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潜龙勿用》 楔子(上) 据史载,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 九鼎,象征着九州;九州之名山大川、奇异之物均镌刻在九鼎鼎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放置于夏王朝的都城,彰显皇权。 夏、商、周三代都将九鼎视为象征国家政权的镇国之宝,代代相传。据传,在周显王之时,九鼎没于泗水之下,巫者占卜得出周王室气数将尽,其时已经是战国的大争之世,诸侯王群雄并起,很快商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得秦国在几大诸侯国中迅速崛起,累经几世之功,嬴政最终扫尽六国,在咸阳称帝,国祚为秦。 秦始皇曾出使九鼎沉没的泗水彭城,命人潜水打捞,但终究徒劳无功。因九鼎象征王权,没有九鼎镇国的王朝有如空中楼阁,最怕昙花一现。嬴政其人最迷信皇权神授一说,秦朝一统后,大大小小的叛乱始终不得安宁,不得九鼎,嬴政心中郁郁不安,积年竟成沉疴。 公元前210年,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其幼子胡亥在赵高和李斯的帮助下,残忍地杀死兄弟姐妹二十余人,并逼死长子扶苏后篡位登基,史称秦二世。 嬴政次子——公子高,在大厦将倾之前自请命为秦始皇殉葬,胡亥大喜,赐其十万钱予以厚葬于骊山之麓,而公子高一族也幸免被胡亥屠杀,赢氏一族,最终只有公子高一支幸存,余者宗亲、外戚,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婴儿,连坐族诛无数,均被胡亥下令赐死,随葬始皇帝陵。 出于安全考虑,未免胡亥翻脸不认账,公子高长子赢起在薛氏、裴氏、崔氏三位家臣门客的保护下,东逃至泗水河畔。时有暴雨,舟船难渡,河边以摆渡舟船为营生的老叟说这暴雨百年难遇,恐怕是河底龙王动怒,若想过河,只能以活人生祭,待河面平静些方可渡河。此时,真可谓前有天险,后有叛军,前途未卜。公子赢起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凛凛然继承了其大父【注1】嬴政的天子气魄,他见追随自己的家臣、门客和亲兵行至这泗水河畔已经只剩二三十骑,且早已人困马乏,不可能再继续赶路了。 公子赢起面向泗水长跪三拜,祈求上天,朗声道这些追随自己的家臣亲兵,都是为了忠义护送自己一路到此,风餐露宿,昼夜兼程。而他实在不忍心看众人因保护自己而再有伤亡,若上天肯垂怜,只盼这无尽的暴雨小一些,这滚滚的泗水静一些,让这些追随自己的壮士能够平安渡河,各寻出路。值此乱世,赢起心知是赢氏一族杀伐过重,惹来上天惩罚,自己愿意以身献祭泗水,以平息天怒。 亲随裴氏率先跪下:“公子是赢氏仅存的血脉,万万不可如此啊!” 众人亦追随裴氏下跪,劝慰公子赢起珍重,绝不可生此轻生之念。 只见那泗水河面突然如沸水一般翻滚起来,众亲随忙围成一圈人墙,将公子赢起护在当中。公子赢起透过人墙缝隙望向泗水河面,只见遥遥一个人影站在水面上飘然而至,及至近处,赢起才看清来者乃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老者脚踩水面,却滴水不染,众亲随皆以为异。 赢起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亲随,上前几步,拱手躬身一拜:“某乃赢秦氏起,见过老神仙。” 那白须老者微微一笑,遥遥虚扶,赢起只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托起了自己的胳膊,待站直身子,那白须老者微笑道:“公子起行此大礼,实不敢受。小仙乃是这泗水河神,奉天帝之令在此恭候公子多时。” 赢起毕竟年少,心中以为奇,却并不失礼,温和道:“请河神赐教。” 泗水河神正色道:“尔赢秦氏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商君辅佐孝公,对内立法度,对外连衡抗诸侯,奋六世之余烈,及至始皇,方才建立这子孙万世基业。然而天下初定,暴虐九州,而今又有二世当国,尤更甚之!” 那泗水河神字字铿锵,公子赢起垂首恭听,自知其说的句句有理,并不敢为先祖分辩一二。 泗水河神又道:“然则赢秦氏一统六国,实乃万世之功,天帝曾云尔一族王气未尽,来日必有中兴之象,特命小神在此恭候。尔父公子高愿牺牲一己之身保全赢氏血脉,公子赢起又人品端方,宅心仁厚,可见天帝所言非虚。” 赢起便又要长跪相拜,被泗水河神再度扶起。 泗水河神道:“公子福泽绵长,天帝嘱小神有礼相送。” 只见泗水河神轻轻挥动了一下他的长柄拂尘,泗水再度沸腾起来,河水中慢慢浮起九只青铜大鼎,分别由九只巨龟驮在背上,缓缓向赢起所站的河岸边游来。那巨鼎均乃青铜所铸,少说也有千斤之重,虽脱水而出,但不沾一丝水汽,隐隐泛着青色的光,观之绝非俗物。赢起平生也是第一次见此国器,隐隐觉得此物乃天地精华所铸,代表磅礴之国运,不敢生丝毫怠慢。 九只巨龟上岸后列成一排,背上托着的正是冀州、兖州、豫州、雍州、扬州、荆州、并州、青州和徐州这九口九州神鼎! 公子赢起和众随从见此神迹,皆长跪敬拜,长呼:“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泗水河神又道:“公子赢起,天帝将此九鼎赐予你,便是要你扛起这九州大业的兴旺,担负起天下百姓的福祉,你可明白?” 赢起道:“起明白,谢过天帝,谢过河神。只是现下叔父当国,叛军四起,起无能,虽有忠诚义士数十人相助,终究蚍蜉撼树,只怕难挽狂澜于既倒,有负天神重托。” 泗水河神道:“赢起,皇权神授,你可当即称帝,唤天下有志之士相助。此处往东数里,有一卫家村,在那里你可找到助你成大业之人。” 赢起拱手抱拳:“赢起谨记。” 泗水河神满意笑道:“还有一事需你知晓,那胡亥屠戮手足,实乃不忠不悌不仁不义之举,为天道所不容,赢秦氏注定要遭此劫难,上天有好生之德,亦不容此暴虐血脉之延续,赢秦氏若不多行积德善举,必再有血脉断绝之劫。你需牢记,赢秦氏复国不易,不可再犯旧时之过,不得苛政、不得手足相残、不得自损子嗣,切记、切记,否则天厌之,天厌之!” 少年赢起长跪拜谢,起身时,只见泗水河神早已不见踪迹。此时雷雨已停,天光乍现,彩虹横跨泗水两岸,河岸上驮着九鼎的九只巨龟此时也立地不动,赢起走进去看,那巨龟已进入龟息之态。赢起又以周礼行长跪大拜以示尊崇。 却说公子赢起当即在亲随的拥护见证下,于泗水河畔举起“正朝纲,清君侧”的大旗,当即宣布称帝。又按照那泗水河神所说,沿泗水河畔向东五里,果然寻得一卫氏村落,村中卫氏子弟各个生的身强体健,骑射俱精。中有一人,名卫熊,是老族长的独子,年十八,身长八尺有余,面庞黧黑,有千斤之力,乃是一众卫氏子弟中执牛耳者。据卫氏族长介绍,这卫氏原本是老秦“孟西白”三族中西乞术后人中的一支,那孟西白三族族人当年随秦穆公成就霸业,后孟、西两族因不善农耕而逐渐败落,只有农战皆精的白氏一族愈发繁盛,成为郿县大族,又因后出了战神白起,而更加为天下所熟知。事实上,孟西白三族,历来是秦国骑士的渊薮。而孟、西两族逐渐削弱后,西乞氏这一支又因与白氏族人产生龃龉,不敌白氏人多势众,便举家移民隐居至此,改姓为“卫”,取“护卫大秦”之意,至今已三世有余。【注2】 “要说到打仗,吾辈卫氏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先祖西乞术的胡人血液,无论男女,会走路之前就会骑马,会拿筷子之前就懂射箭,若比起骁勇善战,我老汉可以拍胸脯,那是当世无双!” 听到老族长如此热血沸腾,卫氏子弟也纷纷复议,卫熊更是单膝跪地,向赢起抱拳道:“陛下明鉴,我卫氏一族便是为征战而生,只是未能像那白氏一族一样绵延下来。但我卫熊敢说,我卫家村男女老幼,有一个算一个,战场上各个以一敌百,绝不含糊!今竖子胡亥当国,又有那西楚南蛮蠢蠢欲动,蒙公子不弃,屈尊来到我们这小村子,我卫熊在此立誓,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匡扶我大秦的国政回到真正的天子手里!公子赢起就是大秦唯一的皇帝,陛下的手指向哪里,我卫氏的铁骑就踏向哪里!” 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置地有声,赢起只见得卫氏一族,无论老幼,纷纷向他跪下,高呼:“陛下的手指向哪里,我卫氏的铁骑就踏向哪里!陛下的手指向哪里,我卫氏的铁骑就踏向哪里!” 赢起心中大为感动,但是为君者决不能轻易掉泪。他毕竟也是初长成的少年,被这真挚诚恳的誓言感染的热血沸腾,当即着人倒酒,又拔出腰间短剑,在左手手腕上轻轻一划,滚烫鲜红的血液滴在盛满酒的农家大瓷碗里,清澈的酒融了血,带上了淡淡的绯红。 卫熊当即明白,这是最古老的结义之礼,称为“契臂之盟”,乃是由古越国传至中原,志同道合的人,要割破自己的手臂,滴血入酒,饮下这带有双方血的酒后,便在上天见证下缔结同盟,有如异姓兄弟,倘有一方背弃盟约,便即遭天谴。 卫熊和赢起交换了血酒,两人均仰头一饮而尽,各自伸出那一支被割破的手臂,将伤口紧紧相合,意为“不分彼此,血脉相融,永不背弃”。 赢起用大袖擦擦颊边的酒液,朗声说道:“从今起,我便与卫氏子弟熊结为异姓兄弟,相约绝不背弃,永以为好!” 卫氏宗族沸腾起来,欢呼着:“绝不背弃,永以为好!” 卫熊当即下跪山呼:“臣祈陛下万寿无疆,大秦国祚永昌!” 众人也山呼:“陛下万寿无疆!大秦国祚永昌!” 自从泗水河畔九鼎再度出世之后,赢起天授皇权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一时间百姓纷纷归顺真命天子,小股叛军纷纷不攻自破。再加上有了卫氏一族的加入,更加如虎添翼。那卫熊真可谓是战神再现,每每出征皆有如神助,排兵布阵自有其一套手段,有时看上去九死一生,却往往能够在战局关键时刻扭转乾坤,异军突起,大获全胜。而赢起也无条件信任卫熊,将全军的节度大权交由他手。在卫熊的安排下,追随赢起的薛、崔、裴三大家臣分别被安排至东南、西北和辽东三路,一面剿灭小股叛军流匪,一面宣扬赢起之仁政,安定民心,发展生产,先后几年时间,百姓均以后秦帝赢起为君主,真心拜服拥戴,不理其他。 而卫熊也不负赢起所望,亲自在巨鹿重创叛军中最大的一股势力——西楚贵族项氏。项氏负伤而逃,半年后卫熊又在垓下断其粮草,项氏大败,自刎乌江。项氏覆灭后,原本属于其手下的刘氏继承了项氏的残兵败军,可也再无法掀起大风浪,赢起欣赏这位中道发迹的刘氏将军,亲自招揽他至自己麾下,封其为汉王。【注3】 咸阳阿房宫中的胡亥,早在始皇帝去世的第三年,赢起挥兵平叛项氏之时便被赵高逼迫自杀。胡亥死后,赵高立公子婴为伪帝,却没料到一场黑吃黑后,赵高在子婴登基第五日便被诛杀。 赢起在卫熊的帮助下,荡平九州,一骑当先,大军开进咸阳城,百姓纷纷伏地跪拜,山呼万岁。那泗水河畔的九只巨龟,背上驮着九州鼎,缓缓跟在赢起的马后,一路从泗水跟随赢起来到咸阳,一路行来皆万人空巷,百姓们都争着看这天降的神迹,赢起的声望史无前例的高涨。 赢起的亲兵队开进阿旁宫的丹凤门,直往宣室殿,子婴早已长跪等候,双手高捧传国玉玺,献于赢起。而九只神龟也一步一步地走向宣室殿前的广场,排成一排;自西向东是冀州、兖州、豫州、并州四鼎,自东向西是荆州、扬州、青州、徐州四鼎,因老秦发源在雍州秦地,雍州则被视为龙脉,雍州鼎居于正中。九鼎之位排定之后,那九只托鼎神龟也化为青铜形状,与背上所驮九鼎融为一体,傲视整个帝国。 至此,天下大定,秦国历经变动后,再度统一中原。赢起,时年十八岁,登基称帝,史称庄帝。 赢起登基后,论功行赏,大行分封。 卫熊,获封大司马骠骑大将军,忠勇侯,当朝太尉; 亲随窦氏,封长兴侯,镇守东海、齐、琅琊、胶东、济北、会稽六郡; 亲随裴氏,封安陆侯,镇守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六郡; 亲随崔氏,封永嘉侯,镇守陇西、北地、九原三郡; 异姓王侯汉王刘氏,在京城赐其田宅,金银财宝无数,但其人在庄帝登基次年便暴病而亡,坊间传闻是卫熊奉赢起之名,赐死; 逊帝子婴赐居翠微行宫,同年冬病故,坊间传闻是卫熊奉赢起之名,赐死; 虽然延续国祚,但是赢起认为新朝便应有新气象,因此将国都咸阳更名长安,取其“长治久安”之美意,故后世有“长安故咸阳”之说;又将始皇帝驾崩时尚未完成修建的阿房宫工程叫停,将阿房宫更名为永泰宫,取其“永享泰平”之美意。 赢起自登基之日起,便能知人善任,与民休养生息,对百姓来说,自战国时代以来几百年的征战终于告一段落,经济得以恢复和发展。 赢起励精图治,不耽女色,因此五十岁时才老来得子,取名赢和。赢起于85岁高寿时寿终正寝,传位于独子赢和,谥秦太宗庄帝。 赢和继承了乃父与民修养生息的政策,却不幸在登基三年后便驾崩,时年38岁,史称惠帝。惠帝临死前留下诏书,传位于独子,时年6岁的公子赢骢,命长兴侯、安陆侯、永嘉侯三位重臣辅政,同时又急召回远在西境格兰德帝国游学的亲姐姐,时年42岁的大长公主赢婴,加封其为摄政大长公主殿下,辅佐少帝赢骢。 摄政大长公主赢婴监国14年,于赢骢20岁加冠礼和婚礼后还政于他,次年春便因病薨逝,时年56岁,赢骢感念姑母的抚养教导之恩,追封其为宣宗陛下,葬入帝陵。 至此,后秦已建国七十余年。 【注1】大父:秦人习俗,称祖父/外祖父为大父; 【注2】我对秦朝历史所知不多,但对商君变法后广为推行的“验传”(即今时的身份证)制度也有耳闻,至于一个村子的人举家隐居而不被官府发觉,从实际操作层面上是否可行我亦存疑。但正如文案中所言,本文只是架空之作,仅为娱乐,一切设定皆以为情节和人物服务为先,不以历史和考据为准。 【注3】这一段纯粹就是我在编了,其实这一段便能写整整一部书,不过那就是《新秦》或《篡秦》,而不是《朝天子》了。根据真实历史,其实汉朝是继承了秦朝风骨的,刘邦当年遥遥地看了秦始皇一眼,便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后来替秦始皇继续了霸业。因我本人对刘邦,对汉朝怀有深深的爱意和敬意,因此即便是胡编,也不愿刘邦死在战场上,而依然愿意给他一个汉王。有趣的是,真实历史上,刘邦是泗水亭长,霸业始于斯,而本文中赢起也是于泗水得天授九鼎,开创自己的霸业,我自己写的时候并没意识到,回头查资料才发现有这样的巧合,可谓冥冥中就有一种缘分。泗水确实个玄妙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有九鼎,有皇权,有霸业。 楔子(下) 这一年,是赢骢亲政后的第一个年头,改年号为建元。 建元元年三月,摄政大长公主赢婴因积年成疾,在长安城郊的翠微行宫薨逝,时年56岁。21岁的赢骢大恸,追封姑母赢婴为宣宗,葬入惠帝帝陵,国丧百日,臣民缟素,停止宴乐婚嫁。 六月,国丧期结束。 因自进入三月以来,长安及周边关中地区便未下滴雨,新播下的种子无春雨的灌溉,旱情初显。赢骢亲自护送宣宗灵柩安放至帝陵后,回长安城立即去国寺大青龙寺祈福,焚香叩拜整整三日三夜后,终于等到迟来的一场春雨。 入六月,阴雨连绵,整个长安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整个月都未能见到阳光,而天气又湿热难耐,老幼体弱者不堪暑气者病倒死亡实多。奉朝廷官署令,以大青龙寺为首,长安城诸寺院、道观、庵堂等皆熬煮凉茶以供百姓解暑。并施医赠药,为中暑气的百姓医治,所有费用皆有朝廷承担,此举针对暑热虽收效甚微,但却有安抚民心之效。 这一日乃是建元元年七月初八,已是夜半【注1】时分,但依然酷热难耐。许多百姓依然逗留在大青龙寺大殿外的院子里,因此处有几株百年古树,于树下乘凉便多一丝丝凉气,因此都不愿离开。大青龙寺主持慈悲为怀,便昼夜敞开寺门,以迎众生。 这大青龙寺乃是大秦帝国的国寺,藏龙卧虎的得道高僧无数。亦欢迎各有修为之比丘来造访。建元元年初便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个游方僧人,与主持惠泽法师论道七日七夜后相互引为知己,客居于此,已半年有余。这二人平日并不与寺中僧人多做往来,早课晚课也并不依寺中规矩,往往在大殿门口一左一右盘腿而坐,高呼佛号闭眼入定,一坐便是一天,一动也不动,仿佛两只石狮子。坐左边的是个胖大的和尚,身长足有八尺,长得面阔耳大,鼻直口方,自称是渭州人士。那右边的是个俊面修眉的行者,未曾剃度,一头乌发便披散垂肩,用一法箍圈住,其身长亦有八尺,长得仪表堂堂,目似寒星。长安城的百姓来进香时皆以为奇,但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任由他二人自行打坐,参研佛法了。 夜半已过,大青龙寺的地砖上依然残存热气,许多百姓席地躺卧,却无丝毫睡意。夜空中无一丝星,尽是大朵大朵浓厚的乌云,耳中隐隐能听到遥远的闷雷声。 也不知是谁家孩童喊了第一声:“快瞧,那天上的是什么!”众人随着那孩童所指,仰头望天,只见浓密的乌云层里,竟有一白、一青两条光带相互缠绕,四处游走,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那是龙!” “是龙啊!” “一条白龙,一条青龙,向着永泰宫的方向飞去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聒噪起来,那大殿门口一左一右仿佛入定的两个游方僧人也蓦地睁开了双眼,举头便看到了百姓口中说的“龙”。 说是“龙”,更像是两条如气般的光带,隐约能看出头尾,正是一青、一白,相互缠绕裹挟着在乌云层中飞行,正如百姓所说,乃是向着永泰宫的方向飞去。 陡然一道闪电划过,将整个夜空照亮如同白昼,那两条龙形便看的更真切,真个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百姓们已经跪地山呼万岁,胖大和尚只是仰着头,不言不语。 却是那长发的行者先沉声问道:“十三师兄,你瞧那团绕着双龙的黑气是什么?我看绝不像是乌云。” 被称作“十三师兄”的胖大和尚默许了师弟的话,他也看出了端倪,那闪电照亮了双龙的身影,也照亮了与双龙同行的一团黑气,那黑气就缠绕在青白二龙身上,长长一条,似有龙形,只是还未见首尾成形。双龙并这一团黑气向着永泰宫的方向起起伏伏,滚滚而去。 胖大和尚喟然叹道:“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注2】 话音刚落,闪电如利刃劈开如浓墨的夜空,那青白二龙化作两个光团坠入永泰宫,青龙落入东边宫室,白龙落入西边,而那团黑气在将化作龙形又未化成时,则久久氤氲在东边宫室上空,渐渐沉下笼罩住宫室后逐渐散去,直至无痕。恰在此刻,雷声滚滚,倾盆大雨落下,消弭了长安城中所有的暑气,建元元年的立秋,终于在七月初八这一日,在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在瓢泼落下的大雨中,姗姗来迟。 永泰宫,宣室殿内。 宣室殿,位于永泰三宫中的章台宫正中,是秦国君王所居正殿,日常会见臣工,批阅奏疏都在此处。 赢骢彻夜未眠,一连串滚滚的闷雷声炸在大殿的房顶上,大殿中青铜制的漏刻已经指向日出三刻,而外面天光未显,依然一片压抑暗沉。他背着双手,走向宣室殿的门口,推开殿门,一股夹着水汽的晨风扑面而来,竟使人神清气爽,沉闷了一整个夏天,终于得以透一口气。 赢骢身边的亲随大内官、中常侍坤伦迈着急匆匆却又静悄悄的步子从东侧飞阁一路疾行至宣室殿门外,他抖落披在肩上的蓑衣,取下斗笠,立刻有小黄门接过他的雨具,退至门侧。坤伦站过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小滩雨水,马上有管事太监指挥宫女拿着器具擦拭干净,一切都安静且井然有序。 坤伦脱下鞋,迈步进入宣室殿,在赢骢面前跪下,用平静却又蕴含着喜悦的声音道:“启禀陛下,椒房殿皇后娘娘于日出初刻诞下长公主,二刻诞下小公子,漪澜殿贾姬亦于日出二刻诞下一位公子,两边均母子平安。” 赢骢沉默了片刻,问道:“两边的公子都是日出二刻生下的?” 坤伦回答:“回陛下,正是。原本漪澜殿的产期不在今日,但皇后娘娘诞下长公主后,漪澜殿突然传信来说贾姬突然临盆,负责接生的太医周玙大人便匆匆赶过去了,二刻接生下了小公子,这时椒房殿内又传来皇后娘娘也于二刻诞下公子,凑成一双龙凤胎,实乃吉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赢骢道:“知道了,皇后卫氏系出名门,又为帝国诞下皇嗣,实乃功臣,朕欲大赦天下为龙凤胎积福;贾姬生产也颇为辛苦,加封为美人,一应赏赐,循例着人去办吧。” “唯。”坤伦垂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安排”。 詹事岳骏德求见,坤伦躬身退下,岳骏德垂首进殿。 詹事,乃掌皇后、太子家事以及管理宫中诸宦者。岳骏德乃是为新生的皇嗣取名一事而来,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岳骏德秉明来意后,却没有立刻得到赢骢的回答,他跪在光可鉴人的大殿地上,耐心等待着。 赢骢先是扶起了他,岳骏德自幼便是赢骢的伴读,其父岳谊又是太子太傅,两人的情分自不必说,因此岳骏德熟识赢骢,哪怕是他面无波澜的表情下隐藏着的那些不易为人察觉,更不想被下臣察觉的细微情绪。 但察觉出和说出口是天壤地别的差距,能不能掌握好这个中分寸感,是一个人在官场上究竟能走多远的护身符。这种能力更像是天赋,是面对危险时保护自己的本能,有些人后天多年的锤炼依然一无所获,而有些人天生就具备这样的馈赠,岳骏德相信自己是后者,但是他多年伴君的经验告诉自己,即便拥有这样的馈赠,依然要规行矩步,不能有丝毫的怠慢和闪失。 赢骢淡淡地问:“你整夜值守,日出二刻,你可看到了什么?” 岳骏德知道赢骢想问什么。卫皇后和贾姬在同日临盆,身为詹事的岳骏德整日都在值守,忙的脚不沾地,因此当宫人们仰起头对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指指点点,口中称奇的时候他本不欲理会,但那一青一白两条光带相互纠缠翻滚着从自己眼前飞过最终化为两个光团分别落入椒房殿和漪澜殿的时候,岳骏德觉得自己的血液从头到脚都凝固了。 那确实是龙,离得那么近,自己不会看错。更何况光团甫一落入两边宫殿,很快就传来了卫皇后和贾姬分别诞育公子的消息。 岳骏德回答道:“天黑雨大,微臣看见两个光团,兴许是看错了也未可知。” 赢骢饶有兴趣地说:“可是朕看着,像龙啊。” 岳骏德不失时机地恭维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您的子孙自然也是龙子龙孙。” 赢骢不着痕迹地淡淡一笑:“我大秦尚水德,今年恰逢壬辰年,这一切都主水,卫皇后所生公子便取一个‘澈’字,贾姬所生公子取一个‘净’字吧。” 岳骏德拱手:“微臣记下了。不知长公主的名字陛下可有示下?” 赢骢道:“我大秦向来有以月份别称为女儿命名的惯例。这七月别称蝉羽,只是这蝉乃是一夏之物,入秋后也鸣叫不了几天了,意头不好,便改一个女字旁的婵字,叫做婵羽吧。” 岳骏德微笑道:“这‘婵’字本义是女力士,长公主生下来便哭声响亮,胃口奇佳,想来日后读书骑马也不输给两位澈和净两位公子呢。” 【注1】夜半:秦汉采用十二时辰计时,夜半即今23:00-1:00。其他时辰参见:鸡鸣(1:00-3:00)、平旦(3:00-5:00)、日出(5:00-7:00)、食时(7:00-9:00)、隅中(9:00-11:00)、日中(11:00-13:00)、日昳(13:00-15:00)、夕时(15:00-17:00)、日落(17:00-19:00)、黄昏(19:00-21:00)、人定(21:00-23:00)。 【注2】龑龑:音“演”,意为“飞龙在天”;龘龘,音“达”,意为“龙腾飞的样子”。 第一章 恣欢谑 秦人以冬至日为岁首,有“冬至一阳生”之说,自冬至日后,天地阳气逐渐兴起,又是一年之始。因此冬至是大吉之日,冬至节乃是大节,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认为“冬至大如年”。 这一日,恰是建元十年,冬至日。 大秦帝国在第六任皇帝赢骢的统治下已经运转了十年,对外平静祥和,未曾引发或卷入战事或争端;对内轻徭薄赋,与民修养,缓解了远至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近到宣宗赢婴平定南越国叛乱的百年战乱带来的民不聊生。一系列仁政的施行,有效地稳定了政权和统治。 麟德殿位于永泰三宫之咸阳宫蓬莱池西边的高地上。这里是皇帝用来举办宫廷宴会和非正式接见的场所,殿前有宽阔广场,可供表演百戏,甚至举行马球比赛,廊下能坐三千多人。此时天刚刚擦黑,宫人已经每隔十步便高高的升起一盏风灯,照的大殿内外一片灿烂,明亮异常。 日落时正【注1】,冬至节夜宴正式开始。 虽说每年都有冬至节,但对于不满十岁的公子赢净来说,今年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热闹的一年。父皇赢骢和皇后卫氏坐在大殿的上首,左侧首席是卫皇后所生的一对龙凤胎,姐姐是长公主婵羽,弟弟是公子赢澈。婵羽只比自己早生一刻钟,而赢澈更是和自己同时落地,只不过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嫡庶有别,他们二人的座位,也要比赢净略高那么一点儿。 赢净和生母贾美人共坐一席,母子俩的上首还有一席,坐着的是薛夫人,她的祖父是第二代长兴侯薛彭祖,镇守大秦帝国东海诸郡,她是后宫嫔妃中出身最尊贵的,因此态度一向倨傲,连卫皇后对她也不得不礼让三分。母亲贾美人一向性子恬淡,与她面子上过的去也就罢了。薛夫人的腹部因怀孕而高高隆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晕,四座之中,光彩耀人。而那些未有生育的低阶嫔妃则两两一席坐在公子、公主的生母身后。 晚宴开始后,父皇赢骢端起案上的酒爵站起身,在座宾客便纷纷站起,端起自己案上的酒觯。只见父皇将酒爵高举,朗声说道:“朕祈皇天后土,三清四帝,五方五老,佑我大秦,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国祚昌盛,永享泰平!” 赢净也跟着大家一起高声附和:“佑我大秦,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国祚昌盛,永享泰平!” 父皇仰脖饮尽爵中酒,大袖一挥:“开席吧,众卿家不必拘谨。” 众人也纷纷饮尽觯中酒,各自落座,席间瞬时充满了笑声和交谈声。今天用的酒是宫中珍藏的紫金醇,颜色清亮,据说宫中现存也不过百余坛,那还是太祖始皇帝平定六国的那一年酿造的,后劲绵长,珍贵无比,非大节大庆,绝不轻易拿出。赢净在母妃贾美人觯中轻轻抿了一口,辛辣无比,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注意到对面的婵羽正吐出舌头,到处找热茶,便知道她因好奇和自己做了一样的傻事,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目光,迅速皱起鼻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赢净也会心一笑,回敬了她一个鬼脸。 身着宫装的女侍端上来一道道佳肴,先是每席一鼎汤汁鲜亮的炖羊腿,然后是每人一盅热气蒸腾的牛尾汤,绿葵、藿菜、鲜韭和蔓菁四种菜蔬用沸水迅速焯过淋上麻油和陈醋后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大陶盘里,陶盘的中央还有一小碟蒜泥,只消一口便能将炖羊肉的肥腻口感消解的无影无踪。还有热腾腾的蜜汁火腿、甜甜的香料炖南瓜、当归煨鹌鹑、还有赢净最爱的鲜鱼烩。一条洗剥的白净的大生鱼盛在一只大铜盘中,铜盘旁是一盏红醋、一盏新酱、一盏生芥、一盏蜂蜜,一道菜红白黄绿,分外养眼。宫女已经为每个人换上了干净的竹筷以免破坏鱼烩的鲜美风味,赢净轻轻挟起鱼腹处一片,那鱼片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几近透明,赢净轻轻把鱼片在生芥上拂过,又轻点新酱后放入口中,鱼肉的肥美滋味和辣的芥、咸的酱三味融合,丰盈饱满,那鱼片仿佛再度有了生命,便在口中游了起来,瞬间就游进了肚子里。 第二轮的敬酒过后,赢净听见中常侍坤伦拊掌两下,席间便突然静了下来,赢净还想伸筷再挟一片鱼烩,却被母妃轻轻地拉了拉袖子,温柔地摇了摇头。 坤伦独特的声线高声唱道:“宣西羌、匈奴各部使臣觐见。” 几个形貌粗犷的大汉从门外走进殿内,他们各个拥有浓密的眉毛和胡子,古铜色的脸庞,细长的眼睛,宽阔的嘴巴,长得竟有些相似。他们穿着打扮与秦人的宽袍大袖也十分不同,走在左列的五人各个身形魁梧,身穿窄袖棉袍,棉袍外罩着动物毛皮的大氅,但赢净却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毛皮。他们项上有的戴着刻有文字的金项圈,有的戴着捶到胸口的项链,项链上有红色、蓝色、黄色的大块不知名宝石作为点缀。每个人都带着尖顶圆帽,帽子后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动物尾巴,可能是狐狸的,也可能是山猫的,赢净不能确定,但他十分确定自己也想拥有这么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至少摸一摸那垂着的尾巴。 那五个大汉先后单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肩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后,随行的通译通传道:“启禀陛下,这几位分别是匈奴屠何部使臣多勒布、浑粥部使臣卡齐焰、丁零部使臣延木合、林胡部使臣阿鲁查查、楼烦部使臣厄济尔,各部分别向大秦可汗献上黑、棕、白、枣、栗色宝马各一对,牛羊各二百只,狐、兔、獭、貂等毛皮若干,愿与大秦缔交。” 赢骢笑道:“好啊,各位勇士请起。匈奴各部盛产宝马,朕还记得父皇在时,送了朕一匹匈奴部进献的宝驹,性子极烈,摔坏了……” 赢骢话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下来,双眉间微蹙,仿佛陷入深思,在座诸人也面面相觑,在席间纷纷交头接耳,低语猜测陛下何故话说一半却不再继续。而那几位匈奴部的使臣更是摸不着头脑。 中常侍坤伦躬身轻语:“陛下,陛下?” 赢骢回过神来,却没了方才飞扬的神色,他微笑道:“那匹马性子极烈,朕的马僮被他摔断了腿,但是在朕跟前还算老实。” 匈奴使臣与通译交换了个眼神,似是松了口气,那戴着金色项圈的大汉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通译通传道:“启禀陛下,延木合勇士说,匈奴人相信,宝马良驹是长生天昆仑神在凡间的使者,它们拥有灵性和神性,越灵性的马,脾气越暴烈,只愿意和他认定的拥有神性的勇士同行,只有像大秦可汗这样的真英雄才能征服最烈性的马。” 父皇听了这句话似乎十分满意:“好。这礼朕便收下了,回去替朕谢谢各部的可汗。着典客回赠各部可汗礼品,各位勇士请落座。” “我能摸一下吗?”赢澈从自己席上走出,指着匈奴使臣的头问道。 几位匈奴使臣正要转身落座,却被公子赢澈清脆的声音叫停了脚步,纷纷回头疑惑地望着通译。 赢骢见通译面露难色,便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译?” 通译躬身低声道:“回禀陛下,匈奴习俗,忌摸别人的头颅,小人不敢擅自通传。” 赢净自来听说匈奴人脾气暴躁,动辄便要拔刀相向,流血死人,遑论牵涉到部族禁忌的问题,不知弟弟这样的要求用意何在。 赢骢面不改色:“赢澈,你要干什么?” 弟弟丝毫无惧:“他的帽子好看,孩儿想知道帽子后面垂着的是什么。” 说罢亦不等父皇首肯,径直对通译说:“你告诉这位最壮的勇士,说我觉得他的帽子好看,我也有好看的帽子,问他愿意不愿意跟我换。” 通译看了一眼赢骢的脸色,照实向屠何部使臣多勒布原话翻译了。 那多勒布勇士面色沉沉地听完,沉默地思忖,大殿中突然安静下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孩童的一时兴起,这是一个外交问题了,搞不好是要打仗的。自商朝以来,中原就有了完整的衣冠制度,通过冠帽就可以区分出一个人的出身、官职和阶级,在不同场合有着严格的规定,而中原的一部分礼仪多少也传去了异域,因此赢澈的要求很微妙,进一步退一步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读解,殿中的气氛十分紧张。 只见多勒布蹲下与赢澈视线齐平,摘下自己的帽子,双手递给赢澈。赢澈也恭敬地双手接过,一只手托着那帽子的尖顶,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帽后垂挂着的动物尾巴。 赢澈面带微笑地问:“是貂尾?” 通译通传后,多勒布勇士面带赞许地点头。 赢澈礼貌地双手将帽子奉还:“您戴着更显威风凛凛。” 听完通译的传译,多勒布大喜,将帽后貂尾取下递给赢澈,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 通译忙躬身翻译到:“多勒布勇士说,公子澈小小年纪便慧眼如炬,有少年勇士的风范,这貂尾送给公子留作纪念,以后公子澈若造访屠何部,只要向见到的任何一个屠何部人出示这条貂尾,便会得到兄弟一样的待遇。” 殿内的气氛又活跃起来,赢净看到父皇赞许地抚摸着弟弟的头。赢净暗暗地想,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他向来比我勇敢。 通译还在继续:“多勒布勇士还说,谁不希望拥有公子澈这样的儿子。公子澈的前程远大,将来必将戴上大汗的帽子!” 赢骢哈哈大笑,命坤伦端过酒坛,与多勒布仰头举坛痛饮,何其快哉,殿内的气氛被推到又一个高点。 接着,西羌部的使臣也送上了一箱箱雪莲、红花等珍稀药材、一捆捆羊毛毡、装在许多漂亮木盒子里的蜜瓜干,还有几十坛酿造的葡萄酒,赢骢当即命人开了几坛与在座宾客分享。赢净是第一次见到葡萄酒,紫色的液体装在酒器里,有馥郁浓烈的葡萄香气,他一饮而尽,却发现味道与自己想象中的酸甜大为不同,口感有些涩,但回味却又有些甘甜,如果是葡萄汁那该多好呀,赢净不由得在想,但母亲悄悄告诉他夏天的葡萄留不到冬天,只能晒成干或者酿成酒,西羌到长安路途遥远,能尝到其中滋味已是十分不易。父皇按例也赏了西羌的诸位使臣,宴饮继续。 内廷排练了新的舞乐,舞姬们袅娜的身姿和翩跹的长袖令席间宾客赏心悦目,大臣们先后向父皇敬酒,而父皇也微笑一一回敬,宾主一片和谐景象。 赢净觉得双颊微微发热,双眼也有些困倦,“这一定是你刚才饮了葡萄酒的关系”,母亲盛了一小碗银鱼羹端到赢净面前,“喝了这个,封臣们还没有进贡礼品,宴席还得有好一阵子才能结束呢,行完大傩之礼之前,谁都不能退席。” 赢净点点头,用小木勺一点点舀鱼羹喝,鱼羹中有一分醋,想来是特地做给宾客醒酒用的。 “今年的内廷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这歌舞真是俗得入不了眼,皇后娘娘您说呢?和当年贾娘娘比起来,这些都算是什么呀?”隔壁席的薛夫人突然发问,含着笑意,带着挑衅的意味。 赢净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要是有歌舞的场合,她总要玩这一套,永远都没够似的。 端坐在首席的卫皇后仪态雍容:“我瞧着不错,贾娘娘觉得呢?毕竟,您才是行家。” 薛夫人立刻接过话头说:“可不是嘛,当年贾美人在帝后的大婚宴席上一舞惊四座,让陛下过目难忘。我听人说,百越的女子啊最擅长歌舞这样的奇技淫巧,怪不得宣宗大长公主陛下自那以后再不许百越的女子进宫进献歌舞,我们也没机会一饱眼福,只能将就着看看这些庸脂俗粉了。” 赢净曾经听母亲讲过她是如何进宫的,她本是百越一个农户的女儿,8岁时因战乱被卖给一个商人,跟随商人来到长安又转卖给乐坊,自此便在长安学习舞乐,17岁的那年恰好赶上父皇与卫皇后的大婚,母亲被选中在帝后婚宴上和其他女孩一同进献舞蹈,就是那一夜母亲成为了父亲的妃子,后来就生下了自己。这本是个爱情故事,至少赢净是一直这么认为的,母亲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里也会放出光彩,但是在卫皇后和薛夫人口中,听上去却是那样不堪。而且时不时就要把这件事拉出来让母亲难堪。 贾美人站起身向卫皇后和薛夫人盈盈一拜,温声说道:“妾本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得以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舞乐一道本也只是略识皮毛,不敢妄加品评。只是,这百越早已划入我大秦版图,设立南海、桂林和象三郡,再提百越旧名旧事,可就是不合时宜了。” 薛夫人讨了个没趣,却又不肯松口:“说的倒是轻巧,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媚术,在帝后大婚的当夜被召幸,生下公子净,和皇后娘娘的公子澈长幼不分,实乃僭越!” 赢净注意到母亲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处因用力显得发白。而卫皇后只是淡淡垂下眼,啜饮热茶,一语不发。 “薛夫人可真是丈八的灯台,光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赢净抬起头,是伶牙俐齿的姐姐婵羽,只见她笑盈盈地站起身说道,“前年万寿节,也不知是谁跟着薛丞相进宫给父皇贺生辰,晚上吃完了饭还不走,非说酒醉,赖在宣室殿里便不起来了,父皇没办法,才封了个夫人养在宫里。” 薛夫人一怒之下站起身,指着婵羽:“你胡说些什么!” 婵羽耸了耸肩膀,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也不想听的,但是宫女太监们都传遍了,想不知道也难。大父立过规矩,四大侯爵家中的女眷不得采选入后宫,否则直系三代内男性亲属都不许入朝为官,可惜了薛丞相只能匆匆卸任。大家都说,薛夫人急着入宫,断了薛阀男子的官途。” 卫皇后严肃道:“婵羽!没规矩!回去坐着。” 婵羽见卫皇后生气,只好收起笑容气哼哼地坐回自己的席位。赢净留意到薛夫人更生气,一张脸刷白,不由得低头暗暗憋笑。听母亲说,当年薛丞相本想带着孙女,趁着万寿节与其他亲贵结一门亲事,壮大门阀的势力,可惜薛夫人一心想取皇后而代之,反倒削弱了薛阀在朝中的影响力,可谓是得不偿失,薛夫人自知理亏,在这件事上始终说不上光明正大。 赢净抬头只见婵羽正对着自己这边挤眉弄眼,连母亲都看出来,微笑着轻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有些话,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这是一套专属于婵羽和赢净的暗号。婵羽此时面有得色,高高挑起眉毛,意思是“怎么样?”,赢净伸出左手食指摸了摸鼻子,又眨了一下右眼,那表示“棒极了!”作为对她的回答。 贾美人的地位低于薛夫人,因此赢净时不时总要在她那里受气,却碍于森严的等级,敢怒不敢言,但身为嫡长公主的婵羽便无这样的顾忌,路见不平,张嘴就怼,只需要一个眼神确认。赢净觉得这是专属于他和婵羽的默契,两人甚至从来没有私下商量过,但从没有一次会错意,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套暗号是从什么时候使用起来的了。有时候赢净甚至在想,婵羽或许和我才是龙凤胎呢,我们总是异口同声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喜欢吃的东西都一样。和赢澈比起来,婵羽和自己长得更像,在两个人都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穿了同样颜色的衣服,卫皇后和贾美人抱错了孩子,直到乳母给两个孩子洗澡的时候才发现错了。 赢骢与大臣们饮酒回来,见到薛夫人面有愠色,而一双儿女又挤眉弄眼地吃吃偷笑,便笑问:“说吧,是谁又淘气了?” “是阿净!” “是婵羽!” 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相视一笑。 父皇假装生气,但他的脸上明明带着笑意,他指指赢净,再指指婵羽:“那就两个一起罚。” 詹事岳骏德近前来报:“陛下,到了四位侯爷献上贡品的时间了。” 赢骢点点头,扬了扬手:“来吧。” 岳骏德高声道:“宣长兴侯、永嘉侯、安陆侯、永昌侯进献贡品——” 【注1】日落:17-19点 第二章 宴平乐 按照惯例,四位侯爷中年龄居长的先来献礼。安陆侯裴周拄着拐杖上前,依然走的颤颤巍巍,他单膝弯曲准备下跪的时候,赢骢忙叫免礼,但是依然没能阻止裴老侯爷的咳嗽,他修长枯瘦的身体像一个漏风的橐龠【注1】,使得赢净有些担心,害怕他某一次猛烈的咳嗽之后会折断他本就佝偻弯曲的后背。 裴周是第一代安陆侯裴右的儿子,而今已经是耄耋老人。裴氏的封地从长安以北的燕地一直延伸到帝国的最东北角,与路希亚帝国的远东地区直接接壤,是帝国抵御这个北方邻国的第一道屏障。辽东郡的深山地底埋有丰富的金脉、石墨和火油矿藏,因此裴阀的富饶程度仅次于封地在吴越之地的薛阀。 裴周老侯爷带来的贡品多是北地的特产,献给赢骢的是一张熊皮和一张虎皮,献给卫皇后的则是一领红貂皮,赢净观察到,薛夫人嫉妒的神色简直要冲出天际。 即便是出身于贵族世家的卫皇后,见到这领红貂也不由暗暗赞叹,一双手在那细密的皮毛上来回抚摸,惊喜道:“这貂皮本就是皮具中的至宝,红貂更是百世难得一见,我幼时曾听说这红貂可以化雪于三尺之外,周穆王曾有一件,后相赠于西王母以作定情,此后再未尝听说有红貂现世,裴侯爷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晚辈愧不敢受。” 裴周放下手中的茶碗,向着卫皇后拱一拱手:“皇后娘娘过谦了。二十年前微臣在百越的前线被叛军包围,若非蒙皇后娘娘的父兄及时救援,只怕也没有福气坐在这里看这太平盛世了。只可惜卫大将军父子天不假年,百越大捷后却因瘴气余毒双双英年早逝……”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赢骢忙抚慰道:“裴世伯,今日大节,千万不要陷在悲伤的情绪里。” 裴周道:“陛下说的极是,正是陛下的英明统治,使得四海安定,宇内清平,才有这红貂再度现世。且不说卫氏历代忠勇,只说皇后娘娘为陛下诞下龙凤胎,使得帝国后继有人,已经是天大的功绩,这领红貂非皇后娘娘莫属。” 卫皇后再度向裴周道谢,命贴身女官珍珠将红貂妥善收好。薛夫人得到的是一领黑貂皮,尽管也珍贵非常,但是与红貂毫无可比之处,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谢。裴周送给母亲贾美人一领白貂皮,母亲依礼道谢,但赢净看出来裴周刚才提到大秦攻打百越时母亲的脸色不太自然,确实,站在母亲的立场,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母亲就不用被卖给行脚的商人,也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还能够守在父母身边过安稳的生活。但是不来到长安就不会学习舞乐,那样就见不到父皇,也不会有自己了,赢净有时候在想当下的生活是否真的是母亲想要的,如果有选择的话,她会选择现在这一种吗? 除了动物皮毛之外,裴周的礼品里还有名贵如山参和鹿茸等药材、果实饱满的榛子和栗子、一罐罐野生的蜂蜜等不一而足。 年龄居次的永嘉侯崔固第二个献上贡品。崔氏的封地在陇西、北地和九原三郡,是为帝国抵御匈奴攻击的“长城”。崔氏自西周时期便在西北一代繁衍生息,是家族渊源的大贵族世家,如果一代代追本溯源的话,崔氏和赢氏拥有共同的祖先,因此向来有“赢崔同源”之说。崔阀封地的自然环境比较恶劣,部分地区民风未开,与胡人杂居,因此习惯风俗较于中原多有不同,但因与老秦同源,是最忠诚于朝廷的门阀。世人皆知大秦帝国有着横扫天下的骑兵,正所谓“洪水猛兽,莫如虎狼之秦”,而崔氏的子弟兵正是秦军的重要组成部分。 永嘉侯的贡礼体积庞大,装在一个大托盘里,上面还覆盖着一块红绸布,足有八个壮士才抬上大殿。席间宾客见了都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这红布下藏着的是什么物事。 永嘉侯崔固亲眼盯着这大托盘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方才如释重负,上前一步拱手向赢骢道:“启禀陛下,微臣进献的乃是一块天降之星!” 赢骢听了颇感兴趣,从席上走下,掀起红绸,托盘中乃是一块浑黑似墨的巨石,状不规整,一头略尖,一头略方,还有一头略圆,大如磨盘,质地平滑。 赢骢转头问:“这就是你上月上书中奏报的天降陨石?” 永嘉侯躬身:“正是。” 薛夫人憋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崔侯爷好盘算,今日是冬至大节,各大门阀谁不把一年到头最好的东西献上来?怎么偏崔阀大方,连这贡礼都是借老天爷的手送的。” 话音刚落,大殿中便响起了微弱的嘲弄笑声,赢净留意到薛夫人的祖父,长兴侯薛彭祖也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眼中似有不屑神色。 永嘉侯没有理会薛夫人的揶揄,而是神色恭谨地引赢骢去看那块陨石:“陛下请看,天星的这一面自带青、白二色纹路,见过的人都说像——” 永嘉侯的话被赢骢扬起的手打断,他走近去看这陨石上的青白纹路,引得席间宾客也十分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纹路。 “阿澈、阿净,你们俩过来。” 听到父皇的召唤,赢净起身,跪坐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木,双脚踩在地上木得毫无知觉,赢澈三步并作两步先跑到了陨石跟前,赢净紧随而去。 赢骢指着陨石问两个儿子:“你们俩看这上面的纹路像什么?” 赢净凑近去看,伸出手去感受这块天降之星,触手冰凉,但是很奇怪的,这石头里面仿佛蕴含着能量,使他觉得它本应该滚烫才对。他低头去看那两条纹路,果然如崔侯爷所说,一条青色,一条白色,两条都大约是大人的手指般粗细,青色的在左边,白色的在右边,呈蛇形蜿蜒状,两条纹路相互交叉纠缠,头尾相接,仿佛要打结了似的。 “回父皇,这正像青白二龙腾云驾雾的样子。” 在赢净还在思考这青白两条纹路若是真打成了死结要怎么解开的时候,赢澈已经抢先回答,而且很有可能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赢骢轻轻一哂:“怎么?你见过龙腾云驾雾的样子?眼见未必是真,你如何就敢张口就来?” 父皇略有责备的语气,但赢澈丝毫不见慌乱:“孩儿虽未亲眼见过,但曾记得父皇曾给我和阿净看过您亲手画的《双龙驾雾图》,画中情形正与这石上类似。” 不像呀……赢净内心默默地说,那副画上的内容他也记得,父皇画的两条龙要传神的多了,相比之下,这石头上的,就是两条相互缠绕的……线而已,或者可以牵强附会地说是蛇吧,若说是龙,也太勉强了。 永嘉侯却非常赞赏赢澈的答案:“公子澈真乃一语中的。臣尝闻二位公子降生的那一天,恰有两条飞龙在永泰宫腾云而起,但臣无缘得见,想来便与这石上纹路相似了。” 席间宾客发出恍然大悟的赞叹。 “你觉得呢?”赢骢望向赢净。 其实这石头上的并不像啊,我要这么说吗?不,说像,说像就可以了,这是大家都想听到的,这是天降祥瑞。赢净在心中挣扎,不要去想打结的事情,说就像父皇的画一样。 “这……父皇画中的龙比这石头上的要大……大许多……”赢净终于开口,但他看到了永嘉侯的脸,那应该是叫尴尬的表情,很显然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赢净觉得整个大殿都因为自己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安静下来了,唉,我为什么不说像呢!我总是说不出口。 “因为这陨石上的两条是龙小时候的样子,就像你们俩现在这么大,”赢骢蹲下身,右手拉过赢净,左手拉过赢澈,让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这石头上的纹路,“而父皇画里的是龙长大的样子,也就是你们以后的样子。总有一天你们也会长大,而朕会老去,但你们作为龙的子孙,会让大秦帝国的基业代代相传,江山永固。” 山呼的万岁声萦绕在耳边,父皇站起身,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拉着赢澈,他的身形高大,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启禀陛下”,永嘉侯补充道,“臣来之前请多名玉匠看过这天星,均说这石中有美玉。” 赢骢立即命宫中玉匠来看,那玉匠来来回回又是摸,又是嗅,一炷香后终于谨慎地说:“正如侯爷所说,石中确有美玉,位置大概在这里和这里。”他的手指了两个大概的范围。 赢骢道:“你们抬下去仔细些,将玉剖出,不得破坏这天星上的纹路。” 玉匠领命而去,八个大汉抬起陨石跟着走出大殿。 接下来是永昌侯。永昌侯窦庸辖南越四郡,正是此前百越旧地,盛产翡翠玛瑙原石,只是再多的玛瑙翡翠在永嘉侯天星的衬托下也就黯然失色了。赢骢礼貌地表示了感谢,永昌侯便在宾客毫无期待的反应中讪讪坐回了自己的席位。 作为四大门阀中最为富庶的长兴侯薛彭祖,每年的贡品都令人大开眼界,除了惯例的金银珠宝外,去年长兴侯送上的是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能令光照一室,亮如白昼;前年是一株珊瑚树,树枝上镶嵌钻石,色红如血,璀璨夺目;大前年是一整套围棋,整棵的香榧木做棋盘,黑曜石和羊脂玉磨成的云子,颗颗莹润,世所罕见。长兴侯的贡品不在于选材多么罕有,而在于其巧思,因此席间宾客最翘首以盼的,正是他今年会献上何物。 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长兴侯薛彭祖慢慢打开手中那个精美无比的盒子时,赢净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盒中的内容,而是在座女宾的眼神。薛夫人的眼中浮现出了猎手在看到猎物时的神色;母亲的脸上有不可名状的难以置信;卫皇后,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就连她的眼中也有艳羡的神色。最不可理解的是婵羽,她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她一贯灵动,赢净从没见过她这么呆的样子,回头一定要学给她看,不知道她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在赢净看来,盒子中的是一串项链,一串双排珍珠项链,内外两圈的珍珠每一颗都一样大小圆润,最中间坠着一颗水滴状的大珍珠。而这些珍珠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虽然的确是珍品,但是女人们看到它的样子又仿佛表明这串项链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赢净悄悄问母亲,这串项链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贾美人悄悄告诉他,如果只是普通的珍珠项链,虽然也珍贵,但富贵人家就可以用金钱买到。难得的是这项链上都是黑珍珠,每得一颗都要历经比普通珍珠更悠久的岁月,被誉为母贝最伤痛的泪水。双排项链,又称作子母链,而大秦属水德尚黑,更赋予这条项链不同的意义,拥有这条项链的女人,便是整个帝国的母亲。 赢骢端详这串项链许久,扣上盒盖,长兴侯薛彭祖发问:“臣斗胆请问陛下,这串项链会赏赐给后宫哪一位娘娘?” 当然应该给皇后啊,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赢净理所当然地想,但他又想到母亲看到项链的神色,如果母亲是皇后就好了,她戴上一定很好看。 “当然应该赠给母后!”婵羽清亮的声音响起,拽回了赢净的思绪。 “婵羽!”卫皇后皱眉喊女儿的名字,语气中似有怒意。 不应该啊,皇后为什么会生气呢,赢净不解。 而婵羽也丝毫没有听出卫皇后的语气,因为她还在继续:“母后出身将门世家,是老秦的贵族,更为帝国诞下龙凤胎,还有谁比母后更适合拥有呢?” 婵羽的眼神扫向了薛夫人,带着挑衅的意味,虽然很快飘走,但是被赢净精准地捕捉到,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夫人挺了挺她怀着身孕的肚子:“赏给谁是陛下决定的,哪有女儿跳出来替母亲讨要的道理。” 卫皇后看向赢骢,在等他表态。赢骢只是把装有珍贵项链的盒子交给中常侍大内官坤伦,让他收好。卫皇后原本端正的坐姿仿佛泄了气,只是还维持着神色。 婵羽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给母后?” 赢骢淡淡道:“婵羽,大人说话,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插嘴,这样很失礼。皇后,管教子女是你的职责。” 卫皇后看向婵羽:“长公主今天的确是没有规矩,罚你每日抄写《礼则·公食篇》,抄足一百遍为止。” 婵羽的小脸气的通红,泪水盈满眼眶,看得出她在咬牙忍住不让它们流出。 詹事岳骏德提醒行大傩的时辰已到,帝后端坐于席,没有人再去关注婵羽。 【注1】橐龠:音“坨越”,意为古代鼓风吹火用的工具,这里可以当做风箱来理解。 【注2】夫人:《礼记·曲礼下》,“天子有后,有夫人”;《汉书·外戚传序》,“汉兴,因秦之称号,……妾皆称夫人。又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 第三章 惊变 “宣行大傩,侲子备,请逐疫——”坤伦高声唱道。 宴席已经撤去,所有宾客都按照身份和等级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色端肃。 侲子们列队从门外进殿,各个身着黑衣,头戴红巾,手执浅筒形鼓。这些侲子皆是从官宦人家中挑选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男童,排成横排,纵列,斜行皆为九人,共九九八十一人。取其九者,至阳之数,而冬至又为一年阳气之始,更是不容增减半分。 赢净看到詹事岳骏德的长子岳攸至列为队首,神采飞扬,不由得心生艳羡。身为皇子是不会有机会参与这样的活动的。 侲子们开始一边击鼓,一边齐唱《十二兽吃鬼歌》【注1】 “甲作食凶, 疏胃食虎, 雄伯食魅——” 侲子们队形散开,分列左右,方相氏【注2】则从门外进来,他带着面具,面具上有四只黄金色的眼睛,身着玄衣朱裳,披熊皮,右手执戈,左手扬盾,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地走到大殿中央,夸张的舞蹈动作仿佛正在驱赶时疫厉鬼。 而侲子们的歌声还在继续—— “腾简食不详, 揽诸食咎, 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那磔死与寄生, 委随食观, 错断食巨, 穷奇滕根共食蛊!” 这时,十二兽从大殿的四个角落窜出,引得席间女宾孩童等阵阵惊呼,这扮演十二兽的虽是御林军中的士兵,但披上有毛的衣服,戴上长角的帽子,再蒙上凶神恶煞的面具,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各自要“吃”掉的鬼头,事实上那些鬼头都是纸糊的,贴在一支木杆上,但高高举起来,伴随着影影绰绰的灯光,竟有些骇人,但赢净今年就要满十岁了,他一点也不怕,反而看的饶有兴味。 十二兽围成一圈,圈中站着方相氏,侲子们的鼓点更加急促热烈起来, “凡使十二神使追恶凶, 赫女【注3】躯, 拉女干, 节解女肉, 抽女肺肠, 女不急去, 后者为粮! 女不急去, 后者为粮!” 在侲子、方相氏和十二兽歌舞时,宫人们便给在坐所有孩童也都发了一只鬼头,赢净拿到的是一只“疫”,他看见赢澈拿到的是“蛊”,而婵羽挑来挑去也决定不了选哪一个,最后还是赢澈帮她选了一只“穷奇”,按照程序,等到侲子们唱完歌,大家就要举着鬼到宣室殿外把鬼头投到燃着火的大鼎里,这样才能保证新的一年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赢净刚要站起身,突然一个全副戎装的将士冲开正要走向殿外的人群,像一只箭一样冲进了大殿,只见他背上绑缚着一个包裹,神色紧张严峻,疾步上前,向父皇赢骢行了军礼,拱手大声道:“启禀陛下!启禀丞相大人!八百里加急军报!” 赢骢从那将士手中接过一支竹筒,拿过坤伦递上的匕首撬开封印,从竹筒里抽出竹简,读完后,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随手把竹简递给早已疾步过来,垂首待命的丞相程骛大人。 程骛接过竹简迅速扫了一眼:“沿海六镇遭海匪洗劫,烧杀抢掠三日三夜,死伤无数,郡守赵宜年殉国……” 赢骢没有作声,丞相程骛厉声问那送信的士兵:“是何人所为?” 士兵答道:“启禀陛下,启禀丞相,那群海匪为首的自称为‘海龙王’,平素便在东南沿海诸郡骚扰滋事,劫掠粮食财物和妇女,带回博罗、瀛洲等诸岛,郡守赵大人一直有心歼匪,只苦于那海龙王谙熟海事,一直无果。他此次登岸,行事更是变本加厉,还叫末将带一件东西给陛下作为冬至大节的礼物。” 赢骢沉声:“呈上来。” 士兵解开背上的包袱,打开,是一个木匣,他双手托举过头,坤伦上前准备打开,被赢骢拦了一下:“赢澈、赢净,你们俩过来。” “无论盒子里是什么,一定要坚持看着,不能转过头去,不能闭上眼睛,更不能用手捂住眼睛,记住了吗?”母亲迅速地悄声叮嘱,“不要害怕。” 赢净点点头,虽说是“礼物”,但无论那匣子里是什么,想来恐怕都不会是像刚才四位侯爷献上的那样奇异美丽。 待到赢净和赢澈都走到跟前,赢骢吩咐坤伦打开木匣。 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恶臭,赢净感觉得到刚才吃下去的鱼烩正在腹中翻滚,似乎随时都要冲出来。他屏住呼吸,走的更近一些,匣子里装着的是一颗人头,或者说是一颗人头轮廓状的东西,因为它已经开始腐烂,血肉开始发黑,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里爬出白而肥的蛆虫,百十只蠕动在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可现在那东西既不能称之为脸也不能称之为头了。 赢澈先吐了出来,大殿中的气味变得更奇妙了,呕吐物混着腐烂的头颅,赢净也不知道哪一种更难闻,他一直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匣子里的人头,看久了也并不觉的可怕,只是一块腐肉罢了。 丞相程骛躬身道:“陛下,是赵宜年的人头。” 赢澈已经被卫皇后身边的女官珍珠带走,赢净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匣子里的东西。 整个大殿静如止水。 后来回想那一年的冬至夜,赢净只记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那颗腐烂的人头,以至于根本忽略了身边所有的人和事,他记不清是先听到父皇轰然倒地的声音还是人们七嘴八舌叫嚷着“陛下”的声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正在从麟德殿内各个方向冲过来,越过自己,他转身,看到父皇高大威武的身躯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一鞋从脚上掉落,歪歪地躺在一边,而且被冲上来的人踢得越来越远。卫皇后扶着父皇的头,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声叫着传太医,薛夫人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但是却并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赢净听到有人在哭,是婵羽吗,他抬头去寻找姐姐。 不是婵羽,这女孩从来不哭。赢澈也没哭,他们俩都被女官珍珠牢牢搂在怀里。 一只温暖的手拉过自己,赢净不用看就知道是母亲,母亲蹲下身,把他的身子扳向自己,母子俩面对面。 “我没有捂住眼睛,也没有闭上眼睛,我一直盯着匣子里的东西看。”赢净看着母亲的眼睛真诚地说道。 母亲扶着自己的肩膀,把她的力量传递给自己:“我看到了,你很勇敢。” 赢净听到卫皇后在指挥人把父皇抬到宣室殿去,并让殿中闹闹哄哄的人群先都散了。不知为何,父皇那只掉落的鞋总在赢净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良久,母亲站起来,拉起赢净的手:“走吧,咱们也该到宣室殿去。” 她的手是冰凉的。 她的手一向温暖,而此刻却是冰凉。 由于皇帝赢骢的突然晕厥使得行大傩仪式被迫中止,在皇后卫氏的一声令下,詹事岳骏德负责遣散来赴冬至宴席的宾客,而中常侍坤伦则指挥黄门内监将皇帝抬回宣室殿,并宣太医诊治。 帝王起居的宣室殿就在麟德殿的正东边,平时步行只需要一柱香的功夫便能到达,今夜萧瑟的北风却使得贾妙丽母子的步履艰难。当她们抵达宣室殿的时候,御史大夫宗济、丞相程骛、詹事岳骏德均已垂手等在外殿,见贾美人牵着公子净进殿,纷纷行礼,贾妙丽也一一颔首回礼。 坤伦见贾美人母子到了,小步趋前温声说道:“皇后娘娘请夫人和公子进内殿,薛夫人已经在里面了。” 内殿被壁炉烘烤的温暖如春,殿内散发出干燥的木质清香,皇帝安卧于榻上,身周围着一圈太医,相互间正低声商议着什么,卫皇后则焦躁地来回踱步,见贾美人进来,用眼神示意她先去一边等待。 塌下右侧薛夫人挺着七个月的孕肚歪着,卫皇后身边的女官珍珠正在给公子赢澈喂药,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哮症,刚才麟德殿惊变再加上来宣室殿吹得一路冷风,此刻公子澈的小脸通红,呼吸不畅,一边喝药一边不住地咳嗽。赢净看到婵羽以后就挣脱开贾妙丽的手,跑去姐姐身边,两个小小的身影向着皇帝的卧榻并排站着,一般的身高,一般的背影,甚至面容都有七分相似,贾妙丽望着他们恍惚有一瞬间的失神。 “陛下到底怎么样,谁能站出来回个话?”卫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仪,将贾妙丽远去的神思又拉回到这宣室殿内。 那群太医唯唯诺诺推出一人,哆哆嗦嗦地说:“回,回皇后娘娘,陛下突然晕厥乃是错、错腋之症,只因一时急火攻心所致,需静养。” 卫皇后道:“你们看了半天就这一句话?本宫要知道的是你们打算怎么治?陛下什么时候会醒?” 那太医忙道:“微臣即刻开一张药方,待、待煎好后给陛下服下……再做计较。” 卫皇后道:“那还不快去?一个个站在这里讨赏吗?若药喝下去不见好,本宫把你们一个两个全部送去修长城!” 太医们应着忙疾步退下。 卫皇后见殿内没了外人,打眼扫了一遍在座诸人,说道:“在座的除了大内官坤伦,就是咱们几个有孩子的,陛下目前病着,照理说媵妾该当轮流侍疾,但是我能信的过的,也就只有二位夫人了,往后咱们一人一天,直到陛下醒来,二位可有意见?” 贾妙丽颔首道:“妾全凭皇后娘娘吩咐。” 薛夫人叹了一口气:“陛下突然就这么倒下了,太医也看不出个什么,暂时也只能这么着了。” 卫皇后道:“你怀着身子,不必亲力亲为,事情都有下人做,盯紧些也就是了。今天忙了一整天,我瞧你月份深了,坐卧皆不便,今晚我守着陛下,明天日出时换贾美人,后天换你。” 薛夫人正了正身子,长跪谢恩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卫皇后点点头:“那二位先回去歇着吧,一切有劳大内官多费心。” 大内官坤伦躬身:“皇后娘娘言重了,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詹事岳骏德走入内殿,一一行礼后向卫皇后问道:“皇后娘娘,丞相大人在殿外想知道陛下对今晚的军报有何示下?” 卫皇后似乎是头疼,举起手揉了揉太阳穴:“陛下还没醒,能有什么示下。你传我旨意,着丞相程骛、御史大夫宗济三日内拟出应对海匪的策略,待陛下醒后定夺。” 岳骏德道:“微臣遵命。微臣还有一事请示下,司马阙门外的五营将士还在等待大傩驱疫的炬火传出……” 卫皇后道:“都叫散了吧,海边有战事,大傩礼中断也是顾不得了。” 岳骏德领命退出内殿。 贾美人跪下:“启禀皇后娘娘,妾请命去宫中栖云寺为陛下祈福。” 卫皇后扬扬手:“你去吧,别待得太晚,明早上来替我。” 【注1】《十二兽吃鬼歌》:秦汉时,民间一种驱鬼仪式。由人扮演十二兽和鬼,用以驱疫辟邪的一种活动。这首歌的内容是说: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位神兽,分别要吃鬼凶、疫、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观、巨、蛊等十一种鬼疫;最后还要劝鬼疫赶快逃跑,不然就会被十二兽掏心、挖肺、抽筋、扒皮,以致被十二兽吃掉。 【注2】方相氏:旧时民间普遍信仰的神袛,为驱疫辟邪的神。宫廷中,方相氏驱疫的仪式就叫做“行大傩”。 【注3】女:通“汝”。 第四章 妙丽善舞 贾妙丽拉着公子净走出宣室殿,寒气扑面而来,呼吸在夜风中凝结成霜。今夜又格外冷,天阴沉沉的,不见一粒雪。更夫打更声声,已是人定。【注1】 “阿娘,你的手好凉啊,你是不是冷?”阿净抬起头来问。 贾妙丽蹲下身,替儿子戴上披风的兜帽,柔声说道:“我不冷。太晚了,让环珮先送你回咱们漪澜殿,我还要去栖云寺给你父皇祈福。” 赢净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贾妙丽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说道:“天气冷,栖云寺又很远,你半路困了怎么办?我可已经背不动你了。” “那咱们走一走吧,吹吹风就不困了。”不等漪澜殿女官环珮阻拦,赢净已经拉着贾妙丽的手跑出好几步远。 永泰宫沿用的是当年始皇帝阿房宫的底子,说是一座宫殿,其实是由章台宫、咸阳宫和兴乐宫三大宫殿组成,再加上北边的甘泉行宫、翠微行宫和上林苑,方构成这大秦帝国的权力中枢。 出宣室殿,过金马门向西,路过侍臣值宿所居的承明庐,便有飞阁【注2】直通往咸阳宫。章台宫是帝王主要的办公场所,兴乐宫原本为摄政大长公主宣宗陛下赢婴所建,她去世后,兴乐宫便散居一些前朝的妃嫔和宫人。占地最广的咸阳宫乃是帝王祭祀、宴饮、接见外臣的宫殿。 飞阁中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宫灯,在朔风的吹拂下,灯光投在地上,影影绰绰。赢净快步当先,哒哒哒地向前跑着去追一只花斑小猫,那花猫喵呜喵呜叫着,把男孩当做深夜里难得的玩伴。风不大,下人们远远地跟着,贾妙丽已经微微出了点汗,她喜欢这样安静地独行,能让人神志清明。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贾妙丽控制不住自己思绪万千。她想到自己来到长安的那年也是冬天,干燥的朔风将她的手脸以及没穿鞋的脚吹得皴裂,薄薄单衣在风中抖动如破旗,但是当她从清明门走入这座帝国最大的城市,尽管此前有许多耳闻和想象,年幼的女孩还是被这里的繁华迷乱了双眼——宽阔的街道,车马长流,衣冠整洁的行人中不乏赤发碧眼的胡人,道路两旁的商铺售卖着她见过和没见过、认识和不认识的货品,而她自认在家乡还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孩,而到了这座城市她仿佛又变成了婴儿,她左顾右盼,怎么也看不够,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整个世界就这样光鲜亮丽地堆在自己的眼前,亟待探索。 那是她关于长安繁华仅有的记忆,因为就在当天夜里,她和其他十几个女孩被送进乐府,在一个浓妆艳抹,打扮的妖妖调调被称作师傅的女人手里的鞭子下,开始了舞伎的生涯。日日天不亮便起床练功,直到日落,一天的练习下来,身上往往青一块紫一块,或者就被师傅用皮鞭抽的身上血痕累累。舞者晚上是不能进食的,带着疲惫和饥饿与十几个女孩挤在一张榻上,就连睡觉也不能够安稳,要用布带和麻绳将腿脚捆起固定,才能保证腿型笔直,舞时方能姿态美丽,女孩常常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腿脚发麻,但疲惫使她闭上眼睛又能够沉沉睡去。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妙丽,人们都叫她阿照。 就这样度过了五年,十三岁的阿照已经初具少女的身材,仪态妍丽。同是家伎的女孩们陆续来了月事,正式步入成年,她们始料未及的是,成人世界献给她们的第一份礼物是断送前途。当女孩脱离幼童的身材长成少女,她的骨骼、肌肉和脂肪会因人而异发生变化,腹部、臀部和腿上会开始堆积脂肪,为她们以后的生育做准备,但舞者是不能有这样的变化的,她们必须一直纤细,永远纤细。有的女孩开始绝食,但即便喝水也无法阻挡发育丰满的脚步,这样的女孩已经不能成为舞者了,她们的身体不再轻盈,身姿不再美妙。主人会把这样的女孩卖到秦楼楚馆去,用换回的钱再买一批新的女孩进来。 阿照通过了身体的考验,她十七岁时才来月事,在同龄的女孩中算晚,但留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将身段拉长,因此她始终纤细,楚楚动人。她还记得那是仪凤十四年的九月,因为那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阿照和其他女孩被送入宫中,为皇帝和皇后的大婚表演舞蹈。《七盘舞》、《长袖舞》、《六幺舞》,一支一支地舞下来,为宴席助兴。 那一天的最后一支舞是阿照最擅长的楚舞,里面有很多振袖和折腰的动作,那正是她自小就练惯的,哪怕闭着眼睛都不会错。阿照心想终于有机会看一看皇宫了,她一边舞着,一边扫过目力所及的一切,整个大殿被黑色和红色所装饰点缀,黑色是帝王的颜色,而红色是皇后的颜色,她又拿眼睛扫过宾客,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身着绯红礼服的皇后身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端坐在首席,高额方颐,凤目低垂,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她就是帝国仅次于摄政大长公主的第二尊贵的女人,老秦贵族卫氏,将军世家的独生女,所有的女人都羡慕她,都想要成为她。 舞蹈有一个连续转圈的动作,阿照转起来,她需要找到一个点来固定自己的目光,每一圈转过,阿照的目光都落在这新婚的皇后身上,但是对方始终没有抬眼。越转越快,卫皇后在阿照的眼里成为一团红色的影。阿照转的太忘我,直到音乐停下来她都没有停止,直到全场都静下来她才回过神来,但是已经太晚,阿照停下来,抑制不住地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新婚的皇后终于肯抬起眼,与阿照的目光相对。她有着捕食者的眼睛,阿照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栗,不愧是踏平了百越,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镇国将军的女儿,她的目光足以杀死人。 阿照突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攥住手腕,她收回与卫皇后对视的目光,看向抓住自己的人,透过冠冕的冕旒【注3】,对上的是一双朗月一样的眼睛,在剑锋一般的眉毛下沉沉地看着自己。阿照来不及看他下半张脸,手腕便被他巨大的力气拖走,轻盈的身体如片羽一般地只能追随而去。 当年也是脚下的这条飞阁,被年轻的陛下拉着,阿照一路只能小跑来配合他高大身躯带动的脚步,路上遇见所有的宫人皆垂目跪地叫万岁。那一天也是麟德殿到宣室殿的距离,他走的那么快,带起了风,风又吹起阿照的裙裾、衣袂和飘扬的发带,而她眼里只有他的背影,被黑色朝服修饰的高大英武的背影。十年前的陛下多年轻啊,可是今夜他却是昏迷着被抬回宣室殿的,才只是十年而已,他才刚过三十岁。 宣室殿当年的布置和今天没有什么差别,年轻的陛下一进门就语气带着气恼地叫所有的宫人出去,紧闭殿门,他解开冠冕上系在下巴上的朱缨,将那世间最尊贵的帽子丢在一边,自己面色阴沉地坐在榻上,不言不语。 年轻的陛下沉默,年轻的阿照还之以沉默,她大胆地观察起这座皇帝居住的宣室殿,地上铺着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等装饰,左右两面墙靠着的是两大排书架,上面堆满了竹简。陛下坐在他日常处理政事的案后,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帝国的羊皮地图,颜色已经泛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地图的两侧挂着弓箭,而长案右侧的剑架上放着一把宽剑。阿照想在地图上找找自己的家乡百越旧地,自被大秦攻破后已经改名为南海郡,阿照记得在离长安很南、很远的地方,但是那一块被年轻的陛下的身影挡住了。 “你看什么?”这是他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将永远记得,“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朕看?” 我看的不是你,阿照在心里回答,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年轻的陛下,依然报之以沉默。 “朕在问你话,你会说话吗?”年轻的陛下有些不耐烦。 我当然会说话,阿照心想,但她并不想回答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一些舞伎女孩们夜半的悄悄私语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们总提起秦昭襄王的王后——始皇帝的生母赵姬,她们说她也是舞伎出身。阿照从未认真细想过她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这一句却不知何时扎根心头,此时冒出小荷尖尖角。 在年轻的陛下生气之前,阿照先开口,用她所能做到最轻松的语气说道:“我叫贾照,一起跳舞的女孩们叫我阿照,你叫什么?” “你说什么?”年轻的陛下显然始料未及,像个懵懂男孩,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朕的名讳岂是随便能告诉人的?” “因为我要死了,知道您的名字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您抛下新婚的皇后拉着我离开了宴席,摄政大长公主殿下一定会杀了我,如果不是今晚,就一定会是明天早晨。在我的家乡南海郡,如果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一个女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上天和宾客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请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保证只在心里默念,不被他人听到。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您的名字会给我勇气。”阿照鼓足勇气挺起胸膛,她听到自己的颤抖的声音,但对死亡的恐惧,和年轻的帝王隐而不发的沉默带给她沉重的压力,眼泪终于在话音落下时,适时滚落。 “你是百越人?怪不得楚舞跳的那样好。”年轻的陛下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神色。 阿照的心一沉,年轻的陛下只是看上去年轻,他有一个老人的灵魂,他看穿了我。他知道我在干什么。 阿照低下头:“从前是百越,现在是大秦帝国的南海郡了,陛下。” 年轻的陛下又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属实,不过在大秦,临死前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八成是要诅咒这个人,生生世世要与他纠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要与朕报的是哪一种?” 阿照抬起头,对上年轻的陛下饶有兴味的目光,然后迅速低垂双眼,诡异而又漫长的沉默,她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她害怕对话还要继续,但更怕对话就此戛然而止。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让他记住我,就只剩死路一条。八,九,十……我该继续说点什么吸引他的注意,还是就这样沉默?十五,十六,十七……我足够美貌吗?我足够有趣吗?我足够用只言片语就唤起他丁点怜惜,继续活下去吗?铜漏刻的滴水声声入耳,二十九,三十,三十一……直到他终于走到自己面前,用手指托住自己的下颌,抬起她的脸与他目光相对。 “朕不能告诉你名讳,即便告诉了你,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叫,但是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其他愿望,你想要什么,不要怕,尽管提。” 她提了。 “请让我在死前做一次真正的女人。”望着年轻的陛下朗月一样的双眼,她一字一句轻轻地说。 而他满足了她。 当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阿照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颤栗,只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叫朕的名字,赢骢。” “赢骢、赢骢、赢骢、赢骢……”一个独一无二,让人永难忘怀的名字。 一夜痛苦而又甜蜜的缱绻,疲惫的阿照从床上走下,赤脚踩在宣室殿冰凉的地上,一件一件捡起刚才被剥落四散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穿好,她知道他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但是她没有回头。 “现在的名字不适合你,古人形容美人‘实妙丽善舞’【注4】,从今以后你就叫妙丽吧。” 这是年轻的陛下那天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清楚记得。 天明时,摄政大长公主派来的人早早等候在殿外,他们将贾妙丽带离宣室殿。 “阿娘,你看,无为师父提着灯在庙门口迎我们呢。”儿子清越的声音把贾妙丽远远的思绪拉回。 不远处,栖云寺已经依稀可见,一盏灯光如豆,提灯之人瘦长的身影迎风而立。 【注1】人定:秦汉时采用十二时辰计时,夜半(23:00-1:00)、鸡鸣(1:00-3:00)、平旦(3:00-5:00)、日出(5:00-7:00)、食时(7:00-9:00)、隅中(9:00-11:00)、日中(11:00-13:00)、日昳(13:00-15:00)、夕时(15:00-17:00)、日落(17:00-19:00)、黄昏(19:00-21:00)、人定(21:00-23:00) 【注2】飞阁:又称阁道、复道,即天桥。古代宫殿楼阁之间的跨通道。 【注3】冕旒(音“流”):古代帝王礼帽前后的玉串; 【注4】实妙丽善舞:形容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词,此处借用。原句出自班固《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 第五章 无为 咸阳宫北侧有三处祭祀宫殿,分别是居中的奉先殿,里面供奉着秦自诸侯国时期到惠帝赢和共四十位曾继位国公、国君和皇帝的祖先。秦国以法家学说立国治家,但同时崇信黄老之学,因此居咸阳宫东北角的是三清殿,供奉着先贤老子。位于咸阳宫西北角的乃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名为栖云寺。 佛教虽然自周穆王时期已经进入中原,但是直到始皇帝时才逐渐为世人所熟识。因始皇帝幼子胡亥屠杀手足,篡夺帝位,一时引得叛军四起,直到庄皇帝赢起在泗水河畔得天神授九鼎,又得卫氏虎狼子弟相助,方才拨乱反正,延续国祚。据说,天神相授九鼎时,同时留下赢秦氏不得苛政、不得手足相残、不得自损子嗣,否则天厌之的警训,自庄帝即位后一直被立为国训。但或许是因为胡亥迫害手足,赢秦氏的血统似乎受到了诅咒,后世继任皇帝无论后宫迎娶多少姬妾,在子嗣上始终十分艰难,公主和公子出生后,也容易在年幼时夭折,能够活到成年的寥寥无几,九死一生。庄帝传位惠帝,惠帝传位于当今圣上赢骢皆是一子单传。宫中一直盛传庄帝在盛年时生下长公主赢婴后,一直没有公子长到成年,好不容易晚年得子,即惠帝赢和。只是赢和身体一向羸弱,庄帝有意将皇位传于长公主赢婴,直到赢和生下长子赢骢,庄帝才改变了主意。 因后嗣匮乏,赢秦氏皇室一直有寄名方外和请替身僧的传统,如今居住在栖云寺的便是赢骢的替身僧,法号无为。 “皇后派人说夫人会来给陛下祈福,无为特来恭候。”无为一袭青黛色的僧袍,洗的近乎发白,他提灯引路,贾妙丽拉着赢净的手跟在后面走入栖云寺。 栖云寺是一间三进院落的家庙,寺中只有无为一位僧人。因他的身份是赢骢的替身僧,虽无官无爵在身,但在永泰宫中地位超然。 绕过影壁,直入前殿,殿内的燎炉散发出的热气混合着檀香和干燥的木质清香,贾美人从无为手中接过三柱清香,虔诚地向着香案上的金身佛像跪拜,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祈祷,良久才站起身把香插在香炉里。 赢净已经歪在一边,头枕着蒲团睡着,贾美人把自己的披风盖在那孩子身上,慈爱的看着熟睡的儿子,他长得可真像陛下啊,不论是谁都这样说,赢净的五官简直复刻了他父亲的样貌,只在很少的时候能够流露出继承自母亲的一丝神态和气质,比如现在他熟睡的时候。 “这孩子长得不像你。”无为淡淡地说。 贾美人把目光从儿子身上抽回,轻声道:“可他的确是我生的。” 无为盘腿坐在贾美人身旁的蒲团上,双手捻着佛珠道:“麟德殿发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了,太医怎么说?” 贾美人的语气毫无波澜:“太医说是错腋之症,只是开了方子去煎药,问他们陛下什么时候能醒来,就个个装聋作哑,说的话不尽不实。” 无为轻哂:“太医院向来是这样,无功无过,不做不错。皇后什么态度?薛夫人呢?那个海龙王的事情又如何了?” 贾美人一叹:“事发突然,谁能想到陛下好好的就在大殿上晕厥过去,不省人事。皇后还算稳得住,命我和薛夫人与她三个轮流侍疾。看她的意思,眼下最重要的是等陛下醒来,只要海龙王没有打到永泰宫里,一时半刻就还不重要。” 无为沉默一阵,缓缓说道:“我觉得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们?机会?”贾美人不解。 “你终归要替自己打算,做好最坏的准备。你可要想清楚,《秦律》明令,一旦山陵崩,未曾生育的嫔妃、皇帝的贴身内侍官,包括我这个替身僧可都是要殉葬的。” 贾美人只觉的后心一凉:“慎言!我看陛下只是饮多了酒,再加上海边军报来的突然,心中一急才会晕厥,很快就会醒来。陛下刚刚三十一岁,说什么山陵崩还太早。” 无为嘲讽地说:“那可未必,先帝赢和死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八岁,父死早,儿短命。” “先帝天生就身体孱弱,陛下则一直身体康健。”贾美人反驳。 无为继续道:“你没有明白我的重点,我可不是盼着他死,在这个宫里,我是最盼望他无病无疾的人之一。我是提醒你要早做打算。你想想看,如果今夜山陵崩?会发生什么?” 贾美人疑惑不解地看着无为毫无表情的脸。 无为循循善诱道:“你有一个儿子,卫栗阳也有一个儿子,一旦山陵崩,储君人选未定,这两位公子,将来谁登基?” 贾美人道:“这轮不到我来操心,‘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注1】’,论身份的尊贵,自然是皇后的儿子,公子澈继承皇位。 “你太天真了”,无为激动地站起身,来回踱步几圈,“你安守本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知足常乐吗?宫人们把薛夫人自荐枕席当做笑料,但你可曾想过,就薛夫人那无头苍蝇一样的性子,没有他祖父长兴侯薛彭祖的授意和在背后出谋划策,她能成为皇帝的媵妾?庄帝可是早有明令,未免外戚干政,凡侯门女眷不得入宫侍奉,否则直系三代男性亲属均不得在朝为官。卫栗阳的父亲和哥哥虽然贵为镇国将军,但她也是在父兄都死绝了以后才当上的皇后,虽然听着出身世家门阀,但是门庭已经衰落,族中无人能够进入前朝的核心中枢,更别提成为外戚势力。” 无为的话点醒了贾美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一切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薛夫人入宫是薛阀在背后下的一步棋,尽管为此薛夫人的祖父薛彭祖被迫辞去丞相的职位,回到封地养老,薛夫人的父亲、哥哥、兄弟也均不涉朝政……但,如果这只是薛家以退为进的计谋……贾美人抬起头,望着无为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薛家的谋划,是等薛夫人生下儿子,这样他们就能举整个薛阀之力,废掉家世倾颓的皇后,立薛夫人为后,薛夫人的儿子也就自然成为太子?” 无为欣慰地微笑:“你总算想明白了。” 贾美人依然不解:“可这和我,和阿净有什么关系?无论谁当皇后,阿净始终会是名正言顺的公子,虽然是庶出,保一世富贵平安又有何难?” 无为摇摇头:“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薛彭祖的心思,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个一二,你觉得卫皇后会无动于衷,坐以待毙吗?她一定会趁着自己还在皇后的位置上,拼全力把公子澈推上储君的位子,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只要儿子是太子,就算帝后感情再不和,也要顾及颜面,不会废黜卫皇后。而卫皇后这一步棋一旦成功,都不用等到山陵崩,她会立刻把公子澈潜在的竞争对手送到他国去做质子,直到新君的权力稳固后再决定要不要让其他公子回来,这在秦国的历史上可是屡见不鲜了,昭襄王、庄襄王和始皇帝可都在外面当过质子啊,又有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 贾美人不得不重视起来:“过去,生母还可以跟儿子一起前往别国,但如果你说的一旦成真,皇后会控制住生母,来保证庶子的忠诚。我与阿净……”她说不下去,她不敢想。 无为叹口气,缓缓道:“你与阿净,与我,都只剩下两条路,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恐惧如暗影钻入贾美人的身体里,即便在摆着四只燎炉的房间里,她依然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握紧拳头,一字一顿:“不,我绝不离开你们,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无为坐回她的对面,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你这才算是想明白了。” “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什么?”勇气赶走恐惧,光芒再度出现在她的眼睛里。 “薛夫人的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即便是个公子,首先,只要卫皇后一天不被废,那孩子就和阿净一样,是庶出;其次,一个婴儿,能不能长大还说不准,即便长大,伶俐不伶俐又是两说;而阿净已经十岁了,我们在这一点上,已经比薛夫人占了先机。” 贾美人说:“可还有公子澈,他是嫡出,又是与阿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刻出生,不分先后长幼,阿净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优势。” “不,”无为自信地说道,“公子澈生来就有哮症,季节更替总能让他咳嗽大半个月,这一点上,阿净就有绝对的优势。赢秦氏本来就子嗣衰微,为了帝国统治的稳定更需要健康的储君。” “但嫡庶之别,始终是阿净没有办法跨越的。”贾美人分析道。 “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把阿净强行推上储君之位,而是联合所有能够联合的力量,把卫皇后给废了。”无为的笑容徐徐绽放,“不过在那之前,要先让卫皇后和薛夫人斗个两败俱伤,然后顺势把阿净推上太子的位置。” 贾妙丽在脑海中迅速地思考,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能性。 “我们必须借赢骢的手废掉卫皇后,至于让不让她死,要看我的心情,”无为的声音变得阴狠高亢,“你不会下不了狠心吧?你可别忘了这是她欠我们——!” 无为高亢的的声音突然静止,他的目光看着贾美人的身后,贾美人忙转身,只见赢净已经醒来坐起,双目如点漆,怔怔地望着二人。 无为恢复到他一贯的温和:“公子净醒了,无为这就安排轺车,送夫人和公子回漪澜殿。”说罢走出殿门。 一匹枣红马拉着轺车,载着贾美人母子,粼粼地行驶在咸阳宫往章台宫的辇道上,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贾妙丽替赢净系好斗篷,戴上兜帽,将他搂在怀里。 她用只有母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那孩子也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父皇会醒来吗?” “会的,我希望会,越快越好。” “阿娘?” “嗯?” “太子是什么?怎么样才能当太子?” 贾妙丽惊觉,这孩子可能醒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早,不知道她和无为那番话被他听去多少,又记住多少。 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永远不要向任何人问这个问题,答应我。” 男孩不解:“为什么?” “因为问过这个问题的人都死了,我不想要你死。” 【注1】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封建时代指定继承人的两条原则,在嫡子中选择年龄最长的继承;只有嫡子才有继承财产和爵位的权利,只有嫡子死了才能轮到庶子继承;《春秋公羊传》记载: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第六章 玄鸟抱巢而亡 陛下赢骢平卧在榻上,呼吸均匀绵长,整整一夜都是这样,看上去就是熟睡的样子,但若是平日,他在此时早该醒了。卫栗阳试图轻轻地去唤他,但是毫无反应。 卫栗阳花了十年的时间告诉自己,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必须尊敬他、仰慕他,无条件地把所有的爱奉献给他,但这么多年下来,这个男人看上去依然陌生。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不是帝王,也丝毫不会减损半分他身为男人的魅力,卫栗阳见过他旁征博引,舌战群臣的少年风采;也见过他纵马疾驰,引弓射雁的飒爽身姿,她根本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 元封三年的春天,惠帝赢和突然驾崩,年仅六岁的赢骢继位,主少国疑。惠帝在遗诏中任命永安长公主赢婴摄政,辅佐新帝,直至其成年亲政。彼时40岁的赢婴正在西境大陆的诸国游历学习,临危受命匆匆赶回担起辅佐幼帝的重任。也正是那一年,九岁的卫栗阳和七岁的韩景阳被摄政大长公主选中入宫做义女,封为公主。她们和赢骢以及后者的伴读,十岁的岳骏德便在这永泰宫一同成长。 卫皇后记得摄政大长公主殿下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因此,也是她一力主张赢骢和栗阳公主、岳骏德和景阳公主的联姻。表面上看是几个年轻人的婚事,实际上,通过卫栗阳牢牢绑定了卫氏一族对摄政大长公主本人的绝对忠诚,并在此后发兵征百越贡献了绝对的主力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栗阳的父兄死于战后的瘴气余毒,而卫氏又无新的将门子弟长成,卫氏一族只剩过往的荣光,而无外戚的威胁。 刨除政治因素,卫栗阳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和赢骢绝非佳偶良配。她与赢骢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男女之间激情的火花,她总觉得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还是个孩子,但当得知两人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时,良好的出身和贵族的教养让栗阳说服自己要全副身心地爱他、尊敬他,做一个好妻子,好皇后,为他诞下皇嗣。但是就在大婚当夜,在婚宴的现场,年轻的陛下抛下就坐在他身边的卫皇后,拉着一个舞伎的手跑出了大殿,为身份最低贱,最不体面的舞伎抛弃了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卫栗阳将此视为最大的羞辱,但不知道更恨赢骢还是更恨那个舞伎。 卫皇后却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沮丧,她承担起皇后的责任,坚持到了婚宴的最后一刻,直到内侍和女官把她送到椒房殿的婚房里。她全幅披挂,玄色和红色的婚服和肩上的责任一样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准备把自己少女的羞怯和热情,温柔和甜蜜都献给丈夫,像等待迎战的将军,等待婚后所有的挑战,婚床就是她的第一个战场。高大的红烛燃了整夜,但是她的君主却始终没有出现。这一场婚事的促成者永安摄政大长公主殿下因病已卧床多月,但依然下旨让人将那个舞伎连夜送出永泰宫,送进寺庙里去,为她“勾引陛下”的举动赎罪终身。 日出时,她的丈夫,她的君主出现在椒房殿中,栗阳自认为说了一个皇后应该说的话,却触怒了年轻天子的龙颜,他近乎粗暴地完成了与她的婚姻仪式,在他带走她的贞操时,栗阳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责任,而年轻的陛下的表情更像是为了完成他并不情愿却必须完成的任务。也许以后有了感情就会不一样,栗阳安慰自己,但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贾美人准时出现在宣室殿来侍疾,坤伦来通报时,卫皇后才从遥远的回忆里抽身。她迈着疾快的步子上前来给自己行礼,身段依然如十年前婚宴上献舞时一样窈窕,生育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不堪的痕迹,不像自己,腹部一块凸起,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少女的腰肢。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便如此,赢骢也并未对她再多垂青,如果不是怀有身孕,她注定要在郊外的寺庙里青灯古佛到终老,可她居然生出了一个公子,被封为美人,却也在后宫像个形同虚设的女人,赢骢已经很久没有临幸她了,这使得卫皇后的心中有了古怪的平衡,再加上她一贯行事谨小慎微,这么多年过去,栗阳也懒得计较当年的事了,反正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她至少出身低微,她的儿子也不会威胁到赢澈的地位,但薛夫人就不一样了,薛夫人……想到她,卫皇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听说贾美人昨夜在栖云寺为陛下祈福直至深夜?”卫皇后看她,她始终低眉顺眼 “这是妾的本分。”贾美人低着头回答。 交待了她和坤伦,只要陛下醒来就立刻报信给自己,他二人应下,卫皇后才走出宣室殿。 天色阴沉,冷风刺骨,入冬以后,雪一直没有下来。卫皇后裹紧貂裘,上了轺车。 椒房殿和宣室殿都在章台宫,就在同一条直线上。出宣室殿过金马门,轺车粼粼驶过温室殿、清凉殿、天禄阁和石渠阁,便到了金华门。金华门以南都是前朝,过了金华门,便是后宫,椒房殿是整个后宫最中间,规格最高的一座宫殿。 殿内芳香袭人,温暖如春,卫皇后先在贴身女官珍珠的陪同下去看望儿子赢澈。伺候公子澈的小黄门说这孩子一直咳嗽不止,直到天明前不久才睡着。卫皇后看着儿子泛红的小脸,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双颊有深深的酒窝,下巴上浅浅一道,据说叫做“美人沟”。可惜他从生下来就有哮症,每到换季和降温总要咳嗽不止。卫皇后不忍心叫醒他,命人仔细照顾,便回到前殿用朝食。 珍珠替卫皇后盛好一碗清粥,更有糖饼、薯挞、蒸饺、杏仁酥、黑米糕、乳酪、蛋羹、茯苓糕八样点心,并辣韭、萝卜、乳瓜、白菜四样酱菜。【注1】卫栗阳没有胃口,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碗,问珍珠:“长公主呢?还没起来?” 珍珠回答:“长公主殿下天一亮就起身了,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儿玩了。” 卫皇后皱眉道:“怎么也没个人跟着她?赶紧把她找回来。” 卫皇后话音刚落,女儿婵羽就推开殿门冲了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她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润,额上微微出汗,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大鸟,活蹦乱跳地往卫皇后身边走过来。 卫皇后招手让她靠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只老鹰,已经死了,冻得硬梆梆的。”女孩举起手里的死鹰,递到卫皇后的眼前。 卫皇后嫌恶地说:“快丢出去,死鹰不吉利,你还拿着当宝贝。” 婵羽悻悻地把那死鹰放在桌上,紧挨着装蒸饺的盘子,死鹰的利爪支棱伸着,仿佛就要去抓一只蒸饺。婵羽见母亲丢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忙又拎起死鹰,小心翼翼放在脚边,继而从怀里摸出一只鸭蛋大小,壳上布满棕色斑纹的蛋来。 卫皇后见她的小小手掌几乎要抓不住这颗蛋,忙问:“这是?” “鹰蛋,”婵羽用孩童的同情语气说道,“我在沧池附近的一棵树下找到的,整个鹰巢都从树上掉下来,这只老鹰被冻死了,还守在巢上一动也不动,本来巢里有两个蛋,一个碎了,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卫皇后瞥了一眼地下的死鹰,若有所感地说:“是只雌鹰,一直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知道雄鹰在何处。去咱们院子里找棵树下埋了吧。” 婵羽应下,把那鹰蛋揣回怀里,贴着皮肤,她的胸口上鼓出一块,喜滋滋地说:“这颗蛋我要自己孵出小鹰来,孵出来就是我的!” “胡闹!”卫皇后表示不满,“你孵不出来的,禽鸟孵化幼鸟,要一动不动连续数十日,你能做到吗?即便能,你的体温也不够热。” 婵羽还是个孩子,捡到一颗鹰蛋就够她喜悦大半日,但卫皇后却生出了担忧。 自秦始皇嬴政一统六国后,世人称之为祖龙,从那以后,龙就成为了皇室的象征。但是在那之前,赢秦氏最早的图腾,一直是玄鸟。玄鸟,就是黑色的鸟,在南方的古楚国一直认为玄鸟就是燕子,但是在老秦的文化里,玄鸟,是黑色的鹰。“秦”一字便是由“玄鸟陨卵”、“双手供奉”和“禾苗”三部分构成,代指整个赢秦氏部族。传说颛顼帝之女修吞玄鸟蛋生下秦人祖先大业,意味着整个赢秦部族源自女修【注2】。如今雌鹰抱巢而亡,实在是大不祥之兆,内有陛下晕厥,外有海匪闹事,帝国现在经受不起任何负面的“天降启示”。 卫皇后耐心劝女儿:“听话,快把那死鹰埋起来,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看见,珍珠,你亲自办这件事,别人我不放心。” 珍珠应下,拿过一块绢帕将死鹰裹好带出殿外。卫皇后瞧见女儿的眼神一直跟着珍珠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 “鹰蛋你就留着玩儿吧,”卫皇后柔声道,“或者去找只母鸡孵一孵看。” 笑容又回到婵羽脸上:“那我现在就去!”说着拔腿就要跑。 “站着,让下人去就行,你老老实实坐下吃饭,吃完同我去趟奉先殿,为你父皇祈福。”卫皇后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讲。” 【注1】理论上讲,先秦时期这些食物通通“对不起,没有”,但是为了故事也无法太严格按照历史来。另外,皇后的早餐只是这样是否有些寒酸,我的理解是1他们还处于朝廷比较穷的阶段;2早餐不要吃得太油腻;3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这样的早餐就是我向往的生活了。 【注2】秦图腾、玄鸟:《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帝颛顼(音‘专需’)的女儿女修吞食玄鸟蛋,生下儿子大业,大业又生下儿子伯益,普遍认为大业的父亲为嬴姓始祖、秦国君主及赵国君主共同的先祖,因此有“秦赵同源”之说,所以女修是嬴姓族人的老祖母。另一种说法是秦人的祖先是有蟜氏之女华,她吞鹰卵生伯益,伯益则为秦人男性祖先,而女华是秦人女性祖先。总结一下,即女修是女华的婆婆,她们俩中有一个人吞下了玄鸟的蛋,生下了赢秦氏的祖先。本故事中采用《史记》中女修吞卵说。 第七章你太令我失望 奉先殿供奉着秦自诸侯国以来的四十多位诸侯、国君和帝王的牌位,除此之外还有每个人的画像,最中间的当然是千秋功业无法替代的始皇帝嬴政,据说他身长八尺六寸,画像中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相貌雍容轩昂,身着天子朝服,戴冠冕,左手持长剑,右手微微前伸,仿佛指点江山;始皇帝左边的是拨乱反正的中兴之主太宗庄皇帝【注1】,也就是赢起,画像中的庄皇帝大约二十如许,看上去就像年轻一些的始皇帝,充满朝气和活力,这幅画像应该是在他登基后不久画的;除了他二人,画像排在比较前的还有被称作“春秋五霸”之一的穆公任好、重用商君变法,让秦国由弱变强的孝公渠梁,每一个都是秦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国君。 赢秦氏皇族血脉代代相传,唯一不变的是各个身形伟岸,擅于征战。据婵羽所知,身体比较弱的是她的大父惠帝赢和,即位后不久就因病驾崩,都没有活到四十岁,画像上的他浓眉大眼,倒是看不出身体不好的样子。 母亲卫皇后虔诚地跪在祖先们的牌位和画像前,闭着眼睛已有半个时辰,却始终一言不发,婵羽站的腿发酸,十分无趣。 “跪下,”卫皇后突然发话,“给祖先们磕头,保佑你父皇早点醒过来。” 婵羽依言而行,磕完三个头,刚想站起来,见母亲依然像一座石碑似的跪着,便又乖乖地把腿压回身下。 “我让你抄写《礼则·公食篇》,你可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卫皇后淡淡发问。 婵羽如实相告:“孩儿不知。” 卫皇后的语气变得严厉:“你是帝国的长公主,却在国宴上向你的父皇讨要一串项链,实在是太轻浮,简直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的农妇,还是最不体面的那种,你太令我失望了!” 婵羽嗫嚅道:“我是想为母后……” 卫皇后打断女儿的话:“你开口或是我开口,又有什么分别?” 婵羽低头不语。 卫皇后补充道:“既然身为公主,就要有帝国公主的气度,不要让外人看笑话。明白了没有?” 婵羽委屈地回答:“孩儿明白了。孩儿只是看那串项链好看,又想到母后生了我和阿澈,那串子母珍珠双排项链除了母后无人相配,这才出言不逊,孩儿以后不敢了。” “你是我生的,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思,”卫皇后看向女儿,“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即便贵为公主,贵为皇后都不可以。” 婵羽问:“父皇晕倒,又没有把项链给母后,是不是很生孩儿的气?” 卫皇后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只是冷冷道:“婵羽你知道吗?你开口要的不仅仅是一串项链,而你父皇不肯给的也不仅仅是一串项链。” 卫皇后的话让婵羽摸不着头脑,那明明就是一串项链,即便再珍贵,也就是一串项链而已啊。 “那串项链,象征的是皇后的位置,”卫皇后的语气透着一丝悲伤,“我们的一切都是你父皇赋予的,而他有权力随时拿走。如果我不是皇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父皇没有把项链给我,也许他已经起了废后的心思。” 婵羽眨眨眼睛,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词语:“什么是废后?” 卫皇后的脸上一片哀戚神色,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废后,就是你父皇不要我再当皇后了。” “不当皇后,那当什么?”婵羽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词,“当太后吗?” 卫皇后被这童言无忌逗得浮起一丝苦笑,陛下的母亲早逝,宫中多年无太后,难为这孩子还能记住这个词。 “废后,就是把我关起来,或者赐死,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卫皇后认为,越是残忍丑恶的事实越要早点告诉孩子,免得他们沉溺在童年的假象中太久,现实生活毕竟不是庙会上的百戏,散场之后还有余地。 婵羽不解,表情惊慌:“为什么父皇会废后?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也许他并不想,但是会有人推着他,劝着他,让他废掉我这个皇后,到时候我们母子三个人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婵羽依然不懂,但她感受到了母亲话语里传递出来的危险:“是谁要让父皇废掉你?父皇不会听的,你是忠勇侯卫氏的后人,是开国功臣,你的父亲和哥哥是护国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有平定百越之功,父皇不会不记得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说的都对,”卫皇后平静地说:“但是他们都死了,我再没有第二个父亲,也没有别的哥哥兄弟来延续卫氏的满门荣光了,卫氏虽然也是贵族,但血脉和赢氏一样单薄,不像其他几大门阀,枝繁叶茂,三服以内,母后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婵羽只是怔怔地望着母后,接不上话。 卫皇后才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不满十岁的婵羽来说可能有点深了,她深吸一口气道,微笑着抚摸婵羽的脸颊:“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婵羽,你真是聪明,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你一句话提醒了我。” 母亲的手抚在脸上,婵羽贪恋她温热和柔软的手,还有自袖口传出的桂花香气,那还是上一年的中元节,母女两个一起采的花,晒干制成的香包。 “你说的对,我一直以来都太执着皇后这个位置了,不当皇后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当太后!”卫皇后的脸上恢复自信的神色,“薛夫人以为我的门第衰落而她有娘家撑腰,就可以把我从皇后的位子上撵下来,她也不想想陛下岂是能够放任外戚做大的人。婵羽,好孩子,你看那副画像是谁?” 顺着母后的手指,婵羽的视线看向左边的一幅画像,那是宣宗陛下,大父的姐姐,父皇的姑母,永安摄政大长公主赢婴。她从来没有登基当上皇帝,宣宗是父皇在她死后追封的,同时葬入帝陵,得享奉先殿供奉,可以说她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尊贵的女人。但是画像上的她却并不像个女人,她有着比大父更凌厉的面部轮廓,整张面孔看上去不苟言笑,就连衣服也是诸侯王的服色,看不出一丝女性特质。 “岳师父上课时讲过,那是姑祖母宣宗陛下赢婴。”婵羽如实回答。 “不错,”卫皇后站起身,走向那副画像,抬头仰视,她的语气中充满崇拜之情,“太宗庄皇帝的长女。你可知道,当年太宗陛下原本并不想把皇位传给你大父,而是想要传给她。” 婵羽眨眨眼睛:“岳师傅说这只是传闻,太宗陛下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而且宣宗陛下是女人,女人是不能继承皇位的。” 卫皇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宣宗陛下没有当上皇帝,并不是因为她是女人,而是你大父生下了你的父皇,而宣宗陛下始终没有结婚生子,太宗陛下为了江山后继有人,才选择传位于惠帝,但是他一直属意让宣宗陛下辅政。惠帝驾崩的时候,你父皇还没有你现在大,宣宗身为摄政大长公主,完全有能力取而代之,但是她没有,而是效法周公辅佐幼帝,最终在你父皇成年后又还政于他。” “岳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史书上都赞美宣宗陛下的德行和才干。”婵羽木木地说,她不知道母后为什么提起这位姑祖母,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呀。 卫皇后叹了口气:“宣宗陛下一生辅佐了三位皇帝,死后极尽哀荣。婵羽啊,在这个宫里,有无数的人在盯着我们,盯着我们的的位子,离开了这个位子,我们什么都不是,头衔赋予我们的权力,而这一切的来源都是你的父皇。” 婵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卫皇后站直身子,望着宣宗的画像,抬头挺胸地说道:“孩子,好好看着她,记住她,做和她一样的女人,百年之后葬入帝陵,你的画像也要高高地挂在这奉先殿的前殿,而不是像母后一样,只能在后殿和后妃们排在一起,以后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像今天你一样,跪在这里,看着你的画像,暗暗下决心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可是……岳师父说女人是不能当皇帝的,姑祖母是追封的皇帝,不是真正的皇帝,以后也不会有女人当皇帝的。”婵羽犹豫地说。 “哼,岳谊说这话,真该打死,”卫皇后扶着女儿的肩膀继续说道:“你听好,只要我还在这个皇后的位置上一天,就一定会扶着你和你弟弟走下去,但母后总有一天是要离开你们的,而你父皇和太宗陛下不一样,他有两个儿子,也许很快就会有第三个……你弟弟和你大父一样身体不好,如果有一天母后不在你们身边了,我希望你要像你的姑祖母宣宗陛下一样,辅佐你的弟弟,绝对不要把我们的权力,把我们的地位放手交给别人,答应我。” 卫皇后说的郑重,婵羽只能点头,但心中并不解其意,又不敢反驳。 “这天下现在是你父皇的,将来就是你弟弟和你的。”卫皇后斩钉截铁地说。 婵羽永远记得卫皇后说那一番话时候的眼神,有火焰在她的瞳孔里闪耀。 【注1】庙号:在隋以前,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庙号,只有文治武功和德行卓著者方可入庙奉祀,唐以后,每个皇帝才有了自己的庙号。本文中庄帝、惠帝都是谥号。 第八章 以史为鉴(上) 赢澈原本想趁着岳师傅抽背《商君书》的时候偷偷遛进温室殿,猫着腰,不着痕迹地爬到最靠近殿门的那一张红木案几后,以此来掩盖自己冬至休沐后的第一次迟到。食时二刻正式开始上课,岳师傅习惯花两刻钟的时间抽查背书,通常他都是闭着眼睛跪坐在师者的案几前,若谁背的卡壳他便提醒一二字,一般不会睁开眼睛。背书的顺序是按照温室殿中案几排列的顺序,由前到后,前三后二,刚好容得下五位学生。赢净永远第一个到,然后是岳家兄弟和胞姐婵羽。婵羽很少能比岳家兄弟来的早,她离迟到往往是一步之遥,在这一点上姐弟俩倒是出奇的一致。这也就意味着等自己到达的时候,抽查背书的环节已经结束,而岳师傅完全不会发现自己来的如此之晚。 他的计划是如此周密,以至于太过自信,猫着腰爬进温室殿门的时候发现婵羽正坐在最靠近殿门的案几上,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自己笑,而殿中唯一空着的案几是第一排正中间,正对着岳师傅。 赢澈真是服了婵羽,她就比自己早来一刻钟,就像出生那天一样,真是什么东西都得和她抢。 “你起开,这是我的位置。”赢澈爬到婵羽跟前悄悄说。 婵羽岿然不动:“我不,案上又没写你的名字。” 我今天就写上!赢澈暗暗咬牙,抬起胳膊肘捅了一下胞姐的肋骨,想撵走她,她却“哎”的一声歪在地上。赢净背书的声音停下来,岳师傅的眼睛睁开,赢澈的秘密潜入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一场惩罚在所难免。 “你干嘛,我没使劲儿啊,”赢澈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却突然灵机一动,“姐姐你没事吧?师傅,我姐姐看上去可能摔坏了,我得赶紧带她去看太医,”说着就要搀起婵羽,拉着她往门外跑,悄声对她耳语,“你快装得疼一点,哎哟几声,咱俩都不用上课了,快点,”说着又伸手要去拧她一把。 婵羽一巴掌拍下赢澈伸向自己的手,顺势踩了他一脚:“起开,你才摔坏了呢!” 赢澈捧起脚倒在地上耍赖,一边哎哟哎呦叫着我的脚趾被踩断了,一边乜斜着眼观看大家的反应。 “公子澈!”岳师傅浑厚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广明殿中,听说战场上的将军得有一副摄人胆魄的好嗓门,他的卫大父【注2】就有,看来这岳师傅的嗓门也一点不输于他。 哎哟了一炷香的功夫,结果没人上来关心自己,他这场戏演的也好没意思,于是臊眉耷眼,别别扭扭地站起来。 “岳攸至,公子澈迟到了多久?”岳师傅严厉地责问自己的长孙。 岳攸至站起身,看了一眼青铜漏刻回答:“从长公主倒下算起,公子澈大概迟了四炷香的功夫。” “怎么罚?” “迟到一炷香,罚笞脊五下,四炷香,一共是二十下。” 岳攸至回话完毕,主动跪下,挺直背脊,低下头,师傅岳谊拿起师案上那根长一尺,宽五寸的竹板,走到岳攸至的身后狠狠地抽打起他的后背。 竹板高高扬起,刷刷落下,看得出岳谊师傅用了十足的力气,岳攸至的亲弟弟岳攸平先看不下去,跪下恳求:“师傅,我愿意为我哥挨十下!” 二了吧唧的婵羽看着大家跪她也跟着跪下:“学生也愿意替攸至表哥挨打五下。” 赢净也跪下来:“岳师傅,迟到的是我的弟弟,攸至攸平实属无辜,净愿替他们受罚。” 赢澈真是看不惯他们这悲天悯人这一套,便挤兑这位庶出的兄弟:“有你什么事?要打也是打我,我用不着别人替我顶罪。”说着撩起袍角,大大方方屈膝一跪,腰杆挺得笔直。 岳谊板着脸,一丝不苟地说:“公子犯错,伴读受罚,这是自来的规矩,不容求情!都给我回到自己位置上坐着去!” 赢澈先站起来,无所谓地坐到靠门的案几后,另外三人也站起来,各拣地方坐了。 二十板下来,这大冬天的,隔着棉袍,岳攸至的后心也渗出斑斑的血迹。岳攸至痛的冷汗直流,但是却一直咬牙坚持,竟一丝疼也没叫。打完后,岳谊收起竹板,回到师者案后,岳攸平也忍痛回到自己座位。 岳谊清了清嗓子:“今天咱们还继续学《管子》……” “师傅,”赢净打断了岳谊的话,“冬至大节上的海匪军报令赴宴众人大惊失色,这海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您可否给我们讲讲?” 婵羽立即附和:“刚才您来之前,我们还讨论这事呢,这海匪到底什么来路,为什么会把父皇都气的晕过去了?” 岳谊沉默半晌,放下手中竹简:“既然公子净和长公主都有意愿,那咱们今天就聊聊这个海匪。不过说海匪之前为师要先问问你们,谁知道百越为何地?” 岳攸至先开口,他虽受杖笞,但依然思路清晰:“百越乃我大秦对南方沿海一带古越国部族的统称,这些地方部族众多,纷杂相处,主要有有吴越、东瓯、南越、闽越、西瓯、骆越等支系。” 岳谊师傅点点头表示赞许,从殿中东侧的书架上找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抖一抖,挂在师案后的墙上,用手指划了一个范围:“凡南方沿海皆为百越故地。谁再来说说我大秦与百越之间的纠葛?” 婵羽开口:“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发兵五十万对百越进行南征。共有三次战争,历时九年,最终将百越之地纳入我大秦版图,并设南海、桂林、象三郡,不再沿用百越的称呼。” “不错,长公主精研了国史,”岳谊称赞道,“你们都知道始皇帝一统六国花了九年多,不到十年的时间,那长公主可知我大秦的铁骑为何花了如此多的兵力和同样的时间才征服百越?百越真的比六国更难攻打吗?” 婵羽眨眨眼睛:“秦攻百越,我们的军队主力主要以北方的步兵和骑兵为主,而百越气候湿热,地形崎岖,林深处瘴气丛生,我大军开进百越之地后便爆发了瘟疫,影响了士气和战斗力。” 岳谊微笑说:“不错。岳攸平,你可还有补充?” 岳攸平是在座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刚满八岁,突然被提问,显得有些无措:“呃……百越蛮荒之地,我大军去了吃不惯也休息不好,自然……自然……” 岳谊扬起手打断了幼孙的发言,“行了,公子净可有高见?” “学生不敢妄言,听丞相程骛大人讲过一次,除了刚才婵羽说的几点,我大军对百越第一次战事,粮草不济,又遇到当地土著军民顽强抵抗,对峙长达三四年,总指挥官屠睢也在一次土著军的夜半奇袭中殉国。因此第二次战事,始皇帝改变策略,秦军每攻占一处,便发配逃犯、赘婿和商贾随军移民,保障了后方的补给,因此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很快便攻占了百越的绝大多数土地,南海、桂林和象三郡也是在这一次战争中设立的。” “岳攸至,你来说第三次秦越战争。” 岳攸至点头:“是。第三次战争,通常被视作是第二次百越战争的延续,特指赵佗攻打瓯骆部,毫无疑问,也是大胜。” “岳师傅,我有问题,”赢澈高高的举起手,不等岳谊示意,便问道:“既然始皇帝攻下了百越,设立了新郡,那为何十几年前摄政长公主又再次发兵?我大父和我舅父可都死在那一次征百越染上的瘴气余毒。还有,这百越到底和海匪是什么关系?” 岳谊回到师案后端坐:“公子澈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们讲的,南越平叛之战。海匪之乱,要从南越叛变开始讲起。” 几个孩子都端坐静听。 岳谊沉了一口气讲道:“始皇帝于东巡途中仓促驾崩,原本应该继位的公子扶苏被幼弟公子胡亥设计所杀,很快大泽乡便爆发了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喊出了‘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的大逆口号,此后各地的叛乱如雨后春笋,此起彼伏,最成气候的便是汉王和西楚贵族之争,若非我太宗庄皇帝在泗水河畔得天授九鼎,又得卫氏虎狼子弟相助,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当今这天下,还不知是否姓赢。” 这段国史乃是大秦帝国自建诸侯国以来最惨痛的回忆,未免后世子孙遗忘,每到大节祭祀,皇室都会专门派出礼官担任讲师,为皇嗣讲述这段历史,因此赢澈早已耳熟能详。 岳谊还在继续:“而就在天下大乱之际,南海三郡也蠢蠢欲动,最终是赵佗割据了岭南百越故地,自立南越国,在南面称王,因彼时帝国四分五裂,谁也没有时间去顾及他一块蛮荒之地,竟由得他做大做强,稳居南边一隅。” 婵羽“咦”了一声:“赵佗?是刚才表哥说攻打骆越部的那个赵佗吗?” 岳谊点点头,用苍老而悲伤的声音说道:“正是。这赵佗自立为南越武王,与越女通婚,又利用沿海的优势,趁着中原打成一锅粥的时候积极发展海上贸易,生意最远,都做到塞琉古【注3】地区。” 婵羽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不禁惊呼:“这么远!” 赢澈追问:“后来呢?太宗皇帝继位后没想到去攻打这南越国吗?” 岳谊说:“庄皇帝不满弱冠之龄登基,少年英姿,又继承了始皇帝能征善战,文韬武略的本事,又怎么能没有大一统的雄心壮志呢?只可惜,当时中原大地经历了自战国末世以来的近百年征伐,民不聊生,北边有匈奴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庄皇帝只能收起自己个人的英雄情怀,安心鼓励农桑,恢复百姓的生产生活,安定民心,再不愿让帝国背负暴秦的骂名。” 岳攸至问:“太宗庄皇帝在位五十余年,始终不曾再起一统南越的心思吗?” “这正是庄皇帝的伟大高明之处,”岳谊说到激动处,难以抑制对庄皇帝的崇敬之心,站起身来,:“他知道一统天下这样的雄图伟业乃万世之功,非始皇帝这样的千古一帝不能完成,而随着他的年龄渐长,身为帝王他觉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更是另一种千秋功业,那样的成就感并不比版图的扩张来的小。” “可是,那南越国的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啊,那里的百姓好多还是咱们大秦过去的移民呢。庄皇帝怎么就对他们不管不顾了。”赢澈有些不解。 “你怎么就知道南越国的百姓水深火热了?战争对参战的双方都是灾难,免于战事,对大秦,对南越都是一件好事。”赢净略有不满地反驳。 “你到底站在哪边?替谁说话?南越王给你什么好处?你这个大秦的叛徒!”赢澈反唇相讥,看到庶兄答不上话的样子,他心里莫名地畅快。 【注1】食时二刻:食时即7:00-9:00,食时二刻是上午八点整。 【注2】卫大父:指卫皇后的父亲,赢澈的外祖父。 【注3】塞琉古:塞琉古王朝在公元前3世纪左右一度强盛,与秦朝大概是同时期的政权,领土包括今叙利亚、伊朗、亚美尼亚以及印度的一部分,是中东地区的大国。 第九章 以史为鉴(下) 赢净心平气和说道:“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征战,也许有更和平的解决办法。比如出使和谈,和平收复。” “人家都当了土皇帝了,谁跟你和谈?谈来谈去回来被你砍脑袋?搁你你乐意吗?”赢澈发现赢净的思路有说不出的迂腐。 “都不要吵了!”岳谊不得不发声制止这皇室兄弟的争执,“庄皇帝知道再度大一统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不寄望于一己之身来完成,而是希望奋几世之功来达成。只可惜惠帝天不假年,而陛下继位时又过于年幼,这个任务便就落在了宣宗陛下,也就是当时的摄政长公主,你们的姑祖母身上。” 岳攸至脸上显出自豪的神色:“姑祖母摄政时,我大秦百业俱兴,的确是到了收复失地之时。” 婵羽紧接着说道:“可是,没来由的,南越国已经自立百十来年,拿什么借口发兵呢?师出无名,不利征战啊。” “长公主这话可是说在了问题的关键上,”岳谊喜悦地称赞女孩,和颜悦色回答道:“恰在陛下登基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埋伏在南越的细作来报,这个南越王很不安分,在和路希亚帝国暗通款曲,有意成为路希亚的附属国。” “路希亚帝国是哪里?”岳攸平在一群哥哥姐姐里插不上话,懵懵地问。 赢净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因身高不够,回身拿起刚才打岳攸至的竹板指着一大片区域说:“路希亚帝国西起西境大陆以北,东至远东大陆,与我大秦辽东郡接壤,其北方最远处靠近永夜之地冬境群岛,南部则与匈奴诸部相接。是目前所知的国土面积最大的帝国,比整个西境大陆诸国的国土相加总和还要大。” 岳攸平委委屈屈嘟囔道:“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们读书呀,傻表弟。”婵羽打趣他。 “不错”,岳谊继续,“在南越国和路希亚帝国正式联盟之前,宣宗陛下发兵,以平叛之名征南越国。历时三年,南越国最后一任伪王术阳王赵建德自尽,南越国正式灭亡。” 岳攸至举手:“我没懂,南越想成为路希亚的附属国?两者一个极南,一个极北,意义何在呢?” 婵羽附议:“我也没懂。” 岳攸平跟着学舌:“我也不懂……” 岳谊和颜悦色解释道:“赵佗和其子孙虽然在南越国称帝,但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南越国沿袭百越旧制,内部由多个部落和民族的联邦构成,规模最大的是金勘部和红勐部,其余小的部落多依靠于二者生存。红勐部秦的移民较多,被中原习俗影响的的程度比较深,与秦国的通商也多,自庄皇帝继位后,我大秦百姓安居乐业,因此依附于红勐部的部落多希望能够回归大秦帝国的统治;而金勘及其诸附属部落则是古越、古楚的大贵族后人掌权,更希望按照百越旧俗来生活。赵佗本也是秦人,是红勐部的支持才让他坐稳南越国王的位子,因此红勐部和金勘部多年来资源的分配不公,金勘部及其附属部落多有怨言。实际上在南越国最有威望的是古楚国大贵族昭氏,也就是金勘部的首领。而金勘部多年的不公平待遇导致他投向了路希亚帝国。” 赢澈仿佛明白了什么:“既然南越国的生意做到了远东地区,所以这个金勘部想要举族迁移到路希亚帝国去?” 岳攸平不可思议地一叹:“那也太远了!” “非也,”岳谊满意地看着这几个好奇的孩童,“当时路希亚帝国的君主是伊凡二世。南越平叛之战实际上是秦国与路希亚帝国的交锋,路希亚帝国想将南越国作为自己的殖民地,因为路希亚帝国大半国土地处寒带,经年寒冷,热带的南越对他们有着极强的吸引力,更不要提南越的丰饶的资源。但南越就与秦国的中原接壤,如果路希亚帝国的计谋得逞,南越国和路希亚帝国将会对秦国构成南北夹击之势,到那时,两条战线以及漫长的国境线会拖垮秦国,因此举国之力不计代价收复南越国,是必须的一步。” 岳攸至举手:“我听父亲说,这次平叛南越国,之所以花了比始皇帝少一半多的时间,是因为避免了大量正面战场的作战,而是采用策反的政策。” 岳谊点点头:“这就是宣宗陛下过人之处,她虽为女子,终身不曾在战场上杀敌,却深谙以人心做战场之道。她知道红勐部归秦之心已久,便以重金和高位收买了红勐部首领窦常的弟弟,窦庸。彼时窦常刚刚和金勘部的首领昭雄建立抗秦联盟,就在窦常回到红磡部的当夜,窦庸起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窦常,自己继位红勐部的首领,然后立即烧毁哥哥和金勘部制定的抗秦盟约书,公开宣布归顺大秦。” 赢澈不由得皱眉:“窦庸……那不就是现在的永昌侯?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在东方大陆上,弑亲者必遭诅咒。屠杀手足同胞的胡亥因犯下罪孽滔天,使得整个赢秦氏的血脉都格外单薄,宗室凋零。他怎么敢……” 岳谊坐回师案:“不止是东方大陆,西境大陆、冬境群岛、极南的阿非利加联盟诸国,凡是已知的国家和地区,弑亲都是会让血脉受到诅咒的罪恶,多少历史悠久的家族因兄弟阋墙而断绝,又有多少王朝和帝国因自残血脉而覆灭!孩子们,永远不要走上这条路。我不得不多说一句,两位公子,长公主,你们可还记得你赢秦氏的家训?背来给我听” 赢净、赢澈和婵羽异口同声诵道:“赢秦氏复国不易,着尔不得苛政、不得手足相残、不得自损子嗣,切记、切记,否则天厌之。” 这正是太宗庄皇帝在泗水河畔得授九鼎时,上天给予的警示,每一个赢氏的孩童,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家训。言毕,三人沉默,赢澈心中有些不好受,他早上对待赢净的态度太恶劣了,刚想说句话缓和一下兄弟之间的关系,却见到婵羽和赢净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他们俩才是一母所生双胞胎,心中涌起无名之火,故意挤到他们俩中间,好奇地问:“窦庸杀了窦常,后来呢?” “窦庸带着红勐部的人归属了大秦,并且作为先锋征讨金勘部,金勘部寡不敌众,首领昭雄夫妇自尽,村寨被付之一炬。失去了昭雄这个臂膀,南越王赵建德还只是个孩童,不成任何气候,南越国自此不复存在,归属大秦版图,恢复南海、桂林、象三郡的郡制。” 听到这里,五人皆陷入沉默。 “宣宗陛下真是了不起呀。”婵羽由衷感叹道。 赢净却仿佛对这胜利的喜悦无法感同身受:“师傅,作为当年南越平叛之战的总军师,您在战后的多年内受到了很多的抨击,指责这场战事打破了自庄皇帝以来营造的太平盛世,使得百姓刚有起色的生活再度被拖垮民生。学生想知道如果当初把打百越的钱花在民生上,而改用和谈这样不动兵刃的方法收复百越,百姓的日子会不会更好过?” 哦?好尖锐的问题,赢澈心想。谁不知道岳谊这老头一辈子舞文弄墨,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参与并且指挥了这场收复南越国的战争,使他一个寒门世子稳坐帝国的丞相之职,虽然摄政长公主驾薨后他这个丞相就迅速被长兴侯薛彭祖取而代之,只加封了一个太傅的虚位,“发配”来给皇子教书,烈士暮年,壮心未酬。赢澈好期待这老头的回答。 岳谊坚定地回答:“那现在秦国很可能会成为路希亚帝国的奴隶,因为一旦路希亚和南越国结盟,路希亚再伙同匈奴各部,就能够从南北两个方向瓜分我大秦帝国的土壤!” 赢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南越国的百姓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刚刚安定下来就被大秦的铁骑尽毁家园,金勘部的人呢?整个部落村寨被化为焦土。” 岳谊的面色变得极为严肃,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赢澈暗中搓搓手期待老爷子发火的样子,最好这事闹的严重点,这样我这迟到的小小错误,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有时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去保证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岳谊宽厚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赢澈看出来这明显不是赢净想要的答案,但后者也没再争辩。 赢澈可不想让这对话就此而止:“岳师傅,讲了这么大半天,海匪究竟和南越国什么关系?” 岳谊走回到师案后,指着墙上已经泛黄的羊皮地图:“金勘部虽然被付之一炬,但依然有一些余部活下来,他们多是拥有古老血统的越人和楚人,携带家小逃到了南海诸岛上。” 顺着岳谊的手指,赢澈看到在比南越三郡还要往南的海上,零星散落着许多岛屿,大一些的有三处琼州岛、博罗岛(濠镜澳)和瀛洲。【注4】 “这些散落的岛屿上原本便有一些原著的蛮人,金勘余部迁去后便举族靠海吃海,这两年又捡回了原来南越国的海上贸易路线,一边做匪打劫海上的商船客船,一边做商走私贩卖各国的商品,往来穿梭于各国,实乃我大秦南面一道外患,”岳谊的声音和表情都显示着他无比忧国忧民,“往日南海诸郡的奏报也时有海匪上岸扰民的消息,但是这一次杀人放火,实在是不自量力,多半又是与路希亚帝国又勾连上,欲不利我大秦。” “皇后传公子澈、公子净和长公主下学了都去宣室殿。”中常侍坤伦不知何时出现在温室殿的门口,他悠长的声音及时中断了赢澈因岳谊的悲怆而生出的尴尬。 岳谊疾步走向门口:“是陛下他——” 中常侍坤伦垂下眼,默不作声。 这就是坤伦,不该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说,谁向他打听,他都一贯是垂下眼,微微躬身,一副任尔疾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坤伦的讳莫如深让赢澈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注4】琼州岛、博罗岛、濠镜澳和瀛洲:琼州岛(今海南)、博罗岛(今香港)、濠镜澳(今澳门)、瀛洲(今台湾)。 第十章 破壳振羽 婵羽昏昏欲睡。 母后端坐在宣室殿外殿的上首,静静地聆听大臣们对冬至那夜海匪军报的处理办法。婵羽长跪在她的身侧,腿脚阵阵发麻。殿内重臣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些人里面有瘦如柴棒的永昌侯窦庸,丰神俊朗的丞相程骛,垂手不语的姑丈岳骏德,唾沫星子乱飞的御史大夫宗济,脸上总挂着一丝神秘笑容的长兴侯,也就是薛夫人的祖父,薛彭祖。中常侍坤伦一旁侍立,浓重南郡口音的窦庸和公鸭嗓的宗济,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吵得不可开交,两股声音如竹签刮过破锣,难听的抓心挠肺。 宗济大袖一挥,指着永昌侯的鼻子:“你自己也承认,这海龙王骚扰沿海多个郡县,若不出兵镇压,岂不是纵容他更加放肆?以为我大秦舟师是形同虚设的么?” 永昌侯窦庸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南郡口音更重了:“这不是我大秦舟师强不强的问题啦,南海三郡刚刚太平没有几年呀,陛下也是一直用怀柔政策的,三郡本来民族以部落聚居的哇,民风彪悍不同于中原的啦,此时强硬发兵,会把这些好不容易归顺我大秦的部落推向那个来路不明的海龙王的呀,给他送粮食、送淡水,打开家门把人家迎进来怎么办呀?御史大夫宗大人要自己上船去作战嘛!” 卫皇后对这两只菜鸡无休止的互啄失去了耐心:“好了,”她略顿了一顿,“程大人,你觉得呢?” 丞相程骛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回禀皇后,两位大人的思虑都不无道理。微臣浅见,此时确实不宜轻动干戈,但也决不能毫无作为……” “丞相大人这句话可谓说的滴水不漏,可听上去又什么都没说。”长兴侯薛彭祖慢条斯理地嘲讽。 婵羽觉得薛氏祖孙的说起话来都是一贯的阴阳怪气,不愧是一脉相承。 程骛没有理会长兴侯的奚落,而是继续说道:“此时应该……” 丞相程骛的话被一阵儿童的吵骂声打断,唤醒了婵羽正欲阖上的眼皮,只见赢澈和岳攸平相互扭打撕扯着走进宣室殿,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像是刚在地上滚了一遍,岳攸平的领口被扯开老大一个口子,赢澈的袖子则缺了一块,鞋也少了一只。赢净和岳攸至紧随其后,他二人衣服也沾上了尘土,只是还都完整,脸色俱是一样的难看。 正在议事的重臣们见此情此景,都退至一边,冷眼看着两个男孩动手,岳骏德作为当事人一方的父亲,不禁站出来低声斥道:“放肆!岳攸平,谁准你对公子澈不敬的,”说着指挥侍立在旁的小黄门,“都干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两个少年小黄门听到命令,连忙上前,轻而易举就将这两只撕打在一起的小兽抱开,直等他们俩对着空气意犹未尽又挥舞了一番拳脚,想象对方被自己打败后才安静下来。 卫皇后神情端肃:“陛下此时还昏迷着,各位大人都是国之干城,我是妇道人家,于国事政事军事皆一窍不通,就烦劳各位回去斟酌一个对付海匪的法子出来吧。” 众臣领命,躬身行礼依次退出宣室殿,詹事岳骏德作为当事人的父亲留了下来。 卫皇后看着坤伦亲自送他们出门,才问道:“怎么回事?” 赢澈和岳攸平同时开口,谁都不肯落后于对方,从语速到嗓门展开全方位的比拼,饶是二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谁也没能听清楚一句,卫皇后皱了皱眉:“都安静!攸至,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让坤伦去接你们下了学直接到宣室殿来,怎么拖了这么久,还闹成这幅样子?” 岳攸至总是端庄有礼,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老成持重像他的大父和父亲一样,从容又不失恭谨地回答:“回皇后娘娘,是攸平先动的手,我和公子净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作一团,拉也拉不开,非要吵着让您来评理。” 卫皇后不满地叹了一声:“那又是怎么打起来的?为什么打起来的?” 岳攸平抢先开口,他刚换了门牙,说话直漏风,但是不肯输掉气势:“回姨妈的话,是我先动的手,赢澈你敢不敢说我为什么打你?” “放肆!”岳骏德先开口制止幼子,“直呼公子澈的姓名,平时学的规矩都记到哪里去了,给我跪下,先动手还气势汹汹,向公子澈道歉!” “岳大人,”卫皇后的声音不高,“你先不要着急,先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阿澈,你说,为什么跟你表弟动手?” “反正我没错!”赢澈说了这么一句,明显的心虚。 岳攸平挣开抓着他的内侍,上前一步:“姨妈,赢澈今天上学来的晚,我大父就拿竹板打我哥,打的背上都出血了,赢澈,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别让我哥替你受罚!”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岳家兄弟的感情最好,弟弟见不得哥哥挨打,于是对始作俑者动了拳头。在这件事上,婵羽无条件的觉得表弟做的对,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母后,攸平说的没错,阿澈今天早上迟了整整四炷香的功夫,是表哥替他挨的打,整整二十竹板呢。” 卫皇后微微侧脸,冷冷说了一句:“没问你话,你别插嘴。公子净,是这样吗?” 卫皇后永远称这个不是自己生的儿子为“公子净”,而不是“阿净”或者“净”,公子的头衔透着生分和疏离。 “回皇后的话,”赢净颔首行礼,“下了学,我们本想一起往宣室殿来,攸平突然叫住阿澈,说‘有本事你就自己挨罚’,说着趁阿澈不注意就动了拳头,阿澈躲开了,两个人就这么动起了手。” 事实很简单,从每个人的话里已经拼凑出了真相。 卫皇后说:“攸至,你受苦了,我这里有一盒药膏,专门治外伤的,让你父亲回去给你涂上,隔日就能见好。” 岳骏德和岳攸至父子齐声道谢。 卫皇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虽说公子犯错,伴读受罚是宫里的老规矩,但是不能总是纵着你们的性子。传我的旨意,从今往后,公子公主犯错,自己受罚。赢澈,这一次罚你抄写《礼则·学记》五十遍,好好长长记性。” 这种抄写的惩罚对赢澈根本就没有用,婵羽暗暗的想,他转手就能丢给天禄阁和石渠阁当差的内侍来替他做。 众人正要退去,卫皇后突然开口:“公子净。” 赢净好奇地回身。 “岳攸平年幼无理,对公子澈动手,是你做主子的没有好好管教,也罚你抄写《礼则·学记》五十遍,不许叫别人替你,听见了吗?” 赢净一愣,但是无法反抗嫡母的命令,微微颔首应下。 “无为愿意替皇后监督公子净抄写。” 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大步走入殿内,卷入一阵凉风,婵羽认得他是父皇的替身僧,法号无为,一直住在咸阳宫的栖云寺里,平时深居简出,精研医术,在宫中威望和地位很高。他单手举在胸前,从容行礼:“孩童玩心重,无为愿意督促公子净每日抄足两个时辰。” 卫皇后点点头:“那好,就辛苦无为师父。我会派人传话给贾美人,公子净,你现在就去栖云寺吧。” 赢净行礼后离去,婵羽心中忿忿不平。 “为什么?犯错的又不是阿净,为什么他也要受罚?”婵羽不禁大声问道。 卫皇后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说:“你也回去吧,叫你来是想让你好好听听大臣们怎么商议国事,你倒好,在旁边一直打瞌睡。回椒房殿去,晚膳前把今天学的功课背熟,我要检查……” 卫皇后的话说到一半,婵羽已经站起来跑出宣室殿的殿门,将卫皇后唠叨的后半句话和跟随的宫女们都被她抛弃在后,任凭迎面而来的冬风吹乱头发,而她只觉得神清气爽,一身轻松。婵羽喜欢奔跑,奔跑总能够给她一种会飞的错觉,一起的五个孩子里只有岳攸至能比自己跑的快,其他人都不是对手。 只要你跑的足够快,烦恼就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从宣室殿过金马门,向东跑过温室殿,过飞阁到东边的兴乐宫。兴乐宫的东北角有一濮泉殿,殿内有好几眼温泉,泉水终年不断,殿内总是水气氤氲,有着淡淡的硫磺味道,即便是寒冬依然温暖如春。 濮泉殿殿内养着来自南方娇嫩的植物,婵羽捡来的鹰蛋就在某一株的下面,由一只老母鸡孵着。根据老宫人所说,这两天应该就是破壳的日子了。婵羽每天都要来盯着看一两个时辰才肯走。而今天却已经有一个人在她之前蹲在了那里。 那人是个身形苗条的宫女,一头栗色的长发,婵羽快步走上前,蹲在她旁边才发现这宫女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长着一张猫咪和狐狸混合相的面孔,长而浓密的睫毛生在一双桃花眼上,瞳孔是深琥珀色,秀气端直的鼻子,红润饱满的双唇,眉眼万种风情,妩媚不失天真,婵羽不禁一时看的痴了。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问这美貌宫女:“你是谁?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的鹰吗?” 美貌宫女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指竖在双唇前,示意婵羽噤声。 婵羽只得乖乖屏气凝神,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歪头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传来轻轻的裂壳声。老母鸡扭来扭去,挪开了身子,那棕色斑纹的蛋壳已经裂开,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探着头,喳喳叫着。黑色的眼,黑色的喙,红色的爪,白色的绒毛湿漉漉地贴在皮肤山,张着嘴仿佛要吃的东西。 美貌宫女打开自己身旁放着的一个食盒,拿出一小碟早已切成丁状的生肉,放在小鹰的面前,但是小鹰看了看却碰也没碰。 “它怎么不吃东西啊。”婵羽着急地要伸手去抓那鹰儿。 美貌宫女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拦住她伸向鹰儿的手:“先别碰它。