之救我才是第一要务。 李为梁上的最后一封折子,除却请安,只有四个字:“恕难从命。” 这么硬气? 再看看这份奏折的时间,已经是昭军拿下真定府之时了。 燕齐谐看完这些,心中也有了计较,冷笑两声,便道:“李为梁定然同颜冰鸿说了,是朝廷寒了他的心,所以他想换个主子。” 陆冥之点点头。 燕齐谐又道:“只是,这李为梁也太大胆了些,随随便便就讲将这些东西递在了颜冰鸿手上,也不怕再生事端。” 陆冥之道:“我也正疑惑此事。”说罢,他又从手边捡起几个信封,将这几个信封在桌上磕了磕,道,“爽十四其实也来了消息的,只不过摸到了边缘。” 燕齐谐觉得方才自己严肃过头了,这会儿逐渐冷静了些,不由得就想张嘴乱扯:“哦,那看来是我先前错怪爽十四了,下回见他你可别同他说去。” 陆冥之抬眼瞧了他一眼,满眼都是“我怎会这样闲”,旋即开口道:“原先李为梁有个相好,在爽十四手底下,他原先也没在意过,后来我同他说了,他才去打探。” 燕齐谐不知道这李为梁还是爽十四手下人的常客,面上带了两分的鄙夷:“好一段风流佳话啊,还不知道自己的家底都透给枕头边儿上的人了罢。”他先前嘲讽周儒安的劲儿还没缓过来,这会儿说话没说几句就想带点儿刺。 陆冥之没顾得上问他现下这般说话究竟是为何,只先开口道:“李为梁一直没将顺军清剿了,并非是能力有限。” 燕齐谐道:“哦,那他是脑子升天?” 陆冥之白了他两眼,道:“李为梁之前一直在靠和顺军的拉锯战攒军功。” 跟人家打,却不一口气打死了,没事干就报一场战役,杀两个人,报上去,时不时就给自己弄点儿封赏。 这事儿他年少时打鞑靼就做过,现在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总之,就是吊着人家一口气,没事干割块肉下来。 依照这个来推测,李为梁手上应当是有不少兵。 陆冥之轻轻摩挲着自己身上的衣料,这事儿倘若不稳妥处理了,他又怎敢安安心心称帝登基,势必得在他坐上龙椅之前就解决了。 陆冥之看着思索时微微皱着眉头的燕齐谐,开口问道:“你现下心中可有什么计较了?” 燕齐谐把那几张纸都搁在案上,却拿起纸镇来,在手里把玩,玩了一会儿,笑道:“李为梁这是既没有能耐收天下,又不想随便顺顺当当就归顺了,想仗着自己手里的兵力,和咱们大昭做个交易,待价而沽。” 燕齐谐又道:“可他想要甚么?性命?他自己就能保住罢。爵位?钱财?荣华富贵,他既然打算帮我们清剿顺军,那他究竟给自己估了个什么价位?” 陆冥之支着下巴,眯了眯眼睛,一双纤长纤长的凤眼中的光都聚在了一线之地,瞧着既漂亮又危险,他道:“只怕是这些东西他都想要。倘若他是个商人,这是在做生意那一定能赚个满盆满钵,只可惜,我却不是个生意人。有些东西未必是能拿来等价交换的。” “他想得美。”陆冥之陡然睁开了眼睛,一时间聚集的光全都散了出去,和满室灯光合一了。 第二百二十一回:春明 李为梁和薛廷璧卢道升几乎是同时少年扬名的,当时京城中的老将老的老死的死,他们几个恰巧接上了茬。 可那一辈打过鞑靼的年轻将领里头,如今还好好活着的,就剩下一个李为梁了。 薛廷璧都入土为安五六年了,坟头草只怕长了都有一人高,但这李为梁却还活着,说不定还活得挺滋润。单凭这一点,就不得不佩服他好手段。 燕齐谐道:“他还提甚么条件没?” “借兵。”商谈要事时,陆冥之身边不太留人,是以,倒茶喝茶挑灯花这种事情,都只能自己来做。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颜冰鸿说,照李为梁的意思,他自己的兵力还不足以将顺军灭个干净,所以要问我们借兵。” 他抬眼看了看燕齐谐,问道:“你看,是借还是不借。” 燕齐谐笑了两声,道:“借,当然要借了,他既然要帮我大昭解决了顺军,那还真是求之不得,要戒酒戒。” “昭军嫡系全部守在京城中,让神策军去支援李为梁,他们以前说不定还沾点儿亲带点故,岂不是正好?”燕齐谐将手中的东西抛着玩,一不留神就险些丢在了地上,赶紧一把捞起来,接着道,“派长冬跟着他们。一来算是大昭朝廷派了重臣来,以表重视,二来,也好盯着他们。莫要凑在一起生了甚么事端。” “那京中呢?”陆冥之问道,“京中之事当如何?” 燕齐谐道:“登基祭天日子不改,该如何就如何,倘若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那你这万岁做的可真是惨。” 刚给自己倒完茶正喝水的陆冥之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来,最后还是将自己给呛着了,咳了半天,才开口道:“可不是嘛。还有比我更惨的吗?” 夜色渐浓,又下起雪来。 陆冥之撑着头,道:“忙了好几天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燕齐谐打了两个哈欠:“几个时辰之前你刚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还真怕你再过一会儿心血来潮把我从床上揪起来。” 陆冥之:“着你得看颜冰鸿和爽十四还有没有新情况了。”两手一摊,一副“此事不怪我”的样子。 燕齐谐将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摆摆手道:“我可走了,晚上睡得死,就是大昭皇帝亲自来叫我也不会醒的。” 陆冥之:“快滚快滚。” 燕齐谐脚底抹油,滚得比谁都快。 已经是后半夜了。 …… 二月十六,百无禁忌,大吉。 陆冥之登于高庙堂之上,昭告天下,山河归一。 发妻宁氏讳翊宸,追封为后,谥曰明彧乐安嘉和皇后,帝亲作《明彧皇后诔》,焚稿,烟归青天,尘归黄土。 安魂抚魄,常佑江山。 燕齐谐,受封亲王,封号藩地未定,依其姓氏,称燕王。 立温氏为后,掌凤印,梁氏为贵妃,封号贤。 储君未定。 重臣俯首,跪拜,山呼万岁。 礼成。 自此以后,河山姓陆,国号大昭,改元定元。 定元元年在一场姗姗来迟的春雨中拉开了序幕,久盼不至的春日终于来了。 …… 才落过一场雨,地上尽是湿漉漉的,有个女孩儿踩着水,朝着景阳宫方向去了。这女孩儿用红绦束着头发,在脑后绾作个发鬏,着了一件湖蓝交领琵琶袖短袄,袖口带着白袖缘,领有白领护,上头缀着个赤金纽扣,系着水绿马面裙,是个宫人打扮。细细看去,正是新晋了的贤贵妃身旁的月桂。 月桂一手拎着一把合起来的伞,另一手拎着食盒,低着头,小步快走,待进了景阳宫的宫门才敢将那伞展开抖一抖,她放下了伞,转身入了寝殿。 一进去,左右不见人影,她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抬脚朝着后头辟出来一块地方走去。 那地方通常充作佛堂使用,果真一进去,就瞧见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正专心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月桂上前,行礼道:“娘娘。” 那女子果真是梁书越,她并不应声,大有“你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月桂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己站了起来,拖了个蒲团过来,跪坐于上,打开了面前的食盒,道:“今日站了那许多功夫,娘娘定然饿了,我便去讨了些点心来吃,您好歹用一些。” 梁书越转过一张脸来,没什么表情,连五官似乎都寡淡起来,她轻飘飘看了月桂一眼,并不开口。 月桂有些急了,张口就道:“娘娘,礼佛归礼佛,可也不能辟谷啊。” 听了这话,梁书越眼珠子里才轮转出一点活人的生气来,拈了一块糕点,丢进自己嘴里。 月桂巴巴儿地看着。 梁书越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吃了,剩下的你自己拿着吃罢。” 月桂也不推辞,轻车熟路拈起一块来,往自己嘴里丢。她一吃东西就高兴,一高兴嘴里就闲不住,这会儿果然就絮絮叨叨地开始了:“万岁怎能这般,原本娘娘是正妻,怎封了那一位做皇后。” 梁书越仄了她一眼,道:“你还当是原来呢,倘若这殿里头还有第三个人在,你的小命就要不了了。” 月桂急忙住口。 宫中原先的内侍和宫人都逐了出去,还有好些在昭军进皇城之前就自缢了,前朝又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新的宫人内侍还没选进来。是以如今在宫中的,就是当初在昭王府的,人几乎都没变。 梁书越不知是礼佛礼久了,脑袋忽然被开了光还是怎的,竟然是明明白白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她道:“原先万岁西京称王时,并未立正妃我就想到有今日了——明彧皇后是万岁心尖儿上的人,是万岁起自布衣最开始的支柱,就算把她挫骨扬灰了我也比不上她一分一毫。当今皇后呢?又是神策令掌令人之一,大昭一半的命数都还牵在她手上。那我算是甚么东西?我是上元灯节后在他面前撒泼打滚骗婚的刁民。” 第二百二十二回:云娘 定元元年伊始,百废待兴,注定忙碌不已。 三月,前越旧臣李为梁归顺,进胶东总兵。五日后,天盛卫指挥使墨韵旧伤方愈,与广德侯李长冬率军十万,支援李为梁。 四月,前越余孽赟和王一脉彻底放弃前朝皇亲国戚身份,俯首称臣。陆冥之念其心诚,改封顺和伯。十日后,顺和伯温枫薨,世子温烨涵袭父爵。 同月,京城有余孽煽动暴民,长街纵马杀人,砍杀百姓无数,皆入狱,斩立决。 五月端阳过后,事态逐渐平静。 今年冬日冷得冻人骨头,春日倒春寒,怕是憋了一口气,硬生生将春天拖到了端阳节。端午落了两场雨后,骤然热了起来,让人猝不及防,冬衣还未全脱就换了夏衫。 皇子皆是随母住,只皇长子陆士衡无母,独住在钟粹宫。 朝钟粹宫里头望去,陆士衡显然已经出落得很有皇长子模样了,着一身轻薄料子的赤红曳撒,胸背处皆有织金蟒纹纹样。他如今正腰板挺得笔直,握着笔煞有介事地不知在做甚么。 是在画画。 一只团着身子的奶猫窝在案几上,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根一根毛发晶莹地泛着透明——是只浪里白条。 这是葛妈妈给她找的小猫崽子,是只小母猫,陆士衡很宝贝地养着,取名作云娘。钟粹宫里陆士衡若是头一号主子,这小猫崽子云娘就得排第二,没人敢怠慢了它去。只是陆士衡实在谦和有礼,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所以,钟粹宫里最有主子样的,竟还是这猫崽子。 现下入画的也是它。 云娘在阳光底下很舒服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高兴地呼噜了两声,露出一截粉色的小舌头,舔舔鼻子。 陆士衡忍不住去捏了捏它足上软软的小肉垫,哑然失笑,道:“你怎么就这么舒服啊。” 云娘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很鄙夷地看了陆士衡一眼。 陆士衡:“……” 他摇摇头,继续手底下的画了。 没画两笔,就有人来通传,说他有客人。陆士衡还疑惑了一会儿,谁和他一样大中午的不午休,待听清来人后,忙不迭地说快请。 生的圆胖的乳母抱着个小娃娃进来了。 那小娃娃见了陆士衡就不要抱了,在乳母怀里闹得欢腾,那乳母抱不住,只好放下来。 那娃娃头顶剃光了,只留两侧各一缕,用红绦绾作两个小发鬏,着了水绿的交领短衫,作遍地开花茉莉纹样,系着鸭卵青的挑线裙子。甫一下地,走得不大稳当,险些踩着裙子,踉踉跄跄朝着陆士衡扑过来。陆士衡赶忙一把将她接住,唤道:“筠儿。” 来的小娃娃正是陆舒筠。 陆舒筠一被他揽住就咯咯咯笑起来,笑了半天。女孩儿说话早,陆舒筠笑了一会儿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儿:“大哥哥。” 陆士衡这几天正忙着给他主子云娘当奴才,听见这软糯的一声,受宠若惊,赶忙应了。 原先抱着陆舒筠的乳娘急忙又是行礼又是告罪:“二皇子午睡睡下了,我们这位小祖宗闹着不愿意睡。要出去顽,见了钟粹宫的宫门,闹着就要往里走,奴婢这才来的,若是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陆士衡挥了挥手,笑道:“不妨事。我也没有午睡的,筠妹妹来的正巧。” 言罢扬了扬下巴,逗着陆舒筠。陆舒筠很赏脸地又咯咯咯笑了好一阵,张开小手抱住陆士衡。 陆舒筠大约是皮猴子转世,十分坐不住,没一会儿又闹腾起来,从陆士衡的臂弯中两下扭了出去,手脚并用要往椅子上爬,奈何手短脚短,走路又没多稳当,折腾了半天都无甚作用。 陆士衡看着自家小妹妹,思索了一会儿,旋即气沉丹田,用力将陆舒筠举上了椅子。 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重。陆士衡心道。 陆舒筠上了桌子,视野开阔,一眼就瞧见了在案几上睡得翻肚皮的云娘,立即两眼放光,伸手就要扯它尾巴。 陆士衡忙不迭地大嚷道:“诶诶诶诶,小祖宗,这可不能够!” 云娘它好凶的!这句话还没说出来,陆舒筠的手就拽了上去。 云娘“嗷”的一声就醒了。 陆士衡赶忙爬上椅子,跪坐着,将自家小妹妹揽到怀里。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祖宗。 云娘醒来了,对着陆士衡陆舒筠兄妹二人怒目而视,龇牙咧嘴。 这小猫崽子还没成年人两个巴掌大,却硬生生拱起背来作猛虎下山状,龇着一口乳牙“咆哮”不已——果真好凶。 陆士衡尝试着哄他的云娘主子:“云娘,云娘,筠妹妹她不是故意的,她年纪小,你不要和她计较。”想了想,这个云娘也是年纪还小来着。果真年纪小的都惹不起吗? 他又想了想,发现他的猫崽子的名字和自己小妹妹的名字竟然是同音的,便又开口道:“云娘,你看你和筠妹妹都是‘云儿’,你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小猫崽子恍若未闻,依旧弓着腰炸着毛一副猛虎下山的架势,伸出一只爪子来要抓忙着和稀泥的陆士衡。 陆士衡觉得自己快急哭了。 见到云娘把爪子伸了出来,陆舒筠小脸一板,也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的一只肉爪子伸了出来——摸了摸云娘弓起来的脊背,口中道:“猫猫。” 下山的猛虎云娘瞬间塌下了腰,变回了陆舒筠口中的猫猫,顺便在陆舒筠的手上蹭了蹭。陆舒筠兴奋不已,又顺毛摸了两下,大嚷道:“猫猫!” 陆士衡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郁闷。 他开始怀疑云娘究竟是“云娘”还是“云郎”了,怎么一个小姑娘摸它,它就这么乖顺,平时对自己不是炸毛就是面露鄙夷。 陆士衡很伤脑筋地摸了摸后脑勺。 难道是本人长得不够好看? 不可能啊,虽说自己才年不过六岁,还是个娃娃,也没长开,但就单看自己爹娘的样子,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啊。 陆士衡皱着小鼻子,看着面前很欢快地玩耍起来的云娘和筠娘,心道:怎么可以这样? 第二百二十三回:鞑靼 两个小朋友玩得正高兴,完全无视了在一旁暗自瑟缩的陆士衡。陆士衡捧着自己的脑袋,十二万分地伤脑筋。 乳母在一旁凑趣,想着待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便将陆舒筠抱回去。 陆舒筠转过头来,看了看自家大哥哥,指着他才画好的画,道:“要。”陆士衡扁了扁嘴,他其实不太想给,正要开口道:“我改日给妹妹再画一幅可好。”冷不丁地回头看了云娘一眼,小猫崽子胆大包天,瞪了我们尊贵的皇长子殿下一眼。 小孩子看东西和大人不一样,陆士衡真真切切地看着云娘瞪了他一眼。他扁扁嘴,又要说甚么,陆舒筠却扯着他的袖子,唤道:“大哥哥。”这一声儿软糯得酥掉了陆士衡的魂儿,他赶忙将画从桌子上捡了起来,递在陆舒筠手里:“给你给你,你想要甚么哥哥都给你。”他天生就是个做哥哥的样子,实在是对这种又乖顺又软糯的小家伙十分有保护欲。 云娘那种时常猛虎下山的除外。还不知道是谁要保护谁呢。 陆舒筠和云娘十分满意地对视了一眼。 陆士衡忽然觉得他是不是被这俩加起来还不到两岁的小玩意儿给骗得晕头转向了。 果真他们都是祖宗,而我是个劳碌命,陆士衡很痛苦地抱住头皱起了小鼻子。 忽的,外头进来个人,顶戴乌纱描金曲角帽,穿着胸背花盘领窄袖衫,饰以大朵牡丹花叶,勒着乌角带板革带,足上蹬着一双红扇面黑下桩的靴子。 陆士衡一看这人便知是他父皇身边的内侍陶凉,且这般打扮,恐是有要事,起码是在接待客人。 陶凉见了陆士衡先行礼道:“殿下,万岁要见大皇女,既然在殿下这里,不如殿下一同跟了去。还请殿下更衣——着礼服。” 敏感的陆士衡嗅到了一丝紧张的味道,在被拎着去更衣前,赶忙开口问道:“陶公公可知所谓何事?” 陶凉这一波内侍宫人是在今年新入宫的,上挖了祖宗三代,身份清白,断不会使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以,陆士衡觉得在他口中还是能套出些真话来。 陶凉道:“今晨漠北鞑靼来了使者,鸿胪寺接待过了,万岁正同他们一道儿用晚宴。” 在小朋友们还都在忙着玩的时候,漠北鞑靼的使节已经沐浴着晨光进了京城。 鞑靼的地盘离着京师实在不算太远,这般局势甚至可堪“天子守国门”,说起来也是颇有一番渊源。 大越中期,曾一度被鞑靼逼迫南下,迁都南京——就是应天府,史称“南越之辱”,后来昭懿公主领神策军将鞑靼重新逼回蛮荒之地。自此大越还于旧都,鞑靼对大越纳贡称臣,已过百余年矣。期间,漠北鞑靼诸部或有分化,或是对大越俯首帖耳,或是总是纵着自己的子民上大越抢劫行凶,像薛廷璧、卢道升、李为梁那几个,都是因为收拾抢劫的鞑靼才年少扬名的。 可如今,鞑靼的宗主国轰然倒塌,吹灯拔蜡一般被大昭消灭殆尽,中原江山换了陆姓,这群人的心思便又开始不安分了,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 也不知是这回鞑靼换了大汗还是怎样,竟是并未愣头愣脑地打下来,却是派了人先和大昭商谈。不知道是不是有个先礼后兵的打算。 小陆士衡不知道的是,这个“使节”,是他们的大汗和特勤亲自来了。 陆冥之昨晚没睡好,胡乱做了一晚上的梦,早上起来就隐隐有些头疼。他翻个身,心想自己几乎都通宵达旦了好几天了,再怎么勤政爱民也该歇一歇了,他可不想英年早逝。好巧不巧,鞑靼的人这个时候来了,陆冥之好不容易想偷一回懒的心思也只能摁下去。 这段时间着实是忙。 才送走墨韵李长冬,大招的修生养息之策才刚刚起了个头——人口户籍编纂刚刚拿起笔;轻徭薄赋的新税法才起草起来,还没昭告天下;新恩科才考过,还没开始殿试,这事儿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大昭如今自己人,多是武将,勉强能算是一个文官的只有燕齐谐,陆冥之算半个。可他二人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手眼通天,也不能一个人当十个人用。这是某天他们两个累到觉得自己快要英年早逝的时候的深刻体会。 新的官员还没选上来,就只能先紧着原先大越投降了的旧臣用,的确是有那么一两个又怕死又有才的人,可大多数都十分会浑水摸鱼,朝会上甩陆冥之一身唾沫星子也没争论出个所以然。然后那几个“可堪大用”的怕死又有才的家伙立即缩着脖子当鹌鹑。 陆冥之深刻体会到了大越为何亡国了。 殿试的时间还在十日之后,只能先紧着这帮废物用用,起码抄抄文书,编纂编纂户籍还是能勉强一用的。 这边厢的事儿才刚刚开始办,可又按下葫芦浮起瓢,宁军占了应天府,还抽空要往大昭的西京洛阳打,叫嚣着要和大昭划江而治。不然他们也能北上,先攻下西京洛阳,下一个就能打到京师门口。 陆冥之觉得这段时日起码能让他少活十年。 还没来得及处理宁军的喊话,漠北鞑靼却又登门拜访。 实在是让人……不想活了。 陆冥之在床上闭目养神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憋着一肚子起床气起来了。 大昭万岁爷纡尊降贵陪着鞑靼年轻的大汗贲步尔逛了一天的园子,半句有用的话都没听见,心里更是窝火,借着他几人逛园子玩儿的高兴为由,直接没招待晌饭。可午饭不用晚饭也不能不用,最后终于还是在宫中开了宴。 贲步尔大汗家的小特勤墨尔根还没陆士衡大,十分吵嚷,又不会说汉话,正对着面前的内侍宫人一阵叽里呱啦,双方也互相听不懂,只能大眼瞪小眼。内侍和宫人们十分郁闷,也不知道贲步尔为何要带这么小的孩子来——有什么用吗? 陆士衡陆舒筠被陶凉带着走的时候,刚好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第二百二十四回:家宴 陆士衡见了墨尔根,微微一推敲,猜到了他大约是使节团中的一员,又从他衣着华贵程度,瞧出其身份非富即贵来。便上前,微微颔首,当做行礼,既礼貌,又不失了皇长子身份。 墨尔根莫名其妙,朝着陆士衡嚷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上手过来要抓他牵着的陆舒筠。陆舒筠没来由的害怕了一下,朝陆士衡身后缩去。陆士衡很有个兄长的样子,将陆舒筠往身后一挡,高声道:“不打招呼却先来抓人,你们出使来我大昭就是这样做礼数做规矩的?” 墨尔根语言不通,朝着陆士衡嗷嗷叫,也不知道要说点甚么。陆士衡满脸警惕,将陆舒筠护在身后 陆冥之远远瞧见了,心道,衡儿这孩子果真稳妥。 小孩子闹到这种地步,大人再不参合,只怕要打起来。一个特勤,一个皇子,要是在宫城里打起架来,实在是太有失颜面了。 贲步尔朝着墨尔根喊了一句话,那小子果真丢开陆士衡和陆舒筠朝着自家爹的方向去了。 父子二人不知道又说了些甚么,贲步尔笑了两声,扛起墨尔根,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哈哈大笑起来。这姿势实在是有些引人侧目。贲步尔这才朝着陆冥之道:“犬子顽劣,给皇帝添麻烦了。” 陆冥之憋着从早上就没好的起床气,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脸来,口中道:“小孩子玩闹是常事,大汗不必太过在意——请入宴罢。”说到后面,竟森森然有些鸿门宴的架势了。 贲步尔毫不在意,就那么扛着他儿子,大笑两声朝前走去。 陆冥之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何必跟他说些“此次乃是家宴,大汗便只当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礼。”这种客套话了。 几人前呼后拥的进去了。 此次家宴,自然是陆冥之并他的皇后和贵妃娘娘,还有他两子一女三个崽子,连带着一个为了大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头发都新长了好多根的燕王燕齐谐。 陆冥之端坐席首,顶戴翼善冠,冠饰金点翠二龙戏珠,穿大红交领云肩通袖龙襕直身袍,饰的是龙云相逢纹样,勒着玉片革带,蹬着皂靴。他生的好看,作这番打扮,看过去好一番赏心悦目 这种饭食之无味,不是说味道有多差,只是席间众人都心不在焉,实在是没啥好吃的。 贲步尔率先举了杯,道:“大昭皇帝雄才大略,年纪轻轻便夺天下,实在是令人佩服佩服。” 陆冥之微微笑了笑:“不敢当。大汗不也年纪轻轻就有了汗位。” 贲步尔:“那不一样,我父亲就是大汗。” 陆冥之:“……”所以,你理所应当坐了大汗之位是吗?陆冥之心道。 他没噎几瞬,旋即答道:“大汗说的有理。” 贲步尔对自己抖得这个机灵十分满意,开口又道:“我们鞑靼虽说与中原常有些摩擦,但这百年来却是尊中原为主的,可没想到,中原竟然换了主子。” 陆冥之道:“前越建平二十年,天现荧惑守心之象,不详。此示温越君主无德,朕也不过是顺应天时罢了。” 贲步尔举着杯子,勾起一边嘴角,笑道:“我们漠北,不信你们这个天时的,只是长生天曾指示过我们,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夺来。” 陆冥之不置可否,只看着他。他不知是自己多疑还是怎样,他总觉得他能从这话里听出好几种意思来。陆冥之握着手上的杯子,明艳的青花釉里红在白瓷上盘出夔龙的纹样,张牙舞爪,呼之欲出。他抬起眼来盯着贲步尔,双眼微眯,就像他每次战前遥望城池那样,天下之光皆聚于眼大一隅,又漂亮又危险。 他在等贲步尔的下文。 可贲步尔也没有说话,他也在等陆冥之的下文。 陆冥之生的是一双很典型的符合中原人审美的眼睛,凤目纤长,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划出乱世枭雄的一世绝代风华。贲步尔有一点不敢迎着陆冥之的目光去看,因为这个时候,陆冥之眼中带煞,有几分血海尸山中滚打的地狱修罗的意味。 贲步尔轻嘲了自己一句,自己也是狼群中撕咬出来的,怕他作甚。便也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 陆冥之终于开口了,他吐字清晰而冷冽,一字一顿道:“所以,贲步尔大汗今日前来,所谓何事?或者说,你想要些甚么。” 贲步尔拍拍手,笑了两笑:“很简单,你们中原也换主子了,那我和大越的恩怨也就没出处算了,咱们漠北和中原,自此一笔勾销。自此漠北鞑靼便是漠北鞑靼,不受你大昭的封赏,也不向你大昭纳贡称臣。皇帝你看如何?” 陆冥之冷哼一声,道:“你们漠北鞑靼的便宜买卖,就是这样做的?” 贲步尔嘻嘻笑着,他年纪很轻,与陆冥之差不了太多,张口说起汉话来有一种含混不清的甜腻感,极是俏皮,他张口,似乎在说一件甚么开心的事情:“我们漠北鞑靼可不会做甚么买卖,向来只用抢的。”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连十二万分没心没肺的墨尔根特勤都觉出不对来,安安静静盯着周围一群大人。陆士衡低着头,他早就很敏锐的感觉到这个气氛很不对,这会子掌心汗湿,却极力坐得腰板挺直,保持着他皇长子的威仪 其实这会儿没有人会分心去看他的。 陆冥之这会子倘若破月枪在手,只怕是已经握紧了枪杆了,只是他这会儿只能握紧了自己的手,也笑了两声,放缓了声音道:“大汗若是这么想,恐怕要失算了。” “朕是个手上握着破月枪的人,和原先温越那一位万岁爷十分不同。倘若是朕认定了的东西,谁也别想从朕手里抢出来。大汗要知道,不管中原换没换主子,你们只管还向此处纳贡称臣便是,倘若朕今日放了你自立门户,从你们原先和大越打的交道来看,我只怕你们转过头来就要反咬我们一口。”陆冥之道。 第二百二十五回:和亲 漠北鞑靼一向是个不太靠谱的臣子。 说话向来不算数。当初大越刚建国时,那位高祖爷将鞑靼打怕了,他们即刻俯首称臣,缩在漠北当了一百来年孙子。可到后来大越国力虚弱,内部斗争不断之时,又立即趁虚而入,撕毁条约翻脸不认人。简直堪称翻脸不翻书还快。那时候,逼得大越几乎要和漠北鞑靼划江而治了。他们没得意几年,昭懿公主打回去的时候,他们在中原还没嚣张个十年呢。 待到大越末年,重文轻武,兵力不足,果然又纵着子民南下抢劫。 所以,陆冥之说的那几句,绝对是大实话。 “既然你们漠北来的儿郎不拘小节,那朕说话也不妨直些。”陆冥之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晃着手中的酒杯,“我们大昭实在是不兴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大汗要知道,有些事儿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大汗的先祖在神策军手底下做了一回手下败将,那就一定还有第二回第三回。况且,如今在这儿的可不止神策军,朕的嫡系军队还未领教过大汗,大汗若不介意,大可一试。”这话说的已经是很难听了,倘若不是陆冥之和贲步尔脸上还笑着,那恐怕就是已经撕破脸皮了。 贲步尔脸上笑意不变:“啊呀呀,听着我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呢。万岁才调了十万军去齐鲁清剿顺军,如今宁军又占了应天府,还不停地往你大招的西京去窜,那可是龙兴之地啊,万岁爷不可能不管不顾罢?这一来,京师还能剩下多少兵。我倒是想领教昭军的厉害来着,只是……这般情形下,不会算乘人之危罢?”贲步尔晃着脑袋,他那个叫墨尔根的小儿子也跟着很配合地晃着脑袋。 要是不听这群人在说些甚么,恐怕这面子上看去,还真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呢。 还真是别开生面。 陆冥之算是知道了,这个贲步尔就是挑好了时机,专门趁着这种时候下手,好打他们一闷棍。 还真是吓唬不成反被揭了老底。 陆冥之神色不变,依旧是笑着,口中道:“大汗以为,我大昭打了宁军,就对付不了你们了吗?” 陆冥之伸出一双手来,手指修长,手掌上带着薄茧。人的体质各有不同,陆冥之的尤为奇怪,就是那种极不容易晒黑,也不容易起茧的,燕齐谐总结为皮厚。这么多年的滚打,很难得地没给他留下过多的岁月痕迹,打扮起来依旧是个富贵公子。他道,“朕十四岁就在军中过活了,胡人也杀过汉人也杀过这十年来,还没有谁能拦过朕。” “你说的对,你父亲是大汗,你就也是大汗了。”陆冥之“哼”了两声,道,“可朕的父亲,是为人臣子的,朕却做了皇帝。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我敢,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这两句话并未称“朕”,却是称“我”,不只是忘了,还是刻意为之,总在若有若无地提示着贲步尔,他这一身摄人心魄,震人心魂的气质,并不是因为身上的龙纹直身袍,“大汗大可以试试能在有幸守在京师的昭军中坚持多久。” 兵力自然是不够的。 陆冥之其实不算太有底气,只是没底气也要装作有底气,装着装着便能假戏真做了。 尤其是在这种地敌方不知己方详细情况的情形下,十分能唬人。 贲步尔看着陆冥之,二人自眼神之中便开始交战了,空气中没来由的一阵子火星四溅,也不知会不会灼伤四周之人。 最终,贲步尔还是在陆冥之装作十分有底气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这就不必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掂量的清楚的。” 陆冥之垂下眼睑,笑道:“既然掂量得清楚,那往日如何,今日便如何,原先纳的岁供,今年也一样不许少。自然,我大昭也自然会看着大汗的面子,对你们漠北诸部进行封赏的。” 贲步尔仿佛立即就忘了方才的不愉快,继续露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来,陆冥之没来由的觉得这笑法有点儿像燕齐谐。再看两眼,嗯,比燕齐谐欠打多了。 贲步尔道:“不知万岁打算给我们些甚么封赏?”陆冥之不知他这话何意,抬眼看了贲步尔一眼,只见他接着道,“汉有明妃入匈奴,以一人之力,换两邦安康,我实在觉得今人可以效法一下——既要封赏,不如换个驸马爷来当当。” 陆冥之神色轻微地变了变,不大明显,如石子入大海,微微溅起了两圈涟漪,俶尔远逝:“朕没有姊妹,你若做朕的女婿,你不害臊,朕还害臊呢。” 贲步尔看了两眼自己的儿子,小家伙再次平静了下来,由身旁宫人服侍着用饭,贲步尔见此,不禁嘴角一弯,回过头来对着陆冥之继续道:“瞧万岁这话说的,我又不是那没脸皮的,给自己讨个驸马爷的封赏,我是想给我儿子讨个驸马爷的封赏呢。” 他旋即看向了陆舒筠,陆舒筠还是懵懂的年纪,听不大懂周围的大人都在虚与委蛇些甚么,只是觉得贲步尔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微微有点紧张,伸手抓向自己戴在颈上的赤金璎珞圈,那缡头上坠着一枚玉锁,形状别致,正是当初陆冥之给她那一枚。天可怜见的,这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旁人砧板上的鱼肉了,很难得的没有被这宴席上奇怪的氛围吓哭。 贲步尔还待道甚么,燕齐谐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他道:“世人皆道,妲己亡商,褒姒亡周,明妃入匈奴而安汉,文成入吐蕃而兴唐。可倘若真是如此,只要那些受苦的女儿家,便可以以一人声誉担天下人性命,那我们这些做父兄的,只怕是连见人的脸面都没有了。许不许驸马爷,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大汗倘若是想讨个公主去给你们雪中送炭,那大可不必。” 第二百二十六回:早慧 燕齐谐头带乌纱翼善冠,着一身暗绿提花暗纹道袍,胸背两肩皆有妆花团龙纹,勒着玉革带,蹬一双皁皮靴。他作亲王打扮,着实是添了不止一分的正经,加着如今十分正色,连说出来的话都变得有分量了许多。 贲步尔心头一紧,可还是勉强将口中的话说了出去:“我看大皇女也和墨尔根年纪相仿,不说甚么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话,倘若这二人当真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地长大了,互生情愫也不是不可能,谁知这不是天赐良缘呢?”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道:“筠儿年纪尚小,倘若离了父母,出些甚么事,那朕也是枉为人父了。” 陆舒筠还不到两岁,这么小的娃娃,岂不是给人做童养媳? 谁知道贲步尔安的甚么心。 一直握着小拳头,手心汗湿的陆士衡忽然开了口,道:“方才我看墨尔根特勤见了筠儿,也并没有露出甚么爱护之意,只是要上手去抓,一点儿都没有要交朋友的意思。恐怕只是大汗这样想,墨尔根特勤自己没有动心思罢。还有,若说年纪相仿,摩尔哥特勤与我年纪相仿是实话,可我筠妹妹实在是年纪还小,离不得母亲。大汗若当真想让他们做个青梅竹马,何不让墨尔根特勤养在我们宫中,到时由我大昭来加封爵位,也好全了一番大汗的拳拳父心。”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得,陆士衡说话的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哭腔 陆士衡说完这话,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几乎紧张地要喘不上气来,浑身都在发抖。他狠狠抓住了自己的袖缘,这番话在他心里过了飞速百八十遍才敢说出口来,陆士衡敢发誓,这绝对是他活在世上这六年多的时间里说出来的最周全的一句话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才感觉到,背后已经汗湿了。 这话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 陆士衡继承了母亲早慧的血统,虽说比她母亲显露得晚些,可这样年纪的孩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已经是世间少有了。 贲步尔看向自己只知道嘻嘻哈哈傻乐和吃东西的儿子,一时间陷入了深思。 童言无忌,陆士衡说让墨尔根住在宫里,不过是因为若要让陆舒筠和亲,必是要让她离开,去漠北住着,他看不下去。所以才说了让墨尔根住在宫中这种话,想必墨尔根也受不了离开父母这种苦处。有一点点斗气的意味。 可他这番话听在满座大人的耳朵里,却生生听出另外一番意思来。 若想让大昭的公主去漠北和亲,不如漠北的特勤先来大昭做质子。这样一来,双方的牵丝连绊必然更加深厚,漠北甚至都不敢轻易毁约进攻大昭了,他们可以随时掐死自己的儿子墨尔根——在贲步尔看来,扔一个丫头片子不管不顾,要比把自己的嫡长子扔在地方不管不顾要难多了。 不管陆士衡有没有这个意思,反正这句话已经被理解作这番意思了。 贲步尔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道:“小殿下小小年纪,胸中却又这番沟壑,着实让在下佩服之至。” 陆士衡三魂六魄还没回到自己的躯壳中,他方才说完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是以贲步尔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又戒备又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好半天才想起来要回话,哆哆嗦嗦道:“谬赞。” 贲步尔见吓唬小孩儿吓唬成功了,咧嘴要笑,被陆士衡惊得提在了嗓子眼的心终于掉回了肚子里,心道,娃娃就是娃娃。 陆冥之心里也讶异了一番,没想到陆士衡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成长的这么快了。 只是,少年早慧未必是好事,说出做出于自己实际年龄相差巨大的话或者是事来,必然经历过常人不曾经历过的痛苦与绝望——成长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过快的成长,更不知道要受多少刀子,才能把自己提前打磨成常人几年后甚至十几年后的样子。 陆冥之开口道:“朕也觉得朕的皇长子说的话十分有理,不知大汗意下如何?” 贲步尔尴尬地笑了两声:“这就……很没有必要了……” 陆冥之再次眯起眼睛,很玩味地笑了两笑,道:“哦?我以为大汗会很高兴呢。” 贲步尔只是笑,回不出话来。 陆冥之看了看窗外,似乎是很随意地提了一句:“我看天色也晚了,不如大家就各自歇息去罢。” 众人应了几句,果真是要各自告退了。贲步尔父子也有专人引导,去了住处。 待他们几人走后,陆冥之立即下令:“盯着贲步尔父子,没事儿别让他们出来。还有,他们带来的漠北那群说不清是护卫还是兵的家伙,全都看好了,倘若有一丁点儿动作,立即动手,不用给他们留情面。” 说罢,拂袖要走,临走之前看了一眼要溜的燕齐谐,没好气道:“小五,你来。” 燕齐谐哭丧个脸,道:“是。”他又要在华发早生和英年早逝的路途上更进一步了。 向来隐忍,连火气也是,但就算这样,燕齐谐也看得出他脸色不对来。说实话,真挺吓人的,说不定能把方才他们极力保下来的陆舒筠给吓哭了。 燕齐谐长长叹了口气,自觉今天自己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甚么让他高兴的话来,十分自觉又谄媚地给陆冥之倒了杯茶:“我的万岁爷,您缓缓呗。” 陆冥之一点没好气:“好端端的,装甚么太监。” 燕齐谐脸上的笑意立即全都收了回去:“吃力还不讨好,你的亲王可真难当。” 陆冥之十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也就你被我惯得,胆子忒大,若换了旁人,这话说出来都不知死了多事少回了。” 燕齐谐大言不惭道:“你要是杀了我,那你可就自己一个人忙罢,还是说你想用那群喷你一身唾沫星子还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家伙们?” 第二百二十七回:无奈 燕齐谐这家伙,自从他十三岁认识陆冥之开始就是这副欠揍的模样,十年后他二十三岁了,竟还是这个样子。不禁令人感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陆冥之觉得,自己脾气实在是太好了,不然刚认识他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把他掐死了。 陆冥之纡尊降贵喝了一口燕齐谐给他倒得茶,开口道:“想偷点清闲都不能。” 燕齐谐却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哥哥,我也不问你甚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了’,一是说来实在矫情,二来这话我也必须得讲。”他顿了顿,似乎很无奈地笑道,“是些你能治我死罪的话。” 陆冥之神色一凛,知道接下来的话绝非调笑,他道:“你说罢。” 燕齐谐坐在陆冥之对面,一下一下摸着自己亲王常服上的花纹,心道,说出来,就算死也对得起这身衣裳了。 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信,其实陆冥之根本不会把他如何。 燕齐谐道:“今日你在贲步尔面前,话虽说得好听,可你我都知道,倘若漠北鞑靼和宁军一起动作,我们未必真能完全应付得来。”他低着头,叹气道,“先不谈兵力的问题。你也看过国库了,基本是空的,温栩私库里到底还能捡出些东西来。穷兵黩武了这么些年,从百姓身上也榨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况且,若又要收重税,同时支持南北两场战役,那我们先前拟定的轻徭薄赋修生养息之策,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可若不这样,粮草辎重就根本支持不起南北两场大战。更不要说随时可能会问我们要吃要喝要人吗的李为梁。” 这话陆冥之赞同,毕竟他也已经抠门抠了那么些年了,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燕齐谐看他神色,知他是知晓自己意思的,便再次开口:“所以,宁军和漠北鞑靼,势必只能用武力解决一方。” 陆冥之微微有些色变,他显然是知晓了燕齐谐接下来要说的话了,可依旧不死心,道:“所以呢?” “所以?”燕齐谐重复了他的话,陆冥之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愿认罢了,“这接下来的话,我就不该说了。可无论该不该说,我看万岁的意思,还就是想听我说出来。” 说就说罢。 燕齐谐心一横,抬起头来盯着陆冥之的眼睛,道:“要么,就和宁军妥协,大昭大宁南北两方划江而治,自此形成北昭南宁之势,先灭鞑靼,等休养生息几年,再有一战之力时,再南下。但你也知道,这很难。”民间有谚语“苏湖熟,天下足”,中原的肥沃农田在江南湖广,粮食产地自然也在江南湖广,若论修生养息,那南边的宁军绝对会比他们快些。 “要么,就和宁军开战。前提是,安抚漠北鞑靼,让他们对我大昭纳贡称臣。而今天他们也将条件提出来了,许他们一个驸马爷。”燕齐谐道。 也就是说换大昭的公主去漠北做质子,换来国家短暂的安宁。 陆冥之想也没想,道:“不成。” 贲步尔也见过陆舒筠了,也知晓陆冥之就这一个女儿,又无姊妹,几乎是指名道姓得要她。 “要不你看看那墨尔根小特勤有没有断袖龙阳的潜质,干脆换我家江月去和亲算了。”燕齐谐十分尴尬地打起哈哈来。 “这种时候,你就别胡说八道了。”陆冥之先前才缓和了一阵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燕齐谐也不嬉笑了,道:“我也知道不成,可你自己恐怕也权衡利弊过罢,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燕齐谐再次正色,沉声道,“你今日能诓他们一次,可你能一直诓住他们吗?等他们甚么时候发现了,和宁军南北一举合围的时候……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不会比先前的温越好到哪里去。” 陆冥之刚开口,燕齐谐立即就堵住了他的话头,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我罪该万死,不是我女儿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的确是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江月要但凡是个姑娘家,是个小郡主,我就让你给他封个公主去‘为国捐躯’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极其疲倦地道,“可就是这么不巧,所有的事儿都赶上了。两全其害取其轻,大昭也只有筠儿一个皇女。” 身为皇女,虽还未到册封公主的年纪,但身上已经担着公主的责任了。 燕齐谐坐着,颇显颓唐,道:“我今天说这话,还真是打我自己脸。都是做父兄的人,连个娃娃都护不住。还要筠儿来给大昭争取时间。真是……” 真是,无能为力。 陆冥之握着拳,他就算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还是常常感到无力,这种无力的感觉也当真是令人厌烦至极。 是他无能。 陆冥之道:“这事儿不必再谈了,你也回去睡罢,免得一天到晚把英年早逝挂在嘴边。” 燕齐谐:“哥哥……” “你快滚。”陆冥之话中带着火气,也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别的甚么人,只道,“大不了我就把贲步尔和他儿子杀了。” 燕齐谐再一次收到“滚”的指令,也只好滚了。 陆冥之说的显然就是气话了。 倘若真随随便便杀了贲步尔父子,就算漠北鞑靼不大在乎他们死一个大汗一个特勤,那也会借此机会好好南下攻打大昭一番的。 这大概对漠北鞑靼来说,正巧就是瞌睡送枕头,天降借口了。 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陆冥之自行去休息了,睁着眼睛望向床顶,半夜也睡不着。 睡不着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他自从杀温栩那日,出现过一回宁翊宸的幻觉,宁翊宸就再也不曾入他梦来了。 前段时间沾枕就着,实在是没心思去想这些,可一旦睡不着了,却又想得慌。 她是他小心翼翼碰也不敢碰的伤口。 是他藏在袖子里的月亮,小心翼翼的珍藏着,怕被人窥探到,只有偶尔,想得紧了,才肯偷偷瞄一眼,然后又生怕叫人发现了似的收回去,恨不得缝在心头、刻在脑海。 心头朱砂是她,袖里月光也是她。 第二百二十八回:诓骗 陆冥之盯着床顶盯了一宿,除了数万字不到头纹样上究竟有几个卍,实在是没做些别的事。第二日早晨盯着黑眼圈和一张铁青的脸就起来了。 服侍他的内侍陶凉是个安静的性子,话不多,只闭嘴侍立在一旁。 陆冥之瞧了他两眼。陶凉年纪尚轻,应还未及弱冠,生的瘦弱单薄,陆冥之见他一直不说话,张口问道:“你家中可有姊妹?” 陶凉低眉顺眼,答道:“奴婢家中,姐妹三人。” 陆冥之又问:“如今都在何处?” 陶凉道:“原先家中年成不好,父亲兄长又生病,就将我们几个小的都卖了,实在不知道姐姐妹妹去了何处。只不过是都天涯沦落罢了。” 陆冥之不知是忽然有了些甚么疾病,竟然问了下去:“后悔吗?” 陶凉抬了抬眼睛,那是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却又实在是饱经风霜地朝里微微陷着,他道:“后悔实在是没有太后悔的。奴婢没有饿死冻死,也没有被人牙子打死,太太平平跟在万岁身边享福,已是三生有幸了。” 陆冥之实有不甘似的,轻描淡写道:“若没说实话,算你欺君的。” “奴婢所说句句属实。”陶凉道,“穷苦年岁里,活下来便是万辛,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那许多事。奴婢自知没有万岁那般持枪跨马刀头舔血的本事,也没有读过书,那日子就只能这样过。奴婢本名陶四九,这个‘凉’字,还是进宫前嫌难听,花了一两银子上算命的那儿起的,如今的日子,实在是最好的,奴婢也实在是当不起别的路子了。奴婢这样的出身,就只配走这样的路子。” 王朝初年还没有甚么野心的小宦官陶凉,他的年岁一眼就能望到头。 陆冥之自己碎碎念了几句:“甚么样的出身,就该走甚么样的路子。”皱着眉头头疼不已。 陶凉知道陆冥之不大喜欢身旁总有人待着,便又轻声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陆冥之挥挥手允了。 唉……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锦衣玉食长大的人,身上注定就得比别人多一点儿担子。 陆冥之烦得要命,恨不得掐死贲步尔,但也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来回踱步。 没多一会儿,陶凉却又进来了,唤道:“万岁……” 陆冥之转过脸来,脸色实在是不大好:“怎的了?” 陶凉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道:“大皇女来了。” 陆冥之心道,这小姑娘还真喜欢到处乱跑,嘴上道:“让她进来罢。” 陆舒筠依旧是由乳母抱着进来了,见了陆冥之,高兴地要往地下扭,乳母赶忙行了礼,将她放到地上来。 陆舒筠跌跌撞撞朝着陆冥之扑过去,张开两手,要抱,口中唤道:“父皇。” 小姑娘实在讨人喜欢,陆冥之忙不迭地接住了,应道:“筠儿。” 陆舒筠咯咯笑,捉住陆冥之的脖子,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然后捂住小嘴一脸得意。 嘶…… 陆士衡是个别别扭扭的男孩子,目前出了看出他比旁人聪明还没看出有甚么别的优点来,又早熟,也自然不会粘着自家爹这个样子。 陆冥之还没受过小女儿这般待遇,自然受宠若惊,心下不禁有些痒。 陆舒筠见哄哥哥那招哄爹也很管用,乐的眉开眼笑。 她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筠儿要去。” 陆冥之一头雾水:“去甚么?” “和亲。”陆舒筠睁着天真的眼睛,把这两个字说得顺溜无比,放佛是在说去放风筝逗猫猫一类十分有趣的事儿——她恐怕都还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陆冥之脸色陡然色变,道:“谁教你的?”他可不相信这么大的小家伙会做出“为国担当,自请和亲”这种事儿来。 陆舒筠被自家爹忽然变了的脸色吓哭了,一度慌慌张张哼哼唧唧。 陆冥之抱着陆舒筠,哄了半晌,放缓了声音,柔声道:“筠儿告诉父皇,是谁教你说方才那几句话的?” 陆舒筠哼哼唧唧,抽着小鼻子。 陆冥之再次柔声哄她:“你要是告诉父皇,父皇就带你去大哥哥那儿玩猫猫,好不好?” 陆舒筠止了哭声,扭了扭手指,道:“母后。” 好她个温琪娈,还真是厉害极了。 陆冥之将陆舒筠放在地上,拔脚就要走,却被陆舒筠扯住衣摆。小姑娘急得跳脚,嘴里嚷道:“大哥哥!……猫猫!……” 忘了这茬子事儿了。 陆冥之黑着脸抱起了陆舒筠,抬脚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门口的内侍还没来得及通传,陆冥之就冲了进去。 陆士衡猛地一抬眼,看见他爹黑着脸,风风火火冲进来,一看就没甚么好事儿,吓得笔都快掉了,赶紧行礼:“儿儿儿……儿臣见过父皇。” 陆冥之将陆舒筠往陆士衡怀里一塞,冷着脸,用一种仿佛要拿他儿子问斩的口气道:“看好你妹妹。” 旋即转身就出去了。 陆冥之人高腿长,又是行伍之人,走的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陆士衡愣在原地抱着陆舒筠,惊魂未定目瞪口呆。 陆舒筠从他怀里探出个小脑袋来,指着案几上睡得四仰八叉的猫崽子:“大哥哥,猫猫。” 陆士衡看着自家小妹妹,觉得她内心一定很坚强,他魂飞天外地纠正道:“是云娘。” 陆舒筠极度固执,一瞪眼睛:“猫猫!” 陆士衡:“……”随你,随你。 话说陆冥之从他儿子那儿冲了出去就往坤宁宫那儿走,走到半路忽然冷静下来了。 他没甚么理由去治温琪娈的罪。 因为,她做得对,甚至很有个皇后样子,也很极力地将皇长女陆舒筠教导得有个公主样子——虽然是用诓骗小孩子这种手段。 陆冥之站在原地许久。 他该有答案的,只是他不愿认。 他总是想争一争,一直以来都在抗争,都在与天争命,可他发现,好些东西,根本就争不过。 这感觉绝对不好受。 陆冥之又站了一会儿,抬脚往平日议事的地方走去,没好气道:“去把燕王给我叫来。” 第二百二十九回:策略 昨晚睡得晚,燕齐谐今晨也起得晚,早上起来右眼皮就跳,不知道要出甚么事儿,果真,到了用完早饭的时候,他那位拿人当老黄牛使的万岁果然支人来喊他了。 燕齐谐还不敢怠慢,换了亲王常服就忙不迭地进宫议事去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这会子要找他,肯定是为了昨晚的事。 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陆冥之想开了,二是陆冥之更火大了。但看这眼皮跳的程度大约是第二种。 燕齐谐视死如归地进了议事的地方。 陆冥之果真是带着真龙天子之气,燕齐谐一见他眼皮就不跳了。呃……或者说是因为见到了眼皮跳预示的征兆本人,所以不用再预示了。 看他脸色就知道绝无好事。 燕齐谐上前去,问道:“万岁,给臣赐座吗?” 陆冥之:“要坐快坐。” 燕齐谐高兴地坐下,也不怕死了,张口就问:“看你脸色不好,又怎么了?” 陆冥之长叹一口气,冷笑道:“我这几日脸色好过吗?” 燕齐谐:“有理。” 陆冥之:“……” 陆冥之强忍住想掐死自己的肱股之臣的冲动,勉强平心静气,开口道:“今日筠儿来找我了。” 燕齐谐没明白:“这小娃娃话还没会说几句呢,怎的,她找你来作甚?”这值得他脸色这样? 陆冥之道:“筠儿的确话还没学会说几句,不过她给我说的几句话,句句都能把我惊一个跟头。” 燕齐谐心道陆舒筠是不是在地上撒泼打滚任性来着,口中问道:“她说甚么了?” 陆冥之道:“她跟我说‘筠儿要去。’我没明白,以为她是要去找衡儿玩猫还是怎样,就问她‘去甚么’那小姑娘跟我说‘和亲’。” “甚么?”燕齐谐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甚么?” “和亲。”陆冥之又重复了一遍。 燕齐谐这可算听清了,忙不迭问道:“和亲?她知道和亲是甚么意思吗?这话是谁教她的?她娘啊?” 陆冥之冷哼了两声,笑道:“可不是?我还真是小看温琪娈了,她让筠儿到我跟前来说这话,不就是想告诉我她是有多严明大义,为国不为己吗?” 燕齐谐叹口气没说话。 陆冥之又道:“可是,她做的,我还真挑不出错处来。只不过……”陆冥之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拿自己亲闺女当棋子,走得一番好棋,还真有她的。” 燕齐谐感叹道:“果真是生在帝王家啊,恐怕当年她爹温桓就是这个路数。” 陆冥之摇摇头,道:“不一样,温桓没儿子,她有。” 燕齐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话题跑偏得厉害,都快窜出十万八千里去了,赶忙想将话题扯回来:“所以……万岁爷,您是想拿皇长女这事儿怎么办?” 陆冥之沉声道:“我还是……不想让她那么小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如再……再试一试。” 燕齐谐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倒是想出一个缓兵之计来。” 陆冥之猛然一抬头,道:“别故弄玄虚,要说快说。” 