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剑光》 一、魔教少主 卫征醒来时,正是渔舟唱晚,天暮云收。他躺在一张简易的床上,被子干净却陈旧。 他被一阵不太友好的敲门声惊醒,带着起床气皱眉下床开门。青衣女子径直走入,不客气地撞到他肩膀,却半字道歉的意思都无。 见卫征不满地瞥自己一眼,乔歌不耐烦道:“怎么,还不关门,是想让镇民发现你这魔教少主藏匿于此,然后全江湖都来追杀?” “……你住得这么偏远,除了我们,还有谁?”话虽这样说,卫征还是关上门,重新坐回床上。注意到乔歌身上沾了不少尘土,青铜长剑一反常态没在剑鞘里呆着,而是横放于桌上。 “你跟人交手了?” “关你什么事?” 吃了一记白眼的卫征努力不让自己发火,语气不善地道:“你倒是不怕被人追踪至此?” “切,两个弱鸡,都被我打晕过去了,顺便剑也断了。”乔歌嘲笑道,“这点水平还想争夺琼冥?可笑。” “交手归交手,断人剑做什么?” “我乐意。” 卫征被这三字一噎,无语地抽了会嘴角:“算了,你这性子,一天不拉仇恨怕是不得安生。” “说得你多了解我似的,我们才认识不过半月,其中五天你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乔歌撇撇嘴,一脸嫌弃地睨着卫征,“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浪费我这么多粮食,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真不像个大老爷们。” ……我又没求着你救! “那你为何还要救?” “我乐意!” “当”的一声,卫征觉得自己被砸了一下,没好气道:“哼,乐意?当时我可身处百里开外的苍皇山,周围全是天正派弟子,你一个非天正派的人是怎么瞒过他们的视野将垂死之人带走?没人帮你,我可不信。” “爱信不信。”乔歌甩脸色走人,却在拐角处忽然站住,回头瞅了瞅卫征,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还有什么事?” “你……”乔歌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很想知道?” 卫征一愣:“你愿意告诉我?”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当然。” “那……”乔歌抱臂倚着墙,原本复杂神色顷刻荡然无存,“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 随后自动忽视卫征那吃瘪的神情,心情愉悦地走进了厨房。 “幼稚。”一墙之隔传来卫征的嗤声,乔歌不由心情更好了,决定晚饭多做碗加药材的鱼汤。 ———————————————— 魔教中原的最终之战发生于苍皇山顶,长烟殿中。刀戈铁马映彻皑皑白雪,血绽红莲飞掠惨惨乌云。 卫征甚至来不及见到养父卫旬的最后一眼,便已浑身浴血半跪于地,每一口呼吸撕扯出的疼痛都让他颤抖不止。 “魔教少主!如今教主已死,大势已去,不要再负隅顽抗!”他已辨不清这浑厚的男声从何而来,眼前视线时清时晕,也不知是自己身体在动还是晕眩到天旋地转。一口腥热的恶心冲上喉咙和鼻腔,卫征剧烈地咳嗽呕吐,震颤之激烈仿佛自己把器官都吐了大半。 他没有伤感,也没有任何复仇的念头,只是觉得……终于解脱了。 至亲之人已死,坚守之念也都守住,此生无悔矣。 只可惜,死前……没有见到她。他嘴唇翕动,默默无声地勾勒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是希望她来,只是下意识地……想念一声她的名字罢了。 蓦地,悠悠铃音响彻天地,他的疼痛瞬间消无,视线忽然努力地清晰,淡月色与宝蓝色交织的身影翩翩而至,似梦中幻蝶入了尘世。 她来了。他心中的蝴蝶,真的来了。 周围一切忽然模糊,他仿佛跌入自己曾无数次梦见的光景——他的蝴蝶飘啊飘,他很想伸出手接住她,小心翼翼地捧于掌心,从此倍加呵护。 可是蝴蝶总是躲开他飞向更远的地方,他一开始拼命地追,发现怎样都隔一段距离后便缓了脚步,只是静静地跟随,看看她最终会停留在哪里。 终于在这一天,梦醒了。 卫征看到了蝴蝶想要停留的枝头。柔美的宝蓝配以玄色青龙符文,竟无来由生了一丝动人心魄,更衬她柔血丹心的性子。 天正派高等级别专用符文。他的蝴蝶,已然成为他的死敌。 这时卫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它已沾满血垢,肮脏不堪。 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蝴蝶是因为嫌它脏,才不肯停留啊。 ———————————————— 深夜,乔歌静静地立在卫征旁边,一声声梦呓潜入耳中,断断续续似是轻吟。 在数到第十一声“月婵”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粗鲁地撸袖,狠狠地掐住卫征的人中——很快他就惊醒,还下意识地出拳挥去;乔歌稍微一躲,那拳头就砸在床边桌角,彻底让卫征清醒。 “你做什么?”“这我该问你,大晚上梦话那么多,月婵月婵得我快烦死了!”乔歌脸色半黑不黑地瞪着卫征,卫征从开始被打扰清梦的恼怒一下子化为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都蔫了不少。 “……抱歉。”许久后他轻声道,躺下翻身,片刻后又倏地坐起,神色黯然地看着乔歌。 “我今晚不睡了。你去睡吧,不会再打扰你。” 乔歌眉头渐渐蹙起,脸色加重一层黑:“熬夜是想让伤情加重?” “我没那么弱。” “你昏迷五天半死不死的样子我可还记得。” “我怕我睡着再说梦话。”卫征无心与乔歌争吵,好声好气道,“乔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还照顾我多日,卫某受之有愧,实在不能再叨扰……” “停停停!少跟我咬文爵字!”乔歌脸色彻底变黑,她焦灼地敲着桌面,打量着连发丝都蔫蔫的卫征,忽的觉得这场景颇为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有个女孩也是这样,蔫蔫地坐在床上,彻夜不眠。 她心头猛地一震,有股燥热黏稠的感觉似从全身筋骨冒出,登时发动内功压制住,同时断了自己的回忆。 卫征未察觉她的异状,仍旧怔怔地坐着,眼神与其说看着地板不如说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 忽的,眼前窜入两根葱白的手指,捻了一枚黑乎乎的药丸。 他抬眸不解:“这是?” “安神药,可保无梦到天亮。”乔歌冷冷道。 卫征犹豫片刻,接过药,低声道了“多谢”,便仰头将药吞下。 “不怕我下毒?”乔歌凉凉地问。 “要杀我,当初又何必救我?”卫征笑笑,困意铺天盖地的卷来,于是缓缓躺下阖眼。 模模糊糊间,他仿佛听见乔歌低声道:“我劝你快点断了念想,顾月婵已经嫁给天正派掌门尹其川,感情非常好。他们中间……从来都没有你的位置。” 没有……我的位置吗? 他听见自己苦笑地应了一声。 “也好。” 二、共邀逐剑 “你要参加逐剑大会争夺琼冥剑?以及,要我做你的护卫?” 午饭时刻,乔歌面无表情的宣布这一通知后,便继续低头嚼着米粒,假装没注意到卫征盛满疑问的神情。 半晌她抬起头,见卫征凝眉认真地等她回应,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我要你报恩,这就是报恩方式。” “所以,你要魔教少主给你护卫?你……找死不用这么费劲。” “魔教少主已死,这是天下人的共见,”乔歌不屑地瞪他一眼,从饭桌抽屉里抽出一张半面面具,做工简易但看得出材质很好,不易摔烂破碎,“给你的,出门就戴上。反正江湖上奇装异服的人多了去,你戴个面具也没人非要查你身份。” “……”卫征心想这可真不靠谱啊,疑惑加重一层,却先按下不表,另发问道:“你对争夺琼冥剑有几分把握?” “十分。” “……百分制?” “当然是十分制。” 她哪来的自信!卫征被又一记白眼打得无语了片刻,才道:“你知道争夺者都是哪些人吗?” “知道啊。” “有哪些?” “懒得说,太多。”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水平吗?” “弱鸡,平庸,尚可,跟我一样。” 卫征表示不想理这个女子并想夺门而出。 一直敷衍的乔歌却被卫征半抽搐的神情逗乐了,低咳了三声才抑制笑意,悠哉悠哉地道:“实力这种东西只有竞技场上才能看出,到时你尽管来验我的话是真是假!” 可惜卫征并没有相信,依旧是那股质疑的神色。 “参加逐剑大会者主要分为三类人,”乔歌放下碗筷,支起下巴,揶揄地看着卫征,“一、门派高手,天正派作为主办方已表示不会参与,那剩下的无非是可与之匹敌的几大派系,如江南一带的武林世家司马家,国都燕城的锻剑霸主寒剑林,苗疆区域以毒兵著称的天月坛。” 卫征还是第一次见乔歌会认真地说这么多字,不由正襟危坐:“还有呢?” “二、散人,顾名思义,就是无门无派的江湖人士,他们往往没接受过正统训练,或是训练一半退出后另辟蹊径,实力深浅不一,招式变幻莫测。”乔歌说到这,嘴角牵出一丝不屑地嗤笑,“大部分都是草包。” 很好,果然正经没多久又恢复原样,“我要提醒你一下,你也是散人之一。” “我不一样,”乔歌十分坦然,“我是精英。” ——卫征觉得他应该学会适应乔歌的自恋情绪,不然总被闷头一棍的感觉很不好受。他艰难地咽一嗓子以表勉强赞同乔歌的话:“那第三类人呢?” “医者,主要来自世外桃源长生谷,有参与夺剑者但人数甚少。他们主要的职责就是在大会期间免费发放长生谷特制药品。当然,如果你要请那里的医师治疗,准备好钱就行。” 说罢她探头到卫征跟前,十分严肃:“你要想找长生谷的人给你治疗,自己想办法筹钱,反正我很穷。” 不、劳、你、费、心!卫征心底狠狠地回敬她。 事实上,他确实不用担心受伤一事。首先,乔歌能治好那一身近乎毙命的伤,事后双方连武功根基都未受影响,可见乔歌自身医术强劲;其次,长生谷或许可以不救其他人,但是对于他,是一定会救的。 毕竟他的母亲——或许说是养父的妻子,他从未见过的“养母”,来自长生谷。 十年战争里,他有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长生谷赐予的。那里……算是唯一一个见自己满手血污,也不嫌脏的地方吧。 卫征垂眸,努力不让自己想起前半夜反复叨扰的梦境。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魔教中原的最终一战,自己的伤几乎是必死无疑,哪怕是长生谷资历最老的大夫赶到怕也无力回天。 可乔歌做到了。 难道她的医术,更甚长生谷之上? 开什么玩笑!医术这种东西乃经验之大成,资历与年岁是其实力的根基。纵然有天才存在,哪怕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在实战中又怎能敌得过见过千病万伤的老大夫呢? 那乔歌究竟怎么办到的?以及,救自己的动机又是何在? 说到动机……乔歌带自己逃离苍皇山,藏在这边远小镇,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乔歌?不,这女子一向语不“气”人死不休,没准真能蹦出“为了让你护卫我夺剑啊”这类奇葩理由。而且,光是所谓的护卫,怕也是别有用心。毕竟,谁会脑抽到让曾经满世界追杀的魔教少主隐匿身份护卫自己啊?没准就当魔教余孽给灭了。 不过,从目前来看,她并不像对自己怀有恶意,也没有普通人对魔教的闻风丧胆与厌弃——甚至还把自己照顾得十分妥帖,还会在戏耍自己后给自己专做一碗鲜美的鱼汤——如果不放药材就更好了。 ……难道她知晓自己这些年真实的所作所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多久。 凡事尽量往最坏打算,突遭不测时也能有所反应。 细细想来,他从未摸清乔歌的真正实力,甚至连她出手都没见过。她说自己是“散人”中的精英,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她的实力在自己之上,又真的心怀叵测,自己岂不是成了她手中棋子,甚至羔羊? 卫征心中做了如此多思量,现实里不过“愣神”的两三秒。他很快恢复正襟危坐的原样,缓缓道:“好,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自己说,你是散人中的精英,”卫征微微一笑,“那么,除非你到性命攸关之时,我不会出手。” 避免一些看似微小、无谓的争端,一来可轻易探出乔歌的实力所在,二来也尽量为自己省些麻烦。 但是,乔歌会答应吗? “好,没问题。”乔歌答应之干脆令卫征一愣,随即隐藏好思绪,看似漫不经心地调笑:“你说你很厉害,看来性命攸关之时应该很少啊?我这护卫还挺轻松。” “……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护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乔歌不理他的调笑,嘴角嘲讽愈发加深。 被发现了。卫征并未慌张,千万想法一掠而过,沉稳地答道:“是。” “告诉你,也无妨。”并不惊讶卫征的坦然,乔歌轻轻一笑,随后慢慢收敛笑容,原本弯弯的眼睛渐渐染了一层阴霾。 她声音压低了几分:“我身体染了一种怪病,只有你能治。病发之时,只需将你的少量内力输入我体内即可。” 三、小试身手 逐剑大会的第一站,自然就是这清平镇。沿官道一路通行至洛都,最慢也不过一个月。 两人沿途经过市集,买了不少补给。乔歌赠的面具虽然简陋,但也确实没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卫征渐渐安心,一边放任乔歌如脱缰野马般买买买,一边看着杂役们演绎魔教中原大战之七十九场,心想怎么又把我安排进去了,那个什么战场,杀了什么人,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可不这么说就不吸引人啊。魔教少主这般响亮的名头,在话本里多提几次,就能吸引更多的观众。 更何况……战场上那么多次血雨腥风,如今魔教尽败,那必然要出人负责担着罪名,不是他,就是他义父。 习惯了。 卫征摇摇头,目光飘回浑身大包小包的青衣女子,对方面容被竹笠遮住一半,脸上还挂了面纱,细细看去几分犹抱琵琶的柔弱美感,与一身飘飘衣袂相得益彰。 “帮我拿着。”乔歌扔给他两个最大最沉的包裹,转身就走,同时补了一句: “没眼力见的。” “……” ————————————————————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万事不可行。 “所以……你出这么远的门,就准备了吃穿用的钱,马车费都没有?”此时两人正立于衙门的悬赏告示前,卫征戴着面具,与乔歌正愉快地大眼瞪小眼。 “我穷。”后者被瞪了会后,习惯性翻个白眼,哼着小调挑选着各类悬赏。 “这帽子实在太大,视线都挡住了。”乔歌口中这样说,手却把竹笠往下拉拉,把脸遮得更严实。 “我戴面具可以理解,你遮得这么严实算怎么回事?”卫征狐疑地打量着她。 “我怕我的美貌惊动全镇,然后官道堵塞江路不通最后中断大会。” “……” 我不想和她同行! 内心哀嚎过后,卫征趁着她挑悬赏的功夫,内心又开始思忖:“……身体有怪病,只有我能治。会不会她常年遮面,跟她那怪病有关呢?” 当时提及此病时,乔歌并未透露怪病是何症状,只道了一句“你见到自然知晓”。卫征仔细观察她说此话的神情,和以往的敷衍不同,这次她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描述,在嘴里卡壳了半天,最后给了这种无奈的回答。 细想片刻无果,卫征选择答应陪同乔歌上路——既然已有疑虑,不如就一路相伴,总有解决的一天。 九死一生后,卫征虽不会再刻意求死,但也不意味着就此满心疑惑糊涂一生。乔歌这个浑身都是谜的剑客既然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便不惧一探究竟。 ——此时,乔歌也终于挑好了悬赏,一把撕下:“就这个吧!扫荡山贼,钱最多!” “……你有预算过时间吗?” “预算过,最多两天嘛!” “多少山贼?” “不到五十吧。” “地形?战略?他们的武器?” “就知道老巢在哪,其余一概不知。” “所以你哪来的自信两天就行。”从疑问句直接变成了肯定句。 只见乔歌无所谓般笑笑,眼神却眯得狭长,像一只满腹坏水的小狐狸:“这不有你在?” “我说过我只在你性命攸关时出手。” “哼哼~是么?”乔歌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去,话语却清晰到刺耳。 “不知是你魔教少主的轻功第一,还是天正派掌门的轻功更胜一筹呢?我很想,亲眼见见哦。” 调侃到几丝轻蔑的语句令卫征不由眉头一皱,唇角一勾,声音忽然压低,几分危险的意味:“激将我?用尹其川?” “是又如何?”乔歌回头,眼神中是赤裸裸的挑衅。 卫征眯着眼盯了乔歌一会,忽然大步向前,不过咫尺时才站住,眸子里傲然的色彩与乔歌的挑衅毫不避让地对峙。乔歌没有任何后退,也不觉这样的距离有些暧昧,甚至一手叉腰,用嘴型轻轻勾勒出两字:怎样? 卫征不屑一笑,随即伸手揽住乔歌的腰,待其没反应过来时脚尖一点,瞬间移出百米开外。 “好,”疾风飒飒里,卫征的笑音忽远忽近,“让你见识下,我的速度。” ———————————————————— 卫征是个会在无意中撩拨女孩的人。这种技能他从未训练过,可以说是他的天赋。 身高八尺、身材颀长,随便一站便可笼一片阴影。阴影下是他深邃的眸和挺直的鼻,上面自然而然的高光打得恰到好处。认真看人时,会给人以深情对视之感——可当对方,尤其是小姑娘被盯得心猿意马时,他想得与那些缱绻玩意毫无半点关系。 然而乔歌不是什么小姑娘。十年战争里,她颠沛流离,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比他能撩的也不是没有正面刚过。 但乔歌还是忍不住凝视了卫征的侧颜许久,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脸的线条,可以这么好看。 平心而论,卫征不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子,况且还带了半张面具。但是当一个男子有着近乎完美的面部线条,深邃认真的黑眸和思忖时轻抿的唇时,女子若贴近看得久了,心里难免会被微微牵动。 “抓紧,快到了。”偏偏这撩人不自知的“人形春药”还用了压低的声线发话,呼啸的风声里竟有一丝温柔缠绵的错觉,仿佛他不是在跟朋友而是恋人说话。 要不是乔歌知道他的性子,她真会以为他是那种花花肠子的登徒子一流。 约莫半柱香后,耳边飞掠的风终于恢复为原先的和煦轻鸣,卫征自然地放下乔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越矩。乔歌则是自动与他拉开了两步距离,周围景色已从热闹小镇变成了绿水青山。她瞧见通往山林深处唯一的羊肠小道,拔出青铜剑便向前迈步。 “……”卫征只好跟在她身后,亮出腕间银刺,目不斜视却通过耳边的风声捕捉着周遭动静。 沿着小道走了大概一百来步,终于看到了两个类似站岗的山贼,见来人便不客气地吼叫:“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乔歌颇为痞气地一笑,脚步的速度骤然加快。 “别过来,否则我就——呜啊!!”刀光剑影几乎一瞬——一个山贼还没来得及拔刀,手与刀俱空空荡荡,只剩了个血窟窿,腥热的液体向外规律地喷溅。乔歌嫌弃地闪开,低头拍打自己的衣裙,看看有没有沾上血污。 “啪嗒”一声,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落在自己脚边。卫征低头一看,正是那山贼被斩下的手。 山贼突然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心神一惧,虽说在烧杀抢掠中断手断脚是常有的事,但往往是被抢的那方而不是他们。现在这等恐怖的场景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钻心的疼痛和狂涌的恐惧令两人连连后退,大惊失色地瞪着乔歌,却只是“你你你”半天。 “滚回去告诉你们老大,有人要来抄你们老巢换钱花。”乔歌头都不抬地擦拭着青铜剑上的血迹。 山贼经她提醒,这才如梦初醒般仓皇逃离,不一会就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 “你确定我们要直接深入敌人老巢?”卫征环视了下周围地形——深山,丛林,唯一能走的羊肠小道。 简直是先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的最佳环境。 “我知道你在想兵法,但当实力完全碾压时,兵法只是点缀。” “他们若是放把火,确定我们能逃?” “放火往往是最后才用的无奈招数。毕竟这里是他们的老巢,一把火烧了,他们该去哪呢?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放火前,灭了他们。” “除了放火,还有其他置我们于死地的方法,比如……像现在这样。” 两人边聊边走,来到一片稍微空旷的地方,绿草青青,繁花点点,周围树林遮天蔽日,鸟儿的鸣叫婉转如琴。 若再修个长亭架座木桥,辅以流水淙淙,简直可以约上几个鸿儒知己吟诗作对,对酒当歌。 可惜陪伴卫征和乔歌的不是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而是一簇簇环绕着的冰冷的箭头。 “下面的人听着!你们是官府派来的?老实点都别动!否则我们把你串成人肉串当弟兄们的下酒菜!”一个山贼在树林隐蔽的斜坡上大声喊话,体型壮实得跟石头一样。他一挥手,几十只利箭立刻瞄准了两人。 乔歌终于不再向前迈步,微微后退,与卫征背靠背,低声道:“你确定能置我们死地?” “不会置我,但谁知会不会置你?” “怎么,若我真有危险,你打算临阵脱逃?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卫征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勾起:“认真点吧,乱箭齐发,容易发生意外。” “呵……要是就在这里死了,”乔歌忽的抬头,眯眼盯着刚才喊话的山贼,笑容逐渐危险,“我又怎配执掌琼冥剑?” 两人的对话始终跟山贼毫无干系,这蔑视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们。一句难听的啐骂后,再一挥手,万箭齐发。 ———————————————————— 风中不断撕出裂帛般的声响,在卫征发动“听声辩位”的内功时,刺得他尤为牙酸。 但同时,身体的敏捷几乎成倍增长。向上跃起、转身,长臂挥舞,他以着刁钻的角度完美闪避了三根箭。箭头没入土地的同时惊得乔歌转身,长剑在手中灵巧地旋转挥舞,格挡原本该由卫征接住的攻击。 “我去,不到我性命攸关,还真就不管了啊你!”乔歌咬牙想着,又迅速负剑于背,接住几枚冷箭,随即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发力,竟在箭未落地之前将其翻了个方向,随后如被拉满弓弦一般向弓箭手射去! “唰唰——”若非亲眼所见,山贼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伤人利剑转瞬就结果了自己! “啊——!!”不远处传来山贼的哀号,卫征此刻刚好跃至斜坡上,山贼背后,趁山贼大惊失色时狠狠向脖颈划去——瞬息间三个山贼被割喉,伤痕几乎一模一样,而卫征的腕间银刺仍是熠熠光华,不曾沾染半分血色。 半跪在山腰的山贼登时慌乱无措,弓箭连弩不再对准乔歌而是卫征,可有的连身形还不曾稳当就被卫征一击毙命,有的虽射了出去,但鉴于慌错间难以瞄准,反而结果了一堆友军。 环绕一圈的山贼顷刻间就被卫征解决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个喊话的头。 喊话山贼见势不妙,转身撒腿就跑,熟料乔歌赫然出现在他面前,青铜剑一横便阻断他的去路。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这帮山贼横惯了,平时欺负欺负老百姓,官衙来人就躲山里藏着不出来,如今一看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吓得腿一软便跪下,哆哆嗦嗦的就差尿裤子了。 “什么都没做……?怎么还被通缉悬赏呀?”乔歌对于这种瑟瑟发抖的小猎物似乎很感兴趣,语调阴阳怪气,眼里闪过猫抓老鼠的精光,“你自己干过多少龌龊事,悬赏令上写得一清二楚,要我一条条念吗?” “我我我……我是被逼的……” “呵呵。” “真的!”山贼裤子已经处于湿热状态,可他现在除了活命早就不在乎面子了,索性身形向前一扑,乔歌没有防备,被他抓住一条胳膊,只觉那毛手毛脚外加满脸横肉的谄媚实在令人作呕,便狠狠一甩:“滚开!” 不料她甩动幅度太大,挣开的同时把原先因打斗而摇摇欲坠的面纱惊得直接掉落。乔歌此时是半蹲状态,与扑在地上求饶的山贼正好对上了视线。 于是她看见山贼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再一点点缩小,最终凝成山贼极度震惊、恐惧的眼神。 “是你?”他先是轻轻地开口,不像发问更像自言自语,“魔……魔女乔歌?!” 四、魔女之名 魔女?正向山贼走来的卫征听到这词,顿住了脚步。 山贼惊慌失措地起身,不可置信地向后爬去,目眶恣裂,仿佛眼前不是容颜姣好的女子,而是一个冷面獠牙的嗜血怪物。 “你居然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三年前官衙明明说你已经死了!!” 乔歌微微蹙眉,不言不语,缓缓起身,低眸看了眼一条拖长的尿湿痕迹,反常地没有嘲弄讥讽。 突然,她阴恻恻地笑出声,像是嗤弄又似乎饱含凉意。索性摘下自己的竹笠,让面容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也暴露在山贼眼中。 淡眉似远山,眸中藏冰流。薄唇意化纸,瘦形如弱鸥。 ——三年前,山贼在那场血光之灾里见过她,她和今日一样容色淡淡,却斩四肢、断人头,浑身都被诡异绝伦的不明黑物缠绕蔓延。 “真的是你……”如今,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所有“魔女未死”的猜想得以验证,山贼惊惧之下反而慢慢冷静,声音也不似刚才那番颤抖。蓦地他气涌心头,不管不顾地嘶喊着,犹如愤怒的野兽。 “凭什么?!凭什么你杀了镇上那么多人现在却毫发无伤,我们却被通缉?!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凭什么这么不公……” “噗”的一声,随着冰冷的剑意没入左胸,山贼再也不能控诉世间,直挺挺躺下。 乔歌掷剑的动作维持于半空,她的脸庞一片阴霾踵踵。 片刻后,她收回手,沉默地走到山贼身边,拔出剑,这回擦都没擦便收入剑鞘,转身前往不远处的山贼老巢。 “站住。”蓦地,沉稳有力的男声止出她的脚步。乔歌一顿,随后自嘲地笑笑:都忘了他在场了。 —————————————————————————————— 卫征几步追到乔歌身边,锐利的眼神里流露一丝警惕:“你杀过镇上的百姓?” “……”乔歌原地停留片刻,随即戴上帽子,径自向前走去,仿佛他是团空气。 “站住!”卫征紧紧跟着她,“你不该给我份解释么?乔歌!” 这是卫征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乔歌,携着从未有过的陌生和些许怒意。 乔歌登时立住,歪头看着卫征,令他一惊,头皮发麻——第一次见到乔歌会用这样一张扭曲的脸盯着他,半边脸肌肉牵动出狞笑的模样,另外半边则是普通到有些冷漠的神情,整个人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尤为惊悚。 “是啊,我杀过镇上很多百姓。”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答道,“请问你是要替天行道,杀了我吗?魔、教、少、主!” 最后四个字,嘲弄意味十足。卫征怔住,站在原地不动,任由乔歌向树林深处走去。 是啊,他这个“魔教少主”,这个他人口中“恶贯满盈”的暴徒,有什么资格质问她杀没杀过人? “如果你不想护卫我这个魔女,现在就可以滚了。”她的身影消失于转角时,一句咬牙切齿的“忠告”从前方不远处传出。 —————————————————————————————— 后来清缴山贼十分顺利,原先围攻他们的山贼有近三十人,均为青壮年,剩下躲在洞里的除了真正的头和护卫的贴身山贼,还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和新加入没多久的小青年。乔歌进入后也不和他们废话,径直冲到中央大厅一剑封喉,众山贼反应过来时,他们敬仰多年的头领就这么轻易地倒在血泊,连一声求救都没能发出。 而这些山贼并非亡命之徒,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他们大多选择了屈服。当然,也有一些想为头领报仇的,被随之赶来的卫征轻易拿下。山贼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也被乔歌点穴断筋,再无逃走能力。 乔歌看一眼卫征,他正向外释放信号弹,示意官府来清点赃物。她没有多说什么,确认绑住山贼的绳子足够结实后,收剑走人。赏金什么的,反正给官衙留了信物,到时凭物认人,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卫征望着她纤细得有些消瘦的背影,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 卫征心里明白,很多善恶都不像表面那样泾渭分明,很多人往往处于黑白之间的那抹灰。 那场持续十年的战争里,虽说是魔教主动向中原进攻,但其背后的原因和不为人知的往事,早就被战火层层掩埋,死在那些逝者的记忆里。 他原本,也是要作为一份被隐藏的真相,永远地封存在历史长河中。 卫征不在乎,生前被扣过多少项罪名他数都数不清,随便哪一项解释起来都麻烦得让人厌倦。更何况……只要有“魔教少主”这个头衔,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就绝不会听他多说一个字。 然而可笑的是,在中原眼中自己是“无恶不作”的歹徒,而在魔教眼中……自己只是个权力被架空的少主罢了。 忤逆养父,不孝之子,妇人之仁……多难听的话,都从他心底唯一的亲人——魔教教主卫旬口中亲耳听到过。在那漫长的十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夹在中原和魔教之间左右为难,曾经的朋友背叛,如今的亲人厌恶,就连心底那点抹不去的朱砂痣,最终也没有选择他。 屈辱、不甘、绝望。这些都是卫征曾深切体会过的,如今的云淡风轻不代表他能真正忘记这些刻骨铭心。 而现在,他从乔歌的眼中看到了这些,那种被人世间玩弄至死却依旧不肯屈服的……怒号。 —————————————————————————————— “醒醒,卫征,醒醒。”卫征沉浸于半梦半思状态,忽然觉得身体被不断摇晃,浅眠的他迅速清醒,却见乔歌面容焦急地推着自己,喘息连连,冷汗不断。 以及……她浑身上下,被一股股不知名的黑色气体——姑且认为是气体,菟丝子般缠绕着。 两人暂住在官道驿站的客房内,本是一人一间,锁了门。但卫征感觉冷风扑面而来,定睛一看,窗户大开,想必乔歌是敲门无果,直接破窗而入。 “你怎么了?这是什么?”卫征连忙起身,把乔歌安放在床上。那些“黑气”察觉到有他人气息,试探般触碰一下卫征的手背,随后触电似的缩回,继续缠绕在乔歌周遭。 “我……我发病了。”乔歌眉头纠结在一起,闭上眼,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快……快输内力给我,快!” 五、噩梦 乔歌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她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内,四面墙上都有一扇古老破旧的木门。 她尚未意识到自己处在梦中,依次尝试着四个门,最终只有一扇能够打开。她毫不犹豫推开,又进到一间空荡屋内,容貌和刚才那间一模一样。 于是乔歌再试,推门、出屋、进屋,一遍又一遍,如此循环往复。后来不知怎的,她发现不需要再试了,直觉告诉她哪扇门能直接打开,于是速度由原先的走动成了现在的跑步,眼前景色时清时糊,她的呼吸声越发加重。 最终,乔歌进了一间房屋,来时的门瞬间消失于墙中。这间屋内只剩面前的一扇。 于是上前想要推开,却发现上了锁,怎样都打不开。 这时,一道奇怪的声音传来,男女混音,声调平淡,透着说不上来的诡秘,又有股阴沉沉的庄重。 “你不配,执掌我。” 可乔歌却对这声音十分耳熟,她张了张嘴,明明没有开合,却有一股轻吟从心底发出,无比颤抖。 “琼……冥?” —————————————————————————————————— 天边泛起鱼肚白,硕大明亮的启明星在天际顽强挣扎。晨光熹微里,乔歌缓缓睁眼。 梦虽醒,可乔歌有种意犹未尽之感,沉浸在梦境余味里不想清醒。 多久没做这样的怪梦了?应该快三年了吧。 三年前,如果不是自己误杀了清平镇的百姓,引来了他们……也许自己一辈子,就要在这种光怪陆离的梦魇里度过了? 若不是他们帮自己买通官衙、安抚被杀者家属,还送给自己大量珍稀的安神药,自己也许就会暴露,被天正派当成魔教弟子大肆追杀,直至狼狈不堪地死去……吧? 说到安神药……要不是这几天为了能让那个痴情种睡个好觉,何至于自己都没得吃,导致噩梦再度缠身呢? 噩梦缠身,加上昨天被揭露那段不堪回忆的“魔女”过往……使得情绪过于激动,夜晚怪病复发。 乔歌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后门开,卫征端着热腾腾的米粥信步而入,顺便用脚带上了房门。 他见乔歌醒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粥端到她旁边:“自己喝吧。” 乔歌执起小勺,对着勺心的花纹发一小会呆,随后才舀起一勺白糊糊,轻轻吹口气。她的眼神时不时往卫征那里瞥去。 此时卫征摘掉了面具,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另一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歪着头,合上眼,似乎因疲乏而在闭目养神。瘦削的右脸线条恰好映在乔歌的余光里,他的睫毛比常人略长,微微颤动着,似是宣告主人进入了浅眠。 乔歌又把目光下移,看着他翘着的腿与半握的手。如果不是察觉小拇指在悄悄地动弹,她估计真认为卫征已经睡着了。 罢了罢了,经过昨夜的怪病发作,以及之前的“魔女”之说,他想必发现了自己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要问,便问吧。 “反正我看心情回答。”乔歌小声道,并冲卫征吐了吐舌。 果不其然,等自己把粥喝得精光后,卫征就非常自然地“醒来”,收拾了碗筷便坐在床边,眼神沉沉地盯着自己。 “你想问就问。”乔歌懒懒道。 “你学过魔教武功?” —————————————————————————————————— 当下是中原胜魔教败,鉴于十年战争里魔教对中原造成的恐慌甚大,以至于现在有关魔教的一切都是常人避之不及的。若是被询问这样的话,犹胜一蛰惊雷劈下,反应要么是义正言辞、急切表达自己与魔教划分界限,决不沾染半点“魔教”的东西;要么是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自己与魔教有那么一丁点细微联系,然后当魔教余孽直接灭口。 可乔歌都不属于,她的表情坦然到理所应当,甚至有一种“对啊你怎么现在才发现”的无奈感。 正当卫征准备思忖她是否是魔教里某个幸存的女弟子时,只听得乔歌回答:“不,我没学过。” 卫征一愣,随即蹙眉驳斥道:“不可能,你昨晚病发时,那股……黑气,从你经脉游走的路线,与魔教一套内功心法完全吻合。魔教武功体系与中原武功体系截然不同,就算偶尔会有相似之处,也不可能百分百重合。” “是么?那,你知道那套内功心法是什么?”乔歌悠闲地拨弄自己的发梢,看似随意地发问。 “我记得……名为【噬天】,修炼者会不自觉将体内内力‘实形’,成缠绕的黑气状。我义父曾修炼过,不过我只听他提起这种症状,并不知晓其中修行之法和威力。”卫征看着乔歌随意自在的模样,心想她的身体应该没事了——虽然是暂时的。“你究竟为何会有这套功法,却又不能自行掌控?” “……我比你更想知道缘由。” “你不知道?”卫征神色越发狐疑。 “嗯。” 卫征仔细观察乔歌此时的神情——眉头紧蹙,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理由不愿诉说。卫征心想:她为何要隐瞒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么?不过以她的性格,哪怕自己强迫也是半字都不会提。 “……你的病,用我的魔教内力确实可以压制数日,但并不能根治。”他徐徐道。 而且,他发现实际治疗时,并不是单纯的输入内力那么简单,必须能够跟随那股黑气的走向,一点点把自己的内力导入其经脉才可。 所以说,必须得是魔教之人才能帮她抑制住。问题来了:自己来之前,她是怎么给自己治病的?难道是用自身内力乱运一气? “用自身内力压制,经常控制不住,然后难受个两三天等它自然消失。”居然还真是,卫征蹙眉,只听得乔歌声音渐渐压低,“以及……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 “没人的地方?” “嗯,因为那段时间里我情绪很不稳定,容易伤人……甚至杀人。”说到此时,乔歌慢慢坐起,双手抱漆蜷成一团,眼底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伤人?杀人?卫征立刻想到之前的“魔女”一说,正欲开口询问,只见乔歌埋头闷闷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不过我没杀几个,那些人也是些……该死的人。”“该死”两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具体细节,我不想再说了,我更不想回忆起那天。” 六、洛都天街 洛都城内,车水马龙。十里长街,人山人海。 洛都天街,是洛都城最为繁华的街道。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作雅趣,亦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琦竟豪奢。如今在逐剑大会的加持下,这条街像是由里到外渡了一层金灿的光。 天街四处皆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而最让人羡慕也最令人向往之处,当属“万安楼”——这是洛都城内最奢华的酒楼,拔地而起,一共四层。一楼酒食,有琳琅满目的样品,亦有素雅端庄的仆从;二三楼住宿,墙壁皆如白玉无瑕,或饰琼珠玉髓,或披轻纱柔帐;四楼则相对低调一些,看似紧闭的门内传不出任何声音,专供纸醉金迷之客行一些不便外传的“风流韵事”。 于是乔歌带着卫征瞧了几眼万安楼,毅然决然地拉着他进了百步之远的一条小巷,选择了只有两层楼且还没万安楼一层高的“洛都驿站”。 卫征望了望破旧的门牌和乌烟瘴气的人流,不知为何有种秋风萧瑟之感。 乔歌:“我不介意你去万安楼四层卖个色相,没准能挣一晚房钱。” 卫征:“滚。” ———————————————————————————— 这次逐剑大会,除却备受关注的各大门派高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散人了。他们无门无派,招式也就无从可查,变幻莫测,往往能成为这场竞技里的最大亮点,甚至“黑马”。正因如此,为了能博取更多关注,散人当中不乏奇装异服、奇珍异兽的人士,借着“逐剑”的名头,把自己狠狠宣扬一番,话词儿有的一本正经令人点头称是,有的奇葩怪诞叫人难辨真假。 但无论是何等人物,散人都有一个共同点:穷。 所以都会和乔歌、卫征一样,选择洛都驿站这种破烂客栈凑合几晚,一边枕着粗布枕头,一边做着大侠梦。 “小二,一素一荤,几块干粮,还有一壶清酒。”定好房间后,乔歌和卫征在一层落座。卫征抿一口茶,刻意忽视自己心底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乔歌倒是自在悠闲,摘下了竹笠和面纱,拈着几枚干果便往嘴里送,对于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腥臭味似乎失了嗅觉。 两人沉默半晌,气氛有些尴尬。为了缓解不适,卫征主动开口:“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你为何这么自信自己一定能夺剑?” “因为周围人太弱了啊。”标准的乔歌式自恋口吻。 “……就算散人都是草包吧,”卫征扶了扶额,“那这些‘名门正派’呢?他们派来的高手可都是从小接受严酷的训练,一招一式不知在实战中操练了多少遍;而你身为散人,所学虽多却只涉及皮毛,难达精深,为何能如此笃定自己能赢?” “你怎知我没有从小接受过严苛训练,没有在实战中操练多少遍?”乔歌打断他,眸中忽现的冷光犹若利箭,直直向卫征刺去。 卫征的眼神渐渐沉凝,一动不动地盯着乔歌。乔歌则低头避开了他,望向茶水,眸中水影浮动。她唇瓣轻抿几下,似是欲言又止。良久,忽的明媚一笑,弯弯的眼眸盛满了卫征看不懂的心绪。 “实话告诉你吧,这次逐剑大会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公平。因为举办它的天正派,有别的目的。”乔歌微微一顿,起开身子让小二摆布碗筷上菜,等他走远后,再压低了声音,道: “中原魔教之战,并没有彻底结束。” 卫征登时臂膀肌肉微微一僵,回过神来时已死死瞪着乔歌,目光森然:“……怎么可能?我义父确实已死。” “你亲眼见到他死了?” 此话一出,卫征身形一震,刹那不知是何种情感油然而生。有委屈、痛苦、怨恨;但更多的却是愧疚与不安。 当年,义父之死,魔教之覆灭,可以说是他亲手推波助澜,任其堕入深渊的。 “……总之呢,那位选拔出来的琼冥剑主,定会用于未来与魔教的抗衡中。”乔歌直起身子,言语间刻意避开了魔教教主未死之谜。她执起酒壶给两个酒杯斟满,清澈的嗓音顺着泠泠杯酒缓缓流淌。 “而我,因为某个理由,必须要成为那个人。” ———————————————————————————— “轰——” 突然的巨震打断了乔歌的话语。两人循声望去,但见巷子外白烟滚滚,似是失了火;骚动渐渐加大,他们对视一眼,便风一般掠了过去。 然而这白烟很快散去,也不见任何火光。只见一个青年呆愣地身体后仰,滑稽地半躺于地一动不动;而他面前是一匹断了一条腿的骏马,棕亮的毛色彰显了马匹的名贵,而其拖拉的马车更堪称“金碧辉煌”,金粉珠玉未落一粒,车身仍旧挺正,想必里面的人只是受到了惊吓,定无半点伤痕。 周围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皆在推测这马车主人是谁,以及这青年怕不是倒霉了云云。 乔歌卫征所站位置处于马车某侧,在昂贵的金丝楠木车沿上,找到一处隐约的标记。看似不明显,可乔歌弯腰细看时,却发现图案精密复杂得让人眼花,可以说是那种象征非凡地位的图腾。看得出这人家非富即贵,却又想要低调一些,不让人轻易猜出源于何方,所以只在车沿上进行了标注。 “司马家。”乔歌缓缓直腰,眉头一蹙,下意识瞥一眼卫征。 卫征似是没听见,仍旧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老爷!小姐!你们没事吧?”受惊之余,仆从立马三三两两的聚来。两人钳住青年不让其逃走,另外一人则半登上马车,殷勤地伸出手去,想要掀开丝帘。 不料,一只小手从中探出,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相扶。 周围嘈杂的人声忽然静了下来。 ———————————————————————————— 肤如凝脂,皎若流月。这样的词总是能在各种话本上出现,让人烦不胜烦,最后自动略去那文中女子多么多么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令作者的一番文艺苦心化逝水东流。 可真到了现实中,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用了这听似烂俗的字眼,给予了眼前这美好的人儿。毕竟,这是人如其词的真实写照,若再添一字便成累赘,少一字又觉遗憾。 于是,在众人瞩目下,那只小玉手先是半掀开帘子,腕间碧玉珠落;随即半个脑袋探出,一刹那像是一副画——天际间的晨曦拂落尘埃,洒满大地;荷叶尖尖,露珠滚动,最终恋恋不舍地从尖儿处坠落,倒映出的世界虽小,却澄澈而清晰。 女孩的眼睛,正如这晨曦皎露,从画中而出。 ———————————————————————————— 乔歌的心忽的没来由的一揪。她收敛眼中惊叹、赞赏的神情,在所有人都沉浸于女孩的惊世容颜时,默默地扭头,怔怔地望着卫征。 忽然,心头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卫征丝毫没有察觉,只有口中喃喃。 “月……婵……?” 七、暗潮涌动 “白露,乖乖地回到车里,莫理那些痴人。”浑厚的嗓音从车中传出,清风恰到好处地吹开帘子,显出车里端坐的华服老人,正襟危坐,神情沉肃。 司马家家主,司马世。 “爹,女儿第一次出来一趟,不想总闷在车里啦。而且,周围人怎么总说什么……掌、掌门夫人?那是谁呀?”女孩明眸皓齿地一笑,仿佛没听见周围人的低叹声,环顾了下四周,满眼都是对新事物的好奇。随后她整个身形出来,脚边稍挪了几步,对那不算太高的车座充满畏惧,便抬起手,示意仆从去扶。 可没等仆从扶好她,她就忍不住往下一迈,顿时身形不稳,整个人就往下倒去——“小姐小心!” 忽的,疾风掠过,灰衣清扬,司马白露并没有在她第一次出远门就落了个与大地亲密接触的机会,而是跌入了一个男人的怀抱。 在卫征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已然稳稳地扶住司马白露,低声轻问:“没事吧。” 低沉缱绻,藏匿无限温柔。一如曾经的十年里,他对顾月婵的款款情深。 他不由心底苦笑:“明明不是她……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啊。” 另一边,司马白露哪知卫征的心思流转。她被人扶稳站直,本以为是仆从,准备像以往那样道谢,却察觉到包笼自身是一股陌生温暖的男性气息。于是惊讶地抬眸,正对上了卫征那双深邃深情的双眼。 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怜惜,柔软,似含万水千山。登时心跳漏了一拍,不由向下看去——面具下依然挺直的鼻梁和薄厚恰到好处的嘴唇,修长的脖颈和突起的喉结,以及灰衣紧裹的结实胸膛。 一刹那,司马白露只觉那股气息充盈了整个鼻腔,浅浅的潮红渐渐晕染盛放于自己的脸庞。她忽然慌乱起来,连忙推开卫征,低着头不知所以,小脚踌躇着内聚轻点。 “谢、谢谢……” 本就倾城色的女孩儿若染了娇羞,更是美好得令人难以自拔。卫征眼神有些迷蒙,刚欲开口,却见一道冰冷的剑意横在自己面前。 “多谢相救。”司马家的侍从像是见多了类似场景,感谢之余还要顺手拔剑护着自家小姐,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卫征这才回神,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见司马世也从车中出来,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卫征与之对视,原本闲置的手忽的握拳,又担心被人发觉而猛地松开。 ——几个月没见,这张脸还是和以前一样,苍老、威严,且令人作呕啊。 他微微弯腰,对侍从颔首,便后退了几步,站在人群里,让自己不再引人注目。 司马世并未对卫征太多疑心,他收回目光,走到自家女儿身边牵住其手,低声抚慰了几句后,冷冷地看向那仍旧呆愣的青年。 “你方才使了什么武器?为何炸我马车?” 声音不大,却蕴含了一种古钟般厚重苍远,令青年一下如梦初醒,慌忙起身跪地:“我……我在用自治的烟花,没、没想炸您的!” “烟花?难怪这么大烟味,”司马世随手挥了挥,接着道:“天街人多物杂,你却突然放烟花?不知后果如何?你究竟有何阴谋!” “我、我没有!那烟花是我自制的暗器,不知怎的突然失控,自行跑到了您马车前面,然后就……求、求大人饶命!那马、那马我赔您就是!” “你可知这汗血宝马价值几何?十个你怕也赔不起。”司马世的表情依旧沉冷。 —————————————————————————————————————— “瞧司马家主这话说的,要不,这马钱,我替他付了?” 一道清亮女声劈来,令卫征和周围人不由抬眸循声。但见天街另一头,一个红衣劲装女子正骑于一匹骏马上,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前来。与司马家不同,这队人马领头左右各竖一杆旗帜,飘扬的“寒剑”二字尤为瞩目。 “国都燕城,寒剑林。”卫征暗暗忖道,“在专修铸造的门派里,当属天下第一。” 众人没料到赫赫有名的寒剑林掌门竟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由一番惊叹私语;司马世则不急不缓上前,向红衣女子简单作揖:“呵,没料到厉掌门竟培养出这等干练爽气的女儿,实在让我敬佩不已。不过听说厉掌门最近病了?所以才派你前来代替其出席大会?” 厉虹影朗声一笑,瞥了眼其身后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司马白露,心底冷哼一声,面上依旧如沐春风:“正是如此,多谢司马家主关心。说正事吧,我看这小青年不像是故意而为,也掏不出这笔钱,不如就由我来代付,司马家主给我个面子,放过他,如何?” “瞧你说的,我不过和这小子开个玩笑,让他以后小心些,伤着人就麻烦了,”司马世不在意般笑笑,满脸皱纹相互挤压着,揉出不少和蔼可亲来。他转头对仆从道:“你们放开他,让他离开吧。” 仆从应声退下,那小青年拔腿就跑,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 小青年跑了,可这两大门派相遇,难免还要再“寒暄”一番。 厉虹影心底啐了句“老匹夫”,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司马家主,这逐剑大会,您怎么还把久居深闺的宝贝千金带出来了?我听闻,她并不会任何武功,只会些简单医术。” 司马世心头一紧,面上倒是平淡无波:“正是因为久居深闺,所以才要带她出来走走,长长见识。” “说的倒是,司马家主真是位好父亲,”厉虹影笑容更深了,“不过我看司马千金年方十六,正是宜嫁的好年龄。这次逐剑大会定出没不少德才兼备的高手,届时好好挑选一番,把千金的婚姻大事解决了,岂不美哉妙哉?” “这些家事就不劳厉小姐操心了,”司马世微不可察地轻轻蹙眉,旋即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寒剑林不是一向只专铸造,其余事一概不闻的么?就像中原魔教之战里,你们只负责后方兵器供应,不出一卒一马,何其逍遥自在啊。” 说罢,他冷冷一笑,像是将厉虹影话语间的刺折断,又反了一支更锋利的刃。 厉虹影眼中不禁划过一道冷光,映衬得司马世温和的面孔有几丝扭曲。 半晌,她突然扬眉微笑,仿佛浑不在意般道:“呵,司马家主……不要把你看到的,就当成是事实啊。” —————————————————————————————————————— “爹爹,”此时,一言不发的司马白露忽然上前,声音小巧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我们回去吧,女儿累了。” 本想再辩驳几句的司马世一听此话,立刻收敛了不少。他温柔地拍拍司马白露的小手:“好,我们回去。”随即抬头,冲厉虹影作揖:“告辞。” “告辞。”厉虹影见司马白露有心阻止,暗暗笑了句:看来,并不是一个温室里的废物啊。 随后两队人马相互让开,各行其道,在天街上缓缓而去。 临走时,司马白露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她想找到刚才救下自己,那个蒙面男子——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再度重叠,司马白露怔怔地望着卫征深如浓墨的双眸,只觉得一刹那间仿佛跌入了一场无声的漩涡,漩涡里她不断向更深处卷入,却毫无痛苦,因为她知道他会在尽头接住她,带着那身陌生温暖的气息。 突然,她想到曾在书上看到的一个词。 一眼万年。 —————————————————————————————————————— 待人群完全散开,卫征才从对视中缓过神,摇了摇头,努力不让“月婵”二字充盈脑海。随后他轻抚下巴,开始思忖起方才司马世和厉虹影的对话。 “司马家虽号称江南武林世家,然而百年前的最初,只是个经营丝绸的小作坊罢了。随着家业扩大,难免有许多人对之虎视眈眈,故而开始雇佣各种镖局的人手护卫生产运输;后来索性自己招兵买马,培养武功高手,就这样渐渐成了江南第一武林世家。但其主业依然是经营各类丝绸、珠宝等高档用品。 “……从以前魔教得到的情报来看,司马家近几年生意经营不善,久寻良方无果。”他轻声喃喃,“看来,司马世决定把自己女儿作为良方,准备在逐剑大会上寻个有权有势的亲家,以重振家业。” 卫征不由冷哼一声:“果然是他的风格。” “而寒剑林那边,确如厉虹影所说,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卫征瞟了眼渐行渐远的“寒剑”旗帜,“寒剑林是战争前夕在国都发展起的门派,原本默默无名,却在十年战争里因贩卖武器而大发横财。虽然说发战争财的铸造门派不止它一个,可是像它这样不动一兵一卒、不损自身分毫的,却根本没有。看来,其背后的势力,真是深不可测。” 想到这,卫征唇角一勾,便阻了自己接下来过于明显的结论。 “现在已出场了两大势力,还差苗疆的天月坛和蓬莱的长生谷……不知会是怎样呢……乔歌,你怎么看?”卫征刚想推推身边人,却发现空空如也。 “诶?她去哪了?”卫征不由四处寻找。没找多久,就在某个小巷拐角处止了脚步。 乔歌正在这条小巷深处,神情严肃地与人交谈着。卫征刚想进去打声招呼,却在瞥到一抹白衣时站住,双瞳倏地收紧。 与乔歌对谈的是名清秀女子,她一身白衣上绣了淡雅浅灰的青龙图腾。 天正派图腾。 八、琼冥之主 某条不知名小巷深处,幽暗潮湿的角落。阳光难以渗透,徒生一大丛湿漉漉的青苔。乔歌在此等候片刻,白衣淡雅女子便翩翩而至。 “是和风,还是细雨?”乔歌淡淡问道。 来者扑哧一笑:“妹妹还在夫人身边帮忙打理大会的事务呢,我是被夫人百忙之中派过来的。” 此时,卫征已藏匿于小巷拐角处,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和风,每次我都分不清你俩。”乔歌也回以淡淡的笑颜,随后声音渐渐沉下。 “计划目前还算顺利,只是多了一个变数。” “什么变数?” “司马家千金,方才在天街出面,惊艳四座。”乔歌说到这里极轻地叹了一声,带了丝微微的怅然,随后道,“她长得和月婵几乎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月婵年轻时的翻版。我担心她会影响到卫征,继而影响我们的计划。” 这是今天不知第几次听到“月婵”了,可卫征还是忍不住头皮一跳。 不光是那个心上人拨动心弦的次数太多,更重要的是,乔歌居然道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对面天正派的弟子不仅没有大惊失色,反而神色如常。 ——我的死亡,不是天下皆知么?而且还是死在了天正派的眼前。 以及,乔歌认识月婵?而且称呼非常自然,甚至带了点亲昵。 她们俩是什么关系? 乔歌所说的计划是什么? 乔歌和天正派的人在此密谈,她和天正派又是何联系? “我明白了,我会通知夫人留意的。其他方面如何了?乔姐姐有向卫征透露自己的身份吗?” “在逐步推进。不能一下就告诉他我是前任琼冥剑主,他不可能相信。”此话一出,卫征顿时浑身一震,呼吸声险些惊到谈话的两人。 前任琼冥剑主?乔歌? 她会琼冥剑法?可自己从未见她使用过! 震惊之余,卫征突然想起不久前乔歌与自己的谈话: 【你怎知我没有从小接受严苛训练,没有在实战中操练多少遍?】 顿时,思绪千般缠绕,终是解开那团活结。 ——原来乔歌根本不是什么散人,而是天正派的弟子!她应当是从小在天正派修炼琼冥剑法,甚至成为了琼冥剑主!但不知为何她失去了执掌资格,所以参加此次逐剑大会,就是为了夺得第一,恢复剑主的身份! 得出此结论后,卫征心跳得更快:那她有意让自己护卫夺剑又是为何?难不成是要把自己交给天正派去审判?不对,当初正是她把自己从天正派手中救出,甚至还伪造了自己的“死亡”;可实际中,天正派哪个弟子不想亲手血刃他这个“丧尽天良”的魔教少主?她救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总之,和风,计划照常进行,这样未来与魔教新的战役才能结束得更快。”另一边,乔歌与和风的交谈已接近尾声。卫征抓住“计划”二字,再度思考起来: 计划……乔歌一开始担心司马家的千金会影响到我,进而影响计划。也就是说,这个计划我也是参与其中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不自知而被利用的一部分?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为了对抗未来的魔教复辟,难不成,他们是想让我去对抗魔教? 让我这个魔教少主去对抗?卫征想到此,愣住了。 天正派不光知道自己未死,难道还知道,他并不为魔教效力,甚至一心阻止魔教入侵中原的吗? ……怎么可能呢?十年里光是“魔教少主”四个字,都差点让他丧命了千百回。如果真知道自己内心所想,又怎会一次又一次赶尽杀绝,不留后路? 越想越矛盾,卫征不得不再去细听两人最后的谈话,却已与那所谓的“计划”无关。 “乔姐姐,你托我带的安神药我带来了。可是之前明明给了你足够的分量,现在又有卫征帮你治病,怎么会不够呢?” “别提了,安神药我都给他用了,不然他天天做噩梦说梦话,我实在受不了。”乔歌没好气地接过一荷包药丸。 和风捂唇偷笑:“乔姐姐,你真关心他呀,要知道安神药可是稳定你病情的妙方呢,你一直当半条命看待的。” 乔歌身形一滞,随后一巴掌拍在她后脑上:“去,少打趣我,回到月婵身边帮她干活去!” “是~”和风嬉笑着轻功离开。 乔歌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低下头自语了什么,一跃飞走,独留满地沾满青苔的脚印。 —————————————————————————— 不久,卫征便稳稳地踏在乔歌的足迹上,细细地品味和风的话语。 “把视作半条命的药都给我了吗……” 他抬眸,湿冷的阳光扑面而来,虽然黯淡,他却下意识地眯了眼,想要回避。 原本被脚下绿苔浸湿的心,忽然就被照亮了一隅。 九、心意 卫征睁眼时,四周茫茫夜冥,似永无边际。 他一人向前,缓缓而行,衣着不是白日里的寻常灰衣,而是一身黑色劲装,绣满隐约的浮云暗纹,镶了丝丝缕缕的纯金渡边。他背后还有一袭风衣,风衣除了流淌一层金边外,还有一面巨大的黑龙面相。 这身乃是他身为魔教少主的专用行头,他只要一站,便是一面旗帜。背后的巨龙不怒而威,微微舞动便能号令一方魔教子弟,为了教会的未来而不惜牺牲一切。 他只是面旗帜,伫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旗帜。当他不愿再去号令群雄时,被便收起,丢弃,然后随着反攻的大火来袭时,烧得一干二净。 至此,当梦境中的卫征平静地看着这身行头一点点化为灰烬、变回寻常灰衣时,他已经停住了脚步,沉稳地站在一面镜子前。 镜子颇高,矗立在卫征身前仿若压顶。卫征直视镜面,却发现镜中人不是他,而是乔歌。 她低着头,长发碎落,隐隐约约似在哭泣。 卫征一愣,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却只触到冰冷的镜面。 与此同时,镜中的乔歌慢慢抬头,目光茫然而迷惑。她仿佛看见了卫征,也要伸手去回应他。 弯曲的胳膊刚往前一探,忽然一只手就从她背后窜出,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 “唔嗯——!!”乔歌痛苦地挣扎呻吟着,双臂乱挥向卫征求救。卫征刚想抓住她却撞到镜面,不由挥拳砸去;可这镜子看似单薄,实则铜墙铁壁一般,任由卫征砸得双拳发红,也仍是岿然不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乔歌被那只手一点点拖拽着,拉向镜中深处,一片沉黑虚无。 忽的,卫征只觉自己呼吸不畅,仿佛也被人扼住咽喉一般。他眼前一片模糊,待努力看清时,却是一张愤怒至扭曲的面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眉间清冷,淡然自在。 ——梦醒之时,卫征正被乔歌狠狠地扼住咽喉,她浑身黑气蔓延,猖獗至极;双眸尽染血色,犹若嗜血困兽。 ————————————————————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深夜,乔歌怪病再次发作,而且这回来势凶猛——当她勉强维持心智,冲入卫征房间一瞬,蟒蛇样的黑气和没来由的怒火就彻底迷乱她的意识。她忽然觉得眼前入眠的男子很对不起她,她必须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泄心头之恨,才能让自己彻底摆脱怪病的侵扰! “乔——”卫征紧紧扣住乔歌手腕,勉强使其与脖颈拉开一点距离。乔歌此时虽狂性大作,但力气还是比不过卫征,见自己被其控住,心中的愤恨与不甘再度冲上云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无端受这样的折磨,你身为罪魁祸首却安然无事——” “陈、子、令!!!” ——陈子令? 那是谁? 卫征脑中快速划过疑问,手中力气加大,迅速反剪乔歌手臂,牢牢掣住;随即一手死死握住乔歌两只纤细的手腕,另一手运足内力,向其后背狠狠送去一掌—— 包含着魔教功法的内力沿着经脉而走,片刻不到便将那黑气压制过半!登时,似是那蛊惑心智的力量在顽强挣扎,乔歌痛苦地呻吟,不断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卫征目光沉定,最后排入一大股内力——最终,黑气消散殆尽,乔歌不再哭喊,软软地倒下,落入卫征怀里。 卫征点亮烛火,细细观察乔歌的模样——紧闭双目,面色苍白而冷汗连连;但呼吸渐渐平稳,眉头也逐渐舒展。 卫征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她放置在自己床上。正欲离开时,听见身后人低低地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那股力量导入我体内……我对不起你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那股力量?卫征抬手,疑惑地望着掌心。 是指自己的内力吗?还是…… 卫征来到床边,低声询问:“什么力量?是谁把它导入你体内?” “一套、一套魔教心法产生的……‘力量’……陈子令,陈子令做的……” ———————————————————— 不知过了多久,乔歌终于不再梦语连连,而卫征已无任何困意。 他立于乔歌身边,思虑了许多事,试图将与乔歌会面来所有的蛛丝马迹串在一起,力图编织出一条通往真相的路线。 然而,织了半天,丝线已然错综复杂到化作一张蛛网,卫征仿佛一只困于其间的猎物,隐藏的真相正待在中央,伺机而动,忍而不发。 最终,卫征放弃思考,眉头紧锁地看着乔歌睡颜,心中只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陈子令’,就是乔歌怪病的根源。” ———————————————————— 黎明已至,霜天欲曙。 乔歌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卫征正半倚在墙边,垂头打着小盹。 她一愣,刚想问这家伙怎么到自己房间来,便开始头疼欲裂;她痛苦地捂住脑袋,昨夜记忆纷沓而来。突然夜梦惊醒、怪病发作;冲到卫征房间,本想求助,却狂性大发要杀了他……乔歌惊得一身冷汗,随即想起了什么,立刻掏出荷包里的安神药。 “怎么会?我睡前明明吃了药,怎么还会突然发作,症状还如此激烈?” “你醒了?” 卫征此时突然惊醒,见乔歌盯着荷包思索良久,想起和风赠予乔歌药丸的事,眉头一蹙,也和乔歌想到了一起。刚想询问“和风姑娘的药是否有问题”,但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偷听而来,于是立刻咽下。 他坐在床边,轻声发问:“怎么样,可感觉有何异样?你昨晚发作得太厉害,不知是否会伤到身体。” 乔歌神色忧虑,缓缓下床,发觉身体软绵得不行,别提拿剑比武,就连站立都会轻微颤抖。 “我记得今天要进行逐剑大会的初试。”卫征认真道,“你这样,根本没法比赛。” “不行也得行。初试不参与,等同于弃权,这是规定。”乔歌咬牙着拿起剑,只觉那本就重于普通剑器的青铜剑犹若千钧坠。 “你这样上去比武,别说别人,没准会自伤,甚至会死!”卫征扶住她,意欲拦下,可乔歌不停挣扎,眼里满是锐利的坚持,对于耳边卫征的担忧置若罔闻。 情急之下,卫征心里一横,脱口而出:“大不了,我去找天正派求个情,说你身体不适,晚些时候再参赛!” 此话一落,卫征这才反应自己说了什么——魔教少主,居然要找自己的死敌天正派求情? 疯了吗? 乔歌也是愣愣地瞪着卫征,满脸是呼之欲出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再挣扎,低头,细碎刘海挡住她的双眼,令卫征不知她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只听得乔歌轻声地道:“谢谢。可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卫征不由有些恼火,“就因为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必须要成为琼冥剑主,然后去对抗魔教?为什么非得是你,而不是别人?” 难道……就因为你是前任的琼冥剑主,你就如此争强好胜,哪怕受伤甚至身死,都要重归剑主之名,再握绝世利器吗? 卫征心底这般发问。 ———————————————————— 乔歌身形凝住,呼吸一滞。 为什么……非得是我? 也有人,这样发问过自己。 “乔姐姐,”天正派掌门夫人——顾月婵的声音犹在耳畔,“为什么你如此坚持重归剑主的身份?只因心有不甘?可是未来与魔教新的对抗里,琼冥剑主必然成为牺牲品。你颠沛了十年,好不容易才靠安神药缓解病情,过上安稳日子,何必再来搅这趟浑水呢?”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月婵,你不明白。自从陈子令死后,我这‘偷学魔教武功’‘暗通魔教’等一系列罪名,就再也抹不掉了。 “但至少,我希望那个和我一样的人,魔教少主卫征,他的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十年战役里,他不知暗中使了多少手段来减少魔教入侵给中原带来的伤害,甚至不惜透露了可致他与他养父于死地的情报。可他这么多年来被安上的罪名,有谁想过为之洗清?就连他最深爱的你,都只是想想,却不敢这么做。” “……” “我明白你的难处,并不因此责备。但现在,我有了一个还他清白的计划——只要卫征能护卫我夺剑成功,与魔教的再战他亲自出面相助,最后你们向天下罗列卫征相助中原的证据——如此,他的冤屈是可以洗清的!” “乔姐姐,我理解你这些年暗藏的心意。可是这件事,说得轻巧,做起来却绝非容易啊。”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况且,我成为琼冥剑主,对于你和其川,不也利于你们的目标吗?再者,这一路护卫,有卫征的内力相辅,我的病说不定真能治好……如此一举多得的计划,何不乐为?” 说到这,乔歌眼中似有千军万马,犹若不可抗拒的滔滔洪流。 ———————————————————— “卫征,很多事,我现在不便对你说。”蓦地,乔歌开口,双眸直视着卫征,眼里是多年前的万马千军。 “但你,只需要知道一点——” 乔歌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拿剑的手已然平稳如常,身形挺立如鹤,笃定而坚韧。 “无论生死,无论成败,我都相信你。” “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支持我。” “在执掌琼冥剑之前,我绝不会倒下。” 十、初露锋芒 逐剑大会的初试共有十二场,一天一场,每场六轮。 而乔歌被分配的正是第一天的第四轮,约在午后未时,洛都【会武楼】。 说是楼,但更像一个大型竞技场,四面环绕高楼阁宇,中央是一块修葺整齐的比武台。观众立于层层楼阁,从底往上,判者位于最低层,二三层乃各大门派尊者及比武者家眷;四五六则是普通看客。 第三轮结束后不久,卫征便被通知来到第二层,发现自己的位置恰好在家眷边缘处,紧挨着的位置插了根火红如血的派旗,硕大的楷体“寒剑”二字正在其上挥洒得淋漓尽致。 “……还好不是紧挨着司马家。”卫征并不想和十年纷争里恶心自己数次的老匹夫坐一起。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随着判者敲响铜锣,会场两边大门同时打开。乔歌从左侧迅步而入,卫征坐得虽近,但仍是只得一片墨发青衣;他立时闭眸,发动内功,再睁时她所有的细节都尽在眼中。 【天眼通】、【天耳通】同时发动,只有这样他才能全程紧盯乔歌的身体状况,一旦出现不测,他能立刻赶到救其下场。 想到这,他叹口气:怎么早上就这么轻易答应她了呢? 她分明没有禀明什么,只是让自己相信她而已。 以及……她说,她始终都相信着自己。 他微微迷蒙,眼前只得乔歌当时坚定的神貌,像韧如丝之蒲草,无转移之磐石。 多久没见过那样的目光了?不论生死,不论成败,我都相信你。 ———————————————————————————— “要开始了啊。”蓦地,耳边忽来一记清亮明丽的嗓音,卫征侧头看去,但见一名女子已然坐在紧挨自己的位置上,长发高束猎猎,红衣劲装似血。她挺直身形端坐,脖颈修长,犹如鸣鹤高亢,傲然于野;双拳微握,嘴角一抹笑意,似旭日东升,若燎原星火。 这般凌厉的气势,也只有现任寒剑林代掌门——厉虹影这样的女子才有了。 察觉卫征的目光,厉虹影大大方方地回之一笑:“那个名乔歌的女子,是你的家眷?” “朋友。” “散人?她今天对上的,是我门派新锐弟子之首。散人一向最难以捉摸,看来这场会相当精彩呢!”她朗声笑道。 “代掌门这话不怕说过了头?散人也有很多草包。”卫征淡淡道。 “非也。乔姑娘今天状态似乎非常不佳,可依然坚持参赛,别的不说,这份胆量气度,我虹影佩服!”厉虹影豪爽地向远处乔歌抱拳施礼,随后又对卫征道,“而阁下,能一边发动内功时刻关注乔姑娘动向,一边与我神态自若地答话,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啊。” “……哪里。”卫征神色平常,但很快收回与厉虹影对视的目光,心道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中豪杰,然后便关注于场上战况。 ———————————————————————————— 寒剑林门派新锐弟子荀赫,此时已竖长剑于背,一手作请:“姑娘请先。” 乔歌回之一笑,没再推拒什么,横长剑于前,淡淡道:“你的剑很漂亮。” 旋即,脚尖一点,整个人便持剑向前俯冲而去!荀赫微微侧身,轻易躲开乔歌这破绽太多的击杀,随即长剑从背后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刃身便向乔歌腰身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乔歌的剑仿佛感应到主人有危险,竟“兀自”从乔歌手中跳出,将将好落其背后,硬生生格挡住荀赫这拦腰一斩,崩裂出激烈的火花——当然,这“兀自”是观众看出来的,但与乔歌贴身近战的荀赫自然一下发现,乔歌是头也未回地把剑向后掷去,力度调得刚刚好,不然怎么样都挡不住这一斩,更不能为之挣取逃离的时间。 而就在这挣得的一刹那,乔歌竟整个人身形弯成一勾月,仰面一跃而起,瞬息之间已到达荀赫的后上方,臂肘离后脑颇近——料到乔歌可能会趁机攻击头部,荀赫另一臂抬起护住,然而却没有预料中的撞击。 乔歌仿佛漏了这一能追加的攻击点,只是持剑、翻身、跃起,然后跳到距荀赫三尺之地,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怎么会这样?方才她的力道可以控制得如此精妙,让掷于背后的剑恰好格挡自己的袭击,却在跃至自己后上方时不晓来攻击后脑,以求速战速决? “……”卫征紧紧盯住乔歌的身形,眉不由越蹙越深。 “看来,乔姑娘的状态确实不好啊。”厉虹影淡淡道。 ——乔歌清楚,她方才漏了那攻击,完全是因为一刹那,手肘酸疼得难以言喻。 身体因为昨晚怪病发作,至今还有些颤抖无力。本来清晨时还有不少隐痛,但到了午后,她已经休息足够长的时间,以为差不多没事了,想不到比赛中还是这般叫人困扰啊。 对面的荀赫不愧是近几年江湖上相传的天才弟子,从开始的气定神闲,到迅速躲避并予以反击,以及最后的防护,他都做得十分流畅自然。如果不是刚入门派几年,缺少实战经验,自己还能这么轻易地与他拉开距离么? 而现在,他也发现自己的不对劲,眉头微微一皱,像是犹豫是否立刻出剑。 ——怜悯?我不需要。乔歌冷冷一笑,抬剑,似是轻蔑地向上一挑:“再来,出全力。” 荀赫一愣,旋即沉下面色,点点头。 ———————————————————————————— 刀光剑影,只消瞬息! 卫征微微睁大眼,死死地看着交战的两人——比武台从试探般的较量直接进入了正题!一刹那电火飞石四处崩炸,两人出剑迅猛而刚烈,剑舞飞花激鸣不已,那一道道耀眼的火光像是笼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困住两人直至谁胜谁负! 包围圈里,攻防难定,胜负难分。荀赫咬牙,脚步大力着地,凝聚内力于剑,几道飞刃便沿着剑法轨迹依次而出!而乔歌立即仰面下腰,与飞刃来一段贴面而舞,同时双臂大张,青铜剑立刻划开一个完美的半圆,携着积攒多时的剑势倾巢而动,向荀赫冲去! 两人打得沁出微汗,喘息连连,然身形依旧游刃自若,两腿沉稳如根。 【我可是散人中的精英,你到时可尽管验我真假!】卫征耳边久久回荡着乔歌这句听起来自恋的话语——现在想想,她没有说错。 她此刻身体状况并不好,即便如此,身法、速度、剑意,丝毫不落下风,尤其对面是个江湖上小有名声的名门弟子。 难道自己……真的多虑了? “呵,左手剑!乔姑娘真了不得啊。”这时,厉虹影微微一叹,眼中的赞许越发加深。 卫征听闻,立刻将注意力集中于乔歌的手——是的,这时他才发现,乔歌没有拘泥于一手执剑,而是巧妙无比地相互转换,而左手格挡、进攻时竟与右手一样滴水不漏、一丝不苟!如此,她便比对面循规蹈矩遵循剑法的荀赫更加灵活,而荀赫在面对左手更加刁钻无常的招式时显然吃力不少。 胜算顷刻间向乔歌压去! 可卫征再仔细看时,就发现乔歌的不对——他注意到乔歌每次将剑转至左手时,右手会迅速握拳负背,像是压抑着什么。而当乔歌喘息声渐渐压过荀赫,汗水如丝般接连不断时,他明白了。 她用左手剑,并非是想出其不意,完全是因为右手乃至身体,状况非常不妙! 而很快,乔歌的举动便应了他的猜想——乔歌终感力不从心,脸色苍白如纸,用左手勉力挡下最后一波攻击后,她向后翻越跳出刀剑织成的包围圈,随即便觉天旋地转,青铜剑长扎于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哈……哈……”乔歌重重喘息着,扶着剑,强行压下那种口干舌燥的恶心感。 此时荀赫也感疲乏,但身形仍旧挺直,负剑于背,盯了乔歌片刻后道: “乔姑娘,在下看你身体多有不适,这场还是不要再比了。在下不想胜之不武。” “……” “在下可以为姑娘求情,暂时延缓比赛,待来日你身体恢复后,再——” “别逗了,天正派的规矩一向定下,就不会为任何人轻易改变。”乔歌忽然起身,将剑拔出,“就算你能把你家代掌门搬出来也没用。”此话一落,卫征不由瞧一眼身旁的厉虹影,而厉虹影眉毛一挑,似是对乔歌接下来的话语颇感兴趣。 见荀赫对自己的话语不满地皱眉,乔歌淡淡一笑,竖剑于前,遮住半面;手凝剑指,轻抚剑身。 “我还剩一招。”乔歌道,“只要你能接下这一招,我就认输,如何?” 十一、琼冥一式 “只要你能接下这一招,我就认输,如何?” 一招定胜负? 乔歌话音刚落,全场对方才对战的惊叹和感慨一应俱收,顿时冷风凛凛,鸦雀无声。所有人不由屏息聚神,但见乔歌收敛笑容,神情肃然;手中青铜熠熠,剑刃流光。 荀赫眉头蹙得更深。此时,比武台上异样的寂静,犹如暴风雨的前夕,平静海面正酝酿着汹涌波涛。 而这阵阵激流暗涌,来自于对面双眸紧闭的女子——是一股浑厚、翻滚的内力,在其身边旋绕,仿若海上起伏不定的波涛。 管中窥豹,只得一斑;海上起伏,海下……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荀赫不由额头沁出冷汗。本以为她身体不佳,方才相斗已是其极限,不料居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然而,自己也并未发挥全部实力,这不知名的剑招虽内力浑厚如海,但自己是能硬抗下来的——如此,他便摆好防御架势,两手执剑于前,眼神死死锁住面前仍在厚积薄发的乔歌,将自己所有的内力通通运转起来。 蓦地,乔歌双眸大开,似猎豹之精光;她整个人猛然前倾,持剑向荀赫冲去! 潮水般的剑势顷刻裹挟而来!荀赫脚下发力、地面绽开裂纹;随即面前似有千斤重物压袭,荀赫咬紧牙关,以剑为引,全身内力凝成无形屏障,竟硬生生抵挡了近一半迫力! 就在荀赫准备极力凝息,将这股惊人的剑势彻底扛住之时,耳边忽然飘来一句——“你败了。” 荀赫登时瞪大双目,目中所及是一片绚烂剑光;但见乔歌已不在面前,而剑势犹存。 这是怎么做到的?荀赫震惊不已,却又不能放松——可是,自己已用全部力量抵挡这预先凝聚的剑势,那持剑者接下来的剑招,他又如何挡得住? 乔歌不给荀赫任何喘息的机会,剑刃反转,将剑柄轻轻顶向其手腕——本处于紧绷之弦的状态,被这弹珠般的力道,轻易震断了。 荀赫的剑脱离其手,屏障碎裂,残余剑势席卷而上,似要彻底吞噬了他!荀赫咳出一口鲜血,无奈地苦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 预想中的撞击与窒息并未传来,自己似乎仍旧安然无恙。 荀赫睁眼,从地上爬起,只见一头黑发干练飘扬,红衣背影猎猎潇洒。 “虽说比武死伤难免,但终是自己的徒弟,不忍心啊。”厉虹影淡淡道,左手负背,右手持一把青色细剑,几下拨弄间便轻易化解了这怒涛般的迫势。 而对面的乔歌已然收剑,对着厉虹影微微抱拳:“结束了。” 与此同时,卫征也闪现至乔歌背后,刚一抬手,就被乔歌以眼神阻止:不必相扶,我没事。 转身欲走,厉虹影的声音止住了她:“请等一下。” “不知姑娘方才所用剑招为何?竟有此等威力,厉某不才,实在好奇得紧。” 乔歌料到她会追问,唇角一勾,淡淡道:“杂学融汇而成,不值一提。” 随即快步而去,却在下台时,一个趔趄,整个身体就直直向前倒去。 卫征立马冲上前扶住她,端详其面庞——已然昏迷,呼吸轻微虚弱;一手探脉,脉象虚浮而平稳,显然是内力损耗过多导致身体不堪重负。 “……你真是逞强啊……”卫征心中叹息一声,一把将其背起,脚尖一点便迅速飞离场地。 —————————————————————— 乔歌昏迷前,满脑子都是自己说的那句“杂学融汇而成,不值一提”。 答得真是流畅熟稔,半个字都不见脸红的啊。 ——琼冥剑法第一式,【望海潮】,在威力至强时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甚至在剑主不作引导时,依然能存在片息。 可如今在自己口中,却不得不成为不值一提的“杂学”。 真不知是自己的悲哀,还是琼冥的耻辱啊…… 她缓缓阖眼,嘴角却浮起满意的微笑。 ——但至少,她赢了。 她的计划,仍能继续。 —————————————————————— 卫征突然觉得,这个名为“乔歌”的姑娘,活力真是顽强得让他难以想象。 ——虽然比武场上,她像个折叠的纸人颤颤而立;但从比武场到客房,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就突然苏醒,虽眼中仍有倦色,但因胜了千辛万苦的第一场,兴奋之情全然掩盖了过去。 ……她该不会是蟑螂的近亲吧?卫征无语地看着这不肯好好休息的姑娘,扶额道:“总之,恭喜了。” “哼。”乔歌洋洋自得地哼气,窃喜的小模样在脸上溜来溜去,但声音仍旧比平日轻细了不少,“怎样,服不服?” “服,散人中的蟑……精英。” “?什么张?我明明姓乔。”乔歌一脸鄙视的神情。 卫征暗自咬舌以忍笑,口中话语倒是语重心长:“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十二天后就是中试了。赶紧趁此机会把身体调养好。” “好的,”乔歌慢悠悠地盯着卫征端起一杯水,“爹爹。” 卫征一下喷出一大片水幕:“你叫我什么?” “难不成叫你娘亲?”乔歌一脸揶揄,还故意睁圆了眼睛上下打量:“我那有上好的胭脂水粉,要不给你涂一下?” “我没你这么不孝的女儿!……不对!我对你那什么水什么粉没兴趣!” 大概是疲惫的原因,乔歌笑得不显得平常那般开怀,随后清了清嗓子,略微正色道:“谁让你啰啰嗦嗦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我爹呢。” “我有那么老吗?还有,有谁求着别人当自己爹的?”卫征嘴角抽搐。 “呸。老气横秋啰里啰嗦,表面‘二八’内心九八。” ……很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三日不语毒舌见长!卫征被气地太阳穴直跳,皮笑肉不笑地来到床边,一手危险地撑住床沿;乔歌见状不妙,内心直喊“闹过火了”,嘴边的话语也一个急转弯变成了:“我跟你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子曾经曰过男女授受不亲……” —————————————————————— “砰”得一声,乔歌房间大门大开,两人一愣,一个倾身一个后仰的动作就此定格,场面看起来颇为滑稽。 可门口立的十数名男子不为所动,他们衣着均是白衣翩翩青龙暗纹,个个玉树临风挺拔端正,手凝剑指神情肃穆。一眼望去,便有种浑身皆受洗礼的感叹:所谓天正派弟子乃正道之楷模标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卫征心中一紧,立刻起身,心道幸好还戴着面具:“不知何事?” “何事?”为首的男子冷冷一笑,随即高声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天正派叛徒乔歌!” 十二、名门叛徒 “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天正派叛徒乔歌!” 天正派叛徒?卫征瞳孔顿时一缩。 ——乔歌,不是天正派弟子吗?不然怎么能和月婵的侍女那般对谈自如? 他不由惊诧地回头看向乔歌,而后者在听到“叛徒”称呼时,眉心一锁,却没有立即反驳。迅速掀被下床,顿时双腿酸软来袭,可她却罔顾般强行站立,冷冷问:“奉命捉拿?谁的命?” “这你不必多管,反正,不是掌门的命令。”为首男子持剑于手,声音若冷刃流寒,“还请乔姑娘随我们回去,不然,你的掌门弟弟,恐怕处境不妙。” 掌门……弟弟?! 天正派掌门尹其川,是乔歌的弟弟?!! 