它只吃父母喂的食。” “它妈死啦,掉在树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是我亲眼看着珍珠埋起来的。”婵羽说完突然有点后悔,她答应母后不告诉任何人关于死鹰的事情。 “你在哪里捡到鹰蛋的?鹰巢还在不在?” 怀里揣着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鹰,婵羽带着美貌宫女找到了她藏在沧池附近林中鹰巢,小心翼翼地把小鹰放进去,两个女孩一起蹲在鹰巢边上,盯着小鹰看。 “它会不会冻死啊?”婵羽担心地问。 美貌宫女回答:“不知道,但即便不被冻死,我们也是养不活它的。” 婵羽不解:“为什么?” “因为它们不吃死食。鹰是骄傲而又凶残的动物,”美貌宫女说,“母鹰每次生两个蛋,即便父母双全,但是最后也只有一个活下来,如果两只都活下来,就要自相残杀,留下最强的那个。” 婵羽看着鹰儿,想到那日自己捡到这枚鹰蛋时,除了守在巣边的死鹰,还有一枚摔碎的鹰蛋,蛋中的小鹰已经有了雏形,只是还未破壳就已经死去。 美貌宫女站起身,指着一棵树问道:“你说你就是在这棵树下捡到的鹰巢?” 婵羽点头。 美貌宫女脱下棉袍,只着单衣,从怀中拿出一块布,将鹰巢裹在布里,缚在身前,抬头看了看树梢,便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她四肢修长,身形灵敏,婵羽在树下仰着头屏息看她,却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她,使其陷入危险。美貌宫女将鹰巢安放在一棵较粗的树枝上,轻手轻脚地爬下树来,她已经冻得面色发紫,婵羽忙递上棉袍。 美貌宫女一边穿衣一边解释:“这鹰总是雌的孵蛋,雄的出去觅食,你说死了一只,肯定还有另外一只,我听说宫中一直有神鹰护卫的说法,许是这鹰儿的阿爹也未可知。我们是养不活它的,就看神鹰能不能够饲喂它了。” “可这是我的鹰。”婵羽小声委屈地说。 一阵凄厉的啸声吸引了婵羽的注意,她仰起头,只见一只黑色的鹰飞过二人的头顶,爪中就攥着那只初生的小鹰,再啸一声,振翅飞向高空。 “这小鹰不会有事了。我该走了,公主殿下,告辞。”美貌宫女敛身一礼,转身告辞。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呀?”婵羽急着问。 “我会来找您的。” 美貌宫女脚步匆匆离去,在林中几拐就不见了身影。 日暮时分,婵羽仰头望着天,怅然若失。 第十一章 他是龙,他不是龙 赢净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上面有工匠凿好的一个个小方格,平日里用蘸着水的毛笔在格子里练字,写到最后一格,第一格的字迹刚好干了,便又可以重头来过。 他因没有管好伴读岳攸平使其出手打伤了公子澈,被卫皇后惩罚在栖云寺抄写《礼则·学记》五十遍,他已连续抄写多日,今天是最后一遍。 皇后他不喜欢我,这件事我本没有做错,但是却要受罚。那天晚上他忿忿不平地向母亲贾美人抱怨,并且极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母亲没有责怪他的抱怨,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而是耐心地等待他停止哭泣。虽然并没有哭多久,但赢净已经觉得羞愧难当,我已经是一个十岁的大孩子了,我以后一定不能够再哭泣。 “不论一个人长到多大年纪,到了该哭的时候,就应该让眼泪流出来,如果只忍耐不释放,总有一天会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世上已经没有让你流泪的人和事,那这世间也就不值得留恋了。”母亲一边替赢净拭去泪痕,一边用温柔地口吻说。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父皇哭。” “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流泪。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逐渐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场合和时间都适合哭泣,尤其是对地位崇高,身份尊贵的人来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铠甲;女人用武器保护自己,但是用的次数越多,防御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全的地方,最信任的人面前解开铠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母亲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柔和,她从不像薛夫人那样阴阳怪气地拿腔作势,也不像卫皇后一样永远以威严的面孔示人,她平静的语调内总是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你见过父皇哭吗?” 母亲的手指拂过赢净的头发:“我没有。他的眼泪只流在梦里,醒来后他必须是无坚不摧的帝王。眼泪不一定是软弱的象征,但是聪明的人都知道选择哭泣的时机,这一点对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重要。作为帝王,他可选择的时机很有限,可能只有在梦里,才能享受片刻自由。” 母亲的话赢净并不能全部理解,但是他的委屈已经不若先前那样强烈。 母亲又说:“或许你会觉得不公平,公平是由规则决定的,而规则来源于地位赋予的权力。我们只能向权力屈服,并且遵守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规则是用来遵守,而不是用来打破的,所以你必须抄五十遍《礼则·学记》,”她大概是看到了赢净的沮丧,自言自语道,“但权力是可以移交的,规则也是可以被改变的。” 赢净听从了母亲的劝告,每天来栖云寺抄写,青石板上的水迹干了又干,赢净的心稳若磐石。 “你本不必抄足五十遍,或者可以像公子澈一样交给天禄、石渠二阁的内官帮你来写。反正卫皇后不会真的检查,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无为突然的出现打断了赢净的思绪。确实,他虽向皇后请命监督自己,但是这几天自己抄写的时候他并没有寸步不离的“看守”,而他一个替身僧,地位虽高,难道还能在皇后面前告公子的状吗? “的确是没有人知道,但我心里会知道。”赢净淡淡地说,他抄完最后一行字,青石板上的水迹已经开始干涸。 无为轻轻一哂,说不上是欣赏还是嘲讽:“您是个心胸坦荡的人。” 一只信鹞啊啊叫着飞进殿门,却没有乖乖停在无为的手臂上,而是横冲直撞地向赢净俯冲过来,赢净正要扬起手臂拦下信鹞尖利的喙和爪子,无为却迈过几步护在了赢净身前,用后背迎向信鹞。他单薄的僧袍被信鹞的爪子抓破,在后背留下几道血痕,而无为也顺势取下了信鹞爪上绑缚着装着消息的小竹筒。 无为一边读着竹筒中纸条带来的消息,一边自嘲着说:“信鸽温顺易驯,但是却不如信鹞飞的远,如在途中遇上猛禽,更是毫无抵抗之力,只有信鹞可与之一战……” “是谁传信给你?信上说什么?”赢净放下笔抬起头问。 无为侧过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小孩子不应该过问大人的事情。” “母亲说大人如果坦坦荡荡,便不应对孩子有所隐瞒,有些事情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小孩子比大人想象中的要懂得多,”赢净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况且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如果这是你的私事的话,你可以选择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也是贾美人告诉你的?”无为饶有兴致地问,“你不觉得你太听母亲的话了吗?你这样,人家会当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每一句话必以‘我母亲说’打头,你自己没有主见吗?” 他的话激怒不了我。 赢净表面依然平静:“我认同所有有道理的话,而不仅仅抓住只言片语来做毫无意义的反驳。”说着起身准备离去。 “你父皇昏迷已经超过十日,太医束手无策,卫皇后让我联系国内所有精研医术的高僧。这是刚收到的回信,十年前曾经在大青龙寺客居修行的两位高僧愿意再次来长安,进宫为你父皇看病。”无为把纸条递给赢净来表明自己的毫无保留。 赢净没有接:“他们可以让父皇醒来吗?” 父皇刚刚昏迷的日子里,一切如常,但三日后宫里逐渐有了令人困扰的谣言,五日后这些窃窃私语则从宫人口中传到了主人的耳朵里,现在连赢净都知道,大家都认为父皇是醒不过来了,关于谁是太子的消息有了诸多猜测,使他不由得想起冬至夜母亲对他说过的话,永远不要问怎么当上太子,这是一个会导致死亡的问题。每每想起,不由得令他后心生寒。 但无为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而是问道:“你知道双龙降世吗?” “不知道,”赢净迅速拉回注意力,“双龙降世是什么?和我父皇有什么关系?” “看来贾美人对你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毫无秘密,至少就没有告诉你这个,”无为微笑,“十年前,就在你和公子澈出生的那一天黎明,长安城上空乌云滚滚,雷声阵阵,突然有一青一白两条会动的光带在空中互相追逐,当时长安城很多人都亲眼目睹,大家都认为那是龙,而这双龙飞到永泰宫上空后就分头潜入两个方向的宫室,然后就传来了您和公子澈出生的消息。而正是这两位高僧预言说此乃双龙降世的吉兆。他们会不会看病我说不好,但是他们俩说的话能很大程度决定你和公子澈谁来当太子。” 这当然不是赢净第一次听说“双龙降世”,宣室殿里父皇亲自画过一副画,画上就是一条白龙和一条青龙在空中相互追逐嬉闹的样子,父皇还打趣地说这白龙就是自己,青龙就是阿澈。还有冬至那天永嘉侯崔固献上的那块自带一青一白两条龙纹的天降陨玉,都说明“双龙降世”当然有可能是真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无为补充道,“因为自那日起你父皇下令严禁任何人谈论‘双龙降世’的异象,更不许与两位新生的公子扯上关系,否则杖毙,这么做确实很有效,你和公子澈对此都一知半解。” “那又怎么样呢?”赢净毫不关心。 反倒是无为的语气激动起来:“那又怎么样?孩子,你知道龙意味着什么吗?龙代表着正统,代表着皇室的继承人啊!” 赢净警惕起来,跟太子有关的话题都很危险,他并不想继续下去,但却又不得不敷衍:“父皇的继承人是阿澈,太子之位应该是嫡长子,长大以后我会好好辅佐他,做一个忠心的臣子。”这是母亲教给他的说法,并且要他牢牢地记住、背熟,一个字都不许错,并且时不时就抽查一番。 无为无声地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让赢净感觉到很是诡异,他指着赢净说:“好!好!你母亲把你教的很好,没错,没错,在这件事上你绝不能相信任何人。” 赢净打算走了,这个无为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但是刚刚起身却被他叫住。 “公子净,你可知道战国时的孟尝君?”无为迫切地问道。 他当然知道,岳师傅上课的时候讲过,赢净还很是为这位孟尝君的结局感到惋惜,但是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想早早离开。 无为锲而不舍:“孟尝君之父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但最后却选择了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的他做继承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赢净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他知道这场对话如果再继续下去会非常危险,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因为他比他的兄弟们优秀!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度早已过时,立贤的呼声远远超过了立长,更何况,双龙之中究竟谁才是长,根本没有定论。公子净,皇帝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要当皇帝的!谁管他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无为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追着大步离开的赢净,迫使他不得不折返回来,咬着牙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孟尝君继承的是他父亲的爵位,他可从来没有觊觎过齐国的国君之位!” 看到赢净去而复返,无为的表情仿佛计谋得逞:“公子净,一个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更不要困于自己的出身,现在是到了您奋手一搏,拼个贤名的时候了!武装你自己,去争取你应得的权力和地位!” 公平取决于规则,规则来源于权力,权力由地位赋予。但权力可以移交,规则可以改变。为什么所有的宴席上,母亲只能承受卫皇后和薛夫人的冷嘲热讽?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天出生,我的座位却要比阿澈和婵羽低一席?仅仅因为他们是皇后的孩子吗?我的母亲为什么不能是皇后?我为什么不能是太子? 一股脑的诘问在他的脑海里来回乱窜,使他几乎控制不住的热血沸腾。他的手掌开开合合,深深呼气吸气,直到自己想要和无为争论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 赢净深吸一口气,反问无为:“你又懂什么?根本没有你所谓的争取和应得,出身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们要走的路。” “你才十岁,就已经认命了吗?”无为反倒冷静下来,气定神闲地盘腿席地而坐,“出了栖云寺,往东边的第一座宫殿就是奉先殿,你可以去那里看看,秦朝的国君,到底有多少像你所认为的是嫡长子继承。” 赢净沉默不语,自秦为诸侯国以来,他不知道每一代国君的继承人身份具体怎样,但是他知道至少春秋时期的宣公嬴恬和成公赢载都是在有儿子的情况下传位于弟。 不,我不能动摇,我得离开。 无为却没有给他机会:“我亲眼看见你已经能够引弓射中靶心了,也听说你已经将诸子百家的数十篇名篇倒背如流,熟知帝王将相的故事,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认命的话,你彻夜读书到天明又何必呢……我只问你,你要把一切拱手相让给不如你的人吗?” 赢净生气了,大声说:“那不是我!” 无为的声音更大:“那当然不是你!” 赢净咬紧牙关,但他知道自己的冷静和理智在逐渐瓦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人,帮你和你母亲得到你们应有的地位和权力,我要你相信我,我会带着你,陪着你,走到那个储君的位置上去。” 赢净断然拒绝:“我凭什么相信你!” 无为赞许地微笑:“很好,你很警惕。和你母亲一样,她把你教的很好,如果没有这份谨慎,你、她还有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今后有任何想不明白的事,想倾诉的话都可以来找我。在这永泰宫里,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但你可以相信我,因为你虽然没有我的名姓,但身体却流淌着我的血。” 赢净恍若被雷击,直楞在那里几息的时间,当无为站起来,走向他,蹲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时,他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凶兽在追赶。 他拼了命的跑,他发了疯似的跑。婵羽说过只要跑得足够快,烦恼就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闯入奉先殿,惊得打扫擦拭的内官和宫女们一声惊呼,他大声呵斥,让他们都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他们得令离去,但赢净的心却依然颇不宁静。 奉先殿中,有秦以来的四十多位国君的牌位以及他们的画像整齐陈列,赢净可以沿着它们将自己的血脉一直追溯上去。 襄公赢开,春秋时期秦国被列为诸侯的第一任国君,他是其父庄公赢其的次子;徳公赢嘉,继承了其兄武公赢说的国君之位;宣公、成公、穆公、灵公、简公、昭襄王……他们不都是嫡长子。 但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赢秦子孙。 你虽然没有我的名姓,但是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一个赢氏的后人吗?这个想法让赢净心寒,他还记得冬至的那一夜,自己迷迷糊糊睡着,又毫无征兆的醒来,只听见母亲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我绝不离开你们,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赢净的脑子一团乱。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回到栖云寺,要不要问个清楚,他犹豫着,脚步却丝毫未停地穿过前殿。无为正在前殿和后殿中间的院子里,赢净到底还是胆怯了,他悄悄躲在前殿的后门边,隐藏自己小小的身影,只见无为脱下僧袍,用打上来的冰凉井水擦洗被信鹞抓伤的后背,然后他将整桶水兜头浇下,他原本只有几道爪痕的背在沾上冰冷的水后忽然显出了一身花绣纹身,那花绣纹的是一条青蓝色的蛟龙,四爪,无角,栩栩如生,仿佛要冲天而去。 赢净悄悄地离开栖云寺,那个问题他不打算再问,也许他怕的是知道答案。 蛟龙不是龙。 他不是龙,我才是。 第十二章 美人瑚琏 薛夫人晌午后带了女官过来向母后央告,请求让她母亲在宫外找的产婆进宫来替她接生。她的肚子看上去又圆又大,但听宫女们说要等到完全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才会生,距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呢。 大中午的,外面的天气阴的不见一丝阳光,而寒冷也透骨而来,人人都在盼着下雪,但是入冬以来一场雪都没有下,只是干巴巴的冷。天气一冷,赢澈的哮症就要复发,他在屋里整整憋了五天,在床上和地上的每一寸无聊的翻来滚去,终于今天咳嗽弱了一些,便想要逃出去透一口气。 母后在正殿的西侧与薛夫人烹茶,赢澈蹑手蹑脚的步伐终究未能逃过母后的洞察秋毫,被女官珍珠提溜着领子从殿门拖到了母后面前。 火盆上陶瓮里的水已经煮沸,珍珠麻利地用茶勺将干玫瑰花苞舀在母后和薛夫人面前的陶碗里,然后用一块细布垫着陶瓮的把手,将沸水斟入陶碗中,玫瑰花苞遇水徐徐绽放,散发出清新甜美的香气。母后眼睛也没抬,端起陶碗,先轻嗅这花茶的香气,然后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才看向赢澈问:“大冷天的,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又往哪里去?” 赢澈没打算说实话:“阿净请我一起去栖云寺抄写《礼则》,说好的日昳【注1】时整,我这快迟了。” 赢净根本没来找过赢澈,即便来了,叫他一起去抄书他也绝对会推说生病拒绝。赢澈原本打算跑去咸阳宫的太液池玩一下午。每年入冬以后太液池上就结了冰,他已经派小黄门去看过,这两天冷得紧,湖面已经冻得邦邦硬,可以随便在上面打呲溜玩儿,摔了也不要紧,棉袍外面还系着毛皮斗篷,一点都不疼,冻也冻不着。 赢澈心里的算盘拨拉地噼啪响,无奈现实的打脸总是来得太快。 “你少给我编瞎话了,”母后放下陶碗,玫瑰花已经全部绽放,粉色的一大朵,仿佛春天会从这只碗里溢出来,“无为师父昨天就来告诉我,公子净已经抄完五十遍《礼则·学记》,你抄的书呢?拿来给我看看?” 赢澈迅速做出反应:“他是在青石板上蘸水抄的,水渍一干谁知道他抄了一遍还是五十遍。” 卫皇后挑了挑眉毛:“无为师父亲眼盯着公子净每日抄足两个时辰,他为什么要骗我?” 赢澈哑口无言,低下头,双手放在身前,十指交叉,两只大拇指开始打圈儿。 薛夫人也放下陶碗,皮笑肉不笑的说:“是呀,公子净可是出了名的好学上进,我听说他已经能够背诵诸子百家上百篇著作,公子澈要是再不加把劲儿……” 卫皇后打断她的话:“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管教。薛夫人等自己有了孩子再操这份心吧。” 见薛夫人被噎的脸酸,卫皇后又道:“你回去吧,自己家带产婆也行,但是生的时候还得宫中的周太医一同看顾着,皇嗣容不得一丝闪失。” 薛夫人不情不愿地应下,起身行了礼,被女官搀着,扶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卫皇后抬眼看赢澈:“我瞧你急着出门,想必哮症也缓和了,听着确实咳得没有前几天厉害了,那就去天禄阁,晚膳前抄十遍《礼则·学记》来给我看,抄在竹简上,别想着糊弄我。你的字我认识,也别想着找别人代笔。赶紧去吧。” 赢澈推开椒房殿的殿门,步入室外,一种名为自由的喜悦充斥着他的胸腔。他挥手招过来一个小黄门,令他弯下身子,自己则对着他附耳几句,小黄门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记住了么?找谁?” “奴婢记住了,找天禄阁的坛海公公。” 赢澈满意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秦半两【注2】:“不许给别人知道,不然打烂你的屁股。” 小黄门接了铜钱,拔腿就往天禄阁的方向跑去。 赢澈神清气爽:“管他呢,玩儿去喽!” 出了椒房殿往西有飞阁直达咸阳宫,一路小跑过去,到太液池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赢澈到底是在太液池冻得邦邦硬的冰湖面上打起了呲溜,但毕竟是偷跑出来玩,没敢让人把犬台宫的狗带来,不然,在冰面上玩狗拉小车,那才过瘾呢。 直到天色渐暗,赢澈感觉有些胸闷上不来气,这才发觉玩的有些太狠了,依依不舍地往天禄阁走。天禄阁的管事太监与赢澈交情匪浅,自己第一次进天禄阁念书就是坛海在旁侍奉,到今天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他约莫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些,长着一张可亲的圆脸,一笑起来两颗门牙中间有道缝儿,使他平添几分孩子气的俏皮。 赢澈喜欢听坛海讲他的琐碎日常,更喜欢听他讲幼时家乡的街谈巷闻,那些带着鲜活色彩和生命力的歌谣与传说令赢澈感到无比亲切。坛海偶尔出宫办差,赢澈还喜欢托他带点宫外的小玩意儿回来——有一整套陶制彩绘的十二生肖,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里;一只泥塑的喜鹊,头顶有一个小孔,尾巴是细长管状,上面开了一个半圆形小口,在喜鹊尾巴上吹一下,就发出“呜呜”的悦耳鸣叫;还有竹编的蜻蜓啦、布做的小老虎啦……都被赢澈小心翼翼地收着,珍爱万分。 坛海此刻正挑着一盏风灯,站在天禄阁门口翘首以盼,赢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的身前,问道:“都安排上了吗?” 坛海引着他进入天禄阁:“都给您安排好了。” 天禄阁在温室殿以北,金华门以东,与之相对的是石渠阁。两阁俱是四层的高楼,皆为皇室藏书之所。石渠阁收藏的主要是皇室宗亲的起居集注、宗谱玉牒,诸子百家经义;天禄阁则收录自上古以来的神话、传说以及诸国国史。 天禄阁的正殿两侧东西皆有楼梯通往上层。拾级而上,木质的楼梯偶尔发出“吱呀吱呀”的叹息,登到四层楼,赢澈跟着坛海在天禄阁一排一排的书架中穿行,书架上堆满竹简,未免走水,书架之间都没有点灯,只有坛海身侧提着的那盏灯笼晃着微弱的光。三转两转,到了一处书案前,青铜烛台上点着一盏大而明亮的蜡烛,一个宫装少女正端坐于案前,一笔一划地在竹简上抄写。 坛海躬身引见:“公子,这是瑚琏,一直是在兴乐宫侍奉的,您说皇后娘娘要看您亲手抄的书,她擅模仿笔迹,您看,一模一样,以假乱真。” 坛海递过来瑚琏手边已经抄写完成的竹简,赢澈接过对着烛光与自己让小黄门带给坛海的“真迹”仔细比对,不得不承认,连他自己都分不出区别。 赢澈抬眼看那一直没有停下抄写的瑚琏,她约莫十二三岁,有明显的胡人血统,栗色的长发挽一个燕尾髻垂于肩上;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平缓的呼吸微微颤动,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烛光下能隐隐看到玉肤下纤细的血管。她跪坐案前,左手执笔,一丝不苟,右手则轻柔地抚摸一只卧在她腿上的花斑小猫。 “公子澈?”坛海轻声叫他。 赢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地盯着瑚琏看了许久,急忙收回目光。 坛海继续说道:“瑚琏白天还有自己的差使,刚来抄了半个时辰,但她速度快,晚膳前一定能让您给皇后娘娘交差。今日中常侍坤伦大人要来整理起居集注,点了我去帮手,奴婢先行告辞。天禄阁地方大,楼梯也不止东西两座,怕走水也不敢点灯,有些地方许久无人打理,不熟悉的人多半要迷路,一会儿等瑚琏抄完,由她送您下楼。” 赢澈一扬手:“知道了,真啰嗦,你去吧。” 坛海躬身行礼,瑚琏抬头,微微颔首示意作为告别,又继续低下头抄写,看都没看赢澈一眼。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一整层楼只有面前这张书案上有亮光,其余的地方是浓如墨的漆黑,仿佛不断在吞噬光芒,最后只留书案这一方小小天地,将赢澈和瑚琏圈在两端。 宫中能够识文断字的宫人是极少数,赢澈知道的有父皇身边的中常侍坤伦,他从少年时期就陪伴在父皇身边一起读书;坛海据说十来岁的时候就进宫服役,先是从最辛苦的洒扫打更做起,后来遇上了贵人,教他读书写字,才能在天禄阁谋了一份差事。侍奉各宫娘娘的贴身女官略识得几个字,但也多识得读,不会写,因此这个小小年纪便能读能写还有一手临摹技能的宫女使得赢澈充满好奇。 “是谁教你写字的?你是哪个殿的女官?”赢澈凑近问道。 瑚琏没回答,而是把蜡烛往旁边挪了一挪。 原来是嫌自己挡了她的光,赢澈暗暗地想,赌气似的地往书案另一边坐去。 她执笔的左手,指节纤细修长,动作优雅敏捷,笔迹却是自己那一贯的歪七扭八。 赢澈还是忍不住,又问:“你是左撇子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赢澈最知趣,有些悻悻,有些失落,又有股无名火,复杂的情绪促使他抬屁股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猛带起一片灰尘,呛得自己直咳嗽,忙抬起胳膊用袖子遮面,将鼻涕眼泪通通一抹干净,才敢放下胳膊。细微灰尘簌簌落下,烛光映射下的瑚琏却不染纤尘,她扬起抚摸花斑小猫的右手,无名指微微弯曲,轻轻将额前一缕碎发挑于耳后,不知为何这个动作竟让赢澈耳后有些发热。 一定是书案旁的燎炉烧的太热。他点燃一支新蜡烛,转过身,背对那个抄书少女,一步迈出那个光圈,迈向黑暗中的书架,温度降下来,赢澈暗中松了一口气。 举着蜡烛,赢澈走过一排排的书架,因为身高不够,只能看到最下面三层的书简。一部一部的书用棉布或皮革包裹,再用绳子扎住封口,绳上挂一块小竹牌,牌上写明书名、作者和编号,方便查找。赢澈穿行在书架之间,一块一块看书名,原来天禄阁四层收藏了如此多的列国文献和国史,赢澈的大袖不慎碰落一捆书简,他俯身拾起,借着烛光看见竹排上写着书名《百越风俗志考》,作者佚名。 就着书案明亮的烛光,赢澈坐在瑚琏斜对面,翻开了这本《百越风俗志考》,内容十分有趣,竟让人颇为惊喜。 书中先是简述一番百越诸盟各部的族人种姓构成,总体而言多由古越人代代相传,在春秋和战国时期,越国和楚国灭国之后,也有部分皇室贵族的后人流亡至百越之地,自立为王,始皇帝一统天下后都自去王号,立为郡长。后秦二世篡位天下大乱,这些蛮夷又再度复立王号,直到百越再度被划入秦国版图。 书中还把百越族断发纹身、拔牙漆齿的记录写的极传神,不仅如此还附有详细描绘的彩图,让赢澈读的津津有味。百越同时信奉水神和火神,相应的崇拜龙、凤两种图腾,每个孩童在一定年龄都要纹身来标志着成年。男子纹龙,因越人常在水中,靠水吃水,纹身以龙,祈求在水中平安;女子纹凤,凤凰浴火重生,象征着希望和繁衍。书中甚至还提到百越族群中地位超然的巫族拥有一种秘术,可以让血统纯正高贵的皇族在纹身后,男子遇水化龙,女子浴火成凤,吹得神乎其神,令赢澈不禁哑然失笑。若真有这种秘术,他倒是一定要找来看个究竟。 赢澈合上书简,瑚琏恰好抄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竹简上的墨迹,递给赢澈。赢澈仔仔细细地检查,十遍《礼则·学记》,字迹与自己一模一样,简直天衣无缝。瑚琏将茶壶中的水倒入燎炉,熄灭了燃烧着的炭火,激起一缕白烟。她正想要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却不料膝上的花斑小猫突然跳上书案,扑倒了青铜烛台,蜡烛熄灭,黑暗突如其来,赢澈眼前一黑。 赢澈自来在黑暗中目力极弱,太医诊断说是他太挑食,母后便强迫自己食用猪肝、鸡肝、牛肝、羊肝、野兔肝……肝脏的腥味让赢澈闻之欲呕,每次都悄悄拿了喂给犬台宫的猎犬们,由是这些狗儿见到赢澈都无比亲热,只是这夜不视物的毛病始终没好。他们身上都没有火石,此时此刻,真是抓瞎。 赢澈不无委屈地说:“瑚琏,我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中只听到竹简折叠的声音,突然手里一凉,原来是一卷竹简塞了过来。 “你把书简收好,我带着你走。不过,我得先找到我的猫。” 她的声音清如泉水。 赢澈对黑暗的感情很复杂。黑暗总给他既熟悉又未知,充满希望和危险的矛盾感觉。 他向着黑暗伸出一只手,也不知是否是她的方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别把我扔这儿不管。” 瑚琏握住了他那只伸出的手,使他心中安然。 她的手微凉,纤长柔软,却比想象中要有力量。 猫的行动迅捷无声,黑暗中能够识别的只有一双发光的绿眼。瑚琏拉着赢澈,在书架间时而轻手轻脚的小步前行,时而放开脚步奔跑。竹简在怀中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微响,木质地板上承载着他们沉闷的“咚咚”脚步声,随脚步和袍袖扬起的灰尘刺激的赢澈咳嗽连连,他那男子汉自以为是和不切实际的虚荣心逼迫自己把咳嗽忍在胸腔中,却往往遭遇咳嗽一波更汹涌的反击。 就在赢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扶着身旁的书架稍作停顿时,瑚琏突然松开他的手。黑暗中,那双绿眼格外明亮,赢澈看不到瑚琏的身影,却能想象到她轻盈的脚步。 “可算抓住你了,真是淘气!”瑚琏的语气责备中带着喜悦。九分的喜悦,一分的责备,而那一分的责备也是喜悦的责备。 好幸福的花斑小猫。 她的手牵起赢澈的袖子:“走吧。” 赢澈点点头,迈出步子,却不知被什么一绊,原本扶着的那座书架像一扇门似的旋转了半圈,把赢澈和瑚琏困在了三面书架和一堵墙之间,只有一条向下的楼梯,不知通往何处。 【注1】日昳:13:00-15:00 【注2】秦半两:秦统一中国,也统一了货币。规定黄金为“上币”,单位“镒”,合20两;铜为“下币”,单位“半两”,即方孔圆钱。 第十三章 秘闻 书架旋转扬起灰尘,赢澈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勉强忍住了咳嗽。 虽然目不视物,但是她听见瑚琏对着三面书架左敲敲,右推推,但是书架们纹丝不动。 “书架把路都堵死了,咱们只有沿着楼梯下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口了。”瑚琏平静的声音不容一丝拒绝。 说着当先就走,被赢澈叫住。 “你得拉着我,”赢澈赶紧把手在棉袍上蹭了几下,觉得差不多干净了才伸出去,“走慢一点。” “那你帮我抱着猫,”一团温软被塞进赢澈怀里,“这里太黑了,我得留一只手扶着点。” 楼梯呈螺旋状向下,赢澈每下一级都在心中默默计数。瑚琏的手温热,赢澈突然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直下了107级,才又回到平地。瑚琏左手牵着赢澈,右手扶着靠右侧的墙壁,两人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一直都靠右走,瑚琏说一定能找到出口,赢澈选择无条件信任她。 这世上有三件事能够让赢澈感到平静:黑暗、读书和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每当身处黑暗时,赢澈惧怕的并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结束后的事情。永恒的黑暗并不令他感到害怕,反而令他觉得那是他生命的源起。黑暗可以将他保护起来,而黑暗一旦结束,怎么说呢,就必须要去战斗,无论是否准备好。这想法似乎与生俱来,正如那首他常常哼着的小调。 赢澈哼起那首他自打记事起就循环在脑海中的小调,只有很短的一段旋律,没有歌词,奇怪的是每次这段小调都能让自己感到安心和充满力量。 第三件能令自己平静下来的事情是读书。所有的人都认为赢澈不爱读书,这不是事实,或者说不是全部的事实。赢澈的确讨厌经义教条,诸子百家的学说找不到一家他喜欢的,但他知道他最讨厌哪家——满口仁义道德的那家。赢澈喜欢神话、喜欢传说、喜欢逐日屠龙的勇士、喜欢看到那些他的生活里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刚才读的那本《百越风俗志考》,里面对巫术的记载使他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踏上那片土地了解个清楚。 黑暗还在继续,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瑚琏拉着他已经沿着右边的墙拐了三个弯,而他早已失去时间的概念。 赢澈想起坛海曾经给自己讲过的一个传说。据说始皇帝一统六国,平定天下,便在咸阳兴建阿房宫,世人只知道阿旁宫地面上的部分极尽奢华,却不知阿房宫地下还拥有着复杂如迷宫的地底通道。这些地下通道的入口都藏的极为隐秘,通过密道不仅可以抵达阿房宫的许多宫殿,还能通往宫外的甘泉行宫、上林苑甚至始皇帝的帝陵。阿房宫的工程因为过于庞大,始皇帝临死也没有修完,而他死后国家很快又陷入内乱,无暇完工。现在的永泰宫是庄皇帝登基后在阿房宫的基础上更名而成,占地只相当于阿房宫的十之二三,而这些神秘的地下通道也一并保留了下来,只是没有人知道入口在何处。 赢澈正走在这帝国最复杂最神秘的地下通道中。 坛海还说秦二世胡亥屠杀兄弟姊妹,然后将他们的尸骨丢弃在阿房宫的地道中,又命人封死入口。据说有一位公主(或是公子夫人)那时已经怀胎九月,她死后尸身产下了一名婴儿,那婴儿没有奶水喂养很快死去成为婴灵,它以死者的骨肉血液为食,在地下秘道里爬来爬去,只要仔细听的话,深夜的永泰宫中还能听到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赢澈还记得当坛海神神秘秘说完的时候,自己不以为然,一个宫人表示他确实在深夜中听到过墙壁里的婴儿哭声,另外几个宫人纷纷附和,有的说哭声在兴乐宫,有的说在姑祖母住过的慈崇殿,还有一个说在椒房殿也听到过。赢澈立刻出声反驳,他在椒房殿住了差不多十年,一次也没听到过。 尽管如此,密道婴儿的哭声还是让赢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去求教师傅岳谊,却换来一通训斥。老爷子拿来宗室记录给赢澈看,上面明明白白记着那些被屠杀的公子公主们从未被丢弃在地道中,而是妥善的葬入始皇帝陵,陪伴他们的父皇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的话)生活。岳谊甚至对永泰宫存在密道的事情也持怀疑态度,婴儿哭声更是无稽之谈,他罚赢澈面壁思过一个时辰,但这更加深了赢澈对此事的执念。 赢澈只希望那个嚎哭了几十年的婴儿不要此刻哭着爬到自己的面前来。 “这首歌是谁教你唱的?”黑暗漫长的路程,瑚琏居然是打破沉默的人。 “什么?”赢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哼的这首曲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也想不起来了,我从小就会唱,”赢澈哼的更大声了一点,引得甬道传来回声。 “你知道这首歌是有歌词的吗?” 不等赢澈回答,她就唱起来,唱的比自己好得多,但是歌词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赢澈问。 瑚琏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唱着。 对赢澈来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歌声中,瑚琏拉着赢澈向右拐了第四个弯,一股明显的气流吹拂在脸上,瑚琏停下了歌声和脚步。她伸出手,感受风吹来的方向,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事实上压根不用这么谨慎,正前方有一堵墙,墙面的右下角有个半尺见方的通气口,大概只能容一只小猫通过,微弱的光线通过方口照射进来。 两人兴奋地跑向光照射进来的地方,赢澈趴下想看看通风口的另一面是什么,结果却大失所望,通风口被人用布遮挡起来,微弱的光线通过布折射进来,赢澈什么都看不到。 瑚琏则四下摸索寻找出口。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通风口外一个女人高声质问,赢澈在密道中听来声音瓮瓮的。 赢澈和瑚琏对视一眼,看得出彼此都很紧张。瑚琏把食指竖在唇边,微微摇了摇头,微弱的光线下,赢澈点了点头。瑚琏蹲下身子,静静地挪到赢澈身边,两个人一起用胳膊撑着身体,趴在通风口屏息静听。 只听一个男人朗声说道:“我只是告诉了他早该知道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回归正常声调,继续问道:“他知道了多少?” “我告诉他虽没有我的名姓,却流淌着我的血脉。” 女人的声音再度提高:“你疯了,”沉默半晌后又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冒然地告诉他这些,你明明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来守住这个秘密!如果被别人发现,他、我甚至还有你,我们都会死!” 这次换男人的声音提高:“如果他当上了皇帝就不会!” 一股气流从通风口涌入,吹起了风口堆积的灰尘,赢澈觉得鼻子发痒,有个喷嚏要打出来,他张开嘴,只见瑚琏表情惊慌,但赢澈实在忍不住了。 一块手帕在喷嚏打出的同时紧紧地捂住了赢澈的口鼻,将噪音降到最低。一个喷嚏连带着眼泪和鼻涕都涌了出来,赢澈接过瑚琏的手帕捂住口鼻不敢动,瑚琏把他怀里的小猫又抱回自己手里,赢澈这才腾出另一只手。 外面的一男一女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二人的存在,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男人用饱含热情的语气说:“我已经请了当初引我入佛门的两位高僧,他们不日即将进宫,双龙降世的预言就是他们先说的。只要利用好这两个人,就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女人立刻拒绝:“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去冒险!” 男人仍然不放弃劝说:“富贵险中求,现在我们有一半的机会和胜算!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得的东西!你忘了曾有巫女预言赢骢如果骑进贡来的马会摔断腿,结果替他死的是他的起居注郎官,自那以后他就对这些预言深信不疑,” “你要拿什么说服门阀亲贵,满朝文武?拿一个预言?”女人的声音异常的笃定,“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也知道选储君可不是这么儿戏。” 男人的气势弱了下来:“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把他们拉到咱们的船上来。” “你慢慢想吧,”女人的声音透着疲惫,“我现在要回去,给你那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收拾烂摊子了。” 密道外传来开门的声音,一股冷风通过气口吹了进来。吹得赢澈一激灵。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的灯光变得更加微弱,应该是吹熄了照明的蜡烛,只留下了几支微弱的长明烛。很快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和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随着气流涌入通风口,一切又恢复寂静。 瑚琏伸手在通气口下摸索了几下,终于摸到了一颗按钮,用力一按,一扇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如推拉门一样挪开,赢澈当先爬了出去,瑚琏随后而出,两人刚爬出来,那青石板门又迅速合上,严丝合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 赢澈终于能够放开呼吸,他环顾四周,头顶是一张供案,四面盖着红色的布,布料垂地,他掀起红布的一角向外看去,眼前是几只蒲团,正对着供案的就是门。 赢澈正要掀开桌布爬出去,立刻被瑚琏给拽了回去,尚未将桌布恢复好原样,那房门就突然被打开,透过桌布的缝隙,赢澈看到一个穿着僧鞋的人走进来,外面的冷风吹得红布几乎飘起,被赢澈眼疾手快地拉住,两人又往后挪了挪,生怕被进来的人看出供桌底下藏了不速之客。 可那穿着僧鞋的脚步,还是向着供桌一步一步走过来,越走越近…… 第十四章 龙气论 阴天。 铅灰色的乌云低低的压在永泰宫的上空,没有一丝风,寒冷却仿佛能穿透皮裘和棉袍,渗透入肌理骨髓。 婵羽到椒房殿东侧室的时候,宫人们正在往案席上布菜。朝食有甜甜的红豆馅饼、精致的鱼饺、热腾腾的芝麻烧饼、鸭肉卷、煮鸽子蛋、肉羹和蜂蜜杏仁糊。母后则正就着女官端的水盆中濯手,婵羽坐在自己的席前,把筷子伸向了那盘鱼饺。 “你弟弟呢?”卫皇后一边用帕子拭去手上的水一边问。 “刚起来,洗脸呢,我先吃了。”婵羽咽下鱼饺,又把筷子伸向鸽子蛋。 赢澈病恹恹地走来坐在自己案前的时候,婵羽已经尝遍了每一样菜,吃了个七八分饱,她看见赢澈举起筷子又悻悻然放下,一脸愁苦。 卫皇后放下手中的肉羹:“阿澈,打起精神来,一会儿咱们要去宣室殿,给你父皇看到这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什么话!” 父皇昏迷已经超过十五日了,婵羽不止一次听到宫人说他可能醒不过来的话,尽管这么说的人最后都被母后处以杖毙之刑,但如果父皇能够醒来的话他早就该醒了。那些谣言只是从明面上转到了暗中,依然能够传到婵羽的耳朵里,恐惧和不安在悄悄蔓延。弟弟赢澈三天前错过了晚膳,据说是母后罚他在天禄阁抄书所致。总之他回来的时候,原本颐养多日已经平复许多的哮症再度复发,而且病情较之前更加严重,太医说是吸了天禄阁中的灰尘,再加上天气冷,双管齐下,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呼吸不畅,彻夜难眠。婵羽住在隔壁房间,在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睡着又被吵醒,而母后则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三夜,根本顾不上管婵羽。这对婵羽来说反而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始终惦记着那只已经孵化出来的小鹰,这几天又独自跑去沧池附近的树林看了好多次,既没有小鹰的下落,也没看到那个美貌的宫女。 在赢澈勉强喝下半碗蜂蜜杏仁糊后,母后率先站起身说道:“走吧,我们该去宣室殿了。” 宣室殿的正殿里,除了詹事岳骏德大人、中常侍坤伦、父皇的替身僧无为师父和贾美人与赢净母子分立两侧垂手等待,还有两个样貌古怪的僧人。两人皆身长八尺,体格强健,光头的那位一身皂色僧袍,面阔耳大,鼻直口方,胸前挂着一串佛珠,那佛珠颗颗有枣子一般大,黝黑发亮;带发的那位一身黛色长袍,长得仪表堂堂,目似寒星,俊面修眉,不苟言笑,一头乌发披散垂肩,有一法箍圈住。 卫皇后于上首落座,婵羽和赢澈分别站立在她身侧左右。卫皇后吩咐宫人为在座诸人奉茶,她的眼神盯着这两个僧人,淡淡地问:“无为师父,这两位就是你跟我说的高僧?” 无为向前一步:“回皇后娘娘,他二人正是高僧天孤和天伤。十年前曾在国寺大青龙寺修行,无为在进宫前曾蒙二位讲解佛法,受益颇深。又因他们份属同门,排行十三和十四,长安城的百姓都称他们作十三师父和十四师父。十年前,两位公子诞生后,无为奉皇命入宫修行,两位高僧也随即离开大青龙寺赴外游方讲经,直到最近无为才又与二位师父联系上,奉您之命邀请他们入宫,为陛下诊治。” 卫皇后的语气一贯平静:“听说二位高僧精研医术?想必刚才我来之前,中常侍已经引你们为陛下诊过脉,你们说说,陛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天孤和尚双掌合十:“启禀皇后,陛下之疾乃是风邪入体,肝郁气滞,加之一时急火攻心导致的晕厥,只需引邪出体,便可痊愈醒转。” 卫皇后的语气透着冷淡:“不过是把太医的话翻过来调过去又说了一遍,那你倒说说如何引邪出体?是用药?施针?还是请巫师来做法?” “都不必,”天孤和尚环视在场所有人,“陛下之疾不在肌理,而在这宣室殿。” 在场众人皆不解其意,天孤又继续道:“陛下乃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而自从十年前的双龙降世,这永泰宫中已经聚集了三条真龙,龙性最霸,若龙气不加以疏导,则会相互之间加以冲撞,再加上外力的影响,是故才会引起陛下的晕厥。” “你的意思是两位公子克了陛下?”卫皇后语气严厉,“一派胡言!来人,给我把这两个妖言惑众的僧人拿下!” 立刻有四个禁军士兵进来,钳制住两个僧人,要将他们拖出宣室殿。 一直没有说话的天伤行者突然哈哈大笑,高声道:“皇后,否认并不能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您的恼羞成怒正说明了您心中对此也有疑惑!皇帝的突然晕厥,公子澈连绵不绝的哮症恰恰证明了我十三师兄的观点……” “慢着,”卫皇后喝止禁军,“你说下去。” 禁军松开天孤和天伤,退出宣室殿外。 天伤行者理了理僧袍,站直身子,颇具豪气地说:“龙居于水,大秦属水德尚黑,因此一统天下。但无论江河湖海,一片水域只能有一条龙镇守。龙生九子,皆不成龙,方可与龙王共处,龙子一但得道成龙,则需择水域镇守,护一方百姓。” 天孤和尚接着他师弟的话说道:“双龙降世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尽管陛下不允许人们讨论,但十年前的夏夜,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一青一白两条龙飞至永泰宫,而恰在那一夜,诞生了两位公子。皇后娘娘,两位公子已经逐渐长成,龙气渐强,必须加以疏导,否则既不利父,也不利子。天孤听闻冬至大节的驱傩仪式因军报未能礼成,阳气生发之日却未能将邪祟驱逐出宫,必须尽早补全仪式。” 卫皇后不说话,詹事岳骏德清了清嗓子:“两位师父一会儿说要疏导龙气,一会儿说要完成驱傩大礼,但这与陛下醒不醒来,又有何关联呢?” 天孤没有看岳骏德,而是拱手向卫皇后:“天孤与师弟会在今夜为陛下施针,将滞于体内的风邪之气导出,同时,宣室殿外需要再行驱傩大礼,两位公子要举着大傩鬼头自宣室殿出发分别向东边的咸阳宫,西边的兴乐宫绕行一圈,再回到宣室前殿,将鬼头置于九州鼎内焚毁,方可礼成。” “你们能保证陛下醒来吗?”卫皇后皱着眉问道。 天伤行者说:“陛下其实对周遭一切都有感知,是他选择不要醒来。陛下有自己的问题需要思考,有心结需要解开,陛下是否能醒来,天孤与我都只能尽力而为,还要看他自己的意愿。” 卫皇后让二人退下,殿内只剩下岳骏德、坤伦、替身僧无为、贾美人和三个孩子。 卫皇后叹了一口气:“外人都走了,你们都说说吧,怎么看刚才那两个僧人说的话?” 一阵沉默,安静的能够听到青铜漏刻滴水的声音。 “我可要提醒在场的各位,”卫皇后的语气饱含威慑,“岳骏德,你身为詹事,统领帝后及内宫事;坤伦,你作为陛下的贴身内官,侍奉陛下将近二十年;无为,你作为陛下在佛前的寄名替身,一旦有任何差池,你们统统都得死。” 气氛更加凝重,他们都低着头,婵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还有你,贾美人,”卫皇后的一双丹凤眼看向站在一旁的身形纤弱的贾妙丽,“你我作为这宫里唯二皇嗣的生母,一旦山陵崩,国本未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贾美人神色如常,她上前跪地伏拜:“妾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如臂之使指,赴汤蹈火,绝无推辞。公子净亦然。” 岳骏德、坤伦和无为也纷纷跪下:“微臣亦然。” “母后,按照刚才那两个人所说,把郁结的气疏导开,孩儿的哮症是不是就能好了?”赢澈突然开口问道。 卫皇后看了看儿子,目光转向跪着的无为:“无为师父,你对这天孤天伤二人的医术可有了解?想清楚再回答。” “无为不敢妄言,”替身僧抬起头,双眼平视,语气诚恳,“两位高僧精研医术多年,无为也曾受他们点拨,听说离开长安的这十年,他们的足迹远至西羌、匈奴、西境大陆和冬境群岛,采众家之长,想必医术又大为精进。如果世上有他二人都不能治愈的顽疾,那么确实也不必寻求他人了。无为愿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二位高僧。” 卫皇后最终下定了决心:“公子净和公子澈留下来,沐浴更衣熏香,准备晚上的驱傩之礼,珍珠,你带婵羽先回椒房殿去吧。” “母后,我也想留下来!”婵羽忙道。 在得到无声的拒绝之后,婵羽闷闷不乐地行了个礼:“孩儿告退,不用珍珠姑姑送我了,孩儿自己回去就行。” 阴郁的天气,寒冷浸透骨髓,出了宣室殿的后门,婵羽紧了紧貂皮斗篷,又在宫人的帮助下戴上兜帽,跳上轺车,粼粼直行回到椒房殿。 宫人将殿内的燎炉烧的很暖,一冷一热的对冲,使得婵羽阵阵犯困,她回到自己房间,甩掉厚重的锦帽貂裘棉袍皮靴,正要上床来一场回笼觉时,蓦然发现案几上用陶碗压着一根竹简,上面是一行清隽有力的字迹:“若想见鹰,人定时正,长秋殿。” 第十五章 永泰宫寻鬼游戏 赢净在奉先殿的东南角找到了他的第一个鬼头——咎。 按照天孤、天伤两位僧人的说法,他们把凶、疫、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观、巨、蛊这十一种鬼疫做成纸糊的鬼头,分别藏于永泰三宫——章台宫、咸阳宫和兴乐宫的诸殿阁内,需要赢净和赢澈两位公子分头出发去寻找,集齐后在夜半【注1】时前回到宣室前殿,将这些鬼头放在象征天下的九州鼎内焚毁,用火炬取其燃烧的火种,再将燃烧的火炬交给禁卫军,禁卫军持炬火,将鬼疫送出端门,端门外会有骑兵将炬火再由司马门传出宫。司马门门外的五营骑士再将炬火投弃于雒水之中,这场驱傩仪式方才算礼成。 这场驱傩仪式,就像一场大型的寻宝游戏,赢净和赢澈在夜半时前都必须至少找到五只鬼头才算完成任务。 时间还早,奉先殿的烛火影影绰绰,照得先祖们的画像忽明忽暗,赢净抬头看着他们,这些面容对自己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他知道每一张脸背后的姓名和功绩,陌生是他从未真正见过他们,对赢净来说他们只是画像上似笑非笑的面容,触手可及却又遥不相识。 “你虽然没有我的名姓,却流淌着我的血脉。”无为的那句话让赢净连续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无为的吗?每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赢净总感觉到透骨的寒冷,但这想法却像毒蛇一样扎根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难道母亲和自己说过的和父皇的相遇并不如自己理解的那般美好?可母亲的名字都是父皇赐的啊,“实妙丽善舞”,这不正是情爱最好的证明吗? 终于在某一天夜里,赢净忍受不了折磨,把自己的困惑和苦恼一股脑告诉了母亲。母亲在听完赢净语无伦次的陈述后,追问了几个问题,赢净一一如实回答。 母亲一如既往的平静,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天大的苦恼,你选择告诉我,说明你相信我,谢谢你。” 赢净眨眨眼睛。 “你要继续相信我。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说什么,你都是你父皇和我的儿子,大秦帝国光明正大的公子净,身份和血统不容任何质疑!” “那无为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了很不负责任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母亲说完那句话后嘱咐自己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也不要单独再去见无为。但时至今日这句话依然或多或少的困扰着自己。 “殿下,公子澈已经出了麟德殿往栖云寺去了,您这边该动身了。”小黄门轻声礼貌地提醒拉回了赢净的思绪,他点点头,举起身旁用竹竿挑着的鬼头“咎”,走出奉先殿的正门。 这场寻宝游戏还有一个规则是——两位公子必须分头行动,因此如果赢澈往奉先殿的方向过来,自己就得动身前往下一处了。 赢净特意避过了栖云寺。当小黄门驾驶着轺车路过栖云寺的门口时,赢净远远看见无为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颔首,仿佛在等待自己下车造访,但赢净却莫名一阵心虚,不管母亲有没有禁止自己见无为,这个身形瘦长,嘴角总挂着莫名微笑的僧人让赢净捉摸不透,因而心生畏惧。小黄门问要不要在栖云寺停下来,赢净则下令直接去栖云寺东边的奉先殿。 “殿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驾车的小黄门请示赢净的意思。 咸阳宫除了祭祀祖先的奉先殿、替身僧无为修行的栖云寺,还有供奉着道家上仙的三清殿、用于大型宴会的麟德殿和父皇召见大臣、听政议事的延英殿,除这几处大型宫殿外,还有亭台楼阁无数,若是一间一间找起来,只怕再有一个月的功夫也找不完,好在他被告知所有的鬼头都在大型宫殿的正殿,这样一来,目标范围就缩小了很多。而且如果一处宫殿内的鬼头已经被一位公子收集走,会有宫人站在殿外告诉下一个来的公子,令后来者不至于做无用功。 “向东,去章台宫。”赢净吩咐道。 轻便的单马轺车粼粼而行,马蹄嘚嘚声响,行驶在宫中甬道。 赢净先后在自己和母亲居住的漪澜殿、王夫人居住的披香殿找到了鬼头“磔死”和“寄生”,又命轺车出金马门,在沧池以北的清凉殿找到了鬼头“蛊”,又在与清凉殿相对而立的温室殿找到了“梦”。至此已经集齐了五只鬼头,算算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还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第六只,便吩咐小黄门驾车往东边的兴乐宫驶去。 兴乐宫位于章台宫以东,最早最早,在帝国刚刚迁都咸阳的时候,兴乐宫原本是作为离宫,供国君避暑、消闲、打猎之用,后来随着秦国的国力逐渐强盛,章台、咸阳和兴乐三座宫殿群分居中、西、东三个方向,三殿并行,始皇帝在三殿的基础上修建阿房宫,再后来,国都咸阳更名长安,阿房宫的工程被庄皇帝叫停,宫名改为永泰,兴乐宫便作为太子居住和议政的场所。直到姑祖母永安摄政大长公主(后追封为宣宗陛下)辅佐父皇摄政时,为便于处理国事,便将兴乐宫中最大的宫殿慈崇殿赐予她居住。慈崇殿在宣宗陛下薨逝之后再无人居住,赢净笃定,作为兴乐宫最大的宫室,一定有一只鬼头藏在正殿的某个角落里。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赢净在慈崇殿正殿花了不少时间,却一无所获。如果鬼头已经被赢澈拿走,那一定会有宫人告诉自己。赢净不相信慈崇殿会没有鬼头,于是耐下性子又仔仔细细找遍了慈崇殿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 还有时间,慈崇殿周围还有永宁、永寿、长秋和长信四座宫室,它们原是给先皇的嫔妃们居住的,但未曾生育的嫔妃会生殉随葬帝陵,因此这几座宫室常年无人居住,冷冷清清。实在不行,还可以快马加鞭去兴乐宫东北角的濮泉宫碰碰运气,那里有一眼温泉,昼夜不断的泉水让整个濮泉宫温暖如春。 出得慈崇殿殿门,赢净左转往长秋殿走去,却在殿外见到迎面而来的婵羽。只见她系着一领黑貂披风,没有带兜帽,手里挑着一盏风灯,她的额头因奔跑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脸颊因寒冷微微泛红,随着呼吸吐出的白气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可爱的小熊。婵羽显然没料到会见到赢净,她也是一愣,杵在那里。 “婵羽?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也是来找鬼头的?”问完赢净才意识到,找鬼头只是自己和赢澈的任务,白天沐浴熏香的时候,婵羽根本就不在。 “我……”婵羽还未说出口的话被一阵风又堵回肚子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长秋殿内传出,那声音老到像某种生命成了精:“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现在还差一个。外面多冷啊,快进来吧,婆婆这里有热茶喝。” 赢净和婵羽对视一眼,婵羽当机立断提起袍角便要迈上台阶,被赢净一把给拽了回来。 “别进去,万一有危险,”赢净谨慎地劝阻姐姐,转头向着长秋殿关着的殿门大声问道,“里面是什么人?” 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快进来吧,我能解决你们心中所有的疑问。” “怕什么!她又不能吃了咱们,”婵羽当先一步推开殿门,“进去看看再说,外头怪冷的。” 这女孩,他的姐姐,从来不哭,无所畏惧。 进门后,赢净把收集来的五只鬼头放在殿门一侧,方才回头打量殿中一切。长秋殿的正殿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因此也无什么家具摆设,使得本来并不大的宫室显得空空荡荡。殿内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像是松油混合着檀香还有水果的香气。一个老太婆佝偻着坐在正殿中央,她实在太老,赢净根本无从判断她的年纪,她手上和脸上的皮肤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树皮,皱皱巴巴地贴在枯瘦的身体上。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地散在身侧。老太婆被一圈炭盆围坐在中央,盆中的炭火都燃烧的正旺,使得整个正殿暖洋洋的,甚至太热了,让人一阵阵的口渴。 婵羽站在正对着老太婆的一方案几前,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三杯热茶,茶杯中氤氲着热气,即便隔着几步远亦能闻见茶的清香,让人忍不住一饮而尽。赢净上前一步把她拉得离那老太婆远了一点。没有任何原因,赢净直觉感到这个老太婆充满危险。 “我们是来找鬼头的,您知道在哪里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时间有限。”赢净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慌不忙,但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失败了。 婵羽则单刀直入地问:“我的鹰在哪儿?是你让我来的吗?” 什么鹰?赢净糊涂了,但本能驱使他得带着这个无所畏惧的女孩赶紧走。 老太婆干巴巴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讷于言,一个敏于行,世上再也找不出如你们这般的良配,哈哈,哈哈。” 殿门忽的被推开,一阵冷风蓦的袭来,让炭盆的火苗顺着风向蹿了一蹿,只见赢澈举着五只鬼头进入殿中,身旁还跟着一个苗条的宫女,那宫女关上殿门转过身来,赢净才看清她是个有着胡人血统的少女,栗色的长发垂于腰际,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温柔可爱。 “是你?!”婵羽指着那少女先发出惊呼。 “你们认识?”赢净有些摸不着头脑。 赢澈则无视姐姐的惊讶,径直走到案几前,端起最左边的茶杯一饮而尽,赢净没来得及拦住他。 赢澈这才看向赢净:“你也在这儿?你找到几只?” “五只,咎、磔死、寄生、蛊和梦。”赢净看了看门边回答。 “我也是五只。魅、观、凶、不详和巨。看来我们都在找第六只。” 兄弟两异口同声地说出那漏网之鬼:“疫!” 赢澈转身向那胡人血统的宫女问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一只吗?在哪里?” 那少年宫女没有回答赢澈的问题,而是迈着轻盈的脚步跨过炭盆,跪坐在那个老太婆的身后,顺着她的身影,赢净看到老太婆身下压着的正是他和赢澈要找的第六只鬼头。 “在她身下!”婵羽抢先说出口。 赢净觉得口干舌燥,他看了看桌上的那杯茶,又看了看将茶一饮而尽的赢澈,他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于是走到案前,端起靠右的一杯,他发现中间的杯子也已经空了,他没留意到婵羽是什么时候喝下去的。茶已经晾的温热,赢净一饮而尽,初入口有些微苦,回味却又带些许甘甜,有一种陌生的花草清香。 老太婆阴恻恻的笑声再度响起:“好极了,好极了,全都到齐了,我已经等不及了,咱们玩个游戏吧……” “婆婆,把鬼头给我们吧,我们得走了。”赢净向老太婆请求道。 “没有我们,”赢澈的语气充满倨傲,“给我就可以了。” 老太婆笑了:“好样的,好样的,龙性霸而淫,正是你们,正是你们,哈哈,哈哈。” 婵羽急了:“我的鹰到底在哪儿?” 老太婆收起笑容,她浑浊发白的眼睛突然一瞪,面上显露出凶狠的神色,赢净这才发现她是个瞎子。尽管如此,这双眼睛仍让赢净感到不寒而栗,她的声音也变的低沉:“听好了,你们来到这里,我可以回答你们每人一个问题,想清楚再问,问你们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赢澈首先提出质疑:“你什么都知道吗?万一我的问题你回答不上来怎么办?” 瞎眼老太婆轻蔑地笑了:“骄傲的孟章啊,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所感到骄傲的一切付出代价。我只说一遍,问和你们自己有关的问题,可以是过去,可以是未来,你们的一生在我的眼里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想好再问,记住,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注1】夜半:23:00-1:00。 第十六章 焚身以火 婵羽没有想到会在长秋殿遇见赢净和赢澈,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和赢澈一起出现,而且他们似乎还认识。 她刚想凑近那个美貌宫女问一问是否是她留了消息让自己来这里找鹰,却见她苗条纤细的身影迈着轻盈的脚步,跨过围成一圈的炭盆,跪坐在了瞎眼老太婆的身后。 炭盆的火苗燃的正旺,案几上的那杯茶并没有缓解婵羽的口渴,她依然觉得口干舌燥。 “谁第一个来?”瞎眼老太婆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该问她什么问题呢,婵羽在心中细细思忖,她想知道小鹰的下落,却又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老太婆说只能问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我看到你们中已经有个人想好了要问的问题,就是你吧。”瞎眼老太博抬起胳膊,食指指向赢净。 婵羽回过头去看这个异母兄弟,他的神色如常,却欲言又止。 “问吧,问出你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瞎眼老太婆在一点一点地诱导他。 赢净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条理清晰:“请告诉我,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儿子是不是他亲生的。” “哈哈,哈哈,”老太婆的笑声沙哑而阴森,“我看出来了,这个问题很困扰你,但这个问题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哈,哈哈,孩子,问出你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赢净最想知道的问题是什么呢?婵羽自诩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好吧,也许最了解他的人是他自己和他母亲贾美人,那自己至少也是世上第三了解他的人。婵羽想不到赢净会问什么。 赢净用行动打破了沉默,他拉过婵羽向门的方向:“我们走。” 可婵羽不想走:“我的问题还没问呢。”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开不了口,”老太婆的声音充满着神秘和诱惑,“孩子,让我直接告诉你答案吧——他会做出不止一次的选择,但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他的选择。” 婵羽观察到赢净的眼睛突然睁大,神色变得有些失措,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这还是婵羽第一次看他这幅表情。老太婆这句话说得令她摸不着头脑,他是谁?什么选择?莫名其妙,但是赢净的表情,却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乎是可怕的事情。 “好了,下一个,”老太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阴恻恻,听的婵羽汗毛竖起。 “公主殿下,想好你的问题了吗?” 婵羽一惊:“我……” 她本来只想知道她的小鹰在哪里。 但突然有个问题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她蓦地想起冬至节后在奉先殿母后对自己说过的话,“你父皇没有把项链给我,也许他已经起了废后的心思,”“如果我不是皇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父皇赐予的,他也随时有权力收回”。 如果母后不再是皇后,那我也将不再是公主……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老太婆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听起来带了些许温度,竟有些慈爱,“我便告诉你,你不要惦记着去找鹰,等鹰来找你。好啦,时间不多啦,快问你想问的问题吧。” 婵羽这一刻意识清明,她非常清楚自己要问什么,一个和自己且只和自己有关的,命运攸关的问题,她开口,声音清越而冷静:“我会一直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太婆一阵尖锐的笑声撕扯冬夜的宁静,“明智的问题。听好了,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但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但是记住,这份馈赠要求你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代价会大到让你怀疑收获是否值得。” 什么意思?婵羽一点儿也不明白她说的话,每个字她都听懂了,连起来却不知所云,她还想再问一句,老太婆的手指却指向了赢澈。 “轮到你了,孩子,你要问我什么?” 赢澈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重视和在乎:“告诉我,我和赢净究竟谁先出生?” 老太婆的手臂突然垂下,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跪坐在她身后的美貌宫女忙去搀扶,被她推向一边。老太婆拄着她的木质手杖,慢悠悠地走向赢澈的方向,在炭盆前停下了脚步,她灰白失明的双目不知为何让婵羽感觉到一种可怖的神色和表情,吓得她退后了一步,但赢澈却丝毫无惧,站的笔直,双目与老太婆对视。 老太婆的声音低哑:“你问了这个宫里最大的秘密,我虽知道答案,但曾经发誓有生之年绝不透漏一字半句,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但你确定你要知道?也许不知道你会过得更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换个问题。” 急切的敲门声传来,门外是小黄门的声音:“公子净、公子澈,时间快到了,咱们得往宣室殿赶啦。” 赢净隔着袍袖攥住婵羽的手腕,拉着她跑向门边,拿起他收集的那五只鬼头,回头喊赢澈:“阿澈,走了!” 赢澈不慌不忙,望着老太婆可怖的面孔,一字一顿:“我、确、定。” 赢净打开殿门,冷风席卷入殿,温度骤降。寒气拂面,却让婵羽觉得神清气爽。 “阿澈——”婵羽呼唤弟弟,但是他却不为所动。 赢澈背对着他的姐姐和兄弟,绕过摆放着空茶杯的案几,一步迈过炭盆,径直走向瞎眼老太婆刚才坐过的地方,捡起地上那只鬼头“疫”。 炭盆的火苗骤然变弱,在猎猎冬风下,苟延残喘。 赢净拖着婵羽走出殿门,小黄门已经驾驶单马轺车恭候在殿门口。他把鬼头交给小黄门,当先一步跳上轺车,又转身伸手把婵羽拉上来,婵羽的眼睛一直看着殿门的方向,赢澈执着鬼头“疫”一步步走向殿外。 “嘚儿,驾——”小黄门驾车前行。 老太婆突然沙哑着嗓子嘶吼,她尖锐的声音如破碎的铙钹,一声更比一声急促和嘶哑:“哈哈哈哈哈哈,你自找的!你自找的!!去找金坆!去找金坆!!去找金坆——” 轺车一拐,长秋殿已在身后,唯有瞎眼老太婆撕心裂肺的吼声飘扬在兴乐宫寒冷的夜空里,婵羽始终看向轺车后。 “他的轺车跟上来了,别担心,时间来得及。”赢净安慰婵羽。 轺车粼粼向西而行,从兴乐宫到章台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过了温室殿向南,出金马门便是宣室殿。当赢净和赢澈的轺车一前一后地停在宣室殿前的时候,身披红貂裘披风、焦急等待在殿门口的卫皇后忙疾步走下殿前的台阶来迎接他们:“快,把鬼头投到雍州鼎里去,不要误了吉时!” “我收集了六只,”赢澈跳下轺车,对着赢净露出一丝微笑,“终究是我赢了。” 赢澈当先举着鬼头跑向雍州大鼎,赢净紧随其后,两人在岳骏德的帮助下将十一只鬼头投入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雍州大鼎中,纸糊的鬼头被火苗舔舐、烤化,变得焦黑,最终只剩灰烬,而鼎中的火焰却越窜越高。 一名重甲的禁军卫兵从岳骏德手中接过自雍州鼎中引燃的炬火后,径直往端门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端门外亮起一片橙红色的火光,那是火苗在禁军士兵手中一一传递,点燃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火炬。 激昂慷慨的歌声传来,响彻整个永泰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接连唱诵,三兴三叹,端门外再度传来将士们振聋发聩的口号声: “大秦威武!大秦威武!!大秦威武!!!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马蹄声响起,端门外的将士们骑马列队开出司马门,他们将会把这疫火丢入雒水中。以示鬼疫皆随风逝去,逐水飘零。大秦帝国的建元十年将风调雨顺,逢凶化吉。 这迟来的驱傩仪式终于圆满礼成。 宣室殿前的广场上,九鼎巍峨而立,排成一排;自西向东是冀州、兖州、豫州、并州四鼎,自东向西是荆州、扬州、青州、徐州四鼎,因老秦发源在雍州秦地,雍州则被视为龙脉,雍州鼎居于正中。每只鼎均驮在一只青铜巨龟的背上,据说当年泗水河畔庄皇帝得天授九鼎,当他终于平定国内所有叛乱,大军开进咸阳国都时,正是这九只神龟驮着九州神鼎,将它们运送到宣室殿前的广场上,然后立地化为与九鼎融为一体的青铜,与九鼎共同镇守九州。 卫皇后、公子澈、公子净、长公主婵羽、岳骏德、贾美人、薛夫人以及所有能在短时间召集来的宗室亲贵,皆在这殿前广场垂手而立。 冬风阵阵,雍州鼎内火势极旺,十一只鬼头已经在鼎内燃烧殆尽,突然鼎中爆出一个巨大的火花,两条火龙在一团黑烟的裹挟中相互盘绞而上,向夜空中飞去,火苗转瞬即逝,火龙也逐渐转为一青一白两道烟,被黑气缠绕着,最终都在夜空中归于无形。 婵羽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睫毛和鼻尖上,她抬起头,被火照亮的夜空满天繁星,细细粒粒的雪落下来,融于发际。 第十七章 胜遇 赢骢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他不愿意就此醒来,只想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他坐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发呆,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身边空无一人,甚至这宫中都空无一人,格外安静。陪伴他的只有眼前九只青铜神龟驮着的九只青铜大鼎。 他仰起头望天,天空湛蓝澄澈,不见一丝云,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春风拂面,他闭上眼睛。 赢骢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只风筝一样随风飘起,越飘越高,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云端,平日里巍峨的宣室殿看上去像食盒一般大小,九鼎则如酒盅一样规规整整地摆在殿前广场。 一朵很大的乌云飘来,遮住了阳光,忽然天色大变,本来一片晴好瞬间乌云滚滚,劲风阵阵。遥遥一道闪电劈向宣室殿的屋顶,不久后是第一波闷雷声,隆隆犹如战车。突然间,一条青龙和一条白龙自宣室殿东西两个方向窜出,腾空而起,在宣室殿屋顶的上空游走盘旋,互相缠斗。 雄鹿在争斗的时候会用自己头顶的角相互顶撞;猛虎在争斗的时候会用虎爪和利牙迫使对方屈服;蛇在打斗的时候会用自己灵活的身躯死死缠住对方直至毫无反击之力。而两条龙在争斗的时候更像三者的结合,赢骢细看才发现,这青白二龙在争抢一颗夜明珠,谁都占不到对方便宜。青白二龙缠斗的同时,一股黑气缠绕在二龙的身侧,慢慢地那黑气竟然聚成一条黑龙,来势汹汹! 起初夜明珠在三龙的龙息之中游走,三龙一番缠斗,每当一条龙的龙爪靠近珠子的时候,总会有另外一条从中作梗,使得前者与明珠失之交臂。青龙起势凶猛,黑龙和白龙前后夹击方能与之将将打成平手,忽然一道闪电击中青龙,他似乎受伤不轻,再加上白龙紧追不舍,青龙只得抛出明珠。那夜明珠落于白龙吞吐的龙息之中,却不妨黑龙借乌云掩体之势斜刺里窜出,龙尾一摆,扫向白龙,白龙猝不及防被推向一边,黑龙便顺势想将夜明珠紧紧握于龙爪中,但明珠却经缓过元气的青龙龙尾一扫,径直飞向了坐在云端中观战的赢骢手里。 赢骢正要细细把玩这颗让三龙拼命相争的夜明珠,却不料珠子一沾他手便化为一团雾气,四散无痕。赢骢正自惋惜,只见阳光破云而出,乌云散去,天边竖起一道彩虹,而青、白、黑三龙也相互缠绕盘旋,共同归为一团云气,同明珠一样散于无形。 赢骢环视四周,想寻找三龙踪迹,却听得地面传来阵阵喝彩声,便低头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马射猎竞技,专门为他二十岁的加冠礼所举办。 建元元年是个“多事之春”,摄政十余年的姑母突然在前一年夏天宣布还政于自己,并且干脆利落地隐居于后宫,权力交接的顺利程度令人匪夷所思。赢骢身为少年天子的昂扬心情便在冠礼的这一日完全释放,他还记得自己身着黑色的劲装胡服,足踏黑色小牛皮靴,发髻上束着黑色绸带,手中挽着的长弓乃是上好的紫衫木制成,胯下是匈奴部进献的宝马良驹,通体黑色,毛发顺滑发亮,三岁的年纪,刚刚成年,桀骜不驯,就像自己一样。负责驯马的胡人少年,同时也是自己的伴读和起居注郎官,一身与坐骑同色的枣红色胡服,谦卑顺从地站在自己面前,与他以往精神抖擞的状态大为不同。他向年轻的陛下请求一件赏赐,而赢骢邀他在赛马上一决胜负,如果他赢了便满足这个请求。适逢一群大雁飞过,赢骢便定下比赛规则,同时比骑射,看谁的马骑得快,射下的大雁多。 赢骢翻身上马,岳骏德一声令下,黑马和枣红马尽情驰骋,丝毫不让,赢骢引弓拉弦,瞄准空中大雁,一羽射出,低头却发现胡人少年的枣红马先自己半个马头冲过终点。赛道两边,来自宗室贵族和宫人的欢呼声不绝,“陛下威武!”“陛下万岁!”至今声犹在耳。 一个穿着绯红色春衫的宫女欢笑着跑来,她笑起来两颊有深深的酒窝,宫女捧着三只大雁,两只串在赢骢的箭上,一只串在胡人少年的箭上。胡人少年在骑术上略胜一筹,赢骢在射箭上又扳回一城,但谁也不肯承认打成平手。 “再来一局!只比骑马,看谁快!”赢骢提议。 “再来就再来!”胡人少年欣然应战。 是赢骢提出的要求,要交换坐骑——“这才能看出骑术的真本事”。 十年了,这句话他记忆犹新,而他情愿当年低头认输。 不知为何,第二局一开始,黑马就带着胡人少年一骑绝尘,而自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却十分不听话地原地打转,正当赢骢生气地欲扬鞭抽它时,人群中爆发出女人尖叫和倒抽冷气的声音,赢骢望过去,却只能隐约看见尘土飞扬中,赛道上胡人少年枣红色的身影横卧在地,一动不动。 “他坠马了!” “马发狂了,踩着他的腿跑过去了!” “完啦,完啦,腿骨全断了……” “肋骨也断了,戳破了肺……”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一大群人乌泱乌泱地向自己涌过来,你们围着朕干什么,摔了的又不是朕,快去看他,快去看——时隔多年,赢骢几乎记不起他的名字。 但是没人听赢骢说什么,而是拥着他,围着他,堵着他,拦着他,不让他去看胡人少年,强行把他带离了赛马场。 尘土飞扬,挡住了赢骢的视线,一如那日,一如此刻。 赢骢想要拨开眼前的云,看看地上的胡人少年,但越拨云越厚,越想靠近却离得越远。 有两个身躯高大、全身铠甲的壮士踏云而来,一个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个俊面修眉,目似寒星。他们在赢骢的面前停下来。 “快,二位神兵天降,拨开云,让朕看看——” 那二人却不听赢骢的请求,只说:“陛下何故在此?现在还不是陛下上来的时候!” 赢骢只感到背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了一下,“快请回去罢!”便纵身跌落云端。 赢骢感觉得到自己在坠落,心悬在嗓子眼里,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云层扑面而来,突然眼前一黑,便站在了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面。 身侧便站着那胡人少年,依然枣红色的骑装,神采飞扬,一如当年。 我答应你,什么愿望,什么请求,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赢骢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脸,“胜遇——” 赢骢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或者说这么多年一直藏在心底,未曾忘记。坠马那件事后,他禁止别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他下令抹去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记录,他杀了那匹枣红马和那匹黑马给他陪葬,两马一人就躺在帝陵中,躺在赢骢的墓室里,等待着未来可能的重逢。可是这些年漫长的岁月里,赢骢盼望在梦里见到他,但他却从未造访,因此此刻赢骢更加不想醒来。 胜遇,这是赢骢亲自给那胡人少年取的名字,原本是山海经中一种鸟的名字,据说这种鸟出现在哪个国家,哪个国家便会发生水灾。但那不是赢骢的本意,胜遇,是胜过世间所有相遇的意思。 赢骢不再提胜遇这个名字,发誓不再想念他,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不再回忆曾经一起纵马驰骋、饮酒射箭、篝火露营的时光,不再怀念高谈阔论着拓展疆土的理想。曾经说好的要成为千古明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今只剩我鬓边斑白空余叹。 “胜遇,你为什么拉着一个宫女的手?朕命令你立刻松开!” 那宫女穿着绯红色的春衫,赢骢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深深的酒窝。赢骢要去拉开胜遇紧握着她的手,胜遇却回过头来,面色苍白地对着他笑,他嘴唇青紫,牙齿缝里溢满血,气若游丝:“答应我……善待她……”,他还说了几个字,但是声音太轻,赢骢几乎听不清。 胜遇拉着那绯红色春衫的宫女头也不回地走了,赢骢想要拉住他,身体却一动也不得动弹。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声如破锣,呕哑嘲哳:“权力和爱情此消彼长,你将获得荣耀,树立威望,也将永失所爱。” “是你!” 赢骢认得这声音的主人,一个瞎眼老太婆,据说从庄皇帝的时候她就在宫里,宫人们说她盲了双眼却开了天眼,能看见人的一生。 “是我,孩子,你又来了,这次你又要问我什么问题?和上次一样,你只有一次机会,只问和你自己有关的,问你最想知道的。”瞎眼老太婆干巴巴地说。 赢骢记得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曾问过她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亲政,得到她上面的回答。 “朕没有什么要问的!”赢骢摆出他帝王的姿态。 “哦,你当然有,”老太婆笑的阴险,“我的预言没有错,你收获了权力和荣耀,爱戴和尊敬,拥有妻妾、儿女,但永远不会有人聆听你内心的声音,你将不被理解,不被原谅,永世孤独……” “够了!”赢骢打断她。 “你恼羞成怒,因为你知道我一语成谶,也知道我的预言都会成真。问吧,孩子,问出你心中的问题,除非你害怕面对事实。” “你既然能看穿人心中所想,何不直接说出我想问的问题答案?”赢骢不甘示弱。 “哦,我当然知道,可你居然没有问出口的勇气。我看到三条龙盘踞在你的屋顶上,一条青色,一条白色,一条黑色。每一条都是你的骨肉、你的血亲。可它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彼此反目,相互掣肘。你只能选一个继承你的宝座,必须亲手分开另外两个,但不管你怎么选择,有朝一日三龙终会相聚,争斗的结果不取决于你的选择。” “那黑龙是谁?是薛夫人胎中的孩儿吗?你的意思是说她也会为我生下一个儿子?我到底该选谁?”赢骢追问。 老宫女白色的双眼圆睁,她盘腿坐在地上,手杖放在身侧,她身周围绕着一圈炭盆,盆中的火苗苟延残喘。火苗的微光映照着她沟壑累累的面容,阴影若隐若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出身卑微的有命无运,福禄济美终成空; 出身高贵的篡位夺权,风光一世遭骂名; 志向远大的千夫所指,骨肉少靠独往来; 淡泊名利的自身衰微,中限惊恐落尘埃……” 她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声音却被一阵滚滚的闷雷声打断。赢骢兀自纳闷,此时正是严冬,怎会有闷雷响声?只见那瞎眼老太婆周围的火盆火势迅速窜起来,点着了老宫女的衣服和头发,然后迅速燃烧整个大殿。老宫女如燃烧殆尽的纸,气息全无的轰然倒地。寒风吹开大门,助长了火势,黑色的炭屑随夜风飘入空中。 黑色蒙住了赢骢的眼睛,一阵酸痛,他不禁用手去揉,缓缓睁开眼来,风灯里罩着的烛光依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两滴眼泪沿着眼角无声流下。 “陛下——”是中常侍坤伦的声音。 赢骢定睛,只见坤伦面有喜色。 “陛下他醒了!”坤伦的声音响彻宣室殿,众人冲进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屋子。 只有两个人没有跪,站的笔直。他们均身长八尺有余,一个是胖大和尚,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个是带发行者,俊面修眉,目似寒星。 赢骢认出来,他们就是踏云而来,将自己推下云端的那两个天兵天将。 第十八章 往事如烟,故人成灰 在昏迷了整整十六天之后,她的丈夫,大秦帝国的君主,终于醒了。 “陛下他醒了!”中常侍坤伦报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喜悦,响彻宣室殿内外。 卫皇后左手拉着儿子赢澈,右手拉着女儿婵羽,匆匆从殿前的广场冲进宣室殿的内室,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给她让路,向她行礼,作为帝国皇后她受之无愧。 陛下在榻上坐起身子,塌下站着的是替身僧无为引荐的两名高僧,一个叫天孤,一个叫天伤,是他们出主意补办冬至节未能成礼的驱傩仪式,然后又摒退众人,单独为陛下施针,现在陛下总算是醒来,卫栗阳只觉得无论是哪路神仙保佑,总算是显灵了。 陛下赢骢只是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没有说话,便把公子赢澈和公子赢净叫到身边去,小声地嘱咐些什么。婵羽跪在自己身边,看她脸色仿佛有心事,女儿沉静下来的神色非常像宣宗,只可惜在这孩子出生之前宣宗就薨逝了,不然她见到婵羽一定很喜欢。 岳骏德快步从殿外进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兴乐宫的长秋殿走水了,火势太大,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慈崇殿也烧了起来。” 陛下安静地听完,用一贯疏离的语气说:“让皇后妥善处置吧。薛夫人留下来陪朕,其他人都退下吧,有什么事,天亮再说。” 火势整整持续了一夜,风雪也肆虐了一夜,兴乐宫的长秋殿和半个慈崇殿归于灰烬。 天亮后,卫皇后在詹事岳骏德的陪伴下动身去兴乐宫,尽管对烧焦的宫殿已经心里有所准备,但是看到曾经巍峨宏伟的慈崇殿如今半数化为焦土,灰黑的尘烬混合着莹白的积雪,看上去格外破败萧索。 卫皇后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慈崇殿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和现在的婵羽一般大。宣宗收了她和另外一名功臣之后作为义女,封为公主,分别赐名栗阳和景阳。那时陛下还不满七岁,刚刚登基,宣宗作为摄政大长公主,匆匆结束在西境格兰德帝国的游学赶回来,临危受命,担起辅政的重任。那时候一起在宣室殿陪天子读书的,除了她和景阳公主,还有十岁的岳骏德,后来当她们都长大成人,在宣宗的安排下,岳骏德娶了景阳公主,而卫栗阳成为了大秦的皇后。从入宫到封后,卫栗阳在慈崇殿整整住了十三年,就连婵羽和赢澈,也是在慈崇殿出生的。可以说自己大半生的回忆都在这里了,而如今斯人依旧在,楼台不复昔。 岳骏德的声音拉回了卫皇后的思绪:“殿下?” 卫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有伤亡吗?” “兴乐宫自宣宗陛下薨逝后便少有人居住,不过每个宫里留几个洒扫的宫人罢了,”岳骏德的声音在清冷的早晨有安定人心的效果,“但还是死了一个,是梅列。” 两个小黄门抬着一副门板走到二人跟前,门板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凸出一个人形佝偻的轮廓。 卫皇后拿手帕捂住口鼻,抬起手欲揭开那白布,被岳骏德中途拦下了。 “别看了。烧的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具骨殖,”他扬扬手,让小黄门抬着门板离开,继续说道,“她年纪太大,眼睛瞎了,腿脚也不好,火烧起来的时候正是夜里,来不及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会妥善安葬她的。” 卫皇后若有所思:“宣宗陛下薨逝前拉着我的手,逼我发誓要让梅列善终,然后葬入她的陵园。” “梅列从小就侍奉宣宗陛下,甚至随她前往西境,是难得的忠仆,微臣会遵照宣宗的遗愿,把梅列葬入宣宗陵的。”岳骏德躬身答道。 没有人能说的上来梅列到底多大年纪了,卫皇后也只知道她仿佛是宣宗陛下的乳母,在自己的印象里初见时她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那么如此算来,也有七八十岁的高寿了。做为这个宫里活的最久的人,卫皇后希望有些事情能够随着她的死亡随风而逝,她历经四代人,知道太多秘密,她走了,有些事情将永远深埋。 有小黄门来报,在慈崇殿寝殿废墟发现了一个宫女,卫皇后和岳骏德去查看。那是一个初长成的少女,有明显的胡人血统,生的修长苗条,尽管脸上被烟熏得一道道黑,像只脏污的小猫,但已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她双眼呆滞,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跪在废墟上不肯起来。清晨的寒风将她额前栗色的秀发吹散一绺,更显得一张心形的小脸我见犹怜,像一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娇花。 待卫皇后走近,那少女忽然抬起眼睛看自己,她浓密的睫毛下是鹿一样温柔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如一泓秋水清澈见底,那是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就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卫皇后立刻就认出了她。 卫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都长这么大了……” 岳骏德有些不解:“殿下,您认识她?” 卫皇后轻轻一叹:“她一直跟在梅列身边,是梅列把她养大的。” 站在慈崇殿的废墟前,往事如扑面而来的雾,将卫皇后拖拽进十几年前的回忆。 自从大婚后,帝后不和在宫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卫皇后有了身孕便从椒房殿搬去了自幼长大的慈崇殿。她还记得生婵羽的那一天,她痛了整整一天一夜,那是七月盛夏,酷暑难耐,长安城已经连续多日未曾下雨,闪电一道一道劈下来,照的宫室亮如白昼,闷雷阵阵,然后变为炸雷滚在屋顶,直到婵羽生下来的第一声洪亮的啼哭,大雨才倾盆而下。 卫皇后还记得她从梅列手中接过赢澈的时候(那时梅列还没有瞎,腿脚也还灵便),那孩子的脸憋得通红,哭的喘不上气,他生来就带有哮症。卫皇后不是立刻就爱上这孩子的,只是她一直都不敢承认。产房里的人被卫皇后通通遣去给皇帝报信,梅列向她磕头,恭喜她诞下龙凤胎。卫皇后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一双孩儿,心中有复杂的情感。梅列说现在没有人能够威胁到您的地位了,宣宗陛下也可瞑目。 梅列在生产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卫皇后遍寻不到她的踪迹,她是宣宗的乳母,宣宗生前对卫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照顾梅列到善终,卫皇后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算不算善终。 卫皇后招手让那女孩走近,她长得可真不矮,卫皇后在女人中算高个子,这女孩要不了两年就能和自己长得一样高。 卫皇后伸手托起她精致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眨眨眼睛,轻声说道:“瑚琏。” “瑚琏,你师父梅列死之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瑚琏没说话,而是垂下了眼睛。 “殿下,如何处置这个宫女?还请您明示。”岳骏德试探地问。 卫皇后放下托着瑚琏下巴的手:“把她和梅列一并送到宣宗陵去吧。” “她还是个孩子,”岳骏德有点犹豫地搓了搓手,“负责帝陵守卫的都是护陵军,她一个人在那里……” “谁说她是一个人?”卫皇后的语气变得比晨风还冷。 “……,”岳骏德片刻间才明白卫皇后的言下之意,他压低声音,“殿下,没有这样的规矩,即便是帝王驾崩,活人生殉也在献公时期就被废止了。” 卫皇后不以为然:“那就送她去守陵。” 岳骏德急道:“娘娘!您知道送她去守陵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卫皇后停下转身欲走的脚步,“营妓。” “那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下场,娘娘,她还是个孩子,和攸至婵羽他们差不多大。” 冬风中,岳骏德的额头却冒出了汗,卫皇后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这时椒房殿女官珍珠匆匆跑过来,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霜。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不肯去上学,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 卫皇后停下脚步:“那你们就纵着她的性子、由着她胡闹?” 珍珠焦急地回答:“公主殿下之前从没这样过,怎么劝都没有用……这才来向您请示。” 卫皇后无奈地叹了一声:“公子澈呢?他是不是也闹着不去上学了?” 珍珠忙道:“说来也怪,公子澈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早早就起床去天禄阁看书了。” 卫皇后登上轺车:“回椒房殿。” 轺车停在椒房殿门口,珍珠将卫皇后小心扶下车。殿内,宫女和小黄门都围着婵羽,好一句歹一句的劝说,见到自己回来,都低下头躬身行礼,婵羽抬起头看了卫皇后一眼,又赌气似的移开目光。 卫皇后示意珍珠将宫人们都带下去,殿中只剩母女二人。 卫皇后淡淡地问:“为什么不去上学?” 婵羽倔强地回答:“不想去。” 卫皇后终于压抑不住怒火,抬高了声音:“那你想干什么?这世上什么事都由得你做主吗?” 女儿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眼中滚落,泣不成声:“读书有什么意思,我反正都快要当不成公主了,我不想读书,我要去濮泉宫待着。” 卫皇后被女儿没头没尾的话说的一头雾水:“什么当不成公主了?” 女儿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地话也说不清楚:“就是有个怪女人说的,她说我就快不是公主了……我不想上学……我想泡温泉……” 卫皇后不禁气笑了:“你是不是昨晚做噩梦了?” 婵羽却生气地大声说:“那不是梦!就是真的!” 卫皇后把女儿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作为安抚:“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和小时候一样任性。母后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现在你父皇已经醒过来了,没事了。” 婵羽还在抽噎着:“那你会一直是皇后吗?我会一直是公主吗?” 卫皇后扶着女儿的肩膀,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郑重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大秦的皇后,而你也永远都是大秦帝国的长公主。” 婵羽的表情让卫皇后确定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卫皇后招手让宫女端来热水,自己亲自给婵羽洗脸。 岳骏德又适时地走进来,他总是很会把握时机。那个叫瑚琏的宫女跟在他的身后。 “娘娘,微臣刚才问过了,瑚琏她今年十三岁,之前也在天禄阁帮忙做点杂活,粗浅识得几个字,就让她留下来给公主作个伴儿吧。” 卫皇后沉默着,没有立刻表态。 “朝食吃什么?我快饿死了!”赢澈从殿外蹦跳着进来,嚷嚷着,却在见到瑚琏的那一刹那定了定,然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卫皇后有些意外:“你们认识?” 赢澈轻描淡写地答:“见过。” 卫皇后对岳骏德道:“岳大人,做公主的伴读,光是识几个字是不够的,我看还是按我刚才说的,把她送到——” “她可以!”赢澈打断了卫皇后的话,“她可不是只认识几个字,《诗经》、《楚辞》她都熟的很,还会两只手写字,给婵羽当伴读算是屈才了,她能给婵羽当先生!” 婵羽不服气:“你又知道!” 卫皇后却饶有兴味地问:“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赢澈一时语塞:“我——” “让我猜一猜,”卫皇后站起身,没有看赢澈,径直走向瑚琏,“上回我罚你抄的《礼则·学记》,就是她帮你代笔的吧?” 赢澈没有否认,那就相当于是承认了。 卫皇后望着瑚琏嘴角一挑:“我小瞧你了。看来你师父这些年教了你不少东西,你就是靠干些杂活换点吃的喝的供养她吧?” 瑚琏低下了头。 “母后,”婵羽抓住了卫皇后的袖子恳求道,“阿澈和阿净有攸至表哥和攸平表弟当伴读,孩儿想要她来当伴读!” “母后,你就答应了她吧。”破天荒的,赢澈也在帮婵羽说话。 卫皇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岳骏德躬身行礼:“恭喜公主殿下,微臣先行告退。” 岳骏德前脚离开,赢澈后脚便拽着瑚琏也跑了出去,急的婵羽在后面高声大叫:“那是我的伴读,我不许你拉她的手!” 赢澈根本不理会姐姐的不满,拉着那女孩,一溜烟就跑的没了人影。 卫皇后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十分眼熟,仿佛是自己曾经见过,今天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何,今天她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时自己还很年轻,赢骢更年轻,是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那一天春和景明,正是他二十岁的生日。卫皇后,那个时候刚与陛下成婚,已经怀有身孕。身为帝国的皇后,面对比自己小三岁的丈夫,两人相敬如宾,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有了一种血缘纽带的陌生人。 当卫皇后在沧池附近找到年轻的陛下,预备请他和自己一同去麟德殿时,陛下仿佛正和自己的起居注郎官,一个胡人少年发生了争执,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一边还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穿着绯红色春衫的宫女。 “我不许你拉她的手!” 年轻的陛下当年也说了这句话。卫栗阳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陛下拉着那绯红春衫的少女从自己的眼前跑过,那正是充满欲望的年纪,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见过那个绯红春衫的宫女,她经常和那个胡人血统的起居郎官在一起,因此也常常在陛下面前,她的名字叫……时间太久远到她已经记不清,仿佛是叫胜遇……不,叫胜遇的是那个面容俊美的郎官,就在那一天他不幸坠马而亡,临死前还紧紧握着皇帝的手喃喃自语,他是赢骢的郎官舍人,自幼一起长大,他们感情很好。而那个女孩……卫皇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好像叫做金坆。 第十九章 殿前招安策 距离冬至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因着赢骢一直昏迷,卫皇后又做不得前朝的主,海匪在冬至夜里杀了南海郡郡守赵宜年并把人头送到麟德殿上的事情也就一直没有定论。赢骢醒后的当务之急便是召集重臣就此事议出个结果来。 御前会议上赢骢一直保持安静没有说话,听他的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能够参与议事的都是帝国权力中枢上的人物,幼年登基的赢骢早已谙熟自己的一套君臣相处的法则——先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然后出其不意地发问,最后抛出自己的决定。 永远不要让你的臣子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方可树立你作为君主的威信。这是大父太宗庄皇帝教过他作为帝王的第一课,也是唯一一课,却使他受用至今,他也会把这一课教给自己的继承人。 和庄皇帝璀璨的御前阵容相比,赢骢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中央集权中枢与草台班子毫无二致。 三公中的丞相程骛原是行伍出身,在平定南越国叛乱中跟随卫皇后的父兄当副手立下战功,卫氏父子的早殇让他迅速补位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在宣宗摄政时期曾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尉,赢骢亲政后立刻回收兵权,恰逢薛夫人入宫,丞相薛彭祖请辞,赢骢也挑不出更合适的人,便做个顺水人情把程骛扶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程骛家世代从军,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算是几代人里活的最久的一个了。平心而论,在打仗上是个将才,但要他处理国事嘛,就显得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不重要,帝王才是布局谋篇的人,丞相作为皇帝的右手,只要乖乖听大脑指挥,执行就可以了。程骛是个能用、好用的自己人,但对他的期待不宜过多。 太尉空悬,三公之中的另外一位——御史大夫宗济。此刻他那副公鸭嗓正操着一口浓重的九江郡口音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他来长安做官的日子也不短了,雅言【注1】却一直没有长进。赢骢根本没在关心他在讲什么,反正不过是长兴侯薛彭祖的喉舌。薛彭祖因孙女被封为夫人后,按照《秦律》,未免外戚干政之嫌,主动卸任丞相一职,然后将自己的门生宗济引荐了上来。他原是在九卿中的少府上任职,专管山河湖海的税收,在搞钱这件事上很有一套,帮他的主子薛彭祖在封地捞的盆满钵满,富可敌国。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之职,皇帝的左手,而赢骢的这只左手实质上是长兴侯在操纵,他远在封地,却能时刻知道朝中的最新动向。但赢骢一直没有动宗济,因为把这个草包赶走,下一个来的未必也是个草包,若是来个精明的,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中常侍坤伦在赢骢身后站着,呼吸平稳,永远静如影,常常使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15岁进宫,从17岁的时候开始跟着赢骢做近侍。赢骢信任他,因为他是个“哑巴”,他只说赢骢授意他说的话。自从赵高祸乱国政之后,秦国就多订下了一条规矩,所有在皇帝身边做亲随的太监,在山陵崩后都要强制性殉葬,去另外一个世界继续服侍他在世间的主人。由此一来,中常侍这个位置就变成一柄双刃剑,一方面能够与帝王朝夕相处,拥有极大的权力,相当于“内丞相”,另一方面相当于被钦定了死期,无论生前多少财富,多高地位(这地位还是虚的,因为太监是没有资格受封爵位的),注定终成空。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做帝王的追随者,便不需怀疑其忠诚。坤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令赢骢看不懂的是太傅岳谊。太傅是个虚职,为帝王之师。岳谊现在同时教赢澈、赢净、婵羽和他自己的两个孙子读书,授予太傅之职是感念其也曾经教过赢骢。当程骛和宗济争执对海龙王那帮海匪是该攻打还是该议和的时候,年过六十的岳谊站在一边仿佛已经陷入沉睡,他硕大浑圆的头颅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本来今天叫他来也是因着他当年指挥过南越国的平叛之战,敬老罢了,没指望他拿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是他如此自暴自弃,这么一来倒让赢骢看不懂了。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青铜漏刻滴了八滴水,坤伦轻声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赢骢就知道议不出个结果,他清了清嗓子:“你们的意思朕都听见了,朕问你们一句,这个海龙王是什么人,谁能告诉我?” 程骛和宗济静悄悄地面面相觑。 “太傅!” 赢骢突然的高声唤醒了岳谊,这老狐狸一激灵。 赢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嘴角:“太傅跟我们说说这个海龙王什么来头吧。” “是,”岳谊的声音不高,但是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这海龙王其人,姓名不详,原本是南越王手下红勐部首领窦常的一个先锋,在平叛战争时出卖了窦常,投靠了现在的永昌侯窦庸,但是平叛战争胜利以后,永昌侯要以他为南越蛮族余孽清算他,他便一怒之下带着那些不愿意归顺大秦的南越蛮族扬帆出航,先后占领了瀛洲岛、琼州岛、博罗岛、濠镜澳等南海诸岛,因这些岛屿与内陆隔海相望,又在海上分散,岛上地理位置和气候险恶,原住蛮人又十足未经开化,因海龙王有蛮族血统,便被拥立为王。这些年,朝廷不是没有派出舟师想要将其一网打尽,但是难处在于舟师登录一个岛,海龙王便流窜去另一个岛,与我们玩你追我逃的把戏,而对付他这样的小小海匪,投入过多的兵力和财力又显得十分不明智,那些岛本也是荒蛮无人之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海龙王去了。” 御史大夫宗济的公鸭嗓音又响起:“要我说啊,这些零散诸岛不过是弃之无味,食之可惜的鸡肋,既然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倒不如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罢了,何苦费时费力去打。” 程骛严肃地反驳:“御史大夫此言差矣,这些岛屿自来便是我大秦帝国的一部分,分别隶属闽越、南海和象三郡,怎可说放弃就放弃!来日若任何郡县发生骚乱,宗大人是否也要随手抛弃以免麻烦?试问都像宗大人一般,始皇帝建立的大一统帝国又何尝传承下去!” 宗济像只着急地上蹿下跳的猴子:“丞相大人何出此言,我又没有这么说,陛下明鉴——” 岳谊的声音平缓:“丞相大人说的极是,南海诸岛不仅是帝国不可分割的部分,更因其是海上通商的重要关口,自战国时起南越诸部便与海外通商,这海龙王自立门户后的几年,海路又更进一步打通,臣听说那些自大食国、拂菻国的商人来东方做生意,都只知道海龙王之名,而不知我大秦关口,海龙王便借此垄断走私,自己受益,为祸不浅,亦然一个海外之君,不可再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 “好了,”见几人都安静下来,赢骢慢条斯理的开口,“宣宗平叛南越时,奉行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准则,即花更少的钱,用更少的兵,达到同样的效果。” 岳谊躬身表示赞同:“陛下所言极是,这正是宣宗执政高明之处。” “现国家安定还没有几年,再行发兵,对沿海的百姓而言肯定不堪重负。御史大夫宗济,朕便派你往这南海诸岛走一趟,替朕当面会一会这个海龙王,不是与他议和,他还不配,而是行招安的怀柔之策,听听他有什么条件。一应准备,着永昌侯窦庸支持,他自己看不住海上门户,给朕捅个大篓子,便让他将功补过,若是再出纰漏,你告诉他,朕便把他发配到琼州岛、瀛洲岛上和海龙王作伴去,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赢的人朕封他新的南境侯爷!都下去吧!” “陛下英明!” 丞相程骛和御史大夫宗济领命退下,转身离开宣室殿。 “太傅留一下。”赢骢的声音冷淡。这也是身为帝王必备的品质,永远不要喜形于色,也永远不要让自己真实的情绪通过任何外在表达让他人知晓。 岳谊转过佝偻的身影,躬身垂手,侧耳静听。 此时有小黄门来报,宫中玉匠求见,说是从冬至节上永嘉侯献上的天降陨石中剖出了美玉,求请示下如何雕琢。 赢骢从坤伦手中的托盘中接过了这从陨石中剖出的两枚原玉,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一圈。一块通体莹白,润泽柔腻,触手生温;一块苍翠欲滴,玉成天然,流光溢彩。实在是教人爱不释手。 “就这两块?”赢骢冷淡地问道。 玉匠伏身跪地,战战兢兢答:“回陛下,正是,只有这两块。” 赢骢追问一句:“没有黑色的?” 玉匠的声音发抖:“回禀陛下,没……没有,只有这两块,小人不敢藏私。” 赢骢的沉默不语让跪在地上的玉匠瑟瑟发抖。 “知道了,”赢骢的语气毫无波动,“拿去雕成玉牌,纹样和刻字朕回头再着人告诉你们。” 那玉匠领命而下。 只有青白两块玉,对应着陨石上的青白两条龙,对应着两个儿子出生那天青白双龙降世的异象,分毫不差。 那梦里的那条黑龙又代表着什么? 【注1】雅言:中国最早的通用语,相当于今日的普通话。 第二十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赢骢收回思绪。被玉匠的造访这么一打岔,太傅岳谊看着仿佛又要睡着的样子。 赢骢颇有耐心的等待,还拦住了想要好心提醒岳谊的坤伦,饶有兴致地看这个老狐狸在和自己玩什么把戏。 少倾,岳谊自己清醒过来,正要跪下谢罪,却被赢骢轻描淡写地拦住了。 “岳师傅,朕留你下来,是想问问公子澈和公子净最近一段时间读书怎么样,”赢骢淡淡地开口,“朕还记得小时候,父皇也总是坐在这里问你我的功课,朕在一旁站着,总是战战兢兢的。” “陛下聪慧灵秀,先帝对您寄予厚望,您也从未令他失望。现今澈、净两位公子又继承了陛下的勤奋与好学,未来都会成为帝国的栋梁之才。” 赢骢微微一笑:“别跟朕扯这些虚的,朕生的儿子朕最了解,公子净还能老实点,公子澈一个看不住就能上房揭瓦,若不是他生来有哮症拖了后腿,朕看他能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捉鳖,再加上个婵羽,两个人能把太液池翻个底儿掉。” 岳谊笑而不语。 “朕听说,大父庄皇帝在世的时候,曾有意立姑母大长公主赢婴为储君,”赢骢放出自己的第一支箭,“岳师傅当年作为大父身边的常侍郎官,可曾有所耳闻?” 岳谊这个老狐狸十分谨慎:“回禀陛下,太宗庄皇帝明立旨意将皇位传于先帝,道听途说信不得。现在庄皇帝、先帝、宣宗都已千古,更是无谓这些坊间传闻。” “话不是这么说,”老狐狸一把太极又把问题推回来,赢骢只得放出自己的第二支箭,“父皇自幼体弱,而姑母大长公主赢婴年长不说,更是通晓诗书,又曾在西境游学多年,当时看来,姑母的确是更合适的人选。” 岳谊果断地否认:“宣宗陛下好学、博学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她拥有为君者的品格。储君的选择,首要是名正言顺,宣宗陛下毕竟是个女人,她再优秀,也不在储君的候选人之列。” “姑母可不是这么想的,而庄皇帝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也不能容忍一丝动荡。朕知道,当年是你力主庄皇帝立父皇为君,只说了三个字,为这三个字,朕一辈子感激你,”赢骢站起来,走下高位,绕到岳谊的身前,“你说了‘好圣孙’三个字,才使大父下定决心传位于父皇。” 岳谊急忙跪下:“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却并无可以左右庄皇帝之力,庄皇帝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陛下的英明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赢骢大步坐回高位,扬手让岳谊起来:“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岳太傅,朕也说了,今天就想当个普通的父亲,问问先生,自己那几个孩子读书读得怎么样,一晃眼,他们今年也要满十岁了,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几个孩子平时在朕面前,总或多或少拘着天性,您平时见他们多,跟朕说说,究竟谁比较有出息?” 岳谊的沉默来的不出所料,赢骢发出的第三箭终于射中他的咽喉。 秦国皇族自始皇帝以来,嫡传血脉为嬴姓赵氏,自胡亥屠杀手足,赵氏一脉便彻底断绝。唯有公子高牺牲自我保全家人,这一脉因是庶出,乃是嬴姓秦氏。除皇族以外,便是与庄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卫氏大族地位最高、血统最尊贵。再接下来是四大门阀薛氏、崔氏、窦氏和裴氏。像岳谊这种布衣士子出身,因为得了帝王的赏识,尽管坐上了丞相和三公的高位,但没有爵位加身,终究是空中楼阁,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给撸下去就撸下去,他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尽管其子岳骏德因着与赢骢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与宣宗义女景阳公主联姻,因“尚主”封为西固侯,但岳氏一族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想要在残酷的世家门阀站稳脚跟,保住自己的阶级,他们必须支持帝王,甚至及早拥立储君。这也正是岳家父子“顺水推舟”地把两个孙子送进宫给两位公子做伴读的真正用意,无论谁是储君,岳家都有一半的胜算。赢骢刚想开口再诱导一下,岳谊却抬起头,直视赢骢的目光,这老狐狸的眸子里精光四射,满是算计。 “先说说阿净吧,这孩子话少,在朕面前话更少,说话做事总比别人慢一步。” 岳谊丝毫不拖泥带水:“陛下,公子净少年老成,能够深思熟虑,沉得住气,不冒进,不喜形于色,这些都是难得的宝贵品质。” 赢骢笑:“所以朕把你的小孙子岳攸平安排给他做伴读,那孩子活泼天真,能带着阿净也轻松点儿,不能一天到晚皱着眉像个老头子似的。阿澈呢?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了,混世魔王似的。” “陛下圣明,”岳谊继续,“公子澈慧极,心口有个勇字。虽然淘气不假,但在读书上却丝毫不亚于公子净,凡著作篇章,他读上三两遍便可背诵如流,天赋实高。只是——” 只是之前的话都没有意义。 赢骢问道:“只是什么?” 岳谊深吸一口气,平视赢骢的目光:“任性真率,但恐至刚易折。” 换赢骢沉默良久,忽然换了轻松的语气:“说说婵羽吧,这三个孩子同一天出生的,性子却天差地别,都说朕这个女儿从长相到性格都像姑母宣宗陛下,你是宣宗时候的丞相,你觉得呢?” 岳谊微微颔首:“长公主聪悟,有口辩之才,惜女郎也。” 赢骢板起面孔:“如果让岳太傅选的话,谁可堪大任?” 岳谊此刻像锯了嘴的葫芦,伏地长跪不起。 “朕恕你无罪,”赢骢步步紧逼,“如果让你选,两位公子你选哪一个?” 燎炉内的炭火熊熊燃烧,青铜漏刻的水滴滴落下,岳谊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答,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赢骢长叹一声:“退下吧。” 望着岳谊佝偻的背影走出宣室殿,赢骢对着空旷的大殿开口说道:“出来吧。” 僧人和行者从影壁后走出,正是天孤和天伤。 自从二人施针将赢骢从昏迷状态中唤醒,便受封为左国师和右国师,赐宫中自由行走。国师本是虚位,乃是帝王对宗教徒中一些德才兼备的高人给予的称号,以示尊崇。 赢骢醒后便将自己在梦中所见青、白、黑三龙夺珠之情状据实相告,兼又从替身僧无为处得知,当年二子出生的那一夜,正是天孤天伤做出“双龙降世”的预言,便更加对二人信任有加。便也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说好的是“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的谶语,一切预兆都是青白两条龙,那自己梦中出现的黑龙又是从何而来? “莫不是来自异域的居心叵测之辈,想要篡夺皇位?”赢骢不由得想到海龙王,开始思忖自己的怀柔招安之策是否太过温和,斩草除根是不是更省心。 天孤和尚摇摇头:“龙自来是东方祥瑞神兽,地位尊崇,且陛下梦中所见又是一条黑龙,大秦属水德,尚黑,预示着这条黑龙血统高贵,不会是异族。” “那何故这黑龙是最近才出现在朕的梦中?而非一早就有预兆?”赢骢依然不解。 天孤和尚和天伤行者对视一眼,道:“陛下曾提及,在云端一开始见到的是青白二龙夺珠,黑龙是后面才出现的。” “不错,”赢骢回想当日梦境,“原本只是一团黑气,朕还当它是乌云,却突然化成龙形,来势汹汹。” 天伤行者从容道:“龙聚气而生,从云而行,陛下梦中的黑龙初时乃一团云气,而后聚形,应是黑龙将出未出之兆。” 天孤和尚附和:“天孤近日来夜观天象,也发现中天帝星太阳星耀闪烁,太阳化气为权贵,敢问宫中最近是否有贵人临产?” 是有一位,赢骢暗暗思忖,论出身,还真是权贵。 赢骢偏头问坤伦:“薛夫人的产期大约是何时?” 坤伦伸手掐指算了算:“回陛下,大约还有三个月。” “告诉皇后,好生照料,不得有任何闪失。”赢骢安下心来。 天孤和尚捻着佛珠:“这便说的通了,既有龙气,只是还未降世,尚未聚形。黑龙入梦,恭喜陛下,即将再得贵子。” 天伤行者却有些悲悯地道:“龙性至霸。陛下已为真龙天子,又有青白二位龙子,如今第三位龙子也即将出世,四龙共处一室,恐有颠覆之灾。” “十四师弟,”天孤和尚警惕,“不要危言耸听。” “无妨,”赢骢气定神闲,“十四师父,何为颠覆之灾?” 天伤行者微微摇头:“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注1】群龙无首,不利朝纲;国本【注2】未立,名分不详;自然要有小人蠢蠢欲动,上下撺掇,久而久之,国家自然有倾覆之危。” 那个梦的后半段赢骢没有告诉天孤和天伤,瞎眼老宫女梅列沙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看到三条龙盘踞在你的屋顶……你只能选一个继承你的宝座,但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你的选择……” 赢骢不得不相信,因为梅列就曾经言中过一回。 他感觉自己的头仿佛如针扎般地疼痛,扬了扬手:“朕知道了,两位国师请自便吧。” 【注1】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出自《易经》第十二卦“否卦”,九五爻,休否,大人击;其亡其亡,系于包桑。引申意为:居安思危,警戒覆亡。 【注2】国本:古代特指确立皇位继承人,建立太子为国本。 第二十一章 寻金故纸堆 “去找金坆!去找金坆!!去找金坆!!!” 瞎眼老宫女沙哑的嘶吼声犹在耳。要想知道永泰宫中的两位公子出生的先后顺序,必须先找到这个叫金坆的人。赢澈突然觉得沉闷的宫中生活有了一点点意思,自那夜以后便一反往常的倦怠,每日日出时必起身先去石渠阁翻阅宫中记录一个时辰,食时正回椒房殿用朝食,食时二刻准时坐在温室殿里开始上课。 赢澈先从宫人名册中查找,这个金坆既然知道自己和赢净的出生顺序,那么在永泰宫至少已经有十年时间,而且不外乎在椒房殿、慈崇殿、漪澜殿、太医署这几个地方当值,如此一来查找的范围缩小了一大半,但繁多的竹简记录依然超出了赢澈的预计,连续多日才将这几所宫室往年的宫人进出记录查完,结果却令人沮丧——根本没有金坆这个人。 于是他决定调整思路,从宫人调任进出录中查找,果然给他找到两条有价值的信息——“仪凤十年五月,天禄阁补录女官金坆”、“建元元年三月,天禄阁女官金坆调出,入摄政永安大长公主府”,除此以外再无它载。 摄政永安大长公主,就是父皇的姑母,死后追封宣宗陛下的赢婴,她摄政共十四年,年号“仪凤”,仪凤十四年夏天她退位还政于父皇,次年,也就是父皇亲政的建元元年,四月宣宗陛下薨逝,七月自己和赢净出生。自从宣宗薨逝,她府中的下人都遣散或者赠与别家,每个人都有清晰的追踪轨迹,在摄政大长公主府中但任何职,何时转入何府又担任何职,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有这个金坆不知下落。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线索了。既然这个金坆曾经在天禄阁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女官,而当时父皇尚未亲政,需要每天去天禄阁中读书,意味着帝王的起居集注中或许会有关于她只言片语的记载,只是起居集注记录着关于帝王的一言一行,即便时间段确定可以缩小范围,但工作量依然浩瀚如烟海。 目标明确,赢澈一点也不觉得枯燥,翻开一卷卷十年前的起居集注,看着父皇每天来来回回在那些耳熟能详的宫室里进进出出,竟有一丝奇妙的感觉。但结果依然令人沮丧,没有一条关于金坆的记录。更蹊跷的是,起居集注记录有缺失,有的竹简被生生抽走,使得上下文前言不搭后语,空了的地方像换牙时的洞,只留下编着竹简的绳子,却没有东西填补;有的地方被空白的竹简所代替,但是新竹简在旧竹简中格外显眼,更别提那一段一段的空白。 眼看着也查不出什么,赢澈不由得闭上眼,颓丧的靠在书架上发呆。 他想起天禄阁的书架,莫名其妙出现的地道,还有和瑚琏手拉着手穿越黑暗的隧道,栖云寺墙后密道听到的秘闻……回想起当日种种,真像一场令人意犹未尽的冒险。 那一天,赢澈和瑚琏前脚刚从地道爬出来,藏身在栖云寺的供桌下,还没来得及掀开桌布爬出来,便见到刚才说话的男人杀了个回马枪。那一刻赢澈的一颗心如擂鼓,以为自己暴露了,他紧紧攥着瑚琏的手,额前渗出冷汗,透过桌布与地面的缝隙,看得到那人的脚步在一点点逼近…… “喵呜——” 瑚琏拧了花斑小猫一把,小猫扑开红布,从供案下窜出,惊得那穿着僧鞋的人退后两步。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只野猫。”赢澈认出了那男人的声音,是父皇的替身僧无为。 蜡烛全部被吹熄,室内一片黑暗,男人打开门出去了。 不要锁门,不要锁门,不要锁门,不要锁门,不要锁门…… 赢澈在心中焦急的祈祷,他希望神,无论是什么神,能够听到他的祈求。 上天回应了他的请求,那个男人关上门后径直离开,赢澈和瑚琏等了好一阵,说不上来有多久,但赢澈觉得比自己抄十遍《礼则·学记》的时间还要久的多,他们才爬出来,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的逃出来。 出得门来,赢澈早已不辨东西南北,瑚琏扯着他的袖子穿过一片不大的菜圃,在菜圃的角落里,寻得一个狗洞,先后爬了出去。 他们根本不敢停下来,一直奔跑,一直奔跑。路上,赢澈听到打更人报时,已经是黄昏二刻【注1】。 他们跑过奉先殿的时候,赢澈才意识到这里是咸阳宫,从章台宫的天禄阁到这里,平日走路都需要小半个时辰。过了飞阁,就到了后宫,椒房殿近在眼前,各殿门口都挑起风灯,灯火通明。 赢澈气喘吁吁,他放开了咳嗽一阵,瑚琏抓着他的手说:“今晚看见的、听见的事,咱们都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 赢澈郑重地一点头:“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瑚琏放心地点点头,提起袍角,迈开腿向东继续跑去,纤长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椒房殿的赢澈面若平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将怀中抄录了十遍的《礼则·学记》交给母后。吸了那么多灰尘,又那样剧烈的奔跑,哮症能坚持回到椒房殿再复发已经出乎自己所料,果不其然当天晚上赢澈就高热不退,虽意识清明,但辗转无眠。喝下安神汤后,半睡半醒之间,赢澈梦见替身僧无为举着一把长剑,狞笑着,露出獠牙向自己的胸腔刺来,他被惊醒,由此又引发新一轮剧烈的咳嗽…… 再见到瑚琏是下头一场雪的那天,铅灰色的天冷的令人瑟瑟发抖,赢净和赢澈被关在宣室殿里沐浴焚香,为晚上补行的驱傩大礼做准备。天一黑,赢澈和赢净分头出发去寻找藏在永泰宫各宫室的傩具鬼头,在栖云寺附近,他又遇见了瑚琏,是瑚琏说长秋殿藏有鬼头,并把自己带了过去。后来长秋殿被燃成灰烬,据说瞎眼老宫女,也就是瑚琏的师父梅列也因此丧生,后来母后收下瑚琏做婵羽的伴读,现在回想,这一切似乎冥冥中都安排好,相逢的人注定会再相逢。 赢澈睁开眼,隔着书架,他的目光恰与另一双眼相遇,鹿一样温柔的眼睛,长而密的睫毛,琥珀色的瞳仁,如一泓波澜不惊、清澈见底的秋水。 “你跟踪我?”赢澈站起身,绕过书架,站在这双翦水秋瞳的主人面前,将她逼到了书架和墙面的夹角,无处可逃。 她的目光清澈如波,她的心思幽深似海,赢澈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也许永远都看不透,但是他愿意花时间,他喜欢一切谜题,他喜欢她的神秘。 赢澈看到了她手中持着的书简,正是自己刚才翻阅过的宫人名册,他随手放回书架:“你看这个干什么?跟我一起找金坆?” 瑚琏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她垂下眼预备越过赢澈离开,却被赢澈伸开的手臂死死困在墙角,瑚琏虽然年纪更大、个子更高,但是她的力气却未必拼得过赢澈。她不得不抬起眼,迎接公子澈的目光。 他的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告诉我。我知道你在别人面前装哑巴,但在我面前没用。” 瑚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书架上那卷宫人名册上,她的侧面有着优雅的面部线条,睫毛如扇一样覆盖,晨光熹微中她脸上几不可见的细软绒毛仿佛带了一层光。 “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秘密了,不是吗,”赢澈觉得自己假装出来的强势阵线在一寸寸崩溃,“那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呢?你不相信我吗?我保证你和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次她果断地开口了:“我在找我的父母。” 换赢澈愣在那里。 她清越的声音继续道:“我一出生就在这个宫里,就在我师父身边长大。她曾经跟我说过等我再大一点就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谁,但是她食言了。”她的手轻轻拂过那些沾着灰尘的竹简,“所以我只能自己找答案,我只是一个宫女,没有随便出入天禄石渠两阁的自由,所以我就跟着你。” “你怎么不跟着婵羽,你是她的伴读。”赢澈问完这句话立刻后悔,只想抽自己耳光。 “公主殿下没有要从天禄石渠两阁寻找的秘密,如果我要她带我来,势必要和她解释许多。但你不同,你有问题,想要在这里知道答案,我只跟着你,每天早晨看一个时辰就够了。” 她说完,目光迎向赢澈,坦坦荡荡,像婴儿一样。 赢澈微微觉得有些脸热:“我……我们可以一起找,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找金坆,我也可以帮你找你的父母,这的记录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分头找效率会更高,他们的名字叫什么?” 瑚琏淡淡答:“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呃……这恐怕有点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你确定他们也在永泰宫吗?他们什么时候进宫的?在哪个宫室侍奉?”赢澈试图保持积极。 “我不确定,关于他们我一无所知。”瑚琏的语气波澜不惊。 赢澈:“……那,我要怎么帮你呢?” “看着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直视她不难,但是一直盯着她看则需要无比的勇气,她有吸人眼球却拒人千里的美貌,美的摄人心魄,美的睥睨众生,看久了会油然从心底生出一种自己鄙俗如草芥的无地自容感。 赢澈失语了。 瑚琏眨眨眼睛:“我只知道我的父母有一方是胡人。所以就从这个宫里的胡人开始找起。不管他们是不是活着,我都要知道他们是谁,这是我唯一想要的答案。” 小黄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澈,陛下传召您去宣室殿用朝食,皇后娘娘带着长公主已经过去了,咱们也该动身了。” 【注1】黄昏二刻:即今20:00;黄昏,19:00-21:00。 第二十二章 毒手(上) 赢澈一路小跑抵达宣室殿的时候,殿内已经热热闹闹就等他了。 父皇和母后坐在上首,刚刚濯手完毕,各自用帕子擦着手上的水。詹事岳骏德大人正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指挥着宫人传菜布菜。 左首三席是留给自己、赢净和婵羽的,右首三席则是留给岳骏德和景阳公主夫妇、表哥岳攸至和表弟岳攸平的。 见到赢澈从门外进来,卫皇后嗔怪了一句:“你父皇召你们一起用朝食,你又跑哪里去了,来的这样晚?” 赢澈嘻嘻一笑:“孩儿最近都早起去石渠阁背书一个时辰,这才来的晚了,请父皇母后责罚。” 卫皇后一笑:“看在你这样上进的份儿上,罚你多吃一碗饭罢,”说着又收起笑容,“瑚琏怎么也这么迟,长公主早上起来就没见你的人影。” “孩儿让她帮我秉烛来着,反正那时候婵羽也没起床,用不上她。”赢澈迅速回答。 “赢澈我再跟你说一遍,”婵羽板起面孔,“瑚琏姐姐是我的伴读,你少指使她干这干那的,宫里有的是小黄门,哪个不能给你秉烛,非得叫瑚琏姐姐去?你再这样拿自己不当外人,小心我揍你!” 和婵羽打嘴仗,赢澈绝不退让:“行啊,一会儿吃完饭沧池边上大柳树,谁不敢来谁小狗。” 婵羽撸起袖子就要扑到赢澈面前,是瑚琏抱着她的腰才给拦住。 “行了!”卫皇后息事宁人道,“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掐个不停,吃顿饭都不消停。你们看看攸至和攸平,什么时候都是兄友弟恭的,怎么你们就跟冤家似的。” 姨母景阳公主饮了一口茶笑道:“这是在皇后娘娘肚子里没分出胜负,一个追着一个出来接着斗呢,怕是要打一辈子,您也甭操心了。” 赢骢也笑道:“景阳公主这句话说得在理。” 卫皇后佯装责怪:“陛下还说呢,还不是您给这孩子取名用了个‘婵’字,我虽然读书不多,但这婵是女力士的意思,这可不就人如其名,好好一个姑娘,整日爬高上低,逗猫遛狗,您问问她自己,哪一天回椒房殿睡觉不是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让她乖乖坐一会儿做做女红,便给我像个猴儿似的抓耳挠腮,如坐针毡,时不时还得跟他弟弟动手打一架,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就是一点用没有。陛下赶紧给您唯一的女儿改个名字吧,叫安羽也好、静羽也好,总之,可别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了。” 见母后在父皇面前好一通告状,婵羽连忙欲盖弥彰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有……” “这个朕可管不了,”赢骢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就坐,“我也不能拴住她的腿脚,绑住她的胳膊,你派人盯紧些就是了,不要出了危险,她爱玩就玩吧,再长大点就好了。” 众人就坐,各人席前的盘盘碗碗都摆的满满,又因各人喜好而不完全相同。赢澈面前的案上就摆了他一贯喜欢的菜色,点心有翡翠蒸饺、金鱼馄饨和红心白皮的海棠酥;汤羹有一盅虾蓉丸子汤、一碗银鱼炖蛋和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小食有蜜枣莲子、水晶冻肉、生渍萝卜和酸甜白菜,看得赢澈食指大动。 表哥岳攸至招了招手:“婵羽,到我这儿来,有你喜欢的玫瑰露和三丝春卷。” “我这儿有乳饼、粟米粒和腐皮包子,过来跟我坐。”赢净也争着招揽婵羽。 赢澈不由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切,什么香饽饽,抢着要。反倒是瑚琏在一旁默默地站着,这里没有排她的座位。 卫皇后开口道:“来人,在公主后面再摆一席,瑚琏,你先坐那里吧。” “不!我要和瑚琏坐一桌。”赢澈先反对。 “你起开,我要和瑚琏姐姐坐。”婵羽立刻反击。 “你到底跟谁坐?表哥?阿净?还是瑚琏?只能选一个!” 婵羽则看看表哥又看看庶弟,两边都想去,但又拿不定主意。 “好了,”赢骢开口,“每个人都跟自己的伴读坐一起。景阳和骏德,你们两个大人别挤在一张案上了,分开坐。” 这样原本两排六张席案撤下一张,剩了五席,景阳公主和岳骏德夫妇各坐一席,赢澈和岳攸至、赢净和岳攸平、婵羽和瑚琏分别坐了三席。 秦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进食起来也都格外安静,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大家都吃了个七七八八,见赢骢放下筷子,大家也都先后停筷,只有婵羽还意犹未尽,卫皇后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放下筷子。 “今天找你们来呢,是因为父皇之前病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顾得上问你们的学业,刚好今天人齐,都说说你们最近在忙什么。”赢骢首先开口,殿内突然一片安静。 就知道才不是简单的吃一顿饭呢,赢澈心中暗暗想。 “赢澈,你说你一早就起来去石渠阁,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想不到父皇第一个问的是自己。赢澈根本来不及编瞎话,心中暗暗叫糟糕,我能读什么书啊,还不都是闲书,闲书那能叫书吗? 但还是不得不答:“孩儿……嗯……上次听了岳太傅讲秦军三征百越,还有宣宗时的南越国平叛之战,对百越,哦不,现在是南海、桂林和象三郡,风俗民情很感兴趣,于是特地去找了一本叫做呃……《百越风俗志考》的书来读……” 赢骢的表情毫无波动:“哦?书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吗?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呃……”赢澈觉得自己头皮发紧,“百越沿袭古越人血脉,有断发纹身、拔牙漆齿的习俗……书里提到百越部族中地位超然的巫师会一种秘术,被他们纹身后的人,男子可以遇水化龙,女子可以浴火成凤……”虽然书里是这么写的,但是真的当说出口,赢澈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像瞎编的,声音不由得弱了下来。 婵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赢澈瞪了她一眼,她又回瞪回来。 母后恨铁不成钢地责怪:“阿澈……以后多读点有用的书……” 赢骢的语气倒是很平静:“这本书好像是屈原大夫写的?” “不是,”赢澈老老实实地回答,“书上没写作者的名字,写的佚名。” 父皇赢骢点点头:“这本书朕小时候也读过,你漏说了一点,不是什么人纹身后都能化龙化凤,里面特别强调,只有血统最纯正的贵族才可以。失之一言,谬以千里,你可得牢牢记住这句话,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了。”赢澈点头。 “你信吗?”赢骢忽然饶有兴味地问,“你们,在座各位,都信吗?这个遇水化龙,浴火成凤的秘术?” 席间众人纷纷摇头说笑。 赢净淡淡的声音响起:“我信。” 第二十三章 毒手(下) “你信吗?”赢骢忽然饶有兴味地问,“你们,在座各位,都信吗?这个遇水化龙,浴火成凤的秘术?” 席间众人纷纷摇头说笑。 赢净淡淡的声音响起:“我信。” 赢骢的目光看向他:“为什么?你亲眼见过?” “我……”赢净顿了顿,“这个……可能是一种虚指,不是真的化成一条龙或者一只凤,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 “好了,要是哪天你真的见到了,记得告诉朕一声,咱们一道去看看。现在,说说你最近都看了什么书?” 赢净恭谨答道:“孩儿最近在读《商君书》。” 赢骢颇有兴趣地走到他跟前:“好啊,读到哪一篇了?” “《说民》。” “读的懂吗?” 赢净顿了一顿,说:“不太读的懂。” 赢骢背着手:“哪一段不懂,说来与朕听,朕给你讲讲。” 赢净深吸了一口气,背诵道:“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合而复者,善也;别而规者,奸也。章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过匿,则民胜法;罪诛,则法胜民。”【注1】 赢骢背着双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哪里没懂?” 赢净作答:“孩儿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任用奸民治理,百姓就会遵守法制,过错就会得到惩罚?使民众疏远分开,相互监督就能够保证国家能够治理好呢?” 赢骢面向门外,悠悠道:“阿净最近是不是儒家的经义看了不少?” 赢净一时语塞,没料到父皇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赢骢转过身,朗声道:“要搞明白你的问题,就要先明白何为‘善民’,何为‘奸民’。在你刚才背的这段话里,善民指的是那些顾全道义,践行仁义之说,注重家族宗族私情的人,他们藐视国家法度,沽名钓誉,可谓善民不善;而奸民指的是不顾及宗法情义,敢于在国家法令面前,勇敢举报不法的家人亲属而受到国家封赏的人,这些人在儒家眼里自然是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人,但从国家法度的层面看,可谓奸人不奸!朕这么说,你能理解商君的深意了吗?” 赢净低头想了想,答道:“商君的意思是要我们勇于大义灭亲?” 赢骢道:“商君的意思是,一个国家若人治大于法治,那么民众就会相互联合起来掩盖彼此的过失,以为法不责众,国家就会因此腐败衰弱下去;但如果法治大于一切,那么民众在一言一行的时候就会首先想到自己的言行是否合乎法规,有法理的尺度约束,自然会规行矩步,这样国家才会强大!” 赢净点头:“孩儿明白了。” 赢骢的语气变得严厉:“回去好好再通读、精读《商君书》,好好体悟商君变法的真意!婵羽!你最近又读了什么书?” 婵羽没料到父皇突然叫到自己,刚挟起来的一块海棠酥和手中的筷子一同应声落地,身边的瑚琏忙又用干净的筷子挟了一块放入她的碗中。 婵羽连忙站起身来回话:“回父皇,孩儿最近读《论语》。” “嗯,有什么心得想法?” “孩儿觉得孔子、儒家仇视女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分明就是把女子和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小人相提并论,实乃……实乃迂腐!” 赢骢冷笑一声:“小小年纪,你又知道什么是迂腐了?这话是岳太傅教给你的?” 