燕齐谐道:“新兴公主,唐太宗李世民之女,先许嫁薛延陀王真珠,后退亲绝婚,改嫁长孙曦。” 陆冥之自然是听过这一段历史的,他道:“你是说,先许婚,婚事此后再议?” 燕齐谐道:“不错,以皇长女年幼为由,先定亲许婚,等到筠儿能出家那个年纪……我大昭的江山总比现在稳固些,要想做些甚么,也容易。”他朝着陆冥之笑了笑,道,“贲步尔要是不同意,你就把他儿子扣下来,反正也是我大昭的驸马爷了。” 陆冥之点头,道:“有理。”他吩咐陶凉道,“去召暗影卫指挥使萧晚来。” …… 墨尔根正是年幼好动的性子,贲步尔不太能看得住他,可今日房门口,又是围了一大群兵士,大有将他们软禁的意思。贲步尔冷笑两声,嘲讽了一下大昭的万岁爷没什么能耐,便也放这小崽子去玩了——反正也跑不出去。 等到了用晌饭的时候,他才觉出不对来。 找不着人了。 他里里外外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墨尔根的身影,不禁心下焦急。 这时候,却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年内侍来——是陆冥之身边的陶凉,他道:“大汗,我们万岁爷有请。” 贲步尔警惕地瞪了陶凉一眼:“作甚?” 陶凉低眉顺眼,脸上露着谦和有礼的微笑,道:“吃个便饭罢了。”说罢拂尘一打,道,“大汗请罢。” 贲步尔生出了一种吃鸿门宴的错觉,却依旧笑道:“劳烦公公了,我这就去。”本想说个他要更衣,却想起来自己无甚衣裳可换,只好直接走了。 等去了,他才看出与上回不同来——今日只有陆冥之燕齐谐在场,上一回的妇孺一概不在。 贲步尔坐下打趣道:“怎么不见万岁的皇长女?两位皇子也不在。” 陆冥之轻飘飘地扔过去一句:“大人说话小孩子来做甚么?” 贲步尔笑了两声,不再言语,却依旧在想墨尔根去了何处。 陆冥之今日秉承了贲步尔上回的作风,摆着谈正事的架势,却一句正事也不谈,贲步尔本就想着等会儿要去找儿子,心下正烦躁,听着陆冥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不禁更烦了,开口道:“不知今日大昭皇帝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大有一副,有事快说,没事我就溜了的架势。 陆冥之端起杯子来,笑道:“敬大汗一杯。”贲步尔压着火气喝下去了,然后盯着陆冥之看,等着下文。 陆冥之笑道:“那就要看大汗今日想和我们谈甚么了?” 贲步尔“嗤”地笑了一声,颇有些冷笑的意味,道:“不过是来给犬子讨个驸马爷的封赏,还能是为了甚么。” 陆冥之道:“这有何尝不行,就像衡儿说的,让墨尔根特勤在我大昭多住几年,多学学礼仪,也没甚么不好,这可不是要‘青梅竹马’嘛。” 贲步尔愣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警惕道:“墨尔根呢?他现下在哪儿?” 第二百三十回:终定 陆冥之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放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大人们有要事要商谈,小孩子自然是去一边自己玩了。” 贲步尔盯着他,脸上闪过了一丝丝讶异,旋即恢复了平静:“我还不知道你们会用这样的手段,我还真是小瞧了中原人了。” 陆冥之看了他一眼,笑两声,大言不惭道:“朕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贲步尔心一横,视死如归道:“倘若我和墨尔根死在这里,我漠北鞑靼就算毁其所有也将踏平中原。万岁可别忘了,南边儿还有跟那个劲在虎视眈眈呢,你们这么做,对自己有甚么好处。” 陆冥之道:“大汗何必这么说话,朕有说我要做甚么吗?” 贲步尔闹不清楚陆冥之是何意,便开口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陆冥之笑道:“不过是想顺了大汗的心意,给墨尔根特勤封赏个驸马爷,让他在大昭多住些时日罢了。” 贲步尔道:“不可。” 陆冥之道:“这有何不可的,原先大汗向朕讨要大昭的皇长女的的时候,不也是轻飘飘的一句就想让筠儿去了漠北么?” 贲步尔自知没理,却又不想失了能牵制住大昭的机会,只道:“这不一样。” 陆冥之道:“这能有何不一样?谁还不是为人父母了。” 贲步尔冷笑连连,道:“万岁这样玩弄文字,对自己有何益处?欺负我汉话说的不好吗?” 陆冥之心道,你汉话哪里说得不好,分明是说的太好了。他好整以暇地看了贲步尔一会儿,道:“大汗既是为了友好邦交而来,不如你我二人各退一步罢。” 贲步尔心道我何止退了一步,我这都退出十万八千里了,但他依旧开口道:“万岁想怎么退。” “朕将大昭的皇长女许给你的墨尔根特勤,只是筠儿她实在年幼,离不了母亲,便先将只这亲事定下来,皇长女仍由大昭教养,待其及笄之后,再嫁去漠北。大汗看如何啊?”陆冥之此时心中已然有了底气,是以好整以暇地看着贲步尔。 这已经是权衡利弊过后最好的结果了。 贲步尔虽然嘴上说着,他若是死了,那漠北一定会找借口来攻打大昭——可未必就是为了他,他的几个兄弟还虎狼似的盯着他的位置呢,倘若当真出了甚么事,对他自己半分好处也无。 贲步尔咬了咬牙,从胸中喷出一口闷气来:“再好不过。” “承欢公主者,太祖长女也,母孝安皇后,皇次子士衙双生女弟也,名舒筠。定元元年,受封承欢公主,定亲漠北鞑靼特勤墨尔根,笄年则归,下嫁墨尔根,永结两邦之好。漠北鞑靼大汗贲步尔受封北和王,墨尔根册立世子,入玉碟。自此称臣子,纳岁贡,定期朝见,如斯矣。” ——《昭史·列传·诸帝公主·承欢长公主列传》 鸿胪寺才送走了贲步尔一行,被漠北耽误了三五天的殿试立即提上了日程。 天下还未完全安定,必得有得用之人,但靠着陆冥之燕齐谐一众实在是撑不住。 殿试一场,点翰林选庶吉士又一连几场,直到园林池子里的荷花都开了才定下来。 殿下陈列三百余人,皆带着平顶乌纱帽,巾后展翅一对,宽寸余,长五寸许,两端系带,帽上簪着翠叶绒花带“荣恩宴”铜牌。皆着深色蓝罗圆领袍,用青罗缘着边儿,勒黑角青带,手中持着槐木笏板。 见为首那人,未及而立,二十四五岁模样,生的朗目舒眉,高鼻柳眼,颇有一番年少得志的意味。顶戴乌纱帽,插一对点翠银花。身上着朱红圆领袍,胸背用“山河一统”补,腰间勒着素银带,穿毡袜,蹬朝靴。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郎安志。 众进士陈于殿下,山呼万岁,高声震殿,好不壮观。 今年的进士定然要比往年更得用些,晋升也要快许多。 待众人谢了恩典,新科进士们便都退散开来,作鸟兽散了。 郎安志到底年轻,点了状元郎不由得面有喜色,正快步朝着皇城外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唤他:“郎二哥!”。郎安志转头看,是个穿蓝罗圆领袍的少年郎,正朝自己挥着手,郎安志笑道:“裴荣。” 那裴荣瞧着还未及弱冠,十八九岁样貌,高高兴兴到了他面前:“郎二哥高中,前些天我光顾着自己高兴了,也没去贺你一贺,今日补上。” 郎安志笑道:“我这几日也是高兴糊涂了,还未问问裴贤弟你如何。” 裴荣道:“好得很,二甲第七。” 郎安志道:“可点了庶吉士?” “点了点了。”裴荣哈哈笑道,这裴荣原先不叫裴荣的,叫裴衡,因了冲了皇长子陆士衡的讳,才改了名儿,又不到取字的年纪,如今郎安志只能唤他一句“裴贤弟”。 郎安志接着道:“裴贤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名,将来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裴荣又朝着他一阵子笑:“哪里哪里,比不上郎二哥哥,郎二哥乃是当今万岁钦点的状元郎,我哪里比得上啊。” 郎安志又与他说笑几句,道:“裴贤弟只是要往家里走?” 裴荣道:“本是要家去的,只是见了郎二哥,觉得实在是得陪着郎二哥喝两盅去了,不知郎二哥赏不赏我这个脸?” 郎安志道:“去去去,如何不去,只是这衣裳忒晃眼了些,先家去换换,再与你一同吃酒去。” 裴荣朝着郎安志挤眉弄眼,凑到他身前,小声道:“嫂子不会不放你出来了罢?” 郎安志立即板脸佯怒,笑骂道:“去去去,讨打。” 裴荣哈哈笑着立即溜了。 他二人约在东四牌楼南边儿的本司胡同,本司胡同处有个云韶院。 这云韶院可了不得,是京师教坊司里头出来的,在礼部挂着名儿,有时候听一首琵琶曲子,能花好几两银子,甚至好几十两。 实在是些出手阔绰的爷才能去玩儿的地方。 第二百三十一回:进士 那云韶院初一进去,便听闻琵琶阵阵。有女乐带着黑漆唐巾,穿着大红罗金宝相花圆领袍,带着镀金钑花铜带,或抱琵琶或鼓瑟弹琴,亦有手持红牙板吟唱者,风雅至极。 舞女带着锦云肩,拖着长水袖,丝带束腰,臂附披帛,正是——乌云堕翠翘,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 裴荣引着郎安志,朝着二楼上走,手扶着雕花栏杆,笑道:“郎二哥哥,你瞧瞧,可不是个好地方。” 郎安志原先醉心读书,不常来这样的地方,初进来,只觉得香衣云鬓满眼,脂粉气太浓了些,细细看去,却觉着那些女乐都颇有些风姿,弹的曲子也风雅,饶不得要多看几眼。听了裴荣这话,却又忍不住要做兄长身份斥责两句:“常来不得,玩物丧志的。” 裴荣便朝着楼上走边笑嘻嘻道:“这不也没耽误我考功名。” 郎安志只笑了笑,并不接他话。 待上了二楼,裴荣似是轻车熟路似的,推开一扇门,把郎安志往里头一推,高声道:“状元郎来了!” 里头几个人哈哈大笑,有的与郎安志见礼:“郎兄,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实在不错。”有的打趣裴荣:“我说荣哥儿,你这可不是狐假虎威呢嘛?闹得好似你是状元郎一般。” 一众年轻人嘻嘻哈哈,推搡着郎安志和裴荣朝里头进。 郎安志环顾四周,瞧见这群人要么是同年,要么就是几个新归顺的新世家里头的子弟,都是十几二十岁,满屋子少年郎闹哄哄的。 郎安志道:“怎么不见明仪兄?”他说的这个“明仪”是新科榜眼冉成礼。 一个瞧着二十五六岁,穿着藏青直裰的青年人道:“明仪兄啊,他都好几十岁了,儿子都快有我一般大了,人又古板,叫他来岂不是坏了我们的雅兴。”郎安志巧了他两眼,似乎记得这是三甲头几名的,唤作陈怀笙。 “陈六哥哥说得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接话道,这是混进来玩儿的世家子弟,非是新科进士,他嘻嘻笑道,“咱们不找那群老头子玩。” “郎二哥哥,你就别提他们了,咱们同龄人在一起,好好玩便是了。”毕雨伯生的讨喜,冲着郎安志笑出了一口白牙。 陈怀笙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谁跟你是同龄人,哥哥我大你十岁都有了。” 毕雨伯嗷嗷叫唤,捂着头道:“大十岁又不是做爹的年纪,不是同龄也是同辈啊。” 裴荣急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再吵下去,可将姑娘都吓走了。” 众人这才留意从门口进来的几个女乐,便都干咳几声,斯斯文文坐下了。 为首那个女乐生一双睡凤眼,画远山眉,抬起脸来,目光流转间眉目含情,着实好颜色。她怀中抱着琵琶,朝着众人行了几个万福:“奴家心水,给诸位爷问安。” 席间众少年眉眼间露了些笑意,却依旧各个正襟危坐。 裴荣嚷道:“哪位哥哥点曲子啊,没人点我可先点了。” 陈怀笙道:“你年纪小,哥哥让着你。” 毕雨伯听了这话老大不愿意:“我年纪最小,陈六哥哥你怎的不让着我?” 陈怀笙看了他两眼,嘴角一撇,笑道:“人家荣哥儿是新科进士,二甲头几名,万岁钦点的庶吉士,你小子举人可中了没有?” 毕雨伯登时泄了气,拍了拍裴荣,道:“你来罢裴兄。” 裴荣想了想,笑道:“步蟾宫罢。” 郎安志笑道:“这意向倒好,只是不知道要让心水姑娘唱哪一首步蟾宫。” 裴荣揉了揉头,道:“就那个‘长庚星驭重来日’……” 心水瞧了席间几位少年郎一眼,道:“这曲子偏,奴家不会唱。” 裴荣正想调笑道,这曲子又有何偏的,姑娘你莫不是瞧不起在下,却被毕雨伯抢了先:“裴兄你不会点,我来我来,姐姐你会唱柳梢青吗?就‘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那一句的。” 心水朝着毕雨伯道:“会的。”言罢拨起弦子来。 裴荣被抢了先头,也不恼,只笑道:“既有了曲子听,那喝酒便是,怎还不上好酒来。” 说话间酒便上来了,一众少年郎便一边饮酒一边聊起来。 陈怀笙道:“咱们这一年的进士,与往年不同,只怕是像我这样的同进士也比原先要重用些。” 和他同是三甲出身的一人道:“也不过就是进了六部熬熬资历,要么就是外放,与往年有甚么不同。” 陈怀笙朝着他摆了摆手指,道:“你可没瞧出来?万岁今日那态度明摆着是不想要前越的旧臣再待在朝堂上了,咱们这群人,就算是上头没有师长照拂,也有门路可走的——最好别有师长照拂了,我看万岁殿试上点的,少有那几位‘归顺’了的‘肱骨’的学生。” 毕雨伯往他身上凑:“怎么说,怎么说?” 郎安志咳了一声,道:“我们在这儿说这些事,怕是不好罢?” 陈怀笙看向郎安志,高声道:“我说状元郎啊,这有甚么谈不得的,又不是旧朝建平年间那‘道路以目莫谈政事’的时候,咱们几个也不过是说说今后如何为万岁分忧罢了。” 其余几个也道:“就是就是。” 只毕雨伯还关心那个“师长”得问题:“陈六哥,究竟怎么说啊。” 陈怀笙问他道:“咎邢你认得吗?” “认得。” “学问如何?” “听说还不错。” “人怎么样?” “呃……仿佛是说和他夫子一般模样?” 陈怀笙晃了晃酒杯,高深莫测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这咎邢师从何人啊?” 毕雨伯挠了挠下巴,道:“是……前朝首辅李承嗣。”盛淮安死后,首辅便一直是李承嗣了。 陈怀笙敲了敲毕雨伯的脑袋:“我也知道那咎邢学问不错,但这次可中了?” 毕雨伯:“这我如何知道,我连个举人也不是的。” 陈怀笙十二万分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当然没有。” 第二百三十二回:阔论 如今在座的不是新科进士,就是今后要走科举路子的少年人,皆是竖起了耳朵听着陈怀笙的分析,听完之后纷纷道:“好像还真是,陈兄果然厉害。” 陈怀笙摇了摇扇子:“这有甚么,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郎安志看着众人,他原先只顾着读书,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关键,如今听着这帮人的议论,反倒觉得自己甚么也不懂了。 裴荣已然喝了好几盅酒,面上微微有些泛红,他嚷道:“陈兄,咱们在大昭的朝堂上安身立命,可不仅仅要会走一步看一步啊。” 陈怀笙正得意,猛然见到有比他年纪小的人泼了他一盆子冷水,嘴角不由得抽了抽:“那裴贤弟有何高见?” 裴荣打了两个酒嗝,晃着脑袋道:“咱们如今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百废待兴,该轮到我们有一番建树了。可今后无论是进翰林院,进内阁,还是进六部,都是要给万岁分忧去的,那必然要先知道万岁心中所想……” 郎安志没喝几杯,这会儿正是灵台清明之时,他听了这话,忙道:“切不可妄加揣测圣意的。” “郎二哥哥。”裴荣瞥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啊,怪不得明仪兄乐意和你玩。说是不可揣测圣意,可咱们若是真想做些实事出来,那可不得弄清了万岁的意思,咱们好为了他做事啊。” “裴兄说得对。”毕雨伯道。 “你就知道说旁人说得对。”陈怀笙横他一眼。 郎安志抿嘴一笑,由得他们天高海阔地胡说去了。 裴荣接着吹道:“如今完全沿革旧制肯定是不行,定然要有新的政策,那些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话,谁都能提出来,要做事情,必得是看出前朝不足来才成。” 毕雨伯再次挪窝,凑到裴荣跟前,道:“怎么说怎么说?” 裴荣摸狗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譬如,温越时,我在直隶转了一圈,算是游山玩水罢,在村子里住时瞧见许多鳏寡老人无人赡养。我一时间激动,还给了他们好些银子,可毕竟是杯水车薪。这问题非得朝廷牵头解决不可。可我又是京师里头长大的公子哥儿,不愁吃穿,除了那次见了一回直隶的鳏寡孤独,也不知道其余民间老百姓究竟是个甚么样子,也只能是提个大概,不好妄下定论。” 毕雨伯皱着眉头:“这……” 裴荣继续摸狗:“文官不清百姓实情,就如武将纸上谈兵,险得很呢。” 陈怀笙听他说的十分有理,也不在乎他方才泼自己冷水了:“这便是要因地制宜了。是以地方父母官必得担起一方责任来,将己处民意上达天听,再根据条令法例因地制宜,这才能是有些作用。稀里糊涂的一杆子照条文做,那就是懒政怠政和不负责任。” 郎安志拱手道:“我郎某人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单是知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却不知晓究竟要如何做,听了几位的话才知道,咱们学而优则仕,不能单做学问,旁的都不懂……” 裴荣立即搡了他一把,趁着酒劲嘻嘻笑道:“郎二哥,别这么一本正经,不过都是说着玩儿玩,咱们几个谁还不是养在京城里的纨绔,断不知那些寒门学子心里想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是他们可堪大用呢。” 这话已经是酒上头了,微微有些词不达意,郎安志皱着眉,忽然不知道这是句安慰还是嘲讽了。 他们几个话题已经不知歪到何方去了,毕雨伯却还想着方才裴荣的那一句“鳏寡孤独”,他道:“我去过城南边……” 几人都盯着他看,这谁不知道京师“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说是去南边,这群公子哥儿不会不知道他是去了哪儿。 毕雨伯思索道:“我见着那边有好些……呃……好些人没地方住,随便破席子一卷就睡了,皇城根底下尚且如此,别处就更不知是如何了。” 几个少年郎皆是欷歔不已,又是一番高谈阔论,直闹到半夜才各自散了去。 毕雨伯:“我不走,我不走,心水姐姐,你别赶我走。” 瞧着毕雨伯兀自发着酒疯,周遭人皆是白眼以待,裴荣骂他道:“小崽子,你若是再不回家,你娘可要提着棍子满街揍你去了。” 毕雨伯哼了两声:“你们几个……呵,我娘跟着我爹上老家省亲去了……都不在的。” 陈怀笙提着他的领子,问了句:“得了,去他家随便找个老仆接回去算完了。” 毕雨伯挣扎了一会儿,毫无作用,变任由陈怀笙提着领子,道:“我舅舅今日……今日说要将我来着,我还不能回家去……” 陈怀笙骂道:“就你这幅德行,还要见你舅舅,就这样子,还能说清什么事儿。” 裴荣问道:“他舅舅是谁?” 郎安志答:“礼部侍郎行爽。” 裴荣心道,他记这个到是记得请,便道:“那就去他舅舅府上,找个人来接,把这家伙扔回他舅舅家去。” 众少年郎赞同此法,便散了开来,由顺路的人去找爽十四爷了。 七月流火,如今夜里已然是有些凉了,陪着毕雨伯杵在路上的裴荣只着了轻便的夏衫,一起风不禁缩了缩脖子,谁知毕雨伯要往他身上挂:“荣哥哥——” 裴荣:“起开起开。” 毕雨伯哭道:“心水姐姐她不喜欢我……” 裴荣一个头两个大:“她能喜欢你才怪!” 毕雨伯:“你也不喜欢我……” 裴荣:“……”谁能把他赶紧领走,究竟是谁给了自己那么大勇气留在这儿看毕雨伯的。 裴荣左顾右盼,好不容易等来了来接毕雨伯的小厮,他赶忙道:“赶紧接你家表少爷回去罢,都成这样了。” 那仆从显然是认得裴荣的,忙道:“给裴三爷添麻烦了。” “不妨事。”裴荣摇摇手,“我可走了。” 说罢赶紧甩了那仆从离开。 待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挂在小厮身上如同一滩烂泥的毕雨伯忽然站直了,十分清醒地问道:“我舅舅呢?” 第二百三十三回:举荐 那小厮仿佛早就料到他是醒着的了,道:“老爷那处来了贵人,一会儿就到。” 毕雨伯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容易是等这群人走了,他却还不来——那我去那儿等他?” 那小厮道:“老爷让表少爷上楼去等便是。” 毕雨伯扁了扁嘴:“刚从上头下来,又要上去,可真是够为难我的了。”言罢转身便走,脚下如飞,一点儿也不带虚浮的。 毕雨伯上了楼,轻车熟路跑过几个雅间儿,进了最里头那一间。 方才弹琵琶的心水姑娘也在里头。 毕雨伯一副很熟识的样子,抬手打招呼:“心水姐姐!” 心水摇了摇头,道:“表少爷这幅样子,你舅舅一会儿见了,只怕又要罚你。” 毕雨伯这才想起方才装醉装得自己衣冠不整头发纷乱,一想果然不好,忙道:“心水姐姐,你镜子借我用用。” 心水起身,婷婷袅袅走了几步,从小抽屉里给他翻出一面镜子来,道:“你用罢。” 毕雨伯这才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又胡乱正了正衣冠,坐着等他舅舅了。 好半晌,却没等来他舅舅,来的是另一个云韶院中的女乐,她探了一张脸进来,道:“心水姐姐,表少爷,今日主子不在这儿谈事儿,叫你们去‘乾字间’呢。” 毕雨伯第一个跳起来,道:“怎又换了。”言罢便出去朝乾字间走。 甫一开门,便瞧见他舅舅了,他根本没顾他身后那两个青年人,径直冲着他舅舅扑过去,笑道:“舅舅你瞧我厉害罢,大半年少的新科进士可都被我约来了,舅舅可不赏我?那群老头子我就无能为力了,舅舅你可得自己想办法” 谁知他舅舅疾言厉色道:“休得无礼,见了万岁和燕王,还不行礼。” 毕雨伯吃了一惊,急忙叩拜道:“草民叩见皇上,燕王,皇上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 “起来罢。”陆冥之道,后一句话是对着行爽说的,“你外甥还小呢,十四你别这么凶他。” 行爽心里虽道,十五六岁了还小呢,口上却道:“是。” 身后跟着的心水姑娘也跟着见了礼。 爽十四道:“心水,你今日见了几人,谁为最佳。” 心水低着头,道:“当为二甲第七,点了庶吉士的那位裴荣。” 陆冥之燕齐谐先前就听见说状元郎也在,没想到心水竟是开头就点了裴荣,便想听究竟是为何。 心水道:“裴三爷较其余几位,更通透些,说起话来一针见血,且颇有些胆识。他还说了句话,教奴家敬佩不已。” 陆冥之:“说来听听。” 心水虽是低着头回话,声音却清朗,她道:“裴荣说:‘文官不清百姓实情,就如武将纸上谈兵,险得很。’” 陆冥之微微颔首,听闻这裴荣不过十八九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很有可圈可点之处了。 心水又道:“只是年纪尚轻,历练不足,假以时日必能有一番建树。” 燕齐谐还是想问问新科状元,便开口道:“那郎安志呢?” 心水道:“回王爷的话,犹在三甲同进士陈怀笙之下。” 心水人机敏,眼见着陆冥之燕齐谐都是一脸疑惑,便道:“郎安志虽说为人谨慎,可是在是谨慎过了头。倘若是太平盛世,还可萧规曹随当用一两日,可如今大昭百废待兴,他这般便是不成。” 陆冥之却是对她提到的陈怀笙十分在意,道:“你说的三甲同进士陈怀笙是怎么一回事。” 心水答:“陈怀笙此人,对当今时事颇有一番见地,只是性子有些不大好,易骄易怒,还需磨炼。” 陆冥之他们可见过,行爽手底下这群姑娘,绝非是一般的女乐舞女。除却习乐,全然是当要走仕途的男儿教养的,倘若不是这般出身,又是女儿家,非得出几个翰林来不可。心水又是安排在京师云韶院,爽十四座下最得力的几个眼线之一,才学颇高,识人毒辣,样貌也不错,若非是年纪有些大了,在一线收集消息恐怕用不了几年,只怕还可更得用些。 这也是陆冥之要爽十四爷手底下的人,私下来观察这群新科进士的原因之一 是以如今她说的这话,不说有十分的可信,那刨除可能的主观个人色彩,可信度也得有八分了。 陆冥之点了点头,思索一阵,问道:“其余人呢?” 心水略略一思量,答道:“万岁恕罪,时间太短,实在是没有看出旁人还有其他出彩之处。” 在座几人点了头,便想让心水下去了。 谁料,心水却瞥了一眼在一旁缩成一团的毕雨伯,开口道:“奴家还有一事要说。” 陆冥之:“允了。” 毕雨伯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听心水道:“奴家私以为,十四爷家的表少爷是个可塑之才,只是平日里不大读书,身上也只有秀才功名……”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众人也只是何意了。 毕雨伯头大如斗,果真,果真是没甚么好事。 燕齐谐看他反应,不禁抿嘴要笑,转头问了心水一句:“不知这位表少爷身上有何过人之处?” 心水道:“心水今日能探到这样多的消息,还多亏表少爷引着人说话。”说到这儿,心水瞥了毕雨伯一眼,“且无人觉得有问题,演技着实一流。” 毕雨伯很想抱头痛哭一下,但实在是在万岁面前,不得失态,最后只嘴角抽了抽,心道,这算是甚么好话。 不料心水又道:“表少爷先前亲自特地探查过京城南边的流民,还作过一篇《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策论。”这话想都不用想,就是爽十四教她说的,在万岁面前美言他外甥几句。 只是毕雨伯压根儿就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作了那篇文章,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原是杜子美的诗,虽说意象好,可若是策论这样取题目,却又有些不伦不类了。 第二百三十四回:伐宁 听了心水这番话,陆冥之知晓爽十四怕是要给自己外甥谋个前程,先不管这毕雨伯究竟如何,便先想着提点这年轻人一句,陆冥之开口道:“毕雨伯既然能写这样的文章,也必是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心,既然如此,那边更应该好好读书,下回秋闱中举春闱中第才是。” 若是没个正经功名傍身,陆冥之也不好意思直接用他。 万岁都发话了,毕雨伯只好苦着脸答了句是,心道今后定是要被拉回去读书了。 陆冥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了爽十四主仆甥舅,便又要回去了。 他二人还像少年时期一样,打马并辔而行。 天气已然见凉了,夜里穿着夏衫在街上走,微微有些凉意。夏日里撕扯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叫唤的鸣蝉全都哑了声息,空荡荡的长街上寂寥无人。 好半天没人开口说话。 蓦地,燕齐谐忽然开口说话了:“哥哥,我可能得求你件事?” 陆冥之:“嗯?你说就是,何必带上一个求字。” 燕齐谐牵着缰绳缓慢朝前走,低着头,半晌才道:“你不用为了清剿宁军的将领发愁了,我去便是。” 陆冥之一惊,下意识道:“你去?” 燕齐谐笑了笑,道:“你放心,照从西京南下的守军传来的消息来看,守住还是无甚问题,还能拖个十天半月,我等那群新科进士就位之时,我再走。不会让你没有老黄牛用的。” 陆冥之又道:“你可别忘了,你左臂……” 燕齐谐急忙道:“我左臂的伤早好了,不信你问唠叨大夫。” 陆冥之并非是觉得燕齐谐不能去或是怎样,这么多年在昭军中混下来,就算是刚开始什么也不会现下也该会排兵布阵了。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燕齐谐会离开他周遭。 从还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的时候,就一起风里来雨里滚了,一起共过生死不知多少回,都是过命的交情,并非一句简单的“袍泽情谊”就能盖过去的。燕齐谐好玩好风雅,却一直替着他操心这儿操心那儿,陆冥之本想着等这两年安定了,就由着他的性子顽去。 不曾想,燕齐谐却又要亲自领命替他平江南。 陆冥之不由得想感叹些“人生自古多离别”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长街上寂寥无人,就算是二人再怎么缓步而行也听得见细细的马蹄声。远处隐约是有打更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和着夏末秋初微凉的夜风灌进了人的耳朵。 陆冥之仔细听了听,四更过半了。 长街晦暗,前路见明。 陆冥之终于开口了,道:“准了。” 燕齐谐张口,灌了他一嘴秋风,唾沫呛住了嗓子眼,咳了半晌。 陆冥之见他这反应,虽知是如此,但还是打趣道:“怎的,又不愿意了。” 燕齐谐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正色道:“谢万岁。”燕齐谐缓了好一会儿,对陆冥之这种“见死不救”还嘲讽他一阵子的行为心里十二万分的鄙夷。 …… 百废待兴之时,众人做起事来也要比往日更有一番干劲一些。 八月初,新科进士逐步归位,裴荣郎安志不负众望进入翰林院,不日当入内阁,首辅之位空悬,不知何人能担。 陈怀笙入工部,为工部主事,但明眼人恐怕也看得出,他恐怕升官要比旁人快些。 其余人等各散六部,领实职差遣,各司其职去了。 大昭朝廷当中好一番清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前朝旧臣以“谋反”之罪下狱了好几个,朝堂上渐渐换上了大昭自己的人手。 其余识趣的旧臣该告老告老,该守孝守孝,只有几个有了万岁授意的还留在朝中。 大船新换掌舵人,水手备齐,只待起航。 八月初七,亲王燕齐谐领命南下,率军二十万,直逼应天府。 万岁送军送至京城九门之外。 这两年比往年要冷许多,这会儿正是八月秋高风怒号,京城风大,卷着满地的碎叶子往人脸上打。大旗招展,上书老大一个“昭”字,迎风而动,见日生辉,二十万将士玄衣银甲立在旗下,甲胄映日,光芒齐天。 可陆冥之送燕齐谐硬生生送出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其实士气正浓,只是燕齐谐却忽然煽情起来罢了。 燕齐谐举杯道:“今日一别,万望珍重。” 城门外的都是昭军旧部,没甚么好行那些虚头巴脑的礼的,陆冥之骂道:“我待在四九城礼有甚的好珍重,你要珍重才是。” 燕齐谐忽的叹气起来。 陆冥之:“好端端的,为何要做这些泄己方士气的事。” 燕齐谐抬眼,看了几眼陆冥之,道:“我有话与你说。”顿了两顿,又补充道,“私事。” 陆冥之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纡尊降贵地表示洗耳恭听。 燕齐谐很不自然地揪了揪自己额前冒出来的碎发,道:“我对不住你。” 陆冥之:“啊?” 燕齐谐眉头紧锁,当年临到阵前时都没这般神色:“我原先,有过些不该有的念头,想来恶心,如今也不便再提……”他微微抬起头,对上了陆冥之的眼睛,“哥哥,对不住,是我不该。” 非是臣对君,单是我对你不住。 陆冥之莫名其妙了好半晌,也没想出来燕齐谐究竟是如何对他不住了。苦思冥想了许久,终是想起来广平府战役之前燕齐谐作天作地跟他吵了一架。 所以,是说你当时对我漏了不信任的意思,起了生分的念头,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你对我不住。 是这意思罢。陆冥之在心中暗自揣度起来。 只是他这话怎么说得像从今往后再不相见了一般。只是出征在即说这种话,怪不吉利的。 陆冥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当甚么都没有,你别有心理负担。” 燕齐谐咧嘴一笑:“那我走了。” 陆冥之道:“去罢。” 他立于军前,高声道:“昭军现,四海一。” 众兵士高呼:“昭军现,四海一。” 紧接着,山呼万岁,燕王千岁,大军浩浩,向南而行。 第二百三十五回:紫光 九月初,秋意渐浓,再如何逞强的人也该换夹衣了。 新朝伊始,不免辛苦,诸位大人常有留在宫中通宵达旦议事的时候。万岁临时改了制,只说特殊时期,每逢初一、十五才休沐一回,也是众人都还年轻,叫苦的不多。 除却内阁翰林院,近日工部尤为焦头烂额——正是出《居养法》法令的时候。 《居养法》有关民生,关乎民众养老人民生计。 内阁效率颇高,没隔一月便出了大体雏形。 首先陆冥之下诏,由礼部牵头,各级地方官员定期为鳏寡孤独者发放慰问米粮。 再者,法令中内容以养民养老为先,家有老人七十以上者,一子可免除徭役;依府县为单位,上报县中敬老者,给与物质奖励,按照等级依次给予赏赐,顺便登记造册,倘若这些人成为孤老,便可提前享受朝廷的养老服务。 说到这儿,工部的事儿就来了。 朝廷为养鳏寡孤独,设了养济院、漏泽园两处,前为供养鳏寡老人,事儿一直管到死后埋在哪儿,后者则是免费为百姓看病之处。内阁光顾着拟政策颁法令,选址量土地盖房子,全都得工部跑腿去做,尤其是陈怀笙这种从六品主事,更是奋战于黔首布衣第一线,活脱脱从个纨绔累成了个面有菜色的流民,差点儿被养济院的人送俩窝头。 陈怀笙气得回府好一阵梳头刮胡子。 颜初老早就和陆冥之说过了,他不乐意待在宫中太医院里当太医令。在把前朝太医令——他师父贺梓推老头儿胖揍一顿,恩怨全了之后,又露出了一副想浪迹江湖的打算,只留下手底下几个徒儿待在宫中。 陆冥之想了想,干脆你这个老光棍儿就留下来发挥余热算了,便一股脑把他丢到了漏泽园,领人救死扶伤由他全权负责。 颜初嘟嘟囔囔了两天,然后发觉这差遣挺对自己胃口,就一头扎进漏泽园追求“天下大同”去了,再也不理陆冥之。 陆冥之:“……” 除却此事,拜读过毕雨伯小哥儿《安得广厦千万间》的裴荣将其中思想润色之后,提出了“恩养公房”一策,由朝廷出钱牵头,先在京师和西京洛阳郊区先试点建造恩养公房。 议事之处名为紫光阁,进紫光阁议事的这群人虽说可能官职不高,可谁都知道,定元元年时,所出的诸多政策,大都是紫光阁内一群年轻人并几个位高权重的老头子吵出来的。 昨日才逢过休沐,耽误了好些时候,今日必是又要通宵达旦在紫光阁中议事了,诸位大人一点儿也不敢想着回府的事了,都带着小厮仆从在紫光阁外间等着,等议事完了服侍着随便洗漱一番就可以直接上早朝了。 紫光阁中正吵着恩养公房事儿,陆冥之实在是怕诸位大人吵架吵饿了,吩咐御膳房做些点心来给唾沫横飞的大人们垫垫肚子。 这群人在紫光阁议事习惯了,都知晓陆冥之私下里不拘小节的,陆冥之也特许了入了紫光阁议事,只谈民生,不讲虚礼,他又与这群人年纪相仿。是以,诸位大人在紫光阁中还算是放得开。 陈怀笙才嚼了两口,又和裴荣吵,喷了他一头一脸的绿豆糕渣子。 裴荣抹了抹脸,两眼喷火:“陈乐平,你可别说不过就这样。”乐平是陈怀笙的字,取“怀笙鼓乐,歌舞升平”之意。 陈怀笙一点儿没愧疚,他朝着裴荣道:“我说翰林大老爷,你可去京郊看过没有,是个甚么情形你自己可知道。原先你自己说的,‘文官不清楚百姓实情,就如武将纸上谈兵’。那京郊的土地所属错综复杂,不是挨着张家的田就是碰着李家的园子,他们家里老人扑上来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泪,闹我一脸唾沫一身泥的,还搞不好要厥过去,我朝才下过敬老的诏,我又不敢真与他们吵嘴。就这样,你还嫌我‘效率太低,互相推诿’。” 定元元年时,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内阁六部的大老爷们,恨不得拉在地里当畜生用,紫光阁里议事的大人,可能明日就会出现在大昭的田间地头。 裴荣听了自己的话,气焰登时矮了三分,没好气道:“我知晓你不容易,可你也不能过了这许多日子也统筹不出个所以然来啊。” 郎安志在一旁和稀泥:“都消消气,虽说咱们万岁是个最最和善的,不拘礼节,但你们好歹也是紫光阁中的‘肱骨’多少注意些仪态。” 他们这位万岁正听得认真,点了个人:“乐平。” 陈怀笙立即道:“臣在。” 陆冥之面色凝重:“你有没有考虑过,若是有人故意挑唆百姓,让他们利用了‘我朝敬老’这一点,特特用老人与你来闹呢?” 陈怀笙原先并未想到此处,经陆冥之这么一提,霎时间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臣愚钝,并未想到,还请万岁恕罪。” 陆冥之从碟中拈起一块绿豆糕来,举在眼前瞧了瞧,一语双关道:“朕这又是动了哪位前朝老爷盘中的点心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眯着眼睛,好整以暇,似乎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可就连方才说“万岁最最和善”的郎安志都是一阵森森然。 背后黏腻,冷汗浸透了。 陆冥之把绿豆糕塞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笑道:“从朕嘴里夺食,果真是有吞天沃日的胆子,从百姓手里抢利,只怕还有搅弄风云的本事的。真真是厉害极了。”旋即将手中的绿豆糕端端正正放在盘中,“朕要的东西,看谁敢动。” 裴荣思量一阵,道:“万岁,臣有一计。” 陆冥之一摆手:“但说无妨。” 裴荣道:“臣以为,明暗两处应如穿绳绑线,同时而动。当先以银钱,或免徭役免税等诸多利益来赎买京郊百姓手中的土地,此为明。” 陆冥之修长的手指搭在南海黄花梨蟠螭纹案几上,轻轻律动几下:“那何为暗。” 裴荣接着道:“暗中遣人,查他们背后之人,为不乱民心,私下结果了。此为暗。” “这事儿该萧晚管。”陆冥之笑道,“陶凉——去给萧大人传个口谕,这几日就先与乐平接洽,让我瞧瞧到底是谁敢动大昭的政策。” 第二百三十六回:字印 陶凉方才领了旨,出去找手底下人跑腿了,可紫光阁中各位大人还没说道两句,陶凉却又转了回来,在陆冥之耳边耳语了一句。 陆冥之听完了,一脸的莫名其妙,道:“他回来作甚?” 陶凉见此,又在他耳边不知道了一句甚么,陆冥之这才了然。他转过头来,道:“众位爱卿今日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早朝。” 紫光阁中诸位大人面面相觑,这……这是太阳打南边儿出来了?这可才前半夜啊,进了紫光阁,他们可都是打算从今晚直接连轴转到明日早朝的,怎么万岁忽然转性了? 再一想,恐怕是前线有甚么事。他们这一群人皆是文官,今日又是商谈居养之事,紫光阁中户部工部的居多,也暂且没有兵部的人,只怕是在这儿待着也是白待。 既然万岁难得放假,那紫光阁中诸位大臣自然求之不得,赶忙接连告退,领着在外间里打瞌睡的小厮仆役各回各府去了。 陆冥之这才道:“让他进来罢。” 陶凉方才在陆冥之耳边说的那一句是:“颜大人回来了。” 陆冥之一头雾水,还以为他说的是颜初,心想颜初不是在漏泽园吗,忽然回来做甚么。是以,才问了一句:“他回来作甚。” 陶凉见他没听懂,是以补充道:“是颜冰鸿颜大人。” 行爽在大昭开国之后,常驻西北两京,颜冰鸿却依旧依着他的龙兴茶楼四处奔波。陆冥之知晓,前些日子,他正是在胶东前线。 没多一会儿,颜冰鸿就进了紫光阁,他朝着陆冥之行了大礼,口中道:“万岁。” 陆冥之道:“平身。” 颜冰鸿起身,形容有些潦草,胡子八成儿是好几日没刮了,长长短短地支棱在嘴边。衣裳上头风尘仆仆,甚至有些鬓发凌乱,东一缕西一缕,争先恐后地从束发的头冠中散了出来。颜冰鸿并未起身,却又道:“还请万岁恕臣殿前失仪之罪。” 颜冰鸿此人聪慧,又极识时务,虽说不上多赤诚忠心,但也好歹让人放心。 他折腾成这副模样,只怕是快马加鞭回来,连仪容都没来得及整理就纵马入京,直接进了宫城。 “不妨事,起来说话。”陆冥之敛了想要嘘寒问暖的笑意,单刀直入地问道,“胶东前线出了甚么事。” 千万别是给他带回来了谁的死讯。 颜冰鸿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被陶凉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定了定神,方才道:“胶东顺军怕是快要覆灭了。” 陆冥之心道,这是好事啊。 颜冰鸿又道:“在臣回来之前,万岁可有听到些许风声。” 没有。 半点消息也无。 陆冥之微微眯了眯双眼,他不高兴或者起了杀意的时候都会有这个细微的动作,跟他跟久了或是细致入微的人都会发现。 颜冰鸿前朝时虽说是广阳郡王的客卿,在朝廷里领过虚职,知他在朝廷中有一官半爵的人多,知他作广阳王客卿的人少。陆冥之登基以后,颜冰鸿明面上是和前朝旧臣一起被“清算”了,归田隐居,看着像于个赋闲在家寄情于山水的江湖人士。但其实是在私下里领了实际的差遣,一直在依靠着龙兴茶楼暗中为陆冥之做事。 像他这样只要里子不要面子的聪明人不多了。 颜冰鸿看他脸色,心里微微有些发虚,开口试探道:“万岁,臣信得过李将军和墨将军的人品,尤其是李长冬小将军,决计对陛下忠心不二,他们要么被蒙蔽了,要么……” 可能有危险。 大昭在胶东前线的战役快要取胜了,京师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还把齐鲁大地当做战时警备之地,新政策也过不去,哪怕京中要捉襟见肘,粮草辎重也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胶东送去——战时状态,自然是要先紧着前线。 这李为梁要做甚么,拥兵自重,还是拿手中的兵和他在齐鲁的威名,在胶东做个土皇帝? 毕竟,陆冥之许了李为梁国公位的。 现在胶东,要么是李长冬和墨韵送出的消息被封锁了传不出来,他们自己也不知晓这一情况,颜冰鸿一个江湖人四处乱跑没人管,才只身在胶东被李为梁完全封锁之前将消息堤进了京城;要么李长冬和墨韵就是已经出事了——不是被软禁,就是已经身死。 陆冥之立即动手,翻出了李长冬最后一封战报,反复确认了几遍,字迹是他的没错。 陆冥之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这封战报离得时间很近,就是今天早上才到的,照理来说若是出事了,又怎会写这样一份稀松平常的战报给自己,按李长冬的性子,也绝不会被人挟持动笔——他宁愿一头撞死。 紫光阁中一时间安安静静,只听得见宫灯燃烧的噼啪声。 陆冥之反复看了几遍,眼睛豁然睁大了。 这封战报措辞简单,言语简明扼要,清晰明了,是李长冬一贯的风格。可陆冥之在这么一份措辞极其简单的战报之中,发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其”字。陆冥之将两个字在灯下重叠起来,严丝合缝,他冷笑道:“好手段。” 笔触,力道,起承转合,完全一模一样。只是这两个字离得远,不仔细看不容易让人发现罢了。一个人写字的时候,就算在怎么样,也不大可能写出完全一模一样,彻底严丝合缝的字来,何况是在仓促写就的战报中。 这只怕根本不是人写的,是印的。 时间仓促,恐怕寻不出来一个能模仿他人笔迹的奇才,就算有,这个时间也不足以完全熟悉了解李长冬。所以就想了别的法子,将李长冬的手书拓下来,制成印,等到要用的时候,选字刷墨,再印在纸张上便是。李长冬行文风格又恰巧是简洁一类的,不大可能出现甚么生僻字,所以这些字完全够用。 只是这法子费时间,那群人仓促间也没有制作李长冬手书不同版本的字印,是以,才会有两个完全一摸一样的字,让陆冥之发现了端倪。 第二百三十七回:拮据 这张用字印拓出来的战报,内容必然只假不真。陆冥之冷笑了两声,道:“李为梁果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先前李为梁在爽十四手底下有个相好的,唤作水仙,不知道后来是不是赎出来带去了胶东,总之爽十四原先还能听见这一位有些个甚么消息报给他,后来也全然没了。 爽十四也无可奈何。他手底下赎了身的姑娘,那就算是不做他属下了,况且这水仙姑娘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实在没甚么大用处,和旁的庸脂俗粉也无甚区别,便做主把她放了出去——他也没料到这水仙姑娘后来能派上大用场啊。 所以说,当爽十四问起她李为梁的消息的时候,她回了,那不是本分,是情分。 且李为梁此人似乎还是个情种,爽十四手底下那一群争奇斗艳的也没再能入了他的法眼。 后来水仙处再没了消息,不知道是这水仙真的一心一意为了自家夫君,还是李为梁查到了爽十四手底下那一堆弯弯绕,再不对着枕边人吐露消息了。 可惜避过了爽十四,却没避过一个颜冰鸿。 陆冥之思量了一会儿其中的关节,道:“陶凉。” 陶凉似乎也习惯了陆冥之这种连轴转的作风,半夜里一点儿瞌睡也不打,十分清醒地回道:“奴婢在。” 陆冥之道:“即刻将萧晚宣进宫里来。” 陶凉道了句是。 陆冥之这才转过头来对颜冰鸿道:“颜爱卿一路风尘仆仆,实在辛苦,趁着萧晚还没来,你不如先洗漱一番,歇息歇息。” 洗漱的东西的地方自然不会缺,毕竟紫光阁内诸位大人常在此处通宵达旦,颜冰鸿便应了声,让小内侍服侍着洗漱去了。 自有人快马回府给他取衣裳来。 待他整理一番仪容,再次人模狗样地回到陆冥之跟前的时候,萧晚已然在紫光阁了。 两位原先就认识的人互相见了一番礼。 陆冥之方才与他道完了颜冰鸿说的话和他自己的推测,紧接着道:“那李为梁既然原先同我说了,他归顺后愿意为了大昭江山殚精竭虑,那朕便遂了他这个心愿。” “倘若战死沙场,自然死后恩荣。”陆冥之微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对着萧晚道。 萧晚是做惯了这种背后捅人冷刀子的事的,术业有专攻,无需提点就知道陆冥之这话是何意,连忙称是。只听陆冥之又张口了。 他道:“这事儿你亲自领人去办,彻查恩养公房一事,你吩咐得力的手下人去做就是了。”陆冥之还不忘提点萧晚一句,“做得漂亮些,毕竟是我大昭的功臣,怎么着也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萧晚急忙低头称是。 陆冥之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散了。 颜冰鸿和萧晚一个是个“只要里子不要面子”的闲散人士,一个是个做见不得光的事儿的,都不需要上早朝,是以这一出了紫光阁,自然结伴打道回府睡回笼觉。 而忙得脚不沾地大昭元年新的一日又要开始了。 胶东的顺军也许是快解决了,可江南的宁军未必,先钱的粮草辎重,处处都在要银子。 陆冥之发现了,他自从十四岁之后出了侯府,无论是坐在甚么位置上,都会穷的叮当响,口袋比自己脸还干净,只能天天揣着个算盘精打细算。 哪有他这么可怜的。 过了秋日,这天气就一天接着一天地冷下去,转眼间就入了冬。 这两年果真是比往年更冷一些,没过十一月第一场大雪就落了地。 《居养法》的确是颁布下去了,可其中好些事,例如恩养公房,却耽搁着办不成了。 无非是缺银子。 就算是地的事儿解决了,银子的事儿却未必,这种事情各个都得要朝廷出银子。可江南前线尚且捉襟见肘,更别说是京师了。陆冥之恨不得把宫里的瓷器玉器金银器全卖了,干脆端个铁碗吃饭得了。 实际上他的确也在暗中这么做过。 他倒卖了几件宫中留下的前朝旧物,奢靡的实在令人看不下去的那种。 后来倒卖古董的,拿出点东西来,十个有八个都要说是定元年间从宫里流出去的大越旧物,但凡和这沾点儿边儿的,价格几倍几十倍地往上翻。 可这也实在是杯水车薪。 但能怎么办呢,大昭伊始,本就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时候,老百姓的口袋里也根本摸不出几个子儿了,怎么可能从他们身上抽取重税。 《居养法》的撰写者之一、恩养公房的提出者和大力支持者、紫光阁阁臣、翰林学士裴荣气得天天和户部吵架,脸红脖子粗。户部的人一着急,道他们户部为了避嫌,先紧着其他人,自己这月的俸禄还没发呢,不如裴大人您借我俩银子花花。也不怕裴荣在紫光阁里给陆冥之告状了,反正国库是个甚么德行陆冥之自己清楚。 裴大人当即气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裴大人。 裴荣几乎是这一年新科进士中年纪最小的,虽说才华横溢,但到底年轻气盛,和户部工部吵完架,还得郎安志跟在后面和稀泥擦屁股,哄完户部哄工部。 在他好言安抚完他的同年——才和裴荣吵完架的户部侍郎冉成礼,今年的新科榜眼之后,冉成礼苦着脸,唤着他的字,问他:“子意啊,下个月换我们户部发俸禄你看成吗?内阁翰林院的,先缓上一个月。” 郎子意睁大眼睛看着这位户部侍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明仪兄……”冉明仪叹了两口气,踱着四方步走了。 郎安志心道,户部都这么寒碜了吗? 后来想想,可能是冉成礼专门恶心他的,怪不得裴荣要和他吵架。 这般凄风苦雨的一直到了定元元年年末,又是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上地下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唯一一个高兴的就是江南前线的燕齐谐。这两年冬日格外冷,好些水域冻住了,水师起家的宁军被迫陆战,被燕齐谐逼退了好几百里,失了南京应天府。 抠门万岁陆冥之一高兴,决定宫里年也不要过了,大家一起攒钱好了。 第二百三十八回:屯田 话虽是这么说,但陆冥之到底还是在宫中简单的摆了家宴,简单用饭后散去了。 好歹是大年夜,陆冥之再怎么拿他手底下的诸位大人当老黄牛使,也好歹放人家回去吃顿团圆饭。 紫光阁今日无人,陆冥之不能朝紫光阁去。他自然也不朝着东西六宫去,实在是没那个意思,只一人朝着乾清宫去。 北方人落雪时没那个要撑伞的意思,陆冥之只沿着朱红的墙沿行走,陶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并没有甚么急事,陆冥之走得也缓慢,之前忙得歇不得,也不想别的。今日闲了,思绪不由得飘了远些,他这才想起,自他登基以来,宁翊宸就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了, 少说有一年了。 陆冥之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陶凉,憋了半天,好像这心思同他也无从说起,只好自己气闷地朝前走去。 过两日又该到她生辰了。 陆冥之思索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觉得自己最好别闲下来,想想乾清宫里还有些年前没批完的奏折,自觉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看两眼。 想到这儿,不觉加快了些步子。陆冥之行伍之人,步子大,自己不觉得,可后面的陶凉就跟不上了。 陶凉在怎么跟在御前,那也只是个奴才,面对万岁爷的时候尤其不敢造次,只敢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 陆冥之好半天才发现他是怎么回事儿,慢下脚步来,问他道:“怎么不和朕说。” 陶凉骇了一大跳,忽然不知道要回甚么话了,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奴婢万死。” 陆冥之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吓唬小孩儿得逞了的感觉来,哈哈大笑了两声,心中不禁松快了许多。 没几步就要到乾清宫了。 陆冥之坐在桌前,案牍堆积,宫灯常明。 过了年就该开春了,到了春耕的时候。 农乃民生之本,不可不重视,况且如今不仅国库空虚,老百姓的口袋也一样空,怎么样也得放在首位。 紫光阁几位清楚国库空虚,做起这些事儿来自然是也比谁都积极。 搁置下来的恩养公房一事成了裴荣的心头大患,他自然是比谁都关心,也比谁都想更快解决其中问题,但他也知道,先得将民心安顿下来,等百姓缓过劲儿来了,再考虑国库问题。 光是他上的折子,建议就提了好些条。 先是垦荒。 裴荣一口气写了好几点。先是指出,大昭如今农人分布十分不协调,大都扎堆儿在一起,人多地少处有之,地广人稀处亦有之,既浪费土地又浪费人力。不如采取强制手段,把人多地少地区的农民迁往地广人稀的地区。 这话他在早朝时就说过了,被一群人揪着不放,喷了一脸一身的口水,说的也不过就是些“不切实际”“空谈误国”之类的话。估计裴荣下朝都能把朝服拧一拧。 郎安志怕裴荣当庭发作,死命揪住了他,这才没在早朝上说话说得火星四溅。 结果,裴荣果然又把这事儿在奏折里提了一遍。 还将他没说完的话一并说了——强制的意思不是过是由朝廷出台专门法令,若是迁民,还得要恩威并施。 此处提了三点建议。 对于垦荒者,由政府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此乃第一;下诏免税三年此乃第二;所垦之地归垦荒者所有为第三。 虽说言辞激烈,但也不无可行之处。陆冥之留下这折子,打算等下回紫光阁议事的时候再提。 第二份是陈怀笙的折子,开篇就痛斥了一番裴荣异想天开。 虽说紫光阁几位私下里关系不错,但真到了共商国是的时候,该针尖对麦芒还是针尖对麦芒,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同年留。 陈怀笙表示,先不说迁民,单说荒地,只怕种了收成也不大好,由此举例了自家庄子账目田地如何如何。看了这一部分,陆冥之总算知晓这个陈怀笙为何颇有想法,但只考了三甲头几名了——他说话找不着重点! 写折子也是一样。 这一杂杂拉拉长篇大论,看了陆冥之个头晕脑胀,最后终于找着了陈怀笙想说些甚么。 若说去垦荒,不如先将这几年撂荒的正经耕地先拾掇一番,才好与民休息。 北方荒芜田地,不限亩数,全部免三年租税,南方轻徭薄赋三十税一。前两年四处打仗民不聊生,好些农人都撂了自己的土地,背井离乡去别处谋生。此番得先让他们有了积极性,将这些田重新耕种起来,民众手头有了粮,民心才能安定下来。 此外,规定农民应该耕种的农作物,有田五亩至亩地,必须栽种桑、棉、麻各半亩,十亩以上的依次加倍种植。 此处提了一点关于国库的事儿。 陈怀笙提出收税时由收粮食布帛改为收银子,好歹能填一填国库。 陆冥之顿了顿,朱批两笔。 他叹口气,倘若这两个家伙能将意见综合一下就好了,只怕是下回紫光阁里见了面还得掐。 这些个文官提的都是民屯,可陆冥之还惦记着江南湖广前线,军费军粮问题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 由此便想到了原先在宣平时一众少年人在起义军中想出的法子。 军屯。 大昭军制沿袭了前朝的卫所制度,是以,军屯一干事宜自然是也以卫所牵头,以百户所为单位,先行军屯。 各卫所由当地官府提供耕牛和农具,屯守比例也应有相应的规定:除江南湖广前线燕齐谐麾下兵士,其余边地军队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内地军队二分守城八分屯田。军粮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多余的皆运往前线支援。 此时比前几个月略微松快些,因为,大昭只剩下江南湖广一处战地了。 齐鲁大地的顺军基本清剿完毕,剩下流窜的几只耗子完全不成气候,在萧晚的帮助下已然脱险李长冬墨韵随便就能收拾。 等年过完了,陆冥之还准备给一个人个大封赏呢。 