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之重整河山待后生》 引子 澡堂里的诸君 向来千言倚马,声声道家国天下, 到如今只谈风月不言它。 风也,你也曾吹松涛怒,南山篱下,如今传争鸡斗狗语喧哗; 月也,你也曾照烽烟起,碧海银沙,如今化百花含露滴答答。 也罢,忍将锦绣年华都一泡, 整头面修脚,将书剑抛下,那箫声太戚戚还不速换琵琶? 温汤滑水,听一段江湖闲话。 但凡说书,必有开场;但凡开场,必要做出几分沧桑感喟的样子来。男女之事总要先离后合,天下之事总要先兴后亡,非如此,不足以尽兴。 这十几年来,柳二先生的开场白不知换了多少,但不论怎么换,“都一泡”三个字是少不了的。 这“都一泡”在扬州城里未必有多大名气,可是放眼江湖,却当得起“独一无二”四个字。江湖中人往来扬州,张口便是一句:“老泡怎么走?”看那个情形,澡堂的一池子温水,反倒比廿四桥明月瘦西湖佳人更有名些。 江湖人哪,苦孩子没娘,那是说来话长。一个个的打小就冲进了滚刀堆里,一拳一脚地打出名号,说是快意恩仇,其实是仇多恩少处处是非。再加上门派纠葛家族恩怨朋友牵连,随便抓起个人来,身后都是一嘟噜一串的仇家,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偿命。这行走江湖的,有的是长年累月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的,更不用提刀上墙剑归鞘宽衣解带安心泡个热水澡了…… “以上便是我们老泡生意兴隆的原因。” 管事先生袁三正歪斜着身子,瞥着眼前那个半大小子谆谆教诲。 这些年来也不知怎么搞的,老板大开方便之门,许多好友纷纷把徒弟送了来,个个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任凭使唤随意当差”,其实呢,还不是看中了老泡鱼龙混杂又安全可靠,正适合那些老滑头把这种最难调教的小子送来开开眼界。 “明白了。”少年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笑容温和,手脚利落,除了话少了些,样样都好。 “嘿,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没开始想女人,自然不知道银子有多重要。”袁三吮了口茶,又把茶叶呸呸吐回杯中。这老狐狸一眼就看得出来,少年对他的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少年忍不住眉头一皱,尽力毕恭毕敬:“袁三叔见笑了。” 袁三好像存心想要逗弄他一番:“唔,铁敖那家伙是不是跟你说,多做事,少说话,嘴巴放甜些,逢人喊声叔叔伯伯的攀个亲戚,等混熟了之后,自然知道些个咱们不轨的举动。到那时,嘿,正好报效国家,维护朝廷法度,把咱们这帮鱼龙混杂的一网打尽?”他说到后来,嗓门越压越低,摆出一副又凶狠又神秘的样子。 少年抬起波澜不惊的眼睛,轻轻笑了:“唔,差不多就是这样。” 青布门帘里,立即传出一阵哄笑声来。袁三好没面子,用力挥手:“出去出去出去!” “是。”少年转身出门,轻轻巧巧地把门带上。 袁三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回头做出结论:“老泡,这是谁家的徒弟?这小子倒懂事,就是太无趣了。” “哦?都像你一样油嘴滑舌的才叫有趣?”都一泡的老板自然就是袁三口中的“老泡”。他整个身子似乎都伏在桌上,正和一个竹竿般高瘦的中年人商量着什么,一脸的全神贯注。他一边随口应付着袁三,一边手指轻叩着自言自语,“二弟,明天讲汪振衣大战霍瀛州那一段,一定要加上汪振衣焚香沐浴的段子,要说到细节怎么雅致怎么说,怎么玄乎怎么说,要让大家伙儿明白这个汪振衣呢,本来要比霍瀛州稍稍逊了一筹,之所以能打平手,那是在咱们家洗过澡的缘故。” “雅?”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慢吞吞地开了口,“怎么个雅法?” “什么龙涎香,金丝楠竹的大桶,温泉水……嘿,就是咱们老泡后院的那一套呗。”老泡眨了眨眼睛。 “那只能叫做贵,不能叫做雅。”说书的男子抗议了。 “贵就是雅。”老泡敲了敲自己油亮的脑门儿,“不过是几百年来的读书人煞费苦心地花钱而已,想开了就好。” “大哥,你是穷疯了么,什么事情都能拿到外头讲!二哥你也不劝劝他。”听着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议论汪振衣与霍瀛州的一战,袁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再则,谁说汪振衣比霍瀛州逊了一筹,你瞧见了?” “不过是说些闲话而已,老三,你还是放不下呵。”中年男子还是慢吞吞地起身,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向上一翻,立即成了个瞽目盲者的样子,伸手摸过竹竿来,抖抖地点着地,向外走去。 挑开青绸帘子,男子一步刚迈出去,笔直站在一边的少年就连忙伸手来扶:“先生小心门槛。” 老泡捂着肚子闷乐,袁三笑得打跌。 那男子摇摇头,无奈道:“小兄弟,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回道:“回先生,袁三叔还没交代我去哪儿。” 中年男子笑了:“喊我二叔就好。不过小兄弟,你也真是……他不交代,你就不能问他?” “等一等没关系的。”这少年安静得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有一点儿孤独,但是不算阴暗,见柳二先生笑得温柔慈祥,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柳二先生心里微微一酸保持距离的察言观色,这显然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娇儿会有的。他伸手,想要摸摸这孩子的脑袋,但明显感觉到少年的身体一阵紧绷。柳二先生收回手:“你叫什么?” “苏旷。”少年眼里露出狐疑,问得小心翼翼,“二叔,你不是……瞎子?” 柳二先生长笑一声:“障眼法而已,那群明眼人总以为瞎子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来,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虎虎生风地向外走,手里的竹杖挥舞成一团青影。 “……柳衔杯,十六年前已经成名,以武功论,在岁寒三友中排第一。如果你有机会看见他出手,千万要仔细,他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会‘碧海卷银沙’身法的人了……”临行前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苏旷一惊,连忙快步跟上:“二,柳二叔?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既然到了都一泡,总要感受一下浴池的精神才好。”柳二先生慢悠悠地道。 “澡堂也有精神?那岂不是茅坑也有理想了?”苏旷被逗笑了。 “这话你也就能对我说说,你要是敢对大哥说,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柳二先生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诸君哪,不管到什么时候,各位心里都得有那么一小块浴池。就算里头全是苦啊,累啊,委屈啊,难过啊,你也得抖擞精神,把它弄热乎了,哼首歌泡个澡,再站起来的时候就得轻轻松松的,该干吗干吗去。” “这话是谁说的?” “老泡说的。”柳二先生手一指,“也就是你的老板我的大哥。此人好为人师,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指教别人。他将来要是说起这话,你千万要当是第一次听见的。喏,到了。” “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白雾蒙蒙处,迎门的伙计一声高叫,“哟,二先生!” “这位小朋友叫苏旷,你们多亲近亲近,日后就是一家人了。”柳二先生指着苏旷介绍。 那伙计嘿嘿笑了起来:“老泡又拐人家小兄弟来白干活了。” 咦?这伙计对二当家的毕恭毕敬,对大当家的倒是亲昵无礼苏旷心念一动。 “……老泡,也就是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书画双绝,文武全才,可惜二十四岁就退出江湖。唉,当今天下,多了个浴池老板,少了位领袖人才。可惜,可惜,可惜。” 唔……也没有那么可惜吧?苏旷跟着柳二先生入内,边走边想,其实他们好像……还是很快乐的呢。 一、千里横刀颜中望 当铁锅上的白气和运河上的薄雾遥相呼应之时,都一泡的伙计们纷纷起身劳作了。 大桶清水拖地,洗刷浴池,摆放盛衣的柳条筐,在活括竹筒里兑上皂荚水……晨风吹着湿漉漉的空气,让人愉悦清爽。在都一泡做工永远不会觉得乏味,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千里浩荡的大运河会把谁送上门来。 “开饭,开饭!”袁三当家的亲力亲为,挑着大桶饭菜走了进来,一路喊着,“兄弟们来来,饱食战饭,然后干活!” 伙计们轰的一阵欢笑应和,纷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手里的活计,围拢在长凳拼成的临时木桌前,啧啧称赞。 “三哥,就你这手艺,御膳房的师傅也比不上!” “嘿哟,今儿有卤牛肉!” “等等,等等,小苏呢?” “出去练拳了吧?人家小伙子多勤奋哪小苏,小苏,吃饭啦,过会儿牛肉就没了啊哎哎,给人家留两块,半大的小子正长身体哪。” 苏旷赤着上身,一条牛犊短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匆匆跑进来,到屋角拎了桶冷水当头泼下,扯下条布巾,边走边擦着脸上的水。他才不过十三四岁,还没有长成成年男子的身材,但结实灵活,未褪青涩的面孔上已经隐约透露出英气勃勃。他边跑边伸头看木桶里的饭菜几块上好的牛肉还留在那儿苏旷微笑起来:“谢谢各位大哥。”又特地冲袁三点点头,“谢谢三叔。” 在三位当家的里面,袁三是个神奇的存在,他好像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一阵风似的出现,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吃完,然后立即消失。两个多月了,苏旷有一半工夫是用来研究怎么和袁三叔相处的不能不理他,也不能太答理他。袁三叔喜欢讽刺人几句,但没什么恶意,他好像天生就是那种嘴上长刺的人,不扎谁两下,心里不舒坦;但一旦真的伤了人,袁三反倒比谁都过意不去。当然,他身为当家的不好意思道歉,但第二天的菜色往往丰盛得让人大吃一惊。 这里多半都是年轻人,对一个好厨师的需求远远大过一位良师益友。比如桌子就曾经说过,只要每天能吃到袁三当家的做的卤牛肉,就算被他指着脊梁骂祖宗八代也没关系。 问题是,人家毕竟是当家的而不是厨子,送饭仅仅是一种爱好,雪泥鸿爪,率性而为。哪天他不乐意了,大家就得吃大厨房那毫无创意可言的饭菜。 苏旷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沉默而聪慧的青涩少年更有趣的聊天对象了。于是大家吃得其乐融融,袁三当家的也跑得乐此不疲。 袁三捧着饭碗走过去:“小苏啊,初入江湖,何所见?何所思?” 苏旷悠然道:“观烟花三月之扬州,我心中有猛虎轻嗅蔷薇。” 袁三一巴掌抡在他脑门儿上:“我心中有流氓痛打你们这群文人。” 顿时间哄堂大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袁三这样的大盗风格,苏旷紧紧抿着嘴唇,再也不多说一句。 他这一沉默,袁三反倒第一个不好意思起来:“小苏,嘿,你三叔这是跟你开玩笑来着,还不是因为拿你当自己人?” 两个月来不停气地拿我逗乐,这就是自己人?苏旷摇头:“我想交的是朋友。” “嗬!这可就为难喽。”袁三笑眯眯地看着他,“咱们这些个市井粗人,比不得彬彬有礼的君子,什么坐而论道的好朋友,你回京城找找吧,这儿怕是没有。” “坐而论道?不是的。”苏旷眼里闪过一丝温暖而憧憬的光,“师父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江湖上最有趣的就是能结交许多好兄弟,得意时可以喝彩,失意时为你拔刀……” “得了得了。”袁三被逗乐了,“我算是明白铁大人怎么混到今天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就你们这世代相传的硬邦邦态度,不得罪人就挺好了。我说小苏啊,就算是买菜,还得出门讨价还价咧,你当交朋友是捡垃圾,东张西望伸手就来?什么一见如故肝胆相照,那根本就是唉,罢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信的。” 苏旷瞪大了眼睛:“三叔,你现在,不信了么?” 袁三咽了口唾沫。让他在这样的年纪说一些真诚而朴素的话未免太为难了,但让他在某些答案上说谎,不仅为难,而且要命。他讪讪地笑起来:“少废话,干活干活!桌子,愣着干吗,放水!” 桌子欢快地答应一声,跳上大厅正中的木桌,拉动了手柄。 五六口大锅中的热水一起从大开的闸门中涌了出来,浴池中特有的蒸腾的雾气立即弥漫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张咯!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迎门伙计一声招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这人脑子没毛病吧?刚吃完早饭就来泡澡? 苏旷一溜儿小跑地去抓手巾,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过道上,正要递上,就听见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道:“不行。” 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长脸,长身,长手长脚,腰畔还带了把长刀。他按着刀柄,摇头道:“我的刀,从不离身。” “这位少侠,”桌子的绰号之所以叫桌子,意思是什么都能搁,性子随和。不肯解刀的客人他也见得多了,只赔笑,“您恐怕还不大清楚咱们老泡。在老泡您想干吗都行,但是进大池子一不能带刀,二不能带姑娘。您想,您一带刀,那别的客人也得带刀不是?这大家伙儿都带刀,稍微有个不痛快,还不得打起来?” 那位“少侠”坚决摇头:“我不管别人。” 桌子继续赔笑:“少侠您这可就难为我了……要不怎么着?您后院雅间请,爱带什么带什么,清净没人打扰。我们有金丝楠竹大桶,有……” 那位“少侠”这回连头都懒得摇:“我没钱。” 桌子一时词穷,只好苦笑:“那您……换一家得了。” 该少侠理直气壮:“其他家没开门。我要洗澡!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别的客人,你们让开!” 这未免过分了,饿极了抢粮食的还算常见,脏极了抢澡堂的,该大爷还真是破天荒第一位。老泡怎么说也是江湖上的混堂,开门做生意是一回事,规矩不能破是另一回事。 桌子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这位少侠,我们着实是不方便让。您要是不嫌寒碜,我借您一桶热水,外头院子您冲冲得了。实在不行,河里水多着呢,万里长江作澡盆,多有气势。” 年轻人的脸色顿时白得可怕,他一把抓住桌子的衣领:“你说什么?” 苏旷早在一边看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口讽刺:“他说,没钱就不要充大爷。” “混账东西!”年轻人甩开桌子,反手抓着苏旷左手手腕就是一甩这一招实在精巧迅猛,苏旷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力带起,方向正是身后的大池子。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池子里还没加冷水,真扔进去还不得烫掉一层皮? 只是苏旷身在半空,硬生生拧转过腰,凌空变横为直,双足稳稳落地,整个人离水池才不过二尺。他又惊又怒:“被我说中,恼羞成怒?” 年轻人先是懊恼,又是惊讶,但很快面上再度寒冰一块:“久闻都一泡卧虎藏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颜中望,”身后袁三早已不耐烦,“你既然要找事,我陪你走两路就是了,上手找个小孩子,真是英雄。” “你认得我?”年轻人有点儿惊讶。 袁三笑了:“就算没听过朔望双侠,断月刀的名号,我还是知道的。” 千里横刀颜中望,旁若无人颜小朔这一对兄妹,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人。虽说他们还没有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已经有不少人认定三年内朔望双侠必定会名满天下颜中望刀法已有小成,颜小朔的刀法一日千里,而双刀合璧的威力更是与日俱增。按理说,这个时候正是颜中望爱惜名誉的关头,他好端端地跑来闹什么事? “无名小卒,岂敢在岁寒三友面前放肆?只是,若能领教袁三先生的二十四桥折梅手,倒也不虚此行。”颜中望微笑以对江湖上不仅要比能耐,还要比眼力。人家一口气连人带刀叫破你的来历,你就不能傻不啦唧地回答“你谁啊,我不知道”。一般来说,敢开口“阁下何人,我从未听说过”的,基本已经做好血溅五步的准备了。 苏旷还处于不知道谈资重要性的年龄,他慢慢地发觉江湖其实很小,所有人一打照面都互相认得。他只觉得大家都博闻广识,唯有自己是井底之蛙,除了几个顶尖人物,其余的都没听说过。他暗自决定,多去二先生的茶园听听书,将来也好“一口喝破”什么人的来历。 袁三已经和颜中望动上了手。 甫一交锋,二人都小心谨慎,颜中望的断月刀既未出鞘,袁三似乎也没有使出真功夫,但饶是如此,苏旷已经在暗自喝彩了。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出手如此飘逸潇洒袁三再也不是那个圆滑市井的管事先生,轻柔处如花间拂露,刚硬处如罡风折木,出手的每一招不是切在颜中望力道未发之前,就是借势回转于他力道方尽之后。 颜中望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柄乌金刀鞘格挡削刺,微落下风但也游刃有余,丝毫没有拔刀的意思。 叮叮叮叮,袁三左手如轮拨琵琶,四指轮流弹在颜中望刀鞘上。每弹一记,颜中望左臂似乎就微微震了一下,四记之后,他几乎拿捏不住刀鞘,右掌一探,便要拔刀。 袁三右手作提笔式,不轻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颜大侠,你我只是口角之争,拔刀就不必了吧?” 苏旷眼尖,看见颜中望黑衣上已经濡湿一片,他立刻明白过来颜中望早已受了重伤,被袁三这么一撞,伤口立刻迸裂开来。 这样的重伤,颜中望死活非要洗个澡,还真是不要命了。 或许,洗一个澡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颜中望输了一招也不多话,按着胸口,拔腿就向外走。苏旷却追上几步:“等等。” “怎么?”颜中望好像恍然大悟,“是了,小兄弟,你也要指教几招,是不是?” “不是。”苏旷的脸一阵发烫,“你……你有银子买药没有?我,我有伤药。” 颜中望先是皱眉,然后低头,苦笑,伸手在苏旷肩头拍拍:“小兄弟,你宅心仁厚,日后不可如此待人。我,抱歉了。” 苏旷肩头上,赫然是一个血手印。 袁三点头赞许,但还是拉着苏旷:“小苏,不要多管闲事。” 苏旷咬咬嘴唇,又一次拉着颜中望:“你……你这么走不成,开个雅间吧,我,我请你。”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向袁三使眼色,意思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银子。 袁三想要阻止,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叹了口气:“行了,大家干活吧。” 颜中望回头,看着苏旷急切甚至恳求的目光,缓缓点头:“谢了。” “呵……”进入温水的刹那,颜中望痛得哼出声来。 他胸口的膻中穴上,不偏不倚嵌着一粒眼眸大小的木珠,木珠周遭的肌肤已经淤黑一片。膻中是人身气海的大穴,轻触即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留下一条命来的。只是他好像已经不管不顾,扯着布巾擦着身子,双手每一动作,木珠周围立即就有淤血涌出。 “什么人?”颜中望忽然抬头,伸手紧紧握住了水下的刀柄。 “你不必这么紧张,”屏风外那人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老泡有老泡的规矩,既然让你进来了,自然就不会赶你出去。” “是况先生?”颜中望略略缓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来头,也猜得出你的仇家。颜中望,今天的花销我请了,明日清晨,我希望你离开。”那人好像想起什么,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叫我老泡就好。我们兄弟三个,都不想再提过去那档子事了。” “谢了,我明白。”颜中望第二次道谢。 老泡说完话就立即离开了。团花袍子,富贵不到头的员外巾,看上去果然就是个一团和气的当家老板。他怀里抱着一大捆卷轴,四下打量着显眼又合适的地方:“老三,这个挂这儿。” 那面大书“洗尽红尘”的手卷上,落款是昆仑剑派的掌门。接着一张张一幅幅,从中堂到尺方,尽是武林名宿的手迹。不多时,墙上已经没有空地了,袁三回头:“大哥,差不多了?” 老泡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挂上,一个不落全给我挂上!” 袁三失笑:“你这哪里是挂字画,根本就是贴符驱鬼吧?” 老泡撩袍子踢了他一脚:“凡事小心为上,这几十张符咒能不能镇住那群……哼哼,还两说着呢。去,把不相干的都给我摘了。喏,那个《张翰思鲈帖》,还有那个杜牧的《张好好诗》。” 这真是怎一个焚琴煮鹤了得!江湖人任怎么附庸风雅,那手字毕竟上不得大台面。 老泡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用崆峒派掌门惨不忍睹的手迹替换了杨凝式的行书尺牍《韭花帖》。 那边袁三回头:“老泡,还差两个。” 老泡不耐烦起来:“这还用问?不能打的都撤了。” 两人好像都觉得有趣,相视哈哈而笑无论如何,平安过了今日就好。 “三叔,泡叔。”苏旷跑了进来,冲着老泡袁三点点头,满脸兴奋得意,想要冲进颜中望的屋子。 袁三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送药。”苏旷拍拍脑袋,“哦,对了,这是那个人的房钱,三叔你收着。” 他急急忙忙地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往袁三手心一搁,又急急忙忙地向前冲。 袁三第二次扯住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从哪儿弄的钱?” 苏旷笑笑,也不说话。 袁三怒极,一手打飞了苏旷手中的药匣子:“说!” 苏旷从未见过袁三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有些惴惴不安:“三……三叔,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有银子,他就可以留下来养伤了?” “不必再问了。”老泡走过来,一手掀开苏旷腰上的衣服右肋处有碗口大的淤青,显然是新伤。老泡目光也变得严峻起来,“你去运河舟擂了,是不是?你才多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嗬,苏少侠做事真是有担当……嗯?我和你袁三叔缺你这十两银子了?” 苏旷眼里有灵光一动:“泡叔……是不是颜中望得罪了什么咱们惹不起的人物了?” “罢了,你自己进去问吧。”袁三俯身捡起药匣子,拍进苏旷手心,声音提高了些,“小苏,人在江湖是要多交朋友,但也要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旷点头,匆匆转过回廊,进了颜中望的屋子。 袁三一脸的不屑:“他脸皮还真是厚,我这么说居然都不出来。” 但苏旷已经远远地惊呼:“泡叔三叔快来!” 颜中望一条腿搭在桶外,整个人已经晕倒在热水中。苏旷若是再晚来半刻,恐怕他就要成为第一个淹死在澡盆里的江湖客了。 “地上有很大一片水……想必是他听见你说话,急怒攻心,要跳出木桶,反而一跤跌了回去。”老泡搭着颜中望的脉搏推测道。 颜中望伤得比想象中更重,俨然已是强弩之末,连区区一个木桶都挣扎不出来。 老泡回头看了看袁三:“放他进门还情有可原,毕竟客人给了银子,咱们要做生意。可若是给他治伤……若是给他治伤……娘的,老三小苏,搭把手。”老泡发了狠一样,生怕再过片刻,自己就没有了决断的勇气。 袁三伸手抱起了颜中望,自嘲道:“我们哥儿仨真他妈的衰啊。” “这粒是佛珠……少林?”苏旷连忙去拿白布温水和伤药,又是惊叹又是兴奋,喃喃自语着。 少林,这两个字实在有太大的威慑力。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门派有少林那样的声望和地位。它不仅是权威和正统,也是武林的源头与滥觞。数百年来,少林几经风雨屹立如初,早已不是一人一时一事可以撼动比拟的。 近五十年来,少林群僧闭门修行,任由江湖传说日渐一日地将他们推上更高的神坛。即使是最轻狂倨傲的侠客,也从未想过要和少林为敌这大概也就是颜中望的伤势拖到今天都无人敢下手医治的原因。 若是少林高僧动手伤他,那必然是有正当的原因。 “泡叔,我……”苏旷讷讷不能成言。 “不妨事,他若真的罪大恶极,我们再杀了他就是。”老泡出手如风,封住颜中望胸口十余处大穴,小心护住他的心脉。袁三配合得极是默契,手如羽扇经风,已经将那粒佛珠吸在掌心。二人对望一眼,一个压一个提,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粒佛珠已然离体,无数黑紫淤血夹着浓液喷了出来。 “是达字辈高僧的法珠。”老泡的手在轻微颤抖,“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慈悲为怀,千万保佑你手下那群高僧莫要难为我们……” 然后就听到门外有声音 “二先生,二先生,老板吩咐,任谁都不能进去……” “怎么?”脚步停在门前,“大哥,三弟,有什么事是小苏能知道的,但我不能?” 老泡做无语问苍天状,咬牙切齿:“谁给他走漏的风声!”但转眼便高声道,“自然不是。快,快进来。” 二、拳脚避少年 大运河的舟擂之上,本来是有这么一副对子:锋镝欺远客,拳脚避少年。 这副对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劳师远奔的,自然比不上地头蛇好整以暇;人老力衰,筋骨拳脚也定然没有少壮人那样强劲。但扬州城里文化风气最浓,即使是擂台这种最没天理的地方,也不能违背三纲五常。有几个文武双全的前辈好一番议论这一“欺”,如流氓地痞小人得志;这一“避”,似犯上少年忤逆骄狂于是有和事老出来加了几个字,对子就成了:莫以锋镝欺远客,且将拳脚避少年。 温柔敦厚,中正平和,于是乎大家都满意虽然仍改变不了总有少年得意耀武扬威的事实。 就好像有许多人明知道根本做不到连胜三场,但偏要下五两银子的血本领号登台。 公平而暴力的较量,然后胜出,本来就是大多数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 今日得意的少年是苏旷。 第七日,第二场。 擂台下早已掌声雷动,只要再胜出一场,他就是运河舟擂二十年来最年轻的守擂英雄。或许吧,或许师父知道了会笑骂他一声“胜之不武”,毕竟这里只是扬州武人们切磋拳脚消磨时光的所在,真正在江湖中闯出字号的侠士绝对不屑参与,但他不在乎。荣誉掌声啧啧的惊叹和赞赏的目光……这一切的一切像一把野火在灼烧内心,以前从未经历过,新奇而且具有诱惑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运河舟擂,是在一艘巨大的楼船上进行的,入水者为输。大船离岸五十丈,岸上的看客们可以免费,但想要看得更清楚,就要花十个铜子儿买一个小船上的位子,或者索性扔出两钱银子包下一艘小船。自从有舟擂以来,运河上不少人家以此谋生。穷人家买不起船的,也常常划着小舢板,卖些茶水干果之类。总而言之是台上热闹,台下更热闹,若有精彩对决,常常有船主为争位子打起架来。 密密麻麻的乌篷船外,还孤零零地泊着一叶小舟。小舟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标志,只是船头总放着一桶桃花,红红白白的,很是好看。舟上有个姑娘,太远瞧不清面目,只见她穿着条纱窗旧绿色泽的长裙,在烟波夕照之中,显得分外袅娜。 从苏旷第一天打擂起,那姑娘就这么远远看着,也不靠近,也不离开,甚至……都没有换件衣服。 这种被姑娘仰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醉神迷。苏旷早早下定决心,今天再胜一场,然后就去瞧瞧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她是卖花的,就买她一枝桃花;如果她是卖茶的,就引荐她去二先生的茶园那里生意好得多,这儿毕竟太不安全了…… 他兴奋得脸发红,抱着拳四下道:“承让,各位承让!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再来指教一场?” 话音刚落,一条身影便自小舟中掠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他面前。那人穿着件灰袍,戴顶油竹箬笠,也瞧不清脸孔,向苏旷略点点头,挥拳就打。 苏旷连忙侧头闪过,好心提醒:“这位壮士,你未曾报名记号,即使赢了也不算银子,不如嗬!” 拳风劲直刚朗,开阖大气,来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好像也不是来打擂的。 苏旷心中一阵发冷,他自以为功夫已经足够扎实,但拳法比起面前的对手来,根本就像个纸糊的风筝。 那人连发九拳,苏旷连退七步,但无论怎么腾挪跳跃,这个人的拳头好像永远不离他的面门三尺处。 眨眼间退到船头,身后就是滔滔流水,苏旷咬牙,双拳齐出。那人不动声色,也是双拳齐出。苏旷向右微闪半步,左拳直撞那人的右拳,右掌翻手为切,反撩那人腋下两人都是极快,双拳甫接,苏旷只觉得左拳像是砸上了生铁,痛得撕心裂肺,也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但那人也被他一掌撩实,按着右肩,险些痛呼出声来。苏旷拧身反跃,离开船头,那人又是一轮拳直打过来。 咦?熟悉至极的招式。 苏旷心中畏惧略去,这个人……他难不成只会这九招不成? 那人又是连击九拳,苏旷只退了三步。他心中有了点儿数,双掌十字封门,挡住那人的拳头,清了清嗓子,满怀喜悦,略带激动,生平第一次清清楚楚“一口喝破”来人的路数:“好一路伏虎罗汉拳!阁下是少林的高僧?” 那人不点头,也不否认。 苏旷略有点儿心虚:“难道不是?这个伏虎罗汉拳……不是少林的入门功夫吗?” 确实对了,那人脸上已经有了怒色,转头看向船下的小舟,舟中一个黑影静静地道:“玄印,试试他的刀法。” 据说贪嗔痴是人间三苦,在苏旷的想象中,得道高僧应该是被骂到祖宗八代都不动声色的,但眼前这位玄印师父明显是已经生气了,而且是那种被羞辱了的不快。更要命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气从何来只见他回身拔出把戒刀:“小施主,亮刀。” 苏旷想也不想,回头从兵器架上拿下一对护手钩来:“我喜欢用钩,不爱用刀,大师看着办吧。” 玄印又回头,看了看小舟里的发话之人,那意思是他不用刀,要不要打? 那人缓缓点头姑且一试。 玄印挽了个刀花,拉开架势摆出门户。 苏旷扑哧一声乐了,他现在知道这位大哥为什么生气了。怎么看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不仅拳法是入门功夫,刀法也是。天下武功出少林,伏虎罗汉拳和伏虎罗汉刀都是招式最简单蕴涵北宗拳法原理的武术,这些年来早被传播开去,也不知道多少家拳术刀术中都有它们一两招的影子。先不管威力大小,总之,是个练家子,至少都会认识。 基本功再重要,有谁乐意十几年如一日地“入门”玩儿? 想必是闭门宅居太久了,玄印大师显然缺乏和人沟通交流的能力。他继续摆开门户,等苏旷出手刚才拳脚功夫是他先出手的,这一回总不好再以大欺小。 苏旷双钩向怀中一抱:“玄印大师,不必试了,你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是。” 玄印动起手来固然是疾风骤雨,说起话来却实在磨人。他万事不敢擅专,又一次回头:“师叔祖,师叔,这……” 苏旷等得,下面的一众看客可等不了了。听见“少林”二字的一概沉默不语,没听见的却一起发喊起哄:“打不打了?不打退钱哪!下面的是你师娘啊?什么都要问!” 舟中人再也坐不住了:“慧权,你去问他。” 也不见人影晃动,苏旷面前立刻又多了一人这手轻功实在漂亮,看客们立刻缄口不言,暗地里议论今天这场架怕是难得地好看。 来人修眉长目,面孔如泰山之石,方方正正。他单掌含胸一立:“少侠,请。” 苏旷一拳挥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今天遇见了一位高手,而且是终生难忘的高手。同样的九路伏虎罗汉拳,在这个人手里好像有了魂灵。曲柔回环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的拳直上直下,拳风磊落,如大漠烟尘逐随奔马,滚滚而来。苏旷无论何时转身,都能看见慧权的凛凛双目,无论何时格挡,都能看见拳头逼面而来。苏旷出手越来越快,但慧权依旧疾中带缓,拳拳留有余地,只逼得苏旷渐渐抛却套路花哨,一拳接一拳,也刚硬迅猛起来。 慧权的眼里,渐渐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这孩子的基本功可以算得上扎实了,可惜就可惜在师承苏旷所学的一切功夫都是直指“击技制敌”四字,这样的武功迅捷有效,假以时日,他必定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但也仅此而已。 江湖代代都有这样的高手,一时无敌于天下,百年之后,不过留下一个名号而已。这样的高手属于江湖,但永远都不属于武林。江湖中人习武为人,武林中人习武为己,这两者在当代并无高下差别,但一个武学大师却可以为后世留下一些东西。这两者缺一不可,正是江湖的刀光剑影吸引无数少年人走进来,但也正是武林中的坚忍开创,把一些薪火相传的东西递下去。 慧权从这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上看见了一种醉意强弱悬殊,胜负已分,他索性不再思索应对之道,而是被自己的拳法吸引,全身心地领略北派少林拳术的精髓,一招接一招,越来越酣畅淋漓。 慧权深吸口气,一拳直击这正是天下习武之人的入门招式,黑虎掏心。 苏旷来不及闪躲,拳锋已在眉睫之前,他只觉得慧权的指节几乎触到了自己的鼻梁,脸上寒毛都是一竖。 苏旷皱眉,反掌切向慧权内肘,右手变拳为指,直点慧权喉结。 慧权目光不变,缓缓一拳推出,依旧是黑虎掏心。他的气息充沛至极,拳法似曲非曲,似直非直,一线之间,似乎有无穷变化。 慧权是少林第一武痴,今日可谓苦心孤诣,自家师叔还在台下坐着,他也弄不清眼前的少年是敌是友,就大起爱才之心,要点破他拳法本宗之道哪想到这一拳击出,苏旷反倒不再苦思冥想,目光一晃,眼珠子滴溜溜向一侧望去,嘴角也泛起笑容来。 慧权大是好奇,也顺便瞥了一眼,胸中一口真气恼得险些走岔远远的,乌篷船上桃花艳艳,绿衣的姑娘好像极其关切,正扶着船橹探头遥望。苏旷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就温柔款款地含笑致意,百忙之中抽空点了点头,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满是绯红。 罢了,终究是看走了眼……慧权变拳为爪,扣住他肩头:“小施主,颜中望在哪里?” 苏旷回过神来,但半边身子已在慧权掌握之中,哪里还能挣扎。他咬牙:“我……我不知道。” 慧权摇头:“小施主,此事与你无关。颜中望盗我少林刀谱,伤我同门,这是门派恩怨,你担待不起,带我去。” 他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本来此中内情根本不需要告知一个陌路少年,但他出语诚恳,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动机。 苏旷挺胸抬头,理直气壮:“既然与我无关,三位大师自己找他就是。我打我的擂,你们找你们的人,井水不犯河水。” 慧权叹了口气:“小施主欺我眼盲不成?你不认得颜中望,那这破月七式,是什么人教你的?” “若不是你们抓他妹子,颜大哥何必和你们为难?”苏旷恼道,“他伤成那样,你们非要他性命不可么?” 他这句话喊得又急又响,底下看客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舟中老僧再也坐不住,也跃上大船来,面沉如水,“少林百年清欲,岂容你信口胡说?那女娃儿女扮男装偷窥我少林绝技,颜中望持刀伤人强抢刀谱,我若放任他二人离去,少林颜面何存?慧权,你还啰唆什么,押他带路!” 慧权轻轻推了推苏旷,小声道:“莫要逞强。我师叔疾恶如仇,脾气火暴,你少说两句。” 苏旷根本就不是少说两句的年纪,一口气反而上来了:“颜小望也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你们的刀谱,至于就要废了人家小姑娘的武功么?颜大哥已经口头赔罪,你们不依不饶,还要他怎么办?我听说禅宗弟子讲究心性不起不动,离念离相,大师你满眼门户之见,动辄赶尽杀绝,依我看少林也唔!” 他被慧权一把捂住了嘴。 老僧渐渐动了真怒:“慧权,你又擅自做主放开他,我倒要听听!小施主,依你看,我少林如何?” 苏旷嘻嘻一笑:“一直被血洗,依然是泰山。” 这一下,众看客连“哗然”都不敢了,满场鸦雀无声,唯有滔滔河水翻滚南下。夕阳中运河如血练,春风已冷,肃肃如秋。 三个僧人一起变了脸色数百年来,少林是江湖中最倒霉的门派,但凡有邪魔歪道要染指天下,必定拿少林开刀,大小战上百次,败多胜少,死伤无数,说是“一直被血洗”倒也没有冤枉他们。但是这种伤疤,又有哪个门派不是深以为耻的?也就是这种初生牛犊敢随随便便说出来。 慧权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跪下:“师叔息怒,童言妇语,百无禁忌。”一边回头,“还不快认错。” 苏旷也明白自己一时失言,但要他跪下认错,实在抹不下面子,一时嗫嚅:“大师,我我……” 老僧脸色极是难看,但他总不好当真难为一个半大孩子。他伸掌在苏旷肩头一按:“跪下。” 无论是身份礼数情景……最好是识时务为俊杰,苏旷也不是那么不懂事,但是不知怎么了,今天就是拼命想要逞英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第一次有姑娘眺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崇拜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血在烧,只觉得有豪情万丈,宁死也绝不丢人。 肩头似乎有千斤之力,苏旷只觉得浑身骨骼都要碎裂了,再也支撑不住,想也没想,一腿斜飞出去。 老僧闷哼一声,忽然就蹲下了这一脚踢得不大是地方,大师们虽然清心寡欲,但该痛还是会痛的。 苏旷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堪堪跑到船舷边,正要往下跳,身后破空之声迅疾,不知什么东西向背后和双膝打来。苏旷腾空一跃,躲过下盘暗器,但另一粒是无论如何也闪不过了他咬牙听天由命,但是身后咄的一声响,回头看时,一支毛笔已将一枚佛珠钉在甲板上。 苏旷向左侧一望,大惊:“袁三叔?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袁三摸着唇边的细细胡须道:“怎么了?你泡叔能开澡堂,你三叔就不能做点儿小本生意?小苏啊小苏,袁三叔是怕了你了,怎么在家想听你说句笑话这么难,跑外头来就敢给我开这么大玩笑?”他回头,一躬到地,“达能大师是戒律院首座,德高望重,何必跟一个黄口小子计较?稍后我命他叩头赔罪,要杀要打,不争一时。颜中望就在我处,还请移步都一泡,咱们万事好商量。” 达能大师勉勉强强站直了腰,似是要从袁三那张精明油滑的老脸上寻出些昔日痕迹来:“你是……袁不愠?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都一泡是” “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容身所在,说来还是托了大师的福。”袁三摇着脑袋,好像要把当年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摇去一样。 达能双手合十,轻宣一声佛号:“罢了,看在你和况公子的面上,请吧。” “都一泡就在那边,一盏茶工夫就到。大师请。”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河网密布,他们正沿着一条青石小街向都一泡走去。身边就是条小河,船橹吱呀,伴着些轻快的笑声过日子的抱怨声。平静而悠然的生活如同落在水面的落花,打着卷儿奔向远方。 苏旷走得有些发急,拉着袁三的袖子问道:“三叔你怎么……” 袁三递给他一纸公文:“小苏,交朋友是件好事,只是结交须谨慎,你当兄弟是白菜,满大街都是?” 是扬州府的公文,上书颜中望杀人越货,强抢漕银五万两,悬赏天下,有告知者即予花红五千两云云。 公文上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那时候颜中望应该是在离开少室山,一路逃向扬州的路途之中。 “不会……不会是真的。”苏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不会是真的?”袁三意味深长地笑笑,“运河官船上死了十三条人命,这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小少爷,你也该关心些民生疾苦才好。” “我……”这两个多月恍如隔世,苏旷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进神捕营,成为一个公门之人。 “此事惊动不小,令师铁敖已经离京南下,此时恐怕已到扬州四五天了。”袁三晃晃脑袋,“走吧走吧,别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 苏旷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说不清道不明袁三叔早就到了,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才压轴登台;这五六日下来,颜中望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来历,也知道他日后必定是神捕营中人,偏偏藏起这么一桩事情不和自己交代。他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状时,这些长辈们偏要教自己敞开心扉;到了他欢欢喜喜敞开心扉的时候,那些教导他的人又说,你真幼稚,做人要谨慎防范些才好。 “你们,你们什么都知道?”苏旷的眼里有了一丝冰凉,手被袁三扯着,但已经不知道走向哪里。 “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连窝藏了要犯都不知道。万一掉了脑袋,岂不是很冤枉?”袁三笑嘻嘻地道,“更何况本府的总捕头肖之龙肖大人,隔三差五就来盘问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想不知道都难哪。” “我,我想不通,颜大哥那时候已经伤得很重,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去劫什么漕银?但漕银若不是他劫的,公文上为什么指名是他?三叔你们要是真的都知道,又为什么冒风险出手救他?”离都一泡越来越近,苏旷苦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念师父。师父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些为什么?”袁三悠然,目光里透出一丝狡猾来,“小苏啊,我只问你,如果这件事真是颜中望做的,你怎么办?” “不会的。”苏旷说得斩钉截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颜大哥就算有本事劫下来,但凭他一个人,也没法子带走。更何况以我师父的速度,若真要找他,早就到了都一泡。但他迟迟没有举动,其中必有蹊跷……三叔,你不明白,我和颜大哥是兄弟,我……反正我信得过他。” 这句话说得连达能都苦笑起来。袁三嗤了一声:“就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义气?小苏,我知道兄弟两个字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练拳呢。” 三、兄弟二字当下酒 数日前。 都一泡的后院,几许深深。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不见灯火,只有断月刀拽着月光纵横。小小阁楼上,兄弟三人都负手而立,看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休息一下吧。”苏旷不忍,回头对颜中望道,“我去打擂,其实也是因为好玩。颜大侠,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少废话。”颜中望住刀喘息了几口,接着道,“破月七式,招招都是虚招,又招招都在实处,如羚羊挂角,流水浮灯,无迹可寻;如月圆月亏,往复流转。你看月光千变万化,其实月不曾变。这一式‘浮云蔽月’力出三分,藏有十九个变化,可进可退,视敌人后手引而待发,你仔细看……” “住手,你不要命了?”苏旷见颜中望胸口的伤势又被牵动,一急之下,伸手想去夺刀,颜中望笑笑,身形只是微动,却在苏旷狂风暴雨般的进招中游刃有余:“来得好,小兄弟,你看仔细,我此时内伤颇重,气力远不如你,但是你想要近身夺刀,依旧万万不能,这就是破月七式的变化之道……” 袁三远远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颜中望已经抱了死志,我倒是小看他了。” 老泡抱着双手:“我看倒未必,焉知不是以退为进,想要激我们三个替他出手?”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这话分明透出自己已经有了多管闲事的打算。 柳二袁三一起笑出声来。果然是自家兄弟,那笑声轻,慢,然而坚定,似乎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默契一般。良久,柳二才道:“当年若是有人替我们伸把手,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袁三转头:“二哥,怎么,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好么?” 柳二单手指了指院中的松树梅枝:“盛世太平,笙歌宴舞,自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要在桃红李白之中找出岁寒三友,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老泡和袁三都已经其乐融融,唯有他胸中块垒杯酒难消,宁可扮作盲眼先生说些闲话野史。他自嘲茫茫人海,无处可以青眼相待,索性做个睁眼瞎罢了。 袁三知道他心意,点头道:“我就知道,颜中望的事情,二哥不知道便罢,只要知道,咱们这都一泡,也差不多到了关门大吉的时候了。” 柳二疑惑道:“哦?” 袁三笑得发狠:“二哥,来的是达能。嘿嘿,这回算是冤家路窄。” 远处已经能听见颜中望畅快的大笑声:“好好好,小苏你果然学得不慢!明日擂台上要小心琢磨变化之道,等回来我传你第七式,这破月七式,你就算是学全了。” 苏旷为难地道:“颜大侠,明日我还是去替你抓药吧,这擂台不上也罢,我自己练练……” “胡说!不比不成武,不练不成招。天下有什么功夫是你能自己比画出来的?”颜中望气力已经不逮,索性席地而坐,“惜乎无酒。” 苏旷一拍脑袋:“稍等,我知道二先生床下藏有好酒,我去去就来!” 老泡也不回头,冷笑道:“当年是什么人戒酒,要我们哥俩一起陪着?” 柳二低头推诿:“又不是我一个人,老三也早就破了戒。我们只是顾惜大哥你的身体……”他一脚踢在袁三膝弯,“还愣着干什么?看不见大哥的眼色?拿酒!” 楼下苏旷抱了两个酒坛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颜大侠,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酒,只随意拿了两坛,你看看?” 柳二骂了无数遍“引狼入室”,一口气无处发作,回头冲着一溜烟儿蹿上楼的袁三骂:“你还没一个小孩子跑得快。” “好酒,好酒!想不到柳二先生居然是我的知音。”颜中望啧啧赞叹,又问,“小兄弟,你会喝么?” “会。” “醉过么?” “这倒没有,”苏旷看颜中望已经举起酒坛就要往嘴里倒,连忙拉住,“颜大侠,空腹饮酒恐怕伤身子,你等我去找两样下酒菜来。” “小小年纪,婆婆妈妈。”颜中望斜眼瞥他。 苏旷被他激得血气上涌:“好,颜大侠,我陪你!” “去去去,把大侠那两个字给我省了。”颜中望苦笑,“我如今哪,侠名有亏,当不起这两个字了。小兄弟,你记着,将来千万不要徒慕虚名。大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辛万苦,别人当你分内之事;你一旦行差踏错,立即就人人皆可诛之。” “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大侠还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楼上的袁三也收拾起嬉皮笑脸,好像想起了什么旧事。 “是。颜大哥,我敬你。”苏旷举起酒坛,闭着眼睛就灌。 “好!我生平幸事,就是有个好妹子;生平乐事,就是交了你这个好兄弟。”颜中望哈哈一笑,“幕天席地,你我就以兄弟二字下酒,快哉!” 柳二先生指节在窗台上轻轻一叩:“好!我们兄弟拿他们兄弟下酒,不亦快哉!” 他们已经老了,不会再像楼下那对年轻兄弟一样碰杯高叫,只各自静静吞下一大口酒,举碗遥祝。 难言的默契,像是在敬彼此的少年时节。 “颜大哥……你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苏旷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急酒,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颜中望重伤之下,酒量比平日浅了许多。他敲着坛子,一字字拖长了腔调:“余非好酒,唯恨别肠。” 苏旷歪头道:“别肠?什么别肠?什么人要离别?你要去哪里?” “江湖人本来就是如此。小苏,你日后就会明白,人世无常,邂逅跟着邂逅,离别跟着离别,说什么后会有期,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来来来,喝酒!酒是好东西,大醉尽兴,再无遗憾,痛饮从来别有肠。”颜中望已经醉眼迷离,“日后你去东海还袖崖看看我妹子小朔,这丫头恐怕还在胆战心惊地等着我责罚她。嘿嘿,我平生之憾,就是不能见她得觅如意郎君……咦,小苏,你怎么了?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苏旷的眼睛微微红了,只是泪水转了两转,又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已经明白颜中望的意思,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微笑道:“颜大哥,婆婆妈妈的是你不是我。你妹子爱嫁谁嫁谁去,丫头的事情我才不掺和。等那些人来的时候,我陪你打一架就是了。” “你敢!”颜中望沉下脸,“小孩子懂什么!” “不就是区区一个少林么?慢说你是得罪了少林派,就算是……这个就算是……”苏旷挠挠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比少林更威风的门派来,啪的一扔酒坛,“我管你得罪谁呢,总而言之,天下之大,还少了两条性命不成?” 袁三在楼上赞道:“好小子,可惜入了公门,不然十年后江湖上又多一条汉子。” 老泡回头道:“老三,你少乱来!我再说一遍,颜中望的事情,等我查清楚咱们再插手。” “等我们查清楚,那位达能大师早就风风光光地回少林寺邀功去了。”袁三哼哼。 “大哥,”柳二不耐烦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多事,我和老三去就是了。” “不错,”袁三附和道,“我们总不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下去。” 老泡回过头,脸上已有怒色:“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一怒之下出口,三人都是一怔。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一模一样的话…… 十六年前的江湖,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魔教少主霍瀛州率众北上,要会一会中原武林群豪。 当然,“魔教”二字是中原正道的喊法,江湖人说起来没什么创意,但凡不认识的新兴教派,一概称之为魔教。众口铄金,也容不得霍瀛州不认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自古以来,凡是被叫做魔教的,大多实力惊人。 霍瀛州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被称之为“一步登天霍瀛州”。 以少林为首的中原武林自然震惊,但个个自问不是霍瀛州的对手,无奈之下,请出了当时公认的第一才俊昆仑剑派长徒汪振衣。 袁不愠就是汪振衣的同宗师弟,奉命带了名帖,一路东进,要替师兄约战。 霍瀛州自恃甚高,既然汪振衣出手,他也不再和闲杂人等为难,也依足了规矩,派出视为左膀右臂的柳衔杯去应战。 袁不愠和柳衔杯会于扬州,扬州武林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于是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况年来本来又紧张又兴奋,也不知该怎么尽“地主之谊”,柳袁二人一提出游玩要求,正对他的胃口他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的,另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约定放开江湖琐事,先玩他三个月,到时候再一决生死。 这三个月下来,况年来使出浑身解数,柳衔杯和袁不愠走街串巷,昏天黑地,玩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但两人也都知道,迟早总有一战,无论如何,总不能背叛自己的师门。 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了。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汪振衣和霍瀛州一个也没有来。 此时扬州城已经聚满了无数看客,一时间,况年来府上门庭若市,都是来询问详情的。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是新手,谁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又不好意思向一些武林前辈打听经验,昆仑和南海又都没有训练出可以万里翱翔的信鸽,无奈之下,二人只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 消息传回来,很让人气馁。据说汪振衣和霍瀛州已经见过面了,二人惺惺相惜,不想当众比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战了一场,鬼知道结果是什么。 如此,二人只好按兵不动,继续瞎等。 此时已是秋天,扬州城的秋日别有风味,空等着也不是办法,两人便继续邀了况年来同游,顺便发发牢骚。 一等三个月,等到连扬州的冬景都看腻了,还是没消息。二人心情一般郁闷,又各自派人回去打听,请示一下自己如何是好,结果是一次不如一次。一直到了春风又绿运河柳的时节,两个人的属下连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况年来忍无可忍。他实在没想到他妈的地主之谊如此没完没了,只好自己派人去打探消息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弄了个清楚。 首先,魔教少主失踪,教中内乱,柳衔杯的属下很有可能在内讧中被杀了;其次,昆仑山大雪封山,袁不愠的属下压根儿就没回去成。到后来才知道,因为汪振衣不见了,昆仑剑派必须另选掌门弟子,汪振衣的师父孤掌难鸣,被师兄弟们排挤,一怒之下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另外一个徒儿,他也无暇考虑。 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扬州城的荷花都开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明白了一件事离得太远的两个门派,不宜决斗。 于是,况年来把“地主之谊”从十六年前尽到了十四年前。这个时候,柳袁二人对况府已经熟悉得和自己家差不多了。 反应迟钝的中原武林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满,大家又很热心地开了一次会,决定总要有点儿作为铲除魔教余孽,也就是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会了七八分的柳衔杯。 一日,柳衔杯和袁不愠抱着大包莲子,提着三坛莲花白并肩“回家”,又顺便议论了几句况年来的贴身丫鬟和风雨楼的红姑娘有几分相似,大喊大叫着况年来过来喝酒况年来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两张英雄帖,默默递给袁不愠一张。 三个人什么都明白了。况年来是扬州武林青年一代的领袖,袁不愠是昔年应战的昆仑弟子,按理说,他们责无旁贷。但是世间事讲究情理,情,总在理前。 此一时,彼一时。 “我……我毕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袁不愠颓然道,“等一等……我把剑扔哪儿去了?” “在你书桌上香炉的后面,和一堆《素女经》《西窗绣像图》什么的扔在一块儿。”柳衔杯默默地道,“袁大侠,日后,少看点儿淫书。” “滚滚滚”袁不愠正要斗口,忽然听懂了柳衔杯的语气,他浑身都在发冷,“你喊我什么?柳衔杯……你要干什么?” “正邪不两立,二位,我自然是要去会一会中原武林的群豪们。”柳衔杯转身,想要出门,况年来却挡住了他的路。他低声道,“让开,我不想和你们动手。” 况年来一掌拍在墙上:“让开?柳衔杯,你这两年来吃我的住我的玩我的,现在连衣服鞋子都是我况家的,你敢就这么出去?” 柳衔杯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办?自行了断?” 况年来木然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衔杯,你不能出去,扬州城里全是要你性命的人。” “罢了,其实我们当年本该一战的。”柳衔杯回头,立掌如刀,“你们谁来?这两年较量了不少次,咱们这回真刀真枪地比画比画。” “别,我的剑找不着了。”袁不愠呸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找着了我也不跟你打。我怎么着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算不上中原武林的人……去他娘的,我就算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和自己兄弟动手。况年来,你看着办吧。”他开始还是对柳衔杯说话,一转头已经和柳衔杯并肩而立,冲着况年来扬起了脖子。 “谁是你兄弟!乱攀什么亲戚?姓袁的,滚回你的昆仑山去。我再说一遍,剑在你那堆淫秽书下面。”柳衔杯推开袁不愠,看着况年来,“况兄,你请吧?” 况年来憋得满脸通红,怒吼道:“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一掌一个拍开柳袁二人带来的酒坛的封口,左右手各自提起一个扔了过去:“刚才是谁说的自己兄弟?” 袁不愠提着酒坛:“我说的。” “从古到今,哪有我这么窝囊的东道主?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发一张破纸,我就得把你们领回家,一招呼就是两年,手把手带你们两个蛮夷土著游山玩水,逛青楼吃馆子,教得你们一嘴风花雪月淫词滥调;现在又来张纸,跟我说要动手?”况年来深吸一口气,“我谅他们也不敢动我的家人!干了这坛酒,咱们一起出去。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能活,咱们接着鬼混;要死,死一块儿得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对望一眼,柳衔杯已经热泪盈眶,跪下,轻声喊:“大哥。” 三个人一起拜了八拜,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们是,兄弟。 “走!”况年来一手一个拉起他们来,“出去会会天下群雄。” “走!”柳衔杯笑了起来,“三弟,别忘了你的剑在” “有完没完!”袁不愠怒气冲冲地大喊起来,一头冲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三把剑。 后来那三把剑都扔在大运河里。 那是兄弟三人永生难忘的恶战。谈判羞辱和妥协他们功夫很高,中原武林并不想付出太过巨大的代价,最后达能大师慈悲为怀,网开一面,“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交换的条件是从此弃剑,退出江湖。 再往后…… “都一泡到了。”袁三眯起眼睛,指着远处的招牌对苏旷说,“你真的不想试试你颜大哥,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你走出来?” “不想。”苏旷很坚定,“我不想让我的朋友试探我,我也决不会怀疑他。” “那刚才我问你的,”袁三说,“如果颜中望真的劫了漕银,你怎么办?” “我亲手抓他伏法。”苏旷咬牙,“但是,若他没有,我和他共死。” 夜风清凉,都一泡的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挑了起来,照得那三个字温暖如家。 颜中望穿着来时的黑衣,一手按剑,缓缓走了出来…… 四、佛武之道 “达能大师,久违了。” “况公子,这” “这都一泡就是过去的况府。不过况家早就散了,大师喊我一声老泡就好。”老泡信手指点,“倒是况园还在,只是里头也没多少旧时风物了,只乱种了几株花木,二弟在里头说说书,咱们兄弟讲讲闲话。大师要是有雅兴,明日我陪你转转。” 一别十四年,昔日的广陵公子鬓间已经多了白发,温馨笑面下,也不知藏了几许沧桑。昔日的大和尚也已经成了老僧,眉梢口角,尽是如刀刻的皱纹。 但凡三个以上的江湖人凑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之后就要拔刀相见,也总有说不完的废话。但苏旷显然还没到能够分清楚直率和直接之间区别的年龄,他顾不上老泡和达能的互诉当年,直截了当地问颜中望:“你究竟劫了漕银没有?”口气生硬,憋得颜中望一怔。 “劫了。”颜中望也干脆利落地答复,“我说过,侠名早已有亏,当不得大侠二字。”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你并没有问过。”颜中望静静地笑着,“我不知道需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小苏。” 难以名状的愤怒和失望涌上苏旷的心头。 曾几何时,心中有细若游丝的依恋升起,织成一幅幻象,苏旷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义气遇见一个朋友,足以托付生死,哪怕世界都站在对立的一面也没有关系,反正有那份热情那份血气一切都足够。但现在,他所谓的大哥对他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就可以了。 苏旷抬着头,好久才嗤了一声。 颜中望好像嘲弄一样:“怎么了小苏?一句实话而已,你担当不起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苏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息在喉间急促,不成句子 “你!”你没有骗我,但是不尽不实。 “我!”我可以不在乎一条命,可是有些天经地义的道理和法律,你要我怎么不在乎? “原来……”原来酒酣耳热的义气,当真是经不起试探的。 “原来你看错人了,是不是?”颜中望一眼瞧出来苏旷渐渐冷下去的目光,继续笑,“现在明白还来得及。小兄弟,以后做人不要那么轻信。” “你说得没错!”苏旷针锋以对,他发现自己讽刺人的天赋也不错,“我是瞎眼看错人了。嘿嘿,颜大侠你是担当不起了,颜大哥……你好像也担当不起。今后不知怎么称呼……颜大大?” “颜中望素来只是颜中望而已。”颜中望伸手想要拍拍苏旷的肩膀,却被苏旷退一步让开。他苦笑,“罢了……反正今后你也没什么机会称呼我。” “大哥,”柳二先生匆匆走进来,看见达能,避开了目光,只递过一封书函,“适才肖之龙肖总捕头过来一趟,说的是……那件事。他说有封急信,要大哥你仔细看看。” “哦?是铁敖。”老泡展开信笺,几行匆匆急书 况兄如晤:颜中望劫掠漕银事,君已知否?此般行径天人共愤。运河修漕事关百万黎民,救命银两岂可妄动?本欲即刻拨兵拿捕,又恐白日伤及无辜。望况兄安抚颜贼,勿贪小利而失大体。官中人马不日将至,颜贼泯灭天理,侠义辈当共诛之。望兄紧守口风,速速布置,勿使潜逃。 铁敖上 虽说是私人信件,但是装在扬州府的公函封套里,大约也说明了一切。 “小苏,这是尊师先礼后兵了。”老泡不以为意,随手将信函递给苏旷。 苏旷皱一皱眉。真奇怪,师父平时下书从不是这个风格,啰里啰唆义正词严的,哪有半分天下第一名捕的风采? 老泡又转手将信递给达能,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大师,今日天色已晚,三位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如休息一夜。至于颜大侠……他是投官自首还是随你们去嵩山,你们自己商决。如何?” “况公子今非昔比,老到沉稳,实令老衲刮目相看。”达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就依公子所言,待颜大侠了结了这桩公家官司,我们的事情再议论不迟。” 他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有官府动手,私人恩怨自然就靠边站。少林再怎么说也不过是江湖门派,乐得民不与官争,置身事外最好。 袁三拍手叫好:“看来大师也是今非昔比了。什么规矩不规矩,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这敌意强得无法掩盖。 老泡一扯他衣袖:“二弟招呼客人,老三小苏,你们跟我来。” “泡叔?”一进后院客房,苏旷一手关上门,急不可耐地问,“你们想怎么办?” 老泡点头道:“事不宜迟,照原计划动手。老三,你去备条小船。” 袁三道:“早就备好了,就在门外河里,随时可以送他出去。” 苏旷插话:“什么计划?” 老泡解释:“片刻之后,二弟会找个借口旧恨重提,用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向达能挑战,我去拖住那个慧权,你拖住那个跟班小和尚然后老三送颜中望出扬州。只要进了运河道,谅那些少林和尚也追不到他。” “泡叔,我……”苏旷呆立良久,摇头道,“我做不到。” 袁三奇道:“咦?是谁一口一个颜大哥,要和人家同生共死来着。怎么,真的当不起一句实话么?” “不一样!”苏旷觉得心中有团火在慢慢落下来,落在冷冰冰的刀锋上,一边写着“是”,一边写着“非”,他必须做个抉择“信上说得没错,五万两银子事关数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我不怨他骗我……但是这件事,他不该做,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泡叔……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他,但是你们不能这么做。国家律法,任何人,都不能触动。” 老泡嘿嘿地乐:“他他他,他是谁啊?” “颜大哥。”苏旷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待我很好,其实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一个为了妹子开罪少林的人,一个为了滴水之恩愿意传授自己毕生绝技的人,一个做了十年大侠的人,他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事来!” 老泡简直想要为他鼓掌:“说得好,再说多一句,就碰到症结了那小苏,你说,一个重情重义身负重伤的大侠,他为什么要去劫那五万两漕银呢?” “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 老泡敲着额头,急躁起来:“不知道你就得想!想不通你就会少一个朋友,还是你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苏旷,你开始不肯交朋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逮谁喊谁大哥,这叫什么?轻率。认识没几天,连人家干什么的都弄不明白,然后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叫什么?轻信。但那些都不重要,你这么大年纪,老成持重的看着也嫌讨厌。你泡叔喜欢教育人,现在我再教你一点儿有用的不管你怎么交上的朋友,不要轻易否定他,‘看走眼’这种烂话很伤人。我只问你,颜中望今天走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再找你解释,你也怨不着他他为什么还不走?是他走了我们就护不住你,还是他喜欢逞英雄?他若喜欢逞英雄,当时就不会一溜烟儿地从嵩山跑到扬州。小苏,你还不明白?他本来就是不想欠你而已。你贸然冲过去一声‘大哥’把他的心也喊热乎了,他怕你失望。不过说实话,你失不失望我不清楚,但你挺让他失望的。你今天说的话,小人!” 老泡的神情很严肃,苏旷也很受伤。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我?小人?” 老泡点头:“一进一退小溪水,一反一复小人心。你不是,难道我是?” “可是,我……”苏旷想要解释。 “你什么你?”老泡啪的把信拍到桌子上,“我和铁敖已经多年不见,但以我所知,如果颜中望真是劫了五万漕银,他直接过来抓人,谁敢说半个不字?你真以为就那个半死不活的颜中望还用得着调兵遣将?你当是召集人马,要一锅端了我都一泡?等一下……不对。” 苏旷的额头,也有冷汗淋漓。不错,他们的思路一直集中在颜中望身上,却忘了这个信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调集人马? 老泡连忙抖开信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小苏,你师父平日可有什么密信暗门之类?” 苏旷摇头:“有倒是有,但六扇门里的书体暗字都是相通的,如果师父的确是逼不得已要用暗信传递,想必是要换个路子。” “铁先生平日临的是二王的帖子?” “是,家师兼习数家,最好二王。” “唔……这封短笺裱一裱大约也可以卖钱了。铁先生大才,献之遗墨,比羲之更少,铁先生居然既得右军之圆转善曲,又得子敬之俯仰自得……”老泡若有所思,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比画,然后眉头一皱,“只是他总不会是来卖弄书法的吧?哪有百字短函里夹着两家行书的道理?书法也不对,有字无篇,明明不是一体的气势况兄如晤,颜中望劫掠漕银事君已……这个‘已’字隶笔入行好不突兀,‘此’‘般’二字气脉全断,硬生生转过一种笔法来;‘救’字有横逸之态,‘命’字偏偏有纵无横……” 苏旷早已明白了老泡的话中之意,随着他的推敲思索,蘸着茶水一字字写在桌上,忽然抬头:“已搬救兵!” “已搬救兵……”老泡手心几乎出汗。这百余字短信确实是师从二王法帖,但毕竟不是二王真迹,要一字字地将学羲之与学献之的分开,着实还需要点功力,“铁先生不仅学二王得其精髓,还能避人耳目,行云流水一笔写出……贪官将至灭口速逃……”铁敖不仅传出了消息,也尽可能地说明了调查的情况。贪官,这两个朴素的字在侠客们的心目中有着难以描述的煽动力,现在大家的立场已经很清晰。 苏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以前不太喜欢诗书字画一类的东西,觉得不过是文人雅士的消遣玩物,但现在看来,不管什么,学好了还是有用的。 都一泡不是个小产业,两个大池子,十几间客房,加上一座茶园,来来去去都是江湖客,想要做到一网打尽,恐怕要明桩暗哨,调拨数百人。 老泡和袁三对望一眼,袁三站起来:“大哥,我出去看看。” 老泡点头:“小心。” 只是隔壁已经传来了柳衔杯的笑声:“听说小苏今天送了大师一副对联,嘿嘿,绝妙,绝妙。” “柳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笑话而已。” “柳施主,今日老衲不想旁生枝节。” “岂敢岂敢?只是说来遗憾,柳某弃剑十四年,每每想起当年就是感慨万千” “柳衔杯!” “当年我们兄弟也算是会尽天下豪杰,就是可惜,没有领教大师的高招,着实遗憾。” “柳衔杯,你是要挑衅背誓?” “不敢当,只想和大师切磋一下武学。这个不算重出江湖,是不是?” “好好好,老衲了结了柳施主的夙愿就是!” “请。” 老泡顿足:“糟糕糟糕小苏,你想个法子叫他们住手,告诉二弟事情有变,我放心不下老三,去去就来。” “好。”苏旷满口答应,扭头就走。 “等等,”老泡拽住他,“小苏,以前杀过人没有?” “杀人?”一阵轻微的颤抖,甚至有一点儿眩晕,像是……像是噩梦中明知潜伏在某处的怪兽忽然跳了出来。他听说过江湖,他也来过江湖,但是没有想过杀戮。或者说,他知道那必将发生,但是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么早。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赶紧离开,保护好你自己……日后见到铁敖,告诉他,姓况的抱歉了。”老泡深望了他一眼。如果有时间,他想对这个孩子说很多话,但是来不及了。他拍拍苏旷的肩头,又敲敲他的额头,“当然,一切你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的师父是手把手地将爱徒交到都一泡的,可惜铁敖失算了。在命运的滔滔洪流之中,本来就没有人能够相互扶助,一个浪头打来,所有人都将卷进战场中。 柳衔杯并非仅仅在寻衅滋事。当年他只有二十岁,就已经是魔教中的第二高手,也是满怀雄心壮志来到中原武林的。况园一役,他一柄剑搅起腥风血雨。当时扬州城里云集了无数武林高手,但没有人能压下他那柄剑去。他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达能过过招,见识一番名扬天下的少林绝技,可是达能始终站在人群中没有出手。一直到他狂吼“今日终归一死,兄弟们大开杀戒”的时候,达能才终于站了出来,说,住手。 那一住手就是十四年。 有时候柳衔杯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住手,结果会是什么?会有几条命来换他们兄弟的三条命? 这个数字取决于达能的武功高下。 今夜之后,柳衔杯不会再有遗憾了。 苏旷闯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让那两个人住手他们哪里是在切磋,根本已经杀红了眼睛。 慧权和玄印都在关注战况,唯有颜中望一眼看出他的焦虑:“怎么了小苏?” “颜大哥……”苏旷极快地说了一遍短笺的暗意,“泡叔说事不宜迟,咳,你趁乱逃命要紧。” 颜中望摇头:“天下能临二王书法得其神韵的人,固然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你们……确定是令师亲笔所写?” 苏旷脊背一挺:“颜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心比心而已。”颜中望淡淡地道,“我没有徒弟,不过听人说师徒如父子,我想父子和兄妹也差不多。如果我妹子身处险境,我绝不会交代一封奇怪书信,然后置之不理。” 不错!苏旷本来还在懊恼,师父的密信居然还要泡叔破解,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经颜中望这么一提,他才觉出不对这封信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怎么也不像是出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父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这一节泡叔想不到,颜中望却一语中的? 将心比心。 苏旷一把拉住颜中望的手:“大哥,我求你告诉我,漕银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中望摸摸他脑袋:“是我一时激愤。那时候我一路逃向扬州,路上没了银子,又饥又渴,见前面有许多役夫在搬运箱笼,就想过去问问,能不能讨个差事,没想到正是京城和扬州交接的当口,我还没靠近就被几个人赶开。我气不过,争了几句,那个肖之龙就一鞭子抽了过来……一路上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他一激,索性当了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跳上官船,撕开官封,取了二百两银子。”颜中望多少有些惭愧,“我,我只想那厮出了这档子事,只能自认倒霉补上缺口,离开后才明白过来,那本是国库拨的运河漕银。那银子我不好退回,也不敢留用,见扬州城北门外有人开赊粥的铺子,就偷偷放下离开了……没想到,就出了这等事情。” 苏旷点头:“这么说来,如果不是扬州知府昧下银子,就是你走之后来了正牌的强盗,那个肖之龙又弄不清他们的来路,便一股脑儿算在你头上。” 颜中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横竖都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了。” 苏旷沉默。颜中望也没有说错,劫掠官银,管他数目多少,都是一个死罪。 那边柳衔杯飞身而起,双腿绞住达能的右臂一带,达能一个踉跄撞在南窗上,将镂空窗棂撞下大半来。 柳衔杯已经稳稳立在地上,双掌齐出,达能双掌一对,二人内力互激。达能背后借不得力,后腰在窗台一靠,借势翻了出去。 柳衔杯哼一声,跟着也翻了出去。 玄印看得入神,忙跟着就往外跳,口中喊着:“师叔祖小心……” 慧权回头:“颜大侠好快的速度,这几日就找了传人?” 颜中望呵呵一笑:“大师何必取笑我?” 两个人言谈间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 慧权目示窗外:“贫僧关心师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颜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权僧袍,“大师,你已经放过我一回,这次要是再让我这么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权眉峰里有森然之意:“我早说过,我要救的并非是你。” 冷月,青灯,无星,断月刀妖芒闪烁。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临大敌之象。 锵! 断月刀破空而过,带着诡异的弧直击向慧权面门。慧权封刀直挡,半空中闪过火星数点,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两柄刀如鹤啄舌,仿佛都有了吞吐的灵气,在咫尺方圆内寻找着破绽。颜中望一连七进,没有一刀能够抢入慧权的刀势之内,而慧权的刀,也似被断月的锋芒压得抬不起头来。 “呀!” 双刀在瞬间同时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笔直的线,成了划破长空的电,力劈而落两人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数,两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锋和薄锋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这偌大压力,沿着刚才的凹槽生生断裂。 颜中望一招力尽,刀尖停在了慧权的头皮上,而慧权手里的断刀,也抵住了颜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权慢慢站直了身子,颜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师武学造诣远胜于我。”颜中望回腕收刀,“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权却摇头:“你不过看了几眼刀谱,就能将金顶刀融入自家法门……唉。” 颜中望回刀入鞘,又轻轻解下刀鞘,双手捧上:“我妹子已经脱困,又能和大师切磋刀法,颜某心愿已了。此间罪责,我一力担待就是。” 慧权无语,只能接过刀来,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达能面前:“师叔。” 达能对慧权适才的言语显然颇为不满,缓缓踱到颜中望面前:“颜施主,你入寺七日,伤我弟子六人,偷窥寺中绝技……佛门子弟慈悲为怀,你废了武功,就此离去吧。” 颜中望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脸色顿时苍白,猛抬头:“大师,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杀心不除,你终归要被贪嗔痴三毒所缚,倒不如扔下尘年,逍遥度日。” 颜中望一步步后退。他手里已经没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么,他狂叫:“既然如此,你们少林寺何必人人习武?达能大师,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慧权你给我个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听凭处置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练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头,向慧权扑了过去。慧权的手里有他的刀,那是飞鸟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拥而上,颜中望视而不见,硬生生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几记禅杖,他不在乎,但慧权也跃了起来,空中一记弹腿踢开他手腕,抽出断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头。 颜中望顿住脚步。真羞耻,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刀,毕竟没有命重要。 慧权压低声音:“不要动。” 颜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询问。 慧权点了点头。他做出了承诺。 “先带他下去,”慧权挥挥手,封住颜中望的穴道,回头道,“师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开解一番,免得……枉造杀孽。” 达能点点头。这个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全寺上上下下千余号人,慧权是最不像佛门子弟的那一个。他尘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只要有机会,他总愿意出去走一走,像个披了袈裟的侠客。 但是没人可以否认,慧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个。 少林毕竟是个门派,一个扫地僧佛法再高深,不会武功,又如何? 颜中望在空禅房里被锁了七日。七日间,他只进了极少的食水。他不够豁达,忐忑至极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慧权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惫,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没有通融之道。 颜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开来。觊觎别派武功说到哪里都是个死罪,反正妹子走脱了,总算是赚下来一个,他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慧权解开他的穴道。 “什么?”颜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权笑了起来,“你不用我送你出门吧?”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惺惺相惜?颜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权索性在他身侧坐下:“颜施主,你以为少林武学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颜中望并没有丝毫不敬。 “呵。”慧权摇头,“我九岁出家,也是冲着这句话来的。但是颜施主,昔年少林寺还不是少林派的时候,佛武双修,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高深武学和高深佛法相辅相成,但是在二十岁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沙门诸宗各代祖师,佛法高深的诸位大德,哪有一个武林高手?我少林属大乘北派禅宗,讲心与佛同,灭幻相,得本我,灭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过色相虚幻,不妄动,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颜中望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错,武无第二。”慧权长长地叹了口气,“武道归根究底,是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是竞争之道,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十八般兵器,哪一样不是欲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双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乱。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须二者择一。” 颜中望当然知道慧权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他没本事判断佛法深浅,但拳头硬不硬,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和放我走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少林的问题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实互相掣肘,尤其是这百年来,更是积重难返。佛武双修,使多少师兄师弟堕入魔障,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少林派头上永远顶着天下第一的光环,武林中有什么大事,也是理所当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们随心所欲,一心礼佛。唉,颜中望,你知道么,这五十年来,少林的武学已经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 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 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 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 “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 “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 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 “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 “师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这边……” 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 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 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 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 “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 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 上风向,在茶园。 “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 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 五、割誓为盟 柳衔杯惊愕地看着达能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怎么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达能虽然年事已高,但内力深厚,依旧是一流高手,决不至于这样就受了重伤。 “二先生!柳二叔!你没事吧?”苏旷急吼吼地跳过来,“烟里有毒,许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释,“还有许多人没中毒,真奇怪。”不等柳衔杯回答,他已经吃力地喃喃自语,“不对……没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道,一个人在舌绽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静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扬州知府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万两漕银!五万两,这本是运河疏浚的救命银两哪即便是事不关己,我们侠义之人,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不成?” 是桌子。这个平常木讷而且沉稳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换骨,振臂一呼,四周鸦雀无声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种权威感。 “不仅如此,狗官还嫁祸给我们都一泡三位当家的,大当家三当家现在已经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落在那群人手里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桌子越来越激动,几乎声嘶力竭,“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们走去知府衙门,杀他个鱼死网破,救回当家的!是爷们儿的,给个回话!” “走啊”先是有三五个人应和,很快就变成了齐刷刷的吼声。 “走,杀了那贪官!”人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和燃烧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烟雾。 “不行!”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证据,现在贸然冲去就是谋反。” 一时间剑拔弩张,桌子回头:“小苏?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半个官府的人。” 苏旷喉咙发干,他回头,想要找一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他求救一样看着柳衔杯:“柳二叔!” 柳衔杯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悲哀:“小苏,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我知道毒是谁下的。” “谁?” “我。”柳衔杯说话甚至有点儿费力,“是我们十四年前下的毒,用销魂蚀骨酒浇在竹林里,竹子中就自带了五分毒性。茶园说书的台子就是用老竹子搭成的,一旦烧着了,烟里就染了毒那些年我们一直担心有人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就设计了这个机关,我几乎快要把它忘了。” 苏旷“啊”了一声。他们安然无恙,这说明放火前都一泡中所有人都服过解药这把火不仅是自己人放的,而且还是一场预谋。 他猛一拍脑袋:“等等我知道解药在哪儿了!我去找!” 他一头又钻进了火海中,柳衔杯想要喊住他,但抬起的手又放落下来。 火,身后是火,前方还是火。 这茫茫的黑夜中已经有了光,先是一点,接着一线,再然后就是一大片。虽然还是认不清面貌衣饰,但从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中,可以辨明来者正是扬州府的巡戍城卫。马蹄声中还夹杂着练家子敏捷的脚步,想是总捕头肖之龙也带了人手赶来。 一时间看不清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来人是敌非友不管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大家想必不会是军民一家亲。 “半夜三更,明火执仗,视同叛逆!”长街的前后都有了兵马,刀鞘敲击着马鞍,十几个人随着节奏发出训练有素的呼喊 “轻举妄动者杀无赦!” “窝藏劫匪者杀无赦!” “聚众反叛者杀无赦!” 一边是烟雾缭绕的都一泡,一边是小河,前后各有堵截,俨然是无路可退。 刀剑分处,众星捧月般托出一个人来,正是扬州府的总捕头肖之龙。他按着刀,好整以暇地道:“哪位当家的出来说话?” 柳衔杯咳嗽一声:“肖总捕头,不知何事兴师动众?” 肖之龙冷笑:“柳二先生不知何事?只怕我迟来半步,好汉们就杀到知府大人宅里去了。” “肖大人兵马齐整,有备无患,恐怕也不是匆匆而来。”柳衔杯尽可能求恳,“肖大人,你看半夜生变,江湖豪杰有些性急也是情理中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无关人等过去。” 肖之龙环视四周,一群衣衫不整的江湖豪杰或惊恐或愤怒,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立即便要拼死相搏。他笑道:“我肖某人也不是不懂武林规矩,各位若真是清白,跟我回去交代一趟,无论如何不至于为难了大家。但凭二先生一席话就要我回去,世上没这么轻巧的事情。” “不去不去,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狱!” “老子连中什么毒都不知道,跟你交代个鸟!” 人群中立即有牢骚怒骂声。 “大家少安毋躁,听我一言。”达能单手扶在玄印肩头,走出人群,“阿弥陀佛,老衲少林戒律院首座,达能。”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肖之龙对这个尊号有所反应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刚才还七窍流血脸色灰白的达能大师,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好像“少林”两个字本身就有什么魔力,让他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眼睛里也燃起坚定的光,“大人,老衲以少林百年清誉作保,这里都是些守法的良民,仗义的好汉。大人今夜非要为难我等,必生祸端,日后扬州府与扬州武林不能相与,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只怕也非大人愿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肖之龙显然也被达能大师的说辞震撼到无法反驳。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没干什么,这大好的扬州城忽然就生灵涂炭了。世上再大奸大恶之人也担待不起这顶帽子,肖之龙气势一弱,便再也抢不回先机:“这个……大师!” 达能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说了一长串话,顿时又有一口血呕了出来,但口气依旧严厉:“慧权……你出来!江湖有事,少林要主持公道”达能嘴里大口大口的血涌了出来,堵塞着气管,一时说不下去,“咳咳……” 达能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殉道的骄傲的光,这神情甚至令慧权羞愧了。他之前多少有点儿瞧不起这些师叔伯的迂腐,以为他们信的并不是佛法,仅仅是“少林”两个字而已,但是现在他发觉,迂腐到了极致就是信仰,不管信些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一样令人尊敬。 “是,师叔不要再开口了。”慧权咬牙,伸掌贴在达能胸口,要替他续真气延命。 玄印怯怯地喊了声师叔,又不知该怎么办。师叔祖和师叔都中了毒,现在下手施救极有可能是两个人同时送命。他又惊慌又悲痛看透生死,其实是太困难的事情。 “孽徒……”达能用尽浑身力气打落慧权的手,“尊长在前……不……可……擅作主张。” 慧权咬牙,想要用强,但另一只修长干枯的手挡在他面前,轻轻按上了达能的胸口。 慧权抬头:“柳二先生?” 柳衔杯什么也没有说。他冷眼看了许久,直到此刻,十六年来的愤懑阴郁才终于消散一空被“名门正派”四个字压死的,其实并不是他。他一边运气,一边头也不抬:“大人,姓柳的随你回去领命就是。” 肖之龙面上有为难色:“柳先生肯出头再好不过了,然则我这里还有一个人,非要带走不可。” “冤有头,债有主,我跟你走就是了,又何必为难柳先生?”颜中望走了出来,“肖大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五万两漕银我认了,你最好不要等我改口。” “痛快!”肖之龙哈哈一笑,“颜中望,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拿下了!” 他身后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早就等待多时,一声令下,立即一拥而上,挥了铁链就要向颜中望头颈上套去。 “等等。”颜中望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又要旁生什么枝节?”肖之龙话里隐隐有威胁。 “答允你了,急什么。”颜中望四下张望,看不见苏旷,便伸手摘下断月刀,递给柳衔杯,“这小子不在也好……柳先生,代劳。” 他一跺脚,听凭衙役们扣上镣铐。 “走!”肖之龙恶狠狠地一扯铁索。半个月前,这年轻人在运河上戏弄得他好惨,那时候,颜中望恐怕没有想到,二百两银子,换的是一条命吧? “颜大哥!柳二叔!我找到解药了!”苏旷挑着平日袁三送饭的木桶跑了出来,健步如飞。木桶中肉汤满满当当,半桶红烧狮子头随着苏旷的跑动来回滚着,看得人食指大动。 袁三是个细心人,每隔几天,菜色必要更换。 请人做事,总要让人吃饱。 尤为可气的是,桶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解药全数在此。 玄印低头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师叔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肖之龙却翻身上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用力一挥鞭子,骏马扬蹄飞奔,颜中望被带得脚下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双臂使力回带,险些将肖之龙带下马来。 肖之龙脸色一变,抽刀架在他颈上:“大盗颜中望胆敢拒捕!” 颜中望不知所谓:“大人,我束手就擒,又怎么会拒捕?”然后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人……你一直没有问我,赃银在哪里,好生奇怪。” 肖之龙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多言!找死!” “颜中望快躲!”三条人影前后追了过来,身法最快的就是柳衔杯。他双足在两个拦阻衙役的手臂上一点,径直向人群扑了过来,左手在断月刀刀鞘上一拍,刀逆射而飞,直奔苏旷。 肖之龙脸上变了颜色:“杀!” 他左手一扯锁着颜中望双腕的铁链,右手力劈颜中望胸膛。周围衙役们三柄枪四把刀齐齐砍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把颜中望立毙当场。 柳衔杯人已经到了,他双手分光捉影,将三柄枪头一起握在掌中,一拗之下,枪柄已经折断。当当当,三杆枪头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挡住了对面的三口刀锋。 颜中望双手被锁,身子又被肖之龙扯得笔直,眼看当头刀落,就见斜刺里伸出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刀背。但此时肖之龙的刀也已经落下,一切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此时柳衔杯和慧权一左一右,苏旷人还在半空,而肖之龙的刀头,离颜中望的头顶只不过两尺。 “呀”苏旷抄刀在手,手中的断月刀带着疾风而下。乌黑的刀身比夜更黑,那是一团截断了黑幕的黑幕这一刀斩断了肖之龙手里的腰刀,砍断了绷紧在半空的铁索,犹自余力未歇,带着最后的锋芒,斜空劈进了马嘴里。 一时间金铁交鸣,人仰马翻,鲜血从骏马的嘴里喷了出来,洒了苏旷一脸。 慧权叹口气:“阿弥陀佛。” 柳衔杯轻轻一掌,解了那马的痛楚,回头:“小苏?你没事?” 这是生平第一回见识身体内蕴集的力量,也是第一次见识生与死的瞬间,苏旷默默摇头,握刀的手在颤抖,但很快又稳了下来:“柳二叔,你不用刀?” “我发过誓。”柳衔杯摸了摸刀鞘,似乎很是怀念那入手的感觉,“小苏,你向后退退。” 肖之龙又惊又怒:“柳衔杯,你还是顾你自己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之龙,你也还是先顾自己吧……冤鬼索命……你逃不了啦……”夜风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冷笑。 “什么人装神弄鬼?”肖之龙转头,他听出来声音是来自小河道中。 “装神不敢当,驱鬼之术,我略知一二。” 然后那声音就沉静了,接着便是水声哗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小河里爬了上来,夹着一阵血腥腐臭,让人不寒而栗。 衙役中有人一声尖叫,却看河边一张惨白浮肿的脸慢慢冒了出来。那头颅比起正常人的头来大了几乎一倍,脑袋一歪,湿淋淋的头发滑落到一边,露出一对满是雪白脓浆的眼窝来。那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忽然笑起来:“肖之龙……你认得我们吗?” 站在河边的衙役们轰的散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河边出现了一溜人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这些浮尸在水里泡了好些日子,但还是可以辨别,它们身上穿的,是扬州府的公服。 “肖之龙……你只为了五万两银子,就要了我们十三个兄弟的命啊……肖之龙,我们都有父母妻儿,你真的……不怕报应吗?”说到最后,那声音又急又尖,真的像鬼哭一样。颜中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肖之龙明知有诈,但声音已经发抖:“你究竟是什么人?出来!” “你要见我……何不走过来呢?肖之龙……你怕我拉你下水,是不是?”声音冷得像刀锋出鞘,削过每个人心头。 慧权低声念起了《往生咒》,梵音和在鬼哭之中,又是庄严,又是阴森。 “小苏,怕么?”颜中望回头,关切地望了眼小兄弟。 苏旷默然摇头。 那水鬼倒是耳听六路:“小鬼,你真的不怕?” “我只怕苍天无眼,世间真无公道,又怎么会怕因果报应?”苏旷微笑着,向那群“水鬼”走了过去。虽然声音中还带着少年的稚音,但已经有了些英风侠气。他已经看见小河中无声无息地泊了艘乌篷船,双膝跪下,“师父。” “小儿辈无趣!”铁敖负手走了上来。他四旬不到的年纪,清瘦到干冷的地步,一身青衫在风中飒飒作响,好像是丝绸裹着钢刀。 他单手一挥,示意苏旷起身,双目炯炯地望向肖之龙:“肖总捕头,你诛杀衙役船夫十三人,沉尸大运河中,伤口刀痕犹在,你有什么话说?” 肖之龙反倒平静了:“笑话,凶手就在这里,你问我?” “每次都是这样,不到最后关头,没有一个人会松口。”铁敖好像很是疲倦,“肖总捕头,你那几个心腹兄弟呢?这回当差怎么一个也没带出来?是因为他们杀人之后寝食难安,你要他们好生休息,免得出来坏了你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又要说我血口喷人?没关系,他们的口供大概已经在衙门里了,咱们回去就能看见。” 肖之龙忍无可忍:“铁大人,你若再咄咄相逼,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法?又是杀人灭口?肖之龙,你也在公门多年了,怎么就不明白,杀人根本就灭不了口!”铁敖上前一步,“尸首上的刀痕就是证据,拿你的腰刀和断月刀一对便知。颜中望有罪,但他连那二百两银子都不敢拿,随手就搁在北门外十里粥铺肖之龙,你怎么就敢动五万两的漕银?” 肖之龙摇头:“我不想听推理。” “好。”铁敖回头,“苏旷,我的物证在哪里?” 苏旷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那封“师法二王”的密信:“师父。” 铁敖握信在手,轻轻一拍:“扬州城卧虎藏龙,一个总捕头也有如此能耐,佩服,佩服。只是肖总捕头,你有所不知,这封信交给你之前,我已经请知府大人过了目你若是当真问心无愧,改我的书信做什么?都一泡诸位朋友若真是杀上知府衙门,肖之龙,今夜的死伤,又该有多少?” 肖之龙脸色变得苍白,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入这老狐狸布下的局里,但他还想挣扎“铁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劫了漕银,漕银在哪儿?” 