婵羽摇头:“不是,是孩儿自己悟到的。” “朕就知道是你自己断章取义,”赢骢走近婵羽,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句话你连断句都断错!应该是‘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刚从卫国回来,被卫国的国君欺骗,还被卫国国君身边的小人和媵妾仗势愚弄,因此才有此叹,而非一言以蔽之。你呢,就读了一句,便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先贤之上了吗?” 见父皇语气严厉,婵羽低头:“孩儿知错了。” 赢骢冷冷道:“回去好好读《春秋》和《左传》,下次要是再这么糊里糊涂的,可别怪朕罚你。” 卫皇后自觉面子上挂不住,也严肃道:“你们都听见了?回去都认真读书,父皇一问你们就露怯……” 婵羽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嗬嗬”声,赢澈忍不住向她看去,只见她的脸色煞白,用手捂着肚子,突然开始呕吐,呕吐物直喷射到案前的地上,在座所有的人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瑚琏一手抚着她的背,一边用眼神四处求助。场面一时混乱。 婵羽的呕吐没有停止,等她的胃里没有东西可以吐的时候,她开始呕血,一大滩吐在地上,还沾在衣服和袖子上。赢澈看见他们的母后大声地嘶吼了一声“不——”,然后像一只发了疯的母狼一样从上首席位上冲下来,扯开围在婵羽身边的人,将女儿抱在怀中。 卫皇后紧紧地搂着婵羽,嗓音沙哑,泣不成声,而婵羽还在呕血,她的脸上、身上、手上全是血迹。而卫皇后则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说:“不要……不要……传太医!传太医!婵羽,你看看母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要……” 整个太医署的太医全部来到宣室殿,虽然人多,但是井然有序,把脉的、催吐的、检查婵羽呕吐物的、检查案席上剩下的食物的…… 赢澈环视一周,姨丈岳骏德在跪下磕头谢罪,表弟岳攸平吓得哇哇大哭,被姨母景阳公主抱在怀里,捂住嘴巴,但压抑的哭声依然在殿内回响,让人心中不安;表哥岳攸至抓住了赢净,两个人脸色发绿;母后的钗环落地,头发散乱,胸前身上沾着大片大片婵羽呕吐出来的血迹,她的哭声像母兽的低吼,绝望而哀怨,若不是被父皇紧紧抓住,她一定会瘫倒在地。 没有人在乎我。这荒谬的念头突然在赢澈的心中升起,他明明知道不应该,他的姐姐现在命悬一线,但是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这里面不对劲,赢澈始终冷静。座位原本不是这样排的,婵羽坐的那张案几,原本是我的,后来父皇说每个孩子都跟伴读坐在一起,大家又根据桌上摆的不同菜色,换来换去,才坐成了现在这样。左首从上至下坐着的是婵羽和瑚琏、自己和岳攸至、赢净和岳攸平。 赢澈本能的意识到下毒人的目标或许并不是婵羽,只是自己这个无时无刻都胃口奇佳的姐姐做了替死鬼。 指挥布菜的是姨丈岳骏德,但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母后和景阳公主是姐妹,岳家全族的荣耀都绑在卫皇后身上;即使有人要利用姨丈,又有谁能料到父皇临时重新安排了座位呢? 赢澈冷眼环视殿内所有的人,她看见瑚琏在一旁孤伶伶站着,双手紧紧抓着裙子,焦急地看着被太医围起来的婵羽,表情泫然欲泣。 又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赢澈心头:如果中毒倒下的是我,母后是不是也会这么伤心? 到底是谁要害我? 【注1】“用善……”一句:出自《商君书·说民》,大意是,用所谓的善民治理民众,那么民众就只爱他们的亲人;用所谓的奸民治理民众,那么民众就会遵守国家的法制。民众结合起来就会互相掩盖过失,这就是所谓的善;使民众疏远分开,互相监督。这就是所谓的奸。表彰所谓的良民,民众的罪过就会被掩盖起来;任用所谓的奸民来治理,那么民众中的过错就会受到惩罚。民众的错误被掩盖,那么民众就会凌驾在法规之上;民众的罪过受到惩罚,那么国家的法规就能压住民众。民众凌驾在法规之上,国家就会混乱;法规限制住民众,国家的兵力就强大。所以说,用所谓的良民整理国家,国家就一定会乱,直到被削弱。用所谓的奸民治理国家,就一定能治理好国家,直到强大。 第二十四章 慕冬(上) 婵羽被抱回椒房殿,太医们给她灌下一碗一碗的苦药和清水来帮助催吐,那些熬得发黑的药汁刚刚咽下去又被她迅速地吐出来,直到婵羽只能呕吐出清水的时候,太医们又安排给她喂牛乳和生蛋清液。婵羽直吐得天翻地覆,但好在她已经不再呕血。大殿中充斥着呕吐的气味,婵羽则一直发着低烧,除了在呕吐就是在昏睡,小脸苍白,神志不清。 太医说因摄入的毒质并不多,嘱咐每隔半个时辰要给公主喂水来催吐,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正常饮食,但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太医还补充说已经确定朝食中所有的饮食都没有毒素,公主应该是在别处误摄入了毒质。 卫皇后枯守了婵羽十二个时辰,亲手喂水喂汤药,直到女儿不再因腹痛而呕吐,直到她沉沉睡去。赢骢来看了两次,坐在榻前守了一会儿,卫皇后抛却往日所有的端肃和庄严,哀哀地哭泣自责。 詹事岳骏德谨慎地走进殿内,脚步尽量放的很轻,正要躬身行礼,赢骢扬手示意免了。 赢骢看着昏睡的女儿的脸,沉声道:“查到是怎么下毒的了吗?” 岳骏德的声音不大:“查到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双筷子,筷子用一块帕子托着,“公主用的木筷是浸过砒霜水的,筷子与食物接触入口而中的毒。” 赢骢的眉头拧了起来:“是谁做的!” 岳骏德顿了一顿:“除了帝后有专用的筷子,其他人用的筷子都一样,实在……” 赢骢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朕问你!摆餐具的人是哪一个?抓住了没有?问了没有!” “已经抓住在问了,”岳骏德忙答道“但这双筷子原本是摆在公子澈案上的,后来孩子们换了座位……所以公主才不幸……” 卫皇后咬牙切齿地说:“有人嫌我的孩子挡了道,原本想害一个,却害了另一个。先拿我的孩子下手,是想让我给她腾地方吗?” 赢骢沉默,岳骏德低头不语。 坤伦迈着急匆匆的脚步来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昭阳殿薛夫人即将临盆,产婆和太医们已经都过去了。” 赢骢疑道:“不是产期在三月吗?怎么这个时候就要临盆?” 卫皇后毫无感情道:“看来,是有人等不及了。” “皇后,”赢骢声音沉了一沉,“咱们得过去。” 卫皇后给女儿掖了一下被角:“我的孩子在这里病着,我不关心别的,我哪儿都不去。” 赢骢命令道:“这是你六宫之主的责任,必须履行!” 卫皇后抬起含泪的双眼望着赢骢,气势丝毫不弱:“我的责任在这里,我只有这个孩子,只要我的婵羽好好的,谁爱履行六宫的责任就让她去!”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赢骢发怒,“什么叫只有这个孩子,阿澈不还好好的吗?再说太医已经确定婵羽无碍了,你在这里守着她也不会立刻醒来!” 岳骏德忙上前劝解:“皇后娘娘,外殿有太医一直守着,殿内您不必担心,我会看顾公子澈,景阳会寸步不离照顾公主,只要公主一醒来,立刻派人去给您报信。” 薛夫人所居的昭阳殿就在椒房殿西侧不远,还未踏进院中,就听见薛夫人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比一声更凄厉,在寒冬夜里听着分外瘆人。 昭阳殿中,左国师天孤和尚,右国师天伤行者和替身僧无为都在侧殿诵经祈福,太医署的女医者,专事妇产二科的周玙大夫也已在外殿候着。 周玙大夫四十如许,中等身高,她自十五岁及笄后便入宫担任医女,至今已逾三十年。入宫奉职,便不能结婚生子。虽然人到中年,看上去依然神采奕奕,身材也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周玙精通妇、儿两科,后宫中所有娘娘、公子和公主的身体都是由周玙来照料。卫皇后看到周大夫生出一股亲切,在皇后和贾美人怀孕期间,是周玙一直照料脉象,婵羽和赢净都是她当年亲手接生的,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 殿内已经聚了不少人,除了诞育了公子净的贾美人,还有七八个没有生育的嫔妃一起陪坐着,见到帝后进来,忙站起身行礼。 又是一阵惨叫声传来,卫皇后皱了皱眉头:“薛夫人疼的这样厉害,周大夫怎么不进去?” 周玙向内室方向望了一眼,语气平淡道:“薛夫人从娘家自己带了产婆为她接生,吩咐没有她的命令,太医署的医者不得进内室。” 赢骢皱眉:“荒唐!皇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付得起责任吗?” 卫皇后冷冷地说,“里面现在是谁在侍奉?给我叫出来。” 昭阳殿的宫人怯怯道:“皇后娘娘,薛夫人正在生产,身边怕是离不了人……” 卫皇后冷笑一声:“当我没生过孩子吗?一时半刻她出不了事,把她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产婆给我叫出来!” 宫人领命而去,又是薛夫人的一阵惨叫,众人听着背后都寒浸浸的。未曾生育过的嫔妃或许听来没什么分别,但是卫皇后心里清楚,这么个凄厉叫法,不像是故意叫给陛下听的,想是痛到了极处,但是算算时间,还远远没到最痛的时候,此刻已经嚎成这样,那真正到生的关头还不知如何呢。 婵羽脱离了危险,卫皇后自己的心也定下来,心一定,好多之前零零散散的事情就被串到了一块儿。上个月,薛夫人特地到椒房殿去请示,要带自己娘家准备的人进宫准备待产,照理说她那时孕不足七个月,远远用不着这么心急,但今夜的突然临产,倒让卫皇后开始怀疑,这个薛夫人仿佛一早就知道自己怀不到足月,因此必须早做准备。但是从太医署呈上来的脉案看,薛夫人的脉象一直很稳定,突如其来的早产,则显得更为蹊跷。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卫皇后总有一些眼睛和耳朵帮她打探消息。她不禁想起陛下醒后召左右国师说的那番话,什么“双龙降世”变为“三龙夺珠”,那条黑龙“化气为贵,注定血统纯正”,还有“黑龙尚未聚气,宫中可有待产贵人”……字字句句都像是往卫皇后的心窝里捅刀子,若是叫薛夫人生下一个公子,长兴侯薛彭祖联合永昌侯窦庸,必定举两大门阀之力保这个孩子为储君,到时候不仅自己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自己的婵羽和赢澈要何去何从就更难说……今夜会不会是那黑龙聚气的日子?卫皇后表面上沉着,内心其实焦灼不安,荒凉一丝一丝渗上心头,却不得不用坚强的外壳掩饰。 昭阳殿的宫人带着一个妇人从内殿出来,说是长兴侯府特地送进宫为薛夫人待产的医者。那妇人向帝后跪拜行礼后抬起头来,殿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这妇人竟长了一张和周玙大夫一模一样的脸。 第二十五章 慕冬(下) 昭阳殿的宫人带着一个妇人从内殿出来,说是长兴侯府特地送进宫为薛夫人待产的医者。那妇人向帝后跪拜行礼后抬起头来,殿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这妇人竟长了一张和周玙大夫一模一样的脸。 周玙也是愣了好一阵,才开口道:“阿琤?怎么是你?” 那妇人解释自己名叫周琤,正是周玙大夫的同胞姊妹。她姐妹二人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少时同时拜师学医,出师后姐姐周玙被选入宫从最底层的医女做起,后来一步一步成为女医官,医术精湛,深得宣宗信任。而妹妹嫁给了师父的儿子,在民间行医,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周玙的行医范围是宫中以及京中的达官贵族内眷,周琤的行医范围则是市井平民,两边的病患没有交集,因此两人的这一层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赢骢听完姊妹二人的解释,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二位便一同进去照顾薛夫人吧,务必保得母子二人平安。” 周玙正要领命,周琤却突然跪地伏拜。 卫皇后问:“怎么回事?” 周琤抬起头:“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薛夫人胎位不正,皇嗣乃是足先出产门的莲花倒生,再加上夫人过早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而皇嗣又不足月,因此情况十分凶险。” 赢骢一急:“那你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进去想办法?” 周琤还算冷静,再拜道:“民妇从师父那里曾学得一式专门接生倒产儿,只是要上工具。” “什么样的工具?” 周琤从药箱中取出一柄玉制的钳【注1】,呈与帝后:“此物名为助产玉钳。” 周琤将如何将这玉钳放入产道,又如何将胎儿胎位调正的原理说了,赢骢拿着玉钳,似在思索,没有立即表态。 不知什么时候,薛夫人的声音就逐渐弱了,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呻吟。 周玙一向稳重,温声道:“阿琤,这个法子是师父临终时传授的,你可有把握?” 赢骢的眼神望向周琤,似乎在问她同样的问题。 周琤看看胞姐,垂头道:“民妇在民间行医接生已逾三十载,倒生虽罕见,但这些年来经手的病例也有几十例,十余年前,也亲手接生过一例不足月而倒生的婴儿,民妇有把握。” 周玙还想再劝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赢骢盯着周琤:“你上一次接生倒产儿,是什么时候?孩子可活下来了?” 周琤愣了一下,然后回道:“上一次是半年前,那孩子……虽然足月,但没有活下来……” 大殿一片死寂,众人连呼吸都放缓。 赢骢把玉钳交还给周琤,没有表情地说:“朕相信你们,务必让薛夫人母子平安。” 周玙和周琤姐妹领命,起身快步进入内室产房。 青铜漏刻中的水滴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从天明到天暗,直至完全漆黑。 卫皇后整整两天两夜未合眼,但是她却感觉不到累,她的脑子里紧紧地绷着一根弦,如果这条黑龙今晚聚气了,接下来一步棋她该怎么走。 虽说祖训有云“赢秦氏不得不得手足相残、不得自损子嗣,否则天厌之”,但是卫皇后已经隐隐地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无所谓做恶人,这个孩子有薛阀在背后做靠山,因此去母留子没有意义,薛阀会源源不断再送女孩儿进来充裕后宫。卫皇后心想,拼着天厌之,只要威胁到自己和孩子们地位的人,她就要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夜半时分,微弱如猫叫的哭声传来,搅得死气沉沉的殿内气氛一动,卫皇后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她感觉得到自己在暗暗发抖。赢骢蓦的站起身,少倾,周琤怀抱着一个襁褓走出,赢骢立刻伸手接过,抱在怀里。 周玙随后走出,步履稳健,气定神闲,躬身拜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薛夫人诞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卫皇后的心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四周开始响起媵妾们的道贺声,卫皇后侧脸看向赢骢,他的表情毫无波澜,但是夫妻十年,相伴十五载,卫皇后知道,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是心底里的失望。 哼,卫皇后在心里冷笑,什么黑龙聚气,不过是术士们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想必他们还会再编出另外一种说法来圆回去,实在可笑。 天孤和尚、天伤行者和替身僧无为也自偏殿赶来,轮流抱着新生的公主,为她赐福。岳骏德又适时来到昭阳殿,先是报了婵羽的平安,然后请示赢骢给新生的公主取名。 赢骢看了看襁褓中瘦弱如猫的次女,露出一丝怜爱的笑容:“皇室自来有以月份别名为公主命名的习俗,这孩子生于十二月,应是暮冬之月,但这个‘暮’字有事之将尽之意,用做名字不美,便改为思慕的慕字吧。” 取完名字,赢骢便照例进产房安抚了一番薛夫人,又下旨依礼赏赐,卫皇后则在外殿安排前来陪产的媵妾们都各回各殿,安排完毕,已过了鸡鸣时。 卫皇后觉得自己的勇气又一瞬间充盈了身体,宫人为她推开昭阳殿殿门,寒夜的风让她神智清明,卫皇后迎着寒霜,大步迈入这凄凉的冬夜。 回到椒房殿,卫皇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婵羽,她正沉沉的睡着,小脸瘦了一圈。瑚琏一直在旁侍奉,呈上一个精美的长匣,说是陛下赐予公主一双鎏金白银避毒筷,卫皇后点点头,命她收好。看着瑚琏苗条婀娜的身影井井有条地将长匣收起,卫皇后随手把桌上那副浸泡了砒霜水、害婵羽中毒的木筷投进燎炉,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卫皇后接过瑚琏斟来的茶:“梅列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让你在宫里能够活下去的本事。她把你教的很好。” 瑚琏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扇覆盖在她琥珀色的眸子上:“师父托人教我识字,瑚琏才有幸侍奉公主。” “我说的不是这个,”卫皇后抬抬眼皮,“但有句话你说的很对,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侍奉公主。以后公主的一饮一食,你都必须先尝过,明白了吗?” 瑚琏点头:“唯。” 打发瑚琏去休息后,卫皇后突然觉得疲惫,只是依然毫无睡意,婵羽给她力量,无论何时都必须打起精神来,她的孩子还需要她来保护。 “母后——” 卫皇后回头,穿着寝衣的赢澈正倚在门边。 卫皇后忙招手唤他:“快进来,别冻着,不然你又该咳嗽了。” 男孩小跑过来,脱鞋上榻,卫皇后拉过另一床被子给儿子披在身上。 “婵羽她没事了吗?”阿澈眨着他的大眼睛问。每当他说话,他脸颊上那对深深的酒窝总是若隐若现。 “太医说她不会有事了。”卫皇后温声道。 赢澈沉默半晌,突然说:“母后,我知道是谁下的毒。” 卫皇后神色诧异。 赢澈便把自己那日如何同瑚琏一起误入天禄阁密道,又如何一墙之隔听见无为和贾美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 赢澈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无为说‘公子净虽无我的名姓,但却有我的血脉’,虽然贾美人否认了。但阿净他不是父皇的儿子。” 赢澈的话当然引起了卫皇后的重视,贾美人经常去栖云寺祈福,自己一直都没有上心;贾美人当年被召幸后,宣宗亲自派人把她送到城郊寺庙,若非她一个月后被查出怀有身孕,则永无回宫的机会。而无为就是在贾美人回宫不久后进宫的。 但若说公子净是贾美人和无为私通所生,卫皇后是不信的,也无人会信。且不说三个孩子中,公子净和陛下长得最为肖似,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那无为是自幼便被寻来做替身僧的,早早的净了身,一直放在国寺大青龙寺中教养,直到陛下亲政后才进宫修行。 卫皇后很确定公子净是陛下亲生的。 她正色道:“无为是个太监,你就算再不喜欢公子净,他也是你的兄弟。” 赢澈露出惊讶而又疑惑的表情,卫皇后哄他睡了。 反倒是卫皇后睡不着了,无为和贾美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在密谋什么呢? 【注1】大概就是产钳这样的东西,虽然我知道产钳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秦朝发明的,但是为了剧情服务,这算是个硬设定。 第二十六章 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上) 岳攸至的身形已经开始拉长,再换上她母亲景阳公主亲手为他量身定制的新春衫,绀青色的深衣将他的翩翩少年气衬托的恰到好处,岳骏德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长子已经满十三岁了,而自己亦快要三十五岁,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 秦国习俗,虽然男子要到二十岁才加冠礼表示成人,但是在贵族家庭,满十三岁的男孩就标志着已经彻底脱离孩童阶段,可以开始做一切步入成年世界的准备了,包括可以以成人的身份跟随父母出席饮宴等社交场合,也可以出入一些酒肆春楼茶室等场所,帮助他及早建立对成人世界的认知。 作为步入“大人”的第一站,岳骏德决定带长子去伯源楼走一遭。难得休沐,父子俩登上双马轻便轺车,迎着风和日丽的春色,说走就走。 最近朝局的状态非常微妙。首先是自从陛下在宣室殿与身为太傅的父亲岳谊密谈一番后,父亲回家便称病不出,不仅不见官场同僚、门生故旧,连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只能隔着门早晚请安,只有两个孙儿偶尔能进大父房间玩耍一阵。其次是长公主婵羽在朝食家宴上莫名中毒,虽经一番抢救没有性命之攸,但那孩子终究遭了不少罪,因脾胃受损,醒来后也不能立刻恢复饮食,每日只能饮少量汤羹,眼见着瘦了一大圈。岳攸至与这位表妹自幼便十分投缘,那时她和公子澈刚刚出生,夫人景阳公主怀着攸平,带着攸至进宫探望,只要攸至在旁,小公主婵羽便乖乖的不哭不闹,而多年来宫中只有婵羽一位公主,攸至对这位妹妹更是十二分的喜欢。这些日子,岳攸至问了无数遍婵羽妹妹会不会有事,整日里比他这个詹事还忧心忡忡,趁着生日,带他出来散散心。 长子无论相貌还是品行都更像自己,因此岳骏德偏爱他多一些。父母就是这样的,哪怕都是亲生的孩子,但总会或多或少偏心其中一个,就像夫人景阳公主偏爱长得像她的幼子岳攸平一样。 岳攸至在市集上挑了好些小玩意,有胖乎乎的彩绘娃娃,新扎的纸鸢,一整套的泥塑十二生肖,说是等休沐结束进宫送给婵羽玩。 “那你不给两位公子和攸平买点什么?只惦记着妹妹,你这做表哥的可不能太偏心眼啊。”岳骏德打趣长子。 那孩子微微颔首想了想,下定主意又扭头回各个商铺摊位给几位弟弟们选礼物去了。 岳骏德望着儿子的背影,继续陷入沉思。就在婵羽中毒的当夜,长兴侯薛彭祖的嫡亲孙女薛夫人早产诞下陛下次女慕冬公主,且不说薛夫人的胎像一贯安稳,不知因何早产,更耐人寻味的一点是,此前无论是太卜以蓍龟【注1】占卜,还是左右国师观天气星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中天太阳星初升,化气为权贵,再加上陛下梦中所见黑龙,一切都预示着薛夫人应该会诞下一位贵不可言的公子。若论起后宫诸嫔妃,除了卫皇后,就属薛夫人出身最高,按照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惯例,若长兴侯薛彭祖真的联合其他门阀逼皇帝废后,改立薛夫人为后,那朝堂的政治格局将会天翻地覆。但偏偏生下的是一位公主,可谓天不遂某些人的愿。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就在慕冬公主的满月礼过后的第一次早朝,陛下传下旨意,着朝中众臣,各郡郡守保举储君人选!陛下自一次晕厥后不仅动了立国本的心思,更是昭告天下,把这件事摆到了台面上,一石惊起千层浪,根据岳骏德的观察,朝廷虽然表面平静,暗中却早已汹流涌动。 岳家的轺车进入伯源楼宽阔的车马场,立刻有一名身着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自车夫手中接过缰绳,待岳骏德父子跳下车后,将轺车驶到场内早已划分好的车位中。一名三十如许的青袍男子恭敬却颇有风度地引父子二人向伯源楼的正门走去。 这伯源楼的历史,说来话长。早在战国时代,商君卫鞅自魏国投秦,在秦孝公的大力支持下开始变法,短短几年的时间使得秦国在战、农、工、商等领域百业俱兴,因国泰民安,老秦人做生意又讲究个诚信,吸引了六国商人纷纷来秦置业经商,这伯源楼就是那个时候在咸阳开张的。起初伯源楼只是个小小的茶肆,供路人歇脚饮茶之用,但因老板生来健谈,常与过往客商聊得十分投契,久而久之,和气生财,这茶肆经过一代一代的扩建翻修,到了这一代,已经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伯源楼。伯源楼位于长安城东市,因靠近兴乐宫和戚里【注2】,因此周围多是达官显贵的住宅。相比西市大众化、平民化、胡商聚集,东市则更有针对性地服务于权贵阶级和富商人群,可谓是谈笑有宗室,往来多皇亲。而伯源楼无疑是上流社会用来清谈和聚饮的首选场所。 伯源楼共高四层。四层错落隐秘,隔音做的最好,用做清幽的棋室,供人手谈,也可用于密会;三层为茶室,辟成一间一间的包厢,拉上门便是私密空间,推开门便可聚众饮宴;二层为采室,用于博彩豪赌,最得富商巨贾的钟爱;一层则是岳骏德今日要带长子岳攸至体验的论战堂。 这论战堂,堂如其名,正是专供宾客唇枪舌剑,聚议清谈的场所。这论战堂宽阔舒适,富丽堂皇,堂中设有上百张红木长案,一人一案,空间容纳上百人都绰绰有余;但若是热闹起来,每案二三人合坐,再加上站着观战的宾客,有时三五百人不止。这堂中的长案平日里根据需求,或摆成马蹄形,或留中空摆成环形。今日堂中人满为患,便摆成了中空很小的环形,外围又用毡垫摆成几圈无案的环形座位,唯在八卦方位上留出侍女传菜侍酒、宾客出入的小道。岳家父子进来的时候,长案上已经上座七七八八,待岳骏德点了四样小菜、四样点心、四样水果、四样干果、一壶百濮之地【注3】盛产的濮洱茶【注4】后,不仅长案已满座,就连毡垫上也已座无虚席。 论战堂中,一些宾客士子们正在讨论海匪骚乱沿海诸郡以及南海郡旱灾的事情。此时民间风气已与宣宗摄政大长公主临朝时大为不同,彼时百姓见面均摇头摆手“莫谈国事”,否则便有可能被整肃清洗,扣上“妄议国政,动摇民心”的帽子,轻则罚款杖责,重则入狱砍头,舆论风气反应人心向背,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而因失言身陷囹圄,抄家灭族的人比比皆是。广开言路是本朝陛下赢骢亲政后的第一条新政,百姓人人享有言论自由。而在长安,这伯源楼的论战堂就是最好的表现舞台,有的人就靠三寸不烂之舌针砭时弊,评议国政而受到微服出行的朝廷命官的欣赏和认可,因举荐而踏上了官途。这般风气一开,使得伯源楼论战堂又多了一抹指点江山的政治色彩。 眼下最热门的两个话题无外乎是朝廷对海龙王的态度以及立储的国本大事。在场宾客认为海龙王偏安一隅不足为虑,招安给他个官做,待日后蚕食瓜分其势力便好,根本不足为虑。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子之位花落谁家。朝廷的现状是有澈、净两位公子候选,一些士子拥立嫡长的公子澈,另一些则不然,掀起轰然一场争论。 岳骏德选择这个日子来伯源楼的论战堂,正是存了一番心思要看看民间到底对陛下这次公选保举太子的举动有何看法。 【注1】蓍龟:蓍,蓍草;龟,龟甲。二者皆为占卜所用工具,因此用蓍龟合称代指占卜。 【注2】戚里:帝王外戚居住的地方。 【注3】百濮之地:即今云南。 【注4】濮洱茶:我编的,因为关于普洱茶最早的记载是在唐朝,所以先秦时期有没有存疑。因云南在先秦时被称作百濮之地,那里的少数民族被称为濮族,这里就用濮洱茶指代普洱茶。 第二十七章 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下) 岳骏德选择这个日子来伯源楼的论战堂,正是存了一番心思要看看民间到底对陛下这次公选保举太子的举动有何看法。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陛下的这一道旨意,把所有士大夫阶级都框进了这场储君角逐之中。所有长安和外郡的官员纷纷揣度天子此诏令何意,详加分析,就发现站在哪位公子的队伍里都是一场豪赌,历来储君的拥立都是一场新旧势力的迭代。储君,就是未来的帝王,在这场看似平静,实则如深潭泥淖一般的角逐中,选择候选人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抉择,没有中间地带。要么选对了成为储君的坚实后盾,未来几十年的锦绣前程和满门的三代荣光;要么就全盘皆输,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自此官场上不再有你这一号人。若执意保持中立,胜出者和失败者都不会买你半分情面,宣布结果的朝夕间便成了朝野上的被排挤的孤臣。孤臣,谁会要个孤臣呢?子曰君子群而不党,不党,则天下无与党之。 因此,自陛下的旨意颁布,伯源楼里讨论这件事的士子们便是昼夜不得消停,各抒己见,分析利害。 一名相貌斯文,举止稳重的士子从案后站起躬身一揖:“在下以为,遵循祖例‘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卫皇后所生的公子澈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血统高贵,名正言顺!” “哼,足下怕是个儒家弟子罢,”另一名坐在兑位方向的士子站起身来反驳,“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礼崩乐坏,国君的继承人又何时以‘年长位嫡’作为标准?皆是能者居之,仅以序齿年幼,出身尊卑来定储君,又何来雄图霸业之说!更何况,足下口中的祖例可绝非我大秦帝国的祖例,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若果真有用,那今日也不会是我大秦之天下了!” 这一番发言,直引得在座半数宾客拊掌叫好。岳骏德啜饮了一口热茶,却不以为然。 诚然,能者居之是春秋战国近百年来的传统和游戏规则,这也正是老孔子毕生以“克己复礼”为追求却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得不到重用的本质原因。春秋战国,群雄争霸,谁都想成为天下的主宰,因此更看重法家的实用技能,儒家重礼仪规则多于技巧变通,在乱世自然难有出头之日。但今时不同往日,帝国大一统的格局已然形成,若依旧按照战国“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那一套行事,效仿故楚国弑君篡位的传统,政权的崩坏指日可待。岳骏德捏一粒松子慢慢拨开,等着有人反驳那位士子。 果不其然,一位身材中等,面皮白净的宾客笑眯眯地起身道:“足下所言虽有道理,但也是战国时期的老黄历了。帝国若没有一套完整健全册立储君的准则,则会有兄弟阋墙、二世篡位之祸再度重演。立长,是天选;立贤,乃是人选;人选必有其私,因父母皆爱幼子者多;天选则最为公正。” “此言差矣,”又是一位士子站起,“足下所言虽有一定道理,但是却并不适用本朝。陛下虽严令禁止传播讨论,但天下皆知‘双龙降世’之异象,若按立长说,公子澈和公子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降生,上天岂非为帝国选择了两位储君?足下的意思莫非是破除始皇帝建下的大一统功业,以大江【注1】为界,划江而治么!” “你!你敢!我何来此意!”那被反驳的士子激动的面红耳赤,举臂相指,结果在众人哄笑声中讪讪坐下。 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士子起身道:“在下倒有一两点浅见,请诸位指点。公子澈乃是卫皇后所生嫡子,在序齿上又与贾美人所生的庶子公子净不分先后,遵循礼法来看选嫡长子赢澈是最没风险的做法,但是如果当今天子也是这么想,那就直接立赢澈为太子了,又何必搞什么官员保举呢?前朝后宫,帝后不和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传闻,公子澈的赢面到底有多大,其实很不好说。那么公子净呢?出身虽然低了一点,但是也是正经的公子,所谓嫡庶,不过就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关系,如果陛下执意废后立贾美人为后,那赢净就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好刁钻的角度,岳骏德不禁抬眼去看这青年士子。他倒正是说到了点子上,这也正是卫皇后一直以来担心的问题。庄帝和惠帝皆是只有独子传承,但是到了陛下这里,拥有两位储君的候选人,而卫皇后的娘家也已经衰微,说起来是大贵族,但是跟出身舞伎的贾美人比起来同样的无依无靠,一样的有子傍身,谁是赢家还真不好说。 果然这一席话引来了短暂的沉默,但沉默很快被打破。 一个个子虽小但嗓门洪亮的士子道:“足下所言在理。某以为两位公子谁得到更多的门阀支持,谁当选储君的胜算也就最大,考虑到各门阀势力,安陆侯裴氏世代镇守辽东,与中原来往甚少,立场不明;永嘉侯崔氏乃与皇室同源,封地在西北诸郡,虽贵而不富,实力有限;长兴侯薛氏和永昌侯窦氏牢牢掌握着帝国的海岸线,又一向交好,长兴侯的封地又盛产铜矿、铁矿和海盐,富庶无匹。简言之,长兴侯薛彭祖站在哪位公子身后,哪位公子就是太子!” 这一番发言引来了在座宾客的纷纷认同,鼓掌喝彩声频起,宾客们从各个方向向这位嗓门洪亮的士子遥遥敬酒以表认同。看来今日论战堂已有胜出者。 却不料忽有一人哈哈哈大笑,岳骏德随众人环视许久,才发现这笑声乃是从乾位外环的毡垫座位处传来。在座宾客皆不解其意,纷纷交头接耳,似有轻慢之意。少倾,那爽朗的笑声渐止,一个舒朗仿佛玉石之音的男声道:“我看诸君皆大误,这长安伯源楼论战堂,也不过如此而已。” 岳骏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弱冠之龄的青年士子站起身来,他身穿一件白色袍服,大襟宽袖,袍服上印染着一丛墨竹,同色发带束髻飘于身后,更显得此人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不染一丝世事俗尘。周围有人在小声议论询问这白袍士子乃是何人,得到的却均是摇头摆手说不知的答案。 白袍士子拱手一揖,朗声说道:“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 【注1】大江:今长江。 第二十八章 语惊四座动长安(上) 岳骏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弱冠之龄的青年士子站起身来,他身穿一件月白色袍服,大襟宽袖,袍服上印染着一丛墨竹,同色发带束髻飘于身后,更显得此人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不染一丝世事俗尘。周围有人在小声议论询问这白袍士子乃是何人,得到的却均是摇头摆手说不知的答案。 白袍士子拱手一揖,朗声说道:“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 语毕,先是短暂的一阵静默,很快在座诸人排山倒海地反唇相讥。 “竖子无名,何敢在此胡言!” “不知所谓,只怕是沽名钓誉!” …… 反倒是那位丰神俊朗的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风度翩翩地微笑道:“愿闻其详。” 那白袍士子颔首致意,坦然地自乾位的小道走上前直至长案围成的环心中,微微一振宽大的袍袖,颇有一股风采。 “在下以为,若想真正揣明陛下立储的深意,必得先追溯陛下缘何动了立国本之念。” 白袍士子气度斐然地开口,四座逐渐安静下来。 “陛下初过而立之年,又一向身体康健,本不需急于一时立定国本事宜。但事情的变故便出在冬至大节沿海送来的八百里军报上。海匪横行,陛下急病,病好后薛夫人诞下了一位公主,然后陛下便起了立太子的念头,诸君以为这一切都是毫无关联的么?” 在座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岳骏德扬手,侍女迈着轻巧的快步从小道走来,为案上的茶壶续上开水。 岳攸至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低声说道:“父亲,这人是谁?” 岳骏德给儿子的茶杯中添上茶水,儿子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捧杯接着。 “英雄不问出处,我们且先听听他有何高见。” 只听那白袍士子继续道:“陛下派了御史大夫宗济去和海龙王谈招安,又命镇守南海诸郡的永昌侯全力支持,与此同时提出让百官保举太子的举动,说白了,是陛下想要借机削弱门阀的力量。” 这一言无异于平地惊雷,炸得举座沸腾。 “一派胡言!” “毫无逻辑!” “谁不晓得四大门阀乃是助太宗庄皇帝打下天下的家臣,说出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而那白袍士子却只是微笑不语,如立于狂风暴雨中的青松,丝毫不减其势。 岳骏德开口道:“这选太子和削弱门阀之间有何关联,还请先生细说与我听。” 白袍士子看向岳骏德,颔首示意,继续道:“若诸君皆以为哪位公子得到的门阀支持越多,便能在这场储君之争中角逐胜利,那便是大错特错了。我且请问诸位,陛下选太子,要的是一个继承人?还是继承人背后的力量?” 好犀利的一问,岳骏德集中精神。 “陛下派永昌侯去对付海龙王,恰恰是借力打力,而让御史大夫宗济去当先锋,则是明摆着削弱长兴侯薛彭祖在朝中的势力。这次招安,成了,便派宗济去做新郡的郡守,监督海龙王,看上去是做了一方大员,实则是明升暗降,远离朝廷中枢;若不成,便是办事不利,御史大夫的位子得乖乖地让出来。无论成与不成,陛下都有办法把宗济铲除出帝国的权力中枢核心。” 岳骏德看到刚才那些对白袍士子所言还不以为然的人现在已经纷纷闭口不言,或托腮沉思,或点头同意,形势较之刚才一大逆转。 白袍士子将双手背于身后:“再说保举储君之事。长兴侯把亲孙女送进宫中做夫人,可以说早就存了一份争心,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被寄予厚望的薛夫人诞下的是一位公主,而陛下也恰在此时迅速把立国本的事情摆在了台面上,一方面是全了长兴侯的颜面,另一方面就是想名分早定,让不相干人等再不必动不该有的心思。” 岳骏德十岁就进宫给陛下当伴读,陛下六岁继位,二十岁亲政,一直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但是岳骏德却知道他的心思不是一般的缜密深沉,尽管自己年长于他,却时常在人心之道上感慨陛下与生俱来的天赋。而这白袍士子的一番分析,倒仿佛真是陛下的知己。 “陛下要的,可不是一个身后站着门阀势力的储君,”白袍士子微微一笑,“储君的靠山绝不能是门阀,储君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倘若门阀公开表示支持某一位候选人,恰恰是授予了陛下“朋党站队”的把柄。说白了,继承人真正的决定权是在陛下手里。百官的保举奏折中写谁根本都不重要。而长兴侯薛彭祖不愧为一把老手,自从薛夫人生产后他便闭门不出,谢绝会客,不发言,不表态,保持缄默,他此时的蛰伏恰恰说明他看透了陛下的用意,而经此一役他也深知即便薛夫人诞下一位公子,也绝不可能被立为储君。我所笑的,正是在座诸君还以为储君的胜出要靠门阀的支持,实在是贻笑大方也!” 白袍士子倨傲的态度令在座诸人虽心生不满,却又不得不暗暗认同其说的有理,今日论战堂终于有了赢家,在座诸宾客纷纷站起,向白袍士子抱拳行礼后散去,白袍士子亦一一还礼。 岳骏德在三层茶室要了一个清幽的包间,给了侍女一把秦半两,着她邀请那白袍士子上来详谈。 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岳攸至开口问道:“父亲,你觉得那白袍先生说的可有道理?” 岳骏德想考较一下长子,反问道:“你觉得呢?” 岳攸至沉吟半晌:“倘若他所说属实,那这次的百官保举太子其实是一场无用之功,反正陛下心中早已有决断。若按那位先生所言,陛下想看四大门阀究竟如何站队,但其实意义不大,若门阀选择的候选人与陛下心中不符,陛下除非将门阀斩尽杀绝,否则一旦山陵崩,门阀便推翻陛下选择的人,另行拥立……” 岳骏德赞许地点点头:“那你觉得陛下心中属意的人选是哪一位呢?” 岳攸至皱起了眉头,一脸纠结表情。 响起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门外的侍女推开推拉门,白袍士子的身影出现,岳骏德忙起身相迎。 第二十九章 语惊四座动长安(下) 响起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门外的侍女推开推拉门,白袍士子的身影出现,岳骏德忙起身相迎。 白袍士子拱手而笑:“蒙詹事岳大人相邀,在下不胜荣幸,此间还有在下两位故交,不知可否同席?” 岳骏德没细问白袍士子如何得知自己身份官位,只是一个“请”的姿势:“先生客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白袍士子侧身,两条高大身影走进包厢,岳骏德一愣,原来竟是左国师天孤和尚和右国师天伤行者。 待侍女引得诸人坐于案后,又奉上秦国烈酒西凤,岳骏德便请教那白袍士子的姓名,白袍士子自称姓杜,单名一个栩字,乃墨家弟子。问及与左右国师的渊源,杜栩也坦然相告,二位国师出家之前,三人份属同门。而今天孤和天伤虽遁入空门,但若钜子【注1】召唤,自然义不容辞。 岳骏德不禁感慨:“失敬失敬,原来三位竟都是墨家高足,只是自始皇帝一统天下后,与儒家并称当世显学的墨家竟渐渐淡出,不知何故?” 杜栩放下手中酒杯正色道:“战国时代,群雄相互吞并,诸国国君眼中只见吾辈固守成规,兼爱非攻,锄强扶弱,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自是不合时宜;而今天下大一统,吾辈自墨子老前辈相授,对技术、发明、研究与辩辞之兴趣远甚于出将入相,由此便奉钜子之令,举满门迁至深山,研究宇宙万物之理,自给自足,倒也自得其乐。” 岳骏德敬墨家子弟三人,自己仰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感叹道:“可惜、可惜,我大秦虽自商君变法而由弱变强,法家律法之严苛在征战时代确实壮民心,但而今宇内四海平定,道家垂手而治,与民修养更得民心,近年来,讲究入世的儒家子弟纷纷秉承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想法走入朝堂,竟也成一股不小的势力。在下实在替墨家可惜。” 天孤和尚放下茶杯,和颜悦色道:“岳大人不必有此担忧,吾辈皆无怨言。” 岳骏德听得他三人如此说,便也放宽心,转而问道:“恕在下冒昧,两位国师和杜先生此次出山,是否也是奉了钜子之令?不知有何指教?” 天孤天伤对望一眼,还是杜栩开口:“诚如刚才楼下的几位士子所提到的,双龙降世的异象,长安城的百姓多是亲眼所见,但是家师却在夜观星象中发现中天之星大耀,便派我等来长安城探听虚实。” 天孤和尚接着师弟的话道:“陛下病中曾梦见青龙、白龙和黑龙在天空中争夺明珠,只是我与天伤师弟无论如何观测,这北方属水的黑龙始终未聚龙气,因此陛下梦中这黑龙也只是一团黑影,只是模糊有龙形,却来势凶猛,若非天象显示其贵不可言,陛下甚至以为外敌。原以为这黑龙指向的是薛夫人诞下的公子,但……” “但薛夫人诞下的是一位公主,”岳骏德替他把话说完,“看来失望的不止是长兴侯薛彭祖啊。怎么,墨家也关注皇位传承么?” 天伤行者一向少言寡语,此时开口道:“传承不明,则国祚不稳,天下苦征战久已,墨家始终以兼爱之礼传承,我们也是想尽自己绵薄之力,保证帝国权力的移交平稳,不使百姓再度受苦,若有风险,则及早告知陛下做准备。至于继承人究竟是谁,我们绝不多做干涉,因为一切均有气数和天命,人为是做不得主的。” 岳骏德轻叹一口气:“双龙变三龙……恐怕这正是陛下迟迟不能下定决心选定继承人的症结所在吧,他还在等黑龙聚气。” 左右国师不语,但是默许了岳骏德的猜测。 杜栩为自己再添一杯酒:“三龙夺珠,这明珠,自然是指皇位,只怕传承不会一帆风顺。” 天伤行者突然开口:“师兄,你可记得双龙异象出现时乃是长安一个乌云密布之夜,我曾同你说过……” 天孤和尚的神色仿佛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岳骏德举起的酒杯又放下,忙问:“二位国师有何高见?” 天孤和尚缓缓说:“两位公子乃是建元元年七月初八日出时生,但双龙的异象乃是在夜里就出现了。” 天伤行者一边点头一边补充:“起初我与师兄都以为缠绕在青白两条龙身侧的黑气是乌云,但渐渐的那团黑气越聚越多,绝不像是一团乌云的样子,更像是一条首尾尚未成形的龙影……” 岳骏德大惊失色:“右国师的意思是……这,这黑龙绝非是近日才出现,而是一早……一早……” 天孤和尚闭上双眼:“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三龙之异象早已在我们眼前,只是我们却视而不见……” “我曾在古书中读到过,”杜栩喃喃道,良久仿佛才下定决心说出口,“真龙不分雌雄。” 岳骏德沉吟:“黑夜掩藏了黑龙的行迹,现在的问题是——黑龙为什么没有聚气?黑龙要什么时候聚气?”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众人一惊,推拉门打开,岳家的管家岳伯跪在门口。 岳骏德疑惑道:“岳伯?您怎么来了?” “少爷,”岳伯的声音颤抖,“老爷病重,公主请您快带着孙少爷回府看看吧! 【注1】钜子:又称“巨子”。墨家有着严密的组织和纪律,其领袖就是钜子。 第三十章 见背:最终别离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众人一惊,推拉门打开,岳家的管家岳伯跪在门口。 岳骏德疑惑道:“岳伯?您怎么来了?” “少爷,”岳伯的声音颤抖,“老爷病重,公主请您快带着孙少爷回府看看吧! 已到日落时分,鼓楼传来击鼓声,这击鼓声会连续五百下,鼓声毕时,则所有经营买卖的商铺必须休业,酒楼茶肆等还可继续营业,但亦不允许在店外招揽客人。长安城虽无宵禁,但是每当暮鼓声响起,人们便拿着买到的货物往家的方向去,待暮鼓声毕时,街上店铺皆关闭,行人亦寥寥。 双马轺车飞驰在东西走向的青龙大街上。管家岳伯仍在催促马跑得更快些。太阳落山后,初春的寒气侵袭而来,风刮得岳骏德脸颊生疼。春衫不耐寒,但岳骏德感受不到冷,他的脑子和心都是空的。算来与父亲岳谊已有月余未曾谋面,突然传来病重的消息,岳骏德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回到府中,夫人景阳公主牵着哭泣的幼子岳攸平已在春夜寒风中等候多时。岳骏德将长子岳攸至送至景阳身边,父亲的紧闭的房门就在眼前,却不知何故,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心情,他伸出去推房门的手又缩了回来。 景阳眼泪汪汪,却还算镇定:“父亲大人一直在等你,快进去吧。老爷子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岳骏德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想让她坚强起来。她的手是暖的,但自己的手却凉如寒冰。 室内的燎炉还未撤,炭火的余热让房内保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炭火上还烤了橘子皮,扑面而来的是橘子的清甜香气,岳骏德转身将门关好,才敢回头看躺在榻上的父亲。 “猴崽子?是你吗?”父亲的声音突然变的很苍老,带着行将就木的无奈和坦然。 这房间不对劲,岳骏德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房间没有药味。 岳骏德走近,跪在榻前,父亲岳谊须发全白,人也比往常干瘪许多。他好老啊,岳骏德在心中默默地想,他怎么突然就老成这样。 印象中的父亲是丞相岳谊,是太傅岳谊,有着微胖的身躯和浑圆的头颅。没有人会否认岳谊的渊博,而这渊博要全拜那颗头颅中所存储的知识所赐,那里装满了经义、兵法、国史、神话……这些知识灌溉了当今的陛下,正在灌溉未来的陛下,而它们却马上将要随这个如风中残烛的主人随风而去,渺无影踪。 岳骏德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落下了第一滴眼泪,然后就再没有停止。 “别哭,别哭,嗨,你哭什么呀,你我父子终有再见面的时候,就在咱们岳家的祖坟里,我先去那边等你……”反倒是父亲在安慰自己,他伸出干枯的手臂,想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泪,但是在中途却只能因为力气不够而放弃,岳骏德忙顺势握住父亲苍老的手,他的力气正在远去。 父亲却仍旧是笑眯眯的,除了在上课和上朝的时候不苟言笑,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大父的岳谊在面对家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你要听我一句话,”父亲的声音不高,但是听的很清楚,“千万不要,永远不要,掺和到储君的斗争里面去,你答应我。” 岳骏德只能拼命点头,他扬起袖子,擦了一把留下来的眼泪和鼻涕。 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力气像拂过的羽毛:“我知道,你心里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你骗不了我。 岳骏德哽咽,声音颤抖:“孩儿愚鲁,请父亲明示。” 岳谊轻轻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我了解你,知子莫若父。我的父亲临死前跟我说了一样的话,但是当时我不懂……我太自负,觉得他只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而我,我是学富五车,大秦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治粟内史【注1】。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老父亲虽然种了一辈子地,却比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人要通透明白的多。” 岳谊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气喘不止。 岳骏德握住他的手:“父亲,您累了,咱们明天再说,孩儿就在这守着,您睡一觉,等您醒了再说。” 岳谊又笑了:“来不及啦,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人在死之前都有预感。我必须要说完,至于你听不听,我可管不了了。” “孩儿听着。” “咱们岳家,从我这里才从泥腿子变成了读书人,到了你这辈,尚了公主沾了光,攸至和攸平这两个兔崽子也算是贵族出身,能和公子和公主称表兄弟了,”岳谊的声音变轻,“但你要记住,咱们不是宗室,不是门阀,再高的官职,没有爵位,只是无根的浮萍。陛下才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靠山,只有陛下。” “孩儿明白。” 岳谊摇摇头:“你不明白,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会把你的两个儿子送给陛下的两个儿子当伴读,你以为这么做,无论将来哪位公子继承大宝,你总能押中一个,横竖立于不败之地。太天真了,陛下不会让你做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情的。”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一举一动都被父亲看在眼里,岳骏德端正跪好:“孩儿谨听父亲教诲。” 岳谊接着说道:“拥立储君就像搏戏,你的筹码,或押一半,或全部押上,赌注只能下在一边。输赢与否,由庄家决定,而储君的这场搏戏,庄家是陛下,筹码是岳家全族的性命和未来,我们输不起。只有一条路可以在博戏中利于不败之地,那就是不要参与。” “父亲……我没有选择,如果保持中立不站队,那么未来无论哪位公子继承皇位,政治上我都只能靠边站,更遑论振兴岳家的荣光呢!” 岳谊痛苦地摇了摇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以来的规则,你的功业都要靠当今的陛下来实现,而不是早早的就在公子们身上下注。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按着你不让你出头,是因为我们岳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好处在于陛下会信任倚重我们这样的孤臣,坏处是那些门阀贵族会把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稍微触犯他们的利益便会被连根拔起……岳家经受不得一丝风险。但我走以后,你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岳骏德握住岳谊的手:“父亲,您不能丢下孩儿,孩儿还有好多事情要您指点……” 岳谊苦笑了一下:“是该放手的时候了,儿孙自有儿孙的路要走。陛下选定继承人以后会重用你的,去吧,去实现你心中所想。你的一个儿子会成为储君的伴读,未来被重用,另外一个恐怕只能另谋出路了。 岳谊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语句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久。 “我死以后,皇后一定会请你担任公子和公主的教习,你千万不要答应。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发誓。” 岳谊的脸色变得非常严厉,仿佛那个在军帐中杀伐决断的军师又在他身上还魂,连握着自己手的力气都重了三分。岳骏德当着父亲的面发了个毒誓,保证自己绝不去做两位公子的老师。岳谊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我要你发这个毒誓是因为咱们家,从我开始,就一直附在宣宗陛下这条枝上,又因着皇后和你媳妇景阳的关系,卫皇后也把我们当做自己人,咱们两家就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卫皇后娘家无人了,我们就是她的外戚,但这是陛下不想看到的。我们必须要向陛下表明立场,岳家永远忠于君主!” 岳骏德一直以为要牢牢地利用景阳的这层关系将岳家和卫皇后绑定在一起,却不料父亲另有深意,他只能静听。 “也别……”岳谊的声音突然弱下去,“……娶不起公主……” “父亲,孩儿听不清,您大点声。”岳骏德的心一沉,猛地握紧父亲的手。 而岳谊的眼神开始涣散:“相信陛下……忠于陛下……尽你的职责,剩下的留给陛下去解决……”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岳骏德急着发问,“古书上说真龙不分雌雄,婵羽长公主……都说她长得像宣宗陛下,当初您选择站在了宣宗陛下的阵营里,辅佐她,从摄政到登基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没能……” 岳谊的眼睛和嘴都张的大大的,岳骏德将耳朵凑近去听,却只能听到出气多于进气的声音,很快,死亡的灰色如轻纱一般覆盖住他的面孔。 他的父亲,前任丞相,太傅岳谊,死了。 【注1】治粟内史:九卿之一,掌财政税收。 第三十一章 一场豪赌,千秋功业 他的父亲,前任丞相,太傅岳谊,死了。 岳骏德的心像是坠上了铅石,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落入无底的虚空。 他紧紧握着父亲逐渐冷去的手,哀哀地、压抑着、无声的哭泣,直到把泪水全部流干。 荫庇岳家的大树没有了,以后要由他来担起这份责任。 岳骏德走出房门,景阳和两个孩子,还有府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岳骏德向她轻轻点了点头,景阳立刻会意,拉着孩子们走进了屋子,很快,哀痛的哭声就传出来,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汇聚成洪流,淹没了他。 岳骏德没有回头,他将哭声和悲伤都留在身后。岳谊作为太傅,他得进宫向陛下报丧。 他拒绝了岳伯已经准备好的轺车,从戚里到南司马门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他恰恰需要走一走。路上空旷无人,正合岳骏德的心意。 父亲看透了自己。 岳骏德自懂事起便想要建立一番千秋功业,将自己的名字浓墨重彩地留在国史上。身为陛下的伴读,他受到最精良的教育,而他也自认是各方面的佼佼者。但是父亲岳谊一直压着自己,不让岳骏德出头。岳骏德不满过、抗议过,甚至在无人看到的夜里偷偷哭过,为少年心气不能志得意满而感到不公,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因为一直是宣宗陛下的信臣,最得意时官居丞相和平叛南越之战的总指挥官,堪称满朝文武第一人。但当陛下亲政后,这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被剥夺,留给父亲的只有一个太傅的虚职。 自己也是按照父亲的指示和规划,与景阳公主成婚,顺理成章地做了掌帝后及后宫家事的詹事,一晃,就是十来年。 岳骏德知道父亲一直想要让岳家跻身为大族,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已经脱离了战国时代,想要靠打仗军功是不现实的,只有靠在扶植储君这件事上押宝,为岳家提前布局未来。但父亲临终前的忠告又让岳骏德的计划土崩瓦解,要想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些小伎俩,是自己想的太侥幸了。 他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既然无论扶持哪位公子,都得冒着一半的风险,不如创造条件让长公主婵羽能够继承皇位……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让岳骏德热血沸腾,心跳加速,他不去想能否成功,他只考虑是否存在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永安摄政大长公主死后被追封为宣宗皇帝,生前把持朝政达十数年之久,为什么不能有女皇储?天下早已非复过去之天下,变革终将到来。 到时候,就像宣宗经常说的,“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让长子攸至娶婵羽晋位亲王,他们的孩子将是最高贵的血统,岳家的血脉将世世代代流淌在帝王的血管里。诚然,岳骏德也可以通过生个女儿,再把女儿嫁入皇室来实现这个目标,但且不说选择哪位公子又是一轮选择,即便押中了太子,也可能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继承皇位,不确定性终究是太高了…… 但拥立女皇储,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人生本就是赌博,只看输不输得起。 岳骏德在天禄阁四层书架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斜倚在案上读书的陛下,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一贯爱读书,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手不释卷,尤其在宣宗摄政的那些年里,陛下手里并没什么实权,宣宗也并不许陛下过多的参与政事,那时候陛下带着几个伴读除了骑马涉猎,便整日整日地待在天禄阁里读书。 三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青铜烛台上,见到岳骏德走过来,侍立在一旁的坤伦先是一礼,赢骢抬起眼,放下手中的书简。岳骏德留意到书名是《百越风俗志考》。 “要不是那天阿澈说起来,朕都快不记得还读过这本书了,”陛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初还是胜遇拿着这本书给咱们看,还说要效仿百越人契臂而盟,一眨眼都过去快二十年了……” 陛下的目光望向书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很快又落于悲伤:“朕是不是老了?最近总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你、我、胜遇,还有坤伦,那时候咱们成天在一块儿,也不知愁。” 望着陛下带着悲凉的苦笑,岳骏德唯有选择沉默。胜遇这个名字,多年来一直是宫中的禁忌,没人敢提起,提起的人都死了。他是尘封在回忆里的人,也只能在灰尘中越埋越深,陛下突然的提起,让岳骏德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沉默。 良久,陛下自己回过神来:“骏德啊,怎么这么晚?出什么急事了?” 岳骏德用沉稳的语调报告了父亲岳谊的死讯,陛下听完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从今往后,你和朕一样,在这世上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赢骢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哀愁,让岳骏德花了很长时间平复的心绪再度疼痛起来,他本不想,但是眼泪却依然迸出,他忙举起宽大的袍袖掩面。 赢骢站起身来拍了拍岳骏德的肩膀,后者垂下手,深吸一口气,再度恢复平静。 “太傅走的突然……是什么缘故?” 岳骏德自然不敢提自从陛下与父亲单独会面,父亲回到家就闭门不出的事情,只说是积年的沉疴,虽然病发突然,但家中都有准备。 赢骢点点头:“太傅毕生为大秦建功无数,不仅是宣宗时期的丞相,是朕的老师,也教育朕的儿子,功在千秋万世,加封城关侯,朕来亲自主持丧仪,一并礼节都按国公级别办吧。” 岳骏德下跪谢恩,父亲病不致死,他心里想,是他自己不肯吃药。岳骏德不知道陛下和父亲聊了什么,但他确定如果父亲不牺牲自己,岳家恐怕难以保全。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怕都是深思熟虑已久。 “太傅走了,公子们还得有人带着读书,皇后一直说以你的才学,做詹事太屈才了,之前一直力荐你来接太傅的职位,你看……” 岳骏德不得不打断赢骢的话:“陛下,父亲身后事还有诸多,微臣身为人子必得抚灵返乡。更何况教习公子公主读书的必得是才学渊博的当世大家,微臣自诩才德不足,实不敢受此重托。” “你既这么说,朕也实在不能勉强你,”赢骢扶起跪在地上的岳骏德,“朕要选太子了,你在外面,还有太傅,有没有跟你说过,朕的孩子里面,究竟哪个可堪重任?” 岳骏德选择沉默,但他知道不能沉默太久。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陛下在试探自己,或者说在试探岳家究竟站没站队。 “陛下正值鼎盛之年,两位公子又资质聪颖,”岳骏德不偏不袒,“您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的。” 赢骢负手在身后,岳骏德低着头,只觉得陛下的目光如芒刺一样扎着自己的全身,他尽量让呼吸平静。 陛下突然笑了:“朕那个两个儿子若有你们家攸至一半省心,朕也就满足了。” 岳骏德陪着笑:“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他也只是在弟妹面前,强装一份兄长的派头罢了。” “小孩子们不听大人的话,但是能听大孩子的话,再等等吧,等两位公子满了十三岁,朕要好好栽培攸至。” 然后把长公主婵羽嫁给他。岳骏德低头沉默地想。 “有个事情,你得给朕留意——有没有能接你父亲班的人,教公子们读书?朕只有两个要求,一要学识好,二要不迂腐。” 岳骏德沉吟一声:“微臣这里倒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选。” 第三十二章 访贤 要想在长安城找一个外乡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这人是个名人则不然。 自从杜栩在东市伯源楼的论战堂一鸣惊人后,找他饮酒对谈的人便络绎不绝,他也乐得有人请客,来者不拒。因此岳骏德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这个年轻人在长安城的落脚之处——泽芝馆,离伯源楼倒是不远。 这东市的泽芝馆和西市的贞芙苑都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春楼女闾。妓院却用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别称命名,多么讽刺。据说两家幕后老板是一个人,而且非常神秘,据说没有人见过,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年岁几何、是男是女。 泽芝馆岳骏德来过几次,虽然位于达官显贵往来的东市,但是还算面向大众,这里的女子大多以歌舞见长,有色艺俱佳的清倌人,也有荤素不禁的女校书。在这里喝酒、聊天、看表演、会朋友、谈生意都行。 位于西市的贞芙苑的定位则比较私密,有严格的身份验证制度,如果不是有人引荐,则不可能窥其真容,因此岳骏德也是只闻其名。据说贞芙苑可以满足客人不同的需求,甚至是怪异的需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甚至侏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贞芙苑满足不了的。所有的服务全部量身定制,而且对客人的身份和行为绝对保密。私密性往往意味着高昂的价格,据说一些贵族和士大夫是常客,但是他们往往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岳骏德曾听一些同僚讲到贞芙苑中带有神秘气息的环境,胴体火辣的胡姬与巨蟒表演尺度露骨的舞蹈……据说在那里,人们可以完全抛弃“礼”的约束,回归最自然的动物本性,像动物一样随时随地、和任何人、用任何令人匪夷所思的姿势…… “先生可要指名某位小娘子作陪?” 泽芝馆侍僮的发问把岳骏德从胡思乱想中拉回,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还没有完全长成,举手投足还带着一丝稚气。 “我找杜栩。” 侍僮笑了,似已司空见惯:“杜先生在望元阁,您从这里过去一直往前走到头,右转的第七间就是。” 侍僮指完路,便像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岳骏德只得沿着一排一排的房间向望元阁走去。 泽芝馆地方不小,大大小小的房间都以“阁”来命名,正中间的舞台上正有几名女子在莺莺燕燕唱着小调,座下听众寥寥,她们唱的也不是那么起劲,毕竟这秦楼楚馆都是晚间才大放异彩的地方,此时刚过??中【注1】,这里自然一片死气沉沉。 丘昌阁、和庆阁、眉新阁……一路走来只遇见几个花容未理,衣衫半整,送恩客出去的女子,见到岳骏德只是微一点头便擦身而过。丰安阁、上绛阁,右转第七间,啊找到了,望元阁。岳骏德轻叩门扉几下,听到门内的杜栩应声。 推拉门被拉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空隙,只容得杜栩探出头来,他姿容整齐,看上去不像是才起身,岳骏德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做个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 “岳大人?”杜栩一脸茫然的表情,“您找我有事?” 岳骏德微一颔首:“原本是该先递个拜帖,只是事出紧急,冒昧来访,还请多包涵。” “无妨,”杜栩撇撇嘴,一脸孩子气,“所以,到底什么急事找我?” 岳骏德左右看看:“你不请我进去说么?” 杜栩眨眨眼睛:“不方便,就在这儿说吧。” 岳骏德心中略有不满,但想到有才气者必有脾气,也无谓用世俗礼法去约束,也许房内有女子,自己冒然进去,确实不便,于是便压低声音把自己来意说明。 岂料倒是杜栩的声音高了八度:“什么!教小孩读书?还是皇帝的小孩?找我?!” 给公子和公主找师傅的事情本是陛下私下嘱托自己留意,被杜栩这下一喊全长安城都该知道了。 “你小点声!”岳骏德板起面孔,沉着声音说道。 杜栩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冲岳骏德摆了摆手:“我不去。再会。” 说着“咔”的一声合上推拉门,把岳骏德拦在门外。 岳骏德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吃闭门羹,这滋味真不怎么样,但是他还是耐下性子,继续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对杜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房内的杜栩再无回应。 岳骏德急了:“你先把门开开,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不迟!” 岳骏德的高声引起了隔壁两阁的不满,有粗鲁的男声直接脏话招呼,岳骏德一口气憋在胸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决定大力去砸门,没想到拳头还没落在门扉上,门就被拉开,岳骏德刚要发火,却发现开门的是一个女子。 开门的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岳骏德正要躲开目光避免冒犯,却发现她虽云鬓虚挽,但一身绛色襜褕【注2】穿戴整齐。她中等身高,长着一张狐狸脸,黑色的瞳孔装在新月形的眼睛里,楚楚动人。她的眼神虽然灵动,但看得出早已过了碧玉年华,不复少女般单纯清澈,取而代之的是藏而不露的睿智和从容。她恰恰正处在最好的年纪。 岳骏德忙收回准备砸门的拳头,向那女子说明了来意。女子浅浅一笑,将门推开,侧身请岳骏德进去。 望元阁是一间两进的独立房间,中间以屏风隔开,颇为宽敞。进门便是客厅,东侧靠墙是一面乌木书架,高及至屋顶,分为多格,格中密密麻麻塞满竹简。书架前是长长的乌木书案,右手侧备了笔墨纸砚,左手侧是莲花状的青铜烛台,尖钉上插着粗如儿臂的牛脂蜡烛,最短的一支已经燃至寸许,可见主人是个时常挑灯夜读之人。书案旁的地上还整整齐齐摆放着刻刀和一整箱单片竹简。 屏风后大约是主人的寝室,透过屏风蒙着的影影绰绰的纱,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中间有一张双人卧榻,卧榻上吊着一顶深色帐幔,未免失礼,岳骏德收回目光。 房门西侧则是主人招待来客之处,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墙角整整齐齐堆放着几张小案几,需要时,摆好便可做饮宴之用。 女主人引岳骏德坐在上首一张案前,自己则推开门拊掌两下,立刻有个侍僮过来,这女子轻声吩咐几句,侍僮便领命而去。很快有侍女进来为三人煮茶,为每个人斟好以后又恭谨地拉开房门离去。 女主人坐在岳骏德下首一案,做了个请的手势。 【注1】??中:9:00-11:00 【注2】襜褕:直裾单衣,男女通用的非正朝之服,因其宽大而长作襜襜然状,故名。 第三十三章 募贤 女主人坐在岳骏德下首一案,做了个请的手势。 “谁让你请他进来的?” 杜栩孩子式的赌气发问倒使岳骏德好奇他与此间女主人之间的关系。这女子看着虽与杜栩同龄,但待人接物的熟稔和从容不迫的气度却似比杜栩年长几岁。而二人之间又毫无男女之间的狎昵之色。岳骏德轻抿一口茶,气味清香扑鼻,入口馥郁芬芳,竟是自己从未尝过的种类,不由得请教女主人此为何茶,开口才发现还不知这女子如何称呼,又连忙的道歉,恰巧瞥到杜栩在对面挑了挑眉。 “我名叫湘虹,长沙郡人,但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在长安此间谋生。这茶名为天香茶,是波斯和天竺一带从海路运过来的,这天香花在天竺乃是敬神礼佛的花,我也是最近才在西市的茶叶铺子里见到,因喜爱它的香气,便买回来尝尝。” “岳大人,屋子也进来了,茶也喝了,可以走了吧?”杜栩忙着下逐客令。 “岳先生是我的客人,何容你来多嘴?我要留岳先生吃午饭,你不愿意待着便自己出去,谁拦你了?”湘虹看也没看他,淡淡地说。 “你订了哪家的菜?吉阳楼吗?有没有叫他们家最有名的一味鸡汁浸春笋?现在正当季,味道鲜得很……” 虽然是个弱冠之龄的青年,但提到美食,杜栩还是流露出了少年的神色,湘虹瞪了他一眼,他就像做错了事似的立刻收敛起眉飞色舞的表情。 岳骏德不禁在心中哑然失笑,论战堂上舌战群雄的青年俊杰,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他能教几个小孩子读书吗?岳骏德心里也有些忐忑。 岳骏德向湘虹和杜栩先后一拱手:“今朝在下的来意业已说明,诚邀杜栩先生进宫面圣,商讨礼聘先生为皇嗣的教习师傅事宜。这教职此前一直由家父担任,只是不久前他老人家突然谢世,而皇嗣们读书也是大事,陛下才着我遍访长安城内的饱学之士,来接替先父的职位。” 杜栩的神色认真起来:“岳大人,我想请教这教习师傅是何官职?俸禄几何?” 岳骏德微微颔首:“在下无意隐瞒,若您入宫则暂时归属郎中令,隶属郎官,但无官职品级;俸禄则各有定数,尤其以皇嗣教职的郎官,大概至少在月俸二十金之数。” 岳骏德说完,特地留意杜栩的表情,但杜栩恰恰没有表情。岳骏德又试图从湘虹的脸上读出一些内容,无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湘虹的意见会大大影响杜栩的决定,说服杜栩,需要先说服湘虹。 叩门声响起,湘虹起身去开门,侍僮拎进三只食盒,食盒上果然印着吉阳楼的字样。侍僮手脚麻利地将食盒中的菜品摆在三人面前的案上,菜肴都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出锅不久,好在吉阳楼与泽芝馆步行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得以保证菜肴的色香味不变。侍僮摆好酒菜,温声说一个时辰后来取餐具后便悄声退出。 果然有杜栩点名要的鸡汁浸春笋,还有一碟麻油香椿拌香干,一碗香菇炖鸭、一盘酱爆河虾,一碗碧玉四喜丸子汤。湘虹为岳骏德斟上一小杯竹熙酒,这酒色泽碧绿,带有竹叶清香,入口绵柔。几样酒菜,皆是当季新鲜材料,春色满席。点菜最能看出一个人待人接物的功力,她这几样菜看上去轻描淡写,却不着痕迹地平衡了冷热荤素搭配之道,菜色精而简,正像三五好友相聚小酌。她如此老练世故,却丝毫不染风尘之气,让岳骏德对湘虹不由得又多一丝好奇。 酒过三巡,湘虹又捡起话头:“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杜栩不以为然道:“月俸二十金?岳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虽布衣,但亦不缺这点钱。” 湘虹轻轻放下红木筷箸,微微一笑,右手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手腕,左手五指相互轻点,眼神望向一边似在深思,口唇轻动,念念有词。 少倾,她抬起头向杜栩笑道:“我来给你算一笔账。自你冬至后来长安至今已两月有余,在泽芝楼过一夜的价钱是100半两钱,虽然你没有请娘子伴寝,但我这望元阁是泽芝馆内最高规格的四阁之一,鉴于你每夜只是在客厅地毡上打地铺,我便给你折个价,这样两个月共六十一晚共计4320钱,每日两餐,你同我一起吃,我便算你一半价钱,近来你在论战堂成名,邀你外出饮宴之约不断,因此你总共在我这里吃了……97餐,共计3200半两钱,再加上你的衣饰行头出行车马社交打赏并夜间读书所费笔墨油蜡……共843半两钱,你来长安城两月,我总计在你身上花费,合二十三金八十三钱。”【注1】 “好算术!”岳骏德不由惊叹,“少倾之间竟能心算精准至此,在下佩服!” 杜栩仿佛听到在夸自己一样得意道:“那当然,若是没有这本事,又如何做得泽芝馆和贞芙苑的账房先生?” 原来她竟是长安城最有名的两家女闾的账房,那她娴熟的待人接物和从容不迫的气度便都合理了,真看不出来,这女子竟有如此才能。 岳骏德拱手:“失敬,失敬。” “叫岳先生见笑了,不过是谋一碗饭吃而已,”湘虹转向杜栩,“别转移话题,你欠着我这样多的钱,预备怎么还?念在你我同门,我不算你利息,你进宫去教书满一整月都还不清,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当心我撵你出去睡大街!” 杜栩一脸委屈,见湘虹神色严肃,便丢个眼神给岳骏德,岳骏德只佯装没看到。 “原来湘虹姑娘也是墨家高足?” “不敢当,我小时候因战乱与家人失散,被人贩子卖到长安来,又几经波折沦落风尘,蒙一位墨家传人不弃,在此间指点我谋生,我便拜她为师,师父教我读书识字,还有这算术技艺。墨家规定,凡本门子弟在外要相互照应,所以阿栩来长安,我自然是要看顾他的。” 杜栩嘟囔道:“说着看顾我,还不是向我讨债……” 湘虹温言道:“教书育人乃是大德行,我墨家子弟自归山隐居以来,便立誓不入朝做官,做官则要退出师门。我也是看你一身才学,若不能实现抱负,人活于世又有何意趣?但教授学生便不同,无论如何,你的才学通过另一种方式传承了下去,况且你教的还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学生,他们中的一人未来会成为帝国的统治者,千百年后,当你我都化为尘埃,也许这位帝王的功业会万世流传,而你,就是开启他功业的那个人。这难道不令你心动吗?” 湘虹的一番话,岳骏德更加感佩她的胸襟和眼界,只可惜她是个女人,否则,凭她这样的算术才华,朝中的大司农也完全胜任得了。杜栩也沉默,似乎被湘虹的淳淳劝解所打动。 “那个……有件事在下还需明言,”岳骏德艰难的开口,“此番进宫,乃是见一见帝后,至于最终是否真的能教皇嗣读书,还要看帝后的意思……此前也有不少饱学之士欲担此职,但在陛下的考校中皆铩羽而归……” “所以你只是来带我去殿前面见帝后考校一番?成不成还不一定?”杜栩问道。 岳骏德慎重地点头。 “那我要是选不上怎么办?湘虹又要把我撵去睡大街,我能去你家吃住吗?”杜栩站起身,两手环臂问道。 “你先去选了再说,”湘虹慢条斯理道,“选不上便继续回来我这里住着,我也不是供不起你。” 杜栩不解:“那你刚才还管我要账?” 湘虹灿烂一笑,她那张狐狸脸笑起来格外有感染力,新月形的双眼笑成两道弯,中和了狐狸的媚气,而被娇憨所代替:“我自己的债,我想讨就讨;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注1】根据秦简《秦律十八种》规定,1(两)金=360半两钱。 第三十四章 举能(上) 在湘虹的打理下,杜栩跳上岳骏德的轺车时,已经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士子模样,与早晨任性的少年判若两人。 湘虹站在车下嘱咐道:“成与不成,都叫人送个口信来给我,若不成,我好派车去接你回来。” 岳骏德道:“湘虹先生放心,若留用,宫中会派内侍来取杜先生的东西;若不留,在下也一定好好的把人给您送回来。” 湘虹微笑道:“岳先生做事妥帖,阿栩就劳烦您多费心了,殿前对答请您千万提醒着他莫要失了礼仪。” 时间已经不早,岳骏德告别湘虹,轺车驶出泽芝馆的车马场,出了东市上玄武大道,粼粼而行。 杜栩原本一直沉默,却突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别出去乱说,我和湘虹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岳骏德心下奇怪道:“我不是好事之人,我什么也没想,也一点都不好奇。” 岳骏德原本以为自己的话会让杜栩放心,却万没料到反而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们俩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她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追随师父来长安,师父收她为徒,所以从小她一直像姐姐一样待我,所以虽然墨家弟子众多,来长安我还是第一个投奔她,”杜栩顿了顿又说,“虽然我们俩住一间屋子,但她睡里间我睡客厅,井水不犯河水。还有,她一个月里有半个月待在贞芙苑,那里也有她的房间;还有她总是一宿一宿地做账目……” 岳骏德淡淡地打断:“你真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不好奇,也不会向外说的。” 这句话像封印,成功使杜栩闭嘴。 可没过多久,他又按捺不住寂寞地问:“我要去教的这几个小孩,都是什么样性格?” 岳骏德瞧他神色有着少年人难掩的好奇和一点点忐忑,他这样年轻,真的能教导好几个孩子吗?岳骏德不由得反思自己选择杜栩的决定是否不太明智。 岳骏德轻叹一声:“你先不要想那么远,以后真见到了,相处起来就知道了。” 这句话又成功让杜栩闭嘴,不过这份安静并没有保持多久。 “我讨厌小孩,”杜栩的声音突然带上了沧桑,见岳骏德不解神色,才解释道,“我一开始不答应是因为我讨厌小孩,我没把握教好他们。我这个人缺乏耐心,也缺乏爱心,喜欢讲道理,但跟小孩是没道理可讲的,他们天性里带来的善与恶都是最原始的本能,对人的伤害最强,而且,他们一不如意就会哭,我拿他们完全没法子。要不,就算了吧,你让我下车,我走回去,你另请高明吧。” 杜栩一脸颓丧,岳骏德叫停了车夫,轺车在玄武大道的路旁停下来。 岳骏德正视青年:“你要教的这几个孩子,大的13岁,小的8岁,只要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他们都能听懂;这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都不会用哭来解决问题,但你也别高兴太早,他们不哭因为他们有更烦人的手段,绝对比哭更麻烦;还有请你来是当老师,不是当奶妈,有适当的耐心和爱心最好,但只要你把该教的东西教给他们,板着脸孔也无所谓。到时候会有人提前告诉你给皇嗣上课的规矩,只要按规矩来,规矩以外的你自由发挥就行。” 杜栩被说得一愣。 岳骏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严重:“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想想一会儿帝后会问什么问题,该如何应答。不会为还没有到来的问题而感到烦恼。” 接下来的路程杜栩都很安静。轺车顺利过司马门进入永泰宫,在端门外,二人循例下车,被告知陛下正在宣室殿议事,岳骏德便引着杜栩先去椒房殿参见皇后。 进了椒房殿,岳骏德先问了长公主婵羽自中毒后身体恢复如何,听卫皇后说那孩子已经逐渐好起来,日常饮食也与从前无异,岳骏德方才放心,侧身向卫皇后引荐杜栩。 卫皇后淡淡地叫杜栩免礼,用一双凤眼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年轻人,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一丝喜恶。而杜栩虽然年轻,但却进退有礼,不卑不亢。一领墨绿色的深衣修饰的他身形挺拔,头发用墨玉冠整整齐齐的束起,立于殿中,英气逼人。 卫皇后悠悠开口:“杜先生,岳大人极力赞许你的才学,我是妇道人家,又幽居深宫,对你们那经史子集也不甚了解,但作为一个母亲,我想听听你打算怎么教这几个孩子?” 杜栩坦然道:“在下还没决定要不要接下这份教职。” 岳骏德心里一紧:“杜先生,不可在皇后面前如此倨傲。” “无妨,”卫皇后不以为意,“那你要怎么样才能接受呢?” 杜栩不以为然道:“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我教多久完全随自己的意愿,不愿意教了就立刻走,谁也不能拦着;第二,我来决定怎么教,教什么,旁人不得插手;第三,对学生的奖励和处罚由我来决定,不得有任何人干涉。这三个条件都答应,我便留下来,否则我立刻就走。” 岳骏德万没料到刚才在车上还有些忐忑的杜栩见了皇后居然说出如此荒谬无礼的话来,心下只怪自己欠考虑,有些后悔找杜栩来,教孩子们念书的人选,还是当稳重些好。 岳骏德上前一步道:“启禀皇后,杜栩先生年少气盛,又才华过人,因此自有一套育人的想法,言语中如有冲撞之处……” “我知道了,无妨,”卫皇后的声音平静,“年轻气盛我看出来了,才华过人就见仁见智。来人呐,把这位杜先生送出宫吧,他不合适。” 立刻有两个小黄门上前,杜栩转身,大步带风向殿门走去。岳骏德想再说句什么,却还是叹了口气放弃。 这时一声唱名:“陛下传士子杜栩在宣室殿面圣——” 是中常侍坤伦的声音,岳骏德回头,坤伦正从门外走进来,和正往外走的杜栩打了个照面。 坤伦不疾不徐地向皇后行礼请安,又不疾不徐地说:“陛下听闻杜栩先生好才学,特命奴婢请他过去一叙。” 这倒是出乎岳骏德的预料,按常理,皇后这关没过,根本就没有机会见陛下,可眼下倒是陛下主动要求见他,这个杜栩,倒是有点运气。 坤伦带着岳骏德和杜栩径直往宣室殿去,到了殿门口,坤伦打开殿门请杜栩进去,而后迅速关上了门。 见岳骏德不解,惜字如金的坤伦难得多说了句:“陛下想单独见杜先生,委屈您跟奴婢一起在殿外等一等吧。” 说罢便两手在袍袖中交握,微微躬身,闭上双目仿佛入定,岳骏德无奈也只好垂手而立,在殿外等候。 第三十五章 举能(下) 坤伦带着岳骏德和杜栩径直往宣室殿去,到了殿门口,坤伦打开殿门请杜栩进去,而后迅速关上了门。 见岳骏德不解,惜字如金的坤伦难得多说了句:“陛下想单独见杜先生,委屈您跟奴婢一起在殿外等一等吧。” 说罢便两手在袍袖中交握,微微躬身,闭上双目仿佛入定,岳骏德无奈也只好垂手而立,在殿外等候。 夕阳如血,为宣室殿前广场上的一排九鼎笼上一层红光。 杜栩进殿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殿内偶尔传来一两声激烈却听不清内容的争论,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格外安静。太阳落山,天空由橙红色渐渐染上锆蓝,锆蓝又渐渐变深成为墨蓝。宫人在游廊和飞阁中点起风灯,每二十步一盏。殿内再无一丝动静传出。 坤伦闭目垂首、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保持了良久,并且丝毫没有要变的意思。在永泰宫里,岳骏德最看不懂的两个人,一个是陛下,另一个就是坤伦。看不懂陛下,岳骏德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君主最忌讳就是被臣子看透,正像父亲时常教导自己的,越是英明的帝王越不喜欢被看透,身为臣子只需要尽忠就好,忠诚比能干更长久。 但看不懂坤伦是岳骏德多年来的心结。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太监原本只是这个宫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岳骏德查过坤伦的底细,他父亲原本是个教书先生,后来因为水灾家里人都死光了,他被人贩子卖做太监,进宫的时候已经十二岁,因为认识几个字,所以被安排在天禄阁,几年后被陛下选中成为内侍亲随,自此一直跟随陛下,形影不离。多年以来,坤伦掌管天禄石渠两阁的档案记录,并且传宣诏命,有“内丞相”之称。他每日跟在陛下的身边,对陛下之所思所想肯定最为了解,而他又是个很少说话、无欲无求的人。岳骏德确定坤伦的话能够很大程度地影响和左右陛下的意志和决策,如何争取并把他拉拢过来到自己的阵营里呢?无论拥立谁为储君,岳骏德都需要盟友,但拉坤伦入伙,恐怕就跟让后者的命根子再长回来一样难。 坤伦的眼睛突然睁开,让岳骏德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心中所想被他看穿,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想法荒谬。 “咱们该进去了。”坤伦推开殿门。 岳骏德简直怀疑坤伦是否真的会传说中的读心术,走进殿内,陛下和杜栩果然已经谈完,坤伦掌握的时间分秒不差。岳骏德没敢去看陛下的脸色,他先观察杜栩的神色,见一切如常,心中微微放心,至少没有谈崩。 “骏德啊,”陛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悠远回荡,“兴乐宫还有哪处殿阁是空置的?” 看来是谈成了。 岳骏德回答:“启禀陛下,兴乐宫的永仁殿从前是公子将闾三兄弟所居,已经闲置多年。” “你安排人去收拾一下,往后杜栩就留在宫里教孩子们读书了。” 岳骏德微笑道:“那正好,永仁殿离上课的温室殿和天禄石渠两阁都近,往来都方便。” 杜栩此刻倒有模有样地作揖道:“有劳岳大人了。” 出了宣室殿,岳骏德便引着杜栩往永仁殿走去,飞阁上的拱桥被风灯的光照的影影绰绰,岳骏德心下轻松,这选师傅一桩大事前后也拖了大半个月,如今总算陛下拍板敲定,自己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岳骏德在前面引路:“明天一早就得给公子们上课,今晚你是不能回泽芝馆了,我会派人报个信给湘虹,让她放心。永仁殿那边我已经吩咐人都收拾好,有什么缺的短的你随便支使个小黄门告诉我,明天我给你置办。” 杜栩轻轻一笑:“湘虹说得对,岳大人办事妥帖,我放心。” 岳骏德客套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杜栩跟在后面问了一句:“岳大人就不好奇陛下和我聊了些什么?” 岳骏德的语气平静:“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再说与陛下密谈之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父亲常说,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多,知道的越少,麻烦越少,” 杜栩哈哈笑了几声:“岳家家传的明哲保身,我今日总算是见到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今日偏要将您往水边拉一拉,又如何呢?” 岳骏德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杜栩在游廊上坐下来:“陛下听说了我在伯源楼论战堂的话,答应了我对皇后提出的三个条件,但是他反问我如何能够胜任这份教皇子读书的责任。” 岳骏德没回答,心下思忖,陛下是如何知道论战堂里杜栩说了什么的?莫非在民间,陛下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耳目?按照陛下的性格倒不是不可能,只是陛下能在伯源楼安排耳目也就能在大臣家里安排,自己的身边有没有?是谁呢? 杜栩没有理会岳骏德的心不在焉,而是侃侃道:“我说那要看陛下想要将这三个孩子培养成为什么样的人,陛下说自己要的是储君。” 岳骏德把目光转向杜栩:“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杜栩没有回答岳骏德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继续道:“我跟陛下说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储君,对所有的孩子不能按照一个套路来教。” 岳骏德淡淡地说:“陛下既然钦定了你,自然是用人不疑。天晚了,咱们还是继续往永仁殿走吧。”说着当先迈步。 “岳大人,你没有必要对我戒心这么重,咱们是一样的人,”杜栩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朗如玉石相击,“三龙夺珠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你难道不想当丞相吗?” 岳骏德猛然回身,疾步走到杜栩面前扼住了他的咽喉,用低哑的声音说:“我不管你在墨门的大山里和伯源楼论战堂里养成了想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但你给我记住,在永泰宫,管不好自己的舌头就保不住自己的脑袋,我可不想给你当陪葬!” 杜栩被岳骏德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一愣,被扼住的脖子只能发出游丝般的声音:“你难道不想赌一把吗?” 我想赌,但是我输不起。 真龙不分雌雄。长公主婵羽比公子净出身更高贵,更自信;比他亲弟弟公子澈思路更敏捷、身体更健康。那女孩从来不哭,和男孩一样坚强。其实男女相较,女人更长寿、更坚韧,这都是做帝王的良好品质。有人会反驳女人更软弱、更情绪化、更短视,但那是有的女人,就像男人也并不全都英勇善战、胸襟广阔。如果现在就将婵羽按照储君来培养的话,她可能成为一个比宣宗更明智的统治者。 要不要和杜栩合作呢? 岳骏德放开手,杜栩抚着脖子咳嗽了几声。 “我不想赌,”父亲死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不会掺和进储君的争斗,“太晚了,我该出宫了,前面就是永仁殿,你自己过去吧,找不到路的话,随便找个宫人打听一下。” 岳骏德转身大步离去,只听得杜栩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身处波涛,不可能屹立不倒,你必须做出选择。” 我会选择的,但现在还远远不是下注的时候。 第三十六章 师者(上) 杜栩是第一个到温室殿学堂的人。 殿中有宫人刚刚洒扫完毕,六张红木案几整整齐齐排成两排,案几上左侧是烛台和竹简,右侧是笔墨和刻刀。与殿门正对是师傅的案几,乌木制成,要比学生们的更长更宽些。案几后是一架长十尺,宽五尺的乌木屏风,屏上雕刻着玄鸟的纹饰。屏风将大殿隔为前后两部分,前殿用来讲课读书,后殿用来更衣休息。 宫外东西两市的开市晨鼓声隐隐约约传来,整整500击敲完后正式标志着一天的开始,按照惯例,在晨鼓敲完还未到堂的便算作迟到,因此杜栩悄悄地躲在屏风后面,透过屏上镂空的雕刻,悄悄观察这些即将进来的孩子们。 当先进来的是个穿月白袍子的男孩,他的相貌酷肖陛下赢骢,轮廓分明的鹅蛋脸,沉静的眼眸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身量虽然尚未长成,但已能看出他如松柏一样的身姿。男孩径直走到第一排最靠左的案几前坐下,随手翻阅案上的竹简,杜栩留意到他眉心微蹙,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杜栩的思绪被逐渐靠近的谈话声打断。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均身穿黑袍,外面罩着麻布孝服。高个子那个应该是哥哥,长得和岳骏德一模一样,眉目舒展,举止沉稳,已经初具少年的样貌;弟弟则长得虎头虎脑,还是一副孩子样,眉眼轮廓较哥哥的英挺要柔和的多。三个孩子相互问候,杜栩这才知道先进来穿月白袍子的男孩是公子净,岳家兄弟俩一个叫攸至,一个叫攸平。 公子净拍了拍岳攸至的肩膀,安慰他们为大父的逝去节哀,岳攸至举手投足像极了他那个父亲,虽然神色还有一丝悲怆,但应对起来也有礼有节。 岳攸至在公子净身后的案几上落座:“父亲以庄子之言劝我们节制哀思,又说大父平静而去,在世时我们已尽孝,无谓过分悲痛。” 少年人很难耽于忧色,只见岳攸至从大袖中摸出一只狭长精致的雕花木盒递给公子净:“这是我在西市给你买的,你打开看看。” 公子净面露喜色,岳攸平也凑过小脑袋来看,三只脑袋聚在一处,杜栩躲在屏风后到底也没看到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只听公子净声音喜悦:“做的真好,要是再大点就好了,开了刃随身带着,到时咱们去上林苑打猎时候一定用得上!” 公子净将那宝贝高高举起,凭空挥舞了两下,杜栩这才看清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寒光逼人,刀鞘上镶着彩色宝石,果真精美。岳攸平伸着小手叫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却被长兄大手一挥拦到了一边,“去,这个不是你玩的。” 岳攸至解释道:“西市的老板说这是走海路从路希亚帝国那边运来的,只是我瞧着这刀鞘上的宝石像是西贝,不过刀身倒是好东西,叫‘钢’,比青铜要坚硬。” 赢净有些惋惜:“若是开了刃就好了。” “父亲不许,”岳攸至道,“铺子里的老板原是可以给刀开刃的,但父亲说要是开刃他就不让我买来送给你了,所以你先收着,回头找机会再让宫里的工匠开刃吧。” 赢净笑着应了,将匕首揣进袖子里,又问:“上次你去东市给我带的小画书好看的很,这次还有吗?我只看到苏妲己在酒池肉林谋害比干,后面生生断了,你再见到下文没有?”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岳攸至也不由一叹,“我特地还去那书画铺子问了,老板说那画书的作者柳柳瓶先生不知何故突然便不画了,现在全长安城一册难求。” “怎么就突然不画了,我还等着看呢,”赢净语气急了,“这柳柳瓶好不地道,偏在那最关键一刻收笔,教人气恼!” 岳攸至难得露出一抹贼笑:“你是不是看到妲己分开双腿……” 后半句两个少年脑袋凑近说起了悄悄话,不时嬉笑两声,岳攸平和杜栩一明一暗,分明是两个局外人,却一样的抓耳挠腮,想参与进去。 这时岳攸平道:“父亲说今天会来一个新师傅,以后都是他来教咱们……” 一个皎若月华般的声音随着一袭青衫人影进来:“你们聊什么呢?” 岳攸平道:“公子澈,我瞧你今儿来的倒早!是来拜见新师傅的吗?” 青衫少年大步进殿,径直坐在了第一排中间的案几前:“表弟,你要看仔细,我什么时候来迟过?” 公子净转向来人,笑道:“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岳攸至附和道:“可不是,一打眼,我还当又进来一个公子净。” 透过屏风的镂空花纹,杜栩观察着这个青衫少年,他想必就是皇后的儿子公子澈,果然气度不凡。他身量与公子净相仿,只是要更瘦削一些,青衫裹在他细瘦挺拔的身上更显得宽大;他们二人相貌也有七分神似,但具体到五官,公子澈的上半张脸像卫皇后,明润饱满的额头,眉目疏朗,眉骨隆起,耳高贴脑,耳垂圆润透白,饱满的杏眼如璀璨的黑曜石,玲珑的颧骨如凤尾一般向上斜插入鬓;下半张脸则像陛下,和公子净一样直挺灵秀的鼻梁,嘴唇棱角分明,他前排的牙齿都已换完,笑起来整齐洁白的两排,翩翩风姿,淡雅清朗。 跟在公子澈身后进来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至少有一半的胡人血统,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温柔的面部轮廓带着猫咪的慵懒和狐狸的诱惑,两相结合竟有神秘的纯洁感,她纤腰长腿,绯色衫子,极为窈窕,在公子澈身旁一案坐了下来,杜栩猜测这美貌少女可能是某位贵族之女。眼见着人已到齐,晨鼓声业已停止,杜栩正打算从屏风后面来个惊艳亮相,却生生被一声琤琤玉石之音给打断—— “赢婵羽!谁让你穿我的衣服?!” 话音未落,“嗖”的一团物事便向着“公子澈”袭来,“公子澈”敏捷地微一侧身,那团物事“啪”的一声落在了乌木屏风上,撞得稀烂,有黏糊糊的汁液透过屏风雕花的镂空缝隙溅到杜栩的脸上,应该是某种还未成熟的果子,宫中各种树木繁多,这个季节野果子随处可见。 “公子澈”轻轻拍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嗤笑一声:“有种瞄准!” 一个身穿石青色衫子的男孩举着一把弹弓一溜烟旋风似的跑进殿内,伸出手来指着“公子澈”:“有种别躲!” “公子澈”调皮道:“我瞧你这衣服刚做好,浆的硬邦邦的,好心先替你穿软和点,我不躲,被你那烂果子弄脏了怎么办?你怎么不识好歹。” 举着弹弓的男孩才不废话,矫健的双臂举起弹弓,又是一弹飞来,这次距离近,果子弹来的又猛又狠,只见“公子澈”一把抓过胖乎乎的岳攸平替自己挡了这一击,可怜岳攸平还搞不清楚状况,后背就挨了一下,估计是疼得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公子澈”推开大哭的岳攸平,闪身一个健步踏上自己面前的案几,一跃跳到乌木屏风前的师傅案几上,居高临下,自怀中也掏出一把弹弓,袖子抖了抖,两枚松果握在手中,迅速装弹、拉弓、弹射,动作一气呵成,两枚松果前后飞出,一枚被石青色衫子的男孩躲过,打在廊柱上,另一枚在男孩躲闪时打中他的肩胛之间。 那男孩不甘示弱,往怀中一摸,却发现自己已无弹药,望向窈窕少女的方向说了声:“瑚琏躲好,别误伤了你。” 那叫瑚琏的美貌少女早早就站在一边,听男孩这么一说,又温柔地把正在抹眼泪的岳攸平也拉到一边,一边拿出手帕给他擦眼泪和溅在脸上的浆果汁水,一边轻声安慰他。 岳攸至上前一步拉住石青色衫子男孩的胳膊:“行了!阿澈、婵羽,今天新师傅来,都老实点,别再叫陛下和皇后罚你们。” 听到这里,杜栩才发现先来的那青衫“少年”是穿了男孩衣服的长公主婵羽,是与公子澈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后进来穿石青色衫子的才是公子澈的真身。 “我偏不!”正牌公子澈挣脱开岳攸至,拿起面前的砚台就扔了过来。 尽管躲得及时,没被砸中,但砚台裹挟着的墨汁还是弄脏了长公主婵羽的青衫,她毫不示弱,收起弹弓,见到什么就捡起来扔回去反击,一时间,温室殿里“竹简与砚台齐飞,墨汁共朱砂一色”,长公主居高临下密集式打击,公子澈后来居上精准反攻,公子净穿过“弹雨”把长公主拉下书案,阻止她继续进攻,顺便还替她挡了几击公子澈扔过来的竹简毛笔;岳攸至则从身后环抱住公子澈将他拖离战场,公子澈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表哥的擒抱下双脚离地,只剩使不上力气的双臂在空中乱舞。而美丽的瑚琏则全程拉着小岳攸平隔岸观火,岳攸平眼泪还没擦干就已经加入叫好的阵营,尽管杜栩也没看出来他到底支持哪一方。 嚯!真是精彩!杜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直想鼓掌。 第三十七章 师者(中) 嚯!真是精彩!杜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直想鼓掌。 杜栩这才想起岳骏德跟自己说的那句“这几个孩子都不会用哭解决问题”,诚不我欺,该哭的人是我。但他还是决定暂时不出面干涉这场大战,而是一躲到底。总算战事告一段落,杜栩可以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后来的公子澈。 陛下赢骢的三个孩子都继承了乃父的修长身姿,公子澈则最为英俊。他生着一张漂亮的菱形脸,平直的额头有一点美人尖,俊眉星目,有着狼一样锐利的目光;他的鼻子是和赢净婵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颊有深深的酒窝,小小年纪,姿容如玉,气韵翩翩。 三个孩子中论相貌,赢净是峻,但是略紧,难见少年风流;婵羽是醇,温和、澄净还带有一丝未开明的娇憨;唯有赢澈担得起一个美字,不仅是单纯的英俊,还有超越年纪的美感和灵动,时而沉静,时而潇洒,隐隐带着一丝令人看不透的神秘。 “圣旨到——” 中常侍坤伦和詹事岳骏德的到来终于使这场战事得以彻底平息,除了瑚琏独善其身之外,剩下五个孩子都不同程度地像刚争夺完食物和领地的猴子,脸上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墨汁,个个狼狈。他们齐聚殿门处跪下接旨,杜栩也无法继续躲下去,只能整整衣服,从乌木屏风后走出来。 中常侍坤伦平素一贯镇定,见到这场景也有些以外,他看了看杜栩,又看了看岳骏德:“这,这是怎么回事?” 岳骏德倒仿佛司空见惯似的:“杜师傅,你既然来了,怎么也不管管?” 杜栩两手交握讪讪笑了笑,没说话。 岳骏德对坤伦说:“大内官,先宣旨吧。” 坤伦展开圣旨,开始宣读。内容是任命杜栩为少傅郎官,即日起教授皇家子嗣及伴读。 圣旨宣读完毕,岳骏德补充一句:“陛下说了,从今往后每个月都要亲自考校两位公子和长公主的功课,若是答不上来,师傅和徒弟可都是要受罚的。” 几个小孩蔫兮兮地接了旨,臊眉耷眼地站起身来。 “詹事大人,”坤伦环视一片狼藉的温室殿,“闹成这样,咱们是不是得请示陛下?” 岳骏德尚未回答,杜栩大手一挥表示不必:“若两位大人信得过我,便让我来处置这件事情吧。” 坤伦还待说什么,岳骏德倒是爽快答应:“杜先生以后是孩子们的师傅了,咱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说着便半扶半搀地把坤伦“请”出了温室殿,顺着原路回去了。 两位大人走后,长公主婵羽抬起头来:“杜师傅来了怎么还躲着不出来。” 当然是为了悄悄看你们都是什么来路,杜珝在心里暗暗想。但实话总不好说,于是杜栩压根回避了这个问题,双手抱臂,转而问道:“长公主何故穿着公子澈的衣服,打扮成他的样子啊?” “我可没有打扮成他的样子,”女孩说道,“要不是赢澈拿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去包了马蜂窝,还把母后新做给我的衣服堵了蚂蚁洞,我才不屑穿他的衣服呢!” “那你脱下来啊!”公子澈反唇相讥。 杜栩伸手制止两人的斗嘴,手托下巴思忖了一会儿道:“无论是谁拿了谁的衣服,把温室殿弄成这个样子,总归你们俩都有错,就罚你们把这里打扫干净,这件事就一笔勾销,我不告诉你们的父皇母后。” “凭什么,是他先动手的!”婵羽伸手指向赢澈。 “叫宫人来洒扫就是了。”赢澈不以为然。 杜栩正色问道:“这狼藉是宫人弄的吗?” 赢澈不答。 杜栩提高声音,语气严厉:“回答我!” “不是。”公子澈小声道。 “《秦律》里学律篇第二十条,扰乱课堂秩序、破坏公共财物者,初犯处以去指之刑,再犯则断手,”杜栩的眼神扫过龙凤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你们不会不懂吧?真要是告到陛下那里,恐怕就不止让你们洒扫宫殿这么简单了!” 龙凤胎相互用眼神觑了一下对方,赢澈开口问:“我们打扫干净了,您真的不告诉父皇?也不告诉母后?” 杜栩板着面孔:“必须把殿内恢复到你们进来前的样子才行。” 龙凤胎交换了一下眼神,婵羽说:“那,那好吧。” “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杜栩把手往身后一负,“公子净和岳攸至拦着你们有功,他们二人负责监督你们,如果再打起来,就四个人一起罚!瑚琏和岳攸平无辜受牵累,便先在后殿休息,你们打扫完由他们二人检查,若是她们有一处不满意,你们都得重新来过!” 龙凤胎面色发苦,但还是撇着嘴应下了。 “这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都记住了,自己闯的祸要自己出来扛,否则就给我老实点。” 杜栩说着,大步走出温室殿,回身关上殿门,把一群孩子留在里面,让他们自己去分工,外面朝阳初升,春色正好,他打算去沧池附近散散步。 《秦律》里根本就没有学律篇,去指断手也是编出来吓唬他们的,不过等他们识破自己这个小伎俩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到时候自己可以说是他们学业不精才被忽悠,怎么说都是自己在理。 想到这里,杜栩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一个时辰后,当杜栩回到温室殿时,殿内已经恢复成自己一早来时的样子,他特地问了宫人,得知确实是那几个孩子亲手打扫的,这才放心。 小崽子们也洗干净了手和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上去可爱多了。换回女装的长公主婵羽倒不及她假扮公子澈时那样惊艳,尤其在豆蔻初放的瑚琏衬托下,长公主还是个全然未长开的孩童,但她身上有种叫人过目难忘的特质,在瑚琏摄人心魄的美貌旁边也毫不逊色。 杜栩走到自己的乌木案几前坐下,清了清嗓子:“今天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各位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在下姓杜,单名一个栩字。以后在人前,就是当着我面的时候,只能管我叫先生、杜先生或者杜栩先生,在人后的时候随便你们怎么叫我,但不许给我听见,都记住没有?” 小崽子们面面相觑,一片哑然。 “记住没有啊?回个话!” 座下一片稀稀拉拉的应声。 杜栩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今天第一堂课,咱们先立规矩。第一条,每天食时二刻,也就是晨鼓响最后一声之前,必须坐在堂上,否则就算迟到。赢澈!” 公子澈突然被点名,吓得一激灵,站起身来:“学生在!” “你今天是鼓声结束后才进来的,算迟到。就罚你——站着上课吧。” 赢澈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杜栩则板着面孔补充了一句:“站书案上。” 赢澈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但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迅速恢复如常,抬腿迈上书案,得意洋洋地“睥睨众生”。 “单腿站着”。杜栩看都没看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双脚同时着案一次就多站一盏茶的功夫。” 赢澈的笑容先是僵硬然后消失,岳攸平一声嗤笑,岳攸至和赢净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婵羽则发出一连串愉悦的欢呼,拍着手目送赢澈像风中残烛般歪歪扭扭地单脚站立在书案上。 杜栩望向婵羽:“长公主这么高兴,是也想站上去体验一下?” 婵羽迅速偃旗息鼓。 杜栩见这帮小崽子害怕的样子,内心得意的要死,但是面上依然不露表情,继续道:“我教什么你们学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想学的可以提,教不教我来决定,课业想做的就做,不想做的可以不做,但陛下要是问你们问题答不上来,要罚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负责,不求情。明白了答应一声。” “是——”这次座下应声整齐了许多,但是声音里透着没底气。 “第三——”前两条都是杜栩刚才现编的,到了第三果然编不下去了,只好改口,“行了,以后的规矩多着呢,先记住这两条吧。你们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赢澈弱弱地问了句:“师傅,能换腿吗?” 杜栩在内心笑的前仰后合,然面上只是瞟了这小子一眼,赢澈立刻站直身子,但没过多长时间就又摇摇摆摆,像风中的破旗。 座下鸦雀无声好一阵。 第三十八章 师者(下) 座下鸦雀无声好一阵。 杜栩站起身两手环臂:“没有吗?以后,咱们可得见天的在一块儿,还是互相了解点比较好。我上课不喜欢一个人干讲,你们都得参与进来,有来有往的,共同进步,所以咱们得尽快熟悉起来,不然以后多尴尬。咱们今天不上课,就互相了解,互相问问题,你们问我一个,我问你们一个,比较公平,什么问题都能问,想不想回答呢看个人意愿,好吧?谁先来?” 座下还是一片沉默,一张张小脸都像惊弓之鸟,瞪着双眼跟看鬼似的看着杜栩。杜栩心里也有点发慌,虽然出山门之前师父交代过,自己这一生没有出将入相的命格,但却有传道受业解惑的师者使命,但头一回带学生就遇上这么不捧场的现象,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天要怎么聊下去,他转了转眼珠,开始有点后悔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破旗似的赢澈先开了口:“师傅今年多大?师从何人呢?” 杜栩从心里由衷的感谢赢澈这个崽子打破沉默,他决定一会儿找个理由让他坐下。 “我今年二十三岁,墨家传人,我师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下一个。” 赢净扬起目光:“师傅可知道传说中一种叫猼绮的神兽?学生在书里看到,但是遍查古籍也未找到出处。” “你说的这种神兽应该是猼訑,不是猼绮。猼訑是《山海经》中出现过的一种神兽,样子长得像羊,有九条尾巴和四只耳朵,眼睛长在背上,据说披上这种动物的毛皮,就会不知畏惧。” 见赢净点头,杜栩挥了挥手,示意赢澈坐下:“下不为例,否则让你单腿站宣室殿门口的雍州鼎上去。” “师傅,”婵羽举起手,“为什么儒家在战国时代不得各国国君重用,而是法家、墨家大行其道,但是到了现在,墨家却越发式微了呢?” “好问题,”杜栩称赞,“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到底是为什么。我先简单回答你,战国时,礼崩乐坏,天下人秉持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想法,与孔夫子的克己复礼背道而驰,儒家之学自然不受重视;而法家重依法治国,墨家又精于辩论与发明,这三者在乱世中很容易便崭露头角,自然成为当世显学。但随着六王毕,四海一,宇内平定,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迎合了自始皇帝以来的强化中央集权的政治主张,而儒家弟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的品格也越来越成为朝堂上的主流。相反,墨家学派众多,又不以读书做官为唯一出路,因而偏离了主流宣传渠道,而今只在深山中做做学问,搞搞发明罢了。” 岳攸至追问一句:“那,墨家子弟不会觉得委屈吗?” “只要学术和思想能够传承下去,”杜栩微笑,“又何必在意青史留名几人?这里倒可以借用一句儒家的话,吾辈自安贫乐道哉。” 见婵羽流露出惋惜之色,杜栩又道:“无论你们谁将来成为君主,切不可以一己之好恶尊崇或抑止某一学术或门派,须知其存在必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治国需博采众家之长,切不可刚愎自用,一叶障目。还有问题吗?” 婵羽摇摇头。 “我有!”赢澈脸上带着笑,他看了看赢净,“我和阿净都有一个问题想知道。” 赢净疑惑地看了看赢澈。 杜栩也完全不顾师者形象,盘腿坐在书案上:“说来听听。” “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儿子是不是他亲生的?” 赢澈说完,特意又看了一眼赢净,这个眼神被杜栩敏锐地捕捉到:“哦?你们谁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 “没有的事,”赢净淡淡的回答,“这只是我偶然想到的一个问题,无谓知不知道。” 赢澈打断他的话:“你难道不想知道答案吗?还是你害怕知道答案!” 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而诡异,杜栩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发生在这对兄弟之间,尴尬和沉默在蔓延。 “嗯……”杜栩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僵局,“这个问题我们师门还真的研究过。” 赢澈的眼睛发亮:“有什么方法?” “普遍认为有两种方法,”杜栩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一种是滴血,具体方法是拿一碗水,取父子二人的血滴于碗中,若能融合则为亲生,否则不是;另一种方法是滴骨,用于检测活人和死者的血缘关系,若活人的血滴在死者的骸骨上能够渗透进骨头的话则为血亲,否则不是。” “赢净,你敢不敢跟父皇滴血试试?”赢澈的语气有些挑衅。 赢澈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杜栩有些不舒服,严肃道:“我还没说完。后来我们找了大量的人来做测试,无论是滴血还是滴骨,两种方法都不能保证准确性。” 赢澈泄了气。杜栩则留心观察赢净的表情,他的沉静的面上没什么变化,呼吸也很平稳。 “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鉴定吗?”赢净淡淡地开口,目光中有真挚的求知欲。 杜栩摇摇头:“身为父亲,只能选择相信妻子的忠诚,以及通过孩子与自己相似的程度来判断,”他顿了顿又道,“公子净你完全不用担心,你长得就和陛下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公子澈长得不太像陛下呢!”岳攸平突然来了一句,岳攸至狠厉地瞪了他一眼,他乖乖地闭嘴。 相比赢净,赢澈的五官除了鼻子确实都不太像陛下,但他时时流露出来的神态却与陛下如出一辙。他甚至与同胞姐姐婵羽也不完全相似,赢澈迷人的酒窝和美人尖婵羽都没有,无怪婵羽刚才进殿时岳攸至将她认成了“另一个公子净”,确实,这对异母姐弟从某种意义上更像同胞的龙凤胎。 这个话题必须终结,杜栩有预感,再接着聊下去也许走向会变得非常危险。 “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杜栩清了清嗓子,“明天食时二刻,都不要迟了,明天开始咱们学《秦律》,回去先把里面所有的刑罚给我看一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教你们保住小命,再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吧。散了吧。” 小崽子们收拾好东西先后离去,杜栩叫住了赢净,那孩子回头,澄净的目光中带着他这个年纪罕见的笃定。 待众人都已散去走远,温室殿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杜栩走到赢净的身边,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将猼訑误笔写作猼猗,据我所知只在柳柳瓶写的一本书上出现过,那本书叫《封神榜之天香国色》,可是坊间出了名的风月绘本,公子净,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你这个年纪看的东西?” 公子净面色无恙,然而耳朵迅速红了起来,他挪开一步,眼神闪烁地看着杜栩。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杜栩脸一拉,“你看你是自行销毁还是交给我销毁?被陛下发现了你知不知道什么下场?你看见那些小黄门没有?就跟他们一样。” 公子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为自己辩解的?” “即便父皇知道,也不会把我送去做太监的,”公子净的语气平和,他抬起双眼和杜栩对视,真诚的目光教人无法移开双眼,“学生开始只是好奇,现在书已经烧了,在宫里,什么东西都藏不住,若是被人发现了,于人于己都是麻烦。”说完轻松一笑,神态倒像个大人。 好个坦荡荡的君子。 倒是杜栩不好意思起来:“那个,不要紧的,你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都可以来问为师……”这句话说出口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为师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像你跟岳攸至一样,朋友一样的交流这个问题,”不对,这话这么说还是不对劲,“嗯……”,杜栩只觉得自己词穷。 赢净又是一笑:“其实那本书写的挺不错的,插画也画的好,风月描写只占十之一二,也是点到即止,重在写情。学生最喜欢的人物是伯邑考,师傅你呢?” “中天帝星伯邑考,有眼光,”好个公子净,杜栩飒爽一笑,“我最喜欢温和机敏的姜子牙。” 第三十九章 我要你像她一样 “我会一直是帝国的公主吗?” “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是公主,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每当想起老宫女的预言,婵羽都不寒而栗,而第一条在慕冬的出生后已经应验,“很快不是公主”的预言则令她齿寒。婵羽试图不让自己总是想着老宫女的话,但那个阴恻恻的声音时不时就会在耳边浮起。 “你自己看看一篇《道德经》你写错了多少字!” 卫皇后严厉的声音扯回了婵羽飘荡的思绪,一卷竹简“哗啦”一声摔在面前的书案上,黑色的是自己默写的字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圈,那是母后用朱砂圈出来的错字。 “你到底有没有用心?你父皇要选太子了,你知道吗?”卫皇后皱着眉问。 婵羽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件事,并不代表她真的关心。困扰婵羽的只有瞎眼老宫女的话,什么叫“很快不是公主”?自己会死吗?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自己在宣室殿和大家一起用朝食的时候中毒,整整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瘦的脱相,直到最近太医才说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然后是慕冬的出生,应验了瞎眼老宫女对自己“不会是唯一的公主”的预言;然后是太傅岳谊师傅的突然去世;再然后是来了一个叫杜栩的新师傅…… 在自己养病的这一个月中,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只有呕吐和昏睡,她恍惚记得岳太傅过世后,姨丈岳骏德匆匆来过椒房殿一回,而那时自己还在时醒时睡的状态,原本母后和岳骏德只是平静低声地在外殿对话,但突然,婵羽却被母后突然的高声而吵醒,母后明显发了很大的脾气,听得出她在压抑怒火,她提到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并不存在的希望,希望破灭后的绝望”,“宣宗是不可复制的!”婵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甚至不能确定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梦中出现的幻景。 卫皇后又敲了敲婵羽面前的书案:“想什么呢?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什么?”婵羽完全没听见母后说了什么。 “我说让你好好帮着你弟弟,太子只能是阿澈。” 婵羽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他要自己不争气,我能怎么帮他,“为什么只能是阿澈,不能是阿净吗?” 为什么只能是他们俩之中的一个,为什么不能是我。 “啪!”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落在婵羽的脸上,疼痛和羞辱让她的眼泪迅速冲出眼眶,迸发而出。卫皇后的神色阴沉:“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而婵羽反倒横下一条心,更像是赌气一般要说一些卫皇后不爱听的话:“我希望是阿净,因为他更像父皇,有王者之风!” 又是一记耳光落在婵羽另一侧面颊上,但是惹卫皇后生气让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卫皇后狠厉的语气、气得发抖的声音和狰狞的面容让婵羽没了主意,她只好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就犟吧!你这个孩子,犟不死你!” 卫皇后随手抄起竹简抽打婵羽的后背,竹片和竹片之间,竹片和身体之间相接触发出“哗啦哗啦”和“噼噼啪啪”的闷声,疼痛随着每一下抽打变得更为尖锐。 “我看你们就是想要气死我!一个一放学就跑的不见人影,另一个就不服管教,我要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当初就不要生,干脆把贾妙丽的儿子抱过来自己养着,也省的现在那么多麻烦!”卫皇后一边数落着,一边抽打着婵羽的后背和屁股。 女官珍珠看着心中不忍,忙跑过来跪下抓住卫皇后扬起的胳膊:“皇后娘娘,公主年纪还小,您不能下这样狠的手啊!” “她还小吗?她已经快十岁了!她要是只有三岁我绝对不多说,但她已经这么大了还是一点都不听话,一点也不知道操心,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卫皇后说着又要下手,被珍珠死死地抱住了:“长公主,您就认个错,服个软,皇后娘娘气顺了就好了,您别硬扛着啊!” “她认错也没用!”卫皇后推开珍珠,继续抽打,“我让你犟!让你犟!” 疼痛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觉得麻木,只觉得皮肤热辣辣的,不觉得痛了。要不是珍珠拽着婵羽的胳膊把她抱出了椒房殿,婵羽也不知道卫皇后还能打多久。 婵羽说更希望赢净当太子,倒不光是想让卫皇后生气,而是她心里真心实意是这么想的。相比起赢澈,她更希望赢净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他们拥有肖似的脸型、鼻子和嘴巴,在他们三个更小的时候大家都穿着一样颜色式样的衣服,有一回去濮泉殿泡温泉,卫皇后和贾美人抱错了孩子,在宫中引为笑谈。这两年两个人的眉眼逐渐长开,宫人们说赢净更像父皇,而自己更像宣宗永安公主。 性格上,婵羽也和赢净更合得来。她还记得岳太傅在的时候,只要犯错,便要有抄书的惩罚,缜密的赢净总特意模仿婵羽的笔迹帮自己抄三二十遍,好让她早点回椒房殿睡觉。考试的时候婵羽喜欢挨着赢净的书案,而他总是把答案捂得严严实实,但只要婵羽喊一声“哥哥”,他就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抄个过瘾,同时嘴角带着隐秘的,但能轻易被她看出的得意洋洋的微笑。婵羽出生在日出初刻,赢净和赢澈出生在二刻,但是赢净非常享受当哥哥的感觉,他的软肋就是“哥哥”。赢澈就不同了,婵羽有的东西他总要抢去,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用不上便要破坏,多少自己喜欢的珠花项链被他拆个稀碎,更别提在衣服上抹狗屎,点心里塞泥巴的事情,这样的人当了太子,当了皇帝,老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殿下别怪奴婢多嘴,您明知道皇后脾气急,还硬要和她对着干,到底吃亏的还是自己。我从小跟着皇后娘娘,您的脾气真是和娘娘像足十成十,您要是稍微说一句软话,都不至于这样的。” 趴在自己的榻上,珍珠一边劝婵羽,一边给她的后背和屁股上涂药膏。那药膏初涂凉丝丝的,渗入肌理后就热辣辣的疼了起来,婵羽用枕头埋住脸,把痛苦的叫声闷闷地埋在里面。 珍珠顿了顿,轻轻帮她吹一吹伤口,等婵羽那阵痛劲儿过去了才继续:“皇后娘娘这么生气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公子澈贪玩,想让您效法宣宗陛下,多帮衬着自己的兄弟一点?以后还不就是你们亲姐弟相互扶持?可你偏说什么公子净比公子澈好的话,怎么教娘娘不生气呢?” 婵羽把头从枕头里抬出来:“我就是不喜欢赢澈,阿净也是我的弟弟,我帮他是一样的。” “隔着一层肚皮的兄弟可算不得亲兄弟,”珍珠的语气带着精明世故特有的炎凉,“您一片真心待人家,可不定人家背后存着什么心思,老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血缘才是实实在在的,您可千万要听奴婢这一句劝。” 婵羽沉默,她觉得珍珠说的有点道理,又不肯真的相信赢净跟自己隔着肚皮不是一条心,但如果赢净真当了太子,母后被贬为庶人,那自己是不是就真不是公主了? 这个想法让婵羽矛盾起来。 珍珠的语气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语重心长:“往后可别惹娘娘生气了,她就您一个女儿,不指望您和公子澈,还能指望谁呀?” 房门被推开,卫皇后走进来,给了珍珠一个眼神示意,珍珠知趣地退了出去。卫皇后走到榻前坐下,婵羽赌气转过头,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理她。 “别装了,还真跟我有仇呢?”卫皇后继续帮婵羽涂药膏,她的手指温热,动作又轻又柔,“我问你,当初我在奉先殿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奉先殿里,卫皇后曾指着宣宗的画像告诉婵羽要像她一样。 “嗯?我问你话呢。” “你说要我像姑祖母宣宗陛下一样。”婵羽嘟嘟囔囔地说。 “怎么才能像她一样呢?”卫皇后循循善诱。 “好好读书。” “这道理你不都明白吗?那篇《道德经》你是真的不会写吗?我看不是,你就是不专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每天在想些什么?”卫皇后的语气再度变得责怪。 婵羽没有把瞎眼老宫女的话告诉任何人,她也不打算告诉卫皇后,她告诉自己只要不说出去,那些预言就不会成真。 “行了,我跟你说正事,”卫皇后干巴巴地说:“这个新来的杜栩你觉得怎么样?他有学问吗?” 婵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杜师傅很渊博,随口可以引用诸子百家的经典,而且他总能把很深的道理讲的很简单,让人一听就明白。而且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怎么说?”卫皇后狐疑地皱皱眉头。 “从前岳师傅罚我们都是抄书,罚完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杜师傅不太一样,他罚一次,下次大家都不敢犯错了。” “我听说了,让阿澈单脚站在书案上,一动不许动,动一下就多站一盏茶的功夫。” 婵羽笑了:“所以赢澈最近都没敢迟到啊。” “我瞧着这个杜栩终归是不老成,”卫皇后有她自己固执的判断,“我来跟你说个好消息,你舅舅写信来说要从格兰德国回来了,这个新来的杜栩我总归是不放心,我自己的孩子总归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好好教导,我打算让你舅舅留下当你和阿澈的老师……” “舅舅?”婵羽扭过头看卫皇后,“在西境格兰德帝国上学的詹姆斯·温纳特舅舅?姑祖母宣宗陛下的义子?是他吗?” 卫皇后淡淡的笑:“就是他。有他来教你们姐弟俩的功课我就放心了。” 婵羽对这个只闻其名的舅舅充满好奇,他和母后其实并无血缘关系,事实上,母后、景阳公主和这位舅舅都没有血缘关系,她们都是宣宗陛下收的义子义女,但是感情却格外好。詹姆舅舅曾经托使臣给婵羽和赢澈捎来过西境的玩具、衣服、鞋帽,和中原的大不一样,这使得婵羽对这个舅舅和那个遥远的国家充满好奇。 “还有,”卫皇后收起笑容,“从明儿个往后,你跟着阿澈、攸至他们一起在校场学骑射吧,把身体锻炼好了也行。” “可我只喜欢骑马,不想学打架和射箭,把浑身搞的脏兮兮的。”婵羽撇了撇嘴。 卫皇后神色严肃:“宣宗陛下会的,你都要会,”继而轻轻叹了一口气,“答应我,你一定要像宣宗陛下辅佐你大父和你父皇一样,将来辅佐你弟弟,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好好读书,这样即便你弟弟不如公子净,你父皇看在你争气的份上,也会让阿澈当太子的。” “当摄政长公主吗?”婵羽眨眨眼睛问,这样我就不会失去公主的身份了。 卫皇后点点头:“睡吧,我看你睡了再走。” 婵羽侧身躺好,闭上眼睛,卫皇后替女儿掖好被子。 将睡未睡时,婵羽听见母后似在轻轻和自己念叨:“如果你弟弟真的不争气,那也只有靠你搏一把了。” 第四十章 神鹰九鼎(上) 婵羽从背后的箭斗中抽出一支羽箭,箭尾的羽毛染成红色,表示是她的箭。她在心中默默祈祷这次可以射中,然后深吸一口气,左手举起弓,右手引弦搭箭,屏住呼吸,放箭。 羽箭“嗖”的一声射出,却在离靶三尺的地方垂头落地,耳边传来赢澈的奚落笑声。 “不要泄气,再来!” 杜栩先生走过来,手把手地指导婵羽。他今天身穿一袭绛紫色直裾长袍,同色的缚膊将他的大袖撩起,露出小麦色修长结实的手臂。杜栩先生身上总是有淡淡香气,不是任何一种婵羽所知的熏香,而像是混合了阳光和青草的香气,杜栩先生说那是皂角的气味。 “手臂抬高,两臂之间的距离要一样,你看,你每到右肘这里就收紧,这样就使不上力气。” 在杜栩先生耐心的指导下,婵羽又是一箭射出,可惜还是离靶几尺就落地。 重复的引弓拉弦、落箭脱靶让婵羽垂头丧气,烈日暴晒也叫她无精打采,眼前阵阵发黑。五个人里,赢净十箭能射中红心六七;表哥岳攸至水平稍微好一些,十中八九;就连表弟岳攸平都能射中两三箭,他还比自己小两岁呢!最可气的是赢澈,杜栩先生说他在射箭这件事上卓有天赋,十发十中,每每必中红心,然后就长一句短一句的风凉话来奚落婵羽。 “这已经是最软的弓了,公主还是拉不动吗?”杜栩先生关切的神色反而让婵羽更抬不起头来。 “啊,不必忧虑,”杜栩摸摸婵羽的头,笑着说,“你还小呢,又刚刚大病初愈,人的臂力本来天生就是有差距的,再说你又是个女孩子。” 婵羽一向喜欢杜栩的笑容,但这一次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我会勤加练习的!我会多吃鸡翅膀长力气!我一定能成神射手,走着瞧。”说着狠狠剜了赢澈一眼。 赢澈反倒更来劲:“神射手?射中自己,百发百中的那种吗?哈哈哈哈……” 岳攸平那颗墙头草跟着笑了起来,婵羽真想冲上去揍他们。 “好了”,杜栩温和的声音响起,他蹲下身平视婵羽,“你想练的话,先生一定陪你,但是记住揠苗助长,欲速则不达哟。而且,人的力气确实是有差异的,你不必为此苦恼,你会在别的方面大放异彩的。” 杜栩叫大家休息一会儿,婵羽闷闷不乐地靠坐在围住校场的阑干上。瑚琏迈着轻盈的脚步先递来一块用井水浸的凉凉的帕子给她擦去手上脸上的汗和尘土,然后递过来一碗温度晾的正好的茶并一碟酸甜可口的渍樱桃。婵羽从心底里羡慕瑚琏,她统共就射出了三箭,虽然她年纪大,个子也高,但是纤细的手臂射出的距离还不如婵羽,但是瑚琏丝毫不以为意,宣告放弃,然后提起裙角开开心心地给大家准备茶水果子和点心,婵羽真希望自己是她,可以坐在校场边的阑干上,一边吃甜瓜,一边看别人苦哈哈的射箭。 “杜先生也说了嘛,不一定每个人射箭都射的好的。”瑚琏一边安慰婵羽,一边从腰间挂着的佩囊取出一根银针,将她指节和手掌上磨出的水泡挑开,挤干净,又用干净手帕包好。 婵羽撇撇嘴:“可是母后要我样样都必须做的好。” 瑚琏抬起头,望着她笑:“也许你在别的地方有天赋呢?比如长得好看!” 婵羽也笑了:“没有你好看,你最好看!” “你好看!” “你好看!” 两个女孩相互吹捧着嬉笑,一个马倌带着小僮牵着几匹马走进校场。 婵羽拉着瑚琏的袖子指给她看:“我知道了!我骑马最有天赋,母后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骑马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我骑得好。” 婵羽拉着瑚琏跑过去,问马倌:“哪匹是给我的?” 那马倌个子不高,高鼻深目,长得不太像中原人,他自称是出生在义渠部落的,当年匈奴部献马给陛下,他和另一个马僮一同来长安侍候马的。 马倌牵过一匹灰色花斑的小牝马,笑着对婵羽说:“公主请看,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才刚一岁半,这还是当年匈奴献给陛下的青駹马配的种,跑的快,性情也好。” 婵羽回头看了看,岳攸至选的马是栗色,赢净选的马是白色,赢澈选的马是金色,无一例外都是成年的高头大马,只有岳攸平跟自己一样,分到了一匹小马。 婵羽不满意地问道:“干嘛让我骑小马?” 杜栩先生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已经自校场绕了一圈回来,问道:“怎么回事?” “父皇说我十岁了就准我骑大马,”婵羽指着灰色的小马道,“不许再拿小马糊弄我,那是哄小孩的。我看,瑚琏这匹枣红马好,反正她一贯害怕骑马的,刚好我俩换换。” 杜栩皱着眉头扬了扬马鞭:“婵羽,不要任性,瑚琏比你高,你想骑大马,师傅带你一起。” 马倌忙道:“是是,这匹枣红马的是和一匹西域进贡的马配种的后代,那匹进贡的马性子烈得不得了,当初只有和我一起来长安的胡人马僮胜遇才驯得服它。现在的陛下,当年还是太子呢,一见这小红马的阿爹大红马呀喜欢的不得了,可是驾驭不了啊,就成天把胜遇调到自己身边,日子久了,那大红马渐渐就任凭陛下驱使了。后来啊,有一年的赛马大会上,这个胜遇啊偏偏就是骑这大红马摔断了腿,不治身亡!陛下一怒之下就把大红马给杀了,现在这小红马是大红马和咱们中原的马配种所生,性情温和的多了,但是就怕万一啊。哎呀,可怜了那个胜遇了……” “真啰嗦,”婵羽蹬鞍跨上小红马,牵着缰绳引马在原地转了两圈,“这不是挺听话的么!” “婵羽,你下来!我不能让你冒这样的风险!”杜栩跳下马背,举起双臂就要把婵羽抱下来。 婵羽双腿一夹马腹,小红马轻轻一跃便是丈余开外:“太晚喽!我要绕着整个永泰宫跑一圈,赢澈,敢不敢跟我比一比?” “比就比,谁怕谁!”赢澈望着婵羽骑马而去的背影道,说着就要翻身上马。 “胡闹!赢澈,你给我下来!”杜栩跃上马背,举着马鞭指着剩下几个学生,“都老老实实在校场跟着越骑校尉联系骑术,等我回来。”说着向着越骑校尉遥遥一拱手,马鞭一扬便向着婵羽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疾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枣红马带着婵羽沿着宫中马道疾驰,她时不时得俯下身子紧贴马背来躲避扑面而来的树干和枝叶,但是这种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卫皇后的耳提面命,而感到片刻有限的自由。 婵羽听到身后杜栩先生在喊自己的名字,她不但没有就此放慢速度,而是快马加鞭,催着身下的枣红马向着兴乐宫的方向驰去。 “就应该让你单腿站在马背上,用绳子绑的牢牢的,看你还敢不敢骑这么快!” 杜栩先生的声音已在耳边,婵羽一回头,见他的黑马已与自己的枣红马并辔而行,瞬间泄了气,但枣红马兀自奔跑不息。 “快停下,不然我真的要罚你了!”杜栩下命令。 婵羽回头狡黠一笑:“那得你跑赢我才行,驾!” 又是一鞭,枣红小马真是神勇,一跃就超了黑马半个身子。 “先生——咱们比赛看谁先到尚坊,我赢了你就不许罚我——” 婵羽清越如山泉的声音飘在风中,杜栩只得加紧跟上去。 第四十一章 神鹰九鼎(下) “先生——咱们比赛看谁先到尚坊,我赢了你就不许罚我——” 婵羽清越如山泉的声音飘在风中,杜栩只得加紧跟上去。 尚坊位于永泰宫西侧兴乐宫的西北角,乃是专为皇室打造器具的地方。杜栩追至尚坊门口,只见枣红马正乖乖地拴在门前的马桩上,一个小黄门正提着木桶给马饮水,杜栩匆匆下马,跟小黄门打听了婵羽的去向,走进坊来。 远远地就看见婵羽的背影迈进了尚玉坊,杜栩的脚步也忙跟了上去。 阳光下,只见那孩子左右手里分别举着两块巴掌大小的玉牌,仰着头对着太阳仔细瞧,那玉牌左边一块透白无暇,右边一块苍翠莹润,实在是不世出的珍宝。 “殿下,”一名佝偻着腰背的老玉匠缓缓道,“小人得继续雕刻了,这玉石乃是天降陨玉,材质罕有,非得仔细不可,若有一丝差错,莫说玉再难得,恐怕工期也赶不上两位公子的生辰了。” 婵羽闻言,将两块玉牌交还给老玉匠,老玉匠小心翼翼地托着,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入定一般开始琢磨雕刻了。 婵羽没有回头,但她感受得到杜栩自身后靠近的脚步,直到杜栩把手搭在她的头上,她才转身,走到尚玉坊外,骑在阑干上,杜栩也跟着她有样学样,长腿一迈骑在窄窄的阑干上,一大一小两人就像骑木马似的呆呆坐了许久。 终于,婵羽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秦国的王室成员,每个人都有一块特定的生身玉佩。我见过父皇的那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大概这么大,顶上有祥瑞的勾云纹,纹路中钻一个孔,可以穿绳络。玉佩的一面刻着一只玄鸟,玄鸟就是苍鹰,是老秦人的图腾。” 她背靠阑干柱上,两腿蜷在身前,双手拄着两腮,见她神色认真,杜栩也认真地点了点头,用真挚的眼神向她示意继续说下去。 “玄鸟的下面会刻一行字,写着父母的名讳,父皇的那块刻着‘父和母赵’,就是说他是惠帝赢和和赵夫人的儿子。玉佩的另外一面刻着一条龙,因为自从始皇帝称帝以后,我们的图腾信仰就鹰龙同尊了。龙纹下面刻着父皇的名讳和生辰,‘赢骢丁未孟春’。玉佩的左侧边缘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标记,右侧边缘则是雕刻这块玉佩的玉工字号,刚才那个老玉匠叫‘陶唐氏’,我父皇的玉佩也是他琢的。这种玉佩在王室典籍库中有记档,是没有办法伪造的。它不仅仅是一个装饰,而是代表了主人的身份,自从拥有这块玉佩开始就必须一直贴身携带,一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去帝陵和始皇帝葬在一起。就是生生死死都要带在身边。” 杜栩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所以,你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给我强调一遍你的高贵身份?” 婵羽没有急着反驳:“这两块玉是从天降陨玉中剖出来的,父皇说要雕成玉佩在十岁生日那天送给阿净和阿澈。” 杜栩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这女孩的意思,忙说:“你别急呀,你不是说每个皇室成员都有吗,肯定也有你的,说不定已经在刻了。” “不,你不明白,”婵羽摇摇头,她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可以被称为忧伤的神色,“我们三个是同一天生的,前后就差一刻钟的时间,这块陨石是和我们出生同一天落下的。但是只从里面剖出了两块玉,没有我的。” 每当圣人或明君出世总会有天启,无疑这陨石中剖出的玉,这双龙降世的传说都指向公子净和公子澈前程远大,贵不可言。但是伯源楼里,天孤和天伤两位师兄也说过双龙降世的那一天可能不止两条龙,只是黑夜掩藏了黑龙的踪迹。 杜栩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眼前的女孩关于那条尚未聚气的黑龙,也许说出来只是凭空给她一个注定要失落的希望,那么这样的真相要不要说呢?