是李为梁。 追封超一品令国公。连从爽十四手底下出去的水仙都得了个三品淑人的诰封。 只是世间已经没了李为梁这个人罢了。 第二百三十九回:针麦 其余人都有滋有味地过年,十五之后才有早朝,可进了紫光阁的人不一样,他们正月初三就回去替陆冥之这位半夜鸡叫的万岁爷干活了。 裴荣和郎安志并肩而行,朝着紫光阁的方向走去。 宫禁之内不得纵马,他两个虽说皆入了紫光阁,但毕竟只是提提建议耍耍嘴皮子,既不位高也不权重,没资格坐步辇,而且像那种陆冥之自己都不太想坐的人,也不会想着说给他手下人特赐一个。 是以,两位大人只好在雪天里步行。 裴荣年纪轻,过了年才一十九岁,还不及弱冠,生得又少相,裹在雪白狐裘里,活脱脱像个半大孩子。 身量却抽得高挑,带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是个读生的样子,挺起胸膛来,好一派读书人的飒沓风流。也不知是哪位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郎安志却是沉稳许多了,只是有些神情恹恹——紫光阁的工作强度太大,郎安志微微有些受不住。 忽然裴荣开了口,问道:“子意兄家中的小少爷和皇长子殿下一般年纪罢?” 郎安志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答道:“比小殿下大一岁。” 裴荣动了动嘴蠢,似乎想说甚么,却又咽了回去,从喉咙里问出另一句话来:“你打算今后让你嫡长子当家吗?” 郎安志道:“那是自然。” 裴荣看向郎安志,眼神似有深意,郎安志登时就明白过来了——裴荣这问的是立储。 国无储君,社稷不稳。 这宫城里隔墙有耳,实在不便明目张胆将这话提出来,只好侧敲旁击地说两句。 皇长子陆士衡年届七岁,已然沉稳得很有一番体统了,可万岁却似乎并不属意立他为太子,似乎是有个把他往个锦衣玉食闲散王爷培养的打算。 听闻以前昭军中人说过,万岁好似也曾属意过次子陆士衙,但见他这两年的动向,似乎又是歇了这个心思。 就算陆冥之再器重他们几个,那也不过是有个不到一年的交情,这万岁的脑子里究竟想得是甚么,紫光阁里的诸位爱卿们还真是想不出来。 裴荣原先虽说在云韶院中是说过些“揣测圣心”之类的话,可须知,有些问题是可以揣测,有些问题是不能揣测的。 郎安志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道:“犬子年幼,也说不准今后会如何。还不敢说甚么让他当不当家的话,只看今后造化了。若他长成个栋梁之才,不用我和家中族老说,合该是他的。” 裴荣当然是听懂了他这话中隐含的深意,微微叹了口气道:“是我少不更事,多谢郎兄指点。” 裴荣如今在紫光阁中混了将近一年,也渐渐体会到万岁为何要用郎安志此人了。 他自己就是团黑火药,一点就着,一碰就炸。烧起来固然是噼里啪啦红光普照,闹个满堂彩,但炸完了就完了,也没个后续。要不是万岁在朝堂上特意护着紫光阁几位,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只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多少了。 而郎安志不同,在郎安志替着紫光阁诸位大人——尤其是他和陈怀笙擦了好几回屁股后,裴荣才惊觉,这位郎二哥哥灭人火气简直奇效啊。 他二人沿着朱墙行走,终于是到了紫光阁之外。 二人推门进去了。 屋里正烧着炭,屋外的寒气一下子就灌进了屋子里,冷热一激,裴荣生生打了个寒战。 陆冥之笑道:“裴荣啊,年纪轻轻的,身体虚寒可不好啊。” 裴荣脸上有些赧然,答道:“万岁恕罪,臣是觉得自己年轻气盛,火气旺,无需裹太厚的冬衣,谁知竟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冬日的天气,实在是该打。” 陆冥之被他这话逗笑了,说道:“狐裘脱了罢,屋里烧了炭,不冷的。” 裴荣笑着答:“臣遵旨。” 在紫光阁里坐了没一会儿,众人便到齐了。 先前的民屯事宜自然是放在首位商谈,裴荣和陈怀笙又不轻不重地吵了一架,又是郎安志在一旁和稀泥,最后陆冥之做了些定夺。 陆冥之提了军屯事宜,诸位大人没提反对意见,也没有人避重就轻隐晦而地提出一些不好办的问题,陆冥之心里边明了,他们这是心中十分赞同。 此后进展顺利,几个人一连提了无数条政策,细化至每一步。 裴荣端着茶喝了两口,旋即清了清嗓子,道:“臣今日来,是还有一策要提的,年前早朝是时不敢提,没万岁护着,只怕是又要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所以放到这紫光阁中来提了,还望万岁恕罪。” 陆冥之道:“说罢,也不必告罪了。” 陆冥之向来知道裴荣的作风,他这一年中已经比刚开始收敛了不知多少了。 裴荣道:“臣私以为,可让商人在边境雇人屯田,就地交粮,以粮抵税。他们多得是银子,便让他们交粮。长此以往,不怕有人舍本逐末,富商巨贾也必须事本业。” 他这话一出,果真陈怀笙第一个跳了起来,道:“你这不是在蓄养豪强地主吗?” 裴荣:“……那乐平兄倒是说说究竟是如何蓄养豪强了。”他们二人一旦在紫光阁中针锋相对,那必然是针尖对麦芒,旁人几本无从插话。 是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在了陈怀笙身上。 陈怀笙丝毫不在意这些目光,只正色道:“田庄有佃户,如今商屯之法类似于庄子中佃户交租,只不过是原先租子自己收着,现在租子全上了税罢了。” 裴荣:“是。可那又怎样,田庄佃户古往今来一直如此,怎的世家有庄子可以,商贾有庄子就不行?” 陈怀笙大约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的,可他的确又说话找不着重点,直接被裴荣抓到了把柄反驳了一番。 陈怀笙又道:“那怎能一样,商人皆是重利轻义,谁敢保证他们敢作出怎样的事儿来。倘若为了给朝廷交租子,逼死雇来的农人,那该如何?” “乐平兄。”裴荣笑了两声,“人生在世,有两件事万不可做——以己度人,以点概面。你那句商人皆是重利轻义,让尚在前线的燕王听了,可不是寒心么。” 陈怀笙猛然一愣,这才想起燕齐谐的身世来。 第二百四十回:水师 陈怀笙没料到他在这节骨眼上提起燕王,不禁背后冷汗直下,他心道,这小子也忒狠了些。 裴荣这话出来,瞥了一眼陆冥之的脸色,才惊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不该拿燕王当靶子使。他立即跪下请罪道:“臣万死。” “商屯”一事就此搁置,直到数月后,裴荣想出了一套较为详尽的政策时,才被再次提起。 远在前线的燕齐谐并不知道京师中这么些事儿,他只知道,他的好运气恐怕要用光了。 燕齐谐的好运气在冬日,江河冰冷甚有冻结。而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燕齐谐的好运气早就耗尽了。 他趁着冷得不正常的冬三月,在渗骨头的寒风下,一鼓作气一连拿下大小二十几座城池,如今把宁军逼得急了,只怕要背水一战。 昭军里最出彩的向来是骑兵,接下来才是神机营。燕齐谐在此之前毫无水战经验,在去岁秋日摸爬滚打中才勉强摸出点门道来,但也绝对比不上宁军本就是水师起家。 他本打算趁着天气暖和过来之前就将宁军彻底解决的,谁知宁军回光返照似的,无端生出好些勇气来,和燕齐谐竟然抗到了三月初。 虽说已是强弩之末,但也可一箭伤人。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被逼急了的宁军难保不会反扑。 燕齐谐叹了口气,心道,昭军铁骑,踏冰而来的场面再也不复见了。 最近近乎是要到了至关重要的时期,若是赢了,就能彻底收拾了宁军;若是输了,保不齐宁军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缓过一口气来,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到时鹿死谁手就不一定了 燕齐谐心中有成算,只想忽悠宁军跟他打陆战,没想到最终还是碰上一场水战。 大昭定元二年三月十二,宁军于昭军行军水上之时忽然偷袭。 偷袭自然选在夜里,江面上本应该黑漆嘛唔,只有着一轮月亮照明,却忽然被两军对垒给照了个灯火通明。除却万箭齐发,更是有炮火齐鸣,水中明明暗暗,不知是火光还是血水。 兵者诡道,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而水战的“地利”中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占据上游。很不巧的事就在于,此回昭军落在下游。 昭军无法,只得祭出神机营来。 昭军的神机营是燕齐谐亲领的,其中火器或多或少都做过些改良,宁军的技术跟不上。燕齐谐后来又发现,威远也可安在船上用,实在是高兴了一阵子。 单是几门威远,勉勉强强让处在下游的昭军没落在下风。 燕齐谐手里端着三眼神铳,火铳中的弹药才刚打完,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身体却猛然一斜。一枚实心铁球险险擦过船身,落入水中,虽说是没击中,也引得船身一阵摇晃。 燕齐谐护住要害,在船上打了两个滚,才站起身来,心里直骂娘。 他其实憋火憋好久了,首先在语言上。 燕齐谐并昭军一众皆是北方人,官话说得好,燕齐谐还会宣平土话,甚至能说两句胡语。但是对这听起来不知道在叽里咕噜说些甚么的南方土话一概不懂。 无论是湖广的,还是江南的。 总之,就是他们说话敌军能听懂他们说的官话,他们却经常听不懂敌军在嚷嚷些甚么。 此乃敌军有意为之。 燕齐谐爬起来以后丝毫不敢懈怠,赶紧换了火铳中的弹药,一把拉起来身边一个神机营炮兵。 他方才冲敌方开炮之时,还没来得及从火炮的后坐力范围里逃开,船身就倾斜了。双中夹击之下这家伙后脑勺磕在船板上,直接昏了过去。 燕齐谐扯着领子晃了他两下,将人晃醒了,把他掉落的手把口重新塞回他手里,吩咐道:“自己当心些。” 那神机营炮兵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的不适勉强归了位。 燕齐谐心想,打水战终究不是自己的专长,如今只能拼着昭军神机营这一点微弱的优势死磕。 只能速战速决了。 燕齐谐高声下令道:“神机营听令,所有威远灭虏,瞄准敌方主战船。” 他这话喊得快把肺叶子吐出去了。 昭军兵士皆是戎马多年,自然知道“擒贼擒王”之理,立即动作,炮口指向宁军主战船。 这法子自然有效用,昭军神机营所有炮火皆朝着宁军主战船而去。宁军上游,昭军下游,顺流而下前进容易,逆流退却却难。 宁军主战船船身颇大,并不灵便,一时间也躲闪不开,只好冒着昭军处密集的炮火强行朝前推进。 昭军一门威远调准了角度,一炮轰出,正中主战船船舷。 那船霎时间就倾斜起来,朝里头疯狂地进水。 方才一炮打中的小兄弟登时欢欣鼓舞,大喝一声,还待动作。 谁知忽然从斜刺里杀出只船来,朝着燕齐谐所在的昭军主战船撞去。 昭军众人陡然一惊,他们方才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一艘己方战船,现在再细细辨认,船是自己的船,上头人却不是自己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已然躲闪不及,那艘船一头猛撞在昭军主战船的一侧。 船上的木头立即就折断塌陷进去,船身朝一侧倾去了。好巧不巧,那一头是燕齐谐。 宁军快沉了的主战船桅杆上爬着个人,从箭筒里抽出最后一支箭来,箭矢追着燕齐谐就去了。而宁军死里逃生的战船上,炮口也同时对准了昭军主战船。 船毁了。 敌方的炮炸了船。 飞矢流星一般地一团火扑过来,落在人的眼前,张开了口吞下一整条大船。 它好大的胃口。 吞掉了船还试图吞了整个江面,它匍匐着,整个江面上就全是火光了。 火苗一窜,丈高的光就把黑夜吃尽了。 江面和天空烧成了一锅粥。 至少在燕齐谐看来是这样。 他混混沌沌,从船上往水里滚。 他扬起头,眯着眼睛。 仰视的时候东西会变得极大,他望着桅杆,仿佛要接天。 那接天的桅杆上,立着一团黑,好似是个人。 漆黑得仿佛就是整个夜。 那人的头上顶着东西。 好大的月亮…… …… 天地归一了。 第二百四十一回:长宁 燕齐谐记得自己不大爱吃药的,实在是觉得苦的要命。只是他姨娘去世前几年缠绵病榻,他侍疾时常有亲口试药的情况,再苦也得往下咽。 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自然是会将梦当做现实,是以如今满腔苦味,还以为自己是少年时午睡醒来。 被子微微泛潮,他心里混混沌沌想到,宣平何时这般多雨了。身上湿哒哒地难受,翻身蹬腿想踢被子。 嘶…… 燕齐谐猛然一睁眼,硬生生把自己给疼醒了。 意识渐渐归拢,他听见有人喊:“人醒了。” 燕齐谐勉强睁眼,便看见颜初和陆冥之先后进来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大概是被人从江里捡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反而先咳了两声,差点儿又没呛死自己。 颜初对着他嘟嘟囔囔:“你就数数罢,这是我第几回救你的命了?好好想想你已经欠我几条命。” 燕齐谐十分不想理跟唠叨大夫掰扯甚么“欠债还钱,欠命还啥”之类的问题,转头问向陆冥之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陆冥之低着头,回道:“先前收到你的战报说,宁军恐生事变的时候我就往这赶了。” 燕齐谐皱了皱脸,又道:“那这聒噪的家伙又是啥时候过来的?” 颜初一听这话就怒了,顿时咆哮道:“嘿我说兔崽子,我为了赶过来救你,日夜不休,一连跑死了几匹马。你就这般嫌我,要不是我,你现在就在奈何桥上排队领孟婆汤了。” 燕齐谐见到颜初火冒三丈,一时气顺了不少,连伤口都觉得不怎么疼了,他问陆冥之道:“当时我掉进水里,你站在桅杆上作甚?” 燕齐谐之前觉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看见有个人站在桅杆上,刚开始还以为是敌军,后来想了想,那是己方战船的桅杆。 陆冥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我何时有站在桅杆上过?” 燕齐谐自己也愣了:“那是谁。” 陆冥之想了半天,笑道:“你当时人都不甚清醒,想来看走眼了也是有的。” 燕齐谐想了想也是,便不再问这话,他迟钝了许久,才想起来问:“宁军如何了?” 陆冥之坐在一旁看了他一眼,旋即盯着他不说话。 燕齐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身上冷汗都又起了一层,战战兢兢问道:“不会打回应天府了罢?” 陆冥之听了他这话,哈哈笑了两声,才道:“没有。宁军统帅陈天当场死了,剩下的不过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我跟着随便收拾收拾,就投降了。” 燕齐谐长舒一口气,又想了想,他先前受伤时失血过多,气血不足,现在想东西脑子转的也慢。他心道,别是掉江里的时候,水进到脑子里去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要说甚么来:“我说万岁,您这可算是亲征啊,朝廷怎么办,烂摊子不管了?” 燕齐谐可清楚,陆冥之在批复他的奏折里天天念叨着国库军费捉襟见肘。燕齐谐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位抠门万岁要是一天不叫唤那才奇怪了呢。 除非是真的国富力强了。 陆冥之笑道:“朝廷有紫光阁盯着呢,我也不过来南边儿来几日,他们按部就班的来就好,耽误不了许多事的。” 燕齐谐“哦”了一声,又想了半天,再次开口道:“我这回可是好大的军功,你不得赏我?我到现在可怜,伤成这样,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 陆冥之看着他,似有无奈:“伤成这样还耍嘴皮子,可真有你的。” 燕齐谐朝着他咧嘴笑了笑,似乎是想更活泼些,奈何身上伤口实在是疼得厉害,便还是只动嘴皮子:“万岁啊,总不能因为这个,不给我封赏了罢。” 陆冥之笑道:“好啊,你想要些甚么,倘若是要个封号,我现在就能给你起出来,回去立即就给你上玉牒。” 燕齐谐眯了眯眼睛,忽然想起了数次,不是陆冥之伤得动不了,就是他伤得动不了。两个人总有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坐在床边,絮絮叨叨说着话。燕齐谐眼眶微微红了红,十分迅速的又收了回去,开口道:“好歹也是藩王了,赏我个封地罢。” 陆冥之笑了笑,问道:“想要哪儿,胶东还是辽东,离京畿近些。”陆冥之也想给他的封地好生休养休养的,他伤得委实是重了些,断然受不了紫光阁中那种操劳的。 燕齐谐顿了顿:“江南。”他看着陆冥之微微有些诧异的目光,又说了一遍,“哥哥,我活了二十几岁,这还是第一次见江南。好端端的鱼米之乡,我还没怎么看呢,就先打了一仗。” 陆冥之沉默不语。 燕齐谐接着道:“前人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都说江南繁华异常,同北地十分不同,民风开放,商贾人家也上得台面的。实在……实在是有些心生向往。” 陆冥之道:“你果真喜欢这地方?” 燕齐谐笑道:“自然,今后我可就独自风雅去了,单留你一个人在京师半夜鸡叫罢。”他看着陆冥之,想了想自少年起,这十来年都是和陆冥之一起度过的,便又开口道,“非说有甚么不好,那就是离你远了些,没事儿的时候见不着罢了。……哈哈哈哈哈,你就折磨你紫光阁里那群人罢,我可自己快活去了。” 陆冥之顿了顿,心道,既然喜欢赏了便是,开口道:“那便给你封地封在江南罢,王府就建在应天府。你封号我也想好了,就唤作‘长宁’,既有‘大昭国祚,长宁久安’之意,又是因你平了宁军,且这应天府又称江宁。你看如何。” 燕齐谐又笑道:“万岁给的封号,那自然是如何都使得的。” 他忽然想起来,十三四岁的时候,年少的自己被胡人捅了个膀子对穿,也是这样歇在榻上,和陆冥之说了一番他那四个哥哥的荒唐名字,两个人好一番谈古论今,又轻狂又愤世嫉俗。 有个十来年了。 第二百四十二回:上树 “定元二年三月,宁军覆灭。四月,亲王燕齐谐定封号长宁,就藩应天府,封其子燕江月为世子,世袭罔替。原昭军拆分各处,长宁王拥一股。至此,由顺天府为京师,应天府为南京,洛阳为西京。大昭四海清平,国祚初定。 六月,紫光阁书,兴水利。开塘堰,疏河道,以防旱涝。依大昭全境之况,因地制宜。民有策,则即刻上报,各地官员不得延误,违者严惩不贷。 八月,于京郊建成首所恩养公房,流民贫民,无家可归者,皆可入住。 十月,恩养公房扩至西京南京,尽收流离失所者。 至定元三年初春,民皆得安矣。” ——《昭史》 陆士衡搬来钟粹宫的时候,曾在宫里种了许多海棠树的树苗,如今正是春日,海棠翻飞时节。 云娘再不是先前那巴掌大小的小猫崽子了,毛发蓬松,给足了气势,如今看去好大一团。 陆士衡正仰着头看着他的云娘主子。 这祖宗上了树,自己下不来了。 树下站着三个娃娃,为首便是陆士衡,剩下陆士衙陆舒筠两个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一边一个扯住他的袖子,急得跳脚:“大哥哥,怎么办啊。” 娃娃自然是喜欢小动物,放眼整那个宫城,也只有陆士衡这儿有个主子能供他们玩儿——其实也不知道是猫玩他们仨还是他们仨玩猫。 那一双双生子过来找陆士衡的时候,皇长子正颇风雅地立在案几前,铺纸作画,眼底春色尽收纸内。纸上海棠落英,一地绯红,有猫一只,浑圆雪白,扑起落花来。意境干净明澈,留白处自题一首五绝。 “季月东风暖,风吹落海棠。 狸奴扑蕊去,锦雀衔枝香。” 骆宾王七岁《咏鹅》,如今八岁的陆士衡私下里觉得自己这首《题猫扑落英图》比骆宾王高明了不少。奈何那骆宾王是古人,今人不好论古人是非,陆士衡只好把这心思压下去,只独个儿站在春光明媚里风雅。 然后那俩混世魔王就来了。 本是玩儿得好好的,谁知道云娘只认陆舒筠,被陆士衙一扯尾巴给吓上了树,死也不肯下来。 竟闹出这事儿来。 陆士衡正站在树底下,很是伤脑筋地哄着他主子下来:“云娘,云娘。衙二弟弟他不是故意的,你下来好不好。”又回头吩咐内侍宫人道,“快快取些小鱼干来。” 小内侍闻言,立即给他取了来,一群人团团围在树下,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钟粹宫里头一号主子。 陆士衡再次柔声哄道:“云娘,云娘你快下来,我给你小鱼干吃。” 云娘朝下看,一脸的睥睨众生——然后开始缓缓地挪动自己的尊爪。刚挪了两步,却忽然有些害怕似的尖声“喵喵”叫起来。 反正就是不下来。当然,也有可能它自己根本就下不来了。 陆士衡长叹了一口气,连小鱼干都不管用了吗?他又不可能自己上树去把云娘抱下来,这种举动实在是太斯文扫地了。而且这树枝子这么细,陆士衡也实在是怕摔出个好歹来。 宫里的小内侍俯下身去,问道:“殿下,要不要奴婢上去,给您把云娘小主子抱下来?” 陆士衡微微皱了皱眉,道:“这倒是不必了,那树枝那样细,要是摔下来,那多不好。”那内侍道了几句是。 陆舒筠咬了咬嘴唇,细声细气唤道:“大哥哥,都怪我们不好……”陆士衙则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扯着嗓子喊猫:“云娘。” 陆士衡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以示安慰,转头对着方才的小内侍道:“你去找个篮子来,里头铺上东西,待弄得软和点儿,再找一根长竹竿来。” 那内侍答了是,转身去准备东西。 陆舒筠伸出小肉爪子来,拍了拍旁边的陆士衙,道:“二哥哥你别哭了,你看看,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在哭,连云娘都没哭呢。” 陆士衙抽了抽鼻子,十分不好意思,止住了哭声,抬眼去看陆士衡,瞥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陆士衡摇了摇头,温声道:“好啦,没关系的,不怪你。”他身边这俩小崽子加起来还没他大,他又怎会和他们计较。 陆士衙把自己的肉爪子伸到哥哥手里让他牵着。 不多时,那小内侍就把东西给他送来了。 陆士衡将篮子立在竹竿上,微微有些晃,陆士衡一皱眉,道:“你再去找些绳子来。”内侍依言就找来了。陆士衡将篮子提手拴在杆子上,再将小鱼干放在篮子里,这才将篮子立了上去。 一旁的内侍看出来他要作甚么,便道:“奴婢来罢。”陆士衡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人小力弱,怕是撑不住云娘这胖团子,点了点头,依言将手里东西递给身旁内侍。 那内侍举着篮子,缓缓升到了云娘所在的树枝上。 陆士衡接着哄道:“云娘,篮子里有小鱼干,你到篮子里好不好。” 云娘犹犹豫豫,伸出爪子来往里头踏。陆士衡忙道:“对,云娘,到篮子里。”陆舒筠陆士衙也在旁边嚷嚷道:“云娘听话。” 云娘终于结束了试探,这才朝篮子里头跨去。 云娘好大一团,甫一踏进去,那篮子立即就朝着旁边倾斜过去。 陆舒筠吓了一身冷汗,差点儿就叫出来,却见那篮子虽然跌了下来,可有绳子拴着,只是晃了两下,就挂在一边了。 云娘好端端地待在篮子里。陆舒筠这方才知道栓那绳子是干甚么用的。 小内侍往旁边挪了两步,谁知那绳子没栓紧,沿着竹竿滴溜溜往下划。 一群人大呼小叫,全都去接篮子,云娘更是在篮子里大声咆哮。 绳子在竹竿上凸起的棱上卡住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赶忙七手八脚把云娘弄下来。 忽的,所有人听到了“噗嗤”一声儿笑。 陆士衡手里抱着刚救下来云娘,衣摆上扯着两只往他怀里往的小朋友,循着笑声看了过去。 “父皇????” 第二百四十三回:惴惴 陆士衡见到父亲有些没来由的害怕和拘紧,立即将猫扔在了地上,朝着陆冥之行礼。满钟粹宫的人都跟着陆士衡行起礼来。 陆冥之方才道了句:“平身。”低头一看,自身危机才解开的云娘上前在陆冥之的腿上蹭了蹭脸。 陆冥之:“……”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云娘毫不畏惧,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喵”了一声。 陆冥之笑了一下,捡起云娘来,塞在陆士衡手里,笑道:“你这法子怎么想的?” 陆士衡顿了顿,实话实说道:“从……从书上看来的……” 陆冥之想了一阵儿,不知道甚么书上还能看出来救猫的法子,便又出言问道:“甚么书上看来的。” 陆士衡:“……”他好半天没回上话来。 陆冥之见他不说,也只盯着自家儿子看,陆士衡被他得心里发毛,实话便一股脑地涌上了舌尖:“看话本子……” 陆士衡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他父皇实在是忙碌,他鲜少能见着他,但按照父亲训儿子,皇帝训皇子的常理,这免不了要被他父皇说些“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类的话。 谁知,陆冥之听了非但没出言训斥,反到没甚么感觉似的点了点头,转头对着陆士衙陆舒筠道:“你们母后宫里的人正找你们呢,先和你们嬷嬷回去罢。” 两个乳娘依言将那两个混世魔王抱走了。 陆冥之朝着陆士衡的屋中走去,抬眼就看见了他摆在桌上的《猫扑落英图》,拿起来看了看,笑道:“画得不错。” 陆士衡其实很想问一句“诗呢?”但最后又噎了回去,他还是怕他父皇训斥他些“诗词消磨意志”之类的话。 父子俩安安静静待了一会,最后还是陆冥之开口了:“到了用晌饭的时候了,朕还有事,便不陪着你用饭了。” 说罢转身要走。 陆士衡赶忙又行礼道:“恭送父皇。” 等看不见他爹的影子了以后,他方又坐回了案前。看着桌上的诗画,不禁叹了口气。 虽说陆冥之一句都没有训斥他,但他竟然没感到有何高兴的地方。 若真是拿他当储君看,见了这种风花雪月的文人调调,又怎么不会训斥两句“消磨意志”之类的话,可他竟然一句也没说,还仿佛很乐意他往那方面发展似的。 陆冥之这样兢兢业业,政史更是万万不敢放松,估计也不想要个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佶之类的接班人。 那他恐怕……还真是没那个拿自己当储君的想法。 想到这儿,陆士衡曾经听见的那些“风言风语”又不断缭绕在耳畔,一阵阵的寒气从脚底往上冒。 …… 话说那会儿陆舒筠陆士衙回到坤宁宫,温琪娈抬头看了她女儿一眼,张口问道:“今儿怎么没戴玉锁。” 陆舒筠揉了揉自己脖子,小声道:“重。” 温琪娈一皱眉。又看了自家女儿两眼,小姑娘穿了件雨过天晴蓝的蜀锦袄子,罩着个牙白对襟半袖短比甲,下头系着月白挑线裙子,不由得又一皱眉。 她脸色沉了下来,问旁边的乳母道:“不是说出门要给她寻件红衣裳穿吗,你怎的给她打扮成这样。” 那乳母噤若寒蝉,正要跪下请罪,陆舒筠却开口了:“我不喜欢穿红。” 温琪娈看了她两眼,又道:“母后是不是和你说过,除了坤宁宫,尤其是去可能能见到你父皇的地方,一定要穿红衣裳戴玉锁?” 陆舒筠:“说过。” 就算陆舒筠这会儿不明白温琪娈此举为何,温琪娈也还是要把这话说下去:“既然说过,那为何不听。” 陆舒筠有些瑟缩,暗暗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抬起头来,看着她母后,口中道:“儿臣不喜欢。” 温琪娈捧着一杯茶,闻言刮了刮茶盖儿,似乎是嘲弄一般地笑了一声,道:“今后你不喜欢的事儿多了去了,难道样样都不去做吗?” 陆舒筠显然理解不了这个“不喜欢的事情也要做”,反问道:“既然不喜欢,那为何要做?”她不是很能明白温琪娈非要她穿红戴玉锁的缘由。 温琪娈再次皱了皱眉,两条长眉中间拧成一个疙瘩:“等你大了,你就知道母后这谋划了。” 陆舒筠显然是不乐意听这个“等你大了就怎样怎样”这种言论,可觉得她娘表情又实在是不好,再说下去恐怕要出点儿甚么事,便一言不发。 温琪娈将手中的茶放在了桌上:“今后要听话,知道了吗?” 陆舒筠继续不说话,沉默地拉了拉身旁哥哥的衣摆。 陆士衙显然也对这情况不明所以,只是单纯觉得温琪娈脸色不好看,不禁也有些害怕。 温琪娈见陆舒筠不应声,便又一次厉声问道:“你听见了吗?” 陆舒筠:“嗯。” 温琪娈没管接下来的话,这个稚龄小儿能听懂多少,只兀自喋喋不休起来:“你是你父皇的长女,也是大昭第一位公主,更是及笄前就封了公主的,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你要有尊贵,还要有体面,面子里子都得要,倘若你父皇不喜欢你,你光有个公主名头又有何用?” 陆舒筠懵懵懂懂,这话她常听,听到如今也只能理解表面意思,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温琪娈看小女儿反应,觉得简直是鸡同鸭讲,不由得怒气更甚了些,拂袖一挥,道:“摆饭罢。” 宫城里长大的娃娃,从小就活在父母各自的心怀鬼胎下,哪怕一时间理解不了,今后总要被这一种现状磨出一种面目不清的样子来,成为记载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寥寥几笔,说不尽岁月蹉跎。 而那些妄图保持自己面目的人,不知道今后会遇到甚么。 陆舒筠在用膳时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远处的雕梁画栋。重重叠叠,影影绰绰,渺小的人偌大的心全都安放在这四九城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百四十四回:开禁 定元三年夏日的时候,还在朝廷上领差事的旧臣不知道是听了些甚么言论,硬生生往陆冥之后宫里塞了三个姑娘。 十五六岁,娇花一般的年纪,闺名分别唤作,南歌平、方奇旖、王曦阙。 陆冥之冷笑了两三声,接了,大有一副“这能耐我何”的意思。 裴荣知道了也跟着万岁嗤之以鼻,陆冥之八百年不往后宫溜达一趟,就算去一趟也是去看儿子闺女的,贤贵妃都开始吃斋念佛了,你把女儿往后宫里塞又有何用?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儿子头削尖了塞进紫光阁里来呢。 只是这紫光阁哪有这么好进,裴荣自己至今好好一通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因了甚么被选进来,开始了“四更灯火四更鸡”的拉车生涯。 他先前推行商屯的时候和陈怀笙吵了好大一架,到如今还没缓过来,现在心里只盼着毕雨伯那小子今年秋天秋闱中举,明年春闱中第,进了紫光阁才好。 其实和陈怀笙吵架还有一个缘由——那家伙向来秉持着“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的思想,比郎安志这个和稀泥的还保守古板,凡是遇到和这有关的事,向来都要和他争辩一番。可裴荣自己又是个对着无所谓的,还等着靠有关商人的政策来充盈国库呢,免不了火气上头要和他吵。 紫光阁是政令出去的第一步,首先要这诸位大人统一说辞一致对外才好,可今日裴荣的话一出,紫光阁自己就先内讧起来。 陆冥之坐在一旁不置可否,不知是在思量对策,还是单纯就想看看百家争鸣的现状。 裴荣唾沫横飞,说得自己口干舌燥,也懒得劳动内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去,气沉丹田,对着陈怀笙道:“我说陈乐平,你这不乐意,那不乐意,你倒是提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啊?现在无论是甚么,那肯定都有诸多问题,必得要到了实施的时候才能看出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到时再分条缕析地解决便是。你如今光将问题摆在这儿,也不提个解决的法子,这算是个甚么本事。” 陈怀笙也才起了火气,闻言道:“正是因为有诸多问题,所以我才觉得该搁置不议。” 朝廷先前才下了诏,由官方出高价从商人手里收购粮食、布帛、盐糖等物,再低价卖给百姓以示安抚。但同样,这还是得要国库掏腰包。才稍微满上底子的国库立即又见了底。 如今还是夏日,还不到那缴税的时候,更何况北方免税三年,南方田地三十税一的时间还没过去,恐怕也是缴不上来多少,必得是考虑旁的方法。 如今裴荣提出的办法却是近乎石破天惊——开海禁。 亏得这些政策是在紫光阁中先议过之后在于早朝中集思广益,不然裴荣还不得被口水淹死。 可现在在紫光阁里甚至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裴荣和陈怀笙的脑子现在并不在同一个地方,裴荣实在是不太明白陈怀笙为何要对这件事抵触这么大,他接着道:“就算北方免税,南方三十税一的办法明年就解除了,但就算是这样,也该要轻徭薄赋。那该如何填满国库呢,难不成要在好不容易才吃上点饭的百姓身上抽重税?要是横征暴敛,那和前朝又有何分别?” 郎安志眼见气氛不对,怕惹了在一旁皱眉思量的陆冥之恼火,赶忙开口和稀泥道:“你们两个别这样大动肝火了,紫光阁向来该是一致对外的,不能将本该用来剖开旧势力这些刀枪剑戟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你们都消消气,先说清楚了你们都是为何要反对对方。” 裴荣叹了口怄气,他实在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陈怀笙自己安静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第一,你若是不管不顾地将‘开海禁’这一条,不管不顾的抛在大家面前,会有甚么结果?不说旁人怎么想,就算是心里终于大昭,支持大昭的人,稍微思想保守顽固些,就接受不了这个想法。”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骂自己“保守顽固”了,眉头皱了皱,还是决定先忽略这一点:“还有,百姓呢?连读过圣贤书的人都还没接受这番言论,他们此生就禁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听风就是雨,随便两个有心之人一挑拨,就甚么都信了。他们会怎么想?觉得朝廷荒唐?那这民心又如何收拢,今后要如何立足?” 裴荣现下才感觉冷汗直冒来,他向来只顾一往无前,一般不想这些身前身后事,可如今方才觉得,到底是自己年轻。而且进紫光阁这段时间来,万岁一直护着他们,惯出了他自己只知道提大刀阔斧的改革建议,却不知想想前因后果。 陈怀笙许是会想,但也许是受制于表达,往往说不了两句就要和裴荣吵起来,鲜少有这样冷静下来一条一条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和他分析的时候。 陆冥之在一旁听着,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心道,裴荣这一点是在前天的折子上提的,他看来以后觉得有点意思,但考虑到裴荣的话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他又向来反对声众,若不是靠着自己庇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所以把这折子按了下来,既没有批复,也没有在早朝上提,放在了晚上的紫光阁会议里。 这已经是吵了好些天了,这分条缕析的一句一句,别是陈怀笙想了两个晚上的成果,方才被裴荣一嚷嚷,给气的忘了,这会儿才提出来。 陈怀笙说完这段话后,发现众人的吸引力都在自己身上,不觉有些成就感。他给的反对意见过的甚少,跑腿儿的事却都是他做,好歹也在紫光阁中待得是第三个年头了,怎么着也该翻翻身了罢?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第二,虽然如今顺军,宁军之祸已平,但说句诛心的话,四境之内未必就那么安定。倘若有人心生歹念,内贼勾结外党,扰乱四境,祸乱朝纲那该如何?” 第二百四十五回:徐徐 陈怀笙一连提了两点,都有些引人深思。 陆冥之低下头去思索,前朝依祖制海禁,又有“严禁”和“弛禁”之分。严禁之时“片板不得下海”,严禁濒海军民“交通外番,私易货物”,连弛禁时,也不过是朝廷跟周边有些贸易往来,这才从夷人处引进了些红衣大炮,佛郎机之类的火器,经国内巧匠仿制之后,多年发展,才有了如今的形状。 可裴荣提的却是“彻底开关,互通往来”,这不免令人心里打鼓。 陈怀笙说了两点不够,着急忙慌地还要说第三点:“若要开海,必有官商争利,官商勾结争利,必不利于民,又成祸患。那我们先前做的那些与民休息的政策,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前两年,恩养公房一事,多是裴荣陈怀笙在操劳,裴荣将这心血看得跟儿子一般,一听说要影响这些,不由得心中一阵绞痛。 陆冥之其实很想开禁,不单是看了裴荣原先在折子中许的各种天花乱坠的好处,更是因为,这海禁祖制是他大越的祖制,如今既是他手上的大昭,那可不是要破一破大越的祖制。 看裴荣脸色有异,似乎是心中动摇,陆冥之便开口问道:“昌華,对此有何见解?” 裴荣他们几个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纪最小的裴荣今年加冠时陆冥之甚至亲自为为他取字。《尔雅》云:“木谓之華,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依此意而为裴荣取字,便是“昌華”。 裴荣见陆冥之唤他表字,并无责罚之意,便开口道:“虽是如此,但臣私以为,还是该开海禁。” 陆冥之示意他往下说。 裴荣道:“若开海禁,境外白银能入我大昭国库,兴我大昭子民,此乃其一。其二,方才乐平兄提及,内贼勾结外寇,扰乱四境,祸乱朝纲。前朝‘片板不得下海’,依旧有边民做亡命徒,与番邦走私互通往来,长此以往,商贾走投无路,这才落草为寇。乐平兄也该知道,此事如水利,宜疏不宜堵,与其堵堤泛滥,不如疏通开导……” “此外……”裴荣似乎极其无奈地笑了笑,“古来变法,哪有不受阻的。阻碍重重,非是变法不行之理。若能功在千秋,何惧眼前之阻,个体之伤。此法行不行得通,只有做了方可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甚么麻烦问题就解决甚么……” 这是近一年以来,裴荣和陈怀笙第一回心平气和地把话说下去,虽然双方还是谁也没说服谁,但却似乎都彼此有些动容。 紫光阁在夜里灯火通明,年轻的帝王和他同样年轻的心腹在其中彻夜不休。身虽如鸿毛,策亦若泰山,此后百年千载,自有子孙提笔书于史册,汗青留取丹心一片。 郎安志细细记下了裴荣和陈怀笙的话,在心中揣摩一番,开口道:“臣有言。” 陆冥之看了看自己在定元元年钦点的状元郎,觉得他这两年似乎都是在忙着给裴荣陈怀笙这样激进的家伙擦屁股,被裴荣戏称“稀泥状元郎”,和稀泥很有两把刷子。可是他实在是太过四平八稳了,以至于当年簪花披红的状元郎甚至被裴荣陈怀笙夺了风采。 陆冥之没思量太久,便开口道:“子意但说无妨。” 郎安志没裴荣陈怀笙那般“万岁面前吵得脸红脖子粗,还乱喷绿豆糕”的胆子,规规矩矩躬身道:“万岁,自古以来,臣等读书人开蒙之后便读四书,这《中庸》不大可能不烂熟于心。” 众人称是。 郎安志接着道:“既读圣贤书,便该知圣贤之言必其有道理。大昭并非温越,裴昌華此策当行,必行,只是不该是这个行法。自然也如乐平所言,困难重重,是以,当要用中庸之道,徐徐图之。一蹴而就不行,就小火慢炖,总有能炖至‘天下黎民皆可分羹一杯’,福泽子孙千秋万代之时。” 果然是和稀泥的老手,这话说的漂亮,好些人都听进去了,比裴荣陈怀笙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效率不知高了多少。 陆冥之心下满意,却觉得这话虽是圆满,可还欠些东西,便又开口问道:“子意所说‘徐徐图之’是个甚么图法儿?” 郎安志道:“想法并不成熟,依照裴昌華贤弟言论修改一二罢了,万岁见笑。” 裴荣这会儿不吵了,又笑嘻嘻起来,道:“子意兄可别卖关子了,万岁不急我都急了。” 万岁给了他一个“你是太监吗”的表情。 裴荣立即缩起来,听郎安志言论。 郎安志道:“四海皆开不成,那就先从闽南江南一带开开始,先开口岸,先少后多,由朝廷颁发特质文书准许出海。”他顿了顿,“自然,如何评定出海资格,其中必然还有很大问题,还待商榷。但既知有问题,便如昌華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在座各位不知可有见解?” 此时已是深夜,紫光阁众人又都就这“开海禁”耗费心血地又想又吵了一大通,略显疲态,一时间还想不出甚么好法子来。 陆冥之见状,估计他这群拉车的牛实在是不行了,便张口让他们回去歇息,大概还能睡个两三个时辰再回来上朝。 众人急忙叩谢天恩,各自回家去了。 临走之前,陆冥之特地叫住了郎安志、裴荣、陈怀笙几人,那几人不明所以,皆看着陆冥之。 陆冥之道:“先人都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如今才知道是这般艰难,你们几个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如当年打仗时的同袍情谊一般无二。我是原先是个拿枪拿刀的丘八,不懂那些治国理政的事的,如今的大昭,还得靠你们这些读圣贤书文人。” 这话说得真挚,颇有些感人肺腑,他几人登时觉得就算是这样一番重担担在身上,也自然是值当的,以后自会有一番共垂千古功业,好一番感动,各自谢恩领命去了。 第二百四十六回:雨伯 紫光阁规矩,一致对外,“开禁”此事经郎安志调和,没议论几日就有了章程,诸位大人加班加点制定了一系列的对策,陆冥之立即就拍板通过了。 定元三年夏末秋初,开海禁此事在早朝上一经露面,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可紫光阁阁臣,哪个不是事先将开海禁的好处坏处,他们能提出来的反对意见,在肚子里滚瓜烂熟地滚了不知多少遍。那群人张口就让紫光阁的轮番堵话堵了数遍。 有个认死理儿的愣头青不知是真的觉得自己有理有据,还是不知受了哪位有心人指使,在早朝上嚷嚷:“祖宗法制,向来没有让天朝百姓往番邦跑,让四境蛮夷往天朝进的规矩。” 陆冥之抬头一记眼刀,当即把人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出囫囵个儿的了。 这个出头不知给谁当了先锋的家伙这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这个“祖宗法制”,是他大越的祖宗法制,他一不小心扯了了这位造反起家的新皇的龙尾巴。 这位不要命的大臣当即定了“意图不轨”的罪名,拖出去当众廷杖,一旁传话的陶凉朝着着廷杖拿板子的人转了转,站了个内八字。 打过廷杖的人都知道这是甚么意思——外八字活,内八字死! 这蠢货拖回家去没养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随着定元帝沙场几来及往的破月枪还横陈在朝堂上,红缨似血,枪尾的错彩镂金蟠螭纹被阳光映地一闪一闪,张牙舞爪地铺陈开来,亡魂呼啸缭绕不去,带着显而易见的,朝中众人都没怎么见过的沙场气息。 一群人哆哆嗦嗦地想起来,这位万岁爷虽然年轻,可滚在沙场上的年岁恐怕都比他们某些人在官场上浑水摸鱼的时间长。 登时一群人缩起脖子来当乌龟了。 在横陈在朝堂上的破月枪,和陶凉面无表情地不知道要站外八字还是内八字的威胁下,一干臣子没出一声,由得裴荣提出,郎安志修改的“徐徐图之”开关计划,立即由内阁牵头六部操作执行了下去。 史称“定元开关”。 秋闱在即,一众学生被夫子们压着几天写了数篇策论,熬得两眼仿佛盘了一圈一圈的蚊香。 毕雨伯和同窗一同朝外走着,他身旁那个人问道:“毕兄啊,你说今年究竟是会出些甚么文章。” 毕雨伯打了个哈欠,拍着同窗的肩膀,道:“从定元元年到如今,从恩养公房道开海禁,哪个不能拿出来说道说道,随便一件都能写上个两三天的。” 他那位同窗仿佛颇是话多的样子,对着毕雨伯的耳朵就没停过,仿佛是夏末还没死绝了的蚊子。毕雨伯正疲倦,揉着眉心打算回府上去睡个回笼觉,这位小兄弟的话到了他耳边,就全成了嗡嗡嗡。 他抬起头来,冲着这家伙叹了口气,道:“贤弟啊,你哥哥我身子骨弱,这么几天下来都快要蹬腿儿了,我可得先回府去。” 旋即他真的给了他同窗一脸“我要蹬腿儿了。”的神色。 他同窗一愣,没言语,毕雨伯趁此机会,赶紧抽身就溜,没走几步就听见他那位同窗在后头大喊着:“毕兄,毕兄!五日后预祝高中啊!” 毕雨伯回头冲他拱了拱手,再回过来时叹了口气,高中不高中他不知道的,反正累死是快了。 毕家家风甚严,尤其是毕雨伯这种十分有提笼遛鸟纨绔潜质的,家里头向来没给备车架,他只能领着书童走回家去。 毕雨伯几乎要感叹苍天无眼了。 走到半途,身旁却忽然经过了一辆马车,他没在意是哪家的,只顾朝前走去,没想到,马车中人一掀帘子,却冲着他叫了一句:“毕贤弟。” 毕雨伯抬头,也眉开眼笑地拱了拱手:“昌華哥哥。” 来人正是裴荣。 裴荣朝着毕雨伯扬了扬下巴,笑嘻嘻道:“云韶院去不去?乐平、子意他们几个都在。” 毕雨伯冲他摆手:“算了罢,我五日之后秋闱。”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回府补觉啊! 谁知裴荣伸手一拽,就把困得双眼迷瞪的毕雨伯拽上了车:“那我送你一程。” 送就送呗,毕雨伯心道。裴荣大了他三四岁,从小也不是没一起胡闹过,只是先他几步中举中第,后来更是被半夜鸡叫的陆冥之选进了紫光阁,一天到晚见首不见尾,这才好久没找毕雨伯胡闹。 是以他也没多想,上了车就歪在一边睡了。 裴荣看着他,心道,究竟是年少啊,现在他能每日睡四个时辰已经是天赐良机万岁开眼了。 得亏今日休沐。 毕雨伯一路晃荡,待到了地方,裴荣将他扯下车来,方才迷迷糊糊站定了。 抬头一看——是云韶院。 毕雨伯登时就气醒了,嚷嚷道:“裴昌華!!!” 裴荣一脸过年节时他家裙带亲戚的嘴脸:“来都来了。” 云韶院离毕雨伯府上颇远,这要是走回去,得废多少腿脚啊,他不禁露出一点想涕泗横流的情绪,道:“我五日后还秋闱呢。” 裴荣揽过他的肩膀,笑道:“你不必担忧,我都打发人去和你家里人说好了,说你要和我们论论政事。放心,他们不会只道你去哪儿论政了的。” 毕雨伯急得想哭,不知道才怪啊,这云韶院是我舅舅手底下的啊,随便哪个姐姐到他跟前告一状,那就是他家里人全都要知道了啊。 他就白装了几个月斯文清流了。 毕雨伯人生的瘦小,实在是没逃过裴荣的魔爪,被他裹挟着上了楼,毕雨伯惊叫道:“裴昌華,裴昌華,我自问待你不薄,小时候有点好吃的就给你带一嘴,有点儿好玩儿的事就领你掺和一脚,你怎么进了紫光阁两三年,人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苍天无眼啊!!!”毕雨伯一边嚷嚷着,一边被裴荣拽上了楼。 裴荣瞥了一眼喊得跟杀猪似的毕雨伯,哭笑不得地在他耳边沉声道:“你别没事干编排紫光阁,小心招来祸患。” 第二百四十七回:细听 毕雨伯还待尖叫,好让满云韶院的人知道他这是“被人挟持”“不得已而为之”,能在他舅舅爽十四面前好歹美言几句,别告诉他爹。 还没再尖叫两声,看见眼前一个年轻男子,登时止住了杀猪一般的叫喊,大惊失色地五体投地了:“万……万岁?!” 陆冥之颇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少年人好歹是脱了元年时那般半大孩子的模样,已是颇有一番书生的风采了,他道:“朕听见了,你平身罢。” 毕雨伯乱七八糟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整了整自己的仪容,躬身道:“草民君前失仪,万岁恕罪。” 陆冥之朝着他随便晃了晃手:“不必。”看了他两眼,又道:“你今年秋闱要下场试练罢?” 毕雨伯道:“是。”他又不敢在万岁面前直说,我过几天就上场了,今日想回家补个觉,万岁你快放我回去罢。 他只能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听凭万岁吩咐。 万岁这会子见他作甚?难不成他舅舅又在万岁面前不知道说了点甚么? 正当他满心不知道想些甚么的时候,身旁的裴荣忽然开了口,道:“万岁恕罪,毕雨伯若是今年中举明年中第,那也该是能在朝堂上抒己见的了。臣便自作主张将他拉了来,还望万岁莫怪。” 半夜鸡叫的陆冥之还得靠裴荣拉车呢,一般情况下,自然不会怪他,仿佛很乐意给这位爽十四的外甥,裴昌華的旧友走后门似的,道:“毕雨伯过两年也及冠了,让他听听也无妨。” 这个后门仅限于此,今后用不用他,还要看毕雨伯明年春天能不能出现在殿试上。 此时吱哩哇啦的毕雨伯安静了下来,周遭的乐声也听得见了。 陆冥之他们处在一处视野上好的地方,位于云韶院二楼的正中央,外有雕花围栏护着,就算是探着脖子朝前看也不至于翻出去。倘若你听力也甚好的话,这里也绝对是一处绝佳的地方。 云韶院是隶属于礼部教坊司的,来往的大都是官场中人,亦或是些清流文士。大越朝的时候很兴这些风雅的东西,都爱些个谈风弄月红袖添香,时不时填两阙词,好传唱个一两番,能当个美谈甚么的。这风气到了大昭初年也没衰落下去,况且如今正是爽十四得用的时候,恐怕近年这风气来也不会歇下去。 是以云韶院这样的地方,恐怕能见着京城泰半权贵和清流文士,除却毕雨伯这种家风过严,连自家舅舅手底下的云韶院都不让进的这种。 心水姑娘虽说是快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但依旧风姿绰约,尤其是那一手琵琶,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若充耳不闻心水姑娘的琵琶声,实在是能听见许多议论的声音。 “嗨,您说开海禁这事儿,我看他就不能够。”这声音一听就是皇城根儿底下混大的,京腔颇重,但大约介于权贵和老百姓之间,只怕也不是清流文官。陆冥之燕齐谐这一种,不是京城里长大的,虽说官话也说得不带旁的口音但显然没那么重的京腔。而像原先宁翊宸这种名门闺秀、裴荣毕雨伯这种世家子弟,也惯不会这般油腔滑调,郎安志这样的清流文官更不会咬着这样一口话拿腔作调。 “您了可又知道了。”旁边人问他。 “可不嘛。”方才那人仿佛颇是得意的样子,“我那妹妹在户部方太风方大人那儿颇是得宠,能听见好些事儿呢。方大人日日摇头,道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倘若随随便便就开了海禁,那岂不是要礼崩乐坏?” 听着似乎是这个人的妹妹在方太风处做侍妾,只怕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 陆冥之在楼上听得直冷笑,这位方大人前些日子还将自己的女儿方奇旖塞进了自己的后宫呢,这转头又道些“开海禁世风日下”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个甚么意思。 陆冥之心道,等回去了,去让萧晚查查这方太风最近都接触了些甚么人。 裴荣本来端了一杯酒,神色飘忽,不知是在听云韶院里的人说话,还是在思索着旁的事儿。直道听见了这句话,他才十分不屑地勾了勾嘴角,轻声骂了一句:“无知。” 陆冥之心道,恐怕不仅无知,而且还顽固呢。 毕雨伯见万岁没有放自己走的意思,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也跟着一群人听着这满云韶院中的话,道:“如今反对的不过是两种人。一种是顽固保守,思想古板,见不了变革,只愿抱残守缺。要么,就是不知道这开海禁,是动着谁盘里的吃食了。” 如今陆冥之给的官方压力这么大,还在早朝上当场廷杖了一个,这般情况下还敢明目张胆地说“开海禁”的不是,那还真是胆子大。要么就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吃俸禄的官老爷,想说甚么说甚么,反正廷杖也杖不到我头上来。 陈怀笙轻声道:“还有一种。” 毕雨伯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乐平哥哥说说,这第三种是甚么。” 陈怀笙抬头看了看陆冥之,似乎是有些心虚,怕说出来的话惹了万岁爷生气。陆冥之显然是读懂可他这眼神中的意思,道:“你说便是。” 陈怀笙道:“如今大昭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未必如此。先前说的,只要投降便留人性命,许多前越的世家大族就钻了这个孔子,保下名来。可他们毕竟盘根错节根基深厚,万一并不忠于朝廷,而是想着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然后靠着自家在京中深厚的人脉根基,动摇朝廷根本呢?” 毕雨伯“嘶”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也不困了。 裴荣看着脸色不虞,搭在雕花栏杆上的手无意识地敲了几下也跟着道:“不管他如今是甚么缘由,如今改法令,开海禁都是势在必行的,我们不可能倒回去,回到温越初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抱残守缺,未必就能捞着些什么好处。” 第二百四十八回:聒噪 天色渐晚,云韶院中越发热闹起来,各色衣裳的宾客往来,嘻嘻哈哈,周遭逐渐嘈杂起来,也没原先听那么清楚了。 这时,忽然有个人扯着嗓子说起话来:“我这不是不愿意开海禁,我是实在为那些给朝廷跑腿的人惋惜。” 周遭又有人问了:“这话怎么说?” 那人笑笑,一脸的高深莫测,吊足了听者的胃口,才道:“我有个把兄弟,是个读书人,今年也是天命之年了,只是读书读到如今都没甚么功名,只在前朝末年的时候捐了个监生——现在也不认了。我这老哥哥有个儿子,正是定元元年那年重了进士。” 听者道:“出息呀,那你那老哥哥可不高兴疯了。” “前两年是挺高兴的。”那人哼了两声。 “前两年?”听者显然是听出了他这话之后的意思,“怎的,这两年就不高兴了?” “可不嘛。”那人端起杯子来,似乎是想喝口酒,却发现杯子见了底,“诶,劳烦给我满上。” 给他满上了酒之后又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接着道:“今年不是吵嚷着要‘开海禁’么,总得选些个孩子,上那要开港口的地方考察,这不,我那老哥哥的儿子,就选上了!” 那听者似乎是颇会唱和,立即跟着道:“这可不是要做钦差大人了,不是好事儿吗?” “啧。”说者摇了摇头,“那小崽子也是这么想的,回去高高兴兴地就告诉他爹了。” “这不是自然。” 那说者又道:“谁知,姜还是老的辣啊,我那老哥哥一听就哭起来了。” 那听的人很是诧异的样子;“嚯,这可哭甚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说者边喝酒便晃着手:“你想想啊,前朝末年的时候,虽也禁海,但是是‘弛禁’,只开了月港一处。