铁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就要问二先生了。” 柳衔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微笑着配合一下,听见忽然转到自己脑袋上,大吃一惊:“什么?问我?” 铁敖冷声道:“你们兄弟一体,袁老三做的事情,问你不是一样?” “铁敖,这你就血口喷人了。”柳衔杯正色,“不愠他……他确实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但我敢拿性命担保,他决不是贪图这种不义之财的人。” 铁敖逼近一步:“你真敢拿性命担保?” 柳衔杯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这五万两漕银若真是不愠拿的,铁大人,不用你动手,我” “二哥!”一条黑影不知从何处蹿出,又跃了出来,“二哥,走!” “拿下!”铁敖眉头一蹙,喝,“知府大人在此,各衙各营各路各队兄弟一律听我调遣!擅动者,杀”他也不回头,伸手反抓,自肋下扣住肖之龙肩头,向下一摔,“苏旷!” 苏旷出手极利落,顺势锁下肖之龙,抬头道:“三叔!不要动手” 河道之中,无数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了柳衔杯。 而那极快的身影也已经到了,手中一把剑直刺向铁敖,口中喊着:“二哥,走啊” 柳衔杯双掌一合,夹住了剑锋:“说清楚再走!” 袁不愠惊呆了,进退不是:“二哥?” “我们三个曾经发过誓,此生绝不用剑,你忘了?”柳衔杯冷着面孔,“你说话不算数,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老三,你告诉大家,银子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怎么样?”袁不愠急怒,“二哥!” 柳衔杯脸色大变:“说!” 袁不愠摇头:“我……你知道,我常常会一个人去河底看看我们的剑,结果半个月前,埋剑的附近,又多了些东西……那时候我并未多想,只是,颜中望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场。” 颜中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少林中人,而那些来来去去的江湖客,甚至早就忘了岁寒三友的往事,只在都一泡的温柔泉水中消遣享受着。仇恨这个东西,埋在深深的过去,一旦有了引子,便会熊熊燃烧,甚至变本加厉。 袁不愠看了颜中望一眼,似有点儿抱歉:“开始的时候,我只想悄悄挪走银子,肖之龙一定会发疯,到时候他和达能必定为了争你而大打出手,我好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达能大师不肯和官家争人,肖总捕头又正好来挑拨离间,我就顺手又点了一把火,如此而已。” 铁敖一字字重复:“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袁不愠看着柳衔杯,“二哥!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能逼我们立下毒誓?你天天装聋作哑,大哥搞什么都一泡,让这群龟孙子其乐融融……凭什么啊?谁来管我们哪?二哥,我们眼看着就老了你不恨吗?就因为你是什么什么魔教中人,这位达能大师就要置你于死地,你不恨吗?我想替你出口气而已!” 袁不愠说不出话了,他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达能大师正在吃力地坐起来,将一小块狮子头放进嘴里,面容之庄严,犹如服毒自尽。 “你?你?”袁不愠惊笑,“怎么,少林百年清誉,抵不过人命关天了?” “慧权,玄印,来。”达能也不抬头,只是双手合十道,“老衲一死,方丈师兄恐怕再不会放过三位了。袁施主,你说得不错,十四年前,是我错了。”他中毒已深,吃了解药也逃不过武功尽失,但声音依旧平静,“我佛慈悲,况年来况公子能发这等善念,以德报怨十四年,老衲惭愧,佩服。只是不知道,况公子现在何处?” “大师。”老泡竟然从刚才的乌篷船里走了出来,“大师你……唉,铁大人,我本意是劫了知府大人,要挟你放过我们兄弟,只是现在看来,还不如光明磊落地了结了这段往事。” “三弟,我不知道你心中如此之苦。”老泡,或者说是况年来,一手一个搭在两个兄弟的肩上,“我只以为热闹些,你们……你们会喜欢……衔杯,不愠,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是自作主张,对不住你们。” 柳衔杯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老三,况园一拜,生死不改,能结识你和大哥,我怎么会有恨呢?我,我多年郁郁,只是因为拖累了你们,于心有愧啊。” 袁不愠只惊愕到目瞪口呆,猛转身,向铁敖道:“铁大人,此事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我姓袁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挥剑便向胸口刺去,苏旷一把握住剑锋:“三叔,你当个屁啊!你非要唱一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戏给我们瞧瞧?” “小苏说得没错。”老泡拿下了袁不愠手中的剑,抛开。 十四年前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们的命运已经在不经意间连在一起,生死患难,风风雨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光棍时节,早就过去了。 那位惊魂未定的知府大人这才扶着脖子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大叫道:“铁捕头,还不拿下这个叛贼!” “卑职遵命。”铁敖抬头吩咐,“颜中望劫掠漕银,拿下;袁不愠窝藏赃银,拿下;况年来行刺朝廷命官,意图不轨,拿下;柳衔杯……既是同党,一起拿下。”他回头瞪了一眼正准备开口的苏旷,“不许说话,不许胡闹朝廷法度你是明白的。” 苏旷声音很低,但也很坚持:“师父,大哥他身上有伤……我,我还不是公门之人。” 铁敖摸出两个小小的玉瓶一掷:“红色内服白色外敷……去吧。” 尾声 永忆江湖 桃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烟波浩渺的大运河,依旧是熙熙攘攘,连接天下南北的水运。 苏旷站在岸边,新换的长衫上折痕宛然。他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两艘小船一南一北向着视线的极限驶去,渐渐的,都只剩下远影。 这里原本是舟擂所在,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白地,远处码头上来来去去的江湖客还不时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错过了一段传说,扬州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都一泡。兄弟三人家产充公,流徙岭南。 但他们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悲戚,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是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还来得及再活一次达能说,最后一次行使戒律院首座的特权,十四年前的约定,可以解除了。 达能大师已经老了,再加上这一回的折腾,彻底进入了风烛残年。他说,反倒是生死关头,破戒之后,才明白了佛法真谛。大家都知道,等他这一次返回少林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达能大师的名号,但释门之中,或许会多一位大德。 “怎么,不去道个别?”铁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身份所限,多有不便。”苏旷长出口气。还好,他本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我终于明白颜大哥说的那句余非好酒,唯恨别肠……这世上能像泡叔那样殊途同归的兄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孤帆消逝在碧空中,苏旷只瞧得眼睛都酸痛了,才终于低头,“我们还能再见么?” “出家避罪的不是他一个,有慧权师父在,多少有个照应的。”铁敖招呼,“走吧,这次回去就是六扇门的鹰犬喽,怕不怕?” “自然不怕,若能像师父一样,尽一己之力,维护法度正义,也不枉费此生。”苏旷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特有的憧憬和坚定。 铁敖满意地点点头。在当日苏旷说出“只怕苍天无眼,岂怕因果报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孩子必定是这条路上的人了。 “二位客人是刚到扬州吧?买一枝桃花吧,只要一文钱。城里的花都谢了,我这是山里的呢。”停岸的乌篷船上,有半老的妇人殷勤道。纱窗绿的短襟夹袄洗得干干净净,似曾相识。 “大婶,我们这是要离开扬州了。”苏旷接过花来,笑笑,递过半串铜钱去。 “够了够了,这许多钱,小客人连桶拿了去吧。”妇人感激地道,“这就走了?小客人玩够没有?” “哪里能玩够呢?”苏旷随口回答,一笑,然后跟上了师父的步子,离开老远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终究是……永忆江湖。” 一、风雪夜长 村子里的老辈人经常说一些荒谬奇怪但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话。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们都说,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长江以北,是个三面环山一水东流的风水宝地,冬天连雪都下得很少,更不要说雪天打雷这样奇怪的事情了。 但是今年一切都乱了套。才刚刚立冬,天就冷得邪乎;离小雪还有三日,一场狂风就挟着暴雪肆虐开来。一时间,护柴火拢牲口关门闭户,本来就宁静的村庄几乎听不见人语,看不见人影,只有北风呼啸,呼呼的声音令人心惊。 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湖边地潮,再加上连日风雪,屋外早是一片烂泥地,薄薄的土墙也差不多湿透了。 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灯光。 “阿妈,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地道。 一声长叹,做母亲的放下手里的活计那是已经破烂成网的一床被子,被里被踢开一道口子,露出灰色的棉絮来她将身上的夹袄裹在女儿身上。 但是似乎不顶什么用,潮湿把寒冷放大到极点,女孩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阿妈,等阿大收了冬麻钱,我们去村里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缩得更紧,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终于还是点头:“等。” 女人眼角的泪落了下来:“好孩子,和你哥一样,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妈,阿妈!”小女孩急慌慌的,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亲的眼泪。五年了,每每遇见这样的风雪夜,阿妈的心里就全是那个早就不见了的大哥。 “咳,咳……”里屋的帘子撩开了,一个老者佝偻着走了出来。他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深而且直,但一双眼睛却远不似村里老人般混浊。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碗,“阿秀姐,让二毛把这个喝了。今年冬天湿气大,孩子别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来,混浊的气息在胸腔里齁齁直响。 女人忙下床接过碗来,努力将一口本地土话说得字正腔圆:“先生怎么起来了?二毛快,把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但是知道这位老爷子拿出来的,必定是好东西。 老人宽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们家福宝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啊!” 女人摇头:“先生,你不知道,福宝丢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天哪……”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袄子穿,有没有一口热饭吃……先生,我家福宝孝顺哪,要不是他非要回来陪我,怎么会……”女人扭过头,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怀里的二毛也跟着号啕大哭。 老人摇了摇头。这段故事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阿秀过门四年才怀上,生孩子的时候又差点儿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大胖儿子福宝。福宝从小就聪明懂事,七岁时县城的亲戚捎话,说自己儿子要读私塾了,不如让福宝跟着念书,将来也好有点儿出息。阿秀本来还舍不得,但福宝的爹却一口应下来,亲自把儿子送进城去。福宝果然是读书的料,城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将来说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人夸赞她有福气,日后定能享着儿子的福。福宝也懂事,没事就往家跑,省得母亲惦记。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阿秀心疼儿子,连夜做了件新袄子逼着男人送进城,自己却病倒了。哪知福宝一听阿妈病了,书也不念就跟着父亲往家赶。就在快到村子的山边上时,男人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儿子就再也没见着。 谁也说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说是鬼摸的,喝了两年药也不见好,到庙里请了符水喝也不见有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眼见就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王光泽的病给治好了。听说他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两口子当时就跪下说要把他当亲爹养老送终,于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来,阿秀日日夜夜地想着福宝,尤其是这样的风雪天。这些年长江水涨,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说福宝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看不见阿妈,又走了怎么办她固执地把所有东西都留在原处,无论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福宝要是回来啊,得和他阿大一样高了……先生,我夜夜想着,福宝没准儿哪天就这么把门一撞,跑进来喊阿妈我饿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霍然洞开,抵门的木桌噼啪向后一倒,狂风夹着飞舞的雪片一股脑儿涌进屋来,一应家什都卷得满屋乱滚。 黑洞洞的门外,什么也没有。 “福……”阿秀一把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强迫似的摇摇头,“不会的,福宝不会有事的。” 咔嚓一响,整个天地,整个荒原,那漆黑的波涛乱卷的湖岸,就在雪亮的电光里乍现人间。远远一道雪白的闪电,开天辟地般在天边划开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见。 轰隆隆轰隆隆滚炮般的炸雷铺天盖地般响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这样的天气,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先生我来”阿秀反应过来,见老者双手掌着门扇,似乎要关门,但两扇门板间又留了半尺距离,呼呼漏风。 “你看那是什么?”老者混浊的眸子里有精光一闪,示意远处的湖畔。 阿秀摇着头:“黑咕隆咚的,哪里有什么。” 老者明白过来,他是在问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妇。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惊:“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头,替她带上房门,沉稳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阿秀姐,你在家待着,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个孩子。” 不听“孩子”还好,一听“孩子”,阿秀立即甩头冲进了风雪里。她摸不清这个老人家,他身体明明是极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来又像风一样,一眨眼就走过了烂泥圩堤。女人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忽然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在爬。 那是个穿着红衣红袄的孩子,离她十几丈远的地方扔着个竹篮,密密麻麻地贴了许多层桑皮纸,看起来竟然是沿着江边飘过来的。走近两步端详,这小东西三四岁,雪捏的一样白嫩,眼睛里却有着小野狼一样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咙里呜呜作响。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头:“这这……这附近没有村子啊,先生,这孩子有点儿……唉,话说回来,谁家当妈的这么狠心哪。” 这样大的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尽湿,裹在身上一阵阵冰冷,但这孩子却好像浑然不觉。老人家知道村里人对这样的小孩子的忌讳,点头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东头的石窝棚。” 女人迟钝的眼里闪过惊慌,搓着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疯子是会杀人的呀。先生,他万一回来了可怎么办?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怀里,迈开大步,向远处一间小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闪电,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横里竖里地乱飞。 女人的脸色白起来,她急得团团转,但还是猛搓了搓脸,跟着老人一溜小跑过去 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小孩子,总是女人照顾的好些。 窝棚不大,是用足有一尺厚的乱石垒起来的,细细地糊了牛粪黄泥,反而比寻常百姓的破屋更挡风。 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烧了一锅热水,又搜罗了些壁上的腊肉白米,煮了热粥。她手脚不停,脸上带着惶恐的神色这个石疯子可不能回来啊,村里头的男人们都说,他是万万惹不起的。一旦疯性发作,他就要上山杀狼,杀豹子,有一次没有猛兽可杀,竟把村长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着小孩儿,试了试粥的热度,向她嘴里送去。 肉糜香气扑鼻,那小孩儿掀鼻子狠狠嗅了两下,又一口咬在老头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觉得口感不佳,又吐开。老人也不恼,换了只手,接过调羹,继续向小孩儿嘴边送。孩子毕竟是孩子,兀自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凭老者将肉粥送进嘴里,半晌,一口喷了出来,冰凉。 那老者大惊,忙放下碗,按住孩子的脉搏。 门外的风雪呼啸中传来一声冷笑:“现在才看出毛病?看来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地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们走吧,石疯子回来了,他会杀人的。” 老者浑然不惧:“欺侮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不成?” 破板门被一脚踹开,乱雪之中,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矗立着。一件单布衫湿湿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虬发龙须张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闪着光。 他低一低头,走进屋来,头发上胡须上都沾着雪子儿,被热气一熏化为雪水,显出须发根处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性子依旧凶悍老辣,冷乜着眼:“妇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铁的,别人不认得你,难道我也不认得?” 老者回头:“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这位石兄弟有话说。” 他颤巍巍地起身送女人出门,来不及回头,就扶着门板开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着肺部,连石疯子都闻到了血腥气:“咦?你内力被人废了?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侠有这样的手段?” 施先生一边喘气,一边回击:“你……咳咳,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咳咳……奇经逆行,阳气攻,咳咳,攻心……这日子,嗬嗬咳……彼此彼此。” 石疯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铁敖老鹰犬,你日子不是风光得很?究竟是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的?”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他悠悠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借刀堂有些内讧,老夫不才,便是那个‘前浪’。” 石疯子来了兴趣:“你我莫不是栽在同一人手底下?” 铁敖皱眉:“我当年就教训过你,‘关东五雄’‘长白七怪’这种名号,十个有九个要出事。老恶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石疯子向后一仰:“两年前苏旷苏大侠途经山海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个‘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疯子眼睛发红,铁敖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穷乡僻壤里,两个落拓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实在是有意思的事情。 石疯子怒道:“笑!你笑够了没有?你可知道那狗娘养的逼我发了誓,要退隐江湖,此生不再滥杀无辜。娘的,当时我问他,啥叫无辜啊?那狗娘养的说,你要是弄不清楚无辜不无辜,不如索性不要动手,不要杀人。那狗娘养的点了我的穴道又不解开,害我气息逆转,险些走火入魔姓铁的,我杀你可不算滥杀无辜吧?若不是你当年将我们兄弟赶出关外,老六怎么会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么会‘滥杀无辜’!怎么会撞上那王八蛋!怎么会……退出江湖啊……”他越说越怒,一把扼住铁敖的喉咙,“日他娘,谁要退隐江湖啊!退隐他的鸟!我躲在深山里,我想见人哪,想和人说话,于是我就跑到这儿。他们跟我说什么?他们说种田,说邻村有个老寡妇给我做媳妇!你说,你不难过么?你难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这天天起床烧火做饭的鸟日子强。” “想活……不容易……想死……难道还不容易……”铁敖被他摇得头昏脑涨,“你有种就自行了断,背后骂人算什么好汉!” 石疯子颓然放手:“是啊,还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贪生怕死,就是不想这么窝囊。我……我甚至给昔日仇家放出话去,可是没人来找我。好不容易你来了吧,又比个娘们儿还废物。” 铁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他几眼,用尽浑身力气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畅快多少日子了,再没有这么舒服地骂过这六个字。 石疯子倒是没有发火:“既然你那宝贝徒儿还孝顺得很,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铁敖摇摇头:“我已经认栽了。在这里的日子很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我现在啊,就想多教几个孩子,还一还当年的杀孽。” 石疯子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你真是铁敖?”他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铁敖,下定了决心,“我帮你救这小东西,你告诉我打通经脉的法子,如何?” 铁敖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石疯子挥掌一击:“定了!” 那一夜风雪太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窝棚里有混浊的酒香,有老人的低诉,有粗声粗气的大骂,有笑声与风声唱和。 第二天一早,施先生就把铺盖搬到了石疯子的窝棚里。 不大的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唯一一张破板床早就被鲜血浸透,一头硕大的白狼四脚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开了肚膛,那小孩儿就被赤裸裸地塞进狼肚子里,只留下个脑袋,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白狼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 他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扔进预备好的大锅热水里。 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坨,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施先生皱皱眉,走过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 他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肉,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的野狼都被我发疯时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着这头狼当真费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儿也不坏。他将女娃儿包在被褥中:“石老弟,据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从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咳,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名师,再找不着一样趁手的家伙,还不一早被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总共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地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就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儿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这话,绷了半天的弦就松了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儿事来才高兴?老向导见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什么狼群山羊羚羊猞猁了,就是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糊糊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在这时候,见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便回去睡觉。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了,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的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不知什么玩意儿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向导那老爷子妈的名字绕得很,我到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不轻!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啦唧的东西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着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施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皮肤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可爱得让人不想放开。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的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呢?”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地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都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了,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了。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上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我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了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了水里,也不知怎么了,就麻得动都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近一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那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画着,怔怔地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至极的事,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镣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也用铁镣铐着,正看着我流眼泪,一见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驱邪就好了。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了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了,拿铁棒子打他的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竟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扔到了一边。然后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处各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的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儿缝隙,我的手脚没有被捆坏。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但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的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的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而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后来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会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的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上了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等到了前面一个峡谷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的喇嘛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 但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道:“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了翻眼睛:“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年来,昔日的知交好友渐渐撒手人寰,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没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道:“做梦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过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拍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旷儿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也轮不到你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谁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立时老泪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最后,居然给我个孙女!” 二、七日之师 “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了石窝棚,拉住施先生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着:“你快,快回家看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的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的功夫才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 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得,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你妹妹一人做一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儿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 铁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涂了,福宝大老远回来,总得给他弄顿好饭吃。去村里借些米来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着腿:“是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喔……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哪。二毛跟阿妈来,福宝你坐着歇歇,陪先生说说话,啊!” 阿秀母女拎着筐子喜滋滋地出了门。 铁敖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少年缓缓站直了身子:“原来是你救了我爹。” 铁敖摇头:“阴差阳错,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么知道?”但这惊疑一闪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来。 两人异口同声 “不许惊动我娘” “不要惊动你娘” 少年的眼里有些许意外:“我跟你交个底,苏旷现在洛阳寻花问柳,怕是一时半刻赶不回来。铁当家的,你年纪大了,病也不轻,也差不多是归天的时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会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铁敖道:“沙梦洲要你几日内带我人头回去?”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七日。” 铁敖点点头:“好极了,七天后,我让你有个交代就是。” 他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里去?” 铁敖没有停步:“你娘回来了告诉她,我去石疯子那儿了。我家小丫头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别来找我。” 少年双肩一晃,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铁敖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家伙,多用用脑子,我老了,能走到哪里去?” 少年不动:“什么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响起来:“就是说,你背后那个人怕铁老儿的徒弟将来报复,特地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你。” 石疯子大大咧咧地走进门:“屁大点儿的小孩子懂什么?铁老儿这个样子,什么人杀不了他?顾忌的不过是苏旷而已。” 少年眼里有火。苏旷苏旷,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苏旷,难不成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成:“区区一个苏旷何足挂齿,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石疯子呸了一口:“你会个鸟!等你杀了铁敖之后,连你带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灭口,这叫死无对证老铁,你说现在的小孩儿怎么回事,个个都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 少年眼里有轻蔑:“关东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凭你也配教训我?” 他的手已经动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来得及看见他将扫床的笤帚抄在手里,凌空点了一点燕怒石胸口已经多了七个破洞。 燕怒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和铁敖言谈甚欢,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级的。这个少年或许年轻稚嫩,但他已然是个三流高手,而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这回连铁敖都已失色。倒不是这一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个少年九岁才开始习武,迄今不过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诣,只怕天赋当真还在苏旷之上。 他叹道:“一块好料子,生生被沙梦洲那个蠢材糟蹋了。” 少年脸上本来已经露出得意之色,现在却沉了下来,哼道:“苏旷的剑,比我快?” 铁敖看了看他:“我们出去走走。” 湖边的雪地平整宽阔,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这几日天天都很热闹,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戏。眼尖的几个孩子远远看见铁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疯闹起来。 但是已经没有人认得福宝了,他的同龄人早开始下地干活,甚至谈婚论嫁了。 他是个异类,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语夸奖,说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妈高兴得发疯,但村里的孩子们却叫他“福宝秀才”,嘲笑他不会干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们集体欺负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这个“异类”,这些阿妈阿大都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书和衣服,恭维那个远方亲戚“真会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经,说到“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时,忽然看着他道:福宝,你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做土敝,什么叫做水烦,草木为何不长,鱼鳖因何不大。 大家一团哄笑,他夺路而逃。 他想对爹妈说咱不读书了,不读了行吗?但看着母亲的骄傲和父亲的憨笑,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以后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那个夫子喜欢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修,而不是爹妈精心挑选的花生蚕豆和差点儿丢了性命才挖来的天麻。从此他的书也越读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滋长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脚下颤抖战栗的样子。他想杀,杀,杀! 后来,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了。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也一起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 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以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的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吧。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在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了,不简单。”铁敖宽厚地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者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但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少年的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了他:“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你连眼前的老师都不敢请教,还想以天下为师?笑话。” 他向远方努努嘴:“你娘来了,去吧,好好孝顺孝顺她,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疯子的窝棚里,这七天你随时可以来杀我,放心。” 这一回,少年并没有阻止,只是换上一副孩子气的笑容,向母亲和妹妹迎了过去……他太渴望一个可以指点自己武学的人了。江湖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许多年的一点顿悟,或许别的门派只要一句心诀就可以说清楚他渴望力量,至于力量从哪儿来,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宝决定到最后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积雪压在窝棚顶的油毡上,滴滴答答,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随手掀起油毡整理,一边挪着压石一边道:“这破棚顶子该换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摇了摇头。在这里好像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可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个破棚子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因为多了个小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铁敖? 铁敖却也点点头:“门口的道也该垫一垫了,来来去去总是一脚泥。” 二人对望一眼,想说的都是伙计,你老了。 走江湖的汉子,不到老是不想有个家的。 小女孩已经爬起来了,努力在地上跳啊跳的,但是那条脏兮兮的红裤子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紧绷绷地吊在小腿上。 铁敖快步过去:“囡囡乖,这衣裳咱们不要了,爷爷给你买新的,啊?” 小女孩死死护着袄子,眼里露出警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铁敖捡她回来时,才见到这样的眼神。 铁敖的手顿了顿,燕怒石正大步进来:“嘿,这衣服被脏水泡透穿不得了,脱脱脱下来咦?这巴掌大小点儿的东西还会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袄子抱在怀里,不让燕怒石夺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烂,这么一夺之下,刺啦一声裂开,一支白玉般圆润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脸色剧变,背脊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单手指着那支笛子:“这……这……你……啊” 他扭头就要狂奔,铁敖拦腰抱住他,但他内力全失,哪是石疯子的对手,被远远摔在地上,只低声咳嗽:“石疯子你又发疯了!” “不是!不是!鬼”石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颤抖如筛糠,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小女孩紧紧握着笛子。铁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过“人骨法笛”这么个东西,试探地问:“是……那个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软软地坐倒在地,指着小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说!” 铁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头发什么疯。”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疑惑,认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深交莫逆,但以自己的了解,这老疯子连死都不怕,却怕这笛子,必定是有什么心事才对。 燕怒石拎起罐烧酒,仰头张口就灌,大半坛子酒几乎都浇在头脸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发什么疯呢……”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今天终于又见旧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缓缓说开 “老铁……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吧?那一天我们到了大雪山的石窝子里,那地方很大,几乎能跑马,山峰正好挡着风,倒是个修炼阴寒内力的风水宝地。我们一进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见地上已经钉死了镣铐,看来这真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那两个尼波罗喇嘛把那女人架过来那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只是因为长得太快,皮肤都快被撑破,露出粉红的血丝来。两个人剥了她的衣裳,把她锁在地上,嘴里一阵阵念念有词。我自然听不懂,只大概明白是辟邪一类的话。然后他们就拿出一柄这么长的小锯子,居然这么一板一眼地锯她的腿左腿。他们锯得很慢很仔细,我们几个就在旁边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酥……” 燕怒石双手比画出尺半距离,在半空来回“锯”着,微微闭上眼睛,听得铁敖也觉得膝盖阵阵发酸。 “可是那个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着她,她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啊,我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两个喇嘛锯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庆祝什么。我们看着他们把骨头扔在锅里煮,把血肉筋脉都剔得干干净净,连骨髓都抽掉,然后一二三,在上面钻了三个小孔,风吹过的时候,骨头发出鬼叫一样的声音。年纪小的那个喇嘛迫不及待地就想吹,年纪大的那个狠狠骂了他两句。他们弄成了那玩意儿,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地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喇嘛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象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了。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有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又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的,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儿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得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了我的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冻得刚刚的,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比画画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了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儿,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画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了,看见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了? 燕怒石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道:“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的肩头:“安静点儿。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蹿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了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吗?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了,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地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的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里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这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 小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时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就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进篮子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他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了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 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待一会儿石疯子啊,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的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铁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当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时,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的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的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的主意,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姐脸一拉:“福宝!怎么这么和先生说话!”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儿发烫。 阿秀姐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了,但看得福宝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 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并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的了。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说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的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的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了碗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地道:“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像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哪,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又盛了一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哟,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哪。吃,多吃” 福宝心里那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成了老好人了。他看着铁敖低头微笑,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江湖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人才有家,有规矩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可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是被自己的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地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 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道:“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来:“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起他。 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的机锋,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着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啊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就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像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 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 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 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已经为她推宫活血,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了。小姑娘闭目瑟缩着,紧紧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道,“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 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道:“爷爷……妈妈……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 “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哇……”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 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的折痕。 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 福宝一惊:“什么?” 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 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 铁敖的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 三、老奸巨猾 他们来了。 辚辚的车轮声听起来欢快而且急迫,那是父亲的老牛破车,载着天麻去城里,带着银钱回来,一切好像都和五年前没什么不同。 “……沙梦洲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谨慎,他做每件事都会计算到天衣无缝才下手。他既然派你单枪匹马地来这里,就必然留了后手。如果你杀了我,他必然要灭你的口,然后死无对证,我的徒弟朋友也拿他没有办法;若是你杀不了我,就证明我身边还有其他人物埋伏,他自然可以加派人手如果我猜得不错,明日你父亲回来的时候,沙梦洲派的第二拨人应该也就到了。而我一旦和你同时出现,他们必然要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你若是不信,明天只管去迎接你父亲,看看沙梦洲究竟守不守七日之约。” “他……他如果真的……你又能怎么样?”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动手杀了我,将我的尸体埋好,谎称我已逃走,行踪只有你一个人掌握,好和沙梦洲谈谈价钱至于他们信不信,就只能听天由命。”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逃?哈,抱歉抱歉,我忘了铁当家的是逃到这里才无路可走。第二种是什么?” “我们赌一把。” 那一刻,铁敖的左手还温温柔柔地抱着小姑娘,右手却做刀势狠狠切了下来,眼里有锋芒,让人几乎忘记了他是个垂垂老矣的男子。刹那间,他似乎变回了昔年纵横江湖的天下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他声音不大,但有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脱衣服。” “什……么?” 福宝大吃一惊,但还是依言脱下上衣。 铁敖掌灯,摇头:“还是太嫩,居然没有受过什么重伤……罢了,装死伏击你学不来。福宝,你的兵刃拿给我看看。” 一个鹅卵大小的银色小球滑在掌心,滴溜溜乱转。福宝解释:“我怕阿妈担心,不敢带刀回来。这个是掳我那人随身的宝物,据说是东方岛上一种巨蛛的胶囊,揉了天蚕丝进去,有七倍反震之力。” 也难怪他托大,他的速度本来已经极快,再快上七倍,当真天下无双。 铁敖点点头:“这个叫什么?” 福宝摇头:“他没说。沙夫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人。” 一碰七尺高的,可不就是小人? “哈哈,好名字。”铁敖大笑起来,“难怪沙梦洲敢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个聪明的女人。你知道先拿谁下手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有没有人来,更别说什么人会来。” “我没死,苏旷也没死,沙梦洲绝不敢动用借刀堂旧部。他派来的,必然是这两年搜罗的新手,先不论武功高低,彼此之间的默契就已打了个折扣。福宝,其实我们这边只有你一个人,首要记得虚张声势以假乱真,先除掉一个好对付的,立威之后你才有机会你现在知道先杀什么人了么?” “杀……那个最年轻的。” 这话从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一个杀手出道许多年依旧活得好好的,必有过人之处。只有年轻才会冲动,只有冲动才有机会是自己的机会,也是对手的机会。 哞老牛一声长叫,到家了。 第一个跳下车的,是个黑衣的车夫。 福宝看见他的时候,立刻心冷了半截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收鞭,停车,回头打着招呼,但全身的姿势都保持在随时拔剑的状态。他眉宇间并不十分嚣张,但一顾一盼旁若无人。这种气质在杀手群中是大忌讳,除非,他的武功确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是借刀堂……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高手? 第二个跳下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件万字不到头的锦袍,笑得一团和气。他回头道:“光泽老弟,这就到了?”他身后还有一老二少三个人,两个年轻的像是这中年人的伙计,鹰隼般的眼睛正在打量地形。 “到了,到了。今天晚上怕是收不了冬麻了,咱们……福宝?!”牛车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个人来,一张脸黑瘦风干,脸上悲喜交集。他伸开双臂,几乎在颤抖了。 “阿大!”福宝的眼泪夺眶而出,也老远地冲了过去,叫得声嘶力竭。 铁敖苍老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要记住,既然是第二拨来人,必然各个有过人之处。一对一你没有机会,你唯一的机会,就在你和你父亲见面的那一刻你父亲想你想得紧,一定会抢先下车,无论他身后还有多少人,这一击必须成功!你绝不能让他们怀疑,但是,也绝不能失控。 在冲进父亲怀里的刹那,福宝的左手已经封住了父亲胸口的大穴,右手从父亲腋下钻出,“小人”直飞,以肉眼几乎无法估量的速度弹入车下。福宝一抬手,“小人”已回到了手中。 先是一只手掉在地上,接着,一具躯体缓缓倒下,摔在地上,鲜血才流出那是个跟着王光泽下车的年轻人,刚才的“小人”径直从地上射入车底,穿过他胸膛,天蚕丝又扫过另一人的臂膀,顺带捎下一只手来,这才经空而归。 只是一弹指的工夫,车上二人已然一死一伤。伤了的那个捡起自己的断手,惨叫一声,拔剑扑了过来。 银球在他剑锋上跳过,向那车夫横飞而去,当空一转,又飞向中年男人,几乎擦着他的发鬓闪过,在空中掠了半个弧形,又击在断手年轻人的剑上。 那个中年男人吃惊道:“小鬼好辣的手!” 福宝却是暗自心惊。其实“小人”当真是件变幻莫测的神兵利器,他摸索了三四年,也不过只能反弹一次而已,刚才的的确确是攻向黑衣车夫的。他袖中好像有银光一闪,银球才二次折飞难不成他在暗中帮着自己? 来不及多想,四人已战在一处。断手年轻人虽然招快剑狠,但刚刚失了左手,流血过多,已不足惧,福宝根本就是在拿他的剑做反弹用黑衣车夫深不可测,袖中只露出半截剑尖,每每出手,不是点在“小人”上,就是攻向中年男子,或是攻向福宝,乱飞一气,毫无讲究。那人嘴角似笑非笑,福宝终于明白过来。那断手年轻人也看出究竟,叫道:“阎老七,你干什么?” 黑衣车夫微笑道:“好好一粒鲛蛛丸,被这蠢材当流星锤使,我实在心疼。” “鲛蛛丸?”中年男子脸色一变,“你不是阎老七你是什么人?” “就凭你还不配知道。”那男子索性袖手,向倒在地上的王光泽走去。 福宝顿时眼就红了:“别碰我爹!” “蠢材!”黑衣人拎着王光泽一退三丈,随手在飞来的小球上一点,口中喝道,“不许停!鲛蛛七转之后才开始发威,你扔一记停一回,以为自己在玩蹴鞠么?不错,不错!快,再快些!等等不要乱挥停下来” 福宝今日才知道,手里的“小人”居然是一件这么可怕的武器。它越转越快,如风如雷如电,七转之后,空中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银网发出嗡嗡风声。银网掠过断手青年的身体,嘭微微一响,青年的身体居然化成一片血肉色的雾原来是速度太快,天蚕丝又极细,青年的身体骨骸一概被切成了肉泥,满天满地洒开。 那颗鲛蛛丸沾了人血,隐隐发出一团黑雾,像一只巨大的黑蛛趴在天网上。它的力量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但少年第一个被吓坏了。 福宝已经完全傻了,只觉得腋下一轻,身子被带着飞起,而那只吞噬一切的黑蛛向自己当头飞来。 是在飞么?血肉的迷雾追逐着自己,他想要扔掉指套,但牵动之下居然收回了“小人”。这数百次累积的力量和速度已经完全不是他所能看清的了,更别说控制。福宝一阵头晕目眩,满耳朵满脑袋都是那嗡嗡的巨翼之响。脸上一阵湿黏冷腻,他颤抖着一摸,是血泥。他呕也呕不出,喊又喊不得,竟一头钻进身后那人的怀抱,再也不肯出来。 黑衣人也是脸色苍白,他看见鲛蛛丸失控后就冲过去死命踢倒了福宝。鲛蛛割碎了中年男人,割碎了一头老牛,割碎了板车,几次阻隔之后慢下来,这才被一剑钉死在泥土里。 黑衣人用力过猛,一头摔倒在地。这恐怕是他一生挥出的最快一剑,却狼狈成这个样子还没喘口气,那孩子居然一头钻进自己怀里,呜呜直叫:“你杀了我吧……” 黑衣人把他拎起来,就手扇了一耳光:“醒醒。” 福宝还是闭着眼睛浑身直抖:“不,不,你杀了我,我不管了,我不干了,我不敢了……” 他现在完全是个单薄的受到惊吓的小孩子,第一次看见残酷的死亡和出自自己的杀戮,第一次被无法驾驭的力量骇得崩溃。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来杀铁敖的还是杀自己的,但反正这是一个成年的“大人”。他挨了两记耳光没有清醒一点儿,反倒是又一头钻回他怀里,拉出一副你要么抱着我要么杀了我的架势。 那黑衣人摇头苦笑起来,轻轻拍着他后背:“你真的是个杀手?而且……我听说你要杀苏旷?” 福宝稍微缓过劲,正点着头,一抬头又看见小堆小堆的血肉内脏断骨,扭头抱着黑衣人的脖子,一边拼命呕吐,一边大哭起来。 满颈满背的液体在流淌……黑衣人再也受不了了,把那个已经和成年人一样高矮的“狗皮膏药”扯下来,回头怒叫:“铁当家的你在哪里?铁前辈!铁敖!你再不出来我要杀人了” 铁敖缓缓从转角处的大树后走了出来,也是一脸错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幕,只好摇头:“这位兄弟……你是?” “我是……晚辈受苏旷……那个狗东西所托。”又一口热乎乎的东西流进脖子,好像还带着长长的霉干菜叶。那个黑衣人一手把天才少年风雪原扔给铁敖,一手撕下自己的衣服黑衣下还有一层白衣,他简直也快吐出来了,“苏旷!苏旷!这种倒霉事难道不应该是他来做才对么?这浑蛋请问前辈附近有小溪没有?” “有,有……”铁敖看着这人一边跳脚一边咒骂,心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旷儿的朋友都是这么粗俗鄙陋口不择言的么? 黑衣人现在是赤膊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一边打扫一地残余,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前辈……见笑了,晚辈也算闯荡了许多年江湖,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沙梦洲果然不是东西,派这么个小玩意儿出来折腾人!” 铁敖依稀觉得这人有点儿面熟,但是他一身泥一身血再加上一身呕吐出来的秽物,铁敖也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只好又笑道:“老夫劫后余生,多谢兄弟援手只是不知道尊姓大名?” “我是……”那人整个脸都在扭曲,“区区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这等身手,难道是……”铁敖的眼睛转向地上的一把剑。 那人都快哭了,心一横,从脸上撕下一层面具来,猛一低头,抱拳挡住了自己的脸,语速飞快:“沈东篱见过前辈。” 铁敖怀里的福宝也不哭了,抬起头来 暗香盈袖沈东篱,十年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之王,传说中风流儒雅的白衣剑客呃,他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 每一个少年杀手都做过成为沈东篱的梦,福宝也不例外。他怯生生地问:“沈……” 沈东篱咬牙打断:“我再问最后一次……附近哪里有小溪小河小湖……什么都可以……” 福宝捂嘴笑了,他听说过沈东篱即使在大漠也要天天洗澡的传说。 依旧是小小窝棚,那口大锅又一次沸腾起来。 沈东篱换上新衣,这才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微笑道:“铁前辈,你在此地一住三年,为何不见联络苏旷?” 铁敖看看自己的手,干枯的皱皮贴在骨头上:“我不想旷儿见我。” 他没有多说,沈东篱已经明白过来。苏旷要是看见铁敖现在的样子,只怕又羞又愧,恨不得一头撞死。 昔年铁敖对世道心灰意冷,创建借刀堂,杀人如麻,苏旷几乎拼了性命才劝他收手。(见《沽义天下》)但是铁敖不仅想要收手,更想放手,决定解散借刀堂,从此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虽然一票旧部无有怨言,但另一批希望靠借刀堂闯出名堂的头脑却心存不满,首当其冲的就是二当家沙梦洲。 铁敖和沙梦洲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沙梦洲终于翻脸,在铁敖所读书页上下了剧毒铁敖毕竟是一代奇才,好不容易才解毒并逃出借刀堂洛阳总舵,一路奔波至此。好在小山村与世隔绝,沙梦洲也找不到这儿来。 平日里苏旷云游四海,再加上对师父心存畏惧,只每隔三五月书信问省,居然也就这么被骗了过去但是,沙梦洲却无法放心。 不知道铁敖的确切死讯,他总是无法将借刀堂大部收在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息外露,便有生死之斗。 最要命的是,次年正月是铁敖的六十大寿,苏旷说什么也要回去拜寿,事情必然会败露。 就在这个时候,风组上报,例行收集杀手家族信息时,发现了一个少年,而他家里去了个神秘老人。 沙梦洲不知铁敖究竟是当真心灰意冷,还是故意要引他上钩,谨慎为先,派了风雪原去试探究竟,于是……福宝回家来了。 而苏旷虽远在千里之外,也发觉出不对来这些年来,师父不是报口信就是三言五语一笔带过。于是在最近的一封书信上,他做了一个昔日朝廷密报的记号信脚内折,指在信内“平安”二字上,然后再外折,两条折痕之间细细地用指甲划了两道。 如果师父平安,是定会按照六扇门的规矩回复的但是洛阳的回信上,什么折痕也没有。 他心急如焚,大摇大摆地去了洛阳,一边周旋,一边查到有一个四人的小组正向长江边的山村潜行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灭一对农家夫妇的口。 十万火急间,他找了沈东篱兄妹相助沈东篱悄无声息地混入杀手阵中,而沈南枝则一路潜入山村,护卫在铁敖左右。 福宝的脸色不大好看:“这么说来……” 燕怒石所留血书上就有那么一道折痕,按照折痕叠起书信,折角指在一个“后”字上,那是后援已至的意思。 铁敖板脸:“苏旷这小畜生倒是放心,他难道不知道还有个福宝日夜跟在我身边?” 沈东篱躬身微笑:“苏旷说了,他恩师老得快要成精了,若连这么个小东西都对付不了,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福宝的脸色已经不只是“不好看”了。 铁敖却嘿嘿一笑:“当真?” 沈东篱神容如玉:“沈某平生不吐半句虚言。” “是啊,是啊……”铁敖果然老态龙钟,“半句半句说谎的,是那个姓苏的小子。他动手了没有?” “应该是还没有。”沈东篱低头。这老头果然是老奸巨猾苏旷的原话是“无颜以对恩师,说不得要开一开杀戒,取了沙梦洲的人头来做寿礼”。 铁敖笑了:“让他回来吧。沙梦洲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冤冤相报,何苦来哉?真要杀人,我又何必躲在这里。怒石老弟呢?” 沈东篱道:“那就要问舍妹了。” 铁敖抱起了小女孩:“走吧……阿秀姐的饭菜怕是热了几过了。怒石总有一天会想通的,亲人之间哪有这么些面子,要的是回家。” 他们一起向福宝家走去,只有福宝跟在后头,百感交集铁敖真是老奸巨猾,一路示弱拖延自己下手,又迫使自己同借刀堂反目。天下之大,难道再没有可去的地方? 王光泽夫妻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天麻的客人匆匆离去,只留下二十两银子,说是牛车钱和麻钱。 无论如何,今年一家团圆了,总算可以好好过个年。 尾声 大年夜。 大雪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小半个月,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火炉照着新屋子,照着孩子们红彤彤的脸,照着姑娘们的花衣,也照着王家夫妇合不拢的嘴儿子回来了,居然又多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上有老下有小,这才是一家人。 “福宝,拖柜子把门顶上。”阿秀吩咐道,“小毛加件衣服,风太大了。” 小毛站起来。她又长高了一点儿,都快要赶上二毛了,只是她死死抓住福宝的手,忽然大声叫:“爹” 她拉开门跑了出去,铁敖福宝王家夫妇和沈东篱也都跟了出去 入村的雪路白茫茫通向远方,大片雪花在狂飞乱舞。黑夜中,一只犍牛拉着篷车缓缓走进视野。驾车的是个女孩儿,本来就胖乎乎的,穿上大红袄子,简直变成了个绒球。她正拢着手叫:“铁前辈,沈东篱……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啊……找死我了……” 小毛甩手就跑:“爹爹爷爷在这儿!” 车上跳下来的正是石疯子,满脸笑容僵硬:“铁老鹰犬,我警告过你” 铁敖大笑起来:“谁愿意收你这么老的儿子!小毛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喊师父。” 福宝嘟哝道:“我呢?” 铁敖回头:“我们不是有言在先?我只做你七日之师。” 福宝挠挠头:“这我不管,江湖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铁敖见燕怒石能回来,老怀大畅,一时高兴地点头:“好好好,依了你。” 福宝大喜过望,翻身叩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小毛喊:“我是师姐我先入的门!” 福宝怒道:“死丫头,我是你哥,入门也是我在前面!你是小毛,知不知道?” 小毛也怒:“你被逐出师门了,今天师父才认你呢师父你评理,你评理!” 铁敖直直地站在风雪中,看着那辆篷车,半晌,一顿足:“怎么,难道还要我恭迎苏大侠不成?” 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子穿了件簇新的长衫,左臂抱了个足有二十斤的大酒坛子,右手提了好一串东西五六个荷叶包隐隐渗出油渍,两个三斤装的方棱白瓷瓶儿碰撞着发出叮叮声,还有捆得四四方方的大包糖糕……他手一抖,一堆东西已经落在雪堆里。 他双膝跪倒,轻声道:“师父。” 遥隔漫天飞雪,二人一时无言。 驾车的沈南枝叉腰道:“咦?不见面的时候不都想得跟什么似的,这是怎么了?” 小毛也低声问:“这是谁呀?” 福宝小声说:“别问了,反正咱们赚大了。” “唉……起来吧。”铁敖挥手,只是再也遏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他一把将苏旷拥在怀里,“旷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走吧,回家过年。” 不知是哪户人家先放起爆竹,一片噼啪声。接着,整个村子都炸响起来。孩子们在叫,狗在吠,出门在外的游子都已回家。 风雪夜归人。 一、某乃当年倜傥人 江中流 《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云贵一地多高山险滩毒蛊瘴疠,民风彪悍,有王臣之名,无王土之实,冕毓之尊缙绅之礼悉不能达也。甲申年七月既望,江山谷江中流父子取道湘西入滇,楫至湖心,刻舟为记,号曰江家船帮。江家船帮挟渡自重,势力遍及滇北,兵刀之盛几类州府。虎贲将军何鸿善深以为患,曰长此以往,难免为祸。江中流少年时自铸惊涛剑,披发跣足而行,目无余子,视人则目光炯炯如虎,取谈笑自若者友之。尝驾小舟逆流三千里,恶战六十一场,斗遍长江水陆帮会未逢其对手,亦异人耳。 “良辰美景,光天化日,正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大好时节” 初春午后,昆明湖北盘龙渡码头,垫路的枯草已经被踩成乌黑的条缕,一群汉子精赤着上身,货包上的泥垢和着汗水混成黑流,一条条蜿蜒流进布扎的裤腰。他们一起抬头,被这放肆到极点的公子哥儿震得说不出话来。 十余个家丁簇拥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大红嵌金边的长襟敞着,露出石绿的中衣,一条宝石蓝的裤子下是双粉蓝的靴子。偏偏身上还有许多杂碎,丁零丁零响个不停。这个男人活脱脱是只大号瓢虫,一身低俗的打扮,简直就是把“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这肥白男子正眯着眼睛,一副随时要打哈欠的倦怠神情,伸手向面前的小姑娘脸上摸去。那姑娘年岁不大,乍看上去貌不惊人,仔细打量却无处不伏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嵌在微陷的眼眶里,像是两口流光飞舞的小潭,无论从哪厢看,都闪着灵光。无论是谁,见了她也不禁暗叹:怎么这么一双绝世的眸子,竟然长在了一个平常渔姑的脸上? 码头上的汉子们愤怒起来这还有王法么?什么时候起,强抢民女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了? 年轻的男人挥起拳头便要动手,但是人群中,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那是江家的大少爷!”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汉子们的赤脚嵌在泥汤里,灰白的趾缝里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自打江家船帮进了滇池,大大小小四十九个码头是一年年买卖兴隆起来。川巴乃至中原的货物源源不绝地云集此处,千百艘盒子船油水丰厚,上上下下足足养活了数万人。江家船帮待人宽厚,出手大方,但若有人得罪上门,也绝活不过第二天的清晨。 没有人想和自己的生计买卖作对的。 那姑娘已经吓得半死,直到那只轻佻的手摸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啊呀”一声,扭头就跑。江大少爷一手捞住她辫梢,向怀里狠狠一带,嘿嘿嘿地淫笑起来。 姑娘又踢又咬,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江大少爷显然是烦躁了,拉着辫梢的手用力一扯:“吵什么吵!”把那姑娘拦腰抱起,转头就走,留下一路的哭喊声。 到了船边,那一路尖叫的姑娘忽然安静下来,眼珠狡黠地微微一闪,就势在江大少爷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脸颊贴到他胸膛上:“喂,中流,你还没玩够?这个月扮了两回了,我可扮得腻啦!” “只许说话不许乱动!”江大少爷也偷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后面还有人看着哪,笑儿!” 冯笑儿 《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冯笑儿,疑为化名,时人不知所出。其人好酒无量,每饮必大醉,狂歌屈子之赋。苗人云:声遏澜沧之水。后与江中流会于滇池,歌《渔父》《国殇》《东皇太一》,江骇而走,女怒,逐而歌《湘夫人》“沅有芷”句,中流始以《关雎》对…… 官家的渡船一早已经走了,眼下不是摆渡的时候,因此后面看着的人不算很多,只有敞着怀梗着脖颈的船老大,几个拖着网准备下水的渔夫,十余个驮夫,再有,就是三五个准备挤货舱的穷苦客人。省了银钱,自然多赔了笑脸。 “你拽囊样!朝廷么有王法!” “死透干浆呢欺负人小妹!” 身后传来隐约而切齿的叫骂声,他们越骂越凶悍,似乎是要一吐刚才的憋闷气。 江中流微微笑了笑,耳力太强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揽着冯笑儿腰肢的手一紧:“瞧,那些人替你出气呢。” 冯笑儿翻了个白眼:“他们只是替自己出气,和姑娘我有什么相干?” 江中流拍拍她的头:“女人要笨笨的才好!” “我找上你这白痴,难道还不够笨么……”冯笑儿愤愤一口咬在江中流腰上,这位采花大盗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声来。 “你!说你呢,看什么看你身上不是带着个刀?你带刀是给师娘修脚的?你个憨冲锤不是江湖佬么?还日日整球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怪!大侠都死绝了么!”粗野至极的叫骂,想必是船老大找到了替罪羊。 这话真是嘲讽得令人为之一哭。江中流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是个自命高傲的人,但偏偏要他在瞧不起的人面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那个被责骂的“江湖人”真是好涵养,半晌,才轻声回答:“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带刀,不过是壮胆而已。” 这声音极为耳熟,江中流听在耳里,如同雷击,猛地回过头去人群之后,站着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袍洗得发白,但穿在身上依旧挺拔舒展。隔了二十丈,依然能看出他是个眼睛很亮很坚定的人。他笑了笑,坦荡中又有些许调侃。船老大似乎也觉得发窘,不再说话。 冯笑儿跳下地来,顺着江中流的目光向后看唔,此人真是好面相,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傲气,给人一种非常放心的感觉,也就是说,从问路到托孤,任何人一看见他,就想把最要命的烫山芋扔过去。 江中流已经在文绉绉地打招呼了:“早知苏兄移驾南疆,小弟当率众北迎三百里才是。死罪,死罪!” 船老板大吃一惊。 冯笑儿笑了,她知道,江中流是那种太过激动,就难免会说些客套话缓和心境的人,而能让他激动的朋友并不太多。 她跟在后面拱了拱手,一脸不胜之喜:“久仰了,苏旷苏大哥。”她确实比江中流还要开心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了。 江中流确实已经沉寂太久了。多少年来醉生梦死,还有几人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江中流? 竟等闲白了少年头。 说起少年意气,总免不了一骑绝尘。多少人自以为江湖何等之小,天下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消看我出手,必要以一柄无名剑闯出响当当的名号。若再遇到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自然不消说一番惺惺相惜,十有九人自比曹刘,哈哈哈哈,天下英雄么,不过使君与某。 及至日后渐行渐远,但每每想及那一段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岁月,自惭年少轻狂,却总难免热血上涌,叹一声:想当年哪! 想当年,这三个字足以令多少江湖人为之一震呢? 直如五百里滇池水,泼辣辣涤荡胸怀。 江中流躺在舟中,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许多年未曾这样醉过了。春风拂着滚烫的胸膛,一切又宛若少年。他轻轻将冯笑儿揽在怀里,醉眼乜斜道:“苏旷倒还是那个苏旷,江中流……却不是当年的江中流了。老了,老了!” 苏旷仰仰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中流沉默半晌,酒意上涌,倒当真有了三分红巾翠袖一揾英雄泪的悲凉气概,自顾自地继续:“我老矣!苏旷,你可知道,我自从回了云南,事事掣肘,年岁徒长,只怕你到底在鬼鬼祟祟地笑什么?” 苏旷放下酒杯,乜斜着眼看江中流腹上的赘肉,悠悠道:“岂敢岂敢,江兄所言极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江中流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顿时憋得通红。 而这位看上去又宽厚又仁义的苏大侠已经在笑嘻嘻地低声道:“你不敢和我比画比画,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这句话倒当真是言犹在耳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暮春清晨,白衣少年江中流抱着惊涛剑跳到铁敖的官船上挑衅比武。那时节苏旷的脾气也不大好,最厌烦别人一袭白衣胜雪,竟是理也不理,只说有公事要办,要江中流赶快滚开。江中流便是这么笑嘻嘻地逼了过去,一字字道你不敢比画比画,直说就是了。于是两个少年在长江江心上一顿好打,结局没有人知道,双方都一口咬定自己赢了,大骂对方卑鄙无耻……只是这些并没有阻挡他们日后变成朋友。 江中流盯着苏旷,好像胸膛里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渐渐活了过来。他扬了扬拳头道:“你小子果然还和当年一样欠揍。” 冯笑儿煽风点火:“是啊,你和苏大哥许久不见,正应该切磋一下。” 苏旷心领神会:“弟妹放心,我手下自有分寸。” 一股久违的意气在江中流胸中流淌,他跳起身来,翻腕间惊涛剑已然出鞘,一剑劈开船舱,长身而立,喝道:“哪个要你手下留情!” 苏旷的嘴角也扬了起来这家伙,老了,胖了,委顿了,但眼底的锋芒一旦显露,依旧利若当年。 只是,江中流眼里的光芒忽然熄灭了……他望着天空,手已经在颤抖,双唇间吐出个恶魔般的名字:“阿玛曼贡……” 苏旷也抬眼看着星空极远的天边,有金色光芒的一道小溪蜿蜒而来,如流星,却更璀璨;如火花,却更长久。墨蓝的天幕就这么勾出一道虹,端的是美不胜收。他奇道:“这是?” 冯笑儿走了上来,抬头,轻轻挽住江中流的手臂,笑笑:“是尊主的流萤飞蛊,她……她终究还是来了。” 江中流低头,一寸一寸把惊涛剑还回鞘中,抬眼看了看苏旷,声音忽然变得低哑:“苏兄,敝帮有些家务事,不便招呼外客,你请便吧笑儿,走。” 这胖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竟是连水花也没泛起一个,水性之精熟,令人叹为观止。冯笑儿苦着脸跟着跳下水,临行前冲苏旷微微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着鬼灵精怪的光。 顷刻之间,万籁俱静,只有滔滔流水,如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 阿玛曼贡 《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丙戌年九月十一,苗疆蛊王龙诏暴卒,百越震惊。王女阿玛曼贡继教位,号白诏。白诏重兴茶马古道,内修文教,外引汉仪,崇道法而尊儒教,广诸子以鸣百家,一时蛮荒之山尽衣冠之士,僻野之疆满中华之音。未几,北人忌惮之心略去,屡生滋扰,诸苗仇汉之心顿生,复辟邪术。今有当世大儒以为异谈,嗤曰:彼以一女流,披发文身之野类,唇血未干而妄论圣教,其心可悯,其行当诛,所谓沐猴而冠,不过如此。 苏旷坐在船头,从左手里摸出金壳线虫来。小金也是许久未见荤腥,一头钻进大骨中,啃得骨髓嘎嘎有声。 阿玛曼贡……虽然才涉足南疆,但苏旷已经听这名字无数遍了。 苗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他们的尊主圣女,心蛊合一天下无敌。 汉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个窥视汉家江山的邪教之主,要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商旅们说,阿玛曼贡重修茶马道,自她即位,南疆也日益富庶起来…… 苏旷想,这个江中流,他心中的阿玛曼贡,是个怎样的人呢? 五年前,江家船帮帮主江山谷亲上月亮峰拜谒龙诏,为儿子江中流求娶王女白诏。 那可是件天下震动的大事。江家船帮雄踞滇北,控水运要路;月亮峰独处西南,为苗民心中圣地,两家这一举动,无疑是汉苗南北之防第一次打破的先兆。 有人眼红,有人窃喜,有人快意,无数人等着那场浩大的婚礼……但是,婚礼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龙诏暴卒白诏继任蛊王位的消息。 白诏,也就是阿玛曼贡的汉名。传说里这个女子竟是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她自幼研习蛊术,十一岁便有“小蛊王”之称,常常感叹先民制蛊是为了医病治人,怎么到后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屡下至毒至阴的瘴疠之地,研习化解的法门;十二岁孤身沿茶马道入藏,拜会数位国师法王,求取密宗医术。藏大宝法王对她极为赞许,并把护法圣兽金狻猊赐给了她。十四岁,她汉装前往中原,过长安洛阳京师,回山就着手推行汉化。蛊王龙诏有六子五女,但六个儿子争夺王位,无一不百般笼络阿玛曼贡。 但此时阿玛曼贡极少留在高黎贡山,而是带着追随者重修茶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设舟楫造吊桥的法子…… 南疆王位世代传男不传女,阿玛曼贡不仅是第一个继任的女子,也是历代中最年轻的蛊王。 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同这样一个人毁婚,也难怪江中流日益消沉,郁郁寡欢。 武林中极少有不谈蛊色变的人,苏旷一样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交道。他身边有个小金,已经足够了。 当小金又一次跳回苏旷怀里的时候,苏旷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了。他一手揪出小金,弹着它的脑袋羞辱起来:“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饭擦擦再回来!还灵蛊……笨得像头猪。” 小金扭过头去做不屑状。 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 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被这虫子蹭得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仿佛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 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 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儿扯了下来 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整张脸像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 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 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嗒嗒地堆在了地上。 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账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又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 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半尺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远远近近,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 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 二、一夜飞渡滇池月 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时,月亮也羞答答地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 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 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 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 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成,每一次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 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丁零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 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之处,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 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船头站着个姑娘,她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在打着节拍。 “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 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 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 “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回头道,“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 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 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是说它么?” 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 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 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 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又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 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 小金似乎是在炫耀一样,围着苏旷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萤蝴蝶。 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 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玛曼贡长出一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王,它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吧,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一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 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手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 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苏旷点头,对小金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就怎么待她” 他话音未落,小金就闪电般蹿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 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见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 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的鼻梁,传来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的脉门。侧目间,那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出手来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七只怪兽,渐渐发疯。 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 苏旷点点头。 阿玛曼贡又低下了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 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的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 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宾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在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自行了断了。