杜栩不忍心看见她难过。 “真龙不分雌雄。”杜栩又想起自己少时在古籍中读到的这一句。 突然安静的尚玉坊里喧哗起来,玉匠玉工们闹哄哄地跑出来,只见一只黑色大鸟的影子自眼前飞过,还没来得及看清,已经飞出尚坊。 “那凶禽把陨料抓走了!” “快追回来!” 婵羽的目光顺着黑鸟飞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喃喃地说:“不要去找它,等它来找你,等它来找你!” 杜栩一个没看住,那女孩就一跃跳上枣红马的马背,追着黑鸟而去! 杜栩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岳骏德啊岳骏德,你当初要是早说这几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淘气,打死我我都不来!现在后悔也晚了!婵羽啊!你慢一点,等等先生!” 杜栩策马而追,但是女孩的踪迹却很快不见。杜栩来到了章台宫宣室殿前的广场上,广场上一排九鼎前好不热闹,站了不老少人,皇帝、皇后、大内官坤伦、詹事岳骏德、丞相程骛、太卜令、奉常、郎中令、卫尉,还有不少宫人呼啦啦黑压压的一群都站在九鼎前头。自己刚从马背上下来,越骑校尉带着赢净、赢澈、岳家兄弟和瑚琏也自校场赶了过来。 只见太卜在九鼎前神神叨叨念念有词闭着眼睛五马六道地捧着他那个大龟壳严肃认真点燃蓍草占卜一通,然后把大龟壳捧给陛下看,陛下面无表情。 杜栩拉过越骑校尉:“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校尉低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陛下吩咐让我带孩子们过来,说是天降异兆了。” 又降异兆了?一天到晚还有完没完?杜栩一边腹诽,一边环顾四周,他发现婵羽不在,偏偏是婵羽不在,杜栩心急如焚。 陛下召唤两位公子上前,作为少傅郎官,杜栩也跟着一同走向九鼎,然后他就发现了异兆所在。 九鼎之中的雍州大鼎上,左边鼎耳盘踞着一条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黑色大蛇,右边鼎耳上站着一只黑色的苍鹰,那鹰身量不大,羽翼未丰,看上去尚未成年,但是眼神锐利。一鹰一蛇,俱是秦国的并尊的图腾,两者同时出现在老秦发源地的雍州大鼎上,其异象耐人寻味。而看太卜一脸苦色,就知道占卜也没有卜出个所以然来。 “那是我的鹰!” 是婵羽的声音!杜栩和众人一起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那女孩骑着枣红马便从广场中央一路驰来,并且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一众人等只能纷纷给他们的公主殿下让路。 岳骏德大声道:“婵羽不可!此乃大不敬!快下马!” 羽林军早已在陛下身前围成一圈,举起弓箭,以防不测。 杜栩心下却觉得奇怪,婵羽不是没有规矩、不分轻重的孩子,不会在这种场合当着陛下的面耀武扬威,只有一种可能—— “快拉住马!那马不受控制,公主殿下勒不住它!” 杜栩一声令下,立刻有小黄门要上前去拉,可是哪里拉的住,眼见得马就向着卫皇后冲了过去,婵羽拼命地拉扯缰绳也无济于事。卫皇后一把拉过站在自己身旁的瑚琏拦在身前,却因为失去重心自己向后摔倒,瑚琏纤细的身影就正对枣红马,那马不肯停步,双蹄扬起离地,杜栩只听身边一阵阵惊呼和抽冷气的声音,婵羽牵住缰绳将马头扯向一边,避免踩踏到瑚琏,被强行改变了方向的枣红马更加愤怒,似乎要将背上的婵羽甩下来。 杜栩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冲上去:“公主殿下别怕,跳下来,有我接着你!” “射!” 就在婵羽踢开马镫纵身跃向杜栩时,陛下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扬弓射箭,“唰”的一声几十只箭羽飞出,立刻把枣红马扎成了一个刺猬。 如果马倒下,马的体重会砸断婵羽的腿,杜栩抱着那孩子一个箭步跃向马倒下的反方向,远远地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直到确定绝对安全,直到帝后和乌泱泱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杜栩才放开怀里的孩子,卫皇后一把就把婵羽捞了过去,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婵羽则挣脱开卫皇后,拨开所有人:“让开,都给我让开,那是我的鹰,我的鹰来找我了!” 杜栩坐在地上,看着那个拨开众人的小小背影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地向着鼎上的鹰大步而去。 第四十二章 用血来证明 “当啷”一声,雏鹰爪中抓着的那块陨料跌落在鼎腹中,盘踞在鼎耳上的大黑蛇迅速爬入鼎中,蛇皮与鼎中铭文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个羽林卫在得到陛下的默许后试图从黑鹰的背后轻轻靠近雍州鼎,却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冷不防被黑鹰振翅俯冲啄瞎了左边的一只眼睛。 羽林军的其他兄弟迅速将他抬走,九鼎前的众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婵羽顿了顿脚步,继续向着黑鹰走去。 “婵羽回来!”卫皇后挣脱开扶着她的宫人,想要冲上去拉住女儿一往无前的脚步。 赢骢则伸出手臂拦住了她,静静看着婵羽的身影。 杜栩坐在地下,刚才从惊马背上救下婵羽的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余光瞥见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他顺着那目光看过去,是岳骏德用眼神示意杜栩看着婵羽。 鼎上站着的那只鹰通体乌黑,金色的眼睛有着凶狠锐利的目光,喙上还沾着刚才啄伤羽林卫的血,但它身量还未长成,张开双翅只和乌鸦差不多大小。 只见婵羽走上前去,那九州鼎各个被青铜巨龟驮着,高五尺有余,就算是成年男子也难以完全窥其内中全貌,更何况婵羽还是个孩子,雍州鼎比她高出一截。婵羽站在铜龟的头上,伸出手向前,在场所有人都暗自屏住呼吸,羽林卫已经再度搭好弓箭以防公主遭遇不测。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那黑鹰竟乖乖地站着不动,由着婵羽摸了摸它翅膀上的羽毛,婵羽见黑鹰对自己没有敌意,便又“得寸进尺”地摸了摸黑鹰的头。那黑鹰跳到婵羽的肩膀上,婵羽得伸出胳膊才能架住它,女孩兴奋地歪着头,小心翼翼地从青铜龟上跳下,笑着跑向她的父皇和母后。 “父皇,这是我的鹰!瑚琏你还记得吗,这是我在沧池边捡的鹰蛋,咱们一起在濮泉宫找老母鸡孵出来的鹰!它没有死,回来找我了!” 女孩兴奋的语气让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那黑鹰似乎觉得这一番亮相已经足够,便拍拍翅膀又飞回雍州鼎上站着。 太卜令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这,老臣,还请陛下明示——” 赢骢扬了扬手:“你不都看见了吗?这鹰是公主亲手孵出来的,现在回来找公主报恩了,行了,都散了吧。” “那……那黑色的大蛇……”太卜令的神色依然惴惴不安。 赢骢沉默了片刻,说:“春天了,这蛇应该是到了蜕皮的时候,朕小时候在太液池和沧池边上都见过,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让它待着吧,都不许碰它。” 众人行礼后逐渐散去,在婵羽挤眉弄眼的明示和暗示下,杜栩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把公主擅自驰马宫中的事情向帝后告状。这一番“天降异兆”的闹剧便以陛下惩罚婵羽在黑蛇蜕皮期间照顾它和黑鹰的饮食为终结,但婵羽并不觉得这是惩罚,乐颠颠地接受了。 此后的日子,宫中无人再提黑鹰和黑蛇齐聚雍州鼎意味着什么,只有婵羽每天带着生肉去喂它们,宫人们来来回回见的多了也就成了习惯,不再以为异。 这一日,赢澈因为和婵羽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被双双留堂,瑚琏只能只身一人到石渠阁来。现在她已经有了自由出入天禄和石渠两阁的权限,自从上次在校场听到那个马倌提到曾有一个叫胜遇的胡人少年曾跟随进献的贡马进宫,瑚琏突然觉得生活中燃起了一道光,说不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父亲。 关于胜遇的记录非常少,按照马倌所说,他和这个胡人少年胜遇是在仪凤七年一同入宫的,宫中的档案也确实记录了这一点,“仪凤七年秋,义渠部进献良骏十六匹,乃青駹、赤骥、骅骝、盗骊、白义、逾轮、渠黄、山子各一对,并马僮二人,上命放养于上林苑”。而同时期的起居集注录中也看得出来那段时间陛下经常去上林苑驰马打猎,几乎每一次都要住个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几个月后,仪凤八年的端月,宫人调任记录上添了一条“擢上林苑厩倌为舍人,赐名胜遇”,意味着这个马僮得了陛下的赏识,被提拔为陛下的亲随,这也与校场马倌的说法是一致的。查到这条信息使瑚琏兴奋起来,但是好消息到此为止,此后浩瀚的记录中再未出现“胜遇”二字,直到建元元年,也就是陛下亲政的第一年,季春千秋节的日子,发生了一件大事,起居集注中记得非常简略,只是只言片语交代了结果——“上与郎官胜遇易马而赛,遇坠马不治而亡”。 瑚琏算了算,按照马倌所说,胜遇进宫时是十二岁,那么死的时候大概二十岁,那时自己大概两岁,可是没有记录记载胜遇曾经结婚生子,查了一整个晚上,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瑚琏感到无比懊丧,她把记录放回书架,起身准备离去。 突然一个冷不丁的声音响起:“你要走了么?” 瑚琏吓了一跳,她环顾四周,在一排书架的角落中找到了公子净。他身周堆放着一捆一捆的书简,而他蜷缩在书架和墙壁的角落中,身前一盏青铜烛台,烛光只照亮他身周的那个圈,他翻阅着竹简,悠然自得,见瑚琏举着蜡烛走来,他将手中竹简暂时放在一边。 公子净抬起眼,半仰着头看着站在他对面的瑚琏说道:“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地加害公主?” 摇曳烛光的映照下,公子净的目光幽深,如不可见底的寒潭,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瑚琏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公子净没有感情声音凛凛追问:“是谁在背后指使你的?” “要想在宫中活下去,保持缄默是唯一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手段”,这是师父梅列从小就教育自己的,“你知道的越少,就活得越久。” 瑚琏没有回答,向后退了半步。 “如果让皇后知道宣室殿的投毒和枣红马的发狂目标都是为了杀你,但两次都是婵羽为你挡了灾,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你?” 公子净的话语平静无波,却像利刃一样穿过空气中的灰尘,让瑚琏的腹部隐隐绞痛起来。 瑚琏感到不解:“你说什么?”投毒和惊马的目标是自己? 公子净从那故纸堆中站起身来:“有人要杀你,你不知道?” 瑚琏摇摇头,眼睛里的惊惶无法作假。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只相信看到的事实,事实上婵羽确实受到了伤害!” “我永远不会加害公主,如果不是公主需要一个伴读,我早就被送去给我师父守陵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去了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是被杀了殉葬,要么是做守陵卫的营妓。如果婵羽有三长两短,我就又要去守陵,我怎么可能害她!” 公子净抛过来一柄刀鞘上镶着珠宝的匕首,他的面孔如寒玉般清俊:“证明你自己。” 瑚琏端详着这把美丽而危险的兵器,用手指抚过刀鞘上面一颗颗璀璨的宝石,淡淡地问:“怎么证明?” “用血来证明。” 第四十三章 这是我们的秘密 公子净抛过来一柄刀鞘上镶着珠宝的匕首,他的面孔如寒玉般清俊:“证明你自己。” 瑚琏端详着这把美丽而危险的兵器,用手指抚过刀鞘上面一颗颗璀璨的宝石,淡淡地问:“怎么证明?” “用血来证明。” 瑚琏挽起袖子,果断地抽刀出鞘,银色的寒光一闪,便举刀向手臂狠狠划下! …… “这……”瑚琏不可思议地望着公子净的眼睛,“你……” 匕首是未经开刃的,饶是瑚琏狠狠地划下,也只是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 公子净轻轻地从瑚琏手中取回匕首,归刀入鞘收于怀中,一抹浅浅笑意盈在他幽深的双眸中:“我相信你,现在,我们是盟友了。” “你说——宣室殿浸泡过砒霜的筷子,还有被惊的马,都是冲我来的?”瑚琏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公子净用大袖扫开一块空地,盘腿坐下,并示意瑚琏坐在自己对面,“但是事实证明我猜的八九不离十,”望着瑚琏微微蹙起的眉头,公子净又道,“你很聪明,也足够谨慎,只是缺乏一点政治智慧。” 瑚琏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就开诚布公了,”公子净微微扬起嘴角,“你和我们不一样,从小没有师傅教你读书,但是你当了婵羽的伴读后,在功课上却丝毫未见短绌。这说明,光靠你自己,已经能够自学成才了。” 瑚琏的目光瞟向赢净身侧的一卷《百越风俗志考》,幽幽地说:“公子过奖了,但我不明白这与有人要杀我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和你求证的,一个聪慧美貌的宫女,触犯了什么人的利益,非要杀她而后快?” “这两个词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宫女。” “聪慧尚可掩藏,我得承认你很高明,差点骗过了我,”公子净笑笑,“但美貌如同黑夜中的烛火,只有瞎子才会视而不见。任何拥有美貌或聪慧的人都会有危险,而你同时拥有两者,你要么选择摧毁它们,要么选择利用它们。而你都没有,你选择了逃避,让婵羽替你承担了结果。” “别绕弯子了,告诉我,是谁要杀我?我去告诉皇后,我也不想婵羽再有危险。” “我没有答案,也没有证据,所以我邀请你坐下来一起分析分析,为了保护一个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人。” “惊马的事很明显,那匹枣红马一开始就是给我骑的,”瑚琏陷入回忆,“那马有赤骥的血统,本来性子就烈。赤骥就是曾在陛下千秋节上摔断了一位随从的腿,而被陛下杀了的。” 公子净轻捻手指:“但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婵羽骑着那匹马在永泰宫跑了一大圈都好好的,但是偏偏在宣室殿前的广场上马才受惊发狂,仿佛是有人算好了似的。” 瑚琏垂下眼,她也想不通。 “还有,宣室殿的投毒事件。那双浸了毒的筷子,和一个草草顶了罪的太监,”公子净苦笑着摇摇头,“可疑之处多如牛身上的虱子,但此事却不了了之。这个人想要杀你,却每次都是暗中下手,恐怕是不敢当面对皇后的人下手,但蹊跷的是婵羽次次受害,皇后却没有追究到底,大事化小,最终归于无形,整件事只有婵羽受到了伤害,更可恨的是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下一次的伤害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到来,”公子净站起身来,“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发生!” 瑚琏的嗓子发紧,涩涩地说:“那双浸了毒的筷子,原本……确实是给我的,但是我没有用……” 来回踱步的公子净猛地转过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瑚琏深深吸了一口气,陷入两个多月前的回忆:“那天,宣室殿的座位换了又换,我的座位是最后一个定下来的,与婵羽同席,那双筷子就摆在我的手边。但是席间,我却没有用,并不是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我根本不敢动筷子吃东西。所以,我全程都在帮公主布菜,用的是布菜专用的筷子。” “说下去。”公子净又坐回瑚琏对面,两手垂放在盘着的双膝上,目光炯炯。 “很快,陛下开始提问,”瑚琏说的很慢,“问完了你,突然就问到了婵羽,她毫无准备。” “我想起来了!婵羽惊得掉了筷子!”公子净恍然大悟。 瑚琏点点头:“不错,公主本想吃一块海棠酥,也和筷子一起掉了地,是我又挟了一块放在她碗里,可我用的依然是布菜的筷子——” 公子净叹了口气:“你别自责了,皇后开始训诫的时候,我看见婵羽拿了那双浸过毒的筷子吃玫瑰渍樱桃,想来她不愿用沾了咸味的筷子去挟清甜的果品,那玫瑰渍樱桃多汁,筷上的毒很容易便融进果汁和果肉里,因此才中了毒。她就是这样,从小就是能从开席吃到最后的一个人。” “陛下赐了避毒筷给公主,后来每次用膳前我也会亲自为公主试菜,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两人相顾沉默一阵,公子净突然开口:“那个想要杀你的人没有达到目的,会不停出手的。我不能允许婵羽懵然无知地一次次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博,你也一样。我想……把这个在幕后下毒手的人揪出来,这样你们俩才真正能够安全,但你可能要冒一些风险。” “这本就是我该承担的风险,我能做些什么?” 公子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需要好好想想,这是个需要精密设计的计划,等我想到了会来找你的。”说完便穿过一排排的书架往门口走去。 瑚琏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帮我?” 公子净依旧大步向前,仿佛没有听到。瑚琏提起裙角,快步跑去追上他,牵住了他的袖子。 “我不会平白无故地接受他人的好意,我要如何报答你?” 公子净回过头:“我说了,我们是盟友,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共同爱的人。” 公子净想要拉回袖子,但是对方却紧紧攥着不放。他只好将手中握着的那卷《百越风俗志考》揣进怀中,转身走向瑚琏,向她靠近,隔着衣衫,瑚琏能够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度。鼻息相闻,他身上有淡淡的木叶清香。公子净抬起手,伸向瑚琏的脸颊。 瑚琏不敢呼吸,但是快速的心跳让她骗不了自己。他的袖子轻轻拂过瑚琏发热的面颊,手指却轻触瑚琏的耳垂,轻轻捻了一捻,便收回手,退回到安全有礼的距离。 瑚琏下意识地去摸自己刚才被他触碰的耳垂,却发现少了一只耳坠。 公子净将耳坠举在瑚琏眼前:“来日当你再见到这只耳坠的时候,就是我需要你报答的时候,你保证到时为我所驱使吗?” “嗯”。瑚琏点了点头表示答应,放开了他的袖子。 他嘴角漾起笑意,“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第四十四章 春行早 又逢休沐日,长安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都赶在这个日子出门了。 卫皇后应景阳公主之邀,带着龙凤胎出宫游春,因春寒料峭,暂不宜踏青,便决定就在长安城的市坊内转转。 两驾轻便的马车进了西市便堵在了路上,周围人群熙熙攘攘,赢澈坐在马车的车厢里百无聊赖,抓耳挠腮。母后卫皇后正在和景阳公主聊天,说着薛夫人和她新生的慕冬公主、贾美人和公子净的话题,婆婆妈妈,没完没了,赢澈一点兴趣都没有。 孪生姐姐婵羽在和她的伴读瑚琏玩翻花绳打发时间,赢澈旁观了一会儿,发现翻来翻去也就那么几个花样,手笨的婵羽还经常翻坏,得瑚琏配合她重来。 “母后,孩儿去后面车上找表弟他们玩一会儿。”赢澈打断了卫皇后和景阳公主的密语。 卫皇后转过头来:“眼看着就快到了,下面人多车多的危险,安心坐着等一会儿,别折腾了,跟婵羽她们一起玩。” 婵羽撇了撇嘴:“谁要带他一起玩!” 倒是姨妈景阳公主笑道:“半大的小子,正是坐不住,猫狗都嫌弃的年纪,让他去吧。” 赢澈忙撩开车帘跳下车。马车正停在了西市的入口处,前面还排着好几辆车等着进去,赢澈摇摇头,这可有的等了。他掀开帘子,爬上后面一辆马车,却发现车上除了车夫,只有表弟岳攸平一个人在。 “姨丈和你哥呢?”坐定后,赢澈从岳攸平递过来的干果盒子里抓了一把花生,一边剥一边问。 “据说是前面有一辆车翻了,我爹带着我哥去找中尉署的人了。” 赢澈掀开车窗帘看了看,依然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便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拍了拍沾在手上的花生衣问表弟:“我让你找的东西,你找了没有?” 胖乎乎的岳攸平从胸口里摸出一块手帕,打开手帕把里面折成个四方块的纸递给赢澈:“我瞒着我爹找的,我不敢把竹简带出来给你,我怕被我爹知道了扒了我的皮,专门还偷了我爹案上一张纸,亲手誊写了一遍。” 赢澈接过:“看你那副小气样子,詹事大人家里纸金贵的很么?还要用偷的?” “你不知道!我是去我爹书房找的,”岳攸平心有余悸,“若是给我爹知道我不经他同意就进了书房,一定得揍我。” 赢澈知道姨丈岳骏德是朝中除丞相外唯一一个开府理事的官员,毕竟詹事这个职位,执掌帝后和皇族的家事,所涉及的记录极多,有些更是隐秘,姨丈那人速来行事缜密,书房看的紧也情有可原。赢澈摊开纸片,开始搜寻自己想要的信息。 “去找金坆!”当赢澈问及自己和赢净的出生顺序时,老宫女如是说。可是在天禄阁浩瀚如海的记录中关于金坆的记录只有可怜的两条——她曾在天禄阁当女官,建元元年三月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但是同月,宣宗就吿薨逝,丧事办完以后,府中的人基本上都重新调配至长安城的其他亲贵家中,于是赢澈才让表弟岳攸平从姨丈的书房里找找有关宣宗府邸的人员调配档案来,借此寻找金坆的下落。虽然表哥岳攸至才是赢澈正儿八经的伴读,但赢澈跟表弟岳攸平才是真正的臭味相投,多少作弄婵羽的“惊天大事”都是俩人一起的功劳,一听说要解开本朝后宫最大的谜团,岳攸平二话不说就入伙了。 为了把所有信息都挤在一张纸上,岳攸平的字迹密密麻麻犹如蚊蝇,再加之这个表弟本身字迹就歪歪扭扭,何况还有写错涂抹的痕迹,赢澈辨认起来很是费劲,时不时得问问他这里那里究竟写的是什么。 “为什么找到大长公主阿奶家的仆人调配记录就能知道你和公子净出生的先后顺序啊?”岳攸平支棱着小脑袋问。 赢澈没有回答,含糊带过。他只要表弟找记录,没跟他提金坆的事儿,毕竟瞎眼老宫女那晚给大家算命的事后,他和赢净和婵羽已经达成共识,这件事绝不对外透露一个字。 答案突如其来,却令人失望。宣宗府内百十号人,从看门的到买菜的再到各房各院洒扫的陈阿大许四娘董姥姥……一行一行看下来,记录上岳攸平歪歪斜斜的字迹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建元元年七月初八鸡鸣时三刻,女史金氏坆死,敛于城郊岗。” 几个月下来,翻遍宫中记录“寻金”,如今已经找到,却是一条死讯。要如何从一个死人那里得到信息呢?难不成还要去坟头里把她给挖出来?眼见得月余的努力化为泡影,赢澈罕见地闷闷不乐。 道路已经疏通,马车缓缓地行进起来,顺利驶入西市。 岳攸平掀起车窗帘,贪看车外的街景,赢澈的目光扫过,漫不经心。充满异域风情的丝竹乐音传来,遥遥可望见酒馆茶肆中面上覆着薄纱的胡姬在踩着鼓点起舞;道路旁有高鼻深目蓄着络腮胡子的色目人,头上围着色彩鲜艳的头巾,他正在吹奏一管竹笛似的乐器,随着悠悠扬扬的乐声,他面前的竹篓里便扭扭捏捏地扬起一条蛇的身影;还有浑身漆黑的胡人在表演吐火吞刀的绝技,他们裸着上半身,下体只用羽毛和草编织成的裙子来覆盖,据说来自极南的阿非利加群岛,只见他仰头将匕首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地吞咽下去,然后还笑一笑表示味道不错,人群中爆发出喝彩与掌声。 姨丈岳骏德早在西市最大的胡人酒楼努什克曼订了三楼临窗的包厢座位,既能够有个私密空间,还方便看楼下的角抵戏。 今天演的是一出“东海黄公战白虎”,瑚琏和婵羽在嘻嘻哈哈地和岳家兄弟下注赌谁会赢,但东海黄公不是杀死白虎就是被白虎杀死,赢澈提不起任何兴趣。 才落坐不久,胡人侍女便端来一壶一壶已经加热过的葡萄酒,为每个大人斟满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每个孩子得到的则是调和了蜂蜜的酸乳酪,上面铺着一层杏仁葡萄干和切碎的枣子,盛在镀银的碗里。第一道大餐是用味道强烈的天竺香料炖的大块羊排,由侍女分在每个人面前的盘中,赢澈只小小的尝了一口。 第二道大餐很快上来——涂抹着蜂蜜的鹌鹑被穿在烤叉上滋滋响着放在桌上。楼下围观角抵戏的人群中发出惊呼,婵羽抑制不住好奇,左手举着油汪汪的鹌鹑,右手提着裙子跑去窗边观战,被卫皇后轻轻呵斥,姨丈派出表哥岳攸至去陪伴照顾她。 第三道菜是油亮的小乳猪,嘴里塞着一颗苹果,烤的香香脆脆,表弟岳攸平和婵羽争抢那颗苹果归谁,最后在姨丈岳骏德做主下一人一半了事。 然后是混合着藜麦和燕麦烤的胡饼,热得烫手,配着甜玉米粒一起端上桌;然后是加了藏红花和胡萝卜熬煮的牛肉汤,散发出特殊而诱人的香气;然后是一种叫鱼饼派的食物,大小如成人手掌,烤的金黄,表皮松脆,盛在镀金盘子里,侍女在盘子边舀了一勺柠檬乳酪、一勺覆盆子和蓝莓混合的果酱还有一勺香味奇异的孜然和胡椒。 “阿澈,怎么不吃东西?身上不舒服?”姨妈景阳公主关切地问道。 母亲卫皇后从婵羽手中夺下一块夹着鸡蛋、松仁和橙子的糕饼:“可以了,再吃该不消化了,”转过头来问:“是不是吃不惯?你真该和你姐姐中和一下,我总担心3她吃的太多,而你又吃的太少。” 楼下的角抵戏,最终是东海黄公输给了白虎,婵羽欢欢乐乐地伸出手向表哥岳攸至讨钱,岳攸至也欢欢乐乐地愿赌服输,笑的像个傻子。 赢澈心中瓮瓮地闷得慌,似乎这春色,这宴席、这玩乐与自己全无关系,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袖手旁观两家人其乐融融,而自己格格不入,郁郁寡欢。 这本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如果不是知道金坆的死讯。 待离开努什克曼的时候,卫皇后一行在酒楼门口等着车夫把车从车马场赶过来。正此时,忽然人群都涌向同一个方向,引起一阵骚乱,卫皇后一行想要乘车离去却被人流堵住。姨丈岳骏德忙上前去维护秩序,但是人潮汹涌,效果有限。卫皇后拉紧了婵羽,瑚琏紧随在后,卫皇后旁边是拉着岳攸平的景阳公主,姨丈岳骏德正分身乏术地保护这群妇女儿童,表哥岳攸至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尽力在帮助父亲,赢澈不由自主地被人潮涌动推着走,离家人越来越远。 赢澈莫名地就被挤到一辆牛拉囚车前面,囚车里散发出一阵阵恶臭的气味让围观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圆环,纷纷捂着鼻子指指点点。木质的囚笼里瘫坐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披发覆面,狼狈不堪,身上黄一块黑一块的不知是干了的泥巴还是尿液粪便,几十只苍蝇嗡嗡地围在他周围,他也无动于衷。除了这个男人外,囚笼里还堆放着一筐一筐的臭鱼烂虾,散发出腐烂的恶臭,随风直飘荡到数里以外,令人闻之欲呕。 拉车的牛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罪人宗济”四个字。宗济这个名字听上去耳熟,但赢澈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这莫不就是朝廷派去招安海龙王的御史大夫宗济?”一个青年一声惊呼,却突然意识到失言,忙缄口不言。 但是他的这一声却引来了此起彼伏的讨论。 “难不成这是招安失败了?” “哎呀!这海龙王会不会打进长安城呀?我可是听说他冬至时血洗南郡沿海诸县,男子便割下头颅当溺器,妇人便掳回岛上凌辱,儿童便扔进镬鼎烹食……” “真是阎王再世,骇人听闻!” 百姓们兀自捂着口鼻指指点点,这时来了一队操矛持戈的中尉署禁军,先是将围观人等都拦在囚车三丈外的范围,然后牵着牛,牛拉着车,禁军护卫着囚车向着西市市口离去,牛车一路走一路散发臭气,叫路上人等避之不及。 赢澈却突然发出了由衷的笑声,笑的直拍大腿,笑的站不起身,这是今天让他觉得最高兴的一件事情了。 “小先生,你笑什么呢?”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问道。 赢澈抬起头,问话的是个三十如许的士子,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唇角漾着微微笑意,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赢澈站直,理了理衣服道:“我笑这海龙王真是个妙人儿。” “哦?”士子眉毛一挑,“愿闻其详。” 赢澈向着囚车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你瞧,他若有心与我大秦为敌,砍了这御史大夫的脑袋派人送回来就行,何必还搞这一套?” 士子两手揣在袖子里,邀赢澈往护城河的方向走去,远离此处臭气,说道:“也许海龙王想让这宗济带个话也未可知。” 赢澈笑道:“何必呢?写封书信还不够么,偏要千里迢迢送个活人回来,你看他痴痴傻傻的样子,怕是什么话也带不到了。” 那士子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先生觉得这海龙王用意何在呢?” 赢澈道:“杀死敌人是一回事,羞辱敌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看那牌子上写的是‘罪人宗济’,很明显是冲着个人去的,这个海龙王还算头脑清醒,没敢直接向大秦宣战。” “先生见解独到精辟,令人佩服,”士子对着赢澈一揖,“在下王伟,表字启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赢澈忙一揖还礼:“先生客气。敝姓赢,单名一个澈字。” 王启年微笑着点了点头:“赢先生分析完海龙王如此的用意,为何称他为妙人呢?” 赢澈哈哈笑了,抑制不住兴奋地道:“把臭鱼烂虾放在囚笼里跟着宗济一路回来,熏他一路,这比杀了他还狠,这招实在是高明!哎,你说,要是把臭鱼藏在床榻的垫子里是不是效果一样?不知道能臭多久?臭鱼好像不太好搞,那把马粪放进去效果估计也不错……” 赢澈陷入用海龙王的法子捉弄婵羽的假想狂欢里,太过专注,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妥。 “隆隆”的闭市鼓响起,赢澈才突然抬起头,喃喃道了一句:“糟了。” 王启年从大袖中抽出一张名帖双手递给赢澈:“某与赢澈先生虽萍水相逢,但实在投契,我会在长安逗留一阵子,若先生有空不妨到我下榻的驿馆,咱们聊个痛快。” 两人双双拱手告辞,赢澈目送王启年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四散回家的人群中,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与卫皇后她们走散很久了,却没有一个人来找自己。 长安城虽无宵禁,但是闭市鼓五百击敲完后,天色就会随之暗下来,街上的行人会大幅度减少,虽然出生在长安,但是赢澈对这座城市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东西南北不辨,这么一来不由得他不着急了。 五百声的闭市鼓敲完,天色暗下来,天边还有夕阳残影的一丝余晖,街道两旁商铺紧闭,空余自己一人站在路中。 赢澈突然被一个人从身后一把抄了起来,赢澈还未看清这人的长相,便被一把扛在了肩头:“你在这干什么,家里大人呢?很危险知不知道?跟我回去!” 第四十五章 春日和(上) 休沐日,婵羽一早就跟着卫皇后出宫去景阳公主家走亲戚了,据说还会去西市逛一逛,赢净虽然面子上没什么,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向往。宫里的孩子是不能随意外出走动的,至少在一定的年龄之前不可以。因此每当岳攸至他们从宫外带点什么小玩意,赢净心中都对他们的自由徒生羡慕。 杜栩先生出宫探望亲友,母亲近日都忙于筹备慕冬公主即将到来的百日宴。赢净只得闷闷地翻了翻书,看了什么脑中也毫无印象,索性丢到一边去。 赢净从母亲贾美人那里学来一个习惯,每当心中思绪烦杂时便外出散步,一边走一边思考。赢净在想,要杀瑚琏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瑚琏可以说是她命大,但是两次都误伤婵羽,这个人能够枉顾卫皇后的存在,其身份令人存疑。 春日的下午,沿太液池一圈走下来,后心微微发汗,栖云寺三个字遥遥在望。赢净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寺中正殿的门开着,一个缁衣僧袍的背影端坐于蒲团之上。 无为没有回头:“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赢净警惕地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是我?” “无为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活不到今天了。公子净请进来吧,我刚烹了茶,用的是去岁第一场春雨,在地下埋了一整年,刚从树下起出来。” 陶制的茶盅造型古朴,盅内一瓣茶叶在沸腾的水中漂伶。赢净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开口。 赢净坐在无为的身侧,看见他微微颔首,双目紧闭。他的眉如刀裁,英气勃勃,但是眉心微蹙,似有难解心事;微微隆起的眉骨和鼻梁之间有自然过渡的优雅弧度,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坚毅的下巴都昭示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赢净曾一度被他说的那句“你虽没有我的名姓,但却有我的血脉”所困扰,使他在深夜里噩梦连连,当他心有余悸地去向母亲求证的时候,贾美人则拉着他站在镜子前面,赢净在镜中看到一张酷肖父皇的面孔,看久了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 母亲用一贯温柔又坚定的语气对赢净说:“无为早就是个去了势的人,别再胡思乱想了。” 赢净便把自己对有人要暗杀瑚琏的疑惑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瑚琏的名字和身份,免得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说的这个人,她既是个孤儿,又是个半大的孩子,应该不会是因仇或者因情,”无为替赢净的茶盅中续上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掌握了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拥有者很有地位,甚至可以不顾皇后的体面和公子公主的人身安全,势要灭口。黑手躲在暗处,不弄清这个秘密,就无从谈防范。” 赢净静静思忖这句话的深意,无为的分析多少使得赢净理出了一点头绪,但是新的谜团又浮现心头——瑚琏究竟掌握了什么大人物的惊天秘密呢?这恐怕要问她自己才知道了,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无为又阖上双目,似已入定。 赢净决定将心中另一个疑问也一吐为快:“你背上的纹身,是蛟龙吗?” 无为突然睁开双眼,回头看向赢净,目光射出寒意:“你知道了?” 赢净看了看茶盅中那瓣茶叶,此时已经沉在杯底,他似漫不经心道:“百越传闻中的秘术能使男子遇水化龙,指的是不是这种遇水则显影的纹身?” 无为的表情已经充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赢净没什么疑问了,他站起身,俯视着无为说:“你要知道,蛟龙不是龙。” 赢净无意欣赏无为的表情变化,转身正欲离去,突然传来了急促而连续不断的钟声,九响为一组,赢净在心中默默地计数,那钟声一共响了十二组,一百零八响。 无为迅速地站起身来,牵着赢净的袖子就往外走:“出大事了!” 赢净知道这一百零八响的钟声是永泰宫中最高级别的召集令,一旦敲响,三公九卿和贵族宗亲必须前往宣室殿,就连替身僧无为也不例外,因为这钟声意味着国丧或者紧急战事。 宣室殿前的广场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拉的囚车。马是老而劣的矮马,车是原木打的囚车,车的左右各有四名军士守卫。囚车中还瘫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生死不明。隔着老远就传来一股浓烈的臭味,很明显是囚车中散发出来的。一直守着宣室殿前雍州鼎的黑鹰此刻正振开双翅,在囚车上低低地盘旋,仿佛等待狩猎的时机。 赢净走进宣室殿的时候,殿内已经聚了一屋子人。右手一列的大臣们各个讳莫如深,赢净熟悉他们的面孔和名字,却不能够完全一一对应。詹事岳骏德长跪在地,他的夫人景阳公主正搂着岳攸平哀哀地哭泣,岳攸至沉默地侍立一旁。卫皇后面色铁青,她身边的婵羽看上去如此单薄,脸色苍白。 她需要我在身旁。 赢净径直走向姐姐,途中和站在卫皇后身后的母亲贾美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贾美人微微垂了一下眼睫,向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赢净停在婵羽身后离她很近的地方,握住她垂在大袖中的手,婵羽回过头,两颗泪正此时滴下来,赢净更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的手冰凉。 父皇双手负在身后,只留给所有人一个背影。在场人等无不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相待。 最后还是丞相程骛打断了这长久的沉默:“陛下——” 赢骢突然转过身,将手中一卷竹简摔在卫皇后脚边,吓得周遭的人都是往后一退,继而跪倒一片。 “你是怎么搞的!那么大的孩子带出去了却没带回来!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 赢骢的语气里充斥着怒气,景阳公主的哭声倒是更明显了,只是在压抑着抽噎。 岳骏德忙道:“陛下请不要责怪皇后,是微臣无能,当时西市人多杂乱,又有海龙王送来的囚车,才使公子澈走失。微臣已经下令封锁长安城四面十二道城门,中尉署也已派人从西市开始向全城铺开搜索。” “朕问你什么时候能找到?” 岳骏德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三日内,一定将公子澈送回,否则微臣愿以死谢罪。” 赢澈在宫外丢了,詹事岳骏德又立下了军令状,若不是亲耳听到,赢净根本不敢相信。 “微臣请示,是否以悬赏的名义张榜寻找?或可多一些线索。” “不妥,”一向讷言的中常侍坤伦突然开口,“陛下,若公开张榜悬赏,难保有人会居心不良,控制住公子澈,以便有利可图;再者,张榜后提供线索的人必定繁多,反而要分出去不少人力和精力去分辨这些线索的良莠真假,反而不利于找到孩子。” 赢骢点点头。 坤伦又道:“奴婢会连夜出宫,通过一些江湖游侠来探听消息,他们平时出入各种场合,总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不要连夜了,你即刻出发,需要什么你和岳骏德商量着办,务必要快!要保证孩子的安全!” 坤伦领命,与岳骏德一起退下。 赢骢回到书案后坐下,用手按了按双目周围的穴位,面色疲惫。 作者有话说: 今天聊两句创作基因的话题。所谓创作基因,就是一个内容创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不自主地流露出来的带有独一无二属性的特质。这个多少还有别于创作风格,所谓风格,得是开创了门派才配谈的东西,但创作基因这回事情,只要是个内容产出者就一定会有;且风格可以通过模仿来习得(比如古龙、比如王家卫),但创作基因是绝对私人化的,偷不走也学不走。创作基因是作者本人属性的一部分,其来源于作者本人的成长环境和个人经历,这便造就了千面人有千种文。我坚定地认为,一个内容创作者,无论写什么题材,写什么人物,不外乎都是在写ta本人熟悉的人和生活(抑或就是在写ta本人),因此,字如其人未必可信,但文如其人是绝对错不了的:一个缺乏幽默感的人一定写不出妙语连珠的人物;精神紧绷放不开的人,一定写不出潇洒倜傥行云流水的情节;如果一个作者的所有作品你都get不到,我称之为“八字不合”,即创作基因和阅读基因不匹配,那么也就不要勉强,把时间节省下来去寻找符合自己喜好和口味的东西,人生太苦了,一定要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东西。 那么话说回来,我自己的创作基因是什么呢?我斗胆自己概括一下,大概就是——九分的平淡无味中夹杂半分严谨和半分鬼畜吧,和我本人是一样一样的。 第四十六章 春日和(下) 赢骢回到书案后坐下,用手按了按双目周围的穴位,面色疲惫。 “继续议吧,”赢骢睁开双眼,又恢复帝王的凛然姿态,“丞相,外面是怎么回事,臭气熏天的?” 丞相程骛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着的一卷竹简呈上,一股腐烂恶臭的气息立刻在大殿中荡漾开来,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在克制着嫌恶,却没有一个敢举起袖子捂住口鼻。小黄门将竹简接过呈给赢骢。 “外面囚车里的是上月派去招抚海龙王的御史大夫,宗济大人,”趁着赢骢在看竹简,程骛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宗济大人手脚都被镣铐锁住,囚车内放置鱼虾若干筐,从闽中郡北上,这一路下来,鱼虾早已腐烂。臣已经派人给宗济大人诊过脉,他整个人神志错乱,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拉车的马身上还挂着一块木牌,上书‘罪人宗济’四个字,马车就这么拉进了长安城,拉进了西市,引起了骚乱。” 群臣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这海龙王此举何意?” “这是在折辱我大秦的脸面!” “招安谈不成,那就只有讨伐了!” “这上面,”赢骢扬了扬手中的竹简,群臣安静下来,“海龙王亲自给朕写了一封信,说他无比盼望和大秦永结为好,但是宗济出海,带去的一船东西,粮食种子是煮熟的,绫罗绸缎是在库里放了多年虫吃鼠咬过的,酒是酸的,米是陈的,美姬个个貌丑如无盐……他还说知道这不是朕的意思,而是宗济这个小人自作聪明使的手段,所以便给他准备了两筐鲜鱼,两筐活虾,一匹老马送他回长安,让他自作自受。” 群臣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赢骢把那卷竹简往面前的书案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响,使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朕问你们,对这海龙王,是打还是和?打要怎么打?和要怎么和?” “要打!一定要打!”一个尚显青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岳攸至挣脱开母亲景阳公主,上前抱拳而跪。 “哦?”赢骢饶有兴趣,“攸至想怎么打?跟朕说说。” “启禀陛下,海龙王此举旨在借羞辱大秦的官员羞辱朝廷,此等居心险恶之徒,必须征讨!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晚辈主张派游侠之士去刺杀这个海龙王,待事成后,趁他们群匪无首之际,由朝廷派官员去收编这残余部众。” 赢骢点点头:“好想法,靡费少,成功率高,”见岳攸至面有喜色,赢骢又追问道,“攸至可曾考虑到朝廷要如何约束节度这个去刺杀的游侠?” 岳攸至一愣。 “如果这个游侠被海龙王收为麾下了怎么办?如果他假借杀了海龙王之名,回长安复命却反过来刺杀朕怎么办?如果他拿了钱便隐匿于江湖怎么办?” 赢骢的一连串追问让岳攸至有些无所适从,低下头。 “攸平你说说。” 岳攸平往景阳公主身后躲了躲:“我……我不知道。” 婵羽抬起头:“为什么不能直接发动战争讨伐他?海龙王本来就是犯上作乱,就像当初讨伐南越叛乱时去征讨不行吗?” 赢骢沉默幽深的眼神盯着婵羽没说话,婵羽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却不知错在哪里。 “公主殿下,”老成持重的程骛开口,“平叛南越之战距今不过十数年,闽中、南海和象郡的百姓刚刚从战事中安定下来,此时再度征战,一不利于民心,二则三郡的粮食和岁收也暂时无法支撑开战的粮草。” “长公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回头让杜栩给你们好好讲讲打仗要花多少钱吧。” “父皇,”赢净拱手上前,“孩儿以为何不效仿战国时张仪游说六国,以连横之道对抗合纵?先从海龙王身边的人下手,我们派人许以重金礼物去贿赂那些能在海龙王身边说的上话的人。沿海闹海匪多半是岸上的日子过不下去,我们应试图先从内部离间他们,趁他们内斗时,颁布怀柔政策,若脱离海龙王者,上岸皆分给土地,并不计过往,再免两年税赋,先从内部瓦解人心。若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兵不血刃最好,若要打仗,我方也有足够的时间组建船队,训练舟师。” 赢骢没有评价,而是问:“合纵连横,谁教你的?” 赢净不确定父皇此问何意,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实话总没错。 “是孩儿在国史里面看到的。” 赢骢点点头:“以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周密的思虑已属不易。贾美人,你教的好啊。” 贾美人忙要跪下谢恩,却见赢骢扬了扬手示意免礼:“慕冬的百日宴据说皇后交给你操持了?准备的怎么样了?” 贾美人谨守谦恭:“宫中添丁进口,慕冬公主的百日之喜又逢花朝节,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办的热热闹闹,便邀请了多国使节和薛、裴、崔、窦四大家族的亲眷,算日子,不日也将进京了。” “好,”赢骢用指节敲了敲面前的书案,“都散了吧。” 暮色四合。 宫人们在游廊飞阁中点起风灯,宫中瞬时亮起橙黄色的灯流。 关着前御史大夫宗济的囚车已经被拉走,但是臭气却留了下来,一队一队的宫人捧着香炉,绕着宣室殿前的广场来回走,企图用熏香来赶走臭气,但是效果并不好,香和臭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不可描述的怪味。 婵羽抱着一桶生肉块,坐在雍州鼎的鼎沿上,两条腿垂在鼎内,时不时举起手中肉块,黑鹰便就着她的手叼走肉块,在她头顶盘旋两圈后落在她身旁,一人一鹰的暗影投在地上,被宫人架在雍州鼎旁的风灯拉长。 雍州鼎上架着一架云梯,是专门给婵羽喂鹰和蛇用的,赢净顺着云梯爬上去,坐在婵羽对面的鼎沿上,姐弟俩相顾无言。 黑色的大蛇盘成一圈,那块黑色的陨料被裹在最中央,婵羽投下去的肉块躺在鼎角,大蛇懒懒地一动不动。 “你不怕么?” “怕什么?” 赢净用脚指指大蛇:“它万一起来缠住你,咬你怎么办?” “那我的鹰就啄瞎它的眼睛,用爪子抓烂它的肚肠。” 这女孩真是什么都不怕。 “怎么就是你的鹰了?鹰和狗不一样,不会认主人。” 婵羽没有急于反驳:“你看着,”她抬起胳膊,那鹰便跳在她的手臂上,女孩悄悄对着说了几句话,黑鹰振翅飞走。 “你让我看什么?”赢净不解。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婵羽故作神秘,“你觉得阿澈会回来吗?” “会的。”赢净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希望他回来吗?” 赢净抬起头,灯影里的姐姐表情莫测:“当然。你不希望他回来吗?” “如果他回不来,你就是太子。” 赢净没想到婵羽是想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 “不战而胜,又有何意趣?” 婵羽低下头沉默。 赢净平静道:“这是我和他宿命的争夺,我和阿澈除了生死,没有退路。这不是比赛,没有输赢,却要以命运做代价。这是男人的游戏,是血统的责任,是我们的宿命。” 灯影和月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赢净顿了顿,“我向你保证,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黑鹰突然落在肩膀上,吓了赢净一跳,黑鹰在赢净腿上丢下一样东西便又跳到婵羽身边。赢净把那东西拿起来,对着灯光细细看,才发现是一串五彩珠串。 “你是让鹰去拿了这个给我?”赢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今天专门给你买的,”婵羽扬起手腕,“我有一串一模一样的,不值什么钱,你留着玩吧。”说完起身沿着鼎沿便走向云梯,“我要走了。” 赢净伸出手去扶她:“一起走吧。” 那天晚上分手的时候,婵羽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和赢澈之间,我希望是你。” 在这春夜里,突然下起细细密密的雨来。 她的话,她的语气,她的表情,很多年后依然萦在赢净的心上,念念不忘。 第四十七章 春色好 赢澈睁开眼,后脑勺还有些钝钝的痛。双手双脚被捆的严严实实,嘴里塞着一团臭烘烘的破布,身处一处陋巷之中,夜是晴朗的夜,头顶是满天繁星。赢澈环视一圈,发现身周堆满杂物,无从判断这里是何处。 “那小子醒了!”月光下,赢澈看到一个高个麻子脸的男人向自己走过来。 一缕春夜的凉风吹过,使赢澈钝痛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他想起来就在日落的时候,他与萍水相逢的士子王启年告别,五百击的闭市鼓敲完,他便被一个人扛了起来,然后只觉得脖颈被重重一击,醒来时就在此处了。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刚到人定时。 “大哥,这法子行么?我看这小子衣着不俗,咱们可别惹麻烦!”麻子脸又说了一句。 一个满身酒臭的男人靠近赢澈,近到赢澈都能看清他的酒糟鼻,那男人从嗓子里咳出一口浓痰:“惹麻烦!你知道什么是惹麻烦?欠了原老板的钱还不上的人才叫惹麻烦,不把这小子卖了,拿什么还债?到时候他老人家那口大刀手起刀落,你我都得进宫当太监去!” 话说到这一步,麻子脸也不争论了,酒糟鼻过来拍拍赢澈的脸:“你说你,闭市鼓都响了你还一个人站在西市大街上,看着挺体面个孩子,你自己家里都不管你,也别怪我们兄弟俩下手了,牺牲你一个,方便我哥俩,要怪就怪你们家人吧。” 说着把麻袋往赢澈头上一套,一个人扛起他,赢澈手脚被捆着,挣扎不能,只能走哪算哪了。 麻子脸和酒糟鼻扛着赢澈,左转了一次,右转了一次,没多远便停下来,赢澈听到他们扣铜环敲门的声音,一共敲了三下,木门被打开。 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怎么才来?再晚点人就走了!” 麻子脸和酒糟鼻忙低三下四的赔不是,开门的人不耐烦地让二人跟他走。 赢澈头朝下,被扛在肩上,一颠一颠的。透过麻袋的缝隙,他能隐约感觉得到自己进了一所大宅子,抄手游廊曲曲折折,游廊边肯定有池塘,因为他听见水声。隔着水面传来充满异域风情的丝竹声,鼓点声,还有男女的欢笑声、叫好声。 转了一个弯,扛着赢澈的麻子脸停下来,隔壁房间传来男人的哀嚎声和皮鞭抽打挥舞的声音,那叫声似乎充满痛苦,他每叫一声,皮鞭的抽打就更加剧烈,但是那男人却还说着“继续,继续,重一点。”麻子脸暗暗地骂了一声,酒糟鼻催他快走。 又转了一个弯,赢澈听到女人的喘息声和男人的笑声。 又转了一个弯,传来男人笑骂的声音和皮肉撞击拍打的声音。 又转了一个弯,听到了悦耳如银铃的欢笑声,像是一屋子女孩在做游戏。 一个弯又一个弯转下来,终于这些古怪而又欢愉的声音都不再传来,引路人在一扇门处停下来,轻叩门扉,里面一个声如绸缎的女子吩咐进来。 赢澈只觉得自己被扔在了地上,他像只大虫子一般蠕动,想要把头上的麻袋给蹭下来,但是那麻袋罩住了他大半个身子,根本抖不下来,酒糟鼻对着赢澈的肚子踢了一脚,叫他老实点,赢澈吃痛,只得老老实实半蜷着躺在地上。 屋中的女子仿佛受到了惊吓,但语气却是颇为严厉,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孩子?” 酒糟鼻陪着笑道:“小的听原老板说最近咱们这儿需要**,这就……您看小的这债是不是能免了……” “胡来!谁找你的你找谁去,”女子的声音不高但是颇具威严,“什么时候贞芙苑成了买卖人口的地方!” 赢澈感觉得到麻子脸和酒糟鼻尬在当场。 有人敲响房门,女子冷冷问道:“怎么了?” 门外的侍僮回话道:“湘虹先生,门口有位士子,说是您弟弟,姓杜,想进来瞧瞧,您也知道,咱们苑里有规矩,没有咱们苑里信物的一律不许进,您看……” “把他撵出去,就说我说的。” 侍僮答应了离去。 女子丝绸一样的声音又开口,语气不容反驳:“贞芙苑虽然是做皮肉生意的,但是绝对不要黑人。打听打听去,贞芙苑里所有的人都是自愿留下来的。要么你们把这孩子的父母找来,若是他父母答应,他本人也愿意,我二话不说就签契约,该多少钱是多少钱,一分一厘也不短你们的。” 酒糟鼻正要开口,却被女子堵了回去:“滚吧,别再让我见到你们!把孩子给我放下,来人,送客!” 门开了,似乎有人进来,拉拉扯扯带走了麻子脸和酒糟鼻,那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传远听不见了。 赢澈头上罩着的麻袋被取下来,屋内灯光晃得他有点眼花,嘴里的破布被抠出来,手脚上捆着的麻绳也被解开,赢澈定睛下来一看,眼前的女子身着红衣,心形脸,一双狐狸似的媚眼微微眯着,身上的香气怪好闻的。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大人呢?怎么会落到那两个泼皮无赖手里?” 女子一连串的发问都不带喘息的,赢澈顿了顿,道:“姐姐,我叫岳攸平,我是詹事岳骏德的小儿子,姐姐,你把我送回家里去,我爹一定重金感谢。” 赢澈打定主意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下午与那王启年说出自己的真名,现下已经有些后悔。这女子把绑架自己的两个流氓赶走,心地应该是纯善无疑的,若是能说服她把自己送回姨丈岳骏德家里,就不用担心了。 那女子却没说话,挑了挑眉毛,眼神泛出疑色:“哦?你说你是詹事岳骏德的次子,那你母亲是栗阳公主咯?” 哼,她在考察我是不是在说谎。 赢澈睁大眼睛,显得自己纯真又坦诚:“我娘是景阳公主,栗阳公主是当今皇后,我娘和皇后都是已故宣宗陛下的义女。” 湘虹眼中的疑色少了一分,又问:“你说你是次子,家里还有个十二岁的姐姐?” “我没有姐姐,只有一个哥哥,他叫岳攸至,今年十三。” “你是哪位公子的伴读?教你们念书的先生是谁?” 这个女人,问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赢澈只得耐下性子:“我是公子净的伴读,先生姓杜,叫杜栩。” “杜栩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杜栩先生自己说二十三岁,人长得——高个子,他说自己身长八尺【注1】,但其实是七尺九寸,他说自己还会再长高一点。他爱晒太阳,皮肤比我黑一点,牙齿很白,小鹿眼,水汪汪的,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有点委屈……” “好了好了,够具体了,我相信你了。” 敲门声又响起,湘虹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杜栩还在么?让他进来吧,直接到我这儿来。” 原来杜栩先生是这女子的弟弟,赢澈不禁感慨自己好运。 侍僮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回湘虹先生的话,杜栩先生回去了。是门外,来了中尉署的一队禁军,说要搜查咱们贞芙苑。” 湘虹站起身来,对赢澈说:“你乖乖在这儿等我,不许乱跑,我去处理一下,晚点送你回府。桌上有糕饼,饿了先吃一点。” 湘虹匆匆跟着侍僮出门去,赢澈端起桌上的瓷盘,一边吃糕饼,一边随手翻阅桌上的竹简,一卷一卷的都是些账簿数字。 这里安静的出奇,比起刚才一路过来听到的各路声音,湘虹的房间就像一座孤岛。 烛影忽然晃了晃,房门被一把推开,赢澈回头,原来麻子脸和酒糟鼻杀了一个回马枪。 酒糟鼻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妈拉个巴子的,臭娘们儿想坏爷们的财路,贞芙苑不要**,老子还不信,全长安城秦楼楚馆这么多家,这么个嫩面小崽子还能卖不出去!” 麻绳、破布、麻袋一通招呼,赢澈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麻子脸扛在肩上,七拐八拐地绕着抄手游廊,被带离了贞芙苑。 【注1】八尺:秦朝1尺=10寸=23.1厘米,八尺约为184.8cm,七尺九寸为182.49cm。 第四十八章 春夜雨(上) 一个语气听上去像将领的人在发号施令:“每两人一个小队,挨家挨户的给我搜,把身长六尺,双颊有酒窝,额有美人尖,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男孩全都给我带到中尉署去,散!” 军士齐声应答:“唯!”【注1】 虽然头上套着麻袋,但赢澈心里清楚,他们要找的人正是自己,他真想大声呼救,但是嘴里被破布塞得满满当当,发出的任何声音都被消弭的含含糊糊。 扛着赢澈的麻子脸在奔跑,喘着粗气,赢澈被他颠的直恶心,在湘虹那里吃的几口点心恨不得立刻吐出来才算完。突然赢澈的头“咣”的撞在什么硬梆梆的东西上,他判断应该是一堵墙。然后就被麻子脸扔在地上,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 “大哥,怎么办?”麻子脸倚着墙气喘吁吁,声音明显带着慌乱的情绪。 酒糟鼻吐了一口痰:“妈了个巴子的,这小子看来还真是个人物!咱们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现在出去,还不把咱俩活捉了!” 麻子脸的声音在颤抖:“那……把这小子扔在这儿,咱们跑吧!” “不行!这小子见过咱们的脸,要是告咱俩一状,咱们谁都跑不了!”酒糟鼻的声音沙哑,毫无温度,“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算了!” 赢澈也顾不得疼,开始在地上打滚,口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呜呜”声。 “他死了是一了百了了,但咱俩的债怎么办?”麻子脸的声音倒是镇定了下来,“不如这样吧,咱们把这小子的舌头割下来,眼睛戳瞎,把他在这放几天,到时候假装是捡到他的过路人,送到官署去,咱们还能拿赏钱。到时候这小子看也看不见,说也说不出,比死无对证还无对证,大哥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赢澈头上的麻袋被取下来,黑夜里麻子脸和酒糟鼻的目光都透着狠色。赢澈拼命摇头,胸腔中一颗心怦怦乱跳。 “要是贞芙苑那个臭娘们拆穿你我怎么办?”酒糟鼻有一丝顾虑。 麻子脸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咱们就反咬一口,说这孩子就是她给弄残的,她们贞芙苑向来以能满足各种奇怪的癖好著称,说不定哪位贵人老爷就是喜欢让又瞎又哑的小崽子给他含命根子,咱们还算救了这小子呢。” 酒糟鼻去打水,麻子脸摸出火绒点燃了蜡烛。微弱的烛光中,赢澈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破庙里,正靠在一根柱子上。庙不大,还算干净,房梁上挂着蛛网,门窗和房顶都有多处破损,四处漏风。赢澈右前方是一座香案,案上空无一物,案后供着一尊木雕的菩萨,这菩萨长得和他在栖云寺和大青龙寺里见过的菩萨都不太一样,眉目间有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的神色,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两颊有浅浅的笑涡。 酒糟鼻打水回来,麻子脸举着蜡烛走到赢澈的跟前,赢澈咬紧破布,狠狠地瞪视着二人,似乎要用眼神将他们千刀万剐。 “先割舌头还是先剜眼睛?”麻子脸问道。 “先剜眼睛,这小子的眼神儿我看着不舒服。你按住他,我来。”酒糟鼻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 赢澈被平放在地上,麻子脸坐在他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又死死地扳着他的头,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 赢澈挣扎动弹不得,烛火就在头侧,刀尖的寒光渐渐逼近…… 突然眼前一片黑。 我应该是瞎了,赢澈在心中想着,只是还没有感觉疼,但这疼痛应该会很快到来,如汹涌波涛。 “他妈的,这蜡烛怎么灭了!”酒糟鼻的声音。 “刚才也没刮风啊,真是邪门。”麻子脸纳闷道。 赢澈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瞎,这时有水滴在脸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接着屋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滴也变得豆大,接连不断地打在赢澈的脸上。 “快点,蜡烛点好没有,下雨了!”酒糟鼻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 “这怎么就是点不着呢,”麻子脸嘟嘟囔囔地说,“妈的,火绒被浇灭了。” “就这么点雨还能把火绒给浇灭了?算了,雨下大了,速战速决吧!” 匕首寒光又起,赢澈咬紧牙关,拼命梗着脖子,但是麻子脸的手钳住自己的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寒光离自己一点一点的近了。 一阵劲风急吹,破庙的窗户如风扇般开开阖阖,“啪”的一声,破庙的门板被风吹得倒在地上,惊得麻子脸和酒糟鼻转头去看,而风声透过破庙的孔孔洞洞,发出幽幽哀怨的声音。 一阵尴尬而又诡异的沉默,赢澈意识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麻子脸的声音又抖了起来:“大……大哥,咱们该不会是触了什么霉头吧。” 酒糟鼻一巴掌扇在麻子脸的一脸麻子上,骂了他一句。 麻子脸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大哥,你看……” 木雕的菩萨在劲风中摇晃起来,底座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而那菩萨的面容在暗中也似笑非笑,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麻子脸和酒糟鼻早已站的离香案远远的,赢澈不明就里地坐起身来。 “普……普灌寺女鬼……,”麻子脸指着香案上的木雕像,“每逢朔日,普灌寺的女鬼就要出来害人了……” 酒糟鼻不信邪:“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传说普灌寺的女鬼望日而生,朔日而死,因诞下阴阳儿,母子俱损,足踏生死门,发誓永不堕入轮回,杀尽世间男子……” 赢澈对麻子脸的话很不以为然,这种传来传去的坊间流言能否有一分真实都不做准,倒是酒糟鼻有些沉默。春日响雷大作,炸在庙顶,麻子脸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嘴里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破庙中门窗大开,吱吱呀呀。劲风中窗上的一块木片飞过将酒糟鼻的脸上划出一道口子,暗夜里,满脸血痕的酒糟鼻看着格外可怖,这时庙外又传来中尉署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麻子脸喃喃着“不是我不是我”便磕磕绊绊地从破庙侧面一处狗洞逃走,酒糟鼻见势不对,也扔下匕首跟着麻子脸跑了。 赢澈见那两个心狠手黑的草包前后脚跑了,忙手脚并用地挪过去想捡起匕首,这时却在沙沙的落雨声中实实在在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辨来者善恶,情急之下,一个翻滚便躲在了供桌下面,再伸出脚把桌布边角都恢复原样。近来自己总是躲在香案后面,赢澈不由觉得讽刺。 来人的脚步急促,进殿后先重重地跺了几下脚,似是在抖落身上的雨水。赢澈的手还捆在身后,很想撩起桌布的一角,透过缝隙看看来人是谁,但又怕动静太大反而对自己不利,于是便蜷着身子,在供桌下老老实实侧身躺着。 微弱的烛光亮起,透过红色的桌布,赢澈仿佛能够感受到一丝并不存在的暖意。 “师父她老人家走了,停灵一月,今日出殡,按照宣宗陛下的遗旨随葬帝陵了。我才从帝陵回来,亲眼看着师父下葬的。” 来人一开口,赢澈的心就一惊,因为这声音无比熟悉。 【注1】唯:秦汉时,“唯”和“诺”都有应答之意。清人朱骏声编写的《说文通训定声》中记载:“缓应曰诺,疾应曰唯。”“唯”用于应答地位和辈分高于自己的人,“诺”用于应答地位和辈分相同或低于自己的人。 第四十九章 春夜雨(下) 微弱的烛光亮起,透过红色的桌布,赢澈仿佛能够感受到一丝并不存在的暖意。 “师父她老人家走了,停灵一月,今日出殡,按照宣宗陛下的遗旨随葬帝陵了。我才从帝陵回来,亲眼看着师父下葬的。” 来人一开口,赢澈的心就一惊,因为这声音无比熟悉,正是天禄阁的管事太监坛海,每次出宫回去都给自己带小玩意儿,瑚琏也是他介绍的。赢澈没有立刻滚出去相认,因为从坛海的话中他似乎是为祭奠什么人而来,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坏了人家的心情。 “我给你带了魏婆婆家的梅饯,现在是她女儿女婿在做了,我尝了尝,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酸的紧;还有乌依沙克大叔的烤鸡,从前就是个小摊子,今年在西市开了个小店,生意不错;这是朴氏姐妹的泡菜饼、碧眼夫人家的果酪、机灵鬼儿家的炒栗子……都是你爱吃的。” 赢澈在心中暗暗纳闷,坛海在和谁说话?没听说坛海有什么亲戚啊,难道是普灌寺女鬼? 坛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沉默地饮,又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听上去很矫健。 坛海懒洋洋地对来人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当你不来了呢。” 来人沉默着,只是靠近供桌,不久传来一阵檀香气味,想来是这人点了香插在了香炉中。 “今天是师父出殡的日子,又是师妹的冥诞,我本想早点过来,但宫里出事了。” 后来者的声音更是叫赢澈大吃一惊,居然是父皇身边的中常侍坤伦。 坛海没有应答,坤伦用他一贯稳重的声线继续道:“公子澈走丢了,陛下出动了中尉署的全部禁军,满长安城的找。” 坛海的声音这才有了起伏:“什么?孩子丢了?找着了吗?” 坤伦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去找了几个长安城颇有声望的游侠,也让他们派人出去打听了,还没有下落。” 坛海急的来回踱步,最后所有的念叨都变成唉声叹气。 “你先坐下,”坤伦的声音永远平稳,“孩子会找着的,我来是为了这个,师父下葬的时候我没来得及交给你跟她一起下葬,这些年一直是我收着,长远看来,留着也是祸害,你烧了或者埋了,总之,送去地下陪师妹吧。” “这是她亲手画的画,画的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坛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愁,“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把师妹这个人生生的从永泰宫里抹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既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师父,胜遇也不在她身边,就这么孤零零躺着已经十年了,你完全无动于衷吗?” 坤伦沉默半晌,涩涩地说道:“人都不在了,留画有什么用,不如让这画一起陪着她吧。” 坛海激动的声音带着泣声:“我找到这座庙,把她葬在这儿,为她雕刻这尊像就是为了记住她!我编造普灌寺女鬼的传说,故意把这里弄得透风漏雨,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不让别人来打搅她!可你让我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抹去她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坤伦,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她是我们的小师妹啊!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啊!” “你不要这么激动,”坤伦刻意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只有这样她和她在乎的人才是安全的。师父死的那天晚上到底跟公子澈说了什么?那孩子在满宫里查金坆的信息,而你还帮着他,给他在天禄石渠两阁大开方便之门,让他随意查阅宫中的档案记录!” 坛海不屑地一笑:“有什么用呢,那孩子什么都查不到,这些年你处理的很干净。” “他现在这样就很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孩子没必要知道。” “他应该知道真相,”坛海此刻的语气是赢澈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他应该知道金坆所有的事,皇后的秘密不可能藏一辈子!我等够了,我也忍够了,公子澈应该得到他的一切!” “公子澈已经得到了他应拥有的一切,甚至比他原本应该有的更多!他和公子净成为储君的机会都是一半一半。甚至更有出身和血统的优势!” 赢澈的脑子飞速旋转,他们提到了金坆,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坤伦冷冷地继续说道:“如果她当初答应嫁人,如果她不是那么拼命想当人上人,就不至于如此,说到底是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人要害她,她的死是个意外!” 坛海愤怒了:“她嫁不嫁人根本就没有区别,陛下为了把胜遇留在身边,金坆就算答应嫁给胜遇,陛下也会找个理由赐死她……如果让陛下知道胜遇对她有非分之想,陛下会怎么做?你考虑过吗?她不那么做能怎样?人为自己多考虑一点有错吗?” “够了……”坤伦的声音充满疲惫,“如今斯人已逝,我们再去探求当年种种可能已无意义,他们都为各自的选择付出了代价,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天晚了,我得回宫了,不知道有没有公子澈的消息。你们从小就感情好,再待一会儿吧,陪她说说话,她会理解我的苦心的。我会叫侍卫给你留宫门的。” 坤伦走后,供桌后藏身的赢澈听到了坛海的哭声,起初后者还压抑着自己,只能听到阵阵的抽噎声,后来那悲伤的情绪如春雨一样溢出,赢澈想象不到坛海那张娃娃脸恸哭时的样子,他和金坆的感情一定很好,但是她的名字却仿佛是个禁忌,宫里没有人提及。 坛海并没有哭很久,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你别担心,公子澈那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一向是个聪明又有福的。我会帮他的,替你看顾好他。” 坛海似乎撬开了供桌前方的一块青石地砖,赢澈好奇他在干什么,但实在不敢也不能掀起桌上的围布。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和坛海相认。 “师父死前让公子澈来找你,可是那孩子怎么找的到你呢,他翻遍了天禄阁的记录啊,没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但那孩子一直惦记着要找你,他要知道他和公子净到底谁先出生,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告诉他。” 坛海的话让赢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从不敢想象就在这春日最普通的一天,他能够离长安这么近,离死亡这么近,离萦绕在他心中多时的秘密这么近。 “你不要怪坤伦师兄,他处在那个位置,要考虑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他要我把跟你有关的一切都烧了,但是我不愿意,这是你活过的证据,我不能让你凭空就被抹去,你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亲手交给公子澈,让皇后付出她应得的代价!等他再大一点吧,我会帮他的!” 青石地砖盖上了,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砰砰砰”,那是坛海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吹熄蜡烛,冒着雨走了。 待到坛海的脚步完全听不见,赢澈才从供桌下面爬出来,他先拾起酒糟鼻丢下的匕首,费劲地把捆在手脚上的绳子都割开,抠出嘴里一直塞着的那团破布。然后摸着黑,在刚才坛海磕过头的地方,挪开蒲团,抠开青石地砖,砖下有个一尺见方的空间,里面有个油纸包裹,包裹不大,用油纸包的四四方方,扁扁的,赢澈大概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他将包裹取出揣在怀里。 第五十章 春意迟 慕冬公主已经三个月了,她因为早产兼逆生,刚出生的时候像一只红皮老鼠,贾美人一度担忧她活不下来。但现在几个月养下来,虽然身体看着还有些单薄娇小,但据太医说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慕冬的皮肤像冬雪一样干净,此刻正在沉睡,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颤动,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相反的是她的生母薛夫人,自从生产过后,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抽干了灵魂。她比生产前胖了不少,身体像是吹了气一样膨胀起来,从前宽松的衣裳现在绷在身上,只能命人再去重做;虽然脸颊上长了不少肉,但是却没有血色,形容枯黄。此时她正坐在镜前用心地敷粉涂脂,但脂粉只是为她糊上一层毫不贴合的假面,眼底的乌青,眼尾的细纹反而因此欲盖弥彰,鲜红的口脂在采光极弱的内室里也带了一丝凄厉的气息。 “周太医,我的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细回去?陛下赐了我绯红色的蜀锦,我要赶制夏装了。” 太医院的医官周玙躬身回禀:“妇人生产,大多需要半年到一年半的调养期,夫人不要心急。” “没用的东西,”薛夫人怒拍了一下妆台,“我刚生完你说一到三个月就能恢复,现在又说要一年半,太医院的话还有没有个准!你说!” 薛夫人指着周玙身边站着的周琤,她二人是孪生姊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周玙在宫中,周琤则在民间,姐妹二人都是妇儿科的千金圣手。今日二人齐齐来到昭阳殿,皆是为了给薛夫人母女二人复诊。 周琤说可以开一副汤药的方子,有助于恢复身形,薛夫人听了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让身旁女官去取纸笔,周琤便跟着女官去外殿了,内殿只剩薛夫人、贾美人和周玙三人。 “夫人,您刚生产完,调理切忌用虎狼之药,欲速则不达,恐对玉体有伤。”周玙的语气无不担忧。 “你啰嗦什么,”薛夫人没有好脸色,“我瞧着你妹妹的医术比你高明多了,回头我和大父说说,你回乡养老去吧,让周琤先生进宫侍奉才好。”说着一挥手,下了逐客令。 贾美人送周玙出了昭阳殿,周玙请她留步,说自己要去椒房殿卫皇后处复命。 “我替你去皇后那里回话吧,”贾美人轻轻挽住周玙的手臂,“皇后娘娘为着公子澈的事病倒了,薛夫人这边的事命我看顾着。” 卫皇后的儿子公子澈失踪已经整整七日,前三天卫皇后还能端坐椒房正殿,挺着等待消息,第四日便急火攻心病倒,什么事情都无心理会,就连慕冬公主的百日宴也是交由贾美人来打理。詹事岳骏德每天都会往返永泰宫内外,但带来都是没有找到的消息。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同为人母,贾美人能够理解,却不能想象她的心情。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体会这样的心情。 太医署在兴乐宫,贾美人陪着周玙走了一段,正午的阳光暖意正好,宫中的花也开了,两个人时不时说几句家常。 “奴婢自庄皇帝在位时便进宫侍奉后宫和亲贵的这些娘娘夫人们,要说到生产的时候,那真是一个人一个嚎法,但是唯有贾娘娘您最能忍,咬着牙,一个痛字都不说。” 贾美人苦笑:“痛也是真痛的,只是心里明白喊出来也没人心疼罢了,倒不如把力气省下来,早点把孩子生出来算解脱。” “您的福气在后头,宫里谁不说公子净有出息,得陛下的喜欢?” 贾美人没说话,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周玙也是老于世故的人,见贾美人如此也就知趣地沉默了。 “周大夫,你说周琤先生给薛夫人开的……是虎狼之药?”贾美人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倒也不至于,适量地喝不会有大碍,我与阿琤幼年时共同拜师学医,她的人品和医术我都信得过,她不会乱开药的,我担心的是薛夫人自己过分急于求成。” 贾美人淡淡一笑:“薛夫人又不是小孩子,有分寸的。”她还不到十八岁,本质上与孩子有什么分别呢。 周玙则摇了摇头:“自从慕冬公主出世后,薛夫人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并不怎么关心公主,只关心自己的容颜和身材何时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让我给她开方子了,微臣怎么劝都没有用。”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贾美人在心里暗暗地想,谁又能责怪薛夫人呢。 贾美人又问了几句早产的慕冬在照顾时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周玙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假以时日,精心喂养,孩子不会有事的。 到了连接章台宫和兴乐宫之间的飞阁,周玙请贾美人留步。 “对了,周大夫,我一直想问,”贾美人淡淡地笑,“周琤先生那一手玉钳引逆生的绝技想必你也会吧?当初为何没有用呢?” 周玙道:“不瞒贾娘娘,我与阿琤十岁时师从墨门的一位医学大家,学艺十年,这十年中所学的都一模一样。出师前,师父特地把我二人叫到房中,说可以各传授我二人一门绝技。阿琤选了‘引生’,于是师父便赠与她白玉产钳,教了她接生逆产儿之道。是以,我并不会这门技艺。” 贾美人饶有兴趣地问:“那周大人学了什么呢?” 周玙轻轻叹了一口气:“师父曾说过,医者救死扶伤,可以说是功德无量,但在一定程度上是逆天而行。阿琤学了引生之术,我便学了渡死之道。” “何为渡死之道?”贾美人问。 “师父传给我一副药方,可以让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时间延长,至于能延长多久,也因人而异;让行将就木,动弹不得的人燃尽体内最后一丝体力去完成最后的遗愿,说到底还是逆天而行。因此那副药所需药材都极为稀有,这么多年了,我也只用过两次。还是阿琤的渡生之术功德无量,听说这些年她在长安城接引的逆生儿也有几十之数呢。” 周玙微微屈膝行礼告辞,转身往兴乐宫去了。 贾美人回到昭阳殿,只见周琤刚刚嘱咐了女官煎药,正回到案前在写些什么,便走近去瞧,周琤也不避及,大方给贾美人看,原来正是慕冬公主的病案,端正的小篆字体仔仔细细地记着年月日,慕冬的身长体重和脉象体征。 贾美人只是浅浅扫了一眼,见药箱中横放着那把引生的玉钳,便拿起细细端详。那玉钳的钳身和手柄皆为白玉所制,光滑平润,想是方便伸入妇人产道而设计。钳身顶端内侧有一对小小的勾云纹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见周琤已经记录完毕,昭阳殿女官便起身相送,贾美人也顺道告辞跟了出来。 周琤不比她姐姐稳重,出了昭阳殿的院子不远,便叫贾美人留步:“娘娘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她问的突然,贾美人迂回了一道:“我瞧周先生病案记得仔细,便想多问一句,慕冬公主毕竟是早产,喂养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不然回头皇后问我,我若答不上便辜负了薛夫人母女对我的一片信任。” 周琤似是为自己的唐突有些赧然:“具体的我都已经交代了昭阳殿的女官,其实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就行了。贾娘娘请放心,我周琤在长安城行医二十余年,自我接引的逆生儿每一个都会记录在册,我也会时时回访,这些孩子长得都很好,最大的一个前不久已经成亲生子了,和普通顺产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周先生见多识广,接生无数,听你这么说,那便好了,”贾美人收起笑容,“只是有一事还要求教先生,我瞧着慕冬公主耳后各有一枚似勾云纹的印记,而那玉产钳的钳端内侧也有同样的纹路,想必不是巧合吧?” 周琤的脸色黑了黑:“这玉钳乃是师父传授与我,逆产儿接生起来情况万分凶恶,力度不当很容易令胎死腹中,因此师父在传授我技艺练习时便以钳在面团上留下印痕为标准,方能确定力道适中。若娘娘以我损害公主玉体为由告诉陛下,周琤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先生误会了,”贾美人打断周琤的辩解,“先生引生之术是大功德,而这耳后成一对的勾云纹既美观,寓意也好,贾妙丽向你保证,只要你不说,我决口不向陛下和皇后提起此事,就让大家认为慕冬公主是个受神祝福的孩子,生来便有勾云纹吧。” 说罢,并不理会周琤变了又变的表情,命人送她出宫,自己则往栖云寺的方向走去。 “这么看来,慕冬公主耳后的勾云纹果然不是天生的。” 无为将陶罐中已经煮沸的水斟在贾美人面前的瓷杯中,杯中装的是天香茶,被沸水一冲,香气四溢,绕于满室。 无为端起茶,没有急着饮,而是又问了一句:“只是这玉钳只是周琤有?周玙会不会也有一把?” 贾美人垂睫:“我特意求证过了,这玉钳世间只此一把。”然后便把周氏姊妹拜师学医,各自学得引生和渡死之术的过程给无为大概说了,无为一阵沉默。 “你倒是看得仔细,”贾美人拨了拨陶罐下的炭火,“慕冬出世那一日,给她赐福的时候就发现她耳后有一对勾云纹,还特地要我去求证。” “偶然发现的罢了,”无为的指腹抚摩这茶杯的杯沿,“有人在查咱们俩了。” 贾美人刚刚端起茶杯的手抖了抖,茶汤溅出几滴在膝上:“什么人?查到什么了?” 无为气定神闲:“先是在你在宫外居住过的寒山寺问了一圈,估计是问到了那段时间我曾在那里静修,便又问到了我剃度出家的大青龙寺。” 贾美人也安定下来:“那便查不出什么,知道后面是谁指使的么?” “不会是陛下,他没理由这么做,要查早就从十年前你回宫的时候开始查了,”无为思忖,“就不知道是皇后还是薛家。” “不会是薛夫人,”贾美人淡淡道,“她整个人精神已经垮了,顾不上再给我添堵。” “她不会动这个脑筋,不意味着她大父薛彭祖不会。但薛彭祖图什么呢?薛夫人生的是个公主,通过我搞垮了你顺带连累公子净,好也落不到他薛家头上啊。” “那就是皇后了。”贾美人抬起头笃定地说。 “我担心的是卫家和薛家已经联手了,那对阿净来说可是大不利。”无为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应该还不会,我悄悄跟太医打听了,薛夫人日后再想要生育怕是艰难了,自她生了慕冬公主后,薛侯爷那里可一次都没派人进宫看过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她现在恐怕已经沦为弃子。我最近忙着筹备慕冬的花朝节百日宴,宾客名单上,薛侯爷和窦侯爷可都准备了几十个美人要进献给陛下,想来他们铆足了劲一定要自己人生出个储君来,不会站到公子澈的队伍里去。” 无为轻蔑一笑:“现送美人,还来得及么?听你这么分析,查我们的只能是皇后,我这条线是查不出什么的,你那边自己要有准备,若真要问起来,可有分辨的说辞?” 贾美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我一进长安就被卖入乐府,同期跳舞的女孩子到我进宫的时候都换了三茬了,我也从没与人讲过过去的事,应该不会。” 无为点点头:“我只是一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卫栗阳现在有她犯愁的事呢,顾不上咱们。” 想到公子澈至今走失未归,贾美人不由得又是暗暗一叹,她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公子澈的事,不是你做的手脚吧?” 无为的沉默不语反而让贾美人心中更无底。 “我说过,大人的仇恨是大人的事,别拿孩子下手!”贾美人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你急什么,”无为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你可要想清楚,公子澈是唯一拦在阿净前面的人,没了他这个人,就一了百了了。” “弑亲会遭到诅咒的!” “你我跟他无亲无故,哪儿来的诅咒?” 无为的语气让贾美人难以置信:“放了他,”见无为坐在那里无动于衷,贾美人的声音开始颤抖,“难道大错已经铸成?” 无为看着贾美人,郑重地说:“我没做过。我答应过你的。” 贾美人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 无为又替贾美人续上茶:“我不需要做这种下等龌龊手段,因为老天都在帮我,你可知我为何留意到慕冬公主耳后的勾云纹印记吗?” 贾美人摇了摇头。 “因为我曾在另外一个人的耳后见过一模一样的印记,”无为的笑容带着一丝莫测,“按理说,这个人可不该有这印记。你猜猜这人是谁?” 第五十一章 引弓赛马图 “你耳后的这是什么?胎记?” 赢澈从面前的画上抬起头,看着王启年从自己身后绕到案前,径自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方才坐下。 “什么?” 王启年指了指自己的耳后:“我问你耳朵后面那一对儿勾云纹的印记是哪里来的,胎记吗?” 见赢澈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王启年把他拉到铜镜前,又在赢澈身后举起一面妆镜,镜子里,赢澈看到自己耳后正如王启年所说,左右各有一个勾云纹的印记,他伸手摸了摸,并不褪去。 “我也不知道,若不是你说,我自己从不知道耳后还有这样的印记。” 王启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里车马场的一个侍僮耳后有着跟你差不多的印记,他媳妇最近给他生了个儿子,便拉着我念叨说他儿子耳后没有这印记,怀疑不是亲生的,可你也有这个印记,说明这跟亲不亲生没关系,除非你跟那侍僮也沾点亲?” 赢澈和车马场的侍僮自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天下在耳后有胎记的人多了,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赢澈没有去回答王启年的问题,王启年也没有追问,而是换了衣裳便躺在榻上午睡,不久便传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那一日赢澈在普灌寺找到了坛海藏在青砖下的油纸包,揣进怀中时发现了白天王启年留给他的名帖,按照名帖上的地址,寻到了这家位于西市不远的城阳客寓。 赢澈蹲在城阳客寓门外,原本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被宫里找到,否则他便应该去中尉署“自首”,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和一段时间,好好理一理前一天晚上坤伦和坛海说的那些话。 巧合的是王启年一早便出门,见自己前日结交的小友此时像一条小狗似的在蹲守他,二话不说就请入自己的房内,又吩咐店家预备热水热食。赢澈受了惊吓,又淋了雨,当时便发着高烧糊里糊涂地陷入昏睡,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王启年这几日一贯的晚出早归,出来进去的也并不多问赢澈什么,饭则一同吃,睡则两人各占半榻,一大一小,倒也相安无事。 烧退了后,赢澈还是有些体力不济,便只能窝在案前看坛海藏在油纸包里的东西。在那些从一捆捆竹简中拆下来的竹片里,赢澈拼凑出了这个叫金坆的女人一生的经历: 仪凤七年,金坆入宫,年十一岁,起初跟随慈崇殿宣宗贴身女官梅列; 仪凤十三年,十七岁的金坆调任天禄阁掌灯女使; 建元元年孟春,父皇千秋节的那一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赢澈来回看了多遍起居集注和彤史才理出一条头绪——千秋节当日,食时末刻的时候,胜遇在沧池边请求父皇将金坆嫁给自己,父皇生气地拒绝,这时皇后来请父皇去上林苑,父皇没有答应,而是拉着金坆去了天禄阁;隅中三刻,父皇在天禄阁临幸了金坆;下午的时候父皇到了上林苑,和胜遇比赛骑射,第一局二人打成平手,第二局父皇和胜遇交换彼此的坐骑赛马,胜遇坠马不幸重伤,死前胜遇握着父皇的手请求他善待金坆,父皇极为心痛,留着眼泪答应了他。 建元元年季春(即千秋节两个月后),十九岁的金坆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邸; 最后一条关于金坆的记录是表弟岳攸平从他父亲岳骏德那里偷抄来的,“建元元年七月初八鸡鸣时三刻,女史金氏坆死,敛于城郊岗。” 记录一一应证了坛海的话,郎官舍人胜遇想要娶金坆,父皇不愿意,当天就临幸了她,而胜遇(可能因此受到了打击),在当日下午便坠马身亡,死前还嘱咐父皇善待金坆。值得一提的是,郎官舍人胜遇正是记录起居集注的人,竹片上还有发黑的点点血迹,应该是直到死前还坚持手录。 赢澈把目光转向那幅金坆亲手画的画,据坛海说那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画的正是建元元年的千秋节,右下角上写着《引弓赛马图》五个小篆。这几日,赢澈将这幅画看了无数遍,不知为何似总有一团迷雾在他的心中萦绕不去,而他不得其解。 画上正是父皇赢骢和胜遇的第一局骑射比赛。二十岁的父皇雄姿英发,身穿窄袖的劲装胡服,胯下是一匹毛色油亮,通体漆黑的宝马,他挽着长弓,箭已发出,射中天上的一对大雁,宝马身旁的猎犬立刻冲向大雁将落地的方向,为主人捡拾猎物。父皇少年气的面庞上满脸喜色,右手挽着弓,左手指着天,转头笑着看向自己身边骑着枣红色骏马的胡人少年。 那胡人少年应该就是胜遇,父皇的起居郎官舍人。他一身与坐骑同色的枣红胡服,更衬得肤色白皙,面如冠玉。胜遇黑色头发,和父皇一样束进冠里,面部轮廓较父皇要深一些,鹰钩鼻,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美人沟。他身下的枣红马较父皇的黑马先到终点一只马蹄,但他的面上却毫无喜色。 从夹道上跑出一个身穿绯红色春衫的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她欢笑着拍手,目光中满是崇拜,她脸颊上那一对深深的笑涡使她看上去就和成熟的蜜桃一样甜美。这应该就是金坆了,坛海说那一天是她最高兴的一天。 两侧的观赛席上,赢澈还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肃容端坐的是卫皇后,她身侧是詹事岳骏德和景阳公主夫妇,景阳公主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算年纪应该是两岁的表哥岳攸至。 那个行驱傩大礼的夜晚,兴乐宫长秋殿的瞎眼老宫女梅列对姐弟三人说可以回答他们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赢澈想知道自己和赢净究竟谁先出生。 “去找金坆。”老宫女如是说。 此时此刻,金坆短暂的一生已经陈列在赢澈的眼前,可他却发觉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反而又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父皇临幸了金坆,答应了胜遇要善待她,却把她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死后只能由坛海葬于破庙? 为什么坛海坚称赢澈应该知道金坆所有事?皇后不可能藏一辈子的是什么秘密? 为什么要抹去金坆存在过的痕迹? 问题层出不穷,梅列死前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找金坆?仅仅因为金坆是她的徒弟,她不忍这个年轻的女孩一生籍籍无名吗? 闭市鼓的声音拉回赢澈的思绪,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外,给案前的《引弓赛马图》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赢澈把画和竹简都收好,按原样包进油纸包裹里揣回怀中。 也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王启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正在啃一颗苹果。 赢澈走到榻前:“我要回去了。” 王启年动都没动:“慢走,不送,常来玩儿。” “你明知道我是谁,却还收留我多日,你想要什么?” 王启年把啃得只剩核的苹果轻轻一抛,丢进房中装废弃之物的竹筐里,乜斜着眼看了看赢澈,懒洋洋地说:“我听说三日后你妹妹要办百日席,我想过去讨一杯酒喝。” “我会让人给你发请帖的。” 赢澈转身便走,被王启年“哎——”的一声叫住了。 王启年用胳膊拄起身子:“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的?”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国君无氏,只称赢姓。而赢姓十四氏,以赵、秦为宗亲之贵,秦赵同源,继承社稷的一支为赢姓赵氏,余者枝嗣皆为赢姓秦氏。我祖上庄皇帝是公子高的后人,因此君临天下后也只保留了我们这一支赢秦氏。我本该自称秦澈,但那日与你聊得投契,无意间便说了真名。全天下除了皇族,还有谁姓赢呢?”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们皇室的弯弯绕,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就能知道这姓啊氏啊的?” “中尉署的人找了我七天了,全长安城都知道丢了一个额有美人尖,面有酒窝,身长六尺的男孩。能发动中尉署禁军出动找的男孩,其身份不言自明了吧。” 王启年露出赞许的微笑:“叫楼下那个跟你一样耳朵后面有胎记的侍僮说驾车送你一程,车钱记我账上。” 赢澈转身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那么,花朝节见咯。” 第五十二章 这是我们的秘密 城阳客寓的侍僮在天黑之前将赢澈送到了位于城东戚里太平街的岳家府邸。这座宅子由景阳公主府和詹事府合二为一,乃是长安城的官员当中最大的宅院。 赢澈下车前特意留心看了看那侍僮耳后的胎记,果然如王启年所说,也是一对勾云纹,一边一个,他曾在书中读到过有毫无血缘关系但长相却极为相似之人,没想到还有胎记极为相似的人。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赢澈并不以为意。 赢澈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姨丈岳骏德看到自己时的表情:惊讶、庆幸、喜悦、责怪等种种情感竟然能够融合为一体,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出现在一张脸上,令赢澈感到不可思议。姨妈景阳公主抱住自己哭的惊天动地,眼泪鼻涕沾在赢澈的衣服上;表弟岳攸平也哭了,但多半是因为他母亲哭了他跟着凑个热闹,赢澈只得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表哥岳攸至与赢澈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用拳头相互在对方的肩膀上拄了拄,便算是问候过了,这才是男人的方式。 岳骏德迅速吩咐人先进宫报信,然后便是赢澈进宫接受没完没了的询问和一遍一遍地解答。答案早已谙熟于胸,在城阳客寓王启年的房间里,赢澈蛮容易就编出了一套自己失踪这几天的经历:海龙王将囚车送到西市,引来百姓竞相围观,人群熙熙攘攘中,赢澈便与家人被挤散,待囚车被拉走后与士子王启年萍水相逢,相谈甚欢,约定后会有期。闭市鼓响起,街上人群逐渐散去,自己被一个麻子脸和一个酒糟鼻抓起来说要卖进秦楼楚馆做****,恰好在一家秦楼楚馆(而赢澈恰好不知道名字)再遇王启年,王启年便出手相救带他回了下榻的城阳客寓,而受了惊吓的自己连续高烧和昏迷,醒来后才知中尉署已经寻找自己多日,这才在王启年的帮助下,被送回詹事府邸。 赢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这一段,中间没有忘记停下来想想,以显得在惊吓和重病后有些记忆不一定清晰完整,他确信这段半真半假,真假相间的经历可以瞒过所有人。听完了赢澈的陈述,在座所有人都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父皇赢骢率先开口询问:“这个王启年为什么不去告诉中尉署你在他那里呢?” 赢澈抛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王先生说我还昏迷着,中尉署找人也不知是好事坏事,所以就想等我醒了,问过我以后再作打算。” 姨妈景阳公主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泪痕:“这位王先生真是个厚道人,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 姨丈岳骏德问:“这几日你可吃了什么?有哪里不舒服?身上东西可少了?那王启年可对你做了什么你觉得不妥之事?都要说出来,若你觉得不好意思,可以私下说。” 岳骏德是个很缜密的人,多年的詹事生涯使他练就了一双观察细致入微的慧眼,总能从表面现象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在隐秘,只有骗过他,赢澈才算过了这一关。 “饮食都是同王先生一起,吃的是客寓的茶饭,”赢澈的脑中飞快思索那个油纸包裹要藏在哪里才安全,“孩儿身上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谈不上少了,别的,别的也就没了。” 皇后这才开口:“快请太医来瞧,孩子在外面这么多天,又是淋雨又是生病,千万要仔细查,不能落下病根。” 很快椒房殿就聚了一屋子太医,要把赢澈单独带到房间里去,按照卫皇后说的“仔细查”。 这可怎么办?!若只是把脉还好,但肯定要脱了衣服一寸一寸肌理检查,衣服一脱下来就会被宫人立刻拿走,那怀中的油纸包裹怎么办?若此时拒绝检查,则更显得欲盖弥彰。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要瑚琏给我更衣!”顾不得了,赢澈脱口而出。 女孩琥珀色的瞳仁看向赢澈,微微挑了挑眉毛,她把疑惑和不解掩藏的很好。 赢澈看出婵羽似乎不愿意他这样使唤她的伴读和朋友,但卫皇后一个眼神示意,婵羽有多少不满都得憋回心里。 在更衣那短暂的独处时间里,赢澈迅速将怀里的油纸包塞给瑚琏,缄口不言,只用眼神示意它有多重要。油纸包裹递出的时候还带着赢澈胸前的温度,瑚琏接过,迅速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抱着赢澈脱下来的脏衣服离开。赢澈松了一口气。 然后太医官们鱼贯而入,赢澈根据他们的吩咐,张嘴、抬臂、伸腿、下蹲、弯腰……太医们拨开他的眼皮检查是否得了沙眼;托起他的下巴逐颗检查他的牙齿;用箅子细细地梳他的头发看是否有虱子;点着蜡烛照看耳孔是否有虫;一寸一寸地扪过赢澈的肌理,甚至连私处都不放过…… 赢澈实在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查完了没有?” 太医官们向帝后汇报一切正常后又鱼贯退下,赢澈被准许回房休息,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还未到就寝时间,婵羽拉着瑚琏到赢澈房中一起“拼地图”。这本是杜栩先生留下的功课,将大秦帝国的版图刻在一块木板上,按照三十六郡划分为一块一块形状不同的小木片,令他们按原样再拼好,以此来了解帝国的地理。初始还简单,后来地图具体到以郡以下的县划分、再往下到乡、到亭,洋洋洒洒便是几百上千块的数量,凭个人之力实难完成,杜栩先生便将几个孩子分组,这一次是婵羽赢澈姐弟和瑚琏一组。 拼地图是个很费时间和脑力的活,既要耐得住性子,又要细心,拼错是常有的事,还得承受得住拼一晚上也没什么进展的打击。但好在大家都很喜欢这份又能玩乐又能学习的作业,这也是赢澈和婵羽少有的合作起来不会动手打架的活动。 母后身边的女官珍珠匆匆来敲门,说皇后嫌公主做的女红太不像样子,要盯着她重做,从今往后,每日除了上学做功课外,每天还要纫足一百个针眼,不然不许睡觉。婵羽嘟嘟囔囔地反抗着,但是反抗无效地被珍珠牵走了。 按婵羽的性子,睡前纫一百个针眼,怕是手指要戳出十个血洞,赢澈想到这一点,不禁哑然失笑。 房中只剩下赢澈和瑚琏两个人,女孩把油纸包裹从怀中取出来,这个带着他和她两个人温度的纸包又还回到他的手里。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个胡人马倌胜遇,你怀疑他是你父亲,”赢澈摊开油纸包,把所有的竹片都拿出来,挑出有关胜遇的部分呈给瑚琏看,“我找到一些关于他的记录。” 瑚琏仔仔细细地把关于胜遇的每个字都看过,又在赢澈的指点下,把《引弓赛马图》摊在面前,举着烛台,细细研究。良久以后,才放下烛台,眼神直愣愣地发呆。 看着瑚琏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赢澈有些耐不住性子,指着画中身穿枣红色胡服的少年问:“你觉得是他吗?你觉得你们俩长得像不像?这个金坆,会不会是你娘?” “原来金坆就是她……”瑚琏喃喃道,转过头来看赢澈,“那你……” 瑚琏眉头微蹙,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又赢澈用手在她面前晃一晃:“你倒是说句话啊。” 瑚琏望向赢澈,琥珀色的瞳仁让人联想到母鹿,那是一种平静中带着悲悯、哀伤和无助的眼神,赢澈一时失语。 “去找金坆,”瑚琏开口,“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临终前嘱咐你去找金坆。” “因为我问她我和阿净到底谁先出生,结果她让我去找金坆,现在我找着了,金坆早在十年前就是个死人了,可我依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瑚琏摇摇头,眼神坚定地自言自语:“不,所有的答案都有了。胜遇、金坆、为什么会有人要杀我……” 赢澈拍了拍瑚琏的肩膀:“喂!你在说什么,谁要杀你?” 瑚琏的神色恢复沉着:“这东西你是哪来的?告诉我。” 不知道为什么,赢澈发现自己很难拒绝瑚琏的请求,也无法对她撒谎。便将自己这次在宫外的经历和盘托出,怎么遇到的麻子脸和酒糟鼻,怎么被带到贞芙苑,怎么又被麻子脸二人偷出来带到普灌寺,怎么躲进香案下面听见了坛海和坤伦的对话,又怎么去找王启年都一一道来。末了,他郑重地说:“别告诉别人,有些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跟别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瑚琏让赢澈再看一遍《引弓赛马图》:“再看一遍,你漏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不都在画上了,父皇和胜遇比赛骑射,父皇一箭射中一对大雁,但是胜遇的马比他快一个马蹄,两人打成平手。这个拍手的女子是金坆,她在比赛前才被父皇临幸,满以为可以封为夫人在后宫当主子,但是她跟胜遇很快都死了。” “再看!”瑚琏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真相就在你的眼前!” 第五十三章 答案&真相 “再看!”瑚琏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真相就在你的眼前!” “我看不出来了!”赢澈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 瑚琏扯着他的袖子,用手指给他看:“胜遇的马蹄先达终点,他满怀欣喜地望向自己喜欢的金坆,金坆拍手叫好,目光中满是崇拜,却不是为了胜遇,而是为了一箭射中双雁的陛下!你看看你父皇的眼睛在看向哪里?” 《引弓赛马图》赢澈这几日已经看了几百遍,却枉顾了眼前的事实——父皇满脸喜色,右手挽着弓,左手指着天,转头笑着看向自己身边骑着枣红色骏马的胜遇,仿佛在夸耀自己的箭术,等待来自同伴的称赞。 “你明白了吗?为什么陛下临幸了金坆,却没有像答应胜遇的那样善待她,因为你父皇喜欢的人、想要的人,从来都不是金坆,而是胜遇!但是胜遇却向他求娶金坆,陛下临幸了金坆,以为把她变成皇帝的女人就能让胜遇断了这份念头,死心塌地地留在宫里陪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却万万没料到就在那一天发生了意外,胜遇坠马而亡,陛下痛不欲生,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想看见自己的情敌金坆呢?当然是远远地送出去,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赢澈认识瑚琏以来,她说话最多的一次。 坛海在普灌寺里的话回响在赢澈耳边,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她嫁不嫁人根本就没有区别,陛下为了把胜遇留在身边,金坆就算答应嫁给胜遇,陛下也会找个理由赐死她!” “父皇喜欢男人?” “喜欢女人,和同时喜欢男人并不冲突。”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赢澈连连摇头,喃喃道,“那这又和我与阿净出生顺序有什么关系?皇后的秘密是什么?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我可以记得从我出生以来的所有事情,你相信吗?” 赢澈不懂瑚琏为什么换话题,他疑惑地望着她。 瑚琏把二人刚才拼好的一块地图打散装回盒中,赢澈想要去拦已经太晚:“你干什么!好不容易拼了这么多,这重头来过又得花多长时间!” 瑚琏把那些拼图小木块倒在地上,将每一块正面朝上,然后闭上双眼,十个呼吸后她睁开眼睛,跪在地上开始拼那些地图碎块。赢澈和她刚才拼了一个时辰却只拼好一小块,可眼下,一刻钟的时间,一副大秦帝国的版图已经完整地在地上拼好,赢澈目瞪口呆。 “我在上课的温室殿见过墙上挂着的羊皮地图,我只看一眼就能记住。”瑚琏的所做所为应证了她的话,赢澈哑口无言,只能信服。 “跟我走,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椒房殿的正门已经下钥,但赢澈一直偷偷藏有一把后门的钥匙。他和瑚琏从后门出得殿来,小心地躲过重重的巡逻,向西往兴乐宫而去。 是夜无星,无云,无风。 瑚琏在前面迈着大步,从前她的脚步总是无比轻盈,今夜看上去却如此沉重。赢澈跟着她径直来到了故宣宗陛下赢婴所居住过的慈崇殿。瑚琏轻易就用佩囊中用于女红的小钩子开开了门上的锁。 自从宣宗陛下过世后,慈崇殿的家具摆设一并都收入库中,平时只有宫人逢初一十五来洒扫一次,再加上前不久长秋殿失火,虽然并未殃及慈崇殿,但是这样一来,此处更加人迹罕至。正殿里空荡荡的,赢澈感觉到肩胛骨处传来丝丝凉意。瑚琏没有点灯,而是径直走向了寝殿,赢澈只得一语不发地跟上去。 寝殿比正殿小不少,搬走了家具摆设,就只剩一案一榻。赢澈对这里充满陌生,但他知道母后怀孕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生下婵羽和自己,并且做完月子才搬回椒房殿,想到自己就是在这张床榻上降生的,赢澈心中有些怪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是什么。 瑚琏提起裙角,在床榻四处的角落摸索一番,黑暗的寂静中传来一声“喀啦”,然后床榻后面便露出一道窄窄的密道,只能容人侧身通过。瑚琏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给赢澈,示意他捂住口鼻,便当先钻入了密道。密道的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瑚琏才从怀中掏出火绒和蜡烛点燃。 “有一个秘密,我必须告诉你,”瑚琏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回声悠远而空灵,“我想这正是师父让你去找金坆,让我来到椒房殿的原因。有人因为这个秘密要杀我灭口,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赢澈跟着她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 瑚琏举着蜡烛,当先行走,赢澈跟在她的身后,这情景似乎历历在目,他想来他们曾经共同走过另外一条密道。 瑚琏开始慢慢地回忆,她的思路清晰有条理,声音轻轻的,与密道中的气流一起拂过赢澈的脸,像温柔的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姓金的漂亮姑娘,出身贫寒,她的父母养不起她便在仪凤七年将她送入宫中充劳役,那一年她十一岁。当时宣宗陛下身边的女官梅列去新进宫人里挑人手,一眼就看中了这位金姑娘。梅列懂一些医学星象占卜之术,她一眼就看出这个金姑娘有贵妾相,来日必有荣华,但她的八字中暗含吊客丧门,恐有血光之厄。梅列心软,便将这个金姑娘收为自己的门生,从土字辈,为她取了一个“坆”做名字。这个“坆”字,古书中有两个含义——一做“梅”解,一做“坟”解。无意争春,犹自多情,零落成泥,终陷尘埃,可谓道尽了金坆的一生。 金坆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叫坤伦,为人中正沉稳,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另一个叫坛海,性格活泼,又与金坆年龄相近,因此他二人感情极好。坛海在天禄阁管着一片事务,便也将金坆带去天禄阁做了掌灯宫女。坛海无意中向金坆透露了“贵妾相”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坆出身贫寒,在宫中虽为女官,但终究是奴籍,一辈子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于是她便要为自己谋划一条光明未来。 世间从来都是妻大过妾,但是除了皇后,还有谁能贵过天子之妾呢?金坆私下找过大师兄坤伦帮忙,希望坤伦能够利用自己在陛下身边做内侍的方便引荐金坆,但坤伦是个中正不懂变通的人,拒绝了金坆。但是金坆没有放弃,天禄阁是陛下和他的伴读们每日必要造访读书之处,金坆认为只要有见面的机会,很多事情就是水到渠成。陛下的起居郎官舍人叫胜遇,向来与陛下形影不离,金坆便想通过胜遇来接近陛下。目的确实是达到了,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瑚琏停下来,在墙壁上摸索几下,一扇门打开,瑚琏当先走出地道,然后伸出手来接应赢澈。赢澈从地道出来后才发现那道门属于一个高高的柜子,柜子处于一间寝殿,殿中布置的非常简单,除了床榻、妆台之外几乎没什么摆设。 “金坆临死前终于想明白,她一生最高兴的一天正是她悲惨命运的源头”,瑚琏缓缓道,“当她终于看清自己没有回到陛下身边的希望以后,画下了《引弓赛马图》。” “这是哪儿?关于金坆的这些事,都是你师父梅列告诉你的?”赢澈问。 “这是摄政大长公主府。我从出生时就一直跟着师父,建元元年三月,金坆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就是师父带着我和她一起来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金坆行动不方便,师父不在的时候,我们俩做伴,刚才那些都是她说的,我也只是记住她的原话,但当时我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也没告诉我她就是金坆。” “她是怎么死的?”赢澈问。 “千秋节那日她被陛下临幸后怀孕,金坆在这里生下那个孩子后就因气血不足而死,死的时候是建元元年七月初八鸡鸣时三刻。” 那些被拆下来的竹简,那些坤伦和坛海的对话,瑚琏讲的故事,将赢澈脑海中碎片似的线索终于拼接完整,那个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瑚琏的手轻轻拂过床榻,轻轻地说:“我按照梅列的吩咐,用一个竹篮拉着这个新生的婴儿,就沿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密道,把这个孩子带去了慈崇殿,带去了住在那里生产的卫皇后的产床上,密道的另一端,有师父来接应我。密道里有太多的积年灰尘,而这个早产的婴儿身体羸弱,在哭闹中吸进了太多的灰尘,所以他自小就有哮症。” 赢澈欲言又止,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已经盈满眼眶。 瑚琏鹿一样善良的眸子在黑暗中望着他:“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第五十四章 花朝大会(上) 卫皇后因为赢澈的失而复归心情大好,早早便起床洗漱上妆更衣,将乌黑的头发梳成朝天高髻,髻顶嵌一只纯金打造的玄鸟,髻侧插一套六对十二支的金簪,簪首是不同种类的鸟首,构成百鸟朝凤的造型;身着绛红底的深衣,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成的玄鸟纹饰;同色的厚绉丝织袍带上悬一枚翠色欲滴的翡翠玉扣;足蹬宝相花纹云头锦鞋,一扫病容,再度抖擞起母仪天下的派头。 睡梦中的婵羽也从被窝里被拖出来,在瑚琏的帮助下将头发规规矩矩地理顺挽成双平垂挂髻,套上一条藕色的襦裙,外罩一件白色獭兔皮的斗篷,脚踩新制的白色小羊皮的软底靴子。卫皇后欣慰地笑了笑,比起日常穿惯了的宽袍大袖平底布鞋,这孩子终于看上去像个一国公主的样子了。 以景阳公主为首,长安城中高品阶的贵妇都进宫来向皇后祝贺,卫皇后也驾轻就熟地招待她们品茗赏花。婵羽被交代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身后,赢澈被大内官坤伦叫去宣室殿,说陛下要考查两位公子的功课,婵羽请求跟着一起去,被卫皇后淡淡地否决了。她余光看见女儿如坐针毡的样子,但必须得做点什么磨炼她的性子,一天纫一百个针眼是远远不够的,贵妇的品茗赏花会是她未来的战场,察言观色是她的盔甲,虚与委蛇则是武器。 几轮品茗下来,贵妇们三三两两在女官的引领下前往咸阳宫,沿途赏花,卫皇后笑盈盈地请大家自便。景阳公主这时走近,坐在卫皇后身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卫皇后放下手中的茶具,“怎么样?” 景阳公主拿起一块蝴蝶芝麻糕:“那和尚是大青龙寺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那时候才十三岁。” 卫皇后微微蹙眉:“怎么,大青龙寺没人了吗?要从外面买?” “你不知道,一听说要做陛下的替身僧入宫修行,那些僧人打破头抢着当,当时太卜令一圈八字看下来,倒是有几个合适的,但是这帮和尚再一听,说是为了宫闱安定,要净身,一个个的又缩回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庄皇帝继位,咱们大秦一直要摆脱暴秦的名声,施仁政,因此更不好强迫这些神职圣使的。” 卫皇后不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本就是遁入空门的人,那东西有没有区别大吗?” 景阳公主端起茶吃吃的笑:“男人嘛,一辈子就为了那个东西活着。” 卫皇后挑了挑眉:“有些女人又何尝不是?” 姊妹二人相视而笑,景阳公主把手扬起来遮住半边脸压低声音道:“说到这个,我听说啊,当时嫪毐被车裂以后还有人把他那个玩意儿割下来悄悄供起来呢!” 卫皇后讽刺地摇摇头。 婵羽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被卫皇后嗔怪地瞪了一眼,讪讪地低下头。 “母后,孩儿腿都坐麻了,想出去走走……” 卫皇后想了想,她和景阳公主接下来的话题必将走向隐秘的方向,孩子留在这儿不合适,便说:“真是一刻钟也坐不住,去吧,瑚琏紧跟着,公主出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女孩们手拉手笑着跑出殿门,她们的背影令卫皇后想到自己那么大的时候,一样的无忧无虑。 卫皇后给景阳公主续上茶:“你接着说。” “我刚说哪儿了?哦对,施仁政,不强迫。大青龙寺出高价‘请人’,这时候啊刚好有个人贩子带着个孩子,说本来要卖去那个贞芙苑当****,这孩子可不得了,说宁肯当太监也不去那种地方,当即就举起刀——” “这么刚烈?” “正要动手,刚好就被一个经常去大青龙寺上香的檀越给瞧见了,就带着这孩子和人贩子到大青龙寺去了。住持一看这孩子八字和陛下相合,就付了钱把孩子留下了,那孩子就踏踏实实地当替身僧了,净身的时候哼都没哼一声。” “这倒真是一段缘分,”卫皇后思忖道,“你就查到这些?这对我并没有用啊。” 景阳公主拨开一颗松子:“您别指望一口吃个大胖子呀,无为是太监不假,那只能说明公子净的血统没问题,可不代表贾美人没有私情。” 卫皇后听出点门道来,示意姐姐继续。 景阳公主慢条斯理道:“贾妙丽被临幸后第二天早上宣宗陛下就让人把她送到大青龙寺附近的寒山寺修行去了,估计他们俩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贾妙丽被发现有孕接回宫里来,前脚生了公子净,后脚无为也跟着进宫修行了,怎么就能这么巧?这里面可有的是文章可以做呢。” 卫皇后点点头:“不能从儿子下手,就从母亲下手,宫闱出了这样的丑闻,就像在陛下心中扎下一根刺,永远都会疼。杯弓蛇影,没问题也能弄出点问题来。” “可不是嘛,到时候陛下看她们母子相看两相厌,他得乖乖地给咱们公子澈腾地儿,而且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就这么办,”卫皇后露出母仪天下的笑容,“你再加把劲儿,把这‘奸情’坐实,到时候真的假的有的没的混在一块,说也说不清楚。” “放心吧,为了你,为了公子澈,为了储君之位,咱们永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景阳公主拈起一颗草莓刚要往嘴里送,却突然停下来,“娘娘,公主和攸至的婚事咱们是不是得尽快在陛下跟前提一提?” 好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卫皇后了解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她虽出身高贵,但是骨子里却充满平民的贪婪和精打细算。想把她和岳骏德一家捆到自己这条船上来,仅靠名分是远远不够的。 卫皇后淡淡地笑了笑:“婵羽还不满十岁,我还想她在身边多留几年。” “谁要你今天定亲,明天就把孩子送到我们家了,”景阳公主向来心直口快,“至少要等到孩子们都成年后再办礼,有的是时间呢。就算嫁到我们家,公主想回宫随时都行,你怕什么呢?亲上加亲这样的喜事,料想陛下不会反对,你若是开不了口那我去跟陛下说,怎么他也要喊我一声皇姐,这桩婚事是最最般配的了。” 景阳公主说的都没错,卫皇后作为大人冷眼旁观着,岳攸至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谦和有礼,品貌端正,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从景阳公主的婚姻就能看出来,婵羽嫁到岳家一定不会吃苦。更难得是攸至这个孩子从小对婵羽就有心,卫皇后还清晰地记得,婵羽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每当哭闹,只要岳攸至在一旁陪伴她,逗她玩,婵羽便立刻破涕为笑。但卫皇后另有谋划,亲上加亲固然是缔结联盟最有效的手段,但是岳家是白身布衣起家,景阳娘家跟自己一样,也是空有功名而无实权,除了依附自己,卫皇后并不担心他们会跳下自己这艘船,跳到别的船上去。但婵羽不一样,作为皇后唯一的女儿,帝国出身最尊贵的公主,用来巩固和岳家的联盟,有些大材小用,婵羽的价值可不止于此。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安陆侯裴氏家的嫡长孙似乎与婵羽同龄,而安陆侯的封地富庶程度可以与长兴侯薛彭祖比肩,与裴家这样的大诸侯缔结姻亲,自然而然就为赢澈的阵营拉来了强壮的后盾,到时候就高枕无忧了。至于岳家,给攸至和攸平封爵位,再重用他们,可不美死景阳公主,她又不是非得要我的女儿当媳妇才行。 “娘娘?娘娘?” 景阳公主轻轻推了推她,卫皇后才回过神来:“什么?” “想什么呢?我说迟则生变。”景阳公主递过来一颗拨好的葡萄。 卫皇后接过葡萄:“你说得对,我是得跟陛下提一提,”惦记我女儿的人太多了,“我得好好想想,看这个话怎么说,什么时候说,找谁去说。” 椒房殿女官珍珠提醒二人即将开宴,请她们移步咸阳宫麟德殿,卫皇后表示知道了,让景阳公主先去,自己先去找婵羽,然后带她一起过去。 卫皇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女儿在哪里。 阳光给宣室殿前九鼎镀上一层浅金,瑚琏捧着婵羽脱下来的獭兔皮斗篷,给她扶着梯子,婵羽则站在梯子上扶着青铜雍州大鼎向里面张望。那只黑色的鹰不在,应该是飞去捕食了吧。鹰可不像笼子里的鹦鹉,它们不吃死物。 婵羽是卫皇后最爱的孩子。这个凝结自己血与爱的小不点如今长得也像一只雏鹰一样,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卫皇后近来有隐隐的预感,她能留住这只小雏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这只小鹰预备好应对外面的危险了吗? 不久前太医官周玙向自己汇报说长兴侯薛彭祖的孙女薛夫人产下慕冬公主以后母体大损,以后应该都不能生育了,这让卫皇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自从赢澈、赢净和婵羽三个孩子出生以来,宫里陆陆续续也出生过几个孩子,生母什么身份的都有,高如官宦之女,低如女史婢妾,但是无一例外地早幺,顺顺利利长大的只有三个孩子,永泰宫已经久不闻婴啼,直到慕冬的出生。按照薛夫人的出身,若生下一位公子,薛彭祖一定会不惜以所有力量促成废后重立,那段时间卫皇后非常恐慌,因为她不确定赢骢会不会废后,而这种不确定从某种意义上正是一定概率的确定。 卫皇后与赢骢谈不上情分,夫妻的身份是为了实现宣宗陛下“将政治利益最大化”的理想,婚姻的延续则是他们都履行了责任和承诺。她和赢骢从小就谈不上相亲相爱,在卫皇后眼里,赢骢永远是个长不大的毛头小子,即便他君临天下以后卫皇后也很难对既有印象产生改观,她无法用崇拜的眼神看他,这就是问题所在,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始于崇拜,而这种崇拜如果一开始没有建立,以后则更不可能建立的起来。好在婚姻不一定需要感情支撑,只有幸福的婚姻才需要。 可惜了,薛家祖孙打错了算盘,就连老天都帮我。陛下还年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孩充实后宫,但是等到她们生出孩子,孩子顺利长大,我的儿子早就坐稳了储君的位子。如果宣宗陛下能活得久一点,岳骏德的詹事之职应该由我来担任,我不该以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母亲活在世间,我应该是卫栗阳,只是卫栗阳。卫皇后不止一次地羡慕太医令周玙,宫里的人称她为大人,她因医术受到尊敬,她收了弟子将自己的医术传授给他们,她始终充满无欲无求的平和,因为她没有软肋。一个人爱的人越多,软肋就越多。 婚姻改变了我的命运,卫皇后在失眠的夜里常常想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婚姻给了我聪明伶俐(但调皮)的孩子,也剥夺了我的理想和抱负,而今我只能为我的一双儿女筹谋打算,与市井妇人本质上没有区别。 她喊了一声婵羽,女孩从高高的梯子上蹦下来,落地时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一瘸一拐地跑到母亲跟前来。卫皇后检查她的双腿,幸好只是擦破点皮,却依然严厉地批评了她。孩子啊,外面的猛兽那么多,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害。 见女儿闷闷不乐,卫皇后掏出手帕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你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总这么毛毛躁躁的怎么行?” “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当公主!”女儿有着孩子气的执拗。 “孩子话,”卫皇后露出微笑,心里的一部分在流泪,“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像周玙那样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是凤毛麟角。 卫皇后替婵羽披上獭兔皮的斗篷,白色的毛皮裹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庞,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健康的小熊。她心里的一部分想让女儿放开手脚去做一番事业,像她的兄弟们一样,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理想,成为宣宗陛下那样,或者比宣宗陛下走的再远一点。但是另一部分却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可不能野心太大啊,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让你父皇怜惜你,为你选一个好驸马,明白吗?” 第五十五章 花朝大会(下) 宴席于日中二刻正式开始。 父皇坐在麟德殿的中席,母后和慕冬公主的生母薛夫人分列左右,赢澈和母后同席,婵羽坐在左侧下首的第一席,同席的是杜栩先生;坐在婵羽对面右侧下首第一席的是贾美人和赢净母子。 慕冬公主被奶娘抱出来从父皇和母后那里开始一一传看,左右国师和父皇的替身僧无为师父纷纷说了几句吉祥话,并且为她赐福。 麟德殿里,众人享用果仁鲜汁海蜇头、腌黄鳝鱼、涮羊肘、锅巴软饼煸菇菌和煨煎糖椒甜鸡柳,席间还提供大壶的葡萄蜜酒、烈酒和酸甜的沙棘汁。乐师在宾客身后敲打编钟,丝竹班子一首一首演奏楚地和异域的歌谣,殿中央有舞姬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每当节庆,宫里都是这一套,婵羽没什么兴趣,反正这一切也不是给我准备的。反倒是身旁的杜栩饶有兴致,对菜肴和歌舞都赞不绝口。 “我会一直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吗?” 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婵羽向那个被火盆围绕的瞎眼老宫女问出了这个突然冲进她脑子里的问题。 你不会是唯一。老宫女的答案不断地在婵羽耳边重复,无论是醒时还是梦里。 我从来都不是唯一,婵羽暗暗地想,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日和宴会。婵羽和两个弟弟同一天出生,先后只差一刻钟,婵羽的百日正好赶上九月初九重阳,据母后说是和赢净、赢澈一起办的,父皇大赦天下,大宴宾客,祭祀宗庙,长安城整整热闹了一个月。自此她每一个生日都是跟自己这两个兄弟一起过的,从来没有属于自己单独的特别的一次。 接下来是赠礼时间。按照传统,所有宗室和大诸侯都要为皇室的新成员送上礼物。 作为小公主的曾大父,长兴侯薛彭祖送上一套纯金打造的项圈并金手镯金脚镯各一对,圈镯上还镶着小铃铛,奶娘立即为慕冬佩戴上,随着婴儿小手小脚的晃动,金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席间一片赞叹。 永嘉侯崔固献上一套纯银打造的餐具,都是按照幼儿的尺寸打造,看上去像是一套熠熠生辉的玩具。 “婵羽,你可知永嘉侯的辖地在何处?”杜栩不放过任何一个考察学生的机会。 “永嘉侯崔氏镇守陇西、北地和九原三郡,乃老秦人发源之地。崔氏的血统往上追溯与赢秦氏同源,”婵羽尝了一口宫人端上来的清炖鹿肉,“西北戈壁环境艰苦,但矿产丰饶,尤以银矿最盛。” 安陆侯裴周因病未能来长安,他命他的长女裴氏带来了送给慕冬公主的礼物——一盒珍贵的红参。“红参大补元气,益气摄血,”裴夫人解释道,“红参切薄片熬汤最为滋补,参须泡茶养心安神。”薛夫人派女官收下,笑着道谢。 卫皇后则与裴夫人寒暄几句,要婵羽与安陆侯的长孙见礼。 婵羽向着裴夫人母子所坐的席位看去,隔得有点远,裴长孙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没太看得清长相,婵羽点了点头示意。 永昌侯窦庸献上一块虎皮,薛夫人客客气气地收下了。窦庸又拍了几下手掌,四行少女走了进来,一共十六个人,各个秀美绝伦。永昌侯说这是特意为陛下挑选的美女,以做充裕后宫,为帝国绵延子嗣之用。 婵羽抬起头,父皇神色如常,母后脸上淡淡的笑意向永昌侯表示感谢。赢净的母亲贾美人一向无喜无嗔,只有薛夫人的脸色大变,却敢怒不敢言。 父皇照单全收,扬了扬手,卫皇后让珍珠先带这些少女们在麟德殿内坐下,待宴席结束后再一一安置。婵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个女孩子吸引,她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却有着令人眼前一亮的风流特质。那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体态纤秾合度,明眸皓齿,顾盼神飞,乌黑浓密的头发闪耀健康的光泽,她似乎意识到婵羽在盯着她看,远远飘过来一个眼神,笑着向婵羽点了点头示意,露出一排洁白整齐如编贝的牙齿,她走在那群少女中的最后一个,高贵坦然的气度像公主一样。 接下来是路希亚帝国的使臣,名字滴哩咕噜的好难记,他留着沙色的卷发和同色的两撇胡须,送给慕冬公主的是一个木雕的娃娃,衣服和面容都是彩绘上去的,娃娃的眼睛如碧蓝的湖水,从头到脚都圆滚滚胖乎乎的。路希亚使臣的秦国雅言【注1】说的不好,他干脆直接用手比划起来,原来这胖娃娃内有乾坤,乃是一个套着一个,最大的一个有打水的木桶那么大,里面的逐个变小,最小的一个和棋子一般,路希亚使臣把娃娃一个个拿出来再套回去,婵羽粗略一数得有二十几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玩具,不由得有些羡慕。 匈奴的几个部落分别献上小马、小狗等活物给公主当宠物玩。 最后上场的是格兰德帝国特使,他的礼物是一本西境诸国的神话故事书。 “他是谁?”杜栩拉着婵羽的袖子问道。 不光是杜栩,格兰德帝国特使走上前来的时候,整个麟德殿所有的女人都屏气凝神地望着他,婵羽看得出她们眼中羞涩和爱慕的眼神。他也是婵羽一直盼望想要见的人,尽管早就听母后提起过他,但依然还是被他的高大英俊所折服。 “这是我姑祖母宣宗陛下的义子,我母后的义弟詹姆斯·温纳特,我管他叫舅舅。”婵羽的语气不无骄傲得意。 和瑚琏一样,詹姆舅舅也是一个有着胡人血统的混血儿。但是瑚琏被西域血统雕琢后的五官与她柔和的面部线条融合后令她看上去依然是个中原美人,詹姆舅舅的面容则更偏向西境的胡人了,他沙金色的短发梳的整整齐齐,目测身高至少有八尺,挺拔的身材就像一把长剑,让这麟德殿中的绝大部分男人看上去就像世间俗物,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他的瞳色偏深,但并不是黑色或棕色,而是暗影一样的深蓝,配上高高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詹姆舅舅看上去严肃、深沉而又神秘。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还有个舅舅?他多大年纪?他一直在格兰德国吗?你们有血缘关系吗?”杜栩悄悄问了一连串问题,婵羽都不耐烦地一一敷衍过去,并且板起面孔让他想知道什么自己当面去问。 詹姆舅舅说着流利的雅言,身穿黑色窄袖的胡服,举止优雅而敏捷,他礼貌地问候过父皇和母后,献上自己的礼物,然后眼神扫过诸席,最后停留在婵羽身上,扬起嘴角,向婵羽点头示意。宫人在婵羽身侧添上一席给詹姆舅舅,赢澈从母后身边跑过来缠着他问东问西。 “博罗岛海王使臣王伟参见秦国陛下——”一声唱名让欢宴一下安静下来,众人都望着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一个高大的士子站起身走上前,鸽灰色的长袍,同色的发带,虽布衣之身,但气宇轩昂,丝毫不见怯色。 “博罗岛海王是谁?”轮到婵羽悄悄拉杜栩的袖子问道。 “就是海龙王,现在盘踞在瀛洲、琼州、博罗岛和濠镜澳一带,居然自封为一方诸侯,在各国使节之后求见,简直其心当诛!”杜栩悄悄告诉婵羽。 “你不是在宫外一直照顾公子澈,并把他送回詹事府的那个王启年吗?”父皇缓缓地开口,声音平静,却不怒自威。 “正是在下,同时,在下也是博罗岛海王派来觐见秦国皇帝的使臣,为新生的慕冬公主送上贺礼。” 王启年从袖中抽出一方长盒,长盒打开,是一串黑珍珠项链,除了不是子母链,成色与冬至家宴上艳惊四座的那串双排珍珠项链不遑多让。 早已有耐不住性子的臣子跳出来要将这王启年拿下,禁卫军也已经都跑入殿中,只等父皇一声令下。 可是那王启年却毫无惧色,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恶意。御史大夫宗济曝晒于西市之事,海龙王与在下都深知那是他一个人自作聪明的恶果,绝非大秦陛下的意思。” “你待要如何?”父皇正色问道。 王启年狡黠一笑:“在下有幸与大秦的公子澈结交,实乃上苍所佑。海王有几个心愿,托在下转达:一、海王愿向大秦称臣,岁朝纳贡;二来愿以瀛洲岛为世代永居,以琼州岛、博罗岛、濠镜澳等南海诸岛为封地,掌自治权,缴纳税赋;三者愿求娶公主,两国为姻亲,与大秦永结为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婵羽,看得她头皮发麻。 “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那苍老而又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婵羽的耳边,她止不住地发抖,她最害怕的事情就发生在此刻,发生在眼前。 “放肆!”卫皇后倏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着这个厚颜无耻的王启年,“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注1】雅言:通用语。 第五十六章 君父两难 宫人将宣室殿外廊上的风灯一盏盏点亮,暖橙色的光芒让宣室殿显得更暗了,赢骢挥了挥袍袖,用沉默的态度撵走了以丞相程骛为首的三公九卿。 麟德殿中王伟的三个条件使得举座皆惊,欢宴草草结束,紧张的氛围一路蔓延到宣室殿。重臣中有一半认为应该出兵攻打海龙王,另一半则赞成答应他的条件——封侯、分地、和亲。还有更不好的消息传来,冬春连旱引发了中原地区的饥荒,灾民已达数十万,赈灾需要钱,打仗也需要钱,但国库里最缺的就是钱。 妻弟詹姆斯·温纳特在黑暗中沉默地垂手侍立,同样沉默的还有一向静如影的坤伦。 “点灯吧,”赢骢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疲惫,“温纳特,你怎么看。” 坤伦手脚迅捷地将宣室殿的蜡烛纷纷点燃,殿内明亮起来。 赢骢最后一次见到詹姆斯·温纳特的时候是和卫皇后的婚礼,那时后者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努力装作成熟的大人模样嘱咐自己要珍爱他的姐姐,婚礼后他便乘船出海前往格兰德帝国上学。十数年匆匆过去,孩童长成男人,少了稚气忐忑,多了从容笃定,不变的是那份桀骜不驯。即便以男人的眼光来看,温纳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英俊青年,东西方融合的血统赋予他深邃的五官和坚毅的面部轮廓,挺拔的身材和平宽的肩膀无声倾诉着他多年如一日对身体的锤炼。温纳特从头到脚贯穿着一种昂扬的精神,看到他,赢骢才颓丧地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我是外臣,不便对您的朝政指手画脚。事关家事,您更应该听取皇后娘娘的建议。”温纳特的语气里带着疏离和倨傲。 “朕现在在问你的意见!” 詹姆斯·温纳特听出了赢骢语气中的不容拒绝,他顿了顿说道:“和亲并不明智。割地求和一旦开了口子,后患无穷。我从西境走海路过来,关于这个海龙王和路希亚帝国暗通款曲的传闻不绝于耳,无论答不答应他的条件,他都有投奔路希亚帝国的风险,到时候人财两失的是大秦。” 温纳特能看出的问题,赢骢自然也能看出来,这正是这件事的两难之处。 赢骢知道温纳特既然提得出问题,就一定有解决方法,试探道:“你这次来长安,恐怕不止是给小公主送贺礼来的吧?” 温纳特的面孔像寒冬一般冷静:“不正是您写信给威廉国王陛下的么?” 冬至节上收到海龙王的人头贺礼后,赢骢突然晕厥,醒后便给远在西境彼端的格兰德帝国统治者威廉三世写了一封亲笔信,按照战国时候远交近攻的惯例,请求与格兰德帝国建交结盟,明面上是为了堵住海龙王偏居一隅的海上商路,实则是要大秦和格兰德帝国联手钳制路希亚帝国。 “我带来了威廉国王的回复,”温纳特从怀中抽出一卷羊皮纸,交给坤伦,“威廉国王愿与大秦结盟,以抵御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来自路希亚帝国的侵略。但是他有三个条件。” 赢骢从坤伦手中接过威廉三世的回信,对着烛光展开,温纳特则用他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其一,两国互相设立官署,用来处理外交事务;其二,必须互降关税,海陆双途径通商,以促进经济贸易;其三,格兰德帝国愿意向大秦借贷,但要求送一名质子过去;” 赢骢抬起头来,他虽然不复少年,但是岁月的沉淀让他的双目有了鹰隼一样锐利威胁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使得他不必说话便能够传达所有情绪。 温纳特没有被这样的眼神威胁到:“质子会在格兰德帝国受到妥善的保护和照顾,他会被送去当年由宣宗陛下共同出资建造的诺克斯瑞奇公学接受教育,您知道的,宣宗陛下本人在辅佐您之前也在公学做过多年的研究学者,公学中还有许多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都出身贵族和皇室,质子和他们一起读书,不会寂寞的。威廉国王的孩子,年纪与您的孩子相仿,若能缔结姻缘,两国的联盟会更加牢固。” “这不就是派儿子去和亲吗?”赢骢提高了声音。 “两者有本质的区别。质子是自由的,等到他到了一定的年纪,他可以选择留在格兰德或者回到大秦,这不是和亲。在大秦帝国的历史上,多位国君都在异国当过质子,陌生的成长环境或许更能磨炼孩子的意志。我请求您慎重考虑,您有两个儿子,可以留下一个作为继承人,另外一个——” 赢骢打断他:“皇后知道了吗?” 