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逊女王》 act 1 缪斯的清晨 古老的传说里,有一处王国, 在亚马逊河以下,冥河以上。 丛林里的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法则和度量,同样的一条河,对一只红顶的秃鹰来说,只需要一振翅;但是对一只沉香龟而言,则是一段充满惊奇凶险,可歌可泣的旅程。 譬如眼前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 河水很清,几乎可以和溪流媲美,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块椭圆的光洁的大石头,长长的青藤不知什么时候垂进河里,又被石块阻住,绕了个优雅的弧度,半截带着叶子的嫩绿藤条随着波浪起伏。青藤的影子引起几只小鱼的兴趣,前前后后打着转儿研究,午后的阳光照在小鱼儿懒洋洋的脊背上,在椭圆的石块表面留下圆圆的光斑。一阵清风吹过,参天大树上的青藤一起摇晃起来,水珠儿落在河面,发出清脆的,琉璃敲击水晶一样的响声。 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这条河算是幸运的了,在不远处的尽头,它即将汇入伟大的亚马逊河,并随着滔天的洪水,奔流到更宏阔的远方。 “可是……这条河好像很有个性的样子,它的理想是做一口深潭呢。” 河水立即掀起小小的涟漪,似乎在响应着这位难得的知音。 大石头上的光斑立即黯淡了,好像被一层轻纱覆盖,接着,水波哗啦一动,水面上钻出了半个女孩儿的身躯来,她的目光如此清澈,让河水顿时汗颜地平息了声响。 水面以上的身躯雪白细腻,银白的长发流淌过大半个身躯,而水面以下什么都没有,水母一样的透明。 女孩随手抓起一只沉香龟,对着它轻轻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把乌龟放上了青藤——沉香龟迈着它特有的步伐稳健地向上爬去,前面的道路好像很漫长,对于一只乌龟而言,好像是要爬到天上。 小女孩叹了口气,她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如果不是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出卖了她过于活跃的心灵,任谁都以为这是个难得的温驯安静的亚马逊姑娘。 “你们不用这么沮丧,将来你们会变成云,变成雨,还是有机会做一口深潭的——不过说实在的,我觉得一口水潭太沉闷了。” 河水哗啦啦地抗议。 “唔,你们不信我也没有法子,没有读过书就是这个样子,永远不相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难道你感觉不出来,你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飞向太阳了么?哦,你真是一条笨河!”女孩轻轻弹了弹河水,在手指接触河水的刹那顿时变得通透,只看得见飞起来的小小水花。 她撇撇嘴,放弃和委屈的小河的交流,抬起头,看着那只乌龟——乌龟已经在加倍努力地爬了,但是似乎离树冠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或许……我应该带一本诗集来读?要不然就先睡一会儿?”女孩躺了下去,这样一来她只有娇好的面容还清晰可见,好像琉璃里嵌着一面白玉,而白玉上又点着两点水钻。 忽然,乌龟脚下一滑,摔了下来,沉香龟特有的前肢用力扯着青藤,笨拙地半吊着,呲溜呲溜地一路向下。 “哦,不,沉香——”女孩一下坐了起来,伸手接住正好滑到身边的乌龟,沮丧极了:“你有没有摔坏?哦,我的口信你应该没弄丢吧……” 她举起乌龟,放在耳朵边上,轻轻敲了敲,储藏在龟壳里的声音顿时飘了出来—— 但是,那声音却变成了: “希亚,抬头看,我在这里。” “混蛋索利芒斯!你会伤到沉香的!”希亚抬起头,愤怒地喊。 青藤上顿时露出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的身躯来,浅绿的头发像雨后的新芽一样耀眼,他微微一跳,整个身子从青藤上钻了出来,双脚倒勾着藤条,做了个鬼脸:“小气鬼,一只乌龟而已,想要的话,我赔你一百只好了。” 希亚怒气冲冲:“你胡说什么,我要你向它道歉。” 索利芒斯吐了吐舌头,阴阳怪气:“好吧——乌龟宝贝儿——” 希亚纠正:“它叫沉香!” 索利芒斯抓了抓头:“好吧沉香宝贝儿,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我只是逗希亚玩……呃,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不然的话,罚我下辈子不做精灵,也做一只又慢又笨又丑的乌龟。” 