此等消息不掣于一道霹雷,把卫征惊得无以复加。而乔歌此时根本没注意到卫征的震愕,迅速冲前,想要抓住为首男子的衣襟却被其挥剑躲开。她神色一急,尖利地斥问: “你们把我弟弟怎样了?说!!” ——这是卫征第二次看到乔歌露出惊惶愤懑的模样。而上一次,就是昨夜被怪病控制,想要掐死他之时。 仿佛眼前男子不立刻回答,她就再度怪病复发,将其撕碎一般。 “放心,他是掌门,自然不会有事。”男子淡淡道,“只不过,倘若你再不回去,这‘纵容叛徒’‘私通魔教姐姐’的罪名,怕是再难洗清了。” “……” 一时间,双方均陷入了沉默。卫征右顾天正派弟子几眼,发现之前的十数名男子只剩了六名,其余人则不见踪影,从听声辩位来看应是埋伏在该房间外四处;而为首男子身边紧随着的一名弟子,乍一看似有几分眼熟,可卫征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好作罢。 他又左顾乔歌片刻,她的脸已是层层寒霜,眸中冰流涌动,比天正派的剑意更要凝冻三分。双手握紧又松开,肌肉紧绷,隐隐约约仿佛即将出手,又被极强的定力克制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趁此空隙,卫征不由暗自分析。 首先,尹其川是乔歌的弟弟?可自己与他在十年战争中明里暗里交锋数次,却从未听闻他有一个姐姐。 其次,天正派抓人,居然用天正派掌门来威胁乔歌?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仅是“非掌门派来”如此简单……莫非,派他们来的人,权力已与掌门相当?不然又何以道明自家掌门处境不妙? 难道说,天正派并不像外界传言那般一体同心,其实内部早已多有嫌隙? 也许,还远远不止这样…… 正当卫征思虑愈深时,乔歌忽然轻声开口。 “我跟你们走,但有一个条件。” 彼时卫征虽微微将目光投于她身,但脑中思考仍旧不断。他忽然觉得之前扰乱自己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些,只要自己再摆手挥弄几番,便能拨云见日,将所有蛛丝马迹串联一气—— “让他离开。”乔歌眼中冷意迸绽,犹若三尺之坚寒难以撼动。她定定指向卫征,目光之决绝仿佛俱不可忤逆。 “他离开,我就跟你们走。” ———————————————————————— 霎时,卫征思绪“啪”得一声,便如断线风筝般远走高飞。 她说什么?让自己离开? 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天正派弟子带她走? 卫征心中一紧,刚欲开口,乔歌就突然转向他,抱拳施礼,语气变得端正而疏离。 “很抱歉,刘兄,这一路承蒙您照顾,”她低垂了眉眼,敛出几丝歉意,“我向您隐瞒了我的叛徒身份,现在,终究是骗不了了……我不希望您受我牵连,所以,快快离开吧。”旋即乔歌看向天正派弟子,目光幽深:“天正派抓人,从不滥抓一气、伤及无辜的吧?” 为首弟子微微沉眸,没有立即答话,几丝怀疑的目光打量卫征上下。 “师兄不可!对待魔教,别忘了二长老的教诲‘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不然将是灭顶之灾!”这时,紧跟为首者的男弟子说话了,他身形不高,眼神却有一股难以磨灭的戾气,“这十年战争里,我们天正派因此受得苦,还少么?!” “我明白,”为首弟子微微蹙眉,“但,二长老也说过,此次目标就是乔歌,切莫不能节外生枝……” “师兄可还记得苍皇山雪村之事?我们弟子被那魔教少主杀了多少?!连掌门夫人都险些遇害!师兄,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 恍然间,卫征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脑中只剩余二字。 雪村。 似有遥远的歌谣,从不知名深处飘来,萦绕在他四周。 那是一个孩童的声音,纯真、稚嫩,五音虽有些不全,可是轻盈如风,风中铃铛叮叮。 渐渐,不知怎回事,那歌声变了,慢慢地低缓、沉重,最后竟隐含了丝丝泣音。 泣音越来越大,越发尖锐、扭曲,伴随而来的是火焰灼烧的噼啪声响。 ——是那里,那个被他视为【小桃源】的村落,坐落于苍皇山底,居住着一群普通的村民。大雪封路,常年寒冷,他们便聚居于此,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不晓世事变故,从未沉湎纷争,每个人的笑颜都如雪一般干净纯澈,双眸通透得仿佛一眼便可入他的心。 他还记得,有个一见他便眉开眼笑的婆婆,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满面慈祥:“阿征啊,好久没来看大娘了吧?来,喝口热汤驱驱寒!” 可六年前,他最后一次来到村落,那里大火焚原,房屋枯憔,脚边是烧得焦黑的婆婆死尸,手里的瓷碗被熔得只剩一半,冒出的丝丝白缕不知是醇香的汤火还是灼烧的烟气。 —————————————————————— “雪村之事,”忽的,卫征开口,声音低沉如紧弦,染了几分沙哑之意,“你还知道多少?”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乔歌惊异于卫征这等从未有过的声调,低哑沉冷,像是蕴含了无声无息的控诉。而为首弟子第一次听到男子发声,只觉古怪,刚想道“与你无关”,旁边矮个子弟子却毫无察觉地开口: “什么知道多少?那村子看似普通,实则为魔教弟子窝藏之处,不知行尽多少苟且之事!我天正派子弟不为迷惑,自是将他们就地正法,清缴得一个不留!怎料黄雀在后,当晚魔教少主就赶来大开杀戒,屠戮了全部弟子,这其中还有我的兄长和师父!此等仇恨,不报怎配独活!” 说到最后,他义愤填膺,眼中冒火,仿佛面前就站着魔教少主,他随时准备将其碎尸万段。 卫征沉默片刻,忽然淡淡一笑。 他抬手,一抽,一把将面具摘下,干脆利落。 “当年杀你兄长,亡你师父的人,可就在你面前呢。” 十三、陈冤旧恨 六年前,苍皇山,雪村。 正值魔教入侵中原四年,中原颓势连连。司马世家因战争之故,丝绸、玉石难以通商,家业受损极为严重。 为保司马家不就此陨落,司马世舍利而逐名,又恐与魔教正面开战而遭报复,只好培养大量间者盗取情报,以求所谓“助战有功”,能获得朝廷大量金钱资助。 可司马家乃武林世家,并非间者世家,司马世又太过急于求成,所以培养的一堆间者,不过一群捕风捉影的废物,真情报没有,各种古怪零碎的奇闻怪谈倒是很多。 终于有一天,有间者来报,发现苍皇山脚有一个村落,且是唯一一个,疑是魔教弟子窝藏之点。 司马世知道后欣喜过旺,非常不经意地忽略了“疑是”二字,直接呈报给了当时距离雪村最近的一支天正派弟子们。他们也未对此情报作过多怀疑,加上之前魔教血洗下伤亡惨重,于是直接赶到了雪村—— 完成了一次,正派人士所谓的清缴壮举。 屠村。 当卫征得到消息,竭尽轻功赶到他心中地位仅次于长生谷的“小桃源”村时,便是见到一具焦黑的孩童死尸,手中风车呼呼转动。 还有一群,杀累了四处巡视的天正派弟子,白衣翩翩,青龙暗纹,颇有仙风道骨、飘飘登天之仪容。 —————————————————— “噗——”一刹那,血溅七尺,碎肉横飞。 在卫征抽出面具、随手一扔的过程里,他瞬息之间便移到矮个子弟子面前,轻轻一抹,仿佛抹去了一点尘埃。 那人脖颈顷刻间血肉翻飞,身体直挺倒地! 也就在他倒地之时,被卫征扔掉的面具也恰好落地,“铛”得一声,令众人如梦初醒。 乔歌惊诧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能呆愣地望着卫征的背影,听他一贯磁性好听的嗓音里,竟多了丝丝邪气。 “难怪我见你眼熟,原来你是弟弟啊,”卫征鼻子里哼出声来,面容笑得几番狰狞,“和你哥哥一样,恶心得令人作呕啊。” “魔……魔教少主!魔教少主卫征!!怎么可能……”为首弟子大惊失色,但到底出自名门,很快便镇静下来,并未自乱阵脚。他大声道:“布阵!布阵防御!” 话音刚落,四五名弟子纷纷进屋,将乔歌卫征围绕其间,皆拔剑相对,目光惶怒,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魔教少主卫征!不曾想你竟未死!还当场杀害我派同门,你可知罪!” “知罪?”卫征冷笑道,身形傲然挺拔,坚定如松,“辱我亲友,我必杀之!” “混账!”为首弟子啐骂,又将矛头转向乔歌:“乔歌,你果然如传闻所言,与魔教之人勾结!我们今日绝不会放过你们!” “……”乔歌无心听他义正言辞一堆陈词滥调,注意力全都扑在卫征身上——雪村一事,她听月婵提起过,算得上是卫征的逆鳞反骨,可以让他违背自身原则杀人甚至屠戮。 他刚刚解决那个出言不逊的弟子倒能理解,那么这些人呢?乔歌知晓卫征的为人行事,除非伤及性命,否则绝不轻易动手杀人。 而且——如果在这里,卫征杀了天正派弟子……那将来为卫征洗清冤屈的过程怕是难上加难! 乔歌心想至此,嗓子里咽了口气。手静悄悄覆在腰间长剑上,四指微蜷,隐而不发。 —————————————————— 卫征半眯眼,不动声色地发动内功【天耳通】,敏锐地捕捉周遭风动及声流。 ——十四人,六人于屋内将他和乔歌包围,八人在窗外蓄势待发。 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 经历了太多类似的场面,他阔别重逢般心中轻叹:又一次,回到这般对立的模样啊……或许只有这样才适合自己。 之前与乔歌相处一月有余,仅凭面具之隔,衣着之变,竟与诸多名门正派相处融洽,甚至可与名派掌门谈笑风生。现在,这场虚妄的梦醒了,黑白无色的现实铺展在面前,像是一条必经之路,等着他再度踏上不归远途。 他无奈苦笑,突然听得一声呵斥“休要擅自行动!”,便感后背疾风冽冽,刃寒凝冰。 “快闪开——!”卫征不为所动,而眼前乔歌惊慌尽显,覆于剑柄的手已然握紧,仿佛随时都能挥剑开战——为了他而战,不惜得罪名门弟子,不惜为天下人唾骂。 那么乔歌,一会你看到我杀人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拼死救了我? 卫征如此想的时候,他已鬼魅般出现在偷袭者的身后,后者只砍中一团模糊的虚影。 他轻轻一笑:“罢了。” 霎时,卫征猛地勒住弟子后颈,力道之大竟将其直接原地提起!弟子大慌,两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挣脱,可卫征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只听得“咔擦”一声,他的脊柱被直接掐断,随后整个人就被轻松地抛在一边,仿佛扔了个大件垃圾。 其余弟子见偷袭者不过呼吸间当场毙命,一瞬之间头脑荒芜,直至卫征逼近时才挥舞剑招。卫征自然轻易躲过,绕后,两手一抬一并拢,两名弟子就被强按撞头,后颈同时被插入腕间银刺,再瞬间拔出,血喷如瀑。 接下来几乎都是这样,顷刻间一场恶战成了碾压性的溃败——这些天正派弟子虽受过良好训练,可在极大的速度差距下根本无可适从,只能做俎下鱼肉,待宰羔羊。世人皆知魔教少主轻功极佳,却不曾想连视觉都会被欺骗。弟子所刺所劈全为幻影迷音,待察危机来临,往往是亲眼见银刺穿心之时。 当年,若非同样以轻功冠绝天下的尹其川和其夫人顾月婵联手将他重伤,否则普通弟子根本就没有沾到他的份。 剩下的弟子是怎么被解决的,乔歌已看不清了,她也完全不能插手。只觉整个房间都被染成了血色,屋外惊叫连连,奔跑不断。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压抑得她喘不过气。身体的乏力感再度来袭,一瞬间天旋地转,她不由偏着身子缓缓倒下—— 然而没有倒在一片血泊里,一道灰影稳步赶来,及时扶住了她。 卫征。 ——他的身体,没有沾染一丝血意。 —————————————————— 乔歌在感受到那片熟悉的气息时,才勉强清醒。顿时手指狠狠掐入卫征袖襟,她抬头,难以置信地发问道: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一瞬,卫征再度恍惚,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六年前,那场人间炼狱后的寂静村落,大雪铺天盖地,悄然掩埋着这曾经烧灼一切的痕迹。 他颓然而坐,身形憔悴佝偻,近乎一尊无声的雕像,一座无言的墓碑。 蓦然间,身后传来缥缈铃音,仿佛来源于遥远的天地。 他转身,看到那抹熟悉的宝石蓝色,淡月绣胸口,鬓间梨花白。一举一动,一眉一眼,都美得不似人间。仿佛仙落凡尘,伴着雪色天光,款款而至,娉娉婷婷。 唯独额间那看似朴素一点,实则精美繁复的纯银头饰,昭示了她不同寻常的身份。 来自苗疆天月坛,却冠以汉姓的女子,顾月婵。 那时,她轻步赶到村口,满地的天正派弟子尸体尽入眼帘。她的眸中无悲无喜,只是漠然地望了自己一眼,轻唇淡启。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一向平和恬淡的声线里,却隐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 “当然,杀中原之人,乃我魔教少主的分内之事。” 六年前的场景与如今惊人地重叠,卫征自嘲一笑,用当年的口气,当年的冷笑,当年的话语,回答了眼前不一样的人。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犹然记得,顾月婵在听到回答后那不露山水的失望神情,只消一瞬,她便不再多看自己一眼,转身离去。 ——好自为之。 那么,现在会如何呢? ……有什么好期盼的?自己这层面具,迟早是要摘的;这个“丧尽天良”、“杀人如麻”的魔教少主,终究是要重现在世人面前,然后再被赶尽杀绝的。 至于他为何杀人,被杀者又是否该杀,重要么?不重要,立场不同便终将对峙,亘古不变之理。 卫征苦笑了一下,随即放开乔歌,转身准备离去。 —————————————————— “等等。” 乔歌忽然上前拉住卫征,在其疑惑回头时,迅速将自己的手覆其眼上—— 面具。 再度为他戴上。 卫征登时愣住,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乔歌却面色焦急,拽住他便向窗口一跳。 “不管怎样,先逃再说,”她拖着近乎散架的身躯拉着卫征在屋顶间穿梭,“绝对不能被抓住!” 十四、司马白露 天街尽头,万安楼。 此时刚过晌午,司马白露与父亲用完午餐后便回到三层客房内。贴心的侍女早已为她收拾好床铺,整理了一摞她爱读的诗书。 “谢谢,回屋休息吧。”白露微笑着命侍女出去,自己则端坐于桌前,捧起一本微旧的诗集,低声念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轻细略带稚嫩的嗓音像是柔柔抚过这些字眼,眸中光影浮动,如两滴映着晨曦的露珠。客房虽大,她却始终静坐于一方天地,如玉温良,闺秀其芳。 念罢,她缓缓合上书本,抱起一摞便要收于柜中。正当转身时,忽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轻响,转头一看,怀中书本“唰啦”地散落一地,她却无暇去捡。 “……是你?”一向柔和的音调里,夹了些许惊喜与期盼。 —————————————————— 卫征发誓,他真没料到这间屋子里居然有人。 而且还是……司马家的千金。 ——半个时辰前,乔歌拖着他从驿站仓皇逃出,半路上便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他怀中。眼见乔歌脸色越发苍白,卫征这才从阴影里如梦初醒,决定先安顿令乔歌,再找个大夫为之诊治。 可他这个暴露身份的魔教少主,能找哪个可信的大夫呢?现在谁对他不是避而远之,或者刀剑相向呢? 长生谷。 卫征立刻想到了这里。毕竟,十年战争里,因其养母与长生谷颇有渊源,他多少次死里逃生,皆由长生谷赐予。 而且这次逐剑大会,长生谷同样受邀参加。作为天下第一医学门派,自然会被请入万安楼这样的豪奢之地。所以,只要来到此处,找到曾多次救助自己的徐叔,乔歌,便一定有救。 可万安楼实在太大,卫征没有丝毫线索,只能先在纵欲享乐的四层潜藏一阵,再下楼打探清楚。 如此几番折腾,卫征决定现将乔歌安置在某个空房。他挨个摸索着,总算找了个听起来没有声音的房间,背着乔歌翻窗而入。 然后,就与司马白露打了个照面,场景登时尴尬得更为寂静。 —————————————————— “是你?”司马白露并不知眼前男子曾发生的事,她只记得数天前的及时施救,他的宽厚胸膛,他的脉脉眼神。 不过回眸一瞬,刹那一眼万年。 白露再度觉得内心痒痒的,像是怀揣了无价珍宝的小鹿。但她没有立刻上前,手负于背,微微握起。 “……司马小姐,叨扰了。”眼见这小姑娘并不知自己真实身份,卫征暗自松了口气,将背上昏睡的乔歌缓缓放下。 不知为何,明明第一次见面他还会因其容貌极似于顾月婵而心神恍惚,可现在却只顾得上乔歌安危,都不曾多看白露一眼。 “哎?这位姐姐怎么了?”白露一怔,学医的经验令其一眼察觉到乔歌脸色白得过分,唇色几乎与面庞化为一体。她见卫征已然背对于自己,藏匿于背的手缓缓松开。 好奇上前,捋开乔歌发丝,神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白露不由低声惊呼,连忙道:“快,把她放床上!” “……好。”没料到千金之躯竟主动提出将陌生女子安置自己床上,卫征心里不由一股暖意。他和白露一齐将乔歌小心翼翼地放好,随即白露挥挥手,示意卫征别靠太近:“我来把脉,你站远些。” “你会医术?”卫征微愣,但见白露已然指尖点脉,手法熟稔。 “嗯,在家里学过。” 她缓缓阖眼,细心感受着指尖脉搏的跳动;随即眉头一蹙,睁眼道:“好奇怪呀……” “怎么,可有大碍?她之前因参加逐剑大会,身心俱疲。” “暂时没有。只不过……这位姐姐的昏睡原因,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疲惫,”白露抚了抚下巴,眼神疑惑,“她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她的睡眠……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弄不清楚。” 有东西……在控制乔歌?卫征不由心中打一寒颤。 “我医术尚浅,难以诊断……也许,只有长生谷的大夫才可以为之诊治……”白露提到“长生谷”时,不经意望了眼卫征,双眸游移之下,唇瓣微启又合上:“可长生谷的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呢……” “小姐可曾见长生谷的人入住万安楼?” “这……虽有见过,但我并不相识,传闻长生谷人性情冷淡,不曾与外人有过多交流……” “这没关系,有人入住便可。”卫征向白露作揖,请求道:“还拜托小姐帮我捎个口信,只说是‘徐则成’故人来访,他们自会来见我。” “徐则成?”白露听闻不由一惊,“你认识,我师父?!” —————————————————— 起初,白露虽对卫征心有念想,但并不是个脑子只装情爱的傻姑娘。她是司马世的掌上明珠,更是司马世家的未来掌门,身负万千宠爱的同时,也背负着家族产业与未来。 静待闺阁十六年,并不意味着她不知人情世故,只通女工绣花;相反,司马世对她琴棋书画,经商交往之类的要求从未落下。她也是个聪颖上进的姑娘,看似柔弱,却比寻常女子更有一颗玲珑多窍的心。 姑且不论卫征翻窗而入,闯进女子闺房;光是身上那被刻意掩饰的血腥味,就足以证明此人绝非善类;若不是发现其背上女子确实状况堪忧,她根本不会让卫征靠近自己半分。 所以,在卫征问及长生谷时,白露刻意假装不怎么知情,不愿将自己师父牵扯其中;但毕竟年少,性情急了些,所以在发觉卫征认识自己师父后,浅薄的伪装便不攻自破。 “……你是徐叔的徒弟?”卫征自然察觉白露话语的前后矛盾,但无暇顾及,“恳请司马小姐帮这个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可有师父的专有信物?要知道师父性情一向冷淡,若非他信任之人,他绝不出手相救,哪怕是……”白露微抿唇,随后道,“哪怕是这位姐姐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救。” “我知道。信物,我有。”卫征说完便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一小枚水滴形吊坠,递给白露。 白露拈起吊坠仔细观看,淡蓝色的剔透外表,正面刻“上善”,反面刻“若水”。她微微一惊,随即也掏出自己的吊坠,正反面同样为“上善”“若水”,连颜色都蓝得一模一样。 “上善若水坠……此乃师父最信任之人才可得,你居然也有……” 白露不由认真打量起眼前男子来,不再是第一次见面的心意憧憧,而是怀着医者问诊般的谨慎——他虽戴了面具,但依稀可见眼含微光的双眸;面庞线条恰到好处得完美,身形瘦练却不觉孱弱,反有股不屈不挠的刚硬之劲。 这外貌并不能轻辨善恶,更何况还染了一身隐约的血腥气息。 但,他偏偏有这枚吊坠。师父曾言,有此吊坠者,哪怕拼了他的性命,也要全力相救。 思忖片刻,白露定定地看着卫征,神色严肃:“好,我信你。但师父现在不在万安楼,而是洛都郊区的不语堂内,其地隐蔽,须由我亲自带你过去。” 卫征蹙眉:“我得留在这里守着她,以防意外。”他扭头看了一眼乔歌,乔歌依旧睡得沉沉,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白露摇头:“师父立下规定,必须是此坠和其真正拥有者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施救,”她从容经过卫征身边,翻出柜子里一柱熏香来,再从红烛台上取下蜡烛点燃,“我点此沉眠香,这样姐姐体内的东西也会被催眠。她会一直睡下去,直到我们回来。我会安排侍女守在房外,不许任何人进入。” —————————————————— 最终,白露叮嘱侍女之后,她简装出门离开,身后是隐匿身迹,如影随形的卫征。两人沿着天街快速远去。 白露房间看似与平时并无两样。以往,当她准备午睡时,也会锁上门,并安排那个贴心的侍女守在门口。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连窗户都封得死死的,只留点点缝隙,以供乔歌安眠时的呼吸。 然而,距白露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口站定的侍女忽然身形一颤,随即便兀自打开了门锁,进了房间,直愣地立在昏迷的乔歌面前。 半晌,她蓦地转身,掐灭了那燃了小半段的熏香。然后,窗户大开,她的双眸在刺眼阳光下竟是一片浑浊的腥白,神色呆滞得仿佛故去多时的死人。 “扑通”一声,她倒在窗边,闭眼昏迷了过去。后颈一阵悉碎声响,竟是一只体态奇特的小甲虫咬破皮肤而出。它扑腾着翅膀向窗外飞去,直达对面不远的一棵榕树里。 它很快停在了一只手上,那只手瘦削苍白,骨节分明。指尖承着甲虫缓缓移至嘴边,嘴角浮起一丝诡秘的微笑。 “乔歌,你的好戏终于开始了。” 十五、危机 卫征本想用那身瞬息莫测的轻功,在白露指引下迅速找到不语堂,再带徐叔立刻返回万安楼,救治乔歌。 然而这套轻功有一弊端,就是当日使用后非得休息半天后方可再用,而之前斩杀一众天正派弟子时已然使出。他实在心急,片刻安坐不得,只能隐匿身形跟随白露身后三尺左右,穿越大街小巷,逐渐接近洛都郊区。 从之前白露自相矛盾的话语里能听得出,她并未真正信任自己。所以一路来他始终与之保持距离,使之安心,也给自己省些不痛快。 不过,他没料到,这女孩看似柔弱,却有着一颗决断细致的头脑。果断地选择与自己同去,并立刻安排合适人手来守住乔歌,同时简装出门以免被人撞见,惹出其他事端…… 看来,司马世这个衣冠禽兽的老匹夫,倒是教育出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女儿。 城内行程十分顺利,很快两人便出了洛都城门,繁华之景退却,只余苍凉野林和笔直官道。此时道上并无什么人,卫征便不再躲藏,与白露并行而走。 “……你为何要一路藏匿行踪?你在躲谁?”白露凝视了卫征面具片刻,发问。 “不相干的事情最好别问。司马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卫征淡漠地回答,“只需明白,我不会害你便可。” 白露敛眉,没再追问下去。然而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过,还有渐起的疑虑——如果,他不是上善若水坠的真正持有者,那该如何? 自己就这般轻易信了他,是否太过草率?带他去不语堂,可会令师父身陷险境? 唉,自己到底是没有经过什么历练,做起事来还是很鲁莽呀……她不由懊恼起来,却不敢轻易表露出,只是渐慢的脚步展现了她的犹豫不决,但最终并未停下。 卫征不语。这种刻意伪饰的疏离,他没少承受,也不曾在意。 只要这女孩能带他找到徐叔便可。乔歌的身体,不能再等了。 他这般想着,脚步不歇,渐渐的白露便落于其后,而且越走越慢。当他察觉身后人停住了脚步,不觉皱眉回头,道:“你怎么……” 话语戛然而止。他看到白露怔在原地,头向后扭去,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而白露目光所及,竟是数十条五彩斑斓的细蛇,正吐着丝丝的信子,身形一弯而起,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她! —————————————————— “躲我身后!” 几乎一瞬,卫征冲至白露面前,一把将其揽至身后;与此同时,蛇群像是受到命令般蜂拥而上,它们几乎从平地一跃而起,张开獠牙便向卫征胳膊咬去! “啊——!”白露惊恐万分地尖叫,整个身躯都蜷缩于卫征背后,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突然,白露只觉护住自己的身体一股震颤,仿佛有一嗖嗖由内而外的气波瞬时发出!她下意识睁开眼,发现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毒蛇竟于半空中已经四分五裂,无数毒液鲜血四散飞溅,随着残肢烂躯砸在地上。 “嘶嘶……”见为首的几条被莫名斩成七零八落,其余毒蛇均不敢上前,只得在原地徘徊盘旋,又不肯轻易离开,似是心有不甘。 “……居然逼得我连魔教气功都使了出来,刚刚还真是危险啊。”卫征微微喘息道,声音细微。他挡着白露后退几步,眼神充斥杀气凛然。 很快,毒蛇的后方缓缓而来三名奇装异服的男子,他们面色黝黑,人高马大,花纹繁复的头巾和装饰其间的银饰已然彰显他们的身份。 苗疆,天月坛。 这三名男子并不对满地尸骸多么在乎,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站于中间的人率先向前,同时蛇阵也往前一步;他死死盯着卫征和白露,嘴唇微微开启,上下翕动,仿佛在说什么奇怪的咒语。 卫征并不惧怕,全身内力涌动,随时准备抵御第二轮袭击。“谁派你们来的?”他冷声发问,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 闻言,念咒者微微抿唇。他的咒语已经完毕,手缓缓抬起,蛇阵随之昂起身形;落下时,蛇群竟各自钻入土中,卫征心喊不妙,毫不犹豫抱起白露,原地一跃三丈高——而脚下正是无数破土而出的毒蛇,几乎直接跳起,最凶猛的那只毒牙险些触到卫征脚底! 刹那,卫征单手紧紧握住白露的腰肢,另一手凭空生风,向下狠狠运出一掌!顿时排风猎猎,凛冽迅疾竟似刀割,再度斩下大批毒蛇头颅,直至毒蛇吓得退数尺之后,他和白露才从空中落下。 白露落地时只觉腿脚麻软得毫无力气。她到底还是一个闺中多年的女孩,连杀鸡宰鱼都被仆人拉走避开,更何况亲历这等恐怖的场景。 —————————————————— “派我们来的人,”这时,剩余二人也走上前,声音阴冷。 “是天正派掌门夫人,顾月婵。” “目标,杀死司马白露。” —————————————————— “乔歌,你的好戏终于开场了。” 午后阳光闷热刺眼,仿佛将白露房间置于蒸笼,连空气都蒸出了微微的雾色。 原本应当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窗下是昏迷的白露侍女。她并没有睡得很沉,眼皮无意识轻动,仿佛任何一点大的声响就能将其唤醒。 忽然,一道影子从窗外闪入,瞬时来到乔歌床边。 是个男子,黄衣熠熠,棕发高束,两缕刘海分别流于耳畔,垂至肩头锁骨。 面色白皙,脸型清瘦,锋利的眉宇下是幽深的双眸,此刻正氤氲着似笑非笑、暧昧不明的神情。仿佛凝视乔歌的不仅仅是一双眼,而是一泓无形的深渊。 他苍白有劲的手随意一摆,蛊虫便顺着指节向衣袖里爬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随即,他轻巧地打了一下响指。乔歌眉头忽的一皱,紧接着便挤弄眼皮,想要努力苏醒。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黄影,莫名觉得十分眼熟,便挣扎着想要起身看个究竟。 然后,在她看清楚的一刹那,她愣住了。 仿佛一桶冷水从上往下,把她浇得凉透。 她仿佛置身深渊中的冰谷,浑身冻结、凝固,任由眼前男子直起身子,盯着她和煦地笑。 笑意,森寒入骨。 —————————————————— “好久不见,乔歌。” “我是,陈子令。” 十六、暗许 “派我们来的人,是天正派掌门夫人,顾月婵。” “目标,杀死司马白露。” 话音一落,两人俱惊。卫征诧异之下,曾有的不安被映证为事实,顿时心中一股酸楚难言,但很快又被新的疑虑占满。 月婵为何要杀司马白露? 白露更是震惊不已,她急忙上前想要质询,却又见一地血淋惨不忍睹,吓得退回卫征背后:“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不认识天正派掌门夫人,甚至根本没见过她!” “小姐的命令我们必须遵从,至于为何,我们不必知道,死人也不必知道。”苗疆男子淡漠道,手轻轻挥动,又有十几条毒蛇缓慢而来,眼神在锁定白露的一刹那便锐利至极。 同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从天而降,卫征抬眸望去,一小团密麻黑稠的飞虫正向他们缓缓压来。定睛细看,虫型奇特诡异,很容易就能猜出是出自苗疆的蛊虫。 ……是了,顾月婵除了身为天正派掌门夫人,还是天月坛大祭司,一直受到当地百姓的供奉景仰。虽无实权,但调动天月坛的人,为自己做些不危害苗疆的事轻而易举,甚至能在暗中无声无息地处理所有对她不利的人或事。 但是,她究竟为何要杀司马小姐呢?按理说两人不可能结恩怨,莫非……是她父亲,曾得罪过月婵? 可月婵一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从不伤及无辜,又怎会派人针对司马世的女儿呢?卫征越想越糊涂,整个大脑犹如一团乱麻。 “它……它们来了!”白露惊恐的尖叫声唤回了卫征思绪,他定睛,见十几条毒蛇已然上前,在苗疆男子的指挥下自散而开,四面八方围住卫征白露。与此同时飞蛊也倾压而至,盘旋于两人上方,落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斑驳。 它们与卫征保持了一段距离,以免像刚才那样,被卫征几波气功震得分筋裂骨。 ———————————————————— 此时,近乎绝望的白露瑟瑟颤抖,几乎难以站稳。冷汗若雨而下,未曾间断。 她……她会死在这里吧? 谁能救救她?还有她身边的男子? 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未曾知晓…… 爹,女儿不孝,尚未继承家业,就要流落得尸骨不存…… ———————————————————— 在白露惊惧到险些昏迷时,身体忽的被一托,一扶。她被卫征扶起,抬眸,正好撞见卫征深沉的双瞳。 “别怕,我在。” 登时,那低沉磁性的声音钻入耳膜,脑颅,似是一记定心剂。白露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浑身的力气却突然恢复。 她怔怔地看着卫征坚定的侧颜,阳光恰好斜射而入,发丝随风轻飘飞扬。那一刻卫征仿若一尊降临的天神,鄙睨世间一切,再大的危机也不过尘埃浮落,弹指轻笑间。 ……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忽然想。 是啊,因为他在啊。 他在救我。 他一定能成功,对吧? ———————————————————— “……乔歌。” 卫征轻念着这个名字,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同时收起腕间银刺,此时他唯一的武器不过一件装饰,在没有速度的辅助下,他根本不可能清除全部的毒蛇飞蛊;即便有神速,也很难保证自己和白露不受一点伤害。 这些毒物,或许对他而言尚可保命,可对于几乎没有内力的白露而言,擦伤或许都能致命。 这样的局,真是绝境决境啊。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危机关头,他反而愈发冷静。毒蛇飞蛊逼近,身后女孩颤抖。可脑子里,却只有满满的,她的名字。 她的言笑晏晏,她的如水容颜。 她在亲历自己屠戮他人的经历后,依然为自己戴上面具,和自己一起逃亡。 她说过,不论生死成败,我都相信你。 ——乔歌,你还好吗?不知道醒来了没有? ——我答应你会很快回去的,别着急,很快。 ——我想立刻见到你。 ——立刻,马上。 ———————————————————— 白露侍女是被一个低沉阴鹜的男声唤醒的,虽然他唤的并不是她。 “乔歌,我是陈子令。” 大脑一片混沌,一时竟想不起乔歌是谁,只觉自家小姐曾嘱托过这个名字。陈子令?那就压根没听过。为什么这两个名字会突然钻入自己脑海,还把自己的美梦搅醒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撑着身体缓缓站起。 “唔——!!”蓦地,一声痛苦的呜咽刺入耳内,她一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视野清晰之后,她看到本应昏迷的青衣女子不住地抱头呻吟,而其面前抱臂而立的黄衣男子却笑容灿烂;与此同时,一股股鬼魅至极的黑色气体从女子身体散出,藤蔓般缠绕着她,并最终沿着脸庞覆其面上,犹如一张血盆大口将其吞噬! “叮!”一声清脆的响指,黄衣男子停止笑容。黑气随之迅速消散,青衣女子将抱头的手缓缓放下,她下床,低头,气息平缓。静静地站立着,无声无息,像是一缕飘忽不定的幽灵,又似一具阴森诡秘的干尸。 这等可怖之景,男子却如同欣赏般打量着女子,随即一个瞬移,来到侍女的背后。她一惊,下意识闪开,却听得身后人玩味十足的笑意: “乔歌,来,就从这个侍女,开始杀吧。” 十七、破局 三名苗疆男子见卫征白露久久没有动弹,虽仍旧紧张,但一想此时卫征没有轻功相辅,这样大量毒物的袭击,铁定难以抵御,于是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些毒物,皆由他们亲自挑选,只因那位黄衣公子所言——“用稳妥的方法,务必保证杀死司马白露,即便她不会丝毫武功。” “然后,将司马白露之死,栽赃到卫征身上。即使不能,也要让卫征对顾月婵心生嫌隙。” 他们是天月坛之人,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忠于顾月婵。随后他们筹划了这一计划,将毕生所炼毒蛇,所养蛊虫纷纷放出,只要其中一只咬到司马白露,她便必死无疑。虽说开始之时还觉得太过大张旗鼓,但现在从卫征实力来看,确是最可靠的办法。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蓦地,一声冷笑传来,音色平淡,却无由生了丝丝渗骨。 三人一惊,连忙神色俱凛,各自站于其位,严阵以待。 “可曾听说过,内功【定风波】?” 他们微愣,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没听说过?那好,你们好好看着……” 卫征目露煞色,脚底生力,顿时以卫征为中心,距其三尺以内,所有毒蛇飞虫均不能进入!仿佛凭空创造一片独属于他的领地,无声无息;而与之相距甚远的三人却感受到一股强大内力,形成了一圈完美无暇的屏障,硬生生割裂出两个不得互扰的空间! 随即,卫征缓缓闭上了眼,刹那将呼吸声放至最低;视觉关闭,素有“千里耳”之美誉的魔教武功【天耳通】将效力发挥至极致,眼前立时“浮现”了周围十丈以内所有的景物透视,包括逼近的每一条蛇,每一只虫,他都能无比清晰的看见其形状、其构造,甚至连运动轨迹都能侦查得一清二楚。 那一瞬,似乎所有事物的移动都放慢了数倍,唯独卫征行动自如;他两臂大张,掌心分别对应着两头聚集毒蛇最多之处;同时缓缓仰面,目不斜视地望向飞舞的蛊虫。 “哈!” 一声叱喝,他咬住牙关,登时内力屏障碎裂,化作无数根极细的针刺向毒物们飞射而去!很快,“噗嗤”声不绝于耳,无数蛇虫纷纷被刺穿要害,倒地而亡;慢慢的卫征白露脚边的尸体越来越多,血色和不知名的液体混杂一起,四处流淌。 白露这时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却在极度震慑下连惊叫都不会了。她只是下意识地挪着脚步,躲开这些污秽。 ———————————————— “啊——!!!” 此时此刻,距离洛都近郊百里开外,万安楼二层。一声凄厉的嘶喊响彻楼内,激得所有人不由停下手中事,面面相觑,而后四顾以查声源何处。 厉虹影恰好从自己房间出来,经过白露房间,从该房间传出的尖叫把她惊得不轻。然而多年习武,行走江湖,她很快便冷静下来,拔出双剑之一,指向白露房门。 可尖叫结束后便万籁俱寂,没了动静。厉虹影听见楼下人头攒动,怕是受了不少惊吓。眉头不由蹙起,眼神更是紧紧盯着门,防备着什么破门而出。 渐渐的,一地猩红从门内溢出,几乎漫到她的脚边。 厉虹影眼神更加凛然,发动千里传音:“荀赫,安排万安楼没有武功的人士离开。” “是。”脑中传来荀赫沉稳的回应,她略舒了一口气,右手持剑高高举起,随即向前划上两痕——看似轻细的长剑,看似普通力道的两划,可一瞬间大门像是被疾风卷裹,竟四分五裂地到处砸去,激起咣当声响和尘埃雾云! 待灰尘散尽,厉虹影看清眼前之人,不由一愣。 “乔姑娘?” 只见乔歌并未看向她的方向,而是兀自将青铜剑从一角落里拔出,漫不经心地擦拭其上的猩红;而她身前拔剑之处,是一个倒地的侍女,双目空洞,脸色惨白,心口的窟窿还在“咕噜”地冒着鲜血。 “……司马白露的侍女……乔姑娘,你在做什么?”厉虹影心生不安,只觉得眼前人平静地过分,仿佛自己杀的不是人,只是脚边的一只鼠、一条虫。 乔歌闻言,缓缓扭头看向厉虹影。 ——双眸无神,皆是血红。 她轻轻吐出一个字。 “杀。” ———————————————— 洛都郊外,苍林官道间。 冷风徐徐,穿梭于苗疆男子与卫征白露之间,带走一地腥骚气味,徒留一地尸骨残缺。 “十六条毒蛇,四十一只飞蛊。”卫征收回手臂,面无表情地望着惊慌失措的三人,“还打么?” ——魔教武功【定风波】,将内力凝聚化作无数细针攻击要害;当对内力掌控极为精深之时,这些看似单薄的内力足以一击毙命。 配合【天耳通】侦查、预判,所有行动或潜伏的毒物均被刺杀,无一活口。 它们甚至连卫征白露的衣襟边都没能触到,就这样白白断送了性命。 卫征抑下不断上涌的疲倦感,冷汗从额角沁出点点:“还、打、么?” 他的轻功仍没有恢复,方才【定风波】一出,直接损耗其大半内力。如果这三人仍旧留有后手,那司马白露就真的性命不保。 好在三人此时已显惊惶,看来是所有招数均已殆尽;那么只要自己虚张声势一番,将这三人赶走即可。 “还没看出实力的差距吗?在我不用轻功、武器的时候,仅凭借些许内力功法,足以让你们毙命,”卫征微微仰面,冷睨着三人,犹若君临臣民,“或者,叫你们的主人出来与我亲自对阵,或许还有获胜的可能。” “……”男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也不肯逃脱。 “不必。” 忽的,一道狭促的笑声响起,快朗疏健,像是清风洗过竹林,犹若飞燕掠过碧影。 几乎同时,利刃划破微风,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却在瞬间,割裂了苗疆三人的脖颈! 温热飞溅而出,空中绽舞,白露下意识闭眼捂唇,紧接着身体被卫征拥起跳远,再睁时三名男子已然倒地,而自己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倒地男子前多了一道笔直的身影。白袍胜雪,长发冠起,眉眼温和。 那柄伤人利剑只消片刻便自行回归主人背后的剑鞘,徒留丝丝白光虚影。 飒飒披风上,端的是朗月清风,浮云暗涌。一面硕大的月白色青龙图腾绣于其后,透出隐约的威严。 ———————————————— “天正派掌门,”卫征微微凝眉,内心风动云变,面上波澜不惊。 “尹其川。” 十八、紫电青霜 暮色已近,斜阳残血。 “轰隆——!!”一声巨响若惊雷劈下,万安楼二层忽然陷入大片尘雾云埃。 动静之下,无数人慌乱逃出楼外,惊惧声不绝于耳。 厉虹影从烟雾中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一楼大厅之中;与此同时乔歌也平稳落地,拔剑相向,剑上还残留着几丝侍女的血迹。 “师父!你没事吧!”与其他寒剑林子弟疏散人群后,荀赫一眼寻到厉虹影,急忙向她奔去。 “别过来,这里很危险,迅速离开!”厉虹影大声叱道,却看都不看徒弟一眼。 双目始终死死盯住身前不远的乔歌,生怕此时举止异常的她会伤及无辜。 ——方才在二楼,乔歌“杀”字刚落,转瞬便冲至面前,当头一剑劈来!厉虹影嗤笑一声,单手持剑便轻松格挡,同时脚跟生力,落尘四散而去。她仰面注视乔歌,发现其不光双目血红,还有若隐若现的黑色气体从七窍流出,缠绕四周,乍一看仿佛走火入魔之容。 厉虹影不再纠缠,手腕轻轻翻转却释放巨大力量,直接将乔歌往上狠狠一弹,令其后背砸到天花板上!她向一旁跳出几步,同时乔歌落下,半跪于地,那黑气溢出得越来越多,多得让她一瞬间想起了什么。 ……是了,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分明是魔教武功,【噬天】。 十年战争初期,厉虹影曾参与战事。没料到刚初出茅庐的她,第一场恶战就是与魔教教主——卫旬的战斗。 当时她几乎被打成了残废,动弹不得,而那股极为蛮横的力量来源,就是这一股股鬼魅至极的黑气。 若不是父亲拼死相救,她厉虹影,还能活到今天么? 而正是因为那一战,父亲的身体便始终抱恙;不仅如此,“那里”竟以此为由,禁止所有寒剑林弟子参与战事,只许背后提供武器……这么多年来,厉虹影眼睁睁看着昔日挚友在战乱中纷纷死去,可自己却不能出手相助半分,还要在战争中与各类武器商人打所谓的价格战,逐渐成为江湖中唯一的武器来源,沦为全江湖不齿的笑谈…… 那一刻,多年积攒的怒火直烧心头,厉虹影面露凶狠,放肆大笑:“有趣!想不到乔姑娘看上去仪表堂堂,原来竟是魔教余孽!这些年我受的仇恨和憋屈,就找你一同算了罢!” 说时迟那时快,乔歌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是兀自冲前,刹那送出了四十多剑! 可厉虹影又是何等人物?寒剑林代掌门,剑术甚至超越号称剑术超群的天正派诸多高手!这四十多剑连自己的徒弟荀赫都能全部挡下,更何况自己呢? 她能做的,不仅是全部挡下,还有不断发出的反击!每隔乔歌落空三四剑后,厉虹影便能还其一招快准狠,虽总被逃过要害,却也在她身上累积了无数伤痕!两人被剑气和轻功卷裹,几乎是在二楼半空中击奏无数火树银花,直至最后一声剑鸣长啸,两人在相抵僵持片刻后,均迅速后撤,随后稳稳跃至一楼大厅。 与此同时,二楼木板走廊终是受不住两人这番激烈打斗,一声虎啸后轰然倒塌。 —————————————————— 荀赫在安排所有人士逃离后,迅速返回万安楼大厅,却听取自家师父之言没有贸然进入场地,而是在边缘观察战局。 ——此时,厉虹影巍然而立,红衣飒飒如火燃烧,她浑身上下几乎无伤,仅仅几处衣裙被剑刃割裂,还有鞋底因移位太过而磨损严重;但对面的乔歌已然全身遍布细小伤痕,且气喘连连,冷汗直流。若不是她那身诡异黑气越发茂盛,荀赫完全能安心地笃定师父必赢。 这时,楼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荀赫回头望去,见一群清月白衣男子向此赶来。他们看到乔歌后立刻拔出雪亮宝剑,将厉虹影和乔歌围住。 “吾乃天正派弟子,特来捉拿叛徒乔歌!还望其快快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抵抗!”一名弟子神情凛然地大声道。 “……”荀赫内里暗暗盘算了下这些弟子和乔歌实力的差距,默不作声地扶额。 厉虹影明人不说暗话,直接朗声笑道:“别逗了,你们现在任何一人上前都是找死。”随即扭头对荀赫道:“让他们离远些,莫要惊扰我的战斗。” ……果然,师父这好战的性子被乔歌挑起了,那谁也阻止不了。不过,这也意味着师父对于获胜有着六成以上的把握,不然担负着寒剑林未来的她绝不恋战。 荀赫一边想,一边对站于旁边的弟子抱拳行礼,简要说明此时情况后,便让他们离得远了些——但也只是把圈子围得更大一点而已,以便必要时他们随时出手。 荀赫再度看向乔歌,发现其已然持剑上前,手凝剑指抚其身,姿势与曾经一招击溃自己的入手式一模一样。 那雄厚内力的压迫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登时紧张起来,连忙观望师父的态度——师父只是轻笑了一声:“果然要来大招了。”随即,拔出了一直藏于剑鞘的第二把剑。 —————————————————— 残阳已下水平,夜色逐渐侵弥。若是交战的两人处于室外,定能看到几点明亮缀于天空。 然星之闪烁终为萤火之光,怎能抵得上皓月之辉? 而皓月之辉,又怎能匹敌此时厉虹影手上的两柄利剑锋芒? 右手持青耀,左手持紫芒。两柄剑均细长轻薄,浑身上下通透如晶,仅借着几丝星之光迹,便能熠熠如许,刹那剑气如游鸿,行走在厉虹影上下四处,如同通灵一般与主人互通心意,酝酿腾腾战意! “紫电青霜剑!”有天正派弟子一眼识出,不由惊呼。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在《滕王阁序》中有所提及。相传三国孙权藏有六把宝剑,其中第二把就为紫电;又传闻汉高祖斩白蛇剑,每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是为青霜。 如今,这两把失传多年的利器竟然出现在寒剑林代掌门身上,惊叹之余,四周的弟子终于暂缓助攻之态,开始静观战局。 此刻,乔歌内力已然蓄势完毕,琼冥一式【望海潮】发出,她再度持剑向厉虹影刺去!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上,厉虹影却是轻蔑一笑,两剑交叠,直接格挡乔歌的剑刃,以及其身后滔滔不绝的内力倾压! 一刹那风沙大作,飞叶走石;众人不由凝神定气,用内力作屏以防备波及。 荀赫在防御的同时双目大张,【捕风捉影】术立时发动,瞬间将尘雾之后的厉虹影与乔歌看得一清二楚! ——乔歌,还有那股巨大的迫压,居然被厉虹影顶至半空,不得上前半分,甚至还有隐隐退却之意! 荀赫惊愕得难以转移视线——原来,自己一直想要追逐的师父,竟比自己强大如此之多?! 而就在他震惊得不能自已时,厉虹影忽的勾唇一笑,臂肘发力,长袖绽裂!她双臂向前狠狠一拨动,乔歌的剑势竟然不攻自破,而她本人居然也被极大的力道弹出数丈开外,最后竟直接撞裂墙壁,径直砸到了万安楼外! —————————————————— 全场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战斗已然终止。 有天正派弟子开始收剑,围拢的圈也渐渐散漫开来。 荀赫心底松了口气,走到师父身边,刚想开口,便见师父仰面一笑:“放心,小荀子,为师安稳得很。” “……”荀赫默默收回了在嘴边的问候语句。 但厉虹影并未收剑入鞘,相反快步走出万安楼。外面人群攒动,各大门派高手皆汇聚于此,还有洛都的官府人员。乔歌身陷一团飞扬尘土中,其身影似乎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死去一般。 荀赫本想一直跟随厉虹影,却被其止住:“好了,不要再跟。” 随即自顾自靠近乔歌那里,两剑垂地,划出两痕四**光。 尘埃……落定了么? 十九、剑魂婵歌 夜色已满,星罗密布,月色刚上梢头。 凉风习习,清凉如许,在厉虹影和乔歌之间划出优雅的弧度。 厉虹影眼神紧锁前方蜷成一团的乔歌,尘雾太重,久久不散,她只得一团虚影,连其死活都难以辨清。 厉虹影向前走了几步,蓦然止住,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无由而生,无根而起,生生阻住了她的道路。 她双眸冷光划过,紧接着狂风大作,经久不散的尘居然烟尽数消散开来!厉虹影立刻单手抬臂阻挡怒风嘶嚎,内力在眼前形成屏障,她得以定睛凝视前方——乔歌此刻正半跪于地,两手持剑,头抵在剑柄处,眼神阴冷得像是一头即将发疯的野狼。 而吹散浓尘的狂风,竟是由那股鬼魅黑气与强大内力盘旋而成!此刻弥漫的黑色几乎遍布乔歌全身,只剩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庞。她的双眸此时是极为鲜艳的血红,正目不转睛地怒视厉虹影,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把她撕碎! 乔歌脚下一大片惨然惊红,是她在烟雾里咳出的血,已经凝结成暗色。 她忽的屏气,随即剑拔地而起,整个人也跃至高空,将剑高高举起—— “琼冥二式,” “【剑器近】” 乔歌用着极低的声线暗自念着,顿时内力化作一柄巨大无比的剑影,自下而上生成;随即翻转而下,乔歌便持着这柄足三丈高的“巨剑”从天而降,直指厉虹影。 其速之快令厉虹影避闪不及,她只能双剑交叠格挡,顿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竟是厉虹影所在地面裂开,而乔歌整个人将她狠狠钉了下去!浓烟再度四起,迷乱周遭人双眼。 “师父——!!”荀赫不顾风沙怎样肆虐,几乎舍命般向浓烟中心冲去! ———————————————— 蓦地,青霜利剑从中飞出,稳稳地扎在荀赫脚前,止住了他的步伐。 荀赫大口喘息,好容易才停下来,向前看去,但见尘烟之中,厉虹影半倚在一块残垣前,略急促地呼吸着。她一手仍紧持紫电剑,另一手则空了出来,缓缓擦拭着嘴边的血迹。 他登时一惊——师父有多久,没受过伤了? 可他没有上前,青霜剑就挡在他面前,明示他决不能再靠近一步。咬咬牙,努力克制住自己慌乱的身形,定于原处,缓缓将目光转向乔歌。 乔歌已然倒在地上,青铜剑被斩成两半,各躺于她的身旁。 一地血泊。 ———————————————— 突然,月光涌入,烟尘迅疾离去,徒留一片白芒凝霜。 一道浮光掠过,伴着人影飘逸而至。此人背光而立,厉虹影难以看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辨出他是男子,还有一袭月白清风袍。 与此同时,在场所有天正派弟子同时下跪,异口同声道: “参见掌门大人!” ———————————————— 飘摇然似御风兮,抟扶摇以千里。 面若冠玉的男子从半空下落,尘埃轻起。月白风清袍随风而舞,清逸潇洒,而他的主人面色温然,笑意如常,仿佛残垣沙土不曾入其视,断剑鲜血亦如眼云烟。 天正派掌门尹其川,年方二十有四,于六年前接替上任掌门之位,自此魔教对中原的倾覆之势戛然而止,随即是数年不相上下的抗衡,直至最后凭借截获的大量情报而一举攻破敌方老巢,彻底终结了十年之战。 江湖之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个少年的传奇?可如今见到真人,但见其安然平和的笑颜,只觉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尹其川稳步向人群走去,人群立刻自发向两排散开,独留一条宽阔道路供其步行;他始终不曾言语,沉静地穿过众人后,走至厉虹影和乔歌的中间。 他朝厉虹影抬手作揖:“厉掌门。” 厉虹影亦回礼之:“尹掌门。” “尹某惭愧,本门叛徒,竟让厉掌门亲自出手收拾,有劳了。” “巧合罢了,”厉虹影微微一笑,“不过尔等门下叛徒竟有如此身手,剑法更是凌厉多变,叫我大开眼界,十分过瘾。” “尹某惭愧。”尹其川微微鞠躬以表歉意,却没有丝毫透露琼冥剑法一事。他旋即转身,遥望片刻倒地不醒的乔歌,缓步向其走去。 周围万籁俱寂,风沙散尽,唯一轮皓月悬于青冥。 ———————————————— 蓦的,乔歌身体微微一颤,随后鬼魅的黑气再度萦绕而出,她勉强坐起,喘着粗气,手持断剑,摇摇欲坠似有再战之意! “!”“!!”周围人大惊失色,天正派弟子更是出言阻道:“掌门!那叛徒还活着,快快退下!” 尹其川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抬手阻止了欲上前保护的弟子。他步伐沉稳,静静地拉近与乔歌的距离,后者也慢慢站起了身,将断剑指向了他。 在离乔歌几尺之距,尹其川方才停下脚步,面庞笑意收敛,眉头微锁,唇瓣轻抿。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 乔歌身形再次一抖,随后做出了让周围人再度惊诧的动作——另一只负伤严重的手,竟紧紧握住持剑之手的手腕,像是在努力阻止其刺向尹其川! 她蓦地抬头,发丝凌乱地黏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眸依旧血红如野兽,却有两行晶莹夺目而出! 唇瓣微启,用着仅尹其川一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道:“杀了我。” “弟弟,求求你,杀了我。” ———————————————— 天际间忽然响彻悠悠笛音,似轻云之蔽月,宛流风之回雪。 众人皆是一愣,谁在此时奏起雅声?虽有突兀,但起调回转间叫人莫名舒适安心——乐声如芳流,婉转于茫茫无尽之苍穹,似有天仙袅娜亭亭,拨云开雾,缓缓落入凡尘世间。 当众多目光寻至声源时,便真正见到了,仙子一样的人,正于万安楼之顶,奏着这段天籁绝响。 苍穹明镜甘当背景,只为照彻绰绰身影——娉娉优雅的曲线从底至顶,精致地仿佛天神赐予;白璧雕琢的双手轻按几个音孔,便有古朴极韵落天而下,渺渺而出。 浅粉的唇吻着笛,清澈的光洒于地。她的面容在月色映衬下更胜白玉凝脂,错落着光影,仿佛最为巧夺天工的珍品;眼型如细凤,眼角微微翘,更有淡红徐徐晕染,却又不似寻常胭脂水粉,只若天然,不曾雕饰。 那一刻,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何为至美,令人窒息。 ——天正派掌门夫人,苗疆天月坛大祭司。 顾月婵。 笛声悄然而止,女子一袭蓝衣,飘飘然落于浮尘之地。额间一点银饰,月下辉熠。 “我来处理,乔歌的情形。” 二十、医者仁心 世间风云,变幻无常。 卫征摘下面具,仰望漫天星辰。 此时他身处之地,乃是距洛都五十里的九皋山,极险极峻,高耸入云。几只飞鹤穿云而过,声于雾气中长鸣不已。卫征身处其间,颇具羽化登仙之感。 他做梦也没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居然身处天正派所在总据点,甚至能够摘下面具平静端坐,抿着热茶赏星云。 “只要那群巡逻的弟子别发现这里就行。”他自语道。 ——【卫征兄,你先在九皋后山住下,此地乃我平日清修之地,弟子不曾打扰。待一切事了,我便将姐姐送来在此疗伤。】 尹其川的话犹在耳际,卫征至今都觉得别扭——卫征兄?明明数月前还是互为对立的死敌,现在见面竟直接兄弟相称?卫征浑身不自在,正欲打断尹其川时,对方却像了然一般,温言道: “我知道你内心有太多疑问,但我现在实在不便回答。你只需明白一点,我,月婵,乃至整个天正派,都不是你的敌人。若你不信,自可向徐老先生求证。” ——四个时辰前,傍晚之时,他、尹其川已身处不语堂,与长生谷的医术大家徐则成会面。徐则成的徒弟司马白露被其师父以某个理由支开后,三人便借着夕阳余晖,讨论起乔歌的病情。 “总之,卫征你相信他的话便是。”徐则成捻了下银白的小羊胡须沉声道,“乔姑娘情况特殊,依我常理之法无法医治;如交给尹掌门和天月坛大祭司,再加上你的配合,或许就有转机。” 卫征沉默了。他当然信得过这个十年里给予数次帮助的徐叔,可令他信任一个长达十年的宿敌,甚至还要亲自入虎口,这简直痴人说梦,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 可乔歌的情形一直揪着他的心,而她也确实与天正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些密如蛛网的联系里,不经意地抽出一两丝,将自己缠绕进去。 乔歌针对自己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天正派是否知晓自己十年里真实的想法? 将来与魔教新的战役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纷杂的思绪里此刻突然多出一条道路,那就是去天正派,把这一切弄个明白。 想至此,卫征便已下定决心。他只是不愿去天正派,但并不代表他不敢。 —————————————— “乔姐姐醒了么?” 清冷动听的嗓音盈盈而至,卫征内心微微一颤,旋即转身看向来者。 伊人蹁跹,何似流年。宝蓝色身影依旧如同以往,淡玄色青龙符文绣于裙摆,额间一点银饰闪烁。 “月……”下意识地想喊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却又及时止住,“掌门夫人。” 流云浮动,顾月婵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又问:“乔姐姐醒了么?” “没有,但睡得很好。”如今在这九皋后山,除了他就是天正派叛徒——乔歌的休养之地。两人同住一栋房内相邻的两屋,方便他在其病发之时及时救治。 “那就好。”顾月婵不再看他,兀自向房屋走去,到门口却又止住,“幸好,我两个时辰前及时赶到万安楼,以笛声为引取出乔姐姐的蛊虫,不然她恐怕还在受制之中。” ——两个时辰前,在万安楼顶雅奏一曲后,顾月婵赶至乔歌身边,只见其身形凝滞,动弹不得;她与尹其川对视一眼,微微颔首,随即拨开乔歌后脑长发。 一只蛊虫从其后颈处破皮而出,随后在原地战栗;顾月婵捻起它,暗中施以内力,蛊虫便顷刻破碎,化为灰烬消失不见。 乔歌登时便如卸了骨头,直接瘫倒在地;手中断剑也脱落,砸到一边再无杀机。 “……是否查清蛊虫来源为何?”卫征在乔歌送至此时才知晓她发狂疯魔一事,担心后怕到冷汗侵染;现在顾月婵来了,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查清了。来自我的侍女‘和风’赠送的安神药。我已将和风细雨两人关押,明天一早审问。” “以天正派二长老为名,用尹其川要挟乔歌的天正派弟子是怎么回事?” “……二长老虽说隐退多年,但一直暗中插手天正派各类事务。乔姐姐与魔教的关系一直是他的心头刺,故而有了这次的擅自行动。口中言之凿凿,但事实上他动不得我夫君分毫。” “……白天袭击我和司马千金的苗疆人是怎么回事?” “非我所派,我得知后请夫君出马动手解决。” “那他们为何要冒用你的名义?” “我想……是挑拨离间,还有栽赃你。”顾月婵转身,再次看向卫征,神色冷淡如冰,“有人知晓我们之间‘真实’的关系,不愿我们达成合作,所以出此策略。” “‘真实’的……关系?” “就是说,我和夫君知晓你并不为魔教效力,但你仍被冤枉了十年的事。”顾月婵十分平静地道。 —————————————— 午夜,万安楼。 尘埃落定后,劫后重生的万安楼贵客们全部被安排暂住他地;官府人员盘算着此次遭受的损失,决定第二天下发文书,责令天正派彻查叛徒一事。 令管家安顿好手下,司马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司马白露的新房间,门都没敲便径直步入——自家女儿果然没睡,静静地坐在床边,脸上犹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一旁的侍女见老爷来了,急忙道:“小姐心善,至今仍为阿欢妹妹的死……老爷,快劝劝她吧!” 司马世点头,挥手让侍女退下,随即走到女儿身边将之揽入怀中:“女儿,你没事真的太好了……那个叫阿欢的侍女我已安排厚葬,其家人我亦会给予相应补偿,女儿快些入睡吧,千万别伤了身子。” “……爹,我没事。只是……想不明白,”司马白露不复以往柔柔如歌的声调,变得沉闷轻咽,“为什么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突然就这样暴毙,甚至是被一剑穿心……” “女儿,不要想,不要想。”司马世只觉得,当时没能拦下女儿去看尸体真是个错误决定——虽说女儿从小学医,但是连杀鸡宰鸭都不曾见过,突遭此变铁定心神受创,亲眼见到死者惨状更是火上浇油,“江湖,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命如草芥……这也是我不愿你涉入江湖的原因……” “如果当时,不是我正好外出有事,不是我安排阿欢守着房间,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白露再度哽咽。 “女儿,谁也没法预料结果,”司马世擦去她脸上新的泪痕,严肃道,“但我还是要说,以后不可收留不明人士,实在太过危险!若当时是你在房间,恐怕……” “我明白,爹爹。”白露止住哭腔,点头道,“此事因我大意而起,爹爹一定在诸位门派面前作了许多解释罢?对不起。” “没事,已经解决了,毕竟是天正派的门派秘事,我们根本不知情。”司马世见女儿情绪逐渐稳定,便又与她话了其他家常,起身准备离去:“好了,你也不必太过悲伤,终究只是个侍女……对了,我明日前往九皋山要个说法,不能让我司马家因此蒙羞!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哪都不准去。” 白露心底一沉,她知晓爹爹必定下了禁足令:“……是。” —————————————— 与司马家安排在同一处住宿的是寒剑林。 和司马世不同,厉虹影作为刚上任不久的代掌门,安顿手下、处理琐碎这些事她并未全权交予管家,而是与弟子荀赫亲力亲为。当一切都忙完时,厉虹影才面带疲倦地回房,却没有宽衣解带,反而取出行李里的一封信。 她熄灭了几盏主灯,只留一小柄烛火于桌角,随后拆开信,细细地阅读着。 这时,门口响起敲门声,声响不大,敲门人特意控制了力道,以防影响他人入睡。 厉虹影皱眉,将未看完的信迅速塞回行李,起身去开门。 “是你?” 厉虹影看清眼前一袭白裳,愣了一下——她没料到这么晚来找自己的,居然是司马白露。 “叫我白露就行。”白露行了一个女子万福礼,轻声道,“不知厉掌门可愿放我进去,详谈一事?” “……请进。”厉虹影此时并不想放任何人进去,可来者实在出乎意料,加之没有武功,她索性答应白露的要求,看看究竟是何要事。 两人进屋后,厉虹影默不作声地将大门反锁,随后请白露坐在简陋的会客厅里,静待其发话。 “厉掌门是否准备前往天正派九皋山,追寻叛徒袭击一事?” 此话一出,厉虹影的神色登时犀利——她方才所看信件,正是尹其川亲笔所写,并通过其夫人顾月婵手下悄悄传达。 内容便是邀请厉虹影七日后来天正派商议要事,其中就包括了此次乔歌疯魔的原因。 但颇为奇怪的是,尹其川在信中一再强调这是一次密会,不可告知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父亲——寒剑林的真正掌门,厉为铮。 那么,这个司马家的千金是如何得知的? “此次大战后,我听不少寒剑林的弟子心有不满,觉得天正派叛徒是自家掌门出力解决,可天正派连个说法都没有,只道给予丰厚的补偿。”白露看出厉虹影质疑的神色,眼中仍是熠熠如朝露,十分平静道,“我想厉掌门也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定会前往天正派讨要个说法。” 厉虹影见她不像在撒谎,心底舒了口气,嘴里顺着话道:“不错,此遭变故我的弟子亦有损伤,若不向天正派讨个说法,定叫天下人耻笑。不过,关于司马家的赔偿事宜,我想你父亲自会去找天正派言明,那你此时造访的目的,又是为何?” 白露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向厉虹影深深作揖。 “白露不才,想请厉掌门在知晓叛徒伤人事由后告知白露。事成后,白露也愿为厉掌门达成某一心愿。” 厉虹影眉毛一挑:“为何不问司马家主?” “……遍闻各言,以正视听。”谁知自家爹爹会不会因某些潜在的危险而隐瞒分毫呢? 厉虹影凝视她片刻,又道:“不能知晓又如何?据我所知,叛徒乔歌伤人并非冲你,实属走火入魔,无差别杀伤罢了。” “是,但乔歌是我一时心软收留,我的侍女更是替我而死。我作为当事人,不能置之度外。” “这些话你父亲早已开诚布公,况且你确实不知那人是天正派叛徒。” “但于我而言,我的侍女无辜受累,同时亦有多人受伤甚至身死,我知晓缘由的目的一来为了告慰家属,二来也是要让自己心安。” 厉虹影心底略惊。她常年身处国都,纨绔子弟、千金小姐可谓数不胜数。虽说大多衣冠楚楚、大家风范,可归根结底高高在上惯了,死几个奴仆如同少几件物什,最多伤心几天,又有谁会去追根溯源呢?司马白露虽出自武林世家,但其父也当是按照那套来培养,不然又怎会养于深闺、十六才得以初入江湖呢? 想至此,厉虹影不由心生怀疑,便问:“那侍女有何特别之处?” “不,只是普通的侍女。”白露直起身子,她身高只到厉虹影肩头,只能仰视;然神色不再是以往的柔弱可怜,反而流露一股坚定之意,目光如炬,叫厉虹影顿时被吸引了去。 “师父教导过,人的实力固有高低之分,但性命绝无贵贱之别!白露别无请求,但求知晓真相,以得心安!” 言罢,她再向厉虹影深深一揖,久久没有直起身。 二十一、孤月长空 “我和夫君知晓你并不为魔教效力,但你仍被冤枉了十年。” 风止,鹤息。月光无心无情,依旧静静流淌。 卫征忽觉心沉了半截,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大量涌入,嘴角和面皮变得干涩;但很快又如石头落了地,一直以来的猜想得到验证——卫征想起昨日白天乔歌和顾月婵侍女的对话,两人在谈及自己时没有丝毫敌意;更别提乔歌对自己的态度,从来没有任何恐惧或唾弃。 “倒是不枉我这么多年,匿名送的情报。”他苦笑了一声,无奈且心酸。 顾月婵沉默了片刻,道:“你是终止十年之战的功臣。” 随后,她极为认真地展臂扶手,满怀敬意地躬身,停了好些时候。 卫征静静地看着,神色平淡,不悲不喜。 顾月婵起身,接着道:“正因为你是功臣,所以我们不惜代价救活了你,目的只有一个——洗刷你的冤屈,让你从此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必苟且偷生、背负骂名。” 卫征轻轻一笑:“谢了。可你们怎么做?” “与我们合作,参与下一场针对魔教复辟的斗争,协助新一任琼冥剑主——乔歌,赢得这场斗争的胜利。” 卫征哂道:“我听乔歌说过,我义父没死,对吧?所以你希望我这次与他针锋相对,然后为自己换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从此‘堂堂正正’地活着,是吗?” “……是。” “……真有你们作风啊,掌门夫人,”卫征笑容中的酸楚渐渐发酵,酿出几丝咬牙的怒意,“这些年你们利用我的情报杀我手下、屠我亲友,而我为了所谓的和平,一直忍辱负重,只求一死;可现在你们不仅不让我死,还要我直面这个生我、养我、却遭我所弃的父亲,仅仅为了一个名声?” “……” “……多谢美意了,可我,不需要。”卫征咬牙切齿着最后三字,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神色愈发漠然。 “……这些年我很抱歉,”顾月婵忽然喟叹一声,双眸垂敛几丝光影,“在我知晓你的魔教少主身份后,我确实利用过你。” 卫征一噎,一刹那所有委屈与痛苦的源头被人连根挖起,他像是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一览无遗,毫无遮掩。不禁下意识扭过头,不愿回想起过去的是是非非。 良久后才勉强一笑,还抬起手强作无所谓般道:“当年……是我心甘情愿;更何况,我也不只是为了你。” 顾月婵抬眸,眉眼间不复刚才的古井无波,而是夹杂了些许愧意——微不可查。 “如果你真的不愿协助我们,没关系,”顾月婵淡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请求,“但至少……请你帮忙治好乔姐姐。当初她为了救活你……废了自己半条命。” 卫征神色一凛,回过头去:“什么意思?” “【续命术】你听说过吗?那是上上任天正派掌门的独门秘术,只传给他唯二弟子,一个是我夫君,另一个就是乔姐姐,这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术法。”顾月婵神情融入了一丝恳切,“这个洗刷冤屈的计划是她提的,而她为了能实现这个目标,在你垂死之际,以续命术将二人相接,以她之命来续你之命,这才,令你存活。” ———————————————— 乔歌醒来已是不久,在认出周遭环境后,她听见门外有熟悉的声音,却没听清内容。 ——是月婵还有卫征啊,那估计还能耗一会。 乔歌这样想着,眼底游走着一丝落寞,旋即消散不见。就着小窗溶入的月光,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神思不知在哪遨游。 半晌,听得远去的脚步,和大门打开再关闭的声响,她知道是卫征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 “聊完啦?”乔歌故作轻松地打趣道,“重见‘旧爱’,感觉如何?” “……” “我这次可厉害呢~听说我跟寒剑林代掌门打了一架?可惜记不太清了……卫征你说,是我厉害还是厉虹影更厉害?” “…………” “喂,你干嘛不说话?哑巴了?” 蓦地,乔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卫征沉默着从背后拥住她,脸离乔歌头顶咫尺,却又克制地保持距离,并未完全贴上去。 这是一个出于感激和感慨的拥抱,不带多余情意,不留丝毫遐想。卫征内心泛起微微涟漪,但仍在乔歌未反应之前便放开她,十分郑重地道:“多谢。” 乔歌一愣,但毕竟是个聪明人,后背余热未尽便已猜到:“……看来月婵都跟你说了啊,我救你一事。” “嗯。”卫征坐在乔歌床边,冲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郑重,“续命之恩,没齿难忘。” 乔歌没有回应他,思绪霎时回到数月前的苍皇山一战——她独身一人,在天正派弟子撤退后赶到长烟殿大厅,一眼便找到垂死之态的卫征。 战争十年,她纵然见过、受过太多的伤,可都无法与此刻比拟:乱箭穿身,筋骨错位,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可皮囊居然还勉强把骨头缀连,整个人像是被抽筋的人偶,徒留一张绝望而麻木的面相。 如若不是一身的魔教功法在死死吊着主人的最后一口气,就算有续命术,也无力回天了吧。 真是悲哀啊,这个为了终止战争的魔教少主,最终背负无尽恨意而亡,唯一不愿他死的只有那一身武功罢了。 乔歌默默将手覆在卫征的胸膛之上。在发动内力使用术法之前,她忽然想到:此时此刻的他,应该是极疼的。 ——没关系,一会自己能为他分担一半呢。如此想着,她毫不犹豫地开启术法。 ————————————————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那种令人战栗的痛楚还是别想为妙。乔歌敛了眼底神游的思绪,抬头看向卫征。 卫征此刻并未看她,而是遥望小窗之外的孤月长空。星空璀璨无垠,清光一泻而下,线条完美的侧脸勾勒着绝佳的观感,配以碎发半遮半掩,无法看清的瞳仁仿佛蕴藏着深邃沉渊,令乔歌一霎看得发愣。 只那一瞬,乔歌立刻回了心神,她不知为何懊恼片刻,随后想起了什么:“既然月婵把我救你一事说了,那也一定说了我们的计划吧?” “……啊。”卫征看着月色久了,半天才回过味。他点点头,复看向乔歌道:“其实你们,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应当的,在我……我们看来,为你恢复名誉,应当的。”乔歌说着便低下头,“只是过程……有些曲折罢了。” 卫征凝视着她,神色渐渐染上酸涩。 “我不知道,”良久,卫征微叹口气,站起身,背对着乔歌,“倘若我的义父还活着,我根本无法面对他,遑论彼此敌对的战场上。之前的十年里,为了劝诫他、为了背叛他、为了杀死他……我耗尽了我的勇气。” 乔歌身形一定,双眼睁大了些,随即又复回低垂之态。 ——是了,她也该料到的,让这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再一次背叛自己的养父,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自己是多么得想为他正名,先是精心策划,后是拼命执行;可说到底,自己从未与他沟通过,从未问过,他,想不想呢? 还真是自私自利、自我感动得可以啊,乔歌。她自嘲般笑笑,有些无力的靠在墙头,眼里说不尽的心酸落寞。 ———————————————— “但是我答应你,”卫征认真地凝望乔歌,忽然道,“如果将来真要再与我义父决一死战,我绝不会助纣为虐。” “我不一定帮天正派、帮中原;但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乔歌。 “因为,我相信你。 “无论生死,无论成败,我都相信你。” 二十二、再掀波澜 乔歌魔变一事的七日后,逐剑大会再度重开。 经历了这七日的安宁祥和,聚拢在洛都的人渐渐平息了不安和惊惧,又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时不时还能看到散人吹牛斗法,耍泼打诨,还是一如既往的逍遥乐哉。 比武场的大门再度大开,锣鼓起伏,人海鼎沸。天正派的判者已经入场,就等着今天的选手前来交战一番,打得热闹些让人雀跃欢快。 可谁料到,两个选手,竟都迟到了。 ——他们的尸体被发现在荒郊野岭。四肢皆斩,目尽眦裂,极度惊悚的死容仿佛残害者仍在他们身上,演绎着不知何时、不知多久的暴行。 而缠绕其上的丝丝黑气,则让旁观者再次联想到七日前那场殊死恶战。 ———————————————— “已确定天正派叛徒乔歌出逃。怀疑残杀了两名大会选手,根据是弥留在尸体上的黑气与她那夜特征一致。已证明这两人与乔歌没有任何过节。” 天正派传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洛都大街小巷。整个城镇再度笼罩在阴霾中,许多散人、门派纷纷收拾行囊、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也有少数胆大者表示要查个究竟,顺便瞧瞧天正派的窘迫之态——他们已被官府传唤多次,敦促必须尽快抓住凶手,以防伤及非江湖中人的平民百姓。 这是所有江湖人都不愿看到的——不光是不愿无辜者受难,还有便是,一旦有普通百姓收到伤害,朝廷便有权干涉其间,甚至回收部分“江湖人行江湖事”的特权。 一时间天正派紧急发动大批人马进行追查,连极少出手的掌门夫人顾月婵都联系了多年未归的天月坛,请求主持长老派人协助。 “……倒很意外呀,掌门夫人贵为天月坛大祭司,所有苗疆人的精神领袖,却无太多实权,只负责祭祀主持相关。”司马白露看着窗外攒动的苗疆人士,心中暗暗想,“甚至能常年不在故乡呆着,而是和尹掌门形影不离……” 她的禁足令今天才解除,结果就发生了这等大事,但意外的是司马世并未再关禁闭,也没任何收拾行李离开的意思。甚至连自己最宝贵的女儿都没有先遣出城,保障这个柔弱姑娘的人身安全。 尚有闲心的人都对如今戒备森严的司马家有着这样统一的见解:司马世实在是嫁女心切,这等节骨眼上也得等讨个良婿才走。 但司马白露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她更知晓那两名无辜死者的死因,绝非乔歌所为。白露暗暗咬唇,她曾说过,性命不分高低贵贱,这是作为医者的底线。 然而真相的匪夷所思,却让她不敢对外透露一丝一毫。 ———————————————— 两日前子时,白露意外失眠,出屋散步时经过司马世的房间,发现其灯光犹亮,似有两个人影。 “是爹爹……还有谁?”白露心下疑虑,不由自主贴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内容。然而隔音很好,她听不太清,只得断断续续的几句:“合作……掌门之位……许以良婿……” 白露眉头一蹙,爹爹已经给自己找好婆家了?正欲听得更仔细些,却忽觉背后一凉,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而响: “既然想听,何不光明正大地进去呢?司马千金。” 白露被吓得不轻,脚底一绊便撞开了门,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她有些埋怨地看向背后,但见一袭黄衣熠熠,棕发高束的男子微微一笑,冲她恭敬地施礼:“冒犯了。” “女儿?你在偷听?”司马世见自家女儿满面尴尬地起身,无奈地扶额;而其对面的人一身白袍胜雪,从衣摆至臂膀都绣以青龙翱翔,浮云浅浅。鹤发苍颜,看上去年岁颇大,眉宇间一股正气凛然,不怒自威。 这位是……白露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得司马世拱手道:“小女不才,让天正派二长老见笑了。” ……天正派的二长老?相传是十年战争里先担任掌门四年,后退隐,将掌门之位移交至现在的尹掌门;如今尽管大长老、三长老都已去世,但他仍以昔日“天正三友”里辈分来排,被尊称“二长老”至今。 白露一边想着,一边认真地向二长老躬身。随后正欲离去,司马世却道:“罢了,你也是时候听听这些江湖之事,坐我身边来。” 二长老则抚须道:“陈公子,你也一同进来吧。” 陈子令作揖道:“是。” ———————————————— “深夜造访司马家,只求一事协助:揭露现任掌门尹其川勾结魔教、包庇叛徒的罪名,将之交予诸位门派审判;同时老身愿再度出山,重掌天正派掌门一职。” 待白露、陈子令各在两边坐定后,二长老沉下声线肃穆道。 白露立时浑身一定,颇觉震撼地问道:“什么?尹掌门……勾结魔教?” 司马世同在一旁询问:“还请二长老说清楚些。” “你们有所不知,之前魔教中原的十年之战里,尹其川之所以会突然接替老身成为掌门,是因为他与魔教私通一气——他承诺会让魔教在中原占有一席之地,前提是魔教助他夺取掌门之位!”二长老言语间夹着难以遏制的怒意,“诸位想必都知,在战争初始的四年里,天正派在老身带领下节节败退,原本以为是老身将才之能不足,总让敌人通晓先机;可后来才知,竟是尹其川通过一个修炼魔功的天正派叛徒,向魔教传递了我方情报!而在尹其川带领的几场大胜之战里,竟也是事先知会,令魔教主动输几场,好叫尹其川名声大涨!” 白露惊得不知如何应答,司马世则是皱眉,面不改色道:“不知二长老可有证据?” “有,这是老身这些年暗中搜查到的,尹其川与魔教教主卫旬的互通书信。”二长老示意下,陈子令在一旁恭敬地叠出几张书信,司马世展开一看,思忖一番后点头:“……确是尹掌门的笔迹。” 白露想问:那魔教怎么还是失败了呢?但这等场合自己不便开口,好在司马世已将疑问抛出。 “因为尹其川背信弃义,在获取江湖众派信任,夺取掌门之位后,他通过其如今的妻子——顾月婵,截获大量魔教机密,并最终攻破魔教老巢,赢得了胜利。” “顾祭司?二长老此言可有证据?” “有,亦是书信,只不过……实在有些不堪入目。” “怎么说?” “江湖传闻顾月婵和魔教少主卫征染有私情,一直纠缠不清。老身原本是不信的,直到看到里面的内容。”二长老言至此,陈子令立刻抽出一张沾了胭脂香的信纸,展开给司马世。白露好奇想瞄一眼,陈子令笑道:“女儿家还是不要看为好。” 司马世只瞟了几眼,眉头蹙得更深,挥手道:“拿下去吧。” “总之,先是尹其川和魔教教主勾结登上掌门之位,而后顾月婵与魔教少主私通灭了魔教,最终两人结为眷属,为天下人所羡,”二长老说至此沉痛地摇头,声线几分颤抖,“可怜天下人竟被这等歹人蒙蔽!更可叹我天正派百年来的清誉,就此毁于一旦!” 司马世连忙道:“此事尚未声张,并未沦落到如此地步;更何况,二长老此刻寻我,定是有补救之法。” “是,只需司马家暗中相助,”二长老拱手道,“七日前,大闹万安楼的天正派叛徒乔歌,正是当年协助尹其川和卫旬互通私信之人!” 此言一出,白露当场如霹雳直下,浑身冷汗连连,禁不住颤抖道:“什么……乔姐姐就是?那……那她身边的那个人……”那个救自己于毒物之中,犹若君临天下的面具男子,是什么身份? 司马世见状,连忙抓住女儿的手,示意其不再多说;而陈子令在此刻开口: “正是当年痴心于顾月婵,为之提供情报的魔教少主,卫征。” ———————————————— 后来的对话,白露已记得模糊不清。但大意就是为了引乔歌露出破绽,陈子令表示:“请二长老放心,子令已安排好,两天后逐剑大会重开时,就会发现参会者惨死于郊外;而死因我会嫁祸至乔歌的头上,引众多人士追查。这期间不知尹其川会作何手段,还请司马先生务必见机行事,能阻拦就尽量阻拦。” 而当助二长老重归掌门之位后,他将为白露寻一国都富家子弟作为良婿,以助司马家恢复荣光。 良婿相关并非白露所在意,她如今仍在真相中惊得不知作何言语,心底疑云重重: 首先,那些互通的书信是真的吗?当时自己并未细看,爹爹也只说“确为尹掌门、顾祭司亲笔所写”。 其次,爹爹与他们达成合作,如若失败,会怎样?要知道尹其川如今得人心,天下信服。仅凭这些书信,就要推翻这样一名掌门,如今外强中干、日益萎靡的司马家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及,为了引蛇出洞,就这样杀害了两个无辜者的性命……这,真是天正派门下赫赫有名的二长老作风?可爹爹居然沉吟片刻后就答应了,还说是为了大义。 最后……他,真的是魔教少主吗? 白露忆起那尊恍若神明的身躯,弹指间灰飞烟灭的举止,又想到两人初次相见、再次邂逅……难道,那个自己芳心暗许的人,竟是江湖相传无恶不作的歹徒? 以及,他和掌门夫人的关系…… 她不敢深入去想,柔弱的面庞几欲落泪。待平复心绪后,她遥望窗外来往的人,忽然转身打开房门,对门口侍女道:“备马车,我要去不语堂,陪师父聊聊天。” ———————————————— 洛都郊外,不语堂内长柜倾倒,药草满地,浓郁的苦香四处弥漫,却盖不过血腥气和一片陈尸腐泥。 徐则成口吐鲜血,气喘连连,但仍勉强支起身体,冷冷地看着一旁微笑的陈子令:“你,就是当时控制乔歌体内蛊虫的人吧……你如今袭击我不语堂,究竟有何目的?” “有何目的?很简单啊,”陈子令不屑地掸去手上鲜血,眼睛狐狸似地眯起,“早闻长生谷和魔教少主常有往来,徐老先生更是对卫征照顾有加。那么,若是您死了,卫征是否就会出面呢?” “你!……什么魔教少主,我不认识,休将污水往我长生谷上泼!” “您以为,您与尹其川的那些把戏能骗过所有人?”陈子令道,“卫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遇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 ———————————————— “住手!陈公子,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一声清晰的喝止劈面而来,紧接着是一身翩翩白衣,正是方才赶到的司马白露。她惊怒之下冲进屋子,刚想跑到师父身旁探查伤势,被其一句“徒儿不可”生生止住了脚步。 白露心想不妙,自己只是想和师父多待一阵,便让仆从自行回去,两个时辰后再来接自己——可偏偏遇到了这等情况! 浓烈不堪的血腥味绕得她头晕目眩,为了自己不被吓住,她强忍吐意,刻意不把目光放在那些尸体上。 陈子令挑眉,他没料到司马白露会在此时出现,却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转念一想:我本就打算择日对她下手,将其囚禁以威胁司马家主的,如今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不错。 于是嘴角笑意更深:“做了什么?司马小姐还是不要太关心别人,先关心自己吧。正好,陈某有要事相商,想请司马小姐随我走一趟,你看如何?” 他貌似浑不在意地将手中长刀横于徐则成脖下,一刃冷冷清光流淌。 ———————————————— “这种请人方式,在下还是第一次见。”蓦然间,一句沉冷男声从屋外传来。 二十三、刀光剑影 “这种请人方式,在下还是第一次见。”蓦然间,一句沉冷男声从屋外传来。