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在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 它们在距苏旷身边五尺方圆之地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了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的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 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钉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一片死寂,毫无声音。 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宾船船头掠去。 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在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的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 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正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她眸子里幽光闪动,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 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道:“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 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 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后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 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 苏旷知道那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 这画颇负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把酒观花,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的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 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那黑色还在一点点晕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向那画:“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的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也向画卷扑去。江山谷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急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 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 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 人堆之中,传出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 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也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已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 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了下去。 “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地跳了下去。 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只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顿时黑血弥漫如雾。 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 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撕扯着自己断裂的左臂,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了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 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号叫,但他手中的刀却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 苏旷硬起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地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了嘴里。 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 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 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 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的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转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 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神通,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的,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至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道:“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的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着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昨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 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她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戴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的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道:“帮主。” 冯笑儿站在人群外。 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做的?” 苏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 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 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的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 他约莫四十岁,肤色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的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地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颤了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了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了他:“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已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但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会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也不记得? 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绿幽幽的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也该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大将军洪塔山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 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 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以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就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至今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一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是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捶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正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有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的白芷香气…… 苏旷忍不住效仿着掸了掸鼻子,但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挨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 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渺,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越练越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感。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就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笑儿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 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她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了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是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是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关系?” 苏旷点头道:“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见人间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让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的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被苏旷窥破了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 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能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最终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冯笑儿顿时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 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幽幽地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的肩头:“走吧,上岸了。” 三、风云来去江湖客 二人弃舟上岸,沿山壁而行。 春色如苔,山壁上下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投下斑驳顽皮的影子,看得人心情为之一振。 冯笑儿天性如山野清风,即使有什么不快,也只是一时。二人一路说笑,你讲些中原掌故,我说些南疆趣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冯笑儿一路唧唧喳喳地学着鸟叫,回头笑道:“好啦,尊主就在前面。苏大哥,我们快些跟他们会合去。” 苏旷早知苗疆有驱禽驭兽之法,但第一次亲见,不由啧啧称奇:“我以为公冶长不过是杜撰,原来当真有人懂得鸟语。” 冯笑儿摇头:“外人总把蛊术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把万物的本性发挥到极致而已。譬如说尊主的流萤飞蛊固然神奇,但如果萤虫本身不会发光,也没法子凭空捏造。鸟语也是一样的,尊主那边放出讯号,我这里才能收到。” 苏旷想了想,道:“那……乌月蛊又是怎么回事?” 冯笑儿皱眉:“这个说来话长。蛊术分许多种,月亮峰人人练蛊,但入门的只是毒蛊,也就是说用毒虫下蛊。到了我和大哥二哥,我们三人练的就是幻蛊。南疆也只有历届尊者才能够修炼幻蛊。譬如我修习天眼,自幼就要无数蛊毒滴眼,才能用目光杀人……只是大哥说,历届天眼尊者都是用心内戾气引导体内蛊毒,我本身没什么戾气,所以天眼之术练得稀松平常。大哥的妙笔,二哥的神唱,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尊主修习心蛊,那才是高明的蛊术,我也说不清楚。乌月蛊在本教历来被禁,这是用奇毒加上幻蛊才能发作的。像那个晚上,月黑风高的,本来就人人心神不宁,那幅画里又被人藏了蛊母,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苏旷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你们三位尊者能修炼幻蛊,那岂不是说……” 冯笑儿点头道:“这也是中流一口咬定是尊主下蛊的原因大哥三年前手已经废了,按理说,下蛊的只有尊主二哥和我三个人……” 也就是说,江中流必须选一个怀疑对象。他相信冯笑儿,自然而然,就选了阿玛曼贡。 苏旷又问:“你知道何鸿善又是怎么一回事吗?” 冯笑儿摇头道:“那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要尊主或者大哥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已经不远了。” 苏旷摇摇头:“你的鸟语还是没有学到家,它们正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见了没有?” 冯笑儿侧耳倾听,茫然摇头。 苏旷缓缓握住刀柄:“我听见了。它们说两边的山崖埋伏了许多人,要小心。” 一声弦响,血红的箭镞射在脚下这是警告,不能再向前走了。 冯笑儿已经一步跨了出去。 苏旷觉得脚下微微一动,暗叫一声不好,左臂环起冯笑儿的腰肢,凌空一跃,拉住了头顶的树枝。 脚下的泥土砰地裂开,绊马索绞着刀刃弹出地面。锋刃上闪着幽蓝的冷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周鸟雀惊得冲天飞起,长弓大箭,瞄准了天罗地网之中的两个人。 苏旷单臂揽住冯笑儿,半空之中一蜷一弹,足尖已点在两股绊马索之中。两侧持索之人抖腕,绊马索又一次弹起,锋刃内转。苏旷双足点动,在无数蓝刃之间寻找空隙。他觑准一点,左脚挑住刀刃背面,大喝一声。那根绊马索翻转半圈,刀刃刺在另一道绳索上,皮索顿时中断。 他虽抱着一人,但上身稳若磐石,只一双腿翻飞般乱舞。踢扫卷踏,毒刃只在他裤脚边闪来转去,任凭执索人使尽气力,也伤不着他,反倒断了数根绳索。 麒麟胆沿着巨网的铁索划起一溜儿火花再大的“巨网”又能有多大?苏旷眨眼间已经到了巨网边缘系网的弦索还拉在江中流左手里,他始终没有放下去。 苏旷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总会网开一面。” 江中流低头苦笑,左手一松,机簧已被引动,铁网当头而落,地面上无数暗箭射来。 苏旷大吃一惊,轮起刀弹开暗器,左臂送出冯笑儿,身形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箭射而去。 只是冯笑儿尖叫一声,又被推了回来。 苏旷前冲之势哪里停得下来,只好单刀向地一插,左臂又一次将冯笑儿抱在怀里,但肩头跟着就是一痛江中流左腿斜起,正钩在苏旷的肩井穴上,跟着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并未用力,也毫未伤及内腑,但苏旷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已经跪倒,两腿一阵剧痛绊马索上无数细小锋刃已经刺入肉中,也不知刀刃上涂了什么毒药,腰部以下再也动弹不得。 苏旷吸了口气,轻轻放下冯笑儿,冷笑道:“好手段。” 江中流的目光里满是歉疚,他叹了口气:“罢了,随你怎么看我。这刃上只是麻药,此间事情一了,立即放苏兄北归。” 苏旷惨笑一声:“交友如此,夫复何求?”双指捏起一片刀刃,径直向心窝刺去。 “住手!”江中流大惊失色,伸手去拦。他虽然下手狠毒,但决计不想伤了苏旷性命。 苏旷双指一弹,刀刃直奔他面门而去。江中流侧身一闪,脉门已被苏旷扣住,半边身子一片酸麻,脚步一个踉跄,险些也踩在绊马索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姓苏的出名地怕死,只怕天下人都自寻了断也轮不到他。只是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苏旷出手如风,连点曲泽天泉神封三穴,就手拔起麒麟胆:“扯平江帮主,劳烦背我出去。” 江中流怒目而视:“我若不背呢?” 苏旷笑道:“你不背,自然有你老婆背。你当我稀罕臭男人?” 江中流急了:“苏旷,我根本就是为你好!阿玛曼贡不过是个女人,你为了她叛国投敌,当真值得么?” 苏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叛叛叛……叛国投敌?我干吗了就叛国投敌?”苍天啊大地啊,虽然他没兴趣继续做朝廷的鹰犬,但身为一个平凡快乐的江湖人,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地被推进历史洪流里? 江中流点点头:“这是真的。何大人说,扫灭月亮峰,是朝廷的密令。苏兄,做兄弟的求你了,你先留下吧。” 苏旷沉默了。其实换了任何人是江中流,也没有别的选择。国家,父仇,兄弟,帮会……连他自己都感到畏惧,好像只是一时义愤,才要送笑儿见她们家尊主的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根本都不认得阿玛曼贡,真的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大牺牲? 两人对话的工夫,船帮的弟子们已经默默围拢。他们不清楚状况,也不会多话,只是执刀在手,等候吩咐苏旷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随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一切只是弹指的工夫,江中流看着苏旷的脸色,眼睛开始发亮这个人开始挣扎了。有挣扎,才有妥协。 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片刻间就清楚了不少,显然来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众人已经听得真切,这歌者有副清亮如云的好嗓子,唱的好像是一支古老的召魂之曲。 冯笑儿却大声叫起来:“二哥快停住!蛊龙在此,留神反噬!” 三百兵士听见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阵凄凉,只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千里迢迢来到南疆,不过是做个异乡孤魂而已。定力略差的已经落下泪来,恨不能横刀自刎,以解胸中烦闷。 江中流凝神片刻,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月亮峰神唱尊者?” 那歌声一提,变得分外凄厉,有如秋坟鬼唱,绝路而哭。 “妹子放心,神唱只是心绪不佳,小唱抒怀,并未用蛊。”歌声忽然顿住,一个琳琅如玉的声音响起,竟如同三伏天清风过体,让人说不出地顺畅开怀,“月亮峰妙笔,奉尊主之令,恭迎苏大侠。” 苏旷这才明白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左边的男子三十五六年纪,眉清目秀,身着魑纹白衣,峨冠博带,有三分屈子行吟之气。虽说上了几分年纪,但倍添儒雅。座下一头青鬃金毛巨狮,黄金为辔,白玉为鞍,额上一颗明珠,熠熠生辉。右边正是神唱,卷发深眸,肤色深黑,上身赤裸,左臂缠一根青藤,豹皮腰带上斜插一把弯刀,座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早不是滇池船上的跟班模样。 冯笑儿扑了上去,钩着左边那男子的脖子大哭起来:“大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神唱看着苏旷,隐隐有敌意:“早就和你说过别和汉人打交道,现在知道后悔了?” 冯笑儿跳上妙笔的狮背:“二哥,汉人也有好人啊,苏大哥就是。” 左边那男子以中原礼节抱拳道:“苏大侠,你送小妹一路至此,我们兄弟深感大德。” 谁说南疆人说话直接?人家说话颇有水平大侠您送人送到这儿刚刚好,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苏旷却抬起头来:“是阿玛曼贡姑娘让二位来接我的?辛苦,辛苦。” 神唱脸上的讥笑之意根本就是溢于言表:“请” 江中流没有阻拦的意思,他早就看见四瓣兰花散落在金狮白虎的爪间,旋即开了,又立刻消失,水晶般剔透的花粉轻舞飞扬那是阿玛曼贡护身的冥兰花,没有人胆敢一撄其锋。 一路向着深深的滇西奔去,苍山如黛,春深如海。 过了大理,汉人衣冠渐渐少了。苏旷腿上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便换了苗家的新衣帽饰,一脸喜气洋洋。 长鬃巨狮极为少见,看上去竟比百兽之王还要威风。苏旷看得极是眼馋,但任凭他怎么催马,那匹骏马也不肯和狮虎并行。 骑白虎的神唱显然比衣冠楚楚的妙笔更得姑娘们喜欢。他一路唱着各家的情歌,引得路边的汲水少女驻足观看,不时有大胆的姑娘对上一段,你来我往,惹得人人喝彩。苏旷悄声问冯笑儿他们唱些什么,冯笑儿笑嘻嘻地告诉了他,苏旷忍不住先脸红了,心道,若在中原唱这样的歌子,非被问个有伤风化之罪不可。 高黎贡山一日近过一日,星空也一夜美过一夜。 阿玛曼贡无意间发现,这个嘻嘻哈哈的汉人小伙子夜里极少入眠,总是一个人坐在火堆边守夜。他时常独坐很久很久,直到火堆变成灰烬,长夜变成黎明。 说来倒也奇怪,苏旷守夜的时候,姑娘们总是睡得香甜,似乎他比四放的冥兰花更加安全。 这么大的江湖这么长的夜,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阿玛曼贡终于决定直接了当:“想什么呢?” 苏旷头也不抬:“我在想……自从滇池一会,你就不穿低襟的衣裳了。” 阿玛曼贡的脸顿时又红了。这个人,明明做着让人感动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些讨厌的话呢?她叹了口气:“苏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回正经话。” “你真的想听?”苏旷眼中有光芒一闪,自顾自扭头大声招呼道,“笑儿” 冯笑儿远远答应:“嗯?” 苏旷一本正经:“我觉得,为了苗汉两族的和平相处,为了南疆百姓的” 冯笑儿和神唱捶地大笑起来,打断了他:“哈,苏大侠你又发疯了。哎,说正经的!” 苏旷嘿嘿一乐:“好,换个话题,你觉得我跟你姐姐合适不合适?” 冯笑儿顿时来了精神:“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神唱讽刺道:“我们尊主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 连早就躺下休息的妙笔也直起了身子:“哦?小苏今天怎么说起真心话来了?”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脸上,苏旷稍稍有些落寞,勉强笑道:“喏,你都听见了?” 阿玛曼贡猛地低下头去,只觉得鼻梁一阵酸楚。原来偌大的天下都一样若得心事如常诉,谁愿一生扮疏狂? 苏旷兀自笑道:“我敬重你一个姑娘家敢以只手补天裂,我想让你明白汉人中也未必都是瞻前顾后之人。你想天下太平,我亦愿南疆和平,盼望一己之力能派上用场,如此而已。”说到最后四字,他话里已有铮铮之意。 阿玛曼贡漫不经心地玩着辫梢,伸指弹起一朵冥兰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原来如此而已……我还当你两句话都是正经说的。” 苏旷瞠目结舌,连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一时失言,唐突了尊主。” 阿玛曼贡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哝:“去你他妈的。” 也不怪苏旷大惊失色,蛊王之尊崇,甚至还在王侯将相之上。想当年何鸿善新官上任,自觉封疆大吏无限风光,大大咧咧地闯了月亮峰,还没上山,便中了奇蛊。若非龙诏王赐药,恐怕就会当场立毙。但饶是如此,他以“小周郎”之风雅,硬生生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着实怀恨多年。 “只是,究竟是谁下的蛊呢?”苏旷好奇地问道。 没想到四人都是摇头:“不知道。月亮峰人人通蛊术,随便是谁都一样的。” 妙笔叹道:“也就是那件事以后,阿玛曼贡下令不得滥用蛊术杀害无辜者,违者偿命。弄得咱们月亮峰人人畏首畏尾,好些次都吃了大亏。” 阿玛曼贡笑道:“大哥要是觉得不好,这规矩咱们再商量就是。” 妙笔摇头:“尊主早就长大啦,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多嘴。” 苏旷闻言,百思不得其解。以阿玛曼贡的身份名望,为何总是对妙笔尊者敬畏有加?连座下的金狮也拱手送了他。 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他寻了个机会转向冯笑儿打听。 冯笑儿望着远方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少女,当年的事情着实有些远了:“苏大哥你有所不知,在月亮峰上有十九位长老,都是各族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姐姐她虽然一直深孚众望,但总得不到长老们的欢心。当年定亲的时候长辈们就大为光火,哪有苗家的王女和汉人结亲的道理?而大哥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力排众议,一直效忠姐姐。三年前,老尊主忽然中毒死了,按照规矩,哪位王子为蛊王报仇,就能接任蛊王的位子。王子们互相攀扯,姐姐沿着澜沧江漂流了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 看来王位倾轧这种事,各地各族都是大同小异。苏旷隐隐猜出了后来的事情。 冯笑儿的声音放柔了不少:“但是姐姐不肯说出究竟哪位王子才是幕后的主使,他们吵来吵去,就把矛头指到她身上你说多么好笑,那时候她名声大极啦,在大家心里,像是月亮一样神圣,真要是想做蛊王,哪里要这么麻烦?那些长老不过是憎恶她推行汉人的东西,毁了苗人自己的传统。后来她的七个哥哥凑在一起,商量着合力除掉她。那时候姐姐在修习心蛊,大哥二哥就联手和他们在月亮峰顶斗蛊七天,结果两败俱伤,王子们死了,大哥的手也废了。唉,这么又过了两年,到了姐姐十九岁的时候,连傣家人都送来白象和白孔雀,那可是京师的皇帝也看不到的吉祥物。长老们没有办法,只好承认阿玛曼贡就是蛊王。她继任的时候,三千里南疆都高兴坏了,送来最好的礼物蛊王是咱们各家人共有的王啊。只有你们汉人不高兴,连声祝贺也没有,时时刻刻提防她造反。嗯,我扯远啦,总之继任的时候,姐姐当众把金狮赐给了大哥,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白特别亮,我们唱了好多歌……只是可惜,那样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苏旷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丫头,似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天真……月亮峰人人都满怀心事,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 因为喜欢神唱的姑娘总是那么多,一路上行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众人也不催他,只听他一村一寨地唱下去,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也有如此的风光。 有时住在寨子里,大家总是轮着圈儿喝酒唱歌,神唱唱得最好被敬酒,苏旷唱得最难听被罚酒,笑儿跳舞出色被灌酒。阿玛曼贡被诸人敬若神明,每一下场,当即掌声雷动,只有妙笔尊者默默坐在一边,终日若有所思。有姑娘喜欢他安静沉稳,频频把竹筒酒碗塞进他手中,他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青鬃金毛狮子骄傲不准人靠近,那只可怜的白老虎却被小孩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怒极了便震天价一吼,小孩子们被吓走,不多时又来骚扰,看得苏旷他们大乐不已。 终于有一天,冯笑儿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再有两日就到高黎贡山了,你是第一个跟我们回家的外人呢……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诱惑的词啊……苏旷那天没有守夜,就在漫天星光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沉,一时间,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为卿负却平生义 苏旷在春雨中醒来。 云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挠得人心里痒痒。生命一点一滴地溢开,苏旷走在路上,几乎听得见种子生长的喘息。 萧条的躯壳里满溢着力量,残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懒得积蓄了,现在要的是生长,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红柳绿,无心感叹无心比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阳在阴云之上,力量在根须之下,如此适逢其会,除了站出来,会一会这风云雷电,还能做什么呢? 咔嚓 忽闻震雷,似乎将远山表面的阴霾一举劈裂,淡蒙蒙的绿意挣扎着,迸发开,竭力弥漫。山在尽力,水在尽力,春雨一丝丝挤下,万物都在渴求不久后的浓墨重彩。 苏旷抬着头。雨润游子面,这时节上路,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冬过去了,虽说前途艰险,虽然往事不堪重提,但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势不可当,他不由得也赞叹了一声:“好雨知时节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苏大诗人,惊蛰还早,有的是雷听。”冯笑儿前头招呼,“离高黎贡山只有一天的脚程,我们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恐。 春雨还在绵绵地落,落在那个昨夜载歌载舞的寨子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好像他们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长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戏劳作的还在走来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浑然不觉雪白的脚趾已经伸进一张张被泡得肿胀的嘴里。她们的脸庞还挂着娇羞,含情脉脉地望着神唱,好像还在说:“昨晚睡得还好?继续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这般的寒冷。 冯笑儿扑上去,拉住阿玛曼贡的手臂:“姐姐!” 阿玛曼贡的脸色也是惨白,双肩颤抖,但神情依旧镇定:“是梦回蛊。”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头,“不必过去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个安静的女人神情一丝丝凛冽起来,像一把渐渐拔出鞘的剑,杀气逼人。 苏旷轻声问:“妙笔尊者呢?” 冯笑儿如梦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 阿玛曼贡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转身向木寨大门走去迎门的三角架前,一个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嗒嗒地敲着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饭。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湿透,哪里能打着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就满意地直起腰来,举着吹火筒呼呼吹气,除了肤色黑绿目光死滞,居然瞧不出半点儿与生前的不同。而火塘上的一口大锅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冯笑儿眼尖,叫了一声“大哥”妙笔尊者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锅里,浸在小半锅雨水里,四肢惨白冰凉,双颊却是病态的火红。 那吹火的老者抬起头,做了个善意的手势,好像爷爷在安慰小孙女儿:“早饭还么得,小姑娘莫性急。” 阿玛曼贡点了点头,转眼望向苏旷:“可怜大哥侥幸未死,只是梦回蛊蛊毒无法拔除,只怕要向苏大侠借神龙一用了。” 苏旷一惊:“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还没忘怀。 阿玛曼贡点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同行许久……苏旷,你是灵蛊之主,你若信得过我,小金就能信得过我。”她从随身银笛里拔出根长长的银针,对着苏旷比了一比,声音有些柔和的无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给我?” “读心术么?我倒是从来不怕的。” 苏旷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润,小臂有结实的肌肉。阿玛曼贡凝神看着,有些遗憾:“实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给你瞧瞧手相。”她运指如电,在苏旷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轻轻将手掌合了上去。 苏旷笑道:“不碍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说不定能重新来过你看见什么了?说说。” 阿玛曼贡轻声道:“我看见,许多苗家姑娘围在你身边,捧着鲜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说……苏家哥哥是英雄……” 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行走江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一回,这一回……他忽然面红过耳,基本上就是坐实了阿玛曼贡的读心。虽说满地疮痍,理应神情肃穆,但神唱和冯笑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锅里的妙笔尊者嘴角都动了一动。 只是笑声未落,就听喀喇一声巨响,身后寨子的木吊脚楼被大力拉断,轰轰隆隆地倒了下去,尘埃蔽天。木屑灰尘落了众人一头一脸,无数弓弩巨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神唱一直站在阿玛曼贡身侧护卫,立即挥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蛊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号角齐鸣,肃杀之气顿时震彻天地。神唱开始还呼喝有度,喊到后来,声音里几乎带了哽咽之意。 那些百姓手环手围成一排,虽然他们早已经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横飞。只是每个“人”都笑着那是迎接远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转身,跪在阿玛曼贡脚下:“尊主,我们动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躯的围墙支撑不了多久。 阿玛曼贡却摇摇头,猛抬头,目光对上了苏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寻找蛛丝马迹,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震惊:“你!你!你呵”失态转眼即去,没有人知道阿玛曼贡究竟看见了什么。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点儿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没人看。”苏旷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从阿玛曼贡掌心接过一柄小小的碧绿色匕首,“事不宜迟,我去了。” 阿玛曼贡点点头,收手,合掌,一道鲜血蜿蜒着流过小臂,金壳线虫懵懂不觉地顺着血迹爬上她的指尖。 一道朱砂色的弧线围着木寨急速旋转,范围渐渐扩大。这红色似乎为肉眼所不能分辨,偏又每个人一瞥就能察觉万蛊朝天。 万蛊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圆百丈之内,所有蛊虫不拘种类,同来守护神龙。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们在赤潮席卷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笔尊者却眼睛一动,似乎就要醒来。 蛊术是毒术和巫术的结合,而万蛊朝天,几乎是巫蛊的极致。 冯笑儿按了按眼睛痛,许久不曾离身的目蛊蛊虫似乎也离体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极好,看得见数十丈外的士卒们纷纷逃窜。 世上愿意拿武功硬碰蛊术的人,似乎并不多。 苏旷看着小金,像看着第一天站在万人中央的儿子,得意之余又有些心疼。 他长身而起。 “拿着。”神唱将手里的千年古藤递了过去,“是兄弟的,回来,喝酒。” 苏旷双足一点,经天而去。 阿玛曼贡不得不承认,看着某些汉人高手冲敌掠阵,的确是一种享受苏旷弹腿踢起一架断梁,正击向呼啸而来的七尺长弩。长弩何其霸道,入木直达六尺。苏旷一藤斜劈,带弩木桩当空吼吼翻滚,砸飞了左路的两支大弩。他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顿时失了准头,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咄咄地晃个不停。 苏旷足下不停,笔直地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环出一圈圈青环,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弩手发弩虽疾,但每每比苏旷的动作慢了半步,几乎每支劲弩都刚好钻进苏旷的圈子。内力使它们一支支斜落在地下,俨然成为一片稀疏的箭林。 弩手们似被激起了狂躁,数十支巨弩几乎只对准苏旷一人。偏偏这一人的身影如风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纵横偏又步步向前,长藤翻飞,千百道青色闪电劈空而落。 青藤破空之声尖啸,长弩入地之声沉闷,金铁交鸣之声铿锵。这一个人腾挪闪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战的气势。 逼近三丈之内,苏旷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张行军弩一字排开此物既大且沉,是对抗骑阵的不二利器。但是,两三百人伏击己方区区四人,弩箭反倒显得笨拙沉重了。苏旷料定围攻木寨的不过是先头人马,后面必有大军。 此时苏旷人已将至,巨弩已经无用,士卒们纷纷举弓搭箭射来。 青藤回转,如一道金刚之圈,苏旷的身子陀螺般滴溜溜转起,箭镞尚未及身,便被噼啪甩开。 眼见此人迫近,一个士兵再也撑不住,伸手把长弓掷了出来。苏旷一鞭斜挑,长弓半空回转,直戳向那人面门。眼见要出人命,苏旷一醒,又是一鞭跟上,长弓再度拨转,向着众人之后的少年疾飞而去那少年,正是观战的江中流。 江中流剑作刀势,华山一劈,长弓自当中直直被劈成两截,连弓弦都被斩断。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那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掩面,哀号一声,却无一人耻笑。 短兵相接,苏旷向后直倒,右手后仰递出,青藤如一条大蟒,弓脊吐信,从七八张巨弩之下斜斜穿过。而后,苏旷双足较力,纯用腰力跃起身形,口中喝一声“起”,青藤蓄力而飞,一张巨弩被弹飞,跟着呼啦啦倒下一排。 一时间弓飞弩翻,箭断弦崩。苏旷身边一丈之内,居然无人敢逼近半步。 “苏旷住手!”江中流喊道。 苏旷懒得理他。若能住手,我何必冲过来? “全都给我住手!”江中流暴喝。这柄剑终于出鞘了,一身亮银细甲大约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苏旷面对的早已经不是一个江湖人。 落草之后,必有招安。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陌生如路人。 江中流上下打量着他:“衣裳都换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背国投敌?” 苏旷许久未曾换装,对苗家新衣很是得意,挺胸抬头:“自然,衣不如新。” 江中流握紧了惊涛剑看来这一战,竟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心神越来越不宁,只觉得无法抑制的暴戾一阵阵袭上心间,拔足要追,但身后一声笛音拔尖儿挑起,顿时使他心神俱乱 笛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奏着清清溪水,少年男女欢笑歌唱。转眼间风云四起,明眸皓齿的美人变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那乐曲越拔越高,好像一个霹雳震破世间血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阵阵凄风似乎在向天呼号…… 江中流终于脚步一颤,踉跄着奔走,东一跌西一晃想站稳身子,却扑通跪倒。他又要以手撑地,又想堵住耳朵,两只手压根儿忙不过来,白净面皮涨得发紫,终于忍不住抱头轻声叫起来:“爹……娘啊!” 这个年轻人,也是很苦很苦的。人若不是到了绝地,谁会呼爹喊娘的呢…… 苏旷情知阿玛曼贡在以笛音为他开路,机不可失,他一起一落已在十丈开外。 远望群山如鬼魅,在浓雾中狰狞冷笑。山坡上大军前沿一字排开,约略算算,竟不下五千。两翼拱着中锋突起,那一面“何”字大旗迎空招展。白马上何鸿善握刀而立,正要指挥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只是恰好在此时,笛声急转,仿佛变成了一个白发长者,在满天阴云下循循诉说。江中流捂着耳朵的手缓缓放落,额头青筋暴涨,血管突突,好像要挣破开来。他本以为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这才发现不过是短短一瞬。 而苏旷站在十丈开外,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江中流支撑着站起身子,冷笑我还以为他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 确实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苏旷的右手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心里明白,他怕的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更怕这是个错误的赌注,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挽回的余地。震动八荒的马蹄已经可见翻飞,弓上弦刀出鞘,浓浓的血腥气就在鼻端。 苏旷舔了舔嘴唇干,裂,疼。他的拳头渐渐握紧,刀柄硌得手指生疼,指节发出一串脆响我不知道阿玛曼贡是否值得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 苗人是一张弓,汉人是一根弦,就这么缓缓拉开,越绷越紧。他不幸站在那个该死的位置,清清喉咙,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突如其来地射了出去。 阿玛曼贡缓缓地将笛子放了下来。 看不见了,苏旷已经在她目力所及之外。 冯笑儿的嘴唇已经张了几次,终于忍不住道:“尊主,这样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控制他,是他心甘情愿。” “可是……”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要去。蛊术对付千军万马没有用,必须有一个武学高手杀过去。” 冯笑儿直视阿玛曼贡:“可是你的确在利用他。”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他实是心甘情愿。我告诉他需要一个人做一次牺牲,他同意了苏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想的还要多一点儿。” 冯笑儿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他知道这个计划,他还愿意去送死?你真的认为他是个聪明人?” 阿玛曼贡点点头:“据我所知,聪明人分很多种,最智慧的那一种看起来最冲动率性。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所有步步为营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冯笑儿遗憾道:“可惜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阿玛曼贡摇头:“未必啊,我们换个位置,想必做出的也是一样的决定。” 神唱警惕起来:“嗯,‘我们’?” 阿玛曼贡微微笑起来:“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只是一个声音忽然带着冷嘲响起:“你错了,你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是妙笔尊者。 阿玛曼贡大吃一惊:“大哥?你,你怎么会……” 妙笔尊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癯消瘦,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戾气:“既然你知道我醒着,彼此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中了梦回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自然也就不会对笑话有什么反应。 阿玛曼贡很遗憾:“大哥,其实只要你不承认,我绝不会问到你头上。你对我们每个人都有深恩……只可惜,你要的太多了。” “是你要的太多了吧!”妙笔尊者冷笑,“阿玛曼贡,你太自私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南疆和平,又自作主张削弱蛊术……你东奔西跑地要大家读汉人的书,可你想过没有,拔掉牙的猛虎,连狼也敢欺负它!我们的蛊术就是我们的长城,不能动!” 阿玛曼贡仰起头:“真的吗?蛊术真的那么有用?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收集瘴气的沼泽,那些养来练蛊的腐尸?你练妙笔蛊难道没有过十指连心痛不可忍的经历?为什么苏旷砍了只手还能继续练功,你只是被毒气冲了脉络就再也不能用蛊?我原先一直以为,那些中原人士说蛊术是邪术根本就是因为害怕,但后来我才发觉,蛊术确实是邪术,伤人一千先要自损八百我们四个人,没日没夜地蛊毒入体,很威风么?谁敢说就能活多久?” 妙笔尊者一向对阿玛曼贡的口才很头疼:“我不跟你讲下去蛊术有用没用,千百年后自然见分晓,只是你我都看不到。” 阿玛曼贡嗤笑道:“我不知道千百年后是什么样子,只是大哥,江家船帮数百人的性命和寨子里数十人的性命,在你看来,难道都是挑动仇恨的筹码而已?你很光明磊落?” 妙笔尊者哼了一声:“那么你利用苏旷笑儿,利用那个姓江的小子,他们的性命不是性命?一个人死得,十个人死不得?尊主,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没什么不好,有目的就要有手段,有手段就要有牺牲,不然的话,你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儿和我争论,只会冲过去救人。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对不对?” 阿玛曼贡还想辩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妙笔尊者身子一晃,忽然消失了那口巨大的铁锅翻转过来,扣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地道?”冯笑儿挑起一根木棍想要捅开铁锅,阿玛曼贡拦住她,伸手疾指。地面上的暗红旋涡好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水流,顺着铁锅边缘一起涌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了一阵细细的灼烧般的咝咝声。 “快退!”三人全力向后奔去,身后地道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锅和黄土被火药的泥雾扬起老高,带着草根的泥土落了三人满头满脸。 阿玛曼贡这才发觉,妙笔尊者火药埋得很深他不是想要炸死地面上的人,而是要封死地道,免得他们追过去。 三人对视了一眼他去了哪里?汉人那边,还是……月亮峰? 没有人开口。如果妙笔尊者赶回月亮峰,那么阿玛曼贡要做的就是在他之前回山控制大局,免得出内乱;如果妙笔尊者去了汉人那边……那么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们三个其实也是于事无补,好像还是回山接应来得好些。 决定总是要下,但妙笔尊者临去时的冷笑还在耳边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对不对? 是的,无谓的牺牲。 “尊主,你快看!” 那是一匹非常神骏的白马,一望而知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显然不是云南所能出产的。白马的前蹄蹄冠上拖着肚带马鞍,背上还有着血迹这是何鸿善的坐骑,而能够承担何鸿善分量的马,本来就是神驹。 远山如皴染的水墨画,积雨沿着细细的土缝汇成极细的溪流,把春天的土地分成赏心悦目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白马自得其乐地跑在雨后的原野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简直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马鞍在它身侧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沟,像极了醉后狂草的神来一笔。它的脚下虽然还有羁绊,但骤然卸去沉重的负担,爆发的力量无可比拟。 血……小金忽然从阿玛曼贡手上弹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在远方。 冯笑儿跺了跺脚,迎着白马冲了过去。 “笑儿你去送死么?”神唱拉住她,喝道。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走过去,轻描淡写地拦住奔马蛊王似乎对所有生命都有种控制力然后弯下腰,轻轻解开了它脚上绊着的肚带,手很快,也很稳。她向远方一指:“去吧。” 冯笑儿眼里的热意,渐渐凉了。 阿玛曼贡回过头:“我们不能骑马,这匹马太引人注目,那边现在似乎很乱……等天黑,我们走过去。” 五、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旷双臂一展,正面冲向大军。 或许真的有天生习武的禀赋,跃起的瞬间,苏旷已经镇定。 中军大旗之下,黑盔黑甲,红缨闪动,数名亲兵拱卫主帅。无路可退,苏旷双腿连环飞出,踢开七八支长枪,越过当先一人的头顶,翻身在后面马头上一踏,借力直蹿“着!” 苏旷手中寒光一闪,麒麟胆从两匹马的空隙中穿过,擦着主帅坐骑的长鬃闪过,咄地钉在地上。 系鞍的肚带立即断裂,何鸿善偌大的身子轰然摔下。苏旷人已凌空而至,右手轻推,一柄小小蛊刀没入他右肩。 江中流暗自点头赞许,甚至有点儿为苏旷不值这些兵卒将领还真是有眼如盲,好一招斩鞍夺帅一气呵成,天下有这等身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住”中军副将赫然发令。这显然算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战马相撞,一阵惊呼,小小的骚动水纹般漾开。 “何大人死了!” “何大人被人刺杀了!” “是阿玛曼贡的杀手!” 议论声一层层传了开去,未及瞧见这一幕的连忙打听,整个前军一阵嗡嗡的震惊愤怒诧异和幸灾乐祸的私语声。长官们虽然大声呵斥,但丝毫无法令队伍安静下来。如果何鸿善能活转过来,恐怕也要活活气死我朝武备,何时荒废至此! 苏旷刚要转身,已经看见惊涛剑停在他身侧。江中流低声道:“你不能走。” 苏旷错步躲开,一边出手招架,一边也低声道:“不走会死得很难看。” 江中流连挽三朵剑花,惊涛剑使得花团锦簇,一边还在讨价还价:“我保你不死不过总要羁押几日避避风头才好。” 苏旷本来也不想一走了之乱军之中取主帅性命,这足以闹得天下大乱。他双指夹住剑尖,低声道:“不许重伤,不许点我穴道,不许在众人面前揭我短处。” “妈的有完没完!”江中流奋力一挑,剑尖已抵在苏旷喉前,回头道,“拿下了。” 冰冷的锁链缠上双臂,苏旷皱了皱眉头。 江中流走过去,收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 一股寒意忽然从脊梁直冲脑门,不对苏旷振臂就要翻身,江中流已一掌击在他胸口气海。苏旷只觉得胸腹如被大力挤压,人已昏厥过去。 “诸位大人,”江中流回头道,“何将军忽遭不测,以小人之见,南攻之事不若暂停,先行安营扎寨,看看何大人的伤势,容后再做商议。” 众副将点头称是。他们本来对南疆也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野心,能够停一停,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何大人的伤势……那尸体的五官似乎都凹陷下去,目眦尽裂,圆睁双眼,四肢肌肉呈现出惨碧腐烂的颜色哪里会有活人是这个样子? 苏旷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江中流没有骗他,这一掌不重,却击在膻中气海,略重一重就立毙当场了;也没有点住他穴道,以苏旷的内力,寻常点穴少顷便能冲开只是用极粗的铁索把他绑缚在了木柱上,双足还锁上了镣铐。 江中流在看他。如果两人会使用目蛊,恐怕早就天人大战了愤怒,心痛,嘲讽,鄙夷,信任,疑问……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和目光几乎要碰撞燃烧起来。 “据我所知,我这样的重犯……活口比人头值钱多了,你不考虑考虑?”苏旷一边微笑,一边迅速思索脱身之策。他的手指勉强扣在身后的木柱上那应该是杨木一类的木料,这段日子雨水多,有些潮湿了,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结实了。但是再不结实那也是柱子,绝不是凭指力可以弄断的。 没有机会了,钢刀直刺胸膛。苏旷双腿蓄力猛地一转,身子硬生生转开半圈,铁索磨得血肉一片模糊。 江中流的刀嵌在木桩里,一时拔不出来。苏旷硬凭腰力,双腿横扫,脚镣的锁链缠在江中流脚上,又一带,江中流摔在地上。 苏旷眼神一扫,刚才大力挣扎,木柱似乎移动了两分,埋桩的泥土被掀起了一点儿这就是军纪不严的好处了,只扎营一夜,无风无雪的,士兵就如此懒惰,埋桩埋得极浅。 有兵士持刃冲入,拔刀要砍,江中流挥手拦住,缓缓站起身来:“都给我出去苏兄真是好功夫,还请再指教指教。”他起腕拔出刀来,一刀向苏旷的左腿砍去。 苏旷两腿横端,脚镣架住一刀,接着落在地上。他双膀较力,聚集平生功力,大喝一声:“哈呀开!” 喀喇一声响,木桩被硬生生拔起,帐篷铺天盖地倒下。几个兵士一时不防,摔作一团。 帐篷一角的火盆一碰布料,当即烈烈烧起。 苏旷躺在地上,右手摸索着木桩,双指用力,竭力一推但铁索绑得过紧,只向上推了半尺。 江中流已一刀划开帐篷,从破洞中站起身来。 他脸色已经一片铁青这个样子还杀不了此人,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士兵们想了想,帐篷都倒了,也没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道理,于是缓缓围过来,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刀剑齐施。 苏旷牙一咬,左手狠命一挣,义手被生生挣脱,齐腕的皮肉又是鲜血横流。只是铁索骤然松了一截,他右手已经脱出,拉住江中流脚下的帐篷一扯,江中流顿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只在这片刻工夫,苏旷已经推开了木柱。那火正烧到面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子,左腿斜飞,火盆直冲江中流面门而去,正撞上刀刃,盆里热炭火星一起砸出。江中流连忙左手护脸,噔噔噔连退三步。 只是苏旷斜踢左腿之际,铁镣带着右腿登时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双腿在空中一转,旋即再次站稳这正是他昔年苦心学来的奔日腿法。他双臂一翻,身子已游鱼般从铁链中退出,身后兵刃齐至,苏旷猛向一侧连翻,站起身来时,铁链已在手上,啪的一记甩出,卷住江中流斩来的钢刀,猛一较力,钢刀从江中流手中脱出。 江中流吸了口气,将背后的惊涛剑拔了出来。 其实,苏旷的心也在狂跳不已。这一通动作若慢了片刻,只怕已经死了几十遍了。人到情急的时候,应变之快力道之强,连自己都会吓一跳。 他浑身是伤,看上去惨不忍睹,但铁链一到右手,似乎就虎虎有了生命。此情此景,和他在滇池小舟练刀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方寸腾挪之间出手,长短随意,以快打慢,周身虽有羁绊,但我之所至,即为方圆。 江中流一向知道苏旷的功夫好过自己,但实在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苏旷,好像想到了什么,挥手吩咐手下道:“一起上!” 苏旷一条铁索使得如天马行空,罡风大振,每一起手,夜空中如闻鬼哭。他周身连同退路都被刀风罩得严严实实,但越斗越是酣畅,一式未落一式又起,肩肘拳指,怀抱之间另开天地,在众人的恶攻间游刃有余。 此时苏旷心中一片空明。他这些年来恶战无数,但刚才的凶险真是平生未遇。此刻双足虽然还被镣铐束缚,但一旦江中流袖手旁观,这些士卒即便成百,也不过是给他喂招而已。 喂招……苏旷忽然转头看向江中流,目光中有疑惑。 江中流冷哼一声,抖腕一剑,直向苏旷背后刺去。 “来得好!”苏旷大喝一声,在两刀交错间猱身而上,左肘一沉,顶向江中流膻中穴。江中流微闪,苏旷也借势微转,左肩带背斜撞他胸口。江中流急退间,苏旷不管不顾又是一拳,正打在他胸口气海。 江中流胸口一堵,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稍稍运气,真气流转居然无甚障碍苏旷还真是睚眦必报,无论如何,吃的那点儿亏都要讨回来。 帐篷外,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好像在催促什么。 江中流一怔,却见苏旷微微发呆,似若有所思,拳脚越来越慢,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他忽然抬头道:“再来。” 江中流知道这是学武之人的紧要关头,横剑当胸喝道:“狂徒,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纳命来” 外人看上去他俩是在性命相搏,但江中流其实是在把惊涛剑的十六路杀着一一施展出来。 苏旷胸口狂意上涌,平生所学涌上心来,却又一一忘却。内功外家渐渐圆通,诸般法门再无壁垒,一时间忘却了南疆纷争,只看定惊涛剑的来龙去脉招招使出,都是后发而先至…… 当啷一响,苏旷的铁索竟又将江中流的惊涛剑绞得离手而去。 江中流一错神,苏旷抬手将铁索掷向半空,一拳劈面而来。 这一拳柔中带刚,神完气足,左肘收回抱月之势,周身上下再无破绽,俨然已达拳法的完美境界。 江中流两手空空,退无可退,正在拳风触及胸膛的刹那,苏旷伸拳在他鼻子边比了比,回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铁索,静静立在当场。 是了,小舟上顿悟的武道发挥到了极限,开眼即生,闭目则亡,攻守之间,唯我独尊。 连围攻的士卒都被莫名的气势所慑,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向前。 江中流忽然抱拳道:“恭喜。” 一时间众人瞠目,不知怎么回事。 但苏旷却微微一笑,知道自今夜起,他的武学造诣终于进入了绝顶高手的行列。 半生负气,始有今日,居然因祸得福。 难以名状的欣喜之情溢满胸怀,苏旷忍不住一声长啸。 啸声清越,直上云霄。他铁索挥出,卷住帐篷一边的桩头,手臂带力,身子已经破空而去。 夜空里,一片金铁交鸣的哐啷声,伴着那声长啸,久久不绝于耳。 苏旷不敢走远,只在大帐外一里地附近的草丛中停了下来。 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右脚的锁镣。 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起,就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地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嗖 一道金光猛地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用它镇住局面吗?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是得天独厚,咔嚓咔嚓一阵咬,啃草根般啃了个干干净净。 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一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响起,有点儿像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一句话后立即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映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势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都是照你的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是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个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的外甥。笑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让我振作,想让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跑了,还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道:“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她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流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了:“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地道:“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一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让我做无谓的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壁脚的也耐不住性子了,搭腔道:“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是神唱。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是了,她怎么会来?无谓的牺牲。苏大侠,你现身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的。” 苏旷也不知道妙笔尊者是不是在诈他,只是……既然大家都在,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探头,伸手挥一挥,算是打打招呼。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妙笔尊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帐篷中间站着的,赫然又是一个何鸿善,肥白油腻,好像终年罩着一个白色的茧。妙笔清瘦的脸和脖子已经被层层裹起,只有眼睛闪着不变的狠光。 苏旷忽然很想再看一眼妙笔尊者,他还记得那个白衣中年男子,温润儒雅,清癯消瘦,眉头永远深锁,心事永远沉沉。 半晌,苏旷笑笑:“阿玛曼贡没来,你不遗憾?” “当然。龙诏的儿子们死了,女儿还在,我怎么会不遗憾?”那裹在厚厚皮层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是报仇。 只可惜江湖那点儿破事,不是恩,就是仇。 妙笔尊者点点头:“中流,人既然都来得差不多了,唔,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江中流缓缓扯动一根粗绳,白麻的帐篷一尺一尺升了上去。 一片锵锵的亮兵刃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等着看帐篷升上去之后会是如何的光景妙笔尊者既然花了大力气布这场局,最后必然留着杀招。江湖人,最后总要靠手上功夫解决问题。 闪着寒光的箭镞围成了犀利的长城,众人之间有一匹白马神骏至极。马上,何鸿善握着麒麟胆,膀子在微微颤动着。 阿玛曼贡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何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只有妙笔尊者,回头一个耳光掴在江中流脸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有怒火:“你这畜生,什么时候居然” 江中流伸手抓住冯笑儿:“从她站在阿玛曼贡身后对我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说我有多么喜欢笑儿,只可惜你们谁都不肯相信。” 冯笑儿忍不住道:“大哥,你别怪他,是我逼中流帮我的。”虽然情义早绝,但大哥两个字,生生改不过口来。 不等笑儿说完,江中流又接口道:“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但是都不肯下手。” 妙笔尊者摇摇头。我是谁呢?南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本名了,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记得妙笔尊者。 神唱走过去一步:“这个计划我们三个人讨论了很久。何大人相信自己身中奇蛊已经快要十年了,如果不能让何大人明白过来,一直只是被你信件中的笔蛊蒙蔽,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苗汉两家势必不得太平。但是想要何大人明白,又非要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大侠高义,我们感激不尽。”他抚胸一躬。 苏旷颇有些窘迫。其实从头到尾他几乎没有完全信任过什么人,尤其是江中流。这厮装孙子实在装得太像了,像得……恐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没动过什么念头。只是抬眼一扫,大家脸上都很窘迫,没有一个抬头挺胸光明磊落神唱怀疑苏旷,苏旷怀疑阿玛曼贡,冯笑儿和江中流互相打小九九……其实人人心中都有心蛊,若是有一个“聪明人”明哲保身,这并不严实的环环相扣就要立刻散落。 妙笔尊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看来,这江湖真的已经不是老江湖了。这些年轻人都学会了做“无谓的牺牲”,没有人可以自命算无遗策,因为没有人算得准年轻人什么时候会相爱,热血男儿什么时候会冲动。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老态毕露:“阿玛曼贡,你要替你的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就动手吧。” 阿玛曼贡咬牙道:“我知道。”她沿着澜沧江漂流了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真相是多丑陋的东西,哥哥们合谋害死父亲,然后妙笔除去了他们。 苏旷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阿玛曼贡的眼睛忽然一亮:“真的?” 苏旷点头,又示意江中流一眼,继续说了两句。 阿玛曼贡直视着妙笔尊者的眼睛:“大哥,我再喊你一回大哥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说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千百年来死去的姑娘不止阿日拉一个,但是私奔而快乐的姑娘,只有我们家笑儿。若是何大人既往不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事情……唉,一笔勾销!”她回过头这四个字几乎耗尽她全力,眼角有泪水一闪,砸落衣襟。 江中流的手,和冯笑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何鸿善何大人并不愿意既往不咎,他一张脸憋得发紫:“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变回去?” 妙笔尊者摇头。 阿玛曼贡却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人您胖成这样……神仙也没有法子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今日起,你少吃些,多练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迟早会见成效。” 何鸿善张开双手,放声大笑起来,竟是无比地悲怆:“哈,哈,哈!”他胖手一挥,又有了几分当年麒麟使的气势,“收兵回营!” 他不能装作听不见刚才苏旷在阿玛曼贡耳边说的是,我知道大帐下头埋了桶火药,引子我拔了,只是他不知道。 流萤飞蛊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璀璨星空缓缓滑出一道银河。 尾声:爱煞大好江湖 苏旷留了三个月,亲眼见证了江家船帮和月亮峰的结盟,也亲自为两个好朋友主婚。 南疆那道不可撼动的长城终于打开了第一个缺口,至于某些理想……谁知道,或许他们这一代人能够完成,或许,又是无谓的牺牲。 妙笔尊者为月亮峰最后留下的,是一句口头禅。 “苏旷,多谢了。”阿玛曼贡看着苏旷。他瘦了些,但眼神更清朗。他的笑容干净灿烂,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唔……第一次见面…… 苏旷的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灿烂,而是诡异起来。 三个月里,苏旷匆匆写下一套《苏门快哉风二十三式》。 第一次写秘籍,真是很有得意之情。将来有朝一日开山立派了,这个或许可以拿去做入门的练习教材。而穷困潦倒的时候,或许还能拿它卖几两银子,难道不比街头卖艺要大家风范一点儿?反正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空乏其身,空乏其身,再空乏其身…… 前三十年穷且益坚,后三十年老当益壮,这大约就是他的人生。 “尊主若是哪天动了游兴,不妨北上中原走一走。” “你放心,此间事了,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必去会你。” 我放心? 苏旷细细品着这三个字,抬起头,这才发现送行的兄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咦?阿玛曼贡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少则三年,那就是三年好了。其实真的很短,做不了太多事情。 初夏时节,千里江山莽莽,苍翠浅碧,浓绿鹅黄,繁花似锦,点缀其中。如洗风光几乎要吸去人的心魂,一阵微风拂过,大山之间林涛顿起,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好像被清风白云托起,飘向那万里无云的天涯。 苏旷朗笑一声:“如此天地,怎不让苏某爱煞这江湖啊!” 他大步而去,背影虽然萧瑟,但是迎着阳光的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 第一章 哪个是苏旷 龙门山道的九月。 清晨。 干硬的山道上有初生嫩草在不合时宜地探头,两侧山崖的枫红枞黄松柏绿竭力做出春色烂漫的样子。天高云淡,湛蓝广阔的苍穹正渐渐从稀白的薄雾中透出本色来。 一行三辆大车,彼此间隔丈许,正颠簸而行,偶尔传来瓷器震荡的清脆响声,女子的低低笑声,甩空鞭的噼啪声,以及南方口音颇重的催促声“能再快些不能?” “再快,怕大人的青瓷和夫人的贵体担不住呢。”赶车的年轻人声音很是柔和,带着一股让人放心的笃定,“大人放心,这条路到头就上了官道,咱们午时必能赶到洛阳城。” 王之守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半生清迂,好容易才摸出些仕途门道来。比如说这千里做官也有讲究,早一日到任和晚一日到任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吏部的大人们随手一划,他就要从泉州赶赴洛阳,这一路跋山涉水,舟车转换,对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实在是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亏得他重金聘了百里挑一的车马驭夫,轻装简从,星夜赶路,总算才没有误了任期。 总算是顺风顺水地到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随侍的书童也没上没下起来:“别家大人是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我家大人是千里做官没吃没穿。大人再高升一回,怕就要自己骑马上任了。” 王之守抚须而笑:“不妨,不妨。若不能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他日告老还乡之时,又有何面目见故乡一湾清流呢?” 只是他话音刚落,赶车人便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一声长嘶,急停下来,车厢撞着车辕,险些将主仆二人摔下车就在刹那间,一条绊马索自泥中弹起,带起一片黑褐烟尘,直直地横在急停的马蹄前。 山道间立即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夫人!有贼” 确实有贼,而且还不少。山岩后,高树上,车队的前前后后冒出了一大群山贼,高矮胖瘦,短打的穿长衫的赤膊的,挥刀持剑拿长枪的……各色人等一应俱全,浩浩荡荡足有三十余人。领头的是个疤瘌眼瘦子,挥刀叫道:“狗官!把民脂民膏都给我留下,不然要你们的命!” 小书童胆子不小:“大胆!你们这群草寇!我我,我家大人素来为官清廉,哪有什么民脂民膏?” 疤瘌眼豪迈大笑:“胡说!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不贪?我辈侠义之人,就是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兄弟们给我搜,是不是贪官,搜了才知道!” “这这洛阳治下,怎么如此之乱……”王之守早就吓得脸色雪白,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走下车来,“各位,各位好汉,我后头车里是些书画金石,多半是本官经年收藏而来的,你们若不嫌弃,拿去便好,莫要惊扰了我夫人……”他牙关咯咯打战毕竟真刀真枪近在咫尺,哪个不怕?但他偏偏还要啰唆,“等等等等……那里头有些是我我好友的送别酬唱之作,并并不值钱,我……” 疤瘌眼不耐烦听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手中大刀一指:“金银细软,必定在女人手里搜!” 一时间女子惊呼,男人低恳,山道上乱成一团。读书人家的娘子,真被人摸肩捏背地搜,那还了得? 那疤瘌眼还在大笑:“里头的婆娘放心,若不是贪官,放你们走路!” 赶车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明亮湛然,和善中又带着戏谑:“喂,既然自称是侠义道中人,不用这么过分吧?” 他扔开缰绳,双腿一晃,人已经稳稳站到地上,周身不动如山,像一枚钉子楔入地面。 “嘿,练过?”疤瘌眼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那年轻人,“下盘虚浮,花拳绣腿。” “下盘虚浮?”年轻人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将近二十年没听过这个评价了,还真新鲜。 “你充什么真人不露相!”疤瘌眼一拳打过来,年轻人挥手一拨,拳风击在一侧山崖上,震下块块碎石。疤瘌眼抚摸着拳头,傲然道,“有本事就露一招给我们看看!” “我已经露了很多招给你们看了。”年轻人一脸的欲哭无泪,“定住马车用的是‘千斤坠’的功夫,下车时用的是‘燕子回’的轻功。你们全是瞎子,我有什么办法?仁兄,你出来打劫只有这么点儿江湖常识成不成?你你你还得意,你摸什么拳头,刚才那一拳是你打的?再打一拳给我看看?就你这内力,你震下块土坷垃来,我就不姓苏。” “听起来很有名?”疤瘌眼很疑惑,“你姓苏?苏什么?” 年轻人微笑。闯荡江湖多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时刻了:“在下苏旷。” 疤瘌眼摇摇头,又扭头看看同伴,大家都是两眼茫然。他放下心了,转头,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写了个缺三笔的“苏”字,嘀咕着:“这个苏?哪个旷?” 苏旷火往上撞:“你管我哪个旷,没听过拉倒!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疤瘌眼嘴一撇:“江湖人称‘赤眼神刀’孙云平。” 苏旷哼哼一声:“你说的所谓江湖人,应该全数在此了吧?” 两人互相鄙薄,眼里都写着“孤陋寡闻”四个大字。 孙云平的脾气开始发作:“既然也是个练家子,居然甘心做朝廷的鹰犬!我们丐帮子弟素来以仁义为先” 苏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你丐帮的?你要是丐帮弟子,我就是丁桀!” 群情激愤,这下子一群人真的暴怒起来“居然敢直呼帮主名讳,不想活了么!”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苏旷大笑:“恃强凌弱也就罢了,冒名栽赃,你们不觉得无耻了一点儿?你要真是丐帮的,我……” 人群中有人隔空扔过来一根竹棒,孙云平脸色发黑:“你就怎么样?” 天下之大毕竟无奇不有,话不能说死。苏旷嘿嘿一笑,及时改口:“我觉得丁桀就该清理门户了。” 孙云平勃然变色,旋身一棒拉开阵势,向苏旷右腰扫去。 苏旷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没有错,孙云平确实没怎么练过硬功夫,下盘委实“虚浮”到了一定地步,但他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嫡传棒法。 “丁桀难道死了不成?”这一棒好像击碎了丐帮高高在上的金字招牌,苏旷也不知道气从何来,反手握住棒头,一搓之下,竹棒裂成了十余条细篾。他挥手掷了出去齐齐一声响,十余条竹篾竟然激射进山石中。 苏旷自然没有那么可怕的内力,他不过是早早看准了山崖上有条土缝,巧劲加上准头而已。但尽管如此,这一式的拿捏和速度已经相当可怕。 “走!”苏旷回头招呼,“王大人,我们上车。” 王之守看着苏旷,眼睛都在发直:“你……你是个侠客?” “等一等!”孙云平反应过来,指着苏旷的鼻子,“你使诈术!还是不能放你走!” 苏旷歪头:“你耍我?” 不是,也真不像。 “我怎么才不算使诈?杀了你?”苏旷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你们是第一次出来打劫?” “是劫富济贫。”孙云平强调。 “也是第一次和……”苏旷小心措辞,“洛阳城外的人交手?” 孙云平有点儿惭愧的样子。 苏旷明白了:“这样,孙兄,你容我把这趟生意跑完了。我就在洛阳城里,哪儿也不去,你随时来找我。你们怎么划道儿,我就怎么接招。王之守若真有什么该死的地方,不用你们行侠仗义,我亲自取他人头。如何?” 孙云平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洛阳城大着呢,你在哪里?” 苏旷的声音里已经多了哀求的腔调:“诸位大爷!你们不是丐帮的么?洛阳是你们的总舵还是我的总舵?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还能飞了不成?” 他刚刚坐上车,拎起马鞭,孙云平又跑了过来:“等等,这件事我要回禀我们舵主。” 苏旷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孙云平自然而然地问:“那……你到底是哪个旷呢?” 苏旷彻底被他击垮了,老老实实地说:“旷达之旷。” “旷达之旷……那是哪个旷?”孙云平看着苏旷濒临崩溃的样子,也很气恼,但又理直气壮,“难道其他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我不告诉你,你知道孙云平是哪三个字吗?我们帮主说,行走江湖要光明磊落,不知为不知。既然没有人教,就要多多请教别人。你生来就什么都知道不成?” 当然不是。那些无人指点四处碰壁的岁月,那些一试再试一挫再挫的岁月,那些逼着他没法回头一路奔跑的岁月……怎么了?苏大侠,你学会恃武而骄了? 苏旷心里针扎般痛了一下,隐隐愤怒。他错了,这些人真的是满腔热血跑出来行侠仗义的。是谁,是谁收了他们进丐帮,传授他们功夫,扔给他们几句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然后就置之不理了? 他跳下车,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端详一下,觉得蛮好看的。然后抬头:“我在洛阳城还没有住处。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太麻烦了。”孙云平拍拍胸脯,“这样吧,我跟你一起走,送完这狗……王大人,我带你走。” “咦?”苏旷惊奇道,“你不怕贪官污吏伙同朝廷鹰犬抓你进去?” “你敢一个人来,我怎么不敢一个人去?”孙云平大大咧咧地跳上车,王之守和书童吓得一起往后一闪。他挪挪屁股,“走?” “走。”苏旷笑了。这个人,其实有点儿意思。 马车终于拐上了官道。大路朝天,再不会有什么风险,王之守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怎么好让苏大侠执鞭?想当年信陵君还为侯嬴虚位以待,本官应该”王之守虚张声势地伸伸手。 苏旷这个气啊一路上也没见您要替一下,马上就看见城门了,您老倒自比起信陵君来了。他也只好谦虚了一下:“大人坐稳,苏某人就是个跑江湖混饭的。” 王之守扼腕赞叹:“这么说你是个游侠?啊呀,多亏本官还算清廉,不然苏大侠岂不是要取了我的项上人头,置于皮囊之中倏忽而去?苏大侠,不瞒你说,我听过许多侠客游戏风尘,重义气轻生死,视钱财如粪土……” 苏旷越听越不对劲:“王大人,你我说好的价钱,你不会想赖账吧?” 王之守连忙摇头:“自然不是自然不是,苏大侠若要仗义疏财,本官自当倾尽所有。” 苏旷恶狠狠地喃喃自语:“疏财?就这点儿辛苦钱,谁敢抢我他妈跟谁拼了!” 一抬头,洛阳城古旧如铜的南门已经在望,隐隐看见了迎接的人群。 “终于到了。”王之守长出一口气。 终于到了。苏旷深深吸了口气洛阳城,我回来了……丁桀,我又来了…… 好容易结算了车马钱大侠果然不是好当的,一路上许了无数次的赏银,苏旷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要。 “你一直靠这个挣钱?”孙云平看着苏旷眉开眼笑的样子,确定他不是玩玩而已。 “我会的手艺多着呢。”苏旷很骄傲地回答,“现在好多了,走到哪儿都能挣碗饭吃。早年更潦倒些,什么都不会,饿得嗷嗷叫,拿我的小金去当铺骗银子呃,小金是我的蛊虫。”他强调,“你别这么看着我,那钱我后来还了。” 孙云平感叹一声:“其实你挺适合加入我们丐帮的。” 苏旷摇头:“七尺汉子,沿街乞讨,说实话我不大乐意。” “丐帮也不全是要饭的,不过这个说起来就麻烦了。”孙云平见苏旷眼睛直直地向另一条街拐,“你去哪儿?” “那边有铺子。”苏旷手一指,“去买身新衣裳,收拾收拾自己,去拜会你们丁帮主。” 孙云平立刻激动起来:“你认识我们帮主?” 苏旷回答得有点儿难为情:“啧,我认识他,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孙云平更激动了。 十年前的丁桀,正是不可一世的时候。丁桀十四岁横空出世,三年间以武会友,横扫整个江湖。十六岁上,他被立为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少帮主,十九岁被立为帮主。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师长都会把“此子绝类丁桀”当做夸奖弟子的最高荣誉。 苏旷点点头,微笑道:“那时候我年少轻狂,觉得我跟他年纪差不多,功夫就算不如他,也不会落下太远,所以……就跑去会会他。” “输了?”孙云平问得很直接。 “惨败。”苏旷有些羞愧,但还是实话实说,“当时他让我先手,我还不服气,结果跟他过了十五招,当我第五次发现他可以三招拿下我的时候,再也不好意思出手了。这个家伙……这个家伙打得我傲气全无,心服口服。这么多年了,我还时不时会想起他,非常敬佩,也非常感激。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低头笑笑,“我一直很期待再会会他,哪怕再输得心服口服一次。” “可是这些年很少有人看过我们帮主出手了。”孙云平不知不觉地为苏旷担忧起来,“你确定他会见你?” “不确定,可能会吧。”苏旷沉默了片刻。 那一夜,他弃剑出门的时候,丁桀从他身后扣住他肩膀,声音很温暖很大度:“苏旷,你不必这么难过。你听我说,这些年找我比武的人很多,我从未拒绝,因为我是靠这个出道的,那些前辈给了我机会,我也一定会给别人机会。可惜,以后有这个机会的人,不会太多了。” 苏旷回头,不知道丁桀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少年丁桀绝代俊朗,粲然若神。丁桀也常微笑,但笑容里有着别人永远学不会的睥睨天下。他说:“我累了。来找我的人几乎全是冲着我的名气,很少有人冲着我的武功。你是个例外。你知道么?我其实可以一招胜你” 苏旷几乎是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尊严。 “是你给了自己和我过十五招的机会。”丁桀接着说,“苏旷,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可以再来,我等你。” 十年了,丁桀还记得当年随口的一句承诺么? 苏旷当然明白丁桀的意思,他看见丁桀出手,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是天壤之别。和这种绝顶高手对抗的机会不会太多,抓住一次是一次,他索性抛下胜负的念头,一次次重新去寻找丁桀招式中的破绽。 十五招其实很短,即使加上思索的时间也不过一盏茶而已,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兴奋丁桀尽可能地向他展示了武道的神奇之处,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天空之高渺,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飞翔的潜质。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明白,飞翔本身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学这个东西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可以面对面地过招,而最遗憾的地方,恰恰也在这里文章千古事,只要写出了炳焕千古的篇章,就可以留存后世。可武学不成,秘籍心法都是死的,前辈名侠再光辉灿烂,没机会切磋就是没机会切磋。 丁桀啊丁桀,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苏旷竟有些担忧,这些年他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交过很多朋友,他觉得自己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他也总是会卷进各式各样的是非中,几乎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燃烧起来,发动进攻这次不同。 苏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找什么的。 “那一件,天青色的……唔,不成不成,要那种塞外小羊皮的,再软些……” 孙云平蹲在庄子外头等苏旷试靴子。他想不通,他觉得打架脱了赤膊是最痛快的,挑颜色这种事情,不是女人才会做么? 看着苏旷大把银子扔出去,一脸庄重地走出来,孙云平忍不住嘲讽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穿裙子你也不行。” 第二章 谁人不识君 “我已经回禀了我们舵主,你安心等消息吧。”孙云平向沸腾的大锅里加了一钵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满屋子都是酸臭气,回头却很是好客,“一起来点儿?” 这里是洛阳城北一处废弃的大宅,院墙厅墙门墙……总之所有隔断都已经拆除,有房顶处便是睡觉的地方。苏旷打量了一番,这里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大清早跑去行侠仗义的那批人尽在其中。 “唔……谢了。小金小金,我们吃晚饭喽。” 孙云平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苏旷摸出一包酥肉点心和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玉瓜,一声喊,一条金光灿烂的小虫就从他左手里跳了出来,嘁嘁喳喳,啃得不亦乐乎。而他自己则掏出两个夹肉烧饼,正准备低头咬下去。 “你不知道我们兄弟们还吃不上饭,竟拿这些喂虫子?”孙云平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不快。 苏旷讷讷地解释:“小金它,它挑食得紧,它素来又不喝水,只能……”一时间众人瞩目。苏旷有如芒刺在背,叹了口气,走到那口大锅边,看着里面乱七八糟的稀饭烂菜叶豆腐渣子上下翻滚,狠心把手里的烧饼扔了下去,“咱们……一起?” 这还差不多。 群丐放松下来。世上事不患贫而患不均,打成一片的就是好朋友。 孙云平立即又变得豪爽起来:“你是客人,我的碗借给你,你先吃。” 苏旷瞪着那黑溜溜的破碗,烂竹枝的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玩意儿远远扔出去,连忙摇头:“不用不用孙兄请。” 孙云平挠挠脑袋:“呃……那你用老道的好了。” 苏旷赶紧拦着:“不必不必,怎敢抢了老道兄的饭碗?” 孙云平拍拍他:“咳,没事,老道前几天刚抬出去,碗筷还闲搁着呢。” 苏旷背后一阵发冷,劈手抢过孙云平的破碗来这些年足迹踏遍大漠江南,海内中原,处处为家也处处做客。做客是很有趣的事情,跟着主人家总能吃到点儿意想不到的美味。可是丐帮……唉,丐帮。 眼看着大家伙儿各自摸碗,也不用盛,直接在锅里那么一舀,红汤黑水淋漓地滴回锅去。苏旷鼓足勇气,跳过去也舀了一碗……嗯,好像还看见了烧饼的残骸。 悠悠苍天,来丐帮做客实在是件可怕的事,他暗自发誓,下回挑衅也要找个大内高手挑衅。 “苏旷?”孙云平挤眉弄眼地看着他的碗,“怎么了?吃不下?” 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什么!苏旷眼一闭心一横,几乎是把这顿晚饭倒下了肚子,大义凛然地递过碗去:“饱了。” 周遭一阵嘲笑和起哄声。 只有孙云平的眼里流出善意来:“你和我挤挤睡吧。苏旷,我们这样的末流弟子,有的一辈子也见不到帮主,这一层层地传上去,恐怕要好几天。” “没关系,十年都等了,不在乎几天……你的铺在哪里?” 苏旷懒洋洋地躺下,望着屋顶。大大小小的蜘蛛蜈蚣壁虎蜣螂……正在火急火燎拖家带口地爬出去,大逃亡似的天下第一灵蛊在此,虫豸勿近。 丁桀啊丁桀,你们劫的什么富济的什么贫?什么数百年来仁义为先,不过是说给外人听听,你们瞧不见自己的弟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哎,”孙云平也吃完了,抹抹嘴坐到苏旷身边,“我看你不像坏人。” 苏旷笑:“谢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狗官?”不只是孙云平,许多目光渐渐移了过来,不少人都是一肚子火气。 “口口声声喊人家狗官,他姓什么?”苏旷想了想,“别的也不提,就说那两个女人吧,读书人家讲究节义,你们今天这么一搜,她们回去自寻了断了,你们不在乎?” “呵,哪有那么金贵?”孙云平摇头,“摸摸就死了?” “是是是,死不了!拖到这儿来,兄弟们一起上了,也未必就死了。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放开了杀,一个够本两个赚了!你们撮土为香,拜个把子挑旗子明抢岂不更好?祝各位大哥早早威震洛阳城,小弟我日后拜山头的时候莫要忘了我!得罪,我先睡了。”苏旷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越想越生气,恶狠狠地发誓,明天偏要吃独食,谁敢管就揍谁一顿。 没人出声。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他知道,孙云平也没有睡好。 梆梆梆梆梆……由于这块地方没遮没拦,打更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炸起。 “快起快起,练功喽练功喽!” “别睡了懒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来来” 百十号人呼呼啦啦地爬起来,这声势着实不小。苏旷吓了一跳,看一堆人抡刀的拿枪的,找水喝的,拉裤子解手的…… 转眼间,众人火急火燎地集合完毕。 “吼”孙云平带着大家,开始拉开架势,练拳热身。 苏旷一个人躺在地上怪不好意思的,孙云平不断看过来,那意思是大家一起切磋切磋。他本来也觉得挺好,但是,这院子里未免也太难闻了一点儿昨晚剩下的锅底子被火烤干的酸味儿,一屋子邋遢男人的汗味,还有角落里的小便……他决定出去走一走,透透气,至少吃饱了再回来。 “苏旷,你不要乱走!”孙云平一把拉住他,“走错地方就不好了。” “嗯?” “出门说话。”孙云平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勾着他的肩膀走出“门”去,“洛阳大着呢,咱们兄弟一般就在这条街上混。这条街叫做落花街,咱们堂就叫落花堂。成义堂在那条街上,富贵堂在那条街上……” 苏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你们舵主是?” “我们是城北分舵的。”孙云平气壮山河地指点,“东西南北中五个分舵,各自有舵主,加在一起有一万多人呢。” “然后,舵主上面就是帮主?”苏旷虚心请教。 “哪里!五个舵主都归陈长老管,陈长老归戴副帮主管,副帮主才能直接见帮主。”孙云平连比画带解说,好半天下来,苏旷才大致明白了丐帮的状况。 丐帮逐年分化为几个派别。有一派讲究行乞为生,这一派里又分为最古老的沿街乞讨和时不时替天行道两个路数;有一派开始向正经武林门派转化,或有余财,或有产业,结交江湖豪客,以洛阳城为家;有一派居无定所,云游天下,子弟入帮都要献出财产,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有一派渐渐内敛到总舵,专心习武,不问外事。 这四大派彼此不合,派中有系,各系的长老又彼此不合,长老下的各分舵分舵下的各堂,依旧彼此不合……最后大致成为戴行云和周野两个副帮主水火不容诸多长老各有所恃的局面。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是一家人,全仗着数百年的传统以及丁桀的盖世威名。 近年来周野招徕少年才俊,在江湖中四下行走,结交各门各派的脸面人物,渐渐有了处于丁桀一人之下丐帮万人之上的声势。为了对抗周野,戴行云广纳弟子,于是这洛阳城里贫寒无依的仰慕侠客风范的稍稍有点练武潜质的少年基本都入了他的门下。丐帮号称十万子弟,戴行云一派大约就有六七万人。 天长日久,丐帮的势力在洛阳极度膨胀,不少原在洛阳的豪杰纷纷举家迁徙,避让锋芒,留在洛阳的,也全都依附了丐帮的势力。 五年前,洛阳王因谋逆罪被皇帝处死之后,洛阳城长期空闲,只有少数军力。历代县令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只要丐帮无意谋反,随他们闹去。而江湖中人,多半被丁桀的锋芒名气吸引,即便来拜访,也是直奔总舵求见丁帮主,不问其余。这些年来,丐帮在江湖上的活动越来越少,又兼只要出了洛阳,丐帮子弟素来严谨自持,恪守帮规,诸事中规中矩……久而久之,洛阳城竟变成了丐帮一家独大派系乱斗,而外人鲜少知道的局面。 苏旷若非遇到孙云平一行,必定也是直奔总舵而去,绝不会在城中多问人家的门派闲事。 “你从这条大道拐过去,洛阳王的旧王府现在是咱们的总舵。”孙云平指完路,一拱手道,“后会有期吧。” 苏旷猛回头,他明白了孙云平的意思我们不是一类人,不是一起吃顿饭睡一觉就能合同为一家的。你走你的路吧,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怎么……不招待我了?”苏旷微笑。 “以后我们出去……嗯,行侠仗义的时候,会多想想的。”孙云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苏旷吸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还是拍拍腰间的钱袋:“等一等,各位尽了地主之谊,我怎么也要回请一顿才过意得去……最近的米铺子在哪里?” “米铺子?”孙云平一愣,“在那边……” 苏旷拉着孙云平走过去,将囊中余银向柜台上一倒:“米,全要米。” 巨锅,猛火,新米……白米饭特有的甜香飘在废宅里,不时传来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苏旷低头照料火堆。他请朋友喝过无数次酒,请人家空口吃白饭这还是第一次。 锅毕竟只有那么大,一锅煮完是第二锅…… 今天,至少管饱。 “敞开吃敞开吃!”苏旷张罗着,“这米大概还够大家吃上两顿,以后……孙兄,你们就要自己想想法子了。” 孙云平陪着苏旷等到最后一锅:“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们这些人……” 难以名状的白米饭香……苏旷第一次觉得米饭这么好吃,吃得肠胃熨帖。他抬头问:“你们怎么了?至少身强体壮四肢俱全,难不成贵帮还有规矩不许你们挣饭吃?” “这倒是没有……”只是从前从未想过还可以自食其力。孙云平不是不心动的,没有人喜欢天天捡了泔水剩饭煮来果腹。“只是,我们不少人之前就是乞丐,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天无绝人之路。”苏旷放下饭碗,一拧,把左手摘了下来。 孙云平一惊这么久了,他居然从未发现这个年轻人只有一只手。 他有一只修长灵活的右手,左臂也尽可能动用了所有的肌肉,甚至比很多四肢俱全的人看起来还要灵便些。 孙云平忽然站了起来:“苏旷,走!我吃不下一个残废的饭,我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大家的脸色忽然都难看起来。有人叫:“堂主……那里……我们不能去的……” “送顿饭而已。”孙云平撇撇嘴,“苏旷,我们走。” 苏旷略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难道会有人比这些人过得更艰难?按理说,他本不该有什么推托,可是刚才他已经知道丐帮形势极其复杂,稍有不慎冲撞了禁地,恐怕以后会有麻烦。 “哪位是苏大侠?”一个灰袍男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 一众弟子一起拜倒:“舵主!” 苏旷心头一喜,迎了过去:“在下苏旷。” 那男子也不客气:“我们帮主说了,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苏旷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那男子眼里露出一丝鄙视来:“敝帮帮主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恐怕近日是不方便接待苏大侠了。帮主说,请苏大侠见谅,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苏旷默默点头,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那男子一声冷笑:“再有就是,我们陈长老的意思,丐帮弟子虽然不成器,还轮不到苏大侠路见不平出来指教。洛阳城小,苏大侠,你请便吧!