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桃花倾天下》 第一章 归京 从碧华山通往京都的一条官道上,一座华丽的车辇正慢慢的行驶着。 这座马车十分典雅华贵,整体用紫檀木制成,飞檐勾角雕作仙宫模样,四周垂着珠帘绸幔,由七匹金辔白马拉着。 ……简直明摆着吸引山贼。 韩湘雪相信,如果车后没有那二十个骑着马的带刀侍卫,他们这一行人早就引来无数小贼了。 这荒山野岭的,有山匪啊。 当今天下太平,北月和南月两边许久没有争端。自几百年前一场恶战,两边的四个国家正值国力强盛,为了一场联姻打得如火如荼,战火几乎绵延到处于战事之外的凤栖国。好好的太平盛世战火纷飞,打到快伤了根本才各自停手,将养生息。 吸收那次的教训,遵循着到底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道理,各国这几年来一片太平。国家和平了,人民就安居乐业,山匪水匪什么的就少了。但在偏离国都的地方总是有些鞭长莫及。 碧华山一带还好些,相邻的百花谷便是一片混乱。江湖匪帮鱼龙混杂,又不犯什么大案子专抢金银财物,不伤及人命,朝廷也不容易插手去管。往来的商户都是各自小心。 她父皇这次用了心思,考虑到她这许多年不在京城,便来信说让她声势浩大的进城归京,省得让京城的许多勋贵人家看轻了她这位公主。 虽然韩湘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与京城的那些人家有来往,但思及他也是一片赤诚的爱女之心,还是应下了这个要求。 于是就有了这华丽的车辇,和车后的那些侍卫。 眼下正是夏末,在平地太阳下走着也不会热。 道路两边各种树木的叶子已透出熟透的深绿色,夏天偶有的一丝风也透着凉意。秋天已经不远了。 她七岁离京去碧华山拜师,如今十四岁,七度春秋,在外的时间比在家人身旁的时间还要多,对他们不可谓不想念。 而现在,她就要回来了。 在韶月国,从碧华山到京都足有千里之遥。再加上为了维持排场,这一路上拖拖沓沓走了足足一个月,等一行人到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 现在刚到秋天,道路两旁树木的叶子还没有开始掉,而京都繁华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都在檐下挂了灯笼,系了红绸,道边偶有的一棵树上,也要系上各种绸缎和挂饰。 因此,当韩湘雪乘马车进城的时候,掀起帘子,就见到了这一片片仿佛过年一样的红色。 她怔了怔,嘴角不自觉的勾起,目光撞到车外一个人的脸上,连忙放下了帘子。 “诶,是公主,我看见公主了!”那个挑着担子正打算出城去卖货的货郎看见她,怔了一怔,目光转移到马车上,立刻惊叫起来。 “什么公主?皇上说公主要回来都已经一个月了,结果呢?这一个月连个影都没有,你可省省吧。”后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货郎刚批了东西,正低头整理着货物,没好气儿的说。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 “是公主!” “公主回来了?” “哎,你不是骗我吧?”“我骗你干什么?没看那车后跟着影卫吗?”…… 韶月皇上这次接女儿回来的场面是用了心的,他希望这重大的仪式能让京城那些世家意识到就算他这个女儿很长时间不在京城,但是也还是很受他重视的。 韶月国古时曾是天下唯一的大国,统一了天下,极其强盛和富饶。历代国主也是仁政以民,即使最后分/裂了,保持着原有名称的这一块土地——韶月国也是十分富强的。 虽然如今北月和南月的四个国家看起来国力相当,但当年韶月国积攒下的一些宝物和典籍还都在当今的韶月国,这就导致了韶月国的风俗仪式等祖制异常复杂而繁冗。 如今韶月国的仪式早就不再按这些办了,经过几代国主的简化、简化再简化,韶月国出人意料的成为了四国之中民风最开放的一个国家。然而就算如此,这些关于礼制的典籍也仍然代代流传了下来。 后来,每当哪位国主想要显示自己对某一个礼仪分外看重时,就会从这些典籍中挑选并修改用个一次两次,然后继续该怎样还怎样。 于是韶月国的当今皇上,就打算这样做了。 他向满朝文武宣布要接公主回京,退朝之后,他单独把丞相和礼部尚书给留下了,亲切的说这场仪式他想办的盛大一点,让他们好好准备。 于是丞相大人和礼部尚书的噩梦就开始了。当天下朝两个人坐马车直奔皇宫的藏书阁,询问那阁中女官有多少藏书。 那女官看了看他们的官服,笑着道:“十四万八千六百九十一卷。” 听到这个数字的丞相大人一向温和沉静的面容隐隐出现了裂缝,而算学一向学得不太好的礼部尚书一脸茫然。 “丞相大人,怎么样?很多吗?”刚上任一年、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的礼部尚书睁着茫然的眼睛这样问他。 “……你先把它想象成十四万八千六百九十一两银子,”程丞相淳淳善诱,满意的看到他由白转青的面色,“多吗?” “……” 两位大人日夜辛劳,来回奔波。每天出府就是上朝,下朝就是藏书阁,直到天色幽深、宫门要关了才匆匆回府。礼部尚书倒是还好,年轻力壮,每天忙的时候有妻子送饭,到家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有个安慰。可怜程丞相已不再年轻,又单身多年,府中连只母鸡都没有。还好有皇上体恤他,让宫中的御膳房给他送饭。 这样整整折腾了一个月,礼部也大概作出了具体的计划。皇上看过之后感到满意,准奏施行,于是丞相大人和礼部尚书就这么解脱了出来。 上好紫檀木雕成的马车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二十多个骑马带刀的护卫。当车子慢慢悠悠的走到城中的时候,从前方迎来了另一队人。 服饰严整的宫廷护卫整齐无声。见到马车,他们从中分开成两队,自然的护卫并行在了马车的侧面。 而在他们后面,是一队绿衣红裙娇美动人的宫娥,和华台之上的舞姬乐师,一同静默无声地渐渐融入了队伍。 伴随着古典庄重的鼓乐声,马车继续向前走起来。 此时正是晌午,街上的人本来不多。但听说有热闹瞧,便有那不甚讲究的人家扔下吃了一半的饭,男女老少一起出来看热闹。 街两旁的铺户也一时冷落起来,反而有那两两的伙计往外探头,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 韶月紫都一向人多繁华,百姓们搁置了一月的好奇心纷纷爆发,道路两旁一时人流涌动,争相赶着看热闹。 这一路上,便是无比热闹。 御书房 着一袭墨色华服的男子坐在御案之后,手持一管华贵的紫毫,正在批阅奏章。 他面容沉静如水,仔细又专注的阅览着每一份奏章,并作出批示。侍立在两旁的侍从在一旁磨墨,另一个端了一盏茶来。 就在他将茶盏放到桌边的时候,韩毓影开口了。 他道:“你看朕这一身好看吗?” 小侍从今天是第一天上任,生怕自己出什么差错,正想好了放在哪里,小心翼翼去放,皇上这一出声,将他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这杯茶掀下去。 “……”韩毓影也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就发现他并不是从前服侍的宫女,但是并不重要,压下这一点疑惑,又问了一句,“……好看吗?” 小侍从哆哆嗦嗦的抬了头。 宽敞明亮的大殿中,君王面如敷粉,身姿修长,华贵的玄色袍服上金线龙纹若隐若现,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熠熠生辉,淡红薄唇,面容是俊美而略带英气的俊朗,正值而立之年,仍容色耀耀,不由半呆着道了句:“……好看。” “嗯,那就好。”他唇角微扬。 另一边,被一群宫女簇拥着的韩湘雪在宫女指引下穿过一条条宫道,来到了许久未见的毓清宫。 朱红的宫门打开,绕过亭台回廊,眼前的景物似乎渐渐有些熟悉起来。轻快地踏入御书房,白衣少女一路行至案前,还没等男子反应过来,已挥摆行了跪拜礼:“儿臣参见父皇。”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还没回过晨雪宫吧?” “父皇,儿臣有事同父皇商议。”顺着他的扶势站起来,少女清澈双眸对上他的目光,往他身后待从一扫,韩毓影立刻了然地挥退旁人。两人在殿后寻了位置坐下,玄衣男子便关切问道:“雪儿,你身体如何了?” “如今已好全了。”她笑着应道,“那灵力也已修到了青阶,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那便好。”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眉眼间轻扬出一抹轻松笑意,又忽地望向她,语重心长道:“雪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你身怀灵力,在外时一定要诸事小心。在宫内时还有公主这个身份护着你,在宫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和你娘近几年就担心这件事了,如今这件事了,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是,父皇,上次我来信跟您提的……您跟母后……是否,我……”少女语声迟疑,实在无法利落的问出口。幸好韩毓影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面色一红,不太自在的轻咳一声。 第二章 储位 “我和你娘,如今还不打算……没有思虑这个,朝堂之上最近呼声愈高,雪儿,不到万不得已时,爹爹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你且先准备着吧。” 一番深谈之后,又问及了母后同妹妹一些近况,出了御书房,等到带着随行来的两位宫女步出毓清宫,韩湘雪心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韩毓影这句话。 韶月国这一代子息单薄,她父皇同母后伉俪情深,曾成就一代佳话,膝下却仅有她同妹妹两个公主,据说曾有个哥哥也在仅两岁时夭折。因而储君之位,始终空悬。 韶月国不同于敌对的东月国和西月国,与属于友盟的紫熙国一般,都是曾有过女帝执政历史的国家,因为有了先例,公主也和皇子一样可以继承皇位。因此这两个国家男女的地位也相对较为持平,既不会出现北月一带东月国和西月国的男尊女卑,也不会有东部凤栖国的女尊男卑,因而社会形势相当微妙。 如果下一代是皇女即位,那么韶月国中女子读书和科考的障碍就会大大减低,朝中抵制这一体制的势力也终将会被削弱,从而出现大量女官,社会中女子的地位也会得到一定升高。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向来是一句真理,在这种情况下则更为猛烈。为了避免此件事对朝堂作出的冲击,早在几十年前,韶月国已明令允许女子平等和离、再嫁,并于律法之中将女子的处境更变改善,试图减缓这一冲击。 尽管如此,后来由公主发起的几场宫变也证明了此举实在收效甚微,尽管又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立长立幼,皆以才辨”的基础上加上了“有男立男,无男立女”的条例,各代国君也尽量避免由女子登位,以免造成太大的变更和混乱。 可是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怕是她和妹妹之中终有一个人要登位。 敛了这些沉重思绪,跟着宫女一路匆匆而来的韩湘雪一抬头,就见到那块题着“晨雪宫”三字的匾额。 看着两名小宫女将宫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景象并不像想象之中那般荒败颓唐。多年无人居住,许是一直有人看顾清扫,所过之处,亭台回廊,假山池水,一切都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由两个小宫女领着在晨雪宫中看了一圈,韩湘雪回到寝殿,先沐浴更衣,见天色还早,又听小宫女说皇后娘娘尚未起身,便打算去看看多年未见的妹妹玉娆。 玉娆比她小两岁,今年正是年方十二,也不知当初软软糯糯的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 她身边跟着服侍的是两个小宫女,一个宛冬一个七巧,岁数都同她差不多,宛冬模样乖巧稳重,七巧相对来说活泼一些,极容易便让她问出她们两个是母后送来的。 这件事很理所当然,后宫就这么大,这么点事儿,消遣都不够倪月华消遣的。 韩湘雪记得七巧,知道她是幼时服侍过自己的一个小宫女。韶月国公主的仪制是六个随身侍女,负责近旁衣食住行的一切,属于一等宫女。其余四个她方才在院中见过了,不过是不太习惯身边有太多人跟着,故而只带来了这两个。 踏入祈玉宫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桂花香气。祈玉宫中多桂树,如今八月,正是枝叶繁茂,桂花烂漫之时,宫中便更是一片盛景。 跟着通报的小宫女入了正殿,正殿院中却只有几个宫女正在洒扫,一问才知道她是去了偏殿。经过几番周折,问过几路人马,韩湘雪才终于在偏殿后的院落边角瞥见了一个一身粉色裙衣的小姑娘,正背对她蹲在花圃旁不知是在干什么。 伸手止住一旁想要上前提醒的小宫女,韩湘雪独自上前两步,从旁侧看见她手里正握着一柄小玉铲,深深将它压进土里,再双手紧握着铲柄用力将土挖出来,力道很大。她甚至瞄见那铲子将一旁已经歪歪扭扭的一株兰花给削掉了半片叶子。 韩湘雪:“……” 作为一个跟师父学了七年歧黄之术,并且天天和药花药草打交道的医者来说,这幅场景实在是有些残忍。本来还打算看看她在做什么,见她只是在不停的挖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便终于问了一句: “你在做什么?” “啊?”正在专心挖土的小公主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飞快地将铲子藏到身后,抬头望向来者,不由愣了。 少女身着一件浅蓝色的锦缎衣裙,裙幅处用浅色丝线绣了大片的苜蓿,长发以发带半绾,绢丝泼墨般垂到腰际。她面容干净清秀,一双眼眸清净沉澈,正望着她,唇边浮起盈盈笑意,整个人钟灵毓秀。 一身粉裙的小公主呆了呆,仰头看着她的面容,眼睛眨了几下,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问道,“你是……姐姐?” “是。玉娆,你这是在……” 一身碎土的小公主扶着腰站起来,悄悄将铲子往身后花圃里用力一扔,笑嘻嘻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没干什么,姐姐,走吧,我们去吃点心!” 被她一路拉拉扯扯地带到一间房前,韩湘雪四下一看,见房中布置简单,衾单罗帐、茶具瓜果等却一应俱全,再加上她对此处路径的熟悉,想她应是经常来这里。 桌边几个宫女正将红木的雕漆食盒打开,将其中一盘一盘的小食端在桌上。玉娆已经迫不及待坐到桌边,忽略一旁端着清水、拿着细棉布巾的宫女,伸手去够桌上的一盘金丝卷儿。 “玉娆,先净手。”韩湘雪笑着将她的手挡了回去。 玉娆的小脸儿一下就耷拉了下来,她瞄了盘子一眼,又看了韩湘雪一眼,想起姐姐与自己还不太熟识,本着要留个好印象的想法,她不情不愿地将一双手递了出去。 不过刚将手从宫女手中抽回来,面对着满桌的点心,她就又开心了起来。 “姐姐,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她接过尝了一口,笑着点头。 “嗯,这个也是,今天刚采下来的桂花,新鲜的桂花糕。” 韩湘雪刚吃完上一块点心,本就不怎么饿,又不太习惯吃这些零碎的东西,看着她递到眼前的糕点,刚刚想要拒绝,就见挽着墨黑双髻的小少女,嘴巴塞得满满的,双眸晶亮如星的看着她,旁边一个小宫女也帮腔道:“是我家公主自己摘的桂花呢。” 韩湘雪勉强接了过来。 玉娆将口中嚼碎的的糕点吞下去,挥手止了一旁想要奉茶的小宫女,疑惑的看着她,道:“姐姐,你不吃吗?” 韩湘雪只好咬了一口,笑着看她,目光带出几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纵容宠溺:“吃。” 与此同时,凤仪宫。 一袭朱红凤尾罗裙的女子坐在妆镜前,目光朦胧地从镜中看身边身着浅紫宫装的女子给自己梳发。 雪白的牙梳顺着墨黑的发一下下滑动,素手将长发折挽而起,用一支白玉簪挽住,又将颈后散落的一缕长发跟着盘绕而起,拾起案上金凤钗,将整个发髻绾住。 整个过程中,皇后娘娘一手托腮,望向不远处的雕花窗外,目光格外迷茫。 ……明显还没睡醒。 玲珑收拾着妆台上的几只钗子,敛到妆奁里,见她还一副不太清醒的样子,不由心中叹息。 “娘娘,娘娘?” 红衣女子杏眸瞥她一眼,见头发挽好了,肩膀一松就要往妆台上趴。 玲珑不得不轻扯住她的袖子,轻声问道:“您不去看看长公主吗?” “啊?”倪月华总算清醒了一点儿,抬头问:“她不是还没回来吗?” “公主回来了,已经回来大半个时辰了……皇上今天早晨还跟您说这事儿来着。” “雪儿回来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她现在在哪儿?”红衣女子匆忙的站起身来,如画眉目间顷刻间染上了几分喜色和焦急。 “长公主现在正在祈玉宫……娘娘,巳时起奴婢就已经在叫您了,现在是巳时七刻。” 红衣女子拢了拢耳边的鬓发,抬步就要往殿门口去。玲珑从旁侧追她,无奈道:“娘娘,娘娘,您先用些早膳,两位公主现下怕是在讲些什么私房话,姐妹们许久未见,先让她们聊一聊……先吃点儿吧,不然娘娘您等会儿又要胃疼了。” 倪月华似是被她说动,步子停下,唇却抿得紧紧的,被玲珑挽着在桌边坐下来,她道:“我也很久没看见她了。” 玲珑闻言微微一笑,温声道:“公主回来啦,这下娘娘终于可以常常看见公主了。” 倪月华神色缓和下来,刚转身想要同她说些什么,就见一碗金碧的冬瓜汤放在面前,玲珑见她望来,笑道:“娘娘先用膳,用完了,我们立刻就去。” 祈玉宫,寢殿。 玉娆驱散了身边的宫女,独自费力地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拍了两下灰,自己反倒被呛了一口。韩湘雪俯身帮她拍了拍背,倒了杯茶。看了看那只笨重漆黑的樟木箱子,问道:“玉娆,这是什么?” 小少女转过头来,目光兴奋:“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第三章 出宫 跟着玉娆一起将箱子从床边拖到空地上,韩湘雪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从妆台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箱子。 打开的铜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玉娆兴奋地揭开箱盖,内覆锦绸的箱子里,堆满了一大半儿各种各样的玩物。 饶是韩湘雪行走江湖,也没见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玩意儿堆在一起。 她首先拿出来的是一只匣子,揭开来是草扎的蟋蟀,蝴蝶,应该是放了很久,草上的颜色都有些干褪,应当是鲜艳的颜彩斑驳暗淡。甚至一碰就碎。 玉娆刚刚伸手拈起蝴蝶,就捏碎了它半边翅膀。本来想要拿给她看,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下,愣了一下,伸手去捏盒中的一只蜻蜓,却是同样的结果。 她一双桃花眼瞬间浮起了水雾,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吓着了韩湘雪。 “没事,玉娆,这草扎的东西放久了都会坏的,这是你什么时候收的,它放了多久了?” “不久……”她膝上还放着那只匣子,鼻头和眼圈都红红的,却还不忘纠正她:“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儿的……” 韩湘雪:“……” ……那起码也有了七年了吧。 “没事没事,你看箱子里那些不都还好好的吗?”她心中有点感触,没想到她将这些东西都收得好好的,抬眼扫了箱子里那些东西一眼,果然仿佛感觉到了几分熟悉,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乖,不哭,嗯……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不如一会儿派人给你送过来?” “礼物?”软软糯糯的小公主抬头望她,果然把宝贝损坏的悲伤忘了一半儿,好奇地望着她,问道:“什么礼物呀?” “……”掩唇轻咳一声,韩湘雪对上她纯真的目光,实在不忍骗她,又不好说这只是为了安慰她其实根本没有礼物,左右为难之下,只能神秘一笑:“秘密。明天再给你。” 晨雪宫。 回到宫中的韩湘雪刚松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喝口水,就撞见往祈玉宫去扑了个空又来晨雪宫找人的倪月华。 皇后娘娘本来是想让她去凤仪宫,再将其余两个也叫到,一家人好好见个面,团团圆圆吃个饭。 结果得知韩湘雪不仅去看了韩玉娆,还在刚回宫的时候就第一个去毓清宫找韩毓影,顿时大发醋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早忘了要将她从晨雪宫桌旁拖到凤仪宫,结果说完的时候,韩湘雪已经吃饱了。 倪月华十分气结,扭过头去,哼了一声,不理她了。 韩湘雪放下手中一盏梨汤,用帕子揩揩唇角,往她身边靠了靠,试探道:“母后?” “母后,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最想的就是您。”倪月华面色略有松动,刚想问什么,韩湘雪会意,忙接道:“今日,我本来进宫就想去看您的,但您还未起身,我不忍惊扰,只好先去看了爹爹。” 瞄见她蹙着的眉头彻底松散开来,只是还不肯转过身子,韩湘雪信誓旦旦抛出最后一个手段:“以后我每天都陪您用早膳。” 好容易将倪月华哄走,她站在殿门口叹了口气。 本来打算今天一天就将事情全都安顿好,看来果然是个妄想。不用说计划中那些其他的事情了,只把自己的人带进宫这一件事,看来就足够她头疼了。 而且,她还要出宫。这件事她是绝对不能找倪月华的,那看来也只能去找韩毓影了。 …… 隔着几个时辰再踏入御书房,韩湘雪正看见韩毓影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旁边的侍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直愣愣地站在一边,既不添香,也不倒茶。其中一个死死地盯着案旁的那方砚台,看样子是在等墨没了上去磨。 听到一旁细微的脚步声,玄衣男子抬起头来,就见一双纤白的手带着蓝袖端走了他案边的半盏残茶。 一旁的小侍从经历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在皇上的注视下颤抖地从公主手中接过那盏茶。幸好韩毓影很快挥退了他们。 他有些无奈地暂且搁笔,问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的少女:“什么事?” “父皇,儿臣想向您求一样恩典。”说着是求,少女清秀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要求的意思,淡定自若:“我想要那枚白玉令。” 韩毓影愣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慢慢的挑起了一边眉:“你是想出宫?” “是。”一点儿也不惊奇他看透了自己的想法,韩湘雪坦荡的应了,又加了一句,“我要能随时出宫,并且带什么东西、什么人都能进宫。” “……”韩毓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牌。 白玉令是韶月国的一种特殊信物,由历代国君持有,传了还没几代,诞生于一位君主手中,主要用于赋予一些权力,赠给臣下或妃子,表示重视或宠信。 当然,赋予的权力不能太大。即便在危急时刻也不能拿它当虎符或者印信用。所以实在是没什么大用,又不能扔掉,韩毓影登位十来年了,也没能把它送出去,此时见她想要,却忽然来了兴趣。 “你想要这个?”他轻轻摩挲了一下玉牌上的花纹,又将它在指尖抛了抛,忽然将它握入掌心,兴味一笑。 “想要就来抢!” 韩湘雪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欺身而上。韩毓影伸高手臂,见她来夺,从桌椅中绕了出去,侧身一躲,手中虚晃一招,趁她闪避时往书架一躲。 韩毓影一把捏住了她偷袭的手腕,却不想那白暂的手腕一转一抽,轻松地从他掌心脱了出去。 韩毓影手中一空,还不及愕然,韩湘雪已经踮起脚尖,一把从他手中将那令牌夺了过来。 “拿到了!”她欢快一笑,对上他无奈的神情,道:“父皇可要说话算话……快,圣旨还是口谕?” 没有旨意,这就只是块白玉牌子。 “从哪里学的这些江湖路数?”他瞄她一眼,叹口气在桌前坐下来,取一卷淡黄的丝帛,写了两笔,又抬头问道:“我教你的剑法呢,没忘了吧?” “没忘。这几年我还学了一些新的剑法,改天说不定还能与你过过招。” “好啊。”他欣然应下。 韩毓影将写好的圣旨递给她,嘱咐道:“你小心些,不要乱用啊。” “放心吧。”她弯眸一笑。 …… 从毓清宫转出来,韩湘雪心中十分轻松。看看手中的白玉令,再看看一边大侍从手中的圣旨,心情更是愉悦。 有了这个,她以后做什么可就方便多了。 畅通无阻的走过一条条宫道,直到宫门前,不出意料地被侍卫拦住。身后的大侍从安荣禄忙上前念了圣旨,侍卫长叶庭双手接过圣旨,站起身来仔细辨认了玺印,又记过了那枚令牌,便利落地放行了。 出了宫城,一路来到街上,望着人流涌动和叫卖声迭起的热闹,韩湘雪不由惊叹。 这韶月紫都果然要比碧华山那一带的集市热闹许多。 回忆着昨晚收到的迅息,她寻寻觅觅的一路找到京郊,眼见周遭渐渐荒凉冷落下去,终于借着脑海中不甚详尽的信息找到了一处灰败的大院。 瞥了破旧掉漆的红漆大门一眼,韩湘雪打量着围着这院子的灰白砖墙,拎起门环,叩了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个黑衣姑娘,面容清秀面无表情,腰间没有佩剑,见了她,下意识便要跪下。韩湘雪一只手止住她下跪的势子,问道:“你们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其他的人在哪里?她们几个人呢?” “姒主子已带人去了,夭主子正在铸一把剑,青主子在此之前就已去西边做生意了,笙主子……”她顿了一下:“带着一些人偷偷跟姒主子去了。” 韩湘雪:“……”没太关心这件事,她刚想继续问几个问题。就见据说正在铸剑的夭樱从屋后走出,挑眉道:“前两个问题让我答吧。我们这一行人太可疑了进不了城,没被抓起来盘查就不错了。”她叹了口气,“至于其他的人,有一些混进城里去了,有一些她们带去了,有一些跟青竹去做生意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去清剿莲月教了。” 韩湘雪眉头猛地一蹙,问道:“我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死手吗?” “是,但起初莲月教伤了我们不少人,你这几天在赶路,我们没办法通知你。前几日,他们寻借口砸了我们不少店铺。” “青竹远在西北边境,为收购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我们三个又不懂这些,帮不上忙,除了砸回去再派人保护铺子做不了别的。”她纤细手指搭在眉间,似乎也有些疲惫,“直到前天,他们杀了我们三个人。” 韩湘雪神情一滞。 看着她的样子,夭樱勾起唇角,眸中带了几分冷意:“是吧,我们一直避让,一直留着分寸,可他们没有呢。青竹身边的那个少年,她不在时负责管事的那个,他们砸店的时候上前拦着说了两句话,结果几刀给捅死了。啊,还有倚绣楼分号的郑掌柜,和我打铁铺子里的一个铁匠,都是活活打死的。” “要我说那铁匠还好,拎着刚打出来的锤子给自己拉了个垫背的。那郑掌柜还手之力都没有,他妻子女儿都跑出来替他挡,小姑娘背上挨了一刀,郑夫人就用参汤吊了口气——” 她越说语气越恶毒,一张娃娃脸上冷笑不断,忽然转了谈论对象,从莲月教创教伊始骂到百年之后、子子孙孙骂到祖宗八代,任谁也不能相信这个小巧玲珑、一身粉裙、眉间还点着朱红花钿的女孩子能说出这种话,末了她望向静默而立,出尘脱俗的蓝衣少女,“……你同意了吧?” 她垂下眼睛,应了一声。 第四章 灵者 莲月教,在莲月山安教立身的教派,几十年前曾一度繁盛,连附近其他有百年历史的大派,如灵谷、清曲宫、药王谷和百花谷等,都要避其锋芒。所行之事也极为张扬。 杀人、抛尸、下毒、追杀、掘墓、鞭尸等无恶不作,莲月教圣女唐念念领一干教众烧杀抢掠,立志成为魔教第二,搅得江湖一片天翻地覆,人人心中恐慌,生怕下一个她就会将魔手伸向自家。 然而因果终有报,做了太多恶事。莲月教最终还是被各大门派团结起来讨伐了一次,教主莲月和圣女念念直接被杀,其教众被斩杀大半,只有少许在外的尚且逃过一命。 右护/法祁颂也在其中。 据说教主莲月年少时曾救他一命,与他有恩。虽然只是顺手,莲月此人又极其恶劣,祁颂却为人清正,不能不报。 于是他又在莲月山下召集余下的教众,并且又新招了许多人,试图改邪归正并重建莲月教。 但事实却没有那么容易。 莲月教原本的教众只剩下几十,本来跟着教主和圣女兴风作浪惯了,肯听他话的没有几个,剩下的都是嗜血狠辣之徒。碧华山百花谷这一带有不少门派,能招来的人也就是些马帮土匪,恰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土匪抢钱,教众杀人。合起来莲月教就成了又抢劫又杀人的土匪窝。这一点在十几年前发挥的极为淋漓而尽致,曾一度引起先帝的注意,注意的结果就是派人来清剿。从此莲月教再次一蹶不振。 祁颂在刚发现这种苗头的时候,曾试图制止,然而因为势单力薄,体弱多病又成日忧思,最后只好英年早逝。留下这一帮人在风景秀美的莲月山为非作歹。 …… 韩湘雪幼时聪明灵慧,三岁识字五岁明理,六岁就知道拎着把剑日日跟韩毓影晨起练剑。 然而转过六岁,七岁开始,她不知怎么就开始怪病缠身。先是喜欢在草叶中坐着,说感觉分外舒服。后来就开始成夜成宿的发热,一热就怎么也降不下来,急得倪月华眼泪直掉,韩毓影忧思重重。一干太医谁也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儿,从饮食检查到衣饰,再叫观天监监正蓝大人揣摩这半个月的天气星象是否与小公主的属性有相冲之处? 被抓来死马当活马医的蓝大人一头雾水,顶着一屋人期盼的目光嗯嗯啊啊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终皇后娘娘在娘家的指点下日夜兼程赶去碧华山,将江湖四大怪杰之一——医杰佩依绑了来。 好巧不巧,他们找了佩依来。如果找的是别人,比如去药王谷抓了一名医师。那么无论这名医师的医术多么高明,也绝对看不好韩湘雪的病。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种病。 据说,在几千年前,韶月大地灵气充裕,花草树木生机盎然,人人都具有将这些灵气运转吸收到自己体内化为灵力的灵根。 而月转星移,沧海桑田,千年之后,大地的灵气渐渐稀薄下去,植物所含的灵气也日益减少,人所具有的灵根也渐渐消失了。 古时,韶月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国家,统一了所有部落建立而起,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土地。为防止动/乱,韶月极为强调血脉的重要,每一代国君必须是嫡出血脉,与当朝最优秀的女子产下后代,保持皇室血脉灵根的纯净与优异,庶子则不受到允许。也正因此,千年来这一繁荣古国都没有经受过太大的战乱和风浪,却因为一位国君的决定而分/裂。 这位国君也只娶过一位妻子,王后却没有为他诞下子嗣,偏偏是两位妃子分别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来王后也只诞下了一位公主。按规矩王位自然是由嫡子继承,然而没有嫡子,两位庶出的王子生母家世地位又都差不多,这下两人的心思便都活络起来,明里暗里互相争斗。 那位国君本来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当然这种事情也不能让他知情。等他知情的时候两位王子已经在朝堂上拉帮投伙,结党营私,一下便将这位国君气的脸色铁青。 那时韶月国还没有过女帝执政的历史,不然韩湘雪认为韶月就不会或不会这么早就分/裂。 本来这位国君只是撞破了他们的事情,他只有这么两个儿子,虽然现在养成了孽子,但还是有着情分在,不可能直接将他们两个杀了。 哪想到大王子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扛不住事。一听属下说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他吓得惊慌失措,直接一把将尚未成熟、还半青不黄的计划连根拔起——逼宫了。他弟弟本来也慌,一看对方已经动手,天下已经快成人家的了,没想着救驾立功,竟然也带着手下的人追进宫来抢皇位了。 本来这位国君的过错也只是没教养好两个儿子,加上能力不足,培养出了一堆不怎么忠君的臣子。他自己发火本来只需要卧床几天,结果两人一逼宫,这位国君气急攻心,看着近在殿外厮杀的人马,生生晕了过去,自此缠绵床榻,一病不起。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他望着床边对他最忠诚的臣子轻声对他说那次宫变中的事:皇后在他床前自刎;公主被皇后派人关在内殿中,没有受伤。两位王子已经下狱看押,乱党已悉数格杀,降者也已下狱定下死罪,只等他下令行刑;边境有一众牧民起兵叛乱,为首的是个女子,占据了大片荒地,但是已经暂时压制住……听着听着,他忽然愣愣的向丞相伸出了手。 丞相惊讶了一下,终是缓缓握住了他的手,问他有什么吩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渐渐昏睡了过去。昏昏沉沉十几天后,忽然能够起身,甚至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宣布了他的决定。 他要将国土一分为五,南边较好的两份合称南月,一份给丞相,一份给小女儿;北边的两份称为北月,左右两块,分别给两个儿子。 还有东边一处较为狭长圆润的土地,赠予那位勇敢的女首领。这样一来,偌大的韶月国便一分为五,分别治理,互不干涉。决音一出,朝野哗然。 几乎是所有的大臣都反对这样做,他们搬出各种祖制和礼法试图说服顽固的国君。 可这位国君当时已是回光返照,他坚持要这样做,眼下又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当真这样做了。自此至今韶月大陆再没统一过。 两位王子牢狱获释,带着各自残余的党羽赶到了自己的封地。为了表现出自己与其他君王的不同,前后称帝。其余三位君王自然也不可能承认低他们一等,于是也纷纷称帝。 国君临终托孤,希望那位丞相能照拂他的小女儿。两位王子又自认与他们不同,北月与南月便各成一个联盟,世代敌对,不多来往;唯有一旁与东月国和韶月国接壤的凤栖国分毫不受其扰,保持中立。长久下来两边的四个国家也纷纷意识到不能让它坐收渔利,于是近年来一片和平。 先前韶月古国是不允许庶子存在的,几乎不允许妃子生下孩子。不过一旦生下来,最终结果也就是前往封地,且王位不予承袭。长久以来,当然免不了皇室血脉流入民间,灵根血缘上的优势也渐渐传开。 随着大地间灵气稀薄,有灵根的孩子越来越少。皇室之中多一些,平民百姓中倒也不乏持有者,只是即便有资质也是很差的。修炼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遗忘,留下的只是一些古旧残书提醒着人们古时这一景况的昌盛。 而在韩湘雪之前,已有十几代百余年皇室中没有出现过有灵根的孩子。更不会有人把她的情况往灵气充溢、无处转化上想。 古时几乎人人都是修炼者,同样当今的人们身上也都几乎有着一丝灵者的血脉。不知哪两股的血脉结合就能激发出一个有灵根的孩子。 为了应对这种状况,防止这零落珍稀的几个被灵气充溢到噎死,灵谷应天而生,专门收养这种有灵根的孩子,教他们修炼以延长寿命。 是的,在大多数人都丧失了这种能力以后,修炼反而几乎成为了逆天的行为。每个拥有灵根的人,如果不在三十岁之前修到黄阶之上,那么就注定只能活到三十岁。 因为拥有这种天资是逆天,如果不修炼,只能磕磕绊绊活到三十左右。而你如果运用了这种天资,并且逆天到一定程度,天就默许了你的存在。 面对神医佩依的一番解释,韩毓影和倪月华表示不能理解、匪夷所思。然而再匪夷所思,也挡不过必须把女儿送到灵谷去调养的事实。 佩依其人当真神奇,小时先拜师灵谷,再中转拜师药王谷。学成之后在江湖闯荡的过程中识得四位挚友,与梦玲,冰涯和凌影并称四大怪杰,结伴而行,声名正盛之时却销声匿迹。只选了韶月西北碧华一座青山为安身之处。 韩毓影年轻时曾在江湖中与佩依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半个熟人。正好四杰打赌要比收徒弟,佩依便提议把韩湘雪送到碧华山上由她教养。 佩依此人韩毓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虽然从前几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她既懂修炼,为人也知根知底一些,总比不明来路不知底细的灵谷好的多。韩毓影一番思索,最后敲定了还是把韩湘雪送到碧华山调养加修炼,要求七年之后务必把人给他送回来。 于是当时尚且年幼的韩湘雪翌日便收拾收拾跟着佩依动身去了。 第五章 玉雕 莲月教早晚也都该清理了,何况如今滥杀成性,没有什么值得叹惋。 韩湘雪跟着夭樱在这座院子里转了转,大概清点了一下人数,也只有一百来人。一部分组成商队跟青竹去了,还有一二百随姒荼和笙寒去查看那个山谷了,听她说清剿莲月教的人去了五百,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呢? “剩下的那些人?自然是做任务去了。你不是说不能丢了之前经营的那些东西?那是最近接的最后一波任务。”夭樱一挑眉,将方才铸好的那把剑从冷水桶中拎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剑身的花纹,忽然转头抱怨道: “既然你现在都回来了,又不在马车上,没人看着,这些事能不能还是你管啊……我近来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你看看,”她将手中的剑挥过来,俏嫩指尖勾起,用指节用力敲了敲剑锋,“瞧瞧,锻的这道纹都乱了。” “好,辛苦你了,正好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你好好休息一下。”韩湘雪微微一笑,就着她手腕看了看那把剑。 “还好啊,没什么地方有问题。”她扫了那铁色铮亮的长剑,伸手接过来掂了掂,“只是,是不是沉了些?” “不沉,你知道它是几斤铁锻打的吗?”粉衣少女扬起一张娃娃脸,接回那把剑,明显有些自得,眉间朱红的花钿仿佛也艳丽了几分,粉颊上才添了几分娇嗔。 “是,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你这手艺,倒像比先前还好了些。”韩湘雪揶揄了她两句,随口问道: “你这把剑是打给谁的?我倒记得你门下没谁缺剑。” “哪里没有,你看那里不就有一个吗?”她伸手往铸铁的屋子里一点,韩湘雪顺着她指尖望过去,便看见了正在弯身收拾铸铁工具的黑衣少女。 “她?”韩湘雪一眼认出是那个给她开门的少女,觉得仿佛有些眼熟,对夭樱笑道:“你门下的人所用武器一般不都是自己动手铸的吗,难道她不会?” “你说对了,她还真是不会。” 一身淡绯色裙衣的娇俏少女叹了口气,扫了那玄色身影一眼,有些无奈:“我零零碎碎教了她半年,她现在却连最基本打铁的要诀都掌握不好。” 往四周陈放刀具的深漆桌柜上看了看,她弯身从一柜格中取出一把剑鞘,将泛着冷光的长剑收入鞘中,往一旁刀架一挂。又从桌案上一个软木底座上拢起一枚匕首,将它摊到了韩湘雪面前。 ……韩湘雪从未见过这样的匕首。 与其说它是一把匕首,倒不如说它是把刻刀什么的来得更恰当些。 这把匕首的用料十分好,可以看出掺有些许的玄铁,铁色灰亮中带着微黑。刀把是后镶上去的倒还可以,整个刀刃就有些惨不忍睹。 刀为单刃,匕为双刃。韩湘雪却没从这块细短铁片上看出哪里有刃。刀尖的弧度倒还算尖锐,但由于边缘实在太厚且不规则,实在让人怀疑,这把匕首的目的追求到底是更锋利还是让中刀的人更痛苦。 看着韩湘雪莫测的神情,夭樱无奈道:“我也见过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天资愚钝的,可真的没见过这样一窍不通的人。当初分门别类的时候,她选投了我门下,我还以为她至少对炼铁有点兴趣,谁知道她根本没什么兴趣。不过她武功是不错的了,出任务几乎都是上评,只是上次一时疏忽丢了剑,这不是,还要我给她再铸一把。” 韩湘雪将手中的匕首放回桌上,清澈水眸带上了几分讶异:“你说这么多……是……” “是,”粉衣的娇俏少女迎上她的目光,一笑。 “我觉得,你前几天跟我说的侍女……有着落了。” 带着面无表情的黑衣少女往回宫的路上走的时候,韩湘雪没想到自己前不久刚向父皇要来的令牌,这么快就要派上了用场。 这样想着,她抬眸掠过一片繁华街坊,忽然一愣。 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她不走,身后的黑衣少女也跟着静静止住步子。 钟灵毓秀的白衣少女微微蹙眉,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举目四望。在目光触及一家酒楼灰蓝色的招子的时候,蓦的想起来了。 是她答应给玉娆的礼物。 往四下里望了望,韩湘雪径直向一家题着“金玉阁”的楼阁走去。 “诶,这位小姐,”刚走进门,候在门边的小伙计就连忙带着笑迎了上来,一边伸手给她引路,一边介绍道。 “……这边请!小姐来我们金玉阁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边的首饰款式新颖,师傅们的手艺好,用的宝石也是最好的……小姐今日来是想添置些什么?” “随便看看,”韩湘雪扫过身旁柜子上陈列的首饰,想起在玉娆那只箱子中看到的玉雕兔子,半敛的眸子一抬,忽然认真地将目光注视在他身上,问道:“你们这里除了首饰,有没有什么其他有趣的玩物?” “啊?”小伙计蒙了一下,迎着她的目光,有些苦恼的垂头:“我们这里是做首饰买卖的呀,姑娘如果要购置些贵重的摆件什么的,何不去万宝阁……” 白衣少女有些失望的抿了抿唇。 “哎……姑娘你别听他胡说!”正匆忙招呼完旁边一单生意的掌柜凑过来,对着正往外走的韩湘雪叫道: “我们这里有姑娘说的这种东西!” “嗯?”转过身来,看着形容颇为急切的掌柜,韩湘雪有些疑惑,刚刚仔细想了想,也确实不记得金玉阁上过什么摆件儿。于是便试探着问道:“我要的可不是首饰,是那种造型比较可爱的……嗯,比如玉雕的兔子?” “诶呀,诶呀,那可不就对了?”掌柜的急得满头是汗地凑过来,撞上她探寻的目光,不由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金玉阁,街对头的万宝阁,还有道边那家倚绣楼,都不止一家,而且都是连着的买卖。” 见韩湘雪停下来,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掌柜的略微松了口气,连忙继续道:“别看我们生意做得不错,其实背后都是由一位姑娘管着的,她每个月按店铺大小、买卖情况拨给我们一笔银子,用来添置新货,可我几个月前落下了一笔亏空……”他压低了声音。 “……只能用下个月的银子补,月月这么顶着,可马上要到年底结总账了,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如果这笔亏空再补不上,我怕是就要将宅子抵出去一家老小住客栈了……”这位衣着锦绣的掌柜满面苦涩。 一间这么大的金玉阁的掌柜的竟然沦落到要住客栈,而且还悲惨到要带着全家一起住。可以想象他到时会被人多么的戳戳点点。韩湘雪迎上他凄苦的目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江湖骗子惹的祸……”掌柜的咬牙切齿。 “……等等,怎么扯到江湖骗子身上了?”韩湘雪对话题的转换感到不解。 “就是那个杀千刀的骗子啊,上上个月自己来到我店前,偏说什么他有一手雕刻的好手艺,雕刻出的玉饰天下无双,能让我的金玉阁生意昌隆……我当时怎么就信了他呢?” 韩湘雪有点了解了,“所以他是把玉料给您雕坏了?所以您才欠下了一笔亏空?” “也不是……哎呀,姑娘,您既然想看看类似的东西,不如跟我去看看吧。”掌柜的看来想卖出那堆他说的东西的意愿十分强烈,当下便想领她去看看。 韩湘雪沉吟了一下,见天色还早,又实在对那位“江湖骗子”刻出来的东西感兴趣,便跟他去了。 嘱咐了伙计几句,掌柜的领着她来到楼上,走到房间的末尾。从一处上锁的柜子里连着捧出了几个木质的托盘。 木质的托盘里铺着上好紫色的软缎,洁白精巧的小玉雕在其上显得更为莹白,宝石镶就的眼睛熠熠生辉。 韩湘雪也没想到是如此精巧的东西,惊叹着拂过其中一只兔子的耳朵,被微微移动的玉片吓了一跳,才发现这只兔子的耳朵竟然可以微微移动,想必其中更是大有文章。 “……以这做出来的东西来看,那位师傅的手艺想必很是精湛啊。”随手拈起一只仿佛振翅欲飞的蝶,韩湘雪将它在指尖转了转,赞赏道。 “好看是好看。”不太情愿的承认了一句,掌柜的很快便无奈起来:“可我们这是首饰铺子,把他撵走以后将这些东西在柜台一摆,也就是有人看罢了,这些玉料太贵重,像这样的小玉雕,单收个成本价也没人买。” “我看着倒是不错……”韩湘雪找到了满意的礼物,唇畔扬起一个满意的笑。“我都要了,包起来吧。” 直到看着那主仆二人走出金玉阁很远,王掌柜还有些觉得不太真实。 一边的小伙计捧着好几百两的银票,局促得有些不安,连叫了他几声:“掌柜,掌柜?”才让他回过神来。 “真是……”他低声感叹了一句,正好被近处的喧闹声盖过,小伙计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走吧!” 第六章 算账 已经立秋了,风中渐渐掺上秋的凉意,仅是酉时刚过,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 领着抱着好几个黑木匣子、还有一堆账本的黑衣少女回到宫门前时,侍卫长叶庭看过令牌,又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下风尘仆仆的韩湘雪。才不那么果断的放了行。 ……她们这样子看起来好像确实有些可疑。 走在回晨雪宫的路上,数不清是第几次被悄悄注视的韩湘雪微微一咳,看了一旁背后还背着长剑的黑衣少女一眼。 一路好不容易到了晨雪宫,刚穿过垂花门,一路匆匆走过游廊,进了寝殿,韩湘雪二人就被迎过来的大大小小六个贴身宫女围住了。 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她自己已坐在了厚重的檀木桌边,而且手边被奉上了一盏还冒着袅袅烟气的茶。 桌边一位小宫女找出了火折子正点灯。有两位宫女站在了里间的门边,跟着来的黑衣少女也静静立在她身后。不明状况的宛冬七巧凑到她身边,叫做宛冬的小姑娘打破了寂静,笑着嗔怪道:“公主怎么一去去了这么久?本来皇后娘娘还打算叫您用晚膳,听说您出宫了,很是窝火呢。” “嗯,叫人通报她一声,我明早一定去同她用膳。”韩湘雪微微笑了,看着宛冬匆忙去了,对七巧道:“你给这位姑娘准备间房,再给她弄些吃的。顺便把她的名字上了晨雪宫的单录,月银从我例里扣。” 娇小伶俐的七巧低头应了,又脆声问道:“那这位姑娘的身份……” 韩湘雪抬头看了看在这种状况下依旧面无表情的黑衣少女,笑道:“客人,你填客人就行。” 六个宫女走了两个,还有两个站在帘帐边,这里间一下显得宽阔了起来。 “过来吧,让我认一认你们。” 看着屋中剩下的四个宫女靠拢过来,一个着浅橘色宫装的宫女首先一福身:“奴婢丹枝,见过公主。” “我知道,上午来时你们不是告诉我了吗?”韩湘雪抿了一口茶,端着雪瓷的茶盏,半垂下眸,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桌上灯台的烛光离其他灯台远了些,跳跃的火焰在黑暗里渲开,映得她白暂侧脸分外冶艳。 她伸出手指轻点着,唇边还带着温和笑意:“丹枝、桂叶、芍白、清荷。” 几人一一福身应了,她好笑道:“我记住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上午七巧说她是给我挽发的?你们几人难道各有分工?” “是。”丹枝上前一步,再一福身,解释道:“奴婢丹枝主要负责公主的膳食和调理,桂叶负责管理公主的服饰,七巧负责首饰,芍白负责理账,而宛冬和清荷懂些武艺,主要负责保护公主。” 顿了顿,她又道:“公主可要听听晨雪宫其他用人的状况?” “嗯。”看着已黑透一半的天色,再低眸往窗边书案上厚厚的一沓账本上一看。韩湘雪心想,反正今天恐怕也睡不了了,不如先听一听,权当解乏了。 “晨雪宫共有六个一等宫女,负责伺候公主,十三个二等宫女负责刺绣清扫,还有八个三等宫女做些打水洗衣之类的粗活,两个厨娘,还有三个小侍从平时也是做些活……” “另外,皇上下午还派人送来了一块令牌,可以调取一部分的侍卫,说公主如果是想出宫或者上街,可以带上。”丹枝小心的说着。 “嗯,这个应该不怎么用得上,收起来吧。”韩湘雪心里暗笑。她出宫,如果还要带上一队侍卫,还能做她要做的那些事情吗? “没什么,你有什么说的就继续说,你们几个也是。说吧,我听着。”她收起刚才不经意流泄出的一丝笑意,一手托着下巴,坐得稍微端正了些。 丹枝有些搞不懂她现在在想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公主如今住在晨雪宫的正殿,偏殿和后殿都空着,西厢房住着那几个小侍从,东厢房住的是宫女,宛冬和清荷住在寢殿旁的耳房,方便照顾和保护公主。” 感受着房中的淡香和暖意,她眼前的景象渐渐恍惚下去,耳边的声音似乎停了一会儿,换成了一个更甜美了几分的声音,有些紧张地响起来:“……皇后娘娘前几日刚命人给公主裁了一批衣裳,奴婢前几日已经都洗理收拾好了……公主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式样……都拿到绣局中去,可以让她们再做……” ……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紫檀圆桌上放的灯烛突地绽出爆裂一声,将刚刚睁眼、正朦胧迷茫的望着它的韩湘雪吓了一跳。 动了动被自己压麻的手臂,她支撑着自己从桌上爬起来。稍稍呆了一会儿,她理理袖子,望了望窗外已然黑成一团浓墨的天色,站起身往外间看了看,就见宛冬和清荷和衣躺在木榻上,睡得正香。 走到屋角的紫铜漏壶前,韩湘雪借着微光看了看其中的浮箭。 ……丑时三刻。 转身看向窗前书案上那厚厚一大沓账本,刚才一直刻意想要忽略它的韩湘雪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拜师学艺远离宗亲的这七年来,她不上修习灵力,摆脱了生命危胁,也不止学到了圣医佩依的一手高超医术。熟悉了碧华山一带的各种情况之后,她就开始私下在各地收罗孤儿以及被抛弃的孩子,还从各种牙府,酒楼,茶馆甚至于青楼赎下了不少年纪尚幼的孩子,统一记录过后分编到山间、田坳或者闹市——各个她分设的据点大院里习练武功及各种能力。 她花费心思培养这些人当然是为了为己所用,然而养这么多人也实在费钱。幸好前几年她买下的各种铺子开始盈利,自然也就不愁吃穿花用。 经过四五年的勤练,她培养的这些人也有了一定武功的底子和各种各样的本事。如今她要搬到京都来,他们自然也不能再留在那边荒僻的山里。 为了便于管理,她几年前从这些人中挑出几个能力最为出众的作为引导,再将其他人分给这几个人管理,这下便轻松了许多。 她挑出的几个人分别是:青竹、姒荼、夭樱和笙寒。 日后立足江湖,便打算用她们为堂主。 青竹性情温和,举止谦和有礼,武功在千人之中并不算特别出色,却在经商一门功课表现优异。选出她之后,这两年韩湘雪已将大半的商铺交到她手上,事实证明她也确实很有经商的头脑。 例如上个月,她还没动身回京的时候,几人围在一起闲谈,韩湘雪无意说起观天象这个冬天应是寒冬。青竹就起了心思,要赶在秋天的时候去紫熙,并在韶月国中收购一批羊皮,再抓紧制成皮袄。好在冬天的时候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虽然韩湘雪觉得,有几十家生意兴隆的铺子,并几年来接各种杀人越货的单子而得到的钱,远可以养活她们这些人,实在没什么必要非去做这笔生意。 但是青竹干劲儿十足,匆忙打理好各家铺子的事务就领着商队上路了。一个月以来,各家铺子的钱不少赚,大小乱事儿自然也不断。 而这一个月她刚好要回京,在活生生一队侍卫的注视、保护与监管下,实在不想考验他们对自己父皇的忠心程度,去插手这些事情,以暴露自己这些年来干的事情。 而姒荼这一主要负责接单、杀人的堂主最近正负责在京都附近找一处适合栖身、建立门派的地方,忙得不亦乐乎,对此无能为力。 而笙寒因为性情耿直,又于这一门课业没有什么成就,账本也不怎么看得懂。无意中从属下知道了这件事,为了逃避责任,给自己找点事做,便追着姒荼去要助她一臂之力。 最后,就只剩下了沉迷炼器的夭樱,不明不白接了库房的钥匙和账本,却没有看多少,最后还是给她交回来了。 眼看后天就要发放薪俸了,而这些账都要查看计算一遍,月月的收入和支出都要入账,留作底案前都要检查一遍。 算了,先看一些吧。韩湘雪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她堂堂韶月公主,还要半夜里熬着算账呢。 第七章 假山 翌日。 微白的晨光渐渐从天边驱散了微黑的夜色。晨风掠过,拂过晨雪宫题着金字的乌木牌匾,透过支起的雕花窗格吹到床前,微微吹动了轻薄的纱帐。 淡金的日光渐渐升起,映入房中,和轻移的纱帐在白石方砖铺就的地上一起搅下了细碎的光影。 床上躺着的人动了动。 抬起手腕挡了挡眼前明晃晃的光,睁开眼睛,仅着雪白寝衣的少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如同鸦羽般乌黑亮丽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肩头,她随手将一绺头发拢到耳后,露出了白皙面容上一双如同流波般的清澈眼眸。 外间有人掀开珠帘进来了,清脆的珠玉相撞声引得她往那边看了过去。 端着水盆的宛冬和桂叶前后进来了。走在前面端着水盆的宛冬眼尖瞥到了浅蓝床帐中立着的韩湘雪,连忙到一旁将水盆放下,看着她将床帐拉开走了出来,迎上问道:“公主现在可要起身?” “嗯。”应了一声,她四处看了看,随意在桌边坐了下来。 丹枝和清荷也进来了,望见她连忙和桂叶一同见了礼。清荷将手中几件衣衫捧到她面前,丹枝忙将手中几个长条盒子往妆台上放。 “公主可有什么喜欢的样子?”捧着几件衣服的清荷略显局促:“这几件是桂叶挑的……公主如果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再拿过来,让公主慢慢挑。” “为什么挑了这几件?”本来想着随便挑一件的韩湘雪望见托盘上几件做工精细漂亮的绯色裙衫,拎起一件稍微素淡一些的橙粉色罗裙衣领,望见领口鲜妍的绣花,无奈道:“没有颜色浅一些素淡一些的吗?越素越好。” “啊……”清荷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赶紧跑回去,再找几件颜色浅的来,刚想动步时忽然想起应该答话,生生压住步子,低头道: “桂叶很会挑衣服的。她说公主肤色白皙,穿着蓝色都好看,穿着绯红的衣裙一定更好看。” 韩湘雪当真没料到她这么有问必答,也没料到这之后当真有缘由,一时愣了一下。 窗台旁拿着棉巾等她过去洗漱的桂叶脸色一下胀得通红,迎着韩湘雪不由自主投过去的目光,战战兢兢挪过来,小声道:“我……” 清荷也感觉有些不安,低头看着地面,见桂叶走了过来,忽然想到自己的话把矛头引到了桂叶身上,抬头急声道:“公主,这也不是她的错,衣服是我们一起选的,她只是……” 靠在桌边的韩湘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道:“不过几件衣服而已,都是小事。我不是讨厌绯色,只是这几年来穿着一般比较素净,不习惯穿戴这些颜色漂亮的。” 她想起了一个人。 当然不讨厌。不然怎么受得了那个人天天在她面前晃啊? 清荷松了一口气。桂叶还是有些小心的问:“公主往常都喜欢穿什么颜色的?” “白色。”韩湘雪笑道。 本来以为母后给她准备的衣衫,不应该有白色。根据倪月华的审美,自然是红色最艳丽、最漂亮。然而大概是她命人给她准备的衣衫实在很多,种类齐全得惊人,还当真让桂叶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件异常飘逸华贵的羽裳。 当这件做工精细、繁复华丽的衣裙摆在眼前的时候,韩湘雪的内心是拒绝的。 是。这件留仙裙上确实没有什么花花朵朵,颜色也并不艳丽。可层叠飘逸的裙摆和宽长的水袖依然让她只想远观。 可看着身边几个小宫女紧张局促的模样,韩湘雪实在不忍心开口让她们再换一件。再说如她所见白色的似乎也只有这一件。再开口提要求,实在显得太挑剔和刁难。 她也就只好穿着这一身去祈玉宫如约给玉娆送礼物了。 她去的时候,玉娆正在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盯着她恬静乖巧的睡颜,韩湘雪实在不忍心将她叫醒。听她身边的宫女说这孩子还有至少一个时辰才能醒,还有不少账本要看的韩湘雪只好先将礼物留下,嘱咐了几句。想想现在还早,父皇还没有上朝,就打算去毓清宫找。 这时刚过卯时六刻,想想还有些时间,可以找韩毓影说说话,韩湘雪的心情轻快起来。 她去祈玉宫前简单用过早膳,去的时候身边也只带了宛冬一个。原因无他,这几个人中她最熟悉的便是宛冬和七巧。七巧偏偏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宛冬看着更可靠些。 昨日已经来过一次,记性很好的韩湘雪步伐轻快的往御书房去,无意间瞥见一座嶙峋的假山石后探出一枝红艳的茶花。便兴致不错的打算绕过去看看。 那假山重重叠叠的很大一座,她打算去看看。宛冬本来担心她会迷路,她却以比起迷路,她更容易找不到宛冬在哪里这一理由打发了她。 宛冬站在廊下有点担心的看着她提起纱裙的裙摆,步伐轻快的往那边去。 ……远着看觉得没什么,靠近了才发现这座假山是真的大。 韩湘雪自从假山间一道缝隙钻进去之后,便往记忆中那枝花所在的方向绕过去。然而这座假山参天蔽日,有的地方造出各种小假山,环抱着一块草地;有的地方,则是在大块的假山中挖出仿佛山洞的洞穴;各种各样的山石千奇百怪,她找了一会儿,就只能抬头望着深灰色巨大的岩石,这样心中感叹了一句。 毓清宫这一处假山规模宏大,据说是几代前一位国君听说有一处峭壁断裂,便起了心思命人将这零零碎碎的断壁山石运了回来,再命数十位手艺精湛的石匠加工雕琢而成。落成之后又在其中和附近种了几丛竹子。夏日风凉,便颇有野趣。 提着裙子小心绕过一丛开出了粉红竹花的竹子,见它都快枯死了却无人照顾或者拔除,想这里应该已经有些荒僻了。 又往前走了两步,韩湘雪望见左边岩石上有一个山洞。就提着裙子走了进去,在近乎直削的山石之间绕走一番,在一处只有半人高的出口前停住了。 这个出口实在不怎么高,然而却说不上窄,左右看起来大概六尺有余,形状有些方方正正的,但还是不免让人想到狗洞。 韩湘雪攥着手中一根柳枝,心中有点儿发愁。 第八章 听学 忆及年幼时,韩湘雪想起自己和妹妹玉娆没少拉着倪月华和韩毓影在这里捉迷藏。 小的时候自然也不在意,在假山之间钻来钻去、跑来跑去。 可是……可是现在要趴下从这里钻过去,果然还是太让人为难了吧。 她手中拈着的柳枝已经被自己拽掉了一排叶子。放弃寻找那枝花之后一路作着标记,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在假山中绕了一圈。凭借她对阵法和机关的研究,这里应该很有可能就是出口了。 她抿唇想了想,蹲下身来,伸手扒着岩石,往洞外看过去。 洞外是一片纤纤细草,旁边的碎石上还生出了几支细竹。再将身子压低一些,她如愿在绿茸茸的草坪后看见了一条小路。 ……这里果然是出口。 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脑后绾起的发,又将身前披散的几缕长发顺到身后,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挂住。又从洞中仔细望了几眼,心一横,低俯下身子从洞中爬了出去。 然而她一爬起身来,就见面前不远处的道路上站着一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正向她看过来。 韩湘雪:“……” 这是个身着深紫色官服的男子,年岁已经不轻,看样子约有五十多岁。目光严冷清正,一副山羊胡须,看样子正从毓清宫往外走,目光意外撞上她便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惊诧。 对方毕竟是男子,韩湘雪不好多看。匆匆瞄了两眼,便故作镇定的拎着流仙裙摆站了起来。 虽然隐隐之间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但毕竟没有仔细去看他官服的品级,也认不出是谁。韩湘雪扫了周围环境一眼,心里暗暗叫苦。 这里算是毓清宫御花园中一条正道,如果她父皇私下召见臣子来去自然都会从这条道上走。她对于小时的记忆也实在模糊,稀里糊涂从游廊一旁的假山拐到了这边。方才从洞里往外看的时候也是视野有限,辨认不出这是哪条道。 在宫闱里也就怎么都好说,可是现在撞上命官了该怎么办? 即便心中叫苦,韩湘雪面上也是半分不显。走过草丛,踏到小道上,她维持着皇族的礼节气度,微微颔首一礼,清秀昳丽的面容上扬起浅浅一笑,便打算绕开他往毓清宫去擦肩而过。 谁知,就在她行完了礼,擦肩也已经擦过去,甚至已走出三四步的时候,那个男子忽然叫住了她。 “公主殿下,”他声音沉沉,“微臣有事……怕是要耽误公主殿下些许功夫了。” 背对他的韩湘雪眼皮一跳,刚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可因为记忆太久远,情况又太危急,她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位大臣。 “大人如何知道我就是昭雪?”她转过身来,望着他的面容,不知怎么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敬意,不由自主便将自称放的柔和了些。 方才没细看,她现在一瞥之下终于看出了这位臣子品阶甚高。 品级甚高的臣子皱了眉头,还是一派严肃清冷的模样,望了她一眼,道:“公主应当恪记身份,不可同臣子称‘我’。相别几年,公主应当不记得了,臣是梁玖,如今官任太博。” 韩湘雪笑容一僵,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怪不得她看着这个人眼熟,怪不得她觉得他的语气似曾相识。他、他他就是前朝的帝师,也就是教导过他父皇的梁太傅啊! 梁太傅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搁到别国去,十个人里也定能揪出一个认得他的。 就是那茶楼中说书的也能扳着手指头说出几个他的故事。而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前朝敌国东月来使不怀好意、在两国生了嫌隙时前来,想要离间韶月与紫熙的关系结果却被他狠狠骂了回去、奚落得下不来台的那件事。 当时尚且年轻的梁玖面对敌国来使,分毫不怯,舌战群儒。面对对方的话里有话多方辩解,引经据典。只是一时激愤拍案而起,官位不高却傲骨不折,最终不但扳回一局,还生生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此,梁玖梁太傅一战成名。 而且他不光是他父皇的老师,在她出宫之前,懂事后的区区几年,也有一半是在他的教诲下度过的。 梁太傅为人清正言明,一心忠君,韩毓影登上皇位后没少受他扶持,他与程丞相,观天监监正蓝大人便是他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既然做过韩毓影的老师,韩毓影又免了他大部分的礼节,梁太傅又有不少得意门生,在朝中自然是自成一派。为人清正严明的梁太傅,在其位谋其事时又坚持一定要去韶月皇族听学的国学任教。韩毓影就很放心的把韩湘雪送去了国学,交给了他来教。 韶月国的国学之中除了皇族,其他在读的多是贵族子弟,年岁又大多幼小。梁太傅此人又极其严苛,年轻时便不苟言笑,面对一群半大孩子板着一张脸,简直能把小丫头吓得哭出来。 韩湘雪年幼时性情便恬淡温和。更懂得不少道理,上国学之前就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她又聪颖灵慧,每次梁太傅布置的课业必定一项项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完成,不久就让他青眼有加。 当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比乖巧,但正值年幼贪玩的年纪,哪怕在宫中也不耽误她下河摸鱼上房揭瓦。偏偏摸的是金鲤鱼,揭的还是琉璃瓦。 梁太傅对这些琐杂小事也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到底是多少怜她年幼。虽然撞见时,总免不了要皱一皱眉头,但更多时候是语重心长的教诲。 如今隔了七年再听到这教诲,韩湘雪无言以对。 “微臣上朝前特意来寻皇上,为的就是这件事。”他同样微俯身回了她的礼,依然沉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道:“公主从前去山中调养,微臣便不过问这几年公主书读的如何了。如今既已回来了,公主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国学听课?” “……”韩湘雪感觉一定是自己还没从那短短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觉得有些懵:“您说……什么?” 梁玖观她懵懂神色,又是习惯性的皱起了眉头,淡淡解释道:“公主离京多年,虽听说公主拜了个师父,但江湖中人,想必也不能教你经书策论。公主既是韶月长公主,日后无论是否即位,这些东西必须要懂。荒废课业多年,如今当然要补上。公主今年方才十四,有很多时间学习万民生息、谋略治国。怎么,公主莫非想要光阴虚度,只一心候着受封出嫁?” 梁太傅不愧是梁太傅,一番话说下来看似温和,谆谆教诲,实则在不动声色的把她往他的想法上诱,一番话滴水不漏又毫不留情。 听完之后,连她都当真觉得,如果不去,当真是一项天大的罪孽了。 第九章 丹枝 走在通往晨雪宫的道路上,韩湘雪满心懊悔。 她不该赶着那一刻半刻的就去找韩毓影的,更不该半路想着要去摘个什么花……而最不该的就是钻了个石洞还遇见了幼时老师,从而导致了自己从明天起就要天天去听学的悲惨命运。 仔细一想,昨日好似是听玉娆说她好不容易才借着身体不适的名头请了几天假,再过几日还是要天天去听学的。而她幼年时的那些同窗,女子应是已归家了,男子学成之后也应在自家候着考取功名了。而她不会要和一群比她小好几岁的少年少女们一起念书吧?! 想到这里,韩湘雪心如死灰。 方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 身姿修长的男子身着华贵威严的紫缎朝服,抬袖任一旁侍从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时候曳地袖幅泛起紫色的华光。听着她的话,他神情微微诧异,转头道。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应是不愿去听学的。” 韩湘雪:“?” “其实,梁太傅几天前就和朕说起这件事了。”他微微皱着眉,微微倾首看铜镜中身后侍从为自己带上九毓的冠冕。道:“我尽量拖住他不谈这件事,但是没想到你竟然答应了。” 韩湘雪:“我……” 韩毓影从镜中影像分了一眼给她:“你可要知道,这一答应,以后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补救方法吗?”韩湘雪的心已经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在挣扎:“……我平常请个假也是可以的吧。” 韩毓影彻底将目光转到了她身上,惊讶的微微挑起了一边眉,又失笑道:“雪儿,许下的诺言一定要遵守,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办到,自己种下的因就不能怪果子太苦。更何况……”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桃花眼中泛起无奈笑意:“父皇年幼时除了过年,根本就没从他那里请到过几次假……仅有的那几次也是生病或受伤,爬不起身才请假不去的。” 韩湘雪彻底无话可说了,见他打算去上朝了,也只能行了礼恭送,然后往自己宫中去了。 如今正是秋天,御花园中也略显萧索。大部分的花已经枯萎,只剩下叶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身后的宛冬再一次加快步子追上来,从旁侧见她脸色似乎有些不好,担心道:“公主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叫一乘轿子来抬公主回去?” “没什么。”韩湘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的实在太快了些。略带歉意对她一笑,放慢了脚步,两人一同往晨雪宫走去。 晨雪宫中。 虽然往祈玉宫去的时候,她已经简单用了早膳。但是丹枝还是又给她端上了几样小菜,韩湘雪一看,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便只能坐下来再用一些。 丹枝今年十六岁,是六个宫女中年岁最长的,由于最为稳重,也一直隐隐有领头之势。可是再怎么稳重,她这几年也跟其他宫女一样,每日主要钻研调养和膳食,并不熟悉自己将来要服侍的公主。 再加上她母亲便是宫中女官,主要负责调/教和培养一些刚入宫不懂事的小宫女,更是在她耳边切切嘱咐过。小到要尽心服侍、忠心做事,不能起妄念;大到两位公主虽是亲姐妹,到底多年不见,皇后娘娘近些年来又再无所出,两位公主以后极有可能分/裂反目,她手下掌管的又是膳食调理,最易下手的地方……无论如何一定不要做亏心事,要忠主,还要适时的表忠心,不能一味埋头憨干。 她当时从漫不经心听到直冒冷汗,惊觉自己将来要从事的原来是项危险行当,打算求母亲给她换个职务。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眼角略带细纹却威严不减的女官却一掌拍在她头上,笑说她算生了个好模样,又于这方面有些天赋,更是轻轻松松被培养了这些年,此时要退根本不可能。从来地位越高风险越大,总不能因为怕摔死,就沦落到在宫中刷尿壶倒夜香。 如今离那番谈话已过了两年,两年中她也懂事了不少,总不再怯生生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前日她们几个被仔细嘱咐了一番,又搬进了晨雪宫中。可哪怕做了再全的准备,也怕这位年少便离京的公主脾气古怪,是个不好相与的。 昨日一见,她却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这位公主乘着的马车直接进了皇宫,驶过宫廷之后又换了轿子,却先去了毓清宫。 她们几个按女官所说在晨雪宫中等得不安,后来终于见她回来,却没有再乘轿,是一路走回来的。进宫后也只是径直入了寝殿,喝了口水,简单问了她们的名字。态度却是极温和自然的。 到了晚上,她又简单问过一些情况,她一直答着,却一直不见她传膳,也没什么机会提醒。直到秋叶接过话头,她忙跑去叫人准备好,答了一阵,想要提醒,却见她竟然在桌上睡着了。 晚上清荷和宛冬出去练了几招,而秋叶和芍白还在屋中忙着点理一些东西,七巧则嘀咕着将芍白的头发挽得乱七八糟,想着明天该给公主梳什么发式。 ……而她一直惦记着公主没吃晚饭的这件事。 丹枝一向是众人中起的最早的,心中思虑起的便更早些,但没想到韩湘雪也起得这么早。 听隔壁祈玉宫的月娥说祈玉公主一向是卯时六七刻才会悠悠转醒,因为要去国学听课。所以玉溪、碧玺习惯帮她把饭菜点心都收到一只食盒里,方便她在坐轿子往国学去的途中食用。然而一旦放假,她不到辰时半绝对不会醒转。 虽然按一定道理来说由此她们不必起的太早,皇后娘娘有的时候甚至巳时半才起,但皇上一般却是卯时初刻就能起身。 他起身后同迷迷糊糊的皇后娘娘说一些事,还要去练剑练半个时辰左右,留几刻时间先用些东西,换了朝服。下朝之后先去看倪月华醒没醒,醒了就一起用膳。如果没醒就自己回宫批奏折,等中午的时候再来找她用膳……等等,总之作息无比规律,少有差池。很难说公主到底随谁。 然而,事实证明公主应该比较随韩毓影,起身早得她们猝不及防。 宛冬有晨练的习惯,在她之后就醒了,洗漱之后就找桂叶准备好洗漱的东西一同去看韩湘雪醒了没有,而她去了厨房瞅那只昨天晚上被她开水拔毛清理干净泡在了一堆香料和酱汁中的鸡。 回房的时候见宛冬和桂叶都没有回来,想公主应该是起身了,芍白和七巧又因为折腾的太晚死活拍不醒,她只能叫清荷起来将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衣服首饰拿了过去。 将东西拿到之后她就赶紧奔回了厨房,匆匆将那只鸡剁了在瓦罐中炖。然而煲汤实在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她让一名小宫女将两位厨娘叫起来,几人一起忙活起饭菜,其他的倒是差不多好了,她精心准备的那只鸡却还没有炖好。 见其他几道菜都纷纷端了过去,丹枝在灶前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急得满头大汗。 本来打算简单吃两口的韩湘雪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吃完她就带着捧着东西的宛冬,往祈玉宫去了。 而丹枝还在灶上等着那罐汤。 其他几人在旁边低声劝她,却有小宫女把吃剩的的盘碗撤了下来。丹枝还是死守着那个汤罐,坚持要把这罐汤熬完。 回宫的路上韩湘雪听宛冬说了这件事,想起早上好像确实没看到她,感觉有些歉意和遗憾。 因此当丹枝问她要不要再吃一些的时候,她立刻就应了。 第十章 兰花精 用过了膳,再见书案上还堆着一大半的账本,韩湘雪微微一叹,认命的坐到案前开始翻阅起来。 如果是寻常账本也就算了,在宫中找几个会算账的,或者从宫外聘几个账房先生都不是难事。偏偏这些账本还不是寻常的账本,是她自己私下置办的产业。以她现下这个身份,忽然拿出一大堆各种各样、不同行当店铺的账本,不让人心生疑虑才怪。 而且看这种账本还要懂行,不懂的话看这些账目大概就跟看天书一样,有问题也不会看出来。 好在这些账目她昨夜已经匆匆计算过一遍,今天只需查看一番,却也是最难的部分。 一口气翻了五六本,多年不看账本的韩湘雪已经感觉眼花缭乱。恰在这个时候祈玉宫遣人来说玉娆已经起了,她便松了一口气,带着宛冬打算去看看她。 到达祈玉宫的时候正殿依旧是没人,一个着浅粉色宫装的宫女早已候在那里,见她来了,便引她往上次来的那间偏殿去。 一身淡粉色绫纱水袖襦裙的小少女依旧蹲在上回那个花圃旁,柔软的丝质裙摆像花瓣一样落在地上,半挽起的袖子微微摇晃,漆黑发丝挽起的双髻下垂落短短的粉色玉翠。 韩湘雪上前两步,就从旁看到了她微微皱起的小眉头,似乎还在嘀咕着什么,握着上次那把小巧的白玉铲,好像正把什么往一个坑里埋。 韩湘雪轻声唤:“玉娆?” 她声音很轻,唯恐像上次一样吓到了她。然而这一次玉娆的反应同样激烈。 她不但猛的跳了起来,还下意识的向前扑在了花坛里,铲子里的土扬到半空中、洒在了袖子上。转头看清是韩湘雪,她才微微压低了身子,几乎是半坐在花坛边,仍然挡着那个坑,抬头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姐、姐姐……” ……甚至比上次还激烈。 其实,韩湘雪本来一点都不好奇她到底在花坛边干什么。她小时候又不是没拿铲子挖过花翻过土,也把御花园里的珍品牡丹连根拔起过。 但是遇到这样的反应,就实在有点儿让人怀疑了。 她用手挡着望了望逐渐猛烈的日头,目光投向正维持着一个别扭姿势的韩玉娆。 白衣少女目光从她凌乱的耳发移到沾了灰的小脸上,又从她沾了灰的小脸上移到胸前那打着如意结的裙带上,最终移到她袖子上生生被土泼脏了的一枝粉白花朵上,感觉自己实在找不到什么委婉的语言,只能直白道:“你在干什么?” “……”形容狼狈的小少女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诶,玉……”“哇啊啊啊啊……” ……真的哭了。 韩湘雪还没来得及解释,韩玉娆就真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湘雪有些手足无措,隔了这些年再看到她的眼泪,没想到还是和当年一样说来就来。下雨都不记得先打个雷。 然而玉娆也不需要她管,一哭起来刚才还死活按在地下不抬起来的袖子顿时送到脸颊旁,用袖口擦自己的眼泪。 韩湘雪一时被她的眼泪震的有点懵,然而反应过来后还是立刻向她张开了手。玉娆则放下袖子,无师自通地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伤心事,结结实实抱住她之后还是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韩湘雪一手搂着她的背,另一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头望着她发红的眼眶,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了?玉娆这是为什么伤心啊?” “它……它死了。”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刚刚说了几个字,又忍不住眼泪一阵流。韩湘雪望望她脸上一道黑一道白惨兮兮的小模样,微微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递给她,道:“节哀吧,生老病死是常事,无论是人还是宠物,都会有这一天的,想一想,也许它现在就在天上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呢……” “???”刚将眼泪鼻涕擦干净的玉娆一个激灵,小脸上神色复杂纠结,眼看又要哭了——不过是被吓哭的:“不会吧……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它成精……” 成精?! 韩湘雪惊了一下,同时感觉这个坑应该不是埋着个宠物那么简单。回想一下,她昨天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然而虽然神神秘秘的,却好像很是愉悦,绝不像是在埋葬宠物。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成精?这坑里埋的是什么?” …… 在她断断续续、唯唯诺诺的解释下,韩湘雪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而这还要从玉娆的一个爱好说起。 玉娆模样可爱,还算乖巧。平时除了上国学听课,其他时间养养鸟种种花喂喂鱼打发时间,再不然就是看些杂记游记话本什么的打发时间。绝对比她小时候要乖的多。 然而半个月前一个小侍从照例从民间给她搜罗话本的时候,带回的画本有一本十分新奇,讲的便是一位小公子从小养着的一盆兰花成了精,时常趁他房中没人的时候化了形四处走动。后来有一个艳阳天,已长成翩翩少年的小公子被母亲叫去说话,那兰花精看房中没人便出来四处走动,不想正撞上回来取东西的小公子,便匆忙回到了本体中。 然而那个小公子对这个幻影一见钟情,坚持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又因此事太过玄奇,不可同旁人讲述,思念时便常常对着心爱的兰花诉说,却不知它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后来这位公子已到了婚配年龄,出落的芝兰玉树,面对每日家中踏破门槛说亲的媒婆,仍不愿娶妻生子。懵懂的兰花精每日听着他的倾诉,却情窦已开。有一日终于在他面前现出身来,小公子喜出望外,两人情投意合,当夜便宿在一处。 然而,这种人妖恋终究不为世俗所允许。两人越过无数质疑和波折,历经了重重阻挠,故事的最后,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终成眷属。 韩湘雪听完这个故事总感觉哪里不对,虽然玉娆大受感动,看完了之后有的时候还要细细揣摩,最终意犹未尽,便想出了这么一出,要自己也养一只兰花精出来。 她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先是从观天监监正蓝大人那里要了几株兰花。话说为什么偏偏要向蓝大人要,蓝大人也很迷惑。因为其实他比较擅长算命和观天。但也许是他每天都在观天监的那个天台上抬首望月,或者总拿着个算命的罗盘,弄出了一身神秘的气息。大家都觉得只要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应该去问蓝大人。 不过蓝大人已经习惯了。他温和从容的一笑,随手从观天监的院子里拔了一株兰花,命人栽在盆里,并信誓旦旦,这一定是天下最有灵气、最容易成精的兰花。 尚且年幼不知事的玉娆信以为真,很是高兴。她命宫女把带来的点心放下,就又抱着这盆宝贝兰花去宫中的藏书阁,询问过后倔强的在一堆陈年旧书里一阵翻找,没想到还真让她翻出了一本记录从前修炼方法的典籍。 玉娆对修炼没有兴趣,一通乱翻下却让她瞥到一句信息,说修炼时若是可以辅以灵石可以事半功倍。但重点当然不是这个。重点是提醒的一句话说,灵石不能同花草一起放,花草可以吸收灵石中的灵气。 既然人可以靠吸纳灵气而修炼灵力,那么如果花草吸收了灵气是不是就可以成精? 玉娆的思路十分简单,尤其在看到有的玉石中也蕴含灵气的这一条后,更加兴奋了。 灵石……没听过。但玉石还不简单吗? 她当天回到宫里就找出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玉制品,又在偏殿里找到一个比较荒僻的花坛。从蓝大人给的盆中小心的拔出株兰花,先把花坛清空一角,再重重叠叠地埋上各种玉佩玉簪,又在最上面种上那株兰花。她特意勒令宫女们不许靠近,自己下了国学后却会立刻来看它,抚弄着叶子,认认真真的跟它说话。 她毫不怀疑这株兰花会变成一只兰花精,然而现在大地上灵气稀薄,仅有极少数的一些有灵根的人都不太好修炼,植物又怎么可能能成精? 然而她一天天的等着,由期望到失望。时不时拨开土看看,或者在旁边埋上更多的玉。看着这株兰花叶子发黄不太精神的样子,也只是安慰自己它是心情不好。 然而今天这株兰花彻底枯死了,玉娆正咬着牙打算给它埋更多的玉,突然听到韩湘雪一问,终于意识到它确实是死了,便忍不住哭了。 韩湘雪沉默的听着,忽然想出一个办法,也许能满足她的愿望。 第十一章 兰花精(二) 祈玉宫,偏殿。 眼下正是正午,日光强烈,偏殿的一间屋子里却略显幽暗。 门窗都已用黑布掩住。一张深漆的黄花梨木桌前,韩湘雪左手捏诀比在胸前,另一手食、中二指比向已经半折发黑的兰花,指尖浸出点点的淡青光芒,随后化作一道稳定的短短细流,向小心栽在一个花盆中的兰花流了过去。 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当流水般温和纯澈的灵力落到兰花上时,已经折了茎快要枯死的兰花竟然缓缓又呈现出了生机。而韩湘雪一直严谨控制着灵力的流速,直到看见这株兰花抽枝发芽,生出新叶长出花苞的时候,才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玉娆已经被这样的景象惊呆了,凝神屏气地静静看着,直到看见她收手才凑过来。又兴奋又紧张的道:“姐姐……” 韩湘雪忙举起一指竖到唇前示意她不要喧闹,玉娆连忙噤声,她才放下手,俯身撑在了桌旁。 “姐姐,那现在……”玉娆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双桃花眼在微暗的午光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小声吸了一口气,声音激动的有些颤抖,道:“小兰花他……” “来吧。”韩湘雪低低笑了,让她在桌边坐下,打算拉起她的手,却蓦地顿住了动作。 “姐姐?”玉娆提前听她说过应该怎么做,静静坐了片刻不见她有动作,顿时便要睁开眼睛。 “别!”韩湘雪又扶住了旁边的桌子,缓缓的蹲下身来。见她睫羽一颤,连忙出声制止了,强行压下/体内澎湃的灵力,许久才止住指尖的颤抖,将绣凳拖到她身边坐下,缓缓握住她双手,低声念着咒文,将她双手覆在了自己眼睛上。 片刻后,玉娆有些紧张的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兰花最上方几片叶子上半浮着一只淡淡的、白色的幽灵,像一小团烟雾一样缭绕不清,却依稀可见它一双闭着的眼晴和嘴。 她差点惊讶的叫出声来。 然而,正在这时,这个如同米团子一般小巧的精灵睁开了眼睛。 它一双眼睛应该是淡黑色的,由于整体都有些透明而呈现一种灰色,下半身缭绕在烟雾中,只懵懵懂懂的四处看了几眼,就又闭上了眼睛。 韩湘雪在身前结出一个印来,缓缓的抬手捏住了她的手腕。轻轻的将她的手放了下来,那精致可爱的小精灵也从玉娆眼中消失了。 然而她还是有些失神,韩湘雪叫人把蒙着门窗的布撤下去的时候,她才稍稍回过神来,脑海中却仍印着那小精灵羸弱透白的面容和眉目。 看样子应该是忘了,她一开始想见到的是一个倾国倾城,又愁眉略锁;为情所困以至拂风弱柳……这样一只染了人世间情思的妖。 不过既然现在她已经满足了这个心愿,她也就自然不会再提醒她这件事。 婉言谢绝了玉娆一起用膳的邀请,回晨雪宫的时候,韩湘雪一直在抖。 “点化”算是灵力众多用法之一,不过鲜少有人使用。自然不会有人想要损耗自身灵力去帮助花草化形。不过说实话,因为灵气稀薄,现在的点化之术又不是很全善,她其实也点不出一个妖来。 她用另一种灵术将自己能看到的有灵的东西转给玉娆看,说到底这两种灵术对她的损耗都不算大。然而大约是许久没有修炼,她的灵力又上升了一个阶段,便借着她大肆使用灵力的这个契机要升级了。 远不及上古时期人人修炼的那种繁荣昌盛,如今少数的灵者能够使用的灵力有限。不单是籍法的残缺,连能够修炼的等级都极为浅显——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阶,由赤为第一阶也就是最低阶,由紫阶为满,再往上也没有更高的等级了。 说起来,如果不是有性命威胁,绝对不会有人想去钻研修炼之道。日复一日只是循着固定的规律吸纳灵气,运转吸收为己用再慢慢升级,怎么看都是极为枯燥的。 韩湘雪在外七年,在灵谷度过的时间也只有两三年,更多的时候是待在碧华山上,偶尔去相邻的百花谷市镇上逛一逛。 原本修到黄阶摆脱了性命威胁之后她不再打算继续往下修炼。毕竟听说在修习到黄阶之前使用灵力差不多是在消耗自己的寿命,虽然不使用同样会短命,但这种代价总是让人心里不适。 不过大概是现在的情况总和远古不同,心境的提升也会促进升级。然而韩湘雪的心境总是提升的很快,所以经常不得不运功疏散吸引到的灵气。也就大概属于被迫修炼。从碧华山出发的时候她还是绿阶,路上升了一级,到了青阶,眼下莫不是要直接跳到蓝阶。 想到这里,她立刻加快了脚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她现在从指尖到肩膀、从足尖到脊背,全身都在微微震颤。不马上坐下来调息,恐怕一会儿就会抽搐着倒在路边,然后被不明情况的太医误诊成中风。 想到这里,她哆嗦了一下,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跑到了晨雪宫。 下午。 韩湘雪盘膝坐在一张木榻上,随着纤秀双手结印的动作,长袖微微摇动。 随着灵田处一丝丝灵力集结起来,她双手最后一个印结落下。感受着猛的突破了那层屏障,扩宽灵田中的灵力如流水一般迅速充盈起来,她舒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终于突破了,不过眼下更要紧的事当然是看账。今天和明天两天必须要看完,没有问题的话,后天结完月薪,就要送去入库了。 韩湘雪是个很有恒心的人,打算看账就确实一直在看账。从午后调息结束后简单用了午膳,随后就一直看,直到亥时六刻,在桌边陪着的丹枝和芍白都困得一头撞在了桌子上,她才劝她们先去休息,并嘱咐以后这种情况也不用陪侍。 哪知又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睡下的丹枝披着衣服进来,嘱咐守夜的小宫女当心别让烛台将帘子燎了,又匆匆领着另一个宫女到她面前,说是玉公主身体不舒服,想让她去看看。 韩湘雪正看账看得疲累,伸手轻轻按着额角,听她说话,忙将手放了下来,起身边往外走边蹙眉问道:“怎么回事,我今天上午看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是……是公主这些日来月事,”被领进来的宫女玉溪苦着一张脸,见她望过来,连忙继续解释。 “公主不知道,我们公主每次来月事都会腹痛不止,每个月都会请国学的假,这次恰在半夜,找不到别人,只好来找公主您了。” 第十二章 碧罗 “找我?”韩湘雪一边匆匆往晨雪宫大门赶,心道这可是找对人了。她这几年算是将佩依的医术学了个透彻,不要说只是这种小毛病,就算是断骨断筋了,她也能给接回去。 然而转念一想,她忽然有些不解,出声问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们没去凤仪宫报告吗?” “去了。”玉溪撞上她疑惑的眼光,无奈道:“但是去的人回来说,皇后娘娘已经同皇上歇下了……” “咳!”一旁的丹枝猛咳一声,截住了她的话,耳际漫上一层淡粉。然而这小丫头完全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看了她一眼,抱怨道:“但是玲珑姑姑死活拦着不让人进去,说是不能打扰。” 韩湘雪没想到会问出这样的事情,登时眼角一抽。 带着这两名宫女往祈玉宫去,她行步如风在前走着,被远远落在后面的丹枝和玉溪只好时不时小跑一阵来追。 倒是拒绝了乘轿。 韶月皇宫在各国之中不算最大的,也不算最华丽的,但是还是很大。从宫中负责洒扫除尘的宫女数目比服侍的宫女还要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皇上比较专情,所以说要服侍的人实在是太少这一点原因。 祈玉宫原来是韶月国传说中一位圣女的殿宇,在整个建筑群中偏于西北,往北去便是皇后所居的凤仪宫,而往东边去才是韩湘雪所居的晨雪宫,总之相距实在算不上近。 韩湘雪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也用了一刻多长的时间,由玉溪领着过了祈玉宫门,绕过庭院走过曲折的游廊,才真正算是到了祈玉宫的正殿。 越过外间,撩起珠帘直接往里间去,匆忙在床边坐下。就见一身素白寢衣的玉娆小脸朝外侧躺陷在柔软的锦褥里,浅胭脂色绣着月季花的绸缎被子直直盖到了肩头。 她整个人像只虾子一样蜷缩着,软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身后枕上。身后的被脚露出一角颜色花绣不同的布料,拽出来一看,原来是装在棉锦袋子里的一只汤婆子。 旁边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撞见她的目光,开口解释,声音中含着几分忧虑:“公主每次来月事都会这样,不过这一次疼的分外厉害。太医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奴婢想她大概是想找个人陪,就找了公主来,希望公主能陪陪她。” “……”韩湘雪什么也没说,微微掀开被子的一角,将玉娆一只手腕拉了出来。熟练的找准位置,三指轻轻搭在了她手腕上。不一会儿,就将她的手重新放进了被子里,微微皱眉。 周围的月娥,月娇和碧玺等人凝神看她这一番动作,大气都不敢喘,看她应该是结束了,却也没人敢问问到底怎么样。 因为韩湘雪的面色,看上去实在不太好。 旁边的丹枝也没见过她这冷若冰霜的样子,一时众人噤若寒蝉,屋中一片仿佛落针可闻的寂静。正当丹枝接到无数的眼神,打算硬着头皮上去问问的时候,韩湘雪终于缓缓开口了。 她道:“她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她应该也喝过药了,为什么喝了这么久还没什么作用,平常都是谁负责煎药的?” 除了丹枝以外,剩下几个宫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一个碧青罗裙的小宫女身上,那宫女猛的慌乱,急忙跪了下来,连声道:“是,是奴婢。” 韩湘雪却淡淡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 既然服过药,而且药没有起效,除了煎药人的问题,倒也有可能是方子的问题。 “你们这里应该有药方吧,把药方拿来我看看。” 她忽然吩咐,一旁的月娇连忙赶去将药方拿了来。 韩湘雪仔细将这药方看了一遍。 要说问题,确实也没有什么问题,都是温补调养的药材,配在一起也没有相克的差池,也确实没有差了哪一样导致药效减退。 既然不是药方的问题,那就只能是煎药人的问题了。 她随手将药方递回给了月娇,投向地上跪着小宫女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三分凉意,如同刺骨的冰霜,携着她平时收敛起的淡淡威势,不经意间就将那小宫女压得颤抖不安。 “说吧,你动了什么手脚?” 这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着淡青罗裙,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身子却在瑟瑟发抖。看一眼就知道绝对有问题。 “说话!”一旁的月娥倒是有些急了:“是你干的就说话,你到底往公主的药里下了什么东西?” “我、我没有……”碧罗抬起头来,嗫嚅着辩解了一句,却在对上韩湘雪目光的时候慌乱的转开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跪在地上的碧罗咬定了死不开口,房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身边是玉娆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韩湘雪兀自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引得旁边几个宫女不由看了过去,然而一瞥之下都愣住了。 从前未曾见过的时候,就听晨雪宫那边的人说长公主容貌极盛,应是世间绝色。本以为是夸大其词,再是如何的盛容应也不比玉公主含苞待放的娇妍之姿,或是倪皇后的倾城明艳。 昨日一见,却都是已经叹服那如同冰雪昳丽的容颜,又如同浊世的纤尘不染,更引人注目的便是那谈笑间聪慧灵透、淡泊从容的风华。 这一笑间,便如同雨雪初霁、晴光映雪的皎洁明净。就在所有人尚未回神的时候,她带着笑轻唤出了个名字:“夭八。” 本来隐于梁柱之间的黑影旋身而来,黑影拂过间,丹枝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那个黑影单膝跪在了韩湘雪身前,传来简洁淡漠的三个字:“属下在。” “起来吧。”韩湘雪扶了她一把,顺手从她腰间抽出一把漆黑匕首,对上她的目光,将匕首递到她眼前,笑着轻轻向碧罗一颔首:“划花她的脸。” 一晃间,黑衣少女已接过那把匕首,迅步踏到碧罗身边,一手掐着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一瞬间,周围几个宫女惊骇得一阵骚乱,不由微微后退。 碧罗也听清了那句话。看着夭八手中高举的刀尖,一声尖叫,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我说,我说!公主饶了奴婢吧,我都说!” 韩湘雪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夭八松了手,望见韩湘雪的眼神,面无表情的任她跌落在地上,浑身打着哆嗦,狼狈的哭哭啼啼:“奴婢、奴婢私藏了玉公主药材里的几味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有旁人指使?”丹枝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见韩湘雪眉眼冷淡,还带着分说不出的疲意,连忙出声问道。 “没有……奴婢知错!请长公主饶了奴婢吧,奴婢一定再也不敢了!” “……”韩湘雪方才眸光瞥见房梁处黑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动,又看见夭八迅捷的动作,才想到自己就算是叫父皇给安排的暗卫也不应该叫夭八的。 