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司马白露下意识想找寻声源,就觉几痕光影飞掠而过,直指眼前陈子令!而陈子令反应极快,立刻将长刀横于身前前挡住看似细微的攻击,可随之一袭红黑身影飞袭而来,手持青剑狠狠砍向他! 陈子令脚下不稳,立刻被击得连退十步,才抵住来者的攻击——只见攻击他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袭衣裳红黑搭配,是江湖中人最熟悉不过的门派服饰——寒剑林。 白露则趁两人胶着之际,连忙赶到徐则成身边,发现他已然昏了过去。 慌忙把脉,脉象所指令她心底一沉——竟是和之前诊断乔姐姐一模一样,师父体内被什么控制住,因而陷入了沉眠! “喝!”一道叱声绽开几泓刀光剑影,荀赫被震得空中后退,直直落在了白露身边,问道:“徐老先生没事吧?” ——原本,荀赫是受其师父厉虹影之托,前来不语堂拜访徐则成,哪知刚来此地便见猩红一片,黄衣男子以受伤的徐先生要挟司马家的千金,便立刻发射藏于袖中的【素痕针】,随后将其逼退。 可谁料到,这个叫陈子令的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荀赫低头看了眼身上交错的伤痕,鲜血正缓缓沁出;一旁的白露连忙捂嘴惊呼,刚想上前查看便被荀赫阻止:“无妨,看好徐先生。” “想不到又来个碍事的。寒剑林么?就那个十年战役里苟且偷生的门派?” 对面,丝毫未损的陈子令不禁嗤笑,手腕轻转,雪刃长刀便立于身旁,血滴从刀尖滑落。 “我派作风,无需他人置喙。尔等何人,为何攻击徐先生!” “你又是何人?” “荀赫,现今代掌门座下首徒。” “原来是荀公子。我说与不说,你会信么?” “但说无妨。” “荀公子,万不可信他!”白露急忙道,“今晨发现在郊外的两具尸体并非乔歌所为,而是他干的!他刚刚还以我师父为要挟妄想带走我,定是要威胁我的父亲,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荀赫听罢扭头,目色严森:“此言当真?” “当真,以我司马家名誉担保!” 话已至此,真实性已不必质疑。陈子令没料到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千金小姐此刻竟如此伶牙俐齿,表情又气又笑,咬牙道:“司马小姐,就这样说了出来真的妥当?你的父亲,整个司马家,可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 荀赫再度一震,而司马白露心下一沉,眼眸一转便口出文章:“……你说司马家参与了暗杀、栽赃一事,可有证据?要知道这条消息可是我司马家培养的间者探得,我正欲告知师父时被你发现,所以你才想要带走我!” ——这丫头,居然张口就来、信口雌黄!陈子令当场气得不知该如何讲,偏偏司马世的确只是知晓、并放任了事态发展,他根本不能证明司马家与之有染。 最终,他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荀赫看向他:“如若自证清白,请跟我回去,在天下人面前尽可辩述。” 回去?天下人? “不必了,”我现在不能被太多人认识,会暴露身份……陈子令神色渐渐阴冷,如同一只显露利齿的毒蛇,“我就在此干掉你,然后带走司马白露。” —————————————— 刀光泠泠,剑鸣流霜。 荀赫再看一眼白露,眸光微转之间,忽而划开一刃剑气往陈子令袭去! 陈子令脚步向后一踮,一提,身形向上跃起,同时迅速抬刀格挡——荀赫已趁此空隙冲至面前,当头一劈!刹那间火光四溢,鸣声长起;而趁两人空中来回之际,白露强行架起徐则成,向里屋挪去。 荀赫眼神之厉更胜剑气,陈子令见状,神情阴晦如霾,手中刀刃突如幻化般几丝虚影;荀赫心神一恍,忽然就有股超其数倍的力量将他狠狠向地下屯压,他一时无法抗拒,整个身体狠狠砸在地上,木板登时飞溅,几头翘起,荀赫整个人深陷其中! “比力气?”陈子令冷冷地俯视他,“那你可真差得远了。” 荀赫咳出一口血,从深陷的木板中站起身,心道:此人武功在我之上,不可力拼,只能智取!必须为司马小姐撑出足够的时间救醒徐则成,否则两人谁都逃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取时间! 他再度直剑,凛然道:“这里不方便开打,我们出去,好好战个痛快!” 陈子令并不上当:“想让司马白露快点救好他师父?那我偏不出去,你待如何?” 荀赫料到他没那么好骗,倒也不慌,沉声道:“只怕你到时不得不出去。”目光落至他背后不太结实的木墙。 陈子令一惊,回眸看去,只见背后木墙已是裂纹满布,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更可怕的是,裂纹间隙中似乎夹了几枚细小的圆球,“寒剑林的【暗裂弹】!” 当他意识到中计时,暗裂弹已如烟花般炸开,顿时岌岌可危的木墙四处崩裂,烟尘弥漫,而荀赫此刻再出剑招,向烟雾中陈子令猛攻而去! “咣——”随着一声巨响,木墙倒塌,而陈子令被荀赫成功逼出屋外空地,连退数步;他面庞灰土凌乱,却仍无太多伤处。 荀赫则抹去嘴角鲜血,挺拔之躯竖剑身旁。 陈子令狠啐一口,暗想自己轻敌了,可嘴上依旧不饶人:“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铸器名家,竟也会暗箭伤人啊!” 荀赫淡然:“所谓暗器,不过暗中发挥的武器罢了,并无正邪之分。更何况,此乃生死搏斗,而非竞技。” “是么……”陈子令笑容越发鬼魅。 突然,他再度持刀猛冲向前,抛却所有防守,只顾眼前强攻!荀赫皱眉,他的动作破绽实在太多,心下疑虑的同时也顺应出招,头向左一侧便轻松躲过一记刀斩,同时右手反持剑,欲向对方后背刺去,忽的眼前景色模糊又重叠,荀赫不由身形一顿,冷汗直连! 而趁此空隙,陈子令刀斩下落,正正好没入荀赫右肩!荀赫吃痛刹那神思恢复,左手迅速握紧陈子令持刀之手,将其之刃强行拔出!右手此刻依旧维持挥剑动作,眼看着也没入了对方的背部—— 然而,却没有一点斩血割肉之感,仿佛只是砍了一片虚无。荀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从背一侧到另一侧,而对方毫发无伤。 “这是……怎么回事?!”好在荀赫反应够快,即便这种诡异之景,他也能下意识立刻后退,拉开一段距离;然右肩的伤口血流如注,有片区域甚至森然见骨,他不由半跪于地,放下手中剑,紧紧捂住伤口以免出血过多。 “怎么回事?”陈子令笑得稀松平常,他抬手,一只黝黑的蛊虫爬至指尖。 “苗疆的【迷心蛊】听说过吗?刚刚我们争得不分上下时,你在我背后埋暗器,我在你体内种毒蛊。如此,倒也公平。” 荀赫一惊,下意识摸向后颈,可惜毫无痕迹,只能抹了一片血。 “我来瞧瞧,你是不是想说‘卑鄙,竟用暗器’?”陈子令眼睛笑得完全眯起。 “……不,没什么,是我轻敌了。”他不该与此人近身战!这迷心蛊怕不是给自己施加了幻象,所以自己才会不断地恍惚不安! 然而,从方才战斗至今并未过去太久,为保求稳,他必须再拖延片刻! 于是不顾右肩伤势,荀赫继续持剑,任由血成涓涓细流沿臂而下,饮剑光华,最后滴到地上。 “呵……有趣,”陈子令冷笑道,“那我就,把你伤到动弹不得好了。” —————————————— “果然,我没法引出师父体内之物……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在荀赫和陈子令交手得难舍难分时,堂内的白露几乎翻遍了药草箱柜,却终是一无所获。她看着师父面色苍白、沉睡不醒的模样,心中越发焦急,却无能为力,只能干坐一旁。 蓦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信号弹!长生谷特制的救急信号弹!”——此乃长生谷与江湖众人的约定俗成,即燃起救急信号弹之时,附近人马皆出动,相助谷中人,以报往日救命之恩! 白露连忙起身再度翻箱倒柜,一些书籍砸在身上划开裂口,她却浑然不知。 “糟糕!师父,你究竟把它放哪儿了啊!” —————————————— “真是个缠人的家伙啊……厉虹影的座下首徒。” 刀落,剑止。陈子令有些吃痛地看向右臂,皮开肉绽的伤口赫然可见,他不得不点几处大穴以止痛停血;随即收起刀,手中敲一响指,蛊虫便乖乖地从眼前人体内钻出,躲其主人袖内。 而其刚刚飞离的寄宿者——荀赫,他已经无法再站起,只能趴在地上浑身浴血,后背几处夸张的割伤血肉模糊,而身下草坪已是猩红一片。 听得粗重的喘息连连,陈子令不屑一嗤,转身向不语堂走去;然而刚走几步,一道烟花窜入半空,绚烂得如血色赤莲,将明亮的天空染得半边映红。 “救急令?可恶!”陈子令大感不妙,顿时脚下生风,要把那屡屡坏他好事的丫头片子掳走;可是刚迈开脚步,便觉有束缚锢住。 荀赫的一只血手狠狠攥住他脚踝,唇齿不清地道:“想……带走她,先踏过我的尸体!” 就在此时,司马白露从屋内跑出道:“荀公子,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啊!你——” 继七日前见过侍女一剑穿心的伤口,这回的浴血犹死真是一大暴击——白露只觉浑身置若冰冻,连脚底都凉透,仿佛受重伤的不止是荀赫,更还有自己。 陈子令则对这宁死不屈的活石头彻底厌倦,再度拔刀高高扬起,向身下奄奄一息的荀赫砍去! ——转瞬间,手起刀落。 —————————————— 荀赫原本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在刀影映出面庞之时。 可他没有,视线模糊中,一片纯白无暇蓦然闯入,犹若莲花绽放,刹那迷乱他的眼。 ——司马白露,在她未反应之前,身体竟自先行动,用着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冲在了他的身躯和陈子令的刀锋之间。 刚刚好,刀尖按住了白露光洁的额头,一道竖痕显出,渐渐溢出乌红来。 她弱小的身子并不能全部挡住他,而他也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说出此话的表情。 —————————————— “……有本事,杀了我。” “杀了我这个司马家千金,未来的司马家主。” “然后,看看我爹,整个司马家会作何反应!” 二十四、侮辱 “有本事杀了我!看看司马家会作何反应!” 司马白露已不知何为生死与恐惧,在看到垂死挣扎的荀赫的一刹那,她便知晓他是因自己而伤!既然如此,若能阻止陈子令下狠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值得的! 但她决不会因此轻贱自己的性命,因为这并不完全属于自己,还有司马家!于是情急之下她戳中陈子令痛点——如果杀了她,司马家就会立刻倒戈;即便实力不济,爹爹也会倾其所有与他抗争到底! “可恶——!”陈子令不傻,当然明了其中利弊,盛怒之下抬起刀丢向一边,眸子里火焰燃烧,像是要将眼前人吞噬殆尽! 蓦地,他一手扼住白露的脖颈,极为轻松地离地提起;忽视女孩柔弱不堪的反抗和荀赫的竭力阻挠,他抬起另一手,黝黑的蛊虫顺指而出,挥动翅膀,嗡嗡地向女孩后颈飞去—— 就在蛊虫擦过白露惊恐眼神的一瞬,一枚石子飞掠而过,将将好击中蛊虫,投向另一边的树干上,把蛊虫之躯砸了个粉碎! 陈子令一惊,随即若有所应般放开白露,身形连退数步! 一道灰影突袭而至,腕间银刺烁烁流华。 ———————————————— 卫征在听说了“乔歌出逃”“残杀大会选手”一事后,特意戴了面具下山调查。 事实上乔歌并未出逃,她还在九皋山后山藏着。也不知为何那群弟子全都听信了逃走的流言,纷纷下山搜捕,全然不知猎物就在他们老家过得十分安生。 至于残杀更是可笑,乔歌近几日身体状况良好,【噬天】功法也无发作,怎么可能去杀害两个不相干的武林中人呢? 显然是有人刻意栽赃她。为防事态严重,尹其川特请求自己下山探查具体情形;而在探查一天无果后,处于洛都郊外的卫征正欲返程,就见得长生谷的救急令一飞冲天,绚烂夺目。 “徐叔?出事了么?” 于是他立刻向不语堂奔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幕——黄衣男子扼住司马千金的喉咙,释放一只虫子向她飞去。当机立断捡了石子弹去,同时冲上前逼开黄衣人。 自此,司马白露和荀赫的危机才算解除。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厉虹影的徒弟,荀赫?”卫征眼见重伤倒地的荀赫,对比几日前与乔歌风姿翩翩的对战之态,不由皱紧眉头;而司马白露努力平复呼吸和战栗的身体,眼中却多了光彩,有些惊喜地道:“是你?” “嗯,好久不见。劳烦先给荀公子疗伤。”卫征无心叙旧,眼神一凛便盯住陈子令:“阁下何人,为何重伤荀公子?” 陈子令心道不妙,想立刻逃走却又担心跑不过卫征的轻功,于是并未轻举妄动,思索一番谨慎道:“在下不过藉藉无名之辈,与荀公子有些误解,为保活命使了些诈术,未曾想将他伤重至此……” “你胡说!”突然,白露清晰有力的喝止打断他的话。卫征向她看去,但见其眸中怒气萦绕,眼神晶亮得可怕。 而劫后余生的白露不由咽一嗓子,想到其魔教少主身份,又瞧了眼荀赫情形——他已然昏迷。 再三犹豫下,白露毅然道: “卫征公子,”她的话语从未如此铿锵有力、咬牙切齿,“他姓陈,名子令,这次参会选手的惨死是他弄的!也是他栽赃给乔姐姐!方才荀公子正是识破其谎言,他才痛下杀手;他还要把我掳走,以威胁我爹爹,不知有何阴谋!” ———————————————— 暮色氤氲天际,冷风轻动变云。 “哦?陈……子令?”多日后再度听到这个名字——那个数日前乔歌病发昏迷时一直念念不忘之人,如今真人竟现眼前,卫征不由危险地眯起双眼,目光犀锐得能将眼前黄衣男子直接杀死。 陈子令再度被白露戳破身份,心下震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以眼神狠狠剜了低头疗伤的白露,随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司马千金可真能开玩笑呢……” 他突然手捻三枚烟雾弹,狠狠向地一砸!顿时尘烟四起,人影模糊,而陈子令趁此机会转身便逃!卫征并未追击,反而掩鼻不动,稍吸一口确认无毒后,转头对白露道:“荀赫情况如何?” “血已止住,无性命之忧。”白露说完便撕下自己裙摆,手持条条长白雪缎;随后她轻念一句“唐突了”,便解开荀赫衣裳,为荀赫作简要的包扎。 卫征略微吃惊,随后又了然地想:徐老先生教的徒弟果真不同凡响。司马白露贵为千金之躯,却以医者身份为先;所以才会不顾男女之别,毫无矫情羞涩地为之脱衣疗伤。 就像之前她见乔歌昏迷,也是毫不犹豫地安排其躺在自己金玉辉煌的床上,不曾嫌有半点脏污。 沉默片刻,他问道:“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是已知晓自己身份了么? 白露并未停下手中包扎,轻吐一口气道:“我已知晓你的身份……但我觉得,你并非江湖所传的那般恶徒。” ——所以,我会将陈子令的身份对你全盘托出,在那一瞬把我和荀公子的性命皆托付于你,而你并未辜负我。 白露心中微微一动,有股莫名的安然和悦意。“只可惜,陈子令逃了。”她略含惋惜地道。 “逃?”不料,卫征冷冷一笑,口气极为自信,“我不过是让他,先跑个三十九里罢了。” ———————————————— 洛都郊外密林,陈子令近乎没命地加速奔跃着,树枝屡次刮破他的衣襟双手,他却始终脚步不歇。 “可恶,若非右手有伤,不然我还能与卫征一战……可恶!都怪那司马白露!我决不放过她!”陈子令心中暗骂连连,在预计卫征不会再追的时候终于停下,从树上跳落于地,喘息道: “那位大人去哪里了?我明明请求协助了,为何还不赶到……” “这就停下了?” 沉冷的男声携一丝嘲讽,陈子令双目圆睁,冷汗尽泌,不得不强打精神定睛于眼前的灰衣人——卫征。 卫征此刻正悠哉地靠在他前方一丈远的树干旁,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像是等了许久:“我可有很多问题想问问你呢,陈公子。” “……什么问题?”陈子令再度拔刀,却无丝毫进攻之意。 “乔歌体内的【噬天】功力,是你干的?你为何如此做?”卫征眸中冷意犹若淬冰,仿佛震后摇摇欲坠的冰雨陨落,随时可将陈子令砸得粉身碎骨。 “……” 眼前的陈子令神色忽然变了,由原本的惊慌不定变为耐人寻味。他有些好笑地看向卫征,触其愠怒狐疑的目光时故意转开视线,犹如嘲弄般轻轻开口: “我还以为,乔歌又和当年一样,轻易就对你芳心暗许、全盘托出了呢。” “什么意思?”陈子令的语气令他莫名一股烦躁。 “原来乔歌并未如我所想的那样爱上你了啊,”陈子令眼神里的奚落越发明显,“明明十二年前的她那般傻气下贱,只要我几句甜言蜜语、含情脉脉,她便以身相许、至死不渝了呢~” ———————————————— 一阵疾风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闪电转瞬即逝。 陈子令定神之时,卫征已然满面怒容,眼神中的森冷凝成冰刀,与腕间银刺一同直至陈子令的咽喉! 此时,卫征将陈子令牢牢按在树干上,极度冰冷的寒意与陈子令的脖颈紧密贴合;卫征稍一使劲,便有殷殷鲜红渗出,陈子令当下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字。 “你再敢,侮辱乔歌一句试试,”卫征的声音低沉,仿佛不可抗拒的势压临头而下,令陈子令有些喘不过气,“我问最后一遍:你当年,为何要将【噬天】功法,导入乔歌体内?” 二十五、旧辞故人 “我问最后一遍:你当年为何要将【噬天】功法,导入乔歌体内?” 卫征强忍内心的怒火中烧,压下将眼前口出狂言的混账碎尸万段的冲动。他的声线森冷如刀,仿佛下一刻对方不给自己满意的答复,他便顷刻间令其沦为刃下亡魂。 陈子令口吐鲜血,努力仰头收颈,以远离那生死一线。可惜卫征不给任何机会,他每退一寸,卫征便能更进一尺,誓不罢休。 他不由暗中笑道:看来,这个当年痴情于掌门夫人的魔教少主,现在终于移情别恋了啊~这话自然不敢说出来,然而—— 卫征这边威胁得紧,而陈子令目光飘忽,移至其背后的身影。忽而他干笑一声,在卫征警惕的目光下,悠然道: “为何导入乔歌体内?你不妨,问问你身后人。” 身后有人?!卫征不由震惊,欲回转身体将银刺挥出,身形却猛地定住,仿佛被点穴一般动弹不得;随即,一股极为强大的引力吸住身体,扯得他不断后退,直至砸上一棵粗壮树干!后脑震荡不已,他的眼前一片眩晕。 模糊视线里,但见黑袍猎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瞬时擦肩而过,转眼便到陈子令面前;而陈子令来不及治疗脖上伤口,就半跪于地,十分恭顺地道:“参见大人!” 大人?是……陈子令的同伙么……脑子里仍旧一团浆糊,但卫征还是勉强站起,双手握拳以便随时出击。 黑衣人微微侧头,看向卫征时,后者身体不由一颤。 ——那是一双沉冷淡漠的眼睛,其中饱含的寒冰深渊犹若地狱,熟稔的恨意和决情一如当年,潜藏在半敛眸光中酝酿千重,直至无尽的波涛汹涌。 那是一双他太过熟悉的眼神,有着极高的威严和不可忤逆,时隔今日再现之时都令人肝胆俱裂。卫征不由松开了拳头,放软了身子,怒气荡然无存,徒留一股世事无常的苦涩沧桑。 黑衣人面色平静,缓缓转头,不再看向卫征。随即对陈子令言语了几句,便双双轻功离去。 卫征并未追击,只是遥望那身背影,口中不断喃喃: “义……父?” —————————————— 据洛都五十里开外的九皋山,天正派总据点。高耸入云,仙气长存,再配以山门门匾上赫然四字“天下正道”,为无数百姓和江湖中人心向往之。 而此时,山门门口却无人把守,倒有成百上千弟子聚集门内空地,熙熙攘攘皆往九皋山后山赶去。 原本九皋后山乃尹其川清修之地,任何弟子除非特许,否则绝不清扰;可今天一反常态,所有集会弟子纷纷堵在后山山门,与负责把守此地的弟子分庭抗礼,对峙许久。 在双方相持不让的沉默中,终于有高声来报:“尹掌门已到——!” 话音刚落,尹其川依旧一身月白风清,不紧不慢地踱步下台阶,来到后山门口,对守卫甚久的弟子温言:“辛苦了,你们先行退下吧。” “可是掌门,这群弟子实在太过目中无人——”“无妨,他们既要说法,我给他们便是。” 尹其川还是如往常一样笑意如春,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维护他的弟子无奈,只好作揖退下,只留尹其川孤身一人;而对面数百弟子皆质疑之色,仿佛眼前并非值得敬重的掌门,而是一个随时可抓的叛徒。 半晌,为首者道:“我奉天正派二长老之命,特来搜查九皋后山,以防天正派叛徒和魔教余孽躲藏!掌门若是顾惜天正派的名声,还请让路,以免落人口实徒生谣言,污蔑天正派百年声誉!” 尹其川面不改色,淡然道:“原来是二长老首徒。多年未见,不知二长老近来可好?” “老身身体尚可,然心中一直为本派操劳。”苍老庄重的声音如期而至,二长老鹤发翩翩,一袭白衣胜雪缓步而来,“最近‘叛徒残杀参会选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老身虽隐居多年,却也不得不过问;如今江湖中四处搜寻叛徒无果,便有谣言道是藏在了天正派内部,由尹掌门亲自庇佑。” “叛徒未除,人心惶惶,流言自然四起;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尹其川无愧于天,不悔于地,自是对此等话语不作理会。” “老身自然相信尹掌门,可也绝不容忍谣言污了我派名誉,”二长老捻胡须道,“那不如自证清白,将天正派从里到外搜查一番,自然断了小人的嘴脸。” “所以,就为了区区几个小人的嘴脸,享有百年清誉的江湖第一派,便要自剖胸囊,掏出心肺给世人参观是黑是白?”尹其川收起微笑的模样,神色顷刻间肃怒非常,“二长老做法未免太过愚昧可笑!我天正派是何作风,自有江湖人人知晓,何惧歹人污言秽语!可尔等不光被人牵着鼻子走,甚至还查到了本掌门的清修之地,怕不是直接将污水往一代掌门上泼!” 此言一出,众弟子俱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其中有不少本就犹豫不决的弟子,听此话更是心下赞同,硕大的人群一下便如沸水般争议开来。 二长老心中冷笑,而口中则平缓道:“尹掌门说得不无道理,既然无须自证,我们自然没有查的必要了;那无论江湖上怎么流传,我们也无需多管。”言罢,他抬手,示意为首的弟子退身,似有放弃搜查之意。 ——你一次拒查当然合情合理,那就休怪老夫暗中派人再传谣言;待到舆情势不可挡,再将你勾结魔教的书信公之天下,看你如何处理? “站住。查,可以,二长老可以带着他的亲信来我后山一探究竟,其余弟子就不必进来了,”尹其川冷冷道,“但我要二长老在此众多弟子前立誓,如若未在我后山查出什么,便须得永久退隐,不再过问天正派任何一事!” “大胆!尹掌门,你有何权力要求二长老立誓,还干涉其行事!”二长老亲信怒问。 “就凭我是现任的天正派掌门,门下所有弟子均由我掌管!”尹其川嗓音拔高数倍,其蕴含的威压若雷霆万钧,震得所有人不敢吱声,“这其中,包括你,包括二长老!而你如今质疑我无权规束二长老,是视我这掌门于不存,二长老尤在掌门之上么!” 此话之指严重非常,一时间众弟子神情皆肃然,纷纷看向二长老;二长老脸色立变阴沉,眼神死死盯住尹其川。 亲信自知失言,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就听二长老呵斥道: “孽徒,还不快快退下,休要胡言乱语!”二长老斥后立刻转身,抬起右手竖起三指,朗声道:“老身在此立誓,如若在后山未查出线索,必就此彻底隐退,不再过问天正派任何事!” —————————————— 古松沉定,风轻云淡。 尹其川静静地看着二长老最后一批手下从自己内阁中出来,一俱疑虑悻然之色——什么都没发现,别说叛徒、余孽,就连可能隐藏的机关暗道都找不到一个。 这怎可能?!如果没有暗道密室,便只能从这后山的唯一出路逃走!可是明明有这么多弟子都堵在这里……二长老内心大惊失色,可面上还得撑过去,故而只是道了句“竟然如此”便稳住自己的情绪,连抚胡须数遍,在尹其川淡然的神色及众弟子睽睽的视线里,显得颇为尴尬。 良久,自知打脸的二长老只得走上前去,朝尹其川躬身作揖:“看来,果然是小人流言,尹掌门是无辜的。还望莫怪,是我有些老糊涂了。” “呵,二长老心系天正派多年,也是在所难免,”尹其川露出如沐春风的微笑,扶二长老起身,“不过您既然年纪大了,这些事务还请放心交给晚辈,自己便在外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可好?” “……好、好。”想起不久前在诸弟子前发的誓,二长老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起身后拂袖而去,对弟子道:“走,回去!” 弟子们随之离开。尹其川嘴上淡淡道“恕不远送”,心中则油然而起一丝讥讽。 “这二长老怎么还跟当年一样,蠢得没边呢。” —————————————— “这个二长老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么又狂又蠢。幸好当年早早将其从掌门之位拖下来,不然如今的中原怕是早就成了魔教的囊中之物” 稍早会,在二长老聚集亲信未上九皋后山时,原本潜藏于此的乔歌收到了密信——来自尹其川潜伏在二长老身边的卧底,因此早就化妆易容,随顾月婵转移。 而转移之地颇为精妙,正是二长老常年隐居之所。其隐居地据天正派也不过十来里,除了一条康庄大道外还有不少崎岖小路。 由于二长老气势汹汹、志在必得,于是带走了所有会武功的亲信,只余一群负责打扫服侍的书童留待屋内。结果顾月婵一赶到,放阵江湖上最常见的迷魂烟,众小童便纷纷倒地昏睡,醒来后烟阵退得无影无踪,他们也不会记得发生了何事。 “乔姐姐所言极是,”顾月婵淡定地环视一圈屋内环境,最终目光落在无所事事的乔歌身上,后者正翻动着书架上陈书旧本,“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处,若二长老知晓此刻我们藏匿于此,不知作何感想。” “哼,我巴不得被发现在这呢!正好把污水泼给他,让他跟江湖人解释去!” “夫君当时也有此考量,不过还是不要做得太绝,以免露出破绽。” “知道啦~”乔歌轻松地笑笑,顺手把书塞回去,“不过说起来,弟弟还有弟媳妇你明明看上去人畜无害,结果心眼这么多~” “如果太过单纯,夫君不可能担任天正派掌门,我亦不能成为天月坛大祭司。”顾月婵淡淡一笑,看似清寡,却有股动人心魄的美感。她坐在乔歌身边,两人靠得亲近,如同一对闺中密友。 “这些年,多谢你陪伴我弟弟,和他共度了那么多艰难的时光,”半晌,乔歌感慨道。 “哪里,这些年和夫君一起,我过得很快乐,谈何艰难。”顾月婵提到尹其川时,神色间便会多一抹温柔,“我也想好好谢谢你,乔姐姐。” “嗯?谢我做什么?” “谢你为卫公子做了这么多,”顾月婵淡淡道,“感情之事你情我愿,我对他无半丝缱绻之意,所以我不能回应他,这无可厚非;但是这些年他为中原所做贡献巨大,我却为了力保天正派的名誉,一直刻意地忽视着,为此我心怀愧疚。如果不是乔姐姐你坚持为他正名,我和夫君都不会这么安排他成为计划中的一环。” 乔歌沉默了。她想起那个长空孤月之夜,卫征因自己义父未死而深怀歉疚,最终也没同意参与计划。不由轻轻喟叹,这个过于理想的计划道阻且长,谁知未来会如何发展呢? 但,唯独那句话,成了乔歌心中唯一的慰藉。 ——无论生死,无论成败,我都相信你。 “傻瓜。”在两人起身准备返回九皋山时,乔歌轻声道。 二十六、雪暖梦寒 荀赫恢复清醒之时,眼前所见是一泓凛然刃光,其上映出自己血秽苍白的面孔。 ——是那个时刻,陈子令拔刀而起,欲杀己而后快。 冰冷的寒意逐渐侵来,荀赫浑身动弹不得,没有分毫力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降临,只求手起刀落间来个痛快。 可,倏地一瞬似时间凝固,周遭万籁俱寂,只余自己呼吸声。 怎么回事? 闯入视线的是一抹纯白无暇,宛若天山雪莲绽放;可自己没有丝毫冷意,只觉暖风和煦,雪落春泥;最终融成长流细水,娟娟流淌,滋养万物而无声。 ——是她,那个看似柔弱的身躯,却决然地挡在自己的面前,张开的臂膀像是孤行的飞雁,犹如扑火的残蛾。 荀赫刹那定住了,他忽然极想看清眼前人的容颜,只要她肯回眸一瞬,那么即便身死,也死而无憾了。 ———————————————— “荀公子,你醒了?” 盈盈水光如梦初现,临水照花还似温柔。 熹微晨光中,司马白露目似朝露,柔和的神情便成一池春水。 梨花飞舞,荡起涟漪,她一身纯白胜雪像是开在千树万树,眉心一痕血红却染三分瑰姿艳逸,整个人便是一幅画中而来的仙子,却沾满了人才有的血气和温度。 荀赫看得愣了,他从未觉得有女孩可以像她那样楚楚动人。分明数日前在洛都天街见过,当时只是觉得“长得动人”,却并未多记一眼。 如此看来,自己实在目中短视、暴殄天物……荀赫莫名地懊恼起来,口中则支支吾吾:“呃,那个,司马小姐……” “徒儿醒了?”好巧不巧,厉虹影此时直接推门而入,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徒弟情窦初开的窘态,顺手抄起水杯递给他,“来,先喝口水!” 司马白露则向厉虹影欠身致意,转身离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荀赫只得巴巴地看着佳人身影消失,连水都忘了喝。 “正好你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不过我看白露诊断你已无大碍,只因太过疲倦而昏睡……小荀子?你看什么呢?” “呃……没什么。”荀赫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装模作样地喝口水,递给厉虹影。 厉虹影狐疑地盯了他半晌,又顺着他刚刚的目光看去,一下了然,眉毛一挑十分惬意道:“怎么,小荀子你这是……思春啦?” “什么?师父,我没有!” “不思春你脸红什么?看上司马千金就直说嘛!嗯……不过听说司马世已经给他找了婆家,也不知道是谁呢……” “我没有……什么,已经找好了?婚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是否问过白露小姐的意愿?” “都直呼人名了你!”厉虹影越发乐了,“哼哼,人家的家事我可管不着,想知道的话你自己亲自问呗!” “师父!都说了我不是……” ———————————————— 司马白露并不知道屋内厉虹影和荀赫的斗嘴揶揄,她只是想着:既然荀公子已无大碍,自己便不该再留这九皋山,而是快些回去,好让爹爹放心。 以及……有件大事,她必须说服爹爹。 司马白露的眼神再露坚定之色,小巧的步伐忽然沉重许多,每迈一步都仿佛背负了千斤之担。 ———————————————— 两日前傍晚,在卫征救下司马白露、荀赫二人并追击陈子令后,厉虹影和一群江湖中人赶到,帮忙把荀赫和徐则成送至医馆。荀赫之伤已被自己稳住,但徐则成中蛊却无计可施,于是厉虹影决定将三人都送去九皋山,一来寻求顾月婵解蛊,二来要将“叛徒杀人”一事的真相告知。 原本白露以为自己告知真相便可,正欲离开时,尹其川道:“还请司马小姐留步。” “何事?” “司马小姐所了解的真相,其实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如果愿意的话,请今晚过夜,促膝长谈。” “……啊?谈什么?” “司马小姐请别误会,不只是我们两个,还有我夫人、厉掌门,以及乔歌、卫征。” 再度听到乔歌卫征这双名,白露不由眉心一跳:“乔姐姐……还有卫公子,也在?” “是。事实上,他们与这个真相密不可分。如果不愿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请务必留下。” 糊里糊涂地离开……白露想起这惊魂一日的起因,正是自家爹爹和二长老、陈子令那场密会所致;而促使双方达成合作的,就是那几封不知真假的书信。 ——于是,安顿好荀赫和徐则成后,当日夜里,白露与其余几人聚集在九皋后山内阁。尹其川和顾月婵坐主位,白露和厉虹影一边,另一边自然是乔歌和卫征。 刚坐下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厉虹影散发着一股压抑的气场,双拳紧握,目光幽寒。 其对面坐的是卫征——想到厉虹影父亲曾被卫征义父重创,白露暗自咽一嗓子,默默地离身边这个随时会炸的“火药”远了些。 她的眼神又移至顾月婵身上。 初见这个传闻里与自己颇为相像的掌门夫人,白露确实吃了一惊——仿佛自己多了个胞姐般!可细细看去就能察觉不同,若把自己比成荷尖朝露,顾月婵则是月下冷蝶,两人凸显的气质截然相反。 最后,再度看到乔歌的容颜,白露略微心安——很明显这些日子受到良好的照料,脸色不再苍白,眉宇间戾气收敛不少。 白露本以为尹其川会率先解释那些书信的来由,可谁知开场词由乔歌开口: “我所了解的真相,是十二年前我身上发生的一件事,如同噩梦般的经历” “那时,我是掌门师父的徒弟,唯一的琼冥剑主。那年四月,我下山游历,结识了陈子令,并爱上了他。” ———————————————— 乔歌在众人肃穆的目光中,忽然住了口。 她缓缓闭眼,再度睁眼时,周遭环境大变,只留她一人,一阵,一尸体——如果倒在眼前的、被【噬天】黑气缠绕的魔教女弟子算尸体的话。 乔歌不由苦笑:真神奇啊,即便自己精心调养了七日,还有卫征相辅,可每每回忆起这些事时,便一定身陷幻觉,还原当时的痛苦和惊怖。 不过现实里,她知道她还是在继续诉说的,于是惨然一笑,口中叙述着: “我当时太过天真单纯,轻易就信了他的满口谎言,还答应他不告知自己师父和表弟其川……直到两个月后,七月初,我再度与之私会时,他说有个惊喜送我,要我闭了眼随他走。 “我自是笃信,便任由他牵引进一间密室,走进这个阵法。 “然后……阵法启动。” 话音刚落,一地布满复杂符文的阵法散出诡异荧光,眼前倒地的“尸体”兀自站起,激烈地颤抖着;而萦绕四周的黑气则大量涌出,随后向自己袭来! 乔歌再度感受到那种蚀骨吞心的痛楚,大脑尖锐地鸣叫着,全身血液仿佛倒流,她险些窒息而晕——再度清醒时,四周环境却变了回来,眼前是尹其川等人讶异不已的神情,而自己的手腕被一个人紧紧地握住,温暖的内力正缓缓流入。 ——卫征。她看见卫征忧虑的神色,忽然察觉额头湿黏不已——原来自己流了这么多冷汗。 “乔姐姐……你……你刚刚把这桌子都拍断了……” 对面,司马白露犹是后怕,语气也是颤颤巍巍。 乔歌定睛一看,果然,偌大的红木桌拦腰截断,若不是自己刚刚确实身陷幻术,她根本不信自己能有此等力气。 “……没事,有我在,”卫征轻吐一口气,感慨自己输得及时,“乔歌,你接着说吧。” 二十七、真相尘埃 “被导入这个名为【噬天】的力量后,陈子令就人间蒸发了,我再没能寻得其踪迹。之后我回到九皋山,为众弟子不容。 “更因噬天之力与琼冥心法相斥,我虽还能使用琼冥剑法,却止步于前三式;更无法再持此剑,从而丢了琼冥剑主的身份。 “还被当时新任掌门——二长老认定与后来的魔教勾结,囚禁在九皋山天牢。两年后,魔教入侵中原,我趁乱逃了出来,从此沦为天正派叛徒。” “这,就是我的过去。”乔歌语气十分平静。 在经历了刚刚的【噬天】爆发后,她犹如服了镇心散,仿佛所言之心酸皆为他人故事。 “战争结束后,我希望重归剑主之位,又唯恐名不正言不顺,故参加了逐剑大会;我表弟尹其川暗中支持我,加上十年过去,几乎没什么弟子认识我,起初比剑非常顺利;不料中途先被二长老的人指明身份,后遭消失多年的陈子令暗算,现在在这里调养生息。” 众人听罢,蹙眉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这就是姐姐这么多年都不愿说的真相,”半晌,尹其川打破沉默,声音低寞。 话锋一转:“那么,我该说天正派所了解到的真相了——关于魔教教主卫旬尚在人世一事。” 此言一出,在场者皆圆目竖耳,厉虹影更是吃惊发问:“魔教教主未死?” 想到白天见到的那袭身影,卫征身子半倾,双眸中的急切一眼望穿。 “是的,这是一直仅限于天正派内部流传的消息——数月前,天正派清缴苍皇山的战役里,卫旬为我和夫人联手重伤,命在旦夕,却被魔教武功死死吊住一口气,没能立毙当场。于是我们决定先将其带回九皋山,看看能不能再盘问些什么。” “九皋山距苍皇山甚远,他是路上逃走的?”厉虹影问。 “不,是在九皋山天牢,数十名看守弟子全部惨死。”尹其川面色如霜,声音渐渐低沉,“我赶到时,只留一地血河尸骨,还有丝丝不明黑气,应当是【噬天】释放后的痕迹。” 众人沉默片刻,厉虹影心想:呵,和当年自己与父亲联手对战卫旬时……一模一样。嘴上再问:“你当时说,卫旬已命在旦夕,在那种情形下,居然还能使用【噬天】杀人、逃走?” 一直未曾开口的顾月婵突然道:“我和夫君当时都困惑不已,最终只有一个猜测——【噬天】是否有类似活死人、生白骨之医效?”言罢便看向乔歌。 乔歌没好气道:“呵呵,它要能有如此功效,那我排斥它干嘛?潜心修炼得了。” 顾月婵又看向卫征。卫征思忖片刻,道:“也许可能,魔教一些武功在高阶确有治愈之能,只可惜我没研究过这套功法。” “哈,还真有?魔教武功这么神奇?”乔歌佯装惊喜。 “……我只是说可能。” 司马白露这时道:“乔姐姐和卫旬都有【噬天】之力……对了,乔姐姐之前说自己被强行导入这套魔功,至今都会因它走火入魔;那,只靠卫公子输内力就能控制吗?我觉得这并非根治之法,是否有其他途径将其祛除?” 乔歌淡淡一笑:“要真有其他途径,我这十年里也就不会像个过街老鼠般到处躲了。”她又对尹其川道:“弟弟,前言已说了这么多,来讲正题吧。” “好。诸位,刚刚我说了卫旬未死,那么我们现在要防的,就是魔教复辟。”尹其川正色道。 “这件事尚未公布天下,以防大乱。因此,在新的战役开始之前,天正派希望联合天月坛,寒剑林一同抵抗,天月坛这边,夫人择日会回家乡与执政长老商议;那么,这就要询问厉掌门的意思。”尹其川向厉虹影作揖。 厉虹影冷冷一笑:“我现在还只是代掌门,真正大权在我父亲手上;而且——你这个对抗魔教的计划,把魔教少主掺和进来,算怎么回事?” 见厉虹影锐利的目光朝自己刺来,卫征神色淡漠:“我并不参与。” “那你坐这算怎么回事?我一直都忍着没说,魔教教主没死,已是滑天下之大稽!而现,少主居然也未死,还藏匿在九皋山内!实在匪夷所思!” “……我为乔歌所救,并作为报答,通过输入魔教内力以压制其病痛,仅此而已。” “呵。” “……听起来确实让人咋舌,”乔歌平静地与她对视,“可我们要做的不光如此——待病好后,我要重掌琼冥,在新的战役中建立战功,一洗过去‘叛徒’、‘私通魔教’的罪名——同时,为卫征正名。”眼神忽然坚韧。 卫征望了眼乔歌,唇瓣微动,但什么也没说。 “正什么名?” 顾月婵这时道:“卫公子这些年为阻止魔教入侵中原所做之事,所供之情报,我和夫君都有证据。”她看向有些咄咄逼人的厉虹影,“乔姐姐希望在自己立下大功的同时让卫征辅助自己,让世人看清卫征的真面目——不是歹人,不是恶贯满盈,只是一个因立场不同而隐忍多年的战友。” 言罢,她于袖中摸出一封信,一张兽皮。信封发黄,兽皮干裂,皆时间久远。 卫征一愣,只觉有些熟悉。 待瞥见里面暗沉血色书写的笔迹时,他恍然大悟—— 正是十年里,他匿名传给顾月婵的魔教相关情报,其中那么两份。 顾月婵起身,款款步向厉虹影,将东西递给她:“这些,是卫征为了减轻中原百姓的痛苦,而传递给天正派的机密情报。是真是假,厉掌门自有定夺。” 二十八、天罗地网 卫征看着这些陈书旧迹,记忆退至两年前的一场战役。 那时,魔教中原已相争八年,局势由原本的倾覆压倒转为互为抗衡的不退不让。然而,中原有后方肥沃土地和朝廷资金大力相助,而魔教之口粮逐渐殆尽,如若不能解决这头等大事,魔教内部必先自乱。 但,这等场面,正是卫征暗中希望的。 事实上,魔教粮草、资金之所以紧张,并不完全是过分依赖苍皇山的矿产,而导致后继乏力;这其中,有他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 那就是,手绘简易地图,故意透露了苍皇山脉几处藏匿粮草之地,再以秘鸽传给天正派。 于是就造就了这般局面,以及这场战役—— 趁夜偷袭普通中原百姓村庄,杀人夺食。 ——老实说,在义父制定了如此方案之前,卫征一直暗中告诫自己:这样出卖教派,是对的。 因为这场战乱本就由他们挑起,八年里杀人占地无数,血债累累,现如今他们身陷困境,实属活该,自己所作所为不过顺应天意。 他甚至还想着,自己只要传类似于这样的情报就可以了,不用直接地“引狼入室”,而是让魔教逐步湮灭。如此,两方损伤降到最低,那便是极好的。 不得不承认自己活得实在太过矛盾,一方面对魔教的侵略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却因自己在魔教中长大,对教中弟子仍有顾念之情。 ——可惜,当得知一群最无辜朴实的百姓今夜就会惨遭一场飞来横祸时,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异想天开了。 并最终,选择了再次背叛,请君入瓮。 ———————————————— “今夜子时,魔教会突袭阴离山村落,请务必安排村民迅速逃离……” 厉虹影轻念着兽皮上以血书写的内容,字迹十分潦草难看,只能勉强读懂。唯独兽皮右下有一处颇深的掌印,掌纹仍旧清晰至今,像是写者为证明此情报确凿无误,几乎染红了整张右手,用足了气力去按。 一时间,烛火明灭,万籁俱寂。 厉虹影对那场战役有不浅的印象——因为颇为滑稽。 先是尹其川突然要求朝廷出最快的兵马,转移那里的村民;随后又迅速集结大量天正派子弟,以及各路江湖高手暗藏村中,犹如守株待兔。 当时其他门派首领都不解这是何为。直到午夜子时,一群整装齐发的魔教人赫然现身村落,被大量中原人士杀得片甲不留,连魔教少主都被重伤、仓皇逃离…… 事后,所有人都称赞尹其川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现在看来……合着这功劳,应该全归属于这个魔教少主? 厉虹影冷厉的眼神紧紧盯着卫征。她作为十年战争的直接受害人,对魔教恨不得赶尽杀绝;能在这和卫征——其义父害得自己父亲病榻多年的人,与之平起平坐地共商大事,已是将多年的修养与隐忍展现到了极致。 卫征则毫不畏惧地与之对峙。 不必隐藏,他做的,有何不能认?有何不敢认? 半晌,剑拔弩张中,厉虹影扬起明媚一笑:“也罢,如今江湖的领头人都这么说,我自然得信。” 她斜睨一眼尹其川。 尹其川不为所动:“我理解厉掌门并未全信,且心有不忿,稍后我和夫人愿单独与你详聊。 “回归主题:我刚刚提到,希望我派、天月坛还有寒剑林联手,唯独没有提及司马家。” 司马白露方才还在那份情报中沉浸不已,心想自己思慕之人果非恶徒。现在忽被点名,身形一顿,思绪立马回归:“……那为何邀我在场呢?” “因为你和司马家主不一样,”尹其川微微一笑,“我知道司马家主已和二长老、陈子令联手,手上还持有一堆书信。” 白露愕然:“掌门您都知道?那,这些书信……” “为引蛇出洞,探查二长老多年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我和夫人前几日亲自编纂这些书信,并‘不经意’地让他搜了去。果然,他信以为真,迫不及待地拉援兵,白天还来我这搜人呢。”尹其川笑容越发加深。 “编的?前几日?”经尹其川提醒,白露终于想到那些书信有何不对劲——太新了,纸墨没有任何陈旧之感。按照二长老说法,这些书信是十年里陆续写的,那不可能还能闻见油墨气和胭脂香! 爹爹他……不,爹爹肯定一下就察觉了,为什么还答应相助二长老呢? “那些信实在恶心得紧,还要我专门临摹话本的‘佳句’,也就二长老相信是我的口吻。”顾月婵冷冷道,白露立刻明白她是指那封写给卫征的“香艳”信。 卫征和乔歌相视一眼,后者耸耸肩,吐了吐舌。 “司马小姐,虽说您未曾参与江湖事,可历经被陈子令胁迫,我想您已经逃不开了,”尹其川再向司马白露一揖,“您可否尝试劝司马家主不要再助纣为虐,此等节骨眼当是联合对抗魔教,保天下太平;而不是协助二长老争夺掌门之位,内耗气力。” ———————————————— “……我会考虑的。”皱眉思虑片刻,司马白露不敢轻易作保,只能模糊不清地答着。 “无妨,时间还有。” “刚刚听了这么多,我有个疑问。” “请说。” “那个害乔姐姐的陈子令,将魔教功法导入其体内后就消失了十年。他为何会魔教功法,是魔教子弟?”白露把目光投向卫征。 “不,我从未见过他。”卫征斩钉截铁地答,脑中却突然浮现一景——白天时,那个疑似义父的黑衣人搭救陈子令。 仅凭眼神他还不敢完全断定,可是如果不认为陈子令和义父有联系,就没法解释陈子令将受【噬天】侵染的魔教弟子带到乔歌面前,还使用秘法将力量导入到其体内。 乔歌与陈子令相识于十二年前四月,七月初受【噬天】侵蚀……十二年前,【噬天】,怎么有点熟悉…… 卫征忽的双瞳紧缩。 ——义父正是十二年前三月开始闭关修炼【噬天】,于六月末出关。闭关前他曾嘱托谁也不准打扰,包括自己。 谁能保证闭关其间,义父只身一人呢?如果陈子令是在此期间与之接触,那他当然不曾见过! 以及,【噬天】修炼不当会反噬修者,使之走火入魔,可他从未见义父像乔歌这般! 难道……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酝酿而出,卫征冷汗轻泌,险些脱口的判断强行忍于心中。 ———————————————— “这次密会的内容就是这些,感谢大家参与。”尹其川等人并未察觉卫征的异常,“敌人或已布下天罗地网,那我们不能以逸待劳,自然要见招拆招,同样以罗网候之。 “厉掌门,还有些事需要商谈,请移至内屋。” 厉虹影冷哼一声,随着尹其川顾月婵向里屋走去。 “喂,回去休息吧,睡个好觉~”乔歌推推卫征,后者如入定般动也不动。 片刻,卫征终于回了心神,仰头勉强看了眼乔歌,笑笑道:“我一个人在外面坐会,你回去吧。” “哦,好的。” 随后卫征依旧坐在原地,垂着脑袋思考些什么。他想得太过入迷,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对面有个白衣人儿,已担忧地看了他许久。 在无望的等候中,司马白露终是敛下满心的期待,转身黯然离去。 二十九、万死不辞 沉云似雾,新月如钩。 卫征久久没有回房,也未一直在内阁里坐着。他来到九皋后山的空地,悬崖边缘,见得寒渊深邃胆颤,听得耳边呼啸吟哦。 片刻,他释然一笑,浓黑如昼的双眸散出一点清光。索性坐下,一腿无所谓般悬于浮空,任由激烈的流风敲打躯干,自由畅快地穿梭不息。 于是一人孤身望月,没有举杯相请,便以心坦然邀之,如此亦可对影成双。 “这等场景,不配上陈年佳酿,可惜了。” 温雅如玉的男音似水流淌,卫征回眸定睛,一袭清风明月闯入目光。 尹其川,一手握酒坛,一手拈双杯,自然而然地走到卫征面前席地而坐,也不管后者疑虑的神色,兀自拆开红布盖头,醇美清甜的酒香便四溢而开,只闻一下便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天正派自酿的‘明月白’,入喉温润,味如甘泉。”尹其川斟满两酒杯,递给卫征一只。 卫征接过,却并未饮下:“和厉虹影谈完了?” “嗯,谈完了,她同意加入我们对抗新魔教。” “寒剑林一向不直接参与战争,只在幕后提供武器,”卫征目光沉沉,“除非她将其父亲取而代之。” 尹其川唇角一勾,不可置否。 他端着酒杯主动碰一下卫征的,笑得眉眼弯弯,“来找卫征兄品酒赏月,可不是来谈论厉掌门的。” 言罢,尹其川将酒一饮而尽,卫征自也不惧,仰脖尽饮。 ——真是好酒,入腹清暖回甜,甘香久久萦绕嗓间,余味不歇。 “这次主动找卫征兄,”尹其川道,“主要是想谈谈我表姐乔歌的。” 卫征眼中浮光微闪,神色却平淡如常:“谈什么?” “三年前,发生在清平镇的一件事。” ———————————————— 【凭什么?!凭什么你杀了镇上那么多人现在却毫发无伤,我们却被通缉?!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凭什么这么不公……】 乔歌睁开眼时,只见周围碧山秀水,天高云淡。身前是个丑陋男子,面庞扭曲地冲自己大吼,从一身衣着打扮来看当是什么山贼。 ——她想起来了,一月前为筹路费,她和卫征撕了悬赏令,赶到清平镇郊缴杀山贼。在干掉大部分青壮年后,领头者认出自己身份,于是心有不甘,愤怒地嘶吼着。 其实若是山贼不提,乔歌都快忘了自己曾背负“魔女”的名头。她甚至都记不清她杀害清平镇百姓一事,只知道事发当天,【噬天】发作,皆由于那几个无耻混混的挑衅。 “哟,这姑娘可真俊俏啊!怎么,陪大爷我玩几下?” “不理人?装什么清高!自以为名门正派么?看你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不过一个到处逃窜的狗罢了!” “我呸!手上拿着剑就以为自己是剑客啦?谁知道是不是魔教的人,来打探我中原情报的?” …… 这种无厘头的挑衅本不少见,乔歌不想理他们——可偏偏那天正是【噬天】发作日,混混的话语又击痛曾经的往事,导致她开始神志不清,经脉紊乱,杀人的冲动不断冲击脑颅。 直到最后,一句话彻底吞噬了乔歌的所有理智。 “真以为自己千般努力,便能重获世人接纳,重掌琼冥剑了吗?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那是,陈子令的声音。 ———————————————— 卫征推门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打断乔歌沉浸的思绪。 他缓缓走到乔歌床边,坐下,侧颜为长发阻隔,依稀可见流畅完美的曲线。 口中轻道:“乔歌,我听你弟弟说关于清平镇的事了。” 乔歌不由一愣:这么巧吗,自己也在回忆。 “他说三年前,他刚好办事经过清平镇,发现你在当地客栈里杀人,将那些混混杀得片甲不留。” “……因为他们出言挑衅,同时我刚好病症发作。”乔歌闷闷道,“以及……我当时好像听到陈子令的声音,不过事后并未找到他。” “尹其川说,当你认出他来时才住了手。后来为平息民怨,天正派出了不少力才安抚好当地百姓和官员,未将此事传得太远。同时研制了安神药,这才暂缓你的病情。” “嗯。” “那么……从十二年前到三年前,近九年的时间了,你是怎么度过的?”卫征转过头看她,眼神流露心疼之色。 乔歌却十分平静地道:“就这么过来了。” 是的,就这么过来了,那些悲伤、痛苦、屈辱、绝望,最终被她淡化成一根细长的针,偶尔扎在心尖上罢了。 卫征凝视乔歌平淡如水的面庞许久,忽而又道:“你弟弟还跟我说,你,喜欢我很多年。” ———————————————— 乔歌双瞳猛缩。 随即垂眸,不敢再对视卫征一眼。卫征见状,便伏来身子,一手撑在乔歌身侧,半晌才轻轻道:“是不是?你回答我。” 柔缓的语调吹拂乔歌的刘海,散着几丝热气。像是期待她的肯定,内心渐渐升起一丝欢喜。 乔歌闭眸,随后再度张开、抬起。 她面色坚定地答:“是。” “……所以,才愿意这般助我,恢复清白?”卫征缓缓起身,灵台蓦然清明,双手微微颤抖。 “大概吧。” “……大概?”卫征听出她似有别的原因,言语间有些犹豫。 乔歌没再答话了,泠泠清光洒在脸上。她举目望月,月牙如钩云如梭,清风浮动夜流空。 终于,沉寂片刻后,她缓缓道: “……十年战役里,我曾见过你许多次,但你并未注意过我,只知道‘觊觎’我弟媳妇,月婵。”乔歌歪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 “起初我是打着‘谁啊这么找死敢对我家月婵动歪心思’的想法在跟踪你,直到看见你一次又一次泄露情报,一次又一次减缓魔教对中原的袭击,”乔歌正过头去,微微一笑,“我觉得,我们俩很像。” “……” “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遭受世人歪曲误解,渴望被人接纳却难以实现……当然,你为了终止战争立下汗马功劳,比我厉害多了。” 乔歌笑着拨弄身下被褥:“渐渐的,每当我【噬天】发作时,我都会想到同样受尽折磨的你,然后痛苦……就仿佛减轻许多。 “后来,我意识到你定会死于最终之战,有个念头在我心中萌芽:在接下来重掌琼冥剑的计划里,我要加上你,以此来洗白你。这样,哪怕最终我不能成功,我心里依然会好受许多。 “因为,对我来说……拯救你,同样也在救赎我自己。”乔歌淡淡道,眸光中有股疲颓的怅然,“我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更不是什么为爱痴狂的奇女子,一直,都只是个想救自己的……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救你,是因为你就是我,我便是你。 ———————————————— 自私自利? 卫征思绪断了片刻,忽然觉得身上如释重负。 ——揭开了,这个女子曾浑身是谜,他因此与之共闯江湖,搅弄风云,如今谜底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他。 她主动剖开自己的内心,明明白白地跟他说:“我帮你,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更因为我想救赎自己。” 因为,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她是我的镜像,我是她的倒影。犹如双生,再难分离。 半晌后,卫征听见自己苦笑一声,再道出声时已沙哑数倍:“你可知……尹其川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是什么?” “他说——” ——一炷香前,从尹其川那里得知乔歌对自己多年的心意后,卫征久久不能回神,震惊的同时又觉情理之中,只叹自己太过愚笨,始终未能察明。 就在此时,尹其川忽然躬身扶手,双目写满恳求之意。 月华倾泻而下,照彻两人身影。 “卫兄,我姐姐,今后就托付给你了。” 醍醐之言,全身皆醒。卫征当时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蹙眉良久,终是拂袖离去。 ……不愿照顾乔歌一生一世么?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内心在想什么。 自己对她又有何意?卫征每走一个步伐,脑中便有记忆纷沓而至: “无论生死,无论成败,我都相信你。”她坚持上场比剑,自信满满地对自己道。 “快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抓住!”她亲眼见到自己屠尽天正派弟子,却仍旧执拗地为自己戴上面具。 “对不起,我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她得知自己不愿再与义父对立,流露愧疚神情。 …… 卫征双眸逐渐明晰,思绪忽然回到数月前苍皇山,在诸多弟子舍弃自己离开之后,唯独她独身一人陪伴身旁,背后是惨惨明月和无尽风雪。 “很疼吧?没事的,一会,我会为你分担一半痛苦呢。” ——一生只一次的神术【续命】,她就给了这个毫不知情、一心求死的自己。 她到底是得多傻、多天真,才能做出如此的决定啊。 ———————————————— “我回答他,”卫征静静直视着乔歌愈发聚缩的瞳仁,口中坚韧如磐。 “万死不辞。” 三十、和风细雨 天正派,天牢内。 这是一座设于九皋山腹的囚牢,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但因特制的长明烛从而灯火通明。 顾月婵的一双贴身侍女——和风、细雨,现在就关押此地,已经八天了。 八天前,因和风传给乔歌藏有蛊虫的安神药,致其遭陈子令操纵,险些酿下大祸。 顾月婵自然不会放过这对双胞姐妹,八天里威逼利诱不知多少次,可惜两姐妹始终守口如瓶,口径一致:“不知安神药被人下蛊,更不识陈子令为何人。” 负责审问的天正派弟子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子,却拿她们毫无办法。因为自诩“天下正道”的天正派有规矩:不得滥用私刑,不得动用药品。曾尝试断水断食,结局却是两姐妹全部饿昏也不肯泄露分毫,顾月婵只好派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另想它法。 “别问了,你再怎么问,我也就这个回答:不知道,不认识。” 第九天清晨,面对已经懒得唱红脸的主审弟子,和风连眼皮都没抬,伸个懒腰就准备翻身接着睡。 一旁的细雨柔柔道:“呀,你们打扰到我姐姐睡觉了,不如晚些时候再来审?……啊?问我?哦,不知道,不认识。” 至此,负责审问的弟子们彻底失了追查的兴致,郁闷地禀告顾月婵:“弟子们实在是没法了。” “【囚徒困境】之策用了么?” “用了,分别单独关押,告知只要一人说出真相,自己就能免罪;但另一人就会死——但她们明显受过这方面训练,根本不为所动,口径永远出奇得一致。” “……真不愧是我身边的人,可惜现在忠于的不是我了。”顾月婵淡然一叹,挥手让弟子们退下,顺便安排不再审问,只派人看守即可。 她独坐卧室,遥望窗外鹤鸣九皋,浮云蹁跹,轻抿一口手中热茶。 “真是……可惜了啊。”目光逐渐化为深潭,幽幽然不可寻觅。 —————————————— 傍晚时分,夕阳残血,暮色惶惶。 “走火啦,走火啦——!”牢外传来激烈的呼叫和人群攒动的声响,把牢内姐妹和唯一的看守人一惊。 两姐妹原本正小话家常,听到动静不由脑袋一探,好奇地朝外瞅去;看守则奔至门口,远远望见不少弟子沿着山路拎着桶,向某个浓烟滚滚的地方冲去。 “什么情况?”牢门口经过一个焦急弟子,看守连忙拦住他问道。 “哎呀藏书阁着火了,还不快去帮忙!”弟子拽着他便要跑。 看守赶紧挣脱:“不不不,我得照看犯人!” “哎呀帮忙打几桶水而已,跑不了跑不了!” 那弟子力气颇大,一下子就把看守拉得远远的,一转眼影都没了。 和风细雨静静地看着看守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跑走,默默心想:“演得真‘好’。” ——牢里还有犯人,唯一的看守就这么跑了,委实不是天正派一向谨慎的作风。 “姐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片刻,细雨收回外探的脑袋。 “什么都不做,看看他多久回来。”和风无所事事般打了个呵欠。 ——半个时辰后,看守弟子并没有回来;而浓呛的灰烟飘了进来,刺激得姐妹俩捂住口鼻。 “姐姐……不会真这么巧,着火了吧?”细雨道。 “……不清楚,但烟确实越发浓了。”和风说完,对外大声呼喊:“有人吗!有人吗!” 无人回应,只有回声。和风无奈地撇嘴,随后拔下头上铜钗。 “姐姐,我们这是要逃走?不怕有阴谋?”细雨看着和风对准锁孔摆弄不停,不由疑惑道。 “当然,不然我们俩得在这憋死!”“吧嗒”一声,并不复杂的锁被轻易弄开,和风拽着细雨的手迅速向外逃去。 —————————————— “夫人,姐妹俩果然不出所料,逃走了。” 藏书阁前一座古松下,方才被强拉救火的看守弟子衣衫整洁,正在顾月婵身后恭敬地拱手。 顾月婵点点头:“知道了。你去把藏书阁门口的烟灭了吧,没有明火也防熏坏里面珍藏的古籍。” “是。”弟子话音刚落,流风拂面,暗香飘动;再度定睛时,眼前的窈窕佳人已然不见。 —————————————— 夜宇渐浓,黑云沉铁。 两姐妹意外轻松地逃出九皋山,怀疑有诈,于是马不停蹄地一路奔逃,直到夜深人静的密林中方才停下。跑了一路实在有些虚脱,和风便让细雨先坐下歇息,自己到附近打点水去。 万籁俱寂,众物皆歇,唯余溪水淙淙泠泠。 过了好一会,和风捧一瓢清水归来,先让妹妹解渴后再一饮而尽。两人席地而坐,舒缓筋骨,凉风习习带来几丝闲适,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姐姐,我们现在该去哪,回组织吗?”细雨问道。 “不可。陈子令公子自我们被抓后就不再与我们联系,怕是组织已经放弃了我们。”和风沉声,“我们若是回去,很有可能被怀疑泄露情报而遭暗杀。” “……组织作风确实如此。那姐姐,我们现在是不是躲藏一阵比较好?等到新魔教与中原再度开战时,趁乱逃出晋国,这样组织也很难找到我们了。” “我倒是觉得,我们俩可以想办法再搜集一些情报,然后回到组织以将功折罪。这样我们就不会死,而且还能接着为组织卖命。” 说到“将功折罪”,和风疲惫的眼神闪出几丝光彩,语气里也染了几分胸有成竹。 细雨没有答话,沉默地低下头去。 “怎么,妹妹,你不同意?” “……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半晌,细雨抬头,眼中流露淡淡的哀伤,“我们已经为组织做了这么多……潜伏在顾月婵身边近三载,提供那么多可靠情报,到最后自己只是失手被抓,就被无情抛弃……组织只是把我们当工具而已……” “妹妹,你怎能这么想!”和风立时站起,有些生气地看着细雨,“我们当初加入组织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让昔日强大的陈国再度复兴吗?为此我们舍身忘死,赴汤蹈火,就算被利用也心甘情愿;现下,我们明明还有能为之效劳的余地,为何不尽力?” “可是,这真的很危险,一旦被人发现身份,整个晋国就再无我们的安身之地,”细雨仰面,乞求似地看向和风,“爹娘逝去多年,我只想和姐姐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有错么?” 说到最后,细雨眼中盈盈,几欲落泪。 和风见状不由心软,收去原先厉色,一脸歉意地走上去:“对不起,我刚刚太凶了……” 抬手,想将妹妹的晶莹抹去,却在触及柔软面庞时突然定住。 “姐姐,你怎么了?”细雨疑虑地看着和风阴晴变换的神色——先是愣住,随后瞳仁愈发紧缩,目光中的警惕越加浓厚,像是什么极为危险的人物正在快速逼近—— 倏地,和风拔出头上一根铜钗,旋即转身向上方掷去!细雨一惊,正欲抬头看向来者,被和风一句喝声止住:“防御!快!” 心有灵犀,细雨立刻收神,从袖中飞出一条雪白长缎,环绕在姐妹周围。 原本沉沉如铁的云幕忽然四散,有月光一涌而下,几只蝴蝶相伴而舞,沿着优雅的曲线停落在佳人的指尖。 顾月婵一手接蝶,脚点树尖,雕塑般的侧颜浸透月华光辉,轻灵静美得不似凡间。 她缓缓偏过头来,俯瞰身下已戒备非常的双生花,轻抬另一手——和风掷去的铜钗被稳稳地捏住,随即轻轻使劲,做工良好的钗身便轻易地一折两断。 半晌,她在树上道:“终于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那么,出来吧,我的宝贝们。” 三十一、蛇蝎美人 “出来吧,我的宝贝们。” 话音刚落,和风刚想捕捉顾月婵身影,后者便已消失不见。随即,大量蠕动摩擦的声音传来,激得直叫牙酸身麻;而当两人看清来者时,整个身体更是绷得僵硬。 ——数不清的五彩细蛇、黑褐长蝎缓缓爬来,四面八方地包围了她们!细雨头皮颤颤,手中一紧,长缎环绕更开,氤氲内力的柔软布料化作无形之壁,止住毒物们的脚步。 和风拔出头上另一根铜钗,用发丝缠绕几圈,紧握掌心。 她在飞缎的间隙中寻到顾月婵的身形——她已然立于正前方不远处,曲线亭亭,可若细看其手其脸,定能叫人胆寒心惊。 她的纤纤玉手上各爬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蜘蛛,正摩擦数足,跃跃欲试般整待进攻;而完璧般的脸上竟也伏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蛛王!黑亮的身躯在月色下光泽尽显,它遮住她一只眼睛,煤球般的双瞳正死死盯住这对姐妹,令她们不寒而栗。 唯一与这惊怖氛围不符的大概就是始终环绕她的几只蝴蝶,微蓝透明的翅膀柔软地舞动着,有花粉零落为尘碾作泥,增添了几丝迷梦样的意境。 顾月婵,天月坛大祭司,精通苗疆五毒奇术,以蛇、蝎尤甚;擅以奇毒致胜,看似柔美的外表下有着非常人可比的狠辣手段。是以江湖谓之“蛇蝎美人”,乃是从皮至骨,由外而里的绝妙称呼。 若非她本身恩怨分明,从不滥杀无辜,不然极难被中原接纳,更不能与天正派掌门缔结婚约。 —————————————— 即便卧底顾月婵身边三年,和风细雨也只见过她用某种毒虫暗杀小人、无知狂徒,从未见其五毒全开的惊悚之容。不由都咽一嗓子,颤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问情报啊。”顾月婵容貌淡淡,手背蜘蛛缓缓爬动。 “!你,你贵为天正派掌门夫人,难不成要动用私刑?”和风恐惧下反而大笑,“哈哈哈!你敢么?你不怕损及天正派还有你夫君的名声么!” “为何不敢?”月色冷意侵寒,犹如顾月婵此时的目光,“这里,并非天正派之管辖地;而我,此时也不是以掌门夫人的身份盘问,而是天月坛大祭司。 “苗疆行事一向诡秘非常,动用私刑也不是不可。况且事后,我把毒解了,你们身上半分痕迹都没有,说我大刑伺候,谁信呢?” “你!” “好了,进入正题吧。要么,乖乖回答我问题,少受身心之苦;要么……选一样当刑具吧,是‘赴汤’或者‘蹈火’,包你们满意。”顾月婵平静地扫视一地毒物,言语里没有任何感情。 和风又惊又气,正欲开口大骂,细雨赶忙拦住她,柔弱的声音仿佛随时声泪俱下:“月……月婵大人,何苦呢?看在这些年我们陪伴您的份上,不如……” “我顾月婵自问待你们不薄,不仅提供吃穿住行,就连天正派琐事杂务也会交由你们经手,”顾月婵声线越发森寒,“可你们是怎么报答我的?出卖情报,害我好友,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境;后来将你们关在牢内,我又给了足足八天的时间让你们供述,可你们什么都不肯说——我仁义至此,也忍耐至今,情分决然耗尽。细雨,收回你那一套吧,我不可能手下留情。” 一阵沉默,细雨不得不收声。她知晓顾月婵因她们二人的背叛已是怒极,不过外表云淡风轻罢了。 突然,和风再度掷出手中铜钗,向顾月婵眼中射去! 风乍起,眸间寒光四溢。就在钗尖触及眼球一刹那,顾月婵心底冷笑,身子一侧便躲了开去,轻松得如行云流水。 铜钗深入其身后树干,和风见此不由咬牙恼恨,眼中惧色渐褪,替为怒火中烧。 顾月婵往旁边挪了几步,嘲讽道:“罢了,还是我替你们选。”手轻轻一点,蛇蝎便如得了命令般,张牙举尾向她们扑去! —————————————— 看到愈发集中的毒虫,和风大喝:“妹妹收缎!抓紧我!” 细雨面色苍白,迅速照做。很快在毒虫咬到脚尖的一刹那,和风拥着细雨一跃而起,而众多蛇蝎竟兀自缠绕一起,合为一条“巨蟒”向上撕咬而去! 震惧之下,细雨再度挥开长缎,缠绕“巨蟒”而将其打散,同时撕开缎料,以免毒虫沿此爬到手上! 很快两人跳回平地,被打乱的毒虫也落回地面,纷纷向两人冲去! 千钧一发之际,和风冷汗尽泌,口中却道:“别动!” 毒虫不听,依旧向她们扑去。和风狠咬一口嘴角,溢出血来:“再动的话,你们主人就没命了!” 顾月婵一愣,毒虫也是一顿。 此刻,顾月婵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但为时已晚——脖颈不知何时贴住了一根极细的发丝,绷得非常紧,却又在精密的内力操纵下保持不断。 极紧不断,又有内力加持,那么发丝便是一痕无形利刃,刃的主人就在和风手中,她手指微动便能把顾月婵脑袋切下来。 顾月婵脸上的蛛王见状正准备爬去切断,听得主人道:“别动,你身上也有。” 月光照耀下,蛛王身上的一根发丝烁出几痕光泽。 ……是刚才和风投铜钗的时候,铜钗尾部必然缠了几根衔接的发丝。由于未以内力相辅,所以自己没有察觉其存在;而自己以毒虫逼其跃至高空时,发丝被提起,同时覆上内力,最终化作割喉之器胁迫性命。 下意识想后退一步,便察觉自己脚边也有一根类似的长发。 那么——自己身边想必围了不少吧?看来和风早就预料会有敌人追击,事先布下了埋伏。自己若轻易乱动,指不定就缺臂少腿、成了无头人了。 顾月婵并不慌张,动也不动地分析着,神色依旧淡然。 【幸好刚刚去采水的时候埋了一些缀连的头发,不然仅凭那铜钗的一根是远远不够的……】和风心有余悸地想,长舒一口气。看见虫蛇因主人受困而进退两难,便道:“叫你的毒虫退下去,我就不杀你。” 顾月婵静静地望着她,忽然一声轻叹。 “……你还是,看看细雨的状况吧。” 和风一愣,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细雨面庞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形一个踉跄便倒在地上,彷如死去一般。 她的残破白缎上爬出一只细小的蜈蚣来,眨眼便钻入土里消失不见。 三十二、陈祸之乱 天月坛五毒,分别为蛇、蝎、蜈蚣、蜘蛛、蝴蝶。 而方才出场的毒物里,唯独少了蜈蚣! 顾月婵所饲的这条蜈蚣身形细小,藏在蛇蝎群里自能隐匿,更容易通过长缎偷偷爬到细雨身上,轻轻一咬…… 和风浑身打了个寒战,手中内力不由自主松动,顾月婵脖颈发丝立刻软却。 顾月婵不动声色地切断发丝,缓步上前,平静地看着细雨昏然欲睡的模态:“这毒在一炷香内无害,只会麻痹她的身体。不过,一炷香内若无解药,必受千刀万剐之苦。” 和风怒目,眼角红得近乎滴血,却在对视片刻后兀自软敛。眼皮不断颤动,有所为偏不能为,她只能以抗拒的姿态认命,两手无力垂在身侧,静候顾月婵的发言。 “现在,回答我问题:陈子令,还有‘组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月婵冷冷问。 “……” “我不问第二遍,毒的效果亦不解释第二遍。” “……我……” “你说吧,我可以发誓,只要诚心回答,我绝不害你妹妹性命。” “……” 和风的脸庞愈渐纠结痛苦,眼角的颤抖逐步传染全身,似是万语千言尽堵壶口,一点都不能倒出。窒息与绝望入侵脑海,她只觉得快被逼疯。 一会,她稍稍转移视线,发现脚边有一根颇为锋利的树枝。 此刻,顾月婵与两姐妹虽不如方才对峙时距离遥远,但仍有数丈之遥,如遇突发事变,她很难立刻赶到阻止。 如此想着,和风突然重重吐一口气,唇齿开启,缓缓道: “为什么——为什么,像你们这么厉害的人,非要听那晋王朝的话,甘心当条狗呢。”她幽柔缓慢地吐道,后几字近乎咬牙切齿,似是痛恨大器不成、迂腐堕落。 “什么意思?”顾月婵显然没跟上她跳跃过快的思路。 “……我是说,明明我们,还有这整个江湖,都有能力不受朝廷的约束,明明可以更加自由!可你们、你们为什么接受朝廷颁布的律令,为什么要听命于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和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冲顾月婵大吼,仿佛忍耐了苦水许多年。 “……这和我问你的有关系吗?”顾月婵疑惑道。 “有!很多!今天,如果你先不回答我这个问题……那么,哪怕我妹妹死了,我都不会说一个字。” 和风死死瞪着顾月婵,眼中像是喷出火来。 顾月婵蹙眉,扭头看了眼倒地不醒的细雨,心中估量时间。 片刻,她说:“因为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只有适当的约束和相对的宽松。如果放任江湖随意生长,肆意打杀,那江湖就成了血湖。 “江湖成立之初因,不过一小撮习武之人的心愿——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可随之发展,打杀频繁仇恨肆虐,最终导致国家动荡百姓受苦。 于是,为保重归正轨天下太平,江湖门派约法三章,由朝廷立为律令颁布。其一,不得杀害任一平民;其二,除非叛国求荣鱼肉百姓,否则不得杀害朝廷官员;其三,就是江湖与朝廷互不干涉,必要时亦可相互协助,共谋发展。” 顾月婵平静地看着一脸懵然的和风:“你所说的听命于朝廷,不过是在不慎伤到无辜百姓时,江湖人的选择罢了。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这、这算什么?”和风愣了片刻后干笑两声,“把世人都说烂的话重复一遍?” “话虽白话,但字字珠玑句句精髓,”顾月婵道,“我见多了你这种用脚思考的人,平日里过得不如意了,随便几句煽动就开始仇恨家国,事实上连书都没读过几遍,委实蠢得像猪。” —————————————— “……月、月婵大人……” 忽的,和风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顾月婵一愣,只见本应昏迷的细雨竟已苏醒,正勉力抬头看她:“我、我可以说……陈子令公子是……” “妹妹!”和风斥道。 细雨依旧坚持发声:“他是……当年‘陈祸之乱’的……后人……” 刹那,细雨突然止述。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回头看向伏其后背的和风,以及飞溅的鲜血。 ——和风举着那根异常锋锐的树枝,从后背狠狠刺穿她的左胸,心脏。那一霎心跳震颤得尤为激烈,不知是因异物突袭还是肝肠寸断。 血溅七尺,染红了和风半张面庞,亦愕住了顾月婵。 她做梦也没料到,和风居然为了守住情报,不惜杀死自己的孪生妹妹! 和风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狠毒。当她反应过来时,细雨那抽搐痛彻的面容烙印在她眼底,在她心中,成为凄怆悲恸的绝响。 忽的,她将树枝拔出,细雨呕出一大口鲜血,颓然倒地,彻底没了声息。 顾月婵猛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冲上前去,伸臂要阻止和风—— 但,为时已晚。 和风以极为迅猛张扬的力道,高举枝干,刺穿自己的喉咙。 —————————————— 九皋山内山,尹其川住寝内。 一飘烛火西窗前,碎影渺渺,白袖点书尖。 已是深夜,月残鹤收。尹其川就着烛火翻看古籍,指尖静静抚页,温润的眸子映光衬字,唇角微微勾起。 卧室的门被推开,尹其川闻声回头,本就盈满春意的双眼登时若湖泊轻漪,沉雅的嗓音道:“月婵。” 随即起身,走近门口的清冷佳人,忽然皱了眉头,挽起她的手:“血腥味?你受伤了?” “……没有。”顾月婵疲惫地摇头,随后倚在尹其川身上。尹其川便顺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其后背,脸颊紧贴顾月婵的耳后。 半晌,他低声道:“和风细雨……死了,是吗?” “嗯。”顾月婵闷闷地发出一个字节。 —————————————— 那个女孩,是以怎样的心态先杀至亲、再去求死的? 漫红如撕碎纸屑般飞舞,霎时模糊了她素雅姣好的面庞。 顾月婵脚步大跨,伸臂阻拦,却仍旧晚了一刻。 她无法可想,只知晓她只差片刻,只距毫厘,她便能夺下那催命枝,救下这个她本不想杀的女孩。 如瀑鲜血砸落,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地上,像是一幅血腥残忍的画。顾月婵看到和风唇瓣翕动,撕裂的声带发出老妪般苍老哑音,却又染了一丝孩童样的稚气。 “——都赖你。” 都赖你。 —————————————— 和风她……究竟在怨恨什么呢? 灯影绰绰,顾月婵和尹其川静静相拥,身影交织如依,许久才缓缓放开。 “……夫君,‘陈祸之乱’是什么?”顾月婵抬头问道。 “为何突然问这个?……是和风细雨临死前透露的情报?” “是的。” 尹其川沉眸思忖片刻,牵着顾月婵的手坐到床边,缓缓道:“大约是百年前发生在江南一带的事了,史书古籍上记载得不甚详实,我只略知一二。 “百年前,江湖还是个无序散漫的组织,各门派间争斗不休,波及了很多无辜百姓的生活甚至性命。而当时晋国因刚和其他国家有过战事,实力疲软,无力阻止他们。后来江南最大的一个武林世家自立为王,要与晋王朝平起平坐。那个世家姓陈。 “后来的事,史书上没怎么记载,只晓得最后那个‘陈国’众叛亲离,被朝廷和江湖联手击败。陈家人大多逃往其他国家,没逃的也隐姓埋名,不知所踪。陈姓者众多,所以朝廷没有深入追查下去。 “在此之后,江湖便自定规矩,发誓绝不伤害百姓性命;朝廷也作出承诺,决不轻易干涉江湖之事。” 顾月婵听罢,点点头,感慨地道:“原来百年前中原还发生过这些。细雨临死前告诉我,那个陈子令就是那陈家后裔。这么说,魔教入侵中原、新魔教的复辟,与百年前的陈祸之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尹其川道:“如此来看,的确很有可能。不过……魔教教主卫旬,他的真实身份,目前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他没再讲下去。 顾月婵道:“是的,他不是陈家人,身世上与百年前的陈祸之乱并无任何瓜葛……那究竟为何,要组建魔教,与中原对立呢……” 尹其川没有说话。 —————————————— 此时此刻,厉虹影住处内。 夜色如幽,凉风清扬,她却久久不能安睡,索性起身,将散落的长发再度高束,往脸上抹了把水,便又是平日里抖擞焕发的模样。 可心情没有昂扬,犹若布满乌云,雷雨酝酿其间却迟迟不肯坠落。 她从柜中取出剑盒,打开,两柄细剑紫辉青熠,烁华流彩,正是名剑“紫电青霜”。厉虹影平日里极为爱惜这双剑,不用时定收纳归好,一粒灰尘都不曾沾染。可今夜她却仿佛舍不得般拿出,细看了许久,仿佛下一刻便要与它们分离,从此永不相见。 ……确实,已永不相见了,那个曾经斗志高昂、战意如歌的自己。在十年里被不断打磨削尖,忍受世人不解,最终成为了一个贩卖兵器、逃离战场的鼠辈,沦为全江湖不齿的笑谈。 而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冲破这个无形却窒息的牢笼,只求痛战沙场,天下名扬,虽身死亦无憾也。 只是,代价是什么呢? “我尹其川,愿竭尽全力,相助厉虹影成为寒剑林掌门,带领寒剑林脱皮褪茧,重归战场,再获新生。” 尹其川的话语犹在耳际。 可掌门,自始至终,只能有一个。 想至此,厉虹影双眼如同覆上一层寒霜,仿佛有刀割裂瞳仁,撕出痕影弯月,一刃破裂长空。 而她的紫电青霜剑,也当换成,真正寒剑之主所用之剑了。 —————————————— “虹影的紫电青霜用久了吧?也该换了。” 蓦地,厉虹影背后响起一句浑厚苍老的声音,像是青山巍峨,岿然于千里云烟中。 厉虹影顿时身形惊住,不可置信地道: “父亲……?” 三十三、寒剑之主 寒剑林之主,厉为铮。 年过花甲,却身板硬朗、精神焕发。长发依旧浓如乌墨,为一条红黑相间的丝带简束。双眸如星辰,岁月难迹痕。 只从外貌看去,很难想象他已病卧榻上多年,连寒剑林的日常事务都交予女儿和管家。虽常年于国都中修身养性,却未能化解一丝一毫锐气长虹。整个人只需一立,便是一副铁骨铮铮的凛然风范。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如今反而观之,倒也自洽得很。 “父亲,你怎么会来这?”可厉虹影作为厉为铮的亲生女儿,自然知晓父亲的身体状况,“快进来坐下!怎么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她准备扶厉为铮进屋,厉为铮一笑,抬手示意不必。 他随着厉虹影坐在桌边,眼见厉虹影给自己倒了杯茶,捶腿以缓解病痛酸软。香味氤氲里,他又一次说道:“你的紫电青霜,确实该换了。” 厉虹影倒茶的身影一顿,随即潺潺水音再响:“父亲都知道女儿的想法了?” “自家女儿的想法,做父亲的能不了解吗?况且……”厉为铮把玩茶杯,水泽晃动,“如果你没有这份决心,尹掌门也不会将你们合作一事告知于我。” 厉虹影再度一愣,片刻后才缓了过来:“你说——是尹其川告诉你,我要替代你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的密谈,自己原是抗拒与魔教之人合作御敌,可偏偏尹其川开出一个诱惑的条件:如果厉虹影答应与之合作,天正派愿倾力相助她真正执掌寒剑林,摆脱束缚,重归沙场。 寒剑林之主只能有一个,那么唯一途径便是将父亲取而代之,夺取镇门之剑,以此号令弟子与魔教正面开战,从此洗脱辱名、声耀四海! 只要想打,寒剑林就打得起! 但是谋位并非易事。这些年来,父亲对于“主动开战”一事避讳颇深,原因无他,正是寒剑林为朝廷资助建立的门派,其真正的主人也并非他们父女二人,而是朝廷! 朝廷授意不可打,那么寒剑林就不能打。 但十年前,寒剑林初立时,是完全被视作一个纯粹的江湖门派看待的,可以参与江湖各类事,亦能参加抵抗魔教入侵之战。可不知为何,就在自己与父亲被魔教教主重伤后,朝廷忽然下令全体弟子不得直接参与战争,只可贩卖兵器,凭借低价、优质逐步垄断了全江湖的兵器市场,成为鼎鼎有名的铸器名家。 就算她能执掌寒剑林,可是朝廷那边怎么说? “不必担心那里,”犹记得尹其川对自己这么道,“那位先臣的遗志一直都有传承……更何况,朝廷的口风,其实已经松动了……” 厉虹影正欲回忆更深时,厉为铮突然打断她思绪: “我知晓这些年江湖对我们的嘲讽和诋毁。然而真相却是,我们,还有朝廷,一直都在韬光养晦。” 厉为铮饮一口茶,压低声音道。 “尹其川之所以告知我你欲‘篡位’一事,就是希望通过我之口对你说清楚,魔教入侵中原背后的秘密。这个秘密,目前江湖中,只有他,以及我了解。” “……什么秘密?”厉虹影不解道。 “你读过史书,当了解百年前江南一带的‘陈祸之乱’,比司马家更早的陈家自立为王,后被朝廷和江湖联手击溃。” “我当然知晓。” “那些余孽贼心不死,十年前蛊惑卫旬,假借魔教之手以乱中原、朝廷,好让其他国家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厉虹影惊诧地睁大眼。 魔教乱中原,竟是和百年前的战乱有所联系? “当时,朝廷获得这一情报,思虑许久,决定让我们暂时退出战场,避免为那些祸害察觉。他们代代相传,隐藏近百年,不知还有何等阴谋诡计;如果我们一直出面,他们可能会顾虑颇多而再度隐退。” “……可是,如果他们当时就退出了,中原魔教之战也许不会维持十年之久,百姓亦不会受苦那么多。” “确实。我们久居高位,体味不到战争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多大的灾难。但如今,他在暗,我在明,如果一味妥协放任不管,他们定会不断骚扰,导致江湖动荡民心不稳,那便成了最大的祸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须得在接下来新的战役里将他们一网打尽。” “……” 厉虹影从未想过如此之深。 她这个人爽气惯了,一向讲究单刀直入、驰骋沙场,若能一死倒也痛快。 但管理门派这些年来,她不再如曾经那般莽夫冲动,所以父亲这些话略一思忖,结合多年来与朝廷交流的经历,也能慢慢吸收和理解。 “……所以,数月前的‘终结之战’,其实根本没有结束,只是给予了一点时间的休整。”厉虹影缓缓吸一口气,“对我们,也是对他们。而现在的魔教复辟,才是真正的决战。” “是的。到那时,老魔小丑估计都要粉墨登场了。毕竟折腾了十年,他们总得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结果。”厉为铮起身走向窗边,遥望一弯孤月云烟。 “而我们寒剑林,也终于不必隐忍,可以主动出击了。” 厉为铮说到此,叹了口气。 “可我终究老了,身体也扛不住了……所以,虹影听命!” 厉虹影一震,立时半跪于地,两手握拳道:“在!” “我厉为铮年过六十,虽心有宏图,然力有不逮,壮志难酬,”厉为铮转身,双手负后,衣襟飘扬下两柄乌黑剑鞘显露,“独女厉虹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武功卓越,亦有管理之能、提拔之才,足以担此重任!在此便将寒剑林镇门宝剑授予继承,唯愿不忘初心、不负使命,斩尽妖邪、天下太平!” 语罢,厉为铮拔出两柄剑鞘,横陈在厉虹影面前。厉虹影低眉,双手捧双剑过头顶,维持许久才缓缓起身,拔出剑来。 第一把剑,通身青寒如冰,银华似月。 第二把剑,通身红燃似火,赤艳如血。 【干将莫邪】剑,传闻春秋时所造,以人血祭剑,终斩杀暴君,为万人称颂。 厉虹影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手握这等绝世兵器时的光景,却万万没料到竟只是在这等简陋屋内,只有她与父亲二人见证此刻。 “为防止重要机密泄露,只能如此。”厉为铮声音染了一丝歉意,“不过,你我二人的贴身弟子都已知晓。以及,我长期卧病在床,实际大权在何人手中,弟子们自然明了。” “但在外人看来,寒剑林真正之主仍是朝廷,而朝廷能让寒剑林不问战事十年,那么再多个几月、几年也未尝不可。”厉虹影微微一笑,“所以,只要父亲仍是表面上的‘掌门’,那些逆贼便会觉得朝廷决不插手此事,他们便能为所欲为。” “不错。只可惜,这次暗传掌门之位,正是朝廷的意思。”厉为铮感于女儿的机敏过人,“真正被愚弄的人,是他们,而非我们。” ———————————————— “是时候出手了,大人。” 洛都外围,某不知名驿站客房内,陈子令半跪在黑衣人面前,谦恭地道。 黑帽宽大,他整张脸藏在阴影里。点头以示陈子令离开,随后无言相对窗外银月,看它一点点为浓沉的乌云掩埋吞没,像是山雨来前的最后宁静。 良久,森冷的嗓音缓缓而响,如同宣示末日之临。 “我卫旬,终是重回世间了。” 三十四、山雨欲来 乔歌又做噩梦了。 她梦见了十二年前为陈子令迫害,染了一身魔功,从此万劫不复。 但这次的梦有些特别,并没有强调她所遭的身心痛苦,只是走马观花地过了一段回忆,便来到一个神秘之地——她只身一人于雪山中行走,白莽皑皑,万里无垠,可却不觉寒冷,只觉灵台清明。 一条小道蜿蜒曲折,直达山内深处。于是乔歌走啊走,终是到达尽头 尽头处是一个黑衣劲装男子,背后披风浮云暗底,巨龙煞人,似是一身魔教行头。 “……卫征?”乔歌疑惑地问。男子听闻,缓缓回头—— 乔歌眼中渐聚惊色,整个身体动弹不得。 “你好,乔姑娘,我是卫旬,卫征的义父。” “闯入你的梦境有些突然,不过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话音刚落,男子抬起一只苍劲的手,稍一聚拢,乔歌登时觉得心脏猛跳一击,身形虚软难立!紧接着,一股股鬼魅妖冶的黑气从皮肉渗出,蛇一般盘旋缠绕,很快便覆住她周身上下,直至遮住盛满惊恐的双眸! —————————————— 深夜,月宁云寂,鸟雀皆息。 “咣当——” 卫征被隔墙而来的碰撞声惊醒,猛然起身,浅眠的他立刻聚神:“乔歌?” 旋即掀被下床,一手理衣襟一手推木门,快步赶到乔歌房前,扣门三声:“怎么了?是不是又病发了?” 没有应答,寂静无音。 卫征凝眉,直接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一瓶药罐滚到自己脚边。 而左前方,一排半人高的木柜倾倒于地,大大小小的药瓶七零八落。而始作俑者乔歌已然静立,周遭俱是萦绕不休的【噬天】之气,攀附她的身躯不断滋生蔓延。 卫征一惊,正欲上前给她传内力,听得她淡然一句:“不必。” 脚步顿住,卫征诧异于此时乔歌的发言——声音极其冷静、低沉,像是刻意压了嗓音,在学男子说话一般。 “你怎么了?”他问。 “……我很好,只是……在尝试。”乔歌深吐一口气。 “尝试什么?” “尝试如何……控制这具身体。”乔歌抬眸,斜睨一眼卫征,嘴角一抹笑意,嘲讽邪狞。 卫征心头一愣——控制身体? 以及,她为何笑得……这般诡异? 见卫征愕然的神情,乔歌嘴角咧得更深。她邪笑着向他走近,直至只离数步之遥停下,口中轻道: “好久不见,征儿。” “什……”讶异于乔歌这突然又熟悉的称呼,卫征心中不安大作,而下一刻一股剧烈掌风袭来——竟是乔歌携黑气向自己胸腔拍去! 双臂下意识交叠抵挡,但对方力道竟猛涨数十倍,辅以强大的内力,将他整个人向后砸去,深陷墙壁之中! 顿时瓦砖碎裂,砂砾四起,卫征腹背受袭,嗓间一口腥热从嘴角溢出。他咳嗽几声,抹去点点殷红,跳下后不可置信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对面乔歌神情淡漠,微微仰首,双眸如飞刃划掠,目色中闪现一湾清冽蔑视的光。 “这是对你的惩罚,征儿,”她缓慢道,“对背叛我、背叛逆天教的惩罚。” “?!”卫征猛然一震。 逆天教?! 那不正是……魔教的真名?! 这说话的语气、腔调,还有这称呼——为何与自己义父如此相似?! “还没猜出来么?”突然,乔歌房外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是一个阴鹜沉冷的男声。 与此同时,乔歌竟以相同口吻说了同样一段话。男女双音重叠,一阴一阳,幽缓冷冽,给本就诡谲非常的氛围增添更多惊惧。 卫征闻言,不由扭头向房门看去——只见一袭黑衣蓦然闯入,面庞藏在衣帽的阴影中。 但很快,来者抬出一只苍劲的手,一把掀之。 墨发泼开漫洒,冷峻的面容显露而出。那双临渊寒邃的双眸犹如万年不化的深海极冰,只一眼便如凛冬已至,君临天下,睥睨众生。 卫征在与之对视的一刹那便冰凝全身,周遭冷到了极致,甚至下意识想运功躯寒——但没有用,神秘而无形的力量直接压制了他的经脉运转,此时此刻只能石化般呆立,任由男子缓缓走近乔歌。 两人说话间口吻出奇得一致,只是男子略先说,乔歌后复述。 就仿佛——他在操纵乔歌讲话一般! “好久不见,我是卫旬,我儿。”男女同音,诡异绝伦地对卫征道出一句问候。 卫征只觉肝胆俱裂。 —————————————— 此时此刻,距九皋山十里外的竹林秘居,天正派二长老屋内。 陈子令正半跪于地,恭敬地握拳道:“二长老,乔歌那里已准备就绪。本人以秘法再度操纵她疯魔,准备大闹九皋山,叫天下人尽知——尹其川包庇叛徒、勾结魔教之罪!” “嗯,你做的不错。你虽不是苗疆人,但蛊术倒是用到了极致,比那顾月婵还要好得多。”二长老负手而立,背朝于他,俨然一副胜利在望的口气。 “哪里。说到底,还是二长老英明神武,不惜违背誓言也要揪出魔教叛逆。”陈子令一边阿谀,一边暗想:愚蠢,怎可能是我的蛊?自上次乔歌被发觉后,那位掌门夫人就遍洒躯蛊粉,我的蛊术只好暂时失灵。 若非“复生”的魔教教主亲临九皋后山,利用【噬天】魔功的力量操纵之,乔歌哪这么容易再度魔化呢? 说起来,当年嘱咐教主不要将噬天的能力告诉卫征,真是做得太对了……现下,九皋山那里怕是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如此想着,陈子令阴谋得逞的笑意近乎漫到耳边。 二长老转身,将陈子令扶起:“此次清除叛逆,为我夺取掌门之位,子令你立了大功。老身虽不知你为何助我,但事成之后,无论什么条件,只要你开口,哪怕翻云覆雨。老身也会为你完成!” 陈子令挑眉,旋即依旧拱手垂眸,状似谦虚道:“二长老言重了。子令只希望尽快将尹其川等勾结魔教之流一网打尽,江湖重归正轨。” “哈哈哈!好!老身便随了你的意!”二长老狂妄大笑,出门去唤整装待发的座下弟子,“走,拿书信,去九皋山,欣赏一出好戏!” 很快,一众弟子便追随二长老快速离去。陈子令立于原地,谦恭的模样一应俱收,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笑非笑、讥讽至极的面容。 “事成之后?”他冷冷道,“天正派的二长老,你以为,你还活得过今晚么?” —————————————— 乔歌房内,冷冽如刀的气氛不断酝酿环绕,仿佛一触即发。 卫征曾无数次想象他和义父再见的光景,可做梦都没料到竟会如此——相同的【噬天】功法仿佛同源而生,在义父和乔歌身上相互纠缠融合,而乔歌此刻如同义父的傀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为之所控。 而卫旬只是轻笑一声,仿佛在赞叹卫征的愚蠢:“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不想杀了你,也暂时不会对乔姑娘动手。” 他说一句,乔歌也会同时重复一句,听得卫征浑身发麻。 “……您究竟要做什么,义父?”半晌,他才努力缓和过来,一开口却沙哑紧绷,“放过乔歌,她是……无辜的。” “啊,的确,她很无辜。无辜到,想要蛊惑我一手抚养的义子与我对立。”卫旬冷嗤道,笑意森寒。 “……” “征儿,你为何还是和当年一样天真?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救你,我也不可能放过她。”卫旬淡淡道,“谁让她……是琼冥剑主呢?” “!”卫征一惊,“义父你,对琼冥剑有何念头?” “天正派供奉数十年的神兵利器,我卫某人当然也想亲眼一见。”说到此,卫旬手指一勾,乔歌口中飘出一小丝蛆虫般的黑气,浮在空中消失不见。而乔歌头一震,随后便不再复述卫旬的话语。 “乔歌,听我之令——把琼冥剑带来给我。”卫旬命令道。 三十五、诸天剑阵 魔教,乃是中原对当年莫名入侵的漠北教派的称呼。 而事实上,这个教派的教义,可谓十分耐人寻味——“逆天而行,以观正名”。 【逆天】,这就是魔教的真名。初闻时只觉颇为傻气,何为逆天,如何逆天,莫不是要上天?可教派弟子却是个个慷慨激昂,跟磕了疯药般对此恪守不已。以至于在对中原初战的头四年里,个个战意高亢,以命相搏,仿佛不置中原于死地便永不休停。 而统领他们的魔教教主卫旬也是个传奇人物。他仿佛凭空出现在漠北苍皇山,短短数月便聚集一波忠心耿耿的子弟;以极高的天赋修行了近乎全部当地流传的神秘功法,后被中原统一称为魔教武功。 不仅如此,他还对中原江湖上常见的门派武功了如指掌,最了解的,当属天正派武学体系。 因此,在尹其川未成掌门之前、二长老统领天正派之时,因后者刚愎自用,导致中原武林节节败退,大批无辜百姓遭殃,陈尸曝野,流离失所。 而现在,卫旬再度回归。如今他只身立于九皋后山,尹其川清修地内阁之顶,乌云漫漫仿若铁幕坠沉,黑袍随风绽舞,肆意飘扬。 卫征则跑到屋外,扶墙抚胸,喘息连连。嘴角鲜血外溢,他却罔顾不闻。 ——方才在屋内,听得卫旬命令后,乔歌直接破窗而出,头也不回地向天正派剑阁冲去!他意欲阻拦,却被其义父一掌击中,随后点中几个特殊穴位,顿时脚腕酸麻不止,轻功与速度再也施展不得! 眼见义父出屋攀顶,他也只好来到屋外,紧紧盯着义父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不少听得动静的弟子以为掌门出了什么事,于是纷纷赶来,恰好就目睹这对父子招摇地现于自家领地,先是面面相觑,随即迅速整队集结,将两个魔教中人围得水泄不通。 看到这群个个或惶然或震怒的白衣弟子,卫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没戴面具。 —————————————— 卫旬立于屋顶,俯瞰地上这群天正派弟子——二十七人,已成聚拢之态,将卫征团团包围,一层又一层,很显然已做好打算先抓他,且不论死活——任何抱着“活捉魔教少主”念头的人,下场都十分惨。 至于自己,估计稍后再说。 他心底冷笑一声:征儿,你的武功可有退步?如若没有,那么只要你想杀,就先花费时间冲破穴道,恢复轻功,此后这二十七人便不在话下。当然,你也要受不轻的伤。 可你如果和十年战役里一样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卫旬鼻子里哼出气来,旋即轻功施展,瞬息之间飞离九皋后山,竟然数步之内就可跨越鸿沟深渊,奔往乔歌所去方向! 几名弟子见状正欲追去,被其他人拦下:“莫追!你追不上他的轻功,就算追上,也是死路一条!” 弟子听闻点头,再度将剑指向卫征。 卫征苦笑,心想义父的点穴还需再花些时间解开,可到时弟子定围成特殊剑阵将自己困住,那时如果想逃,他就非杀人不可! 果不其然,在凝聚内力不断冲击周身大穴时,有七名弟子背负剑匣,从容不迫上前,将自己围在一个小环之中。 随后,又有十名弟子在外围成了一个稍大的圈,剩余十名亦交错形成一个最大的圆!这些弟子没有剑匣,只有手中一把剑。 卫征对这阵法十分熟悉——【诸天剑阵】!需要二十至三十名弟子协作完成,形成剑阵以围困、重伤甚至杀死阵中猎物! 十年战争中,他有次曾被这剑阵围困过,但当时除了这二十几名弟子外,还有尹其川亲自出场以击杀他!因为自身轻功极为迅疾,往往能在剑阵形成之时便能逃脱,非得有和他相同速度者才能将其困于阵中! 现在,虽然尹其川并未出场,但自己速度也被封住,这些人照样能关住自己! 眼见最贴近他的七名弟子已然亮出雪银长剑,卫征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冲击穴道,疏通经脉,只求轻功快些复燃! 说时迟那时快,七名弟子忽然腾跃半空,剑指环中!一手持剑,另一手则解开剑匣——顿时各有四五把短剑亮相,俱指向环心,内力牵引下竟在浮空中快速旋转,鸣声嗖嗖。 随即一声令下,有先有三把短剑停止转动,锋对卫征,如闪电般射下! 卫征此刻刚好经脉大开、腿上生风,一个斜冲翻转便躲过这束剑气凛然! 之后,更多的短剑依次交错而落,极为稳当地刺向卫征每一个落脚点,而卫征又精准险要地避开,步步逼近中圈的边缘! 见卫征逃脱每一次袭击,弟子们虽有惊慌但依旧维持阵型不乱,并根据他所逼近的方位,外圆弟子迅速向那里集结! 倘若卫征避开全部来自天上的攻击,那么剩余地上的弟子会急速缩小范围,前后夹击,全力以赴击杀他! 而就在此时,空中所有短剑消耗殆尽,唯剩长剑银光熠熠!卫征猛然停下脚步,但见身前身后弟子越发紧密聚拢,剑光所指映彻霜白!而天上最后一拨攻击已然来临——七把长剑合一,形成极强的剑气冲头顶而来! 腹背受敌,上空亦来袭。 卫征看着周遭的锐剑锋芒距自己胸口愈发逼近,苦笑一声:还好你们,不会遁地。 ——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卫征迅速下腰,脸擦着数十把长剑,堪堪躲过这一致命袭击!与此同时双臂大张,腕间银刺大亮,扎向弟子的膝盖处! 顿时两名弟子膝盖剧痛,身形倒地,密不透风的剑阵赫然一道豁口!趁其他弟子未反应之前,他借这双膝盖用力向外翻转弹射,争取在天上剑气触到他前冲出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七剑合璧的威力极为迅猛,就在他冲出去的同时与之擦背而过,顿时撕破衣衫后背,绽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唔——!!”卫征强忍灼伤般的剧痛,一个翻转便逃出阵法,半蹲于地。而弟子们这才反应猎物逃脱,惊诧不已地茫然四顾;其中有人发现两个同门膝盖近乎断裂、倒地痛呼,连忙围上去帮忙救治。 趁此空当,卫征沿山路数步并一步地飞奔而逃。 —————————————— “罗网阵!开!” 就在卫征快要离开后山时,正好一身独有的轻功时效已到,即将恢复原速。 他跳起,跃至空中,准备最后一次加速——怎料,有数名弟子不知何处落天而下,手持罗网朝自己漫天洒来! “嘶——”背伤拉扯加剧,又是在半空中,即便残留的速度加持,他也不能自如地躲避这一袭击。 眼见特制罗网的影子逐渐覆来,卫征缓缓闭上了眼—— “【天耳通】” “【定风波】” 一瞬仿佛时间静止,内力屏障展开,弟子、罗网皆缓慢数倍!而卫征却行动如常,双臂向他们虚空一推,内力屏障登时碎裂四射,切断罗网绳鳗,割裂弟子咽喉!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卫征于淋漓鲜血里穿梭而过,仿若一股无形凛冽的疾风。 —————————————— 九皋山,炼药楼。 这是距九皋后山最近的一栋楼,夜深人稀,只有两三弟子半打瞌睡地围守,药香四溢。 蓦地,一袭灰影破窗而入,惊扰了弟子们的睡意。正欲看清来者,两人就被迅速点穴定住,剩余一人被横刃脖颈,听得来者道:“你们,可有那种恢复内力的丹药?” 正是卫征以腕刺要挟弟子,而后者看清来人后大惊失色,“魔魔魔——” “快点,否则我就杀了你!”卫征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定风波】是极耗内力的魔教武功,他此刻如果不再补充内力,一会就算赶到乔歌那,他也什么都不能做! 最要命的是,这一路奔逃,好不容易甩开天正派子弟,偏偏轻功时效已到,他今天不能再用! 充裕的内力对他太过重要!卫征已全然不顾原则,银刺闪掠下已有殷红渗出。被威胁的弟子吓得失魂落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旁边一格药柜。 卫征连忙从中取出三五粒药丸,想也不想便仰头吞下!随后周身经脉运转,发现内力确在快速恢复。 于是,先使用魔教秘法临时止住背后伤处,随后破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向剑阁奔去。 三十六、琼冥 九皋山,剑阁。 剑阁与藏书阁位于同一处山间平地上,所距不远,互为屹立相对。一株古松座于其外,与两座楼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螳臂当车。” 而就在剑阁和藏书阁之间的空地,血色漫漫,黑气萦生——一群忠于职守的弟子一次次地爬起又倒下,沦为卫旬的掌下残魂。卫旬口中嘲讽不减,目光却飘向背后疯魔的乔歌。 她此时正一手高举最后的把守弟子,五指一聚,弟子头颅便歪软而垂,没了生息。 此时的乔歌已无个人意识,不过一具任他差遣的傀儡。 这是【噬天】的能力之一。【噬天】功法可将内力化形,化形后可袭击他人、入侵身体,并操纵身心,使之成为自己的奴隶。 乔歌体内正是存有卫旬的噬天内力。如今卫旬稍一施法,她的脑海便陷入幻梦之中,躯干则被控制。 眼见乔歌一剑破开剑阁大门,步入、上楼,卫旬堂而皇之地跟去。 —————————————— 我这是……在哪? 乔歌睁眼时,四周尽皆沉黑无际,唯独一架天梯盘旋而上,直达顶层高台。 这是梦境么?好奇特的景色…… 幻梦之中,乔歌完全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也全然不知自己现实中做了什么。她疑惑地沿天梯向上,一步一步不疾不缓。直到经过某个拐点时,虚空中兀自浮现一面影幕,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日起,你们姐弟二人便收入我派掌门门下,成为亲传弟子。” 乔歌一愣,这不是多年前她和弟弟拜入天正派的场景?不由停下脚步,认真观看幕中内容。 “姐姐真厉害呀,这么多弟子里只有你对【琼冥】心法融会贯通,看来这琼冥剑主之位,非姐姐莫属了!” “姐姐学剑学得真快!这琼冥剑也跟有灵性似的,就认了姐姐为主,别人使起来不到半式,就被剑气刺伤了呢!” “乔歌,你身为琼冥剑主,定要用之于正途,为天下正道,方才不违本掌门之愿,不辱我天正派之名。” …… 影幕消失,尹其川和她掌门师父——昔日“天正三友”的大长老也随之散去。 乔歌原地静默半晌,继续沿着天梯向上走着。 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接踵而至,乔歌从中经过,里面嬉笑怒骂应有皆有,她却始终不言不语。 最终,她登上高台,身后天梯逐渐消散,周遭景色扭曲变化——变成了剑阁内最高层,一个宽广空旷的平台。面前数十步之遥,只陈设一座剑台,黝黑的剑鞘里正沉睡着那柄名传天下的利器神兵。 【琼冥】。 乔歌并未意识到梦境已转为现实,魂牵梦萦之物忽现面前,内心不禁狂喜而激动。于是想都不想地向前步去,每缕浮尘上的脚印都踩得十分凝肃庄重。 “为何一定要重归剑主之位?”她听得有人这样问自己,“安居一隅,远离江湖,逃避纷争,不好么?”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要帮卫征洗清冤屈。 “但这和再持名剑无关。你可以委托顾月婵公开书信,昭告天下。” 不。 “还有什么理由么?” 我要成为对抗新魔教的战力,阻止他们伤我亲友,毁我山河。 “还有么?” 还有? “对,还有。” 乔歌站住了。她已然手握三尺长剑,缓缓抚开尘埃,拔出剑来。 ——琼冥琼冥,一阳一阴。 狭刃长身,扁茎折肩。没有繁复装饰,亦无惊绝塑刻,唯独剑柄剑刃交接处,镶嵌了一颗由黑白双玉组成的圆石,似极五行阴阳图。 剑身亦为黑白双色,以剑轴分之。白如玉,光滑剔透,似轻薄羽翅;黑近墨,凝重干练,若深沉暗夜。整柄剑便以这等奇异配色现于天下,对比鲜然,沟壑分明,只一眼看去便再难忘却。 相传神人打造琼冥剑时,先是百炼成钢以铸形,后取天上琼玉,地府幽冥,以奇法凝汇,终得此兵,具开天云之势,劈地海之能,世人难以模仿。 乔歌看着这柄十年未见、一生荣辱的神器,抚剑的手轻轻颤抖。 —————————————— 如若世所不容,众人皆弃,该当如何? 是背负罪孽,隐忍屈辱;还是重拾名剑,抗争天下? “你……究竟是什么理由,非得再获这琼冥剑不可?” 心中无形的人,对自己发出最后一问。 乔歌忽然抬眸,双眼泪光飞溅,大声道: “我,还有我们——只想获得世人的承认,证明自己并非邪魔,担得起这泠泠剑光!” “哪怕命运多舛,风云变幻;哪怕肝脑涂地,身魂俱灭,亦死而无憾也!” ——今日,便是我乔歌,重归剑主之日! 她开始凝聚内力于剑,一刹那飞沙走石、旋风环绕!手凝剑指以抚剑身,指尖点剑锋处,口中叱道: “琼冥一式——” “【望海潮】!” 风沙大作,内力如波涛骇浪席卷而来!乔歌忆着练剑时一招一式的点点滴滴,朝着顶层天窗,剑锋所指凛冽非常! 可就在此时,【噬天】之气再度萦绕丝丝缕缕,竟汇聚于发力之手,阻断乔歌经脉传递!乔歌只觉心神不宁,手腕剧痛无比! 乔歌咬牙,直接将嘴角一小层皮咬碎,崩出血来——我偏不甘!我偏不信! “我命在我也,而不在于——” —————————————— 啪嗒。 霎时,剑从手中脱落,海潮般的内力戛然而止。 乔歌睁圆了双目,见琼冥剑于空中翻转而下。她的手腕血红渐溢。 “天。”最后一个字节,随着剑入地的铮铮响音,静静回彻于空旷宽阔的天地。 三十七、徒劳 十二年前。 在乔歌身染噬天、返回天正派时,面对那些惊诧、恐惧、愤恨的弟子,她已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身为琼冥剑主,掌门弟子,怎可修炼此等邪功?” “听闻域外有神秘教派蠢蠢欲动,对中原有不轨图谋,说!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天哪!这黑气会伤到其他弟子,快把她关起来、快关起来!” …… 明明……不是我的错啊…… 当乔歌昏昏沉沉地打伤一众弟子,失魂落魄地赶到自己住寝,一抬眸,便看见最显眼之处,陈设的正是平日里最为喜爱的琼冥宝剑。 一刹那,她像是看到失散多年的挚友,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剑刃险些划伤自己的脸颊。 不管门外弟子如何严阵以待,她兀自拔出剑来,凝聚内力,打算使一招【望海潮】以平复波涛汹涌的心神。 “琼冥……不论他人怎样待我,你都不会抛弃我的,对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你了……” 她近乎疯了般喃喃自语,以剑为引,内力掀起惊涛骇浪;可就在此时,噬天黑气喷涌而出,牢牢缠住她持剑之手,硬生生打断她的出招! 那时她还未意识到,噬天之力与琼冥心法天生相克,至此,再也不能以琼冥剑为引来疏导内力——也就是说,只要沾染了这魔功,她便此生不可再用琼冥剑! 而且,即便用他剑还能使用琼冥剑法,却也只能使出前三式,威力也是大打折扣。 剑落,人倒。乔歌无助地看着道道鲜血的右手,又难以置信地盯着琼冥,悲切地发问:“连你……也要抛弃我了么?” 房门大开,弟子涌入,将她与琼冥拉开。 一片混乱。 —————————————— “哈哈哈……真是好生精彩呢!” 现实里,剑阁中。 刺耳的鼓掌声从乔歌背后响起,陈子令还是一身黄衣灿烂,踱步至观望许久的卫旬身边,脸上嘲讽之意尽情张舞。 “好一句‘重拾名剑、抗争天下’!可惜的是,连你的剑都不愿奉你为主,你还怎么证明自己并非邪魔、担得起这剑光泠泠?” 卫旬依旧沉默,眼神盯紧了颓然不堪的女子。 乔歌忍住右腕钻心的剧痛,噬天之力退却,眼神渐复清明。 她的思绪终于开始恢复。方才伤卫征、杀弟子的回忆潮水般涌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身形绷得僵硬。 良久,乔歌缓慢抬头,狼狈不已的面容瞪着陈子令,狠狠道: “……噬天之力未除,我当然还不能执掌它。”她流下数行冷汗,口中仍旧倔强,“只要……只要有天我不再受魔功之扰,我便一定、一定可以……” “你想多了。”这时,一直未开口的卫旬突然道,“身染噬天者,自此一生都会受其困扰,直至死去。永远,都无法摆脱。” “!”乔歌双目瞪得发裂,“你……你说什么?” “我并未骗你。毕竟,我自己修炼了这一整套武功。”卫旬说此话时迈开步,经过乔歌身边、来到没地的琼冥前,拔出剑,淡然打量几番,便收剑似欲离开。 乔歌惶怒之下想要阻止,偏偏因方才内力消耗和情绪波动,身体此刻酸软无力。她只能瘫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卫旬携剑,回到自己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黄衣人身侧。 “你们有所不知,安神药、我儿内力,虽能助你压制,却只是表象。事实上,他们这些方法,犹如鲧治水,只是在拼命堵截;然,只要身体经脉不断,内力不止,噬天之功便如洪流,终会冲破桎梏,愈发汹涌。” 卫旬不再看乔歌,冷漠的口吻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甚至,他们为你压制愈强,往后噬天反噬愈烈。所以今天,我只是稍稍发动功法,便引你体内的噬天之力与我共鸣,并导致你心神为我所控。” 此话一出,如风云惊变,天落巨雷,砸在乔歌心头,生生劈裂。 她圆目怒视二人许久,最终不可置信地望着双手,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哦,顺便一提,”卫旬忽然回眸,淡然道,“当年,正是我安排陈子令,将我修炼噬天的部分内力导入你体内——目的,一方面是消去我的部分内力反噬之苦;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废去你琼冥剑主的身份,以免将来我教行事时,你成为战力来妨碍。” —————————————— 卫征赶到剑阁时,身后泱泱人马均已如数而至。 尹其川和顾月婵得到消息,立携大量弟子前来查探。路途中,与姗姗来迟的天正派二长老撞了个正面——于是两方势力胶着不让,互为对峙,耽搁不少时间;卫征得以一路畅通无阻,率先攀墙附壁赶至剑阁顶层。 透过窗户,很容易就看到卫旬和陈子令二人,以及对面颓然倒地的乔歌。 他未想太多便冲进去,跃至乔歌身边:“乔歌!没事吧?”旋即迅速掌拍后背,将自身内力缓缓导入。 陈子令望着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含笑斜了眼卫旬。 后者依旧面无波澜。 卫征一边输内力,一边探听周遭动静——还好,义父和那姓陈的并无异动。 很快噬天之气顺利压下,卫征舒口气,目光由担忧转为森寒,投向两人:“义父,陈子令……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卫旬不语,陈子令则耸耸肩,轻笑道:“没干什么,盗了柄剑,闹了会九皋山,以及……打击下你的相好~” 打击?卫征心中一紧,连忙细察乔歌状况——她的神情藏在碎发阴影中,难以辨明,只觉面色白得吓人,仿若死去了一般。 “乔歌,发生什么事了?” 乔歌没有回应他,脸庞依然乌云深深。 “乔歌,你到底……”卫征半跪于地,一手轻抚乔歌面容,只觉掌心一片粗糙,冰冷入骨。 他又接着连问数遍,还是没有任何结果,仿佛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这边,观望已久的卫旬心中不由冷笑三声,手臂抬起,“啪”的一声,一道响指轻跃。 对面的乔歌身形猛地一抖,随后,大量黑气再度环绕蔓延,张牙舞爪,肆意妖孽。 “!”卫征惊诧不已——他的内力,怎会失效?! “征儿,混迹在天正派这么久,脑子都变笨了么?” 卫旬讥笑道。 “你虽不知噬天之威力,但难道就一点没察觉,为何我当年闭关修炼噬天的时间,与陈子令乔歌相识时间就早一个月?而我出关时间,与乔歌受噬天侵染时间,也不过就早了几天?” 卫征双瞳紧缩。 ——数日前,于九皋后山的密谈当夜,他就猜到了。 【义父正是十二年前三月开始闭关修炼噬天,于六月末出关。闭关前他曾嘱托谁也不准打扰,包括自己】。 【噬天修炼不当会反噬修者,使之走火入魔,可他从未见义父像乔歌这般!】 【难道……难道?!】 他竟一语成箴。 “原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义父当年,害得乔歌受了将近十二年的苦……” 卫征冷汗如雨,面色与嘴唇俱在颤抖。 —————————————— 这时,乔歌慢慢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卫征。 她任由黑气覆上面容,眼里却流出两行触目惊心的鲜红! 是血。 是泪。 唇瓣轻启: “这一切……都是徒劳啊。” “徒劳……啊!!!” 三十八、众势齐聚 此时此刻,剑阁之外,尹其川与二长老于门口空地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二长老,有何要紧事,能比琼冥剑更加重要?”尹其川沉下眼眸,语气染上几分不善,“那可是本派守护数十年的镇派之宝,岂容魔教之人侵犯!” “你也配说‘不容魔教侵犯’?尹其川,欲言他人,先正自身!”二长老手抚胡须,面容端得庄重肃然,口气却是胜券在握,“来!请侥幸逃脱魔掌的弟子说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说罢,二长老亲信便扶着一位受了轻伤的弟子上前,那弟子不安地抬头看几眼尹其川,在尹其川平和的眼神下,壮着胆子咬牙道: “方才,我与其他师兄师弟正在九皋后山门口巡逻时,那里忽然发生异响;我们赶上去之时,发现魔教教主卫旬正立于后山内阁之顶,而其子卫征,正从屋里出来,受了些轻伤。” 众弟子听罢,有人倒吸凉气以表惊诧,有人私语纷纷以示疑虑,亦有人仍旧坚定目光,相信自家掌门绝无此等败坏门风、罔顾天下之为。 最终,攒动之下,大家的目光还是汇聚于尹其川。 可一反常态,尹其川没有如以往一般淡定自如地驳斥,而是敛了眉头,面有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为好。 二长老眼见他无法解释,心中大喜,道:“这些年,你,你姐姐,你夫人,与魔教勾连之深,以为还瞒得住么!” 抬手,招呼一名弟子奉上几沓书信,“这些,就是你们这么多年与魔教串通的证据,现在我就读一遍,看你们怎么狡……” “轰——” 蓦地,一阵雷响炸开,但见剑阁顶层烟雾弥漫,砖瓦陨落,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 就在此时,二长老身前忽然一道虚影掠过,势若疾风,快如迅雷!定睛之时,只得一片月白风清,一刃剑意如痕。 还有一句,飘在耳边的轻语: “二长老,如果我姐姐,以及琼冥剑有任何闪失, “你绝活不过今晚。” 二长老心中大惊,回神之时,原本被堵在面前的尹其川已然消失!连忙转身,发现他已瞬身赶至剑阁门口,大步一迈便冲上楼去! “可恶!你们快拦下他!莫让他与魔教教主再生事变!”二长老高声下令,几名亲信弟子立刻飞跃而去! 可就在跨入剑阁时,数群蝴蝶突然四边连生,一俱透明微蓝,携无色粉末向他们袭去!顿时几名弟子被围困在蝶阵之中,吸入轻粉落沫,于是浑身酥软,接二连三倒地不起。 一只蝴蝶从容地穿过众弟子,稳稳地停留在蓝衣女子的指尖。 “你!”二长老气极,眼神直指现身的绝代风华——方才一心只顾尹其川,竟忽视了被众弟子淹没的顾月婵。 “谁敢阻我夫君。”顾月婵长发轻舞,面容姣好如月中仙。忽视气红了脸的二长老,她兀自向剑阁走去。 —————————————— “轰——” 冲天巨响下,尘烟浓雾肆虐。卫征勉强起身,一手掩鼻,一手垂落。 垂落之臂自肩部往下,丝丝血意如细绳般交缠汇聚。 ——方才,就在乔歌流完血泪后,那黑气忽然兀自凝聚成刃,朝自己左肩狠狠砍来!卫征大惊,连忙闪身躲避,但仍是慢了半拍,切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卫征忍住疼痛,点穴止血。突然,那黑气竟又化形为掌,向自己心口击去!卫征只好双手交叠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道袭得砸入身后墙壁! 原本这样的冲击不至于有如此动静,偏偏那黑掌打完后似十分不过瘾,最后团聚为拳,向另一面墙壁砸去!顿时瓦砾破碎,楼阁震颤,仿佛千钧雷霆直落九天。 自此,那黑气终是疲倦,缓缓收拢回去。 当尘烟逐渐退却之际,卫征抹去嘴角血迹,紧盯眼前并立的三人——卫旬、陈子令,还有再度受控的乔歌。 “【剑·破字令】” 一句低吟,打破此刻短暂的寂静。数湾弧光飞剑沿梯而上,几刃泓泓似月牙明绽,清亮许许,几下便彻底翩开浓烟,撤去尘雾。随即剑飞入一,藏于阴影——卫征定睛查看,这些“剑”竟是内力化形所致,如今完成使命,便重归驱使人之体。 来者一袭月白风清,熟悉的天下尽知。一向含春的眉目此刻沉沉如淀,仿佛方才纷飞的烟尘尽收眼底,浓雾覆没其间。 尹其川。 他此刻已立于楼梯口,向前几步,与左方卫征一人,右方卫旬三人成三角之态。望一眼卫征,见其所伤不过皮肉,未动筋骨;随后便转向卫旬身后的乔歌。 乔歌此时正黑气肆虐狂舞,眸中一片浑浊暗沉,已然不知敌我为何物。 她如同一只栓了铁链的野狼,而链子正握在黑衣如夜的魔教教主手中。 尹其川微微蹙眉,眼中暗光轻划。 随后,双眸些许流转,从乔歌身上转移至旁边的黄衣熠熠——陈子令。后者笑容显然,然嘲讽得意之情一眼尽揽。 尹其川眉头蹙得更深。 倏忽间,他背后狂涌大量透明蓝蝶,齐齐向陈子令飞驰而去! 蝶群衍风,势强压人。可陈子令并未惊慌,反而不屑一笑,立时背后滋生群群黝黑飞蛊,汇聚为盾,顷刻间挡住蝶潮的突袭! 数虫相遇,纠缠不休,很快无数尸液如雨般洒落于地,夹杂无色轻粉溶解消散,未能影响他半分。 “苗疆蛊术么……明明并非苗疆之人,居然还用得这么好……” 顾月婵此时也从楼梯口现身,与尹其川并肩而立,神色寒冷如冰。 —————————————— “啊呀,两位王牌终于赶到了~可惜,剑已在大人手中了。”陈子令看一眼被握在卫旬手中的琼冥,得意洋洋地道。 尹其川目色依旧沉着,无动于衷。 半晌,他淡淡道:“无妨。” “剑和人,一同留下,更好。” 此言一出,原本面无表情的卫旬眉间一挑,随后轻蔑地向尹其川斜睨而望。 陈子令听闻更觉可笑:“哼,尹掌门如此大言不惭,那倒不如上前夺剑试试,看看你能撑下几招!”他回头看一眼被操纵的乔歌,忽然唇角邪气一勾,道: “或者,让你和你最挂心的姐姐打一架……如何?” 尹其川眼神蓦地一厉,而身边顾月婵此刻发声:“住嘴!” 陈子令浑不在意笑笑:“嘛,美人叫我住口,我当然得闭紧嘴巴……” 话音未落,尹其川眸中厉色化为尖刀凌锐,仿佛眼前人再多说一字,他就能让口出狂言之辈身首分离! 陈子令不由顿了片刻,止住心中登徒子之言,随后收敛片息,再度莞尔道:“只不过,你们窝藏叛徒在先,现在叛徒又盗取琼冥,这等蹊跷趣事,该怎样对天下人述说呢?” —————————————— “不错,老身正是需要一份解释。” 这时,二长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赶到,他一袭白袍胜雪,鹤发苍颜,一手紧捏数封信笺,肃然正气油然而发。 三十九、反戈一击(明日外出,提前更新) “不错,老身正是需要一份解释。” 二长老虽年事已高,然武功根基仍在,多年来虽不复以往日夜修炼,但打坐养性还是每天坚持。现在又一心念着掌门之位,只觉胜利在望,胸志蓬发。不由爬梯的步伐更快了些,直至到达顶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立于尹其川身旁。 可,当他言罢口中之语,聚神看向眼前人时,不由一惊——陈子令,怎会在那死里逃生的魔教教主身边?! 卫旬当年垂死之际竟能逃狱成功,他自然也是知晓,也因此才开始怀疑尹其川可有渎职、甚至反叛之嫌。 可这陈子令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说‘一生只效忠自己’吗?也正因为他自己才能掌握推翻尹其川的决定性证据!可现在…… 如果这黄口小儿阳奉阴违,表面效忠自己,背地却与魔教勾连,那自己岂不是也…… 想至此,二长老不由冷汗轻溢。 不行,现在,还是装着不认识这姓陈的吧……反正,信件都在自己手上了,只要将尹其川从掌门之位拉下来便是,他就算指认自己,自己既装不认识,又有谁会信他! 二长老又回头,看见不少弟子也沿楼梯上来,均已拔剑在握,严阵以待。 既如此,那就现在揭穿尹其川勾结魔教之行为,再同众弟子拿下所有叛逆,最后功劳尽收囊中,掌门之位指日可待也! 二长老心下打着一副好算盘,面色由原本的慌张转为志气勃勃,清了清嗓门,大声道: “尹其川,现到如今你还想抵赖、演戏不成?!”二长老一把举起手中几叠信件,胸有成竹道,“诸位弟子,这些信,乃是老身暗中调查所得,正是十年战争里尹其川勾结魔教的种种证据!我已查验确为本人书写,现在就拆封,交予大家传阅,事实真相如何,大家心中自有明镜!” 尹其川转头瞄他一眼,还是一脸平静淡然。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弟子颇为紧张地注视二长老一封封地拆开,取出里面的崭新的信纸—— 是真的洁白如新,仿佛刚从造纸坊取出一般。 当然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空空荡荡。 —————————————— “这……这怎可能、这怎可能?!” 蓄谋已久之日,待揭穿时竟如此滑稽——一字未涂、崭新光洁!二长老这回再也淡定不能,大惊失色溢于言表,他不顾形象地撕开一封又一封信件,希望掏出一份白纸黑字,以证方才凿凿之言。 可惜命运并不眷顾他,一张张白纸撒落各地,愣是被他踩出几个脚印。在他急怒之下,扯出最后一份信件时,尹其川悠悠道: “小心点,别撕坏了。” “唰——”话音刚落,二长老一不小心,直接将信件一撕两半,纸片飘落;他紧张地捡起地上信纸,重新拼接,结果自然一目了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二长老原地愣了片刻,苍老的手颤抖不已。他忽然直起身,指向尹其川从容自在的面孔,恶狠狠道: “是你——你一定在信上做了什么手脚对不对?!我出发前明明检查了信件,上面内容一应俱全,怎么可能到这里就……” “编,接着编,”尹其川淡然的面庞里终于多了一丝讥讽,“编得多了,总会有蠢货信服。” —————————————— 这边,二长老在尹其川面前无能狂怒,张牙舞爪好似演出。 而另一边,卫征定定地看着一出好戏,心中暗道:“尹其川的鬼点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陈子令这边也终于欣赏完了这出闹剧,心中想:“这二长老,果然又被耍了……尹其川先是自编信件引二长老上钩,随后为了销毁证据,定然有所安排, “比如信件上的墨水是特制的,平时查验不得,但若加上某些极为常见的‘料’,如热水、清油等,便会慢慢消散;又或者最简单的,二长老身边安插了他的卧底,寻个机会将信件掉包……” 总之,欲让其亡必先令其狂,尹其川巧妙利用了二长老的诸多弱点,最后导一出好戏演在众弟子面前,如同戏耍小丑一般。 “算了,长老也好,小丑也罢,反正你是不可能活过今晚了……”陈子令如此想,眼神飘到身边的卫旬上。 卫旬冷嗤一声,仿佛对此已是多见。他忽然出声:“闹够了?”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环境顿时寂静。 二长老满面发红,青筋尽显,却终于想起还有个共同之敌在面前杵着,再怎么气急败坏……都得先把这家伙抓了再说! 尹其川依旧淡然似水,身直如鹤。他一手负背,一手则悄悄覆于剑柄之上,仿佛伺机待发。 “尹其川,”卫旬道,“你刚刚说,要让剑和人,一同留下?” 尹其川负背的手登时紧握成拳! —————————————— 霎那间,无风无云,烟埃沉寂。 尹其川覆于剑的手倏地握紧,却只能牢牢将其按在鞘中,片刻发作不得! 他的面庞印染一片阴影——五指之形,凝聚内力,幽幽然就距额头一寸之地!众人回神之时,但见方才还有数丈之远的卫旬,呼吸间已达尹其川身前! 不仅如此,他一手负背,另一手则黑气缭绕,五指大开,掌心直至尹其川印堂! “掌门!”众弟子不由大惊,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随意举止就让掌门瞬间身首分离! “义父!”卫征心下一惊,口中不由喊道。 而离尹其川最近的顾月婵,身形狠狠一颤,面色第一次由清冷无欲变为惊惶无措。她两手不由逐渐攥紧,内心微动,藏于袖内的蜘蛛便忽然苏醒,摩擦几爪准备顺臂而下! “叫你的毒虫安静些,”忽的,卫旬扭头,对顾月婵冷冷道,“否则,我不保证你的夫君会是什么惨状。” 此话一出,顾月婵登时不敢打任何主意,袖中蜘蛛只好收起利爪,再度合眼沉睡。 四十、难测风云 “叫你的毒虫安静些,否则,我不保证你的夫君会是什么惨状。” 卫旬警告完顾月婵后,终于将目光放在被他胁迫的尹其川身上——神色还是那般睥睨、不屑,仿佛只要他想,掌下人随时可成一具尸骨,一团灰烬。 而尹其川亦不甘示弱,身体岿然不动,面色始终静肃沉着。即便命悬一线,形躯依旧端直如松。 风乍起,吹皱飘飘衣袂。他缓慢抬眸,在指隙间直视卫旬。目光中的坚定不屈和无所畏惧,不曾辱没一代掌门之风范。 霎时,四周万籁俱寂,只余些许几乎微不可查的呼吸声,还有不知谁咽口水的声音。一众弟子均克制不动,不敢擅自妄为;顾月婵怒目而向,却也不能出手相助;二长老则在震愕中慢慢冷静,两手负背,亦是无所作为。 半晌,卫旬冷笑了三声,道:“尹其川,叫你所有弟子后退五十步,否则你命不久矣。” 尹其川不说话,神色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我不喜欢重复废话。”卫旬语气有些不耐。 尹其川仍旧不言不语。 “……哼,那么,好自为之。” 刹那,卫旬掌中黑气大聚!他的手掌连带丝丝【噬天】之力兴奋地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向尹其川额头劈来,紧接着便是脑壳崩裂,绽血出浆! ———————————— “等一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顾月婵清喝道,面上的急切一览无遗。 随即,她有些慌乱地转身,命令弟子道:“你们,后退五十步!” 众弟子闻言,皆面面相觑——掌门并未发出一句,而顾月婵之令平时可听,但当下如果遵从,实在大挫天正派一以贯之的凛然正气,助长魔教的嚣张气焰! “快些!”顾月婵催促道。已然心急,只想救夫君于生死一线。 弟子们又是相顾几下,犹豫片刻,终于有两三个人敛去愤怒的眼光,无奈摇头,身形缓缓退却。 “站住,不准退,不可示弱!” 突然,沉默已久的二长老大声道。弟子一听,不由停下后退的步伐,犹豫不定的目光放在二长老身上。 “这可是魔教教主,他如今现身于此,本就是尹其川当年渎职所致!”二长老振振有词,“既如此,那此刻为抓他而牺牲自己,自然是理所应当!你们不要怕,摆好剑阵就上,不信我们千军万马还拿不下一个魔教首——” 倏忽间,他忽然住了口。 原本一直注视尹其川的卫旬,森然目光竟向自己投来!他幽幽转首,面色所指令二长老一个寒战——那是一双充满危险的瞳眸,犹如一片未知禁地。仿佛氤氲着地狱重生似的阴冷无常,酝酿着深渊嘶喊般的血海仇辱。 以及……有几分熟悉,似是故人归来。 此等结论一出,二长老不由一惊——这个卫旬,我可是见过?远在魔教入侵中原之前! 但是,只凭一双眼睛算不得什么,光看容貌,根本想不起是何人物…… 二长老如此想着,冷汗徐徐,不断流淌。他勉强咽一嗓子以平心绪,侥幸般念着“定是我想多了”,错开与卫旬对视的目光,将之转回尹其川身上。 突然,他愣住了。 只见遭受胁迫的尹其川不仅仅是镇定非常,他的嘴角……居然向上微微弯起。 仿佛一切,尽如所料,尽在掌控。 ———————————— “砰!”“砰砰!” 蓦地,整座剑阁从底至顶,四周边角循绕而上,无数炮竹般的响动炸裂!随即泛起白烟滚滚,眨眼间便笼罩阁内全部范围,眼前皆茫茫一片,人影全都模糊不清! “怎么回事?!”“糟了!阵型不要乱!” 弟子瞬间有些慌神,茫然四顾下脚步渐乱,相互撞身。 顾月婵不由掩袖,暗中探息——无毒,只是封锁视线的烟雾弹罢了。看来,陈子令和卫旬早有安排,或许会趁此机会逃脱。 果不其然,“咣叽”一声,似是窗户砸烂的动静,随后几个脚步声纷沓而去,带起嗖嗖几下风的声音。 但顾月婵顾不得这些,她上前几步,想要快些找到自家夫君,以确保其安全。 “破!” 突然,一道轻叱,数刃光剑绽华于空中,自行散开,飞向周遭,几下挥舞就翩开白烟。顿时雾霾减淡,视线恢复,周围环境再度浮现眼前。 弟子们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顾月婵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见得眼前白影绰绰——尹其川已然孤身一人,面前卫旬消失不见。 他还是那般淡然如风,冲着担忧不已的顾月婵微微一笑。 “他们走了。”尹其川温和地道,“还绑走了,二长老。” “!”顾月婵一愣,赶忙向尹其川身后一看——确实,原本该有那狂妄老头的一袭白裳,如今空空如也。 ———————————— 当卫征也陷入烟雾中,猜测这又是陈子令的花招时,听得不远处窗户大破,脚步匆匆,还有一句传音入密: “征儿,下次再见,为父不会手软。” 义父逃走了?那乔歌……卫征赶忙拨开白烟追寻,正好尹其川再度内力化剑,驱散浓烟,很快剑阁顶层平台只剩他、尹其川、顾月婵三人,中间大片空地,茫无人迹。 “乔歌……!”卫征咬牙,心中再生急火。他立刻冲向破损不堪的窗户,谁料刚迈开脚步,就听得对面冷冷道: “站住。” 这是尹其川的声音,不复往日春风和煦,而是沉冷如刀,仿佛面对的是一位旷日已久的劲敌。 ——在江湖人眼中,的确如此。 可卫征显然没这么想。相反,这般许久未闻的声线让他不由一愣——怎么了,已经合作这么久,为何突然用这等态度对待自己? 可接下来,事情发展远超他想象——尹其川不仅以敌对之态相对,还举起右臂,轻轻一挥,数十名弟子鱼贯而入,拔出长剑,皆对准自己! “!你……” “魔教少主卫征!没想到,你竟和你父亲一样在苍皇山死里逃生!”尹其川忽然大声道,音高如雷,振聋发聩,“可今日,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们就绝不手软!” 四十一、步虚其声 “今日,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们就绝不手软!” 尹其川高亢的声音于剑阁内久久回荡,余音不止。这声音仿佛拥有无形的号召,各弟子因此更加战意高昂,不一会便整好队伍,举剑指向卫征。 “尹其川,你……!”卫征大惊之下,心底气怒非常。 他不愚笨,就算刚才没反应过来,但现在就立刻明白尹其川要做什么——与自己划清界限。 毕竟,原本尹其川和自己的合作就是暗中进行,本就火中取栗,风险极高。风险便是:一旦暴露出去,就彻底坐实了“天正派与魔教”勾结的传闻,而他尹其川就是玷污门派百年清誉的罪人! 现在暴露了,那为了天正派的名声,尹其川定然急于撇清与魔教的所有关联,并号召弟子一同奋战强敌,这样才能在天下人维持一尊凛然之躯,不辱一代掌门之风! 想至此,卫征心中不由冷笑:确实是符合常理的做法啊……对这些名门正派来说。 但他无暇顾及这种背后插刀的卑劣手段,脑中盘桓的只有一个念头:乔歌怎么办? 乔歌现在完全被义父控制,将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可是尹其川的姐姐!就这样阻止自己救援,任由其沦为魔教的工具,为江湖彻底唾弃,尹其川于心何忍? “尹其川,我要去救乔歌,”卫征声线冷了数十倍,“你也要,拦着我?” “……” 尹其川不语,白衣翩翩地穿过众弟子,从容上前,与卫征遥遥对峙。 一手抚上腰间剑柄,却始终按兵不动。 片刻,他轻描淡写地道:“乔歌,还有【琼冥】,我自会安排人带回。” “至于你——数月前,未杀你之罪过,”他微微仰首,像是俯视卫征般,静穆中一丝傲然。 风起,穿梭不息,两人衣袖渐舞。尹其川缓缓拔出剑,寒光如雪静静流淌,只一眼望去便觉锋锐至极,仿佛吹发立断、触之即血。 “由本掌门,亲自弥补。”话音刚落,卫征突觉不对——尹其川的声音,从对面数丈之遥,变为响于身后! 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便抬起右臂,银刺突起,格挡从背后划来的一剑! ——尹其川,就在说“亲自弥补”四字之时,如同幽灵般现身于卫征后方!在众人都未反应之前,他便毫不犹豫地挥剑,凌厉迅疾地朝卫征刺去! 见卫征反应极快地挡下一击,他不慌不忙,眼神微闭,然后再睁,眼前所见不再是卫征的后背,而是他的正面! 呼吸之间,脚步轻点,身形瞬移;眨眼片刻,所处方位便能随心所欲,任他尹其川逍遥驰骋! “是掌门的【步虚声】轻功!”众弟子不由惊叹,原本欲上前的脚步纷纷收起,将战场留给了尹其川和卫征两人。 —————————————— 【步虚声】,原指道士在礼敬神明时所吟诵之声。 但在尹其川的武学中,它却有了另外的含义——隐足音,去身形;虚实难辨,变化莫测。 其真正的效果就是“化踪迹于无形”。在肉眼之内,瞬息之间,隐去一切移动步伐、轨迹,连因高速移动带来的流风都消失不见。 仿佛此刻的他就该在这里,哪怕上一刻他还在数里之遥。 至于移动多远,使用多长时间,取决于使用者的内力多少。【步虚声】极耗内力,所以尹其川平日很少使用;一旦使用,便一定速战速决! 这套神奇的功法,乃天正派前前任掌门——天正派大长老的独门身法。在他尚在人世、未当掌门时,曾教导多位弟子成才,却无一人习得他这手绝技,因此甚为遗憾。 直至他位列掌门,收尹其川为弟子,遗憾终成惊喜。 后来,在中原魔教之战中,尹其川数次与卫征交手,几乎每次都会使用这套轻功。毕竟,魔教少主所习的轻功【御风辞】,速度也是快到天下莫及,如迅雷刹那,鬼魅难寻。 【步虚声】强调“隐”与“现”,攻人于无形之间;而【御风辞】侧重“快”与“烈”,夺命于疾风拂面。 —————————————— 天正派弟子这边,因掌门使用这未曾败绩的武功,顿觉身心轻松不少,然形态方阵依旧肃穆井然,持剑之手还是稳重沉着。 顾月婵则紧抿唇瓣,一言不发,眼神时刻盯着卫征——她只能盯着卫征。 因为肉眼已捕捉不到尹其川的身影;而一旦卫征突然防御或进攻,必然是尹其川微降其速,与之交手之时。 只有此时,她才能看到自家夫君,以感心安。 但同时,顾月婵观察着卫征的身影,心中疑虑渐起:“为什么,卫征没有使用【御风辞】?此时他根本毫无胜算……莫非是,他已使用过一次,今天不能再用了?” —————————————— 这样下去……不行! 几个回合下来,卫征已是疲惫不堪。 他已用过魔教轻功【御风辞】,今日内不得再用。眼下,唯一能与尹其川【步虚声】抗衡的,唯有这些年来和他作战的经验,身体高超的反应能力。 与轻功高手对决,除非自己和他速度一样快,否则只能减弱视觉,并利用其它感官感应,尽可能避开最致命的袭击——卫征常年以轻功决胜,所以在反轻功、克高速上,也是颇为熟稔。 加上与尹其川是多年对手,开战频繁,尹其川的一招一式他都熟记于心。通过预判,他暂时能抵挡对方的出击。 但是……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高手对决,要得不仅仅是刻板的招式,还有灵活的战略! 而战略……正是尹其川的专长! 这般想着,卫征不由咬牙,下意识躲闪时又不得不脑中运转,心中念着战术技巧,身形以防为主,以守为攻。 可,又是数回合下来,两人依旧成胶着之态。尹其川还是按照最基本的天正派剑法出手,没有丝毫变化。 ……怎么回事? 卫征避开看似凶险实则死板的一剑时,瞄一眼自己的一身灰衣——已有破损,身上也是细小伤痕不断。这无可避免,毕竟对方高速在前,自己就算再怎么身手矫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可这不符合尹其川的作战风格!要是以往,他早就能造前后夹击之势,令自己进退两难,甚至把自己逼上死路! 难道他……想放自己一条生路?卫征如此想着,身形躲避之余开始不断后退——离身后大开的窗户越发接近。 而尹其川仿佛毫无察觉,任由卫征朝着窗户逼近。 果然……卫征眼见尹其川毫无阻拦之意,心底松了口气,后背稳稳地撞上窗沿。随即定神,猛然翻身而跃,离开剑阁内,身靠剑阁外壁迅速下滑! 而尹其川真的没有立刻追出窗外,而是停下轻功,止步于窗前。 —————————————— “掌门?您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追了?!”众弟子见大好的战局就这么戛然而止,不由相顾疑惑一片,纷纷冲上前来,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月婵最先赶到尹其川身边,见他身形略疲,倚在窗口,担忧地道:“夫君,你怎么了?” “无妨……”尹其川摆手,“今日身体不适……加上刚才使用步虚声,内力已耗不少,我不会再用了。” “这!……”众弟子不由咋舌——掌门身体不适? 不对啊!明明方才携弟子赶到剑阁时,还是那副云淡风轻、英姿勃发的模样;而刚才虽被卫旬威胁,可身上也没受任何伤! “……”顾月婵见尹其川看似虚弱的模样,心下立刻明了:果然,夫君在放水,他不可能置卫征于死地。 但,这样做,根本瞒不过在场的弟子啊…… 她这边想着,另一边听得弟子叫道:“不好,那魔教少主要逃了!”于是定睛一望,果然卫征已然落地,虽无速度加持,但也三步并一步地朝山下逃去! 她再度看向尹其川,口中不言,目光却传递无声话语:就这样让他逃走,弟子们铁定心生怀疑! 尹其川也看着自家夫人的眼睛,眸中清光浮动。 他微微一笑。 —————————————— “……!这……” 另一边,卫征平稳降落在剑阁前的草坪上,面前是与剑阁等高的藏书阁,左手边是一棵苍然古松。 而古松旁便是下山之路,宽阔无阻! “先离开九皋山,再去追寻乔歌踪迹!”他如此想着,三步并一步地朝那里奔去——可谁料,还未跑几步,便又有大群弟子沿山路而上,浩浩荡荡冲上前来,将唯一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尹其川、顾月婵和一众弟子也从剑阁中赶出,立于卫征后方,封死其退路。 剑阁、藏书阁、古松,与这山中平地里成三角之势。现在古松山道被拦,剑阁后路被堵,唯一畅通的便是那五层高的藏书阁——却无任何下山逃生之途! 卫征的呼吸不由起伏加剧,冰冷的杀气逐渐萦绕。 ——看来,又要大开杀戒了。 “魔教少主!方才剑阁顶层一战,你身负有伤,轻功亦不能使,” 这时,身后尹其川再度发话,朗朗之言回响天地:“我思来想去,若以轻功败你,实属胜之不武,将来即便以你邀功,定让天下人耻笑!故此,接下来我不再动用轻功,你我二人,在众弟子见证下,来一场公平对决! “就在这里,殊死、相搏!” 四十二、殊死相搏 “就在这里,殊死、相搏!” 话音落,乌云出。掩明月,天幕幕。 尹其川言罢,一手竖长剑于背,一手形剑指于胸,凝聚内力,化为实形。顿时,有五柄白亮光剑于浮空中诞生,环绕在他四周熠熠生辉。 卫征心底无奈,面上发笑:看来这回,是真得好好和他打上一场了! 于是不再犹豫,脚尖一点,身形迅疾地向他冲去! 然而,那举世无双的轻功今日无法再使,他的速度即便再快也是肉眼可见!尹其川容貌淡然自若,轻念一句“【剑·归去来】”,便见光剑得令,横飞向卫征刺去! 风扬,尘舞。就在剑锋触及卫征刘海的刹那,卫征忽的横身翻转,十分熟练地穿越五剑之阵,径直扑到尹其川面前来!说时迟那时快,尹其川依旧不急不迫,负背之剑一把抽出,雪刃一横,便是抵挡了卫征的腕间银刺! “铛铛——”清脆的交击犹如奏乐,溅起数痕火树银花。 两人于七零八落的火光中四目相对,一如往年里两人数次相争不下的战斗,面色里皆是战意恢弘,胜负荣辱! 而与此同时,那越过卫征身躯的五柄光剑在飞跃一段距离后蓦然停下;随后,似是感应到敌人的方位般,竟于空中迅速转身,再度向卫征袭来! 卫征心想:果然是这招——【归去来】!可在一次无法命中敌人时迅速调转方向,继续朝敌人进攻!而此刻,他与尹其川相持不下,如果未能及时反应,就会被直接插成了刺猬! 可惜,他与尹其川的战斗经验,丰富到无人可及! 所以,卫征不慌不忙,一脚狠狠跺地,身体翻腾空中,将将好错过五剑之袭! 而这五剑冲刺太过迅猛,见卫征躲开也无法停下,便直直向尹其川杀去! “掌门!”围观弟子不由惊呼。 可尹其川何许人也?只见剑在距尹其川三寸有余时便猛然终止,像是被无形之壁生生拦住。尹其川唇角一勾,淡然一句“回来吧”,光剑便碎落成影,消散于空中,最终重归尹其川体内。 卫征于空中翻越、后退,落到了藏书阁大门前。他稳住身形,先是盯紧了面前几十步距离的尹其川,又瞧了眼右手边古松山道——还是一堆弟子驻扎在那。 想逃?门都没有! “呵……”他不禁低头浅笑,随后一手抚上藏书阁门把,寸劲一开,门栓断裂。 一脚踹开大门,再一头扎进书阁里,卫征挑衅道:“有本事,就在里面,和我好好比上一场!” “糟了!那些古籍!”弟子见状纷纷不安,有几名欲持剑冲进去,被尹其川喝止:“够了,谁都不要进!你们去便是送死!” 弟子听闻,只好止住脚步,口中不甘道:“可是掌门,总不能任由魔教少主在里面胡作非为!” “当然不能。”尹其川道,大步走来,潇洒跨过门槛,踏入阁中。 “本掌门,这就把他揪出来!” —————————————— 藏书阁共有五层,其中一层面积虽不狭小,环境却最为拥挤——因为有大量书架整齐排放,每个架子上都摞满陈了灰的古籍。初次进入者穿梭其间,便如走山中小道般十分不便。 而严格来说,藏书阁只有一层,剩余四层楼板皆拆,只余阶梯沿墙壁螺旋而上,直至顶端。而所谓墙壁也非纯墙,而是架满木板,堆叠了近上万本书。 尹其川一步入,便负手于背,暗自施掌。掌风携内力将大门关上,把无数望眼欲穿的弟子们堵在了门外。 “月婵,弟子那边由你稳住,不要让他们进来。”他传音给顾月婵,得到后者答复后,微微松了口气。 随后,尹其川稳步上前,持剑划地,拉出一痕花火如星。 片刻后,他在阁内一层正中央停下脚步,正好卫征的声音于虚空而响,回音连连。 “你派了谁去救乔歌?”卫征此时不知藏匿何处,只能听得沉冷嗓音不断萦绕。 “委托了两名高手,他们值得信赖。”尹其川不疾不缓地答。 “高手?再高,能高得过我义父?”卫征道,“他的武功,过去十年里你见识过,放眼全江湖也找不到一个能作他的对手。” “是么?呵……”尹其川低头,淡然一笑,随即仰面坦然道,“不必担心,乔歌是我姐姐,我说把她救出,就一定能救出。至于怎么救……我自有妙方。” 一阵沉默。 “……其实我很好奇,”突然,卫征道,“几月前的苍皇山终战,你和顾月婵是怎么把义父重伤到任由你们带回天正派的地步的?以你们夫妻二人的武功,远达不到如此。” “……” 尹其川不语。他四下放眼望去,只得灰尘和余烬,于是顺手抽出书架上一本典籍,拇指抚去其上尘埃。 另一手却按兵不动般汇聚内力,逐渐形成一刃短剑。 倏忽间,眼眸一厉,短剑便向其右后方一席暗处刺去! “嗖——”一冽飞光掠过,短剑携一小块灰衣布料,深插右后方墙壁中! 而隐藏的卫征此刻穿过几座书架,从容地走到尹其川面前,神情淡漠冷然。 “当年如何对付卫旬的?”尹其川笑意更深,“这你,不必知道。” 说罢,剑气如风,他整个人朝卫征刺去! —————————————— 见尹其川持剑向自己刺来,卫征右臂一伸,直接拖出一柜书架挡在自己面前! 顿时,雪刃长剑正中一本厚书,灰尘纸屑肆意飞扬。而尹其川见出剑被阻,并不急于收回,反而施加力道。顿时,整个人,整柄剑,整架书柜,一俱向卫征冲袭而来! 卫征眼神一紧,连忙后退数步;随后左脚脚跟一定,右脚滑前抵住书架前移;同时双臂挥舞聚力,向书架狠狠排出一掌! 一刹那,书架四分五裂,大量书本到处乱舞,犹如惊弓之鸟! 而尹其川也被这掌风震到,只好连连后退,竖剑身前以作缓冲,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趁书本纸张纷纷混乱之际,卫征身形一跃,跳入尹其川右侧排排书柜中,眨眼间踪迹难寻,只得几下灰影若隐若现。 尹其川并未追踪而去,仍旧立于原地,眼神紧紧追随他的轨迹——突然,从他右侧书柜中间几栏射出几页纸张,看似轻而薄微,却如暗器般划破柜角,向尹其川右方袭来! 尹其川从容抬剑,立刻斩断细刃般的飞纸;同时信手几泓剑光泠泠,破开书柜,切碎古籍。 碎屑如雪花般飘落,可右边书柜没有丝毫动静。 他微微凝眉,负剑于背,终于迈出一步,探头向柜间死角望去。 就在此时,尹其川身后,左侧书柜间,猛然跃起一袭灰影,腕间流光熠熠! 卫征。 他高抬银刺,俯冲而下,一瞬之刻便扑倒尹其川,倾翻其身后数排书架!同时一手以银刺抵之咽喉,另一手迅速握紧其右腕,逼其松开手中长剑;膝盖更是狠狠按住其腹部,让他登时动弹不得。 “咳!……”卫征急于制服他,所用力道甚大;尹其川耐受不住,口中崩出血来。 “别动!我不会杀你。”卫征此刻也顾不得太多,语气十分急切恶劣,“你方才在剑阁的放水,我看出来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让我去找你姐姐!” “……呵。”尹其川嘴唇鲜艳,勉强一笑,“把姐姐交给你,果然……没错呢。” “只可惜……”他的语气忽然幽缓。 “什么?” 尹其川但笑不语,被紧握的手腕忽然向上一折,避开银刺,死死攥住了卫征的手腕!卫征大惊,正欲挣脱,忽然觉得背后数道冷嗖寒意,已然对准了自己! 蓦地,后背一阵冰冷彻骨,像是许多刃器刺了进去! 紧接着,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蔓延而开!犹如张开的蛛网不断延伸,渐渐覆盖他整个后背,腿股,最后一点点蚕食他正面,由腹向上,直到——心脏。 “唔!——”卫征整个身躯狠狠颤栗——极其尖锐的痛楚已攥紧他的心脏! 他不由放开尹其川,身子向一侧歪去,横倒于地。 尹其川这才缓缓起身,一手抚着受伤腹部,向卫征后背望去—— 数把内力化形的“短刃”,深深插入卫征的后背伤处,而这伤正是不久前,【诸天剑阵】的七剑合璧所造成的。 “短刃”中有几把甚至划过脊椎,虽是细微擦过,然骨头摩擦的声音,听来依旧叫人胆寒。 “尹……尹其川!你!!”此刻,痛到不能自已的卫征双目赤红,他勉强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尹其川,仿佛若非为疼痛所阻,下一秒就能活活撕碎了他! “只可惜,”尹其川面色依旧淡定,他缓缓走近卫征,蹲下身来: “你必须留下来,帮我把这场戏,演完。” 说完,他扣住卫征腕部,慢慢抬起整条手臂。腕间银刺流露一点尖锐锋芒。 ……他要做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卫征震怒之下,身形不断寒颤。 —————————————— “噗——”一汩血红喷射而出,溅洒大半地面。 卫征怔怔地看到尹其川牵引着腕刺,将其狠狠刺入了左胸。 ——尹其川的左胸,而非他的。 四十三、月下扁舟 九皋山位于洛都五十里外,从城门出发,一条笔直官道穿过密林,直通九皋前山山门,乃江湖中人、朝廷官员拜访天正派的首选之路。 官道至山门便截止,但依然有一条宽阔通途朝往远处。如若沿此继续走下去,不出五里,便可徐徐步入一片幽篁密竹;再坚持五里,便可见几棵松柏,一间竹屋。 竹坞松影,月明星稀,书童朗朗声悠远,往来鸿儒无白丁。 此地,正是天正派二长老的隐居之所。闲时自养性,悠然见远山。 而现在,年事已高的他从天正派回到了这个僻静之地。 ——被人扛在肩上,驮回的。 —————————————— 待陈子令掐断最后一名书童的脖子后,他施施然拍拍手,从容经过一地孩童尸体,推开门进屋。 卫旬将肩上的二长老狠狠摔落于地,活动几下脖颈和肩骨:“老家伙,这几年沉了不少。” “难为大人金贵之躯,却将这等蠢妄老儿亲自扛回,倒是脏了您的手。”陈子令抱拳垂首,口中谄媚道。 “哼,反正他活不过今夜,我懒得讲究这些。”卫旬言罢,仔细瞧了眼仍在昏迷的二长老,冷笑道,“子令,你的【梦蛊】效果不错,居然让他从剑阁一路睡到了现在。” “此梦蛊乃我以自身血肉喂养,成效自然奇佳。加上从我与二长老会面的第一天起,蛊便被我种在其体内。如今发作,就算他内力再怎么深厚,也抵挡不住。” “哦?居然隐藏了这么久?那不知,你是否也在我体内种了什么呢?” “大人说笑了,您的【噬天】之力,我的蛊虫们可十分畏惧,哪敢靠近您半分呢?” …… 竹屋内,身中梦蛊的二长老依旧瘫倒于地,沉眠不醒;卫旬和陈子令则相对而立,静默不语。 良久,陈子令微微垂眸,避开卫旬眼中的毕露锋芒,再度拱手道:“恭贺大人夺得琼冥剑。自此,天底下再无任何武功,可抵挡您的噬天。” 他说罢,略一停顿。 一袭青衣从屋外进入,面容苍白,目色呆滞无光——正是乔歌,浑身皆为黑气环绕,头脑仍被卫旬操纵。 陈子令接着道:“而且,连琼冥剑主都为您所控。看来,将来魔教中原的再战,我们必胜无疑。” 说完后,他扭头朝乔歌看去——十二年了,乔歌长高不少,外貌不复往年的青涩稚气,几番成熟雅致敛于眉间。 寡淡的容颜并不出彩,却有一缕独特的清幽神韵,像是深秋的绵绵细雨,看似凄美柔弱,实则渗骨冰寒。 自己当年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啊……陈子令这般想着,嘴角扬起一丝阴晴不定的笑意。 卫旬目光依旧冷淡,仿佛对陈子令的恭维熟视无睹。 随即,“啪”的一声响指,乔歌黑气四下皆散;紧接着,她也同二长老一般瘫软倒地,合眼,似是沉沉睡去。 陈子令眉毛一挑:“大人为何不继续控制她了?” “没必要了。一直控着,干耗我的内力。”卫旬道,“乔歌因受我所控,身心俱疲,这几天都不会醒来。夜已深,你带她回据点,关押起来。” “是。那,琼冥剑呢?也由我带回去?”陈子令问。 “不,放我身上,你只需带乔歌走就行。”卫旬说完,再将目光投向二长老——一刹那,本是冷淡的神色变得幽深难觅,仿佛天降风雪,寒意肆侵,死去已久的尘埃往事即将破冰。 陈子令立刻会意,不再多言,一把将地上昏迷的乔歌捞起,入怀,随后迅步离开。 —————————————— 步入竹林,沿道行五里,便可找到二长老隐居之地。 然道路依旧不止,如果继续走下去,终会离开密林。 清幽竹香从鼻息间淡化远去,大好山河自视野中豁然开明。 此刻,陈子令怀抱乔歌,飞跃于斑驳竹枝之隙,很快便离开林内,置身这幅景象之中——重山巍峨于面前,江河不息于其间。星垂苍穹,月涌大江;天地沙鸥,飘飘何以? 陈子令换轻功为漫步,踩在江边岸滩,细沙碎碎如小儿轻语。 “接应的船还没来啊……罢了,那就等会。” 言毕,陈子令坐下身,同时也把乔歌放下——但依旧被自己拢在怀中。她身子半起,头枕在陈子令屈起的膝盖上,脸朝陈子令侧着,依旧睡意沉沉。 陈子令低下头,幽深的目光凝视乔歌,两人距离越发接近。 直到他碎落的长发触及乔歌光洁的额头时,陈子令才停下。一手缓缓抬起,手指轻抚她苍白的面庞,划过脸颊上的稀疏泪痕。 仿佛恋人般亲昵暧昧,偏偏指尖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蚀骨冰凉。 “乔歌,这十几年的磨难,竟然没有把你击垮,反而令你更加顽强不屈了。”陈子令轻轻一笑,显出几分暗晦难明,“只可惜,还是沦为……我的玩物呢。” 乔歌双眸依旧紧闭。 陈子令见状,笑意不由加深。他支起乔歌上身,手揽着她的腰肢,放肆地撩拨揉捏;另一手则握着她的肩头,轻佻地拨弄抚摸,沿着臂膀逐渐向下,直至捉住她净白的手,食指暧昧不明地于掌心轻画成圈。 “……唔……”乔歌眉头发蹙,却仍旧陷于迷梦。非但没有躲开,反而身形微微一动,贴得离陈子令更近了些。 陈子令不由目光更加深邃,嘴唇缓慢贴到乔歌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满意地感受怀中人微微颤抖:“喜欢么?” “唔……嗯……”乔歌还是神志不清,口中喃喃轻语,染了几丝柔软媚意。 “卫……卫征……”紧接着,她在陈子令怀中念着这个名字,随即不再发音。 陈子令听言,停止逐渐下移的嘴唇,身形停顿。 一会儿,他微微抬头,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 缱绻之思消退,心头一股无名之火窜起,名为占有的欲望却愈发加深。渐渐的,陈子令感到浑身上下都热得难耐不安,脑中开始肆意虚构一些淫语秽事——在他和乔歌之间。 这时,沉寂许久的江河渡来一叶扁舟,无人撑船,船却兀自游向岸边,最后稳稳地停驻。 陈子令见状,感应到船中并无人息,脑海里忽然一线流光划过,双瞳再度深沉。 他怀抱乔歌起身,缓步向船只走去,边走边垂眸,目光流连于乔歌纤瘦的身形。 口中,低沉沙哑得不像话:“虽说对你是虚情假意……但此刻,我倒想,假戏真做了。” ——若是让那卫征看见……怕是,更加有趣吧? —————————————— “陈子令,你要是发情的话,最好还是问问姑娘家愿不愿意。” 蓦地,陈子令身后响起一句问语,音色清疏快朗,听来几分熟悉。 “还有,也要留意周围有没有观众。” 陈子令眼神一紧,缓缓回眸,映刻其间的是一身黑红劲装。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目光熠熠,沉着的口气里携一丝不屑。 他不由冷哼一声,道:“又是你啊……寒剑林,荀赫。” 四十四、虹光魔影 “又是你啊……寒剑林,荀赫。” 月色恰到好处地倾洒而下,照彻陈子令对面身影。 红黑劲衣,剑眉星目,眸中厉色犹如待发之箭,箭尖寒意点点。 荀赫一手持剑,剑光如水流淌。他紧盯陈子令片刻,目光微移,瞥见乔歌肩头——尚还留有一片红痕,是陈子令撩拨玩弄后的印迹。 真是恶心!荀赫心中狠啐,嘴上也不甘示弱:“无耻淫徒!” “所以呢,你想怎样?”陈子令心想:这荀赫根本不是自己对手,有何可惧?于是依旧环抱乔歌,甚至挑衅般收紧了臂膀。 “……”荀赫见状,并无任何动手之意,依旧维持握剑防御之态。 对峙片刻,他眸光微动,突然道:“当年,【陈祸之乱】的主谋陈家,明明当年堪比富可敌国的一方诸侯,可如今后裔竟沦为这等小人淫贼,真是……” 听到“后裔”一词,陈子令身形突定,瞳眸聚缩。 “‘陈国’之耻!”荀赫看着对方震住的模样,口中语气故意加重。 刹那,风止云歇。唯独月色忠诚地曼舞。 陈子令缓缓垂首,刘海零落,稀稀疏疏遮住双眼,拢成一片乌影。 半晌,他忽的勾唇一笑,声带和鼻腔一同出声,笑意渗人。 “原来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他笑容越咧越开,露出一口森然牙齿,像是探寻到追逐已久的猎物,“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呢?” 他颇为惊悚地笑出声,抱着乔歌的两手同时松开,乔歌因此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细沙尘埃。 随后,他仿佛慢动作般,一手缓缓抚上腰间刀鞘;另一手则负于背后,慢慢握拳,几只蛊虫从袖间钻出。 荀赫依旧不动声色,好似无事般观察陈子令举止。 一会,他眼中一亮,紧接着半跪于地,握拳恭敬道: “师父。” 陈子令拔刀的手顿时定住。 —————————————— 红衣猎猎如火,长发飒沓扬舞。 厉虹影,寒剑林掌门厉为铮之女,五岁识剑谱,七岁持剑舞,十四岁剑法大成,击败超她十岁八岁的师姐师兄。 十八岁那年,与魔教教主卫旬大战,相争八十余招才落败——江湖中人往往十招不过就已化为尸骨。现在十年已过,又有神兵【紫电青霜】相辅,实力之高之强,可说是难望项背,无法可想。 如今,她人只要现身,便可轻易号召一方人马;她剑只要出鞘,就能立刻臣服一众暴徒! 此刻,她不知何时降临此处,正立于那一叶扁舟之顶,如鹤鸣九皋,引颈高昂,于江流重山间茕茕孑立,连月色都在她浓烈欲燃的衣襟下失却了光芒。 厉虹影微微一笑,开口道:“你好,陈公子。” 陈子令一顿,身形近乎凝固。 片刻,他才有所动作——将拔出一半的刀缓缓收回,然后散尽袖中所有飞蛊。 飞蛊失去主人,各自乱飞一阵后,不知怎的就纷纷落于地面,四脚朝天,一动不动仿佛死去。 是师父的内力攻击……荀赫缓缓起身,看着自家师父于舟顶跳下,不急不慢地朝陈子令走来。 陈子令并未转身,始终背向于她——但荀赫清晰地看见,陈子令颇为紧张地咽了一口气。 “你的身份,确实早就暴露了,”这边,厉虹影边走边笑,仿佛沙滩漫步,十分随意自如,“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呢?” 陈子令不言不语,举措不定的眼神开始逐渐冷静,并缓缓下移,指向倒地不醒的乔歌。 一瞬间,他收敛心神,欲弯腰下臂,准备将乔歌挟为人质——然而,他晚了一步! 厉虹影在他几乎要动作的一刹那,直接掠上前,长剑连剑鞘一横,从背后卡住陈子令的脖颈! 甚至,剑都没能完全出鞘,只露了陈子令脖子的宽度。厉虹影他还稍高一些,笼成一片震慑的阴影。 登时,陈子令整个人都愣住了,欲下捞的双臂堪堪止住,动弹不得。那一刃雪光明霜正吻着他的咽喉,十分亲密,他甚至连口水都不敢再咽,仿佛一动就见血封喉! 陈子令目光下移,转到威胁他的剑上——嗯?不是紫电青霜?看起来做工粗糙,材质也十分普通。 荀赫注意到他盯着师父的剑许久,心下明了,目光淡然:“普通的铁剑罢了。对付你,用不上紫电青霜。” 低眉,看了眼仍旧沉睡的乔歌,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向她走去。 “别动,徒儿。”厉虹影红唇一勾,几分英气潇洒外露。 她随即微微垂首,笑着道: “乔姑娘,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 话音毕,两人俱惊——但最惊吓的当属陈子令。 他不可置信地越过长剑,将目光投在倒地的乔歌身上——果然,正如厉虹影所言,她手指微微一动,随后以掌撑地,缓慢地支起身子。 青衣与脸都沾染了尘土,她低着头,先是拍手掸去灰尘,随后狠狠蹭脸以抹掉污渍——尤其是被陈子令抚摸过的部分,她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恨不得将那块肉都撕去。 良久,她终于抬头,与陈子令四目相对——那是一双充血的双眼!眼眶撑得极其惊悚,边角近乎裂开!眼白之处,丝丝血红如同虬枝爬满四处,像是积攒太多的怒意汇聚瞳眸,眸中仿佛有火药即将炸开! 陈子令一眼看去,惊得险些魂飞魄散。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觉肝胆都在发颤。 乔歌就这样死死瞪着陈子令,口中冷冷道:“厉掌门,陈子令可否交给我处置?” “……当然可以。” 厉虹影见乔歌这般怒火中烧地仇视陈子令,心道有场好戏看了,黑眸一转,朝荀赫道:“小荀子,把你的剑给乔姑娘。” “是。” 荀赫平静地走上前,看了眼脸色白得透明的陈子令,心想:“活该。” ——————————————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于山风江流间久久长鸣,回荡不止。 荀赫闻声不由皱眉,而厉虹影眉毛一挑,笑意连连道:“有趣。” 她身前的陈子令,则是除了刚刚的痛呼外,半个字都无法说出——太疼了,右手经脉尽数断裂不说,“逞凶者”甚至不把剑直接拔出,还在臂膀里轻轻拨弄,仿佛弹琴奏弦。 每奏一下,陈子令就觉心脏停跳一拍,接着便是钻心的剧痛传染全身,令他浑身颤抖不已,连声高呼。 偏偏喉上剑仍在,甚至还在他痛呼时稍稍移开些,省的手一滑就直接封喉。 片刻,乔歌终于觉得腻了,将剑一把拔出。原先悚然的怒容逐渐消退,换上一副无动于衷。 “刚刚就是这手在瞎折腾,所以就先废了。”乔歌淡然道,“接下来是另一只。” “乔歌——!!你、你杀了我、杀了我!”陈子令再难忍受这种痛楚,喘息间挤出几个字来。 “这就觉得疼了?”乔歌抬眸,无所谓地看他一眼,“以往我【噬天】发作时,可是比这还要痛的。” “那、那又怎样?明明是你蠢不自知,被我当成猴耍!”陈子令为求一死已然不顾,一语刺破乔歌痛处,“哈哈哈!当年我不过随便几句,可就把你骗到手了!!刚才也是,我都享受了那么长时间,你居然在装睡?怕不是也是十分享受,恨不得与我温存片息啊?!” 此言一毕,厉虹影和荀赫不由眉毛一跳,嘴角一抽,都惊诧地看着口出狂言的陈子令。 而一瞬之间,乔歌原本报复的快感荡然无存!霎时,积攒多年的恨意一触即发,她咬牙切齿地高举长剑,直直向陈子令心脏刺去! —————————————— “住手。” 蓦然间,一句冷斥于荀赫后上方袭来,刹那仿佛温度骤降,冰封千里,风都减缓流速,水亦悄然止息。 夜色茫茫,月冷千山,卫旬一身黑袍猎猎,立于竹林之巅。君临天下般俯瞰地上四人,目光寒寂到仿佛皆是死尸。 而与此同时,乔歌持剑之手冒出丝丝黑气,硬生生阻止住长剑前行。 剑尖已破衣衫,距离陈子令胸膛不过毫厘,却再也不得探入。 四十五、交易 这就是……魔教教主? 荀赫勉强以内力防御周身的寒意,缓缓舒出一口白气,慢慢抬起头来。 冷峻而清瘦的面庞,凌厉又蔑视的目光,黑袍飒飒,邪气丛生。若非他知晓卫旬真实年龄,否则从这一身外貌气场来看,很难想象他已年过五十,知天命之岁。 遥望卫旬片刻,他又缓缓扭头,将目光投向厉虹影。 厉虹影此刻也正凝视着他。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炬的双眼,微抿的嘴唇。神情平静,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偶尔的起伏之下,酝酿了不知吞噬多少仇恨的排山倒海、惊涛骇浪! ——十八年前,初出茅庐的厉虹影,与魔教抗争的首战就是魔教教主卫旬。相斗八十余招才落败,这比寻常江湖人已是风起独秀,令人啧啧称奇。 但对于她却不是这样——因为她落败时,几乎被卫旬打成了残废。只要对方再多出一招,她便顷刻间身首分离! 如果不是父亲舍身相护,替自己连中其数掌……想到心志蓬勃却不得不病榻晚年的铮铮铁骨,厉虹影忍不住咬牙,一手握拳到微微颤抖。 而这时,乔歌身上黑气越发浓厚聚集!她不得不甩下手中剑,痛苦地抱头,面庞挤压扭曲到仿佛身躯正在被撕裂——“不!不!住手——!!” 厉虹影和荀赫这才如梦方醒,将凝聚在卫旬的目光收到乔歌身上。荀赫立刻冲上前扶着乔歌,牵引着她缓缓向后退去;而厉虹影神色虽紧于乔歌,另一手依旧持着剑鞘,横刃于陈子令喉前。 荀赫将乔歌引至距厉虹影十步处,令其缓慢坐下;随即抬手,观望缠绕臂上的几缕黑气。 “徒儿,用自身内力驱散掉。”厉虹影吩咐道。 荀赫听闻,立刻手竖剑指,运转内力于七经八脉,黑气因此消隐而去。 坐下后的乔歌表情似乎没刚开始那么痛苦,但仍旧粗喘连连不休,冷汗如雨坠落。她尝试着盘腿而坐,欲调节自身内力以抵抗【噬天】之气,然而效果甚微。 厉虹影见状,再次抬眸直视卫旬,见其依旧立于竹叶枝尖,似乎没有下来之意。 片刻后,她道:“魔教教主此刻前来,应当不是在这里控制乔歌给我们看的吧?” “当然不,”卫旬淡然道,“带走我的下属陈子令,以及琼冥剑主。” “哦?”厉虹影唇角一勾,手中捏紧剑鞘,铁刃便离陈子令更近一分。 “大人!”陈子令心中大喜——卫旬既来,那么就算有这厉虹影,自己也定能安然逃脱!可这厉虹影却毫无眼见,居然还将自己威胁得更狠……有何用? 十年过去,就算厉虹影的剑术更进一步,然魔教教主的身手亦不曾落后! 想到这,陈子令觉得右手原本难以忍受的剧痛也减轻了不少,他口中再度发笑,道:“厉虹影,劝你不要自寻死路,若是大人出手,你和你徒弟都没好……” “唰”的一声,剑鞘后撤一半,铁刃露出更多,也更贴紧陈子令一分! “闭嘴,劝你不要自寻死路,”厉虹影冷冷道,随即冲卫旬明媚一笑:“魔教教主,我厉虹影未必胜得了你,但并不代表我克制不了你——因为你的弱点,就是陈子令。” 此言一出,陈子令瞳孔立刻紧缩;而远端的卫旬双目微睁,但很快又恢复平日狭长幽深的模样。 “因为陈子令是你背后组织十分重视的‘人才’,卫旬,我说的没错吧?”厉虹影爽朗地笑道,“你身为魔教教主,然所行所为、一举一动,都要向那个组织报备,因为资金来源皆来自于他们……我说的可对?而陈子令,名义上是你的下属,实质上却是组织安插你身边的监视者。” —————————————— 重山缥缈,江水奔涌;竹林幽然,皓月当空。 卫旬依旧立于竹枝之巅,对于厉虹影的述说不反对,也不赞同,仿佛只是一个淡漠的听客,似乎与自己毫无关联。 半晌,他才道:“所以呢?” “所以,如果陈子令死了,组织会找你麻烦,甚至会影响到新魔教的复辟。”厉虹影说着,将半落不落的剑鞘完全丢开,生铁剑全刃都暴露在月光之下,紧紧吻着陈子令的咽喉。不出片息,陈子令的脖颈便殷出一丝血意。 陈子令已是一字都不敢说,全神贯注于那痕随时可索命的利器。 卫旬静静地遥望着,身形始终屹立不动,藏于宽袖的手却微微蜷缩。 这时,一旁观察乔歌情形的荀赫发话:“乔姑娘?你好点了?” 厉虹影听言,立刻看向乔歌——只见乔歌原先浑身叱咤的黑气竟兀自收敛、退散,而乔歌也能够顺利地打坐凝气,依靠自身内力对之进行压制。很快,她的喘息声不像方才那么粗重,冷汗也渐渐干涸。 “她很快就会恢复。”卫旬道,“把剑收了。” 厉虹影淡淡一笑,并未立刻收剑,而是继续观察乔歌的状况——很快,如卫旬所言,乔歌身上黑气已荡然无存,她有些颓唐地佝偻着腰,眼神飘忽不定,脸色苍白得仿佛重病初愈。 厉虹影抬开剑,不客气地将陈子令往前一推:“滚。” 陈子令向前踉跄几步,惊魂未定般抹了下脖子上的血;最后略微一侧眸,冷哼一声,便几下飞跃往竹林深处而去。 微风清扬,厉虹影再度抬眸时,那立于竹林的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 “乔姑娘,你怎样?需要在下帮忙么?” 这边,荀赫见乔歌浑身无力,主动伸手想扶她起来,被其侧身躲开。她轻声道:“谢谢,我自己能行。” 然后,她便一手撑地,脚底发力,颇为费劲让自己站起身、稳住形。荀赫在一旁看着,摇了摇头,心想道:“唉,一代琼冥剑主,如今竟成如此……” “徒儿,过来,为师有事安排。” 厉虹影立于江岸扁舟一侧,双手抱臂,唤自家徒弟道。于是荀赫不再管乔歌,小跑到师父身边,抱拳:“师父请吩咐。” “这封信给你。”厉虹影边说边从腰间荷包中抽出一张叠起的纸——说是纸,其实用布料形容更为妥当。荀赫双手接过时,只觉触觉一片柔软冰凉,仿佛上等的丝绸织就,稍微靠近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清香。 “师父,这是……?” “是朝廷的信。” “?师父为何……” “师父一会要带乔歌去长生谷,没法亲自带信去见人,只能委托你。”厉虹影道,“这是一份履约,是关于我们寒剑林,以及……司马世家。” 荀赫一愣,脑中立刻浮现一缕飘然莲香,女孩的眼睛若晨曦朝露,携一袭纯白如雪从画中而出。 思绪游走了好一会,荀赫才回归现实,问道:“履约具体是指何事?” “……联姻。” 四十六、一线曙光 在厉虹影和荀赫谈论要事时,乔歌知趣地远离他们,兀自走到江边,缓缓俯下身。 她沉默地望着水中倒影——是狼狈不堪、面色憔悴的自己。忽然双手捧入清澈,再一把扑到脸上。 流水漱漱,视线由清晰到模糊。光影之间,乔歌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定神细察,却是一个黄衣男子将青衣女子搂在怀中,男子的双手正极不安分地乱抚乱摸。 她一个激灵,猛地摇头,随后又抓了把水抹在脸上,还有肩膀——准确的说,是刚刚被陈子令碰过的部位。 洗了一遍又一遍,依然还是觉得那冰凉的抚摸触感令她生理性作呕。可那时,她昏得迷迷瞪瞪,明明觉得环抱她的人温柔得让她迷恋不已,身上的触摸亦是叫她心神悸动。 她希望这个人是卫征。 可后来不知怎的,那人将自己粗鲁地扔下,头不轻不重地磕在一片碎石,几丝尖锐痛楚传来,将暧昧斑斓的梦生生撕开,让她看清难以接受的龌龊事实。 想到此,乔歌再度怒涌心头,一拳狠狠砸下,激起四溅水花。 那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她气急之下,呼吸再度难以平息。于是原地滞坐了片刻,突然,脑中余光一闪,一件重要大事浮现心头—— “【琼冥】!琼冥剑!”她看向厉虹影,慌张的神情一览无遗,“魔教教主把它带走了!” 而此时,荀赫似已与厉虹影谈好,接过书信便轻功离去。 厉虹影撞见乔歌有些慌乱的模样,微微一叹气,道: “嗯,我知道,”厉虹影目光平静,“但尹其川委托我来时,特意说明了只救你,不要管那柄剑。” “?!”乔歌惊诧地起身,走到厉虹影跟前。 “我也不知为何,或许他有自己的考量。”厉虹影双手抱臂,仿佛事不关己。 “……厉掌门方才说,我弟弟委托您前来救我,”乔歌问,“是什么时候委托您的?” “三天前,托人传信告知于我,说是魔教教主近日会有所行动,可能会对你和琼冥剑不利。如果你与琼冥剑同有闪失,则救你,不管琼冥——信中原话。” “?!……也就是说,弟弟早就预料到我会被掳,琼冥被盗?这……”乔歌神色中的愕然愈发加深,“他是怎么知道的?以及,不管琼冥……那可是天正派的镇派之宝……” “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把你的安危放在天正派的声誉之上了?贵派之事,我也不好插手。”厉虹影道,“不过,尹其川每次谋划大计,从来不跟任何人道明,还总喜欢把那些糊涂的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罢了,我们其他门派都习惯了。这次他既然有所安排,我们自然也相信他。” 这时,大江远处有一艘船舫渡来,其标杆所立是一面旗帜,其上有鲜明的红底黑字“寒剑”。 船停靠岸,有两三名寒剑林弟子下船,冲厉虹影和乔歌抱拳施礼。 “上船。”厉虹影冲乔歌道。 “去哪?” “蓬莱,长生谷。”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月夜渐退,霜天欲曙。 乔歌一夜未眠,一直静立在甲板上遥望天际,见启明星由明亮到黯淡,清澈的晨光逐渐漫开。 “呵,在想情郎?”突然,背后传来洒脱不羁的女声和脚步音,乔歌回头一看,果然是厉虹影。 “……没有。” “那我换个词——魔教少主,卫征?” “……” 乔歌确实在想卫征。 对于夜里的激烈战斗,她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唯有一段还有所印象——被【琼冥】再度拒绝,听得卫旬否定自己为清除【噬天】所做的一切努力,然后卫征赶到,不停地追问自己怎么回事…… 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是否已被天正派弟子察觉? 现在,人又在哪?是否安全? “刚收到的密信,卫征被发觉藏匿于九皋后山,”厉虹影背靠船沿,流风朝自己扑面而来,“在你被卫旬带走后,尹掌门和卫征打了一架,均身受重伤。” “?!”乔歌惊诧,“然后呢?怎么样了?!” “放心,虽身受重伤,但都没死。尹掌门伤得比较严重,卫征用腕刺险些刺到了他的心脏——顾女侠和其他弟子赶到时,他的血流了一地,人亦是昏迷不醒。好在天正派中医术高超的弟子们及时抢救,亦有顾女侠的苗疆毒术相辅,所以现在已经没事了,但还在睡着,估计几天里都不能醒来了。” 乔歌听言,大口地舒出一口气,随后又问:“……那,卫征呢?” “卫征被尹掌门的‘剑’刺伤后背,加上之前盲目吞服了一些激增内力的药,导致现在受到副作用影响,虽不会死,但状况铁定不佳。”厉虹影顿了片刻,道:“以天正派的惯例,估计现在关到天牢里了……” 弟弟……卫征……乔歌低下头,手捂心口,觉得内里疼痛非常:“都是我的错……” “关你什么事?