兄弟们脾气都不好,万一再有什么地方惹了苏大侠不高兴,翻起脸来大家都没面子孙云平,想见我们帮主的多了去了,以后遇到不必回禀!哼。” 他拱拱手,扬长而去。 苏旷昂起头天空辽阔,蓝得空灵静谧,一片黄叶盘旋着飘向远处。 一叶知秋,果然有了丝丝寒意。 他站着,许久不动。这些年冷眼倒也遇过不少,但是这一次,多少是有点儿难过的千里奔波,自取其辱。 孙云平一骨碌爬起来,推了他一把:“苏旷,没事吧?” 苏旷摇摇头。 “真没事?”孙云平左右打量,“喂,说句话?” “总不至于丁桀不见我,我就哭一场。”苏旷被他逗乐了,“我在想,那身衣服还能不能退了。” 孙云平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不知怎么就有点儿难过。他眼珠子一转:“喂,刚才那个提议怎么样,你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苏旷赌气道。洛阳城又不是丐帮的,人家下一声逐客令自己就立即滚出城,也太丢人了。 第三章 千尸怒指心魔错 “这是往哪儿走?你不是变着法子赶我出城吧?”苏旷跟着孙云平,两个人各自推着辆独轮车赶路。路越来越崎岖,大黑锅震得咣啷咣啷直响眼看再走下去就到城外了。 “就是这里。” 宽广的一大块场地被高高的砖墙围着。厚厚的铁门,门闩上满是铁锈。门外有数十垛稻草,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枯黄干硬,好像一压下去整垛就会断为两截似的。 这样的场景苏旷还是熟悉的马场,准确地说,是废弃了许久的军马场,想来是昔年洛阳王养马的所在。 孙云平使劲拉着门闩:“我们戴副帮主说了,天下乞丐是一家,所以……那些快死的就给找了个地方收容。没想到每天送过来的越来越多,一时也不好照料……只能派专人送点儿东西给他们吃。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怕沾上晦气。来,我们也给他们煮顿饭吃。嘿,这是谁顺手把门给闩上了?他奶奶的,还挺结实。” 只是他拉开铁门的刹那,整个人都呆住了。 苏旷缓缓走过来。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啊!马厩巨大,当初应该可以容纳数百匹马。隔断用的砖墙和木栏大半被拆除,一间间的,躺了上千个“人”有的窝在草堆之中,有的趴在地上,也看不出死活来。数百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断肢上尽是脓液,硕大的绿头苍蝇密密麻麻爬了满身,几乎能看见它们在吮食脓血。破碗中的残羹冷炙早就长满了绿霉,看起来至少有半个月没人来“照料”他们了。 “苏旷……”孙云平指着某处说不出话来。 一间马厩之中,两个中年男子死在地上,一个仰卧一个俯卧,都是一剑穿心。俯卧的那个手里还拿着木勺,勺中的稀粥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硬块。苏旷抽了一根稻草拨了拨:“大概是五天前,或许是六天前。杀他们的人武功很高,他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五六天无人问津,那些等死的乞丐便彻底等到了死亡。 “不对……”苏旷一步步向里走去,走得很慢很小心,手上已经蓄满内力,“孙云平你小心一点儿,这些人有些不对劲。” 孙云平被尸臭熏得只想吐:“自然不对劲这差不多死完了。” 苏旷摇头:“如果是五六天前送饭的被杀了,又有人把门闩上,按照道理,我们进门的时候,应该看见不少尸体挤在门口才对即使是奄奄一息,也总有人想要求生的。但是你看他们……他们好像都是在原地活活饿死的,连挣扎都没有。” 孙云平活了这么大,见过的死人总数也没有这么多。他本来已经在强自镇定,忽然,右边草堆上一具尸体生生裂成两半,上半身一路滚了下来,紫红的肠子拖了一路。那干瘪的头颅基本上已经是皮包骷髅,大张着嘴,黑黄的牙齿好像要一口咬到他脚踝上……孙云平拼命向前一跳:“我们回去!” “这里头的尸体,有的已经死了一个月以上了,不然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越往里走,情形越是可怖。花白的头发被血液粪便之类粘在尸骸上,尸体重重叠叠。 苏旷忽然站住:“孙云平,我们走!快!” 他忽然感觉到小金在乱撞金壳线虫是天下第一灵蛊,平日最喜欢以毒蛊为食。它这样异动,只说明了这里……并不仅仅是死人而已。 “走走,回去禀报丁帮主,让他来……”孙云平话音未落,好像就有什么东西被启动了。 靠近大门的尸骸们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中间,顺便还无声无息地推上了大门。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醒”了过来,缓缓地伸手伸腿,似乎一时还不清楚方向,有几个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千尸伏魔阵。”苏旷在孙云平手心写了个“丁”字,“千万不要再提他,切记。” 之前他曾经和云家船帮之主云小鲨遨游海上,那时候云小鲨自道身世,提起过义父霍瀛洲是银沙教的教主按照中原武林的惯例,邪门歪道的教派一概称为魔教。既然是魔教,自然有几样压箱底的绝活儿,这千尸伏魔阵就是其一。这阵法要找到大批的将死未死之人,挨个植入尸蛊,血气一竭,毒蛊便入脑。等大量毒尸炼成,就会所向披靡。 此阵还有个奇妙处若是炼蛊时一遍遍喊着要杀之人的名字,到得日后,毒尸们听见这个名字,便会动作起来。 苏旷当时还调笑,说幸亏叫苏旷的人不算太多,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倒霉地因为重名死在阵里。 那个苦心孤诣练阵的人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毕竟丁桀若来了,身边的人不会直呼其名,是以这群毒尸闻“帮主”二字而动。 “尹长老!” 他们已经一步步退到尽头,孙云平忽然大叫起来。 地上有五六具新死不久的尸体,浑身被咬得稀烂。其中一个胸口被一柄极细的银剑斜钉在地上,四肢几乎都被咬掉,连额头上都有牙印窟窿。 苏旷顺着剑势方向抬头看上去,房顶上是斜木人字梁,梁间是薄薄的细网,还闪着蓝绿光泽。 想来是这位尹长老见弟子不回,前来查看,说出了“帮主”二字,惊动了阵势。这毒尸亲疏不分见人就咬,练阵人也吓坏了,拔腿就跑,尹长老也想要翻梁离去,却被他回手一剑钉在地上。高来高去本来是唯一一条出路,现在却已经被封死了。 “来者何人?”墙外,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发问了,“是丁桀那畜生吗?” 苏旷回头,大叫道:“不要开口” 但孙云平想也没想,几乎在同时喊出了口:“胆敢羞辱我家帮主!” 咬在尹长老身上的两具尸体闪电般弹起,直向孙云平扑来。 苏旷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抱着孙云平就地一滚,手臂斜伸,拔出尹长老身上的那把银剑,凌空一搅,挑起一个脑袋,随手甩出。两个头颅撞在一起,然后便是粉碎。 “当心!这些人身上有剧毒!”苏旷横剑当胸那些尸体越聚越多,但是没有一个扑上前来,显然是有所忌惮。 失策啊失策!马厩的尽头干净宽敞,除了死尸之外没有任何可用之物。苏旷不死心地四下看没有,什么都没有,树枝石块……什么都没有!硬土地上显然清扫过,只有沙粒尘埃。 “咦?倒是有些门道。”墙外人颇为惊奇,拉长了调子,鬼哭般叫起来,“帮主……丁帮主……帮主……丁帮主……” 他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那些毒蛊一边忌惮金壳线虫,一边又被催得急,团团围绕,咻咻连声。也不知是哪一个打头,抓起自己的断肢就扔了过来。 “小金,去”苏旷手中银剑斜挑,剑光如网,只搅得断手与断脚齐飞,腐肉与烂骨一色。他内力所到之处,血肉如雨。那些毒尸扔得快,他接得也快,常常是半截残躯还未落地又被剑气挑起。一盏茶的工夫,他俩身外一丈处便堆起了一层红红白白黑黑黄黄的东西,二人周围也已经有一团紫红的血雾围绕。 苏旷没办法停下,更不敢向前走至少现在身后还有一面结实的砖墙作为依靠,四面为敌更加可怕。 小金在尸群中上蹿下跳,只见一道金光大纵大横穿膛过脑。吃去了毒蛊的尸体倒是好办了许多,他们只顾四下疯咬乱抓,你揪我的肠子我抓你的脑子,慢要说喊帮主,就是喊玉皇大帝也“听”不见了。 苏旷一身衣服几乎被冷汗浸透。这种乱砍乱挥毫无章法可言,但是极其消耗内力,他这边只能守不能攻,随你砍落多少,除非绞碎了头颅脊柱,尸体们才能彻底老实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撑下去,等小金把毒蛊全吃掉。 小金咻的一声钻了回来,要往苏旷身上跳,看起来很是高兴它难得吃得这么饱。 “去!再去” 金壳线虫坚硬如铁又快如闪电,几乎是一切蛊虫毒虫的克星,但它也有它的缺点至强至坚则必不能久,这小小闪电在群魔乱舞之中来回驰骋,所向披靡,但终于慢了下来,渐渐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在一弹一射间,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还是没有那声熟悉的“小金,回来”。小金犹豫了一会儿,一跳,一跳,又一跳……半天跳上了一具老尸的肩膀,吭哧吭哧,啃了两口才钻进去,然后又过了半天,才从尸体的眼睛里钻了出来。 苏旷那叫一个心疼啊。他回头:“孙云平,你抓住我孙云平?” 不知什么时候,孙云平已经僵直站着,不倒也不动,满脸通红,好像在强自支撑这四周的尸气越来越重,他几乎没什么内力护体,眼见再过片刻,他就可以直接躺下和乞丐兄弟们做伴了。孙云平蒙头蒙脑地应着:“啊?” “小金回来!”小金第二次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苏旷再也忍不住了,招呼道。 金壳线虫几乎是蠕动着爬了回来,在地上跳了几次,才跃上他的衣襟小金懂事得出奇,似乎知道自己身上有毒,不敢回苏旷的左手休息,只衔着衣襟,晃晃悠悠。 手中的剑只要稍稍懈怠,有一丝一毫的血肉撞在身上,就再也不用看明天的太阳了。苏旷从未有一次这么怀念自己的左手。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一阵烦恶,他也无暇再管,“喝”的一声大吼,左肘运足全力撞在身后的砖墙上,砰然闷响,数十块红砖碎裂,七八块震落下来。 他这么一吼,孙云平也清醒过来:“你要干什么?” 墙外人冷笑:“难不成你想撞倒这面墙?” 苏旷第二肘撞了出去,脚下一个踉跄,喘息道:“孙云平,我没那闲工夫,你替我骂他。” 孙云平这活儿能干,扯着嗓子开骂。 墙外人愕然道:“有趣。” 只可惜孙云平刚从那人的母亲问候到祖母,整个人就是一晃。苏旷一把抄住他,孙云平软软地道:“苏旷……别管我了,你要是还能出去……” “闭嘴。”苏旷眼前也早已是天旋地转。他不敢低头,脖颈僵直地看着前方,“孙云平,你闭住气,我放开你。你不要出声,数到十只要你数到十再倒下,成不成?” 孙云平点点头。 “好”苏旷扶稳孙云平,又是全力一肘向后撞去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每撞一记,自身都在承受极大的反弹力。一二三……连肩带肘已经被碎砖刺得血肉模糊。 “你就算把全身骨头都撞碎也没用的。”墙外人好心提醒。 苏旷咬着牙,生怕一开口会泄了浑身气力。 八九……十! 最后一击,他几乎是连头带肩一起撞过去的,砖石灰粉倏倏而下,孙云平也一诺千金地倒了下来。 苏旷一把接住他。 墙外那个人实在好奇,跳到了房梁上,负着手,拎着把剑,似乎想要看看苏旷到底想干什么。 “好功夫,真是好功夫。”那人的身影透过毒网,影影绰绰,“共工怒撞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只可惜墙还不倒。” “我”苏旷没有抬头,“我又不是丁桀!” “你不是丁桀来搅我什么场子?”那人好像也在生气,“你这一通闹,可知道毁了我多少心血?” 苏旷暗骂一声,没时间跟他废话,双足连环飞起,将地上的小块碎砖一块块挑起来,踢出去为了凑这一小堆砖头,险些撞掉他半条命! 块块碎砖飞出,几乎每一记都准确地砸碎一颗头颅。一轮砖头踢完,硬是将身边的包围圈子扩大了一层。最里层的尸首歪倒,血肉攻势缓了一缓。 苏旷要的就是这刹那间的一缓。他一口叼住剑柄,闪电般扯下外衣来,托着孙云平竭力向上一掷,然后衣襟如软棍,四合八荒地织天布地,内力催动之下,好似狂风推树一般圈子又被硬挤开一圈。 这一通动作一气呵成,孙云平正开始落下,苏旷双足在墙上一个借力,凌空跃起,左臂抄着孙云平,身躯一弹一缩,双足夹住房梁,足尖离毒网不过三四指的距离。 “不错不错,只可惜……”那人还没“可惜”完,小金已经从网眼之中弹了出去。那人大惊,倒筋斗跃下房梁。 苏旷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解民于倒悬”了,他四下看看,上头那面网用小钉楔在房梁上,下头那群脑残体缺的僵尸还在四下乱扔乱砸乱咬。血液涌向他的脑袋,鲜血也不知道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流出的。 再来一次!能出去就出去,出不去就拉倒。 苏旷足尖猛较劲,身体已经向屋角荡去。他甩头一划,剑尖掠过网沿这是把好剑,四五枚钉子落了下去。剑柄撞得嘴里满是鲜血,嘴里一发腥,喉咙中淤积已久的鲜血全涌了出来,顺着剑柄缓缓流上剑刃,一滴滴落了下去。 他的双腿几乎痉挛,但坚持着划了第二次…… 这面网终于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死角。 苏旷深吸一口气,手里衣襟展开,盘旋回转,离手而出,整个人荡向人字梁的中央部位。就在额头触梁的瞬间,他的腰腿同时发力,整个人钟摆一样甩向那个角落,右手接剑,挥挑开那一小面网这几乎是尽全身最后力量的生死一搏,他也不知道刚才扔出去的衣裳能不能稍稍挡一挡僵尸的攻势。 剑到,网开,两个人一起摔了出去。 但也在同时,背后微微一凉,一痛。 苏旷脑子里一阵空白…… 糟了。 孙云平连滚带摔,好容易睁开眼睛,就看见苏旷摸了一片破石头,向他大腿划来。剧痛之下,他“嗷”一声叫,猛跳起来。 “你会点穴吗?”苏旷看着他,满脸都是汗水和恐惧。 孙云平摇摇头。 “好吧……看见这东西了没有?我已经运气封住毒血运行,你撕块布捏住它,我喊‘拔’的时候,你立刻拔掉,缩手听明白没有?” 苏旷的后背上,嵌了一小片指甲,周围的皮肉已经全是黑色。他必须立刻拔掉这东西,封住周遭七个大穴但这七个大穴都是重穴,随便点错哪一个,他都不可能再点第二次。 “一二三拔!”孙云平拔起指甲的同时,苏旷手里的七枚石子依次射出,急速转身端立石子弹在墙上又反射回来大杼风门魄户神堂心俞神道灵台……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转过七个穴道,对了。 “如何?”孙云平紧张得忘了扔掉那片指甲。 苏旷腿一软,摔了下去。 孙云平赶紧去扶他:“你撑一撑,我们回去。” “撑你个头!”苏旷没好气地道,“你见过重穴被封了七道还能走的人?” “那怎么办?” 苏旷看看那间马厩,铁门被撞得嘎吱嘎吱直响,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一次:“先烧了它。那群家伙要是出来,我们就可以等死了。” 这里是个放火的好地方,稻草干燥得几乎快要自己燃烧。孙云平将一捆又一捆烧着的稻草扔进去,走几步,一个踉跄,走几步,又一个踉跄……直到大火真的完全烧了起来。 横梁上开始冒出火焰,浓烟滚滚,夹杂着尸臭和诡异的尖叫,还有四下乱撞的砰砰声。 孙云平在两个人的伤口上捂了一堆草木灰:“你的伤怎么办?” “还好,毒血放了大半,只要一个内功不是太差的人替我逼毒就好。”苏旷声音很低。人家让你走你不走,这回却要求上门去…… 不过,怎么也是替丁桀挡了这一出,他不会见死不救吧? 苏旷想想,又道:“如果贵帮上下真的没人出手,你就替我找一趟王之守好了。只要有个大夫,也就是麻烦些,一样治……你还能走么?” 孙云平站起来:“放心。” 大火还在烧着,但已经渐渐平息,地面变得滚烫。伤口的血不再流了,但还是痛,剧痛,肘臂肩背无一不痛。更要命的是,平日里即使受伤,丹田里总有一口真气流转,而现在整个气脉受阻,极度脱力,又极为煎熬,从丹田到嘴唇都干得像是在火上焙,真想喝口水。 他努力想一点儿开心的事情,比如以后见到云小鲨,可以吹吹牛了千尸伏魔阵,说得那么玄乎,还不是让我一个人破掉了。虽说身边有个孙云平,还不如没有呢……等一下,孙云平好像已经去了很久很久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出事吧?苏旷摇摇头。不至于,他吸了点儿尸气,腿上挨了一刀,不轻,但绝对不会出人命。 火灭了,地面的焦热也似乎退了一点点,苏旷忽然间想要跳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那个练阵的人为什么不来了?被小金干掉了?不像,他的功夫看起来很好……那么,那么……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只是就在这时,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了。 滚烫的铁门甚至无法拉开,有性急之人攀上墙壁向里张望,然后就是一片惊呼声想也不用想,里面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两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这里走过来 “是尹长老?” “是,尹长老确实到过这里。哼,他也未必安什么好心,不就是想找帮主进谗言,说我们收而不容,容而不养?” “呵……”一阵长长叹息,许久后方道,“里面多少人?” “看不出来了。不过按以前看,至少有七八百人。” “唉,戴副帮主也是的,这么多人挤在一处……他本来也是好心,结果被那贱人一搅……” “陈长老,说话还是谨慎些。” “嗯……这就是那个叫苏旷的?”脚步停了下来,“死了?” “这样的伤,啧啧。”一只手按了按苏旷的脉搏,“怕是不行了。” “我听过他的名号,从前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后来就行踪莫测起来。” “武功如何?” “不知道,他出手极少有人看见……不过按照段卓然的说法,恐怕杀得了尹长老。” 果然来了……苏旷心里一沉,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但无论如何,这一关最好能瞒过去。 那只手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后背上所有的伤口一起撞在地上,痛得万箭钻心,但苏旷面上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他素来都很有种。 “果然是死了。”那只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没有气息,血脉冰凉,满口满地的血。 “是他么?” “是,看他的左手……唔,没想到他长得倒是英俊得很。” “慢着!他在笑!” 实在是没忍住,实在是忍不住啊……闯荡江湖十几年,第一次有人说自己“英俊得很”,苏旷想也没想就傻笑起来。 一把刀指在咽喉:“姓苏的,别装了,起来。”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懊恼到无以复加。真是没出息,怎么能这么不经夸。 眼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和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苏旷苦笑道:“我要是能起来,何必趴在这儿等你们?” 第四章 生死由命奈我何 “我说的都是真的!”孙云平嘶声叫着,“陈长老,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旷,你倒是说话啊!” 苏旷远远地坐在大堂角落,颈前两柄刀十字封喉,提防他忽然有什么变故。但是这个时候,拿刀逼他向前走两步恐怕更为难些。 这里是城北分舵的香堂。那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想来就是五个分舵的头领陈紫微,昨日前来传话的舵主正站在他身边。该问的话已经问完,现在是等候判决的时刻。苏旷早已经听天由命若是别人下手制住他,他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是他自己的点穴功夫自己清楚得很当时是下手唯恐不准,封穴唯恐不严,他若不指点,这里能解开他穴道的人都没有几个。 现在大家讨论的中心是要不要杀了他,万一帮主要活口怎么办。 那舵主是力主立即动手以防夜长梦多的一个,其余人则多半持反议此时动手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七嘴八舌,积极热烈。 只有孙云平那傻小子不认命,一声接一声地喊。只是他发现不仅堂上那些人不理会他,连苏旷也根本不说话。 自从苏旷发现他们把自己带来这里而不是总舵,就已经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了。他们要的是交代,而不是真相。如果孙云平说的全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戴行云副帮主心血来潮,收容了千儿八百的孤老将死之人,然后疏于照管,任其自生自灭,即使有人拿他们炼成了千尸伏魔阵也未曾发觉。 没有人听说过千尸伏魔阵这种东西,但是有人听说过苏旷要来找丁桀惹事。 最好的结局就是苏旷也死在那里,然后报一个他和尹长老两败俱伤的结局了账。但现在不仅苏旷活着,孙云平也活着。 苏旷竭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谈话声渐渐变成一片轰鸣,最后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发抖,浑身沁出冷汗来,不受控制地发抖从上回喝水到现在已经至少十四个时辰了。激战,烈火,大量的失血……他已经脱水到了濒死的地步。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开始大量流汗。 孙云平还在中气十足地喊:“苏旷,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旷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两个人灭口,你觉得不过瘾?” 孙云平立即安静下来是了,城北废宅里还有百余号兄弟,他们虽然没有目击,却也可以作为旁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紫微缓缓走了过来。他国字脸,身材硕壮,穿一件万字不到头的黑色宽袍,看起来气势十足。 “你们……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究竟有完没完?”苏旷实在撑不住了,刚刚冒出来的冷汗被秋风一吹,冻得发抖,伤口和五脏六腑又似乎在烧灼。他开口,嗓音已经嘶哑到陌生,“给个痛快。” “黄舵主。”陈紫微招手,他已经下了决定,“做掉他,动作越干净越好。” 苏旷缓缓出了口气好了好了,总算等到头了。 黄舵主向孙云平扬扬下巴:“这怎么办?” “勾结外人,残杀同胞,罪加一等……按帮规,应该点了他的天灯。”陈紫微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落花堂那群人,知情不报,挑了手筋逐出帮去。” 一时间香堂里安静到鸦雀无声。 孙云平的浓眉皱成一团,终于洪声问道:“什么叫做点天灯?” 有人想笑,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堂主,连自己家的帮规都搞不明白,但没人能笑出来。 “陈长老。”苏旷的嗓音已经嘶哑难辨,他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陈紫微端过一碗酒来:“润润喉咙,有什么话慢慢说。” 这个时候喝酒,和服毒的差别也不会太大。苏旷眉头也不皱,一饮而尽。 那是极烈的烧刀子丐帮果然不愧是慷慨豪烈的所在,连酒都是最烈的那一种。烈酒入喉,本来就已经很虚弱的胃部开始剧痛,但神智也随之清醒:“你们终归是要个人交代,丁桀那边我认了就是,也免了你们杀人灭口的嫌疑。你放了落花堂的人。” “主意倒是好主意……”陈紫微似笑非笑,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动心,“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旷抬头道:“陈长老,将心比心,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件事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答允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我是不是该代洛阳城五万弟子谢你?”陈紫微按了按他的肩膀。这一按,整个后背又撞在椅背上,剧痛。苏旷眉头不皱一下地盯着陈紫微,但是……他慢慢失望了这不是一个赌徒。 陈紫微摇头道:“你跟孙云平什么交情就要替他出头?苏旷,我不信什么千金一诺。你到了帮主面前反咬一口,我们千万兄弟如何自处?” 苏旷这次真笑了。到了此刻,他还在想着千千万万的好兄弟,真是怎一个义气了得。 “到底什么叫点天灯?”孙云平也开始害怕了,四处转头问,像是要个回答,但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同情的目光看他。 “就是文火慢炖,不加调料,一点点烧死。”苏旷冲他笑笑,“江湖传闻,咬舌可以自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试试?” “真的?”孙云平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白痴啊你,这么点劲儿嚼猪耳朵还差不多!往根儿里咬,用点儿力气。”苏旷轻轻笑起来,“实在下不了手也无所谓,扛扛就过去了。你瘦不啦唧的烧不了太久,下去之后还能跟你们家老道吹牛,说你是点着天灯下来的。” 香堂的门大开,越来越多衣衫褴褛的弟子涌进来围观。陈紫微杀一儆百,在告知天下逆我者亡的下场。 几个行刑的弟子冲过来捆绑孙云平的手脚,孙云平一边挣扎,一边也不知道向谁叫唤:“我冤枉!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想给他们做顿饭而已陈长老” 他喊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他委屈,恐惧,失望。他愤怒不服,死也不服! 孙云平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恐惧。 行刑的弟子端着油碗和尖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他腹部一刀切了下去不太深,也不算浅,刚刚割了皮肉。孙云平剧痛下狼嚎般喊:“帮主帮主救我帮主” 苏旷懊恼得简直想撞死在当场。他本不该封了自己的穴道,毒血蔓延又怎么样?至少还能再撑几个时辰只怪那个时候他对丐帮仍然有些希望,他知道他们傲慢,却没想到他们可以这样狠毒。 “孙云平,叫什么叫,省点儿力气!想想你妈生你的时候比这个痛多了。”他努力让自己开得出玩笑来,分散一下孙云平的注意力恐惧只会加剧疼痛。 “我早没妈了!你见过哪个叫花子有妈的?”第二刀。那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向里剜着,一小块皮肉被剜了下来。血还来不及大量涌出,油脂就填了进去。现在孙云平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了,他看着几个“同门”咔嗒咔嗒地敲着火石,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苍天啊娘啊苏旷苏旷,怎么办,咬哪儿……” “喂,你……”苏旷咬咬牙,尽力转过头去,“陈紫微,我替他,不成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陈紫微声音平静,慢条斯理,“他若是冤枉的,就应该清白;他要是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就该按帮规处置。他受奸人误导也就罢了,主动与你同流合污,怎能饶他?” “那么按照贵帮帮规,受奸人误导是怎么个死法?” “眼下就可以自行了断。” 苏旷在犹豫。他开了价,陈紫微还了价,这笔账不值得。他从小到大都觉得那种人家请你吃点儿好的恭维几句,然后就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侠客们脑子有问题。他和孙云平的交情在这儿明摆着,拿命换命他做不出来。如果说反正也难逃一死,那么点个头少死个人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点了头之后孙云平还是免不了一死,他实在觉得划不来。 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陈紫微没有耐心了,挥手。 火苗呼啦一下在孙云平腹部烧了起来,他整个人绷直,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呻吟,皮肉烧灼的恶臭立即布满了屋子。一股浑黄的尿液从他体内射了出来。 “把火灭了!”苏旷崩溃了。管他划算不划算的!划算他撑不住了,这不是烧他,这是烧我。 “嗯?”陈紫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叫你他妈的把火灭了!”苏旷一口气在胸口快要憋炸了,声音越来越大,“跟这种窝囊废一起挂了我不痛快不就是想要一条命?少爷我请了!我这辈子早够本了,不在乎少活几十年。陈紫微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没什么可查!我看那群人就是不顺眼,跟你们似的一堆行尸走肉,活着也是苟延残喘没意思得要命。我乐意顺手帮个忙,你们一群臭要饭的管不着!” 他吼到最后,几乎也是声嘶力竭。一众人等只听得目瞪口呆,锵锵锵的就是一片拔刀亮剑的声音。 火灭了,孙云平一口气泄了,一头晕倒。 陈紫微倒是气定神闲:“戴副帮主面前,也是这句话?” 苏旷闭上眼,长长喘了口气:“是。” 他认了,这半辈子,就是斗不过陈紫微这种人。 刚才喝下去的那碗酒全数喷了出来,血红。眼前也是一片鲜红,渐渐看不清也听不见了。 真搞笑,沙漠里没有渴死,大海里没有渴死,却要渴死在洛阳城…… 他胸口微微一冷,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爬了过来是小金!苏旷想要伸手摸一摸小金,却做不了。小金也在疑惑,四下乱钻乱拱,好像是在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动一动? 小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戴行云,我说执法长老陈紫微滥用私刑,你还不信,看看,这回是不是抓个正着!”门外,一个洪亮干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暗夜里的一声裂帛。 陈紫微嘴角的肌肉没来由地乱抽了两下:“周野!” 周野扯着戴行云的手臂,一脚踢开个守卫,大步走了进来。 戴行云并没有什么奇貌,只是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让人觉得他必定是手握权柄已经很久了,喜怒之间丝毫不看别人的脸色。而周野是那种让人看上去不舒服的人,他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皮肤下滚动,整个人灵活而敏捷,哪怕仅仅是站着,都会给人一种随时都能跳起来的感觉。他的眼珠纯黑,长发微微带了点儿卷,像只刚刚扑下山的黑豹。 “刚才骂得好。”周野似乎对苏旷很有好感,接着又转向戴行云,“骂的就是你们这群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之辈。” 戴行云脸上确实不好看。这一回正犯在周野手里,连借口都找不出来。 “我帮帮规,四等以上刑罚必要大开香堂,十长老齐聚,方可施用。”周野目示孙云平,“这个怎么说?” 戴行云咳嗽了一声:“陈长老。” 陈紫微不慌不忙地道:“周副帮主,你几曾见我滥用私刑了?你自己去看看孙云平,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抱拳,言辞恳切:“执法一道也有策略,也要讲究虚者实实者虚的道理,我不过是略施恫吓而已。周副帮主,你多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等你把人烧死了再进来?”周野目中凶光闪动,“戴行云,你给个说法?” “我若是给不出说法,周副帮主又待如何?五千弟子沿街以待,昆仑派玉掌门坐镇后宅,呵呵,恐怕也不是应对自家兄弟的礼数。”戴行云压低声音,缓缓地道,“周野,你想找借口已经很久了,我一让再让,你非要斗,戴某奉陪就是。”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周野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尺半弯刀,周身裹着蓝蒙蒙的光华,赫然是一把神兵利器。他随手一刀劈在椅背上“结党营私我不如你,戴行云,打架我可不怕!” 他砍的是苏旷的椅背。 苏旷跟着就滚了下来。最后的一点儿酒劲也散去了,他不再觉得疼痛,反倒觉得有一丝暖融融懒洋洋的温热慢慢弥漫上来。他自己明白,时候到了。 耳边是熟悉的笑声,是那种女孩子从胸膛一气笑到眼睛的爽朗,真的像风铃一样好听……苏旷嘴角泛起一个甜蜜的微笑,真好。 血光中,金壳线虫一跃而起。小金已经暴怒了,昂首,躬身,它渴望杀戮和复仇。 所有人都在后退这是一只什么虫子?摸不清门路,但是快得出奇。 小金果然找到了目标,它划过一道金色闪电,直冲大门处 “回来”苏旷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样声嘶力竭的吼声,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半空中一道刀光闪过,闪电撞着闪电,咄的一声,金壳线虫被钉在地面上,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 苏旷几乎目眦俱裂:“丁桀。” 丁桀终于到了。 他穿着纯黑的长袍,随手把刀扔还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走了过来。 十年了,他依旧高傲如神祇,寂寞如长空。 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不自觉的,周野和戴行云就低下头去。 众人一起拜倒:“帮主。” 丁桀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苏旷的脸上:“我告诉过你离开洛阳,苏旷。” 他伸手去搭苏旷的脉搏。 苏旷尽力吐字,轻而慢:“别碰我,你不配。” 一众惊怒。多年来,众人对丁桀视若神明。 丁桀缓缓蹲下来,给人泰山压顶的错觉。他周身似乎带着强大的压迫力,让人无法直视,更不要说对抗。 桀骜对着骄傲,即使是一柄断刃,依旧有刀的锋芒。 苏旷形如挑衅:“有种的来啊。” 丁桀的手缓缓贴上他的后心,巨大温和的内力自椎尾推向后脑,洪水般,无可阻挡。 苏旷心中发冷。罢了,依旧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人的内力之深厚,几乎到了旷古绝伦的地步。 气流冲着血脉,七处封穴被硬生生地冲开,连同污血他想干什么?总不至于替我疗伤吧? “此人罪不至死。”丁桀下了判断,“苏旷,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点在苏旷后颈的大椎穴上,不容反驳,顺着脊柱一指向下。滔滔洪流似乎变成了一道霹雳,顺着大椎神道灵台中枢……一气撞到命门。丁桀掌心内力猛吐,刹那间,周身的血脉好像一起裂成碎片,气息失了故道,四处乱冲乱撞,再然后……苏旷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人交给左风眠。戴副帮主,周副帮主,劳烦你们拨人协同看管,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看见他还活着。”丁桀站起来,拍拍手,“陈紫微,帮有帮规,你自己清楚,这一回事情未清用刑过重,你自领责罚。” 陈紫微连反驳都没有反驳,回手拔刀,削去了右手拇指。血流如注,他甚至不敢包扎。 戴行云脸上有愠色。丁桀又回头道:“周野,身为副帮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率众闹事。幸而这一回势头未起,不然帮中血流成河,你何以自处?” 周野咬咬牙,也拔刀。 丁桀摇摇手:“自己下去反省吧。即日起,削去你副帮主之职,观你三月内行止。” “戴副帮主,”丁桀好像已经很是疲惫,“我是说你好大喜功呢,还是说你老糊涂了呢?” 戴行云脸色大变:“帮主!” “我视你如同父执,也望你自重。城北一案处处都是疑点,苏旷若只是率性杀人,他这身伤从何而来?这柄剑又从何而来?”丁桀向前走了一步,“这些倒也罢了,只是,我叫你多关怀些老弱病残,莫负了我帮仁义之名,不是让你广为收罗,收而不养。那城北马厩何等干燥,无事也要自燃,何况有人纵火?戴行云,你也自行反思吧。三个月内,我看你行止。” 戴行云点头:“是。” 这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在场的没有一个心服,周野几次想要开口,看帮主神色,又不敢多说。 “我即刻就要出城,赶赴恩师寿宴。”丁桀向外走去,“一二月内尽力回返。帮中事务,照例交周野戴行云段卓然左风眠四人协同掌管。各位尽心尽力,若有贻误,严惩不贷。再有,昆仑的玉掌门我不能亲送,烦劳二位礼数周全,送他们出城。” 周野再也按捺不住昆仑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玉掌门来亲自下帖,邀请丁桀亲赴雪山之会,这是何等隆重的礼节,丁帮主也未免太倨傲了些。他高声叫道:“帮主!老帮主的寿宴固然重要,可是我帮眼下局面混乱,正要你主持大局!” “家师年事已高,为人子弟,孝义为先。”丁桀不容异议,“周野,我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 周野缓缓低下头去。丁桀素来言出如山,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可能动摇。这些年来,帮主越来越神秘霸道了,可他即便有不满,也不敢有不服,毕竟天下只有一个丁桀。 “是!”众人异口同声,“祝老帮主寿比南山!祝帮主一路顺风,早日还帮!” 丁桀摇摇手,大步走了出去…… 残月如钩,墨黑的苍穹似乎要塌陷下来。丁桀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苏旷……你我各安天命吧,彼此撑过这一劫。 他走向了远方的浓黑里…… 第五章 以我胸中丘壑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 他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睁了一次眼睛。 漆黑,完全彻底的黑暗。 他静静躺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没有用,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疯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荡荡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他想起来了,丁桀真的下手了。 “……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对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还剩什么?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 滴答,滴答,滴答……屋内好像有水半滴半流地淋漓,还不止一处,此起彼伏,让人心绪紊乱。身下一片冰凉潮湿,苏旷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张木板床,泡在水里许久了,早已腐败不堪,好像多晃几下就会倒塌一样。 他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下床,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浑身一个寒战。莫名的惊恐顿时袭上心头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 这是一场噩梦。他闭上眼睛,希望快点儿醒过来。 真的像一个噩梦!仅仅在几天前,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千里迢迢赶赴洛阳,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盘腿坐在床上,但这姿势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吸吐纳的动作,可他的内力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啦一声,拉开了一扇门,洒下一点微光。即使是微光,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长宽各约十丈,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饭菜接过去,马桶放上来。” 苏旷几乎是跳过去,仰头喊:“丁桀” 那人松手,竹篮落在水里,一声脆响,碗碟碎裂,然后门合拢了。 污水大约一尺深,浸到小腿,水下是石板。 尽管饭菜已经泡到水里,但依旧有香气,刺激着他的肠胃,饥饿汹汹而来。 他摸索着提起竹篮,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床在哪里。砰,背心一片黏腻。巨大的恶心和愤怒使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 这算是报复吗?因为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这群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于是就被折了双翼,扔进地狱来? 他默默地等着,抱着膝盖,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竹篮吊进来。 “我……” 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关门就走。好在这一次他勉强接住了,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不允许对话的存在。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痛苦和豪言壮语好像都变成了钉子,在无休止地折辱自己。 他的耐心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 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熬下去? 他摸索着捏起一根竹筷,对准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 筷尖对准胸膛,他的心脏在跳,怦怦,怦怦,像是抗议。 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放了我,也没有人会来救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本来就是可耻的事情。再说即使能出去,我应该做什么?重新开始练武?我不是少年人了。 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也太过窝囊了点儿!苏旷啊苏旷,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踏地而来,豁达一世,难道没了功夫,真的就这么要紧? 他叹口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是,真的这么要紧。 他回头,在墙上刻了一道“一”,扔开竹筷,一时无语。 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不然,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他安静了很多。头顶的开合,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去数一数墙上的划痕。墙上的青苔足有半寸厚,划痕很是明显,但是左一道右一道,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儿工夫。 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忽然心里一动。 这曲线……这熟悉的曲线…… 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儿什么好了。 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缺棱少角当中碎裂的有四十二块。 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还好,底下确实是稀泥。 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满身泥浆。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练,没几天,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屋角的坑越挖越深,屋内的水也越来越浅。 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他开始修整河道。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组合着。 源头出现了,上游出现了,河套出现了……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大海”流去。“大河源头”的滴滴答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然后便是长江…… 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心思似乎也飞到了千里之遥。江山何其壮美,天地何等开阔。那些把臂言欢肝胆相照的朋友,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个就在他头顶上,让他魂牵梦绕的江湖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无论心灵还是躯体。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但底下黑糊糊的,又看不清。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 苏旷头也不抬:“玩。” “玩什么?”那女人努力弯弯腰,“有什么好玩的?” 苏旷抬起头:“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 轰,门关上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再一次问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我。” 那女人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不行,我想看看……” 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顺着绳索攀了下来。 她愣了:“这些是什么?” 苏旷闭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习惯光亮:“你是路痴?” 他显然不太愉快,第一个“客人”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 女人抬头道:“你们下来看看” 两个男子一跃而入,带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苏旷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是很美的一个姑娘,长发松松地绾成髻,眉眼温柔如水,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她披了件紫色狐皮的斗篷,斗篷的长毛上竟然还有雪花呵,过了这么久了? “这好像是太行山……”一个男子皱眉道。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他不确定,但是忽然眼前一亮,“这是光明顶。” 斗室之中,已经变得干净,地上的砖石似乎都用瓷片细细刮过,虽然说不上干燥,但起码不再是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只有“靠海”的那面还留着。 一条长江,一条黄河,蜿蜒着流入东南角的大海。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形态各异地矗立着。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葱葱郁郁。 “你做的?”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 “总不是你做的。”苏旷淡淡地道。 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什么玩意儿!” 苏旷猛抽了口气,但刚才发问的男子拉住了那个人:“贺兄!别……挺像的。” “宋兄去过黄山?” “我家就是黄山山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还真是想得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蘑菇,想来是苏旷从木床上摘下来的。 那女子看着屋角的苏旷。他褴褛不堪,衣衫已经脏得和皮肤同色,但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也像一座山。 她问:“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 “你看不顺眼,毁了就是。” “好大的脾气。”女子眼波一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 “也有道理。”那女子举着灯,四下看了看,“你有什么想要的?” 苏旷摇摇头。 “真的没有?” “太多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 “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我做得到的。” “好啊。”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去,一口气开始报,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蟹粉狮子头一份,炒三冬一份,鲤鱼一条,好牛肉半斤,黄河鲤一斤整的,来点儿醋。炭火煨栗子一斤,桂花酸梅汤一份,不要太甜,我不喜欢;龙井茶一盏,沸水带来再煮,莫要凉了;杏花村一坛,十年的即可;笛一管,箫一管,七弦琴一具,笔墨纸不拘多少,传奇小说多多益善,记得诗集不要;新褥子一条,新被子一条,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换洗衣裳两身。再有木桶一个。带藕莲花一本,水仙一本,丁香一本,蜡梅一本,青藤一棵,架子我自己来弄。听说洛阳牡丹名闻天下,随意拔两棵来……” 一开始他说一句,女子还摇一摇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那女子无奈地道:“都没有。” 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这个……能留下么?油已经不多了,不会烧太久。” 那女子正准备接着摇头,忽然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不由一跺脚道:“这个我做主,给你。” 她刚要离开,苏旷又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腊八。” 恍如隔世,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有什么事?”那女子回头问。 苏旷摇摇头。 “你不想出去走走?你不想洗个热水澡?” 苏旷接着摇头。这些即使能做到,他也不想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一旦嗅到自由的气息,谁知道又会如何。 “你不想……问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 苏旷笑了笑:“若可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 “左风眠。”她摇摇头道,“你真奇怪。” 然后就离开了。 丁桀,她说的是丁桀。洛阳城里,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 苏旷什么也不做,就死死地盯着那盏油灯,看着火焰明灭,灯芯一点点缩短,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他甚至不想眨眼,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留待日后慢慢回忆。 火焰一长,一跳,眼看快要不行了,偏又撑着不灭,着实令人揪心。 苏旷站起来,走到他的“东海”边,伸出食指,一笔挥下苏府。 想想,不够大气,再写苏园。 又看看,空荡荡几个字没什么气势,于是添补两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 苏旷,甲申年腊八记。 他歪头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熟门熟路地摸回床上。 那是庄严的黑暗,辽阔的喜悦逐日多年,无暇自顾,至此一刻,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 第六章 叱咤风云失色 苏旷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他常常觉得,做人,不仅要享受生活,还要享受做梦。 做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梦,霍然惊醒,然后大可以对自己说声,不要紧,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梦呢?那真是妙不可言,万事得偿所愿。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个春秋,里头要做上十年大梦,若是夜夜欢喜得意,岂不等于多过了十年好日子? 经历了好几次看着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后烟消云散的梦境,苏旷已经渐渐训练有素收放自如,见到好吃的先冲上去再说,见到美女……咳咳,也先冲上去再说。管他呢,反正都是做梦。 有时候会梦见一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翔;会梦到一些见不到的人,比如那些阴阳永隔的朋友……也很好,执手相看,道一声兄弟好久不见,问一声彼处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平生无愧怍,你我再痛饮千盅。 梦醒时也无须惆怅,直如花开时尽管驻足,花谢时不叹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复始,明年一样百媚千红。 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带送了数以千计的好梦。即使是这三个月,即使是开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旧得以夜夜安眠。 听说有些高手终夜闭目养神,调气理息,苏旷总为他们感到遗憾。还听说有人每做一个有趣的梦必要去解梦,解不好还会忧心忡忡,他简直想要指着鼻子骂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是夜,好梦如约而来。 那是一间帷幔重重的屋子,红烛银釭,衣香鬓影,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菜茶点,依稀是那一日他随口点下的。阶下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有小厮殷勤地服侍他沐浴。 屋内四五个姑娘来回穿梭着她们走来走去的,数了几次也数不清是四个还是五个。苏旷放弃,慢悠悠地品着佳肴。 “奴家久闻苏公子风流倜傥,庸脂俗粉素来瞧不上眼。”一个姑娘眼波微转,“不知道我们哪位姐妹,入得了苏公子的眼呢?” 唔……久闻我风流倜傥?苏旷愣了愣,然后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当然,当然品评姑娘?嘿嘿,那还不简单。 他伸出手指:“这个腰太粗……这个,手太大了,男人似的……这个皮肤不好……这个……哎,等等,你给我站住!” 一个杏黄衫裙的女子刚刚走进来,看见苏旷在洗澡,连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苏旷摇头晃脑地看了几眼,道:“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啧啧,这个身段哪,怎一个壁立千仞了得。” 做梦就是好啊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这么说,还不被砸得满头包? “喂,手劲大些,这是搓灰还是挠痒痒?”苏旷对身后的小厮吩咐。 那手劲忽然大了起来,慢慢按在他后颈上不对!难道噩梦又要再来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闪电一样的气息带着剧痛顺着脊柱而下,直冲丹田。 醒过来醒过来,苏旷很有经验,喃喃自语。 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 “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 “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 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清醒:“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 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在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 一阵狂喜,苏旷说:“你” “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的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 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 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 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 “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平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了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 丁桀说完,扬长而去。 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 “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没有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地一拥而上。 “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大喝。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 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 “是你?” “是我。” 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 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道:“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 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 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你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犟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 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 “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的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 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 “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是冰面,这里似乎是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得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 “嗯。”丁桀点点头。 “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点头。 “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的名字。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 “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恢复了几成?” “马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这一掌恣肆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顿,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两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现出原形。 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的荷叶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撞,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的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都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块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地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到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儿,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边试图抽腿后退。但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从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两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地看,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一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儿。”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地问。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了,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将一口气叹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件事。”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吗?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在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块青砖,扳动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 那也是一间石室,比苏旷的这间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住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儿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看,“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吗?” “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儿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以前去拜谒师尊为托词,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儿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了回去,“我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如今,新入帮的弟子就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会天下大乱!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活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的阶梯,就要钻回上面。 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吗玩意儿?”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就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而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儿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儿像条毛毛虫,黑糊糊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想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了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嘎”的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又把它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着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地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又叫。“小黑”对新名字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它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样儿。 苏旷眼里一阵湿热,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 他轻声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他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能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 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的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了……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等了许久,好容易见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 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实实在在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伸手就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 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钩住他的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 丁桀道:“你内息阳刚至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差点儿吐血:“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苏旷悠悠地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使劲摇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它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了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不禁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 第七章 奈何变生肘腋 清晨。 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缝中腻着残雪,横竖分明,蓬蓬茸茸。 “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聚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吹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了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 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 唯一的活物在墙角。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 孙云平。 他本是个魁梧的汉子,现在却已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嘴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声。 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度了过去,轻声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 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人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 丁桀俯身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将内力传入他的经脉。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云平已经甩开苏旷的手:“你走……我不想见你……滚!” 他激烈地挣扎着,就他的体力而言,已经是极限。 苏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有怨气,想来也是正常的,经此巨变,谁能安然淡定?当然,有火发到自己头上也是正常的,总不至于冲着帮主嚷嚷。 丁桀摇了摇头,对苏旷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你先出去也好。” 苏旷点头,将孙云平的左手递到丁桀手上,然后站起身来。 “滚!出去……出去!”孙云平猛烈喘息着,几乎直起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连声催促。他好像等待了很久,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和……怨毒,手指深深剜进丁桀的腕里,“帮主……你总算来了。” 三面栅栏无声无息地一起落下,然后是“咔嗒”一声机括扣合的声音。待丁桀觉察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和苏旷几乎同时一掌推在铁栏上没有用,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居然坚固得出奇,机括丝丝入扣,像是天生铸在一起,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可能。 这是一个铁笼,三面藏在墙壁和屋顶中,不露痕迹。苏旷自命也是精通机关的好手,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暗自敬服。 这显然不是孙云平能制造出来的,甚至不是丐帮任何一个人所能打造出来的。世上能造出这么一个笼子的人,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 孙云平盯着丁桀,眼睛里,脸上……都带着一种高热一样的亢奋:“帮主,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们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啊,等了你多久?” 苏旷并不担心丁桀会伤到孙云平,但他已经开始担心丁桀。他柔声劝慰:“你静一静,落花堂的弟兄们,未必就是丁帮主下的手。” “苏旷……你看看外面……我们落花堂的兄弟们,都躺在那儿,你看见没有?”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覆着泥土,孙云平像在梦呓,“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又到练武的时候了,又到吃饭的时候了……帮主!” 苏旷想要伸手,但孙云平向里滚了滚,躲闪开。他本性质朴,这口怨气一旦发泄出来,一时半会儿的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再做点儿什么。他甩手,想要离丁桀稍微远一点儿,但丁桀的神色依然很平静,依旧是在缓缓地传过内力去。他甚至不问,也不说话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 完美的自控力,苏旷都快对他肃然起敬了,可是…… 苏旷皱眉道:“丁桀,你是瞎子么?栅栏落下来你看不见?”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面栅栏下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于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个瞬间可以做太多事情,至少苏旷认为自己冲出来不会有问题。 丁桀默然无语,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 苏旷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丁桀真的默认了,他一惊:“你的眼睛……” 丁桀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十二岁上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视远物渐渐不清,想来是内力冲击周身经脉的缘故。” 他说得很轻松,但这些年来他过的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人喜欢自己变成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冷望众生。但他能怎么样?远处的弟子向他行礼,他看不见;远处的敌人向他动手,他也看不清。他除了一再高傲一再冷漠,只要出手就能一击制敌,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顽疾。 苏旷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样的内力会导致这种结果?他问丁桀:“你每年装神弄鬼,也是为了眼睛?” 丁桀显然对苏旷的措辞很是不满,顺便向他普及内功常识:“不错,在人身上,眼睛是最柔弱的部位。走火入魔,必定是先伤眼部经脉。” 苏旷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看远处看不清楚,但看近处没有问题吧?” “是。” “你小时候也练过眼力吧?什么发丝悬蚤飞锥刺目之类的?” “当然。” “恕我斗胆揣测,你小时候,咳……是不是经常躲在密室里看书?贵帮的武功秘籍又都是蝇头小楷?” “字写得斗大,那个叫做中堂。” “恕我再斗胆揣测一次,你……“ 丁桀受不了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旷尽可能很温柔地说道:“丁桀,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你不过是近视而已。” 丁桀淡淡地道:“是,我短视。你高瞻远瞩,眼光万里长。满意了么?” 苏旷被他噎得够戗:“我不是说你短视……我是说你近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丁桀那雷打不动的神色终于起变化了:“你说什么?” 苏旷想揪着他的脖子摇:“我说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你小时候看书多些,光线差些,眼力就一定会下降只要你不这么十年八年地折腾那双招子,你那些祖宗八代的内力根本一点儿事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苍天啊!丁帮主,丁大侠……你随便出去问一个大夫,这毛病常见得很!” 丁桀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笑,但是苏旷真的想笑。他看着丁桀,悲哀也不是,讽刺又不好,好容易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见过许多小孩子像你一样讳疾忌医,眼睛看不清了又不肯告诉父母,强作镇定……只是丁帮主你地位特殊一点罢了。“ 这种安慰比挖苦还难听……你他妈的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这真的是个笑话,这笑话很快将要变成悲剧。 铮铮几声响,是弦索绷直的声音,铁笼好像在被什么巨力拉扯着,然后生生地从墙壁里被拽了出去空宅被硬扯出一个大洞,半壁屋梁轰然倒下。苏旷没得选择,抓着铁笼跟着飞了出去。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妙,直到这么一扯才扯出了原形。十丈外,十六匹骏马合力拉着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铁链系在铁笼上,铁笼跟着马群向前冲,像一只笨拙而狂暴的兽。 当头一匹快马上,端坐着周野。他回头嘿嘿一笑,然后扬刀大叫:“冲出去!” 十六匹骏马狂奔起来实在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铁笼被生拉硬拽,积雪纷飞,在石板路上磨起一路火星。 落花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不下千余之数。他们有的跟着周野跑,有的举着刀剑狂吼,有的要拦在前面挡马救人,也有人不让阻拦,互相扭打起来。 人潮在渐渐汇聚,渐渐庞大,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弟子渐渐分成两派。周野的部下们显然已经有了预谋,举动都有章法,而大多数弟子则依旧惶恐混乱。洛阳城中号称有整整五万丐帮弟子,一旦全被吸引过来,还不知道是如何的场面。 苏旷像块磁石似的,轻飘飘地吸附在栏杆上,一手抓着栅栏顶,问道:“丁桀?” 丁桀目示孙云平:“他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走江湖就怕遇上这种人,面瘫似的,你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想搭把手又怕坏事,想闪人又于心不忍。看着人家大爷喜怒不形于色,你也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丁桀!还有两条街就到北门了!”若不是有栏杆隔着,苏旷真想踹他一脚。 丁桀微微闭着眼睛:“别吵。” 他这个定力真是属王八的,都瓮中之鳖了,还这么气定神闲。 苏旷觉得自己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惊一乍的,显得非常没有涵养。他索性也作壁上观,看看丁桀有什么举措。 丁桀动手了。 他左足用力一踏,铁笼的棱边顿时把一根铁链碾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嘎啦啦的刺耳的声响。马力,擦力,再加上丁桀一身的内力,那根铁链竟被生生地磨断了。丁桀四肢一舒一展,趁铁笼被石头磕绊哐当跳起的时候,依旧用原处压住了第二根那个地方正是机括接合的所在。又是一阵火星飞舞,丁桀两膀较力,大喝一声:“开!” 铁链又断了,但笼子纹丝不动。 丁桀压上第三根铁索,一边足下用力维持平衡,一边双手齐出握紧栏杆,又是全力一压三根铁索都已磨断,铁笼翻了两翻,定在地上,但十二条边棱居然连个豁口也没有。 片刻安静。 丁桀几乎不敢置信以自己刚才的一拔,再加上十几匹骏马的拉力,竟不能撼动这机关分毫。 这机关果真是鬼斧神工,能够坚固至此。 苏旷也暗暗吸了一口冷气。这三根铁链都是足以抛锚吊桥的,丁桀人还在笼子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连断三索……他的内力之深厚,实在骇人听闻。 周野拔刀在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优雅而轻巧,像一只山林中的豹子在靠近猎物。他在五丈外停了下来,不敢过分靠近丁桀:“帮主果然神功盖世,只是可惜,这铁笼是沽义山庄的手笔,没有钥匙,怕是任谁也挣不出来。” 苏旷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沈南枝出手,丁桀,你确实不用再白费力气。” “沽义山庄技绝天下,佩服。”丁桀微笑,“听说沈姑娘从不轻易出手,周野,你给了她什么,能换这笼子?” 周野笑了:“先前是给什么都不成,后来我说了实话,想要一个能关得住丁桀的笼子,沈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喏,交货之后,还托我问你好。” 苏旷简直可以想象沈南枝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丫头是出了名的唯恐天下不乱。 “我在笼子里,你又能如何?”丁桀傲然道,“周野,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能杀了你。” 周野勃然变色。丁桀这话多少有点儿欺负人,但他就是不敢再往前走这么一步。他咬咬牙:“帮主,这一回冒犯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要你点个头,放我们兄弟离开,我自给你钥匙。” “杀了这叛徒,自然就有钥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两边弟子一分,戴行云挽着左风眠缓缓走来。 苏旷回头看了看丁桀,丁桀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四周人的表情也没什么不对。左风眠轻轻倚在戴行云身边,还是那副娇怯瘦小的样子,自然而且亲昵她,是戴夫人? 戴行云站定,跪倒:“参见帮主启禀帮主,三月前帮主令周野悔过自新,他非但不感激帮主苦心,反而纠结党羽,横行无忌,今日更冒犯帮主大驾戴行云斗胆,恳请帮主下令,诛杀周野,清理门户,以肃帮规。” “戴行云!纠结党羽横行无忌的是你不是我!你问问孙云平,是谁假传帮主号令,落花堂一百三十七名弟子是死在谁手里的?陈紫微挟私报复,你怎么不管?送玉掌门出城是何等大事,你们绕开我和卓然自己就送了!戴行云,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和你争,你让我们走!”周野摸出一大串钥匙,向地上一掷,“你要钥匙?不必杀我,你拿去就是。只是这铁笼最是精巧,你若选错了钥匙,恐怕以后再不用打开了。谁想试,尽管去试。” “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说得不错。”周野也向戴行云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已经各自缓缓捏紧了兵刃。周野的声音不算大,但真力运足,显然是向着四周而言,“我早就看不惯所谓的帮规了……束手束脚,条条都是你的理,从头看到尾,没有一句话告诉我们该干点儿什么。不得不行不许不可……你听着烦不烦哪?你不烦我烦!还就告诉你,我姓周的今天走定了!谁想拦我,操家伙上吧!” 他瞪着眼睛,虎视四方,浑身肌肉绷紧,只怕抬手就要伤人。 人群中,周野的手下都默默地亮出刀剑,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自己极大的决心。 左风眠奔到二人中间女人总是最细心的那一个:“你们……咳,卓然呢?卓然怎么没来?” 周野微微沉默了片刻:“风眠你闪开!段长老今天来不了啦,今天谁也别想再护着这个老匹夫!” 戴行云看着周野还是二十年前那只孤僻凶狠逮谁咬谁的小豹子。他长大了,更加狡猾,知道反咬一口了。戴行云冷冷地哼了一声:“果然是野性难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和你的野兽娘亲一起死在山里。” “戴行云!”周野一声咆哮,拔刀冲了上去。 丐帮两位副帮主生死相搏,这样的场面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苏旷抱着胳膊,倚着栏杆,虽然一脸的不经意,但双目还是不肯放过两人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是,这两人也都太久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了,他们实战经验的匮乏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周野,遗憾得令人惊叹他的天赋之高简直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甚至和丁桀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却像一只在家养了三十年的豹子,只能靠本能来做生死的搏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经验才能带来控制力,不仅控制胜负,也控制生死。 苏旷犹豫了片刻,他在看地上那串钥匙。 现在的局面太需要丁桀了。 “火!帮主!火”一个眼尖的当先大叫起来,数里之外,隐隐约约腾起浓烟,有大火在烧。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向起火之处,连周野和戴行云也双双停手。 丁桀顿足:“不好,是总舵!” 第八章 谁负肝胆平生 丐帮的总舵位于城中洛阳王的昔日王府,可谓高手如云,为什么一直到火起还没有动静? 周野脸色大变:“卓然!”他似是想起来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拔脚飞奔。 “站住。”丁桀开口,“先把锁打开。” 苏旷曾经听孙云平说过,丐帮中还有那么一派,行事内敛,足不出总舵,专心于武学。这一派的领军人物,就是段卓然。在八大长老之中,段卓然名列首位,仅以武学而论,他大概是丁桀之下的第二人。 在这个周野猝然发难的时刻,段卓然如果还能安然待在总舵里,未免也太淡定了一点。 周野捏着钥匙,一枚枚在栏杆上敲击着。他一边看着戴行云已经抢了先机奔走,一边急躁得两手直抖,几次三番也挑不出那枚合适的。 “你到底对卓然做了什么?”丁桀抓着栏杆问。 “我,我只是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周野的声音瓮在喉咙里,低着头。点了穴道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真的有人趁机…… “你疯了吗周野?你要我这回怎么办?”丁桀简直想要一拳毙了他。 周野粗声粗气地道:“若卓然有个三长两短,我赔他一命就是。但是,帮主,我这回再也留不住了,即便是拿命换,我也要走了和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我们这辈子就到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丁桀一拳砸在栏杆上:“你少废话,快!” “沈南枝说钥匙有金石丝竹木之五音……”周野敲击得汗都快要下来了。当,当,当……外面嘈杂不堪,每一枚钥匙敲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声音。 苏旷忍不下去了,伸手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丁桀愕然,看着笼门缓缓升起,一个箭步迈了出来,一把抓住苏旷的衣襟:“你!” 苏旷推开他的手:“救人要紧。” “你居然真的一直在看热闹。”丁桀转身就走。出手是人情,不出手是本分。他本来没有失望的理由,但他就是失望。 苏旷心中也微微一阵难过这本来不是他的风格,笑骂由人,评说由人。不过是一天一夜的相处,丁桀误会不误会与他有什么相干?但他就是难过。 他回身拖出孙云平来:“醒醒吧,孙云平,昏着不当死的。” 孙云平慢慢睁开眼睛:“帮主他……” 苏旷扶着他站稳:“据我所知,丁帮主这三个月没有见过任何人。” 孙云平的眼睛瞪得更大:“你说什么?” 混乱中,丁桀甚至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苏旷搭了搭他的脉丁桀的内力修为不是浪得虚名,片刻工夫,奄奄一息的孙云平便又有了生机,甚至是生机勃勃。苏旷问:“谁告诉你是丁桀要杀你们的?戴行云还是周野?” 孙云平低着头:“是陈长老派人动手,周副帮主救了我……我……”他无法判断这种形势了,甚至不知道应该选择信任谁。他蓦地抬头,“你没事了?” “我们都没事。”苏旷拉起他,“还能走么?能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总舵的火已经很大了,但是四门紧闭,没有人逃出来。大门被从里面封死了,戴行云正在全力以赴地砸着西门。 他砸了没几下,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回应,好像有人也在撞门,想要出来。 戴行云大喜:“兄弟你往后退一步,门就要开了。” 那位“兄弟”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还在吭哧吭哧地往门上撞,连节奏都差不多。 一个往里砸,一个往外撞,这力道配合得完全不得其法,而昔年洛阳王疑心又重,四门都是生铁铸成,结实得可以用来守城。 戴行云急得红了眼,后退了七八步,就要连人撞过去 “快住手,那不是活人!” 远远地,苏旷一声大喝。这情景他太熟悉了,三个月前刚刚经历过一次。 但,戴行云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就在他撞断门闩的刹那,丁桀已经飞身赶到,一把拖住他向后拽去然后大门里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飞了出来。 那是半个人,双腿已失,脸上的肌肉被烧成奇怪的形状,嘴比正常人大了一半有余,黑炭般的双臂在地上一撑一跳,向苏旷冲去。 然后它停在半路上,变得茫然起来。 苏旷睁大眼睛,看着小金怯生生地跳了出来,挡在僵尸面前,咕叽咕叽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僵尸转身,要换个方向,但小金第二次跳到它面前,还是咕叽咕叽。 孙云平见识过金壳线虫的威力,他和苏旷一样大惑不解:“这小东西在干什么?” 苏旷弯下腰,研究了一会儿:“它……它在游说僵尸?” 僵尸或者说僵尸脊柱中的尸蛊已经快被金壳线虫逼疯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转,小金都会挡在它面前,滔滔不绝地叽咕下去。 难道这个杀人魔王在三个月里也顿悟了? 苏旷很想看看小金最后能不能说服这个东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僵尸在面前跳啊跳的。丁桀双袖流云般飞出,内力将那半个僵尸带了起来,两股大力在空中一拉一卷,然后猛地掷在地上那半具僵尸外形虽然不变,但整个“人”似乎都被拍成了肉泥。 小金无奈地“啾”了一声,跳回苏旷怀里。 之前还有很多人在讨论究竟有没有“千尸伏魔阵”这个玩意儿,但现在,它已经到了眼前。 丁桀问苏旷:“有多凶险?” “周身剧毒你看见我上次的样子了。”大火初起,这王府规模不小,怕是还要烧一会儿。苏旷建议,“最好不要进人。” “好。”丁桀转身,朗声道,“其余三门兄弟撤回,截断四周火路,免得火势蔓延。七袋弟子以上,各舵主,各香主,各长老,二位副帮主,拔刀。” 齐齐一声金铁铮鸣,刚才还在你死我活的众弟子一起亮出了刀剑丐帮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笃笃,门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僵尸们是不会敲门的,即使敲,也不会这么温文尔雅。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来,有血污,但能看得出来他甚至草草地理了理鬓发天知道丐帮当年收罗了多少少年英才,在烈火血污厮杀的前方,段卓然依然像一块美玉,静静地肃立:“帮主,不必进来了,这里没有活人。火是我放的,等一等就处理完了。” 丁桀想要伸手拉他:“卓然?” 他在说……这里已经没有活人。 段卓然向后略微躲了躲,目光极为留恋地在几个老朋友脸上剜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一起带进火海和地狱里。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关门。 丁桀一肘挡住:“卓然!来,出来,有救的。” “卓然!”戴行云周野和左风眠一起冲过来,挤在一处围着门缝。 段卓然牢牢把着门,他脸色很难看,眉梢和唇角都在跳动,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想要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当心陈紫微,我看见他……唔!” 扑通,段卓然忽然就跪了下去。 丁桀站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捂住了左风眠的眼睛段卓然的后背上,有七八个狰狞的头颅正在撕咬。他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俨然见骨。 他究竟走过了一段什么样的路程,来见大家最后一面? 丁桀跪了下去,周野和戴行云也跪了下去。 段卓然痉挛起来:“让阿野走吧……帮主……给我一刀……” 丁桀翻腕抽出周野的腰刀,抵在段卓然咽喉,但就是下不了手。越来越多的僵尸扑在段卓然背后,几乎可以听见啃噬血肉的声音。段卓然似乎是痛极了,伸出手,周野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握。 “当心!”苏旷喝道,“那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只穿透了段卓然胸膛的青郁郁的手,电光石火之间,丁桀已经一刀劈了下去,断手带着鲜血直飞出来。 周野离那只手最近,收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刀又在丁桀手里,眼看那手指就要扼上他的咽喉,断臂却骤然停在半空门后,段卓然血淋淋的右手抓在断臂上,戴行云的手抓在段卓然的手上,左风眠的手握在戴行云的手上同一个瞬间,三个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丁桀微微转过头,轻轻地,一刀送进段卓然的咽喉。 门关上了,丁桀的后背抵在越来越烫的铁门上,终于咬牙道:“周野……你走吧。” 周野站起来,不动。 戴行云望向丁桀。 丁桀精疲力竭:“负约的是我们,死的是卓然。” 二十年前,丐帮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是戴行云,但戴行云并不足以担当起中兴丐帮的重任。老帮主左尘容决定不拘一格,搜罗少年英才。戴行云临危受命,奔走四方。他从满门抄斩的刑场上抢回了段卓然,从村民们围殴的木棒下救回了周野,从大路边捡回了瑟缩在一角的左风眠,也从洛阳城中沿街行乞的少年里一眼挑中了丁桀。戴行云不辱使命这几个孩子,尤其是三个男孩,根骨资质都是上上之选,也都是未来帮主的可造之材。 丁桀脱颖而出。他不仅在武学上的悟性无人能及,性格也最合适周野人如其名,太过狂野冲动,而段卓然却太过淡定,没有领袖群伦的决断力。 丁桀一旦受到青睐,进步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把同伴们远远甩到了后面。 没有人嫉妒丐帮并不仅仅需要一个帮主。 左风眠究竟是个女儿家,她最早退出了这次竞逐,但也很快就成了竞逐的对象。 早先的时候,她是左帮主的义女,是三个少年的小妹妹,是娇宠的对象。但慢慢的,丁桀的使命感一日强过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成就关系到丐帮的未来,于是终年足不出户,埋头苦练。少年时代的丁桀对苏旷都有影响,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周野?丁桀一勤奋,周野便不敢怠慢,也夙兴夜寐地勤学苦练。而段卓然素来无争,他对一切看得都很淡,只觉得大家能在一起就好,不管是什么样子。 他们都是从地狱走到人间的孩子,共同度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丁桀十五岁的时候,戴行云带着四个少年在北邙山立约终此一生,至诚至坚,中兴丐帮。 誓词写得热血,他们念得也很真挚 “出世者我佛,入世者我丐。 今夕何夕?割誓为盟,约为兄弟。 我许宏愿,愿侠道不孤。 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 愿毋相恨,毋相忌,毋相别离。 愿以无声热血,换我丐帮中兴, 他朝九泉相会,剖肝胆,诉生平。 有负盟约者,人神共诛。” 从那一天后,丁桀成了丐帮的少帮主。 戴行云是个恪守帮规的人,他勒令自己一夜之间转换了身份,从“戴大哥”变成了弟子。但是,段卓然和周野却很难适应这样的转变。帮主无威不立,总不能老被另外几个孩子叫“阿桀阿桀”,戴行云理所当然地开始训导这几个弟弟妹妹。段卓然无可无不可,反正称呼而已,他根本不在乎;左风眠精灵狡猾,人前规规矩矩,人后该怎么玩怎么玩。只有周野,他当时的叛逆正在巅峰,每次私下见丁桀必定恭敬,但到了人前,怎么肆无忌惮怎么来。 周野争不过丁桀,而段卓然根本没有争的念头,于是,他的矛头渐渐指向戴行云丁桀将来是帮主,那么谁是副帮主? 戴行云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商榷的余地,他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果丐帮真能中兴,他理所当然是头功。丁桀明白这一点,元老们也都明白,只有周野不明白周野在尽全力扩展自己的势力,而那些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弟子也确实更喜欢他。到了戴行云发觉的时候,周野成为二号人物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丁桀第一次和稀泥,就是把这两个人一起提为副帮主。 周野满足了,戴行云却不那么高兴他一手培养了这群“孩子”,全力把丁桀推上巅峰,夙兴夜寐多年,连婚事都没有顾及,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不过他也想开了,既然周野能干,没什么不好,自己也大可以享受一下人生。他决定……向丁桀提亲,迎娶左风眠。 周野大怒,他怎么也想不到,左风眠居然答应了,而丁桀居然也答应了他从未想过,风眠会嫁给除了他和丁桀之外的第三人。 那时候丁桀已经是帮主,是名震八荒的人物。 周野趁着酒劲,一拳砸在丁桀脸上,大骂“孬种”。丁桀没太当回事,但戴行云彻底怒了这已经不仅仅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冒犯帮主,这已触犯了帮规,而帮主居然随随便便赦免了周野,这成何体统? 他小惩大戒,在婚礼时,周野率众闹事,他埋伏了人手,重殴羞辱了周野一通丁桀也只好算了。 这些年来,周戴之争愈演愈烈,之所以能维系到今天,一是因为丁桀的各打五十大板,一是因为段卓然坚定的两不相帮,但两边关系都还融洽大家都很明白,一个人秉性再淡泊,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常年缩在总舵里头不出门?有人争得累,有人“不争”得也很累,所以段卓然的最后一句话是放阿野走吧。 他们确实既不坦荡也不干脆人,有了情分,谁又能快意恩仇? 戴行云明白了。周野要出走,丁桀和段卓然都同意,现在只等他的意见。 周野可以死,可以隐退,可以一个人出走,但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走丐帮要脸面,一个堂堂副帮主,随随便便拉大旗另立新帮,这算什么?帮规里没有写明,那是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不着边的事情会发生。 敢启用年轻力量,就要承担翻天覆地的后果。源头的活水未必只会灌溉清渠,也有可能冲垮堤坝。 极大的挫败感,让戴行云觉得无奈又无力……最后,他挥了挥手:“滚吧。” 周野偏还不滚,缓缓地道:“陈紫微呢?” 他还记得复仇。 陈紫微正在指挥弟子疏散,被拎到总舵西门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已经有十一年零七个月没有看见帮主副帮主如此同仇敌忾过了。 丁桀站起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紫微后退半步:“什么?” 连戴行云的脸上都有了绝杀的神色:“段长老临终前,指证的是你。” 陈紫微四下看,众人的怨气都渐渐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叫:“凭什么?就凭段卓然一句话?证据呢?” 没有人回答。就凭段卓然一句话,已经足够要他的命。 陈紫微又后退了半步,向着戴行云叫道:“戴副帮主!” 戴行云缓缓摇头:“你知道总舵里有我们多少兄弟。” 陈紫微不再后退了,既然没有生理,他索性冷笑起来:“哈,果然还是你们。帮主,副帮主,帮规对你们来说算个屁啊!段卓然一句话,杀谁不是杀?好,是我,那又怎么样?” 戴行云第一个冲了过去:“为什么?谁指使你的?” “你们休想知道。”陈紫微一刀向自己咽喉划去,丁桀远远伸手,也看不出动作,顷刻间后发先至,已经夺下了陈紫微的刀,反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总舵兄弟的命,落花堂兄弟的命,陈紫微,你一个人扛不起来。” 陈紫微看着他们三个,笑了:“你们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始终是自己人,你们一起长大,呼啦啦把丐帮的位子占了个全,所有帮中大事都是你们自己兄弟的私事。丁桀,你凭什么杀我?你们又有哪个对得起自己兄弟?要算账,大家算总账!周野,戴行云,你们斗了十年,手上没有自家兄弟的血?左风眠,你敢说?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你自己清楚!丁帮主,你敢算账?你要是敢按帮规处置我,今天在场的要死三成人!有种的大家一起自行了断,我姓陈的皱一皱眉头不是男子汉。” 丁桀第一个说不出话来了。陈紫微说到了根子上,丐帮的帮规废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可以重新去整顿。三成人说得有点儿多,但至少有一成人确实卷进了周戴之争,处置谁料理谁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维系,没有别的办法。 这笔账,怎么算? 不能清算人都死完了,帮规定给谁遵循?不能不算身后的烈焰中,有无辜兄弟们的命。 死结。 “谁他妈的跟你自行了断!” 孙云平听得云山雾罩,但有句话他听懂了落花堂兄弟们的命。