微微有些懊恼的按了按眉心,看账时的疲累席卷上来,不远处那个叫碧罗的又哭哭啼啼喧闹着,简直令人烦心。 …… “公主?”丹枝凑过来小心的唤了她一声,那个宫女已经被她同其他几个人一起逼问了个清楚。 她抬起眼眸强打精神低声问了几句,得知碧罗说那几味药是她为久病在床的父亲偷去补身子的,就感觉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为求稳妥,她后来又叫人找来了煎药剩下的药渣和玉娆喝剩的小半碗药,确认少了的确实是碧罗说的那几味药后,便吩咐让这位碧罗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 碧罗哭求她不能没有这份职务,父亲还在床上等着她奉养的时候,韩湘雪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她淡声道:“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当归和川芎并不是多么名贵的药材吧……我不信凭你的例银买不起这两味药,怕是让你短了用量换钱了吧。另外益母草就不要说了,什么病才用得上这三种,难不成……” 她瞥了碧罗一眼:“你不要告诉我一个大男人需要温经止血。” 第十三章 国学 碧罗最终还是被其他几个宫女劝着去休息了,毕竟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祈玉宫了。 玉娆年纪还小,识错人是难免的事情。虽然这几人陪她长大,然而这种宫女还是不必留。 韩湘雪默默想着,换了一只手,在被子下轻轻捂在了玉娆肚子上。 在除了长期调养的办法下,这是另一个最快捷,最方便,也最能让她好受一些的办法。 半夜里慌忙披衣,从太医署一路赶来的太医最终还是被车马送了回去。韩湘雪则留下,用内力将手烤热了覆在她肚子上,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汤婆子的责任。 她面对着玉娆的背,左手还捂在她腹部,右手轻轻将身体支起。见床帐外有宫女走过来,连忙示意让她不要出声。 月娥放轻脚步走了过来,将床边的落地烛台上灯蜡剪了剪烛芯,轻轻撩开淡粉色的纱帐,右手握着一条用水浸湿了的白绸巾,轻轻蘸吸着玉娆头上的汗。 一片被淡粉纱帐拢得暗淡的烛光中,韩湘雪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松了口气。 她小心的将自己捂在她腹部的手抽了回来,坐在床的里侧,小心翼翼从被子中拉出她一只手腕,还带着微微汗意,指尖泛着微粉,明显是热的。 这次的脉向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因为太热了的缘故。总之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第二天起来应该也不会再痛了。 韩湘雪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俯身小心的绕过她坐在了床沿,见一旁的丹枝将那件雪白的裙衣捧了过来,她穿戴好之后,又问一边的玉荷要了笔墨,开了张新方子,嘱咐从明天开始,一天喝两次,一定要连续喝两个月,之后就不会再犯。 月娇接了那张方子,点头应下了,见她带着丹枝就想往外走,连忙叫住她,道:“公主照顾我们家公主这么久,也一定累了吧,不然奴婢先在偏殿收拾一间房,公主先休息,明天再回去?” “不了。”韩湘雪微微一怔,谢绝了她的好意。但是月娇思虑周全,推说了不用坐轿也不用侍卫护送之后,韩湘雪最终还是披着一件大红羽缎的披风出了祈玉宫。 秋天的夜里,果然还是有些凉意。走过一片幽深湖泽的时候,雾气扑面而来,冰凉微刺的让人清醒。韩湘雪站在游廊上望那片已经有些衰败的莲花湖,望了一会儿,见月已中空,明亮皎洁,极类圆形,不由低低的笑了,道:“要到中秋了。” …… 翌日。 由于昨夜回来的太晚,韩湘雪没有看账,洗漱一番便歇下了。早晨起来望着书案上还剩一小半的账本,想着看完可能还有半天时间能做点别的事。 一身橙粉衣裙的七巧正给她挽发,去厨房逛完一圈,回来看看情况的丹枝拿来几只簪子,从镜中看到她似乎心情不错,笑道:“公主今天有什么好事吗?这么高兴,说出来让奴婢们也高兴高兴。” “是我今天打算出宫一趟。”韩湘雪没打算瞒她们,笑答。 镜中的丹枝沉默了一下。 已经将韩湘雪的长发挽好的七巧正翻看着丹枝拿来的几只簪子,闻言感到诧异,随口道:“我听宛冬说,公主您昨天不是答应了梁太傅去……” 丹枝忙在妆台上一按她的手,小心问道:“公主,您忘了?” ……还真是忘了。 “那……公主,今天我们还去吗?”丹枝继续问道。 “……去。” 晨雪宫中登时一片忙乱。 韩湘雪忘了这件事,然而幸好的是其他人没有忘。比如,韩毓影。 与此同时,凤仪宫。 刚刚练剑回来的韩毓影第n次将自己的手伸向面前那碗肉粥的勺子。然而还是摆脱不了坐在身边的倪月华第n+1次将他的手拍掉。 韩毓影很是无奈。 “月华,雪儿今天是不能来了。我们先吃,啊。改天,改天我一定叫她陪你吃饭。” “我自己的女儿,吃饭还用叫你让她来?”倪月华一拍桌子,还是不让他动桌上的一勺一筷。 韩毓影叹了口气。 “她说了每天都要陪我用早膳的,昨天是睡得太晚了才没来,今天她一定会来。” “可是,她以后都不能来了……”韩毓影叹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雪儿怎么了?”倪月华对他的话疑虑重重。 “雪儿昨天在御花园撞见了梁太傅,答应他此后每天都要去国学听课,国学每天辰时二刻就要到,自然是没有时间来陪你用膳的。”韩毓影耐心的解释了。 倪月华愣了:“那我……” “好了,来,今天有你喜欢的梅子羹,我们先吃。马上就要中秋了,总有时间团聚的。”韩毓影知道她肯定还有些失落,温言安慰,将自己面前一碗香甜甘冽的梅子羹移到倪月华面前,终于如愿的喝到了一口粥。 …… 下学之后,韩湘雪精疲力尽的走出了课室,在院中一棵柳树下站了一会儿。 多年不受拘束,一下子要听课,果真是很可怕。 国学的课包括: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韩毓影到底还是嘱咐过祭酒,其中韩湘雪只需要去听书、数两门,这两门恰安排在上午,每天共两个时辰。“书”主要是读书、写字、史学、策论,数则是算学。每两门课之间有间隔一刻的休息。辰时二刻开始,未时五刻结束。 梁太傅休沐时便会来此教授课程,平时也会常来看看。韩湘雪今天偏没有看见他,却见了另一个熟人。 其实蓝大人很正经,他一不收敛钱财,二不收集美女。但是当他站在那里的时侯,清朗眉眼无端便流露出一股风流意态。眉目含情,唇角带笑,身材长挑,显得举止轻佻。 比如…… 一把雪白纸扇刷的一声在面前展开,蓝穹羽笑着将纸扇挡在自己身前,对着她笑的惊讶又和善:“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不敢不敢,蓝大人才是驻颜有术。”韩湘雪对他笑笑,随口恭维了一句,就要绕过他走过去。然后忽然又转过来道:“蓝大人什么时候娶亲记得发帖子给我,我一定会去观礼的。” 蓝穹羽嘴角一抽,抱怨道:“喂,我好歹也算是你师父吧,长大了就不认我了。哎,你等等,你父皇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望了近在咫尺的院门一眼,韩湘雪还是停了下来,蹙眉道:“有什么事他不能自己告诉我,非要让你告诉我?” 蓝穹羽赶上来,笑道:“这件事,他还真不能自己告诉你。” 第十四章 红鸾星动 “……”韩湘雪望着他分外真诚的面容,又看了看身前身后三三两两闲谈走动的国子监学生,最终还是打算请他到自己宫里说。 “不用。”蓝大人往树荫里走了一步,冲她笑了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在这里说就行。” 他一身颜色明净的蓝衣被风微微吹起,持一把乌木白纸扇,笑容清朗眉目俊逸……如果不说,谁知道他今年已经是个二十七八的人呢。 韩湘雪拎着装书的箱子,递给一边的清荷。见他确实没有从那块阴凉下挪出来的意思,只能勉强凑近了几步。 “哎呀,你快点儿,我今天约好了,要赶去给王大人算命的,可不能迟到。” 韩湘雪终于彻底走进了那片树荫里。然而瞧着他身后和身边不远处的学子们三两成团讨论着什么问题,还有人四处走动,到底还是觉得不妥。 然而蓝穹羽已经靠了过来,他将那把挥洒着山水丹墨的扇子遮在脸前,眸含笑意的轻轻说了一句话。韩湘雪甫一听清,嘴角猛的一抽。 他说:“公主您红鸾星动啊。” “……”韩湘雪看了他一眼,礼貌地回道:“蓝大人,我觉得您还是应该给自己算一算,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堂妹出来,侄女恕不奉陪,先行告退。” 对,程丞相程岑远、观天监监正蓝穹羽和韩毓影是拜过把子的兄弟。韩湘雪隐约记得好像还有一位,不过不能确定。 蓝穹羽在三人中的年龄是最小的,因此当时没少受到其他两位的欺负。差的这五六岁在现在看来倒是比其他二位年轻,然而在年幼时相差极大。试想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十岁孩子的差别,就可以知道蓝大人当时是多么的心酸。 …… “喂,你别走啊,我没骗你,真的!”蓝穹羽举起手指对天发誓,信誓旦旦:“真的,我连着看了好几天了,绝对有这个迹象!好吧不是你父皇让我告诉你的,但是这件事难道不是很重要吗?” 韩湘雪:“……”难道很重要? “哎,我告诉你啊,除了观测朝堂运势和气象,我最擅长的就是看这个了。你不知道,当年我刚看出你爹那颗星有点这个势头的时候,你爹不久后就遇见你娘了;你还不知道,当年我看出程岑远那家伙有点这个势头的时候,他就遇见了他此生的第一个红颜知己……” 韩湘雪打断他道:“程丞相有红颜知己?” “哎呀,就是个小姑娘,后来还把他给甩了,不重要。总之,你信不信吧?” 微微抿起了唇,韩湘雪还是点了点头。 蓝家祖上便有修习术法的术士,直到上一代才入朝为官,然而蓝穹羽自小/便在占星阁学习占星之术,也于自家学得一手算卦的好本领。 占星阁的观天之术在天下是数一数二的,而蓝穹羽更是阁主的得意弟子,她这几分观天的本领也是从他里学来的,于此道他确实算是无比精通,是不会算错的。 “这就对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蓝穹羽说着,将手中的纸扇收了起来,微微加重了语气,道:“眼下只是有一点迹象而已,不知何时才会归入正宫,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总之你留心着点。” “嗯。”难得听到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叮嘱,韩湘雪愣了愣,认真应下了。道了别,正要出院子,却又听他在后面叫。 “哎!” 韩湘雪:“?” 蓝穹羽走上前来,边从怀中掏出一只薄薄的小盒子,边笑道:“我差点儿就忘了……你师父我两年前就已经娶亲了,你小师母叫连星,还有个小堂妹叫蓝月儿,这是你嫂子让我带给你的见面礼。” 他将那只雕花的小盒子递过来,韩湘雪愣愣接过,没想到离开的这几年中,他果真娶亲了。 尽管没赶上观礼有点遗憾,韩湘雪还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青缎的香囊,递了过去。 “我身上也没带什么,这个香囊是我自己做的,里面配了些安神驱虫的药材,你先带给师母吧,小堂妹的我日后再准备。” 蓝穹羽笑着接过去,两人再次道别,这次韩湘雪才真正走出了国学。 回宫依然是看账本,到了中午的时候倪月华派人来叫她去凤仪宫用膳,去了才发现韩毓影和玉娆都在。 皇后娘娘终于如愿把四口人凑成了一桌,这顿饭便吃的很是愉快。吃完之后,韩湘雪和玉娆便各自回宫。 只有韩毓影留下来批奏章,批着批着,不经意间就瞥见倪月华坐在他对面看着什么颜色斑斓的图册。 韩毓影:“……” 他伸手悄悄从桌上一大堆写着什么《芸汐传》、《丹青笔》、《金粉集》、《锦鲤传奇》什么什么的图册中随手摸过一本,一翻开,果然是话本子,拓印的字迹颇为清晰秀丽,甚至有些纸页还有绘图,他翻的这本叫做《兰花缘》,胡乱翻到一页有图的看了两眼,画的正是一只修长的手抬起一名男子的下巴,而那名男子倾国倾城、愁眉略锁,一双剪水秋瞳盈盈上望,一派梨花带雨的娇弱之态,瞧得他浑身一颤,不知为何觉得一片恶寒。 “月华啊,你这看的都是……”他话还没说完,专心致志的红衣女子一见他手中的那本,连忙夺了过来:“怎么,你也想看吗?”她眉目略带古怪的瞧了瞧手中的那本,随即笑了:“想看我给你找本适合的,这本不适合你看。” 韩毓影:“???” 然而他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虽然不明白看话本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但他只是无奈地提醒了一句:“你以后稍记着些,不要把这些本子落在我的书案上。” “怎么了?”倪月华有些不解。 韩毓影无奈道:“也没什么,只是前天太傅见我案上放着你的这些本子,花花绿绿的,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嗯。”倪月华还沉浸在一本画本的情节之中,随口应了。忽然又看了本子上的画一眼,又望了他一眼,意犹未尽道:“你倒是比这画上的好看许多,可惜了。” 韩毓影再次陷入了迷惑:“???” 第十五章 汤泉宫 子时七刻。 坐在书案边的韩湘雪不由舒出了一口长气,看完这二十多本账,她感觉脑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肩膀一松,哪管得上什么端正的坐姿,瞥了桌边默默抱着剑的黑衣少女一眼,按了按自己的肩膀。 果然还是坐了太久,手下轻轻按揉两下,就酸痛不堪,伴着微微的疲倦一波波席卷上来,惹得她不由皱了眉头。 面色淡漠的黑衣少女往窗纱上看了一眼,见墨色洇透,目光又转回桌案上这柄散出暖光的灯台,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剑。还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样?”韩湘雪为了伸展一下,站了起来,瞧着她笑了笑,“累不累?” “不累。”叫做夭八的黑衣少女果断回答,也提着剑站起身来,却不知是不太熟悉身上那件裙子还是不太习惯这个铺着厚锦垫子的绣墩,动作有点别扭,引得韩湘雪偷笑。 “公主,您要用膳吗?”夭八看着她在屋中四处走动,忽然问道。 “嗯?怎么,你饿了吗?”韩湘雪转身看她,手中还撩着几根珠帘,看样子方是打算看看那珠子上雕的莲花纹。 “没有。”陪她看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账本的夭八矢口否认,道:“公主晚膳没有用几口,属下觉得,公主现在应该会饿。” 韩湘雪微微放下抬到眼前的手,目光从晶莹剔透精巧的珠子上移到她脸上,见她神情还是平静无波,思考了一下。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可现在半夜三更,从哪里弄吃的来?” “……”夭八似乎怔了怔,认真思索了一下,道:“属下不知。” 韩湘雪认真想了想,道:“嗯……我先去泡个温泉,你留在这里,不用跟我去了,一会儿我领你去个地方。” 汤泉宫是韶月宫中的一处特殊宫殿,占地不大,一间间宫室都开辟得极为宽敞,有大有小,以打磨光滑的白石铺地。形状也不是一般房室的有棱有角,而是如同山洞一般形状,四壁较为圆润。 一入其中,第一眼见的便是一个颇为广阔的大池子,最小的也可活络下十几人,而池子周围又拦上了宽阔的屏风,防止有人误闯,另一边又置一八扇屏风,屏后有用于休息的长榻和香炉灯台,几案茶水。 说来也是特殊,已至半夜,这处宫殿却灯火明亮,仍有人守着。见她来了,守在宫门前的两个小宫女连忙迎了过来领她进去,而一位守在此处的女官便引她入了其中一间,一番准备之后就依她所言领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韩湘雪立在衣架前,手移到了裙带处,却没有动作,静默了半晌,抬头对墙壁高处小窗笑道:“不走吗?我要宽衣,你们也看着?” 窗外静默半晌,只有微弱风声,随后,合拢的木窗被推开,一个黑衣少女从中钻出,向下一跃,却是一张陌生面容,下跪抱拳:“属下冒犯。” “……”韩湘雪面容微异,然而很快就又从窗中落下一个黑衣少年,同样跪下,垂首道:“属下冒犯。” “……凌哥哥?”她微微弯身,望着少年尚有几分熟悉的面容,有些惊讶。 “属下不敢。”少年抬起头来,声音沉稳,顿了顿,又说道:“……正是属下。” “起来吧。”她挥手让他们起来,心中并不怎么在意。凌一从小便是这样,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没什么意思,一找他玩儿他就说他还要练剑以后保护她什么的,实在没什么趣儿。倒是这个姑娘……? “属下凌云,见过公主。”觉察到她要问什么,眉目温润的少女又是低下头去抬手一礼。韩湘雪随手免了她的礼,叫两人都起来,不免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两个就是父皇派给我的暗卫?”她细细打量几眼,瞧出两人皆是功底深厚,微微惊叹,又接道:“只有你们两个?” “不是。”凌云回了话,低声道:“皇上一共拨给公主十个暗卫,称为雪卫,平常隐在暗处,公主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除了遇到危险,公主叫了他们才会出来。我们两个不是雪卫,是皇上编到公主府中的人。” “公主府?”韩湘雪微微有些讶异:“可是我现在还没立府?” “是,不过已经在建了。”少女语声清冷,默了一息又道:“……属下是陛下安排的主管女官。” 韩湘雪目光立刻扫向凌一,他了然道:“我是护卫长。”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要跟到这里?”韩湘雪有些不明白:“你们好像不是负责这个的呀?” 两人登时都陷入了沉默。少顷,凌云道:“我们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且正好他们找我帮忙……” “他们?”韩湘雪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就是,那几个雪卫。”凌一开口了,冷静的嗓音似乎有几分不知该怎么解释,略有些不知所措道:“陛下让他们贴身保护公主,最好时刻看着公主身边的情况,可是公主总有沐浴和……的时候……” “噗……咳咳咳!”韩湘雪被一口茶给呛了,咳得脸色通红。偏偏凌一耿直无比,仍是将后面半句补上了:“……所以他们就找她,同为女子到底方便些……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不用,你们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另外叫他们在远处看着就行,不用时时盯着我。”韩湘雪用丝帕拭了唇角,殷切嘱咐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告诉他们,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他们跟我出宫。” 在池中泡了一会儿,韩湘雪就爬出来换好了衣服。汤泉宫一向备着各位皇后公主的衣物,她换上一件月白的裙衣,将沾湿的发尾用内力烘干,重新将头发挽好,便施施然出了汤泉宫。 已接近三更,宫中的道路上更是没有什么人了,拎着一盏汤泉宫女官给的纸灯笼,听着草丛中隐有的虫鸣和秋风拂叶的沙沙声,她怡然自得地往宫中走着,忽然听风中好像送来一声隐隐的低呼,顿时止住了步子。 ……传来声音的方向,似乎正是一座高大的假山。 可是现在正是深夜,有什么人会在深夜往假山中去呢? 韩湘雪一下子微抿了粉唇。她低头将灯笼提到面前来,轻轻送出一口气将其中的白烛卷灭,缓缓转身看方才路过的那边山石。恰好又有一阵低低的人声传来,不带风势,缓了许多也轻了许多,辨不出音色,却可从声气和调子听出应是个女子。 她想了想,靠近几步,将已经灭掉的灯笼放在了草坪里。自己放轻了脚步,打算去看个究竟。 第十六章 太妃 在一片深沉的夜幕下,灰色的岩石假山仿佛一块巨大的阴影。一步步缓缓挪了过去,听见的是草叶的碾压声和衣衫相互摩擦的窸窣声音,并着似乎还有几声粗重的喘息…… 韩湘雪神色莫测的停住了脚步,面前是高大山石怀抱的一处小假山,她已隐隐步入了这山石的怀抱,知道只要再绕过这一处仿佛天然的石屏,就能看见后面是什么状况了。 可是不用看了,根据眼下的这个情况,再加上听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不用再多看,她就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在这块石头前静默的伫立了一会儿,韩湘雪觉得自己还是走了比较好。于是她将放下的那个灯笼捡了起来,打算走了,谁知脚下突然微微一硌,接着一声玉石断裂的清响,让她瞬间僵住了。 “谁?!”一声男人的低吼和一声女子的惊呼杂揉在一起,随着一阵衣料摩擦声,韩湘雪弯下腰胡乱捞起了被她踩断的那样东西,另一手拎着灯笼,运起轻功猛的向路上奔去,等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已足尖一点跳到了树上。 以这样的速度,那个男人本来应该是绝对看不到她的,奈何这条路的这一段异常笔直,跑到微微要转弯的这一处时她跳上了树,可这个男人奔出来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她最后几步的一个闪影。 他衣衫不整的就冲了过来,在这个拐弯处向那边看了看,见笔直的路上没有半分人影,退回两步,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往旁边树上一看,果然看到浓密枝叶里露出一角雪白衣襟。 韩湘雪见他望了过来,总没办法将那一片衣襟再捞回来,只能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是谁?”一片昏黑之中,衣衫不整的男子喝问出声。韩湘雪自然没有回答,打量他一眼,由于她夜视能力极好,一下便看清这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是侍卫服制。 假山中的那个女子也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衣裳倒是尚算整齐,只不过明显没有男子这样镇定,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不敢多看韩湘雪,颤抖的问道:“穆郎,穆郎,我们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男子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然而还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微微上前一步,逼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一片乌黑朦胧之中,她一身白衣分外显迹,不过这么黑,又不见明月清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韩湘雪想着,这男子大概也就只能看清她一个轮廓吧。 “我是谁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谁。”她从容应对,一边愁没带个火折子什么的,一边从灯笼上撕下一条,从烛芯上掐下一段,随手将那烧黑烧硬的棉线往纸条子上来了几下,轻声一念,就见这纸条子燃了起来,融融火光一下子吞去了黑暗,照亮了那女子苍白的脸和男子还算端正的相貌。 “你!”那男子惊了一跳,然而做贼心虚,到底不敢高声呼叫。 韩湘雪看了他们一眼,一把撕去那灯笼上的纸罩子,将手中燃着的半张符伸进去又点亮了蜡烛,提着灯笼望了二人一眼,倒是瞬间想出了那女子是个什么身份。 手中还握着东西,她一低头,借着烛光看清方才那根被她踩断的事物,原来是一枚颇为漂亮的琉璃挂饰,应当是挂在脖颈上的,长形的金色琉璃纯粹透明,被她踩碎成了两段,成色这般好的琉璃也不是随处都有。韩湘雪望见它,便更确定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了。 她目光越过神色戒备的男人,望着一身华服的女人,道:“太妃?” 见韩湘雪叫出了她的身份,面容依稀姣好的女子面上血色尽褪,颤抖着嘴唇,腿一软便要跌在地上。而那侍卫衣着的男子连忙拉住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再望向韩湘雪时目光便带了几分怀疑和阴沉。 他一手揽住太妃的肩。另一手便放在了刀鞘上。 韩湘雪看见他的动作,仍是神色自若,心中毫不在意,轻笑一声,手便抚在了腰间挂着的剑柄上,眉目微扬。然而不等她说话,那位太妃便先颤颤巍巍的出声了。 “不,别动她!”被撞破了好事自觉快要东窗事发的太妃一脸苍白,似乎也熟悉男人的作风。一手连忙压在了他手上,摇头道:“这位应该是昭雪公主,当今圣上的嫡长女,不能动她,她十有八九是今后的储君,不、不能,不,绝对不能伤了她……” “如今她已经看见了,迟早会向那皇上皇后说,伤了她,日后自然没有好下场。可是不杀了她,事情败露,我们明天就要落得个下场。”男子拂开她的手,刷的一声将刀拔了出来,刀尖对着她,阴沉地道:“公主,对不起了,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撞到这种事,只能先让你下去封个口了。” 韩湘雪:“……”她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在自家宫里,还会面临被灭口的威胁。 然而这当然不是威胁。 她左手握鞘,右手握住剑柄拔出一把如同秋水般银亮澄澈的长剑,剑尖同样对准了男子。勾唇一笑。“灭我的口可不容易,这位侍卫大哥胆子倒是不小,敢与当朝太妃勾结,在花园里偷情,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被阉了凌迟成一片片,太妃倒也不怕以死谢罪?” 男子冷笑了一声,道:“少费口舌。我与她当初敢这么做,就想到过可能有这么一天,不过瞒一天是一天罢了,有什么好说的。公主倒是不要拖延时间,我穆九郎就不信,还打不过你一个小姑娘!” “是吗?”韩湘雪温声一笑,剑尖指着他道:“你倒是试试杀的杀不了我,这几年也不是没人想杀我,我孤身一人的时候也不少,如果输了一次,此刻岂能在你面前?” “不行!穆郎,你不知道谋害储君是什么罪名,我们不能动她,不可以……”那位太妃拉着胳膊苦劝着他,又转向韩湘雪哀求道:“公主、公主殿下,穆郎他是口不择言,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我跪下来求你怎么样,放过我们,我们以后一定不再见面,不会再做出这等、这等事情来,求公主您替我们瞒下这件丑事吧!”说着她就松开男子,跪了下来。 “卉儿,你说什么,不用求她!现在三更半夜,有几个人知道她出来?我杀了她,往荷塘里一扔,发现了也只是她自己失足,扯不到我们身上!” ……连怎么死的都给她编好了。 韩湘雪耐着性子听了这两人来来回回仿佛折子戏一样的台词,正要告诉他们自己没什么兴趣将这件事捅到倪月华或者韩毓影面前、况且是从轻发落更不会判他们死刑,刚上前一步,一把闪着凛冽寒光的大刀忽然向她劈了下来。 第十七章 报答 “哐”的一声刀剑相击铁石之响,一道白光耀出,飞雪剑已格挡住了男子的那把刀。 听着那太妃的一声尖叫,两人不再废话,直接周旋起来,然而一晃十几招之后,男子的面色忽然难看下去,意识到自己的招式完全不敌对方,能撑到如今只是力气优胜,便咬了咬牙,又晃过几招之后忽然双手握刀,用力当头向韩湘雪劈去。 认准他的意图,韩湘雪佯作躲不过去的样子,直到他的刀已经高高举起挥了下来,收不住力,才步子一转到了他身后,雪白衣袂飘扬间便将手中剑光明澈的长剑猛的送出,一剑刺穿了他肩胛。 凄厉的惨呼声一下子传了开来,随着他手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面色始终惊惶苍白的太妃连忙凑了上来,望着男子肩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六神无主地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药,我得找药,穆郎,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穆九郎面色发白的挣扎着将捂着伤口的手送到眼前来看了看,一看满手鲜血,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面色发青。 他身后拥着他的太妃已经在一边小声啜泣。韩湘雪拎起飞雪看了看剑尖上仅半尺长的血迹,无语道:“他死不了,只是中了一剑,养个一月两月就好了。” 她转向妆容被眼泪洇花,已经有些狼狈的太妃,道:“我们来说说,这件事怎么办吧。” 着一身绾色罗裙的太妃也知道自己已经是罪责难逃,当即松开了男人爬起身,踉踉跄跄过来又跪在了韩湘雪脚下。 对方到底是一位太妃,她皇爷爷的妃子。虽然做的事情确实逾矩,辈分在这里,极重礼节的韩湘雪还是微微向旁边让了一步,避开了她这一拜。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便是在问她了。已经不复年轻的女子颤抖着将头压的更低,仍然答道:“我叫秦卉。” “秦卉。那他是谁?”韩湘雪向那边瘫坐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的男子一颔首,才想起她低着头看不见。然而秦卉就算看不见,也知道她指的是谁,便怯懦道:“他叫穆九郎,是冼华宫的统领侍卫。” 冼华宫? 对于各宫情况不是很熟悉的韩湘雪仔细回想,才隐约忆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座较为偏僻的宫殿,住着几位太妃。倒还记得年幼时到那里去看皇爷爷,宫中种着大片大片洁白芳香的晚香玉。 “你们两个,知不知道偷……咳这样私会是什么下场?” “……知道。”跪在地上的秦卉语声颤抖着坚定了起来,哭诉道:“秦卉自知下贱,为妃时便不得恩宠,生不得一儿半女,太上皇逝去后,家里无人,也不愿出宫。就是这样皇上皇后也不曾薄待过,九郎他方才冒犯公主,我们也不求什么恩典,只求公主让我们死在一起了罢!” 韩湘雪听完她这一番诉求,有些头大。 诚然。不管是太妃还是宫妃,与人私相授受、红杏出墙,都是死罪。可问题就是她皇爷爷并没有死,现下带着她皇奶奶不知在哪里野呢,只留下这么几个妃子给他守节确实缺德。而且她父皇登位时也确实下诏允许宫中太妃出宫再嫁。 像这位秦太妃这种情况,大概就是家里没人了不想出去,没想到在宫中遇到了真爱,再想出去却来不及。于是情到深处干柴烈火,两人便夜里约着出来……咳咳咳。 像这种情况判死罪确实重了些,然而罚俸禁足又太轻了些。主要是死罪活罪这件事捅出来都不好看,实在为难之下,韩湘雪便道:“算了。” 干脆算了吧,反正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很少。能瞒过去,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瞒过去算了。 然而秦太妃却抬头茫然道:“您……您说什么?” “我说算了。”韩湘雪重复了一遍,看她脸上满是泪水,叹道:“为了防止有人疑虑,你们便不要出宫了。日后私会小心一点,不要在园子里。好了,回去吧,我也要回宫了。” …… 恍恍惚惚的谢了恩,秦太妃扶着同样面色复杂的穆九郎,一边往冼华宫里去,一边犹豫道:“穆郎?” 穆九郎:“嗯?” “……我不是在做梦吧。”秦卉迷迷糊糊掐了他一把。 “嘶……”一声痛嘶,他顿了顿,道:“不是做梦,我们被人发现了,但是……她放过了我们。” “……她为什么要放过我们啊?”胆小的秦卉手中还握着韩湘雪还给她的琉璃,感觉世界不太真实,有点不安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报答她啊一 “嗯。”穆九郎应了,低声道:“我会的。” 拎着一盏纸几乎被撕光、只剩下了一个框架的灯笼,韩湘雪继续往她自己宫里走去,而经过这一番耽搁,这不断洒泪的白蜡烛终于只剩下了一寸来长。 到了寝殿前,韩湘雪推门进去,撩起珠帘往里间一看,就看见支着下巴在桌边端坐着的黑衣少女。 “主……公主。”听到响动,她的目光转过来,急忙站了起来。 走到屋角望了望漏壶,见已经快要丑时四刻,韩湘雪心中叹气,也觉得实在晚了些。再出宫去回来就不知道要是什么时辰了。 于是她将夭八领到了晨雪宫的小厨房。 端着烛台来到厨房,韩湘雪走到一块儿案板前,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凭着自己的认知找到了一块带面粉的板子,又从柜子中翻出了面粉。 是的,她要烙饼。 京中百姓知道她去山中休养的数不胜数;勋贵世家们知道她去拜师的极为少数;知道她辗转拜师于碧华山与灵谷的只有几个。然而,就算是这几个,大概也想象不到她这几年过得有多么丰富多彩。 七岁时,她在父皇母后的注视下,草草拜了佩依为师,第二日便匆忙上路。 到了碧华山,她与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平静的度过了两年安顺日子,当时最大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附近百花谷脚下的百花小镇。 然而两年一过,佩依见她灵术已修习的不错,医术医书的知识也掌握得很好,便带上她四处云游,寻求各地的疑难杂症和奇异怪病,要让她以此精进医术。 她那时同师兄凤绯璃的关系已十分好,再加上凤绯璃拜的师父冰涯是四杰之中的毒杰,医毒不分家,两人学习的东西也有相近之处。冰涯便将凤绯璃也交给佩依去长长见识,卸下所谓为人师的负担,轻松了一两年。 佩依带着他们两个少年少女,几乎跑遍了韶月上下。在每个地方,有时停留一月半月,有时则不过几天就再次启程。算下来,韩湘雪在那两年多中,各地的风物都算见识过一些,当然寄宿的地方也是多种多样。 有的时候,是正常的客栈,不正常的时候几人也在观庙里求过宿、也于民居之中借宿过。住都这样的不同寻常,吃当然也是什么样的食物都见过。借宿民居最寻常的情况,便是见当家的妇人和面、热锅、抹油,然后往锅上贴饼子。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非常,做出的饼子更是不大不小,不薄不厚,一张张圆润均匀的很。 当然,韩湘雪自己也会下厨。虽然算不上什么手艺精绝非比寻常,普通的菜色,如红烧肉或炒青菜,及洗菜摘菜切菜这些准备工作,她做得都很不错。 然而,事实上,她唯独没有烙过饼。 第十八章 葱油饼 鉴于自己确实从来没有烙过饼的这件事实,韩湘雪觉得还是先问一下在场的另一位会不会。 宫中每天所用的蔬菜和肉类每天专门有人送。要用什么,要用多少,量一向很准,照理说到了晚上什么也剩不下。然而,这也不耽误炒菜的厨娘切了半根葱的葱花来炒菜,剩下半根葱放在案边留着明天用。 所以韩湘雪顺利的找到了半根葱。 她切好了葱花,倒出了面粉。然后问一边站着的夭八:“你会做饭吗?” 夭八一愣,应允的点头:“我会。” “那你会做饼?”她又问。 黑衣少女摇头,道:“我不会。” 果然和她一样。 韩湘雪有点儿踌躇,然而还是决定自己来试试。她往放面粉的木碗里倒了些水,刚要下手去和,忽然转头问:“你会煮饭吗?” “不会。”天八认真道。 韩湘雪:“……” 既不会做饼,也不会煮饭。难道她这位侍女只会炒菜?好吧,应该是这样了。 她来到旁边的另一个锅旁,用水淘了米,把米倒进去,再往其中倒了一些水,让夭八在底下烧火添柴,幸而她这一件事倒是做得不错,火升的不大不小很稳。大木锅盖下不久就漫起米香。 而韩湘雪这边也已经把饼做好。夭八便又抽空来给这边的灶下添柴,韩湘雪站在灶边烙饼。 不久,饼和粥就都出锅了。 韩湘雪的饼,平心而论做的不是很圆。然而经常看别人做,她有样学样做得倒也不错。葱花中拌了盐做成饼,配着粥味道很是不错。说实话,自从到了宫中,她这两天也没吃过这样简单的饭食了。 她们没有将盘碗端回房中,而是直接在厨房中寻了矮桌凳吃饭。吃过之后收拾好盘碗,韩湘雪回到房中,将那些账本交给夭八,想了想还是打算跟她一同出宫,顺便去问问夭樱要建门立派的地点找的怎么样了。 …… 秋风转冷,黄叶飘零。桂花飘扬间,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个中秋过得颇为热闹,十五过后,十六日傍晚,是各位大臣携带家眷进宫拜见的日子。 在金殿中观了舞、祝过酒之后,诸位大臣和夫人小姐们便撤出来。依照韶月的习惯,在金殿上宴饮之后,要在后花园中寻一宽阔场地,再次摆宴设席。于是又是一阵热闹。 韶月民风开放,在宫中仍要以男女长幼分席,韩毓影和一众大臣坐在一处,倪月华便需陪着各位夫人,坐在上席。韩湘雪便稀里糊涂坐在了各位小姐们上首,被一片喧闹声色震得不知所措。 能在中秋节入宫拜见的都是在京且地位颇高的京官。虽说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不算很多,可各位大人莺莺燕燕,小姐公子却是不少。 入宫拜见的官员可以带家眷,然而对人数限制还算严苛。然而即使每位官员携同夫人只带一两位嫡女或嫡子入宫拜见,这人数累计起来也相当可观。 往日像中秋这种节日,是各位官员巴结皇上皇后及皇子公主的好机会。试想一下,如若能够靠着几句祝酒词或者送礼让皇上对自己的名字耳熟,或让自家女儿入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嫁入东宫为妃——不管正妃侧妃,都将是一大助力。 然而由于韶月当今的皇上和皇后娘娘并没有皇子,这些年来在京中或不在京中的各大勋贵或簪缨世家紧跟风向,纷纷着力于将自家女儿培养得或知书达理或精熟武艺,积极为下一代女官的诞生做准备。然而这一点从她身边最近的两位小姐就能看出来—— 定国将军府的嫡小姐年龄同她差不多,仅长一岁,一身银红色袄裙,眉眼十分俏丽,却对身边搭话的户部侍郎家小姐视而不见。随手将那位小姐递过来的帕子推回去。眼睛一直往她腰上的飞雪瞟,目光如同话本子里的小姐望见了俊俏书生,自以为掩饰的无比小心,袖子却已带倒了桌上的酒壶,泅湿了半边袖子也没发觉。 见那户部侍郎家的小姐急的快要哭了,韩湘雪终于提醒了这位荀姑娘。而在这位红衣姑娘由宫女领着去后殿换衣服的时候,旁边王丞相家的女儿燕白又搭了话来。 玉娆早就无视宫中女官要求的排位,让宫女拎了凳子往她小姐妹那边凑去了,好在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人太注意。 这位王燕白便坐在了她左手的位置上,原本这样并不合规矩,然而空出一个位置显然更突兀——这位看起来颇为知礼的小姐很谨慎的只占了首位的半个位置,见另一边定国将军家的荀羽走了,便低声同韩湘雪说起了今年科考的一些事情。 一直默默饮酒的韩湘雪听她说起政事时语气颇为和顺,字句又分外斟酌,对于试题和考生的选择颇有些自己的见解,却又颇为小心,点到为止。既像是女儿家无心的杂谈,又像是担心说多了受罚,心思十分玲珑,便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 她这近一个月来,倒好像是听说过这王丞相家的燕白小姐,是京中人人赞誉的第一才女。据说所读的京关书院院长也曾夸赞过她见识广博,出口成章。 如今一见,倒还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 这是个身着淡白襦裙的少女,外罩一件绾红绣枣枝的袖衫,面容称得上柔婉,中上之姿,但也算不得什么难见的美人。最引人的便是那一双仿佛遇见什么事都会无比沉静的眼眸。见她忽然看过来,似乎愣了一愣,又是一副镇定模样。 韩湘雪笑了笑,拎过手边的酒壶给她倒了半杯,又自己满上,举杯向她示意了一下。 她记得这场晚宴之前,父皇和她说要稍微安抚一下这些大臣,而她能做到的,也就是对这些大人家的小姐亲善一些了。 桌上有注意着这边的另外几位小姐微微哗然了一下,王燕白神色隐隐有些激动,握起杯子回她一下,一饮而尽。 韩湘雪饮下这半杯酒,便微微侧向她那边,同她谈起这科考的事情。 另一边定国将军府的荀姑娘也回来了。见韩湘雪似乎同另外一边的丞相之女相谈甚欢,也没怎么在意。完全将自己爹说的要经常搭话、要求个脸熟给抛到了脑后。满心只想看看韩湘雪那把佩在腰间的长剑。 韩湘雪也没有同王燕白说多长时间。有关今年科考的那些情况她其实很了解,只配合着说了些自己的想法,最后随手从腕上摘下只颇为贵重、精雕细刻的紫色细玛瑙镯子,递过去当做见面礼。 跟着喝酒已经有点儿发晕的王燕白也已经无力再谈,接过镯子谢过之后便同身边另一位小姐轻声交谈起来。 韩湘雪今天穿了一身紫色绣金丝的撒花罗裙,戴一支攒宝石的赤金钗,仍是半挽着长发。一动时钗下缀着细细的几根赤金长穗就随着微微晃动起来,眉间被桂叶画了一朵鸢尾花,更是将她初现绝色的容貌勾得画笔难描。 连她望向王燕白的时候这位第一才女都被这样的容色惊了一下,当她解下飞雪递给荀羽时,这位将军府的小姐直接就呆了。 然而这场中秋晚宴总体上说是顺利的,韩湘雪结识了好几位身份较高的小姐,又在一旁丹枝的指点下,记住了席上其他小姐的面容。 怎么说,也算稍加安抚了忙于立储的各位大臣吧。 …… 当晚,送各位大臣出宫的马车里…… “燕儿,不是爹说你,你看你这样子,是喝了多少酒啊,一个女孩子喝什么酒?”一个体态略显臃肿的中年男子面色不太好的斥责着瘫倒在对面夫人怀里的王燕白,本来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见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辩解道:“我没有,我就喝了几杯而已……” “几杯,你爹我还没喝几杯,你个小姑娘好意思说自己喝了几杯……叮嘱给你的事情忘了吧?下次记着点儿,倒是把自己给灌迷糊了。” “……”王燕白没有辩解,只是努力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发现自己实在使不上力气,便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把袖子揭下来。 “爹,你看看这是什么?” 觉得女儿已经烂醉如泥的王丞相不想说什么,然而在她又叫了一声的时候还是看了过去。 这一望,看清了那只雕饰华贵的镯子,他顿时愣了,问道:“这是……” “这是公主赏给我的见面礼……”王燕白眯着眼睛哈哈哈笑了几声,又将胳膊放了下来。迷糊着想了想,又将镯子从手腕上摘下来,向王丞相扑过去。王丞相顿时一把接住了她。 就见顾燕白将那镯子塞到他眼前。“爹,给你。” “行了行了,做得不错。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东西做什么。”王丞相扶着她坐好,又嘱咐道:“是公主赏的你就收好,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为了把公主灌醉,你自己先醉成这般模样,多不值当……” 第一才女一听不乐意了:“爹,我没灌公主喝酒!她喝了十几杯、杯都没醉,我就喝了两杯、三杯……” “好好好,没灌没灌,爹的燕儿最乖了。赶紧回家,把醒酒汤喝了,早点歇息,明天还要上书院上课呢。” 喝的东倒西歪的王小姐终于满意了。 另一边。 “爹,娘,你们看,这是公主送我的东西!”一上马车,荀羽就拿出一把漆黑的匕首,十分高兴。定国将军看都不看连忙拍掉,道:“去,别拿着刀在你娘面前比比划划的。瞎说什么?公主能赏你什么东西,就你这样没个正形的。” “爹,我说真的,这真的是公主赏我的东西!”荀小姐有些不服气,将匕首往鞘里一收,往他眼前一送。“你看看,你看不出来吗?爹,你真没有眼光,公主说这把匕首是玄铁锻造的,可以摧金断玉,十分犀利……” “好啦,给娘看看。”荀夫人安抚的接过来,细细看了两眼,神色忽然一怔,向定国将军道:“夫君,你瞧瞧这匕首,好像确实是玄铁打的……” “什么?”定国将军接过来看两眼,随即上下打量了荀羽几眼,眉目间洋溢起了几分喜色:“行啊,不错,你这小丫头有点本事。” “嗯!”荀羽十分之高兴。 第十九章 医满梨林 祈玉宫。 一身粉裙的玉娆坐在桌前,一手托腮,另一手随意从盘中拈起一块浅绿色的翡翠绿豆糕,咬了一口。细腻香甜的味道让她满足的眯起了眼睛。 贴身宫女月娥将一张托盘放在桌上,将其上水晶碗中的杏香甘露和新鲜的梅子汤摆在了她面前。将托盘重新拿起来,她有些迟疑的望向怡然自得的小公主,犹豫开口:“公主,您这样……真的好吗?” “唔……什么好不好?”玉娆将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嘴里,一甩袖子就着手去端那盏漾着浅淡嫣红颜色的梅子汤,漫不经心道。 “就是……”月娥迟疑了一下,刚凑到她身边,想低声同她讲。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了几响,她一抬头,想要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韩湘雪仍然一身雪白纱衣,衣裙领口处和裙摆处星星点点缀了翠竹。她发上挽着一白一绿两根细细的玉簪,仍是脱俗不染纤尘的模样,脸颊处却沾了白粉。正一手臂挡开帘子,另一手端着托盘进来。 月娥:“……” “玉娆,你再尝尝这个怎么样?”脸上蹭着面粉的少女端着东西过来,丝毫不觉自己这样有什么违和。月娥帮忙将玉娆面前的盘盘碗碗挪了挪,韩湘雪便将一个盖着的白瓷盘子端到她面前,揭开了其上反扣的盘碗。 在一个深色的印花盘子里,重重叠叠放着一块一块浅杏色的糕点,正随着盖子的揭起,缭出腾腾几丝热气。 玉娆嗅到一丝淡淡的栗子甜香味儿,急忙探手要拿。 韩湘雪挡开她的手,小心的从最上一块糕点两边一捏,几人才看清这糕点下,原来还都垫着薄薄一片裁成圆形的荷叶。 韩湘雪拉过她的手,将这糕点放在了她手心里。还温温热热的叶子压在手心里,她低头便从那糕点上咬了一口。细腻的栗粉入口即化,一下子就俘获了玉娆的心。 “唔,姐姐,这个好吃!”她匆忙将口中的咽下去,伸手学着韩湘雪方才的样子,捏起一块,就站起身往她嘴边送去。 递到唇边的粉栗糕散发着香甜的气息,韩湘雪咬了一口,从她手上接过来,笑着说:“是不是好吃?” “嗯,这几样里,就这个最好吃了。”玉娆点点头,唇边还沾着细细的粟粉。韩湘雪掏出丝绢来给她唇边抹了,笑道:“我也觉得这个你会喜欢,不若我一会儿教给你的宫女,另外记得让人来我宫里要栗子,以后就能常常吃到了。” “嗯。”玉娆点头,乖乖巧巧的模样让韩湘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发顶柔软的头发。 今日恰是兴安八月二十九,照例每个月她要看账的日子。这一天同样如此。 韩湘雪在明亮的烛光里抬头,瞧了瞧窗外苍茫夜色,又看了看桌边一如既往、如同伴读一般陪着她的夭八,略微思考了一下。 最终决定还是出宫。 自从那道旨意在坚守宫门和巡视宫道的侍卫和羽林卫之间传开,韩湘雪想要出宫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方便,而且理所当然。 起初侍卫长叶庭还会非常忠于职守的仔细查看那枚令牌,羽林军统领林迟也曾在半夜瞧见她的时候刀剑相向。但一个多月下来,这两人已经对她非常熟识,出示一下立刻就放行,韩湘雪对此十分之满意。 听学还是要听的,韩湘雪仍然会在每天卯时的时候早起。然而由于她拜师时所用的佩剑在,她便会依照从前的习惯在晨雪宫院后的一处竹林练剑。 第一天并不是很顺利,由于在附近清扫的小宫女对她挥出的道道寒光敬而远之,而想要回房取东西的芍白也吓了一跳。然而时间长了,大概是都习惯了她这个习惯,清荷或者宛冬有的时候会在她洗漱过后直接将飞雪捧过来。而韩湘雪有时也会指点她们几招。总之一片和谐。 一片漆黑的宫道里,韩湘雪走在前面,而夭八拎着灯笼跟在后面。远处迎来了一片隐约火光,看样子应该是夜巡的羽林军。 韩湘雪没在意,和夭八一起继续往前走。等到那火光越来越大,举着火把的人也清晰了起来,不等为首的人开口盘问,她就递出了那枚白玉令牌。 “……”林迟望了一身雪白的韩湘雪一眼,又越过她看了看其后拎着灯笼、一身漆黑的夭八,微微沉默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 他道:“最近街上有些不太平,公主如果要出宫的话,是否要微臣安排几个人跟去?也安全一些。” 韩湘雪微微有些惊讶,由于还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些话,便停下脚步笑道:“人倒是不用了。听你这般说,街上不太平,是如何的不太平?” “也不是什么大事,长公主精熟武艺,不带人应该也会无事。都是街面上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事罢了。”林迟向她行过礼,便领着人继续去巡视了。 出了宫,两人便寻机会跳上一处荒僻小店的屋顶,一路用轻功向京郊飞掠而去。 眼见四处渐渐荒落下来,再行一段路,荒僻的景色便如同柳暗花明般忽然鲜艳明净了起来。 月光下,大片大片的梨花树沐浴在轻薄微光里,是茂盛枝叶,乌枝虬劲。韩湘雪指尖拉过一簇树枝,望着细枝上的盈盈绿叶,眉目间不自觉便浮起了笑。 向上望去,枝叶间的青果悄悄垂着,有些已经微微转白,半青半白的还是不能吃。韩湘雪的神情却很愉悦,仿佛已经看到了硕果累累。但其实她倒是更希望看到春天梨花盛放的样子。 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梨花。 随佩依四处行医的时候,虽然是义举,除了另有所求,很多时候都是分文不取。但还是有些人非常感激,尤其是治好了某些冷僻病症,更是有人追着要送些谢礼或塞些银子。 佩依对此完全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她并不缺银子,此番带他们出来也是历练,而她认为这也属于历练的一种。便撒手不管,打算瞧瞧他们怎么办。 凤绯璃拜了四杰之一的毒杰冰涯为师,主要修习毒术,虽说医毒不分家,有的时候也同她看看诊,但只是兴趣,有人追来要报答也全然不管。 韩湘雪从小便喜欢梨花,喜欢那种洁白无瑕的颜色,喜欢那种清淡的香气。碧华山后山边恰好有一小片梨林,每年梨花盛开时她便最喜欢去那里呆着。 佩依其实手很巧,还教过她酿梨花酒。每年梨花盛开时她都会去酿一些埋在树下,开封时便是醇香醉人。 因此,当有医患询问怎么报恩的时候,她就报出一个地点,让这些人在韶月京郊的这片地方种上梨树,而那片地方本来也是有梨树的。 幼年出京时途经这处,感叹这处梨花团团如晴云缀枝的美,她便买下了这片地,前两年,更是让人在这里建一处林苑。由于不急着住,且出价甚高,便细工慢活建了许久。如今听说这处林苑落成,她便想来看看。 果真,这里如今已是这么大一片林子了。 第二十章 梨花酿 这是一处规模较小的林苑,由于依梨林之中而建,她又期盼春日梨花似雪纷纷的景况,故命名雪苑。 月上中空,几片薄薄灰云浮在婵娟脚下,仍遮不住那皎洁如水的光芒,如银练般洒下大地,在院中的光滑石桌上激起一片淡淡反光。 韩湘雪端着一个竹制的笼屉过来了,随手放到桌上,她顿了一顿,转身从草坪中拣出一根树枝,在院中一棵枝叶婆娑的梨树下挖起来。掘了好一会儿土,乌黑湿软的泥土中终于露出了一片光滑黑陶。 望见了要找的东西,她面上掩不住喜色,连往那旁边挖去,果然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大半个酒坛。 这还是她去年路过顺手埋在这里的,如今不太记得有没有,也不太确定到底埋在了哪里。只挖挖试试,却果然让她挖了出来。 昨天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地上尚且潮湿。皓齿明眸的白衣少女毫不在意的将沾满泥土的坛子捧出来,扑面而来的都是淡淡的泥土腥气。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丝绢,将坛子上的泥擦了擦,见实在不干净,又抱去厨房中洗了洗,才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托着三个碗走到了桌边。 “出来吧。跟着我们这么久了,不来一起吃一口?”她微微笑着,一把拽开酒坛上已被泥土浸成了黑色的红布,又拍开封泥,甘香醇厚的气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隐在一处树上的黑衣少年闻言很快过来,半跪了下来,低头道:“属下知错。” “凌一,”韩湘雪微微叹了口气,将这坛酒往碗里倒的时候,浓郁得馋人的酒香越发浓烈了些:“上次在汤泉宫,我不是说过,你不用跟着我的吗?” 身姿挺拔的黑衣少年抿着唇一言不发,韩湘雪本也觉得他多半不会回答,谁知他突然轻轻开口了,道:“……我想要跟着公主。” 十五六岁少年的声音略带沙哑,轻轻吐露出的内容也是根本不像他会说的。韩湘雪不由愣了一下,连忙用另一只手稳扶住坛子,忽然明了:“你……是不想当我府里的侍卫长?” “……”凌一没有说话,静静敛着眉目,怀中抱着一把剑鞘。清秀温润略带英气的眉目不知是默认还是否认。韩湘雪盯着他的侧脸,习惯性的放弃了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想的这个想法。叹了一口气。 “你如果不喜欢这个职位,我和父皇说一声就是。你方才说……想跟着我,是要加入雪卫吗?” “……是。”他低声应了,行了一礼。 “好了,以后除了在外人面前,你就不用向我行礼了。”她心道小时候跟在他后面叫哥哥叫的太习惯,现在忽然将距离拉得这么远——虽说凌一小时候也很重礼,从不应她的称呼。还经常要跪礼,看着实在不习惯。 终于将他拉到桌边坐下,韩湘雪将倒好的又一碗酒推到他面前,伸手将那竹制的小笼屉揭开了。 这处雪苑其实落成刚两个月,是在她归京前几天建成的。这片地方依着她的想法建造起来,知道的人不多,她人在宫中,这件事情又不怎么要紧。是前几天去京郊那一处宅院的时候,夭樱偶然翻出修建这里那一众工匠给她的信,记起来告诉她,才知道这里已建好了。 然区区几天功夫,她不是急着要住,当然也没上心找人来打理打理。苑中的房屋一律白墙黑瓦乌木窗,修的很是清素漂亮,却连被褥都没有。 其实,按理说厨房也不应该有什么东西。但是这几天为了给玉娆琢磨新鲜花样的点心,她曾调派了几个人去远处的一座山里收新摘的新鲜栗子,收到的栗子往这里放,再命人往宫里转送。所以这里除了几大包栗子和院中那颗梨树下就快要被遗忘的酒几乎就不剩什么。她方才想找个杯都找不到。 笼屉里自然是她做给玉娆吃的粉栗糕,说来也是好在这里建造时间长久,雇来给一众工匠做饭的厨娘买了一些锅具盘碗,厨房柜子中还有一些面粉,走的时候也没带走。不然怕是连这点心也做不了。 夭八倒是二话不说,说让吃就拿起一块来吃了。 而一旁的凌一不知是没怎么吃过此类糕点还是实在不喜欢栗子,手中拿着一块,很有几分纠结地往嘴边送去,仿佛不是让他吃点心,而是让他试毒一样。 韩湘雪看得郁闷,伸手将这一层笼屉揭起来放在一边,下面那一层都是香甜的枣泥糕。 不爱吃栗子,枣总可以了吧? 说起来,这枣树还是她方才从墙边看到的,清一色的梨树叶中特别显眼,已经深秋,树尖又挂着不少熟透的枣子,就让夭八上去摘了一些下来,一起做成点心。 夭八十分利落的吃下一块粉栗糕,又从善如流将手伸向一边的枣泥糕,唯独没有碰酒。见一边的凌一也慢慢的开始吃起来,韩湘雪端起碗喝了一口,梨花酿的甘香醇厚中带着隐隐清冽至极的梨花香,酒液冰凉,入喉时却带起一阵烧灼,那辛辣的劲力,让她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时候稍稍有些久了。梨花酿这种酒不讲年份,只图那一分浅淡酒气将梨花泅染透彻,便算是有了魂魄。三个月恰恰好好。时候少了,酒味显得浅薄;时候多了,便失了那一分清淡的韵致。 皓月之下,院墙里,三人同桌共饮。韩湘雪从前不少饮酒,倒是还好,不过凌一和夭八看着就不怎么好了。夭八因为口渴将那碗酒灌了几口之后,先是被呛了一下,然后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红晕,像是从肌肤里透出的胭脂,一向沉静的目光也有点迷离。而相较之下凌一倒是还好,韩湘雪几乎看不出他哪里有问题。他倒是没怎么脸红,只是耳尖泛着红色,微微有点发抖。 很快韩湘雪就有点后悔给夭八倒酒喝了,因为她又喝了两口之后,居然很快便迷迷糊糊,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差点将酒碗都碰翻。 这下……该怎么将她带回去呢? 韩湘雪本想着,凌一是男子不方便,夭八看着也不沉,找不到马车,自己将她抱回去便好了。哪知醉酒的人仿佛格外沉,如同一袋灌了水的泥般不好掖扶。最后,她和凌一只能一人将她一条手臂绕在脖子上,拽着腕子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 然而,就是他们这样奇怪的一男两女,还是在这半夜三更的街上,被几个男人拦住了。 近处道边的一处楼坊在檐下挂了许多大红灯笼。红光映照下,楼前彩衣丽饰的女子款摆的身姿分外妖娆。而这几个人就带着一身酒气从这楼里出来。其中一个摇摇摆摆和他们三人打了个照面,男人迷醉的目光在凌一和夭八脸上一流转,终于胶着在了韩湘雪脸上。 她将夭八的手臂往上托了托,停着步子让路,见面前挡着的那个人还没有走,刚蹙着眉头抬起半敛的眼眸,就见那个相貌粗劣的男人惊艳的望着自己,随后就垂涎的凑了过来。 望上他身后几个同样流里流气不怀好意的目光,韩湘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羽林军统领说的、上不了台面的小事……是什么事了。 第二十一章 救人 望着那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笑着将一只手伸过来,韩湘雪另一只手缓缓扣上了飞雪的剑鞘。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肩上夭八的手臂一拽,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惊诧的稳住身体,抬眼就见黑衣少女背在身后的剑鞘狠狠甩在了那男子脸上。 韩湘雪:“……” 一声惨呼中,方才还醉得昏昏沉沉的黑衣少女已重新将那把剑鞘抓在了手里,目光冷静得仿佛没喝过酒,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一把将那铁色长剑抽了出来,往前一探,尖利的剑尖便抵住了男子的心口,仿佛稍微一送,就能将他胸腔里那颗浸在酒色中的心穿个透彻。 凌一也在方才那一瞬间踏步到了另外几人身旁,只不过手中长剑并未出鞘。见这几人望见那边的场面似要惊叫逃跑,便先一手刀劈晕一个,手中剑鞘也往一人颈侧砸去,几招之间,手里控制的这几个人便纵横倒地。 韩湘雪目光又转回夭八身上,见她目光仿佛还不是很清楚,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打晕他吧。” 她话音刚落,那个已在瑟瑟发抖的醉汉猛的一跳,就被夭八打晕了。 …… 将最后一个人拖到巷子里,韩湘雪抬眼一看,就见前面巷子深处的凌一沉默着站直了身子。巷子里实在昏暗,韩湘雪也看不出他是不是依旧在手抖,往巷子口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便折回去。刚拍了他两下,刚要开口问,忽然僵住了。 ……凌一的衣服,什么时候绣了这么多纹路了? 皎洁月光被一旁的一座楼阁挡去了大半,投来的一束微光只堪堪照亮了旁边一小面墙壁。 一阵微微的风从巷子外吹拂过来,然而在那之前,韩湘雪便闻到了极其浓烈,仿佛铁锈的血腥气味。 “唔……”被她拍了两下的人仿佛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一手扶着墙,就挣扎着要跌倒。 她下意识一把扶住了他。手臂刚刚承上他的重量,身后便传来两阵脚步声,凌一看见她扶着一个人,忙点燃了一枚火折子,道:“公主,这个人是……” 话音未落,四处墙檐上飒飒之声破空袭来,他一把抽出长剑,向一瞬间从墙上踏下围拢而来的几名黑衣人迎去。 来的是四个人,皆着黑色劲装,头面蒙着,很快就旋身与凌一和夭八交上手。几招间便看出招式狠厉,然而并不恋战,刀剑相击间几人仿佛都试图脱身往她这边来。 这个人重伤逃到巷子里,随后又追来这么些人。很明显了,此刻她手上扶着的这位仁兄,大概才是他们追杀的目标。 前边六人已经打成一片,十分激烈。凌一和夭八分别一对二,虽然他们武功都算精绝,到底未成;加上实战经验并不算多,这四人又明显都是经验老道的刺客,以命搏命的打法看得韩湘雪一阵心焦。 这下这人她是想不救都不行了。韩湘雪心中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只细竹筒,拔开一扭。霎时,一道白芒窜上天空,“砰”地一声,夜空中炸开一朵白中带黑的绚丽烟火。 正在对战的四名刺客一惊,其中一个抽空扬手便向她抛来一把什么东西。韩湘雪侧身一躲,毫不客气的从袖中摸出一把薄刃,指尖一抡,一道道白芒便猛的向那名刺客身上招呼了过去。 一声利刃刺穿皮肉的闷响,三刀之后,最后一枚白刃终于贯穿了那名刺客的喉咙。“嗬嗬”喉咙中几声含糊不清的气响,他身子一松,猛的向后跌去。 这惊变让武功稍弱的夭八有了喘息之机,趁着另一名刺客的惊神一剑刺在了他手臂上,终于占了上风。 这里离京郊并不远,那院子里守夜的人看到信号,一定会来。不过她也没怎么指望就是了。 连拖带扶的将靠墙倚坐着的男子移到墙角,韩湘雪伸手摸住他肩膀,开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别误会。只是她身上没带火折子,凌一拿出来的那枚惊变之中又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而方才那短短一瞬有光的时候,她不止看清这是个眉目颇为温润、如暖玉般清秀干净的少年,更看到了他一袭黑衫上一片泅湿的血迹,和身上大大小小的割伤。 再不处理,怕这人还没等她救就咽气了。 听着他呼吸渐渐浅弱,韩湘雪循着记忆小心翼翼摸索着他身上的伤口。一路摸到腰间,在心底暗道一声得罪,便利落的解了他的腰带,拉开衣襟,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粉,一口气在他胸口那道最严重的伤口上倒了半瓶。 清楚的感觉到手下的少年呼吸一急身体一颤,韩湘雪又在心底道一声罪过。只因这药粉由几味特殊的药材制成,止血效果极好,最大的缺点就是上药时几乎比受伤还要疼个几倍。 依法炮制在他其他的伤口上也草草上了药,韩湘雪轻轻摸索了一下,确认所有的伤口都已经被药粉覆盖住,没有再流血,才帮他把衣服穿好。又找出一丸止血药丸塞到他口中,才站起身来打算助助战。 谁知,一枚暗器忽然迅猛而来,向地上她刚刚诊治过的伤者飞去。韩湘雪刚刚站起身,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再打掉它,便猛的向地上的人扑过去,挥起左袖一挡。 凌一一惊,一直暗中觑着那边的一名刺客得了手阴冷一笑,刚瞄准机会一剑向他胸口捅过去,手中动作忽然一颤。低头一看,心口已被一把剑光如雪般明澈澄净的长剑贯穿。轰然倒地。 韩湘雪挣扎着从一袭黑衫的少年身上爬起,右手紧紧拢着划开深深一道伤口的左臂,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方才她用袖子卷住那枚飞镖,然而卸掉了部分力道,这一击还是来势凶险。没能躲过去。 她右手指尖在左臂的伤口上按了按,略微检查一下,确定没有伤及筋脉。才又找出药瓶来,将药粉撒在了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果然是太久没受伤,连这种小伤都觉得疼的慌。她将袖口的衣料撕成一条一条,包住伤口,就见巷子口忽然一片明亮。 “主上!” 第二十二章 回宫 一身红衣的姒荼带着众人来了。她身后的属下很快围上来帮忙斩杀了剩下的那两名刺客。而红衣少女连忙赶过来,望着她手腕上缠的一圈白布,又看了看旁边人事不省的黑衣少年,问道:“这是……” 韩湘雪挥了挥手,道:“没事了,你们回去吧,我这就回宫。” “你的伤怎么样?”红衣少女皱着眉头凑近过来,已经初展明艳之色的眉目有些焦灼,伸手就要将她手腕扯来看一看。而韩湘雪摇了摇头,伸手扶起一边的黑衣少年,道:“小伤,划了一下,不打紧。” 姒荼还有些话想说,但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她将人扶起来,刚想说话,就听她道:“莲月教的清剿,是你去的吧?” 红衣少女神色一僵。 清剿莲月教不是一件小事。虽然那里只剩些残党旧部,夭樱又说她们是去寻找建门立派的地方。然而青竹远走,夭樱留守,绝不可能笙寒和姒荼都没有参与。而如果是笙寒去了,从近几日听到的情报来看,她绝不可能做得这么干净。 只有身负莲月教杀母之仇的姒荼,才会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身姿颀长的红衣少女有些坐立不安了,急然道:“我……” “……”韩湘雪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顿了一刻,安抚道:“无事。下次想做什么先告诉我,我帮你。” 姒荼怔住了,心中略微有些恍惚。直到看着那三人坐上马车往远处去,才捏起了拳头,眼里隐隐浮起了一层水光。 “堂主,我们……” “走吧。”她轻声道。 凌一和夭八这一战并不轻松。夭八由于先倒了一个对手,情况稍好,身上的衣服被割破了几处,仅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而凌一则是手臂处中了一剑,两人上过药后,将凌乱的形容尽量整理了一番。然而就算这样,也将宫门处的羽林军惊吓了一番。 “殿下,此事真的不用上报皇上和皇后娘娘吗?”放他们进了宫门的羽林军面色纠结:“公主这番遇刺可有受伤?” 遇刺? 听到这个词,韩湘雪刚想否认,想起身后帘子里藏着的黑衣少年,只得违心的认了下来,仿若无事般轻松笑道:“还是多亏了凌侍卫和这位侍女舍命相护,本宫不曾受伤。” “那便好。”这位羽林军仿佛松了口气,对瞒下这件事有了些许安慰,目送这辆马车往宫中去了。 姒荼望见这信号烟火匆匆而来,自然不可能还记着给可能受伤的人备一辆马车。这辆车是她生生敲开一家客栈的门要来的,拎着一柄鞭子凶神恶煞,那客栈的人自然不得不给。 估计着已将那几名羽林军远远甩在了身后,韩湘雪掀开车后覆着的一层绿锦帘子。这帘子里却其实还有一尺多宽的地方,正卧着那个重伤昏迷的少年。 方才在宫外想都没想就将他带回来了,因为还对他的伤念念不忘。但是现下安静下来,对眼下的情形仔细一想,韩湘雪就觉得有些无语凝噎。 是,她要给这个人治伤。方才也已经要求看见的羽林军封口。可是这么大个活人,她往哪里藏啊? 马车一路驶进了晨雪宫,在园中镶了卵石的小道上颠颠簸簸。到了寝殿门前,一旁跟着的侍从进去叫了守夜的宫女出来。韩湘雪稳坐在车上,要了沐浴的水,又驱散了所有的人。才连拖带抱的将这个少年移到了里间的浴桶前。 夭八早已听了她的话,回了自己住的地方。而凌一听她的话,去取一套自己的衣服来,还没回来。 四周明晃晃燃着的烛台将屏风内的一片空间照的明亮无比。望着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少年,韩湘雪不知在心里念了几句得罪,才垂着眼睛开始解他的衣带。 她师父佩依说,医者无性别。 她师父佩依说,患者也没有性别。 她师父佩依说,如果遇到性别不同的患者,查看病情需要裸露肌肤,眼中应该只有伤处,而不应有其他的绮思。…… 然,韩湘雪虽然虚心受教,但私下以为,这些说法实在是不怎么可能。 虽然她四处行医时,没少望见患有皮肤疾病的男子宽衣解带。但所展露出的皮肤到底有限,患者也是老少皆有,展露的皮肤上又都是包疹疖子,抑或脓肿包块,自然是生不出什么绮念。 ……当然,如果这样还能生出绮念,也实在是厉害了。 但是,这回遇上这么个容貌好看,眉目安恬柔喛的。年龄又与自己差不多,还需要亲手给他脱衣检查伤势,韩湘雪实在很难把他当做个女子什么的。方才在外面巷子里的时候黑灯瞎火,她夜视再好也看不清什么,而现下灯火通明。 刚解开他的腰带,敞开的衣领间露出一小片白暂肌肤,她就僵着手,有些该不知怎么办了。 “公、公主?”捧着一件衣服回来的凌一刚进来就望见这种情景,不由声线僵了一僵。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韩湘雪犹如被针扎了一样,差点跳起来。 一瞬间思绪纷乱,她不清楚现在是应该把手底下少年的衣襟拢上、还是继续拉开上药。垂下眼睛,她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拿过一旁润湿的布巾,飞快的擦过了所有的伤口,又重新上了一遍药,将找出的一件绢制罗裙撕了给他包好伤口,行云流水。 然后她转身冲出了屏风,硬是压住了自己直接跑出去透透气的步子,一手捂脸,站在屏风的外侧,道:“……你给他换衣服,里衣不用换。小心,别……别碰到他的伤口。” 屏风里很快应了一声,凌一的声音轻轻传过来:“公主,他腿上也有伤。” “……”韩湘雪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屏风口,差点进去看。有些恼了自己,便轻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你给他上。” 终于上完了药,两人商议一下,最终想起了她所处的正殿两旁空置的耳房,便将这个少年安置在了那房里的卧榻上。由夭八察看照料。 望着已经泛白的天色,和天空一片灰暗之中那薄薄如同冰片般的月亮。韩湘雪沐浴更衣过后,在院中站了片刻,叹这多事之夜终是过去了,便回房上了床。几息间,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三章 梅花灼灼 桂花开落,玉簪凋零。深秋之后,未经几转,便有一场鹅毛雪纷扬而落,将万物层层叠叠盖了,梅花却生出了花苞。 一身雪白裙裳的少女探手从高处拉下一枝白梅,见细枝上的花苞还十分幼小,头部望不出分瓣,尾处却见得微红,便轻轻松手,抛下了折几枝带给玉娆插瓶的想法。 晨雪宫中多梅花,待到冬日万千梅花绽放,便是最漂亮的时候了。 也快要到她的生辰了。 韩湘雪生在初冬的1月23,那时她父皇继位不久,各地夏秋时却久受旱灾。连着三四个月几乎不见雨水,到了1月20日还迟迟没有降下雪来。只一片干燥寒冷。 韶月国的农户纷纷叫苦,韩毓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恰在此时,他最得力的臣子程岑远,还被一起贪污大案牵连进了狱。烦心事滚滚而来,正是屋檐偏逢连漏雨,前朝大皇子的残党旧部又借机在民间掀起流言,说上天禁雨是因为新皇品格败坏,弑其兄,逼父退位。 然而,其实这件事大有隐情,却是皇家隐秘。不能公之于众,韩毓影苦于无法解释。在万千民众和一些臣子的强烈要求下拜祭求雨,也没有效果。韩毓影那时焦头烂额,每日只有回到凤仪宫看倪月华的时候,同妻子说说话,共同期望一下未来的孩子,才稍感轻松一点。 而韩湘雪降生的那一天,恰逢冬日初雪。 久旱逢甘霖,自是让人欢喜。从朝上匆忙赶下来的韩毓影愁眉初展,将刚刚诞生的小女儿抱到窗前,让她看窗外的纷纷落雪。 下雪了,这真是一件好事。然而更好的事还在后面。同一天,琅铛入狱的程大人终于沉冤昭雪,证明清白。两件事叠在一起,韩毓影便为她封号昭雪,为昭雪公主,称福女降世,这件事听起来当然要比什么“当今圣上心狠手辣大逆不道”之类的新奇,说传起来安心,而且福瑞吉祥。 当时还有通晓人意的近臣要宣扬给刚刚降生的韩湘雪修神女祠,以彻底盖过这件事,但韩毓影拒绝了。他怎么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平常常长大,不被别人特殊的注视。 然而,韩湘雪身怀灵根这件事,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韩湘雪便看到桂叶捧了一件雪青斗篷来。她忙往后躲了一步,拒绝道:“不用。我不冷。” 已经穿上绣花袄子的桂叶望了望衣着仍然显得单薄的韩湘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主,祈玉宫那边,玉公主都已经穿上冬天的锦袄、把隆冬的裘衣翻出来了。只您还穿得这么单薄,当心受了寒,要病的。” “无妨。”只着一件蓝白素锦短祆并一条白罗绣花马面裙的韩湘雪背对她道,抬头望着泛白空茫的天幕,还有纷纷乱乱的雪花吹下。 这么冷的天,梅花应该很快就开了吧。 梅花开了,她的生辰就要到了。 一个月后。 正是一月二十三日,卯时六刻。 多天来的积雪已在院中堆了厚厚一层,行路上已被宫女们用枝条扎的扫帚扫净。唯有花圃中还是平整完好的一块雪地,扎根着遒劲的梅树,已经盛放。 如蜡色的润红梅花悄无声息飘落在地,星星点点,累积下薄薄一层,艳丽而又不失庄重的大红,正是灼灼其华。当然也有那素净的白梅,似白绢缀于乌枝之上,要与飞雪比洁,飘落时如花形的雪片。微淡日光之下,在风扬起的微亮雪尘中,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韩湘雪坐在正殿的妆台前,任丹枝在自己唇上匀着唇脂,目光静静望着半支起的窗外。那里探着一枝宛转而来白中透粉的纤细梅花。 “好了。” 轻托着她下巴的手松开,丹枝后退一步,松了口气,额上已渗出了细细的汗。她握着那只细毫的手依然有些僵,便急忙退开给其他几人让地方。 秋叶连忙靠过来,小心地俯下身子,拿着个环型的什么物件在她领口处弄了弄,直到她起身,紫衣少女才小心的微微低头垂下眼睛,看了一眼。 原来是一只紫金的璎珞项圈,雕花镂空,极为精细,前缘还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紫白穗子,是极细的紫金链子和银链,细细碎碎的垂下来,甚至望不到缝隙。 这个她记得,是韶月公主正装中的一样信物。 韶月以紫色为尊,认为紫气东来是最为祥瑞的形容,从古至今,上到皇上的龙袍朝服,下到宗庙里的各种绣花桌巾垫子,都以紫色为主色,公主仪制的正装当然也是这样。 当然,由于历史太悠久,时代又跟着潮流运动。小姐们头上的花簪式样还要不停更变,公子们腰上的玉佩,今年也许镶金,明年也许就变成了描银。 所以,在服制上,其实每一朝都不大一样。只要主要的样式和历代传下的规矩差不多,外衫裙摆长了几尺还是短了几尺,裙子里衬的绣花多个一朵两朵,其实都不是很要紧。 然而,即使现在她父皇这一朝的服制偏于简单庄重,然而是正装,又能简单到哪里去。 韩湘雪仔细想想,这身衣服好像也就小时候祭天或是有别国来使的时候穿过一回两回,当然现在这身也不是小时候的。 浅紫色的撒花素绸褶裙,外罩一件紫色的交领罗膝交裾外衣,最后披一条杨红色的织染百花轻绫罗,繁复而华丽。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不过裙子长了一点,而且这套裙衣比较层叠而已。 但是问题就是,因为古时韶月的旧制里,认为女子应当温柔婉约,又认为女子应当风姿绰约。这就造成了最外那层裙衣到膝微拢,露出其下的浅色百褶绸裙。 据一本关于礼制的书讲,着这件裙衣,行走时应当身姿挺拓,但又不能失之婉约。而且这件外衣上部还是稍稍拢着肩膀,再交领在身前,略有宽松,手臂上更要恰到好处挽着那道中间宽两边窄的纱罗,所以真是十分麻烦。然而,她今天却十分的耐心。 这是她的及笄礼。女儿家的成人礼,是这么重要,一生一次,每一个女孩子都对此十分看重。因此,她就怀着这种稍微有些微妙的心情,任手下的这些个小宫女摆布。 七巧还在身后摆弄她的一头长发。她拜师离宫七年多,几乎没怎么动过这头长发。大约也是遵循韶月的习俗,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如要剪发只能请母亲长辈,或先沐浴净手,才能剪下一些。 而她远离父母,虽然可以自己剪,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只是略略修修发尾,如今便是一头如同绢丝泼墨的长发,几近及膝,倒是歪打正着,更合了一条公主妆饰的仪制。 第二十四章 笄礼 提着裙子,盛装打扮的韩湘雪站在长长的石阶上,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她身边是一片积雪掩着枯叶,而抬头望去,仿佛望不到尽头的白色石阶曲折着隐约在了密密麻麻的树梢中。 这是上山的石阶,现在还远望不到到宗庙的台阶。 山顶上。 宗庙前站着韩毓影和一众臣子,大臣们按等级站在了长长的石阶两旁,官服严整,交手将笏板持在身前,等公主上山时行礼。 然而,韩湘雪现在还在山路上跋涉。 韶月国公主的及笄礼程序很是繁复。这亲自登山也算得上其中一项,据说是要磨练意志,身在通往宗庙的路上,体会历代皇帝的威严和气势。 大概也好,她生在冬日,听说从前有身娇体弱的公主在这一环节时生生晒晕了过去。而更多数的人都咬牙拼死撑了下来,只是脚底磨一些泡。 而韩湘雪在这座很是巍峨的山上走着,并没有感觉多累。而她也没有去体会什么祖宗的威严,只是想着等到玉娆及笄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那小丫头,身娇体弱软软糯糯的,平时坐着躺着都要抱着一堆软绣垫子,如果要走这么多路,肯定挨不下来的。 然而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韩湘雪抬头望了望已经高升的日头,从地形估量自己应该还在山腰,于是就连忙加快了步子。 她将裙摆挽在手臂上,一步接一步向前赶去,动作极其轻捷灵巧,于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她终于走到了宗庙下的台阶处。 走过这个小小的平台,韩湘雪提着裙子上望,就看见高高堆在眼前的台阶上一片琉璃般清透的天。走完一段之后,下一段再走过一半,她就渐渐隐隐的望见了宗庙的乌檐和深碧的琉璃瓦。 她双手拎着裙子走过的时候,两边的大臣纷纷开始下拜行礼。又走过两刻多的时间,浅紫绣鞋前还剩几级,她抬眼一望,就望见了庙门前站着的韩毓影。 着一身紫缎朝服身姿颀长的国君伸出手迎她,领她在庙中跪了下来,拜了牌位,上过香,便引她去宗庙后的一处露台。 朝紫台下,是一片尚未散去的雾气。朝臣们就立在这隐约雾气里,端端正正。再往下瞧,后边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细细树梢。 韩湘雪立在朝紫台上,缓缓抬手俯身低首对群臣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群臣回礼,跪拜。韩湘雪便静静站着,等着这及笄礼的最后一个步骤。 一位着绾色衣裙的老妇人缓缓而来,她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步子却仍然从容持重。已掺银丝的发髻一丝不苟,鬂边一支绯色蔷薇的长钗,其下几串琉璃挂珠,裙角处也同样绣着蔷薇。一身衣裙并不华丽,却十分秀致。 然而,一旁身着银红裙裳的倪月华一望见她,本来还好的面色血色褪了一半。 她菱唇微启,颤抖着看这位庄重秀雅的老夫人一步步接近韩湘雪,突然挣脱了韩毓影的手臂就要冲上去阻拦,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 “你……你放开!”倪月华挣扎着低喝了一声,声音中是淡淡的恐惧,还有微微的颤抖:“不行,不能让她为雪儿冠笄,绝对不能!” “不,月华——”韩毓影握着肩膀将她压在自己怀里,安抚道:“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要多想。她是你姨姥姥,这件事也是很久之前就定下了,推脱不得。” “可是、可是,她一定会对雪儿不利的……”倪月华渐渐不再抗拒,从他怀里看着那边,眉目还是有些焦灼。 “她是你姨姥姥,能对雪儿如何?”韩毓影劝解道。 “雪儿与我们当年不同,她当然不会干涉,也不会对雪儿不利的。”韩毓影说完这一句,似乎也想起当年一些事情,如同落尘般的阴影。 他很快回神,最后,也只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雪儿向往江湖,这份势力交到她手上,说不定不仅不会对她不利,还能添些助力呢?” 一身红裙的女子不语,缓缓放松了肩膀。 神色庄重、衣饰素雅的老妇人走到了韩湘雪身后。从右边迎上一个碧衣的侍女,扎着高环发髻,俯下身子将一张乌漆的檀木托盘恭敬呈上。 托盘上托着一支雪白长簪。 老妇人伸手拢起韩湘雪的一缕长发,细细盘好,右手便托着那支簪子,往她发间插戴而去。 微微侧目间,韩湘雪似乎看见倪月华不安地往前踱了一小步。然而由于眼下的情景没有什么问题,韩湘雪没有反应。任那支发簪插入发间,便缓缓转过身来。 再对为自己冠笄的长辈行一礼,这及笄礼就算结束了。 在对那位长辈弯下身行礼的那一刻,明明知道对方也在对礼,韩湘雪却隐隐觉得这位老夫人的目光有些古怪。 而直起身来的时候,她却是切切实实的望到了对方眼瞳深处,一片平静无波,面上唇角微微上扬,神态似是十分满意。 但这个神情大概是没有什么理由出现在她脸上的。韩湘雪微微一愣,出于礼貌,便也回之一笑。 接下来回到了父皇母后身边,又一路转下山路,回了宫。午睡初起,她才又怔怔的思索起这件事情。 一般来说,各家小姐的及笄礼一般都要请德高望重的夫人或长辈,而换到宫中,规矩也是一样。但仔细想想,韩湘雪倒真不记得京中有一位如此风姿静雅又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尤其她那个笑,像极了长辈看着自家孩子长大而有的满意。 虽然这神情一瞬即逝,但她还是望见了。又想到自家母后略显异常的那个举动,她连忙到梳妆台前,从盒子里取出那支白光闪耀的长簪。 还是依着韶月国的规矩,及笄礼时所戴的冠笄要连戴三天。而这种物件一向意义非凡。即便三天过了,也要妥善安放。 所以。七巧将它单独放在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长条盒子里。 这只盒子是桃木的,木质坚硬细腻,是雕刻的纹路,打开来,其中附着紫色素绸,应是防止磕碰,安放的极为妥善。 然而,韩湘雪望着这支簪子,沉默了。 第二十五章 妄言 这只簪子的材质非金非玉,也不是牙或木制,其色是剔透晶莹的淡白。如果是由一整块宝石雕成的,那便果真是十分贵重了。 另外,她虽然没有见过这支簪子,却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托着下巴在妆台前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是什么缘故,就放弃,转而去做别的事了。 光阴荏苒,如同白驹过隙。又是匆忙一阵,便是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里,却发生了不少事。 韶月国历代立储一向很早。由于看重血缘,所以没有什么争议,一般嫡长子诞生时就立为太子。然而韩毓影由于长子早早就夭折,后来生下的又是两个女儿,这件事自然就搁下了。 本来玉娆年纪尚幼,性子又天真烂漫,朝臣们当然不能说什么。但是现在她已经回京,又已经成年。更是由于在国学听课,所呈上的策论很有见解,受到了梁玖的赞扬,在民间传开一小片聪慧善学的名声。以至于各位大臣纷纷骚动起来,朝堂上要求立储的呼声日渐高涨,这一个月来由甚。 而一些官家的夫人和小姐往宫里递的帖子也多了许多。说是什么想要拜见、赏花、品茶……甚至于投其所好,说家中厨师研制出一种新型糕点、手中有一些珍藏的孤本话本子之类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一开始还有侍从每日往她这里送帖子,数量甚至能压过在京中有一众小姐妹的玉娆。 然而大概是因为送来的帖子她从来不回、不批允,这种盛况维持了还没半个月,那些言不由衷的帖子就纷纷往玉娆那边转去了。而那小丫头似乎也乐得热闹,每日下了国学,就叫上一些小姐妹,一起吃些瓜果点心,谈些闲话儿。 而韩湘雪今天下午往她那里去的时候,就正撞见了她在会客。 带路的玉荷也望见了不远处那围着一张桌热热闹闹的几个人,正要上去告诉玉娆她来了。 韩湘雪望见这片喧闹景象,又见玉娆一件绯红夹祆,里着一身浅粉的袄裙,双髺上别一对红石榴钗,正听身边的一位小姐说话,笑得眉眼弯弯分外可爱;便缓缓停住了脚步,吩咐玉荷不用上前,便自己往那边行去。 她从游廊上往那边走去,距离越来越近,那些低低的轻语便渐渐清晰起来,再由零碎字句组成篇幅,迎面飘来。 韩湘雪不由停下来侧耳细听,那绵续了半天的语声传入耳中,却一下让她安闲恬然的神情微滞。 “公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那个轻细柔软的声音语气有几分认真,仿佛正担着什么责任一样劝解他人、善解人意,内容却让人齿寒——“……如今长公主已经回来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威胁?” 容貌堪称绝色的白衣少女听到这一句,神色还是没有怎么变。她低垂睫羽一颤,将踏出的一步收了回来,见一旁的玉荷神色不解的跟着站住,便继续静静听着那边的动静。 “……”从这个距离和角度,不刻意往这边看。坐在那桌边的七个人,包括玉娆,绝对无法察觉到她们两个。 而她却能望见她们,甚至在这百米之外,都能听清她们的谈话。 玉娆没有回答。 而韩湘雪又听见了那个绵软的声音,道:“公主顾念情谊,可纵然是一母所生,时间长了不见,也会生疏的。公主也不是不知道,历史上那么多君主,由于受到迫害不得不手足相残,最终才登顶。公主重情重义,可是怎能保证长公主同您一样?” “姐姐没有害我。”玉娆终于说话了,由于到底还是隔着距离,语气不甚清楚。只听清了音色的清脆。 “公主,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您想的那样好的。您……”“你够……” 一声闷响,一个浅青小碗被甩到了一位小姐脸上。随着,那个绵软声音戛然而止。 青色薄瓷的小盏子掉在地上,啪嚓一声碎了,其中清甜的酒水和软白的圆子撒了一地。 刚开口打算劝诫这位黄小姐注意言辞的王燕白愣住了。见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人狼狈地跌倒在地上,旁边的几位小姐也有些懵了。 “……姐姐不会害我。”方才还乖巧软糯、如同瓷娃娃模样的玉娆神色微凉,扬起下巴,粉唇勾出一个冷冷的弧度,道:“你以为你是谁,能在我面前说姐姐的坏话?” 地上猝不及防摔了个狼狈的黄小姐,正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姐。她平日在人前一向柔柔弱弱,今日更是一身鹅黄色镶白边的袄裙,现在却狼狈的不知所措,抬起脸,眼带泪花地捂着脸。 “有一个三品的爹,就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韩玉娆怒极反笑,小脸上神色狠决:“倒是什么都敢说?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另外传我的话,她以后都不用再入宫了!” 地上已经瑟瑟发抖的黄小姐颤抖着跪好,一张脸面色如纸。然而她身边忽然出现几名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将人拖了出去。 而此时韩湘雪才终于出了游廊,缓缓向着那边走去。 第二十六章 凤栖来使 坐在梳妆台前,望着窗外已昏暗下来的天色,韩湘雪心中很是不解。 今日是兴安十六年的三月一日,距离她的生辰已经足足过了三十七天。然而她却要在这个大好的晚上,再去大殿上参加一遍自己的生辰宴。 要知道,她今天还有事啊! 丹枝细细替她上好唇脂,略带一点紫色的嫣红衬得她容貌无比艳丽。身后的七巧还在捣鼓她一头长发,将半数青丝细细挽起,以几支精巧的镂空紫金簪子定住,寻了一盒子细粉过来的时候,一直无比配合的韩湘雪连忙往旁边一躲,道:“不要!” 不要再往她额间画花了。这真的不能忍。 韶月国民风开放,又值国力强盛富庶,姑娘们都喜欢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出身高门的小姐们也不吝于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一年在衣饰脂粉上砸的银子很是不少。 ……这一点,从她名下那几家“金玉阁”、“倚绣楼”之类的产业就可以看出来,一间卖首饰的铺子生意好时比酒楼还要进账得多。 因为世道和平,治安良好,这种盛况随处可见。而韩湘雪在中秋晚宴上,所化妆容中恰有一朵眉间花,一身紫色华衣惊艳无比,便有出了宫的小姐们纷纷效仿。后来又流入民间,更是被传的神乎其神。 韩湘雪原本并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前几天出宫时,听夭樱抱怨,说走在路上,总有姑娘拦着建议她换一种花,或者有人嘲讽她模仿的不伦不类。 然而,须知夭樱额心这枚花钿实际上是纹印上去的,生在肌肤里,并除不掉。是她小时一次摔伤没有及时治好,留下了淡淡除不去的疤印,又一直对这个耿耿于怀,不太愿意见人。 韩湘雪为了能让她自信些,便天涯海角到处寻了些花钿的样式,打算给她画了来遮。 然而画的到底还是会掉色。春秋还好,一到夏天,稍微出些汗,那鲜艳大红的花钿就会模糊,冬天则是容易冻得颜色僵凝,总之都极为不便。最后,韩湘雪也只能依言,寻了一种鲜艳透骨的颜料,用细针将一枚花钿的图案刺在了她额间。恰恰遮住了那淡淡的印子。 所以可想而知,走在大街上被这样问,心思简单,脾气偏急的夭樱会有多烦躁。 所以,韩湘雪真是很尴尬。 然而事实上,公主正装的配饰和妆容中就是有这么一段。纵使极力拒绝,韩湘雪还是惨遭魔手,被丹枝连哄带劝地画上了一朵不那么显眼的纹样。 然后,她就带着这六个贴身宫女,往举办宴会的殿里去了。 望着半黑的天色,望着挂起的轿帘外晃过一条条石子路、花园和游廊,韩湘雪的心思全然在往宫外飞。 姒荼和笙寒告诉她,建门立派的地方已经找到了。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合适的地方——自己创建的势力就要有正式的落身处,她迫不及待就想出宫看看。然而现在还是要低头面对现实,迎接凤栖国的来使。 说来,这件事情也算是很意外。 韶月大陆之上,东月国和西月国同属北月联盟,皆为男尊国,女子位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三从四德,是对女子的约束标准。 然而属于对立方的南月联盟,也就是韶月国和紫熙国,提倡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任君位。民风最为开放,提倡平等合离,允许女子再嫁。 但是,处于中立的凤栖国,其社会制度便与其余四国很是不同。尤其对北月的东月和西月国而言,算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犹如天堑的距离。 因为,它是女尊国。 说来其实很好理解,大概一般男子都受不了看着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轻声细语、温柔顺从。然而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女尊国,这种景象,走在大街上随处都有,当然是很不能让人接受。 所以,在所有高高在上的男人都一致“打死也不愿意去凤栖国”的情况下,韶月和紫熙这两个南月的国家和凤栖国的关系就显得格外好。 比如说,这次韩湘雪生辰,凤栖国现任女皇凤玄齐就差来使送来了贺礼,祝贺她生辰快乐。 然而,很有问题的问题就是,她将她生辰给记错了。 所以,这份迟到了一个多月的庆贺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生辰宴会这种宴会,即使生辰当天已经办过一次,为迎接使节再来一次,也是可以的。 韩湘雪对此没什么太大意见,不过坐几个时辰而已。既不需要她陪着喝酒,也不需要她登台献艺,当然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她对这件事唯一的一点好奇心,大概就是随使节一起来的那位凤栖国二皇子凤紫珞了。 在夜色中晃晃悠悠的轿子终于在店门前停下了,微光中那顶轿子四周的琉璃珠帘晃出清响流光。韩湘雪一手拎着裙角踩下一个乌漆的小杌子,保持着风姿,优雅地走到了殿门前。 随着一位侍从的唱诺:“昭雪公主进殿!”韩湘雪从容地一步迈了进去。 大殿中本来不多的几人,闻声立即将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随即,韩湘雪听到有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一身紫色华衣的少女站在殿中,一双清澈明眸沉静如潭,绯红樱唇,墨发半挽,略加妆饰,是堪可入画的风姿绝色。她身姿秀挺,行步间衣下淡紫色的裙幅熠熠流光,温润从容,是风华万千。先向韩毓影和倪月华行了礼,才缓步向自己的坐席走去,从容落座。 殿中的几位大人当然也看了过去,只是到底都为官多年,十分沉稳,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几位夫人和小姐们也没怎么多看,因为她们之中的人都进过几回宫,不是第一次见韩湘雪,至少不算太过惊讶。 那发出这一声的人,大概就是坐在韩毓影下手那几位凤栖国来客中的一人了。韩湘雪不动声色,微微侧目,就见自己身边右手边坐的竟然是程丞相程大人。 这还真是……委屈他了。 作为韩毓影的昔年同窗、也同样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程岑远也正朝她望来,迎上自己干侄女的目光,十分愉悦地对她一笑。 韩湘雪:“……”看来他是不太在意,坐在女席这里了。 据说,有一位圣人说的话,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就是这个道理。因为有别国来客,韩毓影手下的位置当然不够,所以也只能委屈程大人和王大人两位,有朝一日,两位正经的朝廷命官,竟然要坐在女席中。 玉娆却是身体不太舒服,留在祈玉宫休养,没有出席。 这对比她上一次的生辰宴,真是有一些古怪。 这用作宴饮的大殿自然宽敞,两边各一排席位,本来作为臣子应当坐在韩毓影一边,也就是男席。可是几位使臣坐在那边,又不能让这一品的左右丞相坐在使臣的下面。于是只好破例,将两位大人移到了女席的位置。 第二十七章 重礼 “雪儿到了。”坐在龙椅上,一身紫色常服的韩毓影悄悄将这一小句话传到了倪月华耳边。 “……”一袭大红衣裙的倪月华什么都没说,只盯着桌上那只雕金的酒杯,默不作声。 韩毓影低声向身后的侍从问了一句,只好清了清嗓子,目光望向座下的人,轻声道:“开宴。” 从殿后转出一众身穿粉红舞衣的女子,皆是轻踏莲步婉转而来。古琴和琵琶清雅悠扬的乐声中,一位舞姬身姿柔软地抬起手臂,如若削葱的指尖缓缓上提,腰身一拧,如同彩画中粉墨染就的长袖便挥散开来,急旋而舞,分外精彩。 韩湘雪也被眼前挥过的道道粉缎吸引了视线。她端着酒杯认真看了一会儿,断定这女子的舞跳的着实不错。 不过…… 微微垂下眼睛,韩湘雪执箸随意从盘中夹了一枚虾仁,送入口中,感觉盯视自己的那道目光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放肆了。 她又抬手,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酒。 其实一般的注视,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韩湘雪从小便样貌出众、气度不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注视,对这种目光比较熟悉,或者说习以为常。 然而这道目光,或者说,这个人,已经断断续续看了她好久了。而且,从位置来看,大概应该是…… 风栖国二皇子,凤紫珞。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蓦地抬起眼眸,果然越过舞姬纤细的肩膀,望到了那双漆黑的凤眸。 目光忽然撞到一起,对方仿佛愣了一下,然而,韩湘雪直接惊住了。 师、师兄? 对面桌席上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也是一身紫缎绣银的衣衫,长发束起,一双凤眸,眉眼十分秀丽,神态却隐隐透着一股骄纵气。 就连瞧着她的时候,神情都没有半分顾忌。 不,不对。 仔细将对方的面貌看了一遍,韩湘雪望着面前翩飞的粉袖,微抿了妃红的唇。 不是……他不是凤绯璃。 这少年容貌十分俊美,同她师兄足有五成相似。而两人身姿意态相仿,乍一看去,当真有个七八分相像了。 认错了人,韩湘雪心中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 诚然,她的身份也一直瞒着凤绯璃,可这些年的情谊却是实打实的。她想一身轻松游遍天下,四处行医,悬壶济世,已是不太可能了。便不希望他同她有一样的牵制和无奈。 ……不过,这凤紫珞同她师兄,为何会生得这般像? 韩湘雪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便不再逼视,端杯对他遥遥一祝,礼貌一笑,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座上的倪月华正好瞧见这一幕,一片辉煌灯烛之中,金杯玉碗,衣香鬓影,淡淡梅香,少女的笑却十分晃眼,风姿醒目。 ……可是却晃得她眼睛疼。 倪月华自认一生话得随性,现今却有些开始怀疑这随性的正确性。招来了即墨音嫱给雪儿冠笄已经让她担忧不已,这下又冒出个以前定下过婚约的,……怎么才能让她安下心来? 皇后娘娘周身的气压简直低得不行,韩毓影目不斜视都能猜到她现在在想什么。 叹了口气,他将自己案上的一小碟青果递了过去,撂在她案边上。