你不过是被害的无辜者罢了。说到底,若不是那卫旬突然现身,你们就不会暴露,尹掌门也不至于为了保住天正派的脸面,与卫征‘决一死战’。现在,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个田地,我们也只能按照尹掌门事先的计划来,送你去长生谷,将【噬天】彻底清除。” “……彻底清除么……”乔歌口中喃喃,心底却想起卫旬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身染噬天者,自此一生都会受其困扰,直至死去。永远,都无法摆脱。】 【安神药、我儿内力,虽能助你压制,却只是表象。事实上,他们这些方法,犹如鲧治水,只是在拼命堵截;然,只要身体经脉不断,内力不止,噬天之功便如洪流,终会冲破桎梏,愈发汹涌。】 【他们为你压制愈强,往后噬天反噬愈烈!】 “卫旬说,寻常安神之药、或者卫征的内力对我不仅无效,甚至还起反作用。”乔歌放轻声音,“倘若我去了长生谷,他们又能怎么做呢?难不成,能将我体内属于卫旬的内力彻底分离、然后清除?可内力这种东西就像是水,一旦混合就不可能完整地分开……” “先去,看看那里的大夫如何评价,”厉虹影打断她,声音爽气,“既然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不是么?更何况,你还想重掌琼冥剑,帮卫征洗清冤屈,对不?” “……”乔歌低眉,闭眼思忖了片刻。 “我明白了。”良久,她抬头,冲厉虹影微微一笑,“多谢你,厉掌门。” “不必。同是剑客,我能理解不能执名剑大杀四方的痛苦。”厉虹影亦扬起明媚的笑意,“而且,待你病好后,我还想和琼冥剑主,好好打上一架呢!” —————————————— 洛都天街,万安楼。 历经数天的休整,这栋洛都最豪奢的酒楼终于重新开张。在官府的资助下,它不光是将破损楼层全部修复,甚至还重刷了遍墙,还进口他国最新的珠宝翠玉,挂在墙上以作点缀。几个仆人从大门里鱼贯而出,立了个招牌,上面写道:“庆万安楼重新开张,今日起至七日内,所有菜品一律八折,住宿九折!” 可惜,这样的招揽并没有带来太多客流。不光是万安楼,整条天街都冷冷清清,开张的店铺都是三三两两,极为少数。 “吁——”荀赫踏马而来,将马稳稳停在万安楼门口,立刻有丫鬟笑盈盈地出门迎客,一个牵马去马棚,剩下的将荀赫请进楼内,热情地询问是吃饭还是住宿。 “来找人。请问司马家是否搬迁到了这里?”荀赫拱手问道。 “是的。您是要见管家还是家主?” “家主。” “好的,这就为您通告,您先歇下喝口热茶~” 两三丫鬟很快退下,独留荀赫一人风尘仆仆地坐下,疲倦地将茶杯一饮而尽——他赶了一夜路,先是轻功,后骑马,才在上午赶到此处。 “您就是,寒剑林首席弟子,荀赫荀公子?” 刚喝完茶,背后传来一声和蔼的问候。荀赫转身一看,一个体型微胖、年龄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衣着华贵,正微微弯腰笑着问道。 “正是。”荀赫立刻起身回礼。 “我便是司马家的管家,姓刘。家主听说您前来,已在万安楼会客厅等候,请随我来。” 四十七、天降姻亲 上午巳时,司马白露住寝内。 白露早早就洗漱完毕,端坐桌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翻看。 “晋历406年……中原魔教开战一年,主出货渠道中断,珠宝丝绸囤积,只能贱卖……” “晋历407年……资金链断,不得已调出家底五十万两纹银以供司马家武士生存……” “晋历410年……培养间者已两年有余,花去近二十万两纹银,然收效胜微,难得江湖中人和朝廷器重……” …… 她轻声念着司马家往年的账单,手有些沉重抚过那些惊天数额。末了,她合上册子,抬起自己的衣袖,看到上面巧夺天工的精细纹路,心中道: “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就真的只是徒有外表,内里空虚了……可偏偏这样大的家族,又不能轻易地对外示弱,不然,资金来源会更少,家族衰亡得就越快……” 白露担忧地蹙眉,将册子收入自己的抽屉中,上锁。 这时,门口传来侍女的声音:“小姐,早饭来了。” “嗯,进来吧。”白露道。 穿着碧绿裙裳的侍女端着托盘缓缓步入,托盘上是一碗清淡的白粥和两块简单可口的桂花糕。白露微笑着向侍女道谢,端起白粥抿了一口,润唇之后又放下,轻声问: “可有什么外面的消息?” “回小姐,今天外面天街人数甚少,十分古怪,奴婢外出打听一番,却听得……”侍女压低了声音,不敢再说下去。 “说吧。” “……听得,那相传死了几个月的魔教教主卫旬,昨夜现身九皋山,”此话一出,白露立刻眼神一定,“不仅仅是卫旬,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魔教少主卫征,被发现藏匿在九皋后山,也就是天正派掌门平日的清修之地。现在,大家都传言这尹掌门和魔教有勾结……以及,他们的神剑【琼冥】被卫旬盗走了。” 白露倏地站起,把一旁弯腰讲述的侍女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无妨。”白露面色先是急切,随后迅速冷静下来,道,“我要去见爹爹,他现在在屋内吗?” “司马家主?不,他在万安楼三层的会客厅。” “会客厅?今天有客人?” “是的,小姐,是您认识的人,寒剑林的荀赫荀公子。” “荀公子?寒剑林的人此时来见我爹爹……”白露眼眸一转。 ——昨夜卫旬出现在九皋山,盗走了琼冥剑;而卫大哥身份暴露,尹掌门被怀疑与魔教勾结……而之前,尹掌门与寒剑林、卫公子以及乔姐姐达成了合作,还委托我去劝爹爹也加入…… 虽说我回到爹爹身边后跟他述说了此事,但是爹爹一直闪烁其词,并未明确表态。确实,就这样答应与尹掌门合作,相当于与魔教有染;如果日后成为攻击司马家的把柄,对于家族的发展实在不利。 那么,表示中立,按兵不动,虽不是最上之策,但却最为稳妥。 现在,寒剑林的人亲自到访,他们又会谈论什么呢? “对了,小姐,”侍女说话的声线忽然犹豫了几分,“其实家主想请您过去来着……” “爹爹找我?那正好,我这就过去。”白露不由分说,理了下衣着便向楼梯间走去。 “哎!小姐……”侍女见她走得焦急,快出口的话硬生生倒了回去。她望着自家小姐急匆匆的身影,面庞染上一丝忧虑。 “小姐若是知道突然就被安排联姻……会怎么想啊?” —————————————— 万安楼,会客厅。 整个厅堂不大,约莫能容纳二十人,但座椅只设六张。主座副座正对大门,其余客座陈列两边,中间留了大片区域,座椅间隙间是幽香清馨的兰花。 家具红木贴面,黄曲柳木为底。主座副座与大门中间隔了一扇矩形屏风,正面绣着梅花兰草,反面绣着竹枝菊影。中间留空的区域里只铺了一张深红地毯,花纹繁复奇特,不似中原之作,当是自外域进口而来。 此时,司马世正襟危坐于主座,荀赫到来时他主动下座,两人相距三步时抱拳施礼,随后他回到主位,荀赫来到客座。 一名仆人这时进入,弯着腰,十分恭敬地接过荀赫手中的书信,再恭敬地递给司马世。 司马世拆信阅读,而荀赫趁此空当,目光四顾,悄无声息地打量这周遭环境,心底想:传闻司马家的主业珠宝丝绸经营不善,年年亏损,连多年的家底都不得不取出以填补资金空缺。 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住所享,仍是一副名门望族之风范,比寻常人家好上太多。 当然,对方身为数代累积的大家族,就算遭遇危机,又怎会轻易对外示弱呢? 荀赫这样想着,另一边司马世已阅读完毕,重新叠起书信。 片刻,他布满皱纹的脸和煦一笑:“原来如此。朝廷知晓我司马家这些年的困顿,故而愿意聘我们为宫廷珠宝商,每月定期向皇室提供珠宝,以此重建资金链,慢慢恢复司马家正常运作。” “是的。”荀赫答。 “而我们要为朝廷做的只有一件事……联姻。”司马世平静道,“在未来的魔教中原战役之后,将小女许配给寒剑林某位弟子,结为姻亲。” “……不错。” “哈哈,联姻之事,本就是我此次前来逐剑大会的目的,却被朝廷视为交换的条件?怎会是条件呢,分明求之不得!”司马世开朗大笑,毫无推脱为难之意,“现在,终于建立新的供货渠道,又能解决小女终生大事,还与贵派结为姻亲……是双喜、不、三喜临门啊!” “确实。”荀赫此时起身,冲司马世拱手,微微弯腰:“恭喜司马家主。” 心中却想:果然,都不曾问过白露小姐是否愿意,就恨不得立刻答应下来了……唉。 “哈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司马世依旧欣喜过旺,再度下座扶荀赫起身,“将来便是亲家了……对了,既说是寒剑林弟子,不知是哪位高徒?今日既是荀公子前来,莫非就是……” “尚未定下,一切等师父以及掌门安排。”荀赫立刻打断他。 —————————————— 其实昨天夜里,在厉虹影告知他寒剑林将与司马家联姻时,从厉虹影的言辞闪烁间,荀赫就有所察觉。 ——寒剑林派出联姻的人,多半是他。 毕竟,他是寒剑林唯一的首席弟子,厉虹影之高徒;将来,在厉为铮退位、厉虹影任掌门期满后,他便是下一任寒剑林之主。 所以,对于这个联姻任务,荀赫当之无愧。或许真的,在未来数月之后,他便会迎娶司马白露。 可荀赫并不高兴。 扪心自问,他对司马白露是何心意? 喜欢吗?是的,喜欢,从她为自己挡下陈子令那一刀时,从她于床畔冲自己盈盈一笑时,他就觉得,他想陪她一生一世。 可白露喜欢他么? 荀赫想,应当是没有的。 因为她从未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多那么一刻。 她救自己只是因为她侠骨柔情,医者仁心。如果那天被陈子令重伤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那白露也一定会去挡刀,也一定会为那个人疗伤,也一定会守在床边,白裳似雪若千万梨棠。 既然如此,荀赫便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强制将两人捆绑,实非君子所为,令人不齿生厌。 —————————————— “家主,小姐到了。” 这时,门外的仆人轻声扣门道。 荀赫一怔,不知如何言语时,只听得司马世淡然应答:“让她进来吧。” 四十八、吾之选择 “家主,小姐到了。” “让她进来吧。” 荀赫一愣,原本还算沉着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整个人如石板一样僵硬,动也不敢动,更别说回头看一眼那个放在心上的白衣人儿。 很快,一抹清淡荷香从鼻息间飘过,荀赫微微晃神,但见那袭于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白衣胜雪从身边拂过。司马白露十分端庄地走到司马世面前,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女子万福礼。 “爹,女儿来了。” “嗯。” “荀公子,”白露缓缓转身,衣袂翩翩,又行一个女子万福,“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荀赫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答着。 他忽然不敢看司马白露,甚至想找个由头,转身离开。 “爹,方才女儿经过门口时,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白露看向自家父亲,笑眼盈盈,如春风细雨,“是要把我,许配给寒剑林的某位弟子?” 荀赫立刻低头不言,而司马世看了一眼荀赫,随即道:“不错。” “那,可有说是哪名弟子?” “暂无安排。荀公子说,要等他们掌门亲自安排,是这样吗?”司马世明知故问地看向荀赫。 “……是。”荀赫依旧垂眸,低声回答。 白露静静凝视着荀赫,露珠般的眸光盈盈散散,淡粉的唇瓣始终保持着莞尔的弧度,仿佛对于自己终身大事被他人安排一事毫无异议,甚至还有赞许之情。 半晌,她微微敛眸,瞳中于一刹那有流光飞掠,却不被任何人察觉。 “荀公子,白露有一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荀赫听得白露唤自己,手轻轻一颤,仍是低头道。 “既然寒剑林还未选定人选,白露斗胆,想先选一个人,日后可作贵派的考量。” 荀赫心头一惊,立刻抬眸看向白露,看到她低眉的神情虽然秀美轻灵无双,却隐藏了一丝他看不懂的心绪。 “……小姐已有心仪人选?” “是呀,”白露看着荀赫,眸色轻沉,口气听起来却轻松愉悦。 “就是你,荀公子。” “!!” 荀赫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露。 ——为什么,为什么选他? 自己对她确有懵懂心意,可她对自己……应该是没有的吧? 那一瞬,荀赫说不清自己是何感想,先是刹那的振奋和喜悦,但随之而来就是迷雾般的疑惑与不安。他看着白露低眉垂眸的姿态,虽然仍旧保持着微笑,却不似以前他看到的模样。那笑容像是事先准备、然后照着画上去一般,一笔一划间分毫不差,却毫无灵动和情感。 “荀公子,白露还有一个请求。”这时,白露再度说道。 “……请讲。” “既然我选了您作为我的未婚夫婿,那么可否让我跟在您身边一段时日?”白露此刻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张标准到无以复加的微笑。眼睛笑得微微眯起,形成两弯好看的月牙。 “这是为何?” “自然是彼此加深认识,以及……培养感情啊。”白露十分平静地道。 “…………” 荀赫沉默了半晌,看向司马家主,抱拳道:“这事,当是先由司马家主做主。” 司马世也是静默了片刻,道:“不知荀公子近日有何安排?” “前往蓬莱长生谷,拜访那里的大夫,以感谢昔日的救助之恩。如果司马小姐愿意,我这边是可以带上她的。” “原来如此。”司马世抚了抚自己的下巴,忽然冲荀赫拱手,认真道:“此事,我想与小女单独商议,还请荀公子暂且回避,定在午饭之前告知答案。” —————————————— 白露望着荀赫离开的背影,待其彻底走远后,才回头看向司马世,正好触及其复杂的神色。 她仿佛不以为然,嫣然一笑:“爹觉得,女儿做的这个决定如何?” “……你与那个荀赫,只是几面之缘,为什么就选了他?”司马世沉声问道。 “女儿还有别的选择吗?寒剑林中,除了他,我一个都不认识。”白露语气平淡,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渐渐沉底,“而这联姻,我们司马家,推脱不了。” “……” 司马世看着自家女儿看似稚嫩天真、实则心知肚明的神情,忽然喟叹一声,转身负手,缓缓向主座走去。 走到主座面前时,他并未立即坐下,而是静立片刻,道: “朝廷这是不放心我们司马家啊!” “……嗯。” “百年前,我们司马家的祖先,在江南不过一个贩布织鞋的小商户;而当时称霸整片江南地区的最大家族,就是陈家。陈家趁晋朝与他国战乱刚结,疲软之际,赫然自立为王,建立‘陈国’,欲割裂大晋王朝的疆土,史书称‘陈祸之乱’。而后不过二十年,他们兵败如山倒,家族灭亡,残留一批人士逃往他国,至此已无声息。也就是那个时候,祖先抓住机会,填补了江南丝绸、珠宝行业的空当,就此发家,荣光直至今时今日。” “是的。”白露对于这段历史也是信手拈来,牢记于心,“而现在,就在司马家有衰退之相时,朝廷便主动伸手,名为相助,实为……”白露没有再说下去。 “呵,若我是皇帝,我也会这么做。老实说他做得很对,毕竟这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司马世微微仰头,释然一笑,随即有些无奈地道: “可对于我们司马家……就意味着日后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了。” “所以,女儿才说要跟在荀公子身边一段时日,一来探听虚实,二来也是想在外历练一番。”白露道。 “我明白。” 说到此,司马世回头,还是负手于背,向白露走来。 “只是有一点,我作为父亲,还是想知道。” “爹,请说。” “……女儿是否,已有心上人?” “……” 一瞬间,那个灰衣男子于脑海中闪现而过,有着近乎完美的面庞曲线和深邃的瞳眸。腕间银刺光华熠熠,轻描淡写间取人性命便如抹去尘埃。 她心底一咯噔,可口中却彷如刚才精致的假笑般,十分流畅地应答: “不,没有。 “女儿并未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请爹放心,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女儿永不后悔。” “……”司马世见她如此说,双眸收敛,随即仿佛听信一般道:“那便好。依我看,那荀赫是个正人君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你此番与他同行,当好好培养感情,相互照应。” “是。那女儿就先回房收拾行李了。” 说罢,白露转身,朝着门口缓步离去。 —————————————— 司马世静望女儿离开的背影,原先复杂无奈的神色渐渐消退。 蓦地,他怅然一叹,身躯往主座上一靠,仿佛十分疲惫。一向意气风发、精神健朗的面庞上竟染了几分苦色,整张脸顿时显得苍老许多。 “女儿啊,”他喃喃道,“爹对不起你。” —————————————— 白露回到房间,让一众侍女退下,并为自己锁上房门。 在房门锁上之际,她突然扑到床上,把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之中,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那双眼睛顷刻便充盈泪光,像是开闸的洪水般,怎么也止不住。 “卫公子……”她轻声呜咽,泪眼婆娑,整个肩膀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四十九、蓬莱长生 要说江湖中何派最为神秘?当属蓬莱岛上长生谷。 相传,大约百年前,有一奇人效仿秦皇汉武问仙道,求长生。为寻找僻静之地进行修炼,他只身乘一叶扁舟,向烟涛微茫的大海东渡而去,于云霞明灭中发现一座荒岛。 荒岛上矗立一座高山,山中有谷,其中竟长满野生的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此人大惊之下继续探寻,发现此谷不仅是环境极美,居然还遍生草药,其种类之多甚至超过了整个晋王朝领土所涵盖的。 他深感此行不虚,便在此住下,潜行修炼。吸日月精华,饮天地甘露,辅以奇珍药草,终得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在那之后,由于此岛此山与神话中蓬莱山的位置颇为接近,故唤其为蓬莱岛,山亦叫作蓬莱山……而修行者所在山谷则被称为【长生谷】,现居一群旷世奇医,医术之高超乃世间大夫可望而不可及。” “长生不老……医术精湛……倒也有所关联。只是这故事,怕是后人杜撰的成分比较多。” 寒剑林的船上,室内,乔歌此时正就着温暖耀眼的阳光,翻看一本名为《奇志怪谈》的书。 对面,厉虹影饮一口热茶,笑着道:“或许吧。不过,相传如今的长生谷谷主确实已活百年,不知他可就是当年那个寻仙问道的奇人?可惜他常年闭关不出,无法得见。” “不知会是哪位医师来诊治我。” “等靠了岸,我们自然就知晓了……诶,船停了?” 听得船靠岸的声响,两人不由站起,出屋,走到甲板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青山,其顶直入云海,茫茫然不可寻。而青山中部往下劈开了一道裂口,越往底越大,像是谁的双臂逐渐张开,形成人字形的巨大豁口。豁口内一片粉意盎然,仿若云雪。 两人下船,踩在细沙碎石之上,见不远处有几人前来迎接。乔歌定睛,一个白发白须的翁叟正立于岸礁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老人先是与厉虹影相互作揖行礼,随后看向乔歌,和蔼道:“你便是乔歌?” “是,不知老人家尊姓大名?”乔歌亦作揖道。 “我姓徐,名则成。不知可曾从卫征那小子口中提到我?” 徐则成老先生?“就是您在十年战争中,数次给予卫征相助?” “哪里,应该的。”徐则成手抚胡须,微微一笑,“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曾于战争中屡次救我于水火。他若有难,我自然也会救他。”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谢谢您,不然卫征他可活不到现在。” “哈哈,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这次,是尹掌门写信求助于长生谷,希望能将你身体的【噬天】彻底清除。”徐则成转身,“乔姑娘,厉掌门,我们进谷吧。” 乔歌和厉虹影踏入谷内,见落英纷纷,花若雨下,漫山遍野的桃花成林千里,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息和微苦的药香。 亭台楼阁便于此中搭建。飞阁流丹,桂殿兰宫;层峦叠翠,上出重霄。 两人跟随徐则成走在回廊下,左手边是人工雕琢的小型池塘,瓣浮水面,有锦鲤游窜其间;右手边则是几条石子小道通往几座小山,有白衣姑娘正背着药框,嘻嘻笑着走向山深不知处。 “真美啊……”乔歌不由赞叹。 “多谢乔姑娘夸奖。这些据说都是谷主亲自设计,景色确实优美。”徐则成道。 “相传神话中,长生谷谷主已经成仙得道,不知是真是假?”厉虹影发问。 “呵,那只是神话而已,我们谷主并非什么神仙,”徐则成道,“不过……他已有一百一十岁,的确高寿。” “!活这么久?怎么做到的?”乔歌惊诧道。 “我们这些晚辈哪里知道?”徐则成捻须笑道,“不过他极擅药草之道,加上懂得延年益寿,修身养性……或许便是如此,令他奇迹般地活到了至今。” 正说着,三人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一座木屋陈于眼前,大门紧闭。 徐则成向前一步,抱拳施礼道:“谷主,人已经到了。” “!”“!”乔歌和厉虹影不由同时一惊。 长生谷谷主……就在这里面? 徐老先生说要带我去医师那里诊治,结果,竟是将我带到谷主这里? 惊诧之下,只听得大门“刺啦”一声,紧接着门微微朝外松动一点,像是门锁被无形中打开。 “进来吧。”这时,屋内传来一句应答,声音听来竟有几分稚嫩,语气却又端得沉稳老成。 “……”这,怎么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音?乔歌再度疑虑。 徐则成却无太多惊讶之意,将门缓缓推开,跨过门槛。乔歌和厉虹影也紧随身后。 屋内不大,空空荡荡,正前方立了几幅帷幔,地上铺了软垫。帷幔之后,一个矮小的身影正于榻上盘腿安坐,姿态犹如神佛。身旁有一小坛熏香,烟气袅袅,如丝如缕。 帷幔因大门打开而微微荡起,显出香炉精致的纹路,以及身影的半张面孔——真的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郎,双眼皆闭,神情安详。 “这……”乔歌和厉虹影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是好。 “这位就是长生谷谷主。别看他是一副小儿样貌,他确实已有一百一十岁高龄。”徐则成道。 “!……”乔歌和厉虹影还是愣了好一会,才把目光复投在眼前少年身上,鞠躬拱手道:“见过谷主。” “呵,这些虚礼就不必了。”那少年淡淡一笑,眼睛依旧闭着,好似盲人一般,“老身这副模样,不过数十年来修炼奇法所致。然而,这么久的岁月过去,相貌虽说越发年轻,心却早已沉寂。不知哪位是乔歌乔姑娘?” “我是。”乔歌向前走了一步。 “还请抬起右手。” “是。” 乔歌依言,抬起右手——突然,一条极细的丝线从帷幔内射出,缠绕住乔歌的右腕脉搏处。 “!”乔歌一愣,手下意识回缩,听见谷主低声道:“别动。” “乔姑娘莫怕,此乃谷主的悬丝诊脉术。”徐则成在一旁轻声道。 乔歌点头,身形不再随意动弹。片刻,丝线松动,随即迅速收回,乔歌白净的手腕多了一线浅浅的红印。 屋内陷入一片静谧,微风和煦,香气渺渺,少年沉坐仿佛入定。 半晌,见谷主仍旧沉默不语,厉虹影率先打破寂静,抱拳问道:“不知谷主可否言明乔姑娘的情形?” 谷主并未发话。 乔歌不由有些紧张,一旁的徐则成也追问道:“还请谷主言明。” 傍晚时分,又一艘船舫靠岸停下,徐则成依旧立于岸边礁石处,见得夕阳西下,晚霞似血。 很快,他迎来了长生谷今日的第二拨客人——寒剑林荀赫,以及他的徒弟,司马白露。 “师父!”白露一看到自家师父远远等候,便开心地跳下船,快步向徐则成走来,弯腰作揖道:“见过师父!” “嗯,徒儿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会和荀公子一起来。”徐则成看向白露身后的荀赫。 荀赫抱拳施礼道:“徐老先生。” 徐则成回礼之:“嗯,你们随我来吧,厉掌门已等候多时。” 于是两人跟随徐则成步入谷内。荀赫初来长生谷,自然也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而白露身为徐则成的弟子,来此也不下一次,倒是气定神闲所见不怪:“荀公子,他处还有更美的,哪天我带你去看看。” 很快,三人来到徐则成的住处,一个简易的会客厅内。一推大门,正见厉虹影独自饮茶,双手抱臂,神思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徒弟和白露一同前来,厉虹影先是微微一诧,随后起身道:“你们来了。司马小姐,好久不见。” 白露微微欠身回之。 于是会客厅内,徐则成、厉虹影、荀赫和白露各坐一桌四边。白露最先察觉不对,问道:“咦,乔姐姐呢?” “……乔姑娘在屋内休息。”厉虹影道。 休息?白露觉得厉虹影的语气有些不对——怅然,无奈。正觉得奇怪时,荀赫也发问道: “不知乔姑娘今日问诊情况如何?” 此言一出,屋内突然就寂静了下来。厉虹影突然目光沉下,闭口不言;而徐则成一直手抚长须,叹息声不止。 良久,徐则成停止抚须,缓缓说道: “谷主说,要想彻底清除【噬天】之力,唯有封闭经脉,断绝内力,也就是……废除全部武功。” 五十、谓我何求 【乔姑娘,你体内独属于噬天的内力与自身内力已然相互融合,再难分离。所以,只要你使用任何武功,都有触发噬天的可能。即便你以自身意志控制住,也不能避免每月定时的噬天发作。】 【听你描述中,魔教教主可以将他的噬天之力与你体内的共鸣,从而操纵你。既然如此,你这魔功就非祛除不可!然而,废除武功这个决定,或许对你来说太过艰难。你今晚回去好好思考一番吧,明早给我答复。】 【对了,这噬天之力如若再在你体内留存,即便卫旬不再操控,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迷乱心智,失去自我,沦为一个嗜杀的怪物。到那时,你要么被武林正道追杀,要么便如疯如魔而死】 …… “怎么会这样……” 傍晚之时,徐则成住处的会客厅内。 司马白露听完徐则成复述长生谷谷主的话后,不由忧虑地垂首。 “只能废除武功才行?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荀赫也有些担忧地发问。 厉虹影轻叹一口气,摇头:“我当时也这么问了,但谷主的回答很明确,是‘没有’。他说他能为乔姑娘做的就是助她废除武功时,尽可能减轻她的痛楚。” “……”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白露看向厉虹影道:“厉掌门,您知道乔姐姐现在在哪吗?她现在一定很难过,我想去劝劝她。” “别去。”厉虹影道,“有些事,必须让她自己想清楚。” —————————————— 是夜,天悬星河,暗香浮动。 乔歌独身一人坐在窗边,一手托腮,似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风景。青铜剑横陈于桌上,有半截露在剑鞘外,一点烛火下泛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许久,仿佛看得无聊了,她收回目光,并放在她的剑上。手轻轻抚上简易的花纹,摩挲不止;眼中流光清澈,烛影剑痕在其间似水徜徉。 “……非得封闭经脉,断绝内力,失去所有武功才行吗……”乔歌喃喃道,“好不容易撑起的一线希望……结果居然这样……” 她还记得几日前,甲板上,厉虹影对她的鼓励。如今一对比,实在可笑。 “我,乔歌,天正派第三十六任掌门的弟子之一,唯一习得琼冥剑法、心法的剑客。自失去执掌琼冥的资格后,没有一日不想重归身份,没有一日未曾放弃修炼。” 十年磨一剑,只待越今朝。可现在,卫旬、陈子令亲手把这梦想撕得粉碎,踩在脚下,告诉她:“别再痴心妄想。” 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无法重当琼冥剑主,甚至连武功都得尽数抛弃,今后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退出江湖,遑论成为将来对抗魔教的战力,扬起一番泠泠剑光。 而且,连他……我也帮不得、救不了。 “卫征……”乔歌眼前仿佛出现那个灰衣银刺的身影,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颦一笑。 卫征,对不起啊,当初信誓旦旦地说相信你、帮你,可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终究……屈服于这无常的命运了。 —————————————— “难道失去武功,成为普通人,就算屈服了?” 蓦地,乔歌心底响起另一问句,听起来同样是自己的声音,可语气却是平淡里流露一丝抗争与不甘。 是潜意识下的另一个自己,一个从未屈服、始终坚守的自己。 乔歌合上眼,以心作答之。 ——难道,不是吗? “呵,可笑,难道成为普通人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你有手有脚,行事端正,不就是好好地活在了这世上,怎么就是屈服于命运呢?” ——…… “怎么,我说的不对?” ——……如果我原本只是名普通剑客,现在失去武功,尚还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是,自我被陈子令陷害后,我不知背负了多少“勾结魔教”、“偷练魔功”的骂名,被视为叛徒逐出师门,如今更是连累了我弟弟等一众好友……所以,倘若我不能重归琼冥剑主,向世人证明我心为正、并非邪魔,那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所做的努力……岂不全都白费了? “我明白了,你坚持至今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只是想向他人证明自己,对吗?” ——不错。 “他人的目光,真有这么重要吗?” ——不重要,但又很重要。因为很多时候,我的“样貌”,“我们”的“样貌”,都是由众多的“他人”所决定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无法忤逆,更无力改变。 “……可我觉得,你能做的,还有很多。” ——我能做的? “面对误解,面对污名,你可以选择辩解,亦可以选择沉默。不论后果如何,这都是你的决定,旁人无权干涉。而你的‘样貌’,不论他人如何述说,终归到底,只有你自己才弄得清楚。 “可,关键就在于,每一次你的选择,都必须出自本心,不可为他人所影响,亦不能被欲望所支配。” ——出自……本心?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呢?” —————————————— 乔歌缓缓睁开眼,烛光跳动,青铜寒鸣。她拔剑竖于面前,映彻半张容颜。于是与反射的一眸无言对视,静看其间平面般的湖泊逐渐荡起层层涟漪。 ——我想要什么? 一刹那,她心底的声音再度发话,却不再是刚才一层接一层的提问,而是复述自己曾说过的话语。 【我希望那个和我一样的人,魔教少主卫征,他的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 【因为,对我来说……拯救你,同样也在救赎我自己。】 【无论生死,无论成败,我都相信你。】 …… “卫征,”乔歌忽然出声,“我想你好。” ——我想要卫征好好的,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不必被人误解,不必遭受骂名。 即便,连这些都不能做到,我也希望他能就此和魔教分道扬镳,自此回归正途,再不必说些违心之言,做些昧心之事。 我希望他一生都不再左右为难,一昧地牺牲自我。 我要他……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 第二天,清晨。 “乔姑娘?你现在就要去找谷主吗?”住寝门口,徐则成一早起床,打开大门,就看到乔歌静立门口,像是等候许久。 “嗯,烦请徐老先生再次带路。”乔歌面无倦容,坦然一笑。笑意干净纯粹,看不出半分无奈和忧伤。 “……” 很快,徐则成便带着乔歌来到谷主所在之地。两人进屋,谷主似是恭候多时,微微一笑道:“看来,乔姑娘是想通了。” “是的。谷主,请废去我的武功吧,我宁可成为一个普通人,也不想变作一个无脑疯子。”乔歌抱拳,诚恳地道。 “呵,不急。为了能够封闭经脉的同时不影响你的身体状况,我这里还缺一味药,是长生谷所没有的。” “是何药?晚辈这就去取。” “不必,此药名为【苓幽草】,不仅长生谷没有,整个晋王朝的领土里也未长半寸,须得从他国获得。我今早已派人出去,前后大约只要两个月。这两月里,我会先帮忙镇住你体内的【噬天】,也就是说,这两月里,你可以放心地享受最后的江湖生涯,做一些你一直想做的事。”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乔歌听言十分振奋,心中想法飞掠万千,最终定格唯一一条。 她释然一笑,再度抱拳道:“多谢谷主!” 五十一、前路未卜 天正派,天牢内。 卫征被关在山腹中最深的一间牢房,没有窗户,不见天日。唯一的光源就是对面石壁上的一盏长明烛火,幽暗阴邃,叫人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这是自己被关进来的第几天了?第五天还是第六天? 此时,他赤/裸上身,裹了几条绷带,却仍旧遮不住浑身细小的伤痕和背后森寒的剑疤。绷带已是数天不换,上面满是血污脏垢。 席地而坐,两手搭在膝盖上,呼吸均匀而平静。卫征对自己仍隐隐作痛的伤处置若罔闻,双目遥望这座牢狱唯一的出路。 从他牢门到外部细微可辨的出口处,每五步就有一位天正派弟子站岗。从身上衣着来看均是高阶弟子,都目如星辰,神采奕奕地看着各自的前方,手永远都会放在腰间的剑上,随时闻风而动,蓄势待发。 ——何必这么防着自己?自己根本逃不了。卫征苦笑一声。 他的身体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先是重伤未愈,身体疲乏无力;再者,之前胡乱吞服了一堆内力丹药,如今副作用不断侵蚀,更是让他半分内力都不得使用。 “记得尹其川说,数月前义父重伤濒死,却仍旧屠杀一众弟子,逃出生天……他们如今这般防备,倒也能理解。” 卫征想到义父,声音渐渐低沉。他很快联想到那个青衣淡雅,裙袂飘飘的女子,还有那身驱散不掉的黑气,如梦似魇般纠缠不休,永不得安宁。 “乔歌,你还好吗……尹其川说他会派人救你,不知救出没有?” “乔歌,原来我义父才是你这么多年痛苦的根源……可笑,我竟然还在你面前维护过他,说什么不愿与他为敌……如此来看,我确如义父所说,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才让在意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害。我……真是个混蛋啊。” “不知以后,可还有再见你的机会……” 他闭上眼,回想起乔歌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只觉彷如昨日,她就在身旁,时而夸夸其谈,时而自我吹嘘;而自己被她弄得屡屡无奈,只好扶额浅笑。 —————————————— “掌门夫人,您来了。” 这时,门口弟子恭敬地称呼唤回卫征遥远的思绪。他定睛一看,只见顾月婵仍是一袭熟悉的蓝衣,面色清冷地莲步而来,在他牢门前停下。 她一抬手,门口弟子便知趣地离开。 “身体情况如何?”顾月婵问道。 “死不了。” “那丹药的副作用还在?” “不错。我那日吃了太多,到现在内力都使不出来。” “……”顾月婵淡漠地扫了眼他周身伤痕,顿了片刻,道:“我夫君,他至今都昏迷不醒。” “我早就说过了,那是他的计谋,我只是中计,误伤了他。”卫征冷冷道。 顾月婵闭眼,随后再睁:“就算我信,天正派,天下人,都不会信。” “请便。反正如今我魔教少主身份暴露,魔教教主又重现世间,江湖定然陷入恐慌。这会你家掌门把我顺手一推,来一招苦肉计博得大家同情,我便成了一枚弃子,继续担任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顾月婵看着卫征,见他漠然蔑视到连眼睛都闭上,表面不语,心中则叹了一口气。 沉默半晌,她低声道:“乔姐姐现在很安全。” 卫征立刻睁开眼。 “她被厉虹影救下,现在在长生谷,由谷主亲自诊治【噬天】。” “……长生谷?”卫征脑中立刻浮现徐则成的身影,还有一片漫天花雨。 随后,眼神下垂,似含几分安心。 “如此很好,蓬莱岛离大陆尚有距离,几乎与世隔绝。乔歌躲在那里,想必义父一时之间应该难以找到。” “嗯。听说她现在情绪稳定,经常和司马家千金一同上山采药呢……哦,对了,司马世让他女儿去了长生谷,说是要让她外出历练一番。” “……” 卫征听着顾月婵的叙述,心念许久的牵挂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再看向顾月婵时已不像刚才那般疏远防备。 片息的沉默后,顾月婵突然发问:“卫公子,你知道【陈祸之乱】吗?” “陈祸之乱?”卫征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什么意思?” “百年前江南地带发生的叛乱。你不知道?” “江南?我自幼时起就在北境苍皇山长大,对于其他地区的历史并不了解。你为何提起这个?” “你义父、还有魔教,以及陈子令,都和这场叛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背后可能涉及到一个神秘的组织。你以前在魔教,没有听闻吗?” “组织?”卫征一听,更加疑惑,“魔教背后,有其他组织?我一直跟在义父边为他办事,却从未听他说过。” “……” 顾月婵有些咋舌——她没料到这个身为魔教少主的人,居然对此等大事一无所知。 看来,当年卫旬和陈子令,早就对他有所防备了;亦或是那个组织行事太过谨慎,很有可能全魔教也只有他们二人的知道。 “本想从你这里问些情报,想不到你了解的比我们更少。”顾月婵失望地摇头,“算了。” “……” “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 顾月婵回到九皋山前山,欲前往正对山门的殿阁。刚走至门口,就见守卫弟子神色紧张,颇为不安道:“掌门夫人……” “怎么了?有话直说。”顾月婵疑惑道。 “二长老的亲传弟子在里面,等候你们多时了。” “二长老的弟子?”顾月婵微微一愣,随后沉声道,“他们找到二长老了?” “嗯……但是……”守卫弟子神情更加不自然,嘴里卡壳半天,最后无奈说道,“算了,掌门夫人您自己进去瞧吧。” —————————————— 顾月婵跨入阁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众白衣翩翩。所有人都围拢一起,见顾月婵来了才稍微分散。 而他们中间是一条担架,上面披了一块白布,遮掩了一块不知名物什,大小约等于一个成年男性的上半身。 这些人见了顾月婵,不像寻常弟子一般立刻上前行礼,反而依旧各站其位,一副冷淡忽视的态度。顾月婵倒也不恼,心想这群二长老座下的弟子本就如此,于是徐徐迈步到那担架前,问道:“有何贵干?” 这群弟子相互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片刻后,为首的弟子站出,向她敷衍地随意拱手,以示礼节:“掌门夫人,在下二长老的首席弟子,姓萧,名若恒。” “哦。请问有何贵干?”顾月婵瞥他一眼。 “呵,先请您看看这具担架上的‘东西’吧——你们掀布。” 话音刚落,两名弟子立刻掀开白布,露出里面的物什。 顾月婵向前一步,凝神看去,立刻双目圆睁,袖中熟睡的蜘蛛突然惊醒,在臂膀上颇为不安地来回爬动。 ——担架上,是个人。没有双腿,没有双臂,徒留头颅和空荡的躯干。四肢被切割处,衣着、皮肉一俱绽裂,殷殷血迹已然乌黑,里面白骨森然可怖。 他的面孔已经扭曲到不成人形,双目翻得没有瞳眸,只剩眼白,却布满凄惨的血色,仿佛恶鬼降临。 “……这是,二长老?”大脑空白了好一会,顾月婵才缓过神来,面上已有细微的冷汗。 “不错。我们这几天四处搜寻失踪的师父,结果发现他就躺在自己竹屋内的床上,被人斩成了人彘。”萧若恒声音极为沉冷,像是咬了一口气,“按照六天前,卫旬盗走【琼冥】的同时也带走师父,以及卫旬的逃脱留下的痕迹来看……他老人家,多半是被卫旬所害。” “……他过世了多长时间?为何我没能闻见尸臭?”顾月婵缓缓问道。 “我们在发现尸体后简单查了下,发现师父生前吞服了一种剧毒,该毒会在人死后延迟尸臭的产生。此毒名为【凌迟】,顾名思义,会让他感受到凌迟般的痛楚,直至受不住而死去。” 顾月婵不说话。 “而且,他四肢被斩,经我们检测是在吞服了剧毒之后。”萧若恒深深吸入一口气,极为幽缓地说,“也就是说……卫旬用毒让他尝尽凌迟之刑不说,还把他的手与腿全部斩尽……这是何等的歹毒心肠!” 说到此,他再难抑制自己激动的心绪,向顾月婵兴师问罪:“掌门夫人!请问数月前,我们将重伤濒死的卫旬拖回来、关进天牢,为什么他还能打死数十看守弟子逃脱?!” “……”顾月婵冷冷地看着他,沉默片刻道,“我和夫君,当时没料到【噬天】之力可以让他快速痊愈。” “哼哼,就凭一个魔教武功是么?”萧若恒冷笑道,“那好,我再问你——为何那晚卫旬来袭,有弟子说看见魔教少主卫征从掌门平日清修的内阁里出来?” “……想必是卫旬和卫征一同潜入夫君的清修之地,欲行偷袭,未果。” “是么?原来掌门的清修之地是这么好闯的啊。”萧若恒不依不饶,脸上皮笑肉不笑,“那为何这段时间,江湖上一直谣传你们夫妻二人与魔教有所勾结呢?” “谣言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顾月婵面不改色,心底则冷冷道:不是二长老派你们在江湖上散布谣言的么?口中则补充:“夫君现在被卫征重伤,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你却在这里空穴来风地污蔑他?” “呵,只是江湖传言甚久,不得不防罢了。现在尹掌门被卫征重伤,我们也不能向他亲自证实。”萧若恒抬手一挥,其余弟子将担架撤下,“但是,或许从卫征那里,我们能证实真相” “……你们想做什么?”顾月婵看着萧若恒志在必得的神情,心绪不由警惕万分。 —————————————— 五日后。 是夜,万籁俱寂。 卫征正靠着岩壁浅眠,忽然耳中钻入急切的脚步声。 他猛地惊醒,定神一看,只见顾月婵再度立于牢门前,原本守卫此处的弟子又被她退去。 “……有何贵干?”感觉顾月婵神情不太自然,卫征不由警惕了起来。 顾月婵没有理他,一手微微抬起。紧接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花斑蜘蛛从袖中爬出,黑豆般的双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卫征。 五十二、我心即刃 “知道吗?天正派抓了魔教少主卫征,要在这洛都天街游街示众,于街尾菜市口斩首呢!” “啊?真的假的?不是说这卫征早就数月前就死在苍皇山吗?” “没有没有,据说他逃了出去,前些日子还跑到九皋山大闹一场,结果就被逮住了呗!” “不对吧!怎么我听到的版本是说这尹其川掌门与卫征勾结,表面上杀了他,实际上是藏在了九皋山,好生静养呢?” “不可能,尹其川可是天正派的掌门,怎可能魔教之流沆瀣一气?” “这谁知道?江湖上不还谣传,尹其川的夫人顾月婵还和卫征有一腿吗?” …… 清晨,连续数日冷清非常的洛都天街再度热闹起来。许多民众上街,熙熙攘攘地赶到长街街口,见两排天正派弟子已从街头站到街尾,均整装肃容,长剑负背。 最近两日,天正派突然对外放出消息,说是抓获潜逃数月的魔教少主卫征,要在天下人面前细数其累累罪行,并要当众斩首,以慰诸多无辜亡灵。 地点选在了天街街尾,菜市口处。 于是,凑热闹的平民百姓和江湖人士纷纷来到天街,并在天正派弟子的引导下站在他们背后。天街容量有限,所以后来者就不能再入,天正派弟子委婉地表示“人数太多,再放进去难免踩踏死伤”,并将他们请了出去。 最终,巳时时刻,天街秩序终于稳定。街头弟子收到信号,一声高鸣:“进——!” 一时间,攒动的人群声息安静了不少,大家目光都向街头汇聚。 在经过数十名低阶弟子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匹白马,马上人犹若孤高皓月,肤白凝脂,目似盈盈波光荡漾。 几只不知名的蝴蝶旋绕而舞,从人群面前穿梭而过,增添一丝幻梦般的迷境,叫人身浸其间,不能自已。 “她……就是顾月婵吧?”过了好久,才有人于沉浸中回过神来。 “是啊……真美……别说魔教少主了,随便抓个有权有势的男的说和她有一腿,我也信啊……” “你扯什么呢!好像人家长得美就该和你们男人有点勾连一般,要不要脸!” …… 于顾月婵之后,便是天正派二长老的首席弟子——萧若恒。 他亦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着白衣,目光深沉。他紧紧盯着顾月婵的背影,仿佛所见者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掌门夫人,而是一个随时可倒戈相向的叛徒。 在萧若恒后还有十数名高阶弟子,之后便是一辆囚车。 “快看!那就是魔教少主卫征么?” “哇,只在话本子里听过他的威名,还想是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长成这样……还挺好看的。” “妹子你可长点心吧!那可是魔教少主,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 卫征自动忽略围观群众对他的指指点点,仰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 “所有普通百姓都在天正派弟子的身后吗……这群弟子倒是不错,形成了稳固的围栏。这样,一会要是动起手来,他们应该能最先疏散这些平民。” 他如此想着,将目光投向前方蓝影佳人的背影,脑中陷入昨夜的回忆。 ——————————————— “唔——!” 卫征痛苦地瘫倒于地,一手紧紧捏住另一手的手腕。而被捏的手上正爬走一只花斑蜘蛛,手背上两点清晰的咬痕,有黑血缓缓流出。 “你……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剧痛稍微减轻,卫征勉强抬头,面色苍白地望向顾月婵。 “你只需了解它的效用。”顾月婵目光平静地看着卫征,“它可以与你体内丹药的副作用对冲,相当于以毒攻毒。最迟明天中午,你的内力就能恢复。” “……”痛觉越发减淡,卫征慢慢坐起身,原先的愤慨变为疑惑,“为何突然……” “天正派的弟子们要让你死在天下人面前——就在明天中午,洛都菜市口。”顾月婵蹙眉,“我努力拖延了五日,终究抗不了他们人多势众……” “……所以,你是让我明天找机会逃走?那你和尹其川怎么办?” “该来的总会来,我和夫君有应对之策,不必担心。”顾月婵认真道,“卫公子,记着,为了乔姐姐,也为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 回忆就此结束。此时,卫征上身赤/裸,原有的绷带一应去除,露出遍布全身的伤痕。 他正双膝跪于囚车中,双手举至肩膀平高,由一副手铐铐住。连接手铐的锁链缠在囚车木栏上,令被囚者不能轻易逃脱——对于一般高手而言。 但对于卫征来说,凭借内力就能挣脱,而且轻而易举。 他的内力正在缓慢恢复,如同潺潺溪水游走于周身经脉,只等全部融会贯通。 不必着急,看样子还没等到走完这条街,自己就能彻底恢复,然后迅速逃走。 不如就此欣赏下这周围的“风景”——那些从未见过的面孔,那些强加于自己的怒火。 卫征这般想着,微微扭头,四顾了下周遭百姓的容貌,或有惊诧,或有疑惑,但大多还是写满愤怒,像是一支支攒了火焰的利箭朝自己射来。 ——这是好事,是自己由衷希望的好事。 因为这些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越张望、越愤怒,越能证明他们在战火中重获新生,如今和未来都能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 从他见到伏尸千里血流成河起,从他出卖第一笔魔教情报起,从他任由世人肆意抹黑他起,他就希望,剧本能像这样发展下去。 那么,是否意味着,他就向这不公的世道彻底屈服,从此永堕黑暗,跌落无尽深渊呢? ——————————————— “不。”卫征这样回答自己。 ——也许数月前,自己是真的屈服了,任由乱箭穿身,想要孤独而悲戚地死去。 但是,有人救了他啊。 她像一束光,冲破层层乌云,将自己于沉睡中唤醒,并朝他伸出了手。 “如若世所不容,众人皆弃,该当如何?”她笑着问他。 “你会怎么做?”他亦问之。 “我?当然是重拾名剑,证明给这天下看,我担得起这泠泠剑光!”她张扬地大笑,像是浓烈欲燃的鲜花,众生皆萎靡,唯她于狂风骤雨中肆意地绽放。 ——————————————— “我也会这么做。”卫征低声自语着,“即便我没有武器。” 是的,即便他没有武器,他依然可以昂首挺胸,毫无避讳地直视前方。 我形即盾,我心即刃。炼化万兵,以卫以征。 “只要我卫征还活着,只要我卫征还想要活着……便是对这不公的世道,最大的抗争。” ——————————————— “啊——!!” 蓦地,前方百步处传来一声惨叫,随后就有位白衣弟子向天上飞去——从“飞翔”的姿态来看,应该是被人狠狠向上抛去的。 “怎么回事?!”“加强守卫!”众多弟子立刻神情警觉,拔出长剑严阵以待!他们紧紧盯向前方,但见前方七十步处,又有两三弟子接连被甩出,砸到四周建筑上,阵阵尘烟四起。 “可恶!”而位于最前方的弟子看着自己师兄师弟被扔,又是害怕又是愤恼地持剑颤抖——突然!一袭黑影于他面前止步,他吓了一大跳,挥剑胡乱砍去,却听得“嘣”得一声,他的剑居然直接脱手,被来者一下打到数丈之外! “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视死如归地挡在来者面前,大声怒吼。 “何人?”一道清脆如泉的女声笑道,其间夹了不少嬉闹,“散人,准确的说是散人中的精英,记住了。” “……哈??”弟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仔细看清来者——一袭黑色裙裳,白衣为底,身材纤细,面容掩于黑纱和竹笠之下。 “你……你别耍花招!到底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咚”的一下,那女子居然弹了一下弟子的脑嘣,随后立刻飞掠上前,瞬间移至弟子身后。 手持一柄青铜长剑,潇洒地扔掉剑鞘,将长剑直指她正前方囚车。 “我能来干嘛?当然是劫囚,顺便砍人啊!” 五十三、虽千万人 五日前,蓬莱岛长生谷。 厉虹影因其父所召,于是辞别众人,匆匆赶回国都寒剑林总部。荀赫则受师父所托留在谷内,一来观察乔歌情况,与天正派及时传信互通;二来亦是为了联姻,与司马白露共处,相互了解,甚至日久生情。 “乔姑娘,是顾女侠的信!”晌午时分,荀赫收到迢迢千里的加急信鸽,连忙拆信阅之,复又递给乔歌。 “!天正派……居然要押卫征上街游行,再斩首示众?”乔歌读完目瞪口呆,惊诧不已,“这什么跟什么?天正派从官府那学的?” “啊!那卫公子现在怎么样了?”白露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难免心生波澜,紧张地问道。 “情况铁定不佳……”乔歌咬牙,面容渐渐阴沉,“信中说,他的内力迟迟不能恢复……月婵将冒险用毒术帮他,但是为防万一,希望我们能出手……” “可是,乔姑娘,你现在刚刚稳定了病情,身份又特殊,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荀赫焦急道。 “那就换身行头,戴上面纱,不信遮不了!” “乔姐姐!”白露心下筛选信息,凝肃道,“我觉得,可能是场阴谋!” 乔歌方才险些回屋取剑,听到此话立刻止住脚步:“阴谋?” “江湖名门处理敌人,很少做到如此大张旗鼓。”白露蹙眉揣摩,“我猜测,或许是想诱发你出面;又或者,他们会故意疏于防备,让你劫走卫公子,以证明天正派尹掌门与顾女侠有通敌之嫌! “毕竟,顾女侠强调了,这次游街是二长老的弟子一手挑起的……”白露指出信中的“萧若恒”三字。 “……”乔歌冷静下来,又仔细读了一遍,觉得白露言之有理。她闭上眼,深呼吸以求心神平静。 不一会儿,她再度睁眸,神色已不似刚刚那般冲动。口中沉稳道: “不论这是否为局,我都得去救。” “为何?”荀赫发问。 “因为我们都不敢拿卫征的性命做赌注,所以月婵要帮他恢复内力,助其逃走。以她的性情,一定也预料到这是个陷阱,可我们都不得不入。 “所以,即便我们不去,卫征也极有可能在游行中破除桎梏,成功脱逃;到时,那萧若恒一样不会放过她。” “……”白露思虑一番,接着乔歌的话道:“所以,这次游街,是注定要失败的,顾女侠和尹掌门是一定会染上怀疑的,他们对此可能早就准备。那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堂而皇之地救走卫公子。” “对!白露真聪明,没想到你几乎未曾涉及江湖事,却能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哪里,乔姐姐说得过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动身。”荀赫听完两人分析后,肯定地点点头,“到时,我和乔姑娘易容一番,把卫前辈救下。” “不用,我一人足矣。荀小哥和白露备辆马车,在洛都郊外的【不语堂】旧址接应。” “这……乔姐姐,你一人能行?到时肯定都有武林高手镇守……”白露忧心道。 “呵,没问题的,因为这是一场戏,萧若恒希望卫征被救,月婵亦希望卫征逃走。所以,真正的高手一定作壁上观,剩下来的便是一群草包。”乔歌潇洒一笑,满不在乎道。 “可到时,围观者亦有许多,其中不乏江湖中人,若他们联手……”荀赫道。 “哼……”乔歌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转身,朝屋内走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时此刻,乔歌不复一身青衫,而是换上鲜明的白底黑裙,面纱也特意挑了墨色,头上还顶着巨大的竹笠——思忖良久,还是不泄露自己身份为好,毕竟天正派叛徒名声在外,前些日子又被魔教教主“抓走”,如果轻易暴露,唯恐生变。 剑,倒还是挑了平日里最趁手的青铜剑。绿幽中泛着些微铜黄,阳光倾泻而下,映得剑身烁目光华。 她不羁地唇角半勾,两泓剑气瞬时向正前方劈去!两名弟子出剑抵挡,听得“噔噔”几下,忽然就见那黑白鲜明的身影掠至眼前。 弟子大惊,正欲收剑防身,就看乔歌气都没喘半分,直接双臂抬起,以肘携内力重击他们肩膀——顿时“咔嚓”一声,一人左肩和另一人右肩同时脱臼,两人不由痛呼,缓缓栽到地上! 给群众当围栏的弟子们见状,立刻一拨人负责疏散百姓,另一拨人则一跃而出,从左右两侧向乔歌砍去!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拍!乔歌迅速身体回旋,脚划地面半圆,踢起飞沙走石,登时迷住弟子的眼睛!而趁他们就此分神时,乔歌先是移至左边,分别用剑划伤两人的膝盖,随后又拽起其中一个,向左边剩余三人狠狠砸去! “啊——!!”“咣当——!!”众人的尖叫中,这可怜的五名弟子尽数倒地,有几个还砸中路边板车,炸出几声巨响。 “哼。”乔歌不屑地发出一声,准备右移到另一边弟子那边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怒喝:“妖女,吃我一棒——!” 乔歌猛地回头,见不知何方江湖宵小手持木棍,朝自己面门劈来! 她微惊之下,脚步不由向前一迈,身子一倾,手一抓,便在木棍砸中脑门前拽住了那人的衣袖——随后,乔歌嘴角咧得更开,竟立刻汇聚力量,把那人直接往右边弟子那丢去! 霎时,原本恢复视线前来攻击乔歌的弟子们一时刹不住脚,只好成了肉垫,一同狠狠地摔在地上。 听得那人呼喊不绝的痛骂声,乔歌忍不住俏皮地笑笑:“该!哪来的散人草包,跑来偷袭我这个精英,这不皮痒欠揍嘛!” —————————————— 卫征看着眼前女子收拾着一个接一个低阶弟子,挥剑时行云流水,移步间来去自如。整个人便是一支笔,于宣纸上泼墨写意,恣意妄为,直至绘制成一幅幅活的画卷,方才能停止。 他忍不住低头笑笑:这可真是……够嚣张的啊,乔歌。 即便初见时因衣着遮掩未能认出,她几下出手自己定然顿悟,禁不住想尹其川果然没有欺骗他,以及她果然受到长生谷的良好治疗,想必【噬天】对她影响已远不如之前那般严重。 如此甚好……他心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经脉互通,灵台清明,内力如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入四肢。 我的内力……恢复了? —————————————— “站住!不可再往前了!” 在距离卫征囚车不过十步之遥,一众高阶弟子纷纷汇聚,亮剑于乔歌面前。 乔歌也终于停下刚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冷静地负剑于后,心想:月婵,你也观战够长时间,是时候放水了。不然我一人打一群高阶,还真有些难以脱身! 果不其然,顾月婵这时下马,迅速走到这群弟子身后,冷冷道:“退下!” “这……可是……” “我亲自对付她。” “?!夫人,您恐怕不是她的……” “退下!现在掌门不在,我的话不管用吗?去疏散平民百姓,快去!” “……是。”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高阶弟子们不解且不甘地退开,徒留顾月婵和乔歌两两相对,彼此无言。 ……喂,这不是明摆着要告诉大家你这个掌门夫人很有问题吗?太明显了点吧!乔歌无语地撇嘴。 而对面的顾月婵还是一脸清冷,两手轻摆,数百蝴蝶于四方屋顶翩舞。 “出手吧。”她淡淡道,并冲乔歌使了个眼色。 五十四、难却 蝶群纷飞,蜂拥而至。 乔歌仔细一看:全部无毒,都是些观赏性的花蝶。 这放水放得真够意思…… 如此想着,乔歌取下碍眼的竹笠,手中剑也不闲着,似是随意几划,便有三刃冷光向前冲去,霎时劈开三条路来! 蝶群一哄而散,十几只蝴蝶被斩翼断翅,其余则于空中停浮,不敢贸然向前。 顾月婵见状,面无波澜,抽出腰间玉笛,轻吹一曲悠悠天音。 蝴蝶听曲便得指令,四散而开,将乔歌团团围绕。 乔歌笑着环顾,随即竖剑胸前,凝指抚之。忽然杀气外溢,内力汇聚,手中剑竟分成六七把虚影,指向八方之蝶。 “破!” 她一声令下,虚剑便飞射而开,蝶群再度被冲散,尸骸如雨般坠落。 剩余蝴蝶纷舞扑腾,像是惊慌失措而逃,却又没有离开主人太远。而顾月婵见招式再度被破,面露“惊慌”之色。 “……月婵可真不适合演戏。”乔歌无奈腹诽。 紧接着,她一个箭步上前,长剑指向顾月婵的面门,又在即将触及她之时堪堪收回,随后不经意地一歪、一侧,向其右肩划下——顿时,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赫然显现于顾月婵的右肩! “啊!”顾月婵吃痛道,一个翻身跳开,捂着伤口喘息连连。 —————————————— 看着眼前退开的顾月婵和步步逼近的乔歌,萧若恒眉头紧蹙,心中却是一片雪明。 ——果然,如他所料,顾月婵一定安排了他人来救卫征。 而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待此次游街结束后,他就能堂而皇之地质疑顾月婵的松懈,彻底挑开二长老一派和尹其川一派的矛盾。 最后,自己要在这场两派争斗中胜出,并夺取掌门之位。 这是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如今仿佛胜利在望,萧若恒不由心生喜悦,面上却还是沉稳如水。他皱着眉呵斥一旁的高阶弟子:“你们还站着做什么?掌门夫人受伤了!以及,拦住那个劫囚的人!” “住手。” 蓦地,一只手搭上了萧若恒的肩膀。 萧若恒一愣——这声音是……卫征?! “怎么回事?!”“魔教少主!怎么会……” 耳边传来群众的低呼,萧若恒不由心神一紧,缓慢回头——只见卫征正踩在囚车边缘,半蹲半就地在自己身后,头比自己还高一些,手则状似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肩。 “我说,住手。”卫征淡然道,拍肩的手逐渐蜷紧,捏住了他的肩胛骨,“否则,你这用来持剑的胳膊,就别要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恢复内力了?”萧若恒到底还是二长老亲手栽培的弟子,这等场景下慌张只是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与你无关。我说,要你的高阶弟子全部退下,一个都不准出手。否则,不光是你的臂膀,我若使用【御风辞】,你们,都会死。” 卫征顿了片刻,补充道:“莫忘记数十日前,二长老派人要私抓乔歌时,那群弟子的下场。” 萧若恒一怔,突然想起这么桩“惨剧”——在叛徒乔歌赢得第一场逐剑比武后,二长老私下派弟子抓她,不料十四人全被卫征灭口,无一生还。 那十四人中,八名高阶,六名中阶。若是寻常对阵,他们可以轻松诛杀武林中上级别的高手,可在轻功御风辞下不过俎下鱼肉。 萧若恒登时不动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能拿弟子的性命开玩笑。 “你……想做什么?” “你只要不下任何命令就行。” 卫征说完,握肩的手力道渐渐放松。他抬头,看向前方五步之遥的乔歌,微微一笑,伸出另一手:“过来。” —————————————— 乔歌,过来。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不知何故,两人心中回忆如翻页般疏疏而过。 久别重逢的“初遇”,逐剑大会的互助,藏身九皋的私语,以及……她被操纵又逃脱的时日里,彼此的思念难却。 回忆末了,乔歌噗嗤一乐,笑出声来。随即收剑,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搭上卫征的手。 卫征顺势揽住她的腰,把乔歌拉到自己身前不过咫尺。 他上身依旧赤条条的,精壮有力的胸腹贴着乔歌纤细的曲线。乔歌觉得体温有些升高,脸不自觉地漫红晕染,连忙低下头去,颇为尴尬地看到自己与对方贴合之处,又将视线飘向他处。 这些小动作,自然都被卫征收入眼下。他心底油然而起一股暖意,情丝缱绻交缠。 卫征眼眸暗了半分,但很快恢复明晰。他低声道:“我们走。” 乔歌也低声道:“好,去不语堂旧址。” 随即两人一跃而起,弹跳于屋檐瓦砾间,洒脱而去。 —————————————— 洛都郊外,不语堂旧址。 不语堂自上次遭陈子令袭击后就未再修复,地处隐秘,白日里不见一丝人影。 “诶?荀小哥还有白露都没来,我们来太早了?” 卫征和乔歌赶至此地,见荒无人烟,唯残砖瓦砾。乔歌下意识想上前查探一番,却没能自如行动。低头一看,卫征的手仍旧牢牢地搂着她的腰,连半寸之远都不允许。 卫征仿佛并未意识到这点,问道:“荀赫和司马白露?” “嗯,他们会雇车来接应我们……诶,你放手呀,别老搂搂抱抱的了!”乔歌拍他的手,未果,又掐了几下,还是不放。 卫征挑眉一笑,觉得手上的刺痛也就比蚊虫叮咬厉害些。于是手不仅不放,反而揽得更紧,大有变本加厉之意。 “喂——好歹让我看看你背后的伤……” 在乔歌不满的抗议中,卫征毫不犹豫把她按在自己胸前,紧紧拥着她,头甚至枕在她额侧的长发上。 他缓缓闭眼,微皱眉头,有种阔别重逢的欣慰与安然,双臂贪恋般越抱越紧。 “乔歌,”开口,声音情动般的沙哑,“我很想你。” “……”第一次听见卫征会这样发音,本欲开口接着抗议,却于嘴边戛然停止。乔歌听到耳边平稳有力的心跳,不由觉得万分心安,于是收敛原有的活泼情绪,双手抚上后背,特意避开了粗糙的疤痕。 她心中回应着“我也很想你”,嘴边却道:“真是的,你背后的伤要不要紧啊……” 卫征抿嘴一笑,松开双臂,静静凝视着乔歌的容颜。 面相寡淡,眉眼沉静,眸中看似平坦无波,却有零点星辰闪烁。 鼻不算挺,倒很小巧,几分玲珑之感。往下便是两片唇瓣,单薄如纸,浅晕成粉。有种弱花扶柳之意,淡雅如兰之情。 卫征看着她的唇,眼神忽然暗沉了几分。蓦地,他一手扶着乔歌的后脑,将她的脸朝自己拉近。 —————————————— “驾——”“吁——” 忽的,飞啸而来的马蹄打断二人的缱绻情意,如梦初醒般各退一步,拉开过于暧昧的距离。 “卫前辈,乔姑娘,久等了!”这边,不知坏人好事的荀赫驾车匆匆而来。一声快马的高昂嘶鸣后,马车稳稳停在卫征面前。 车门被推开,司马白露的脑袋探出,道:“快上车,车上有药!” 于是卫征和乔歌立刻跨入车内。荀赫再一记皮鞭,车便晃荡着奔驰而去。 卫征与乔歌入座后,白露看了眼乔歌晕红的脸颊,又瞧了眼卫征皱眉无奈的神情,以及光着的上身——她连忙倒吸一口气,撇过脸去,干巴巴地道:“那个,你们……乔姐姐,药箱就在你脚边,你给卫公子上药,我出去。” 随后立刻钻到门外,与荀赫并排而坐,一同驾车。 顺手还把车门关上,封上把手,这样就不能轻易打开。 “……” “……” 卫征乔歌不由面面相觑。 半晌,乔歌仿佛头疼地扶额,随后弯下腰,抽出座位下的药箱:“好啦,把后背给我,我给你抹药。” “好。”卫征依言转身,嘴角笑意有些肆意,怎么止都止不住。 …… “真是的,几天没洗澡了你,身上都馊了……” “……谁让你们天正派的待遇这么差。” 五十五、常世俗乐(上) 连日的暖阳和煦之后,长生谷迎来了一场绵绵细雨。 水芳潋滟一池柔媚,山色氤氲数峰空濛。雨雾化作云烟,从水榭楼亭到万水千山,描绘出诗一般的幻梦意境。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乔歌手拎一顶竹笠,肩披一蓑雨衣,来到立于回廊下的卫征身边,笑吟吟地道。 “你要出门?”卫征问。 “当然,这么美的雨景!”乔歌乐呵呵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你知道苏轼先生写完这首词后,发生了什么吗?”卫征淡淡道。 “什么?” “他淋了一路雨,当天晚上发烧头痛,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下床。” “……” ———————————————— “若是真想出去,等雨停了就好了呀。” 这时,司马白露和荀赫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她不复往日一袭胜雪白衣,而是换了一身浅粉的简装,整个人看起来便如含苞欲放的红荷,两眼一弯便流淌盈盈光彩。 荀赫倒还是一身黑红劲衣,不同的是今日背了一个箩筐。 “你们准备去哪?”乔歌问道,“小哥的样子,像是要去山里采药。” “不,白露小姐说今天下雨,山里定长了许多菌子,我和她准备去采些回来,给晚上加餐。”荀赫笑答。 “菌子?” “就是野山菌,这里人喜欢叫菌子,与蘑菇分开来。”白露道 “野山菌……不就是蘑菇吗?”卫征疑惑。 “这里人觉得蘑菇大多家养,没有野生的鲜美,所以才有了不同叫法。”白露掩唇一笑,随即问;“卫公子和乔姐姐要一同去吗?我们四个人估计能找到更多。” “好呀,我还从未上山采过蘑菇……啊不对,菌子。”乔歌点头道。 卫征亦点点头,随即转身去往厨房,取了一个新的箩筐。 ———————————————— 下午,雨果然停了。 四人皆一身简装,踏着一地青苔和泥泞进了大山。乔歌与白露走在前面,两人时而捂唇忍笑,时而窃窃私语,身子贴得很近,仿佛一对闺中密友。 卫征和荀赫则一人背一箩筐跟在不远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女孩大概都是这样,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卫征扶额笑道。 “是啊。”荀赫眼中始终没有离开白露半分。 “……”察觉到荀赫的目光所向,卫征会意,心想确是个用情认真之人,“恭喜荀兄了。” “啊?……啊,多谢。”荀赫听出他指的是自己与白露结亲之事。 “怎么,你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情愿?”卫征调侃。 “没有……只是,我和白露小姐,归根结底,是一场政治联姻,”荀赫有些落寞地垂首,无奈道,“我很情愿,但是白露小姐的真实想法,却从来没能探查到。” “莫非司马千金有心上人?” “我问过,她说没有,还说愿意和我相处一段时日,以培养感情。” “或许这就是真心话呢,荀兄你条件很好,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但愿吧,但愿只是我多想了。” “哈,自信些,不用想那么多,”卫征拍拍荀赫的肩膀,“至少现在,她们俩负责采,我们俩负责背,其乐融融,开心自在……” 正说着,乔歌白露忽然止住脚步。 卫征也停下,抬眼一望,发现他们走到一处分岔路口,一条左,一条右。 “卫公子,荀公子,”白露转身,笑吟吟道:“我们分头行动吧,兴许能采得更多。一个时辰后就在这个分岔路口集合。” 说完,她便主动来到荀赫身边,略一低头,轻声道:“荀公子,我们走吧。” “……好。”荀赫见白露低眉顺眼,似是一番娇羞姿态,不由心神一怔,颇有些恍惚着跟她一同朝右路走去。 卫征看着荀赫直挺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给他们两人培养感情去,我们走这边,多采一些,晚上做大餐!”乔歌嘻嘻笑着,拽了拽卫征的手腕。 卫征扭头,看着青衫简裙的女子眉眼弯弯,平日里清淡寡欲的模样如今恰似春风拂过,笑得像是能沁出阳光。不由心思神浮,一把握住她的手,淡笑道:“好。” ———————————————— “这个……应该是鸡枞吧?是鸡枞吧……” 不多会,深山老林里,乔歌拿棍子撬开岩石,里面露出一棵野菌来,沾了淋淋水光。 菌帽通体深灰,形状如半收的伞;尖头若雨后春笋,仿佛等人采颉。 卫征半蹲她身侧,拨开冗余的泥土,也仔细地看了一遍——“这……看起来像是最普通的蘑菇。应该没毒吧?” “嗯,看样子就是鸡枞,一种常见的野山菌。没有毒性,而且味道就像鸡汤一样鲜美……”乔歌一边念着,一边下手将其刨出,将里面的白色长茎显露出来。待挖到菌帽的三倍长,乔歌便一手掐断,看了眼上面的纹路,随后就扔进卫征背后的箩筐里。 “留了一截在土里,这样明年它还能长出来。”乔歌起身,拍去手上的土灰。 卫征也跟着起身,问道:“白露告诉你挺多啊?” “哼,那是!”乔歌从荷包中抽出一小本袖珍的册子,打开一看,上面是一张张各类野山菌的图解,以及细密娟秀的文字。 “白露亲手画的哦,这孩子可认真了。” “她不是学医吗?怎么连这些当作菜肴的蘑菇都要画?” “蘑菇里也有能入药的啊!还有,不叫蘑菇,叫菌子!” “……” “啊!这里还有一棵蘑菇……卫征你快过来……” “…………” ———————————————— “荀公子,你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摘了将近半个时辰,白露将一大丛珊瑚菌放进荀赫满满当当的箩筐里,看见其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奇地发问。 “啊?”荀赫确实有些走神,白露这一问令他恍如隔世,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抱歉,在想门派的事情……” 其实不是。 他还是在想白露相关,想知道她心中真实所念。 “诶,你手上沾了土,别摸头呀……”白露看见其后脑那块黏了泥块和烂叶,连忙阻道。 “啊?……”荀赫收回手一看,果然如此,不由心下懊恼,口中道:“唉,我有些笨手笨脚的……这附近有小溪之类的吗?我去洗一下。” 白露仿佛没听见他的问句,兀自上前,走到离他不过半寸之时停下。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近到荀赫能看清她脸上柔软细微的绒毛,感受她呵气如兰的清香。 “!白……”荀赫心脏一个猛跳,随即热气涌上面颊,两腮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可白露似乎毫无察觉。她踮起脚,把脸凑近荀赫,明亮如露的双眼映彻他窘迫的神情,同时也一刹那把他迷住。 好美的眼睛……像是蜻蜓点水,晨风轻拂,荷叶尖尖的露珠摇摇欲坠,里面倒映出大千世界,万里长空,流光溢彩。 荀赫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止了,他沉浸在女孩完美无瑕的容颜中,身子呆呆地静立,手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背后探去,仿佛要揽上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 ———————————————— “好了,帮你把叶子弄下来了~” 白露并没有荀赫这么多心思,她想帮荀赫拂去沾上的脏物,便走上前;又发现自己个子不够高,于是踮起脚,伸开胳膊,轻轻一弹便取下那泥块烂叶。 弄好后,她便立刻拉开距离,笑着道:“你说小溪?啊,这附近是有,我带你去找~” 说完,转身欲走,不料身形一顿,手臂被荀赫牢牢挽住。 白露回眸一看,荀赫脸几分红润,却隐隐泛出几丝白意,不由奇怪道:“荀公子,怎么了?” “……”荀赫微微咬牙,缓缓低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发问: “白露小姐,你,真的没有心上人吗?” “……” 原本就十分寂静的山林,现在几乎半点声响都无了。草叶漱漱消失,小溪潺潺亦过耳不闻。 白露察觉到荀赫语气的不对,嘴角标致的笑意渐渐收敛。片刻,她凝视着荀赫,非常认真地回答:“没有。” “我的未婚夫婿,是你,荀赫。” 白露说完,不动声色地挥开荀赫的手,面色平淡地转过身去:“走吧,小溪就在前面。” ———————————————— “可是,我有。”荀赫望着白露的背影,忽然道。 白露身形顿时一怔。 荀公子……有自己的心上人? 复又转身,白露几步来到荀赫身前,微微仰面。脸上不是平日里对待他的标准的、仿佛训练过的笑容,而是微微蹙眉。神情里有一种朋友般的担忧,又有种同情和怜悯。 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几分意气相投。 而荀赫盯着白露,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 “我第一次与她初见,是在洛都天街,她当时从马车中出来,惊艳四座——但于我,是没什么的,我见过国都很多或浓妆艳抹、或清涟不妖的千金小姐,只觉得不过是皮相而已,除了惊叹外,也没什么感觉了。” “……” “后来我与她无任何瓜葛,自然不会去想她,甚至连名字都忘了。直到……直到有一天,师父委托我去拜见友人,我再次遇见了她。” “……” “我与她一同受袭,面对的是个强敌,我打不过。她明明那么弱小,却不肯离我而去,想尽办法向外求援……” “!……” “最后,我被打得动弹不得,近乎死去……本以为就此了结性命,谁料她舍身挡在了我的面前,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 荀赫抬起头,合上双眼,静静地回忆起那时的一幕一幕——她舍身相挡,于陈子令刀锋下临危不惧,翩洒的裙裳若雪莲绽放。 “……你……”白露这时终于意识到他指的是谁,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后来啊,”荀赫轻笑一声,“我身体恢复,缓缓苏醒,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她……”那一刻,千树万树,梨花枝头,柔情的目光仿佛春雨润酥。 “白露,我喜欢你。”荀赫看着白露震惊不已的双眸,口中平静而沉稳道:“我想一生一世,都陪伴着你。” 五十六、常世俗乐(下) 约莫挖了半个时辰后,看见卫征后背的箩筐已装了大半,乔歌掸去手上的泥土:“挖了不少,我们歇会吧。” “好。左侧有流水声,估计是山溪,我们去那里洗个手。” “好。” 于是乔歌和卫征一同穿过左边的丛林,很快来到一湾潺潺溪水岸。乔歌蹲下身,就着凉水搓下污垢,又趁着卫征取下箩筐蹲下洗手时,弹了几粒水珠过去。 卫征早有防备,身形看似随意地一晃,便躲过乔歌的“偷袭”。 “别闹了,安分点。”卫征将手放入水中,清凉直入心脾。 “一会再往深山里走走吧,感觉还能再挖点什么,到时候风干了给白露当药引。正好,完成今天采药的任务。” “任务?你每天都采药?” “是啊。” “怎么突然对这感兴趣?”卫征好奇道。 “那是因为……”乔歌转过头,挑眉道,“我欠谷主钱啊。” “?” “你该不会以为我这次来长生谷治病是免费的吧?” “不是……吗?” “哦,你可真单纯!要是长生谷这么乐善好施,他们怎么供养的起这么多大夫、维护的起这么多建筑?”乔歌歪头乐道。 “就算如此,可这次不是你弟弟委托长生谷来救你?” “是呀,原本出于情义,是不要钱的。”乔歌吐了吐舌,“但是助我断绝内力的一味药草【苓幽草】需要从【越国】进口,超出预算了。” “……好吧。” 卫征无奈地笑笑,双手扑腾几下水花,将原本就模糊不清的倒影彻底搅散。 “乔歌,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卫征起身,甩去手上的水滴,“失去武功之后。” 乔歌听言,也同时起身,拍去手中残流:“找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隐居吧。” “……放弃【琼冥】了吗?”卫征想起之前她为了琼冥剑的种种努力,如今尽皆付诸东流,不由皱起眉头。 “不然呢?”乔歌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已经看开,“倘若我不肯废去武功,迟早有一天会被【噬天】彻底吞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时,就算重掌琼冥剑,又有什么意义?” “……确实。” “喂,我说你啊,不准同情我!这个决定可是我自己选的,出于我的本心,才没有勉为其难呢。”乔歌一手叉腰,颇为自豪地哼出一口气。 “嗯,我知道,你一向骄傲。”卫征看到她一脸振作的神情,心底舒了口气。 “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天下人都知道魔教少主未死了。”乔歌朝他走近几步。 卫征没有立刻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乔歌,眼睛微微眯起。 “嗯?问你话呢。”乔歌继续向他走去,直至到他身前才停下。 卫征见她一脸疑虑求解的模样,不由轻笑着摇头,随后一手抬起,抚上乔歌瘦白的面颊。 “某个傻瓜的弟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他姐姐托付给我。”卫征道,“我的回答是:‘万死不辞’。那你说,我能去哪呢?” “……哼,随你。”乔歌立刻会意,略带羞涩地微微垂首,却没有避开卫征温柔的手。 “不过,虽然我也隐退,但如果你弟弟或者其他人需要魔教的情报,我会协助。”卫征平静道,“我不会任由义父和陈子令狼狈为奸了,一定要阻止他们。” 乔歌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到卫征眼中坚定的神色,望了一会才舒眉一笑,道:“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 卫征抚摸的手并未停下,忽然转移至她的后脑,让她往自己脸靠近几分。 乔歌亦不躲闪,任由卫征的脸在她眸中不断放大。 卫征盯着乔歌若湖泊微澜的眼,慢慢下移,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 ————————————————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卫征身后传来。 卫征一惊,连忙从旖旎神思中回过脑来,身形向后一退;乔歌亦转过神,与卫征拉开一丝间距。 卫征回头,远远望去,只见荀赫和司马白露一前一后,沿着小溪向他们走来。两人似乎并未察觉卫征在此处,所以见到他时都十分惊讶:“你们也在这里?” “……啊,真巧。”两次欲行“好事”都被人打断,还都是同一人,卫征和乔歌有些哭笑不得。 “荀小哥,你和白露采了多少?”乔歌走上前,看了看荀赫背后的箩筐,“哇,满满当当!” “多亏白露小姐眼尖。”荀赫口气平淡,勾了下嘴角就立刻收回,不像平时一提到白露时便止不住笑意。 “我看卫公子和乔姐姐也采了不少。”白露看了眼被卫征放在地上的箩筐,“今天要不就到这里,我们下山吧。” “……好。”卫征看着白露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她在人面前很少不露笑容的,今天却仿佛疲了倦了,脸上的笑意和荀赫一样似有似无,声音也是平淡非常。 乔歌自然也察觉到。她与卫征对视一眼,相互疑惑地摇摇头。 ———————————————— “厨房的人出岛郊游了?” 傍晚时分,四人一同来到厨房门口,被路过的侍女这般告知。 “正好是我们采菌子的时候走的呀……真不巧。”白露道。 “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乔歌笑着将卫征后背的箩筐取下。 “乔姐姐会做饭?” “当然!卫征吃过我做的,对不?”乔歌冲卫征眨眨眼。 卫征愣了半刻,随后想起在清平镇,他与乔歌初见时,乔歌给他做的加药材的鱼汤。味道可真是……又苦又腥,难吃至极啊! 卫征不由一手捂脸,有些悲惨地道:“你真要做?” “是呀。干嘛,你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乔歌不满地哼哼。 “我也去帮忙,做几个拿手好菜。”荀赫也取下背后箩筐,抖了抖里面大大小小的菌子。 “你会做饭?”乔歌挑眉惊讶,“寒剑林还教这个吗?” “那倒不是。我入我门派之前,是家里的幺子。家境贫寒,每逢爹娘带哥哥姐姐出去插秧时,我就得负责全家人的伙食。” 乔歌听后,双手一拍敲定:“那好,荀小哥你和我一块去厨房!白露……你应该是不会的,还有卫征也是,就在外面饭堂等着吧!” ———————————————— 厨房内,乔歌和荀赫提着箩筐敲着铁盆,叮呤咣啷地像是谱奏乐曲。 厨房外,卫征和白露面对面相坐,彼此不言,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卫征想起方才山上时荀赫与白露沉闷的情绪,于是主动开口打破寂静:“我们刚刚遇见你们时,你和荀兄似乎都不太开心?” “……没什么,只是累了。”白露没有看卫征,淡淡地答。 “……”卫征看着白露,见其仿佛若有所思,沉静的脸上彻底没了平日的欢声笑语,如今像是不苟言笑的冷漠千金。 【我一直在想,白露小姐是否有心上人,却始终不同我说。】 回想起刚开始上山时荀赫的担忧,加上现在两人之间不多言语的氛围,卫征觉得或许有什么联系。 然而,他并不打算细问。 那终究是她,还有他们的事。自己不过一个外人,没有必要打探太多。 如此想着,卫征便组织了语言,不疼不痒地道:“司马小姐,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我们都会倾力相助。” 白露听言,慢慢抬起头来,面无波澜的神情盯了卫征片刻,忽又移开视线,口中轻声道: “我只是在想……我曾做的一个选择,是否不光违背了自己,也伤害了他人。” “选择?”卫征疑惑道。 “没什么,事关家事,我不便言说。”白**澜不惊地掩盖过去,“我只是在想,自己是否做错了。” “……”卫征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想起了乔歌前阵子为了彻底治愈【噬天】而做的痛苦选择。 