这月港的出海权,当初能倒手卖多高的价钱,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做那些个和洋人买卖的,不全都是些黑心的怪物,甚么事儿做不出来?现在一口气要开四五个口岸,那月港的人能乐意,能让旁人分他们手里一杯羹?他们是不敢动万岁,可是不敢动那些孩子吗?强龙都压不了地头蛇,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那些孩子可不就危险了。” “这话可不敢乱说。”听者道。“截杀朝廷钦差,那可是轮谋反处的啊1” “我没胡说。”说者摇了摇头,“他们那些人,本来就是亦商亦盗的,甚么时候做亡命之徒,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再说又有官商勾结,你可别忘了,那好些官还是大越的官呢。” 听者颇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云韶院二楼的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越听越冷笑连连。 “天高皇帝远?”陆冥之脸色看不出喜怒,好整以暇道,“那朕便亲自领着钦差去一趟南边。” 紫光阁众人立即领命称是。 紫光阁行事已经很有一趟章程了,倘若安排妥当,皇上一两个月不在朝中还是能应付得来的。 一众人等在云韶院待至深夜,才各自回去了。 裴荣果然“守信用”,亲自将毕雨伯送回了他家里。 毕雨伯自从听了有关户部尚书方太风的事以后,就一直觉得自己有些事儿没想起来。 这个疑惑一直到考完秋闱放了桂榜之后还没有解除。 放桂榜那日,毕雨伯正在家中睡得昏天暗地,迷迷瞪瞪还没睁开眼睛,就听他小厮来报:“少爷,房三爷来了。” 毕雨伯揉了揉眼睛,问道:“谁?” 小厮道:“房辛,房三爷。” 是他那位聒噪同窗。 毕雨伯吓得一咕噜就坐了起来,大惊失色地披上外衣。 房辛也是自幼就与毕雨伯玩得好的,彼此家里都熟识,房辛去他家轻车熟路,果真不等再通传就冲进来了。 “毕兄!毕兄!”房辛三步并做两步就蹦了进来,“你中了!” 毕雨伯:“……嗯。”我知道我中了啊。 毕雨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问道:“房三郎你呢?” “没有。”房辛说话奇快,还不打一个磕巴,着实让人惊叹,“你这回文章写得甚么呀?怎么写的啊?” 毕雨伯迷迷糊糊:“……呃……不就是谈了谈开禁的见解么……” 房辛似乎很快就把这个话题略过去了,又打岔道:“我给你说,方太风家方良又没中!这都第三回了!他从温越建平年间就开始考了,还没中!方太风快气疯了,真要成个‘方太疯’了,说是传了家法,把方良吊起来打了一顿,大骂他:‘今后怕是要指望着你妹妹过活’。你说这个方家,除了方太风以外没一个争气的,方良那一辈儿,就指着拿他那妹妹方奇旖攀高枝儿,原先想指给赟和王世子,啊,就是现在的顺和伯,现在又扔到宫里去……” 房辛在毕雨伯耳边嗡嗡嗡,毕雨伯支着头一脸的生无可恋,直道听见最后这一句,忽然愣住了——等等,甚么?方奇旖和赟和王世子啊不顺和伯? 房辛的话从毕雨伯耳边源源不断地灌进去:“那方奇旖到现在就是个选侍,万岁又不常往后宫跑,指着她有甚么用。现在也不是原先温家大越了,只怕这方家一脉要衰落了。嘿,让方良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天天觉得自己门第高。” “等等。”毕雨伯忽然道,“你说甚么?” 房辛:“啊?我说方家一脉要衰落了,再让方良那个……” 毕雨伯打断了他,道:“不,不,前一句。” 房辛:“……方奇旖是个选侍?” 毕雨伯又道:“不不不,再往前,方奇旖攀高枝儿甚么东西?” 房辛满脸嫌弃:“我说毕兄啊,你怎么连那么老远的话都没听清啊,我说‘方良那一辈儿,就指着拿他那妹妹方奇旖攀高枝儿,原先想指给赟和王世子,就是现在的顺和伯,现在又扔到宫里去做选侍’,怎么样听清了吗毕兄?” 毕雨伯豁然站起来,穿上靴子就要往外跑。 房辛:“毕兄!毕兄!你要作甚么去!你等等我啊!毕兄!毕兄!!!!!!” 第二百四十九回:往事 毕雨伯冲出家门,一路拔足狂奔,跑了一半忽然停下来。 “咣当”一声,身后的房辛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了毕雨伯后脑勺上。 毕雨伯捂着后脑勺,疼得龇牙咧嘴:“你在作甚?为何要跟着我?” 房辛撞着了鼻子,这会子正热泪盈眶,捂着鼻子哼哼唧唧道:“毕兄你跑甚么啊。” 毕雨伯现在觉得房辛这家伙,不仅聒噪,恐怕脑子也不太好使——我跑你就要跟着跑吗?怪不得考不中呢。 毕雨伯捉住房辛的肩膀,一把将他转了回去,道:“你先自己回府罢。要是非要想和我出去顽,回我府上等着我回来也成。我去找我舅舅有正事说。” 房辛不明所以,愣在原地,可毕雨伯跑得飞快,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毕雨伯一口气跑到了爽十四府上,大门前看门的惊了一跳:“表少爷怎么来了?快,快去给老爷说。” 毕雨伯被引了进去,有小厮给他倒茶来喝,他坐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过一口气来。 没多一会儿,爽十四就上前来了,见了毕雨伯,第一句便是:“雨哥儿来了,听闻你桂榜留名。可要一鼓作气,明年春闱讨个头彩。” 他舅舅爽十四生得富态,坐在椅子中好大一团,总有种这椅子盛不下他的错觉。 毕雨伯与爽十四寒暄了两句,才开口道:“那日我们同万岁一起在云韶院听见的诸般言论,舅舅可都知道?” 爽十四道:“自是知晓。只是不知你要说的是哪一句?” 毕雨伯想了想,这云韶院中的女乐大约是事无巨细都朝他舅舅上报的,若不给点提示,恐怕他舅舅也一时间想不起来当日究竟有甚么言论,于是开口道:“就是那日,有个似是方太风女眷的家里人的。” 这话说得含蓄,他其实想说的是,方太疯不知道哪个姨娘家里头打秋风的亲戚,斟酌了一下,还是把这话咽回去了。 爽十四虽说年纪不小了,可脑子还得用,立即就记起来了:“你是说仗着方大人的名号狗仗人势大放厥词那一位?” “正是。”毕雨伯点头道。 他说完这话,又思前想后了一番,照理来说,他舅舅专职做这事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其中的关节也不大可能想不通,不知道自己这话有没有点儿多余,思量了一番才开口道:“舅舅可知道方家和顺和伯,就是原来的赟和王世子,有没有点儿甚么陈年往事?” 爽十四眼珠子转了两圈,似乎颇为疑惑的样子:“他们两家往日也没甚么接触啊。” 毕雨伯脸上微微有些烧,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提及似的:“就……方选侍和温烨涵……” 爽十四露了一个很疑惑中带着些许惊讶的神情,问道:“你听谁说的。” “房家三郎。他同我说,方家之前打算拿方选侍攀赟和王家的高枝儿。”毕雨伯想了想,房辛这个聒噪的家伙说的话恐怕没甚么可信度,又道,“以前出去顽的时候没在意,似乎确有人在顺和伯面前开过方选侍的玩笑,当时只当是玩乐,没在意罢了,又经房辛提及,我才想起来。” 这话是在小辈儿间打打闹闹时说的,没传到大人耳朵里。况且,这话实在有损姑娘家清誉,方家当年又是清贵人家,赟和王世子好歹也是宗室子弟,就算有些甚么不妥,也是糟污烂在自家院子里,断不会传出去。 且如今那方奇旖又是进了宫去,过了验身,恐怕就算有点旧事,也只是止步在口头上互相打探的地步。 爽十四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想了想便也想通了。虽说这世间忌讳“捕风捉影”,可爽十四他本人做的不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嘛。于是他当机立断道:“那房家三哥儿现下在何处,我找他亲自问问。” 毕雨伯微微踯躅了一下:“不是家去了,就是还在我府上。”旋即唤道,“画青,你且去家中问问,房三爷走了没。” 那画青乃是他的小厮,堪称飞毛腿。 没多一会儿,画青便跑了一个来回,气喘吁吁道:“少爷,舅老爷,那房家三爷确是还在咱们府上……只是……” 毕雨伯眉尖蹙了蹙:“只是甚么。” 画青脸上的表情快哭出来了,道:“这会子还不到老爷回府的时间,太太也一早就为了少爷中举的事儿,上庙里还愿去了,这会子……这会子房三爷正在少爷院儿里陪咱家二姑娘踢毽子呢!” 毕雨伯一拍脑门,他妹妹只怕是去寻自己,没找着,却见着一个聒噪的要命的房辛。他方才言及人家家的陈年旧事,生怕这俩祖宗给自己家也闹点“陈年旧事”出来,脑子一懵就要往外跑。 “慢着!”爽十四一把拦住打算跑回家去的毕雨伯,道,“备车。” 就算毕雨伯练出了和画青一样的飞毛腿,那再带个好大一团的爽十四恐怕也跑不动。 马车自然跑的比毕雨伯快,没一会儿就到了。 毕雨伯扯着行爽,一口气冲进了自己院中,大喝一声道:“房辛!!!” 房辛猛然被这一声惊天大喝吓破了胆,抛在空中的毽子就落在了脸上,恰好又是砸在鼻梁上,又将房辛砸了个涕泗横流。房辛带着哭腔道:“毕兄?” 他的毕兄露出了一脸“想把他吃了”的神情。 那毕家二姑娘也骇了一大跳,僵着身子给自己哥哥和舅舅见了礼。毕雨伯缓了缓脸上表情,道:“你先回自己院子,哥哥和舅舅同你房三哥哥有话要说。” 毕二姑娘显然是惊吓中还没缓过来,呆呆道了一句:“哦。”就赶紧行礼告退了。 毕雨伯没好气瞪了捂着鼻子痛苦不已的房辛一眼。 爽十四这才开口问正事道:“原先听我外甥说,方尚书家的女儿和顺和伯温烨涵有些陈年往事。他说是从你这儿听来的,不知房三哥儿又是从谁哪儿听来的消息?” 房辛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确定没砸断之后,才开口对着爽十四道:“方良。” 第二百五十回:南下 “方良?”爽十四问道。 “是。”房辛道,“是方良他自己说的,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呃,咱们万岁开国以前。有一回我们几个出去吃酒,不知是谁将方良也叫来了,真真是煞风景。我不高兴,就没喝多少,他们倒是喝了不少。那方良到酒酣处,便夸耀似的道,赟和王世子瞧上了她妹妹方奇旖,今后他们方家今后怕是要出一位王妃了。大家都醉醺醺跟他道贺,还有说笑的。没过多久大越就亡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家都自顾不暇呢,顾不上旁人家那八字没一撇闲事,这才没人提及了。那日大家喝的如同一滩烂泥一般,不知道有几个清醒的。除却我,也不知是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事儿。” 行爽思量一阵,这顺和伯温烨涵和他爹完完全全是两个性子,他爹当真是“顺和”,可他却似乎有些当刺头的打算,只是这两年才消停下来。 倘若这“顺和伯和方选侍”有旧情这事儿是真的,那他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前些日子陈怀笙说的话了。 活至今日,爽十四实在是觉得颜冰鸿那套生存法则有大用处,且他还比颜冰鸿要多些体面,更是觉得自己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本就是做捕风捉影之事的,这种事儿有可能祸乱朝纲的事儿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此事不过由一句话而起,若要细查,还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此种诸般不易,暂且按下不提。 定元四年殿试,毕雨伯虽未入一甲,却也在二甲中得了个十来名,选了庶吉士。 再加上原先总和裴荣、陈怀笙、郎安志一起议事多次,已是能入紫光阁了。他顶替了裴荣成为紫光阁年纪最小的阁臣。 紫光阁中依次列出了几批开放的港口。 第一批闽南江南月港、广州、厦门、福州、应天;第二批沿江苏州、杭州、温州、重庆;第三批北方天津大沽、旅顺口、威海卫、胶澳。 到时开放港口便能以南以南京应天府为中心,北以京师为中心,辐散开来,自南到北由点带线形成三条开放线来,再由线带面,由三条开放线形成“彻底开关,互通往来”之势。 陆冥之此次南巡,便是要依着应天府,巡查闽南江南一带。 月港、广州、福州、厦门都不必担心,原也是民风开放,多有商贾之地,陆冥之的重点在应天府。若是这回应天府的事儿解决了,那今后江南沿江一带就很好推进了。 定元四年,开春之后暖风习习,微微飘了点小雨。 此次南下应天府有长宁王燕齐谐接应,自是不必担忧,陆冥之携紫光阁阁臣郎安志、陈怀笙一众走水路南下。京师中留裴荣、毕雨伯等人,每日理政,每两日快马将折子送于万岁手里。爽十四一众暗中牵线,明察暗访,探查当年赟和王世子温烨涵和方选侍方奇旖的陈年往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包括陆冥之本人在内,这几个都是北方人,没怎么坐过船。 陆冥之是还能安稳坐在船里吹吹风,陈怀笙虽说比陆冥之还大两岁,可还是耐不住好奇,要往甲板上跑,看见甚么都一阵惊叹。 郎安志是真不行了,他晕船,一站起来就吐,现下几近吐到虚脱,下不来床了。 辛亏随行有个御医,是当年颜初留下的徒儿广白,要不然,郎安志一条小命恐怕都要掉了。 越往南行越热些,恐郎安志船舱里太热了,有个甚么不好,广白便给郎安志轻轻打着扇子,道:“郞大人务必要当心身子,这一路晕船不说,到时去了江南,水土不服,再发妻暑热来,那可就不好了。我给你开两副方子,郞大人定要按时吃了,不管吐不吐都要吃。” 郎安志眼眶深陷,双眼下头发青,面色苍白,瞧着好不虚弱,气若游丝道:“有劳了。” “无事。这比原先随军时可轻松多了,起码不用日日见着炮火。”广白一下一下轻轻打着扇子,又笑道,“郞大人也不必太过客气,这不今后还要靠着郞大人几个探查开海禁呢嘛。” 郎安志虚弱地笑了笑,不言语。 广白笑道:“郞大人别光笑,这是好事儿。”广白接着道,“我们学医的还讲宜疏非堵,阴阳调和,内外平衡呢。旁的事儿也是一样。” 郎安志笑笑,道:“大人高见。” 广白又道:“咱们老觉得外头的人愚昧不开化,其实只是他们和咱们不一样罢了。我还想等着海禁开了之后,看看他们西洋人都是怎么治病的,也来个内外调和。” 郎安志不禁扑哧一声,这颜初带出来的弟子大都这模样,三句不离老本行,就算是说了两句高见,最后还是得转回来。 正当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却听舱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广白立即站起身来,看清来人之后行大礼道:“万岁。” 郎安志也挣扎着要起来,陆冥之忙按住他,道:“你还病着,就先别起来了。”陆冥之手劲儿颇大,一时间按住了,郎安志还真起不来,只好道:“臣惶恐。” 他几人说了几句场面话,陆冥之便道:“今日朕与乐平商量了,等到了应天府,朕便和你上岸,乐平他领着另一群人接着南下。” 陆冥之不知是没在京里头闷着,还是心情颇好,说话也是平气和声的,不像平日里带着杀伐决断的血气:“一来,更南边那边的事要好折腾些,二来,你这病不上岸恐怕是好不了,到时上岸了再好生医治一番。三来,朕也好些日子没见过长宁王了,正好借此机会,去见一见。” 郎安志点了点头,道:“臣听凭万岁吩咐。” 因着陆冥之要求一切从简,是以他们坐的也并非甚么画舫,不过是几艘大些的船罢了,倘若不说,恐怕还不如有些商船起眼。运河一路延展,波光粼粼地荡漾开来,载着大昭国脉,缓缓而前。 第二百五十一回:幻真 定元四年初夏,陆冥之一行自扬州下船,与陈怀笙一行分别,领着郎安志,由陆路入应天府。 大昭除却多了个西京洛阳,依旧保留着前朝的南京,只是两京制成了三京制。留都也由南京改在了西京,“应天”南京,不过成了个漂亮的花花样子。 可到底前朝积累深厚,江南又是鱼米之乡,自是一入了江南就有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繁华感。 这感觉和西京的雍容奢侈和京师的庄严肃穆都不同,是一种精致细腻的繁华。 郎安志转了陆路,果真是好了许多,也不病也不灾的了,只是被这一路的江南烟雨险些闪花了眼睛。 他不禁感叹道:“万岁,我可终于知道,就算前朝“南越之耻”时,北半江山都在鞑子手里,当年那群贵族还整日莺歌燕舞不断,这地方,可不得‘乐不思蜀’啊。” 陆冥之点了点头,所以南越之耻时,那群尸位素餐的旧世家几乎被昭懿公主血洗了个干净,陆冥之在京师见到的,大都是当初和昭懿公主一同夺回南半江山的新世家了。只是当年手里拿刀拿剑的少年郎早已逝去,多年消磨,那一份英气和血气早就不在了,只剩一个冠冕堂皇空壳子,一破月枪捅进去,里面糜烂不堪。 真正从大越初年跟着开国的旧世家没剩下几个,不知道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当年的宣平陆家还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代宣平侯跟着大越高祖开国,后来南越之耻时的那一代宣平侯也跟着昭懿公主北伐,不得不说是忠义无双,谁知道最后落得了个这个下场。 陆冥之想到这儿,忽然道:“朕的高祖父幼时正逢上南越之耻,没守住封地,算是罪臣之后,险些抄家夺爵,最后还是凭着‘开国元勋’的丹书铁券才没夺爵,只是摘了匾额。后来曾随着大越的皇帝南迁,倘若那地方没被宁军拆掉,或者是后来做了其他用途,应当是在应天府还有一座宣平侯府的。” 齐威侯是北伐之后才受封的新贵,南越之耻时还没有齐威侯宁家。 陆冥之的高祖父随着昭懿公主北伐后,既算是站对了队的旧世家,又是新贵,复了封地,煊赫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跟着大越王朝一起衰落了下去。 陆冥之幼时,还常常听“祖父讲他祖父的年少峥嵘”。 郎安志小心翼翼地问了陆冥之一句:“万岁可要找着去看看。” 陆冥之摇头道:“不必了。都是些大越年间的前尘旧事了。” 伤口反复撕烂实在是没甚么意思,伤心也是。 陆冥之微微有些郁结,转瞬即逝。可郎安志却瞧出来了,不敢再言语。 皇长子别的没学到,反倒是将他父亲身上带的两分忧郁气质无限扩大开来,学了个十成十。 提及这些,郎安志反到不敢说太多了,自扬州到应天路上几乎无话。 直到快到应天时,陆冥之收到了个几乎晴天霹雳的消息。 南才人有孕了。 定元三年封了两位选侍,一位才人,这位分略高的便是南歌平。 陆冥之即刻愣在当场,他平日里八百年不去一趟后宫,去也不过是点卯似的在皇后和贤贵妃处坐坐,几乎就没有过过夜。这……难道是南才人和旁人私通了? 陆冥之哭笑不得,没查出来方选侍和顺和伯的陈年旧事,南才人反而开始自毁城墙了? 而后他再看信里的其他东西,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蹦了出来——敬事房明明白白记了档,甚至标注了并非是陆冥之留宿在南才人宫里,而是陆冥之将南歌平留在了乾清宫! 他怎的半点儿都不记得了!陆冥之眉头紧皱,怎的,这东西也能造假了? 陆冥之火速写信去问御前侍奉的陶凉,很快也得到了回信——陶凉得证了这个事实,且说,那日之后万岁爷再没提及过南才人,他只当是服侍得不好,惹恼了万岁爷,故而要冷一冷南才人。 陶凉为人极好,又安静,人品他自然是信得过的,况且自己在他心里君威颇甚绝不会没事和后宫妃子霍霍在一起造假。 那这是怎么回事儿?陆冥之拍了拍自己的脑子——他失心疯了吗?怎么甚么都不记得了。 他细细看了看敬事房的记档,三月十二…… 陆冥之脸色忽然一凛。三月十二。他那日明明白白记得,宁翊宸曾入过他梦来。 陆冥之登基以后,这还是第一回,所以跟宝贝似的将日子记了下来。这才是很不对的地方。陆冥之自然是知晓自己有些夜里梦多和白日发癔症的毛病,但都不严重,这种程度的幻觉绝对不会令他连自己做过甚么都不记得。 这是……? 陆冥之本来还因终又有黄粱梦一场这事儿高兴呢,现下却越想越毛——恐怕有人给他用了些致幻的药物。 等他回京,恐怕还得唤在漏泽园如鱼得水的颜初回来一趟。 此刻陆冥之正想着回京如何如何,京师里还当真有些事儿。 方选侍方奇旖向皇后娘娘请示,自己年岁尚小,实在是想父母想的紧,恳请皇后娘娘放她回家省亲。 温琪娈现下基本是后宫一把抓——反正陆冥之谁也不待见,那肯定是皇后得势啊。她不介意给这些小鱼小虾漏点儿好处出去。 方奇旖自然是高高兴兴回家了。 然后她见了一个人。 顺和伯温烨涵。 温烨涵抱臂而立,神色冰冷。 方奇旖小心翼翼抬眼看他,小声道:“涵哥哥。” 温烨涵抬了抬眼皮,冷哼道:“你如今还这般唤我,不怕教人听见了说不清?” 方奇旖低头,眼眶红了红:“侯爷。” 温烨涵神色依旧冷冰冰的:“这事儿都快过去一月有余了,况且都已经闹这么大了,你怎的才让我知晓。” 方奇旖:“这……” 温烨涵直接堵上了她的话头:“你别同我说甚么‘实在困难’之类的话,若是有心,这些都不是困难。” 可这从宫里往外递消息何止是困难,那简直是难过千山万水啊。 第二百五十二回:暗网 温烨涵不待她解释,只好道:“好不容易给你布好的局,你竟是给他人做了嫁衣,下回那陆冥之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哪还有这样的机会?” 方奇旖形容憔悴,精神有些恍惚,颤颤巍巍问了句:“你原先说……等咱们事成了,你就娶我,是真的吗?” “嗯?”温烨涵一脸莫名其妙,这一脸的莫名其妙很迅速地变成了不耐烦,“是是是。” “你骗我。”方奇旖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你说这么多都是为了骗我!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做你‘谋划’的那些事,我一个人!你交代我的事儿,我不可能办成的。” 方奇旖性子温和软绵,自她豆蔻年岁与温烨涵相识起,一直都对他言听计从,属于给块糖能高兴两三天那种,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温烨涵完全没料到方奇旖会忽然精神崩溃,愣了一下,唤她道:“方奇旖你……” “你知道为甚么办不成吗?”方奇旖苦笑了一下,“我一不小心为南歌平做了嫁衣裳,就算是她有心,那她想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万岁宠幸一次,可我呢?我呢?你是要我杀了陆冥之啊!” 我掏心掏肺地对你,可你只不过想让我担弑君的罪名。 方奇旖并非想不通这个道理,只是自己不愿相信罢了。她此次归家省亲,也不过是想再见一面温烨涵,只要再给她一丁点儿念想,她便能贪着这个念想再坚持一下。 可温烨涵却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我怎么办得到啊。”方奇旖以手掩面,啜泣起来。 温烨涵半晌没言语,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蹲下身来,扳开方奇旖的手,低声唤道:“方三妹妹。” 方奇旖猛然抬头,决然地看了他一眼,无言地撕心裂肺着。温烨涵攥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拉,温声道,“方三妹妹,是我太心急了,言语也冲,都是我的不是,咱们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好不好?” 方奇旖从他手里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旋即带着哭腔轻声道:“你也别再这样唤我了……我不信你了……我不信你了……” 天地装于心中,只一方拳头大***仄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温烨涵在心中计较,方奇旖这路若不成,他便另想办法,安排人在直接应天府刺杀陆冥之。 …… 方家给姑娘们请的琴瑟教习师父,是出自京城教坊司的,身价颇高,虽说是教坊司中出来的,身上却带着矜贵的气息,抱着一架七弦琴,气质出尘。她莲步轻移,路过方三姑娘方奇旖原先的闺房时眼神闪了闪,却不做停顿,径直朝着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的院子去了…… 京城的一切,在平静之下暗潮涌动,各方势力蜘蛛一般一个一个撒开了网,不知是谁在捕猎谁。 不知这一切,应天府的陆冥之能不能察觉到。 也许不能,因为,万岁爷被给他们接风洗尘的长宁王给灌了一通酒,喝大了。 燕齐谐首先给陆冥之炫耀了好一通他的闺女,小姑娘还没有两岁,闺名唤作江雪,被大人抱着傻乐。陆冥之扬手就要给封郡主,大着舌头赐了封号,到底是“霁乐”还是“齐乐”也听不清楚。等到新鲜出炉的郡主小殿下闹觉被乳母抱下去以后,陆冥之这才凑到燕齐谐耳朵跟前,神神秘秘道:“没我家筠儿可爱。” 燕齐谐:“……” 行行行,你家承欢公主最可爱。 陆冥之第二日早起,头疼欲裂,洗漱完了以后依旧没有缓解,只甩了甩头,唤燕齐谐过来议事。 燕齐谐往陆冥之对面一坐,叹气道:“我这是不是犯了大错了,竟是将万岁给灌了个找不着北。” 陆冥之揉着眉心,显然不太想理他。 燕齐谐又道:“其实不瞒你说,在你给我递指示开应天府海禁的时候我就着手去办了。这些日子一通威逼利诱下来,事情解决了七七八八,就差重修港口了。” 陆冥之抬起眼来:“你好容易靠谱一回。” 燕齐谐老大的不乐意,反驳道:“哥哥啊,瞧你这话说的,我哪回不靠谱了。” 眼见又要斗嘴,燕齐谐急忙制止了这个苗头:“我瞧你今日疲惫,不如先不去周旋那些修港口的事了。不如先在应天府大街上转一转,也算是体察江南民情了。” 陆冥之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这一路来都是走官道,虽说船只马车瞧着不大起眼,但路上接应的人大都知晓陆冥之身份,断没有人敢怠慢了去。 面对万岁,那自然是捡他想听的来听,陆冥之还真不太知道江南民众自己对开海禁这事有何感觉。 陆冥之揉了揉头,道:“也好,正好我出去透透气,身上也爽利些。”旋即看向燕齐谐。 燕齐谐仿佛早料到他要说甚么,二郎腿一翘,懒洋洋道:“我就不跟你去了,我昨日才答应江雪陪她晒干花给娃娃戴。” 陆冥之:“……” 他们两个昨天喝大了的时候是不是互相炫耀了女儿??? 陆冥之一脸气闷站起身来,叹气道:“没见过谁家万岁有我这般可怜的。”旋即朝外走去。 燕齐谐伸脖子探头:“要不要给你带一队护卫暗中跟着啊。” 陆冥之极其轻蔑地哼了两声,笑道:“就你那王府护卫,我一手能撂翻七八个。” 燕齐谐:“欸,别这么说,我给你从原先咱们昭军里调几个最得用的出来,跟着你?”说的就是随燕齐谐平宁军之后,跟着长宁王一起就藩的那一群,如今改名换姓叫“燕家军”了。 陆冥之脚步踉跄了一下,转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看着燕齐谐,谁不知道燕家军里“最得用”的是燕齐谐一手调教出来的神机营,陆冥之颇为伤脑筋地道:“我难道要带神机营出去,在市井上作甚?开炮还是打火铳?” 燕齐谐:“我可以让他们可以不带火器嘛。” …… 那神机营还有甚么用呢? 第二百五十三回:女修 “秦三郎!三郎!”秦易眼前晃着五根手指。 秦易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只见齐怀吟半倾着身子,要往他身上靠,他骇的一个激灵,将齐怀吟推开来,冷汗涔涔地从头上冒了出来:“你小子做甚么呢?” 齐怀吟抛给他一个白眼:“我到想问哥哥在作甚,这般好的戏也不听,瓜子儿都掉了一地了!” 是啊,我方才做甚么呢?秦易想。 “诶诶,方才发了半日呆,又愣神,莫不是傻了?”齐怀吟又晃了晃手指。 秦易打了个哈欠,道:“困。” “才出的新戏呢,《牡丹亭》,你这便乏了?”齐怀吟满脸可惜。 秦易叹气:“不都咿咿呀呀,一个样儿。” 齐怀吟“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可惜呦。” 新填茶的活计口中唤着大人,秦易着的曳撒上的飞鱼纹熠熠生彩。 齐怀吟啧啧道:“你这衣裳,忒晃眼,还非要坐散座儿,教人看见了,告了你们指挥使去,告了指挥使还好,若又告了厂公,厂公再到皇上跟前儿叨叨两嘴子,说你们锦衣卫不务正业。” 秦易无奈:“不是你要来听戏的?” 齐怀吟笑道:“谁知道你个愣头青穿着飞鱼服便来了。” 秦易没接他话头,偏了偏脑袋,下巴朝东一扬:“你瞧那人。” 下巴那方向是个极俊秀的公子哥儿,正满眼含笑,瞧着台上。 齐怀吟口中啧啧:“这哥儿生的真俊俏,也不知哪家纨绔出来包戏子了。” 秦易有些恼:“我问你那是不是宁远侯家六姑娘!” 齐怀吟眯了眯眼睛:“哎呦喂,是个姐儿啊?诶诶,好像还真是。”他又砸了咂嘴,“就是顾家那小丫头!” 他一开口仿佛滴漏断了口子:“这小丫头片子,若我没记错,是叫甚么长岁,说是胎里带的心疾,怕活不长。嗨,哪有姑娘家叫这样的名字的!你瞧瞧,这教家里头娇宠的,都来了戏园子了,她这是要学小爷们包戏子吗?” 秦易叹了口气。 齐怀吟哧哧笑着:“她小时候不还在你加园子里打过滚儿吗?” 秦易“嗯”了一声,便不作声儿了。 齐怀吟笑着:“不理她了,看戏看戏,你瞧那个唱杜丽娘的旦角儿,是才红的新角儿。” 秦易哼道:“你齐二郎风流啊,你们刑部是都闲得慌吗?呆在这儿不怕言官参你一本啊。” 齐怀吟懒懒道:“我就是个员外郎,不还有我们尚书大人呢。” 秦易哼道:“你个纨绔。” 齐怀吟扬了扬下巴:“您瞧瞧那位,那才是真纨绔呢。” 秦易张了张口,憋了半晌:“哪有说姑娘家纨绔的。” 那唱杜丽娘的男旦咿呀着结了曲,秦易眼瞧着顾长岁去了后台,眉头一皱,脚下粉底皂靴一抬,伙计手中的一壶茶就洒在了的他的衣角上。 小伙计霎时脸色煞白:“大人……小的……” 齐怀吟道:“你这衣服也湿了,赶紧的趁这会子弄弄去。” 秦易拔脚便走,他习武之人,步子大,饶不得一会儿变到了后台。 “华云哥哥,你便应了我罢,我们今日便走。”女声清婉。 “你当我是相思的不苦吗?只是……”不愧是个角儿,说话的声音比唱曲儿还好听。 “华运哥哥,我若是想你想得去了,便也成了杜丽娘了!” 秦易站在门口,面皮抽搐,面前这两人正“牡丹亭”着,秦易深吸一口气,青筋暴跳,怒道:“顾!长!岁!” 顾长岁一愣,那唤作华云的,卸了妆的男旦,转过身来,见眼前那人身穿飞鱼服,腰别绣春刀,登时骇的三魂丢了二魄,脚一软便跪了下来,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大……大人。” 秦易原本极是俊秀的面庞气得铁青,抖着手指指着顾长岁:“你……你个不成器的!” 他转头又对着那男旦,吼道:“有多远你给爷滚多远。” 华云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边跑边摔,眼泪糊了满脸。 顾长岁正要往外追,被秦易一把扯住:“要私奔是不是?” 顾长岁在他臂弯里又哭又闹:“你让我和他走!让我和他走!” 秦易怒道:“不行!” “我必须和他走!” “为甚么?” “我……我……我有了身子了!”顾长岁对秦易吼道。 秦易一个不稳,险些摔着,将顾长岁的身子扳过来:“你方才说甚么?” 顾长岁对着手指:“我骗你的。” 秦易深吸一口气:“他讲你怎么了?!” 顾长岁继续对着手指:“怎么都没怎么。” 秦易捂着心口,天,险些给我吓出心疾来。 顾长岁趁着秦易一个晃神的当儿,转身便追了出去,秦易一惊,忙也跟上…… 戏园子七拐八折,秦易跟上了顾长岁,在秋日里的柳荫下站定了。 “小姑奶奶我求您了,您快别再跟着我了,您是宁远侯府的千金,我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男旦道。 “我不嫌的……”小姑娘急急。 “哎呦,姑奶奶您若是真疼我,如今这般把我捧红了就成了!如今惹上你那锦衣卫哥哥,我求求您就饶了我这小老百姓罢!” “我……”顾长岁还待说甚么。 那戏子忙用手堵住她的嘴:“您赶紧的家去罢!我若是跟你跑了养不起你不说,我这才成了名的角儿也得毁了!!” 那男旦一甩袖子,脚步飞快,顾长岁拉扯不住,只得蹲在地上哭起来…… 秦易上前,缓缓道:“若是叫侯爷知道,你这个他最偏疼的小女儿这般,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顾长岁不理他,只顾着哭。 秦易满脸恨铁不成钢,斥道:“你当我是瞧不起下九流呢?抛开身份不谈,你瞧那戏子对你可有半分真心?” 顾长岁抬头瞧他一眼,满眼绝望惨然。 秦易继续道:“你给他掏心掏肺掏银子的,如今你哭成这样,他可有回头瞧你一眼?” 顾长岁忽然捂着心口,叫了一声:“疼” 秦易惊得脑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你身上可带着药?” 顾长岁哭得含含糊糊:“我是说我心里难受。” 秦易一口气上不来,怒道:“我的小祖宗,你快给我吓出心疾来了!” 顾长岁正哼哼唧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易身后忽然冒出了齐怀吟:“你整个衣服花了这许多,怎的还跑到这儿来了?到叫我好找!” 齐怀吟仔细看了看一脸铁青的秦易,又看了看梨花带雨的顾长岁,脱口而出:“你俩打架了?!” 秦易又险些闭过气去,顾长岁却破涕为笑了。 秦易把地上的顾长岁拎起来,对着齐怀吟道:“家去!” 第二百五十四回:刺客 陆冥之越听越心惊,还说甚么“算命这东西,好话信了,赖话都别信。”你这课业扎实得让人如何不信?陆冥之一时间背后的热汗全成了冷汗,顺着脊梁骨流了下来。 那女修口中兀自喋喋不休:“己酉日大驿土又有自我伤败之象,身曾有重伤。可借火相助,遇火则吉。方才说了,命里火土盛,有相助之功。戊辰时,戊辰大林木,大林木枝干撼风,柯条撑月,镑壑昂宵,遮天蔽日。此木居于东南,生发于春夏之交。戊辰大林木主早年艰辛,中年有成。需水土助,而命格中又见涧下水、天河水、大驿土。大林木盛,国祚乃昌。”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微微有些口干,舔舔嘴唇咽了几下唾沫,又道:“命宫为震宫。震宫在东,文昌在西。自西起,学艺而成;于东立,大业巍然。” 说到这儿,陆冥之的八字命格才算勉强批完了。那女修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下去,道:“批是该这么批,可究竟准不准,那我就不知道了。” 准,准得吓人。 陆冥之这时才觉出,他过来的本来目的已经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赶紧想将话题扯回来,抬头瞧了一眼那算命的幌子,道:“字不错。” “我师父写的。”那女修撇了撇嘴,又将手伸了出来,“二十文。” 陆冥之道了句:“成。”就开始满身摸铜钱儿。周身上下摸了一圈,陆冥之的神情越来越尴尬,他近年来已经鲜少露出这样不镇定的表情了、 那女修接着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陆冥之才道:“这个……这位仙长……能赊账吗?” “赊账?”那女修这才发现陆冥之是没带钱,登时在大热天下压住的火气全都浮在脸上了,“四邻八乡全都听着,这个闷头鸡子假嘛日鬼的,死啊算命竟然不把钱。” 那女修拂尘一甩,刹那间挽作个起手式,大有陆冥之不给钱就把他打个满地找牙的架势。 陆冥之侧身躲过一记拂尘,没想到那女修手更快,一刻没停,第二式也甩了出来,险险擦着陆冥之脸边就过去了。 陆冥之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方才擦在脸边的劲风告诉他,这拂尘绝对是这女修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听风声便知不是等闲之物。方才握在手里时,看着晶莹柔顺,如今用作武器,拂尘上的根根白毛又跟针尖一般,仿佛挨上一下子就能戳人一身血窟窿。 只不过就算陆冥之再怎么为她叫好,这女修还是年岁小了些,看似迅疾如风,实则还是太过浮躁了些。虽说陆冥之身上未带武器,她也未必能伤到陆冥之。 只是陆冥之实在不想在这闹市口打架,伤及无辜。二十文钱的事倘若再累及他人,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陆冥之边想边躲,脚步退得飞快,迅速朝着人少的地方窜去。 没窜出十步,陆冥之渐渐觉出事态不对来。 方才那小道姑是唤了一句“四邻八乡”没错,这句他听懂了。果然四周的“四邻八乡”就全都凑了过来,似乎是想帮那女修惩治这个“算命不给钱”的家伙,但陆冥之很快就从这群人的脚步声中分辨了出来——恐怕都是练家子,功夫怕是只高不低。 哪儿有这般凶神恶煞的“四邻八乡”啊。 恐怕是专冲着他来的。 陆冥之一边飞快地躲闪着,一边在心中想着对策。这群人恐怕是看出来了他有不想在闹市口打架的心思,想将他逼入窄巷之中。 陆冥之一咬牙,心道:成罢,就遂了你们的意。 就算进了窄巷他们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陆冥之轻身提气,踩了一溜儿房檐,轻飘飘脚尖落了地。 随之而来的是那小道姑,对着他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然后立即道了句:“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那是自然。”陆冥之道,侧身而过手腕一拧,那小道姑手上的拂尘就脱手而出,进了陆冥之的手里,“借你拂尘一用。” 陆冥之身上没带武器,要赤手空拳对付这么一大群人只怕是有点儿费劲,是以便夺过了那女修手里的拂尘。他惯用长枪,此时短兵器拿在手上略微有些不太乘手,但聊胜于无,一柄拂尘挥舞,挡开那群人手里的刀剑,转头对着那女修道:“跑。” 她虽是赤手空拳,但这群人又不是冲着她来的,应当很好逃脱。待在这儿说不准还会拖自己的后腿。 谁知那女修冲着他大喝一声:“别看不起人!”转手从道袍的宽袖中抽出一把长剑来,“当啷”一声就出了鞘,那剑身流畅,迎着阳光银光璀璨,绝不是一把太差的剑。 陆冥之:“……” 早知道就借她长剑一用了!!! 陆冥之叹了口气,安慰了一句:“别慌。” 那女修咬牙切齿,冲着他咆哮道:“怎么可能不慌?”她手中剑似游龙,转瞬间又取了一人性命,鲜血溅了一脸。 陆冥之很想说一句,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慌。 那小道姑好似看出来了,在满脸血色中偷闲给了陆冥之一眼:“我装的。心里头慌,面上也要装着不慌,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不慌了。” 陆冥之手里拂尘险些就拿不住了,心神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差点儿让人近了身。 这话阿婴也说过,说话时,和她一般年纪。 就这么一晃神,对方立即捉住了这个机会,落了上风。 那女修气急了,似乎又要叫骂。这时,却忽然冲出来一大群人,立即就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敌方大开杀戒。 是陆冥之老早就甩脱的那群“没甚么大用”的,燕齐谐的王府护卫——一水儿的少年郎,也不知是谁护卫谁。 陆冥之好整以暇停了手,心道,给娃娃们历练历练也好。 那女修还没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愣了粮愣,问道:“你的人?” 陆冥之点了点头。 谁知那女修忽然眼睛一瞪,长剑冲着陆冥之就来了:“你二十文钱还没给我呢!” 第二百五十五回:功过 一群没得手的刺客,并一个一拳把万岁爷打出鼻血来的女修,一起五花大绑跪在堂下。 万岁爷长宁王坐上首,五短身材的应天府尹端着个小杌子畏畏缩缩坐在一旁。 活下来的刺客被人搜了身,掏过了嘴,把一切有可能让他们自尽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等到要摸那女修时,没人敢动了,最后去王府找了个老妈子来,指导着摸了一番。 甚么都没有。 那小道姑从知道了陆冥之乃是今上后,就一直神情恹恹,全然没了方才找陆冥之讨钱时的凶神恶煞。 应天府尹对着陆冥之指认道:“那几个男的微臣不认得,这个小道姑微臣还是认得的。她是安平巷子住的云游道人莫嗔散人的徒弟。” 陆冥之问道:“道号唤作甚么?” 那女修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并不答话。 应天府尹拍着膝盖大叫道:“大胆!万岁问你话呢!” 那女修低着头,道:“念容。” 陆冥之又问:“先前可有俗名?” 她又道:“程念容。” 陆冥之:“……”这名字起得可真省事。 陆冥之转脸问向应天府尹,道:“既是云游道人,那可知道先前是从哪儿来的?” “这……”应天府尹忙道,“微臣万死,微臣不知。” 陆冥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打瞌睡的燕齐谐,道:“她会说宣平话。” 燕齐谐猛然惊醒:“甚么?宣平来的?” 程念容答道:“是。贫道无双亲,前朝建平年间,宣平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师父便带着贫道南下一避战火。” 只是最后还是没太避过去,还是见着了昭军于江南平宁军。 “你师父呢?”陆冥之几次听见她师父,却根本没见到这个人。 程念容道:“贫道已出师了,为不辱师门,师父便令我四处游历历练,她自己也云游去了。” 应天府尹大喝道:“撒谎!你们师徒二人在应天府住了少说五年有余,你师父不在应天府也早已三月了,怎还不见你出去云游。” 程念容长吸一口气,面露愧色:“贫道……没攒够盘缠……” 说实在的,陆冥之觉得这盘查户口似的问法半点用都没有,而且这女修问啥啥不知道,一看就和那群刺客不是一伙的,不然也不会对着他们大打出手。 要论罪,也只能是论她给了陆冥之一拳这样的罪名。 这罪名算不算数,还不是凭陆冥之一张嘴。 陆冥之挥了挥手,道:“行了,那几个押下去严加审问。至于这位念容道人……放她走罢。对了……给她二十文钱。” 程念容听见这二十文钱,一头撞死在地上的心都有了,程念忽然抬起头来,满面赤红,焦急的唤了一句:“万岁。” 陆冥之笑道:“怎的,让你走你还不愿意啊。” 程念容怔怔地看着陆冥之,仿佛在回魂一般,好半天才开口道:“愿,也不愿。” 陆冥之被这话骇的险些就从太师椅上栽下来了。这是他第二次从这念容道人嘴里听见和宁翊宸一模一样的话了。 她和宁翊宸不像,生的一点儿也不像,如果非要说她生得像谁,那也许可以从她身上看出一点儿陆家白芷的影子。可这一刻,陆冥之就分明看见这个一身灰布的小姑娘和当年那个爱穿红衫子、明媚至极的阿婴重叠在了一起。 陆冥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道,这是年岁大了,大白天还发起癔症来?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问程念容道:“你愿甚么,不愿甚么。” 程念容直到此时,好似才思路才清晰过来,朗声答道:“自然是愿以无罪之身离去,只是贫道虽处卑位,但也愿为万岁分忧,戴罪立功。不愿便是不愿如此简单的离去罢了。” 陆冥之刚要道一声好,就听见程念容又道:“我记事早,还记得些小时候的事儿,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见过万岁了。宣平靖遥门城头上,百姓箪食壶浆,送玉面小将军出城。”她似乎对自己这段回忆颇为动容,双手都微微有些颤抖。她双手缚在身后,手撑不了地,就那样支着自己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还望万岁准许。” 那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对陆冥之也是一段很久远的回忆。年少的时光总是被岁月漂洗得极尽温柔,回想起来就是一阵一阵地戳心窝子,陆冥之猛然被个少年人提起自己的年少往事,一时间竟也动容起来:“准了。给她松绑。” 几个人上前去给程念容松了绑,给了她一个和应天府尹一样的小杌子坐。 陆冥之又问道:“既然说要为朕分忧,那又是怎么个分忧法啊?” 程念容道:“万岁此次前来,定然是为了开海禁之事奔波,念容虽不敢说能为万岁效怎样大的里,但做个引路人或是马前卒,私以为还是够资格的。” 陆冥之顺着她的话问道:“先前听你说,你能算升官发财,姻缘生子,还能算算能不能在开海禁之后好好捞一把。如今详细说说,是怎么个捞法?” 程念容道:“如今要开海禁,首先是要在沿江的地方设港口。原先沿江那些个供渔民打鱼,商人运货的港口肯定不够用,势必要扩建。扩建需要土地,而那些土地,本是有主的,是属于应天府的地主老爷的。”说到这儿,她狡黠地笑了笑,“但凡是种地的,那定然是觉得自己手里的土地越多越好,哪怕是那些不用自己看庄子的地主老爷也不例外。他们自然会觉得,我有土地,年年生钱,可不比朝廷给一笔银子划算。那势必是要敲朝廷一竹竿,捞好大一笔。” 这问题陆冥之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道已经妇孺皆知罢了。 程念容又道:“我朝以‘怀柔’为主,不排除有奸人歹人借着这一点大做文章的可能性,而百姓也不过是一群惯会道听途说的家伙,一叶便能障目。他们谁也不信,只信自己那点儿浅薄的见识,到时若是有心之人撺掇,闹起来恐怕不好收场。” 第二百五十六回:如何 程念容先前说的话,皆是紫光阁中考虑过的事,并没有显现出多么的聪颖过人来。陆冥之见她初出茅庐,又是个女孩儿家,心道,给她点面子罢,便也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程念容颇受鼓舞的样子,接着道:“前些天,就前些天。我上陈家做法,好巧不巧遇上那几位地主老爷刚走。那家不是甚么请贵人家,仆妇管得不严,嘴碎,我就碰巧听了一耳朵。他们打算上书给朝廷,多言些苦处,让朝廷别买他们的土地,他们愿将土地租给朝廷。这成何体统,难不成是要朝廷当佃户,圣上交租子?” 这话就颇有一番“地头蛇”的妙用了,陆冥之顿时感兴趣了起来,问道:“然后呢?” 程念容道:“他们说……若是上书不成,就……就……” 陆冥之见她神色为难,循循善诱道:“别怕,说,就怎么样?” “血谏。”程念容道。 这就十分恶心人了。血谏,不过是要谏言者“血溅”当场,说得难听些,就是把事情闹大,讹朝廷一笔,越抹越黑最好。 上首坐着的几个人闻言都皱了皱眉头,燕齐谐更是连嘴角都抽起来了。 “不但如此。”那小道姑接着道,“应天府还有一大隐患。” 陆冥之扬扬手,准了她继续往下说。 程念容道:“漕帮。” 漕帮,顾名思义,依漕运而生,也算是前朝留下的一个烂摊子之一。说好听点,自然江湖义气,仗义疏财,漕帮人自诩“仗义多是屠狗辈”,依着江湖上的规矩,却是给朝廷办事运粮;可若说难听点,那有些人真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仗着江湖地位和那么一点儿的“给朝廷办事”的靠山,尾巴快翘上天去了,说是水贼也不为过。 若从应天府开港口,江南鱼米之乡的粮食完全可以走沿江港口,从长江口出海,北海行路,大船北上直接到天津卫大沽港,再进京师。以前漕运,都是走京杭运河。可这京杭运河历经几朝数百年,泥沙淤积,几乎快行不动船,路程也比直接穿北海要长许多,开了海禁,建了港口,漕运变海运,自然是好事。 可依着漕运讨生活,也和运河一起盘根错节数百年的漕帮怎么办? 全都没了饭碗,岂不是要烧杀抢掠做流民?流民再讨不到生活,下一步就是要造反了。 陆冥之好歹是造反起家的,这一点儿比谁都清楚。 陆冥之是北方人,只见过漕运的过程,没怎么见过漕运的结果。先前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如今想来,却是一阵阵的汗毛倒竖。 当然,陆冥之大可以不要脸的直接停了漕帮的活,再煽风点火逼着他们造反。趁此机会,江南燕家军直接踏平了沿江一带,肃清有反对意见的人,正是一石二鸟之计。 可陆冥之原先嚷嚷着“替天行道”“为民行道”,但一坐上了九五之尊,立即翻脸不认人,原先说是要“刺贪狼”的破月枪却转过头来对准了自家百姓。扪心自问,他陆冥之做得到吗? 做不到。 他那一点点少年热血的底子还在胸腔里翻涌着,锥天立地的陆家破月枪还在他脊梁骨里嵌着,抽也抽不出,拔也拔不去。他是“替天行道”的人,他是“与天争命”的人,他做不到。 这不是战场上头兵者诡道刀剑无眼,敌人就是敌人,杀红了眼时非得冲出去不可。这可是他的子民啊,原先还跪伏在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子民。纵使有些人身上带着地痞流氓的习性,水贼一般的恶劣。可大部分人,也不过是做苦工的汉子,上有老母家有妻儿,不得不在世间讨生活。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能做。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紫光阁远在京城,裴荣毕雨伯还忙着在京中跟一干权贵扯皮,陈怀笙南下闽南,身边只有一个“和稀泥很有两把刷子”的郎安志,跟一个“多年不理政事,但貌似能一个顶仨”的燕齐谐。 陆冥之看了两眼五短身材的应天府尹,艰难地挪动着他的短手短脚,为了“万岁遇刺”一事焦头烂额,估计他也帮不上甚么忙。 临时组阁,陆冥之心里总觉得还差点儿甚么。 他目光缓缓挪动,看向了打扮的像个小男孩儿的“地头蛇”程念容:“你听过紫光阁吗?” 程念容两眼亮了亮,她眼睛本就澄澈明亮,两丸白水银养着两丸黑水银一般,如今看来,更是风采异常:“自然听过,只有当年的新科进士,经过层层选拔之后才能进的地方,为我大昭出谋献策,是大昭最优秀的一群儿郎。” 陆冥之笑了笑,点头称是:“只是如今要临时组阁,仙长可想一试?” 程念容道:“这……万岁不嫌我是个女子?” 陆冥之笑道:“献策论政一事无关男女,谁说的有用就由谁来。若是如今明彧皇后还在世,说不定还能看见朝堂上并称二圣呢。” 程念容并未接他的话茬,只是低头称了句是。 …… 除却忙于调查行刺一事的应天府尹,其余人等于长宁王府就地组阁,商讨应天府港口漕帮一事。 待到夜里,“稀泥状元郎”郎安志已经提出了“如何和在沿江有地的老爷和稀泥”的初步方案。 几位阁臣都被赐了座,除却燕齐谐翘着一条凳子腿没个人样,其余人皆是正襟危坐。陆冥之很想给他椅子来一脚,让他再摔个狗啃泥才痛快,可这毕竟不是当年只有他二人的时候,万岁爷还是得给长宁王留几分薄面,只好咬牙忍住了,随后狠狠剜了燕齐谐几眼。 郎安志并未在意这二位惹不起的在作甚么,只自己道着今后计划:“因着开禁一事是徐徐图之,往来船只本着先官后民,先公后私的顺序。地还是要买,但我们可以让他们在朝廷的买卖里掺几股钱进去,日后得了钱,便能分些利益,也算是‘一直地生钱’了。” 第二百五十七回:道人 程念容听见这话,急忙接话道:“这几日定还有大户人家找我作法的,我不如给他们来些‘破财免灾’。” 迷信鬼神这事儿,南方比北方严重许多。 如今大昭的情况,大约是中原地区信佛,江南地区信道,前朝弛禁时,离着月港近的连信洋教的都有。可偏偏今天这几位对鬼神都没甚么敬畏之心。 陆冥之燕齐谐是边地长大的,汉人胡人信得乱七八糟,没甚么有太大影响力的说法能说服他们,况且杀伐惯了,一直见血,对这些也没有甚么感觉。郎安志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对鬼神也没有甚么感觉。 是以,甫一听见程念容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几个脸上皆是一个表情:“有甚么用吗?” 程念容看看陆冥之,又看看燕齐谐,顺带着瞥了一眼郎安志,接着道:“他们真的信这个,不然我是从哪儿赚到银子的?还有,连应天府尹今日都能说出来我和我师父来了应天多久,我师父是何日离去的,那自然是因为他以前也寻过我师父作法啊。” 连府尹都搞这些没影子的事儿,当地迷信鬼神之风恐怕是盛行极了。 燕齐谐打了两个哈欠,嬉笑道:“仙长啊,我瞧你也不是很有银子的样子。”他指的是程念容那灰不楚楚的道袍。 程念容神情不忿,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了,只好将自己的拂尘托起来,往燕齐谐眼前递了递:“长宁王请看,这是等闲货色吗?” 陆冥之这时想起她那银光璀璨的长剑来,恐怕那东西也并非凡物。 燕齐谐这才信了几分。 程念容继续先前的话掰指头算道:“那陈家的一月要去三次,后日就该是第三次了。不如就去吓唬吓唬那老头子。” 郎安志行礼道:“有劳仙长。” 程念容煞有介事地一挥拂尘,笑道:“不妨事。” 说实在的,陆冥之和燕齐谐还是不大相信靠个道士吓唬吓唬就能起作用,只不过是觉得反正程念容后日就要去,不妨一试。 …… 日换星辰,星改晨曦,程念容口中的“后日”便也成了“今日”。 为了使程念容这位仙长显得更煞有介事些,众人好歹为她置办了身像样些的行头。 于是,程念容便头戴卷云道冠,穿一袭青布道袍,腰间束着黄丝绦。外披鹤氅,背绣郁罗箫台,蹬一双云头朱履,拿着一柄拂尘,面色肃然。她这幅样子,仙气飘渺地往陈府里一战,那陈家上下就觉得今日之事绝对非同小可。 陈家老管家小心翼翼探头凑了上来,问道:“仙长,这今日……” “嘘。”程念容伸出一根手指,神神秘秘地在嘴唇前一竖,“叫你家老爷来。” 那老管家见这般情形,哪里敢怠慢,赶忙颠儿颠儿的找自家老爷去了。 那陈家老爷年纪不小了,却依旧精神矍铄,瞧见手搭拂尘的程念容。颇为殷勤地凑过来:“仙长坐,坐。” 程念容落了座,正了正衣冠,神色冷清,肃然看向陈家老爷,欲言又止。 陈家老爷看她神色,心里七上八下了许久,见她好半天不开口,终于小心翼翼问道:“仙长,你上回不是说,我府里的妖物已经压住了吗?今日只需巩固就好,难不成……难不成那妖物又回来作祟了?” 程念容摇头:“并非如此。我虽压住了你府中的妖物,只差驱赶,可如今却发现,他将你府中的锦绣前程尽数吞吃了。”她说完这话,再次欲言又止,做出一副“万分惋惜”的表情。 陈家老爷一听这话,吓得如遭雷劈,险些闭过气去,急忙哆哆嗦嗦问程念容道:“那,仙长可知有甚的法子可解?多少钱都使得的!” 还不等程念容开口,外头就匆匆忙忙冲进来个年轻人,颇为不满地嚷了一声:“爹!” 那陈家老爷训斥他儿子道:“三哥儿!仙长面前休得无礼。” 那陈三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赏了程念容一记打量,旋即又对着他爹道:“爹啊,没事儿别让这种骗子进门,甚么锦绣前程都被妖物吃了,不就是想要钱吗?” 程念容站起来,从从容容朝着陈三爷一拱手,道:“既然三爷觉得贫道是在行骗,那贫道就此别过,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说罢站起来就走,衣袂翻飞,飘然出尘。 “仙长留步!”陈家老爷急急忙忙拦住程念容,又给了自家儿子一拐棍儿,“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些甚么。