见她果然望了过来,就悄悄用内力传音道:“不用担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回不一定是来要信物的。” 倪月华蹙着眉头,笑容十分难看,也悄悄传了一句话过去,道:“你教我如何不担心,没看见那凤栖国的小子一直盯着雪儿看吗?” “雪儿生得漂亮,这有什么。放心吧,我定会想办法将这门亲事推掉的。”韩毓影安慰道。 这边正说着,酒过三旬,坐在他下手的一位臣子得了凤紫珞的眼色,趁着歌舞间歇从席中走出,在殿中跪拜下去,高声道:“凤栖国丞相何亦佳,参见皇上、皇后娘娘,祝皇上、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何大人请起。”韩毓影连忙抬手,而这位一身深衣、长发规束的使臣站起来的时候,韩湘雪才意识到她是位女子。 凤栖国左相何亦佳,七年前新科进士的探花郎。刚刚任职时,不过一介县令,几年来官位擢升,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臣奉吾皇之命,前来恭贺公主生辰。除了礼单上那些贺礼之外,还有一物,吾皇命微臣亲手转交给公主,希望公主喜欢。” 何亦佳再次一礼,转身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深漆木盒,双手上呈。而韩湘雪没料到事情能扯到自己身上,望着韩毓影身边的侍从捧了这件东西送过来,连忙站起身,向这位女官的方向回了一礼:“雪儿谢过凤皇。” 何大人献礼过后就重新回到了座席中,殿中的人目光却都聚集在了她这边。韩毓影低声说了句:“打开看看。”她便低头打开了盒子。 然而一揭开,韩湘雪就愣住了。 盒子中是一套杯子,大大小小共七枚,以深绿的碧玉翡翠雕琢而成。最大的一个杯子足有半尺高,最小的才一寸多长。玉翠色泽通透,其上纹刻有螭龙竹叶,雕饰古朴精致,拿起其中一枚,表面已磨得微微光滑,看得出应是时常赏玩,有些年月。 “高低盏”? “敢问何使节,这杯子是……”韩湘雪试探地道。 何亦佳微微一笑,抚掌赞道:“公主好眼力。此物正是传说中的宝物——‘高低盏’!” 殿中顷刻一片哗然,还有一些小姐们好奇地探身要看,而几位韶月的大臣面色却并不轻松,更有些神色诧异不解。 高低盏原是韶月古国最后几代国君之一雕出的作品,由于用料珍贵,雕工绝妙,七个杯子又都是从同一块上好璞玉上雕下来的,所以价值连城。然而据说这件宝物在最后宫变时,被宫人卖到民间,至今已有百年历史。 这件宝物被称为当世四大宝物之一,与月华簪、荻花枪和鲛纱帐并列,如此声明赫赫,韩湘雪自然有耳闻。有不少人想寻其踪影,却一无所获。不想,原是落在凤玄齐手中了。 可是这样一件珍宝,至今的价值也是不可估量。拿来传国都算绰绰有余,为什么要拿来当作贺礼,送给一位并不熟识的公主呢? 韩湘雪将手中的杯子重新放到盒子里,轻声命人收好。刚转眸,就见那位容颜煌丽的二皇子,正微带笑意望她,目光中带了分说不出的温和愉悦。 韩湘雪:“???” 第二十八章 婚约 晚宴后,凤仪宫偏殿。 “什、什么?”韩湘雪不可置信地探身向韩毓影,一向镇定的神情有点茫然:“我和那个凤紫珞有婚约?”她又看向倪月华:“母后,真的有这件事?我为什么不知道?” 倪月华捂脸,不想说话。 刚刚说完这件事的韩毓影一叹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事……这婚约是你在娘胎里的时候定下的。金口玉言,人证物证俱全,怕是难解了。” “父皇,这,这婚约是如何定的?若是在我未落地时定下,怎知,怎知……” “怎知是男是女?”韩毓影又一叹气:“你娘说了,你同凤玄齐的孩子——也就是凤紫珞,若生下来都是男孩,就结拜兄弟;若生下来是两个女孩,就义结金兰;若一男一女……就定下婚约。” 韩湘雪:“所以……” 韩毓影:“所以,定下了婚约。” 一身浅色华衣的少女扶额,良久,艰难道:“父皇……叫儿臣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若没什么别的事,这件事绝不会在已经被埋藏了这么久之后,现在就告诉她的。 韩毓影微微抿唇,目光偏向身旁桌上的一张笺纸。半响,他道:“凤栖国女皇凤玄齐……希望你去凤栖一趟,说有事要与你商议。” “非去不可?”韩湘雪挣扎着与他对视。 韩毓影肯定道:“非去不可。” 韩湘雪扶着额头,心中一时如同被扯乱了线一样纠结复杂,说不出话来,韩毓影又提醒道:“……半月后启程。” 从凤仪宫中走出来的时候,她被扑面轻柔夜风一卷,心中的郁结才微微舒解了些。呼出一口浊气,她开始仔细地思量起这件事。 诚然,韩湘雪从降生长到这么大,知书识礼,聪慧灵透,也还没思考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唯一认真思考过的时候,大概恰是半月前。 那正是一个晴天,冬日难有的蓝天晴云,几缕日光穿透云层,将院中照得透亮;照在亭亭梅树和院中积雪上,则映出一片花枝横斜的绝美和闪烁的微光。 晨雪宫的院子里,正难得的热闹。 大殿之后,院中正寻一空旷场地,摆了张桌子。配着四周寂寥的雪景,一盘乌梅糕,一坛埋了梅花的雪花泡酒,桌边是几位韩湘雪回了拜帖的小姐,聊得正欢。 韩湘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话题开始偏到“择婿”这上面来的。 “如果我以后要嫁人,定要嫁个如穆郎中一般的人。”刑部尚书家的小姐柔声细语,仿佛连想起那个人都不好意思,脸颊上不由泛了粉。 “穆郎中?”荀羽一个哆嗦,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 韩湘雪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肤色苍白冷沉阴郁的少年。 …… “啊——你个没爹没娘的小畜生!”持续不断的惨呼从一间牢房中传出,一个穿着赭色绸衫的男子被捆在木桩上,一边被鞭打,一边惨叫咒骂不断。 “啊……皇上只是暂时把本官关进来,等这事一过他、啊!他一定会让我出去,到时候,老/子整不死你!” 而站在他前面的少年一身黑衣,中长的头发束起,正细细摩挲着手中一柄九节钢鞭,闻言抬头。 正在挥鞭行刑的侍卫低头退开,一旁站着的另一个随从上来,小心翼翼瞧了他手中的鞭子一眼,问道:“大人,要换这柄鞭子吗?” 他手中那节鞭子足有四五尺长,叠着拿在手里还垂落下一段银白鞭尾,更是以精钢打成。若是打到人身上,大概没几下就能让人断了气。 一时,那被绑着的官员也噤声了。 少年沉默不语,低垂的凤眸暗光流转。不久,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难不成以为,就你这个样子,以后还能出去?” 他不过十八九岁模样,声音略带沙哑,语调却颇为奇特,仿佛看到一个犯了重罪进了典狱司、还坚信自己出去的人一样。 这位身上血痕斑斑头发凌乱的官员怔怔抬头,声音终于有了惶急:“……你说什么?” 穆邢喉结轻轻滑动一下,没有告诉他的意思。无聊的转开眼睛,正瞧见牢门外的白衣身影:“啊……你来了。” 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钥匙,打开铁门,他望着戴了斗笠,面容隐藏在一层层白纱中的少女,微微笑了。 “瞧,正说着,人就到了。”他声气从容轻缓,从韩湘雪手中接过那卷浅黄色的丝帛,捏着两手一扯,将这道圣旨在他眼前挂开了。 “如何?”估量着他应该看完了,穆邢轻声一笑,笑容阴冷。 “这,这,这不可能!!”已经连续几天寝食不安的林大人眼睛瞪大颧骨突出,声音陡然尖厉起来,如厉鬼一般,喃喃自语道:“不过是几万两银子,怎么会……” “‘不过是’?”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的韩湘雪终于出声反问,语声清冷。 “这次赈灾一共才拨了十几万两银子,真正用上的才不过四成。你贪墨了多少,自己不知道吗?” “你闭嘴!”眼睛发红,面相凶恶的林桧一声大叫,忽然看着她打量一番,反应过来。 “……噢,原来是殿下。”他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紧紧盯着她,压抑着颤抖道:“竟是殿下亲自来送的旨,看来皇上还没有忘了臣。公主、公主殿下,我求你,我求你跟皇上说一说,那些家私我都不要了,这个官位、官位我也不要了。求、求求您跟皇上说一声,饶我一命吧。我……我保证这一辈子再也不做坏事,一心为民行不行?” 见韩湘雪只是摇头,他面色霎时惨白了下去。 “呵。”一旁的穆邢轻声嘲讽地一笑。“不用想了,你家已经抄了。啧……不要说修一条河堤,修个城墙都够了。” “穆邢……”韩湘雪虽然心底里对这位贪官生不起什么同情,但看他这副惨状还是有几分不忍。谁知她蹙着眉还没说完,就听一身黑衣高挑瘦削的少年郎中冷笑。 “吵什么?都已经是你的人了,自然知道要听你的。怎么,公主连这都要管?” 韩湘雪:“……” 一旁的侍卫和随从:“???” “不是我贪的,也就怪不得我了!”神色狰狞的林大人顾不得他们,一咬牙,道:“你们可知道廖知府贪了多少?我还只是冰山一隅,他才是真正的……” “我知道啊。”神态阴冷的少年轻声道:“你隔壁就是他,我刚从那边过来呢。”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形容狼狈的男子眼睛瞬间瞪大。 “现在,可能人都凉了。” …… 穆邢对面如死灰的林大人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道:“怎样?你刚才也看到了。自己选吧,毒酒还是白绫?” ……所以,韩湘雪实在是很难想象,为什么还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 “啊……他多好看啊!”刑部尚书家的小姐见旁人纷纷注目过来,不由羞红了一张脸,捏着粉红的丝帕,声如蚊蚋。 哦……如果这么说,那穆邢相貌确实还不错。 韩湘雪了然。 “男子,生的好看有什么用?”荀羽不屑挑眉,“穆邢瘦成那样,又长成那样,女里女气的,我一只手就能给他拎起来!找男人就要挑健硕有力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他干嘛?” 韩湘雪:“……” 刑部尚书家的小姐对穆邢心心念念,当然容不得荀羽这样说,顿时两人争吵起来。韩湘雪有点冒汗,又不知该如何调解,笑容勉强之时,王燕白善解人意地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这一问,几人都安静了,纷纷翘首以盼韩湘雪的回答。 “我……”白衣少女怔了怔,刚喝下一口酒,握着盛酒的银杯,缓缓道:“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二十九章 宫春 现今已是阳春三月,蓝天透澈,冬日初暖,万物沐辉,坪中堆积和檐上结挂的冰雪都开始消融,树木抽枝发芽。 御花园中,一处偏僻的岩石假山后,白衣少女正手持一根刚折下的嫩柳枝,背靠岩壁,面前端正立着个一袭青衫的少年。 “公主。”他拱手行了个礼,望着靠在假山上还不太清醒的韩湘雪,低声汇报起一些事情。终于说完了,见一身白色流仙裙的少女垂眸一言不发,不由提醒道:“公主?” “嗯?啊。”她如同惊醒一般,从岩石上站直身子,挣扎着应了一声,强打精神抬起眼睛,略带歉意地笑了一笑。 “抱歉,方才走神了。你先出宫吧,再过一会儿就要上朝了……今日有时间你再来宫里一趟,同我讲一遍吧。”她握紧了左手中那截柳枝,另一只手不由按上了额角。 少年低声应了,看着她略带疲意的样子,却还没走。韩湘雪又捏了捏眉心,注意到面前投下的阴影,抬头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公主……可是有什么忧事?”少年眉目温润,语声沉静:“微臣愿为公主分忧。” 韩湘雪微微一怔,随即叹道:“不用,这件事,你是没办法帮我的。” 风姿挺拔,青衫如流云的少年闻言应是,再次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 韩湘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辰时近巳时的时刻。 “公主,公主……”女子低柔的语声绵续在耳边,渐渐清晰起来。睁开眼睛,是一片浅蓝色的床帐,逆光站着的丹枝正唤她,见她醒了,忙拉开床帐,道:“公主可算是醒了,莫大人已在外面等您许久了。” 沐浴更衣后,韩湘雪便从水汽氤氲的屏风后步出,让人叫了莫青蕴进来,屏退左右,率先在桌边坐下了。 “说吧。”她一手拢着绸巾擦拭头发,水眸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自己是怎么个形容。 莫青蕴也不太在意,当即坐下,道:“这次暗访,我们走遍了云州,沅州,和梁川一带,其中云州为最重。南六州的私盐,大多藏于梁川,销于云州。” 他顿了顿,道:“公主应当是知道——云州土地较为贫瘠,处于北地,气候冰寒,缺水少盐,而这些盐商专门收买这些私盐,掺在自己买下的官盐里,卖过去约定俗成地增价数倍,造成平民百姓的食盐困难。” “……”韩湘雪听他说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道:“云州一带我去过,两三年前在那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可是那时,情况好像还没有如今这么严重,那边的盐价是多少?” 一袭青衫的莫青蕴望了她一眼,声音不由微微沉着,道:“二十六文,一斤。” 韩湘雪神色一滞,凝重道:“何以至此?南六州河湖丰沛,沅州更是近海之地。何况有关隘横着,云洲驻军守备充足,怎会压不过一群盐商?” “自古官不与民斗,怕得骂名,何况这帮盐商背后势力庞大。云州知州马修翎平庸无能,州尉又忙于街上流寇莽匪。况且,云州食盐本就供应不足,所收大半都已经包给边防驻军,他们运来的私盐数量充足,虽说价格奇高,却也解了燃眉之急,马修翎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管。”莫青蕴心中微叹。 “那监察御史在何处?如果真有这种事,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躲到哪里去了?”韩湘雪眉头越蹙得厉害,手上的绸巾早停了下来,只握在手里,几缕湿润发丝散乱身上,在衣衫上洇开斑斑的水渍。 面容温和俊朗的莫青蕴顿了一顿,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示一下,韩湘雪还在等他回答,四目相接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公主!二皇子他——!” 不用说了。 韩湘雪猛的站起,走到莫青蕴身后,低喝道:“快……” “什……” 神色一直从容镇定的少年略带茫然,话音未落,就被她拉拉扯扯地拽起来,连推带搡,一把推进了屏风后头。 将这屏风往这边拉了一把,韩湘雪一转身,就见一身紫衣的少年走了进来,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他狐疑地眯起了一双明丽的凤眸,一身紫衫,灼灼的艳丽。 “没有。”韩湘雪感觉自己额上有水,用手中绸巾擦了擦,走到檀木圆桌旁,缓缓一笑,道:“……二皇子找我,可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后天就要启程了,来找你看看。”凤紫珞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忽然在桌上的茶盘定住了。 那只紫砂茶壶倒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在靠窗的一侧,桌边摆着一只重紫的茶杯。他随手拿起一看,只有半杯,茶汤澄黄微碧的色泽浅漾,远离杯口,明显是有人喝过的。 他抬眸扫了过来。 韩湘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疏忽,登时笑容一僵。 容貌俊美风姿慵散的少年没有多看她,倚坐桌边,将这小盏子在手中转了几转,探手往她那边搁去,微笑道:“韩湘雪,这是什么?” “……这,这是一盏茶。”被直呼其名的白衣少女丝毫生不起气来,见他笑了只感觉头皮发麻,多看一眼都不敢,老实应道。 “哦?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盏茶……那你再告诉我,茶是做什么用的?”凤紫珞眉眼弯弯。 ……韩湘雪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能试探道:“喝的?” “嗯,那我喝了。” “等、等一下!”韩湘雪一惊,连忙去夺他手中的杯子,容貌艳丽的紫衣少年往后一躲,抬高手臂,正对上她一双清澈的水眸:“如何,说不说?” 第三十章 看管 “二皇子……”韩湘雪悚然一惊,感觉手被他握住,额上有点冒汗,一边将手往回抽,一边干笑道:“我们这样,是否有些不妥?” “嗯?什么不妥?”他拎着她手腕,粲然一笑,道:“公主殿下有什么高见尽管道来,本宫也不是那青红不分的,定不会错怪了你。说吧,你方才到底在那边做什么?” “都说了,只是刚洗完澡而已……”韩湘雪辩解着,面色从容,心中却诡异地发虚。 说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近来,宫中流传着几大传言。继韩毓影看春宫话本、倪月华立志早起和长公主厨艺非凡之后,凤栖二皇子同长公主的关系再度成为一大热点。而作为各个小宫女茶余饭后的必聊话题,其传播点十分不堪。 情景一,二皇子自宫宴之后,进宫来找韩湘雪。日日如此。 一开始,韩湘雪对此感到意外。但是已经知道了婚约的这层关系,知晓缘由,也就还算客气的招呼着。毕竟二人没有前仇,她也对他没有偏见。 于是凤紫珞一天天来得越发热络,渐渐不用通报。一天来的时候,她正挽了袖子坐在床边,而一身黑衣的夭八跪在床下,给她手腕上药。 须知,夭八常着劲装,长发高束,身姿纤细劲瘦。从背面来看,大抵瞧不出是个女子。 略显昏暗的内室里,烛光如豆几盏,稍显晕黄。 火烛微光,罗帐轻绡中,少女眉梢轻蹙,雪白的云袖卷起,如玉皓腕握在一个黑衣束发的少年手中。而那少年正将指尖上蘸的什么东西往她手腕上涂去,十分细致小心。他还看到那黑衣少年低下头去,埋头在她膝上臂间,不知在做什么。 须知,韩湘雪那日出宫时跟着众人去野外查看打算建门立派的山谷,分林拂叶间不经意被这种芒刺扎了几下。其余的都挑出来,只有这一根刺的太深,全不见尾。用针挑不出来,这针刺又带有微毒,韩湘雪打算用刀划一下,夭八却提议让她咬一咬,试试能否将那刺咬出来。 于是,这场景就很不巧的让凤紫珞撞见了。 ……当看见站在天八身后的紫衣少年的时候,手腕上还带着牙印和一道半好的刀痕的韩湘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自己都觉得此情此景,那道淡粉的痕迹更像是抓痕。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 情景二,一个明媚的青天白日,晨雪宫大门紧闭。 自及笄之后,为应对朝臣们的拷问、也作不时之需,韩毓影有时开始带她上朝,从旁听政。 韩湘雪也开始集结自己的势力,软硬兼施,护持帮扶,渐渐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为首者如同刑部郎中穆邢,御史令风正铭和户部侍郎莫青蕴,都是她的幕僚。 然而,既然替她做事,少不得要单独说话。时间一长,丹枝一见是年轻男子来访,便习惯性地招退宫女侍从,把门关得紧密。 这一天,她叫太医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韩湘雪天资聪颖,跟着佩依精心研习这几年,医术已是天下难敌,医病断症自然不在话下,也不需要找太医来。 然而这几天正是她翻阅账本、课业繁重之时,往往一坐便是半天一天不动地方,时间一长腰酸背痛。是以,她便想起要找个人来帮忙按摩一下。 丹枝精通膳食调养,略知药理,然而对于筋骨脉络之类一窍不通,最擅长也不过是调些玫瑰香膏、做些桃花胭脂什么的。夭八倒是精通武艺,也懂得穴位经脉,可惜经验不足力道不准,刚按两下手一重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恐早晚要在她手底下归西,当然不敢。 所以再三思量,韩湘雪终于还是找了位懂得这些的太医来。 年青温雅的刘芸泽刘太医听了她的吩咐,便静默地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按了起来。 韶月民风确实开放,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共处一室,也是容易诟病。所以韩湘雪本来是想留下几个人的。谁知丹枝太过习惯,将人都叫了出去,只剩他们两个,气氛一时尴尬。 修长有力的手在她肩头巡回按揉,不轻不重地按抚过每一个穴位,瞬间缓解了僵凝的痛感。然而稍微好些之后,出于本性,韩湘雪就忍不住开始指点这位御医。 “左……你左手按得不准。” “是。” “你轻一点,手重了……” “嗯。” “公主现在感觉如何,可还舒服?” “嗯……” “砰”的一声,韩湘雪寢殿的门,被凤紫珞踹开了。 两目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你们,在做什么?”凤紫珞咬牙切齿。 刘太医立即撤手,韩湘雪无言以对。 情景三,同榻而眠。 “姐姐,我要同你一起睡。”抱着好几个垫子软枕的韩玉娆小脸发白,一头扎进她怀中:“好冷……” 韩湘雪心疼地抱紧了她,自然应允。 韶月国皇后倪月华,年轻时曾误食紫熙圣物寒冰果,其寒气与腹中幼子阳气相克,故而长子夭折。其后生下的两个女儿也都身带寒性。 韩湘雪身带灵根,那点寒气不足为虑,早就在修炼中化去了,无关痛痒,然而玉娆没有这样幸运,自小体质极寒。夏天倒是还好,一到了冬天手脚发凉,赶上来月事更是腹痛不止。 一般调养的药起效慢,她是娘胎中带出的病根,调养漫长,最好的办法就是暖腹。因此这几个月,有了之前的经历,玉娆一赶上这个时候,就会跑来同她一起睡。韩湘雪也运转灵力,将手烤热,以求她能舒服些。 翌日清晨,外间一声门声,随着人生的杂乱和珠帘碰撞,韩湘雪轻轻松开玉娆,一坐起身,隔着床帐,抬眼就撞见一身紫衫的凤紫珞。 韩湘雪:“……” 她自暴自弃地垂眸,叹了口气。 “……我说这是我妹妹,你信吗?” …… 往事不堪回首,然而那时的韩湘雪没想到,自己往后竟然还会有更惨的时候。 凤紫珞冲了过去,一鞭子甩开屏风,往里一看,只有一桶水,和旁边案上摆的衣物。怔了一下,正要往外走,忽然向浴桶走近。往后一看,果然藏着一个人。 被人发现的莫青蕴神色镇定,从从容容的站了起来。一袭青衫,仍然纤尘不染,正是风度翩翩。当然,如果他发尾的头发是干的,那么就更加风度翩翩了。 凤紫珞笑得和煦,转身问她:“他是谁?” 韩湘雪心中无力,道:“莫青蕴。” “哦,那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谈了一些事情……” “是吗?那你们这事情谈得如何?” “还好……” 凤紫珞一双凤眸紧盯着她,唇边勾起了一个笑。 “还好?韩湘雪,我觉得,我们应该聊一聊了。” 第三十一章 起程 天气晴暖,树木荫绿。 不远处的树林缓缓向后退去,林子前一片已长了寸把高的杂草地,迎面似乎有柔和微暖的风。 往外看了一眼,放下帘子,坐在马车上,韩湘雪幽幽叹了口气。 这车中的陈设细致而华丽,榻椅案几无一不足,皆是上好的紫檀重木,防止车子不稳时翻倒移位。窗口挂了浅紫色的香纱帘子,微微透光进来,映得案几上那一套雪瓷茶具异常醒目。 少女静默坐了片刻,转身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匣子。 这是一只不大的红木匣子,釉色是深沉的红棕,拿在手中十分轻巧,上下盒盖之间,本应落锁的地方却并不是锁,而是一处小巧的插销。 韩湘雪看着它略微犹豫了一下,手上试探性的将它一翻,便听盒中有什么东西掉落在盒盖上,轻微的一声响。 她更有些好奇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最终还是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父皇给她的。 …… “雪儿,这桩婚事说起来到底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己的意愿,你若实在不喜欢那凤紫珞,这婚约便是推了也好。只是,即便是退亲,也是要当面商谈的,那凤栖女皇凤玄齐,从前曾与我有恩,我将她认作姐姐,这一声姑母你却是一定要叫的。……切记,一定要遵长言,交还信物,婉拒即可,除此之外不可有半分拂逆,可记住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应了声“是”,又问如果婉拒不掉该如何?韩毓影便面色沉凝地将这个盒子递给了她,眼眸中似微微恍然,缓缓一笑。 “如果推拒不掉,就将这个交给她。”他轻声道。 依韩毓影的说法,这盒子中的东西便扺的上凤玄齐的一个人情了。而既是五国之中一位女皇的人情,便很难想象,这盒子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了。 只是。哪怕没有上锁,私自打开看也不好。因此她只是好奇了一阵儿,翻来覆去听它里面那个小东西掉来滑去“咔哒哒”响了好几声,便重新将这只匣子放回了暗格。 然后,又随手找了一本杂记来看。 如此闲散,当真不是她的错——韶月国东南与凤栖国接壤,算不上是横跨整个大陆,但从韶月紫都到凤栖梧城也绝对是一段不短的旅程,一路行去怕是要有一个多月。 一想到又要有这么长的时间耗在路上,韩湘雪就不由一阵郁闷。 离京的前几天,出于考虑,韩湘雪先集中处理了一下手头的事情,以防自己离开之后出现问题,联系不便。而比较好的一件事情是青竹上个月终于回来了,带回了大笔的银子,也接手了她手中的账本。 得知手下的人死亡自然是悲痛的,然而姒荼已经把莲月教清理干净,干净得她想去找个坟头骂一骂都没有机会。青竹性情温和,善于自持,便很快恢复了过来。等到她走的前一天,已经神情自若,如同没有发生这件事一样。 建门立派的地方当然是找到了。大概是由于自古朝堂江湖两立的原因,接近紫都的山谷峡脉反而无人占据。离的最近的大概是个媚宫,所居的苍兰山还离这里有个上百里,可见是个清幽之处。 然而在这片地带寻觅了许久,适合的地方也就那几个,又都各有劣势——有的山谷地势太险要,吊着绳子,用轻功小心翼翼地下去探查一番,就要耗费很大力气,若是以后在这里建门立派,为了运输食粮怕是要花很大力气,又无法像百花谷一样在附近聚拢起一片小镇,故而实在不是上选。 而有的山谷地势又太浅,大路敞开便于来去,当然也很利于他人的来去,起不到隐蔽的作用。不是要像药王谷那样,需要宣扬自己的存在来卖药,当然不能选。而这种谷地由于地势等各方面友好,一般都散落有一些乡野田家,实在不太适合。 最后,挑挑拣拣,挑来拣去,回绝了夭樱向往的所谓矿山,又回绝了青竹所说可以采出砚石来的山崖,一片哀声嗟叹之中,姒荼和笙寒给出了十分中肯的建议。 距京城一百五十里的重山中,有两处地方最为理想。一是紫枫山巅之下的峡谷,二是断木山净流泉附近的一处地方。 断木山是十分高大的一座山,距离京都又比较近,实在是京中的公子小姐们踏青远游的好去处,且极负盛名。 当然,若只说它山势高大、巍峨雄伟,那实在有些夸夸其谈了,因为韶月多青山,它和韶月西北的那些大山比还差得远。 其实断木山最令人叹服的,其实是它山形险峻,一处青山,山形斜倒,几近卧伏,山上有断裂处,里侧又是笔陡得如同悬崖峭壁,更有瀑布流泉,夏天水雾激荡,实在是一处盛景。 然而,如此好的地方,却是已经有主了。 数百年之前,韶月国曾有一大派,名为清曲宫。 清曲宫宫主,则是那时所剩不多,灵根纯净、灵力强劲的人,美貌多姿,又生性矜傲。 那是个天资十分傲人的女子,精通音攻之术,即通过以灵术炼成的灵器,辅以灵力,弹奏出旖旎美妙的乐曲,或迷惑心神、或急催经脉,正是杀人不见血的招数,靠这些诡秘曲谱立足江湖,一度风头劲胜,登上四大教派之首。 然而好景不长,天地间灵气衰弱,花草树木间已很难见到山精野怪,而拥有灵根的人也越来越少,修炼大势已去,原被清曲宫所瞧不起的其余教派,却已慢慢摸索出了修炼气功内力的方法。 于是清曲宫不可避免地慢慢衰落下去,不甘败落,对于有灵根的孩子,教众们也从一开始的疯狂寻觅渐渐变为了稍有波澜,直到如今平静如水。因为找也找不到几个,找到了也不一定能驱动得了那陈年累月留存下来的笙箫琵琶。 经过几番挣扎革变,清曲宫最终还是弃了清高的架子,汇入浊流,同一些江湖草莽和歪魔邪教一起以修炼内力为武力标准。 尽管如此,尽管这些年来清曲宫早已淡出了江湖众派的视线,然而到底曾鼎盛一时,其底蕴和势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这样一个大门大派,韩湘雪自然不会去想紧挨着它做邻居。净流泉就在断木山中间一处断崖流瀑下,清曲宫就在它怀抱之中。 要是真的占在那里,从规模来说,本来还显宽阔的这一处谷地顿时就狭窄了。而且也不用想什么和平相处、缩头畏尾好好做邻居,清曲宫的行事风格一直是隐居着张狂、低调里张扬,不惹还好,一惹绝对打的你满地找牙的那种,清高自傲锱铢必较,不用想,没可能。 ……这样说来,就只剩下紫枫山巅下的那一处山谷了。 紫枫山巅,离韶月紫都不远的又一处名胜,受欢迎程度与断木山的瀑布差不多,而更受夫人小姐们的喜爱。 顾名思义,紫枫山巅,大抵是有紫色的枫树的。然而实际上,紫色的枫树只有一棵,立在山巅,深深扎根,大概也要三个人合抱才能抱住。 这棵树年龄极大,树身虬结不平的纹路,仿佛一位迟暮老者青筋虬结的手,却华庭如盖;簇簇浓密紫色的枫叶受微风沙沙作响,迎着来来往往的一轮金红旭日升起、一轮红日落下,傍晚清冷皓月便悄悄攀上树梢。算是看日出的一个好地方。 然而,相距不远,其下的山谷,却又是另一个名声。 第三十二章 玄蝶门 紫枫山巅下的玄蝶谷,名声极为不好。 三处围山,遮天蔽日,谷内幽深阴森,唯一进谷的去路长满了乱丛古木,深绿的古藤与荆棘缠绕着开出花朵,气候阴凉。而如果站在山巅崖上往下看,就是一片深深浅浅、还随着晨雾涌动的黑暗,常年不散,令人望而生畏。 因此,紫枫山巅的美名丝毫没有带给这片谷地。山上层层叠叠、层林尽染的红叶枫树与山巅独此一棵的紫枫,艳丽如火和苍凉古木的景象,与崖下的玄蝶谷毫不相关。 如果只是地形险峻,人们最多也不过是从不涉足而已,然而不仅如此。第二个让人们对它敬而远之的理由,便是那谷中大片大片的黑白蝴蝶了。 那是一种极为妖异而美丽的蝴蝶,多为黑色,单飞时慢而轻缓地扇动两翅,群飞时则如一阵黑色飓风般吹刮而来,又像陈年积灰的纱帐卷地翻飞,景象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附近的村民传闻这种蝴蝶有毒,是鬼魂的化身,如果被它们铺天盖地的包围住,就会被勾魂索命。 作为一个灵者,一个身怀灵根并且修炼还算得道的灵者,韩湘雪见识过很多神奇的事情,对这个传闻不以为然。 然而等她带人去的时候,看着前边猝不及防被蝴蝶近身、一个个倒下的属下,她终于发现自己失算了。 “死灵蝶”。 怨气冲天、死而弥辜;含冤而死,年少而亡。这些魂魄,执念太过,不被超度,不被转世,不受轮回,只有藏匿人间,化为蝴蝶。失去了记忆,没有了肉体,为求存活迷惑人心、吸人魂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真是被勾了魂。 作为一种灵物,身带灵力的韩湘雪对它们来说自然极有吸引力。 一群玄蝶如一条镂空锦带般向她扑来,然而刚刚近到她周身几丈内,这一股蝴蝶忽然散了开来。动作缓慢,斜斜歪歪,吃力地曳着翅翼,如同飞卷的落叶,渐渐落地。 一身白衣的少女伸出手,接住了其中一只,瞧着它,微微笑了。 便在这里建门立派,人手一只灵符,防止受蝴蝶迷惑。由景生名,唤作“玄蝶门”。 ……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路上行进着,出了韶月边境,灿烈日头渐渐西斜了下去。到了酉时末的时候,终于远远望见了凤栖边境的一座小城。 高而厚重的城墙、飞卷旌旗,城门巨大而恢弘,城门前的商旅和行人分成两列,规规矩矩地被兵士一一查检通行。 旭日西沉,辉煌夕阳之下,整座城都被镀上了一层泛金的光芒。 韩湘雪掀开帘子,踏着一旁侍从摆好的杌子,拎着裙角从车中下来了。 女皇派人祝贺,公主回访,她的车辇自是在最前面。下车望了一眼百步外络绎不绝的城门,她又往后看了一眼,登时嘴角一抽。 一身紫色缎衫的少年一脚踩在脚凳上,旁边两个浅青衣衫的小侍从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他才将另一只脚落在地上,继而亭亭站在了地上。 ……不过就是下个车而已,一个男子,还需要人扶? 不过话说,她为什么没有人扶? 韩湘雪望着他左拥右簇的模样,又望了望自己车旁同样服制、却低着头的小侍从,小小地疑惑了一下。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傍晚,幸而前面排的人不算很多。 拦住了一脸不耐、想让人直接传令过去的凤紫珞,一身白袖墨色罗裙的韩湘雪几句劝解,他们还是跟着缓缓地排了过去。 作为使节,自然是不需要什么路引关牃的。随韩湘雪一同来的一位官员亲自上前,说了几句,出示了信物,一行车马便顺利的进城了。 由于是边境城池,防守严密,云城城楼上常年有副将驻守。 此时听说来了身份如此贵重的人物,当值在城上的副将连忙叫了兵士去城主府,告诉城主去迎接这些人。 凤栖国的官制同韶月国有很大不同,地皮不以郡县划分,一个城便是一个独立的体系。有朝廷官员,掌城中政务,都管、武将负责治安防卫,而城主,便是本地声望最高的女子,有封号没有俸禄,受城中给养,体恤民情,掌管庶务。 往来行商,江湖侠客,都与此职有不少的接触。 而这座城,城主正是吕星商。 城主府。 宽敞高阔的宅院之中,厅堂里,白衣女子坐在太师椅上,膝上正坐着个着松色纱罗衣衫的少年,与之戏声调笑。 通报的兵士被领进来,对此景孰若无睹,仿佛习以为常。只是行了礼,汇报道:“吕城主,邱副将叫您去接待来使。” “嗯?”一身织锦衣衫的女子看他一眼,先推开了那少年,疑问道:“什么来使?” …… 由这位吕城主引着到了驿馆,在院中,韩湘雪望了望旁边还一脸不虞的凤紫珞,心中叹了口气。 驿馆就在民坊的附近,比较宽敞,十分清静,住下这一行人还不算什么问题。 之前赶路了十余天,一路颠簸。而纵然身份显贵,赶路的途中也就只能住住客栈,或者赶上哪位大人的府邸借住一下。 韩湘雪觉得这驿馆屋子里还算宽敞,布置虽不算细致,但十分干净;且已经由于他们的到来分外布置了一番,比客栈的上房还好一点,就挺满意。 然而凤紫珞本不是太好的脸色,见到房间后,面色就更不好了。 “你们这弄的是什么?”他忍了几忍,没忍住,对一旁的吕星商冷笑:“本皇子一路赶到你们这边来,就给本皇子住这种地方?” 白衣女子一怔,连忙一礼,又抬头陪笑道:“皇子说的是,只是下官不知皇子要来,准备不周。……如若皇子不嫌弃,可愿前往下官府中凑合一晚?” 而屋中的韩湘雪站在桌旁,四处看看,听他们说话,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道:“为何要换?我觉得这里还好啊。” 凤紫珞微微黑着脸,不悦的看了她一眼,见她一手扶着桌边,四周的陈设异常普通。不由微微有些窘迫。 在韶月时,他们也住过驿馆。当然条件也不是很好,他甚至在屋中的床下望见了蛛网。 翌日早晨一同用膳的时候,他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还记得她怔了一下,又笑道在驿馆这种事情很正常。 他不信,看她仿佛很理解的样子,赌气说反正凤栖国的驿馆一定比韶月的好。 ……然而,事实证明,真的都差不多。 “你知道城主府在哪里?”韩湘雪微微挑眉,神情难得有些戏谑,道:“就在城中相对此地的另一边。” 凤紫珞:“……” “只是住一晚而已,先委屈一下,还有十几天,回去了就好了。”她安抚道,好像又想起什么,对他微微一笑。 “驿馆本就是给信使和来往官员住的,能有多好啊?” 第三十三章 初至凤栖 站在大殿之下,一身浅紫华衣的韩湘雪端正而立,目光微微下望,身后是同样端严立着的两列使臣。 “宣,昭雪公主进殿——!”帝令女官示意一下,唱名的侍令立刻高声唱诺。 少女微微垂眸,抬手向前一礼,便从容不迫抬步,领着身后两列人进了大殿。 眼下正是卯时末刻,早朝时候,殿内殿外都站满满了身着官服,手持物板的大臣。 一路踏过脚下织金锦绣的大红毡毯,韩湘雪堪堪停在了殿中位置,随即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韶月公主韩湘雪,见过凤栖皇上,愿皇上凤体安康,福祚延绵!” “好。快,快起来吧!”一道女子平和的声音从上座传来,声线略低,听得出稳重和欣喜。 韩湘雪压住自己想要抬头看看这位女皇的想法,依言收了动作,一抬眸,就望见了区区百步外的女皇。 女子身姿妖娆,容貌美丽。一袭明黄色庄重威严的朝服,其上是鸾鸟飞凤的图纹,腰间碧玉红绦,如墨青丝绾成惊鹄髻,一双凤眸笑意盈盈,实是容色照人。 待到献上回礼,她又礼贺了几句,才行过礼,领着一行人退了下去。 本来,行程上是估计着今日下晌的时候才能到梧城,明日的时候才能入宫拜见。但显然是这几日行程出了一点偏差,截至昨日夜里离梧城也只有几里远,便干脆深夜进城。 待回到了使馆,驱散了屋中服侍的几人,她托腮坐在桌边,眉间浮上了淡淡的忧愁。 料想这个时候,凤玄齐应该还在忙,不能传她的召见,韩湘雪便伸手取下一旁衣架上的外衫,打算去宫外走走。 现在时候还早,远不到晌午。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道路两旁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韩湘雪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缓缓地思考着,怎样才能顺从又婉约地拒绝掉这一纸在她还未落地的时候就定下的婚约。 另外,这位风姿过人的女皇,到底能有什么事要同自己商谈呢? “喂!”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呼喊,从四周人声的嘈杂中独立出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看,没看到是什么人发出的声音,也没甚在意,继续低头,打算走自己的路。 “喂,喂!雪姑娘!!”那个声音蓦地着急起来了,一下子把嗓门扯高了不少。韩湘雪这次听得清楚的多了,路人都往这边看来,她抬头往上一看,就见一家茶楼的窗子里探出了一个一身青布衣帽的小厮。 韩湘雪:“?” “哎,雪姑娘!!”那小厮一见她看上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连忙大声叫道:“我家主子叫你上来喝茶!” 韩湘雪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不解。她微微后退一步,再往上看,就见那红木的窗框边搭上了一只执扇的雪白的手。 片刻间,那窗口中就又冒出来个一袭浅蓝绸衫的少年。 那少年肤色白皙,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生得温润俊朗,如暖玉般干净清秀。一袭蓝衫,浅浅一笑,谦谦般如玉公子,眉目温柔。 “楼子岚?” 韩湘雪看清了他,不由微微有些诧异,微微提高了声音,她抬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唔……韩……,雪姑娘,”少年笑着唤了她一声,趴在窗边,解释道:“这边商辅的分号有点问题,我过来看一看。” …… 碧绿的茶水从一只白砂小壶倾倒出来,不急不徐地落入一只深青的茶盏里,由于太烫,于那壶嘴和茶盏之间腾起了袅袅的烟气。 韩湘雪垂下眼眸,端起他推过来的茶盏,轻闻了一闻,笑道:“你煮茶的手艺,果真是无人能及的。” “不敢,略有小成而已。”一身清蓝色衫子的少年对她一笑,收回放茶壶的手,端起自己这一杯,问道:“雪姑娘怎么也来这里了,是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大事。”韩湘雪有点不自在,差点就真的去喝那盏茶,直到迎面而来淡淡的热气,才堪堪停了手,道:“你也知道,前些时候,凤栖来祝贺……就是,回礼……” 总不能说她是来退婚的吧? “哦,是这样。”楼喻手上端着茶,见她略微有些局促的样子,明了大概是她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 只是皇家之事,大多是不便询问的。他微微一笑,也没有过多探听的意思,转开了话题,道:“我近来做了一幅画,自以为还有可取之处,雪姑娘可要看看?” 韩湘雪连忙应了,就见他低声吩咐那个小厮,不多时,就见他回来,怀中抱着一卷画稿。 “这么快吗?”她微微有些惊奇,向他道:“你莫非就住在这附近?” 楼子岚莞尔,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这茶楼……是我家的。” 好吧。 那雪白一卷的画稿展开来,是一泓浓艳墨色,画的却既不是山川,也不是河流,乃是一座两层小楼;居于画稿左边。而右边则是一条浅街,行人几许,仔细看去有低头卖枣的老汉,卖饼子馒头的妇人,街外一条小河边还有闲散懒汉,戏耍孩童。 是一幅十分细致的画作了。 韩湘雪围着看了几眼,来了些兴趣,再扶着案边看,发现那小楼后其他的一座楼中竟还有个细笔勾勒的妇人,水红衣衫,手中一把纨扇,神态慵懒,整体却不过个指节大小,街岸相接处的一颗柳树也枝叶披拂细叶分明,不由惊叹了一声,抚掌对他道:“没看出来,楼公子竟有如此笔力。如此意境的一幅画,当真难得啊。” 身姿秀颀的少年闻言笑了,道:“雪姑娘……可还能看出些别的什么吗?” “我之前,也看过几幅……你其他的画。”韩湘雪站起身子,望向他,略带斟酌道:“技法上是没有什么问题,尤其人物近景的描画近乎精湛了……但是,所画内容,为何……不是闺阁垂柳,便是亭台楼谢;亦或众生百态。却没有一幅描绘山河的呢?” 楼子岚闻言,忽然笑了。 他原本生得温润明净,姿容秀雅绝俗,这一笑,便仿佛这日光都明粹了几分。 “是。”他坦率地承认了,直直地对视过来,正望进她微怔的眸中。 “在下出生商家,幸得父母儒雅知书,染得几分书卷气,也自幼耳濡目染,懂得经商算账。然而却是没有大志向的,”他眸光明净,澄澈得如同石上泉流一般:“在下生来所愿,偏安一隅,看尽天下盛景,然心中不够广阔,描画不来锦绣河山,也没有宏远志向,”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轻声道:“如此,是否有错?” 韩湘雪听他诉说,微微笑了。 “没有啊。” 她微微仰头,思索道:“怎么会?世间不是什么都有对错的,就像有人一腔热血,忧君报国是一生;有人遍览天下,寄情山水,也是一生。事有对错,选择无错,权看是如何想的了,……我倒也觉着,你这样很好。” 一身兰花衫子的少年仿佛得悟,释然地对她一笑。 第三十四章 关系可还好 随着宫中侍从进了宫门,一路穿过条条官道,重重花园与亭台轩榭,韩湘雪终于来到一间寢殿前。 有领路来的侍从进去通报了。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了一下,又回忆了一下院中的形况,发现这果然是一间寝殿。 …… 正是前日的时候,她同楼子岚品茶、论画,又顺手给他开了两张方,调理一下身上的伤。 是的。这位楼子岚楼公子,就是那天夜里她回宫途中救下的人。 楼家世代经商,百年商号,信誉和底蕴都极好。当然,美中不足的是子孙旁系太多。祖宗传下的产业不能分,只传与嫡支血脉,其余子弟只能分得些银两,分不得产业,自然不乐意。 而楼子岚就是那个幸运又不幸的嫡支。 他父亲楼淮爱读书,嗜书如命,于功名上也曾中举,也算得个博雅才子。 而他母亲知书识礼,出生书香门第,是周遭数十里最温慧娴雅的小姐。 然而,这两人都不懂经商。 实际上楼淮不是不懂经商,而是志不在于经商。偏偏他就是楼子岚爷爷最偏爱的儿子,家业也传给了他,他却几番推脱。 最终看楼子兰大了,他便连忙迫不及待地将那些商务都卸到了楼子岚身上。 楼子岚从小就被交给爷爷管教,耳濡目染,学得一身本领。他又聪颖伶俐,于经商一道上有奇才,这一两年将手中的店铺管理得尤其好。 然而经商奇才这个称号实在太招眼,不光是一些黑心肠的竞争对手想除掉他,家族中更是有人想除掉他,占了财产。 这不,一个多月前那回,就是他姑姥那边的一个三叔想做掉他,也确实差点做掉了他。只是在命悬一线之时,遇到了韩湘雪这个救命恩人。 所以,两个人才成了朋友。 …… 小侍从去通报的时间极为简短,还不过半盏茶就回来了。 韩湘雪跟在他身后,虽然还想不通,为何要在寝殿召见自己。但她还是跟着进去了。 刚刚踏进门槛,还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了从里间传出的一声嬉笑。 韩湘雪眼皮一跳。 这、这到底是……? 随后,她就见在里间帷缦两边站着的侍从越过她朝门口去,和领着自己进来的侍从一起,在她身后“哗啦”一声关上了门。 她缓缓打量了一下周遭。 左侧,华丽的桃红帐幔层层垂下,帐幔后隐约可见两个坐着的人影。 而室中珠华粉翠,地上也绘着精致的墨环绿绕纹。 殿后雕花木门前,也挡了一层轻薄的绡纱帐子。她目光随之移开,停在了一座香鼎上。 正对殿门这座香鼎正冒出丝缕烟香,袅袅轻烟升起,空中弥漫一股甜香,迷迷荼靡,让她眉头更紧了几分。 姑母将自己叫到寢殿,避了人多口杂,又屏退了服侍的人。眼下却是与一少年坐在帐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事,竟要在这种地方谈呢? “陛、陛下……” 帐中传来一声绵软的低语,她下意识便往帐中看去,结果刚一入眼,就愣住了。 层层轻薄的绯红纱帐模糊了视线,但一眼望去,仍可见床榻上坐着的两个人。而此时,那两道人影却并成了一道,还有往下倒的趋势。 韩湘雪如遭雷劈,脸颊猛地腾上一层晕红;她如同被烫到一般后退一步,猛地移开了目光。 ……怎,怎么会?难道是侍从弄错了,原本姑母想传唤的并不是她?! 几个运气,一提手封住了听觉,她心里微微一松,不自觉掐住了身前一根月白的裙带。 传错大抵是不可能的。只传这么一道令,却经了好几人之手,最后还通报过,绝不能错。 可是如果没有传错,姑母专叫她来到这里,看这幅情形,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韩湘雪心乱如麻,一时心绪错杂,被方才的情景激得心神散乱。 好在她心思纯正、灵台清明,方才的场景又算不上太过火,一时忙乱后,便重新镇定了起来。 垂眸静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眼前的纱帐终于向一边拂去,她顺着抬起眼睛,就见凤玄齐从帐中走了出来。 女子一身浅金色绣凤纹罗裙,腰间系一条大红色的纱罗,外披了件淡红色的衫子,身姿妙曼。 她神态微带慵懒,凤眸微微上挑,单看这双眼睛,与凤紫珞有五成相像,偏又多了几分魅惑。粉颊生晕,朱唇轻启间,她抬头望见韩湘雪,一笑道:“你来了。” 语气并不惊讶,而是了然。 韩湘雪早在望见她之时,连忙解了自己的穴道。而这位风姿过人的女皇什么都没说,目光流转间便领她去了偏殿,自坐在上座,端起青花茶盏,抿了几口茶。 “雪儿,今年方才及笄吧?”她凤眸往她身上一扫,忽然问道。 “是。”韩湘雪应了,见她正用杯盖刮着茶面浮着的茶叶沫子,缓声道:“姑母……想同雪儿说什么,可以直言。” 风玄齐:“……也没什么,左不过,应当是些婚嫁之事。” 相处一两天下来,韩湘雪很快习惯了,将她唤作姑母。而这风姿万千的女皇,实际上为人亲和,也乐得白捡了她这么个干侄女儿,侍她极好。 当然,韩湘雪还没有忘了自己亲来凤栖的目的,便是要退掉这纸婚约了。此时见她提起,韩湘雪已经打过数遍的腹稿便涌上心头。然她刚刚启唇,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上座女子一句话堵住了。 “唔……在凤栖国,以女为尊,女子十五可作官立府,雪儿可知?”她问。 韩湘雪点头应是:“知道。” “在凤栖国,女子十三岁即算作成年,可开夜纳妾,雪儿可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声知道应出去,会有不好的结果。斟酌片刻,她答道:“不知道。” “唉,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韩湘雪:“?” 座上女子一手托盏,如玉指尖轻掠过茶杯,缓缓道:“女儿家本应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像你这个年纪确是该好好闯荡一番、玩赏大千世界,可是……也该娶夫生子安个家了……” 韩湘雪:“……” “姑母,雪儿才刚及笄……” “这有什么,你姑母我,十五岁都有一个正妃、好几个妾室了。” 韩湘雪额上有点冒汗,感觉话题在往一个诡异的角度发展,然而她并不明白何以至此。而正在此时,凤玄齐又开口了。 她道:“你与珞儿,关系可还好?” 第三十五章 转路歧州 今日正是个好天气,天光澄澈如蓝田玉一般,蔚蓝纯粹,偶有丝丝淡白的云朵,如同水彩画中拉过的一条将逝的浅痕。 正是清晨时候,淡淡微醺的日光照在酒楼檐上,将那如同卷云般的深绿墨色的瓦片映出一点反光。 轩窗前立着的少女身材高挑纤秀,一身白底绣青绿云纹的衣裙,外披一件轻薄软滑的月白烟水衫,堪堪拢着她姣好的身姿,分外引人注目。 她手中捻着一条刚刚看过不久的信报,清澈的目光从栏杆外街上众生身上撤回,半敛睫羽,默不作声地思考了起来。 这条信报上说,近日韶月云州一带官商勾结的情况已得到了肃清,盐价已经控制住,仅余个收尾,不足为患了。 这当然是好事。然而同时,另一条消息说,云州沿山一带匪患日益严重,暴乱扰民,要派人去整治清剿,且听说朝堂上有人举荐她。 这封信报是莫青蕴发来的,日夜兼程的快报,距今日也没多长时间。 除了告知她近日朝堂上一些主要的政事之外,这信件上最主要的事,便是要问问举荐她的人是友是敌了。 韩湘雪对此一头雾水,想不清为何会有人这样做,而这件事她此前分毫不知情,自然也没有授意谁。从根本情况上来说,这样一个太平盛世,武将们的机会少之又少,整日里闲得发慌——偶然有这么个军职,不举荐那些通熟兵书的年轻武将,举荐她个不及桃李的公主做什么? 然而反复思索一通,还真叫她在无边无际思索出了个人来。 梁玖。 诚然。“国学的假不好请,梁太傅的假不能请”这一句根本不合辙押韵的国生戏耍果真不假,以至于她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在赶补策论。 然,梁玖一介文官,是教不了她什么兵家经略、舞刀弄棒,但是他还可以找别人教。自从他将一颗教养皇储的心扑在了她身上,从此国学也少去,得到韩毓影的首肯后,每日必要拉上定国将军荀戎一起到昭雪宫去,教导她读书策论、治国之道,再让荀戎教她刀枪。 梁太傅认为,身为储君,应当心怀天下,文韬武略,不单要会治国,也要锻炼武艺、磨练意志。通文会武,才是一位好的储君。 韩湘雪自幼好读书,如今对此也兴致不减。虽不敢称是博览群书,但是她阅书的范围却是生冷不忌,史书、医书,游记,传记,兵书与小说之类都有,了解涉猎颇广。 由于身份原因,她更是看过不少兵书,且一向记忆好,笔试对答皆十分轻松,不成问题。 唯一出了点问题的,大概就是武斗。 韩湘雪从小跟着韩毓影练剑,离京向佩依拜师后,由于佩依也惯用剑,自然也教她剑法。她确实向几位师叔学过一些五花八门的暗器之类,也在灵谷学过一些其他攻击手段,然而在正经的武斗场上,这些不提。 用剑确是轻巧飘逸,然而在战场上,却是兵刃既短,又劲道不足。尤其在马背上博弈互挑的时候,并非近身战,无论对方用的是什么,都能挡开剑芒,使用剑者无法伤及。总之极为不利。 听了定国将军荀戎的解释,韩湘雪表示明白。虽然她不认为自己以后一定有机会上战场,还是命人给打了一杆长枪。 如今世道太平,难免文重武轻。韶月武将不少,除去在边疆守护的四方将军,朝中最高的二品武将也有定国将军和辽远将军。却都是近乎承袭的职位,每日练兵,到军中巡视,大权却少。没有战争,没有请功的机会。 韶月有承候袭爵的官制,祖上拼来的荫封,子孙万代传下去。如同定国将军,如今听来只是个称号,本来先祖却真的定了国,只是子子孙孙都要继续练武,参加每三年一次的武试、武比,以保住这个封号承袭下去。 其余没有萌封,依靠武试等选拔上来的武官,职位就低一些,更主要负责于京门防卫,或自请调去边疆。哪怕像这种不大的差事,都是很稀少难得的。 所以在武官差事稀缺的情况下,定国将军荀戎不可能不举荐一些自己门下的门生,心思不会转到她身上。 而一般文官,更不会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也只有一心希望她去历练的梁玖,会这么做了。 想起梁玖那副端严冷清的模样,韩湘雪立时觉得身周环境太过宽松舒适——一阵子没写策论,交课业,甚至还微微有些不适应。 她在书案上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了几句答复,折起来装入一个纸封里,用蜡封好了。 都是小事。朝堂上举荐的人那么多,她身份特殊,不会选中她的。 最好的事,便是云州那一起官商大案了结了。从举报到暗访,到设网到收网,历时足有快一年,才真正将这桩案了结得漂亮。 话说,这样一来,莫青蕴的官位是不是能升一升?他虽名为户部侍郎,却是主要跟随暗访的人员之一,更在其中出谋划策,多次化险,实是立了一项大功。 她记得,左丞的位子仿佛还空着? …… 说起来,韩湘雪已在两日前与凤玄齐言明,说清自己并不中意这桩婚事,希望能退了婚约。 凤玄齐倒是很爽快,便答应了。不过说来很奇怪,通过这几日在凤栖国的了解,她总觉得当年用作信物的这半块羊脂白玉玦,勾凰雕凤的风格,像极了凤栖的饰物,却是她母后交来用的,古怪的很。 却说凤玄齐答应得爽快,却并没有要回信物,说权当作她出入凤宫一个凭仗,自己留着。那婚约也没有定时间,既是不喜欢便留着算了,也算个回忆,不必非要撕毁。 事已至此,这场婚约大概也算是退了。事情办成,按理说,她应当回韶月紫都。 但她现在的行程,却渐渐往歧州偏去了。 原因很简单,其实只是她听说岐州那一带附近的地方,近日有一场武林大会。 岐州是韶月国偏东腹地的一处州郡,由于地形较险峻优美,人又不多,故而一向被称为武林圣地。武林人士众多。 她的势力已经组建起来了,想要崭露头角,这个武林大会,怕是最好的机会。 第三十六章 武林大会 坐在客栈一楼的桌边。一身墨绿色长衫的韩湘雪,听着邻桌两位好汉的谈话声,默默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喂,你说这次大会,能出些什么豪杰人物?”好汉甲问了好友一句,闷着头,大口吃肉喝酒。吃着吃着,忽然一脸不平,一掌拍在桌上,脸红脖子粗:“这哪是什么武林大会?明摆着是黄松平给他女儿搞出来的彩楼招亲!” “去,你小点声!你不想去,我还想去呢。别给老子招麻烦!”好汉乙见附近有人看过来,低声一喝,挺着肚腹将一领青布团花直缀撑得胀胀满满的。 “我说得不对吗?”先前就已经一脸苦闷的大汉猛一摔筷子,大掌一拍桌,震得桌上杯盏盘碗都震荡起来,吼道:“那黄松平是个屁!老子怕他?老子精心准备了好几年,就指着这一次出头,到现在他妈告诉老子,这一次比武就是为了给那黄香选个相公?” 他大声吼着,眼眶竟猛地泛上了一圈红,又拎着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猛地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他对面坐着的好汉乙仿佛也很了解他,看着他这副颓丧的模样,扶着酒碗怔怔打了个嗝,才伸手探身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安慰道:“……也不是。你想开点!这武林大会又不是他家的,怎么就能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放心吧,那招亲选婿也是在台外选,不会影响比武规则的。……” 做一身男子打扮的韩湘雪竖起耳朵听得起劲,手下不知第多少次把肉往夭八碗里夹。 原本正埋头默默扒饭的黑衣少女见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一身男装、风流倜傥的韩湘雪放下筷子,冲她微微一笑。 果然,江湖传言诚不我欺——客栈,尤其是靠近武林大会举行场地的客栈,最适合探听消息。 光听这甲乙两位好汉的婉转诉说,她便有幸将这武林大会的情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话说,她虽然一直向往江湖,对此知道的,却真不算很多。 根据现下她听到的,再有姒荼和夭樱前几天发来的飞鸽传书,她便算是对这武林大会的模式和人员知道个透彻了。 本次武林大会,并非三年一次的盛况,只是一年一次的小会,却也人流奔涌。除了这武林大会本身对那些江湖人士们的吸引之外,最重点、也最特殊的原因,便是武林盟主的小女儿黄香要招婿了。 黄香是个美人儿。 须知,韶月武林的第一美人是雾凇山庄的圣女梦青丝。据说,她曾有一次在武林大会露面,摘下面纱的片刻,让人屏气凝神,惊叹不已,疑是九天飞仙陨落。 其美貌,自是不必言说。 而这黄香,虽然在这个无聊的评比中没能夺得魁首,却也是令人交口称赞的娇俏可人,俏皮可爱。 美人要招亲,又有个武林盟主的爹。武林上有点儿本事的,自认有几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怕都想试试这个机会。 而那盟主黄松平,为了方便女儿招亲,临时改了比武的规矩,为此当然也有人诟病。 比如邻桌那位好汉。 本来,按往年的规矩,武林大会比武的方式,是在场内的六个台上,将报名参与的人两两编队,一对一厮打,淘汰掉一半的人。第二天,再自愿上场挑战。第三天亦是如此。 一般来说,由于武力最弱的选手在第一天就淘汰掉,第二天和第三天是最精彩的。高手最多,也最有看头。 然而,黄松平改了规则。 他将六个比武台分成两半。一半的三个用于正常比武晋级,另一半却是直接开始自愿上场比武。难度更大,也便于更快地选出少年英才,好做他的快婿。 也难怪那汉子如此愤怒。武林大会本是为了竞选英雄豪杰,也是让各位江湖好汉留名的好机会。 这样分设擂台,看似互不干涉、一举两得。实际上,由于自愿上场那一边的竞争激烈,一定更加夺人眼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那么些人,没人去看另一边的比试,他们留名的机会少了,自然不甘。 而这一年过去,就要等下一年了。 想通这一关节,韩湘雪便有些同情这些人了。 不过,她刚刚升起些不忍来,忽然心中微微一滞。 不对,这样说来,她岂不是得上招亲的台?! …… 说来惭愧。她这次转道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完全没有向韩毓影和倪月华报备。 当然。这种事也不能报备。就像韩毓影再纵容她出宫、也不许她夜不归宿的道理一样。他默许韩湘雪偷偷养些自己的人,也没有准许她真的光明正大掺和到江湖里。 所以她要抓紧时间,尽量省下几天车程。而最快的明显是招亲的擂台。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还是要上普通台的。 本来,她到凤栖回访,是带了两个宫女伺候的。 但是好巧不巧,她带的是桂叶和丹枝。这两人十分乖巧,极好糊弄。 去武林大会当然不能带着她们,又怕让她们单独住在客栈出意外。韩湘雪便干脆叫了人来,将她们给送到了门中一处锦缎庄子暂住。 这客栈离武林大会召开的庄子,也只有一两天的路程了。 在客栈大堂里用过早饭,韩湘雪便领着中途叫来的夭八,和其他二三十名属下一起,上车赶路了。 …… 车轮碾轧过芳香细草,道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和远处一道道断续曲折的山线。一路上偶然能看见山中衣着素朴的村妇,还有明显也是冲着武林大会去的同道中人。 “主上,为何不叫一位堂主来陪您去呢?”在车中,一位看上去很有几分灵慧的姑娘开口问道,看上去还有一点不安。 “嗯?”韩湘雪的目光从窗外树木绿景移到她脸上,随手摇摇了扇子,问:“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说要打出个名声吗?”她望着少年美貌的脸,迟疑道:“一位堂主也不在,不会……显得我们玄蝶门无人?” 一身白衫,如墨发丝用玉簪在脑后半挽的少女一笑。她五官经过修饰,又在自己身上罩了层幻术,道:“只要他们记住我,便一定会知道玄蝶门的。不必担心。” 第三十七章 幸运 韩湘雪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 叫来的几十人中,有个姑娘分外灵慧,曾在青竹手下呆过一段时间,将一路的行程安排得十分顺遂。 在那名剑山庄附近一家客栈里睡了一下午,韩湘雪刚刚推开门扉,就被楼下一片喧闹声色惊了一跳。 见她出了房,一旁侯了许久的夭八很快迎上来。韩湘雪一手指尖还按在太阳穴,得空的另一只手就忙指了指栏杆。 “怎么回事?” 黑衣少女往那边看了一眼,下面一层透上来的明黄灯光伴着乒乓作响,时不时还有杯盘碗盏的碎裂声,将投在墙上的影子绞碎,仿佛一群妖魔鬼怪在载歌载舞。 “主上。其实……”她拱手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面一层楼迸出一声惨烈至极的尖叫。 “你个妖女——!!!” 韩湘雪:“???” 这是个规模很大的客栈,上上下下共三层,里外铺设齐全,伙计众多,更好的是人少,十分清静。 韩湘雪下午刚到的时候,那个灵慧的姑娘——云秀,早早就跟这里的掌柜打好了招呼,包下了整个三楼,方便他们一行人休憩。 如今已是晚上,三楼一片漆黑,半点儿灯光都没有,带来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一片销声匿迹,见了鬼一样。 下面两楼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韩湘雪忍不住走到栏杆边一看,正看见一把剑从一楼大堂飞过去,砍在了二楼栏杆上。 ……不,不对,下午她来的时候,好像没看有这么多人啊? 刚刚醒来的韩湘雪满心茫然,转身往楼里看了看,一排房门紧闭;再往身后一看,只有夭八亦步亦趋地跟着。 韩湘雪:“……” 她指尖按了按额角,整了整袖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个……云秀呢?”她又往那一排门前望了一眼,问夭八。“人都上哪儿去了?” 面容清秀的黑衣少女望着她刚要说话,忽然止住了。韩湘雪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就见她向自己行了一礼。 “他们……去给主上准备晚饭了。” 韩湘雪没料到是这种回答,诧异道:“‘他们’?为什么?几个人?剩下的人呢?” “都去了。”黑衣少女仍然眉目平静,又补充道:“除了属下。” ……韩湘雪感觉自己更加迷惑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连着问了几句,才弄明白了。 原来,在他们进了这个客栈之后,又有一大群人也来了。 本来附近一二里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小客栈。这家小客栈,离名剑山庄更近,处在山坳里,比起这家大客栈更为江湖人士熟识,早早就有人把那里的房订满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几天前一场小雨,泥水湿滑赶上山上滚石,将这家客栈的顶棚砸了一堆窟窿,是不能住人了。 因而同期到达的英雄好汉们,就又找到了这家客栈。 ……所以,楼下才会那么吵吗? 至于身边的属下都到了哪里这个问题,据天八解释,是因为有人要争抢订好的饭菜。 所以……都下去抢了是吗? 站在楼梯上,再次回头看了漆黑的楼上一眼,韩湘雪再度叹口气,往楼下走了下去。 没走几步,二楼的光便笼在了脚前。 韩湘雪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触手是一片微凉的刻纹,停了片刻,便一脚向那灯光明亮处迈了出去。 她脚步声不轻不重,甫一落脚,几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二楼厅中正是一片混乱。桌椅倒的倒,斜的斜,杯盘碟子胡乱扔在各处,还有受了伤的人,不少人手中都持着兵器,明显刚经过一场乱斗,间歇时候,气氛十分紧张。 在这种环境下,姿态还算闲适的那几个人,便分外扎眼了。 斜斜倚靠在一张太师椅上的女子微一抬眸,一双满含风情的桃花眼漫不经心顺着一个人的目光看过去,登时愣了一下。 楼梯处正站着一个人,身材颀长,一身玄衣,静静站着,面上覆了一张雕银面具,恰恰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明晰的下颌轮廓,如丝的长发落在肩头,雌雄莫辩。 忽然,那人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望了回来。红衣女子缓缓勾起唇角,朝他旖旎一笑。 本来形势紧张,一直紧紧盯着红衣女子的几位掌门和庄主见她笑了,顿时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有人一声大喝:“妖女,你笑什么?!” “呵……老娘笑什么关你屁事?”女子容貌极尽魅惑娇媚,眼角处一颗盈盈泪痣,眼波流转。虽然说的话破坏了这份韵致,音色却如袅袅迷烟一般勾人,咬字间气息不绝,莺莺咽咽,绕梁三分。 “你又是谁!”有几人顺她目光看去,望见韩湘雪,又是一身不明打扮,顿时如临大敌:“跟那妖女是一伙的?!” “不是。”一直默默站着的韩湘雪出声否认。方才几眼间已认出这厅中都是些什么人——倒没想到自己这样幸运,竟然提前见到这些人物。便不由戒备了些,拱手道:“在下路过。” “路过?”有人哧笑了一声,一句话出,恶意满溢,正要转过楼梯的韩湘雪身形一滞——“我看这身形倒标志,不会是那妖女的姘头吧?” 就见他转回身来,拱手一礼:“在下玄蝶门门主,见过烈焰派副掌门。” “你知道我是谁?”那个出言调戏的男人惊了半晌,确认自己没见过他,又得意地笑:“也不怪你认得我,我们烈焰派是什么门派?我……” “住嘴!”另一位看着德高望重的正道气得脸色发青,正是烈焰派掌门了。恨他这不分场合的夸耀,这掌门面皮发僵,手里还持着兵器,扫了眼在场僵持的其他人,扭过些身子来,低声和解道:“家弟冒犯,还请仁兄勿怪,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相访……” 屋内其他人正瞪着眼睛听这一出闹剧,暗自戒备那女子与其身边的一周人,忽听婉转柔媚的一声笑。 那红衣女子扶着身边几个女子的手臂,微微支起身子,望向一身墨色长衫的那人,慵懒道:“我认得你。” 她眸中染出绚丽的水色,似笑非笑:“小女子媚宫宫主嫣幻玉,曾偶得公子一面,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第三十八章 妖女 韩湘雪其实并不想在这里多留,她要的“留名”也不是这种留名。 奈何这媚宫宫主声音一出,便有不少目光齐刷刷扫到她身上来了,警惕怀疑,怕觉得她和那女子是一伙的。 这厅中人多,挨挨挤挤大约装下了几百人。人多混乱,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未多看,现在仔细一扫,便见地上有几具纵横倒着的尸体。 怕都是方才冲突致死的了。尤其那红衣女子几步外还有一个受伤的,是个中年男子,正被几人护了起来,面带正气,胸口带伤,面色犹带潮红,侧对着她,神情恍惚。 厅中形势紧张,除了几个死人,带伤的人委实不多,因此,这个人便格外显眼了。 ……莫非,这就是方才那位大喊“妖女”的仁兄? 红衣女子身段柔软娇娆,宽长红衣拖地,仿若无骨般依在那椅子的一边,眼波潋滟,正歪着头朝她笑。 她仿佛感觉周围的江湖侠士和豪杰们,眼中的疑惑和怀疑更加浓烈了几分。 韩湘雪十分之头疼。 本来,她只是想在这江湖上露个面。日后涉及江湖的一些事,有人知道有这么个门派,知道是谁做的就成。玄蝶门的势力原先一直分散在各处,做的事情也并不好明说,因此,真的不用声势浩大,关门闭户默默无闻就好。 然而,尽管并不算是什么名门正派,她的玄蝶门也不是什么邪教,也不需要成为正道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媚宫修习媚术,魅惑人心;偷练密功,更是有为正道人士所不齿的采补之法,以男子的阳气精血为材料,用以增长修为。其实抛开这种修炼方式的问题,这其实算是世上唯二的另一种修炼方式,且对灵脉的要求更低,主要是淬炼自身的外观与气质。 韩湘雪私以为,媚宫着实不算什么邪教。比起百年前一派猖狂的魔教,和前不久刚被灭掉的莲月教,媚宫既不杀人,也不放火,更不兴风作浪,实在是邪教中的一股清流。 而被唾弃痛恨的吸纳、采补之法,实在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不便更改,更是立教之本。况且所谓的吸纳阳气精血,也不过将人迷惑得七荤八素血气上涌,吸几分阳气,再取了几滴指尖血,顶多让人虚弱个几天,不死不伤,只是让人恼羞愤怒。 不过,就算她是这样想的,现在这屋里有半个江湖,最多也是想想而已。她一个生面孔,在这情形下是不能说什么的,尤其她现在化的是个男儿身——说两句,怕是就要毁了这身份的清誉。 话说一楼大厅到底怎么样了—— “哐——哗啦啪嚓——” 她念头刚转,从一楼通上来的楼梯上骤然传来一阵厮打和碗碟摔裂声,还从楼梯口处飞摔上来只小青碟子。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刚见那小碟子滴溜站稳,又是一只黄釉大碗带着半条鱼、汤水飞溅地直直冲一位掌门脸上飞去,直有毁天灭地之势。 见状,已经快扑过去的韩湘雪一刹步子,就见那掌门一掌挡住了那汤碗,鱼汤落地,只是前襟仍然被泼上了油汤,一脸阴沉不悦。 楼梯上的袍带鼓风声愈加激烈,夹着急踏楼板的咚响,隐隐的喘息、拳拳风声和压骨到肉的闷响,一听就是场衣袂交缠的近身搏斗。骨肉重击之下的响声,让人听了都觉得疼。 又是哗啦一声,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摔碎掉。衣袖挥出一声风响,一肘击下,一记重踢,韩湘雪错觉自己听到了腰骨的断裂声。 楼上众人正倾耳细听着这场搏斗。一段脚步声,一身黑衣的少女缓缓出现在楼梯口。 她一手还握着把滴血的剑,另一手稳稳端着个托盘,抬起头来,唇畔染了血迹,稳步踏上二楼来。 云秀四下一看,就近拖了张桌子,将手中幸存的一碗饭,肉脯和馄饨放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地向韩湘雪施礼:“主上。” 韩湘雪:“……”原来还真的去给她端饭了。 她伸手扶了她一把,叹道:“怎么搞的?这一身伤……” 眉目温然的少女摇了摇头,向楼梯口看了一眼。韩湘雪随她看过去,就愣住了。 她的属下一个个走上来,多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有的形容凌乱,有的身上挂彩。唯一相同的,就是步伐稳健,且手上或多或少都端着一两样吃食。 韩湘雪一瞬间感觉有些说不出话来。 楼下的声音已不甚分明,听不出什么来。他们一个个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很快就将那张圆桌摆了个满。在各路英雄豪杰难言的注视下,韩湘雪默默站在桌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哎呀,这可真是热闹。”一道柔媚的声音插进来,正是嫣幻玉,啧了一声,眉目含笑,旁若无人,媚眼一扫身后女子,似乎带了些嗔怪意味:“你们怎么没想着替我寻些吃的来?” “属下……” “够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忽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一位着赭色绸衫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柄大剑,从人群中疾疾步出,沉声道:“妖女,莫要推脱时间!你伤我师弟,辱我师门,可有何解释?” 他话音一落,一直僵持的局面,瞬间针锋相对起来。 与红衣女子对峙着的各派人士不由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嫣幻玉身后着各色缦衫的几个女子拔出腰间软剑,被她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她语气惊讶道:“原来那是你师弟?敢问……奴家何时伤他?” “你,你竟还敢狡辩!”男子显然气得不轻,面沉如水,恨声道:“众目睽睽之下,就是你动的手!你辱我师门,欺我师弟,武华堂掌门苏仲,今日定要同你不死不休!” “媚宫主,像这种事,就不用多议了吧。”一位资历甚老、须发灰白的老人忽然插话,顺着自己下巴的须髯,缓缓出列:“今日最主要的事情,是关于会上的席位,其他私事,”他瞥了那男子一眼,略带警示,又对红衣女子笑道:“改日再说。毕竟,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他这句话,已是在提醒那男子了。那男子也接到他的眼光。只是仍旧是心有不甘,恰在此时,女子娇笑的声音送来。 “好啊。只是,这位公子说我辱他师门。不知……他与他师弟师从这武华堂,是个什么地方啊?” 男子瞬间恼怒了。 实话说,江湖上那么多门派。不是每个门派都如媚宫清曲宫一样底蕴深厚,也不是每个门派都与暗阁和药王谷一样一有所长,众人皆知。 大多数的门派,是如同蓬蒿野草或者雨后菌菇一样默默无闻。江湖间还有人知道,武林大会还有席位,派里仅不过百十人。 这武华堂就是如此。 韩湘雪对这门派一点印象都没有。 却说,那男子恼红了脸。感觉身后有人轻笑耳语,言语轻慢,霎时血气上涌,血往头上冲,额上青筋直跳。一个冲动,他猛地提着剑,向嫣幻玉冲了过去。 他动作太快,众人还不及反应。韩湘雪下意识向那红衣女子身上看去。目光刚落,她便蓦地凝住了。 嫣幻玉笑了。 方才已看过她好几眼,之前也早已看过江湖间暗暗流传的画像。然而韩湘雪还是牢牢望着那张妍丽的面容,感觉自己脑中一切都空白了。 女子柔荑轻捻一缕青丝,半敛的眉目一抬,那双潋滟生波的桃花眼轻轻一扫,被她眼波扫过的人便觉得膝盖发软;眸光再一勾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紧随着她。 她容貌本来姣好,一双桃花眼,娇媚妖娆。又练就了不知什么方法,一眼过处,不知是她看到每一个人,还是每一个人都觉得她看到了自己。正心魂恍惚时,都怔怔地看着她,却见她笑从怀里掏出只笛子。像模像样拿稳了,一口便是一个走调尖利的笛音。 痴痴望着她的众人周身一个震悚,狠狠一抖,瞬间都清醒过来了。 那自称武华堂掌门的秦仲也狠狠一颤,正要苏醒过来,却撞上嫣幻玉一个含笑的眼波,顿时又痴了回去。 “你……”肌肤粉光若腻,顾盼流光的娇媚美人深深望着他,声气微带了一丝滞涩,吸了口气,眼尾泛红,声音低柔,带着隐隐魅惑:“你愿意……” 男子目光空茫,眼中只有了她仿佛会发光的笑靥。点头。 女子笑了。 “那好,自刎吧。” 第三十九章 共处一室 韩湘雪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到了最后,却要与嫣幻玉共处一室。 …… 半个时辰前。 神思恍惚的苏仲受了嫣幻玉的迷惑,听她的话,竟然毫不犹豫便将那把剑往颈上划去。 提早清醒过来的韩湘雪见此心中一凛,又来不及上前,情急之下顺手从针囊中抽出一根银针,用力抛了过去,恰恰打偏了那剑锋,没割断颈脉,却还是在肩颈处剐了一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子。 苏仲受此一惊,却是终于清醒了过来。看样子还是想继续斥骂嫣幻玉,然而心有余力不足,见苏醒过来的正道众人脸色也并不好,便脸色惨白地捂着伤口,缓缓退到了人群边。 “苏掌门应该也见识到了,”红衣女子倚在椅子上,雪白柔荑的手中还握着那管嫣红玉笛,对他笑道:“家弟只不过是看到本宫主,心神恍惚下,不慎自伤……这位长老,您说对吗?” 她纤指一点,正是先前阻拦苏仲的那个白须老人。 “媚宫主说的,自然是对的。”那老人慈和笑道。他经此一变,脸色却变了些,狠狠剜了那苏仲方向一眼,又和和气气地望向正眯眸望着这边的嫣幻玉,笑脸道:“既然如此,那席位的事情……” “唔,我困了。”红衣女子扶着椅子一边的扶手,下巴一抬,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睛微眯了起来,漫不经心道。 韩湘雪默默看着这边的情况,一瞬间错觉那老人——北棠门长老,脸都扭曲了。 …… 然后,现在她正和这位正道口口相传的妖女,共处一室。 说这其中原因,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夜已深,再能闹的鸡犬也得安顿下来。然而客栈房间有限。韩湘雪一人占着整个三楼,又当然不能让在场的掌门长老们在厅中打地铺,便自留了三间房。其余全部让给他人。 然而到底还是不够。都是几人一间房,却没人愿意同嫣幻玉一起,于是…… 韩湘雪站在窗边,望着不知是什么隐隐约约、一片漆黑的夜景,默默无言。 “这位门主,”不远处的屏风后传出细细碎碎的水声,与女子欢快的声音一同被袅袅温热的水汽模糊了,稍不留神便听不清——“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里?” 韩湘雪不知该说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女子闷笑几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韩湘雪:“……” 屏风之后,水声仍然哗啦哗啦地响着。女子靠在浴桶里,整个身子都浸在温热的水里,周遭还有隐隐的花香。她放松身体,舒服得轻轻喟叹了一声,随手从自己头发上捡起一片花瓣,揶揄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韩湘雪充耳不闻,看夜景看得起劲儿。 “房里有个美人儿在沐浴,自己却跑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敢回——”她语声愈发轻了,夸起自己来毫不羞惭。半晌,不自觉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这世道怎么了。” 耳力特别好的韩湘雪听了个一字不落——没想到她洗个澡还能这么多话,感觉自己脸色发黑。只能继续望着一片漆黑的夜景,片刻,道:“李某不打扰姑……宫主了,愿宫主好梦。” “嗯?你……” 韩湘雪转身往门口走去。 屏风中传来一阵水声,很快绕出一段脚步声。韩湘雪转头看去,就见一身银红里裙的女子披了件轻薄外衫,脚下趿着鞋子,拢了拢湿透的乌黑长发,在桌边坐下了。 “怎么?不愿跟我共处一室,打算去隔壁借宿?”她娥眉轻挑,散散漫漫笑出声来,未经描绘的眉目有种恬淡的娇媚,烛火在眼中映出一层淡光:“我有那么可怕?” 站在门边的韩湘雪:“……” 可怕不可怕不知道。但是,从姑娘们都不愿与她同屋来看,着实让人很疑惑。 “怎会?”一身墨色衣袍的少年对她抱拳,俯首一礼,笑道:“在下不过是怕扰了宫主安歇,打算去隔壁下属处宿上一夜罢了。” “嗯。”女子对着他无可挑剔的言行举止,目光从他墨色衣角上移到面上那张轻薄的银色面具,正在微暗的烛光里闪过一道亮光。顿了一顿,她忽然问道:“你姓李?” “在下名叫李雪衣。”韩湘雪从善如流。 “雪衣?我门下也有个叫雪衣的,这可真是巧了。”她浅尝了一口茶,眉眼微抬,神情漫不经心。 却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 韩湘雪捉摸不清她在想什么,便浅浅一笑,应道:“那这还是真是巧缘。若有一日得见,在下怕是一定要请这位姑娘……” 她抬头看向那桌边的红衣女子。目光相对间,忽然止住了话。 一身红衣的女子走上前来,轻笑着伸手探向他耳际;然而手指尖刚刚要触到他耳上那道缚着面具的玄色绫带,另一边肩膀忽然被一扯,几下交手间,便被对方推在了门上。 “……催眠术?”李雪衣细细回想方才那一刹脑中的眩晕,想到什么,明白过来:“——你方才在厅中用的,也是这个。” “李门主……很聪明。”这变故太突然,电光火石间,她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就被对方制住。 短短惊诧一瞬,女子很快反应过来。她一笑,仍是眉眼盈盈,心里却不如面上这般毫无波澜,抬头望着这个少年,道:“不知门主从何得知?……还请门主不要说出去,不然……” 催眠术算是她最大的秘密。平时掺和着媚术使用,无人看得出来。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媚术不起作用,危急关头,这就是她保命的底牌。 连她身边的近侍都对此不甚清楚,从一本孤本古书上自学下的招数,而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这里,她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狠色。 “不然如何?”李雪衣随口一问,微微挑眉,握着她的手臂提了提,面具掩映下的脸似乎有些好笑,忽然正色道:“你告诉我,你对苏仲用的是什么招式,我就替你保密。” 嫣幻玉自登上宫主之位以后,十余年来已很少受到要挟。 现在的形势和事态对自己都不利,又不能同对方拼命。她抬头直视李雪衣,心里暗骂自己过来的冲动,不情不愿道:“你应该猜到了。是媚术。” 李雪衣放开了她。 …… 据嫣幻玉所说,这媚术当真是神奇。 “媚术”亦写作“魅术”。而魅术是一种容貌、身姿意态上的魅惑,只算是低级媚术;中高级媚术中的瞳幻术和引施术,能迷惑他人为自己赴汤蹈火——这样的才算是真正的媚术。 而其中部分内容也需要自己领悟,勤加练习,突破心境,并非全是勾引之道和淫邪之术、采补之法。 而其中韩湘雪最好奇的。便是采补了。 当然,这个她不好问。 嫣幻玉的催眠术实际上与媚术有许多相似之处,本质却不同,都是迷惑人心,效用却也不同。 当然。她对此只轻描淡写带了过去——只是解释几句,韩湘雪也不是很明白。只是几天后,亲眼所见,她便明白了。 第四十章 回京 晴天朗日,万里无云。 名剑山庄宽阔的比武场上,入场比武的豪杰们从边角小门依次入场,等待比武叫号。从主席这边往那边看,排队的人如同米粒一样大小。 场地中间的六个比武台上,还没有人比武。场地周围是一圈一圈盘旋上去的坐位,方便众人观看比试,不算满满当当,也算座无虚席。 其中左边的三个比舞台边上缀了大红的绸结彩带,一看就比右边三个要热闹许多。韩湘雪远远眺望,发现这一边小门排队等着的豪杰们明显比另一边年轻俊秀、气宇轩昂些——不用说了,这一边一定是招亲比武的擂台。 “……” 本来,自己也应该是那两列队伍中的人之一的。 新秀出头,崭头露角,最好的机会莫过于武林大会。韩湘雪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不说夺得盟主挤进前五前十,也能夺些风头独树一帜。 可是…… 想起今日凌晨传来的消息,她只觉得心中遗憾、无可奈何。 “公主,上次所议之事,云州剿匪人选已定。皇上与群臣商定派公主前去。三月前后准备妥当。速归。” ——莫青蕴。 韩湘雪当着众属下的面,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惊了一瞬。手里捏着这份信笺,她略带茫然地将其又看了一遍,然后默了默,问身边属下: “从名剑山庄到紫都,骑马最快有几日路程?” 云秀上前,答:“三日。” 她不免轻轻苦笑。 关于推迟回京的时间,她所找的托词是误入岔道:路上坎坷,山路难行。然而尽管如此,所能拖延的时间最多四五日。 本来听说因为天灾原因,今年的武林大会可能推迟时间,供人休息,调养生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想:若推迟了时间,那么她就参与不了了。 没想到到头来武林大会如期举行,却是原先最不注重、最认为没有问题的环节出了问题。 看来,注定是天不遂人意啊。 她来的路上已经用掉了三天,这已经是第四天清晨,按时间来说,怕是连第一天比武也不能上场了,须得赶快回京。 …… 韩湘雪刚刚以“李雪衣”这个身份正式踏入江湖。知名者甚少,主席上也没有他的座位。所坐主席的席位,其实是媚宫慷慨舍予的。 而其中原因—— (客栈,次日清晨。) “我说给他就给他了,你们怎么着吧!”红衣女子嗤笑一声,一拍桌子,对一旁的北棠门长老毫不在意。 “……媚宫主,话不能这么说。”一身正气的白须长老深吸一口气,明明气得胡子发抖,还是陪着笑脸——“我们愿意出高价……” 嫣幻玉并不理会他。她手持木筷,从汤碗中夹了一块鱼肉,往对边的韩湘雪碗里放。 面色难看的几位正道见此,纷纷将不善的目光投向了韩湘雪。 李雪衣:“?” 本来,是北棠门的贺长老,先向嫣幻玉提出的这个请求。 因为,北棠门自身的席位不够,所以才打算出重金购买媚宫的席位——说到底,也是为了面子。 北棠门在江湖上不算一流门派,也够得上二等门派了。往年不论武林大会在哪里举办,给他们下的帖子和席位都是很体面的。这一点不用担心。 谁知,今年情况有变。 须知,武林最高傲、最不愿与众人同流合污的门派,便是有百年底蕴、修习灵术的清曲宫了。 往年,忌惮清曲宫的势力,历代盟主每逢武林大会,必要恭恭敬敬空出十余个主席位,派人送去请柬。 当然,送归送,鬼都知道清曲宫的人不会来。上百年清心寡欲的隐居,清曲宫逐渐淡在人们的视线里,而那令人眼热的席位空了没个十年,就被策划者见怪不怪地拟了两份请柬——一份明面上的空壳子,送去清曲宫;而另一份暗中瓜分给其他门派,到了时间自有人来。 这一次,北棠门的五个主位里,就有两个这样的席位。本来是不会出问题的,但谁知道,这清曲宫它,它它竟然来人了呢?! 北棠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简直是敢怒不敢言。本来最近卖出的一批药材和药品出了问题,正被打压,只有五个席位。如果主位只上了三个人,不用想会受到同行和敌对门派怎样的折辱和打压。 而焦急之下,北棠门的大长老就想出了个办法。不能与清曲宫硬碰硬,倒可以试试花重金向媚宫购买几个席位——媚宫底蕴深厚,每次的席位都在十个以上。而且谁不知道那嫣幻玉自夺权登位以来几次清洗,在媚宫早已是一手遮天,无人能与之同坐……这么些位置给了她,也是浪费! 都是这小白脸! 李雪衣:“???” …… “你当真要走吗?”一身大红衣裙的女子蹙眉,托着腮,纤细柔嫩的指尖从盘中捏起一颗葡萄:“什么事情,这么急?” “没什么,家里的一些事罢了。”韩湘雪随口应付,目光在入场处流连。 嫣幻玉听出他的敷衍,却也不在乎。感觉他目光滞留,顺着看过去,无趣道:“……原来是她。” “你认识她?”韩湘雪对那白衣青裙的姑娘看了好几眼,实在觉得说不上哪里隐隐的面善。而那少女肤色匀净,眉眼俏丽冷傲,着牙白上衣,鲜艳的碧色罗裙系墨青绦带,正被十几人拥簇着进场;是位如同青莲般清冷的清丽佳人。但韩湘雪却很清楚,自己此前并未见过。 “认得倒是认得……你不认得?她是清曲宫左护法之女,叫即墨音妡的。” 清曲宫? 玄衣少年摇头,目光不经意瞥见她面前,不用嘴角一抽。 “你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她一手托腮,另一手上动作不停,顺手从小碟揪起个半透明的软葡萄,问李雪衣:“你吃不吃?” “不了,谢谢。”韩湘雪拒绝。 …… 场面盛大的武林大会经过清晨一个多时辰的准备,终于在初绽日光、众人隐隐私语声中开场。 名剑山庄宽广的比武场上,周围一大圈坐席上人山人海,六个比武台显得格外小。台上的人紧张戒备、周旋缠斗,观看的人目不转睛、抚掌喝彩,不久,就迎来了响午的停场休息。 “你真要走啊?”嫣幻玉看着一袭墨黑丝袍的少年站起身,侧着光,颀长身材芝兰玉树,不由微微恍了下神,仰头道:“不陪我再坐一会儿?” 李雪衣摇摇头,笑着叹口气,道:“恐怕现在就要走了。” 经过一上午的鏖战,这位美名在外、凶名与恶名齐飞的娇纵门主已将一盘葡萄全部解决掉。中途还又叫来一盘。 果肉已经干涸在水晶碗里,葡萄皮堆了一小堆在桌边。其他盘碟都撤下去,唯独她面前一张摊开的粉色丝绢上放了一大把葡萄核儿。 ……所以,她剥葡萄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核儿? “嘛,给你了!”红衣女子不知是否觉察到他的目光,三两下将那帕子折了折,拽起他的手,不容反抗地塞到他手里。韩湘雪很是茫然,刚要拒绝,就见她凑近过来,眸子含笑道:“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李雪衣:“???” 虽然在两位当事人的视角——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满脸懵然,这个小插曲不明所以。但是在其他人的角度来看——晴天白日下,一身黑衣的神秘人与风情万种媚宫主含情脉脉对视、最后的那个耳语还不知说了什么、塞过去的那个手绢不知是写了情诗还是包了定情信物。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种行为简直天怨人怒、天打雷劈。 同样离场较晚的北棠门长老看到,气得脸色发青; 坐在不远处清曲宫主席上的即墨音妡瞥见这般境况,神色仍然清冷; 观看的江湖豪杰中有人看见,连忙叫他人一起来看,一阵交头接耳低声的议论。…… 经过一个中场休息的酝酿,下午再开场时,这件事已经四下传开,人人口沫飞溅,议论着这位与媚宫宫主交往甚密的神秘人是个何方人士。 当然。这些,韩湘雪是不知道的。 回到下榻的地方,收拾好一些东西,简单用好午膳,她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第四十一章 姑娘打扰了 负着斜阳灿光,孤身一路走出名剑山庄,韩湘雪回头望了望肃穆山门,心里不由升起了几分荒谬。 这……这真是“匪夷所思”都难解释的事情啊。 须知,她方才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这也不奇怪,武林大会藏龙卧虎,在座有许多人她不认识。而这个人,是她师兄的父亲。说到底也没什么…… 但是,把自己师兄从床上拖下来交给他父亲……是个什么事儿啊啊啊! 说来,能在这里见到师兄,她也很意外。 …… “喂,小姑娘!” 遣走了所有的属下,韩湘雪快步如飞地走在名剑山庄里。作为举办场地,名剑山庄为各位参加的侠士准备了房间,韩湘雪也登记了分到一间。仅住了一夜,没什么可收拾的,却有一件东西遗落在枕下。故而她让夭八云秀等人先走,自己匆忙地要去寻。 ……这个人,已经叫了她好几声了。 “小姑娘,姑娘,等等!”那一身紫色长衫的男子又叫了一声,她不由得停了下来,看对方神色匆忙,只问道:“这位……前辈,有什么事找我吗?” “啊,劳烦。请问姑娘一路行来,可否见过一个身穿红衣、相貌俊秀的少年?”他施了半礼,恳切问道。 红衣少年?韩湘雪下意识便想否认,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才到嘴边的话便改了,应道:“没有。不如前辈告诉晚辈一个地方?若看到了,便叫他去找前辈。” “如此,便谢过姑娘了。”兰绡紫衫的男子对她施了半礼,韩湘雪亦回礼,一抬头,盯着对方差点没惊出声来—— 前不久才走了一个凤紫珞,这、这人怎么……怎么又这么像凤绯璃?! 她脑袋一时混沌了,望着他那张与凤绯璃足有五成相似的脸,难以置信地微抿了唇,说不出话来。 “……姑娘?”孟郊见一袭白衣笠帽的少女微微仰头,似乎在看自己,不由微有些窘迫:“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没,没有。只是小女有一位朋友……容貌与前辈极为相似。一时失礼,还望前辈莫怪。”韩湘雪回过神来,连忙收回目光,歉意地笑笑。 而孟郊目光再一次扫过她腰际,如云裁的宽松白衣上,腰间绦系无牌无饰,却挂了枚桃红鲜艳的结穗,绸绳结成桃花模样,十分精巧。 这是他谷里的信物。 …… 韩湘雪自告别了嫣幻玉之后,就寻个地方换回了女装。 武林大会人多眼杂,一身玄衣、银白面具的装扮实在太过惹眼。相比之下,女子就不引人注意许多。 名剑山庄对于来参加的人,也是查进查得严、查出查得松,她又戴了个斗笠,对此十分放心。 “无妨。姑娘……若寻到犬子,在下不胜感激。”孟郊温声道。 “嗯。”韩湘雪想起自己方才看着对方,略带尴尬地应下了:“一定。” 然后,她告别了这个人,一路走到自己的房前,推开门,一眼就见那床帐半开的床榻上,一对男女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 韩湘雪:“……” 跨坐在少年腰间的那位姑娘闻声转头,手上还拉着少年的腰带,娇俏可爱的脸上略带诧异,望着她:“……” 那少年一动不动,红衣宽散,背对她看不见面容,只见墨黑发丝披散。 “……打,打扰了。”韩湘雪艰难挤出几个字,“砰”地将门一关。 姑娘继续下手。 门又被敲开了。 娇俏少女蹙眉看过去,拿着斗笠的白衣少女也看向她,轻咳一声,正色道:“你身下的,好像是我师兄。” …… 韩湘雪在帮凤绯璃整理衣襟的时候,见他臂上有一处剑伤。刚一蹙眉头,又注意到他双眸紧闭,脸色不正常地潮红,忽然想起什么,一转头:“你给他下了药?” 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已被纱帐捆了个严实,恨恨望着别处,闻言嗤笑:“我不给他下药,能碰到他一片衣角?” 韩湘雪叹气扶额。 凤绯璃这张脸有多招人,她是知道的。 年少时两人同行上街,她还记得改作男装打扮,或戴上面纱,谨慎行事。他却一身红衣,容貌又俊美昳丽,极尽招摇。 出来行走江湖还不低调点儿,见谁冲谁笑——这不,又是一个失足少女。 “你做这种事,爹娘知道吗?”韩湘雪叹气,捋起他袖子,细细将药粉在他伤口上撒了。 “我爹娘?”那少女闻言神色一变,不屑冷哼:“我十岁就没了娘了,我爹又娶了小妾,那女人能叫娘? “……今日之事,算我技不如人!少拿我爹威胁我,你就算真告诉他了,我也不怕!” “……”韩湘雪没想到是这个情况——记得在场上,那武林盟主黄松平身边确实有一位神色娇怯的女子,却不知是妾。她口误之下,心中有些歉意,转念一想这少女的行为,心中顿时有些复杂。便停下手中动作,正色道: “你可知,今日若我不来,这件事会是什么后果?” 少女本不愿答,却被她的神情一惊,迟疑道:“不就是……我睡了他?” 韩湘雪面色微囧,继而微沉。她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懂不懂啊! 她心下复杂。敛下眼眸,搁了他手腕,正视她,加重语气道:“你会失了清白,或他……爆体而亡。” “怎么可能?你、你胡说!”那模样娇俏的少女显然被她的话吓着了,面色发白地辩解:“我,我是从正经地方买的药!怎么会……” “哪有正经地方卖这种药?催情昏迷,虎狼之药!”韩湘雪心中叹气。 色味皆淡,药性霸道。加入茶水或饭食之中,即刻起效,且可持续两三个时辰的药性。 她心中泛起隐隐的后怕。 若是她不来,或者再晚来片刻,绝对会酿成大错。 黄香瞧着也就三拳两脚功夫,凤绯璃又中了药神志不清。这药中有迷药,很难说如果她不来,他一会儿醒了会怎么样…… 韩湘雪试了试他额头,伸手去解他衣带。一旁黄香惊叫着问她要做什么,她转头解释道:“施针。是,将他的药性逼出来,趁他还没醒……” 话音未完,她声音一抖。生生截住了话头。 一只修长温热的手,压在了她手上。 韩湘雪僵了一僵。 自从在碧华山下那次分别,算来他们已快有一年没见。临别时说好的她有时间会回去探看,然而实在事忙,储君难当,抽不出空来。她也没有特别上心。 虽然没有约定时间,但他二人极为熟稔……怎么说,韩湘雪现在有点心虚……换而言之,有点怕他。 “师妹?”少年清朗微哑的声音响起来,熟悉得她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身上都微微发颤。 “师兄。”她抬头浅笑,第一声唤出之后,说话就自然许多——“……好巧。” 红衣少年看了她半晌,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韩湘雪连忙扶了他一把。 “我,我……”他明显也感觉不舒服,面色绯红、神色迷茫地四处看看,坐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韩湘雪:“师妹,我怎么了?” “你中药了。”韩湘雪见他额上开始渗出细汗,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连手都又热了一个度,心里着急。眼下又实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连忙抓紧机会道:“很严重。快,我给你施一副针!” “……”凤绯璃直直睁着眼睛看她,没有动。 韩湘雪被他看得又有点坐立不安,低声道:“师兄?” “施针……”他认真地看她,又重复了一遍:“施针。” 韩湘雪:“……” 莫不是药效太烈,被烧傻了吧。 她倒是想……拽着她一只手,让她怎么施针? 不不不。对方是患者,要耐心。 …… “师兄,先放手。你不放手,我动不了。”她耐心提醒道。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着她,一片黑白分明的纯澈能映出她的影子,固执摇头。 韩湘雪疑惑了:“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他这样说。 若不是手还攥在他手里,韩湘雪看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差点就要信了。 三两句话前还让她施针,这么快就变卦了。 韩湘雪心里有点急了。 这一言一语间流逝的,可是最佳的施针时间。他不要命,她也不能和他耗了。 “施不施针?”她沉声道。 “不要。” “当真不施?”她语气又沉了两分。 “不、不要……”他望着她往后缩了缩,神情拒绝又有几分委屈。 韩湘雪要被他气笑了。 “师兄,你过来,我同你说件事。”她忽然和颜悦色,唇角上扬凑近过去,见他挨过来,在他耳畔道:“其实……” 然后另一边狠狠一手刀,将他打晕了。 