温纳特说话从不迂回,并非他不会,而是有的话,迂回并不会比直说取得的效果更好:“姐姐希望让我带公子净回去。” 赢骢长久的沉默。沉默,是帝王之友。 “您不需要立刻面临父子分离,现在是二月,我会在长安留一段时间,待到秋季过后,海上风浪平静再返程,这期间可以提前教授质子格兰德的语言、习俗和礼节,会有足够的时间留给您和孩子的生母做准备。” “你可以留在宫里,”赢骢平视温纳特,语气是帝王的威严,“朕没有最终决定谁才是储君,你是外臣,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多言。朕要你同时教两位公子你刚才说的那些语言文化,并且定期向朕汇报他们的成绩,”赢骢停下来想了想,“让婵羽也跟着一起学,日后也许她会去西境出访或联姻。” “我明白了。”温纳特颔首。 “宫里已经有一位教授公子读书的少傅,你们俩住在一起吧,也相互切磋切磋学识,看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坤伦带着詹姆斯·温纳特前往兴乐宫的永仁殿安顿不提,赢骢起身往椒房殿而去。 赢骢的步子刚迈进椒房殿的院子,就听见赢澈的声音。 “公主本来就是用来和亲的,这是公主唯一的用途!秦晋、秦燕、秦楚、秦越……又有哪一个不是靠联姻缔结的盟约,怎么到了婵羽这里就不行!” “啪”的一声,卫皇后一掌掴在儿子脸上,用气的发抖的声音说:“闭嘴!那是你姐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友不恭的孽子!” 见到赢骢进殿,宫人跪了一屋子,赢澈的脸涨的通红,眼中憋着泪,站得笔直。卫皇后脸色气的煞白,女官珍珠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公主就是用来和亲的?这种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杜栩吗?谅他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赢澈跪下,但是嘴硬着一个字也没说。 “给朕滚到奉先殿跪着去,想明白你错哪儿了再来找朕!” 赢澈沉默地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走出椒房殿。 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赢骢在心里默默想,这次从宫外回来后他整个人像个大孩子了。 “朕来看看你们,”赢骢径直坐在软塌上,“婵羽呢?” 卫皇后坐在一旁,挥手让宫人们下去:“在席上受到了惊吓,我让她先去睡了。” 案上的茶慢慢变凉。 卫皇后试探着开口:“我想着……既然婵羽的婚事被提到了台面上,倒不如就把婚给许了。我看安陆侯裴周的嫡长孙……” “赢澈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赢骢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卫皇后的提议,“自春秋以来,秦国的联盟多半都是靠联姻实现的。” 卫皇后变了脸色:“陛下真的要拿自己的女儿去和亲海龙王?我不同意!我宁肯她嫁与庶人,宁愿送她出家也绝不把她送到那种荒蛮的地方去!” “如果……”赢骢正视卫皇后的双眼,发现她眼尾的纹路如此清晰深刻,“让婵羽去和亲,朕就立赢澈为太子呢?” 赢骢审视着卫皇后,发现她愣了一瞬,然后迅速恢复理智。赢骢看出来她在思考,她在计算这个交换是否值得。 “你为什么不拒绝!” 女儿穿着寝衣,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满脸泪痕地冲到赢骢面前,质问她的母亲。 她带着哭音:“你为了让赢澈当太子就宁愿让我去做交换!我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就这么狠心要把我送走!” 她说起话来真像个大人,但她哭起来还是个孩子。 “母后怎么可能真的把你送走呢?只是,事关国体,母后想先敷衍海龙王一下,到时以你年纪还小的理由拖个五年八年的,到时候你父皇早就把这个海龙王给灭了。” 女孩不哭了,红着眼,气势汹汹:“我不信!我讨厌你们!我讨厌当公主!” 婵羽光着脚跑出椒房殿,卫皇后焦急地站起身命令宫人去追,赢骢拉住了她的手腕。 “让她静一静,朕去找她谈。” 赢骢负着手,缓步迈出椒房殿。 中常侍坤伦适时地跟上来:“公主往濮泉宫的方向去了。” “知道了,叫人给她把鞋穿上,别冻坏了。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跟着她,但别去烦她。” 坤伦颔首,立刻有小黄门去执行赢骢的旨意。 漪澜殿的灯光还亮着,赢骢进去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暖暖甜甜的味道。 他抬抬手让行礼的贾美人和赢净母子起身,用轻松的语气问道:“你们娘儿俩吃什么呢?闻着怪香的,也舍朕一碗尝尝。” 贾美人温柔道:“熬了赤豆糯米圆子羹,孩子们喜欢,妾刚说去请公子澈和公主一道来用一碗呢。” 想到刚才在椒房殿中与一双儿女发生的不快,赢骢不语,只是低头吃羹:“嗯!甜!阿净最近读什么书?朕听杜栩先生说几个人里面数你最用心。” 赢净放下碗,恭敬回答道:“孩儿最近在读《庄帝诫子书》,里面记载的都是太宗庄皇帝对大父惠皇帝的言传身教,孩儿受益匪浅。” 赢骢面露赞许之色:“朕还记得皇考驾崩之前一定要朕跪在他面前通篇背诵《庄帝诫子书》才肯瞑目,朕那时候还没有你现在大,里面的道理大多都不懂,但是越大才越明白庄皇帝的深意。你说说,读到哪一章了?” “孩儿读到家训一章,对里面‘赢秦氏复国不易,勿使血脉相残、勿使兄弟阋墙、勿使骨肉分离,切记切记’一句深有感触。” 赢骢春风和煦的表情立刻化冷,寒如玄冰。他放下碗,碗在木案上发出一声碰撞的闷响。他的目光扫视着这对母子,她二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有此结果,长跪垂首。 “是你教他这么说的?”赢骢问贾美人。 “父皇别怪母亲,是孩儿自己要这么说的,请您千万不要送姐姐去和亲。”赢净到底是个孩子,沉不住气,膝行两步,抱住赢骢的胳膊央求。 贾美人垂着眼,一语不发。 “你教的好啊,教的好孩子,”赢骢回头看着赢净,“阿净,父皇问你,你不愿意让婵羽去和亲,那你愿不愿意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赢净的目光带着孩子气单纯的疑惑:“外面?” 赢骢点点头:“外面,很远的地方,要坐船,在海上航行好几个月。” 贾美人抬起头来,赢净依旧是一脸疑惑,他望望母亲,又看看赢骢。 赢骢抚了抚儿子的头顶:“父皇可向往的很呐,如果朕像你这么大的话,一定抛下一切,去世界的彼端看一看,方不负此生。”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作也是审视自我的一个过程,亲友团们普遍反应小天子的节奏太慢,其实我自己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为此很懊恼,因为我自己也喜欢那种上来就噼里啪啦走事件和矛盾冲突的故事,包括追剧也一样,第一集要是没有吸引到我,后面也就不耐烦追下去了,最怕人家跟我说“坚持前7集到第8集就好看了”这种话,要是有写好第8集的本事,干嘛不放在第一集呢?可是到了我这里,可不就双标了起来,真是丈八的灯台,照的见别人,照不到自己,惭愧。 因为我自己是一个行动之前要做好周密计划的人,这一点在写作中也体现的淋漓尽致——我架空了一个朝代,却依然要披一个秦朝的外壳,因为如果不这样,仿佛每一个字都无所依托,不知道人物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东西,朝廷的官制又是什么样的,我甚至歪歪扭扭地画了永泰三宫的平面简图,就为了搞清楚这个故事里出现的那些地方大概都是什么方位。可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其实对于主干故事情节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是我自己如果不做的细致一点是无法进入这个世界观和这个故事的,我本就是个怀疑论者,一旦对大设定产生怀疑,这个故事、这群人就没法写了。 研习写作的道路还很漫长啊,还好我姑且算是壮年,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第五十七章 叛逆孤鸿 黑鹰的凝视总能够带给婵羽力量。 夕阳中巍峨的九鼎,黑鹰就傲立在雍州鼎上。婵羽仰着头凝望它,而它沉默地凝视远方。 黑鹰长得很快,体型已经与成年的大乌鸦一般无二。它振一振翅膀冲向天空,在婵羽的头顶盘旋两圈,便远走高飞,在橙红色的天空中凝成一个黑点。 婵羽对黑鹰充满向往。她在想如果我也是一只鹰,可以远远地飞走该有多好,她呆呆地凝望着黑鹰飞走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脖子酸痛,直到泪水盈满眼眶。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清洌如泉的声音。 婵羽回过头向来人,眼前止不住地阵阵发黑,良久才看清一个素妆艳服的女子,正是那日在慕冬的百日宴上冲婵羽笑的女孩子。她的年纪已经算不上是少女,但灵动的眸子配上笑容却充满俏皮。她中等身量,平肩窄腰,肌肤丰润,曲线窈窕,五官看上去不过耳耳,但就是给人一种美艳无双的感觉。 “你是谁?” “我是窦景,窦长女呀。” 她活泼的语气带着楚地软糯的调子,仿佛婵羽就该理所当然认识她似的,没等婵羽追问,窦景已经不请自来地攀上架在雍州鼎上的梯子,探着身子往鼎里张望。 “哎呀,是一条大黑蛇呢!” 婵羽估计她是迷路了,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来这儿干嘛?新来的媵妾不都住在兴乐宫吗?” “我来找小黑龙呢!”窦景笑嘻嘻地从梯子上跳下来。 婵羽觉得她怪怪的,看着挺漂亮的大姑娘,一开口说话就傻乎乎的。 “快点灯了,你赶紧回去吧,”婵羽伸手向东一指,“沿着那条飞阁一直走就是兴乐宫。” 窦景不笑了,眼睛亮亮地盯着婵羽看:“你不知道三龙降世的传说吗?”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婵羽腹诽。 看婵羽不解地样子,窦景煞有介事地说:“我梦见老龙王生了三条小龙,一条小白龙,一条小青龙,还有一条小黑龙,都在长安城的海里。” “长安城没有海,海在东边和南边,离长安城远着呢!”婵羽反驳,拼地图让婵羽对帝国的地理了如指掌。 窦景却恍若没听见,继续说道:“可是三条小龙出生的时候是晚上,小黑龙隐身在黑夜里,老龙王没看到,谁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还梦见在长安城的海里,小青龙和小白龙就要飞起来,飞到天上去了,可是小黑龙还被锁在海底,我就是来救小黑龙的。” 她可能在给我讲故事吧,婵羽想,敷衍问道:“那你找到了吗?” 窦景又笑了,她歪歪头看了看雍州鼎,又转头看向婵羽:“这不就在这儿呢么!” 永昌侯居然送了个傻姑娘进宫来。 婵羽上前一步,牵起她的袖子:“我送你回去吧,宫门要是下钥,你没有门禁腰牌就回不去了。” 窦景反握住婵羽的手:“我没有门禁,但是你有啊。我不想回去,我想夜游阿房宫,你带我逛一逛好不好?” “是永泰宫啦,”自从太宗庄皇帝拨乱反正后就将阿房宫更名为永泰宫,“阿房这个名字不吉利。” 窦景为自己的口误眨了眨眼睛。 “宫里半夜不许乱逛,我要回去了。”婵羽打定主意要离这个疯姑娘远一点。 “你怕什么?”窦景的语气满不在乎,“你是婵羽公主,谁能把你怎么样不成?你就那么想当一个乖孩子吗?那又有何意趣?” 婵羽有点气恼:“你什么意思?” “叫我说中了?你一直事事求完美,不就是想得到父母的认可和欢喜?可惜无论你多么优秀,父母的眼里都只有你的两个兄弟,你跟他们俩完全没有可比性呢。乖又怎么样?父母只会喜欢自己喜欢的孩子,对于不喜欢的那一个,你怎么努力都没用的,还会显得你太刻意了。”窦景说着撇了撇嘴。 婵羽被激怒了,她一生气,声音就会带着哭唧唧的小奶音,她讨厌死这样了,可是她也控制不了自己:“你胡说!” 窦景还在继续挑衅:“我胡说你生气什么呀?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你就打算乖乖听话去和亲吗?” “我不去!”婵羽真生气了,她使尽力气推了一把这个让人讨厌的窦景,“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你连宵禁都不敢违背,我可不觉得你敢反抗父母哦。” “谁说我不敢!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永泰宫里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 窦景笑了,笑眯眯的样子像一只沐浴在阳光里的猫:“好大的口气和野心呀!” “这不是野心,母后说女人不该有野心,那是僭越。” 窦景拉起婵羽的手,提起裙子跑起来,欢快地像春夜里的风:“你母后的野心可一点都不小呢。你要记住哦,只有能力配不上的野心才叫僭越,配得上的野心叫做志向。” 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婵羽在咸阳宫的太液池中和窦景学会了游泳。 当脚已经无法踩到池底的塘泥,而窦景又已经远远地游得不见人影时,恐惧突然袭来,偏此时,因水太凉,婵羽的小腿开始抽筋,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湖水顺势淹没了她的头顶,婵羽拼命地扑腾,但是腿脚却仿佛被水生植物缠绕,令她脱身不得。 连“救救我”的话都无法喊出口。 真不该在窦景的撺掇下跳下水啊,一直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们在太液池边跪了一排,是自己亲口说不许他们动的。 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婵羽托起,在头颅冲出水面的一刹那婵羽就拼命地大口喘气,她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睁开眼睛,望见的是窦景的笑脸。 “你怎么回事嘛!说好会一直拉着我的,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婵羽发难。 窦景嘻嘻哈哈地把婵羽搂在怀里好一阵道歉,婵羽佯装生气不理她。 窦景无奈,只得向着岸边跪着的宫人喊话:“喂,我问你们,太液池北边离得最近的宫室是哪一间?” 瑚琏道:“是栖云寺。” “拿着干净衣服、烧好热茶在那儿等我们。” 窦景说着便把婵羽驮在自己的背上,一头潜进水里,向着太液池的北边游去。 窦景就像一条游鱼,婵羽趴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灵活伸展的手臂和双腿拨开水波,贴着水面滑行,婵羽能够看见游鱼在她身下,鸥鹭自身边掠起飞过。 “小公主,好玩吗?你还生我的气吗?”窦景问道。 “这一次不气你了。” 抵达栖云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瑚琏虽然给婵羽裹上毯子,但是夜风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发抖,上下牙打架,在内室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婵羽才在瑚琏的陪同下回到前殿,窦景仿佛一点也不冷一样,坐在炭盆旁边悠悠地烤火,婵羽也挪到炭火旁边去,瑚琏在身后用帕子给她擦头发上的水。 替身僧无为烧好了姜茶,为婵羽和窦景各斟满一碗,婵羽双手端起,这才觉得寒意渐散。 赢净往婵羽怀里塞了一个小暖炉:“这几日你都跑哪里去了,我听宫人说你要来栖云寺,赶着才能来见你一面,你总不回椒房殿,皇后娘娘十分焦急担心。” 婵羽赌气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会担心我呢。” “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我……” 无为一边为婵羽续上茶,一边淡淡地开口:“公子净,不要轻言许下自己兑现不了的承诺。没有人能够左右陛下的意志。” 赢净和婵羽都陷入沉默。 倒是窦景仿佛没听见似的:“咦?无为师父,你手上这一圈疤痕是怎么回事?” 无为放下茶壶,用袖子遮挡了右手虎口处一圈陈年疤痕,温言答道:“幼时一个玩伴咬的。” 窦景神秘兮兮地笑了:“看这牙印儿,一定是个女孩子咬的!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无为仿佛因为紧张脸都红了:“贵人切勿打趣无为,这牙印儿哪能看出男女,无为少时便父母双亡,来到长安后便进入大青龙寺修行,幼时玩伴早已失去联系,也许他们早已生死相隔,今生都不复相见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窦景将姜茶一饮而尽,“说不定哪天就重逢了呢,人和人之间,总有个缘分在。” 窦景起身,拉着婵羽就要走,赢净忙拉住婵羽:“父皇说想见你,就在宣室殿,让你随时过去。” 婵羽停下脚步:“可我不想见他!”便头也不回地和窦景离开了栖云寺。 这些日子,婵羽都住在濮泉宫,濮泉宫有四眼温泉,常年温暖如春,那里人少、清净。泉水温暖,驱散了所有寒气,婵羽把心中不快通通告诉窦景,甚至把只要自己去和亲,父皇就立赢澈为太子的话告诉了这个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婵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信任她。但她仿佛根本就没有考虑信任的问题,只是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你不愿意就一定要说出来,”窦景坐在白玉砌成的泉池边,双腿泡在泉水中,她的小腿修长紧实,蜜色的皮肤细腻平滑,闪耀着光泽,“不说出来就没人知道,人家就会当你默认,你有勇气当面对你父皇说你不愿意和亲吗?” 婵羽掬起一捧温泉水洗了洗脸,她的手指因为泡的太久起了褶皱:“我说出来会有用吗?” “你说出来不一定有用,但你要是不说就一定没用啦。你自己也说了,皇后也在考虑拿你和亲这件事作为你弟弟当储君的交换条件呢。” “陛下驾到——”是内侍官坤伦的声音。 婵羽听到先是一愣,只见窦景迅速把腿从温泉里抽出来,提起裙子向后门跑去。 第五十八章 和靖(上) “把她们俩都给朕拿下!” 赢骢下完命令,坤伦挥一挥手,便有几个小内侍迅速地摁住了婵羽那个有一半胡人血统的伴读。另外一个跑的倒快,但不多一会儿便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内侍钳住胳膊带到赢骢的面前。 那女子还在挣扎:“放开我!我自己会走!皇帝抓人也要有个理由!” 赢骢的语气不怒自威:“扰乱宫闱,违背宵禁,私自带公主游湖,这三条罪名哪条不够你千刀万剐的?把她们俩拖下去给朕乱棍打死!” 两个女孩来不及分辨就被内侍拖出门外。 “我不许你杀瑚琏和窦景!宵禁和游湖都是我的主意,和她们没关系!”女儿的声音被水声和宫殿的墙壁层层扩散,带着回音。 “她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你,看住你,你有这么危险的主意,她们不仅不拦着你,也不报告朕和你母后,这就已经犯了失职的罪过,若朕纵容这一次,以后如何取信于民?” 婵羽站在温泉池中,嫩鹅黄的寝裙浮在身周,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头皮和后背上,脸上被雾气蒸腾的微微泛红,她撩起一捧水泼向赢骢,但是被赢骢轻易就躲开。 “你要是杀了她们,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说到做到,女孩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温泉水中,她黑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漂浮在水面,身子一动不动。赢骢用眼神示意坤伦出去,温泉殿中就只剩下父女二人,他脱下厚重的便服,只留贴身的丝质寝衣,慢慢地滑入池中坐下来,温泉水正到他胸前,殿中一片安静,唯有水声。 赢骢在心中默默计数,果然数到六十的时候,“哗啦”一声,婵羽抬起头来破水而出,幼小的身体像传说中用歌声魅惑海员的美人鱼,她用手拂去脸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赢骢。婵羽的“永远”也就是六十个数。 这孩子有我的眼睛。赢骢心软了。 他向婵羽招手:“你过来,到父皇这儿来。” “你不许杀她们!”婵羽讨价还价。 赢骢微一点头,婵羽不情不愿地“涉水”而来,赢骢把她抱在膝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罚她们是因为她们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尽,她们要保护你,要劝你做个乖孩子;而你的职责就是做个乖女儿,做帝国的公主。” 婵羽眨眨眼睛,脸色迷茫。 “人们都说你像你母后多过像朕,也有人说你长得像宣宗陛下。但是你的脾气其实最像朕,像年轻时候的朕。我们身为皇室,一切幸福都要建立在国家太平的基础上,上天赋予我们权力,也赋予我们责任,你还记得我们家族的祖训吗?” 婵羽点点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赢骢赞许地笑了,伸出手将婵羽的散乱的湿发拢于脑后:“是了,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不止是我们统一六国时的口号,在任何时期,只要国家有需要,我们身为皇族,都必须身先士卒。而战争不一定流血,战场也不一定在荒野。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婵羽低下头,柔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父皇真的要送我去和亲吗?” 赢骢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愿意去吗?” 婵羽拼命地摇头。 “父皇也舍不得你啊,”赢骢的语气变得严肃,“你现在还小,朕说的话你多半不能理解,因为当你理解的时候,你会发现人生是如此残酷,而你毫无抵抗能力,只能接受。记住,总有一天你要嫁人,多半这婚姻的基础不一定是情爱,有可能完全与情爱毫无瓜葛,可能是邻国的贵族、西境的皇储,也可能是朝中的重臣、门阀……有一个事实虽然残酷,但是父皇想让你早点知道,那就是——生活不会总给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我还是公主吗?现在是,以后也是?” “朕向你保证,有父皇在一天,你将永远是大秦帝国的长公主。” 婵羽露出笑容,小小的人仿佛卸下一件重担。 “漪澜殿的贾美人和阿净都劝朕不要让你远嫁,她们是真心记挂着你的人,要记得去谢谢她们。你母亲……你母亲那里,不要怪她,她在她的位置,有她的考虑,她做的每一个决定朕并不都完全认同,但是站在大局上,她的决策往往是明智的。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朕不愿做个无情的帝王,尤其是对你们。” 殿门被轰然推开,那个叫窦景的媵妾迤逦行来,坤伦惊慌地想要拉住她,但那个女人却仿佛身上有火,每个触碰她的人都像被烫了一样,远远躲开。 窦景走近,在温泉池边的白玉地砖上跪下,朗声说道:“陛下是仁君慈父,臣女有愿相请!” 赢骢不悦:“你自称臣女,你是朕哪个臣的女儿?” 窦景抬起头,她眉目有神,声洌如泉:“臣女乃南越四郡永昌侯窦氏宗长女,窦景。” 赢骢眯起眼睛看着她:“窦庸能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女儿也是难得。” “现任永昌侯窦庸乃是臣女叔父,臣女是窦常的长女。” 赢骢轻轻哼了一声:“百越红勐部首领窦常?你父亲是个逆臣,若非你叔父识时务大义灭亲,你早就死在战乱了。怎么,你叔父把你送进宫来感谢朕吗?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愿望?” 窦景面色严肃:“宗女窦氏,愿替长公主殿下出海和亲!” 说罢俯身三拜,她庄重的语气令赢骢拿不准她的意图。赢骢让坤伦带婵羽下去休息,关上殿门,只剩下跪伏在地的窦景和身处池中的赢骢。 “抬起头来。”赢骢不带一丝感情地命令她。 她身上女人的气质多过女孩。乌黑浓密的头发蓬如云朵,蜜色的皮肤细腻光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蓬勃、健康、旺盛的生命力。她的五官生的大气,高高棱起的眉骨上,眉毛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满月银盘的面孔上,有一双饱含深情的美目,端正贵气的鼻子配上不薄不厚的两片唇,笑容带着秋日阳光的饱满暖意。她是个矛盾的混合体,有无所畏惧的眼神和单纯娇憨的表情,温柔和英气在她身上并存。她能在女人和女孩之间自由切换,选择哪种身份取决于要面对什么人,而无论是谁都很难拒绝她的请求。赢骢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叫人过目不忘的特质。 对于赢骢的凝视,窦景没有表现出任何躲闪,甚至连那微微一丝娇怯,赢骢都觉得是她经过精密计算后故意流露出来的。她坦然与赢骢对视,赢骢能够感受到她目光和身体传来的热量。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来自百越的女人,她们一样的大胆鲜活,热情无畏。 赢骢示意她向自己靠近,耳鬓厮磨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你这样好的姿容颜色,送去和亲实在是便宜了那个海龙王,何不留在宫里,朕再随便封个宫女送出海,死活全凭天意,你也省的跑那么远的路,你说呢?” 最后一个字说完,赢骢的嘴唇在窦景的耳垂轻轻一触,就在她睫毛微颤的瞬间,赢骢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下水来。伴随着一声娇呼,那温软玉体终于被赢骢拦身入怀。窦景的脸上被溅了些许温泉水,顺着优雅的面部轮廓颗颗滑下,更衬得她一双红唇娇艳欲滴。两人的胸口紧紧相贴,呼吸相闻,赢骢的手掌扣着窦景嫩若细柳的腰肢,仿佛微微用力便会将她折断一样。她身上好热,热得发烫,赢骢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却见窦景垂下眼,慧黠地一笑,然后抬起眼来,脸上依然漾着笑意:“蒙陛下垂青,窦景愿侍奉天颜。”她轻轻向后退一步,挣脱赢骢的手,将纤纤手指移至身前,解开如盔甲般厚重深衣的腰带,卸下了那件颜色鲜艳的“盔甲”,她轻轻一推,那“盔甲”顺水飘远,而她灵巧的手指又移至胸前,轻轻地解开了寝衣的衣带…… 光滑圆润的肩,琼臂如藕,胸前秀色丰腻润泽,两点殷红在温泉水中影影绰绰,她走近赢骢,精致的下巴轻轻抵在赢骢的肩头,两手已经攀上赢骢的身前:“陛下肯赏识,春风一度又何妨?”她的手自赢骢的胸前一路滑下,带着若即若离的触感,直滑到小腹下三寸处,灵巧而又轻柔地握住了赢骢的—— 赢骢扬起嘴角:“你倒是通人性得很。” 窦景的手指轻轻揉捻,像拨弄琴弦:“百越女子无所谓名节不名节的,我更无所谓。我母亲自我十五岁上便张罗为我许婚,可惜每每定下一门婚约,未及过门,郎君便一命呜呼,许婚三次,次次如此,族人便说我命格不吉,我母亲因此心思日重,渐耽沉疴,不久也撒手人寰了。” 赢骢一笑:“生死有命,与你何干?乡人之语又何必当真?” 窦景自嘲地一笑:“每死一位郎君,我便替他守节三年,一晃九年下来,随着我母亲作古,而我年纪渐长,再无人上门提亲。无父无母的未嫁之女,总不好待在侯爷家里吃闲饭,于是我便入观修道持节,与一位仙师参禅论道,由此又是五年光景。” 赢骢看着她,她像一颗成熟的果实,随时随地散发着危险诱惑的气息。 “这么说,你已经……” “二十九岁了,”窦景微微笑,嘴角的弧度分外迷人,“只要陛下不嫌窦景不吉利,窦景愿侍奉陛下,只要陛下允准窦景和亲海龙王。” 第六十章 契臂为盟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案上的茶水凉了又续,炉中的香塔几乎焚至殆尽。 鹿鸣阁位于长安城东市伯源楼的四层,既不临街,也不靠窗,四四方方一间小屋室,即使天光大亮也需要点着蜡烛采光。房中极安静,只有女侍推开房门进来续水添茶的时候才能隐隐听到伯源楼一层论战堂中青年士子们的喧哗声,关上门则又是一片寂静。这就是伯源楼的四层,八间包房对外宣称是用于手谈的棋室,实则是长安城内难寻的一处密谈所在,老板也是个格外有心之人,在这一层侍奉的男女招待,长期的训练让他们习得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只需客人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就能敏锐地把握到需求,并且尽己所能服侍得妥妥当当,挑不出一丝毛病,更重要的是他们既聋又哑,完全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秘密始于这里,终于这里,绝不会离开伯源楼的四层。 无为饮尽面前案上已经凉透的茶,从袖中拿出那封“请帖”又看了看,请帖是一块手掌大的檀香木牌,木牌的右下角标记着伯源楼鹿鸣阁的字样,牌身写明时间,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发帖人处填写的那个“薛”字。薛为草名,乃蒿的一种,姓氏即是家族,大秦帝国最显赫的、勉强能和无为有关系的薛氏家族,只有长兴侯薛彭祖了。 就在前一日的清晨,这块木牌被装在一个丝质的口袋里,挂在了栖云寺门前悬着的晴雨娃娃的身上,生怕无为看不见似的。这样大摇大摆地邀约,薛彭祖为什么要见我?无为暗中思忖,却百思不得其解,薛彭祖的孙女薛夫人自从诞育慕冬公主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使得薛家在争储一事上的布局全盘被打乱,无为想不到薛彭祖约自己见面的理由。无为知道景阳公主受了卫皇后的密令在调查自己和漪澜殿贾美人的关系,以她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无为根本不担心景阳公主,但是长兴侯不一样,难道他和漪澜殿、和公子净的联系被薛彭祖发现了吗? 无为准备走了。 正当他站起身,鹿鸣阁的门被倏尔推开,一个身着披风戴着兜帽的人影闪身而入,门被外间的女侍轻轻拉上,来人跪坐在无为的对面,掀开兜帽,嬉皮笑脸地露出个头来。 这一对视不要紧,无为和来人双双楞了一下。 王启年率先开口:“无为师父?您是长兴侯派来的特使?”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为微微蹙眉,没有作答。 王启年又从怀中摸出一块檀香木牌放在案上,而无为的那一块木牌还没来得及被收回,王启年将自己的木牌推至无为的面前,把两块木牌码的齐齐整整。 无为看了看木牌,抬起眼睛看了看王启年,依旧不言不语。 王启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无为师父看来是对我有所顾忌,但在下今日来不过是想打听一下,花朝大会上我提的那几个要求,朝廷是否有批示了?” 无为意识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一个圈套,薛彭祖为什么要同时邀请自己和海龙王的“使臣”,他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无为是出家之人,不问政事,今日之约恐怕有所误会,请恕在下失礼,告辞。” 无为起身正要拉开门离去,却冷不防被王启年攥住了手臂,无为想甩开这不速之客的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实在不小。 王启年将无为的右手臂拉到自己的面前,无为没有防备,本来被大袖遮着的手暴露出来。 王启年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先生虎口处这一圈疤痕从何而来?在下幼时有一玩伴,右手虎口处也有类似的疤痕。” 无为不做声,想抽回手,大袖扫翻了案几上的茶壶茶碗,淋漓的茶汁流淌在地板上,却不料王启年动作更快,顺着手腕便将自己僧袍的大袖顺着手臂撸至肘上,无为想要刻意掩藏已经来不及,小臂内侧一道长长的刀疤暴露出来,在烛光下显得分外可怖。王启年一副了然的表情,松开了手。无为这才意识到,茶汤几乎已经浸透自己的袍袖,正在向下滴着水。 鹿鸣阁的门被拉开,两个面带歉色的女侍膝行进来,一个用干燥的棉布吸干洒在地上的茶水,另一个迅速地整理好被打翻的案几和茶具,用手向无为比划着,意思是请他换下袍子,由她拿去浆洗熨烫,少时即可还回。说着已经低下头,将一身干净的袍服双手呈向无为。 无为不忍心拒绝,他知道一旦拒绝,这个女侍会以没有服侍好客人而遭到惩罚;但他又实在不想再和这个王启年待在一起。 “无为师父就不要辜负人家一片美意了吧?还是说您宁肯穿着湿衣服在寒风中前行,也不愿与在下共品一壶热茶呢?”王启年的笑容意味深长。 不想,不是不能。 在女侍的帮助下,无为脱下自己湿了的僧袍,女侍拿来的衣服清洁干燥,棉质素色,无为没有犹豫,迅速地换上。女侍脸上这才出现轻松的神色,带着湿衣服行礼离开。 王启年替无为斟上一杯茶,也不理无为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倒是有一段故人往事想与先生分享,兴许听完,您也能想起点什么?” 无为神色警惕,一动不动地端坐,面无表情。 王启年哑然失笑,缓缓地拉起大袖,只见他的右臂内侧也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手腕处起,到肘处止,蜿蜒如蛇,在烛光下看着,触目惊心。 “在下出身百越,百越许多习俗都延续自古越国,这契臂为盟就是其中的一种。在百越,要结为异姓兄弟或者立下盟约的双方要用同一把刀在同一侧的手腕上割开,将血分别滴在两只酒碗里,然后分别喝下酒碗中混合着两个人血液的酒,象征着两人以血建立的誓言和盟约就此达成,如有背叛,则会遭到血的诅咒。信物会遗失,但疤痕永在,情谊永在,唯有死亡才能终止誓约。” 王启年的话让无为的思绪不由得飞回二十年前在百越的童年,那时仿佛永远是夏天,身边永远是鸟语花香,有使不完的精力,永远无忧无虑。 “我的这个兄弟自小事事都要胜人一头,结义本来顺着手腕轻轻割一刀滴两滴血就成,但他不一样,他一定要竖着割,而且伤口一定要比我的长一寸才行,尽管我年龄虚长他一岁,但是他却非要抢着当兄长。” 王启年沉浸在回忆里,带着笑望着无为,伸出自己的手臂:“比一比吧?” 无为卷起袖口,伸出右臂,两条手臂放在一起,确实无为的伤疤更长一些。王启年紧紧握住无为的手,无为也紧紧地握回去,就像当年他们盟誓时一样。 “整整二十年了,没想到我们会在长安再相见。”王启年一扫他寻常玩世不恭的面孔,眼中似是含着泪。 无为轻轻地收回手,再度端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相逢的人终会再相逢,但再相逢时已非旧时故人。” 王启年看着无为,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认识的那个人,早就在秦军攻破金勘部寨子的时候和他的父母一起被烧死了。我现在是大秦帝国皇帝在佛前的替身僧,法号无为。” “相貌会变,记忆会变,人会变,疤痕不会变,”王启年语气笃定,“你还记得你虎口上这圈牙印吗?那时候咱们小,争着抢着都要娶昭灵妹子,我说昭灵是你亲妹子,你娶不了,要娶只能娶景表妹,可你非不乐意,那个景表妹一生气,抓起你的手就咬下去了……” 无为扬起手示意王启年不必继续,淡淡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启年却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不愿抽身:“也不知道昭灵妹子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是贾美人了。” 王启年的目光透出不敢相信:“真真是造化弄人,”他一边摇头一边难以置信地说,“昭灵妹子……还有当年那个咬你的景表妹,那可真是个小辣椒,又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了……” “可不就在这儿了?” 鹿鸣阁的门被推开,无为和王启年的目光齐齐望去,一个女人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她跪坐在两人中间,掀开帷帽,笑意像秋日阳光:“失礼了,我来晚了。” “和靖公主?”无为面有疑色。 窦景浅笑着为他二人斟茶:“昭罕表哥何必这么见外呢,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您的景表妹,窦景呀,”她的目光在无为的右手上滑过,“小时候不懂事,这个疤真是对不住了,可话说回来,没有这个疤,我还没法子跟你相认呢。” 王启年则大吃一惊,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你……这……” 窦景看看二人,“前尘往事,想必二位都已经叙过了吧,那咱们进入正题?” 第六十一章 鱼化龙 上祀节的到来,标志着长安的天气已经彻底转暖。皇室宗族都在这一天赶到甘泉行宫,在水边举行祓禊之礼,以求驱灾禳福,确保一年平安。 小河边,父皇赢骢正用新抽嫩芽的柳条沾取河水洒在宫妃女眷身上为她们一一赐福,女眷们排着队一一上前,俯首躬身,微笑着行礼表示感谢。今年的女眷中多了一位,是永昌侯窦庸的侄女,名叫窦景,据说她主动请缨出海和亲,父皇非常感动,封了她做和靖公主,虽然还没有正式宣旨公告,但是宫中上下已经以公主之仪相待了。 赢净远远地望着窦景,她中等身高,骨肉匀停,父皇用柳条将水轻轻洒在她的头顶,她起身时微一抬眼,目光中似乎有勾魂摄魄的魔力,若有似无的笑容转瞬即逝。窦景给赢净的感觉既神秘又危险,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去了解她。 那是十日前的休沐,赢净和赢澈被同时带到宣室殿,父皇例行对兄弟二人考校功课,赢净已经想不起那一日父皇问了些什么,而自己又答了些什么,只模模糊糊记得,和靖公主也在宣室殿里(这太反常了,平日里后宫女眷非诏不得入宣室殿,连皇后都不能例外),赢净只见她在角落的一张案几上在自顾自忙碌着什么,她面前摆满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容器,她神情专注的样子令赢骢总忍不住想盯着她看。 那一天赢净记不清他和赢澈是谁先在宣室殿里哈欠连天的,反常的是父皇不仅没有生气,还和颜悦色地让宫人把二人带去了内室休息,那一觉睡得格外沉,一个梦都没做,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全黑,赢净只觉得浑身酸痛,内殿里有艾草燃烧后的味道,赢澈就在自己的旁边,揉着眼睛,神情和自己一样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和靖公主亲自端了两杯茶递给二人,那茶的颜色如墨汁一般,闻上去有苦苦的气味,在父皇的监督下,赢净和赢澈只能一饮而尽。父皇语气严肃地嘱咐兄弟二人十日内万不可沐浴,赢净懵懵地点头答应,和靖公主全程只是温和的笑,赢净觉得那笑意味深长,她到底对父皇做了什么,对自己和赢澈又做了什么,那杯气味古怪的“茶”又是什么,不能沐浴又是为了什么,赢净百思不得其解。 铜锣声响起,把赢净的思绪拉回上祀节的气氛中来。按照传统,这一日所有皇室和宗室八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参与一项比赛——捉龙鱼。 宫人们已经在小河上下游拉好了拦网,这一段河滩水流平缓,水深不超过儿童的腰,阳光洒在河面上,身后暖洋洋,水里清凉凉。又是一声铜锣响,一尾通体金色的龙鱼被放入河中,孩子们立刻你追我赶地追逐起来,一时间河面上水花飞舞,嬉笑不断,河两岸是各家亲眷加油鼓劲的呐喊声。 今年的比赛由赢净和赢澈各带领一支队伍对龙鱼进行围追堵截,那龙鱼灵活得紧,捉到会是个好彩头,捉到龙鱼的人和队伍陛下都会有赏赐,因此所有参赛者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去年的赢家是岳攸至,他已经满十三岁,这项属于儿童的活动不再属于他了,他从十岁开始连续夺魁三年,十二岁蝉联收官,赢净一直想要赢他,却再没了机会。虽然华夏族有男子二十加冠成年的说法,但是一般十三岁,宗室子弟都会纷纷褪去儿童的身份,正式为成年做起准备来。赢净早就向岳攸至请教了技巧,他今年志要夺得龙鱼。 那一日,父皇曾委婉地暗示赢净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当时赢净对这个外面的理解还仅仅局限在永泰宫以外的长安城。直到在无为那里赢净才明白这个“外面”的言下之意,指的是去外国当质子。更进一步,在这场储君地位之争中,赢的那一个成为太子,输的那一个就要远渡重洋当质子,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那要看赢家的心情。 我不能输。赢净告诉自己,所以今年我必须捉到龙鱼,让父皇看到我的实力。 自从赢澈在西市走丢又归来后,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最显著的变化是他从各种意义上都变得勤勉好学起来,这使得赢净有了一种连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心情。更令赢净有危机感的是,赢澈其实是姐弟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同一篇文章,赢净需要读三到五遍才能背诵,婵羽和自己的速度差不多,赢澈几乎能够达到过目不忘。他虽然有先天的哮喘之症,但是多年的调理下只在换季时发病。更重要的是他是嫡长子,赢净突然觉得自己在赢澈面前完全丧失了优势,他迫不及待想通过这次比赛来向父皇彰显他也是继承人有力的候选人。 而今天的赢澈也变的格外好胜。这更燃烧了赢净的斗志。 捕捉龙鱼其实是一项非常耗费体力的运动,而且有一个规则,只要触碰到鱼身却没有捉到鱼的人就算淘汰,必须立即上岸离开比赛。 “不到完全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要下手。”这是赢净去请教比赛获胜的诀窍时岳攸至的原话。而往年的胜者也都是追到龙鱼几乎筋疲力尽时再下手,所以赢家往往是那个体力最好,计谋最深的人。 而今年的比赛却迟迟没有分出胜负,河里只剩下赢净、赢澈、岳攸平和婵羽四个人。赢净和婵羽是一队,赢澈和岳攸平是一队。两队进入了消耗战。 云朵遮住了太阳,起风了,明显是要下雨的样子,但是比赛迟迟没有结束。午后比赛开始时孩子们都只着单衣下水,扑得几下就浑身湿透了,而风吹起,湿透的衣服贴在前胸后襟上,更是一阵阵凉意袭来。八岁的岳攸平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了,主动举手放弃了比赛,立刻有小太监将他扶至岸上,景阳公主立刻用毯子将小儿子裹起来。 赢净看了看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婵羽,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水里的龙鱼,她双膝微微弯曲,似乎准备随时一击制胜。 “婵羽,快上岸去,要下雨了,你衣服湿透了,会生病的。”赢净用哥哥的口吻命令道。 婵羽单薄的身躯动都没动:“还没分出胜负呢,我不走,要走你走。” “你的嘴唇已经发紫了,别强撑了,快上去。” 婵羽的声音在发抖,却依然说:“我不冷!” 赢净只好换一种劝退思路:“阿澈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咱们有两个人,这不公平,胜之不武。” “那你上去,我和他比,我不会输的。” 这个女孩,她的姐姐,无所畏惧,永远斗志昂扬。 岸边响起铜锣声,那是比赛暂停的意思,三个孩子都站直身躯向岸上望去。 坤伦的声音传来:“陛下有令,公子净、公子澈和长公主各自成一队,一盏茶的功夫内必须分出胜负,否则即算和局,不赏不罚。” 卫皇后亲自喊婵羽的名字让她上岸,婵羽根本不为所动。 又是一声铜锣声响,比赛继续,对手变成两个,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三个人的行动都紧紧追随着龙鱼。赢净想利用策略,尽量把龙鱼往下游拦着的网处赶,寄望利用网堵住一边,自己下手;赢澈动作灵敏,他总能预判龙鱼游动的方向,但却不敢轻易下手,因为一旦触碰了鱼身,却被鱼溜走就相当于输了。 在赢净和赢澈的围追堵截下,龙鱼一摆尾换了方向,向上游迅速游去,净、澈二人并肩追去。 “你凭什么和我争?”赢澈突然放话。 他话里有话,指的不单是这条鱼。 赢净答道:“比赛是公平的,我也有资格参赛,结果是父皇说了算。” “走着瞧!”赢澈快一步向着上游的方向追去。 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湿衣服贴在身上,黏黏的极不舒服,赢澈和赢净先后脱下了上衣丢在一边,面对着面俯下身子,目光紧紧地盯着龙鱼。 岸边的观战席忽然爆发出惊呼声,赢净余光瞥见帝后的身影离开支起的凉棚走向水边。 龙鱼再一次从赢净和赢澈之间溜走,向着婵羽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而来,婵羽的体力让人暗暗吃惊,只见她眼疾手快,小手紧握成拳,一拳砸在龙鱼头上,那龙鱼本已经躲得筋疲力尽,又被当头一拳,懵懂间被婵羽抓住两腮,拎出水面。婵羽牢牢将龙鱼捧在胸前,任其折腾,只是死不放手,她大步向岸边走去,高高举起龙鱼,标志着自己的胜利。 赢净笑了,高声向她表示祝贺:“荣耀归属于你!”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众人都齐聚河边,但是他们的表情让赢净感到奇怪,那并不是应该向婵羽表示祝贺的样子。 “你们俩背上的是什么?”婵羽怀抱金色的龙鱼,表情却极为凝重。 赢净和赢澈同时扭头向着后背看去,然后又看向对方。 赢澈的背上,纹着一条盘踞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青龙,身周有云雾缭绕,呈俯冲之势,红色的双眼喷射出无畏之火。 赢净的背上,纹着一条自海浪中腾空而起的白龙,身周鱼虾跳腾,它自蜿蜒逐月而去,冰蓝的双瞳迸射出坚定的神色。 岸上所有的人都向着父皇的方向跪下来,齐声高呼:“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 闪电劈开浓墨似的天空,滚滚的雷声随后而至,赢净望向婵羽的方向,金色的龙鱼还在她的怀中扑腾,但这战利品现在看上去无比讽刺。婵羽的脸上毫无喜色,而是充满悲伤、失落和难以置信。 荣耀本归属于她,但为什么人们的目光都在自己和赢澈的身上,赢净的内心五味杂陈。 第六十二章 威武和靖 甘泉宫中沧浪苑离河边最近,三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都被毯子裹起来带到偏殿沐浴更衣。正殿中已经生好了火盆,烘烤的屋内暖洋洋的,宫人们已经端上一碗碗驱寒的姜汤,殿中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两位公子在雨中显露出的龙纹身。 “恭喜陛下,”窦景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小勺缓缓搅动,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让人猜不出她的心绪,“两条龙都显影了。” 换上干净衣服和鞋袜的孩子们已经被领到正殿,赢骢看着他们,露出微笑:“朕得谢谢你才是。” 窦景抬起眼,看着围坐在火盆边乖巧喝姜汤的几个孩子道:“陛下想是早就算计好的,十日前给两位公子绘制纹身,就等着在上祀节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再到宫外一传十,十传百,双龙降世的传说就坐实了。” 赢骢笑而不语,窦景追问道:“陛下真的对三龙之说无动于衷吗?我曾跟您说过我梦见……” 赢骢的目光制止了窦景没有说完的话。 “眼见为实,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有青、白两条龙。” “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对黑夜中的黑龙视而不见!” 赢骢意味深长地看着窦景,郑重地说:“如果黑龙真的存在,就应该和青龙和白龙一样有各种神启,但你也看到了事实并非如此。” 窦景却仿佛赌气一般:“事实也多人为操控,黑龙是存在的,您必须接受并正视,勿使真龙蒙尘。” 赢骢不说话。 “真龙不分男女。”赢骢听到窦景喃喃道,但是他没有理会。 赢骢把冬至大节长兴侯薛彭祖献上的双排黑珍珠子母项链赏给了长公主婵羽作为她捉到龙鱼的奖赏,婵羽没有表现出喜欢,也没有表现出不喜欢,只是规规矩矩地从坤伦手里接过装项链的盒子,然后规规矩矩地行礼表示感谢,最后规规矩矩地坐回卫皇后身边,把项链献给了她的母亲。 海龙王的使臣王启年被宫人引至赢骢面前,他身材高大,丰神俊朗,却有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赢骢认为这幅样子不过是他营造出来骗人的假象,他内里拥有一个睥睨众生、不可触碰的灵魂。 “他没有表态。” 这是赢骢授意窦景去接触王启年后窦景带回来的反馈。 “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窦景补充道,“我以为他会念在小时候的情分……” “他是个政客,也是个商人,”赢骢安慰窦景的出师不利,“他不会念在任何情分,他只看这件事中是否有利可图。” 赢骢盯着王启年,来自帝王的凝视意味着危险,他想看出王启年的底牌,而王启年却迎着危险与赢骢对视,不卑不亢,他拥有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具备的品质。 坤伦开始宣读圣旨,赢骢留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窦景流露出了不安,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十指相扣。赢骢注意到殿内所有的人都留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女眷们的眼神都汇聚到这个动作上来,还有王启年的眼神。他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瞥,但对于赢骢来说已经足够,他就是做给他看的。 圣旨宣布封永昌侯窦氏宗长女窦景氏为皇妹,赐姓赢,封号和靖公主,赐博罗岛及周边岛屿为封邑;赐海龙王威武侯的爵位,尚和靖公主,于七月完婚。 圣旨宣读完毕,王启年和窦景分别向赢骢叩拜谢恩。卫皇后也引着三个孩子向“姑姑”和靖公主行礼。殿中所有犹疑的神色都纷纷褪去,换上祝福的话语,陛下握了一下妹妹的手,算得上什么事情呢。 宫人早已准备好饮宴,卫皇后特意向窦景频频敬酒,说着冠冕堂皇的辞令,内里不过是庆幸不必将亲生女儿送去海外的孤岛。窦景来者不拒,微笑着仰头饮尽一杯一杯的酒,却依然神智清明,面不改色。 坐在窦景下首一案的王启年用毫不客气地目光打量着和靖公主,开口道:“公主长得和在座的一位夫人可像得很。” 窦景用微微迷离的双眼大大方方地看着王启年,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审视一遍他,才问道:“是么,哪一位?” 王启年微微一笑:“贾美人。” 宴席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暗语骚动,贾美人成为天子媵妾之前是故百越之地的舞姬,出身是最不体面的,如果不是因为走运生下了公子净,早就因为在帝后大婚时“勾引”陛下的罪名被宣宗大长公主陛下赐死了。窦景再怎么说都是永昌侯的宗室之女,又有陛下亲封的御妹和靖公主的封号,说她长得像舞姬,这不是故意糟践人么。 赢骢没有表态。窦景看上去热情、神秘,拥有毫不掩饰的野心,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达成目的,尽管她内心拥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和痛苦;贾美人则拥有完全相反的气质,她恬淡、温和,知足常乐,宜室宜家,擅长用温柔来征服克制一切。她们一个是烈火玫瑰,一个是空谷幽兰,但赢骢觉得窦景和贾美人确实从某种意义上有着很高的相似度,一种超脱外表和内在气质的相似与勾连,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窦景轻轻一笑:“王先生说的对,我与贾娘娘都是故百越旧地人,因此都是湘夫人的后代,说我们像也不足为奇,”窦景端起酒觯遥敬贾美人,“我孤身一人来到长安,也盼着和贾娘娘多亲近,叙一叙家乡旧事风情,还请贾娘娘千万别嫌我。” 窦景巧妙地化解了尴尬,贾美人笑着点头应允,卫皇后顺水推舟地安排窦景回宫后就住在贾美人所居的漪澜殿做婚前准备,宾主皆欢。 “你陪朕出去吹吹风。”赢骢突然站起身来,拉着窦景走出沧浪苑的殿门,留下一屋子追随他二人的眼神。 春雨如细细的幕帘,使得外面的一景一物都仿佛蒙上淡淡的薄雾。赢骢叫随侍都跟在十步开外,只自己撑着伞和窦景并肩前行,暮色渐沉,充满忧郁的气息。 赢骢拉着窦景在抚虎亭坐下,雨水沿着亭檐飞角淅淅沥沥落下,滴在地上一个个小水潭里,击起叮咚水声,赢骢看出窦景的心中颇不宁静。 “放心,他会来的。”赢骢安慰窦景。 “如果他不来呢?”窦景目不转睛地盯着雨水。 “坤伦会把他带过来的。” “陛下,”窦景转身向赢骢,“为什么您让我以薛彭祖的名义约见王启年,却并不告诉我您的意图?” “你是朕的信使,但条件,需要朕亲自跟他谈。” 窦景垂下眼。 “朕还没问你,”赢骢的语气平缓,“你为什么把无为也一块约去了?你们三个人都谈什么了?” 窦景却从这平和的语气中听出了平地惊雷声,只能佯装镇定,一笑道:“陛下都知道了,还问臣妹做什么呢。” “伯源楼的四层,消息密不透风是出了名的。朕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所以才问你,你最好跟朕说实话,因为这个问题朕还会问王启年一遍,你们应该串好供了吧?” 窦景忽然觉得很渴,但是面前却无茶。 赢骢步步紧逼:“朕常跟几个孩子说,当你不知道一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的时候,最明智的答案就是说实话。” 窦景的防线全面溃败,她跪下,将她所知有关无为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陛下,求您放他们一条生路,”窦景抓着赢骢的袖子求情,“当年因为战乱,不可控的事情太多,臣妹——” 赢骢扬手制止她:“刚才你跟朕说的话,不许告诉任何人。” 天色更暗,宫人静静地点亮抚虎亭的风灯后退下,忽明忽暗之间,窦景意识到赢骢深沉的内心不是她可以理解和揣测的。她只是他一盘棋中的一颗子,往哪里走根本身不由己,亏她还自以为来到长安,说服赢骢便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始终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你看,”赢骢示意窦景,“他来了。” 王启年收起伞,向赢骢和窦景行礼,坤伦亲自端上热酒,为三人斟满。 “酒?为什么不是茶?”王启年故作轻松地问道。 “因为朕谈要紧事情的时候,都喝酒。” 王启年隐秘一笑:“和靖公主说陛下想和草民结盟,草民疑惑,卑贱之身怎敢攀龙附凤?” 赢骢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拿出一把造型精美的匕首,轻轻割开拇指,将血分别滴入三人面前的酒中。 窦景不解其意:“陛下?” 赢骢接过窦景递过来的丝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朕知道你跟窦景少时便有情谊,朕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做一件事,现成的爵位、封地和公主,都是你的。” 窦景站起身来:“陛下!” 赢骢没有理会窦景,他和王启年在用眼神对峙。 “陛下——”坤伦温和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准备了晚膳宴请和靖公主,贾美人也在,特派身边的女官珍珠请公主移步。” 赢骢微微点了点头示意窦景:“你去吧,别让皇后久等。” 窦景跪在赢骢面前:“陛下!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办,没必要让王启年替我动手!我和覃嘎农的事跟他没关系!” 坤伦上前轻轻搀扶窦景:“和靖公主,请吧,大家都等您呢。” 在赢骢的默许之下,窦景被强行带离了抚虎亭,四周又只剩下一片雨声。 “朕跟你说的话,你都明白了?” 王启年抬起头,狡黠一笑:“明白了,朝廷只认威武侯,至于威武侯是谁,都一样。” “你是个聪明人,”赢骢的目光紧紧盯着王启年,“公主六月从长安启程,赶在公主嫁过去之前做到了,一切都是你的,做不到就是别人的。从现在算起,你有四个月的时间,朕只看结果。” 王启年拿起桌上的匕首,割破手指,将血滴在两杯酒中,然后举起一杯一饮而尽,他用袖子擦擦嘴角,跪在赢骢的面前:“微臣遵旨。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若有二心,立毙于此!” 赢骢用两只手指轻捻酒杯,仰脖饮尽杯中酒后虚扶了王启年一把:“看来,朕要提前称一声妹婿了。你我私下之间,朕想问问你,窦景和昭灵,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王启年用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赢骢:“……” 赢骢步步紧逼:“如果有一天朕和昭罕之间你必须选一个,你怎么选?别忘了,你跟我们两人都以血盟过誓,背叛谁都是要受到天谴的。” 王启年的神色变得坚毅,赢骢则无比松弛,静待他的回答。 “陛下不以杀戮治国,他们二人现在是您的亲人,陛下怀柔,不会弑亲;在下是您的臣子,只要有常识的人都只会选忠君爱国。窦景是您的妹妹,微臣会用实际行动和一生去爱重她,为了您,为了她,也为了微臣自己。” 赢骢的目光幽深莫测:“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不要让朕失望,更不要让和靖公主失望。” 第六十三章 她是个杀不死的女孩 饮宴到了末尾,卫皇后再一次起身敬酒,感谢贾美人和和靖公主的付出,让出海和亲这件事圆满解决。卫皇后仔细留意着和靖公主窦景的表情,只见她神色如常,痛快地一饮而尽。 卫皇后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个窦景会主动要求出海和亲,但她现在决定不去追究了,只要这个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好,婵羽留在自己的身边,而这个打南边来的狐媚子再回到南边去,皆大欢喜。 卫皇后客套道:“来日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两位。” 贾美人站起身来:“皇后娘娘言重了。嫔妾没有女儿,一直喜欢长公主,若娘娘不嫌弃,便请长公主多来漪澜殿里玩,公子净和长公主很能合得来呢。” 未等卫皇后回答,婵羽抢先道:“多谢贾娘娘,我往后一定常去。” 宴饮结束,贾美人携和靖公主和公子净离去,卫皇后也安排女官珍珠带赢澈和婵羽去睡觉,殿中就只剩下自己和景阳公主姐妹二人。 卫皇后引景阳公主到偏殿,烹上一壶茶,水还没开,景阳公主就已经用眼神摒退下人。 “上次你让我查的事情,又有新发现了。” 卫皇后挑了挑眉毛,示意景阳公主继续。 “可惜的是,他们俩奸情倒是没有。但也不是全无关系,更不是在大青龙寺认识的。” 卫皇后皱皱眉:“你痛快点说。” “每年乐坊都要淘汰下来一批不适合继续跳舞的女子,这些被淘汰了的,除了少数被官宦贵族人家买走,多半都是流入了春楼女闾。” 卫皇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这些被淘汰的女子,为什么不适合继续跳舞了?” “据说好像是月信来了以后有的人体态就不好看了,就被放出去了,总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东市的泽芝馆,娘娘知道吧?和西市的贞芙苑都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春楼女闾。这个泽芝馆里就有当年和贾妙丽同期在乐坊里学习舞乐的女子,名字我打听到了,叫湘虹。” “你说下去。” 景阳公主呷了一口茶,隐秘一笑:“这个湘虹现在年纪大了不再亲自接客,春楼这种地方,总要定时补充新人的,所以跟各路明里暗里的人贩子都有往来,湘虹就是负责泽芝馆和人贩子打交道的人。” 见卫皇后神色有些不耐烦,景阳公主继续道:“这个人贩子说,当年就是他亲手把湘虹和贾妙丽一起卖到长安城的,他不止卖女孩,也卖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无为。” “所以他们俩从小就认识,被人贩子一路从南边卖到长安城来?” 景阳公主激动道:“我的姐姐呀,他们两个是亲兄妹!人贩子亲口承认了的,当时要把妹妹卖到乐坊的时候,哥哥以死相拼啊,后来才有被大青龙寺的主持方丈买去当替身僧的事儿,再后来就巧了,贾妙丽被临幸送出宫去,两个人就这么又重逢了,这才走到今天。” 原来如此,卫皇后恍然大悟,失散多年的兄妹在宫外重逢,又一起回到宫中,这其中多少跌宕起伏她已懒得去想象,却也不得不唏嘘两句。百越的贱民,被人贩子卖到长安来,一个靠勾引皇帝成了有名有姓的媵妾,还生下了公子,一个成了有头有脸的皇帝佛前寄名,两个人在栖云寺密会,谈什么卫皇后都能想象得到,想让他们那个血统卑贱的孩子当上储君,门都没有。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景阳公主试探着问道。 “眼下不是好时机,贾妙丽刚刚在陛下面前替婵羽说了话,多少让她免于去和亲,此时以怨报德容易弄巧成拙。现在这样的结果,就算捅到陛下面前去,他们要是咬死不相认,可能连个“欺瞒罪”都算不上。这样吧,他们的身份先按下不表,你看好那个人贩子,看看还能从他的嘴里掏出点什么,他们最好出身越低劣、越卑贱越好,这样公子净才不具备继承人的资格。” 送走景阳公主,卫皇后陷入沉思,即便贾妙丽母子出身再低劣,只要陛下愿意抬举,外人根本无从置喙。还是得从根上下手。 “姐姐,您找我?” 卫皇后回头,义弟詹姆斯·温纳特正垂手站在自己身后。 入乡随俗,弟弟换上了华夏的宽袍大袖,束起头发,显得更为英武。而他一半胡人一般华夏的血统塑造的深邃五官赋予他另外一种英俊。 卫皇后拉弟弟坐下:“你自花朝节入宫也有月余了,我来问问婵羽和阿澈的功课如何。” 詹姆斯轻轻抿了抿嘴,他从小就是个腼腆的孩子。 “两个孩子都十分聪明,也很好学,因此进步很快,他们现在已经能用格兰德语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婵羽学的最快,兴趣也浓厚,总是拉着我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我正在教他们大量的熟记词汇,按照现在的进度,下个月他们就能简单地写作了。” 卫皇后微微笑了笑:“你亲自教他们,我是很放心的。他们在课堂上还听话吗?” “相比之下,公子澈更加‘不受控制’。请别误会,这个不受控制其实是一种称赞,他总是心血来潮,偶有惊人之举,或许秦国的老师会认为这种不稳重并非为君者应有的品格,但在我看来,这是罕见的——” 卫皇后打断他:“那公子净呢?” “公子净也是个好学的孩子,擅于思考,勤于提问——” “詹姆,”卫皇后顿了顿,“我就直说了,你能不能加把劲,在公子净面前多说说格兰德国和你们那个学校的好处,让他对西境自己产生向往,最好他能主动跟陛下提出去格兰德国‘游学’,当然这是美化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去当质子。” 詹姆斯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姐姐,诺克斯瑞奇学院是西境第一所由皇室出资兴建的公共学校。能够入读诺院,基本条件除了聪慧,出身和家庭背景同样看重。虽然在西境,皇室和贵族子弟在家中接受私人教师的教育依然是主流,但是也有很多国王和领主将他们的孩子送到诺院接受教育。” 卫皇后笑了:“詹姆,姐姐虽然这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大秦的国土,可我也知道那些皇室、贵族送到诺院去接受教育的孩子都是没有继承权的孩子,在西境,他们被统称为私生子,我觉得这恰恰是适合公子净去的地方,对吗?” 詹姆斯被问的一滞,只好承认:“但是现在也有很多具有头衔和继承权的贵族子弟入学,在西境,诺克斯瑞奇是著名的‘野心家的摇篮’,这些拥有高贵血统和出色天赋的孩子济济一堂,都想凭借自己的勤奋和努力拼出个未来,他们长大后将会成为重臣、名将、领主甚至是君王。把赢净送到那里,意味着亲手把他放在最好的土地里栽培,您希望公子澈将来拥有这么强大而危险的对手吗?” “强大?危险?”卫皇后轻轻一哂,“那也要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份造化。” 詹姆恳求道:“姐姐,我还是建议让公子澈跟我走,虽然‘质子’的名字不好听,但我会保护他,培养他长成英才的。” “不行,”卫皇后立刻否决弟弟的提议,“赢澈绝对不能在赢净的威胁消失前离开战场,把机会拱手让人,他必须留在权力的核心圈里。”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詹姆斯只能向姐姐妥协,“还有一种办法,既然在赢净和赢澈之间陛下无法选择,为什么不立最年长的孩子为储君呢?婵羽并不逊色于她的兄弟们。这样一来,我带走公子净,将来继承皇位的无论是谁,都是您的孩子。” 卫皇后这一次没有立刻否决,而是陷入深深的担忧:“大秦历史上还没有女继承人的先例,我们的母亲宣宗陛下再如何优秀,最终也只是在摄政大长公主的头衔下未能活着登基称帝。另外,一旦婵羽具有了继承人的资格,那薛彭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联动朝野让慕冬也具有同等继承权,到那个时候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 詹姆斯轻轻叹息:“您有您的考虑,我理解,从小您就是我们之中最缜密的一个,您的担心一定是有道理的。” “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卫皇后凝视着弟弟墨蓝色的双眼,“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詹姆斯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沉静的面孔表示他在仔细聆听。 “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个人非常警醒,记住要做的不留痕迹,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詹姆斯问:“这个人威胁到您和孩子们了吗?” 卫皇后点点头:“你不需要知道原因,你只需知道她死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丝危机才被掐灭,我和孩子们才绝对安全。” “这个人是谁?” 卫皇后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弟弟,她是个杀不死的女孩,替我杀了她。” 第六十四章 东风西风 转眼已是四月末,端午就在眼前。清晨的风还有一丝凉爽之意,风里满是青草和花的香气。 初夏,婵羽最喜欢的时光。 詹姆舅舅的到来让课业变得异常繁重。不同于杜栩先生和风细雨地教书,詹姆舅舅,哦,在课堂上要叫他温纳特先生,上起课来更像是雷霆暴雨。温纳特先生不苟言笑,为人严谨守时,自他来的第一天起,上课时间就从食时二刻提前到了日出二刻,所有人要先背书一个时辰,然后迅速地用过朝食后继续上课,直到日中二刻。下午是骑射和习武的时间,从日昳二刻时起,到日落时结束;这还不止,晚饭后,还要从黄昏时起上半个时辰的晚课,直到人定时方能睡觉。一个月下来,婵羽只觉得累的睁不开眼睛,成日里无精打采,哈欠连天。 “婵羽,主谓一致原则应用于哪些情况?” 婵羽站起身来,脑海里一片茫然,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自从温纳特先生用了三天的时间雷厉风行地向大家灌输了格兰德语的字母和读音后,又迅速大剂量的让大家熟记格兰德语单词,从每天能看见的一草一木一粥一饭的名词开始,再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动词,婵羽只觉得每天眼前和脑海里跳动的都是一个个异国词汇,然后再把这些词汇串在一起,温纳特先生开始教授日常会话,有了一个基本储备后,就进入了文法的学习。 名词的单数复数,动词复杂的变格、颠来倒去的时态和语态、狡猾多变的从句……婵羽只觉得脑子一团乱。 詹姆舅舅每天早晨的晨读课上要考试,如果前一天学习的内容谁要是没记住,就要打板子,不同于以前公子(主)犯错可以打伴读,他可是实打实的真打,每错一次打五板子,每天累计被打三次就罚不许吃晚饭,残酷至极。岳攸平挨得板子最多,赢净和婵羽平分秋色,岳攸至和赢澈又次之,婵羽印象中好像只有瑚琏没挨过打。但是所有人挨的板子加起来都没有杜栩先生多,自从詹姆舅舅开始授课以来,杜栩先生自告奋勇也要一起学习格兰德语,结果却总因为早晨起不来,上课打瞌睡,作业做不完,问题答不出等形形色色的问题被詹姆舅舅打板子。 “把手伸出来。”温纳特先生的语气冷冰冰没有温度。 婵羽把手在身后蹭了蹭,抖抖索索,颤颤巍巍伸到身前。 “右手留着写字,换左手。” 婵羽只好照做,温纳特先生毫不犹豫地拉过那只手用竹板“啪”的一声打了下去。 最初的感觉不是疼,而是像毫无防备地被水烫到,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整只手,然后那痒痒的感觉转为火辣辣的,再然后疼痛像闪电一般地迅速从手掌传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婵羽控制不住自己想抽回手来。 “缩什么缩?还有四下。” 温纳特先生牢牢抓住婵羽的手掌,高高扬起竹板—— “住手!” 初夏一样的声音!婵羽回过头去,一身青袍的杜栩先生大步从门外走进来,一把拉过婵羽护在自己的身后。 “谁让你占我的课时、坐我的座位,还打我的学生?”杜栩先生收起一贯笑嘻嘻和颜悦色的面容,从婵羽从未见过的严肃面容质问詹姆舅舅。 婵羽躲在杜栩先生的身后,攥着他袍子的一角,偷偷露出半个脑袋悄悄打量温纳特先生,只见后者微微偏过头去扫了一眼青铜漏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迟到了一刻钟。” “什么迟不迟的,这堂课本来就该是我上,你一个时辰以后再来吧,或者你想跟着学学诸子百家经义?那行,你往后头坐,你个子太高,坐前面挡着孩子们,还有,我不爱看你那张冰块脸,你往角落柱子那坐去。” 杜栩先生用手指拨开温纳特先生,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后像他一贯那样盘腿坐在了那张乌木案几上,长手长脚的姿态活像一只大马猴,婵羽却觉得无比亲切可爱。 “好了,把书翻开,赢澈!咱们上次讲哪里了?” “《庄子·外篇·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 “好!这几个月咱们都学老庄子,大家应该明白,他一贯都是主张表现虚怀无为,随应自然,不受外物束缚的思想,那么这篇田子方也一样。岳攸至,你从‘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开始,读到‘夫魏真为我累尔’。” 在岳攸至朗读正文的时候,杜栩先生闭上了眼睛,双手自然垂在盘着的双膝上,就像老庄笔下追求的隐逸之士,他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出尘气质,就像雨后初晴时的风。而温纳特先生也默默地坐在后面的书案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赢净丢来一个纸团,婵羽用袖子遮着手,迅速而又隐秘地把纸团握在手掌中然后拿到书案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此番东风压倒西风矣”。她抿嘴微微一笑,把纸团收在袖子里。 自从父皇下旨实行杜栩和温纳特双少傅教学以后,分别代表东西方的杜栩先生和温纳特先生究竟谁的学问好一些,婵羽和兄弟们在私下讨论过好多回,不过都没什么结果。两位少傅自从共事之后为了课时没少产生争执,被婵羽戏称为“东风西风之争”,后来双方勉强达成一致由杜栩先生单数日执教,温纳特先生则是双数日,但后者以间隔太久不利于知识的记忆而提出每天上午两个人各执教一个时辰,先后顺序按照单双日区分。 岳攸至读完那一段佶屈聱牙的经义后,杜栩先生睁开眼睛,依旧保持着盘腿坐在书案上的姿势,开始侃侃而谈。他先由断句讲起,然后到具体每个字或词的释义,继而将整句融会贯通起来解释给大家听。他根本都不用翻阅竹简,却能够倒背如流,仿佛那些字词句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和声音。 杜栩先生从魏文侯讲到温雪伯子,再从颜渊讲到列御寇,这些人名在他的讲述下被再度赋予生命,他知道他们的生平经历,逸闻野史,他温和而又不失幽默的口吻在说起这些先贤时就像在谈论一个幼时的玩伴或分别日久的老友,客观又不失温情。婵羽觉得在杜栩先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亲切的,有温度的,值得爱和尊敬的。他从不评判那些故去的人的功过,而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他最喜欢大家争论的激烈却又没有结果的时候,“真理不辩不明”,他如是说。 “今天就到这儿,庄子的书我们就先学到这里。再过几天就是端午,我们趁此机会来讲一讲屈原大夫的《离骚》,《离骚》是一首长诗,回去以后把前十行读熟,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恐美人之迟暮’,记住了吗?好,放课。” 有一炷香的短暂休息时间,婵羽伸了个拦腰,手掌依然有些发痒泛红,若不是杜栩先生拦着,五板子打下来,这只手必得肿的像发糕。 “哎?温纳特,你这是什么书?”杜栩先生看向詹姆舅舅的方向,用饶有兴致的戏谑口吻问道。 詹姆舅舅有一本极大极厚重的书,木板制的封面包裹着棕褐色的牛皮革,已经被抚摸的有些磨损,书页是纹理细腻的羊皮纸,泛着陈茶的黄色,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格兰德字母,书页的边距和文字的行距之间又用更小的字体记着注脚,婵羽只扫过一眼,就因太过艰深而放弃了。而詹姆舅舅,大家的温纳特先生则是每堂课必带着这本大而厚重的书。 “这书上的小人儿怎么都不穿衣服?哎,你这样教孩子不好吧?”杜栩先生带着调皮的笑容继续发问,而温纳特先生明显皱起了眉头。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婵羽和赢澈不分先后地撕扯着对方的袍袖冲到那本厚书的前面想要看个仔细,却被杜栩先生一左一右用手捂住了眼睛。 “去去去,看什么看,小孩子非礼勿看。” 杜栩先生将那本书捧在胸前:“温纳特,想不到你是这样不正经的人哈哈哈,这本书怕不是你夜夜当枕头枕着睡觉吧?” 婵羽看到詹姆舅舅面色冷峻,但耳根已经泛红,他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杜栩先生则像捧着个千年大宝贝似的一闪身:“不给!你为人师表,书里却有这种儿童不宜的内容,你必须解释清楚,不然我告诉陛下和皇后去。” 詹姆舅舅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那是我在诺院研修人体医学时做的笔记,我叫你还给我,就现在!” “略!”杜栩先生伸出舌头做了个嘲讽的鬼脸儿,“你来抢呀!” 说着捧着书从乌木书案上跳下,长腿一迈就踏着学生们的红木书案几步蹿到了温室殿外,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在几丈开外:“詹姆斯·温纳特,有本事来抢回去!” 岳攸平正从后殿解手回来,裤子还没提好,只见一个先生如大马猴似的嘻嘻哈哈蹿出殿外,另一位先生气急败坏地攥着拳头一言不发,他向着在场的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大家均一脸茫然。 “舅——温纳特先生,咱们还接着上课吗?”婵羽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詹姆舅舅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话追了出去。 嚯!师父都走了,这谁还要在屋里待着? “走!跟上去看看!” “太好了,玩去喽!” “不用上课啦!” 大家兴奋地叽叽喳喳地一窝蜂冲了出去,追随两位少傅的脚步而去。 待到婵羽一干人等追到习武校场的时候,杜栩先生和詹姆舅舅已经用练习的木剑打了起来。 杜栩先生左手持剑,右手依然举着那本大部头的书与詹姆舅舅交手。詹姆舅舅右手持剑,攻势凌厉,招招都攻向杜栩先生的手腕或手臂,杜栩先生表情松弛,步如游龙,闪身滑步腾挪间便轻巧地避过詹姆舅舅暴风雨般的攻击。 杜栩先生摇头晃脑,洋洋自得,阳光下露出一排白牙的笑容在婵羽看来更像是在向詹姆舅舅挑衅。 男孩子们被越骑校尉拉到一边对准靶子练习射箭,却各个心不在焉,眼神直往斗志正酣的两人身上瞟。婵羽和瑚琏靠在校场的围栏上,一边吃着用井水浸过的南境甜瓜,一边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一场精彩纷呈的东西剑术较量。蜜糖一样的汁水流在脸颊和手心,不多一会儿就黏糊糊的。 杜栩先生以书做盾,有效地削弱了詹姆舅舅的攻势,看来这本书对后者真的很重要。詹姆舅舅好胜心强,长于进攻,耽于心有挂碍;而杜栩先生工于心计,防守滴水不漏,体力绵长持久,还不住地打趣詹姆舅舅,他每多说一句,詹姆舅舅的攻势都会变得更加猛烈。 婵羽用胳膊肘碰碰一旁的瑚琏:“瑚琏姐姐,如果让你必须选一个人嫁给他的话,詹姆舅舅和杜栩先生你喜欢哪一个?” 瑚琏想了想道:“我都不喜欢。” 婵羽把瓜皮丢到一边,立刻有宫人收走并递来湿帕子给她擦手,当她把帕子递回去的时候,忽然纸像雪片般地漫天飞舞,待婵羽意识到那正是詹姆舅舅爱若珍宝的那本书时,打斗中的两人已经抛弃了练习用的木剑,转而换上了真家伙。 杜栩先生依然使左手,持一柄青铜剑,舞动起来隐隐有沉吟之声;詹姆舅舅则持一把宽大的重剑,剑身泛着冷冽的蓝光,剑柄则雕刻着一只狮鹫,据说在西境,狮鹫是勇敢的象征。 前者矫健而身手敏捷,后者强壮而动作迅速,一时竟不分伯仲。 左上、右下,剑器在他们的手中仿佛活物;詹姆舅舅跨步上前,杜栩先生向后跳开,转身回砍;侧击、直劈,一个不断攻击,一个亦步亦趋;生机勃勃,火花四溅,仿佛战斗是他们相逢的宿命使然。 两把剑亲吻、分开、亲吻、分开,越靠越近,一个攻击如暴风骤雨,一个防守密不透风,男孩子们停止射箭练习,越骑校尉的目光也投向这一对战士,当啷,当啷的声音不断,时间在交手中流逝。 杜栩先生将詹姆舅舅的吸引力和攻势都用在对付自己左手的青铜长剑上,而右手却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他灵敏的手指剥去匕首刀鞘,迅捷地把匕首尖抵在了詹姆舅舅的咽喉处;而詹姆舅舅也丝毫不落下风,无情地打落了杜栩先生左手握着的长剑,剑锋划破了后者的袍袖和皮肤,细而密的小血珠立刻冒出来。 “想不到吧?我不仅可以双手执笔,还能双手拿剑。”杜栩先生挑了挑眉毛。 詹姆舅舅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眼神向下一扫,杜栩先生发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可不得了了,他立刻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三分假疼痛,七分真造作,看的婵羽不禁笑出了声。 “哎哟!我就见不得这个!温纳特你至于吗,为一本书你就痛下杀手!” 杜栩先生假装头晕,步履踉跄地向着婵羽和瑚琏走过来,早有宫人拿来了纱布、清水和止血的药粉,瑚琏熟练地为杜栩清洗血污,伤口并不深,只是长长的一道浅浅划破皮肤,看着有些触目惊心,瑚琏洒上药粉,杜栩(假装)疼的“嘶嘶”叫唤,瑚琏替他包扎手臂,杜栩则兀自呻吟不休。 詹姆舅舅全程都没有向这边看来一眼,只是躬着身子在校场捡拾那些被打散的书页,瑚琏替杜栩处理好伤口以后,扭身就加入了詹姆舅舅,阳光下躬身捡拾的窈窕身姿被拉成长长的影子,但捡回来的书页还不及十之三四。 “两位先生好剑法,能不能教教我们?” “教教我们!” “教教我们吧!” 男孩子们围上来,目光中全是兴奋。 “去把我的书页都捡回来,捡一页我便教一招。”詹姆舅舅走过来命令道。 男孩子们“嗡”地散开去找寻遗漏的书页,瑚琏欲言又止,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又指了指詹姆舅舅的。詹姆舅舅用手摸了摸她指的部位,原来刚才杜栩锋利的匕首亦轻轻划破了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见手指染上了血迹,方才几不可见地微一点头,默许瑚琏为她处理伤口。 冷不防一支箭射来,正飞向瑚琏和詹姆舅舅的方向,詹姆舅舅眼疾手快,一把推开瑚琏,但箭矢已经太近来不及躲开,正此时,杜栩先生冲上来拦在詹姆舅舅的身前,将他扑往侧后方,两个人共同跌倒,箭矢擦着杜栩先生的肩头飞过,落在地上。 婵羽和瑚琏被这突然的冷箭吓得呆立在旁,詹姆舅舅推开扑在他身上的杜栩先生,撕开后者的衣服查看伤口,见伤口血液鲜红,确定没有毒以后才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询问瑚琏。 瑚琏摇摇头。 “这箭是谁射的!很危险不知道吗?”杜栩先生换上了罕见的严厉语气。 “杜少傅,”越骑校尉仔细检查了箭后说,“这不是孩子们射的箭。用来练习的箭都是蜡做的箭头,就怕受伤。但这支箭,是精钢打造的箭头,还带倒钩,射中以后,拔出来还要连带伤口几倍的皮肉……有刺客!” 越骑校尉去找禁卫搜查刺客不提。 杜栩先生的伤口将衣服染红一大片血迹,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瑚琏已经处理不了这样的伤口,而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温纳特先生,书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了,我向你道歉。”杜栩先生的语气诚恳。 “以后单数日我上课,双数日你上。我不想再看见你。” 留下这一句话,詹姆舅舅转身迈着大步离开,婵羽注意到杜栩先生的表情充满落寞。 晚上睡觉的时候,婵羽仰卧,低声问躺在自己身边的瑚琏:“詹姆舅舅不会永远都不原谅杜栩先生了吧?” “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的。”瑚琏脱鞋上床,“你让我来跟你睡,皇后知道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母后就不会知道,”婵羽翻个身,与瑚琏面对面:“以后你都跟我睡吧,就像今天一样。” 瑚琏从被子里伸出手挽住婵羽的手,两个女孩在笑容中安睡。 婵羽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身下一片濡湿,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血。天微微亮,她看见有一只花斑猫死在床上,躺在自己和瑚琏中间,表情狰狞,尸体冰凉,逐渐发硬,猫身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片床单,有的地方已经发黑。 那是瑚琏的猫,婵羽和瑚琏经常逗它玩。 婵羽尖叫出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椒房殿。 第六十五章 飞吧 五月初五,端午。 原本只有故楚国的百越诸部是为了纪念屈原大夫而在这一天熏艾草、食粽子、赛龙舟。但是天下大一统后,秦楚一家,这节日和习俗便也传入中原来。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错过了。” 窦景把已经凉透的半盏茶泼进手旁的茶洗中,微微歪着头看无为。 已经两个时辰了,他一直沉默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闭着双目,有节律地捻着佛珠,恍入无人之境。 “你真的已经心如止水,成为一个虔诚的神使,并且打算余生都这么度过吗?”窦景继续试探着问道。 无为对她的问题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在心里责怪我投靠了陛下,但是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唯有借助他的力量才能完成……” “你走吧,”无为喟然长叹,“这没有你要找的人,你不欠我的。” 看来这么继续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窦景麻利地站起来,离开了栖云寺。 踏上轺车,小黄门问道:“公主,陛下刚传口谕邀您晚膳后一叙。” “知道了,先去濮泉宫。” 唯有濮泉宫能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赢骢一定是暗中派了人跟踪自己,这才会发现窦景在邀约王启年在伯源楼四层见面的同时还邀请了无为。用薛氏的名义固然不会被拒绝,但与无为和王启年操之过急的相认也暴露了他们的身份。窦景坐在车中自责,她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和自作聪明而给无为和贾美人,不,应该是昭罕和昭灵兄妹,她的表亲们,带来杀身之祸。 故楚国的王族都姓芈,国君为熊氏,而非国君的旁支宗亲则以屈、景、昭、斗、成、班、孙几大氏族为主,而又以屈、昭、景三支最为尊贵,世代通婚以保证血统的纯正。屈氏在屈原投江后便逐渐式微,昭氏和景氏随着楚被秦灭国南迁入百越成为金勘部和红勐部。窦景的母亲和昭罕、昭灵兄妹的母亲是嫡亲的姊妹,三个孩子从小便总玩在一起,直到秦第三次攻百越那场大变故的来临。窦景委身杀父仇人,而昭罕和昭灵则经历九死一生辗转来到长安。 这是偏殿一方圆形的小泉池,用青石垒成,泉水泛着浅浅的碧色,窦景把头埋进温热的水里,任长发漂浮在水中。等她再抬起头来时,一串黑色的珍珠项链正悬在自己的眼前。 “母后要我把它送给你,给你添妆奁。”婵羽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窦景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接过项链:“这是最珍贵的子母链呢,又是你辛辛苦苦捉龙鱼得来的,我不能要。” 窦景把项链还给女孩,女孩没有接回去。 窦景劝道:“海龙王不是也送了我一条黑珍珠项链么?这个你收回去,等你嫁人的时候戴。” 女孩默默把项链揣回怀里,脱了鞋袜,把小脚伸进池中晃来晃去地戏水。 “瑚琏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窦景将长发松松挽起,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水。 “她被詹姆舅舅叫去补书了,舅舅说她心细手巧。” “校场的冷箭和你床上的死猫,查出来是谁做的了吗?” 婵羽委屈地摇摇头:“母后说是有人想杀我,所以让詹姆舅舅保护我,还要我不许乱跑。但詹姆舅舅实在是凶巴巴的,我在他那里背书,我记不住句子他就冲我发火,我就跑到这里来了。” 有人要杀陛下的长女,窦景不动声色地想,会是谁呢?这个女孩触犯到了谁的利益? 婵羽兀自诉说着委屈,窦景的思绪却转个不停,除非是有人知道了三龙的异象,并且确认婵羽就是第三条龙,威胁到了某一位储君候选人的地位,才搞了这么一出,要怎么才能保护这个女孩呢?要想从一个储君候选人的威胁下保护另一个储君候选人,只有陛下有这种力量,这意味着必须让陛下信服婵羽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 “……我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背上会突然出现龙呢?我和他们是同一天生的,为什么我的背上就什么都没有……”不知何时,婵羽的话题已经转到上祀节当日公子净和公子澈突然在雨中显影而出的龙纹身,这个女孩想不通,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大人想要控制舆论的一点点小手段罢了。 窦景从池中走出,披上一件襜褕,将衣带松松地束于腰间。她从随身携带的佩囊中摸出一枚香塔,随手捡了一只瓷碟点燃,又将桌上壶中的香茗倒了一盏递给婵羽,女孩说话说得久发觉口干,接过茗茶一饮而尽。 “这茶好香,喝完还有一点甜甜的回甘,”婵羽满意地放下茶盏,“这不是宫里的茶,但我好像在哪里喝过一次,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确实不是永泰宫的茶,是窦景从南越带来的茶叶,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自从十二岁发生那件事后窦景就拥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整夜整夜睁着双眼熬到天明,直到五年前拜师后,真正成为“巫女”,才掌握了一些密不外传的药方和伎俩,靠着这安神的茶和助眠的香,窦景能够短暂拥有睡眠,但是她发现这些茶和香也越来越不管用了。 好在它们对婵羽是管用的。女孩已经趴在卧榻上熟睡,窦景坐在她身旁,忍不住抚摸她的头发和脸蛋,如果我有孩子的话,差不多也该这么大了。莫名生出的想法让她不由得自嘲一笑,窦景摇了摇头,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会有孩子的了。 “这是我们的缘分,”窦景对着熟睡中的婵羽说,“我希望你能够不为女孩的身份所累,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那套用于纹身的工具窦景向来都随身携带,将它们藏在大袖中的口袋里,显色的药粉珍贵稀少,但足以让她再绘制出一条黑龙。 女孩趴在榻上睡得正熟,窦景轻轻褪去她的寝衣,先用药汁在她的背上涂抹一层用于镇静和止痛,然后拿出细细的笔在女孩的后背上描绘起来,再用针沾取显色的药粉纹入肌理,最后再涂一层药汁用于显色。一气呵成,滴血不沾,纹身显影这个百越贵族代代相传的秘术,传女不传男,只有巫女才掌握秘诀和技巧,如果窦景没有猜错的话,这条龙一定会显影。 这种纹身,男纹遇冷显色,女纹遇热显色,诀窍就在于最后涂的那层药汁,窦景给婵羽和两位公子用的是一样的药汁,意味着她的纹身也会遇冷显影。她和他们一样,真龙不分雌雄。 椒房殿的女官珍珠来要带婵羽回去,被从熟睡中叫醒的女孩揉着眼睛,带着一丝懵然和窦景告别,窦景用温泉水打湿一块棉帕给婵羽擦脸,助她清醒起来。 “你上一次沐浴是什么时候?”纹身后至少七日不能让伤口沾水,否则可能会令伤口溃烂有性命之危。 “昨天。”女孩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窦景放下心来,下一次沐浴会是十日后。 “为什么我的背上会有一些酸痛,而且热热的?”婵羽充满疑惑。 那是因为细而密的针孔里注满了药汁的缘故,十二个时辰后就会消失。 “因为你刚才趴着睡觉的缘故。”窦景答道。 女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挥手和窦景告别。 目送珍珠带走婵羽,窦景吩咐小宫女:“去给漪澜殿贾美人带个话,我有些和公子净有关的话要找她说,快去。” 漪澜殿的贾美人,贾妙丽,入宫前的名字叫做贾照,窦景的嫡亲表妹昭灵,缓缓踏着莲步姗姗来迟。她的眉目依稀看得出儿时的影子,只是已经微乎其微,站在窦景面前的这个女人有着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姿,眉心透着一股清冷神色,气质与儿时那个甜美高贵的女孩截然不同,若非早已知悉她的身份,哪怕朝夕相处也绝对认不出来。 贾美人和窦景保持着距离,语气中带着疏离:“公主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无为应该早就跟你打过招呼我是谁,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窦景褪去襜褕,薄而飘逸的衣裙顺着身体的曲线滑落脚下,窦景迈入温泉池中,“未免隔墙有耳,下来说,对你我都好。” 贾美人犹疑了一下,解开衣带,迈入池中。两个女人赤裸相对。 我要怎么开口,直接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掌握她和她的哥哥是叛贼的余孽吗?而且是因为我的出现而导致这个丑陋而残忍的真相被加速揭开。这对无为、对贾美人对公子净无异于晴天霹雳。 “现在可以说了吧?”贾美人的语气完全没有窦景预想的慌乱,而是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利用你和无为的身世做文章,对公子净不利,你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早做准备?” 贾美人凝视着窦景,目光如冰:“这关你什么事?” 窦景沉不住气了,抓着贾美人的肩膀:“陛下的城府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早点向他坦白,不要等到他发现的那一天,那就为时太晚了。” 贾美人拨开窦景的手:“只要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被我们守了十年,一直相安无事,但是你一来,海龙王、王启年、龙纹身……桩桩件件都围绕着当年百越的那点旧事,你到底是何居心!” 窦景自知理亏,没有反驳,没有回答。 “自我阿爹阿娘被活活烧死在寨子里后,我就发誓要保护我的家人,如果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贾美人柔弱的外表下却很决绝。 “我无法向陛下隐瞒,”窦景向贾美人如实道来,“我需要利用陛下的力量复仇,我的仇人不是陛下,陛下需要借我的手铲除海龙王和削弱永昌侯的门阀力量,陛下早晚是要拿门阀开刀削藩的,重用我和王启年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朝一日做大做强,陛下也会用别的刀子来铲除我们,现在都靠陛下表示忠诚,只是希望来日陛下能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贾美人转身欲离去:“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不要牺牲我们来为你自己开路。” 窦景拉回贾美人:‘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明白吗?!我选你,选公子净,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我选择成为公子净背后的力量,扶他走上储君之位,相应的,公子净在登基之后要保证自己母系氏族的利益!’ 贾美人缓缓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出现了感兴趣的表情,窦景知道自己快成功了。 窦景更进一步:“说到底我们是血脉相承的亲戚,是盟友。我们都需要靠着陛下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 贾美人似乎被说动:“如果我坦承身份,陛下以我和无为是百越余孽为由杀掉我们又怎样?” 窦景知道她要有如此一问:“无为是替身僧,杀替身僧是大不吉,陛下不会逆礼法而行;你是公子生母,陛下不会动手的。” 贾美人嘲讽一笑:“陛下杀我不算弑亲,到时候再给公子净找一位生母不就得了?就算真如你所说,陛下不会杀我二人,那我们的身世陛下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窦景被她机敏地反问噎的无可反击。 “陛下驾到——”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唱名让窦景和贾美人都大惊失色,贾美人用锐利的眼神射向窦景。 窦景大惊:“不是我,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赢骢已经迈着步子进来,只有他一个人,并且命令下人将殿门紧闭。 窦景和贾美人肩并肩地站在水里,窦景觉得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从水中想去拉贾美人的手,却被后者甩开。昭灵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外柔内刚,而自己则正好相反。窦景看出来了,贾美人根本不怕陛下。 赢骢面无表情地下令:“转过身去。” “陛下!”窦景上前一步恳求道,“贾美人是无辜的,她来到长安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年纪还没有现在的婵羽大,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也根本不知道会进宫来,请您无论如何,看在公子净的份上,宽恕她。” “朕没问你,”赢骢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贾美人,“朕让你转过身去。” 窦景看见贾美人面无表情地缓缓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赢骢眼前。 她的身材婀娜,皮肤光洁如雪,背上有一只鲜红的九头凤鸟,浴火而生。 在百越,只有血统最纯正的贵族才会拥有这种显影的纹身。 第六十六章 为君为夫为父的艺术 赢骢懒洋洋地坐在榻上,眯着眼睛,听詹事岳骏德做简报。 “安陆侯裴周五月初六夜里病薨,其子裴知远已递上丧表,为老侯爷请以‘宁’为谥号。” 赢骢从岳骏德手中接过丧表翻看:“朕记得裴周老侯爷是第一代安陆侯裴右的长子,今年得有六十——” “六十八岁,陛下。”岳骏德将手端在大袖中道。 “是个厚道的老人家,追封裴周为辽国公,谥号‘文宁’,以郡王之礼厚葬了吧。” 岳骏德微微颔首表示明白,继续道:“裴知远在封地主持丧仪,但是裴长女已经带着辽国公的长孙悄悄来了长安,就住在景阳公主府里。” 赢骢坐起身来,疑道:“怎么回事?她不在家中为老父守孝,跑到长安来干什么?” 岳骏德耐心解释道:“裴周老侯爷只有一儿一女,裴长女是正室所生的嫡女,正室早亡,裴侯爷续了弦生了裴知远,但裴侯爷对发妻和长女感情极深,裴长女十七岁上成婚,乃是招婿入赘,生下一子姓裴,这个孩子被裴侯爷视为嫡长孙,自幼便亲自教导。” “朕明白了,涉及个爵位承袭的问题。” 岳骏德点头:“陛下明鉴。爵位究竟是传给庶长子还是嫡长孙,《秦律》里一直未有明确规定,是以裴长女带着孩子就来长安了。” “那她不该是进宫让朕给她做主吗?跑你们家做什么去?这事景阳公主说了算吗?” 岳骏德微顿了一顿:“自花朝节后,皇后……皇后一直有意和安陆侯裴家联姻,是皇后交代内子好生招待。” 赢骢了然于胸:“想把朕的女儿嫁给安陆侯的嫡长孙,换取裴阀对公子澈的支持?” 岳骏德沉默不语。 “这件事朕知道了,不要声张出去。你接着说。” “漪澜殿贾美人与和靖公主今晨已经出宫前往甘泉宫备嫁,皇后坐镇椒房殿准备嫁妆事宜,贾美人负责教习和靖公主礼仪。” “嗯,”赢骢伸了伸手,坤伦递上茶盏,赢骢呷了一口,“甘泉宫清净,她们又都是百越同族,一个好好教,一个好好学吧,别让外人打扰她们。你继续。” “唯。去岁长沙郡旱情引发今春蝗灾,周边地区已经有小规模瘟疫,若不及早治理,恐难控制。” “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赢骢从懒洋洋的状态中迅速抖擞起精神,“你跟了朕二十年,不能总在永泰宫出来进去的,你得替朕分忧。钱、粮食、药,你要什么,列个单子呈给朕,放手去做,务必把这件事情给朕办妥。” 岳骏德被突如其来的重任委托惊到,忙跪下领旨谢恩,保证绝不辜负圣意。 “左右国师都是精研医道的,你带上他们,治理瘟疫的事情让他们献策,你来拿主意,朕准你全权节度,地方郡守若有违抗命令、中饱私囊者,不必报给朕,该杀便杀。还有,朕的那个替身僧无为,着他即日起便到大青龙寺日夜为百姓祈福。起来吧,不必跪了。” 赢骢站起身来,岳骏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陛下,”岳骏德低声道,“贡赛死了。” “谁?什么人?”赢骢回过头来。 “那个人贩子,过去经常往来中原和南越的,无为师父就是他——” 赢骢扬起手来,制止了岳骏德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死的干净吗?” “死无对证。” 赢骢满意地点点头:“把几个孩子叫过来,他们跟着新少傅学了也有两个多月了,朕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长进。” 岳骏德躬身行礼后向殿外走去。 赢骢又补充一句:“贾美人在甘泉宫的这段日子,让公子净搬到宣室殿偏殿跟朕一起住。” “唯。” 没有从岳骏德的眼中看出异样神色,赢骢多少有些失落。这老小子的城府看来是又深了一层。 赢骢依然还没有确定储君的人选。尽管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国本早立、名分早定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选一个儿子当自己的继承人,亲手培养他,让另一个漂洋过海去长见识 ,直到权力交接稳定后再回来,避免兄弟阋墙的悲剧。 在成为父亲的这十年来,赢骢一直在极力地控制自己一碗水端平,绝不厚此薄彼,他自己不看重什么嫡庶之分,他承认长幼有序,但尊卑有别?太肤浅了。更何况他的两个儿子本来就长幼无序。 但赢骢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坚持的原则似乎错了,无论是做君王也好、做丈夫也好、做父亲也好,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偏好是很重要的。只有表现出这种偏好,臣属、媵妾、子女才会循着这份偏好迎合自己的需求,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利用他们的本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是做君王、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艺术。 孩子们被一起带到宣室殿里,还包括各自的伴读,他们静静地跪坐在榻上,带着一点点的拘谨和紧张,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头也痒脚也痒,想要用手去抠又要忍着不去抠。孩子到底是孩子,赢骢自己小时候也一样。 赢骢把裴周身后的继承权拿出来让他们各自发表看法。 “爵位到底是该给长女所生的嫡长孙,还是该给庶长子呢?”赢骢坐在榻上,饶有兴致地提问,他其实并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享受观察几个孩子脸上的表情。 岳攸至先开口问道:“这些年是谁在协助已故的老侯爷当家呢?” 岳攸至是岳骏德的长子,在一群孩子中最年长,已经满13岁。赢骢表面不动声色,但是心中暗自称赞他的敏锐,任何一个当家人都会把自己的继承人放在身边培养,只要知道是谁跟着裴老侯爷出来进去打理公务家事,就不难猜到裴老侯爷属意的继承人是谁。 赢骢默许岳骏德来解释相关信息。 “裴周老侯爷几个嫡出的儿子都死在他的前面,只有一个庶出子裴知远尚在人世。多年以来由他的嫡长女裴氏当家,裴氏女招赘婿生有一子尚年幼,但裴老侯爷喜欢此子至深,曾上书给陛下,明确此子的身份乃是裴家的嫡长孙。” 赢澈开口:“既然明确了嫡长孙的身份,那就应该由嫡长孙继承爵位。立嫡以长,庶出子自己心里要有数。”说完瞟了他庶出的兄弟一眼。 就在不久以前,就在这宣室殿内,赢骢问太傅岳谊三个孩子究竟谁可堪重任,这个三朝老臣对赢澈的评价是“任性真率,至刚易折”。他刚才那根本就不是在说安陆侯的爵位继承,他在说他自己。毫不掩饰的攻击性,心事全写在脸上。 赢骢转过目光看着赢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的血统,尤其在知道他母亲的身世之后。但是赢净酷肖自己的面容打消了赢骢所有的疑虑,并且开始为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荒唐。 “嫡子既然已经不在人世,”庶子赢净开口了,“庶子同样具备继承的权利。而且裴知远的母亲虽然是继室,但亦为正妻,子凭母贵,裴知远现在的身份就是嫡子。” 他也在为他自己说话。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在分别为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发声。 岳谊曾称赞赢净有少年老成、深思熟虑、不喜形于色的宝贵品质。赢骢后悔没有追问他这样宝贵的品质应该用在何处,为君者吗?还是去异国当质子? 两个儿子分别代表了坊间最主流的两种观点,各执一词,这也正是此案久断不下的原因。 “为什么不能由裴长女继承?”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看向婵羽。 “既然一直以来是裴长女跟在老侯爷身边打理事务,那么由裴长女继承爵位不是更妥当吗?” 岳谊说她聪悟、有口辩、惜为女郎也。 “殿下,女子是不能继承爵位的。”岳骏德耐心而又善意的提醒。 “谁规定的?”女孩伶牙俐齿地反驳。 是啊,谁规定的,赢骢在心中哑然而笑,他的姑母摄政大长公主赢婴,活着的时候权利滔天,只是没有名分的君主,死后被追封为宣宗皇帝。这个女孩也在为自己说话,她像雏鹰想要冲破壳一样地想要突破自己性别的桎梏,还以为谁都看不出来。 窦景说过,真龙不分雌雄; 赢骢昏迷时梦中见到三条黑龙争夺一颗明珠; “我看到三条龙盘踞在你的屋顶上,一条青色,一条白色,一条黑色。每一条都是你的骨肉、你的血亲。可它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彼此反目,相互掣肘。你只能选一个继承你的宝座,必须亲手分开另外两个,但不管你怎么选择,有朝一日三龙终会相聚,争斗的结果不取决于你的选择。”老宫女梅列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阴恻恻的声音叫人背后生出寒意。 梅列曾经预言过胜遇的死,而且被她不幸言中。赢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预言。 所有人都被婵羽问的面面相觑。赢骢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只会是大人的传声筒,婵羽也好,赢澈也好,赢净也好,他们说的话每个字都是他们母亲在身后的窃窃私语。 “让裴知远继承安陆侯的爵位。”赢骢平静说道。 “是,”岳骏德迅速以笔蘸墨在竹简上记录。 “裴知远死后,爵位传给裴家的嫡长孙,那孩子叫——罢了,你自己把他的名字补上,不要写错。” “唯。”岳骏德运笔如飞。 “在裴家嫡长孙继承爵位之前,裴知远要从封邑税赋中上缴安陆侯那份拨五成给裴长女和她的儿子;裴周留下的房产田地也一并分五成给裴长女母子。” 岳骏德一气呵成,轻轻吹着竹简上的墨迹,然后抬起头来:“陛下,这其实是给安陆侯分家了?” 赢骢微微地挑起嘴角。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第六十七章 是时候站队了 一听说是岳骏德来,湘虹特意预留了泽芝馆的汝江阁给他。这泽芝馆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春楼女闾之一,位于长安城的东市。虽然是欢场,但是个高雅去处,达官贵人,行人商贾往来其间,观歌舞、会朋友、谈生意,更像是个社交场合。这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以阁命名,而汝江阁离馆内的舞台较远,是一处安静所在。 岳骏德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盏琥珀色的淡酒,他端起来在手中把玩,却无心去饮。这酒虽然度数不高,但是他喜欢保持清醒,习惯保持清醒。 阁内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有四名乐伎,一拉胡琴,一吹排箫,一拨琵琶,一击楚筑【注1】,合奏着幽幽咽咽的异域曲子,隔着屏风的薄纱,可以看见她们影影绰绰的身形,却看不清面孔。 外间的女侍将汝江阁的门推开,詹姆斯·温纳特健朗的身影走进来,门又被轻轻拉上。 “干什么非约在泽芝馆?”温纳特坐在岳骏德对面。 “这你就不懂了,”岳骏德为温纳特斟上酒,“你来长安也有段日子了,但是都没有时间赏一赏长安花,我不日将南下赈灾,到时候没人带你玩了。” 温纳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将盏中淡酒一饮而尽:“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么?” “言归正传,”岳骏德为温纳特盏中续上酒,“你怎么看陛下让公子净搬到宣室殿偏殿和他同住?” 温纳特警觉地看了看屏风后面的乐伎:“在这说话安全吗?你不是不了解陛下的为人,到处都有他的眼线。” 岳骏德做了个安抚温纳特的手势:“放心,陛下的眼线都是我帮他盯着的。” “你就不担心陛下也找人盯着你?” 岳骏德先是沉默,继而自嘲一笑:“总有一天会有的,但他要先找到比我更值得他信任的那个人。” “坤伦呢?无为呢?你就不想想,陛下可以让你去监视别人,难道不会派人来监视你吗?” 岳骏德淡淡地笑了笑:“无为?”,他讽刺地摇摇头,没有解释,“至于坤伦,倒是有这个可能,陛下要节制我,最有可能用他,但今日你我二人要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我二人的身份决定了我们的立场注定有偏颇。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皇后那边已经坐不住了,”温纳特用指腹摩挲着杯沿,“我能理解她,在外人看来,陛下把公子净接到自己身边住,无异于已经暗示东宫人选了。” 岳骏德道:“外人怎么说我不关心,我问的是你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陛下把哪个儿子放在身边是我无权置喙的。” “我跟你直说了吧,”岳骏德讶异于温纳特的守口如瓶,“现在是五月,七月是三个孩子的生日,八月十五陛下就要宣布太子的人选,我的身份不方便出面,但景阳早就选择了公子澈。你没有选择,不要纠结了,两边都不想得罪的结果势必是把两边都给得罪了,是时候该站队了。再说你也根本没有选择,你难道不选你姐姐的儿子吗?没有血缘的姐姐也是姐姐。” 温纳特的目光中没有波动:“且不说我是格兰德国人,秦国的政事我毫无兴趣;即便论亲情,我也不想掺和储君的事情。陛下从小就不喜欢我们插手他的私事。” “天子没有私事,”岳骏德的语气更严肃了一些,“太子只能是公子澈,你必须把公子净带去格兰德国当质子。质子可不是家事,是一件和秦国、格兰德国都密切攸关的国事。” 温纳特的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圣心难测,这我决定不了。” “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岳骏德将两只酒盏并成一排,拿起牙筷,蘸着酒在矮几上画了一道,“自从陛下宣布要选太子的那一刻,考核就已经开始了。你以为陛下看的是哪位公子读书读得好,骑射练得勤吗?” 岳骏德故意停下来,迎上温纳特的目光。 “在海龙王和亲这件事上,公子澈果断,主张让公主出嫁;公子净仁义,主张把公主留下,但是他没有解决问题,两边可以说是打了个平手。” 岳骏德在分别代表着公子澈和公子净的酒盏旁边各画了一道。 温纳特似乎跟上了岳骏德的思路:“这一局,考的是大局观和亲情。公子澈有决断,但违背了‘赢秦氏勿使手足分离’的家训,陛下最重感情,所以这一局表面上看打了个平手,实则陛下心中倚重向公子净。” 岳骏德微微点点头,继续道:“上祀节的捉龙鱼之赛,陛下本意就是让在场所有人看见两位公子‘天赐’的龙纹身,至于比赛结果无足轻重,因此公主捉到龙鱼这件事,没有人当做一回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龙纹身上。” “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天启罢了,只是统治者需要这样的天启,民众也需要,他们需要通过看不到摸不着的力量来说服自己。” 岳骏德在两只酒盏旁又各添一笔:“然后就是前几日的安陆侯爵位继承案。你觉得谁赢了呢?” “我当时不在场,但据说陛下把爵位判给了裴知远,而公子净是主张裴知远继承爵位的。再联系陛下让公子净搬进宣室殿,意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岳骏德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我说了,那是外人的看法,你不该这么短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岳骏德用牙筷蘸酒在公子澈和公子净旁又各添上一道:“战局依然没有分出胜负。裴知远袭了爵位不假,但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死后要传给自己的侄子。各打五十大板,对裴家叔侄如此,对两位公子亦然,这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岳骏德看出温纳特在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我不知道你到底找我来要说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下一轮考核就要来了,”岳骏德放下牙筷,“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我马上南下赈灾,说不上多久才能回来,长安城的情况我就顾不上了,这几个月绝对不能出问题,你必须保证公子澈胜出。” 温纳特露出一个表情,讽刺岳骏德这个荒谬的提议。 “我们控制不了事,但是能够控制人。我父亲死前最后一次进宫,陛下问了他关于两位公子究竟谁可堪大任的问题。” “世伯怎么说?” 岳骏德摇摇头:“恐怕只有陛下和家父知道内容了。家父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千万不能参与到储君的瓜葛中去。” “可你也没把老人家的临终之言听进去啊。” “我说过,我的立场,我的身份,注定会有所偏颇。我永远忠于陛下,但不意味着我就是局外人。总之,我们要控制能左右陛下意志的人,此人对两位公子的判断,多少会影响陛下的选择,我们只能靠这么一点点可能性来增加自己的赢面。” “大海捞针一般的概率。陛下不会被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左右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别人做不到,我做不到,但你能做到。” 温纳特疑惑地皱起眉头。 “攻略他,说服他,让他为你所用。” 门被拉开,一个身着青袍的身影弯腰进来,温纳特向门口的方向看去,来人有些不知所措,讪讪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来来,杜栩先生,我们正等你呢!”岳骏德扬手呼唤他进来。 “我……这合适吗?” 岳骏德已经让开一个位置,让杜栩挨着温纳特坐下,自己则为他二人都斟上酒。 “我听说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误会,”岳骏德举杯,“你们一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个是我亲自访贤请来的先生,让我出面来做一个和事佬,干了这一杯,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 杜栩欣欣然举杯,但是温纳特一动没动。 “温纳特先生,鄙人给您赔罪了。”杜栩一饮而尽,将杯盏倒置以示诚意。 温纳特看也不看杜栩一眼:“我不喝酒。” 见温纳特起身欲走,岳骏德忙伸手拦下:“急什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亲近亲近,我三日后将启程南下,便不陪你们了,你们玩的尽兴一些,今日所有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岳骏德将温纳特推回去,杜栩显然也已面色不善,反正任务自己已经交代给了温纳特,能不能争取到杜栩,杜栩对两位公子的评价又能影响到陛下多少,岳骏德心里也没底。 这一场储君之争,离比赛结束的时间不多了,可局面还是一片模糊。 【注1】筑:中国古代传统弦乐器,形似琴,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 杜栩(1) 刚过人定时,寻常人家已经陆续入睡,但是长安城东市的泽芝馆才刚刚开始散发魅力。靡靡之音缠绕在舞姬纤细的腰肢上随着鼓点节奏摇摆,让人心旌荡漾;轻纱覆盖的姣好面容影影绰绰,只露出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眼,似笑非笑地散发出似有还无的情思,惹人遐想。 长安,长安。 门口的侍僮告诉我,今夜湘虹不在,她去西市的贞芙苑了。 湘虹从十三岁就被卖到泽芝馆,从舞伎做起,很快被迫卖身,直到遇见了我师父,一个充满智慧的长者。师父她老人家敏锐地识别到了湘虹拥有舞蹈和美貌以外的天赋,便出于爱才之心教授她算术和读写,湘虹学的很快,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便已经码得好算筹,做得一手好账本,迅速被泽芝馆和贞芙苑的老板赏识,摇身一变成为长安城最有名的两家春楼的统账先生,只要跟银钱货物有关的事情,她说了都算,过上了再不必看嫖@客的脸色过活的日子,收入丰厚,出入体面。 我与湘虹的关系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道得明。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跟着师父在大秦帝国周游,我们原本只想在长安城短暂落脚,却因为师父要教授湘虹的关系长久地留了下来。我随着师父频繁地进出泽芝馆,从男孩到少年,当我的喉结开始发育,嗓音开始变粗,湘虹也完成了她的学习。当师父认定她可以凭借知识独当一面后,我们才离开长安,继续周游。 泽芝馆是我从小到大停留过时间最长的地方,是最类似家的存在。这里总是温暖的,有温暖的茶饭,有温暖的洗澡水和温暖的床铺。在这里,我向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孩献出初吻,不久后,另一个比我大的女孩让我变成男人,当我再回到长安的时候才得知她们都已嫁做人妇。但我和湘虹的关系却始终单纯,她于我是亲人、是姐姐般的存在,她是早晨掀开被子,一边打我屁股,一边叫我起床的人。我们无话不谈,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绮梦架着一个体重足有她三倍的胖大中年男子迎着我走过来,那男子已经喝醉,脚步虚浮,难为苗条的绮梦搀扶着他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走在游廊上。 我将手端在大袖中,靠在墙边为她二人让路,笑嘻嘻地问:“绮梦妹妹,今日轮到你捡尸?” “打嘴!我和湘虹同岁,你要叫我姐姐!” 绮梦有着迷人的丹凤眼和俏皮的小虎牙,瞪起眼睛假装生气的时候最可爱。她有一种混合着孩子气和少女感的特质,娇亦美、嗔亦美、憨亦美,独树一帜,令人过目不忘。 泽芝楼的女孩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凡是那种喝的烂醉成泥的男子会由正值信期的女孩“捡”回自己屋里,谓之“捡尸”,女孩们总有自己的办法解决这些“尸体”们的需求,反正他们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但钱还是照付不误,而女孩们难得休息一晚。老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客人什么也不说,大家都开心。 绮梦笑着自我面前跌跌撞撞经过,并且婉拒了我帮她送“尸”回房的提议。 走出几步后,听她在身后喊我,我便回头,她露出一颗小虎牙的笑容叫人百看不厌:“杜栩,你问问柳柳瓶,他那本《封神榜之天香国色》的小册子还画吗?大家都爱看得很,等的很急呢。” 我笑笑:“那是他当时没钱时画来糊口的,他现下好像有了正经营生,上次我们见面时,他说短时间内不画了。” 绮梦含糊地应了,我便也转身继续前行。 我是杜栩,大秦帝国最尊贵的西席先生(当然在泽芝馆,湘虹替我隐瞒说只是去一大户人家供职)。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在进宫之前,我曾化名柳柳瓶绘制风月画册,《封神榜之天香国色》只是其中一本,还有《定远侯与我娘亲二三事》、《风流女官千金命》、《遨游蓬莱记之天神传说》……每一本都在春楼女闾争相传看,靠抄本卖出去的钱支撑着我在游学途中和长安城中的大笔花销,因此柳柳瓶这个名字在坊间名气大得很,却少有人知柳柳瓶和杜栩是一个人。不过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画册其中一本居然传入宫里,若非一个我为了防止盗版的笔误,我都不知道公子净也在看我绘的画册。所以我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画了,毕竟为人师表,以德为先。但如果哪一天我入不敷出,那我便顾不了许多了,我脑海里已经构思了至少五个故事,画出来足以支撑我三年的开销。 绕过弯弯扭扭的游廊,我轻车熟路地找到汝江阁,冲着门边的侍女眨眨眼睛,她温柔地抿嘴一笑,替我拉开了阁门。 约我前来的詹事岳骏德背对门而坐,听见拉门声立刻回头招呼我进去。 “来来,杜栩先生,我们正等你呢!”他冲我扬了扬手。 我却没料到阁中还有一个人,一个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的人,我好像把他给得罪了,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杀气。 我犹豫着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我……这合适吗?” 岳骏德站起身来直接把我从门口拉进去,然后把我硬按在詹姆斯·温纳特的旁边坐下,还好他没有挪开,否则我不知该如何尴尬。 岳骏德为我和温纳特都斟上酒,我的目光只紧紧盯着酒液,小腹因紧张莫名有隐隐的抽搐疼痛,我后悔进来了。 “我听说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误会,”岳骏德举杯,“你们一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个是我亲自访贤请来的先生,让我出面来做一个和事佬,干了这一杯,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 那一日我因为贪玩加手贱搞坏了与我同为少傅的詹姆斯·温纳特的一部书,他似乎视那本书为珍宝,以致于对我都动了刀剑,我的手臂上还留有他的剑划出的血痕,虽然伤口不深,也已经结上血痂,但注定会留下淡淡的疤痕,长长一道,由腕至肘,他留给我的疤痕。 事后我曾向他道歉,一遍一遍地道歉,他总是沉默地走开,无视我的存在。 “温纳特先生,鄙人给您赔罪了。”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盏倒置以示诚意,但是温纳特一动没动。 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了,吧…… 我觉得自己又贱又蠢,我干嘛非得得到他的原谅?! 温纳特起身欲走,岳骏德伸手把他拦下又按回坐榻上:“急什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亲近亲近,我三日后将启程南下,便不陪你们了,你们玩的尽兴一些,今日所有花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岳骏德推开门,交代了门口的女侍两句,便礼数周全地告辞,他使了个眼色,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温纳特,我只知他走以后气氛更加诡异尴尬。 温纳特沉静如水,我则如坐针毡。 杜栩(2) “哗”的一声门被推开,浓妆艳抹的浮香带着一行六个女孩子莺莺燕燕地鱼贯而入。 泽芝馆所有的女孩分为雪、月、花三组,浮香是花组的行首。她今年约莫三十五六岁,姿容姣好,身段风流,有一种饱满成熟的风韵,而眉眼间又有些精明市侩和算计,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她二十八岁那年,在蝉联了泽芝馆十年花魁的桂冠后宣布退隐,她既没有选择嫁人,也没有选择出家,而是选择大隐隐于泽芝馆,当起了教习。妓@女也是需要教习的,她们要学的东西远比外人想象的多得多。今年浮香荣升行首,意味着她组里的女孩生意越好,她自己的业绩也就越好,年终的分红也就越多,大家都开心。一直以来想睡浮香的男人不少,而她也终于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睡谁或者不睡谁的地位。这个世界上有的男人喜欢情窦初开的少女,也有的喜欢风流倜傥的熟女,前者固然有着隐秘而娇羞的新鲜美感,但后者则以技巧丰富见长,究竟谁带来的欢愉更多,那便是见仁见智了。我只知道,浮香十年花魁的战绩不仅仅是靠美貌得来的。 进来的六个女孩子我都认识——迎春身量高挑,一双勾魂摄魄的细眼,唇边有一粒美人痣,很少有人能从她的眼神下全身而退;稚气未脱,一张小圆脸上有一对甜甜梨涡的是含笑,她总是一副不知愁的模样;不苟言笑的是六月雪,最喜欢满腹经纶的才子,想要搏她一笑,没点真本事不行;鹤望兰皮肤白皙,有着胡人血统,据说她的父亲是一位西境胡商,来长安做生意时,便在泽芝馆和她娘生下了她;罂粟是这一辈的佼佼者,才刚满十七岁,已经是来年花魁的有力竞争者,论才情论容貌论技巧,她在泽芝馆,在长安城,甚至在整个帝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当然她的花资也要价不菲);凌霄在六人之中年纪最长,生就一副端庄面容与素雅气质,并且这两样特质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人人俱以为她拥有做行首的派头,殊不知她关起门来在床榻上却狂野得很,因她恰好住在湘虹的望元阁隔壁,在许多个被她吵醒的深夜和凌晨,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总能看见湘虹端坐在书案前整理账目的身影,神情专注,丝毫不为外物所影响。 女孩们微微屈膝,齐刷刷地向着我和温纳特行了半礼,想到平时我与她们都是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吃在一处玩在一处的,这阵势倒教我有些不习惯,忙直起腰来端正坐好。 浮香也没理会我,只是挨着个给温纳特介绍几个女孩子,按照泽芝馆的规矩,客人若喜欢哪个女孩便留她下来,若是这一拨没有喜欢的,很快还会有下一拨,每六人一组,总能挑到合眼缘的。 温纳特看上去却兴致缺缺,只是指着鹤望兰问了一句:“你胡人的血统是哪里的?” “不知道,”鹤望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显得有些梦幻,“大约是西境大陆的某个小国吧,我娘说不重要。” 浮香擅于察言观色,见鹤望兰与温纳特俱是华胡混的血统,便有意要让鹤望兰留下,岂料温纳特挥了挥大袖道:“你们下去吧,后续也不必带人进来,乐师也退下吧。” 浮香向我丢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我猜得到她在想什么,来泽芝馆干坐着喝酒的人恐怕并不太多,但我深知温纳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便向浮香微微耸耸肩,浮香识相地带着女孩子们奔赴下一个战场。 又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的尴尬几乎要冲破头顶,爆炸在这汝江阁里。 我塌下端直的腰背,盘着腿坐在席上,从小桌上捻一粒花生剥着吃,暗暗觑着温纳特。他人长得高,四肢修长舒展,像一株霞姿月韵的树,此刻他细长修直的手指正轻轻捏起酒樽,仰头将其中的酒液饮尽,喉结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我的心怦地撞了一下胸腔。 不破不立,我索性破罐破摔地四肢摊开,“大”字型地瘫在席榻上来掩饰我的紧张。 我用脚尖轻轻点了点温纳特的后腰,装作一副大大咧咧毫不在乎惯游花丛的口气问道:“都说判断一个男人要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刚才那几位姑娘你一个都没看上?泽芝馆可是有九九八十一位现役伎倌,再加上行首、教习,共一百零八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还不够你挑?那还有正在学徒期还没出道【注1】的,你怎么也不多看看?” 我用肘撑起半个身子,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知他的表情;他的背影不动如山,手臂扬起,又是一杯酒饮尽。 我不甘于这次打开话题的失败,厚着脸皮继续问道:“你不会是童男子吧?不要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这里的姐姐妹妹们我都很熟,我可以为你引荐,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应该喜欢性格活泼些的,那绮梦蛮好的,她平时喜欢看些话本故事,一肚子志怪传奇,跟她聊天很开心的,哦不行,她今晚有客了,那……” 酒杯被温纳特重重地拍在桌上,我一愣,话被打断,也无意去接上了。 我从席榻上爬起来,冲到温纳特的对面,用手拄着桌子问:“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而好龙阳之风……”我转了转眼睛,双手环臂,盘腿而坐,打量着对面的温纳特,他面容轮廓如雕刻,看不出一丝喜怒,“我可是听说你上学的那个什么科斯学院全是一水的小男孩,很容易出事,好像在西境,有这种癖好是会被火烧死的……还好在我们东方没这种讲究,你喜欢什么样的,别不好意思,我让我姐姐湘虹去安排……泽芝馆和贞芙苑她说话都能算点数!” 我把我的姐姐都贴上了,却依然没能换来他说一句话,准确的说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温纳特再一次饮尽杯中酒,酒壶空了,我击掌示意门外的侍者来添酒,他却果断地站起身来,要离去的样子。 我急了,忙起身去拦,但是盘腿坐的太久,一站起来,双腿双脚都是麻的毫无知觉,还未站直,便被身前小桌一个趔趄绊的跌倒在温纳特身侧,我亦顾不得疼痛,斜歪在席榻上伸出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臂,隔着大袖,我感受到他小臂肌肉的紧张,我手上加了点力气,以免被毫不留情地甩开。 “你先别急着走,”但急的人仿佛是我,“我有东西要给你,”我拉着他的手臂顺势站起来,那一瞬我们离得如此近,他的呼吸里有刚才喝的西域葡萄酒的甜香气息,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睛原来不是黑色的,而是黑夜深海般的墨蓝,深邃、沉默、令人琢磨不透,“我去拿给你,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我冲到门口,生怕他走了,便又扶着门强调了一遍:“跟你那本书有关,你千万等着我。” 汝江阁在泽芝馆的西侧,望元阁在泽芝馆的东侧,平日里遛遛达达也没几步路,也不知为何今夜却相隔如此之远。 我甩开膀子奔跑在泽芝馆的走廊里,大袖在身后摆荡,也不知是否错觉,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带动起来的猎猎风声。我穿过一组组一对对已经结成临时伴侣的男男女女,惊起一阵阵莺莺燕燕的娇呼和笑骂,可我完全不在乎,有人在等着我,我要快,我必须要快。 我冲进望元阁,在湘虹的书案上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我要带给温纳特的东西,便忙忙地揣进怀里,向着我来时的方向飞奔回去。 一路上我的心跳的飞快,我想一定是因为飞奔造成的。 推开汝江阁的门,却已经空无一人,就连桌上的杯盘碗盏,残羹冷酒都被收的干干净净。 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失望和懊恼,继而变成颓丧,又变成莫名的愤怒。 我的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先左拧三圈,后右拧五圈,纠结成一团后,被往下狠狠一拽。 白贱一场。 【注1】出道:本意是指学徒学艺期满,开始独立从事某项工作或事业,源自法语debut,意为初次登场。 杜栩(3) “你要给我看什么?”身后响起一个没有温度的低沉声音。 我转身,温纳特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你跑哪里去了!我不是叫你就在这等着我吗!”我向着他发出了我的无名之火,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我在干什么?我今晚怎么如此反常?我不是只喝了一杯酒而已吗?为什么他令我心绪不宁?在他的面前,我不是平日的那个我自己。 温纳特轻轻地推开我,走回汝江阁端坐于席榻上,不痛不痒说了声:“出去解手而已。” “阁中没有恭桶吗?干嘛跑出去!” 喂喂,我提醒自己,怎么这么大火气。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只因汝江阁是一间供三五人小酌的小阁子,即便算上乐师和伎倌,也决不能超过十人,所以不像望元阁,前待客,后起居,设施一应俱全。汝江阁还真就没有恭桶,要解手只能出门左转走到头用溷藩【注1】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我拉上阁门,走到温纳特对面长跪端坐,将怀中几张羊皮纸拿出,双手呈上,他打量了我一眼,接过去。 “那天把你的书弄坏了,好多书页打散,听说宫人帮你寻回了大部分,但有几页还是被风吹进水里去了,”我内疚地没有抬头,手指抠着席榻上的缝隙,“我就去水里把它们捞了回来,幸好是羊皮纸,比较结实,但书页上的字还是花了,”我抬起眼觑温纳特,他只是翻看着那几张羊皮纸,没有表情,“这种纸我们大秦没有,我就托湘虹到西市的胡商纸铺子里给我寻来一些,跟你的那种不太一样,胡人老板说你这种纸现在在西境也不产了。” 我的心怦怦地撞击着胸腔,但是温纳特对我说的话没有一点反应。 “泽芝馆有个老熟客,最能辨认笔迹的,我找他对着原来书页上的字迹复原了一版,但是那个老头儿也不识格兰德语,所以也只能照猫画虎,”我讪讪地挠了挠头,“我吧,我的格兰德语水平你也知道,我就在那个老头复原的基础上根据我的理解又修改了一遍,专门模仿的你的笔迹,但有些词吧,有好些词我也不认识,就囫囵……” “就胡写了?”温纳特开口,毫不留情,一针见血。他又翻了翻那几张我花了大半月的功夫才整理出的书页,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在我看来,仿佛是嘲讽,“词不达意的,但还算勉强能看懂,也是难为你了。” 那最后一句无异于夸奖,我笑问:“那……咱俩这……算是……你原谅我了吗?” 温纳特抬起头来,面无波澜:“我没有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本不必做这些的。” 我张了张口,突然嗓子干的冒烟,可桌上无茶无酒。 他说的对,这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犯贱。他用剑刺伤我手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调课,他说不想再见到我,他心无挂碍,是我一直缠着人家不想撒手。 因为他不知道在用剑划伤我手臂的时候也在我心中划下了一道血痕,他不知道在秦国有一句俗语叫做相貌会变,记忆会变,人会变,但疤痕不会变。臂上看的见的疤痕和心里看不见的疤痕永远都在那里,我做不到视而不见,但是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肩上的伤口撕扯地痛了起来,在他刺伤我的同一天,一支冷箭向着他的方向飞过去,我当时几乎想都没想就拦在了他的身前。箭头带着倒刺深深扎入我的肩膀,我却很高兴,他没事就好。伤口很深,很难愈合,快一个月了,每天还在隐隐地渗血,一定是我刚才跑的太猛太快,伤口又被撕开了,一跳一跳地疼。 那天过后我发现自己很难不去关注他,或者说自从花朝节他来的那一天,我就开始关注他了。同住在永仁殿,他居西,我居东,他不知道的是我每晚总是假装附庸风雅地对月练剑,实则隔着窗观察他在烛光下的一举一动。他常常读书至深夜,烛光下的身影不动如山,灯影勾出他完美的侧颜线条映在窗纸上,使我充满愉悦,有一种微醺的至美心情。偶尔他会开窗,我会因此更加孩子气地卖力表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幼稚又可笑。而他关上窗户而又不在窗边读书的夜晚则会令我无限怅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是那样的美好,恍若神人,坐在他的课堂上,听他流利地引用古格里克国先贤的箴言,我在想,能够旁观他,能够认识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我的心里就应该满足了。 我知道他文武兼修。向来贪睡懒醒的我会在凌晨听到他练剑的声音时从床榻上弹起来,披着被子,眯着眼睛透过窗缝看他的身影,然后神清气爽地开始新的一天。我一直想光明正大地和他交手过两招,可是他实在像云中月,高山雪,叫人只可远观,不敢靠近。所以我才会拿了他的书逼他出手,那真是我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但我万万没料到的是他的剑术居然如此精湛,我不知他是否经历过沙场,他的攻击明显都是刚猛的路子,招招都是杀招,我接下他的每一招都是死里逃生,惊险无匹。 我是多么想每天见到他,所以他的那句“我不想再看见你”才如此伤人。 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师父是个卓越的女人,我所有的知识、剑术都是她传授的,但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就只有她。她是师父、是母亲、是姐姐、是朋友。不是师父不好,相反我从她身上看到的是这世上罕有的智慧和宝贵的品格。但是我从来没有玩伴,这正是我将泽芝馆当做“最近似家”的原因。湘虹是第一个我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与我年龄最相近的人,还有泽芝馆的姐姐妹妹们,但她们是女孩子,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信期的疼痛,也很难在胭脂水粉和漂亮衣服上得到愉悦。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个玩伴,一个可以聊聊男人话题的人。而温纳特是最接近我理想中那个人的存在,我们年龄相仿(我比他大一岁)、身高相仿(虽然他比我高一寸)、他下棋我也下棋,他骑马我也骑马,他喝酒我也喝酒,他使剑我也使剑……我如一艘船孤独航行在大海上二十余年,而终于有一天遇见了并行的另一条船,这使我欣喜若狂。 但我恰恰忽略的是,他在一所学院长大,和他一起长大都是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一定不缺朋友、不缺兄弟、不缺玩伴。 他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目送他将羊皮纸收入怀中,走向门口。以后,旁观就好了吧,虽然哪有那么容易。 只要他开心就好。 但我还是不甘心,在他推开阁门之前我开口:“我能问一句,那本书对你为什么那么重要吗?” 我以为他理都不会理我,只推开门便走了,没想到他驻足回头。 “你为什么想知道?”温纳特反问。 因为我想了解关于你的一切,也想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没什么,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我装作轻描淡写,毫不在乎的样子。 “有多好奇?” 我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你愿意为了你这份好奇,付出什么代价?”温纳特双手环臂倚在门边,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慵懒气质。 