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随随便便拎了把刀,迅猛无比地一刀刺进了陈紫微的胸膛,瞪着眼睛道:“老子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苏旷一见孙云平动作,伸手就要挡陈紫微必定不是主使,他是今天唯一的线索但一股柔和的内力拖住了他的手,丁桀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旷明白了,今天陈紫微非死不可,既然孙云平有天公地道的理由,那最好不过。 丁桀不是不想直面真实,但是今日之丐帮,已经承担不了这个真实了。 孙云平狠狠抹了抹嘴,回头,身子半栽半倒,说话颠三倒四:“启禀帮主,孙云平一开始误会了帮主,想杀帮主,罪该万死。现在知道是陈紫微,我已经杀了他替兄弟报仇……我以下犯上,任凭帮主处置!” 火还在烧着,毕毕剥剥,摧枯拉朽。街面上的积雪消融殆尽,露出了原原本本的肮脏。 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面孔都在惶恐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帮主自己的领袖们如此无奈。年长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年少的却还暗自不服,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这场火把三百年的积怨全烧出来了,没有大战,但是比任何一场大战都可怕。 丁桀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天下人数最多的弟子,可他确实快要崩溃了。他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决定决定之后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总之他必须做出什么决断来。他以前从不看别人的脸色,但是今天在看。他想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掰碎了揉圆了大家商量商量。但是不可能,他是帮主,这是习俗。 他的目光落在苏旷脸上,不抱希望,这个时候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发言的。苏旷没有发言,但尾指点了点孙云平。 丁桀皱眉道:“孙云平,你怎么看?” 孙云平受宠若惊,简直要瑟瑟发抖了:“我……” 丁桀暗骂自己一声,居然真的去问这个人的意见……但问也问了,只好随口问下去:“本帮的现状你也看见了,孙云平,你们这样的弟子,有何想法?” 孙云平叩头道:“启禀帮主……我……我不知道……”他抬头,浓眉蹙着,好像什么都不说很没面子,想了一会儿,“本帮,这个本帮……现状,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丁桀心中微微一动。 戴行云的眼睛也亮了,循循善诱:“本帮总舵付之一炬啊孙云平。” 孙云平抬头:“我丐帮弟子,素来仁义为先,只愿追随帮主除魔卫道。总舵……我们可以重建。” 仁义为先,这句话已经是无数丐帮弟子的口头禅了,随口说说也说了几百年,只恨不得吃饭睡觉也喊一声除魔卫道,侠义为先。现在听在丁桀耳朵里,简直就是种讽刺。 又有人在轻蔑地笑。 孙云平大声说:“难道不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加入我帮的?” 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华而不实的口号当成肺腑之言。 因为,那确实是肺腑之言。 有人开始点头,有人开始附和也是年轻低辈的弟子们居多。他们和孙云平一样,心怀梦想走入洛阳,甚至还没有机会触及头脑们的明争暗斗。 丁桀点点头:“我明白了。” 丁桀问周野:“周野,你有什么打算?” 周野沉默片刻,道:“我打算另立新帮,奔赴昆仑山,挣个名分。”这话虽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许多低辈的弟子来说,依旧是晴天霹雳。周野跪下,“如蒙帮主和列位兄弟恩准,身外之物,我们绝不带出洛阳,终此一生,绝不和丐帮为难。” 丁桀又问:“戴行云,你呢?” 戴行云迟疑:“我……我要想一想。” 丁桀定神,又问:“陈紫微问我们,敢不敢算一算总账,今天我就点你们的名字二位肯不肯身先士卒?” 戴行云和周野双双点头。 “好,各位!”丁桀声音大了起来,环顾四方,“丁某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我再做个决断。” 大家在等。 丁桀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说道:“丐帮从今日起,解散一年。” 即使在传说里故事里,也没有这么一个大帮派暂时解散的先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戴行云第一个大叫道:“帮主!” 丁桀淡淡地道:“我们毕竟只是一个帮派而已,同气为帮,同门为派,既然已经不合,何必硬撑下去?今天周野要凭着一口气离开,随他去。愿意跟随的尽管离去,谁也不许拦。” 连周野都傻了,他想象中最不羁的举动也不过是丁桀和他一起走,但是没想到丁桀比谁都不负责任,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一时口吃:“这这,帮帮帮主?” 丁桀笑笑:“不然怎么办?你留下?或者我们一起……自行了断?谁有更好的办法?”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帮主只是负气? 丁桀继续道:“事已至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周野,我们以一年为限,你也不必急着另立新帮。一年之后,如果真是大势已去,丁某递拜帖恭贺你周帮主;一年之后,如果还有转机,我们还能走到一起你回来,我也回来。以前的账,该算的还是得算,算完之后,我们再新建一个总舵。如何?” 戴行云反应最快:“帮主,什么叫做‘我也回来’?你要去哪里?” 丁桀摇头道:“我也告假一年,天涯海角,不管是谁杀了卓然他们,我一年后必定取他人头回洛阳复命。戴行云,我知道洛阳的兄弟们有许多不愿意走,烦劳你照管他们。若是求个名正言顺,你不妨暂代帮主一职。周野走了,你也可以放开手,该做什么就去做,嗯?” 戴行云缓缓跪下了,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跪倒。戴行云恳求:“帮主!情势远远不到这个地步……你要三思啊!这散好散,聚可不好聚。我丐帮立帮已经近五百年,弟子十万,大小风波无数,难不成就这么……” 丁桀抬头看天,一无所有。他放平了目光,望着远方:“我想了很久,诸位,这个面子就由我来挑开吧。真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我担了便是。一年之后,只要我还活着,必回洛阳,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意已决,就这样吧。觉得丐帮不该散不想散的,不必求我,我把丐帮还给你们。” 他轻轻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枝青竹,正是本派帮主的不二印记,多少年多少代,风风雨雨,血洗得青翠欲滴。 丁桀看了很久,伸出手来。戴行云刚要去接,丁桀已经握拳把它捏成粉碎:“若无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若有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 他潇洒至极,转身就走。 这真是丐帮有史以来最无耻的帮主,大事临头,拔腿就跑,挥一挥衣袖,扔下一堆烂摊子。 第九章 自兹挥手而去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高手对决的传说,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战昆仑掌门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的故事,譬如,传说中的东瀛每隔两三年都会有几个白衣胜雪的武士大老远跑来中原,然后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总而言之,挑战是一件豪情万丈的事,尤其是向一些听起来远远高于自己的人挑战。不管结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败,胜固欣然败亦喜。 苏旷连做梦都没想到这回的挑战是这样一个结果丁桀大爷脾气发作甩手走人,而他按照历来的倒霉传统,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阳城,苦哈哈地帮忙抬尸首挖坑。 戴行云依旧坐在西门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年的幻梦土崩瓦解,眼含热泪两手空空,脚踏大地仰望苍穹,恨不得下去追随列祖列宗。 萝卜出土还知道摇摇缨子,王八上岸还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妈属爆仗的?一点就响,一响就没!大爷的,你算什么帮主啊……苏旷一边干活,一边在心中暗骂,时不时四下观望,叉着腰,没好气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见那黑的下面透绿啊?我说你,说你哪!往上风口摆什么?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孙云平,你把药给我先吃了。你他妈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一回?站住!别走了,站住!那边有余火……不是说你,是那个叫花子呃,得罪得罪,这儿全是叫花子……” 戴行云本来就心情不好,一腔悲愤正不知道怎么开解,听这么一个外人咋咋呼呼的,越听越愤怒。他站起来:“姓苏的,你爱帮忙不帮,少说风凉话。” 苏旷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这活儿他干得不愉快极了,哼哼一声,压低了嗓门:“是,是。谁叫那个“刚毅木讷则近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贵帮各位大侠徒手敢往尸首上抓,你当我闲得?” 戴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侠还是请便吧我帮内务,你费心已经够多了。” “也罢,”苏旷耸耸肩,“反正活儿也快干完了,告辞。” “苏大侠,”左风眠两边都听不下去了,“本帮上下对魔教伎俩一无所知,若非援手,难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本帮剧变之下,还请你谅解一二。” 子曰,不迁怒。 本来自己就觉得脾气稍稍大了些,再加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满怀感激地送来一顶高帽子,苏旷什么火也消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行云,”看来左风眠劝架已经劝出经验来了,转身又道,“你何必这样?人家……” “人家?”戴行云终于还是发作了,“老情人走了两个,这就急着另觅知音了?” 左风眠忙扯扯他的衣袖:“行云……你别当着外人这样。” 戴行云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贱人!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左风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夫妻吵架,他总不好在边上看着,转身就走。 身后有争吵声传来。 “追啊。”戴行云的语调又酸又冷,“再不追,以后身边就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了,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别装可怜。” “戴行云!你别夹枪带棒的。” “我夹枪带棒,还是你心怀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怀,嗯?” “副帮主,副帮主!”居然是孙云平的呼叫声,然后是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 “我倒差点儿忘了,还有你这个忤逆犯上的东西!” 苏旷的脚步定住了。这个世上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别人帮派的私务,人家夫妻的家事……这些东西,任谁也不能多管闲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江湖中没有君臣之道,但是师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样只能是看着。孙云平说什么也是丐帮的弟子,左风眠说什么也是戴行云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出一句不是。 他决定尽快离开。 “住手”身后一声惨叫,苏旷回过头来。 左风眠摔在地上,戴行云怒不可遏,提脚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只有孙云平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戴行云,却被挥臂甩开。 惭愧……苏旷脸上一红,足尖轻点,伸手抓住戴行云的手腕,向后一带。 面对面,戴行云满脸的疲惫,疲惫之中透出癫狂,癫狂之中还带了三分绝望。他张张嘴,连颈上的皱纹也跟着颤抖……一夜之间,戴副帮主老了。 一夜之间,他的总舵被烧了,好兄弟死了,帮主跑了,忠心的下属背叛了,连多年的对头也扭头就走……他经历的变故确实太多,更何况,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被当众挑明了戴绿帽子? 苏旷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抑扬顿挫,神情恳切。 戴行云道:“真的?” 苏旷点头:“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亲自去看看。” 戴行云惊疑的目光转向左风眠,左风眠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重重地点头。 戴行云跺脚道:“你等着。” 他大步走了出去,离开大门的时候,几乎在跑。 苏旷伸手拉起左风眠。 左风眠奇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苏旷挤挤眼睛:“兵不厌诈。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孙云平,我们快跑。” “跑?”左风眠明白过来,整了整衣衫,“也好,我们走。” 苏旷“啊”了一声:“我虽然自命风流,但从不拐带良家妇女。” “呸,”左风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贫嘴。” 苏旷尴尬起来。真不是这么回事,到目前为止,他对左风眠还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七分礼貌,两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厌惧。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等副帮主气头过去,你们自然夫妇和合抱歉。” 他拉着孙云平就跑这个人在丐帮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刚出门,左风眠就追了过来:“站住!” 她款款走近,声音微微发颤:“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云手下也是应该的,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喂喂喂喂喂什么呀就‘你们’上了?”苏旷急得想跳,“你们两口子怎么一个毛病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银子……” 左风眠瞪着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么师承?哪家来历?懂不懂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苏旷无语了还真欠了份人情。 左风眠声音低缓下来:“你只要带我过了黄河就好。” 说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把一个孕妇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苏旷坚决摇头:“你非要听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云杀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点破不可么?” 左风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对准了自己胸口:“带我走!” 苏旷快要生气了:“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左风眠持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转眼锋刃已经刺破了皮肉。苏旷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有毛病啊?你既然宁死都要走,为什么不跟着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负?” “如果你猜错了,那就是一尸两命。要么带我走,要么放手。”左风眠恶狠狠地瞪过去,苏旷凶巴巴地瞪回来,两个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苏旷见过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赌的人很多,但敢随随便便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实在太少了。 “你够狠。”苏旷松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话……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苏旷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孕妇,大摇大摆地上了辆马车,快马加鞭,循旧路冲出了北门。 孙云平坐在他身边,指指左风眠:“她都哭了。” 苏旷皱眉:“很了不起吗?我也会哭。” 他不由分说地捏住孙云平的手腕说来奇怪,这厮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起来。 孙云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对吧?” 良久,苏旷一声长叹:“罢,罢,罢!丁桀这身内力,再给我十年也练不出来。” 孙云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觉得你马马虎虎,也不错。”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谢谢夸奖。” 孙云平又道:“真的,只要你下盘再稍微稳一点儿,就” 苏旷竭尽全力控制语气:“孙云平,咱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我说你能不能放弃指点我武功呢?” “指点不敢,”孙云平笑起来,“武学之道,贵在切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听起来就是不对劲。苏旷决定给他小小地补一课:“你师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为师,勤学,多看,苦练,切磋。”孙云平答得还挺顺溜,不仅顺溜,和苏旷平时自勉的话也差不多。 “你说得不错……不过怎么说呢,你离这个境界还稍有距离。孙云平,你有所不知,我本来还以为丁桀不过是用一口内力帮你吊着命,没想到只是在铁笼里的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了八脉,运转周天。以你目前的状况,几乎可以抵上你过去五年的修为这机会很难得,你明不明白?你还是得想个法子,老老实实拜师,扎扎实实地学两门功夫,然后呢……” “你直说吧,我练几年能跟你差不多?”孙云平不耐烦了。 这种答案,要么伤你自尊要么伤我自尊的。苏旷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都说不准。要是机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孙云平失望了:“十年?” 左风眠一直坐在车厢里听,听得哭笑不得:“孙云平,苏旷武功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和丁桀过手百招还不落下风的人。丁桀曾经说过,苏旷若是双手俱全,天下无人可以与之争锋。” 苏旷脑子嗡的一响,猛回过头:“丁桀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了?快说!” 左风眠吓了一跳,没想到苏旷就这点涵养。她讷讷:“他……就是夸赞你……说你人品……” 苏旷打断:“内力!” 左风眠简直快要瞧不起他了:“至于吗?总之是很好了,丁桀赞不绝口。” 苏旷停住马,勒缰执鞭。他在犹豫,孙云平在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苏旷……苏大侠……失敬失敬,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孙云平浑身都在颤抖。 “等等再说。”苏旷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应我。”孙云平满脸恭敬,“苏大侠,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兄弟为了学点儿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师,而是一直没有机会,我……” 这就叫烧香引狼啊……苏旷挠挠头:“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就是,不过拜师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师,师父领进门哪。”孙云平一把抓住了苏旷的手。 苏旷这下真的冒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他推脱:“这个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孙云平急了,“帮主那么欣赏你,你的话他肯定听。” 苏旷愕然,接着无名火起闹了半天,你还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干笑两声:“孙云平,你胃口还真不小。你想拜丁桀为师?” 孙云平嘿嘿笑道:“正好,他也没徒弟不是?” “是,是。”苏旷悠悠地道,“等我见着丁桀,看他安然无恙时再说吧。” 左风眠本来听得乐不可支,闻言一凛:“你说什么?” 苏旷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时对戴行云说,丁桀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内伤复发,不得已而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闭关修炼,免得走火入魔。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风眠在等着他说下去。 苏旷笑笑:“我当时只是随口这么一编,想要支开戴行云。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们留在马车里等我。” 第十章 中原铜声厉厉 丁桀绝对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扔下丐帮或许有他的道理。但他连火场都不清理,扭头就走,这是为什么? 他苦熬三个月,昨天才刚刚出关,而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苏旷打通经脉,接着二人一战得偿夙愿,再然后就是为孙云平疗伤苏旷不了解别人,但至少了解自己。当初的重手法闭穴几乎令他心灰意冷,可以恢复到宛如当初的状态,丁桀到底比他高出多少?举手之间治好了孙云平的内伤,他又消耗了几成? 丁桀练的,毕竟不是专业疏通经脉的内功,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极限。 苏旷觉得戴行云他们太过自私,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他早已习惯仰视丁桀,觉得这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理所当然,内力深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不会匪夷所思,只因为他是丁桀。可丁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眼睛看不清远处都能隐忍十多年不为人所知的家伙。 他骄傲,也习惯于这种骄傲。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亏欠别人,尽全力也会还上,宁可自身亏损也会还上。 他转身就走,是因为不屑一顾,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 苏旷举目四望。如果他是丁桀,会往哪里走? 最近的所在,就是白雪皑皑的北邙山。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山本来就是天下出名的墓场,残碑余铭,不知葬了多少千古风流人物。 雪不厚,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踝。玉树琼林之间,风起时如飘絮,风定时若撒盐。若在平日,这一定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 左风眠比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她甚至还穿着绣鞋和长裙,但在苏旷说“你们等我”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过来。孙云平当仁不让,自然也跟了上来。 苏旷已经走了三个时辰,他对自己的追踪之术一直很有信心,千里追凶也未曾丢过,眼下,迹象已经很明显树枝和树干上的积雪被蹭落的越来越多,不仅出现了足迹,而且还歪歪斜斜。前方的石碑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手印,鲜血迸射,点点如梅。他轻呼一声,纵身跃去“丁桀?” 丁桀倚坟而坐,眼睛半开半合,脸上似笑非笑,竟似行至此处,看见什么,一口血狂喷而倒。 石碑上只有两行不明不白的字: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是好友还是情人,千里奔赴洛阳,却只在北邙寻到孤坟? 苏旷一手按在他胸口,但只刚一运力,丁桀体内一股炽热狂躁的力量便直冲出来。苏旷一个踉跄,右肘在石碑上一撑,面沉如土色。 丁桀积压了十年的内伤终于发作。 他口不能言,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镇定,指尖轻轻在地上划,划不成字,但大约可以看出,他想要说:两清。 “清你个头!”苏旷根本懒得答理他,左右踢了两脚,凑合着把他踢成盘膝而坐的姿势,折下树枝,围着丁桀划了个半径五丈的圈子,“你徒弟你女人我都带来了,你过会儿自己料理。啊?” 丁桀睁大眼睛,以示抗议什么徒弟女人? “你们记得不许靠近。”然后脱下外衣递给孙云平,“拿好。” 孙云平大惑不解:“你要干什么?卖艺?招魂?”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这里确实处处坟茔,再没有比这儿阴气更重的所在。 “出去出去。”苏旷伸了伸懒腰,在离丁桀约莫五步处盘膝坐下,“孙云平,你给我记住,别的不敢吹,硬桥硬马我还是没话说的。论腰腿功夫,我苏某人认第二,当今天下没人认第一,连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师父也不成再让我听见下盘虚浮这种话,我真揍你。” 闭目,吐纳,天地唯我。 苏旷右手托起大团雪球,雪球渐渐融化为水,变成晶莹旋转的一团,然后越转越快,吱吱沸腾起来。苏旷掌心向外一吐,真元已出,水柱如一条灵蛇,直点丁桀胸膛。 沸水按揉着丁桀的膻中大穴,丁桀衣衫尽碎,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纵横无忌的内力在外力的引诱下,渐渐发作起来。 苏旷不敢轻撄丁桀的锋芒,内力以水为介,缓缓地沿着他左手的太阳经而动,一寸,又一寸。丁桀手指微微一弹,左手疾起,少泽穴中内力狂涌,点向水柱正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激流夹着冰雪四分五裂,乱炸开来。 苏旷那圈子还是划得小了,孙云平一转身护住左风眠,背后已经多了几个细微伤口。 丁桀体内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怒潮,最强劲的锋芒已经引出。 苏旷身形一进,右手握住丁桀左手,存心要硬接这天下第一的浩浩茫茫。 两人都是一身大汗,但汗水很快凝结成小小的冰屑,宝石一样晶莹耀眼。额头发梢,雪雾成霜。 苏旷脸色一变,闷哼一声,喉头似乎梗塞。丁桀右手探出,拇指扣在他左臂天井穴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明白。 天下习武之人都是在运力,唯有丁桀,是在驭力。每每催动之下,虽然强行轨导百脉,但始终不能融合。一旦此消彼长过甚,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苏旷以自身真元助他冲虚守衡,正如江潮入海,必定有回潮逆涌,冲击心脉。 这几乎无异于以自身硬接丁桀十成十的一掌。 丁桀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接下来,也在顷刻间出手。至此,二人的五脏百骸,十二经十六络任督二脉周天三百六十穴豁然大开。若是撑不下来,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分毫都不会差了。 这不仅需要武学,还需要信任;不仅需要信任,还需要默契。 一边是火烈俱扬,一边是天地玄黄,一边是青雷紫电铸我,一边是清风明月生我。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常。知我者,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左风眠一双鞋子半幅衣裙已经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她蜷着双脚,尽力裹在苏旷的长衫里。 孙云平担忧地左看右看:“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左风眠凝眸,摇头。 孙云平忽然跳起来:“你看你看,他们动了,他们在……在说什么?” 左风眠很有自信:“我来猜猜” 苏旷远远地向南方看了一眼,抬手,五指轻挥,遥指胸腹。 左风眠点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我胸中之意,问君知否?” 丁桀点了点身后的包袱,一笑。 左风眠继续:“平生负累,不妨一笑置之。” 苏旷也指了指包袱,摇头,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也一笑。 左风眠道:“他说,我何尝不是两难?” 丁桀望了望北方,闭了闭眼睛。 左风眠道:“自此北去,洛阳城不忍卒睹。” 苏旷指了指左风眠,轻轻握拳,丁桀也握拳。拳锋一碰,两人笑笑,一起调息归元,想要站起身来,一时不能,双双仰倒在雪地上。 左风眠慢慢走过去:“丁桀,你的伤……” 丁桀淡淡地道:“无大碍多谢苏兄援手。” “少说废话。”苏旷看看他的包裹,“快点儿。” 孙云平不解:“什么?” 苏旷看着左风眠,皮笑肉不笑的:“我们刚才实在是耗不住,手聊了几句。我说:离开洛阳五个时辰没吃饭了,好饿。他说,他包袱里有干粮。” 丁桀接口:“他说,那点儿干粮只能垫垫,正经饭待会儿是回洛阳还是过山再吃?我说,翻山吧,吃完睡一觉,都累坏了。” 左风眠脸通红:“那,那你们最后的意思?” 苏旷揉揉鼻子,看着丁桀笑:“我说,这女人太啰唆了,真想揍她一顿。” 丁桀眼里有着难得的暖意:“我说……好。” 苏旷伸出手去,二人一握手,一起跳起来。 苏旷哈哈一笑:“嚯!又是一条好汉。” 丁桀的包袱打开了,看得大家差点儿没了食欲。苏旷捏起一个干冷馒头,咬了一口,道:“你就不能吃一点儿和你江湖地位相称的东西?” “口腹之欲,可以乱修行。”丁桀摇头,“凑合着吃吧。荒郊野地的,你还想要什么?” 苏旷的动作停下来了:“丁桀,你从哪里找的干粮?” 丁桀慢慢咀嚼着,道:“那儿你知道的。” 苏旷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弄得那儿一团糟,是吧?” “苏大侠,我是在逃命,没时间整理房间。”丁桀忽然明白过来,“你,你食言了?” 苏旷答应过丁桀,不会把密室的所在告诉别人。 “那里面又没什么宝贝……再说,我答应的是‘自然会为你保密’。这个所谓‘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嘿嘿。”苏旷本来还嬉皮笑脸的,但看着丁桀寒冰一样的神色,伸手扔开馒头,双手一摊,“是,我失信了,抱歉至极。你说怎么办吧。” 那个密室不仅是丁桀的软肋,也是他舔伤口喘息的地方,丁桀当场就要发作:“千金一诺,你懂不懂?” 算来这是平生第一次不守信用,苏旷很是无赖:“我问你了,你说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大不了咱们再两清一次。” 丁桀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你,不守承诺也就算了,你至少懂点儿廉耻行不行?罢了,你告诉谁了?” “戴行云。”苏旷大大方方地承认。 “为什么?”丁桀追问。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苏旷瞟了左风眠一眼,一脸的玩世不恭,“再有,我也乐意顺便展示一下我家苏府。” 丁桀振衣拂袖,只是那身衣衫还真是捉襟见肘,随手而破,这下让他像足了丐帮之人。丁桀忍俊不禁:“多管闲事。” “素来如此。”苏旷引路,“顺便向你推荐个人才孙云平,来。” 孙云平双膝跪倒:“师父。” 丁桀微微不快,绕过孙云平:“苏旷,你干什么这是?” “他一门心思想要拜师,我引荐过了,你看着办吧。”苏旷也不回头,低声道,“他心肠热性子直,你别伤他。” “嗤,凭什么?”丁桀显然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面子的人。 孙云平连忙爬起来,跑几步,跪下,想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追几步……几次三番,想不到任何可以拜入丁桀门下的借口。他急吼吼的,半天才喊道:“帮主,帮主!我们兄弟一直都没有师父,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你们。”丁桀转过头,目下无尘。 “我……”孙云平张口结舌,他很少会想到“我”字。 “你年纪不小了,资质也是平平,没什么出身,也没什么脑子。落花堂被血洗,你身为堂主护不住你兄弟,反而躺了三个月。回头,又来陷害我。”丁桀声音不算大,但是有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傲。 苏旷听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却被丁桀一把推开:“没你的事,他不是自己要拜师的?” 孙云平的血在往脑子里冲:“帮主,我……不是我的错,都不是我的错,是陈紫微和周野……” 丁桀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陈紫微为什么不挑别人非挑你?孙云平,我要是你,混到这个份上,早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苏旷真的快要怒了:“你有完没完?骂人不带揭短的。” 丁桀直起腰来,冷笑道:“苏旷,你有完没完?他多大了?一个男人不能又没种又任性。孙云平,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至于你想不想跟着我,随便,反正丐帮已经不在了。” 孙云平站起来:“丁桀我告诉你,丐帮不会不在,丐帮不是你说不在就不在的。是,是,我是没用,可我不是没种,我……” 丁桀不耐烦了:“你到底要不要跟着?不跟就滚。” 孙云平确实贫贱寒微,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豆大的泪珠落在黑红的脸膛上,憋得满头是汗。苏旷轻轻推他:“没事,丁桀本来就是这号人。他们走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 丁桀脚步一顿。 孙云平摇摇头:“他说得没错,是我没用,我根本就不配提起。可是苏旷,我……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丐帮的弟子,丐帮不会散,我不信。苏旷,谢谢你,明年来洛阳,我还招呼你。” “学会认栽就好办多了。”丁桀懒洋洋地回头,“你迟早要学这一课,不如我来教你。” 孙云平又燃起一丝希望:“我?” 丁桀摇手:“孙云平,下了山就是江湖路,不管你拜不拜师,人只有先认栽才能不认命,这一课你可以和苏旷切磋切磋。据我所知,他最拿手的就是认栽,在我手里就认了三回了。喂,是不是?”丁桀难得打趣别人一次。 苏旷没有接他的话茬,只伸手向前一指:“我已经看见马车了,三位,告辞吧。丁桀,希望下回见你还是丁帮主,我不用再认栽。长路漫漫,你们当心。” 丁桀眼里的笑意黯淡了:“也好,后会有期……我本以为,按你的性子,会跟我去看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差点儿看掉小命,算了。”苏旷微微一笑,“我有位故友,不知还在不在少林,我想去看看。” 马车边,站着戴行云。他看看丁桀,又看看左风眠,神色怪异。 丁桀一语道破:“别这样看我,孩子不是我的。” 左风眠脸红了。 戴行云缓缓跪下:“帮主,我,我去看过了……帮主苦心,属下今日才知,罪该万死。” 丁桀竖起手掌:“我说了不是帮主。丐帮忘了丁桀这号人物,或许更好。” “恭送帮主起程。帮中事务,尽管放心。”戴行云见丁桀半日工夫就变得衣衫褴褛,周身血迹,想问又不敢问,忙脱下外衣递了上去,“帮主走得匆忙,我已略备行装,放在马车里。” “有酒没有?”丁桀打断了他。 戴行云不解:“帮主从不饮酒的,车里只有药酒。” 丁桀看了一眼左风眠,远远走开:“苏旷,来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敬你一杯。” 戴行云慢慢走到左风眠身边。左风眠仰面,脸颊上还有红肿泪痕。她不指责也不辩解,只抬眼望着丈夫。 戴行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看上去甚至还像个少女,眼波楚楚清纯,如阳光照在清潭里的斑驳。唇角两个小小酒窝,衬得鼻翼如同明玉那曾经是一张令他多么怜惜的面孔,甚至是现在,只要稍稍注视,戴行云的眼光就会温柔下来。他指尖撩过左风眠的额发,拂过她的耳垂,轻轻笑着说:“滚吧。” 左风眠仰面道:“你恨我?” 戴行云摇着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左风眠,少给帮主添麻烦,见到周野,代我问好。” 丁桀远远地拎着酒瓶,手停在半空。 戴行云转身,依旧是恭敬沉稳的声调:“帮主去向何处?” 丁桀扔过一瓶酒:“昆仑。” 戴行云一饮而尽,弯腰一躬,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左风眠一眼,转身离开,步履在雪地中有些蹒跚…… “行云,我”左风眠忽然尖叫。 戴行云背影一顿。 四海无人,唯有风声猎猎。 左风眠掩口,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了下来。 “请!我先干为敬。”丁桀举手,咽下一大口酒。他苦着脸低头看,酒瓶上写着:麝香虎骨酒。他气沉丹田,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一倾瓶底。 苏旷看看自己的瓶签黄连犀角酒。 丁桀难得固执:“酒逢知己千杯少。” 苏旷牙一咬心一横,奉陪到底。酒苦,喝得舌头都麻了,他暗自发誓下次热毒宁可喝板蓝根。 丁桀还要继续拿,苏旷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既然从不喝酒,何必勉强?” 丁桀一笑:“也是,何必勉强。好吧,我去了,你保重。左风眠,孙云平,上车!” 苏旷站在原地,看丁桀坐在驾座上,右手猛甩马鞭。只听啪一声响,黄土硬道上愣是多了一条深痕,也不知此人胸中有多少郁积。 他何尝不想再去看看“热闹”?只是一眼望去,丐帮魔教昆仑……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令人望而生畏,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地卷入别人的门派纠纷。 转过身,天高地阔。只是,寂寥天地又有何用? 丁桀忽然回头,大喝道:“苏旷,那几个秃头和尚年年都在庙里,你晚些日子去看会死吗?” 这像丐帮帮主说的话吗?苏旷乐出声来,摇摇头。 丁桀扬眉,振臂一招:“死不了就陪我走一程!” 苏旷几个起落,巨鹞般半空一折,轻轻落进马车里:“来了。” 雪舞风华,青冥一望浩瀚混沌。群山低吼,嘶嘶铮铮兀自带着铜声,也不知是北邙山的千古英雄气,还是昆仑山的凛冽荒原风。 第十一章 几人携手天涯同去 离开洛阳已经十日。 有美人同车,骑不得快马,只好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苏旷自忖和丁桀联手,能拦住他们道儿的已经不多,于是这一路上专抄小径,紧赶慢赶,已经进了河西地界。人物风情饮食均已迥异,就连道上的切口都渐渐多了些尖哨泼辣的黄土气息。 好在沿途景致并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 冬夜的星空,壮美庄严,参宿七星烛照,遥望苍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赶路简直是件不解风情的事情。 苏旷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 他并不很清楚歌词,但知道他在唱港湾和码头消逝在视线里,欢笑和喧嚣变成遥远的寂静,年轻的水手望着忧郁的群星,黑色的风暴溅入眼睛,呼啸的帆沉默地认出大海,那一刻才开始远行……他轻轻甩着长鞭,噼啪的声响打着拍子,像吱呀作响的老船橹。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边。 苏旷摇头:“好像你认识路一样。” 丁桀干笑两声:“这曲子不是中原之风,哪儿学来的?” “一个好朋友。”苏旷见丁桀一脸的不怀好意,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没错,是位姑娘。她的闺房就设在海船上,她常常会和我说起星空……据说船走得足够远,看见的星辰都会不同。” 丁桀来了兴趣:“是什么样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软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扎实,邪中带正,在我见过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苏旷正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下去,丁桀打断:“苏旷,你平日怎么交朋友的?” 苏旷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女人呢?” 苏旷理所当然地道:“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丁桀望天长叹:“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啊,苏旷失笑:“喂,不必以一己际遇小视天下英雄吧?云小鲨是个爽快豪迈的姑娘,将来有机会,我给你们引见。”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伤:“好生羡慕。” 苏旷再笨也知道他伤心什么。一路下来,两人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就是只字不提左风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风眠睡熟了的时候,丁桀就跑出来没话找话。 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故事?丁桀不说,苏旷也不问但有些事情,不能不问。 开口实在很难,苏旷索性直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她搁下来?” 丁桀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旷解释:“丁桀,我们不可能一路赶着车进昆仑山,你明白吧?她怎么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道:“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亏是深夜,苏旷觉得脸上发烫,“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女人怀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孩子掉了怎么办?就算她比别人命硬,到时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稳婆?还是你自己动手给她接生坐月子?总而言之一堆麻烦事,你觉得我们三个大男人料理得了?还有……咳咳,这个,妈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犹豫:“都有哪些麻烦事?” 苏旷慢悠悠地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严肃起来。他自幼长在丐帮,连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妇了。他试图避开这个话题:“怀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许我们来得及下山。” “这种事容不得或许我就是七个月生的,就为这个,我爹妈不要我。”苏旷没好气地反驳道,“依我说,咱们拐个弯到兰州,把她放下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个朋友帮忙照应,等昆仑山的事情了结了再说。丁桀,你这趟是去干什么的?动起手来谁照顾她?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丁桀回头看了一眼左风眠。她睡得很熟,像个孩子,但麦芒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滴,嘴唇抿成了刚硬的一线她听见了,她有怨意。 丁桀也不知是要说服苏旷还是要说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苏旷自知有些小小的残忍,但还是直言不讳:“带上她,我们至少要耽搁一个月的路程。丁桀,一个月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一旦上路,就得全力以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段故事吧。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在扬州城的‘都一泡’做了几个月小伙计。老板是个好人,我们都叫他泡叔,后来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岁寒三友的老大况年来……” 三十年前,魔教教主霍瀛洲率众北上,从南海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衔杯,依照江湖规矩,约战昆仑高手汪振衣于扬州。而昆仑一边的接书人则是汪振衣的师弟袁不愠。 两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扬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然后各自传书回去再然后,他们和况年来结成了朋友。 也难怪,袁柳二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贪玩爱热闹的时候,加上况年来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的,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三人自然一拍即合,每日里走街串巷,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然而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天下群豪齐聚扬州了,汪振衣和霍瀛洲却一个也没有来。 柳衔杯和袁不愠没什么经验,只能派手下回去探问究竟。但是连手下们也都是一去之后,再无回音。很多年后才知道,汪霍二人已经秘密比试过,并且惺惺相惜,成了朋友。而后魔教内讧,昆仑大雪封山,派去打探消息的手下都死在路上了。 正主儿已经不知所终,属下人又该是和是战? 就这么等到了又一个花黄蟹肥的秋天,况年来把地主之谊尽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后却做出决定,要铲除“魔教余孽”。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了个七八分的柳衔杯和那个手提莲花白整天在烟雨楼前招摇的袁不愠已经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扬州武林的领袖人物也浑然忘记了“正邪不两立”这种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已经是兄弟。 好在那个故事有个还不错的结局三兄弟退隐江湖,等苏旷见到他们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出他们昔日的悍气了…… “我认得岁寒三友,却不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前情。”丁桀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你和他们交情很好?” “谈不上,毕竟十多年没见了。”苏旷想起了那个满脸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们一定过得很快活,未必记得当初那个小苏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过苏旷手里的鞭子:“你去歇歇吧。从这里到兰州,最近的路是横穿逆龙溪,这条道我还是认得的。” 丁桀难得自告奋勇一回,可是,逆龙溪不见了。 百里长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鸿沟,如天刀劈过。沟面宽约十丈,对岸比这一端高了丈许。黑黝黝的,看不清沟有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苏旷对望了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黄河,无风无浪的时候犹自咆哮,在这种天崩地裂之后……双龙山夹逆龙溪绵延百里,本来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可是现在……二人又换了个眼色。 丁桀想也不想便道:“我过去看看。” 苏旷点头:“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马鞭:“不必了。” 他双臂一振,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身形便凌空跃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线,像只乘风的纸鸢。他人到最高处,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块凸出的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哗啦啦,大团沙土顿时瀑布般落下。原来那不是山壁之岩,只是黄河泛滥的洪水冲到沟边,恰巧顿住的石块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尽,直跌下去。 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调侃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还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支蜡烛和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了孙云平几句,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壁攀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的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出是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的水面上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歪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习惯。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推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地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 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那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地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是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关你的沈南枝吧?我曾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 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着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 “灯”字写得很大,还顺便画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迎接多年的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却又顿住骷髅上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日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抑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弟子,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唯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辛寄。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弟”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道:“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他不仅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了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仍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有骨节牙齿喀喇喀喇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停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了石棺。“不想祖师爷的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了,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儿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若是将来苏夫人没有异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做个邻居,都不寂寞。” “一言为定。”丁桀跺了跺脚,“来,我们喝一杯。” “辛前辈就算藏酒,时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苏旷想要制止,但丁桀什么时候听过人劝?他翻开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见八个酒坛。丁桀抱起一个,打开一层土封,一层蜡封,一层锡封。 坛中酒去了大半,余酒是琥珀色夹杂着泥土色,浓香里带着微酸。丁桀皱皱眉头,喝了一口,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像是喝下一口烈火。 苏旷正要开口,丁桀指着他鼻子:“你闭嘴,什么都不许啰唆!我丁某人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苏旷叹了口气:“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说得出口你看着?” 苏旷眼光一瞥,低声道:“有人。” 丁桀眼睛发直,吼道:“有人又怎么样?偷偷摸摸躲到现在,当我不知道么!”他一仰头将那坛酒饮尽,甩手掷了出去。酒坛裹着内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块碎片反弹,刺入阴影。 阴影中,有人闷哼了一声,那声音很是苍老。 丁桀冷笑一声,伸手去拿第二坛,正和苏旷的手撞在一起。苏旷懒懒地托起坛子来:“随他去,我陪你。” 辛寄带的到底是什么酒?过了五百年,它还在燃烧,像是挖出的一坛子翻滚的地火,激得浑身血都往头上冲。酒一入喉,苏旷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 苏旷伸手去拿酒,丁桀一手抢过:“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坛酒,谁都不许抢!苏旷,你会不会划拳?” 苏旷愕然这个人已经不识数了。 丁桀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半个身子趴倒在地。他伸出五指,比画着划拳。声量已经越来越高,他带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间回响震荡:“来啊,我们对运河几字酒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后面是什么?”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阴影中,一个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张苍老憔悴的脸,枯皱的皮简直是挂在颧骨上。他双手被铁铐锁在身后,黄白的乱发下,一双虎眼炯炯有神,“死到临头还有酒喝,不错,不错。丁帮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个。来,来,场子热了谁都不许躲!既然会划拳,一起来喝酒!”他手握空坛对地一顿,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的铁铐上,内力所及,生铁锁链居然被粗瓷砸开。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鲜血,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哈哈大笑,好像伤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帮主酒量之浅,在武人之间难有匹对。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个几字酒令也随之传遍江湖。从中原到江南,常见有敞怀的汉子拍着刀鞘大声猜拳。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把刀?几条命?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 那个貌如鬼魅的老人竟也是猜拳的好手,没几个回合,酒坛就已经在他和苏旷手中替换了几个来回。他手腕上镣铐当啷作响,指甲长而卷曲,全是黑糊糊的烂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都不见动作,拳头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动在苏旷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饮酒才会这般有礼。 苏旷似乎想起什么,但酒酣耳热天旋地转,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认识你?” 那人顺势一头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苏旷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满脸紫涨扪胸喘气,一个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边:“能动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道:“我看着你戴着……满头花……坐在树上哭,我是想抱你下来……我一直躲在草丛里……你……” 苏旷放弃,倚在石壁上,借着凉气尽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这酒后劲奇大,看来只能等到天亮再设法上山。丁桀在一边自说自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生平从未醉过的人,大醉起来还真是有趣。眼看蜡烛快要燃尽了,苏旷摸索着起来,想要换上一根,冷不防被丁桀一把抓住了头发,没轻没重地一扯:“干什么去?” “放手!”苏旷疼得直吸冷气,大叫一声。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发红,一把扼住了苏旷的咽喉,“你这贱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触及咽喉的时候,苏旷手腕猛格,双指扣住他的虎口,只惊得一身冷汗反应稍微慢一点儿,今天死在这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丁桀像只疯虎,低声咆哮:“你玩给谁看?你有完没完?你嫁了一次还不够?你这贱人还往周野的床上爬?左风眠……” 烛焰一长,晃了晃,灭了,墓穴里又是一片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跃起来,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后心他像是潜在暗夜的恶煞,只等这一击。 苏旷的半个咽喉还在丁桀的控制之下,这厮酒量浅也就罢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无招式章法可言,只凭一身蛮力硬打。情急之下无可脱身,苏旷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的臂弯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他的肩头一扭,上半身顿时脱困。接着双足在丁桀双膝左右斜踩,就势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声轻响,丁桀的四肢关节一起脱臼。 而那瓷片的尖缘,已停在苏旷鼻子前。 苏旷长长呼吸,酒醒了大半:“你不杀我?” 老人逼问:“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苏旷尽可能平声静气:“你认识?我向一位好朋友学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里看过。”老人不想和他废话,“你滚出去。” 苏旷慢慢摇头:“你看我像那种人?” 老人笑起来,混浊的气息冲着胸腔:“小苏啊小苏,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笑声一顿,“但是丁桀我非杀不可。小苏,你拦不住我。” 苏旷静静地道:“你杀不了我。”他双指夹着瓷片,嘣,瓷片碎成了一地的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惊诧:“你根本没醉?” 苏旷看看一侧的丁桀:“你要杀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边,替他接上四肢关节,然后反手一掌,封住了他的穴道,“泡叔……或者,况叔叔?扬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间十两银子一夜你真以为我不记得你是谁了?”苏旷揉着太阳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哈哈大笑:“小苏,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说话就脸红,一说话就推心置腹的小家伙了。” 苏旷心里一软:“告诉我为什么。” 况年来也坐下了:“对你没好处。” 苏旷摇头:“是非曲直你得让我有个数。泡叔,如果我没猜错,在洛阳城兴风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兴风作浪?”况年来明显不悦。 “洛阳城里有个魔教中人,炼了千尸伏魔阵,前后诛杀了数千名丐帮弟子,还毁了总舵。”苏旷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详。“那个人对丁桀恨之入骨,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柳二叔。泡叔,你们到底有什么生死大仇?” “若当真是衔杯,他这是在替我报仇。”况年来叹了口气,“中原武林容我们不下,我们离开扬州之后,到了澹州,一样的隐姓埋名,只想着终老此生。不过你知道,澹州离银沙教的回望崖已经不远了,基本上可以视为银沙教的地盘,中原武林极少涉足。” “你们入了魔教?”苏旷皱皱眉头中原武林的人很少说“银沙教”这三个字。 况年来苦笑:“有个银沙教的弟子受了重伤,衔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伤,我们的行踪就又暴露了一回。那个弟子回去禀明经过,教中人就请衔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便也跟着去了。回望崖和银沙滩确实极美,从霍瀛洲离去之后,银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们见到衔杯很高兴,想要他留下来,也并不介意老三原本是昆仑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经动心,只有我执意不肯。毕竟昔年曾经沉剑立誓,永不再入江湖。衔杯叙完旧,我们还是决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昆仑认定老三入了魔教,不远万里地前来清理门户,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们也知道整个南海都在银沙教的控制之下,哼哼,就请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他,他的武功实在可怕,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拿下我们三个之后甩手就走。” 这倒确实是丁桀做事的风格。 况年来望着丁桀,一双昏花的老眼几乎要生出利齿:“后来过海之时,我们看见远处有银沙教的渔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击,把衔杯扔进了海里,想着总要留个人给我们报仇。那些人自然怒极,北上一路折辱,还带我们过了一趟扬州。小苏,我昔年号称广陵公子,大半辈子都扔在扬州城,但……你可知我一路上忍受的是何等的耻笑羞辱?”他说得很平静,但带着宁为玉碎的坚决。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一旦爆发,是不可遏止的。“后来路过此处,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乱跳了下来,恰好水与墓平,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小半年……不提也罢。小苏,一江分南北,你现如今挂什么幌子走什么道?” 这是按江湖规矩来了。苏旷答道:“千里走单刀,不挂一江两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门的幌子。” 况年来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朋友之间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间理字当头,兄弟间义气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苏旷苦笑,“泡叔,你听我说。你去一趟洛阳,告诉柳二叔,冤有头债有主,丁桀人在这儿,已经不是帮主了,有什么咱们摊开了谈,我从中斡旋。” 况年来摇头:“这事搅不来稀泥的。” “只要千尸伏魔阵的事情咱们跳过去,大家都有好处。柳二叔收手,我负责把三叔救出来,如何?” “此话当真?”况年来看着苏旷,不无警惕。 苏旷扣二指,斜斜一挥,二指指风弹在刀柄上,刀刃反跳,手背顺势反拍在另一块大石上:“你把这一招告诉柳二叔,他一定认得。” 况年来嘿嘿地笑:“银沙教的东打西指?看走眼啊看走眼,你也不是当年的好孩子喽。” “好孩子都活不长。”苏旷低声道,“我路上给你们标记,你和二叔找到我们之后千万小心,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切记,切记。” 况年来站起来,扶着后腰,喘了口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苏旷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丁桀的穴道。 丁桀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第十二章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寒风裹着霰粒,天色玄黄,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写着“我要下大雪”五个字。鸿沟那边赤地千里,只有几茎衰草在残石朽木之间随风摇曳。 风里夹着孩童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唱的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种小孩子憋着嗓子扯长腔的声音,又稚嫩,又苍凉。 呵,快要过年了。再贫苦的人家,这个时候也要努力张罗一顿好饭,老少团圆,向上苍求一个满怀希冀的来年。每年的这个时候,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多多少少会有点儿伤感,甚至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尘埃落定,扎下根来。 “走,我们过去。”丁桀几乎是站在昨天同样的地方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变得披头散发,满脸泥沙。他的衣衫污秽不堪,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像被人狠揍过一顿。 一根笔直的长索,一端系在东边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苏旷手里。丁桀来回三次,把车厢中的行李尽数搬了过来。这一次他搬的是左风眠,左风眠缩手缩脚,一下车就打了个寒战。丁桀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托着她,双臂的僵硬带着距离感。 左风眠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装听不到:“孙云平,自己过来。睁眼!走稳!快!” 仅仅是十丈远近,但孙云平每迈出一步,浑身都是一阵乱晃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孙云平低头看看谷底,脸色发青,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谁抱我过去”。丁桀伸手抢过绳端,手腕一振,绳索抖起。孙云平大叫一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笔直地向下摔去,但绳索像长着眼睛,绕到他腰间一带,他的身子又被高高抛起。 苏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练胆的办法很有效,但看着孙云平一次次从绳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卷回来,着实有点儿于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刚开始。” 丁桀的目光好像穿过了孙云平的身体,凝聚在远处:“你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他杀过人了。”这是江湖最根本的法则,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从俗世律法的规范下迈入天网恢恢,从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数一二三,你再过不来,我可要放手了” 孙云平情急之下猛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顿时满地狼藉。 白毛的大氅,淡绿的窄袄,绯红的胸衣,嫩黄的长裙……他们像是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衣橱。真难为左风眠是怎么在打尖休息的间隙,搜罗了这么些东西来的。 左风眠脸上泛起桃红:“我们还是快些动身的好。”她略低着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嫁了多年的少妇。 赤地千里,黄河之水恣睢去,尽留天公眼中沙。一望无际的荒原,硬结的沙土掩盖了原本的良田,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烟。 唯一有袅袅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个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旧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条沙线。坡顶有三十丈方圆,周遭用一些捡来的门板和重物马马虎虎地围了一圈。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他们的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外人走进来他们也不动,他们的眼睛混浊呆滞,像生命在很久前就已经停止了,现在不过在凭着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都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儿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 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正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便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想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 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但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的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 他喃喃道:“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苏旷和他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得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 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 而且,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和马蹄声,以及隐约的号角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族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 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蹿进土围。 “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正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头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抓住另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道,“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地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了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般,只见得到无数水波一样灰黑的脊背。 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挥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支雕翎箭贴着他的手臂划过。 苏旷一愣,抬头叫道:“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道:“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的看不清神情,但能听出他话音里些微的敬佩和稍稍的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将三支箭抄在四指之间。 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 苏旷刚要出手,差点儿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地,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支箭贴着群狼脊背射出,咄!擦着骏马的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登时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支箭又到,横空射断了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支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看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道:“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一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的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是何等的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一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群狼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的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的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裹挟,刀似乎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被从锅里救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的娘都是死在狼嘴里的,所以我见不得狼。” 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一个头人的马,就说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力气,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有两停都是江湖人的装束。远远地,大家也不搭话,只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都是去奔赴二月二昆仑的雪山之会。但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等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扬扬地在美人肩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入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许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占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地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上遇上,被人连师承带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松树,然后招呼周野一同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扬扬地入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地看见一道人影过来了。 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地道:“好烫。” “妈的,你坐得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地推了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儿,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棵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地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儿。”苏旷含着双指,长长地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入浴不入浴,抬头就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转来,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 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了,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地道:“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的坡段,小心翼翼地沿山而下。 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在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俨然是个人间福地。 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烤鱼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来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地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地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毡,沈南枝赤着一双脚,穿了件小抹胸,散着腿裤,正歪着脑袋拧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全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账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上戳了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儿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的羊羔酒。远处的青石上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地问,想吃点儿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坐而饮,只有丁桀捧着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的一种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了。”沈南枝小心翼翼地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了匣子,“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了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了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你笑什么笑,一定想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地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是要另立新帮,想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道:“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儿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画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道:“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万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数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许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数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学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吗?”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三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这前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心的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 沈南枝哈一声笑出来:“第三个关卡若能解决,前两个确实不是问题。名门大派素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大侠想要独善其身容易,要整个丐帮跳出门派纠葛,难。”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很奇怪,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丐帮之中固然有无数言必称列祖列宗帮规戒条的,整个江湖又何尝不是如此?五百年来,这种扎根于门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维系着江湖旧有的格局与传统,彼此牵制,互为支援,隐隐定下一条规范:不可轻举妄动。 昆仑雪山之会,就是门派之间互相亮相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长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组成门派帮会,私下动武难免血流成河,索性在这台面上说话。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个在雪山上亮剑的人物,背后都有一支力量要维护,要崛起,要复仇,要结盟……五百年来,雪山之会兴办了十六次,渐渐成为三大门派规范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门派被划为邪道魔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侠义道有了同仇敌忾共击之的责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壮胆一样喝了下去:“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破此会而来。” 苏旷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此时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小小的震撼。 丁桀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苏旷这样的游侠浪子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门派庇佑,非强则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规蹈矩之人所能抗衡的。这些人单个儿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放之四海,必有冲突,慢慢就变成了颠覆门派格局的力量。而门派之中,新帮派林立,这又慢慢变成了颠覆名门的力量……眼下少林和昆仑式微,少林的慧权在极力推进佛武分家,若不是有个慧言大师压着,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虽然惊才绝世,然而英年早逝,他师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三大门派系于丐帮一身,所以老戴他们才死抱规矩不放。要救丐帮,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个计划,但是最后一环始终没有想到,见到沈姑娘实在是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转动:“你直说。” 丁桀道:“我想请沈姑娘帮我设计一个机关,可以毁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做不到。那个石柱足有数十万斤的分量,我一直没想通天随子当年是怎么把它立上去的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环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毁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地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个接不下来的活计。不过,丁桀,我另有一样东西,你或许需要……唔,炉火还未转白,你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我确实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了什么:“周野,咱们这么些人,不会以为我们三个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周野点头,转身离开。 苏旷笑得不大自然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有这么神秘?” 第十三章 几人为我无端而泣 夜冷得像冰镇过一样。 周野越走越快,随手敞开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很粗糙,痒酥酥的,刺激着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饱满的汁浆一样想要溢出来,这感觉让他有种想要爆发的欲望。他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大地反弹的力量如此强大,仿佛直撞到内心羞辱……他和丁桀做了近二十年的兄弟了,丁桀居然支开他! 营帐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里,静一静。 就在不远处,左风眠蜷缩在牧马人的大氅里。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像个小帐篷,本来就瘦小的人显得更加瘦小。她抬头微笑,面前有个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笋,雪白的松鸡肉,金黄油亮的汤水,菌丝在其间游荡……灰褐色的瓦罐上结了层水珠,在茫茫雪地上显得异常温暖。“寿面来不及准备了……”左风眠托着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熟悉了,每次见到她,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的罐底慢慢被温热穿透。他深呼吸,语气尽可能平静:“终于找到他了对你好么?” 左风眠不说话,乌发被雪花浸得湿漉漉的,衬得脸色莹白如玉。 周野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想法:“回去歇着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还是不要我。”左风眠在他背后说,迟疑地,自嘲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周野的足尖碾着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还没做帮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左风眠喃喃地说着,“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责任,你也不用挣扎。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横插一杠子的外人。” “想,特别想。”周野缓缓回头,“风眠,你想回去,不是因为我吧?” 左风眠垂下眼帘。 “丁桀是个好男人,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开。”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担心苏旷,你和丁桀既然已经这样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夺不走你,他能怎么样?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周野不愿多看她,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忽听左风眠一声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条黑影,一左一右向左风眠包抄过去。 “什么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冲上。左边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剑,那人握剑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一个粗老的声音问:“苏旷在哪儿?” 周野打量了他两眼,斗篷很大,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双苍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觉地逼近一步:“你是什么人?找苏旷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来。”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风眠的喉管上,右手握着一把银色花纹的细剑,极不耐烦地说:“别出声,我们不想生事。” “威胁一个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败类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苏旷不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放开她。” “笑话!叛出丐帮的人也敢自诩侠义道?”扼着左风眠的人向前走,左风眠的身子被他拖了几步,“快些,老夫不开杀戒,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去。没多久,嘚嘚马蹄声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试试开杀戒吧,打赢了我,自然有人出来!”周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刷刷刷三路刀直砍过去。他一个丐帮前副帮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的老者鬼气森森,但剑法开阖之间典雅疏阔,一身的名门世家气。 周野号称“豹丐”,纵横腾挪之间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弯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无一式虚招,锋刃不离老者要害。只听嚓的一声轻响,刀锷剑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扬,借力将周野之刀向身后绞去,右肘一个反折撞在他胸口,姿态优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剑上的黏力极大,周野手里的短刀险些脱手。但周野身子一弓,整个人跟着剑势腾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后心。那老人也急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待换招,但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冷气呛到,咳咳,强忍着轻咳了两声。周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上加力,一刀横剁在剑脊上。老者拿捏不稳,长剑脱手而出。他踉跄一步,咳嗽得更加凶猛。 “残躯老朽也敢动武!”周野不占他便宜,抱着胳膊冷笑。 “大哥!”那个扼着左风眠的人显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给你们留面子。” 他挥剑,剑锋上传出一阵鬼哭一般的嗡鸣声,夜空中立即闪过一道纯墨色的痕迹,似乎遥相呼应。 “找帮手?”周野笑得更加狂傲。他身后就是上千子弟,杀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勾了勾手指,“你们俩还是一起上吧。” 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忽然起了变化,四团积雪缓缓升起,慢慢变成人形。这四个雪人东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苍白色的。 周野一惊。这四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盖在肌肤上怎会丝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尸伏魔阵一类的把戏?” 东北角的雪人声音也像冰凌一样:“你这样的见识也能当上副帮主,看来丐帮全是裙带之属。” 周野心中一凛:“肝胆皆冰雪!”他听说过魔教新出了四个奇才,练就一身诡异武功魔教地处海南,四季炎热,但此功阴寒至极,练成之后,数丈内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绝有高手前来,自己没必要一个人硬撑。周野喝啸一声,然后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传来应和的呼啸声。不多时,已有数百人持刀剑而出。 黑衣人扣着左风眠,四个雪人围着周野,数百弟子围着这八个人,环环相扣,都是投鼠忌器。 左风眠咽喉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身子卧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撑着。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风眠被拖着身子,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 周野眼尖,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了小块鲜红,正在慢慢地展开,顿时大惊失色:“你放开她!” 那两人对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并没有做好动手的准备,扣住左风眠也不过是防备周野大喊大叫,但这么一来,势如骑虎,放了这手上的人质,跟下来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数多寡而论,必败无疑。 “她死不了的,先让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经离不开左风眠身下的鲜血,他挥刀指了指那四个雪人:“要退一起退放开她,你们走,我绝不阻拦。” 黑衣人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左风眠急忙拉住他的手腕,拼命想要挣开,但哪里能够? 周野跺脚:“都他妈回去!” 周野的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搭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等苏旷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说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人。” 周野深深吸了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想要他兄弟的命,就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顿时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的,扑朔迷离,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那人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只逮着眼前这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上招呼。 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后,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 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有什么东西抵在后背上:“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击去跳起的瞬间,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狱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边扯着喉头的锁链,一边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来,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的冰针分别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中有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开左风眠,缓缓走了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有两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化开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又挥了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两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却变得渐渐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满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地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儿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的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在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响起,一骑双人,正是孙云平载着沈南枝。 沈南枝背着巨大的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点儿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是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做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一旦他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 “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是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 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就唠唠这个山头。正邪何人仲裁?门派何人划分?”丁桀的声音里带着诱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涌动,上头铁板一块。你我之间打打杀杀,不过是给一群江湖闲人加些笑料谈资,又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合作,不仅可以救出袁三爷,银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会一了,洛阳城里的生死账,咱们非算不可。” “难道说丐帮帮主要和昆仑为敌?”柳衔杯来了兴趣,“你想怎么玩?” “柳二先生今天既然能到这里,想必对雪山之会也有谋算。你们只管继续,但要记着,依足了昆仑的规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众矢之的。昆仑式微,少林自乱,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会落在我肩上,届时我们联手,昭告天下……” “你在开玩笑。”柳衔杯手下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敌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胜防。一旦从暗影里转到明面上,那就势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敌人所长,不用说什么天下群雄,丁桀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柳衔杯摇头,“霍少主在或许还有可能,眼下决计不成,我们可能连冰湖都走不到。” “听我说完。”丁桀指了指苏旷,“周野会暗中相助,我也会暗中相助。再有,这个人交给你们。” 况年来一直没有说话,闻言一惊:“什么?”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们有数,又是霍瀛洲视如己出的传人的绯闻密友,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们一家人。” 况年来大惑不解:“小苏,你怎么想?” 苏旷懒洋洋地靠在角落:“这个人在侠义道熬了这么多年,说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确实越晚出手越好。虽然当今江湖里武功强过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会来昆仑耄宿前辈乐得颐养天年,几个出名的游侠根本懒得掺和门派纠纷,来的人也多半瞻前顾后。魔教闹腾的时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过几家,嘴里嚷嚷人人得而诛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动,他们就一定会观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咱们加在一起能带上山的,不过三五十人,能翻什么风浪?想赢,就要摸透他们的心思。这个机会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会求稳,求稳就会多想,多想就一定会少动手,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拉拉后腿吵吵架,我们才有机会。” 况年来急了:“我不是问你这个。” 苏旷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况年来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蹚这趟浑水?” 苏旷看着丁桀直乐:“有些人天生擅长拉人下水,怎么无赖怎么来,那有什么办法?” 丁桀脸皮也厚,不动声色:“你不用管他是怎么答应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总而言之,这个人交给你们,至于怎么合作,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好在苏旷跟你们走,沈姑娘想必也会一起” “丁帮主啊,你还真是算无遗策。我刚刚还觉着能列席旁听已经很了不起,没想到你早就连我也算进去了。”沈南枝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自己,笑了出来,“不过既然他去,我当然也跟着去凑凑热闹。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这我还是会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觉得如何?” 柳衔杯迟疑:“冒险了,若是不成呢?” “银沙教远处南海,不会伤了元气;我离开洛阳时早已辞去帮主一职……到时候自然能撇清关系,他们对老戴也无计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盐湖,至于你,若有什么闪失,全当是洛阳城里我亲自下的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来,开赌必定有输有赢,给后来人留个样子也不错。这里全是亡命之徒,几条命的事情,没什么舍不得的。” 柳衔杯倒吸了一口冷气。丁桀实在是天生的赌徒,他在筹划之际就自断退路,然后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了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准,知道他们必定会愿意跟着押上这一注。 “丁桀,我凭什么信你们?你们要是沆瀣一气,把我们一网打尽呢?”柳衔杯已经动心。 “有时候下注只能靠胆量。”丁桀的眼睛变得深邃但又精光闪闪,远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样子,“我本来大可以好好地做我的帮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几个所谓的魔教余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的周章,是不是?” 柳衔杯看了看况年来,双双点头:“赌了。” 周野一笑:“连苏旷这种不沾边的都赌了,我跟了。” “好极了,我们分批走。苏旷,你们先行一步。周野,你带人另走一条路。我会在这儿等着,等你们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辈逼着咱们提前碰面。按照规矩,我会挑明身份直上昆仑玉宫,做足了安排等你们记着,在冰湖之前,我们势不两立,尽可能连面都不要碰,遇到什么,各自见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苏旷,颇有深意,“你说还有两个条件,要等事情谈妥了再开出来,是什么?” 苏旷道:“第一条,如果事情成了,前仇旧恨爱怎么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开衅端。” 柳衔杯点点头:“说第二条吧。” “第二,到此为止,左风眠不能再往昆仑走半步,更不能带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风,总之这件事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险,带她上山对她没好处,是不是?” 丁桀皱着眉头:“我原本也没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苏旷你未免太多心,就这个你也要当回事地提出来?” 苏旷不予置答:“你左一个愿望右一个梦想的,我跟你还价了没有?” 丁桀长长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既然如此,夜长梦多,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们路上商量。”苏旷站起身来就向外走,一众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着,没有道别,只是远远目送,良久方叹:“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当执鞭。” 雪下得又急又大,远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壮士胸怀。天公用墨大写意,天地间处处留白。 周野挠挠头他扪心自问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个在侠义道上扬名立万十几年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绝对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过不去,面子上过不去,以后的路也走不下去。 丁桀一转身:“周野,三炷香一杯酒,给我开个堂口,烦你为辅,我要收徒。” 周野一惊。丁桀收徒,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帮主,你要收什么人?” 丁桀招手:“孙云平,你来。” 礼不可废,三炷香一杯酒,是开堂收徒最简易的仪式。 周野站在丁桀身侧,朗声道:“江湖诸道,师承第一,择师不谨,贻误终身;择徒不严,百艺失训。孙云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既入师门,宽厚严苛俱是你幸,我辈习武之人,事师犹胜事父,打须认,罚须领,有事弟子服其劳,叛师者必为天下笑,弑师者路人皆可诛之。身为开山弟子,身负门户之责,若有师弟师妹,当代师赏罚教诲,手足骨肉视之。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间诸道,四拜我武维扬,五拜师门诸祖,六拜同道前贤,七拜师兄,八拜师姊,九拜成师徒礼” 许多人都在默默观看。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伦理,千百年来,薪火相传,不绝如缕。 孙云平抬头,这几个月的事情真像梦一样。他看着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声:“师父。” “明日起,我先传你一套口诀,能学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来,“三日后,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阳。” 他又走过周野身边,轻轻抱了抱他的肩:“阿野,这些年公事公办,多少伤了兄弟情分,别往心里去。卓然不在了,你们各自保重。” 周野十年来没见过丁桀抒情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在他印象里,自从丁桀接管帮主职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风眠。 如今只剩下风眠一个人。 少年时节,每个人都知道风眠喜欢的是丁桀,但丁桀总是离她远远的,而且是越来越远。周野看着那个小姑娘慢慢长大,无数次听她哭着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会撒娇,睁着眼睛看着远方。她负气嫁了,丁桀就这么看着她嫁了,然后自然而然地离她更远。朋友妻不可戏,丁桀知道分寸。周野也知道分寸,可是总舵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左风眠不仅仅是戴夫人,丐帮也需要这么一个细心妥帖的女人处理一应琐碎,又有谁比老帮主的义女更知根知底呢? 周野在总舵待着,戴行云看他不顺眼;周野跑出去买了宅子,戴行云又说他没有丐帮子弟本色周野觉得他给戴行云留足了面子,戴行云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错,在拿他发火。终于有一次,他大醉酩酊,当同样醉眼迷离的左风眠冲进来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不想再给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后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愿意带着心上人远走天涯。但是,唾液相连肌肤融蜡的时候,左风眠迷迷糊糊地喊着,死丁桀。 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个月前。 可是三个多月前,段卓然随手一拉左风眠,然后惊呼,风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内家高手朝夕相处是一件危险的事,随便是谁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脉来。 开始周野还摸不准左风眠嫁了五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们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云去救蒸锅里的小丁桀的时候,受过“重伤”。当然,伤好了也有可能,但是“伤好了”,老戴不至于天天一脸愠色。 他愠色不愠色周野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周野发现,这愠色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连这种事都不敢找丁桀,而是来欺负自己周野觉得戴行云不是怯懦,而是恶心。 可是丁桀的反应也太自然了一点儿,周野又摸不准了会不会是老戴过于没自信? 这种事情又不带互相问的,又不带没事自己冲上门说,你别误会,你媳妇怀孕不干我的事。周野一开始怄火怄得发疯,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云来。没种问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 确切地说,直到他看见狼群中,左风眠跟着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帮丁帮主不动声色的涵养,那真不是吹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儿憎恶自己的卑贱全力以赴地逃开丐帮,但逃不开丁桀;全力以赴地和风眠保持距离,但一颗心总绕在她身上。 看着丁桀走远,周野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刚才风眠的脉相实在奇怪……这时风中隐隐传来左风眠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强自忍耐的抽噎。 周野作罢。人家两个人的事情,自己总会解决的,还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 第十四章 几人为我怒入幽冥 组织开会是门大学问,“天下英雄云集”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做起来着实是苦不堪言。英雄帖发给谁,不发给谁,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了愿不愿来,来了吃什么住哪里……全是问题。昔年少林有位方丈脑子一热,非要在泰山开一次武林大会,迄今还是名门正派告诫子弟的反面教材。 泰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孙云平这样的人一夜都可以来回五六次的山。众高手想上山抬腿就到,看烦了转身就走,有热闹看时又一头冲回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几位高僧不能离开主会场去维持秩序,毕竟有络绎不绝地来拜谒东道主点卯的。而低辈分的僧人根本没法维持秩序都是江湖人,谁听谁的?难不成故友重逢喝两杯酒还要个大师压阵?再有仇人相见门派纠葛,还时不时闹出事来,而且一闹就不是小事英雄帖上可以注明开会的人数,但人家乐意带着弟子下属游游泰山你总管不着吧。门派恩怨这种事又不像说书,两军对垒各上一员大将就成,而是三句不和就要群殴,人带少了不免有性命之忧…… 好容易勉强要开会了,又有五个诗人联袂上山来看日出诗人们也有脾气,你开你的会,我联我的句。我是来看日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让我走人? 诗人们这一吵,樵夫和山民们也冲过来吵架好家伙,一夜睡醒漫山遍野都是带刀带剑的,还让不让我们过日子了? 事情一闹大,地方官再不出面就不像话了怎么说泰山也是皇帝封禅之所,这么多牛鬼蛇神一通乱来成何体统。少林当然不会为了开会的地址和官府过不去,于是英雄大会最终没开成,大家满腹怨言,各回各家。去成的没去成的对少林都是怨怼不已。至于那位方丈究竟为什么要开会,他期间没机会提,之后没好意思再提,也就一直没人知道。 昆仑的雪山之会就好得多。 首先,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已经基本被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就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 昔年的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 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坚持要带冰雪四子来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嫌青涩的少年。 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认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见他们和周野过了一次招后,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 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 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像苏旷这样的人。 “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地对苏旷说着,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 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是一次比一次残忍。 隆冬为荒原罩上了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果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夹着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地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总是蹦来跳去的,就是天颜。 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 “瞧见前面的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 “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了,“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 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了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会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 他不提“不许”二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 但她的身影,僵住了。 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上,全是被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尸体,长剑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了红色的冰凌。 “是皖南行商胡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强装镇定地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的一具尸体,长枪的枪尖从树后穿过,从尸体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了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 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 柳衔杯硬生生地把她的脸又转了回去,按着她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天颜一个踉跄,但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要忍不住了,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儿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称要活煮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她弯腰一把一把地抓着雪块洗手,但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直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惨叫了一声。 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出人手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她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地道:“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就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趼,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得没错,皖南胡家的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毒了,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看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们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胡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有些惋惜,“胡家做的是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胡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即可。这个人就是胡家大爷胡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给我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着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 “胡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有传说,说胡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养在胡家的,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账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 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胡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胡家枪来?” 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二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 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的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蹿上树去!” “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要拆桥,满地人都死在胡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去验证一下?” 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就捏开了那人的嘴巴,回头道:“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 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 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的胸肌,皱眉道:“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完全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 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的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胡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拿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 “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 “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处,走出一个身影。他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烟管,左手上一枚黄铜戒指,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 苏旷继续循循善诱:“天颜,你要学着点儿。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却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 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支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就抽了过去,掂一掂,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亮起一道碧莹莹的火光:“天笑,跟着火走!” “天怒,去!” “天荡,去!” 他在瞬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苏旷却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的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 磷火引路箭一支接一支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的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成为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 “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 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 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儿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他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让人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 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 “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划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猎食鸦鸟。咄!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 柳衔杯挥手,一支又一支磷火箭射出:“杀。” 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突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 斩尽杀绝,没有活口。 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 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胡有道的衣服,胡墨我来扮。皖南胡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的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 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也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 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的路,稍稍休息片刻……” “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定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 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儿什么。 第十五章 有翼守望天际 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著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地,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 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 一路走得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已经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苏旷等人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 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 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地生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 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极深处是昆仑山的咆哮。自亘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从极北处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 “你这种人不说话不会闷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药粉,她决定要谈一谈。 “没话可说。” “少来这套。”沈南枝靠近一点儿,“想什么呢?” “我应该想什么?想着我怎么变成一个你哥那样的杀手之王,白衣胜雪,见人先念诗,这人阴险,砍了;那个人恶毒,杀了;那个长得太丑,也顺便替天行道了。然后学学丁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总结一下就是永远不乐。先灭少林再灭昆仑,最后丐帮也不是玩意儿,大家集体了断,世界多太平啊。”苏旷蜷着一条腿,看着远方的霜雪乱舞,说得眉飞色舞。 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觉得我们不是朋友,可以直说。” 苏旷笑得很怄气:“如果我说……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现在怎么样,他挑剩下的兄弟会送到哪儿去,怎么生活……丁桀上山会不会迷路?他的眼睛会不会再出问题?你这傻丫头跟着我们跑什么?你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妈的”他回头看看,声音压低,“柳衔杯带着四个小孩跑来替他报私仇,他算什么玩意儿啊!我还在想,这样的一场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虽然咱们去青天峰捣石头的时候还得跟他们再打一架。” 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种明胶只有从陨石上才能提炼出来,透水透气,又用许多明目药材泡过,只要他不闲着没事用手揉,就绝不会从眼里掉出来……可这些挺像你平时想的,为什么是如果?” 苏旷猛地仰起头:“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这么想了。” 沈南枝挪近了点儿:“你恨丁桀?” 苏旷踢着石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确实敬佩他身上那种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扛着天,一个人撑得摇摇欲坠,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块儿。可是南枝,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这么丑陋的江湖,我玩得也挺开心的,被丁桀一说,才觉得我应该愤怒。好,我也愤怒了,可是一会儿就没了。我的愤怒见不得真人,我的侠道还就是只有一臂之长,没出息吧?” “年轻人就是好,累得半死,还能撑着不睡。”况年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确实老了,腰腿都不那么灵活了,“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们这种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处,只有亲疏,没有是非。要杀人一起动手,要下地狱也搭个伴走。一个人底线一破,三个人跟着一溃千里。” 苏旷霍然站起:“泡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况年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是领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说了算啊,这差不多就是半个少主了。咱们魔教教主啊,有邪气的,有霸气的,就是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苏啊,你这个麻烦泡叔给你解决喽……不是想出去吗?出去吧,爱救谁救谁。小心点儿,没人就早回来,别跟你柳二叔说。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 苏旷脸微红,扭过脖子:“没有的事……我怎会……我只是……我哪里谢谢!” 他忽然顿住,兔子一样跳进黑茫茫的风雪之中。 沈南枝望着况年来,难以置信:“就这样?” 况年来眼底沧桑之下是满满的暖意:“天生的没事找事,就这样。”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凌晨时分,雪霁。 天还没亮,苏旷就清清嗓子,急急地催促动身。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 这小半夜显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骂过去,想必是把昆仑山合派上下问候了一遍。 趁着柳衔杯不备,苏旷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个箭头,刻上标注:北。 果然不出所料,一路上尸体越来越多,多半是在暴风雪里耗尽体力冻死的。有人至死还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则是喝干了身边的烈酒取暖,醉倒之后再没醒过来。靴子,帽子……有人甚至扔了兵刃。雪深处已可没腰,足迹中已经看不出轻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迹一起指向一个地方传说中的英雄之会。 又一次休憩之后,冰雪四子快要对冰雪有阴影了。天颜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吊着苏旷的胳膊:“还……还有多远?我不行了。” “瞧见那只鹰没有?”苏旷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 这是他们连日来看见的第一只翱翔的禽鸟,它盘旋着上升,发出倨傲的长啸。在万物沉睡的冬季里,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着天际,等待春暖花开,众鸟归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山门”。 准确地说,那是青天峰下的数栋石屋,昆仑弟子们在这里守着,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歇歇脚。喝完暖酒,记下姓名,如果有难以支撑不愿登峰的,还可以在这儿留到开春。 “泡叔,”苏旷把一杆长枪递了过去,“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父亲。” “好……我是胡有道。对了,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 “胡墨,字砚山,功夫不怎么样,脑子进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苏旷举了举蛇矛,气不打一处来。 石厅里已经满是人,不分老幼贵贱,清一色的灰头土脸。多数惊魂未定,在围着火炉烤火。几个老江湖已经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路的天气见闻,好像天大的惊险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当皖南行商胡氏一家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对行商的多少有点儿瞧不上,没想到胡家不仅来了,还浩浩荡荡地来了。胡大爷,二公子,掌柜的,还有丫鬟仆从……居然就这么风雪无阻穿山越林地到了。 “胡大爷远道而来,失迎,失迎。”昆仑掌门玉嶙峋的首徒狄飞白率众出迎。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里就有了一点儿鄙夷。以胡家的能耐,居然能带出这么一票高手来……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处了吧。 况年来在那里寒暄客套,苏旷一边跟着低眉垂眼,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厅内悬挂着不少条幅尺方,写的多半是什么适逢其会我武维扬侠道永昌之类的客套话,但落款处一个个名字触目惊心名门大派几乎已经到齐,只剩下一个丐帮。 本应悬挂中堂处留了一副空白对联,不用问,是留给少林和丐帮的。只是少林前来的达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墙角的地方,直接题墙留书四字:以武止戈。 人群之中,两个中年人的眼光向这边瞟来,显然在议论他们。苏旷留神去听,只听一人道:“我听说胡有道花了这个数,昆仑才让他在墙上也留个字。哼哼,这年头不仅有花钱买官的,还有花钱闯江湖的,真是稀罕。” “昆仑此举,不嫌欠妥?” “唉,你有所不知,这次雪山之会花销不菲,昆仑总要找个冤大头不是?这土财主想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偏生还买了一群打手,难不成真想上冰湖去?” “啧啧啧,人家财可通神。别说,他这笔银子可不是为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纪了?还不是为了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你可不知道他……”之后的声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来。 那边狄飞白还在殷勤劝茶。此地人多眼杂,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绽,想那胡墨也是个褊狭的主,苏旷索性顿一顿手里的丈八蛇矛:“爹爹,这里诸位大侠瞧我们也不顺眼,咱们还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见真章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讥笑来。 狄飞白涵养也真好,依旧是彬彬有礼:“二公子多虑了,这一路风雪,哪有继续赶路的道理,不如” 况年来转过脸,满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侠,犬子一心想要长点儿见识,就由着他去吧。这昆仑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见过天高地厚,他自然会下山。我等这便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也好,祝二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飞白早已觉得纡尊降贵,胡家要走他乐得轻松。他从袖中抽出英雄谱来,添上“皖南胡家,胡有道,镔铁点钢枪”的字样,取出一枚杂青玉雕成的地珠叶子,双手奉上,“胡爷,此乃信物,出了后门就是青天峰,一路上见玉可战,玉碎必须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胡爷心里有数。” “不错,不错,点到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还真不敢来了。”况年来这边拱手,在座的也没几个当他客气。 狄飞白又笑:“还请胡爷赐下墨宝。昆仑雪山之会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后进子弟无缘得见,到此处也好开开眼界。” 况年来搓搓手:“这个……岂敢呢?” 狄飞白终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动,连身后的几个随侍弟子都藏不住轻蔑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好装的?花了大票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块地方么? 狄飞白奉上笔墨,随口客套:“久闻皖南胡氏诗礼传家,我厅堂里正缺一副主联,不如胡大爷就添上了吧!” 这话狄飞白见人就让,谁也不会当真。况年来正要退却,苏旷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爹,我们胡家世代侠商,助人无数,何尝负过天下人了?一个对子,怎就不能写?” 这一句“何尝负过天下人”直让况年来胸口一阵血涌他昔年号称广陵公子,自命侠义,琴剑风流,三十年来步步后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却从未放过他们兄弟三个。如今终于走到青天峰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还有再见之日。再想想胡有道横尸荒野的下场,他看看手中的笔,狂生故态翻涌而归,一挽袖子,已经落笔在那白纸联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惊得人人目瞪口呆 君当侧耳郑卫虽淫靡坊市间岂无正宫调 我且折腰稻粱尽磊落江湖里自有抗坠节 况年来横腕放下笔,依旧笑容可掬:“告辞。” 柳衔杯嘴唇颤抖,一声叹息:“唉,大哥……” 狄飞白做梦也想不到这土财主真写,而且还真敢写他买卖上那点儿破事,但自己让也让了,人家写也写了,总不至于冲上去把它摘了。 此处寒风凛冽,无人守门,大家都是推门进,后门出。但就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激动至极的长报:“丐帮丁帮主到啦” 苏旷一使眼色,快走。 丁桀来得太早了,他本该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苏旷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好像缺了一环没有想到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蒙蒙雪雾从眼前平移开来,好像上天伸出一只手,猛地揭开了雪山的面纱。 片刻,没有呼吸声。最后,竟是柳衔杯长叹一声:“在这样的地方打打杀杀,糟蹋了。” 第十六章 无翼登天而去 “枝姐?”天颜做了一个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势,然后沈南枝这个“天颜如厕贴身陪护”就跟了过去。两个女人一路唧唧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笑的”之类。 这群臭男人笑得确实前仰后合。天颜面子薄,越走越远。苏旷正色:“不许笑了,这儿不是闹的地方。” “滚你的。”最是活跃的“龙王剑”陈阿龙第一个笑骂出来,“又不是我们开的头。” “此一时彼一时。”苏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打了一场硬仗,连挑了明月楼和寄傲山庄两家人马。尤其是明月楼,他们对冰湖渴念已久,刚刚上山,楼主就折在苏旷手下,一时群情激愤,大打出手。虽然没出人命,但银沙教三个弟子受伤,尤其是天荡,还伤在了腿上。 晚间扎营休息的时候,柳衔杯见人人神色凝重,就让苏旷出来说说笑话。这种事是当家本行,苏旷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允,但左一个笑话右一个笑话,大家只顾喊着“再来”,也没人去休息。 苏旷眼珠子一转,继续道:“江湖上有句俗话,叫‘酒桌上的兄弟,茅厕里的闺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来,必定要邀着她同去方便。话说许久以前,佞臣当道,国家大乱,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处,为避追杀,男扮女装,躲在后院子里,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称。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载的,居然没人看出来。他学得行不摆裙笑不露齿,但就一条,那大家闺秀鸦雀无声的小解功夫他怎么也学不会。没奈何,一到女人们扎堆的时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弹一段琵琶,或者讲个笑话,然后躲到后头自行方便。这三姑娘不胜其烦,可父亲说了,此子身负光复本朝的使命,无论如何要替他担待……后来有一次,一场筵席上,三姑娘要弹琴,这位王子想也没想就钻进内室,可没曾想这种场面下哪有弹琵琶的?三姑娘抚的是古琴,半天一声,半天又一声,只把我们那位小王子憋得拎着裙子跑出来,央求道:好姐姐,讲个笑话罢。那三姑娘大怒,板起脸说: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须早说。天宽地阔的,哪儿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这里等我的笑话?” 一时间众人忍俊不禁,纷纷笑着站起来:“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这家伙绕着圈子骂我们呢。” 苏旷本来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颜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里嘀咕“还真是茅厕里的闺蜜哩”。天颜不明就里,羞愧之下,一次比一次跑得远,非巨石崖缝不肯屈就。 苏旷后悔得要死。他们毕竟不是在游山玩水,两个姑娘离开视线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就在这当口,沈南枝一声大叫:“二公子” 好个沈南枝,这等情急之下,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乱。苏旷一提蛇矛,雪地上三点五点,飞奔而去。 真是白日见鬼了,巨石后,一片稍低空地之上,羽仗鼓吹一应俱全,两列侍卫宫娥站得规规矩矩。除了没有庭院楼阁,贵胄王族的摆设装饰一应俱全。只是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就这么露天摆在雪地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一位年轻王子戴着金冠佩着长铗,踞坐在锦垫上,身边两只赤金丹鹤口中正袅袅吐着白烟。 按衣饰品级,他应该是亲王一类的人物,但是当今的皇室之中哪有这号人? 天颜倚在他怀中,眼里痴痴迷迷,带着少女初见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涩。而沈南枝站在正中的毡毯上,好像正在极力抵挡什么痛苦的回忆。 “乐起。”王子手心虚抬,两侧笙瑟双起,奏的是百鸟朝凤于庭,但那笙瑟之中又多了一段埙乐,带着原始的让人迷醉的臣服。 “大胆刁民,直视尊上,该当何罪?”居然有侍卫有模有样地问话,两柄长戟一指,肩与肘合,胯与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连王子身后打扇的宫娥都是虚开门户,三心内敛,没有一个花架子。 “你再走半步,这个胖丫头就没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浅笑,对着沈南枝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沈南枝提起左脚,好像想要向前迈,又似乎是要向后转,失了平衡,一个踉跄摔在地毯上,嘴唇颤抖,似乎是想要抗辩,又似乎是想要诅咒。 那王子嘲谑般看着她:“没有用,你已经看见它了。来,来我这里。” “她不会去你那里!”蛇矛像一支金梭,从两柄画戟之间穿过,苏旷沉肩力压,一脚迈了过去,“优门瞳术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姑娘!你现在让她看见的一切,她早就看过很多遍,也早就迈过去了。”苏旷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来!这种心试我们回家做,不在这里让他看笑话。” 沈南枝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一把抓住苏旷的左手,抽噎着:“谁爱看笑话谁看!我是女人,我还不许哭啦?我是很难过,我就是很难过!我父亲瞧不起,哥哥宠着我,觉得女孩子随便玩玩就好,可他还是瞧不起……你们没有一个人心里瞧得起……机关暗器都是奇技淫巧!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苏旷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脸胡子楂笑起来有多难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谁?你看看你这只手,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和你的骨头你的血肉结合得这么精巧,你打人揍人它从来没有脱落……它有多美?你真以为沽义山庄的东西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下次见面你可不可以说一声,南枝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而不是你什么时候和东篱兄成婚?你哭丧着脸干吗?我又没死!” 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消沉,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乐观。当然,也有人看过不想看的,会骂人。 那王子也蒙了,看着那姑娘爬起来,怒火中烧:“老娘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放倒过!姓苏的,我平时待你如何?” 苏旷忙不迭地点头:“很好。” “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鹤的一条腿,“死物一个,翅膀都不会动,砸!嵌很多宝石了不起么?密密麻麻发疹子一样,砸!连张在雪地上能站稳的桌子都没有,砸!这很精巧?红红绿绿俗不可耐,砸!嗬,还真有块印,骗谁呀你,砸!还有你你以为你真能扮年轻人?脸上的粉都可以和面了,砸!” 苏旷一柄蛇矛劈拦钩挂挑崩甩砸,跟着沈南枝砸得不亦乐乎,听到最后一句,看看那王子:“连人也砸?” “砸砸砸!我跟上昆仑是看你打架的,就冲着他坐顶轿子都会坏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恶气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姑娘。” “哈……”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 沈南枝回头看去,才发觉平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柳衔杯等人抱剑站在一角,随时随地准备应势而动。 没有三分三,谁也不敢上昆仑。既然来了,也都想观摩一番别家武斗。像优门这样吹拉弹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开场就陆陆续续地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人人都是屏息凝神,以为要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气又不合时宜地发作,评点起人家器物不够精美来,立刻引来一片笑声。 “咳咳,”苏旷也觉得这个打手扮演得不够漂亮,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亮了亮手中的玉叶,“请战。” 周遭笑声更响,一个年轻男子道:“师父,这位仁兄是街头混混不成?没见打人,先砸场子。” 一个略苍老些的声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长矛有刺珠之准,抡扫劈打之下,要砸酒壶绝不砸杯子。就这份准头,你还要再练十年。” 苏旷闻言一震,偷眼看去,只见一个灰袍老者腰间悬着一把越式古剑,颇有几分庐中笑谈天下的相国之气。他门下的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剑式,看起来像一棵老松树边围着的一溜儿小松树。他已知究竟,横矛为礼:“点苍派虞先生到了,失敬。” 那老者抚须莞尔:“老朽多年不问世事,不想当今后辈已有如此英才。” “哪里哪里,虞老先生的七贤剑我”苏旷老毛病发作,正想卖弄博闻,按江湖礼节颂扬人家的武学两句,就见柳衔杯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猛然警醒,临时改口,“等我了结了这头的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请教。” 老者却几步走上前:“何须了结?庄梦蝶,你的玉叶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赖在雪山上不走,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那个王子一样打扮的人原来叫做庄梦蝶。玉碎下山本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输了耍赖,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径。庄梦蝶一手揽着天颜,踱步而下。强敌环伺,他却神色不变:“虞舜卿,我不过是二十年前赚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我……” “不必多言,依照规矩办事。”虞舜卿被他当众揭破前事,略有几分不快,手一让,“请吧。” 庄梦蝶充耳未闻,轻轻抬起天颜的下颌,直视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处山河长寂,冰清玉洁,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寝宫?” 他说得深情款款,雪花拂过面颊,脸上脂粉消融,凝结在深深的皱纹里,化成一道道妖艳的年轮。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疯还是装痴。 虞舜卿哼了一声:“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阳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昆仑如何放了这等妖孽进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颜喃喃开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马,痛莫痛兮红楼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里还有走的道理?” 别人还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个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拦住他:“不成,她现在如在梦里,你这么惊醒她,恐怕她会有性命危险。” “诸君笑我做梦,可知自身乃在梦中耶?”庄梦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天颜,声音飘忽如巫咒,“如今我不再是世子,你也不用再扮我。他们既然不许我们再走下去,那就停在这儿,也不错,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苏旷,又转向虞舜卿,“我妹妹怎么了?” “既然他现在是洛阳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个当年的自己。”苏旷低声道,“当年洛阳王权倾一时,西域曾来人要求幼子为质,恐怕就是这么个由头,才找了个少年来扮作他。只是后来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谋逆倾覆,满门抄斩……虞先生,瞳术可有破解?” 虞舜卿摇头:“一旦入梦,无法可破,除非这老妖怪良心发现放了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堕入幻梦,那真是谁也没法子了。” 说是“要快”,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快才好。庄梦蝶看着天颜,在她耳边呢喃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只时不时随风飘来几句:“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上,只让漫天雪花失色?你记不记得你到书楼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记不记得夫人罚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说,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干干净净埋了我们才好?你记不记得你吹阳关三叠为我送行,二叠之后,泪落如雨?” 天颜痴痴地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夕阳尽处折马而回,你说,随他天下姓什么,你再不要听刀兵乱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欢颜。” 他两人渐入佳境,天笑一步迈过去,想要揪住庄梦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庄梦蝶!” 三兄弟围成品字,刀锋剑尖指着庄梦蝶的胸口。庄梦蝶眉毛也不动一下:“本王说了,烦冗琐事一概回绝,你没听见?” 他已经醉得深了。 天笑无计可施,抓把雪擦擦脸,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吗?我总比你怀里那个强吧?” 庄梦蝶的眼睛第一次离开天颜,然后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眼前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是长得差不多的三个。或者说,加上怀里的天颜,是长得差不多的四个。一样的年轻俊美,一样的冷郁苍白,不同的是,他们的眼里烧着火,有着年轻特有的活力和生气。 庄梦蝶闭了闭眼睛,鼻息有点儿痛苦。那个寻觅良人的庄梦蝶又醒过来,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天颜身上:“你说……什么?”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着天颜,心疼得想杀人,“你要怎么样,冲我来!” 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庄梦蝶已经没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术了,但他寻找了这么多年,忽然在最后关头看到更合适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的脸上逡巡开来。 “别看我弟弟!”天笑更怒,双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荡护在身后,“我是老大,你爷爷的,要上也先上我!”他毕竟还年轻,喊得又窘迫又悲壮。 庄梦蝶失笑:“你这孩子真可爱。” “你这种没有手足兄弟的懂个屁!”天笑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尖厉,“放开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庄梦蝶深深地看了天颜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颜,天笑一把抱住:“死丫头!天颜!” “哥……”天颜的眼神依旧迷茫,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但她总算是醒了。 天笑向后一推天颜,锵地拔出剑来。他们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声招呼,三个人一起亮出家伙。他们已经气坏了,忘记了“兵不血刃”的规则天颜的蛮横跋扈是有道理的,随便哪个女孩子有三个强大的哥哥宠着,都会变得无法无天。 “不要杀他!”天颜惊叫一声,双臂向着天笑的剑刃就拦了过去。天笑哪里来得及收势,半空猛转身护住妹妹。天颜的身子撞在他后背上,剑刃已经切入他胸口。 天颜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剑刃拔了出来,血如泉涌。他寒着脸,自己颤抖着点住止血的穴道,一个耳光抽在天颜脸上,“胡闹!” 天颜这才完全醒过来。她惊慌地四下看,见优门那些宫娥侍卫一拥而上,苏旷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天怒的刀,天荡的长链锁在庄梦蝶的脖子上,苏旷抓着链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天荡才愤愤地甩手,将庄梦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个人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杀人,又不能任由他们围攻,只能一个个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这样的伤,止血的手法并不熟练。天颜按着他的伤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红玉膏来!”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来不及了,那些原本看热闹的一个个正了神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况年来连忙遮掩:“小老儿只是偶尔购得珊瑚红玉膏,以备不时之需,各位……” 柳衔杯扔给天颜一个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怀中银剑:“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剑礼,“银沙教左使柳衔杯,携东海十六岛南海二十四岛总护法况年来,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鹰双翼,四龙骑卫,十三血衣卫,奉教主法驾,见过各路英雄。” 沈南枝捅捅况年来:“我刚才封了个什么官儿?” 况年来压低声音:“这个……舍弟昔年是说书的。” 沈南枝回头看看,见大家都多少有点儿迷茫,但全数抱剑做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来试试”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为高兴地就任某某圣女一职,双足不丁不八一站,两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怜苏旷打着打着,忽闻晴天霹雳,他回头,确定没有这么一大批高手杀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刚才柳衔杯的顺口溜,人数都对,只多了一个教主,那应该就是区区在下我了…… 他见远远近近一道道目光渐渐汇聚到自己身上,连委顿于地的庄梦蝶都大为吃惊,第一反应就是柳二叔啊柳衔杯,挖坟绝户踢寡妇门你毒啊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啊……然后明白过来,这里离山顶还远着呢,不拿虚名镇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弯上黄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优门的人,教主也不是说演就能演的。于是,他索性摆出一副“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怎么样”的架势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难不成你们看两眼我就要说话? 此举果然有效。按说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适,自己一时冲动难免会被人当成立威祭器的牺牲。急切间,大家纷纷看向虞舜卿有点苍派掌门在此,自然应该由他出头。 虞舜卿脸色也有点儿发白,但他还是默默地走了出来:“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来昆仑何干?” “昆仑铸鼎,我自来问之。”苏旷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战,趁老人家说话慢,忙开口,“我银沙教众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规矩而行,怎么说也算给了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两立,昆仑玉掌门未必就看得上这个面子。”虞舜卿缓缓拔剑,“老朽不才,请教银沙绝学。” “不敢当。”苏旷悠然提起长矛,松手。长矛自半空直坠而落,丈八矛身尽数没入雪里,只有矛尖还留在雪面上他这手功夫纯属投机取巧,适才说话时早已经力透雪层,长矛不过是落入半空之穴里。他上前一步,“虞掌门,咱们是文斗还是武斗?” 虞舜卿见魔教带着二十多个人就敢来砸场子,便知绝无易与之辈,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轻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术,于是随着话头就问:“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 “文斗。”苏旷亮了亮手里的叶子,又道,“至于武斗,那就请各位来除魔卫道了。” “老朽亦不愿坏了雪山规矩。”虞舜卿缓缓拔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松涛,我若战死,请你李师叔接掌点苍门户,告诉他,点苍虞舜卿,并未辱没侠道威名。” 他身后的年长弟子也拔剑:“二师弟,掌门旨意烦劳你传回山去。赵松涛得以领教教主绝学,幸甚。” 几个师弟互换眼色,齐齐拔剑:“请在场朋友做个见证,将我派虞掌门号令传回山去点苍七剑,全数在此。” 或许有人可以瞧不起侠义道的迂腐,但绝没有人敢嘲笑他们的血性。苏旷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们走错了这步,当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 他沉声道:“东海……老况,借剑一用。” 况年来赞一声好在场的魔教众人,只有他随身带的是洛阳城外铁匠铺里打的青钢剑。他随手一掷,苏旷接剑在手:“请。” 虞舜卿也不客气,起手便是七贤剑中的开门第一路“嵇中散义绝山涛平递书”。二十七斤的重剑无声无息,当胸递出。 点苍派渊源不若昆仑,威势不如丐帮,仅凭一套七贤剑法就可以独步天下,实在有它的道理。七贤剑闲澹疏散,偏以重剑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实步步惊心,剑剑写意。剑式杂而不乱,剑意正本清心,师徒七人这一施展开来,苏旷只觉暗室内处处剑锋,千人中人人掣肘,手里一柄剑越来越重,几次欲破,却不得罅隙。他勉强折腰,闪过面前的锋芒,虞舜卿却剑势一变,铁桶合围般逼上来,正是七贤剑的第二路“阮步兵穷途末路抱柱哭”。 苏旷兵刃之中最擅长的本是单刀,专走凌厉狠悍一路,平生数百次大战小战,几乎都是杀开血路破出重围,往往最后倚仗的是自身血气之勇,常常胜而不知所以胜。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横,大家用的全是杀招,谁敢留下后手?但此时机会太难得了,虞舜卿他们使的是一等一的剑法,又忌惮他的身份不敢逼杀,不知不觉间,已经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苏旷使的是一套精妙剑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学支撑,每到险要关头,立即剑作刀用,化险为夷。侠有双道,武无正邪,虞舜卿也动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的看家本领来不可,剑法忽然变得飘忽无定,已是七贤剑的第三路“山巨源何处闲庭可散步”。 这路剑一使出来,苏旷几乎要喊出声这和霍瀛洲的剑法未免太像了。霍瀛洲的武学精妙归精妙,但他一直都不大喜欢。那种剑法太飘忽,家伙也轻得不像话,在他这种使惯重手的人看来,简直就像是在狂风中打摆子,内也抖外也抖。此时见点苍派重剑驭轻,求其中正,心里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释九宫格的时候曾说过,一个人兼通数家绝学未必就是好事,因为数家技艺里难免有相克之处,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融会贯通。学得越多,路就越窄。自己喜欢的只会更爱,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进来。眼下差不多的剑法由两家使出,点苍派求中正,是因为他们自是名门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锋,是因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锋。凡是高深武学的精妙之处,哪里会不带着首创之人的影子? 原来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依旧是堕入套路。 此时虞舜卿剑路又变,“向子期羞题人间寻常壁”剑若巨笔题壁,已经招招向要害处招呼。 “来得好!”苏旷剑脊贴着虞舜卿的剑脊,右胯撞开身后一人,硬是把众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门,还有三路剑,烦请你一道使出来,我三招之内破之。” “好大的口气。”虞舜卿也动了决战之心,“教主神功盖世,三路剑哪里够用?” 他手一挥,七名弟子两进两退三不动,摆开七贤剑阵架势,将“刘参军披发跣足常载酒”“阮仲容心开天籁破八音”“王濬冲哀毁骨立自情钟”三路剑法补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绝杀。虞舜卿以“一路清风竹林剑”总领剑阵,当真是如同竹枝横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无空隙。 苏旷刚才一拖已经瞧准位置,脚下正是他掷矛之地,他足尖一钩矛尖,长矛挑起一道雪幕,铮铮两声,撞开两柄剑,一飞冲天。苏旷跟着矛身一跃而起,半空中迎上长矛,左足踏右钩,要借着这两样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戏高空凌击。 只是他人在最高处,正要半空转势,忽然大叫一声:“大家快跑” 虞舜卿这个不悦啊你人没下来,我跑什么跑? 柳衔杯却不笨,打个手势,抱起天笑扭头就跑庄梦蝶在雪山上勉强选了一块平地,背后是岩石积雪。他们看不清上坡的事态,而苏旷跳起来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口,能让他失声惊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苏旷确实震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远远的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数十丈的高头大马冲破雪雾而来。在他跃起到落下的片刻间,那雪马已经化作半壁山的千军万马。昆仑山只是小小地摇了一下脊背,他们就立即变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只蜉蝣。 谁也不是白痴,见柳衔杯这么惊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来了。虞舜卿也不管什么七贤八卦,跟着也跑。原本是比武艺的,立刻就变成了比轻功。只有天颜一个人不肯走,冲过去扶起庄梦蝶:“走” 庄梦蝶摇摇头。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看上去已经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正是他一生的梦四野无人,冰清玉洁的死亡。 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的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 天颜奋力一挣:“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 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了,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巨石和脚下岩石构成的死角。 “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就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脚点前五丈处裂开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岩一样暴起,再然后就没有人敢睁眼看了。 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但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了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 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此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响起,“是有人走过去了。” 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的颤抖。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震动已经很明显了。 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 “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 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 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了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去。 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了。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条雪道,下坡处白浪像云海一般缥缈,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地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 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纪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还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 “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把梦做完。 雪里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比画了一下“十”。 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儿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地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的一个和后头的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胸怀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 “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 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 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 “没用的。”苏旷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还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地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的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守护着它。” “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的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儿心思,何须我辈弄武?” 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 “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 苏旷差点儿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的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 丁桀眼里满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 “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真的?” 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疾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 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 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 丁桀口气里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堕入魔道?” “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了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儿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 第十七章 相逢岂应不识 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刃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的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的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会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地那么一搅,身边就空出了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的边缘飞出,带起漫漫落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接住将要落下的苏旷,向山下冲去。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了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看见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的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溅出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的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爬犁,整个身躯像蛇般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地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她忍着怒火道,“喂,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的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的后背:“准备好了?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的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 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开,这是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的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 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 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的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了关节。苏旷的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他左颈的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 丁桀看着手里那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 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地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要拿他怎么办?” “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异样闪过,“你是……十年前找过我的那个苏旷?” 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神里也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胡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 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 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 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丁桀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即使落在所谓的“魔教教主”手里,也没有丝毫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庸。 “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的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是怎么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苏旷身边坐下:“苏旷,我们走吧。柳衔杯没有你想的那么够意思,看见丁桀冲你来了,他直奔玉宫救他三弟去了……魔教归魔教,正道归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干脆当不知道得了。其实他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很快乐,不是吗?” “屁。”苏旷也不知道是懒得看丁桀还是不敢看,“眼看着就到而立之年的人了,装什么少年郎?我认识的那个阿桀,不是这样的南枝,优门里还有幸存的人,我猜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么幻术,我要去找他们。” “你疯了?他们现在在那一群人手里!”沈南枝激动起来,“你何必代丁桀做决定,非要把他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 “我……”苏旷猛转过头去。丁桀内力不错,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起来真的是阳光而活泼,唇红齿白,脸上有鲜明的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忧?他们都曾经在低迷时这么哼哼过,现在好了,人家真的忘忧了。 “有人上山来了!”沈南枝向山下一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领头那个乌发微卷,低着头,腰带上弯刀明亮是周野。 苏旷学乖了,一指点中丁桀的哑穴,顺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现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么样的。 周野也看见了苏旷,他迈开大步当先赶上:“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 打打斗斗一天的路,被这两具爬犁半个时辰冲下来。 苏旷关切地道:“周野,你没出事吧?” “这叫什么问候!”周野不满,浓眉一蹙,“风头都被你们魔教抢光了。路上碰见几拨人,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说是魔教重出江湖,还多了个年轻的教主我就估计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来有点儿疲惫,但笑得很爽朗:“怎么了苏教主?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哥我开心开心。” 苏旷反手把丁桀拽了出来:“请吧。” “你敢伤他!”周野勃然变色,拔刀就砍,“你变卦了!” 苏旷知道他非来这手不可,仰面避过:“你跟他叙叙旧吧,我们相识日浅,我也测不出他脑子坏到什么地步了。”他随手摘下周野腰间的酒囊,退出十步开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酒咽下,似乎都要冲开胸中块垒。 他看着周野由平静到惊诧,由惊诧到咆哮,由咆哮到无可奈何。周野几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阳城里数万丐帮弟子不会都洗过脑!你这样怎么回去,你怎么回去啊!” 周野不会明白,丁桀无论怎么做,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们是跟着那个在美人肩山窝里遥望星空的丁桀走到这里的,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苏旷,怎么办?”周野走过来,夺过酒袋,也灌下一大口酒。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本来是预备对付山上的寒气的,但就被两个人这么传来传去,慢慢喝干。周野的眼睛有点儿发红:“我猜到是谁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她不对劲,可没想到这样。”苏旷皱眉,“我之前是一个捕快,干我们这行,到了最后的时候,实在没有证据,就要赌一把。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幕后操纵者身后,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猜不透他的动机,可你就是知道他有个什么目标……这一路上,左风眠就给我这种感觉。总觉得她说得很少,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她一出现,整个事情就变得不可逆转。我一直在想,她要什么。权力?武功?财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去抓住的欲望。现在,我知道了。” 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过去?可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得问她,或者问你你临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丁桀答应过我不会带左风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变故。” “没什么特别的。”周野想了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啦,大概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口。然后他就叫我第二天动身,再然后,忽然决定收孙云平做徒弟。再然后……我想到一点儿不对,就去找他,但发现他去找风眠了。风眠在哭,痛哭。我想风眠也很苦,就没打搅他们。” 苏旷眼里有光一闪:“你想到有什么不对了?” 周野有点儿窘迫:“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柳衔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来以为是孩子出事,后来一搭她的脉,诡异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脉,又在月事里……” “月事?”苏旷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女人的事情我怎么懂?”周野脸都快红了,“我又没给几个孕妇搭过脉,乱七八糟的什么脉象没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儿吗,有什么事情她自然会和丁桀说。” 苏旷慢慢摇头:“那个孩子不是丁桀的。” 周野瞪大眼睛:“什么?” “丁桀从北邙山上下来,见到戴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苏旷伸手,三个手指轮流弯下,“不是戴行云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这下没人了,看来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周野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拢,拍拍苏旷的肩膀:“你行……看来只能是你的了。” “如果没有一个神秘人物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左风眠根本没有怀孕。”苏旷想起了她的那些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个孕妇,而且,既然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没有必要一直暧昧着不明说。”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脉象……”周野无法相信。 “你们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答案,谁也没有去证实一下,是不是?再说大家都是练武的,有时候未免太相信脉象。脉象总有可以改变的法子,想让肚子微微隆起来一点儿就更容易……这也是我想去问优门门人的缘故。”苏旷沉吟,“现在的问题是,周野,如果是你,你愿意回到你们那个……所谓的过去的好时光吗?” 周野明白了苏旷的意思。丁桀还年轻,不满三十岁,他现在的状况或许没那么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志得意满,顺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侠义,还多了几分妒忌死人的单纯。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担,轻装上阵。真要花那么大力气把他拽回这个阴冷纠缠的世界么?让他继续没有笑容没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撑着? 记得当时犹年少,十九州内皆兄弟,鲜衣怒马洛阳城,美人如玉剑如霜,携手许下宏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恨不得邀天下人同看我丐帮儿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周野看着远方,微笑,甩了甩长发,“不过,苏旷,我和你想的一样,他不是女人,是我们的兄弟。” 沈南枝脸上就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怪声怪调地讽刺:“两位男子汉,你们准备怎么办?就带着这样的丁桀上山?” “苏旷,信得过,就把丁桀交给我。”周野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我是副帮主,我带着帮主上山,总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样取道白玉宫,直奔冰湖。”苏旷握了握周野的手,“既然我们都许诺过,丁桀说得没错,这场游戏该中止了。昆仑派虽然不动手,但这场盛会何异于借天杀人。南枝,你以为呢?” “也好,”沈南枝看了看丁桀,“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全部告诉他?就像他当初说服你们一样?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连年轻人一块儿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脚,转身就走。 “呃,阿野,交给你了。”苏旷连忙去追,边追边回头,“你惹了个不该惹的麻烦。” 沈南枝一肚子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苏旷嬉皮笑脸地道:“南枝,帮我装一下这只手好不好?” “女人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沈南枝语速很快,一句顶两句,“我好像没看见你那群兄弟怎么帮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马后为你苏大侠效力吧?” “不要迁怒,那话又不是我说的。”