你老子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这儿哪有你插嘴的地方。还不快给仙长赔不是!” 陈三爷一张脸气得通红:“爹!” 陈家老爷又是一拐杖:“混账!” 程念容估摸着陈三爷的腿都快被自家老爹敲断了,这才转过身来,道:“陈老丈,贫道自然可以为了解你家中祸患不收分文,只求一件事,我念容道人在应天好歹也算小有名气,起码让你家三爷别坏了我的名声砸我的招牌。” 陈家老爷自然是无所不从。 程念容道:“那我给你几个忠告,虽不能完全报你陈家前程似锦,但太平无忧还是可以的。” 陈家老爷狠狠剜了自己儿子一眼,旋即点头弯腰道:“仙长请讲。” “莫贪眼前之利,万事长远考虑,此乃其一。”程念容轻轻甩了一下拂尘,腰背挺直,作出一副要“羽化登仙”的姿态,“眼往外看,脚往外走,着眼四海之外,此乃其二。最重要的便是第三点……” 程念容说到这儿,特意顿了顿,咳嗽两声:“倘若这一点做不到,前两点全都是白费功夫。” 陈家老爷自然是连忙道:“仙长说就是,小老儿定然照办。” “真龙降水,福泽万里,口吐锦绣,还请陈老丈知无不信。”程念容眯着眼,摇晃了两下脑袋,说完这话,拂尘一打,躬身行礼道,“念容就此别过,还望老丈保重。” 第二百五十八回:漕帮 这一番话说的云山雾罩,不管陈家老爷听没听懂,反正他家三哥儿是听懂了。 不过就是让他们家别围着自家沿江的一亩三分地打转,多往外看看,最好支持开海禁的事儿,还有,万岁说的都是对的,别和朝廷对着干。 听到此处,陈三爷这才相信,这念容道人恐怕还真不是来行骗的。 陈老爷子很合时宜的开口了:“三哥儿啊,送送仙长。” 陈三爷答道:“是。”旋即躬身道,“仙长请。” 程念容略一点头,抬步而出。 送至二门外,那陈三爷忽然开口道:“仙长是朝廷那边的人罢。” 程念容看了他两眼,勾起嘴角笑了笑:“陈三爷,我念容道人也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江湖人罢了,平日里给人算算命,骗骗老头儿老太太,不敢高攀上庙堂。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拿在嘴上说一番好显得自己聪慧,实在是没必要。” 程念容一时间被看透了身份,有一点儿心虚,是以口下更不留德,尖牙利嘴像个猫儿。 陈三爷躬身道:“是在下失礼了。多谢仙长为我父亲指点迷津。” 程念容“哼”了一声:“算不上算不上,也不过就是逞逞口舌之能。” “我父亲许多做法,我实在不赞许,可子不言父过,我爹也总说自己还没老糊涂,还多谢仙长这些话。”陈三爷再次躬身谢过。 “不必再谢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程念容飘然而去,撂下一句,“不清楚情况,别总说旁人是骗子,坏我名声。” 仙气飘渺的女修程念容转了两个弯,朝着王府行去,脱下身上鹤氅,呼气道:“热死我了……” 再走两步,就进王府了,程念容心道。 果然,前面的路上有一群人在等着她,郎安志首先唤她道:“仙长。”陆冥之也朝着她颔首。 程念容再也不装得仙气飘渺了,她咧嘴笑了起来:“事成了。” 陆冥之见她高兴,便接着问道:“你怎知事成了。” 程念容笑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但凡有丁点儿起色,这事儿便该成了。” 陆冥之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甚至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讶异。若他没记错,恐怕这话是他们在朵干时撺掇颜初入伙时,宁翊宸说的。 燕齐谐见他神色有异,用手背碰了碰他,开口唤他道:“哥哥?” 陆冥之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道:“无事。”他定了定神,尽量放缓声音,旋即对着程念容道,“你做的很好。” 他生得极是俊俏,少时的清秀全被身上的气度隐去了,顶着那样一张脸,若是柔声说些甚么,很容易就把人的魂儿吸去了。 程念容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手里的拂尘却在微不可见的地方炸了毛。 …… 此后港口之事,原本牵头要和朝廷作对的陈家忽然反水,原本就只是各取利益的、不太牢固的联盟轰然土崩瓦解,成为一盘散沙。在拎着破月枪的万岁爷和手一直按在腰间佩剑上的长宁王亲自出面的巨大压力下,群老鼠没耗子头的沿江地主老爷们没人敢出言反对,哆哆嗦嗦签字画押。 自此,应天府沿江一带土地归朝廷所有。 盛夏之时,燕齐谐只身入漕帮,揣着个算盘,隐姓埋名做起了他的老本行——狗头军师,这回还兼账房先生。燕齐谐若是不上沙场,身上颇有些生意人的精明,又带着些江湖人的豪气,和漕帮中那些豪爽汉子相谈甚欢。 都是世上讨生活的,在这方面,少时土里滚雨里爬现在金尊玉贵的长宁王和粗手大脚的漕帮汉子没有区别。 燕齐谐着一身轻便夏衫,扇着扇子,翘着二郎腿,坐没坐相地道:“我是说真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今后上哪儿寻这么好的事儿去。” 漕帮里没他这样面容俊俏身量修长的小白脸,坐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漕帮汉子中间十二万分的扎眼。 他周围这群大都是平日里本分做活儿的,和那群仗势欺人的不大对付。 其中一个汉子道:“方先生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这唤的是化名方尚河的燕齐谐。 “我?”燕齐谐挥了挥手中的扇子,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我原先在长宁王府做账房呢。” 另一个汉子皱皱鼻子:“那你怎的不在长宁王府吃香喝辣,偏跑到漕帮来讨苦头吃。” 燕齐谐收了扇子,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可不敢给别人讲啊。” 他念唱作打做足了全套,闹得四周人全来看他,燕齐谐这才开口道:“惹上风流债了呗——啧啧啧,那王府的丫鬟,长得可水灵啊。” 他家其实没多少丫鬟来着。 漕帮这群,平时婆娘见不着几个,听说“方尚河”碰过王府里的丫鬟,不禁两眼放光,对他心生敬佩起来。 一个问他道:“方先生,这……甚么感觉啊……” 燕齐谐一扇子打开他的手:“说偏了说偏了,咱们谈正事儿呢!”旋即正襟危坐,咳嗽两声,“如今和不同往日,是大昭的天下了,天大的好事儿放在你们眼前,难道就不心动吗?我可听说啊,朝廷这回要雇佣漕帮去修码头,若是干活儿卖力,那今后就能入军户,吃皇粮!各位兄弟若搭上这船,今后就是管码头的水师了。你们别看那起子耀武扬威的人如今光鲜,今后若入了军户,那可由不得他们作乱,作乱的人都得军法处置。今后,还不是咱们弟兄这些老实做活的混的气派?” 漕帮为非作歹的面子再大,说不好听的还是江湖人,哪有水师听起来气派,众汉子听了,不由得心生向往。 燕齐谐又道:“咱们漕帮里不少弟兄老大不小了还打光棍呢,今后若是进了水师,军户又不用单独自己缴税,那说亲的还不踏破门槛去?” 这法子也是临时组阁中众人想出来的办法,如今由燕齐谐亲自上阵忽悠。 燕齐谐心道,好像效果还不错? 第二百五十九回:中秋 狗头军师兼任账房先生的燕齐谐对着漕帮的弟兄们好大一通忽悠,直将人说的两眼放光,立马就展望美好未来去了。 白龙鱼服的长宁王还在漕帮里吃糠咽菜,带领漕帮推陈出新革故鼎新,那边厢临时组阁中的众人也在各自忙活着。 万岁爷每天提着枪各地走一圈,满脸写着“不服和我打”;“神棍”程念容继续上旁人家“驱鬼不收钱”顺便宣扬朝廷政策,连给人批八字都要加上一句“若要逆天改命,若要发财致富,跟着朝廷走。”;“稀泥状元郎”郎安志掏出他的两把刷子,四处开始和稀泥。 某日程念容忽悠完了人,被陆冥之叫住了:“仙长啊。” 程念容回首俯身:“万岁。” 陆冥之问道:“你们这个……驱鬼啊,作法啊……都是真的假的……这个……招魂行不行” 程念容满脸的一言难尽:“不算太真……” 陆冥之又是一脸没听懂的样子。 程念容道:“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呗,反正我是不信。那种要给家里驱鬼驱邪的人,我也不过是去安慰安慰人家,求个心理的平静。万岁,我可不是骗子,有的人家里头风水不好,那是因为布局没布好,视野不开阔堵得慌,堵得慌自然心里气闷胡思乱想,觉得一天到晚神啊鬼啊的在眼前晃,我不过去给指点一下迷津嘛。我连批八字都不太信的,可书上那样讲,我就那样批了。” 陆冥之一脸“你说的都有理”。 程念容低了低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些落寞,问道:“万岁问招魂,是想招明彧皇后的魂吗?” “不是。”陆冥之不敢认,祭坛招魂那是昏君所为。 程念容道:“我实话跟万岁说了,我不做招魂这种生意的,市面上所谓的招魂也不过就是给人服用些致幻的药物,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是药三分毒,况且还不是甚么好药,伤身子。是以,我从不招魂。”程念容神色严肃,仿佛在告诫着甚么,旋即神色又戚哀了下来,“逝者已逝,就算招来魂魄……” “够了。”陆冥之道,“你已经说的太多了,就先前那一句,就够定你死罪了。” 说完这话,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太凶了,放缓了声音,开玩笑一般地道:“小丫头,不要命啦。” 程念容长叹一口气,道:“万岁,万事向前看。”旋即行礼告退了。 陆冥之脸色冷下来,也不知自己在生气些甚么。 还是去看京中来的奏折罢。 …… 励精图治了两个月,将近入秋时节,港口一事开始步入正轨,一派欣欣向荣起来。 燕齐谐在漕帮中混了一个多月,将漕帮那群糙汉子忽悠的五迷三道,认真做活的,讨生活的,集体排斥仗势欺人的,一连揭发检举了数人。应天府尹一天接一天地审案子,牢里关了一大串,漕帮中旁的汉子还都道他们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讨生活的人,有事做,有钱拿,日子有盼头,自然是开心极了的事,陆冥之几次巡查,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燕齐谐这才有机会从漕帮中抽身而出。 他出去时是个贵公子,再回来时瞧着胡子都长了老长,全然没原先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被陆冥之嘲笑了许久。 燕齐谐也不生气,只道“反正我再怎么着也比不上好皮相的万岁爷,只当我给万岁爷做绿叶罢。” 陆冥之笑得绝倒。 马上临近中秋了,闽南处一切顺利的陈怀笙也在应天府与众人回合,万岁一高兴,只说是要办庆功宴过中秋,中秋之后再回京。 其实早该回京了,刺杀一事早已查处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只等陆冥之回京定夺了。 中秋宴上,不分长幼尊卑,皆坐一桌,只当是家宴。除却刚开始“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的郎安志有些扭扭捏捏,强行被陆冥之按着坐下,这才消停。 燕齐谐开了自己珍藏的佳酿,张口便炫耀道:“当年杜康坊的佳酿,在宣平可是千金难求,如今也不知道失传没有,反正在应天是喝不上这一口的,你们可得好好品品。” 说罢拿筷子沾了两滴酒,招呼他坐在一旁小桌子上独自带着妹妹吃饭的燕江月过来:“来,儿子。”小家伙巴巴地望了许久了,一招呼立即就凑过来一张小脸儿,眼睛亮亮的,张嘴去嘬那筷子上的两滴酒。嘬完了,砸吧砸吧嘴,一副极满足的样子,一笑眼睛弯弯的:“谢谢爹爹。” 这可不是燕齐谐闲暇的时候只需酿个三五日的桃花酿,甜水一般。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关外烈酒,三九寒冬也能暖人一身大汗,脸红脖子粗的那种。 “和你爹一个样儿。”陆冥之看着这父子俩笑骂道,“小酒鬼。” 燕齐谐脸一样:“诶。我儿子,随我!”燕江月在一边儿嘿嘿嘿地笑,缩回一旁幼席去了。 陆冥之摇头叹气,嘴上却没忍住笑意。 程念容见几岁小儿都砸吧酒和,一时不知轻重,一口灌下去,呛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 陆冥之默默推给她一杯温开水,眼神示意道,缓缓。 燕齐谐张口就笑:“这粮食也不是宣平的粮食,已经没那么烈了。果真应天水土养人,连宣平生的姑娘也颇有个姑娘的样子。” 本是句玩笑话,程念容却当了真,举杯表示要再战。 众人忙拦她。 陈怀笙一杯下去也上了头,嚷嚷道:“姑娘家,姑娘家,慢些喝。” 万岁面前,程念容也不好磕杯子表示不满,只能将手中杯子放了下来,暗自叹气去了。 陆冥之低头望向杯中,天上落月入杯,杯里天上两轮明月,端的是大好时节。 一顿中秋宴之后,众人不禁多多少少都有些醉了,此时也早已快到了后半夜。 燕齐谐略略安排一番,众人便各自休息去了。 陆冥之一个人走着,看着月色颇是想作诗两句,奈何没李白那个潜质,喝了酒只会头晕,并不能冒出点儿甚么句子来。 正当这时,身后有人唤他。 唤的不是万岁,而是一句“玉面小将军。” 第二百六十回:思凡 陆冥之回过头来,见是程念容,以为她是走错了路,便半开玩笑地道:“仙长,你这是迷路了?” 程念容不知是烈酒上了头还是怎样,从面颊红到耳朵根,看着陆冥之愣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今后怎么办?” 陆冥之没听明白她这句指向不明的话的意思,便没开口,等着她往下说。 程念容似乎是看出自己说的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理了理心情,再度开口道:“我们今后怎么办,是打算就此天各一方,还是……” 陆冥之揉了揉眉心,接话道:“你若是想上京师的话,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朝还没有过女官制度,忽然让你入了紫光阁有些不大妥当,你可以先跟着颜冰鸿做事……想在京城修道观也可以……” 程念容惶急地道:“不是。” “不是……”陆冥之越发闹不明白她要说点儿甚么了,心底也越发觉得她要再说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点儿甚么来,便又开口道,“喔,是。你先前是说要云游四方的。” 程念容不管不顾地又打断了陆冥之的话,紫光阁最受重视的阁臣都没这么大胆子。可程念容就是昏了头了:“你有没有想过,不拿我当甚么晚辈,也别当我是甚么道家的女修,拿我当个寻常人家这般年岁的姑娘看……” 陆冥之也喝了不少酒,很容易就被程念容带偏了思路,寻常人家这般年岁的姑娘……呃,是早该说亲了? 程念容连眼眶都红了去,死死咬着嘴,似乎一开口就会哭出来,可她最终还是开口了:“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这句话似一个霹雳,炸的陆冥之三魂六魄全离了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终于明白程念容今晚为何总是语焉不详了,敢情是酒壮怂人胆啊! 陆冥之叹气道:“你这是在自毁前程。” 程念容低着头,冷笑了两声:“我有甚么前程可言,云游四方吗?我自幼无父母,只有年纪能做我祖母的师父带着,寻常姑娘家有的,我都没有,寻常姑娘家能做的,我也都不许做。凭甚么呀,倘若今日是换了旁人,你还会这般看吗?的确,我这么做实在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厉害,可凭什么旁人就能‘鸳鸯罗帐锦绣丛’,我就只能如今这个样子,我就不能学你一回,与天争命一下?” 陆冥之头疼欲裂,不知道说甚么劝她才好:“你还小,也应该知道,我是在并非良配。” 程念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道:“我不小了,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在宣平起兵了。我原先刚见你的时候与你说过,我从开始学批八字的时候就一直在推你的八字,我心心念念了‘玉面小将军’多少年,你都不知道!我知晓你的行踪知道的比当年大越朝廷还清楚,茶楼酒肆里说书的瞎子多少本子,都是我给编的,你也都不知道。” 陆冥之被人骂乱臣贼子骂习惯了,听了这几句话,忽然有点儿奇怪的感觉。 程念容说完这番话,自己冷笑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一厢情愿:“所以,我觉得,我该让你知道知道了。师父原说,若不尝遍世间百般苦楚,了却一身牵挂,就算课业做的再好,也做不了出世的真人。我知道的,我向来是做不到,我一直心有杂念,我心思太重了。其实说来,穷困潦倒其实不算甚么大苦,心里的磨难才是过不去的。” 陆冥之心道,你这是打算拿我渡劫呢? 这样不经世事的姑娘家,极容易就将心中的一点心思看得比天还重要。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共过生死,共患过难,自然是要把这一点情感抬高放大了。 陆冥之如今若是当真心无杂念,大可严词将她推开来。 可他却又莫名其妙地不忍心。 也不知是因了他好几次在程念容身上瞧见宁翊宸的影子还是如何。 这分明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啊。 陆冥之叹了气,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道:“你若是还想上京去,跟着几位大人做些甚么,我也不会拦你。若是今后想去云游四方,去便是了。只是今日之话,今后不必再提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听见程念容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陆四郎!” 这么喊他,已然是极其大逆不道了。 程念容口中兀自道着:“昭军帐,发稻粮,除奸宁,唤四郎。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昭军帐,宣平长,乾坤定,唤四郎……” 十几年前的宣平童谣,她却还记得。 陆冥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再三,却依旧狠下心来,转头离去了。 程念容站在原地,咬着嘴,又怔怔落下泪来。 有些事儿他不会知晓的。 她初次见他时,他还是未曾及冠的少年人,她还是她师父怀里一只奶娃娃。玉面陆四郎过靖遥门时是带着面具的,可谁也不知,他过靖遥门之前,程念容就见过他的样貌了。 那也许还不是初见,初见更早,她师父甚至救过那个在宣平时寂寂无名的少年人,只是当初她年岁太小,实在是记不得。 过靖遥门之前那惊鸿一瞥,她从未那样好看的少年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站得像翠竹拔节一般。 彼时她还小,不知该怎么形容。 后来读了书,方知何谓“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十来年间,她与师父辗转多地,与宣平相隔千里,她却未曾有一日忘记过打探当初那少年人的消息。 他是大昭的开国皇帝,这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她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道人罢了。 她未曾在他身边经历过的十四年,是今后多少年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陆冥之早已端坐庙堂,而她却才长到他起兵那个年岁。 难道真要她自己念一句:“君生我未生”? 自恨己生迟,我恨君生早。 第二百六十一回:似曾 不几日,陆冥之一行便要收拾回京了。 陈怀笙很惊讶地发现了背着行囊的程念容:“仙长?仙长你这是……” 程念容将小包袱往上耸了耸:“上京!还有,别唤我仙长了,唤程姑娘。” 陈怀笙不明所以,但还是被程念容身上的气势所震慑到,点头如捣蒜:“程姑娘,程姑娘。” 程念容眼带杀气,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点了两下头,飘然而去。 陈怀笙挠挠头:“我哪里惹着这姑奶奶了?” 程念容持续着是个人都欠他五百两银子表情,下踏板,低头,进船舱一气呵成,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坐在了陆冥之旁边。 正和陆冥之“诉说别情”的燕齐谐骇了一大跳,心道这小姑娘的毛病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万岁和长宁王跟前也敢如此造次了? 想毕看了陆冥之一眼。 陆冥之正心虚,别开了燕齐谐的眼神。 这可不得了了。 燕齐谐换了个面,又对上了陆冥之的眼睛,用眼神问道:“这是……怎的了……” 陆冥之摇头。 燕齐谐立马一脸大惊失色的模样。 陆冥之眼瞧着不对,一把将燕齐谐扯了过来,悄声道:“别乱想!脑子里都塞了些甚么?快滚。” 燕齐谐得令,挤眉弄眼地滚了。 陆冥之转过头来看向程念容,欲言又止,皱了皱眉,最后只叹了口气。 程念容抬了抬头,仿佛是在回应他似的:“依万岁的吩咐,上京。” 陆冥之眉头皱得更紧了,本是想说一句“我不过是给你个建议,又何时吩咐过你”,想了想这话太伤人,到了嘴边又成了:“你知道这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程念容却道:“好处不好处的我不知道,我只知有些人,见了便能欢喜一时,见不着那欢喜便不在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不必要事事与自己过不去。” 陆冥之不再说话,只吩咐道:“开船罢。” 程念容若不说话,陆冥之便不接他的话,好长一段行程中,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程念容一人扒在船舷上,要死不死地拨拉着水花。 她跟来是一时赌气,可气过了之后呢?她又不能拿少年脾气当一辈子的饭吃。 更何况,她也不能确定陆冥之的心意。 若是对她半分情谊也无,为何不直接赶她走?难不成他一个万岁还要顾及旁人的情绪。 她实在是闹不明白陆冥之到底是对她有未挑明的心意,还是仅仅是怕她心中难以接受,亦或是说,只是那日提了一句要让自己上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罢了。 应天码头并没有修整好,船队走的也不是传说中可省一半时间的北海湾,依旧沿着京杭运河缓缓而行。 秋日见凉,河水也发冷起来。 程念容扒在船舷一小会儿就觉得有点冷,起身想回船舱去。 这念头刚起来,还没等程念容有甚么实际行动,她就愣住了。 水中有血色。虽说水色浑浊,但这鲜红的,一缕一缕格外明显。 没愣过半刻,程念容猛的一个寒颤立即反应了过来,抽身就往船舱跑。 附近没有杀鱼的渔民,也不会有这般浓烈的血迹。倘若是别处飘来的,那早该消散才是,离得这般近,还这样明晰的血液,只会是船上的人出事了。 问这船上谁最金贵,那肯定是陆冥之啊。 就算知道陆冥之这家伙一手撂翻三四个自己不在话下,可毕竟关心则乱,她如今十分迫切地想见陆冥之一眼。 程念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船舱,环视一周,到处没有陆冥之的身影,她觉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了:“万岁在何处?” 船舱中只一两个小童正扫洒擦洗,知程念容是陆冥之颇为器重的女修,忙答道:“万岁方才出去了,沿着甲板朝着前头的船去了。” 现下秋日,雨水多风浪大,为防风浪,好几艘船是连在一起的,踏着甲板就能走到前一艘船上去。 程念容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马不停蹄,立即轻身提气,没多一会儿就瞧见陆冥之的身影了。 扫洒擦洗的小童在程念容瞧不见的地方毙了命。 程念容在瞧见陆冥之身影的同时,瞧见前方闪过一道银光。 想都不用想,是一枚暗器。 程念容出声高声提醒道:“小心!”眼见着要来不及了,她在出声的同时,一跃而起,要往陆冥之身后挡。 陆冥之自然反应更快,抬起左臂,朝着身后程念容的方向一拦。情况紧急,程念容自己本身速度又极快,这么一下子,直接应声飞了出去。 陆冥之在“拍飞”程念容的同时,侧身避过了那枚银光闪烁的东西,高声叫道:“有刺客!” 此话一出,来者知晓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不再躲躲藏藏,全都从水中漏出头来。 这只怕是一众沿江本地人,水性极好,在水里就像几十尾黑鱼一般,时浮时隐。船上大都是北方旱鸭子,不敢贸然下水,就算是会凫水的人,也不敢和这群水性极好的刺客在水中争斗,只一个个叉鱼似的站在船上。 虽说陆冥之身手极好,但如今身份金贵,显然不用自己亲自出手了,这时微微得了空,才想起方才扑上前以身挡暗器的程念容。 陆冥之回过头去却见程念容趴在地下起不来。 他方才侧身拍过程念容的时候,情况紧急,程念容自己本身速度就快,这么一下子,果真是遭了重击。 陆冥之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两三步冲上前,要扶起程念容。 才将程念容的肩膀扳起来,那小姑娘一口鲜血就呛咳出来了。随后又是皱眉又是咧嘴,仿佛在极力保持自己的清醒。 陆冥之怕她有不测,轻轻拍了拍她,唤道:“念容,念容。” 程念容周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拦住陆冥之的脖子就支起上半身来了。 她在陆冥之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北鲲。” 唤的是字。 程念容说完了话,立即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而陆冥之半跪半坐在甲板上,无数的回忆将他吞没了。他双手颤抖,瞳孔微张,写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第二百六十二回:应答 水声飘忽,忽远忽近荡在耳畔,御医广白坐在舱中,指使着几个药僮儿扇药炉子。 他许久没见过万岁脸上露出这般惊慌失措的神色了。 万岁抱着那小道姑,扯住自己的袖子,几近要带着哭腔一般道了句:“她有没有事,千万不能让她有事……别让她死了……” 广白不知道是怎么了,赶紧上前去摸程念容的脉搏——是内伤,虽说有些重,但显然重不致死,他也只能安慰道:“万岁宽心。” 陆冥之显然不是很宽心的样子。 广白回忆起来,不过是啧啧两声——这位念容道人,今后只怕是位贵人呢。 正想着,舱外进来一人,抬眼一看便是陆冥之,广白急忙起身行礼道:“万岁。” 一番见礼之后,陆冥之开口问道:“药如何了?” 跟在广白跟前的两个徒儿颇是伶俐,立即答道:“禀万岁,再有个一炷香的功夫,就差不多了。” 解决了那群刺客,船上生活百般聊赖,在等一炷香的功夫就等一炷香罢,陆冥之便坐下来等待,而后更是亲自将药端了过去。 广白在心中再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陆冥之端了药碗,没走几步就进了另一艘船的船舱,甫一进去就听见细碎的咳嗽声。 这小姑奶奶是醒了?陆冥之一惊,将药碗丢给身后人,三两步跨到榻前,轻声唤了一句:“念容。” 程念容定睛看了看眼前人,不忘开口打趣道:“下手真够黑的,和我多大仇多大怨啊。” 陆冥之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摸了摸程念容的额头:“是我的错,你没事便好……” 他忽然而来的柔情动作吓得程念容一个激灵,猛然朝后缩了缩,一头撞在了床头的木板上,疼的龇牙咧嘴:“嘶……万岁这是……” 陆冥之垂着眼睑,顾左右而言他:“你没有娘家,身后没靠山,若回京去给你太高的位分只怕是树大招风,对你没好处。莫觉得太委屈了。” 程念容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陆冥之这话是何意,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话没说出来,眼泪反倒是先流下来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凡有那么一两件如意的,就够感激涕零的了。 程念容猛的一下坐起来,揽住陆冥之的脖子:“做了这样久无情无欲的真人,忽然得偿所愿了,真是……真是……” 程念容发觉自己难以组织语言,只好伏在陆冥之肩上抽噎,哼哼唧唧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人的感情,往往不知天高地厚,给一点儿阳光雨露,便能抽枝长叶,长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来。程念容肖想“玉面小将军”多年,一朝得见,共过生死,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种子自然是发芽长叶,如今这一句,那幼苗彻底成了参天大树,蔚然成荫。 陆冥之拍拍程念容的背,安抚道:“好啦,别情绪太过激动了,好好养伤。” 真好。程念容心想。 她无父无母地活了十四年,还头一遭遇见这样好的事儿,连着喝平日里觉得苦极了的药都觉得甜了几分。 …… 就算水路走得慢,等到入冬时也是接近京城了,程念容也终于不“腰系黄绦,身穿直裰”作道家打扮了,而是换上了女儿装。 进了京城,便换了马车, 她从马车上下来,露出一双雨过天晴蓝的缎面绣鞋来,鞋尖儿上一簇儿穗子,开得蟹爪菊一般。系一条玄色遍地开雨过天青色百合花的裙子,着件提花暗纹雨过天晴蓝交领短袄,乃是四合如意鹤纹,外裹件月白斗篷。 头上绾着朝云近香髻,插蝶恋花点翠挂珠钗,手上戴着个珐琅掐丝蜜蜡戒指,一把挽住了陆冥之的胳膊,喜道:“万岁。” 少年人情感浓烈,程念容又是市井长大,比闺秀们自然是少了“男女大防”的观念。许多那女大方少不了要起腻,程念容自陆冥之与她表明心迹一来,日日都要粘着,不是要挽着胳膊就是要牵着爪子。 陆冥之清心寡欲惯了,刚开始的时候十分不习惯,奈何程念容日日缠着,后来也被迫改变了习惯。 程念容本是想扯着袖子,但陆冥之武将出身,多是着窄袖戴护臂,根本没有广袖可抓,只好囫囵个得将陆冥之的胳膊整个儿揽进怀里,笑嘻嘻地抬着头看向陆冥之,就差从眼睛里冒星星出来了。 许久没有过温香软玉身侧的体验,陆冥之觉得自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没把一小团程念容从他胳膊上拿下来。 陆冥之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听话,好好走路。” 程念容这才停了扭股糖般作风,站直了身子,只是手还牵着陆冥之。 小姑娘道:“我还没来过京城呢。” 陆冥之早非当年吴下阿蒙,自然知道小姑娘说这话是何意:“不如朕带你去看看?” 程念容低着头思量了一阵子,抬头道:“不必了,不是说回宫有要紧事要处理吗?” 陆冥之早等她这句话了,却还是道:“不打紧。” 程念容抿了抿嘴,笑道:“还是回去罢,京城何时去转不成?” 陆冥之心里压下一句话,进了宫,就没那么好出来转转了。 第二百六十三回:审问 程念容进宫城那日,下了好大一场雪。 市井中长大的小姑娘没见过这白雪映红墙的景象,一时间呆立了好久,暗戳戳地倒吸着凉气。 很难想像,她已经是陆冥之的婕妤了。 陆冥之这会儿正忙着审人,来不及顾她,她只能一人站在宫墙之下暗暗惊叹了。 陆冥之身前跪着两个人,一个是顺和伯温烨涵,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南才人。 他微微皱着眉头,这事儿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有些地方简单了许多,有些地方却很难捉摸。 方奇旖自尽了。 大昭没有后妃自尽连累家人的传统,陆冥之也不过是依着方选侍原先的位分安葬了,其余一干事宜,全等他归来发落。 方奇旖留了遗书,但写遗书时仿佛精神状态不大正常,在信中絮絮叨叨了一大堆看不懂的东西,请罪几乎请了好几千字,三纸无驴了一通,半天说不清楚。 拼凑了半晌,只大约看出来是说温烨涵图谋不轨,非要拉上自己,自己罪该万死,只好自裁谢罪。 字迹找人验过,是方奇旖的无疑,只是内容真伪存疑。 也不过是跪在底下的温烨涵认为存疑罢了。 行爽一行自然不是吃干饭的,早就在陆冥之回来之前将情况摸了个透——情况与方奇旖信上所述并无太大出入。 此外,陆冥之在应天府境内遇刺两回,第二回是漕帮闹事,第一回经查实,与顺和伯温烨涵自然也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行爽毫不迟疑,立即与暗影卫联系,押下温烨涵候审。暗影卫手脚干净,做事利落,顺和伯府上俱以为伯爷失踪了,还报了官,状纸压了几个月没有下落,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陆冥之指示,随他们闹去,反正今后是要抄家夺爵了。 只是南歌平南才人之事是宫闱内事,行爽不方便插手,陆冥之又不放心假手于温琪娈,只好安排给大内总管陶凉。 陶凉虽说为人安静稳妥,办事伶俐利落,但实在不是个能查案子的料子,且南才人又身怀龙胎,也怕闹出个好歹来。是以,南歌平一事并无太大进展。 这一干事情全都压下来,等着陆冥之回来定夺。 温烨涵跪在地上,嚎啕得涕泗横流:“万岁,臣冤枉,冤枉啊。万岁您看方奇旖那疯妇,说的不知都是些甚么疯话,您可千万不要信她。” 陆冥之对着温烨涵,反应寡淡,心道这个时候不都是该高喊两句狗贼然后英勇自尽吗?温烨涵做的事儿和他表现出来的状态实在不太相符。 陆冥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烨涵哭喊了半晌,许久才道:“若是你顾来的江湖人,口风有暗影卫一半紧,我恐怕就要信了你如今的话了。” 陆冥之从身上摸出个小筒,打开了倒出来,里头装着一枚印。他将那印在手中颠了两下,笑道:“还真是难为你了,大老远寻了个镖局做暗杀。” 温烨涵听了这话,陡然色变。 陆冥之问他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还有甚么要交代的没有?” 温烨涵狠狠咬了咬牙,陆冥之还以为他终于要开口骂他了,谁知那家伙张口来了句:“这……我还能有甚么要交代的,既然你没死,那我死便是了。” 陆冥之抖了抖肩膀,似是要笑:“好好好,那便遂了你的心意便是。”旋即头一扬,轻蔑道,“拖下去罢。” 温烨涵遭人拖下去的时候没怎么叫喊,只不过是眼神怨毒地瞪着陆冥之两眼。 一旁的南歌平却是生生打了个寒战,惊叫了一声。 陆冥之转过头来,看了她半晌,道:“给南才人赐个座。” 南歌平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哭哭啼啼,这会儿也没停下来过,战战兢兢抽噎着坐下了。 陆冥之:“吓着了?” 南歌平点点头:“方妹妹是……是上吊死的……让人弄下来的时候……死不瞑目……就……就和这眼神差不多。” 陆冥之本想点头嗯一声儿,却忽然觉出一点不对来。 她怎会见着方奇旖死前的模样?照理来说,这样的事儿该是位在皇后的温琪娈去处理,断不会有南歌平这个才人在场的可能,况且南歌平有孕在身,又怎会让她出现在死了人的地方?陆冥之眯了眯眼睛,用余光瞥了她一下:“你怎会见着那时的方选侍?” 南歌平听闻,捂住了心口,仿佛抽噎得要喘不过气,下一刻就要闭过气去了。 她身旁的宫人伶俐,立即就接哭着嘴道:“我们主子和方选侍交好,那日也不过是寻常走动,却……却瞧见……” 南歌平应声又哭了起来。 那宫人又哭声道:“我们才人吓了好大一跳,又伤心得病了好大一场,险些……险些就失了腹中的孩儿……” 言罢两个人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陆冥之揉揉眉心,耳朵旁边全是“嗡嗡嗡嘤嘤嘤”,抬手道:“好了,哭多了伤身子。朕问你旁的话。” 南歌平哭到是不哭了,只是还是抽着气,看向陆冥之。 陆冥之沉下脸来:“想必来之前也有人跟你说了,也先别喊冤枉,和我说说,那致幻的药物是怎么回事?” 南歌平茫然无措地看了他两眼,道:“臣妾不知……臣妾当真不知…”南歌平语无伦次,“臣妾知道万岁不喜我们扰了清净,来后宫也不过是瞧瞧几位皇子公主……那日……那日臣妾从方妹妹那里出来,回自己宫里去……路过,真的是路过……大皇子的钟粹宫了……” 此时南歌平却忽然露出了少女怀春的模样,脸上泛起红晕:“那日万岁和平时都不一样,对臣妾笑了,特别温柔的过来……过来要牵臣妾的手……接着……抱了臣妾起来,要去乾清宫……臣妾还从来没被那么抱过……” 陆冥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南歌平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粉面泛红脸都红到耳朵根子了,不似作伪。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这都说的甚么跟甚么。 第二百六十四回:内宫 南歌平絮絮叨叨半晌找不着重点,陆冥之听得青筋暴跳:“后来呢?” “后来?”南歌平顿了一顿,又哼哼唧唧哭起来,“后来方妹妹不知为甚么禁了足,我还时不时去瞧瞧她,今日……今日才知道……竟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万万不知那日方妹妹作了甚么,冲撞了万岁,还望万岁恕罪……” 陆冥之长叹一口气,从她身上完全再榨不出一点儿消息来了。 只怕真是方奇旖的设计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陆冥之向来无暇顾及后宫诸事,前朝还不够他忙的,这帮人不闹出人命来,其余小打小闹他皆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了,他觉得也没甚么好闹的。毕竟诸位后妃,无论是皇后还是低位分的选侍,门前的灰都快落出一丈高了。 陆冥之抬了抬手,道:“行了,不必再说了,南才人查人不周,罚一月俸例罢。” 这实在不是个多重的处罚,做做样子罢了。南歌平自然明白是何意,赶紧谢了恩。 陆冥之从屋里头拐出来的时候,南歌平依旧哭哭啼啼的。她掏出帕子来擦脸,面上呈现出奇怪的无悲无喜。 陆冥之一路踏雪而去,竟是瞧见了程念容还站在原地等他。她似是有些冷,朝着手心哈了两口气,对着搓了搓,转过脸来,小脸蛋冻得通红。 程念容瞧见他,眸子一亮,欢欢喜喜上前来,唤道:“万岁。” 少年人眼眸清亮,这是陆冥之许久都瞧不见的神情,一时间竟然晃得他有些眼花。他沉吟半晌,唤道:“念容。” 程念容抬头望着他笑:“我在。” “你可当真想好了?”陆冥之常年忧虑,眉头皱多了,眉心便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微微一用力,便能让人瞧出端倪,“入了宫中就不比从前,断不能风里来雨里去了,你今后一辈子都要束缚在朕身上,束缚在这指甲盖儿大的宫城里了。如今还未行册封礼,你若反悔还来得及。” “我不反悔。”程念容笑道,那双眸子生的实在是好,两丸白水银养了两丸黑水银一般,盯着瞧久了,难免要弥足深陷。 陆冥之忽然有些沉默,抬手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发顶。少年人的情谊张口容易,却是不带着一丝杂念的赤诚,陆冥之确是对她动了些心思,可其间夹杂了太多旁的东西,并不纯洁无暇。 他实在是怕自己担不起少年人的海誓山盟深情厚谊。 她哪里知道人世有多长,又有多少不知道的事儿自己想不到,就敢这样将她的一生系在自己身上。 “走罢。”陆冥之牵起她的手,轻声道。 两人携手朝前走去,陆冥之依旧微微皱着眉头,里面藏着程念容从未经历过的十四年。 …… 倘若闲来无事,那年岁便走的慢些,可倘若忙起来,那便是白驹过隙。 陆冥之回了京之后匆匆过了个年,定元五年便拉开了帷幕。万岁爷依旧勤勉,破五一过,紫光阁便又灯火通明地议起事来。 陆冥之不在京中的时候,裴荣毕雨伯忙得连轴转,这才歇过一口气来,便又回来拉车,也正是在紫光阁一众兢兢业业的操持下,大昭从大越手里头接过来的风雨飘摇的破车才磕磕绊绊踏上正轨。 后宫除了程念容所在的永和宫以外,继续忙于落灰。 陆冥之这个月统共去了后宫五六次,其中一次是去看南歌平生下的三皇子陆士彻,另一次是连带着三位皇子和承欢公主一起瞧了一回,其余全是歇在永和宫。 也算是一桩奇事。 大昭这两年开春开的晚,阳春二月了,京中的天气还是颇寒凉。 程念容虽知晓宫中生活无趣,但没料到会这般无趣,她撑着下巴坐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看。 看着看着,觉得周身有些冷。 她抬起头来唤宫中的宫人:“千夏。今日没烧炭吗?” 千夏低头叹气道:“回主子的话,银丝炭确实是不多了,是以今日烧的少。” 程念容皱了皱脸:“不会啊。” 千夏也愁眉苦脸道:“主子,您这个月因为失仪,被皇后娘娘罚了两回俸例了,当真是没了。” 程念容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这肯定不对,我对账目计算的好好的,每日烧多少,恰好就能不冷不热地用到月末,今天才二月十八,怎的就用完了?” 千夏有点摸不着头脑,呆呆道:“对哦。” 程念容一下子从软榻上跳起来气道:“不对不对,账目不对,内务府短了咱们的了。” 千夏觉得自家主子十分英明神武:“那怎么办?” “怎么办?”程念容从鼻孔里出了出气,“当然是要找他去!” 程念容主仆俩披了厚氅,出了永和宫,朝着内务府去了。 陶凉在御前侍奉,今日于紫光阁当值,自然是不在,就算在他也无暇顾及这一头。如今在内务府的是原先广阳王府的内侍车启。 车启正偷懒吃零嘴儿,见了程念容,忙将油果子藏起来 程念容上前唤道:“车公公。” 车启吝啬地赏了她一眼。 程念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强忍住想一拳打他个乌眼儿青的冲动,仍开口道:“我今日查了,皇后娘娘是罚了我的俸例,但如今数目也不对,还望车公公将少了的补给我们。” 车启扯了个挺难看的笑容:“哎呀,怎么会?程婕妤是不是看错了。” 程念容心头冒火,道:“没有。” 车启两手一摊:“我们又怎会短了主子们的吃穿用度,那不是要吃板子的吗?” 程念容眼角青筋暴跳:“我算的清清楚楚,这数目肯定不对,不信你去我宫里点点。” 车启又咧了咧嘴,露出一嘴的黄牙:“程婕妤,奴婢今日当值呢,若随了您去,可不是擅离职守么。”意思很明白了,我忙得很,我不想去。 程念容身后的千夏看不下去了,张嘴道:“我刚还看你吃零嘴儿呢,忙甚么忙!” 车启听见这话可不高兴了,捏了兰花指,叉着腰,喝道:“哪儿来的小贱蹄子啊,有你插嘴的地方吗?这般没规矩,也不知道是哪个教出来的!” 第二百六十五回:婕妤 车启是宫中王府混老了的,惯会看人下菜碟。 程念容这样的其实很好欺负。位份不高,没有家世,没有依仗,所依靠的不过是帝王的宠爱,——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可是他们这位万岁,说他宠爱奏折他还是比较信的。 是以,车启欺负程念容,想欺负就欺负了。 程念容额角青筋暴起,怒道:“车公公,你可活了这么大年纪了,知不知道甚么叫祸从口出?” “哟。”车启笑了两下,“奴婢方才说甚么了?奴婢老糊涂了,可记不得了,要是说了甚么冲撞了婕妤啊,那婕妤可多担待着点儿。奴婢老了,不顶用。” 说罢轻轻对着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拍蚊子都比这重一点,露着一嘴黄牙看着程念容。 程念容一边气的七窍生烟,一边觉着恶心不已,已经开始反胃了。 还没等她开口,有另一个声音就传来了:“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顶用了,那还是趁早别领差事了,不如让朝廷给你们养老。” 车启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下,道:“见过贤贵妃。” 程念容也忙随着行了礼。 梁书越这些年自己青灯古佛惯了,周身气质冷冷清清,没几分活人的气息——她今岁才不过二十有二,竟也成了这样。 车启心中咯噔一下,这贤贵妃平日里不常出门的,今日怎么来了内务府,甚么时候这地界儿这般受欢迎了。 虽说梁书越不受宠,但陆冥之宫中好像就没有受宠这么个概念,到底她贵妃的身份在哪儿。陆冥之为潜龙时就在,好歹原也是从龙的填房正室,车启还不敢多得罪了去,陪着笑脸道:“娘娘今日来,不知是有何事?” 梁书越身后的月桂翻着白眼,没好气道:“我们娘娘的炭也少了。” 梁书越边摇头边叹气:“平日里若少我也不计较了,毕竟我这少点儿东西也是常事,可这回实在是过分了些。倘若贤贵妃冻死在宫中了,那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转脸又看了程念容一眼,“当然了,虽说程婕妤位份低些,但不管是冻死宫里头哪一位,都够那茶楼上头的说书瞎子说个十年八载的了……” 车启:“是是是,娘娘说的是。” 程念容没见过梁书越几面,不过是例行请安的时候打个照面罢了,她甚至没见过梁书越说几句话,没想到第一回听见她这么多言语,竟然是替自己说了两句话。她也接话道:“原来不止少了我一人的。” 车启急忙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年纪大了,让老痰堵了心了,糊涂了,这就给两位主子不上。” 梁书越在一旁有气无力道:“慢着。” 虽说话说的气若游丝,但车启还是转了头回来:“娘娘还有何吩咐?” 梁书越继续用有上一口气没下一口气的语气和车启说着话:“虽说我不大受万岁待见,但倘若腆着老脸去给万岁告状,他还是会听一听的……别有下次了……” 车启脸上都快笑僵了,还是接着道:“是。”这才转身离去,捏着嗓子使唤手底下的小内侍撒气去了。 程念容越发觉得车启反胃,一个不留神没忍住,还真就吐出来了。 梁书越又叹了两口气,道:“回去莫忘了请太医瞧瞧。” 跟着车启的徒弟是个有眼力见的,忙道:“两位主子在这儿等着也是等着,奴婢去请太医去。” 这小内饰年轻,腿脚也利索,不多时,就带了太医进来,正是广白。 那小内侍道:“程婕妤方才犯恶心,只怕是天气乍暖还寒,着了凉了,还劳烦大人给瞧瞧。” 广白也不话多,只管为程念容诊脉。 不多时,广白抬起头来,笑道:“喜事儿,我大昭只怕是又要添一位皇嗣了,我为程婕妤开些安胎调养的方子,待婕妤回去了,按时服下便是。” 竟是喜脉? 不止程念容自己有些惊讶,连车启都微微张大了嘴。 车启这才微微有些害怕,又给她两人告罪了许多次,才好生送她们走了。 程念容梁书越二人朝外走去,程念容先前是没从广白给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等缓过神来了几次想和梁书越搭话,可她却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程念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说话了。 宫中道路漫长,梁书越却未乘步辇,程念容位分不够,只好就这么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好半天,梁书越才开口道:“这宫中就是这样,做奴婢的时间长了,虽说身不能至,却生出了些主子的心性,免不了奴大欺主,习惯了就好。” 程念容见她终于说话了,逮着机会赶紧插话:“今日之事,谢过娘娘了。” 梁书越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朝着景阳宫的方向去了。 她身后的月桂趁梁书越不注意,转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 程念容身边的千夏实在没看明白是甚么意思,问道:“月桂姑娘这是何意?” 程念容摇摇头也表示不解,旋即又叹气道:“我下回亲自拜访一下贤贵妃。” 下回,是甚么时候,总得找个由头。 今夜陆冥之难得放了紫光阁的假,特特来瞧了程念容一趟。 程念容自然是喜不自胜,缠着陆冥之问喜欢皇子还是皇女。 陆冥之有些说不清楚。 他不想让陆士衡做储君,是心里早就又成算的了。先前的确是属意过温琪娈所生的陆士衙,可温琪娈好似总觉得他儿子的位置还不稳妥一般,总是想在陆士衡处闹些甚么出来。 这让他不放心,十二万分的不放心。 倘若今后真让陆士衙坐了皇帝的位置,那陆士衡还能不能太平了? 是以,陆冥之的储君之位到如今还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 如今陆冥之有三位皇子,可都还年岁尚小,天赋秉性除却年长一些的陆士衡,都还未显现出来。究竟谁能守住大昭江山,同时护着自己大哥太平安稳简单快乐一辈子呢? 他如今还挑不出这个人选来。 陆冥之一颗心撕成了两半,一方面希望是个皇子,万一三皇子陆士彻不是个明君人选,也好有个旁人来接替;一方面又觉得倘若皇子过多了,今后恐怕又要有夺嫡之争,牵连到陆士衡。 只是这其中的种种又怎好和程念容细细说来,也只能看着她兴奋不已的小脸忧心忡忡地搪塞两句:“你生的我都喜欢。” 第二百六十六回:又夏 不多时,广白抬起头来,笑道:“喜事儿,我大昭只怕是又要添一位皇嗣了,我为程婕妤开些安胎调养的方子,待婕妤回去了,按时服下便是。” 竟是喜脉? 不止程念容自己有些惊讶,连车启都微微张大了嘴。 车启这才微微有些害怕,又给她两人告罪了许多次,才好生送她们走了。 程念容梁书越二人朝外走去,程念容先前是没从广白给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等缓过神来了几次想和梁书越搭话,可她却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程念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说话了。 宫中道路漫长,梁书越却未乘步辇,程念容位分不够,只好就这么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好半天,梁书越才开口道:“这宫中就是这样,做奴婢的时间长了,虽说身不能至,却生出了些主子的心性,免不了奴大欺主,习惯了就好。” 程念容见她终于说话了,逮着机会赶紧插话:“今日之事,谢过娘娘了。” 梁书越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朝着景阳宫的方向去了。 她身后的月桂趁梁书越不注意,转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 程念容身边的千夏实在没看明白是甚么意思,问道:“月桂姑娘这是何意?” 程念容摇摇头也表示不解,旋即又叹气道:“我下回亲自拜访一下贤贵妃。” 下回,是甚么时候,总得找个由头。 今夜陆冥之难得放了紫光阁的假,特特来瞧了程念容一趟。 程念容自然是喜不自胜,缠着陆冥之问喜欢皇子还是皇女。 陆冥之有些说不清楚。 他不想让陆士衡做储君,是心里早就又成算的了。先前的确是属意过温琪娈所生的陆士衙,可温琪娈好似总觉得他儿子的位置还不稳妥一般,总是想在陆士衡处闹些甚么出来。 这让他不放心,十二万分的不放心。 倘若今后真让陆士衙坐了皇帝的位置,那陆士衡还能不能太平了? 是以,陆冥之的储君之位到如今还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 如今陆冥之有三位皇子,可都还年岁尚小,天赋秉性除却年长一些的陆士衡,都还未显现出来。究竟谁能守住大昭江山,同时护着自己大哥太平安稳简单快乐一辈子呢? 他如今还挑不出这个人选来。 陆冥之一颗心撕成了两半,一方面希望是个皇子,万一三皇子陆士彻不是个明君人选,也好有个旁人来接替;一方面又觉得倘若皇子过多了,今后恐怕又要有夺嫡之争,牵连到陆士衡。 只是这其中的种种又怎好和程念容细细说来,也只能看着她兴奋不已的小脸忧心忡忡地搪塞两句:“你生的我都喜欢。” 程念容不知道,如今大昭宫中,只她一个少年人了。 所有人都在忧心忡忡疲于奔命,心中轮转着连枕边人都不能轻易开口的计较。 少年是一种众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心态,只程念容还能简单地高兴起来。 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也许需要很久,也也许只要一夜,但程念容显然还不到这个时候。 她近日正忙于找如何和梁书越说上话的办法。 第一回去,梁书越正一脸看透尘世一般地抄佛经,程念容以前虽是半个出家人,但却是道家人,对梁书越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实在一窍不通,只好在一边傻呵呵的看。 第二回,程念容发挥了一下自己的老本行,抄了点《道德新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拿去给梁书越。梁书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就让她自便了。程念容坐在一旁无事可做,也只好拿了笔墨,自己在一旁默《道德经》。 等到第三回去,梁书越终于开口跟往她这儿跑得比点卯还勤快的程念容说了句话:“程婕妤如今是双身子了,也该在自己宫中养胎才是。” 程念容和月桂拖着蒲团坐在旁边,一人抱着个点心啃得正欢,唔唔哝哝道:“太医说让我四处多走动走动。” 梁书越万年不变的看着将行就木的一张脸终于出现了一瞬间十分生动的表情。 说不出是不可理喻还是无可奈何。 程念容却在她脸上看出一点啼笑皆非的意味,和月桂对视了一眼,决定下回还来。 等到再下次的时候,已是夏日了,程念容顶着日头去了景阳宫,一进门就不断地用帕子拭汗。 汗没擦两下,人却愣住了。 今日梁书越竟然不在佛堂坐着,却是在正殿待客之处等着她。 面前小方桌上摆着两个白瓷碗,里头酸梅汤清亮,红白相映,煞是喜人。 梁书越微微抬了抬下巴:“给你备的,消暑。” 