我横下一条心:“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什么都肯做。” 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却转瞬即逝,如此珍贵,令我永难忘怀。 “你说的?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敢!”我豁出去了。 【注1】溷藩:音“混番”,厕所。 杜栩(4) 我跟着他走出汝江阁,誓把今夜当做这一生我与他唯一有交集的机会好好把握,于是横生出一股过把瘾就死的无畏气势。 我紧随温纳特身后跳上轺车,轻便的双马轺车在车夫的驾驶下小跑起来,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长安城不设宵禁,初夏的夜里微风习习,到处飘着清甜的花香,东市大街上隔几步就有一盏风灯,夜游的行人穿梭如织,灯影和人影,笑声和乐声,恍若梦境。也许真是梦呢,那我可真不想醒来。 我的学生婵羽说她最喜欢的季节是初夏。 我想,我也是。 詹姆斯·温纳特正坐在我的对面,双手轻垂在膝上,他的指节修长分明,食指和中指上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我见过他的字,笔画秉直端方,字与字勾连处又有不经意的潇洒倜傥,我暗暗揣测那是他规行矩步中的一丝叛逆,是冷漠成熟外表下的一颗赤子之心。他握着鹅毛笔写格兰德文又是另一番笔走龙蛇的景象,一串串的字母组合在一起像鸡爪一样难以辨认,为了还原那几页书上的字迹,我绞尽脑汁地辨认却依然一头雾水,到底也没有看懂写的是什么,只是照猫画虎临摹上去便罢了。 他此刻正歪头看向车外,墨蓝色的大袖长袍很衬他的眼睛。 我抑制不住好奇地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不出所料的沉默。 轺车驶出东市一路向西而行,长安城西墙有三道门:雍门、直城门和章城门。出雍门再往西不远是沣河,每到十五的日子,总有百姓在河中乘船赏月。沣河映月,是长安城的一大盛景。 但轺车却没有顺着我的思绪继续西行,而是穿过朱雀大街后南向一转,驶入了长安城的西市。 相比于东市往来的达官贵人居多,西市呈现出更加平民化的特征,街面上的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只要有耐心,能从这里淘到西境大陆、冬境群岛、阿非利加联盟诸国甚至未知的新大陆舶来的玩意儿;这里胡人和华夏人杂居,混血血统的男男女女比比皆是,操着雅言、方言和听不懂的夷语,气氛热闹而自由。 轺车再一拐,停在了一处幽静所在,这西市怪就怪在熙攘处是真熙攘,幽僻处也是真幽僻。 温纳特率先跳下车,抛给我一个眼神,我疑惑地跟着他跳下车来,车夫驾着轺车自我身后辚辚驶走,马蹄踏着青石板“哒哒”走远,我抬起头,面前是一幢高门大宅,房檐下左右各一盏风灯,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贞”字。 贞芙苑?我纳闷,温纳特为什么会带我来这儿? 贞芙苑是和泽芝馆齐名的春楼女闾,据传两家的老板是同一人,身份神秘,从未露过面。湘虹从二十岁起便同时做这两家的账房先生,但就连她也没有见过幕后老板的真容。 贞芙苑虽然和泽芝馆同为风俗场所,但还是有些微妙区别。泽芝馆的定位面向大众,里面的伎倌都是女子,虽然高矮胖瘦清纯风流各有侧重,但花样逃不脱歌舞诗酒那一套,但贞芙苑就不同了。 贞芙苑宣称,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满足自己隐秘欲望的人和物。人,有男有女,有华有胡。性别、种族、样貌、身材在贞芙苑只是最基本的筛选条件。侏儒、残疾人(包括太监)、阴阳人以及怪胎……据说贞芙苑都能够满足。每当我带着猎奇心理向湘虹打听有关贞芙苑的一切时,她都会板起面孔来训我:“这一点也不好笑,不要把你的好奇心建立在别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上面。” 湘虹自己在欢场多年,早已惯看人情冷暖,秋月春风。她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既不对那些达官显贵卑躬屈膝,也不对那些出卖自己身体维生的可怜人颐指气使。湘虹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因为身体先天或者后天有了“异于常人”的部分,而被贩卖至此,远离家乡,甚至漂洋过海,潦草一生。因此据我所知,在贞芙苑的所有伎倌,无论此前是什么身份,进入贞芙苑从役都是自愿卖身,受大秦的律法保护。贞芙苑的消费可以用天价来形容,这些钱除了贞芙苑抽成用做维持运营之用,从役的伎倌也能通过自己的劳动(算是吧)得到合理的报酬。而且贞芙苑具有严格的会员制度,在这里出入之人非富即贵,高门槛也保证了高度的安全性,同时要求绝对的私密性。贞芙苑每一个新会员的引入都需要至少三名老会员作为担保,而且要缴纳高昂的入会费用和每年的固定支出,相应得到的服务就是——能在这里寻求到任何能够满足私密欲望的人和物,以及在特定条件下,这些人/物可以跟着你回家去上门服务。我软硬兼施地求过湘虹很多次,让她带我来贞芙苑开开眼界,每一次都被她或温柔或严肃地干脆拒绝。 “你永远想象不到人在性这件事上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湘虹有一次醉后吐真言,那也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提起和贞芙苑有关的话题。 就是这么个地方,名字取为贞芙——贞洁的芙蓉,还要高高地把“贞”字挂在房檐下的风灯上,十足十的讽刺。 那么问题来了,詹姆斯·温纳特带我来这里干嘛? 贞芙苑大门口的侍僮是一对儿侏儒双胞胎兄弟,个子虽然不高,但是年纪也有三十来岁了,左眼大右眼小的是哥哥大瓜,左眼小右眼大的是弟弟二瓜,因我此前多次在此地纠缠试图混入贞芙苑无果,因此与大瓜二瓜兄弟也算是熟脸。 两兄弟倒腾着小腿儿蹦蹦跳跳地蹿到我的面前,一边一个地拉住我的两只袖子,大瓜眨眨左大右小的眼睛道:“小杜,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哦!” 二瓜眨眨左小右大的眼睛紧随道:“小栩,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呢!” “我……哎……”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见到温纳特坦然向前走去的背影,忙甩开兄弟二人,“你们怎么不管管他呀!” 大瓜又眨了眨左大右小的眼睛,双手环臂道:“他可以进去。” 二瓜也眨了眨左小右大的眼睛,双手环臂道:“他可以进去。” 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詹姆斯·温纳特可以进去?他一个异国来客,怎么就能在秦国最高级最私密的春楼里成为座上宾,进出自如? 我发现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每当我觉得自己对他多了解了一分,他就会展示出十分我不了解的地方。 温纳特转过身来,脸上微微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眉心微蹙,就那么看着我。 我的语气充满不乐意,向着大瓜二瓜兄弟问:“为什么他可以进去!” 温纳特冷冷地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只镶着硕大绿宝石的金戒指,在大瓜二瓜兄弟面前亮了亮。 大瓜眨了眨左大右小的眼睛道:“小杜,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二瓜眨了眨左小右大的眼睛道:“小栩,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跟着温纳特迈进了贞芙苑的大门。看着他轻车熟路地沿着抄手游廊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 贞芙苑里面,比我想象中的要安静得多,这里更像一处清幽僻静的私宅,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游廊上每隔十步一盏风灯,不远处有水声,和隔着水传来的隐约丝竹声,果不其然,跟着温纳特沿着游廊几绕,便来到一处小小的渡口,一只小小的木船早已等在那里。温纳特闪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便大步踏上船板,船很小,剧烈地摇晃起来,我没站稳,一个屁股墩重重跌在船中,还不及爬起,温纳特已经轻盈地跳上来,他将竹蒿在岸上轻轻一点,小船便悠悠地荡向前方。 这私宅内的家湖竟是引了城外的河进来的活水,这使我更加好奇此间主人的身份。我两手牢牢抓住小船两侧的木板,仔细观察四周。船在向着湖对岸的一处有亮光的楼阁驶去,丝竹乐声便是从那里隔水传来,悠悠不绝于耳,曲子很新,想必不是在坊间市面上流传的。我对贞芙苑向来有文人骚客出入,诗词曲谱时不时流出的消息早有耳闻,看来传言非虚。 温纳特的竹蒿起起落落,波光粼粼,水声洌洌,我难得不想找什么话题,只想和他这么静静待着。 小船划过一间湖心亭,我侧目而望,亭中聚集着男男女女十数人,各个呈现最原始的姿态。(此处省略描述350字) 小船已经远远离开湖心亭,我的目光却久久难以收回。我回过头前看了一眼一直在我身后撑蒿的詹姆斯·温纳特,他面无表情,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前方楼阁,仿佛已经司空见惯这般景象。 湘虹的醉言适时回响在耳边——“你永远想象不到人在性这件事上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 我想我这才算是看到了贞芙苑真实面目的小小一角。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发的时候很纠结也很犹豫。 省略的那一段是湖心亭比较露骨的描写(能不能get到恐怕只能靠个人脑补了),当时写的时候别说这一段,就连这整个特辑都是一气呵成的,而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必要的环境描写,不是说这里是贞芙苑我才要开个车,而是人物每到一个地点,我都会相应地描写一下环境,一方面有助于我自己建立世界观,另一方面我也想尽己所能的通过自己微不足道的笔力让赏光看文的人对我力图营造的这个世界有多一点点了解,所以不光是贞芙苑,前文出现的泽芝馆、胡人酒楼努什克曼、濮泉宫、麟德殿……我都做了环境描写。 可是政策和规定总是不允许违反的。再加上我们的分级制度一直没有建立起来,不得不考虑未成年读者。 第五十九章被屏蔽使我受了不少教训,尽管那一章的重点在于达成赢骢和窦景的结盟,两三行的边缘x行为描写只是为了塑造人物在规定情境下的角力和相互试探,在那种情形下,干巴巴地对话实难传达出那种张力十足的情绪,但我付出的代价是即便第一时间做了修改,五十九章却迟迟不能解锁,那个重要结成和重要人物之间相互取信的过程以及他们达成的利益交换这么多的关键信息就彻底断章了,只能直接跳到六十章去。 这是对作品的磨损,也是对作者创作的磨损。我不能再拿故事的完整性来冒险,只能做出退让、取舍和牺牲。 况且,这世上本就有那种妙笔生花的作者,即便笔下不沾一丝荤腥,依然能够写出叫人魂牵梦萦的cp关系,令人久久难以释怀。很幸运,我就读过那样的绝好文字。 所以,我也要向着那个方向去努力。 杜栩(5) 小船在岸边的一座凉亭靠岸,一个高大精壮的黑肤男子正双手交握身前在岸上等待。我与温纳特先后登岸,那黑肤男子便热情地迎上来笑着拥抱了他,两人热情地相互握手,拍着对方的肩膀,笑着用格兰德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那男子身穿芥黄色的窄袖胡服,短发,举动带着黑豹般的致命优雅。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有着低沉成熟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容。我与温纳特都已不算矮,而这个黑肤男子要比身长八尺的温纳特还要高个两三寸的样子,我对格兰德语虽不甚通达,但看他举止,听其谈吐无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只是他为何出现在此?与温纳特又有何旧交? 无人解答我的疑惑,他二人相携径直走进那亮着灯光的三层楼阁中,我习惯性地仰头,只见楼上匾额提着“乘鹤楼”三字。楼内的灯光暗的恰到好处,既能视物,又看的不甚分明,一楼的大厅已经摆好十数席长案,围在一块圆形巨大松软的羊毛地毯四周,每席长案都用三面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面向地毯中心的那面空着用来观赏表演,长案与长案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注1】,形成了一个个私密的小包厢,厢与厢之间互相看不见彼此。包厢内此时也已经坐满七七八八。羊毛地毯方圆六尺左右,在一楼中间辟出一个开阔的空间,此时八名乐师正居中演奏,在黑肤男子的带引下,我与温纳特在一间包厢内落座。侍僮端上了西域进口的琥珀酒,酒液装在透明的玻璃酒壶里,配上玻璃酒樽,像流动的黄金。 温纳特与那黑肤男子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我,使我觉得有些赧然,二人又说了两句后温纳特便起身离席,我正欲问他去哪里,却被黑肤男子拦了下来。 他热情周到地为我斟酒,然后伸出手,用不带一丝口音的纯正秦国雅言道:“怠慢了,鄙人雷米·唐·阿里,幸会。叫我阿里便好。” 我知握手乃是西境通用的礼节,便伸出手与其相握:“在下杜栩。” 阿里的手干燥结实,却没有武士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老茧,想来他并非骑士。当我正在犹豫开口询问是否不礼貌时,阿里反倒看出了我的疑惑。 他笑着问我:“今天这里有一个小型的拍卖会,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春楼能拍卖什么,我用脚后跟都想得到。 “初夜权吗?”见阿里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又追问了一句:“谁的?” 阿里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参与?” 我没兴趣,这也不是我今天来贞芙苑的目的。 我四处张望:“温纳特呢?”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拍卖活动,非常规的,”阿里根本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着,“被拍卖的主体不是贞芙苑的人,主体只是无论什么原因急需一笔钱,所以委托贞芙苑代理向客体拍卖,贞芙苑会抽三成作为代理费。” 我听的云里雾里:“你在说什么?” 阿里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主体委托贞芙苑代为拍卖自己的身体,准确来说,出卖自己一夜的服务,来换取一笔钱。因为主体不是风月场上的人,所以为了保护主体,拍卖全程你都不会见到对方的样子,只有你出得全场最高价才能见到真人。” “我要见詹姆斯·温纳特,”我站起身来,“我有话要问他,他把我带到这里来,自己跑的不见人算怎么回事!” 一个侍僮轻轻地拉开屏风,将一只黑木托盘端到我的面前,托盘上垫着一方黑色的丝绸,丝绸上托着一片竹简,在阿里温和的眼神示意下,我拿起竹简,翻过来,只见上面用小篆写着“男子、成年、身体健全”的字样。 “主体的特征和形貌会写在竹简上,由侍僮交到客体手里,通过竹简上的描述来出价,”阿里起身,扶着屏风对我说:“看看吧,说不定会是你喜欢的人呢。”说罢便闪身离去。 “本次拍卖主体的第一轮特征已经通过侍僮送入各位贵宾的包厢中,”羊毛地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清亮的女子,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本次主体的起拍价是二百钱,上不封顶,请大家将出价写在竹简的背面,会有侍僮前来收回,若本轮不出价,视为弃权;本轮出价最低的人则算出局。各位有一炷香的时间,请。” 送来竹简的侍僮没有离去,想必是要收回竹简。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白烛点燃,固定在案上左侧的青铜烛台上,又从袖中摸出一方细长盒,从盒中捻一根线香,将线香在蜡烛上点燃插在香炉中,最后将笔递给我。我犹豫着接过笔,却对自己在干什么一头雾水,阿里和温纳特交头接耳时的神秘笑容仿佛意味深长,阿里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也仿佛意有所指,但无论如何,我拍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初夜权有何用。 香已经燃烧一半,我已打定主意弃权,便扭头去看左右的包厢,灯光下只能看到人影,两边的侍僮都已带着出好价的竹简离去,我包厢里的这个侍僮长跪垂目,倒是一点催我的意思都没有。 所以温纳特到底跑哪里去了,他在隔壁吗?这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阿里一直回避回答温纳特的去向,而是转弯抹角地给我解释这场非常规拍卖的规则,还有那句话——“说不定会是你喜欢的人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张网将我兜头覆住,温纳特最近缺钱吗?要把自己给拍卖了?线香马上要燃尽,我已来不及思考,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可能会悔恨终生。 我迅速在竹简背面写上五百钱,赶在香灭之前塞进了侍僮的手里。 侍僮离去后,我才发觉自己心跳的厉害,脑子一团乱,我觉得自己被裹挟进了一场早有预谋的计划里。来之前,温纳特问我“你有多想知道”“为这份好奇能付出什么代价”“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那声音清亮的女子道:“第一轮最高出价为八百钱,那么,第二轮起拍价亦为八百钱。” 侍僮送来第二片竹简,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身长八尺”。 这一次我没等侍僮点燃香,就在竹简上写下一千五百钱递还给他。 要等所有的买主都出价,一炷香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良久,那声音清亮的女子才宣布第二轮的最高出价是两千钱,而这也是第三轮的起拍价。 这种活动我多少有点了解,前面几轮各方买主都会尽力压价,但是到了最后两轮,随着越来越诱人的条件公布,价格可能会飙升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第三轮的竹简上写——“弱冠之龄”。 风月场上的弱冠之龄,不是严格地指二十周岁,而是泛指年满二十,而在二十五岁以内的男子,温纳特今年二十二岁。三轮条件叠加下来,是他无疑了。 第三轮的出价已经水涨船高,五千钱。 第四轮的竹简送到时,我还未及打开,先听到了其他包厢传来带着讶异情绪的惊呼,我低下头,竹简上赫然写着“处子”字样。 这一轮的出价无疑会大幅度翻升,世间本就有许多道貌岸然之士热衷于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那一声声惊呼就说明了一切,风月场上遇纯良,天赐良机。 声音清亮的女子适时道:“本轮乃是最终轮,请各位贵宾出价。” 我在赌。究竟我要出价到多少,温纳特才能在贞芙苑全身而退。 但我首先得衡量下我有多少身家,说来惭愧,我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当了几个月少傅,积蓄几乎没有。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可以向湘虹借钱,她可有钱的很。我将写好数字的竹简交给侍僮,盯着线香一分一分地燃尽,心在怦怦地撞着胸腔,腹部因紧张而隐隐疼痛。 一声锣响,声音清亮的女子朗声道:“本轮竞拍结束,最终成交价五十一金【注2】,出价的是兑字间的贵人。” 我松了一口气,五十一金,是我出的价。我听到周围有“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听不清内容,但是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他安全了。 “妈的!老子出了五十金!”坤字间有人大声地抱怨。 我料到了,所以我出了五十一金。 侍僮引我上二楼,将我带进一间雅致的浴房,低声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扬扬手让他退下,直愣愣地望着已经装满热水的大浴桶发呆。我脑子一团乱,也许沐浴能让我清醒一点,于是褪下衣衫,将身体泡进热水里,闭上眼睛。 浴房的门被重重拉开,我睁眼,只见湘虹冲进来,我还来不及作反应,便被她一巴掌抽在脸上,“啪”的一声,我懵了好一阵。 我不怪她,五十金即便对湘虹来说,也是好大一笔钱,我刚才大喇喇地在欠条签下自己名字时根本不敢想她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我却忘了她今晚就在贞芙苑,她是管账簿的人,银钱往来,一笔一笔都要报到她那里去的。 “湘虹,你听我解释……”我眼冒金星,但还是觉得得跟她道个歉。 “还有什么可说的!”湘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蠢!愿赌服输,你自求多福吧。这个给你,不想受伤的话自己记得用!” 湘虹把一个小盒子丢在我的衣服上便转身离去。我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干净的衣服,茫然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侍僮引着,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我在想,我要如何面对詹姆斯·温纳特,作为——买下他初夜的人。 而他就恰恰出现在毫无准备的我面前。 我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袖子:“你缺钱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没事了,跟我走。” 我的手却被冷冷地甩开。 他带着莫名戏谑的神色:“走哪里去?” 我一时讷言,不知该如何解释。 温纳特露出一抹笑容,双手端在大袖中:“杜栩,你的买主在房间里等着你呢,你要带着我走哪里去?” 我懵了:“什么?我的买主?” “五十一金,还记得么?”温纳特的笑容徐徐绽放,“你不是好奇那本被你打散的书对我来说究竟意味这什么吗?” “对……但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在跟我说什么呀? 温纳特靠近我,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那本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你卖一次屁股我就告诉你。”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凝住不动。一时间思绪纷乱,农夫与蛇、以怨报德……种种这样的词汇在我的脑子里跳跃蹿腾。 温纳特似乎很欣赏我此刻的表情,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丝绢,在我面前抖了抖,上面白绢黑字写着我自愿委托贞芙苑代理出卖自己,成交价五十一金,抽去贞芙苑的代理费最后得多少多少……最重要的是下面落款处签着我的名字。讽刺地是,我的名字旁有一个墨点,是我刚才签欠条的时候不慎滴落的。 “这不是我签的!”我愤怒了。确切地说这是我签的名字,但我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欠条。 温纳特摇摇头:“在贞芙苑,抵赖这一套是行不通的。别费心思了。” 他自我面前大摇大摆地离去,我则心中蕴着一股无名之火。 原来湘虹不是在气我乱花钱,而是在气我把自己给卖了,她一定看到了那张卖身契,所以才会来教训我,想来她的眼神更像是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我被骗了。为着对一个人的好奇。现在想他是怎么把欠条上的名字偷梁换柱到卖身契上已经毫无意义。 为了怕我逃走,几个精壮的汉子将我“押送”至三楼的房间中,他们看上去各个都是习武多年,我双拳难敌四手,没有胜算。 我被推进一间无窗小阁,几个大汉在我进去后迅速锁上了房门。阁中的布置非常简单,只有一席床榻、一张小小的案几,以及一把夜壶。 雷米·唐·阿里正盘腿坐在榻上,微笑看着我。 【注1】步:秦汉时,一步约为138.6厘米。 【注2】五十金:根据秦简《秦律十八种》规定,1(两)金=360半两钱 詹姆斯·温纳特(1) 我可没有一整晚的时间耗在这里。 岳骏德滔滔不绝向我灌输着在陛下立储这件事上我能起到的作用,而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作为一个外臣,谁当太子对我来说似乎都没什么不同,我来秦国的目的是代表格兰德国的威廉国王向秦国放贷,然后带一个质子回去,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虽说秦国现在的皇后是我名义上的姐姐,但我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又相隔十数载未见,而我也早已下定决心,一生功业抱负都将在格兰德国的土地上实现,因此秦帝国的政治局势对我而言是很遥远又不切身的事情,即便我扶植了卫皇后的儿子公子澈上位,等到他继位的那一日对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有几分感情,大概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别人做不到,我做不到,但你能做到!” 岳骏德还是没有放弃游说我。 做不做得到,我都根本懒得去尝试。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岳骏德的夫人景阳公主和卫皇后一样都是我名义上的姐姐,我们姐弟三人相互间都没有血缘关系,是已故的宣宗陛下收养了我们。宣宗陛下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于是她把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陛下,另一个嫁给了太傅岳谊的独子,陛下的伴读岳骏德。 岳谊当年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太子做伴读,而岳骏德现在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分别放在两位公子身边做伴读,敏锐而又积极的政治投机意识在岳家一脉相承,以为无论把宝押在哪一边都能稳赢。他们太低估赢骢了。 赢骢,继位时还是个少年天子,大婚后才正式亲政,一年的时间内就把宣宗摄政时的故旧和朋党全部荡平,平静温和的外表下是任谁都无法完全看透的城府,岳骏德想干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事情,还要拉我一起入伙,谋图不到利益的事情,我何必掺和呢? 我在静静思忖离席的借口,晚些时候我在贞芙苑还约了人。 “攻略他、说服他、让他为你所用。” 岳骏德一锤定音,总算说出了他今晚邀我来泽芝馆喝酒的真实用意——拉拢与我同为少傅的杜栩,利用他对两位公子的评价影响赢骢的决定,达到立公子澈为太子、送公子净做质子的目的。岳骏德的言下之意,赢骢仿佛很信任杜栩,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高处云端的帝王不会相信任何人,否则他就不会到达云端。 汝江阁的门突然被拉开,身穿青袍的杜栩站在门口,看上去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他应是没料到我也在此处,因此踯躅两难,倒是岳骏德热情地挥手将他迎进来,并且故意让他坐在我的身边。 杜栩与我同为少傅,共同教授公子澈、公子净、长公主婵羽和他们各自的伴读。他刚过弱冠之龄,身形矫健,气质飘逸,一袭青袍衬的他身形如苍松修竹,发髻上一顶青玉冠让他看上去带着布衣贵族的高华气度,宛如游荡在俗世凡尘中的谪仙。 “我听说二位先生最近有些误会,”岳骏德举杯,“你们一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一个是我亲自访贤请来的先生,让我出面来做一个和事佬,干了这一杯,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在酒里了。” “温纳特先生,鄙人给您赔罪了。”杜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盏倒置以示诚意。 杜栩看上去微微有些尴尬,我从他不自然的表情看出他来之前也不知道我在这里。这一阵我因他弄坏了马赫沙拉送给我的书对他一直没有好脸色,他事后反反复复来道歉,我都刻意回避了。因为我不想解释。 回忆马赫沙拉令我心痛。而因为书的事情,每当见到杜栩,我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马赫沙拉。此时他又出现,偏偏是在今天,我的胸口突然堵得难受,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但却被固执的岳骏德拦下来又按回坐榻上,他故作轻松地让我和杜栩今晚在此好好尽兴,账单他来付,说完便向杜栩告辞,离开前扶着推拉门对着我一通挤眉弄眼,暗示我最好趁今晚就把杜栩拉到公子澈的船上来。 可真是没意思透了,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其实我并不是在生杜栩的气,或者说因他弄坏书我生的气早就消了。 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固执地认为原谅杜栩意味着我对马赫沙拉的背叛。 马赫沙拉是我在格兰德的诺克斯瑞奇公学认识的第一个人。那时我十一岁,以为自己是个大人,其实是个孩子,从秦国乘船,在海上度过了长达八个月的颠簸后来到了格兰德国,风暴、晕船和呕吐使我瘦的不成人形,因此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十九岁的马赫沙拉当时刚刚完成自己在诺克斯瑞奇公学的八年基础教育,他志向当一名学者,便主动放弃了院长引荐的元老院秘书的职位,留在学院继续深造,同时担任低年级生的舍监。 彼时我的格兰德语仅局限于能听懂日常对话,能说出口的只有有限的几个单词和短语,面对如山一样的课业十分吃力,哪怕在图书馆和公共休息室花费数个小时依然不得要领,一直是马赫沙拉在指导我,鼓励并引领我度过初到格兰德国的岁月。 马赫沙拉全名胡安·马赫沙拉·阿里,阿里家族是阿非利加联盟诸国世袭的大贵族,马赫沙拉和其弟雷米·唐·阿里也是第一批远赴西境格兰德国留学的阿非利加贵族子弟。马赫沙拉天生带有太阳神一般的光芒和荣耀,他总是充满激情和活力,在学院里读书和体育兼优,被所有的教授和同学认为前程远大。在我十六岁生日时将他多年来整理的各门学科的笔记汇总成书送给我当做礼物(就是被杜栩打坏的那一本),书里记录着他所有的课堂笔记和读书心得。我是个无父无母、甚至不知自己的血统该归属于华夏还是格兰德的混血人,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如此用心的礼物,自此奉若珍宝,在我此后的多年学习里,又不断把我的理解补充进去,集腋成裘,终成厚厚一本。 哪怕是在马赫沙拉离开的时候,我都坚持了下来,因为他的精神和意志已经深深埋在这本书里,会和我永远在一起。 直到杜栩把它们打散的那一天。 詹姆斯·温纳特(2) 起初他只是指着书里一副人体解剖图戏谑,然后开玩笑似的趁我不备拿着书跑出了课堂,这本是男孩子之间惯常的游戏,本不必当真,如果我能耐下性子解释它的珍贵和重要性,杜栩不会不识相的。但是我偏偏没有,而是追着他一路到校场,动起手来,直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会向任何人解释我和马赫沙拉的关系,我也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对马赫沙拉一样的感情。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已经站了一排伎倌,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正在向我介绍着她手下的这些女孩。我一眼扫去,她们像羽毛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鸟儿,只分得清颜色,却面容模糊(也许是我自己不太擅长分辨东方容貌的缘故)。 中有一位皮肤白皙如牛奶的年轻女孩,她有着明显不同于她人的轮廓,和我一样,她也是华夏和胡人的混血,这使我多少生出了些兴趣,指着她问道:“你胡人的血统是哪里的?” 那混血统的女孩长相天生就有距离感(我又何尝不是),她冷冷答道:“不知道。大约是西境大陆的某个小国吧,我娘说不重要。” 我原以为她是和我一样的人,但我错了,我对自己的血统从何而来有执念,但她没有。除了血统,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华夏人。我猜想她应该是某个伎倌和客人生下的私生女。 我令那半老徐娘将女孩子们都带走,后续也不必再带人来。 只剩下我和杜栩两个人,我们都没有说话,这对我来说是常态,对他来说则是可遇不可求的安静。我们常常互相在对方的课堂上旁听,杜栩比我任何一个学生都要更加好学提问,他似乎有释放不完的活力。 此刻他正盘腿坐在榻上剥花生,他双手同时各拈起一粒花生,灵活的十指拨弄几下,便轻松地褪去花生的外壳和红衣,然后双手同时将花生粒抛起,又仰着脖子张嘴去接,乐此不疲。 他吃了一会儿花生,便将身子向后,四肢伸展,仰躺在席榻上。 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他总是很容易得到快乐。 我是那天和他在校场动手时才知道他双手均可以使剑。彼时我的长剑已经划破他的小臂,我虽生气,也一直保持进攻的势头,但我并未想将他置于死地,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于是在他右臂内侧划了长长一道血痕,却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左手早已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抵在了我的咽喉。 出手迅捷、平稳、利落,带着武士独有的冷酷,那一刻他和他的长剑一样锋利。 然后他就笑了,笑意如阳光盈在他的眼中,他笑着问我是不是没想到。 “能左右手通用的人,若非天生就具有这样的禀赋,那便是后天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习得,无论哪一种,都注定此人不是个普通人。”马赫沙拉曾对我这样说过。 马赫沙拉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却曾经昼夜苦练右手。他在和我说这句话时正练习用右手写字,他说右手多灵活一分,在战场上就多一分胜算。 我和杜栩年龄相仿,身高相近,肌肉发达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按照马赫沙拉所说,如果我和杜栩在战场上遭遇,那我将毫无胜算。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难平地将杯子放回案上,却好像弄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刚才杜栩似乎在絮絮叨叨跟我说着什么,突然他就停下不说了。 我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因为我做不到一心二用。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会了保持专注这一件事,无论是学习还是练武。而今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果换做马赫沙拉或者杜栩,他们一定可以一边默默想自己的事,一边听着别人说的话,说不定同时还能再做第三件事。 我不知杜栩的双手通用是否来自天赋,但我曾默默地观察过他,他绝不会在同一天用同一只手吃饭和写字,如果这是后天习得的技能,那么他惊人的意志力是世间罕有的。 我输得心服口服。 突然他的脸冲到我的面前:“……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而好龙阳之风……我可是听说你上学的那个什么科斯学院全是一水的小男孩,很容易出事,好像在西境,有这种癖好是会被火烧死的……还好在我们东方没这种讲究,你喜欢什么样的,别不好意思,我让我姐姐湘虹去安排……泽芝馆和贞芙苑她说话都能算点数!” 说完,他双手环臂,盘腿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仿佛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说对了一部分。在西境的宗教氛围下,有些风气比较保守的地方,男人之间的禁忌之恋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公开游行审判,然后被处以石刑或火刑的(很少听到有处死女同性恋者的消息,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女人之间,朋友和情人很难通过两人的外在表现而辨别,另一方面是女人在性这件事上确实比男人含蓄得多)。但在古老的东方,却仿佛没有这样禁忌,我自幼便听说过龙阳君的故事,但人们说起他时的语气并不带褒贬,视之为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皇室贵族中有这样恋情的男人大有人在,甚至传闻秦帝赢骢便有秘密的同性情人,人们并不以为异。我所就读的诺克斯瑞奇公学因为招收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因此风气相对开放,男孩和男孩之间的禁忌之恋也时有发生,但是学院的态度是“不问,不说”,学院会保证学生在校期间的安全,但是出了学院,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马赫沙拉没有死在叛军的枪林弹雨之下,而是死在燃燃火刑中,死于他拼了命去解了围城之困的百姓的审判中。收到他死讯的那一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他留给我的只有那一部书,他的侍从将书不远万里地带给我时,书的扉页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变成棕色,但是我仍能隔着遥远的距离感受到他的体温,假装他还和我在一起。我给那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书包裹上了黑色的牛皮封面,每当将它贴近胸口,我总能感觉到两颗跳动如一的心。 我又失神了,直到杜栩击掌示意门外的侍者进来添酒,我才从痛苦的回忆中抽身而出。 已经太晚了,今天本就不适合做任何事,不适合见任何人。我有预感如果我此刻不离开,可能会失态。 我不想把我脆弱和痛苦的一面暴露给任何人看。 我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杜栩忙站起身来拦我,但是我们中间隔着一方矮矮的黑木案几,他被绊了一下,直挺挺地跌倒在我脚边,我欲伸手扶他一把,却被他牢牢地攥住了手臂。 “你先别急着走,”他拉着我的手臂顺势站了起来,并且手上加了力气,使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东西给你。” 他眸子里有一种晶晶亮的神采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曾在马赫沙拉的眼中常常看到的东西,那是点燃我人生的光。 “我去拿给你,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杜栩松开我的手臂,向门口跑去,他的步子还有些跛,想是刚才那一跤跌得不轻。 “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多年前诺福克郡【注1】初冬的早晨,氤氲着白色的薄雾,周围还沐浴在黎明的锆蓝色中,马赫沙拉也曾向我如此承诺。 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却怎么也记不得自己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杜栩去而复返,扶着门又郑重地强调了一遍:“跟你那本书有关,你千万等着我。” 【注1】诺福克郡:本文中指诺克斯瑞奇公学所在地,位于格兰德国东海岸,距离首都兰德堡约一个半小时(马)车程,骑快马的话大约半小时。 詹姆斯·温纳特(3) 他走后,我的胃中似乎有一百只蝴蝶在同时扇动翅膀,我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先是跪倒,然后自暴自弃地平躺下来,任眼泪涌出流淌。 让悲伤尽情地来吧,但要尽快过去。 我估摸着杜栩很快会回来,便起身出门去公用溷藩,用清水洗干净脸上的眼泪。我的心依然疼,我的胃依然在抽搐,但是多年来的乔装,我已经可以用冰冷而礼貌的盔甲掩饰和伪装我真实的内心感受了。 我回来的时候,杜栩正背对我呆呆地站在汝江阁里。想是侍者以为我们已经离去,便已将阁中的案几和杯盘碗盏收拾干净。 “你要给我看什么?”我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杜栩回过头,看到我,突然一反常态地怒气冲冲道:“你跑哪里去了!我不是叫你就在这等着我吗!” 如果马赫沙拉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会怎么说? 我会说:“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过很快回来的吗?”结果你却一去不回。 我和杜栩的共同点,可能远比我以为的要多。 未免他一直盯着我看出我哭过的异样,我轻轻推开他,走入阁中席地而坐:“出去解手而已。” 他似乎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叫嚣着为什么不在阁中用恭桶而是非要跑出去,直到他意识到汝江阁根本没有恭桶,才偃旗息鼓。 我看他冷静下来才问:“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他臊眉耷眼地在我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几章折的整整齐齐的羊皮纸递给我。 纸是舶来的高级货,只在布莱顿郡的一间手工作坊里生产,产量稀少。在西市售价不菲。 他解释道:“那天把你的书弄坏了,好多书页打散,听说宫人帮你寻回了大部分,但有几页还是被风吹进水里去了,我就去水里把它们捞了回来,幸好是羊皮纸,比较结实,但书页上的字还是花了……” 纸上用很生疏的格兰德语笔迹摹写着原来书中的内容,一看就是照猫画虎模仿的笔记,勾连处很不自然。 拙劣,但是真诚。 杜栩没有停下来:“这种纸我们秦国没有,我就托湘虹到西市的胡商纸铺子里给我寻来一些,跟你的那种不太一样,胡人老板说你这种纸现在在西境也不产了。” 这种纸造价高昂,成本靡费,西境已经有了新的技术,取材更易,成品更多,这样的羊皮纸倒也不是不生产,只是作为昂贵的收藏品在贵族中流传,用做信件的载体,是以民间再不多见了。 “泽芝馆有个老熟客,最能辨认笔迹的,我找他对着原来书页上的字迹复原了一版,但是那个老头儿也不识格兰德语,所以也只能照猫画虎,”杜栩像是在跟我承认错误,有些不自在。 那天书被打散后,我曾下令让永泰宫的所有宫人替我寻找散落的书页,但是有几页却因落入水中,无论如何也找不齐。我因此发誓再也不原谅杜栩,无论他做什么来补救。因为失落的那几页上是马赫沙拉的笔迹,是绝版,我心里知道一旦失去,将永远不可能被寻回。 但是此刻当我捧着这一叠昂贵的羊皮纸,上面是似曾相识的笔迹,我感到一阵动摇和模糊,不为别的,因为纸上写的内容。 “…… 我哭了,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 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往后拉, 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 ‘死,’我回答。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注1】 这是马赫沙拉最喜欢的一首诗,是他在勃朗宁夫妇的乡间别墅作客时,由勃朗宁夫人口述所得。 这说明什么呢?我万分不愿意承认,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使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也许这是马赫沙拉在借杜栩的口把这首诗念给我听。 这是他的意思。 “我吧,我的格兰德语水平你也知道,我就在那个老头复原的基础上根据我的理解又修改了一遍,专门模仿的你的笔迹,但有些词吧,有好些词我也不认识,就囫囵……” “就胡写了?”我从羊皮纸上收回目光,抬眼看他。 他滞了一滞,没有辩解。这不像他,我认识的杜栩,只要觉得自己站在理的一边,会辩驳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老实说,这份文稿存在着多处拼写和誊写的错误,只是不影响阅读和理解罢了。它不是原版,再像都不是。原版是不可被复制的。 我哂笑了一下:“词不达意的,但还算勉强能看懂,也是难为你了。” 他笑了试探着问:“那……咱俩这……算是……你原谅我了吗?” “我没有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本不必做这些的。” 他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只有一点残影还凝在嘴角,仿佛没料到我会如此翻脸无情。我猜想,他原本寄望于达成一个和解。 他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这一次的书稿,看的出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书被打散那天,他替我挡下了校场飞来的冷箭,那箭头带有倒刺,直射入他的肩膀,埋没入体,听太医说差点就伤了骨头。即便是皮肉伤,却因伤口很深,很难愈合。我们同住在兴乐宫的永仁殿,直至近日我还常常能看见宫人从他的房间拿出沾有血污的衣服和包裹伤口的布带去洗,想来是伤口反反复复,又到夏季,始终没能愈合的原因。 但是这一切他都本不必做的。 不必去寻回失落的书稿,不必模仿亡者的笔记,也不必去替我挡那一箭。要知道那一箭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我,不是任何人,那一箭根本就是我安排的,旨在取得一个人对我的信任。但我没料到的是,上钩的却是杜栩。 他以为我看不出他喜欢我吗?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不要试图隐藏爱意,那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 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成就一段露水情缘,可是他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他总在夜里练剑,不光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是因为他留意到我有夜里靠窗读书的习惯。每当我打开窗户,他就舞的更卖力些;而每当我关上窗户,吹熄蜡烛,假装早睡时,他就会悻悻地敷衍两下,然后回自己屋里休息。 不是我自负地以为自己享有他的关注,而是因为马赫沙拉说过,“一次相遇是巧合,再次相遇是缘分,但一而再,再而三的重逢,只能说明是一方为此做了许多看不见的努力,然后以缘分为托辞,说服另一方相信这是命中注定。”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落雨的屋檐下,还带着伞;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月圆的水榭中,还带着酒;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扬尘的马球场,还带着笑。 我为什么知道这一切呢?我为什么知道他所创造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见我呢? 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亲自做过。 看见他,仿佛就看见几年前那个痴情而又单纯的我自己。 世间最是深情难辜负。 我将羊皮纸收入怀中,是时候该走了,我已在此处逗留太久,而我在贞芙苑还约了人。 我拉开汝江阁的阁门,却听他问:“我能问一句,那本书对你为什么那么重要吗?” 我动摇了,在这一刻,我很想回答他,可能是酒的作用,我此刻十分想倾诉。但我还是忍住了,把他拖拽到我痛苦的回忆里做什么呢? 我驻足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故作不经意:“没什么,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这倒使我有了兴趣,我有意试探他一番:“有多好奇?”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回答,脸色满带疑惑。 我步步紧逼:“你愿意为了你这份好奇,付出什么代价?” 他脸上终于出现了那种我印象中属于杜栩的表情,坚定的表情。 “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什么都肯做。” 是吗?我可不信。 我双手环臂:“你说的?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敢!” 【注1】所引用诗句选自《葡萄牙人抒情十四行诗集》,此处化用。 詹姆斯·温纳特(4)(新修版) 双马轺车踏着轻快的步伐行进在青石板的道路上。隔着薄薄的车帘可以看见东市街道上往来穿梭的人群,在这初夏的夜里,人们似乎都没有烦恼。 长安的夜是繁华而热闹的,因此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夜里隐藏了多少孤独而悲伤的灵魂。 诺克斯瑞奇公学位于离兰德城半小时马程的诺福克郡,每天到了夜莺时,学院的敲钟人都会在钟楼敲响一百零一声大铜钟,钟声传的整个镇子都能听见,提醒外出的学生们及时返回宿舍休息。当一百零一声敲完,学院的大门就会上锁,整个镇子归于宁静,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只得早早睡觉。 即便是在首都敦德堡,夜间的娱乐活动也仅限于妓院和酒馆,远航归来的水手们喝着掺了水的淡啤酒,一边开着下流的玩笑,一边在赌局或妓女其中之一花光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铜板,然后在天明时继续踏上不知是否有返航的行程,年复一年。 “我们这是去哪儿?”坐在我对面的杜栩开口问道。 我决定先不回答他。 我的双眼一直望向窗外,却不由得开始琢磨起这个与我已经共事三月,此刻正坐在我对面的同僚。他如此年轻,甚至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相比于我们教授的那几个总角小儿,他才是最顽劣不堪管教的那一个,如果是他带头顽皮捣蛋的话,这世上所有的父母和老师都得被折磨的烦死。我好奇是怎样的环境和家庭塑造了他这样容易快乐、不知愁的性格。我更好奇是怎样的教育才使他能够文武兼修,并且如此年轻就达到了别人半生都难以企及的成就。 我猜想他出身富庶,至少从小到大没有为钱犯愁过。他出手大方,但并不像一些纨绔子弟一样花钱如流水;他出行从简,几身样式简单,颜色古朴大气的宽袖长袍被轮流浆洗,衣料便是坊间常见的衣料,剪裁也是市面上惯用的剪裁,总是干净笔挺地穿在他的身上。但他用来搭配衣服的几顶束发玉冠却绝非凡品,应是祖传所得。 他双亲的年纪应该相差二十岁以上,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或中兴家主),母亲应是续弦之妻,但出身高贵,这对夫妇虽然在世人看来有许多“不般配”之处,但婚后生活却十分和谐。杜栩很有可能是他父亲将近四十岁时才得的老来子,不同于青年父亲对儿子的苛刻要求,杜栩的父亲对他一直是慈爱的面孔,这造就了他对同性,无论是年长的、位高的还是同龄的、年幼的,都能保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平和面容,这种难得的品质源自他幼时就接受到的平等对待,他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阻抗一切威胁和压力的安全感。我猜想他父亲应该在他未及弱冠时便去世,年轻的母亲很快改嫁,无形中疏远了母子的距离,因此他才离开老家来到长安实现自己的一番抱负。 他应该不是独生子,因为他似乎很擅长处理公子和公主之间的姐弟纠纷,说明要么他做西席的经验丰富,要么是从小有一位明辨是非,一碗水端平的长辈为他和他的兄弟姊妹做出榜样。但看他养尊处优的样子,又似乎不是从小与兄弟争抢竞争着长大(这一点在公子澈和公子净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虽然身份尊贵,但总是在暗中较劲)。因此我判断杜栩应该有一位长兄或者长姐,与他年纪相差五到八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两人从没发生过正面的竞争和冲突,一直是兄(姐)友弟恭的关系。我亦不认为他是幼子,他应该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妹妹,这从他对待泽芝馆的妓女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面对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他内心总是充满欣赏和无意识地保护姿态,可能因为他的妹妹很小就夭折的缘故,这对他的打击十分深远。 很明显,他受过系统的、良好的私人家庭教育至少十年以上,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和母亲的改嫁而离家谋生。 童子之身,甚至连妓院都没怎么去过,他可以喜欢和欣赏所有的女人(哪怕那些看上去一无是处的),但就是无法爱上她们,更确切地说,他只能作为兄长、兄弟和晚辈去倾慕、保护和欣赏女人,但无法像一个男人一样爱上她们。 这么看来,我们又太不一样了。 这就是我没有立刻告诉他我们的目的地是贞芙苑的原因,因为我相信,女人会吓坏他的。 轺车轻轻一拐,驶入西市,很快在一处幽僻所在停下来。 我跳下车,用眼神示意杜栩我们到了。眼前是一座高门大宅,门口的两盏风灯上书写着大大的“贞”字。 泽芝馆虽然是春楼,但是从外观看上去更像是个吃饭饮酒欣赏舞乐的高雅去处,所有肮脏龌龊的交易都含蓄而隐秘地藏在通宵达旦的欢宴之后,伴随着残酒和脂粉,在黎明前描画一抹春梦。泽芝馆把东方的含蓄美做到了极致,但贞芙苑就不同了。贞芙苑才更像是西境妓院的风格。 在西境,可以用很低廉的价格买到性。就在敦德堡泥泞积水的小巷里,脸颊雪白嘴唇血红的低级妓女会向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撩起裙子。她们一点也不羞涩,因为面包和牛奶比矜持更宝贵,人在饥饿面前是没有羞耻之心的。只要三五个铜板,就能在后巷扶着水井来一场交易,包君满意,欢迎再来。而那些衣着考究,妆容精致,举止得体,谈吐优雅,背诵着大文豪沙克斯比尔的十四行诗,引用着古格里克哲学先贤的拗口名言,住在临街高级沙龙里假装名媛淑女的女孩们,本质上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 这就是我欣赏贞芙苑的原因——关起门来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坦坦荡荡地谈欲望,暴露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在这里,王侯、将相、富商、名士、妓女、***……众生平等,各取所需,谁都不用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人,就只要消费、闭眼、享受,然后天亮各自说分手。 pureandsimple。 一对侏儒双胞胎迎上来,他们除了一个左眼大右眼小、一个左眼小右眼大,其他地方长得一模一样。 侏儒双胞胎扫了我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向我默默颔首,我便径直向大门走去,我的胃仿佛被一只陌生的手攥住,隐隐疼痛。这一天终于要到来,我有勇气面对我即将见到的这个人吗? “小杜,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哦!” “小栩,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呢!” 杜栩被侏儒双胞胎一左一右地拉住了袖子,我回头,他看上去如此无措。我方才想起,大秦长安的贞芙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因为这里面顶级活色生香的服务,贞芙苑向来是个级别很高的私密性场合。每个要进入贞芙苑的人都需要老资历的熟客担保。杜栩当然进不来。 他开始像个小孩子一样转移重点,指着我说:“你们怎么不管管他呀!” 侏儒双胞胎兄弟同时眨了眨一大一小的双眼,双手环臂异口同声道:“他可以进去。” 杜栩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上前将自己手上那枚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在侏儒双胞胎兄弟面前晃了晃。 双胞胎兄弟立刻放开杜栩的袖子,让出一条道:“小杜,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暗暗欣赏杜栩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然后转身走入贞芙苑的大门。 我猜测身后的杜栩一定充满好奇和腹诽,我一个外国人,怎么就能拥有长安城除永泰宫外私密和安保级别最高的贞芙苑的高级通行证。 这一趟来长安,我原本并不打算造访贞芙苑的。 从格兰德国的南安普敦港登船起航,经历六个月的航程才抵达秦国的南海郡任嚣城。我已多年未长时间的乘船,在途径亚伯拉海域时遭遇了罕见的巨大风暴,同行一共十六条船的船队在风暴中最后只有五条船幸存。我也没有料想自己能够活下来,但事情总是出人意表,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救了一个人。当时我们两个共用一条船帮的浮木,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一夜,没有水,没有吃的,只有寒冷彻骨的海水。我也想不起来我是如何从鲨鱼的鱼腹和惊涛骇浪中坚持下来的,我只记得我仰头看浩瀚的星河,星星晶晶亮的光芒让我想起胡安·马赫沙拉·阿里的眼睛,使我无比平静,我知道我早晚都是要与他重逢的,如果可以的话,那就现在也没关系。 风平浪静后我们被同行其他船的水手营救,那个和我共用一块木板的人表示要在天竺上岸,转道暹罗,问我是否有兴趣同行。我迷恋海上巡航的璀璨夜空,婉拒了邀请。这个与我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便将其手上那枚镶着绿宝石的戒指送给了我,感谢我没有在海上独占浮木,并邀我到长安的话一定要去贞芙苑看一看。 直到我来到长安才知道这枚戒指是贞芙苑最高级别的通行证明,别说带进来一个杜栩,即便就地宣布贞芙苑易主,也绝无一人敢出来反对。 所以,这趟来长安之行充满了巧合和缘分,我越是想要忘记什么,就越是时时刻刻想起,越是想要绕开贞芙苑,却越是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 七拐八拐地穿过抄手游廊,在一处小小的渡口,我跳上早就准备好的木船,见杜栩已经坐稳,便长蒿一撑,向着湖对岸的乘鹤楼而去。 小船在湖面上缓缓而行,除了长蒿划破水面带来的水声,还有隔水传来的丝竹声。杜栩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到他左顾右盼的新鲜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满腹疑问。说来有趣,今日我来拜访一位暌违多年的故人,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妓院。 湖心一点亮处是一处水榭,那里正在上演着贞芙苑的传统保留节目。简单来说就是(不允许描述的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我目不斜视,余光瞥见杜栩的目光久久难以收回。 正常,我第一次看见这般场景的时候,可没他这么淡定自持。 这种游戏源自于弗朗塞斯国的一种宫廷游戏,然后在社交季迅速地风靡西境大陆上的所有皇室,原本只在宫廷和高级沙龙的圈子里小范围流传,继而不可控地流传到民间,践行的最好的当然是妓院,对此我已司空见惯。 欲望本是天然,与其偷偷摸摸地回避,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 我听说阿非利加联盟的某些部落会在葬礼上举行集体交合仪式,他们用生命的诞生来祭奠生命的死亡,多么神圣,多么道法自然。 岸边,一点灯火如豆,渐渐近了。 詹姆斯·温纳特(5) 小舟船头轻轻靠岸,乘鹤楼已经近在眼前,我跳上岸,把长蒿丢在一边。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雷米·唐·阿里双手交握在身前,看的出来已经等待了许久。他笑着拥抱我,身上带着淡淡的麝香气息。他不是马赫沙拉,尽管他们有着一样的面容和身材。雷米·唐·阿里和胡安·马赫沙拉·阿里是孪生兄弟,两人俱是我在诺克斯瑞奇公学的前辈。 胡安·马赫沙拉已经去世六年,自那以后我刻意回避着与雷米·唐的见面,只最低限度地保持着和他的书信交流。我知道他在和马赫沙拉一同回阿非利加联盟的母国平叛失败,马赫沙拉喜欢男人的隐秘被对手举报,无知而又愤怒的平民将他捆绑在首都广场的耻辱柱上,淋上火油当众活活烧死;而雷米·唐虽免遭一死,但是也沦为新当权者的阶下囚,后被忠诚的属下劫狱搭救,踏上了流亡道路,再后来雷米被当做奴隶贩卖,流落于陆地上的大小诸国,直到辗转被卖到秦国的贞芙苑。在贞芙苑,雷米用卖身赚来的钱还主人的债,相对稳定的生活让他有条件写书信给我,断断续续地叙述了他们与我分别后的遭遇。他力邀我来秦国、来贞芙苑,而我却怯于见这位故人。 因为他长着和马赫沙拉一模一样的面容,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梦见马赫沙拉浑身炭黑,没有一块好皮肉,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肩膀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救他,惊醒后只有无限的神伤。 “詹姆,”雷米用格兰德语开口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现在是个男人的样子了!” 雷米爽朗的笑容消弭了我所有的胆怯和尴尬,使我瞬时释然,他不是马赫沙拉,但他是马赫沙拉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他是马赫沙拉的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和我的哥哥一样。 “这个和你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你的朋友?”雷米看了看我身旁的杜栩问道。 杜栩,我的朋友吗? 雷米露出我曾在马赫沙拉脸上见过无数次的笑容:“他对你,是像马赫沙拉那样的朋友吗?” “不!”我立刻矢口否认,“同僚而已。” 雷米揽过我的肩膀,拉着我向着乘鹤楼走去:“不必紧张,马赫沙拉如果知道,会和我一样高兴的。他叫什么名字?长得真英俊,你们俩并肩走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真美好。” “他不是,”我对雷米这么快就罔顾马赫沙拉的表现有点生气,“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替代马赫沙拉的地位。请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雷米微笑着,默不作声地将我和身后的杜栩引向乘鹤楼内一间被屏风围起来的小包厢中,这样的包厢在乘鹤楼大厅中有十几间,已经七七八八坐满了人。今天是雷米的告别祭,会有一场小型的拍卖会拍卖雷米的最后一次“服务”,也叫做终夜权,雷米拉我来抬抬身价的,今夜过后,雷米就是自由身了,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他需要有个人陪他一起见证。 侍僮端来了西域进贡的琥珀酒,装在玻璃容器里,又在我们三人面前放了三只莲花状的玻璃酒器,斟满酒后,看上去像三朵盛开的黄金莲。 “今夜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中秋后便动身回格兰德国,跟我一起回去吗?”我问雷米。 “不不,我喜欢秦国,”雷米端起酒器,笑着示意杜栩自便,依旧用格兰德语回答我,“此间的主人邀我做合伙人,明天开始我就是老板了。” 这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钱,喜欢酒,也喜欢爱情,还有比贞芙苑更适合我的地方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决定。”我端起酒杯,和雷米的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你不和你的‘同僚’介绍一下今晚的游戏规则吗?”雷米淡淡地看了看我身旁的杜栩,开口问。 杜栩的格兰德语还局限在日常问候的几句话,因此完全听不懂我和雷米在说什么。 我眼睛抬也没抬:“不必了。” “那你带他来干什么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雷米问住了我。 雷米不依不饶:“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 “我没有。” 雷米笑了:“你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嘴硬。你去楼上我的房间待一会儿吧,让我来替你试探一下他的心意。” 我警觉起来:“你要对他做什么?” “你忘了吗?”雷米神秘地笑,“八年前我和胡安是怎么捉弄你,逼你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 我打断他:“我记得!” “交给我吧,”雷米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试试又何妨呢?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雷米的眼神让我不知该如何拒绝,他示意我离开。我便起身离开了,杜栩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把他丢在身后。 我走出被屏风围着的包厢,大步流星地离开乘鹤楼的大厅,走上二楼,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八年前,在胡安·马赫沙拉·阿里的带领下,我第一次踏足春院。诺克斯瑞奇公学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年满十四周岁的男孩都会被年长的同校生(通常是年满十七岁的)带去春院,履行“成为男人”的仪式。女人是那个年纪的男孩最关心的话题之一,对于这趟“成人之旅”,他们会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倒数期盼。当然绝大多数男孩第一次的表现会十分糟糕,但是他们会记住那个糟糕的夜晚,记住那个陪自己度过糟糕一夜的女人。 那一天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我闭上双眼就能重演。那是暑假的第一天,我跟着马赫沙拉的脚步来到敦德堡最大的春院,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香气熏晕了脑袋,穿过短短的门廊,便来到一间大理石筑成的大厅,中间有一眼白色大理石的喷泉,泉中铺着厚厚一层人们用来许愿的硬币。喷泉的四周,男男女女穿梭调笑,而我的眼神无处回避,因为目力所及,到处都有人在毫不避讳地做着那件事,我只能盯着地上的马赛克地板,观察着它们拼凑出来异域神话中爱神的样子。爱神通体碧绿,有着金色的长发和八对手足,可以同时与八个人交合,传说中,爱神用身体来感化各路妖魔,最后完成爱与和平的目的。 一个声音尖细,身材丰腴,皮肤白嫩的中年男子引着马赫沙拉和我来到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正在举行着一场小小的拍卖会,据说拍卖的是一个少女的初夜权,房间已经松松散散坐了七八个穿着打扮华贵的人,令我惊异的是居然还有女人。买家在纷纷暗中出价,那个引我们进来的中年男子负责主持这场活动。 一开始,没有人能看到少女的真容。而是由一个奴隶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红色天鹅绒上放着一綹金色的卷发。凭借这绺卷发,开始第一轮的出价。 门被推开,雷米进来,面色如常。我从回忆中急急抽身而退。 我想问什么,张了张口,还是没问出来。 “你觉得他会出多少?”雷米冷不丁地开口问我。 “什么?”我突然反应过来,顿了顿说,“我不觉得他会出价。” “我觉得他会,”雷米的声音充满自信,“打个赌吗?” 小僮在外敲了敲门,雷米打开门,拿进来一块竹简,丢给我。 竹简的一面上写着“男子、成年、身体健全”,另一面上写着“五百钱”。 “侍僮说,他直到香灭前的最后一刻才出价,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把竹片丢到一边:“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雷米捡回我丢在地上的竹片:“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他很在乎你,只是最后一刻才意识到,这次拍卖的主体是你,于是急急出价。” 小僮在门外轻声道:“先生,该出第二轮的条件了。” 雷米在书案上拣一竹片,以笔饱蘸浓墨看着我:“你说我该写什么呢?” 思绪把我带回八年前兰德城的那间春院。 众人就黄金卷发第一轮出价结束,进入第二轮条件。 少女站在一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后,窗帘经过特殊设计,从上到下被分成四个独立的部分,每个部分后对应着少女的脸、胸口、身体和脚。 中年男子拉开最下面那块窗帘,窗帘后露出少女的小腿和脚。她皮肤白皙,脚不大不小,看上去年纪在14-16岁左右,脚踝有些肥嘟嘟的,对应的是粗壮结实的小腿。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个农家女。第二轮的出价不高,前两轮都是压价的环节。 马赫沙拉用惯用的左手执羽毛笔在一张精致的信笺上划过,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折好信笺,交给嗓音尖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翻开信笺,看了一眼里面写好的数字,微微向马赫沙拉点头示意后走向下一位出价者。中年男人环场一周,收齐信笺后宣布:“本轮最高出价者为五十铜币,此即为下一轮的底价。” 语毕,嗓音尖细的中年男人拉开了第二块窗帘。女孩的胸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省去hbo式描写三行) 短暂的沉默出价后,女孩的身价已经飙升至一个金币,相当于一千个铜板,足够一个中等农户之家生活一年。 侍僮的敲门声又起,雷米起身开门,然后把杜栩出价的那块竹片丢给我。 一面是雷米的字迹,写着“身长八尺”,另一面是杜栩的笔迹,工整有力,写着“一千五百钱”。 “冒昧问一句,”雷米看着我,“你们给王子和公主当老师,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若以一个普通秦国农民的收入来衡量,杜栩赚的足够多,一千五百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别玩了,”我周身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使我如坐针毡,“没必要这样。” 雷米的脸上浮现出狡黠而又玩味的笑容:“你是想知道结果还是害怕知道结果?” “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对杜栩没有兴趣。这么做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可不一定,”雷米把第三轮的条件写在竹片上递给等候在门外的侍僮,“年轻人惯于口是心非,他们以为人生还长,总有挽回的机会,或者就是享受你来我往欲拒还迎的拉锯,孰不知生命其实短暂的连一次错过都容不得,当知道这个道理的时候又已经太晚。” 第三块窗帘布被拉下,女孩转了个身,展示出堪称完美的腰臀比。此刻她的身价已经高昂到令人咂舌。那时我虽知道阿里兄弟出身显赫,但对马赫沙拉此时此刻一掷千金的举措有些莫名不悦,又因自己这没来由的苦恼而感到困惑。人家有钱,想要做纨绔子弟,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凭什么生气? 最终少女的面容使她止步于一个金币加一个银币的身价。她实在有一张平庸的面容,朴实的圆脸,粗眉毛,两只眼睛的间距有点窄,两颊布满褐色的雀斑,像斑驳的鹌鹑蛋壳。当然,这些都可以通过化妆去弥补,她的身材已经足以令她在欢场一战成名,也许她会有一个响当当的花名,也许很快就会钓到某位有权有势的金主老爷为她赎身,她拥有光明坦途,远大前程。但今夜,她属于胡安·马赫沙拉·阿里,尊贵的阿非利加联盟王子,顺位第二的继承人。 参与竞价的客人陆陆续续在嗓音尖细的男子的引导下离开房间,那少女爬上用羽毛被垫的高高的床,瑟缩在天鹅绒的床单下,用怯怯的眼神望着这边。 “怎么样?有趣吗?”马赫沙拉笑着问我。 “没意思透了。”我孩子气地唱着反调。 马赫沙拉抚了抚我的头顶:“去找雷米吧,他为你安排了来自东方的普莉娅,据说她身材火辣,长于技巧,精通七种春啼,而且最喜欢、最擅长的就是指导男孩成为男人。敦德堡的成年贵族里,据说有一半都是她教出来的呢,坊间人称‘普莉娅教授’,今夜去和她好好学习吧,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就是个男人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好好庆祝!” 我被马赫沙拉推出房间,橡木制成的大门在我眼前轰然关上,带走了最后一丝亮光。 “妈的!老子出了五十金!” 楼下遥遥传来粗鲁之声,看来拍卖已经结束。 雷米从门外进来,我都没注意他是何时出去的,他举着一方白色的丝绢兴奋地对我说:“你知道他最后出了多少钱吗?” 没等我回答,雷米主动说道:“五十一金!聪明的年轻人,太聪明了,为了你他愿意出五十一金!赞美他,愿真神保佑这个英俊善良的年轻人!” 我从雷米的手中夺过丝绢,上面白绢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自愿以五十一金的价格卖身一夜于贞芙苑云云”,最后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着杜栩的大名。 “这怎么回事?!”我举着丝绢质问雷米,“你说这只是个玩笑,你向我保证过他不会受到伤害的!” 雷米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我平静下来,而我怎么平静的下来,杜栩这个傻子,把自己卖了,还赔上了五十一金的价格,还在为他人数钱! “詹姆,你听我解释……”雷米的语气有神奇的令人镇静的作用,而我依然很难面对着这张和马赫沙拉一模一样的面孔发火。 “这是个小把戏,他签的那一张是以五十一金的价格购买一夜服务的契约书,但是因为没按手印,这契约的内容就可以任意改变……那傻小子真是单纯的可以,连按手印都不知道。” “没按手印的契约书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正是如此,”雷米点点头,“我向你保证过,不会让他受到伤害。这只是个玩笑而已。我也曾向胡安保证过,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我一向说到做到。” 我沉默半晌,下定决心道:“我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说完,我的腹部仿佛被利刃刺穿般疼痛。 “他是哪样的人?”雷米拍了拍我的肩膀,“胡安和我都不想看你活在过去的痛苦中,我已经走出来了,你也要走出来,我们都要向前看。为什么不让他来治愈你呢?” 见我沉默,雷米补充道:“他被侍僮带去沐浴了,接下来怎么做由你自己来决定。我得去安抚那个出了五十金买我终夜权的客人,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雷米说完,轻轻走出了房间。 我犹豫着究竟是现在就离开贞芙苑还是在此处枯坐到天亮,我不受控制地想象我走后杜栩会有什么样的际遇。有雷米在,我可以放心杜栩不会受到身体上的伤害。 但是心理上的呢? 他对我付出的信任和真心,我要怎么回报?远的不说,我要怎么面对和他接下来共事的日子?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玩笑?一场欺骗?拿人的感情开玩笑,是要遭报应的。 我没法面对,我决定像个懦夫一样逃避。 我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走出房间,想要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在醉鬼和嫖客中间,悄无声息地离开。 命运却安排他恰恰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新换了素白的长袍,发际还带着水汽,唯有双眼带着始终不变的清澈。 我无法直视这双眼,我觉得自己像个肮脏的罪人。 他却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你缺钱跟我说啊,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没事了,跟我走。” 他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着我。 我甩开他的手。 杜栩,过分亲信别人是会被狠狠伤害的,这一课,我现在就教给你! “你不是好奇那本被你打散的书对我来说究竟意味这什么吗?”我笑着靠近他,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卖一次身体我就告诉你。” 一股复杂的神色从他的双眼中溢出漾开,不知为何我却被自责和内疚淹没,但我决不能让他看出来。我的手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在此时此刻心软。宽大的袍袖将我的动作遮挡的毫无痕迹,而多年来的磨炼,我已能够面色如常。 他的反应比我预想中要平静。 我把那块写着他卖身契的丝绢塞给他,用嘲讽的眼神和语气“劝”他,在贞芙苑抵赖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我从他的眼神感受到愤怒和失望,我甚至以为他会对我挥拳相向,我做好准备了,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有好,我未必无胜算。 也许打一场,了结一切也好。 但是他没有。 三个精壮的大汉将他自我眼前“押送”至三楼,在那里他会被锁起来。但不会有人对他做什么,他只需要待到天亮即可。这个教训也足够了。 我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无法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后悔,就会赤手空拳挥向那三个押送他的精壮大汉,然后攥住他的袖子拉着他离开这里,直到世界尽头,去看世上所有的奇迹。 但那不是我,不是詹姆斯·温纳特,我干不出那样头脑一热,浪漫冲动,不计后果的事情。我有我的抱负要实现,我的心,我的头脑在时刻提醒自己——我要在秦国的储君之争中保持中立,我要带一个质子回格兰德国,我要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成为格兰德王庭的权臣,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但我一步都不能走错。 而他,是谪仙样的人,属于山水间。我和他即便在一起能走多远?我们注定是没有未来的。 詹姆斯·温纳特(6) 走出乘鹤楼,新月当空,我撑来的小船还靠在岸边。我突然卸了所有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地上。 马赫沙拉对我关上了门,正如我刚才对杜栩做的事情一样。 身材火辣,长于技巧,精通七种春啼的普莉娅使出了浑身解数,她的身体柔软如丝,可以弯折成很多匪夷所思的姿势,无疑是充满诱惑力的。但那令十四岁的我感到恶心和恐惧。我冲出普莉娅的房间,没头没脑地跑回那扇马赫沙拉对我关上的门。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满脑子都是马赫沙拉和那个身材标致的农家少女在天鹅绒床单下在一起的样子。 我受不了。 我省去了拍门的步骤,直接用脚踹开厚重的橡木门。奇怪的是,门比我想象的轻,也没有上锁。 “不!”我冲着床的方向大吼。 拥有朴实圆脸的农家少女惊恐地看着我。 马赫沙拉不在床上。 “詹姆?” 披着花样繁复的丝绸睡衣的雷米(虽然长着一样的面孔,但我能轻易区分雷米和马赫沙拉)端着一只玻璃杯从我身侧冒出来,杯中是地中海的夏岛盛产的紫红葡萄酒,他似乎对我的闯入早已了然于心。 “马赫沙拉呢?”我莽撞而又无畏地开口问雷米。 我在港口附近一间小酒馆找到了马赫沙拉,他正悠闲地吃着用辣椒油炸过又撒上黑胡椒的鳕鱼和盐醋味的薯条,喝着掺了水的冰葡萄酒。 “你比我想象中来的还快。”马赫沙拉头也没回就知道是我,他拍拍身旁的空座位,示意我坐下。 “这是雷米和我跟你开的一个玩笑,”马赫沙拉把热腾腾的鳕鱼往我面前推了推,“我跟他说我们这样拿别人感情开玩笑是会遭报应的。” 我赌气没有说话。 “但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总是需要借助外力才能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很难主动去承认。” 我停下吃东西,却没有勇气去看马赫沙拉的眼睛,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正看着我,使我的头顶和脸颊阵阵发烫。 “詹姆……我们是不属于女人的男人,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马赫沙拉有些艰难地向我解释。 那时的我还很懵懂,不知道这样的禁忌之恋会遭致怎样的危险。 “詹姆,”马赫沙拉少有的犹豫,“你对我来说,太年轻了……” 而我却说出了我有生之年最冲动的话:“我会长大的,长成和你一样的男人,我爱你!” 回忆如潮水,冲刷过后又退去,我再也找不回十年前那样的冲动了。 “雷米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还没走,就还有机会。” 我回头,一个身材中等,样貌妍丽的女子站在我的身后。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湘虹,杜栩似乎与她很亲近,姐弟相称。 我仰起头看乘鹤楼的三层,橙色的烛光照亮斗室,杜栩此刻就被关在那里。 “我知道站在我的立场没有权利置喙什么,杜栩是个成年人,他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湘虹淡淡道,“但你欠他一个道歉。”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我回头,跑上乘鹤楼的三层,走到那扇锁着杜栩的门前。三个大汉早已不见踪影,门锁已经开了,钥匙就插在锁孔上,斜斜地挂着。 屋内传出拊掌之声,我向内推开门,杜栩和雷米站在屋中。雷米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出去,带上了门,锁上了锁。 我叫詹姆斯·温纳特,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的命名日(相当于秦国的生日),我生于初夏,八年前的今天我向胡安·马赫沙拉·阿里莽撞而又热烈地表达了我的爱意;六年前的今天马赫沙拉的亲随把他的书和死讯一道带给我。而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下定决心向我过去的恋人告别,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执拗的不舍。 亲爱的马赫沙拉,我要向前看了,他的名字叫杜栩,但我心里会有一块地方永远留给你。请和雷米一起祝福我。 这扇门,终于还是由我自己亲手推开了。 杜栩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失望、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一切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恢复了平和,恢复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他此刻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 正在我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杜栩已经一拳挥在了我的脸上,惊讶先于疼痛到来,嘴里立刻充斥着一股腥味。他还是手下留情了,我的牙还在。 这才是我认识的杜栩,这才是我熟悉的杜栩,这才是我欣赏的杜栩。 我直起身子,一拳挥向他,杜栩一个趔趄,斜斜跌倒在地,他的肩膀撞在了案几上,血迅速透过素白的薄衫渗出来。 说不上是他的人还是他的血燃烧了我的兴奋,我们大打出手,拳拳到肉,像一对以搏斗为游戏的幼犬。他有着实用的搏斗技巧,如果不是因为伤口撕扯出血,我相信他可以轻易打败一个体重两倍于他的人。他在不停地流血,白衫被血迹染得斑斑驳驳。 最终还是我占据了上风,骑在了他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双臂,令他不得动弹。 “我认输,”他的表情说明他正克制忍耐着肩上的疼痛,“你松手,我肩上的伤口肯定又在渗血了,要重新包扎一下。” “服不服?” 杜栩还在嘴硬:“服什么服?要不是我受伤了,轮得到你骑在我头上?!”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晶晶亮的光芒,一种我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的神采,我迫切地需要这束光来点亮我的生活。 雷米说的对,人生太短暂,连一次错过都容不得。 我感受到他的心跳,隔着衣衫撞击在我的胸前,一种莫名的暖意将我包围。 我问他:“承认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我要拿他怎么办才好?箭已发出,回不了头。当我几个月后启程回格兰德国的时候,他会跟我一起走吗?我不愿这一切只是一场东方假期的艳遇,上天诸神,请不要让我们像两颗流星,在此时此刻相逢,然后擦身划过,各自飞向宇宙的漫漫无垠。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带着甜意的呼吸已经靠近,如羽毛,夏日幻梦一样拂过我的思绪,我的脑海有一丝空白。笑意在他的眼神里漾开,清澈纯真,使我想到短暂的童年。和杜栩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仿佛被缓缓地拉长,欢乐的心绪会莫名地停留,和他在一起,很难不被他的简单纯粹所感染。 我享受此刻的缱绻。他的眼睛迸射出阳光一样的暖意和热情,使我一刻都不想远离。 (省去hbo式描写十行) “温纳特。”他的眼睛带着雾气,声音听上去遥远而空灵。 “叫我詹姆。”我想听杜栩叫我的名字。 我的全名叫做詹姆斯·温纳特,一般在正式场合以及不太熟悉的人之间,我喜欢人们称呼我的姓“温纳特”;学校里的教授和长辈通常称呼我“詹姆斯”。 只有最亲近的人,我才允许他们叫我“詹姆”。 马赫沙拉、雷米,现在还有杜栩。 詹姆、詹姆、詹姆、詹姆…… 他一声声呼唤着我,仿佛在呼唤一艘远行迷路的航船。 这呼唤声就像阳光洒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我终于找回航向,归于宁静。 第六十八章 杀不死的女孩 一上午冗长的文法课结束,詹姆斯·温纳特暗暗松了一口气,昨夜几乎整夜未眠,又在天明时就赶回宫里给几个精力旺盛的小魔鬼上课,此时脑子有些瓮瓮的,该去用冷水洗把脸醒醒神。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把今天讲的文章和生词背熟,下堂课默写。” 稀稀拉拉的应声,堂下的孩子们开始收拾竹简和文具。几个月下来,小魔鬼们对詹姆斯·温纳特严苛的教学已经习惯,对于抄书、背诵和默写已经不再那么抵抗,而他们也在肉眼可见地飞速进步着,詹姆斯·温纳特感到欣慰和骄傲,这也是他第一次执教,目前来看,成果是超出他的预期的。 长公主婵羽突然抬起头问:“舅舅,杜栩先生生了什么病?” 今天原本是杜栩的课,但由于某种原因,必须由詹姆斯·温纳特来代课,他告诉学生们,他们喜欢的杜栩先生因病请假一天。 “嗯……”詹姆斯·温纳特沉吟了一下,“只是痔疮。” “严重吗?”婵羽追问。她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孩。 “嗯……他今天没办法从床上起来给大家上课。过两天走路的时候恐怕也会一瘸一拐的。” “学生想去探望杜栩先生,可以吗?”说话的是詹事岳骏德家的长子岳攸至,在一众小魔鬼中他年龄最长,已满十三周岁,也是最令人省心的一个。他在格兰德语上没什么天赋,但是却长于剑术和骑术,杜栩很想把他带回诺克斯瑞奇公学,他会成为一个忠诚的好骑士。 “他昨天休沐去探望亲友,明天才回来。” 詹姆斯·温纳特严肃认真的官方回答让小魔鬼们生出对杜栩的同情,顺便也掩藏了一些他不能透露的秘密。 “温纳特先生今天看上去和从前不太一样呢。” 说话的是公子净,庶夫人生的庶子,相貌酷肖秦帝赢骢。 婵羽接她异母兄弟的话:“是啊!原先忧郁和悲伤的神色几乎看不到了。” 孩子总是最敏锐的,詹姆斯·温纳特不由得暗自在心中感叹,因为我的生活中又看到了光。 “我想是因为夏天的关系吧,充足的光照有利于情志的舒展,还有,我昨天刚度过第二十二个命名日,一切都有个新的开始。”詹姆斯·温纳特罕见地冲小魔鬼们微笑,他真想收集下他们的惊讶的表情。 岳骏德的次子岳攸平问:“二十二岁会比二十一岁更快乐一些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詹姆斯·温纳特整理好书本,目光瞥到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孩子,“公子澈,你最近一直很安静,你还好吗?” 公子澈,婵羽的孪生兄弟,卫皇后的独子抬起他的眼睛,用流利纯正的格兰德语回答道:“我一切正常,先生。”然后微微颔首行了个礼,率先走出清凉殿。 詹姆斯·温纳特觉得公子澈自从在西市上走失又归来后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他熟悉那种眼神,那是蕴含着内容的目光,使他有别于其他人。 他还是孩子的年纪,但是他的目光已经不再单纯了。 小魔鬼们三三两两四散而去,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走在最后。 “瑚琏留下,”詹姆斯开口,“我的书最后几页寻回来了,辛苦你随我走一趟,补全它们吧。” 华胡混血的女孩点点头,温顺地跟在詹姆斯·温纳特的身后,一路东行,来到兴乐宫的永仁殿。 杜栩日前将自己那部厚厚的书打散,许多书页四散,詹姆斯·温纳特花了许多时间和人力才将书页一页页寻回,但有几页被风吹落进太液池的湖水,一直未能寻回。昨夜杜栩在泽芝馆将那失落书页上的内容摩仿上面的笔迹重新工整誊抄在昂贵的羊皮纸上还给詹姆斯·温纳特作为道歉,詹姆斯·温纳特在生了半个月的气后,最终决定原谅杜栩。 瑚琏有一双巧手。据说她在被选中给长公主婵羽当伴读之前,是在天禄和石渠二阁专门负责晒书和装裱书画的宫女,因此经她弥合过的书页都干燥清洁,也因此詹姆斯·温纳特才一次又一次地请求她为自己修补这本十分重要的书。 “这不是华夏的香料,”瑚琏抬起头望向案上袅袅升烟的香炉,“为什么没有气味?” 瑚琏很少说话,但是詹姆斯·温纳特看得出来她信任自己,想必是因为此前在校场自己曾差点为她挡下一支冷箭的缘故(虽然后来那支冷箭射中了杜栩的肩膀)。 詹姆斯·温纳特放下手中的竹简道:“这种香料的气味很淡,一开始几乎闻不见,但是香气会越来越浓郁。你不妨再等等看。据说每个人闻到它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你闻到的是什么?” 瑚琏歪着头:“橡子、杉木、松香、蜂蜜还有胡椒?香气虽然很淡,但是内容很厚重,很浓烈。” 詹姆斯·温纳特微微讶异:“你懂香料?研究过?” 瑚琏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继续修补书页。 詹姆斯·温纳特望着少女的侧颜,她有着长而卷的睫毛,皮肤白皙细腻,仿佛没有一丝毛孔,鼻梁有恰到好处的高度,玲珑精致的鼻尖和两瓣樱红色的唇。 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你西境的血统是哪里的?父系还是母系?”詹姆斯·温纳特忍不住问。 混血少女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被卖进宫的吗?没见过父母?” “我生来一有记忆便就在这永泰宫里,我也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 她和我一样,詹姆斯心想,是个不知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的人。 瑚琏修补好书页,满意地合上用熟牛皮包裹的木制封皮,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在此时,一滴殷红触目的鲜血滴落在她白如柔荑的手背上,她伸手去抹,血却更快更多地滴落下来。 当瑚琏掏出手帕的时候,鼻孔中涌出的鲜血已经沾在了她的前襟和衣袖,连带着染红了整条手帕,她吓坏了,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开始一大口一大口地呕血。 詹姆斯·温纳特缩手袖间,冷眼旁观。 “这个人非常警醒……弟弟,她是个杀不死的女孩,替我杀了她!”卫皇后凌厉尖锐的请求仿佛就在耳边。 卫皇后说瑚琏掌握了一个秘密,威胁到了她们母子,还说她是个杀不死的女孩。 虽说他们姐弟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对于姐姐的请求,詹姆斯·温纳特无法视若无睹,杀个把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更重要的是,詹姆斯·温纳特知道姐姐卫皇后是个投桃报李的人,来日她必会还给自己一个更大的恩惠。 原本詹姆斯不愿意在大秦帝国的储君人选上跟着瞎掺和,但是他逐渐意识到背靠着身居皇后高位的姐姐,未来的国君若是自己的外甥,凭借这段裙带关系,不失为在格兰德王庭进阶的筹码,是以詹姆斯·温纳特无法保持中立,置身事外。 是以,他终于下定决心替姐姐除掉这个杀不死的女孩。 詹姆斯·温纳特冷冷说道:“这是来自尼伯来国的一种香料,初时的确淡而无味,因为当你闻到它的气味时已经晚了,你闻到的气味越浓烈,中毒也就越深。” 瑚琏跪在地上,用已经被血染湿的手帕捂住口鼻,她的面孔带着可怖的凄厉神色,她艰难地站起身子,挪到书案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那燃着香料的香炉,掀起炉盖,抓起香灰捂住口鼻用来止血,香灰混合着鲜血糊在她的脸上成为棕色的泥,她捧着香炉,又跌跌撞撞地去另外一张案上,将炉中燃烬的香灰一股脑地倒进茶壶中,然后扬起脖子将这混着香灰的茶水一饮而尽。 詹姆斯·温纳特始终动也没动,冷冷地看着。 姐姐说的没错,她果真是个杀不死的女孩。 混血少女的口鼻出血已经止住,她歪坐在地,胸前、袖口和裙子上沾着斑斑驳驳的大片血迹,脸上手上糊着鲜血和香灰,眼泪涌出,在她狼狈的小脸上洗出两行痕迹。 但詹姆斯·温纳特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 一个想尽办法活下去的人,不仅不该死,而且要活的比任何人都漂亮。 詹姆斯·温纳特走近她,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血痕和香灰泥,而瑚琏只是牢牢地盯着他看。 詹姆斯·温纳特在瑚琏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缓缓开口:“这种香料在我的书里有记录,无味的香料,最适合不着痕迹的下毒,而解药恰恰是燃烬的香灰,外敷止血,用水送服解毒。而你只是靠着短短修补书页的几次功夫就能看到,而且看完还能记住,而且还能识得里面的格兰德语,瑚琏,你拥有的记忆力,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好的。” 瑚琏已经停止流泪。 詹姆斯·温纳特扶住她纤弱的肩膀:“瑚琏,你救了你自己。我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绝不允许再有人伤害你。” 瑚琏的眼神死死盯着詹姆斯·温纳特,似乎在求证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 詹姆斯将她瘦弱而瑟瑟发抖的躯体揽进怀里,让她的下巴可以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从现在开始,你不用担心那个要杀你的人了,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有很多东西要教给你。” 詹姆斯抚摸着瑚琏的头发,像安抚着自己从噩梦中惊醒的妹妹,他感受的到她逐渐卸下防备:“秋天,我就带你回格兰德国,在那里,你会找到你想要的一切。” 瑚琏已经卸下所有防备,倚靠在詹姆斯·温纳特的身上。 有这样的美貌、天赋和智慧,瑚琏,你会大放异彩的。 第六十九章 一发入魂! 远远传来人们为马球比赛的喝彩和呐喊声,今日是卫皇后的千秋节,整个永泰宫中都张灯结彩,欢庆的活动从天亮就已经开始,此时刚过隅中,麟德殿前的大广场上已经开始了马球比赛,连在章台宫沧池边上的赢净都听见了。 赢净背靠一棵垂柳树,面朝沧池假寐,然而心绪却远不如表面那样宁静。 母亲贾美人已经前往甘泉行宫近一个月,父皇说是为了替和靖公主准备出嫁,但是这期间贾美人没有回来过一次,也不允许赢净去探望,哪怕是今日这百官进宫朝贺皇后千秋的日子,母亲也没有回来,赢净试图在昨日问父皇,但是父皇只是含混两句作罢;而就在母亲前往甘泉行宫的次日,栖云寺的无为师父也于清晨出宫,前往长安城郊的大青龙寺修行,据说是为了遭受水灾的多个郡县祈福消灾;与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的,是父皇突然召赢净搬到宣室殿的偏殿居住。 在这个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要通过考核来选拔储君的当口,被宣召到陛下的寝殿偏殿居住,而且只召了赢净,没有公子澈,也没有婵羽公主,也没有刚满百日的慕冬公主,前两者还是皇后的孩子呢,陛下的这一举措让朝堂和后宫的人都充满了意味深长的猜测。 但赢净不敢妄自去揣测父皇这么做的用意。多年来,母亲始终教导他要谨言慎行,绝不可被人抓了“僭越”的把柄。“我是媵妾所生的庶出子,储君之位应该属于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这句话是母亲贾美人让自己日夜背熟,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可说错的。赢净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盲目地、过早地庆祝还未到来的成功。 但赢净的内心是想要成为父皇的继承人的。无为师父说过,皇帝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要当皇帝的,天下大争之世,当以能者居之。赢净一直为此暗暗蓄力着。但赢净知道自己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结果只能由父皇决定。 突然一个遥远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令赢净想起几个月前下第一场雪的那个冬夜,他、婵羽和赢澈三个人为了让父皇从昏迷中醒来而要履行一个仪式,仪式的内容包括在永泰三宫寻找十一只傩具鬼头,三人不约而同地寻去了兴乐宫,在一处废弃多年的宫殿里,一个干枯老朽的盲眼宫女说能够回答一个他们最想知道的问题,一个关于自身,关于未来,关于命运的问题。 蹊跷的是,当时在赢净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之前,盲眼老宫女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内心似的。赢净记得老宫女对自己说的答案:“你的父皇,会做出不止一次的选择,但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他的选择。” 赢净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个深埋在自己内心的问题,包括婵羽、包括母亲、包括无为。那天之后,赢净强迫自己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老宫女的答案,也想起了自己不敢问出口的问题——父皇会选择谁做他的继承人。 现在回想起来,很明显,盲眼老宫女的答案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赢净捡起手旁的一颗小石子向着沧池的池心丢去,石子在打了三个水漂后沉向池底,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母亲和无为师父都不在身边,赢净满腹心事和疑惑,不知该向谁言。 “东西丢了!” “你别着急,把话说清楚,什么东西?怎么丢了?” 赢净的身后传来两个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前者充满慌张,后者相对沉着,但也隐隐有些紧张。 赢净背靠的那棵垂柳是株古树,据说年龄已有几百岁,他和婵羽试过,要他们俩再加一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赢净身形瘦削,很容易地就藏在树干后,而那两个人似乎只是急于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说话,根本没注意树后还有人。 “就是我埋在普灌寺的东西,包括你上回给我的那副画,让我跟师父一起下葬了的,我都埋在那里了。” “你是说这些年我让你带出宫中处理掉的东西,你都埋在一处?就在普灌寺?” 赢净听出了后面这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属于父皇身边的亲随大内官——中常侍坤伦。很奇怪,赢净印象中的坤伦总是沉默,很少说话,父皇形容他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安静却又不可或缺。而此时的坤伦,就连赢净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反常。 “你怎么搞的!”坤伦的声音突然变大,又迅速压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紧张的声音此时变得哽咽:“我没办法……我不忍心就让她这个人就这么消失,她好歹也来过这个世上,活过、也爱过,抹去她的一切痕迹……我……我做不到……” 坤伦的声音变得果决严厉:“死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活着的人更重要!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这一念之仁,你、我还有他,都有可能沦为她的陪葬,和她一样被抹掉在这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我……我愿意去陪她,”那个哽咽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了勇气,“师兄,你不用担心,这一切由我来扛下来,不会连累到你的,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都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坤伦的声音已经可以说是愤怒:“胡话!凭你的级别和权限,能够接触得到起居集注和彤史吗?只要这件事暴露,你我一个都别想全身而退!你怎么也不动脑子想想,一旦这件事暴露,你对得起他们俩吗?” 那个声音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阵子。 坤伦打破了沉默:“现在还不知道东西去哪里了,如果只是流浪汉刨走倒是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那夜公子澈在西市走失,宫中派了中尉署的人满城找,肯定普灌寺里也搜过一遍,我担心的是那些东西落到认字的人手里,眼下储君之争暗流汹涌,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掌握这里面的秘密,那结果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甚至连陛下都控制不了。” “师兄,我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长安城你是不能待了,”坤伦的声音严肃不容拒绝,“詹事岳骏德大人日前已经南下前往遭水灾的郡县控制灾情,递来的奏报说由于南方天气已先一步炎热起来,已有小规模的瘟疫爆发,请求运送一批药物前往灾区,我即刻安排你随行,马上动身。” 那个声音仿佛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问道:“那这边……” “我会暗中去中尉署调查,若东西能找回来最好,若找不回来……”坤伦叹了一口气,“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这一走,不论死活,都不能回长安了吧?”之前焦急的声音突然有些悲怆。 “活命要紧,你必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路……多保重。” “临走前,让我去跟他告个别。”那个声音请求道。 “别节外生枝!”坤伦断然拒绝了他,又语气微微缓和地安慰道,“为了他的安全。” “公子净——公子净——”随侍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声传来。 赢净吓了一跳,心疯狂地快速跳起来,后背紧贴着柳树,一动也不敢动。 坤伦用低沉短促的声音命令道:“你快走。” 随侍已经一路小跑而来,恭谨地问:“见过大内官,大内官可见到公子净?骑射比赛马上要开始了,陛下派奴婢出来带公子回麟德殿去。” 坤伦的声音再度端起他平日里的冷淡和威严:“怎么当的差?连公子都跟丢了么?” “奴婢知罪,”随侍的声音有些发抖,“公子净平日常和长公主一起玩,长公主此时可能在九鼎那里,奴婢这就去找。” 随侍小跑的脚步渐渐远去,又有个小黄门来报说陛下召坤伦,坤伦立刻跟着去了。 赢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前胸、后背、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赢净回到麟德殿前广场的时候,马球比赛虽然已经结束,但是马场上扬起的尘土还未完全散去,场边有宫人急急地把坠马受伤的球手抬走,立刻有御医背着药箱来看诊疗伤。 太阳晃得赢净眼前阵阵发黑,他浑浑噩噩地被小黄门带到麟德殿偏殿的时候,赢澈已经更衣完毕,调整着腰间的束带往外走出来。他一身黑色的劲装窄袖胡服,足蹬黑色小牛皮的靴子,迈着轻快地步伐走到赢净的面前,挑衅似的说道:“你是赢不了我的,不仅是今天的射箭和骑马,我指的是所有。” 他的语气令赢净感到厌恶,那种“唯我独尊”的语气,那种嫡长子的语气,仿佛储君之位已经是他囊中之物的语气。如果他不是这么自负的话,赢净对这个兄弟的感情也许会更深一点。 多年来的隐忍让赢净对这样的挑衅免疫,但今天他不想沉默。 “你的哮症好了吗?”赢净开口,但语气里没有一丝关心,“夏天了,但还是要当心复发。” 赢澈重重地撞了一下赢净的肩膀,然后与他擦身而过。 赢澈生来就有哮症,每到换季就会复发,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已经结实了许多,哮症发作的次数也愈发少了,但哮症是无法被根治的,赢净知道,这是赢澈的软肋。 赢净换好枣红色的窄袖胡服来到广场上的时候,箭靶已经立好,弓箭也已齐备。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父皇的又一轮考核。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考核的结果多少也关乎着储君的结果,因此都睁大眼睛,摩拳擦掌的看着,仿佛看着赌坊里的两只斗鸡、两只蛐蛐儿,然后在心中暗暗押宝。 赢净环视四周,父皇和卫皇后在麟德殿前的高台端坐,四周站着后宫的媵妾、朝臣、命妇……但是母亲贾美人不在其中。 甚至婵羽也不在。赢净本来寄望于至少婵羽应该在,至少有一个自己人在身边,而不是只有我自己。 赢净拉开弓,瞄准十丈外的红色靶心,按照杜栩先生教过的方法,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嗖”的一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然后是诡异的沉默。 赢净睁开眼,只见十丈之外,自己的靶心上已经插着一支羽箭。 那不是我的箭,赢净想,我的箭还搭在弓上。他微一扭头,就看见赢澈放下弓,也在看着自己。 赢净又看看靶心上的那支羽箭,这算是脱靶呢、还是一种故意的炫耀?赢净和赢澈同时学习射箭,但赢澈每次的成绩都更好,杜栩先生和温纳特先生都称赞他有做神射手的天赋,因为他总能回回射中靶心。赢净知道,这不是脱靶,而是示威。 “公子澈射中了公子净的靶心——”连小黄门都不知该如何通报,传声透着底气不足。 赢净回头望着父皇的方向,父皇面色无波,不知他的态度。 “澈,不要胡闹,这是比赛。”父皇威严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 “父皇,孩儿请求和公子净用同一块箭靶,如此一来更容易分出输赢。”赢澈向着父皇的方向单膝跪地,抱拳朗声说道。 父皇几不可见地微一点头,当赢净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十丈之外就只剩下了一块箭靶,赢澈先前射中红心的羽箭也已经被取下。 小黄门递上一支箭,赢净接过,再度拉开弓,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气沉丹田,瞄准靶心、发! 羽箭离弦而出,赢净仿佛能听见其破风之声。 “公子净,中红心——”小黄门的声音一道一道被传回来。 正中红心。 人群中响起喝彩声,赢净回头望向父皇的方向,父皇面色端肃,表情毫无波澜。 是女人的尖叫声引起了赢净的注意。 一切仿佛发生在瞬间,当赢净回过头来的时候,赢澈的羽箭已经发出,他亲眼看着那支羽箭径直果断地飞向箭靶,而小黄门都还没来得及取走赢净射中靶心的那支箭。 这不可能,赢净想,不可能两支箭射中同一个靶心。 但那箭杆劈裂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传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赢澈的后发之箭劈开穿过赢净先发的那支已经射中红心的羽箭,然后穿透箭靶的红心,在箭靶的另一端落地。 沉默持续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甚至更长。 然后人群就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和喝彩之声,他们高喊着“公子澈!公子澈!”,赢净觉得整个长安城应该都听见了。 卫皇后站起身来,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父皇,就连父皇也罕见地加入了欢呼和喝彩。 赢澈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告诉过你了,你赢不了的。” 人声鼎沸,但在赢净耳中只剩瓮瓮,他只想离开这里。 可问题是,婵羽去哪儿了? 还有,普灌寺是哪里?抹去谁的痕迹?坤伦对彤史和起居集注做了什么?暴露是什么?为什么会导致死亡?什么东西埋在普灌寺? 太多问题在赢净的脑海里循环,头顶的阳光太毒,婵羽去哪里了?婵羽去哪里了? 第七十章 又见引弓赛马 人声鼎沸,但在赢净耳中只剩瓮瓮,他只想离开这里。 可问题是,婵羽去哪儿了? 还有,普灌寺是哪里?抹去谁的痕迹?坤伦对彤史和起居集注做了什么?暴露是什么?为什么会导致死亡?什么东西埋在普灌寺? 太多问题在赢净的脑海里循环,头顶的阳光太毒,婵羽去哪里了?婵羽去哪里了? 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赢净的手腕把他拉到一处树荫下,好一会儿,赢净眼前才停止发黑,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婵羽的脸贴的很近,“你为什么在大太阳下面站着一动不动?” 她长得可真像我啊,赢净想,不,是我们俩长得真像,我们俩才应该是双胞胎。眩晕有所减轻,但是没有停止:“赢澈,他的箭……我输了……” “这话我不是很爱听,别这么早就认输,”婵羽突然提高声音,然后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了赢净的额头上,“也没发烧啊,一定是太阳底下站的太久,把你给晒糊涂了,”婵羽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随侍们,“去拿点消暑的东西来!要又酸又凉的!快去!” 随侍和小黄门一路小跑着去执行命令。 “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你的手怎么冰凉?”赢净连问出一串问题,但他并不是想知道答案,“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婵羽很镇静:“我一直和你站在一边,赢澈走丢的那个晚上,宣室殿外咱们坐在雍州鼎上,我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婵羽的话令赢净平静下来,他点点头。 婵羽也点点头:“我说过,你和赢澈之间,我选你,我希望是你。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想到赢澈那劈开自己箭杆的一箭,赢净很难不受其影响:“但我刚才输给他了,我让你失望了。” “没有,”婵羽立刻语气坚定地否认,“他只是……他擅长这个,杜栩先生跟我说过,有的人就是擅长射箭,比如赢澈;你和我,我们有别的擅长的事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凝滞。 “你也想当储君吧?”赢净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姐姐,长公主婵羽,从来不哭,永远不认输的女孩,人们都说她长得像宣宗陛下。除了射箭这件事,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输自己和赢澈的婵羽。她生来如此,身为强者,必有一个要强的目的和野心。他说出来了,当着她的面问出来了。而赢净的答案和姐姐给自己的一样,如果在婵羽和赢澈之间,他希望是婵羽,他选婵羽,永远是婵羽,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们才应该是双胞胎。 婵羽没有正面回答赢净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种不得已的感怀:“你和我不一样,至少你有入场参赛的资格。” “为什么是我?你也可以选赢澈。”选那个跟你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但这句话赢净没能说出口。 婵羽自嘲地一笑:“你以为我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要把我送去跟海匪和亲的人吗?” 母亲常说,人生一世,家人是唯一的依靠。当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你会发现,什么权力、什么财富、什么功业、什么荣光,都不及那个在病榻前握着你手,用温柔和祈祷陪伴你走完全程的人。 “你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而战,你是在为我而战,为我们而战。”婵羽顿了顿又道,“我们不会输给他的。” 赢净翻身上马,胯下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刚刚成年,一点也不温驯。婵羽曾经骑着她在整个永泰宫驰骋,在宣室殿前还差点冲撞了父皇,但赢净分析出来小红马应当是冲着婵羽的伴读瑚琏去的,想必是她身上的某种气味激怒了马。一直有人想要杀她,但是几次三番都让婵羽误成受害者。赢净一直在和瑚琏暗中分析究竟是谁要害她,几个月以来都一筹莫展,直到几天前瑚琏告诉他不必再为此事费神了。 “不会有人再来杀我了,”她的原话,“我安全了。” “你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了吗?为什么那个人放弃了?”赢净试图从瑚琏那里问出真相,但是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不可能。瑚琏太深不可测了,这正是他觉得让瑚琏来当婵羽的伴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对危险的本能回避。 “忘了吧,以后也不必再提起了。”瑚琏留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去。 赢澈的坐驾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色良驹,和他的骑装同色。秦属水德,尚黑色,赢净不相信这是巧合。赢澈试图暗示和影射什么? 一声令下,两匹马疾驰而出! 发令的同时,也不知是谁打开了鸽笼,上百只鸽子“呼啦”一下全向着赛道冲过来,赢净的眼前突然充满灰色和白色的鸽羽,耳畔是人们的惊呼、喝彩、叫好和鸽子的咕咕叫声。 赢净双腿夹紧马腹,伏低身子,一心只向着终点冲去,他余光瞥见自己黑色的对手,两个人不分先后。 抵达终点的时候,赢净以为他和赢澈一直不分先后。 直到瑚琏从赛道一侧的观众席走下赛场,她身穿藕粉色的襦裙,挽着浅碧色的披帛,整个人显得修长窈窕,她举止行动,就像整个长安城初夏美景集于一身。她捧着一支羽箭,箭上串着两只鸽子,她笑盈盈地将箭矢举高,人群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公子澈威武!陛下威武!大秦威武!” 赢澈在马上,还能抽出手来放箭,而且一矢两羽,最后与自己不分先后的抵达终点。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运气,这是实力。 胜负已分,赢净只能叹服。 父皇坐在看台上遥遥地问赢澈想要什么奖励。只见赢澈骑在马上,轻巧地绕到瑚琏的背后,一把捞起她的手臂,将她横放在自己身前的马鞍上,就这样载着她骑行到父皇和皇后的面前,才放下瑚琏,自己也随之跳下马。 赢澈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孩儿请求父皇把瑚琏赐给我做夫人!” 赢净和婵羽互换了一个眼神,她和自己一样,对他们这个兄弟今天所有的行为都感到反常而摸不到头脑。 在父皇哈哈大笑之前,人群中的贵族官宦无一人敢表态,父皇用笑声缓解了尴尬。 “皇后,看见了吗,咱们的孩子长大了,比朕想象的还要快。” 卫皇后脸上掩饰不住喜色:“陛下,澈儿还不满十岁呢,恐怕连夫人是什么意思都还不懂呢。那孩子是婵羽的伴读,孩子们平日里一块玩儿,感情好是真的。” 父皇没有继续发表意见,而是转向赢澈:“你年纪尚幼,若此时便婚配,天下会耻笑朕没有规矩,不会教育孩子。这样吧,上林苑又训练出一批良驹和猎犬,朕允许你挑最好的,到了秋天,咱们打猎去。” 赢澈平静地谢了赏赐,便被随侍引去更衣。 正此时,卫皇后却状作不经意地向瑚琏丢了一个狠厉的眼神,被赢净看在眼里。 赛马比赛后便是歌舞表演和贵族亲眷以及朝臣向皇后献上贺礼,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的饮宴。 赢净沐浴更衣后,发现婵羽正在等自己。 未等赢净开口,她先说道:“我总算知道赢澈这几个月都在忙什么,他处心积虑地要在骑射比赛上出风头,想必是已经暗暗练了好久。” 赢净反而输的坦然,他已经从白天的焦虑恢复过来,回到他一贯的平静和笃定:“那毕竟也是练了好久,这样的表现做不了假的。” 婵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很聪明。” 赢净不解:“嗯?” “朝堂上的策论无论表现多么优秀,见到的左不过是母后、詹事大人等少数,”婵羽用鞋子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但是骑射比赛不一样。” 赢净不得不承认婵羽说得对,她看到了赢澈这么做的本质——皇后的千秋节,满朝重臣、贵族、家眷通通看在眼里,他们回去会一传十,十传百,公子澈善骑射,有祖风的名声很快会传遍全国。 赢净试着让婵羽保持积极:“父皇不会轻易听信他人所言的。” “不会吗?”婵羽再一次把小石子踢向前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父皇毕竟也是人,人就会受到言论的影响。更别提今天的一切是他亲眼所见。这一次我们输了,简直是惨败,”婵羽长长叹了一口气,“但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赢净点头表示同意:“父皇说过,中秋节宣布储君的结果。” 婵羽驻足:“今天是五月初十,还剩三个月左右,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我们只能等待,”有个能说话的人,让赢净感觉好多了,“等待下一轮考核的来临。” 婵羽没有说话,表示默许。两个人沿着太液池边的小路散步,水面上不时有蜻蜓点水滑过,太阳落山了,水面反射着橙色的余晖。 “你还记得下第一场冬雪的日子,在兴乐宫长秋殿里,那个瞎眼老宫女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婵羽突然提起这茬让赢净感觉一丝异样。 婵羽没意识到赢净的不自在,继续说道:“我问她我会一直是大秦帝国唯一的公主吗,你还记得她怎么回答我吗?” 赢净回答:“她是个疯老婆子,她说的话不必相信。” 但我自己却信了不是吗?“你的父皇会做出不止一次的选择,但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他的选择。”所以,赢澈今天赢了又怎样呢?前路迢迢,结果未知。赢净知道,这才是自己迅速回归笃定的原因。 赢净为什么选择相信瞎老宫女?因为她说对了,关于婵羽,她说对了一部分。 “但是她说对了,关于我,”婵羽的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她说‘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她说的对,慕冬的出生宣告了我唯一公主的身份终结,但令我害怕的是后半句。” 赢净记得老宫女对婵羽判词,但是他也不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应我,”婵羽请求道,“永远不要削去我公主的头衔,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前提是我能当太子,顺利继位。 “我答应你。”赢净知道,人在脆弱的时候不需要利弊分析,只需要信任和依靠。 天色渐暗,黑暗即将吞没最后一丝天光,宫人已经开始点亮沿路的风灯。 “宴席快开始了,回麟德殿吗?”赢净问。 “你先回去,”婵羽却迈着轻盈步伐从他身边跑开,“我要先去喂我的鹰。” “你到底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没有?”赢净向着她远远跑开的身影问道。 婵羽回答了什么他没有听清,赢净转身向麟德殿的方向走去。 第七十一章 相思相见知何日 宴席丰盛,菜肴一道一道源源不断地呈上来,詹姆斯·温纳特几乎还来不及品尝案上已经摆着的,它们就迅速地被宫人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下一轮。 光酒就有秦国特产的西凤酒、二十年陈酿的紫金醇、今春新制的桃花醉和去岁秋天窖藏的秋月桂;还有匈奴部进献的纯香的酸马奶酒、塔什克罕产的甜美干红、从遥远的格里克国一路海运来的琥珀色的甜酒。挑来挑去,詹姆斯最终选中了一壶颜色碧绿,入口极甜,回味有药苦的烈酒,这种酒让他联想起一种通体翠绿,毒性剧烈的蛇,据说是尚坊的酒匠新研制出的品种,苦味来自于蛇胆的浸泡,有消暑、祛湿、降火的功效。 婵羽来迟了,她进殿的时候,八荤八素的冷盘已经被宫人全部撤下,一道一道的正菜呈上来,先上的鲜鱼脍和醉蟹冻,接着端来冷切羊排,腹中塞满红枣、枸杞和香料,表皮涂抹蜂蜜烤制的金黄的嫩鸡、用辣椒和大蒜爆炒的兔肉、风干后再用无烟炭火熏烤的咸牛肉配着新鲜的无花果一起端上来、洁白的河虾去头留尾摆成蝴蝶的形状,以蛋清包裹,用鸭油烹调,佐以新鲜的豌豆和银杏果呈盘……詹姆斯看着她灵巧地蹿到自己的案后,面前看到什么便拿手指拈起来吃,瑚琏急急地捧上御赐的鎏金白银避毒筷,婵羽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 “用手抓着吃更香。”她笑着,接过詹姆斯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汤汁油脂,才拿起筷子。 自从长公主婵羽在一次早膳上中毒后,陛下赢骢立刻赐给爱女那双鎏金白银避毒筷,并且嘱咐每餐饭都要用;而将婵羽视若珍宝的卫皇后更是安排伴读瑚琏替婵羽试菜(要知道这是帝后和太子才有的待遇),而且,一向注重规矩和礼仪的卫皇后放任婵羽在宴席(或者任何场合)随意坐在她想要坐的案席上,随意吃她想吃的食物,以避免有心之人根据公主的坐席和喜好再次下毒。 今天是卫皇后的千秋节,她的儿子公子澈在白天的骑射比赛上大胜公子净,对于国本未定的秦国,这无疑向所有人释放了某种信号。因此,到了晚间的宴席,主动向卫皇后敬酒的亲贵和臣属络绎不绝,卫皇后也因为心情上佳而来者不拒,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你弟弟总算争气了一回。”婵羽用筷子优雅地剥开虾尾上的壳,又将虾挟到詹姆斯的碗里。 詹姆斯问:“你说什么?” 婵羽又为自己剥一只虾,细嚼慢咽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开宴前,母后高兴的不得了,拉着我的手说‘你弟弟今天总算争气了一回’。你看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 詹姆斯到了秦国才知道他这对孪生的外甥和外甥女从出生以来就相互看不顺眼,听多了双胞胎之间带有玄学色彩的心灵感应,詹姆斯不禁好奇,世间真的有相看两相厌的双胞胎吗?而从他对公子澈和婵羽的观察来看,确实存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詹姆斯望向姐姐卫皇后的方向,陛下已经以不胜酒力为由先一步退席,卫皇后被一群贵族夫人簇拥着饮酒说笑,而公子澈正微笑有礼地跟在母亲身旁一一应酬。 “永嘉侯夫人、安陆侯的长姐裴夫人、还有一堆这夫人那夫人,”婵羽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全部都想把女儿嫁给赢澈,要和皇室攀亲戚,呕。” 詹姆斯细细地将鲜鱼脍的刺剃掉,蘸了新酱和芥辣放入婵羽的碗中:“我记得安陆侯家的裴长女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年纪好像跟你们差不多大,安陆侯的爵位传给了庶子裴知远,若裴长女想把儿子送进宫做公子澈的伴读,以此来给儿子谋个好前程也无可厚非。” 婵羽换了个话题:“我就是看不惯赢澈那副猖狂的样子。” 说心里话,在詹姆斯看来,公子澈今晚的表现不止谈不上“猖狂”、“得志”,反而处处谦和有礼,引来众口一致的称赞。 当然,这一切都是詹姆斯授意的。 “不吃了,看着心烦,”婵羽擦擦手,站起身来,“舅舅,我和瑚琏去外面玩一会儿,母后若是问起来……算了,母后今天想不起来问我。” 少女们迈着轻盈灵动的脚步跑出殿外,风带动起她们的裙裾,看上去像移动的新莲。 詹姆斯饮尽面前碧绿色的酒,抬头看到卫皇后起身向后殿走去更衣,他站起身跟上去。 “什么?”姐姐卫皇后的眉毛高高挑起,“我让你去杀了她,你现在却跑来和我讨价还价?不仅要留下她的性命,还要带她走?” 麟德殿东侧长长的抄手游廊上,只有姐弟二人,詹姆斯料定卫皇后有这样的反应,但是他有信心说服她。 “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卫皇后不屑道:“我看不出来留下这个小丫头的命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她立刻死,”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却又顾忌身份而压低声音,“你看到今天赢澈做了什么吗?他要娶她!” 詹姆试图让卫皇后冷静下来:“那只是童言无忌,您自己也说是因为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不必太过认真介怀。” “我那是说给陛下听的,”卫皇后端起她皇后的架子,为自己竖起一道厚厚的盔甲,“这女孩不安分,今天诱惑阿澈不成,难保明天她就不会对陛下下手。她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离女人只有一步之遥,我绝不能容忍宫里再发生薛夫人那种自荐枕席的事情!决不允许有人威胁到我和孩子们的地位!” 詹姆斯·温纳特不禁为卫皇后的想法感到荒谬。喜新厌旧的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如果担忧瑚琏会诱惑她的丈夫和儿子,那一早就不该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上,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容易,把瑚琏调离这个位置就好,但是以詹姆斯对婵羽的了解,婵羽很渴望有个年龄相近的玩伴,而爱女心切的卫皇后很难违拗女儿的心愿。但话又说话来,杀掉一个瑚琏又怎样?这个宫里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只要被诱惑的对象存在,危险和威胁就始终会存在。 “这正是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原因,”詹姆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待中秋公子澈成为太子后,我便准备启程回格兰德国,把瑚琏一并带走,这样远远地隔开她和陛下,也让公子澈断了念想,还成全姐姐您的好名声。” 卫皇后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詹姆斯:“你把她带走,用什么身份呢?” 詹姆斯料到她会这么问,人性有时是如此易于操控和引导,詹姆斯故意表现的有些害羞和赧然:“我……” 剩下的事情就根本不用自己操心了,卫皇后会充分发挥她女人的想象力。 卫皇后笑道:“我明白了,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见到漂亮的皮囊就把持不住自己。” 詹姆斯颔首沉默,让卫皇后继续发挥。 “也难为你,”卫皇后的表情很明显有玩味的成分,“我承认她确实漂亮,但漂亮到这个地步注定她在女人堆里活不下去,她能走多远,要看她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给她当靠山。詹姆斯,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我没有恶意,请包涵,她要是有一点点脑子,就应该知道死死缠住一棵大树,而你,我的弟弟,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绝非她的良配。她是无法陪你走过漫漫岁月的,鲜花需要滋养,而花期却总是太短。” 也许几年前的詹姆斯听到卫皇后这一番充满优越感的言论会激起他的叛逆心理,但现在他已能平和处之。他不仅不会生气,甚至认同卫皇后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对瑚琏的判断成立在后者只是个没脑子的花瓶的前提下,但瑚琏不是,詹姆斯坚信,在自己的调教下,瑚琏在西境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见詹姆斯沉默不语,卫皇后主动道:“我答应你,待中秋后大事落定,就让瑚琏以侍妾的身份跟你走。她就算是姐姐送给你的礼物吧。” 詹姆斯立刻道谢。 “话说回来,詹姆,”卫皇后的语气转为严肃,“你觉得阿澈当上太子的把握有多大?” “您对今天骑射比赛的结果还满意吗?” “当然!我希望陛下的每一次考核,阿澈都能像今天一样大获全胜。” “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全力让公子澈立于不败之地的,只要他像这次一样,听从我的指导。” 卫皇后郑重地点头:“我就知道,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候,还是咱们自家人用起来最得力。詹姆斯,我们虽没有血缘,但我们都是宣宗陛下的孩子,共同长大,手足之情是无可替代的。” 詹姆斯在心中暗笑,用不存在的“手足之情”把我绑在她和公子澈的船上,是她太过于愚蠢还是轻信?詹姆斯·温纳特只受利益所驱使。但是面上,他还是表现出一个忠诚的弟弟的样子。 “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即便阿澈当上太子,他身边也需要自己人,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当他的太傅。” “姐姐,我心意已定,未来我还是想回到格兰德国去,我还想在诺克斯瑞奇公学继续我的研究和学业,朝堂的政治和人心的谋算,不太适合我。陛下会为公子澈安排更适合的人选担任太傅的。” 詹姆斯态度坚决,卫皇后只好让步:“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那就多拜托你了。” 卫皇后已经出来的太久,她必须赶回去继续还未结束的饮宴,詹姆斯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沿着抄手游廊径直走,直走到太液池边。隔着水看灯火通明的麟德殿,竟然有一种隔世的错觉。 詹姆斯原本不欲掺和进秦国的储君之争,但是后来想通了,正如詹事岳骏德所说,他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一个局外人。虽然未来詹姆斯·温纳特还是想在格兰德国建立一番功业,但是在遥远的东方帝国有个盟友绝不是一件坏事。扶持外甥当上太子,虽然没有血缘,但是从龙之功是不可抹杀的,而他又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不会对赢澈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更妙的是,带领质子回格兰德国,在诺克斯瑞奇公学里,质子会在他的眼皮底下成长起来,若质子真有宏图伟略,必定需要他詹姆斯·温纳特的帮助;就连秦帝赢骢都不得不承他一份照拂质子的人情,而这些人情,将来必定会派上大用场。 这趟秦国,不虚此行。 “詹姆舅舅,是你吗?” 迎面传来婵羽的声音,詹姆斯应了一声,待对方走近才看清是婵羽和公子净并肩而行。他们身量相仿,甚至五官都有七分相似,詹姆斯记得杜栩跟自己说过,他第一天来给这群小魔鬼上课的时候,差点把身穿男装的婵羽错认为赢净,詹姆斯当时还笑杜栩眼神不好,可眼下在这朦胧月色里,詹姆斯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婵羽和赢净才更像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他们两个的形容、举止、气质都太相似了。 想到杜栩,詹姆斯不由得问两个孩子:“你们看见杜栩先生了吗?” 赢净答道:“杜栩先生刚才也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你呢。” 最近忙于指导公子澈的骑射,詹姆斯才想起与杜栩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或者说自从上次在贞芙苑发生的一切后,两个人这一个月来多少有点回避着对方。 便回问道:“是么?他在哪里?” 婵羽笑嘻嘻地打岔道:“咦?你们两个最近走的很近哦……” 詹姆斯假装听不出这个小家伙的言外之意:“嗯?是吗?” 小家伙不依不饶:“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为你做了什么你才原谅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他了呢!” 那件事指的是杜栩打坏了詹姆斯一部很珍贵的书。 詹姆斯语气依旧冷淡:“很多事。” 女孩总是这么敏锐吗?还是只是婵羽这个女孩如此敏锐?詹姆斯有些怕了她,若她继续问下去,难保不会知道点什么。 公子净道:“杜栩先生在前面水榭旁边的船上。” 谢天谢地,赢净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善解人意,詹姆斯承了他的情,向两位小魔鬼告辞,径直向前方水榭走去。 第七十二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宴饮罢,独倚孤舟船头。有星无月,有酒无诗。 杜栩突然被一种没来由的伤感盈满了心头。他有感于皇室子弟残酷的竞争,在白天那场专为公子澈和公子净举办的骑射比赛中,他的一位学生输给了另外一位学生,输赢原本只是常事,但对皇家子弟而言却绝非等闲。 他不由得回想起赢净白天输了比赛时候的样子,其实那孩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有些微的失落,还带着一丝讶异,但是一闪而逝,他的出身和地位决定了他的喜悦和悲伤都不能持续太久。