一旁默默坐着的黄香目瞪口呆:“……” 利落地给他施了针,又喂下颗清热解毒的药,韩湘雪又摸了他的脉,觉得药力已驱散大半,松了口气。 早在第二次进门之前,她就明白外面撞见的那个男子十有八九是凤绯璃的爹了。 说来也真是巧。告诉她的那个地方,她还真是要带着凤绯璃去一趟了。 连拖带拽地将他扶到了门前,韩湘雪刚要踢脚踹门,就听后面匆匆一声叫。 “等等……” 韩湘雪头都没回:“怎么?” “你……你不松开我吗?” “哦,对!”韩湘雪恍然,侧身朝她温柔一笑。 “这里说不定马上就有人送晚饭来了,届时一定会发现黄姑娘,在……小女不打扰了。” 黄香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门在面前关上了。 第四十二章 遇刺 坐在林前一片空地上,白衣少女抬头望着墨蓝的夜空。 由于前几日的落雨,空气中还有些潮湿。坐得离土地近了,那种潮湿而沉厚、混着青草气味的泥土气息便在周身环绕起来了。偶有微风,送来鼻端一阵烧火的烟气味道。是云秀和夭八等人正在准备晚上的食物。 这场景,还真是异样的荒谬。 仔细想想,如果没出这事情,她现在大概还在赶路,但问题就是出了事情——她遇刺了。 那时,她们紧赶了大半天的路,时间紧迫,车不免赶得快一些。 虽然云秀车赶得不错,马车本身也很结实平稳,然而所经道路高低不平,韩湘雪还是被晃得七荤八素。 等赶过几十里,韩湘雪便派周身几十个属下四处检查了一下,确认荒山野岭,无人追随,便撤了身上的幻术,换了衣服同其他人一起上马赶路。 谁知,行过一处峡谷低地的时候,随着飒飒风响,忽然几十上百只箭矢向他们飞射而来!她的属下们瞬间反应,纷纷拔出刀剑来挥落箭支,围护在韩湘雪旁边。而被众人拥簇着的韩湘雪提着剑,一眼望到马车那边的箭雨更加密集。不少羽箭扎进了车子,生生将马车扎成了筛子。 很明显,是冲着她去的。 云秀本来正在马车前赶着那辆空车,此时应是躲箭,不见影子,无法组织反攻。箭雨停息的片刻时间里,对方正在上箭,一个黑衣少女忽然从马上纵身跃下,与其余几人一同往阴翳笼罩的树丛里奔去。 半黑天色下,白衣少女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剑,挥落纷纷而来的羽箭,就见那林中枝叶摇晃,不时有痛呼声起——想是夭八那几人击杀了射箭的人。而织网一般的羽箭刚刚疏落几分,接着十几道黑影跃出,二话不说便提刀上来,同她的属下缠斗在一起。 到底是谁?要置她这位韶月公主于死地? 而且这一路上,她几度变换身份,都能在荒山野岭间寻到她的踪迹,对手恐怕不简单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李雪衣”这个身份,就不能确定有没有暴露了。 韩湘雪心下急转,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心中发沉,脸色泛冷。 她所带人数不多。二十几人,七八个跟着夭八一头扎进了林子里,一片昏暗中,不知情况如何。其余人正与后冒出来的刺客厮杀,看似胜负未分,实则勉强扛过。 也不知这十几人是否是原来的弓箭手,如若不是,那闯进林中的几人,恐怕就危险了。 一瞬之间想通这些关节,她一手持剑对面前刺客面门砍下,一脚踢开,又反手将长剑送出刺中了后头一个偷袭的,左手中一把飞镖纷纷甩出,最后一枚向不远处的树上扔了过去。 某雪卫正扒在树间,暗中看着那边的情况。忽然一个暗器飞到面前,急忙一躲,差点没从树上跌下来。 (怎么回事?我们要下去吗?)另一个雪卫凑过来,内力传音。 雪双:(下下下!快下!) 雪三犹豫:(可是,皇上不让我们……) 雪一:(你们一个个是不是傻了,万一她不是叫我们……) 又是一把飞镖飞上来,斩落下了不少树枝碎叶。 众人默,纷纷跳下来了。 十一个雪卫加入,僵持的形势立刻扭转。另一边,随着林中扔出一个人,夭八提着长剑走出来,其余两个人一边持剑,一边架着一个人,从那林子里走了出来。 韩湘雪一剑刺穿一名刺客的喉咙,顺手扯过一个娇小姑娘的肩膀,反手将雪白剑刃添上旁侧一人的颈项,道:“小心些,刀剑无眼。” 雪双愣愣地点头,傻乎乎地道:“我会护住公主的。” 韩湘雪挂心着夭八那边的情况,闻言抽空看了她一眼,手中飞雪横刺回斩,招招凌厉。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想要对她下手,但派遣来的这些刺客确实武功了得。不说数一数二,也算是一支锋锐的力量。想必策划者对这次刺杀,还是有很大的信心的。 只是,他漏算了韩湘雪。知道她会用剑的人不少,不过,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三四岁就跟着韩毓影到处跑,五岁就开始练武,底子不错,勤学苦练下内力精纯,武功也很强,更不怕提剑杀人。 就如韩毓影说的,为君者,不能一味心慈软弱。善者遇天下危急选取时,亦可杀;恶者则杀无可赦。 本来这伙人的刺杀目标是韩湘雪,那些被缠住无法脱身的刺客怎么也应该死拼到底。然而不知道是思想觉悟不够,还是看出任务注定失败,竟有几人一边打一边往远处退去,意欲要逃—— 其中一人一边同她一位属下打着,一边退到了马车旁边,而那少年明显看出他的意图,见他绕过车厢正要追。那刺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迎风一撒—— 正有一阵缓风,少年措不及防,被这雪白粉末扑了满头满脸。 有毒? 他心下一凉,胡乱揉了一把脸,眼睛似乎也进了些,冰凉得疼痛。步子一顿,却听车厢后一声惨叫,隐约间一道人影被狠狠踹飞了出来。 怎么回事? 眼睛仍然疼得有些睁不开。便有一只手杂着扑面沉沉的血腥气搭在他肩上。他刚下意识地戒备,就感觉被人刮了一下脸颊,随后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虚弱:“是伤药。无事。” “云秀姐?”他心下稍安,唤了一声,又忙问道:“你怎么了?” …… 一阵忙乱和奔走之后,几人终于在一片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火。 温暖橘黄的火焰驱散了黑暗,灼烈的火光不断地跳跃着,映亮了一片空地。看得到身边的人和森林的边缘,似乎让人感觉心里安定了些。 经过不久前的一场变故,耽误了路程。如今天已黑透,又有不少人受了伤,不能继续骑马赶路。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怕是只能在这野外凑合一夜了。 韩湘雪一手握着飞雪的剑鞘支在地上,一手抱膝一腿伸直,坐在火堆面对树林的一边,稍微有点远。她雪白衣袂铺地,因伤了足踝不能走动,抬眸看看天,看看左边阴影里被绑了个结实的几个刺客,又看看右边正费力砍木头烧火的几个属下。见夭八和云秀几人一直围在火边,还是忍不住好奇,站起身来,挪上前去看了看。 这一看,她就愣住了。 猎猎篝火上正架着一只鸡和两只兔子,都已剥洗清理干净,烤得表皮金黄,微微烤出些油来。云秀正吃力地转动串着野味的长签子,额上沁出些汗水来,而夭八面无表情端着一个纸包,将其中粉料均匀地往上撒。 韩湘雪:“……”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主上!”旁边帮忙的一个小姑娘先看到她,脆生生叫了一声。夭八和云秀都转过头来,云秀空出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对她一笑:“公主等等,马上就好了。” “你的伤不打紧?”韩湘雪立即想起她手臂中的一箭,蹙眉道:“没人能替一下你吗?” “不行,他们不会……做得不好。”云秀解释,就听夭八的声音:“好了。” 什么好了? 削薄的刀锋一刀刀落下,已烤至半熟的鸡肉斩成一片片,膛中窜起的热气带了几分腥味和青草气。 韩湘雪还没见过这样纯正的烤野味场景,有几分惊叹地问道:“那是什么?” 她指的是烤鸡腹中那一团青草。 “去腥的。”天八回答,又接过旁边递来的一把细长木签,缀连串起,交到火上一过,再一遍撒上盐料,递到了韩湘雪这边。 韩湘雪取了一片,咬了一口,那调料撒在肉上,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不由赞道:“好吃。” 夭八把盘子往她手边推,顺手接过旁边的人递来的处理干净的生肉,到火边继续熟悉地料理了起来。 “没想到,夭八还有这样的手艺!”白衣少女坐在垫子上,又吃了一片,感叹那肉质的焦香鲜嫩、咸香可口。旁边正换下来休息的云秀笑道:“主上喜欢便好。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都是这调料的功劳……我们出任务的时候,通常都会带上一包的。” 韩湘雪没听说过这件事,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调料?” “嗯。就是这种。”她忙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递了过来。 韩湘雪拿着对着火光瞧了瞧,指尖一捻,认出其中有细盐、糖和辣椒粉和一些细碎香料,共有八种。颜色糅杂,带几分辛香气,果然是夭八方才使用的调料了。 “这调料是何人所制?”她端起旁边属下送来的水,随口问道。 “是夭八呀。她的名字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云秀惊奇道:“您不知道?” 韩湘雪:“???” 第四十三章 归京 落日云染,暮色四合。 紫都历时经久的厚重城门前,正排着两列进城的人群,随兵士查阅一一推近。不远处,一行旅队正背着夕光、伴着马蹄声而来。 为首的韩湘雪一拉马缰,扬蹄的马儿落下脚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这处狭小的地方打转,在一辆马车后不悦地打了个响鼻。 她扑哧一笑,一拍马头,这匹毛色铁亮的宝驹终于乖乖地、不太情愿地站住了。 “喂,你们是什么人,皇城门前不许骑马,快下来!”守城兵士过来冲这边喊道。 “劳烦,我们赶着进城。”韩湘雪掏出自己的令牌,伸手递给他看,浅笑道。 “公主殿下!小人不知,冒犯殿下……”兵士认出令牌,忙撩了甲衣要跪;听她说要进城,又忙招呼着城门几人一起清开了一条路。 城墙上当值的将领正坐在太师椅上喝小酒,听手下汇报也没注意,眯着醉眼看那少女,嘿嘿一笑:“这哪家贵女?素衣袅袅这般俊俏!” 副官脸色一黑,忙提醒道:“那是公主殿下。” “啊……啊?”将领吓了一跳,酒瞬间就醒了一半:“你说什么?!” …… “公主,是公主殿下!殿下回来了!”街上的百姓同样这般欢呼,望那骏马上白衣飞飏的少女,一张张脸上绽出笑。 大约是前些日子调整云州盐价的事情传到京城来了。最大功臣自然是莫青蕴,韩湘雪也参与其中,自然会受到敬爱。 韩湘雪眉眼弯弯,笑容温和,当街纵马,望见这些来来往往的百姓,也意识到此举的不妥。恐惊扰到他人,便收紧缰绳,示意身后的侍卫等人下马,自己率先跳了下来。 只是刚一落地,她面色不变,心里却狠狠抖了一下。 疼——! 这几天赶路赶得急,每天跟着其他人一同上马下马,差点就忘了脚腕还有伤这件事了! 前两天刚会合的几位使臣、丹枝和桂叶应该都在跟她骑马的侍卫后头。韩湘雪这般想着,刚望过去,就见着了被人从马上扶下来、抖抖索索、面色苍白的礼部尚书。 还有从马车里钻出来的丹枝和桂叶。 后者还好,大概只是被颠簸的头晕,四处看看,望见她,正急往她这边来;前者却如同遭遇了一次兵变、好几次抢劫,面色憔悴得让人不忍卒看。 韩湘雪轻咳一声,给那匹马顺了顺毛,移开了眼睛。 说实话,这也是受她的牵累。尽管她知道要提前启程后,第一时间就放了信鸽,让正安置着的使臣和两位侍女提前走,以免他们吃不消赶路的路程紧迫——事实上,他们也就紧赶了不到一天的路。但是谁知道,这位礼部尚书大人晕马还晕车呢? “殿下。”另一位姓范的使臣凑过来,向她行了礼,示意凌尚书那边,担忧道:“微臣看凌大人脸色不好,怕是熬不住……可要臣代他去告天假,休息一下?他这个样子到了殿上,恐怕也……” 韩湘雪点头,又问道:“你感觉如何?不若都先休息一天,明天上朝再说?” “这……”范御史明显有些意动,又迟疑道:“可皇上……” “父皇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不要紧。”她笑着摇头,让他告诉各位使臣各自回府休息,又叫了人去告假。而自己回了车上,坐在窗边,看那车后手脚都被麻绳紧捆了的刺客。见他双目猩红地瞪着自己,轻笑一声,端起了一盏茶。 “别看着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这般看着我,又不能把我戳出两个洞来。”她轻叹一声,凑近过去,“都一天多没合眼了,也不怕精神衰弱而亡?” 那侧在榻上的刺客闻言,眼中恨意更深刻了,喉咙处隐约一动,被麻布塞了个结实的嘴里隐约“唔”地一声闷响。却半个字说不出来。 韩湘雪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道:“你是不是想说话?” 瞪着她的眼睛血丝遍布浑浊,闻言更瞪大了几分。 那双瞳孔里,都是满满的、扭曲的、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的恨意。 她默了片刻,直起身来,道:“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不能乱说话。”见那双眼睛眨了一眨,仍是怀疑和仇恨,她挪开眼睛,又道:“你们主子这次刺杀我失败了,大概也不想让这件事天下皆知。关隘城门户籍一旦清查,你们主子也不方便。” 她顿了顿,话音未落,便拽出了他口中的一大团麻布。 “呸!!”口中塞着的东西一取出,这刺客便不顾酸痛的脸颊、也不顾多喘两口气,瞪大眼睛狠狠地啐了一口。 韩湘雪面色岿然不动。 “你、你们这些皇亲贵胄……”他嘶哑着声音嘲笑:“占了大皇子的位置,享拥万千黎民供奉……假龙假子,弑父杀兄,竟还能活到今日!苍天无眼!哈哈哈哈……总有一日,你们这些无耻小人,一个个都要下地狱!” 他话放得狠,动作也狠,几句后,猛地攒尽力气往舌根咬去!奈何一把剑鞘击在脸上,力道狠得他齿间力气一偏,颊上猛痛,腥味伴着牙齿松动,他还不及反应,那冰凉坚硬的剑鞘接着提起,迅速地戳上他身上几处大穴,顿时全身僵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湘雪笑了几声,眼里带了几分冷意。她轻轻搁下茶盏,抬手将飞雪银亮的剑鞘重新系在了腰上。 “话还没说完,本宫看你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了。本宫不擅长刑讯。还是把你交给擅长的人吧。” 车轮轱辘辘地转着,马车沿主街一路驶向皇宫。除了城门处派来少数的清道兵士和随行侍卫,不时有马车停下来,伴一位风尘仆仆的大人下车携着随从拎着箱箧往自家府里奔去。 一连奔波了这么多日,终于可以歇息了。 不幸的礼部尚书凌大人却一路面色惨白。让他上车吧,他还晕。当然也不能上马。但是让他下车吧,他还气虚无力,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般,恨不能挂在侍从身上,又当然不能找兵士把他扛回家,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会被御史参的。 想到自己这月末的绩效评比,凌大人梗着脖子摇头,决定死也要撑下去。 不、不行。刨去他出使别国的这一个月,上一个月他的评级就是中下。评级一旦掉下中级,不但会罚俸禄,没有奖金,而且会影响升迁,还会影响名望——放眼整个朝堂,不但有中上之能人,更有上下、上中之能人,甚至不乏上上者之神手——比如左丞相程岑远、太傅梁玖。 这让刚上任没两年、年纪尚轻的礼部尚书凌大人,情何以堪? 为了业绩,凌大人打算拼一把。然而,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他想拼一把就能行的事。 离皇宫就差三条街,离他家所住的柳安巷就差一条街——他晕过去了。 韩湘雪伸手撩着马车帘子,听车外侍卫的报说,眉心稍稍蹙了起来。 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将晕着的人送回府固然不好,带进宫里找个太医瞧瞧、休养个半天就好了。而她又没什么时间,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这几个刺客送去典狱司给穆邢,还要找时间同韩毓影谈谈…… 她觉得有些头大。 罢了,先回宫再说吧。 第四十四章 前朝恩怨 此时时侯尚早,却也已是辰时三刻。日头高挂,街边卖各种早食的摊子客人渐多,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紫宫一边,大臣们也已进了殿。 这一边,拿定了主意,韩湘雪决定先进宫,先将凌大人送去再说。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方法行不通。 进了外宫门,再经过一段宫道,入宫的宫门处有羽林军执守盘查。过了这一道门,才算真正进了宫。 按照她对于羽林军统领林迟的几分了解,他为人十分忠于职守、杀伐果断、行事谨慎。 简而言之,即便是她,在宫里的时候基本上一天就要出一次宫;而对于总是要打照面的这位公主、对于韶月准储君——每次进出,他也还要尽职尽责往车里看几眼,分毫不怕得罪。 当然。如果车里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仅带个形容正常的人,她压根儿就不用思虑这个。不说别的,那枚白玉令还在她手里呢。 问题就是,怕林迟见着这个五花大绑的刺客,会给她扣下来押去大理寺或刑部之类。 要是那样,她哭都没人哭去。 将刺客从车后的榻上拖下来,韩湘雪拽着他胳膊,使劲儿往几案下塞。由于地方实在狭小,强塞未果,又爬到榻上贼心不死地探手摸马车顶壁,希望能找个挂钓什么的——找块布挂上,跟上次藏楼子岚一样把人卷吧卷吧藏帘子里。 然而又是徒劳,显然并不是所有的马车都有那么个神用。 恰在此时,车窗旁传来“笃笃”两声细微的叩窗声,她连忙过去,掀起帘子一角,苦恼地听到了同样的结果。 眼看着离紫宫就剩个两条街,她心一横,冲着前头喝了一声: “停车!” 她车边跟侍的侍卫最多,这一声当然被听见了。车很快缓缓停下,接着一个脚步声凑近窗边,问:“卑职在此。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改道,去典狱司。”她道。不及窗外人答话,又一手拉开帘子,将一枚令牌扔给他:“你拿着这个,先进宫,将凌大人送去太医署。送丹枝桂叶两位姑娘回晨雪宫。” 窗外侍卫长下意识接住了她抛来的东西,一看是公主令,忙双手奉住,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韩湘雪顿了顿,又嘱咐道:“太医就找刘芸泽刘太医,我记得他医术不错。” 接了令,一行车队很快就前后分开。韩湘雪一行轻车简行,离了侍卫,改道往京中官署所在的街上行去。 …… “公、公主殿下,您看……这两人怎么办?”员外郎点头哈腰,站在桌前,隐晦地向韩湘雪示意了一下旁边地上的三人。 “交给穆刑。”她不置可否,端着茶盏四下看看,道:“我等他,你不必陪着我。下去吧。” “啊……是、是,殿下有事叫下官,下官马上到!”员外郎忙拜礼,说完就匆忙领几个主事书令退下了。 她端着茶盏浅浅尝了一口,打量四周,堂上是极简单的布置;深漆方桌上摆着瓷瓶,两边两列太师椅,自己正坐在堂上右边的主位。 这院子大扺光线不太好,日上竿头,深堂中也映不进几许光亮。想着还有事与穆邢谈,韩湘雪自然很是耐心。 一路上行程紧迫,精神一松懈下来,她就不由开始思索几日前的刺杀。其他的没什么可说的,自方没有什么损失,面对这一场明显是精心的筹划,之所以没有人折损,也是因为来的这群人心不齐。 虽然着装一致,有些出手狠绝、不惜以命搏命想置她于死地;而又有一些意志不坚,虽然也认真交战,却没有前者的嗜血狠辣。最后竟然还跑走一两个。 而且,虽然不明显,这两队人实力也是有差距的。凭自己也在其中杀了几个来回的感觉,和以上几处疑点,她大概能判断出,这帮刺客是两股势力共同遣来的。 其中一个势力也知道了。方才才在马车上骂过她的,也就是所谓的前朝余孽。几年来断断续续刺杀过她好几回,每隔几月必有一次。只是重心不在她身上。 但是,因为韩毓影不常出宫,身边高手如林,也难近身。于是,这两年来,对她下手得就愈发频繁了。 时间长了,除了四岁时跟着父皇母后出宫去逛元宵节,那一次初次遇到受了惊吓,七岁拜师之后再遇到时,惊讶了一下,就再没惊奇过。 说来,这也是无奈。 她凝神沉思了一会,无意中想起那刺客的谩骂,发现事件的因由又往那个她不清楚的方向指去,只能收了想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前朝恩怨……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谓的双龙夺嫡、兄弟反目,本应继位的大皇子离奇失踪,没有任何理由。可这件事若真是父皇所做,她皇爷爷又如何会在宫中安居十年之久?虽然几年前他已与皇奶奶离宫,一同四处云游,届时她也还年幼,但是两人是被逼迫还是自愿留在宫中,她又如何会分辨不清楚? 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会儿,当然,由于线索太少,她也想不出个什么。回过神来,不由叹了口气,目光瞥到侧室挂着的石青帘子,顿了一顿。 ……官署里的门前还需要挂帘子?不对吧?可是仔细想想,她也不记得到过哪个官署的内院去——都是在正堂说完就走。 坐了太久,身上又有些旅途疲累,她抛下这些思绪便站起身来。抻抻身子,叫来门外的侍从问了时辰,离下朝还有些时候。实在无趣,目光又不由投向了那房前的帘子。 按理说,这间房应该是案室,会有些书,便找一本看看打发时间吧。 她这般想着,随意便走到那边。门外站着的侍从看了,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惊呼:“公……” 那是穆大人的屋子啊!不能进,不能进啊!! 然而他刚呼出半个字,韩湘雪已不急不缓掀了帘子,抬步迈了进去。 侍从:“……” 完了,完了……穆大人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自己曾经去收拾还被赶了出来。这下要完。 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辞的未来。 第四十五章 生辰礼 韩湘雪刚走入这房中,抬眼一看,就愣了一下。 这院子中不甚明亮,屋中窗开后院,却还明亮。布置与堂中一般大气简单。窗关着,天光敞亮,书案上放着细瓶,插了一小束嫩黄花朵。左边一行箱柜放着各种书册案料,中部设有椅凳案几,也有木榻和多宝格,瞧着倒是很全善。 腰间佩剑的白衣少女刚向那箱柜走去,忽然迟疑地停步,觉得有些踌躇。 她来的时候说要见穆邢,那么这院子多半就是穆邢平时办公所居之处了。而这又是官署,另一边侧室是书房,按习惯这一边应该放些档本案料,她大概是找不到什么书的。 ……但是,读书之人,来往之处找找总能找到本书吧。 也许是有点尴尬,她几步到了案几边,四下扫视,想找到个结果。然而几眼扫过,韩湘雪蓦然感觉更尴尬了。 倒不是说这屋中杂乱无常,而是十分整洁。摆件和纸张资料整齐地摆在柜格里,处处都十分干净。靠墙长榻上搁着两件衣裳,缓缓一看,身前案几上还有个粉红的荷包。 韩湘雪:“……” 好像,不对吧? 如果单纯是置放案椟的屋子,她没什么不能进的。宫中藏书阁各种经略秘史她都能看,没道理查看不了几个犯人的档案。 但是……如果他经常在这里休憩、用饭的话……本着不窥探他人的道理,她还是出去吧。 韩湘雪默默出来了。提心吊胆盯着门口的侍从见她面无异色,颤抖的心终于有了安处。 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事儿?应该没有动穆邢大人的小花、穆邢大人的笔纸、和穆邢大人的衣服……吧? 韩湘雪当然什么都没动,她没有窥探他人的爱好。 只是在厅中坐了一会儿,又感到十分无聊。犹疑着往右边房中去,这次便松了口气,从书架中抽出一本诗集。刚翻了两页,一张夹在其中的薄薄竹纸露了出来。 娟秀的蝇头小楷,写了…… [梳洗罢,独上楼,望春明柳媚,思君与妾对花月,空望河岸柳。 望君归,柳眠花睡愁蹙眉,莺莺燕燕日相对,恐君楼外眠。]…… 韩湘雪逐字逐句将这首小令看完,懵了。 情诗?楼内女子……青楼女子作的情诗?官署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对穆邢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像他那样阴沉的性子,会与人私许终生、山盟海誓? 她又有些不安了,手底是夹着那张香笺的诗集,带着淡淡香粉气,想起穆邢那张脸,感觉十分之诡异。啪一声将这本诗集合上,匆忙送回去,总算松了口气。 碰了两次壁,韩湘雪不敢再妄动,终于稳稳在正厅坐下了,只等穆邢下朝回来。 往日朝会时间也不长,多在一个时辰左右,今日也一样。巳时初刻,一身官服的穆邢就已乘车到了典狱司。 取了官帽递给身后随从,他望了望坐得稳稳的韩湘雪,神态依旧带几分阴沉,眉眼却还算平和。行了一礼,抬眼一扫,跟进来的两人立时退了出去。他抬手对书房方向示意,韩湘雪会意走上去,两人便一前一后进去了。 “坐。”他示意了一边,自己坐在了另一边。 “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托你办。”韩湘雪开门见山,“帮我审两个刺客。” “刺客?”穆邢略微有些吃惊,皱眉问道:“你遇刺了?” “是。回京途中的事。” “这件事……皇上还不知道?”他很快想到这一点,问:“这桩案子,不经大理寺都察院的手,也不用在刑部留个案底?” “不用,这件事无须张扬……我随后便会告知父皇。你且帮我审一审这两个人,”韩湘雪望见他欲言的样子,有些心思重重地嘱咐道:“……能审出些什么就审什么,不必留活口。” 不必留活口,便是讯问时不用留着命的意思了,审问刺客也一向是如此做法——总不会有人为刺客立个案审判真假细细数论冤屈。 一般人更不会顾及刺客的生死,为了查出幕后的人,恨不得将整本刑典都用在对方身上。但是,穆邢还是略带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自家主子,自然最熟悉她是什么脾性。待人一向宽和,罚人一向以轻;赶上一定要夺人性命,也要犹豫几番,要下手也从来干脆利落,为人正直磊落。简直让人怀疑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 不过,他却没这么多讲究。中举之后入了翰林院,便开始攻修刑律。待了没多长时间,就转到刑部官任郎中,又兼理典狱司庶务。做官不过三年,手上过的人命却成百上千。 判案有大理寺,收案有刑部,进了典狱司的人,九死一生。他也不是什么心慈仁善的人,早不怕什么冤孽果报,束手束脚反倒烦心,杀的就是个痛快。 他神色从容地应下:“是。”又问道:“今天有个案子将审出来了,公主可要跟臣去听一听?” 韩湘雪顿了顿,想到时间已经过了挺久,她离京多日,再晚进宫怕是不太好,便笑着摇了摇头。 “不了,你审完进宫,把状词给我看看就行。”她想起交给穆邢的人都十分重要,又补充道。便匆匆告别了。 别的不说,她现在还要去取一样东西。二月中旬,下旬便是玉娆的生日了。这是她给玉娆过的第一个生日,当然重要,为了有备无患,特让青竹与手下商行打过招呼,让南北行商留意收集一些新奇的宝物。 诚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宝物却多是用金银珠玉堆砌而成的,称不上新奇。这便让这些会错意的行商找来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还有活的—— 什么用明珠和琉璃做成的五颜六色的大蝴蝶,左右翅尖间足有三尺多长,身上刻画的鳞纹清晰可见,眼珠子一碰还会颤悠颤悠的动—— 韩湘雪真心不想发现这一点,这堂厅也不小,却被这些玩意占据了不少地方,一眼望去琳琅满目惨不忍睹。她一转身就碰上一个,旋身一瞧,被这玩意儿吓得心神一震,寒毛倒竖:“这、这是……” 一个属下忙凑上来,介绍道:“这是王掌柜找来的,是紫熙工匠的作品,名唤流金七彩大凤蝶!” 韩湘雪定了定神,借着厅中有些昏暗的光往那边一瞅,发现这只蝴蝶做工的细致程度令人咋舌,无论是姿态还是色彩,栩栩如生。 但是。这玩意放远了看大概还好,放近了看简直头皮发麻。好好一样柔软鲜丽的小活物,各个细节放大后,弄得像个食人血肉的异兽。 ……别说玉娆了,她都不敢把这玩意儿往房里放,看一眼都得吓一跳。 稍稍退后几步,再环顾四周,韩湘雪发现屋里什么都有。画着黑白图腾的风筝、兽骨制成的琵琶、生着鲜红嘴壳的翠鸟、额头长着犄角的牛犊……乃至翠钿花钗、蜀锦衣裙……还有一件莹蓝色的女子小衣?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好转的面色有些发黑,掂着这件绣着翠竹花叶的小衣,确定了是什么东西,感觉自己额角直跳:“这……也算奇珍异宝?” 那从旁介绍各样宝物的少年忙跪下来,瞥见她手里那一小团柔软的缎料,额角有些冒汗,急促道:“主上莫怪,这不是旁人贴身的污秽之物,乃是紫熙一户人家机巧下遗留下来的珍品。料子是寒冰绡丝,不易风蚀霉烂,已过百年,仍然缎光莹润……何掌柜才买下来进献的。他不知这些东西献往何处,无心……” 韩湘雪摆摆手,表示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寒冰绡丝的话确实难得,上古时代的东西,现在的人见到当然会新奇。 只是,这玩意儿想来也经了不少男人的手。哪怕据她感觉没有沾染上什么人的气息,也是不能穿了。还指望这些行商能给她找过来什么合心意的东西,她还是自己来吧。 第四十六章 补药 韩湘雪又与属下说了几句话,就跟着随从出了金玉阁后院,上了马车回宫去了。 也还不着急。刚刚下朝小半个时辰,想来韩毓影现在应当正忙得飞起,没什么时间同她说话。那就先休息一下,再去看看玉娆和母后? 她这般想着,从浴桶中爬出来。旁边的七巧和宛冬拿着绸巾帮她擦头发,她自己系好了最后一根衣带,实在不太困,便往软榻上坐了,叫人找一本书出来看。 清荷端着一碗汤进来了,身子一侧,差点撞上端着满满一笼书的两个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忙往旁边退,清荷皱着眉头睨了两人一眼,手习惯性按在腰间短剑上,忙稳了稳手上的汤,低头进去了。 平常都清静的很——准确的说,刚才还清静的很。在寝殿、外室与厨房跑来跑去的清荷茫然地想。 话说……她方才在干什么来着? 丹枝刚随行出了趟远门,未洗尘风,便一如既往奔波厨房,指挥几个宫女厨娘。汤汤水水盘盘碗碗,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七巧依吩咐去找一样首饰,替上的芍白对着韩湘雪一头流墨般曳在榻上的长发手足无措,听她突然出声,依她的话勉强用发带束了一下,她倒十分满意。 韩湘雪心情十分之好。看看屋里轩敞又干净,虽没住多久却熟悉的桌椅、床榻、书案……乃至妆案上的妆奁,桌上笔墨纸砚。 身上的衣裳也白得十分明净。舟车劳顿之后,沐洗过后窝在榻上,实在很美好……她想着,又翻了手中的书,细看之下,忽然觉得内容有些熟悉。干脆一把将它倒提过来,果然,深蓝色的封皮上白条中,深黑字迹写着“国学”两个秀劲字体。 韩湘雪:“……”笑容一滞。 这是怎么回事,她方才难道不是拿了一本游记吗?!难道就在这种时候,也还要让她想起明日还要上课吗? 梁玖的脸在眼前飘过,想起他清冷严正的目光,韩湘雪默默抿唇,瞬间没了不务正业的心思,心中一叹,起身到书架边去了。 ……实话说,她还没想好怎样同梁玖说云州剿匪这件事呢。 不是她推脱,而是她还有其它事情要做,时间上实在脱不开身。 不过,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手上将那本《国学》放回书架,又扶着书架边缘弯身去看下一层的书脊,时不时抽出一本极薄的书,看一眼又放回去。 旁边的几个宫女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无法帮忙找。眼睁睁看她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拽出了一本淡青色封面没几页的小册子来。 “《天下第一奇宝图鉴》”! 韩湘雪找到了东西,心中一喜。忽略掉那极尽张扬又张牙舞爪的书名,匆匆一翻,便确定了,就是这本书。 说起来,这本书原来还是她师叔梦玲的。 同记忆中一样,这本书只有寥寥十几页。经年已久,由于使用纸张厚实坚韧、且保管良好,并没有残缺虫蛀的痕迹。所绘图样仍十分清晰。 她回到榻边,打开刚刚命七巧取来、存放冠笄的那个盒子,手上将书册翻到一页,比对之下,神情微微凝住了。 ……一模一样。 犹记得,师叔曾笑把这本书递给她看,说这是个江湖神偷的亲著,记录了当世十几样珍奇宝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其中自然也有四大宝物。旁人仅只听闻过的月华簪、荻花枪、高低盏和鲛纱帐,其上都有记载,并有图佐证。 世人固有鄙薄,疑其真假。但以她师叔梦玲的说法,她见过其中两件——月华簪和鲛纱帐,却都是言副其实。这图鉴十有八九错不了。 ……所以,原来她的冠笄,是清曲宫的宫主信物吗? 在图样边看到那一列小字,韩湘雪一时纠结,不知该作何感受。 那天,及笄礼过后,她就有些疑惑了。那位气韵不凡的老人、这根特殊少见的簪子,甚至那个装扮眼生的侍女,分明是简单的一个及笄礼,却总让人觉得疑惑。 她当时顺手揭过,后来有其他一些事需要命人查户籍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却还是嘱咐顺手将这事也查一查。一查之下,却发现京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位秀雅绝俗的老夫人。 她又命人列出了那天侍立宫女的名册,一一瞧看了,也找不到那个侍女。 所以……清曲宫是为什么要将这信物赠与她?或者说,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而母后执掌宫中各种事物,对此也知情? 韩湘雪扶额,又隐隐头痛起来了。静默着苦恼了一会儿,她吁出一口气,放下支着的手肘,忽然想去看看凌大人怎么样了。 如果没什么事情,还是要尽快将人送出宫,对凌府也有个交代。 说去就去。披了外衫,绾了头发,她出了晨雪宫,登车上去,与清荷和宛冬一同赶往太医署去。 太医署。 一身素净长衫的刘芸泽坐在榻前的凳子上,右手三指搭在榻上人手腕上,垂着眼眸,正认真听脉。而榻上男子躺着不动。屋中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韩湘雪被宫女引着踏进来的时候,迎面扑来了温热而润湿的药气。 模样温雅的年轻太医侧着头,似乎已听了一会儿,面露思索。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不慌不忙起身,见是韩湘雪来了,从容对她一礼。 少女摆摆手,上前打算看看凌大人。却不料他并未昏迷,脸色还有些苍白,觑见这边的情况,挣扎着起身,像是要对她见礼。又被匆匆赶上去的刘太医按住了。 “公主,这位大人身子还虚弱,不宜起身。”他正色道。 韩湘雪扶着榻边,向榻上男子看了一眼。 面色确实不好。唇色泛白,是血气虚亏;气息紊乱、面色有几分潮红,是因急躁、操劳而心火旺盛。 看出个大概情况,她也没打算伸手摸脉。直起身来,转而问那刘芸泽:“怎么样?” “回公主,这位凌大人虽然昏迷了一段时间,其因由只是晕车、加上早膳所食过少,一时虚耗。如今服过药,休息一会儿,已无大碍。” “有劳刘太医。”她笑笑,又看了看另一边燃着的药炉:“这也是凌大人的药?” 刘芸泽看过去,忙道:“不是。那是太妃娘娘所用的补药。” 太妃? “是微臣负责太妃娘娘平日的调养,”他解释道,“今日忙着要看凌大人,就命人搬过来,在这里一并煎了。” 少女点头,感觉屋中浓厚的药气扑面而来,越过氤氲的湿气与炭火气味,几乎结成一张网。看跟进来的两个年青有力的侍从将凌大人扶起来,正要转身出去,忽然顿住了。 ……药味不对。 第四十七章 有喜 “补药?”她反问一句,转过身来一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是哪位太妃的补药呢?” 刘芸泽的身形顿了顿。 片刻,他低声道:“秦卉。” 韩湘雪神色如常,不顾清荷和宛冬的茫然,转身出门,看着人将礼部尚书凌大人扶上马车,却没有回宫。而是又折了回来。 “刘太医……”她唤了他一声,寻个椅子坐下来,平静道:“说说吧。为什么要给秦卉煎一碗安胎药?” 宛冬和清荷接了眼色没进来,屋里头看顾药炉的小药童也低头出去了。雕花木门声与她语声一落,白衣男子便跪了下来。 “臣知错。”他平和道,“说之前,还请公主先消气,以防伤身。” “我有什么可气的?”白衣少女反问,镇静眉目一变,盯着他低垂平静的面庞,咬牙笑道:“刘芸泽,你好得很。出了这种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却倏地压低了声音。 “……公主明察,此事并非臣知而不报。只是事关重大,不敢妄动,只待公主回来裁决。”他跪直身子,抬起头,眼里一片平静赤诚,亦将声音压低,如同耳语般几不可闻。 韩湘雪与他目光对上,停顿一瞬,又往圈椅上靠过去,掌心支着颊侧,十分之头疼。 古人云:屋顶偏逢连漏雨,果真有几分道理。 一件事情还没明了,其他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些旁的也就罢了,太妃怀喜算个什么事儿啊? ……而且还是在她皇爷爷已经出宫十年的情况下。 韩湘雪满心疲惫,很想就此摆摆手,眼不见为净。而脑中偏偏浮现出初见秦卉时她那胆小怯懦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算了,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件事要是落到母后或者父皇手上,谁知道他们两个会怎么处理。说不定还惹得烦心。 还是自己顺手办了吧,说起来她们也有一面之缘。虽不知她与穆九郎是否是良配,她也实在很难看着父皇或母后去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棒槌。 “什么时候的事?”她打定主意,叹了口气。坐直身子,示意刘芸泽起来,一边问道。 他顺着站起来,顿了顿,“秦太妃所怀身孕,已有五月有余。” “五月有余?”少女吓了一跳,一时哑然,又很快明白。 “……那岂不是……我启程前就已经怀上了?” 刘太医默不作声,没有否认。 “她……今年年岁几许?”韩湘雪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迟疑道:“情况怎样,可有不适?” “没有。太妃娘娘调养良好,胎儿也都还好,前些日子说椎骨疼,也是正常征象。没有什么问题。 “……年龄,大概是四十有一吧。” 四十有一? 她心尖像是被凉风拂了过去,那点疲惫和烦乱都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担心和凝重。 “四十有一……胎位如何?”她蹙着眉头,“你给她开的什么药?” 这个年纪,生产不易,更损心损身。本不如年轻时候身子康健,恢复快,胎位和用药上再出了问题,就更是雪上加霜。 无论是出于之前的缘分,还是医者的仁心,韩湘雪既打定了主意要帮,就不能看着她在这上头丢命。 “……回公主,太妃娘娘……是女眷,微臣不能近身。至于药,是《金匮要略》中的方子,经过稍许调整,也送由太医令查验过,无碍。” “……太医署还有这种规矩?”她哂笑,语气却微微重了些:“那女医呢?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医女,人呢?” 刘芸泽无声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不过即使他不说,韩湘雪一点就通。 “是因为太上皇不在宫中,她怀的一定是孽子,对吧?”她毫不顾忌地道,声音仍然压得低,与他双眼对视时,语调似乎柔和几分。 “刘太医,你就不怕这么做,不但得不了我的认可……反而会受罚甚至丢命吗?” “……微臣知道。但她的孩子是无辜的。长公主宅心仁厚,救人命乃大善,臣不觉得这是赌上了身家性命。” “仅仅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抬头,慎重而缓慢道:“公主……也是医者,会懂的。” 会懂得救死扶伤的道理,会有维护病患的本能,会尊重每一条生命。哪怕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也值得让人争取他活下去的权利。 “行了。”仙姿佚貌的少女叹口气,道:“你起来,去给她送药吧。太医署的人先不用管,胎位的事情我抽空给她看看。有我在,保她们母子平安。” 直到上了马车,回晨雪宫的路上,韩湘雪还觉得自己被刘芸泽算计了。 偌大一个太医院,侍从医女众多。他虽不是太医令,也绝不用事事操劳、诸事费心。她就不信,偏他就缺了个可信的人,煎药非要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生怕那药能出问题似的。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他做事谨慎。但她命他去诊治礼部尚书,他也拖着药炉子去,满屋子的药味不怕冲撞到尚书大人,也不开窗放一放,明摆着是给她闻的。 别人不知,他能不知吗?当初替她按肩被百般挑剔,但凡照她的指示去做,不难知道她医术超凡。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这件事,可能要紧着些办了。听他的意思,太医署对这件事怕是很不齿,连个医女都请不到。秦卉怕是过得不好。抓紧帮忙吧。 回去的时候,她在殿前听宫女说,倪月华来了。 正是五月春天,万物萌生,一片绿野。搁到宫中,便是许多精心侍弄的花翘首开放,迎春、桃花、李花、海棠分种在院中各处,花枝繁盛,亭亭玉立,香气袭人,引得蜂飞蝶绕。不时有花瓣飞落,更是落英缤纷,淡粉与金黄、洁白与嫣红片片纷飞泼散,树下的地面也借得几分瑰丽。未至盛夏,已有春色满园。 她在院中站了站,白衣墨发显得尤其清净,不施妆粉,容颜却极盛,似乎这喧闹的静景能和着日光点染了她的衣角。 站在暖意浓浓的春日下,探身望望檐上暄然高升的日头,折了几枝花放娇艳的迎春,她便往房中去了。 第四十八章 考琴 晨雪宫,偏殿。 几句话间,或看房中的这副架势,韩湘雪已经知道倪月华是何来意了。 是要考察她琴技如何。 隔一幕细碎的珠帘,少女的手在琴上拨了拨。只是随意地划过,那沉润的丝弦仍在她指底顺从地一一绷动,凝成低而悦耳的弦音。这便是丝弦的好处了,柔和,悦耳。 试过了弦,这短短一阵弦音过后,没有再响起其他的调子。红衣女子心头陡然一松,又蓦地凝住,僵了僵。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动了动,不安地攥住了水红的裙幅。鬓边垂挂几寸长的金玉流苏微微晃动,不由垂了眼睛,又看向她:“怎么不弹?” 她这般反应都落到少女眼里,她却笑着将白暂纤秀的手放在琴面上,没有奏曲,仰头问道:“母后不出来,只在帘里听儿臣奏琴?” 倪月华望见女儿难得天真纯澈的笑颜,怔了一怔。 “不、不用了。”她手里握着裙摆,十分勉强地笑了笑,强作欢颜,“就这样谈吧,能听到的。” 韩湘雪依言,隔着这幅闪闪发光的珠帘望了她一会儿,直要将她看得坐立不安,才撤回了目光。 她坐得端正,垂眼将手搭上琴弦,心念一动,一阵铮铮淙淙琴声便如流水般搅动了整个房间。 倪月华听得心神一颤,一旁候着的玲珑和丹枝也怔住了。 韩湘雪归宫不久,很少有宫人知道她会琴。玲珑一直伴着倪月华,是知道的,丹枝却从来不知道。雪公主从师门带回来的寥寥几样东西里,也并没有过什么乐器。她以为是自家公主不通音律。可现在,即便她不懂这些,也听得出公主的琴弹得很好。可是,公主为何从未令他们找寻过、也从未奏过乐器呢? 丹枝有些茫然不解。正是午间日光晴好,门也开着,房中却只有她和玲珑两个宫女。 韩湘雪的手仍放在琴上,动作流畅地拨动,流利的弦音沉蕴着气势,又如流水,滔滔清澈。轮指弹拨之间,只半垂着眼眸,耽于腕上的雪白云袖挽起几分,露出一双素白手腕,从容自如。 她左手调弦,音调挑高,右手辗转揉弄间轮过七弦,缓和下这段锋锐,又有从容和悠扬彼此克制、相辅相成,如山石稳健,流水淙淙。这琴的确是好,琴板用料上等,弦音清亮。 《山河颂》。 一曲终了。玲珑还有些讶然,丹枝久久回不过神。一身红衣的倪月华什么也说不出来,见她望过来,强做欢颜,笑得十分难看。 “……”韩湘雪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轻轻摩挲过琴弦,眼睫低垂,留下淡淡的阴影。 还不及她开口问,帘子另一边的女子吸了口气,哑着嗓子道:“雪儿弹得真好。” 是很好。韩湘雪暗想。她拜师调养这七年,除了学得一身旁人难及的医术,一直没有抛下练琴,算是对于父母亲的一个念想。师父佩依也会抚琴,偶尔教她些大气磅礴的曲子,往往一首曲子极长,掌握难,情感通达更是不易。但只要学会,其他的曲子并不成问题。 说来奇怪,遥想当年幼时读书习字,多是韩毓影管顾,倪月华管制并不严。却要求她与妹妹玉娆各学至少一样乐器,定期抽查。 想她当时站着堪堪能够到琴桌,这个要求实在是让人费解。 “雪儿,你过来。”红衣明艳的女子向她招手,见她越过帘子过来了,站在塌边,一段时间不见,身量仿佛又高挑了些,一时伤感,伸手抚上她发际,韩湘雪便十分乖顺地在她旁边坐下了。 倪月华拉着她的手,凝眸看了她一会儿,不由叹了口气,“雪儿长大了。” 韩湘雪望着她,没应声,觉得她应该还有话要说。果真,没过一会儿,她就怀念道:“你小的时候,还那么小,就不让我抱,又不让我亲,也不让你爹抱,说长大了不能让别人抱,会让人看笑话。不大点儿个小人儿,正经的很。” 韩湘雪:“?” 母后这是要跟她谈什么,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母后别介意。”她心里纳罕,一边安慰道,“儿臣年幼,不知事。” “不知事,不知事还成日里跟着你爹到处跑!”倪月华咬牙,怨念深重——“我前一天晚上好容易才抱着睡觉,第二天一早就跟着你爹跑了。早上不睡觉,胡乱跑,也不怕跌跤……” 韩湘雪:“……”?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母后,”她唤了一声,迎着对方的目光,疑问道:“您……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啊,有!”猛地被人从回忆里拽出来,倪月华愣了愣神,从手边榻上摸起一个盒子,顿时又有些低落,道:“这个给你。” 韩湘雪有些疑惑,接过来,见不过是个巴掌大的盒子,正要打开看,旁边倪月华幽幽道:“这是清曲宫的宫主令牌。” 韩湘雪手一抖,差点没把盒子摔地上。 “母、母后?” 虽然料想自家母后和清曲宫一定有些关系,但也没想到……关系如此重大啊。 红衣女子叹口气:“你母后母家姓即墨,父家姓倪……这些年一直用倪姓,为的就是脱干系。 “清曲宫手段一向纠缠不清,当年阻挠我跟你爹,如今不是有了你?他们又盯上了你,多事的很……” 还有这种事?不过,这样的话,那些事就都说得通了。 韩湘雪也有些疑惑了,“那既然如此,依母后所言,这清曲宫主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甩掉不就完了……何必……” 对上倪月华的目光,她停下了话。 后者十分幽怨:“我也想啊,当年我说了一堆,那几个老头只跟我说‘清曲宫历代宫主皆为嫡系’‘男子不可任宫主之位’‘朝堂与江湖世代两立’…… “嫡系女子就我一个,你还有个表舅至今未成家室,我能如何?扯了十几年,我什么也不管,宫主令还在我这里。如今有了你和玉娆,那帮人恨不得抢一个去……玉娆性子又单纯,被他们骗了可怎么办……” 韩湘雪:“……” 感觉莫名有些不对——照理说,这听着像一件好事,清曲宫势力深厚,宫中人手众多,接下来有利无害……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安呢? “可有条件?”她蹙起了眉头,“清曲宫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单纯是件好事,母后三言两语交付即可,何必这样犹豫……小心翼翼,说得这样迂回? 倪月华一噎,不由哑然,苦笑道: “……让你交出手上势力,”她顿了顿,“或将手中势力与清曲宫合并。” 第四十九章 暗流 “不必了。”她闻言拒绝,唇边扬起一抹笑,“这两个选择,儿臣都不应。他们尽管来,我不怕。” 倪月华欲言又止,就见她三两下将令牌收入袖中,抬头,笑得眉目温晴:“这令牌,儿臣接下了。” 倪月华无话可说。 韩湘雪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解开了一个谜团。尽管这真相并不讨人喜欢,甚至令人有些火大,也总算了结了一桩事。 母女间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她心下总算稳妥安定了一些。透过窗纸的暖光被一幕细碎的水晶帘子铰碎了,留下零碎的闪光和灿影;小案上是折来的金黄的迎春花,正鲜妍绽放。 自家母后握着手关切地问了几句,多是路上吃住一类问题。逐一答过,她不自觉便垂了眼睛,羽睫微微一闪。 倪月华许久不见她,现下看她精神有些不济,又正是午时春困,一轮春阳暖融融的,忽然上了兴致,要与她同睡。 “不如母后睡床,儿医睡榻上?”韩湘雪往里间床榻上看了看,婉拒道:“床上狭窄,怕是容不下我们……” 倪月华探头看了一眼颇为宽阔的湖蓝被面,不置可否地挑了眉。 “儿臣身边有人睡不着……” “我身边没人睡不着。” 韩湘雪:“咳……其实,儿臣睡姿不好……” “无事,我睡姿也不好。” “儿臣……” 倪月华微颦着眉头,眸光微闪,抿着红唇,看上去有些不悦了。 “不行,”她道:“我就是要跟你睡,睡不到你,我就不走了!……一走这么多天,连封信也不写。我不管,你得陪我睡。” 韩湘雪心中微动,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到了床边,叹着气除了外衫,挨着她在外侧躺下了。 又有几个宫女进来了,桂叶和琼枝收拾好两人的衣衫退下去,有人支起雕花窗子,微柔的春风将海棠暗香和桃花香送进来,一室暖香。 倪月华顺手将她搂住,她微微一僵。三四岁就分房独睡,她很不习惯有人在卧榻之侧。更别提像这样靠得这么近。然而眼皮沉得很,睡意沉沉间,她嗅着不知是倪月华身上的馨香,还是窗外花香,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 韩毓影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情形。 月白轻纱的帐子里,依稀可见两人对卧。两人皆是面向对方,如同对望一般。其长者雪白寢衣上绣丝丝红萝,一只脚探出被外,睡姿凌乱,少者则规整许多,一身雪白寢衣,被女子一只胳膊圈着。 二人长发散落枕上,偶有几丝交缠。韩湘雪长相肖母,同倪月华很有几分相似;平日由于性情不同难以得见,终于静默下来,两人眉眼相似的秀美,这景象便如同一幅静卧美人图,格外赏心悦目。 对韩毓影更是如此。 他一把拦住欲上前来唤醒两人的侍从,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一大一小看了一会儿。托腮四下望望,韩毓影顺手抓过笔纸,打算画个小像,将这难得的一幕描摹下来。 墨锭在清水中磨出漆黑的墨汁,他也已端正了身子,拾起笔——谁知这个时候,韩湘雪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她轻轻地挪开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手肘刚刚支在床上要起身,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刚刚使上力的左脚腕一阵疼,甚至有几分火辣辣的烧灼感。 她不敢再妄动。用手肘支起身子,小心地坐了起来。韩毓影也从一边站起身来。当她意识到被淡淡的阴影笼住的时候,抬眸一瞧,韩毓影的声音便低沉地传了过来。 “怎么回事?” 足腕上的棉布让她拆掉一半,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已经结痂却磨得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便猝不及防落到韩毓影眼里。 韩湘雪没想到他在这里,愣了一下。 “怎么受伤了?谁做的?”他皱起眉头,拂开纱帘低身去看,原本恬静祥和的神情一去无踪,伸手去捞她脚腕:“疼不疼?” “没那么疼。”她连忙把脚往回缩,然而还是被韩毓影一把拽住,无奈道:“真的不疼。父皇不要担心,儿臣无碍。” “……”他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明显还想再问,见她仅着一身里衣,目光瞥向里侧熟睡的倪月华,压低声音道:“出来说。” 韩湘雪连忙点头。见他松开了自己裤腿,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一旁的丹枝和桂叶见他退出去,立即将外衣捧上来,服侍她起身。 “呀……公主这伤是怎么回事?”丹枝先瞧见了异样,惊呼出声,“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麻烦。”韩湘雪叫住她,要她去找了伤药和新的帛带来,重新将伤口清理包好。 说起来,也不过是看着吓人。伤口内里本已经愈合了大半,是因为连日踦马赶路挣裂了些许,所穿的云靴又不如寻常鞋履舒适,磨成了这样。 疼,但也不怎么疼。 她换上一身月白罗裙,将发丝重新梳理好,以银丝珠簪挽定,便出了内室去找韩毓影。 外室中,男子一身玄色袍衫,背对她,负手而立。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打量了她几眼,没有说话。眼光却有些复杂。 “是她们?” 他声音有些艰涩,不及她开口,率先问道。 “……是。”韩湘雪在他的迫视下抬头,像潭水一般沉静的眸光滞了一瞬,笑道:“父皇可要问些什么?儿臣知无不言。” 他的神情很复杂。似悲似喜,七分冷寂里浮着三分欢喜,勾了勾唇却笑不出,最后现出一抹歉疚来。 “是父皇对不住你。” 韶月紫都,紫陌街。 着一件宽大斗篷的男子孤身站在街上。四周天色渐暗,仅有的几家瓜果摊贩急赶着板车回家,很快,街上就只剩了他一人。 不知何时,他背后多了一名单膝跪地的女子。 “废物!”他蓦然出声责骂,声音冰冷而阴鸷,转过身来,戾气极重地看向地上的女子:“谁让你派人去刺杀她的?” “无人。是属下……” 话音未落,就被男子一掌拍飞了出去。 掌风过处,竟如水一样扬起了道道澄蓝色的涟漪。 女子脸色微变,却毫无反抗地被击中,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主上责罚得对。”她爬起身来,跪在他身前,垂头道:“属下擅调人手,蒙蔽主上耳目,令门中数十兄弟姐妹白白丧命,是大错,该罚。 “咳咳咳……可是,属下并非盲目这样做。她……” “哦?”侧身对着她的男子旋过身来,听她的话,微微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脸,唇边还挂着血迹,又松开,弯身看她,眸里带着无限寒意,冷笑道,“你说?” “她太强了,”女子匆忙抬头,望着他的侧影道:“属下不过是想试试她的实力,如果可以,顺便削弱她的势力,咳咳……那就更好了。不这样做,主上何时才能完成宏愿——” 男子眉目松动了几分,喃喃道:“你也知道我的心愿……” 那为什么…… 他有一瞬的茫然无措,然而又很快恢复过来,冷凝道:“那暗夜阁又是怎么回事?” “属下是想这件事,我们独自做亏损太大。拉上他们,总能好一些……” 男子轻嗤一声。 “蠢货。暗夜阁不过是一把刀,如今内乱,没有执刀的人,不足为惧,……烈焰门那个疯女人也一样。你跟他们联手,不过是与虎谋皮,说不定哪天就被捅一刀。 “而且,”他想起什么,眉目泛了冷。“你是会留一手,但是他们却是真的同雪儿过不去。若是等你们两败俱伤,他们要对雪儿动手了,你怎么做?” 还不及女子回答,他转过身去,又侧首道:“这件事做得不好。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要妄动。” 女子应喏,就见一身珠白风纹披风的男子摘下兜帽,发丝披散,隐约可见一个温润如朗玉的轮廓。一阵风过,系着长发的蓝色绫带被风吹动。 第五十章 闲事 “这次事情做得不错。”白衣少女拎着茶壶,将热气袅袅的茶水倾入一只瓷杯,示意一旁的宫女将茶端给莫青蕴,含笑对他道。 “这是臣的本分。”青衣少年推辞一番,那盏茶还是搁在了他桌上。 “不,还是你的功劳。”座上的韩湘雪端起茶盏,道:“云州这件事很恶劣,也确实很重要。关于民生,如何都是重要的。听闻沧州一带前段时间水暖凌汛,如今如何了?可有治理之策?” “暂时还没有。渝河曲折回环,水域颇广,泸水县、靠近柿花村那一段河道尤其狭窄。上游又宽阔许多,河冰遇暖早融。如今河水过不去,将要决口,附近又恰是一片良田,若是有水漫过去,只能是农家遭殃。”…… 韩湘雪听着他的述说,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照他这样说,那两段河道宽窄相差极大,深度又有不同。尤其居上者黎云县地势较之鲁水县更高了不少。若是决了堤,发起洪水来,莫说淹泡良田,便是将人冲走也是有可能的。 她略略思考一番,叫宫女去取了一卷开页不小的卷宗来,翻开来找了一会儿,沉吟了一下。 这是工部的修缮薄。是之前一位尚书想出的主意。为了防止修葺某些年久城墙或房屋无从下手的局面,他命人将大大小小的工程悉数记录下来,与图纸装订在一起。按照不同的类别和时间制成一本本卷宗,日后要重修的时候便可以翻阅。 ……这么说,柿花村那一段河道的河堤,还是按照旧方法修建的,高度也并不够。一旦河水决口,十有八九拦不住。 她又找了一张地形图过来,与莫青蕴交谈起来。 两人对于水利工程都不是很精通,然而凑到一起,也能说出个三三两两来。眼看着天气将要彻底回暖,这件事耽搁不得,两人便谈论得更加热火朝天。 只剩下玉娆瘪着嘴在接近殿门口的位置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画本,觉得没意思,又跑出去逗韩湘雪送给她的那只红嘴壳翠鸟。 “唉……”她将一根草梗戳了戳鹦鹉的脑袋,叹气道:“姐姐好忙……” 弄得她想给她看个宝贝都没时间…… 算了,先把宝贝端来给她看吧。 殿中,二人还在继续争论。 “治河之道,疏通为上,阻塞为下。若是重修河堤,治标不治本。不如分出一条河道将渝河水引进淮河,缓解压力。既多了一道水源,又免了决堤之患,是最好的办法了。” 莫青蕴略加思索,点头:“此法可行。” “姐姐。”扎着双髻的玉娆捧着一个双层隔温的小瓷盏迈进门槛,走过来,乖乖巧巧地放在了她手边。 韩湘雪搁下手中的卷宗,端起来就往嘴边送。 “姐姐!”玉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卷宗,刚刚一走神,见此一声惊叫。韩湘雪险些被她吓得手一抖,那瓷盏堪堪在唇边顿住,往里一看,就见雪白盏底滑过一抹鲜艳红色,婆娑灵动。 韩湘雪:“……” 她略带茫然地放低了手中的瓷盏,玉娆连忙扑过来,托着她的手,松了口气。 “还好……” “……鱼?”惊魂稍定,韩湘雪低头看着盏子里不足寸长的小鱼,在剔透洁净的水中,红得鲜艳剔透、纤细明丽,时不时摆尾摇起一阵水花,漂亮的很——“为何把鱼装在汤盏里?” “它太小了,那些盆子太笨重,这盏子多好看。”玉娆得意地笑,眉眼弯弯,髻上的青莲坠子一晃一晃,忽然扯了她的袖子,仰头道:“姐姐陪我去喂鱼吗?” 韩湘雪先是听着她说,温柔地笑。听到这个要求,却犹豫了一下,想到对面坐着的莫青蕴,无奈道:“这个……怕是不行。今天事情多得很,抽不开身……” “啊……好吧,那姐姐早些用膳。我派人给姐姐送了杏脯,记得要尝一尝,很好吃的。” “好。”韩湘雪轻轻拍拍她的头,看她捧着汤盅走了,还有几分落寞,生生忍下心里那股叫住她的冲动,不由叹了口气。 “公主可有何心事?”对面清静了许久的少年淡淡开口,“微臣可替公主分忧。” “不,这忧你分不了。”韩湘雪叹气。 她顺手将桌上的东西翻了翻,拎出一折清单来,道:“这是吏部下几月官职空缺的暂拟清单。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选一个,我给你保下来。” 青衫少年怔了怔,道:“谢公主。不过,调任不是由吏部尚书大人等定夺?青蕴……” “不用,你选就行。”韩湘雪笑道,“你不知道,要是他们来,还不定给你调到什么地方去。调到哪一部不重要,只怕有人会错意,将你放了外任,离京百十千里,届时可就麻烦了。 “若是那样,青蕴还怎么替我分忧啊。”她打趣道。 少年微微一滞,垂头默默接了过去。 “另外,不久我又要走了。你不在,那些事务怎么办?” 说来惭愧。这刚回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多陪陪父母亲人,她下月就又要走了。 缘由也很简单,是太傅辛苦给她争取下的剿匪名额。推来推去没推掉,还是要去。 不过,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她还是要出门。 本来,倪月华怀着初胎的时候误食过极寒之物。导致长子体弱夭折,自身也落下寒症。 虽然之后生下的韩湘雪和韩玉娆都得以平安长大,这些年来,韩毓影也一直遍寻名医给她调养,却多多少少影响了子嗣,每至天气阴冷,也是遍体生寒。 韩湘雪从小学医,医好了大大小小无数疑难杂症,自然也想过该如何医治自家母后的身体。奈何寒冰果这种至寒之物多被用于入药,直接食用者甚少,有记载的寥寥无几,多是寿数不长、损了根本,更是没有什么治疗之法。 不过,她后来又从一本医书杂记上,听说了一味草药,乃是至炎之物绛珠草,与寒冰果恰是天克。更是灵花异草,可疗湿骨、去寒毒,服之对身体大有益处。 换言之,若有治疗之法,这绛珠草,几乎是唯一的希望。 而她好不容易在紫熙灵气较为充裕的瘴雾森林中寻到几株,用灵泉浇灌,又派人小心翼翼看顾着,就等着灵草成熟的这一天。 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当然要赶过去,亲手将草挖出来,容不得半点差错。 换了个人,万一将根挖坏了呢?万一带回来的时候被人劫了呢?万一带回来的途中,它突然灵力溃散了呢? 变故太多,种一株灵草要十多年。天然的由于灵气贫瘠,都长得瘦瘦小小;她只种了这么十几根,万一出点儿什么闪失,再耗不起十多年——再说就算她耗得起,她皇弟还有希望吗? 咳,所以,剿匪当然没有这件事重要。但是太傅的态度同样强硬,莫说是去拔根草,哪怕她能去拔下东月国昏君的项上人头,他也会坚持让她去剿匪…… 第五十一章 上街 兴安十六年,四月廿九。晴空和煦,春光明媚。 繁花似锦,枝叶勾缠,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毓清宫的御花园一角,花草争妍,荷塘池水如同一块美玉,被暖风吹起了波纹,泛着波光,垂映着丝丝垂柳。 略高处玉桥上的几个少女身姿袅娜,站在最前的一个白衣,一个粉衣,手中拿着罐子,正在喂鱼。 白衣罗裳的少女往塘里看了一眼,桥下一片黑暗的影子里,碧波粼粼几道波纹绽开,有鱼影踊跃着争食撒下的面饵,深红与碧绿纠缠,又忽的散开去。 韩玉娆一手拎着罐子,站在她身边两步远的地方,闷闷不乐。 “不是说要喂鱼吗?玉儿?”她又撒下一小把去,想唤她看看,却只看见她一边乌黑的环髻,只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一去剿匪,就赶不上玉娆的生辰了。也难怪这小丫头生气,自己先前保证过会参加她的生辰的。 “玉娆,来,不生气,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陪姐姐多说说话,好不好?嗯?” “姐姐……”她突然扑过来,抬头看她,眼尾还红红的,睁着被水洗过一样明亮的桃花眼,道:“你要小心,不能受伤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啊。她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不会。我身手好,不会受伤的。” “那……也不能在那里待太久,”她轻轻抽抽鼻子,辩解道,“山中蚊虫多……” “嗯。还有吗?”韩湘雪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觉得她简直乖得不行,顺手捏了捏她一边的环髻。 “还有……没了。不对,还要带上足够的东西……”她两条胳膊环着她,忽地皱了眉头,放开她来扳指头,“得有衣服,头面,宫女,杯盏,厨娘……” “好了好了,玉娆,这些就够了。”她看她这个模样,赶紧叫停,温声道:“别担心,只是剿个匪而已,没事,等我回来,一定……” 韩玉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韩湘雪:“……?” 就见玉娆一脸复杂地看着她,幽幽道:“姐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画本子里的将军,有多少个是因为说了这种话,就……” 她停声,沉默地将手比到颈边,尽量温柔地比划了一下。 韩湘雪:“???” 为了安抚玉娆,更是想让她开心,韩湘雪打算下午带她出宫去玩儿一会儿。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要干点别的。 比如—— “审出来了?”她坐在窗前的榻上,闻言有些惊奇。草草看了一眼所供内容,叹道:“榆林果然厉害。那个碧罗嘴硬得很,半年没开口,到了你手上,不到小半月便招了……” 她又翻了翻,喃喃道:“再没有消息,我都要忘了这个人了。” 一旁的穆邢一袭襕衫,垂手立着,眉眼如常带着几分阴沉,闻言没有作声。 白衣少女又将旁边放着的几张供词看了看,竟连那几个刺客的都有,再度感叹一下,一抬头,就猝不及防看到了他颈边的一小道—— 韩湘雪:“!”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本着不窥探他人的道理,韩湘雪没有作声。两人如常商议了一下最近的案子和嫌犯。只是她还是忍不住联想到了那天在他屋里看到的东西。在他靠近过来的时候,目光便忍不住往他颈边瞟。 呃,有血……这样严重,真的不用上点儿药吗? 她思绪一转,目光刚要移开,就撞上了穆邢的目光。 韩湘雪:“……” “愉林,你颈上有伤。”她侧过头去,忍不住道。 穆邢闻言没多想,探手向衣领内。谁知刚刚触及那一小片血肉模糊,立刻嫌恶地移开了手指。 “咳……要紧吗?” “谢公主。被狗咬了,不妨事。”他神色一瞬间阴鸷得可怕,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段话。 韩湘雪默然。 “出去了……?人呢?”换上一袭素衣的韩湘雪着急地扯住侍从的领子,用力攥住。怀里抱着的是准备送给玉娆的衣裳,却惊出了一头冷汗,再度低喝一声:“人呢?!” 她还没来,人怎么就走了? 小侍从被这变故惊得瑟瑟发抖,圆领袍的边缘被她毫无章法扯得紧,惊惶地道,“奴才也不知道,大概、大概是玉公主,带着玉溪姐去了……” “多久前?你知不知道她们往哪边去了?”思及前不久的刺杀,她手心一片濡湿,额头心尖一片冰凉,反而镇定了许多。 小侍从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半个、半个时辰?” 容貌昳丽的白衣少女垂着眼眸,蓦然松手,顾不上他踉跄退后,反身急奔而去。 …… 玉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些害怕了。 京城主街上干干净净,白石铺地,两旁都是各种小商小贩在吆喝,不乏一些新奇好玩的小东西。不过她根本没有留意这些,紧握着手,一双清澈秀丽的桃花眼焦急的望着酒楼进进出出的人,却怎么也看不到姐姐。 不对啊,不是有人说姐姐会在这里等她吗? 身材纤细的少女站在酒楼门口,淡粉色的缎面披风上绣了槿花。 正是春季,还未至暑天。披风沿边缀着白绒,少女黑玉般的发中挽着掐金丝淡粉的簪花,几缕黑发散落出来,嫩白皮肤,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是引人注意。 不远处,一个穿着大红锦衣的少年也注意到了这么一抹身影,惊奇地“咦”了一声,便撇下几个同伴走了过来。 “喂,小姑娘,你站在这里,找人吗?” 玉娆闻声看了他一眼,又去紧张地看酒楼前来来往往的人,抿着唇一语不发。 姐姐说,在宫外不能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 梁钰见少女转头看他,俏生生的小脸,盈盈水眸,精致而略带柔弱的面容,声音不自觉轻了些,“你在找人吗?” “嗯。”玉娆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梁钰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忽视过,忽然就有些好奇,看着她鸦黑发中点缀的一支翠羽,软绿的绒毛,忽然觉得心底像是被挠了一下般,泛起一股子痒意,想要闹一闹这小姑娘。 然而他刚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没来得及调戏,就见她身后撞过来了一道身影。 是个挑着担子摇摇晃晃的男子,可是这是酒楼檐下,哪里来的货郎—— 他还没想明白,心底却下意识觉得不对。忽然心底一寒,来不及多想,仗着身高手长一把将人拽了过来。 “你……!”玉娆忽然被人拽过来抱住,脑袋压在他胸口,有些懵了,然后就开始挣扎:“你做什么——” 那货郎仿佛喝得烂醉的步伐忽然往旁边错了两步,稳稳站住,从筐下抽出一把雪亮兵刃,步子未停,却矫健而强韧的向这边杀了过来。 梁钰眼尖,然而只能勉强挪了一步,右手还抱着人,左手拔出右腰间的佩剑,在小姑娘的惊叫中抡圆了狠下心往那边胡乱一挡。 然而,刚做好手或胳膊被对方砍正的心理准备,偏感觉自己肩膀微微一痛,同时左边不远侧砰一声响,自己的佩剑还没对上,那兵刃与歹人就飞了出去。 白衣墨发的少女右手持剑,一脚将那人踹了出去。 至于剑……当然是砍在他手臂上的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实在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怎么疼,少女就将剑一收,向那歹人迎了过去。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放下了手臂。 但这默默忍痛的行径又和他平常实在不同。刚要“哎呦”几声,感觉右胳膊下一动,小姑娘抬起头来,他的呻吟一下子就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第五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梁钰登时呼吸一窒,觉得那些什么酸腐诗书、情深戏文里写的“一眼万年”不过如此,骤起波澜,只在瞬间。 只是这小姑娘下一瞬便转头,惊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 他脑子乱得很,自然转不过来谁是她姐姐。没力气去看手臂上的伤,只感觉疼,胳膊有些热,伤口却凉,像是流血都流了出去。 不远处的好友都赶了过来,其中一位中书令家的王公子倒吸一口冷气,托住他手臂,道:“亦诚……你的伤!” 伤?他开始有些头晕了。感觉得真切的是那小姑娘在他怀里挣扎,大概是没看到他的伤,他不由一只手用力了些,受伤的左臂也环过来,低喃道:“别动……” 玉娆整个人都懵了。印象自己大概被人轻薄了,胡乱推了几把没推开,然后就感觉他抱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松,两个人一齐倒了下去。 众人:“???” “!” “梁公子!”“公子!” 在这京城的街头发生斗殴事件,百姓早就退开,又拥成一团看,又害怕又好奇。场面大概是街中心一边一个素衣少女将一个男子追着打,下手之狠厉看得人遍体生寒。而另一边一个锦衣公子和一位姑娘热情相拥,一边鲜血溅地染红一小片白石砖地,然后两人双双跌倒,又被三五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小厮围住,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当羽林军副统领方段和几家的护卫家丁赶到的时候,韩湘雪已经将玉娆捂在了怀里,面色清冷,手中捏的长剑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 在远方看到这情况,小统领眼皮一跳。等到赶到近前,那身形长挑的白衣少女似有所感,冷冷一抬眸,他一看清人是谁,登时目瞪口呆。 长长长长公主?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能在这里?可是公主常常出宫,他平日里半月能见七八回,绝对不可能认错,而且还有这把剑……那就更不能错了。 那她怀里的…… 方段不敢再想。再往另一边看去,顿时咋舌。工部尚书二公子黄冺,尚书令公子墨轩逸,中书令公子王佐衣,剩下的不看,倒在中间一身红衣的…… 大学士之子、太傅侄子梁钰! 他震惊一瞬,然后才看到地上摊着的那个人。伤势很重,已经满身鲜血,睁着眼睛,手指微微抽搐,眼看就要断气了。 长公主……打的? “皇亲国戚……”那一息尚存的人影忽然动了动,糊了鲜血的五官紧缩,面目狰狞起来,口中挤出微弱的气声,“以权压人……蒙冤,仗势欺人……” 瞧这倒像是要临死再反咬一口,方段没想到他还有力气说话,吓了一跳。而看清他雪白眼珠直直瞪着百姓的方向,想通他的用意,心中一凛。 不等他将提起的那口气喊出来,方段一眼瞥向白衣少女,见她神色淡冷,他出手快如闪电,借着几名羽林军身影的遮挡,蹲下身,伸手仿佛去探他鼻息,却半途一转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男子瞪大了眼睛,努力抬起手想要打开他的手,含在舌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还不等他脸色完全涨红,对方手上一用力,扭断了他的脖子。 手上还带着他脖颈上的余温,方段抬手拂下他的眼皮,看看一边已经将场地围起来的羽林军,余光瞥见留出的空隙,淡淡蹙起眉头,仿佛疑惑不解般再度将手指送到他鼻下,少顷,忽然叹了口气。 “人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起因也莫名其妙,人们未及反应过来,便出了命案。然而这地上的人并没有人认识,而持剑伤人的少女一身素衣,发结素缕,面覆轻纱作寻常打扮,看不出半点儿阴邪气,再加上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和梁钰,众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三三两两围着看,却憋不出什么斥责痛骂。 这话一出,隔在外圈的百姓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死了?”“我看也是,流了那么多血,不死才怪。”有人哼哼。有好事者扬声问:“统领大人,大人打算怎样处置这姑娘?” 方段站起身来,叹道:“天命难测,也是报应。” 众人:“???” …… 不得不说,是韩湘雪今日运气好,遇上了方段。 这样不明不白又混乱百出的场景,倘若丢给林迟,他的做法大概就是将围观百姓都赶走,将人都抓走问审。没有纰漏,却难免坊间流言四起。 而方段,却用几句意味含蓄、语意暧昧的话将此事一笔带过。 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姑娘日后保重”、“人贩子”、“杀父之仇”,几句下来,韩湘雪感觉周围民众的眼光都变得复杂、怜悯同情了许多。 然后,对话之后,被“监押”走的韩湘雪握着被放“独自归家”的玉娆的手,低声安慰。 “今日,多亏了方大人相助。”她伴着玉娆被一群宫女侍卫拥簇着往宫里去,停下脚步淡淡道了句谢。 “公主言重,本分而已。” 金乌沉没,夜色四合。 晨雪宫的寢殿里,韩湘雪斜倚在榻上,已洗沐更衣过,正看丹枝桂叶几个替她收拾行囊。 “诶,那个不要了。”她瞧着七巧将一只金玉流苏簪往匣子里收,忙道。 七巧手一顿,将簪子搁下,又从妆台上那只描金漆朱的妆奁里找出根紫金梅花簪,韩湘雪见了又道:“这个也不要。” 路过的清荷闻言同情看了七巧一眼,拎着沾湿的布巾去擦拭新赐下的甲冑。 另一边的秋叶便不为难。目睹七巧的情况后,她特地将挑选好的衣衫拿过来,以求不出差错。花样和颜色太过繁复的自然没选,平日所着的裙衫骑马作战不太合适,碰巧是前一阵子为冬猎准备的劲装最为合适。 韩湘雪看了点头,又对苦恼的七巧道:“挑素净些的,带上几支就行。” 丹枝收拾了一套结实些的茶具。组织几人将所有的东西都包好,她正打算出去看看,给公主找盅助眠的甜汤,就被韩湘雪叫住了。 “殿中可有素绸?” “应该是有的。前些日子宫里裁被面,是领了份例送到绣纺的,今午后送来了剩的几尺余料,公主要做些什么吗?” “嗯。绣个荷包给玉娆。” “现在?殿下,天色晚了,您明日还要早起,荷包的话,不如奴婢……” “不用。你去替我找来就好。” 第五十三章 出城 领兵出了城门,韩湘雪回头看了一眼。 与往常不同,她今日着红衣银铠,长发高高束起,银枪横于身前马上,神色端重。 与往常不同,出城的只有随行兵士,守卫与商贾平民纷纷退到两边,让兵将先行。 出城这一路上,不乏有人瞅着队伍私语几句,或拱手向兵士拜个几拜。更有甚者,一位老人站在道边直盯着看,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缓缓离开。 “诶,这位大哥!这些兵往城外边去,是干什么的?”一个初进城找活儿的店小二不明情况,拉住刚刚拜了队伍的一个人,嘻笑问道。 被他拉住的男子石青襕袍,衣衫整洁,一看就是小康富贵人家,见此看他一眼,小二顿时讪讪地松了手。男子却温和一礼,道:“是储君。圣上派公主去云州剿匪,在下望公主勒功而归。” “哦,是这样。”他忙回了个四不像的礼,心中还有些怯意,见男子态度温和,还是没压住那点好奇,“储君……你们储君不是男子吗?” 男子闻言也惊奇了一下:“‘你们’?你……不是韶月人?” 年纪不大的少年涨红了脸。 “莫要介意。在下并无他意。冒犯一问,小兄弟是东月人,还是西月人?” 少年为难道:“可我不是……也不是……” 男子又观他衣着打扮,神情更温和了些,笑道:“噢,原来是凤栖来客。” “你怎么知道?” “不难猜。不是东月西月,紫熙人衣着古怪,小兄弟你便是凤栖人。” “那……你们储君为何是女子?”少年扯回正题,有些不解,“韶月不是不一样……” “哦,那是因为今上没有龙子缘分。只有公主,自然是立公主为储。” 说到这个,韩湘雪向太傅解释了事情的始末,最终将去紫熙取绛珠草的任务交给了韩毓影身边的暗影。 他身边的暗卫最是武艺高强,陪伴多年,又忠心无二,当然是此事的上佳人选。她也很放心。 至于秦卉,她已想了办法,将人藏在出宫采买的车上,悄悄带了出去。毕竟是丑闻,若传出去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而宫中,则说太妃久居宫中,郁郁寡欢,以至身子孱弱,要转去行宫调养。 再于宫外,将提前接出来的人送回空马车中,往行宫去,这一路上便有韩湘雪换上的人,可照应掩护她。到了行宫,更是管束不多,届时将孩子生下来,再求一纸出宫的诏令,便可与那侍卫双宿双飞。 韩湘雪骑在马上,听着马蹄答答不慌不忙的步子声,想到此时她应该已经到了行宫。又不由想到了这半月来她怯生生命人送来的香茶和糖糕,那般纯正的味道,却是与她在江南尝过的一般无二,想她可能原来家乡便在江南? 家中又并不显贵,虽不知她家里是什么行当,但她又是怎么进的宫呢?胆子这么小,怎么就敢和那个颇有几分凶狠劲儿的穆九郎私通,倘若没有遇上她,虽不至于丢命,但又怎会顺风顺水,就这样得了善果? 情爱……当真这么让人沉迷吗? 她略微走了神儿,身旁副将唤她的时候一连好几声,才恍然清醒过来。 “嗯?哦,到了。” 这走一个时辰就到的,当然不是云州。跨过半个韶月不是说跨就跨的,众人不过是到了京郊大营。 说来,韩毓影拨给韩湘雪的兵,很杂。 韶月国地处中原,大部分土地肥沃富饶。又有千年古都,是从前繁盛的中心,却也不免有云州这么一块贫瘠之地。 历来平民百姓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云州少水,山还算多,耕地却因为土地,收成不好。若说它哪里是韶月国其他州县没有的,怕就是平原上的黄土,和一年四季干燥的风沙。 若这块地能像紫熙或凤栖的荒漠,除了荒还能寻出宝石宝马也就还好。 偏偏它只是干燥少雨,贫瘠又缺水。不大个山窝里还能养出一堆匪徒来,这就很愁人了。 据云州的监察御史哭诉,从祁县到走马县——也就是云州的两头,这一边到那一边,零零散散的山水加起来能有二十万吧。 并不太多,更何况这个数目一定有水分。所谓的青壮至多是一群挟刀带棒的莽徒,不能与正牌军相比。然而蚂蚁多了咬死人,云州是韶月边境,不说州内驻军,请了几次边防的守军,竟也没能将这群匪徒如何,需要朝廷出面解决。 韩毓影就在朝上与众臣商议,看看给她派几万军马比较好。 有谨慎者,开口说二十万。这个数目,哪怕是不懂战术,兜兜转转,怎么也把人清剿干净了。而养兵养了这么多年,又不缺用,何必吝惜那点儿兵力。 有胆大者,开口说五万。说我军训练精良,装备齐全,公主武艺高强,指挥得当,兵士们必能以一挑四。哪怕所报情况属实,山匪都是青壮男子,也能让他们一个不剩…… 然而这位立刻就被谨慎者反驳,战场都是群战之地,个人的勇猛抵不过千军万马。皇上膝下血脉淡薄,人太少了,万一出个意外,储君被人抓了,伤了,弄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可怎么办? 然而这位谨慎的臣子又立刻被胆大者反驳,道对方不过是山野土匪,若真堂堂正正派了二十万大军前去,稳妥是稳妥,也一定会失了颜面。 有人附和,但也有人帮谨慎者出声,尖刻道:多派些人有失颜面,也总比大败、储君被擒后,朝廷被迫讲条件来换人,有的多颜面。 胆大者恼怒。于是两方嘈嘈杂杂争吵在一起。大致分为两种意见。一种多派,一种少派。以八万为底线十八万为上限争论不休,韩湘雪不好插话。 要求少派的,是对她的能力有信任;要求多派的,是对她的安全有担心。她还能说什么? 最终,讨论结果当然是逐渐向中间靠拢。韩毓影听了众臣的权衡利弊,敲定结果,拨给她羽林军两万,玄甲军两万,新兵五万,还有一道可以拨用当地兵力的旨意,调动数额为四万。 那么,这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有十三万。 又给她遣了两个副将,一个是从三品的副都统秦辽,一个是从四品参将殷白竹。 秦辽二三十岁,曾去边关磨练过,眉目端正,儒将模样,性情也可靠,韩湘雪没什么说的。 只是另一个殷白竹。说实话,要不是她以前隐约听说过此人,对方的打扮又确实是少年模样,她怕是要将对方认成个姑娘。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他生得实在是太秀气了。生得好看,白皙俊俏。平日倒还好,披上甲胄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变得更英武些,反而被鳞甲、头鍪遮掩住了身姿的英挺,下颔和眉眼显得更加单薄和精致,比长发高束的韩湘雪看着更像是个姑娘。纵使神情冷傲,也生俏极了。 且他年岁与韩湘雪相仿。秦辽每次望过去的时候,都不免心中泛起一些担忧。 皇上真不是在开玩笑吗?公主年岁本就不大,却又派了一名如此年轻的副将。他是主帅也就罢了,主帅却是公主。一切行动皆听将令,他还可以劝一劝,另一位副将太过年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他禁不住自我怀疑。他们这么三个人,真的能行吗? 第五十四章 领兵 从京郊大营领了所说的新兵五万,韩湘雪领着两万羽林军,带上这七万人一起往崇州去,打算领到那两万玄甲军,再去云州。 所幸紫都与云州间相隔甚远,崇州却差不多在两地连线上,不甚绕远。 说起这玄甲军,其实并非边防守军,也不是空闲兵力。它类似民间高门大户自家豢养的部曲或是家丁,属于韶月皇族私养的兵力,后来伺机转正,名义上定为“玄甲军”,在宫变或兵乱时保护皇族,符节由历代皇帝持有。 算是历代嫡脉皇族大权旁落后的最后一张保命底牌。而随着时间长了,原先的韶月古国也一分为五,这个传统只有韶月国沿袭下来,后来逐渐沦为形式,历代君主也不再重视这一存在。几百年前,一位国君顺手将这符节赐予了储君,以表达对其的认可和满意,后人纷纷效仿。 不过,韩毓影并没有把这当成儿戏。据他所想,虽然往年来一直都很太平,太平了几千年,各国之间相互纵横,不一定会出乱子,但也并不能完全否认。国库中一直有这项支出,与其走走形式,养着一群没什么大用的饭桶,何不多拨上几倍的款费将这群人培养成精锐。往后,一旦出了什么风波,也能用得上。 另外,由于经年来延续这一传统,各地参军的份额早就渐渐成了习惯。忽然撤掉这一项,怕是突然会有不少人失去出路,引起乱子。 故而,经过韩毓影的一番整治调养,这一支玄甲军的实力比正规军还强上不少,比精锐也只强不差。因此,虽然看上去,韩湘雪手中可用的人不多,实际上,还是很充裕的。 崇州,正是玄甲军常年盘踞训练的地方。 行了半天路,一路过了几十里,韩湘雪看了看身旁的副将,估量他的体力,又侧头去听身后兵士的步伐,忽然疑惑了些。 这兵士听起来还可以,怎么反而这副将有些吃力?况且,骑马的话,要比兵士步行省力的多吧…… 她眉宇稍稍一蹙,一转头,正撞上殷白竹疲惫的眉目。 呃…… 她没多说什么,又向左边侧耳,听了听童惟的声音,下令停军休整。 军中的传令兵将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很快,兵士们都停下了步子,四散开来,各自饮水休息。 韩湘雪坐在道边,眯着眼睛看了看高升的日头,身边响起一道脚步声,有人将一盏茶放在了案上。 “你是……军医?” 素色衣裙的女子福身,“邵雁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韩湘雪摆摆手,问道:“你是来……?” “皇上说公主有旧伤未愈,命臣下定时给公主上药。” “哦。”韩湘雪随口应了一声,低头喝茶。一会儿,营帐扎好了,她进帐休息,邵雁也跟着进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将身上的甲胄卸下,见人还在面前,她忍不住问:“你不去拿药吗?” 邵雁:“……殿下没有带药吗?” 韩湘雪诧异:“我没带啊。你那里没有药吗?” “不如……臣给殿下配……” “殿下,有药。丹枝姐姐给殿下带了的。”名唤疏儿的小侍女连忙提醒,去找了药过来。 好吧。 其实,韩湘雪觉得,换药这种事情,她自己来就可以。但是自家父皇一片好心,为此还专门叮嘱了个人,她就不好拂逆了。 看着邵雁给自己上药,她思绪一偏,便想到了从新兵营带上的两个将领。 兵部侍郎童惟,参将权辰。 童惟不必多说,只是文。懂得兵法,大概能做个军师,武力不行,上阵杀敌就不用想。 而权辰十分英武,个子高而强健,韩湘雪身形已十分高挑,于一般男子不差。而权辰却比她高出不少来,估计说话也要仰头。 她思忖着剿匪的路线和战略,找出一卷典舆图来,是各个土匪窝的地势,指尖点着,仔细查看。 ……云州这地方,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十四个土匪窝。 其中最大的一个,被那群土匪自称为“猛虎寨”,其次是一个“辽家寨”,最后……是“芦花村”。 她搁下手中的纸,看一眼图,又看了一眼那张资料。 这么说来,那“芦花村”确实是个村。而“猛虎寨”的据点却是原先一位富商在山上修的庄子,后来荒废了没人要,又被这群土匪给抢占的。 而那“芦花村”上百年前有清澈山溪,景色宜人,只是某一年发生地动,地势改变,那条小河也覆灭在黄土中,再无芦花。庄稼枯萎,村民在山窝中渐无活路,后来落草为寇…… 这样说来,她大概明白为何这“芦花村”是十四个匪寨中最弱的了。若是整村人沦为匪寇,人数也不算很少,却有老幼妇孺。也可以解释这一支匪徒作恶时最为收敛,是因为有所顾及。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劫掠的原因。她蹙着眉头翻了翻桌案上的信报,将大概情况都看过一遍,心中略微有了估量。 倒不知,可不可以先招安一支匪徒?哪怕这一次清剿匪患,做好了准备将所有人血洗,因为作恶多端为害多年。但类似“芦花村”这种情况,妇孺不少。若是一并斩杀,未免过于残忍。论个数罪最为公平,手上未沾染过人命的青壮,大抵可以充做劳工开垦荒地,但是……这里还有手上未沾染过人命的吗? 韩湘雪在这一边苦恼,倒也将前段日子的心事抛到了一边。另一处,一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却另有人在受罪。 “废物,我要你有什么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不去死?!” 罗帐后是香枕木榻,如烟般轻软的漆黑丝罗重重叠叠,将屋中遮得一片阴暗。一盏烛光昏暗不定地跳跃着,黑色的影子跪在榻前,一言不发。 榻上的红衣女子近乎疯狂。 “怎么会?怎么会!这次派去了多少人?她还是毫发无伤,这个贱种,我奈何不了她爹,怎么连她也杀不掉?”她的声音抖得变轻,又忽然凄厉。 第五十五章 桃花谷 韶月国,桃花谷。 不负其名,桃花谷中有着大片大片的桃花林。而谷中四季如春,谷底热泉轻烟袅袅,鸟雀争鸣,恍若仙境。 正是五月风暖,春光明媚,谷中滢溪潺潺,桃花尽数开放,灿烂披锦,绯红如云。 身姿翩然的红衣少年站在一棵高大的桃树下,抬手轻拈过一枝繁花,阖眸轻嗅。睁开眼眸时,一双桃花眼流露出恍然迷醉的笑意。 桃花又开了…… 他年纪约十五六岁,眉眼间还带稚气,却已现容颜俊美无双,微一弯眸,纯真美好得仿若妖仙。伸手去摇那树枝,淡粉的桃花瓣纷纷而下,如雨如雪缓缓飘落,分外绝美。 “少主……” 忽然一道声音插进来,来人仿佛也怕破坏了这幅景象,行了礼,轻声道,“谷主叫您去花厅。” 他转过身来:“嗯。” 花厅中,一身紫衫的男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他这副松散慵懒的样子,发丝上还沾着花瓣儿,顿时一皱眉头,问道:“又去喝酒了?” “没有。”凤绯璃矢口否认。 “胡说,我都闻到酒味了。”男子眉头皱得更深,绕他走了几步,忽然问道:“我给你的玉佩呢?” 少年着一袭宽松红衣,颈上带着只雕刻精细的赤金项圈,十指相抵扶在脑后,闻言不解道:“什么玉佩?” “玉佩,桃花玉佩。去岁给你的,东西呢?”孟郊凝起面色。 “哦,送人了。” “送……送人了?”男子神色一滞,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眉宇一松,难以置信道:“送给谁了?!” “师妹。怎么……很重要?”少年察觉到不对,将手放了下来,“很贵重?” “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很重要吗,就这么送人了?” “就是因为重要,才送人的啊。”少年听他语气急迫而古怪,酒又醒了两分,认真道:“我给您找块儿差不多的?” “……混小子,那是谷里的宫主信物!” “当”的一声,短剑与孟郊的佩剑撞在一起,少年一手招架着男子来势汹汹的剑招,惊魂未定一声叫。 “父亲,您这是为了一块玉佩,要谋杀亲子?!” 孟郊冷笑。 “逆子,那是我跟你娘的定情信物!” “……我,我怎么知道!”少年右手持着短剑,一边打一边辩解,“我没有胡乱送人,送给我师妹了!” 男子闻言动作缓了些:“你去给我要回来?” “不,不行,送人的东西怎么能……” 孟郊不语,下手更狠了些。 “爹,爹!儿子大病初愈,禁不住这么打啊!若不是您上次将我扔进水池,此时还能一战——”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孟郊更加恼怒了。 “还有脸说?学了这么多年医,栽在下三滥的药上了,人小姑娘替你解了大半的药,还有力气往我身上扑——我不把你扔荷塘里,难道把你扔到勾栏瓦舍,任人宰割吗?” 凤绯璃:“……” 他额头渗出些许汗水,唇色有些泛白,心里直冒苦水,解释道:“她将情毒擦在剑上,茶里放了合欢散,房里点了情香……我如何躲得过?” 男子的动作顿了顿。 “若不是师妹助我,我定躲不过去,况且,不止这一次……以后再难见面,我……”他气息不稳,说着说着,胸口猛的有些酸涩。 男子倏地停了剑,迟疑道:“当真?” 少年点头。“自然当真。” “罢了,也算不得什么。”男子收剑回鞘,目光忽地有些复杂,又嘱咐道:“过两年我将令牌传给你。那东西没有就没有,反正是我说了算。不过……” 他本想嘱咐少年不要与其他女子离得太近。话未出口,看着少年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什么,生生截住了话头。 也不对。顺其自然吧。 喜欢谁,不喜欢谁,到底是他自己的事,也只有他自己能决定。现在还早,没必要限定他一个固定的结局。 这一点,他自己早就明白了。不是吗? 另一边,辽山。 韩湘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脸色有些黑了。 身边是一个披着白衣甲胄的人,鳞甲间的布料被染红,正挣扎着要从石头上起来。 她腾出一只手将他摁住了。“别动。” “公、公主……”少年声音虚弱,白皙的脸颊上染了血,唇色泛白,漂亮的眉宇间那抹傲气显得极其脆弱。 韩湘雪心中低咒一声,低头去解他的甲胄,尽量温柔地安慰道:“不要紧,别动,我给你上药。” 说来,这件事情很不应该。她和几位副将商讨几次,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到达云州的第一晚,这些土匪竟然主动偷袭了。 照理说,他们装备精良,而土匪们手持刀枪棍棒,兵器不全。 照理说,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官兵,怎么也能胜过草莽出身的土匪。 照理说,这些土匪作为土匪,怎么也应该对官兵有分畏惧之心。 而根据前几次的分析,对土匪们来说最不利的便是这第一夜来偷袭。山下地势平坦开阔,兵士手持长枪能够舒展开,而他们多手持短兵,相较处于劣势;又平坦得没有任何隐蔽,浪费了他们对于地形熟悉的优势。 然而思虑得再周全,他们也忘了,这群山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战场上的敌人,不会思考那么多,只是想着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黑风寨便联合其他两个山寨,领着人从小路抄下山来。借着山边树林杂草的掩盖,忽然冲上来,对着夜巡的兵士便是一通乱打。碰巧领着夜巡的将领是殷白竹,见此迅速组织反击,很快便将组织混乱的土匪队伍击溃。 事情至此,占了上风的一方还是己方。夜巡的人数虽不占优势,营账中的兵士不久也冲了出来,尽管天色漆黑,两方衣着不同倒也好辨认,不至于误伤同袍。谁知这时又绕出不少匪徒偷偷往营帐后绕过去,撒油点火打算烧了营帐。 结果当然是没烧成,殷白竹带兵追过去,又追着一小队人上了山。不过山匪对这山要熟悉的很,四散开顺着小道跳窜。追了两步,他也反应过来不应该带兵上山,山中林木茂盛,不利于士兵作战。 哪知,他打算下山,营地附近交战的匪徒死伤惨重,不少人如惊弓之鸟往回逃窜,最后跟着一个首领一同“撤退”,却好巧不巧,将殷白竹堵在了山上。 本来,慌的是土匪首领。不过当他看清殷白竹只带了千余人,后方还有自己的兄弟时,恐怕是个人都能想到要夹击,将敌方包了饺子。 于是两方二次作战,地点却是在山上的密林边。原本天色漆黑,此时却月上中天,明亮的很。战地窄小,兵士又手拿长枪,本是一寸长一寸强,此时却成了磕磕绊绊的累赘,完全不如土匪们手起刀落短兵来的自在。 可想而知,殷白竹手下的兵施展不开,交战时显为颓势。 不过,很快,韩湘雪带兵就追了上来。知道山上凶险,不易作战,她带的人更少,仅仅数百,却是精良的玄甲军,所持兵刃并非长枪,而是用短刀,更加轻捷方便。 此次三个匪寨下了血本,下山来夜袭的人数一共有四万左右,皆是青壮。于山下斩杀了一万有余,其余狼狈逃窜,在山上,韩湘雪与殷白竹真实面对的,也有上万人。 一同浴血奋战,最后还是被护着突围出去。四周都是敌人,只能往山林里钻,韩湘雪便带着重伤的殷白竹到了这里。 之后似乎又有副将带人上山助战,不过,她便不知道了。 第五十六章 剿匪 这半个夜晚过得分外漫长而难涯。一小堆篝火将山洞里照得明亮,洞里地势却不平。 她出去一趟,很快砍够了烧火所用的枯枝,勉强将负伤的殷白竹安置在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喂了他几口水,便望着洞外灰蒙蒙的天色一点一点擦亮。 天光已然大亮,四周只余一层薄薄黑色的时候,她捅了捅只剩余烬的火堆,转头看了看少年,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俯身背对过去,将他的手臂拉到身前,用力背了起来。 身体动作突然一变,少年有所察觉。本能的想要挣扎,然而由于伤口严重,现下额头发烫,估计脑子也烧得迷迷糊糊。无力挣扎。 韩湘雪将他靠到洞口边,摆弄了一会儿。见他自己勉强站住了,忙将手伸出洞口,使力将手肘压在地面上,用力一撑,便爬了出来。然后又连忙抓住他的手,费力地将人拖了上来。 ……不行,这也太费力了。凭她自己的力气,背他下山完全没什么问题,不过中途要是遇到什么人,便无力抵抗。况且甲胄太过厚实,使她拖着他的手臂使不上力。 少女几乎没多想。利落的将二人身上的甲胄拆下来,用力往山洞深处扔去。然后将长剑缚在腰间,背起少年,穿过密林向山下走去。 还好运气不错,这个时间没什么山匪外出游荡。她背着少年小心地往山下去,半途中人醒了过来,又扶着他下山。遥看已经能清楚望见营帐,及营帐前巡视的兵士,不想却惊动了在密林边缘监视敌军情况的小土匪。 韩湘雪心中一凛,“刷”的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将殷白竹放在林边坐着,二话不说便迎身上去,几招间利落地将人解决。 