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的? 【不论结局好坏,至少我的选择要出于本心】前两天,自己问她时,她是这么答的。 【所以,我仔细想了想,我究竟想要什么——原来,我真正想要的,是卫征你可以不必背负重担,好好地活下去。】 乔歌笑盈盈的声音至今仍在耳畔,卫征垂眸,收敛了几丝温暖的情绪,又抬起头,看着白露道: “你的选择,是否出于本心?如果是,就不要后悔。” “诶?可如果错了的话……” “对错与否,本就无定论。朝夕之间,对的可能变成错的,错的亦可能变成对的,终究只能从结果判断,而非过程。”卫征微笑道,“所以,在事后诸葛之前,不如从心而选,做个不太容易后悔的选择。” “不容易后悔的选择……可我,并不百分百相信自己”。 “但我相信你。因为我认识的司马小姐,是个善良,正直,顾全大局的女孩,比同龄人好上太多。”卫征沉稳道。 “……我……”白露第一次听卫征这样夸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有这么厉害……” “之前,若不是你,荀兄或许就死在陈子令的刀下,乔歌也会被泼上毋须有的罪名。”卫征道,“你虽不会武功,但是心智上却远非常人可比,这点你自己其实也清楚,不过常年自谦惯了,刻意忽视罢了。” “……” “再说了,若真的担心伤害他人,何不与那个''他人''好好谈一谈呢?”卫征笑笑,脑中映出荀赫的身影,“你口齿清晰,表达观点也从不拖泥带水。只要好好沟通,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我明白了。”白露沉思片刻,点点头。 同时,她的脸上再度恢复往日明丽的笑容。 “谢谢你,卫公子。” 五十七、阴澜诡谲 因魔教教主重现世间复而消失,魔教少主长街游行又被救走,整个中原地区再度陷入昔年战争的阴霾。家家户户几乎闭门不出,行事慎微;交通要道亦是往来稀少,车马零星。 “诶……?货船?这会儿还有人敢拉货?” 清晨,清平镇,临江码头,负责值班的冯老年过花甲,正拿着自制的小锤敲打木榫链接处,忽见江雾茫茫里,一艘货船从远方遥渡而来。 货船体型很小,大约和赏景的双层游船差不多大,承载的大多是些不重的货物。某些贵重的轻物如字画、药草等就会选择此类货船运输。 冯老本是准备检查一遍码头木栏有无腐坏,随后就立刻返家陪老婆孩子。见有客人前来,虽说心下疑虑,但还是本着恪守岗职的心态前去迎接。 船缓缓停下,靠岸,几个工人样的船员下了甲板,扛着几个不大的木箱。 “你们运的是什么货物?有通行证吗?”冯老问道。 那些船员并不理他,兀自于岸边将箱子堆起;而船上最后出来了两人,走到冯老的面前。 一男一女,男子棕发高束,衣着黄衣灿灿;女子长发垂腰,衣着白青相间。 男子右臂似乎受了伤,打了绷带吊着;旁边的女子像是他的奴仆,始终低眉顺眼,两手素白干净,交叠置于腹前。 听冯老索要通行证,男子鼻子里冷哼一声,并无任何动作。 女子不言不语,交叠的双手却慢慢伸开,指缝间一丝锐亮闪现而出。 冯老一愣,尚未反应那是什么时,突觉胸口一凉,随后一闷,紧接着便是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震惊不已地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左胸心脏位置,一把匕首狠狠没入。 而持有匕首的,正是那只净白的小手,雪一样的肌肤上沾染了点点猩红。 “唔——”冯老口中迸出鲜血,连话都说不出。他只能看着一直垂首的侍女静静抬眸,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浓墨空洞、毫无波澜的双瞳,没有杂糅丝毫情感,仿佛冷漠至极。 “把尸体藏起来,不要轻易让人发觉。”黄衣男子熟视无睹地从冯老身边走过,口中平淡地命令道。 ———————————————— “嘶——!!” 不多时,空房许久的清平客栈迎来了一拨客人,是一男一女以及扛货的随从。他们像是运货经此的商人,来这里顺路歇息。 客栈老板并无多想,给这对貌似夫妻的二人安排了上房,其余人安排了下房。 此时此刻,上房客房内。 “可恶……乔歌,这笔账,我记住了!” 陈子令盘坐床上,任由侍女熟练地拆下绷带,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手臂。他口中恶狠狠地咒骂着,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吃痛的轻呼。 “知月,你下手轻点,”陈子令咬牙道,“就算你医术再怎么好,我这手臂也经不住你折腾!” 唤作知月的侍女无动于衷,手法依旧。她以棉布沾染一点不知名的药液,抹在陈子令的手臂上;而后手指凝聚内力,点在受伤的经脉处。顿时有幽绿的荧光缓缓浮现,陈子令顿觉痛如撕裂,却不再像刚才那般大呼小叫,反而咬紧牙关,任由冷汗满面,也没有发出一声。 一会,知月停止凝聚内力,收手道:“好了,再养十天,你的手臂就能恢复如初。” 陈子令刚从剧痛中缓过劲来,听到知月如此说,喘着粗气道:“知月的医术,还真是越发厉害了……若是让你和长生谷的人一同比试,你怕也能……不遑多让啊。” “公子谬赞,”知月拿出一卷新的绷带,为陈子令缠上,“你的经脉不算完全接上,只不过借助了你体内的蛊虫,和多年前我盗学而来的苗疆秘法相合而成。” “哼……当年,那个老女人的苗疆之法,还真是管用啊。”陈子令冷冷笑道,“不过骗取了那可笑的芳心,她居然就肯将这么多秘术传授给你我……” “……自当年夺取政权失败后,她被顾月婵和苗长老关押太久;而后公子出现,不仅将其救出,还对她嘘寒问暖,细心呵护;加上公子长相本就俊秀帅气,她自然倾心付之。”知月还是面无波澜,将绷带的最后一结打好。 陈子令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已不需要用绷带吊着,虽然不能活动自如,但疼痛已然减轻了许多。 “呵,算了吧,那长相,我至今还想吐。”陈子令不屑,见知月已经处理完毕,便躺到床上。 突然,他话锋一转,复而邪痞一笑,轻佻地道:“知月,你若不是总这么冷漠,我的乐趣会多了许多。” 陈子令抬手,轻柔地抚过知月的面颊,最后停留于她的耳垂,挑/逗般地捏着。 知月没有说话,身子却是不自觉抖了两下,耳朵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红。 陈子令见状,眼中笑意渐渐聚浓。他倾过身来,将知月压在身下,头埋在她的颈窝。 “公子,你的伤……”知月并无抗拒,只是声音有些颤抖。 “无妨,”陈子令轻笑一声,手覆上知月的衣襟,缓缓向外掀开,“现在,先满足我。” ———————————————— 此时此刻,九皋山正对山门的【天门殿】殿阁内。 顾月婵一早就来到了这里——准确的说,被“请”到了这里。她的身后紧跟着两名二长老的弟子,一路看着她,仿佛在看押犯人一般。 而二长老的弟子身后,则有十多个或普通或高阶的弟子,皆神情紧张地跟随着。这些弟子中,有的人由尹其川一手培养,有的人则立场中立,只求一个真相。 ——所谓真相,就是指五天前,天正派押送卫征于洛都天街游行,结果人被救走一事。顾月婵阻拦不力,还不允许高阶弟子出手,颇有通敌之嫌。 “空口无凭。”顾月婵冷冷道,“阻拦不力?武功固来有高低之分,我没料到来者身手非凡,败了自然无奈;不允许高阶弟子出手?我当时是为了保证百姓的生命安全,才撤下高阶弟子,令他们去护送平民逃离。” 殿阁大厅内,在与萧若恒对视片刻后,顾月婵面色依旧清冷如长空孤月,目不转睛地道。 “哼,是么,谁知道是不是你学着尹其川也玩了招苦肉计呢?”萧若恒盯着她右臂上不算太深的伤口,嗤笑着说。 “注意你的措辞,尹其川这个名字是你能直呼的么?” “哼。” …… 顾月婵心里清楚,不论她现在怎么做,都会招来二长老手下的不满与刁难;而他们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真正证明她与尹其川有通敌之嫌。 即便前段时间,卫征和乔歌暂住内阁,但痕迹早就被她清除得一干二净;至于那些子虚乌有的“勾结”书信,还是他们自己专门书写,以骗二长老上钩。字迹可以模仿,纸张还是全新,那么信的真假,仔细一辨就能得出结论,更不能作为证据。 所以,萧若恒现在步步相逼,在顾月婵看来不过是心急想吃热豆腐,还真不怕烫着嘴了。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没有决定性证据?”这时,萧若恒忽然诡秘一笑。 “展出来。”顾月婵面不改色。 萧若恒从袖中抽出一份泛黄的纸张,看起来至少两三年前用过。他缓缓展开,一把拿到顾月婵面前: “认认,是你夫君的字迹么?” “……”顾月婵仔细看了几字,辨出其中笔划的曲折轻重,片刻后道:“……很像。” “岂止是像?这确是尹其川的笔迹。”萧若恒说着,指向纸张右下角的红印,颜色清淡,样式特殊。 “此乃战时印记,是为了防止有人模仿本派掌门施发号令,而将特制印章和独特内功结合的一种盖印方式,”萧若恒冷道,“印章中暗藏机关,寻常人使用此印是盖不出任何印记的,须先学会控制印墨在机关中的流转,然后才能进行盖章。此法只有担任天正派掌门方能实现,如若卸任,则需要单独废去这一武功。” “……!!”顾月婵自然知道此印记。原本,为了引二长老出洞,她和尹其川本想用此印加在那些书信中来迷惑他;可偏偏不巧的是,那印章里面的零件出了故障,送去维修,暂不可用。 好在战时,也不是每封信都会印记;但一旦有了印记,那说明定是经尹其川之手的。 可是现在,萧若恒不知从哪弄来一份信,信上有此印记。而信中的内容……怎么会?! “晋历413年,也就是两年前,【莽乱山】一战,尹其川曾向卫旬供出其他友军的情报,导致他们近乎全灭。以此,换来天正派——或者说他在这场战斗中的主导地位。最终,他带领天正派弟子取得了全胜,名声再次大涨,天下无人不信服。” 萧若恒声音愈发沉冷,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质问:“难道说,二长老的猜测真没说错?尹其川真的不惜通过出卖战友、出卖同胞,以换取自己的声誉、地位?” “不!不是、我夫君决不是这样的人!”顾月婵震惊之余依旧维护着尹其川,话语却有些苍白无力,不知该如何辩驳。 ——尹其川当年为了推翻二长老的掌门之位,确实用了很多手段,阳谋阴谋,她所知和她不所知。这其中包括某些提升名誉的操作,与她定亲、与天月坛联姻就是之一。 但是……他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战友呢! “不是?那你怎么证明这封信是假的?”萧若恒反问。 “我……” 萧若恒看着顾月婵脸色发白,冷汗尽泌却无能为力的模态,心中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他微笑着走近顾月婵,伏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以为,我会和我师父一样蠢吗? “他那么渴望重归掌门之位,却狂妄骄纵,最终导致如此下场;可我不同,我可是借助他之力,蓄谋好久了; “比如,千方百计‘伪造’了这封书信,同时又不让师父察觉; “再比如,我发现你们想为卫征正名的谋划……那些年你和他互通的书信,我可是知道藏在哪了哦,信不信我哪天就把它们毁了,让你们苦心经营的计划,就此毁于一旦呢? “?!!”顾月婵身体一个猛烈的寒颤,不可置信地瞪着萧若恒,冷汗若雨而下。 “最后,你身为天月坛的大祭司,实在太久没有回到家乡了吧……知不知道我在那里,给你备了份大礼?” 五十八、突生变故 【乔姐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九皋山,只身回到我的故乡天月坛。】 【事发突然,我长话短说:我低估了萧若恒的能力,他的阴险狡诈让我始料未及。总之现在,我夫君被他诬陷,无法自证清白;我们的计划也被他察觉,他甚至知道卫征与我互通的书信所藏位置,威胁我如果不照他所办,就要毁了它们。】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说在苗疆给我备了一份‘大礼’……而当天下午,我就收到天月坛执政长老苗老的求救信……】 【好在,夫君情况已经好转,他苏醒了过来,但还不能下床。我把现在的情形和他梳理一遍,他表示让我先回天月坛确认情形是否严重,毕竟我是那里的大祭司……而天正派这边,由他来处理。】 【乔姐姐,这封信写给你,也是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形,今后你与卫征的行动务必万分小心。以及,请通知长生谷,麻烦他们安排一位大夫快马加鞭赶到九皋山,尽快让夫君恢复过来】 【顾月婵亲启】 …… “……月婵她,没能处理好天正派的内乱……” 此刻,长生谷会客室内,卫征与乔歌一同阅完顾月婵的千里加急信。读到尹其川的情形,乔歌不由眉目微松,但随后再度纠在一起,拿信的手也越攥越紧。 “这个萧若恒,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卫征也蹙紧眉头,“不知你弟弟会如何对付。” “只恨我们现在不能现身九皋山,不然,我真想在弟弟身边帮帮他,别让他一人承担这么多……月婵回到了天月坛,不知那里什么情形,她是否安全……” 卫征看着乔歌担忧的神情,叹一口气,握住她的手。 “卫征,乔姑娘,你们在这。”这时,徐则成也来到会客厅,步伐匆匆,面色焦急。 “徐老先生,正好您来了!还请安排一位大夫去九皋山帮帮我弟弟!”乔歌连忙上前道。 “发生什么事了?” 乔歌将信中内容复述一遍,徐则成听罢,略一思忖后点头:“好,我一会就去安排。现在有个更要紧的事,得跟你们说一下。” “徐叔请讲。”卫征道。 “【苓幽草】,在从越国辗转运到长生谷途中,被一群神秘匪徒劫走了。”徐则成沉声道,“长生谷派人一路追踪到清平镇附近,但始终没能察觉他们的身份。” “!他们身手如何?”卫征心中一紧。 “很高。长生谷请了江湖上不少高手护卫此药,却被他们一网打尽,夺走草药后还将他们全部屠戮,无一活口;”徐则成白眉紧蹙,“之后我们再派人跟踪这群匪徒,其中也被杀了不少……似乎,但凡派人去探查这伙劫匪首领的身份,这些人就有去无回了。” “有去无回……劫匪首领……”乔歌支着下巴思考着。 “总之,为了能够夺回【苓幽草】,我想请卫征出手,”徐则成看向卫征,“你的轻功瞬息莫测,无人可敌,那么从众人手中夺走药草,再迅速脱身,是有可能的。” “我也这么想。”卫征点头,“我即刻动身。” “等等,我也去!”乔歌拦住卫征道,“你的轻功虽然厉害,但毕竟有时效限制;如若有我作伴,相辅于你,或许能够顺利得多。” 徐则成听言,忧心忡忡道:“乔姑娘,你现在最好不要轻易离开长生谷,如若遇到卫旬,再对你进行操纵……” “无妨,一个多月前谷主跟我说过,我体内的药效可在两个月内保证在【噬天】内力蠢蠢欲动时,将其压制、化解,并保持我的神志清醒。”乔歌颇有信心地点头道,“如今时效未过,那我就能重出江湖。” “说是这么说,但你还是要避免与魔教之人狭路相逢,以免发生意外,”卫征担忧地摇摇头,“乔歌,你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会有事。” “卫征,你没听见徐老先生的话吗?那群劫匪不仅武功高强,还有一个神秘的劫匪首领,实力至今不明。你的轻功虽然卓越,或许能够应对一群劫匪,可如果那个首领趁你用过轻功后与你对阵,那时该怎么办?倘若,有我这个剑客佼佼者接应你,那么夺取药草的成功性就高了很多。” “……” “而且,两个月期限快到,我真的很想再次大展身手。”说到这,乔歌眉毛上挑,扬起一个帅气的笑容,“上次救你,我可没过够瘾啊。” 卫征凝视乔歌阳光般的笑颜,脑中思绪万千,终是化作微微一叹。 “……也罢,你跟着我,听我指挥。”卫征道,“如若有变,你必须立刻离开。” “知道啦!” ———————————————— 清平镇郊外,秀水青山中。 时隔数月,两人再度来到这条羊肠小道前,准备踏上未知的旅途。 连装扮都与当时相差不大,卫征一身灰衣劲装,脸戴半面面具;乔歌一袭青衣飘飘,头顶竹笠柔纱。 “上次来这,我们俩才认识没多久,你嚷嚷着要杀山贼挣钱,我还觉得不靠谱呢。”两人尚未入山中,清风徐来,绿意盎然,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看着和上次并无太大差异的景色,卫征不由有些怀念。 “哼,结果我们不还是大获全胜,拿了官府不少银子?”乔歌得意洋洋,语气中也有几分回忆的滋味。 “这群劫匪也是厉害,居然能找到这深山老林里的山贼洞窟,把药草藏到这儿。” “此处作为聚集地和藏赃处,确实很合适啊~我们进去吧,小心些,别再谈话了。”乔歌拔出青铜长剑,向山中稳稳地步入而去。卫征紧随身后,【天眼通】【天耳通】发动,方圆十里动静皆入脑中。 两人先是步行数十步,察无异样后相互对视一眼,便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刻意弄大了声响。 快走了好一会儿,见山陵起伏间仍旧杳无人烟,他们心中更加疑虑警惕。 “……没有人在路上看管么?”乔歌小声发问。 ——此时,两人正在当初遇见看门山贼的地方,当时那山贼欲赶之离去,结果被乔歌直接一剑断手。 可如今,路上空空荡荡,别说人影,就连脚印都难以发觉,像是被人刻意隐藏踪迹。 “……看来,确实是群高手。这样,我们尽可能隐藏气息,快速赶到山贼老窝那里查明情况。”卫征沉声道。 乔歌点点头。 ———————————————— 半柱香的功夫,卫征乔歌一并赶至山贼洞口,敛声静息,隐于斜坡峭壁上的茂密山林。 不同于一路上的无踪无迹。此时此刻,洞口处,终于出现了两三个零星身影——尽皆黑衣蒙面,目露凶光,乍一看,仿佛与普通山贼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比一般虎背熊腰的贼民们更加瘦弱矮小。 但卫征察觉到了异常。 从【天眼通】【天耳通】捕捉到的吐纳声息来看,这几人看似瘦弱,实则一身精壮肌肉、干练筋骨,更有着深厚的内力运转与气息调度。如若直接上去硬拼,或者被其偷袭,下场如何,定是难以预料。 乔歌虽没有卫征这般探查敌情的武功,但通过卫征紧张的神色,也感受到了隐约的危机。 “怎么办”乔歌不再发音,手指在卫征手心上快速划弄。 “再观察”他也简略地在乔歌手中答复道。 ——这些人身手铁定不凡,那么正应了徐叔所说,绝非一般匪徒;他们能够在官道上截住一众武林高手,夺走多箱草药,事后还能把人灭口,如此有组织有预谋的行为,究竟是何派人士所为? 卫征压下心中不安的预感,加强【天眼通】威力,仔细扫过黑衣人的衣袖、领口,再到裸露的皮肤及纹身。 “!”蓦地,在扫到其中一人的后颈左侧时,卫征身形一震,双眼不由慢慢睁大。 他看到的那块皮肤虽被黑领遮遮掩掩,但隐隐约约有个小拇指大小的圆圈印记,圈中是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但卫征看得懂。 这是晋国北境流传的一种特殊文字,现在鲜少有人使用,中原土地上更是没人弄得明白。可对于他,却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记号,一段不愿回忆的过去。 “逆”。 ——【逆天教】,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魔教。 ———————————————— “……”乔歌看到卫征在自己手心谨慎无误地画出“魔教”二字,久久没有说话。 卫征神色越发肃然。他收回手,以口型对乔歌道:“你先回去”。 “……”乔歌紧紧蹙眉,慢慢低首,没有回应。 “回、去”卫征再以口型复述,同时在手心画道:“清平客栈等我。” 乔歌仍旧皱紧眉头,思忖片刻,终是在他手中画了一个字:“好。” 五十九、调虎离山 “清平镇上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倒是多了不少官兵。” 乔歌只身离开深山,返回清平镇,发现往日热闹欢腾的街道冷冷清清,除去偶尔几个上街买菜的镇民和开张的店铺,剩下的全是巡逻的士兵,神情肃穆,铁甲兵戈。 她刚进镇没多久,就被一个士兵叫住,查了证件。于是拿出事先备好的长生谷特制令牌,又简单道了句“脸毁了容,官爷还是不要看了”,那士兵便没有对她遮面的行为过多怀疑,直接放了进去。 “要是被认出三年前的【魔女】身份,那可就麻烦了。”乔歌如此想着,依照不久前卫征的嘱咐,来到清平客栈。 不出所料,客栈内也同外街一样清冷,连店小二都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算账的掌柜耷拉在柜台前,有页没页地翻着前几日的账本。 乔歌上前道:“掌柜的,麻烦给我沏壶茶。” 那掌柜一听有客人,连忙振奋地抬起头,却在触及乔歌视线时微微一愣。 片刻,他轻声开口,语气有些颤颤巍巍:“请问……这位姑娘,打哪儿来啊?” “?”乔歌被这语气弄得几分疑虑——怎么回事?似乎有种惧怕之意? “姑娘可是来自……长生谷?”未等乔歌答复,那掌柜就立刻报出她的来路。 “!……”乔歌心中一惊,心想他如何知道,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不否认也不肯定。 掌柜的也没有确认她是否承认,望了一会,就从柜台后徐徐而出。恭敬地弯腰伸臂,把乔歌引到一个正中央的位置上。 乔歌尚还疑惑中,只见掌柜并未向厨房走去,而是迅速登上阶梯,爬到二楼,进了最拐角的一个房间。 “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身份暴露了?”乔歌如此想着,果断起身,准备向客栈大门走去。熟料,刚跨出没几步,大门似乎被看不见的外力控制,兀自关合,并从外传出“咔哧”的声响,像是上锁的动静。 “!!”乔歌心下大惊,拔出青铜长剑,忽闻右侧有轻稳的脚步传来。 她循声看去,但见一个长发如瀑及腰,肤白如玉如雪的女子上前。她一身朴素衣裳白料在外,青布作底,身材娇小,仿佛萋萋芳草里的栀子花开。 女子原是低眸,双眼遮掩于刘海阴影里;随后,在距乔歌十步之遥时,她缓缓抬首,睁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歌。 ——那是一双浓黑混沌,无波无澜的寂静双瞳,犹若死水沉潭。 “……你是何人?”乔歌神色愈发警惕,身子转向她,长剑缓缓举起。 女子并不答复,兀自抬起一手,竖起食中二指,唇瓣翕动。 乔歌目露厉色,脚下发力,二话不说便冲上前,剑刃直指女子咽喉!刹那,风起尘飞,裙袂飘舞,乔歌身形稳稳停下,手握紧剑柄,任由剑刃锋利处刺破女子长颈,溢出一点血迹。 女子见状便不再轻举妄动,嘴唇缓缓抿住。 “你是何人,要做什么?”乔歌亦不向前刺去,目光凛冽,语气森寒。 女子依旧不答复,身子凝滞了一瞬;然后仿佛不惧死般,再度张口,趁乔歌大惊之下未能反应时,念了一个字:“起!” 霎时,乔歌所踩地面忽然荧光大作,一道圆形阵法幽然而起!乔歌浑身一定,紧接着仿佛有股无形之力狠狠扼住她的身形,叫她登时动弹不得! “怎么会——!”乔歌只觉浑身发麻,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女子缓缓后退,于视线中消隐;剑于手心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脱离。 ———————————————— “好久不见,乔歌。” 蓦地,一声低冷的问候钻入耳内,像是一条细长的蝮蛇吐着红信,诱惑且致命。 乔歌身形猛地一震。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却不能回头去看,只能勉强移眸,借助余光捕捉到来者的身影——棕发高束,黄衣熠熠,面色苍白如骨,狐狸般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是捕猎到心仪已久的猎物。 陈子令。 “是你?!”乔歌顿觉浑身发冷麻木,难以释怀的震怒涌入心头,不由咬牙切齿,肌肉绷紧。 陈子令阴笑着上前,踱步至乔歌身边,抬手抚上乔歌握剑的手腕,稍一施加寸劲,青铜长剑便从手中脱落,咣当砸地。 随后,他嗤声,戏谑般地发问:“此阵,熟悉么?” “……” 她当然熟悉! 这是十二年前,陈子令诱骗她身中【噬天】,得以施法的法阵! “你要做什么?!”乔歌怒斥道,同时将视线转到陈子令一条产满绷带的臂膀。 “做什么?”陈子令察觉到她的目光,唇角邪狞地一勾,抬起手臂让其看个仔细,“当然是报复,你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啊!” 想起之前自己将他右臂经脉全断,乔歌狠狠骂道:“那是你活该!” “活不活该,一会你就知道了~”他阴沉沉地笑着,响指一打,一只斑纹蛊虫从陈子令袖中飞出,翅振嗡嗡着朝乔歌后颈飞去! ———————————————— 此刻,数里之外的青山绿水,卫征等乔歌走远后不久,便发动【御风辞】轻功,飞速穿越看守匪徒,掠入洞窟深处。 一路前行,十分顺利。洞口本就有徐徐清风,而卫征化形为流,穿梭洞府上下畅通无阻;经过其他匪徒时,匪徒也只觉微风舒爽,并无任何异样。 他很快潜入洞窟深层,也就是藏药箱的地方。等看守药箱的人暂时离开时,他便从攀附的石壁上一跃而下,轻手轻脚地一个个打开,查寻里面的药草。 “奇怪……都不是【苓幽草】……”脑中回忆着徐则成描述的模样,卫征一一对比,却始终一无所获。 最终,确认所有木箱里都没有所需之物,卫征先是原地疑惑了一阵,随后一丝不好的念头浮现灵台—— “糟了,调虎离山!” 话音刚落,正引起洞内匪徒的警觉时,卫征已然急速冲出,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 “唔——!!” 痛苦的女声从清平客栈内传来,引来过往官兵的警觉。他们三三两两上前,用力拍着大门:“怎么回事?!里面发生什么了?!” 回应他们的依旧只有连续不停的痛呼和粗重起伏的喘息。官兵相顾疑虑片刻,再度砸门道:“怎么回事?!把门打开!!” 而此时,室内,乔歌正忍受着从心脏传来的噬骨剧痛,浑身汗如雨下,可偏偏身形被这法阵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尝试以内力突破桎梏,却毫无用处,反而换来阵阵酸软的疲倦。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乔歌只觉眼前黄衣幻化无数虚影,彼此交错,令她几乎昏厥。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陈子令愉悦的笑声:“这【噬心蛊】滋味如何?我前不久喂养出的新品,可以抵御你身上的驱蛊粉。” “呼……啊……”乔歌大口大口地喘气,依旧觉得气息不足,头疼得快要炸裂。 “只可惜,那长生谷谷主确实厉害,居然真的仅凭药物,就压制了你的【噬天】之力……不然,在我蛊虫的催化下,你该早就入魔了才对。” “……呃……你……” “什么?”没想到乔歌竟然还能说出话来,陈子令眉毛上挑,贴近她的身子仔细去听。 “……孬种。”半晌,乔歌对着陈子令耳边,于吐息间挤出几字,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打不过我……就玩阴招的孬种。” “什么?”陈子令直起身子,眼神危险地眯起。 “……十二年前……你认识我时,我才……十六岁,武艺并不算高,”乔歌面色惨白,精疲力竭,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扬起下巴,轻蔑地看向陈子令,“你……如果够强,就可以直接杀了我,而不是用尽手段……拐弯、抹角地害我!” “……”不够强么……陈子令脸色阴沉,似有乌云漫漫而开,黑影憧憧,透出一股诡异幽沉。 “现在也是……你、你根本不敢与我对阵,即便在我……无法使出全部琼冥剑法的时候……”乔歌森然一笑,满口尽是鄙夷不屑,“你……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孬种,十二年前是……十二年后,亦是!!”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孬种!十二年前是,十二年后亦是! ——对不对,陈国后裔,陈子令! 陈子令原本阴霾密布的神情,仿佛一刹那惊雷劈下!他突然伸手,狠狠扼住乔歌的脖颈,五指一攥,仿佛要将她捏得粉身碎骨! ———————————————— “陈子令,别闹了。”突然,一句沉冷男声从客栈二楼传来,一瞬之间,整个屋内如坠冰窟,如临深渊。气温仿佛骤降十几度,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跌至冰点。 陈子令从怒火中猛然惊醒,立刻抽回手;随后在乔歌剧烈的咳嗽声中,对二楼的黑袍男子道:“卫旬大人。” “哼,真是胡闹。”卫旬不屑冷哼,随后抬起右手,一小团黑气凭空诞生。 他的目光森寒如刀,映刻出乔歌纤瘦的身形和其脚下幽然绿荧的法阵,口中缓慢道: “开始吧——第二次,【噬天】传导。” 六十、魔女降世 乔歌在身体极度疲乏,神思接近崩溃之时,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再度睁眼时,所处环境已不是大门紧闭、剑拔弩张的客栈之内,而是一片纯白苍茫的无垠空间。 乔歌仿佛立于浮空,脚下看似无物,却有着结实的踏地触感。此时,她的身体已恢复正常,无任何倦怠之感,头脑也甚为清明。 于是有些疑虑地环顾片刻,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很快,乔歌定睛于不远处的一面等身长镜。 她走了过去,来到镜子面前,意外地发现镜子没有倒映她的身形,而是一个人的背影。灰衣猎猎,躯背笔直,虽不算壮硕,却也精瘦有力,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刚劲。 “卫征?”乔歌疑惑地唤了一声,并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上心念之人的背影。 熟料,手刚触碰镜面,镜中人仿佛有所感应,便兀自向前走去,于镜内越行越远,仿佛踏上了遥远的不归之路。 “!等……”乔歌想叫住他,这时,手所触及之地忽然碎开一道裂纹;紧接着,裂纹如蛛网般张开扩大,直至覆盖整个镜面。 “哗啦——” 刹那,镜面尽数破碎,无数晶莹纷纷向乔歌飞去!乔歌连忙抬臂护脸,几枚镜片划过她洁净的臂弯,撕开几道伤痕。 随后,那些镜片突然在乔歌身后停下,凝滞于空中;再一点点幻化为缕缕丝线般的黑气,螺旋盘桓了几圈,再悠悠向乔歌扑去! “这、这是——”眼见越来越多的碎片化作黑气向自己冲来,乔歌忽然恐惧大生,不知该如何阻拦时,那些黑气竟然穿透皮肤,与自身内力融为一体,并随着筋脉流向全身! ——这是,【噬天】之力的传导。 ———————————————— “不、不要!!住手——!!” 霎时,一声惊天的嘶吼从客栈内炸开!但见幽绿法阵中,乔歌痛苦地浑身战栗,面容挣扎扭曲到无法形容;而卫旬和陈子令各处于法阵两边,卫旬一手掌控噬天内力,并缓缓融进乔歌肌肤,传入乔歌体内;陈子令则手竖剑指,口中念念有词。 乔歌只觉身体里一直被压制的力量受到外来噬天的影响,正不断地冲击药效,犹如即将破堤的奔流肆虐大开!五脏六腑的痛苦、极度挤压的窒息,七经八脉的震颤……那种说不来、言不尽的折磨,像是把活生生的她丢进了齿轮扭转的机关,她只能看着自己的身形被一点点碾压、搅碎! “啊啊啊啊啊——!!”客栈内,乔歌发出凄厉的破音尖叫;客栈外,聚集成群的士兵们在受到惊吓后,迅速搬来沉甸甸的巨大木桩,齐声高喊“一二三”,便向大门撞去! “轰——”听着大门摇摇欲坠的声响,卫旬微微皱眉,面有不悦道:“一群找死的。” “无妨,一会让乔歌解决便是。”此时,陈子令不再念着奇怪地咒语,只保持手势,而黑气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入乔歌身体。 乔歌在维持了片刻的嘶喊后,声音开始逐渐消弱,遍体上下的痛苦感也慢慢减轻——她的身体,乃至神思,开始受噬天的影响,渐渐不再排斥、逐步屈服,药效也在顽强了最后片刻后光荣牺牲,再也拦不住滔滔不绝的外来邪功。 “乔歌作为剑术佼佼,内功一向了得,却冲不破这个苗疆的阵法。”陈子令看了眼脚下的法阵,“这【移花接木】术果然厉害。” “哼。”卫旬不屑道,“就像中原武功和魔教武功的区别一样,内力运转之法不同罢了。” 陈子令点点头,顿了片息,忽而唇角一勾,冷笑道:“如今大人再度将部分内力导入她体内,这长生谷的药怕是彻底失灵;而且以后,她清醒的时日,可谓是越来越少了。这样一来,您日后控制她,也会越发容易。” “不错。与其,让这个琼冥剑主尽失武功,不如让她沦为我们的工具,这样还有点利用价值。”卫旬道,“更何况,控制了她……就等于,控制了征儿。” “大人英明。”陈子令一边奉承,一边减缓手中内力施展——移花接木术已接近尾声,卫旬所供的部分内力也几乎全部进入乔歌身体。法阵光芒愈发黯淡,乔歌也仿佛疲惫般合上双眼,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陈子令缓缓收回手。 “一二三、开——!!”听得门沿被撞断的声响和齐心协力的呼喊,卫旬面无表情地大门看去。 大门被彻底撞开,几名官兵刹不住脚,率先冲了进来。 其中有人认出了卫旬,登时整个人都立住了。他们个个或无措、或惊诧,手拿着长矛宽刀,对着卫旬和陈子令,张大了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卫旬见他们颇为滑稽的模样,嗤笑一声,道: “乔歌,起来,把这些人都杀了。” ———————————————— 卫征赶到清平镇时,一丝隐约的血腥味钻入鼻中。 一路以超速轻功赶回,如今时效已到,他不能再用。此时,立于镇门口,看着灰蒙蒙的“清平”二字,他只觉得一切都很不对劲。 太安静了。 ——也不能说安静,至少,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还有乌鸦的嘶鸣。 ……乌鸦? 现在,应该不是乌鸦泛滥的时节,可声响未免太大。 卫征怀着极其不安的预感,顺着血腥味,朝着渐渐浓郁的地方走去——很快,他看到了预料中的情形。 一地血腥,一路死尸。 都是刚死没多久的,大多一剑毙命,或是封喉,或是穿心。血仍在汩汩地向外流动,有的人甚至还没死透,手和脚不断痉挛,做着痛苦却徒劳的无用功。 太久没有见到类似的人间地狱,卫征心中一个咯噔,冷汗渐渐溢出。步伐停了一瞬,依旧向前走去。 终于,伴着尸体残肢,他到了尽头——一条血路的尽头。 清平客栈,门口,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被女子一脚踩在地上,随后毫不犹豫就是一剑下去,刹那穿喉,顷刻断气,只在呼吸起伏间。 卫征的脚步戛然而止。 那女子,一袭青衣飘飘,半身血色作裳。面容淡淡如水,眉目清秀如山。 却手持利剑,穿心胸、断咽喉,甚至斩四肢、开头颅,一切的一切均游刃有余,不需理由,任何过眼之人,都能成为下一刻的剑下魂魄。 浑身上下,都被一股股诡异绝伦的黑气缠绕,仿佛厉鬼,犹若噩梦。 ——心上人,不过离开自己半炷香的功夫,便眨眼成了降世的魔女,犯下了如此滔天的罪过。 卫征只觉浑身冰冷,如同天寒地冻,坠入冰窟。 “……乔歌。” 六十一、无路可退 清平镇,自古以来就是安宁祥和的临江村镇,居民朴素,生活安稳,世世代代没有发生什么大案要事。 除了三年前,一桩有关【魔女剑客】的血案,如今几乎成了一段谣言,一个传说。 ——一个多月前,卫征陪同乔歌参与逐剑大会,从该地出发,踏上前往洛都的旅程。在这里,他们杀山贼挣赏金,便从贼的口中,得知了乔歌的【魔女】之名;后来,九皋山上彻夜长谈,乔歌将这里曾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卫征: 【我曾因噬天发作,杀了镇上几个挑衅我的混混,还险些误伤平民。】 【若非我弟弟恰好经过此地阻拦了我,不然我不光杀人,这天正派叛徒的身份必然就被发觉,从此陷入无尽的流亡,直至狼狈不堪地死去。】 【后来,也是我弟弟帮我买通官府,安抚家属,才让我得以在此隐姓埋名……只是这‘魔女’之名,终究流传了下来,成为我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 如今,阴影回来了。 卫征看到乔歌没了竹笠和面纱,血衣飘飘如同鬼魅,举手投足间便造就条条无辜亡魂。那些可怜的官兵和平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总是猝不及防,轻而易举就丢了性命,仿佛砂砾与蝼蚁。 此时,乔歌在杀了一个惊慌奔逃的老妪后,毫不留情地将剑从心口拔出,再状似无所谓般地抬起,拭之,任由双手浸透血水,犹如遍洒红墨。 “……乔歌。”卫征仍戴着半面面具,向那近乎疯魔的女子走去——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分离片刻,她就形同陌路,冷酷无情的面孔仿佛与自己隔了咫尺天涯。 乔歌闻言,机械般地扭头,无波无澜地望向卫征——一双猩红的瞳眸,灿烂得仿佛幽冥降世,洗尽无数冤魂魔魄。 她缓缓将剑举起,对准了卫征。 卫征在距她五步之时便稳稳停驻,两臂垂于身侧,双拳紧握。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歌,看着她的身形由远及近,青铜长剑刃上卷霜,朝自己面门袭来! 那剑愈发逼近,只消一瞬就能刺穿头颅,夺他性命!可他丝毫不为所动,始终静静地立着,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古松。 ———————————————— “啪嗒” 一刃清晰的凉意从额上传来。 卫征微微阖眼,再又睁开,忽觉眼前视线突然绽开,一下清晰了很多。 ——面具,碎了。 乔歌的剑刃刺穿面具,将之一斩两段,掉落在地,溅起裂渣和碎埃。 刃尖抵住了卫征的额头,破开一点伤痕,有血凝成细汇,顺着面骨缓缓流下。 卫征凝视着乔歌,没有动弹,连眼都不眨一下。 乔歌的剑却没有再次向前,稳稳地停住;她的身形亦是僵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身上肆意的黑气忽然收敛了许多,纷纷钻回她的体内;双眸也不像刚才杀性大开,猩红逐渐褪去。 “……”卫征瞳眸微动,脚步向后一退,随后缓缓抬头,向客栈房顶看去。 ——客栈房顶,赫然站立着他的义父卫旬,还有陈子令。 他见到卫旬施法的手,正在逐渐收起。 ———————————————— “大人终究还是心软了。如此不孝之子,您居然还留他性命。” 房顶上,陈子令站在卫旬身后,语气中恭敬里带有一丝不满。 “只是想试验乔歌此时会不会清醒,看来是不会了。”陈子令停止对噬天的操纵,轻易断去自身内力与乔歌内力的共鸣。乔歌立刻手松动,剑垂地,身形也是趔趄不稳。 “与其死,不如让这两人先苟活着,总有一天,终归为我所用。”卫旬淡淡道,“只要等到他们……无路可退的那一天。” “……是,属下明白了。”陈子令抱拳道。 这边,卫征见乔歌不再受控后便处于昏迷之态,连忙上前扶住她,揽之入怀,手探脉搏——虚虚浮浮,弱不可查。 以及,他隐约感受到,【噬天】发作后依旧几番跃跃欲试,兴奋得仿佛心潮澎湃——原先,在乔歌噬天发作结束时,卫征是感受不到如此剧烈的内力起伏的;可现在这套魔教邪功已彻底失控,连他身处体外都能轻易察觉到体内走火入魔的趋势。 ——为何会这样? ——义父,你为何要这样对乔歌? ——她已经选择了放弃战斗,已经选择了退隐山林,为什么还要如此逼她,让她无路可退? 卫征心中愈发愤懑,他恼恨地再次抬头,却发现卫旬和陈子令已然轻功离去,只留一袭黑衣背影和黄衣灿灿。 飘飘然兮,一身轻松,仿佛此情此景不过儿戏。 卫征低头,沉默半晌,忽然大口喘息——气涌心头却无可奈何,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最终,待平复心绪,只能将乔歌一把横抱而起,快步向镇外赶去。 路途经过无数尸体,全部都是官兵和普通百姓,包括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有的死状极其凄惨,有的模样诡异滑稽。 在经过一个妇女的尸首时,他慢下了步伐——这个妇女从后背一剑穿胸,当场殒命;而她临死前想做的,不过是护住怀里不过几岁的婴孩。 那个婴儿已经死了,乔歌一剑将他母亲和他,全部贯穿。 ——卫旬! 卫征忽然狠狠咬牙,嘴角溅出血来。 ——此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想杀了你。 ——不光是为了乔歌,更是为了……因为你,因为魔教,而枉送性命、备受煎熬的人们! ———————————————— “站住!不许动——”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携着冷兵刀器的交相辉映。 大批官兵迅速集结,将卫征团团包围,堵得所有街道水泄不通。 卫征被迫停在原地,与四周的铁甲兵戈相互对峙,看着他们个个愤怒至极、视死如归的神情,只觉得熟悉的场景再此粉墨登场。 果然,“魔教少主!还有魔女剑客!你们……你们竟然如此残忍!!”为首的官爷怒喝道,音若雷霆万钧。 卫征苦苦地哼笑一声,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锅,他,还有乔歌,背定了。 如今魔教少主降临,魔女剑客现世,他们费尽心思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却发现兜兜转转下,回到了起点。 老天,你可真会跟我们开玩笑啊,这样一套可笑的轮回重复,究竟还要在我们身上重演多少次呢? “你居然还笑,简直丧心病狂!”官爷可管不了那么多,镇上平白没了这么多条命,他就是死也要揪出罪人为他们偿命!于是一声令下,士兵一俱手持长矛,向卫征走去,一点一点将包围圈缩小。 卫征横抱着乔歌,不断向后退去;直至撞上某个平房的墙壁,才退无可退。 他缓缓闭上眼。 ——即便没有轻功,带着昏迷的乔歌,他依然可以逃脱。 ——杀出重围即可。 ———————————————— “驾——!驾——!!” 此时此刻,通往清平镇的官道上,荀赫和司马白露同驾一座马车,飞一般向清平镇疯狂赶去。 “吁——” 感到镇门口时,荀赫和司马白露立刻勒马,强行停下。 ——不光是因为浓厚到窒息的血腥气,更还有,眼前步履沉重,摇摇欲坠的人。 “卫前辈!”“卫公子!”两人齐声惊呼,立刻下车。荀赫率先上前扶住卫征,惊慌不已地看到他后背上一深一浅插了两根长矛,新血外涌旧血凝痂,唯一幸运处就是避开了要害,让他支撑到了现在。 白露随后来到跟前,从他怀里接过乔歌——乔歌浑身遍染血色,几乎红透,却没有丝毫伤痕;睡意沉沉,仿佛十分安详。 “这、这究竟——”荀赫震惊不已地发问,只见卫征有些气虚地摇头,轻声道: “先走,回去……再说。” 白露眼中含泪,忍着没有流下,点点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向卫征身后看了一眼——那是一条杀出来的血路。一地血肉残肢,一地铁衣兵戈,拖成长长的痕迹,几乎覆满了清平镇的主干道。 蓦地,天边炸起一道惊雷,随后大雨哗哗而下,将四人浇得湿透,却怎样也冲不淡、驱不散这浓烈作呕的血腥。 ——此罪,天也难恕。 六十二、扑朔迷离 陆地、水路快马加鞭两天,四人才从清平镇赶回长生谷。 乔歌被立刻送入谷主所居之地,同时进去的还有大筐大筐不知名的药草;卫征也因伤势较重,交由徐则成亲自治疗。两边大门一关,便是一个时辰没有出来。 此时,艳阳高照,桃花纷飞,司马白露和荀赫立于一座朴素凉亭下,焦急地等待乔歌和卫征的消息。 “过了这么久了,居然都没出来……”白露忧心地两手交握胸前,轻声祈祷着,“愿卫公子和乔姐姐都平安无事啊……” “他们福大命大,十年战争都挺了过来,更何况现在。”荀赫站在白露身后,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手伸于半空又觉不妥,于是默不作声地缩了回去。 他的眼神低黯了一瞬,随后抬眸,欣慰地对白露道: “这次,多亏了白露小姐,我们才能及时将他们救走,不然一旦落到官兵手里,我们千辛万苦谋求的计划就全都落空了。” 白露听闻,回头看向荀赫,有些侥幸地舒了一口气:“没什么,那时我也在猜测罢了……只是没想到,会一语成箴。” ——两天前,就在卫征与乔歌离开后不久,徐则成将【苓幽草】被盗一事告知了荀赫和白露。 荀赫当时并未多想,听说是卫征和乔歌亲自去取,于是点头道:“有这两位高手在,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 徐则成也是放心地捻须,而白露却不像他们二人那般放松,反而疑虑地皱眉,道:“这么巧,就在两个月时效快到之际,苓幽草被抢了?” “当时运输队所经路线虽说匪徒较少,但也不能说是没有……只是没料到,这次的强盗身手非凡,把我们花高价请的镖师全都杀了——虽说这种‘灭口取货’不常见,但江湖上也确实发生过,尤其是对于一些他国进口的货物。” “师父,会不会有阴谋?”白露眉头蹙得更深。 “我也这么想过,但以卫征的轻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更何况是在避免交手的情形下取回几株药草?” “但是,苓幽草是治愈乔姐姐最后一道关卡,正好这时候没了;而现在不光卫公子,乔姐姐也跟着过去;而距离药效结束也不过十天,刨去路上两天,还剩八天……一旦,遇上魔教的人……” “只要在药效期内,【噬天】就只能沉睡,无法兴风作浪。况且,乔姑娘保证了她一路都听卫征的安排,如果有危险,她一定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境,拖累大家。”徐则成道,“我和卫征仔细想了想,就同意了。毕竟乔姑娘是个很靠谱的人,有她协助卫征,获取药草一定更加容易。” “白露小姐如果不放心,不如我去接应他们。”荀赫这时道。 “……”白露低眉思忖一番,“卫公子和乔姐姐前往了何处?” “清平镇。” “清平镇?”白露眸中有飞光闪过,“我听乔姐姐说过,她似乎在那里误杀过人?” “是啊,但那只是误杀,而且是三年前的事了,乔姑娘此行也遮了面。”徐则成看着白露愈发紧张的神情,奇怪地道:“怎么了?” “……苓幽草,对乔姐姐至关重要;药草被盗的时间,正好处于药效末尾,也对乔姐姐非常要紧……如今就连药草被盗的地点,也跟乔姐姐有所关联……师父,这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吧?” 白露向徐则成质疑道。徐则成一听,终于回味出不对:“现在,乔姑娘正要赶往那里……” “时间、地点、物品、就差个人物;现在乔姑娘也去了……”荀赫口中喃喃。 “这——简直就是,请君入瓮!”白露声音突然急切。她立刻走到荀赫身边,道:“荀公子,劳烦你准备一辆最快的马车,我要带上一些应急药品,和你一同过去!” ———————————————— “幸好当时带了应急药品和安神丹,不然这回来的两天,卫公子和乔姐姐都未必撑得过去。” 回忆结束,白露心头稍稍平缓了些。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面色渐渐安宁了下来。 “白露小姐真的很聪明,实在让我自愧不如。”荀赫赞扬道。 “……哪里,只是从小就多个心眼,容易想很多。”白露道,“只是,终究没能料到,卫旬竟然敢再分自己的噬天内力出去,强行注入乔姐姐体内;而这样一来,噬天之力里应外合,同时共鸣冲击,竟然导致药效支撑不住,提前八天溃散……” “卫旬和陈子令身边怕不是也有个精通药理的人,暗中指导了他们。”荀赫沉声。 “嗯。但我觉得,还有些奇怪……卫旬为何要如此针对乔姐姐?”白露道,“乔姐姐并没有直接得罪过他。” “他说过,要削弱将来对抗他的战力。乔姑娘身为琼冥剑主,自然是他的目标之一。你看,现在他还妄想让乔姑娘成为魔教的工具,或许还要借此威胁卫前辈,真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荀赫冷冷道。 “或许没这么简单。”白露的声音渐渐低沉,“能与他相抗的人有很多。而且最强、最明显的,不是乔姐姐,而是……你的师父,厉掌门。” 白露严肃的目光看向荀赫。 荀赫第一次见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由一愣:“我师父?她确实是这世上唯一与卫旬过了八十多招的人。可她也败了,还差点死在卫旬的手下。” “当时卫旬与厉掌门对战,用的可是噬天?” “是的。” “厉掌门有被噬天侵染吗?” “!从来……没有。”荀赫一惊,意识到了不对。 噬天之力,一旦注入,任何人都不可阻挡——长生谷谷主亲口说过。 可师父确实没事。也就是说,当时卫旬仅仅是击败、然后想杀了她,却不像现在这样要通过噬天来控制她。 “厉掌门如今的剑术高于此时只会部分琼冥剑法的乔姐姐——这一点,之前【万安楼】一战已有所体现。可卫旬现在的目标,完全就是乔姐姐,仿佛当厉掌门不存在般……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之前卫旬大闹九皋山,首要目的就是夺走【琼冥】剑。”荀赫脑中灵光一闪,“他的目标,其实也并非乔姑娘,而是……” “是琼冥剑和琼冥剑主!”白露当机立断地下了结论,“也许,琼冥剑法对他会有什么巨大威胁,所以他才会夺神剑、害剑主!不仅把乔姐姐逼得必须失去武功,现在居然还想操纵她!” “不对,如果真是威胁,那何不直接杀了乔姑娘,或者毁去琼冥剑,这样就再也无人可使用琼冥剑法了!”荀赫立刻想到这点。 “!是啊……”白露听他这么一提,立刻冷静了下来,“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真就如他所说那样,只想彻底把乔姐姐的实力,利用得干干净净吗……” ———————————————— 就在此时,谷主房间的门忽然解锁,门轻轻地向外弹开一点。 白露和荀赫见状,连忙从凉亭小跑到门口。他们并未推门而入,而是恭敬地鞠躬扶手,一齐轻声道: “不知乔姐姐情况如何?” “不知乔姑娘情况如何?” 屋内没有出声。白露和荀赫不为所动,依旧维持着弯腰的姿态。 半晌,里面传来一句轻叹: “乔姑娘,已经走火入魔,救不了了。” 六十三、蛊惑 “乔姑娘,已经走火入魔,救不了了。” 谷主少年老成的叹息从屋内传出。 司马白露与荀赫的鞠躬身形同时一定,随后慢慢直起腰来,俱不可置信地从门缝中看去,依稀见得帷幔悠悠,香气缭绕,谷主入定般打坐,身后是依旧昏迷的乔歌。 “……已经走火入魔?救不了?谷主,那乔姐姐她……”半晌,白露才细声开口道。 “此番【噬天】之力的输送,几乎将她体内的内力尽数侵染,再难和之前一样,借由个人意志和药物进行压制。”谷主声音渐渐低沉,“现在,只要她醒来,随时可能疯魔。” “真的没有办法治疗了吗?断绝内力、废去武功都不行?”荀赫蹙眉问道。 “可以,但现在,由于全身内力几乎都被侵染,所以,如果没有【苓幽草】相辅,在我把她武功全废之时,她会当场死去。”谷主顿了片刻,道,“即便有【苓幽草】,她也有七成的死亡率。” “!这么高……可现在,【苓幽草】下落不明,那乔姐姐该怎么办?” “我方才调制了新的药,已让她服下。此药,可令她稳定心绪,也会让她神志不清,昏昏沉沉……这样,即便【噬天】发作,她也很难伤到他人。” “所以,乔歌以后就只能这样半睡半醒,犹如傀儡一样地活着……?” 突然,身后传来几分踉跄的脚步声。白露和荀赫闻声,连忙回头,只见卫征大半身都缠满绷带,形态略微摇晃,被徐则成轻扶着过来。 他摆摆手,示意徐则成不必再搀;随后缓缓上前,穿过白露荀赫二人,立于门口,仿佛一座坚挺的长碑:“就连……知道自己状况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谷主听到门外颤抖的嗓音,静默了片刻,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如果你想挑动她的情绪,令她在噬天发作时更加痛苦,你可以试试看。” “……” 卫征身形凝滞不动,长发碎落,耷拉耳边与肩膀,似有几番萎靡不振。 可口中,后槽牙却渐渐禁闭、咬合,面庞线条坚硬如钢。他久久没有说话,却有种无法言喻的力量与不可违背的意志,于全身上下沉浮不定,游离其间,如同山底无声的震颤,冰下激烈的暗流。 “则成,派人将乔姑娘接回她的房间。”谷主吩咐道。 “是。”徐则成弯腰一揖,转身准备找人,熟料卫征忽然开口:“不必了。” 他紧接着也对屋内谷主作揖:“我来把她带回去。谷主,我进来了。” “!卫征,你的伤还……”徐则成阻止道。 “无妨。”卫征没等谷主同意,兀自推开大门,跨过门槛,原先虚浮的脚步忽然变得沉稳有力。谷主并未说话,任由他掀开帷幔,绕过自己,将沉睡的乔歌打横抱起,再十分平稳地走了出去。 白露看着卫征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心中不由几分不安。手指绞在一起片刻,她忽然抬眸:“卫公子!请等一下!” “?”卫征此时已抱着乔歌走出不远,他停下步伐,却没有转身看向白露,只是微微扭头回眸:“怎么?” “……我刚刚在和荀公子讨论卫旬为何如此针对乔姐姐。”白露这般说着,将对于【琼冥】与卫旬之间的可能关联向卫征言述了一遍。卫征听完,点点头,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谢。” 随后,依旧横抱着乔歌,头也不回地向寝室走去。 ———————————————— 入夜,卫征独坐乔歌床边,一人静静凝望窗外明月。 乔歌因药物作用,依旧处于沉眠长梦。她面色十分平静,姿态也甚是死板地平躺。身形笔直,双臂亦直直地垂于身侧,再盖上一层不太厚的棉被。 浮云流动,皓月明洁。卫旬一手搭于屈起的长腿,另一腿则状似闲适地落于地上。月华一泻而下,将一半身子渡上光亮,另一半则沉淀于暗夜,如一尊静默无言的雕像。 半晌,他忽然开口: “卫旬。” 这两字刚出,原本还备有下半句,卫征却突然抿了唇,没有把它说完。月色弥漫面庞,仿佛风雪将至,雾霭沉沉,凝结一片白芒银霜。 他将想道之语,欲做之事,此时此刻皆埋心底,从此绝不轻易言说。 因为有些恨,有些怨,与其尽述其苦,都不如捅上仇人一刀爽快明了。 他唯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 如今的乔歌,已经连废去武功,成为普通人都做不了了。噬天与她的性命捆绑,没有苓幽草,废去武功会直接夺走她的性命。 而这残酷的一切,她甚至都不能知道,因为太过绝望激动会加快她的入魔。她必须通过服药来稳定心绪,哪怕神志不清,哪怕嗜睡难醒。 哪怕……成了终身无法离床的废人,终身遭受监视的囚徒。 想到这,卫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打住深入骨髓的仇恨。 ……冷静。 卫征,你要冷静。 现在,只有冷静,你才能完成你接下来要做之事。 你才能杀……你想杀之人。 ———————————————— “征儿。” 蓦地,一句沉冷幽缓的女声从他身边响起。卫征一惊,连忙向床上看去。 只见乔歌不知何时苏醒,浑身黑气肆意缠绕。她慢慢翻开被子,坐起身。 睁开双眼,血色眸仁凝望着卫征,口中说着:“征儿。” “……卫旬,是你。”卫征于惊讶中立刻镇静下来,双眸渐渐汇聚阴影,目不转睛地看着此时的“乔歌”。 “连义父都不叫了么。”这边,“乔歌”不屑冷哼了一声,随后道,“征儿,你可知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想说什么?” “当今天下局势如何?” “……” “不想答?那我替你说,”“乔歌”冷笑道,“天正派,本是江湖第一派,中原战力之扛鼎,如今却因那二长老之流派闹得你争我斗,自耗元气。这些,你可同意?” “是又如何?” “而国都寒剑林受朝廷之限,虽有厉虹影之辈想要开拓进取,可惜终究形单力薄;众人虽称她一声掌门,可始终只是代职,真正主人仍是朝廷的傀儡——厉为铮。这些,你可也同意?” “的确。” “苗疆天月坛不必多说,向来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十年纷争里为避战火,直接将他们大祭司送去联姻,以图苟安。” “不错。” “很好,这些你都很明了,所以说——为什么还要站在他们这边呢?” “……” “如今,天正派内斗不休,寒剑林畏缩不前,天月坛常年避战。至于司马家和长生谷,一个只顾自家生意,一个只通医理,不晓战斗。你以为,这次我教与中原江湖开战,中原能有多大胜算?” “……” “更何况,即便有你这个通晓【逆天教】的少主站在他们一边,他们真的就信任你吗?战场上,互不信任的合作双方,往往溃败得更加惨烈。” “…………” “以及被你们视为战力之一的琼冥剑主——乔歌,也是你现在的心头爱,又怎样了呢?呵,琼冥丢失,病情加重,她要么沦为疯魔,要么失尽武功。哦,我忘了,苓幽药草现在都在我那里,看来她除了成为被我操纵的工具,已无他路可走。” “……你……” “好了,形势我就分析到这,是去是留,选择权在你。不过我记得,你虽优柔寡断,却并非不识局面之人。” 言罢,“乔歌”闭眼,身体缓缓躺下,黑气逐渐消散。 “对了,还有一件事。”就在黑气快要消失殆尽时,“乔歌”再度开口。 “乔歌的情形,除了失去武功、沦为疯魔外,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卫征猛地睁大眼睛。 “想知道?前提是,你回归我教,继续担任魔教少主,”“乔歌”冷冷一笑,“与我一起,参与对中原新的讨伐。” 六十四、诀别 苍穹瑶镜,一地月明。 待乔歌再度沉睡之时,卫征起身,双手抱臂,静静立于窗前不言不语。 他缓缓闭上眼,脑中开始不断回放与乔歌的初遇——清平镇郊的平房内,他于床上刚刚苏醒,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眉目清淡,声若冷泉的她。 不,这是自己视角下的“初遇”,事实上还要更早一些——苍皇山顶,茫茫雪霭,她躲开诸多天正派子弟的搜查,只身一人赶到自己身边,随后发动一生仅可使用一次的【续命】神术,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时的她,承受了多大的苦痛? 她从未言说。 “我救你,是因为我染了一种怪病,只有你能医治。” ——不,不是的。在她第一次【噬天】发作后他就发现,只要是通晓魔教内功运行之法的人,就能帮她暂时压制,未必非得是他,完全可以是别人。 她救自己,完全是出于一种深切的同理心与强烈的正义感,还有一份隐藏多年的心意。 “凭什么?凭什么你为中原做了这么多,就算最后仍不得谅解,这世间也不当忽视你的奉献,你也不该就这样背负冤屈而死!” “我偏要救你!偏要在我逐剑之计划里加上你!就算我弟弟和月婵劝阻我万分凶险,我也要试上一试!” “每次见到你,就像是看到镜中人,水下影,仿佛是另一个自己。” “卫征,我确实喜欢你很多年。” “我想你好好的,再也不用言违心之语,行不欲之事,从此只为自己而活。” ———————————————— 卫征睁开双眼。 他转身,来到床边,慢慢俯身,凝望着乔歌熟睡的容颜,眼中尽是温柔缱绻。 “乔歌。”抬手,缓缓拂上乔歌的眼,鼻,唇,仿佛无限贪恋。 “我要走了。对不起,辜负了你这么长久的一番好意。” “我要回到魔教,回到卫旬身边,做回曾经的魔教少主。” “背负一世骂名也好,” “牺牲自我全部也罢,” “我要弄清卫旬所说的治愈你的方法,” “如果有假,那我也要夺回苓幽草,盗走琼冥剑,并继续我数年来的‘老本行’——为中原传递情报。” “然后……杀了卫旬。” 卫征脑中浮现清平镇上一路血尸,那个牺牲的母亲和惨死的婴孩。 言罢,他口中微微一叹,随即目光沉定,如磐石般坚韧不移,眸中雪光犹若刀割。 开门,离去,再轻声带上,生怕惊扰了床上人。 ——卫征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将门关上的一刹那,乔歌右手的小拇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 收拾好行囊,卫征躲过谷内的夜巡,很快来到了海岸边。星垂长野,涛声起伏。 蓬莱岛的船三三两两系在码头木桩上,捆了几道锁链。卫征前往岸边的一座小木屋,那里有值班的人和锁链的钥匙。 推开木门,本准备击晕值班人,谁知一进屋发现值班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他身边刚刚好摆放了一柄钥匙。 于是卫征拿起,同时疑虑地想: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我对值班人下了药,所以才能睡得这么沉。” 蓦地,卫征背后传来一句轻柔和缓的女音。 他连忙回首,一袭白衣胜雪映入眼帘:“司马小姐?” ——司马白露,此时此刻正立于门口,依旧形态端庄,秀雅如莲。她那双星辰朝露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卫征手中的行囊,口中轻声道:“果然……卫公子要走啊。” “……” “是回魔教吗?” “……司马小姐如何得知?” 白露微微一笑:“白天,看你的眼神,就觉得不太对了……像是一个复仇之人,收敛锋芒,蓄势待发。” 卫征听完无奈地扶额:“有这么明显?” “嗯。” 白露顿了片刻,继续问道:“你真要回魔教,杀了卫旬?” “是。不过在这之前,我会先了解治好乔歌的方法。刚才,卫旬借乔歌之口告诉我,除了废去武功,除了沦为疯魔,乔歌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他知道该怎么做。” “!……可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呀。” “所以,在我了解方法之前,必须回到卫旬身边,重任魔教少主,为他办事。” “与我们……成为对立的死敌么?” “……啊。”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白露再度发问:“卫旬,是否可能在哄骗你?” “以我对他的了解,多半不会。他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想要的话,大可光明正大地带我回去。”卫征道,“就算真是假的,乔歌从此再无可救……不是还有苓幽草吗,若我能找到苓幽草所藏之地,悄悄传给长生谷,那乔歌至少可以当个普通人。” “……我明白了。” “而且,我想,既然回到魔教,不如继续像以前那样传递情报,为中原效力,好早日结束战乱。”卫征说着,慢慢走到白露身前,“以及,你白天跟我说的琼冥一事,我也会在魔教好好调查,或许……琼冥剑法真对卫旬有什么克制之能呢。” “好。” “司马小姐,”卫征拍了拍白露的肩膀,随后越过她离开木屋,“你要和荀赫好好相处。之前跟你说的,和他好好谈一谈,不知谈了吗?不论怎样,我都祝福你们早成眷属。” “还有……虽说乔歌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但如果她问起我来,先找些理由骗过去,别让她知道我回到魔教,安心在长生谷上疗养。” 说完,卫征来木桩旁,解开其上的锁链,挑了一叶木舟。 白露转身,静静望着卫征踏上船,撑起船杆,一点一点向大海中央渡去,直至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卫公子,”她轻声喃喃,“永别了。” 六十五、陌路 “卫征他,他竟然回魔教了!” 清晨,司马白露和荀赫正在饭厅用餐,徐则成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焦急地道:“我一早起来,发现门口塞了封信,是卫征的笔迹!他说他要回魔教,找寻治愈乔歌的法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荀赫也惊诧地放下碗筷:“回魔教?徐先生,此话当真?” “作不得假!你们看……”徐则成连忙将信件递给荀赫,荀赫展开,阅完,眉头渐渐蹙起:“怎么会……” “卫公子昨晚乘船离开的。”白露慢条斯理地喝下最后一口粥。 “!徒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送了他。” “!!”此话一出,徐则成和荀赫一同吃惊地看向白露,但见后者神态平和,将自己的碗筷收好,放入水池,随后才道: “这终归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救乔姐姐,还想打探琼冥的下落……我们阻拦不了他的。” “可……前辈他好不容易才脱离了那个魔窟,藏在这长生谷里与世无争,居然又……”荀赫无奈地摇头。 白露闭眸,忍住悲伤的情绪缓缓摇头,然后正色道: “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乔姐姐那边——如果乔姐姐清醒时问卫公子的去向,就说谷主派他出去找其他药草了。” “这……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啊!”徐则成有些沉痛道。 “瞒不住也得瞒,乔姐姐的情形,实在是……唉。”白露颇为无奈地叹了叹气,“只有等卫公子找到治愈她的法子,或者传苓幽草回来,我们再考虑告知乔姐姐真相吧。” ———————————————— 三人用完早餐后,一齐来到乔歌的住处。 乔歌已悠悠转醒,正倚靠床头静坐,眯着眼,耷着眉。面容憔悴颓靡,口中止不住地打着呵欠。 模糊得快要睡去的视线里,依稀可见荀赫、司马白露、还有徐则成三人前来。她勉强支起身子,冲着来者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早。乔姑娘,你觉得身体如何?”荀赫问道。 “还行吧,不难受……就是,好困啊……”乔歌说完,又打了一个呵欠。 “这是药效,可以抑制你体内的噬天之力,没什么大碍的。”徐则成捻须,顺口编着话道。 “怎么之前吃药后没觉得这么头晕啊……?” “谷主加了剂量。毕竟,你又被注入了一次噬天之力。” “……” 乔歌像个重病人般佝偻着腰,姿态看上去十分颓唐。脑中记忆支离破碎,卫旬、陈子令的面容逐一闪现,紧接着便是满目血色,一片猩红。想要深入回忆时,只觉得睡意浓浓,困倦沉沉,疲惫感如同洪水侵袭而来。 索性不再深入去想。她静默了片刻,忽然道:“卫征呢?怎么没见到他?” “……” “……” 荀赫和徐则成一俱沉默。白露上前,坐到乔歌床沿,抹出一份笑意嫣然:“卫公子呀,他帮你取药去了。” “药?什么药?” “苓幽草的替代品。”白露说着昨夜就想好的谎言,“谷主彻夜查阅典籍,终于发现了可代替苓幽草之效的药,而且就在晋国境内!所以卫公子一大早就出远门了,怕是要跑上十天半个月呢。” “……”乔歌神色迷茫地看着白露,白露依旧维持着标致温柔的笑颜。 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乔歌别开眸子,了然般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辛苦他了……” 她仰面,又打了一声长长的呵欠。徐则成见状道:“徒儿,荀小哥,你们把乔姑娘扶起来。谷主吩咐过,如果乔姑娘醒了,就送到他那里,他要做进一步的诊治。” “是。”“好的,师父。”荀赫白露听言,便将乔歌从床上慢慢扶起。 ———————————————— 清平镇中,官兵整队,家家户户把守巡逻,亦有大量江湖名门子弟赶来此处,调查魔女剑客重现世间之谜。 清平镇外,绿山白水中,谁也没想到那个空置近两月的山贼洞窟,如今又有神秘人士来来往往,身法踪迹难以寻觅。 “……真是没想到,当年还在苍皇山顶,那座气势恢宏的长烟殿里;如今却躲到了这等偏僻山林的贼府之中。” 此时,洞内深处,一间简陋的石屋内,卫征站在卫旬身后,几分感慨道。 卫旬双手负背,背对着卫征。他对卫征这句听似嘲讽的感慨不以为意,声音仍是冰川千里的沉冷:“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我总归要回到义父身边的。”卫征垂眸,压下眼中波澜和心底仇恨,口中假意恭敬地道。 “怎么,不直呼我名字了?”卫旬回眸。 “先前……因乔歌身体之变,心情不好而已。”卫征依旧维持着谦恭的姿势,声线平平淡淡,“义子已看清局势,也不愿再与中原那群虚伪之人为伍,故而回到您的身边,继续为您效力。” “呵,明明还是为了那个女人,才被迫回到逆天教,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治愈她的方法吧?”卫旬脸上尽是讥讽的笑意,“十年里你先是为了那个蛇蝎美人顾月婵,出卖我教;现在又为了这个琼冥剑主,再回归我教?征儿,为父可从未想过你是这么个情种啊!” “……” 卫征懒得争辩这些。于他而言,当年出卖情报给顾月婵,纯粹是因为她是自己唯一认识且关系尚可的天正派之人;而现在,他再度回到这个魔窟,也绝不仅仅因为乔歌。 脑海中再度浮现清平镇上的血案,那个婴儿和母亲——一个牙牙学语却无辜枉死,一个舍身相救却无力回天。 卫征这般想着,始终不言不语;卫旬则转过身来,从他身边经过,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叫你回来,是为我逆天教增添一份战力,可不是要你继续出卖情报的——你,以后给我小心点。”卫旬话锋一转,眸中冷光闪现,语气也突然森寒。 卫征眼中微微一沉。 “不过,看在我们父子一场的份上,我可以提前告知,治疗乔歌的秘诀。” “!!”卫征听闻,立刻看向卫旬,原先平静低敛的双眼霎时精光掠过。 “身染噬天者,如若能够抵抗它的侵蚀、不耗尽生命而死,那么唯一避免疯魔的方法,就是——修炼它,让自己彻底掌控它”卫旬看着卫征忽然焕发光彩的神情,心中冷冷一笑,“修炼的秘籍,我藏了起来。只要你接下来乖乖为我办事,我才会把它交给你。” “?!修炼噬天?!”卫征不由大惊——让乔歌修炼魔教武功?!以她对噬天的刻骨恨意,还不如杀了她!而且……“乔歌自幼修行琼冥心法,本就与噬天相冲,如果再深入修炼,谁知会不会要她性命!” “那不在我考虑的范畴之内。”卫旬嗤笑道,“走不走这条路,看你们自己选。” ———————————————— 三日后,清晨。 “乔姐姐,醒了么?我看天气不错,不如我们上山采药去?” 一大早,白露就穿上轻便的粉色简装,挎了一个竹筐,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乔歌房前。 唤了一嗓子,又敲了几下门,乔歌屋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乔姐姐?还在睡?”白露试探性推了推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上。 于是一把推开、进屋。只见屋内空空如也,半分人影都无。床铺收拾整齐,床尾还多了一封信。 白露拆开一看,其上寥寥数语,竟是一句道别: “思虑已久,终究选择与各位陌路;相逢一场,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珍重。 乔歌。” 白露轻声念着信,手上不由一抖,信纸从中飘落而出。 六十六、刀俎鱼肉 苍龙派是个成立不过三十年的小门派,门下弟子不多,学得皆是些三教九流的功夫,不得精髓,只取皮毛。是以门派难以发展壮大,加上眷属,笼统也就一百来人,龟缩在一山城中。 但此门派未灭绝的原因,就在于这座山城——这是一个坐拥天险的城池,三面环山,唯一通路亦有大河阻拦。城中建筑也皆依山而建,弟子及亲属都居住这里,享受着小城独有的天伦之乐,江湖之事亦较少参与,与世无争。 长久的平和生活,几乎令苍龙派人忘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弟子们也愈发疏于修炼。城中人倒是都很质朴善良,十年战争的末尾,不少逃难的百姓翻越千山万水找到此处,请求收留,城民们便一俱收之,给了他们安居之所。 于是,终于有一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农夫与蛇的故事在这里上演——曾经的难民不过是逃脱江湖追杀的魔教子弟,受陈子令所托潜藏于此。 如今,陈子令一声令下,他们便忘了城民给予的善待,露出锋利的獠牙来。 一夜之间,风动云变,无数青壮年中抗者遭割喉,降者被俘虏;老弱妇孺死伤无数,幸存者俱被赶到山洞地牢,严加看管;而苍龙派据点——位于山城中心的苍龙殿,弟子们与魔教之人血拼厮杀,却难以抵挡,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活捉掌门的下场。 ———————————————— “你之前说,这洞府太过简陋——正好,陈子令给我选了一个没落门派的所在之地,你这就带人前去攻打;打下后,门派子弟和其家属尽皆屠杀,一个不留。” 三日前,卫旬把卫征叫到身边,语气甚为平淡地吩咐道。 “……是。”卫征心头一沉,面色一暗,但依旧垂首抱拳,状似恭敬地答复。 “对了,你的新衣裳已经送到,赶快换上,不然实在不像个少主。”卫旬没有看卫征,他正认真地看着不知何地的图纸,手随便向右一指。卫征顺之看去,发现石桌上叠了一件黑底金丝的衣袍,往上一摸,有种清凉柔软的质感——是上好的布料。 于是卫征捧起衣袍,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开口: “义父……反抗者,杀之;投降者,禁闭,不是很好?或许将来能为我所用。”卫征低声道,“毕竟现在,新的逆天教人数甚少,总要补充些新鲜血液。” “……哼,随你。”卫旬冷声答之,“总之,出了篓子,我拿你是问。” ———————————————— 卫征赶到苍龙城城门时,见城口路障均被人破坏殆尽,城内烽烟四起;城门更是摇摇欲坠,统统大开,像是迎接他的到来。 此时,卫征一袭玄黑袍服,浮云游龙作为暗底。肩膀、袖口、衣襟均有烫金铜黄刺绣,罗纹其间;束腰更是名贵的黄金月绸,稍微一紧,整个人的身段、体态便游刃而出。 他便似一面威风凛凛的旗帜,骄傲而张扬地立于天地,从此君临臣民、号令天下。 “少主,陈子令公子传来消息,苍龙城内已收拾完毕,正等候您的大驾光临。” 一个魔教小卒跑出城门,半跪于地,对卫征毕恭毕敬地道。 “……他倒是会给我省事,不用我费兵马了。”卫征心中如此想,抬手一挥,对身后数十人道:“走,我们进去。” ———————————————— 穿越城中断墙残垣,于白烟弥漫中步上数十台阶。卫征一行人来到苍龙殿门口,而陈子令早已恭候多时,见后者前来,他脸上堆着狐狸似的微笑,迎接道: “少主,您终于肯回来了。” 卫征置若罔闻,把鞠躬快九十度的陈子令晾在一边,干巴巴地维持那一姿势好久。 直至越过他好几步后,卫征才问: “城中居民可已安置?” “自然,都关在山牢和地牢中,不知少主如何安排?杀之?奴役之?” “先关着,一日三餐不可少给。苍龙派弟子呢?” “反抗者、逃跑者一应杀之,投降者也关在了牢中。不过他们……虽说被打败,可还是蠢蠢欲动,欲行不轨,少主如何处置?” “……掌门呢?” “掌门已经捉拿,就在殿上等候您呢。” “……” 卫征听完不再言语,携着凛风阵阵,大步向殿内迈去。 陈子令一直维持着弯腰姿势,直至跟随卫征的魔教子弟全部经过了他,他才缓缓直起腰,也随之进入。 原先眯起的笑眸中,折射一丝阴冷的光。 ———————————————— 苍龙殿并不是一个多么富丽堂皇的殿堂,只是大而空旷。里面装饰也不过比山城里的寻常百姓多了几幅字画,几样古玩,其余尽皆简朴为主,仿佛只是个稍富裕的大户人家。 卫征一跨入殿内,就看到苍龙派掌门双手反绑,跪在地上——不仅如此,他的头被两个魔教中人强按于地,形成了一个滑稽又诡异的磕头姿势。 卫征上前,示意两名子弟放开他。那掌门突然经受解放,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来,一口蓄力已久的唾沫就朝卫征脸上喷去! 卫征连忙抬袖挡之,眉头微微蹙起。旁边的魔教弟子见状,举起长刀就要往掌门头上劈下! “且慢!”卫征呵斥道,弟子举刀的手停在半空,随后不甘不愿地缓缓收起。 他蹲下身,认真地凝视苍龙派掌门——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眸中仇恨愤怒的火焰犹在燃烧;他浑身上下破破烂烂,露出皮肉处更是紫红一片,看得出轻伤重伤皆有,可后背却是努力地绷直,像是一座无畏无惧的石碑。 “我是逆天教少主,卫征。今日我教复兴,需借用该地作为据点,还请掌门多多担待。”卫征平静道。 “呸!你们这群鸠占鹊巢的垃圾玩意,居然还活着!告诉你,今天就算被你们屠戮殆尽,我苍龙派也要与你们誓死不休!!” “你们已经败了。你的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平民百姓也全被俘虏。” “哈哈哈,那又如何?!姓卫的,要打要杀你尽管来,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到时就跟你姓!” “……” 卫征闭眸,缓缓起身,沉默了半晌后道:“掌门,抗者死,降者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卫征想说的下一句,当然,他不可能吐出口。 苍龙派掌门仰天长笑,大声道:“古人有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今日我苍龙派遭此劫难,是我这个掌门多年来管理不力、疏于督促修炼所致!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以被打败,但绝不可能屈服!可以被杀死,但绝不可能投降!” 言罢,他竟猛地将头朝地,往那狠狠一撞——一声清晰刺骨的撞击与开裂声传来,于整座大殿久久回响,缭绕不止。 卫征静静地直视着这一切,看着这位掌门的身形匍匐于地,脑壳下一滩鲜红与花白缓缓晕开。 两名弟子于震撼中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把他的尸体抬起,一路拖行离去。 卫征的面容,始终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模样,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感情。 ——手却藏于袖中,缓缓地握紧。 ———————————————— “少主。” 蓦地,陈子令突然徐徐上前,拱手道。 “你说。”卫征并不看他。 “今晨,关押大牢的少数苍龙派子弟意欲逃狱,被我发现后全部以蛊虫治之,但是反抗之心犹胜,不知作何处理?” “……”卫征慢慢闭上了眼,心中深吸一口气。 “杀。” 六十七、兵刃相见 苍龙城,夜。 漫黑浓稠,无星无月,窒息般的寂静与沉默犹如野兽,仿佛能将城中一切吞噬殆尽,化作一片虚无。 披风飒飒,黑发飘舞。卫征一人静立于山壁楼阁,手扶栏杆,眺望整座山城的景象。 原本该是万家灯火,阖家欢乐,如今却如同降下一座铁幕,黯淡无光,死气沉沉。房屋像是一块块排列整齐的小格,没有光辉与色彩,毫无温暖与人息。 卫征遥望许久,眸中平坦无波,深若寒渊,连陈子令到来都没有察觉。 “少主。” 听到声音,卫征眼角轻轻跳动,淡漠的目光划过陈子令有些刺眼的黄衣——对比城中的黑暗而言:“什么事?” 陈子令扶手道:“刚刚收到来信,我教弟子在截取寒剑林运送的一批新打造的刀剑时,与其护送弟子相互厮杀,纠缠了三天三夜,仍未能得手。” “所以?” “所以,想请您出马,将那些武器夺过来,为我教所用。” “……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我来出手?我是少主,不是来打杂的。”卫征冷声嗤道,袖摆一挥,便负手于背,不再看向陈子令。 “属下自然清楚,可这是教主的指令,属下不得不从,”陈子令顿了片刻,满意地看到卫征皱着眉头向自己望来,“据说,寒剑林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似乎是……首席弟子,荀赫。” “……” 卫征没有说话,负背的手缓缓放下,垂于身侧。手指微微一勾,像是要簒成拳头,却在陈子令的目光下忍住了动作。 ——卫旬在考验自己是否忠心么? 可无论忠诚与否,自己都得演场戏给他看,不是么? 呵。 卫征这般想着,心头不禁冷笑;另一边,陈子令接着说:“教主还让属下吩咐您,不要做什么小动作……他都看得见。” 说罢,陈子令再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离去。 卫征凝视着陈子令消失的道路,沉默许久,头也不回地离开。 ———————————————— 从苍龙城赶到截获刀剑之地,不过一日功夫。 此时,暮色渐沉,残阳如血。一片遥遥无垠的黄土沙漠中,三三两两躺着几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 这些尸体,全都衣着黑红衣裳,背后绘有巨大的“寒剑”二字。尸体中央,横陈着几辆运输马车。几名魔教子弟纷纷上去,抱着一捆又一捆银光烁目的刀剑出来;而卫征就在距离尸体两三步处,擦拭腕间利刺的鲜血。 “少主!已清点完毕,总共有二十三把长剑、十七把长刀,均为新铸,质量上佳!”一炷香的功夫,魔教弟子便快步上前,大声汇报道。 “好。把他们都放回车内,我们即刻启程,赶回苍龙城。”卫征并未把目光投向那些武器分毫,只是兀自看着手侧光亮如新的银刺,点点头道。 “是!”那弟子得令,立刻转身,赶着其他子弟再将武器搬回车内。 ——还好,来得比较早,荀赫等人还没赶到。卫征如此想。 不是没有做好与荀赫等人为敌的准备,只是天性如此,不愿引发过多争斗。 更何况他们……是自己认可的朋友,是帮过他与乔歌良多的挚友,恩重如山。 乔歌……想到她,卫征原本冷厉的神色柔软了片息。 说起来,你在长生谷,还好吗? 麻烦你再忍受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我一定很快就取出秘籍,盗走苓幽草,把它们送到你手上的。 想罢,卫征轻吐一口气,随即定神,向马车走去。 然而,刚跨出没几步,忽然听得耳边阵风猎猎,有什么长尖锋锐之物刺穿空气,向自己飞袭而来! “小心——!” 卓越的轻功带来的是极快的反应能力,他于一瞬之间扭头、侧身,与一柄驰来的飞箭擦肩而过,将将好没划到脸颊,只是切断几缕发丝。 可坐于车前、准备驾驶的魔教弟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这箭径直穿破他的喉咙,顿时血液飞溅,空中飘洒,他的性命也随之一命呜呼,顷刻间就被索去! “嗖、嗖、嗖!” 紧接着,又是数道利箭横空而现,风一般向卫征他们冲来!卫征立刻转身、张臂、位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躲开!甚至单手抓住其中一支,掐断尖头,再以发送暗器的手法向来处投掷而去! “啊——!!”说时迟那时快,霎那那枚断箭射中前方百尺之遥的弓箭手,竟准确无误地戳瞎他用于瞄准的右眼!弓箭手立刻甩弓、倒地,痛苦地捂脸抽搐着;而他一旁的弓箭手见状,不由停下了攻势。一人上前将伤者扶起、带走;其余人则放下弓箭,相互对视,不敢再次轻举妄动。 群箭之袭暂止,卫征连忙向身后的魔教子弟看去——他们并非什么高手,此次突袭也是猝不及防,除了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剩下者也受了不轻的伤。 卫征来到死亡的弟子面前,仔细盯上染血的箭尾尾羽,发现其与木柄连接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字——“寒”。 ——是寒剑林派来的援兵们。 卫征蹙紧了眉头,随即转身,面容渐渐紧绷凛冽。他大步向寒剑林一方走去,看着自己不愿面对的对峙之人,正骑着一匹毛发晶亮的骏马,领先于众多弓箭手,缓缓上前。 黑红劲衣上绣着比普通寒剑林弟子更为精细的暗纹。长发高束,容貌清秀而朝气蓬勃。剑眉星目,神采奕奕,面色同卫征一样十分凛然,年岁虽轻,二十出头,却已有领袖之范。 寒剑林首席弟子,荀赫。 ———————————————— 荀赫收到护送武器的通知,是在四天前。 四天前,他还在长生谷中,因为乔歌失踪一事焦头烂额,不知该怎样向尹其川和厉虹影交代。 在向自家师父传信通报此事后,于漫长的等待中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几字十分简略: “乔歌一事我已知。此事暂且搁置,看天正派作何反应。现有另一任务交付于你……” 而任务的内容,就是寒剑林在运输新造的一批刀剑时,遭疑似魔教的人偷袭截获,双方交战三天三夜未见胜负。故派自己前去,一来保护武器,二来探听虚实,确定是否真为魔教之人。 如今,真伪已不必多说,眼前黑衣金边的魔教少主就能阐明一切。 ——卫前辈……你真的……荀赫眉头紧锁,心里颇为无奈地叹息,可面上却不能表现任何。 既然卫征选择了这条殊途,永不回头,那么双方便该做好准备,互相敌视,彼此对立。 