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杜栩不禁总是在想,总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会不会憋坏呢?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使杜栩想起一个人,同样的喜怒不形于色,同样的…… 有脚步声,杜栩根本就不用回头看,他太熟悉这个人了。小舟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来人在他身旁就势躺了下来,学他的样子翘起二郎腿,头枕双臂,仰卧望天。杜栩递过酒坛,詹姆斯·温纳特也毫不客气地接过。酒是桂花酿。 小船就这么荡悠悠的,振幅逐渐缓和下来,水声和水面上飘拂过的轻风,隐隐的荷花香气。 “你输了。”反常的,詹姆斯·温纳特率先开口。 白天的骑射比赛其实是两人暗暗约定的一场赌局,由杜栩负责指导公子净,詹姆斯负责指导公子澈,为期一月,互相之间绝不干扰,最终结果在赛场上见分晓。而结果已经显而易见,公子澈大获全胜,从各个方面看都如是。 平心而论,两个男孩一个月前的箭术和骑术水平不相上下,杜栩原本以为比赛的结果会是个平局——公子澈在射箭上饶有天赋,但公子净会在骑马这件事上扳回一城。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让差距拉大到这种地步。是我太轻敌了吗?杜栩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而恰恰因为这场比赛的结果会一定程度上影响储君的人选,杜栩心中有压抑不住的内疚,但是回过头反思,若时间倒回他依然没有把握通过自己的训练让公子净胜出。 我是输了,他在心中暗暗地想。 “你今天格外安静,”见杜栩久久不作答,詹姆斯·温纳特又追问一句,“你在想什么呢?”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杜栩决定不再纠结,他向来不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你不是总嫌我聒噪吗?”杜栩侧过脸,坏笑着看着詹姆斯答道,“我在想我亲手画过的那些春宫图,脑子里又有了新构思,想把你画进去,要不我和你说说?” “无聊。” 杜栩轻笑出声,他喜欢詹姆斯·温纳特这幅不禁挑逗的样子,更喜欢他隐藏在“道貌岸然”冷漠外表下的火热情感。 杜栩认真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詹姆仰脖喝了一口酒,桂花酿浓郁的甜美气息立刻从酒坛溢出四散开来,他故意道:“还是维持一点神秘感吧,全部都告诉你,你会觉得我这个人不过尔尔,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得了吧,你知道我不会那么想的,”杜栩拿过酒坛,“等价交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你一个,怎么样?” 短暂的沉默后詹姆斯答应了这一提议。 “问题的关键不是结果的输赢,甚至不是结果,”詹姆斯缓缓开口,“而是关注结果的人。” 这话听上去和说起来一样绕,杜栩皱了皱眉:“我不明白……” 詹姆斯解释道:“意思不是说结果不重要,赢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关键在于怎么赢。” 杜栩似乎已经有点开窍:“你指的是形式感。” 詹姆斯默许:“说来惭愧,在这件事中我只起到了微不足道的作用,当然是我告诉公子澈练习的方法,如何穿透箭杆和箭靶射中红心、如何在骑马的时候引弓射鸟等等,这些只是经验和技巧,成功的结果最终都要仰仗于练习,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公子澈的恒心和毅力令人敬佩。如果没有他日夜不休的练习,结果可能完全两样,他可能射箭射偏,或者从马上摔下来,天赋、技巧、练习他都具备,所以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我打赌你接下来要说‘听上去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杜栩立刻否认,“我还有一个问题,主意是谁出的?因为听你解释,今天赛场上那些吸引眼球的表现形式是一早就确定好的,目的仿佛就是——” “吸引陛下的目光,”詹姆斯把杜栩没说完的话说完,“你抓到了问题的核心。这也正是令我感到惊异的地方。一个月前,当你我暗中立下赌约之后不久,是公子澈主动找到我,问我穿透箭杆射中红心以及一箭双羽这两件事在短时间内有无速成的可能。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而且告诉了他方法,并且为他制定了训练计划。我想如果我拒绝了他,他应该马上就会去找你。” 杜栩哑然失笑:“亏我还以为公子净才是工于心计的那一个,看来在储君之争中,没有人是无脑的玩家。” 詹姆斯则有些不以为然:“大户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的孩子。我发现我一直以来都低估公子澈了。” 杜栩来了兴趣,侧身倾听:“怎么讲?” “你知道的,公子澈,我们都看在眼里,”詹姆斯用手撑着头侧过身来面对杜栩,船身微微地晃了晃,“相比于公子净的上进和好学、岳攸至的严谨——” 杜栩接着詹姆斯的话往下说:“婵羽的思维敏捷、胆大好问,还有瑚琏的细致专注,公子澈留给人的印象是——” 二人异口同声道:“贪玩?” 两个为人师者相顾一笑,然后毫不在意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 詹姆斯先停下来,长舒一口气:“也许我们都错了,错的很厉害。有个细节我刚才没来得及说,这一次的比赛,公子澈可以说是算无遗策,如果说找到我只是战略的布局,勤加练习是他恒心和毅力的体现,但是他连自己和公子净骑哪匹马、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让小黄门什么时候开笼放鸽子都安排的一清二楚,对此,我可完全没有插手。” 杜栩难以置信地讽刺道:“你不会以为公子澈穿了黑色的衣服,骑了黑色的马就能保证获胜吧?虽然秦国尚黑色,但这也太无稽之谈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么肤浅的暗示,”詹姆斯平躺回去,双臂交叠在脑后,“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相信。” 杜栩起身坐起:“陛下会相信吗?” 詹姆斯微笑着闭上眼睛,深吸空气里的花香:“我逐渐开始相信,公子澈不会去做他看来无意义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过去我们看到的,我们认为的关于公子澈的种种,皆是——” “皆是他刻意为之,”詹姆斯睁开眼睛看着杜栩,“若果真如此,这孩子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杜栩再度躺下:“可是公子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藏锋?” 他发现自己开始重新审视公子澈,印象中他只有贪玩一个标签。但是静下来回头想—— 詹姆斯的话打断杜栩的思绪,“我留下的每一次功课,他都完成了,”詹姆斯陷入回忆,“无论多么拗口的文章、多么复杂的词汇,他每一次都背下来了……” 詹姆的回忆让杜栩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每当公子净和婵羽在背书的时候,问公子澈在哪里,总是得到一样的回答——” 两人异口同声:“他去玩了。” 这已经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了,做同样的事情,公子澈只需要更少的时间。 詹姆斯转而问:“你觉得谁会去格兰德国当质子?” 杜栩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无奈:“照今天的结果和你对公子澈的分析,远行的恐怕是公子净无疑了。” 杜栩心知自己的心不该有偏颇,两位公子都是自己的学生,不当厚此薄彼。坦白说,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一个留下来当太子,另一个去别国当质子的事实都已不可改变,杜栩不忍心看公子净远行,同样,他也不希望当质子的那个人是公子澈。 詹姆斯换了轻松的语气:“你现在知道公子澈是怎么赢的了,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来吧,”杜栩的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向哥哥我提问吧。” 詹姆斯沉吟半晌:“商贾家庭,家境优渥,父母年龄差距大,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并且是唯一的儿子,姐姐比你大五岁以上,妹妹早幺?” 杜栩幽幽道:“你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串问题。” 詹姆斯不置可否,静待他的回答。 杜栩无奈,只得道:“我知道西境有一种学说可以根据人成年以后的举止行为去分析他的家庭出身和家庭成员情况,我不知道你刚才提到的一堆关于我的判断是根据什么观察得出的结论,但是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无可奉告。” 詹姆斯不满:“你这就是在耍无赖了。” 杜栩委屈地反驳:“不是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我无法回答。我是孤儿。” 詹姆斯失声否认:“不可能!” 看着詹姆斯难以置信地坐起身来,带动身下的小舟摇摇晃晃,杜栩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乐趣,这个总以为能够看穿别人的人,终于吃瘪了一次。杜栩冲他点点头,给他一个确定的眼神,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詹姆斯接受不了地摇摇头:“你不可能是孤儿。” 杜栩深吸一口气坐起身,盘腿与詹姆斯面对面:“我当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是打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被师父养大的,从小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四处游历,师父在十年前路过长安的时候收了湘虹做徒弟,于是我也因此在长安逗留了多年,长安算是我从小到大呆的最久的地方了。” 詹姆斯低下头,似在思考,半晌他抬起头对上杜栩的目光:“你师父,现在应该45-50岁左右,因为放浪形骸的举止和怀才不遇的经历而被诟病,”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他可以说是游侠,但是是读过很多书的那种,家大业大只是不愿意回去继承,只想寄情山水之间。” 詹姆斯说罢信心满满地盯着杜栩,杜栩则流露出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 詹姆斯淡淡皱眉:“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 杜栩一手扶额,一手撑在身后:“我不想打击你……但我师父,她是个美人呢……” 看到詹姆斯那自我怀疑的表情,杜栩在心中暗笑。 詹姆斯没有放弃,反而愈挫愈勇,用手指着杜栩坚决道:“在贞芙苑那天之前是童子,没怎么去过妓院。” 杜栩假装为难不想拆穿詹姆斯:“确切地说,在长安的时候我都是住在妓院里的,差不多可以说我是在妓院度过少年时代的……至于童子这一点,嗯……我和你,和男人的确是……嗯,但是和女人的话……” “你和女人?你居然还和女人?!” 詹姆斯如果看到他自己现在的表情估计会被笑死吧? 杜栩点点头:“十三岁,就在泽芝馆,不过不是和湘虹。” “十三……”詹姆斯自嘲地笑,看上去决定放弃这个游戏了。 杜栩憋住笑,仍在打趣面前这个英俊的青年:“詹姆斯·温纳特先生,您今晚失态很多次哦~” “杜栩先生,如果刚才不是你故意骗我的话,很明显,我对你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太少了。” 杜栩微笑:“没关系,我们还有大把时间相互了解。”(作者必须说:g啊) 星光投射在詹姆的眸子里,像深海,像苍穹,杜栩觉得,看过这双眼睛的人,是很难走出来的。 杜栩复又躺下,双臂交叠于脑后,翘起二郎腿:“你从来没提过你的秦国雅言为什么说的这么好?我记得婵羽好像说过你和皇后是姐弟?” 詹姆斯饮尽坛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照着杜栩的样子也躺下来:“我是宣宗皇帝西行游学途中收的养子,在永泰宫中长大,十一岁的时候才回的格兰德国,进入诺克斯瑞奇公学。” 杜栩闭上眼睛:“给我讲讲你们诺克斯瑞奇公学的事吧”。 詹姆斯便将这学院的种种娓娓道来——从源起到发展,从地理位置到学院风貌,学生们在古堡里上课休息,在庄园里骑马打猎,每个人都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制服,白天穿梭在各个学院中上课,到了晚上就在诺河上泛舟、饮酒、唱歌、作诗……到了夏天,社交季会从6月开始覆盖整个暑假直到9月结束,在这段时间里,学生们会相互到对方家中拜访做客,一整个夏天下来就能玩遍整个西境大陆;唯一比格兰德国夏天美好的就是格兰德国的冬天了,高地上弥漫着散不尽的白雾,在户外打完一场球或者骑完马后回到室内,簇拥在温暖的火炉边,喝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在公共休息室下棋、打牌、读书…… 杜栩听的有些神往:“我若再年轻几岁,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啊……” 带有桂花酿的鼻息凑近,詹姆斯·温纳特玉雕一样的面容近在咫尺,杜栩被他的目光看的呼吸一滞。杜栩假装被詹姆斯压到了他肩部的旧伤,詹姆斯忙起身,却被杜栩顺势压在身下,坏笑着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眸,奇怪了,夜色这么黑,月亮也没有十五的光芒,但是他的瞳孔里仿佛能看见遥远的星辰和宇宙,幽深难测,令人忍不住去探索。 詹姆试图反压过来,但是杜栩今天可不能再让他得逞了。上次被他得了主动权,直痛得自己三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只能告假,还要被那三个小鬼头缠住问东问西,搞得自己好没面子,今夜可要一并报复回来。 飘荡在太液池的小舟摇晃起来,剧烈的摇晃起来…… 第七十三章 韶颜稚齿依稀里,不复当年沅芷兰 甘泉行宫在长安城外渭河南岸,从永泰宫出发骑快马只要两个时辰左右即达,是皇室避暑的行宫。行宫中有汤泉,与濮泉殿引水入室不同,甘泉宫的汤泉是露天的,泡汤时可以遥望远山,秦岭终年雪顶,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还是朝露熹微的清晨,赢骢摒去下人,连坤伦都支走,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独自往汤泉这边走过来,空气里硫磺的气息越来越重,赢骢身上也微微漾起一层薄汗。绕过一丛竹林,透过汤泉氤氲起的热气,隐隐约约看到一身红衣的窦景慵懒地斜倚在汤泉边的草庐里,背对着赢骢来的方向。 赢骢尽量放轻脚步,但在距离窦景五步的时候还是被她发现,窦景没有起身行礼,只是淡淡地开口道:“日子定下来了?” 赢骢没有责怪她的无理,而是绕过她的身侧在她对面随意地坐下,抄起席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盅解渴,昨夜批阅奏章至天明,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一路快马驰来甘泉宫,放在从前也不过是等闲之事,但他现在也到了不得不顾及身体的年龄了,甫一坐下,疲惫和困意便见缝插针地袭来。 “六月初六,还有不到二十天,”赢骢也没绕弯子,“你和贾美人来行宫备婚也一月有余了,缺什么少什么的告诉朕,朕吩咐下去给你补齐。” 窦景嘴角扬起轻轻一哂:“我赶不上婵羽公主的十岁生日了呢,”继而眼波流转停在赢骢的身上,“不过留得青山在,相信终有重逢时。” “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 窦景坐直身子,为赢骢和自己面前的茶盅都续上水,不无遗憾地道:“我没能说服她。” 赢骢不由得发出难以置信的语气:“连你都没办法吗?一个月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吗?” 窦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她现在面临的不是在您和无为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哥哥和儿子中间作取舍。” 赢骢果断道:“她一定会选择阿净的,身为母亲,心中就只有孩子,孩子是唯一的软肋。这正是宣宗赢婴可怕的原因,她没有孩子,因此毫无后顾之忧,做事不留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越是到了她的晚年,越是如此。对百越贵族赶尽杀绝并非朕的本意。” 窦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您把他们兄妹隔离开了……不瞒陛下,自从来到甘泉行宫,贾美人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刚开始我还能换着花样劝她,到后来她直接把自己关起来连我的面也不肯见了。” “朕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阿净,无为为什么搅和到国本之争的原因朕不屑知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必须彻底隔绝,这是为堵字诀;卫皇后那边和崔阀、裴阀也互通有无,想用联姻给赢澈的太子之位加码,朕都一清二楚看在眼里,这叫疏字诀,给他们时间让这些蚂蚱都蹦跶出来,等到秋天一并收了他们。” “陛下跟我说这些没用,贾美人很坚决,只有您才有可能改变她的心志了,”窦景端正身姿,长跪颔首,“窦景斗胆一问,关于太子的人选,您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赢骢直视窦景的双眼,以沉默回应,让她知道自己僭越地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不出赢骢所料,不到五个呼吸的时间,窦景就垂下了眼。 “罢了,说说咱们自己的事吧,”赢骢从腰带间摸出个一寸多高的小玻璃瓶,从草席上推到窦景身前,“这个药无色无味,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只需要一滴,就能杀人于无形,你只需要找准时机。” 窦景慢慢地把小玻璃瓶拿起,握在手心细细端详。 “贴身收好,”赢骢波澜不惊的语气暗暗蕴含着压力,“西境有一句古谚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能否事成就看它了。” 窦景表情有些不自然,自嘲地笑了笑:“若事败呢?” 赢骢不怒而威:“东西朕已经赐给你了,若事败,你知道该怎么做。” 窦景点点头,将小瓶收于怀中:“窦景明白,要么成,要么死。” “你应该积极乐观一点,想一想事成后的回报,”赢骢微笑,“朕现在就可以下一道密旨给你,那个王启年,若他能扶你便扶他一把,若不能扶,这博罗三岛的治权和威武侯的爵位你便自取之,你不是要向你叔叔窦庸复仇吗,朕给你递刀,你亲自动手。” “陛下——”窦景的声音有些发颤,“我——” “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未来你若真生了反意,朕也有法子治你!” 窦景起身长跪,一个头磕在草席上:“窦景不敢,窦景是陛下亲封的和靖公主,联姻乃为了沿海安定和平,不敢有二心!” 赢骢起身:“行了,朕知道了,从今天起你想回宫就回宫,有什么事情都赶在六月初六前一并处理妥当。朕走了,还有个更头疼的。” 窦景再拜恭送赢骢。 穿过汤泉热气的白雾,回忆扑面涌来,锋如利刃。 “我叫贾照,一起跳舞的女孩们叫我阿照,你叫什么?” 那是贾美人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十多年了,赢骢始终记得。贾美人现在的名字唤作“妙丽”,但是最初的最初,她用那双毫无畏惧的清澈双眼望着赢骢的时候,自称“阿照”。 她是在帝后大婚上献舞的乐坊舞伎,一身颜色鲜亮的彩衣,旋转腾挪,姿态婀娜。赢骢记得她跳的那支舞,她转的如此之快,就像上元节点亮的蟠螭灯里面的火种,直到乐声停下来她都没有停止。 这一点此后被宣宗陛下拿住作为“勾引天子”的证据,但是对赢骢来说,她是那天唯一与众不同的色彩。 那是冗长的一天。赢骢迎娶比自己大五岁的宣宗义女(亦是开国功臣之后)卫栗阳,两人虽然说是从小一起长大,但谈不上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年长的栗阳总是拿看小孩子的目光看赢骢,这让年轻的陛下感到很不满。而那场婚礼的一切都是宣宗——当时还是摄政大长公主的赢婴一手安排和操办,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根据太卜令的占卜,一场热闹的婚礼或可冲喜,使得摄政大长公主的病好起来,虽然赢骢心中万般不情愿,但是结了婚后就能正式亲政了,赢骢说服自己接受——这是成年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是折磨的一天。从早上睁开眼睛,赢骢的一举一动都要根据数不清的礼节被约束,除了自己,所有人的脸上都堆着笑容,而皇后,皇后的笑容可以说只有责任的部分,而没有幸福的憧憬。为了亲政,这是必经的过程,赢骢在内心一遍一遍劝说自己。 那是望不到头的一天,直到看见她。看见那个旋转起来像一团火的女孩,当她停下来的时候,赢骢发现她的目光正望着帝后的方向,充斥着一种大胆的野望。赢骢受够了婚礼这虚伪热闹的氛围,他站起身走上前,抓住那个舞伎的手腕,就把她一路从麟德殿拉回了自己的宣室殿。 当赢骢冷静下来的时候,他知道在大婚上抛下皇后,拉着一个不成体统的舞伎离开意味着什么——这个舞伎无论如何都会被摄政大长公主处死,虽然她什么都没有错,但是被赢骢带走,就是她的错误,代价是要赔上性命。 突然有内疚的情绪侵入了赢骢的心头,他问这个舞伎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尽管提出来,自己都可以满足她。 赢骢以为她会让自己赦免她的死罪,送她出宫,或者钱财、宅邸或者什么。他永远不会想到她的回答,正像他永远看不透她,一如当年,一如此刻。 “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说,“我已经担了罪名,不是吗?请您履行剩下的部分,不要让我白白死去”。 说完,她用纤细的手指解开束在头上的发带,一捧乌黑浓密的秀发散落在她的肩膀,直垂到腰际,再配上她如蒙着细雾一般微微潮湿的双眼,更添妩媚。赢骢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柔滑如丝,带着夏日的清香。他的指腹轻轻摩过她的皮肤,感受着手指过处被激起的细细隆起,他的吻落在她的头发、眼睑和面颊,她的泪痕尚未干,带着淡淡的咸,像新鲜的海风。 在冲向顶点的那一刻她环住赢骢的脖子,在耳边叫了他的名字,赢骢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悦耳,他被一种不受控制的兴奋所控制紧紧地拥住她的身体揉进怀里,赢骢不想她死,不舍得她死,想把她留在身边。 天微亮的时候,赢骢懒懒地趴在床上看她美好的胴体背对着自己一件一件捡起刚才被剥落四散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穿好,丝毫不见羞涩和怯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点窦景和她非常相似,她们面对情和欲望的时候都大胆、鲜活、生动且毫不虚伪,兼具媚骨和媚魂,这也许是她们百越血统中的一种共性。 摄政大长公主派来的人已经等在门口要带走她,赢骢为她赐名“妙丽”,一个月后,赢骢把在城郊寺庙清修的妙丽接回宫中列为姬妾,次年,贾姬生下公子净,晋封为美人。 此刻,贾美人正背对着赢骢,双手合十跪在一尊佛龛前,赢骢不由得暗暗想,当年她在寺庙清修的那一个月是否也是日日如此祝祷?当时她是祝祷得怀龙裔吗?那此刻她又在祝祷什么呢? 赢骢和贾妙丽之间的所有激情和缱绻都止步于那一夜,贾美人回宫后因有身孕无法侍驾,但在公子净出生后,甚至满周岁后贾美人始终以自己生产过后身体有恙为由婉拒侍驾,久而久之,原本就源于情欲的情分就淡了,只是有个孩子在中间牵着,这点情分才没有散。 回忆来的快,去的也快,赢骢决定开门见山,快刀斩乱麻。 “你不必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了,”赢骢开口道,“朕给你两个选择,一,和无为一起出家,史官记载你病故,与公子净终生不复相见;二,你亲手杀了无为,朕晋封你做夫人,不影响公子净的前程,若未来他当太子,你便留在宫中,若他日后封王,朕许你四十五岁后随他到封地终老。” 贾美人一动没动,良久才站起身来转向赢骢:“陛下觉得荣耀、地位和虚名比家人更重要?” 赢骢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朕不是让你在地位和家人中做选择,朕是让你在哥哥和儿子中间做选择!” 贾美人仪态端方地跪在蒲团上,面色祥和:“在秦国,天子是不能处死替身僧的,哪怕替身僧死于非命也属于大不吉。陛下自己下不了手的万难之事,交给我了,是吗?陛下可知道,弑亲,在任何一个国家和文化里,都是会被诅咒的。” 赢骢的声音变得低沉:“这么说你是选择无为了?” 贾美人不卑不亢:“您已经知道无为是我的哥哥,想必也知道我们是百越金勘部昭氏的后人了?” “当年屠杀百越,烧寨灭族的命令是宣宗下的,动手的是窦庸,朕对此并不知情,朕不想……” 贾美人语气淡淡地打断赢骢:“百越昭氏一族,承袭自故楚国的大贵族,屈、昭、景三氏世代通婚,以保证血统纯正。而昭氏,自楚国覆灭,南迁百越以后就更是有兄妹通婚的习俗,因为古楚国的贵族后裔都会在很小的时候参加一种巫术仪式,这种仪式有点类似天启,可以看出谁才是天选的继承人。” “你说的是纹身显影吗?” 贾美人淡淡一笑:“窦景为了向陛下投诚,可真是下了血本。不错,正是纹身显影。据说只有真正高贵的血统,才能在仪式后显出纹身。在我和昭罕以前,已经有很多代昭氏的继承人没有显出纹身了,就连我们的父亲,也只是显影了一部分而已。到了我们这一代,昭罕和我全部都显了全影,族人都认为这是部族兴旺的标志。” 赢骢不以为然:“看来这个传说不怎么准确,朕的两个儿子都显影了,可见这和有没有古楚国贵族的血统没关系。” 贾美人没有回应赢骢的质疑,而是继续说:“我的父母认为,只有显龙和显凤结合产下的后代才是最强大的,所以我和窦景原本都应该是昭罕的妻子,不过造化弄人,我们家破人亡,四散天涯,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在大婚上得以侍驾,得怀龙裔,原本我就死心了,甘愿隐姓埋名,做天子媵妾,守着孩子平静度日便好——” 赢骢不禁有一丝动容,不过瞬间恢复了冷静,问:“但是呢?” “但是,我因在帝后大婚上侍驾,触了宣宗陛下的逆鳞,她把我送到郊外的寒山寺修行,在那里我与昭罕重逢,我们抱头痛哭,没想到还有活着相见的一日。当时我就发誓,我会不惜一切的保护我的家人,只要家人平平安安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然后呢?”赢骢质问道,“你和无为制定了什么龌龊的计划?篡位吗?不可能,无为是个已经去势的人,即便篡位成功也没人继承;想要刺杀朕?朕死了,第一个殉葬的就是替身僧!你们把朕的儿子也裹挟进来?干什么?争国本吗?!” 贾美人端坐沉默不语。 赢骢怒道:“你说话!” “愿赌服输,”贾美人气度凛然,“人算不如天算,我们隐姓埋名了二十年,偏偏窦景在这个时候出现,实乃天意,我只觉得对不起我的孩子,若公子净不是有一个像我这样身世复杂的母亲,他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 赢骢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只听见贾美人罕见地大声道:“陛下——我一己之身死不足惜,但公子净是无辜的,陛下,请您善待他!” 第七十四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应不识 “公主留步,没有陛下的旨意,禁止入内探视。” 和靖公主窦景被两名重甲持戈的禁卫军拦在大青龙寺后山一间简陋的禅舍门外,禅舍中传出“笃笃”有节律的木鱼声,空旷又悠远,声声透着讽刺。 “陛下口谕,‘和靖公主若有想要拜访的人和想做的事都在出嫁前处理好,不设禁令’。开门。”窦景的语气不容拒绝。 两个守门的禁军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各自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先后插在门锁上,只听得“咔哒”一声,锁钥弹开。二人为窦景推开门,待窦景进去后,又不动声色地把门关起来。 禅舍昏暗,刚从夏日午后艳阳高照的室外进来,窦景眼前着实发黑了一阵,待眼睛逐渐习惯室内昏暗的光线后,窦景才看清,无为面向一尊小小的佛龛,背对门的方向,盘腿坐在蒲团上,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 窦景也没打招呼,走到无为身边,拖过一只蒲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而木鱼一直在敲,听不出无为心境的变化。 窦景用百越的古越语开口,这是她的母语,虽然在百越被秦国收复后改说雅言,但是古越语依然像呼吸一样,是窦景永远不可能遗忘的事情。 “我劝了昭灵整整一个月,她都不肯牺牲你来保公子净,这样的情谊叫我由衷羡慕,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从小就是这样,你、王启年都抢着和昭灵妹妹玩,我生气了,就在你的虎口上咬了一圈牙印,我记得,当时都出血了。” 无为停下敲木鱼的手,斗室内突然一片静谧,只有外面树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蝉鸣。 窦景发觉有些口干,依然坚持问:“你怪我吗?” “她现在在哪儿?赢骢把她怎么样了?”无为用古越语问,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 “性命无忧,但是因为不肯做出对你不利的选择,被陛下送去寒山寺,派人严加看守,境况和你差不多。” 窦景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终归是我害了他们。如果不是自己认出了无为就是昭罕这件事,如果不是自己想把王启年和无为拉到自己复仇的阵营里面来,昭罕和昭灵兄妹至少可以在永泰宫中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而每逢初一十五以及节庆法会还能见一面,对于一对前百越小朝廷的遗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前提是他们没有更深的谋划。 但是,会没有吗?虽然暌违多年,但是三岁看老这件事窦景是深信不疑的。昭灵性格温柔亲和,没有什么野心,但是柔弱清丽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百折不挠的坚韧内心,她是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不折不扣做到底的人,而昭罕就是她的信仰,昭罕让她做什么,她就一定会深信不疑地做。而昭罕,窦景不禁哑然失笑,作为百年间部落中唯一有蛟龙纹身显影的继承人,从小就被寄予复国的厚望,而他也确实从小就表现出了超凡的聪慧品质和指挥能力,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但是就看他为了能够接近赢骢,不惜主动阉割去当替身僧这个行为,窦景就断定他内心一定有谋划。 只是一切都因为窦景的到来而被打乱了。 虽然和昭罕昭灵血缘亲近,但是向来奉行个人主义和机会主义的窦景还是把个人的仇恨放在了头等重要的位置,而暴露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来换取赢骢对自己的信任。 我只有一次机会,窦景暗暗想到,仿佛这样就能够消减他对昭氏兄妹的内疚和自责。况且,窦景对昭罕原本也没什么情分可言。对于窦景来说,到了现在这样一个年纪,之前经历了那样多的不幸,没有利用价值和共同利益的人,都可以被牺牲掉。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昭灵的吗?”窦景开口,不管昭罕把这当成什么,怜悯也好,临终关怀也好,“今天是六月初一,五天以后我就启程南下去博罗岛了,有什么要和昭灵说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带到。” 无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立场这么说,但是为了昭灵和公子净考虑,你还是不要——不要做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窦景干巴巴地说,“只要留有公子净这座青山,陛下迟早会解了昭灵的软禁。”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无为超然物外地一笑,“我们的族人凋零,复国对我而言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有公子净。原本我想亲自教导他,让他来实现我的治国策略,我就是要让赢骢眼睁睁看着继承他赢家的天下的人最后用百越的法子治理国家。这就是我的复仇。公子净有一半昭灵的血统,那也是我的血统,我要用他的手执画笔,画出最璀璨的江山图景!” 窦景对无为的一厢情愿感到不可思议。 窦景冷冷地指出真相:“按照现在局势,公子净因为百越血统,陛下不会让他当太子的。” 无为沉默。 窦景端直身子,严肃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今生有缘无分,终究是错过了。你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全力以赴去弥补给你和昭灵带来的麻烦的。” “对了,慕冬公主怎么样了?” 无为的问题让窦景感到意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慕冬公主……在她母亲殿里自己养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无为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一出生我就亲手抱过她,我从没亲手抱过阿净,但是刚出生的小孩抱起来感觉都差不多吧?” 窦景被无为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搞的莫名其妙。 “你知道吗?太医院的周玙在妇婴这一科的医术不及她的胞妹周琤,周琤这些年来接生过的每一个婴儿,她都记录在一本病历上,而且定期回访。薛夫人的慕冬公主是早产,又是逆生,若是想孩子好好长大,她就该把那本病历找来。” 窦景问:“你要我这句话带给薛夫人吗?没有什么要和昭灵说的吗?” 无为又恢复了那副枯守的坐姿,木鱼讽刺的笃笃声再度有节律的响起。 窦景知道他不再可能说什么了,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无为似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纵使相逢,原应不识,应不识……” 窦景回头,她不确定刚才是无为说了什么,还是只是自己心里的声音产生了幻听,她推开禅舍的木门,脚步匆匆地离开大青龙寺。 窦景翻来覆去咀嚼无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总觉得这话意图所指,但是却不得其意,无为可不是一个会无端感慨的人。但是也未必绝对,无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孩子,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公子净他也没有抱过,此后更是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可以说他的人还活着,但是人生已经完全结束了。人到中年,思及至此,很难不感慨吧。算了,事已至此,还是把这些事抛诸脑后吧,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这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窦景绝不能失手。 回到永泰宫中时,已是日落时分,天光依然亮,落日余晖给宣室殿前广场的九鼎覆上一层璀璨金光。婵羽正专心致志地站在竹梯上望向雍州鼎,黑鹰在她头顶上空振翅盘旋,翅膀一动不动。 窦景迈步向女孩走去,大声唤她的名字:“一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呢。” 婵羽闻声转过头,见到窦景的那一刻脸上迅速绽放出笑容。 婵羽向窦景挥手:“啊!和靖姑姑,快来快来。” 窦景一边示意她小心,一边疾走两步到女孩身前。 “它在蜕皮呢,不吃不喝的,”女孩兴奋地说,把雍州鼎内盘踞的大蛇指给窦景看,“每次蜕皮后它都会长得更大,还有我的鹰,”婵羽又指指头顶天空,“它已经会听我的哨声了。” 婵羽轻握右拳,将小指抵在下唇,发出一声嘹亮的哨鸣。黑鹰听到哨声,迅速扇了两下翅膀,从头顶的天空俯冲下来,一个优美的滑翔,稳稳地立在雍州鼎的鼎沿上。 “真棒!”婵羽用手抚了抚黑鹰的羽毛,然后从喂蛇的木桶中捡了一块生肉递给它,黑鹰闻了闻,骄傲地拒绝了婵羽的喂食。 窦景微笑道:“它还没有习惯你的喂食吗?” 婵羽甜甜地说:“书上说,鹰是很骄傲的动物,不吃死物。它会自己捕食的,我一点也不担心,你看它长得多快。” 正如婵羽所说,这只黑鹰在窦景初进宫时还只有成年乌鸦的大小,如今看来,它张开双臂应该与成年人的臂长相差无几了。 黑鹰是不受拘束的生命,与婵羽玩了一会儿便又振翅高飞,婵羽和窦景双双仰头目送。 窦景拉着女孩从梯子上下来,慢慢地散步。 待走上飞阁,窦景才开口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婵羽点点头:“我知道,父皇说了,你启程的日子是初六。” 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飘在两个人之间,窦景喜欢这个女孩,她身上有一种吸引窦景的特质,连窦景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是这个女孩,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学识、这样的抱负和志向,注定前程远大。 “我们终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窦景温柔笑着说,“等你哪天要在博罗岛的港口坐船出海,一定要来找我。” “博罗岛……”女孩若有所思,“我只在地图上见过,很小的一个岛,有一部分和南海郡接壤。” “没错,”窦景赞许地点点头,“一定要记得来哦。” 婵羽腼腆地一笑。 “婵羽,你有在盛夏时节的暴雨里奔跑过吗?” 窦景突然的问题让婵羽有些摸不着头脑:“啊?” 窦景的突然想把一种信念传递给眼前这个女孩:“我们定一个约定吧,在下一次下暴雨的时候,我们要尽情地在雨里奔跑一次。感受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和脸上的轻微痛感,就像……就像在瀑布下捉迷藏一样,除了眼前白茫茫和的水雾和噼里啪啦的水声,不管不顾,尽情狂奔。像龙一样。” 婵羽的表情对窦景的提议显示了保留的态度,她转移话题:“瀑布是什么?” 窦景抚了抚她的头发:“瀑布是悬挂在崖壁上的白色水带,一泻千里,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婵羽,总有一天你会见到的。 婵羽,真龙不分雌雄,快快甩开身上性别的枷锁,道路的前方是坦途,等待你的征服。 “答应我,在下一次的暴雨的时候,奔跑一次,好吗?这是我最后的请求。”窦景握住婵羽的双手,用真诚地难以拒绝的口吻。 六月初六。 和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在宣室殿前广场一字排开。 和靖公主窦景身穿盛装嫁衣向帝后辞行。 贾美人不在,无为也不在。窦景把无为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赢骢,赢骢沉默没有立刻给出回应,窦景亦没有追问,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了天子的霉头。但想来也不是很重要的话,窦景便没有放在心上挂着。 公子净单独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外甥,窦景心中有些不忍,毕竟自己是造成他们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 这是窦景第一次认真端详公子净的面容,无为错了,公子净和赢骢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凭这一点,无为那点谋划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窦景头也不回地果断登上四马轺车。 马车行驶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百姓夹道相送,南方时疫没有扩散到长安城,一片宁静祥和。面对即将踏上未知的旅途,窦景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她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寄人篱下的过往和忍辱负重的岁月,为的都是即将到来的前方。 南司马门已经在窦景的视线中慢慢模糊,护送和亲的车队和军队浩浩荡荡,窦景叹一口气,放下车窗上的帘布。 第七十五章 羽化龙(上) “公主殿下,长乐未央!” 杜栩先生活泼欢快的声音让婵羽的脸上漾出笑意,她感到脖子上凉凉的一瞬,像是戴上了什么东西,她遵照杜栩的指示睁开眼睛低头看,是一枚鹰哨,很有分量地挂在胸前。 秦历建元十年七月初八,婵羽的十周岁生日,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婵羽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份礼物,握在手里细细把玩,移不开目光。这枚鹰哨和她的小指差不多形状大小,平滑的哨身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婵羽兴奋地问:“金子打的?” “公主殿下,别忘了在下可只是个贫寒的西席先生,”杜栩笑嘻嘻地说,“精钢打造的哨身,鎏上纯金,这样更坚韧,不容易变形。” 婵羽知道精钢难得,想要锻造出精钢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需要特殊的材料和工匠高超的技艺,更遑论这样精巧的造型,想必更加费时费力。因此坊间向来有“一寸精钢一寸金”的说法。她心中充满喜悦和感激。 杜栩催促她:“你快吹一下给我听听。” 婵羽把哨口抵在下唇,只轻轻一吹,清越嘹亮的哨音传的清晰悠远,在这夏天的早晨,林中传来阵阵回声。 不一会儿,黑鹰就远远的出现在二人的视野里,起初只是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大,直到它调皮地张开翅膀自二人的头顶流畅地滑过,再如利箭一般蹿向天空。 “谢谢杜栩先生!”婵羽的兴奋无以言表,“詹姆舅舅,快看杜栩先生送给我什么好东西!” 原本和杜栩并肩坐在清凉殿门口的台阶上的婵羽站起身来向走来的詹姆斯·温纳特招手,今日是她和两个兄弟赢澈、赢净的生日,父皇赢骢准许他们休学一日,尽情玩乐。 婵羽把鹰哨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詹姆舅舅,把喜悦也一并传给了他。 詹姆斯·温纳特把鹰哨掂在掌心细细端详,半晌才将它又挂回婵羽的项上,然后看着杜栩真诚地说了一句:“十分有心了。” 杜栩嘴角上扬:“那当然,谁让婵羽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呢!” “我是吗?”婵羽的语气中充满惊喜。 杜栩故作深沉地沉吟了一下:“嗯……起码是最喜欢的女学生。” 婵羽假装生气地嘟起脸:“可是你只有我一个女学生吧?” 杜栩两手抱在胸前:“明明还有瑚琏!啊,不过温纳特先生喜欢瑚琏多一些,所以你俩算是打个平手。” “好了,不要闹了,”詹姆舅舅罕见地露出微笑,“你快走,我要和婵羽单独待一会儿,公子净和公子澈都在校场,等着你给他们送礼物。” “每个人的礼物都是不一样的吗?”婵羽好奇问道,“你们给他俩送了什么?” “我要看你给婵羽准备了什么。”杜栩赖着不肯走。 詹姆舅舅没有回答,而是沉默以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杜栩先生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表情充满哀怨。 “杜栩先生总是拿舅舅你没辙呢。”婵羽望着杜栩离去的背影说道。 “是么?我倒没注意。” 詹姆斯·温纳特拉婵羽在台阶上坐下,然后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一把匕首,用双手递给婵羽,他的面色沉如水,仿佛在进行某种交接传承的仪式,让婵羽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庄严,也用双手把它接了过来。 “这是当年我出发去格兰德国之前,摄政大长公主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此前一直是她佩带防身,那以后就一直跟着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往后舅舅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就让它陪伴你、保护你吧。” 婵羽轻轻抚摸着鲨鱼皮制成的刀鞘,岁月的磨砺让它愈发坚韧柔软,婵羽仿佛能从这把匕首感受到她从未曾谋面的姑祖母的温度。匕首大气古朴,没有过多的装饰,薄而锋利的刃身哪怕在盛夏的阳光下依然泛着凛凛的寒意,婵羽用指尖去感受它,哪怕是轻触也让她浑身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就是兵戈的魅力吗,婵羽暗暗地想。 “要小心,它是真的见过血的,和你们从西市买来的玩具可不一样。”詹姆舅舅温和地提醒。 婵羽抬起眼,望向舅舅深渊般的暗蓝色眼眸:“舅舅,你用它杀过人吗?” 微风拂过,沧池边的树林传来沙沙的叶声,詹姆舅舅的目光看向远方,久久没有作答。 “婵羽,”詹姆舅舅坚定的语气不带一丝迟疑,“只有杀过人,才能真正成年。” 婵羽低下头,不赞同地轻摇:“可杀人是犯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偿命的。” 詹姆舅舅轻轻拍了拍婵羽的头,露出迷人的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上有两个深深的笑涡,但他很少笑,是以婵羽时至今日才得以发现。 婵羽曾经和瑚琏在被窝里悄悄地讨论过遥远而又隐秘的大人世界,瑚琏坚定地声称詹姆斯·温纳特是个相貌相当英俊的男子,是她们认识的人里最英俊的。婵羽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她觉得杜栩先生和詹姆舅舅不相上下、旗鼓相当,而他温和活泼的性格则更胜一筹。 “杜栩先生的确也长得英俊漂亮,”瑚琏思忖了一会儿才答道,“但他还是个大孩子呢,而温纳特先生是真正的男子汉!” 詹姆舅舅没有继续杀人的话题。而是从怀中拿出巾帕教婵羽仔仔细细地擦拭锋锐无匹的刀刃:“你身份尊贵,出入都有大批随从和禁卫保护,因此大部分时间,匕首只是用来买一个心安而已。要知道人越到高位,胆子就越小。” 婵羽有些不以为然:“那父皇是整个帝国最尊贵的人,他也是胆子最小的人吗?” 詹姆舅舅沉稳地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你还在为射箭而苦恼吗?” 婵羽摇摇头:“杜栩先生说有些事情,尤其是体力,是没办法勉强的,我只好放弃啦,现在去校场,也只是骑骑马而已。” “听我说,婵羽,”詹姆舅舅平静地注视着她,“你的兄弟们练习是为了在比武大会或者战场上展现他们的雄性风姿,用以获得权力或者吸引异性。” 婵羽细细咀嚼舅舅话中的深意,觉得他意有所指,却叫人参详不透。 詹姆舅舅继续说道:“而你是高贵的公主,头脑才应是你诱敌深入的武器,你要学会以人心为战场,自有勇士为你使剑,只需要瞅准机会,不必非要亲自动手,也能给对方致命一击。” 婵羽并不能完全理解詹姆舅舅说的话,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无限鼓舞了她。 詹姆舅舅把匕首交还给婵羽:“在西境,女王一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宣宗陛下本来也能成为皇帝,只是她选择了没有那么去做。” “母后说过,”婵羽两眼凝视着匕首,“女孩是没有继承权的。” 詹姆舅舅绽放出利如刀锋一样的笑容:“关键不在于权力有多大,关键在于权力的获取途径是正当的。” 婵羽把匕首收于怀中,装作不经意地问:“舅舅中秋节以后就要回格兰德国了吗?” 詹姆舅舅流露出罕见的温情:“我会给你写信,给你寄礼物,也会回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去看我。” “那杜栩先生怎么办呢?”婵羽童言无忌,“你们是朋友,不是吗?那你们以后岂不是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了?” 詹姆舅舅在微风中沉默。 第七十六章 羽化龙(中) 盛夏时节,已过大暑,虽近立秋,但是天气却完全没有要凉下去的意思,自五月底起长安就没有下过一滴雨,晴天时是炽烈阳光的燥热,阴天是无法疏解的闷热,无论哪一种热,太液池和沧池的湖水一经蒸腾,整个永泰宫仿佛被蒙上一张潮湿的大毯子,叫人喘不过气来。 在奉先殿祭完祖,婵羽便往兴乐宫的永宁殿而去。今日为庆祝婵羽、赢澈和赢净三个人的生辰,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家宴,只邀请了平日往来较多的宗族亲贵。岂料婵羽一只脚才跨过永宁殿的门槛,就觉得脚踝处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痛得她弯下腰去。婵羽撩起薄薄的丝质襦裙,只见脚踝处一块两指宽的红印,要不了多久估计就会血瘀发青,两声嗤嗤的笑传入婵羽的耳朵,一回头果然是赢澈,她气得牙痒痒。 “赢澈!混蛋!你给我站住,还有你!岳攸平!” 婵羽和双胞胎弟弟赢澈向来不和睦,从小到大磕磕绊绊不断,此时她正顶着烈日,提着裙子追那两个用长剑绊她脚踝的狗崽子。岳攸平比婵羽小两岁,身高矮半个头,向来与赢澈狼狈为奸,婵羽打算拿他杀鸡儆猴。她迈开腿,没几步就追上这个表弟,一把薅住他的领子把他摁在地下,顺势骑在他背上,用手揪着表弟的耳朵,逼他承认错误,疼得他“哇哇”乱叫。 “叫你再跟着赢澈使坏!”婵羽又是一通王八拳挥下去。 就在岳攸平求饶的空档,婵羽只觉得自己后背遭受重重一击,原来是赢澈双手持着长剑照着自己的后背就来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婵羽认出那柄长剑是詹姆舅舅所有,想来是送给了赢澈当生辰礼。 婵羽从岳攸平背上转过身,反手一抄就握住了长剑,赢澈见状不妙忙往回收手,两人各自使力,剑鞘和剑身瞬间就分离开来,剑刃寒光一闪,晃得婵羽睁不开眼,姐弟两个都愣了一愣。正当婵羽站起身要举着剑鞘追打赢澈时,只觉得胳膊被一股大力紧紧钳住,抬头才看到是詹姆舅舅,他两手分别抓住婵羽和赢澈,在二人手腕上轻轻一捏,便把剑收归自己所有,归剑回鞘,别回腰间剑扣。然后像提着两只小鸡仔似的,把婵羽和赢澈拎进了殿中,分居两席,远远隔开。 詹姆舅舅把婵羽单独放在一席,就挪去隔壁一案和杜栩先生一起喝酒;一边喝还一边聊得热火朝天,密不透风,叫婵羽一个字也插不进去。 母后皱着眉头,飘过来一个责备的眼神,女官珍珠则轻手轻脚地绕到婵羽身后,小声向婵羽转达不要在今天惹陛下生气,这话叫婵羽闷闷的,仿佛这事错的只有自己一样;赢澈离得自己远远的,倒全无影响似的,没一会儿又和岳攸平说笑起来;婵羽转移视线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赢净,他面色如常,静静地端坐在案后,这一阵总是很少见到他。漪澜殿的贾美人几个月前陪和靖公主去甘泉行宫备嫁,如今和靖公主已经启程一月有余了,贾美人却一直没有回来,而且今年格外奇怪的是,长安城哪怕热成这样,父皇也没提带大家去甘泉宫避暑的事。 面前的菜色倒是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但是天气实在太热,婵羽看着没有胃口。她想问问赢净怎么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始终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以前从没这样过。 午后的天突然阴了下来,殿中的光线骤然变暗,宫人们在殿中点燃蜡烛,舞乐之声戛然而止。婵羽和大家一样不解地望向座上父皇赢骢的方向。 只见中常侍坤伦恭恭敬敬托着一只木盘,递到父皇面前,父皇轻轻揭开木盘上覆着的红绸。 “阿净,阿澈,到父皇这里来!” 赢净和赢澈从座上起身,走到父皇的身前,婵羽和在座所有人一样伸长脖子去瞧托盘上的东西。 “你二人出生的时候,朕为你们各卜了一卦,”父皇的声音中带着喜悦,悠悠地说,“咱们赢秦氏的王室血脉,每个人都要有一块生身玉佩,今天你们十岁了,朕为你们一人准备了一块,作为生辰礼。” 座下席间发出歆羡之声,婵羽站起身来。 父皇拿起拴在玉佩上的绳络,高高举起向在座所有人示意,王室玉佩有固有形制,乃整块玉石雕成,约成人手掌大小,为长方形的牌状。婵羽远远看着那两块玉牌,一块透白无暇,一块苍翠莹润。 婵羽记得,那是冬至大节时,永嘉侯进献的贺礼,一块大如斗的黑色陨石,后来玉匠从石中剖出了一青一白两块玉石。 父皇把青如翡翠那一块递给赢澈,说道:“朕给公子澈占得乃是一‘豫’卦;豫,顺以动【注1】,阿澈,你要好好体悟。” 赢澈跪下恭敬接过:“孩儿多谢父皇赏赐!” “公子净,”父皇的笑容一如春风,将那块温润无暇的白玉牌交到赢净的手中,“父皇为你起得一‘谦’卦,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注2】,你可明白朕对你的期许和深意么?” 殿外的天色变得更暗,明明还未到日落,乌云却堆得有如墨色,浓的化不开。只是依然没有一丝风。 没等公子净跪下谢恩,玉牌就被鬼使神差走上前的婵羽拿在手里。 卫皇后语带责备:“婵羽,不得无礼!你回来给我坐好!” 婵羽没有理会母后的话,而是趁赢澈不备,把他那块青玉也一并拿到手里。 两块玉牌,大小、薄厚一致,自婵羽上次在尚坊工匠那里看到的时候又更加精雕细琢打磨一番,触手生温,皆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就在此刻之前,婵羽觉得冬至节上长兴侯进献的那条双排珍珠子母项链是她此生见到过的最珍贵的东西,但和这一对玉佩比起来,那被誉为“母贝最伤痛泪水”的黑色珍珠就如同沧池边的小石子一般毫不起眼。 如果可以,婵羽愿意用自己所有的首饰和珍宝来交换这样一块玉佩。 玉牌一面刻着一只玄鸟,玄鸟的下面刻着父母的名讳,属于赢净的白玉上刻着“父骢母贾”,赢澈的青玉上则刻着“父骢母卫”;而玉牌的另一面则雕刻着龙,和他们背上的纹身一样,白玉上的龙自海中腾空而起,蜿蜒逐月;青玉上的龙则盘踞山岭,云雾绕身;龙的左右两侧,分别刻着它们主人的生辰——“壬辰七月”和“卑以自牧”、“豫顺以动”的卦辞。 婵羽抬起头问父皇:“我的呢?我们三个是同一天生的,为什么我没有?” 赢骢的笑容浅了三分,淡淡地说:“你急什么,朕当然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赢骢示意坤伦,坤伦忙呈上另一只木盘,赢骢自盘中拿出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然后当着婵羽的面打开盒盖。 赢骢微笑道:“这是父皇专门命人去南海郡为你寻得的红珊瑚手串,你看,有整整八十一颗一模一样大的红珊瑚珠串成,呈九九归一之数,喜欢么?” “不喜欢。”婵羽面色冷冷,语气冷冷。 什么红珊瑚手串,绿珊瑚手串,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婵羽在心中暗暗赌气。 赢骢的脸色迅速变得和殿外的天色一样阴沉。 卫皇后起身拉婵羽的胳膊,想要把她拉回坐席:“那是父皇精心为你挑选的,快收下谢恩,不许在殿前胡闹。” 婵羽甩开母后,她手中还紧紧握着两个弟弟的玉佩,有那么一瞬间,真想狠狠地摔碎它们。婵羽心中暗暗想,要么大家都有,要么大家都没有,为什么我的要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杜栩先生和詹姆舅舅也分别送了三人不同的礼物,但是这性质不一样。这玉佩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那个红珊瑚手串,只不过是海里的一种宝石罢了,珍贵虽珍贵,稀有归稀有,但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得到。 但那玉佩不一样,那是王室的生身玉佩,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一块,每一块上都刻着自己的生辰和父母的名讳,还有雕琢这块玉佩的工匠姓氏,可以说没有任何两块玉佩是一样的,对于一个赢姓子弟来说,这块玉佩是要陪着主人走进坟墓,去和天上的祖先重逢的。更何况,赢澈和赢净的这两块玉是从天降陨石当中剖出来的,过往的成百上千年,以及往后的成百上千年,也许都不会再有这样的陨石,即便有,也未必再剖得出这样的美玉。 太不公平了,婵羽的鼻子酸酸的,我和他们俩是同一天生的,难道就是因为他们俩同时降世,而我早了一刻钟吗?公子凭什么就要比公主高贵?为什么他们得到的是玉佩,而我只能拥有珊瑚? “婵羽,你要做什么?”赢骢的声音已经隐含怒气,“把玉牌还给你的兄弟们,乖乖跟你母后回椒房殿去,看在今日是你生辰的份上,朕不罚你。” 婵羽只觉得自己的胃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滚烫的眼泪涌上眼眶,使视线变得模糊。 父皇阴沉的脸色,赢澈面带鄙夷,赢净暗暗焦急,母后则在歇斯底里地说些什么,而殿中那些亲贵们表情各异,让婵羽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好笑。 隆隆的闷雷声传进殿中,有一下正炸在大殿的房顶,殿中已经有胆子小的人在悄声惊呼。 有宫人跪在婵羽面前苦苦哀求,请求她交出玉佩;还有宫人在帝后的默许下掰婵羽的手指,企图拿回玉佩,可是她们掰的力气越大,婵羽就握的越紧。 又是一声惊雷,大殿中乱成一团,外面的天色俱已全黑,婵羽的目光穿过殿门,望见远远的闪电。 手背忽然传来钻心疼痛,婵羽“嘶”了一声低头去看,原来是被一个宫女的指甲划破出血,宫女跪地求饶,把头磕得砰砰响,请求“公主饶命”。 婵羽嫌恶地把手抽出来,她真一刻都在这殿中待不下去了,她将手中握着的两块玉佩向着殿中屋顶高高抛起,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玉牌上移,婵羽终得解脱,提起裙子,迈开腿就向殿外跑去。 【注1】豫卦:详见《易经》六十四卦第十六卦;豫顺以动,象征顺势而为。得豫卦,有利于封侯建国,出兵作战。豫卦与谦卦互为综卦,交互作用。 【注2】谦卦:详见《易经》六十四卦第十五卦;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象征品德高尚的君子,以谦卑自守;谦卦与豫卦互为综卦,交互作用。谦卦是六十四卦中唯一一个每个爻都是吉的卦。 第七十七章 羽化龙(下) “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那句讨厌的预言又冒出来,婵羽甩甩头,想要把那个声音甩出自己的脑海,却适得其反,愈发强烈清晰,犹如耳畔惊雷。 闷雷声中,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落在身上,婵羽只觉得脸颊生疼。她想起和窦景的约定,要在夏天的暴雨中奔跑一场,此时此刻,婵羽无比想要奔跑。 她在滚滚雷声的间隙中吹响鹰哨,黑鹰很快飞到她的身边。多想和它一块飞啊,如果跑的足够快的话,是不是感觉也差不多呢? 那么,就是现在了。 幕天席地,雨已成帘。夏天的雨赶走了闷热,倒使得婵羽觉得分外痛快。 去哪儿呢? 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婵羽跟着黑鹰一口气就跑到了宣室殿广场上的九鼎前。她已经淋得湿透,长发像水草一样贴在脸颊,薄如蝉翼的丝质襦裙紧紧地缠在躯体上,令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沉重艰难。 黑鹰则不受任何影响地落在雍州鼎上,傲视着她。夜幕漆黑一片,婵羽只能通过频繁亮起的闪电光芒为自己指路,一种不受控制的莫名力量推着婵羽向着黑鹰走去。 道道闪电劈下来,对准了雍州大鼎,婵羽在雨声中喊着“危险”,要黑鹰跳到自己的臂上来,但黑鹰却罕见地违抗婵羽的意愿,它拍拍翅膀,跳进鼎中,然后用双爪把鼎中大黑蛇一直守着的那块黑色的陨石丢出来,陨石滚了滚,停在了婵羽的脚下。 自从剖出青、白两块美玉后,天降陨石被切割的只剩下大大小小的一堆陨料,而婵羽脚下的这颗形状不太规则,大约是蜜瓜般大小,是所有陨料中最大的一块。几个月前,在婵羽与黑鹰重逢的那一天,它就是抓着这块陨料投进了雍州鼎里,黑色的大蛇也是那天出现的。 难道它们两个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都是为了守护这块石头吗? 婵羽慢慢移步,想上前捡起陨石看个仔细,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续几道闪电就劈在雍州鼎上,短暂地燃起了蓝色的雷火。 “公主殿下——” “婵羽——” “危险——” “快回来——”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婵羽的身后此起彼伏,有禁军和宫人想要靠近婵羽带她离开这里,但是都被闪电拦住了脚步。 一阵经久不息的轰隆雷声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包括雨声,一开始打在身上有点痛的豆大雨点此时却像某种节奏一样,怂恿着婵羽,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 婵羽躬下身子,双手捧起了那块陨石。 就在她把石头捧在胸前的同时,先后两道闪电向着她劈了下来,婵羽的眼前一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感觉被某种黑色的力量推倒在地。 手好痛,是被雷火灼伤了吗?这时她意识到扑倒自己的是黑鹰,它伸开翅膀,用宽大的羽翼罩住了婵羽,她仰面倒地,就在黑鹰的翅膀完全遮住她视线前的那一瞬,她看到一条黑色蜿蜒的身影在最后一道闪电的亮光中盘旋冲入云霄。 眼前完全黑下来,那是龙的形状,婵羽暗暗地想。 黑鹰一动不动,展开翅膀帮婵羽遮挡雨水。 人声和雷声一起喧嚣起来: “是龙!龙啊!” “黑色的龙!” “鼎中的黑蛇不见了,只剩下一层蛇蜕!” 婵羽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横抱起来,透过衣服上的纹饰,她认出抱着自己的是父皇。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宣室殿灯火通明,婵羽被放在榻上,宫人们急急忙忙地在殿中跑来跑去,端热水的、递帕子的、煮姜汤的。 “公主?公主殿下——” 婵羽被太医周玙的声音唤回,她把视线转向这位女医者,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大雨,是她把自己接到这个世上来的。 “让微臣看看您的手。” 婵羽低下头,这才发现刚才被自己捧在怀里的陨料早已不见,蜜瓜大小的石头,此刻只剩下碎块和粉末,沾在婵羽湿透了的衣裙上。 唯有一块。 唯有一块,被婵羽牢牢地握在手中,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通体光滑,色泽如墨,和那块陨料是完全不同的材质,触手生凉,婵羽举起石头对着烛光端详,那黑石虽润泽,但却不透光,所有的光芒只要照在它上面,就仿佛被吞噬了。 “这块玉是我的,”婵羽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父皇,语气不容拒绝,“这是我的玉。” 赢骢示意被急召来的玉匠上前查看,婵羽根本不肯放手,只许他看,不许碰。 “陛下,”玉匠跪下来,“这是墨玉,又名乌金石,小人从未见过实物,也只听师父提起过一次,言此物世所罕见,乃是最坚刚之石。” “那你为什么早没发现?”赢骢语带质问。 “陛下恕罪,”玉匠磕头,“黑玉隐身于黑色石中,以尚坊的工具实在无法辨析,更兼其质地坚硬,若非闪电雷火,恐未能见世也。” “黑夜掩藏了黑龙的行迹,”左国师天孤和尚上前一步,用古井无波般的声音说,“黑龙聚气,化形而飞。陛下,您梦中所见,心中的疑惑,解了么?” 赢骢看了看婵羽,又看看她手中握着的墨玉,一挥袖,让殿中多余人等全部退下。 卫皇后察言观色,上前好生软语劝说婵羽把墨玉拿去尚坊,待刻好玉佩再送还给她。 “要多久?”婵羽不情不愿地问。 “一个月,”玉匠双手举过头表示恭敬,“只要陛下将图样和文字绘好,一月之内必成,小人一定为公主亲手雕琢。” 婵羽看了看父皇,得到一个确认的眼神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墨玉放在玉匠的手中。玉匠行礼躬身退下,捧着墨玉,像捧着性命。 婵羽这才被卫皇后牵着到后殿沐浴更衣。 宣室殿安静下来,只留下了坤伦和左右国师。 赢骢压低声音问:“天孤师父,你是说朕梦中出现的那三条龙……” “陛下,”开口的是天伤行者,“黑夜掩藏了黑龙的行迹,真龙不分雌雄。” 一声宫女的尖叫划破了宣室殿中此刻难得安静。 “陛下!”那是卫皇后的声音,带着慌乱和颤抖。 赢骢移步向后殿,婵羽刚刚褪下湿透的衣裙,藕荷色的抱腹【注1】还用细带挂在颈上,此刻正站在灌满热水的浴桶边上,目光疑惑地看向卫皇后和侍奉沐浴的女官珍珠。 婵羽的背上,那是一条黑龙,映入赢骢的眼帘。 黑龙盘踞成“s”状,龙头朝东,龙尾向西,龙身弯曲的两处各有一颗明珠状的圆,上面一圆金光璀璨,傲然生辉;下面一圆素魄清晖,浮光朦胧;与黑龙共呈吐日托月的太极阴阳状。 金色的龙目灼灼明亮。 婵羽看到父皇母后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背后,便好奇地走到铜镜前,转过身子,回过头看镜中的倒影。 “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但老宫女的预言还有下半句,一直以来都被婵羽忽略了——“但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黑鹰从殿外飞进来,收起翅膀,稳稳地立在婵羽的臂上。 【注1】抱腹:即肚兜。汉刘熙《释名.释衣服》曰:抱腹,上下有带,抱裹其腹,上无裆者也。 第七十八章 静守安顺,妄动招损 三个月的南下赈灾除疫之行,让坛海看上去比过去要黑一些、瘦一些,眉宇间的孩子气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和思虑,在见到坤伦的时候,也不如往日那般轻松了,坤伦也不知道这对坛海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这后山的禅舍关了一整个月,简直恍若隔世。”坛海笑的有些拘谨,双手抓着衣服,似乎不知道往哪里放。 “没办法,这一次南方的疫情爆发的太突然,若是被传入长安城,麻烦就大了,陛下不敢有一丝侥幸,这才让回长安的所有官员随侍都在这大青龙寺后山的禅室住满一整月,确定无事后才让你们出来。”坤伦耐心解释道。 虽然已是早秋,长安城依然闷热不减,但这大青龙寺的后山却终年清凉,坤伦引坛海往后山的步行古道走去,古道位于山中腹地深处,深山巨木的绿色中隐藏着瀑布,流水潺潺声不绝于耳,徐徐凉风拂面而过,山中隐藏着上万碑的墓地,俱是大青龙寺中的僧人及檀越埋骨之处,唯清、静、幽三字可以形容。坤伦总是很珍惜、很享受走在这条古道上的时刻,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在大青龙寺了尽余生,埋骨深山,无牵无挂。 悠悠地走了一阵,确定没有人跟着的时候,坤伦才悠悠开口道:“东西我始终没有找到。” “这……”坛海迅速紧张了起来。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坤伦深深吸了一口深山中的空气,“看目前的态势,公子澈的太子之位八九不离十了。” 坛海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宫?” “暂时还不能,”坤伦的语气不容反驳,“你还得呆在这里,替我盯着点无为。” “为什么?”坛海不解。 坛海对无为和贾美人被软禁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坤伦也无意去解释给他听,宫中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比如他自己。 “那我具体要做哪些事?”坛海从小就把坤伦当做兄长,只要是坤伦让他做的事,他从来不会反抗,除了和金坆有关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天给他送饭,洒扫禅舍,观察他,最好能让他开口和你聊天。” 坤伦转过头,坛海的脸上露出迷惘的表情,从前两个人一起跟着师父识字读书的时候,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时常可见,坤伦怀念那时单纯的自己和清澈的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坤伦拍拍坛海的肩膀:“无为又不吃人,我相信你。你有那种令人信服,让人对你掏心窝子的天赋和本事。” 坤伦说完,大步向前,还伸了个懒腰,坛海兀自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追上来。 “无为知道我是被派去监视他的,他怎么会跟我说话呢?” “他不主动开口,你就安安静静地做你的事,”坤伦说,“但他的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你都要原封不动地告诉我,以我对无为的了解,他才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许他早就盼着有这么一个人替他传递消息出去了。” 看着坛海始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坤伦淡淡地笑了笑:“回去吧。” 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坛海才似鼓足勇气问道:“我监视无为需要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宫见到公子澈?我从南方带了小玩意儿给他。” “给我吧,我替你转交,”坤伦伸出手接过坛海递来的一个用丝帕层层叠叠包裹的小方块,看也没看就揣进怀里,然后两手端于大袖中,“无为这边不需要你太久,但是中秋节后,我要你跟着公子净去格兰德国。” “什么!”坛海声音都变调了,“那我岂不是再没有机会见到公子澈了……他……他……我……”到最后,坛海激动的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全。 坤伦不为所动:“我还是那句老话,这么安排,是为了公子澈,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虽然那些东西一直没找到,但是在我确定危险完全消除之前,我必须得保证你们两个的安全。” 坛海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且,我也需要一个自己人帮忙盯着公子净,”坤伦目不斜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坤伦做出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无论愿意不愿意,坛海只能全盘接受。 “中秋节那日,我会安排你和公子澈见一面的。”坤伦最后补充一句,依然没有去看坛海的表情。 两人回到青龙寺的禅舍时,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残晖将寺中盛开的荷花和莲花镀上一层金边,左国师天孤和尚和右国师天伤行者正浴在这一片晖光中,遥遥向着坤伦双手合十一礼。 坤伦走上前:“两位国师缘何今日不在宫中?” 天孤和尚微微颔首:“黑龙已经聚气,陛下亲眼所见,我二人此行长安的目的已经达到,参加完宫中的中秋家宴,不日即将返回师门,在此期间,除几日后的中元节灯会法事,我二人就在此间居住,不进宫叨扰了。” 坤伦自知不便挽留,便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天伤行者回应了一句佛号,用低沉的声音黯然道:“我二人近日夜观天象,发现天府星似有失辉之势,还望能够化险为夷,好自为之。” 说罢,天孤和天伤便与坤伦告辞,径自去寺中正殿门口打坐入定了。 天色已晚,坤伦安抚了坛海几句,与之辞别,便离开了大青龙寺。 回宫的路上,坤伦坐在轺车中将坛海托他转交给公子澈的小布包从怀中拿出来,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坛海的弱点就在于太重感情,但重情这件事有时会给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带来杀身之祸。 最终,坤伦还是将那小布包从轺车车窗中远远地扔了出去。 第七十九章 君子不器 七月半,中元节。 赢澈蹲在水榭的台阶上,把一盏河灯轻轻推入太液池,池中已经漂浮着上百盏这样的河灯,黑色的水面上恰如星河点点。赢澈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一盏随着太液池的水波悠悠地远航,渐渐融身到更多的河灯中去,心中莫名生出寂寥之意。 父皇和婵羽在赢澈水榭的另一端下六博棋,卫皇后在一旁打扇观战,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赢净和他的母亲贾美人都不在,两个月前贾美人被送出宫帮和靖公主备嫁,然后再也没回来,而赢净自那以后除了上课也很少出门,赢澈心里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过于秘辛而不为人知。而就在自己以为已经把赢净这个对手排除到储君之争以外的时候,婵羽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在陨石里得到了墨玉,背上也显出了龙纹身,而巧的是,恰恰就在他们三个人十周岁生日的那一天。 三块玉,三条龙。 赢澈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下第一场冬雪的那天夜里,也是他们三个人夜半时分在兴乐宫的长秋殿里,一个瞎眼的老宫女说能够看出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可以回答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赢澈记得自己问的那个问题,顺着老宫女“去找金坆”的指示,此时心中已有了答案。 赢澈不记得赢净问了什么,从小他就没有把这个兄弟当做过对手,他问什么根本不足虑,而老宫女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不知所云,赢澈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不重要。 但赢澈当然记得婵羽的问题——“我会一直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吗?” 而老宫女的答案在当时看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时至今日再细想则意味深长——“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是公主,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不会是唯一——慕冬的出生让婵羽不再是永泰宫中唯一的公主; 也很快不再是公主——墨玉和龙纹身的出现,难道意味着婵羽会成为储君吗?储君,是不是就是婵羽想要得到的东西? 倒也不是不可能,大秦属水德,尚黑色,婵羽既然是黑龙,那自然比身为青龙的自己和身为白龙的赢净要更靠近皇权,而且理论上,她还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 父皇会立婵羽做储君吗?赢澈拿不定主意。他找不到父皇这么做的理由,也找不到父皇不这么做的理由。 “黑龙聚气”的说法甚嚣尘上,远比上祀节捉龙鱼时自己和赢净背后显出龙纹身的消息来得更猛烈,即便父皇是天子,也无法不正视天启吧。更何况还有宣宗赢婴摄政在前,可以说,婵羽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这么看来,婵羽和我是平起平坐的。赢澈想。他陡然意识到在这场储君之争中他的资本还不如赢净,虽然赢净的母妃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但是自己如果想要和卫皇后划清界限就意味着一无所有,他所拥有的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后的儿子。多么讽刺啊,居然婵羽是三个人里出身最高贵的。 “你的那盏灯是为了金坆放的吗?” 骤然听到金坆这个名字,赢澈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一瞬,他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瑚琏。 幸好是瑚琏,赢澈松了一口气。金坆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他们发誓要让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带去坟墓,因此赢澈一直觉得他和瑚琏的关系要比其他人更近一层。 赢澈静静地看着瑚琏将一盏河灯推入水中,良久,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皇后千秋节那天,在校场,”赢澈站起身,帝后和婵羽还在兴致勃勃地对弈,宫人们也无人注意他们,赢澈示意侍从们远远地跟着,引着瑚琏往岸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说要娶你——” 瑚琏走在赢澈的身后,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轻声打断他的话:“我没当真。” 赢澈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那天的用意,”瑚琏低低的声音巧妙地隐藏在了太液池的水声和远远传来的宫人笑语声中,只有她和赢澈两个人能听得到,“你想再现《引弓赛马图》那日的情形。” 赢澈轻轻叹了口气:“没错。果然你是知道我的。但是没有一点效果。” “功不唐捐,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至少那天以后,宗室和众臣们都默认你会是储君的赢家了。” 赢澈一声冷笑:“怎么比得上婵羽在生日那天搞的那一出‘黑龙聚气’?” 赢澈回头,见瑚琏微笑不语,月光洒在太液池旁的梧桐树上,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疏影,使她在这中元鬼节之夜显得更加神秘。 赢澈忍不住问:“你觉得她是故意的吗?是不是卫皇后在她背后搞了什么,故意要在那天显示出这个黑龙的天启来?” 瑚琏没有正面作答:“公子澈可曾想过您和公子净背后的龙纹身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是另一个让赢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此前他一直认为,或者说强迫自己相信这就是突然出现的天启。 见赢澈没有回答,瑚琏自顾自道:“事在人为。我记得你曾经读过一本名为《百越风俗志考》的书,里面写到过百越沿袭古越人血脉,有断发纹身、拔牙漆齿的习俗……书里提到百越部族中地位超然的巫师会一种秘术,被他们纹身后的人,男子可以遇水化龙,女子可以浴火成凤……” “我明白了,”赢澈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所谓的遇水化龙,指的就是这种遇水显影的纹身,对吗?” “和靖公主出身故百越的大贵族世家,她若是会这样的秘术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道为何,婵羽的纹身显影要比你们晚了好几个月。” “歇一会吧?”赢澈指了指不远处一间凉亭。 “不了,再晚回去,婵羽该找我了。” 赢澈颔首默认,作为婵羽的伴读,瑚琏的身份确实不能够长时间地离开主人。 “其实,我今天是来向公子澈辞行的。”瑚琏不卑不亢地抬起她那双温柔如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犹如片羽。 赢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中秋之后,我就要跟着温纳特先生去格兰德国了。”瑚琏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轻声说。 “什么?”赢澈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瑚琏没有回答,而是向后退了一步,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水榭方向回去了。 “瑚——”赢澈的话在半路又被他自己拦了回去。 为什么,他自己最该知道为什么。在卫皇后千秋节那一天,赢澈利用瑚琏重演了《引弓赛马图》那一出,父皇也许没什么表示,但是卫皇后呢?她一定是把瑚琏当做了另一个金坆,而她决不允许再有一个金坆这样的人祸害“她的儿子”,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斩草除根。赢澈当即决定无论如何他要把瑚琏留在长安,留在永泰宫,这是他欠瑚琏的,他们的命运曾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亦然。 身后传来一声娇呼:“我本来不信,原来是真的……” 赢澈回过头,目光迎上在凉亭中坐着的薛夫人。 自从生产过后,薛夫人的身材走形的不像样子,精神也不太稳定,以至于新生的慕冬公主多半时间都是赢净的母亲贾美人在帮忙照料。赢澈近来甚少见她,却不料薛夫人此时已基本恢复往昔窈窕身姿,但神色中还是透出疲惫。 赢澈向她行了半礼,本想就此告辞,但是薛夫人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如堕冰窟。 “我生慕冬的时候,因为是倒产,于是用了助产玉钳,那玉钳在慕冬耳后留下了一对勾云纹,据说是周琤大夫从她师父那里学来的关门绝技,可是,公子澈,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耳后也有和慕冬一模一样的勾云纹呢?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可没说是倒产啊?” 赢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握掌成拳,藏于大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有那么一瞬,他在心中谋算把薛夫人推进太液池中造成失足溺水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用的,赢澈恢复理智,薛夫人不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她只是被人抛出来的诱饵,赢澈决定听听看她开出来的条件。 见赢澈神色不动如山,薛夫人恹恹地说了句:“有人想跟你合作。” 赢澈在权衡,但是最终他决定赌一把。 “我该怎么做?” 薛夫人上挑的凤眼乜斜着,吐出三个字:“慈崇殿。” 薛夫人说罢幽灵似的走了。 第八十章 盟 今夜恰是中元节,永泰三宫的章台、咸阳和兴乐宫之间的宫门会彻夜开着,但对于赢澈来说,他并没有多少时间。 赢澈加快了步伐,跟随的侍从被他安排去濮泉宫为自己做沐浴的准备,而他自己则谎称要去天禄阁秉烛夜读一会儿,侍从们没有任何怀疑的领命而去。赢澈乘轺车从咸阳宫的太液池到章台宫的天禄阁,下车后,轻易甩掉了宫人,便从天禄阁的后门一路用跑的来到了兴乐宫的慈崇殿。 那一日老宫女梅列点燃了长秋殿,火势也烧毁了慈崇殿的一角,开春后工匠紧锣密鼓地修葺了一阵子,如今外观看上去已经焕然一新,内里因无人居住依然一片萧索。赢澈暗自庆幸烧毁的幸好不是寝殿的那一角,否则若床下的密道暴露出来,说不定他现在的处境会更加被动。 赢澈站在慈崇殿的寝殿中,周围墨黑一片,静的能够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声。现在他在夜间的目力已经与常人无异,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却依然抑制不住对黑暗的复杂情绪。黑暗,既令他感到恐惧,又令他感到安全。这并不矛盾,赢澈喜欢黑暗,黑暗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但他惧怕从黑暗到光明的那一瞬,或者说是那一道黑白的分界线,换言之,令赢澈恐惧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黑暗后不可预知的未来。而这一次,身边没有瑚琏。 慈崇殿东侧的寝殿里,赢澈久久地站着,漫长的等待中他近乎荒谬地胡思乱想——既然他的人生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势必会在这里发生转折,或许也会在这里结束。 赢澈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只能选择良久地等待下去。 有脚步声遥远地传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静,赢澈根本不会在意。很快,床榻下传来了推拉的响声,一盏烛火由弱至强,由远及近。 来人的语气带着一丝颤抖:“公子澈,请随奴婢这边来。” 熟悉的声音,赢澈没有料到会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 他没有多问,跟着坛海,第三次踏上这条慈崇殿下的密道。 坛海举着微弱的烛光在前面带路,赢澈用手帕捂住口鼻隔挡灰尘,从容地跟在其后。 直至密道向右凸出一块用于通风的竖井处,赢澈看见已经有个人盘腿席地而坐,身后墙上的烛台上燃着一支白色的牛油蜡烛,烛烟的影子袅袅,投射在墙上。 走近了,赢澈才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盘腿而坐的人,鹤发童颜,稳重自持,听到赢澈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如渊潭一般幽深不可测。 长兴侯,薛彭祖。 他什么时候来长安的?赢澈在心中暗自腹诽。 “时间有限,”薛彭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澈,我们长话短说吧。” 赢澈不动声色地撩起袍裾,也学薛彭祖的姿势,与他盘腿相对而坐。 长兴侯薛彭祖慢条斯理地开口:“公子澈一定奇怪老夫为何会选在这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赢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薛彭祖试图发起的寒暄,而让话题直切痛点。赢澈喜欢做发起冲锋的那个人,战斗的节奏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出意外地,薛彭祖被自己突如其来这一问打乱了思绪,微微一滞,不愧是老狐狸,迅速恢复了常态,还徐徐绽放出笑容。 他扬起手,伸出食指点了点耳后:“一位利益相关者向我透露了这一小小信息。” 赢澈面无表情,眼神却转向了站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坛海。 仿佛看穿赢澈心中的疑惑,薛彭祖立刻说:“不是坛海。他的级别,还不够资格做这场游戏的玩家。” 赢澈的小腹在微微疼痛,他心里明白,那是自己在紧张时的表现。在问老宫女梅列他和赢净究竟谁先出生的那一夜、在和瑚琏被困于天禄阁密道的那一夜、在普灌寺找到遗落的彤史和起居集注的那一夜、在知道金坆究竟是谁的那一夜,这种微微的痛觉始终伴随着他。但赢澈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一件好事,疼痛使人勇敢,勇敢使人坚强。 赢澈放缓呼吸的频率,好让灰尘不那么多地吸入肺部,他告诉自己要从容镇定,至少要表现出这样。但是坐在薛彭祖的对面,很难不感受到压力。 “级别?游戏?玩家?” “储君之争本质上就是一场游戏,不是吗?”薛彭祖理所当然地说道,“是游戏,也是比赛,赢家成为储君,输家……没有人会在意输家。” 赢澈不说话,也毫无表情,像灌木丛中隐身潜伏的毒蛇,观察对手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试探。 薛彭祖的声线像一位慈祥的老祖父:“但这场比赛从来都不是你和公子净两个人之间的斗争。玩家也是要分阵营的。获胜者代表的是其背后集团的利益。” 赢澈轻轻拍了拍膝头的灰尘:“长兴侯若是再不说明来意,我就先告辞了。” 薛彭祖压低声音轻轻笑了两声:“毫不拖泥带水,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 赢澈的视线随着薛彭祖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肃立后再度落下,姿态端肃地长跪于赢澈面前:“公子澈在上,请允许老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赢澈不为这大礼所动:“你到底要干什么?” “扶持您成为大秦帝国的储君!” “我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皇后有永嘉侯崔氏和安陆侯裴氏的支持,校场骑射比试又大胜公子净,储君之位于我,不过探囊取物而已。薛侯爷,您的提议对我没有价值。” 薛彭祖惯例露出慈祥的笑容,但赢澈看的出,这慈祥的背后是贪婪和卑鄙。 “真的没有价值吗,公子澈?您上述所言,的确是大部分人心中所想,但是唯一经不起推敲的是——您可不是皇后亲生的啊,”薛彭祖又适时地用食指点了点耳后的位置,“这件事情一旦披露,卫皇后所有的政治筹码会瞬间坍塌,那些您以为会支持你的集团,会扭过头去支持公子净,那时候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是皇后的儿子倒也无妨,若是让陛下怀疑起血统的纯正,别说继承权,您皇室的身份,甚至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公子澈,您真的不需要盟友吗?” 赢澈咬紧牙关问:“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彭祖面若平湖:“老夫说了,利益相关者的情报。每个人都有他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能够被掌控。” 赢澈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他早已把那些与自己身世相关的竹简藏回天禄阁,他确信世上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因此他在判断,薛彭祖是不是在诈自己。 “你没有证据。” “证据?”薛彭祖微微一笑,笑的令人憎恶,“老夫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放出风声,三人成虎就足以影响陛下的判断。话说回来,公子澈怎么知道老夫就没有证据呢?老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对峙的节奏似乎已经完全被对方掌控了,不行,我不能自乱阵脚,赢澈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薛彭祖却仿佛来了兴致:“我毕竟是个老人家了,活得久一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会看到、听到和知道许多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情,况且我这个人记性还算不错,只要通过耳后的勾云纹这一个点,倒生、早产、密道、坛海、金坆……就像在杂乱的丝线里找到正确的线头一样,一环一环地倒推上去,根本不需要亲眼目睹所有事实,只需要几个点,真相就在眼前。” “喀啦”,赢澈仿佛听见自己心里的坚盾碎裂的声音。 但他还是强撑起一副姿态问道:“你想要什么?” 掌握了主动权的薛彭祖露出胜利的微笑:“老夫说过了,要扶持您做大秦的储君。” 赢澈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薛彭祖不是无欲无求的菩萨罗汉,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势必要有所求,赢澈想在这笔交易谈成之前尽早知道这条老狐狸到底意图何在,他要的东西自己给不给的起。 “我们终于谈到重点了,不是吗,公子澈?”薛彭祖突然放缓了节奏,“您现在还赶时间吗?” 赢澈无奈,只能配合:“显然还是性命更重要一些。” “我们终于能够平等对话了。公子澈,老夫就直说了。陛下一直有削藩的念头,借王启年之手去平定海龙王,借机敲打永昌侯窦氏就是个试水。到了老夫这个年纪,所要思虑的已经不止一己之荣宠,而是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前途,如今宇内平定,陛下富有四海,再加上像岳骏德、程骛这样的朝堂新贵上场,陛下想要抹掉四大家族的心思昭然若揭。老夫把孙女送进后宫也是出于保全整个家族的心思,但是陛下是真龙天子,不会因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就丧失政治利益的权衡,况且,薛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远远不及……这么说吧,薛夫人在陛下心里根本没有地位。” 薛彭祖缓缓道来的语气配上他苍老慈祥的声线,让赢澈一定程度地相信了他的确是站在家族长者的高度上试图在政治的洪流里获取利益,这使他有了弱点。赢澈清楚他和薛彭祖坐在这里无非是在谈交易,而对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死穴,现在又自曝弱点,看上去倒真是一副诚心谈合作的姿态。 “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名利、功业什么的,”薛彭祖自嘲地摇了摇头,“都抵不过时间了,老夫只想趁这最后的机会争个从龙之功,保个平安晚年。” 虽然听上去很有信服力,但是赢澈选择一个字都不相信:“侯爷也可以选公子净啊。” 薛彭祖的回答像是有备而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众目睽睽之下,您在校场一对一比试时把公子净杀个片甲不留,储君是要赢得尊重的,公子净开局不利。更何况,他从血统上就输了。” 赢澈不解:“血统?指的是贾美人是百越女子吗?” 薛彭祖不置可否,但无意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 “皇后近来已经把赌注往长公主婵羽那里挪了,您知道吧?”薛彭祖露出毒牙。 赢澈不受他的激将,却也知道他说的基本属实。自从七月初八那日,婵羽得到黑玉,背后显出龙影,作为三个孩子中唯一拥有黑鹰和黑龙双图腾护持的人,已经有传闻说婵羽是真龙继承人,当然卫皇后也在这个说法上倾注了不少力量。赢澈不可能不知道。 “据老夫所知,崔阀似乎已经准备和公主联姻,作为与皇室同源的古老的西北贵族,得到崔氏的支持相当于事半功倍;辽东裴氏的风向也在向卫皇后倾斜,裴氏因为裴周老侯爷的一命呜呼一分为二,卫皇后还在待价而沽,等待看是大房给出的条件更好,还是二房。” 赢澈听出来了,薛彭祖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自己,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 赢澈双臂环于胸前:“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和你结盟,你就去支持婵羽?” 薛彭祖看出赢澈的防备:“如果我想支持一个女皇储,为什么我不选择与我血脉更近的慕冬公主?” 无可反驳,赢澈沉默。 没有退路了,赢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我做什么?” 薛彭祖从大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圆盒,推到赢澈的面前。赢澈拿起来看了看,盒盖与盒身的边缘被厚厚的蜂蜡封了一圈。 赢澈在耳边晃了晃小盒,里面装的应该是膏状的东西,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里面是防蚊虫的香膏,公子净中秋后即将启程出海去格兰德国,船上可是什么跳蚤臭虫都有,一点小小的送别礼,也算是全了此生的兄弟情谊。” 赢澈扬起嘴角嘲讽一笑,薛彭祖的话,十个字里连一个可信的都没有。 薛彭祖看出赢澈的不屑,堆起了笑容,眼角的笑纹像绽开的菊花:“当然,涂多了,也会引起些皮肤溃烂的小毛病,海上缺医少药,会发生什么就说不准了。” 赢澈冷冷地问:“你要我弑亲?” 薛彭祖也收起笑容:“公子澈,我们既然要同乘一条船,您好歹要纳一份投名状吧?况且,您也不希望陛下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候选人做退路吧?” 赢澈把小圆盒紧握在手中。 薛彭祖提醒:“千万别自己随便打开,药性很强的。” 赢澈微微点点头,把小盒收于袖中:“那婵羽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薛彭祖的笑容看上去成竹在胸:“老夫会顺着卫皇后的造势再点一把火,把长公主的真龙继承人天启坐实。让世人都以为我薛阀选定了婵羽做储君。” 赢澈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心中了然。 若薛彭祖也亲自下场公开或暗中表示支持婵羽,坐拥三大门阀的支持,表面上看婵羽赢得板上钉钉。但是父皇会允许自己的继承人是门阀操控的傀儡吗?越多门阀支持婵羽,婵羽就越危险。 薛彭祖不愧是狐狸成精,老谋深算。但薛彭祖的承诺和忠诚,值多少钱呢?值得自己拿整个前途和命运去赌博吗?但如果不和薛彭祖合作的话,自己就可能面临一无所有,身败名裂。 自己现在有选择吗?前进是一刀后退也是一刀,信薛彭祖是一刀,不信薛彭祖也是一刀。成大事者,做的就是没有成本的买卖,成者王侯败者寇。 但弑亲……还是远远超出了赢澈的承受范围,弑亲势必是要遭到诅咒和报应的。 赢澈讨厌事情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他握了握袖中的小圆盒,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残忍的、毁天灭地的主意。 利益,促使他放手一搏。 第八十一章 不争(上) 温纳特先生合上他那本厚厚的书:“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以后每人从《伊戈尔王史诗》中挑选一个人物写一篇分析文章,角度自选,长度在两尺羊皮纸以内,下一个休沐日后交。” 语毕,清凉殿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整理书简的声音,赢净缓缓地卷起羊皮书卷,岳攸至和岳攸平兄弟已经开始讨论起长安城内的中秋灯会。 “哦,对了,婵羽,阿澈,”温纳特先生又抬起头来补充了一句,“我听说皇后已经在为你们二人挑选联姻对象了,你们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赢净迅速扭头望向坐在自己临案的婵羽,只见姐姐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仿佛第一次听见这桩事。 “这种事情,我们就算知道了也插不上话吧?”赢澈冷冰冰地问了一句。 岳家兄弟也停止对话,露出狐疑的表情。 温纳特先生站直身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始终认为,自己的事情,还是心中有点把握比较好。据我所知,辽东的安陆侯家的裴长女已经替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下一任安陆侯求娶婵羽了。阿澈面临的选择更多,凡是门阀亲贵,哪个家里没有几个适龄少女呢?你们自己怎么想?” 赢净敏感地发现岳攸至的脸色变了变,他虽然一向同他父亲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但只有在面对婵羽时是例外的。岳攸至是景阳公主和詹事岳骏德大人的长子,和龙凤胎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赢净一直以为岳攸至对婵羽是兄长对小妹的情感,现在看来,也许不止于此。 “詹姆,”坐在后排书案的杜栩先生开口,“现在不是跟孩子们聊这个话题的时候。” 温纳特先生似乎并没有听从挚交的劝告,而是继续说道:“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建议婵羽选择安陆侯的继承人,他的家族会成为你的后盾;但阿澈,我会建议不要选择和门阀联姻,以免被外戚挟制。” 岳攸至淡淡说了句:“学生告辞。”然后大步走出清凉殿,他的弟弟也似乎对此话题完全没有兴趣,一溜小跑跟着哥哥走了。 但是赢净注意到,岳攸至走的时候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可是舅舅,我没有说要嫁人啊……”婵羽懵懵地说,她可能对为什么会有这场对话完全摸不着头脑。 “詹姆舅舅有好的人选推荐吗?”赢澈倒反而对此话题兴致勃勃。 杜栩先生玩笑似的搂过赢澈的肩膀:“你这小子,现在想这些还早了吧。喂喂,温纳特先生,他们还是小孩子啊,这个话题离他们太远了,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温纳特先生郑重地望着杜栩先生,认真地说:“我只是要教会他们,婚姻的本质是利益的结合和交换,早做筹谋和规划没有任何坏处。” 赢净终于忍不住,问道:“哪怕毫无感情吗?婵羽和那个什么安陆侯继承人,根本都没见过面啊……” 温纳特先生目不斜视:“情爱是最不重要的,成大事者,最忌讳用情爱主宰判断。” “詹姆斯·温纳特!”杜栩先生的声音听上去隐含怒气,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在呼吸变得平静后,还是克制住了怒火,“你可以有自己的认知和判断,但是我们为人师者不是传授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是——” “为人师者,传授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和真相,”温纳特先生平静地打断杜栩先生,“让他们早点知道真相没有坏处。” “这我同意。”赢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向两位先生颔首致意后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清凉殿。 赢净静静地目送温纳特先生和杜栩先生先后迈着大步离开,婵羽转过身来问:“下午上我们殿里来吃冰镇甜瓜吗?” 赢净礼貌而又疏离地拒绝了婵羽的邀请,他在心中酝酿了一个计划,这么做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离别不那么艰难。 但是对婵羽说不还是令他心痛。 是日,阴。 七月二十,今天该是母亲来信的日子。母亲四月去甘泉行宫替和靖公主准备和亲事宜,距今已三月有余,和靖公主六月初便已整装南下,但母亲却迟迟未归。赢净问过父皇,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一个正面明确的答复,只是每十日会有母亲的一封信寄来,简短的问候和叮嘱,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消息。 出清凉殿,过沧池一直往南,出了金马门就是宣室殿。宣室殿是章台宫最大的一座宫殿,父皇平日起居、会见大臣基本都会在宣室殿中。 宣室殿建在一块高地上,气势巍峨,要走数十阶台阶才能到到达殿门。台阶上,赢净遇见了赢澈,他停下脚步,向这个异母兄弟颔首行了一个平礼。 赢澈站在高几层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赢净,脸上漾着淡淡的笑容:“我刚跟父皇汇报了最近读了什么书,净弟来也是一样吧?” 弟弟?赢净想,我们出生的时刻不分前后,怎么他就突然改变称呼叫自己为弟弟?想必是要坐实嫡长子的身份了。赢净曾经很在乎,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更在乎的事情要做,也无谓一个称呼了。退一步想,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赢净“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拾级而上,却被赢澈居高临下的身影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意欲何为。 赢澈站在高赢净两级的台阶上,身上带着天之骄子的倨傲神色。仿佛他已经胜券在握。 赢净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坐在宣室殿门前的雍州大鼎上,婵羽悄悄对自己说:“你和赢澈之间,我希望是你。” 赢净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和夜色,春寒料峭的晚风,还有婵羽说那句话的语气和表情。 赢净现在多希望自己能够对婵羽说一样的话。 “我给净弟你准备了样东西,”赢澈从大袖中拿出一只方形的锡盒递给赢净,“里面是一种能够驱蚊虫的香粉。我听人说,去西境的船上什么跳蚤臭虫都有,有了这个药粉,只要一点就能让那些虫子都躲得远远的。” 赢净直视赢澈的双眼,一动没动。 赢澈莞尔一笑,露出脸颊上一对酒窝:“原本想早上上课就给你,结果想想好像离你启程时日尚早,但既然又遇上了,要我说,是今天给还是中秋节那天给你,都没什么差别吧?” 赢净伸手接过那个方形的锡盒,道声谢,然后自顾自拾级而上,擦着赢澈的肩膀走向宣室殿。 “……勿念,善自珍重,各安一方。母留” 母亲的信只寥寥数十字,若非那笔迹是赢净熟悉的,他早就怀疑母亲身遭不测了,但好在这一点赢净还是能够确认,母亲没有生命危险,因为别人模仿不来信中的口吻。 父皇还在批阅奏章,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问:“看完了。” 赢净应了一声,默默地卷起竹简。 “看完就回吧。”父皇依然没有抬头。 赢净撩起袍裾,长跪于父皇的书案前。 青铜漏刻的声音一滴一滴浸入赢净的心,使等待仿佛变成永恒,他的目光直视父皇,但是父皇却始终埋首于批阅奏折。 赢净在心中默默计时,直到过了一刻钟有余,父皇才合上眼前的奏章,抬起眼来。 父皇的声音犹如从遥远的深海传来,听上去有些不真实:“想说什么就说。” “孩儿请求父皇,让母亲回宫吧。” 赢净俯身磕头,久久地伏在大殿的地砖上,方砖光洁平整,跪久了有一丝丝凉意渗上身来。 “抬起头来,你知道朕为什么把贾美人送到行宫去吗?” 赢净挺直身子,目光与父皇对视,他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来,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好顾忌。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实话。”母亲的教诲时时都在赢净的心上。 “回父皇,因为母亲向您隐瞒了她的身份,她是故南越国金勘部首领昭雄的女儿,血脉沿袭自战国时代故楚国大贵族昭氏,部落覆灭后隐姓埋名和其兄长辗转来到长安。这个兄长就是……父皇的替身僧无为。” 赢净一口气说出来,觉得心头一块磐石终于轰然落地,分外轻松。 第八十二章 不争(下) 赢净一口气说出来,觉得心头一块磐石终于轰然落地,分外轻松。 赢净从来没有正面和母亲聊过这个话题,连他自己也在想,是什么时候对身世产生了怀疑的呢?是从无为那句“你虽没有我的名姓,但你却有我的血脉”开始?不,或许还要更早,是从父皇冬至大节昏厥的那一夜,他和母亲一起去栖云寺为父皇祈福,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母亲的那一句“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然后是目睹了无为背后遇水显影的蛟龙纹身,然后是自己背后突然出现的纹身……这种只在古籍里被记载过的百越秘术让赢净的所有猜测都变得顺理成章,母亲在被父皇更名为“妙丽”之前,原名叫做“照”,“照”即为“昭”,“贾”即为“假”,以至于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求证,就从天禄阁典籍中的记载中大概拼凑出了真相。父皇一定是洞悉了这一切,所以才把母亲和无为送出宫软禁起来,赢净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对应一下时间,想来与同出身百越大贵族世家的和靖公主窦景的到来有关。 这长久以来憋在心中的秘密,压得赢净喘不过气。他不仅仅是个庶出子,血脉还沿袭自叛军部落,真相太过讽刺以致于都不像真的。 但是现在好了,赢净把难题抛还给父皇,自己终于解脱了。他把自己观察和猜测的种种论据陈述给父皇,乃至如何一步一步推导出自己身世的结论也一并告知,末了抛出他这段时间以来横下心来做的决定。 “孩儿自请中秋节后随詹姆斯·温纳特先生去格兰德国充当质子,以解父皇烦忧,只求父皇在孩儿临行前再见母亲一面。” 说出来了。 赢净的心跳重重地撞击在胸腔,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主动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东西,赢净以为自己会更沮丧或者更痛苦,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人活一世,家人才是最终的依靠。赢净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就不后悔。 “你是在跟朕谈条件吗?” 父皇平静淡然的语气印证了赢净的猜测,果然母亲被隔离软禁是因为欺瞒了自己的身世。 “孩儿不敢,”赢净抬起头来,对上父皇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勇敢,“一直以来,母亲教导孩儿都要以嫡长子为尊,但如今嫡庶虽分明,长幼却无序,父皇迟迟未立储君,孩儿便萌发了想要搏一搏的心思。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凡有血气者,必有争心,但校场比试,孩儿承认技不如澈,输的心服口服。孩儿愿做贤臣辅佐父皇、辅佐储君。大秦向格兰德国借债,孩儿自愿出海做质子,为父皇分忧解难。只求父皇宽恕了母亲吧。” 父皇深邃的目光直直穿透赢净的背脊,赢净迎上去,因为无处躲闪,所以无需躲闪。在父皇面前,他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没有秘密的人是坚不可摧的。 父皇站起身,背着手走下台阶,步伐悠悠地迈到长跪在地的赢净身前,绕着他慢慢地走,缓缓道:“刚才你进来之前,朕问了赢澈一个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朕也想问问你。” “孩儿谨听教诲。” “你觉得为君者什么品质是最重要的?算了,不如这么说,如果让你接过这个国家,你要怎么治理?” 赢净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的有些束手无策:“父皇,孩儿……” “算了,朕再问细一点,如果此时此刻朕立刻驾崩,来不及立托孤大臣,这副担子落在你的身上,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在赢净反应过来之前,坤伦迅速跪倒:“陛下春秋鼎盛,何故出此大不吉之言……” 父皇扬起手,制止了坤伦的话。 “朕在等你的答案。” 赢净屏息凝神,没有一丝犹豫,朗声说道:“逼坤伦,拿虎符;令宗正,明长幼;宣三公,理后事。” 轮到父皇沉默,待青铜漏刻滴了第十三滴水后才缓缓开口:“你打算拿公子澈和皇后怎么办?” 赢净抬起头,眸子对上父皇的目光:“按祖制,参宣太后旧例,奉两宫皇太后,请卫皇太后别居翠微行宫;公子澈……代新君在帝陵守灵三月,以全孝道。孝期满后送去格兰德国为质子。” 赢净说的很流畅,只是语速越来越慢,说完颔首不语。 父皇叹了一口气:“你倒是替朕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赢净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气在父皇向自己背后突然踹来的一脚后哽在胸口。赢净被踹的一个跟头翻倒在一边,他愣住了。 父皇双目瞪视着自己,呵斥道:“朕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滚回你的漪澜殿里去,朕不让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也不许别人探视!” 赢净调整身形,长跪三拜,躬身退出宣室殿,这一次,直到赢净转身出门之前,父皇都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父皇劝我打消这样的念头。打消什么念头呢?是当储君的念头,还是当质子的念头? 父皇突然这样愤怒,也许是想让即将到来的离别不那么艰难吧? 赢净突然自嘲地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自己让父皇大失所望,又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才会气成那样。明明是主动请求放弃储君的候选资格,却在父皇的假定条件下反向倒戈,谁会想要一个出尔反尔,表里不一的继承人呢? 一种复杂的情绪流淌在赢净的心头,有悲伤、有不甘、有愧疚……像一记一记捶在胸口的重拳,叫他痛不欲生。眼泪涌出,模糊了视线,他扬起大袖擦干,眼泪却一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一泓永不枯竭的深泉。 人越年长,就越不容易哭泣,不是因为缺乏了这样的冲动和欲望,而是很难找到适合哭泣的时间和场合。眼泪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铠甲;女人用武器保护自己,但是用的次数越多,防御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解开铠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并寄希望于不被对方所伤害。 这一场储君的角逐,在比赛结束之前,自己就出局了。 赢净允许自己为此尽情哭泣,但是只哭这一次,余生都不能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赢净在沧池边坐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脸颊的泪被湖面拂过的微风吹干,他就近在清凉殿的水井前洗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便往温纳特先生和杜栩先生合居的永仁殿走去。 既然决定了要出海去格兰德国,父皇也下令不许自己再自由走动,那不妨趁这段时间再精进一下自己的格兰德语吧,问温纳特先生借几本书打发时光也好。 “……混蛋!你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你难道是冷血吗!” 一走进永仁殿的殿门,就看见杜栩先生抓着温纳特先生的领子,眼神中迸发出的怒火,和他平时谦和有礼的形象大相径庭。 温纳特先生面色如常,一手攥住杜栩先生揪着他领子的那只手腕,用与平时毫无二致的冰冷语气说道:“我不过说了实话。八月十五是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分界点,对你我来说也一样。” 杜栩先生的怒火仿佛瞬间撤退了,转而凛冽如冰:“所以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中秋节以后的事情?” “从来没有,”温纳特先生面不改色,用纤长的手指抚平被抓皱的衣领,“对我来说,无论结果如何,中秋节以后我都是要回格兰德国的。” 杜栩先生听罢转身向门外走来,恰对上站在门口的赢净。赢净说明来意,温纳特先生示意自己进去,杜栩先生即便盛怒之下亦不失涵养,依然对赢净行以颔首一礼,然后大袖一振走出门去。赢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杜栩先生没有回他的寝殿,而是径直走出永仁殿的院子,向右一拐便不见人影。 想到临近中秋,身边熟悉的人却似乎都要天各一方的远离,莫名的哀愁萦绕在赢净心头。 温纳特先生给了赢净一本格兰德国的歌谣集,里面记载了格兰德国传说中伟大的君王、骄傲的领主、英勇的骑士和美貌的公主的轶事传闻,被一首一首编撰成叙事长诗方便传诵,用词丰富精准传神,故事娓娓道来、跌宕起伏,让赢净手不释卷。 直到漪澜殿殿门外轺车的车铃响起轻轻响动的时候,赢净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几个月没见,母亲贾美人没有什么变化,面容一贯沉静如月,她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如此清晰。 待母亲走近,赢净才隐隐感到她的面容似带着愠色:“为了让我回来,你做了什么?” 赢净据实已告。 贾美人第一次发了火,她的火发的很克制,让赢净跪下,咬着牙,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比赛还没有结束,你就自己认输了吗!” “孩儿只是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有太高的期望,就不会失望。” “没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横心,你就不要生出去争储君的心思!” 赢净低下头:“孩儿令您失望了,对不起。” 贾美人扶起赢净:“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我们还有最后一张牌,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别认输;不到死的那一天,永远都别放弃!” 第八十三章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1) 过了长沙郡,越往南下,天气越是暑热。就连窦景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也觉得时刻被暑热湿气所覆盖的喘不上气来,更不用提一路护送自己南下的骑兵,他们多生长在北方,对岭南的暑热毫无防备,感染瘴毒和湿痹之症者十之四五,为了不耽误行程,只能放他们在沿途的驿站休养,这样一来,从长安出发护送和靖公主和亲的使团便稀稀拉拉零落的不像样子。 使团特意绕过了因春夏干旱和蝗灾导致时疫横行的九江郡、衡山郡和庐江郡,一路马换船、船换马,日夜跋涉。自进入南海郡,雨就没有停过。再加上初秋时节多台风,路上多见被风连根拔起的树木房屋,无疑又给前路多了一份阻力。 终于的终于,在七月十四这一天来到了登岛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窦景撩开车帘,远远就望见茫茫雨雾中一面蓝底金龙的旗帜,由掌旗官在劲风中勉力支撑地打着。王启年带着海龙王迎亲的队伍早早地等候在离驿站三十里的地方。他身后的那些人各个长得五大三粗,披发文身,衣不蔽体,蛮夷无疑。 一群乌合之众,窦景心想。 唯王启年不同。他依旧布衣冠帻,根本不像人们想象中“海匪”的样子,反而更像一个教书先生。他总是最后一个说话,虽然沉默着,内心却仿佛酝酿着巨大的力量;他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淡定和舍我其谁的自信;他似乎与周围所有的人都有着天然的抽离,有“你们都不配懂我”的孤独感和睥睨感,但他又是无比热忱的、平易近人的、擅于沟通和分享的,对生活充满机智和幽默的调侃,认真而可爱的。这一点,从窦景认识他那天起就没有变过。 送亲的车队在迎亲的队伍前停下来,王启年下马撩起了车帘,向窦景伸出手:“一路远行,公主受累了,驿站中已经备好热水和膳食,微臣送您进去。” 窦景早已疲惫不堪,握住他伸来的手:“总算到了,在异乡,为异客,还好有个熟面孔。” 王启年微微颔首,嘴角牵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还是被敏锐的窦景看在眼里。 窦景扶着王启年的胳膊跳下马车,问道:“这台风什么时候能停?” “据老人看天相说,明日便能弱一些,因此应该尽快安排发船上岛,否则再过几日便有更强一拨海风袭来,耽误了婚期就不吉利了。” 窦景没做声,看来就在明天了。 王启年安排的房间干净整洁,在这沿海的小渔村的驿站里已经算是难得,她没有胃口,只钻进澡盆里,用温热的水里洗去一身疲惫。 长夜将尽。暑热依旧。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窦景吹熄屋中的蜡烛,只留一支,哪怕减少一点发热的光源也好。 她蜷着腿靠在澡盆里,水已经渐渐凉下来,可她的思绪依旧纷乱。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然后是王启年的声音:“公主殿下,微臣来向您禀报明日婚礼的一干事宜。” 窦景吩咐道:“就在门口说吧。” 隔着门,窦景看到王启年垂手于身前的侧影,不紧不慢地把婚礼从登船到宴席的所有流程陈述一遍,末了,道了一句:“明日日出时便启程,微臣告退,公主早些休息。”然后便是远去的脚步声。 窦景从盆里撑起半个身子,想了想然后又坐回去,扭头吹熄了屋里最后的一支蜡烛。 长夜将尽。 无星无月。 一片漆黑。 窦景一直坐在澡盆里,把全部身子埋进水里,一动未动。 若非一阵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气流,窦景根本不知道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她握紧匕首。是的,那件事以后她无论去哪里都贴身带着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哪怕洗澡的时候也不例外。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窦景如此深信着。只要来人在自已一步之内,若有一丝图谋不轨,窦景有把握一刀划开对方的咽喉,她为此练习过上万次,绝不会失手。 “我想,身为盟友,作战前我们总要有一个会议。” 是王启年的声音,窦景松弛下来。 “自己找地方坐,有什么话直说吧,”窦景用手拨弄出水声,“我就不出来了,太热了。” “公主这算是对我裸裎相待了吗?” 窦景没有回应他的双关,而是低声说:“你确定不会隔墙有耳?” “这里的人基本听不懂雅言。我这次带出来的更是一个字都不懂。你要是担心的话,可以凑近点小声说。” 窦景听到王启年的脚步声在小小斗室间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挨着浴盆坐在了地上,与窦景隔着一块澡盆的木板背靠背而坐。 “跟着你南下送亲的人上不了船,明日扬帆他们得留在岸上。也就是说,整个行动,只能靠我们两个人。” 窦景双臂环抱双膝:“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说到底,这是我跟覃嘎农的私人恩怨。陛下恐怕也不会指望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平了海患。我已做好不成功,便杀身成仁的准备——” “陛下曾经问我,这么做是为了威武侯的爵位,还是为了和靖公主,”王启年的声音平静的如古井无波,但不知怎的,窦景却能透过这口古井中看见他心中的一轮无瑕明月,“如果我有一丝犹豫,当初我就不会答应。” 年少时经历巨变的人,很难再信任别人。对窦景来说正是如此,王启年与她虽然是儿时玩伴,但是一晃二十年过去,人是会变的,我能相信他吗?窦景在心中问自己,他值得被相信吗? 窦景环抱双腿的手臂紧了紧,使它们更贴近身体,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你的计划是什么?” “来参加婚礼的大约有五百人,早先已经陆续上岛。这些人里有覃嘎农的亲信,也有岛上原住民部落的首领,也有当初跟着覃嘎农一起逃上岛的内陆人。虽然看上去一团和气,实则内里也有利益分配不均造成的分歧,他们对覃嘎农也不过是表面服从,一旦有更大的利益招手,反抗是早晚的事情。” 窦景侧过头:“你说服他们、收编他们了吗?” 黑暗中王启年一声轻笑:“覃嘎农根本不会真心实意被招安的,但是我有暗示那些首领,为朝廷效忠,以及追随威武侯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利益。还是那句老话,朝廷只认威武侯,至于威武侯这顶帽子是谁戴着,不重要。” 窦景燃起了一丝希望:“我们现在有多少盟友?” 王启年果断道:“我分头去拉拢了两拨人,他们也在观望。稳妥起见,我没有把话挑明。” “我带来的五十坛紫金醇里,每一坛封口的时候都下了蒙汗药,药力很强,只要在宴席上让所有人都昏迷,局面就好控制了。” 王启年的声音平静的不真实:“海龙王不傻,总会有巡逻站岗的人是清醒的。” “婚宴上不会有人拒绝喝酒的。” “但我的理想计划是,与海龙王瓜分利益的那两拨人,让他们为了威武侯的头衔,和你,来一出黑吃黑。但海龙王他不让你的人上岛,我们自己手里没有兵力,多少还是有些风险。” 窦景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的手轻轻抚过颈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玻璃瓶,陛下告诉她,瓶中的毒药只要一滴,就能让数百人死于非命。 窦景沉默了少倾,让蜷曲的双腿在澡盆里伸直:“做都做了,要做就做绝,如果蒙汗药不行,就用毒。” 窦景摘下脖子上装有剧毒的小玻璃瓶,从澡盆中伸出湿漉漉的手,在黑暗中递给王启年,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王启年接过药瓶,只轻轻一触,窦景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从自己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 “你只需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配合覃嘎农演这一场戏,扮演好新娘子的角色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覃嘎农交给我,他必须由我亲手了结!” “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黑暗中一道寒光,窦景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是我做这一切的目的,也是我注定的宿命。从那件事以来,我日复一日磨这把刀,至今已经十数年,我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正义。” 王启年的笑声突然带着些许淡淡的无奈:“你连洗澡都贴身带着匕首吗?看来娶你真是一件风险高昂的事情。” 窦景知道他在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收刀回鞘,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王启年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和他说两句话,思绪和焦虑都能平复下来。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窦景捧水洗了把脸,“为什么你愿意……这样孤注一掷?” “我少时苦读兵书,勤练骑射,也是为了要辅佐昭罕成立一番功业的,”王启年站起身来向门走去,天光已经微微泛白,窦景只能看清他一个背影的轮廓,在黑暗中仿佛比白天显得更为高大,“只可惜时不我与。我本佳人,奈何从贼?”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窦景喃喃地重复这句话,“你心有不甘,我胸怀仇恨,充满欲望,充满野心,一拍即合。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启年悄然而去,窦景沉下身子,把头埋进水中。 天虽然亮了,但是天光依然暗着。 风比前两日小了许多,正适合扬帆出航。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窦景红色的嫁衣有着长长的拖摆,由一左一右两名侍女小心地牵着,免得被地上的泥水弄污。 但是弄污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窦景毫不在乎,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王启年撑着伞站在岸边,身后是一条中型的客船,帆已经被风鼓起,船上的海龙旗迎着风发出猎猎声响。 一脚踏上岸和船之间架着的木板,窦景就知道没法回头了。 隔着衣袖牵着她手的王启年倒是从容不迫,稳如泰山。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第八十四章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2)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天地在没有尽头的雨中是一片茫茫的灰; 海水是浓稠的灰蓝,腥风阵阵拂面; 送亲的队伍是大秦的骑兵,身穿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披风拖在身后,垂下马臀,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平添繁重。 一片凝滞的黑灰中,只有身披嫁衣的她是一抹亮色。 窦景简直就是为红色而生,明艳如火。 百越有一句俗谚说“最烈的火最快燃尽”,用来形容窦景恰如其分。她的美貌比同龄人先一步绽放,也因此把她推入危险的境地,她在叔叔窦庸和覃嘎农的魔爪下苦苦挣扎多年,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倾诉,直到把自己献身于巫女,余生为复仇而活。 在百越的纹身秘术中,玄鸟不同于龙凤。玄鸟成形的条件更苛刻,过程更痛,而且要历时三年,这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要忍受身体被灼烧的痛苦。但是一旦成功,就说明这个人的心意得到了上天的信任和祝福,行事有如神助。 她在灰烬中重生,带着复仇火焰归来,其势更烈。 王启年目送窦景径直走向船头,栉风沐雨,直面接下来的未知命运。确实,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夜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昨夜实在应该痛饮一杯才对,王启年心里笃定窦景必有千杯不醉的酒量。 大副吹响号角,船扬帆起航,大秦的黑骑肃立于岸边,雨水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王启年扭头走进船舱。 窦景此番南下和亲,陪嫁奴仆百人,男女各半,但是按照海龙王覃嘎农的命令,只有女人被允许随窦景乘船上岛,男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和黑骑一并被留在岸上。嫁妆中除了丝绸布匹、首饰皮草、瓷器摆设、药材谷种外,还有五十坛窖藏的紫金醇。 陶瓷酒坛被黄泥封口的严严实实,想到里面重重的下了蒙汗药,王启年不由在心中暗暗祈祷开局得利。 按照现在的风速,大概午后船就能在博罗岛的蛇田码头靠岸,就按照日昳二刻开始婚礼,王启年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反复梳理和演练昨夜他和窦景商定的计划,容不得一丝纰漏。 船在波涛中颠簸,虽然自小在海边长大,此时船只的起伏于他而言不过摇篮轻摆。跟在窦景身边的两个侍女应该是头一次出海,晕船使她们扶着船舷呕吐,然后就再也没有站直过。 王启年走出船舱,遥遥望着窦景倨傲孤独的背影,她始终风雨不动安如山。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迎着浓雾破风前行的船头雕刻着一只蛟首,蛟须飘扬,蛟口大张,凶神恶煞地带着船冲行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 窦景遥遥地听见了隐隐的雷声,然后船工们的号子声应和着响起,起初低沉如模糊地呓语,然后逐渐越来越雄浑,越来越厚重,整齐划一,气势磅礴。那隐雷声也越来越近,听得久了,窦景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雷声,而是鼓声。 鼓点密集如雨点,排山倒海袭来,在低低的浓厚乌云下,窦景不由得感觉心口堵着一团棉花,压抑的氛围如影随形。 离岸边近了,窦景已经能看见黄色的沙滩。 鼓声也更大。透过雾气,窦景看到一排黧黑粗壮的大汉裸露着上身,卖力地用肌肉虬结的上肢握着鼓槌,有节律地敲响身前三尺方圆的大鼓,声如惊雷。 敲鼓的壮汉后还站着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手持火把,火把燃烧升起阵阵黑色的浓烟,被海风一吹,便向窦景迎面覆来,熟悉的油脂味,令人作呕。她记得覃嘎农有把犯了错的奴隶燃烧炼化成油脂的恶癖,他说用动物油脂作为引燃料可以让火把燃烧的更明亮更持久。窦景屏住呼吸,微微闭了闭被烟熏疼的眼睛。 大船吃水太深,要上岸必须换小船。在王启年的谨慎有礼的搀扶下,窦景扶着他的胳膊登上了第一条小船。近了,更近了,岸上的火光和海上的雾气让窦景眼前的视线波动起来,一切就像梦一样,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即将迎来一场硬仗,窦景心想,真该在启程之前喝一杯才对。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小船靠岸,鼓声没有止歇。上百只火把的温度和黑烟让窦景睁不开眼,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下,让开一条道—— 是他,覃嘎农。现在是声名斐然的海龙王。 他的容貌与窦景记忆中并无二致——横生的三角眼精光四射,眉骨扁平,鼻梁塌陷,鼻孔微微朝天,颧骨突出,发达的颌骨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可靠感觉。但那都是假象,知人知面不知心。 时至今日,窦景依然不敢直视覃嘎农的眼睛,她担心被认出来以至于让一切还未开始就功亏一篑,虽然已经十几年过去,再加上衣饰和妆容的改变,窦景有九成九的把握不被认出来,但是在她内心的深处某一个部分,她还是当年那个被按在马槽里束手无策,哭求无力的小女孩。 窦景关上重重心门,把受伤无助的小女孩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然后微微抬起下颌,逼迫自己鼓足勇气迎上海龙王的目光。 他穿着一身宝石蓝底绣有蛟龙的长袍,蛟龙由金线绣成,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但蛟龙不是龙,大家都知道。 海龙王微微扬起一只手,鼓声立刻止歇,呼呼的海风中,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窦景立在船头,纹丝不动,只微微垂下眼,俯视着海龙王。站在窦景身后的王启年先一步跳下船,伸出手臂来引她,但是被大步走上前的海龙王一把推开,攥住窦景刚刚伸向王启年的手腕,一把就把她拉进怀里,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窦景还记得他的胸口长满黑色的毛…… 不!什么都不要想,窦景告诉自己,也不要看王启年,关键的时刻绝对不能露怯。 窦景只觉得腰间被一把大力托起,然后就两脚离地,海龙王布满胡茬的面孔就贴在自己面前,人群中响起一阵阵类似野蛮人的起哄叫好声。 窦景抑制住内心强烈的抗拒,伸出双臂环住海龙王的脖子,不知怎的,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似乎更激起了海龙王的兴趣,穿过窦景腋下的手不老实地捏了捏。 “大王,”王启年向前迈了两步,“大王、公主,封爵和赐婚的诏书……” 海龙王粗鲁地打断了王启年,用很重的闽中郡口音说:“谁耐烦那个,你看着办就是了,反正赢骢那小崽子又看不见,闪开!” 窦景看得出王启年的目光在和自己一样克制着,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能功亏一篑,绝不能,窦景深吸一口气,转过目光不去看王启年,她现在无法承受他的目光里的内容。 “黄羊!”窦景脱口而出。 王启年和海龙王俱是一愣。 “陛下着妾特意带来的秦地黄羊,一定要在婚礼上现杀现烤给大王和各位贵宾吃的,”窦景眨眨眼睛,“妾把厨娘一并带来了,辛苦王大人一定要亲自看着,一定要现杀,不然就不新鲜了。” 窦景知道自己的哪副表情和眼神最能传达出纯真和楚楚可怜的神韵,尽管在世人眼中她早已不是豆蔻年华,但是这一招却屡试不爽,对海龙王也不例外。 “既然公主这么说,王启年你就亲自去盯着吧。” “诺!属下遵命。” 海龙王抱着窦景大步向前走去,越过海龙王的肩膀,窦景看到王启年微微躬着上身行礼相送,他在雨帘中抬起头来,双眼潮湿,窦景向着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虽然只是一瞬,却漫长的像一生。 剩下的就靠你了,王启年。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第八十五章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3)(新修版)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昏礼【注1】在黄昏时分开始。 海龙王所居殿室虽然宽敞,但是相比于永泰宫,却可以称得上是简陋。海龙王和窦景居中坐在上首,来参加昏礼的宾客左右分列各席,窦景默默在心中数了数,殿内坐着的应该是各部落的首领和盟主,大约有百八十人,殿外在草庐中闹闹嚷嚷饮酒的是是他们带来的护卫家奴,大约在两三百人左右。 