程念容挑了挑眉,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无论光阴如何轮转,总有少年人还是你当初的模样 …… 京中的夏夜也不怎么凉爽,树上的知了却叫唤的勤,陶凉指使着身边几个小内侍,拿着杆子粘知了。 “都勤快着些,这些个东西都吵哄哄的,莫耽误了紫光阁中的大人议事。”陶凉立在树下嘱咐道。他这人生性安静,这么几句话,已是难得字多的叮嘱了。 几个小内侍自然是无不听从。 紫光阁内又是灯火通明。 毕雨伯在开海禁的第一批港口差不多尘埃落定了之后又提出了新的提议。 由官方统一收回铸银权,由朝廷开设钱庄银号。 毕雨伯在提此建议之前,自己先筹划了许久,写了一大份手稿出来,如今正在紫光阁中对着手稿发表意见:“原先我大昭中,的确是有钱庄,但不过是些乡绅与富商大贾私设的,许多没有朝廷许可。原先万岁爷说过,前朝末年时甚至有私开银矿铸私银的情况。” 说到这儿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当初这位大昭万岁爷也是在“私开银矿铸私银”当中掺和了一脚进去,便抬头觑了一眼陆冥之的脸色,见他并不在意方才那句话,这才放心说下去:“臣私以为,金银皆囤积于民众之手,国库必然不满。虽说先前也有粮改银这等充盈国库的政策,可臣觉得还不够。” 陆冥之听到这儿,便笑道:“听你所言,心中可有成算了?” 第二百六十七回:宫闱 他如今提的这建议,向来负责挑刺的陈怀笙也暂时没提出太大的异议来。 裴荣向来与毕雨伯交好,当年他做出的第一份功绩“恩养公房”还是由着毕雨伯的文章起的点子,自然也不会提太多的反对意见。 如此,钱庄一例,就算是在紫光阁内部通过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大昭已行至第五个春秋,王朝初年的艰难也快度过去了,天下皆是一副百废俱兴,欣欣向荣的场面。 纵使是动不动就“四更灯火四更鸡”拉车的诸位紫光阁阁臣也觉得浑身都是干劲儿。 真好。 陆冥之不太清楚程念容和梁书越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在他看来,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才对啊。 他再后来见到程念容的时候,见她十次次,她八次都要提梁书越。 情况一般是这样。 “越姐姐女红做的真好,她上回帮我绣肚兜的,万岁你瞧,这锦鲤是不是跟活的一般。我就不会……”然后程念容就拿出了跟梁书越学习的杰作——总之横七竖八的一团,看不出来是个甚么东西。陆冥之很想笑,但也不好打击程念容的自信心,只好又憋了回去,生生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程念容见了骇了一大跳,也面容扭曲地观察起自己的“杰作”来。 再要不就是。“越姐姐在我的引导下不信佛了,改信道了,我今日带她抄《太上老君开天经》呢。”陆冥之给她鼓掌,表示你可以带领后宫全体一起走上迷信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程念容:“……” 再要不就是“我发现各地土话都挺有趣的,越姐姐今日给我说了几句山西永宁州的土话,我还学了……”然后学给陆冥之听。陆冥之表示很好,你今后可以研究一下这个方面,今后做户籍普查的时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他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后来却又渐渐觉得欣慰——大概是我家念容终于找到了好朋友这种感觉。 程念容显然是一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 她开心一点,起码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罢。 陆冥之这样也觉得放心一些。 程念容逐渐熟悉了后宫众人——反正也没几个。 皇长子是个很有闲情雅致的小男孩儿,才情颇高,时不时作画赋诗,再要不就是抱着他那一大团白猫伤春悲秋一番,实在是没有寻常十岁小男孩那般猫嫌狗不待见。 皇后那处有一对儿双生子,管教的颇严,相比皇长子那随意发展的文人风雅调调,这两位就颇有皇家风范了,总之程念容见着的时候,俩小孩儿都是小大人一般板着脸。 南才人与她不熟,只是莫名觉得气场与她有些不对付,索性避得远远的。 只还剩一个王选侍王曦阙与她没见过几面,凡是见面,都是请安的时候。程念容见她气质与梁书越相仿,便也并未多想。只是后来有一回…… 有一回她在御花园中散心,去了一回往常没去过地方。 宫中御花园有个湖,里头养着些锦鲤乌龟一类,程念容本是不常去那地方,谁知一时兴起,忽然又要去了。 当时已是冬日,程念容又将近临盆,千夏千冬几个好劝歹劝,说是池子冬日冻上了,无甚景色好瞧。没料到程念容这般不听劝,最后还是去了。 千夏千冬一众无法,只得大张旗鼓地跟着,生怕程婕妤出了甚么事儿。 京城落雪早,已是薄薄地下了一层了,湖那处光秃秃的,也不种梅花,种了也不到开的季节,光秃秃的,的确是没甚么好瞧。 程念容叹了气,准备要回去。 谁知往湖里头瞧了瞧,竟然瞧见两个披蓑衣戴斗笠的人影,仿佛还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她心下奇怪,猫抓一般的好奇,遣了千夏去瞧。 千夏不过是个普通宫人,断然是没甚么“踏雪无痕”的功夫的,才走了两步就踩着枯树枝子让那两人给发现了。 两个披蓑衣戴斗笠转过头来,两拨人同时愣住了。 竟然是王曦阙和她身边的宫人! 她二人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在湖上凿了个洞出来,独钓寒江雪! 果真好兴致。 两拨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王曦阙脸上的表情很快从惊愕变成莫名其妙的心虚,跳起身来要跑。 不知为甚么,程念容那边儿也忽然都一阵心虚,皆是转头“逃命”去了。 自这以后,程念容再没去过宫中那破池子了。 腊月廿四,程念容诞下皇女,取名舒笙…… 坤宁宫中,陆舒筠正被宫人服侍着穿衣,小姑娘渐渐长开了,样貌随她父皇,端的是美人胚子无疑。 正换着衣裳,她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转过身来看,果真是温琪娈。 小姑娘敛衽下拜,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温琪娈手上捧着个暖炉,漫不经心问道:“筠儿做甚么去?” 小姑娘脸上一派稚气的严肃,端端正正回话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和大哥哥二哥哥一同去瞧笙二妹妹。” 温琪娈抬了抬眼皮瞧了她一眼:“不是说过,让你出门穿红吗?” 陆舒筠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是件浅粉色提花暗纹的对襟立领短袄,明明暗暗着缠枝海棠花的纹样儿,系的是深绀色的褶裙。 她觉得上袄已经很“红”了,于是开口道:“儿臣穿了。” 温琪娈很迅速地做出了一个不耐的表情,翘起自己染了蔻丹的手指朝着她身上比划了比划:“瞧见了吗?这才叫红,你这颜色不够艳。” 陆舒筠低着头,点了两下鞋尖儿,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我不想穿,我不喜欢。” “不成。”温琪娈斩钉截铁道,“别忘了自己是甚么身份,你是大昭第一位公主,也是大昭第一位不曾及笄就受封公主的皇女……” “我是不是大昭的公主,和我学不学明彧皇后穿红有甚么关系。”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说的,我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学一个亡人,是个甚么尊贵法?” 她快六岁了,自记事起,对她所有的要求就是“要同明彧皇后一般”,不仅要 第二百六十八回:天命 虽说陆舒筠也是鲜少的聪慧过人,可毕竟年纪尚幼,没说两句就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开始往下吧嗒吧嗒掉眼泪。 她觉得委屈,可一句两句又说不出委屈在哪儿。 她仿佛生来就不是为自己活的。皇长女要和鞑靼和亲,所以才受封公主,大昭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一个今后要送出去的,为大昭鞑靼“永世和平”而牺牲符号,冠冕堂皇;承欢公主要帮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争储君的位置,要能在父皇面前说话有分量,所以要讨父皇喜欢,要事事学明彧皇后,永远笼罩在一个亡人的阴影下。 她活着究竟是为了谁?如今看来,总之是为着旁人,绝不是自己。 温琪娈见她哭了,将手里头暖炉一把拍在桌子上:“我这是为你好……” 究竟是为了谁? 陆舒筠抹了一把眼泪,在温琪娈开口再多说点儿甚么之前就抢着道:“好了,儿臣告退。”说罢草草一福,转了身撒丫子就跑。 陆舒筠边跑边擦眼泪,一刻不停,也不怕雪天路滑直跑到了坤宁宫门口,后面两个宫人都跟不上。 坤宁宫门口站着个裹着狐裘的小男孩儿——是陆士衙正站在那儿等她,见她出来,好高兴朝她一招手:“筠儿!” 陆舒筠放下擦眼泪的袖子来,吸了吸鼻涕,也答道:“二哥哥。” 陆士衙换牙换得早,已经掉了两颗门牙了,一张开嘴豁牙一览无余。他张着一张漏风的嘴对着她道:“你怎么才来呀,大哥哥估计都等我们好久了。”待陆舒筠走近了,他凑近了看了看,发现陆舒筠的眼眶红红的,“筠儿你怎么了?哭了吗?” 陆舒筠一时半刻描述不清楚方才发生了甚么,也觉得这话说给陆士衙不大好,自然答:“没有,风大迷眼睛了。” 小男孩自然想不到自家妹妹的心思,不疑有他,拉着自家妹妹的手,道:“走罢,大哥哥还在等我们。” 一双玉娃娃踏着雪去了。 …… 程念容没有料到她才生的小娃娃周围会围那么多小脑袋——这群小朋友为甚么会一起过来永和宫看陆舒笙啊? 扒在小床边的陆舒筠和陆士衙不愧是双生子,连神情几乎都一模一样,嘴微微张开,一副惊叹状。 “好小啊。”陆舒筠盯着小床中熟睡的陆舒笙道。 “这……这是弟弟还是妹妹。”陆士衙挠挠头。 “是妹妹。”陆舒筠扭过头去与他二哥哥说道。 陆士衙皱了皱鼻子:“那我怎么一点都没瞧出来这是个妹妹的样子,又没有头发。” 陆士衡颇为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个动作和他那混蛋爹如出一辙:“你们两个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陆舒筠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哥哥,很笃定地道:“决计是妹妹,她叫舒笙的,和我的名字差不多。” 陆士衙觉得这个说法十分没有说服力,抬眼望向自家大哥哥:“真的吗?” 陆士衡对这个异常执拗的弟弟表示无奈:“自然是真的了,不信你去问程娘娘。” 程念容正乐呵呵听一群小朋友辩论,冷不防被点了名,赶忙笑道:“承欢公主和大皇子说得对,是妹妹。” “啊?”陆士衙满面失望,从怀中摸了半天,摸出把粗制滥造的小弹弓来“那我白准备礼物了,女孩子怕是不喜欢这东西罢?” 那倒未必,程念容心想。陆舒筠很快接上了话:“你去送给三弟弟嘛,我教你做个娃娃送给笙妹妹。”陆士衙皱着鼻子对着她皱了皱鼻子,道:“南才人不让我们见三弟弟。” 程念容听着好笑和颜悦色对陆士衙道:“不妨事的,等笙妹妹长大了,你带她顽就是了。” 陆士衙笑出两颗豁牙来。 听到礼物,其余那两个小朋友这才想起来,赶忙也往自己身上掏去。 陆舒筠摸出个自制的布娃娃,陆士衡摸出一副画来。 陆士衡微微笑了笑,站直了身子,已然快抽出少年人颀长的身姿来了,他语气温和,道:“这些个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备的,有些粗陋,比不得内务府采买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拿给自家妹妹顽的小玩意儿,程娘娘莫要笑我们才是。” 温琪娈生的两个小崽子喜欢和自家大哥混在一处,很是学了几分他身上那般沉静内敛却又温文尔雅的样子,想必这给小妹妹备礼物,也是陆士衡交代的。 这做大哥哥的,天生就是做大哥哥的样子,程念容心道。 她开口对陆士衡道:“又怎会笑话,笙姐儿今后喜欢还来不及呢。我今日就替她谢谢哥哥姐姐们。” 程念容不知道一个小孩儿如何才能长成陆士衡这般,总归不是件容易事。 几个小朋友玩闹了一会儿,便要各回各家,陆士衡照例送弟弟妹妹一程。 陆士衙好玩闹,在前面跑的飞快,时不时蹲下身来团一团雪来玩。 陆舒筠却和陆士衡一同行走,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士衙在前面团起第三团雪的时候,陆舒筠终于抬起头来和自家大哥哥说话了:“大哥哥,你说,我们活着是为了甚么?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旁人?” 陆士衡斟酌再三,觉得自家妹妹这问题问的过于深奥了些,只好答道:“我不知道。” 陆舒筠低着头接着道:“以前有人同我说过,要认命,有些人生来要作甚么,就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你看,笙妹妹她年纪还那样小,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该做些甚么不该做些甚么。” 这话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她母后跟她说的。 陆士衡蹲下来,视线恰好能和陆舒筠平齐,他道:“要说是生来命就注定了,这话我是不信的。” 陆舒筠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哥哥,并没有说话,但显然眼神替她表达了“为甚么” 陆士衡摸了摸妹妹的头,道:“就拿父皇来说罢。咱们家原先是大越的宣平侯陆家你可知道?倘若父皇当初认了命,只想偏安一隅做蒙祖荫的幺子,那恐怕无论是大昭,还是你我,都不会存在在这世上了罢。” 第二百六十九回:落水 倘若让陆冥之回忆一下,定元六年大概是最闲来无事的一年了。 一切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坏消息没几个,好消息倒是有——程念容又有孕了,此时自然母凭子贵封作了和嫔。 连着后宫里剩下两个低位嫔妃都跟着大封了,王曦阙由选侍晋为婕妤,南歌平则封做昭仪。 大昭后宫这样寥落,万岁的子嗣却不见得寥落,还真是件稀罕事。 程念容自然已经不复当年那般冬日讨炭还得上内务府吵一趟的形状了,如今贤贵妃无子,除却皇后外,最尊贵的便是这位出自民间的和嫔了,那自然如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陆冥之原以为,今后日子就该安稳太平这样下去。 那段安稳太平的日子,定远六年之后就再没有了。 定元七年,陆冥之年逾而立。 夏日日头长,紫光阁照例下朝不回家,打算在阁中勤勉到深夜,万一哪点儿搞不通了,说不定还得辛苦到明日早朝。 裴荣几个早就习惯了,没甚么反应,只毕雨伯是个疏懒性子,在紫光阁待了两三年了还是没怎么适应这个工作强度,太阳还没落山就坐不住了,不是要去倒水喝就是要拿点心吃。 好在点心管够,不然还不知道被他吃成什么样了。 裴荣估计是怕他把万岁吃空,了看不下去,横了他好几眼。 毕雨伯默默放下手里刚拿起来的枣泥糕。 陆冥之看他们这般样子,刚想吩咐陶凉给再拿来点儿,别短着各位大人的了。 刚一嗓子“陶凉”还没喊出去,外头就通传:“皇后娘娘处的英善来了,说是有要紧事给万岁说……好像……好像是二皇子和承欢公主出事了。” 听起来像是宫闱内事,诸位大人也有眼色,纷纷起身要告退。 陆冥之屏退了众人召了英善进来,问道:“出甚么事了?” 英善常年待在温琪娈身边,让哭就哭让笑就笑,演技惊人,可这回脸上惊慌神色却不似作伪:“二皇子和承欢公主落水了……” 陆冥之豁的一下站起来了:“请太医了没有?” 英善哭腔道:“请了,请了,广白大人在的……说……说……” 陆冥之平日里最烦这一句话不说完的,此时又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听到此处不禁青筋暴跳,道:“说甚么?你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吗?” 英善一抹眼泪:“说二皇子怕是要不好了。” 陆冥之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握住了蟠螭纹的桌角,稳了稳心神,道:“走。” 陆冥之急急从紫光阁中出去,步子走的飞快,他行伍之人,英善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远远落在后面。 还没走到御花园那破池子跟前,就听见温琪娈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你怎么能这样,他可是你亲弟弟啊,他才七岁啊!” 陆冥之听见这话,眼皮跳了跳,步子不禁更快了些,果真一走进就看见温琪娈扯着陆士衡哭叫。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郎正长个子,温琪娈身量不算矮,陆士衡堪堪到她的眉头,只是生的清瘦,依旧被扯着踉踉跄跄,神情茫然,面如死灰。 他说:“不是我。” 六七年前的惊惧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可他一肚子的冤屈和辩解全都卡在了喉咙口,只能红着眼眶,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 陆冥之大步上前,轻轻松松一把扯开纠缠在一处的温琪娈和陆士衡,斥道:“这是在干甚么?成何体统?” 温琪娈指着陆士衡的鼻尖,双目赤红,露出一种母兽护崽的凶恶来,尖声叫骂道:“不是你是谁?不是你把筠姐儿衙哥儿诓到小湖这来的那还是谁?你弟弟妹妹怎么碍着你的眼了,你要把他们推下去。” 一旁的陆舒筠哇地突出一口水来,呛咳着醒过来了,哭着喊道:“二哥哥,二哥哥!” 陆士衙却一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一点儿也听不见周遭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陆士衡见陆舒筠醒了,挣扎着要朝她那处挪动,唤她:“筠儿。” 温琪娈一把推开他:“你不许过去,她都是被你害的,你还好意思过去!” 陆士衡半个身子都是湿的,全是陆士衙陆舒筠刚落水时,他试图将他们捞上来时弄上的的水渍。闻声赶来的的宫人内侍知他不会水,怕他下水再出事,拼了命拉住的。 最后是唤了个会水的内侍将水里两个小崽子拖上来了。 陆士衡向来温吞,被温琪娈这么一推终于冒出些火气来,反驳道:“我推他们做甚么,我不知道这是我弟弟妹妹吗?我为了甚么啊?” 温琪娈冷笑了两声,挑起眼睛来:“你为了甚么?没了衙儿就剩你一个嫡子,就没人和你争储君的位置了!” 陆冥之一直守在忙于救治陆士衙的广白身边,听见这句话,想都没想,暴吼了一声:“闭嘴。” 温琪娈一句话“咣当”一声砸在陆士衡的心上,砸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来,从窟窿里冒出酸甜苦辣不同味道的悲凉来。 原来这个储君的位置,是他要和旁人争的,他父皇一开始就没想给他;他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果真父皇是不在意自己;旁人原来都是这么看他的,他自认光风霁月了这么多年,可陆士衙一出事,所有人都会先往他身上想…… 甚么皇长子,他就是条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 陆士衡险些就哭出声来,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勉勉强强定住心神来,吸了吸鼻子,开口冷笑:“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我原来是这么个人啊,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初夏的阳光分明已经能晒得人冒一身薄汗了,他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一直沉默着的广白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臣万死。” 陆士衙紧紧闭着眼睛,长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打下了阴影,未张开的五官还是一团孩子气,倘若再过个几年,鼻梁和下巴刚毅起来,就是他父亲和兄长的样子…… 他七岁了…… 他永远只有七岁了…… 第二百七十回:缘浅 乾清宫中点了龙涎香,冷冷清清自己燃烧着,悠悠地升着一缕细细的烟气,时断时续,像是笼着甚么人不散的魂魄。 温琪娈红着眼眶坐在一旁,勉勉强强端正了身子,保存着仅有一点儿的皇后威仪,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严肃。 有宫人调了药,往陆士衡脸上细细涂去,药下头盖着一个巴掌印子,红的,和温琪娈的手掌大小合一。 陆士衡也红着眼眶,却不见哭了。 年少的他惶惶然抬头,望着屋外的飞檐翘角——紫禁城中不吉利,仿佛总得吞吃几个无辜的魂魄才算完,好用鲜血把宫墙染的更红些。 温琪娈瞥了那男孩儿一眼张口道:“万岁定罪罢。” 陆冥之沉着脸,刚想呵斥一句:“证据皆无,何来定罪一说。” 没料到陆士衡先起身来了。 十二岁的少年郎面色苍白,唇上几乎不带一点儿血色。他眉眼很有他母亲的样子,初夏冰凉衣料上的四合云纹涡旋一般,瞧一眼就能陷进去一般。 少年站定了,扑通一声跪在他父皇面前:“儿臣自请南下应天府,今后不再踏入宫中一步。” 陆冥之眉心的痕迹深如刀刻,笼着一方散不去的阴翳:“你这是要做甚么?” 陆士衡面如死灰:“就算儿臣不要这储君的位置,这宫中也早已容不下儿臣了,还不如将儿臣送到江南我姨母那里去,好好的画扇子遛鸟,文不成武不就,做个终日无所事事烂泥扶不上墙的闲散王爷。” 陆士衡语带讽刺字字句句扎得陆冥之心疼:“你才十二岁,封爵建王府就藩怎么也得等你加冠。” 陆士衡轻轻勾了勾嘴角,这个神态很有少时宁翊宸的味道:“什么时候去不一样么,总归都是遂了父皇的意思。” “父皇刚开始,就没让我做储君的打算。”陆士衡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咬着嘴唇,只留一双带着不知糅杂了多少情绪的眼睛,近乎嘲弄的看着陆冥之。 他鲜少说这般忤逆的话,这么一句似是一箭取了陆冥之的命门,如鲠在喉。 “放肆!”他单薄地吼了一句。 平日里就爱大悲大喜的人,情绪激动些也不会如何,毕竟旁人也习惯了;可平日里性子温和的人一旦发起火来,那便不知是心中多久的积怨全都爆发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陆士衡恐怕是出生以来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抬起头来,冲着他父皇道:“是觉得让儿臣看出来了,说透了,没给父皇留面子吗?” 少年人才开始变声,喊不了两句就破了音,陆士衡咳嗽两声,拼命清了清嗓子:“我又何必再在这里待下去?衙儿弟弟磕掉了牙,众人都来怪我,如今他……他……”陆士衡终究是个性子温软的人,平日里待弟弟妹妹有好,实在是说不出一个“死”字挂在嘴边,顿了好半天才又开口,“现下所有人也是来往我身上想,要来查我,要给我定罪。所有不好的事儿自然无一例外都是我的错。当然了,儿臣也想过,,为何会这样呢?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没了娘的孩子,就也没了爹!” 陆士衡喊完这句话之后,连自己都吓着了,哆嗦了好几下还没缓过来。万岁面前这般作态,恐怕是拖出去定个死罪都不为过。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那少年人只好不要命似的把脖子一梗,咬着嘴盯着地上瞧。 大殿之中沉默良久,只那龙涎香还没心没肺冒着烟。 陆冥之抖着手指,半天抬不起手来,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 宁翊宸走了十年了。 这孩子就在周遭人莫名其妙的白眼或者同情下,长了十年,如今竟也有十二岁了。 自幼失恃的陆士衡就这样战战兢兢的长大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撑着自己一点的皇长子威仪,兄友弟恭,读书作画,按着陆冥之喜欢的希望的样子长大了。 没有人问过他,他喜不喜欢这样。 不是少年心气高,为得要储君的位置,只是世人都觉得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就是最好的。 他觉得他父皇合该疼他,那这储君的位置也合该是他这个嫡长子的。 传位不传嫡长子,不是不喜欢他又是甚么? 陆冥之以为将陆士衡从权力漩涡中剔出去,他就能一世太平无忧了。 显然事与愿违。 所有人都没有想让陆士衡太平安康,一世无忧的打算,他自身无事,旁人也会找些事来折腾他。 “还请父皇准了儿臣,让儿臣南下应天府。”滴水都能听见声音的大殿中,陆士衡一个响头磕下去,震得整个大殿中的人都回过神来了。 陆冥之仿佛是疲惫不堪,闭了闭眼睛,捏住自己的眉心揉了揉:“朕准了。” 这孩子,或许彻底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才能真正太平安康。 不如放他去做喜欢的事情,去喜欢的地方罢。 陆士衡从地上爬起来,也没让内侍扶,转头便走,只留一个倔强而决然的背影。 腰杆挺直,像他父亲少时一样。 陆冥之不等回过神来的温琪娈再发作,就屏退一干人等,独自待着了。 这时候震惊之余的悲凉才缓缓浮上心来,凌迟似的,一刀一刀割下去,统共三千六百多刀,刀刀痛彻心扉。扒皮剃肉,只给他留下一副空空荡荡的骨架子。 是他儿子没了,又在他眼睛底下没了。 程念容给他批的八字果真是准,不但克妻,连子女缘都浅薄得像一张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皆说帝王薄情,可他毕竟还没薄情到能随随便便就抚平丧子之痛。 在寝殿里独自溜达了半天,半点儿忧愁都没排解出去,反而更郁结了。 陆冥之抬脚朝外走去。 他想见见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的衡哥儿。 陆冥之疾步走到钟粹宫的时候,陆士衡并不在。 也不知是特意躲着他还是怎样。 桌上还镇着纸,是他陪着陆舒筠陆士衙出去玩之前画的画儿。 陆冥之细看了看,还自己提了词,学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已经练得颇有些模样了。 “笑面清拂晨雾凉,浅绯薄霭自无霜。 狸奴扑蕊三冬去,锦雀衔枝二月藏。 虫拜月,燕朝阳。 东风方过罄琅琅。 双鬟小女说桃馥,桃馥何及春海棠。” ——陆士衡《鹧鸪天》 第二百七十一回:久病 陆冥之记得陆士衡小时候,大概八九岁罢,写了一首意境相同的绝句,如今这怕是觉得自己小时候写的不够好,于是改头换面,填成词了。 陆冥之心中叹息,他儿子的诗词才情,比他强得多。 像他母亲。 陆冥之轻轻将那一张薄纸从纸镇下抽出来,端详许久,还是决定偷偷将这东西拿走了。 他和陆士衡的父子情,恐怕在很久以前,就薄如宣纸了。 年华流逝向来缓慢,可蓦的回首看过,才惊觉年岁全都流水落花一般飘零而去,半点情面也不留。 陆冥之忽然觉得自己果真是年岁大了,或者说,老了。 少年丧父,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的大昭太祖安安静静从钟粹宫里走出去了,没有人只道他在想些甚么…… 陆舒筠自落水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烧得连说胡话,险些也过去了。 宫中众太医拼死拼活了好几日,才勉勉强强吊住了小姑娘的命。 这么一拖,就拖到临近秋日了。 陆舒筠坐在榻上,脸上没半点血色。小孩儿家,原本该是肉嘟嘟的,她如今却瘦了个形销骨立,只剩一双似极了陆冥之的眉眼,挂在脸上,显现出并不明亮的灰色来。 坤宁宫中的宫人菖善才不过十多岁年纪,向来服侍陆舒筠,如今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给她喂药。 陆舒筠不太提的起力气,喂药就喝,不过是中间有些咳嗽,呛出来许多。 菖善赶忙用帕子给她擦一擦。 陆舒筠不过才喝了半碗药,却活似一人耕了三亩田似的——喝药喝累了。 菖善似乎见过不怪,放下剩下半碗药,打算让陆舒筠歇息歇息,便开口与她闲话道:“说起近来宫中还有件喜事,公主又添了个弟弟。” 陆舒筠半歪在榻边,仿佛转动脖子十分吃力一般,只好用眼珠朝菖善处轮了轮,气若游丝道:“弟弟?添弟弟是寻常事,若是添哥哥那才稀奇了。” 菖善自然知道她与两位兄长最为要好,如今一死一走,这话自然又是戳了她的痛处,急忙请罪道:“是奴婢不好,让奴婢嘴上长疖子。” 陆舒筠有气无力哼哼了两声,好半天才聚起力气开口说话:“不怪你。大哥哥去应天府是好事。父皇恐怕为了送他去应天府,还费了不少手段把我母后稳下来。” 说起她母后,她又想起来,便问道:“母后她如今还抓着大哥哥不放?” 菖善咬了咬嘴,似是难言,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痛下决心,附耳对陆舒筠道:“如公主所料。而且,皇后娘娘她如今,都快魔怔了。” 至于这个魔怔,无非是让大皇子偿命罢了。 陆舒筠长叹一声,皱了两下眉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自己伏在榻边喘了好一会儿,又开口道:“菖善,你扶我躺下歇息罢。” 久病之人乏得也快,菖善自然知道,于是扶着陆舒筠躺下,温声道:“那我给公主把药温着,待公主醒了再喝罢。” 陆舒筠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她闭着眼睛,实则并未睡着。方才她那句脱口未出的话是:“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事儿是我母后自己做的。”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实在是她母后对她大哥哥积怨已深,好巧不巧,她又恰好瞧见过些不该看见的东西罢了。 只是她为何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陆舒筠想到此处,心里骤然疼了一下。 恐怕温琪娈刚开始想抛出去的那个棋子,是陆舒筠自己罢。 她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那日在水中,陆士衙尽力将她朝上托举的场面。 二哥哥与她一般年纪,也几乎一般高矮,平日里会傻呵呵对着她笑,扯她的鬏鬏玩。她先前新换了牙齿,他还告诉过她:“上牙要埋进土里,下牙要扔到房顶上,这样牙才能好好地长出来。”然后寻了一把小铲子,哼哧哼哧挖了个小坑,又笑嘻嘻道:“你就埋到这里罢!” 陆舒筠不知道,那两颗乳牙埋进去以后,她很快也丧失了她的童年。 冷汗顺着颈后的细毛一点一点渗了出来,很快就浸湿了枕头。陆舒筠心口疼的抽搐起来,二哥哥恐怕就是为了她死的。 她不太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待在这样一个地方,甚么时候才能离开…… 意识混沌,陆舒筠是何时入梦的都不太记得。 明明才初秋,梦里竟然是隆冬了,下了一场快推不开门的大雪。 她一个人,踩在一尺厚的雪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竟然裹了一身红艳艳的斗篷,她不喜欢那颜色,想一把扯了去。 后来想想这冰天雪地的,倘若真把这东西扔了,那还不得冻死,于是缩了缩脖子,继续朝前走去。 至于为甚么,那当然不知道,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像是要走到前头去找些甚么。 陆舒筠没走几步,脚上靴子陷进了雪里,伸腿一拔,那靴子就留在雪窝子里面了。 她怕一脚踩下去湿了袜子,只好一条腿站着,勉勉强强维持住了平衡,伸手去捞。 谁知道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了雪里。 或许因着在梦里,喜怒哀乐都被无限放大了,她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些想哭的情绪。 说不出来为甚么想哭,总之就是委屈的不行,赌了气一般,也不去捡靴子了,就那么坐在地上生闷气。 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小姑娘。” 声音清越,年纪应当不太大,不会年长过他父皇的和嫔程念容。 她转过脸去,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裹了一身红艳艳的斗篷。 陆舒筠眉头锁在一起了,她觉得她见过这个人。 思来想去,觉得那眉眼同她大哥哥如出一辙,端的是眉眼纤长。 那人二话不说将雪地里的靴子拔出来,递在陆舒筠手里头:“给你,今儿天冷,雪没化,拍拍就能穿了。” 陆舒筠听见自己细弱地道了声谢,就坐在雪地里将靴子穿上了。 第二百七十二回:梦定 那姑娘瞧着陆舒筠自己坐在地上穿上了靴子,勾了勾嘴角,笑道:“你穿的衣裳和我真像呢。”旋即也和陆舒筠一起坐到了雪地里。 陆舒筠心中一动,似乎知道了这人是谁。 她仿佛受了甚么东西指引一般,开口问道:“姐姐只道我二哥哥在何处吗?” 那姑娘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串儿冰糖葫芦,递给陆舒筠,示意让她吃一颗。陆舒筠十分顺从地从签字上咬了一颗山楂果下去,一口咬碎了,糖稀里头裹的山楂果酸的腮帮子发疼,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那姑娘见她酸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似乎促狭地笑了笑,也不问她二哥哥是何人,顺顺当当接了她的话说下去:“我自然知道。” 陆舒筠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歪着头对她道:“那你带我去见见他罢。”仿佛和那姑娘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姑娘抬起头来,纤长上挑的眼睛就盯着她看了:“真的要去?” 陆舒筠点头。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嘴唇,才又开口说道:“我劝你不要去。有些时候日日给自己念想,不是好事。” 这不就是让她自己别日日放不下,学她父皇等着亡人入梦吗? 那姑娘又将糖葫芦塞到她嘴跟前,陆舒筠摇摇头:“我不吃了,酸死了。” 那姑娘笑了笑,依旧将糖葫芦递在她嘴边:“吃完罢,吃完就能回去了。” 回哪儿去?陆舒筠方才还清晰的感官思维瞬间又混沌起来,却仍旧记着反驳道:“不!我不想回去!” 迷迷蒙蒙间,她听见有人对她道:“回去了也不是全无办法,也可以逃开的是不是?想想你大哥哥。” 听见这话,陆舒筠仿佛安心下来一般,就这伸在嘴边的糖葫芦就咬了一口…… 嘶,疼! 她一口将自己咬出了血来,立即就醒了。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出了一身的冷汗,觉得连一身的汗都是药味儿的。 菖善在一旁,急忙凑上来看,长舒一口气道:“公主总算醒了。也不知怎么的,又烧了起来,还抽筋说胡话。广白大人来了好几回了,总算是退了烧了。” 听口气,这一回还来的凶险,险些又过去了。 陆舒筠平躺在榻上,思量着自己梦中的听见的话……回来了,也能远远的躲开? 她闭着眼睛,心里想到:再不能在这地方待下去了。 …… 陆冥之记挂女儿,时不时来瞧一瞧,第一回的时候还躺在榻上喝药,第二回已经能半靠在躺椅上晒太阳了。 虽说面上还带着病态,但好歹不会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就感觉快过去了一般。 陆冥之心想,果真还是小孩儿好得快。 等到陆舒筠能下地走个两圈之后,京城已然是秋风萧瑟,落叶满地了。 陆舒筠自己心中计较,有些事儿若是等到明年开春再去做,只怕是更有成算些。可是……自己还能忍到明年冬天吗? 她母后如今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对她好的时候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说不准没两瞬就开始冷嘲热讽了。 说的那些话,她不必再重复,也就无非是些她命硬克死她哥哥,陆士衡凭甚么顺顺当当就能南下应天府一类的。 依照她对她母后的了解来看,就算丧子打击再大,她也不太至于疯成这种口不择言的德行。 那她疯得还真有水平和分寸。 她如今体力不支,思量自己的事儿就已经很艰难了,断然再没有心思去想她母后又要作甚么。 再想下去她就要疯了。 其实有些事儿她也明白。她母后恐怕就是在她跟前才疯一疯,人前依旧是一副强敛哀痛,强撑病体的为打理后宫鞠躬尽瘁的模样。 温琪娈是想让她这个女儿疯了。 没了二皇子,万岁也不怎么留意后宫,甚至都不太招幸皇后,她当然也几乎再生不出儿子来。那承欢公主当然就是一步废棋,不如干脆物尽其用,一个死了儿子疯了女儿的娘自然惹人同情。 能再有个儿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陆舒筠不禁觉得更累了。 她靠在躺椅上,晒着一点单薄的夕阳颜色,心道,后日,后日就去。 …… 难得有一日,陆冥之好容易放了紫光阁的假,诸位大人赶紧各回各家,生怕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 于是,今日只陆冥之一人坐在乾清宫中批奏折。 秋日日头短,天色早早就擦了黑,乾清宫中也早早就上了灯,陆冥之照例在灯下笔耕不辍。 外头影影绰绰走进来个人,等凑近了,发现是外头守着的内侍,那内侍开口道:“万岁,承欢公主来了。” 陆冥之搁下手中的笔,心道今日还没来得及去看她,谁知小姑娘自己来了。 口中忙道:“请进来。” 很快陆冥之就看见门口晃进来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一进来陆冥之就揪心——脸上病容未消,似乎又添了几分愁容,生生将个娇俏的小丫头逼成了个低眉顺眼的模样。 他张开手臂,招呼小女儿道:“筠儿。” 陆舒筠低着头过去了。 陆冥之仔细瞧了瞧,小姑娘似乎才哭过一场,眼眶红得厉害。 陆冥之将她抱在膝上坐着,轻声问道:“筠儿怎的哭了?筠儿还病着,总是哭对身子不好。” 小姑娘哑着嗓子哼哼了一句:“筠儿想二哥哥。” 这句话疼的陆冥之微微朝上抽气,自己先缓了缓,柔声哄道:“二哥哥在天上看着筠儿呢,筠儿这般,不怕叫二哥哥担心?” 陆舒筠抬头看着自家爹爹,哼哼唧唧又哭了起来:“筠儿没有哥哥了。” “瞎说。”陆冥之抬起手来给小女儿擦眼泪,“不是还有大哥哥呢吗?” “筠儿见不着大哥哥,筠儿今后再也见不着大哥哥了。”陆舒筠这话让陆冥之沉默了许久。 陆冥之如今贵为万岁,别看前朝理得井井有条,何等风光,可自己的家事,还当真是一团乱麻。 自己果真不太配得上阖家欢乐暖意融融,他就合该孤家寡人。 第二百七十三回:悲喜 陆舒筠见陆冥之也伤神起来了,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大昭衣制多是琵琶袖,如今又不是战场上的时候,是以并未带护臂,那袖子一扯就进了手里。 陆舒筠扯着陆冥之的袖子,哭声道:“父皇,也把我送到应天府长宁王叔父那里去罢。筠儿想见大哥哥……” 这是第二个孩子朝他提这样的要求了,紫禁城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惯会吞人,凡是其中的人,没有不被影响的。总有无数的人想逃离。 逃吧,逃开了好,离了是非之地,还好过几年太平日子。 人人都想主宰自己的命运的,陆冥之原本以为坐到了这样的位置,好歹手里也能握紧些什么东西。可是啊,总得有那么点掌控不住的,在你手掌心里头分崩离析。 疼得麻木了,再怎么样的生离死别也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陆冥之在耳畔叮嘱小女儿道:“如今你身子不好,等过了冬日再启程罢。喜欢甚么就都带走,去了长宁王府上,就像在自己家一般,你父皇和你长宁王叔父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儿面子我还是有的。” 谁知陆舒筠开口道:“父皇,我想早些启程。京里的冬日太冷了,筠儿遭不住。听闻江南冬日温和,还是让筠儿上江南过冬罢。” 虽说陆舒筠尚且年幼,可陆冥之不知为何就是在其中听出了话里有话。 京城冬日太冷了…… 陆冥之手掌摸了摸小女儿漆黑的发顶,开口道:“都依你。” …… 深秋夜里寒凉,窗前的程念容裹了裹衣裳。不得不说,最近发生的事儿比这天气更令人捉摸不透。 年长的皇子皇女不是出宫了,就是不在了,剩下了一宫的小崽子,还真是件稀奇事。 陆士衍满月之后,她自然加封了,如今已是宁妃,虽说陆冥之来后宫转悠的日子依旧是少之又少,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程念容跟身边的千夏道:“近来出了这许多事,万岁恐怕更是顾不上过来了。” 千夏在一旁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程念容回头斜了她一眼,打趣道:“虽说万岁已逾而立之年了,但到底那样好相貌的男子天下少有,你总不会动了心思罢,要不我给你举荐举荐?” “不不不。”千夏忙摆手,“奴婢没这个胆子。” 程念容笑道:“不然你的小张哥哥可伤心死了……” 千夏一听这个名字,不仅脸上飞红,口中却依旧不停:“哪有做主子的这般打趣奴婢的。” 程念容向来规矩松散,与她好的宫人也向来宠的没边儿,是以这千夏也自然是喜好和程念容斗嘴:“奴婢这是在替娘娘惋惜,万岁本就不怎么来这东西六宫,如今事多了,那娘娘岂不是见万岁一面都难?” 程念容理了理鬓角,笑道:“他本就是那样的人,性子寡淡,对我已是难得的厚爱了。” 陆冥之的确待她与旁人不同,那一点点的“不一样”,经过漫长的日日夜夜,在她心中缓缓发酵,逐渐酝酿成了“厚爱”的意味。 他是她幼时的期望,遇见苦日子和战乱之时,总要念叨一句“等玉面小将军来了,就都好了”;他还是她年少的喜悦和悸动,平日里听两耳朵戏文,总觉得那一折子《思凡》是唱给她听的,如今能这般,已是梦一般的幸福了。 她自小好哄,能吃个白馒头就要高兴半晌,就如如今陆冥之来一趟她能高兴半月一般。 正感怀,却听见通传,说是万岁来了。 程念容陡然一惊,想甚么来甚么,果然以前师父说她做道士有天赋是吗? 转眼间陆冥之就进来了,一番见礼之后,他二人便坐下了。 程念容:“万岁是来瞧笙姐儿瞧衍哥儿的,还是来瞧我的。” 陆冥之本想道一句这会子小崽子们都睡了,不是来瞧你的还是瞧谁。却忽然起了顽心,开口道:“自然是来瞧我儿子闺女的,他俩生的可比你好看多了。” 程念容登时不乐意了:“我生的不丑。” 陆冥之:“他俩随我,我生的比你好看。” 程念容听陆冥之大笑了几声,总算明白过来了——万岁是拿她消遣来的,旋即转过头去不与他说话了。 陆冥之闷闷笑了几声,总算心情好些。 永和宫中点的灯盏不多,不算是太明亮,程念容能瞧见陆冥之的影子打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捏住个小银拔子,一下一下的拨拉灯花。他的影子就随着摇曳的灯影忽明忽暗。 程念容终于忍耐不住,转过头来:“今日怎的舍得放了紫光阁的假。” 陆冥之垂着眼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每抖一下都勾着程念容的魂儿。程念容心道,好说也三十岁了,怎的还生得这幅祸国殃民的皮相。 正想着,那家伙开口了:“人家也不容易。前些天连轴转了好几日,总得让人歇歇。” 程念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用开口就能猜出她的意思来“你还知道他们不容易。” 陆冥之抬了抬眼,嗔怪地瞧了她一眼。 陆冥之那双眼睛本就生的好,不过是平日里难得情绪起伏,没那么生动罢了。如今这神色难得见到,程念容在心中不禁微微抽了两口气。 沉默半晌,她道:“万岁和紫光阁诸位大人这般辛劳,自己心中可知是为了甚么?” “为了甚么?”陆冥之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不常何人掏心掏肺地聊这种话题,以前也就能跟宁翊宸和燕齐谐说说,自他登基以来,已经鲜少和旁人聊他自己心中所想。是以听了这话,他沉默了许久,半天开不了口。 程念容见他不说话,神情恹恹,扭着手指道:“我又不告诉旁人。” 陆冥之心中一动,仿佛很久之前,他肩膀脱了臼,一个人冷汗涔涔地倚在墙边时,还偏偏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时候,也有人和他说过一句“我决计不告诉旁人的。” 最后也果真没有告诉旁人。 第二百七十四回:忆昔 其实若要问“为甚么要做这种事”的问题,其实很难回答。毕竟当事人都未必记得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何了。 陆冥之思量了许久,才开口道:“自幼时起便是这般殚精竭虑,习惯了……” 程念容扁了扁嘴,显然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嘟囔道:“你甚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陆冥之心中咯噔了一下,生出一点隐隐的愧疚情绪来,半揽过程念容,轻声道:“朕幼时起,就好面子……” 程念容知这是他过去的事,耳朵耸动了两下,往后靠了靠。 陆冥之接着道:“我是家中幼子,上面三个哥哥,各个瞧着都比我有能耐……因为,我小时候,生得像个小姑娘……” “奇了。”程念容拍手道,“我小时候师父说我像小小子。” 陆冥之拍了拍她的发顶,笑道:“你上蹿下跳的,的确是像。” 见程念容鼓了鼓嘴很不乐意的样子,便伸出手指去戳,程念容鼓起的两腮很快就漏了气。 陆冥之失笑,接着道:“少年人心气高啊,哪里乐意屈于人后呢?旁人习枪一个时辰,我便要练两个时辰,同龄人的弓尚且在四力,我便逞强要开八力大弓了。当时有多大?也就衡儿那么大罢……” “八力弓?”程念容道,“万岁当时还是个孩子,岂不是要伤着?” “自然是伤着了。”陆冥之微微皱了皱眉,这期间种种,与宁翊宸相关,不便拿出来与她说,只含含混混道,“伤一次就长记性了……” 陆冥之年少时的记忆,实在是与宁翊宸难解难分,怎么都剥不开。 他一生的深情统共就那么点儿,八分全在年少时给了她,也跟着她一起下了黄泉。只余下单薄的两分来,回应一下恨不得将自己的深情投个十二分在他身上的程念容。 是以陆冥之话到嘴边的时候当然与在心中时不同,他给程念容回应的摇摇欲坠的两分真心还不足以让他将自己内心所想全盘托出。 “后来……还没等我争出个所以然来,陆家就没了。”陆冥之心中微叹,他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了,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旁人的故事。 “那时候殚精竭虑……除却为了活命,自然还是想报陆家的仇。”月光洒在陆冥之的脸上,照得仿佛连他鬓角的白发都瞧不见了,“有血海深仇撑着,那当然做甚么都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后来……” 陆冥之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轻的近在咫尺的程念容都以为是听错了:“当人打起全副精神去报仇的时候,等到大仇得报,心中就会觉得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后来想想,除却报仇,其实还有很多事可以做。”陆冥之道“少时总想着‘为生民立命’,却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我那十年滚在泥里,才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为人间疾苦。曾有句话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知道这人间的苦处,为何不让我自己的子民少遭些罪?自然,这门路未必摸索的出来,也肯定不是我这一代就能一蹴而就的,但好歹得开个好头。不敢说千秋万代,只是希望能有一代能见着‘天下大同’罢了。” 程念容不禁有些沉默,聪明伶俐并不代表眼界开阔,有时候年龄阅历会给人划一道跨越不了的鸿沟。 她没赶上陆冥之年少的时候,没见过那个一心复仇浑身带刺的少年,她面前的陆冥之永远波澜不惊,甚至连情绪起伏都很少,虽说还带着刀枪的锋芒,但锋芒外却早已有了刀鞘。 那是她这辈子都追不上的十四年。 程念容低着头,心中想到,倘若自己早生十年,那站在陆冥之身边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那该是怎么一番光景? 陆冥之的声音将程念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可甚么是天下大同呢?朕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所以非得殚精竭虑不可。”他笑了笑,“紫光阁的人和朕也算是年纪相仿,想法相同,朕心里想的也是他们心里想的,虽说闲来无事也抱怨两句,但到底人心是齐的”陆冥之见程念容许久不曾回话,微微晃了晃她,唤了两声,“念容,念容?” 程念容回过神来,转头环住了陆冥之的脖子:“你能做到的,你想的都能做到的。” 但愿如此…… 陆冥之心道。 倘若他对付自家事也能这般就好了。 …… 紫光阁自然只有一日的假期,等过了那天,照样要过牛拉车的日子。 毕雨伯新近发现紫光阁特供的云片糕好吃,议事的时候便时不时拿两个塞到嘴里。 裴荣瞪他差点闹到眼皮抽筋,索性随他去了。 紫光阁虽说不大管规矩,还时常吵架,但一旦要是意见统一了,那效率奇高,着手将一条一条的政策朝下推行。 大昭初年的基础打的还算是牢固,一系列政策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暂且还没有出甚么纰漏。 自定元元年开始,已经考出了三批进士,万岁更是仔仔细细挑出了政见相同且得用的人才来,或是朝中留用,或是下放地方,好保证从紫光阁出去的政策都能真正实行下去。 再加上年前万岁又斩了一拨儿“图谋不轨,寻衅滋事”之人的脑袋,朝堂上也逐渐安静下去,以紫光阁为首的一批新贵成长起来,蔚然成风。 先前的开关一事也逐渐安定了下来,最先敞开的第一批五个码头闽南江南月港、广州、厦门、福州、应天已经往来游船如梭,给大昭带回了第一批“西洋货”,没朝廷允许,还没人敢买卖大物件,带回来的多是布帛一类家用物品;而鱼米之乡新熟的粮食也已经是第二年从北海湾新线运抵京城了。 先有了应天府的基础,第二批沿江港口才好展开来行动,如今且看第一批港口形势还不错,本应该着手开放第二批苏州、杭州、温州、重庆港口,谁知道,略微出了一点问题。 第二百七十五回:顺差 不是说开海禁和港口有甚么问题,第一批顶了朝廷名头的皇商和第一批获得除开许可的商人出了很高兴,问题出在来大昭的洋商。 出海的商人们船上载满了丝绸和瓷器,一路顺着洋流而行,船上的货物很快被抢购一空。 天朝出产的丝绸瓷器向来抢手,无论走陆路还是海路没有甚么分别,只不过这一次的销量更大,范围更广罢了。 将货物换成金银的商人们一路高高兴兴回了乡。 来大昭的洋商们情况不太一样。 有些个卖稀奇小物件的,刚来的时候确实是捞了一笔。不光是哪儿人,大概都有个好奇心,总想见见稀罕玩意儿,购买者多是江南富商和捧场的新贵,老百姓日子刚好起来,还没缓过劲儿来,自然不会乱挥霍钱财。 所以西洋商想从寻常人家都需要的地方下手,卖些布帛一类。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好卖。 原因无非是大昭卖的土布比洋商们带来的洋布价格低许多,且更精细些 陈怀笙新近留了一小撮儿胡子,颇是爱惜,一手捋着胡子一边道:“前日去查过,江南富商雇的织布妇人,一月不过两吊钱,可一人一月能织出的布却数不胜数。江南人口稠密,土地却破碎,许多家中无地的农妇,皆是去富商家里织布讨生活。几亩桑麻之地便能供得起数十个织布的妇人,如此一来,布价自然贱。而西洋人家中百姓未必这样多,工钱恐怕也贵些,又长途跋涉地前来,在港口还要先纳一次税,价钱自然要高出许多。” 他不过是想说,这些人卖不出东西,实在是自身竞争力不足,并非是大昭朝廷造成的,他们不必为了这些人费心费力。 “你少说了一样。”裴荣眉头皱了皱,六七年宦海沉浮,裴荣自然也稳重了不少,此刻不过是眉头微皱,“西洋人说不准为了与我大昭互市,在港口上下打点恐怕花了不少银钱,将这个一并算到货物里去了。” 陈怀笙听见这一句,微微觉出些甚么:“你是想说,洋人卖不卖的出去东西不是大事儿,问题在于港口上,趁着机会想要狠狠捞一笔那群人?” 裴荣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乐平兄所言甚是。洋人的事,本不是甚么大事,只是细想下去,港口必有贪墨行为,这应当如何处置,还有若是继续下去,洋人们受不了重税和上下打点的费用,若是走私该如何是好?” 总所周知,走私常常与贼寇联系在一起,闹不好就是亡命之徒。 这才是问题所在。 陆冥之开口道:“依诸位大人看,此事应当如何解决?” 裴荣思量一阵,道:“以臣所见,先就这几个问题具体分析微妙,严格盘查港口,派专人监督开海相关官员,至于该不该减税……臣以为还需细细再议。” 