而且,与其担心他,倒不如担心此次运输的任务是否能够成功完成——荀赫知晓自身实力,他并非卫征对手;但对面代表江湖不容的魔教,而自己代表名门正派的寒剑林,那么即便自己会输、甚至会死,他也决不能退缩一分一毫。 想至此,荀赫脸上凝聚厉色,大声道:“前方可是,魔教少主卫征?” “……”卫征沉默片刻,答道:“不错。” “哼,世间谣传魔教父子尚在人世,新魔教即将复辟,看来所传不虚!” “并非‘即将’,而是已经重建。”卫征神色淡漠,语气更如卫旬语气般沉冷,“尔等宵小,最好不要阻碍逆天之教的复兴光辉,否则必将斩于马下,以鲜血白骨当作吾之阶梯!” “狂妄!今日你们竟敢拦我寒剑林的武器,杀我子弟,此仇此恨,我们绝不善罢甘休!” 说罢,荀赫骑马上前,高束马尾随风起舞,仿佛号角连声起,他便是一面激昂的战旗,宣誓着正邪永不两立。 ———————————————— “唰——” 噔! 蓦地,一柄青色利剑从天而降,稳稳地扎入荀赫与卫征正中间之地,扬起一阵风沙尘土。 荀赫一惊,微拽缰绳,勒住骏马;而卫征淡然的神情里,终于浮现一丝波动。 他定定地立于原地,不言不语,目光渐渐锁死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待风尘散去,剑的材质、模样展露于卫征的眼前——约三尺之高,淡青绿幽中泛着些微铜黄,其上花纹简约,造型更是古朴寻常。然剑身却在风沙中一尘不染,光亮如新,于黄土尘埃中熠熠生辉,叫人一时吸引了目光去。 这是一柄普通却又特别的……青铜剑。 “……” 卫征盯紧了这把剑,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起。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轻轻一咽,似是将嗓间的紧张感一同吞下。 ——下一刻,一袭黑衣白底自天而落,稳稳地降于青铜剑旁,素净纤细的手握住剑柄,一把拔出。 身着黑色裙裳,下有白衣作底。剑客是个女子,头戴竹笠,披了面纱,容样隐约不清。 可这身打扮,卫征太过熟悉——他还记得快两个月前,自己还被天正派弟子押送游行、前往刑场,正是这身衣着的她贸然现身,如墨走游鸿般翩翩于诸多高手间,携着一身“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气势。 当时的她,就是手持眼前这柄最为寻常不过的青铜剑,轻松击败一众天正派子弟,笑着自称“我可是,散人中的精英啊!” 卫征凝望着眼前这个在他心头留下无数痕迹的剑客,唇齿轻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乔姑娘?”最后,还是女子背后的荀赫最先开口,他的语气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六十八、何惧狂澜 “乔姑娘?” 单从这袭飒飒如风的背影和竹笠轻纱的打扮,荀赫就对眼前人的身份猜出了七七八八;加上这柄青铜剑,更是对之确定了九分。 “……” 而眼前人听到荀赫的询问,嘴角微微勾起。她从容不迫地摘下斗笠,取下面纱,再随意往边上一丢,半束半披的长发刹那起舞,寡淡清澈的容颜显露而出。 乔歌。 ——从长生谷上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封寥寥数语的告别信,至今已过去七日。 荀赫望着乔歌亭亭而立的身影,心头没来由一阵紧张。他张口道:“乔姑娘,你怎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之前又为何要离开长生谷? 可乔歌没让他问下去,她抬手,示意荀赫暂时压下疑惑,口中平静道:“荀小哥,先让我解决一下……私人恩怨。” 言罢,她回眸的目光向前飘去,并最终锁定了眼前黑衣猎猎的魔教少主——卫征。 “你小子,很能耐啊?”打量完卫征上下,乔歌嗤笑一声,“这身行头,可比在我身边时,帅气多了。” “……”卫征静默稍许,随后沙哑地发问:“乔歌,你怎么……没在长生谷待着?” ——你的身体,应该不被允许离开谷内半步才对!明明已经被噬天侵蚀得那么严重……而且,按照谷主所开药方,你更应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 可现在,眼前女子不仅目光灼灼,像是有团火焰在其中燃烧;全身上下仿佛半分不受噬天的干扰,如同一个无比正常的江湖侠客,潇洒地立于两方势力中央;手持长剑,便能轻易地暂缓相抗。 犹见乔歌不仅身体无恙,还显然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卫征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波动,担忧之情渐溢于表,眉头也不由蹙紧。 “呵,为何要待在那?”听到他这问句,乔歌嘴角咧得更开,嘲讽之意尽展无遗,“难道就在那不停吃药、睡觉,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当个受人监视的废物?” 乔歌顿了一下,随后缓缓低眸;再度抬起时,眸中流露出一种阴冷狠戾之色。 “与其那样,不如让我当场死去;亦或者,接受噬天的侵蚀,彻底沦为一个疯子。 “反正,卫旬既然为我二次注入了他的噬天内力,不就是想要我变成如此,再受他所控么?” “!!”卫征听言,不由浑身一震,“你……知道卫……我义父对你的所作所为了?” “废话。包括我在清平镇干的好事,我都知道了——哈哈。”乔歌冷笑了两声,随后仰天长望,讥讽的笑容于脸上肆意,“我这个‘魔女剑客’啊……拼尽全力想让自己走出这团梦魇,偏偏再度重现人间,杀尽无辜,然后继续——世所不容了。” 卫征眼角一颤,心口传来一阵窒息般的揪痛,令他登时说不出话来。 “对了,卫征,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吗?” 乔歌盈盈笑望着卫征,仿佛有什么潜藏心口许久的话语,即将流露而出。 “那个晚上,就是你出走的那个夜晚,”乔歌淡淡道,“卫旬借我身体与你对话,劝你回他身边的时候——我是醒着的。” “?!!” “很惊讶?哈哈,的确,你们都不知道噬天的能力——除了控制被侵染者的能力外,还有一个能力,那就是【入梦】。之前在九皋山他就做过一次; “卫旬在与你对话前,先入了我的梦,把我在清平镇的一切遭遇,都在我眼前重演了一遍; “随后,他操纵我的身体与你对话,借我之口道出了他对天下形势的分析;而我虽不能自控,可意识却无比清醒,清醒地听着他是如何蛊惑你、威胁你; “最后……他放弃操控,将我神识与身体合一;而我虽然清醒,却选择了装睡,静静地听你在我耳边道别,然后离开,走向了一条……与我们彼此对立的殊途。” 说到这,乔歌苦笑了一声,看着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卫征,她轻声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放你离开,而不起身阻拦你吗?” “……为何?”卫征开口,嗓音听起来十分干涩。 “因为,在我从卫旬口中得知我的噬天之力已经极难清除之时,我……真的怕了。” ———————————————— 数日前,卫征离开的那个夜晚。 乔歌在确认卫征的离去不是玩笑,而是铁一样的事实后,她终于睁开了眼。双目无神地盯着空洞的天花板,像是要将它一眼望穿。 “为什么……我没能……阻止他呢?” “明明,不想他走的……不想他再回到那个魔窟……” “我分明,要他做回他自己,坦坦荡荡地活于世间,不必再忍辱负重,做些违心之事……” “为什么……为什么?!” 她猛地起身。 本该因药物作用而混沌不堪的大脑,此刻却是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她无比后悔的扪心自问;另一个,却是卫旬对她、对卫征说的各一句话: 【废除武功时身体崩溃而死,成疯成魔后正道不容而亡。乔歌,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卫征,除了死亡、除了疯魔外,还有别的方法救治乔歌。想知道的话,就回到我的身边,重任逆天教少主一职。】 ——是了,她之所以任由卫征踏入死穴、万劫不复的理由,正是在被宣告无药可救的绝望之中,卫旬给予的那一点点零星的希望——乔歌除了这两个悲惨下场外,还有第三条出路。 前提是,牺牲卫征。 于是乔歌在那个不给她太多思考时间的夜里,选择了这个方案。 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会作出如此自私的决定。 明明,她坚持了这么久为卫征正名、她决心尽失武功也要祝愿卫征为自己而活;可在此刻,她终于抵抗不住这份大起大落的绝望与希望,然后选择了自己。 这算……什么呢? 这份诡异又微妙的心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她见司马白露在自己面前演绎出标准的微笑,说着编撰的谎言,生怕自己因为知道真相而痛苦难耐、走火入魔,一种苦涩而讽刺的意味涌上心头。 ——其实呀白露,我不仅早就知道真相,还任由卫征牺牲自己去救我了哦! 我其实没你想得那么脆弱,现在情绪不仅平静,甚至还能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噬天更是在体内安稳得很,一点点蠢蠢欲动的欲望都没有呢! 这样想着,她任由白露和荀赫一左一右搀扶,进了谷主的静修室。 ———————————————— “……看你这样子,如果我今日不好好调理,你出了我这大门,就能疯了。” 进屋,刚一坐定,谷主便气定神闲地点了柱安神香,微微一笑道。 “……”乔歌没说话,但听谷主这番意思,怕是已经知晓了七七八八。 被看穿了也无所谓,乔歌索性坦然一笑:“我本以为自己是个意志坚定、从不言弃的性格,即便一个多月前我自己选择放弃武功,那也不代表我屈服于命运。 “可现在,在这最紧要关头,我却彻底退缩了,只想着保全自己,牺牲他人,还是那个我最在乎的人……我还真是,可笑呢。” “命运无常,人亦因之而多变,这没有什么。”谷主淡淡一笑,“就算一时屈服,也不能否定你的全部。” “哈,谢谢谷主安慰。屈服就是屈服,我没必要否认自己的失败,也没必要抱着侥幸心态。”乔歌苦涩地道。 “我并没有安慰你。”听到乔歌低落的声线,谷主声音渐渐沉下,“你也并没有失败。” “……卫征走了,”乔歌颓然道,轻轻念着那个灰衣猎猎的名字,“他走了。” ——卫征回归了魔教。 这意味着,多年前她便精心谋略的计划,这些日子这么多人共同付诸的努力,已经全盘皆输。 “一时失败不代表一世失败;一时屈服于命运,不代表一世屈服。”谷主声线依旧平静,“你难道不想知道,卫旬所说的治愈你的方法,是什么?” 乔歌一愣。 “梳理经脉、顺通穴位,不再排斥噬天,任由噬天与内力相互融合。然后……学着如何控制它,掌管它,也就是……修炼这套邪功,”谷主低沉道,“这是你不失却武功,同时也不成疯成魔的唯一方法。” “!修炼……噬天?”乔歌瞪大了双眼,“治愈它……就只能任由它像疫病一样感染全身,然后再让自己掌控?” 开什么玩笑?! “的确,听起来很疯狂,但这是我诊治你这么多天,想出的唯一途径。因为这种侵染内力影响神志的邪功,正常人可是撑不了几天就会死的……但你没有。”谷主道,“这是否意味着,你的身体或许存在修炼它的可能性?” “这、这怎可能……也太可笑了点吧?”这个武功我抵制了十二年、也坑害了我十二年,现在要我修炼……乔歌于极度惊诧中木然地摇头,“……我体内,还有一套与它相斥的琼冥心法,如果再修炼噬天……谁知道,后果如何呢?” “取决于你。”谷主道,“这很危险,但或许,真的是你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希望么……乔歌有些呆滞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突然觉得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简直不能用大起大落来形容了,简直……戏剧性反转到,啼笑皆非、令人发指的程度! “哈……哈哈……”惊愕到无语,乔歌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只好干笑几声,以缓解现在过分静谧又压抑的氛围。 谷主没有打断她,依旧微微笑着。 最后,等乔歌的笑声停止后,谷主这才开口道:“乔姑娘,我问你——中原与魔教一贯是不死不休,对对方的武功更是憎恶到了极点。如果修炼了魔教武功后,是否就意味着你向魔教屈服了呢?” “……”乔歌笑意仍残存脸上,她反问道:“谷主以为呢?” “我以为啊……”谷主笑容更甚,“如果别人修炼,或许有可能是屈服堕落,沦为魔教孽徒, “但你,铁定不会。” ———————————————— “谢谢你,谷主。”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乔歌看着晚霞漫布的苍茫天空,嘴角携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 ——这大概,真的是我——唯一的归途了。 随后,她释放了全身刻意压制的经脉穴位和内力流动,任由噬天之力顺流而下,奔腾不止——直至化作无尽的黑色气息,缠绕肆意,将自己周遭上下,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纵有狂澜,” “又有何惧!” 六十九、琼冥三式 回归魔教后,卫征曾认真想过,一旦拿到修炼噬天的秘笈,他该怎样劝服乔歌抑制内心的排斥与痛恨,让她允许这纠缠了她十几年的梦魇永远与之共存。 卫征觉得,高傲如乔歌,或许这比自己于世间彻底洗白还要艰难吧?毕竟她与噬天之力奋争十二余载,更不惜顶着一身驱散不去的邪功,仍要力求逐剑大会之冠,恢复琼冥剑主之名。 ——是了,她就是这般不服输的性子啊,世人越是抵触她、厌恶她,她便越要狠狠地打世人的脸,证明自己“我非邪魔”。 可现在呢? 现在的她,不仅很是平静地接受自己只有修炼魔功的唯一归途,甚至……不惜在自己再次背负“魔女剑客”之恶名的非常时分,颇为高调地现身人前。 然后,当着正邪双方的面,将多年压制的噬天魔功,尽数释放。 “——纵有狂澜,” “又有何惧!” 霎那,噬天之力如烟如雾席卷肆虐,沿着乔歌身形盘旋而上,顷刻便覆盖周身上下全部。直至那双清澈寡淡的双眼,亦掩埋于那化形的黑色内力之下! “乔姑娘!” 立于乔歌背后的荀赫一声惊呼。他不由迈开步子,伸臂想要阻止。 可惜,为时已晚。 遭受太久压抑堵塞的噬天如今被全盘放出,便如大江大流遭遇低洼豁口,立成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不过一瞬就将乔歌吞噬,而下一刻却又如狂澜之潮,退却得犹若迅雷,而包裹其内的乔歌再度现于面前。 她微微昂首,下颌弧线完美地展露,伴着耳前轻柔荡漾的碎发,唇边勾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一身衣着还是如来时那样,黑裙作裳,白衣为底。左手闲适地垂着,右手则抬起青铜剑,身形挺直如鹤,曲线窈窕如燕。 “……” 不知为何,卫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没有如荀赫那般惊慌,尽管内心亦是惊涛骇浪。 他紧张地看着乔歌的模样——她此刻,携着不明笑意,眼眸闭着,神色是一种放松享受之意,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荀赫亦止住脚步,神情肃穆警惕地盯着乔歌背影,手中剑已出鞘几分。 蓦地,在卫征目不转睛地注视下,乔歌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比残阳暮霞更甚的红眸,似是刚刚浸泡过鲜血;清晰的光泽流淌其间,仿佛有无数利刃穿插当中,切割几丝凛冽厉色。 这样的眼神,配合嘴角渐渐放肆的笑容,整个人像是一柄锋锐犀狠的刀。 那一刹,不知怎的,卫征脑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才是,乔歌最真实的自我,此前全部隐藏,而此时尽皆展露。 不仅如此,她还嚣张地尽现厉色,口中虽不言语,神情却是道出—— 这就是我乔歌真正的样子!你们、世人、能奈我何?! 卫征如此想着,克制内心波澜起伏,压低声线,发问道:“……此时的你,是谁?” “……” 乔歌看着卫征,嘴角笑意不减半分。 半晌,她轻声开口: “别担心,” “此时的我,” “仍是乔歌。” 言罢,忽如其来一股股无形之风从她身边扬起,不断旋绕,似有股力量在其中酝酿——卫征再度一惊,只见乔歌抬起青铜剑,突然凝聚大量内力于之上,犹若海潮的威能迅而猛烈,冲着卫征倾轧而来! “【琼冥一式·望海潮】!!” ———————————————— 大风起兮! 瞬时,内力如海如涛,而乔歌亦携狂风猛浪,径直朝卫征奔袭而来! “!!!”卫征脑中甚至尚未反应,然身体率先作了应激,直接凝聚魔教内功为盾,双手交叠格挡——将将好顶住了乔歌这毫无预警的突袭! 风浪般的内力间,卫征与乔歌四目相对,但见乔歌血眸无波无澜,冰冷至极。卫征一阵心悸,不由加强内力—— 就在此时,眼前人,消失了。 “?!”卫征吃惊之余,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声凄厉地嘶喊:“啊!”“呃!” 身前的内力飓风也随着身后嘶喊猛然削弱,卫征连忙张臂挥去,旋即转身——乔歌竟已冲至兵器马车前,几刃泓光掠影,几名尚有防御抗敌之力的魔教子弟纷纷断臂砍腿,有人甚至直接飞到了半空! “!……是,是当时对付我的那招……”而此刻,荀赫认出了乔歌这一剑式,想到当时竞技场一幕——乔歌先是携大量内力与自己相持许久,可倏忽间竟轻易脱身而出,再信手以剑柄震离自己的手中剑。 “怎么回事?那女人为什么袭击魔教?”“奇怪,她刚刚喊的是……琼冥剑法?”“怎么可能!琼冥剑法不是失传很多年了么……”“如果真是琼冥剑法,那她是天正派的弟子?可是这一身魔教功法不可能有错啊……” 荀赫身后的寒剑林弟子更是满头大雾,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荀赫眉头一皱:糟糕……乔姑娘就这样暴露自己的琼冥剑主身份,还是这种噬天缠身的情形……天正派本就因尹其川“勾结”魔教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你争我斗,如今还来这一出…… 他焦虑地想了片刻,始终得不出一个好的结果,只得将心中思虑统统压下。他后退几步,低声嘱咐道“所有人,今日所见所闻,俱不可外传”,随后继续静观战局。 ———————————————— “……你……” 卫征不可思议地看着乔歌,看着她竟一剑同时掠去几名弟子性命,微微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很惊讶么?这是琼冥剑法该有的威力——如果能配合琼冥剑,就更好了。”乔歌倒是不甚在意,淡定地把剑从脚下魔教弟子的心口拔出,“琼冥一式·望海潮,开始的内力压袭不过佯攻,真正主攻者,仍是剑者本身。” ——而且,似乎因为受到噬天的影响,自己出剑比平时更快、更猛,杀起人来更加干脆利落。 竟然如此?这噬天,分明与琼冥心法相斥,更是害得自己无法使用琼冥剑、只能使出剑法前三式……可如今,自己接受了噬天的全部浸染,这相斥作用,反而减少了许多? 还真是神奇啊…… 乔歌这样想着,嘴角笑意再次加深,模样因此显出几丝狰狞。她看向卫征,颇为自得地道:“如此,怎样?” “……”卫征见她黑气缠绕,本人更是比平日张狂不少,内心轻声叹息,静静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就这样在正派面前暴露自己一身魔教之力? 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想好了。”乔歌盯着卫征,语气忽然森冷,“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我要……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卫征双瞳猛地缩紧。 只见乔歌竖起长剑,轻轻抚之,口中平静道: “【琼冥三式】” “【雨霖铃】” ———————————————— 琼冥三式? 卫征一愣,他知晓乔歌目前只能使用琼冥剑法前三式,更了解乔歌的出手习惯——由弱及强,从轻至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出最后杀招。 可为什么……连二式都没用,就直接用了三式? 疑问刚刚发出,卫征忽觉身体如有万钧之重,直接强行摁压于地,片刻之间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卫征惊诧之下,但见乔歌神色平静非常,似乎一切尽在所料。她指尖抚完剑身,顿时道道虚光从中破出,凝幻无数剑影冲至天空,再掉转方向,将剑刃对准了卫征。 与此同时,四周景色忽然消无,化作一片白芒无边;而顶上剑影依旧清晰,剑影之上还有团团深灰痕迹,似是酝酿雷雨的乌云。 卫征顶着浑身不知何处而来的压力,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那些利剑犹若淋漓之暴雨,从天而降,朝自己狠狠扎来! 七十、排斥 “雨”落狂流。 卫征不可置信地望着剑若急雨,从天而下,朝自己狠狠扎来——可自己此时居然身重万钧,别说那身逍遥如风的轻功,脚就连移动,都难以做到。 但,脚动不得,手依然存在! 说时迟那时快,卫征双手狠狠攥紧,内力由内及外顷刻爆发!迅速汇聚成流,仿若布匹,盘旋至自己头顶,硬生抵挡了直劈面门的几剑!随后这股内力又倏地收紧,似缎料又如江流,竟直接将接下来数剑包裹起来,向一旁掷去! ——魔教武功,【江如流】,瞬间凝聚内力为流状,于无形间化解远袭而来的利器进攻,转危为安,保卫施术者性命。 “……真厉害啊,卫征。想不到,这【雨铃霖】使你暂不能动用轻功,可你依然有其他招数用作防御。” 此时,似是受这琼冥三式的影响,卫征仍旧觉得难以动弹,眼中周遭景色空茫虚无。黑气丛生的女子款款而来,神色冰冷地望着他,手中青铜始终紧握。 “你不使用琼冥二式,就是担心此招耗时较长,我会使用【御风辞】逃脱?”卫征额角微凸的青筋逐渐消却。他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平复喘息,问道,“而这【雨铃霖】不知怎的,竟能让我一时动弹不得,你再用漫天剑雨招待我?” “……你若真开了轻功,我对你就毫无胜算。”乔歌走到他面前,无奈地笑笑,“那我,又该怎么带你回去呢?” “……我不会回去的。”卫征低敛瞳眸,语气淡淡,“不拿到修炼噬天的秘笈……我绝不回去。” “可我现在没有事!”乔歌忽然大声道,面庞汇聚愤然之意,长剑一横便砍向卫征的脖颈! 卫征没有丝毫躲闪,任由耳边剑啸长空,青铜剑紧紧贴合自己颈侧,再多一分,他便身首分离。 “我融合了噬天,可我现在不仅没有事,还觉得舒坦得很!”乔歌怒目喝道,“我不需要什么秘笈!控制噬天、掌握噬天,我自己就能做到!我不需要你回到魔教,不需要你牺牲自己,这是卫旬造下的罪孽,不该由你来承担……” “乔歌。” 卫征蹙着眉,轻声打断了她的斥责。 “别再逞强了。 “【江如流】,是魔教非常低级的一门招式。正常情形下,它连你的琼冥一式都抵挡不了。我方才用它完全是在赌运气。 “可现在,却能轻易接住你的三式,这说明什么呢?” 乔歌瞳孔骤然紧缩。 “乔歌,”卫征抬手,拨开脖上的长剑,眼神中的忧虑一览无遗,“你的身体……还好吗?” 话音刚落,乔歌还未来得及反驳,忽然一口甜腥直冲嗓间,随后“哇啦”一声——一滩浓稠至黑的血沫,从嘴中迸出。 四周虚无的景色瞬间恢复。 ———————————————— 随着景色恢复的同时,卫征身上迫压一瞬消除,四肢终于能够灵活自如。 他揽开臂膀,将面前咳血不止的女子拥入怀中,看着她不停地捂唇呛声。乔歌的手越捂越紧,想要极力掩饰自己体内翻墙倒海的不适和脏器摩擦般的痛楚,可黑血终究从中遗漏,流落丝丝,顺着指尖、手臂沾染四处,弄脏了两人的衣着。 卫征眉头越发蹙紧,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只能将乔歌紧拥怀里,试图用拥簇而来的稀疏温度来让她好受。 “这就是不按照秘笈,自己胡乱操控的结果。” 蓦地,一声不屑沉冷的嗤声从前方传来。卫征猛地一顿,而身后亦传来荀赫的声音:“魔教……教主?!” ——卫旬,不知何时现身此处,一身黑袍黑帽,缓缓向卫征步来。 卫征不由身形绷紧,却没有放开乔歌,反而将臂膀收得更紧些,仿佛害怕卫旬此刻会做些什么。 而乔歌也察觉到来者是谁,尝试强行止咳,却仍旧刹不住,血液甚至外溅得更为猛烈。 “乔姑娘,我佩服你的勇气,也惊叹你没有失去神志。”卫旬走至卫征五步远处停下,嘴角携着冷淡的笑意,“然而,有些事,就是得循规蹈矩地去办,别自认天才就想一步逾越,带来的后果,你未必承担得起。” 他顿了片刻,又看向卫征:“至于你……征儿,你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清楚吧?” ——为了乔歌,你必须回归我教,争取到修炼秘笈。 不要妄想,为父已经把路,给你堵死了! 卫征缓缓闭眼,又缓缓睁开,眸中是难以撼动的坚决:“我明白。” 他慢慢蹲下身,松开双臂,将咳声不停、喘息连连的乔歌放置地上。 手护着乔歌头颅之时,乔歌忽然猛吸一大口气,强压胸口哮喘般的咳意,一手死死拽住卫征的衣袖,道: “别走。” “别回去。” 她双目圆睁,战栗的双瞳紧紧刻在卫征的脸上,仿佛能将之洞穿。 而卫征只是凝视了她苍白如纸的面颊,面色坚硬如铁。 他甚至没有答话,一记手刀,砍在乔歌的肩膀——乔歌身形狠狠一颤,随后带着满目的不甘与愤懑,缓缓倒在地上,合上了双眼。 ———————————————— 见卫征孤身一人向自己走来,卫旬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冲着荀赫等人道:“今日,我卫旬无意与你们发生任何争斗,这些兵器,你们寒剑林想拿,尽管带走。” 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了。 随后,头也不回地一跃而去,消失地无影无踪。卫征也随之离开,转瞬之间便没了身影。 “他们逃走了!”“荀大人,我们不追么?!”寒剑林的弟子们见状,连忙抱拳向荀赫请示。 “追什么?且不说追不追得上,就算追上了,我们也打不过。”荀赫冷声道,目光投向前方马车,“更何况,本次任务目的就是保护这些兵器,如今既然全在,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荀赫说罢,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仔细检查了乔歌的状况——脉搏尚存,呼吸虚弱,整个人都陷入昏厥。 他口中微叹,一把将乔歌捞起,背在后背。 “荀大人,这……”弟子见状不由顾虑,有人更是警惕道,“荀大人,此女子修炼魔教功法,刚刚虽救我们一命,但不知是敌是友,您最好不要……”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荀赫冷冷道,“先带她去安全的地方,给她疗伤。” 七十一、扪心 小重村取自词牌名“小重山”,顾名思义,自是身处群山环绕交错间。一条山路贯穿村庄和山脉,一头连着无边黄沙漠漠,另一头则脱离重山屏障,步入广袤的平原地区。 因困于地理不便,这是个人烟稀少的村落。偶有一些游山玩水的才情诗人、江湖侠客路过于此,于是在暂住村中和露宿山野里选了前者;但大部分时间只有村民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都见不到几个外人。 但今天,非常的不同寻常。 先是村门口来了一队人马,来者一身蓝灰服饰,缀有鱼鳞般的铁甲,阳光下烁目熠熠,既可作装饰又可抵袭击。村民们不由好奇围观,只见为首者下马,双手抱拳恭敬道:“您好,在下乃武林世家——司马家的仆从,今有紧急要事需暂住此村,还望提供住处;至于价钱,你们可随意开价。” 村民虽大多没见过世面,但村长还是对江湖名门略知一二的。他上前检查了来者提供的家徽,确认是司马家无误后,便恭敬地迎了人马进来,并安排唯一的客栈将房间收拾干净。 司马家说到做到,在入住客栈之后,便命人搬来三箱外表朴实的木箱,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四层纹银,直叫村长村民看得个个伫立原地,不愿挪步。 这时,一袭白衣胜雪缓缓上前,裙裳绽舞似梨花树梢。女孩双手叠腹,眼神低敛地从箱子边经过,再转过身站在村长的正对面。她的双眸若晨曦苏醒,荷露皎洁,嘴角微笑更如桃花初绽温婉秀芳。村长和村民登时都愣了,黏着银两的视线一下全部投放在她的身上。 “在下司马家主唯一之女,司马白露,感谢诸位村民照料,”白露微微欠身,“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司马家的朋友会来此地,到时钱会另加,只望各位能保密此事,无论何人问起,都不要说曾遇到司马家。” ———————————————— “白露小姐,乔姑娘如何了?” 深夜,子时,小重村客栈顶层。荀赫一人身靠栏杆,孤影对月。他无言相望甚久,静立不动,直至背后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他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白露。 “暂时稳定,已经睡下了……但,原有的增加睡意的效果,已大不如从前。”白露走到他身边,蹙着眉头说,“乔姐姐主动融合了噬天之力,从此便再不可逆。尽管现在她还算理智,但神志已经初步受到这邪功的影响。” “那她还是避免不了成疯成魔的结局吗?只要没有修炼秘笈。” “是。即便明天我们就将乔姐姐送回长生谷静养,最多一个月,她还是会彻底疯掉。” 荀赫惊讶地挑眉:“一个月?这么快……也就是说,卫前辈必须在一个月内争取到秘笈,并暗中传给乔姑娘。” 他顿了一下:“这恐怕……有些困难啊。” 白露点点头,仰面,望向峻岭之上一轮满月,轻声道: “更何况,以乔姐姐的性格,她又怎可能坐以待毙呢……” 荀赫沉默了。如今的结果太出乎所料,完全游离于计划之外,更让魔教占尽了优势。 卫前辈和乔姑娘的未来究竟怎样? 江湖门派的合作与斗争又会如何发展? 中原、晋国,于即将到来的战火中,又该如何抉择? 荀赫下意识抬起手,看着它一点点紧握成拳。 ——现在,唯一一个隐瞒所有人的情报,就是寒剑林的实际控制者,已从前任掌门厉为铮变成他的师父厉虹影。 在两个多月前,比卫旬突袭九皋山还要更早之时,厉为铮一声不响地来到洛都看望师父,并于狭小简陋的客房内授予寒剑林掌门之剑【干将】【莫邪】,并秘传包括自己在内不超过五人,关于权力交接和对外声明之事。 “隐忍的锋芒,终于毕露的那天。而当它尽展于世间,便是斩尽一切妖邪,还天下安宁之日。” 这是厉老先生亲口对师父和自己说的话。 荀赫心中叹息:如今局势尚不明朗,那我们这柄隐藏的刀刃,是该出鞘,还是继续冬眠呢? ———————————————— “荀公子接下来是要回寒剑林,还是继续与我留在长生谷?” 蓦地,白露的提问将沉思的荀赫拉入现实。 荀赫看向白露风华初显,柔美无双的面容,心神微微一恍,随即道:“回门派,师父近日传召我,说有任务安排。” “原来如此。此去一别,不知多长时间能再相会了。” “……终究还是会见面的。”荀赫扭过脸去,强迫自己不要把视线流连在白露身上太久,“我们,毕竟缔结了婚约。” 此话一出,气氛忽然寂静了下来。 察觉到荀赫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白露沉默了片刻,发话道: “你之前,一直想问我有没有心上人,而我始终回答没有。” 荀赫目光一定,随后迅速看向白露。 白露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认真地直视他,道: “你猜的对,我骗了你,我对你一直有所隐瞒。其实,我一直都有心上人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 “就是卫公子,卫征。”白露平静地说道。 ———————————————— 荀赫一直觉得,像司马白露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是绝对不缺乏追求者的。 从小养于深闺,人尽皆不识?放在京城里某些真正的贵族小姐或许尚有可能,但是司马家毕竟深入江湖多年,以武林世家的面目展于世间,人情往来的聚会自然少不得,带个女儿又有何妨?怎么会真那般固步自封地将千金藏于闺阁,从未见人呢? 最多也就是不准习武,不涉江湖事;但定个娃娃亲,甚至从小一起培养感情,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更何况,这次司马世带白露参加逐剑大会,目的就是为了寻一夫婿。那在与寒剑林定亲之前,白露是否就遇上了心仪的男子,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不肯说清道明? 荀赫现在明白了,他真的遇上了这样的状况。 令他不可思议的是,白露所慕之人,是他认认真真喊一声前辈,与之来往频繁的好兄弟——卫征。 还成了敌对势力。 “很惊讶吗?我为什么会喜欢卫公子?”白露见荀赫吃惊的神情久久不散,低垂下巴,轻声发问。 “……不。”荀赫震惊之余,并未对此有什么怀疑,“卫前辈……是个很好、值得信赖的人。” 他一直为中原默默付出,如今为乔歌再度牺牲自我——荀赫内心确实自叹不如。但也正因为如此,“可他……在意的,从来都是乔姑娘啊。” “是的。”白露闭上眼,蹙着的眉头些微地抽动,却又像被抑制般迅速停息,“所以我,已经放弃他了。” “……” “那天晚上,我送他离开蓬莱岛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白露缓缓道,“不,或者说,从我意识到,他眼中的伴侣,只能由乔姐姐来担当后……我便明了,我从来都没有任何机会。” 即便那场萍水相逢,那次初遇,那段对视,温柔缱绻的双眼,在她梦中无数次徘徊。 即便那次苗人袭击,那般保护,那样镇定自若,谈笑间收复一切,令她每每回味都难以忘怀。 可他不属于她。 她只是经过了一段美丽的风景,看到一朵鲜花的绽放,那样光彩夺目,可花偏偏不是她的。 “我很清楚,我和他不可能,无论是感情上,还是身份立场上。”白露倏地睁开双眼,瞳眸晶亮,比起露珠更如璀璨的宝石,“而且,我怎么能容忍——为了所谓的一己之私,为了飘渺不定的儿女情长,就任由自己成为卫公子和乔姐姐中间的第三者?我的家教与修养,俱以此为耻。” 她的口吻极是认真,面容也是肃然。 荀赫身形定住,双目紧紧地看着白露。 “还有一件事……对不起,荀公子。”白露忽然欠身。 “怎么了?” “你想知道,我选择你成为我的夫婿的真正原因吗?不光是,‘寒剑林中我只认识你’这么简单。” 荀赫愣住了。 ———————————————— “那个时候,我陷入不能嫁我所爱的痛苦之中,出于某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想着我已经这么可怜了,那选个前途光明的人给我当个陪衬,至少心里能有点安慰。 “可那时我心里装着的人,还是卫公子。所以,对于你的悉心问候,你的小心翼翼,我都没放在眼里。甚至觉得,政治联姻,有必要这么演戏么……好吧,既然你演戏,那我也演。我从小修习礼仪,一颦一笑可以完美无瑕,但对你永远都不会真情实意。 “在那时的我眼中,你只不过是低于卫公子之下的一个备选罢了。直到……你亲口对我道出,你的心意。 “在那个山丘上,溪水旁,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干了件多么愚蠢的傻事,做了个既违背自己……又伤害他人的选择。” “荀公子,”白露抬起头,直视着荀赫晦暗不定的双眸,眼角轻轻颤抖着,“司马白露,配不上你。” “……你没有配不上我。”荀赫忽然道,声音沙哑,“配不上你的人,是我。” “不,荀公子这般优秀,又对白露这样认真,白露心中……” “我只是一个贫穷农户的孩子,”荀赫打断她,“即便现在身居要职……但,出身上,我的确配不上你;德行上,更比不过大义凛然的卫前辈。” “这与那些没有关系。”白露道,“无论是贫是富,是出身高贵还是低贱……我都不该这么对你。” 白露转身,颔首闭眸,平静地道:“我回去后,会说服父亲和你的师父,终止你我之间的联姻,换成我与寒剑林其他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委屈你。荀公子,你该是个天之骄子,光芒无上啊,怎能为我这种人,思虑至今呢?” ———————————————— “我明白了,白露小姐。” 蓦地,荀赫看着眼前人的背影,语气平常地道:“但我们两人间的联姻,不必就此终止。至少……让我好好想清楚。” 荀赫已转过身,与白露背对背,两人的脸都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你,先进去照顾乔姑娘吧。我一会,就离开这里了。 “此去一别,再度相见……大概就是同盟的战场上了。” 七十二、归途 “乔姐姐这是要走了么?” 一回乔歌屋中,不出所料的,白露发现乔歌已经起床,一身黑裙白底收拾得干净利索。 她的神情像是饮了浓茶,清醒明亮地焕发生机。眼中清光许许,明澈如泉。烛火从中映射,仿佛太阳般耀眼肆意,即便此刻窗外深夜如墨,铁幕沉沉。 正如白露所想,乔歌决不可能随她再回长生谷,关入药味浓郁的幽闭房间,于暗无天日中等待卫征把秘笈盗出。 她既然敢当众将【噬天】融合,把自己逼上退无可退的绝境,那就一定计划好了即将要走的道路。崎岖也好,颠簸也罢,哪怕接下来面对的是深渊或者巨海,她都将从容不迫,纵歌前行,再给那些阻拦她的障碍予以迎头痛击。 这大概,就是卫公子这么喜欢乔姐姐的原因吧……白露暗自想着,面上盈盈一笑,由衷地替乔歌感到高兴:“白露祝乔姐姐一路顺风,无论将来是敌是友。” ……她想必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乔歌想。她拿起挂于墙壁的青铜剑,在手中潇洒地转了一圈,扬起明媚的微笑:“谢谢。” “我已备上司马家最好的马匹,也吩咐了所有村民和我的家仆。接下来,你出村乃至山谷都会畅通无阻。” “你考虑的真周到啊,白露。”乔歌走上前,给了白露一个简单的拥抱,“真的很感谢。” “没什么,帮朋友嘛,应该的。”白露淡淡笑道,“快去吧,天亮之前赶到最好。” ———————————————— 苍龙城城门处。 月仍盈满,却挂于西边,似是即将下沉。 苍龙城护城河前,乔歌一路狂奔至此,终于一声长啸之下,她勒住骏马停下了步伐。 “快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省的染上‘勾结魔教’的恶名~”乔歌下马,笑着抚了抚鬃毛吩咐着。马儿是司马家自幼培育的良种,通人性亦识家路,当即便欢快地嘶鸣一声,转身向来时之途飞奔而去。 她长舒一口气,身形一跃,蜻蜓点水般跨过大河,再走到紧闭的大门前。两名护卫早就被马蹄声惊醒,见来者是个手持长剑的女子,警觉地喊道:“什么人?!不可再向前一步!” “哼。” 话音刚落,转瞬之间,乔歌在距他们百步之遥处忽然消失,眨眼功夫便现身护卫面前!毫不迟疑地手起剑落,顷刻就切了其中一人的喉咙! 血溅七尺,淋漓如鲜花飞洒。乔歌在另一护卫尚未反应过来时再度一剑,直接抵住他的喉咙,叫他登时不敢丝毫动弹。 “叫你们少主滚下来见我。”乔歌面无表情地道,语气甚为嚣张。 ———————————————— 与此同时,卫征独身一人坐于偌大的房内。 这间少主专用的屋子虽大,却也空荡。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或字画,仅是一张床,一面柜,一张桌,一把椅。他正于桌前翻阅一张发黄的地图,看着上面几座堡垒的图案与红叉记号,眉头渐渐皱起。 旁边的大门开着,听得由远及近的慌张脚步和嘈杂人声,卫征抬起头看向门外。 “何人?不知少主正在分析战局么?还不快快退下!” “可、可是……”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色已晚,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无妨。”卫征见前来的小卒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于是起身来到门口,经过一旁恭敬行礼的侍卫,走到小卒的面前,“什么事?不用急。” “是、是。少主,方才有一黑衣女子忽然来到城门口,说是要见您!我们派了三五弟子去拦,谁料被她砍得七零八落,小的没法只好前来禀报……” “女子?”卫征眼神一凛,“她叫什么名字?” “她、她没说,但她自称是,散人中的精英……” 唰!一股疾风从小兵脸前一掠而过,再度定睛时少主身躯已然不在。他回过头,但见玄黑袍服的边缘消失于前方不远的拐角处。 ———————————————— 卫征从半个山头高的房间赶到苍龙城城门,不过转瞬片息。 他用了轻功【御风辞】。 而此时,七八个魔教弟子手持大刀或者长矛,围成零散的半圆围住门口。城门已向里半开,黑裙白底女子信步而入,手持青铜长剑划过地面,剑尖跳动几痕金色的光泽。 乔歌身后是一滩滩连在一起的大小血泊,三四个小兵乱七八糟地躺于其间。 她的身上,滴血未沾。 “住手,退下。”卫征一步瞬移至一个弟子背后,声音沉沉。弟子听声连忙转身,收了武器抱拳:“少主!这入侵的女子身手了得,来此大开杀戒!决不能让她就这样进入城内!” “你们退下,不要留在这里。这里我来应付。”卫征目光几番风云变幻,声音却是平静非常。 “是!” 绝顶轻功之下,除了面对教主和天正派掌门,少主近乎无敌。于是魔教子弟纷纷退后离开,将战场留给了遥遥相望的两人。 “……”乔歌看着离去的魔教弟子背影,面上的淡漠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嘴角轻轻一勾,鼻子里笑出一声气来。 旋即,她一冲向前,长剑直指卫征咽喉! 卫征眼神中映着乔歌愈发逼近的面孔,唇瓣始终抿紧。他抬手,腕间银刺横切,单臂挡下乔歌剑势!随后右脚轻挪微步,轻功发动,他整个人迅速消散成风,转至乔歌背后! 乔歌似乎早有所料,所以在剑被抵挡的一刹那就立即回收,转身一劈!长剑再度指向身后人的心脏,所距不过两寸之短! “别闹了,乔歌。”乔歌听到卫征无奈的声音,“你太慢了。” 乔歌眼神一定,随即双眸下移,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喉咙被对方银刺贴肤顶住。卫征只要稍一使力,她的脖颈便可直接刺穿。 乔歌无所谓地笑笑,手稍一松,长剑便砸落于地。 卫征的银刺却仍不收回。 ———————————————— “乔歌,你不是我的对手。”卫征凝视乔歌惬意又无畏的笑颜,开口沉冷,“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乔歌声音满是不在乎的笑意。 “第一,你自己回去,回长生谷去。” “第二呢?” “第二,我把你打晕,然后把你送走。你选吧。” “嘻,魔教少主可真懂待客之道啊!”乔歌对喉间抵住的银刺浑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一点都不担心一个不慎就把喉咙刺破,“我好歹从长生谷溜出来,千里迢迢跑到你这,你倒好,上来就要赶我走!”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卫征声线忽然拔高,眼中波动骤增。 “我乔歌该不该来魔教新的大本营,是我觉得,不是你觉得。”乔歌眼神一眯,溢出满满讽刺意味,“现在,你也有两个选择。” “什么?”卫征一愣。 “第一,让我加入魔教,从此为你义父效力,对抗中原。” 卫征手猛地一颤,银刺险些刺穿肌肤。“……第二呢?” 乔歌眼中笑意俱无,划出一刃寒光:“第二,现在就杀了我。” 言罢,两人全都不再说话。月色渐沉,曙光未至,漆黑苍穹里星光零落。有风自城门间隙吹来,划过两人身旁,扬起几丝流畅的弧度,像是水澜微波。 沉默许久,卫征缓缓闭上了眼,再缓缓收回臂膀,将银刺藏匿身侧。 “这就算你做出选择啦?”乔歌眸中笑容再显。 “……乔歌,”卫征睁开双眸,却又半敛,并不看向她,“有些事,我来做就行,你不必非要参与。” ——夺取修炼噬天的秘笈,我来就可以了。你何必亲自前来,搅入这趟浑水呢? 加入魔教,对抗中原,你的双手必将沾染无辜鲜血,你的敌人变为曾倾力相助的亲友,你的立场从此全是“被迫”。 这座城,一旦跨入,你必将万劫不复。 你真的想好了吗? 乔歌鼻子里笑出声来,语气染了一丝不屑:“我从来都不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性子,更不可能安于一隅,等待别人来拯救。” 她转过身,抬头仰望城内交错山路和峰中建筑。 “我的命既然被捏在敌人手里,我自当亲自取回,哪怕要入龙潭虎穴、海底深渊。”乔歌偏过头来,像是看着卫征,一侧的眼睛却被耳边鬓发遮掩,“这是我给我自己安排的归途,它没有错。唯一出我意料的一点……就是牵扯了你。” 她又转过头去:“不过看在我打不过你,身体状况还差强人意的份上……算了,随你吧。” “不过,想拦我入魔教,除非我死。” 说罢,她迈开步子。 “乔歌!”卫征面色终于覆上惶然和急愤,“你想做的事,我明明能做到!最快一月,我就能拿到你需要的东西!你不必自责更不用内疚,可如果你真的进了这里,你就再无回头之路了,这样值吗?!” 他近乎嘶喊地一口气说完,些微气喘,脸上稀疏布了冷汗。 乔歌脚步停止,久久没能动弹。 “难道……就因为没有回头之路,我就不该走下去了?” 她忽然转身,脸上盈盈笑着,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我入了魔教,难道,就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吗?” 卫征身形蓦地一顿。 他看见乔歌双眼缓缓睁开,有千万光华从中飞掠流逝,晶亮炯炯,像是暴雨过后的第一缕阳光和云间彩虹。 此时,月沉西山,星迹渺茫,细微曙光渐渐漫起,破开万古长夜。 “如若世所不容,众人皆弃;如若命运多舛,形影相吊……可是,在这斑驳交错的世间轮回中,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无妨深渊地狱,不惧狂澜风啸,我都是那盏长明烛灯,我都是那缕不灭星火。 “我无须任何名剑辅佐,更不必在乎他人目光——我,就是那缕最耀眼夺目的……泠泠剑光。” ———————————————— 说罢,她大步向前迈去,口中语气变得轻松平常:“喂!少主大人,记得给我安排个厉害的职位啊!就算我没了琼冥剑,剑术也是一等一的好,你可不能因为怜香惜玉,就给我安排个闲职……” 忽然,她站住了。 卫征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乔歌的手腕,将其转过身来,按住她的后脑—— 两唇相贴,力道颇狠地吻住。在乔歌刚反应过来时,卫征一手牢牢锁住她的双臂,把她勒得近乎揉入自己身体。 乔歌被啃得近乎喘不过气,几番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她难耐地接受身前男子的热意缭绕,觉着自己快要窒息——终于,卫征回过味来,臂膀一松,乔歌从中挣脱。 清凉的空气回归口鼻,乔歌不由弯腰喘息。卫征倒还好,方才主动权在他手上,呼吸什么的尚可自控,只是心跳过甚,身上更是燥热难安。 相对无言半晌,卫征突然开口: “我确实蠢了——居然妄想阻拦下定决心的你。对于你……我一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卫征轻轻地笑了。 乔歌的脸渐渐漫红,染上大片面颊,声音也变得闷闷的:“……知道就好。” “你说的职位,我已经想好了。”卫征低头,俯上她的耳畔,轻声吐息,“少主夫人。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你趁机占便宜!”乔歌一拳捶在卫征胸口,模样张牙舞爪,力道却弱可忽视……卫征失笑,索性揽之入怀,再一把打横抱起。 “得了便宜还卖乖。” 此时,晨光熹微,天已泛起鱼肚白。 ———————————————— “一切,终于步入正轨了。” 朝阳升起,卫旬立于栏杆前眺望远方,在日光沐浴下微微阖眼。 “教主,属下不明白,您的目的不只是少主么,为何还容许乔歌也……”卫旬身后,陈子令半跪于地,不解地发问。 “你错了,我的目的,从来都不只是征儿,”卫旬冷笑道,“与其担心琼冥剑法对我的威胁,倒不如将剑主也牢牢控制于我……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啊!” “……”陈子令抿唇,没有答复。 “好了,我知道你担心乔歌会对你不利。有我在,她不敢怎样。”卫旬道,“你下去,为我们的新一轮的进攻做准备吧——” “我要让整个中原江湖,都成为我逆天教的囊中之物!” 他猛地仰头,双眼直视太阳,眸中光华怒放。 ———————————————— “月婵,你总算回来了。” 苗疆地区,密林至深处,一座庙宇内。身材矮小的老人身着苗服,立于女娲神像前。他背对着门口静立的蓝衣女子,微微叹息。 “抱歉,长老,让您久等了。”顾月婵走上前来,向女娲像恭敬地行礼。随后她淡淡道:“叛乱者身份,已经确定了吗?” “领头人身份已经确定,是你的表妹,为了报复你当年将她母亲那般折磨。” “哼,折磨?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那个姑姑怎样害死我的母亲,我便如何害她。”顾月婵冷冷一笑,“她的女儿,倒是孝心感天。” “总之,你回来了,民心尚可安定,叛乱者的阴谋必不会得逞。”长老沉沉道,“中原那边情况如何?我听闻天正派掌门……” “其川很好,您老请放心。”顾月婵打断他,语气坚定。她转身,带起身后衣袂飘飘,“走吧,该让我这个多年未归的天月坛大祭司归位了。” ———————————————— 国都燕城,红云山内。 这是一座以深秋红叶出名的山峰,山底修建公园寺庙,山间遍植枫树如云,山顶高挂灯笼祈福。 “可惜现在还未到深秋季节,见不得漫山红遍、叶霞如血。” 厉为铮孤身一人,沿着山中台阶缓缓向上。他并未衣着寒剑林的常服——黑红相配,而是一袭白灰渺渺,颇具水墨风韵,一揽河山泼于其间。 行至半山腰,一处凉亭前,他停下了脚步。 红顶六角亭下,已有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常服,坐于石桌一侧,正端详着桌上棋盘,指尖敲着一枚黑棋。他的衣着亦是漆黑到深邃,仿佛其上有什么精细的条理纹路,可密林切碎的阳光下却时现时无。 “虽未到时节,但能约上老师亭内下棋,亭外赏景,也是乐事一件啊。”中年男子见厉为铮到来,笑着起身。 厉为铮并未立刻过去,而是向前快走两步,弯腰拱手,十分认真地行礼道:“陛下。” “哎哎,这又不是宫里,不必多礼!”男子摆手,随即步出亭外。 “反正,老师您难得出来陪朕下棋,朕可是求之不得啊!” 《泠泠剑光》上半部完结 至此,大约20万字,《泠泠剑光》上半部完结 下半部的大纲已基本整理完毕,但依照个人习惯还要出一份细纲,更新速度确实没法保证了。 虽然连载到现在为止4个月,这本小说也没什么人看,但我会坚持着把它写完。毕竟,这是个构思很久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不愿丢弃一旁置之不理。 卫征、乔歌、司马白露、荀赫、厉虹影……他们每个在我心中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独立意志,甚至能够逃出我的掌控。 虽然他们的结局不会太完美,但一定是他们所愿的,自己的归宿。 另外,这本小说不会上vip,毕竟是个人兴趣,有人看就行,何必来个上锁令大家扫兴?(其实是担心就那么几个读者因此都弃了,唉……) 七十三、天下棋局 “自我大晋开国来不过一百零几年,而真正稳定的岁月却总也过不了二十载啊。” 红云深山,六角石亭,大晋王朝第四任皇帝——晋成帝,这个年方四十的中年男子,此刻一身黑缎衣袍,墨色如夜静肃。粗糙的脸上皱纹初显,神情却依旧保有活力与英姿。 “邻国强盛,虎视眈眈。”厉为铮手指放下一枚白子。 “倒也习惯了。毕竟从我祖辈建国到如今,他们的手段从悍然入侵退为注资政敌,再从挑拨内乱退为边境骚扰……呵,按照这样的进度,或许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大概只能在自己国内乱吠了。” “陛下还是不要太过乐观,谨慎为先。” “这是自然,毕竟朕可是您的徒弟啊。”晋成帝笑着下了一枚黑子,“然事在人为,为者终成;这样的目标,谁说就办不到呢。” 厉为铮拈着白子的手空中悬了一会——晋成帝下了一步好棋,貌似将他逼入了死路。 沉默片刻,他道:“如今的江湖,不再是当年的江湖。” 他放下一枚白子。 晋成帝一看,似有抛弃原来白方大好局势,要破釜沉舟杀出条血路来。他笑了笑,从容地用黑子堵上这条血路:“怎么说?” “……小时常听我父辈所言,说那时的江湖,多么得万众一心,与晋王朝一起同患难、共御敌;可如今大敌当前却自顾不暇,难以合心。”厉为铮看着晋成帝的坏笑,年迈的皱纹加深了些,“天正派如今有萧若恒之流争夺掌门之位,使这江湖第一门派陷入内乱;武林世家司马家资金紧缺,其所培养的不少武士已有弃家叛主之意;至于苗疆天月坛和蓬莱长生谷,一直都对中原之事若即若离,总想两不得罪,以求苟安。” “不光如此。朝堂上,与这些江湖门派暗中相连的皇室贵族,我的那群亲属们,如今也是一盘散沙。”晋成帝悠哉地把厉为铮的退路也堵上。 厉为铮无语了片刻,平静地道:“……让我一子。” “……老师你怎么老这样。”晋成帝一边说着一边收回了刚刚一步。 厉为铮将对外试探的白子撤回,为退路又搭了一层。 晋成帝看着厉为铮谨慎的模样,道:“其实老师,您不必太过悲观。” “怎么?” “有时,适当的退缩,只为诱敌深入。” 厉为铮沉默不语:“已经退了太多了……” “不仅仅是指你的寒剑林。”晋成帝打断他的话。 “!……” 晋成帝和煦的神色忽然消失,目露寒芒:“我有一枚安插在魔教的棋子,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晋成帝指向一枚黑子——这黑子恰好是刚刚把白子逼入死路的一步。他将这枚黑子收走,交到厉为铮的手里。 随即,晋成帝又从棋盒中摸出一枚白子,举在厉为铮的面前。 “我还有一枚白子,身处在江湖之中。不过他有点特别……” 他将这枚白子随手一丢,扔在了棋盘之外。 “他不受,我们任何人的操纵。” 九皋山外,竹坞松影。 “许久未曾造访此地,想不到二长老隐居之所竟如此雅致静谧,颇有得道高人的气韵。” 距离九皋山不过十里路的小道竹林,昔日二长老居住之地的竹屋,迎来了多日未有的活人气息——一袭浅青色简袍披身,一泼深墨色长发垂背。尹其川依旧维持着春风沐面的笑意,眼睛眯成了温柔的月牙。 此时此刻,他反常地没有穿平日里掌门专用的月白风清袍。而他身后的人,却披上了这身有着非比寻常象征的衣着。 这个人,他以玉冠盘起长发,只留两缕发丝于脸侧。眼角锋利,目色发冷,眉宇间充斥着轻蔑与鄙夷,唇角不对称地勾起。 他的身后排了两列弟子,皆是类似这样的神色。 “尹其川,你不配提我的师父。”天正派代掌门——萧若恒,此时携一众弟子,将与魔教“勾结”的现掌门尹其川押送至此,并进行监禁。 ——“尹其川与魔教教主卫旬勾结之书信在此,印有掌门之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然念及昔日苦劳,且本人坚持未曾有过如此之举,故暂时剥夺其掌门之权利,只保留一个虚名。” 尹其川想起前几日的光景——就在顾月婵离开没几天,萧若恒和一群弟子闯入自己静养之地,指着通敌的信件和赫然的战时印记——按理说唯有他亲手才能盖出的印记,质询自己是否背叛了天正派。 当时他人还虚弱,半躺在病床上,望着咄咄逼人的萧若恒和质疑的弟子们,沉默了片刻,答:“我不知晓这些。” ——【萧若恒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模仿了印记,导致现在很多弟子倒戈,觉得你背叛了门派!】月婵焦急的话语犹在耳畔。 “不知道么?还是嘴硬?”萧若恒得意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信件也好,印记也罢,我确实不知。” “这种说辞,能叫谁信服?掌门……不,尹其川!”萧若恒冷笑着对弟子说:“按照门规,如果掌门做出叛门之举时,弟子们理当如何?” “自是杀之!”有一弟子道。 “可、可是尹掌门在十年战争中战果累累,怎么能凭一纸信件就断定……”另一弟子犹豫着。 “哼,确实,若直接以门规处置,定有许多弟子心中不平。”萧若恒道,“既如此,不妨暂将之监禁,观察其一举一动,并由他人代为行之掌门权利,诸位弟子觉得如何?” 回忆结束,尹其川无所谓般笑笑。他信步进了房间内,拍了拍积灰许久的床铺,安然坐下。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妨就好好享受一番当掌门的日子。”他背对着萧若恒,微笑道。 “哼,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萧若恒不屑,转身离开,“运气好的话,你会在此呆到死去……但运气不好的话,还能活到新战役结束的那天么?” “……”听着萧若恒重重的摔门声,尹其川渐渐收起了笑容,双眸间一痕锐意清晰地划过。 “可惜了,本人从不靠运气活命。”他平静地自语,从柜子里翻出床褥,依次铺好,叠齐。 当他翻出柜子内层的枕头时,微微一愣,随即释然地笑道:“怪不得觉得有什么不对……月婵不在身边啊。” 以往很多个夜晚,他处理完大小事务回房后,有时会看见月婵正在整理被子,有时会看见她靠在床头,静静地翻阅一本书。 见自己过来,便会淡淡一笑,仿佛月色从中流淌:“你来了?” 此时,尹其川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内心像是空了一块。他躺上去,闭上双眼,却没有就此入眠。 半晌,他忽然开口。 “别担心。” “别担心我,月婵。” 尹其川睁开双眼,眸中清亮如刀光剑影。 “天下如局,” “世事如棋,” “唯我,跳出其间。” 七十四、往事如川(上) 卫征醒来时,他的冷汗浸透了半件白裳。 他做了一场噩梦,或者说一场不可遗忘的记忆,那场曾彻底改变他人生走向的灾难。 ——火光起,枝杈落。袅袅炊气不再,滚滚黑烟弥漫。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倒下,或是死于灼焰,或是葬于剑器;那个总对自己眉开眼笑的老婆婆手持着熔了一半的汤碗。半截身子摊在地上,半截身子埋于废墟。 他看见一群刺眼的白衣于村子中央巡逻,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杀的尽是些魔教孽徒,所作所为乃是人心所向,为天下正道。 ——六年前,魔教盘踞之山【苍皇山】山底,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雪村,其存在被中原人士意外察觉。时任天正派掌门的二长老派了一群弟子过去,二话不说烧杀殆尽,而后被赶到的魔教少主统统屠戮。 大雪纷纷而下,掩埋了一地漆黑的渣滓和枯朽的人形。 …… “乔歌?”卫征下意识摸向身侧。 床面有着些许褶皱,空空荡荡间冷气流梭,而那个清瘦又倔强的身形已然不在。 卫征点上烛火,怔愣了一会,随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衣服,换好后便出了门。 没有走多远,卫征便找到乔歌——她正在练剑。 这里是一处瀑布浅塘,还有三面的山壁,地处隐秘,天然适合练剑。乔歌自入了魔教以来已有三天,并未收到任何任务,她便常常来此练剑。有时白天,有时夜里。 卫征于她几丈远处静静遥望。 蓦地,乔歌忽然收起剑势,随即仿佛察觉到什么,头也不回地把剑朝后掷去! 卫征一愣,脚步下意识挪移,青铜长剑便斩断他一丝发线,擦着耳边刺入身后石壁。 乔歌这才回过身,也是愣住了:“我……” “……你想谋杀亲夫?”卫征将剑从山岩中拔出,走到乔歌面前递给她。 “……”乔歌接过剑,端详一番后收剑入鞘:“越来越奇怪了。” “怎么?” “最近不知怎的,我使出剑招的威力比以往大了许多,或许是受【噬天】的影响?” “这不是好事?”卫征环抱双臂。 “不,不是,”乔歌皱眉摇头,“关键是,我不能很好地控制我的力道……就是说,原本我可能只是想砍伤一个人,但只要一出招,敌人也许就命丧我手了。” “……使剑时,会觉得自己被噬天控制了么?”卫征蹙眉。 乔歌还是摇摇头:“和以前犯病时不一样,现在我每招每式都非常清醒,我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可就是……无法控制好力量。”她顿了下,抬手抚弄卫征被斩了一半的发梢,“像刚才,我其实是知道你来了,可我向你扔剑时,力道却加重了许多,仿佛在我身后的是敌人一般。” 卫征想到方才若不是自己躲得及时,没准还真要出人命。于是低眉思忖了片刻,道:“这还真是……有点麻烦。” “我想,以后若非必须,我还是少出手为好,以免酿成大祸。”乔歌说着,兀自走到瀑布前,端坐在池塘边。卫征也于她身旁随之坐下。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乔歌问道。 “……做了些噩梦,惊醒了。”卫征淡淡道。 “什么梦?” “没什么,一些往事罢了。” “往事么……” 乔歌细细念着这两个字,慢慢噤了声不再言语。卫征也没有继续开口,两人便静静坐在水边,见得眼前飞瀑直落,听得耳边山水泠咚。 良久,卫征才发声:“乔歌,回去么?” “……不。”乔歌说,“我有个疑问,藏了有几天了。” “什么疑问?” “关于魔……不,逆天教,”乔歌缓缓道,“我来这里三天了,观察了一些人和事,一直都在想……” 她犹疑了些许。 “怎么了?” “逆天教的弟子,很多年纪都不大,十五到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乔歌沉声道:“这些人,有着不同的性格、武功修为;但共同点就是,对中原乃至晋国恨之入骨;对待里面的无辜百姓,都是怨恨极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不错,几乎所有教中弟子都有着这样的仇恨,或浅或深。这样他们才能为逆天教尽心尽力。” “逆天教,于十年前漠北苍皇山兴起,江湖、晋国都不曾理会过它,应该说根本没有什么仇恨。为何它要悍然入侵,主动挑起战火?” “……” 乔歌有些凝肃地看着卫征:“入侵江湖门派,屠杀无辜百姓,造成许多惨剧……这些人,十年间可能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为什么……就能干出这些泯灭人性的事?” “乔歌,你没有经历过他们成长的环境,所以你会觉得匪夷所思,”卫征平静道,“可是,侵略与战争,往往是当权者一句话,一纸书的事。入侵中原,是我义父一意孤行下的决定。至于这些弟子……” 他停顿了片刻,道:“若是他们从幼年牙牙学语时便被抓到教中,从小灌输仇恨的思想,甚至以药物进行控制,他们,又能怎样呢?只是工具罢了,为矛或者为盾。” “!从小培养么……这可真是……”乔歌震惊地喃喃,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月婵跟我说过背叛她的那对侍女,对中原乃至整个晋国有着她不能理解的怨恨……我本以为她们是受了什么多大的委屈,可是……” “委屈,或许是有的;只是是否该用以血还血的方式回击,则是另一回事。”卫征声音渐渐漠然。 “那,你呢,卫征?”乔歌疑虑道,“你从小,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为什么后来会决定站在中原这边呢?” …… 风起,云散。瀑布声忽然加大。 两人于晶莹的水花间对望许久。 半晌,卫征忽然轻轻一笑,眸间映彻些许波光:“我吗……” “嗯,我想了解你的过去,卫征。”乔歌目光认真。 “我啊……我的经历,和这些弟子都不一样。我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在雪村。” 七十五、往事如川(下) 二十二年前,晋、越两国边境,漠北之地,苍皇山脉。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莽莽无垠的白原中,年仅6岁的孩子终于体力不支,停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之行。他近乎骷髅的身躯缓缓蹲下,四肢蜷缩在一起,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枯朽干枝。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很快将这个近乎死物的孤儿渐渐覆盖……直到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拨开他身上的冰碴,并发觉他还残留一丝气息。于是以内力护住心脉,连夜带他到了雪村。自此,这个孩子的命保了下来。 这便是,卫旬与卫征的第一次会面。 “卫……征……” 五天后,醒来的卫征念着卫旬给他取的名字,听见卫旬在门口这般嘱托村民: “这孩子,像极了我多年前过世的儿子……近日繁忙,无法照料……望各位村民念及往日恩情,代为照顾之……” “没问题啊!卫先生您之前帮了我们这么多忙,那我们帮忙看个孩子还不是应该的嘛!” 于是乎,卫征便在雪村住下,由这里热情淳朴的村民轮流照料。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和村里同龄的孩子一起打闹,打闹完了便跑到总是慈眉善目眉开眼笑的老婆婆面前,讨要一碗热汤喝。 “你的义父卫先生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事,所以我们照顾你是应该的。”老婆婆总会对他这么说。 在雪村居住的期间,卫旬往往几个月才能来一次,每次除了给村民送些必需的物资外,便会给卫征带些他喜爱的糖果或书籍。 “我形即盾,我心即刃。从而卫之征之,呼啸纵歌。”卫旬给卫征讲解他名字的用意,“等你长大了,还是要回到我身边,为我办事。” “没问题的,义父!”十二岁的卫征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小胸脯,“村里人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义父你救了我的性命,还经常帮助大家,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乖孩子。教你的武功,有好好练吗?” “【江如流】吗?我现在就给义父看看……” …… 卫征十四岁时武功初成,便跟随卫旬离开雪村,前往逆天教总部——苍皇山凌绝峰。 “战争?义父,你要和中原打仗?” 两人位于山内石屋,面对着火炬和晋国地图。 “【逆天而行,以观正名】。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惩治。”卫旬冷冷地道,“现如今的中原江湖以天正派为尊,可为首者乃‘天正三友’的老二,尊称一声‘二长老’……哼,他当年为了名利,不知干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这种人居然能成掌门,这群中原人实在是无药可救!” “可是义父,如果只是为尊者的问题,我们又何必针对整个中原……” “征儿,你太天真了!掌门,是他们选出来的,这说明他们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卫旬沉声,“之前让你看了那么多晋国相关的史书,你应该有察觉一些蛛丝马迹吧?这些江湖门派,表面上义薄云天、肝胆相照,可背后谁不曾耍弄心机,互相背叛或勾结呢?” “……这倒是事实。不说别的,光是这些门派背后的皇亲贵族,他们之间的争斗,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停歇……” “所以,当一座建筑内部四处都腐烂时,我们要做的自然是推倒,然后重建。征儿,你只管相信的义父的选择便是,继续修炼我教武功;待你武功大成之时,便是战争开始之日!” “是!” …… “什么鬼?合着这卫旬是对二长老有意见,所以就来针对整个中原江湖??” 瀑布前,星空下,乔歌听完卫征的叙述,一脸惊讶和不可思议:“虽然二长老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但这并不是他发动战争、甚至屠戮平民的理由吧?!” “……在他看来,这些平民崇尚江湖,支持天正派,便不是无辜者,都该杀。”卫征淡漠地道。 “真是个疯子……对了,卫旬给你看过很多晋国相关的史书?可我听月婵提过,你对晋国的历史似乎并不……”乔歌狐疑道。 “与其说‘史书’,倒不如说是‘故事书’更好。”卫征平静地看着乔歌,“逆天教把或真或假的信息揉为一体,引导性地让你排斥甚至厌恶中原乃至晋国,这种手段太常见不过。” “我呸,一群小人!”乔歌蹙眉不屑道。 “我开始修炼【御风辞】等多个魔教高阶武功,近乎闭关,常年不出。十八岁时武功大成,义父便派我上战场,从刺探情报到阵前杀敌,”卫征接着叙说,“主要是针对一些门派高手。” 他停顿了一会,苦笑着道:“幸好不是冲那些手无寸铁之人……如今想想,心里居然觉得几分好受了些。” “以你的性子,面对平民一定下不了手,卫旬想必看了出来。” “嗯,毕竟我自幼在雪村长大。”卫征点点头,接着道,“战场上各路消息时不时地传来,我听闻了一些我教之人在中原的恶行,知道他们滥杀无辜。那时虽觉不安,但很快就被更多同僚战死的噩耗所掩盖。于是我想,我们和中原,只是立场不同,我们必须捍卫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战友,从而不得不杀死对方。 “我一边这样说服着自己,一边加大对江湖门派的打击……我想尽快结束战争,这样伤亡可以尽快终止…… “直到四年后的一天,雪村被屠戮的噩耗传来。” 卫征说到这时,慢慢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了他赶回村里的场景,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眉开眼笑的老婆婆,如今再也不能端着热汤让自己暖暖身子。她半截身躯都被埋在废墟之下,连汤碗都被火焰熔了大半,缕缕白气袅袅升起。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此时的她,居然还残留一丝意识。于是卫征立刻蹲下身,传输内力护其心脉,就像当年卫旬对他做的一样。 可惜,晚了。 老婆婆最后的遗言只有一句。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话语戛然而止,汤碗白气渐消。 卫征的内力停止输送。 …… “雪村之事,确实是天正派做的不对。”乔歌看着卫征再度颤抖的手,便把自己的握住他的,感受着其间冷意环绕,“我听月婵说过,那次是二长老给天正派弟子下了死令,说什么为了报仇雪恨,必须杀光那个村子里所有人……” “……啊。”卫征缓缓睁眼,双眸幽深不可寻,“在我屠尽那群无知的罪魁祸首之后,我开始思考……婆婆的遗言。”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就因为他们住在苍皇山一脉,所以就是支持魔教的恶徒? ——那么,那些被我教害死的百姓呢?他们何罪之有? ——就因为所谓的立场不同? ——就因为所谓的,“从里而外都烂透了”? “去他妈的。”卫征忽然一句粗口,恶狠狠地啐出。 ——去他妈的【以观正名】!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屠杀平民的借口! “正好那时候,顾月婵给我寄了一封信,只有短短的一个问句,一个肯定句。” ——战争,究竟由谁挑起?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战争的挑起者,是我义父卫旬,是整个魔教。”卫征道,“而我,助纣为虐,前四年里无知地做错太多事,害死太多人。这些人里,除了中原无辜的百姓,亦有一群枉送性命的同僚。所以我一样是个世所不容的罪人,无论我做什么来弥补,都无法挽回失去的太多性命与尊严!” 说到这,他的双手紧握成拳,眼底幽深忽成波涛澎湃。 “……”乔歌静望了他一会,轻声发问:“所以,在那之后,你开始向中原传递情报?” 卫征深吸一口气,颔首:“我希望中原获胜,结束这一切。” “……但其实,在后面六年传递情报的时候,你仍然遭受了很多误解,不光是中原,还有魔教的,”乔歌低眉,敛起眸中看不清的情绪,“你,心里并不好受。” “……没有人能在被误解时好受的,但这也是我活该。”卫征摇头,“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出卖教徒、出卖义父的决定,也不想摘除某些莫须有的罪名,因为没有必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我便心甘情愿。” …… 苍龙城,议事厅内。 卫旬抬头仰视晋国地图,两边火光跃动,熠熠如生。 陈子令立于卫旬身后。 “组织那边怎么说?”卫旬忽然开口。 “他们对于卫征和乔歌的加入没有意见,毕竟现在我教人才奇缺。”陈子令恭敬地道,“只希望您盯紧他们,不要再有出卖情报一事。此外,他们也会安排高手过来相助于大人。” “明白了,我自然能做到。” “此外,组织也给我下达了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司马白露。”火光映衬下,陈子令的眼神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她此刻,就在距离不远的小重村内。” 七十六、背叛 重山深处,云雾弥漫。 若是现在开云见日,从山顶向下俯瞰,必能看到一小撮一小撮的黑点向着山外“蠕动”着,路线弯而曲折,像是一群群迁徙的昆虫,不一会便要变化途径以躲避天敌。 这是正在撤离的小重村村民们。 …… “小姐,这是今天最后一批撤离名单,给您过目。” 下午,小重村村长室内,司马白露坐在简陋的桌前,接过司马家管家的一页纸,上面稀疏而工整地写了些名字。 “我司马家的武士,有多少上前保护这些村民的?” “一共……四个。” “……那么,朝廷派来的官兵又有多少?” “那倒是很多,朝廷在疏散百姓事上一向认真妥当。”刘管家说完,话锋一转:“只不过,真遇上那群狡诈残忍的魔教中人,只怕不懂武功的普通士兵是对付不了的……” 白露默不作声地将纸丢入一旁的火炉,看着火苗将其一点点吞噬殆尽,很快便化作烟尘消散。 ——司马家新的货链仍未完全建立好,此时又参与了对抗魔教,不少贪生怕死的武士便选择逃离此地、背叛家族。 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现在……白露忧心忡忡地走向屋外,轻轻地抚摸门口系好的一匹骏马,毛色棕亮。 “……乔姐姐从小重村快马加鞭赶到苍龙城,只用了一个晚上。” ——这里,离新魔教的总据点,实在太近了。 即便此地山高路远,并不好找,但她却绝不能直接离开。非得劝说村民们暂时搬走,并派人护送他们远去才可。 费了一番口舌,终于说动了村长及村中长辈们。于是两天前开始动身,先由寒剑林荀赫带着本就不多的人马打头阵,将村民一批一批向山外平原输送。同时附近官兵也赶到,参与了这次的撤离行动。 司马家则和剩余的武士一起,留在了最后一批,确保所有村民安全离去。 “小姐,你不会武功,为防魔教之人觊觎,本该早些离开才行。”刘管家走到她身旁,面露忧色。 “若真是目标为我,就不能和这些村民一同离开……万一他们以村民性命要挟呢。”白露摇摇头,“十年战争里,他们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吧?” “唉,小姐,你就是心肠太好了……” “无妨的,如今这山里雾气缭绕,除了村里人,任何人进来别说找到村庄,定会迷失山野其间。”白露道,“更何况,还有武士愿意留在我身边保护我呢。” “……明白了,小姐,那我们一会就动身吧?趁着天还未黑尽快赶路”刘管家问道。 “嗯,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白露说完便向刘管家行了一个简单的万福,刘管家亦拱手回之。他长而宽的袖口相互重叠,有金粉镶于袖边,缀连一起,金光灿灿,显得奢气而华贵。 白露看着一点金粉散落于地,眸光微微一动,什么也没说。 …… 暮色已临,光线渐弱,夕阳于雾气中模模糊糊。 白露、刘管家和两名武士走在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后。 ——准确的说,白露骑在马上,任由武士不紧不慢地牵着,与前面队伍的距离越拉越长,已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小姐,我们为什么要走这么慢?再走下去就要跟丢了。”刘管家疑惑问道。 “……我有些身体不适,不能走太快。”白露微微蹙眉,一手扶着额头,似有几番头疼模样,“如果你们实在担心跟丢,不如就先往前多走几步,不必管我” “什么,身体不适?小姐有吃什么药缓解吗?”刘管家焦急地道。 “又不知是何故而不适,哪能乱吃药……罢了,你们别再牵马了。” 说完,白露便拽了下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随后,在武士与管家不解的目光下,她翻身下马,再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幸好一名武士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白露轻声道了谢,推开武士,随后掸去身上落灰,对着一脸担忧的管家道:“管家,你扶着我走吧……我有些头晕。” 随后又扭头对两名武士说:“司马家日渐衰微,武士们因而纷纷逃离,我对此并不怪罪。现在我自己又这么不中用……算了,你们想走,就走吧。” “什么?”“这……”两武士闻言面面相觑,看了眼前面还残存脚印的长路,鞋子不安地点地。 ——如果再走慢些,脚印彻底没了,他们怕要迷失在这深山之中。 “你们怎么能走?家主花重金请你们来,给你们提供优良的武器;可现在危难之时,你们却要离开!”刘管家怒道。 “管家,不怪他们,毕竟只是雇佣关系,他们之前对我也确实尽责了。”白露拦住他,声音柔柔软软,“走吧,跟上前面的队伍,这样至少能安全出山。” 武士们又是相互对视一眼,随后点点头,冲白露恭敬地抱拳。 “什么?!你们等等、等等!……”见他们二人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去,刘管家的表情像是气炸了,几步追了上去——可惜不会轻功的他根本跑不过武士,一溜烟人影都没了。 “这群贪生怕死之徒!亏得小姐你之前对他们那么好!”刘管家咬牙切齿,愤恨地回到白露身边。 “……”白露神色却十分淡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目光一直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末了,她敛眸,轻轻地舒口气。随即看向刘管家——的袖子,发现其袖口边缘的金粉已经少了大半。 凝眸片刻,她蓦地开口,声线还是如刚刚那般轻柔,却压了一痕淡淡的寒意。 “刘管家,我问你,” “我司马家跟你可不只是雇佣关系,” “你来我司马家多年,帮忙打理家中业务,功劳苦劳俱有,我爹甚至视你为兄弟;” “可如今,你为何要背叛我?背叛司马家?” …… 夜幕降临,空气沉寂,雾色不减反增。 白露的质问让刘管家愣了好半天,眼角微微一颤,然后一脸惊讶地道: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背叛者明明是刚才逃走的两个武士,你为何说我?” “你的袖口破了,上面的金粉洒落一路,而今天没有起一丝风。”白露声线开始冷却,并不断向后退步,与刘管家拉开距离,“山路崎岖,且我们特意绕道,目的就是为了不让魔教的人发觉。可你的金粉暴露了踪迹!我本想开始就戳穿你的,可那时我们离最后一批村民距离实在太近!我不敢打草惊蛇,只好装病放慢脚步……” “……”刘管家看了眼自己的袖口,沉默了片刻。原先惊讶的神情迅速收回,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很快他抬头,面上似笑非笑,一脸讥诮地盯着白露,道:“白露小姐,你确实聪明。” “可惜啊,就是心肠太好了……” 话音刚落,白露忽然觉得身后出现一股熟悉的气息,细密地拂在自己耳边—— “好久不见,司马千金。“ 白露大惊,连忙想向前几步,不料身后人迅速点了穴道,她登时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后人轻声一笑,似是故意将热气吐到白露头顶一般,让她十分不舒服——随后,那个人一手负背,缓步走到白露面前,满意地欣赏白露从惊诧恐惧、到愠怒警惕的模样。 “这回,总算抓到你了。”陈子令狐狸般的眼神微微眯起,俊秀与阴冷携夹而出。 七十七、问心之毒 “这回,总算抓到你了。” 陈子令颇为满意地打量司马白露全身上下,见其本就矮小柔弱的身躯绷得笔直,双手紧紧握拳,眉目间更是怒意丛生,却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她也发不了声,因为被点了哑穴。 于是调笑之心油然而起,陈子令轻佻地勾起一指,挑起她的下巴。眼神仿佛捉到猎物的毒蛇,目光便是信子,流连忘返于那双若晨曦朝露的双眼,内里光华万千似浑然天成。 纵然陈子令的皮相本就能吸引不少女子,也因此他对于各色美女早已习以为常;可,白露的眸子似明镜琉璃,面容更是姣好如清荷,天然一副涉世未深又楚楚怜人的模样——实在让他无法不心动。 “白露小姐,你真是个美人胚子啊,”盯了半晌,他调侃地一笑,声线有些发暗,“我都不忍心把你抓回去了。” ……放开你的手!白露心底直泛恶心,偏偏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以眼神警告之——尽管没有用。 “若是就这样带你回去,一会穴道自行解除后你定会想方设法逃离,我说的可对?”陈子令在她耳边轻轻一嗅,“还有这种驱蛊粉的香气……可真是让人厌恶。” “陈公子,不如把她打晕带回去,这样不就省事了?”刘管家恭敬地朝陈子令拱手一拜。 “打晕?我可舍不得。”陈子令轻声一笑,看向刘管家,“【胜遇】,你之前跟我怎么说的来着——这个丫头,似乎已有心上人了,而且不是荀赫那小子?” 白露心中一惊。 “是,如果那晚我没听错的话……正是我教少主,卫征。”刘管家——或者说,代号为【胜遇】的魔教弟子道,“只是后来,她又说自己对少主已无念想。” ——是那个晚上!我对荀公子道明我心中所想,他居然在偷听! “呵,女儿家的感情可没那么容易断,我见得太多了。”陈子令说完收回手,从荷包里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 “此毒名为【问心】,”陈子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夹起白露脸颊,强迫其张口——后者自然紧闭牙关,“毒发后会昏迷一阵;醒来时,便会把自己见到的第一人,当成心中最为思恋、最为信任的存在……白露小姐,你一会,或许就能见到你的卫公子了。” ——不行!不能吃下去!白露竭尽全力闭紧唇瓣,却还是被陈子令轻易逼出了一道缝隙。 “乖一点,”陈子令阴恻恻地笑笑,“不然,我会用‘别的方法’让你吃下去的哦……” …… “真乖。” 最终,白露还是抵抗不过,几番挣扎后被迫将药丸吞了下去,又被强灌了些山泉,冰凉透体。陈子令解除穴道,她立刻蹲下身去,不停地捂唇咳嗽,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不一会儿,药效发作,白露开始觉得身体发冷,不由抱紧自己浑身打颤,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缓缓偏倒于地,视线天旋地转,眼前景色渐渐消无,化作一片混沌茫茫的无尽黑暗。 ……真的,会见到他么……白露心中如此想着,陷入了昏迷。 …… “这些年的潜伏辛苦了,胜遇。多谢你提供了司马家情报。” 陈子令一边斜倚着树干,一边等待地上的睡美人苏醒,顺口对胜遇道。 “哪里,为了陈国的千秋霸业,我个人的牺牲不足为提。”