沉香龟的自尊心明显受到伤害,从希亚手里挣脱出来,跳进水里,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希亚几乎在尖叫:“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耸耸肩:“沉香龟总是敏感,你知道。” “索利芒斯”,希亚站起来,大声说:“或许你没有读过书,书上说,精灵的生命意义,在于敬畏丛林里的一切生命。” 索利芒斯反唇相讥:“不巧,我读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如果亚马逊女战士失去了战斗的力量,就变成了没有灵魂的种族而已。” 两个孩子隔着河岸气势汹汹地吵了起来,希亚虽然只有七岁,但是明显在旁征博引和雄辩能力上胜过同龄孩子许多,索利芒斯渐渐败下阵了,终于祭出法宝,大声喊起来:“希亚大诗人,您的头发已经变成金色的了,回去会挨骂的吧?” “糟了!”希亚这才发现,由于在阳光下呆得太久,一头长发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今天偷跑出来的事情恐怕再也瞒不过了。她顾不得多说一句话,一头钻进了河水里。 靠近亚马逊河的入口,小河的流水湍急起来,河与河交汇的深处,一股强大有力平静地水流向上奔涌,这里是亚马逊王国的七个入口之一,希亚伸展着双臂,寻觅着水流和水流之间的罅隙,缓缓下潜,眼前先是浅碧,然后是深沉如死寂的深蓝,接着是一片明澈的琉璃蓝,再然后是一片纯白的光明。 以往她每次经过都会留神赞叹这神的伟力,但是今天她没有时间,只匆匆忙忙逆流钻了下去——在接近急流的尽头的地方,希亚轻轻向外一跳,脚已经站在平地上。 地宫的中心,是巨大的五芒星的喷泉,那水流的速度和力量已经接近实体,直接从地宫穹顶涌出,不曾洒落分毫。 白石铺就的地砖上,凤尾兰喷吐着花蕊,纯银的花粉洒了一地。希亚狂奔过去,留下一路脚印——扫地的女孩子已经喊了起来:“希亚,我的天哪你怎么还在这里?” 希亚把那本诗集往身后藏了藏,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头,“啊……有什么不对?” “女王保佑……”那个女孩冲着她直喊:“你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不——”希亚忽然反应过来,拔腿向着另一个飞向狂奔。 “可怜的小家伙。”两个扫地的姑娘错愕之余,惋惜地摇起头来。 今天是亚马逊部落最神圣的三个日子之一——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天,才是漫长生命的开始。 希亚一路飞跑,在纯黑的甬道尽头,洁白的生之圣殿已经在目,巨大的沉香龟半闭着眼睛卧在门口。 “啊,沉香——里面怎么样了?”希亚对记不清名字的沉香龟一律称为沉香,虽然明知道她不可能得到任何回答,还是急急忙忙问了一声。 衰老的沉香龟看了她一眼——在它长达八百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伴生之日迟到。沉香龟是罕见的地下生灵之一,以声音为食,并且一旦吃下就携带终生,厚厚的龟壳代表了它们存储量的大小,熟悉沉香龟的亚马逊人甚至可以通过细细的纹路判断它们的寿命。 希亚趴在龟壳上,轻轻敲了敲—— 先是她自己的声音:“啊,沉香——里面怎么样了?” 接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快点,听说今天有一条大蟒……” “我不抱希望啦,有条鳄鱼就满意了。” “天哪我可不想要一条倒霉的白鲟,如果那样我就明年再来——” “塞壬!塞壬进去了,快!” …… 显然的,没有人提到她,希亚叹了口气,站起身子,走到圣殿正中一块黑色的五角巨石上,缓缓走了一圈——当第五个角被踩到的时候,伴生之门开启了,希亚落了下去。 水,包裹着自己的全是夜一般深沉的水,但和睡池里的恬淡温存又不一样。这里的水是厚重的,似乎有着生命的力量在反复挤压,希亚惊奇地张开眼睛,看着漆黑的世界里漂浮着的一个一个发光的水泡,淡淡散着光辉。 “希亚,你来迟了。”一个声音温温存存,但是蕴涵着无尽的威力:“可以供你挑选的伴侣只有最后一只白鲟,你可以选择明年再来,或者,和它聊聊。” 举目望去,只有一只水泡里还没被点亮,希亚伸出手,轻轻抚mo上去:“嗨,你好。” “你们都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水泡里的生命在喊。 “不是我……”希亚喃喃,但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可怜的小家伙,这里一共有三十二个孩子,它一定已经被遗弃了三十一次吧。希亚想了想,集中意念:“小家伙,我叫希亚,嗯,认识一下吧,我什么都不会,不过我喜欢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喜欢溜出去晒晒太阳,如果你不是特别希望成为一个战士的话,可以考虑我。” 