一抬头,迎面沉重又纷沓的脚步声,一队玄甲军迎过来,一个人惊呼出声。 “公主!” 军帐里,气氛略有些凝重。 昨夜的交战一片混乱,匆忙间,童惟领着人追上山去。不巧的是山上情势更加混乱,突围的玄甲军与韩湘雪殷白竹一同退进了密林,她叮嘱让剩下的人回去继续,找到个山洞暂且安身。然则山下炸了锅。 童惟领着人在山上混战。眼看将敌方清剿的差不多,拢着火把点人的时候发现公主和殷参将没了。有玄甲军报告,两人退到了山中。童惟心惊胆颤,斥责他们不该盲目听从指令,哪怕是韩湘雪亲下的指令,哪能真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山林中? 他当即派人去找,带着剩下的人下了山。山下的权辰、秦辽、夏晨风听了俱是大惊,前前后后派了不少人上山偷偷寻找,却因为天色漆黑,遍寻不获,这时天刚刚亮,夏晨风带着人上山来找,正撞见了两人。 看着殷白竹被带去了医帐,她回到帐中换了衣衫,梳洗用饭,闭眼小憇一会儿,便同几位将领一同商议出兵的对策。 说来,玄甲军派出的这个将领,名叫夏晨风。 听着是夏晨的微风,明媚清爽。本人却是个身材修长,沉默不语的年轻将领,瞧着稳重英朗。 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出了进攻的对策。昨日匪寇已然受挫,今日早晨便突然出击,还以同样的方法,赢一个措手不及。 韩湘雪与童惟带万人冲入“黑风寨”营寨,打乱阵型,小股冲杀,一鼓作气拿下首领,除此之外,秦辽带人在营寨外包围,捕捉漏网之鱼。 而权辰前往附近不远处另一个小山头,清剿所谓的“芦花村”,虽然只有他自己,这个匪寨不过两百余人。拨与他千余人,要求将活口降者尽数绑回。 殷白竹受伤无法参战,夏晨风留守。 这一日的作战十分顺利。韩湘雪与童惟携带着近千俘虏回营时,没多久,权辰便带兵回来。兵力没损耗多少,只是擒着的人足有百人左右。 活口有些多,营帐中竟不够地方。若说混放,放倒是放得下,只是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放在一起十分不便。这些人中还有被土匪掠来做娘子的女人和少女,甚至有洋洋学语的稚童,总角少年,发掺银丝的老妇人,虽是恶人,却难以苛待。 韩湘雪回忆起黑风寨颇为宽阔的屋子,异想天开,心生一计,让秦辽去山上,还将这些人放回,关押在原来的住处里,让他带兵驻守看管。 秦辽:“……” 接下来几日,便领兵缓缓移动,沿着云州庞大绵延的山线,与童惟和夏晨风进攻清剿,慢慢处理出一片净地。 不过,她倒是见识到了土匪的手法。尽管兵力不敌,各种路数和手段却是层出不穷。 平常敌对,不时便磕碰了相互陷害的匪寨也能为了她暂时联合起来。末一些的扎堆儿夜袭烧营寨,新奇些的在树叶里下绳套、在丛林中下捕兽夹、在上山的路中央挖坑,坑里放着毒虫毒蛇碎瓷片儿瓦片儿,锋利的石片儿。 ……诸如此类。哪怕第一次中了招,之后有了警戒便不会再中、况且也消耗不了多少人力的方法,这些土匪倒是乐衷于誓死抵抗。尽管如此,剿匪的进度也在渐渐拉长着,庄子中押的人也足有了万余,几位将领轮着看守。 这一日午后傍晚,刚刚收兵回来个把时辰。韩湘雪坐在一处小山坡上,掂着手中的酒壶,望着山间下落着的光辉灿烂的夕阳,将天地染得一片光亮,仰头痛饮。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坐过来了一个人。 “殿下在做什么?”一身浅青色衫子的少年凑过来,很容易便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儿,惊愕道:“公主……” “嘘……”白衫少女转过头来,竖起一指挡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见他眼睛瞪得圆圆惊忡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眸光迷醉而流转。 “……殷白竹?嘘……莫要出声。军中可是不准饮酒的。本宫偶尔喝一点,不要让别人发现。你会替本宫保密的吧?”她笑得灿烂。 第五十七章 梨花妖 韩湘雪领着一行兵士,并未在云州多留。匆匆行马,她去见过云州知州一面,归还于此地暂借的兵力,便领着剩下的兵将返回京城。 唔……其实,出发前,韩毓影同她说过一句话。 “你府邸已经落成,唯独没有护院家丁,此次便是个机会。除去云州的兵,剩多少,你领回来多少,都算你的。挑作侍卫还是做别的什么,你自己说了算。” 那如今还剩七万多人……韩湘雪心中掂量了掂量这并不怎么多,却也委实不算少的兵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该如何养活这些已经脱了军籍、没有军粮可吃的青壮。 然而,还没等她苦恼上个一时半刻,突然想起自己有封地,每年的供奉完全足够养这些人。 ……没办法,前两年习惯了思索这种问题。在各项生意上砸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心力,唯恐养不活青竹姒荼等人。幸好这两年各类产业早已步入正轨,不用她多费心。 身着轻甲的少女策马走在队伍前头,又将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思虑了一番,最后心思转到了绛珠草上去。 希望自家爹娘够争气,能够一举得男,也就不负她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找寻良药为倪月华调养。诚然九五之位确实好,却也是许多人觊觎的位置。朝堂之上翻手云覆手雨,瞬息万变,悄然悬斡,她并不喜,虽然一直以来应付得都算好,然而志不在此,便难以生出安心从容之感。 若说如何算好,大概是快意江湖,赏秦苑红楼,踏青山碧水,寻觅每一处的风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若能一生都如此,便是无憾了。 不过,每一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责任。抛开她个人的意愿来谈,虽然韶月可立女子为储,终究是男储君更加顺心遂意、四平八稳些。男君立皇后有外戚之忧,女君有枕边人,同样会有外戚之忧。且更不可抗些。 而且,枕边人是个什么名分,还一直是个疑问。 ……反正,是不能像她姑母那样,直接地立皇夫,又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到底是女尊国,比不得。 一路行至天色浅黑,夕阳的霞光散去,天色渐暗,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了阵阵清甜花香。 韩湘雪下令休整,预备扎营在此处林地。进帐卸去了甲胄重衣,她披上一件轻便白衫,出帐去林中走了走。 林子中是一片乌木遒枝,重重花影。盛开到荼蘼的白花,素洁如雪,通透如玉,稍稍一碰便有如雪的花瓣如雨飞落。梨花的香气甘甜而清冽,如同酿了三月的梨花酿,迎面而来,竟让人有些醉意。少女唇边不自觉便勾起一抹笑,分枝拂叶往里去,望着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无意中落到一棵树下,顿时微微一滞。 一身白衣的少年阖眼卧在树下,姿态闲适,风华万千。黑缎般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肩头,他肌肤光洁如玉,容光胜雪,身姿纤长,羽睫浓密,静卧的模样仿佛下一秒便会醒来,静卧在一地雪白中,尚有雪白梨花如落雪般纷纷而下,遮挡了几分视线。 韩湘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这辈子也没有过这种感觉,故而不太能判断这表示什么。觉察到自己呼吸有几分凌乱时,她已下意识上前一步,少年的睫羽恰在此时颤了一颤。不及她接近,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皆怔了一怔。 若说方才看这少年气度容貌不凡,那么此时睁开眼睛,看着更是十分不凡。他眼底一片漆黑澄澈,如深潭如水晶,十分清澈明净,又毫无恶意。他刚刚一偏头,韩湘雪便看到了他眼底的那抹茫然。 “你……你是谁?”少年的声音十分温润,神情还是十分茫然,却不露一分怯意。无害而柔和,像潺潺流动的泉。 韩湘雪望着他,顿了一顿。 纵然,她对这里有一片梨花林感到十分惊喜,对这林子里还有个人感到十分惊奇。然而此时天色委时已经不早,夜色压下几分,无论这少年是个什么来历,此时也不应该坐在林子里吹风才是。 况且,她也不知怎么答话。 “你……你认识我吗?”见她不说话,少年爬起身来,走了一小步,往旁边看了看,更加茫然地问她:“我、我是谁?” “……”韩湘雪猛然顿住了。她身形微微一顿,抬头接到三步外少年投来的目光,空白澄澈得不正常。茫然地问:“你……不知道你是谁?” 失忆了? “你,你不认识我吗?”少年有些发蒙,向她走了两步,急切道:“我怎么了?” “小女不知。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公子便卧在这里。公子……可是发了癔症?”韩湘雪推测道,“或……公子头部受了什么磕碰,失了些记忆?”她暗中用灵术探了探,发现对方并非缺魂的症状,继续温和道:“可想得起家人朋友?” 模样明润俊秀的少年闻言神色茫然,伸手摸了摸头,像是在找磕碰的痕迹,然而却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弯下身去,身子绷得很紧。 “想不起来?不,先不想了!”韩湘雪没想到他这般严重,连忙叮嘱一句,另一边又暗暗看了下他是否被什么东西下了咒。他呼吸急促起来。刚确定没有,少年便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空白茫然,还有几分迫切,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一点儿也不知道?” 得到她摇头肯定的答复,他神色像是被谁挖空一块,愈发茫然无助,唇色似乎都有些苍白,自语道:“怎么会?” “你不记得你爹娘在哪里?也不记得侍从小厮在哪儿?”韩湘雪又问了两句,见他只是摇头,心中疑虑的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失心疯?年纪轻轻,生的这副好模样,却得了这个,实在是苍天不公。不过看他这般镇定的样子,却也不像。世间除了失魂,还有什么能突然让人失忆而不疯傻的可能? 韩湘雪将他判定为失魂。一时有些同情。 第五十八章 乐师 韩湘雪回到帐里的时候,一边往里进,一边往外看,差点和侍女绿衣撞了个正着。 “殿下!”小姑娘一声惊呼,韩湘雪眼疾手快一把扶稳她手中的托盘,急退了一步。 “啊……殿下。”她端着撤下去的饭菜,瞥见她的目光,解释道:“这是厨房做给公主的饭菜,有些凉了,奴婢去热一热……” “不必,放下吧。天色都黑了,明天还要启程赶路,早点休息。”韩湘雪本想说不用,忽然心生一计,没有制止她。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看看帐中飘摇不定的烛光,侧身一闪,贴着帘子边悄悄摸了出去。 实不相瞒,她还要捡个人回来。 帐中烛火飘摇,通明透亮。帐外夜色笼罩,却是暗的很。她闭了闭眼,稍微适应一下这种落差,便步伐匆匆奔向之前那片梨花林,然后拽着人运起轻功,力求尽可能快地将人带回来藏起来——在绿衣热好饭菜之前。 然而,当她一手撩开营帐的帘子,一手攥着梨花少年的胳膊的时候,刚一抬眼,忽然一僵。 绿衣确实不在。但…… 围坐在案边的秦辽、童惟、夏晨风、殷白竹和权辰闻声,纷纷望了过来。 韩湘雪:“……” 她眼皮一跳,猛然放开了少年的胳膊。 少女万没想到这个时辰竟有人会来,还到得这么齐——眨了下眼睛,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笑得这么艰难,唇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诸位……好巧。” 众人:“……” “咳,末将等人深夜来访,深有不妥,万望未曾扰了公主安歇……同几位将领前来,只是为了些微小事,无心惊扰……” 秦辽行了礼,苦着脸解释,其余几人匆忙起身行礼。座位方向正对着门口,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她身边醒目的白衫少年。权辰下意识就要开口问,被一旁的童惟扯了一把。 “不知,是什么事?”她不假思索便问了一句,又忽然反应过来身边有人,咳了一声,犹豫道:“可否,明日再议?今日……” “自然。小事,些微……小事而已,”秦辽应声,努力忽略帐门前衣衫一样雪白的少女少年,自己也觉得这么晚造访实在不合理数,有些尴尬道,“那,末等告辞。” “且慢!”身材高大英武的将领忽然上前一步,权辰急声道:“末将冒犯问一句,此人是何人?”迎着众人,他一眼投向梨花少年,凛然道:“此人来历不明,殿下千金贵重之体,万不可与不知根底的人共处一室。若因我等疏忽而受伤,万死难辞其咎,此人是何来历?” 韩湘雪望了身旁少年一眼,实话道:“我也不知,大概是哪一家走失的公子吧。方才在林子里遇到的,什么也不记得。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家在何处……” 说到这里,她有些苦恼。 “所以……我就将他带回来了。” 权辰懵了。 “殿下怎可如此大意,此人不知身份不明善恶,怎能搁置身边?此般不是徒增危险?”童惟反应过来,皱着眉头。 说实话,他刚才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不过没想到竟是从外头捡回来的。看着虽然无害,也不能随便收留啊。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人?”他们几个本是听说了一些事情,来询问自己的军籍,怎料到撞上这一桩事。秦辽拧着眉头,同童惟一样才反应过来:“这人……如何处置?” 韩湘雪默不做声,听他们说了一阵。听到处置,斟酌道:“不必吧,他并非恶人,又不是什么探子,怎说的上处置?”她看看手边的少年,面容白皙,温雅如玉,望着她,神色似乎从容却也空白茫然的模样,心生怜悯,道:“寻一处军帐让他暂时住下。明日再说。” “末将听命。”几人听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再看那少年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得应了声退下去。而帐中,韩湘雪命人给他备了碗筷,自己倚在榻上喝茶看书。心中却在慢慢思量。 这少年模样谈吐不俗,衣着式样简单清素的白衫,料子的绢丝却很是不错,必定出身不凡。 而那一片梨花林,不知是否有人栽种而成。虽然花叶缤纷,生长茂盛,据附近村落的村民所说,往年结出的果子都是随便摘,这当然也不是少年家的林子。 而这一代荒山野岭,偶尔有些小村落,也只是稀稀落落十几户人家。都很清贫,打听过,都不识得这个少年。 可是,没有家。这少年还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纵然韩湘雪修习灵力,也有缘见过寥寥几只化成人身的妖,毕竟太为稀少。而且她用灵术探查,这少年确是个人。 这念头十分不靠谱。她心中暗笑,转念一想,这少年不是这一带的人,难道是与仆从走失了?瞧他这万事不知的样子,却又不是脑壳里的毛病。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却还晓得如今的年号和年月。 她从书页上抬眼望过去,见少年持箸进食的模样颇为细致而文雅,让人瞧了心神愉悦。 这似乎验证了她的猜测。不过,这少年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她有些好奇。 是江湖少侠、宗族嗣子,还是官家少爷、商户出身?既生的这一副好模样,想必父母也是不差的了,他们找不见了孩子,可会担忧思虑? 她一瞬万念,思绪百转。看似想了许多,却也是漫无目的想想。少年用过饭,恭谨而客气地向她作揖道谢,她轻轻颔首,令身边另一位侍从白露给他寻个营帐休息。 着男装袍服的女官白露躬身应了,出门去寻找营帐。少年却没有跟上,望了她一眼,忽然问:“你是韶月的殿下?” “……是啊。”她有些讶然,笑道:“很意外?” 皓月风华的少年毫不畏惧地瞧着她看了半晌。韩湘雪觉得有趣,也施施然抬头看他。手中的书卷倒是没什么意思,烛光之下,身姿清隽,眉目皎皎。 第五十九章 执琴 “琴师?”韩湘雪有些意外,又笑着向屋角抬了抬下巴,“那里有张琴,弹来我听听?” 少年闻言便过去坐。她转回目光卧下来,拾起榻上的书。还未读上一句字,潺潺如流水清明的乐声,便在帐内响了起来。 她略带讶然地一抬头,下意识要去看看少年,然而还是低了低头,一手托着脸颊,嘴角不自觉牵出一抹笑。 《四季赞曲》?长得很。 琴音婉转柔和,如同流水。伴着营帐中的寂静,显得越发清晰。不过这水却是温软春水,如同伴着繁花密柳曲折绵延,温和宁静。 然后,这静谧柔软的调子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白衣少女掌心笼在耳前,指尖搭在眉际,渐渐觉得睡意有些浓重。恰在此时琴音三折九转,如同一块温润美玉从中炸裂而开,调子一转,勾描出一片喧闹热烈,夏花明艳的景致。她本来神思还算清醒,被这一刺激,很自然地醒转过来。 身上盖着件轻薄的软被,隐约有印象似乎是谁帮忙盖到身上的。她随手一掀,穿了鞋子站起身来,绿衣和白露见此过来,细致温柔地帮她将衣襟整理好。 韩湘雪睡眼惺忪地一转身,那少年还在那里,坐姿端正,任身边烛台将自己染上一身昏黄晖光,十分从容。琴声还在继续,她指尖不由抚上太阳穴,道:“不用弹了。” 刚刚睡醒,她嗓音有些微哑。室中还有琴声掩盖,难得他听得到,琴声戛然而止。 韩湘雪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尽管在大多数人眼中,她性子温和稳重,面对外人颇有几分严肃劲儿,甚至有人夸她像梁玖,有其师之风。但她年少时,所做风流事不少,尤其体会过如何入眠才算难受。 比如坐在树上吹夜风,比如痛饮后一夜宿醉,比如喝醉了,坐在屋顶上枕着瓦片入眠。当然,以上三种都是一个因由,酒是万恶之源。 除去这几种,便是听着音乐入睡,尤其睡眠浅的人,被乱声烦扰,一夜不得安生,翌日也会头重脚轻,精神恍惚。 当然,她对这种症状的反应并不严重。对此有这么清晰的认识,是因为看到过一桩案子,一位丈夫上官府诉告邻居家的铁匠。因为这位友邻喜好音律,搬到此处后,每每在夜里兴趣大发,奏琴吟诗,吵得他有孕在身的妻子不能安睡,疲惫乏累,每日精神不振,食欲消退,故以此状告。 然而这位友邻并不承认。大抵是因为有几分江湖艺人的不羁洒脱,他一直认为自己奏出的乐曲乃天籁之音,旁人求之不得,其内子能够听到这样的乐曲,是她三生有幸。 然而审理这桩案子的大人很是明理,听了丈夫的诉告,亲眼瞧见那消瘦憔悴的妇人,便勒令让他莫在三更半夜之时起舞弹唱,扰他人安心睡眠。 然后,虽然这位大师怎么也不承认,最后还是罢口,不再扰乱民生。 “公主可是……头痛?”一旁身形窈窕的侍女关切问道,她摇了摇头坐下来。而白露已将那本书递了过来,在桌上倒好了茶。 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还未放下。眼前的光一暗,一抬头,果不其然是他,向她作了个揖。 “不必多礼。”这次感觉嗓子舒服许多,她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清澈,抬手让他坐下,道:“白露,安排到地方给他住了吗?” “回公主,已安排到地方给这位公子住了。”青衣女官连忙一礼。 “那好,天色也不早了,带他去吧。” 谁知,少年突然出声:“且慢。” 撞见韩湘雪疑惑的目光,他开口问,眉眼和嗓音依旧温和:“公主对在下的琴技……可还满意?” “嗯,不错。” 好歹听着睡了一觉,是真的不错。 “那,在下的请求,公主可否应允?”他人也如同方才赞曲中的“春之调”一般温软,勾起唇角,皎净如白玉。 白衣少女抬头看他,默然一瞬,想了起来—— ——“……调琴奏曲也算个长处,如今无处安身,不知公主可否收留?” “可。”她没多犹豫,应了下来,“之后我会替你在官府张贴公文,寻找亲人。在此之前,我收留你。” 几日后。 韩湘雪望着书案上少年写的字,默了默。 她觉着,自己应该是捡到宝了。 如果说,这少年琴技不错,能将冗长而复杂的四季赞曲弹得一丝不差。……虽然她没听完,想来也是不错的。那么说,他其他方面,例如骑马射箭,例如煮茶,例如下棋,都做得相当不错。有些与她相差一二,有些与她略胜一筹,两人竟能旗鼓相当,想来小白他失忆前应该是个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 尤其,字写得如此好看。 她心中不禁有些郁闷。 莫非,这年头的世家公子,都这般才艺精湛了? 说来遗憾。尽管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她也是文能治国,武能平乱的人物,尤其在这个年岁,当得上一句天之骄子。但是人无完人,韩湘雪亦如此,她的弱处便在于,字写得不是那么好看。 大抵是打小离宫,跟着师父佩依东跑西跑,管束过松的原因,她虽然也一直习字,却较早脱离了习帖,以至于她的字体不是那么飘逸秀丽。不符合时下对于字体“圆正端方”或“秀逸婉丽”的鉴评。 不过,也还算流利自然,字形上很端正,字迹清秀。勉强让梁太傅看得过去。 不过,小白的字倒是写得很好看。一看便是经过名家指点,精心苦练过,有风骨,矫健秀丽,比她好了不知多少。 说起来,为什么叫他小白,实在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军营众人——包括她,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总不能天天叫“喂”、“那位公子”,忒不客气了些。 剿匪已经结束,剩下的日子便是回程。单调的很。她有一日便来了兴趣,拣出些人数较多的姓氏写在纸上,问他觉得哪个熟悉亲切些,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的姓氏。 很自然,也有白这个字。他沉默良久,只划去半数姓氏,却不能确定剩下的哪一个更亲切熟悉些。 第六十章 紫熙和亲 金殿之上,着紫色华裳的少女执起酒樽,睫羽低垂,以袖掩面,缓缓咽下一口金玉酿。 这窖藏了二十年的陈酿,当真劲头足。方才敬过几杯酒,推杯换盏没几轮,竟感觉有些头晕。要知道她酒量可是不差,这会儿却有些醉意,目光微带迷离。 对面的坐席上。同样着紫色衣裙的少女肤色白嫩,一双水杏般的眸子,神情天真稚气,灵动俏丽。 “参屿,这就是韶月国的储君殿下吗?”她皱着眉头,偷偷扯身边使臣的衣袖,“我怎么看她像个女子?” 使臣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殿下,韶月国的储君一直都是个女子……皇上、皇上来的时候没有对你说吗?” 小少女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皇兄没说。” 参使臣:“……” 感觉一口老血梗在心头。 今日,其实是韩湘雪的庆功宴,庆祝她得胜归来。不过,今日同样也是紫熙使节来访的日子。 由于方才祝酒的大臣太多,此时酒劲儿上头,韩湘雪觉得有些头晕。大殿中青铜制的瑞兽香炉冷香弥漫,四周伴有盛放冰块儿的冰鼎吸热,让人在暑热中感觉清爽一些。 她顺手将案上冰凉的梅汤饮了半盅,泛红发烫的脸颊终于好了几分,额角却渗出些细汗来,伴着肤色白皙,眸色荡漾,唇上绯红的胭脂也显得明艳。 显得十分……可口。 对面作异族装扮的少女瞧了她半晌,目光落到她唇瓣上,越发觉得不错,同参屿道:“大公主风姿绝佳,皇兄眼光不错。” 方才饮了几盅酒的参大人正辣得暗暗吐舌头,耳边嗡嗡直响,闻言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撞见少女纯然无辜的眼神,他一拍脑门儿,改口道:“殿下,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皇兄眼光不错。” 参屿:“……不对,上一句!” “我说,大公主风姿绝佳……” 使臣大人一把将酒杯撂下,震惊道:“你看错人了!你皇兄让你嫁的是韶月皇上韩毓影,你看那储君殿下作甚? 少女有些茫然:“不行吗?我觉得她比这皇上更好看些……” “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儿……”他叹了一声,望了神色有些呆滞的少女一眼,神情复杂。他环顾一周,低声叮嘱道:“一会儿我去献礼,殿下一定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和着这曲子跳一支舞,像平常一样,别怕,知道吗?” 他又四下张望一会儿,接到一旁同僚的目光,会意地拂了下袖子,作势要起身,口上仍是在低声安抚:“做的好了,回来给你买糖吃……” “我要和亲,阿屿呢?”少女又牢牢抓住了他衣角,神情仍然天真,却仿佛有几分不安,“阿屿也会陪着我吗?” 他微微一愣,低头道:“自然,公主出嫁了,臣就是公主陪嫁的家臣……殿下快放手!” 迎上韩毓影的目光,他精神一振,挺直身子,轻缓从容地从座席中走出,下拜,道:“紫熙国中书令参屿见过韶月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座上帝王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收了姿势,献上贺礼,韩毓影亦回礼。一番寒暄,参屿再次抬手一礼,做出了最后的请求,“听闻韶月乃礼乐之邦,我国颐阳公主最擅舞蹈,亦有几分才艺,听闻贵国有此风气,艳羡向往不已,今日希望能献舞一曲,祝两国成秦晋之好,昌荣繁盛!” “允!”韩毓影不假思索,身边的侍从通传了乐师,请颐阳公主于偏殿整了妆饰仪容,场中空落了片刻,一众佳人便身姿曼妙,婉转而来。 随着那紫熙国的公主站在殿中,乐声还没过前奏,四周忽然不约而同地有人吸冷气。韩湘雪醉意醺然地抬眸,也怔了一怔。 这女子,没穿鞋。 久闻紫熙国舞乐盛行,舞姬艺人尤善作掌上舞,旋舞,民众喜观舞也喜作舞,也闻这异族风气开放,女子着笼袖纱裤,赤足而舞不觉暴露。 不过还好,韶月风气也算开放,这也算不得什么。 随着轻巧的钟音,清脆流利的箫声飞笛,一众着异族装扮的女子翩翩起舞,她们步子轻快,人人的腰上都配着一只结着彩穗的小鼓,每迈出一步,便用手中的木槌去敲打小鼓,鼓点鲜明身姿曼妙,窄袖与长裤,雪腕上的金环系着绯红纱绫,肤色雪白,发丝高束,笑靥明媚,一时四下无声。 不过最惹眼的,大概还是被簇拥在最中间的那位公主。看着年纪还尚幼,不过十四五岁,面容还带着稚气,眉眼间的灵动和妩媚却直达人心,勾魂摄魄。她一身粉紫色的装束,手臂上戴了臂钏,并挽了粉绫的金镯,脚腕上细细的金环,缀着许多小小的金色铃铛,行止间铃声清脆,震颤作响,唇边带笑,眸色热烈而张扬。 随着她抬眸,不知第几次向韩毓影抛了个媚眼。他后知后觉正懊恼,见此手中的酒杯一顿。忙转头去看倪月华,红衣女子正冲他明艳地笑。 秦晋之好?紫熙那小子搞什么鬼?这确定是要来示好。不是来搞破坏的?原因他知道,不过是紫熙气候不好,今年闹旱涝,缺粮食来借一些,他也没说不换,为何弄了这个妖蛾子出来? 现下好了。他心里直犯苦。只能硬着头皮闭下眼睛,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着歌舞结束。僵硬开口。 “一样公主果然名不虚传,貌美如花沉鱼落雁,冰雪聪明,这把野人喜欢,真不愧是什么公主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巴”“一样公主果然名不虚传,貌美如花沉鱼落雁,冰雪聪明,这把野人喜欢,真不愧是什么公主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巴” 第六十一章 雪苑 .万幸的是,尽管不会箜篌,但是她会弹琵琶。座下众臣因为此事的突然,倒也没对她抱有多高的期望,随便择了一曲弹完了,也无人闲话。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参屿出列,诚恳道:“听闻皇上后宫寥寥,颐阳公主风姿无双,正是豆蔻年华,吾皇有意与皇上成秦晋之好,全两国百年之谊,还望皇上成全。” 韩毓影思忖着放下手中金杯,知道躲不过,亦诚恳道:“尔皇的心意,朕心领了。吾两国已是年谊世好,无需锦上添花。颐阳公主确是姝丽绝伦,慧敏无双。” 说到这里,他往身旁望了望,缓慢道:“朕一生只得一妻,并无二心,况公主年华正好,朕早过而立之年,公主年岁似与朕女无二,此事不妥。栖梧美意,怕是只得辜负。” 此言一出,四下静了静。 皇后娘娘仿佛咳了一声,脸快红到耳根。各位官家夫人不约而同看向自家夫君,目光微妙。仅有正妻的与爱妻对视一笑,有侧室的大人们如坐针毡尴尬而笑。蓝穹羽眯了眸子笑得很开心,程丞相也无一儿半女,也跟着笑得很开心。 韩湘雪默默喝了一口酒。装作没有感受到身边玉娆饶有兴味的目光。 大概最难受的还是那位参使节,对方话说的如此干净利落,却没有半点空子可钻,站在下头空空落落,只得行了礼躬身退下去。 他心中发沉,泛起隐忧。 ……这亲结不成,大抵也没什么。只是公主心智有损,往常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这次和亲未果,日后回去,怎斗得过宫里那一种心如毒蛇的姬妾后妃? 他皱着眉头灌下一杯酒,直到身边的同僚低声提醒他不悦的神情太明显,若被有心人编排,怕是会挑出乱子,才强压住心底的那一股火气。 若是被座上帝王看到了,便更是有口难辩。两人都未曾想到,不过韩毓影确实是看到了。 不过,他未曾在意。 事情办不成,懊恼些是自然的,不过混迹官场久的老狐狸,不会使这种情绪流露脸上而已。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点不满,如同春日泥堆上的一捧尖新雪,稚气得很,也醒目极了。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倒也不知这参屿是什么来历。面相倒是不错,唔,似乎仪态也不错…… 韩毓影面色如常地神游,忽然有一丝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个小使节如此感兴趣,目光瞥见对面座下首位正端坐饮酒、风姿卓然的少女,忽地醒悟过来。 原来说,他现在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留意适龄的青年才俊,开始为选婿费心思了? 这么快……感觉还没多久,这就要把人嫁出去了? 他蓦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不舍,有些留恋,还有些隐隐的期待和愉快。想着哪天找蓝穹羽算一算,他细细品味着这种感觉。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蓝穹羽已经观演过韩湘雪的命星,此时正步入正轨,他并无法为她择一段好姻缘。 此时,下了宫宴,已是夜天。饮过酒,她回了趟晨雪宫,被桂叶和宛冬七手八脚服侍着换了身衣服。此夜月光皎洁,悠悠明亮,不知是酒劲儿上头还是一时兴起,她瞥见窗外光色景致,忽然想去京郊看看雪苑的梨花。 当然,丹枝和清荷几个是拦不住的。她就穿着一身新换的月白槿花衣衫顺顺当当、步子略显虚浮地出了宫门。 “丹枝姐姐,公……殿下这样子,出宫真的行吗?” 宫门旁的小宫女见一身茜色罗裙的丹枝追出来,又凝眉望着那个身影,仿佛很担心的样子,探问道,“姐姐不如叫风侍卫风大哥跟着?也安全一些……” 她轻轻吁了口气:“不必。公主出宫,不喜人跟着。” 转身回了院里,思索着是否要给殿下做些解酒的药汤。 雪苑。 她站在深绿茂密的梨树林子前,愣了一愣。 这一片林子,叶子俏绿的很,深乌的枝向天刺着,伸展开,一簇簇密密结着,长势极好。 唯独叶间,没有她想看到的一朵朵、一团团雪白梨花。 她不知不觉咬了下唇,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原因。 哦,是了,梨花是两三月开的花朵,是春季花开。至于云州梨花开得盛,大概是因为水源匮乏干燥,山窝里又热得缓,延缓了花期。 所以说……没有梨花看了? 她有些失望,无视掉枝桠间结着的小小的、青涩的青果,觉得这些果子害了她的梨花。再觉得脚下异样柔软,一看是掉落的、微微枯朽的厚厚一层花毯,更觉得痛心。 不过来都来了,不坐一坐,也浪费了她一路着急跑来,连运用灵力的风行术也用上了的举措。哪怕不喝酒,只在院里坐坐,也不算空来一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有些赌气地一头扎进林子里。本来离得并不远的林苑,硬是被七绕八绕胡乱走了好一会儿,天光一明,刚出了林子,她头也不抬就往前走,忽地撞上了一个人。 “唔……” 若换在平时,这种程度的碰撞,她吱也不会吱一声。不过醉酒的人不能以常理论之,她不醉酒大概也不会撞到人。因此她不但哼了一声,还想小声抱怨抱怨,一抬头,就对上一张皎洁如玉般的脸。 “殿下?”小白公子大概也没想到这大半夜还能在林子边撞到人,连忙退让,见她有些不稳,又忙伸手扶了一把。之后行了一礼。 “是……你啊,免礼。”她也后退一步,摸着撞疼的鼻子,眯了眯眸。认出来人,想起自己是暂时将他安置在了这里,笑着点了点头。 大体是她行动有些怪异,少年目光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问道:“殿下是来寻人的?” 为了照料他,她托了刚刚结识的殷白竹来时常看看,偶尔小住,他以为他是来找人的。 不过显然是猜错了,因为她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 今天思路不太行。明天更新。 第六十二章 醉眠 韩湘雪坐在石桌旁,兴致缺缺,觉得有点冷而寂寞。 月上中天,鹧鸪啼鸣。偶有风声轻轻摇晃了树冠,树叶发出沙沙声,万籁俱静,惟月光如水,娑婆皎洁。 她握着手中已经冷掉一半的茶,觉得夏夜里这分浮热里头还掺着三分凉意,对她这飘飘欲仙的单薄的裙子不太友好,偏偏袖子却不是很广阔,不能扯来遮一遮鼻子,唯一遇见的人又迟迟不出现。 正思忖着,她就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不然……她还是回宫吧。 正这样想,面前的石桌上忽然放了一个瓷碗。 韩湘雪怔怔抬头,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白面清油浮着嫩绿葱花,再一抬头,是衣衫雪白的少年,眉目温柔,满头汗水,将碗向她推过来,道:“吃吧。” 也许见她神情有些迷惑,他向来从容的神情有些松动,微带窘迫道:“太晚了,街上的药馆都关门了,找不到解酒的药……” 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解释道:“我手艺不大好,殿下尝尝。吃些东西,或许会舒服些。” 她目光较之平常,直白许多,像现在便是有些困惑不解。如若往常,大概是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囿于身份,更有许多礼节束缚,不会像现在这样盯着一个人看很久。 不过,所幸她也没有盯着他看太久。他抬眼时,她已将碗挪过去,吃了一口。 “好吃吗?”不假思索,他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反应过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虽是女子,到底是一国储君…… “好吃。”她停了停筷子,道。 小白公子愣了愣。 话说,为什么假姓为白,却叫小白公子,乃是因为军伍中还有另外一位“白公子”——殷衍。 殷白竹他爹殷衍亦是行伍出身,年少成名,颇有智谋,骁勇善战,乃是一员强将,与其夫人一度被调往边关城防。奈何一次兵乱,妻子胥璎难产而亡,自己也于其后一次作战中不幸身陨,留下不足月余的殷白竹,他便由姑母胥琯养大。 说来,也很不幸。 而这位殷衍将军,因足智多谋,却面貌俊秀,被战友们戏称为白面公子,简称“白公子”。虽是个混号,却广为人知,如今也常常在一些老将口中叨念,其儿子还在这里,更不好犯了他的名讳。 所以就委屈他一下,叫小白吧。 刚刚饮宴过,她没吃什么东西,却喝了许多老酒,且都后劲儿颇足,自然是胃里烧燎得难受。 如今,有这热腾腾的汤面盖一盖,虽起初几口有些勉强,后来尝到了滋味,感觉便好受了许多。 她将面吃了大半,又喝了几口汤,只觉汤清味鲜,清淡爽口,满足地起身,连带看白衫少年都顺眼了许多,道:“不请我去你房里坐坐?” 少年:“啊?” “这风吹得我有点儿头疼。”她颇以为然地点头。 于是,两人迎着一路上的微风,伴着草地里的丝丝蝉鸣,缓缓往一处房子里去。 这大概是西厢的一间房,院子外仍是一棵棵梨树,院子里却栽满了雪白和淡粉色的槿花。 一走近时,似能闻到淡淡的、清逸的花香。 “嗯……木槿?”即使脑子不如往常清楚,白衣少女也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开得正粉嫩娇艳的花儿。 步子停了停,她顺手拎起自己的衣袂,明净的白缎上勾着槿花的纹样,细腻地嵌在衣料里,华而不艳,不由笑了笑。 “你住的这间房周围都是木槿花,不如便叫白槿吧,怎么样?” “谢殿下。”少年抬手作礼。 “私底下的时候,不必多礼。”她眉梢微微蹙起,伸手去抬他的手,感觉少年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微微一缩,不由轻轻一笑。 “走吧,给我弹个曲子。上次给我弹的《华衣调》,还没弹完呢。” 她敛起眸底的那一丝孤寂,神情似有些狡黠,偏一笑间,仿佛倾入了万千纷飞桃花,眸色潋滟,风华无双。 少年看得有些愣了。进屋后,便依言在琴旁坐下,弹琴奏曲,她则寻了本书盖在脸上,往软榻上一倚,闭目养神。 当他弹完三节的时候,偶尔中一抬头,却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枕着手臂,在软榻上睡着了。 “殿下?” 站在房门前,白槿正欲抬手敲门,忽然有些犹豫。 到底是个姑娘家的闺房,他一个男子半夜三更造访,总有不便…… “谁?”房中忽然一声喝问,少女清润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来者何人?找我什么事?” “我……白槿。” “哦。你找我有事?” “呃……嗯。有件事,想请姑娘帮忙。” “哦。进来吧。” 少年依言推门进去,瞧见红衣少女正双腿交叠,坐在桌边晃着腿吃水果,见着他,仿佛想起什么,从容地将脚尖探进鞋子里。 白槿:“……” 姒荼咔啦一声捏碎一个花生壳儿,把子儿往嘴里一抛,道:“找我什么事儿?说吧。” 说来,玄蝶门里完全够住。不过近来她有桩任务,带着几个人要查很久,需找个地方落脚,这里又空荡的很,就暂住在这里。 不过虽然人少,厨娘倒是很贴心。见他们常常早出晚归赶不上饭点儿,更没什么别的时间找零嘴儿吃,就把各种水果切洗了,和干果装成一盘。吃着挺顺心。 “殿下……在在下房里睡着了。”少年白净面皮上有些不自然,迎上少女不可思议的神情,耳根有些热。 少女去捏雪梨的手一顿,道:“你把她……怎么了?”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半夜不回家?不对,如果是他干的,还会来找她? “不对,她把你怎么了?”容貌明艳的少女目光有些变了,眸色深沉打量他一下,从头到脚没有哪里不对,疑惑道:“你来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房中静了一静。 “殿下酒醉沉眠,在下叫不醒。她还未立府,夜不归宿,今上和娘娘怕是会担心。烦姑娘帮忙,将殿下送回宫中。” 姒荼明白了。 她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唇角勾起一抹笑。她可没见过她酒醉的模样。走了几步,想到那人从不让自己涉险,这种情况下,他却没生出什么邪念。 而且,这种情况上选择来寻她,也算是一种信任吧。 她顿了顿,有几分认真道:“谢谢。” 第六十三章 梦魇 院中遍开木槿,淡粉色的花丛清丽淡雅。月光下清香吹拂,室中一片寂静,少女伏在罗榻上,半边脸埋在臂弯里,由于醉酒面色透出红晕,长发垂落,呼吸清浅,神色十分宁静,让人不忍惊扰。 ……当然,这个“人”,是不包括姒荼的。 她俯下身子,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喂,醒醒。” 韩湘雪毫无动静。 “主……殿下?”她叫了一半,连忙改口——几天前恰巧相逢,她并不信任这个白槿。看了他一眼,顺手又看了榻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 “……”她蓦地皱起了眉头,蹲下身来,轻声唤道:“韩湘雪?主上?” 榻上的人依然毫无反应。 她一连叫了几声,榻上的人都毫无反应。心中猛的一紧,她站起身来,推开少年奔到院子里,叫道:“有人吗?出来!” 窗棂下隐着的身影一晃,却未到她近处,立身在门前着黑色劲装的少年瞥了她一眼,推门而入。 姒荼也顾不上被无视,急急地跟了进去。 屋中忽然有外人闯入,一身白衫的少年不明状况,眸色略沉地挡在了他身前。凌一身形轻捷地便要绕开他,白槿从旁一步,严严实实将那张软榻挡在了身后。 玄衣少年二话不说便要拔剑,姒荼赶过来,见此有些恼怒地喝道:“住手! 随后,她径直对凌一道:“殿下她不知怎么了,叫不醒。你是她身边的暗卫,看好她,我去找人来,别让别人伤着她,知道吗?” “嗯。”少年简短地答应了一句。 她又对白槿解释了一句:“他不会伤害殿下。” 白衣少年闻言退开了一步。她嘱咐完了,刚急匆匆地要出门去搬救兵,身后的黑衣少年忽然出声。 他道:“你留下,我去找人。” 少女身形一滞,急道:“我们在这雪苑里就有人,你去找,得多久……” 凌一的声音很冷静:“不久。” 想了想,他见她神色焦急,又加了一句:“我找的医术好。” 姒荼快气笑了。 “我找的医术也好。你别添乱,呆在这儿,我马上把人带来!” 他仿佛置若罔闻。 “杜大夫是全京城最好的大夫。” 她冷笑,干脆停下脚步。 “水璇玑会的也不少。你看你家殿下这个样子,像是什么中毒昏迷?还是被人给敲昏了?我找人,你给我待住了!” 玄衣少年败下阵来,单膝跪下,伸手给少女把了把脉。 不过,正如姒荼所说,榻上少女的脉相平稳绵长,毫无异常。 他站起身来,扶住剑,默不作声地看起了人。 水璇玑大半夜里睡得正深,就被人一脚踢开房门,从被里拽了出来。 “干什么?”她十分懵然地揉着眼睛,迷糊道:“你家主子,大半夜还找我……?” “先生!”姒荼扶着她坐直,从床头找来衣衫,往她肩头一披就要系。 还不等她问,少女道:“出事了。主上昏迷,想找您去看看。” 少女拢着衣服,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 此时,韩湘雪着实有些难捱。 体内原本澄净温顺的灵力变得有些暴乱;本来纯净柔和,此时却有些紊乱,不提什么净体护身,一波波仿佛要将她从内震碎了似的,随着脑海中的影像越来越狰狞,她眉梢就蹙得越紧。 心魔。 在古时的修炼之中,心魔是十分重要,却又让人惧怕的存在——身在红尘,人免不了贪嗔痴怨,若是世人凡心过重,那实属正常,更无害处。 但若是修炼者执念过重,不修戒律,杀***淫、沉情,不但对修行有害无益,更会在突破进阶之时化作心魔,狰狞残忍,鬼面獠牙,如同恶魔一般揭出修行者心底里最黑暗、最隐秘的一角,化作心障。 无法突破,便无法进入下一个境界。执念过深,恶贯满盈者,更是容易走火入魔。粉身碎骨或是堕入邪道,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韩湘雪在这一点上,几乎从没遇到过什么障碍。心境与修炼的境界有很大关系,很多时候,她的心境都要比修炼的境界高出些许,牵引着修炼。 而这一次,应该并非进阶之时。灵力七阶之中,她已修到第六阶,通万物,解其性。最后一阶饶是她天资不错,应该也没有这么快。触发了心魔,大抵是进阶过快,根基不够稳,又没有时常运用巩固基础…… 还有,大抵就是杀生。前阵子云州剿匪,她可手刃了不少人。 耐心地调理着识海中的灵力,勉强安抚住,那几分压不住的恶念就如同流水般,嚣张地在脑海中聚成了一个影像。 呃……梨花? 一眼瞧见那个影像,韩湘雪有些懵了。她此时仿佛身处一片虚无,意识到熟悉的大片大片梨花簌簌而落,也瞧不出是什么颜色,便见一个身姿翩然的少年转过身来,赫然是白槿的模样。 韩湘雪:“……” 再无论如何,竟然让一个刚刚认识了半月的人成为她的心魔。这能否从侧面说出……她平时为人确实很清正? 她十分镇定,心中还悄悄升起了几分兴味,然后就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到了少年手中,然后,他一把甩开了自己的手。 韩湘雪:“……”??!!! 她默默抱住自己的手,表情有些微妙。彻底反应过来后,觉得自己大概需要捂脸。 这……不久前的事,她原来有这么在意吗?虽然当时白槿的动作确实是激烈了一些,她也因为饮酒心情难得有些孤寂惆怅。也不至于……成为心魔吧。 眼看那个辨不出颜色的人影又过来,仿佛要再甩她一次。她心念急转,很快突破了这个心魔。 眼前的场景很快破碎,散漫湮灭,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嫩黄色,芳香馥郁的桂花,掩映着朱虹宫墙。又恍惚成一片人声喧闹的街道,站在其中的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常着粉衣,发挽双髻。 ……玉娆? 还没反应过来,斜刺里忽然又冒出一个人影,从手心翻出一把尖刃,向那纤细的少女身影刺去。 她心上一颤。下意识便要上前,然而很快控制住自己,意识到这是一片幻象,场景急转,再看前方已经了无一人,她往脚下一看,是一个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人,身下蔓延开一片血迹,是方才那个刺客。 这个,却是没什么吓人的了。她稳了稳心神,在那人跟着曳爬过来之前破除了心障。 这个心魔,发生的时间相距也不长,那次她的情绪波动较大,也许,便可能……是这个原因。 最后一个,不出她所料。场景破碎之后,化为千军万马……不,或者说凶恶的匪徒更妥当些。 本身,他们的血倒是可以被同袍兵士的殷殷血色盖过,不过那些失去亲人和依托的妇孺,女人的软弱和眼泪。 请假条 很抱歉啊,恐怕又要鸽你们了。最近忙,没法抽时间写文(写作业还差不多)。我也找个空当修文。 那个,最后,呃,感谢我不是板蓝根的打赏。不好意思,这今夕何年的…… 第六十四章 巾帕 昏暗的夜色里,少女两颊绯红,额头发烫,因她喝多了酒醒不过来,就这样躺着调息,费力的很,头上冒了许多热汗。 迷糊中,有一只轻柔的手携着沾湿的巾帕,不断擦拭着她额头的汗水,才让她好受了些。她不自觉向那只手挨过去,就感觉额角贴上了那只手腕,与此同时,那只手僵了一僵。 一定是姒荼吧,她记得姒荼也在雪苑的。方才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这里下人又很少,一定是她没错了。 轻柔的袖角拂过脸颊,似乎有人回身过去,不过一会儿,额头上捂热了的巾帕重新冰冰凉地贴在了额头上,十分舒服。 她……倒是罕有这么温柔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着,韩湘雪感觉到脸侧那只微凉的手,十分满足,想着等她起来了,一定要将姒荼好好夸上一夸。 …… “她怎么样了?”黑衣少年看着姒荼领着另一个蓝衣少女进来,坐在榻边把起了脉,不由问道。 “还好。”不过片刻,少女收回手,望着榻上的人若有所思,“身体上,没有什么问题。” “那,可还有别的问题?”不等凌一开口,姒荼连忙问道。 “别的问题……既不是中了蛊术,也不是中了邪术。”少女沉静的面容露出几分思索,沉吟一瞬,道:“应该是她的灵力出了问题。” “啊?”红衣少女心里火烧火燎,闻言更是急得不行,“能治吗?她这是走火入魔……?” 水璇玑站起身来,一把拍在她肩膀上,笑道:“不怕,小事。应该是心魔,你们看着些就行,也不用喝药;等会儿大概会有些发热,给她敷敷帕子、擦擦汗就行,明早醒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姒荼道:“先生确定?我看她这很严重……” “当然,你还信不过我?你家先生博文强识,知道的多着呢。行了,昨夜赶路可累得我不行,我先去休息,有情况再来叫我。”面容温润的少女点点头笑一笑,抬腿就要走,又被另一人叫住:“劳烦姑娘,请问属下可否为殿下下调息?” 少女有些无奈,强撑住累得打颤发软的双腿,扶门道:“不行。你并非此道中人,为她调息也没什么用处。一旦岔了气,就等着给你家殿下收尸吧。” 她扫了众人一眼,叹气:“要问什么快问,一会儿我睡着了。” “那……这心魔可还有什么危险?”一旁存在感极低的白槿突然出声,姒荼和凌一都默默闭上了嘴。 “有危险。不过你家主子应该没事。你们也帮不上忙,如果她过不来,一样,等着收尸吧。” 众人:“……” 接下来的分工就很明确了。由于水璇玑赶路赶得双腿打颤,姒荼将她扶了回去,凌一要回宫中报个信。白槿去后院打了水来,绞了帕子给她擦汗。 “既然她信你,那我也信你。”红衣少女扶着人,面色凝重地对他嘱咐道。 “我今夜还有事,脱不开身。等会给你叫个下人过来,院子里还有其他人,有什么事,叫他们进来。” 衣衫雪白,神色沉静的少年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这一边,一身白衣的少女毫无顾忌地抓住他袖子,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少年保持这个姿势太久,手臂有些麻。察觉到她的动作,顿了顿,轻唤道:“殿下?”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俯身去听,没有听清。然后她翻了个身,他措手不及,被她扯得一个不稳,扑在了她身上。 这、这应该算是僭越吧。他一手撑住榻边,所幸没有压到她身上,急吸了一口气,连忙起身。 除了这个小插曲,一夜无恙。 天边现出的一线白迹渐渐扩大,拉伸开来,晕开一片日光。天光微暗的清晨,软榻上侧身躺着的少女动了动,醒了过来。 她一睁开眼睛,眨了几下,不远处也是一张沉睡的、白皙如玉的美人的脸。怔了一怔,发现少年伏在自己榻边睡得正熟,不由一笑。 正欲起身,发现左手宽松的袖子被少年压住。她低头仔细看了看,他手里还攥着一块沾湿的布巾。屋中除了他、屋角一个昏昏欲睡的小丫鬟也没有别的人。 难道,昨晚照顾她的人,不是姒荼,而是白槿?这也就说得通了,姒荼也不是那么细心的人。 她并未多想,顺手脱下外衫,绕过他起了身。 …… “殿下。”几个雪卫将烧开的水一桶桶拎进来,倒进浴桶里还冒着热气。韩湘雪宽衣解带,雪双端着换洗衣裳迎进来,在身后替她擦背,迟疑道:“殿下……” “说。”她闭眼小憇。 “属下多嘴,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明白过来:“白衣服那个?怎么了?” “没有,只是,殿下昨夜……” 韩湘雪不太记得自己昨晚干了什么?入睡之后她酒劲儿上头,意识全无。虽然她一直对自己的酒品很有信心,但此时听这话,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昨夜干什么了?”此时还有些隐隐头痛,她想不起来,忙扭头问雪双,“我没做什么不合礼数的事吧?” 雪双摇了摇头。韩湘雪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迟疑道:“就是,一直拉着那位白公子的手。” 韩湘雪身子一僵,隐隐约约想起确实是有这么一遭,屏息一瞬,又问:“可还有别的?” 雪双:“没了。……殿下没再做什么事,只是说了一些话。” 一些话?酒后失言总比酒后失礼好些吧。而且她也不见得会说什么…… “什么话?”她耐着性子问道。 “梦话,属下没听懂……殿下不必担心,那位白公子应该也没听懂。” 韩湘雪还是有些不安,便问雪双能否试着给她复述一两句。少女利落地应了,转身去叫了另一人来,隔着屏风背出了她昨日无意中说出的梦话。 “嗯?”起初,她惊讶了一下。因为这人所模仿的声音不仅连贯流利,将模糊的几乎无法辨认内容的声音学得非常清楚,甚至连语气间歇都一模一样,听着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咬字和断句,仿佛找到了另外一个醉酒的自己。 “不用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听了那细细碎碎的几句,她笑着摆手,放松过来,自己也感觉有些尴尬,“是医书,关于风寒内热那一章的。” 第六十五章 求助 不是很有名的医书,白槿他应该听不出来吧。 韩湘雪扶额,觉得还有些隐隐的头痛。让雪双去再取一件披风来,想到自己是夜不归宿,不知如何应对父母,感觉越发地头疼。没过一会儿,柔软厚实的披风搭在了身上,她在房前站了站,准备动身回宫,忽然反应过来,问:“你是从何处取的衣服?” 雪双应该有宫里的腰牌,不过他们暗卫平时不轻易现身于人前,再者,从宫里到这里有这么快?半盏茶的时候,能这么快? 而且仔细一看,这似乎也不是她的衣服。 “是白公子的,属下借来一用。”雪双坦诚道。见她面色纠结,又解释道:“只是借一下,会还的。” 韩湘雪默认了。 一路从京郊赶到皇宫,她匆匆进了宫门,想现在不过是寅时过半,倪月华不会太过生气,飞快赶到晨雪宫。一过门到院子里,殿门前几个洒扫宫女,廊下站着芍白和丹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宫里宫外一片不寻常的寂静。 韩湘雪:“……”似乎感觉到了,有点儿危险。 她步子未顿,继续向殿里迈去。侧身的时候,一声低语从耳边滑过。 “皇后娘娘来了,殿下小心。”丹枝小声提醒,一旁芍白点头,轻声接道:“娘娘很生气。” 韩湘雪点头,不作声,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殿内珠帘之中,一声瓷碗重重撂在桌上的声音引得她心头一跳,悄止了声息,帐内传来男子的一声笑,“怎么,这就等不住啦?” 女子怒意沉重地哼一声,忽地响起轻匀的摩擦声,她认出是薄如蝉翼的雪瓷盏与盏盖的刮擦。雪瓷茶盏中斟入一泓净水,碧色生香。清净的茶香散开来,并一缕梅子甜香纠缠成瑰色的甜蜜。 她松了松那口气。 还有心情煮茶,看来父皇还好应付,至于她母后,喝着梅子汤还怒火高涨,恐怕不能善终。 “等不住,你能等得住?”女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别跟我说话,紫熙的账我们还没清算呢。” 韩毓影无奈地叹口气,搁下手中的茶,探身过去戳一戳她。没反应,再戳一戳。 没反应。 再戳。…… 倪月华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他收了身子,又端起他的茶来,拂拂袖子,不经意似地问道:“朕发现,朕身边研墨奉盏的宫女,怎么都换成侍从了?” “你才发现?”女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舍不得?” “怎么会。只是没想到她们那前一日犹犹豫豫的,原来是要出宫,大抵是想要同我道别的。还以为有什么私话要说……”他不经意似地偷瞄了她一眼。 “私话?”倪月华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了,闻言不由冷笑连连。 “韩毓影,我觉得你最近是不是嫌日子过太好?正好,我觉得这日子也无聊。前几日刚收到家书,家里人都挺想我,我还不如回娘家去!” “诶,别……” “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故意找茬啊?我表哥卖个茶叶妨碍你了,你抓他?”红衣女子倏地站起身来,绝色的眉目间微蹙,怒火冲天:“雪儿才回来住多久,你给她出宫的白玉令也就算了,又给她立府,我不是更难见到她了?” 帘子外,隐藏着身形的韩湘雪眉头一跳,连忙收回了要去掀帘子的手,身形一闪,躲在了帘子后头。 “你听我说……”韩毓影大概也意识到玩过火了,连忙解释道:“倪笙箫没有大罪,只是他引入紫熙茶源,贸易数额过大,影响了韶月泗水、南洲的茶叶生意,造成了当地茶商的损害,扣留一段时间而已,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这样?”倪月华的火气顿时平复了一半。她一转头,那梅子汤清凉甘甜的气息扑在脸上,顿时又清醒了几分,迟疑道,“……严重吗?” “还好,能补救。别担心,再过半月就能放他回去了。” “我不知道是这样……我,姨母信上没提这些。我……” “没事的,好了,我估计你表哥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男子握了她的手,贴脸低声道:“还有几个月就到中秋了,……准备好了吗?”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杏眸眨了眨,又明白过来,道:“准备好了,宫宴要用的锦棚、灯烛、花卉,赏赐还要清点,”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开始拨弄手指,“紫陌王府的、承恩侯的、太傅的,程大人的,他们几个的最多,王府的有小世子,要有小孩子的穿戴玩物…… “承恩候、太傅和程大人都没成家,前几日我出宫听说书,听说程大人府里前几年赏的绸缎布匹都让虫给蛀了……他自己又不穿,都是上好的锦缎丝绣,可惜了……” 她自己说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想到,询问地看向韩毓影:“要不今年的我都给他换成金锭?国库里好像还有福寿禄纹的,看着也喜庆,正好有几位大人夫人孩子多,不愁衣料多出来的……” 韩毓影:“……皇后对这些倒是精熟。” 倪月华眉眼一抬,神采飞扬:“是吧,我……” “可朕说的不是这些。”他郁气沉沉地吐了口气,扯她袖子,道:“月月,你忘了出游吗?” 见她一滞,他委屈道:“果然忘了?!” “呃,这阵子事情比较多,咳,不要紧嘛,我这就派人去……”倪月华底气不足道。 韩毓影薄唇抿得厉害,道:“不行。” 倪月华:“啊?” 韩毓影:“我生气了。” “那……你想怎么样?”红衣女子轻咳一声。 “我要吃梨子羹。” “好,我做。” 韩湘雪安安静静贴在帘子后头,见两人携手从另一边走了,咳了一咳,走了出来,放下了捂眼的手。 父皇,真是舍己为人啊。 解下披风,喝了一口丹枝端来的的解酒汤,韩湘雪望见小案上胡乱推到一起的茶盏和汤碗,七巧正着手收拾,想了一想。 或许,她很快就能有皇弟了? 第六十六章 药浴 御清宫之中有一座宫殿,叫做朝阳殿。 朝阳殿之中有一座暖阁,建得玲珑精巧,更以暖玉铺地,每到冬日,哪怕不烧地龙,也是温暖如春。 韩湘雪打算给倪月华治疗的话,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因绛珠草这种草受不得冷,虽是灵草,拔下来之后却比普通花草还要娇贵些,一旦受冷,花叶顿时枯萎,最重要的花穗也跟着枯萎,更不用谈什么功用。 由于路途遥远,动身前节候也已将至夏末,她动身剿匪之前还是很不放心,也想过有没有可能在那边立刻就将这些灵草烘干了制成药粉带回来用。 但一想这样一来,效用会大打折扣,便也决定相信那些暗卫能毫不出错地将东西给拔了带回来。 眼下正有时间,想到这暖阁里较别处更暖和些,治疗的时候也方便,她就命人将这匣子搬到了这座暖阁里,到太医署去抓药。 太医们对她忽然要来抓药也很不解,毕竟她会看脉什么的小事也没有传的太广,远不到口耳相传的程度。不过她要抓药,自然也没有人敢拦,任由她在药柜之前来来去去地抓药,再看着几个宫女匆匆地将药包起来。 “殿下、殿下!这是干什么?”一位衣着简朴的老太医扑上来,“这是太妃娘娘的补药,不能动啊!” “……哦,”韩湘雪并没有看他,举高了手上两颗硕大饱满的灵芝,翻来覆去仔细对比了一下,干脆把两颗都放在桌上,拍拍手,随意道:“哪位太妃娘娘?” “梅太妃!太妃娘娘每日都要吃一道灵芝清补汤养护身体的,这种灵芝,这儿就这么两株……” 韩湘雪已经挽袖子往另一边柜子去了。 “殿下!” 韩湘雪一眼扫过药柜上的标条,十分利落地取出一种种药材,几乎不用称量,转眼就已经抓了二十余种。 回头见药童正在提笔记录着所抓的药材,清荷桂叶已经端好了药材,便转身同那位老太医道:“这是母后要用的药,急了些。那里还有普通的灵芝,不若先顶上,回头我再命人还给太妃娘娘。” “诶——唉……!”瞧见那个秀挺笔直的雪白身影带着宫女消失在门口,庞太医急急地叹了口气。 “刚才你拦我做什么?”他一摔袖子,瞪了身后穿着端正官服的老太医一眼。 “你这老头脑子糊涂了吧,大殿下是你能够与之争辩的?殿下确实脾性温和,可万一惹了事情,你以为你能好过?你呀你呀,少惹事儿……”太医令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本是好意告诫,却没想被庞太医一把推开。 “你这老头才是糊涂!殿下好说话,当然要说。”他皱着眉头抚了抚少了不少药材的药柜,压低了声音道,“梅太妃是个什么脾性……那些年轻小子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今日这桩事,还指不定要记恨上,今后要做出些什么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同殿下说说让出一株来,也就少了事儿。你倒好!”他乜了太医令一眼,瞧见精神矍铄的老人也皱起了花白眉头。 “她……不能吧,她现在还是那样?”老人也压低了声音,询问地看向他。 庞太医轻哼了一声,“那是。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变过?只求她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另一边,暖阁之中,绣着春日江景的屏风之后,韩湘雪看着宫人将一桶桶热水倒入浴桶,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 温热的,微微有些烫。正好。 “母后。”她隔着屏风唤了倪月华一声,将几罐烧煮好用来药浴的药汁往水中倒了进去。 屏风之外,两人正依偎着坐在榻上,倪月华听到女儿的声音,微微一咳,欲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忽然被更紧地握住了。 男子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两人气息贴近,他将她抱得很紧。半晌,才轻轻松开了。 女子扭头看着他,见他神色凝重愁苦,不由扑嗤笑出来,眉眼弯弯道:“做什么搞成这副样子,不就泡个澡的事?” “……不一样,根除你身上的寒症,雪儿说会痛。”他声音艰涩。 “哦。”她站起身来就往屏风后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迟疑地转头问他,“有多疼?” 韩毓影:“大概和你每月寒症复发的时候……差不多吧。” 倪月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不过,最终她还是毅然决然进去了。 为了达到效果,桶里的水比平时洗澡的水要烫,而且在热水腾腾朦胧的烟气之中,还有一股子药味儿,有些熏人,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其他的宫女都遣了出去,只留玲珑琼枝几人。韩湘雪除去宽松广袖的外衫,站在浴桶边,亲手将一株株绛珠草揉碎,扔到桶里。倪月华则微微蹙着眉,忍受着热水的温度。她锁骨之下的皮肤都烫得发红,而那随着那灵草被一点点扔进来,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地往体内钻,如同丝丝热水,由指尖足底从温到热,烧灼着经脉,渗开一片钻心刻骨的疼痛。 一开始还能忍受,到了后来,她想忍耐住就越发困难,咬牙咬得牙齿发紧。甚至于扶不住桶壁,要往下滑。韩湘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玲珑和琼枝也过来帮忙扶着,韩湘雪再一次探上她的手腕,见她面色实在是痛苦,便凝了凝神,慢慢给她输送灵力。 照理说,灵力纯净自然,传入他人体内,不但可以疗伤,更有平复情绪的作用,让人感觉自然舒服。不过这次情况特殊,过了一会儿,倪月华眉头依然皱得很紧,并且脸色涨红,呼吸越来越飘忽不定。浴桶里的水已经差不多降到正常温度,现在也是最关键最难捱的时候。 韩湘雪一直留意着她的脉相和面色,效果也和她预期的差不甚多,可以说很顺利。不过看着人这么痛苦,她还是提着心凝着眉头,脸色轻松不下来。倪月华性子也倔强得厉害,痛到极处时,除指尖生生曳着浴桶,时轻时重嵌入木桶边缘外毫无挣扎。额上青筋浮显,也没漏出一声呻吟。 只不过在最痛苦的时候,她目光都有些涣散,无意识地发出了半声颤抖的喘息。 屏风外,坐立不安的韩毓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立刻推开屏风冲了进来。 其实一开始,他就想陪着待在屏风里。不过碍于男女有别,韩湘雪又说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强忍着没有进来。现在却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现在一眼看到她身上通红,面色痛苦的模样,他脸色一沉,冲过去就抱住了她,“月月?” 韩湘雪:“……” 突然看见他,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瞬间喝道:“放手!” 本来就很疼了,被他这样用力一抱,不是更疼?韩毓影也反应过来,连忙放开她,怔了一怔。他眼睛有些红,顿了顿,轻揽她的肩。 过了一会儿,将一只手伸进水里,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修长五指坚定地从她指间穿过——十指相扣。 房中一片寂静。韩湘雪动作一顿,身形凝了凝。 如果说,她方才看见昏迷中的倪月华在韩毓影怀中向他靠过去是幻觉,那么,此时滑落到水面上的两只手,较为纤细羸弱的那只手,明明意识不清,明明昏昏沉沉,明明还在颤抖,手指却缓慢地,艰难地收拢了——完成了十指相扣的动作。 ……韩湘雪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寻常的一个动作,却这样亲密无间;这样寻常的一个动作,却令那两只紧握的手显出某种萌长的东西,惊心动魄。让人不由屏住气息,生怕惊扰了两人的动作。 让人心中震颤,却移不开眼睛。仿佛那种剧痛也算不得什么了,仿佛早就被击败,在这两只手之下湮灭。她望着男子抱着女子离去的背影,站在花团锦簇的廊下,回光顿了下。 她想,这件事,和那两只牢牢紧握的手,她也许会记很久。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六十七章 素衣 玉娆到房中的时候,韩湘雪正倚在凭几上看书,目光却没有落在书本上。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是件叠起来的衣服。 “这是姐姐的衣服?”玉娆咦了一声,紧靠着她身边坐下来,拎起来看了两眼。发现是件素色单薄的披风,边缘镶着一圈细软的白毛,便转头问:“姐姐喜欢这个吗?” 韩湘雪醒过神,含糊地“唔”了一声,坐起身来,重新将那件衣服妥帖地叠好了。 “玉娆寻我有什么事吗?”她将书册也推到一边,温和地问。 “没有,只是今天休学。父皇前几日说秋猎要开始了,让我们先在猎场里练一练,有半个月的空闲呢!”她说着说着高兴起来,又忽然想到什么,疑惑地问:“姐姐不知道吗?” “嗯。”韩湘雪点头,大概是那时她还没回来。不过,算算时间,确实快到几国围猎的日子了。 “父皇替我请了半个月的假,就不用去国学了。这几天练练箭,然后就找个机会出去玩……” 练箭? 原本有些神思不属的韩湘雪立刻回神,连忙拉住了她,问:“练箭?” 难不成玉娆要上场? 叽叽喳喳、高高兴兴的玉娆闻言暂时压下自己满肚子话,奇道:“对啊,往年都是我上场啊?” 韩湘雪望着她扬起的小脸上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眼,愣了一下。 五国围猎不是年年都有,每三年一次,由各国轮流承办,其余各国参加,场面宏大,算得上一场盛会。然而由于近些年北月和南月两边关系不好,这古制的围猎就改成了北月和南月各自包办,凤栖则偶尔两边参与一下。变成了三国围猎。 这一年,正是三年中的最后一年。自然也有这项活动。不过玉娆现在才多大?三年之前,十岁?…… “哎呀,姐姐,你别乱想,我上场不过是去凑个数的嘛,怎么可能拿下什么名次……独当一面什么的……”玉娆悄悄地说,见她欲言又止,凑近过去,百合髻上合欢流苏一晃一晃,小声道:“我不是有伴读嘛,伴读会骑射啊!” 哦,原来这样。 韩湘雪忽然想起什么,伸手顺了顺她鬓边垂下来的柔软头发,问道:“玉娆可会武?” “唔……”扎着双髻的小姑娘为难了一下,对上她的视线,小声道:“不会。” 托腮的韩湘雪:“……” “但是,骑射还是会一点的。”她挣扎了一下,讪讪道:“姐姐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习武上就不大好……但是我可以给姐姐加油!” “……” 须知,这三国围猎的主要意义虽然是几位国主的见面商谈,却也是各位皇子公主展露身手的大好机会。不说险象环生,也绝对是竞争激烈,不容松懈之处。在围猎场上,却不精武艺,未免屈居人下、丢些面子。 参与者一同入场,在几炷香的时间内,射杀不同的猎物,会记下不同的筹数。例如猎的是狍子白兔,则记一黑筹;若是豺狼虎豹,由于会有侍从们的帮忙,记一白筹;其中以射杀金雕、雄鹰为最,记一红筹。 按照规定来说,一般是不允许随侍的仆从主动猎杀猎物的,这属于违规。但从玉娆的话看来,恐怕是有黑幕…… “去岁韶月得了个第几?没有拨得头筹?”她轻挑起了眉,打趣道:“第三?” “没有没有,是第二。”玉娆连忙道。 韩湘雪略微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释然。大概因为是韶月的主场,下一年紫熙也会是庄家,凤栖使者顺水推舟,卖了个面子给两国,甘居人下吧。 然而玉娆的话来得措不及防:“……凤栖拨了头筹呢!” 韩湘雪:“?” 等等,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既然今年场地在韶月,那上次的围猎岂不是在紫熙?也就是说,上一次不仅凤栖抢了紫熙的风头,玉娆还在对方围猎场玩了黑幕? 韩湘雪默默坐直了身子,随手端过一杯茶,犹豫一下,问:“你的伴读,咳,她厉害吗?” 荀羽似乎正是玉娆的伴读。 玉娆“啊?”了一声,道:“厉害啊,不然我也不能选她随侍呀。” ……那不就更糟糕了吗? 韩湘雪思索一下,觉得实在是得罪了紫熙。既然这样,那么今年紫熙若不是有备而来,便是忍气吞声……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 哪怕紫熙皇上洛栖梧不在意。那些皇子公主中定有在意的。 她倒无妨,骑射之流轻轻松松不在话下,哪怕带个玉娆,将她的份都打下来也毫无问题。 至于各国君主博弈的场次……她父皇的弓法相当不错,御马也从容。紫熙君主洛夙则听说一向有些体弱,不一定会上场。 只是其皇子皇女一边,便不知道出场的会是谁了。 ……紫熙的宗谱很乱。洛风……也就是“洛夙”夺位之后,世人所知的皇子公主,一共有二三十位——当然不算上宫变中“意外”身亡的,和先皇的后妃腹中的还未诞下的稚子。据不太确切的数字,知晓名字的大概是有十八位公主和七位皇子。 然而在洛夙继位之后,纵使他有后有妃,这个数字也没怎么动过,反而下降得比增加快。除了几位陆续“意外”身亡、不幸英年早逝的皇子,寥寥几位后妃中只有一位昭仪为他诞下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而后宫中表面平静,被迫退下戏幕之后的先皇后妃们却不甘宁静,并一众失了权势的皇子公主将后宫搅得一片混乱,洛夙却冷眼旁观,宛如戏鱼投饵般瞧他们追逐那几分拋下的权名荣利,再将自己坠入水底。 也就只这三年,余下的三位皇子都被寻了理由,明里暗里贬送出京。而那些不甘寂寞的公主,不是被洛夙随手送给逆臣叛将,受尽折磨后一同“株连”,就是想办法逃离,落得和前者一样凄惨的下场。至于先皇那些尚且年轻,貌美又心思不静的后妃,听说有大多被送给了边境粗犷野蛮的胡人属地,其余被送入密林之中,供巫师蛊师试验巫蛊之术。 总之……又是一桩不能同玉娆说的事。 此次来和亲的是斐仪公主,名唤洛淼。据说是很不容易得下的机会,能有机会逃离水深火热的离宫。紫熙边地瘴乡恶土,收成不好,经年粮荒,今年也许是因此才示好和亲。 至于和亲人选,她还记得,去年是一对姐妹花……前年是一行色艺双全的舞姬。韩湘雪私以为,但凡他把这心思用两分在给自己选妃上,也不至于膝下连个皇子也没有。 不过,洛栖梧手段还是十分阴鸷狠辣。与他相对,还是要有十二分的注意与警戒。 第六十八章 阴谋 思绪回转,还想着要陪玉娆练箭的韩湘雪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紫熙国,御书房。 “……那几个废物已经都死了。”一身玄色龙袍的男子单手支颔,眉间拢起褶皱,眼底笼罩上了一层嘲讽——“你让我去勾引那韶月储君?” “绝非此意,陛下!”男子忙跪下,眼里带着惶恐,满头冷汗地膝行一步,以头磕地,道:“韶月储君是个女子,臣献此法比和亲更有用,定能换韶月长久相助。” “你说的办法就是送男人给她?”洛夙冷笑,锐利如刀锋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这和送女人给韩重林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身形有些瘦小的男子冷汗涔涔,咬牙道:“一旦拴住这昭雪公主,不说等她登位,平日也方便我们……” “且算你说得有理。不过,你倒是说说,她生来就千尊万贵,如今更是一国储君。什么东西得不到,什么颜色没见过?”龙座上的男子嗤笑,放开了支颔的手,“竟还想让朕亲身去……薄崎,朕看你是脑内有疾。” 和亲?说得容易。几国之中最是韶月皇嗣单薄,又无男嗣,韩毓影长女韩湘雪归京不久即及笄成年,受封储君。 然而到底女儿家,至今没听说有什么暧昧风流的消息。想想教养她那两个人,他觉得她极有可能以后有样学样。 洛夙对从一而终、携手白头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感动。在他看来娶妃只是为了牵制平衡朝中势力,性格怎样姿色如何都无所谓。故而,最后瞥了一眼提出这个蠢问题的薄侍郎,他便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而薄侍郎说的话,他当然很清楚是什么意思。只要男女间能扯上关系,哪怕一丝关系,都会牵扯千丝万缕的纠缠。何况缠绵悱恻床笫之间。而她身份超然,这种事情他自己来,也就更易掌控。 不过,既然他自己能够控制,这种阴晦的事情,能不做便不做。 想个办法同韶月稳固起来,也不一定只有这一种方法,不是吗? 何况,听说东月国的那位昏君好像又有什么动作,如今蠢蠢欲动,很不安分。 晨雪宫,一家人正围在一起用膳。韩湘雪伸手盛了一碗汤,拿起勺子试了试温度,送到了倪月华面前。 玉娆鼓着腮帮子,看那碗汤到了韩毓影手里,他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喂母后时,闷声呛了下,被身后的宫女连忙拍背递茶之后,觉得手中的酥炸和叉烧忽然就不香了。 她转眼又看韩湘雪。 姐姐又盛了一碗。 ……给父皇了。 又盛了一碗。 …给自己了。 玉娆忽然觉得那口肉有点梗得慌,咽不下去。她身子往前了点,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期吩地看向韩湘雪。 她持箸给她夹了一道珍味的素菜。 韩玉娆:“……” 看向饭碗里油光汪亮的青菜并一片粉红的藕,她不能置信地一抬头,就跟韩湘雪的目光撞上了。 “不要挑嘴,好好吃饭。”她又夹来了一筷子萝卜肉丝。 玉娆眉头一紧,越发巴巴地看着汤碗里的汤。 韩湘雪终于发现了。 “要喝汤?”她往汤碗里看,还剩小半的灵芝鸡汤里漂浮着鲜红的枸杞子,好笑道:“这个是药膳,很苦的。” “我想喝。”玉娆很执着。 “好。”韩湘雪一笑,顺手盛了一碗给她。 玉娆汤甫一入口,略淡的眉一蹙,小脸皱了起来。 ……还真苦啊。 韩湘雪另拣了几种清淡菜色给她夹过去,唇边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不觉中瞥见窗外天色已暗,而屋中却暖光宜人,恍然发现这屋子,竟也没那么空旷。 今晚本是韩毓影要来看她近日所做的功课,和处理的一些政务,另抽考些科条律令、朝堂局势。一不自觉聊的天色发暗,倪月华听过内待的禀告,自己先吃了两口,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撂下饭菜往这边来,恰巧撞见玉娆端着满满一托盘装着萤火虫的琉璃罐往这边跑。 然后两人就结伴而行,一同到了晨雪宫,正遇上打算一起凑合凑合的韩毓影和韩湘雪。 倪月华对吃还算看重,不管作息有多异于常人,有时三更四更,宫中还灯火通明。但是她一日三餐不会差,也不会因为心情不好、或者没胃口之类的问题放弃用膳。韩毓影对她有这个好习惯十分支持,因她有时候容易发火,却也不用担心她不吃饭伤了身子。 最多也就是他不能上桌…… 然而玉娆,大概是几人中最看重吃的一个。如果不是碍于自己的肚子就那么大,一天吃了四顿,不能再吃五顿,有时遇到好吃的东西,恨不得自己能一天吃八顿。 韩湘雪对此深有体会。瞧眼下玉娆这生龙活虎,手嘴不停的样子,谁能想到她半月前,还因为吃了太多的海产闹了好一阵肚子,脸色发青、整天蔫蔫巴巴,活像是被霜打了的小白菜。 今天就能对着她往日甚爱的酥炸和叉烧大朵快颐,连不喜欢的汤都能喝个精光,胃口实在不错。 饭吃完了,帝后二人出了屋子,携手在宫里转,似乎还在一株白玉兰影影绰绰的影子下说了好一阵话,然后转着转着就走了。玉娆揭去罐子上的纱纸,放出万千闪着荧光的萤火虫,四下散开,仿佛万千荧绿星火飘飘忽忽,引得玉娆一声惊呼,拍手直笑。 韩湘雪坐在藤萝花架下,小桌上搁着一杯香茶和半碟云片糕,空了的半碟是玉娆时不时跑过来捏一片,引得身边的桂叶宛冬直笑。 这样安详宁静的夏夜里,黑暗中有隐隐虫鸣,天上星星眠月,不时闪烁着细碎星光,这株紫藤也已经开到荼靡,轻盈的花朵不时落在她衣上肩头,积了一地微紫。 重重花香携着微风扑面而来,无端引得她胸口有些发闷,更有几分不安。甚至在看见玉娆的身影时,这分焦躁都没有减轻下去。 她手中暗暗握着一只白簪,手指不由收紧了些,眉宇间涌上几分忧色,无意瞥见旁边宫女浅红的衣裙,那在昏暗夜色中显得愈发艳丽的红色,令她猛地想起一个人。 师叔冰涯之徒,凤绯璃。 师兄也是武林中人,为桃花谷谷主独子。桃花谷也是韶月的武林门派,不可能亳不牵涉到五石阁……届时她奉旨请命要将五石阁连根拔起,绞杀干净。两人若是立场不同,是否会刀剑相向? 不,她就不信所有的门派都与这五石阁有来有往,关系融洽。这五石阁主要做的是非法人口与违禁药品的暗场买卖,桃花谷…… “……”还真不好说。 转念一想,倒仿佛是清曲宫干干净净,与五石阁没有什么交点了。 她眉头许久没有松开,一时心绪混乱如麻,捏了捏眉心,将月华簪放在一旁,叫人收了下去。 布了如此久的网。清剿五石阁的日子,离得不远了。 一张为昨天请假的条 我昨天下午去朋友家玩儿了。回来的时候有点累。睡着了,忘了还有更新这事儿。 我替昨天请个假,今天还是一条更新的好汉。 第六十九章 东林 几国交界处,有一乱地,名唤东林。东林之中龙蛇混杂,邪教、歹人层出不穷。遍地开花的江湖门派中,尤数五石阁雄霸一方,作恶多端。 五石散是一种风寒药剂,食之稍短时候会令人感觉头脑清明,更加敏感。而稍长时候则会五脏内腑灼痛,需要行走或饮酒发散药力,经常服用则会让人成瘾。 也许正是取这种意思,五石阁作恶多端,却又被江湖中人看作神秘和敬畏的存在。正如食之成瘾的五石散,让人不忍割舍。 但是对朝廷来说,五石阁却是莫大的一颗毒瘤。五石阁原是依靠买卖人口起家壮大,与朝廷两不相犯,近年作风却越来越放纵。当地官府多次怀疑附近走失的孩童和女子是被他们掠去,却并无证据。 唯有一次,他们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一名女子。听附近行人说,此女子蒙着面纱,连续几日到这家府门前流泪痴望,而这户人家正在半年前走失了女儿,父亲因此重病。有几人描述了女子身姿形貌,与那走失的女儿不无相似之处。当地府衙觉察到其中蹊跷,费尽心力寻找,然而当他们找寻到那女子的住所,却见那女子吊死在门槛之上,双目戳烂,喉咙被人割开,死相极其凄厉可怖,可见下手之人是多么残忍狠毒。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对当地官府和朝廷的挑衅。 首先下令府衙众人重视此案的监察御史脸色发青,当地县令抓心挠肺几天没吃下饭。他们意识到这或许是铲除五石阁这颗大毒瘤的一个由头,一个实证,更是一个把柄,却从他们手中生生溜了。 当然,虽是如此,那监察御史也本本分分将此事写成奏章,用密线传了回来。 韩毓影看过这份奏章,倒并无几分懊恼,随声唤了在一旁翻阅书籍的韩湘雪,问她有何看法。 白衣少女正不自觉地略过史书上那几位先辈国君的香艳往事、风流传闻,往他们的政绩上看,一边思考为什么父皇偏让她来看这本争议颇多的史料。 而且这本书,明明她学过。 忽然听他发问,便将手中的书交给侍从,不疾不缓答:“是有些可惜,不过倒不至于为此伤神。” 韩毓影令人将门关上。 眼见宫人们纷纷退下,她端书站在书架旁,一双明眸望过来,言简意赅道:“父皇要何时动手,儿臣随时都可领命。” 韩毓影望着她,语气微微凝重,道:“此事危险,我给你加派大内的高手。” 危险? 韩湘雪有些疑惑,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部署——这应该是她耗费力气下的最大一盘棋,早已将对方的招式一一看在眼里,再一步步计算清楚。 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听他的话,此事应该是有其他原因。不过听他语气决绝,她并未多问:“儿臣领命。” 晨雪宫,院中一片蜂舞蝶绕,春光明媚。书案前一瓶水仙,叶尖的花如蝴蝶,开得清艳。书案之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中间是一叠信纸。白衣少女执一枝湖笔,坐在案前犹豫不决。 最终那笔尖还是在砚中蘸了墨,思忖几回,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师兄,见字如晤。 近日听闻朝廷与五石阁将有一场决战,务必小心。] 然后将这张纸裁成条,命一边的宛冬抓来只鸽子,将纸条塞入它脚上的竹筒。韩湘雪走到窗前,一探手,将它抛入了春光明媚的窗外。 这鸽子还是从前在碧华山养的,认路还聪明。希望它能快点飞到桃花谷吧。 几天后,春光烂漫的桃花谷中。青年男子坐在花厅中,看着侍女手中的鸽子,眉头微挑。 “谁的?” 侍女躬身,“今早上打开谷门飞进来的。不是谷中的鸽子,但是通人性,这是它腿上的密信。” 孟郊接过来,看一眼那鸽子,发现它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又黑又亮,歪着小脑袋像在看他,笑了声。 “那门可拦不住鸽子。这鸽子倒还懂礼,有意思。” 然而他目光刚刚触及纸条上的字,神色不由一惊,慢慢凝重起来。 五石阁? “爹,唤我何事?”红衣如火的少年远远奔来,手上还拎着药锄和药筐,像是在采药。看到那只鸽子,顿时有些惊喜:“紫羽!” 孟郊莫名其妙的看向那只鸽子,竟发现这只鸽子羽毛并非雪白,反而透着一种似紫非紫的灰,是他没见过的品种。 “紫羽?” “是我和师妹以前一起养的鸽子。”他感叹道,“原来跟着她飞去了,还以为你丢了。”他指尖狠狠戳一戳那鸽子的小脑袋,却见那鸽子只是偏头看他,并不亲近。 凤绯璃顿时眉头一皱。 “不会吧,这么快就忘了我?”他嘶了一声,又伸出手指责怪地点它的脑袋,却见它只是微微躲开,并不叼人。 却也不见它像往常一样飞到手上来。 奇怪…… 少年叹了口气,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喂鸽子的黍米,低声道,“毛团儿啊……” 突然的扑棱扑棱声,手背上微微一刺。他迷茫地一眨眼,一身紫灰色羽毛的鸽子一蹲身,落在了他手上。 低头一看,他一双纯粹的桃花眼正和鸽子润黑的绿豆眼对上。 “她一直是……这么唤你的?”他有些恍然地喃喃道。 …… “你是说,这消息是你师妹递来的?”孟郊皱眉,“你师妹是江湖中人?我想想,那个白衣小姑娘?” 他想起了武林大会上,那个将凤绯璃生拉硬拽带到自己眼前的小姑娘。 看模样,倒是有几分飒爽江湖气。 但这并不足以证明消息可靠。 想起那件事,喂鸽子的少年神色有些尴尬,道:“是。这消息应该可信。” “何门何派?” 凤绯璃:“……” 望他神色,孟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不知道?” 他忍不住皱眉:“你不知道,就说这消息可信?”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她并非江湖中人,我们一同入师门,哪怕她出身寻常,便算同门同派。无论在哪里,必不会害对方的。 “无论她是从哪里拿到的消息,还是自己的猜测,我都信。” 孟郊:“……我也没说不让你信啊。” 少年朝他一笑,十分敷衍:“哦。” “我是说出门在外,还是在家里都小心一些,不要什么都信。”他有些忧心地嘱咐道,“就像上次,那姑娘请你喝杯茶……” “爹,爹,这个不要说。”少年连忙叫停,瞥了眼花厅旁边站的侍女,笑露出雪白牙齿,无奈道:“太丢人了。” 孟郊:“还有你小时候那回,人贩子……” 龙章凤姿的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是哪一回,不由笑容一僵。 “爹,您尝尝这今年的新茶!”侍女已经斟好的茶被他又“哐”一声放在孟郊手边。男子看他一眼,终于不再说了。 关于更新 明天更新。这几天我整理了一下大纲。 第七十章 刺杀 京城临街的茶楼里,戴着斗笠的少女掀开薄纱,尝过小二端上的新茶。然后直接将斗笠摘了下来。 对面端坐的如玉少年浅浅一笑,问道:“如何?” “不错。”身着白衣的韩湘雪回答,顺手将两盒药膏向他推了推。 小厮接过药膏递给楼子岚,但是他望见那熟悉的小瓷盒,面上却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韩湘雪抬起眼眸,忽然注意到他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你的伤不是快好了吗?再涂几日,所有的疤痕都会好了。”她疑惑道,“你……” 细看之下,对坐的楼子岚不仅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额角都有些细汗,一举一动也极其缓慢细微,明显是怕牵扯到身上的什么伤口。 可他的伤,不是早就快好了吗? “雪姑娘,我们公子他前日……”一旁的小厮青书按捺不住,一张嘴就要把整件事情都轱辘出来,楼子岚皱眉看他,他顿时像被人掐了脖子,不敢说话。 “无事。”楼子岚神色倒还平静,向她解释道,“前几日夜里回家,……遇上些歹人,身边的人不多,受了点小伤而已。” 韩湘雪:“……又是你那三叔做的?可有报官?” 楼子岚摇头,“没有抓到人。但或许不是我三叔做的,没有查到他动手。” 韩湘雪有些疑惑,但更有些担忧,“你的伤……” 看起来不是很轻松。 “辜负殿下一番心意了。”他望见那祛除疤痕的碧玉膏,叹了声。 …… 京城的街头,竟能受这样重的伤。歹人?会有谁有这样的胆量买通刺客来刺杀楼喻? 韩湘雪不得其解。 随后她去了京卫营,向一位副统领问了几句话,见没有什么头绪,又去了一家酒楼。青竹扮成寻常人家的小姐,进了包厢,命侍女将带来的一个青布包袱打开。 只见摊开的包袱皮上,均是各种匕首短刀,暗器飞镖,甚至还有一小瓶一小瓶的毒药,都泛着一层清寒的冷光。 韩湘雪仔细查看了一下,道:“不错。” 这些都是要用在月末清剿五石阁上的东西。 “我上次说的东西,你们带来了吗?” 青竹摘下面上的面纱,闻言道,“没有。” “式样太多了,城门查的严,带不进来。”她道,“现在院子里放的都是成品。本想叫那师傅在城中做了给你看,但是时间太赶,做不全了。” 她边说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样东西,手绢包裹的东西棱角突出奇形怪状的形状。她将这东西放在桌上,展开手帕,摆弄着将它拼起来。俨然是一架小巧的弩箭。 韩湘雪挑眉,接过来看了看。 相比正常的尺寸,这劲弩简直就像个小玩物。比最小最轻巧的折叠弩还单薄许多,她拿起来看的时候,青竹忙道:“你小心点儿,这个没加固,容易散架……” 话音未落,韩湘雪下手一重,这小弩又变成了一堆小木条。 韩湘雪:“……” 青竹:“……” “能看出来,那师傅应该是制作成功了。”她缓声道,摆弄了两下那一堆零件。 “但是,这样我看不出来,这弓弩质量如何?如果只是成功了,强度不够,不够结实,那这一队弓弩手还不如弓箭手有用。” 青竹:“不如你还是来看看,不然放不下心?还有其他的东西,没有录下来,是要听人说的。” “比如?” 她压低声音:“五石阁万宝会的名单。” 敲定夜里去城外看看准备好的弓弩及其他事物,韩湘雪按着出宫之前的计划,又去了典狱司。 找穆邢商谈完计划,同样看过京中几起案子的供词。她再度告辞,回宫用膳之后,因着听说夏日里京都贵女们有个百花宴,而倪月华不宜到场后,便再去了一趟。 玉娆坐在园子里一处幽静清雅的卧房里,瞧着头顶的绘着虫草的青纱帐子,慵懒地搁下了自己的画本子。 瞧着姐姐匆匆忙忙地走了,天又这么热,她就躲到这里来了。 熟识的小姐妹都坐在桌边,丞相小姐王燕白也在,将军府的嫡女荀羽也在,她好像记得这两位同姐姐熟悉些。 能坐在这里同她忙里偷闲,除了熟识和身份尊贵,另外就是在场众人年岁都不太大,最小的十一,远不到成亲年龄。 百花宴,别名桃花宴。京中年纪合适的公子小姐都会参宴,也会比上一些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煮茶斗酒。园中花草葳蕤,另有曲水荷塘,景色很美。 当然,各家夫人也会参宴。便免不了各自谈谈家中琐事,替儿女相看相看。 这样的氛围之下,诸事缠身的韩湘雪同女眷们交谈不久,便匆匆告辞。夫人们观她容貌身姿,虽因她身份尊贵而不敢多议,在这样的春色天光之下,到底浅谈了几句。 关于她的婚事。 长宁候夫人有些憧憬地叹道:“殿下当真好气度……” “谁不是说呢。”另几位夫人交头接耳,低声细语。“只可惜,家里那小子混,配不上。”一位夫人非常直白地说,几位夫人顿时笑了起来,又有人打趣,“我倒想,只有个女儿,能做什么?” 这样一说,剩下那几人也吃吃笑了起来。 “殿下去岁也及笄了,年纪不小,婚事大概也不远了。就是不知皇上同娘娘会选中谁?”一个嘴快的说道。 “这个怎好说,殿下只有一个,韶月好男儿却多,难猜。” “定会是门好亲事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是殿下配不上的。” 话虽如此,众夫人纷纷下意识地忽略了当今殿下是个女儿身的问题。毕竟这其中的不同,似乎也只是家中年龄相宜的女儿不用入宫为妃而已。相反要多往学堂送,多考问学识,看看能不能考取个什么功名,延续自家的官身。 至于殿下的亲事,毕竟太过遥远。在座的各位夫人最多只从书中知道女帝也会成亲,实在想不到这种事会落到谁的头上,又是个什么样子? 故而,她们聊完这几句,就转去了别的话题。谁知不久后天色愈暗,天幕中一片阴云,竟然掉下雨点来,这宴席就草草结了。 而刚刚动身出城的韩湘雪,则被这场大雨拦在了京郊一家小茶馆。 三年之约 因为最近事情比较多,又快要开学了,所以我维持不了更新。而且把目前写完的部分看过之后,虽然不违背这个故事的大纲,由于我经验欠缺,可能还有文笔原因,节奏和内容总是不尽人意。码字的速度也十分不稳定。 而且,我也在同一组的作者里找到过与我情况相似的人,虽然不太熟识,但我前段时间想到要看她的作品,却下架了…… 我这一本,我觉得是没有必要下架,也不打算下架。下架的原因我觉得无非也就两点,要放弃/再努力。 更新不好的原因,除了平常时间上实在有些紧,再就是我自己比较难坚持。所以我打算停更一段时间,不发布,我单机自己写。给自己规定一个大概的时间,写完可以随意改,比如改动各章之间的情节,调整节奏,或者整体都删改或者重写。 等到整本都写完了,或者差不多,我再一章章往外发,这样直接就是成品,不用再修改。 当然这是一项大工程,这本《雪倾》,虽然我自己脑子过一下这个情节也就几分钟的事儿,但它这篇幅也绝对小不了,可能吧几百章是基操,照目前这进度来看,应该能有七八十万字左右,要是世界观展开一点,就一百万。可能喜欢短篇的,就没办法满足需求,但也不会特别长,改过之后会更简洁。 这个是按我目前的节奏算的,误差应该不大。 另外,可能我单机写的时间要很长,毕竟这个篇幅不小。但我偶尔也会看看作家助手,大家询问情况之类,我会回答。 因为现在,我这个作品刚刚起步,支持过我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们。想和大家说的是,我要完成这作品,时间很长,所以大家等不下去都没什么关系。萍水相逢,还能再见,我能够理解,不要有什么压力。 另外我构思了几个短篇,也可能会写出来,慢慢发。这些文篇幅不定,最长十几万。题材不定,质量我会保证。发布应该还在主站,哪天看到有新作品,也不是我放弃了这本。 我给自己定的最长期限,三年,这本书还放在这里,短期内不会修改。大家往后再见,谢谢。 回来啦,明天更新! 如题,会把这本小说写完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哈哈哈。 但是,没有人看也没关系。书里的角色就像是年少的朋友一样,我要给他们一个圆满,这几年呢,由于心境的变化,也觉得自己以后不一定会一直写小说啦,所以趁着现在有空把它完结,也是给我自己一个圆满。 如果还有人看的话,谢谢你们啦! 第71章 上元节 日子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中飞驰而过,这半月来韩湘雪隔日便出宫,依韩毓影所言,暗中将清剿五石阁的准备做到了十分精细。 而这时几国围猎将近,随玉娆去郊外跑了几回马,她倒也觉得骑射更得心应手了许多。 这一日难得空闲,盥洗后在灯下看书。她偶然间抬眼,就见不远处丹枝手里拿着件白色的衣袍,仿佛要缝补的样子。 有点眼熟。难道是她穿坏了? 正巧这时丹枝抬起眼来,迎上她的目光,笑着举起衣袍。 “是那日殿下穿回宫来的衣服。奴婢看这衣衫上的花若加几处花蕊,兴许会更好看一些,殿下觉得如何?” 韩湘雪闻言有些茫然。穿回宫来的衣服? 然而目光落在那斗篷露出的细软白绒,她倏地想了起来。 对了,是白槿的衣服……她竟是给忘了。 “不用了,这是一位友人的衣服。我明日就还他去。” 丹枝应了,见不远处几个小宫女正收拾着送来的份例衣饰,七巧快言快语问道:“明日元宵夜宴,殿下可有钟意的妆扮?听说今年有不少外官入京,会很热闹呢。” 这一说,韩湘雪倒是想起来。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外官入京述职考察,又是元宵佳节,吏部和礼部都忙着,莫青蕴也忙。而她忙于几国围猎的事宜,又在筹划清剿五石阁的事情,便无心在他升迁上助力了。 不过,身为韶月唯一一位还未及冠的三品侍郎,他的升迁兴许也有些快了。风头太盛,也许此时缓一缓也不是坏事。 “如常就是。不必太华贵,免得引起什么奢靡之风。” 七巧乖巧道:“诺。”想了想又道:“奴婢听说今年夜宴比往年会早两个时辰,殿下若出宫,可以看看灯会。他们说元宵的灯会是最好看的了。” 这安排说来是因为韩毓影觉得往年元宵夜宴安排得太晚,惹得众人疲倦,才改了时间。结束的时间确实早了许多。 “这样说,你也想要去看看?”韩湘雪笑问,七巧愣了,忙道:“奴婢听人说的,也是不曾打算……” “无妨,出宫看看而已,你去问问其他人想不想去?明日宴上不用那么多人侍候,你们记着早去早归便是了。” 七巧踌躇了下,还是欢喜地道:“奴婢谢过殿下!” 次日将夜,宫中一片灯火辉煌,园中往来人流如织,言笑晏晏,衣香鬂影。将到金殿宴饮,各家夫人小姐们纷纷往殿中走去,更是一片谈笑热闹。 韩湘雪在花宴上多喝了两杯梨花酿,有些醉意,便屏退清荷独自到林子的边缘散散热。恍惚间,突然见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从林中闪出,停在眼前。 ……差点撞上。 那人连忙抬手,欲扶她,她蹙眉,抬头打量,却看见熟悉的隽秀眉眼,眉头松了开。 “青蕴。” 她向他微微颔首,正要离开,男子唤了声,“殿下。” “何事?” “臣有一事同殿下禀告。刑部穆郎中近日被举报品行不端,现在正是考察,许会影响他的评级。” “怎会?”听到此事,韩湘雪一下去了七分醉意,诧异道:“行之怎么会品行不端?他做什么了?” 莫青蕴低敛的睫轻闪了下,有些欲言又止,“有人说他出入京城一家青楼。” 韩湘雪:“???” 不对啊,她手下的幕僚大都是她亲自招揽的,穆邢也是,她对他的事知根知底,自认对他也有几分了解。以他的性子,会犯律押妓? 可是既然能让莫青蕴报到自己这里,此事必定有些证据,不只影响评级,十有八九御史台能上奏。 韩湘雪头有些痛。 当朝禁止官员狎妓,罪名可大可小。御史台专门有人盯着此处,犯了这律的人或是被批品行不端,有损官声;或是陷于以权谋私,戗害庶民,毕竟有些烟花之地拐卖民女,逼良为娼,“参与”其中的大人们也会酌情加罪。上届有位探花郎便是折在这上头,可见此事也不好轻视。 她陷入思绪中,眼波流转间蓦地轻怔,忆起了前些日子看到的穆邢颈上的咬伤,还有在他房中看到的荷包,怎么说……虽然她还是不大相信,但这事至少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你帮我跟他传个话,让他明日下朝在南食斋等我。”她并未犹豫,打算亲自问问。未留意一旁的莫青蕴恭顺应是,眸中却多了几分复杂。 …… 元宵夜宴,丝竹声声。