几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一口大缸放在殿中,又有几人先后捧来几十只酒坛子,将酒开封灌入缸中,直到缸中酒液满溢。 窦景侧过头:“大王怎么不用妾带来的紫金醇?据说窖藏了几十年,是难得的佳酿。” 海龙王冷笑一声:“本王把它们都砸烂在沙滩上祭海了,本王承蒙海神娘娘关照多年,今日乃本王大喜之日,将最好的酒进献给神女,不为过吧?” 窦景只能微笑,接过侍女从酒缸里盛来的酒,笑看着海龙王的眼睛喝下,掩饰着自己失落,五十坛下了猛药的紫金醇,本来想用来控制住在场所有人,就这么付之东流。 岛上的酒是酸的,酸的像醋,刀子一样划过窦景的咽喉。 第一道菜是螃蟹海蛎汤,炖的浓白的汤不知为何会浮着一层厚厚的黄色油脂,为表礼貌,窦景尝了一口,腥味直冲口鼻,海蛎壳里还带着沙,窦景放下汤匙。 接着端来肝花炖鸭血、带着血丝的牛肉腰子馅饼、据说涂抹了少量毒液煨烤出的带皮银环蛇段、鳗鱼冻、韭菜炒蚯蚓、将活沙虫放入烈酒中浸泡而成的“醉土笋”、蜗牛田螺煲,这些食物里,窦景几乎碰都没碰,直到等来一碗干贝炖蛋,仆人却在把碗递给窦景之前淋上一层新鲜的鸡血…… 窦景面上微笑着枯坐,与海龙王对饮下一杯又一杯划喉的酸酒,看着他把只要是放在面前的食物都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堂下的宾客也一边欣赏着祭祀海神的战舞,一边将酒灌下肚腹,然后抹抹沾着酒液的胡子,用手捏起一条黑乎乎的蚯蚓放进嘴中咀嚼,嘎吱有声。 酒过三巡,很快有人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甚至从靴中拔出短而亮的匕首相向,海龙王走下案席去调解,只见他双手分别抓住持刀的二人,额头青筋突起,不动声色地钳制二人将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然后劝双方各饮一杯酒,哈哈一笑,将矛盾遁于无形。 是啊,海龙王覃嘎农以天生神力闻名,窦景甩甩头,想甩掉纷乱的思绪。 鼓乐声响起,殿中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一堆篝火,伴随着门外的雨声,热浪滚滚卷来。八个身材健美的男女迈着诡异的步伐挪动到篝火周围,用夸张的动作跳起类似巫术祭祀的舞蹈,口中还念着窦景听不懂的、像咒语一样的语句。 他们身上涂着油脂,在火光的映照下,古铜色的皮肤发亮。他们的脸上用油彩绘着波浪状的水纹,不论男女皆断发文身,古越人的纹身也是在儿童时绘制,不像皇室有具体的意象,平民的纹身大多为青蓝色的水波纹,取靠海吃海,出入平安之意。 鼓点渐趋激昂,汗水自舞者光滑油亮的皮肤上滴滴滑落,有一种原始蓬勃的美感。女舞者们分别在火堆的四个方向伏倒在地,发出如海中女妖歌声般的诱惑之声,男舞者则如张牙舞爪的恶鬼一般伴随着鼓点的节拍不断移动步伐。窦景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但见到如此场面,还是令她不由得脸颊微微发烫。 未经开化的野蛮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场面下自持,窦景带来的侍女为坐席上的宾客递上手巾时,便有一个须发皆红,看上去像修罗恶鬼的人拉过其中一位侍女便要行不轨之事,侍女挣扎尖叫着,但这份挣扎在红毛恶鬼看来更像是增添情趣,坐下宾客更是发出了喝彩声,夹杂着窦景听不懂的岛上古越语,但也无所谓懂不懂,皆是下流词句罢了。 窦景低声请求海龙王出面制止,海龙王只是默默地喝酒,饶有兴味地看着堂下恶行,捻捻胡须,似乎自己也跃跃欲试。 “大王,”窦景尽量压抑着厌恶,用温柔的语气慢条斯理说道,“妾听闻若宾客在昏礼上比新人更早行阴阳之礼,视为对新人的不敬,寓意不祥。” 窦景用了她乞求时的潮湿眼神,迎上海龙王狡诈贪婪的目光,那目光在窦景脸上轻轻滑过,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前。 海龙王笑了,笑容卑鄙又肮脏。他走下堂去,拉过那个裤子脱了一半的红毛恶鬼,侍女乍离魔爪,连衣服也顾不上穿,窦景在心中哀其不幸,却也只能冷眼旁观那个侍女捂着胸前低声哭泣。她一定不知道“欲盖弥彰”反而比“胸襟坦荡”来的更诱人吧。 海龙王拉着红毛恶鬼说了几句窦景听不懂的话,红毛恶鬼似乎很生气,海龙王则不怒自威,用手一把拦红毛恶鬼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几句,红毛恶鬼收起淫笑的表情,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嘟嘟囔囔地不知说着什么。 海龙王转身向窦景这边往回走,还不及走出五步,突然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响彻殿内,众人都为之一惊,只见红毛恶鬼右手持着一把月牙形的的弯刀,左手提着刚才被他凌辱的侍女的人头,人头上的献血滴答落下,殿中侍女尖叫着缩成一团,窦景始料未及,胃中涌上一阵呕吐之意。 红毛恶鬼向着海龙王的方向轻轻把人头一丢,人头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了十几圈,留下一条血径。红毛恶鬼炫耀示威般地哈哈大笑着昂首挺胸迈步走向殿外。 雨水也冲刷不尽殿中弥漫的血腥气。 窦景注意到海龙王紧紧地捏着一只酒杯,终于酒杯在他手中碎成四分五裂。 “古越人民风彪悍,昏礼上流血是常有的事情。” 海龙王用眼神示意手下把地上打扫干净。 在逃脱魔爪的那一刻那个侍女就应该跑的,窦景哀哀地想,怒其不争。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黄羊被烤的金黄油亮,外皮焦黄发脆,肉质绵软鲜嫩,油脂发着细微的滋滋声往外密密地冒出,由四个人抬进殿中,香气四溢。 王启年亲眼盯着厨丁将烤羊切分开来,由窦景带上岛的侍女们端到每一位宾客面前,并端上清水,将每一位宾客所用的筷箸仔细洗净,再用干净的手巾擦干后递上,以免之前菜肴的气味与烤羊的混淆而破坏了风味。 外面的夜潮湿而漆黑,王启年有一点点走神,虽然此时此刻万不应该,明天的雨会不会停呢,王启年在心里问自己。 侍女们将一只羊腿、一块羊排、一只羊腰和一条羊尾全部端到海龙王和窦景的面前。 “大王,这是老秦人的传统名菜,也是陛下让妾千里迢迢从长安带到岛上来的,请趁热尝尝,羊肉凉了便膻了。” “等一等。” 海龙王开口,堂下宾客也纷纷停住了伸向烤羊的筷子。 王启年微微蹙眉,不知海龙王意欲何为,他在堂下垂手站立,却忍不住悄悄抬眼看着高坐首席的窦景。一席红衣衬得她艳若朝霞,两颊因饮酒已经染上淡淡的绯红,但是她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澄明坚决。 窦景心下了然地一笑,从袖中抽出那把她总是随身带着的匕首,寒光一闪,便从羊腿上片下一块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一边咀嚼一边微笑,直到咽下去后,又如法炮制地将羊排、羊腰和羊尾各切下一块先后放入口中吃掉。 “大王真的不尝尝吗?刚烤好的羊肉最为鲜美。” 窦景用匕首切下一块羊肉递到海龙王嘴边,海龙王就着窦景的手衔过了那块羊肉,还吮了吮她的手指,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堂下宾客见此情景,纷纷下筷,王启年趁机,安排侍女们给宾客们又上了一轮酒。气氛又再度大呼小叫起来。 窦景还欲继续相劝,海龙王轻轻拦下她的手:“本王自幼海边生长,这羊肉的味道实在吃不惯。” 窦景亦没有勉强,而是淡淡笑着抓过手巾,擦干净手上的油脂。 “大王,该入洞房了吧?” 不知是谁先提议的第一声,然后附和声四起。 “对对!入洞房!” “来呀,给我们看看公主和普通娘们儿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更香!” “别的我不知道,味道肯定比你家那渔妇好闻,她身上比晒了一个夏天的虾酱还腥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你闻过?!” 话语越发粗俗不堪,连窦景都微微变了面色。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渔妇,大约都是堂上宾客的妻妇,一个个生的满脸横肉,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要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些。来者不善,王启年不由得为窦景暗暗捏一把汗,他想冲上去,却看见窦景远远飘过来一个坚定拒绝的眼神,然后迅速飘走,让王启年怀疑自己是否是幻觉。 渔妇们冲着窦景而去,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用破锣一样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百越部落繁杂,又多山隔绝,因此部落和部落之间的土话虽然都源自古越语,但是日久天长下来差别也越来越大,王启年久居其中也不能有自信说自己完全听得懂全部。但这个渔妇说的那句他听懂了。 她说的是:“给我撕烂这个蚌精!” 窦景被渔妇们团团围住,衣料撕扯的声音传来,那身火红的嫁衣很快就变成片片碎布。 为难女人的,往往也是女人。 男人们只是在浪笑着,海龙王更是作壁上观。 王启年冲上前去:“大王,和靖公主身份尊贵,不可令其被如此冒犯!” “我有分寸,”海龙王的眼神肮脏又可鄙,“你忘了吗,这是咱们古越人的习俗,要由妇人们把新娘子脱光送到婚床上去,新娘会得到祝福,产下健康的孩子。” 吵嚷声中,王启年看到窦景那把连沐浴时都不离身的匕首孤独无助地落在地上,她的人已经被妇人们高高举过头顶,抬向后殿婚房的方向。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注1】婚礼:先秦时期的婚礼在黄昏举行,故称“昏礼”,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义。 第八十六章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4)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匕首,掉在地上了…… 人声虽然喧闹,但窦景清楚地听到它落地的声音,自己的心也一并落地了。 蜂拥而上的渔妇们用粗壮的大手按住窦景不得动弹,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们一个个眼神不善,动作粗鲁,对着窦景的身体又捏又掐,窦景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海龙王早就吩咐过,她们一定还会用牙咬,然后把自己的血肉生吞进肚腹。 覃嘎农啊覃嘎农,护送的骑兵被他禁止上船、下了迷药的酒被他摔碎祭海、现在连匕首都没有了的我,要怎么杀了他,要怎么为自己复仇呢? 今日会是我的死期吗?窦景悲从中来,谁都帮不了我,剩下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动手完成,可我现在手无寸铁,我要怎么办? 覃嘎农的房间比窦景想象中的要小,房中摆设也空旷的叫人惊奇。渔妇们把窦景推倒在房中的地上便关上门一哄离去。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被撕毁剥去,就连饰物也不例外,头发松散地垂在身前,是唯一的遮挡。窦景慢慢地站起来,刚才被渔妇狠狠掐过的地方已经泛了淡淡的青紫色,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块块、一坨坨看的明显。 覃嘎农推开门,窦景回过头去,面色如冰:“大王就是用这种礼节对待公主的吗?” 覃嘎农低下头,发出一声讽刺地嗤笑。 “你笑什么!”窦景试图用强装出来的厉色来掩盖自己的恐慌。 覃嘎农几步就走到窦景面前,伸出一只手就掐住了窦景的脖子,他的力气窦景早就领教过,此时被钳制的无法呼吸,用双手握住覃嘎农的手腕,但是对方手上的力气还在加强。 覃嘎农像提着一只小鸡一样,钳着窦景的咽喉将她推到房中一只木架上,另一只手灵活地取下木架上搭着的麻绳将窦景大字型地五花大绑在架上。凭他单手完成的熟练程度,窦景知道他对此肯定习以为常了。今天会是我的死期吗?窦景再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覃嘎农解下腰带,在手中折了折,挑起窦景的下巴,轻轻抽打她的脸:“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是谁吗?” “既然认出来了,就该知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你还在嘴硬,”覃嘎农狞笑着,“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谁的死期。” 覃嘎农靠近窦景,窦景手足都被麻绳缚着不得动弹,她痛的偏过头,却又立刻被覃嘎农捏住下颌扭回来。 “我要你好好看着我这张脸,牢牢地给我记住,你的第一次是我的,最后一次也是我的!” 窦景一口吐沫唾在了覃嘎农的脸上。 被激怒的覃嘎农后退一步,鲨鱼皮质的腰带像鞭子一样,一鞭就抽在窦景的身上,血痕立现。窦景紧紧咬住嘴唇,绝不因痛喊出声,她知道,鲜血和痛苦的呻吟只会让覃嘎农更兴奋。 覃嘎农一鞭一鞭地抽在窦景身上:“你到底陪赢骢睡了几个晚上,他居然把你封做公主?赢骢知道你是二手货吗?” “混蛋!畜生!变态!” “叫啊,叫得再响些,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声音了,”覃嘎农凑近窦景的耳边,用戏弄的语气低声说,“就像当年你求我的那样——” “你休想!” “你这样一点都不可爱,”覃嘎农闭上眼陷入回忆,露出陶醉的神色,“你都不知道你的声音叫人多魂牵梦萦,这么多年了,我多想再听你叫一声‘覃叔叔’……” “住口!畜生!” 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窦景身上,所落之处轻则血痕累累,重则皮开肉绽,窦景咬紧牙关忍着。 得想办法让覃嘎农给我松绑,窦景在疼痛中依然神智清明,被这么束缚着手脚,只有挨打的份。 窦景露出凄惨一笑,抬眼直视表情狰狞的覃嘎农:“这么多年了,海龙王连一条新腰带都换不起吗?” “因为你喜欢啊,”覃嘎农又是一鞭抽在窦景身前,“你别忘了,当年我就是用这条腰带捆着你的手,把你按在马槽里的。当年你可真像一匹小烈马啊……” 回忆汹涌而至,那是窦景最不堪的回忆,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多么神色从容,每当暮色四合,夜幕降临,那段恐怖如斯的回忆总会如期造访,令她彻夜无眠。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眼泪突然像泉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覃嘎农笑了:“可惜你也老了,我要是没记错你都快三十了吧,脸上虽然看不太出来,可是身体骗不了人,你今天怎么跟枯树皮似的,我可不喜欢老女人。” 今日会是我的死期吗?疼痛开始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现,窦景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等了十五年,准备了十五年,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我打算把你最好的一部分割下来送还给赢骢,你知道是哪一部分吧,”覃嘎农的眼神从窦景的身上向下扫,停在令窦景想挖出他眼珠子的地方,“让他换个年轻的给我,我听说他的女儿也十来岁了,很快就能用了,那才是真正的公主,不像你,是个冒牌货。你觉得赢骢会怎么想呢?大女婿知疼人,你说是吧?今天就让你最后再爽一回,天亮以后我就把你送还给赢骢,你说切成几块好呢?” 覃嘎农把鲨鱼皮腰带甩在床榻上,上前来动手解开绑缚在窦景手脚上的麻绳,窦景立刻虚弱无力地跌倒在地,身体和心里都伤痕累累。覃嘎农一手攥住窦景的胳膊将她提起来,粗暴地扔在床榻上,窦景的头重重地撞在木质床脚上,眼前一片模糊,身体四面八方的疼痛来的更加猛烈。 更遥远的回忆浮现在窦景的眼前,那里似乎永远是夏天,那时的自己仿佛永远不知愁。 第一次见到王启年的时候,窦景还不到十岁,大概就和现在的婵羽差不多大,那是在一个草庐里,王启年、昭罕昭灵兄妹,还有自己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游戏一开始就出现了分歧,昭罕和王启年都抢着要娶昭灵为妻,王启年说昭罕和昭灵是亲兄妹,不能成亲,昭罕要娶只能娶窦景。昭罕生气了,说他们昭氏有世代兄妹通婚的习俗,王启年哑然,窦景则趁昭罕不备抓起他的手就在虎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出了血,直到昭罕痛的哭了出来…… 昭罕可能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早就为二人订下了婚约吧?当然,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许多的变故,倒是留在昭罕手上的那个牙印让窦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不,我还不能死。 回忆还没有完,窦景狠狠地咬了昭罕一口,疼的他哭了出来,作为昭罕好兄弟的王启年立刻抓起窦景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窦景偏过头,那个牙印至今还留在自己的手臂上。 窦景想待在回忆里不出来,那里永远是夏天,那时永远不知愁。 但是好疼啊,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 王启年现在在干什么呢? 覃嘎农的手死死掐住窦景的脖子,窦景的五感在渐渐远离自己的身体…… 第八十七章 我本佳人,奈何从贼(5)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王启年站在雨里,举着蘸过油脂熊熊燃烧的火把,夜里的海潮腥气更甚,海面的雾气一直没有消散。这一点点火光,能为来者引航吗? 现在回想,这一整件事,都是赢骢利用了自己和窦景。 陛下他,真是个能看穿人心的人,帝王的天赋。 他看准自己不苟同于覃嘎农偏安一隅的海匪式统治,也利用窦景想为家人和自身报仇的决心,对我们二人许下利好,为他所驱使。这事成了,他就可以平掉一处海患;这事不成,他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窦景和自己对一国之君而言,无足轻重。 一本万利的买卖啊,王启年苦笑。 可是除了向陛下投诚,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永远为一个海匪头子做谋士?那可不是我,我不止这点能耐和抱负。 王启年和窦景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 用窦景带来的下了迷药的紫金醇将来参加昏礼的所有宾客迷倒,待局势得到控制以后,夜间,由王启年接引护送窦景来的骑兵上岛,然后开启杀戮模式。 但是多疑的覃嘎农让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濒临破产,那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五十坛紫金醇就在王启年眼前被一坛坛摔碎流入大海。 窦景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所以说了“黄羊”两个字。 她是对的,在这场战斗里,窦景和自己的盟友只有对方,没有办法硬碰硬,只能靠手段。 有人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王启年不置可否,战争只取决于输赢,不介意手段。 昏礼上的所有食物都是覃嘎农的手下准备的,王启年稍有轻举妄动,就会暴露整个计划。黄羊,只有黄羊,是窦景从长安一路千里迢迢活生生的带上岛,黄羊是两人唯一的机会。 但是,把毒药放进羊吃的草料里,这样做明智吗?王启年紧紧握住手中那个小小的玻璃瓶,那是在上岛前一晚窦景从脖子上摘下来给他的,据说只要一滴就能毒死百十人。想到这里,王启年不禁莞尔一笑,这个女人,洗澡都带着毒药和匕首,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赢骢大致给王启年讲过窦景走这一遭的目的和原因,十五年来为复仇而活的窦景,选择了我作为她的盟友(或许她并无选择),令人失望可不是王启年的性格,而何况是与自己有故的窦景。 她生而如烈焰,王启年想,无论如何,自己要让她这把火好好地燃烧下去,火势更烈。 毒药肯定是不能下在羊肉里的,覃嘎农多疑一次,必将多疑第二次,不能再出现紫金醇那样的事情,一丝纰漏都不能有。 那天晚上,窦景还和王启年分享了一个小小的故事,关于长公主婵羽是如何在帝后的面前突然在用早膳的时候中毒的。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食物,而且后来太医也证实毒药并不在食物中,但是公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毒了,差点因此丢掉性命。 这个故事给了王启年很大的启发。 在烤羊端上去之前,王启年就命令窦景带来的侍女为所有宾客递上“干净”的手巾,手巾当然是在放了毒药的清水里洗过的,只消擦擦手,再用沾了毒的手指去抓食物,毒药自然就跟着食物一起下肚了。当然王启年没忘记给窦景和覃嘎农准备一块真正干净的手巾,窦景说过,覃嘎农她要自己来处理。王启年尊重她的决定和选择,尽管心里认定此事过于危险。而且王启年要绝对保证窦景的安全。 手巾是第一步;第二步,王启年命侍女们用清水洗干净在座所有宾客使用过的筷子,当然,用的也是放了毒药的清水,筷子上沾了毒,也能随食物一起下肚。 但是这样的毒都太微量了,根本不足以杀死一个成年人,即便是婵羽公主那样的孩子,沾了毒的筷子也只是让她大病一场,没有性命之攸,王启年做事喜欢滴水不漏,决不能留一丝侥幸。 重要的是第三步;在覃嘎农和窦景入洞房之后,第三步计划开始实施——那个小玻璃瓶中剩下的毒药被王启年悄悄地放入一坛清水中,并且安排一个侍女将那坛清水当做是酒倒入大殿中用来装酒液的大缸——味道根本尝不出什么差别。然后王启年让侍女们一个劲地给在座宾客斟酒,务必要让所有人喝的尽兴。 不出所料的话,现在堂上所有喝了酒的人,应该都已经丧失战斗力了。 然后便是现在了。 护送窦景南下的那五十精兵虽然是骑兵出身,但王启年联想到赢骢做事周密的风格,对他们必定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水上训练。尽管覃嘎农不允许护卫和公主一起上岛,但是王启年早已和队长约定好接应的时间。于是五条小船冒着大雨,自海上浓雾悄然而来,每条船上十名精兵,装束精良地依次上岸。 杀人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吧。 王启年引着五十精兵冲入大殿,殿中已经充满呕吐物的味道,所有宾客已经东倒西歪,在那精兵队长的一声令下,杀戮开始,简直就像砍瓜切菜一般容易。 王启年抬步迈过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捡起窦景掉落的匕首。 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了结了,窦景还在等我。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今日是我的死期了吗? 窦景歪着头,看着自己手臂内侧上那个王启年留给自己的牙印,如果真有轮回转世的话,这个牙印能不能跟着我到来世呢?王启年,下辈子,你凭着这个牙印来找我吧。 窦景的手指触到了那条鲨鱼皮质的腰带。 那是我父亲赏给他的,为了表彰他的忠诚,他怎么还有脸一直在用? 不,不对,全错了!窦景的意识突然清明地回归,我错了,大错特错! 父亲赏给覃嘎农那条鲨鱼皮的腰带根本不是为了感谢他的忠诚,而是为了保护主公!那条鲨鱼皮腰带里包裹着的是一柄软剑,窦景全部想起来了,她曾经缠着父亲讨要这柄软剑,父亲说等她长大就为她打造一条更漂亮的、适合女孩子佩带的,可是还没等窦景长大,覃嘎农就用这柄软剑先杀死了父亲。 现在我的手还没被绑缚着,不是吗? 今日绝非我的死期! 窦景手指够了够,将鲨鱼皮软剑握在手中,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掐着自己脖子,与自己面对面的覃嘎农脸上一鞭子抽过去! 正打中了他的眼睛!覃嘎农松开钳在窦景脖子上的手,捂住流血的眼睛惨叫。 窦景抬起腿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覃嘎农踹下床榻。 要快,一定要快。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这一次,我能保护我自己。 窦景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软剑,在覃嘎农反应过来之前骑在他的身上,剑刃很薄、很细、很软、这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武器,窦景心想,然后动手绞在了覃嘎农的脖子上。 覃嘎农在窦景身下挣扎的很厉害,窦景几乎觉得自己就快要压不住他了,他试图翻身将窦景压在身下。 不,今日绝非我死期。 在剑刃的面前,一个人的喉管是那么容易划开,血喷射到窦景脸上的那一刻还是热的,然后迅速冷下去,覃嘎农的眼神在窦景的注视下逐渐涣散,挣扎的力气也逐渐被死亡抽走,初始他还发出嗬嗬的声音,深红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喷的窦景手上、臂上、脸上、胸前……到处都是。手上好黏,窦景丝毫不敢松手,任黏腻的血把自己的手指和软剑粘在一起。 血在覃嘎农身下铺散开来,向着房间的各个角度流去,他的脸逐渐变得苍白,一对死鱼一样的眼睛瞪着,这个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令人恶心。 多少次的午夜无眠,窦景想象着要怎么杀掉覃嘎农,过程和途径大相径庭,但结果只有一个——他惨死在自己手里。 “窦景!窦景!看着我,看着我,他死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窦景!窦景!” 一件绀青色的长袍披在自己身上,王启年遥远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逐渐清晰。 “他死了!没事了!他手下的那些人,也按照咱们的计划,通通抹掉了,咱们做到了,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王启年目光炯炯,轻轻抚着窦景的肩膀。 “我的匕首呢?” 王启年一愣,然后从怀中拿出匕首交给窦景:“你受伤了,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帮你处理一下。” 说着,王启年就要伸手扶起窦景,但是被窦景轻轻地推开。 “不,这是我和他的恩怨,这事还没完!” 窦景用沾着血的手握紧匕首,对准覃嘎农的胸口,泄愤地刺去,一下又一下,尸体已经如一个筛子般的破口袋,她却兀自不肯停手,每一下的依然使出自己全身的力道。就像他当年用他那把肮脏的“剑”刺自己一样,373次,她牢牢地记着,她要刺还回来。 王启年环抱住她:“够了!他已经死了。” “不够,”窦景咬牙切齿地说,“373下,还差27下。” 王启年松开她,等她刺完那27刀,才示意下人进来搬走尸体。王启年扶窦景站起来,窦景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在王启年身旁。 王启年打横抱起窦景走到客房中,侍女早已准备好了温水,他温柔地把窦景放入水中,替她洗去身上的血污,而精疲力竭的窦景则在浴桶中昏睡过去。 她背后的纹身遇热显影,那是一只黑色的玄鸟,唯有双眼血红。 雨停了。 海与天的交接处亮起了光。 五十精兵正在清点昨夜婚宴上的尸体,数目和身份都要一一核对清楚,在海上,要用海上的规矩,这些尸体会被放在一艘特制的船上,待船航至远海,用来粘合船帮木板的松胶被海水浸透松散,船上的一切都会归于大海,是为海葬。 精兵队长向王启年报告:“禀告侯爷,尸体已经清点完毕,全部放上葬船,末将请示如何处理覃嘎农的尸体?” “把头割下来,做好防腐,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呈给陛下。身子和他的宅子一并烧了。” “诺!” 精兵队长领命而去。 日出朝阳,新的一天。 王启年忽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牵起了自己的手,回头一看是已经换上一身红衣的和靖公主窦景,她看上去有些苍白,但是精神还不错。已经是威武侯的王启年握回去,两只手十指紧扣。 窦景看着那艘用于海葬的船驶出港口,向着远海而去,清晨的海风拂面,带着新鲜的腥咸气息,她深吸一口,觉得无比轻松。 夏天已经结束了,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为什么不放手让我来做?” 窦景呼吸微微一窒:“嗯?” 王启年转过身,平视窦景的双眼:“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杀了覃嘎农?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和依靠吗?” 窦景微微摇摇头:“这是我的心结,是让我十五年来彻夜无眠的仇恨,不光是你,换做任何一个人杀了他,都不能解开我的痛苦,这件事,只能由我亲手来做。” “这是最后一件事,”王启年揽过窦景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上,“以后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一起商量,一起做。” “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比陛下知道的更多。” 窦景把头抬起来,正视王启年:“有一件事情,我谁都没有说过,但是如果我们以后要作为夫妻共同生活,我还是有责任和义务让你知情,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也完全理解。” 王启年静静地看着窦景,等她说。 “你知道我是巫女,”窦景平静地开口,“我不是一出生就被神选中的,而是做了交换。神的选民要么身体孱弱、要么在世的日子很短暂,要么就像我一样……永远不会有后嗣,因为万物自有平衡。” 窦景说的很坦然,她仔细观察着王启年的眼神,却发现对方没有一丝异样,这倒是令她没有想到。 “所以呢?不能生育不影响你还是你啊。” 王启年的回答倒使窦景很意外:“有的人会很在意,绝大部分人会很在意。” 王启年的笑容在晨曦中显得分外柔和:“西境有一位先贤曾说过一句我很认同的话,他说‘我喜欢前程远大的男人和不堪回首的女人’【注1】,你的过往让你成为今天这样的你,而我恰恰喜欢今天此时此刻的你本人,你的未来要与我共担,由我负责。在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实在不认为一个孩子会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多少附加值。” 窦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地平线的日出。 “说到底,你觉得这真的是个值得让孩子看一看的世界吗?” “不觉得。” “你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父母吗?” “不觉得。” “假如我们真的有孩子的话,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考虑到我们小时候都很喜欢咬人,所以不论像谁,都一定超讨厌的吧。”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就像回忆里一样,这一刻不知愁。 窦景的头靠在王启年的肩上,轻轻闭上眼睛,微微缓解了酸痛,感受海风拂面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数十载的远航,虽然永远不得停靠,但是寻到了并肩同行的人。 【注1】原句“ilikemenwhohaveafutureandwomenwhohaveapast.”出自oscarwilde. 第八十八章 东风射马耳 八月十五,中秋。 詹事岳骏德早早准备好了翠微行宫的一切事宜,只等日落后夜宴开始。他特来向皇后请示,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 今天就是陛下公布太子人选的日子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猜测,伯源楼的论战堂里甚至悄悄开了赌盘,公子澈的赔率是1赔2,公子净的赔率是1赔8,婵羽的呼声也不低,是1赔11,甚至连还未满周岁的慕冬公主都上榜了,赔率是1赔20。 岳骏德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长久以来他都有心要建立一番功业,但父亲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要参与到储君的豪赌中去,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总不会害自己、害岳家。 “对陛下本人保有绝对的忠诚。”父亲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着自己的手如此说道,岳骏德不敢不从。 其实,岳骏德站在同为父亲的立场,对陛下长久以来的对储君人选不表态的态度分外理解,公子澈和公子净无论从天资、读书、骑射上的才能都不相上下,对于两个十岁的孩童而言,选谁差别都不大,难就难在他们两个同时出生,长幼不分,虽有嫡庶之别,但是卫皇后的母族早已式微,不能为公子澈提供什么助力。而对于陛下而言也是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地步,自从冬至大节上晕厥后,陛下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时常头痛剧烈,尽管陛下严令保密,但是作为行走在天子身边的詹事岳骏德来说,情况远比看上去要危急。国本未立,就是天下社稷最大的隐患。 岳骏德一直以来是把宝押在婵羽身上的。自己的儿子尚主封侯,无论太子是谁,都不影响岳家皇亲国戚的望族身份,而且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和公主公子们一起长大的,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岳骏德确定岳家会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完成扩散和繁盛。 但时局总不如人心所料,卫皇后与景阳公主虽为名义上的姐妹,但是并无血缘关系,自己夫妇二人着力要促成的联姻在眼下这个微妙时刻仿佛算盘拨错了算珠,卫皇后私下积极地在和安陆侯裴氏和永嘉侯崔氏联络,想利用公主的婚姻来绑定门阀的支持,从而给公子澈的太子之位加码,陛下想要削去长兴侯薛彭祖和永昌侯窦庸的爵位封邑已久,根据岳骏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在太子人选确定以后就会动手,如此一来,四大门阀中,谁站在太子的队伍里,谁就会成为新的从龙之功臣,尽管风险高昂,但是回报也丰厚,换做是岳骏德也动心。于是只好安抚妻子景阳公主,不要在联姻这件事情上和卫皇后撕破脸面,孩子们还小,时局瞬息万变,来日方长。 还没走到皇后的寝殿门口,就传来了皇后母女的争吵声。殿门外的宫人们都噤若寒蝉,岳骏德停住脚步,凝神静听。 “你这样跟当初让我去和那个海匪和亲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把我像牲口一样地转来转去,卖来卖去吗?” 是婵羽的声音,岳骏德听出来,公主本人是对联姻最不满的那一个。 卫皇后苦口婆心:“我是为了你好,只有你弟弟当上储君,我们的地位才会稳固,反正不是让你立刻嫁人,只是问你喜欢哪一个,今天的夜宴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待你成年了以后再嫁过去。况且你若是不想离开长安,和驸马就住在城里,和你景阳姨母一样,有什么不好?” “把牲口卖到本地和卖到外地去有差别吗?还不都是要宰来吃肉的!”婵羽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她常常使岳骏德想起故去的宣宗陛下——摄政大长公主赢婴。 卫皇后的语气也变得严肃,在这一点上,母女几乎一脉相承:“你是皇室的孩子,公主的婚姻决不能浪费,宣宗陛下说过‘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这是我的宿命,也会是你的宿命,你看你是要痛痛快快地接受还是要做无畏的反抗?” “我不信我的宿命就只有靠婚姻来换取价值!”婵羽斩钉截铁地说,“说到底,你从来就没有把我也当做父皇的继承人之一,可是赢澈有的东西我都有,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才刚满十岁,已经有这样的野心,岳骏德不敢想象她长大以后会有何等作为。但是坚钢易折,她和公子澈身上都存在这危险的特质,想必是血统赋予的优越感,注定她总是想什么说什么。 卫皇后的声音带着母狮般的嘶吼:“因为你不是男孩子!”然后她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哀伤,“我也希望你是男孩,我多希望你是男孩!” 沉寂如冰的气氛在母女之间蔓延开来,良久,谁都没有做声。 婵羽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她哽咽着问:“所以我的原罪就是我是个女孩吗?” 卫皇后的语气依然严厉,在岳骏德听来却已是强弩之末:“对,宣宗做不到的事情,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也不可能做到,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不会改变的。有种你去找你父皇,告诉他你要当皇太女,你看他怎么说!” 岳骏德在心中长长的叹息。 同样的命运和性格总是重复降临到同样的血统中。 卫皇后和景阳公主不同,后者性格虽然有些骄矜之气,但是在其公主的风华下反而显得可爱,景阳觉得结婚生子,和乐融融就是最好的命运;但是卫皇后不一样。在出嫁之前,她是栗阳公主,是摄政大长公主身边得力的女官,每一次早朝,她都会在摄政长公主身边听政,在那个赢婴当政的时代,陛下只是一个皇位上的傀儡,栗阳公主对政治的介入要比陛下深的多。 婚姻终究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摄政长公主临终前还政于陛下,条件是让陛下迎娶栗阳公主为皇后,年轻的陛下如初升朝阳一般踏上政坛,迅速就收获了民心,像一颗璀璨的明珠;而卫皇后因为是摄政大长公主坚定的拥趸,原本是要向岳谊一样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但是皇后的位置挽救了她,这也是摄政大长公主临终前为义女做的最妥当的安排。 所以岳骏德能理解卫皇后,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皇后的头衔,她要不惜一切地保住这个头衔,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孩子们;而她知道政治的残酷,因为她曾身处其中,深陷其中,她以输家的身份退场,从而保住了性命。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身处自己经历的险境。 可是婵羽还太小了,她还不理解,她带着哭腔说:“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一声清脆嘹亮的哨声传出殿外,须臾之间一片黑影就略过岳骏德的眼前,那是婵羽的鹰,通体漆黑,眼神锐利,气势凶猛。虽然个头还只是大乌鸦般大小,但是翼展已足有五尺。这种鹰不是普通的种类,而是老秦人世代奉为图腾的神鹰,据史书记载,最大的神鹰直立时高八尺有余,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些,翼展更是达七八丈,书上记载这种巨鹰可以驮着一个成年人翻山渡海,关于这一点岳骏德心中始终存疑。 婵羽跑出殿外,伸出手臂,神鹰稳稳地落在她的臂上,一人一鹰一溜烟跑远,岳骏德两手端于大袖中,远远望着婵羽的背影,她仿佛又长高了些,修长的四肢跑起来的样子姿态舒展,脚步轻盈;陛下和卫皇后都是高个子,婵羽长大也必不会矮;她的轮廓更像陛下,这也是他和公子净长得格外像的原因,但婵羽继承了卫皇后的双眼,眼头深邃,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样子将来恐怕会让很多少年害相思病,至少自己家里已经有一个了。 “她真像一匹烈马啊,永远不服管教。” “公子澈,”岳骏德回头,微微欠身,“微臣有礼。” 公子澈还了一个平礼:“姨丈是来找皇后的吧,一起进去吧。” 岳骏德跟在公子澈身后进殿,卫皇后正在女官珍珠的打扇下饮茶,公子澈欢快地向前跑了两步行礼问安:“母后,这秋后的蚊子可毒的很,孩儿五日前被叮咬处至今还痒,刚才从水榭走过来,手臂上又添三处。” 说着将袖子挽起,伸出手臂给皇后看。 皇后瞧了瞧,吩咐身边的女官珍珠:“去把我妆台上那盒翡翠绿玉膏拿来给公子澈涂一涂,”说着又看向儿子,“我那药膏用的是你大父征百越时从当地老药农那里弄来的土方子,最是有效,保管你涂上立刻止痒,一日就可消肿。” “那不必麻烦珍珠姑姑了,孩儿自己去找。”说着便拔腿向后面寝殿方向跑去。 “就在我妆台上第一个抽匣里!”卫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补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岳骏德。 岳骏德尽责地将夜宴一切准备妥当的事宜俱陈以告,卫皇后问了两处细节,稍稍做了些调整,正当岳骏德准备垂首退出殿外时,卫皇后突然叫住了他。 “今夜的中秋家宴,婵羽就不去了。” 岳骏德不动声色,而是静静等待皇后的解释。 “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夜里风凉,公主睡觉踢被子,染了风热感冒,体力不济,我安排她在殿内早早休息了。” 想必是皇后要在今夜为公主确定联姻对象,却怕公主脾气太倔闹起来不好收场,于是才作此安排。卫皇后是想分摊风险,无论公子澈当不当的成太子,通过公主的婚姻结一门有权有势的亲家,对巩固后位多少有助益。 岳骏德面色如常,答了一个“诺”。 “她爱吃的桂花莲藕、桂花酒酿圆子、焖烧八宝鸭、酸笋鸡皮汤,你都记得安排人给她送过来。” 岳骏德点头:“诺。” 卫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声气:“景阳那边……” 岳骏德忙接话:“景阳公主那边,微臣会劝说她的,犬子才疏学浅,实不敢高攀公主,以往都是大人们的戏言,皇后娘娘为了公主的远大前程,必会深谋远虑,有更好的安排。” 卫皇后舒缓了语气:“权宜之计,希望景阳可以理解。我不会亏待岳家的。” 岳骏德的身子躬下去:“岳家永远忠于陛下,忠于皇后。” 岳骏德谨守礼节地退出殿外,外面秋后的阳光正烈,甫一出来,在烈日下行走,岳骏德的眼神还不太习惯,他现在不想去分析太子的人选究竟是谁,皇后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希望今夜中秋夜宴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岳骏德的脚步被远远迎面而来的一个小黄门叫住,说是陛下传召,岳骏德便跟着往威阳殿而去。 翠微宫位于长安城南,笼山为苑。威阳殿是翠微行宫最大的一所殿阁,陛下每每避暑于翠微宫都居于此,威阳殿正门面向北方,偶有山风吹过,整殿清凉,分外怡人。 岳骏德走进威阳殿的时候,陛下正背着手在殿中踱步,见岳骏德进来,伸手一指书案上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威武侯与和靖公主夫妇着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朕还没打开,猜猜是什么。” 看着陛下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岳骏德心下了然,微微笑道:“微臣恭喜陛下,血债得以血偿。” 陛下将随木盒一同送来的书信抛给岳骏德:“这两个人在婚礼上里应外合,血洗博罗岛上海龙王的那群乌合之众,事儿办的干净、利落、漂亮!朕真是没有看错这两个人,男的求功名,女的求报仇,珠联璧合!” 仇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岳骏德将书信放回书案:“和靖公主隐忍十数年,一朝大仇得报,也替陛下解决一个心头之患,值此佳节,实在可喜可贺。” 陛下已经打开那个通体漆黑,四四方方的木盒,一股腐臭之气冲出,里面是一颗用石漆刷的乌黑,依稀可以辨认出鼻子耳朵的头颅,但是因夏日暑热和长途运输已经严重腐败,岳骏德忙招呼小黄门搬来香炉熏走污浊之气。 处理完秽物后,岳骏德谨慎地问:“除掉了一个海龙王,博罗瀛洲诸岛被威武侯夫妇接掌,微臣愚钝,这岂不是用虎赶走了狼,若威武侯夫妇有异心,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陛下揉了揉太阳穴:“他们如果够聪明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朕能成就他们,也能摧毁他们!” 岳骏德自知失言,默默颔首不语。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陛下跪坐在书案前,自案上一上锁的盒匣内取出一卷竹简,缓缓在面前展开。 岳骏德余光中瞥见竹简上几行字句,便知这就是今夜立太子的诏书,只是太子人选的名字还没有被写上去。 中常侍坤伦已经磨好墨,他看了岳骏德一眼,岳骏德会意,与之一道躬身向威阳殿外退出去。 殿门关上前的那一刻,岳骏德看见陛下拿起了笔,在诏书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今夜之后,朝局将迎新风。 第八十九章 生在华屋处 《礼记》有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 早在春秋时代,天子就有在秋天祭月的传统,因秋天乃是农作物丰收的季节,农历八月是秋季中间的一个月,十五又是一月中间的一天,因此将八月十五作为中秋节。 虽已值秋,长安城依然暑热未消,但建造在山麓上的翠微宫则不然。翠微宫正门面向北方,以安华殿、威阳殿、含风殿三大殿居于中线,左右两侧缀以亭、台、楼、阁,恢弘又不失精致,山风起时,凉意阵阵,使人心旷神怡。 戊寅年的中秋夜宴便是在安华殿和威阳殿之间的广场上露天举行。在詹事岳骏德的安排下,几百张案几早早地列在帝后首席的两侧,案几后的廊下也坐满宾客,将中间留出足够的空间表演百戏。 回廊上吊起一盏盏点燃数十支蜡烛的灯台,广场上升起上百盏风灯,将夜空染上一层红的橙的温暖光芒,照的广场如同白昼。皇室、贵族、宗亲、百官、番邦使臣都携带着家眷,手里提着造型各异的花灯,陆续入席,空气里充满瓜果的甜香气息,宫人们端着一壶壶桂花酒穿梭在席间,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都摆着熟透的苹果、红枣、李子、葡萄和西瓜,欢笑声不绝于耳。 赢澈觉得嗓子有些干痛,轻轻地咳了几声,一定是秋日的气候太燥热了,早晨他洗脸时还流了鼻血,虽然很快止住,但一整天鼻子和嗓子都干干的不舒服,他将面前切成块盛在水晶琉璃盏中的西瓜吃了两块,嗓子被甜而凉的汁水浸润滑过,微微镇压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烦情绪。 帝后分别从两个方向而来,先后入座,赢澈注意到贾美人和赢净母子坐在右首第一席。贾美人在一个月之前悄无声息地回宫了,回来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令赢澈始终摸不透她的一去一回背后究竟蕴藏了什么秘密。这一个月以来,她们母子二人一直深居简出,此时也一如既往地安之若素。莫非她们是对即将到来的结果了然于胸?所以也无所谓了? 但赢澈是紧张的,紧张的腹部微微疼痛,像有一百只蝴蝶在里面扇动翅膀。按照薛彭祖的承诺,今夜储君的人选已经毫无悬念就是自己,但是他却不肯透露赢净落选的原因,只是托宫人带话说今夜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就来吧,赢澈仰起头,今夜的星空真美好啊,只是被周遭的灯光夺去了静谧。 “嫦娥奔月”的舞蹈表演昭示着宴会正式开始。 宫人最先端上的是白梅芸豆、桂花蜜藕、冷糟鹌鹑、芦笋白壁、秋栗松仁、腐皮鸡丝、五味鹅掌、杏仁玉兔八个冷盘,装在细白如雪的白瓷小碟里。待第一轮敬酒过后,开始真正的大餐——肥美的鲈鱼脍。赢澈无心倾听那些重复单调的祝酒词,佐着新酱和鲜芥吃了两块,鱼的肉质肥美,口感饱满丰盈,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他的目光却一直留神望着父皇坐着的上首之位,有一丝忐忑又有一丝期待。奇怪,婵羽去哪儿了?赢澈环顾四周,都没见到她的身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浮上赢澈的心头,尽管按照薛彭祖的分析,自己才会是今晚的赢家,但是瞎眼老宫女梅列对婵羽的预言却突然哑哑地响在赢澈的耳边——“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但你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赢澈终于找到了自己不安的根源,他担心婵羽会成为大秦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储。 用甜虾做成的肉羹盛在镀银的碗里端上来,菜上的越来越快,清炖的甲鱼汤、碳炙熊掌、腹中塞满蜜枣熏制的风干鸭子接连不断地端上来。 表演也越来越热闹,杂耍艺人们各出绝技——侏儒踩着高跷表演顶碗、大力士则面目狰狞地进行摔角、当贵夫人们品尝用沸酒蒸出来的螃蟹和月见酥饼时,耍猴人指使猴子偷走她们案上的葡萄和香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个五官深邃,皮肤呈橄榄色的胡人男子,只见他仰头含一口烈酒,然后对着手中举着的火炬喷出,火光瞬时变成巨大的一团火球,在宾客们的惊呼中,待火球散去后变成了一阶一阶由火光连接成的梯子。只见那胡人男子赤手裸脚地攀着这火阶梯而上,每上一阶,他脚下的火光就消失不见,在座宾客皆感到惊奇不已,仰着头张着嘴望着那胡人男子一路不停向上爬去,直向星空,火梯也一阶一阶消失,直到火光和人影都不见……座下正惊异间,突然有什么东西自空中落下,待赢澈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还不等在座的贵夫人们发出刺耳尖叫,另一条胳膊和两条人腿也先后落下,看那橄榄的肤色,正是沿着火梯爬上天空的那个胡人男子无疑,赢澈站起身来,这时那胡人男子的缺了四肢的身体也轰然落地,在座宾客已经纷纷有了离意,赢澈见父皇依然不动如山,又看看詹事岳骏德似乎也无异色,心中不免纳闷,很快,那胡人男子的头颅也骨碌碌地落地,就滚到赢澈的案前,赢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胡人男子“死不瞑目”的头颅,只见那张生着厚唇的大口突然唧唧咕咕念了一句什么,那先前掉落下来的四肢便就地和那身体拼在了一起,并且摇摇晃晃地向着赢澈走过来。那无头身体先是向着赢澈弯腰鞠了一个躬,无头的腔子直直地怼在了赢澈眼前,赢澈微微向后挪了挪身子,只见那无头腔子跪下,伸出手去在地上没目的地四处摸去,似乎在找那丢失的头颅,那头颅就在赢澈脚边,一直在碎碎念叨,手突然摸上赢澈的脚,下了赢澈一跳,那腔子还很有礼貌,拱手行了个礼又继续趴下继续摸,终于摸到了头颅,那身体似乎十分喜悦地将头扣在腔子上,却不料方向扣反了,后脑勺朝前,五官向后,胡人噼里啪啦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而那身体却没有方向地在场上转圈圈。众宾客此时都看出这乃是一出表演,都从惊恐转为了喜色,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那胡人男子用双手抱住头,左转转右转转,最后猛一使劲,在“喀”的一声中,头身总算全部归位,分毫不差,滴血不沾。胡人男子向着父皇所坐的方向深鞠一躬,宾客席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赢澈之前也在宫中佳宴和西市上看过杂耍,但没有一次像这个胡人男子一样惊心动魄,令人大开眼界,想必是胡人的一种秘术。赢澈暗暗在心中想,等我当了皇帝,总有一天要扬帆出航,去看这世上所有的奇迹。 秋夜已经微微有了寒意,宫人们继续端上一碗碗热食,包括用胡萝卜和洋葱加陈酿花雕炖的大块羊肉、穿在烤叉上滋滋响着的腌肉肠、一块块码得整整齐齐用香料和蜂蜜涂抹后烧制的排骨,赢澈漫不经心地掰下一块烤的香香脆脆的胡饼,配着烩牛肉的汤汁来吃。 表演即将进入尾声,只剩压轴节目——鱼龙漫衍。 场上的灯光暗下来,风灯和蜡烛熄灭了十之八九,赢澈仰头,在翠微宫,总觉得离星空特别近,星光点点撒下,场上的气氛浪漫又神秘,此时此刻,如果瑚琏在就好了,赢澈想,她曾陪自己度过最脆弱最黑暗的时刻,希望以后每一刻美好都能和她共同度过。 一条巨鱼从北慢慢地游过来,巨鱼是用彩纸扎成,腹中点着蜡烛,鱼腹下方有持柄,由表演的艺人操控着,在星空下,在这深夜的黑海里遨游。丝竹班子奏出空灵遥远的乐曲,巨鱼摇头摆尾向着月亮的方向缓缓地游动,突然乐曲风格摇身一变,秦筝呕哑嘲哳的压下其他乐器的声音,长达几十丈的巨鱼背上突然出现一座巍峨险峻的神山,山上有熊虎相互搏持,激烈厮杀,虎啸熊吼之声传来,仿佛这场争斗此时此刻就在眼前;突然乐声再一转,悠扬跳跃的竹笛声取代了秦筝,神山上出现了猿猴追逐攀援的场景,风声、猿啼、山中瀑布水声和笛声交融一处,一派生机昂然之景象;乐声又一转,不知名的西域乐器带来的异域风情,深山处出现了白象、孔雀、麒麟,还有一些赢澈叫不上名字的怪兽。巨鱼开始不仅仅局限在案席间的表演场地巡游,它转头自由地游向广场上更广阔的更黑的别处去,丝竹声和鼓点声一直伴随,赢澈和宾客们的目光都追随着巨鱼,只见巨鱼的身躯逐渐由宽变窄,由短及长,三角形的钝钝鱼头也缓缓地长出角和须来,蜿蜒在广场上。 “化龙了,化龙了!” “鱼化龙!” “鱼龙漫衍,果真名不虚传!” 伴随着宾客们的赞叹,场上的灯光更暗,仅存的风灯和蜡烛也逐一熄灭,场上只有鱼化龙漫衍在黑夜的深海里。 突然间,龙身体内的灯光也熄灭,场上只剩一片漆黑和寂静,宾客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都在暗暗期待着什么,但是场上却始终一片漆黑。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突然一声爆响,宾客们立刻安静下来,只见那鱼化龙此刻已经燃烧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浑身红色的火光,格外耀眼。火龙再度绕着场上巡游起来,绕场一圈后又回到了案席中间的表演区,突然火龙一飞冲天,逐月而去,在宾客们的惊呼声中,在半空中分化成一青、一白、一黑三条小龙,相互缠绕着、攀附着、滚滚向月而去,最后在一阵山风中归于无形。 场上的风灯和蜡烛再度亮起来,宴席已经进入尾声。 赢澈留意到大内官中常侍坤伦已经从威阳殿中捧着一只木盒出来,盒中装的想必就是立太子的诏书,席间众人突然安静下来,父皇从坤伦手中接过盒子,赢澈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无为有要事奏陈!” 赢澈和席间几百位宾客注视着父皇的替身僧无为从左右席间踏着大步上前,山风吹起他的宽袍和大袖,发出猎猎声响,衬托出他的凛然风姿。赢澈一直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身份高贵的僧人,今夜才突然意识到他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称得上是个美男子。突然遥远的记忆袭向赢澈,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豁然开朗——那一夜,在永泰宫的密道里,赢澈和瑚琏听到无为曾对贾美人说过赢净虽然没有他的名姓,却有他的血脉……薛彭祖一定是掌握了贾美人和无为的私情,才让赢净迅速出局,可惜的是赢净和父皇长得太像了,如果能证明他不是父皇的血脉,那才万无一失。 “公子澈非皇后血脉,皇后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明察!” 无为的手指直直地指向赢澈,场上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赢澈,赢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慢慢下沉至全身,他首先把目光转向薛彭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薛彭祖根本没有看赢澈。 第九十章 零落归山丘 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诡异的静寂让赢澈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场失聪了,他只能看到无为滔滔不绝的慷慨陈词,还有座下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或嘲讽、或鄙夷、或惊异、或奚落,而他自己只是呆呆地站立着,感受血液在身体里倒流的那种无力感。 “陛下,皇后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明察!” 声音又逐渐逐渐回到自己的耳朵里,赢澈看见卫皇后站起来指着无为,气势凌然地说了一句:“空口无凭,你这是污蔑!” “无为若是没有证据的话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无为跪下,向着父皇的方向拱手,“请陛下恩准传证人。” 山风陡然变得猛烈,凉意直灌赢澈的领口,他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父皇一直没有表态,只是面色沉沉地宣召了无为口中的证人,赢澈死死地盯着父皇的方向,但是父皇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这难道是薛彭祖的什么计策吗?赢澈心底还怀揣着一丝侥幸,如果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的话,那快点结束吧,这不是惊喜,这是惊吓,赢澈的心跳几乎就此停摆。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赢澈抑制不住喉咙中的干痒,好一顿咳嗽,他用大袖遮面,却发现咳出了点点血星。 无为口中的证人——太医周玙,和她的孪生妹妹,为薛夫人接生了慕冬公主的周琤大夫,被宫人引到父皇面前。 “周玙,”父皇语气冷淡,“你在宫中行医多年,几位公子和公主都由你在场亲手接生,你说说,当日公子澈出生时的情况究竟如何?”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夕时左右皇后开始临产,当时皇后居住在兴乐宫的慈崇殿,微臣收到皇后身边女官珍珠的传召后,立刻就赶往慈崇殿,因皇后是头胎生产,因此产程持久,直到七月初八的日出初刻才诞下长公主婵羽。” 无为上前一步问道:“周太医,漪澜殿的公子净也出生于建元元年七月初八的日出时,也是你接生的了?” 周玙没有看无为,而是坦然道:“回陛下,微臣照看皇后的时候,漪澜殿女官也来报信说贾美人进入产程,微臣便派了助手前去照看贾娘娘,待长公主出生后,微臣便即刻赶往漪澜殿,但从慈崇殿到漪澜殿,哪怕乘轺车也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因此,待微臣赶到漪澜殿时,贾娘娘已经开始分娩,日出时二刻,公子净出生,乃是微臣亲手接生。” 无为不依不饶:“世人皆知公子净和公子澈出生的时序不分先后,都是七月初八日出时二刻,那么既然公子净是周玙大夫亲手接生的,那么公子澈是谁接生的呢?” 这不是惊喜,赢澈不露声色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切都完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我为鱼肉,苟延残喘。他挺直后背,哪怕是死,也要站直身子死。 周玙被无为问的顿了顿:“的确,待微臣再度回到慈崇殿时,皇后已经诞下公子澈,据宫人说,时辰也是日出时二刻。” “所以公子澈不是你亲手接生的。” “不是。” “那公子澈是谁接生的?” 周玙抬起头看看无为,又看看陛下,然后低下头去:“微臣不知,微臣再回到慈崇殿时,故宣宗陛下的贴身女官梅列已经抱着公子澈向皇后道喜了。” “无为,”陛下赢骢的面色更加阴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真相呼之欲出,”无为转向周玙的妹妹周琤,“周琤大夫,说说你建元元年七月初七干什么了吧?” 周琤长着和周玙九成九相似的面容,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两人自幼便师从同一位师父学医,据说姐姐出师后便以医女身份入宫,自那以后一直在宫中侍奉,至今已近三十年,而妹妹出师以后则嫁给了师父的儿子,夫妇二人在民间行医,是长安城家喻户晓的杏林圣手。 “回陛下,建元元年七月初七的下午,天气闷热,民妇家中突然有故宣宗陛下府上的马车造访,说请我去为一位妇人接生。那日十分闷热,外子与我本都不欲出门,但考虑到生死事大,便由我去走了这一遭。” 无为追问道:“派车接你的是什么人?生产的又是什么人?” 周琤不卑不亢:“驾车的只有一个车夫,待我到了摄政大长公主府后,接待我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了女官,大约已有五六十岁,我听其他人叫她梅列姑姑。” 陛下沉吟:“继续说。” 周琤的语气不急不缓:“民妇到时,发现产妇腹中的胎儿仅七个月,梅列命我为产妇熬制催产汤药,行催生之术;虽说胎儿在母体长到七个月,若分娩下来,民间也多有存活之先例,但民妇考虑到生死事大,不肯冒此风险。 无为面无表情地问:“后来你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是产妇的脉象。当年那名产妇有严重的子痫之兆,想必孕初期便有症状,那时用药还来得及,只是民妇去接生时她已经神志不清,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会一尸两命,于是民妇便开了催生的药方,着手为那名妇人接生。但她又是倒生之位,可谓是危急中的危急,民妇从医近三十年,那样危急的状况却也十分少见,因此记得很清楚。” 这时候薛夫人悠悠地问了一句:“你说那个产妇是早产也是倒生,那你可用了接生慕冬时用的助产玉钳?” 周琤点点头:“用了。” 薛夫人扬起嘴角一笑:“那想必那孩子耳后也有玉钳留下的和慕冬一样的勾云纹了?” 周琤肯定答道:“有。” “那助产玉钳我听说是你师父单独传给你的,世间绝没有第二把,连周玙大夫都没有。” 周琤看了看姐姐周玙,点头道:“是。” 薛夫人上挑的眼角瞟向皇后:“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没听说难产,也没听说倒生之象吧?” 卫皇后眉头皱起,怒目瞪视。 陛下赢骢突然转向卫皇后:“问你话呢,”见皇后不答,便吩咐坤伦,“把公子澈带过来。” 父皇的语气冷淡,听上去就像是让坤伦带一条狗过去一样。赢澈心冷如冰,他推开坤伦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上首,迎接父皇那看秽物一样的鄙夷眼神,然后跪在父皇的脚下。 两边的耳朵分别被扯着对着烛光,赢澈听见了父皇充满失望的叹息。 赢澈被坤伦带的远远离开父皇,赢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父皇身上,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说一句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赢澈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拉走、远离父皇。 “皇后,朕需要你解释一下。” 卫皇后端坐,面带嘲讽地看着陛下,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 父皇看都懒得看,只是用手遥遥指着赢澈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问皇后:“朕问你,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见卫皇后滴水不进,赢骢怒气冲冲地转向周琤:“你说!当年你接生的那个产妇现在在哪里?!你如何证明公子澈就是你当年接生的那个孩子!” 面对天子之怒,周琤长跪,语气却依然不卑不亢:“回陛下,那个产妇生下一个男孩后很快就死了。民妇所经手的所有倒产儿,都一例一例地记在出诊记录上,并且在孩子出生的第一、二、三、六个月,以及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六周岁和十周岁时都有回访和记录,”周琤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中拿出一卷卷竹简,“部分记录在此,请陛下查阅。这些年来,只有建元元年七月初八凌晨生的那个男孩没有回访记录,因为待民妇再上门时,已经人走楼空,再无踪迹了。” 无为适时补充道:“启禀陛下,周琤大夫所接生的所有倒产儿,现已均在宫门外等候召见,陛下随时可传召。” “混淆皇室血脉!卫皇后这是欺君之罪!”薛夫人站起来控诉皇后,座下宾客纷纷应和。 “杀无赦!” “砍下她和杂种的头,吊在城门上!” 喊杀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赢澈压抑着咳嗽的欲望,站的笔直,目光直直望着高高在上父皇的方向。 “陛下!陛下!公子澈的确是您的血脉,”坛海从人群里挤出来,连滚带爬地匍匐上前,“公子澈——” “坛海!”赢澈喝止住坛海的话,“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说。” 薛彭祖背叛了我,我真不该轻信他,尤其是他已经知道我的秘密,我不该相信任何人,这一课的代价真大。赢澈在心中暗暗地嘲笑自己,但我会就此认输吗? 不,当然不会,我赢澈就是死也要轰轰烈烈。 他向着父皇所站的方向走上前,被御林禁卫拦在几丈以外的距离,赢澈深吸一口气,秋夜的空气干燥又清凉,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油纸包裹——那个他从普灌寺地砖下得到的、后来被他悄悄地藏在天禄阁,现在要正大光明拿出来的东西。赢澈原本计划在父皇宣布立自己为太子后将这包裹里的东西单独呈给父皇,虽然现在事态的发展不如自己所料,但是此时此刻公布也正当其时。 油纸包裹里,裹着的是赢澈生母金坆的一生、是卫皇后试图抹去的秘密、是瑚琏屡遭不明杀手的原因、是赢澈身世的真相。 赢澈缓缓展开那副画着母亲一生中最开心一天的《引弓赛马图》,直直地望着父皇,一字一句地问:“父皇还记得金坆吗?还记得您在胜遇死前握着他的手答应过他什么吗?” 广场上一片死寂。 父皇赢骢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值得玩味,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似乎希望的火苗在回光返照了一刹那后遁入永恒的死寂,他的手指着那副画,颤抖着,坤伦立刻从赢澈手中将那幅画和油纸包裹里所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呈到父皇面前。 坛海突然冲出来膝行而上,用他这辈子最洪亮、让全场的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陛下!公子澈是真正的皇子!彤史和起居集注记得清清楚楚,公子澈的生母是天禄阁女官金氏,名叫金坆,公子澈是无辜的,卫皇后杀母夺子,以保自己的皇后之位!卫皇后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严惩!” 还不等赢澈做出反应,只见卫皇后站起身来,她恼羞成怒地指着坛海、薛夫人和远远站在宾客中的薛彭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这是污蔑!你们——” 卫皇后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几乎全喷在坛海的脸上。 在场所有宾客都来不及反应,甚至连卫皇后本人都一样无措,赢澈眼睁睁地看着卫皇后如风箱一般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一连吐出几口鲜血,很快面色发紫,鼻孔和眼角也都流出细细的血流来…… 不只是哪家的贵夫人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足以划破夜空的尖叫:“这是瘟疫!” “保护陛下!保护公子净!”詹事岳骏德大人立刻下达指令。 人群沸腾着、尖叫着、哭喊着、骂嚷着,赢澈被一只只大手推搡着,推向远离父皇的方向,卫皇后的前襟已经被咳出的鲜血染成一片黑红色,所有的人都躲得她远远的,唯有她的身周空出一片极大的空地。 一直被抑制的咳嗽欲望再也压不住,赢澈用手捂住口鼻,却阻挡不住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人群尖叫着远离遁走,而赢澈自顾不暇,他用手抚着胸口,鲜血却一股一股地不受控制地喷出来,喷在地上,不是红色,而是黑紫色。 御林禁卫用身体和盾牌围成一堵墙,远远地把赢澈和卫皇后隔离在外,透过那有限的缝隙,赢澈看见父皇牢牢地拉着赢净的手,在詹事岳骏德的安排下迅速撤离广场,所有人留给自己的只有背影,赢澈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持自己站立,这瘟疫就是春季让南方多个郡县十室九空的元凶,据说这种瘟疫传播途径之广,从直接接触、间接接触、呼吸接触都可能感染……詹事岳骏德奉旨南下治理瘟疫,所谓的治理,也不过就是堵住传染源,将那染病的人和村庄烧成灰烬而已。赢澈想起坛海从南方回来后跟自己说,这种瘟疫传播和致死的速度极快,只用一顿饭的功夫,一个村子的人就无人生还。 五脏六腑先后陷入绞痛,赢澈已经无血可吐,只能呕出一口一口绿色的胆汁,有什么东西从双眼中流出,他用手背抹了一把,不是泪,是血。 视线变得模糊,看什么都是血红色的。 赢澈忍住疼痛,艰难地环顾四周,卫皇后伏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来参加中秋夜宴的宾客也有近半数人迅速地感染了瘟疫,被御林禁卫远远地隔在了那堵盾牌墙之外,他们垂死挣扎着、凄厉地尖叫着,又很快悄无声息。 所有人留下的都是背影。赢澈匍匐在地,苟延残喘,冷眼旁观着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山风凛冽,寒彻刺骨,才八月中秋,自己不该感到这样冷,唯一的解释是生命在一点一点抽离自己。 “公子澈……”坛海双目血红,对着自己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我要去见金坆了,没能守护好您……”他向赢澈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然而那只手终究在中途死气沉沉地落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赢澈撑起身子,爬到卫皇后的身边,她已经面色青紫,死透了。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年的女人,赢澈在犹豫要不要在自己死前原谅她。 这个女人从我还没生下来,对我就只有利用,若说有半分感情,也不过是有所图谋。 只有神才原谅世人,我一个都不宽恕! 倘若还有机会,我一定要以血还血! 倘若还有机会,倘使还有时间。 赢澈最后一分力气悄然离去,他轰然倒地,连呼吸都是煎熬,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天,终于安静下来了,夜空离得好近,缀满繁星,就像一条温柔的毯子,赢澈闭上早已酸痛的双眼,世界一片漆黑,他想起瑚琏唱的那首歌谣…… 戊寅年中秋夜宴,恍如人间地狱,多少人有去无还。 第九十一章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耳边只有马蹄声和轺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的吱嘎声响。 赢净撩起轺车的窗帘,秋夜的凉风立刻灌入,轺车外是随车沉默前行的宫人,宫人身侧是骑马护送的禁卫军,手持火炬,为车队照明,每个人都面蒙纱巾,如行尸走肉一般诡异。赢净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前方是父皇一个人乘坐的轮宫,由八匹马拉着,平稳地行驶在车队的最前方,然后便是自己与母亲乘的这驾轻便的双马轺车,后面的车队里还有薛夫人和慕冬公主母女、景阳公主母子三人、以及其他的一些在翠微宫爆发的瘟疫中得以全身而退的贵族宗亲们。 詹事岳骏德大人打马走近:“公子净,快蒙好面巾,这瘟疫可通过呼吸传染,不可掉以轻心。” 赢净不情愿地蒙上那条用蚕丝密密织就的面巾,呼吸立刻变得厚重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瓮瓮的:“我们这是去哪儿?婵羽呢?” 岳骏德微微低头:“公子净,夜风寒凉,请放下帘子吧。”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悻悻地放下车帘。 夜已深,赢净却神思清明,丝毫不觉得疲倦。 漆黑一片中,赢净看不到母亲的表情,从翠微宫出来上车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母亲想静静地待一会儿,有什么话咱们晚点再说,好吗?”不等赢净回答,便自顾自沉默如冰。 黑暗一片中,赢净只能看到母亲的眸子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情绪复杂的神色,那神色中混合了哀伤、希望、复仇和某种可以称之为禅意的微妙表情。而这种神色自她从甘泉行宫回来后就一直存在。 闭上眼睛,才发现它们已然酸痛不堪,眼泪盈出,缓解干涩,赢净开始复盘这一场中秋夜宴。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但赢净觉得母亲对此应该有所准备,至少她知道一部分。 从甘泉行宫回来的那个夜里,母亲曾对自己说:“我们还有最后一张牌,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别认输;不到死的那一天,永远都别放弃!” 所谓的“最后一张牌”,赢净揣测,应该指的就是当父皇正要宣布太子人选时,无为突然站出指认赢澈不是皇后所生的事情。 赢澈目眦欲裂,充满鲜血的双眼在赢净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皇后突然吐血倒地、人群中蔓延的瘟疫、父皇紧紧拉着自己离开翠微宫……一幕幕在赢净的眼前翻来覆去地重演,即便作为亲历者,他也不能完全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本来一切都很平常,直到全场的灯光都暗下来,鱼龙漫衍的表演结束后,那只用彩纸扎成的鱼龙化为火龙冲向璀璨星空,赢净仰着头,欣赏这精妙绝伦的戏法,暂时把可能要远赴西境为质的颓丧心情放到一边,只享受此刻难得的美好。 全场暗下来时,只记得母亲悄悄地在自己的耳边说:“过了今夜,挡在咱们前面的石头都被搬走了……” 短暂的平静后,关于赢澈的身世,像炮竹一样一轮一轮地炸开,赢净终于明白母亲所说的“石头”是什么,而搬石头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舅舅,无为。 赢净睁开眼睛,黑暗中,母亲的眼神依然亮晶晶的,那是眼泪,母亲在哀悼无为。 自七月从甘泉行宫回来后,母子二人在漪澜殿一直深居简出,回避见客。她向来认为母子之间不应有什么秘密,尤其在赢净把自己关于无为身世以及与母子二人关系的猜测相告后,母亲则更加坦然地弥补了许多赢净不知道的细节。 在建元元年帝后大婚的夜宴上,贾美人一舞惊四座,更是得到了陛下赢骢的青睐,居然罔顾新婚的皇后,而是在宣室殿临幸了当时还叫贾照的母亲。但是故宣宗陛下,即当时的摄政大长公主决不能允许自己的义女受到如此的轻视,无法惩罚陛下,便只能惩罚“勾引”陛下的贾照,摄政大长公主虽然病着,但是依然立刻下令让宫人将贾照送出宫,到城郊的寺庙软禁起来。 至于摄政大长公主为何没有杀自己,母亲的猜测是,当时前者已经病入膏肓,帝后大婚原本也是为了冲喜,举国上下,连死刑犯的行刑日期都延后,因此更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舞伎犯了血光之灾,因此母亲才侥幸活了下来。而这段缓冲的时间对母亲的命运而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长安城郊的那一间小小的寺庙,母亲完成了她成年后最重要的两件事——是命运让她与自己自幼失散的哥哥昭罕重逢,也是命运让她在那一夜之幸中得以受孕。 于是一个计划就在这对失散又重逢的兄妹间悄然地酿成了——怀有龙裔的母亲被顺理成章地接回永泰宫,有了名分;而身为替身僧、此前一直在大青龙寺修行的无为也以“为社稷和皇嗣祈福”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住进了永泰宫的栖云寺。无为是个去了势的人,因此没有人把兄妹二人的先后回宫联系起来,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年。 “昭罕从出生以来就被认为是命中注定的征服者,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没有赢净想象中的惋惜或不甘,“他认为造成我们家族悲惨命运的根源就是那场秦征百越的战争,而悲剧的缔造者是那场战争的指挥官,也就是卫皇后的父兄。” 赢净不解,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为什么不是父皇?出征毕竟是皇帝下达的旨意。” “发起战争的是摄政大长公主,不是你父皇,”母亲幽幽地说,“但执行命令的,屠杀我们部落的刽子手确实是卫皇后的父兄。” 赢净自言自语地说:“可卫皇后的父兄在战争结束后也很快就因感染瘴气而死,把卫皇后作为复仇对象,这样的复仇真的有意义吗?” 母亲没有回答赢净的问题,而是继续她没有说完的话:“复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当然是要卫皇后死;而第二部分,才是最关键的部分,无为想要你当上储君,未来成为皇帝,他自己已经没有绵延子嗣的可能,你和我是仅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他要亲自教导你,让你虽然冠有赢秦的姓氏,却是个真真正正的百越男儿;他要亲眼看到你登上皇位,把百越的血统绵延下去,用他教你的方法治理这个泱泱大国;他要把自己的功业在你的身上实现!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为一件事——打败公子澈,把你送上储君的位子。原本我们都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直到冬至大节那一夜你父皇突然的晕厥,一想到随时随地都可能山陵崩,不得不促使我们加快进程。” 轺车突然停下来,让赢净得以从回忆中抽身而退。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她平静的外表下有难以掩饰的脆弱。轺车又继续前进,这次的路不及刚才平整,赢净的身子随着颠簸的车厢摇摆。 母亲主动打破沉默,“长久以来,我都孤身一人,你和无为是我在世上仅存的血亲,我只想家人平平安安,至于复仇,那不是我最渴望的。” “所以,你宁肯自己被父皇软禁,也不肯说出无为的身份?” 母亲虽然蒙着面巾,但赢净知道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想必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但是要我在哥哥和儿子之间做出生死选择,我做不到。如果让你在父皇和我之间做选择,你可以吗?” 赢净低下头,这确实是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他终究和魔鬼做了交易,”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他用自杀一样的方式和卫皇后同归于尽,以换取你和我在这个宫里继续生存下去的资格。看来,在昭罕的心里,实现自己的功业,要比和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更重要。” 赢净同意母亲的说法,那个人,那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舅舅,本就是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人。 赢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可他即使是这么做了,也不能保证父皇就会立我为太子。” 母亲再度陷入了沉默,赢净也只知道,这一场储君的争夺,原本就是豪赌,庄家不开牌,谁的输赢都未知。 轺车再度停了下来,马蹄在地上踩踏和嘶鸣的声音渐渐地频繁起来,赢净忍不住好奇,一把撩开车帘,秋夜的寒风飒飒,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台阶直通上山,每隔几阶都会站着一个手持火把的羽林侍卫,台阶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甘泉宫”三个大字。 坤伦如影子一般安静地出现:“公子净,陛下召见。” 甘泉宫位于永泰宫北边的骊山上,与上林苑毗邻。与翠微宫一北一南恰构成秦国皇室打猎和避暑的两处圣地。甘泉宫以其温泉著称,永泰宫中濮泉殿的几眼汤泉便是从甘泉宫引来的泉水,因此,每年秋冬,皇室都要在气候温和、环境宜人的甘泉行宫住好一段时间。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更夫打更时赢净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鸡鸣时分,虽然天还黑着,夜依然长,但是黎明总会到来。 赢净跟着中常侍坤伦默默地走在甘泉行宫的山麓中,山风猎猎,呵气成霜,万籁俱静,只有偶尔从山间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阴恻恻的,在山间一层层的回声中更显瘆人。 雩风台是甘泉宫中自山顶天然形成的一处开阔空地,居高于此,可以将山下的永泰宫尽收眼底,白天视野好时,更是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父皇赢骢此刻双手负于身后,面向南方眺望。坤伦将赢净带上雩风台后便远远地垂首而立,如老僧入定。赢净独自走上前,向父皇行礼。 山顶的风更甚,赢净说话的声音比寻常要大,却依然被风吹散。 父皇用手势示意赢净靠近,然后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丝绢递过来:“打开看看。” 赢净双手接过,将丝绢展开,就着城堞间火炬的亮光迅速地浏览上面的文字,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拿着的是父皇立储的诏书,太子的名字写的是—— 没等赢净对诏书做出反应,父皇便迅速地将丝绢夺回,伸向火炬,赢净亲眼看着那封立储的诏书一角被火点燃,很快整个化为灰烬,被父皇迎着山风抛向空中,化为无痕。 赢净失声道:“父皇?!” 赢骢依然双手负于身后,仰头望向璀璨星空,用平淡而又悠远的声音叹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谓不争之德,”他转向赢净,“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此情此景,赢净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脑海里满溢着各式各样的答案,真诚的、客套的、虚假的、喜悦的……可是似乎没有一种答案适合在此时此刻开口。 赢骢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们三人之中,还是阿澈年纪居长。只可惜皇后做了一件错事,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连阿澈现在也生死未卜,”他把手搭上赢净的肩膀,“现在,朕只剩下你,就只剩下你。” 赢净不是很明白父皇话中的意思,什么叫做“只剩下自己”?婵羽呢?为什么一晚上都没有见到她?她还好吗?她会不会也感染了瘟疫? 一连串的疑问憋在心头,促使赢净开口:“父皇,阿澈他——还有婵羽,孩儿……” 赢净的话被赢骢一个手势打断,后者指着山下依稀可见的点点灯光问:“阿净,你看,山下是什么?” 赢净不解其意,只好实话实说:“是永泰宫。” “还有呢?” “是长安城。” “不错。你看,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大秦的土地,身处我们所在的地位,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守护好这方疆土和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百姓。你的大父把这副重担交给了朕,那个时候朕还没有你现在的年纪大,将来朕要把这副担子传给你,朕比先皇要幸运的是,朕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朕还有时间可以亲自教导你。” 赢净的心跳的飞快,刚才父皇的言下之意是说要立我为太子了吗? 突然,初雪那天夜里老宫**恻恻的预言就这么从赢净的脑海里窜出来,回响在耳边。那句赢净想要问却没能开得了口的问题:“父皇会选择谁做他的继承人?”还有那个令赢净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他会做出不止一次的选择,但最终结果不取决于他的选择。” 父皇现在是做出了他的选择吗? 这会是他最终的选择吗? 近一年来,赢净日夜努力着、争取着的东西,现在就在眼前,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尤其是联想到自己刚才看的诏书上的名字,也许这场关于储君的战争,只有至死方休。 “你们兄妹三个人背上的龙纹身都显影了,”父皇的目光深邃,“曾经有一个人跟朕说,龙性最霸,若聚于一处就会生出灾祸,只能各守一方以保太平。” 赢净颔首:“是,孩儿明白,孩儿体内流着父皇的血,只有父皇才是孩儿的靠山,父皇的手指向哪里,孩儿就去往哪里。” “敌人就在暗处,伺机而动,一切皆为虚妄,只有血缘和皇权才是我们的依靠,”父皇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好,这也许是天意,终究是你最像朕。” 一声长长的鹰啸划破了宁静的夜,黑鹰的身影静静地落在城堞之间,它的双目犀利有光。 “哦,是婵羽的鹰,她也应该到山下了,”父皇转头向坤伦,“把长公主也带到这里来。” 第九十二章 托遗响于悲风 当詹姆舅舅风风火火地走进院子里时,婵羽正趴在席子上,翘着两只脚,一边吃装在水晶琉璃盏里的紫葡萄,一边和杜栩先生下六博棋。今夜她手气极好,连掷几把骰子都是六点,很快己方的五枚散子就兵临杜栩先生的城下,只差枭首登堂入室了。 突然,婵羽惊觉自己被一股力量一把从席子上捞起来,一件还带有暖意的披风将自己兜头裹起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詹姆舅舅夹在腋下。 “放我下来,告诉我母后,我是不会去夜宴的!”婵羽凭空蹬着腿儿,然而铁腕的詹姆舅舅不为所动。 詹姆舅舅的语气一向冷冰冰地不容拒绝:“瑚琏,赶紧去收拾一下,给公主和你自己带两件厚衣服,咱们马上走。” 瑚琏马上应声跑入寝殿。 “走?去哪儿?”婵羽头重脚轻地艰难问道。 杜栩先生也站起来,语调虽然不高,但是透着隐隐的威严:“詹姆斯,你先把孩子放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詹姆舅舅放下一直蹬腿抗拒的婵羽,蹲下替她穿好鞋:“夜宴上突然爆发瘟疫,陛下下令转移到甘泉宫去,命我来接婵羽。” 詹姆斯·温纳特的话让婵羽和杜栩都一惊。 杜栩先生迅速恢复镇定和理智:“太子的人选定下来了吗?皇后呢?” “事发突然,还来不及宣布储君的结果,陛下已经带着公子净先一步动身了,”詹姆舅舅摸了摸婵羽的头发,“咱们得赶紧走,这里太危险了。” 说话间,瑚琏已经收拾好一个小包裹,跑出来,詹姆舅舅一声口哨,两匹高头骏马便小跑进院子里,一匹栗色、一匹黑色,鬃毛油亮,马蹄在青石板地上踏得嘚嘚有声,想要立刻奔跑的样子。詹姆舅舅先后把婵羽和瑚琏抱上马,又从怀里拿出丝质的面巾教她们蒙好。 杜栩先生上前两步,一把薅住詹姆舅舅的大袖,拦住了正要上马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公子澈在哪里?” 詹姆斯·温纳特转过身去面向杜栩,两人却一时无话。 “我的学生现在人在哪里?”杜栩先生又问了一遍,婵羽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听出了隐含的怒气。 “还在威阳殿前的广场上,如果你要去的话,”詹姆舅舅把栗色马的缰绳交到杜栩先生的手里,“记得一定要快。” 詹姆舅舅翻身上马,婵羽坐在他的身前,而瑚琏在他的身后,骏马带着三人绕着杜栩先生周围跑了两圈。 “温纳特,”杜栩先生叫住詹姆舅舅,“所以,一切就是这样了吗?” 詹姆舅舅沉默着,婵羽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能够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杜栩先生沉默。 杜栩先生也翻身上马,姿势潇洒利落,婵羽还记得他策马在沧池边追赶赌气的自己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是那样意气风发,不知何时忧色就染进了他的双眼,此时此刻尤甚。 风灯的光映衬得他清隽的面容忽明忽暗,他回望向詹姆舅舅的方向说:“虽然有一点令人难过,可是并不只有难过。再怎么说,能和你共同度过这一整个夏天,对我来说是很值得回忆的事情。詹姆,遇到你是人生的一大收获,我不道别,也不和你约定,我想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注1】 说罢,他向着詹姆舅舅的方向伸出右手:“为了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好时光。” 詹姆舅舅的心跳的更快了,婵羽疑惑地回头看看他,但他的表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詹姆斯·温纳特伸出右手回握向杜栩:“保重。” 两只手迅速地分开,两匹马分别掉头跑向相反的方向。 夜风在耳边呼啸,吹得婵羽脸颊生疼。 她心底里隐隐感觉到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但是骑在跑的飞快的马上,詹姆舅舅不说,婵羽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 有水滴落在婵羽的后颈上,夜空晴朗,月色皎洁,繁星闪耀,并不像是有雨的样子。可是那水滴还是大颗大颗地落在婵羽的脖颈间。 虽然有星光,但是夜太黑,实在看不到鹰是不是跟上了,婵羽默默地摸出胸前一直挂着的、杜栩先生送她作为生辰礼物的鹰哨,放到唇边吹响,悠长嘹亮的哨音远远地传出,很快就传来了黑鹰的啸声回应。 婵羽觉得空落落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甘泉宫婵羽每年都来,但是在夜里还是第一次。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甘泉宫”的牌匾下垂手侍立,想也不用想,一定是父皇身边的中常侍坤伦。 婵羽被詹姆舅舅抱下马,她看了看台阶上手举火炬,站的端肃笔直的御林禁卫,又看了看詹姆舅舅。 詹姆舅舅蹲下,替婵羽重新系紧披风,秋夜山风吹来,披风的下摆被吹得鼓起摆荡,詹姆舅舅也耐心地替婵羽掖好。 “母后呢?”婵羽问。 “陛下会告诉你的。” 【注1】:杜栩的这段台词出自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东京爱情故事》,是女主角赤名莉香向男主角永尾完治告别时说的一段话,此处略做了修改。虽然感到很惭愧,但还是拿过来用了,因为在所有告别的话里,这一段最是令我难以忘怀。丽香和完治对待爱情有属于自己的理解,谁都不能说谁做错了。同理詹姆和杜栩也一样,爱是没有错的,但他们各有自己的命运,人生无法向对方的命运妥协,因此这是注定的离别。在茫茫无垠的时间里期待他们的重逢,也许会成为他们心底各自的光吧。 第九十三章 淳 跟着坤伦一步一步走向山顶的雩风台,黑鹰就在头顶不远处低低地盘旋,像是为婵羽引路。雩风台上,父皇负手在身后,詹事岳骏德大人在低声向父皇汇报着什么,坤伦把婵羽带到后就默默地退开几步远远侍立。山风把父皇和岳骏德的话语声吹散,有那么几句只言片语吹进婵羽的耳朵,她听到有“太子”、“皇后”、“欺君”……婵羽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岳骏德先察觉到了婵羽的脚步声,他转身微微颔首行礼,父皇则一动未动,三个人以沉默的姿态保持了好一阵子。 “那就烧吧。”父皇的语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微臣遵旨。”岳骏德领命而去,雩风台上就只剩下父女两人。 婵羽鼓足勇气问了出来:“母后呢?” 直到很多年后,婵羽都在后悔当年在雩风台那样直截了当地开口,那时她还不知道面对真相需要多少勇气,也完全没有准备好承担真相带来的后果。但是如果时间倒流,婵羽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还是会选择直接地问出口,然后承受这个沉重的答案。 答案几乎击垮婵羽,她已记不得父皇具体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从父皇说完第一句话就开始哭。 母后感染瘟疫,崩逝于翠微宫。 赢澈是母后从媵妾那里抱养来的孩子。 母后犯了欺君之罪。 赢澈此时在翠微宫生死未卜。 秦国欠了格兰德国的债,自己要被送去当质子。 …… 说完一切后,父皇停下来,一任婵羽趴在肩头尽情哭泣,他只是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婵羽的后背。婵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和鼻涕打湿了父皇肩头的披风,又打湿了一块又一块的手帕,直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才化痛哭为抽噎。 婵羽被父皇抱起来,放在城堞之间的凹口处,天快亮了,山间起了薄薄的白雾,翠微宫的方向燃起一大片火光,仿佛要将天地相交处点亮,婵羽的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父皇才将婵羽抱下来,父女二人就这么手牵着手,在这空旷的雩风台慢慢地来回踱步。 “婵羽,你还记得咱们的家训吗?” 婵羽抽噎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那你还记得,父皇上一次问你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吗?” 回忆并不遥远,但很沉重。父皇上一次这么认真地和婵羽讲话要追溯到花朝节的时候,那时候海龙王发来了求娶公主和亲的要求,虽然最后是窦景替自己走了这一遭,但婵羽犹记得得知母后想要利用自己的和亲来换取赢澈的储君之位时的那种失望与被背叛的心情。事到如今,都不再有意义。 父皇在婵羽的面前蹲下身来:“虽然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但皇帝也有很多不得已。平民家的父亲可以把儿女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帝王为了孩子的安全,却不得不把她送走。婵羽,阿澈现在生死未卜,父皇需要把阿净留下来作为继承人,你身份高贵,又是宣宗陛下的嫡亲侄孙女,宣宗在西境大陆诸国游学多年,交友广泛,送你去格兰德国要比送你的兄弟去更加合适。婵羽你明白父皇的用意吗。” 婵羽的鼻子又酸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出。 “你们三个人里面,你的龙是最后显影的,”父皇站起身来,像对待大人那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但毕竟你也是真龙,龙是没有性别的动物,真龙不分男女。龙性最霸,同处一个屋檐下会带来灾祸,只有各自镇守一方才能永保太平。婵羽,你愿意为了父皇,为了你死去的母后,为了帝国变得勇敢起来,踏上一段未知的旅途吗?” 婵羽木然地点点头,父皇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空间。 “好孩子,把你将要经历的一切都当做冒险,当你回来的时候,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地讲给父皇听。好了,婵羽,现在,父皇要你跪下,朕有旨意给你。” 婵羽依言长跪在地,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种情绪代表着被迫成为大人的不安和忐忑。 “朕祈皇天后土,名尔曰‘淳’,兹日起随使臣詹姆斯·温纳特赴西境格兰德国游学,特赐龙珮以正身份。公子淳,谢恩起身吧。” 婵羽,不,现在是公子赢淳,长跪,三拜,双手接过了那枚手掌大小的龙珮。 下跪前她还是长公主婵羽,起身后她是公子赢淳。 借着城堞上的火光,赢淳细细地观察手里的这块龙珮,这块专属于她的龙珮。玉佩正是用生辰那夜从陨玉中剖出的黑玉雕琢而成,触手生凉,硬如坚钢。玉佩的一面刻着一只振翅的玄鸟,玄鸟的下面刻着主人生身父母的名讳“父骢母卫”,另一面上则雕刻着龙,龙的形状和赢淳背上的纹身一样——盘踞成“s”状,龙头向东尾向西,龙身弯曲处各有一圆,与龙身呈吐日吞月的太极阴阳状。玉佩的左右两侧还分别刻着主人的生辰“壬辰七月初八”和“有孚光亨贞吉”六个小字。 “你们出生的时候,朕为你们每个人都占了卦,”父皇蹲下身子,将卦辞指给赢淳看,“你的两个兄弟,一个是‘谦卦’,一个是‘豫卦’,朕给你占得的是一个‘需卦’。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赢淳摇摇头,眨着眼睛,静静等待父皇的解释。 “‘需’是易经第五卦,卦辞是‘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象曰:明珠土埋日久深,天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父皇的解释,反而让赢淳对卦辞更迷惑了。 “简而言之,就是‘等待’的意思,等待自己成长,等待自己变得更强。” 等待……吗?赢淳在心底默默思忖,那要等多久呢,所谓的强,又是指什么呢? 恐怕一时半会也是想不出答案了吧。 父皇的手抚上赢淳的头顶,使她感受到一股暖意和压力:“去收拾一下吧,天亮就跟着你舅舅出发,你的伴读也跟着一起去照顾你。父皇……父皇就不送你了。” 赢淳跪下三拜:“孩儿辞别父皇。” “一定要多保重……” 最后那句话是父皇背对着赢淳说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当赢淳回忆起父皇的样子时,都只是黎明时分的一个背影。 赢淳回到瑞鹤殿,每次来甘泉行宫,母后都会带着赢淳和赢澈姐弟住在这里。可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大殿空旷的只要一点点动静都会传来回声。瑚琏在詹姆舅舅的指导下在殿内来回穿梭,尽量收拾能带上路的东西,赢淳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下初雪的那个冬夜,瞎眼老宫女大段大段冰冷的预言终于变成沉重的现实砸向她——她不再是唯一的公主;甚至不再是公主,而成了公子。 “但你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赢淳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一句,不得其解。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黑鹰吗?是龙纹身吗?是龙珮吗?我得到了它们,得到的那一刻确实是喜悦的,但是它们真的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惊雷般地劈向她——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是她对母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恐惧和愧疚像高高的海浪将她击垮,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攥住撕扯,悲痛来的突然、来的剧烈,仿佛早已被命运写在时间簿子上。只有眼泪在止不住地喷涌,却哭不出声音。 “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那么决绝,那么激烈,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吗?我失去了母后,失去了家庭,甚至马上要离开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往完全未知的地方去,我很可能在海浪中就葬身鱼腹。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让悲伤尽情地来吧,我已经一无所有。 父皇果然依言没有前来相送。 只有一辆平凡的牛车等在山脚下的路边。赢淳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一点干粮,和换洗的衣服,甚至那衣服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贾美人临时送过来的阿净的衣服。 赢淳回望那块“甘泉宫”的牌匾,天刚蒙蒙亮,晨雾中,牌匾上的字若隐若现。她回过头准备上车启程。 “婵羽!婵羽——” 一声一声的“婵羽”在山间回荡,好不合时宜啊,赢淳想,这个名字属于过去,属于另外一个人。 但她还是驻足,远远地望着那个男孩一路奔跑,从上百级的台阶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的面前。这个男孩,一直想当她的哥哥,但到了最后的最后,却是所有人的弟弟。据说赢澈的生母是在七月初八鸡鸣时分生下的他,意味着他比自己和赢净早出生一个多时辰,而婵羽又比赢净早出生一刻钟。永泰宫这个最大的秘密终于解开了,只是结果过于残忍和惨烈。 “我现在不叫婵羽了,我叫——” “我知道,”阿净终于喘匀了气,“以后你还是叫我阿净,我就叫你阿淳,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用回婵羽的身份,我也依你。” 赢淳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阿净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赢淳一遍,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笑容:“你换上了我的衣服,打扮成了男孩子的样子,咱们俩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双胞胎,不熟悉我们的人根本分不出来。” 詹姆舅舅说打扮成男孩的样子路上会方便一点,于是赢淳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没带,从穿的戴的到包袱里背的,全都是赢净的衣衫。小时候奶娘会把两个人抱错,长大以后这种情况就很少发生了,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阿净的面前,赢淳觉得他说的没错,看着对面的他,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从身量到五官,两个人都是那么的相似。太奇怪了,明明两人只是一半血统的姐弟,大约是彼此都长得像父皇的关系。 开口道别是如此艰难,赢淳干巴巴地说:“保重。” “阿淳,给我写信,每个月都写,不,十日写一封,告诉我你的一切,好吗?我等你回来!” “我也许就不回来了,也许就回不来了。” 赢淳的话让阿净的面上突然浮上一层忧色,他帮赢淳正了正衣襟,又替她拂去肩上沾的露水,正色道:“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多久都等。” 黑鹰站在牛车车顶鸣叫了一声。赢淳看了看赢净,以示最后的告别。 赢净转过脸向着站在车边的瑚琏,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说道:“照顾好公子淳。” 牛车慢悠悠地动起来,黑鹰也展开翅膀先一步飞走在前方引路。赢淳忍着绝不回头,她怕一回头就没有勇气离开。 她坐在车厢里,从刚才一直含在眼中咬牙不肯让其落下的眼泪终于滴在了手背上,那饱满而滚烫的感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心房,不曾褪去热量。 第九十四章 蛇我八(上) 四周一片黑暗,空气里尽是灰尘和腐烂的霉味,寂静而又逼仄。 赢澈知道自己身处在一条密道之中,左右两侧都是冰冷的墙壁,没有一丝丝光亮,他向前走几步,又向后走几步,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口,他只好停下来。 遥遥地传来一个幽幽的、浅浅的歌声,那曲调赢澈很熟悉,是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谣,歌词是用格兰德语谱成,大意是说一个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女,他希望佳人常相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歌谣来自一个清甜的童声,赢澈追着歌声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走去,忽然眼前就豁然开朗,空气里的霉味被炭火烤出木质的清香所代替,眼前是一间寝殿,点着几支蜡烛,但仍显昏暗,窗外依然是夜,打更人自门外路过,已过夜半时分。 歌谣还在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赢澈目光转向唱歌的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样子,浅栗色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两个鬏,薄薄的刘海覆在额头上,刘海下面是长长的睫毛,衬托着一双忽闪忽闪琥珀色的大眼睛。小女孩皮肤白皙,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她身穿改的很合体的宫女衣服,怀抱着一只布老虎,正坐在一张书案上,两腿悬空,两只小脚摆啊摆,荡啊荡的,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那首格兰德歌谣。 瑚琏,赢澈一眼就认出了她,想不到小时候的她是这个样子的,像刚睡醒的小猫咪、又像雪白的小兔子,赢澈失去了形容词,三岁的瑚琏,像这世间所有可爱的集大成者。 她看不见我,赢澈想,我一定是死了,或者快死了。 “姑姑,产妇胎位不正,又有子痫的征兆,若此时行催生之术,恐怕……” 赢澈被身后人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身量中等的妇人,长着和太医院的周玙大夫一模一样的面容。是了,她是周琤,周玙大夫的孪生妹妹,就是她在中秋夜宴上拿出证明赢澈不是卫皇后亲生的证据。 “这你不必管,我只问,此时催生,你有多大把握?”说话的是一个语气严肃的老妇人,她一头银丝,看上去要有六十多岁,精神奕奕。那是还没有瞎眼的梅列。 周玙看了看在产床上呻吟的产妇,下定决心似的说:“胎儿已足七月,我只能保证让孩子活下来,大人……现在已经有了明显子痫症状,恐怕……” 梅列冷冷地下令:“那就开始吧。” 寝殿中的碳炉烧起热水,瑚琏已经从书案上跳下,依然抱着她的布老虎,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火炉。氤氲的水汽逐渐弥漫在殿里,木质清香逐渐被血腥气所染,产床上妇人的呻吟逐渐变得凄厉。 赢澈缓步走向产床的方向,只见梅列握着产妇的手坐在床边,她小声地在产妇耳边说了些什么,可是产妇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她面色苍白,汗水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凝结在额前,赢澈凑近去看她。 这是赢澈第一次看见金坆的样子,她看上去比《引弓赛马图》那张画中要虚弱、浮肿一些,但的确是个美人没错。 赢澈自幼就听人说自己长得不像卫皇后,小的时候他曾经很在意,但是婵羽长得也不太像卫皇后,这一点让赢澈略有慰藉。但婵羽和赢净长得很像,他们都更像父皇,尤其是赢净,简直如同和父皇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婵羽在逐渐长成女孩模样后,上了年纪的宫人和亲贵都纷纷说她长得更像故宣宗陛下——当年的摄政大长公主赢婴。直到此时此刻赢澈才不得不承认,从小他对婵羽和阿净都有些嫉妒,以致于故意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姿态。因为太没有归属感了,赢澈始终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婵羽和阿净无论从长相还是感情都更像是龙凤胎,而自己总是格格不入,谁也不像。现在赢澈终于知道为什么了,看着产床上的金坆,自己的三棱髻、美人沟和笑涡几乎和她如出一辙。 “梅列姑姑,产妇是倒生,必须要上产钳了,否则孩子可能会窒息而死!”周琤面色紧张地向梅列汇报,梅列只是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便宜行事。 金坆的意识开始涣散,原本默默的呓语变成了说出口的胡话。 “胜遇……我对不起你……陛下……陛下……求您……善待他……” 一声鸡鸣。 鲜红的血从金坆的身下洇出,渐渐染红了床单,她喃喃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呓语,在一阵剧烈的痉挛过后彻底平静下来,金坆的脸色由苍白蒙上了一层死灰,眼中还噙着泪水,梅列用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皮,替她阖上双眼,然后握着金坆冰凉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就这么垂头默默地抽泣了很久。 周琤将婴儿洗干净,裹在襁褓中递到梅列的面前,赢澈看不到婴儿的面容,只从他伸出襁褓的一只胳膊看到他粉红色皱皱的皮肤。 突然一阵不知从哪里的风吹过,赢澈的身体被轻飘飘地吹起,与襁褓中的婴儿合二为一,他抗拒着,却无能为力,一双粉红色、皱皱的、细细的手臂伸出襁褓挥舞,那正是自己的手臂,他想说话,但是发出的只有啼哭声。 梅列的面容就在眼前,赢澈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一个什么容器里,拼命地哭泣挣扎,但是他实在太弱小了,梅列把他安顿好,赢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竹篮里。 “瑚琏,”梅列的声音苍老而疲惫,赢澈仰面躺在竹篮里,目力所及只有寝殿的屋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个篮子上有一根绳子,师父要你拉着这个篮子从那个柜子里钻进去,你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路上没有光,只有你和这个篮子里的孩子,师父会在路的尽头,也就是另一扇门的背后等着你,你做得到吗?” “那我要走多久?” “要走大概一万步。” “我可以带着我的布老虎吗?” “篮子对你来说已经很沉了,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要带。” “那我可以唱歌吗?” “可以小小声地唱。” 黑暗像一条毯子兜头裹下来,赢澈什么也看不见。空气里的灰尘钻入他的口鼻,让他难受的一直哭一直哭,但是越哭吸入的灰尘就越多,鼻子和喉咙就越难受,哭得愈加厉害。哭声充斥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密道中,在几道回声后听起来凄厉而又诡异,叫人毛骨悚然。 坛海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秦二世胡亥屠杀兄弟姊妹,然后将他们的尸骨丢弃在阿房宫的地道中,又命人封死入口。据说有一位公主(或是公子夫人)那时已经怀胎九月,她死后尸身产下了一名婴儿,那婴儿没有奶水喂养很快死去成为婴灵,它以死者的骨肉血液为食,在地下密道里爬来爬去,只要仔细听的话,深夜的永泰宫中还能听到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赢澈特意求证过,秦二世屠杀兄弟姊妹没错,但是都将他们安葬在始皇帝的陵墓中,永泰宫的密道是不太可能有死去的婴儿哭声的。但就在坛海讲完故事后,有好几个宫人纷纷附和,自称在兴乐宫的慈崇殿附近听到过婴儿的哭声,而且就是从墙壁中传出来的。 原来那是我的哭声啊。 赢澈被灰尘呛到,又吭吭唧唧地哭起来,但是这一次哭声不怎么持久,因为他的肺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黑暗中,只有篮子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和瑚琏一遍一遍地唱的那首歌谣—— “佳人如卿, 红颜知己, 共筑爱巢, 不离不弃, 生死相依 ……” 直到瑚琏重复唱到第二十五遍的时候,光亮终于重回了赢澈的视野。梅列如她所言,就在门的另一侧等候,她从篮子里抱出赢澈,然后在瑚琏的帮助下将床榻后的密道入口照原样藏好。 赢澈认出来这里是故宣宗陛下的寝殿,小时候自己常来这里玩。赢澈被梅列抱到卫皇后的面前,而卫皇后怀中正抱着另外一个婴儿,是婵羽。刚刚生产完的卫皇后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精神尚可,她表情疑惑地看着梅列。 梅列双膝跪地,把赢澈像一件贡品一样高举过头献给皇后:“恭喜皇后诞下龙凤胎!” 卫皇后一脸诧异和错愕,她看着赢澈,像看着一个陌生的物件。 “启禀皇后,这孩子也是陛下的血脉,但他的生母出身低微,大长公主殿下早就为您安排了这一切,有了这个孩子,您在未来的储君之争中就多一分依靠和胜算。” 卫皇后压低声音:“这是欺君之罪!” “皇后放心,这孩子的生母已经因难产而亡,宫中的记录奴婢会安排好,绝对不会出一丝纰漏,这就是您的孩子,大秦帝国的皇后在建元十年的七月初八诞下一对龙凤胎,长女生于日出初刻,长子生于日出二刻!” 轰隆隆一阵阵闷雷滚过,赢澈听不清她们后面的对话,产房的血气被暴雨的水气冲淡,寝殿里只有卫皇后、梅列和瑚琏,还有新生的赢澈、婵羽,永泰宫最大的秘密,或者说最大的谎言就此铸成,再无可逆。 周玙大夫回来了,梅列装作接生了赢澈的样子说周医生不在的时候皇后诞下公子,周玙没有任何怀疑就接受了梅列的陈述。宫人们也进来了,有人去给陛下报信,寝殿里一片欢庆。 赢澈的眼前渐渐蒙上雾气。 第九十五章 蛇我八(下) “蛇我八——” “蛇我八——” “蛇我八——” 两个男声,一个高亢雄浑,一个低沉厚重,一声声不绝于耳地喊着“蛇我八”三个字,赢澈完全不解其意。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身如火烧。 瘟疫蚕食了他所有的精神,赢澈咬牙用最后的力气爬到卫皇后身边确认她的死亡,然后像被抽去灵魂的木偶,轰然倒地,就躺在坛海的尸体旁边。 月色真好啊,满天繁星,赢澈阖上疲惫酸胀的双眼,秋夜凛冽的山风吹得他抖如筛糠,哮症似乎又发作了,每咳一下,胸腔中血就会少一分,意识和生命正在逐渐远离。 威阳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突然赢澈听见陶罐被砸碎的声音,他勉强睁开双眼,只见一车一车的火油被成批砸碎,火油流的满地都是,刺鼻的气味在殿前广场上四溢,防护得严严实实的禁卫军又在地上浇上一层松脂。 一支箭头被点燃的箭矢像流星一样划过赢澈的眼前,落在他身侧不远处,火星见油脂便迅速燃成一片,然后箭头点着火的羽箭如雨般射下,火势腾地而起,威阳殿前瞬时成为一片火海,热浪滚滚而来。 赢澈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仰面朝天躺着,他绝望地闭上双眼,至少此刻身周是暖意。 就在意识抽离之前,他恍惚间看到一匹栗色的骏马奔驰而来,冲过火焰,奔向自己,马上一个身穿青袍的高大身影转瞬即至,一领被冷水浸透的斗篷将自己兜头裹住,赢澈只感觉自己被缚在一个宽阔的肩膀上,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全,就不知后事了。 “蛇我八——” “蛇我八——” “蛇我八——” 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依然此起彼伏地喊着这如咒语一般的三个字,赢澈不耐其烦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雾气褪去,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天光已经大亮,最先映入赢澈眼帘的是一张蜘蛛网,一只花蜘蛛死在网的中央,尸体已经干瘪。 赢澈意识清明,但是只觉浑身酸痛,使不上力气,而“蛇我八”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结果以失败告终,后背重重地落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上的疼痛更甚。他只好睁眼平躺着,大约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试着重起一次,这一次他成功了。 赢澈慢慢地坐起身子,环顾四周,看清楚这里是一间破茅屋,他扶着床榻慢慢下地,向着屋子中间的桌子慢慢走去,他口渴的紧,而桌上放着一只陶制的茶壶。赢澈身上没什么力气,但是他心中却充满力量,他感觉自己好起来了,他从未感觉过如此轻松,他心里的某个部分知道瘟疫败给了自己。 但是使不上力气的手指还是出卖了赢澈,陶壶倒下,发出脆响,就像那天晚上威阳殿前广场酒坛砸碎的声音。 “蛇我八”的声音顿时停止,房门被推开,日头已经偏西,夕晒照在赢澈的身上,已有寒意。两个高大身影自门口走来,他们一个是胖大和尚,一个是披发的行者,赢澈自己扶着桌子勉强站立,二人近前,一个拉过他的手诊脉,另一个翻开他的眼皮检查,赢澈认出他们是左国师天孤和尚和右国师天伤行者。 赢澈任他二人检查了好一会儿,才见天孤和尚面露一丝喜色,用高亢雄浑的声音说道:“吉人天相,疫症已愈。” 天伤行者虽然面色如冰,但低沉浑厚的声音也一扫往日无情:“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枉我们在佛前枯守了七天七夜,上天终究还是把这孩子还给我们了。” 听声辨人,原来正是他二人一直在耳边喊着“蛇我八”,但那是什么意思呢,赢澈纳闷,是某种起死回生的咒语吗? “阿澈!” 赢澈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青袍的杜栩正立于门前,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他下巴上泛出的青色胡茬让他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眼神里也写满深沉和忧伤。那个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罚赢澈单足立在书案上的调皮先生、那个在休沐日总是和大家玩在一起,用弹弓和野果相互攻击模仿春秋战国的大孩子终于褪去了他所有的纯真,站在赢澈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这使得赢澈感到一些怅然和不安。 杜栩不知道赢澈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是大步冲上前来拥抱赢澈,就像在劫后余生的战场上与兄弟重逢。 赢澈充满真诚地说:“谢谢你,杜栩先生,你救了我的命。” 杜栩拍拍他的肩膀:“我这就送你去甘泉行宫。陛下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我不回去,”赢澈的声音不高,但是态度很坚决,“我已经历生死,从今以后我要走自己的路,我的命运该由我自己做主了。” 杜栩面露惊愕之神色。 “杜栩师弟,”一向老成持重的天伤行者开口,“我与十三师兄也认为此时送公子澈回去不妥。要知道,中秋夜宴发生的事情明显是冲着公子澈来的,无论是谁,得知公子澈还没有死,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是谁,”赢澈抬头望着三个大人,郑重其事地说,“中秋夜宴前,长兴侯薛彭祖曾给我一盒据说能让人皮肤溃烂的药粉,让我给赢净,让他在去西境的路上用。但是我却把那个药粉掺进了卫皇后的香粉里。薛彭祖给我的那个盒子封的很严实,还要我不要随便打开,想必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染了时疫的东西封在盒子里,原本想让赢净死在前往西境的船上。” 杜栩面色凝重:“这么说来,长兴侯中秋夜宴推翻皇后,让你的身世不具备继承权,又想暗中害死公子净……他的图谋是……” “不管他的图谋是什么,”赢澈轻抚腰间那块能够证明他身份的龙珮,“此时此刻我都不能再回去了。听说,你和天孤天伤两位国师同门,一身的好本事都是师从墨家?” 杜栩默默地点头:“墨家自我出师后也就隐逸,只有他们外出寻找弟子,外人拜师是找不进去的。” 赢澈的语气坚定的不容拒绝:“带我去。” 杜栩犹豫着。 天孤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每个人出山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与天孤师弟是让黑龙聚气,三龙归位。但庙堂之高,江湖路远,三龙聚气,龘行争景,注定要有此分离,公子澈便随我们在世间走一遭吧。而你,钜子想必还为你安排了别的任务。” 杜栩点点头:“钜子传信给我,要我立刻赶赴辽东北境,教授另外一个孩子。” “你生来便具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使命,”天伤行者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情,而不要只做你想做的事情。” 杜栩略不放心地问:“那陛下那里……” 天伤行者做了一个令他安心的手势:“三龙只要活着,就势必要分离,也注定要重逢,陛下会知道这一点的,我和天孤师兄会保护好公子澈。” 杜栩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向着赢澈说:“去吧,去看这广阔世界,待我了了任务就去找你,我们还做师徒。” 赢澈微笑着点头。 天孤正色道:“公子澈的名字不能再用,自今天起,你便改名小乙,藏好一切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因为它们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天伤亦补充:“你是大难不死之人,将来必有后福,贵不可言,只是要先在人间遭难。” 小乙和杜栩在岔路口上道别,路边有一颗桂花树,香气馥郁,小乙坚持要目送杜栩,眼看着后者踏上北上的道路,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 太阳已经落山,小乙身体还没回复,便趴在天孤和尚的背上,师徒三人踏向道路的另一边。 “我在梦里一直听见两位师父在念‘蛇我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行走在一旁的天伤行者说:“你本继承天命,但遭逢血光大难,我们求你能舍掉自我,脱离凡尘。” 蛇我八,蛇我八,舍我罢,舍我罢,小乙趴在天孤和尚的背上喃喃地念着。 蓦地,他仿佛忽然悟道:“先死而后生,舍我而无我,不破不立,从今往后,便是我命在我不在天。” 终章 千里东风一梦遥 一支三百余人的商队满载货物由长安出发,先头的领队已经出了城门十余里,而押后的车马还没有出城。长安城的百姓上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还是和靖公主南下和亲的时候,据说这支满载着丝绸、瓷器、玉器、茶叶等货物的商队出了长安便会一路西行通商,先抵达雁门关,在这里会分为两队,一队继续北上穿过匈奴诸部的腹地,直达路希亚帝国的伊尔库茨克城;另一队会从雁门关转向西羌方向,取道月氏、乌孙、楼兰和城郭诸国抵达路希亚帝国,然后两队将在路希亚帝国著名的港口城市圣安德烈堡会合,在那里乘船进入冰洋海域,驶向极北之国——遍布着上百个岛屿,被称为冬境群岛的国家。 冬境群岛是一个独立的联盟国度,有自己的文化和政权,但几百年前冬境群岛的王子娶了格兰德帝国的凯瑟琳女王一世,自那以后宣誓效忠格兰德帝国,但是仍保留冬境群岛的自治权,继承人被称作“亲王”或“公主”。商队会在冬境群岛的爱斯坦布雷港换船,取道峡湾海域再向南航行,便可抵达格兰德帝国的南怀特港,从那里登陆,路上行程大约三日,便可抵达首都敦德堡。敦德堡是一座有着古老历史的城市,名字起源于古格兰德语,意为“山丘之要塞”。而公子淳便会跟随这支商队一路前往西境,完成他质子的使命,一路上乔装打扮为商人之子、平民少年自然是少不了的,为了保障他的安全,商队中还有另外九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作为替身,也会在雁门关分为两队,以混淆刺客视线。 詹姆舅舅为赢淳和瑚琏解释完这一通“公子淳西行路线”后,将羊皮地图卷起来收好。 瑚琏看看阿淳,问道:“那这一路要走多久?” “最快要一年半,这还是不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根据我的保守估计,起码要走两三年。” 已是深夜,烛影在舱内摇摇晃晃,窗外传来海水拍打船帮的声音,此时此刻,月明星稀,风平浪静。 阿淳打破沉默:“那我们呢?要走多久?” 詹姆舅舅拿出另外一张羊皮地图,一边指点一边解释:“我们从博罗岛乘船启程,一直沿着南海走,先抵达暹罗、然后是天竺、再然后在马斯喀特港换船前往霍尔木兹,再一路西行至地中海后北上抵达格兰德国,这个季节出海是顺风的,路程大约需要六到八个月,下一班从博罗岛出发的船是十月初一起航,明年夏天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到格兰德国的首都敦德堡了。” 天色已晚,詹姆舅舅命令两人立刻睡觉,便吹熄蜡烛,走向外间。 阿淳和瑚琏每晚都共同睡在船舱里间的床板上,在大海的津轻浪摇中进入梦乡。 阿淳头枕环于脑后的双臂,听着海浪声,久久没有睡意。公子淳前往西境为质的消息只在极为有限的几位重臣之间知晓,商队便是为了保护公子淳而组建的,表面上是商队,其实是在御林军混入商人队伍中,“偷偷”将公子淳护送至西境的打算。之所以没有正大光明持节出行,为的就是公子淳的安全不受威胁。黑暗中会有很多想至你于死地的刺客,詹姆舅舅如是说道。 而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詹姆舅舅在安排好商队的人选、路线和出发日期以后,则毫不犹豫地带着阿淳和瑚琏走水路一路南下。天亮后就是陆路商队启程出发的日子,而阿淳一行自从甘泉行宫出发以来,轻装简从,已经出了衡山郡,沿湘水一路南下,到溱水再换船,不日即将抵达博罗岛。詹姆舅舅非常小心,几乎不到三天就会带着她们换一条船,有时路线也很迂回,阿淳自小只在太液池中坐过画舫,船一行至大江大河便晕的昏天黑地,每日不是在昏睡,便是在呕吐,全仰赖瑚琏照顾。这两日她似乎总算稍微习惯了摇摇晃晃的船舱,白天的时候勉强能够保持清醒,虽然依然没有胃口,但勉强能喝一些清水了。 就在阿淳又一次因为鱼汤太腥而吐出胆汁后,詹姆舅舅恨铁不成钢地说:“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原本打算在船上让你再多学习一些格兰德语、算术和几何的知识,现在看来还是不要勉强了。” 阿淳已经接受了男孩的穿着打扮,意外地觉得很适合自己;瑚琏因为身量已经窈窕,面容又长得姣美,扮上男装反而欲盖弥彰,詹姆舅舅只能让她把栗色的头发染黑,换上渔家女的衣服,致力于让她看上去“平凡普通”一些。詹姆舅舅严肃地告诉二人要假扮成同父异母的姐弟,瑚琏的母亲是在长安西市卖身的胡姬,两个人的父亲是小有身家的商人,为了还赌债将两人卖给詹姆做侍从/侍女。阿淳和瑚琏都很享受这个假扮身份的游戏,她们自己又丰富了许多细节进去,比如瑚琏是如何遭到商人妻子(即阿淳母亲)的虐待、姐弟两人为何感情很好、两人祖籍何处等等,并且没事的时候就会相互向对方提问,直至答案牢牢地印在心底,她们全身心地接受并融入自己的角色。 九月十五,阿淳一行在薄薄的晨雾中抵达博罗半岛的罗蛇港口。南国的气候暑热湿润,在中原已经进入深秋准备入冬的季节,在这里阿淳身穿夏季的布衫也丝毫不觉得冷。码头工人正在从船上卸货——凌晨出海打来的一筐一筐鱼虾、中原内陆运来的粮食牲口,还有天竺运来的一船船香料。因为几乎所有的海外香料都会自博罗半岛入境再转运至中原各郡,因此这里空气的味道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而香料商人的船靠岸的罗蛇港口更因此被人称作“香港”。 阿淳深吸一口海边混合着香料和海腥气味的空气,振奋精神,赶上詹姆舅舅的脚步。 博罗岛跟长安城比起来是个很小的地方,因此从港口步行用不了多久就进入市坊中心。听詹姆舅舅说,博罗岛自从七月被威武侯和和靖公主夫妇发动军变,从原来的海匪覃嘎农那里接管以后即刻宣誓效忠朝廷,而父皇也准许他们拥有独立于南海郡的自治权,直接接受中央朝廷的政令和管辖。博罗岛本就是东西境海上贸易往来的必经港口和中转站,再加上免关税三年的新政,短短两个月,博罗岛的商贸活动就前所未有的繁荣起来,街市上往来穿梭的是各种形貌、发色、瞳孔,操着各国语言的商贾旅人,买卖的商品也比阿淳在西市上见到的种类要齐全得多,以至于她立刻抛弃晕船的不适,拉着瑚琏左看看右看看,尽管身无分文,但是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詹姆舅舅在码头上给她们一人买了一只石榴,让她们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吃着打法时间,自己则进去驿站寄信。这一路走来,每到一处,詹姆舅舅都会通过私驿寄信回长安,不用官驿是因为他害怕阿淳的行踪泄露被有心人发现带来杀身之祸,毕竟卫皇后的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设计,但是当阿淳问谁是幕后黑手的时候,詹姆舅舅却有意三缄其口,沉默不语。 阿淳始终没有想明白詹姆舅舅的信是寄给谁的:“舅舅通过私驿寄出的信是送不到父皇手中的吧?” “会有人转交给陛下的。” “那万一中间转手的那个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派人来杀我怎么办?” “我是用一种只有我和陛下能看懂的暗语写的信。” “暗语是什么?” “想学吗?” 阿淳真诚地点头如捣蒜。 “等你的格兰德语说的像雅言一样好的时候我就考虑教你。”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阿淳腹诽。 即便在船上晕的日夜不分的时候,詹姆舅舅也没有放弃向阿淳灌输格兰德语的教学,她命令瑚琏一刻不停地对着阿淳念书,书单包括吟游诗人的歌谣、大文学家书写的史诗以及各大家族的历史地理和通婚联姻关系(但阿淳记得一团乱)。她现在虽然已经能够听懂日常的格兰德语,并且掌握了常见和常用的名词和动词,但是到了长难句和花式修辞写作的时候便会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每每挨罚。詹姆舅舅鼓励阿淳在博罗岛期间都用格兰德语与人交流。博罗岛上鱼龙混杂,操什么语言的人都有,基本上这里的每个人都掌握2-3种外语,格兰德语的普及程度还是很广的,但是五湖四海五花八门的口音让阿淳头痛不已,她时常蹙着眉头瞪着双眼竖起耳朵拼命去听,却发现还是听不懂对面的人在讲什么,甚至不确定讲的到底是不是格兰德语。一想到詹姆舅舅说明年的秋天她即将在格兰德国的诺克斯瑞奇公学接受教育,到时候可没人顾及她是个外国人,到时候上课自己能否听懂,阿淳十分没有把握,每思及此,心中都万分忐忑。 一队卫兵从码头的方向走来,阿淳被他们吸引了视线。自威武侯和靖公主成婚接管博罗岛后,父皇立即派驻了大秦的士兵驻防岛上的治安,此刻那带头的卫兵队长正在私驿对面的市坊砖墙上张贴邸报,街上的百姓迅速围成一圈,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阿淳也被吸引过去,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到最前面。为了照顾不识字的百姓,邸吏跟随张贴邸报的卫兵一同前来,并且高声念出邸报上的内容。 “维十年八月庚申日,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净为楚王,立子澈为吴王,悉尔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于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维十年八月庚午日,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楚王净为太子,于戏!悉尔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轶,毋迩宵人,维法维则。《书》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于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 父皇立了阿净为楚王,阿澈为吴王,叫阿淳始料未及的是,关于自己只字未提。 那我算什么呢,阿淳想,‘公子淳’算什么呢? 一双手搭在肩头,阿淳回头,詹姆舅舅把她拉出人群。 刚刚成为楚王的阿净在五日后被正式册立为太子,虽然早知这是既定事实,阿淳也一直认为阿净是适合的太子人选,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也许是因为故事的结局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吧,阿净当了太子;阿澈不是自己的亲兄弟;而自己,则要以陌生(甚至虚无)的身份去到世界的另一端,开始前途未卜的生活。 阿淳跟在詹姆舅舅身后低头沉默地走,路上詹姆舅舅告诉她,长安传来的消息说卫皇后已经妥善葬入帝陵,翠微行宫改建为翠微寺,用来供奉先皇后的国母画像,以托哀思。 一直少言寡语的瑚琏开口问:“那公子澈有消息吗?” 詹姆舅舅答道:“公子澈被封为吴王,说明他从瘟疫中存活,但是却没有回宫,而是下落不明。” 身后传来了卫兵开道的声音,詹姆舅舅立刻将阿淳和瑚琏揽到自己左右身侧,街上的百姓也纷纷站立在道路的两侧,空出一条道来。从右后方行来一辆马车,阿淳远远地就认出了车上和靖公主府的标记。 道旁的百姓们纷纷自发呼喊着“公主长乐”、“公主永宁”,更有小商贩将自己摊位上售卖的鲜花、小吃、水果等献上,和靖公主窦景十分亲民,掀开车帘微笑致意,然后命随从付钱后才一一接过。 詹姆舅舅拎着阿淳和瑚琏的袖子把二人往人群后面扯,尽一切努力不让阿淳暴露在和靖公主的视线里。 “和靖公主现在就是博罗岛的活菩萨,自从她上岛以后,联手威武侯杀了海匪覃嘎农,而且废止了覃嘎农当权时的活人海祭和奴隶制度,再加上朝廷的支持,博罗岛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有钱的捐钱,有力的出力,要给她在岛上建一座生祠,但是被她拒绝了,所以和靖公主每次出门,走到哪里百姓就欢呼拥戴到哪里,她和威武侯就住在半山的公主府里,每次两炷香的路程总要走上一两个时辰。” 阿淳望着和靖公主缓慢前行的马车,幽幽问道:“为什么不能让我见和靖姑姑一面?在长安的时候她总是待我很好,我想和她道个别。” “因为公子淳走的是陆路,不可能出现在帝国南边的博罗岛上。阿淳,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们这么做是为了——” “是为了不泄露我的行踪,免得有人来刺杀我,”阿淳无奈地说完詹姆舅舅没说完的话,“我知道了啦。” 詹姆舅舅在阿淳面前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说道:“你母亲的死到现在还是个疑案,想杀你母亲的人也想要杀你,我必须尽一切可能保证你的安全。甚至连阿淳这个名字出海以后你都不可以再用,我们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阿淳望了望和靖公主驶远的马车,点了点头。 十月初一是一个阴天。 号角声响起,这是发船前的最后一遍信号。载满瓷器、丝绸、茶叶和其他货物的大船“圣女艾米莉亚号”缓缓驶离博罗岛最大的港口——靖威港,向着遥远的公海驶去。 海面上风平浪静,阿淳站在船头,海风迎面吹拂。 她取出颈上挂着的鹰哨,那是杜栩先生在生辰的时候送给她的,不知他是否一早就预见了这场别离,虽然他们根本不曾来得及正式告别。阿淳吹响鹰哨,仰头望天,很快天空上就出现一个黑点,黑鹰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它扇动翅膀盘旋在大船高高的桅杆附近,绕着被风鼓起的帆一圈圈飞行,然后收拢翅膀,昂首挺胸地站在桅杆的最高处。 “在西境,鹰是勇敢的象征。” 阿淳回头,说话的是须发皆白,生着一双碧绿的眼眸,鹰钩鼻,看上去充满智慧的老船长。他身穿褐色的窄袖衣裤,胸前是一件熟牛皮的软甲,上面有许多口袋,里面装着罗盘、羊皮地图、匕首等物;身后披着一领墨绿色的披风,此刻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在博罗岛的半个月时间,阿淳已经不畏惧和陌生人开口,她用流利的格兰德语回答:“在秦国,鹰还象征着荣耀和力量。” “就像你一样,年轻,充满勇气,出海去看这世上所有的奇迹,”老船长微笑道,“是你的鹰吗?” 阿淳轻轻地点点头。 “它叫什么名字?” 阿淳一窒,一直以来,她都没想好要给鹰取个什么名字。 虽然是阴天,但是朝阳还是在东方海天一线的地方亮起了一片光辉,晨风伴随着海水的腥咸之气吹乱阿淳的头发,任凭怎么拨拢依然没用,便放任它尽情吹肆意乱。 “全速前进——” 老船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后,向着阿淳微笑着扶了扶帽檐致意,然后便转身走向船舱指挥起水手们来。 阿淳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又抬头看了看立在桅杆上一动不动的黑鹰,突然想到今天是十月初一。 又快要到冬至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阿淳在心中默默叹道。 她心中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名字—— 冬风。 来自东方大陆的冬风就要刮到西境大陆上去了。 从此后,天长路远,梦魂难度,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