胜遇依旧保持谦卑的姿态弯腰道。 “你的任务结束了,先回苍龙城去,奖赏自然少不了你的。” “多谢陈公子!”胜遇谄媚而兴奋的笑容绽在脸上,随即又立刻凑到陈子令身边,小声地说了什么。 陈子令听完后挑挑眉,语气却也没什么波澜,只多了一丝事不关己:“……自然没问题,你回城后自己去牢里挑那群小孩就是。” “是、是!多谢!”胜遇喜笑颜开,又是对陈子令几番点头哈腰,随后便沿着来时的路与记号快速离去。 陈子令望着他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心中冷冷一笑:还真是个变态啊……罢了。 他扭头,看向地上从昏迷中苏醒的白露,唇角暧昧地勾起。 ——我自己不也是个变态么?开心就好咯。 组织的任务只是要求带活的司马白露回去,关押起来,以要挟司马世为组织办事……毕竟,前不久司马家与寒剑林的联姻传得人尽皆知,是个人都知道司马家这是和朝廷搭上了联系。如果能从司马世那里索得更多朝廷的消息……对未来的复国之计,想必大有裨益。 既然如此,若弄丢了这丫头的一条腿或者胳膊都无所谓,毕竟只要是活的、能威胁到她爹就行……更不必说自己再做些什么,甚至把她成为自己的禁脔…… 陈子令如此想着,阴冷的眼神里迸发几丝奇异的神采。他俯下身,看着白露慢慢撑起身子,睁开眼睛,双眸如小鹿般晶莹而迷茫,直到看见自己时才多了一些光泽。 “卫公子……?”白露惊喜地唤着他,眼神朦胧而柔软。 …… 深夜,雾色愈发浓重,终于到了无法赶路的地步。 陈子令与被控制的白露回到了小重村内。 “你今夜就在此住下,明早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陈子令牵着白露进了一间卧房,口中学着卫征的口吻,手却不安分地把门带上,轻易就上了锁。 对于美色,陈子令不会沉耽于之,但也一向来者不拒;更何况,眼前人本就绝色之胚,还把自己当成她的心上人。 而此时的白露仿佛情动,双眼如同迷上了水雾;面庞更若梨花树梢,含苞似娇,整个身子亦是柔软如酥,好像一推便能任君享用。 陈子令眼神愈发变暗,进门时还是牵着白露,走到床边就是揽着她的腰。白露没有任何抗拒的意图,甚至主动贴合上去,以至于最后几乎是她按着陈子令倒在床,她伏于其上。 ……这么主动?对此,陈子令还挺惊讶,随后转念一想:莫不是这丫头,早就对卫公子有非分之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本以为她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千金大小姐,没想到心底早就情思难耐。 只不过,有些事,还是他来主导比较好啊…… 这般想着,他支起半个身子倚在床头,再将白露搂于怀中,唇瓣亲昵地贴着她的额头,鼻息顿时充盈着荷花的清香。 “卫公子,好冷、好冷啊……”而受毒素侵扰的白露竟然主动抱紧了他,一手抚上陈子令的右臂,生疏而轻柔地按捏着。 “乖。”陈子令满意地笑笑,整个嗓音都沙哑了。他缓缓垂眸,瞥见白露衣衫初开,一缕春色羞涩地探出,像是杏花露出墙头,引人采撷。 陈子令不再犹豫,闲置一旁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抬起,想要那缕春色尽数绽放。 …… “噗——!!” 忽的,一只小手握紧了拳头,干脆而迅疾地砸在陈子令的右臂上。 而除了拳头,更有一样东西刺穿了他的右臂,精准无误地从之前受伤筋脉处穿透,剧痛登时黑了他的双眼! “唔——!”陈子令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搂着白露的手顿时松开。而白露也不像刚才那般身娇体柔,而是立刻推开他,自行起身,并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她看向痛得咬牙切齿的陈子令,吐出一口长气以平复心绪,随即淡淡道: “陈公子,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不知道么?” 七十八、千钧一发 司马白露确实中毒了,却没有为幻象所困扰。 ——原本,失去意识前,她真的担心自己会把陈子令当成卫征,从此任其摆布;可是没料到,当她睁开朦胧的睡眼,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个黄衣灿灿的衣冠禽兽。 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回想起陈子令提到的这【问心】之毒的效果——醒来后会把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最为思恋、最为信任的存在。 前提是,得有这么一个心尖上的人。 然而,自己心底与那夜口中所说确实一致——卫征已经不是了。 所以即便毒发,对她也没产生任何效果,该见到谁还是见到谁。 可眼前的陈子令自然不会察觉,自己故意喊出一声“卫公子”,他还真就信以为真了……如果她现在拔腿就跑,定然被他追上,不如将计就计,找寻机会再逃! 就这样,平时便聪颖过人的白露在当下做了最正确的决断,并成功地演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陈子令居然真敢对她行不轨之事……但这样也好,因为如此便能最快找到破绽,挑出他防备最低的时刻,随后将隐藏于袖中的防身短簪抽出,插其要害…… 不插其要害也无所谓,因为——“簪子上有剧毒,你活不了多久了。” 白露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居高临下,无波无澜,眸中光华仿佛冻结,寒意刹那侵袭。她冷冷地看着陈子令痛苦的模样,脑中除了“活该”想不出别的词。 “呼……呼……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聪明的姑娘……” 这时,疼了许久的陈子令终于回过神来,满面冷汗,气喘连连:“要是真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 “就这样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一心复国的陈国后裔!”白露忍不住嘲讽道。 “呵……呵……”陈子令仰头,露出脖子上斑驳的青筋——痛楚忽然加剧一层,他连呼吸都不太顺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看到白露脸色顿时不太好看,陈子令勉强笑了一声,口中更是放荡:“你刚刚身上,好香啊……” “你!” 陈子令脸上出现淡淡的红痕,似是中毒渐深,却仿佛毫不在意,“我刚才……可是差点把你衣服撕烂呢……” “你……你这淫贼!”白露被这一激,到底按奈不住内心的怒气,巴掌高高扬起!可突然,她无意一瞥,竟发现一个黑色的小玩意从陈子令右臂伤处爬出。 她定睛一看,是一只小蛊虫,还是一只鼓鼓囊囊的蛊虫。它慢悠悠地从伤口钻出,爬了几步,随后落在地上——然后数足朝天地死去。 白露愣了一会,忽然一种可怕的念头涌入心头。 她连忙退后几步,与陈子令拉开距离——看见陈子令一脸虚弱地坏笑,她登时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陈子令精通苗疆蛊术,说不定这些虫子可以为他吸出毒素!而他刚刚故意以言语激怒自己,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不行,自己要快些逃走!白露立刻转身,将门锁掰开,一头扎进了浓雾之中。 …… “呼……呼……” 逃了将近半个时辰,白露终于体力不济,停下了脚步。她扶着路边的树干,弯下腰来连连喘息,汗水一滴滴地砸到地上。 “不行,就算跑不动了,我也要坚持走……不能停在原地……” 白露一边想着,一边勉强迈动步伐,沿着山路一点点行进着。 ——之前,与村民拉开距离后,她就假意下马,实则给扶住自己的武士画了暗号,叫他快些找救兵来。 也不知道他们是照做了,还是自行逃走了……不管怎样,还是得沿着村民撤离的路线行进;如果就在山里乱跑,一定会遇上野兽的…… 但愿陈子令没那么快解完毒…… “嗖!”忽然,她的右腿像是被什么穿透,紧接着撕裂般的痛楚直入脑颅! 白露“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做出痛苦的神情,便扑倒于地!碎石渣土瞬间砸在脸上,少量还冲进嘴里,可白露顾不上这些,被洞穿的激烈疼痛迫使她立刻回头,看到一把匕首准确地刺穿小腿中心,一片殷红四周漫溢。 与此同时,陈子令出现在她的视野,朝她稳步走来。他拔出长刀对准自己,刀尖直接抵上她的下巴,强迫其抬起头来仰视他。 “没料到吧?你的毒,我这么快就解了;人,我也很快就找到了。”陈子令微微仰面,居高临下地望着白露,双眼划过两刃雪光,“你的喘息声实在太大,现在可是深夜啊。” “……” “胜遇说得对,你就是心肠太好了,连下毒都没用那种见血封喉的,否则何必落得现在下场?” ——【只不过,为了解这毒,死了我一整条右臂的蛊虫,导致还在修复的经脉再度断裂……无妨,等回去后让知月重接便是。以她惊人的医术能力,不会出什么问题。】 陈子令这样想着,左手持刀加大了力度,锋刃直接溢出血来:“要像这样,明白么?” 白露强忍心底的恐惧,咬着牙回敬道:“你说得对,下次我一定加大剂量……” “还想有下次?”陈子令失笑,“老实说,你这么愚弄我,要是平时我早就杀了你;但组织要求必须活捉你,那么作为补偿……” 陈子令说着将刀刃缓缓下移,移至她的右肩:“要么,你赔我一条右臂……” 再斜着下移,移至她的衣襟:“要么,就在此地,我们好好‘玩’一会。” 白露身子狠狠一颤,牙齿顿时咬破了嘴角。 陈子令满意地看到白露如此表现,将刀收回刀鞘。蹲下身,邪气地笑笑:“荒郊野岭,孤男寡女,真不知你一会受不受得住啊……” …… “离她远点。” 蓦地,一句沉冷的男声从陈子令身后响起,压抑许久的怒气仿佛一触即发。 陈子令身形一滞,下意识摸向刀鞘,却听得身后人更低声线道:“你的胳膊,不想要了?” 白露这时抬起头来,视角所触是一片熟悉的衣着颜色。 黑红交织。 七十九、丧家之犬 看到那抹熟悉的黑红交织与俊朗容颜,司马白露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的残红。 ——方才,只是那一点点偏差,她就会咬破后槽牙里的剧毒,见血封喉,一命呜呼。 陈子令说她不够狠心,不过针对他人罢了。对于自己的命,如果需要,随时舍去。 前提是,真的“需要”。 ——白露内心是不惧死的。 前提是,她能作为司马家的新家主,为家族挣得一片荣光。 可她还差一点,年龄、阅历,都不能让父亲百分百把事务传接给她。所以作为独生女的自己决不能轻易诀别,为了家族的振兴,她说什么都要活下去。 ——前提是,不屈辱地、自我而尊严地活着。这是她为自己设下的底线。 可现在,白露看见陈子令蹲下身,盯着禁脔般的眼神那么赤裸,她想,许是天意如此,逼得她必须自绝一切,舍命以护清誉。 于是顺理成章地,上牙抵住了嵌于后牙的药丸,她甚至想象出外层的甘草皮碎裂成清甜的滋味。 可谁知,阴差阳错间,上牙稍稍错位,仅仅咬破了嘴皮,淡淡的腥甜弥漫嘴中。 再然后,黑锦红巾的少年就赫然于陈子令身后,剑眉星目一如那夜,深幽之色于眸中蔓延,却又不同于那时的沉默而黯淡,而是酿起一股无声之流,暗涌于静谧之中。 这也是……天意么?白露眼角微微湿润。 …… 早些时候,村民迁居队伍的队首。 【荀赫大人!我是白露小姐的贴身武士,求您务必去救救她!】 【……白露小姐出事了?】 【我、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但是小姐在我们手心画了家族最高等级的求救信号,说明她陷入了极大的危险!】 【那她现在在哪?!】 【就在这个运送队伍的队尾……诶?!荀赫大人怎么……】 【笨!他跑这么快当然是去救我们小姐去了!趁现在我们再去找别的救兵!!】 …… “援兵很快就到。白露小姐,还请再坚持一下。”荀赫低眉,看向白露受伤严重的右腿,眸中阴暗再加一层,连同手上的剑也向前更进一分。 剑尖没入陈子令的发从,距离肌肤不过毫厘。 “……我虽不知白露是怎么给你传达消息的。不过,你来也是无济于事。”陈子令缓慢起身,任由剑锋直指他的脑颅,“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不惜性命,确实值得称赞呢。” “……” “你的心上人,味道不错。”陈子令忽然扬起一抹暧昧的笑,“你很会挑。” 白露眼角一跳,荀赫手中的剑更是颤了几分,眼中凌厉如风如雪。 “怎么?还要我具体描述下么?”陈子令笑意更深,“比如,之前在村里我是怎么与她享受的……” “荀公子小心身后!”白露突然一声大喊,荀赫一惊,连忙回头瞥去——一群黑压压的蛊虫正朝他奔袭而来! 荀赫连忙跃起舞剑,剑势携内力将蛊虫驱散开;同时左手捻出三枚弹丸,朝地一砸便作灰沉沉的浓雾弥漫而开! “!又是躯蛊粉……”陈子令掩住口鼻,发觉蛊虫不受控制地四处溢散,冷哼了一声。 而白露也迅速陷入烟雾之中,尚未适应眼前昏暗时,一股力道将她拦腰抱起,少年坚硬的面庞与目光落入眼底,她心神微微一恍,正欲开口时听得对方道: “你的腿伤得很重,我无法带着你逃。躯蛊雾的药性一会儿也就散去了。” 白露望了他片刻,半晌才道:“我明白。” 荀赫怀抱白露,带其走出浓雾,再轻缓地放下她,温柔地如同对待无价之宝。随后一手握住她的脚腕,另一手握住匕首刀柄:“我要拔了。” “你拔,我荷包里有止血的药。”白露冲他点点头,随后便是一阵噬骨钻心之痛。眼前蓦然一黑,再度清醒时正被荀赫揽入怀中,且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白露默声不语。片刻后,她道:“药性要散了。” “嗯。”荀赫放开她的手,拔剑起身,“我去与他缠斗,拖至援兵赶到。” “陈子令如今右手无法持刀,但仍能纵蛊。你有对战蛊虫的经验么?” “……没有。” “那就抹上这个。”白露从荷包里摸出一纸袋褐色药粉,“这是顾女侠赠我的躯蛊粉,最新的,她说连普通的昆虫都不敢靠近;时效大概一个时辰。” 她将药粉递到荀赫面前,荀赫没有收,淡淡道:“你先给你自己抹一点。” 白露笑吟吟道:“我身上之前就抹了,别担心。” 荀赫不说话,眼神沉沉地盯着她。 “好吧好吧……我再抹一点……”白露低头浅浅笑着,几丝缱绻的暖意于两人之间散开。待白露身上氤氲药粉的苦香,荀赫这才轻轻舒口气,接过药包,直接从头往下倒去,褐色药粉如雨洒落,纷纷扬扬。 “噗嗤。”一眨眼荀赫便有些“灰头土脸”,白露忍不住捂嘴偷笑。 “我去了。”荀赫转过身去,携着长剑便没入沉沉浓雾。 …… 陈子令被接连几招的腾腾杀气逼得连连后退。 和上次对战不同,荀赫的剑势仿佛斩云开天,整个人都化作一具凛冽之刃,刚烈迅猛而所向披靡。他面无表情地挥洒着一招一式,没有炫丽没有多余,就是一记又一记标准的寒剑林之剑术。 或许与自己勉强用左手操刀御敌有关,但绝不止如此。眼前人一直都紧紧绷住,连同周遭空气都稀缺得让人窒息。与他近身半分,陈子令像是四面楚歌压抑至极,连刀都来不及出,便急急退却以寻生机。 陈子令喘着粗气,尝试御蛊为盾,挡在自己面前。 没有用。 躯蛊粉效用极佳,蛊虫们受不住刺激,盾牌便成溃散之态;而荀赫径直两剑成十字交叠,直接将其分为四块炸裂而开!霎时荀赫的轻功仿佛快了一倍不止,陈子令来不及横刀防御,就听得“咣”的一声,陈子令左手突然空空落落。 他的长刀被一剑斩下,并于空中一分为二。 陈子令猛地坐倒于地,他的断刃砸落脚旁。 荀赫长剑直指陈子令咽喉,迫使他抬头仰视自己。 陈子令心料他是因为自己轻浮于白露,出手才会如此狠绝,于是嘲讽之意再度浮上面庞:“还真是个深情的好狗……然而啊,你会为了她而杀我么?不,你不会,因为你,寒剑林乃至朝廷,对我以及背后的势力了解尚浅,你们缺情报。” “……嗯,你说得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荀赫突然开口。 陈子令满意地笑笑:“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个交易?你……” 蓦地,他突然住口。 眼前高高举起的剑刃冰冷地映出他苍白的面孔。 ——随后,手起剑落,他忽然觉得不光左手空落,整条右臂亦是空无一物。 陈子令怔怔地看向自己右臂——不,已经没有了,他看到右肩往下尽是鲜血喷涌。 而那条被一剑斩断的臂膀,被荀赫拾起丢在一边,随意得像是在丢垃圾:“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你也配?” 荀赫蹲下身,面色忽然怒气狰狞。他恶狠狠地掐住陈子令的脖颈:“你也配碰白露?!你也配?!” 他又猛地放开手,面容恢复方才的漠然,随即起身:“你不存在跟我谈条件。刀已断,蛊亦废,手臂更是缺了一条。你现在就是一条没人要的丧家之犬,除了被我牵回去好好审问,你还有什么活着的机会?” 说完,丢下一包止血药,荀赫迈开步伐,向浓雾后的白露走去。 …… “……我,配不配……现在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陈子令虚弱的声音在荀赫背后响起。 荀赫脚步一顿,随后扭头不屑道:“你还能怎样?” 陈子令此刻瘫倒于地,满身脏污,确如一条惨兮兮的野狗。他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又因疼痛难忍而浑身打战。止血药味与血腥交织,混成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慢慢抬起尚还完好的左手,朝白露的方向轻轻一指。 荀赫回头望去,瞳孔猛地一缩。 八十、若为君故 司马白露第一次觉得如此寒冷,明明现在正处初夏,暖意有余而生气勃勃。 可当她刚察觉身后森然时,整个身子便不可轻易动弹,像是之前被陈子令点了穴般;却又与之不同,因为穴道经脉通畅无阻;可身体就如同一只提线木偶,主人将线绷紧,她的关节便扭死,不再为自己所操纵。 紧接着,冰山般的寒意压袭而来,玄黑长袍映入眼角。 一张冷冽深沉的面孔从帽中露出,中年男子斜睨着她,目光淡然地仿佛在看一具死尸——白露蓦地认出了这张脸,她幼时习得江湖中事,其中中原魔教之战为爹爹几番重述,而用的最多的人物画像便是这个人。 “……魔教教主,卫旬。”白露喃喃道,忽然觉得冷气退却,紧接着一股焦灼的热量从体内爆发而出。 …… “放了她——!!!” 荀赫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却在看清卫旬的操作后堪堪停下脚步,冷汗霎时布满额头。 ——他看到卫旬将掌置于白露头顶,一股股菟丝子般的黑色内力正钻入白露体内!而白露面庞由惊诧渐渐转为茫然、呆滞,眸中琉华渐渐消隐,紧接着一缕赤红一掠而过,那颇为熟悉的血瞳荀赫只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因【噬天】而疯魔的乔歌。 卫旬正在将【噬天】之力传入白露体内! 荀赫再也顾不得任何,长剑霎时鸣啸!可卫旬看都不看他一眼,另一只手随意一抬,荀赫身子于半空凝滞;卫旬再随手一挥,荀赫就摔落一旁,像是被他凌空丢去一般。 “废物。”卫旬不屑道,“想死的话,可以再冲上前看看。” 荀赫从地上爬起,抹去嘴角鲜血,死死盯着白露逐渐苍白的脸。 “想要司马家情报,何须你那般麻烦?还害得自己手臂没了一条,”卫旬看向陈子令的方向,冷嗤道,“由我的噬天来操纵这丫头,岂不一了百了?” 陈子令虚弱的声音远远传来:“是……大人妙计。” 他咳了一声,又缓缓道:“想不到大人已无须我的苗疆阵法配合,就能将噬天之力侵染他人,实在厉害……” “哼,对付乔歌这种剑术内力俱一流的高手自然需要,对付个黄毛丫头何必如此?” 荀赫咬紧牙关,低喝一声准备再度冲上前去,突然一声细弱的呼唤止住他的脚步:“荀……赫。” 荀赫愣住,卫旬亦愣住。 卫旬低下头,发现白露的神思居然回归了些许,只是如同被梦魇住一般半睡半醒。 竟也是个意志力顽强的丫头吗……可惜,没有乔歌的内力对抗,她如此这般也不过昙花一现。 卫旬不屑地想着,继续着噬天之力的传导。 “唔!”果不其然,白露思绪再度被影响。她只觉眼前景象时晰时糊,更多的是被幻象占据——此刻,她仿佛落入悬崖,身前是峭壁悬木,身后是万丈深渊。自己死死抱着那一杆独枝,身子却仍旧不住向下滑坡,耳边呼啸的风声更似请君入瓮。 “荀……赫。”她喊着这个名字。这时,好像只有喊着他的名字,她才更能清醒一些,才能抱着独木更紧一些。 “我在!我在!!”荀赫近乎嘶喊地回应她,自己不敢再轻易动弹。 白露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她悄悄探出舌头,缓缓舔向自己的后槽牙。 毒药仍在。 耳边呼啸的风更凛冽了些。 悬崖的幻象中,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荀赫急得发狂的面容,仿佛远在天边,又像近在眼前。 她凝望他许久,忽然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 “若、为、君、故……” ——如果,能为你而死。 话音刚落,她便放开了唯一的救赎,风声尖利地嘶吼着。 与此同时,嘴中的毒液崩裂开来。 …… “咚咚——!” 乔歌心脏猛地收缩,她一时之间觉得难以喘息。 “怎么回事……?!”连忙抚住心口,以内力调息之,这才慢慢缓了过来。同在一座马车里的卫征察觉异常,也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刚才突然有点难受……像是噬天突然发作,但很快又没事了。”乔歌摆摆手以示无恙,但卫征仍旧担心道:“难道是卫……我义父做了什么?” “不清楚……对了,你知道卫……教主最近在做什么吗?” “他近日经常闭关,连我都不见,确实奇怪。” “……哼,铁定没好事。” “不管怎样,等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便向他讨要修习噬天的书卷。”卫征蹙眉,“你的身体还是不能久拖。” “嗯。对了,这次逆天教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居然要你这个少主,还有我这个少主夫人亲自出马?莫不是直接对战各大门派的绝顶高手?”乔歌疑惑道。 “不,时机未到。”卫征道,“这次,是去洛都下属的县城,盗取一些珍稀药草。” “……哈?就这?要我们两人亲自前往?”乔歌一脸惊诧,“看来逆天教不仅人才奇缺,还喜欢大材小用。抢个药草而已,雇群山贼不就得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义父疑心极重,这次派遣我们这么简单的任务,或许是在考验我们的忠心。”卫征蹙眉。 “切,就是当个强盗而已,这也能算忠心?”乔歌不屑道。 “总之,注意言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着。”卫征压低声线,“先别想着传递情报,把戏演足。即便是强盗……我们也要当好。” …… “又回到这里了啊,洛都。” 洛都天街,万安楼,一如往常的奢华繁贵。厉虹影送别同行的友人,便独身步入酒楼大厅。立刻有侍女将其引入最常用的包间,送上她最爱的烈酒与菜碟。 此时,厉虹影依旧身负紫电青霜,未将象征着寒剑林掌门身份的干将莫邪随身携带。正如数月前与父亲厉为铮协商那般,门派暂时隐去掌门更迭的消息,仍旧摆出一副躲在背后不敢发声的模样,继续贯彻“示弱”这一方针。 “最近新魔教的动静倒也不大……除了占领苍龙城外,好像也就挑衅了一次我派,新造的刀剑最终也没夺走。” 她倒满一碗烈酒【霜寒春】,仰头一饮而尽,笑了一声“好酒”,便把两腿舒坦地架在桌上,身子斜倚着椅背,一副放浪形骸的潇洒模样。 “那个乔歌,果然也入了魔教,看来以后对立是不可避免了……”她打了一个哈欠,语气甚是无所谓。 “也不知道小荀子最近和司马家千金处得怎样。那小子,感情之事上怂得很,也不知会被白露姑娘暗里嫌弃多少遍。” “唉……最近这是怎么了,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是太闷了?”厉虹影端起酒碗,把玩上面精描的梅花独秀,“是该找个人打架了,不然实在太无聊了。” 她低低笑了会,随后把腿从桌上放下,又是喃喃自语道: “先等阿姝取药回来再说吧。” 八十一、首罪之徒 荀姝很后悔没有让厉虹影与自己同行。 家中幼子患疾,大夫说非得一味特殊药材【十念草】方可治疗;丈夫又在外务工长期不归,她只好委托老人照顾孩子,自己只身一人前往洛都下属的当归县来购买草药——只有这里出产。 不曾想途中偶遇弟弟荀赫的师父——厉虹影,厉虹影说她要前去洛都品尝万安楼新酿的美酒,又问自己可需一同去当归县取药;荀姝想,不过几株药草罢了,何必让向来嗜酒的寒剑林代掌门舍弃喜好以相送,便是笑言谢拒之。 结果,她刚来药草铺没多久,就见一群黑衣人持刀杀入,二话不说斩了门匾踹了药童,嚣张地表示这些药草都归他们了,你们乖乖原地呆着,我们少主夫人准不害你们性命。 当归县小而偏僻,是几个洛都下属显镇中最远的一个;来往者大多医师,习武者并无多少。即便有会武的看不惯这帮匪徒强取豪夺,却被他们的首领几剑收拾了去,且被警告道:“不想死就躲远点,我不想杀人。” 匪徒首领,即他们口中的“少主夫人”,一身黑裙飒飒,白衣作底。面容似秋风细雨般清冽而寡淡,手中青铜剑熠熠生辉。 荀姝只好听从命令,乖乖地蹲在药柜后,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把一箱又一箱药草搬走……她内心焦急不已:孩子的药草怎么办?向他们求情?可刚刚亦有求情者,匪徒们也只是把他踹到一边,那女首领也是静默不言…… 那,求情不成,巧取可否? …… “哼,这群魔教弟子,行径真和一群山贼并无两样。” 乔歌静静观望着弟子们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地搬运着,几分难为情地扶额:“为什么我得跟着他们做这种事?还是他们的首领……这可真是……” 一个时辰前,前往当归县的马车上,卫征安排好了两人的分工:卫征负责带人封锁城门与官衙,以免盗匪消息流出;而乔歌负责安排弟子们搬走药草,顺便威吓一些不配合的普通百姓。 【此行只为夺药,不必伤及无辜,也不要惊动洛都的高手。以你的面孔去,他们大多不知道你是流亡在外的天正派叛徒,也不知你刚入了逆天教,】卫征道,【但我去的话,怕是会引发恐慌,反而更易走漏风声。】 【知道喽,说白了就是要学山贼行事呗?】 【嗯。】 【那傍晚酉时我们城门碰面?】 【好。】 “……也罢也罢,若是完成了这个任务就能拿到修习【噬天】的方法,还真是四两拨千斤,值得。”乔歌一边想着,一边进了荀姝所在的药草铺,靠着桌子坐下。 ——这些天,噬天安静得有些可怕——除了刚才马车上莫名的心悸。 但因噬天融于内力之故,自己出手程度愈发加重了,正如几日前于苍龙城内修炼时所发现的一般。 刚才几个不怕死的上前阻拦,自己真的只是随手一挥,居然就把他们打得经脉受损不轻……乔歌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捏紧又松开,手心上五指印清晰可见。 好在这小县没什么武艺精湛者,官府兵马被卫征看住,自己刚才的威吓也已足够,应该不会出事吧? “少主夫人。”这时,一个魔教小卒走上前来,恭敬地捧着一抔药草。 “什么事?”乔歌看着他手中绿油油的枝叶。 “回少主夫人,此乃珍稀药草【十念】,对于内外伤均有不俗的效果,小的想夫人及少主将来用得上,便特来供奉一些。” “……” 乔歌看着小卒几丝谄媚的笑,顿时明白他是在讨好上级啊……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接过草药道:“行,我会在少主和教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是,谢谢夫人!”小卒立刻喜笑颜开,点头哈腰几句后便开心地离开了。 【……我又不知道你叫啥。】乔歌腹诽道。 她将药草放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着药草铺外人群攒动得像群蚂蚁,心想:我不如小憩一会……醒来就能离开了。 …… 好机会! 荀姝躲在药柜后,眼睛死死盯着乔歌手边的药草。 这女领头现在睡着了,其他山贼也去后方库房里搬药,大厅里只剩她一人…… 她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后,弯腰悄悄行至乔歌身后,与之只有一桌之隔。 荀姝尝试着伸手去够——不行,桌子太宽,她够不着。 只能到女领头身边去拿!可如果自己动静太大,惊醒了她,自己会是什么后果?这药草这么珍贵,她铁定不会给予自己,说不定直接把自己打晕…… 可是,儿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必须赌一把! 荀姝如此想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蹑手蹑脚地绕到乔歌背后:如果她醒了,就用这刀往肩上一捅……应该、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 “唰!” 乔歌双眸蓦地大开,一痕雪光刀锋般划过。 与此同时,她长剑已然出鞘,并极其迅捷地向后一切一回——顿时砍入血肉的触感传来,乔歌意识猛然清醒,连忙回头看去。 只见一黄裳女子一手伸于十念草咫尺,另一手则握紧一柄小刀;她惊恐的面容定格于脸上,而胸前两道交错的剑痕森然而裂,鲜艳的红色飞溅四射。 “什——”乔歌惊诧不已,连血都没能躲开,任由它扑洒在自己身上,染红了半脸与白衣。 而荀姝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口中溢出泡沫般的鲜血,唇瓣颤抖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最终她气绝,缓缓侧倒,惊恐的眼神就此凝固。 “……” 乔歌呆愣地望着尸体许久。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药柜后藏了人。 可她无法精确地查知此人身上怀有利器。 更何况,这个女子一点杀气都没有,分明就是个被吓坏了的寻常百姓,自己自然不必担心什么,故而选择在这里闲适地坐着甚至浅眠……可作为多年的习武之人,但凡有人处于背后不过五步,自己定然会被惊醒;而她还拿了把刀,身体更是下意识就会抵御。 然而,如果是以前,未接受噬天入侵时,自己充其量是空手一拳或者一记手刀,而不是用剑……乔歌不可置信地抬起紧握的青铜剑,盯着其上殷殷血迹,渐渐颤抖了起来。 【我这想的算什么?为自己辩解么?】 不语片刻,她发出一声凉凉的笑。 …… “你这是在做什么,乔姑娘?或者……魔教少主夫人?” 突然,一句漠然的提问从身后不远处响起。 乔歌猛然一惊,连忙回过头去,但见眼前楼宇之顶,湛蓝天空下,有人立于飞檐之巅。一抹鲜红猎猎,如火如血;黑色长发高高束起,随风潇洒,恣意飘扬。 厉虹影。 八十二、可堪回首 厉虹影因等待荀姝太久,心有不安,于是动身前往当归县寻人。 结果刚一靠近城门,她便察觉到不对劲——好安静,虽然隐约有人声和鸟叫,却像是隔了层薄壁般辨不分明,仿佛被刻意降低了声响。可现在是白天而非夜晚,更何况这是个盛产药草药商的县城。 精于五感的她很快便知晓,有人以内力于城门设界,用于隐匿县城的声迹。 这其中,定然发生了大事! 而且,这道内力屏障与设界者感官相通,若有习武者经过或误入,他一定会被其察觉;即便学了些隐神匿气之术,可但凡寻常武者都难免泄露些许自身气息,不过量多量少的区分而已。此障布得细密精妙,背后人的内力亦深厚如海,潜行者自以为无声无息地潜入,实际也难以逃脱设界者的“火眼金睛”。 想到这,厉虹影微微一笑。 ——可惜,于我何用? 寻常武者无法完美地隐去痕迹,可她并不在“寻常”之列;恰恰相反,隐神匿气之术,是她除了剑术外的看门绝技。 厉虹影屏息凝神,刹那间轻易抹去了所有的内功气息,并从门旁的灌木丛抄小道,翻城墙地绕进了城内。她朝着荀姝提及的药草铺赶去,刚刚跃上铺子对面楼顶,就看见乔歌一剑重伤了荀姝,荀姝浑身浴血而亡。 登时她怒涌心头,任由一身气息爆发暴露踪迹,同时冷冽地发出质问。 …… “你这是在做什么?乔姑娘?或者……魔教少主夫人?” 厉虹影于飞檐处漠然了神色,居高临下地俯视乔歌,并一手握住腰间的【紫电青霜】。 乔歌面色阴影重重,沉默地抬起头,与她对视。 “什么人?!”这时,有魔教弟子发觉楼顶有人,便三五成群汇聚到乔歌身边,拔出刀剑对准檐上红影:“有高手!保护夫人!” ……呵,好个气派的架势!厉虹影嘲讽一笑,随即一跃而下,拔出紫电剑对准乔歌:“乔姑娘,我若此时杀你手下,你可是要与我拼命?” 周围有弟子认出她的身份,不由低呼道:“是、是寒剑林那个代掌门……”“真的假的?这么年轻?”“别小瞧她!她可是十年前就敢和我们教主打的人啊……” “……”乔歌垂眸,听着旁边弟子碎语,神情阴晦不明。半晌后,她忽然吩咐道:“弟子听令,退下。” “啊?夫人您……”魔教子弟不解。 “我说退下。”乔歌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维持声线平静,“你们……不是她的对手,别来给我碍事。” 她顿了片刻又道:“所有弟子听令,将找出的现有药草全部打包集齐,运到马车上,即刻撤离。” “……”弟子们面面相觑。整个县城的药草他们也就翻出了不到三分之一,天也还大亮,这便要走,回去后该如何向教主复命? 见弟子迟迟不肯动弹,乔歌目光一沉,表情开始不耐:“我的话,不顶用?若是教主怪罪,自是到我头上,惹不到你们一根毛!” 她手中青铜剑像是受主人内力激催,发出一声短暂的低鸣。弟子见她如此,又是相互对视些许,后才开始挪步小跑,很快便离开乔歌身边。 厉虹影望着四散离去的人群,轻轻哼了声气。 随后她道:“乔姑娘。” “……厉掌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乔歌这时抬眸直视厉虹影,一手握紧青铜剑,神色中的阴霾比方才退了些,似是要恢复往日的清淡。 “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厉虹影瞥了一眼倒地的荀姝。 “谁?”乔歌目光蓦然一定。 “荀赫的长姐,荀姝。” 乔歌握剑的手猛地一颤。 …… 卫征静立于城门前,一手负背,一手微微抬起,轻握。他半敛目光,感受着自己设下的屏障有无疏漏。 少顷,他突然睁眸,随即急切地穿过屏障,警惕地四下张望。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到城门旁的灌木丛。卫征几步走去,仔细看着地上泥土——泥土松软,落叶疏疏。他俯身拨开碎石沉渣,看见了一道不甚清晰的脚印。 果然,此界还是防不住所有人!卫征眉目一紧,向乔歌所在之地迅疾冲去! …… ——【你会做饭?寒剑林还会教这个吗?】 ——【那倒不是。我入门派之前,是家里的幺子。家境贫寒,每逢爹娘带哥哥姐姐出去插秧时,我就得负责全家人的伙食。】 乔歌忽然想起,数天前的长生谷中,她还在岛上同卫征白露荀赫过着桃花源般安逸俗乐的日子。四人外出采山菌、踏青山,回来后自己还和荀赫小哥下了厨房。荀小哥一边拾掇着竹筐里的形状各异的“菌子”,一边跟自己聊着天。 如今不过一月,便已物是人非。 乔歌神色渐渐颤抖了起来,连同握剑的手一起。 “其实自你决心投入敌营之时,这一天便终会降临。”厉虹影凝视着乔歌惶惶的模样,默然片刻道,“世人皆称赞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因为自身若陷入污秽,又怎可能如莲那般亭亭净植?脏,是难免的。” “……”乔歌不说话。她低头,任由碎发笼罩一片阴影。 “只是,当被杀之人是自己身边人时,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厉虹影沉声,“更是寒剑林首席弟子的姐姐……意义非比寻常。” “…………” “或许你是因不得已的理由而误杀,可杀了就是杀了;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复活,你的行为便无可辩驳。”厉虹影闭眼,“荀赫也好,我也好,便是你的死敌。” “…………” “我倒很期待再与你一战。只不过,并不想以这样的原因。”厉虹影睁眼,缓缓拔出青霜剑,垂于身侧,“可是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逼着我们前进啊……” “你说得对。”蓦地,乔歌猛然抬头,神色由起初的震愕与惶惶转为石头般的木然。眼神中尽是晦暗不明,叫人辨不清是何种情绪。 厉虹影眉头一紧。 “可是厉掌门,你忽略了一件事。我乔歌既然成为逆天教的中坚力量之一,就已经与你们对立,与中原对立。”乔歌道,“那就意味着,迟早我会伤害你们中的任意一人,包括亲友……而且,若我伤害的是与你们无关的普通人,你们便不是我的死敌了?” “……” “我不能再回头了,我怎么能回头呢?已经,不可能了啊……” 乔歌的声音变得干涩。 ——【加入魔教,对抗中原,你的双手必将沾染无辜鲜血,你的敌人变为曾倾力相助的亲友,你的立场从此全是“被迫”。】 ——【这座城,一旦跨入,你必将万劫不复!】 ——【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 三天前独身前往苍龙城,面对卫征的质问时,我对自己说,我想好了。 那么现在,我也想好了…… 吗? 乔歌没再回答心中的提问。她缓缓抬起青铜剑,对准了厉虹影。一丝丝黑色内力从掌心和手腕钻出,缠绕在乔歌臂膀,并逐渐攀上她的脸颊。 厉虹影见状,闭眸摇了摇头。睁开双眼时,眼中喟叹不再,替而代之的是一刃凛然战意。 …… “等一下。” 蓦地,一袭猎猎黑衣现于厉虹影背后。浑身烫金与玄色交织,几缕碎发掩面,线条刚硬,俊朗沉冽的面孔映入乔歌眼中。 卫征。 厉虹影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向后斜了一眼,唇角一勾:“哦?魔教少主总算察觉有人入侵了啊?可喜可贺。” 卫征看着乔歌因噬天发作而逐渐发红的眼,抿了抿唇:“乔歌,你去安排弟子撤退。厉掌门,我跟你打。” 八十三、秋霜霹雳 “乔歌,你去安排弟子撤退。厉掌门,我跟你打。” 卫征一边留意厉虹影的动静,一边将目光投向乔歌身后——倒地的黄裳女子应当是个平民,可胸前两道豁然的伤口明显是乔歌所创。 他眉头蹙得更深,复看向乔歌,见其四周黑气丛生,眸中染血,【噬天】之力已然蠢蠢欲动。 【得先让乔歌离开这里,避免因打斗导致噬天失控……】否则,若是像清平镇那样魔女降世、再造杀孽,事情就更麻烦了…… “面对我,你也敢分神?” 卫征蓦地收神! 只见厉虹影正斜睨着他,眼神似笑非笑,口中语气冰寒。 ——将内力融入声音,以达到比普通言语更为警醒之效,这是武林中人常用的伎俩。可厉虹影那一句却让卫征身体一栗,像是一道尖利的冰锥,直直刺入他的脑颅! 卫征登时不再多想,全神贯注于眼前红得几欲燃烧的飒爽丽影;而厉虹影却不再看他,回过头盯了乔歌半晌,笑道: “罢了,你们夫妻二人一块上吧,我正好一并收拾了去!” ———————————————— 烈日当空,疾风嗖嗖。此时正处晌午,本该晴空万里,却有乌云从四周漫漫袭来,渐渐削弱刺眼的光芒。 周遭气息忽然静谧,唯独风流动不止,穿梭来去。 此时,厉虹影腹背受敌,前有琼冥剑主、“散人精英”乔歌,后有轻功绝世、魔教少主卫征;乔歌噬天亦在发作之际,速度和力量都将比平常强了不少。 可不知为何,卫征觉得,他和乔歌被包围了,被一种强烈压力与威势紧紧环绕。像是四周有无形的墙壁逐渐袭压而来,将两人困于愈发浓厚的阴影之中,不见天日,密不透风。 这股压力与威势来自厉虹影。 乔歌自然也察觉到。但因噬天之故,她并不觉愈发紧张,反而有种兴奋之感。仿佛压抑许久的力量即将爆发,她将彻底堕入深渊,任由恶魔操纵她的身体兴风作浪。 【乔歌,走。】蓦地,乔歌耳边传来卫征的低语——传音入密。 乔歌此时开始头晕头疼,但还能勉强维持神志和传音之术:【走?……你一人能胜她?】她努力保持清醒,拼命克制自己杀戮的欲望,回应卫征:【厉虹影……可是十年前就能和你义父正面交战的人!】 【只要我的轻功在,没人伤得了我。但你在,我会分神。】卫征看着她痛苦地挤眉弄眼,心中焦虑渐起,【你的噬天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快走,服下卫旬给你的镇静之药,然后安排弟子们离开!】 【……我……】噬天之力愈加张狂,她觉得自己声线都在颤抖。 【走!我会去和卫旬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你不能在这失控!】 【……好。】 言罢,乔歌盯着眼前战意高昂的厉虹影,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随后脚下发力,竟是直接向后弹射而去,猛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想跑?没那么容易!”厉虹影嗤笑一声,随即一步冲前,丝毫不顾后背的卫征,便举剑向乔歌挥去! “铛铛——!!” 蓦地,厉虹影身形一定,一股巨大的力道硬生生拦住她前进的步伐!正是卫征开启轻功【御风辞】瞬身于前,横以腕间银刃格挡其剑,直接造了一道蛮横的掣肘! “面对我,可千万别分神啊。”卫征挑衅似地回敬,乔歌的身影便在这一挡一定之间消失于转角!而逃走后的乔歌仍没有放松呼吸,以缺氧的状态保持神志清醒,同时从腰间荷包快速取出三枚药丸,一把吞服而下! “嘁……”厉虹影咬牙不屑。 “厉掌门,一旦乔歌噬天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卫征突然压低声线,“您难道想让清平镇的惨剧再发生一次?” 厉虹影一怔,脑中立刻想起几日前荀赫上传的情报:乔歌噬天加剧,化作魔女降世,杀了清平镇许多无辜百姓。 “……”她没有言语,却也立刻失了追击的冲动。随即向后跳去,与卫征拉开十步的距离,“唰”的一声展臂,亮出两把晶莹剔透的剑,一柄紫辉熠熠,一柄青芒灿灿——【紫电青霜】。 卫征心中也暗舒口气,见其一副战意高昂的架势,对厉虹影道:“乔歌有能暂时压制噬天的药,吃了便三天内绝不发作。我也安排了弟子撤退,厉掌门还要再打吗?” “呵,强盗只抢了一半东西,我这个抓贼的就不用管了?”厉虹影失笑,随后朗声道,“更何况,你可是魔教少主,而我是寒剑林的代掌门,别忘了我们的立场!” “……啊,也是。”卫征语气淡然。他本就不指望能避免一场大战,索性伏低身子,脚下顿时生风,“那便得罪了!” ———————————————— 一滴露珠自飞檐跌落,厉虹影紧紧盯着卫征身影。 忽然,他的身影消失了,一阵冷冽袭面而来。 其疾如风! 卫征双臂绷紧,腕间银刃大开!他瞬间以极高速旋绕厉虹影四周,封去其任一出路!顿时厉虹影周遭疾风猎猎,卫征虚影重重,近乎分了身般将她困于其间! 刹那,横切、上挑、下划、直刺,仿佛同时向厉虹影要害攻去! “【御风辞】么……和当年卫旬真像啊……” 厉虹影喃喃着,从容抬起双剑,霎时横劈、下抵、上引、正面格挡!双剑与双刃击奏火石电光! 转瞬之间,稍纵即逝。露珠跌落于地,四溅飞花。 卫征突然后跳,拉开两人距离;而厉虹影缓下挥舞的双臂,淡然将双剑竖于身前身后。 全身上下,除了外衣略有破损,其余无一伤痕。 连一滴血都不曾流。 她于原地不动,接下了卫征近乎同时来自四个方向的不同进攻! “厉害,厉掌门,”卫征口中说着惊讶之语,可神色却无讶然之情,“明明没有像尹其川那般的神速,却也能够从容应对这样的袭击。” “十年前,我和你义父对决时,他的速度便像你现在这样快。”厉虹影笑笑,“为此,我用了十年时间去专修速度与反应力……可惜,我没有你和尹掌门那番天赋异禀,速度练不成,只好锻炼反应了。” “……” ——确实。《孙子兵法》军争篇有说:“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武学中亦可运用此“风林火山”之奥秘。若他卫征的极高速是“其疾如风”,那厉虹影这般防守便是“不动如山”。速度与轻功皆需要天赋,但反应力却并不特别依赖于此,更看重后天训练与战斗经验。以厉虹影这样本就剑术超群、体术精湛之人,又有数年的实战经验,若是多年苦修,是真的能挡下他不少攻击的。 然而……只防守而非进攻,终是输多赢少。 卫征心中想着,盘算了【御风辞】剩余时间。盘算完毕后,他忽然直冲向前,银刃刺向厉虹影腹部!厉虹影不慌不忙,稍一挪移便以身前紫电剑挡下!可随即单手抵挡便有些力不从心,她便立刻将青霜剑横前格挡,这才止住银刃渐进之寸! “要和我比力气么?我未必输你。”厉虹影看着一脸淡漠的卫征,轻松一笑。 “……” 刹那,卫征身影再度消失!厉虹影因腹前力道突然消失,向前踉跄几步;而几乎同时,卫征一脚施力踹在她的后背,她便立刻向前冲去,狠狠撞向不远处一座石壁! 但她并未结实撞上。两剑沿途猛然扎地,在划过刺耳尖锐的拖长痕迹后她堪堪在石壁前停住。厉虹影松一口气,正欲起身,发现卫征已然立于石壁之顶,漠然平静地俯视她。 厉虹影立刻向后跳出,与之拉开十丈的距离,眼神中的锋锐像是一柄淬过寒霜烈火的刀。 卫征神情依旧淡淡,跃下石壁,向前几步:“厉掌门,可以停手么?此次我教任务只是抢夺药材,无意争斗。” “呵,此等速度,确实让我惊叹。”厉虹影亦从容不迫地上前,走了几步后停下,道:“你方才在我背后偷袭,明明可以直接刺穿我的身体,却没这样做。魔教之人何时有此等善意心肠?” “我说了,无意争斗。”——当然我也不想平白再添一条人命,还是你这样的身份。 “哼,少主这是在看不起我么?” “……” “对了,我记得这轻功叫什么来着——对了,【御风辞】。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一天只能使用一次,每次都有限定的时间,对不对?依我看,时间不剩多少了吧?” 卫征沉眸。 罢了,看来这厉虹影当真要来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我的轻功还能再维持一炷香,如若一炷香里不能击败她,战局怕是要彻底逆转。 卫征眼中阴霾渐显:“你要和我赌,在剩下的时间里我能不能杀死你?” 厉虹影笑道:“反过来才是我想说的!” 言罢,厉虹影高举紫电剑,信手一划,送出一刃凛然剑气!卫征眼中闪现一丝轻蔑,身子一偏,仿佛轻易躲开这过于明显的攻击——可随即自己左半边身子忽然一阵麻痹,像是酥麻的电流穿过身体。卫征一愣,厉虹影就在这时冲上前来,并于半路再划一道剑光如许! 卫征眸子一暗,全身骨骼关节迅速紧合,刹那躲开这一突袭!可躲开瞬间右半边身子竟是一阵寒颤般的战栗,他下意识踉跄一步,尚未反应过来,厉虹影已然欺身而上! 卫征顾不得太多,【御风辞】发动,风一样掠至厉虹影身后!厉虹影似是早有预料,青霜剑已然负后!于是卫征一手制其右腕,牢牢反锁令其不得使出剑招;另一手则横其银刃,毫不犹豫地砍向她的颈部! 然而,没入血肉的感觉并未传来。 他的身子忽然怔住,麻痹与寒冷交织而来,刹那慢下所有动作。银刃距离颈部不过毫厘,却颤抖得动弹不得。 这时,厉虹影向后斜来一记眼神,里面是满满的漫不经心。 “青霜剑的招数之一——【秋霜切剑】,感觉如何?” 卫征眼神凌厉,脚下生劲压过麻痹寒流,立刻向后退去。只见厉虹影收起背后青色利剑,随意抖了几下,竟是洒下一痕霜雪。 【原来如此,将寒若冰霜的剑气覆于其上,我未曾防备故为其所染,从而影响了我的行动。】此时,卫征距离厉虹影约十步之遥,两相面对。他看着对方将紫电剑指向自己,剑上似有紫色的电光“呲呲”而闪,顿时也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何会有电流穿体之感。 【秋霜切剑】,【霹雳剑惊】,是厉虹影【青霜】【紫电】分别的招式。初见仿佛只是简单的剑气袭击,却在主人内力的催化下霜雪化刃、霹雳如弦,即便不中,若是躲开时距离犹近,仍然会受此影响而麻痹身形。 “用这样的方法减缓我的速度,倒也不错。”卫征如此想着,眼神微微眯起,“可惜……” ——你没机会了,厉掌门。 卫征看着厉虹影红衣如火的后背,一声叹息后,银刃决绝地刺向她的心脏。 ———————————————— 怎样的速度,能在人眼中留下分身般的幻影? 厉虹影眼睁睁地看着卫征分明在自己身前十步处静立,却听得自己背后传来一声他的叹息。 刀刃撕裂衣帛的声音尤为刺耳,厉虹影眼神一定,前方近乎以假乱真的虚影才自此消失,她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刺痛从左侧传来,穿透她的表皮、血肉,向她的心脏扎去—— 她的呼吸猛然一滞,身子僵直,随后又很快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卫征也停下了动作。腕间银刃已刺入三分之一,如若送入一半,便可触及心脏。 厉虹影嘴角溢出一点鲜血。她没有抹去,因为两手都握着剑;再次回头,斜斜地看了卫征一眼,笑道:“怎么,不刺下去了?不愿意杀?” 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松,紫电青霜便轻易离了手,直挺挺地扎入地面。 厉虹影满是笑意的眸子里,映出卫征的神情——他的双眼慢慢睁大,瞳眸却渐渐缩聚,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情景。 八十四、百战金甲 五年前,国都燕城。 正是春深,桃花渐败,小荷初绽,阳光暖意十足,却又不像夏季那般炙热难耐。这样好的天气,国都里不少男男女女们都结伴出行,或持着自家扎的风筝,或踢着新款的蹴鞠,热热闹闹地在园林花草中肆意玩耍,哪里都能听到他们的嬉笑声。 尚未受过战火侵犯的都城中,依旧一派平安祥和,与中原里厮杀与流离的焦土仿佛两个世界。 “……”听着隔了一个院子都能传来的欢乐,厉虹影兀自关上书房的大门。 大门关上,便又是隔成了两个世界。书房外阳光和煦,春风如沐;书房内清冷静谧,唯翻页声疏疏。 厉虹影独自一人端坐窗前,背后是一排排冰冷黯淡的陈年书柜。她翻开一本诗集,纸张泛黄,上面印着王昌龄的名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念罢,厉虹影仰面,对着穿透窗棂稀疏的阳光:“楼兰啊……” “今日天气甚好,女儿不想去永安街上走走?”厉为铮不知何时推开书房木门,身披一件冬日才穿的皮袄。 “父亲?您怎么下床了?”厉为铮的身体因被卫旬重伤,常年卧于病榻。厉虹影连忙放下诗集向他走去。 “唉,无妨无妨,我又不是成了废人,只是惧冷一些……咳咳……” 厉虹影揪着眉,细心地帮他把外衣理顺,裹得更加严实。随后答道:“无心出门玩乐。这群国都的富家公子千金自是不知外界战火纷乱,但我却不得不念。” “近日你操劳我派门中事务繁多,总归是要休息片刻,免得拖累了身子。” “无妨,我受得住,”厉虹影话音突然转冷,“更何况,只是些卖刀贩剑,讨价还价的勾当……有什么累的?” 厉为铮没有回话。 书房里沉默了一阵,气氛有些尴尬,厉虹影笑了笑,解围道:“罢了,女儿只想多看看书,平复平复心神。父亲没什么事便回屋休息吧。” “虹影,”厉为铮忽然沉声,“楼兰,指的是谁?” 厉虹影盯着她父亲,眸中掠过一丝清亮的雪光:“谁害得您变成如此,害得我五年前差点身首分离,害得这九州大地生灵涂炭……” 说到这,她语气突然黯然了几分:“可女儿至今,想不到如何打败卫旬那个混账。” 厉虹影转身,向书房深处走去,满是粗茧的手挨个抚摸排排书柜:“这里,有寒剑林最为精妙的剑术,亦有举世无双的机关偃甲,以及修身养性的归息吐纳……” 她走到方才读诗的窗前,阳光穿透薄纱,柔软温和,她却觉得触手冰凉:“却没有一招半式,能让我与他抗衡。” “我听荀赫说,你上个月【秋霜切剑】和【霹雳剑惊】已然连至最高境界,这还不够吗?”厉为铮道,“荀赫那小子描述得神乎其神,说是练武场突然变了天,刮起狂风暴雪,忽然一声霹雳雷下,场地登时一裂为二……” “不,这样还不够,”厉虹影摇头,“我和卫旬亲自对战过,我知道,这种程度依旧对付不了他……” “这天底下,与卫旬正面一对一打过的,也就你了。连你都说敌不过,我们中原还有谁能赢呢?” 厉虹影低头沉默片刻,忽然轻叹道:“这时,我可真希望有青出于蓝者,把这魔教的嚣张气焰压一压……”她双手扶着桌子,凝视了窗外半晌,忽然一把将窗户掀开,温暖到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厉为铮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他猜得到——一定如同她口中的话语一般。 “但我更希望,我能变得更强,然后亲自打败他,把我当年的恐惧、如今的屈辱,统统返还。” 厉虹影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咬牙切齿和饱含恨意。她认清了那份过去,如今便陈述一件事实和一份目标;可她的语速又比寻常慢了些,咬字比寻常更精准了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敲击在厉为铮的耳边,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明白了。”厉为铮望着自家女儿坚定的侧影,心下一阵欣慰,从厚实的皮袄里掏出一卷牛皮,朝她丢去:“接着。” “这是?”厉虹影接住,一把展开,细细读完几列话,眼眸一聚。 “两百年前,自称【金刚不坏之躯】的神秘侠士【金甲客】,他所留下的独门秘籍。练成者将拥有世间极硬、极坚之体。”厉为铮徐徐道,“前些日子,我进宫会见了陛下,陛下问我关于你的情况。” “你把我近日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美化了些,主要省略了你对于我派不能上战场,只能躲背后的抱怨。”厉为铮道,“不过陛下也猜得出来……” “猜出来又如何?”厉虹影冷哼道,“你是他的太子太 傅,他也算看着我长大,他当然了解我的性子!” “嗯。然后陛下就递给我这卷牛皮,说让你练练,估计心情能好些。” “这算什么,给我安慰?然后让我练成神功,继续做着奸商一样的勾当?有意义么,给一柄不能出鞘的剑镀一层新的涂料,又有什么用……” “虹影。”厉为铮声线一沉,打断了她,“这种话,只可在我面前说。” “……女儿自然知晓。”厉虹影鼻子里出了口气,静默片刻,把注意力放在这卷秘笈上,“这种失传已久的武功,陛下居然会有……” 抚过卷上刻字,饶是满手俱是握剑的茧子,她也能感觉到其间粗糙的磨砂感,仿佛字里行间都在书写历史的沧桑年轮:“这样的古董,确实珍贵。” “所以,好好练。”厉为铮道,“即便是柄暂不出鞘的剑,陛下也依旧寄予厚望。” “……”厉虹影不说话。很快,她看到了书卷上最后一列字,不由轻声念出:“此招名为——” ———————————————— ——【百战金甲】。 卫征的银刃刺入厉虹影后背三分之一,再有些许便可伤及心脏。 可他却停下了。 他不是不愿杀,不是不能狠心将银刃再向前深入,而是无法。银刃像是顶上了一块极为坚硬的铜墙铁壁,别说刺穿,听得内里“叮”的几声脆响,他怀疑有无刺破都很难说! 紧接着,卫征霎时愕住,愕于眼前所见之景。 原本刺穿的外皮忽然不再流血,却有金丝般的细线从伤口蜿蜒而出,四处爬遍,直至覆上厉虹影整个后背,肩膀,手臂——终于,当厉虹影送来一记斜睨的眼神时,卫征发现她的脸上竟也布满! 那细线晶莹灿灿,黄金般的耀泽闪烁,卫征登时看得愣了。待回神过来时,他才意识到危险,急忙按下腕间的机关,银刃自此脱手,他向后连连退去,却又未退多远,只因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银刃自脱手后便“伫立”在厉虹影后背,被其一把拔出,同时扯出了几滴血珠和几块碎肉。这些血污本该柔软粘稠,现在却如同石子般硬邦邦地砸落,就像是一尊雕像上不慎缺了几块石料。 厉虹影的身躯,此刻便成了一尊坚硬无比的雕像,却又似正常人般行动自如。她眼角嘴角俱含着笑,缓缓举起那柄银刃,布满金线的手渐渐握紧其最为锋利之处,随后一攥——银刃顷刻四分五裂。 随后,她又故意将手摊开给卫征看:没有一丝伤口,甚至连按压的痕迹都无。 卫征呼吸一滞。 蓦地,那抹飒飒红影再度迎面来袭!而这回,卫征来不及反应了——【御风辞】时间已过,加上刚才太过震惊。厉虹影一脚踹在他的腰间,登时他仿佛被一具锤子狠狠砸中,身子向后飞去,落于地上还滑移了些许,衣衫绽裂,满身是灰。 ————————————————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尘烟淡,风忽止。厉虹影信步而来,两手双剑划地,火树银花灿烂。满身金线开始退却,她一边轻吟着王昌龄的名句,一边走向受了伤的卫征。 卫征捂着腰间起身,嘴角鲜血渐溢。 厉虹影一脚,就踹断他两根肋骨。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卫征此生除了同样持有高速轻功的尹其川,已再无敌手。 连他自己都如此笃定。 直到今天,他的自信被厉虹影无情地扯下、撕碎;他终于想起这“唯快不破”还有后半句,那就是“无坚不摧”。 【百战金甲】,传闻中可练铜墙铁壁,钢骨金躯之神术,练成者便是天下最为坚硬之防守,任谁也无法攻破。 没想到,今日竟在厉虹影身上重现。 是了,厉虹影说她没有速度的天赋,那就练些别的,比如反应力。于是她反应之迅猛令卫征也忍不住赞叹;但他依然觉得只是一味防守,终归无法赢他。 于是现在,厉虹影高傲地扬起头颅,带着轻蔑和不屑,俯视他和他引以为傲的轻功。是啊,快又如何,你根本伤不到她半分! “你的轻功,已经没了吧?”厉虹影轻描淡写地问道。 ——是了,伤不到她半分,自己的轻功也毕竟仍有缺点。 卫征苦笑了一声,忍着肋骨断裂的剧痛,口中赞扬道:“看来,厉掌门这些年,为了对付我和我义父,下了不少功夫。” “错,不是你,只有你义父。”厉虹影冷声,“十年前被其打得奄奄一息,更害我父亲病榻多年。这些仇,我从不曾忘记!” “厉掌门如此高志,倒叫我‘胆寒’。可惜,你还只是个代掌门,没有真正的权利;而寒剑林背后的朝廷,真的还允许这个门派上战场么?明明过去十年,一兵一卒不曾流血,都在玩价格战、贩卖兵器,并于今日成为了全中原最大的武器供应之所。”卫征口中嘲讽着,一手悄悄移至背后,五指稍稍一聚。 “……”厉虹影没有回他。实际上她已获掌门之位,寒剑林亦成将出鞘之利剑,此事乃绝密,即便眼前卫征心仍在中原这边,她也是不能轻易透露的。 如此想着,她便演绎一番被戳穿痛处的恼恨神色,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卫征微拢的五指慢慢张开,他半睁眸,凝神于极为精密的内力操纵,一点点如水波般,于无声中荡漾开来,直至厉虹影也在波澜范围之内。 厉虹影似是毫无察觉。 “我说,”卫征见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厉掌门,看看四周。” ———————————————— “夫人,药草已打包完毕,现在就走吗?” 另一边,县门处,魔教子弟已集结完毕,各自处于排列整齐的马车上或者旁边;他们的领头小跑到乔歌面前,低声询问道。 “再等等,卫征还没来。”乔歌此时服下药,噬天症状竟奇迹般全部消无,神志也恢复正常。她担忧地半倚大门,双手怀抱着遥望县城内,口中喃喃:“怎么搞的,快一个时辰了……他用轻功的话,应该很容易制服厉虹影的吧?” “夫人若是担心少主,小的愿进城查看一番。”弟子毕恭毕敬道。 “……也罢,你去吧。”乔歌点点头。弟子听言即刻动身,却在跑到几步后被叫住:“算了,你在这看着弟子不要乱动,我去找他。” 说罢便拾起长剑,几步翻岩走壁地冲了过去。弟子看着乔歌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会没明白为何不让他去,随后作罢,回头吼道:“你们吵什么吵?夫人去去就回!” 八十五、幻境谍语 少顷,乔歌赶到卫征身边,那里只剩卫征一人。卫征并未察觉到乔歌的到来,兀自抬头,目光悠远,遥向远方的天际之间。 乔歌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一抹飒飒虹影正飞跃而去,像是一弯鲜艳的红绸,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乔歌又下意识向身后的药草铺看去,倒地的黄裳女子已然不在,只是血痕触目惊心。 “厉虹影走了?”乔歌发问。 卫征这才知道乔歌来了。他看向她,点点头,准备向她走去时肋骨间一阵剧痛——“你怎么了?!”乔歌连忙扶住几声粗喘的卫征。 “被她断了两根肋骨,其他无碍。”卫征很快忍住这股疼痛,冲乔歌安心一笑。 “你被她伤到了?!你不是有轻功吗?是轻功结束后被伤的?” “不……说来话长,回去后我会和你描述下这场战斗。”卫征话语一顿,低声道,“我方才向她,传递了魔教的情报。” “?!!” “在我的幻术——【如梦令】里。” ———————————————— 乔歌未到达之前的时刻,卫征与厉虹影仍在对峙。 厉虹影抬眼环顾四周。 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烈日当头不再,乌云滚滚来袭,其间隐约有雷公作响。紧接着,瓢泼大雨哗然而下,细长的雨丝像是一根根银针,银针又汇为绵连不绝的水幕,泼在厉虹影的头顶、肩头和脚背,她顷刻间便浑身湿透。 “厉掌门,只要我想,这些雨随时都可变为真的银针。”卫征站在她对面,淡淡道,“还是淬了毒的。” 厉虹影没有说话。她定睛于前方不远的卫征,发现同样是倾盆大雨,卫征却没有如她一般,湿得衣角能挤半斤水。相反,雨在接近他时,就仿佛突然溶于空气,化作气态。他的身上还如刚才晴空万里时一样干燥,连激斗时的灰尘还残留其上。 ——是魔教的幻梦之术【如梦令】。她现在被困在了幻境中。 厉虹影判断好自己的处境后,嗤笑一声,道:“魔教少主该不会以为,一个小小的幻术就能困住我吧?”说罢,她信手一拈,随意地像是摘了片叶、拂了朵花,雨滴却立时改变了自己下落的轨迹,纷纷远离她的身躯、甚至外衣和发丝,和卫征一样形成了一片全空的区域。 【果然,这种程度是不够的啊……】卫征见状,无奈地想,【如今轻功暂不能用,幻术困不住她,我虽内力充沛,且仍有后手,但并无克制其“百战金甲”的招数。】 ——可他不能死。 乔歌尚未拿到修习【噬天】的秘笈,他亦未能传递情报给中原的人…… 等等。 卫征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正是传递情报的一个绝佳时机? 虽然之前和乔歌于车上商议时,他曾嘱咐先不要急着透露情报,可那时他并未料到会遇到像厉虹影这样身份的人,更没想到自己会与之单打独斗,还被迫使用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幻术【如梦令】来尝试防守与进攻。 不急着透露情报,是担心此次派遣的魔教弟子中会有人暗中盯着自己一言一行;可现在在场者只有他和厉虹影,而且都身处于幻境之中。【如梦令】一术,是使得中术者暂时陷入施术者的幻梦,梦中无论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多久,于现实而言不过一瞬之间。 现在——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而且,若自己提供了情报,厉虹影是否能暂缓非胜不可的战意,让自己安然离去? 可偏偏刚才,在厉虹影不依不饶之下,自己是真的动了杀心,还险些伤到了她……厉虹影此人本就好战,如今见自己有退却求饶之意,怕不是认定是个遇强则软的鼠辈,铁定更要穷追不舍了。 卫征心下如此思忖着,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对面却先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们,其实没必要闹得你死我活。” ———————————————— “我们,其实没必要闹得你死我活。” 厉虹影双手抱怀,悠闲地向身后石壁一靠。 【足够了。】她想,【将来对付卫旬的高速轻功时,我的“百战金甲”防得住。】 ——十年前,她之所以惨败于卫旬,无他原因,就是因为当时卫旬使出了八成功力的【御风辞】,让本可以打平手的她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地遭了几下重击。 在与卫旬对战时,卫旬和卫征一样使用腕间银刃,自己亦是使用【紫电青霜】。战斗开始,两人都有所保留,于是相争四十余招,不分上下;而后卫旬彻底不耐,开启高速轻功,直接逆转局势,在后面的四十余招里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近乎成了残废。 她当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每口血沫都牵扯出五脏六腑的震颤和剧痛。卫旬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很嚣张地一脚踩在她的胸口,还碾了几下,问:“认输么?初出茅庐的寒剑林副掌门?” 她也不屑于成为什么香玉,直接发动全力把血沫喷在他的脸上。嘴上已说不出话,心里却狠狠回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血沫差点糊了卫旬的眼。他的脸本就乌云密布,现在就差个狂雷骤雨了。他不说话,高高抬起全是血的银刃,朝她脖颈剁去—— 就在这时,厉为铮不知何时赶到战场,不顾一切冲上前,用【干将莫邪】将其逼退,随后与之交战。 可她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就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是在手持神兵干将莫邪剑的情况下。很快,厉为铮被重击心口、腹部,七窍都在流血。他勉强退到厉虹影身边,一把将其驮在肩膀,近乎竭尽全力地向卫旬攻击范围外逃去。 即便这样,他的后背还被卫旬远远的一掌击中,掌风擦过自己耳边,划出一道口子。 然后,传来骨头断裂的声响,一节,又一节。 那年,厉虹影不过刚过二十,她天纵奇才,又极为勤勉刻苦,什么痛都受得,什么苦都吃得,且不曾为之流过一滴泪。 可现在,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般,怎么止都止不住。厉为铮一身重伤再也承不住,抱着女儿颓然而倒,近乎死去一般僵直了身体,呼吸弱不可查。 就在厉虹影痛苦地想要嘶声大喊时,天正派、寒剑林等门派高手这才赶到,把他们父女俩团团护住,让卫旬停了追杀的心思。他方才与厉虹影交战亦有负伤,虽伤不致命,但决然不轻。于是转身迅速逃离,中原武林人士有少许追击,更多的还是护送他们前往长生谷大夫所在之地。 【现在,即便面对十成功力的“御风辞”,我的百战金甲依然能够及时开启防御。】厉虹影想,【至于卫旬修炼的噬天邪功,我亦有招式应对……可惜,乔歌不在,不然我就可以好好真刀实战一番。】 “厉掌门为何不肯再战了?”另一边,卫征哪知自己只是厉虹影的试验对象,心下满是疑虑,“不是说‘强盗只抢了一半东西,我这抓贼的也得管’?” “呵,随你怎么想吧。哦对了,你可以理解是——朝廷不允许寒剑林参与战场,那我也即便再怎么求胜心切,也不敢逾越朝廷之命。”厉虹影冲他爽朗一笑。 “……”卫征当然知道这是在敷衍他,但厉虹影既然不说,他也不想再追究。毕竟,传递情报才是最重要的。 “厉掌门,七天后,天正派可是要组织一场密会,请各大门派的首领前去商讨如何应对新魔教?”他道。 厉虹影眉毛一挑。 正如卫征所说,七天后,天正派的代掌门——或者说就是新任掌门,萧若恒,给各大门派首领发出密函,邀请大家前往九皋山参与策划对新魔教的讨伐。 但这是密会,情报是怎么泄露到魔教的? 卫征一眼看穿厉虹影的疑惑与警惕:“中原有内贼,我尚未查清,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厉虹影沉默片刻,道:“所以呢?魔教少主有什么要提醒我的?” 卫征:“七天后,我、乔歌,会带领魔教一帮人前去围攻,于天正派正殿前正式宣战。” “……只是你们二人带领?” “不,届时定有其他武功高强者参与,但名单我暂时还没有。总之,到时候你们加强戒备。对了,那场宣战,卫旬不在此间,但他并未透露给我他身在何处。” “……看来,他并不信任你这个‘浪子回头’的少主呢。” “我毕竟出卖过他,他不信任我也很正常。只可惜现在魔教极其缺人,几乎没有能与你们一战的战力。” “缺人……想必只是一时的吧。”厉虹影忽然冷声,“你们魔教背后的组织既然命你们再度侵犯中原,不可能会让你们一直缺乏才干的。” “背后组织?”卫征一愣。 “怎么,这你也不知道?”厉虹影眉头一蹙,“卫旬防你防到如此地步?” 卫征沉默了。他突然想起“组织”一词,他曾听另一人提起过——顾月婵。数月前,他被尹其川设计,暂时关入天正派的天牢。顾月婵遣走看管的守卫,单独问了他“组织”的事情。 ——【卫公子,你知道“陈祸之乱”吗?】 ——【陈祸之乱?什么意思?】 ——【百年前江南地带发生的叛乱。你不知道?】 ——【江南?我自幼时起就在北境苍皇山长大,对于其他地区的历史并不了解。你为何提起这个?】 ——【你义父、还有魔教,以及陈子令,都和这场叛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背后可能涉及到一个神秘的组织。你以前在魔教,没有听闻吗?】 ——【组织?魔教背后,有其他组织?我一直跟在义父边为他办事,却从未听他说过。】 ——【你居然丝毫不知……本想从你这里问些情报,想不到你了解的比我们更少。】 ——【……】 “……我上一次听说魔教背后势力一事,还是从顾月婵口中听到。”卫征道,“她还提了【陈祸之乱】,我后来有查阅,说是八十年前,江南最大的世家‘陈家’悍然起兵造反,要将整片江南地带归为己有,与晋国王朝平起平坐。而后兵败,陈家人四处流亡,但因陈乃大姓,不光叛乱者,很多与之无关的老百姓也姓陈,从而导致晋王朝未能抓到全部余党。” 说到这,卫征很快想到自己身边的陈姓之人,眼神一暗:“我知道,这个陈子令,多半就是当年的陈家后裔,我也知道卫旬对陈子令非常看重。” “嗯。你并不愚笨,那么也该想到,魔教入侵中原的背后,其实是第二次陈祸之乱,是当年那群余孽借着魔教兴风作浪。”厉虹影道,“卫旬也不傻,肯定是知道自己乃至魔教被利用这件事的,但他还是做了这把刀。” 卫征沉默片刻:“……卫旬他,对中原乃至晋国,有着我不能理解的仇恨。他直接的憎恨对象是二长老,可为什么他要把怒火燃烧整个中原和无辜的百姓呢?而且,就连他为什么这么恨二长老,他也从来都不肯透露一字。” 厉虹影向上翻了个白眼:“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 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乌云沉沉的阴暗渐渐退去,雨声戛然而止,阳光渐渐泻入。 知晓卫征已将幻术解除,厉虹影转身向荀姝的尸体走去,一把抱起:“罢了,有些事,我不用说,你一定会去查清楚。” 随后,她几步翻墙高跳,化作一道绚丽的虹影,转瞬即逝。 ———————————————— “……我明白了。你把幻术退去吧。” 乔歌话音刚落,她周遭的景色,也从风雨欲摧的恶劣天气里逐渐转回现下的艳阳当空。卫征为防有人偷听,也对乔歌使用了【如梦令】,将自己与厉虹影所谈尽皆告之。 【背后组织……陈祸之乱……陈子令……】卫征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自顾自向前走着,并未注意到乔歌还在药草铺前一动不动,眼中静静盯着地上那摊血迹。 “乔歌?”发觉身旁无人,卫征回头,看向站定的乔歌。他很快就明白了乔歌此刻所想,眼神黯了一瞬,很快便走到她身边,道:“走吧。别再回头。” 别再回头。 悲剧已经发生了,所以,不要回头。 “……嗯。”乔歌眼神放空般凝视了一会,很快便扭过头去,不再聚神于那摊已经发暗的血迹。 她跟着卫征走了几步,忽然压低声线道: “如果有一天,荀小哥要为他姐姐报仇,我决不反抗。” 卫征扭头看她。 “但在那之前,”乔歌道,“我一定要亲手宰了卫旬。” 八十六、流年穿梭 耳边传来撕裂般的灼烧声,陈子令缓缓睁眼,发现身侧一片火海,红光冲天。 他并不畏惧,反而淡然地起身,整理一番睡得蓬乱的长发与衣襟。一会儿,火焰烧到他的面前,将其团团围住,他的高束马尾也刚好扎完。于是懒懒地抬眸,看着近乎亲吻到脸颊的焰尖,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怎么又梦到这一幕了?陈怀瑶,你这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陈子令抬手,轻柔地抚过那些冰冷的假火,甚至还勾起食指挑逗焰尖,仿佛入手不是火焰,而是少女娇嫩的面庞。 随即,打一个响指,火焰便像变戏法似的一应俱收,只剩四周烧得发黑的残垣断壁,如同荒凉坟地里的干朽枯枝。 而陈子令此时,确实是在一场坟地里——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四处都是毕剥作响的燃烧声,无数烧得发黑的尸体与烧塌的房屋混为一体。与此同时,一群白衣翩翩在此间来回穿梭,他们个个手持利剑,身披月白,冠起的长发与眉间的正气凛然让人一眼便难以忘怀。 陈子令此刻梦见的,正是六年前,惨遭天正派血洗的雪村。 但和卫征不同,陈子令并不与这些村民有什么关系,他自然也不在乎这些死去的无辜亡魂。于是当这些尸体纷纷被风带走,碎为埃尘,陈子令嘴角都带着一抹不以为然的笑意。在这茫茫天地,烟尘纷纷,他颀长的身形优雅直立。 渣滓渐散,白衣退去,唯独一具烧了一半的女子尸体横陈在自己面前。她半边身子近乎成了黑炭,碎渣随着雪水滴落;另一半则被烟熏得发黄,半张脸因温度过高而狰狞,眼眸死死瞪着陈子令的面颊,犹如死不瞑目一般。 “呵,被烧得这么惨啊。” 陈子令轻蔑地笑笑,信步走到女尸面前,半蹲下身,十分轻佻地拍打她半边未受烧灼的脸。 “谁让你当初那么愚蠢,居然真的轻信我一家之言,孤身千里来这雪村与我会面?还妄想劝我收手……怎么可能呢?陈怀瑶,不,准确的说是洛怀瑶,”陈子令顿了一下,“你连你的姓氏都能抛却,但我身为当年陈家的后裔,怎可抛却这般尊贵的姓氏?怎可忘却我本该背负的使命?” “你现在死了,有些事便永远成了秘密;那些你未能出口的,也就永远别出口了……反正,我永远不会信的。” “你说呢?”陈子令阴恻恻地笑着,“姐姐。” ———————————————— 陈子令闭眸,睁眼,眼前红光火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黑洞洞的石壁。 他醒了过来,在新魔教的据点——苍龙城,自己的住处内。紧接着,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陈子令疼得差点咬到舌头,随即向源头看去——是自己的右臂。 ……右臂? 他还记得,不久前,因**司马白露未遂,他被愤怒的荀赫击得连连败退,最后被生生斩下了右臂,生命垂危。 可现在,他的右臂已然完好无损地接在肩上,虽说剧痛难忍,但是见到从中来回攒动的蛊虫和穿插的特制银线,他便知道这条胳膊的恢复已指日可待。 陈子令轻轻一笑,眼神低垂了些:“……知月。” 是的,能够利用苗疆蛊虫将断了的臂膀再接回来,这种神乎其神的医术,全逆天教只有知月做得到。 脑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面容——厚重的刘海很不得把眼睛都覆盖,面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意。每每看向他时,眼神中近乎发白的空洞像是一面镜子,除了能倒映入眼的人或物,就再无其他东西存在。 可陈子令依稀记得,知月曾经不是这样的。在他和她很小的时候,遇到一只野狼,她是个要躲在自己身后,怯怯地抓着自己衣角,说“公子,我害怕”的小女孩。 而现在,她可以在自己满身重伤地倒在她面前也容色淡淡,冷漠而准确地挑出医具与药草,一边说“忍耐,公子”,一边娴熟地开膛破腹、缝针上药。 这般想着,陈子令不由笑出了声,引来不请自来的逆天教教主——卫旬的一声冷言: “怎么,嫌自己吃得亏还不够多么?” ———————————————— 卫旬刚从晋越两国的边境小镇回来。苍龙城不比苍皇山,距离边境遥远。他并不愿将原本需要一周的来回路程硬压到三天,可是没有办法。 逆天教背后的资助组织,当年【陈祸之乱】的余党后辈,在得知他们最为看重的“太子”陈子令被废了一臂后,立刻传唤卫旬亲自赶到说明原委。卫旬并不喜欢和那群算计得头发都没几根的老东西打交道,可毕竟新教的开销资金俱来自于此,自己也不得不委身前往,客客气气地表示他们的太子安然无恙。 “罢了罢了,这陈子令居然又是因为女人伤重至此?之前他不就被那个乔歌断了经脉,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 卫旬平静道:“司马家千金长得的确好看,加上贵公子在某些需求上……确实兴致旺盛。” 组织的几位元老沉默了一会,道:“卫旬,逆天教那边现在人手如何,可有匮乏?” 卫旬心想都得派自家少主干些强盗的活了,可不缺么?嘴上则轻描淡写道:“缺少一些实力强横的武者。” “听说你已将琼冥剑主收归旗下了?” “是的,但是因【噬天】之故,她无法再用完整的琼冥剑法。更何况,”卫旬抬起头,犀利如鹰的目光盯住眼前的元老,“琼冥剑法,于我的功法有极大威胁。” 现场一片安静。 静谧了许久,元老之一清了清嗓门,认真道:“我明白了卫旬,我会想办法调人加入你们的。不过到时候……” 他顿了顿,接着不疾不缓地道:“第二次入侵中原,务必做出个像样的成绩啊。” 卫旬眼神一沉,低下头去,不让那群人精看出什么异样:“是。” ———————————————— “我向你的那群‘忠臣’们提了建议,就是让我监督你,使你不要再色令智昏。”卫旬走进陈子令的卧室,站在他的床边,神色冰冷,“你三番五次至自己于险境,让我亲自出手相救,我实在有些厌烦了。” “哈,我的那群臣子,有时候就是管得这么多。”陈子令忍痛起身,摆出一副无奈又轻佻的神情,口中却承诺道:“好吧好吧,以后除了我任务里非办不可的‘目标’,其余女性,我能不碰就尽量不碰。” “但愿你能做到。”卫旬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对了,我这手臂,是知月治好的吧?”陈子令忽然道,“卫旬大人可知她现在在何处?” 卫旬走到门口,听到他的提问,轻飘飘地回道:“听说,三天前她因治疗你而费了太多心神,现在状况很不好。” 陈子令一惊,掀开被子,披上外衣便朝外走去。 “右臂尚未恢复全也不顾了么?呵。”卫旬口中发出一句嗤笑,“一个侍女与床伴,竟也劳你亲自探望啊,陈子令。” ———————————————— 陈子令从不缺床伴,知月也是其中之一。 知月是他的仆从、医女,亦是他的青梅竹马,更是第一个和他发生关系的女子。在他十七岁那年,假意与乔歌交往一段时日后,他毫不犹豫地要了知月,美名曰“为将来与乔歌之间先预个热”。 “以色事人”,往往形容那些靠美貌来获取资源的女子,陈子令却运用得得心应手,比起那些姑娘们当仁不让。当然,通过一些阴谋手段,把想要的东西巧取豪夺,对他而言也不难;只不过,确如卫旬所说,他就是个在“那方面”需求旺盛的人。加上部分手握钱权的女子,在情爱上反而单纯如纸,他利用自己在这方面的优势,不知兵不血刃地害了多少人,比如乔歌,比如…… 他看着自己右臂上的蛊虫,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 ——自己这般糜烂,除了知月和那些床伴,大概没有谁愿意在自己身边多待一刻吧? 无所谓。 有知月就行。 即便知月早就不能满足他,但他也不会弃之不管,知月亦不会离他而去,陈子令始终如此笃信。 他停下脚步,推开面前的门,药香扑鼻而来。 知月正靠在床板,手捧一本厚度与腰围相当的医术,细细地阅读着。刘海如纱帘般几乎遮挡了她的双眸,也不知她是怎么读下去的。 陈子令坐到床边,一把将书抽出扔到一边,随后将其推倒,覆上她的唇。 知月没有拒绝,任由陈子令在其口中索取。 辗转缠绵许久,陈子令才放开她,看着知月沉静如水的面孔,轻声一笑:“你呀……就像是没了心一般,非要我做的更激烈些才有反应?” “……”知月沉默片刻,道:“公子如有需求,知月自当配合,但……还请让我再休息会。” 陈子令看着知月近乎发白的唇瓣,心头忽然生起一丝怜惜:“那你还看那些复杂的典籍?这也算休息?” “……知月从医数载,只为助公子成就大业,”知月道,“医术,精益求精,不可懈怠。所以哪怕知月身死,也要多学一些,只要能帮到公子,知月都会……” “不要妄谈生死,知月。”陈子令听到“死”字时眼神一冷,面有不悦,“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知月凝视了陈子令片刻,低下头:“是。知月明白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寂静。 许久,陈子令忽然问:“知月,你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原来我六岁时你就在我身边了啊……” “知月会一直跟随公子下去。” “……”陈子令看着知月坚定的眼神,微笑了一会,突然道:“如果当初,你没有服下组织那些控制心神的药,如今还会选择跟着我吗?” “没有如果,我已经成为如今的模样,此生只会追随公子一人。想太多过去的事,徒劳无益。”知月面不改色。 “……好!”陈子令眼神一亮,“逆天教再度崛起,结合他国干涉势力,摧毁中原,复兴陈国指日可待。到那一日我为王,知月你当为后。” “倾慕公子者众多,不必选我这个奴仆。” “呵,奴仆又如何?亲情、爱情、友情皆不可靠,我只看谁更忠诚,谁能陪我一路到老……目前看来,也就只有你。”陈子令说到这,忽然停了一瞬。 他想到一个人,那个在火光中被活活烧死的女子,生前曾说过类似的话。 【子令,对你而言,亲情、爱情、友情是什么?这些都可以抛弃么?】 【子令,为何你要如此执着于过去,为什么不肯放眼于现在,过好现在的日子呢?你明明可以拥有很多,比如我这个姐姐;你也可以去陪你喜欢的女孩厮守一生,比如知月;你更可以像我一样结交月婵、其川这样的江湖侠客,与他们一同闯出一片天地!可为什么,你一定要执着于自己虚无缥缈的身份、执着于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陈国?!】 “洛怀瑶……死了,你还要再来烦我么?”陈子令心中恶狠狠地想,“你只不过是个叛祖背国的贱人,认贼作父的垃圾……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我?” ———————————————— “公子,接下来,卫旬可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知月平淡如水的声音打断陈子令的联想。 陈子令笑道:“呵,苗疆天月坛那边,我需要去应付顾月婵。当然,不用我亲自出手,甚至连面不用露。” “你要去联系绯姻姑娘?” “不错,这次苗疆叛乱,她做得非常好,作为她现有的情人,总要给她一点奖励。”陈子令眼神如蛇,声线染上一丝玩味,“不然,我还怎么利用她呢。” ——那个在苗疆作乱的蠢女人,幸好她帮忙拖住了顾月婵,拖住了天月坛的势力,不然逆天教仍要蛰伏一段时间。 那个蠢女人知道自己在利用她么?知道自己曾经……差点成了她的“继父”么?陈子令这般想着,阴鹜的眼神中泛起奇异的光。 ———————————————— 将荀姝的遗体交付给荀家人后,厉虹影沉默地退到屋外,带上房门,独留撕心裂肺的哭声关于其中。 她仰面,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将雨不雨的潮湿氛围萦绕四周。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她也曾将一个女子的尸体带到她家人面前,除了一句“很抱歉”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厉虹影闭上眼,努力不让那抹白黄相间的衣裙闯入自己回忆。她双臂抱怀,两腿笔直,红色衣襟飒沓而燃,从外人看她好像只是因见多了生死离别而有些倦怠与悲凉,需要稍作歇息;但,睁开眼时,她依然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寒剑林代掌门,一剑一式间尽是江湖侠客的风发意气。 “代掌门——!有个急讯,您得赶快到长生谷去!”突然,一个寒剑林弟子急匆匆地跑到她面前。厉虹影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是、是荀师弟!”弟子话音刚落,厉虹影眼神一凛,只听得弟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司马家千金,在转送小重村村民时、被魔教的人抓了!而荀师弟……他为了救千金,被卫旬重伤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