殿中舞姬着碧色舞衣,梳垂鬟分肖的少女发髻,或抱琵琶或吹箫,弹唱起轻快的采莲曲。韶月的元宵夜宴并不似大宴肃重,更似各家府上赏花品蟹的小宴,宴上摆的是果酒,纵是夫人小姐们也不易醉倒,不时有人在席间探头私语,笑声连连。 韩湘雪着一身浅绯色的长裙,容貌过人,却不显娇态,倚在扶臂,神态轻松地听一旁的玉娆嘟起嘴巴,探头向她抱怨。红莲的流苏在她头上晃啊晃,她便失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给二殿下端碗醒酒汤来。”韩湘雪对清荷低语,不一会儿,就有宫女端了只盖碗来。 韩湘雪揭开盖子吹了吹,目光刚落到碗底,忽地凝了一凝。 汤里沉着几颗草籽,轻闻一口,这汤里添了提神清醒,却也有迷幻作用的药草。 只是此时宴会已近尾声,不消片刻,众人怕就要开始离席。届时人多眼杂,倒不好彻查。 她的醉意消了三分,心思轻转,亲手端起汤碗,白玉般的手指轻挪,仿佛不小心一般,一歪,这一碗汤就脱手砸在了脚边。 殿中铺着地毯,甚至都没发出什么声音,身边的清荷惊呼:“殿下!”忙拉她的手看,果真被热汤烫红了些。韩湘雪拽了下溅湿的裙摆,向担忧的玉娆笑了笑,“失手,我去偏殿换身衣裳,没事。” 至于她回来的时候,膳房的人已被押至宫中刑司,不提。 大抵是最近事忙,不曾有时间饮酒,在宴上多喝了几杯酸甜的果酒,韩湘雪开始有些怀念起来那些她亲手埋在梨树下的梨花酿。 眼看宫门还未下匙,她便打算独自出宫去逛逛。在外拜师多年,她也许久不见京城的元宵灯火了。 元宵灯会,长街挂着红灯盏盏,光线洒落,灿若琉璃。少女们三五作伴笑着看灯,孩童牵着大人的手,拿着玩具嬉戏。 一身白衣的韩湘雪站在街头,痴痴望着欢笑涌动的人们。她酒意未消,两指揉了揉太阳穴,抬头望了眼远处高楼,便径直走去。那是京城最高的酒楼,楼顶有一处高台,据说在上面可以看到元宵最美的烟花。 若不是宴间有小姐偶然提到这飞鸟台是个看烟火的绝佳去处,也许她也不会来这里。 酒楼门外放了牌子,韩湘雪瞄了一眼,不得不猜了几个灯谜,才随人流一起进了楼。 “雪儿。”她提步上楼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润温和的男子声音,声音不大,在一片嘈杂里不甚清晰,却有些熟悉。 韩湘雪身形顿住,转过身往下一看,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站在梯下,长身玉立,温润清雅,面容是她熟悉的出尘俊逸,正向她温和浅笑。 第72章 琉璃钗 “二师兄。”韩湘雪摘下面纱,抬手向他一礼。 因她师父佩依曾辗转拜师灵谷和药王谷,所以她和灵谷也有些交集。这位二师兄齐隽清是她在灵谷中所结识不多的师兄妹之一。 因为灵者们拥有着惊世骇俗的力量,为免惊扰世人,灵谷门规森严,谷中弟子往往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分隔许久,突然在这里看到他,倒也有些吃惊。 不过既然相遇,礼数还是要有的。 “师妹。”年轻男子还礼,笑着端起茶盏,瞥了眼旁边上楼顶的楼梯,笑道:“师妹这是要上去看烟火?” 闻言韩湘雪顺着他目光看去,也不由扬起笑容:“是。听人说那里最适合看烟火。” 男子笑着起身:“那便不劳师妹陪我叙话了,今天既然是上元,不若我陪师妹去看看烟火如何?” 韩湘雪愣了愣,但他很快开口:“还望师妹赏面。”虽然觉得奇怪,但不好回绝,她点头应下。 朵朵灿烂的烟火在漆黑的天幕绽开,登上旋梯顶层,那美丽的花朵尽收眼底,仿佛触手可及。都说飞鸟台的烟火景象独具一格,此言非虚。 韩湘雪抬头看着这样的景色,也一时失了神。欢快笑起,她黑亮的瞳底,也染开了星星点点的绚丽光色。 “雪儿。”身侧传来齐隽清的声音,她转头望去,正欲开口询问,男子却已经俯身,对她半跪了下来。 “师兄?”不解其意,她忙不迭地后退了一步。俊朗温柔的男子抬起双手,修长手指上托着的,赫然是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蝴蝶钗。 韩湘雪似有所悟,又有些不知所措:“师兄,你……” 韶月风俗,男子对女子表达心意,多赠予发簪,以表倾慕。 上高台观看烟火的不止他们两人,感受到四周好奇的注视,韩湘雪不由摸了摸脸上的面纱,她低下头,无奈地低声道:“师兄……” 齐隽清的心微微一沉,然而仍然抬着双手,固执地盯着她被面纱遮挡的白晳漂亮的下颌线。 “师妹感念二师兄照顾……视你为兄长,从未对师兄有过他想,”她放轻语气,仿佛有些叹息,盛着灿烂烟花的眼眸中带了分不明的情绪,垂眼看他的时候,轻缓的语气却又变得坚定明确,“而且,我并不心悦师兄。” 他感觉心脏一沉再沉,盯着她缓缓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手指微颤,几乎无法再稳稳的跪在那个地方。 他数载倾慕、幻想,终究,还是在她一句话下落了空。 “……无妨。”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瞬间,他起身,抬起头,面上依旧是她熟悉的温柔亲和,“不怪师妹,是我唐突了。” 韩湘雪抬手扶住栏杆,摇了摇头。 他今天打扮得清贵雅致,不似江湖中人随意,一身金纹白衣,端的是翩翩公子般的风姿。可是他仍然没有在她眼中寻出半分惊艳或喜悦的情绪。白衣少女又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天幕,他站起身,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却忍不住颤抖着捏紧了那支发钗。 与齐隽清告别,看完了烟火的韩湘雪从酒楼中出来,心情极好,便也打消了去雪苑的念头,随着人流随意走走看看。戏法、餐食,如梦如幻的灯火中,街上最多的还是猜谜卖灯的摊子。她也顺手猜了个兔子灯出来拎在手上。 就这样走走逛逛,不知何时,身边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想着没了平常的宵禁,这时间也不算太晚,韩湘雪疑惑抬头,面前一座张灯结彩的楼阁“倚翠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韩湘雪:“……” 忘了,她这是走到了东市的那几条街里了。 不过忆起青竹的只言片语,门派中似乎倒是有些暗线最近也安插在这里,这里也算个安身之地。她抬脚便迈了进去。 老鸨倒是很热情,会招呼人,见有人进来,立刻就迎了上来,“这位客官……” 只是她今日未曾乔装,一身衣裙,梳着少女的发式,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家。上前的老鸨一脸懵然,实在是挂不住笑,迟疑道:“这位姑娘,您这是……” 韩湘雪笑着将银子放在她手心,低声:“这位妈妈,我名唤季雪。” 老鸨大吃一惊:“季姑娘?这、这可使不得!”立刻转头叫来一个小侍道:“带这位姑娘去雅间!招待好了!” 这倒不怪她大惊小怪,只因为青竹在外经营时,虽是门中产业,为了行事方便却常虚打着一个“季家”的旗号,“季家”产业包罗万象,家中的人除季青竹之外却很少出现,便为这个家族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而“季雪”,名义上是季家的家主,也是她的另一个身份。 韩湘雪跟着侍从来到雅间。不同于一楼的装饰花哨,三楼布置庄重,也安静许多。雅间一侧挂着珠帘,也可以看见楼下高台的表演,此时正是一位红衣女子借着上空悬挂的红绫轻盈舞蹈,一舞毕,台下叫好声不断,很快,一个白衣男子抱着琴走了上来,姿态从容,看来是下一个表演者。 韩湘雪来这里不过打算饮杯茶,再见见几个暗线,料想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见她,便百无聊赖地扫了台下两眼,这一看,她目光却突然顿住了,微眯了下眼睛。 韩湘雪:? 她好像看见,弹琴的那人是白槿? 台下正弹着的是支挺有名的琴曲,他弹的好,清洌如水的旋律响彻大堂,洁净人心。只是刚弹了不久,便有人不买账,一楼吵嚷了起来。 韩湘雪看了会儿,便叫来身边小侍,吩咐了几句。楼下,白衣男子不得不抱着琴站起身来,老鸨也笑着上前打圆场,而白槿退了几步,似要离去。恰是这时,她叫的小侍也下去了。而老鸨正陪着笑安抚客人,听了他的话,忙叫他将白槿带上去。 眼见这纠纷平和下来,韩湘雪心中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此刻叩门声突然轻轻响起,她正奇怪白槿上来不能有这么快,忽然认出那敲门声。是暗线来了。 “碧云\/红袖拜见主上。”一对双九年华的女子翩翩行来,一朴素一明媚,伏地向她行礼。 韩湘雪道:“起来。同吾说说你们的身份。” “属下碧云,暗堂中人,如今潜伏在倚翠阁,是阁中管事之一。” “属下红袖,暗堂中人,是倚翠楼中的一名花颜。” 第73章 围猎 当看见倚翠楼的招牌时,韩湘雪瞬间想起了之前穆邢的事情。他受参的奏本上正提了这家青楼。 韩湘雪本欲询问二人穆邢的事情,了解一下内情。但听远处脚步声渐近,料想是白槿快到了,便作罢。 白衣少年进来时,正看见一个青衣女子替她揉肩,另有一红衣女子在她面前轻柔地跳着一支舞。 他沉默不语,俯身向她行礼。 韩湘雪倒了杯茶,抬起头来,见他垂着头,道:“坐。” 白槿道谢,坐下了。 韩湘雪打量了下他。他仍是一身简单白衣,半束着的长发柔软地落在肩头。少年年纪未曾及冠,一双眸子低垂着,俊眼修眉,身姿挺括。尽管置身这风月之地,仍然泰然自若,很有些八风不动的风范。 韩湘雪想了想,想不通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弹琴。于是唤身侧女子将她的披风拿来。 “给你。” 白槿抬眼,看见那件熟悉的披风,其上开到荼蘼的大片白色槿花纯净美丽,瑰丽又冷清,只有花心中点缀的丝丝嫩黄为衣服平添了一分生机,多了几分暖意。 “殿下何意?”他抬眼道。 韩湘雪道:“那日借了你的披风,物归原主。” “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韩湘雪不语。目光描摹他的眉目几遍,忽然道:“白槿。” “殿下。”少年放下茶盏,恭敬地抬头,那双墨玉一般的眼曈清明澄澈,仿佛带着细碎的光,里面毫无惧色,让她想起在朦胧的月光里瞥见的、枝头带着香气的纯白梨花。 怎么会不心动呢,可是…… “寻亲的告示,我帮你发了。”想起马上要动身前往韶月北境,那是她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的险境,说出口的话就变了。带着点轻松的笑意,她抬头看向他,步摇的流苏熠熠生辉,可更明亮的是她的笑靥,他有一瞬间的微愣,她偏头道:“但你怎么在这儿?”少女似乎有些不解地打趣:“府上给你的份例不够?” 两天前,她刚刚立府搬进公主府。除了倪月华赏赐的一些下人和晨雪宫的宫女,她也把自己的人往府中安插了些。白槿身份不明,无处可去,既然当初与她以一句戏言的“琴师”身份相识,属下询问时,她也就让他一同搬去了。 “回殿下,我是受人之托……”“受人之托?”韩湘雪开口才察觉自己语气急了些,放缓语气:“你说。” “是这样,我两天前听姒姑娘说要搬到公主府,便雇了一辆马车。但车夫驾车不慎,撞伤了一位姑娘。倚翠阁来找我赔偿,那姑娘伤了腿不能跳舞,在下又囊中羞涩,便弹琴来偿还。” 韩湘雪闻言挑眉:“既是车夫撞人,为何你来偿还?”她挥退旁人,“莫非是车夫畏罪跑了?” “非是如此。只是那车夫求情,一家人都凭他养活,担负甚重,赔偿不起。我孤身一人,又幸有一技之长,以此赔偿,只当帮他而已。” 她笑叹:“阿槿心慈。”转而起身,看他一身出尘不染的白衣,在半昏的灯烛下映得如墨描雪彻般昳丽的侧脸,道:“既是我的琴师,那你也应有俸禄。还了银子明日就不必来了。” 少年跟着起身,“谢殿下。只是答应了鸨母,余下几天,槿想信守诺言。” 韩湘雪脚步一顿,笑道:“也好。”声音低了些:“由你吧。”便转身匆匆离去。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快到了三国围猎的日子。近日来凤栖、紫熙两国的使节等也纷纷到了紫都,其中英姿飒爽的凤栖女子、衣着颇显异域风情的紫熙众人,也都引起了韶月民众的注意,近日来,茶馆酒肆处处都能听到关于三国围猎的讨论。 一袭白衣幕离的韩湘雪和穆邢坐在二楼桌边,听到旁边桌的谈话,不由一笑。 “大多是觉得此事新鲜有趣。若我之前听到此事,怕是会想此事如何操办。幸好如今各项事务都已安排妥当了。” “殿下为此事操劳多日,如今出京在即,不若多休息,以免太过辛劳。”穆邢拱手低声道。 韩湘雪闻言微讶,轻挑眉道:“多谢行之。你甚少关心人。对了,之前御史台那件事怎么样了?可想好如何解释?” 披着一身黑斗篷的穆邢闻言:“……”他犹豫了下,点头。 韩湘雪见他神色茫然,忍不住笑了,眼中泛起星一样的亮光:“所以你是去抓碧罗同党,但是被御史台误会了……行之为何不早说!这样,”她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往后你去找羽林军统领帮忙,有他们在,行事才万无一失。” 穆邢俯首称是。片刻,见她望着楼下平民百姓,幕离边缘垂下的白纱将她的身形和容貌遮挡得影影绰绰,不由低声问道:“殿下近日为何总是戴着幕离?此地难道不安全?” 韩湘雪身形顿了顿,无意般道:“只是京中近来多了许多异国人,怕有人认得我。行事方便而已。” “原来如此。”穆邢了然。 韩湘雪饮尽杯中茶,笑道:“还未问行之,近来家中可平安?” 对面的青年微顿,道:“谢殿下,诸事如常。” “那便好。”韩湘雪起身,笑道:“我出去这段时间,行之万事小心。” …… 秋猎的日子转眼便至,这日天色晴朗,狩猎场中的各色旗帜在蓝天下飘飘扬扬。紫色的猎旗之下,韩湘雪一袭白色猎装,骑在马上,背着弓箭,看宫女为身旁的玉娆整理衣装。 远处传来嬉闹的声音,她瞥了一眼,见是紫熙的队伍,一玫红衣衫的女子骑在马上,伸手为紫熙君主整理衣衫,正莺声软语说着什么。韩湘雪收回目光,挺直身,等着比赛开始。 “喂!你就是韶月的那位储君殿下?”旁边突然插来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韩湘雪侧目,见是一名穿着浅红色骑装的女郎,编着长辫,异域模样,正昂着头,扫了她一眼,道:“听说你骑术不凡,不如我们比试一番!” “郡主不可无礼!”她身后赶来两名女官模样的中年女子,其中一名匆忙向韩湘雪行了礼,“我家公主年幼无知,无意冒犯殿下……” 韩湘雪:“无妨。” “嬷嬷!”少女不悦地叫,转头向另一名异域衣着的少年道:“哥哥!你看……” “见过殿下。”赶来的少年恭谨地向她行了个紫熙的礼,拉住少女,却看向她道:“朱绮仰慕储君殿下已久,不知殿下可否赐她一个机会?” “殿下……”“自是可以。”不及身边的清荷皱眉阻止,韩湘雪淡淡一笑:“蒙县主厚爱了。” 消息传得快,本排着队等待狩猎的众人听了这一变故议论纷纷。人群中的洛风微微皱眉,却听身侧女子娇声:“臣妾为陛下安排好了,万事只欠东风。” 什么? 洛风眉头一紧,但见狩猎众人已纷纷纵马上前,只得暂时放下此事,领队伍策马到林场边缘。 第74章 猎兔 按那成安县主所说,猎场上圈出了一小片空地,众人都移步在边缘等待。朱绮见众人已安置好,向韩湘雪一笑:“殿下请!” 两人上马,在空地前站定。 接过桂枝手中的剑挂于腰间,韩湘雪瞥了眼远处的护卫,骑马在少女身侧站定。 侍卫们已布置好比试的关卡,分散开守卫在场地边缘。按朱绮的要求,护卫提来了两笼雪兔。她扬起脸,指着兔子对韩湘雪笑道:“我们就比射这些兔子!以响箭为号,一柱香中射到最多的兔子就获胜!殿下觉得如何?” “可以。”韩湘雪的目光从远处分散的侍卫上撤回来,又扫了眼前方远处被落雪覆盖的稀疏树木——那前方的景象会是什么? “殿下。”黑色的身影突然显现,凌一闪身到她身边轻声禀报。韩湘雪眸光微闪,却挥手命侍卫长下去,准备开始比试。 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呼唤:“姐姐!” 韩湘雪一愣,向一旁看去:“玉娆!” “姐姐加油!”韩玉娆挥手。 韩湘雪向她挥手,一笑。 号箭尖锐的声响破空,两匹骏马瞬间带着二人扬蹄奔往远处模糊的林线。 另一侧,不过几息时间,朱绮郡主已经搭弓射出两箭。韩湘雪屏息凝神,拉弓搭箭,箭如流星扎住一团绒白。 韩玉娆惊呼出声,忙叫侍卫去捡那只兔子。风声里,一旁的朱绮望过来一眼,笑道:“殿下果然箭术超凡!”韩湘雪望着雪地里隐约跃动的兔影,连珠箭矢一一从指尖跃出。眼见侍卫往箭落处去了,忽地扬鞭往前奔去。 朱绮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跟着加快了马速,又放了两箭后,她望着韩湘雪按在马上的弓箭,不得不暂时收了弓——“殿下这是做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了空地的尽头。 “这话,该我问县主才是!”韩湘雪抬眼望了前方一眼,拉缰,但马匹还是冲进了林中。刚扔掉手中的弓,胯下马匹忽然如发疯一样狂奔起来。 韩湘雪紧紧伏身,躲过树木,再直起身子时却发现有另一匹马从斜刺里冲了出去。 那是玉娆?正打算跳马的韩湘雪一惊,不得不跟着冲了过去。不知道撞上多少林中枝蔓后,韩湘雪终于靠近、确认了那个浅红身影是玉娆,同时也望见了前方透出的天光——“玉娆!放手——” 前方,是一处斜坡。 韩湘雪松开了缰绳,用力一踏马蹬,飞身上去,正捞中了少女的腰身,躲开了跌落的马匹。只是这一瞬间,两人也再无立足之处,不得不坠落下去。 几步外的朱绮也拉不住失控的马匹,不得不咬牙跟着跳了下去。 —— 经此一变,这次三国围猎彻底被打乱。赶回营地的韩毓影脸色冰寒,大发雷霆。大批侍卫被调去山下巡视找人,倪月华面含担忧,洛夙微微皱眉,回营帐之后,命人叫来了萧妃。 微暗的光线中,坐在上首的洛风面色沉冷下来:“我问你,你今日到底做了什么?” 一身玫红衣衫的女子妩媚一笑,嗔道:“陛下可否让臣妾先起身?这姿势可真是累人。” “回答我。”洛风面色更沉:“莫不是太后又指使你做了什么?” “不是太后,是臣妾自己的主意。陛下,这韶月宫中如铁桶一般,您有意和亲却总是不成。危机之时才有机会,眼下……” “够了!蠢货!那韩湘雪是韶月储君,另一个也是嫡出公主!韶月皇子仅此二人,万一有所损伤,韩毓影查清缘由,会放过我们?我们此来是结亲不是结仇的!!” “臣妾知道。”萧妃娇声道。“可是,您忘了,这件事与我们有何关系呢?东月计划谋害韶月储君,我们略施小计,只求达成目的而已。就算清查此事,我们无错,又能拿我们如何?” 洛夙紧紧皱起了眉,片刻,松开眉头:“的确如此。可是你说的达成目的……又是何事?” 女子大胆起身,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洛夙面上阴云散去,只平淡道:“此法应当无效。” 此时的崖下,韩湘雪将手臂正好骨,扶着韩玉娆往四周探看,找寻能够暂时安身之处。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山后一处背风处坐下来,韩湘雪再次检查了韩玉娆的伤势。 都是些擦伤划伤,处理过应当无碍。她看过松了口气,加固手臂的绷带时,听玉娆道:“姐姐伤得重吗?”她拨弄着生起的火堆,稍淡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双大眼睛看着韩湘雪:“姐姐……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掉下来的?” 韩湘雪用刀削断多余的布带,有些惊讶道:“玉娆觉得呢?” “朱绮县主,有些奇怪……”她话音未落,韩湘雪望向四周,警惕道:“这附近有些不对。玉娆,把火熄了!” 二人刚刚起身,林中突然钻出一个白衣少年。此时天光尚早,韩湘雪望着少年的脸,微微一顿,这是朱绮称作哥哥的那名少年。 “是你?”玉娆也认出了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戒备,“你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你也掉下来了?” “殿下?”少年似是刚看到她们,露出些喜色来,向韩湘雪挥手。他手中拿着一串果子,不及她问,不好意思地行礼道:“我骑术不精,从上面误入这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世子多礼了。”韩湘雪摆手,问:“世子身边的随从呢?若他们在,我们可一同找找出去的路。” “我的马太快,那些人跟丢了。”少年微皱眉,随后又冲她微微一笑:“我摘了些果子来,殿下要不要尝尝?我方才都试过了。” 韩湘雪不想吃,正要拒绝,看到了眼睛亮晶晶的玉娆。 “……好。”韩湘雪接过那串沉甸甸的果实,挑了几颗摘给玉娆。玉娆有了几分精神,咬了口,问:“姐姐,我们一起找,什么时候能上去啊?” 以当下的情形,她和玉娆,紫熙的世子、郡主都掉下来了,想必父皇已经拨了许多侍卫来找了。只是要下来也有些费力,此时又正是白昼渐短的时候,今天能找到就很好了。 眼下,倒是另一件事更要紧些。 她笑了笑,抚了抚玉娆的脸颊,道:“想必很快就能找到了,别担心。” 一边的少年眸光微闪,笑着向韩湘雪伸出手,道:“我来扶殿下吧,也走得快些。” 第75章 暗流 韩湘雪微微一顿,想不到他看出了自己脚步的异样,便顺势扶住他手臂,道:“多谢世子了。” “殿下客气。” 三人在崖下转了许久,一无所获。韩湘雪心中觉得奇怪,按凌一所说,这崖下应该有些异状的,可眼下除了这位凭空出现的世子有些奇怪,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韩湘雪思量着,暗中警惕着身边的少年和四周环境。几人休息片刻,正打算起身继续“找路”,就见世子在她面前蹲坐下来,伸手捞她的腿。 “做什么?”韩湘雪躲了下,就见他拉着她衣摆,关切道:“殿下的伤如何了?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之前腿上的伤自然早已好全,但方才抱着玉娆滚落下来,她一条腿撞在了岩石上,此时骨头皮肉都还隐隐地疼。 从见到这位世子她便有意掩饰,只是还是被看了出来。 “多谢世子,不必。”韩湘雪拂开他的手,只是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韩湘雪眼瞳微缩,忽而又抬手压住少年的手:“……突然觉得伤处有些疼,有劳世子帮我看看了。” “是。”少年恭顺地将她衣角掀起,挽起裤脚,解开包扎的布带,血迹已经泅透了药粉和几层布料。他眼眸微顿,轻声道:“可能有些疼,殿下忍着些。”伸手轻按周围的皮肤,察看着伤口。这一次,细微的疼痛和痒意之外,韩湘雪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丝灵力的存在,她望着少年的目光不由探究了些。 “无妨。”她扭过头,就听少年轻声道:“我名为洛恒,还未受正式受封世子。殿下可以唤我的名字。” 韩湘雪倏地转回来:“你……” “不可。”一旁吃果子的玉娆出声,微皱眉道:“唤名过于亲近,姐姐平日只唤我的名字。世子何出此言?” 少年闻言忙行礼,“在下冒昧了,请殿下恕罪。”又转向韩湘雪:“殿下恕罪,我无意冒犯。” 韩湘雪:“无事。”她有几分明白了少年的用意,心下稍松几分,笑道:“还要多谢世子帮我看伤,世子不必多礼。” 少年默了默,认真地将布带打结。坐到了一边。 营帐之中,韩毓影坐在灯下,神情有些焦躁。侍卫长挑帘进去,他站起身,问:“怎么样了?” 侍卫长垂头:“陛下恕罪,尚未找到两位公主。” “砰”一声,韩毓影拍桌子,面色冰寒下来,“给朕查清楚,到底是谁做的这些事情。夜里换人继续找,找到雪儿和娆儿立刻禀报。” “是。” 天色渐晚,林中寒气逐渐浓重起来。韩湘雪找到一处山洞,简单清理后,三人分别躺在了两边。韩湘雪见玉娆在拨弄火堆,抬手结印,在洞口设了个小结界。 一边裹着斗篷的洛恒感觉到灵气波动,猛地抬头,就见她落下最后一个手势,冲他眨了下眼。 “……” “如此,也安全些。”韩湘雪踩灭火堆,意有所指。 洛恒安静缩在角落,点了点头。 秋夜寒凉,山洞口没什么遮庇,隐约的风声和异响更扰人清梦。韩湘雪紧紧抱住玉娆,听她睡着了,才放松心神休息一段时间。 一夜安稳。 早晨三人寻到一处溪水旁边时,终于遇见了从上游找下来的一众侍卫。 韩湘雪坐在轿子上,还在想为何没在山下遇上埋伏。 经此一变,围猎活动还未开始便中止。韩毓影命韩湘雪先行回京休养,为五石阁的行动做准备。但她思及储君受伤一事可能引起恐慌,自请先留下,完成与朱绮的比试再回京。 “姐姐加油!”韩玉娆脸上还敷着药,在一旁大声助威。身后的贵女们也纷纷助威。韩湘雪一笑,心思一动,望住前方一只小兔,连发三箭,出手如电,三支箭矢将兔子牢牢困在了地上。 待比试结束,侍卫清点着猎物,玉娆高兴地抱着一只小兔走进来:“姐姐真厉害!这只竟未伤着。送给玉娆吧,我带回去养着。” “好,本也要送你的。”韩湘雪笑着摸了下她的头,哄她到一边去玩,转身看向了呆立的朱绮。 “县主可是有话说?”她微微一笑,朱绮欲言又止,最终行了一礼,望向她的腿,道:“殿下的伤势如何?” “无妨,再休养几天便好了。”韩湘雪回了一礼,正欲转身,又听她低声道:“殿下可知,我们紫熙只与亲近之人唤名?” “不甚了解。”韩湘雪浅笑,“县主方才似乎留手了?县主骑射甚好。” “……殿下射艺精湛,朱绮自叹不如。” 韩湘雪笑了笑,告辞离去。 从猎场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午后,她召见莫青蕴来安排事务,直到丹枝带着侍女们来掌灯,才更衣换药,草草用了晚膳。喝药时宛冬犹豫了下,道:“殿下,白乐师听说您受伤,说想为殿下弹琴安神。” 韩湘雪喝药的动作顿了下,“宣他进来。”命人将碗盘都撤下去。 少年抱着琴进来,路过侍女时望了眼残存药汁的碗底,到韩湘雪面前问安。 “不必多礼。”少女斜倚榻上,拿起一本书:“随便弹支曲子吧,许久没听你的琴声了。” 少年应是,摆好琴,坐下来摆好架势,却一时没有开始弹。 韩湘雪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他收了手,两人目光相撞,少年起身行礼:“殿下恕罪,白槿今日不能为殿下弹琴了。” “为何?” 白槿垂眸,抬手行礼:“槿近日常在一些混杂之地弹琴,为人娱乐。方才突然发现心思不静,不能为殿下弹奏安神的琴曲了,还请殿下恕罪。” “我记得上次在倚翠楼听你弹琴,明明弹得很好。”韩湘雪托腮,“若你不愿在那里弹琴……也可以不再去。” “槿并非不愿,只是希望弹给殿下最好的琴声。”他目光落在她缠得严实的小腿上,再度与她相望,“心神清宁时,才有高山流水之音。” “阿槿视我为知音?”韩湘雪笑道:“那还劳烦阿槿下次来弹给我听了。” “弹给殿下听,也是我的荣幸。”他抱起琴行礼,转身时却又望向她的腿:“殿下的伤……可还好?” “尚好。”她抬眼笑:“阿槿挂心了。” “殿下保重,槿便安心了。” 第76章 再见 祈玉宫。 玉娆摇着手中的金扇,垂眼望着侍女给自己染指甲,问:“可打听到了,姐姐什么时候走?” 地上跪着的臣子垂首,恭敬道:“还未。只知道大概是三五日之后。” 韩玉娆皱起眉头:“算了,你起来。” 男子起身,就见一块金灿灿的令牌递到了眼前,“殿下……” “不必再打听了。拿去,做些你该做的事。” “是。” 从围猎之后便告病休养了半月的韩湘雪正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她着一身素色衣裙,头戴玉簪,扮成一名商家小姐,身边坐着扮成丫鬟的雪双。 众人一路奔波,从紫都到达五石阁所在的曲郡时,终于察觉到了城池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殿下。”凌一下马行礼,低声道:“城门处有许多暗哨,行人中许多都有内息。殿下,可否要属下先入城查探一番?” 这城中卧虎藏龙,许多势力盘根错节。他若去了,稍有不慎便九死一生。 韩湘雪摇头,叮嘱道:“你记住,从现在起,我是梦家七小姐梦晴,你是五公子梦霜。”她拉好面纱,道:“哥哥,我们走吧。” 凌一闻言身形稍顿了下,牵着马匹带车队入城。 金铃作响,扑面异香。 一架轿辇从旁边悠然而去,四周飞动的纱缦中,隐约坐着一人,却很快越过他们不见。 韩湘雪微微皱眉,回想起记忆中一抹红色身影。 媚宫来人参加五石阁的秘会并不奇怪,只是提前这么久便来让她觉得有些蹊跷。凭着往日同嫣幻玉的接触,她也算熟悉媚宫中人的行事作风。他们往往是行事恣意又傲慢的,像今日这般提前赴会简直是不可能的。 韩湘雪一行人是为了动手而早做准备,提前了半月便来到这里。那么媚宫又是出于什么理由,提前到达这里呢? 要知道这东林险象环生,并不是什么值得多待的好地方。 韩湘雪微微阖眸,持一把纨扇遮唇,像一位真正的闺阁小姐一般,温柔一笑。 看来这次有好戏看了。 一行人停下来在城中休整。韩湘雪依青竹所言找到一家“来福客栈”,安顿下来。用晚饭时,瞥见楼梯上步下的绯红裙裾,韩湘雪动作微顿,果然,几名身姿曼妙的女子从楼梯下来了。 为首的女子一身红裙,长发以一支珊瑚朱钗半绾,其后几人都着相同服饰,看着像是侍女。 “……” 果然是媚宫的人。 韩湘雪心中稍稍一提,埋头吃饭。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戳了凌一一下,暗中传声道:“注意下这些人,不要与她们有纠缠。” “是。”凌一同样压低声音道,抬手夹菜给她:“妹妹多吃些,明天好赶路。” 韩湘雪“扑哧”一声笑了,也抬手给他夹菜:“哥哥也吃。” 翌日,韩湘雪刚踏出房门,就看见了站在楼梯旁的红衣女子。 她心中微惊,越过她下楼时,感受到了似有若无的一道目光。 “殿下很忌惮那些人?”马车出城后,雪双忍不住问。她不解道:“属下看他们似乎不是绝世高手。” “他们的确不是武功高手。”韩湘雪端着茶盏,脑海中浮现一抹身影,无奈一笑:“只是他们修行诡道异术,令人忌惮。” “诡道异术?”雪双睁大眼睛:“是雪七那样的奇门遁甲之术吗?” “不是。总之,在此处行事需小心,不要小觑了谁。”韩湘雪翻开一卷地图,仔细端详了起来。 “五石阁”听着像是一处楼阁,可并没有固定的位置。每次五石阁将要举办秘会时,便会择定东林中的一处作为场地,贵宾们也会收到请柬,以请柬进入秘会。 这“秘会”,其实便是五石阁拍卖商品、与各种势力互通有无、牟取利益的盛会。 此次,她便要混入这场秘会,将五石阁一网打尽。 东林附近的一处雪崖。 嫣幻玉冷冷望着面前围拢过来的众人,扫视下几乎都是些熟悉面孔,怒极反笑:“你们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拍卖还没开始,就要开始互相残杀了?” 为首一中年男子冷哼:“媚宫主不必多说。媚宫在江湖肆意妄为,横行霸道惯了。我等早不能容忍!” “今日我等在此,也是为了铲除祸根……” “秦掌门说的是,铲除祸根!”“铲除祸根!!” “祸根?”红衣女子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哈哈一笑,将腰间笛子扯下,冷笑道:“别废话,要动手尽管放马来!” 两边瞬间打作一团。 一身玄蝶门门主装束的韩湘雪转过山崖,望见这一幕,愣了一瞬。 清脆的笛声与刀剑相击声交织在一起,违和中又有几分震荡人心。双方交战正酣,她却一眼看见包围中心的嫣幻玉嘴角已溢出血迹。 意料之中。即使她的异术再厉害,面对这么多武林高手怕也无力回天。 正当韩湘雪打算离开时,一人回过头发现了她:“什么人?!有埋伏!!” 韩湘雪惊了:“我……在下不是……” 她今日本是碰巧发现了几名武林人士的行踪,打算悄悄跟着他们前来探看一下,却没想到他们是要合力围杀嫣幻玉。 眼下战况明显是武林一边占了上风,甚至还有几名掌门站在一旁并未参战。此声一出,几人纷纷望过来,韩湘雪不得不上前行礼,平和道:“几位,在下……只是路过。” “路过?”那位秦掌门眯起了眼睛,笑了两声。打斗中的一人看过来,连声大喊:“是你?!”他逼退一人,连声喊:“他和妖女是一伙的,莫听他胡说!” ……似乎是之前武华堂的人。 “铮”一声,已有一人长剑出鞘。韩湘雪心中警惕,仍温和道:“在下断没有别的意思,这就离开。” “大哥,不可放他走,若他……” “杀了。”烈焰派掌门果断道,横过长刀:“诸位,我们不能冒险。” “……” 韩湘雪心中无奈,知道已无转圜之地,猛地后退一步,飞雪出鞘。 寒光中,她假意一剑挑向一人咽喉,又收手一刺,正刺中另一位掌门胸口。 “你……”未料到这黑衣人出手竟这么快,那掌门又惊又怒,连退几步,喘息着叫人:“快来杀了他!!” 不过几息,韩湘雪已连伤几人,武林一边已无人旁观,围攻嫣幻玉的人也有所分散,她略带茫然地抬眼,看清了韩湘雪的身影。 “是你?”她放声大笑,张狂肆意:“想不到,你竟会来帮我!” 第77章 囚牢 她明知她不是来救她的! “少废话!”韩湘雪以剑甩开一人,又挡住一对流星锤,感到虎口都震得发麻:“你怎么不吹笛子了?” 嫣幻玉手持一把短剑艰难抵抗,咬牙:“再吹不用等他们杀我就会死!” “这妖女使不出妖术了!杀了他们!” “杀!!” 韩湘雪衣袍带风,身如飞燕般疾掠,剑光如雪大盛,一时逼退了众人的攻势。 只是,她心知这种状态无法持续太久。况且现在也只是打个平手,若继续下去,迟早会耗尽内力,沦为他们刀下亡魂。 为今只有一计:跑! 她暗中思忖着,不动声色地渐渐接近了嫣幻玉,持剑猛地逼退众人,摸出一把长针,拼尽力气往四周射去。 随着长针刺入皮肉的“嗤嗤”声响起,众人的攻势暂缓一瞬,嫣幻玉抓住机会,弃剑而去,二人一并逃走。 “抓住他们!”暴喝、惊呼声中,韩湘雪忍着伤痛,点了身上几处穴位,反手抛出一把圆球,雪白的烟雾瞬间炸开来。雪尘弥漫中,两人匆匆逃进林中,暂时摆脱了追击。 初冬刚至,林中的积雪并不算深。但即使如此,对于匆忙躲避追杀的二人来说,还是雪上加霜。 尽管已经逃出了那些武林人士的视线,二人依然不敢停下脚步,从轻功到奔走,跌撞走过的雪地上留下凌乱的痕迹。韩湘雪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就见嫣幻玉红色衣摆扫过的地方滴下了几滴鲜红。 “等等。”韩湘雪叫住她:“你的伤?” “我没事。”嫣幻玉满头冷汗,手上抓着裙摆,继续往前走:“走吧。” “已经走了很远了。”韩湘雪停下脚步,“我们包扎一下再走也不迟。” 在手臂上打了个牢固的结,韩湘雪看了嫣幻玉一眼,却见她额上依然在冒汗,脸色发白,看着甚至有些弱不禁风。 “你还好吗?” 话音未落,四周传来了破空的风声。 韩湘雪心中一凛,翻身滚下青石,短箭纷纷落空。嫣幻玉身影一晃,起身以手中玉笛打落了暗器。 一击未中,许是看他们穷途末路,暗处的人也不再躲藏。看着层层围拢过来的身着青袍的人,韩湘雪心中发冷。 是五石阁的人。 嫣幻玉站在一旁,见此情形,那双桃花眼中却突然泛出笑意,娇媚万分:“李郎,看来我们是要做对死鸳鸯了。” “……”韩湘雪戒备着周围的人,余光瞥见她手中碎了一角的玉笛,“你能躲则躲。” “玄蝶门主?”青衣人中走出一人,打量她一身装束,似乎有些意外,冷硬道:“二位擅闯我五石阁地界,若无理由,格杀勿论!” 韩湘雪有些惊讶,擅闯?原来这些人不是追杀她们而来? 韩湘雪持剑的手放低,“兄台息怒,我们无意……” “杀我?”嫣幻玉哼了一声,眼里闪过一道流光,作势将笛递到唇边,“就凭你们?” 青衣人们明显也认出了她的身份,蠢蠢欲动中略有迟疑。韩湘雪连忙放下剑:“我们只是误入此处,若有冒犯,来日必登门赔罪!还请这位兄台恕罪。” “你们擅入五石阁地界,还请回去同我们大人解释!”为首男子听了她的话,略微停顿,喊道。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去五石阁赔罪? 嫣幻玉柳眉一竖,韩湘雪连忙道:“好,那就劳烦兄台带路,我们去向大人赔罪。” 嫣幻玉猛地转头,看向他的一瞬间,望见那双毫无慌乱的眸子,也应允道:“……好。我跟你们去。” 被暗中挟着在雪地中跋涉了片刻,众人来到了一处殿宇似的建筑前。韩湘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嫣幻玉被蒙上眼睛带了进去。 七绕八绕地走过许多路,韩湘雪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走下一处短阶,她心中戒备更甚:“请问此处是……” “还请二位等我们大人来。” 旁边一人突然出手,韩湘雪闪身欲躲,却被另一侧一人劈中了后颈。 “把他们都关进去!” 韩湘雪昏迷了一夜。嫣幻玉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未理会他,先是摆弄笛子,后来不由盯着他出神。 地牢昏暗,栏杆透出的光线描摹着她脸上那张雕银面具,闪光落在下巴,连着侧脸的轮廓也隐约而明晰。 嫣幻玉忽然觉得他这张脸应该很美。 这个想法很没来由。他从来没露过脸,她哪知道他长什么样? 为什么救她呢? 她也想不明白。垂眼看着昏迷中的人,她伸出手,又犹豫地停在他面具之上。目光顺着面具、喉结一路下滑,看着他漆黑的衣袍,她撇嘴,却微微顿了下。 他…… 嫣幻玉沉默许久,最终突然俯身过去,盯着他腿间看了一眼。 她还是不相信媚术对他无效。催眠术对心性坚定之人也许作用有限,可她还从未见过对她施展的媚术毫无反应的男人。 方才她又对他用过媚术,为什么没反应呢? ……除非,他不是男人。 嫣幻玉犹豫许久,也许并不久,纠结着伸手向他腿间探去。 “做什么?”冰凉的手按住她的手,虚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嫣幻玉一时有点心虚:“我……想看看你的伤。” “嗯。”韩湘雪坐起身,并未怀疑。昏迷前被劈中的地方一阵疼痛,她忍不住扶颈,“我们被关在这儿多久了?” “一天了。”嫣幻玉指了指地牢门口:“他们刚送了饭,如果你饿了可以吃。” 竟然还送饭? 韩湘雪过去看了一眼送的东西,脸黑了。 好巧不巧,竟然和当年……一模一样。 “不吃了。”她摆了摆手,压低声音,“我们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我还以为,你真急着来给什么大人赔罪呢。”红衣女子哼了一声,将笛子揣进袖中,同样压低声音:“左右守着两个人。每半刻有五个人巡逻。” “好。” 韩湘雪清点了一下身上的东西。一通混战后,只剩下了半包药粉,几枚药丸,一枚信号竹筒,武器也只有飞雪剑和一把短匕首。 嫣幻玉攥着那把玉笛,托腮看着她。 “给你。”韩湘雪拔出短匕递给她。 红衣女子勾唇一笑:“谢了。” 第78章 凤凰血 二人终于从地牢逃出,得见天光的时候,已是天色渐暗之时,日光渐渐消散。 韩湘雪动用了在五石阁的几名内应,嘱咐他们尽量掩饰,和嫣幻玉一同往城中靠拢。 仿佛又重现了昨日二人逃跑的情形,韩湘雪一心想要尽快回去,不耽误行动时机,发现身侧少了一人时,一回头,就见一个影子倒在了远处的雪地上。 “你……” 尽管五石阁近来盛会将至,此处据点也守卫松懈,但方才为了逃出来,嫣幻玉足足吹了快两刻的笛子,使守卫们纷纷神思混乱、行动迟滞,二人才得以轻松逃出。 韩湘雪扶着嫣幻玉,见她皱眉似是昏迷痛苦,刚将一丝灵力探入她经脉,就察觉到自己灵力被瞬间打了出来。 “咳……”猝不及防受此一击,她嗓间涌上一丝腥甜,连忙坐正身体,试图为嫣幻玉调息。 然而,或许是功法不同,又或许是她体内的灵力过于溃乱,韩湘雪尝试无果。皱眉思索片刻,她拿过嫣幻玉手中的匕首,轻轻在手腕划了一刀。 ……她还是无法将她独自抛在这里。 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下手腕,韩湘雪将手腕递到她嘴边,鲜红的血滴落入她唇中之后,嫣幻玉的神情慢慢安宁了下来。 “……”韩湘雪见她呼吸平稳,内息也渐渐平和下来,便收回了手腕,将伤口包好。 二人意外地经过一场同生共死,韩湘雪带着她跋涉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据点与手下的人会合,并与醒过来的嫣幻玉告别。 “你救了我?”红衣女子坐在床边,脸色不复苍白,歪着头看他,又有了那种烟视媚行的姿态,突然笑起来:“我可不会谢你的救命之恩。” “不需要你谢。”韩湘雪又戴上了那张面具,依然是那副黑袍遮面的怪人模样,回头看她一眼。 “权当感谢宫主当年带我进入武林大会之恩。” “那我们有缘再见。”她带着那只笛子,转眼就消失不见。 韩湘雪握紧手中的剑,望了一眼远方。 五石阁的方向。 马上,就将决一死战。 距雪崖不远的一处院落。 灯烛照不清房间的昏暗,红衣女子柔弱无骨般依靠在椅上,娇声一笑,婉转柔媚,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面前跪着的人不敢出声,纷纷伏在地上,恨不能将头压得更低。 “所以,你们谁是内应?”她握着笛子的手放在桌上,慢慢问道。 “青琅,是你吗?”她疑惑一问,唯一没有低头的男子也垂首下去:“青琅不敢。” “不敢?”她轻声细语地道,下一瞬站起身,周围的东西都被打落,发出一阵阵巨响。 “他们联手要清剿我媚宫,你们一个个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用的东西。” 嫣幻玉怒极,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尾泛上红:“我看不如都杀了!” “宫主息怒!!”青琅和身后几人一并出声。“此次,是这些所谓正道精心设计!宫主无事,日后我们必当报仇,杀光这些正派!” “呵。”红衣女子坐回椅子上,神色阴狠:“杀光他们,我们或许做不到。但他们此次来是为了什么?那件东西,他们谁也别想得到!” “是!!”众人俯首,“宫主英明!”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韩湘雪不断探查消息,观察地势,最终判断出五石阁举办盛会之处是东林边缘一家不起眼的典当行。典当行位置偏僻,室内不过几丈见方,但房后暗有玄机。 韩湘雪派进去的人,表面上也不过是典当行中的一个小伙计,只知有机关,却也无法进入其中查看。 “小姐,不如让我去探探情况如何?”雪双俯身请命,“我一个小丫鬟,应该不会引起他们注意。” “不可。”韩湘雪深知其中守卫森严,只怕任何人去了都是有来无回,还会打草惊蛇:“若无命令,不可妄动。” 很快便到了五石阁举办盛会的日子,时间刚到了戌时,一支箭带着一封请帖从窗外射入,正闭目养神的韩湘雪睁开眼睛,看见封面的“梦”字,不由一笑。 看来伪装还算成功。 尽管还不算太晚,夜晚的东林已经是一片寂静,街道上近乎死寂。只有偶尔的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和细微的脚步声打破寂静。 一名素白衣裙的少女搭着男子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面纱遮掩了容貌,走到典当行门前时,却被一名伙计模样的人拦住。 “入内之人,不可遮掩容貌!” “我家小姐是如梦山庄七小姐梦晴!不可无礼!” “无妨。”韩湘雪笑着看了一眼雪双,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走吧。” 方寸之地,却内有乾坤。 尽管是韩湘雪,见识了这一番机关巧妙,进入这华丽的拍卖场地时,心中也不由惊叹,同时,又暗暗警惕。 从这拍卖行中进入的人并不多,而这场地巨大,说明还有不少其他出口,五石阁做事果然谨慎。 而这也增大了清剿五石阁的难度。 想起来到这里之前对于手下暗卫、官兵的调度布置,韩湘雪心下稍安。 今日,这些人纵使有通天之能,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开始有美貌的侍女给来客送上茶水和小食。韩湘雪从二楼往下看,这场中处处铺着金丝软毯,挂着绫罗帷帐,场地中央的台子被一支支金烛台和夜明珠照得极明亮。 一名穿着异域服饰的男子走上圆台,笑眯眯地问候来客。片刻后,拍卖开始,各种珍奇物品也逐渐被呈上了台子。 从皇家名门流出的古董、传说中大侠的闻名宝剑、千金难求的药草、古法织就的名贵丝罗……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出现在了男子手中,各种珍宝也时不时引起来客的惊叹。 年少跟在几位师父、师叔身边,见多了各种珍稀玩意儿的韩湘雪并未多看,直到那男子手中捧出一个嵌金丝的白瓷小瓶,大声道:“想必这就是各位今晚最为期待的珍宝——凤凰血!” 韩湘雪心头一窒,蹙着眉拨开些面前的帷帐,盯着他手上那个只有约一指长的小瓶——凤凰血? “凤凰血,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那名男子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而台下的人们听到这三个字便哗然起来。 “凤凰血?”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帷帐后,嫣幻玉微微皱起眉,不屑道。 “世上真有这种东西,早就让人抢破了头。” “三百万两,起拍!” “四百万两!”“五百万两!”……“一千万两!” 不同于先前的拍卖品,这一次,竞价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超过了此前最高价的拍卖品——一株极珍贵的灵草。 第79章 再见故人 韩湘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前的那一丝疑惑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她明白了。 凤凰血,凤凰血…… 世上何来凤凰?凤凰血,活死人,肉白骨。 她只知世上有这么一种血,可以使将死之人残喘,使死亡之人身躯生长完好,长久不损。 灵者的血。 原来,这就是师父万般叮咛不要透露身份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灵谷之人避世不出的原因。 场中的看客们忽然又再次沸腾起来,这一次,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惊呼议论声几乎掀开这巨大暗室的棚顶。韩湘雪抬眼,原来是台上的男子推出了一名少年。 这少年,身负凤凰血。 韩晓雪觉得心口热了起来,躁动的血液涌流全身。她冷冷地看着众人的狂欢,看着这件“拍卖品”的价格超过了之前所有商品的总和,握紧了飞雪的剑柄。 “杀。”她对身后的几人命令道,扶剑起身。 几人会意。很快,场中华丽的灯台暗下几盏,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各处,杀戮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纸醉金迷的盛会瞬间沦为一场地狱。 “殿下,这边走!”雪双和凌一引着韩湘雪向刚刚攻破的出口走去,不料刚走出几步,一道黑色身影忽然拦在身前:“你们是梦家的人?” 异常熟悉的声音。韩湘雪惊讶抬眼,果然是凤绯璃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他一身黑衣带着血气,手中金色的剑还滴着血。 一边的雪双亮出双剑,韩湘雪喝止了她,浅笑道:“自然。小女是如梦山庄七小姐,还请公子让路,行个方便。” 自从她抬起头,对面的男子就皱起眉,牢牢盯着她的脸不放:“你……” “小姐……”雪双望着四周混乱情景,十分焦急:“我们快走吧,这里很不安全!” “我跟你走。”黑衣男子忽然收起剑,闪身让开路,无视雪双警告的眼神,跟着她们一路拼杀出了场地。 “小姐!”一到外面,雪双立刻背靠崖壁,戒备地看着凤绯璃,挡在韩湘雪身前。 “无妨。”韩湘雪没有看他,转身向外走去:“我们先走一步。” “等等!”身后的凤绯璃喊了一声,韩湘雪身形一顿,就听他道:“师妹……许久不见,你就这么走了?” “师兄还是认出来了。”她并不意外,转身无奈一笑,“许久不见,师兄如何认出我的?” “师妹的伪装天衣无缝,只是我认得师妹的剑。”他眨了下眼睛,纤长的睫在月光下像蝶翼般忽闪,揶揄一笑,“师妹大意了。” “……我这把剑都缠成粽子了,你也认出来了?”韩湘雪看着手中缠着层层白布的剑鞘,感叹:“师兄好眼力。” 月光下,凤绯璃静静看着那个熟悉的白衣无瑕的身影,过了片刻,望着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开口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师叔知道你打着她的旗号……来这里吗?” 他的口气并非疑问,韩湘雪移开目光,淡淡一笑:“假借名号。或许,她今日之后会知道。” 她开口告辞:“师兄,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雪儿。”他没有再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伸出手,浅浅笑道:“给我一个寄信的地址吧。上次……紫羽都要累坏了。” 韩湘雪微微一顿,抬头道:“好。紫京城东有家季家药铺,师兄若有信,送到那里,我就会收到。” “好。”他不再挽留,只看着她们离开。 韩湘雪和雪双走出百余步,却还觉得他似乎在背后看着她们。回头看去,却见那里仅有空空的一片雪地和月光,已经没有了那个人影。 韩湘雪眉头微微蹙起,心中滋味有些难言。 师出同门,年少相伴,最终……却还是分道扬镳。她不知凤绯璃、桃花谷是否和五石阁有所牵扯,又有多少牵扯;此次围攻五石阁,对于江湖中人也有所留手,不过,经此一役,朝堂和江湖更站到了对立面,只会更加水火不容。 有时,她也有些羡慕师兄。羡慕他身在江湖,来去自由。 官兵的喊杀声、甲衣撞击声在各处响起,深夜的黑暗被如林的火把吞噬,东林的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韩湘雪刚回到客栈时,凌一也抽身赶回来了,垂首跪地:“未能护送殿下回来,属下失职。” “起来吧,是我叫你去抓人的。”韩湘雪倒了一杯茶,神色平静:“五石阁的首领抓到了吗?” “抓到了,已经交给了夏将军。”凌一起身,脸上的伤势露在灯光下,看得韩湘雪一怔:“你脸上怎么了?过来。” 用手绢轻轻擦去血污,韩湘雪蹙眉看着那道狰狞伤口,唤来热水和伤药,为他仔细地包扎好。 “多谢殿下。”凌一行礼告退,韩湘雪坐在桌边,微蹙着眉:“这几日好好上药,别落下疤痕。” 凌一顿了顿:“是。” 他转身出去,雪双好奇地跟上去,羡慕道:“殿下很器重凌统领啊,亲手为你上药。对了,那封信殿下看了吗?” 凌一停下脚步,“什么信?” “好像是白公子送来的信?殿下看到了肯定会开心。”雪双语调轻快,凌一却沉默了下,加快脚步离开。 雪双:“哎,等等我!” 此时,韩湘雪正在灯下,看白槿送来的信。 说是信,只不过是一张张小笺。寥寥数语,说着日常趣事,书着几句题词,还有半阙未完的曲谱。她打开一一看完,又看了一遍,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它们仔细收了起来。 白槿也许不知道,他送到丹枝手中的这些短笺,经过这么远一段路才到她手中。那些晴霜雨雪、琴声泠泠发生时,她也许正在马上弛骋,在血泊里拼杀——如今,这些细碎事情也早过了期。 可是,却让她展颜欢喜。 韩湘雪的指尖摩挲了一下信封,将它收到怀中。明明是一叠纸片,她却觉得心口似乎圆满了些。 她转身离开房中,准备继续为五石阁后续的事情扫尾。 拍卖场中血迹遍地,一具具尸首被抬出检验身份,被抓住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被官兵锁住手脚一车车带走。 还有一堆堆金银奇珍。 韩湘雪路过车子,看到上面有富商、侠客、丫鬟……什么打扮的人都有。华贵的裙裾扫过血迹交错的雪地,她唤了一声那名身着官服的男子: “陈大人。” “哎,哎,殿下来了。” 第80章 上香 向此地的官员交代了种种事项,韩湘雪命夏晨风、殷白竹留下处理后续事宜,独自取了香烛,在城外的一处小庙上香。 暗夜里的线香燃起袅袅细烟。韩湘雪拜过神像,从随身的锦袋中掏出一条红绳,以火折子点燃。 此物在她这里存了太久,如今,大仇得报,终于能够物归原主。也望师姐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此时已是黎明,韩湘雪从回忆中清醒时,红绳和线香都已燃尽。 她愣愣地望着那些许余烬,站起身,离开了庙宇。 极少地,回到客栈休息的韩湘雪做了个乱梦。梦里一会儿是追捕的青衣人,一会儿是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一会儿是尸堆中伸出的少女戴着红绳的手,一会儿是她被师叔冰涯抱在怀中回家。 梦里的她还没有强大的武功,那些青袍人也要可怖的多。阴湿黑暗的地牢里,似乎有只手从额头滑过,然后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她,热意源源不断地从对方身上传来,一瞬间,似乎呼吸也不再生疼。 她看不清对方是谁,他再一次渡水过来时,正有青袍人来送饭。一角微光下,迷迷糊糊中,只看清了那双如墨般黑,又清澈澄明的眼睛。 醒来的韩湘雪愣了片刻,揉了揉太阳穴,抛去纷乱的思绪。 若那少年还在,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只是后来她被师父、师叔救了出来,再也不知道,他是否从那个魔窟逃出来了。 韩湘雪带着几名护卫骑马归京,奔波数日,刚到府中坐下,就见丹枝引着宫中来的二人到了面前。 韩毓影身边的侍卫仔细打量了她片刻,拱手道:“卑职奉皇上之命看殿下有无受伤,这便回去交差。”韩湘雪颔首,他便转身离开。玲珑上前,温柔道:“皇后娘娘惦念殿下辛苦,命奴婢送来几道殿下喜欢的菜。”拍了拍手,宫女鱼贯而入,将带来的菜品摆在桌上。 “转告母后,儿臣多谢体恤。”韩湘雪笑着谢过,唤了丹枝送玲珑出去。 刚尝了两口,丹枝回来了,轻声禀报:“白公子求见殿下。” “他来做什么?”韩湘雪有些不解,放下筷子,“等等,叫他进来吧。再添一副碗筷。” 白槿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韩湘雪穿着一身骑装,托腮望着他来的方向。 他忍不住轻声一笑,行礼道“白槿见过殿下。” “免礼。你吃饭了吗?不如一同吃吧。”韩湘雪又拿起筷子,挑了下那道糖醋鲤鱼,绕了开。这似乎是小时候最喜欢的菜,可她现在不爱吃甜了,难为母后还记得送来。 白槿微愣了下,笑道:“在下吃过了,谢殿下恩典。” “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韩湘雪吃着,示意他坐下,看他手中空着,没抱着琴来,突然想起那半阙曲子,眼睛一亮看向他:“那支曲子可写完了?若写完了,可要弹来让我听听。” “曲子还未写好。”他在韩湘雪面前坐下,看她低垂眼帘吃着东西,道:“蒙殿下照顾,槿一切安好。今日求见,只是许久未见殿下……有些思念。” 韩湘雪忽然觉得口中的东西有些难以下咽。她愣愣抬头望着面前的男子,他仍然一身白衣,俊秀的面容上神情谦和而诚挚。她觉得有些懵然,顿了顿:“白槿……你在说什么?” 他修长的睫羽敛了敛,还是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我说,我心悦殿下。” 韩湘雪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再看过去,坐在那里的人依旧是她喜欢的样子,不卑不亢,风华万千。她微微皱起眉,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无奈一笑。 “阿槿,我……你要我怎么办呢?” 心意做不得假,听到他的话,她心里确实涌出一股甜意和躁意。 可是,要她怎么办呢? 殿中侍立的宫女都退了下去,她叹了口气,只道:“你知道,我给不了你什么承诺。” 白槿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手轻轻搭上她肩膀,低下头,一根手指轻点向她心口的位置,低声道:“殿下的心意就是承诺。殿下也对我有意,是吗?”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浸染过来,披散的发丝也纠缠过来,韩湘雪抬眼,不知是被发丝挠的还是如何,有些想笑。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 冬日寒夜绵长,盆中炭火静默地燃烧着,白槿修长白皙的双手轻轻按摩着她的太阳穴,韩湘雪突然觉得冬日也是个好日子,让人觉得宁静绵长。 翌日,倪月华命人叫了韩湘雪去宫中,询问五石阁之事。方才从月华宫出来,她又去了毓清宫向韩毓影禀报。 带着送赏的宫女回到公主府,韩湘雪只觉有些疲惫。倪月华出身江湖世家无人不知,只是鲜有人知她是清曲宫嫡支女儿,而清曲宫又是江湖一大势力,不知是否会与五石阁有所牵扯。 倪月华虽已基本与清曲宫断了来往,却仍有些不放心母族。韩湘雪只得稍作安抚,回府后躺在院中摇椅上,望着月亮出神。 “殿下。”白槿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唤了她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和她一起仰头看着皎洁的月色。 “阿槿。”她叹了口气,“我近来,不知为什么,有些思念故人了。” “故人?”白槿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眸沉静温柔:“殿下,思念故人是人之常情,何必介怀呢?” “人之常情……”白衣女子低喃,笑着叹了口气:“若是此生无缘再见呢?也许思念也只是徒增感伤吧。” “思念便是思念,殿下若是有故人之物,思念故人时,可以拿出来看看,尽情思念。”他双手抵着韩湘雪的椅背,俯下身:“殿下不必压抑自己,明月在前,何不尽情思念。” 韩湘雪望着他沉静温柔的眼睛,牵着他的手,走到屋中,果然搬了一些旧物出来。 月光下,她翻看着那些东西,有师父所赠的书,剑谱,还有一个木匣。 第81章 木簪 “这是?”白槿修长的手拿过那只木匣,看了韩湘雪一眼,见她并未制止,打开来,就见里面躺着一支木簪。 这支木簪以桃木制成,做工普通,式样简单,仅在簪首镶了一枚红玉,看着像是新的,也不像是什么珍贵之物。白槿抬眼,询问地看向韩湘雪: “这也是殿下故人之物?” 女子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笑着接了过来:“故人所赠。” “殿下这位故人心思巧妙。”白槿垂眸夸赞。 韩湘雪一笑,同他并肩看着月色,没有说话。 接下来几天,韩湘雪都没怎么见到白槿,也不见他捎来什么信,但她忙于政事,也无暇思考他在做什么。这一日晚上正是月圆之夜,风静云弭,丹枝传话来说他邀她一同赏月。 她披衣到了廊下,就见他孤身一人坐在那里,仰望着天空。 那里是一轮圆圆的冷月。 韩湘雪忽然觉得心头一悸,走到他身边坐下,他轻轻扶着她的头倚在怀中,“殿下来了。” 韩湘雪握住他的手,干脆枕在他膝上,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我想听你弹琴。”她抓住他垂下来的发带,晃了晃。 “殿下别闹。”他望着她:“抱着殿下,怎么弹琴。” 韩湘雪没有抬头看月亮,只是躺在他膝上。过了一会儿,又抓住他?子:“我这样躺着,你累不累?” 白槿轻笑,似乎被打断了思绪,垂眼凝视着她:“明月入怀,怎么会累?” 他伸手挑起女子一缕长发,从怀中拿出什么,别在了她头发上。 韩湘雪转过头,伸手一摸,入手冰凉:“发簪?” “是啊。”白槿摸了摸她的脸,伸手扶她起来:“天气太冷,殿下快进去吧。” 鸦黑的发间,白玉如新雪如嫩笋。韩湘雪站在镜前看着,桂叶笑道:“殿下这么喜欢,白公子一定很高兴。” 韩湘雪淡淡一笑,抽下簪子在手心看了看,白玉剔透,雕工细腻。 果真,是极好的雕工手法。 近日,穆邢的典狱司收押了不少从五石阁拍卖会抓回的人,他善于刑讯,机敏细腻,与刑部的人来往也愈发熟练,倒省了韩湘雪许多工夫。 莫青蕴仍在户部任侍郎一职,虽他一向处事圆滑,滴水不漏,但他事务繁忙,韩湘雪便见了王大人一面,要了王燕白到身边协理事务。 除了王燕白,她又选出了另一名官家女子柳青靛,在身边管理书札。这么做虽不合礼制,但她身为储君,又受韩毓影之命协理政务,朝廷众臣终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风平浪静。 “姐姐。”这一日,韩玉娆突然来了府中,见了她,眼尾耷拉下来,抬头看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低声呜咽起来。 韩湘雪受了惊吓,因为她虽然有些爱娇,平日却很少哭。抱着哄了许久,怀中少女终于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来:“姐姐……父皇同母后说,我……他让我选夫婿,要把我嫁出去呜呜呜……” 什么?韩湘雪一惊,虽然算算日子,玉娆也将及笄了,但是眼下她还小,父皇为何…… “姐姐……我不要嫁出去呜呜呜,我、我听语琴她们说,嫁了人就是两家人呜呜……” 韩湘雪微怒:“谁同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看向玉娆身后的月娥:“什么人都能在公主面前胡说吗?” “殿下息怒!月娥失职,还望殿下恕罪!”月娥立刻跪下磕头,韩玉娆忙上前一步拉住韩湘雪的手,低泣道:“姐姐,当日不过玩笑话,若要处置,另有他人以下犯上……” “谁?”韩湘雪望了丹枝一眼,她扶起月娥退下一边。 她皱起眉头道:“谁冒犯了你?” “是梁钰!”韩玉娆叫出一个她意料之外的名字,哭着扎到她怀中,咬牙切齿:“他以下犯上,犯上作乱,胆大包天!他向父皇求娶我!不然父皇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梁家好竹出歹笋,上梁正下梁歪——” “等等等等!”韩湘雪险些被她绕得头大,也对梁钰的求娶感到意外,掏出手帕轻轻给韩玉娆擦眼泪,一边理了理思绪,温声询问: “他为何求娶你?玉娆可知道?” “我不知道!他挟恩图报!”韩玉娆咬着唇万般委屈,韩湘雪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长街上,梁钰也算救了玉娆一次,却也想不通他此举为何。 耐心哄了韩玉娆回去,韩湘雪眉间凝起了更多的疑——父皇为何和母后提起玉娆的婚事呢?梁钰求娶,他若无心直接回绝即可,难不成真的想将玉娆嫁出去? 韩湘雪心下微沉,百般揣度却找不到答案。只得决定明天进宫去问,问他为何做出这种决定。 “雪儿此番来,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站在御案后的韩毓影无奈一笑,只道:“当日我与你母后、玉娆一同在月华宫吃饭,朕不过玩笑话。” “原来是误会。”韩湘雪展颜一笑:“儿臣哪里敢问罪父皇,只是玉娆来找我哭鼻子……父皇吓到她了。” “……是我的不是。”男子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睛,面上多了几分歉意:“吓到玉娆了。朕已经命人送了许多她喜欢的玩意儿过去,还望她原谅朕,今天同我和你母后一起吃饭。” 韩湘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也打趣道:“那不知儿臣今晚是否也有幸一起在月华宫吃饭呢?”她同韩毓影闲话了几句,踏出毓清宫门槛时,眉眼间明亮笑意却化成了几分忧色。 她心底总隐隐觉得,父皇似乎并非玩笑。可若不是玩笑,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将他一向宠爱的小女儿,早早嫁出去呢? “凌一。”唤了暗卫出来,韩湘雪低声道:“去查查父皇近日都见了谁,说了什么话。”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有些暗暗心惊,凌一却只是俯身道:“是。”转身之时,却又听她急声道:“不用了。” 白衣女子面色依旧平淡,只是微微皱起眉,下一瞬又松开。 也许……只是她多心了。 回到府中,依旧是白槿端了红枣羹来:“天气寒冷,殿下要注意身子。”他坐在韩湘雪身边,一勺一勺喂她喝,喝了两口她就不自在地躲开:“不必这么喂我。”翻了下手中的书页:“这些事情,让他们做就好了,你不必亲力亲为。” 第82章 甘愿 “这些都是我甘愿做的事情。”他放下汤碗,问:“那支曲子谱好了,殿下可要听听吗?” “好。” 他手指素白,低垂脸庞,轻拨弦,琴声低缓,时而如同花瓣跌落潭水,引起轻颤。 韩湘雪闭上眼睛,忽而想到,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宁静地坐在琴前,为她弹一支安神的曲子。 那时灯火昏暗,营帐寂静,只有琴声和一丝细细的梨花香气隐约萦绕身边。 她又想起归京后凌一跪在她面前说的话:“殿下,此人身份不明,不可放在身边。” 她召白槿弹琴,他再度禀报道:“他刻意接近殿下。” 最后一句是几日前,他跪在修剪花枝的她身后:“殿下。” “殿下,有可疑的人潜入公主府,和他联系。” 手一停,一只花苞从金剪下逃过一劫,她转身搁下剪刀:“说。” “半月前一个晚上,宛冬看见他房中有黑影闪出,便告诉了属下,属下命人留意,昨日又看见有人从他窗中逃出。” 韩湘雪垂下眼睛,看着眼前花枝:“加强守卫,让他们无法联系。” 凌一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是。殿下。” “你传令下去,就说我遇刺了,让殷白竹带着两千玄甲军到府中保护我。” “是,属下这就去办。”凌一转身疾步离开。 韩湘雪看了他一眼,手指抚上那根结着白花花苞的枝条,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雪儿曾去过京中赏花宴,觉得如何?那些公子可有看得上眼的?”那一日韩毓影绕开玉娆又问她道,神情温和慈爱: “雪儿年方十七了,京中适龄的公子就这么些。若有看中的,可要早些告诉朕,朕为你们赐婚。” “儿臣那一日走得匆忙,不曾留意什么人。”韩湘雪低头,韩毓影从御案之后绕了出来,扶她起身:“朕知道,你与他们并不熟悉。朕看你身边的人也不错,比如穆行之……” “父皇!”韩湘雪跪下,“父皇恕罪,儿臣与穆行之他们只有君臣之分,同僚之情,再无其他瓜葛!” 她抬头望着韩毓影,神情坚定:“儿臣不愿与不相爱的人成婚,还望父皇宽限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只盼同父皇母后一样,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两心相许,伉俪情深? 韩毓影望着她,一时抛却了那些想说的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那如果,你心悦之人未能和你同甘共苦,与你成婚呢?” 韩湘雪一愣,望着他的眸光却依然澄明坚定,“是儿臣一相情愿,与他无关。” 好。 韩毓影没有再多说什么,摆摆手叫她下去,只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她这性子像谁呢?”他喃喃自语,刚赶来的蓝穹羽听到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像谁?除了他还能像谁? 韩毓影拧着眉问:“这是她命中劫数吗?除了应劫,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缓解?” “窥探命格,已经是逆天而行,泄露天机。如今除了殿下自己破解劫数,谁也没办法。”蓝穹羽叹着气摇头。 “我从不信天命。”韩毓影站起身,眉间凝着的阴云未散,衬得那张脸也有些阴鸷孤傲,语气淡而冷:“我一路走来,每一件事都尽力而为……我登基为帝,迎娶心上人,没有一件是天命所为。如今,所谓天命却挟持我的女儿。” 他望向蓝穹羽:“若有办法替她化解劫数,告诉朕。朕一定替她完成。” 蓝穹羽只是摇头,深黑如墨的眼睛望着他,声音轻如鸿羽:“陛下当年,不该命人测算公主的命格。” 京中的冰雪渐渐消融,这个冬日在一连串事务里匆匆而过。 春日萧瑟的景色里,一名身着黑衫、瘦削高挑的男子撑着一把伞,轻轻叩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一连串的水珠从他的油纸伞上滑落下来,侍从开门接过他的伞,引他入府,穿过条条回廊,他看见那个熟悉的白衣女子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前,身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两人笑着,似乎在说什么。 她眉眼如画,笑意柔软,一旁的男子也俊逸出尘,这景色在萧条的春景里宛若一幅美好画卷。 他只是扫过一眼,清冷的目光略微在那男子身上停了一瞬,收回了视线。 “五石阁相关的所有人员,包括后来抓到的,都已刑讯、定罪、处置完毕,请殿下过目。”他恭敬地将案卷呈给韩湘雪,看她翻看着,目光落在了她发间那支白玉簪。 熟悉的发簪。 “殿下近日可有什么不同?”他站在门外,望着引路的七巧,似乎不经意地问。 “殿下?没有呀。”七巧领他出府,闻言疑惑地回头看他:“穆大人怎么这么说,是发现殿下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只是觉得那只白玉簪很配殿下。”他垂着眼睛,“殿下很美。” 七巧没有防备地笑了:“大人也觉得好看?白公子要是听到您的话一定很高兴。殿下天生丽质,但这也有丹枝姐姐的功劳呢,她总是给殿下敷珍珠、花露的香膏,为殿下调养……” 穆邢将伞上残余的水珠甩在地上,谢了七巧引路,想了想,转身往一处安静的小巷走去。 抬手将碧绿的茶水斟入茶杯,莫青蕴将茶端到他面前:“今日休沐,穆大人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穆邢道谢,看着他一向温和沉静的眼睛,开门见山:“我想查查,殿下身边那个白槿是何人。” 莫青蕴似乎有些讶异:“那是何人?”他低头舀着茶汤,淡声道:“殿下的事,我们不可擅自插手……” “琴师,或者是入幕之宾。”穆邢淡声道,“我觉得此人可疑,可以一查。” 莫青蕴一向处变不惊的神色微动,手抖了一下,勺中的茶汤溢出了几滴。他缓缓抬起头:“入幕之宾?穆大人,你妄议殿下,该当何罪?” 他望着黑衣男子,穆邢却只是漫声道:“是。那就是幕僚。我觉得他很可疑,还请莫大人一查。” 莫青蕴最终答应了穆邢,送他出去时,隔着如雾的雨丝,眼神里露出了几分茫然,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咬了咬唇。 第83章 春寒 春日将至,京中寒冷已被春日的暖流驱散许多,公主府的地龙却还烧得旺,门帘都拉得紧密,殿中温暖如春。 自从韩湘雪将遇刺的消息传出,近日便一直养病,闭门不出。公主府内外也被一众肃穆的玄甲军守得密不透风。 莫青蕴推了其他事务,递了拜帖,也没能踏进公主府的大门。 他坐在书房中,皱着眉,最终还是托人将那封密信给了穆邢。 信件中是誊抄的关于白瑾的信息、资料,他看着看着神色转凉,起身再一次踏上了公主府的台阶。 “这是此前四国围猎时,查出来的在暗中动手脚的几人。”他奉上案卷,其中附着在林中动手脚的侍卫、宫女等人的口供。 韩湘雪的目光从口供上略过——他们不是真正的黑手:“你怀疑是东月所为。” “是。”他肃声道:“我也曾怀疑紫熙,同殿下一起坠崖的朱绮和洛恒都有些可疑。但最终只查出洛恒处理了埋伏殿下的人,没有查出什么。所以,此事应该只是东月所为。” “此事事关重大,不要声张。”她合上案卷望着穆邢:“此案之前父皇便命人查过,现在并无什么进展。你来找我,可还有其他的事?” 穆邢:“有。”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垂下眼睛:“还请殿下看看这个,臣找莫大人查出来的东西。” 女子接过了他手中的信件,打开见是几张薄纸,书着寥寥数语。韩湘雪目光微顿,扫视过后,忍不住对面前站着的男子低低一笑: “行之给我这个,是想说什么?” “东月近来颇多异动。他出现在云州边地,正邻近东月。”他跪下身子,抬头望着韩湘雪:“微臣相信殿下已有安排,若有效力之处,臣在所不辞。” “好。”她扶起他:“此事你们不要再插手。告诉莫青蕴,最近不要来公主府,让人起疑。” 黑衫男子望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恭声道:“是,殿下。” 韩湘雪在穆邢走了之后摔了只茶杯。 白瓷飞溅,发出碎裂声响,向外走的穆邢脚步微顿,神色如常地离开。没走几步,便与一道抱着画卷的浅色身影擦肩而过。 他神色清冷,微微侧目,唇边勾起一丝冷笑。 “殿下为何动气?”白槿踏入院落,轻轻替她揉着肩,低垂的眼中掠过一道暗色:“是有人惹殿下生气了吗?” “没有。”韩湘雪矢口否认,面上却仍带着些微怒气,忍不住似的轻哼了声:“擅作主张,竟还敢说是为我好!” “殿下莫气。”他轻轻替她揉着肩,仍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样子,低声邀道:“许久未动笔,殿下可愿让我为你作一幅画?” 韩湘雪心头一动,却并未答应,拉住他的手,回头望着他道:“你可想知道,他为何让我这么生气?” 白槿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低头望着她,却只是貌似不解地皱眉:“可与政事有关?若是政事……槿不敢听。” “与政事无关,与你有关。”她状似随口道,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感到他似乎又是一僵。 “与我有关?”着一身轻薄春衫的男子迎着她的目光,诚挚道:“若是这样,槿有些好奇。有什么事情值得大人与公主留心,又惹殿下不快?” “你看。”韩湘雪似乎犹豫了下,将桌上的一张薄纸递给他:“这就是他给我的东西,他竟怀疑你的身份,认为你失去记忆都是假的。” “殿下。”他看过那张纸,只感觉全身发冷,立刻跪下道:“槿绝非欺瞒殿下,留在府中也只是因为殿下怜悯,绝无欺瞒之意!” “我知道。”她看着他,眼神同往常一般温和认真:“阿槿,我相信你。” 天气渐暖,莺飞草长。春花依次开放时,雪苑的梨花也含苞待放。 这一日,韩湘雪带着白槿到雪苑赏花。两人弹琴说笑,傍晚便临时留宿此处。 与白槿作别的韩湘雪换了夜行衣,与凌一守在廊下,便看见有一道黑影翻墙进来,敲开窗棂钻进了白槿的屋子。 那人动作轻捷,看得出是个武功好手。 韩湘雪盯着那个窗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殿下”。凌一做了个口型,她回过神,对他摇了摇头,两人悄无声息地躲在廊下。 片刻之后,那人从窗下张望了两眼,身影一闪,便翻窗离开。韩湘雪使了个眼色,凌一悄悄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她在城郊一处院落中见到了那个黑衣人。凌一泼了他一盏茶,那个人逐渐便清醒了过来。 待看清她的身影,立刻便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认识我?”韩湘雪迈步走近他,眉眼带上了几分冷厉:“说!你夜晚潜入我府中是做什么?” 凌一拔剑出鞘,将佩剑抵在了他脖颈上。 “我不会说的。”那人被剑抵着脖子,明显颤抖了下,闭上眼睛:“杀了我吧。” “你若不说,我就杀了白槿。”凌一突然出声,声音冷硬:“他就被绑在你隔壁的房间。” 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错愕道:“你们敢!” “有何不敢?他潜入我府中,与你勾结,居心叵测!”韩湘雪心中起疑,盯着他眯起眼睛:“你和白槿是什么关系?你不怕死,却还怕他死?” 那人自知失言,愤然垂下头去,再不肯说话。 凌一又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看向韩湘雪:“殿下,我们不如审白槿。这个人不说,他不一定不说。” “晚了。”那人忽然抬起头,冷笑道:“马上,你们就知道他的身份了。现在动他,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我倒要看看,我会不会后悔。”韩湘雪转身:“继续审。把穆邢叫来,务必让他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殿下!”一个全身披甲的人疾步上前,倚靠在榻上休憩的韩湘雪被叫醒。他语气焦急地禀报:“东月国攻打青州了!” “什么?!”韩湘雪倏然一惊,起身道:“他们怎会贸然起兵,毫无名号就攻打青州?” “他们说,韶月抓走了他们大皇子。他们为救那皇子,要打进来找人!” 第84章 决裂 黎明将近,自从几名士兵快马将战报传入京中,宫中便是一片灯火通明。 韩毓影坐在议事的殿中,面色阴沉如水,下首几名臣子讨论着迎战之策。 “臣觉得,除了要守住青城,出城迎战之外,还要将他们说的那人原样送还。”兵部的王侍郎提议道。 “嗯。”高坐主位的帝王轻轻颔首,神色却带着几分阴沉——东月贸然起兵攻打青城,如此嚣张,打出的名号竟是寻找皇子这样的荒唐理由。他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瞥见那个一语不发的白衣身影,更是忍不住皱眉:“昭雪觉得王卿的提议如何?” “儿臣觉得可行。”韩湘雪微微低着头,起身回话,语气平静。 “臣觉得王大人的提议有不足!”荀戎身边一名武将出列,浓眉紧锁:“东月此番起兵,必是蓄谋已久,且挑衅于我韶月。若按照他们要求将那人原封送还,未免太过憋屈!” 韩毓影微直起身,神色不辨喜怒:“哦?那依荀爱卿之意,应当如何处置这‘东月皇子’?” 那武将扬着头,语气激昂:“自然是杀了送回去。若是不杀,也得让他吃些苦头,不能这么轻易放他回去!” “二叔!”荀戎皱着眉有些不赞同,低声叫他,却见高坐龙椅之上的韩毓影低低笑了起来:“也有些道理。” “昭雪。”他又叫了韩湘雪一声,“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儿臣觉得杀了他不妥。”韩湘雪垂眸抬手:“此人是他们起兵理由,贸然杀之,虽表明我韶月不可侵犯,却也可能成为他们继续举兵的理由。” 韩毓影望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忽然挥手命众人下去,望着她问道:“有道理。但你到底是怕他们以此为由继续举兵韶月,还是舍不得——” “父皇!”韩湘雪抬起头,一向沉静的眼眸露出些惊异之色,跪地俯首道:“儿臣此言并非私心,只为战局着想!” “那朕要杀了他。你该当如何?”韩毓影目光寒凉,扬手拔出墙上的配剑,寒声道:“杀了他,将他的尸首丢到东月阵前,为韶月将士助威!” “父皇!”韩湘雪跪地不起。咬紧牙关,终于开口道:“儿臣求父皇留白槿一命!” “留他一命?雪儿,我只问你,此话是否有私心!” 白衣女子肩膀微颤。 “……有。”她艰难开口,抬起头,决然道:“此事都是儿臣之过。识人不清,招致大祸。儿臣愿前往青城对阵敌军,求父皇留白槿一命。” “对阵敌军?好,好的很。”韩毓影心中窝火,盯着她倔强的身影,在房中踱了两圈,猛地将手中佩剑一摔,宝剑剑锋震鸣:“朕便如你所愿,让你对阵敌军。只是那个白槿,朕不会放他回去!” 韩湘雪跪在原地,身形分毫未动。她抬起眼睛,烛火下似乎有晶莹之色在眼中闪烁,又深深拜下身去:“求父皇收回成命,留白槿一命。” 韩毓影望着她,满眼痛惜,又怒火中烧。 “雪儿,你是韶月储君。他不过一个男人。” “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骗了你!他背叛你,你又何须如此?” “他是我心悦之人。儿臣只求父皇,留他一命。” “糊涂!”韩毓影面色铁青,转身拂袖而去。韩湘雪没有起身,只是垂着头,身形笔直地跪在殿中。 清早,白槿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房前守着的一对玄甲军,再一看,房前院中,处处都驻守着身披铁甲的玄甲军。他瞳孔微缩,状似自然地想要迈步出门,就被两名玄甲军挡住:“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白公子。”不及他开口说话,殷白竹便上前拱手,眉目冷峻:“殿下有令,还请您待在房中。” 白槿面色微变,还是没说什么,退回了房中。 韩湘雪在殿前跪了两日。日升日落两轮,长阶之上,上朝议事的群臣来来往往,看见她,却都不敢议论。 韩毓影近日火气甚重。他平时温和自持,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群臣便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他,只当看不见这里跪了个人。 也有人出言为韩湘雪求情,只是他一概不听。韩湘雪也坚持跪在殿前,无论刮风下雨都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笔直。 倪月华心疼她水米不进,几次劝说二人无果,也恼了韩毓影,干脆闭门不出。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韩毓影终于将韩湘雪叫进了殿里。 “你可想清楚了,就一定要放那百里槿回去吗?”韩毓影面沉如水,盯着她的双眸:“你知道,他不会谢你放过他的。” 韩湘雪沉默片刻,嗓音微哑:“无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好。”韩毓影转过身:“朕明天就拟旨,送你去阵前为将。雪儿……” 他转过身,那双平常温和含笑的眼睛含着锐利:“朕放他一马。你要大胜而归,让他们明白染指我韶月领土的代价!” “是,儿臣领命。儿臣谢过父皇!” 接到殷白竹传的消息时,韩湘雪正在往宫外走。她听那名玄甲士兵说完,顿时面色一紧,匆匆往城外而去。 城郊的雪苑在她下令后便守卫森严。这一日,门外却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明显经过一场混战。 韩湘雪心中一提,大步上前,推开院门,就见凌一押着白槿,见了她,唤道:“殿下。” “出去。”韩湘雪嗓音冰冷,目光落在了那名白衣男子身上——这是两天来,她第一次见到他:“我有几句话要和大皇子说。” 凌一犹豫一瞬,松开手,和院中几名侍卫纷纷退了出去。 韩湘雪冷眼望着他站起身,忍不住轻笑了声:“如今,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大皇子?” 白槿身形微顿,转过头,却露出了一丝惊讶神情:“你知道我的身份?”他面对韩湘雪,坦然自若:“我猜,公主是来带我走的?那他们派出这些人,也是白费力气了。” 他猜的不错,韩湘雪确实要带他走,还要将他送回东月阵前——只是她看着他的神情,却不由皱起了眉,有些意外。他眼里没有丝亳复杂和愧疚,坦然澄澈,仿佛二人是第一次相见—— 韩湘雪忍不住道:“你同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第85章 提线木偶 白槿——或者说百里瑾转过头来,眼中清澈地映出了她的影子,目光毫无波澜:“事到如今,我认为我和公主,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韩湘雪心头火起,接连几步,直将他逼到一棵梨树下:“你费尽心机潜入公主府,留在我身边,如今事成,便同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白衣男子看着她,神情仍然平淡无波,甚至有几分冷淡。韩湘雪看着他,总觉得有些异样——他的态度未免太过冷静了些。 虽然往日的白槿也常是一副温和从容、处变不惊之态,眼前之人却异常冷漠,更似一个陌生人。 “方才听我说出你的身份,你为何惊讶?百里瑾,你早知道他们的计划,我也会知道你的身份。”韩湘雪冷静下来,望着他:“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还是你根本就不是白槿?”她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却眉头紧皱。 东月一番苦心设计,将大皇子百里瑾送到她身边埋伏,以此为由起兵,埋伏之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可是,面前之人的眉眼神态、一举一动,都与她记忆中的白槿一般无二。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神妙的伪装,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但近日来他身边防守严密,若是东月出手换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公主所言,我不明白。”他移开目光,后退一步,眉眼冷然:“还请公主将我送回东月。其他诸事,没有谈论的必要。” 韩湘雪眉眼冰冷,应声拔剑。上前一步,雪亮剑刃抵住了他颈侧。 东月皇宫。 一座奢靡华丽的宫殿中,金玉遍地,熏香袅袅。飘摇烛火将华丽的壁画显出几分阴森诡谲。 一名披着华丽裙纱的娇媚女子倚在贵妃榻上,由两名侍女捶着腿,慵懒问道:“国师大人的法术进展如何了?” 一名宫女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答:“国师大人说,已经停了施法。但那人,仍然在控制之中。” “哦?”女子直起身来,张狂大笑:“这王国师倒也有几分本事,术法解了,也能让人为我所用。” 她身上披着的软纱顺着肩头滑落,露出雪白娇嫩的肌肤,不耐地一脚将宫女踢开:“都滚下去,本宫要去看看,王大人怎么让他为我所用!” 几名宫女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坐在华丽轿辇上晃了半晌,她扶着宫女的手下了步辇,踏进了一间偏僻宫殿。 殿中灯火昏暗,桌案后的一名男子正弓着身,满头大汗。她寻了一处椅子拂袖坐下来,姿态闲适:“王大人,情况如何了?” 王国师无暇顾及她,站在桌前,额头渗出颗颗汗珠,嘴唇苍白翕动,忽然“咚”一声跌坐在了椅子里。 他张开的十指上缠绕着一根根散发红晕的丝线。此时丝线委顿,线上吊着的木偶躺在桌上,木偶身下的阵法图纹散发着红光,场景十分诡异。 女子也注意到他状态不对。罗扇微顿:“王大人?” “娘娘,大人施法时不能有人打扰!”一名小童上前禀报,被她一脚踢开,不耐道:“王昌明,本宫问你,你这术法如何了?” 王昌明面色苍白,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滑落下来。他挣扎了下,却站不起来,勉强分出心神道:“娘娘,情势有些不妙。” 女子倏然起身。走到桌前,就见他一侧手中的丝线已断了三四根,断口如同伤口般渗出鲜血:“这是为何?” “许是因为术法控制之人心神波动过大,想要挣脱控制,术法反噬了。”他面色惶恐不安,再度催动法术,另一只手中的丝线却也开始断裂:“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他或许……就会摆脱控制。” “废物!”女子脸色一变,将手中扇子一摔,踩了过去,厉声道:“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控制住他?” 王昌明迟疑一瞬,道:“噬心术。” 雪苑中,韩湘雪看着脸色苍白空茫的百里瑾,再度问道:“你当真不记得过往那些事情了吗?” 百里瑾额上汗水簌簌而下,头痛欲裂,迷蒙地看着眼前之人。她是韶月公主……不对,那他脑海之中的那个影子是谁?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他能看到自己与她一同赏月、一同弹琴、手中画笔在画卷上勾勒出她的身影…… 难道这些就是她说的过往之事?……和他的过往之事?为何他却不记得……为何,他现在又记了起来? 记忆和声音潮水般地一齐涌入脑海。他脑中剧痛,耳中嗡鸣,脸色苍白地后退,直撞到了身后那棵梨树上。 天色昏暗,韩湘雪见他脸色苍白,只当他有愧于她,面色稍缓。横在他颈间的剑移开半寸,“白槿,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我之间,多说无益。明日,我便带你回东月。” 说着,她欲转身离去。 “不、不要……”百里瑾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却声如蚊呐,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剑尖。他感到四肢百骸都传来一种诡异的剧痛。似乎有人在拉扯着他的每一条四肢、每一个关节,若不配合,就要将他身体扯断一样。 韩湘雪一愣,却见他用染血的手将她的剑甩了开。 她本也要将剑收回,看着他被剑割破的手掌流出鲜血,滴在地上,惊疑又不解。 “……” 韩湘雪步伐微顿一瞬。终于上前两步,望着他异样的面色微微皱起眉:“你怎么了?受了什么伤吗?” 百里瑾说不出话来,他眼前模糊,昏昏沉沉。诡异的力量袭来,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了。 不同于方才的软弱无力,他猛地上前抓住韩湘雪,转身一推,将她压在了梨树上。寒光微闪,一把匕首抵在了她胸口上。 韩湘雪并未反抗。也是有些虚弱,被他压住,静默片刻。她看见匕首的闪光时瞳孔一缩,抬手抓住了他手腕。 “你想杀我?”她后背抵着树干,两天没喝水,嗓音有些干哑。看见他带着汗水的脸,却忍不住有些想笑:“百里瑾,你这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对方的神色有些空洞。她看向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方才问我的话,不错。我的确不十分信你,后来也有做戏的成分在。可是,你还记得是你潜到我身边来,一心算计我、利用我吗?” “百里瑾,”她顿了下,嗓音平静:“若你觉得我有所算计,对不住你,我就当你都记得从前那些事。我方才不该那么说。亏欠你的,我还给你。” 第86章 断青丝 话音未落,她突然踮起脚尖,望着百里瑾的眼睛,吻上了他的唇。 同时,她也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距离贴近的同时,用力一送,那把匕首便刺穿皮肉,深深没入胸口。她面色一狠,再一用力,又握着他的手将那把匕首拔出。 鲜血喷出的瞬间,空气中的梨花香气似乎猝然浓烈了起来。他的血迹染上她的唇,溅落的血迹染红了刚刚飘落下的洁白梨花。韩湘雪踉跄一步,轻吸一口气,眼睫泛上了一丝泪光。 百里瑾的唇被她咬出了血,似是被吓傻了般愣愣看着她。她再度拔剑,飞雪雪亮的剑身绕住长发。剑光一闪,乌黑发尾被齐齐削断。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百里瑾,你欠我的情,我讨回来了。以此断发为证,你我此后,再无瓜葛!” …… 凌一包扎着韩湘雪的伤口,望着她雪白的面色,低声道:“殿下何必如此。” 她眼眸微阂,忍不住轻笑,牵扯了伤口,又微皱眉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傻?” 凌一低头,恭敬道:“……属下只是担心殿下安危。” “你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师兄。”她喃喃低语,闭上眼睛。似是有些疲惫,没再说话。 凌一听见这个称呼,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灵者身负灵力,比常人多一层灵力护体。若受了伤也愈合得快,的确不易死。 只是,仍然会痛。 甚至由于感知敏锐,还会更痛一些。 他推门出去,轻轻合上门。转身望见树下那个魂不守舍的白衣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情绪淡薄,却一直不喜此人。此刻更是望之生厌。思绪一转,他唤来两名暗卫,将百里瑾带了下去。 院里的声音通通沉寂之后,不远处的梨树林中突然闪出一道红衣身影,在院中那棵梨树下站定。 是凤绯璃。 他面色苍白。许是意外看到事件全程,望着树下断落的丝发和血迹,颤抖地伸手撩起一缕断发,眼眶泛起了微红。 …… 韩湘雪带着凌一回了公主府。 听说她明日便要去往青城作战,桂叶等人手忙脚乱地为她收拾起行囊。丹枝服侍她沐浴,替她仔细换了伤药,换上衣衫。放下床帐时,道:“殿下一切保重。” 韩湘雪愣了下,唇角微弯了下:“好。” 天明之后,圣旨传下。韩湘雪披着战甲接过圣旨,同殷白竹带着驻扎在公主府的两千玄甲军,一路往青城赶去。 百里瑾被看守着坐在马车内。众人疾行几天后,终于望见了青城的城门。 青城毗邻云州,以山清水秀得名。因不同于云州荒凉,边境行商时常由此往来,尚算繁华。 如今东月起兵,大动干戈围攻青城,曾经繁华的街上便少有人烟。城墙之上,不断有兵士了望、巡逻。青石垒就的墙面上留下了一片片投石、火油留下的划痕污迹。 韩湘雪等人带着玄甲军从境内入城。入城之后,她便召见守城将领、城中知府,商议一番,拿出了韩毓影的手书。 书信中除了回应东月激越的讨檄之语,便是将百里瑾交还东月的说明。言辞尚存几分温和。 守城将领草草一看,思量片刻,便决定派使节将百里瑾和手书送出城外,到东月营中谈判。 几人议定使节人选,韩湘雪先行告退去整顿玄甲军。 殷白竹留意到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先行整顿了玄甲军。在她换完伤药,休息片刻后,敲响了门。 “进来。何事?” “玄甲军已整顿好了。”他低声劝道:“殿下伤势未愈,此番战事,还是不要上阵了。” “不行。”韩湘雪正看着青城地图,闻言眉头轻蹙,道:“本宫心中有数。下去吧。” 殷白竹低头道:“是。”犹豫片刻,又道:“还望殿下,务必保重。” …… 东月皇宫,一处荒凉偏殿中。 王昌明吐出一口血,手中最后一根丝线也已乍然断裂。他面色忽然狰狞痛苦起来,伸手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红色来,喘着粗气跌坐椅中。 他面前摆着一张雕花木椅,坐着一名冰肌玉骨的娇艳美人。她身后侍从如云,见此情况目光冷冽下来,死死盯着他的脸。 “木偶术失败了。王大人,那噬心术如何了?” 王昌明身子一颤。捂着胸口,却也不得不回答道:“失败了。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被称作贵妃的女子蓦然起身,目光阴冷地看着他:“王昌明,你还记得你当初同我说的什么吗?” “此计,万无一失……”王昌明艰难开口。他的手用力捂着胸口,歪倒在椅子上,“娘娘,噬心术毁。我也命不久矣。” “哼。”女子冷哼一声,心中怒火滔天:“你好自为之。” 说着,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去。 几名侍卫开始在殿中清除术法痕迹,泼洒火油。 王昌明悄悄握住那只断线木偶,颤着手,将木偶上缠着的一枚白玉坠解了下来。 荒凉宫殿中火光四起。几名黑衣人逆着惊慌逃去的人流潜入殿中,搜寻着什么东西。 其中一人在看到王昌明手中之物的时候眼神一亮。匆匆捡起那枚白玉坠子,转身招呼几人离开。 百里瑾从昏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内,身体僵沉,丝毫动弹不得。 诡异的垂坠感似乎还附着在四肢上。五感渐渐恢复过来,只有头痛依然剧烈。他忍耐片刻,眼前视野终于恢复光明。 他抬起头,看见车中还坐着一名身着紫袍,年纪约三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见他醒了,面上露出些惊讶之色。唤了他一声“大皇子”,将一盏茶递到他唇边。 百里瑾摇头,又是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环境,感觉身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脚都被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 那名使臣见他看着自己身上的绳索,也轻咳一声道:“大皇子勿恼。稍后,我便可为您解开。” “这便是韶月的待客之道?”他缓过神,微抬下巴问道。使臣犹豫了下,想着离东月营帐已经不远,便从车外要来一把剑,将他身上的绳子都割断了。 不知道被捆了多久,手脚麻得厉害。百里瑾一派从容地端坐原处,闭上眼睛,没有丝毫异动。 那名使臣盯着他看了片刻,放下心来。 马车继续向着东月营帐驶去。 第87章 东月之争 百里瑾闭着眼睛,看似在闭目养神,心中却思绪百转地整理着脑中信息。片刻后,确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是去往东月的马车,那名男子看穿着应该是韶月使臣。此时应当是前往与东月交涉。 可是,韶月为何要派使节前往东月?他又为何会身在此处?他试图回忆,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甚至再次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眩晕和刺痛。 他脸色微白,只能暂时放弃回忆,静坐在车中,等待马车到达东月营帐。 韶月使节只带了百里瑾还有几名护卫前来,并未引起东月军中的异动。他出示符节,东月便一路放行。一名副将带着他到了主帐之前,通报之后,便恭敬地请他进去。 甄书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帐中,见帐中已经有数名身着盔甲的人看着自己,便上前行礼道:“见过诸位将军。” 他姿态不卑不亢,主位上的男子眯眼打量他片刻,抬手道:“赐座。” 甄书仪开门见山,寒暄几句,便从随从手中接过那封书信,呈了上去:“此乃吾皇手书,还请将军过目。” 主位上的男子打开书信,脸色先是一变。看到最后几句,却猛地抬起头:“你们将大殿下带来了?他在何处?” 甄书仪伸手拉过身后一人,抬起头,果真是百里瑾那张俊逸出尘的脸。 那名主将猛地站起身,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几分震惊和狂喜之色。 甄书仪看他神色,心中更确定了此人的确是百里瑾。轻摇羽扇:“不知,将军对吾皇所书之事意下如何?” 主将同身后几人耳语几句,对他道:“还请使节给我们一些时间商议。”说着对一名副将道:“带大人下去休息。” 甄书仪见他态度客气,心下稍定,应声告退。 