苏旷戳戳她,“再说,周野也不是说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种人,一张嘴就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你笑嘻嘻地很赞同嘛。”沈南枝一脚踢起一大团积雪,“你不过是不挂在嘴上,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就觉得左风眠很倒霉,小时候被一堆哥哥们宠上天去,宠着宠着,他们就忽然大业为重女人靠边起来。这稍微闹出点儿事,嘿,马上就被骂成蛇蝎之心了。为什么?” 苏旷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谅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吧,如果你这种又坚强又美丽又义气又能干的女人再多一点儿,我保证他会说丁桀嘛,男人嘛,随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真是与时俱进。过来帮我揉揉腰,刚才摔得不轻。” 苏旷赶紧献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没完没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见过几个教主给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揉腰?”苏旷一本正经。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朋友真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烦,哈哈一笑就能过去。 “苏旷,说真的啊,我这次下山,会去找东篱。他想躲,我不想躲了。这么多年,我们该成亲了嗷!”沈南枝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见苏旷惊喜得说不出话,扶着腰笑道,“干吗?舍不得我嫁人还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苏旷是真的高兴坏了。这一对好朋友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多少年来躲躲闪闪,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明明彼此深爱,就是不切入正题。 “大概会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你要记得,下山之后尽快来武夷山,我们缺个主婚人。”沈南枝面如桃花,“你不会不给面子的,对吧?” “那是自然。你们的喜酒我要是还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备一份贺礼哦,我也不要别的,你要记着,平安下山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一定要活着来喝我的喜酒。没有主婚人,我是不会成亲的。”沈南枝望着他,“阿旷,我不知道丁桀对你有多重要,但要记着,你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们都不是什么侠义道人物,当心昆仑山血流成河。“ “傻丫头。”苏旷骤然间有点儿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衔杯带着魔教众人直闯玉宫,他们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骤然间又跌至谷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号称“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关头,冲进人群里的总是这个姑娘。她有点儿胖乎乎的,但不影响自诩“天下第一美人”;她爱发脾气,但从不抱怨;她爱开玩笑,但也能看得见朋友玩笑下的阴霾;她说自己无情无义,但只要交给她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好……苏旷轻轻抱住她:“我有点儿吃东篱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云?等她回来,引见给我们认识,以后沈家和苏家,就是世交喽。”沈南枝畅想未来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她一手推开苏旷,拔下靴子,倒一倒里头的积雪,“阿旷,拿出点儿你往日的豪气来,别婆婆妈妈的。谁挡路就灭了谁我们走!“ “挡我者死。”遥遥地,柳衔杯回声一般,也发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块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在埋伏着,正待发出伏击。但他们没有想到,被伏击的对象居然敢从下向上抢先发动突袭。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种剑与剑的对决,成败往往就只在分秒之差。 天颜手里拿的是天笑的剑,一路走来没怎么大打出手。冰雪四子伤了两个,多少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天颜擅长的是长兵刃,近身搏击本来就不是她的专攻,当头一柄刀落,而她根本躲都没躲。 “天颜”天笑吼着。只是,那两条身影乍合的瞬间,天颜手中的剑已经自那人裆下刺了进去,同时猛折腰,整个身躯几乎反弯成一个环那人的刀锋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前。 双双坠落。这一剑从裆下直穿过后腰,那个人像铁板上的虾,跳了两跳,身子痛苦地一弯,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这个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儿怎么会下这么辣的手? “我让你留活口!这种活口还有什么用处?”柳衔杯不悦。 天颜嘴角一弯,正待反驳,却被天笑扯了扯后肘。她单膝跪下:“是,属下该死。”接着足尖一点地,向第二道身影冲了过去。 柳衔杯没有多做追究,只是觉得诧异天笑受伤之后,天颜疯了一样卖命,她出剑之狠下手之快,几乎已经和闯荡多年的老杀手有一拼。 只有天笑明白为什么。天荡的腿伤还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他的伤恐怕要静养两三个月才能动手。只是转眼之间,柳衔杯对他的态度就已经变了,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在队伍行动慢下来的时候,还会对他不满地皱皱眉头。 天颜在内疚,只是做大哥的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补偿的方式。 除了内疚,愤怒也在慢慢滋长,但天颜什么也不说,只将满腔戾气发泄在剑上。十三个人,她剑下放倒了四个,包括领头的老大天赋,功底,训练……她一样都不缺,只缺实战。 夜羽阁的十三飞天都已经倒在了雪地上,染出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只盼眼前这个老头子能干脆地结果了他们。 柳衔杯蹲下,摸出一柄只有食指长的小银刀,轻轻剜进了面前一人的胃部。那人的一声惨叫还没出喉,柳衔杯已经左手一抬,砸在了他的下巴上,将惨叫变成了闷声。 柳衔杯的脸比冰雪更冷,眼睛里全是杀气。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气,从腰带中拈出个扁扁的水晶匣子来,里面是无数针尖大小的小虫。 天笑脸色一变:“尸蛊!” 柳衔杯咬咬牙,用银刀挑出一个小虫,就要往面前那人的伤口里送一只满是皱纹斑点的手握住他的手腕:“二弟!” “大哥,丁桀翻脸了,我们没机会了。”柳衔杯不回头,“不用千尸伏魔阵,我们怎么见三弟?” “我不信三弟愿意让我们这样见他。”况年来毫不退让,“衔杯,我不会看着你伤天害理。” 柳衔杯回过头,瞳孔里有夜一样的黑:“大哥!我们三十年没有伤天害理,可最后是什么结果?这世上有谁对得起我们?千尸伏魔阵我早就动用过了,杀一个是杀,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些人活该!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难道不该死?他们没杀过人?只要杀过人,按朝廷律法就都是问斩既然是该死,尸首给我用用有什么不对?”他一个个指过去,“你认得他是谁?他是谁?大哥,你醒醒吧!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三个,没有别人可信!天下有谁你我杀不得?老三现在不知怎么样,说不定还生不如死……咱们发过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忘了?你要真说侠义,咱们现在就扭头下山,免得再造杀孽。” 况年来的手在抖。 柳衔杯抓住他:“大哥,认命吧。我们还有几年活头?救出老三,也就死而无憾了。” 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况年来的手抖得更厉害。 “放了他们也是活不了,你看看这血流得。大哥,种上尸蛊其实……人没那么痛苦的……”柳衔杯一点点推开他的手,声音像在蛊惑,“你转过身,别看,啊?” 况年来的手落了下去,断了似的坠在半空。 “不行!”天颜冲过来,“我们答应过苏旷的,你忘了?” “是丁桀先翻台,怪不得我。”柳衔杯对天颜可没那么客气,“滚开!” 天颜挡在地上那人面前,手有点儿颤抖,剑上还有血珠,但口吻很坚定:“除非你先杀了我!” “天颜!”三子和柳衔杯同时大叫,柳衔杯怒不可遏:“大胆,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是你不是我。”天颜缓缓地横剑当胸,她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三十年前弃教而出的是你,把这群武林中人引到回望崖的也是你!勾结丁桀的是你,现在毁约的还是你!柳左使,你以为我银沙教教主是喊着玩的?你当众乱立教主是什么罪过?现在扔下教主又是什么罪过?银沙教哪里对不起你?这三十年,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日子吗?好,你愿意回来,还是当你的左使,有人欺负你兄弟,我们给你报仇可你刚才说什么?说世上除了你们三个,有谁杀不得?你下一个要杀谁?我哥?他伤得很重,是你的累赘吧?” 柳衔杯的手也慢慢向剑柄移去。 天颜冷笑:“你敢杀我?你终于敢动手了?这两天我们打了七场仗,柳左使,你一直在保存实力,是不是?” 她年纪小,但牙尖嘴利,分明在逼着柳衔杯翻脸。 “天颜,跪下!”天笑捂着胸口走过来,当先跪倒,“小妹忤逆,请使者恕她年少无知。” “哥”天颜委屈,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跪倒了。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唯兄命是从。 天笑虽然和天颜一样年轻,但说话的分量大大不同。他毕竟是四子之首,而冰雪四子是银沙教近年来最杰出的后生,合教上下寄予厚望。他平时很少说话,一旦开口,这面子柳衔杯不能不卖:“罢了。” “启禀使者,”天笑叩下头去,“无论如何,现在昆仑山上人人知道苏旷是我教教主,总不能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依属下之见,眼下情势未明,若苏教主真的已经死在丁桀手下,我们再报复不迟。否则,岂不是自断后路?” “你……抬出苏旷压我?”柳衔杯蹙眉,似乎在估算眼前的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气。 “不敢。只是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若是再有纷争,恐怕左使的心愿也难以达成。”天笑第二次叩头,“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银沙教几乎因为内讧而被外人所灭,诸位长老因此立下教规,一人之亲友,即为合教之亲友。袁不愠袁先生既然被羁押在白玉宫,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衔杯笑起来,摸了摸天笑的头颈,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有你们哥儿几个这句话,我就放心咯。好,不杀人,药扔下,我们走。以后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着柳衔杯走远,天颜扶起天笑,“这老狐狸,以后必定会防着我的,你干吗呀?” “你根本杀不了他。更何况,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存心死在这山上了。惹出乱子,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后不必这么抢着出手,我们等苏旷,他一定会来。” 才不过两天工夫,他们都有点儿怀念那个挂名的教主了。至少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一定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了天笑那遏制不住的喘息声。他整个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围所有的空气。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凭一个年轻而强壮的身子硬撑着。除他之外,受伤的还有五人。别的门派有了伤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医,但银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个黄昏,他们看见了昆仑玉宫。 那本来不过是个普通的白石建筑,甚至很是简陋粗糙,但在这个地方,就大概可以称之为奇迹了。它大约二十丈长,七丈宽,双进,凿平了峰顶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进高与山平,后一进高出峰顶一丈。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围拢供奉着的就是冰湖。落日仿佛为玉宫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衬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在俯瞰茫茫的雪山。而金冠上最夺目的一簇光芒,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顶端,上面雕刻着五百年间无数男儿的梦想和荣誉。 天笑他们看得快要痴了,而柳衔杯草草在雪面上勾了一幅草图:“午夜动手,我们从东峰侧面攀过去,如果不愠说的那个天窗还在,跳进去就是昆仑的藏经阁……天笑,你们六个留在这儿休息,临走时我们会把帐篷布置好,等我们回来。” 天颜看看哥哥,天笑的嘴唇都开始发青。她恳求:“至少让三哥留下照看大哥吧,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高来高去也不合适。” 柳衔杯难得通情达理:“好,就这么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担心,你还这么小,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或许是因为三弟就在咫尺之遥,他第一次笑得像个长辈,慈祥极了。 山顶的风送来欢声笑语,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约战,还能听得见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在高呼:“丁帮主丁帮主” “唔,丁桀还是到了。”柳衔杯屈指一算,“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他们一起蜷缩在山崖一侧的灰色岩石的阴影中。这里是个死角,四周依势堆着积雪,搭起的又是同样的灰白色的篷子,即使离近了细看也未必能看出有人在此埋伏。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是因为昆仑山太高,正月里的最后一弯残月使足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今夜无星,月亮像黑色天幕中露出的一线血红的眼。 第十八章 凭君召我魂魄 “抱紧我。” “再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 肌肤紧紧地贴着肌肤,拥抱无隙,几乎令人窒息。唇和唇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尝到了咸的汗水和甜的血腥。被褥已经卷曲到不成样子,冰冷的石板烙着滚烫的背……左风眠一阵战栗,而这战栗更刺激了丁桀的野性。 “对了,风眠……” “嗯?”左风眠鼻子里哼出一声甜蜜的诱惑,“什么?” “没什么。”还是不要扫兴的好,丁桀的声音已经变得粗哑,“你知道我要什么。” “是啊……”左风眠媚眼如丝,双手勾着丁桀的脖子,分开了双腿,“来吧,回家。” 回家……门外的周野刚刚举起手,又放了下去。他不是故意要听这些不堪入耳的对话,但是一回到玉宫,丁桀就被左风眠拉走,他不确定一路上讲述的事情经过丁桀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解开丁桀的穴道是个冒险的举动,但不管怎么说,丁桀并没有向别人吐露一个字。 呻吟声,喘息声,带着痛楚的轻呼声和带着甜蜜的欢笑声……隔着一扇门,如狂风暴雨。 周野快要把牙关咬碎。这是那个女人要的么?转回生命的岔路口,拿回当初没有拿到的东西? 他想要离开听房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软而糯的问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忘了。”丁桀凶起来,“女人上床的时候不要多嘴。” “说嘛……”又是一阵咯咯的轻笑和翻滚声,“抱着抱着,你偷懒。” 丁桀像是恢复了平静:“后天就是二月二,风眠,我们回去再玩好不好?老夫老妻的,不争这一时,啊?” “谁跟你老夫老妻!”左风眠慵懒起来,“阿桀,让他们闹他们的去,你还争什么?” “风眠,我想静一静。” “我讨厌你静。”声音里添了点儿撒娇的意味,“我问你,你又不说。阿桀,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丁桀顿了顿:“风眠,有人告诉我……卓然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会?卓然好好的在洛阳,你胡说什么?”左风眠的声音变得飘忽,如梦中歌吟,“告诉我,你见到谁了?苏旷还是周野?” “两个……”丁桀的声音里带了点儿迷迷糊糊的睡意,“风眠……他们……说……的……是……真的?” 左风眠的声音带着祭司一般的神秘和威严:“当然不是。阿桀,看着我,好了,慢慢闭上眼睛……听我说……那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你……” 周野忍不住了,一掌震断门闩,闯了进去他一眼看见的是左风眠赤裸的背,她双手扣着丁桀的脸颊,双眼盯着丁桀的双眼,似乎要透过他颤抖的眼皮看到他心里去。门开了,左风眠却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出去。” 周野一拳砸在墙上:“我出去?让你再施展一遍妖术?” “这不是妖术。”左风眠的手指滑过丁桀薄薄的嘴唇,似乎在赞赏他的相貌,“我只是想让他忘记一些不该记着的东西。阿野,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你不也一直希望他能忘记你们之间的芥蒂?出去吧,我不会伤他。” “我不会让你这样对他!风眠,得罪了!”周野一咬牙,就要上前,却被左风眠一口喝住:“站住!他现在睡得很深,你确定能喊他起来?” 周野果然站住了。 “你还是那么莽撞。”左风眠终于转过脸来,在昏暗的屋里,肌肤显得透明,有细细的青色血管暴涨着怒火,“出去!他现在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周野不想看她的身体,眼睛只好盯着脚尖:“风眠,阿桀喜欢你,天下皆知。既然你出来了,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多好?你骗得了他,能骗得了自己?你今年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风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 左风眠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子,她的腹部果然已经平坦,看上去还是平静而乖巧:“这样做又怎么样?你们有计划?抱歉,因为没人告诉我。阿野,你们梦寐以求的,我瞧不起;我想要的,你们瞧不起。那就这样吧,何必那么假惺惺?你们想要的,不就是他这条命和他这身武功?你们有谁为他想过?他和你们在一起,可曾快乐过一天?出去不要逼我玉石俱焚!” 周野默默后退。左风眠真的疯了,短期内接连施展两次催眠术,可以想见她对丁桀脑子里的一些“东西”怕到什么地步。这样的女人,经不起任何刺激。 他的手刚碰在门闩上,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进来,向他的手臂抓去。他一把反扣住那人的脉门:“什么人?”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个人脉门被扣却毫无感觉,只径直向里走。灯光灰暗,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得见一对漆黑的眼睛,带着不是活人的气息。周野所有的记忆一起复活是他,洛阳城里的僵尸,千尸伏魔阵! 他本能地一刀劈在对面人的胸口没有用,这不过是具尸体而已。他后退三步:“风眠,喊丁桀起来,快!”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就这么鱼贯而入,默默地把手臂对准了三个活人的方向。 “丁桀!”左风眠尖叫起来,但丁桀依然睡得深沉。左风眠几次三番地努力镇定着情绪,可声音里总是带着惊慌。 周野看着自己的手黑紫色的尸气正在急速蔓延。他的心冷了:“风眠,静下来,这儿交给我。”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刀从眼前张开的大口里砍了进去,内力所及,那僵尸的头颅顿时碎成齑粉。他一手把眼前的僵尸扔了出去,而另一个僵尸已经向床边走去。周野斜冲过去,横臂抱着那具僵尸,猛地撞向第三个。他肩头一痛,已经被某个僵尸一口咬中。周野已经彻底疯了,反手一刀砍下那颗头,因为用力太猛,在自己胸口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黑色的。他抓着那颗头的长发,流星锤一样地四周乱抡,毫无章法可言。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僵硬,但每块肌肉都在剧痛。 他的刀砍向第三颗头的时候,手上已经毫无力气。那具僵尸的脑袋半垂下来,双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阿野?”丁桀终于醒了,但显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不确定眼前是噩梦还是真实。 周野挥手把弯刀扔了过去他用不着兵器了,现在他的躯体就是武器:“有毒!接着,当心。” 他抱着那具尸体滚在一起,徒手把那半拉脑袋撕了下来,竭力向地上砸去:“阿桀快啊” 丁桀捂着额头,他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像是一张垫纸,斑斑点点条条画画的,留下无数前面书画过的痕迹,似乎是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左风眠说的过去,周野说的过去,刚才朦朦胧胧听见的对话……他的梦境一张张被人揭走,他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等一等!他猛地睁开眼睛。 “阿桀……”左风眠惊恐不已。这种极深状态的昏睡被突然唤醒,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且……刚才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就已经被打乱,她没来得及给他一个“曾经”。 “快来人哪!出人命啦”外头有惊呼声,看来他们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整个玉宫都被凄厉的惨叫唤醒了,“禀告玉掌门!快禀告玉掌门!” 掌门? 像是听见了召唤的咒语,剩下的三具僵尸顿了顿,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梆!第一个撞在墙上,然后僵直地转身,这一次毫不费劲地找到了门。 左风眠裹着被单跳下来:“阿野” 周野浑身都被撕裂了,尤其是上半身,根本就是惨不忍睹。毒气早已侵入他的心脉,他只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他看看自己的身体,不服气地笑:“怎么苏旷和卓然就能对付那么多呢?是我没用?” 一口气泄了,他的脸色急遽变得乌黑。左风眠伸手想要摸他,周野吃力地扭过脸:“别碰我……阿桀……” 左风眠的眼泪掉在地上:“对不起,阿野……我不能答应你。我没有了行云,没有了卓然,没有了你……我不能再没有阿桀。” 周野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几次三番努力未果。他像是有无数话要说,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他看着懵懂走近的丁桀,向左风眠伸出一只手。左风眠浑身一个激灵,后退一步。 丁桀好像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阿野!” 周野猛然跳了起来或者说,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跳了起来,但他的肌肉和关节早就坏死了,双脚一离地,整个人立刻摔在地上,再也不动弹。 他保持着一个俯卧蜷缩的姿态,像很多年前,戴行云在母豹子尸体下发现的小男孩一样。 一样的僵尸,卓然的死和阿野的死……丁桀终于崩溃了,他脑海里没有了长卷,只有无数个断章冲上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头向墙上撞去,像要把满脑子的杂碎全都撞开。 左风眠连忙伸手去拉,丁桀随手一摔,她已经被重重扔出五尺开外。 左风眠这才发觉,这男人其实是一头猛兽,那可怖的力量远不是她可以驾驭的。 丁桀木然地坐着,鲜血从额头上慢慢流下来,流过脸颊,流过胸膛,滴在自己的手上。掌心纹路鲜红,哪一条才是他的命运? 他缓缓站起来,慢慢地穿上衣服,仔细地束紧袍带,甚至还顺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扯下一条床单,一圈一圈裹在周野的刀柄上。 “阿桀,你去哪儿?”左风眠惴惴地问,“你要做什么?” 丁桀摇头,拉起床单,回身抱起周野的身体。这个小豹子忽然安静下来,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他笑笑,向外走去。 左风眠愕然良久,她抱紧了肩头,慢慢蹲了下去。她已经够坚强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接受云雨之欢时,被六个僵尸冲进来搅局。 丁桀还是走了,把她一个人和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留在一块儿,又一次和他的兄弟离去。 ……一个人留下,又是一个人留下!在最后的关头,永远是他们并肩作战,而自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左风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外走。这儿是藏经阁左侧的客房,招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贵客以及眷属们,但现在只有几个昆仑弟子在小步奔跑,清点着伤亡人数,都是一副慌而不乱的样子。 “丁夫人?”有人眼尖看见了她,被丁夫人裹着床单赤着双脚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坏了。 “人呢?丁桀呢?”左风眠露出个优雅的笑她喜欢这称呼。 那弟子指了指石梯:“丁夫人,下面乱得很,您还是……” “江湖人真恶心,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左风眠伸手比画了一下苍蝇,险些春光乍泄,“多谢你啦,我要去喊他回家。” 她赤着脚,裹着薄薄的布单,脸已经冻得乌紫这儿可是昆仑山巅的寒夜,一旦出屋,就是足以冻死人的冷。 “这位夫人这儿不是有毛病吧?”一个年轻弟子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不想活了?人家不拘小节,你管不着。”年长些的那个敲了师弟一个栗暴。 一团黑影,快得看不清面目,从她身边冲过。左风眠想要招呼,却没有出声她的脚底碰上石板,已经活活冻上了,略一提足,就是钻心的疼痛。 “出什么事了?”苏旷却停了下来,他虽然一路不大喜欢左风眠,但见她落到这步田地,心里还是一软,“丁桀呢?” “不用你管!”左风眠强行迈步,左脚底撕下一层血肉来。她还要往前迈步,苏旷一俯身抄住她的脚踝:“你的脚不要了?” 一股暖暖的内力春风化雨般直入涌泉穴,左风眠冷笑:“不用你装好人。” “你记不记得,我刚被放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气,那时候你告诉我,总有一个人要先解释?”苏旷慢慢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继续将内力递过去,“左……左姑娘,一灯之惠,苏某永世不忘。只是你给了我和丁桀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 “哈?你是想喊我戴夫人吧?”左风眠咄咄逼人,“我曾经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其实你们也不过是一路货色。你们有大事,有情义,我就是个弃妇而已。苏旷,不要跟我提洛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时留下你你让丁桀把我一个人扔在兰州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一灯之惠?你不许丁桀带我上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死了,我情何以堪?你真虚伪!姓苏的,你直说你恶心我这种人不就算了?两面三刀,破坏兄弟交情你就是为这个才抢走他的,是吧?” 这半辈子过下来,就算和兄弟抢女人抢得很失败,怎么也没沦落到和女人抢男人的地步吧?苏旷用最大的真诚说道:“如果丁桀醒过来,我可以当面道歉,保证日后以嫂夫人之礼相待,绝不会再绕过你。” 左风眠摇头:“没用了,阿野死了。” “周野,死了?”一股血涌上来,苏旷僵傻了。他想过很多种结局,但没想到周野会第一个牺牲掉。这个男人和他一样喜欢使快刀喝烈酒,有义气有决断,他早就想什么时候好好和他交上一场朋友,可是“怎么死的?” “千尸伏魔阵,阿野护着我和阿桀。”左风眠木然摇头,“阿桀如果醒过来……就再也不会原谅我。” “你想的是,丁桀会不会原谅你?”这一刻苏旷彻底明白了。这是个真正的没有长大过的小女孩,她的世界分成“我的”和“不是我的”,而这划分的疆界从丁桀走出她的世界的那一刻起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好,只是她应该在烟雨江南的深深宅院里,对着锦绣诗书随便做个缱绻悠长的梦,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崇尚血和火,在快刀和快马之间猎猎作响的江湖。 “包上脚,回屋去,只要丁桀不死就会来找你。”苏旷递过皮袍,“我求你一次。” 他转身,左风眠在他身后说:“小心玉嶙峋……你还记得你到洛阳的时候,昆仑的使者刚刚离开……珠胎暗结和深眠术,都是他教我的。” 左风眠下定了决心,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昆仑掌门玉嶙峋?此人已经年逾七旬,德高望重,即使昔年的汪振衣复生,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玉师兄”。 玉宫里已经一片混乱,苏旷全力向打斗最凶狠的地方奔去。 那是长廊尽处,玉嶙峋的书房。 十七个魔教杀手已经被分割成三个小团,天颜和天怒在死命同玉嶙峋缠斗。玉嶙峋长须白眉,皎皎如高山积雪,想来是不愿和后生晚辈动手,一招一式间自留分寸。但饶是如此,他数招之下已经稳住了局面,宽袍大袖下的深厚内力渐渐递出,天颜和天怒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失了灵气。 “装模作样!哥,我们宰了他!”天颜手一抖,冰剑上一股寒气直袭玉嶙峋小腹,天怒手中的刀横斩出去冰雪四子几乎是出娘胎起就开始配合,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将玉嶙峋的退路封死。 玉嶙峋左掌在腰间一拍,一柄湛若寒潭的长剑跃上手来。一旁的狄飞白只看得心跳不已那就是昆仑镇山之宝摇光剑。这一对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逼着玉嶙峋动兵刃,即使死在昆仑山上,也不白走这一遭了。 “玉掌门手下留情!”苏旷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伸手把夹袄扔了过去。那夹袄出手时还是一束,到了玉嶙峋面前,已经是皇皇一大片。玉嶙峋左手拍在袄子上,肩头一晃,脸上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振衣千仞岗?苏教主会我昆仑功夫?” 这遥发软暗器的功夫,正是昔年汪振衣的成名绝学。海上女霸王云小鲨曾经凭一条鲨齿链纵横四海,正是融合了长鞭手法以及父亲的武学。 苏旷这一出场可谓四座皆惊,满屋子都是长裘短袄,只有他一身天青绸子的秋衫,真是遗世独立,风度不凡。苏旷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惊艳地仰望,一时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捡回来穿,气沉丹田,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天颜一声欢呼:“苏旷!你终于来了。” 她喊得欢欣鼓舞,如见亲人。十七个年轻的杀手都是一脸如释重负,好像是一路艰辛可以到此为止。苏旷心里一酸柳衔杯好狠的一步棋,倾其手下直逼玉宫中枢,书房里有昆仑的掌门,玉宫之中有数百名昆仑弟子,玉宫之外有数千个武林高手……换句话说,这十七个手下一旦挑明,全是弃子。他呢?他去了哪里? 来不及问话,近门的昆仑弟子忽然一阵骚动,尽数向后退,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天颜打眼望去,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大哥” 慢慢走来的三具僵尸,打头的,居然是天笑。 书房再大也是有限,三四个躲闪不及的立刻就挨上了僵尸的身体,倒地翻滚,哀号不已。 这毒性之烈,众人闻所未闻,门前立即空出老大一片地盘来。狄飞白转身:“掌门示下,如何是好?” 不听“掌门”这两个字还罢,一听“掌门”二字,三具僵尸齐齐向狄飞白走了过来。 苏旷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当初只是一片指甲,就差点儿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尸蛊之毒,实在让他闻虎色变。他想也不想就出言提醒:“大家小心!尸蛊蛊虫在后脑下颈骨处,非碾碎头颅除不掉这种怪物。玉掌门,书房狭窄,快让大家出去。还有,‘掌门’二字万万不可提起,这是召蛊的口令。” “苏教主可以提?我昆仑弟子提不得?再者说,这等怪物也是贵教的妖物,何必贼喊捉贼呢?”玉嶙峋缓缓地道,“众弟子听令,大家动手,把这妖物剁成肉泥!” 蓦然想起左风眠的话,苏旷不禁和玉嶙峋对视了一眼,彼此似曾相识。 苏旷心头一阵狂跳玉嶙峋嘴上说得凶狠,实则绕过魔教众人,非要昆仑弟子和僵尸血拼。管他正牌不正牌,他这个教主可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按照常理论断,怎么着也该先拿他开刀才是。 只是天下门派令出如山,弟子们已经一拥而上,上手就是精妙至极的剑法。但一切虚招实招剑花剑气对这三个尸首根本就无用,眨眼间,昆仑弟子已经倒下了四个。 狄飞白眼睛发红,一剑猛挥,将一具僵尸自左肩至右肋斜劈为二。但他没想到那僵尸还能动弹,被砍掉的上半身直向他蹿来。狄飞白大惊后退,天笑已经一爪向他脊背抓去。 苏旷一跃而起,喝一声“玉掌门,况年来未死”,斜推开狄飞白,抓起把剑就向天笑后颈砍去。 天颜才不管什么僵尸尸蛊,那是她的大哥。她惊叫一声“不许杀我哥”,一剑格住了苏旷的剑。魔教的那群年轻人也在喊,“阿龙!”“小五!”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们的兄弟,不能让外人就这么剁了。 苏旷天笑天颜三个人都是一抬手的工夫,哪里来得及变招?天颜人在苏旷和天笑之间,天笑的手反向她的肩头抓去。 天怒惨叫着:“大哥!天颜” 天笑喉头咕噜一声,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他的手臂不听使唤地向前一挣,挣下一块黑色的肉来。 天颜看呆了,所有人都看呆了。天笑厉声吼着,他的腿要向前迈,胳膊僵直地砸在腿上;手要向前伸,嘴一口咬在手上;血淋淋的嘴要张开,双臂却死死地扼住喉咙……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长长的手指在胸口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但就是没有让自己前行一步那是他的小妹,他知道的。 “大哥……”天颜浑然忘记面前不过是一具毒尸,懵懂地想要一把拉住天笑的手。天笑嗷的一声叫,右手硬生生地把左手掰了下来。 苏旷一把扯住天颜,右手几乎要把剑柄捏碎这根本不可能,蛊虫在脑中控制着脊柱,这些人明明已经死了,天笑怎么能认出他的妹妹?是凭着十六年从小听到大的那声撒娇的“哥”? “天怒,你是男人,给我拉住天颜!”苏旷的声音也在发抖,“银沙教众,不得上前半步!” 他竭力把天颜向后一扔,咬牙一剑狠劈他砍得很准,正中天笑的后颈中枢处。他不想再看那副熟悉的面孔,抖手一挥,剑锋带着天笑的首级斜钉在墙上。 “大哥!”天颜的眼泪和着尖叫声夺眶而出。 那些年轻的男人没有哭,也一个个死命地咬着牙。 天怒浑身一震:“天荡呢?我弟弟呢?其他人呢?” “阿维呢?”“卢螃蟹呢?”“皮皮夏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留下了七个兄弟,六个伤者和一个天荡,可现在来的是三个人其他人呢? 这群年轻人自离开回望崖后,第一次面对自己人的死亡,而且是这样惨烈的死亡。他们的愤怒渐渐汇聚:“苏旷我们不打了,我们要去宰了柳衔杯!” 玉嶙峋脸色一变。 “魔教中人果然是心狠手辣,自己人也不……”狄飞白刚刚冷笑了一声,苏旷就一掌切在他手腕上,回手夺下剑来,剑尖直指他咽喉:“你有种再说一个字,我怎么把你扯开,就怎么把你塞回去。” “你以教主之尊,何必吓唬一个普通弟子?”门外,丁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还在择人而噬的僵尸,抱着周野的尸体,一步步走进来,“来呀,我们打。” 他慢慢地把周野的尸体放在角落,慢慢握住弯刀,轻轻地道:“阿野,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他已经旋风般转身,一柄弯刀在一个僵尸咽喉上一转,那头颅顿时飞起,旋转着砸在另一个僵尸的脑袋上。眼力差的连他出手也没看清,就已经看见两具僵尸一起倒下,两颗头砸得分不出人来。 丁桀血淋淋的刀尖一指苏旷:“轮到你了。” “你他妈真以为我怕你?”苏旷被天笑的死刺激得怒火中烧,牙一咬心一横反正丁桀就这德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打吧。 “那最好。”丁桀又是一记旋风刀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地出手,都已经用上了十成力道。两柄刃的破空声几乎合而为一,半空中金铁一声大噪,咄!狄飞白的玄铁长剑中断为二,半截剑锋飞出,半截剑柄苏旷也是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围观众人见丁桀一招之内就击飞了对手的兵刃,震天价喝起彩来。 苏旷默然。他看着丁桀死死地握着刀柄不放,虎口流下一道鲜血来丁桀的意思很明白,用周野的刀为周野复仇。 “我们动过手?”丁桀闭了闭眼,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摇摇头,“你去找把像样的刀来,我们重新打。” 天怒反递过刀柄:“教主,给天笑报仇!” 苏旷一愣,整个人清醒下来连天笑都能拼死不被人当刀使,我和丁桀较什么真?他傻了我又没傻,两败俱伤,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他不接刀,摇摇头:“丁帮主武功盖世,在下佩服至极。只是此间事怕是有些误会,银沙教上山,绝无恶意。” 丁桀冷笑:“好说,不知苏教主所为何来?” “这个……说来话长。”这一回轮到苏旷哑口无言了,然而世间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既然走到明面上,即使说我是捣乱来的也要有个由头。 苏旷眼珠一转:“丁帮主有所不知,昔年昆仑掌门汪振衣与敝教霍瀛洲霍教主曾经惺惺相惜,握手言和,留下的遗愿便是令我拜谒诸位英雄,让我银沙教洗脱魔教之称,可以光明正大,行走江湖。” 狄飞白脱口而出:“胡说!你们一路重伤我四十七名同道,这难道是以武会友不成?” 苏旷继续侃侃而谈:“既然是切磋,刀上不长眼,流血负伤也是家常便饭。这玉宫里受伤之人恐怕有数百,难不成人人都要记仇,新增一轮门派恩怨?再者昆仑执天下牛耳,这雪山之会应者云集,一路雪原上死了多少人?雪崩路滑天灾人祸又死了多少人?真要算账,找天算不成?”他眼光四下一扫,声音转而柔和下来,“更何况,我若真想与各位为难,断然不至于带着几个后生晚辈贸然闯宫,那岂不是自寻死路?玉掌门,昔年汪掌门仙逝之前,也曾担忧昆仑绝学失传。冰湖之会后,我有兴致和各位切磋印证,互补缺漏,不知你意下如何?” 玉嶙峋没说什么,狄飞白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地盘算开了。丁桀一进门就耻笑苏旷以大欺小,他堂堂掌门大弟子自然不快。汪振衣死后,掌门的位子反而要他师兄来接掌,可见昆仑后继无人到了什么地步这位突然而来的苏教主若是真能“切磋切磋”,这可比当好东道主来得实惠得多。 狄飞白立即客气了三分:“不知苏教主是汪掌门什么人?” 苏旷脸皮也厚,直接拖了云小鲨下水:“女婿。” 狄飞白脸色一变:“汪掌门有后人?” 苏旷知他心意,一笑:“拙荆继承岳母家业,率领云家船帮遨游海上,待归来之日,必要拜会玉师伯狄师兄。” 狄飞白的心放下了大半:“想不到苏教主也算我昆仑半子啊……” 玉嶙峋见狄飞白眼看就要与苏旷称兄道弟,脸色一峻,指着地上尸首:“慢着,这,苏教主又做何解释?” “这孩子才十六岁,这两个兄弟不过二十岁,都是我银沙教中的后起之秀,不知多少人寄予厚望。玉掌门,我何必自毁长城?”苏旷脸色也是一沉,“不知袁不愠袁大侠现在何处?” 玉嶙峋眼光一闪:“与你何干?” 苏旷话中有话:“况年来柳衔杯联袂而来,要救三弟脱困,袁大侠若在,我想请他去见二位义兄一面,免得柳衔杯再造杀孽。” “苏教主倒会撇清,万事向柳衔杯一推了事。”玉嶙峋有冷笑神态,“袁不愠已经死了。” “可惜。”苏旷也不吃惊,“玉掌门你有所不知,岁寒三友本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况年来况叔父,着实是个温厚达观的长者,扬州城内无人不赞。这一回绝处逢生,也算是侥天之幸……汪霍两位前辈若当年就能达成此事,三兄弟安享天伦,又怎么会有今日局面?我只可惜泡叔,他风烛残年奔波至此,看见柳衔杯如此行事,必然难过,又见不到三弟一面,也不知会不会……唉!玉掌门,袁不愠是你师弟,柳衔杯是我门下使者,你我同去见见他们,此事也该有个了结。不知你意下如何?” 玉嶙峋袍袖一指:“请!”他步履匆匆,当先而出。 苏旷只觉得冰天雪地,浑身是汗。眼下终于熬过了这一关,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丁桀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汪霍两位前辈?” 苏旷左右一瞟:“言多必失,果不其然。” 丁桀目光如电:“你不是魔教教主。” 苏旷微微一笑:“你也没有戳穿我。” 丁桀吸了口气:“汪振衣和霍瀛洲真的有遗命?” “我杜撰的。”苏旷笑得很得意,“我觉得他们应该有这个意愿,你说是不是?” “是。”丁桀看着苏旷,“我越来越觉得你眼熟。” “眼熟?我们两天前刚见过,我的袜子还没你的脑子洗得勤快……”苏旷对左风眠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吧,只要你还是丁桀,我们还可以再认识一次。” 丁桀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记住你说的话……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门外甬道处,左风眠倚墙而立,泪满眼。 第十九章 冰湖鬼唱兄弟歌 血,到处都是血。 玉宫后进的整整一层,被用来照顾伤者今年的伤者特别多,或许是因为不少新生门派等着出头露面,或许是因为今年那一场暴风雪。总而言之,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这一次的雪山之会分外惨烈。 而现在,所有的伤者都不见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尸首,大多数身上带着黑气。地上的鲜血有拖拽的痕迹,消失在悬阶尽头。 石阶直接通向冰湖。 这是大多数人第一次看见这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的湖泊。它并没有传说中的湛蓝晶莹,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盖。冰上的积雪上有数行脚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块天然的巨石,高二十丈,柱面足够一个人横躺。也不知昔年天随子动用了怎样的人力,才让它在这么一个险恶的所在矗立起来。 “不可能!”狄飞白第一个打破了僵局,“后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镇,柳衔杯就算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内杀了这么多人!”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柳衔杯真有这个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飞白没有说出更可怕的一层柳衔杯仅仅是杀人也还罢了,如果这些人都被种下尸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六具僵尸,就已经把玉宫闹得人仰马翻。 “雪山之会必须立即停止。”苏旷知道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但他没有选择,“柳衔杯第一次动用千尸伏魔阵准备了一个月,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这一次……只会更快。”他顿了顿,“人命关天,请各位三思。” “贵教同行的还有一位沈姑娘,苏教主,不知她现在何处?”玉嶙峋声音里夹着逼问,“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显然是指苏旷现身引开大家的注意,沈南枝助柳衔杯杀到后院来。 这个猜测也算合情合理,但苏旷一声嘿然:“玉掌门,你非要逼我说实话么?” 威胁对着威胁,权衡对着权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狄飞白本来就急,怒道:“你什么意思!” 丁桀淡淡地开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愠袁三爷,你即使要护着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恶到这个地步。” 不要说屋里的昆仑长老弟子们,就连天怒天颜他们也都惊得呆了。这话由丁桀说出自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脸上。 玉嶙峋左右一望:“你……” “我听说有一门深眠之术,是苗疆的声蛊术和优门瞳术融合而成,最会乱人心智。袁三爷,玉掌门就是这么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遗骨现在何处?”丁桀的口吻忽然严厉起来,凭空多了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你若说我血口喷人,不妨让丁某一试。你这张……是玉掌门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苏旷慢慢皱起眉头来。自从左风眠开口提醒,他就留心观察,心中也对玉嶙峋生疑,但丁桀怎么知道?即使丁桀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可以挑明?三大门派骤然间去了两位掌门,昆仑山上还不闹翻了天? 玉嶙峋不,应该说是袁不愠,缓缓撕下一张须眉皆白的面具来。他的脸竟然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眼鼻口处都是蠕动的血窝,一说话整个肌肉诡异地扭成一团,一眼可以看出是他割下了自己的面皮,又贴上玉嶙峋的来偷梁换柱。几个年轻的弟子吓得后退了半步,丁桀却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柳衔杯的所作所为,你可知道?” 袁不愠摇头:“丁帮主,叫我死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丁桀轻笑:“这有何难。一来你举动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谈吐也毫无一代宗主风范;二来苏兄几次三番试探,你一概露了马脚。袁三爷,青天峰上还能这么关心柳二爷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来,你当我这些年白活了么?” 说谎!这个江湖上举动不像七旬老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这样也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在欺负昆仑派骤经大变,人心变动而已。一声轻轻的握紧拳头的骨节声响,听得丁桀眉梢一颤,他转头微笑:“多谢苏教主深明大义。银沙教若真能弃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苏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打出这一拳去,轻轻哼了一声作答。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帮主明察秋毫,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至此,昆仑老一辈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愠三人竟已全军覆没,袁不愠的本来面目一被揭穿,立时间玉宫内就是群龙无首。丁桀这个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大大小小,已经唯他马首是瞻。 丁桀拍拍狄飞白的肩膀:“狄兄,苏教主所言极是,烦请你打开玉宫大门,请诸位英雄暂勿入湖,权作壁上观,我想进湖一探。” 狄飞白又惊又喜。昆仑是东道主,这么多客人惨遭毒手,总要找出凶手来做个交代,难为丁桀居然肯出头。他口中客气:“这如何使得?恶贼凶险,丁帮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愠在我手上,谅那两个老匹夫也玩不出花招来。”丁桀笑道,“丁某忝为丐帮之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马前卒。狄兄,若我有什么不测,昆仑山上之事,烦劳你会同各位掌门人定夺。” 这话丁桀自是托大,狄飞白却听出了别样意味来。十几年来在一群老人之间鞍前马后勤勉奋斗,终究是熬到这一天了,一只巨手哗啦一声翻开那张看腻的书页,下一章上,赫然标着他的名字。狄飞白不自觉地就有了股镇定而决断的气势:“好,丁帮主神功盖世,必定马到成功。” 袁不愠闻言一悚,已经知道了丁桀的意思。他知道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站在身边,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摇光剑,向颈中抹去。 丁桀弯刀飞起,沿着他的剑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愠五指。袁不愠无奈撒手,一掌击向自己头颅,横下心求死。不想丁桀左手如电,斜钩袁不愠手臂内侧。袁不愠正待后退,丁桀欺身而进,抢进袁不愠怀里,左手自他肘下翻过,反抓住他后脊,自颈而腰,顺势一滑。袁不愠“啊”的一声闷哼,整个人倒在丁桀怀中。 好熟悉的手段……苏旷微微颤抖,那一次丁桀废他武功的剧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丁桀回头:“苏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与丁帮主并肩作战,我死而无憾。”苏旷点了点头,对天颜嘱咐,“天颜,等南枝回来,你只管告诉她,我们已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天颜不明就里:“可是我哥……” 苏旷拉了拉她的衣领,动作几近无礼,却看不出轻薄:“美人香肩,不是用来挨刀的。天颜,老老实实待着,学会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颜抚着肩头,还在疑惑。 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苏旷摇头,他不信凭着一个人质柳衔杯就玩不出花样来,也不信丁桀还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这个时候,狄兄想必不会为难你。之后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天怒天颜,天笑不在了,柳衔杯怎么把这班兄弟带出来,你们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是。”天怒天颜双双肃立,初生新竹一样笔直挺拔。这两个人年轻得可怕,正是心无旁骛一意凌云的年纪。 “唉……后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宫的角落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千丈冰湖,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袁不愠重重的喘息声。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 丁桀熟悉他发作的前兆,轻声道:“阿旷,再走几步后面有人看着。” 苏旷一拳直挥,丁桀不闪不避,闭上眼睛。 苏旷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颤抖:“解释!我跟你走到这儿,现编也要给我个解释!” 丁桀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这个人怎么活了快三十年,还是这等狗熊脾气?他按下苏旷的拳:“第一次我是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记起来。我能怎么办?阿旷,柳衔杯这一翻脸,我们的计划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样,见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的火从哪儿来,因为袁不愠?我难道不能这么对他?左风眠长在洛阳城,她那些伎俩不会凭空而来。昆仑玉掌门莅临我洛阳城,见了我二位副帮主不算,还要见副帮主夫人。他一走之后,天下大乱,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在推波助澜?” 袁不愠嘿嘿阴笑起来:“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她。难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术,就知道洛阳城里居然有个人,和我一样厌恶丐帮。” 丁桀冷冷地道:“可惜,可惜我们本来答应了柳衔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来。如果不是左风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也绝不会动用千尸伏魔阵,你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丁桀的手在袁不愠肩头一扣,分筋错骨之下,袁不愠惨叫起来,他叫得绝望而凄厉。 这可能是最大的讽刺,他为了替大哥报仇,在洛阳教会了左风眠深眠之术,而左风眠放手施为,却令柳衔杯最终大开杀戒。他们兄弟三人一个跌落在地缝里,一个潜伏在洛阳城,一个深藏在昆仑巅峰之中,彼此挂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丝沟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旷听不下去了,握住丁桀的手腕:“杀人不过头点地。” 丁桀哼了一声:“他设计左风眠,毁了我们的全部计划!柳衔杯杀了我总舵无数兄弟,还杀了阿野!苏旷,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没有认你而已!” “我不是要听这个!”苏旷努力干咽了一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骗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杀了他们兄弟三个,我也没话说。但是我问你,左风眠当时追你出门,我追上左风眠,为什么先到书房的是我?你去哪里了,迷路了?” 丁桀整个脸色都变了。 苏旷静下来了,整个人像这冰湖一样,浸在悲哀里。他默默地后退一步:“我居然一直在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愠了,死死地抓住苏旷的手臂:“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走到这儿,你是魔教教主,柳衔杯是左使,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玉宫门一旦打开,人人得而诛之。我让他们兄弟相见,你能下手杀了他们?你现在和他们一刀两断,有什么不好?柳衔杯怎么对天笑的你看不见?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只问你,你出门之后去干什么了?”苏旷甩开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杀的?” 丁桀几乎在软语央求:“阿旷,别逼我。” 苏旷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在书房,况年来和柳衔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点了他的穴道。”丁桀看着他,索性承认了,“你不能怪我,我不过是一睁眼看见了一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赌这一把?总有人要牺牲的。”他单手一指石柱,“苏旷你看,不管银沙教怎么上的山,你们一路打上来了!三大门派的掌门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他们三个就是千夫所指,我们除掉他们,这山头就是你我兄弟说话你明白不明白?本来几乎没机会的赌局,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才有机会!现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们废了这雪山之会,我们重新告诉江湖我们的规矩,我们告诉他们,五百年的陈规陋习可以结束了你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要这一天吗?你还顾虑什么?上山来的每个人都有伤亡的准备,兵不血刃,你骗小孩子吗?蹴鞠还有人摔死,何苦我们刀头上过日子的?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气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脏!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天下了。苏旷,我辈习武为何,不就是” “别我辈!我和你都习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苏旷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刀花,“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苏旷仰头看着石柱:“然后祝丁帮主重整河山。” “苏旷,我以你为平生知己,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丁桀笑得怆然,“我安排孙云平回洛阳了,戴行云会带着人和种子,到美人肩下等我们。他是我的亲传弟子,将来不管怎么样,丐帮会有他的位置。” 他一刀狠劈,两人之间的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深深划痕。不过咫尺,又是天涯。 “我亏欠你太多,苏旷,这一程多谢了。”丁桀满眼的热泪,猛甩头化作冰雪。他抬头高叫,“况年来,柳衔杯,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家老三千刀万剐了” 他一脚踢在袁不愠肋骨上,袁不愠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来,硬咬着牙不哼一声。 丁桀似乎已经狂暴,摇光剑起,直向袁不愠削去。 “住手!”石柱顶上一声大叫,两条人影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老……老三?”况年来手抖得厉害,他没法相信,没法认出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他没有面目,不出声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三弟……况年来轻轻捧着他的脸颊,“你没死?也好,两个哥哥就不用守在这儿替你报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愠倚在况年来肩头,“我对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听话。嘿嘿,我们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辈子,还是逃不过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衔杯慢慢坐下,将三个酒壶摆在三人面前:“我们准备了三壶酒,准备看着那群人打进冰湖里,哥哥准备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么就来了两个呢?”他缓缓抽出银剑,“苏旷,你滚,这儿没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来:“就凭你?” “就凭我。”柳衔杯横剑一指,“疾!” 和着天音破的内息,银剑剑锋上一股剑气疾吐,尺半厚的冰面上立即冲开了一个破洞。丁桀刚一皱眉,一只五指如钩的爪子就从冰底伸了出来,向他的脚踝抓去。 柳衔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带着一丝快意一丝狞笑,剑指处冰面疾破,一只又一只手伸出来,凌空乱抓乱舞。丁桀一边闪避,一边冷笑:“技盖止于此乎?” 柳衔杯举起酒壶来,对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帮主得知,这个千尸伏魔阵,重中之重就是一个‘阵’字。而这个阵嘛,非在水中不可。”他双眉一蹙,双手握剑,凌空向丁桀扑去,大喝一声,“杀!” 丁桀仰面闪过剑锋,与此同时,凌空乱舞的十几只手一起扣住冰面,齐齐向下一压,四尺方圆的一块厚冰向水下急沉。 苏旷连“小心”都没来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那块冰慢慢浮上来,填满了缺口冰上裂缝间小股小股地涌上清水,不多时,又慢慢封冻。 “丁帮主”远处有遥遥喊声,被山顶寒风吹得飘飘荡荡,但依然听得出一众惊心。 苏旷一时间不知所措。此阵破过两次,一次在草料场,一次在木制大厅,全是火攻,可现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后几乎没有一点儿动静,像块石头似的。他即使再不济,也不至于一合不撑。 湖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脚下是砰砰响声,那些恶魔正在极寒的水中复活,想要破冰而出。 况年来乜眼看着苏旷:“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会破了。” 苏旷握刀:“你们不是一样没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衔杯从怀中取出那个盛着尸蛊蛊虫的小盒,向三个酒壶里各倒了一堆,然后挥手扔开:“来来来,咱们过去了再同这些好汉玩耍!大哥三弟,谁先干?” 这是什么样刻骨的仇恨! “我来!”袁不愠伸手。 “哎,”况年来拦住他,“老规矩,兄弟们!” 三个人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举着那满是蛊虫的酒壶,一边顿地狂砸,一边伸手吆喝着划拳。脚下的冰层开始晃动,裂缝银蛇般满湖纵横。湖面上积雪消融,隐隐可见大团黑影在游弋……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难道丁桀真的这么背,下水就死了?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 几把刀? 几条命? 几多破事由他去! 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 几声笑,瞧不起!” 三个人一起扔开酒壶。柳衔杯扶着袁不愠站起来,况年来一掌劈开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尸蛊毒上行极快,三个人已经都是一脸的黑气。 况年来伸臂,一手一个用力抱了抱:“这辈子咱把仇报了,下辈子记着不入江湖,还做兄弟!” “还做兄弟!”三个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妈的侠义!”苏旷什么也不想了,挥手把衣服一脱,一纵身,也跳入深深的湖水。 问世间,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水?激灵刺激着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像刀割,又痛又麻。 斜刺里,七八条黑影围拢上来。这些僵尸在水里倒是灵活得很,狂抓乱舞,但不敢靠近苏旷。安安稳稳待在苏旷手里的小金也被这奇寒冻得腾地跳出来,立即被水流冲向一侧金壳线虫并不喜欢水,它天生不是游泳健将。 小金若是离身那还了得?眨眼间,三尸呈品字形逼了过来。苏旷忙一把捞住小金,想了想,把它含在嘴里。 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儿? 僵尸在水里反而变得灵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则冻得跟僵尸差不多。一下水,苏旷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尸伏魔阵不是凭武功可以对抗的,即使杀了它们,身边的水里也尽是尸毒,无异于自杀。唯一的机会就是尸体毕竟不会游泳,而是靠着自身浮力悬在湖水上层…… 苏旷转念间已经明白,一个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潜,一次又一次下潜。 这湖水真他奶奶的深,怎么也摸不到底苏旷的眼睛已经被水力激得睁不开,但他仍旧试图在水流波动里找到一点儿痕迹。 什么东西在身上一弹,又是一弹。苏旷向着发力方向游了数丈,一块砍下来的碎石屑横飞在肩上。 苏旷恍然大悟笨的不是丁桀而是他。逃命就好,何必非要潜到水底?而湖心明明就有一根石柱,柱子总不可能是浮在水里的,至少会有个着力的地方。 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阵刺痛然后他看见了湖底层层的巨大石条石板堆叠成塔。太多年了,基座已经被水蚀得坑坑洼洼,长石的断缝间,青灰色的水苔顺水飘荡。若是夏天,这里倒是鱼虾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会来。 苏旷握刀,上指走,我给你开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来,一起! 丁桀双手手心一天一地,缓缓在水中带起水旋,起初还只是小旋涡,他动作越来越大,整个人开始在水中旋转。苏旷腰一拧,两人就着水势转在一块。刀剑四肢奇妙地舒展着,身躯化为招式,真力融入水流,两人越升越高。旋涡外围,尸首被水流向外缓缓推开。 苏旷冲着丁桀一点头,丁桀足尖在他肩头一踏,从水旋中心直起,手中摇光剑搅起漫天的冰雪,仿佛在冰湖升起了琉璃宝顶。他双臂一展,背心反贴住石柱正是天随子手书“天下剑宗”四个大字的地方。 苏旷这个“垫脚石”被这一踏踩得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准备,慢慢又浮游回来。他虽然力道未尽,却也早已气竭,反倒不敢快走,只顺着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缓缓爬了上去。 寒风一吹,头发眉毛全结成了冰凌,若不是有真气护身,不用说毒尸了,就是这么在水里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时间喝彩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提着口气,至此才喊出一声“好”来。苏旷丁桀两人攀上柱顶才齐齐瘫倒,苏旷连着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几次三番,全是靠着这小家伙才化险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乱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的爬到冰上,冰上的跌回水中。僵尸本来也没什么热度,个个裹着一层冰壳,沾着雪粒,倒像是老天爷在煮饺子似的。靠近湖边的毒尸们纷纷向岸上爬去,众豪客都举着长矛石块,一再将他们砸下水。湖面又大,风又紧,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但不时能听见哀号惊叫,看来是有人认出了自己的师门中人。 “丁桀,我们得快,过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苏旷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终于登上大青石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脚下是无数僵尸,打着赤膊冻得瑟瑟发抖。 丁桀索性也把冻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脚边:“再快也没用,刚才在水里就已经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脚下,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远远地看不清笔画,只知道这是数百年来无数人毕生的荣誉何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几许功成,下面没有尸首? 昆仑山,白玉宫,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随子那个人,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索性回不去也好。”苏旷本来想躺下舒展一下身躯,却险些被冻得粘掉一层皮寒暑不侵毕竟只是神话,就算他们比普通人抗冻一些,终归也是血肉之躯。两人只得效仿蟾蜍,只见一对绝顶高手蹲在昆仑之巅,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尽力省存些真气。 他们现在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丁桀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本来冻得发青的脸又变得苍白:“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旷摇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丁桀,你看看下面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希望。他们想爬到这个地方,不是错;你想推倒这根柱子,也不是错。可你真的觉得值得?我以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来,“姓苏的,你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不听人教训;第二,我不接受施舍。”他看看脚下,足尖点着石柱尽力一蹬,纵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变了,连丐帮的人都不接受施舍了……苏旷舒展了一下筋骨,也跟着一个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记住,我不喜欢别人让我住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追到黄泉路上,我还是要教训你。 丁桀第三次向冰面上冲,第三次被迫退了下来。他现在知道千尸伏魔阵为什么叫“阵”了,一剑一剑挥出,斩断的肢体手足连在一块儿,四面八方地结成阵势,三个他试图冒头的地方变成了三面黑色的网,而他的一口气已经快要耗尽。 丁桀靠着湿腻腻的岩壁,他没有选择了。这一面黑色的网在收拢,毒尸们在靠近,头顶前方左右……头发花白的老者,尚带稚气的少年,十指上金银琳琅的富户,袖口飘出粉色芙蓉锦囊的书生……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沧州弓刀门的范程锦,若没有记错,他的夫人就在上头…… 俯瞰和直面是两回事,丁桀忽然觉得既没有歉疚,也没有不平。活着上去固然不错,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决定硬冲。 水破处,刀锋带起的激流撕开了一面网,苏旷侧身从僵尸的罅隙间游了过来,伸手就要拦丁桀。 丁桀横剑当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要过来。 苏旷比了个“上去再说”的手势,毫不犹豫地向前。丁桀皱眉,刷的一剑拍在面前的一个头颅上,抽得那颗头在水中一路猛转,砸开了另一具尸体。丁桀向一侧闪过,意思是你请,我不沾你的光。 “好。”苏旷开口,一只黑色小虫从他嘴边漂了开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负气,你怎么上去我也照样怎么上去,大家互不沾光就是。 两人一刀一剑,向着头顶黑压压的巨网冲了过去。 比他们先到的是金壳线虫,它既小又是一身绒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从洛阳脱壳之后就避蛊毒而远之,四周都是毒尸,只把它惊吓得四下发疯似的乱蹿。它这一受惊吓,尸蛊们更是受惊吓,反正水中比陆上灵活,顿时乱成一团。小金一会儿被这团头发绞住,一会儿又被那人的头发缠住,越来越是焦虑,一头向着唯一没有头发的尸体冲了过去,钻进慧言大师张开的森森大口里。 丁桀和苏旷齐齐在岩壁上一按,向一块还算干净的水面冲去。当头一条长链和一条长鞭迎了过来是天荡的长链。 苏旷心头一喜,左臂缠住链子,就势向崖壁冲去。刀锋左右挑开两具正在向上爬的尸体,他刚换了口气,就见丁桀跃到身边。苏旷松了口气,觉得这一番有惊无险,手臂借力,两个起落已经到了地面上。 丁桀还是停在原处,用手背揩着眼睛,像是痛苦至极。一左一右两个毒尸逼近,他视若无睹。 “丁桀!”苏旷夺过长鞭奋力一拉,丁桀几乎是贴着一具僵尸的边被拽了上来,双眼一片血红,眼周的肌肉不断抖动,好像十分痛苦。他一把推开苏旷,反手一剑,削去了臀部的一块皮肉,连包扎都不包扎,双腿一盘,就在冰天雪地里坐下,迫不及待地运功疗伤。 “他的眼睛怎么了?”苏旷一回头,逮着沈南枝便问。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过两丸药,“水中有毒,你们仗着内力深厚,肌体不受侵害,但眼睛却最脆弱,本来不该睁开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你们是怎么回事?” 苏旷摇摇头:“让大家退吧,这群东西迟早要爬出来,我们挡不住的。” 丁桀断然道:“不行!我们一退,它们只会爬出来顺着雪山向下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在这儿等,出来一个灭一个。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僵尸,总不会不死。” 狄飞白犹豫:“可是青天峰上,并没有预备招待这么多人常住,恐怕粮食撑不了太久。” 这湖并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乱石嶙峋,坡势较缓,要守住毒尸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轮休替换……绝对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过冬的粮食多半是秋天存储下的,若是拨人下山觅粮,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请丁帮主示下!”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 丁桀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办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纸,展开,“能说上话的都过来。” 第二十章 天柱摧折处 纸薄而韧,这小气鬼还在底部印上“沽义山庄”四个淡粉色的大字。那是一幅冰湖的地图,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四围山峰的高度。西面的山峰上,甚至每块巨石都有细注。 “话说千万年前……”沈南枝指着山峰开讲。 “时间紧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咱们略过去成么?”苏旷着急,“从近十年讲起如何?” 沈南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通天文,不懂地理,难怪你只配打打杀杀。千万年前,这里本是座火山,火山迸发之后,才形成了这口湖。火山所成的岩石坚滑硬脆,湖心这块石柱想来就是从西壁整个凿下来,打磨而成的。但你们看,凿过石的西壁,上下就有两层岩石。这一层还是这种黑滑火岩石,下头的却是青岩,层层叶叶,在风吹日晒下很容易酥脆。至于这座山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青岩,我想可能是……” 苏旷担心丁桀的眼睛:“沈姑奶奶,我改日一定去沽义山庄上课,求你直说了吧。” “老娘为了你们家共工跑了一整夜,差点儿摔死,你这算什么态度?”沈南枝瞪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无意下到这个地方,可昨夜经过那儿,发现天荡跌下了山崖,全靠这根链子系在岩石上才能活命。我好容易下去了,发觉长链已经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冰凌。天荡真是个有种的孩子,这样的天,能撑这么久。” 她虽是一笔带过,苏旷却可以想见昨夜的情景是何等的凶险。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是。”沈南枝指着那块岩石,“这一块比想象中还要薄。双岩交错处已经有了裂缝,所以湖水才会外渗。狄大侠,你们可能没有发觉,这两年湖水已经降了七尺了。水中岩壁平滑湿腻,只要水面下降一丈,这些东西就再也上不来。我已经算过,用十八根铁钎沿着岩石的石缝楔进去,凿开上面这一块石头,这块青岩已经松脱,必定会滑落;用十六根铁钎,沿着……” 她的手在纸上滑动,十指血迹斑斑,手腕上血肉模糊,额角淤青,脸上也全是擦伤,但信手指点如数家珍,直看得大家心中肃然起敬。 丁桀叹了口气:“沈姑娘,你不必解释了,就说要哪些东西多少人,我们听你调遣就是。” “玉宫既然建在山上,家伙总有,铁钎石锤全数拿来。各位英雄带了火药的也请全数拿来,若是火药在暗器里,拿来我拆。江南霹雳堂的来了没有?啊哈,幸会幸会,咱们找机会再切磋。要长铁链十根,至少十丈,六十丈以上的更好,没有就接。长绳多多益善,棉被三十床,竹筒灯油引火之物准备一些。轻功好手巧蛮劲大的壮士挑五十位,记得一律听我调遣,这岩壁里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丑话说在前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了事别找我麻烦。”她拍拍苏旷,“干苦力活你最拿手,吃点儿东西,一个时辰后动手……还有谁来?” 丁桀道:“我算一个。”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你最好先照顾一下你的眼睛。” 丁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共工看着别人撞山的?沈姑娘,不用准备这么久,人我来点。狄兄,动作快。” 从此之后,再提及雪山之会,就可以理解为天下群雄齐集青天峰西南角五十七丈处的山壁了。 沈南枝挂在半空,一边宣传机关之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一边谨慎地挨个听过去:“啊哈,飞刀门的齐当家,上次那批货怎么样?嘿嘿,沽义山庄拿出手的绝无次品。小心小心,来,沿着这条缝再斜着楔进去一道……天鹰派的朋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哈,王兄……沽义山庄在武夷山南麓,呃,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行了!拔出铁钎,小心,上去喝口酒暖暖身子。喂,苏旷,那家伙连沽义山庄都不知道,算什么江湖人!” “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时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的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这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在开玩笑,努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在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一挥手,上头垂下来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做了标记,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指:“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的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声闷气的砰砰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儿的砰声,但也就是过年时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道:“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脸上的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再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滚出。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传来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石上的裂缝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为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声闷气的爆炸声。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每一次震动就带起新一次的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在彼此呼应。 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苏旷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小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 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的水幕,上面映着七彩的虹。在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在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开体内让它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大叫一声:“大家当心!” 他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让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尸体的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 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此时再也顶不住压力,发出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砰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被连接起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 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了。可是,在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了,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的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没想到小金在湖水里也会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的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它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的绒毛被撕扯干净。苏旷只看见一个黑影牢牢地抓在尸体头顶,慢慢地,慢慢地,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地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了。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脱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它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这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的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砸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的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声叫道。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未曾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地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的裂缝里竟有水溢出。 一种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不是他一个人,丁桀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道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腾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然后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轰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犹如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里,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 丁桀想要顺手整理一下衣襟,却发觉自己是赤膊的。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同样的微笑,是那种鸿篇巨著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 第二十一章 留待后人说 “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们,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 这一刻,他有点儿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上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力。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从海南杀回洛阳。他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儿反应,但没有,很安静。 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也不错,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结局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了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那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同:“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笑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碗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些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的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不远万里,载酒前来赴原前辈的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不知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说得重了,昆仑派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的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暗地里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儿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有弟子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有弟子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者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正道信仰或许要毁于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了个先锋……就是昆仑派众人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也见不着?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儿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挂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开不了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怀古了。 所有人里,最愤懑的是狄飞白。他本来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压着,是丁桀和苏旷给了他希望,然后短短几日,幻梦成空玉嶙峋当了三十年掌门,还被人议论了三十年,说他远远不如汪振衣,堕了昆仑威名。何况他狄飞白无可依傍?更何况他还不是掌门? 一股被欺诈戏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飞白骤然发难:“丁帮主,你和苏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日后连横天下,指日可待。昆仑子弟,先恭贺一声了。” 他明显是讽刺丁桀见昆仑式微,踩上一脚另觅强援。 丁桀逼问:“你什么意思?” 狄飞白脑子一热:“我说你们沆瀣一气,就是冲着昆仑来的!” 不少怜悯惊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种话,没有证据也是能乱说的? 狄飞白一惊之下也觉得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丁桀点点头:“狄兄所言不错,柳衔杯动手之前,我已觉察,算是见死不救;慧言大师,是被我点中穴道的,算是借刀杀人。” 苏旷一直瑟缩在角落中,懒懒地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但丁桀这句话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浑身的血一起往头上涌。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南枝,天怒,天颜,你们快跑,带上左风眠!”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你怎么不跑”,只急道:“哪里去找左风眠?” “找不到就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时群情激愤,锵锵一片拔剑拔刀声,只等一个声音招呼,这漫山遍野压抑了许久的被愚弄的恶火就要发作。 “活着喝我的喜酒,死了给你收尸。”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丁桀眼里带着一点儿狡猾的笑意,他终于看见苏旷了。 “杀了他!”狄飞白第一个吼出来,“他也配说侠义!” 他一剑斜挑,丁桀居然不闪不避,任凭他的剑锋刺进左肩。 狄飞白没想到他居然不还手,一愣,第二剑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他的剑锋,目不斜视:“这一剑是替丐帮挨的,丐帮帮主依约而来,未能践约,确有理亏之处。但是狄飞白,你不配杀我。你是主我是客,断无客人死伤要客人负责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还手了。”他右手摇光剑起,一剑挑断了狄飞白的兵刃,然后双手托起摇光剑,“物归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间依旧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大家伙儿并肩子上!” 丁桀冷冷地看着他:“劈山刀华秋是不是?别大家伙儿,要上自己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要搅和,我数目算不明白。” 苏旷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走了出来:“你看我是拿个小本子帮你记账好,还是干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开,不关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话里带刀,“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伤的,也不是我杀的。学艺不精死了活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最好不要认为我是在认错。”他一昂头,“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个粉衫女子,手里持着一把金弓,弓身上下两刃那正是弓刀门范程锦的夫人。她拱手道:“你教训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学艺不精,我无话可说,但放你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绝无怨言。我宋允儿虽是妇道女流,也不屑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 丁桀眼里流出一丝敬意:“嫂夫人,请。”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噔噔噔连退三步。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把银弹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为了哄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的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的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弹珠,硬生生地凭双腿血肉接了另外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的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左胸的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了,居然还有人使阴招!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 “好极了!”苏旷本来就不想看热闹,闻言一触而起,刀如龙人如虎,在人群之中腾挪开来,“少林的人在也就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杀他?”刀锋绞在流星锤链上,他回肘撞翻一名道装男子,顺势回肩,抢入鹰爪门人怀中,甩着流星锤呼啸着砸开一片空地,“见死不救是天大的罪过么?”包围圈已经密集,苏旷双腿横踢开一人,腰间不知被什么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滚,反手回刀,挑开了丁桀面前的长棍,“即便是柳衔杯杀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报仇?”丁桀胸口后背齐齐着了一刀,苏旷快要按捺不住,“围殴一个不还手的,好了不起?”刀丛之间一剑飞出,擦着他的小腹而过,留下一道血痕。苏旷猛地咬牙,“好!要开杀戒就一起开杀戒吧!” 一只手抓住他肩头,苏旷回刀要砍,却发现那只手血迹斑斑,正是丁桀。 丁桀勉强睁开眼睛,血红一片:“苏旷,你什么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长这么大没杀过人?” 丁桀已经满身是血,即便他现在愿意还手,也未必能够伤人。苏旷一急,握住了他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软,又勉强站直,“苏旷,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苏旷扯着他滴溜溜一转,堪堪从刀丛间滚开:“你他妈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这些人手里,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学柳衔杯么?” “你敢!”丁桀的眼角已经有血流下,话说得轻声而郑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纹路鲜血斑驳,他低头看了一眼,“若这是命,我认栽。” 刀锋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华山派的龙万顷,他的手抖了抖,收刀还鞘,转身推开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汉,在这种情形下动手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个人扒了皮去了血肉,还是侠义道的骨头。 刀柄快要被捏碎了,苏旷一生中,从没有在这种时刻抽身而去过。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他自己的眼睛里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时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松开,握拳,又松开……他不服,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苏旷左臂拦腰抱起丁桀,两刀斜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全力跃起,向山下冲了七丈。刀势如疯如虎,峨眉金顶门人与他们既无仇怨,也不愿纠缠,向两边一让,苏旷已经冲到了人群之外。 “苏旷!”丁桀没想到他的头脑这样发昏,立时就要发作。 “你可以交代,但至少不必让人浑水摸鱼。”苏旷放手,“躲在人群里跟着围殴容易,走出来追击多少需要一点儿勇气。丁桀,我也只招架不还手。连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枪,抖了个枪花,持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枪刺进丁桀的后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丁桀,我家飞儿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飞儿才九岁,我只是带他上山长长见识,你怎么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枪……久闻樊家三代单传,那一日匆匆扫过的伤者人影里,有小孩子?