大昭初年定下的政策,处处都需要钱,抽税一事对旁人家的子民自然没有对自家子民仁慈,这么轻易就给他们降了税,那国库收入要从何处来? 开禁一事还没几年,问题才初现端倪,至于今后怎么办,还需从长计议。 此事一议,便到了定元八年初春…… 如今正是春日里乍暖还寒时候,老天时不时淅淅沥沥往下撇点雨滴子。从永和宫往景阳宫的路上走着两个人。 瞧着年岁都不太大,皆是十六七岁相貌,为首那个绾个弯月髻,髻上插白玉响铃簪。着一件浅粉立领偏襟长身袄,明暗氤氲着缠枝春海棠,外头罩着件浅蓝对襟直领绣玉兰花长比甲,腰上系着蓝宫绦,下头系着松鹤祥芝织金马面裙,蹬一双月白绣鞋。 后头给她撑伞的少女作宫人打扮,用红绦束着头发,在脑后绾作个发鬏,穿了件湖蓝交领琵琶袖短袄,袖口百缘,领带领护,綴一个赤金纽扣,系水绿马面裙。正是程念容与千夏两人。 近日里陆冥之又忙着海禁之事,她自然无趣,也只能日日找着与她交好梁书越解闷。 其实是她给梁书越解闷,因为梁书越这个人本身就很闷。 进了景阳宫,梁书越果真已经备好吃食等她来了:“不过下个雨罢了,腿脚就慢这样多。” 程念容嘻嘻笑着凑上前去,瞥了一眼桌前,有她喜欢吃的绿豆糕,程念容扭股糖似的上前,抱着梁书越的胳膊道:“好姐姐,是我错了,笙儿可闹了,这才晚的。” 梁书越神色淡淡的:“你儿女双全,自然是你的福气。” 程念容又龇着牙笑了两笑:“我也闹,越姐姐不嫌我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梁书越拍了拍她的头:“下回该少给你吃些甜的,惯会哄人。” 程念容哼哼哼地傻笑了半天,坐了下来,看向窗外道:“都这个月份了,雪才刚化,到处都光秃秃的,京城就这点不好。” 梁书越低头喝茶润嗓子:“北地里大都这般。” “想想还是江南春日好看。”程念容啧啧道,“开春也早,等到这个时候,嫩柳枝上头早就莺歌燕舞了,再等一阵子,自是甚么花都开的。若说最好看,那还是杏花桃花好看,一开一片,云一般,走进去花香就落一身,有趣极了。” 梁书越抬眼瞧了瞧程念容,这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性子也跳脱,照常理来说,怎么也不会甘于被拘在这四九城当中。究竟什么样的情愫能给她这般大的勇气,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都赌进去? 梁书越好半晌才开口:“能瞧过这世间许多景致,便是我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了。” 程念容听梁书越口中颇有向往之意,却又黯然伤神,便开口劝解道:“这辈子还长,说不定越姐姐也能瞧见许多美好的景致呢。” 梁书越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几重几重的屋檐将她和外界隔开来,死死地将她压在其中。 不知怎的,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程念容忙去抚她的背:“越姐姐病了?” 梁书越好半天才止了咳,又一次朝窗外看去,心说:没机会了。 第二百七十六回:梁薨 陆冥之忙碌的时候几乎要头脚倒悬,恨不得吃睡都在紫光阁中,是以听到说贤贵妃病了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嘱咐了两句御医好生照看。 谁知等他再回过神来,竟是收到了贤贵妃病重的消息。 程念容在他跟前哭花了一张脸,要他一定去瞧梁书越一眼。 虽说陆冥之和梁书越没甚么夫妻之情,但到底也算是相识相伴多年,一时间听见人快不行了,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波澜。 好端端的人怎么病成这样? 陆冥之到景阳宫的时候,梁书越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脸色白中透青,还带着几分发热的潮红,总之搅和成了一副将行就木的脸色。 陆冥之心里一惊,就算梁书越常年瞧着病病歪歪不大康健的样子,也没有病到这种程度过。 今日侍奉的御医是广白的徒弟谢黄,太医院平日里开玩笑叫“蟹黄”的,他恭敬侍立在一旁,低头道:“万岁,贵妃娘娘这般,怕是该准备后事了。” 陆冥之低低叹了一口气:“当真药石无医了?” 谢黄刚忙低头揖道:“臣万死。” 陆冥之沉默了,他仔仔细细看了梁书越一阵,觉得很难记住她的样子。 他从前实在是不大乐意待见她。 甚至有些怨恨。 梁书越与她父亲当年讹人的嘴脸还在眼前,红口白牙地说他毁人家姑娘清白。 他一度觉得恶心,一个姑娘家,胡乱拿自己的清白到人跟前去骗婚事,那得是多么荒唐才能做出来的? 姑娘家不要声誉了,他还要呢,就那么凭空往他头上泼脏水。 若没有梁书越在期间横插一杠,此后陆冥之的路恐怕要比先前顺利许多。 可这一腔怨恨,消磨到如今,好似也没那么深重了。 世间万事大不过生死,陆冥之在生死之前总能生出些不同与往日的心软来。 说不上原谅,只是觉得过去了。 大约梁书越同他一样是个可怜人。 他好像要又一次眼睁睁送身边人去了。 命硬的陆冥之从梁书越榻边站起来,一度说不出话来,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抬脚跨出了门槛。 陆冥之听到“贤贵妃薨了”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间五味陈杂,停了御批的朱笔,顿了好一阵子。 笔上的朱砂“啪嗒”一声落在纸上,像一滴血。 或许这世间,就是不断有人来了又去,一刻不停罢。 下辈子别再遇到他这样的人了,嫁个寻常人家,虽说未必一生一世一双人,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冬有人惦记添衣,夏有人带着消暑就成了。 “定元八年六月十三,贤贵妃薨,年二十五。以皇贵妃礼葬之,谥曰‘乐安慧贤’。” ——《昭史·后妃命妇列传·慧贤皇贵妃传》 梁书越死后,程念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宫门,只隐隐约约听见外头吵些“立储”之事。 程念容皱了皱眉,今上本有四位皇子,两个嫡子一个出宫不归一个不在了,皇三子等过了年才不过四岁,她所出的陆士衍更是个连话还都说不全的娃娃…… 她觉得三皇子更有可能些。 这一通直直吵到了定元九年还没个结果,万岁实在是觉得两位皇子年纪太小,瞧不出秉性来,是以这事便又搁下了。 总之等程念容开始出门闲逛的时候还没个结果。 好巧不巧,她又一回在御花园的破池子那儿撞见了王曦阙钓鱼。 大约是一回生二回熟,王曦阙这会儿一点也不心虚了,站起来道了声:“宁妃娘娘安好。”便接着坐下钓鱼了。 程念容也端了个杌子,坐在她身边,端详了王曦阙一阵。 王婕妤其实还年长她三四岁,生的也貌美,却是这宫中无宠无子到如今的低位嫔妃。 王曦阙见程念容盯着她,偏了偏头,但碍于程念容位分比她高了许多,不好开口说甚么,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了。 程念容见气氛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说古时吕尚是用直钩钓鱼的。” 王曦阙淡淡叹了口气:“臣妾哪有那个本事啊,消磨时光罢了。”她似乎是又想到些甚么,“如今正争立储争得热闹,娘娘这样有儿子的人,恰是在风口浪尖上,千万小心罢。” 程念容淡淡道:“如今缺了两位皇子,三皇子便俨然是万岁的长子了,那可不是明摆着的,我又有何同他们争的。” 王曦阙盯着自己的浮漂,道:“你没这个意思,别人未必这么想啊,二皇子怎么没的,大皇子又是怎么出宫的,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呢。娘娘不像臣妾,无子一身轻。” 三皇子是年长不错,可他生母的位分,可还比程念容还低许多呢。 程念容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二皇子究竟是为甚么没的,的确到如今还没个定论。 究竟是皇长子起了谋害兄弟之心,还是皇后拿自己的孩子做棋子失了手,还是有别的甚么隐情。 王曦阙叹气道:“慧贤皇贵妃走了也一年了,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不都说病病歪歪的人才长寿吗,怎的说没就没了。我还原本想学着她好保我自己的命呢,谁知她竟是那么早走了,如今又闹立储,真不知道我还能在这儿钓几回鱼……” 王曦阙说着说着,“臣妾”便也成了“我”,王曦阙自己却仿佛没料到似的。 程念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当然不是因为王曦阙僭越,是旁的缘由。 说话间,王曦阙的浮漂猛然上下动了动,她猛然站起来,扬起鱼竿,拽了半天才将钩上的鱼拽起来:“嚯,好大一条。”一旁的宫人赶忙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放到一旁的小桶中,叹道:“比咱们前两年钓到的差远了。” 王曦阙摇头道:“有的吃就不错了。” 程念容沉默许久,终于站起身来:“本宫先走了。” 王曦阙敛衽行礼:“恭送娘娘。” 程念容步伐渐远,王曦阙一边收拾鱼一边嘟嘟囔囔:“也就她撞见我神神叨叨钓鱼没罚过我了,能帮一回是一回罢,我也就只能把话说到这了。” 第二百七十七回:立储 程念容一脑门子官司,领着千夏急急朝永和宫方向走去。 穿过长廊,才拐了个角,就撞见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背对着她仰头朝上看。 程念容不知怎的,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按住了千夏,轻手轻脚凑上前去。才动了两步,便看见那女子手中掷出两枚石头,准确无误砸向了屋角上一只麻雀。那麻雀一声没吭,倒头就栽了下去,这才听见那宫人的声音:“聒噪。” 程念容吃了一惊——这宫人会武! 刚想到这,那宫人像是发现了甚么似的,“嚯”地一下转过头来,竟是南歌平身旁的芒种! 程念容第二回心中惊讶,她已经尽量轻身屏息提气了,可芒种却还是发现了她,这只能说明,芒种功夫犹在她之上。 程念容下意识就往后闪去,动作猛了些,有东西“咣啷”一声从她袖口中掉了出来,她没顾上捡,先是朝后退了几步。 芒种见了她,也不惊慌,行礼道:“见过宁妃娘娘。” 程念容咳了咳,端正了颜色开始胡说八道:“做甚么呢?骇了本宫一大跳。” 芒种垂着头,很快就认错了:“都是奴婢的不是,我们三皇子闹着不午睡,南婕妤嫌这宫外头麻雀太吵了,便安排奴婢来将这些小东西赶走,没料到惊扰了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说到这儿,果然听见有小儿咯咯咯笑的声音,转眼间一个小男孩便跑了出来,半点不怕生似的朝着程念容过来。 三皇子陆士彻歪着脑袋看了程念容两看,弯腰捡起了她落在地上的东西,又咯咯笑着跑开了。 后头乳母追上来:“小主子,小祖宗,慢点儿,别摔着了。” 程念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彻哥儿,那是我的东西,快还给我。” 不是说她追不上小孩儿,她追上轻而易举,只是遭了王曦阙提醒,她觉得碰着别人家儿子,还不知道在这储位之争中要被人看成甚么样,要落下甚么把柄呢。于是只能十分无用地喊着:“彻哥儿听话,彻哥儿回来。” 小崽子高高兴兴回头看了程念容一眼,接着咯咯笑着朝前跑了。 程念容正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听见一女声:“彻儿。” 想都不用想就是南歌平,她唤道:“彻哥儿,到母妃这里来。” 小崽子当然“噔噔噔”就过去了。 南歌平这才看见程念容,施施然行礼道:“臣妾见过宁妃娘娘。” 程念容自然也只能端着道了句:“免礼。” 南歌平柔声对着陆士彻道:“你是不是抢了宁娘娘的东西了?快还给宁娘娘。” 陆士彻很不情愿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南歌平——是一枚金锁,很久之前的样式了,况且照着如今京中的吃穿用度来看,着实不是甚么精致的好东西。 南歌平将那金锁拿在手上看了看,递还给程念容道:“这是娘娘小时候戴的吗?‘莘荑楣兮药房’好意象。” “是。”程念容微微觉得有些丢人,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揣回袖子里了。 南歌平将陆士彻抱到身前,对着程念容道:“彻哥儿年纪小,臣妾代他给娘娘陪个不是。” 程念容见她态度诚恳,自然也不好再说些甚么,两人匆匆道了别。 程念容与南歌平见得甚少,甚至到如今才知晓她身旁的芒种是个会武的人。 这宫中果真卧虎藏龙。 程念容回到自己的寝宫之中,头一件事就是将平日里老爱贴身带在身边的金锁拿了出来,找了个盒子放进去。 不是嫌这东西有多寒酸,是她不喜欢这种仿佛被人窥探到了秘密的感觉。 那是她小时候的东西,是她当年在炮火连天的宣平中唯一的记忆,她自己还没有从这里寻见甚么端倪,又怎容得旁人窥伺。 程念容看了看那枚金锁,正有篆书“瑞寿恒昌”,背刻两字“莘荑”,也就是南歌平先前那句“莘荑楣兮药房”的由来。 程念容最后瞥了那金锁一眼,“吧嗒”一声关上了那小盒子,也关住了自己没甚么记忆的童年。 国无储君究竟不是甚么幸事,况且前朝还闹过“争国本”这般不甚光彩的事情,是以,就算万岁在旁的事上再怎么勤勉,在这轰轰烈烈的“立储”洪流中,也并没有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连一直和万岁穿一条裤子的紫光阁都颇有些微词,隐晦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思。 陆冥之倒也没发火,只是就着群臣冲他嚷嚷的“争国本”一案说了点自己的想法:“前朝闹出‘争国本’一案之时,温桓温栩两位皇子还年幼,全然考虑不到两位皇子的品性问题。此案一争十年,温栩暴虐之性初显,但当初也并未顾及此事,执意顾着嫡长立为储君,这才有了大越末年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局面。如今三皇子四皇子尚且年幼,也瞧不出品性如何,况也分不出甚么嫡长来,不如等两位皇子再年长些,早些临朝听政,孰优孰劣,想必诸位爱卿也能瞧出来。”他朝下环视了一周,眯了眯眼睛,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了句,“自然,也免得有些人结党营私犯上作乱。” 这话虽说没甚么情绪起伏,但照样吓了诸位大人一个激灵。 两位皇子还年幼,倘若这时候就闹出甚么“三王党”“四王党”来,那今后若要发展成规模,威力恐怕不亚于当年争国本。 不如现在就敲山震虎,防微杜渐。 诸位大人想必也懂的万岁这是“丑话说在前头”,纵然他曾是位先礼后兵的儒将,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政策推行中也能见其铁血手腕。到底是丘八出身,比不得他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酸书生开海禁时用来立威的破月枪还时不时横陈与朝堂之上,登时朝中嚷嚷着立储的人就哑了一半。 不出声的大约都各自心怀鬼胎,想讨个从龙之功出来。 而剩下还在嚷嚷的,大概就是当年燕齐谐口中的“腐儒”了。 这已然算是很消停了,就这么一消停,就大概消停到了过年节的时候。 第二百七十八回:莘荑 定元十年大年初一,陆冥之照例带着群臣祭天,禀告皇天后土,去年一年不曾荒废。 处理了公事之后,才轮到私事。 如今在宫里头几个崽子都还小最大的三皇子还五岁,都是一团孩子气,除夕家宴时只远远地瞧见了父皇一面。如今到了年初一,自然是都巴巴儿地等着见父皇。 陆冥之靴子踩着雪,嘎吱作响,心中想着先去看最大的三皇子。 陆士彻不知是随了谁,性子跳脱,见了父皇不待行礼就想冲上前去,南歌平好歹扯住了,那小崽子才行礼道:“彻儿见过父皇。” 陆冥之应了一声,将幼子抱在膝上。 陆士彻显然没有当年陆士衡安静早慧的模样,聒噪无比,鸡同鸭讲的跟陆冥之絮絮叨叨。 陆冥之不知是年岁大了还是怎样,半点儿没嫌,好脾气地听着陆士彻前言不搭后语地跟他叨叨,心想,这倒是有点像他娘。 几年前陆冥之让南歌平交代方奇旖一事的时候,她的表达能力大约就是这水平。 陆士彻穿的曳撒是琵琶袖的,能往里头塞好些小玩意儿,他一边朝外掏一边给陆冥之炫耀。 陆冥之好脾性地点头“赞赏”:“真好看呀。” 陆士彻再次咕咕哝哝地掏出一个金黄明灿的东西,陆冥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眼花:“彻哥儿,这是甚么呀,给父皇看看好不好?” 彻哥儿这小崽子立马将手背在身后。 南歌平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连忙柔声哄道:“彻儿听话,拿给你父皇瞧瞧。” 陆士彻看了看陆冥之,又看了看南歌平,小嘴撅了老高,极不情愿地将手里头的东西递给了陆冥之。 陆冥之看见这东西,浑身的血全都冲到头上了,一时间冲得他眼前发黑。 这是一枚金锁,乃是给小儿寄长命用的,放到现在来看,根本不是个甚么精细的好物件。正刻篆字“瑞寿恒昌”,背面簪花小楷书了两字“莘荑”。 陆冥之狠狠闭了两下眼睛,好费劲驱开了眼前一片黑,转头问南歌平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南歌平愣愣的,道:“上回彻儿和宁妃娘娘玩了会子,彻儿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这东西,也不知怎的,抱了就不放手。宁妃娘娘说,说是她小时候的东西,如今也没甚么用了,上头的字眼兆头好,便送给孩子罢。” 陆冥之猛地朝上抽了一口气,想了想程念容今年多大年纪。 十八九岁…… 陆冥之嚯地站起来,手脚麻木地朝外走去,险些绊一个踉跄,南歌平在后头高声唤着:“万岁,万岁!” 陆冥之充耳不闻。 南歌平勾了勾嘴角,抱着愣在原地不明所以险些要哭出来的陆士彻,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陆冥之眼前发黑,一路跌跌撞撞,却走得飞快,陶凉在后面紧赶慢赶,呼道:“万岁爷,万岁爷,小心着些。万岁爷仔细摔着!” 陆冥之忽的停下来,站在原地晃了晃头。除了那年重伤体虚,他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手脚冰凉的感觉。他用冰凉的手摸了摸脸,缓了缓,接着朝前走去。 方向是永和宫。 陆冥之进永和宫的时候,程念容正对着镜子描眉,陆冥之觑了一眼,越发觉得她那双眼睛像一个人。 程念容那双眼睛生得极好,两丸白水银养着两丸黑水银一般,像白芷,当年宣平陆家的三姑娘陆白芷。 程念容瞧见了陆冥之,站起来道:“不是说晚上才来吗,怎的这回儿就到了。” 陆冥之瞧着她说不出话来。 程念容见他不吭声,出言唤道:“万岁,万岁?” 陆冥之这才回过神来,张开手掌,露出里面金黄明灿的一团:“你知道这是甚么吗?” 程念容愣了愣,疑惑道:“我的东西怎么在万岁这里?”旋即伸手,想要把那东西拿回去,“宫里头出贼了,得亏给万岁捡着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到哪儿寻去。赶明儿好好查查,究竟是谁手脚不干净。” 谁知道陆冥之手往回缩了缩,没让程念容拿到手里的金锁:“这东西,哪儿来的?是你自小便有吗?” 程念容不明所以:“是啊,我自小就带在身上。给小儿寄长命的东西,我家里人都没了,这玩意儿就权当留个念想,十几年前的东西了,粗陋得很。万岁别取笑了,快还给我。” 陆冥之脚下猛然踉跄了一下,一把抓住旁边一把椅子,缓了半天,才让自己坐下来。 程念容惊慌地扶了他一把:“万岁?” 陆冥之触电一般地抽开了身,抬起头来,再次问道:“你知道这是甚么东西吗?” 程念容:“长命锁。” 陆冥之把那东西举到眼前来看,面上笑着,却无比渗人,程念容一个激灵,身上冒出冷汗来。 陆冥之缓缓开口:“这是宣平侯陆家的小儿皆有的长命锁,我原先也有一个,但那会儿是亡命之徒,我的那个早都融掉了。”他将金锁翻到背面,“陆家这一辈的女儿,皆以药材香草取名,像我三妹妹,便唤作‘白芷’。陆家这辈儿一共七个姑娘,我那七妹妹,名就唤作‘莘荑’,《湘夫人》里‘莘荑楣兮药房’的那个莘荑,是建平十年生人。” 程念容猛然一口气没上来,呆在原地,脖子上青筋一条一条地凸了出来,仿佛陈年老树的根茎。她脸色青白,一脸喘不上气来的痛苦。 她师父告诉她,将她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孩,她正是建平十年生人。 程念容哆哆嗦嗦开了口:“万岁……万岁莫看我年纪小,惯会诓人的。” 陆冥之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全然没顾程念容这副快抽不上气的状态,接着开口道:“陆家孩儿会在锁骨上纹印记,我唤作‘冥之’,乃是栖鲲的深溟,故而纹了一尾鱼儿——那是鲲纹。早年间为了保命,便烫掉了。若是我七妹妹,那锁骨上该会纹一株莘荑草。” 程念容一刹那间面如死灰。 她锁骨上的确没有那么一株莘荑草,但是有一片烫伤。 师父说那是她小时候伤的,将她捡来的时候就有。 她原先还打趣过,我与万岁连伤处都一样,这该是怎样的缘分…… 孽缘吗? 第二百七十九回:丧心 照理来说,当年宣平那般形状,若是她师父为了将她小命保下来,给她烫去锁骨上用以识别身份的莘荑草,自然也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她是谁,她该是谁,从来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的。 程念容颓然瘫坐在地上,几乎闭过气去。 陆冥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几乎绝望。 他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抛却了年龄的问题,忍着心里头的难受,将宁翊宸消磨余下的两分深情重新分给甚么人,谁知道却落得个这么个结果。 他这辈子疲于奔命,殚精竭虑,史书上好光辉灿烂的一笔大昭太祖爷,十四岁起兵二十四岁称帝,人人称赞的一世枭雄。 谁知道背地里活成了这么个腌臜德行。 他大概就不配把深情许给甚么人,也不配被甚么人爱着。 他忽然想起程念容第一次见他时说的,建禄格,天命克妻。 他恐怕不止克妻罢?凡是亲近于他之人,几乎都没甚么好下场。 他只配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孤独终老。 天下哪有他这样的人啊? 陆冥之强忍住心口的疼痛,颤颤巍巍问程念容道:“笙儿和衍儿呢?” 程念容陡然一惊,梗着脖子问道:“你要作甚么?” 陆冥之朝上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却依旧没忍住朝下落的泪水:“那两个……孩儿留不得了。” 那是伤天害理生下的孽种。 程念容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住陆冥之的袖子嘶喊道:“陆冥之!”这一句破了音,喊声刺耳,程念容顾不得这些,还扯着陆冥之道,“那两个孩子有甚么错?咱们俩做错的事儿,凭甚么要让他们去承担。” 陆冥之扶住程念容的肩膀,低下头去:“我来担,笙儿和衍儿不在了之后,我自会随他们去,这破皇位谁爱要谁要去。” 程念容咬牙切齿地挣脱:“不成!” 陆冥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道:“这事儿的确是咱们俩的错,可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这是有人故意要下套,将这事儿抖搂出去,若是让人知道了笙儿和衍儿的身世,我还怎么保得住你!” 程念容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完全没读出陆冥之话中的意思:“我不管你保不保我弃不弃我,还是想做旁的甚么。就算是孽种,那也是你亲生的孩儿!哪有你这般做父亲的人!是不是我与你的情意跟你的两个孩儿都不如你的名誉重要?你今日要敢动他二人一下,我就……我就……” 她努力了一下,发现说不出下面的话来,也同时不知道要说甚么该说甚么。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法儿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理出甚么东西来。 陆冥之松开了程念容的肩膀,转身朝着寝宫内走去。 走的不算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刃上。 程念容习武多年,身上有带武器的习惯,随手一翻袖子掏出一把匕首,出了鞘,寒光凛冽:“陆冥之你回来。” 说话间,程念容已然到了陆冥之身后,左手拉住陆冥之的革带,右手前伸,看架势是要往陆冥之脖子上架。 陆冥之回手就擒住了程念容的手腕,低声道:“念容。” 程念容:“别叫我。” 陆冥之握住她手腕的力度实在不算大,不足以捏疼她,但也恰到好处的抵住了她朝前伸的匕首。 程念容:“你松手!” 两个人僵持着,一刻不带松懈,程念容狠狠地将自己的手腕朝下压去,抵抗着陆冥之的力量。 陆冥之仔仔细细看了看程念容的容颜,像白芷,同样的,也有些像他自己,连咬牙切齿的时候那股子很劲儿都一般无二。 错都在他。 但凡他当初再狠心些回绝了程念容,事情也不会搞到如此地步。 他大概是疯了罢? 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欲望,他当初该随着陆家去的。仿佛他活着,就是为了遭罪。 剑磨得太过太狠,那便不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而是一把残刃了。 陆冥之这样想着,蓦地松了手。 程念容正用尽全力和陆冥之相抵抗,陆冥之猛然一下抽了手,她却依旧全力向前。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收不回手了。 那把匕首直直扎在陆冥之心口上,鲜血泼墨似的溅了程念容一脸。 程念容持续着方才扎下去的姿态,久久不能动作。 陆冥之缓缓倒了下来,倒在了她的身上,头埋在她的颈窝间,微微靠着她的耳朵,仿佛要说些爱人间的蜜语。 “对不住。”他说。 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他果真是活得太久了。 当初还是少年的陆冥之和宁翊宸燕齐谐一众,对天对地立过“初心不改,年少永驻”这样的誓言。 他食言了。 他自己把自己闹成了这种不堪的形状,找不到半分当初的少年心性。 真正的年少永驻,恐怕还是少年早殇罢?陆冥之如是想。 他该死,只是不该这时候死。 储位之争还乱七八糟的一团,第二批港口还没开始真正地发挥作用,他永远都见不到自己想见的天下大同,也闹不清自己同儿女的关系。 就自私了那么一瞬间,鲜血就将他的生气抽离开来了。 他该去的时候苟延残喘,不该去的时候却又自私的去了。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护不住程念容,一如他当年护不住宁翊宸。 大昭太祖爷,十四岁就起兵的一世枭雄,原来就是这么个废物啊。 陆冥之喉咙发出赫赫的声音,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失魂幻觉一并显现在眼前。 华服大妆的宁翊宸从城头上栽下来,衣裳是和鲜血一般的颜色,而他怎么也抓不住她。 他也抓不住面前抱着他的程念容了。 鲜血糊在眼睛上,天地间一片都是红的。 …… …… …… 死人的重量一般比活人要重得多,程念容险些就撑不住倒在她身上的陆冥之了。 她轻柔无比地拍了拍陆冥之的背,唤他道:“万岁?我没想,我没想把你如何的,别吓我,我抱不住你了,别闹了,好不好?”最后一声抖出了哭腔。 她将脸贴在陆冥之的面颊上,还是温热的,她睁大了眼睛,空空通通望着前方,泪水把她脸上的血冲得红一道儿白一道儿…… “我好冷,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第二百八十回:终章 年幼的陆士衍不知被甚么吵醒了,哼哼唧唧地哭出声来,喃呢着要母妃抱抱。 他的母妃呆呆跪坐在地上,浑身是血,怀里抱着他父皇还温热的尸体。 程念容将陆冥之平放在地上,回魂一般地站了起来。 入夜了。 她在陆冥之要来的日子,向来不喜欢旁人伺候,早早地便会屏退众人。连先前跟来的陶凉也早就被陆冥之打发走了。是以这会儿,寝宫中只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她在原地呆立了片刻,陆士衍的哭声绕在耳边嗡嗡地响,一声一声掐着她的脖子。 年幼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发生了甚么,只能无助地哭着。 然后她听见她未满四岁的女儿低声哄弟弟的声音。 程念容猛的踉跄了一下。 她得让她的孩子活。 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会儿才理解到陆冥之的话的意思。储位之争的火还是烧到了她身上。 非常情况之下,常人也得的到非凡的潜力,程念容一瞬间忽然打通了许多关节—— 她的孩子若是因着身世问题无缘储君之位,那唯一有可能的人选,就只剩下了三皇子陆士彻。 他的生母南歌平见过她的金锁。 前朝权贵,大多互通过往来,像宣平陆氏那种曾经煊赫过的人家,有人认得他们的东西也不奇怪。 南歌平或许不认得,但家中老人总有人认得。 还有先前的二皇子之死……当年衍儿还没出生,南歌平并不知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所以她趁着温琪娈和陆士衡的关系势同水火之时,轻飘飘地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身边的芒种使的一手好暗器,倘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远远将两个小儿打落水,恐怕也不是难事。 而温琪娈恐怕是常年明里暗里对付陆士衡,所以一出事,首先便是朝他身上想。 南歌平平日里一直显得木讷呆傻,脑子不大灵光,是以温琪娈想了一圈都没想到她身上。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程念容一边清理着现场的血迹,一边想了这样多。 她原先将金锁好端端地放进了盒子里,如今却出现在陆冥之手上,那说明她宫中有人有问题。 短时间内她还查不到是谁,那她只能在那暗处的人动手之前,给她的孩子寻出一条生路来。 她换了干净衣裳,轻轻亲了亲两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母妃出去一会儿,你们俩乖乖的,好不好?” 小家伙们揉了揉眼睛,咕噜了两声。 程念容趁着夜色出了永和宫。 温琪娈向来睡得晚,现在还未歇下,支着额头刚刚觉出些睡意,英善却来通传了句:“宁妃来了。” 温琪娈抬了抬眼皮:“这么晚了,她来作甚,不是说万岁今晚在她那儿歇着吗?” 英善凑上前,在温琪娈耳边轻声耳语道:“奴婢瞧她脸色不大对,身边也一个人都没有带,不知是出了甚么事,娘娘不如……” 温琪娈向来多疑,听英善这般说,皱眉思量了一阵,朝着英善挥了挥手:“偷偷带她进来罢,仔细着些,莫让旁人发现了。” 英善:“是。” 没多大一会儿,程念容就被英善领了进来,还不待温琪娈问话,便抢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救命。” 温琪娈半靠半倚在圈椅上,眼皮抬也不抬:“我如何能救得你的命了。” 程念容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旋即立起身来,指天指地指心,道:“臣妾立誓,若今日给娘娘说的话有一句假话,便教我堕入三十六层女青地狱,天上地下不得超生。” 温琪娈抬眼瞥了她一眼:“发那么重的誓作甚,怪吓人的。” 程念容:“臣妾要告发昭仪南歌平,为夺储君之位,几度谋害皇嗣,谋杀万岁爷,栽赃嫁祸。” 温琪娈忽的直起身子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程念容一番:“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臣妾方才立过誓了。”程念容面上神色不变,“皇后娘娘听臣妾慢慢道来。” 程念容便把方才自己在宫中所想种种尽数说给了温琪娈,温琪娈越往下听,脸色便越难看,抓紧了圈椅的椅背,白皙的手上一瞬间爆出些许青筋:“有何证据?” 程念容低头道:“旁的不说,就芒种会不会武这一事,娘娘找个练家子一试便知。” 温琪娈的脸色霎时间晦暗不明。 程念容抬眼觑了一眼温琪娈的脸色,接着开口道:“今日万岁从南昭仪处到我宫中来,一来便歇下了,臣妾疏漏,因着晚上衍儿闹觉,便先行照顾,并未顾及万岁。等……等臣妾再去时……” 程念容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跪在地上不说话了。 温琪娈向前微微俯身,低声开口道:“说。” 听了先前那一长串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消息,恐怕再听见甚么,她都不会再起太大的波澜了。 “万岁已经不在了。”程念容道。 纵然先前已然猜到了程念容要说些甚么,但真正自己听见时还是不免心悸了一下。 程念容见温琪娈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下去:“南昭仪这是要将这事嫁祸给臣妾,若臣妾落了弑君的罪名,那三皇子便是万岁唯一的继承人。还请皇后娘娘救臣妾一命。” 说罢此话,又朝下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见血。 温琪娈这会子也微微稳定了下自己的心绪,盯着跪在地上的程念容:“你要本宫如何救你?又怎知凭甚么会救你?” “臣妾知道,娘娘不是一般的后宫女子,娘娘是手里有兵权,是有从龙之功的人。”程念容面不改色,或者说强撑着面不改色,“臣妾恳请娘娘出兵清君侧。” 温琪娈眉头一跳。 “皇后娘娘总不想让那奸人的儿子得了皇位罢?”程念容继续推波助澜,“若铲除了歹人,您是衍儿的嫡母,衍儿便也是您的儿子,必会尊您为母后皇太后,自然孝敬供奉,侍若生母。” 神策军掌令人之一已死,神策军便只听温琪娈的了。 她还用方才的姿势坐于圈椅之中,吩咐左右道:“传令于神策军天盛卫暗影卫,即刻围住宫城,先传暗影卫指挥使萧晚进来。” 长街血染,黎曦未明。 “定元十年,太祖崩,年三十三。 为报父仇,起兵诸越,方十四。十年戎马,方得社稷。 在位十年,轻徭役,开荒田,兴水利,收盐铁,设恩养,开海禁,立钱庄。 抚前朝之弊病,开盛世之先河。 谥曰‘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 次年,改元永盛。尊温氏母后皇太后,尊程氏圣母皇太后,两宫并立,临朝称制。” ——《昭史》 …… 程念容在外头寻了许久,总算是将她师父寻回来了。 新晋的太后娘娘扶着个满头银丝的老道姑,轻声道:“可终于找着了,好歹也跟我享几年福罢。” 那莫嗔道人瞥了程念容一眼,不变喜怒:“究竟是享福还是遭罪,只有你自己知道。” 程念容打着哈哈岔开了话题。 好几日之后,她才敢将那金锁拿给她瞧:“师父,你认得这东西吗?” 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姑居高临下地睨了那小小团的金子一眼:“认得,怎么不认得。” 程念容的脸色白了白。 莫嗔道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不会真以为你是那陆家的小主子罢?这东西不是你的。当时我在陆家废墟底下挖出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娃娃来,有一个已经死了,这东西是戴在她身上的。另一个命大的便是你,你恐怕是当年陆家家生的奴婢。” 程念容“哦”了一声,再也没提这事儿。 年方十九岁的太后娘娘,彻底和她的年少告别了。 (正文完) 难长安(一) 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永远永远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我就该听了爹爹的话,上元节的时候好好待在家中吃元宵。 我是山西布政使司永宁州人,家里种地为生。 年成好的时候,我爹就种地,种了地换书看,我家有好些书,可是我饿;年成不好的时候,我爹还种地,就卖家里的东西换书看,我还是饿。 啥?你问我娘?可我并没有诶。 我爹爹白天黑夜的读书,总算是过了乡试,成了秀才,我家就搬到了城边边上。 年成好的时候我爹教书,年成差的时候我爹还教书。 他没事干喜欢揪自己头发,骂自己榆木脑子——他从我岁三考到我十四岁还没中举。 我十四岁的那个秋天,爹爹秋闱回来,垂头丧气:“下回再也不考了。” 我眨巴眼睛:“那你干啥?” “给你说个婆家。” 我一口水险些就喷了出来。说谁啊?隔壁二婶子家阿福哥吗?我去他的。 爹爹看我一脸狰狞,沉吟了一下:“给你说个看得上眼的。” 我扁扁嘴,你给我说亲事,还不是说你能看上眼的吗?可别又是个书箱子。 对罢,你看我都叫书越了,梁书越嘛!得亏我没生在隔壁二婶子家,不然我恐怕得叫招娣。 后来亲事还是说成了,是我爹爹书院里的学生,大我两岁,已是秀才了。我爹说比他有出息多了。 我见了那男孩子两面,生的也是斯文清秀。两家都满意,又住得近,很快便过了文定,婚期便定在明年三月。 转眼间入了冬,没过几日便到了年关,起义的昭军大年三十晚上到了永宁州,知州二话没说竖了白旗,锣鼓喧天请昭军进了城,一天到晚,热闹非凡。 可是,这和我又有甚么关系嘞?我被乖乖关在家中绣嫁妆,石榴红的嫁衣中一针一线密密匝匝修满了憧憬——嫁人之后是甚么样子的啊? 上元节的晚上,爹爹同友人吃酒去了,我巴巴儿的望着窗外,落了一层薄雪。 这……我吞了口吐沫……我出去玩一会子也没事罢? 现在想想,真是……没事个头啊! 我作了男孩子打扮,一路撒欢儿似的跑了出去,顺便花了两文铜钱买了个小兔子灯。我抬着头望向满城挂着的花灯。 啊,真好看啊! “扑通。”我一脸惊恐,我竟然绊倒了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约方才及冠没多久,瞧着还是个少年人。 那男子身上带着酒气,跌跌撞撞爬起来,抬起头来瞧我,极长的眼线斜开来去,竟似个姑娘一般的好看。 他懒懒道:“你个小姑娘,走路也不看路。” 我惊呆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穿的不是男装吗? “将你那耳洞子遮了再说。”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着额角,“这都快宵禁了,你作甚么还在街上晃荡?” 我疑惑不已:“永宁州甚么时候有宵禁了?” 那男子接着道:“昭军进城后,怕民众闹事,是以便宵禁了。” 我扯着手里摔坏的兔子灯:“上元节还宵禁……这样也太烦了罢……” 那男子没好气白我一眼:“你家可在附近,近日里不太平,我送你一程。” 听了这话,我登时乐了出声儿:“你送我回去岂不是更不太平了。” 那男子干巴巴瞪了我好半天,就算面带怒容也是难得的俊美模样,最终,他还是冷哼一声,道:“就你这个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的装扮,自个儿跑回去就太平了?” 我一时语塞,心道,反正也不远,送一程便送一程呗…… 那男子虽说身上带着酒气,走路却还算稳当,没走多久,自然就到了。 他盯着我手上瞧了瞧,叹了口气,摸出一锭银子塞到我手里:“赔你的兔子灯。”我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就莫名其妙接了银子,尔后只见他手一扬,道了句,“回了。” 他在前头走的飞快,没多久就不见了人影。 真是个怪人。 第二日早晨是正月十六,这年也算是过完了。书院的假自然也结束了,爹爹早早便要去书院,却因昨晚吃酒,起得晚了,来不及用早饭。 我将食盒子塞进他手里,把他送到门口。 隔壁二婶子从她家院门里探了个头出来:“越姐儿啊。” 我嘴角抽了抽:“二婶子。” 她将自己那水桶腰摆了三摆,短胖肥猪蹄似的手指拿着个花花绿绿的帕子一挥:“哟哟,我们越姐儿好福气啊,瞧不上我们阿福,才和个秀才相公定了亲,转头又搭上了个爷。婶子还没见过这样有本事的姑娘呢,他昨晚给了你甚么啊?别是定情信物……” 我脸色“唰”地一白。 爹爹一只脚跨在门槛外,一拂袖,怒道:“无知妇人,胡说八道些甚么?” 二婶子的肥猪蹄捏着兰花指,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满面笑容地瞧着我和我爹:“哎哟哟,这不是开玩笑么,梁相公快些出门去罢,今日不是开课了吗?” 爹爹似乎很想吹胡子瞪眼一阵,好歹是忍住了,衣袖一甩出了门。 咣当咣当两声,两家门先后关了。 我是关上了门,四邻八乡的门也关着,可就是有那么些东西不胫而走了,溜着门缝钻进了那条街所有人家里。 他们说,我私会外男,私相授受,越往后传越难听,到最后几乎已经成了我不清不白不知廉耻,定了亲还同人勾三搭四。 我咬紧了牙,没让眼泪流出来。 又过了一日,同我定亲那一位给爹爹递了封信,前文甚么“承蒙师恩,忝列门墙”云云,往后抄了一大段的《女则》,一通骈四俪六下来,绕的人云里雾里。 不过这不要紧,一并被退回的还有我的庚帖,再看不明白也该明白了——我被人退亲了。 爹爹瞧了,两眼一翻白,几乎闭过气去,颓然瘫在榻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一个姑娘家,让男方退了亲,那清誉便算是彻底毁了,不管我再怎么辩白,这便是已然坐实了我“不洁”。 难长安(二) 爹爹原本就生的清瘦,如此一来,连颧骨竟然都突兀起来。 我抬起头来望他,竟发现他两鬓霜染了似的,白了许多。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叹道:“越儿啊,爹爹不怕养你一辈子,也不怕你今后坐老姑娘,只是……只是……咱们好端端的耕读人家,女儿平白让旁人坏了清誉……实在是……” 他摇头道:“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来。” 我用帕子沾着眼睛,低声抽泣道:“那能如何?” 爹爹道:“那日那男子究竟给了你甚么东西。” 我稀里哗啦一阵乱翻,将那锭银子翻找出来,丢在榻上,哭道:“还不就是这破劳什子!” 爹爹将那银锭从榻上捡起来,翻了个面——银锭的底下阳刻着一个“昭”字。 爹爹惊呼道:“是了!那人定是昭军中的兵士!听闻他们那将军玉面陆四郎颇爱惜名声,倘若真是他手底下人做的事,断没有不管的道理!爹这就带你讨个说法去!” 尔后之事,想必我不说你们也清楚。 总之就是我要嫁给陆将军了。 好几日后我才缓过神来——嫁谁不是嫁,况且如今形状,恐怕还是我高攀了不是? 可当初到底还是闺阁女儿家,对成亲这事还是颇有些期许的,听闻陆冥之才提了亲就大病了一场,心里头难受,哭天抹泪了好几日。 婚期定在二月初,地上积雪要化不化的稀烂着,黑不溜秋。 我没有母亲,家中也没有旁的女性长辈,连出阁时为我梳头绞面的都是昭军女营中的葛妈妈。 她板着一张严肃面孔,活脱脱像是在办丧礼。 我瞧了害怕,便也一声不吭。 房中安静得吓人。 忽而,我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还是我们大姑娘生的好看……” 这时我才忽然记起,葛妈妈是陆将军原配妻子的乳母。 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微微有些酸涩,也有些疼,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很快就被上轿的紧张兴奋给掩去了。 我不知道的是,我以后,会在这位唤作宁翊寰的死人的阴影下,活了很久……很久…… 譬如成婚当夜,他对着我,喊的便是他原配夫人的乳名。出口缱绻,情谊深厚。 她叫阿婴,是个好听极了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十七岁年少早殇的她究竟给陆冥之心口上留下了多么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永远只能在自己的揣度和旁人的口中窥见一二。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像我。 我觉得比那日晚上更难受的,是第二天早晨。 当年我只觉得委屈,如今想来,却能理解些许了。 我只是他们眼中诓人骗婚,撒泼打滚的刁民罢了。 第二日早上,我与众人见了礼,大都是不轻不重给了薄礼,最重的一份却是燕师爷的夫人。 一对儿赤金红宝绞丝虾须镯,金黄明灿,我还没见过这般金贵的东西,推辞了半晌才接,道谢道了许久。 只听她道:“这原先是在庆阳时有位王大人送的,我姐姐嫌爆发俗气,就一直没带过,一直收在我这儿。如今便给了你罢。” 这是陆冥之先头夫人的妹子,闺名唤作翊寰。 我愣了愣,只见她上了黛的远山眉轻轻蹙起,明是说不出的好看,我看起啦却是含着嘲弄。 我还不曾剃过眉,站在她面前,像个乡野村姑。 缩在她身后两岁的小肥仔,睁着一双眼睛怯生生看着我——那是我的继子。 我方才抬起手,他便惊恐万状地缩了回去,慌了神似的喊道:“姨母……” 燕师爷的夫人将他抱起来,轻声哄着…… 无人理我。 我当时便想啊,等今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好了。 我的确是有过一个孩子的,是我费劲了心思,使了许多手段才得来的。 是个早产的姐儿,猫儿一般的孱弱,还没有活过十日。 我那才起了名儿的简姐儿没的时候,昭军在洛阳。 洛阳啊,呵。 我一直规规矩矩唤陆冥之将军,他也一直规规矩矩唤我夫人,我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下去。谁知,在洛阳,他头一次唤了我的名字。 你猜猜他说的是甚么? 呵。 “书越,我陆冥之对不住你。” 他要称王了,要娶广阳郡王的女儿诚宜县主,许的是平妻。 那个冠了国姓的,有封号的女子,唤作温琪娈。 平妻吗?别是委屈了诚宜县主。 她那周身的气势做派,同我坐在一起,究竟是谁像正头夫人啊? 待陆冥之称王后,我与她谁也没封正妃,还唤着陆冥之是将军时的称呼,都还唤夫人。 “梁夫人”“温夫人”的,好不刺耳。我已然懂了,好罢。 温琪娈哪里是寻常的女眷,她手里握着神策令呢,只要那东西在温琪娈手里一日,陆冥之就得供着她一日,握紧了神策令,就不怕陆冥之狡兔死走狗烹。 温桓这个老狐狸,温琪娈同他爹一样。 陆冥之长子五岁那年,温琪娈有了一对儿双生子。 陆士衡不满六岁的时候,也就是陆士衙周岁,他磕掉了一颗牙。 衡哥儿在场。 那孩子委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睁着一双据说是酷似她母亲的眼睛惶惶然。 我记得他小时候亲昵地唤陆冥之爹爹,后来变成了冷冰冰的父皇。 定元三年,宫中新进了几个女孩儿,十五六岁年纪,各个都是美艳动人。我呢?才不过双十添一,却早已形容枯槁,每天抄抄佛经礼礼佛,基本步入老年生活了。 定元四年,陆冥之去了江南处理开海禁的事宜,竟然带回来了个俏生生的小道姑。 那小姑娘年不过豆蔻,又是市井上长大的,性子也跳脱,忽然蒙了宠,免不了要遭宫中那堆老仆的欺侮。 我不禁想起了刚嫁那段日子,明里暗里也帮过她几次,一来二去便也熟络起来。 念容在冷冷清清的后宫之中,也算是荣宠颇盛了,先有了舒笙,后有了士衍。 我呢?老样子啦。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难长安(三) 那小姑娘性子好,同我这样沉闷的人也能聊得来,我们便时常坐在一起喝茶赏花甚么的,我也勉强能算是有个伴儿。 简儿死后,我身子一直不大好,换季便要病上一场,咳嗽两声,久了便也习惯了。 不过咳两声罢了,不大妨碍喝茶聊天,所以小姑娘依旧来寻我。 那日,她忽然问了我一句:“越姐姐喜欢皇上吗?” 我喜欢陆冥之吗?我说不出来,仿佛做妻子的生来就该喜欢丈夫,尤其是像陆冥之这种既生的丰神俊朗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我合该喜欢他。 可我真的喜欢他吗?我说不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甚么样子。 我答:“我不知道。” 我只是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罢了。 “我没法子,当初我若是不嫁给皇上,就不会有旁人娶我了。我总不能做我爹的累赘罢?”我只能对着她答了“我为何要嫁给他”这个问题。 小姑娘皱着眉头:“那……那姐姐为何不远远逃开永宁州,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我怔住了。为甚么不走? 小姑娘不愧是江湖市井混大的,自幼只知三从四德的我,从不曾想到旁的法子,只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我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那小姑娘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沉重,连忙再三转换话题。 她道:“都这个月份了,雪才刚化,到处都光秃秃的,京城就这点不好。” 我低头喝茶润嗓子:“北地里大都这般。” “想想还是江南春日好看。”念容啧啧道,“开春也早,等到这个时候,嫩柳枝上头早就莺歌燕舞了,再等一阵子,自是甚么花都开的。若说最好看,那还是杏花桃花好看,一开一片,云一般,走进去花香就落一身,有趣极了。” 我心里难受,好半晌才开口:“能瞧过这世间许多景致,便是我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了。” 她似是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劝解:“这辈子还长,说不定越姐姐也能瞧见许多美好的景致呢。” 一阵咳嗽又涌了上来,我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没机会了。” 我自嫁了陆冥之那一日起,就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囿于这四九城之中,数着头发孤独终老。 小姑娘看着我,趴在我耳边低低道了一句:“越姐姐可想出宫?” 这一句杀伤力太大,一句话把我定在了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见我不回话,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写了个字。 逃。 贤贵妃从今日开始生病,并且越发严重,几月之后,小姑娘递给我一包药:“假死药。” “这东西吃一颗可屏息十二个时辰。皇上娘娘们的寿木都是提前备下的,你那一副我在上头做了手脚,等到停灵那一日,我就将你弄出去。” 我问她究竟是如何做的。 她只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娇娇俏俏地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那颗药吃下去浑身发冷,连意识都逐渐涣散起来,我身旁仿佛过了许多人,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再后来,便是我处的宫人月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儿:“娘娘没气了!” …… 意识逐渐苏醒,外头黑压压的,我似乎是躺太久了,手脚麻木得不行,只听见外面“扣扣”地响。 忽然,那棺材板子被拆开了好大一块,我被从里面拖了出来。 那小姑娘男孩子一般束了发,穿一身轻便的黑直裰,用护臂收了袖口,身上背着个木头人。 她对着我连连皱眉:“你这寿衣怎的这般复杂,头上怎的还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苦笑。 小姑娘满面嫌弃更重:“快将这破衣裳换下来啊。” 我们七手八脚地进我和木人的衣服对换过来,将它和我头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钗环钏簪一股脑塞进棺木。 她鼓捣了几下,寿木上拆下来的东西就又安了回去,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看着还真严密。 还不待我反应,那小姑娘便一下子将我打横抱起,足下身风:“越姐姐你好轻。” !@#¥%&*我还是头一回被女人这么抱起来! 小姑娘仿佛是轻功颇好的样子,他抱着我穿过层层复杂的巷子,脸不红气不喘,我从宫门口走到景阳宫都没她这么游刃有余。 我勉强伸头看了看方向,是朝着冷宫处去的。 她开口轻声解释道:“那头守卫少。” 她贴着墙根,游鱼一般,错过了一队夜巡的守卫,几个起落,飞身踏出了宫墙。 诶?我们出来了? 那小姑娘将我放在地上,跺了跺脚,对着我笑嘻嘻道:“得了,就送姐姐到这儿了。京西头平康坊为你租了间铺子,平日做些活计,就够过活了。好了,我得回去了,等会儿衍哥儿瞧不见我,就又该闹了。” “后会有期。” 我一步步朝前走去,我眼前升起一轮血红的太阳,明晃晃地刺人眼睛。 天明了。 贤贵妃薨了,梁书越却还活着,我竟是活到二十五岁才活明白。 第二日,我亲自看着自己出了殡,真好玩儿!葬的皇贵妃礼制,破了例的四个字封号!我鼓掌,皇上你对贤贵妃真好。 …… 说实在的,平康坊那地段迫是不错,做些绣活便能过活了。 有天早上,嗯,我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早上的情形。 我那天醒的颇早,无事可做,就洗了丝线,挂在外头院子里晾晒。 院门扣扣两声轻响,我回过头去,院外头站着个男子,瞧着应当是江湖人士。 我便道:“你进来说话罢。” 那男子进来了,微微躬身,问我道:“你可是木越娘?” 我一边折腾着丝线,一边回他的话:“是我,你是来定绣品的吗?” “不是。”