另一边。 东月的几位将领还在帐中议事。有兵士带着百里瑾下去休息。进了营帐,那名引路的小兵便恭敬退下。百里瑾等候片刻,一名副将打扮的男子匆忙而来,看见他,激动地下跪道:“殿下!” “起来。”若是平日,他一定会亲手扶起臣下。今日却无暇他顾,眉间笼着阴翳,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那名副将面露厌恶仇恨之色。从怀中摸出一枚白玉坠子:“此物是殿下贴身之物,殿下可还记得?” 百里瑾目光一凝:“当然记得。”这枚玉坠是他母亲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他从前一直贴身戴着,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妖妃颜九,勾结国师王昌明,利用此物对殿下施邪术。”他面露嫌恶,想起什么,又面色凝重,问道:“殿下如今身体可还有不适?他们对殿下所施之术名为木偶术,可以使人失去记忆,如同木偶一般被人控制。后来此计不成,又对殿下施了另一种邪术。” “什么?” “噬心术。”他扶着百里瑾坐下。“此术可以使施术人掌控他人身体,只是似乎代价甚大。他们找到王昌明时,他已经死了。殿下才摆脱这邪术控制。” 百里瑾听完他的话,脸色由苍白转向沉冷。许久才道:“我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缺少在韶月时的记忆。无妨。这妖妃设计我,只为挑起战争,决不能让她如愿。” 副将面色微凝:“您的意思是?” “同韶月和谈。” …… 青城靠近腹地的一扇城门下,一辆华丽的马车通过官兵查问,进了城。 嫣幻玉倚靠在马车中,懒懒地转着手中一串晶莹的珠子。那珠子颗颗小巧,如水晶般细腻透明,仔细看去,每颗都包裹着不知什么东西,别有几分巧趣。她把玩一会,将珠子收了起来。马车驶到了韩湘雪下榻的府前。 由侍女领到一间房前,她踏进房中,一抬眼,就看见了面容毫无掩饰的韩湘雪。 “……”她沉默了片刻,死死盯着那张清冷昳丽的脸,忍不住笑了:“你果然不是男子。” “掩盖身份,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宫主莫怪。”韩湘雪面色平静,道:“信中所说之事,还仰仗宫主完成。” “好。”嫣幻玉干脆地答应了。望着她的脸,忍不住“啧”了声,“你生得这般好,那时竟也忍心天天戴着面具。” 韩湘雪闻言面色微黑,微笑道:“不及宫主天生丽质。”她神色微肃:“此行凶险,还望宫主万事小心。” 嫣幻玉慵懒一笑,“自然。” 一路潜入东月皇宫,嫣幻玉凭着韶月的暗线将消息递进了贵妃宫中。不消片刻,便有贵妃宫中的侍从匆匆而来,将她带进了那座金玉堆砌的华丽宫殿。 她刚刚走进殿中,颜九儿便心神不宁地将服侍之人都赶了出去。她本倚在贵妃榻上,看见嫣幻玉走来,忍不住脸色苍白地跪在了地上。 “颜九参见宫主。” 嫣幻玉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媚色天成的脸。看她一眼,轻笑着坐在了一张圈椅上。 她轻飘飘地道:“颜九。许久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她嗓音轻软得如同风吹羽毛。颜九儿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跌坐在地。嫣幻玉望着她恐惧的模样,唇角微勾:“许久不见,连规矩也忘了?” 颜九儿身体一颤,神色有一瞬间的不甘。却还是压低身体,匍匐到嫣幻玉脚边,将头压低到地面:“参见宫主。” 她咬着牙,忍不住道:“宫主今日来,不知……是所为何事?” “你玩弄手段,挑起东月与韶月的战争。”嫣幻玉面无表情道:“及时收手,我或许会留你一命。” 颜九儿闻言,不可思议地摇头:“你疯了!两国已经对阵军前,我有何能力让他们止战?”她看着嫣幻玉:“这件事的确有我的手笔,但我不过推波助澜!如今已经打了起来,我如何收手!” “坊间传言,东月那老皇帝对你言听计从。”嫣幻玉从怀中拿出一个玉色的小药瓶,“你别忘了,你身上的毒还没解。” 颜九儿看着她手中之物,眼中怨毒一闪而过。俯身道:“是。” 第88章 退兵 韩湘雪送走了嫣幻玉,便一直同城中将领讨论着作战之策。却没有想到,仅仅三天之后,东月就突然退兵了。 甄书仪和去时一样,带着一封书信回来了。马蹄悠悠,侍卫二三。只有车上少了个人。他也有些懵然,摇着羽扇,心中仍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虽然他早就察觉到此次和谈可能会比较顺利。但太过顺利,他又有些不安心。望着那封盖着东月漆印的和谈书,又心下稍定。 有此物在,和谈十拿九稳。 韩湘雪召集众人,仔细看过这封和谈书,发现东月几乎接受了韩毓影提出的所有条件。退兵回境、归还战俘、弥补损失,甚至还在赔款金额上添了一笔银两。 守将看过这份和谈书,看向她,犹豫道:“殿下……” “同意和谈。”韩湘雪未曾犹豫。此战本来便出于意外,能够以和谈止兵戈是件大好事。她也并不好战。 至于让东月付出代价、立威一事,除合谈书上所写的条款之外,过往三日中,两军试探中进行了三场斗将。韶月两胜一败。并截住了东月一场偷袭,也算胜利而归。 和谈后几日,东月已按照和谈书上所说退出韶月。一切事毕,韩湘雪便整军,打算带玄甲军告辞。 临走前,青城知县做主请了众人到府中,安排了一场小小的庆功宴。庆青城重归和平。 气氛一片和悦,韩湘雪喝了几杯酒。许是因此前的伤势未曾好全,加上酒力发作,骑马半天,她竟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此时天色渐晚,行军队伍刚好路过一座小城。军队驻扎在城外,殷白竹安排好一众事宜,提出陪她在城中休息片刻。 擅离军中本不合军规,但她连日劳心劳力,如今精神松懈,十分疲惫。便嘱咐了另一名将领领兵,同殷白竹到了城中。 小城名为燕城,距青城不过几十里,同样是行商往来之处。如今战事初歇,入夜后却尚有几分繁华。 街头巷尾挂着盏盏明灯,夜食的摊子排成一串长龙。串串红灯映着各色人群,别有一番烟火气。 韩湘雪看见来往行人有的手提花灯,有的戴着面具嬉笑玩闹,有些好奇。问过街边一位老板,他“哎呦”一声,抬头道:“姑娘是外地人士吧?” 韩湘雪点头,他解释道:“其实是在过花朝节。”不等她疑问,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本没有过这个节的习惯。我们这里天气冷些,花开得格外晚,本不爱过这个节。”韩湘雪点头,“那你们为何又突然过起了这个节?” 老板突然看了眼别处。压低声音,面上却露出喜悦:“听说是县衙一位大人的主意。本来突然要打仗,上元节也没怎么过。战事停了,我们把上元节也一起过了,沾沾喜气。” 韩湘雪有些惊讶,原来如此。还能这样?这出计之人倒也是个妙人。 她同殷白竹在街上走了片刻。天色渐晚,游人反而渐渐稠密起来。两人寻到一家客栈落脚。 韩湘雪洗漱过后,反而精神了些,便在灯下翻开一本刚刚买来的游记。看得正有些入神之时,传来敲门声,殷白竹在门外道:“殿下,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她回过神,抬眼望向门口:“进来。” 殷白竹推门进来。他也换了衣服。韩湘雪抬起头,就看见身着干练整洁白衣的少年和他干净清秀的脸庞。 “这么晚了,白竹寻我何事?”她问,一边给他倒了杯茶。 “打扰殿下了。”他似乎犹豫了下,从身后拿出一盏纸扎的小荷灯。看得出纸张质量很好,荷花瓣尖描着淡粉脉络,栩栩如生。 韩湘雪接了过来,却有些不明所以。 “外面有许多人在放河灯,如今又是花朝节,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韩湘雪想了想,点点头。 两人在人流如织的街上逛了片刻,并肩坐在一处水榭,凭栏看着昏暗湖水中飘起的一盏盏河灯。晚风静谧,韩湘雪低头看着一盏盏桃红、翠绿、鹅黄色的河灯在水中轻轻荡漾、渐渐飘远,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殷白竹望着她的侧脸,手中攥出汗来,还是犹豫着不敢开口。 韩湘雪转过头,两人猝然目光相撞。她微微一愣,展颜一笑:“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少年有些无措,忙道:“不用谢。” “殿下可要放灯?”他移开目光,突然问道。 韩湘雪顿了一瞬:“不了。”她目光落到岸边放灯的人们身上,嗓音有些飘渺:“放灯之人大都为了许愿。我无所愿。” 殷白竹听得模糊,面露不解。还未询问,就见她转身往水榭下走去:“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他连忙收起手中被汗打湿的东西,跟了上去。 此时已至亥时,街上灯火辉煌,处处是拎着花灯的游人往来笑闹。韩湘雪一心找着客栈,往前走着,没注意到身旁路过的一个熟悉身影。 那人身材修长,衣红如枫,戴着一张脸谱面具,腰间佩着一把金色短剑。正是凤绯璃。 他却也正低头思索着什么事,未曾留意身旁行人。两人擦身而过。 街边一座高楼上,一名男子冷冷地望着拨开行人、紧跟在女子身后的殷白竹,握杯的手捏紧,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事散去,韩湘雪这一夜睡得绵长安稳。翌日醒来,精神极好。很快便和殷白竹骑马赶上了行军的队伍。 几日之后,韩湘雪带兵回京。稍作休整之后,翌日上朝,她便呈上东月合约,说明了和谈之事。韩毓影同众臣早几日便已从战报知道此事,故而不算惊讶。唯有梁玖面露几分赞赏之色。 不畏战。能战,不好战。一向是他传授之理。他对韩湘雪的行事十分满意。 散朝后,韩湘雪又到了御书房禀报。道:“儿臣食言。未能完成与父皇的约定,让东月为踏足韶月付出代价。” “……”韩毓影手中墨笔一顿,抬眼看她,眉头微挑:“如何算失约?合谈书上的一笔一划,何尝不是代价?” 他眼眸微敛:“做得很好。” 韩毓影语气和缓,似是心情不错。大有此事揭过之意。 白衣女子却抬头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眼中眸光坚定:“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第89章 辞位 临行前,京都春雨潇潇犹在眼前;立夏过后,转眼间,便入了五月。 今年的五月对朝中上下来说是个大日子。因为韩玉娆生辰在五月,及笄在即。礼部匆忙筹办着各项事务,不敢有所差错。 公主府中仍然迎来送往。韩湘雪如从前一样,每日忙于公务。除了臣下,轻易不现于人前。 近日,她却陆续在府中接见了几名陌生来客。 其中有名年轻公子,声如清泉,风度翩翩。他衣着低调,却排场甚大地带来了许多仆从抬来箱箧。笑着命人打开,价值连城的金银珠玉晶光闪闪,珠宝光华一时光耀屋舍。 一瞬间,旁边的丹枝觉得这房子似乎都被衬得黯淡了些。 韩湘雪一一看过,却纷纷摇头。 这些都是她托楼子岚为玉娆找来的冠笄,却都还觉得不满意。 最终,她亲手绘图,找来一名有名的工匠,请他为玉娆制出这支冠笄。工匠看了画像,便闭门不出。十日后的笄礼前夜,终于捧着一只匣子蹒跚而出。 这支乌木凤簪古朴而名贵。簪首凤纹以红珊瑚镶嵌,悬挂一道道细细的珍珠流苏,拿在手中,珠光流曳和着暗香浮动。韩湘雪看过之后暗暗点头,命人送到宫中。 韩玉娆刚刚出浴,披着一件薄袍,任侍女在身上涂着香露。她扫过一众宫女捧着的礼服首饰,目光落在这支发簪上,微微一顿。 捧着发簪的碧玺上前笑道:“这是大殿下刚送来的冠笄,公主可还喜欢?” “姐姐送来的,自然喜欢。”韩玉娆对其他宫女摆手,“都下去吧。” “是。”捧着衣饰的宫女纷纷退下。韩玉娆站起身,独自在房中踱了两步,秀眉微蹙,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想起了昨夜同韩毓影的对话。 “父皇,玉娆要姐姐为玉娆冠笄!” “哦?”韩毓影有些惊讶,眉头微挑,“这是为何?” 她神色郑重:“及笄是玉娆的大事。玉娆不喜欢那些世家夫人,想让姐姐为玉娆完成。” 韩毓影眸光微动,笑道:“原来如此。只是此事不归朕管,你得去求求你母后。” “父皇,这等小事,难道你还要玉娆再去月华宫跑一趟吗?”她皱起脸,瞄了一眼他手边:“玉娆可给你带了甜汤来呢。” 韩毓影乐了,“敢情你来送汤,就是为了求这件事?若是没事,朕都喝不上这碗汤了?” “玉娆不敢。”她转着眼睛,垂头丧气坐在一边。韩毓影抬头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无奈道:“好了,朕允你就是了。” 玉娆小脸上立刻扬起一抹明媚的笑:“谢谢父皇!” 她要姐姐为她冠笄。不只是因为讨厌外人近身。 韩玉娆踱步到殿内一角。那里放着一只笼子,垫着舒适的软毯。 笼中是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她伸手摸了摸,又微微出神。这是韩湘雪当初打下的兔子。她射出的三箭如同囚笼将兔子困在地上。因为它没死,侍卫们犯难要不要将它计入猎物,她便抱在怀里,向姐姐要了过来,养着玩儿。 现在想来,这兔子应该本来就是打给她玩儿的。姐姐箭术高超,又怎么会连着失手,还正巧捕住一只兔子? 与最初抓住的时候相比,这只兔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胖了不止一圈。在笼中睁着眼睛嚼动两腮,惬意非常。韩玉娆抱着兔子抚摸片刻,心绪也渐渐宁静了下来。 翌日,韩玉娆起了个大早。熹微晨光中,她身着华服,项戴璎珞,同韩湘雪一样,在百官等候之下,一步步登上长阶。直到登上朝紫台,在百官之前行礼,接受朝拜。 群臣跪拜之后,她转向一侧。韩湘雪身着一袭织金的白色华服,正神色庄重地等候。一旁的宫女抬手奉上那只乌木凤簪,韩湘雪轻轻将她长发挽起,拿过凤簪,插入发髻,并扶正流苏。对她浅浅一笑。 韩玉娆同样一笑,两人便跟着韩毓影、倪月华一同步入宗庙,拜见祖先,完成了笄礼的后续流程。 又一位公主成年,对如今子息单薄的韶月来说是件大事。韩玉娆幼年时便获封地,如今成年却还未立府、指婚,或是封王。朝野上下对此事多有好奇。韩毓颖却没有旨意发下。 翌日,朝臣中便多了一道身着公主正装的身影。韩玉娆端正地站在韩湘雪身边。周围大臣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议论纷纷。 嘈杂声在韩毓影步入殿中的时候渐渐消散。他在皇座上坐下,看到韩玉娆站在下面,并未多言,道:“开始吧。” 先开头的是户部一位大人,禀告了些农耕用银之事便退下。 第二位礼部侍郎便站了出来:“臣有本奏。如今祈玉公主国学课程已完,也已成年。臣认为殿下已可独当一面,应再加封号。” 高坐在上的韩毓影“嗯”了一声,道:“那依林爱卿所言,朕应该给她什么封号?” 林侍郎恭敬低头,语出惊人:“各色封号自由陛下和礼部拟定为好。臣认为,殿下应该封王。” 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 韩玉娆身份尊贵,封地珠州由韩毓影精心选出,自是富庶美丽。她公主之身,贡赋却也多为珠玉奇珍,并非真的株洲财赋,也不是真的珠州之主。 但若受封为王,日后守地一方,便为真正的珠州之主。女皇登基的例子在韶月不多,女子封王,在韶月却更是少之又少。 每一任女皇本都是从血雨腥风中走出。万般不易登上高位,又怎会想将落败姐妹、或任何一人放在可与自己相争之位上? 群臣议论如沸,争论不休。一个个身影相继走出,慷慨陈词。韩毓影支颔听着,一语不发。突然叫了沉默不语的韩湘雪:“雪儿,你怎么看?” 周遭安静些许。韩湘雪应声出列,双手持笏,沉静道:“父皇。儿臣自请辞去储君之位。” 殿中似乎安静一瞬,之后便如热油入锅,溅起一片惊涛骇浪。太傅梁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白衣身影,眼中少见地露出震惊之色。群臣更是惊声片片。 程岑远快速地站了出来。他心中亦惊讶,却语气温和,望向韩湘雪的方向:“不知殿下为何出此言论?若有误会,还请殿下说清,点明我们才是……” 韩湘雪:“没有误会。”她望着高坐在上的韩毓影的身影,与他目光相对,郑重地俯身拜了下去,道:“儿臣请求父皇,免去儿臣储君之位!” 第90章 云游 她此言一出,朝臣反对之声甚高。但韩毓影却只是凝望她半晌,一反方才默不作声的态度,力排众议,应允了她的要求。 “陛下,储君之位怎可空悬!一日无储,必会引起许多动荡,使朝纲不稳啊!”一位老臣痛心疾首,梁玖也收回了踏出的脚步。不料韩毓影却突然道:“廖爱卿言之有理。” 他将目光转向另一侧,梁玖心中一震,果然听到他道:“朕觉得,方才林爱卿说的不错。玉娆学有所成,亦可为朕分忧,也当得此位。” 朝臣又是一片哗然,有的已经被接连几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砸得不知所措。韩毓影却突然站起身来,振袖道:“众卿若无其他事项禀报,便退朝吧。” 他一个转身,便从大殿中走了出去,不见了影子。众臣又是傻眼。 程岑远和几位大人忙于安抚一众毫无头绪的朝臣不提。梁玖沉着脸同几位大人一起赶往御书房也不提。 韩湘雪一下朝便转身离开。谁也没拦住,径直回了公主府。 她第一次没有在散朝后去往御书房,和韩毓影议事。也没有在府中处理公务。突然闲暇下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丹枝等人见她匆匆回来,坐在案后发呆,也都不敢打扰。 丹枝送了一盏茶进去。出来后便被几人围住,桂叶紧张道:“殿下、殿下这般呆坐着,是怎么了?” 她将桂叶拉得远了些,摇头道:“我也不知。先同平常一样就是,不要打扰殿下。” 桂叶连忙点头,就见清荷拿了一张帖子气喘吁吁地过来。她面色凝重道:“不好了。出事了。” 几人匆匆耳语一番。 片刻后,宛冬将一张帖子送到了韩湘雪面前。见她微微抬眼,缓声道:“殿下,是祈玉公主送来的帖子。” 韩湘雪神情微动,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 宛冬福身。有些凝重地走了出去。 众人凑过来。耳语几句,叹着气散了开来。 殿下何曾对这个妹妹那么冷淡过?此时此刻,虽然韩湘雪只是接过了帖子,在她们眼中却也是心灰意冷、黯然伤神般。 ……殿下真是太惨了。刚刚被免去了储君之位,此刻韩玉娆却递了帖子来。 尽管平日姐妹二人看着亲厚非常,桂叶却总觉得,韩玉娆下帖子并不是为了安慰她们公主、为她排解心结的。 果然,请帖的时间将至,韩湘雪却只是在案前写起了字。宛冬小心询问是否更衣,她也只是道:“不用。” ……桂叶为她们公主感到不平。刚刚受罚,外面都传韩玉娆会成为新的储君,她还要找上门来! 时间还剩半刻时,韩湘雪却换了一身白衣,推开了殿门。 “殿下。”她们上前行礼,韩湘雪道:“一会儿玉娆来了,带她来水榭找我。” 殿下找了祈玉公主来吗?她们面面相觑,连忙下去准备。 片刻后,韩玉娆果然到了公主府。宛冬领着她穿过庭院,一路到了水榭之前。 水榭四周挂着雪白纱幔,时有微风吹过,帘中似有人影,飘忽的琴声从水榭中传出。 宛冬告退。她上前一步:“姐姐。“ 水榭中的琴声停了,那个模糊人影站起身来。韩湘雪撩开纱缦,两人对视。 “坐吧。”韩湘雪坐回琴后,却没有再弹:“玉娆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韩玉娆沉默一瞬:“没事便不能来寻姐姐了吗?”她抬头望着韩湘雪:“我有几句话,想同姐姐说。” 韩湘雪点头,她却并未作声。两人沉默片刻,韩湘雪抬头,只看见她望着水榭栏杆。 “姐姐。”她突然出声,回过头,两人目光相撞,“……你可知道,我幼时一直很羡慕你。” 韩湘雪微愣,她继续道:“父皇亲自教你武艺,母后与你同睡一床。姐姐,他们待我,从来不一样。” 玉娆的话勾起了韩湘雪的疑虑,还未细思,她又望着她的眼睛,道:“从前,我只觉得是父皇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不要求我懂得武艺。” 难道不是吗?韩湘雪心中想。她幽幽道:“可是后来,他又亲手教我……兵法策略,帝王心术。他若对我没有期望,又为何,费尽心思教我这些?” “再后来,他却又问我可有心仪之人。要将我嫁出去。” 韩湘雪身形僵得像一座蜡像,眉间微蹙。韩玉娆突然望着她:“姐姐,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为我冠笄?”她微微一笑:“我想知道,那位身份不明的老夫人会不会替你出现。她没有出现,姐姐。” ……原来,她也注意到了那名老夫人的身份不明。 所以,她竟是怀疑自己的身世?想借清曲宫试探? “玉娆,若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韩湘雪心中微叹,上前一步,望着她的眼睛道。倚靠在栏上的韩玉娆一愣,似是有些无奈道:“姐姐,你总是这样。” ……总待她这样好。韩玉娆理了理思绪,站起身笑道:“我今日来,只为同姐姐说一句话。” “我本意,并非与姐姐争夺储君之位。父皇尚未下旨再封储君。若姐姐需要,玉娆必拼劲全力,助姐姐重回储君之位。” 韩湘雪望着她郑重的神色,却轻轻笑了:“我知道。”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张琴上:“不必了。” 玉娆睁大眼睛,一时有些不可置信:“姐姐?” “玉娆既用此计,应该也想过其他结果。我相信玉娆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浅浅一笑,神色有些轻松:“我此次自请辞位,是真的志不在此。” “明日,我便要离开此处,云游四海。到时候,还拜托玉娆帮我照料府中。” 韩玉娆花了一些时间接受这件事情。她面色复杂道:“我本以为姐姐料事如神,今日朝堂上陪我胡闹。” “你若是胡闹,我更是任性妄为。”韩湘雪喝了口茶。笑意温和地望向她:“此后,定要努力学习处理政事。不要荒废。知道了吗?” 韩玉娆点头,忍不住道:“姐姐,我还有好多东西不会……” “说到此事,我有一件东西给你。”韩湘雪拿出了刚刚书写的一份名单:“若你以后有什么东西不懂,可以去找这些人。也可以让他们为你所用。” “姐姐……”韩玉娆眼圈有些红,颤声道:“姐姐,你明天就要走吗?若你走了,玉娆怎么找到你呢?” 韩湘雪轻抚了下她的头。想了想,找了清荷来,不出片刻便带来一只信鹰,将笼子递到她手中:“有此物在,玉娆便可以和我通信。” “……好。”她擦了擦眼泪,对韩湘雪一笑:“那玉娆便祝姐姐,一路顺风!” …… 进宫看过韩毓影、倪月华,将一切事物都处理好后,韩湘雪便打点行囊,在翌日下午来到了郊外一处渡口旁。租了一艘船,乘舟而下。这条河流贯通途径断木山附近,韩湘雪本未多想,却在接近清曲宫的一处被拦住。拦船的几人身着青衫,她不由眉梢微挑:“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为首一名女子恭敬道:“我们并无恶意。护法之命,还请您和我们走一趟。” 她若有所思,却一笑道:“好。” 韩湘雪步入清曲宫时,路过之人纷纷向她行礼。她心中有所猜测。跟着女子进入一间宽敞的大厅时,她终于看见厅中之人向她的位置纷纷俯首,齐声道:“见过宫主!” 他们阵势颇大,韩湘雪却只是走上高台,道:“宫主?”她抬眼看向眼前众人,淡声道:“我竟不知,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宫主。” 眼前站着的几人似乎资历较高,听到她的话脸色微变。其中一人出列道:“启禀宫主,两年前我派长老已将宫主信物传给宫主,宫主令牌也在您手中。您便是我们的宫主。” 韩湘雪唇角微勾,“是吗?似乎是有人给了我这些东西。”她漫不经心道:“可是,如果我说,扔了呢?” 那人脸色一变:“你!”还未动手,就被她身后之人连忙拉住:“宫主,这其中的确有些误会,还请您听我们解释。” 韩湘雪在那人出声之时便举起了一把折扇挡在身前,此时放下扇子,微笑道:“好啊。” “两年前,宫主的确不知此事。如今我们找到宫主,只为迎宫主完成继位仪式。”他抬手道,“仪式完成,您便是清曲宫之主,我们听您号令,供您驱策。” 好一个避重就轻。既然承认了她不知情,竟还要她完成这继位仪式? 她觉得无趣,便只道:“不必再说了。你们只说,是不是知道了五石阁之事是我所为?”她扫过两人面色,忍不住轻笑:“你们的确有些本事。……既知道此事是我所为,还敢凑到我面前来?” 她的手搭在了剑柄之上,笑中带了一丝冷意:“还是说,以为有母后在,我就不敢杀了你们?” “宫主息怒!”那名男子连忙出声,道:“我们绝无此意,还请宫主息怒!清曲宫愿为宫主差遣,不敢有所图谋!只求宫主……予以一丝庇护!” 韩湘雪步伐微顿:“你可知道,为我差遣,都要做些什么?” “愿为殿下手中利刃!”男子咬牙道,身后众人立刻跟他喊道。“宫主若有疑问,我们知无不答!” 片刻后,韩湘雪身着宫主礼服,扫视众人,沉声道:“今日起,我便是你们的宫主!记住,既为我手中之刃,若不为我所用,我便会折了它!” 众人纷纷俯首称是。韩湘雪望着他们,嘴角微不可查地微微上扬。 虽接过了这宫主职位,韩湘雪却并未在清曲宫停留,而是上了船继续旅程。船行两天后,众人在一处小村庄歇脚。刚进村庄,韩湘雪便撞上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连忙后退,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抬头看见韩湘雪,忽然一愣,惊喜道“师父!” 韩湘雪一愣,打量她片刻,认出了那张熟悉面孔:“……祝余?” 第91章 上山 天色碧蓝,春风和煦。碧华山下,玲珑握着她的手站在马车旁边,等着她的师父接她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山上下来一名身着素色劲装的女子。她神色淡漠,看见韩湘雪便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要牵她走。 玲珑有些不放心,连连叮嘱。末了唤凌一跟在她身边。佩依微微皱眉,听她解释几句,又展开眉头:“好。” 她向韩湘雪伸出手来:“走吧。” 女孩上前牵住她的手。不哭不闹,神色镇定。佩依一边拎着她的东西,领她上山,一边有些惊讶。 “不难过吗?”她垂眼问她。韩湘雪抬起头,不解道:“为何难过?” 她神情是纯然的疑惑。佩依顿了下,道:“害怕离开家,见不到父母。” “不难过。”女孩摇头,“父皇说我要来这里,跟着师父养好身体。养好便回去。为何难过?” 佩依卡壳。到了山上,牵着她迈过门槛,又道:“你不怕你父母忘了你?” 韩湘雪还未回答,旁边窜出来一名年轻男子,笑着阻拦道:“哎哎,师妹,你这是在说什么话!”他看了小女孩一眼,不赞同道:“你……你对孩子说这话?” “不怕。”韩湘雪望着她,神情自若:“为何会忘了我?若忘了我,我回去,他们也会想起我。” “哎呦。”冰涯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感叹道:“师妹,你这徒弟,看上去倒是比我的听话懂事。”佩依倒了茶给韩湘雪,淡淡道:“哦?”她看了眼坐在另一边的他,问道:“说起来,你怎么突然想起收徒弟了?” “你们都收徒弟,我自然也不能落后不是?”他嬉笑着道。见她眼也不抬,认输道:“好了好了。还不是因为我曾经欠下的人情吗?” 人情?巧了,她也是因为人情应承下收徒这件事情。佩依心中想着,牵起韩湘雪的手,向着冰涯道:“这是你冰涯师叔。日后见了他,记得叫师叔。” “师叔。”韩湘雪开口道,冰涯连忙答应:“哎。”打过招呼,佩依便站起身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眼光突然扫到沉默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对冰涯嘱咐道:“等师兄回来,告诉他这孩子是来找他的。” “他也收徒?”冰涯惊奇道,“他,他一年四季冷着张脸,能教好徒弟?” “这话你在他面前也说一遍?”佩依眉梢微挑,拉着女孩离开。到了一间房前,她对韩湘雪道:“以后你便住这里。” 韩湘雪点头,乖巧道:“好。”她看了一眼房间,好奇道:“师父。方才听师叔说,我还有其他师兄师姐?” “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佩依回答了,转身离开前却又犹豫:“你一个人住这里,可会害怕?” 韩湘雪摇头。 她又问:“那……山上寂寞,你可会觉得孤单?” 韩湘雪摇头:“师父说了,有师兄师姐。不会孤单。” 佩依放了心,点点头:“你休息一下。明天我便开始教你修炼。” 韩湘雪行礼:“是,师父。” 佩依转身走了。 韩湘雪开始收拾房间。 玲珑给她带来的东西不算很多,佩依一个人就拎了上来。但是她年纪尚幼,又身体孱弱,吃力地将行囊拖到屋中,额头便泛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突然,头上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似乎有谁拨动了房顶的瓦片。 她吃惊地抬起头,想了想,走出房中,悄悄向房上望去。 此时正是黄昏,金乌西沉。金灿灿的阳光下,一个男孩正坐在房顶上。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望下来,正好与韩湘雪目光相撞。 男孩束着双髻,看模样与她年纪相仿。天边夕阳将他一身红衣染上梦幻般的色彩,将他衬得像个瓷娃娃。他皱眉道:“你是那个新来的师妹?” “是。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男孩看了她一眼,从房顶跳了下来。“就叫师兄便好。”他道,“你呢?” “我叫韩湘雪。”女孩笑着伸出手,他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凤绯璃。”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韩湘雪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方才坐在上面时,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 晚上,佩依匆匆叫了她到白日喝过茶的那间厅中。韩湘雪抬头一看,桌边已经坐了五六人。原来是要吃饭。 “这是我徒弟,韩湘雪。”佩依搭着她的肩膀介绍道。韩湘雪向众人打招呼,冰涯忍不住小声笑道:“师妹你、你竟然能忘了带徒弟吃饭。” 佩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同一旁的黑衣男子和白裙女子打了招呼。众人便开始吃饭。 韩湘雪见凌一坐在那位黑衣师叔身边,不禁眼睛一亮。看来,他也已经拜过师父了。 凌一注意到她的视线,悄悄对她眨了下眼睛。 韩湘雪笑了起来。 “师妹笑得这么开心,可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旁边一名年纪稍长的少女给她盛了汤,笑着道。 “谢谢师姐。”韩湘雪接过,“见师兄也在,所以高兴。” “师兄?”冰涯有些惊讶,看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男孩:“……雪儿说的是他?你们这么快就见过了?” 凤绯璃抬头,韩湘雪解释道:“不是这位师兄,是另一位啦。这位师兄,我方才也见过了。” 冰涯心道果然,谁见了这性情古怪的小子能心生欢喜?他心生郁闷,笑道:“原来如此。” 凤绯璃默不作声。众人吃完饭后他转身就走。冰涯一个没拉住,他走了个没影,旁边身着白衣罗裙的女子看着他无奈神情,“扑哧”一笑。 “有生之年,竟也能看到你哑口无言。”她上前拍了下他肩膀,神色认真了几分:“话说,你这徒弟怎么总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刚来这里,不适应啊?” “我哪知道。”冰涯郁闷道。看见佩依领着韩湘雪走过,道:“我至少没忘了带他吃饭啊,可他就总是不爱说话。” 佩依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冰涯:“好好好,我错了。亲爱的师姐,话说我也是担心你徒弟。你废寝忘食钻研医术倒无妨,只怕你徒弟遭不住……” “这有什么,到我们东厢来吃。”白裙女子挑眉,“我们每日按时开饭,一定饿不到师侄。” “谢谢师叔。”韩湘雪道谢。 冰涯闻言心里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倒慷慨。感情饭不是你做……” 女子眉头一挑:“那又如何?我徒弟每天给我做饭,你们谁的徒弟能?胭儿,你愿不愿意给你师妹做饭吃?” 她身旁少女温柔一笑:“自然愿意。” 女子抱臂望向他。冰涯忍不住吐槽:“你徒弟跟了你,简直羊入虎口……” 第92章 疗伤 佩依无视了斗嘴的二人,带她离开。发现韩湘雪眉头轻皱,佩依问:“怎么了?” 韩湘雪:“我不会做饭。师父,我不能像师姐那样做饭给你。” 佩依面色微黑:“别听你师叔胡说。”她蹲下身,替她整理了下衣服,嘱咐道:“明天记得早点起来,和你师兄师姐一起听学。” “好。”女孩点头。 第二日吃过早饭,冰涯领着几个孩子到了一间宽敞的房中。房中陈设简单,中间摆着几张书案。韩湘雪打量一下,坐在了师姐柳胭前面。 柳胭对她一笑,另两人也走了进来。凤绯璃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她旁边,凌一坐在了他身后。 “都来了?”冰涯抱着几本书进来,道:“今天继续讲药草。我们开始。” 他讲的是药理知识,对韩湘雪来说很新奇,她听得认真。结束后,冰涯叫住她,嘱咐道:“你师兄师姐学得比你早,若有不懂,不必心急。”韩湘雪点头。他又叫住往外走的一人:“绯璃,昨天的药草采好了吗?” 男孩点头,“师父若没事,我走了。” “走吧走吧。”冰涯摆手。 屋子外面,柳胭拉着韩湘雪说笑。凤绯璃从她们身侧走过,仍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 “师姐。”被拉到房中聊天,接过一块点心,韩湘雪忍不住好奇道:“凤师兄,为什么总是不爱说话呀?” “他也只比你早来几天,我也不知道。”柳胭摇头,想了想:“凌师弟不也不说话?许是他们不爱说。” 韩湘雪犹疑道:“唔……但是凌师兄不说话,并不是不开心。他好像不开心。” “是吗?”少女惊奇道:“也许是吧。”但凌师弟开心过吗?她也不知道。 柳胭叹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你们都还小,离开家里,难过也是正常。” “嗯。”韩湘雪放下思绪,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她已经在山上过了一个月。 在师父和几位师叔的教导下,她已经学习了许多有关药草的知识,还有新的剑招。 而且也在佩依的指导下学会了修炼的心法,学会了将身上聚集的灵气炼化,为己所用。 这一日,她在院后照看种下的药草,忽然见一道红衣身影拎着剑走到树下,坐了下来。 是凤绯璃。他脸色苍白,拄剑坐在树下,似乎受了伤。 “师兄?”韩湘雪叫了他一声。他一惊,转头看见她,松了口气,“师妹。” “师兄受伤了?”她问。 “无妨。不必管我。”他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韩湘雪转身走了。 凤绯璃闭上眼,静默不动。 片刻,她却又回来了。 她递给他一个药瓶:“师兄,药。” 他睁开眼睛,微微一愣。接了过来,“……谢谢。” 韩湘雪摇头,坐在他面前:“可要我帮师兄上药?” 凤绯璃皱眉,似乎要拒绝。不知想起什么,又道:“……多谢师妹。” 他很僵硬。韩湘雪认真给他上了药,包扎好:“师兄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师叔会担心的。” 他垂下眼睛,睫羽低垂,默不作声。 “凌师兄自幼习武。若你打不过他,并不奇怪。”韩湘雪轻声道。 “谁打不过他!”凤绯璃扭过头,反驳道。他不服气道:“是他出手不分轻重。林师叔也说他招式没有章法,才打伤我!” 凌一身为暗卫,一招一式都为取人性命,自然花哨不得。韩湘雪认真道:“是他不对。他定是无心的,还请师兄见谅。” “……我知道。”他闷声道。 药上完了,韩湘雪仔细地拉好他的衣服,“师兄慢走。我还有些药草要照顾。” 凤绯璃点头,转身离开。 韩湘雪打理着药草,抬头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总觉得,其实凤绯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难相与。 几日后,韩湘雪从山上挖了药草回来。一抬头,又看见那棵树下坐着一个红色身影。 “师兄!”女孩的声音传来,凤绯璃抬起头,韩湘雪吓了一跳。 他身上除了几处剑伤,嘴边还带着血迹,不知是伤到哪里所致。很有些狼狈。 “师兄!”她放下箩筐匆匆过去,“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没事。”他扭过头,手中拿着药瓶:“我自己来就好。” 他又和凌一比剑了?比上次伤得还重些。 韩湘雪整理着筐里的药草,一边忍不住抬头看他。见他绷着脸给自己上药,实在放心不下。她在他面前蹲下,诚恳道:“我来吧。我们就快要下山历练了,师兄就当帮我练练手,可好?” 凤绯璃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嗯”了一声,同意了。 韩湘雪接过药瓶给他包扎。看见他肩头的伤口,犹豫一瞬,调动灵力,将手贴在了他背上。 柔和纯净的灵力一入体,立即缓和了身上的疼痛。凤绯璃诧异地睁开眼睛,撞见女孩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师兄可要帮我保密。” 他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佩依一直有到山下义诊的习惯,每年都会在山下的药堂坐堂。今年时间将至,便打算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山下历练。 几个月没下山,柳胭显得很高兴。韩湘雪收好了东西,站在门外等她。凤绯璃路过,看到她眉头微蹙:“你也去?” 韩湘雪点点头。他打量了下她的气色,问:“我记得师叔说你需要静养,怎么还要带你下山?”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师父要我一同历练。”女孩道。 “哎呀,她这次带你们也是辛苦了。”白裙女子提着包袱在门口停下,“这次我跟你们一起去,也照顾下你们。” 是师叔梦玲。 “谢谢师叔。”两人道谢。柳胭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叫道:“师父。”连忙拎着行囊走了出来。 一行人跟着佩依下山。山路狭窄,几人不得不走成一串。凤绯璃本走在凌一之后,抬头看见前面的女孩,突然挤到了她身后。 “师妹。” “嗯?”韩湘雪回头。 “我帮你拿吧。”他指了指她手中的东西。女孩愣了一瞬,笑道:“不用了师兄,我可以拿的。” 他绷着脸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梦玲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原来这小子也不是对谁都不爱说话。她问韩湘雪:“真的不用?师叔也可以帮你拿。” “不用了,谢谢师叔。”韩湘雪笑道。 几个时辰后,众人下了山。 佩依和医馆的老板相熟,几人就借住在医馆后的院子里。因为人多,韩湘雪便和柳胭住一起,凤绯璃和凌一一起,佩依和梦玲一起。 第93章 行医 凤绯璃听说要和凌一住,皱了下眉。他将行囊搬进屋子,就见凌一正在韩湘雪身边帮忙。 他似乎总是对她很照顾。 “不用了,师兄,我们来就好。”韩湘雪推辞道。 天色渐晚,几人匆匆打扫了屋子,收拾好东西,便各自在屋中休息。韩湘雪风寒未愈,又一路奔波,疲倦睡去,醒来时已是黑夜。烛光下的少女正在绣花,见她醒来,惊喜道:“师妹,你醒了?” 她一脸倦意地爬起身,“师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柳胭看了一眼更漏:“酉时二刻。”她放下绣绷站起身,“给你留了饭菜,现在吃吗?我给你热一热。” 韩湘雪感激道:“谢谢师姐,不用了。” 她下了床走到桌前,看见绣绷的绸缎上绣纹细腻,已可看出是一幅穿花蝴蝶。韩湘雪惊讶道:“原来师姐还会绣花?好漂亮的蝴蝶。” 少女不好意思道:“好久没绣了,有点生疏了。”她笑道:“这个是绣给师父的荷包。师妹若有喜欢的纹样也可以告诉我。我打算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谢谢师姐!师姐做吧,我都喜欢。”韩湘雪对她笑,往门外走去。 “哎,去哪儿?”柳胭忙拉住她,“前院都是人,不要乱跑。” “师父要我每天去把脉。”她道。 少女微皱眉:“这样啊。但是师叔现在正看诊。等一会儿再去吧。” 原来师父已经开始忙了。她坐下来吃饭,柳胭继续绣着花,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敲门。 “叩叩”。 “谁呀?”少女放下绣绷,韩湘雪在她前面开了门,只见一身红衣的男孩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碗药。 “师兄?”她唤道。凤绯璃将那碗药递了过去:“你的药。” “谢谢师兄。”她弯起眼睛道谢。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天色已晚,医馆前排队的人却还络绎不绝。凤绯璃见佩依低着头开方,一旁的小伙计忙上忙下抓药,上前帮忙将药包好,递给了病人。 伙计一愣,笑道:“谢谢小公子了。”他对佩依道:“您这徒弟真是心善。” 佩依抬眼:“这是我师侄。”她问道:“雪儿的药送去了吗?” “送了。”他道。 “这里忙乱,你先下去吧。帮我带个话,就说我一会儿去给她把脉。” 凤绯璃点头:“是。” 他走到院后,回头望了眼,佩依忙碌着,身前都是带着殷切希望来看病的病人。他眼中微有动容,转身离开。 “师叔说,等下给你把脉。”他敲门道。 韩湘雪“嗯”了一声,点头:“多谢师兄带话。” 她披着披风,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凤绯璃问道:“你要出门?” 女孩扬起脸,笑道:“夜里凉,我去给师父送件衣服。” “嗯。”他点头,帮她推开门。 韩湘雪道谢。往院前走去。 “不该来。忘了我说过什么?”佩依伸手点了下她额头。 灵者有灵力护体,不畏寒暑。 她笑道:“那就当我为师父节省灵力了。”她在身后为女子披上衣服,佩依给她把了脉,催她回去休息。 韩湘雪乖乖点头。走到院后时遇上了脚步匆匆的梦玲。 “呀。雪儿?”她怀里抱着几个卷轴,惊喜道:“正找你呢。来来来,把你凤师兄也叫来。” 韩湘雪依言将凤绯璃找来,不明所以。 “来来来。”梦玲带他们进屋,点了灯,将手中的卷轴在灯下一一展开——“看看。喜欢什么样的?” 韩湘雪低头一看,卷轴上笔触细腻地绘着一把把剑,样式各异,“好多剑。” “是啊。”梦玲抬眉:“你们两个也跟你们师父也学了一段时间了,是时候有把自己的剑了。选一把,就当师叔给你们的见面礼了。” 她又道:“跟你们师父说过了。挑吧。” “这把。”韩湘雪挑了一把,笑道:“谢谢师叔。” “眼光不错。这剑名为碧落,原来是很有名的一把剑。”女子道,“只是如今须得重铸。那就这把了。绯璃呢?” 凤绯璃指了旁边一把剑。 梦玲顿了下,“这把?”她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了韩湘雪一眼,神情似乎有些微妙。 男孩点头:“可有什么问题?” “没有。”梦玲低下头,心中感叹:应该是巧合。她合起卷轴,起身道:“这把剑也得重铸。你们等些日子,上山前就能拿到了。” 黄泉,碧落。几十年前江湖一对痴情男女的佩剑。是好剑,也因主人名声在外而扬名。那两人正巧也是师兄妹,最后双双身死,佩剑便流传到她手中。 想起那两人的结局,梦玲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吉利。决心给这两把剑改个名。 时间过得很快。佩依每日在医馆中忙碌,几个孩子在医馆帮忙晾晒药材、称药打包,转眼间就到了历练的最后一日。 一身素衣的女子依然在医馆忙碌。梦玲要动身取剑,给了柳胭银两,嘱咐她照顾好师弟师妹,便叫他们上街去玩儿。 柳胭很开心,拉住韩湘雪的手,左看右看。比她还像一个小孩子。 韩湘雪也有几个月没下山,加上没怎么上过街,此时四处张望,也是好奇。 背后的凌一和凤绯璃默默跟着。凌一摸着剑柄,暗中留意着女孩身边来往的人。 柳胭看到街边有变戏法的人,回头确认两个师弟还在,兴奋地拉着韩湘雪挤进去看。 看完戏法,又逛逛走走一段时间,她拉着韩湘雪去了成衣店。 “师姐,我不缺衣服。”她犹豫道。柳胭了然道:“买吧。等你过段时间学配药,和他们两个喂招。就用上了。” 韩湘雪想起了因为比剑被割破衣服的凤绯璃:“……好。” 几人买了衣服出来,又跟着柳胭买了许多米面、种子、油盐酱醋等物。少女最后走到一处点心铺子前,韩湘雪手中提着瓶瓶罐罐,看了另两人一眼,犹豫。 “师姐,还买吗?”他们似乎拿不了了。 “买呀。”柳胭干劲十足:“我师父喜欢吃这家的桂花糕。你们有什么要吃的吗?” 韩湘雪摇头:“我不爱吃点心。” 另两人也摇头。 “好吧。”柳胭遗憾道。她让他们在外面等,片刻后拎着五六个油纸包出来了。 “走吧。”她带着一行人回了医馆。 佩依看见他们大包小裹地回来,并不意外。梦玲等在院中,手中拎着两把剑。等他们放下东西,将剑交给二人:“喏。你们的剑。” 第94章 采花 韩湘雪接过那把剑,只觉得入手颇有分量。拨出剑来,只见剑光如雪,剑身光亮,几乎能够映出人影来。 她凑近去看。一转眼,剑影中人恍惚已是婷婷少女。 碧华山上,韩湘雪放下了擦剑的软布,收剑回鞘。 “师兄!”她嗓音清澈,转头唤那个坐在树上的红衣身影:“我们来比剑吧!” 树上的少年闻声转头,垂落下一片红色衣袂。他望着树下的少女,轻笑一声,倚靠在树上的姿态慵懒得像一只猫:“不去。师叔又教了你新的剑招,你要拿我练手?”他虽是猜测,却语气肯定。 目的被拆穿,韩湘雪面色不变,仍坚持道:“师兄陪我练吧,凌师兄不在,我找不到别人陪我练了。”少女仰着头看他,似乎多了丝央求的意味。 凤绯璃轻哼了声,转过头不看她,“不是还有师姐?你找她陪你练。” 韩湘雪闻言,苦恼地蹙了蹙眉:“师姐不擅用剑……” “你不就爱陪着她绣花看书?约好陪我抓蛇都忘了。练剑的时候倒是想起我了。”他瞥她一眼。本想扭过头去,却看见她有些失望的神色:“……罢了,我陪你练!” 红衣少年一手扶着树干,纵身跃下。他身姿轻盈,落地时甚至都未惊动几片落花。 韩湘雪脸上立刻扬起笑:“谢谢师兄!” “可别。”他拒绝道,“下次别放我鸽子,就当谢我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下次不会了。师兄,我们去演武场吧。” “好。” 院中的演武场是佩依等人为方便他们练剑过招收拾出的一片空地。眼看到了场地,凤绯璃摘下腰间挂着的金色短剑握在手中,摆好架势,神色认真了些,道:“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我!”韩湘雪一笑,迅速拔剑在手,话音未落,便突然向他攻去。少年闪身躲过,同样持剑向她颈间刺去。韩湘雪一仰身躲过,手中长剑挽出纷纷扬扬的剑花。凤绯璃边招架边躲闪,趁她不备,手腕一晃,剑尾缠着的星芒链从剑上滑下,划出一道闪光,如蝎尾般向她手腕蛰去。韩湘雪忙扬手躲过,那链子末尾坠着的弯刃却甩了回来,猛地勾住了她的剑刃。 她用力一扯,那枚弯钩却紧紧卡在剑身上,金色链条也绷成了一条直线。韩湘雪无奈地停住脚步:“师兄赢了。” 凤绯璃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微微挑眉,上前将那链子重新缠回了剑尾:“胜负未分,师妹怎么就认输了。” “与师兄比剑,剑却为人所制。”她叹道,“还比什么?” “缠住了你的剑,我的剑也动不了。何谈胜负。”他收起剑,勾唇一笑。“今日还采药吗?一起去?” “前几日采了许多,还未用完。”她拒绝道,“师父要我练好这剑法。你去吧。” 凤绯璃点头,转身走了。 韩湘雪凝神在院中练剑,认真回忆、模仿着佩依所教的一招一式。直到手臂酸软,才收起剑往房间走去。 路过东厢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身影捂着脸跑进了一间房中。 “师姐?”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韩湘雪吃惊,连忙上前,敲门道:“师姐!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听到房中传来少女的抽泣声,她急忙道:“师姐,先开门好不好?有什么事,先同我说好不好?” 劝了一会儿,房中少女仍然哭着。韩湘雪正急得团团转,忽然见梦玲走到门前,道:“胭儿,开门。” 房中哭声停了,柳胭红着眼睛打开门。梦玲问:“怎么了?”她握住少女的手,劝慰道:“什么事,告诉师父可好?” 少女推拒几句,哽咽着说出了原因。原来是她见凤绯璃回来,身上没带着她送的那个荷包,问了几句。他却似乎心情不好,语气差了些,顶了她几句。柳胭本容易掉眼泪,便十分委屈地哭着跑了回来。 韩湘雪听着,见梦玲脸色一沉,心中咯噔一声,默默为凤绯璃点了根蜡。 梦玲师叔最是护短,定不会就此罢休。果然,她轻声将柳胭哄了回去,便沉着脸往西厢去。 冰涯本在房中潜心研究着某种蛇毒,见她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梦玲黑着脸说了这件事,冰涯点头,道:“我一定罚他。” 女子正在气头上,皱眉道:“怎么罚?不会又是抄书摘药吧?” 他一愣,放下手中工具,“不然怎么罚?”冰涯无奈道:“我知道你生气,此事也是那小子不对。可我就这么一个徒弟,也总不能下手太重吧?” 两人商议几句,梦玲脸色微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你若再让他欺负我家徒弟,我跟你没完。” 冰涯连忙点头。送走她,将凤绯璃叫了进来:“你把你师姐惹哭了。罚你去摘凌霄花。去吧。” 躲在门外偷听的韩湘雪心里微惊了下。凌霄花长在峭壁之上,采摘不易,师叔竟罚凤绯璃去摘这种花。 她看着凤绯璃一语不发地往山上走去,终有些放心不下,连忙悄悄跟在他身后。 凌霄花受寒气水源滋养而生,故而常常长在峭壁之上。韩湘雪常在这山上采药,知道附近的山崖只有一处长着此花。 果然,见凤绯璃往那个方向走去。 他面色似乎有些不好,又正在受罚。韩湘雪便没有出来,只藏身于一棵树后,看着他将腰间的剑解了下来扔在地上,竟直接面对着崖壁爬了下去。 他竟然什么也没带,就想这么徒手爬下去摘花! 她面色一变,连忙从树后跑上前去:“师兄?” 凤绯璃正一手扒着崖壁,一手往下摸索——距离他指尖两三寸之处,的确覆盖着薄薄的冰霜,生长着一朵绿叶白花。 “师兄。”韩湘雪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他,“你先上来,这样摘不到……” 少年微一侧头,眨了下眼睛——明显听到了她的话,却不为所动。他竟微微踮起脚尖,再度伸手往那一边挪去。 韩湘雪看得心惊肉跳,正待继续劝他,余光里就看见他踩着的那块岩石松动了——他脚下踩空,猛地掉了下去! “师兄!”她飞快探出身子去抓他的手腕,然而只碰到了他的衣袖,就见那个红衣人影直直坠了下去。 韩湘雪惊出一身冷汗,下面不远处却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和一声痛呼。她忙往下看去,松了口气。 距那株凌霄花约三丈远的地方,有一处貌似天然的石台。凤绯璃掉到了上面,正挣扎着起身。 第95章 过节 他似乎伤到了腿,挣扎着坐起,口中溢出低低的闷哼。韩湘雪连叫了好几声,他才抬起头,望向她在的位置。 “师兄!”她连忙叫道,想问他怎么样了。石台上的红衣少年白着脸色,一手捂着腿:“……没事。” 他看着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韩湘雪心中焦急,转身就要去找人帮忙。 身后传来凤绯璃的声音:“别去。” …… 片刻后,韩湘雪背着他,艰难地往山上爬去。 她心中腹诽。 凤绯璃嘴硬心软,却有些好面子。刚刚被罚,掉下来了也不愿她去叫师叔来帮忙。这山崖说高不高,她用身上带的绳索将他缚在背上,凭着一把匕首,艰难地往上爬。 这崖壁不算非常陡峭,她背着一个人往上爬,没爬几步,却还是出了一身热汗。凤绯璃将头靠在她颈间,紧紧抱着她,近得她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她咬牙,紧紧扒住崖壁,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肘撑上了地面。 爬上崖顶,解开绳子,韩湘雪和凤绯璃一并跌坐在地。她望着灰扑扑的少年,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疑问道:“师兄,真的值得吗?” 他们两个现在像在野地里打了几个滚,死里逃生一般狼狈。 凤绯璃闻言看了她一眼,面色微绷:“我欠你一个人情。” 韩湘雪:“……” 有时候真是后悔救他上来。 她静默片刻,在地上坐了半晌,转头问道:“师兄,现在……怎么回去?” 他的腿明显是摔伤了,站都站不起来。他沉默片刻,听见少女叹了口气:“师兄。” 她在他面前蹲下身:“上来吧。” 一路将凤绯璃背回山上木屋,韩湘雪只觉得比采半天药还要累。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总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想起他不愿她叫师叔来帮忙,韩湘雪以肩膀撞开竹门,进了自己房中。 进了房中,她就将凤绯璃放到了床上。少年自从进了她房中,似乎便有些不自然。他仍绷着脸,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是不愿回去?韩湘雪腹诽。 “自然是给师兄疗伤。”她转身从桌上拿了许多药、刀具、包扎伤口的白布,走到床前道:“师兄将衣服撩开吧。” 凤绯璃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一个方向看。听到她的话,才僵硬着将裤腿卷起。 韩湘雪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面色凝重。 他的腿摔伤得厉害,青紫肿胀,骨头微微错位。她替他正了骨,敷了药,再度伸出手,掌心泛起淡绿色的灵光,轻轻贴在了他的伤口之上。 凤绯璃面色苍白,有些虚弱地闭着眼睛。她掌心贴近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腿上的伤口在一点点愈合。 “够了。”她灵力运转了一半的时候,凤绯璃抓住她的手腕:“别耗费太多灵力。可以了。” 他知道,她修炼灵力并不容易。 “师兄这样怎么回去?”韩湘雪微微挑眉,拨开了他的手:“我无妨。师兄放心。” 凤绯璃犹豫着松开手。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韩湘雪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是我顶撞了师姐。”他垂着眼睛,苍白的脸上,睫羽有些不安地微微挣动:“我情绪不好,迁怒了她。” “这话你应该同师姐说。”她低声道。“她向来心思细。你顶撞她,她会伤心。” 少年点头:“我去道过歉了。不会有下次。” 韩湘雪不知该说些什么,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凤绯璃今日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从他采药回来,就有些焦躁。此时又有些异样的低落。 她认真望着手下的伤口,运转着灵力。片刻后,替他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来。 “好了。师兄这下便不怕师叔问了。”韩湘雪眨了下眼睛:“走吧。” 凤绯璃起身,果然能够行走自如了。他有些复杂地望她一眼:“多谢师妹。” “师兄将那蛇的事情忘了。便当是谢我了。”她微微笑着,将他推出门外:“师兄别忘了换药!” 凤绯璃转头望她一眼,回头走了。 回到房中,他神色不由蒙上了一层阴翳。红衣少年向桌上望去,看见桌上的那封信时,面色复杂了起来。 他心中有些怨气,看仇人一般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片刻,面色又转为冷然。 凤绯璃心中嗤笑。 一句吩咐,一封信。就想让他去到她身边,为她所用? 他注定不可能如她的愿。 少年站起身,拿起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了起来。火焰舔舐过那信封精致的边角,他又忽然收手,将那信扔在了桌上。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 ……罢了,一封信而已。留着又如何? 与此同时,韩湘雪换过了衣服,正在房中认真地写着一封家书。她坐在灯下,旁边已放着好几页信纸,纸上的墨痕深浅不一,可看出是前几日的笔迹。 落下最后一笔,她将墨迹晾干,将信封起。又写起另一封信。 这一封信是写给青竹等人,她匆匆几笔便写好封起。敲门交给了凌一。 他接过信,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往山下走去。 “等一下。不急。”她看着渐晚的天色,叫住他:“过几日下山过节。再送去。” 凌一点点头,转身回房。 凤绯璃的腿伤,经过她的灵力治疗好得很快。没过几日,就再度去崖边摘下了那朵凌霄花。 韩湘雪采药回来 佩依其人当真神奇,小时先拜师灵谷,再中转拜师药王谷。学成之后在江湖闯荡的过程中识得四位挚友,与梦玲,冰涯和凌影并称四大怪杰,结伴而行,声名正盛之时却销声匿迹。只选了韶月西北碧华一座青山为安身之处。 韩毓影年轻时曾在江湖中与佩依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半个熟人。正好四杰打赌要比收徒弟,佩依便提议把韩湘雪送到碧华山上由她教养。 佩依此人韩毓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虽然从前几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她既懂修炼,为人也知根知底一些,总比不明来路不知底细的灵谷好的多。韩毓影一番思索,最后敲定了还是把韩湘雪送到碧华山调养加修炼,要求七年之后务必把人给他送回来。 于是当时尚且年幼的韩湘雪翌日便收拾收拾跟着佩依动身去了。 第96章 舞扇 柳胭同父母亲并不亲厚。但作为柳家女,每逢年节仍然要回柳府过节。只是这一次,她似乎格外不情愿。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柳胭没呆两日就从柳府回来了。她一副闺阁小姐的装束,坐在看灯的韩湘雪身边:“师妹。” 韩湘雪有些惊讶,没说什么,往旁边挪了挪:“师姐。” 柳胭扯了扯嘴角,坐下来。她顺着白衣少女的视线往河里看去,水波上荡漾着一片片河灯。盯着那朦胧的光晕静默片刻,她轻声问道:“师妹在看什么?” 韩湘雪向河里轻抬了下下巴:“看灯。” 柳胭望着那一朵朵朦胧的光晕,微微出神,又忽然有些难过。 若母亲在天之灵知道她现在这番境况,是否会难过? “师姐。”韩湘雪递过来一方纯白的丝帕,她才发觉自己眼角已经溢出了泪花:“谢谢。” 白衣少女摇头,问道:“师姐有什么心事,若愿意,可说予我听听。” 今日中元,若有亡灵游荡人间,或许也能听到亲人的思念。 柳胭伸手擦着眼泪。擦了一边,另一边泪水又如断线的珠子洒落在粉颊上。 她呆了片刻,低声喃道:“师妹离家日久,会思念父母吗?” 韩湘雪转过头看着她,眸光一如往常清明沉静,柳胭发觉自己的问题冒失,连忙道:“师妹,我……” “无妨。”白衣少女轻声道。 想了想,韩湘雪道:“会思念。但有家书,知道他们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也好。”柳胭喃喃道。 两人又在河边静坐片刻,韩湘雪道:“师姐,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嗯。” 经过佩依和冰涯的悉心教导,如今她在医术上也算可以独当一面。医馆檐下的灯笼亮着,韩湘雪坐在堂中,悉心听着病人描述自己的不适。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名红衣少年端着茶走来。 凤绯璃将热茶放在她手边。在一旁看她沉思着给病人开了方,抓了药,待人走了,道:“天色晚了。打烊吧。” 韩湘雪看了眼更漏,“再过半刻吧。”她往堂外看了一眼:“师父还没回来。” “师叔不知有什么事,不知何时回来。”他将柜台的笔挂了起来,催促道:“走吧。休息了。” 韩湘雪无奈,却见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进来。“师父!”她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佩依手中端着一个碗,摸了下她的头,递过去:“饿了吧?吃吧。” 碗里是一份热气腾腾的馄饨。韩湘雪忙到深夜,的确有些饿了。坐下吃了两口,佩依问:“你师姐怎样了?” 师父也知道柳胭的事?可是柳家有什么事? 少女放下筷子,思忖道:“师姐无恙。只是……似乎有心事。” 女子面色平静,点点头。“我方才去劝你师叔。她喝多了酒,如今在客栈睡着。” “这几日,照顾着些你师姐。”她嘱咐道。韩湘雪点头。 佩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旁边的红衣少年,“时间不早了,你们先下去休息。” “是。”两人退下。 韩湘雪脑中想着柳胭的事情,刚刚走进后院,就听见身后少年的低唤:“师妹。” 她转过身,看见凤绯璃走近,皱着眉轻声问她:“师姐……” “我也不知。”她微微蹙眉,看着他,却突然想起几天前收到的那封家书。柳胭似乎也在那一天收到了家书。 似乎从那时起,师姐就有些郁郁寡欢。 转眼间,夏去秋来。冬日飘雪,新年将至的时候,柳胭没再回柳家去,和他们一起在山上过了年。 碧华山上桃花成林。春日桃花飘落时,她在树下扬起罗袖,翩翩起舞。 柳胭手中还拿着一把罗扇。那精致的罗扇遮住了她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目如秋水,浅笑盈盈。 “好!”韩湘雪拍着手,笑着看她跳舞。柳胭停下脚步,坐在她身边,嗔道:“师妹惯会哄我。” “哪有,师姐跳得本就好。”韩湘雪从小桌上倒了茶给她。 如今半年过去,柳胭似乎也解开了心结。一日日轻快起来。 韩湘雪看快到了时间,一如往日去找佩依学习修炼。进了房中,女子握住她手腕,闭目察看她灵脉片刻,抬头道:“回去吧。” “师父?” “你如今境界稳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佩依道,想了想,找出一枚玉牌交给她。 “若还想更进一步,拿着此物去灵谷。会有人带你拜师。也可以借些书回来看看。” “谢师父。”韩湘雪收下那枚玉牌,认真道:“我不会拜师,借几本书就回来。” 佩依点头,看着她走了出去。 灵谷距离碧华山并不算远。韩湘雪是习武之人,脚程很快,黄昏之前就已将书借了出来。 她从屋中走出,走过一条两边开满嫩黄花朵的小径时,迎面正遇上一群人走入谷中。 为首之人是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一把蓝色长剑,身着浅蓝色的灵谷制服,面容隽秀,笑容和煦。他正与身旁的人说笑,看见韩湘雪,愣了愣。 “不知师妹是哪位师叔座下?”他缓过神来,温声道,“竟从未见过师妹。” “我并非灵谷之人。今日来是为了借书。”韩湘雪不欲多言,道。向他一礼,便要离开。 “姑娘留步。既做客灵谷,何不观赏片刻再走?”他叫住她,“灵谷奇花异草众多,更别有奇观。” 方才一路过来,韩湘雪已见识到他说的奇花异草、种种奇观。灵谷果如师傅所说,是个灵气充沛的世外福地。 只是思及师父与灵谷的过往牵扯,她拒绝道:“不了。多谢公子好意。我还赶着回家,这便告辞了。” 蓝衣少年看着她走出灵谷,眼神一瞬间幽邃了些。旁边一个女孩见他面色微变,有些不平道:“这人……师兄相邀,她竟不领情?” “罢了。”他回过神来,面上又扬起和煦的微笑,“我们回去吧。大家也都累了。” 他带着一群弟子回了屋中。 韩湘雪看完了那几本从灵谷借来的心法,去灵谷还书,再次遇见了上次那名少年。对方极为温和热切地向她搭话。 想到毕竟是借用灵谷的东西,而灵谷藏书甚多,她以后又要常来。她最终还是道:“家师佩依。现居碧华山。” 然后就时不时有书信和各种小玩意递到碧华山来。凤绯璃发现了,皱眉道:“你这是出去干什么了?招惹了谁来?” 韩湘雪沉默一瞬,“隔壁灵谷的师兄。问我借不借书。” “灵谷的师兄?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就认他是你师兄?”凤绯璃听到“师兄”二字面色微变。哼了声,绷着脸,“可别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师妹你别被他骗了。” “好啦好啦,不会不会。”韩湘雪将他推出门外:“我要收拾东西,还麻烦师兄等等我。” 第97章 罗网 他们要下山历练,仍然在那家医馆行医。只是这次,佩依要出门去采一株名贵药草,梦玲过两日也要带柳胭去梦家探亲。故而此次历练只有他们两人。 临行前,佩依交给她一个锦囊,嘱咐道:“此物不可离身。”韩湘雪点点头,贴身放在了衣襟中。 两人下山到了医馆。医馆老板看着二人有些惊讶,听了缘由,倒也没说什么。热情地叫伙计帮忙打扫后院的屋子。 “那就拜托两位少侠了。”他笑呵呵地感叹道:“两位少侠真是年少有为啊。” 韩湘雪笑着推辞两句。将行李放到屋中,就坐在柜前开始看诊。 她一个小姑娘坐在这里本令人惊奇,但因为常常跟在佩依身边帮忙,看诊的病人也大都熟悉了她的面孔,放心让她来瞧。 一连坐了一个多时辰,韩湘雪趁着没人的空当歇了会儿。一盏茶还未喝完,就有一个男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到她,匆忙叫道:“大夫。您……您快去看看我娘子吧!” 韩湘雪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连忙递了水过去,道:“别急,先告诉我,你娘子怎么了?” 男子接过水,抖着手道:“她、她怀着身孕,七个月了。今天起床不小心摔了一跤……” 韩湘雪一听,连忙拿起药箱,一边问他娘子的情况,一边对凤绯璃嘱咐道:“师兄,你和李大夫先看诊,我去看看!” 凤绯璃从男子扑到柜前时就站起了身,守在她身后。此时“嗯”了一声,叮嘱道:“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知道了!”韩湘雪已匆匆走到医馆门口,回头道。 这家医馆坐落在镇口位置,距离碧华山下山的小路不远。走出镇子不远,韩湘雪询问着那男子孕妇的情况,却越发觉得不对:“……你方才说,你娘子晕了过去。接生婆喂她喝药?” 昏迷之人,能咽下两碗汤药? “是、是啊。”男子嗫嚅着,慢下脚步,目光却正与她探究的目光相撞。 “铮”地一声,她迅速拔剑出鞘,雪白的剑光向他斩去。那人却也在她拔剑前放弃了伪装——他从袖中抽出一把软剑,直起身,气息一变,分明是个凛冽的武功好手! 他攻势凌厉,手中软剑如银蛇般步步紧咬,韩湘雪持剑相抗,本不落下风,几招过去,却突然觉得力不从心。 寒凉的药膏气味飘来,她心中一凛,盯住了他衣角飞起时露出的一个布包。那是什么? 那人注意到她的视线,面露几分得意之色。他攻势突然越发凌厉,她竟被连着逼退几步。 韩湘雪大概猜到了那气味的作用,她从未听说有如此作用的药物,却仍然不敢大意,屏息片刻。 只是她虽然屏息,却仍觉经脉滞塞,内息也有些混乱,手中飞雪剑也仿佛不听使唤,竟时时偏移。此人本也是个武功高手,她最终一时不备,佩剑被他的软剑缠住。人也被一脚踢了出去。 “……”韩湘雪一口血吐了出来。这一下本不足以让她丧失行动能力,四肢却如同灌了铅般,重得爬不起身。 连眼前,都仿佛蒙了一层纱。 那人在她朦胧的视线前停下来,却并未再动手,而是抓着胳膊将她拎了起来。 旁边似乎又来了一人,同他嘀咕了几句:“好货色”、“反应很大”的话,就扛着她要将她带走。 “师妹!”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少女声音。 韩湘雪意识昏沉。迷蒙地睁开眼睛,就见柳胭扔了食盒,拔剑从那条小路奔来。 不要…… 可是她已看见柳胭扬起剑向旁边那人攻去,和那人缠斗在一起。 扛着她的这名男子也抬起了握着软剑的手,剑光闪过她眼前。 快走…… 柳胭不擅用剑,被逼得丢了短剑,袖中又滑出一道白绫,蛇一般缠上了青袍人的剑。 很快,白绸被震得散碎,一块块四散落地。 柳胭被甩出去,爬起身,仰头冷冷地看着那青袍人向她走去。 远处,躲在檐下阴影中的凤绯璃脸色苍白,死死盯着那两名男子将人带走,握住流萤剑柄的手青筋毕现。 还不能出去……他没有胜算打赢那两人! “咦?这里还有一个。”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心中一惊,转身后退,而身侧几步外突然又闪出一人。 “护法大人。”身侧那人恭敬道。 “一起抓了。”房上那人突然跃下来,五指成爪抓向他的肩膀。凤绯璃闪身躲过,侧边那人却突然出手。不出片刻,他也被抓住了。 “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被称作护法那人可惜道。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道:“带回去。” “是。”另一人恭敬道。 …… 韩湘雪再醒来,是在一处潮湿阴暗的地牢里。 脸侧挨着什么粗糙刺人的东西,想要动一动手,手脚却都被捆得动弹不得。她挣扎着坐起身,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师妹?” 那声音压得很低,她再熟悉不过:“……师姐?” 韩湘雪有些惊讶听到她的声音,那一边却过了两秒,才又低低地道:“你怎样,可有受伤?” 柳胭的声音一如平常般温柔,她挣扎了下,确定挣脱不了这绳索:“我很好,只是……被绑着。” “都绑着。”柳胭低声道。“师妹,你身边可有人?他怎么样了?” 身边的人? 韩湘雪吓了一跳,猛地往另一边看去。她凝神看了片刻,又往那边挪了挪:“……是有个人,似乎伤得很重。” 她更意识到自己经脉出了问题,纵使这人气息微弱,她却竟然丝毫未曾发现。 “师姐……这里,一直这么黑吗?”她犹疑道。 柳胭安静了片刻:“雪儿?这里是黑的啊。” “……”韩湘雪松了口气。此处过于昏暗,她昏过去之前又不知中了那人什么药,视线模糊。她还以为是中了什么毒,自己看不见了。 现在看来应该只是经脉封住了,连她的五感都下降了。 “无事,师姐。”她往那边蹭了蹭,直挨上了一道道冰凉的栏杆,低声问,“你还好吗?” “还好。”柳胭道,“师妹,你已经睡了半天了。” 睡了半天?韩湘雪一愣,忽然想起一事:“师姐,你那边有人吗?怎么样了?” 少女沉默了下,“也晕着。”她有些沉重地道,“她……伤得太重。” 韩湘雪闭口不言,片刻,轻声道:“师姐,别怕。” 柳胭:“嗯,不怕。” 二人静坐片刻,她突然将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问道:“雪儿,你觉得这些人为什么抓我们来?” 韩湘雪四肢麻木,有了些猜测,却还不敢肯定:“要卖了我们。他们抓的人……年纪都不大。” 这是个猜测,刚才看那个受伤的人,也是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 柳胭“嗯”了声,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有昏黄的光线照了进来,照出了牢门外拿着灯笼的人,还有守在牢门前的人的身影。 “来给他们上药。”那拿着灯笼的青袍人出示了令牌,道。另两人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沉重铁门。 那人要进的是韩湘雪这间牢房。 韩湘雪和柳烟都绷紧了精神。那人扫了韩湘雪一眼,却向躺在地上的那人走去。 借着灯笼的光,韩湘雪看清了那少年的装束,心中一跳。 第98章 越狱 那白衣蓝衫,分明是灵谷弟子的服饰! 韩湘雪为借关于修炼的书去过灵谷几次,灵谷规矩森严,弟子出入谷中都穿着相同的服饰,她绝不会认错。 那少年胸腹处的蓝衣被血浸透,凝结成一片黑红,任那名青袍人察看他的脉搏、伤口,也没有丝毫反应。 韩湘雪心下微沉。 这少年怕是有些危险。 那青袍人察看了他半晌,替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倒出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他站起身要走,目光掠过韩湘雪脸上,却顿了顿。 韩湘雪面露戒备之色。 昏黄的光线下,少女明眸如水,脸颊雪净如玉。即使发丝有些凌乱,唇边沾着血,也毫无疑问地是个美人。 他脚步微顿,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绳子,转身走了出去。 “绳子……解开……”韩湘雪垂着头,凝神听见那人压低的只言片语。另两人推开铁门,眯着眼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走后,牢笼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借着方才的光线,韩湘雪看清对面也有一排牢房。只是牢房中一片黑沉,没有动静,门口也没有人把守,似乎没有人。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再次有光照了进来。几名青袍人拎着东西进来,依次交给看守,她看了一眼,原来是送饭。 门前的两名看守打开牢门,把东西放了进来。其中一人一抬头,看见被绑着的韩湘雪,似乎犹豫了下,走了进来。 韩湘雪心中一惊,绷着身体没动。他掏出一把刀,蹲下身来,割断了绳子。 “老实点。要是有什么动作,你活不了。”那人警告道,转身出去了。 韩湘雪心下稍定。 看来,这些人抓他们来,的确另有目的。至少暂时不会让他们死在这里。 她被捆了许久,又似受到之前药物的影响,四肢有些僵硬。能够活动之后,韩湘雪摸到了牢门之前,看见除了食物,还有水。 她昏迷了大半天,口中干涩,忍不住舔了舔唇。看见那碗水,却突然想起了躺在一边的少年。 韩湘雪确定水没什么问题,喝了两口,端起水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些,试着喂他喝水。 清水润湿了少年的嘴唇,他皱起眉,睫毛闪动,竟似乎要醒了一样。 韩湘雪连忙放下水,看着他挣扎片刻,果然醒了过来。 “你……”他看到眼前少女,先是疑惑,然后猛地挣扎起身:“师兄……师妹!” 韩湘雪连忙按住他,道:“低声。” 她扫了一眼牢门外,见看守并未注意,放下心来。 少年也有些警觉,反应过来。低声问了她几句话,韩湘雪一一作答。 他知道了身在何处,立刻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握起的手指节发白。 “……你方才说,你师兄妹也被抓了?”韩湘雪低声问道。 少年脸色灰败:“也许是。我和小师妹被抓得早,不知道师兄是不是逃了出去。” 她点点头,又悄悄到一边,和柳胭说了几句话。 少年注意到了,忽然问:“旁边……旁边也有人吗?” 韩湘雪点头,他挪到栏杆旁,看见柳胭身后的一名少女,惊道:“师姐!” 那名少女转过头,惊讶道:“何师弟?” “是我。肖师姐,你可还好?”少年趴在栏杆边,激动地问道。 那少女沉着脸色,“不好。我的灵力……用不出了。”她看了柳胭一眼,道:“这是碧华山佩师叔的师侄。” 少年连忙点头:“那我们也算同门。” “我叫肖然。”那少女道。待众人互相认了名字,她扫了几人一眼,声音压得极低:“我们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韩湘雪有些惊讶,方涵道:“逃出去?”他望向牢门外的守卫,又看了眼众人,犹豫道:“师姐,我们……怎么逃出去?” 这地牢守卫严密,他们又都受了伤,怎么逃出去? “这些人抓我们来,一定有所图谋,若再等下去,我们怕是再难逃脱。”肖然脸色苍白,目光却很坚定:“我们必须一试。” 眼下为人所制,确实危险,但眼下一定要逃狱吗?韩湘雪心中有些疑虑。 逃出地牢,现在看来胜算并不大,她有些犹豫。 “好。”出乎意料地,柳胭却一口答应了。她看着韩湘雪道:“雪儿,我们试试吧。” “师姐。”韩湘雪蹙眉,低声道:“这有些冒失,我们的胜算……” “事已至此。”肖然苦笑一声,直接道:“师妹,你也是灵者,想必他们也对你下了手。若再不逃,彻底封住经脉,成了废人,我们更毫无胜算。” 韩湘雪沉默不语,最终点了点头。 肖然看向几人,低声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不得不说,肖然对于这个地牢的观察很细致,计划也条理清晰。 虽然他们眼下战力不足,这个计划仍有几分成功的几率。 但……. 韩湘雪面色凝重,轻声道,“如果失败,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不逃,他们也可能会杀了我们。”肖然垂下眼,抬手,递来几块碎石:“他们开门的时候动手。” 韩湘雪点头,接过碎石,再次打量了一遍四周的环境,低下头静静坐在了稻草上。 这地牢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刻钟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嘎”声,一名看守打开门,收拾走碗盘,发现似乎没动过,疑惑地抬头。 一枚碎石从旁侧打中了他侧颈。 这碎石打的位置本来很准,但可惜力道不足,守卫惊叫一声往后退,韩湘雪扑上来,用尽力气将他踹了出去,方涵也撞开了门。 “有人越狱!”另一名看守又惊又怒地拔刀迎上来,韩湘雪一头撞上去,抓向他喉咙,指间风刃割断了他咽喉。 方涵中了另一人一刀,却也拿到了钥匙,拍碎了他头骨。 旁边那两个看守也跑了过来,肖然和柳胭用石子打在他们身上,韩湘雪和方涵凭着仅剩的灵力,快速干掉两人,打开了牢门。 “快走!”看着远处赶来的守卫,韩湘雪低声叫道。 “哎呀?”几步外的出口处突然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台阶上传来光亮,“真是不巧,竟然让我赶上了一场好戏?” 韩湘雪心下一冷,看清对方只有两人,闪身扑上去,肖然却比她更快,抓向那人心脏,“噗嗤”一声,一把弯刃的匕首从她胸口穿过。 “浪费一个货物。”那青袍人道,一脚将肖然踹下台阶。 第99章 昏沉 韩湘雪接住了摔落下来的肖然,看着她惨白的面色,涌出的鲜血染湿了一大片衣服,又看见那两人一步步走下来,身后的守卫也围拢过来,心中不由一片冰冷。 失败了。不知道接下来,她们会面对什么? “师姐!”方涵扑到肖然面前,看着她虚弱的面色,一下子落下泪来。 柳胭站在一旁,面色苍白,却一动未动。 身后的青袍人蠢蠢欲动,握着匕首的那人走下来,笑道:“真是我大意了,不该叫他们给你们吃药。” 他望着形容狼狈的几人,叹道:“现在,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 凤绯璃被扔进地牢的时候,脑中已经有些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全身像火烧一样痛。 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他被不断逼问着动了什么手脚、下了什么毒,却一直咬着牙不说。 抓他的那两人站在房中,一人右手虎口以及手腕以下的半只手已经呈黑青色。另一人双手涨红如烫伤一般,渗出丝丝血迹。 “你们若再对我动手,就别想知道我下了什么毒。”他目光冷然,哑声道。 那右手青黑的人动作一顿,看他奄奄一息,森森笑着扔下了鞭子:“扔进地牢吧。明日再问,看他想没想明白。” 他就被扔了进去。 身上的鞭伤纵横交错,每一道都撕裂皮肉,火辣辣地疼。地牢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味,他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凤绯璃迷迷糊糊地想。 那两人的手也一定废了。 因为那是他新配置的毒药,恰巧带在了身上,根本没有解药。 许是疼痛太难捱,他昏昏沉沉间,忽然恍惚想起了韩湘雪——她那双纤细的手在他伤口之上拂过时,所有的伤痛都会消失不见。 韩湘雪…… 也不知她和师姐怎么样了。 不知躺了多久,身上传来一阵凉意,似乎有人掀开了他的衣服。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人摆弄着他的身体,浓重的药味一时冲散了鼻端的血腥味。 “殿下。”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时机未到。我会带您出去,还请殿下再忍耐片刻。” 陌生的称谓,飘渺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如同虚幻的一个梦。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他醒了过来,发现了手中攥着的一瓶金创药。 他看着这瓶药呆了片刻。环顾四周,他突然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韩湘雪?”他认出那个身影,匆忙上前摸了她的脉,发现脉象竟十分微弱。 “……”他心中焦灼,收回手,却无意中碰到了她湿透的袖子。 她的衣服怎么会这么湿?他摸了下她的衣角,愕然发现她竟然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湿透。 就算是被泼了水,也不会湿成这样吧? 难道是水牢? 一个念头从脑中生出,他心头顿时窜上一股火,恨得咬紧了牙齿。 “韩湘雪。”他叫了她几声,用手试了她额头,却发现烫得厉害。她发热了,如果继续穿着湿衣服,可能会更严重。 他犹豫片刻,伸手解开了她的衣服,寻了一处躺下来,小心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 被裹在冰凉的湿衣服里,韩湘雪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沉在那冰冷的水池里。 她打着哆嗦,却突然感到脱离了那份冰冷,到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她忍不住本能地缩起身子,抱紧了那人,生怕他离开。 凤绯璃的手停在她背后光裸冰凉的皮肤之上,僵硬着不敢环抱。他感到少女抱紧自己,下意识托了下她的腰,却摸到了一个湿淋淋的绳结,还有光滑冰凉的皮肤。 他脑中一懵,“轰”地一声炸开了,脸色爆红,连忙快速地移开了手。 一片黑暗寂静中,凤绯璃脸色通红,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砰”鼓躁的心跳。 ……他第一次有些感激,这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 少年咬着唇,解开衣襟,闭上眼睛,将少女更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颈窝,痒痒地,他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 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几分安心。 …… 这黑暗的地牢里不分日月。韩湘雪醒来时,只觉得鼻腔和手腕传来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模糊。 那几名青袍人将他们扔进了水牢,又放了血。她此时觉得,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你醒了?”耳边恍惚传来一人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空房中散得有些失真——或者说,她有些听不清。 那人似乎很惊喜,将她扶了起来,端起水到她嘴边:“他们送来了食物,吃一点吧。” 是谁? 韩湘雪勉强抬了下手腕,眼前却似一片混沌。她抬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人:“你是谁?” 她嗓音有些哑,端着水的那人似乎僵了僵,“你……” “谢谢你照顾我。”她往后挪了两步,嗓音很淡:“你吃吧。” …… 凤绯璃怎么也没想到,能听见她问他是谁,一时有些无措。犹豫片刻刚要回答,见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脸上又泛起红。 “我也是被抓来的人。”他道:“不必言谢。” 韩湘雪抓着手中的衣服,指节微微泛白,指尖传来温暖干燥的触感,她却突然想起了师姐。 不知道柳胭他们是不是还在水中? 她一阵忧虑心焦。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 同时心中也浮出疑惑,这些人越狱也不杀他们,将他们关在水牢中,又取走他们的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刚刚退了高热,还是吃一点吧。”身旁那人道。她心乱如麻,点了点头,端起碗吃饭。 地牢昏暗,凤绯璃却仍能看见她筷子尖不时打在碗沿,有时甚至夹空了菜,似乎心不在焉。 他原本犹豫着想要询问柳胭的情况,但见她脸色苍白,又暂且不知他的身份,还是放弃了开口。 眼下,他们无力反抗。就算知道柳胭的下落,又怎么救她? 望着她手中的筷子又一次敲在盘子边上,凤绯璃心中突然有些疑虑,师妹一向稳重,就算如今心绪不宁,难道会抓不稳筷子吗? 是因为受了伤?但她明明坐得很稳。 他敏锐地想起方才把出的她异常的脉象,还有她醒来时看向他的眼神,心中微沉。 不会是…… 凤绯璃伸出手,小心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韩湘雪恍若未觉。 他心下一沉,心中又燃起滔天怒火。 那些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好像封住了她的经脉,又伤了她的眼睛? 韩湘雪放下碗筷,往后挪了挪,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些疲乏。 经脉出了问题,她如今血液都有些不畅。这地牢中不算冷,她却有一种身处寒冷秋日的错觉。 裹紧了衣服,她低声向凤绯璃道:“谢谢。” 第100章 生天 接下来的几天,就如同一场浸在水中、模糊暗淡的梦。黑暗阴湿的地牢里,她昏昏沉沉,只有那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细心照料着她。 “为何?”他再一次扶起她喂水时,她低声问道。 那少年顿了顿,低声道:“萍水相逢。” 韩湘雪眼睫颤了颤,闭上眼睛。 …… 她的风寒没好,又因中毒身体孱弱,大半时间都昏睡着。偶尔清醒时,有时会用石子在手边的墙壁上刻下一道刻痕。 默默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这一日,她正伸手抚摸着墙边一道道刻痕,地牢外忽然传来嘈杂声,门外守卫也开始骚动。 一阵混乱后,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照了进来,她听见牢门被打开了,挣扎着抬头,恍惚看见一人走了进来,停在她面前,隐约有些熟悉。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是我。”那人低声安抚,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鼻端传来熟悉的药草气味,是师叔冰涯。男子抱着她快步走出去,不远处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快走!” 一片厮杀混乱声中,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座牢门。 和她一起关着的那个少年还没回来。 …… 再次醒来,韩湘雪感受到四周有微风吹过,他们到了地牢外面。 她微微睁开眼睛,冰涯正将人往肩上托了托,笑道:“你徒弟就一直给我抱着?你也舍得?” “……”佩依目光淡冷,瞥了他一眼。她一只手握着长剑,握剑的手臂袖子上撕裂了一道口子,刺眼得红。 “好,知道了。”他叹气。瞥见她手臂,又轻吸了口气,“你的手打不打紧?” “无事。”女子放下捂住手臂的手,看着梦玲的身影从门中走出。 她手中拎着一条沾满鲜血的白绫,脸色白得骇人。 佩依见状道:“没找到?” 梦玲神色冷凝,抬起眼睛:“还有一处没找。” 这处据点后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下,众人望着一具具堆在一起的尸体,脸色都沉了下来。 梦玲扔下手中的白绫,上去翻找尸体。冰涯放下了醒转过来的韩湘雪,道:“这我擅长啊。我来吧。”他面上的笑容却很勉强。 佩依伸手拉开一具尸体,刚要拉开另一具,忽然顿住了。 韩湘雪爬上前两步,眼前依然模糊,却忽然愣住了。 那具尸体下,伸出了一只戴着红绳的僵直的手。 红绳上,挂着一只银亮的小铃铛。 她忽然想起一段对话。 ——“师姐最近戴着的这红绳别致。” ——“好看吧?那天街边师父买给我的。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师父。” ——“好看。师叔若知道师姐一直戴着,一定会高兴。” 她愣愣望着那只手,忽然见梦玲快步上前,拨开那具尸体,抱住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韩湘雪忽然觉得血气上涌,耳边嗡鸣,吐出一口血来。 旁边的佩依身影一闪,抱住她遮挡了她的视线,一手顺着她的背,一手抬起轻轻擦去了她嘴上的血。 “师父……”少女无力地抓住了她衣角。 “我们回家。” …… 凤绯璃几乎每日都会被带到那间房中逼问下毒之事。这一日,他照常被叫了出去,带路的青袍人却没走向那间房的方向。 他戒备地停下脚步,前面那人察觉到,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是一枚金色令牌。 “是我。”他低声道:“奉陛下之命,带您走。” “原来是你。”凤绯璃有些想笑,跟着他走了几步,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等等,我师妹和师姐还在这里。” “她们已有人去救了。”男子恭敬道,“殿下跟我来吧,陛下在等您。” 少年神色微顿,灯烛的光在他脸上留下一片阴影。他点了点头。 那人带他出了五石阁,一路匆匆走过山林、泛舟过河,最终领他上了一座画舫。 一名侍从带他到了一间房中。 背对他而立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袭华贵的织金罗裙,凤冠上垂下一道道暗暗生光的金流苏。 那名侍从关门离开,他跪在地上,道:“母亲。” 女子身形微顿,转过身来。凤冠上晃动的流苏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一双凤眸望着狼狈的少年,笑道:“倒是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 “多谢母亲救我出来。”少年低着头,墨黑的瞳孔中闪过一抹暗色,哑声道。 凤玄齐点点头。“你可知道,”她意味深长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愿忠于母亲,为母亲所用。”他咬着牙,伏在地上。 女子笑了一声,目光牢牢落在少年身上,带着十分的探究。 “你觉得,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愿为陛下驱使。”少年恭敬道。 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啊,哈哈哈。”她大笑着伸手扶起他:“你终是想通了。” “为我所用,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有些僵硬地点头:“谢陛下。” 碧华山上,一片愁云惨淡笼罩着众人。 梦玲呆坐在一棵桃花树下,那曾是柳胭最爱起舞之处。 枝头桃花开得已近荼靡,残花轻飘飘落在她肩膀,也落在她面前那一处土包。 冰涯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佩依端着药路过,皱着眉进了房中。 韩湘雪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佩依轻唤了两声无果,也只能给她掖了掖被角,望着她发呆。 “如何了?”冰涯走进房中,轻声问道。 佩依摇了摇头,“不太好。” 五石阁那些人,对他们下的是一种抑制灵力的药,能够使灵者经脉滞涩,无法运转灵力。解药已经找了来给她喂下。 她却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 佩依心知韩湘雪的灵力已修炼至绿阶后期,且她周身灵气躁动,这极有可能是灵力进阶时出现的心魔之境。若难以突破,恐怕她不仅会修为倒退,还会伤及自身。 况且她现在身体孱弱,又受柳胭之死打击,突破的难度更高。 但此种情况,佩依却束手无策。 只能守在床前,用温水浸湿巾帕,一次次地擦去少女额头渗出的汗水。 两日后,韩湘雪终于醒来。 入目是空旷的房梁,她眨了眨眼,一转眼看到佩依正趴在她床边睡着。 “醒了?”女子忽然惊醒,看见她醒来,脸上露出几分喜色,立刻握住她的手腕替她把脉。 脉象虽还不够稳定,灵力气息却比以前更强大了,甚至压制住了她向内探查的灵力。 佩依微愣了下,面色放松了些:“好。这样我便放心了。” 少女坐在床上,脸上虽有了几分血色,纤细身姿在长发的掩盖下却仍显得有些孱弱。 她垂下眼睛,低声问道:“师叔呢?” 佩依身形一顿,“你若想见她,我等会便带你去。” 第101章 灵酒 桃花树下,胡乱丢着几只酒坛,酒气弥漫,身着素色罗裙的女子坐在地上,正拎起一坛酒往口中灌。 韩湘雪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师叔。” 梦玲猛地转过头,看见少女的身影,恍惚道:“你来了。” 韩湘雪点头,望着那座小土包,静默片刻,道:“我一定会为师姐报仇。” 女子眼中泛上了一阵红,喃喃道:“报仇。” 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将一个东西塞到了韩湘雪手中,“一定要为她报仇!” 白衣少女攥紧了手中的红绳,郑重地对她点头。 …… 韩湘雪回到房中,身后的黑衣少年跪下,垂首道:“属下护卫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不必了。”她淡声道,“你去为我找一个人。” 想起和她关在一起的那名少年,韩湘雪微微皱眉:“他年纪和我相仿,与我关在一间房中。尽快去找。” 凌一垂首:“是。”他又道:“我们抓住了四五个活口,正在讯问。殿下可要看看?” “不用了。”她垂下眼帘,语调微冷:“我和这些人,还会有再见之时。” …… 韩湘雪醒来一天后,凤绯璃也回来了。 据佩依说,他那天发现不对便回来报信,他们才一同下山找人。因为他伤势未愈,五石阁又危险,便没跟他们一起去救人。 韩湘雪点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几日在躲着她。 不过,想着师姐去世后大家都很沉默,韩湘雪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梦玲从那日回来便一直沉溺于酒中,一连数日都在那棵树下饮酒。韩湘雪每每看见她醉倒在树下,都会将她扶到屋中照顾,然而她醒后,仍然会抱着酒在树下痛饮。 一日,韩湘雪将她扶进屋中,出门便看见了佩依走来。 “师父。” 女子点点头,“跟我来。” 韩湘雪跟着她来到酒窖,看见眼前摆着制酒的工具,愕然道:“师父?” 她知道师父会酿酒,却几乎从未见她喝过。如今师叔沉溺于酒中,师父竟要继续酿酒? 佩依摆了摆手,道:“来帮忙。” 韩湘雪心中不解,却仍然上前帮忙。看着清澈的酒液滤入坛中,迟疑道:“师父,这……” “想问我为何酿酒?”佩依将封好的酒坛抱到一边,似乎明白她心中想法,道:“你师叔心中难受,借酒浇愁。便由她吧。” 但是窖中本就存了十几坛酒,为何还要制酒? 女子似乎知道她心中的疑惑,将新酿好的酒坛封完、放好后,坐下来,叹了口气:“你师叔喝的酒,名为大梦三生。” 她细细解释。 大梦三生,是由灵果酿成的一种灵酒。 这种灵果蕴含灵气,酿出的酒除了灵气浓郁、滋味醇厚之外,还有一种特殊作用,便是将人拉进关于过往发生之事的梦境之中。 梦境可随着入梦者的所思所想而展开,远可追溯至十余年之前,使人重温旧时回忆。 梦玲在树下喝的就是这种酒,也会沉入近日所思的梦境。然而她并非灵者,灵酒更加伤身,过度沉溺于往昔梦境,也会对入梦者的精神造成损害。 故而,佩依将酒窖中剩下的大梦三生换了出来,改酿了几坛梨花酿放到了灵酒的位置。 “沉溺幻境,终会损害心神。你将这酒拿去埋起来,若要喝可以尝尝,但不要贪杯。” 韩湘雪点点头,照她所说,将两坛大梦三生埋在了一棵树下。 …… 过了两日,佩依忽然叫了韩湘雪和凤绯璃,说要带他们去云游。 两人匆匆收拾了行囊,便跟着佩依离开。 据她所说,近日紫熙边境的一处密林中有珍贵的药草成熟。也带他们一同去长长见识。 冰涯似乎也对她口中的药草感兴趣,但他正忙于炼药,不用带凤绯璃乐得轻松,只说过几日去找他们。 