水泡里都是鱼卵或者蛇蛋,但是那薄薄的意识已经被生命之水逼发出来,希亚竭力才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怯生生地回应:“希亚,很高兴认识你。” 指端的水泡在瞬间被点亮了。 那个温柔而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了孩子们,你们听我说,用心听我说。你们或许对新朋友还陌生,但是不要紧,仔细看看它,你们只有一次机会再和它们陌生相对,然后你们会和它们一起,渡过最难忘最漫长的岁月。亚马逊人是自由的独立的人,我们不知道父母是谁,我们的爱情短暂,我们的后代不会留在身边,我们只有它们,是的只有它们可以排除寂寞这个最可怕的东西。最长寿的亚马逊人曾经和她的伴生兽一起渡过八百年的岁月,那是我们可以忍受的极限。 噢,我知道你们不喜欢长篇大论——但是没关系,你们也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听到如此冗长的发言,我试图告诉你们,你们的真正生命从这一刻开始,它们要代替你们生活在阳光之下,直到获得足够的力量穿过亚马逊河底的暗涌,进入亚马逊王国的那一天。它们将学会战斗,继承力量,我们的先辈放弃亚马逊女战士的传统,而这一使命只能由伴生兽完成,你们必须尊敬它们,爱它们。 我们的生命来自头顶的亚马逊河与脚下的冥河,但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脚踏在王国的土地上,我们和它们,分别继承大河之魂的智慧与力量。我们的祖先曾经留下过神圣的使命,当然,你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才有机会知晓这份使命并且继承它。孩子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成为真正的亚马逊人,我,特拉洛克女王代表五十一万四千名亚马逊公民,欢迎你们的到来。 现在,孩子们,请享受你们的赐名权,然后和你们的小伙伴道别吧,它们即将回到阳光下的流水里,生命之水已经赋予它们超乎同类的力量,它们将是这片大河最优秀的生灵。” 亚马逊部落是一个超越了生命和死亡的部落,如果部族的人愿意,她们甚至可以活到永无止境的年龄,但是很少有人会坚持到八百岁以上。通常,她们选择消逝的年龄是五百岁左右,她们的灵魂将没入大河,化为水族的普通生灵。而在老人自愿结束生命之前,婴孩是不可以被允许出生的,她们同样以水泡中的卵子的形态,留在生之圣殿的白色水宫里,静静汲取大河之魂的力量,直到名额空出,可以出世的那一天。 她们是大河的女儿。 “好吧,再见,我会偷偷遛出去找你的。”希亚对新伙伴说,“也或许要等很多年,你才会回来找我,那时候你就是一条漂亮的大白鲟了——对了,我要给你起个名字,踏浪,你喜欢踏浪吗?” 水泡里的声音细柔地回答:“一点儿也不。” “嗯……”希亚用力抓了抓头发,忽然又高兴起来:“那么,你喜欢踏雪吗?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回到亚马逊河的源头,看看传说中的雪山是什么样子。” 水泡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踏雪,再会了,我等你回来。”希亚轻轻闭起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手指流进水泡之中,如此亲切,如此新鲜。 生命之门在女王的咒语中开启了,水流从孩子们身边巧妙地绕开,带着那些小小的生命在王国里回旋盘转,直到汇入了五芒星的喷泉,进入了亚马逊河下的暗涌之中。 “走吧,希亚。”身后的女孩拉了拉她的手。 希亚回头看去,那是一个有着纤细腰肢和墨绿眼眸的女孩子,虽然不过是和自己一天出生,却早早展开了惊人的美貌。 她就是塞壬,天神一样美丽的小姑娘,这一代孩子之中最优秀的一个,据说,也是下一代女王的候选人之一。 “你那条巨蟒真棒。”希亚由衷地赞美。 “那当然。”塞壬笑起来,她拿到最好的东西,好像已经是理所当然。 黑色的石门在身后关闭了,希亚想,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了。 姑娘们鱼贯而出,她们走得很慢——她们有资格走得这么慢这么悠然自得——她们可以挥霍八十年的时间去学习各种技能,可以消耗三百年的时间尝试各种职业,她们可以享受月光下的爱情,也可以在阳光下做长途旅游,直到她们觉得生命再也没有乐趣可言的那一天为止。 亚马逊族人放下长矛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快乐的种族。 act 2 有死的灵魂 死是灾难。 这是天神们 如此判断。 不然他们早已死去。 不是每一个亚马逊女孩都可以象希亚一样熟悉水流的生命的。 希亚又一次溜到老地方,舒展开手臂,她好像长大了一点,身体浮出水面的时候,不再象去年那样的透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点影子。 