丁桀耳里嗡鸣一片,他说话开始不清楚:“我没有……”他肩头一晃,挣脱枪尖,回过头,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见双层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确实该死。” 那个母亲在犹豫,但她毕竟是个母亲,手抖了两次,还是一闭眼刺了出去。枪尖透过苏旷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的胸口。苏旷反手拔枪,平平静静地递回去。他们俩都豁出去了,只当自己的身躯不是血肉凝结。 那女人没有了第二击的勇气。 说我无赖也好,和稀泥也罢苏旷坚定地带着丁桀,一步步走着我穷惯了,眼睛也好得很,数字一向算得不错,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个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报仇要趁早,过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纹,毕竟只是拳头握紧时形成的东西而已。 追上来的都是亡者的至亲,还有一些外围的人,誓把热闹看到底。 七八柄刀枪挡在面前,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气,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本账。至亲之死有此人的原因,他们看不得他离去。然而他毕竟不是凶手,要不要做那个终结了丁桀的人? 苏旷脚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这个一闪念和一犹豫。 有从雪里吃力拔脚的声音,然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丁桀。丁桀第一个反应就是肌肉一紧,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出手,但只等到了一声嘶声大哭:“阿桀” 真丢人,丁桀若不是失血过多,一定会脸红:“苏旷……” 苏旷也没有这个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风眠哭得如丧考妣:“阿桀” 丁桀低声恳求:“风眠,我求你,别哭了,让开些……我若能活着,一定娶你,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左风眠披头散发地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对不起你……还有多少,冲我来啊!”她挺胸,径直走向一个老者,“来啊” 那老人既然在犹豫要不要对丁桀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会伤害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叹了一声,一挥刀,转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们走得虽然慢,但跟过来的人越来越少,玉宫下的英雄们渐渐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远。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落在雪里,渗进眼中,整个天地都是苍茫的血色。 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泪,这辈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着向前走。走到再也不能坚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渐渐地四海无人,只有风声猎猎,好像看见了沈南枝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一只鹰在头顶飞过,高声叫:和谐和谐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这一程,就并肩走到不可预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点起的火能否燎原,看看今天抽出的石块会不会致使大厦倾颓,看看今天的热血冲动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好像看见了孙云平他们远远地迎接过来,身后是更年轻的面孔,满载着希望重整河山待后生。 尾声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北邙山上草木葱茏。 生在苏杭,归葬北邙。有一次,丁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苏旷,以后你会不会来北邙山看我? 很久没来洛阳了,这里的乞丐已经是真的乞丐。这座城欣欣向荣,时不时有人说起当年丐帮的故事,也有人提到丁桀。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莽夫,更多的人是捉摸不透,摇一摇头。 偶尔也有人提及苏旷,说丁桀一生独来独往,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一只手缓缓摸过石碑上鲜红的大字:丐帮丁桀之墓。 “我答应过陪你醉一场,却一直没能践约。阿桀,来,我们喝一杯。”苏旷微笑着,从食盒里摆出几碟下酒小菜,排开一溜儿一斤装的酒坛,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他很想醉一场,很想念那个寂寞清冷的年轻人,想念那张骄傲而固执的脸。 “阿桀,我来了,以后也会常来看你。你真没劲,就这么走了,不够义气。丐帮的兄弟们都很想你,孙云平也在想师父。美人肩那儿很好,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你在这个鬼地方寂寞了吧?想不想找人打一架?”苏旷轻轻地笑,“来,你酒量不好,酒德更差,少喝一点儿,我最怕醉鬼了……” “苏旷。”左风眠一袭白衣,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静静地盯着墓碑。 “嫂子。”苏旷勉强笑笑。 “嫂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嫂子?”左风眠一脚踢翻了酒坛,“出来!” 丁桀从墓碑后伸出头来。他胖了一圈,由于眼睛总是眯着,看上去很是笑容可掬。左风眠一拳一拳向他背上砸去:“我说了多少遍?不许和这个人来往!不许喝酒!不许上北邙山!你们俩还真会挑地方,啊?你心里有没有我有没有家?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念叨着回江湖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你,你你!我求求你,苏大侠你放过他成不成?他什么酒量,你就敢敢带这么多酒来?” 苏旷丁桀两个人一左一右瑟缩在龙飞凤舞的“丁桀之墓”两侧。左风眠抓起个酒坛子,直冲苏旷砸去:“你还有多少花招啊?你养的什么灵蛊,好容易会飞了,你就让它送信?好容易送封信,你们就商量怎么瞒着我喝酒?够义气,真够义气!” 丁桀可怜巴巴地护着头:“风眠……我和苏旷真的很久没见,昆仑一别,我们有挺多话要说。你看……我们不喝酒,不打架,就聊聊天,不聊江湖,不聊女人,不聊以前乱七八糟的,行不行?” 苏旷忍不住抗议:“那我还和你还聊什么?刷碗扫地洗衣服?” “你还敢说!”左风眠拎着丁桀的耳朵把他揪起来,看得苏旷龇牙咧嘴。 左风眠凶神恶煞地说:“聊天有在坟地聊的吗?回家去!饭菜都做好了,不许喝酒!” 苏旷拼命点头。 左风眠想想,又补上一句:“不许告诉别人!记住,丁桀死了,死了!谁也别来找他,明白没有?” 苏旷叹了口气,摸了摸墓碑,无限缅怀。 题记 君知天子之怒乎? 对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君知布衣之怒乎? 对曰:我知之矣!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然,君知妇人之怒乎? 对曰:妇人之怒,抓头劈脸,争风吃醋尔。 噫!此怨妇之悲,非真女子之怒也。长夜漫漫,不妨秉烛,试为君言为妇之道。 一、妻不如妾 颜如语嫁入的曾府,是扶苏镇最有头有脸的人家。曾大少爷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号称“花影入清音”,每每在些个什么清泉奇石花墙碧楼之下流连。十分的相貌再加上十二分的风流气韵,不知有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的琴徵之下,而颜如语,就是痴心不改,最后八抬大轿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脚乱的家常事里,转眼流过十年。 颜如语抚镜一声长叹:“唉!” 菱花镜里,形容消瘦也就罢了,偏偏两颊倍添丰润,连生气恼火茶饭不思也会满面油红,多少香粉也遮不住这一脸富态。 颜如语合上镜奁站起身来,发觉腰身也比昔年怀了熙官的时候不遑多让。如花美眷,尽付与断壁残垣,好不令人悲从中来。 门外春光喧闹,枝头喜鹊叫个不休,颜如语啪的一拍桌子:“蠢鸟儿,喜从何来?”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头话梅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大少爷新娶的……”她低下头,小声说,“嗯,那人,进门了。” 一屋子赤橙蓝绿,顿时变成满眼灰白。颜如语悲从中来:“那……她好看么?” 话梅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了。”颜如语毅然决然,二度打开镜奁,“梳头。” 这一头乌髻分毫不乱的,又有什么好梳?话梅举着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着主母唉声叹气再梳,还能梳回十年的青春不成? “好妹妹,起来吧。”颜如语伸手去扶地下的人儿,心里腾腾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当真莹如冰雪,酥如醴酪,这么软软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浇在了黑馍馍上,好不自惭形秽。那“好妹妹”再一抬头,颜如语只想捂了脸去。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经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样的美人,不送与帝王将相谱一段佳话,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骚满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为妇之道,不可善妒。审时度势地落落泪伤伤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体面尊严。 这鲜溜水嫩的小美人儿才十六岁,人好,名字也不错,叫做莫水窈。 韩退之有言:不平则鸣。 颜如语心中有大不平她嫁进门,受尽三吆四喝冷嘲热讽。莫水窈则不然,人人赞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连门都不出,婆母也不见怪,只笑儿子还年轻;她勤习针织女工,莫水窈吟诗作赋;她三更即起五更梳头,莫水窈却睡到日上三竿,娇滴滴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妇道妇道,是为妇之道,难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颜如语本来就已经大大不快,现如今,更是心中积郁,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过分,她即便心里不舒坦,也绝不至于发作出来。但是这一回莫水窈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闯进房来,说是小猫叼了戒指钻进屋,要找一找。颜如语匆匆忙忙赶回来,正看见莫水窈在弯腰查看一口密密封锁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随口道:“姐姐这是什么?好生严实呢。” 颜如语怒不可遏,抓头挠脸地将莫水窈赶了出去。只是这一闹,被曾大少爷好一通训斥:“她不过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开,你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颜如语丢尽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奴才见风使舵地开始巴结新少奶奶。只有话梅还忠心耿耿,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大少奶奶何必这么仁厚?难道我们还没法子整治那个狐狸精?” 颜如语摇头,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叹口气,不说话,被问得急了才幽幽叹道:“抢?抢回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曾九霄了。” 她开始发呆,愁苦,常常一两个时辰地看着窗外,即便有人讽刺几句,也充耳不闻。 相夫不成,颜如语把全部心思都投在儿子身上。 熙官聪明又懂事只可惜,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一点儿。有一回,儿子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园看,结果看见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丛下滚在一起,莫水窈的一条腿钩在男人腰上,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小虾米。 曾九霄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颜如语想,这妇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来,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错之有?不过是刚入门时不懂规矩,言辞粗俗了些,行止亲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苏夫人一语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苏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义女而已。 本以为为妇之道大同小异,嫁进人家就应该遵循,没想到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时欣喜亲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骂,还罚跪三日,可今天这光天化日的,一对男女在花园野合,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原来……妇道这东西,也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颜如语只管倚着门槛出神,却见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样地从门前经过,身后抱琴的提盒的,小厮丫头跟了一群。 “这是哪儿去?”颜如语随口一问,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们这是去罗将军府上。罗三少请大少爷赴那个三春诗酒宴,罗家三少今年大手笔,给女眷们也单开了个园子……”那个小厮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门处,曾九霄微微笑着看了颜如语一眼,大步走来,虚挽着莫水窈,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带紫云襟,倜傥利落宛如当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个身边人。 “爹爹,爹爹!”熙官从颜如语身后挤出来,一把扯住父亲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说罗三叔会教我武艺?” 曾九霄弯下腰:“先生今儿教的书,温了没有?” “温了温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觉学会了些父亲的跋扈之气,“不信我背给爹爹听!” “我曾九霄的儿子,还能错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来,“水窈,你带着熙官,我们走吧。” “多谢爹爹!”熙官一蹦三尺高,忙牵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挥挥手,“娘,我玩儿去了!” “去吧……”颜如语的唇际无力地吐出两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木然地挥了挥手,只是儿子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举了好久,直到话梅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去摇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话梅轻轻地哭了起来,“咱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当年话梅只有七岁,是拨过来服侍她的四个丫头中最小的。那时候颜如语每天忧心忡忡,目光跟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有一次话梅费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颜如语心疼地接过来:“小孩子家怎么能做这个?太不像话了,给我给我。” 很快就证明了,不像话的不是小丫头话梅,而是这位不懂礼数的颜夫人。 颜如语一直在付出代价。四个丫头里,最大的那个被拨到别的房,过得不好,常常挨打,颜如语心疼得直抹眼泪;第二个被打发嫁了出去,颜如语哭得天崩地裂众人侧目。她软语哀求夫君帮忙好生照顾剩下两个小的,曾九霄想来想去,决定把最漂亮的那个收了房。这下颜如语一哭二闹天下大乱,丫鬟走得含冤带屈,也是从此之后,夫妻渐渐冷淡了下来。 话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她又能做什么?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经是自身难保。 夜,渐渐深了。颜如语睡不着,倚枕望月。 忽听扑棱一声。 这声音好生奇怪,像是从西边院墙下传来。 颜如语正准备喊人,想了想,一个人向院墙边走了过去只见墙根下,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颜如语警觉道:“什么人?”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求奶奶别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着左肋,右手撑在地上,抬头,满眼哀求。 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了正经少奶奶多少次,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颜如语默默站立片刻这片刻好似半生之长。她撕下块裙裾,上下勒着莫水窈的伤口一扎:“先去我房里,走。” 话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惊醒,揉着眼睛正要开口,颜如语一指虚弹在她后脑,话梅立时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么人?”莫水窈亲眼看到了颜如语的点穴功夫,这手凌空制穴,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为。 颜如语面沉如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是什么人?” 莫水窈憋得满面通红:“姐姐,瞧在夫君面上……” “住口!”颜如语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了丝狠色,“别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讲规矩,你这样子翻墙而入,我就该喊人把你捆了报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东岳剑门下末徒莫水窈,敢问侠姊尊姓大名?” “东岳剑?”颜如语苦笑着摇头,“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门下。也罢,既然是侠义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于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撕开衣襟,只见莫水窈细细的腰肢上有个斜刺的血洞,也不知是什么歹毒暗器打入体内,血肉模糊肿胀,流血倒不多。颜如语仔细看了两眼:“是勾魂笔,幸亏你轻功不错,半空中兀自有腾挪余地……是什么人?他……他知道此事么?” 莫水窈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我苦心孤诣嫁入曾家,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已。” 颜如语轻轻握拳,又松开,回头打开一匣胭脂,轻轻提了上头一层,露出下面白玉般的膏药来,屋内顿时满是香气;又取出一支簪子,旋下簪头,倒出些暗红粉末来;最后摘下大襟上的一颗纽扣,除去外面绸布,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粗笨妇人的房内,有如此门道。 颜如语瞪她一眼,回头又取出根簪子,从里头细细拔出一根银管,挑了些膏药,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间的血洞内,好一会儿,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待黑血转紫,紫血转红,颜如语才敷上止血药粉,将丸药递过去:“你运道不错。” 眨眼间,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颜如语低头笑:“这套家什还是三年前从沽义山庄高价购来的。沈南枝曾笑话我,说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价回收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唉。” 莫水窈低头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颜如语厉声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夺人夫凌人妻了?同为女子,恃强凌弱,岂不比男人更加混账!” 莫水窈只觉得伤口麻木消失,开始剧痛,知道是药物发作,心中又惊又喜,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颜如语,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离开曾家。” 颜如语摇头:“你走了又如何?罢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刚要回答,就听大门外车马声嘈杂,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随即就是砰砰的拍门声。 颜如语一口吹灭蜡烛,指了指床底。 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颜如语轻声道:“靠墙处有个三尺深的洞,推开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钻进床底,忽然一阵不寒而栗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个洞干什么? 这地洞不深不浅,刚好藏一个人,也刚好埋一个人。 砰,一脚踢开隔壁房门,然后第二脚便踢开了颜如语的门。 “如语,你可见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张张地问,白白的额头上满是细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颜如语一脸惺忪睡态,“出什么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开口,又沉下脸,急急踱了两圈,举步便向外迈,刚走出一步又回头:“唉,想来水窈也不会找你,但……你若见她,无论如何不必声张,偷偷知会我一声。” 颜如语心里不痛快:“怎么,外头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能让我知道?” “咳,你知道又有何用?”曾九霄急道,“那那春晖园中,有人行刺罗三少,身形分明是个女子。事后一查,门窗无人出入,只有水窈不知去了哪里。罗三少那个人,唉,这就跟来要看究竟!怎么打发,你说怎么打发?” 颜如语忙问:“那熙官呢?” “熙官自然很好。”曾九霄显然不耐烦了,“我的儿子,难道我不会照料?” 颜如语心中一恸。自己母子他当真是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半点儿埋怨那小妖精的意思……也不知怎么的,口中酸溜溜地就带了出来:“要真是她,你怎么办?” 曾九霄默然许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总不会难为她。” 外面喧嚣声更重,曾九霄匆忙赶了出去。 莫水窈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小声喊:“姐姐。” 颜如语回身坐下:“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低头,神情楚楚可怜:“姐姐容禀,江左稗将罗珙尰于我,有杀父之仇。”她觑着颜如语的脸色,知道今晚过不了她这一关,小命也就玩完了,“我生父是个师爷,平生最是刚正不阿,只是一回,替莫家村老少一百三十口写了状子,告那罗珙尰纵兵劫掠毁坏民田,于是就……”她双目微红,话声哽咽,只低下头去。 颜如语装模作样,捧起冷茶来抿了一口:“于是你就……拜师学艺,想要借九霄的路子潜入罗府报仇,是不是?水窈啊,这段子你不嫌老了点儿?” 莫水窈先是猛一抬头,咬牙跪倒:“姐姐!莫家村就在扶苏镇东八十里处,我父亲和带头的七人一夜之间被活活打死,至今人人皆知!”她越说越激动,“生死大仇,我不敢欺瞒。这曾家和罗府素来交往甚密,当年莫家村血案……曾家不说援手,反倒趁机贱买良田百顷,这里上上下下,并无一个好人,我……”她自悔失言,怔怔抬起头,说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并不知道姐姐在这里。” 这小女人好狠的心,她不仅想要杀了罗家人,更想将罪责栽给曾家,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颜如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一阵怒一阵,终于一拳砸在桌上,只将翡翠镯儿震得粉碎:“岂有此理!” 莫水窈摇晃着颜如语的衣袖:“姐姐你救我一命,姓莫的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滚一边儿去,别碰我!”颜如语没好气,一把掀开莫水窈,“起来,跟我走。” 莫水窈一惊:“姐姐?” 颜如语懒得啰唆:“你去婆母那里,就跟她说,酒宴上罗三少爷对你有不轨之心,你才连夜逃回来……明白?”她挥挥手,止住莫水窈的欲发之辞,“先去你房里换套衣裳,记着,随机应变。”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这事一完,你马上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莫水窈叩了个头,悄不做声地出门去了。 颜如语摇摇头。老了,终究不是当年快意恩仇的女侠了。即便曾家有不是,那又如何?这里有她的夫,她的子,她的地和天……她轻轻摸了摸屋角那个红漆描金的小箱子。手已经胖了,攒银戒指勒出一圈肥肉来一废十年,该握不住刀了吧? 颜如语跺一跺脚,拍开话梅的穴道:“死丫头别睡了,跟我走,快点儿!出事了。” 曾家的厅房精致雅洁,颇有几分书香气息,可惜这一屋子人彪勇刁横,着实大煞风景。 “罗兄,你莫要欺人太甚,小心惊动了我父母!”曾九霄脸色铁青,激怒之下又不敢动手,“难不成你要我连夜抄家给你看不成?” “不敢当。”罗三少踞坐在主席之上,轻慢至极,“既然如夫人没有回来,我们就等上一等。曾老爷若是醒了,那再好不过,我正要请教他老人家,曾兄你纵妇行凶是个什么道理。”他脸色已经不好看,解下腰间剑鞘向桌上一拍,茶盏顿时被震了个粉碎。大厅内,罗府的家兵家将们也一起锵锵拔出腰刀,立时间明晃晃一片,剑拔弩张。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曾九霄忍气吞声地道:“罗兄,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了是我曾家的人哪?有话慢慢说……” “干什么要慢慢说啊?”一个又高又亮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后宅传来,然后是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话梅一溜儿小跑才跟得上颜如语。颜如语满面春风,向罗三少福了一福:“罗三哥来得正好。” 曾九霄窘迫之极,伸手便要推搡:“妇道人家胆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哎,”罗三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既然有见教,罗之涯洗耳恭听。” 颜如语笑道:“我曾家也是个正经人家,如有侧室夜不归宿,岂不是落了外人笑柄?我那妹妹最是孝顺,既然不在房内,想必是伺候母亲大人去了。依我看,事急从权,话梅,你去老夫人房里问一声。” 曾九霄大怒:“你敢!” 罗三少嘿嘿一笑:“嫂夫人所言甚是。曾兄,还是事急从权,问一声吧。” “不必问了。”帘声一动,一个五旬上下的妇人缓步而出,衣衫华贵,态度威严,正是曾家老夫人。她右手边少妇装扮的,正是莫水窈。 罗三少一阵尴尬,连忙起身让座。 曾夫人缓缓坐下,目光冷冷地四下一扫:“少将军,不知什么大事逼得我曾家阖府女眷出来相见哪?” 罗三少虽然蛮横,毕竟不敢在长辈面前太过放肆,但区区一个曾夫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只马马虎虎一抱拳:“惊动了夫人,真是罪该万死。只是九霄兄在寒舍做客时,有个女刺客行刺小侄。那刺客腰际有伤,是不是如夫人,一看便知。” 这话无礼至极,曾夫人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母亲息怒。”颜如语忙上前道,“少将军是武人脾气,直率了些,依我看,不如求个清白,我来瞧瞧也就是了。”说罢,挽着莫水窈的手便要去内室。 罗三少皱眉。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颜如语看起来疯疯泼泼,但未必真肯在外人面前指证。他也懒得废话,伸手一推曾九霄:“哎,曾兄还不快把嫂夫人劝回?小弟绝无此意。”曾九霄被他一推,一个踉跄,正好不轻不重地撞在莫水窈侧身。莫水窈“哎呀”一声扶住夫君,腰肢婉转,哪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 罗三少瞧得真切,曾九霄的身子撞上莫水窈之际,好像有股若有若无的力量把他稍稍推开了。只是莫水窈如果有这等内力,行刺之时也绝不至于失手。而曾九霄和他相识多年,是什么斤两他自然明白难道是那个蠢笨的主妇? 他行事素来不多思索,便走上去一揖:“既然如此,曾兄,倒是小弟冒失,改日必当置酒谢罪,告辞。”他若有若无地,手臂轻轻在颜如语肩头一推。 颜如语仰面就倒,素色蓝裙下露出肥大的正红裤角,狼狈至极,惹得一干人偷笑不已。话梅忙扶起少奶奶,颜如语面红耳赤,大哭起来,只扯着婆母道:“母亲……” 哭的哭闹的闹,喊的喊叫的叫,堂内顿时乱成一团。 只听一声咳嗽:“罗少爷,你打我孩儿,辱我儿媳,逼我阖府女眷出来相见,这难不成是罗将军的意思?”曾老爷看上去也是刚从床上爬起,一件长袍披在肩上,发髻松散,满脸怒色。 罗三少知道这回真是不好收场,好在区区一个曾家,他也未必得罪不起,只抱拳一礼,扔下两句场面话,扭头就走。 曾九霄急忙道:“慢着,熙官呢?” 罗三少头也不回:“家父爱极了熙官聪明伶俐,留他两晚,我亲自送回。” 颜如语只觉得从头发梢冷到了脚底,一把揪住曾九霄:“这就是你说的熙官很好?” 曾九霄正无处发泄,一袖子摔开颜如语,正要发作,母亲咳嗽了一声:“老大!” 曾鼐曾老爷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来,慢慢坐下,眼光四下一扫,众人顿时无语。他看着颜如语:“你倒是有些胸襟见识,平日我还小瞧你了。只是老大,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不用人伺候了,都下去。” 莫水窈忙跪倒:“老爷,是那个罗三少对我有轻薄之举,我才……” 曾老爷霍然站起:“你还当我是瞎子不成?莫水窈,你到底是什么人?说!” 他声色俱厉,言下之意也就是再不把莫水窈当成自家人看待。 莫水窈索性缓缓站起,吸了口气道:“老爷明鉴。” 既然已被识破,她索性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只略去颜如语替她疗伤一节不提。她面上毫无惧色:“姓罗的还没走远,老爷大可以叫他回来,绑我出去。” 颜如语忙打圆场:“刚刚脱险,这又何必。父亲,依我看,让她赶紧走了也就是了。” “胡说!”乍一听虽然震惊,但想到爱妾要离开,曾九霄真是抓心挠肝地舍不得,瞥到父亲的不豫之色,又讪讪道,“水窈这时候离开,岂不坐实了罪名?爹,我看罗府也没拿着我们什么了不得的证据,拖上一拖,自然就忘了。” “你还当真以为罗府只是追究区区一个刺客?”曾老爷终究是年纪大了,这半夜起来,精神头儿已经不济,说话间中气也不充足,“罗珙尰处心积虑,十年了,终究是不肯放过我。” 他冲着莫水窈招招手,莫水窈不情不愿地上前两步,曾老爷上下打量她:“莫先生的大业我虽不能完成,但莫先生的遗孤,老夫还是可以照料的。水窈啊,你也不必担心,既然嫁进了曾家,你的事,就是曾家的事。时至今日,我也不瞒你们,我曾家能有今天的家业,全是罗将军一手提携,连老二点了进士,那也是罗家一手安排的。九霄啊,我时常叮嘱你少与那个罗三少来往,你就是不听。” 曾九霄一点就透:“父亲教训得是。” 曾鼐的眼光从颜如语身上转到莫水窈脸上,几次三番,昏花的老眼里终于透出一股慈父般温柔的光来:“水窈啊,十年前,你父亲是罗府的师爷,我在本地也有些乐施好善的名头。他领着莫家村上下告状前,曾把罗珙尰和兵部尚书贺宝荣的往来书信交于我保管。那信里桩桩件件,都是他们私结党羽侵吞朝廷饷银的证据。莫先生罹难之后,我确实也想过……只是我一介草民,又有什么法子上达天听?罗将军将田契送来时,我……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效仿萧何自污。你若怪我,我也明白。” 莫水窈咬着嘴唇,眼光好一阵闪烁不定,终于还是开颜一笑:“不敢。” 曾老爷摇头:“近年来,朝中派系争斗日甚一日,我这卷宗若是落在旁人手里,立时就是一件天大的案子……那些人早想动手,这一回,算是撞在他们手上了。嘿嘿,嘿嘿,若是交不出刺客,他们这是要我拿卷宗去换熙官哪。” 莫水窈闻言,抬头动容:“老爷,此事既然因我而起,我去做个了结就是,绝不连累曾家上下。” “真是妇人之言。你嫁进曾家,就是曾家的人。”曾老爷安慰,“媳妇儿,你且带她下去休息,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商量出个万全之策。便是拼了这万贯家财不要,我也要保全莫先生的一点儿骨血。” 莫水窈还要说话,却被颜如语轻轻一带,扯了出去。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带着极大的怒意,莫水窈忙跟上两步:“姐姐,我错怪曾老爷了,他也有万般不得已之处。” 颜如语大步流星,走得更快,穿过回廊,进了后宅自己房中,脸色一沉:“哼哼。” 她手脚利落,扯开香炉暗门,取出一套乌黑的夜行衣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换衣。 这身夜行衣已经瘦紧得很,颜如语挣了几回才穿在身上:“多说无益,我去救我儿子回来。” 莫水窈大惊:“姐姐!” 颜如语双手如飞,将发髻紧了紧,扎上蒙面巾,蹬上轻底软靴,语气又急又快:“他拉拉杂杂说那么一堆,不过是为了封你的口,免得坏了他们献宝的好事。嗤,他们也不想想,那罗将军忍气吞声这么些年,一旦拿到东西,还会给他们好看?第一个吃亏的就是我那熙官。” 莫水窈劝道:“可是罗府警卫森严,高手如云……” 颜如语一掌拍开那口小箱子,箱中一柄细刃弯刀,遍体乌黑,好像是初一的月亮,光华冷冷。颜如语指尖拂过刀刃:“若是十年前,别说区区一个将军府,就是皇宫大内,我惧他何来!” “破月刀……朔望双侠!”莫水窈先是惊呼一声,但目光渐渐变了,看着颜如语,又是惊异,又是崇拜,又是怜悯。 十年前的江湖上,朔望双侠是极负盛名的三对兄妹之一,功夫高,年纪轻,浑身是胆,屡屡千里追杀大奸大恶之徒,有“千里横刀颜中望,旁若无人颜小朔”之称。后来颜中望单刀赴京,时不时有侠闻逸事传出,而颜小朔,则彻底没了消息……莫水窈万千感慨,却只剩一声叹息,怎忍看烈火性情,竟凋零至此。她轻声道:“恭喜姐姐重出江湖。” “我如今的江湖,不过是我的相公儿子。”颜如语握刀在手,“你不必再用这种话恶心我。” 颜如语轻轻走了出去,随手合上箱盖,掩上房门,好像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家一样。 月色很好,在回廊中拖出颜如语长长的影子,她忽然觉得有点儿困。往常这个时辰,不管相公来不来,都是休息的时候。她吸了口气,跃上房顶,在自己家蹑手蹑脚地潜行,忽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又很惊异。 就是这四道门,十九间房,两重院子,三十多口人,一口气吞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十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儿子是真的。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大的小东西长成这么高的孩子,学会满院子乱跑,学会……冷淡娘亲。 一想起儿子,颜如语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跳了下去她记得书房边的小厨房里有熙官爱吃的鸭油栗子蟹黄酥饼,过会儿打起来万一惊吓到儿子,还能塞给他压惊。 厨房里暖意融融的,小火舔着锅底还是黄昏时分开始炖的雪蛤田鸡莲子羹。儿子不爱吃菜,每次想要哄他多少吃下一点儿,总要费尽心思,打出些菜汁儿放进汤头里。在那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颜如语常常在厨房里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去炮制那些繁复精致的点心汤水。只要熙官吃得香甜,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可熙官从来没有留恋过这个小厨房,他总是一门心思地要跑出去,和父亲那些有本领的大朋友们混在一起。 汤水快要熬干了,颜如语忽然放下刀,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嫁进曾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把第一碗汤盛给自己。 香醇,黏稠,可口……享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如果生命中只剩下享受生活,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颜如语忽然抛下了碗 三日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三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十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别说儿子,连自己都烦了。前十年练刀,后十年炖汤,我的青春,怎么就混成这样? 她抬手包起点心塞进衣囊,却听见隔壁传来了隐约的争论声。 “爹,明天一早就去?会不会仓猝了些?” “夜长梦多。你去命人收拾几辆大车,接回熙官,咱们立刻就走。” “老爷,你三思啊……这么大的家业,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收拾过来的?” “唉,夫人,咱们又不是不要了。咱们就是去二弟那里住上两年,避一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咱们还回来。” “可是老爷,若是交出卷宗,那个小毒妇岂肯善罢甘休?” “此事你不必多虑,他罗家父女给我添了无穷麻烦,这点数,我心里还是有的。” “爹!卷宗!什么人?站住啊呀” 冷月下,哪里还有来人的踪迹?一片乌泥瓦划过曾九霄的发髻嵌在紫檀花架上,像是示威。 曾家夫妇一左一右扶着儿子,惊慌地问:“九霄,没事吧?” “我记得她……我记得……”发髻削落,碎发散了一地,曾九霄喃喃道,“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是她,还袖崖小朔!” 二、莫提当年勇 终究不是当年了,脚下的青瓦不时发出吱咯脆响,提醒着颜如语这个惨痛的事实。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将功夫全盘扔下。 区区一个四品武将的府邸,足足占了七八亩地。高手如云虽然未必见得,从容来去也的确不可能。颜如语逡巡了小半个时辰,用心记下出入路径四周门户,深吸一口气,翻身轻轻巧巧跳下,抽刀挑开窗格,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 偌大一间房,被一面巨大的屏风隔成两半。屏风上绘的是五胡乱华烽烟图,神完气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笔。外间有人低语,烛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两个隐约的人形;内间三座兽纹檀木书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摆了文房四宝,书信卷札。太师椅上,火云绒垫有挪动的痕迹,一支狼毫笔滚在白纸上,洇开一片墨迹,显然是适才有人匆匆离开。 果然不错,这里就是罗珙尰的书房重地。颜如语心中有数,摘下一颗暗扣,将药粉轻轻撒在蜡烛上,又小心地从鞋底拔出一根绣花针,撩开椅垫,反插入交椅木纹里。她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去,打眼看见案牍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颜如语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外间谈话声忽然大了,一个人怒冲冲地道:“我说你轻举妄动,你还不信!曾老儿豢养刺客和我作对,若朝中无人,他焉敢如此!你说那个给莫水窈治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曾老儿家里,到底窝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亲只管宽心。依我看,只要咱们这一本参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会浮出水面。到时候,哼哼。” “不要打草惊蛇。那小兔崽子在咱们手里,谅他也不敢玩花样。你派几个人守在曾家附近,有风吹草动,一概回报。” “父亲是怕他们举家出逃?” “不错,总而言之,此事决不能有一人一字离了扶苏镇。你明白了?” “孩儿这就去办。” “你先招呼两个人进来,这份奏章,要十万火急送上京城去。” 颜如语正准备原路摸出去,听见这话,又把身子朝阴影里缩了缩。她自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等着看场好戏。罗珙尰再怎么精明,也断断想不到,奏章里已经替换了那份要命的宗卷。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步轻气沉,个个都是高手颜如语忽然觉得不对,取一份公文,哪里需要这许多人手,难道说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 无数念想在脑海中急急闪过,颜如语忽然明白了过来黑夜中,鸭油蟹黄的香气若有若无,诱惑得人肠腹辘辘生饥是了! 她已经没有退路,一刀劈开屏风,直蹿了出去。 链子枪袖镖铁莲子飞刀……二三十样暗器扑面而来,八个男子闪身间封死了她的前后四向。罗珙尰的府内,赫然藏着八卦刀阵。 乾坤互换,震兑呼应,八柄刀合成一面网,绵绵不绝,遥相呼应。 颜如语出刀如电,旋身间连架八刀,一刀沉过一刀,一式重过一式,到了最后一刀,颜如语内息已经不足,左膝一软,险些跪倒,而第二轮刀网又一次逼近过来,包围圈缩小了三寸。 “破月刀?”罗之涯略略惊诧,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当真是颜小朔到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命在?” 罗珙尰也拈须笑道:“江湖传闻,多半是夸大之辞。看来朔望双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虚名?带着点心上门,难不成颜女侠准备饿了垫垫肚子?倒难怪是这么副尊容,哈哈。”父子俩似乎算定这蒙面客绝非八卦刀的对手,好整以暇地说笑起来,“我听说朔望双侠都是精瘦身形,这位莫不是双侠合一了吧?” 颜如语听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红一阵白。不错,八卦刀移宫换位间是有空当的,但是她的刀早已没有昔年随心,就连自保也不能,何况是破阵?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内八卦的阵势,颜如语焦虑万分,虎口酸麻,几次拿捏不住刀柄,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着!”两股劲风,屋内双灯齐灭。罗之涯大叫一声“当心”朔望双侠是出名的夜行客,传说双目可以夜读,灯火一灭,显然大占便宜。 但是没有人动,连呼吸似乎都已经停顿了。 良久,极度紧张后的一声大笑:“我们差点儿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从哪里弄了把刀糊弄我们?” 微弱的烛光再度燃起,刀网中间,颜如语纹丝未动。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闪烁,眼帘微抖,显然也是极度不适应那骤然的黑暗。如果刚才八卦刀阵发动,她必死无疑。 “兄弟们抓活的,明儿把她们娘儿俩打包送去曾府,看曾老头子有什么话说。”罗之涯笑得更加放肆,“还有外面那位兄弟,赏个脸进来一叙吧?” “就凭你们?只怕还不配我出手!”一个粗哑嗓音响起,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纱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圆之月,和颜如语手里的弯刀正好凑成一轮。 罗之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在场的每个人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破月双刀合璧,本来就是武林中的传奇。今天犯了什么邪?居然能招惹双侠同时驾临? 更吃惊的是颜如语那个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旧袍子,压低的声音里还藏着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这个时候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不是送死么? 莫水窈若无其事,依旧神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破月离手刀!” 她手中的刀已经呼啸着飞了出去破月离手刀是朔望双侠的绝杀招式,平平凡凡的离手刀中藏了无穷变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绝不着陆。 这一式的威名实在太大,首当其冲的二人没有多想,不敢单挑,齐齐后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颜如语心中雪亮,已经趁机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网中碎成齑粉,众人这才发现,那不过是大半面团扇,涂了些石灰银粉而已。 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来。 “你好端端的,学我哥哥做什么。”颜如语回头埋怨。她虽然跳出了八卦阵,但是想要脱身依旧难如登天。 莫水窈浑然不惧,反唇相讥:“专心打架,心无旁骛!”她双足斜踢,一对高齿木屐飞了出去,身量顿时矮了一截。 颜如语愕然:“什么?” 莫水窈道:“废话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颜小朔是谁,只有你还记着!” 好像一桶雪水当头浇下,颜如语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挡三招。” 她第二次跃了出去,足尖在屋顶一点,破月刀离手而出。漆黑的弯刀好像破除了一切规则,在刀网间拐出奇异的弧,叮叮跳跃,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斩向罗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几乎和她一起跃出,袖间小剑青蛇般滑进掌中,横挑开斩向颜如语的刀锋,折腰闪过下三路的攻击。腰伤牵动,她一个踉跄,满头是汗,但借着那一跌之力,袖剑直挑向踏足“离”位的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阵还是九卦阵,毫无章法,见人就打。 但破月刀还是虚晃,在半空划过一道大圈,回转颜如语手中。颜如语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剑作竖碑式一转,替她架开第二轮攻击。 颜如语人已越过八卦阵,不偏不倚,直奔罗之涯。 罗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电光石火间,颜如语锋刃已至,在他腰间一挑,腰刀落地,罗之涯险些抓在刀锋之上。 颜如语横刀对准他的丹田:“叫他们住手。” 罗之涯满头冷汗,也不知道这个肥胖妇人怎么就在顷刻间多了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还想硬挺,一旁的罗珙尰已经叹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颜如语轻轻揭开蒙面巾:“不敢当。罗将军,把我儿子还给我。” 罗之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服,但是成王败寇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误会吧?你这样闯上门来,只怕曾兄那里……” 颜如语冷冷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说的。把儿子还我,我抬腿走人就是。” 罗家父子对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颜如语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户人家跑不来。烦请罗将军将小儿送到马厩,我带了儿子就走,不给大家伙儿添麻烦。水窈,走。” 莫水窈点点头。斗室中变化少,八卦阵威力无穷暂且不提,这个地方毕竟是罗珙尰的机密所在,难免有机关暗道一类,倒是马厩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这时候天如墨色,东方已有启明星升起,眼看着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过去,转眼就是天亮。两个女人步步为营,在众敌环伺之下捱到马厩,后背上都是一层冷汗。 “娘人家没睡好哪!”曾熙官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下人们见情况紧急,也没给这位小爷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来。曾熙官一见娘亲,正准备跑过去,被罗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们一起放人。” “将军,”颜如语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过将军,实在是颜如语一介女流,胆小如鼠……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儿,赐马两匹,颜如语绝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样?”罗珙尰轻轻一捏小孩儿手腕。他武将出身,这一捏曾熙官哪里受得了?一声惨叫,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颜如语心痛如绞,但也狠手在罗之涯后颈脊椎上一按。这一下猝不及防,罗之涯闷哼一声,半个身子几乎软了下去。 颜如语凄楚地道:“将军,你真要我们母子玉石俱焚?”她嘴里说得可怜,一双眼却阴森可怖,好像只要罗珙尰有什么动作,她势必十倍还给罗之涯一样。 罗珙尰犹豫了片刻,满脸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连忙一把抱住:“谢将军。” 罗珙尰咳嗽一声:“少夫人,我卖你个人情。那两匹踏雪乌骓是昔年西王所赐的龙驹之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带走吧。” 颜如语面不改色:“此等宝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万一将军追赶又躲避不及,无礼了水窈,杀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两匹乌骓马俊秀非凡,这位姐姐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吩咐杀了。她咬咬牙闭闭眼,袖中剑划过马颈,双马嘶鸣,顷刻间倒地而亡。 颜如语指了指其中两匹白马:“留下这两匹,其他的,一起杀了。” 如果之前罗珙尰还不信颜如语就是当年的颜小朔,现在已经全盘信了。他怒道:“颜如语,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身后的宝马良驹接连倒地,莫水窈杀得手软,颜如语依旧低头有礼地道,“昔年夫子念及门徒,还只问人不问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更重要些,将军见谅。水窈上马,带孩子先走。” 颜如语在人群中,依旧眼观鼻鼻观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并未放过丝毫异状。她退到门口,微笑道:“将军放心,我虽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爷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还望将军海涵,不要赶尽杀绝。” 她伸手一推罗之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珙尰接过儿子,回头向八卦刀众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软软地跌了下去。 八卦刀众人正要上来相扶,也个个醉酒一般,脚步踉跄起来…… “蜡烛里的迷香最多能支撑三日,不过放得久了,药效难免大大打折,水窈,我们得赶快。”颜如语擦汗。这次纯属侥幸,罗家父子醒转过来,必定恼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决了他们?” 颜如语摇头:“当真坏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们俩倒是好办,曾家一门上下如何是好?这一回罗珙尰吃了个暗亏,固然不会饶了我们,想必也不会明面上惊动官府。”她勒马,顺手勒住莫水窈的坐骑辔头,“水窈,你走吧,咱们算是两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地道:“你……你还要去管曾家那摊子烂事?” 颜如语伸手拎过儿子,放在自己马鞍上。小孩子吓坏了,抬头看着母亲只觉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点心香气一勾,又嬉笑起来,自顾自伸手到母亲衣囊里取食。颜如语摸了摸儿子的脑门,苦笑道:“我和你,终究不同驾!” 莫水窈咬咬牙,催马赶上:“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颜如语确实不知道,“总之,离扶苏镇越远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头,我们分道扬镳。” 颜如语一惊:“你?” 这条路想必不是那么轻松的,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涡浅笑:“事成之后,你教我几手算作回报姐姐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么样?” 颜如语不置可否,只是一张脸沉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莫姨娘去?”怀里,熙官皱着小小的眉头问,一边吮着食指。 颜如语叹了口气:“臭娘儿们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这小妖精,仗着一张脸轻轻巧巧地抢了自己的男人去,又不当回事地扔回来,说,姐姐,还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没法拒绝这份心意,她一个人,保护不了一大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之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黑洞洞的罗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转转下来,曾府里已经乱成一团。虽说老爷子一声令下要收拾东西,但是这么大的家业,收拾起来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得了的?找车的套马的来回搬运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们嚷嚷着这个不能压,那个不能碰,老爷子自己也在犹豫几样古董都是经年来收集的宝物,一时间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带哪样好。 曾九霄别的不管,自顾自地调理几架子琴,松了琴弦装入琴袋,上下张望着,正要在马车里找个安全地方,一抬头看见了颜如语黑衣,执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见了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声爹,跳下马扑进父亲怀里,举着手腕上的淤青讨哄。 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们……这是……” 颜如语懒得废话:“儿子抢回来了。快走,马上。” 她跳下马,伸手把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地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了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至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了曾鼐的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 曾九霄所在的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起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一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快”和“跟上”两个词,手中马鞭噼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声连连。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一匹“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物事,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的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过一会儿,喊着头晕脑涨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了,就带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那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吓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的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颜如语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地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卷宗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受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工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的脸色难看至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啦一群人顿时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的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的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唉,江湖上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儿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嗬,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的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头,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儿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下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上前一步,“学了两天功夫听了点儿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姐的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至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的刀。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 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这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儿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犹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地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作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惊大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那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吗,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不知是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地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那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了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了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消瘦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很骄傲,没给她留一点儿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她甚至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的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了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然后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有时甚至会让他有种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难以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的莫家村休息。” 三、未到血冷时 肉不多,分配起来颇有难度。 上好的肉粥是奉给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要来一碗。水窈身上有伤,赶车的兄弟们总不能没肉吃……一天一夜折腾下来,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颜如语一边听着周遭的抱怨,一边将一碗一碗干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围的三姑六婆们垫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皱眉抱怨破碗太脏,又一个个喝得啧啧有声。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果然是话到沧桑,曾鼐吟得抑扬顿挫,字字血声声泪。书斋中的运筹帷幄荡然无存,他伤心愤怒得几乎吃不下饭,被众人围着劝了半天,才勉强进了一点儿,又哀愤地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老夫就是为了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点儿知恩图报的心思也没有?” 莫水窈低着头,沉默。她确实没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们居然冷淡至此,别说嘘寒问暖安排住处了,一听他们的来头就个个紧闭大门,还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强安身。 血案……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抗争没有结果,委屈无处申诉,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烦上身。 父亲昔日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计划,到底值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闪着,至少有一个人,是决不会抛弃自己的…… 莫水窈心乱如麻,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颜如语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去吧,我们凌晨动身,你赶回来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点点头,匆忙出门。绕过熟悉的池塘,穿过一片豆田,长畦上柔草挠着脚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村子的最高处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龙山脚。十年前,母亲擦干眼泪,从旧家嫁到这里,而她,也是从这个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变成了同一个节奏。她匆忙地整整鬓发衣襟这模样太憔悴了,娘不会心疼吧? “谁啊?”里面是懒洋洋的声音,很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里,那个男人正在低着头吃饭,母亲的头发已经有了斑白,在低头喂一个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个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来看你了。”莫水窈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母亲连头也没抬:“哦,来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这么多人进村,多大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来打扰。 气氛太尴尬了,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边跑去。那男人闷声催促:“闺女来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么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亲抱起那个小家伙,好像就要转身离开,“听说你嫁了,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以前的事,别放在心上。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扑通跪在地上,“娘!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气了?我这些年……” 母亲转过身子,声音低沉缓慢:“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阿龙,给姐姐倒杯茶去。哎哟,阿宝乖啊,娘带你睡觉觉去,嗯?” 膝盖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摇了摇头,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娘,我不该回来扰你们。田伯,谢谢你照顾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哐啷一声掷下饭碗,回头吼道:“怎么也是你女儿,一走这么多年,你想成什么样了?怎么今天见了倒这么见外呢?水囡,过来过来,坐下说话。”他说得虽急,但也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头,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里。颜如语一把抱住她,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声音低柔了许多:“不是想来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亲转过身,低头笑笑:“是水囡的当家娘子吧?这丫头不懂事,以后你要多费心了。我这当妈的没用,照顾不了她,就想过两年太平日子你们走吧。” 莫水窈刚要举步,母亲又在身后叫:“水囡……” 莫水窈浑身一震,却听母亲淡淡地说:“帮我把门带上。” 颜如语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许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满脸铁青,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跺跺脚,反手合拢了那扇门,轻轻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本以为当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的未知天地时,就已经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也推开了紧锁多年的惶恐和畏惧。她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在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颜如语带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得虎虎生风。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了摸莫水窈的头发:“你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如语忽然一阵心疼。这丫头,没人教导没人指引,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嫁进曾家,不知道任何可以接近罗珙尰的办法。她什么都扔了,才发现自己的计谋幼稚得可笑。罗之涯眼看就要追来,母亲的门紧闭,这些年来她凭着一腔孤勇左冲右突,现在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嫌恶之心尽去,颜如语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 她抱着莫水窈,像抱着当年同样彷徨的自己:“我才是个笑话,你明白么?我一败再败,从来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把我甩在身后……可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这个少奶奶。人人笑话我,连我的亲生儿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已经逃了一次,我没地方逃了,你知道吗,水窈?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个坑里,想着就这么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轻吗?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喊着喊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起来,莫水窈号啕:“姐,我对不起你……” 无助的眼对着无助的眼,流泪的面孔对着流泪的面孔,在这凄惶的天地间,她们只有互相握紧手。 颜如语摇头哽咽,越说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话都倒给这个年轻的妹子:“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为躲了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哪里知道,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长哪!长得我后悔,长得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给我拔剑,我今天就传你刀法。学会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离开这个烂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没看见,难不成一辈子就跟罗家的耗上了?” 莫水窈一抬头,刀锋已经迎面而来。她急急闪过:“姐姐……” “破月刀专走偏锋,实以偏,虚以正,人称刀中斜道,实则略本求枝,犹如月有朔望圆缺,但不过是外人目中虚幻。月轮当空,千年不变,只在见与不见之间。你看好了……”颜如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但身法丝毫不乱,缓缓将破月刀法施展开来,“初一路刀,一钩明天下,月涌动江流……” 莫水窈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天赋不差,但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东岳剑传授的,不过是些基本的心法剑诀,与破月刀之间的差异,不啻千里。她强忍悲伤,缓缓将三十路破月刀诀记在心里。颜如语点一点头,回手间速度已经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从初一走到三十,变化无常,气象万千,哪里是一个晚上就能领悟的?好在颜如语尽心讲授,莫水窈全力拆解,两人越斗越快,刀法也越来越熟。 莫水窈只觉得刀势牵动身法,腾挪闪躲间生出无数变招,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颜如语自从昨日起才又摸刀,砍杀间也顾不得招式是否熟稔,这一对上手,也觉得昔日的凌厉纵横渐渐恢复,满腔的愤懑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变成刀风。 两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路破月刀,才齐齐收手,一起长啸一声。 晚星下,犹有泪痕。 颜如语收刀:“我们回去吧。水窈,你天资不差,只要用心苦练,三个月内,必定别有天地……哈,我也算有个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谢姐姐……可是,姐姐,你劝我的话,为何不拿来劝劝自己?”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充耳未闻。 莫水窈急道:“你已经为昨日后悔了,难道以后还要为今天后悔么?” 颜如语摇头道:“我们不同。” 莫水窈索性横臂挡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同?” 颜如语正色道:“你虽然嫁了人,但嫁得轻佻玩闹,心性还是少女。你能回头,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儿子,我是个妇人。” 她伸手想要拨开莫水窈的手臂,但莫水窈劈手攥住她的手腕,直视她双目,大喝道:“骗自己很好玩么?你连自己都不看重,怎么会看重相公儿子?你连人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冻土,经年累月的坚冰开裂了,颜如语的眼里有了一丝久违的热意,但终究还是淡了下去:“来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一样点头:“一定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亲披头散发,四下喊着,“水囡!还不快跑!村前村后都来人了上山!你们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来:“娘”娘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亲闻声回头,母女俩的目光在半空遥遥一碰,母亲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时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头:“快,跟我来” 颜如语还是低估了罗家父子报复的决心,这里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最后地界,他们不惜流血,也要抓住曾家人。 急匆匆地叫起一屋子人,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响,一群人跌跌撞撞刚钻进山林,就看见数百火把,照亮了刀锋。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鲁地推醒,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马蹄踏过农田没错,他们确实带来一场大麻烦。 从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见领头的人打马来回乱跑,好像在高喊什么。他自然发现了马车和行李,也一定发觉了那一屋子人没走出多远。他在找路,这半夜三更的,没有向导,要找一条上山的小路并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们被一家接一家地赶出了屋子,他们哭喊,求饶,但心有灵犀地不提曾家人。 领头的人已经愤怒得发狂,夜风甚至送来了若有若无的吼叫。 这是他最后的地盘,他志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罗的心狠手辣,一定会去找我娘的麻烦。” 颜如语扳住她的肩膀:“水窈……” 莫水窈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翻过山,有条青龙江,过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边,姓罗的手就够不着你们了。姐,我对不住你,告辞了。” 她一拧身,冲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这是去送死。” 颜如语深深吸了口气:“你听见了?一直朝北走,翻过这座山再过一条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语,你要干什么?” 颜如语回过头:“你看不见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么?相公,怎么说,当年我也担了个侠字名号。” 她几步冲进人群,抱着儿子狠狠亲了一口,猛地松手,也大步流星地冲下山去。 十年并不遥远,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罗家人纵马执刀闯进村子,揪出了村里最有学问和血性的年轻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没有王法没有公道,从来都没有过。 薄薄一扇门,什么强权都挡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贱人是莫师爷的孽种!说,她去哪儿了?”罗之涯手中的火把几乎烧着了村长的胡须,“村前村后都有人,她们能到哪里去?说!” “三少爷,查过了,没有,整个村都没有。”有下属回报。 村长颤巍巍地打躬:“少爷,公子……那群人来过,我们不敢招呼他们,他们又走了。” “放屁!”罗之涯举着火把砸在村长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乱飞,“碗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他们上山了是不是?谁他妈走漏了风声?带路!你们给我带路” “少爷”村长惨叫起来,声音极是凄厉,“这到处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哪条路啊……饶命啊!”他伏在地上乱滚,村里的几个汉子已经握紧了拳头。 罗之涯虽然怒极,但毕竟有所顾忌,不至于乱杀乱砍。他打了几下泄愤,眼光阴森森地扫过人群:“我差点儿忘了,那小贱人还有娘家。是谁?站出来!别等我自己找出人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轻又毒,满是威胁。他跳下马来,掂了掂手里的刀,“牛氏,三十七岁,改嫁之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八岁,小儿子今年” 他手中的刀背随便在一个小男孩头上敲了敲,后面的娘亲惊恐万状,死死抱住儿子的脑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罗之涯的面孔逼近:“那,是谁呢?快说,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儿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儿一声尖叫,当妈的再也撑不住,喊着:“牛嫂子你别怨我,我……” “姓罗的!”远处一声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单指,轻笑着向回一勾,“有种的,冲我来。” 风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她身上未免过分肥大了,只隐约看得见袅娜身形。 罗之涯吃过一次亏,哪里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马背上八卦刀齐齐跃出,莫水窈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灵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围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弯抹角,上树下塘,娇喘微微。而八人始终在她身后紧追,不远不近,犹如扇形,好像随时准备合围。 罗之涯远远看着,也不出声。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内息深厚,刀阵严密,不仅能守,而且擅攻。再这么乱跑一会儿,不用动手,莫水窈自己就该累倒了。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箩筐上一点,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离地跟上,起先的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箩筐上一点。他俩身形乍分未分之际,箩筐里寒芒急闪,漆黑的刀锋撕开血肉,两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着一条腿哀号。 “杀!”颜如语踢飞箩筐,水淋淋地一跃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弯刀和袖剑半空中一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个。刀剑一左一右夹住面前的刀背,颜莫二人左右一带,那人单刀脱手。颜如语半空中接刀,喝一声“破月离手”,向正从背后袭来的一人掷去。破月离手刀威名实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滚,才发觉不过是虚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剑急出,轻轻一挑,那人的一截拇指已经飞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断,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 颜如语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关头了,小妮子心里还有善念,不曾斩尽杀绝。 “我就说么,合攻这种事,两个最好,三个最多,四个已经累赘,七八个一起上,早晚要练成白痴。”莫水窈见八去其三,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宫,一个个名字倒是好听,是打架呢还是算术呢。” “嗯,还有几百人的合阵,你见没见过?”颜如语面无表情地问。 “几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头,呆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经被罗家的兵马团团围住。 罗之涯慢慢举手:“杀。” 那几个八卦刀刀手的性命,丝毫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鹰犬自有鹰犬的悲哀。 乱箭齐发。 弯刀和袖剑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远,二人毫无还手的余地。 颜如语回头道:“左右是个死,一起冲出去!” 那八卦刀的领头老大也喝道:“好!” 转眼间,他们已经落在同一阵营。 莫水窈抬头:“姐!” 两人一起跃起,颜如语将落未落之时,莫水窈左腿斜飞,踢在颜如语右脚足心,颜如语借力横越田地,身如游鸿,弯刀直指人群中的罗之涯擒贼先擒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但就在此刻,颜如语余光扫过,见八卦刀那五人已经转身,齐齐向着莫水窈劈去他们或许无力抗衡这百人的马队,但是可以除掉罗家的眼中钉。 “该死的!”颜如语不假思索,破月刀离手飞去。顷刻间,这柄漆黑的弯刀似乎夺去了黑夜的苍茫,舞成一团旋影,刀作龙吟,在夜空中嗡嗡有声叮,叮,叮,叮,叮!刀锋和刀锋相触,五柄刀的刀路被齐齐封堵,但破月刀似乎更加激起了血性,一遇封架,立即反转而起,无声无息地划过对面人的咽喉。一停之后,才有浓血淋漓地自创口喷出。 五具尸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得莫水窈一脸泥水。 破月刀正嵌在最后一人的胸口。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刀,难道真的有魔性? 但颜如语的身体也坠落了下去,一柄长矛穿过她的小腿,她立掌如刀折断了矛柄,但是人也已经站不起来了。 “姐!”莫水窈忙奔了过去,把破月刀塞回颜如语右手,伸手就要拔出矛头。 “不成。”颜如语摇摇头,“骨头断了,起不来了……水窈,扶我。” 看着这两个女人狼狈地从泥水中爬起,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继续下杀手。那柄刀还稳稳地握在颜如语手中,刀锋上是看不透的黑。 没有人敢一撄其锋。 “让开!” 一辆着火的马车从人群外直冲进来,车厢和马尾都燃烧着。惊马如疯如狂,在人群中左右冲突,兵丁们的坐骑再怎么训练有素,究竟还是畜生,立即乱成一团。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这些都是曾家逃难时的马车,是谁放了这把火? 莫水窈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 远处,那个身材瘦小的妇人正举着火把,一边将稻草堆进车厢,一边毅然点火。 只要混乱,就有机会。 人马践踏,田中岸上你挨我我蹭你;火点燃火,马闪避马,有人跌下来,有人在指挥,有人在闪避当然,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看着两个四下寻路的女人。 “走!”莫水窈架起颜如语,在乱军中拉住一匹惊马的辔头,一手将颜如语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狂奔而去。 罗之涯拉弓搭箭,瞄准了莫水窈的后背。 一样黑糊糊的物事不知从哪里砸了过来,正砸在他欲放未放的箭镞上。罗之涯手一偏,落在泥汤里的,赫然是一架古琴。 “高山流水”四个字,貌似还是自己的手笔。 罗之涯觉得有趣了:“曾兄也玩英雄救美?” 曾九霄挽着袖子,擦擦汗这一通跑下山,他累得不轻。他拱手笑道:“两个都是我的女人,曾某再不才,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罗之涯觉得更有趣了,仰天大笑起来。 曾九霄摇头道:“罗三少,这纵马劫掠良民,明火执仗打家劫舍,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王法?” 罗之涯冷笑着看着他:“原本倒还有一点儿,可惜……尊夫人自作聪明,将卷宗放在了家父的奏章里。哼哼,曾大少爷,从此以后,扶苏镇再也没有王法了。” 曾九霄又摇摇头:“是么?你回头看看?” 村中最高的两处院子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改造成了小小的壁垒,泥包湿草和石块垒起了大半人高。“堡垒”后面有点点星火,排成一个“之”字形,蜿蜒到山间,渐行渐远留下来的全是精壮男子,女人和孩子们已经跑了。一个汉子正在拉扯莫水窈的母亲,口中骂道:“不是和你说了吗?女人都上山去!” “三少爷,你这样穷追猛打,水窈他娘不答应,一村人也不答应,没办法。”曾九霄前所未有地气定神闲,极度兴奋的脑中忽然涌起个念头,要写篇长文,骈四骊六的,把自己掷琴和高渐离击筑比上一比。 罗之涯又好笑又好气:“曾九霄,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往日没这么大胆子,是什么人在给你支招?” “启禀大人”人群中,一名小卒慌慌张张地跑来邀功,“是我。” 那小卒子低着头:“好叫三少爷得知,我平生好名,最怕旁人抢功叫村民筑防的是我,出主意给马车点火的也是我,叫曾公子拖延片刻时间的还是我。我紧赶慢赶,总算是赶来了,差点儿误了事。”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甚至还没有长胡须的面孔,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得意,“我叫风雪原,最爱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近年来正在江湖闯个名号,还望罗三少爷成全。” 这少年年轻得可怕,一脸的诚恳,好像真的在说拜托您快点儿,滥杀无辜也好,恃强凌弱也好,怎么都行,给我个机会吧,千万别走。 罗之涯在犹豫,他摸不清对手的底细。这个少年做事沉稳利落,出面之前已经将后路全部安排好,心思之深沉,已经是老江湖的级别,但偏偏说话没头没脑,好像有恃无恐一般。 罗之涯皱眉:“风少侠,这是罗家的私事,你何必插手?“ 风雪原做无奈状:“本来也不该我管,偏偏在扶苏镇外有个不长眼的官差喝茶水不给钱,我忍不住教训了他几句,他就端出罗府来吓唬我,我这才忽然想起来,原来水窈妹妹说的恶霸强梁就是你们这一家。” 曾九霄咳嗽了一声这个“水窈妹妹”听起来实在是不舒服至极。 罗之涯的脸色变了:“什么官差?” “喏,就是送这个的。”风雪原从怀里取出个信封摇了摇,又大模大样地塞了回去,继续道,“我教训他之后呢,就随手拿了这玩意儿,后来想起来怎么也该到贵府上说一句。可惜去得不巧,三少爷已经出府,老将军又已经归西了,我实在找不到人,才一路跟着你们追到这儿。” 罗之涯大吼:“你说什么?你说我爹怎么了?” 风雪原坏笑:“这个我可不敢抢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做的,老将军坐在椅子上就忽然一命呜呼了。听说大少爷二少爷都在边关,府里已经着人报丧,如今正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叫一个乱啊。我好心好意帮了一会儿忙,可惜在下年少无知,只能添乱,无可奈何,只得过来报信。”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这个“添乱”只怕不是谦虚之辞。 罗之涯举刀:“你!” 风雪原甩了甩长发:“敝师兄有言,锄强扶弱,切记后发制人。三少爷,你说两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好打的?来来来,我们活动活动。” 他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杀气逼人。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招,银光闪过,罗之涯左侧的七八柄长枪齐齐断裂。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只有一个银色小球在他掌心滴溜溜乱转,好像随时随地就要弹出。 罗之涯的面上一阵阴晴不定,终于吼了一声:“走!” 目送罗家人远去,风雪原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半靠在曾九霄身上:“我的妈呀,这祖宗总算走了。” 曾九霄奇怪地望着他。咦?这小子不是一直在挑衅,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风雪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大叫:“你以为我是谁?这百十号人真刀实枪的,这么好打我早就上了!”他轻轻推了曾九霄一把,勾肩搭背地向前走,不住口地恭维,“收工了打烊了!我说九霄兄啊,你这么顶天立地的一站,还真像个爷们儿。” 曾九霄沉着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小子难道有什么阴谋?可自己现在穷困潦倒,哪有他看得上的东西? 一看见莫水窈,曾九霄就什么都明白了。 莫水窈一边料理着颜如语腿上的伤口,一边微笑着听风雪原“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策略。她摸出怀里的小木牌,扔了过去:“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风雪原挤挤眼睛,“说正经的,跟我走吧,借刀堂需要人手。” 曾九霄哼道:“胡说什么,成何体统!” 风雪原也哼了一声:“她留在你这儿才成何体统呢。水窈,你考虑考虑,天下不平,借刀一用。毕竟一己之力难成大事,我借刀堂人才济济……” 莫水窈似笑非笑:“我好像听说尊师不问世事,令师兄云游四海,一心重组借刀堂的,只有风少侠你一个人吧?” 风雪原脸红了:“千里之行,总要始于足下。现在是我一个,加上你不就两个了?我师兄没理想没追求,不代表我也是。” 曾九霄忍无可忍:“风少侠,你的理想追求总不会是在下的小妾吧?” 风雪原目光一转:“颜侠姊,家兄和颜中望颜大侠也有些交情,颜大侠十分挂念你,不如……” 颜如语正在轻轻抚摸着儿子低声说话,闻言,手就是一抖。 熙官抬头笑:“娘,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曾九霄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许走。如语,再给我一次机会。” 颜如语默然:“我给了你十年的机会。” 曾九霄急道:“你何尝真的给过我机会?你何曾坦诚对过我?如语,熙官在这儿,我在这儿,家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风雪原远远地说风凉话:“天下之大,处处为家。” 曾九霄忙打断了他:“罢了罢了,水窈我留她不住,风少侠,我求你莫要打我夫人的主意。”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冷落了妻子十年,或许,还有补偿的机会。 风雪原点头:“那这样吧,我送各位上山青龙山几位当家的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儿,我们还有那么点儿交情。风声未定,各位还是先在他们寨子里躲一躲。然后我和水窈直奔京城,想法子把这卷东西送上去。老头子归西了,朝廷有什么举动,谁也说不准。”他站起来,拍拍莫水窈的肩膀,“行啦,装什么小媳妇。打起精神跟我去拜山,善后的事情多着呢。” 莫水窈被他推搡着向前,只回头看着颜如语一家三口头碰头的旖旎,好温馨的画面…… 颜如语看着莫水窈忙碌起来,充实起来,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两个年轻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多岁,再大的伤痛疲惫,一觉睡醒立即活力十足。他们在筹划未来和明天,过去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一大团垃圾,说扔了,就扔了。 曾家老爷子虽然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但人生在世,难免要事急从权。 尾声 旁若无人 小隐隐于野,大野隐于朝,曾家隐于匪类,倒也悠然自得。 自然,隐得不那么舒心的也有一个人颜如语。 大家都说,这位昔日“贤良淑德”的少奶奶,如今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分外暴躁。 “少奶奶起身啦?”话梅殷勤问候。 颜如语的无名火腾地就上来了:“少奶奶起身啦?少奶奶休息啦?我说你还有第三句没有?我又不是被子。” 话梅抿嘴一笑这丫头这段日子好像高兴得很。 颜如语着实好奇:“话梅,你天天都在高兴什么?” 话梅端着面盆:“这回少奶奶立了大功,上上下下哪有一个不另眼相看?等咱们回去了,少奶奶就是当家主事的人,奴婢也有光沾。” 颜如语愕然道:“话梅,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话梅绞了面巾递过去:“少奶奶不会错待我的。” 颜如语接过面巾,也不揩脸:“你不怕我走?” “怎么会?”话梅笑道,“花木兰得胜还朝了,也要回家不是?少奶奶不忍心的,熙官少爷总不能成了没娘的孩子。再说现在有什么不好?少奶奶平日想的,可不都有了?” “哦……”颜如语将面巾还了回去,看小丫头得意扬扬地出去耀武扬威。她跟了自己十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娘,娘”熙官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奶奶说让你过去一趟。” 颜如语皱皱眉,她腿上有伤,婆母并不是不知道:“奶奶说什么事了没有?” 熙官挠挠头:“我听见……好像是圣上英明,问了罗家的罪,爷爷说要打点下山祭祖,奶奶说要收拾行李,给你置办新衣裳什么的……其他的我没听清。” 颜如语摸摸儿子的头:“去,给娘跑个腿,问清楚了再来。” 临时的小屋里,阳光照在破月刀上,刀锋上是一张略有清减的面孔。 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只有手里的这把刀知道。夜夜龙泉壁上鸣,它不肯再回到那漫无天日的匣子里去。 或许真的就像婆母说的,心野了,尝到了自由的江湖人,就好像是尝到了血肉的兽,一瞬间,什么都复活了。如果那天风雪原真的邀请自己,自己会如何回应? 临走时,她要把破月刀赠给莫水窈,莫水窈执意不要,只说姐,别忘了我们那天说的话。你休息几天,好好想想。方便的时候到青龙山峰顶看看,我给你留了样东西。 颜如语坐起来,抓起拐杖,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她的伤好得不慢,再过半个月,应该就能走了。 “娘,娘”熙官险些一头撞在她身上,满脸委屈,“奶奶说了,还是你过去。真不方便,那她过来好了。都是女人的事儿,叫我问什么呀!” “好了,娘知道了。”颜如语慢慢向外走去。 她没有去婆母的屋子,而是奋力向峰顶爬去。她只能靠着双手,攀爬得分外艰辛。 青龙山的山形如卧龙,最高峰就在龙角的位置。一路崎岖蜿蜒,颜如语费了好大力气才挪了上去。 此时正是清晨,山岚泛起白雾,阳光照在面前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上面刻着三个字:向右看。 右边,几畦田地青青,河沟闪着金鳞般的光芒,一路汇聚到远处的一条白练般的长河。那正是青龙江,几艘大船扬起帆,白白的一点,驶向无边无际的晨霭。 初升的阳光洒在远山的轮廓上,连绵金黄,夹河而去。若再放纵目力,能看见青龙江在远处转过弯,顺着山势在天地间写意游走,如一条巨龙,脱困而出,逍遥远游。 更远处呢?那些金的光,白的水,黑的土,绿的田都已经不见了,只能见到水墨般的灰白莽苍。浅灰色在深灰色的天幕上随意抹过,宏大中藏着无数的未知。 那是江湖的呼唤,天宽地阔。 刹那间,颜如语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