与以往在山脚下行医不同,这一次,两人跟着佩依一路乘车、坐船,一直来到了一个陌生村落前。 村落中的人穿着不比寻常,秀在衣料上的图纹透着一种陌生和神秘。韩湘雪心中估算着,他们现在应该位于紫熙南部的一个村落。 佩依回头叮嘱二人:“我们在此处停留片刻。”便带着他们进了村子。 附近有些荒凉景象,田地不多,这村落也并不算大。佩依领着二人敲门找寻借宿的地方,一连问了几家,却都摇头。 凤绯璃皱起眉,佩依也有些疑惑,遇到第四户人家摇头的时候,伸手抵住了门板。 “这位婶子,麻烦您行个方便吧。”她拿出一粒碎银笑道:“我们在这里住一个月就走。” 那裹着头巾的女人看着她手中银两,犹豫了下,开门让他们进来了。 “不知几位来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的?”她神色仍有些防备,瞄见佩依身后的两个孩子,神情缓和了些。 “不瞒您说,我们来这里是寻药的。”佩依道:“听说这附近有个村子的药,可以强健身体,非常灵验,这不是,”她伸手扶着韩湘雪的肩,眼神关切,“这孩子\/女儿身体总不好,我便想来试上一试。” 韩湘雪有些僵硬,见那个大婶看过来,配合地咳了一咳。见他和凤绯璃都还是半大孩子,女人放下了一些戒备:“进来吧。” “这位是?”女人看向凤绯璃,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儿子。”佩依面不改色地道。 “你这两个娃倒是漂亮。”女人感叹道,给几人倒了水,“我家中有两间空着的屋子,倒是可以让你们住一段时间。不过……” 她迟疑了一下:“如果你们想寻那所谓的神药,便要再想想。那……不是个太平地方。” “此话怎讲?”佩依问,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又担忧地看了韩湘雪一眼:“还希望那药,能治我这孩子的病……” 女人看了韩湘雪一眼,叹气道:“我也不知太多。只是那寨子在林中,都说那里面有鬼,从里面出来的人,多半非死即伤。半月前正有一人在我们村子借宿,从那林子中出来,便死在了屋子里。” 她想了想,有些恐惧地打了个寒颤:“他死的模样吓人哩。官府的人来了\/都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人不愿他们留宿。 佩依安抚她几句,一副犹豫地说要再思考几日,便留下银子,带两人回房。 第102章 邪祟 “师父,这世上真的有邪祟吗?”回到房中,韩湘雪忍不住问。 方才那女人说得绘声绘色,韩湘雪不信鬼神之说,却也有些疑虑,随口问道。 佩依顿了顿:“或许有,或许没有。” 她看向韩湘雪,面色平静:“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还轮不到以鬼神来论断。” ……若是有鬼,大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韩湘雪点点头,两人洗漱收拾完便吹了灯睡下。佩依躺在她身边,夜半之时,两人却忽然被哭泣声惊醒。 “孩子……我的孩子……” 模模糊糊的哭泣声从墙外传来,似乎隔得不远,还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韩湘雪立刻翻身坐起,侧耳细听了片刻,道:“是个女人,在外面哭。” 佩依点了点头,拿起放在床边的佩剑,刚要出去,就撞上了隔壁借宿给他们的女人。 女人名叫王花儿,夫君常年在城中营生,故而有房租给他们。 “妹妹呀,实在不好意思。”她披着一件衣服站在门口,无奈道:“方才忘了跟你们说,那是我们村里的一个疯子,晚上常常出来哭。吓到你们了吧?” 佩依摇了摇头,将剑藏在身后,有些好奇地问道:“这疯子是为什么疯的,我听她说……孩子?” “妹妹的耳力还真好哩。”她叹了口气:“她家的娃,当初听人说林中有神药,贪玩跑了去。后来在林边找到,只剩了一口气。她男人为了救娃,也进去找药,结果再没出来……她,” 女人有些不忍:“她的娃也死了,她也就疯了。每到睡觉时候,就出来到处找娃回家……” 佩依听了有些沉默:“竟还有这样的事?”她对王花儿道:“我们没事,您也回去吧。” “哎。”女人道,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也告诉那个孩子一声,省得他害怕。” 佩依点头,看她走了,一身灰衣的凤绯璃也闪进房中:“师叔。” 佩依简单讲了原因,叫他回去休息。 凤绯璃点了点头,回去了。 佩依将长剑放在手边,继续安睡。 “师父。”韩湘雪低声道:“若这些传言属实,这林中如此凶险,可是像您说的那样,是有人装神弄鬼?” 佩依想了一下:“也许是。无事,放心。” 她伸手替韩湘雪掖了一下被角:“睡吧。” “嗯。” 翌日,听到隔壁起身的声音,佩依和韩湘雪就起了身。佩依拦了下她,少女眨了下眼睛,明白了,继续躺下。 她“身体虚弱”,又舟车劳顿,哪能起来这么早,还精神百倍? 佩依起身洗漱,和女人打了招乎,又端了水,唤她起来洗漱。 “你照顾娃倒细心哩。”女人路过看见,道:“我煮些粥。你们要吃什么可以再做些。” “好啊。”佩依笑着回应,“多谢您。” 片刻后,王花儿望着桌上的两盘水煮白菜,犹豫了下:“……妹妹平日,便这么做饭的么?” 佩依:“手艺不精,但孩子听话。” 女人点了点头,起身离开片刻,端了一个碗放到韩湘雪面前。 少女愣了愣,看见碗里是红色的汤水还有一个荷包蛋。 “你这娃身体不好,要多补补。”王花儿道。佩依道了谢。 吃了饭,她以到镇上打听神药之名带二人离开。 到了镇上,进了一家茶楼。 此时正是上午,茶楼中有端着点心茶水的伙计来往,正热闹。佩依想到他们早上吃得清淡,点了两份糕点。 韩湘雪尝了一块牛乳酥就停了,凤绯璃却把碟子推了过来。 “师妹体弱,该多吃些。” 少年神色关切,她心中又觉得有些怪异,顿了顿,还是又吃了两块。 几人打听了些消息,便出了茶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 佩依还领着他们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韩湘雪拎着几包糕点,不解地问。 “回去吧。”她道。 回去之后,王花儿看着他们手中拎的东西,有些惊讶。 “妹妹买这些做什么?家中都有。”她直接道:“你给的银子够了,要用什么用就是了。” “你说的是。只是人多了,我怕东西不够,就买了些回来。”佩依笑了笑,转身去厨房煎药。 王花儿听了她的话,有些犹豫地问:“你……你们真的要去找那药啊?那、那林子……” “自然不是。”佩依笑了笑,扇着药炉的火:“我带着孩子怎么敢去,又不会找,打算从镇上雇几个人来看看。” “那就好。”王花儿松了口气:“那林中确实有些危险嘞,我还怕你们听了我的话,去了就……” 她连忙掐住话头,“呸,瞧我这话。”看着佩依煎药,她帮忙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放好了。 佩依:“谢谢。” “嗐。不用谢。” …… 凤绯璃将药碗端到韩湘雪房中的时候,佩依借口说忘了给她买药,背着药筐走了。 韩湘雪知道,她要独自去探那林子。虽知道佩依武功高强,她还是有些忧心。 凤绯璃放下了药,却没走。韩湘雪从书页上抬头,就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下,从怀中掏出两个纸包。 打开来,是蜜饯。 她蹙着的眉松开,望着他,一时有些怔愣。 “药太苦了。这些都是新制的蜜饯。”少年解释一句,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韩湘雪叫住他,犹豫道:“师兄,你最近……” 凤绯璃顿住脚步,一时有些慌张,强作镇定道:“怎么?” “最近吃错药了?”韩湘雪认真道。看着他黑下来的脸色,又关切道:“你总跟师叔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毒,小心些。” “谢师妹关心。”他黑着一张脸,她莫名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看着他匆匆转身走了。 韩湘雪想了想,想不通他为什么气恼,便抛之脑后。喝了药,继续翻看那本医书。 把蜜饯推到了一边。 佩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身上粘着些尘土,面色平静,韩湘雪却能看出她心中欢喜。 “哎呀。”王花儿迎出来,看着她背着筐,手中还拎着两只鸡,连忙接了过去,“你真是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韩湘雪也上前帮忙,回到房中,就见佩依换了身衣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了开。 少女看着几种形态奇异的药草,不由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这就是?” “‘神药’。”女子扬了扬眉,轻声道。 第103章 绛珠草 经佩依讲述,那林中,果然没有什么邪祟。 但是有许多灵花灵草生长,还有毒虫。 紫熙这一处密林荒僻,却灵气充足。所谓“神药”应该是有人意外发现了林中灵草,并误打误撞发现了灵药的神奇之处,故而传出来的消息。 只是那些慕名而来,想要采摘灵药的人,却没有在林中抵抗那些毒虫的本事,最终命丧黄泉。 据她讲述,那些毒虫同样受灵气滋养,有的或许还是食灵草所生,剧毒非常。并且还发现了一些据说已经消失的种类,还有一些似乎发生了畸变,更是十分危险。 纵使她身怀灵力,仍不敢停留太久,或者一直向内探寻。 不过,她打算明天带他们两人去长长见识。 凤绯璃听到林中有许多毒虫时,眼中便闪过一道微光,似乎若有所思。 佩依拿出两个护身符一样的东西交给二人,“明天一定要带在身上,不要忘了。” 凤绯璃接过,点了点头。知道她也是修炼之人,没有多问,转身离开。 韩湘雪看了看手中的护身符,发现上面散发着淡淡的焚香气味,似乎真的只是一枚庙中求来的护身符。她刚要将它收起来,却忽然想到那次下山行医之前,佩依也交给了她一个锦囊,要她随身携带。 “师父,这里面是什么?”她犹豫了下,问道。 那个锦囊中也是同样的东西吗?但如果只是祈福之物,为何两次都要求她随身携带? 她知道,师父其实同她一样,不信神鬼,又为何会特意求了护身符给他们带上? 除非,这护身符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是另有玄机。 佩依沉默了下,道:“护身符。” 只不过,不是一般的符文,而是她亲手所画的灵符。 “和我从前教你的一样,不过那些是燃火、凝水的符文。这张符可以驱虫护身。” 韩湘雪点了点头,将这枚护身符戴在了身上。 翌日,几人换上便于行动的衣服,准备了驱虫的药草,做好准备,便走入了林中。 除了找到一些佩依想要的珍贵药草,韩湘雪还意外发现了几株在书中看过的珍贵灵草。 她眼前一亮。 绛珠草,一种三年一熟的灵草,有驱寒温补之效,并且药性极热,与寒冰果是属性相斥之物。 她一直在找根治倪月华寒症的办法。从一本灵谷借来的书上看到这种灵药时,就想着这种药或许可以用来给她治病。 只是如今大地上灵气稀薄,灵药难寻。她找过灵谷的药园,没有找到,便暂时搁下了此事。 却不想,今天竟意外找到了这种药草,还有好几株。 只是她仔细查看了那几株药草,又有些失望。 这些药草虽然长势良好,却都还未成熟,花穗未出。而绛珠草的药性主要便集中在鲜红的花穗上,若无花穗,药效大打折扣。 药草未熟,她倒也可以等一等。只是从前灵气充足时,绛珠草尚且需要三年成熟,这几株看着大概是半熟模样,她又要等多久? 凤绯璃见她停留在一处许久,过来看了看。听了她的话,道:“不如问问师叔吧。” 韩湘雪点点头,一转头,就见他手中抓着一只粗大的碧玉蜈蚣:“……师兄身上的驱虫药包,摘下来了?” 少年道:“没有。用了诱饵。”他将手上的蜈蚣放到了罐子里。 原来是诱饵。她还想是不是那个护身符作用有限呢。 “确实有限。”佩依听了她的话,道。“不过也有些作用。”她查看了那几株药草,说大概两年后就可以长成。 韩湘雪点头记在心里,在附近做了标记,一边想着回去就找人来驻守。 意外找到了可以用来给倪月华治病的药草,她心中轻快。几人采足了药草,便回到村中。 接下来几天,佩依带着他们到附近的几个镇子随意游逛,最后带他们返程。 她手中握着糖人,坐在船上,发现行囊比来时多了一倍还多,都是各种点心、干果、风车、绣帕之类的杂物。 佩依好像突然很喜欢给她买东西。这几天买的东西,比前面几年加起来还多。 “给。”一边的凤绯璃绷着脸,递过来一个东西。 韩湘雪看了一眼他手心,上面是个巴掌大的瓷娃娃。 “这是我的东西?”她愣了下,忽然想起这娃娃的确是佩依买给她的,便接了过来。 准确地说,是买给他们的。 手中的瓷娃娃脸颊光滑细腻,红扑扑地,穿着白色的碎花小裙,弯着嘴巴笑,模样憨态可掬。 的确和她有点儿像。 她目光落到凤绯璃手上,看到他手中身穿红衣、梳着披肩发辫的瓷娃娃,由衷道:“师兄,你这个真的像女娃娃。” 不过他面若好女,这娃娃竟也和他有几分相像。 少年脸黑了下,瞪她一眼,仔细地将那个瓷娃娃收了起来。 韩湘雪望着眼前不断退去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片刻。 也许,师父是想带他们散散心吧。 …… 三人一路乘船坐车,几日后就回到了碧华山。冰涯倒晚了一步去找他们,与他们擦肩而过。 山上的日子一如寻常。这一日,她上山采药,一时不慎崴了脚。 韩湘雪皱了皱眉,刚弯下身,就见一道红色身影闪到身前:“怎么了?” “……”她抬头望着凤绯璃关切的神情,总有种他一直跟在身后的错觉。 应该是错觉。 “只是崴了脚。”她看了一眼脚腕,道。 凤绯璃看着她红肿起来的脚腕,皱起眉。他弯下身道:“我背你。” 韩湘雪有些意外,顿了顿,倾身搂住了他脖颈。 少年站起身,背着她往回走去。 凤绯璃身量高挑,还有些少年的单薄纤瘦,托住她双腿的手却很稳而有力。韩湘雪将头靠在他肩上的瞬间,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眼前的视野不断晃动、后退,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凤绯璃摔伤了腿,她也是这么将他背了回来。 ……那一日,他因为气哭了柳胭,被罚去摘凌霄花。 想到这里,她沉默下来。 凤绯璃脚步未停,也沉默着往木屋赶去。 两人刚到木屋不久,屋外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瞬息之间,又转成了中雨。 凤绯璃将她放下,轻车熟路地找出药膏,伸手托起她脚腕,要帮她上药。 韩湘雪愣了下,下意识地往回抽了下腿,“师兄,我自己来就好。” ……那种感觉又来了,她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嗯。”少年回过神来,放开了她的脚腕。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不久,屋外雨声零落,雨停后,凤绯璃便告辞离开了。 韩湘雪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 凤绯璃站在院中那棵桃树前,望着树下的方向,似乎在想什么。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那座土包前,湿淋淋的落花和草叶之上,静静躺着一枚半旧的缃色荷包。 第104章 云游 韩湘雪坐在树下抚琴。 琴声婉转,她抬头时,恍惚能看见少女在树下翩翩起舞。 凤绯璃拿着一叠信件走来,靠近时闻到了酒气,不由微微蹙眉。他将信递给少女,目光一扫,果然看见她身侧放着酒壶。 “谢谢师兄。”琴声戛然而止,韩湘雪接过信,对他一笑。 “大都是灵谷那个人寄来的。”他看着少女泛着红晕的脸颊,微皱着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嗯。”韩湘雪翻了翻手中的信件,顿了一下。她笑着向凤绯璃点了下头,抱起琴回了房中。 除了一封青竹的信,几封信上都盖着灵谷的标记,她拆开其中一封,一张薄纸掉了出来。韩湘雪看着纸上的内容,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从五石阁脱困后,她一直在寻找那种使她灵力滞涩的药物,派人在五石阁寻找无果,便写了信询问齐隽清。此次灵谷损伤惨重,十分重视这件事,派出了许多人营救弟子,果然也查清了这种药物。 “溃灵散”。一种能够阻断灵者灵脉的药物。灵者一旦中招,灵脉便会被封住,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便会渐渐灵力溃散,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灵谷有门规,不许谷中弟子随意使用灵力。五石阁也许正是知道这一点,又忌惮他们的异能,才想出使用溃灵散的办法,待他们中了药,失去反抗能力,再将人抓走。 据她感受,溃灵散不仅能封住灵力,也会对内力的运转产生影响。而且,灵者天生体质不同,敏锐的五感以及生机都寄托在灵力之上,失去灵力,对灵者来说十分危险。 故而,灵谷对此事极为重视,不仅封锁了此事,还在紧急地研制解药。不过齐隽清将研制了一半的药方也誊了一份给她。 韩湘雪提笔写信,谢过了他的帮忙,仔细钻研起那份药方。 …… 佩依自从回来后,就忙于研究那些采回来的药草,凤绯璃也闭门研究着那些毒虫,碧华山上一时寂静无比。 凌一在演武场中的树下练剑,从晨光微熹到日上三竿,收了剑也没见一个人影。 他坐在厅中,看着桌上的饭菜一点点冷透,默了默,起身离开。 韩湘雪正托着下颔,苦苦研究那张药方时,被突然出现的佩依拉住了胳膊。 “快,走!”她神色激动,“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历练!” 原来,她最近在研究一种治疗疫病的药。现下要去一个发生过疫病的村子探查。 毕竟,药方再好,也需要经过实际的检验。 几人再次匆匆踏上旅途。 这一次的目的地在韶月中部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在群山之中。 这一次,佩依却没有带他们一起前去,而是在附近的另一个村子将他们留了下来。 疫病危险,她只叫二人在这个村子中留守。 若情况可以,再带他们一同前去。 韩湘雪便和凤绯璃一起借宿在了一户农家之中。 佩依思虑周全,找到的这家农户的女主人也是个大夫,并在她面前漏了一手,托她照顾好两个孩子。 祝婶连连答应。 韩湘雪便和凤绯璃暂住在了祝家。 祝家有个七岁的小女儿祝余,祝叔平日做着农活,祝婶有时忙着出诊,便把她托付给韩湘雪照看。 韩湘雪见她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便顺手教她写几个字、念一念书。祝余也聪慧,不久就能写上几个字,摇头晃脑地背上几句诗,有模有样。 村里其他人家听说了,也送来些瓜果布匹,想让孩子跟着认上几个字。韩湘雪迟迟研究不出那张方子,每日也算清闲,见祝婶并不反对,便也答应了下来,每天教几个孩子读书。 凤绯璃也觉得无趣,便帮她教孩子认字,顺手教他们认一些花花草草。 转眼间半月过去,佩依却还没有口信。 这一日晚上,她刚刚同凤绯璃商量好,准备明日去找佩依口中的那个小山村。 却忽然听说,山洪冲毁了去往那个村子的小路。 雨势连绵不绝,这下,恐怕几天都没法动身。 韩湘雪忧心忡忡。 “师叔本领高强,一定会没事的。”凤绯璃宽慰道,拿过一旁的布巾替她擦头发:“近日下雨天凉,不要着凉了。” 她“嗯”了一声,接过布巾,擦拭着湿淋淋的长发。 …… 夜雨中,披着蓑衣的佩依狼狈地回到了山中的村子。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喝了口热水,仍有些心有余悸。 山村中,的确还有些关于疫病的东西留存。比如村中参与了抗疫的大夫、当时使用过的方子和药渣等等。 佩依停留数日,收集了资料就想离开,动身去找两人。却正发现山洪的迹象,只能退了回去。 如果不是她走得快,恐怕便要葬身这滚滚洪流之中。 又过了三四日,雨停了。韩湘雪帮祝婶在院中晾晒着药材,凤绯璃和几个孩子蹲在一边,研究着抓来的蜗牛。 院门处传来“哎呦”的声音,祝叔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祝婶抬头一看,连忙过去扶他:“呀,这是怎么了?” “路上的泥太滑,摔了一下。”一身粗布短打的男人坐了下来,疼得呲牙咧嘴:“有没有酒?我揉一揉就好了。” 祝婶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划出一道大口子的腿,瞪了他一眼:“家里哪还有酒,不都早被你喝了?” 她刚要转身去借,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韩湘雪身边,小声问:“姑娘,我记得之前看你带了一坛酒,可否借我些?我给他处理下伤口。” 韩湘雪想起那坛大梦三生,看着男人腿上狰狞的伤口,点了点头,把酒抱了出来。 祝叔闻到扑鼻的酒香,眼前一亮。祝婶却只是用酒洗了刀,将嵌进伤口中的砂子和石子一一挑出。 韩湘雪带这坛酒出来,不只是为了消遣。她好奇这酒的配方和作用,若加以改变,是否也可以制成一种药,让服药之人产生幻觉,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虽然这个想法天马行空,但想起上次在紫熙密林抓到的一种蝴蝶,她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 据书上所说,那种蝴蝶翅膀上的粉末具有强烈的迷幻作用,会使接触者产生强烈的幻觉,并难以清醒。 若以此入药,或许可以制出她想象中的药物。 第105章 回山 佩依在雨停后的这天晚上就到了村里。她形色匆匆、一身泥泞,眼里却带着亮光,第二天便匆匆携韩湘雪和凤绯璃离开。 韩湘雪和凤绯璃同祝家夫妻、几个孩子道了别,便在祝余不舍的目光中跟佩依离开。 那半坛大梦三生被她埋在了祝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她站在院前时想了起来,却没有带走。 或许,未来会有人发现它。 姑且算做她来过这里的痕迹。 …… 回山后,日子一如往日地宁静。 一日,她得了闲,坐在树上品尝新酿的梨花酿,却忽然看见一个火红身影走进了院中。 他环顾一周,心有所感般抬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枝叶间的她。 “师兄。”韩湘雪对他一笑,倚在枝干上饮酒,恣意非常。 “我师父回来了,让我们养这个。”凤绯璃举起手中的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小白鸽。 少女看见他手中的东西,挑了下眉,神色有些惊讶:“信鸽?” “嗯。他说如果以后要离山,可以用它通信。” 韩湘雪点头,“养吧。” 她从树上跳了下来。 …… 几日后,两人在房中看着这只小白鸽埋头吃黍米。韩湘雪道:“……我不会训信鸽。” 凤绯璃:“我也不会。” 两人沉默片刻,韩湘雪道:“不如,我们先给它起个名字吧。” 凤绯璃点头,伸手要将鸽子抓出来。哪知那鸽子受了惊,扑扇着翅膀一下从笼门和他手臂间的空隙窜了出去,一头撞上了一旁架子上的一个杯子。 杯子倾倒,里面的液体洒了它一身,它慌乱地飞到了屋子另一头。 韩湘雪放下挡脸的袖子,凤绯璃早已躲闪到一边:“它把什么碰洒了?” “一种草汁。”韩湘雪将它抓了起来,看见它身上一半的毛都被染成了紫色,沉默了下:“……恐怕洗不掉了。” 凤绯璃看着它身上溅上的斑斑点点的紫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太丑了。” 少女看着手中的鸟,沉默了下:“不如,把它剩下的毛也染成紫色?” 凤绯璃:“?” “师妹你是认真的?” “先擦一下吧……可能能擦掉。” 半刻钟后,两人对着一只紫色的鸽子,面面相觑。 韩湘雪:“只能这样了。”她突然想起方才的话题:“师兄,不如给它起名叫紫羽吧。一看就知道是叫它。” 凤绯璃:“好听,但不太可爱……我倒觉得咱们把它喂得太胖,不如叫毛团吧?” 少女不置可否。 那只鸽子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跳来跳去,似乎很不满。 …… 秋去冬来,转过年去,便快到了韩湘雪当年来拜师学艺的时候。 这一年是她在碧华山的第七年。开春后不久,她便要回京去了。 她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碧华山的众人知道这个消息,都有些沉默,凤绯璃尤其有些异常。 离别在即,韩湘雪却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日给佩依请安,钻研医书,偶尔处理门中的事务,和凤绯璃喂喂鸟。 这鸽子本是他们一同养的,最近,他却总不见人影。 她看着笼中的鸽子低头啄着黍米,若有所思。 许是他也有桃花谷的事要忙吧。 她将笼中的鸽子抓出来,训鸽。 与此同时,桃花谷中,凤绯璃正站在厅前,低着头听人训话。 他手攥得很紧,一语不发地听着面前男子的训斥。 “……你也大了。我叫你接手谷中的事务,为什么不做?”男子一身紫袍,容貌秀致,此时正拧着眉,一副烦躁模样:“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红衣少年低着头:“……没有意义了。” “什么?”孟郊皱眉,转身来回走了几步,又压低声音:“你一定要做好你母亲交给你的事。听到没有?” “都没有意义了。”凤绯璃轻声道,抬起头望着他:“父亲。我不想做这个谷主。” “什么?!”孟郊猛地转过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窜起一股火气,也觉察出他的异样:“……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看着少年垂下的头,上前扶住了他的肩,皱眉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这谷主之位,不给你,还能给谁呢?” 凤绯璃没说话,片刻,忽然低声问:“父亲。您觉得,变得强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孟郊一愣,望着他的神色,不确定地道:“为了……保护自己?” “还有,保护重要的人。”他想了想,又道。 “那……如果那个人,并不需要你的保护呢?” 孟郊皱起眉,望着他的神色,惊愕道:“你……” “没有。”少年皱起眉,神色冷淡。男子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气氛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这世上,没有人不需要保护。”孟郊微皱着眉,道。“再强大的人,也需要保护……而且,就算没人要保护,你也要保护自己。” 孟郊抬眼看他,一时有些复杂,却没再说什么:“……有时候,有了足够的力量,你才有选择权。” “我知道了。”少年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坚定:“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男子点了点头,解下腰间一枚玉佩递给他:“收好。我相信,你能做好这个谷主。” 凤绯璃接过那枚桃红玉佩,点了点头。 …… 韩湘雪跟着青竹巡视门中的铺子时,在街上与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擦身而过。 她莫名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熟悉,回头一看,却发现那人身法极快,转眼只剩下了远处一个小小的影子。 ……罢了,这镇子里江湖之人也不少。也许只是碰巧。 …… 凤绯璃这几日,除了接手处理谷中事务,还一直在向镇子上的一位师傅学雕刻。 师傅擅长木雕,时常雕些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在镇上摆摊卖。 他想亲手雕一件东西送给韩湘雪,作为临别的礼物。 只是他练了几天,始终无法雕出一件满意的物品。 老师傅看着他雕坏的木料,只是道:“这雕刻非一日之功。耐心。” 凤绯璃便每天苦练。这一日,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些关窍,却正好没了雕刻的木料。 他站起身,走进山上桃林,想找些合适的木料。 桃林中桃树众多,他挑挑拣拣,却都不甚满意,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很远。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流水声,他一时好奇,便拨开枝叶,一路往水声所在之处寻去。 前方似有空地,光线从枝叶中透出。他拨开一簇枝叶,看见眼前景象,忽然愣了住。 第106章 告别 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方冷池水光荡漾。月光照耀下来,水面泛起细碎的波光,也照在池中的少女身上,隐约勾勒出一个熟悉背影。 那少女背对着他,肩头往下都浸在水里,她身形纤瘦,长发乌泱泱地散在身后水中。冷冷的月光照耀下,她肌肤似比池边草叶泛起的露光还耀眼。 他脑中一懵,一时身体僵硬,刚刚下意识地挪着步子退后,少女便似有所觉地回过了头。 凤绯璃转身匆忙逃去。 韩湘雪隐约瞄见一个影子逃进林中。她反应极快,足尖一点,跃出池水的同时伸手抓起放在湖边的衣服,一抛一展,便将衣袍裹在身上,向那黑影追去。 那人轻功了得,她只晚了一瞬,却很快在黑暗的林中追丢了那个影子。韩湘雪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 …… 凤绯璃从没逃得这么狼狈过。他轻功卓绝,但他与韩湘雪师出同门,她的轻功也并不比他逊色,也许也是他心中慌乱。几天后的一晚,他在房中雕刻着那件礼物,想起这件事,依旧面红耳热。 手中刻刀在桃木上细细雕琢,这本是件再熟悉、枯燥不过的事了,他却心如擂鼓,坐在房中,脑海还是浮现出少女浮在池中的那个背影。他几日来沉寂如水的心湖也如同泥石入水,再度生出朵朵凌乱的涟漪。 ……伴随着磅礴的热意,一阵阵爬上他脸颊耳后。 “师兄?”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和韩湘雪的声音,他慌乱无比,站起身,又匆忙地将刻刀和木料藏起来,平复着心绪:“师妹。” 门外一片寂静,他压了压心绪:“师妹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是有一事想请师兄帮忙。”少女的嗓音熟悉而平淡。 凤绯璃匆匆调整自己的呼吸:“……好。” 他打开门,少女站在门外,抬头看他,举起了手中的一个红色小药瓶:“这是我近来制出的一种药,想请师兄帮我试药。” “好。”他没有多想便点头,一边听她说着这种药的功效,一边跟她往林中走去。 平日他们学着制药,也没少自己来,或请对方来试。 总是给佩依看过的,不会有危险。 “此药,我已经请师父和冰涯师叔看过了。”韩湘雪道。 走着走着,凤绯璃总觉得四周景象略有些熟悉。他渐渐慢下了脚步,犹豫道:“这里是?” “此药会使服药之人产生幻觉,这里有一处泉池,若无法醒来,可凭泉水清醒过来,也好运功逼退药性。”韩湘雪解释道。 ……所以,她几日前,也是在此处试药? “此药我已试过,不算危险。若师兄不愿,也无……” “无事。”凤绯璃笑了下,压下几分波动的心绪:“幻觉而已。有你在身旁,无妨。” 韩湘雪点了点头。两人到了那片林中空地,走到池水旁边,她示意他坐到池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把药瓶递给了他。 “吃一颗,然后什么都别想。听我的话。” 少年接过药,吃了一颗。他坐在青石上,良久,却没什么反应。一旁观察的韩湘雪有些疑惑,皱起眉,走到他面前,忽然被他握住了手腕。 “……师兄?”她吓了一跳,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却忽然被他用力扯了一把,跌坐在了青石上。 她本下意识地要反抗,但想起他应该还在幻觉之中,看向他的眼睛,却见他一双桃花眼晶亮如星,分明是一副极欢喜的神情,看得她愣了一下,没有推开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幻境? 凤绯璃握住她手腕的手更紧了,再多一分就要捏疼她的力道。他在她眼前,渐渐地凑过去,轻轻吻了下她唇角。 韩湘雪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了。她浑身僵硬,呆坐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置信。 “师妹……”他口中溢出极低的一声唤,轻如梦呓,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她捂住了嘴。 她对上少年那双清亮的桃花眼,心中剧颤。 一时间,许多她曾觉得古怪的事,都有了答案。 …… 韩湘雪推开他,往他口中塞了一枚药丸,转身落荒而逃。 自从那日叫凤绯璃帮忙试药后,韩湘雪只推说这药还需要改进,每日除了吃饭几乎闭门不出。其余几人也一如往常,大多在屋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只是时不待人,几天后,便到了韩湘雪接到信件上所说的归京之期前一天。碧华山上的几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佩依叫她到房中,殷殷嘱托,还给了她几本医书。 翌日,韩湘雪下了山,站在山脚下等京中的人来接。不消片刻,侍卫们驾车而来。她与师父和几位师叔一一道别后,与凤绯璃对视,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木匣。 “这是给你的临别礼物。是我……亲手所制。师妹,山高路远,唯愿我们还有相逢之日。” 韩湘雪点头,望着他的神色,又看了后面的佩依、梦玲等人一眼,心中也生出几分真切的离别之感,真切道:“我会回来的。” 凤绯璃点点头,看着她上了车,忍不住追了上去:“等等!” 韩湘雪回过头,看他摘下了腰间的一枚玉佩:“这个赠给师妹,祝师妹一路顺风。” 这枚桃红色的玉佩她有些眼熟,不知他何时开始戴的,近日常戴在身上,也许是心爱之物。 “好。”韩湘雪接了过去,对他笑道:“师兄也要万事顺逐,保重。” 她放下帘子,马车离开了她居住许久的这座青山。 凌一当初凭着一封书信,拜剑杰宋杨为师,与她一同待在碧华山休养,如今也护送她一起离开。韩毓影同倪月华思虑周全,马车上各类物品一应俱全,车队更走得不快,似是怕她旅途辛苦。 韩湘雪在路上只觉得有些无聊,每日看看医书、游记之类的消遣。一行人行至碧华山所在的冀州边境,这一日,马车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怎么了?”她好奇地撩开帘子,只见凌一下了马,伸手过来,手上赫然停着一只紫色小鸟:“是它来了。殿下养的鸽子。” “呀。紫羽?”韩湘雪有些惊讶,伸出手,那鸽子极有灵性地跳到了她手上,她看着它,忍不住笑了:“也知道是我天天喂你?”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头:“算你有良心。” 第107章 暗中相助 夜晚,曲郡的一座城池之中,一个身影正在一个个屋顶上穿梭。 “谷主。”一个影子从一边窜到他身后,低声道。凤绯璃停下脚步,放下了压在腰间金剑上的手:“何事?” “您要的东西,查到了。”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双手呈给他。 凤绯璃拿起纸条,打开看了一眼,冷嗤道:“果然如此。”他用力一攥,纸条变成碎末纷纷落下:“左护法。又是他。” 他面色未变,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了几分森冷。 “谷主,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那人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与五……他们作对,我们恐怕……” “此事你不用担心,谷中不会有事。”男子垂下眼睛,纤长的睫似乎能在眼下留下阴影,未经遮掩的脸在模糊月光下显出几分惊人的秾丽。 他足尖点地,转瞬间便飞掠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继续做我吩咐的事。” 那人回过神来,连忙行礼:“是。” …… 他近日来一直在收集五石阁的罪证。手下的七星再度将收集来的资料送来时,忍不住问:“谷主,我们收集这些……真的有用吗?” 他面前的书案两侧,各式卷宗、纸张已堆了尺高。 有用。以后都是处置五石阁的凭据。 凤绯璃这么想道。却只是抬眼:“怎么?我叫你做,你不愿意?” 七星忙道:“属下岂敢。”他跪了下来,迟疑道:“只是,我们的人手大多用于搜集这些,到时候怎么……” “我自是另有安排。”凤绯璃淡声道。他站起身,脑中浮现出一张脸。 ……若猜得不错,她和他正在做同一件事情。 而他,要助她一臂之力。 “下去吧。” “是。”七星行礼退下。 片刻,另一道身影闪进了房中,向他行礼:“殿下。” “不必多礼。”他抬眼道。“让你做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女子俯首道。她犹豫一瞬,又抬头道:“殿下,按照您的安排,我们也不出手——” “是。你们按计划躲起来,静观其变。”男子淡声道。 “……可是,陛下说,要处理掉五石阁。” “枕月。按我说的做。”男子语调闲散,却不容质疑。他垂着眼帘,伸手轻轻触碰桌子上的摆件:“届时,有人会动手。如果我们也动手,反而乱了局面。” “是。可如果出了差错,陛下怕会……”怪罪他。 “不会。”他肯定道。收回手,枕月看清他方才摸的是一个瓷娃娃模样的摆件:“……也许,我们可以和他们联手。” 凤绯璃笑了,“谈何容易。”他们未必会信他。何况…… 万一把那个人吓跑了呢?虽然心知这个概率不大,他也不想去赌。 枕月看他轻抚着瓷娃娃洁白的脸颊,沉默片刻:“是。” …… 火光、刀戈声终于又一次从五石阁的驻地响起。他站在一处入口前,望了一眼空中澄明的圆月,转身进了一片混乱的拍卖场。 场中刀光剑影,厮杀喊叫声不绝于耳。他从通道中进入,便望了楼上一眼,径直往二楼赶去。果然,在楼梯前撞见了两位姑娘。 他的目光被其中衣白如雪的一人吸引去,瞬间看不见了另一名女子手中双剑的寒光,也再看不见其他。 终于再见了…… 师妹。 月下同她交谈的几句如同一个短暂的幻影。他在心中默念那个地址,莫名有种抓住了什么的喜悦。 一旁的枕月看他止不住流露出笑意的样子,迟疑了下,禀报道:“殿下。您说的那人,我们已经抓到了。” “嗯。”他笑意微顿,站起身来:“带我去见他。” 栖月抬手:“是。” …… 荒僻的院落里,窄小的地下室中,临时树起的刑架上绑着一个人。见他进来,旁边有人泼了那人一盆水。 “下去吧。”凤绯璃向他道。那人应是,转身离开。 “是你?”出乎意料地,被绑着的那人醒过来,死死盯着他:“原来是你?” “是我。”凤绯璃解去斗篷,看着他,一笑:“你竟还记得我?” 他笑得很冷。 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嗤:“当然记得。”他目光移向绑在一边的手,手腕以下赫然只剩下了半只手掌,两根手指——语气阴鸷:“毁了我这只手的小子。” “你如今落在我手中了。”凤绯璃温柔一笑,从旁边拿起了一条鞭子:“如今,也该让你尝尝这鞭子的滋味了。” “呵。”那人昂起头,被水打湿的头发中透出冷光:“当时没杀了你。可惜。如今你打死我又怎么样?”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怕,你还有事问我吧?” 凤绯璃身形微顿,那人张狂大笑起来:“你说啊!哈哈,倒不知,你还有什么事要求我?!” “有个女子叫柳胭。十七岁,当年和我一起被你们抓去的。”他声音很冷:“是谁杀了她?” 刑架上那人抬起头,倒似真在思考:“十七岁?这么大了,我们抓什么?” 他笑道:“我们抓的都是修炼那些人。她有灵力吗?” “没有。” 那人笑起来。 “那就不知道咯。你不会放我走,我为什么要说呢?” 凤绯璃扬起手中鞭子。破空声起,他身上多了几道血痕,却张狂大笑着:“就这点本事?连我当年打你都不如!” 他的确不擅长用鞭子。随意打了几下,就扔下了那条鞭子。 凤绯璃从腰间取下一个镂空的金球。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触碰,球中发出了几声尖细的鸣响。 那人的笑声骤然停止。 “杀了你的确容易。可我不会便宜了你。”他轻声道。“你若不说,我便用它们试试你会不会开口。” 他轻轻拨动金球,伸出手,几只小虫便要从他手上掉到那人身上。 那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不!!!” …… 片刻后,他出了地牢,脑中仍回响着那人的话。 ——“我记得!当然记得!!没有灵力的就那几个。年纪又那么大了!” ——“……越狱,关在水牢里了。” ——“她没有价值,又嘴硬,当然是死在水牢里了。” …… 他闭上眼睛,“处理了。” “是。” 枕月对他行礼,下去了,却骇然发现那刑架上只剩下了半具血淋淋的尸骨。 她心中一凛,低声对身边的人道:“处理了。” “是。” …… 他走到院中,在早已破败的香案前燃起了几支香。 第108章 落花 凤绯璃待五石阁事毕,便踏上了去往京都的路程。 临行前,栖月迟疑道:“殿下。任务完成,您不去向陛下禀报吗?” “你代我去就是。”他翻身上马,神色间多了些少年的意气飞扬。 “是。”栖月退下。 …… 他一路纵马,几日后,来到了韶月紫都。 停留半日,凤绯璃找到了那家城东的季家药铺。他到时,一名女子正从中走出,看见他,愣了愣。 “等等。你是……”姒荼伸手拦住男子,看着他,记忆中的脸渐渐与眼前人重合:“……是你?” 主上在碧华山的师兄? “你认识我?”凤绯璃皱眉打量她,却没什么印象。 “你来这里,是要找谁?”姒荼也皱起眉,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他犹豫一瞬,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是来递信的。” 姒荼仍有些戒备,犹豫一瞬,对他道:“跟我来。” 眼看屋中一人收下了他的信,凤绯璃转身出去,姒荼跟上他:“你来送信?你怎知这信……能到她手中?” 她出言试探,凤绯璃停下脚步,神色戒备:“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不想你的信快点送到?”她瞥他一眼,“我给你指个地方。” 凤绯璃将信将疑地跟她离开。几刻后,两人落在了雪苑门前。 “你来这里,可能会等到她。不过我也不保证。” “谢谢。”他道谢,抬头望了一眼雪苑的大门。 此后几日,他不时便在附近徘徊。 许是苑中遍植她喜爱的梨花,他对那女子说的话信了几分;又或许,是那封信一直没有回音。 有时,他会想如果见了面,他应该和她说些什么。 是这一路来的些许见闻吗?还是他这几年埋藏身份度过的刀光剑影的日子? 有时他也会生出其他的担心,比如那封信的内容是不是不妥当,但他只在信中写了相邀饮茶。 等了几日。这日,他来时竟撞见一伙人闯入苑中,与苑中守卫厮杀了起来。他心中一提,连忙趁乱混了进去,躲在了林中一棵树后。 随后,他看见日思夜想的那人走入院中,同那个白槿站在一起,争执起来。然后,他看见她踮起脚尖,像是要吻在那人唇上。 他收回视线,扶着枝干,心口蓦地传来一阵闷痛。 凤绯璃背靠树干,忍不住苦笑。他明明听闻过她与此人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要来这里。真是自讨苦吃。 从暗中看去,接下来的画面,却让他猝不及防。 她竟将一把匕首从胸口拔出,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决神情。汩汩鲜血溅落地上,她神情竟露出几分畅意。 他愣在原地,紧张的心情退去、滚烫的血液奔流全身之后,心底又慢慢蔓延上一阵冰冷。 她竟不惜刺伤自己,也要与那人划清界限。 东月之事他有所耳闻,也对百里槿和她说的话感到愤怒心痛。但她的样子,却第一次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指尖上挑起的半缕青丝,似乎缠进了他心里一般。一时疼得他难以呼吸。 凤绯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任务已经结束,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桃花谷。 门外传来七星迟疑的声音:“谷主,您……” 他抬起眼睛,视线已然有些模糊。忽然,一滴泪水从脸颊滴落。 她与心爱之人分开,他却感到噬心刻骨般的痛苦。 她这般决绝。 可以舍弃背叛的爱人。 百里槿与她立场相对,她应该舍弃他。 可是,他呢? 师妹……他该怎么办呢? 压抑许久的汹涌情绪蓦然袭上心头,他喉头发梗,终是忍不住,静默中,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 …… 凤绯璃离开了韶月。他面色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 韶月和东月发生争端的消息也传到了凤栖。各国平静已久,此事突然,事关重大,凤玄齐便连夜命人查清缘由。 他奉命清查。 来往于谷中手下和凤卫之间时,他时常感到一瞬恍惚和困惑。 他的确得到了比从前强大许多的力量。 只是他从前在心中暗暗发誓、想要保护的那人,却不能再去保护了。 凤玄齐发现了他的异常。 一日,他禀报完正要离开,她叫住了他。 “朕看你近日郁郁寡欢。到底是怎么了?” “无事。”他垂下眼睛,那俊美的容颜上神情一如往常地坚毅冰冷,的确像个合格的凤卫,只是…… “若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说。”她心中猜测,唇边含着笑意:“毕竟,我是你母亲。” 凤绯璃沉默着,没作声。 女子貌似漫不经心地道:“那就下去吧。对了,你父亲近日向我提起你的婚事……”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头,唤道:“母亲!” “怎么?” 想到孟郊求她给他指婚,他只觉得有些屈辱,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还请母亲……不要听父亲的话。我不需要成婚!” 凤玄齐微挑眉,有些奇怪:“这是什么话?年纪到了,不成婚怎么行?” “求母亲……儿臣不愿成婚!”他只是重复道。 凤玄齐看他跪在地上,顿了下:“……为何不愿?” 她看着他的神色,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试探道:“你现下做的这些事那么危险。嫁人,然后相妻教子。不好吗?” 凤绯璃浑身颤抖。他很怕凤玄齐如孟郊所说给他找来一个人成亲。心底的那个身影又浮上心头,像火烙一样烫得他痛苦不安。 他尤其清楚地认识到,他得不到心爱之人。 可,他也不愿与他人成婚。 “我会为你恢复身份,挑一门好亲事。届时你便可以过上安生日子。或者你不愿嫁人,也可以招赘。”凤玄齐道:“我有个侄女叫风彩衣,她……” “母亲,我已有心许之人,不愿成婚。”他面色苍白,再度拜首。“我绝不愿与他人成婚。” “哦?”凤玄齐有些意外,眼中多了几分兴味:“哪家小姐?说出来,朕为你作主。” “……她并不心悦于我。”凤绯璃低下头,神情苦涩:“是我,不愿放弃。” “是不该放弃。”凤玄齐瞥他一眼,凤眸微眯:“你容貌出众,身份高贵,她为何不喜欢?” 他迟疑道:“我……不知。” 女子轻叹一口气:“还是应该先成婚。成了婚,还怕没有时间让她喜欢你吗?” 凤绯璃更懵然:“可、可是,她并不心悦我……” “哪有那么多心悦不心悦的。你把她抓回来和你成亲,她还能跑了?先成婚,若实在不成,放她走就是了。” 他默了默。 “罢了。既然你不愿,那此事容后再议。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必找来最好的青年才俊与你相配。” “谢母皇。”他跪地俯首。 他在凤栖待了半日,便奉凤玄齐之命前往东月调查。 除了一些战况,他还关注到了百里槿的异常。 原来,他竟是被施了木偶术。 据他查明,受木偶术控制的人,被控制时会失去从前的记忆,方便施术者操控;如果解除术法,施术时的记忆便会丢失,无法找回。 原来,百里瑾失去了和她的记忆。 他有些复杂地望着那道身影,一瞬间,又有些心疼韩湘雪。 她所爱之人,竟忘却了两人间的所有记忆。 他悄悄转身,飞檐走壁离开。 东月的事差不多查清楚了,在回韶月的路上,他路过一个叫燕城的小城。 小城并不繁华,又是战后,本应萎靡不振。那一晚却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有了几分生机和神采。 他戴着面具穿过长街。看到河水上漂浮的一盏盏莲花灯,犹豫了一下,买了两盏。 坐在河边,看灯飘去。 希望与心爱之人,心意相通。 长相厮守。 好开心哈哈 这卷要结束啦!今天发最后一章,明天就到第五卷啦! 这本书一共七卷,按计划,第五卷会长一点,第七卷是结局卷,写结局和番外! 明天下一位男主登场啦,撒花! 刚发现已经连续更新一个月了!!虽然没什么人看,但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写完这个故事,就好开心! 第五卷的第二章,就开始入v啦! 如果有人看到这里,谢谢你们!!也谢谢所有给过我支持的朋友们!! 今天的更新,等会儿就发! 第109章 梦醒 日上三杆,灿烂的阳光洒入窗中,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韩湘雪醒了。 梦了一整晚经年旧事,还有些淡淡的喜悲留在心间。她坐起身,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树下挖出来的那坛酒,既像新酿,又如旧醅。 门外传来少女的低声呼唤:“师父?” “嗯。”韩湘雪应了一声,祝余欣喜地推开门,跑到她面前蹲下:“师父,你也起晚了?我也刚醒呢,我爹娘都吃过饭了!” 韩湘雪“嗯”了一声,觉得还有些缓不过神,躲了下她的手:“我自己来。” 她穿上鞋,换了衣服,见祝余还呆站在那里,披散着一头乱发:“怎么头发也没梳?去洗漱吧,不必管我。” 少女抓了下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哦。我太着急了。” 韩湘雪笑了下,出门后,又看她忙着给自己端来洗漱的水,不由叹了口气,洗漱完,叫住了她:“等等。我给你挽发吧。” 祝余愣了下,笑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好啊。” 韩湘雪接过木梳,替她梳着头发,恍惚想起她从前也替祝余编过辫子。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 头发梳好,祝余高兴地摸了摸:“师父真好。师父,等会我把饭热一热,咱们吃饭吧?” 韩湘雪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嗯。” 她这次出游只带了门中的云秀、夭八等几人,将凌一也留在了公主府。 在祝家停留了几日,韩湘雪便同祝余告辞,带几人继续乘舟南下。 祝余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离开。这一次,没再问她会不会再回来。 …… 他们轻装简行,船上行囊不多。韩湘雪并未在途中停留,数日后,几人便到了江南水乡。 她年幼时曾随韩毓影和倪月华南巡,很喜欢江南景色。只是当时年幼,记忆也大多模糊,只存着几分念想。如今出游,韩湘雪便又想起此处。 明州山水秀丽,他们进了州中便慢下脚步,欣赏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 她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累了便寻一处茶楼、酒肆停下休憇。 一日,韩湘雪带两人停留在一座小城,进了一家茶楼,还未走上楼,就听到了一个柔媚婉转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咦?”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循声望去,果然看见窗边坐着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红衣女子。 熟悉的身姿,她一下子认出了是谁。 “好久不见。”红衣女子剥着瓜子,笑道。 ……她倒少有这么低调。 韩湘雪微挑眉,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么在这儿?”她转瞬间又想起什么,顿了下:“那些人……还在找你?” 女子轻哼了一声,抬手将斗笠黑纱掀起了一半,露出半张娇媚面容:“我怕他们?只是避避风头。” 韩湘雪忍住笑,点点头:“那你慢用。我走了。” “等等,你有事?”嫣幻玉叫住她,语调懒散:“没事不妨陪我说说话?我都快无聊死了。” 韩湘雪想了想,点点头。“可以,但我想坐上面。” “我跟你上去。”嫣幻玉出乎意料地配合,起身跟她上楼:“为什么喜欢坐上面?你们……的规矩?” 韩湘雪愣了下,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失笑,搁下茶盏:“哪里有这种规矩。只是楼上清净些。” “大小姐。”嫣幻玉嘟哝一句,叫来小二,点了许多点心。 韩湘雪听着楼下说书,眼都没抬。 一碟碟点心被放到桌子上,其中有一样点心精巧,层层酥皮堆叠,外层描着红,一个个做成莲花模样。她拿起筷子,一下下把酥皮戳了碎。 韩湘雪转回目光,正看见这一幕:“这是做什么?” 她怎么觉得,她好像格外喜欢祸害食物? 嫣幻玉百无聊赖,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也不再问,转过头继续听说书。 “从前吃不到这些东西。总想着是什么滋味儿。”她突然出声,见韩湘雪转过头,笑道:“后来吃到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韩湘雪看着她,没说什么。 嫣幻玉弯起眼睛笑:“我以为你会说耕作不易,让我不要祸害这些东西。” “这些话是约束自己的。”韩湘雪拾起半块糕点放进口中:“其实不错。不尝尝吗?” 而且,她不觉得说了她会听。 嫣幻玉愣了下,倒真的学她的样子拿起半块糕点放进嘴里,微皱起眉:“……也就那样。” 韩湘雪听了一下午书,见天色渐晚,便出声告辞。 嫣幻玉没说什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暗色。 她回到房中,把玩起一串珠子,看着它发呆。有侍女奉上瓜果点心,她看着其中一个身影,叫道:“雪衣。” 那个人影颤抖了一下,走到她面前跪下。嫣幻玉伸手抬起她下巴,看了两眼,不甚感兴趣地收回了手。 说不上像,也说不上不像。也只有名字一样。 “从今天起,你贴身服侍我。”她闭眼片刻,忽然道。 雪衣颤了一下,应声退下。 …… 韩湘雪一路寻访着各处美景,带着云秀、夭八在江南待了两月。一路走过山水小桥,她的心绪宁静了许多。 也陆续接到了玉娆、凌一、莫青蕴等人的消息。 玉娆冰雪聪明,上手很快,已经能够开始处理政务,独当一面。 韩湘雪放下心来,提笔给他们回信。她在给玉娆的信中放了一枚近日买来的吊坠,想了想,又在另几封信末尾嘱咐他们多多关照玉娆。 她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也许,比她做得还要好。 韩湘雪想着,嘴角微扬。她看着夭八拿来了几日前亲手烧的瓷器,赏玩一番,又出门寻找新的景色。 漫步到城中一条河边。 河边白墙黛瓦,杨柳依依。她同遇见的画师闲聊几句,画师给她看新作的画。 一个个卷轴里,都是身边的白墙黛瓦、红灯笼、绿杨柳,仿佛将身边的景色缩了进去。韩湘雪笑着翻看,忽然展开了一幅与众不同的画作。 卷轴上是大漠边疆,黄沙漫卷。即将落下远山的太阳殷红如血,画面边缘的山石险峻,仿佛处于山石之上远眺;画面远处,隐隐约约画着一座城门,颇有意境。 韩湘雪仔细看了看,觉得画上似乎是云州,看那座城门,又隐约觉得有些陌生:“这是……” 画师匆忙接过画卷,解释。 原来这画上并不是云州,而是一座西月城池。画面立足点也并非真实,如同在高空之上俯瞰,其实是想象中的画面。韩湘雪一边觉得画面巧妙,一边又想起了不久前收到的西月异动的消息。 虽然她身在江南,但手下的凌一等人仍然会将消息传到她手中。西月如今形势复杂,老皇帝昏聩无能,却贪恋权势,不愿退位。几个皇子争斗得厉害,甚至已折了一人。 此番异动,便是西月内乱之势。她身在江南,却也想一探。 第110章 西月 告别画师,韩湘雪打算游历西月。回到客栈,云秀打点好行囊,似乎有些担忧:“主上,西月……” “无妨。”韩湘雪伸手拂过房中一张琴的弦:“带上这张琴。不会有事。” 她此去并不打算深入查探,只是在游乐之时顺便打探一二。 毕竟,西月眼下虽只是内乱,却也与各国局势息息相关。多掌握些信息总是好的。 此琴是清曲宫秘藏宝物之一,可以灵力驱动,作音攻之术。 她继位清曲宫宫主之后,便从宫中众人献上来的几张琴里选出了这一张。这琴虽然不是最好的一张,却是与她灵力感应最强烈的一张。 她拨动琴弦时,琴声溢出的风刃割断了厅中帷幕,身边几人却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她灵力已至蓝阶,堪堪能驱动这法器。而据她所知,韶月灵力至蓝阶的人,如今应不过一手之数。 若能修此音攻之术,对她也是一件大有助益之事。 …… 半月后,三人到达西月皇都。韩湘雪接到清曲宫来信,在一处客栈稍作休整后,便来到了一处湖上。 西月皇都中有一湖泽,如今正值夏日,有不少人在湖上泛舟。天色渐晚,一座座花船停在湖边,不时有丝竹之声飘出。韩湘雪也租了一条船,泛舟湖上。 “宫主。”她对面坐的少女行礼;白衣青裙,眉眼冷淡,正是曾在武林大会有过一面之缘的即墨音妡。 韩湘雪没说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船中昏暗,即墨音妡只看清她一身男装打扮,不同于从前的神秘莫测,白衣轻袍,竟十分俊逸风流。 “此次,我便用你们的人来打探消息;希望你们不负我所望。”她淡笑道。 即墨音妡抬手:“是。” 相距不远的一座大船上,张灯结彩,莺歌燕舞。一名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走出船舱,凭栏看着苍茫湖面;忽然,目光中闯进一叶小舟。 那小舟窗边悬挂了白纱,一阵湖风恰好将那白纱掀起;他随意一瞥,却忽然愣了一下,目光凝在了那窗边。 那窗边,倚着个极漂亮的白衣少年。 他一身白衣如新雪般洁白,双臂撑在窗边,一手托腮,一手举杯;正望着窗外的湖水,像是在想着什么。 那半束起的长发落在肩头,露出的半张脸极漂亮,雌雄莫辨般精致。 他一时愣了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忽然地,那少年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抬头望来。他似乎看见了他,笑了笑,举起手中银杯向他遥遥一祝;笑容极随性而恣意。 “看什么呢?”一只手拍上他肩膀,楚君离回过头,“没看什么。”他再看那艘船,却已经不见了那个身影,只有雪白的纱帘被夜风吹得四散飞扬。 …… 媚宫中,嫣幻玉看着面前女子奉上瓜果,笑了笑。 她媚骨天成,容貌娇媚,这一笑艳丽非常,面前的人却低头瑟缩着,不敢看她。 “抬头。”她冷声道。雪衣颤抖地抬起头,只见嫣幻玉伸手从盘中捻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开:“你应该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她笑意盈盈,纤细柔荑将那颗碧绿的葡萄递到她唇边。 雪衣颤抖地张嘴,含住了那颗葡萄。 嫣幻玉眼中满意神色一闪而过。她似乎很愉快地,又剥了一颗葡萄。 雪衣颤抖地吃下。 待到出去后,她走了几步路便忍不住腿软地靠在墙上,扶着胸口喘息。 旁边路过的一名女子扶住她,有些同情:“宫主今日又……” “没有。”雪衣摇头,脸色仍有些苍白恐惧:“宫主没对我做什么。” 那女子心中叹气,扶她回去。 …… 嫣幻玉喜怒无常,又漠然无情,从不对什么人和物上心。雪衣不明白,她为何要将她放在身边每日服侍。 况且,总是用一种让她捉摸不透的神情望着她,或是做出些奇怪的事情来。 她惧怕嫣幻玉,只能尽力完成她要求的事情。在她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 这一日,她穿了一身男装来服侍。嫣幻玉看见她,愣了一下,勃然大怒。 “滚!谁让你这副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滚出去!” 她不知所措,看她已经抖出了袖中长鞭,连忙滚了出去。 嫣幻玉面色阴沉,正要发作,抬眼看见桌上的一个盒子,却顿了下。 盒子里是一只珊瑚珠钗,拿在手中,珍珠流苏如瀑般垂落下来。华贵美丽。 她想起那一日她将这东西送来时捎的话。 “金钗赠美人。” 油嘴滑舌。明明是送给她那次出马东月的谢礼。 她这么想着,却面色稍霁。 …… 韩湘雪扮男装习惯了。加上不久前将长发削短了一截,扮起男装更是如鱼得水。 她身材高挑纤瘦,虽不如男子肩背宽阔,却正适宜扮作身姿单薄的少年。再罩上一层幻术,虽略显女相,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破绽。 这几日,她混迹于城中各处玩乐之地。若不是举手投足间尚有几分清贵气,简直是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还结识了几位酒肉朋友。 一日,她便以商人之子身份,混进了郊外一场官家小姐们的宴会。 韩湘雪游窜多日,走街串巷、捕鱼逗鸟,于吃喝玩乐一途的造诣也算更上一层楼。这一日见诸位官家小姐言谈说笑,又有人推了她出来表演节目,便干脆地上场。 周围传来些议论声,大多是不信那人将她夸得出神入化:“什么呀?商人之子……”“能有多厉害?”“也就长得有些好看……” 韩湘雪一笑,抬头看向她们:“比什么?还是投壶吗?我可以一试。” 她对女子向来有些耐心。 为首那名少女迎上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慌乱,看向旁边一人:“王平,你说这人技艺高超,你说比什么!” 那名叫王平的纨绔子弟向她挤眉弄眼:“季公子,你选个吧!” 韩湘雪笑了笑,看到旁边放着的弓箭:“不如便弓箭吧,如何?”众人议论纷纷,她不动声色地听着,确认了为首那名少女是乐华公主。 “射箭?你倒也有些胆量。”那少女哼了一声,“那就射箭吧。我总不信你的箭术比我二哥还好!” 她只是笑了笑,谦和道:“在下不敢与各位公子相较。只射三箭看看,献丑了。” 韩湘雪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果真只挑出了三支羽箭,搭弓瞄准。 远处,楚君离看着这边的景象皱眉。 “殿下,乐华公主又偷跑出宫了。”他身边一名随从道,“不如我们将她送回宫中?免得陛下迁怒于您。” “不必。她跑出来,与我何干?”楚君离眯起眼睛,望向远方那个白衣身影:“倒是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想起来了,是那夜泛舟遇到的人。 随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没认出是谁:“可要属下一查?” “不必,想必只是哪个纨绔子弟。”他面露不屑:“我们走吧。” 第111章 季家子 他起身正要离开,远处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怎么可能?” “这人也太厉害了!” “这么远,连中三箭!二殿下估计也就能做到如此了!”众人纷纷议论着,王平激动上前,拍了下韩湘雪的肩膀:“季兄!不愧是你!” 他满面喜色地转头望向乐华公主:“我没骗您吧?他确实技艺高超!” 衣着华贵的少女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她转头看向韩湘雪:“你方才说,你叫季雪?” 韩湘雪笑着抱拳:“在下出身微末,只是商户之子。” “有几分能耐。今日头筹便赏给你了!”乐华挥了挥手,有侍从捧了一盘黄金来,送到她眼前。 韩湘雪微愣了下,抱拳笑道:“头筹已得。这黄金,在下便不要了。” 少女皱眉:“怎么,你嫌少?”她望向那一盘金澄澄的金子:“即使你出身商户,这也不少了吧?” 她面色不善地盯着韩湘雪:“还是说,你看不上本公主的赏赐?” 韩湘雪面露惊讶之色:“原来是殿下。草民见过殿下。”她俯身行礼:“在下并无此意。只是觉得今日有幸在此欢饮,又托殿下福气夺得头筹,不敢再受此金。” 她抬头望向乐华,诚恳道:“在下希望将这些转赠举办宴会之人,感谢他邀在下欢饮。” 乐华面色松缓,瞥他一眼。 出身低微,却也不卑不亢。 “便如你所说。”她摆了摆手。“本宫也该回宫了。改日再与诸位宴饮。” 众人行礼恭送,乐华公主带着一众侍从上车离去。 楚君离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查吧。”他目光落到那个身影上,眼眸微眯:“查查是什么人,能说动楚月莹的决定。” 侍从俯首:“是。” 几个月前,皇城中开了一家茶楼。 这家茶楼装潢风雅。看似朴素,却处处用心。 茶楼中的茶博士沏茶的手艺也极好。 很快,便成了城中文人墨客的聚集之地。 楚君离也注意到了这家茶楼。 不过,他对这家茶楼有所怀疑。 这一日,他踏进这家茶楼,正赶上茶楼中人声如沸。 茶客们正对着一道对子。据说如果对上了,就能和茶楼的如意姑娘一叙,品尝到如意所烹制的茶水。 这位如意姑娘一直戴着面纱,十分神秘,相传是这家茶楼最好的茶博士。 故弄玄虚,楚君离暗嗤一声。都是些哄骗人的噱头和手段。 不过,他确实想试探下这家茶楼的幕后主人。 他看了一眼那对子,却愣了下,皱起眉。 ……他倒确实有些想法。 片刻后,茶楼的伙计笑着迎他上楼:“这边请。” 一路到了五楼。 楚君离平时与人议事,最高也不过在四楼。从未上过这五楼。 伙计将他带到五楼尽头的一间房间,恭敬地退下。 他迈步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道白色帷幕,地上满铺着地毯,清风携着茶香扑面而来。 他顿了下,在帷幕前坐了下来。 纱幔后,隐约是一道女子身影。 她摆弄着茶具,并未出声。他也暗暗打量着她。片刻后,他听到沸腾之声,随即,一双素手从帘中伸出,递来一盏清茶。 他尝了一口,的确手艺上佳。 “帘中人是如意姑娘?”楚君离试探道,目光投向那道窈窕身影:“可否出来一叙?” 戴着面纱的韩湘雪摇了摇头,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喝了一口。 片刻后,楚君离有些不甘地走出了房间。 “主子,您可有什么吩咐?”他身边随从低声问。男子摇头,有些苦闷地皱起了眉。 朝中有些官员会造访此处,楚若白近日也常来此处,他才有些疑心,想要一探究竟。 却一无所获。 “主子,不如我们……” “不要打草惊蛇。”楚君离淡声道。“下去吧。” 他转身回到宫中。 天色已晚,那座最为华贵的宫殿中却仍传来阵阵靡靡之音。 混杂着嫔妃的欢笑声。 昼夜往复,从来不断。 楚君离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禀报。鬓发苍白的男人身着龙袍,怀中嫔妃受了惊似地往他怀里躲;他还没说几句,便被男人砸来的砚台砸得头破血流。 “没用的东西。滚下去!”男人喝道,眉眼间厌恶之色更浓:“……这么些小事也做不好!滚!” 楚君离低垂着眉眼,并未争辩。待他话音落下,便行礼告退。 走出宫殿,他面上的恭敬之色便蓦然消失了,嘲讽地勾起嘴角。 这就是西月的君王。垂垂老矣,却贪恋权势、沉溺声色,不愿让位。 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顿了顿,又转身去了另一处宫殿。 通报后,宫女匆匆领着他进去。殿中一名宫妃打扮的女人唤他坐在身旁,叫人拿了热水和药来,给他清理伤口。 “日后少往他眼前去吧。”女人叹了口气,将染血的绢帕放到水中,“下手没轻没重。”她轻声道。 楚君离抬眼望着她:“我还要做他安排的事情,不得不去。” “那还请二皇子保重。”女人垂下眼帘,“我们还需仰仗您。” 楚君离突然有些想笑:“是啊。谢过母妃。” 女人听到他的称呼顿了下,抬起头,是张美丽而保养得宜的面容;不算年轻,却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嫔妾当不起二皇子这句母妃。” “您的确是我母妃。”他勾了下唇,眼中略过一抹暗色:“待我事成,您便是唯一的太后。” “我信你。”女人笑了声,“我必全力相助。只是,云家只求平安。”她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 “是。”楚君离退出了宫殿。 他走在回宫的道路上,只默默想着心中谋划,眼中划过一抹冷光。 他要夺得皇位,重振这西月的混乱朝纲! 楚若白回到宫中,一个侍从上前迎接:“殿下。” 他扶楚若白坐到榻上,忧心道:“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男子摇摇头,只是一笑:“散散步而已,没事。” 侍从看着他轻松的神情,有些心疼,不满道:“明知您身体不好,那些人还拉您去喝酒!” 他拿过一条披风给男子披上:“我看您之前的摔伤,就是二皇子——” “听竹。”楚若白声音严厉了些,侍从住了口,片刻,不忿道:“……殿下恕罪。我只是为您忧心。” “这样的话,往后不可再说。不知何处便是旁人的耳目。”他垂下眼帘,翻开一本书:“若招来祸事,我也保不住你。” “……是。”听竹也知道其中利害,低下头:“我给您传膳来。” 他点头:“去吧。” 第112章 合作 西月皇帝虽沉溺酒色,膝下子嗣却不多。除了大皇子楚若白,二皇子楚君离,其余三位皇子都还小,不成气候;而女儿除了已出嫁的两位公主,尚未成年的两位公主,便只有一个五公主楚月莹。 虽然不多,但在各国之中,也只有东月可以一较。 韩湘雪看着桌案上的资料,若有所思。 根据她近日听闻的消息,西月异动不仅是几位皇子间的争斗,还有齐王练兵齐地,似有不轨之意。齐王是西月先皇所封幼子,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如今西月皇帝衰弱,朝纲混乱,这消息也确有可信之处。 若只看京城,楚若白为皇后所生嫡长子,又为西月太子,本来是继位的第一人选;但皇后早逝,母家衰落,他又自幼体弱,加之西月皇帝对几个儿子猜忌重重,楚若白不受皇帝喜爱,如今势弱,怕是难以登位。 况且,韩湘雪还听说他日前在狩猎时意外坠马,伤了一条腿;将养多日,却还未好全。若还没什么起色,落下残疾,他便算白白折去,彻底没了什么希望。 而二皇子楚君离,她偶有一面之缘,又听闻此人善于纳下、四处逢迎,觉其城府深沉,或许暗中有所谋算,能够成事。但他出身卑微,没有母家倚仗,又同样不受皇帝喜爱,表面上看胜算依然渺茫。 其余的几位皇子中,六皇子为贵妃所生,身份最尊贵,母家势力也最大,尚有一争之力,却年仅十二,略有不足;至于宫女所生的八皇子,年仅九岁;美人所生的九皇子,年仅三岁;便不必再提。 如此一来,只有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有登位可能。加上齐王,还有避世不出的慎王,便是皇位的所有竟争者。 她此来只为探一探西月情势,并不打算前往齐地、慎地,去仔细查探二王的底细和密谋。故而,理清思绪之后,她便又仔细装扮,邀了王平到酒楼吃饭。 另一边,楚君离也已查明韩湘雪的身份。商户季家的幼子,家中产业多在紫熙,遍及药材、布庄、酒楼等行当,也算个大户。 怪不得一幅纨绔模样。 他本要将此事抛之脑后,却忽然想起此人家中游商各处。 ……或许,可以为他所用。 楚君离计上心头。 这一日,他走在皇城街上,抬头间,却偶然看到了一家酒楼窗边的熟悉身影。 他有些诧异,微微挑眉。 这还真巧了。想什么来什么。 他进了酒楼,抬步上楼。 雅间里,酒过三巡,韩湘雪正笑着听王平胡吹乱侃。 说到兴处,他满面通红,站起身手舞足蹈:“我、我跟你说,我祖父曾带兵杀敌。他身高九尺,眼睛一瞪,那些敌人落荒而逃——” “令祖父真是国之英豪。”韩湘雪认真听着,抚掌感叹道:“怪不得有王兄这样的贤孙。” 王平一拍胸膛:“那是,我跟你说……” 楚君离站在门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季雪此人,即使家世可为他所用,此人自身怕也不堪大用。王平家中已有败落之势,平常在乐华身边鞍前马后;他对着这人,奉承之语倒也能说得出口。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忽然想起她在郊外猎场上那惊艳绝伦的三箭。 一个纨绔,却有那样好的箭术。 也许,此人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他推门进去,闻到浓重酒气,微皱起眉,命随从将醉醺醺的王平赶走,向那白衣少年道:“又见面了。” 韩湘雪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绷紧了弦,不自觉捏紧了筷子,下一秒却佯装不知地扑上去拉住了王平:“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放开他!” 王平醉醺醺的,挣扎两下便被侍卫带走。她暗中戒备,面带忧色地望去,只听身后的楚君离道:“那日湖上一见,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湖上?什么?”韩湘雪转身,面露茫然,然后戒备地后退了两步,“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把王兄带走?我叫人了!” 那日匆匆一瞥,夜色已深,不记得也是正常。楚君离并未细究,只是坐在她对面,从容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有桩生意想与公子一谈。不知道季公子可有兴趣?” 生意?韩湘雪不知他是何时盯上了自己,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生意,面上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心中飞快思忖着这几日的见闻:“……生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门外正传来掌柜的陪笑声:“几位大人,不知王公子如何得罪了几位?缘何要抓他出来……” 韩湘雪侧首,只作出犹疑之色,不动声色地扣紧了腰间的匕首。 楚君离见她面色戒备,笑道:“本宫为当朝二皇子。” 少年似听到门外的喧哗,确认了他的身份,面色稍缓:“……季家只做些平民生意,不敢攀附皇商之位。” 她向他行了礼,姿态恭敬,面色却似有几分不情愿:“在下不堪大用。还请殿下恕在下失奉陪,去看朋友。” 说着,她便转身离去。 楚君离有些错愕,没想到她这么轻易便转身离开。但看她面带不悦地拂袖而去,倒也对她多了几分另眼相看。 虽是纨绔,倒也有几分兄弟义气。 韩湘雪从掌柜手中扶过王平,笑着结了账,便和王平的小厮一起扶他走出酒楼。直到了酒楼外面,她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缓下来。 据闻,楚君离此人心思莫测,她不知他为何注意到她,也不知他方才所言是试探还是其他,只能先咬定一种可能,再假作不悦推脱离开。 况且,就算他是真的有生意邀约,她也不愿与他扯上干系,节外生枝。 韩湘雪和小厮将王平送回他府上,回到院中,云秀奉上茶水,见她面色凝重,道:“主上为何愁眉不展?” “传令下去,这几日的活动先停一停。”韩湘雪垂下眼睛,“还有,再查一查这二皇子最近的行踪。” 她总觉得,此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是。”云秀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西月的一座宫殿中,云妃握着一个男孩的手,正教他写字。 “看,要这样写才好看,是不是?”她轻声教导,松开他的手,在一旁看他写字,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娘娘。”贴身宫女茯苓迟疑走来,接到她的眼神,上前附在她耳边小声禀报。 “娘娘,二皇子今日在朝上训斥了三公子。” 云妃看她一眼,使了个眼色,茯苓便退了下去。她温声叮嘱那男孩好好读书,便走出殿中。 “不必慌张。二皇子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女人面不改色,拿出丝绢擦了擦额头的汗,叮嘱道:“回头叫小厨房做些杏仁酥送来,澈儿爱吃。” “娘娘。”茯苓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您对八皇子这么好,二皇子若知道——” 知道又如何? “这是我姐姐收养过的孩子。我照顾些,他总不至于这也容不下。”云妃淡声道。“去做就是。” 茯苓低头:“是。” 第113章 有缘 西月宫中。 “殿下,这是江大人传来的信。”一名随从将书信奉上。 楚君离看了一眼:“嗯,做得不错。” “殿下,我们与云家联手,近日却让人参奏云家公子,是否不妥?”随从抬头问道。 “父皇疑心甚重。从前治水一事,我用云家之人,恐怕他已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掩饰。”男子垂下眼帘,英武的眉眼露出几分嘲讽之色:“……虽然有些事情,不得不要我办。但他又生怕我威胁到他的皇位。” 他将一封书信递下去:“送给齐王。” “殿下,我们已经传过许多信给齐王,他不为所动,如今还要……”祁墨迟疑道:“属下怕他暴露我们的计划。” “他不敢。”楚君离垂眸,漫不经心道:“他在他的封地干了什么,还敢要挟我?” 就算真的事发,他也有后手。届时,谁又能说那几封信就是他送的呢? 他不过是一个一心为父皇办事、想讨他欢心的不受宠的儿子而已。 “是。”祁墨低头退了下去。 另一边,东宫。 “殿下。”一名侍从见楚若白站在树下发呆,连忙走到他身边:“您身子弱,这日头过了还有些凉,快回屋吧。” “吟风,你看这树,已经结了花苞,过两日便要开花了。”男子伸出手碰了碰:“只可惜,我恐怕见不到这花了。” “殿下说什么呢,这树就在这里,怎么会见不到?”听风上前搀扶他,劝道:“您的腿还没好,便不要站这么久了。” “是啊。”他仿若未闻,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听闻近日,已有人向父皇提议废去我太子之位。我的伤一直不好,想必这一日也不远了。” “殿下!”听风面露不忍,扶住他:“您的腿一定会好的!陛下也定不会废去您的!” 楚若白笑了笑:“说笑而已。好了,我们进去吧。” …… 韩湘雪这几日没再四处游乐,除了和王平见了一次面,便只是独自在院中或茶楼待着。 这一日,常去的酒楼送了新式点心和帖子来。她想了想,便去光顾。 她坐在窗边,无意中向下一看,忙收回目光,心中不由吐槽了一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城这么大,怎么总能和他碰到一起? 街上站着的那道身影身材颀长,容貌英气俊美,正是楚君离。 好巧不巧,他也发觉了她的目光。 楚君离眉头微挑,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抬步上楼。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上来干什么。 韩湘雪脊背微绷,他却推了门进来:“季公子,好久不见。” 少年看见他似也不意外,起身向他行礼。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酒壶和赌盅,他看了一眼,收起笑容:“今日巧逢,也是有缘。季公子好雅兴。” 韩湘雪心中挑眉,只微笑道:“我以为和殿下再无相见之日了。” 楚君离在她对面坐下,不置可否:“同在京中。难免遇见。” “殿下说的是。”她随口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赌盅:“殿下对此物有兴趣?” “我对这些戏耍之物不感兴趣。”他拿起那个赌盅,望着她眼眸幽深:“季公子每日……便忙着这些事情?” “是啊。”韩湘雪一笑,神情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大好时光。若不是王兄今日出不来,还想着跟他去赌坊走上一走。” 楚君离不赞同地皱眉:“季公子也知道时光大好,何必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叩了叩桌面,嗓音低沉:“之前的提议,还请季公子再想一想?” ……倒是开门见山。 韩湘雪望着他长眉入鬓、唇红如丹的俊美面容,接收到他的眼神,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殿下,京中富贵,可用之才甚多。您何必盯着我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子不放呢?” 她面露无奈之色:“何况,就算您另眼相待,我也担不起这份器重。我不过一个浪荡之人而已。” 尾音极轻,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我不信有那样一手好箭术的人,会是一个浪荡子。”楚君离看着她的神色,不由皱眉,下意识地反驳。 韩湘雪心中一跳,瞬间明白过来——果然,她就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盯上她。 楚君离觉得有些失言,说完一双黑沉的眸便望着他,果然见他面色有些惊讶。 “原来,殿下那一日也在场。”她一笑:“那不过是幼时体弱,家中督促,便练了几手而已。见笑了。”她站起身,俯身行礼:“还请殿下恕在下失陪。” “你便一定要这样不思进取?”男子见她转身欲走,站起身,面色微沉:“若怕无法胜任,我也可以叫人教你。何必……” 日日与王平那些人混在一起? 此话一出,他却不知为何暗暗有些心惊,眉头皱了起来。 对面少年的神色似乎也有些惊讶。她又行一礼,姿态恭敬,却坚定不容拒绝:“还请殿下,另寻良才。” 楚君离望着她挑不出半分差错的礼仪做派,心中也有些恼,轻哼一声,带着随从转身离开。 “殿下。”出了酒楼,祁墨低声道,“此人不易说动。您若需要用人,我可以替您再找……” “不必了。”楚君离有些心烦意乱,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冷嘲道:“也不是非要用人。算了。” 他走出几步,又道:“以后便把他身边的人撤了吧。不用再盯着了。” “是。”祁墨低头。 这一日晚上,韩湘雪又收到了玉娆寄来的回信。 云秀抓着信鹰,将信件取下来递给她。展开来,除了感谢她送去的坠子,还有一颗仔细包裹的饴糖。 信上说,这糖是用鲜果的果浆熬制而成,口味清甜,是她近日最爱吃的东西。 韩湘雪看着信,忍不住笑了。她仔细收起信,将那枚糖果放进了随身的荷包。 “主上,即墨姑娘说最近茶楼附近盯梢的人撤去了许多。”云秀禀报道。“还有,清曲宫的人不放心您的安全,问您要不要派些人来在身边保护。” 他们倒是殷勤,韩湘雪心道。 “不必。”她拂袖端起夭八递来的一盏茶,“身边盯的那几人也撤了,他们再派人来,反而引人生疑。” “是。”云秀低头:“属下猜测,那些人是二皇子……” “是。”韩湘雪垂眼看着茶盏:“此事也是我的疏漏,没想到他疑心如此重。不过,最近的行动还是要小心些。” “是。”云秀应声退下。 第114章 恩情 自从楚君离撤去那盯梢的两人,韩湘雪又装了半个月纨绔稍加遮掩,便应了王平之邀,和乐华公主等人一同踏青。 踏青的地点是郊外。各位公子、小姐们在溪边绿地上吟诗游戏,侍卫和家丁们便从马车中取出各种锅、碗,在绿地上生起火来,烹制野味。 众人游玩过后,饱餐一顿,便心满意足地上车回城。途经一处树林遮挡的官道时,突然有一群手拿刀棍的人从林中冲了出来。 “劫道!”不知是哪个土匪大吼一声,这群人纷纷冲了上来。韩湘雪在察觉异动时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此时放下帘子,握着折扇不慌不忙。 “公子……”云秀望着她,有些担忧,韩湘雪却摇了摇头:“没事。” 她听着车外动静,果然还没人向她们的车这边来。 不知何处窜出这些胆大包天的土匪,竟然劫了乐华公主和各位官家子弟所在的车队。不过她记得乐华所带侍卫不少,并且她和各家公子小姐们的车驾都在前面,而她的车不起眼、又在队尾,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韩湘雪留心着车外动静,却忽然觉得车外的打斗声有些不对。 她掀开车帘一角,愕然发现那些人出手狠厉,根本不像土匪。乐华已经被迫下了车,身边护着的侍卫最多,却被这群人围攻。 是刺杀!她心头一凛,听着乐华的尖叫声,思虑着——救不救?如果不救他们,看样子定会死人,乐华也不一定能保全,但她不能暴露,束手束脚去救人也有些危险—— 心转电转间,韩湘雪看着车外惨状,还是下了决心:“你同我出去救人,量力而为。” “是。”云秀并未迟疑,跟她下车,韩湘雪以折扇挡开一名刺客的刀剑,将他一脚踢开,救下了一名小姐,刚与另一人交上手,忽然见一队人马冲了过来,帮忙对抗刺客。 她一眼看见为首之人,竟是楚君离。 他下马便往乐华身边赶去,顿时引来几名刺客的围攻,韩湘雪摆脱了这名刺客的纠缠,一时间有些犹豫,却还是上了前。 楚君离武功不错,面对这几人却也无暇分神。韩湘雪正看见旁边一人掏出一把折叠弩,对准了他后心—— “小心!”她冲上去,却已来不及打掉那支弩箭,楚君离回头时,正惊愕地看见她中箭,脸色苍白地跌坐下来。 “你……”他连忙伸手扶住她,将她带到一旁扶坐下来,又转身对敌。 片刻后,楚君离交代完了事情,便来到她身边。 “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他目光落在她腹部,那支箭下泅开一片鲜红,在浅青色的衣衫上格外醒目,他闭了嘴,又转头喝道:“去宫中宣太医来!” 看了一眼扶着她的云秀,他伸出手臂:“我抱她上车。” 云秀点了点头,干脆地任他打横抱起了韩湘雪。少年入怀的一瞬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气,低头看着她羸弱苍白的脸色,连忙小心地将她抱上了车,又扶她靠在怀中。 “二哥?”乐华看他上了车,忍不住叫了一声,看到他怀中衣襟染血的韩湘雪,惊道:“他……” “他也算是为你所伤。借你的马车一用。”楚君离在车中道,又向车夫道:“快走!” 车夫连忙赶车,马车匆忙向皇城驶去。 车中,韩湘雪脸色苍白,因为失血,唇色也泛了白。楚君离喂她吃了止血的药,看她睫羽微颤的模样,尽量地将她护在怀中,免受颠簸。 她掩在暗处的眼睛却睁开了,微微眯起,又眨了下,眼中掠过一丝流光。 虽受了伤,眼下,却也能够打消他一些怀疑。不亏。 只是,不能让那太医给她诊治。 韩湘雪装作一副虚弱模样,不过一路流着血到了城中,她也真的有些虚弱了。楚君离将她抱起来下车,云秀接到她的目光,上前道:“还请殿下将我们公子送回府中吧。我们公子自有体弱,有许多药吃不得,府医最能诊治他的伤痛了。” “好。”他眉头微皱,没说什么,叫马车走到韩湘雪所住的院前,一路将她抱到了屋中床榻上。 她眉稍微蹙,阖着眼眸一副虚弱模样。楚君离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退了出去。 一名老医师赶到,进了房中。 韩湘雪见楚君离出去了,便坐起身,看向一旁的云秀,低声:“给我拔箭。” 云秀看着她额上晶亮的汗水,不忍道:“主上,不妨等一等麻沸散……” “拔。”她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云秀咬了咬牙,便上前握住那支箭:“您忍着些。” 箭拔出时,韩湘雪忍不住闷哼了声。 站在门外的楚君离身形一顿,皱着眉,死死盯着门扇。她身形太纤瘦娇弱,今日抱起,更觉得轻得不像个男子,恐怕受不住这样的苦。 但是,他不明白,为何要替他挡箭呢?她并非他的臣属,两人甚至没什么关系,除了那区区几面—— 她为何要救他? “殿下,乐华公主遇刺,陛下一定会问您相关事宜。我们该回宫了。”祁墨提醒,他又看了一眼那门扉:“走。” “找个人守着。如果她醒了,叫人告诉我。” 祁墨:“是。” 自从中箭之后,韩湘雪便留在院中养伤。 楚君离第二日便来探望过一次。见她面色仍有些虚弱,倚靠在床头,道:“我命人给你送了些补品。” “多谢殿下。”她眼帘低垂。 “你为我挡箭,理应我来谢你。”楚君离道。顿了顿,又道:“那一日……你为何要替我挡箭?” “本是想救乐华公主。”她叹了口气:“只是我武艺不精,被人缠住,过来时正看到那人对殿下放箭……” “为何不躲?”他微蹙起眉:“我未必会有事。况且你我也没什么交情,我……” “殿下。”韩湘雪笑了笑,打断他的话,眸光明亮:“当时情势紧急,我未想太多。只觉得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损伤。” 楚君离愣了愣,半晌,皱眉道:“……眼下,却是你躺在这里了。” “大夫说伤势不重,认真休养便好。”她洒脱地笑了笑:“殿下想必事务繁忙,不用挂念我。” “你为我所伤,我来看你也是应当。”楚君离似是在想什么,郑重道,“日后,本宫便与你以兄弟相称。你若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帮忙。” 韩湘雪笑意微顿,有些茫然:“……啊?” 第115章 挂念 她心中惊疑不定,望着楚君离,只见他握住自己放在榻边的一只手,神色郑重:“你觉得如何?” ……啊? 少年面露迟疑,蹙眉道:“殿下,此事于礼不合……” “那些不过虚名。本宫欲与你相交,何须在意这些?”他认真地道。 “过去,我对你也多有冒犯之处。”他顿了顿,竟站起身来,向她一揖:“还望见谅。” “殿下说笑了。”她忙回礼,同样正色道:“当时情势危急,在下只想救人。为殿下挡箭,不求报答……” 楚君离点头,一双漆黑瞳眸中眸光真挚。她刚要松口气,却见他望着自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求报答,只是,我也是真心与你相交。你这么说……便是还怨我了。” 韩湘雪:“……?” 本以为他来看望只是出于礼节,方才的话大多也只是客套,轻易便可应对。现在他屡屡不按常理出牌,迎着他的逼视,又感到被他攥住的手背上传来温热的热度,她不由僵了一瞬。 面上的虚弱本来大多是伪饰,怔忡的这一瞬,她竟真觉得有些头昏脑胀起来:“……” “……在下家中有规矩,不许随意与他人结为兄弟。” 楚君离:“无妨。只要心意相通,以兄弟相称,便是兄弟。” “本宫碍于身份,也无法真正与你结为兄弟……” …… “季公子也不必担心,我还会为了之前的合作之事纠缠。”楚君离想起什么,又望着她的侧脸认真道。 “……好。”韩湘雪终于扬起唇角,微笑道。 …… 楚君离走了。韩湘雪坐在床上呆了呆,眉头缓缓蹙起。 以兄弟相称?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到底为何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想不通他这么做的动机,她心中疑虑尚存,只能想到他此举可能是试探。 “殿下。”一身常服的凌一敲门进来,韩湘雪放下揉乱头发的手,看向他:“来了。” “属下见过殿下。”他低头。 “传令下去,让他们做好准备,提高警戒。” 凌一:“是。” 夜晚,韩湘雪坐在床头看书。夭八端伤药过来,她看了一眼,淡声问:“如何?” 夭八压低声音:“没有异常。” 她接过药碗,面色平淡,心绪却一时有些复杂。 此次探查西月情势,她起用了一些清曲宫的人。楚君离近日举动异常,她不免怀疑有人泄露信息,先后命云秀、夭八去暗查了清曲宫和玄蝶门的人。 不出所料,云秀等人并没有从清曲宫查出什么异常。他们的势力主要盘踞在韶月,又一直想要投入朝廷麾下,眼下刚刚如愿,与她谈下的条件又还未得到兑现,行事只会万分小心。 玄蝶门的那几人却也没问题…… “云秀。”她想了想,唤了一声,云秀连忙上前:“主上。” 韩湘雪招手,云秀附耳过去,听了她的话,有些惊讶:“殿下,这……” 她笑了笑:“照我说的做便是。” 云秀点头:“是。” 次日,楚君离再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脸色异常苍白憔悴的韩湘雪。少年原本便纤细的身形卧在榻上,被子裹出了一个清晰的人形。 看到他来了,她挣扎着要支起身,却咳嗽着躺了回去。一旁的侍女连忙扶她坐起,替她盖好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走到榻前,见她面色憔悴,道:“怎么又咳嗽起来了?” 韩湘雪侧头咳嗽:“殿下莫怪,不慎着了风寒而已,咳咳……” “我家公子自幼体弱,昨日开了片刻窗户,许是吹了风,便这样了。”云秀面色担忧,端着碗和勺喂她喝水:“如今公子身子弱得很。” 韩湘雪垂眸:“不能起身见礼,还望殿下莫怪……咳咳……” 楚君离看着她低垂眉目的羸弱模样,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异样。他皱眉唤身后侍从:“回头再找一些好的药材送来。” 他又看向韩湘雪:“如果还需要什么珍惜的药物,本宫可帮忙寻找。” 她靠在床头,对他笑了笑:“不用了。” 楚君离在一旁坐下,两人交谈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片刻后,韩湘雪坐直身子,脸上的病弱之态尽数消散了。 “殿下。”云秀低声道:“属下观察,他们并无异样。” “嗯。”韩湘雪从榻边拿起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 云秀犹豫了下,轻声道:“殿下昨日便一直在屋中看书,可要出去走走?” 韩湘雪低头望着书:“不必了。”她的视线在书页上停留了一瞬,“我现在在''养病'',还不能出去,看看书也好。云秀。”她唤了她一声,“你可知道,我看的是什么书?” 云秀摇头:“属下不知。只知道殿下这几日都在看这本书。” “这是本兵书,行军布阵的许多境况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答案。”韩湘雪道,“其他事情也是。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解决之法。” 云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那如果……没有解决之法呢?” 白衣女子顿了下:“……没有解决之法,最后也会有一种解决之法。”她想了想:“只要尽力去做,就好了。” 云秀点头。 几日后,楚君离再一次踏入了韩湘雪住的这座院子。 他没有着人通报,韩湘雪看见他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殿下。” 一身暗色锦袍的楚君离摇了摇头,望着她:“之前说过的,忘了?” 少年顿了顿:“……楚兄。” 虽在信中约定过这个称呼,她唤得却仍然有些生涩,楚君离笑了笑,坐了下来:“最近有些事情忙。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劳楚兄记挂,医师说恢复得不错。”韩湘雪笑了笑,命侍女上茶。闲谈几句,楚君离突然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落到她身侧:“季弟方才在看书?” “嗯。”他似乎有些兴趣,韩湘雪心中微顿,只得拿起那本书,面上依然是柔和的微笑:“随便看看而已。” “这本史传?”楚君离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似乎有些意外,笑道:“季弟喜欢看这些书?”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少年笑着打趣道:“难道楚兄以为我平日不学无术,什么书都不读?” 楚君离笑道:“怎会?”他望向少年含笑的明净面容,觉得心底也轻快起来:“那日看你射箭,便知道你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那日就应该选投壶。 韩湘雪面含微笑,又同他闲谈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不见他告辞,心中不由觉得有些莫名。云秀端了药进来,药碗热气氤氲,她一勺勺吹着,慢慢送到唇边。 她低头喝着药,抬头见楚君离正翻着那本书。药喝完了,忽然听他道:“季弟似乎已经看了许多?这里面,可有什么你喜欢的故事?” 韩湘雪心下稍稍警惕,不知他问这个问题的缘由,心念微动,笑道:“病中恍惚,不过囫囵吞枣般看了些。”她作思索模样,道:“倒有几件荒唐故事记得深刻些,如酒池肉林?虽是史书所载的故事,看着却如志怪小说一般荒唐。” 楚君离笑了笑。 他又翻了翻那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了过来。韩湘雪接过去,他笑道:“巧了,我喜欢这故事后面的那个故事。” 她心头一跳。 眼前的书页上,赫然写着诸侯兵临城下,而那位帝王受叛兵败、焚身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