索利芒斯满不在乎地坐在青藤上,开心地破坏一队黑蚂蚁前进的步伐,蚂蚁们惊惶失措,举着大腭四处试图攻击,看得索利芒斯哈哈大笑。他忽然低头,盯着希亚的身体:“你们长得真快。”他羡慕的说。对于一个树之精灵来说,要长到成人的身体,需要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亚马逊女孩则和有死的人类保持同步的速度,七八岁的孩子,一年一个样子。索利芒斯悠悠地荡起秋千:“希亚,你不是天天吹嘘自己读过很多书吗,你告诉我,为什么森林精灵和那些短命人的形体总是一个样子?” 希亚耸耸肩:“我还没找到答案,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寿命短暂,智慧浅薄,保持着低级的家庭聚居形态,可是我们偏偏和他们看上去差不多——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会去他们的部落研究研究。” 索利芒斯有点失落:“等你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我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真没意思——啊!啊!不——”他忽然大叫起来,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看上去痛苦极了。 希亚大吃一惊:“喂,你怎么了?” “有人——”索利芒斯喊叫起来:“在动我的树!” 在一只幼小的精灵长成为树妖之前,他的本体稍受损伤就会难过无比,希亚顾不得再嘲笑索利芒斯的样子,从水里跳了上来:“走吧,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她拉起索利芒斯,向着丛林深处飞奔而去。 索利芒斯的本体是一棵巨大的杉树,高高的树冠伸到了丛林的顶层空间,希亚和索利芒斯踩着藤条和矮树丛飞奔,离开了河水的希亚跑得跌跌撞撞,几次要栽到地上去。 “啊!看哪,是人!”索利芒斯忽然惊叫起来。 那棵杉树前的杂树和灌木已经被砍伐一空,堆在杉树下面,四十多个土著的印第安人团团围绕,面容肃穆。树上绑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前额宽广,眼光明亮,嘴闭得很紧,看得出在咬紧牙关。她的双肩被两枝长矛钉在树干上,鲜血染红了赤裸的身躯,;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的印第安男子被四五个人按在地上,一圈一圈的藤条死命地缚在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喊:“阿苏拉——” 索利芒斯惊呼:“糟了,他们要点火了。”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酋长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双臂伸向天空,正在大声呼喊:“祖先,我们抓到了努恣温克的头人,那个叫做阿苏拉的女人,她和她的族人即将付出代价,请你们息怒——请你们安息——” 众多族人匍匐于地,大声附和着:“请你们息怒——请你们安息——” 这时,一个细弱胆怯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她?” “魔鬼——”酋长大声喊了起来。 希亚被吓了一跳:“我不是魔鬼,我是亚马逊人希亚。” 酋长疯狂地舞动着火把,希亚吓得尖叫一声从他面前闪开,对着索利芒斯脸色苍白地说:“这就是那些有死的人吗?太可怕了——他们要活活烧死那个女人!” 索利芒斯的脸比她还难看:“问题不在这儿——他们要烧死谁和我无关,可他们干吗把那个女人绑在我身上!”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他们都太小,不懂得运用丛林中的任何一种力量。 “我去找人来帮忙!”希亚咬咬嘴唇。 “来不及的!”索利芒斯跺着脚:“希亚,只有你能和任何一种生命交流——你去劝劝他们,要打要烧的,把那个女人带回他们自己部落去,换个地方可以不可以。” 希亚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酋长已经结束了祈祷,他大声说:“祖先啊,饱饮了阿苏拉的鲜血,请赐我们以丰收——”说着,就把火把扔到了杉树下的树堆上。 阿苏拉的小腿纤细笔直,褐色的肌肤闪着动人的光泽,只是这么美丽迷人的腿瞬间就被火焰吞没了,她一下被剧痛袭击地抽搐起来,终于没有忍住,惨叫了一声:“不——妈妈——” “天哪,真可怜。”希亚忍不住快要流泪了。 索利芒斯几乎在同时惨叫起来:“不——痛啊痛啊——” 希亚急得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忽然灵机一动:“索利芒斯,你带我到树里去,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 “你?”