那人笑嘻嘻道,“我是来谢越娘的救命之恩的。” 他拿出一个小香囊——那是以前念容给我装假死药的香囊,我辗转给过多人,如今也不知道是辗转到了谁的手上。 那男子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我黎明时见过的启明星都没有他的眸子亮。 他道:“在下常吟。” 妄相思 若说我对玉面陆四郎这少年将军何时动了心思,那还当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我情窦初开开得早,早早就知道藏个少年在心里头。 现在想来,当初幼时也未必是那种喜欢,只是糅杂着仰慕和钦佩的一种情绪罢了,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喜欢。 我自有记忆起,我便唤作程念容,念容也不是甚么正经名字,是我的道号。 我是个道家的女修。 俗称道士。 我师父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把我捡出来的,大约是从一场大火之中——我身上烫伤了数处,尤其是锁骨上那一片,极是触目惊心。 我出生在战火纷飞的王朝末世,如此看来,也不甚奇怪。 我以前问过无数小孩子都问过父母的问题:“师父,我从哪儿来啊?” 师父脸一板:“捡的。” 我鼓成个包子眼泪汪汪:“哪儿捡的。” 师父脸更黑了:“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这么惊悚!我泪珠子一瞬间僵在了眼眶里。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死人了,而且是老能见到死人。 宣平的正规军和起义的昭军交过手之后,常常遍地死人。我就跟在她身后,去死人堆里捡东西。运气好呢,能捡上个银耳珰半截玉镯子甚么的。 我想了想,我恐怕也是这么捡来的。 我几乎能想象到年纪能做我祖母的师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个手脚乱蹬的娃娃时的场面。 唉,我张开自己的手,撑住了脸。手上没有同龄孩子都有的小窝窝,脸上也没多少肉。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假道士,哪有一个老道姑带着个小道姑天天死人堆里捡东西讨生计的,和乞丐又有甚么分别呢? 不过师父从不乞讨,我们到底是在靠自己的手讨生活。 宣平乃是西北重镇,起义军自然也跳腾得厉害。自从皇上让齐威侯灭了宣平陆家,这陆家就一直鸡飞狗跳个不断,那新贵齐威侯更是管也管不住。 说起宁家,那连街边小儿都知道他们家宠妾灭妻杀嫡立庶,不成规矩得厉害,不提也罢。 那两年正是昭军中的玉面陆四郎风头正盛之时,街边闲磕牙的小娃娃骂完了宁家就开始唱那陆四郎的童谣。 那词儿写得可真是好,合辙押韵,朗朗上口。 仿佛是甚么“昭军帐,发稻粮,除奸宁,唤四郎。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昭军帐,宣平长,乾坤定,唤四郎……” 我那段日子发了疯似的在我师父耳朵跟前嚎这歌儿,嚎到最后我师父一听见“昭军帐”,脑后的头发都要支棱起来。 那时候说书的也没事干,也不过是变了法子的掰扯昭军和宁家那些破事儿,我当然也是场场不落的,爬墙也要听完那玉面小将军的故事。 说书的瞎子说啊,那小将军十六七岁年纪,身量颀长,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左右手能开八力的大弓。拎着一杆金银二色流光璀璨的长枪,骑在胡马上一亮相,隔着三里地的姑娘都能喊出声儿来。 不为甚么,生的太好了! 说完了书,那瞎子就开始卖玉面陆四郎的画像。 说实在的,他一个“瞎子”又如何瞧见那陆小将军生的如何,又是怎的画出画像来的。 可惜那会儿还是娃娃,想不到这上头去,只是扯着师父的袖子哭了她一袖子鼻涕眼泪也一定要买一张回去。 其实那东西制得挺粗陋,画的也不怎么像,可我就是要天天揣在怀里,放在心口的位置。 甚么样的人才能嫁给玉面陆四郎啊。 我很惊叹我当初竟然那么小,就知道甚么叫嫁人了。 后来,昭军几乎拿下整个宣平,若是宣平门户大开,起义军便可长驱直入。 我听了这话,歪着头问师傅:“不若我们参军去。” 师父皱眉:“为何?” 我掰着手指:“昭军发白馒头吃。” 师父“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娃娃能在军中作甚?人家凭甚么给你发白馒头啊?” 我扳着指头给她一样一样的数:“念容会武,会上前……还……还会看卦解签批八字!” 师父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只剩我一个人在原地嘟嘟囔囔:“玉面陆四郎,究竟生得有多好看啊……他叫甚么啊……” 师父声音好低好低,低得就像梦呓:“就叫陆四。” …… 玉面陆四郎出靖遥门的第二日清晨,师父便抱着睡梦中的我出了城门南下。 “师父去哪?” “江南。” “江南有白馒头吃吗?” “……” 我与师父在路上摸爬滚打,吃土都起码吃了一年,终于连滚带爬进了应天府的城门。 那时我自幼习武,路上又奔波磨砺,清瘦,微黑,目光狠厉,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一副男童模样。见了江南白净娇小,语声软糯的小姑娘,我只得低下头去微叹。 在市井上待了几日,我却是连说话也不敢了。 知府是京里外来的,家中女眷,甚至连婢子仆役都咬着一口京味官话。余下的权贵,也大都是说官话的。而应天本地的富商大贾呢,虽说不是一口吴侬软语,但到底也是南方人,说话还是软糯,好听极了。 我呢?一张口,浓重的宣平口音,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我。 我……我在也不想说话了! 此后一段日子,我打听昭军的消息打听得频繁,知晓他们的动向都快比政府知晓的多了。 我八岁那年,陆四郎在洛阳称了王,昭军气势扶摇直上。又过了一年,昭军入了直隶,直逼京城。 十岁生辰之时,其实也不是生辰,是我师父捡到我的日子,我一直当生辰过。 我在摊子上吃着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权当是寿面了。 我背后两个小厮正热火朝天地热闹吵嚷着。 “可听说了没有,那陆四郎将皇帝的头挂在城头上了!” “你可别瞎胡说了。” “我没胡说,蔡妈妈同我讲的,是真的!”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意思。你现在还唤那死人作皇帝呢?现在起义军闹得到处都是,你还要不要脑袋了?” 这段时间,江南还在宁军的手里,长宁王燕齐谐还并未南下伐宁。 我喝着面汤,心想,你们两个都好大胆子,当街妄议时政,让那宁军的人听见了,你们两个的脑袋可都没了。 果真,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这两个人。 大昭定元四年,据我师父说,我出师了。 她表示我还需历练,于是要与我分开云游。 我说,师父,我没钱。 师父拂尘一甩:“自己赚。” 我:“……” 于是后来,我就搬着桌子百般聊赖地坐在大街上晒太阳,哦不,算命。 等等,前面那个男子,怎的生的这般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我自幼心心念念的玉面陆四郎,我这一生的年少心事,也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锁清秋(一) 母后抬起手来,腕间露出了赤金葡萄花鸟纹样的金包玉羊脂玉镯子,唤道:“舒筠。” 我不答话。 视线兄镯子移到她的鞋尖儿,一簇儿珊瑚红的穗子,蟹爪菊一般灿烂地开着。母后第二次柔声唤了我一句:“筠儿。” 我这才哼哼唧唧答一声。 珊瑚红的蟹爪菊抖了抖,母后长叹一声:“你这孩子……” 一旁的英善姑姑忙劝母后道:“县主莫急,公主她还是小孩子心性,过一会子就好了。” 茶盘内叮脆响了一声,母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英善……大越早就亡了。” “扑通”一声,我瞧见了英善姑姑马面裙上的白玉兰皱在了地上:“奴婢该死。” 母后姓温,前朝大越的诚宜县主,可是这如今的天下唤作大昭。 这天下,姓陆。 茶盖翻响,母后伸手想摸我的鬓角,我立即朝后避了半分。 母后声音中有些怒意:“筠儿!” 我咬了咬嘴唇:“我要二哥哥。” 半晌,那一丛蟹爪菊没动,只是地上的白玉兰更皱了些。 母后变不出二哥哥给我的,我二哥哥陆士衙早就死了。 我抬起头来,看这母后,一字一顿道:“我要二哥哥。” 母后一双眼睛就红了起来,英善姑姑急忙喊我:“公主!” 我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冷笑:“二哥哥没了,大哥哥也去江南了,母后你可高兴了?”我不顾英善姑姑朝我使眼色,“不若我也到江南去,同我大哥哥待在一起,今后不必再碍你的眼,也不用再学甚么明彧皇后。” 母后怒极,一巴掌掴在我脸上。 我躲也没躲,簪子上的玛瑙珠子打在了眼睛上,酸酸的疼。 我将头扭回来,看着母后的眼睛,她二十三岁了,她十五岁时嫁与父皇做平妻,十七岁便是皇后了。 我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开口道:“明日我便去寻父皇。” 我扭头就走。 我真是怕她怕的紧了,原先大越的人我都怕,哪怕我自己身上还流着一半当年大越广阳王一脉的血。 我不信我二哥哥的死和大哥哥有关,十有八九却和她自己有关系。 她恐怕是要借着落水的名头陷害大哥哥,只是一不小心行错了棋——该死的人大约应是我。 我曾经好巧不巧瞧见些不该瞧见的东西。 我有一日午睡,本是睡得迷迷瞪瞪,却不知怎的醒了过来。 我觉着十分不舒服,扭手扭脚得翻腾着,这时候彻底醒来了,外头有人在轻声说着甚么。 是我母后和英善姑姑的声音。 话中提及我大哥哥。 “大皇子那处独供的檀香,究竟是有甚么效用?” “连翘大人说了,若是日日点着,不出三月,人便要痴傻了。” “……” “若是人傻了,那自然好偷偷……” 后边听不大清楚,但我已然听明白了。 我骇了一大跳,头发也来不及梳,随便拢了拢,轻手轻脚从榻上下来,翻了窗子跑出去。 说实在的,我那样跑出去的时候路上的人大概是惊愕极了,一路上后头都有人喊我,可我却一步都不敢停。 冲进钟粹宫的时候,我大哥哥正抱着猫躺在躺椅上打盹儿,我借着跑得快,上前一下子撞翻了他的香炉。 我就着那个劲儿摔倒在地上,一咧嘴大哭起来。 大哥哥吓醒了,把猫扔在榻上,过来看我:“筠儿怎的了?” 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问道:“摔着哪儿了?疼不疼?”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怀里扑,哼哼唧唧哭了好半天。 大哥哥一声声忙不迭地哄我。 我又跺脚又撒娇:“大哥哥这是哪儿得来的香,怎的自己藏着自己用,筠儿也要!” 大哥哥笑起来又温柔又好看,听说他生的像极了明彧皇后。他哄我道:“这是多大的事儿啊,气成这样,快别哭了,好不好?” 没一会儿,我在钟粹宫撒泼打滚儿闹脾气的事儿就传到了我母后那儿。 她自然要将我这个“不懂事”的娃娃接回去。 我缩在大哥哥旁边,瞧着她的眼睛看,目光奇怪:“大哥哥的香怎么只他自己有,我同二哥哥怎的都没有?” 我将那最后六七个字咬着重音,几乎咬牙切齿。 母后不过是斥了我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休得胡闹。” 我接着撒泼道:“究竟是甚么样的好东西,只能让大哥哥自个儿有……母后你莫不是不疼筠儿了?” 大哥哥自幼就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然也明白过来了,上前牵了我的手:“好,大哥哥今后不惹筠儿生气了,就不点这个香了。筠儿来同大哥哥画画好不好?” 我当然是笑着应了。 事后,我在坤宁宫的石板上被罚跪了一夜。 我以为此后起码能太平一阵子的,谁知…… 罢了,不提也罢。我说明日要去寻父皇,说到做到。 第二日,我着了件藕荷色的对襟小袄,素色烟柳纹挑线裙子,鬏鬏也不绾,只打条鞭子。 我特地叫服侍我的宫人将我的眉毛朝下扫了扫,这才梨花带雨去见了父皇。 父皇从一叠奏章中抬起头来,将我抱在膝头,轻声问道:“筠儿怎的哭了?筠儿还病着,总是哭对身子不好。” 我哑着嗓子,扭着手指抽搭鼻子:“筠儿想二哥哥。” 父皇听了这话,长长叹了口气,哄道:“二哥哥在天上看着筠儿呢,筠儿这般,不怕叫二哥哥担心?” 我听了这话却是哼哼唧唧又哭了起来:“筠儿没有哥哥了。” “瞎说。不是还有大哥哥呢吗?”父皇一边哄我,一边还不忘给我擦眼泪。 我却不领情地哭得更厉害了:“筠儿见不着大哥哥,筠儿今后再也见不着大哥哥了。” 父皇长久地沉默起来。 他搂着我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道了句:“你去罢。你去江南散散心也好。” 他看着屋外,眼神略微有些愣愣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暗地里偷偷笑了一小下,终于,终于可以逃出去了! 锁清秋(二) 临行那一日落了雨,我的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外,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头望望。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唤我:“公主,公主,承欢公主。” 我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是我二哥哥原先读书时的小伴读。 他期期艾艾许久,才开了口:“公主,你何日回来?” 我叹道:“再也不回来了。” “甚么?”他大惊失色,“公主,为何不回来了?臣有甚么地方惹公主生气了吗?” “没有。”我道,“和你没有关系的。” 他站在雨中嚎啕大哭。 其实今后这样的事应该还有很多,毕竟我当时才七岁而已,他也只有十岁罢了。 你瞧,多有意思,我封号为承欢,却并无多少真正承欢父母膝下的时日。 一路上车马劳顿,舟船周折,我身子本就弱,这么一番折腾,险些又要掉了小命。 终于,终于是到了应天府。 长宁王府门口,大哥哥同长宁王一家一同来接我。 大哥哥身旁立着个身穿苍玄二色直裰的男娃娃,八九岁模样,向着齐谐叔父问道:“爹爹,这个妹妹生的这样好看,是我哪个妹妹啊。” 长宁王露出一副“你小子找抽,你宫里一共就两个妹妹,另一个几乎还在吃奶呢,你说这是哪一个妹妹”的神情,顿了半天,才开口:“这是你筠妹妹。” “筠妹妹?”他在口中将这名字念了好几遍,“我就说,这般雅致的名字,果真来的是个天仙也似的妹妹。” 长宁王妃无奈道:“江月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很好,燕江月,咱们以后来日方长。 另一边立着的六岁上下小姑娘一脸嫌弃:“筠姐姐你可千万别理他,我哥哥他心智不全,脑子有问题。” 燕江月顿时闹了:“谁心智不全啦?燕江雪你可别胡说八道,小爷我聪明过人,才智无双。” 大哥哥撇嘴,长宁王偷笑,王妃一脸“这俩不是我生的”的神情,任由江月江雪两人吵得龇牙咧嘴。 真是……奇妙的一家…… 江雪对着江月吐了许久的舌头,跑过来携着我:“筠姐姐我带你看屋子去。”不忘手底下在江月的腰间拧了一把,痛得他“嗷”地一声嚷了出来,赶忙扑将上来:“燕江雪你!” 我大哥哥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将他一把扯住了。燕江月左右也挣不脱。 我回头看了大哥哥一眼,虽说脸是板着的,眉眼间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眉眼舒畅,再不复宫中那般模样。 真好…… 仿佛我今后身心舒畅的日子,就要从这一日开始了。 午饭过后,长宁王妃唤了我去说话,由江月江雪两人领了我去。等到了地方,她却让自家两个小孩儿退开了,只留我一人。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长宁王妃,我知晓她是明彧皇后同父异母的庶妹,如今瞧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是……她同我大哥哥生得不大像,大约也不像明彧皇后。 她给我面前的茶杯中倒了茶,我连忙接过:“谢过王妃。” 她朝我笑着,上了黛的远山眉说不出的好看。 “温琪娈待你可好?”她淡淡道。 我却不由的惊了惊,这天下敢直呼我母后名讳的,恐怕没几个! 我虽是有些惊愕,面上却不露,只道:“我是个女孩儿家,母后自然是更看重二哥哥些。” 长宁王妃瞧着我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方才惊诧便是惊诧,作甚么要藏?” 霎时间,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竟是一眼便瞧出来了? “少年早慧这事儿,说好,那自然是有好处,可若说不好,自然也有道理。”她两片指甲轻轻敲着茶盘,“小小年纪心思太重了,对身子不好,慧极必伤便是这个道理——瞧瞧你那小脸儿,可还有点血色?自然了,这也不能怪你,自幼生在那虎狼窝之中,好端端的孩子就一点儿都没有孩子样儿了。” 我低下头去,眼眶不禁有些湿。 我的确是被旁人逼出来的少年早慧心思深沉,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这般。 她接着道:“既然来了我家,那就将以前的东西都忘了。我们家没甚么规矩,当家的就是个最最不守规矩的。你便放开了心思,做一回小孩儿可好?” 我鼻头一酸。 说实在的,我很想憋住,第一天到别人家就哭的稀里哗啦涕泗横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个甚么样子,我这承欢公主的面子就得丢出应天府外去了。 只是我实在是没忍住。 眼泪不听我的使唤稀里哗啦就从我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冲出来了,我带着哭腔唤道:“王妃……” “好啦,不哭啦。”王妃柔声道:“今后也不必叫我王妃了,你就同你大哥哥一样,唤我姨母便是。” 说着,她又从身后的丫鬟手里取了一个风筝:“一会儿若是不想午睡,便同江月江雪放风筝去罢。” 我擦了擦眼泪,笑着点了点头:“嗯。” …… 说实话,我是没有怎么放风筝的,便少不了被燕江月笑话,气得我直跺脚:“燕江月!” 他挑起眉:“妹妹唤我作甚?” 我“哼”了一声,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要反击回去,“你名字好像个女孩儿。” 燕江月张大了嘴:“《赤壁赋》不曾读过吗?《春江花月夜》不曾读过吗?” “倒不是说没读过,只不过是你身上不大般配罢了。”我也学他挑着眉毛,满面戏谑地瞧着他,“你这般形状,如何配得上那朗月清风,江上明月的意象?” 燕江月气了个七窍生烟,成了说不出话来的一个燕江月。 燕江雪看着这两个家伙斗嘴,十分高兴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啊,哥哥你也有今天!” 旋即又上来抱陆舒筠的胳膊:“筠姐姐,你好厉害啊,你看看他气的那个样子!” 童音稚稚,笑语晏晏,笑声能传开老远。 那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日子,放开声音笑是怎么样的,我自懂事以来,便再也没有过了。 锁清秋(三) 人们都说,难过的日子一般度日如年,欢乐的日子却往往过得快。 我在应天长宁王府,一晃眼就过了八年。 我要十五岁了。 …… “陆舒筠!”面前忽然冒出了燕江月的脸,“明日是你生辰,同我上街上去顽罢。” 我来了癸水,正歪在榻上蔫蔫瞧着话本子,见他来了,也只是奄奄一息一挥手:“边儿去,明日是我及笄礼,去甚么街上顽。” 燕江月盯着我,半抱着手臂:“你这怎么越大越虚了,不应该啊。” 我气若游丝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个混小子,懂些甚么。” 燕江月看着半死不活的我,忽然眼波流转,凑近了在我耳边道:“筠儿你是不是肚子疼?” 我“腾”一下子红了脸,一把推过去,怒声道:“燕江月你!” 燕江月哈哈笑着:“我又不是真傻,我房里那几个丫鬟,年纪可都比你大的。” 不知怎的,我忽然不大高兴。 我将书本往榻上一拍,哼哼道:“哎哟,还不知你房里那几个姐姐黄花依旧否?” 燕江月立马摆了一张严肃正经的脸:“那自然是了。小爷我可是……” “行了。”我翻了翻眼睛,“快闭嘴罢,聒噪死了,赶紧从我房里出……”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就整张脸凑了上来,距我不过半寸,冲着我低低笑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还不待动作,我就被突如其来的唇贴唇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一把将他退开。 “燕江月!我还嫁不嫁人了!”我冲着他怒吼,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中眼波流转,又轻佻又漂亮:“我娶你啊。” 他挡住了屋中大半的阳光,整个屋子最亮的地方,恐怕就是他那双眼睛了。 我羞极,从榻上跳了起来,三两下将他推出了屋子。 关上了门,我一个人靠在门上,好一会儿平静不下来。 …… 第二日一早,我便被拖起来梳洗,今日是承欢公主的及笄礼,虽说是在应天,但也断然不能委屈了去。 我迷迷糊糊,只听为我上妆的妈妈到了句:“好了,公主瞧瞧罢。” 我睁开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哪里不对。 “怎的没有画眉?”我转头去问。 这一回头,我立即瞧见了一截儿衣上的四爪蟒恣意张扬。 他道:“我与你画。”说罢便端了个小杌子到我面前,一笔一笔细细描着,口中缓缓念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脸上痒痒的,我不禁有些想笑。 只听燕江月道:“温庭筠这一阙《菩萨蛮》今日倒是衬你。只不过是这词中的女子无人描眉,你却是有的。” 我面上微红,不敢答他的话。 燕江月站起来,笑道:“筠儿,长宁王世子要尚主。”顿了顿,“尚的是承欢长公主。” 父皇驾崩,如今当政的是我四弟弟士衍,我自然身份也水涨船高,从承欢公主成了承欢长公主。 我不置可否,只笑道:“世子爷要尚主?怎的,不要仕途了?” 燕江月甩了甩额前的碎发:“朝中那起子事乱的很,不参合也罢,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家的世子,做个驸马爷岂不妙哉?” 我低着头,露出苦笑来:“世子爷不记得了?承欢长公主,许了人家了。” 许的是漠北鞑靼贲步尔的长子墨尔根,这亲事在我周岁时便定下了,只待我及笄,便要远嫁漠北了。 那少年郎攥紧了拳,站得一派风流飒沓,沉声道:“我记得的。” 江月哥哥啊,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没人能逃得开自己的宿命——哪怕我想抗争到底。 燕江月一撩袍摆,半跪在地:“下月,我亲自送长公主回宫。只是鞑靼一事,耽搁许久,待此次回去,也该一并清算了。” 他这话说的话里带话,我好似从里面听出来点旁的意思。 我大昭开国一十四年,这与鞑靼的事儿便耽搁了一十四年,的确是该算算了。 一月后,我上船时才发现,去的果真不止燕江月,竟还有长宁王燕齐谐。 我一脸错愕,谁知长宁王挥了挥扇子,笑道:“听闻我们这回走的和运粮是一条道儿,从应天港顺长江出海,绕过北海湾在天津港下船。应天港建了这许久,我还没走过这条道儿,这回便一起随你们尝个新鲜。” 我撇了撇嘴,长宁王上京,目的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 当马车缓缓驶入宫城大昭门的时候,我不禁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大约有很多人从此处走过,也有很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进了殿中,我一抬头便能瞧见我四弟弟坐在上首,绷着一张小脸儿装严肃,他身后坐着两宫太后。 ——左边是我母后,右边是我四弟弟的生母程氏。 我跪下叩首:“承欢见过万岁,孝安太后,孝康太后,太后千岁。” 身后的燕江月随着我一起叩首跪拜,长宁王只俯身拱手作了作揖。 四弟弟忙唤我们三人落座。 才坐下,就听见我母后道了句:“筠儿和江月都这么大了。小孩子家顽劣,辛苦长宁王了。” 长宁王微微颔首:“长公主殿下极是乖巧讨喜,哪有辛苦的话。” 都是些客套的场面话,辈分低如我和燕江月,自然是要沉默不语的。 他们几人又杂杂拉拉道了些这几年的事儿,说道了两句新开的第二批港口,半天绕不到正题。 好半天,长宁王才咳嗽了两句:“小王久居江南,赋闲的久了,但京中的事,小王还是略有耳闻的。如今的京师,与漠北鞑靼可算是比邻而居,呈‘天子守国门’之势。只是……这鞑靼未免也太有些不守信用了。” 果真,鞑靼最近不老实,又没事干南下抢劫来了。 “长公主这亲事定得早,至今已有十四年了。当年我大昭开国伊始,国力疲敝,江南又有宁军搅得百姓不得安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初小王便说过,倘若真靠个女孩儿来稳固我大昭江山,还真是枉为父兄了。” 锁清秋(四) 关于漠北鞑靼的传言我也听过不少了,自前朝大越起,便一直有背信弃义的传统 “嘶。”长宁王长吸了一口气,“这话可真是打得我脸生疼。如今万岁励精图治,两宫太后圣明,咱们也是时候与鞑靼算算账了——况且,和亲本就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之策。” 无关燕江月对我有心思,公主的婚事向来就是一枚极好的棋子,究竟该怎么下,那还不是关当权者的事儿。 只是如今的当政者并非是我面前的四弟弟,而是他身后坐着的那两位…… 孝康太后听闻,立即开了口:“长宁王此话有理,只是不知王爷此回可有领兵之意?” 长宁王笑了笑,扇子一挥:“臣老了,今后的大昭,还得靠这帮年轻人啊。” 其实我听完这话很想翻白眼的,好容易忍住了,你才三十来岁好吗? 我这个白眼才憋住,燕江月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上前,半跪在地,朗声道:“臣愿领兵出征。” 母后微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对晚辈对臣子都十分得体的笑容:“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子颇有当年乃父之风。” 我有些发懵,我从来不知道燕江月会打仗这回事。 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他每日下午总有些时候是不在的——恐怕正是在应天校场。 方才还在喊老的长宁王登时来了精神:“他不如我的,我在昭军中混的时候还不满十三岁。” 您老其实安静一会儿也可以的。 燕江月绷着一张脸,道:“臣会亲自送承欢长公主上漠北‘和亲’。” 我尽量坐直了身子,仿佛我这一生只有那一刻是有意义的。 …… 我掀开马车帘子,帘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骑在马上,我只瞧得见他的侧颜。 那是与我相识八年的燕江月。 他那双眼睛生的与他爹一般无二,笑起来讨喜极了,从我这处看,还能瞧见他英挺的鼻梁。 他没瞧我,只是似乎感觉出了我在看他,便道:“等会儿见着了鞑靼人,你可千万别怕,万事有我呢。” 我嘟嘟囔囔:“有什么好怕,又不是生了六只眼睛六只胳膊的。” 三头六臂的那是哪吒。 “那你呢?”我问他,“你头一回……呃……你知道我要说甚么,那你心里慌不慌?” 燕江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头一回,说不慌你信吗?” 我摇摇头。 嗯……倘若当真出了甚么变故,他那个传说中打不动仗的爹,应该还是会管管我们的罢? 一路无话。 马车坐久了,颠得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见了点我听不懂的话。 是胡语! 我登时就不困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张开手掌,掌心当中全都是汗。 “劳驾问一句,诸位可是护送承欢长公主来我鞑靼的?”叽里呱啦的胡语中,忽然冒出一句汉话,听着是个姑娘,年纪好似还不太大。 我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偷瞄——为首那男子大约就是墨尔根了,说话的应当是他身旁的姑娘。 看这形状,恐怕只她一人会说汉话。。 他二人身后的队伍整齐地肃立着,没来由地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不是普通仆役,只怕是鞑靼的兵士。 方才说话的姑娘又开口了:“我叫萨仁,陪我哥哥来迎亲的。我代我们漠北鞑靼,祝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公主芳龄永驻,顺便问世子爷的安。” 燕江月躬身拱手作揖:“长宁王世子燕江月,问墨尔根特勤,萨仁郡主安好。” 那姑娘笑嘻嘻地回头同墨尔根说了两句甚么,墨尔根哈哈大笑,瞥了两眼燕江月。 燕江月一旁的副将碰了碰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她方才说‘真有趣,那中原人竟然也叫月亮,他生的可真好看’。萨仁在鞑靼语里正是‘明月’的意思,她恐怕指的就是你。” 燕江月板着一张臭脸,一言不发。 那萨仁郡主又开口了:“还请世子将承欢长公主交予我们,同结两姓之好。”她笑盈盈地冲着燕江月抛了个媚眼,“你自己送她来便是,不要让你身后的人过来。” 燕江月继续黑着脸:“郡主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大昭统共就只有两位长公主,而承欢长公主又是我大昭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下嫁,乃是国之大事,在下一个人送她上前,又是甚么礼数,什么规矩?” 萨仁媚眼如丝,眼珠子轮转了两圈,笑道:“世子爷说得好,明明结亲是喜庆事,可你们却又带刀兵上我漠北鞑靼的地界儿,这又是什么规矩?” 只见她衣袖一挥,电光火石之间,银光乍现。不待旁人反应,燕江月身旁那位兼任翻译的副将一声惨叫,两边人马顿时剑拔弩张。 那副将肩上插着一支三寸长的短箭,箭尾的鹰羽犹在颤抖不止。 我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这箭是那萨仁徒手掷出来的! 我的车架本就在后方,如今更是被人护着朝更后方退去了。 方才受伤的副将也被人拖着一同朝后方退去,我听见他在车帘子外低声道了句:“长公主别怕,世子爷他还应付的来。殿下若是害怕可以吃些东西,末将这里有麻团。” 我不吃,我胃疼。 我长了十五岁,还第一回感受到这么抓心挠肝一般的感受,还是第一回为一个人这样担忧。 我想掀开帘子去看燕江月的位置,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如那家伙所说的游刃有余。但我也绝对不能掀开帘子,我不能给他添乱。 如此七上八下至了夜间,我后背的衣料都被冷汗浸透了。 夜里,两方再歇,我方将士退回大营里修整。 我在营中随便扯住了个小兵士:“燕江月呢?” 那小兄弟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自己的语气可能吓着他了,便尽量缓和了自己的口气:“燕江月在哪儿?” 那抖如筛糠的小兄弟好容易平静下来:“他……他……在自己……不对……” 我顿觉不妙:“他怎么了?说实话!” “世子爷在自己帐中,他受伤了。” 锁清秋(五) 我扔开那小兄弟,顾不得甚么长公主仪态,拔脚就往燕江月帐中跑去,呼啦一声掀开帘子。 燕江月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那家伙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地看了我一眼,惨兮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嘿嘿道:“筠儿。” 我险些眼泪就冒出来了,一肚子话卡在喉咙口半天吐不出去:“燕江月你……你……” 燕江月笑得一脸惨相:“筠儿我给你说,那个萨仁明儿决计下不了地打仗。” 我终于冒出一句话来:“你现在看看你自己,你在她手里就讨着好了?她不是还…还瞧上你了吗?怎么半点儿,半点儿不留情面。” “诶诶诶诶。”燕江月乱七八糟地叫了几声,“那打的乱七八糟的,还管那留情面不留情面。” “你还替她说话?”话题不知道为何跑了偏。 燕江月皱了皱眉头,好似思量了一下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而后十分有求生欲地答道:“筠儿你放心,就算她瞧上我了,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也定然不会再和她有甚么交集,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的。那家伙,长得那叫一个难看,我多看一眼都糟心……啊!我说你能不能轻点!” 旁边方才还笑的跟抖筛子一般的军医这会儿立马吓得跟抖筛子一般了:“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小人的不好……” 我瞥了他一眼,很好,这就是方才调侃燕江月“胜,驸马爷;败,驸马爷。”的那一位,我记住了。 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燕江月挥挥手叫那碍眼的家伙退下了,只单独与我说话。 燕江月十分虚弱地靠在榻上,冲着我惨笑:“筠儿,我不疼的。” 我白了他一眼,方才叫唤那么惨,不疼才怪呢。 燕江月旋即与我正色道:“筠儿,你回京罢。此处……比预料要凶险许多。” “回京?”我惊道,“我怎么能在这时候回京呢?这事儿是因了‘送承欢长公主和亲’才出的,我怎能这时候逃开了去?这是我的事,是承欢长公主的事。” 燕江月半撑在榻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自幼就聪慧,我也知道你在怕些甚么。只是,这事儿由不得长公主了。” 我半侧过脸:“承欢长公主由不得,陆舒筠就又得。”这话我说出来就心虚,我哪里丢的开头上这名号。 “筠儿!”燕江月直起身来,似是牵着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这才缓过气来与我说话:“筠儿,你知道吗,如今长宁王世子死不死的没甚么关系,但承欢长公主一定不能死。长宁王世子死了,不过是战败降罪或是死后恩荣,可承欢长公主死了,却是对我大昭的折辱。” 我当然知道。 这件事上,我是大昭的脸面,大昭打仗的由头的棋子,大昭史书上华丽冰冷的一个符号。 可这笔笔写出来的都是承欢长公主,哪一个是真正的陆舒筠呢? 那一句“长宁王世子死不死无所谓”戳的我心口生疼。 但就算我这么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地疼着,我还是不得不听了燕江月的话,由人护送着回了京城。 那一路,我食不知味,寝不入梦,走得步步惊心终身难忘。 在我到了京城那一日,燕江月那头故意戳我的心一般地断了消息。 我回京第十日,长宁王燕齐谐奉旨北上。 第十三日,我幼时同燕江月一起放的风筝,我带来做念想的那只风筝,莫名其妙短了骨架。 我捏着破败的风筝骨架,透过宫中层层叠叠的重檐斗角北望,只望见一片穿不透阴霾。 我紧紧捏住了风筝骨架,连气都喘不上来。 第三十一日,我母后忽然开始为“承欢长公主”择婿选驸,陈阁老的嫡子,威远伯的幼弟,她本家大越遗留人家的侄儿。 我忽然就慌了神,还未上头的如意玉簪跌在梳妆台上断成了两截,我将簪子握在手里,戳破了手掌,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万字不到头纹样儿的地毯上,霎时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二日,也就是永盛四年的五月初四,端阳节的前日。 我接到了燕江月的死讯。 燕江月死了? 燕江月死了。 我愣在窗前久久回不过神,喉咙里仿佛堵了甚么东西,卡得我嗓子生疼。 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我只是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渐渐地疼起来,疼得我上不来气。 我缓缓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头靠在榻边。 长宁王的小世子爷,第一回打仗就死了? 多蹊跷啊,长宁王本人都出马了,还是轻轻松松就死了主帅,鞑靼人当真有这么厉害? 我坐在地上,目光陡然就狠厉起来了——这事儿是谁做的? 长宁王一脉若没了子嗣,对我大昭又有何好处?学当年的大越一样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吗? 这磨还没卸下来呢,就要杀驴了? 我疯了一般从地上跳起来,想去找方才给我传话的小内侍。 思来想去,那小内侍大概是孝康太后——我四弟弟的生母宫里的人。 我直奔寿安宫,在院子里撞见了那畏畏缩缩要往柱子后面躲得小内侍。 我:“你,过来。” 那小内侍战战兢兢走了出来,朝着我行礼:“长公主。” 我冷笑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话。” 小内侍抬起头来,很吃力一般,好半天才敢对上我的眼睛。我就那样盯着他看,目光狠厉,那小内侍险些吓了个魂飞魄散,我开口问他:“长宁王世子死前,可有没有留下甚么遗物?或者带个话给谁的?” 小内侍开始掏袖子。 好啊,果然有,方才怎么不给我,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耍甚么花招。 好半天,他才从袖子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放在手掌心里头,呈给我看。 是半截儿袖箭,断得歪歪斜斜,倘若没有断,那便可以在精铁的箭杆上看见一个清晰的鸟纹——虽然它现在已经断得头不是头翅膀不是翅膀了。 我认得这东西。 锁清秋(六) 那是焦明鸟。 古人云:“天下有五凤,五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似凤者四,并为妖。一曰鹔鹴,二曰发明,三曰焦明,四曰幽昌。” 神策军乃是前朝大越昭懿长公主所创,是以全军以凤凰为图腾。而神策军中又分两卫一营,各有自己的标志。于是昭懿长公主便去掉了一个**子们大部分都不会念的鹔鹴,以发明、焦明、幽昌作那两卫一营的标志。 其中神策军暗影卫的,正是焦明鸟。 这半截带血生锈的袖箭,是暗影卫的东西。 我后脊梁上的汗毛“蹭的”一下全都竖起来了,我清清楚楚地能觉出有冷汗滴答而下。 “长公主来了?”身后传来孝康太后的声音,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一般。 我转过身去,只见孝康太后冲着我微笑。她生的极好,又小我父皇十四岁,若不是特地往老气里打扮自己,瞧着就像个未嫁的姑娘。 她身后跟着个身量颇高的内侍,看身形有些眼熟,只是低着头看不见脸。 “年纪轻轻的,还真是肝火旺啊。”她依旧冲着我笑,“这奴才怎么招惹你了,我罚他去。大晚上的,动气可不好。” “程念容。”我直呼她的名字,尽力维持着表面上的一派平静,“你这是甚么意思?暗示我,是我母后杀了燕江月?你究竟想做甚么,又是从哪儿弄来的暗影卫的东西?” 孝康太后不置可否,只笑道:“都说承欢长公主少年早慧,颇有当年明彧皇后之风,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我最讨厌别人提这一茬,更没甚么好脸色,只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长公主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又何必找哀家来要个证词呢?”孝康太后依旧笑得一派端庄大气,我却快支持不住了。 我:“你究竟有甚么打算?” 孝康太后摇了摇头:“还是不信哀家啊,罢了,带你见个人罢。” 她说完,跟在她身后的内侍忽然抬了一下头,瞧了我一眼。 我张大了嘴,好悬叫出声儿来。 孝康太后道:“京中初夏夜里不比应天,还颇有些凉,长公主不如进去,和哀家一起说说话?” 我使着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 进了屋中,方才那内侍一把扔了头上的帽子,金刀大马往太师椅上一坐:“太后娘娘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让旁人瞧见了,你这太后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孝康太后不动声色吹了吹茶:“名誉哪里有儿子的命重要。” 没错,那个内侍正是传说中在漠北的长宁王燕齐谐,那位才死了儿子的爹。 孝康太后又转向我,开口道:“你知道吗?你母后打算把你许给她本家的侄儿温秉怀——你那位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哥。” “哦。”我嘴角抽了抽,“就那个在云韶院吃醉了酒胡乱闹腾女乐,被自家爹爹捉回去那个温秉怀?” 他这个事迹可是都传到应天来了,如今前朝余孽哪个不夹着尾巴做人,只他还这般纨绔做派,真是不知道生了几个脑袋。 温家子弟都这般不成器了,只我母后到了这般情形下还心心念着,就连英善姑姑,都还一直唤她“县主”。 我“啧啧”两声:“大昭这才安定几年,还让不让百姓过活了?” 长宁王眉毛一挑:“你猜到了?” “她除了神策军,和娘家那帮和她八竿子都快打不着的不成器的亲戚,还有些旁的依仗吗?”我冷笑道,“好啊,一箭双雕的棋走的妙啊,除掉鞑靼,顺带着除掉一帮开国老臣的子嗣,不管老臣们是要闹还是不闹,都她都有机会说这帮人因为‘没了子嗣,后继无人,心怀不服所以要犯上作乱’的由头将这群人除掉。” 我翻了翻白眼:“怎的?她是要扶植温秉怀那个不成器的,还是干脆自己复国做大越的女皇?” 我四弟弟陆士衍年岁渐长,孝康太后也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恐怕我母后渐渐要控住不住他们母子二人了。 说实在的,在我见到袖箭上的焦明鸟时,我与她这些年来本就摇摇欲坠的母女情分可真就算是尽了。 且抛开我与燕江月的情分不提,我自幼就瞧不上她这般行事作风,我还当真做不来她这种谋君窃国不择手段的事。 我在她眼中呢,也就只是承欢长公主,她手中的一枚棋,有用的时候就让我学学明彧皇后讨别人的喜欢,没用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扔出去,疯也好死也罢,总归能给她捞着些好处。 她终于从我父皇的棋成了那个下棋的人。 孝康太后看着我,叹了口气:“我不管她要怎么做,我只想要笙儿和衍儿太平。” 的确,我二妹妹嘉乐长公主和我四弟弟都还是年幼的孩子,我四弟弟更是个仰仗他人鼻息的儿皇帝,果真危险得很。 “长公主和温秉怀的婚期定的颇是仓促,就在十日之后。”长宁王道,“温琪娈怕是心急了。” 我扯了扯嘴角,心道,很好,这是我今年第二回嫁了。 我开口道:“她这是打算借着我出阁的名头做点儿她想做的事?我是不是得闹点甚么乱子出来?” 长宁王笑道:“长公主大可随意发挥,只要制造出足够的混乱转移视线就成了。” 嘶,不成问题,三脚猫功夫我还是会一点儿的。 长宁王翘着二郎腿摊在太师椅上,抱怨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把燕家军从应天调过来,废了多大功夫。” 燕家军?那是甚么?您不是个“闲散”王爷吗? 长宁王瞥了我一眼:“是当年清剿宁军的时候我带过去的队伍,当年昭军的嫡系,如今改名字叫燕家军了。” 神策军的好处就在于不认人面只认神策令,当然坏处也完全在于此。 神策军究竟是利器还是凶器,终究还得看神策令握在甚么人手上。 况且,这神策军,终究是温家大越的产物。 而如今的天下,姓了陆了。 锁清秋(七) 那天长宁王出宫的时候,狠狠骂了一通我父皇,说他是混蛋东西,不仅要帮他带孩子,还要帮他收拾烂摊子。 我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估计全天下,也就他有这么大胆子指天指地骂我父皇是“混蛋东西”。 我满头大汗地等着他骂完,死缠烂打了好半天都没问出他漠北一战究竟是个甚么结果。 直到我出嫁那日都没问出来。 成婚那日,我被搽了颜色极艳的胭脂在口上,红得像一团火似的,我终究是穿上了我自幼就不喜穿的正红。 我幼时受宠,住的地方邻着一片临水的雅致阁廊,我须得由人牵着我,走到这阁廊的中间儿,将我交给温秉怀。 我头上顶着火红的盖头,低下头去,只看得见自己缀了夜明珠的鞋尖儿。我知道的,到了这个季节,这水里头的荷花就都开了,池子里面估计还喂了肥的跟猪一般的锦鲤。 那肥猪一般的锦鲤就知道吃,人一凑近就凑上来,叠罗汉一般摞了一层又一层,全都张开了嘴一张一合,看得人头皮发麻。 想想我就觉得恶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一下我碰到了我广袖中的一片冰凉——那是一把匕首。 我握紧了这东西,微微勾了勾嘴角。 另一只手中被塞了红绸,我牵着一端缓缓走着,心中暗暗数着步子,等走到第七十二步,就到了阁廊的中央。 另一头的红绸被塞进了温秉怀的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我扯住了红绸,飞速靠近温秉怀,根本没看是哪一处,就狠狠将匕首刺在了他身上。 后面跟着的宫人连声惊呼,为首一个身量颇高的,我面生的宫人高声叫嚷起来:“长公主杀人了!!” 一边叫喊一边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手上匕首划过衣袖“刺啦”一声,那猩红的袖子应声断成了两截,那一截留在了那宫人的手里头。 而我,却三步并作两步,翻出阁廊就往水里跳。 又是一连串的惊叫,甚么“长公主自裁”云云。 他们大约以为我被漠北鞑靼退了亲事,一女二嫁,正想不开呢。 我在水中抖掉了满头碍事的钗环,扯掉外罩的霞帔和对襟直领披风,飞快朝着冲阁廊相反的地方游去。 身后的阁廊中一片灯火通明,火光和鲜血混杂在了一起,交相辉映,全成了喜服一般妖异的赤色。 木地板上全是仓皇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跳入水中来寻我的人发出的“噗通”声。 他们大概都是忘了,我是在江南胡天胡地疯玩儿着长大的,怎可能不会水? 我去了一身的累赘,只着了贴身的中衣和外罩的大红琵琶袖圆领袍,飞快朝前游去。 越往前,就越发偏僻安静,离了喧闹的阁廊,夜晚的黑暗的静谧就越发明显。 忽的,天空中炸开了一朵烟花,是几方人放了信号,燕家军将涌入宫城。 我扒拉了半天,在杂草丛生的一处地方打算上岸,长宁王说,此处会有人来接应我。 果真有人拉我上去了,我出了水,那人的脸便在月光下被我看分明了,是个极俊秀的青年人。 是我大哥哥陆士衡。 我又惊又喜,呼道:“大哥哥也来了!” 不知怎的,隔了这许久,再见他我忽然就又眼酸又鼻酸,好想像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就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抹他一身的鼻涕眼泪他都不会嫌弃。 大哥哥冲着我笑,和如水的月光一般温柔,他递给我一张帕子,笑道:“花猫儿,擦擦脸罢。” 我这时才想起,我脸上的脂粉沾了水,四散流淌,如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端的是十分精彩。 吓得我赶紧把脸洗了。 大哥哥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脱下,没头没脑罩在我身上:“虽说是夏日,但身上湿着毕竟还是有些凉的,如今也没衣裳给你换,你先将就着。” 大哥哥身量修长,我从他拖了地的鹤氅中露出个脑袋。 大哥哥将我乱七八糟的发髻打散,梳开理顺,打条辫子,用一根发带松松绾了。 他微微俯身:“上屋顶敢吗,我带你上去瞧瞧燕家军是怎么进来的。” 我大哥哥会上房!我看着他惊呆了。 他微微皱眉:“要不就算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高声道:“这这这……这有甚么不敢,上房就上房!”我甩着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 宫中兵戈声响,屋顶上多了两只吞脊兽——我和我大哥哥。 下头的燕家军穿了个黑漆抹乌,甚么都看不清,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兵器声响,还时不时伴随着两声火铳声,震耳欲聋。 我冲着我大哥哥,闷闷道:“我甚么都瞧不见。” 大哥哥眯着眼睛,朝下头看了好半天,一边看一边冲我道:“你看看看,进来了,进来了。” 我不禁有些好奇,他是夜枭吗?视力这般好? 周围的喊杀声忽大忽小,我大哥哥忽然指着一处,惊叫出声:“筠儿,你看,你看哪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那是…… !!! “我要下去!”我呲溜一下打了个滑。 只听我大哥哥在我身后嚷着:“我的小祖宗你慢着些啊!” 我一路跑着,气喘吁吁,离了还有七八步远就驻了足。 我喘了半天,长吸了一口气,牟足了劲,大声喊道:“燕江月!” 那马上骑的玄色曳撒少年郎,十六七岁,勒了马转过身来,眼中带笑。 像他头一回见我时那样笑,像他与我描眉时那样笑,像他说“长宁王世子要尚主”那样笑。 笑着笑着,眼中就泛了水光。 他看着我,他唤:“筠儿。” 筠儿,我回来了…… (番外完) 《昭史(节选)》(胡乱写纪传体大昭史书) 明彧皇后本纪 明彧皇后,前越齐威侯宁绥远长女,建平元年生人。名翊宸,小字阿婴,京师人。 天资聪颖,有国色。 安乾三十年,后尚于其母腹中。有道人,指齐威侯府人腹曰:“若为男儿,当为帝师,若为女儿,有中宫之命。” 齐威侯悦,名女翊宸。 翊宸方六岁,其父友人盛淮安入府赴宴。 盛淮安,当朝首辅也。 淮安与与翊宸对,问六经,皆能对。 淮安莞尔,戏问以政事。童音稚稚,亦能对一二。淮安异之:“若为男儿,当有甘罗之姿,晏婴之才。”取小字阿婴。 年八岁,其父绥远受命,举家迁宣平。 其长兄琛,奸猾而有雄才,缘庶出,未封世子。琛以计害二弟瑜、琰。绥远察之,吐血,遂亡,其夫人亦亡。琛袭齐威侯之位,翊宸指其兄而大叱,时年九岁。 琛与宣平侯陆无逊约为婚姻,许翊宸四字冥之,即太祖。 未逾三年,琛杀无逊,灭其门。太祖得翊宸助,幸得脱。 翊宸谓太祖曰:“令尊雄才大略,镇西北,今遭戮殁。宣平侯府乃开国元勋,战功煊赫,齐威侯府不过‘治世文臣’尔尔。今乃反不能及,哀烈至此,足下仍言君恩似海乎?”摔其丹书铁券,稽首,称万岁。 太祖振,始有揭竿之意。 建平十四年,太祖夺宣平,杀琛。适时,太祖归翊宸,翊宸年十四。 年十五,生润安王士衡。 建平十七年,太祖围西安府,前越镇安王温杉镇西安。 军中有叛者,通镇安王,掳翊宸至城内。及太祖陈兵城下,镇安王立城头,佯娶翊宸,以乱军阵。 翊宸以匕首击,杉呼痛,掷翊宸于城下。自身未稳,亦落城下,血浆四溅,城上军士乱,大军入城。 明彧皇后崩,年十七。 及太祖即位,追谥明彧乐安嘉和皇后,帝亲率文武将吏祭之天坛,作《明彧皇后诔》,焚稿,烟归青天,尘归黄土。太祖悲极,泣下沾襟。 翊宸年少,戏太祖曰:“若得天下,君与妾皆得之半。”左右皆惊其僭,然太祖抚掌而笑,许之。 曾指天曰:“倘使天亡我命,当问天命谓何?制天命,尽人事。” 此后大昭女子如翊宸者,未之有也。 ——《昭史·明彧皇后本纪》 长宁王世家 长宁王燕齐谐者,宣平人也,字南鹏。自布衣起,其父宣平贾人,开酒坊,其父期子弟入仕,齐谐四兄皆以四书为名。 齐谐母,其父妾也,儒生女,略通诗书。梦《逍遥游》而生,故名曰齐谐。 其父性暴虐,刻板不知变。齐谐言天下将乱,入仕为无义之举,亡家走,入起义军,年未及十三。 齐谐遍读史书,儒、法、道、阴阳杂之。通文史,兼方略,晓天文。禀赋上佳。神朗明秀,眼带桃花。 起义军将领霍三元视之及太祖为亲子。 军中识太祖,太祖方十四,二人未及束发之年,嬉笑玩闹,如兄弟也。 年十八,归翊寰。宁翊寰,明彧皇后女弟也。 霍三元卒,众尊太祖为将军,长宁王为军师。 逾数月,昭军入玉门关,太祖悦而语之曰:“燕齐谐,吾弟也,此役首功。”众皆服之。 西安府一役,镇定而有方略,下西安府。 及太祖即位,封异性亲王,南下平宁军,上尊号长宁,封应天。 定远十年,太祖崩,齐谐号沥泣血,昏厥数次。 永盛四年,入京面圣,议漠北鞑靼。 遣其子江月与鞑靼长,数月不下。适逢温氏反,与孝康太后,承欢长公主共谋,平“孝安之乱”。 永盛五十年,薨于家,年八十二。 其人和乐达观,虽自布衣起,心亦有鸿鹄之志,一生险奇,尽瘁为大昭。 少时,曾曰:“愿吾曹为鲲鹏,翙翙然直上九万里尔。” ——《昭史·长宁王世家》 承欢长公主传 承欢长公主,太祖及孝安太后温氏女也,名舒筠。 明媚有英气,性肖父也。 幼时阅四书,通六经,方略尚可,有明彧皇后遗风。 少时养于应天,笄年归京,佯入漠北和亲。 温氏反,长宁王知之。世子诈死,温氏许其子侄温秉怀。 长公主与长宁王,孝康太后谋,近观以待其变。 适婚宴,以短匕刺温秉怀,以乱众心。有宫娥一,拦长公主,长公主绝袖,投池,凫水而远矣。 永盛四年十一月,下嫁长宁王世子燕江月传世为美谈。 ——《昭史·后妃公主列传·承欢长公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