索利芒斯被烧得浑身发黑,点点头,拉起希亚就钻进了树身。 那棵杉树不算很大,两个孩子有点局促,希亚紧紧抱着索利芒斯,念起了书上记录的咒语: “大河之魂哪……” 索利芒斯打断——“换别的,别做梦了,就凭你也能召唤大河之魂!啊哟……” 希亚想了想,换了一条:“丛林里的水之精灵,请听从我的呼唤,如同听从天上太阳的呼唤——来吧,到这儿来,绕过神秘的土元素和盘绕根须的牵绊,助彼困厄。” 只有几滴露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希亚和索利芒斯失望地对视了一眼。 索利芒斯已经浑身都在发烫,嘴唇也变成了火红的颜色,头发慢慢消失,他惊吓地哭了起来:“希亚,你走吧……我们阻止不了他们,我,我转世以后再来找你……玩。” “不行!”希亚用力搂住索利芒斯的脖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咒语,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大声呼喊,绝望而疯狂的念诵,召唤丛林里的水之精灵。 杉树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露水,附近的泥土也慢慢潮湿起来,微风卷起小小的漩涡,水雾扑打着火焰,水,越来越多的水开始聚集,这是希亚第一次使用咒语,她的意志与力量还是如此的微弱,但是决心却是坚定到不可动摇。 两个孩子拥抱着,拥抱着……不知咒语被念了几千遍的时候,火熄灭了。 他们欢呼起来,巨杉有小小的损耗,但是没有关系,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的,但是很快,希亚就怔怔地说:“索利芒斯,那个女人死了。” 阿苏拉的身躯已经被烈火烧成漆黑的一团,一个鲜亮的灵魂正在杉树附近徘徊着。 希亚轻轻闭上眼睛,感知着灵魂的痛楚和愤怒,以及回忆。 努恣温克和阿瑟部落争斗了几十年,阿苏拉的父亲也死在阿瑟部落的毒箭之下,阿苏拉十五岁的时候就接过父亲的长矛,领导族人进行战斗。她聪明骁勇而且能征惯战,是一流的猎手和战士,在她的带领下,努恣温克部落迅速发展起来,阿瑟部落的领土日渐一日的丧失。 但是,一年以前,阿苏拉却陷入了爱情之中,而且她爱上的对象,正是阿瑟头人的儿子拜疆。 两个年轻人偷偷的约会,在月光下唱着歌儿,但是部落间的仇恨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他们无法抵抗。拜疆想,如果自己成为酋长,或许可以和阿苏拉一起,赢得部落间的和平。 拜疆转眼已经二十岁,但是没有喜欢的女人,这让他的父亲恼火并且焦躁起来。 又是一次部落间的厮杀,但是冲锋在前的拜疆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父亲终于怀疑了,但是拜疆什么都不肯说。 拜疆的母亲生了九个孩子,但是前面的儿子们都死在丛林里,她无比地宠爱拜疆,并为他愁苦地老了十岁。一来是爱情的冲动,二来是对阿妈的依恋,拜疆终于有一次偷偷告诉了妈妈这个秘密。 但是,他的母亲终于还是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的丈夫。 阿苏拉又一次偷偷赶到约会地点的时候,迎接她的,不再是情人的怀抱和热吻,而是阿瑟族人的长矛,弓箭和绳索。 希亚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拜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酋长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威严的声音也有了颤抖。 那个叫做拜疆的青年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微微的卷曲,眼睛深沉而明亮,即使在精灵之中,也难得一见如此的英俊。他看着阿苏拉的尸体,缓缓的,坚决的摇头。 “你直到背叛自己部落的结果?”酋长追问。 拜疆点点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快点动手吧,阿苏拉在等我。” 阿苏拉的灵魂在一点一点的下沉,脚下的冥河是他们永恒的归宿,她伸开双臂,似乎在呼唤什么。 祈祷的歌声又一次唱响了丛林,拜疆被推到了杉树之下,他老父亲的刀已经扬起。 希亚用力地摇头:“他们在干什么!” 老酋长几乎浑身都在颤抖,他已经足够老了,本来准备在下一个春天把酋长的手杖递到自己儿子的手中——那个勇猛而俊美的儿子,本来是他唯一的骄傲与希望。 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划过苍老乌黑的面颊,一刀挥了过去。 拜疆那颗俊美的头颅飞到柴堆的灰烬上,他身躯轰然扑倒,迷惘的灵魂缓缓升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阿苏拉已经几乎完全沉没,只留下一只手还在拼命的招着…… “阿苏拉——”拜疆这才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用尽全力向杉树冲去,想要拉住那只手,那只在无数个夜晚牵过,吻过,抚mo过的手。 索利芒斯捂着眼睛叫:“别过来!” 只是阿苏拉还是消失了,拜疆的灵魂却一头冲进了杉树之中。 新生的魂灵显然并不明白自己发生了如何的改变,看见两个奇怪的小孩子,拜疆一把抓住索利芒斯,凶狠地问:“这是什么鬼地方!阿苏拉在哪里?” “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什么鬼地方!”索利芒斯也气势汹汹的说:“你像一块石头一样冲进来——你的阿苏拉去冥河了,你最好赶紧出去找她!” 希亚愤怒了:“索利芒斯,你难道没有看见刚才的一幕?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他?” 索利芒斯急得要发疯,用力推着拜疆:“快走快走,你出去就能看见你的心上人——”一边推一边对希亚喊:“还不赶快帮我,人类的灵魂不能呆在这儿,他会融化在树里的!” 希亚如梦初醒,也一把推在拜疆身上——拜疆踉跄着跌了出去,但是刚才还宛如生人的灵魂却变成一个淡淡的轮廓。 索利芒斯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完了,他还是融化一半儿,我真是亚马逊最倒霉的树精。” 希亚在这个局促的空间早就呆够了,用力跳了出去,回头:“可是,他的灵魂被融化了,有什么伤害吗?” 索利芒斯沮丧地走了出来,摊开手,苦笑。 希亚惊叫起来:“你的头发——你的眼睛——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绿色的头发正在慢慢变黑,眼珠也呈现出漆黑的颜色,甚至肤色都在变化,他无奈地说:“庆幸吧希亚,那个拜疆还不算难看。” “你是说?” “我是说,我倒霉透了——树精的形体总是很脆弱的,我,我恐怕要长成那副怪样子了。” 阿瑟部落的族人抬着拜疆的尸体去了,只有头颅还留在阿苏拉尸身的一边。希亚看着他们,不知是怜悯还是感动,轻声说:“其实,有死的人类,似乎也还挺好的。” “别想这么多了。”索利芒斯嘟哝着:“只要你出来,这个丛林总是会杀戮的,我们比他们可幸福多了,这么短的生命,能干什么。” 这一回,希亚不再辩驳,只是摇了摇头。 这场不大不小的变故,让两个孩子都一时反应不过来,默默地分了手。 希亚被吓得不轻,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语言课程学得不怎么样,站在那个老酋长面前的时候,她完全看不透他的灵魂,那个人的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喊叫,可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最不对劲的一种。 她不声不响地回家了。 五芒星喷泉所在的大典是亚马逊王国的中心,从西方正门走出去就是西风大道,穿过西风花园和圣战士广场,有一条绵延的小路通向赛波林,如今正是时候,纯美红宝石的赛波花正在怒放。 希亚匆匆从赛波林走过,生怕被花瓣砸中,虽然她时不时偷跑出去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是一旦被发现,以利亚姐姐依然会重重的责罚她。 还好,并没有人发现希亚的小小变化,赛波林的尽头,赛波城熙熙攘攘,很是繁华。 赛波城燃灯广场的西侧,是一片美丽的,小小的赛波花园,三十二个孩子们就住在这里。 赛波花园十四号,是希亚的家。 如今的希亚还坚定的认为,这里是全世界最自由和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会被打扰。当然,不仅仅是她,五十一万四千亚马逊族人都是这样以为着,毕竟,这个古老安宁的王国,已经在美梦里沉睡了七千年了。 act 3 王国的秘密 这儿的青年长矛如花似锦, 诗神的歌声嘹亮, 宽广的街头有正义, 维护着美好的事业。 “叮铃”一声脆响,一只雪白的蜂鸟落在窗棂上。 希亚解开鸟腿上绑着的银箔:亲爱的希亚小姐,你的劳动申请已经批准,明天开始,你可以清扫赛波林的落叶了。——劳动工会主席安东妮娅 “太棒了!”希亚几乎要跳起来,在亚马逊王国,能够从事劳动是难得的殊荣,通常一个申请需要十五天到一个月才能批下来,而她竟然只用了七天——或许是安东妮娅看她过分的轻闲了。 虽然仅仅是最低级的扫地,但总归是劳动者的行列了啊,希亚匆匆翻出许久以前就领到手的额环,欢喜万分地戴在浅金色的长发上——她太阳晒得太多了一点,头发的颜色已经不可逆转。 “希亚”,门外,塞壬冲了进来——塞壬真是美貌,希亚又发出一次赞叹。 塞壬拉着希亚的手:“明天跟我去剧院吧,希亚,我们有一场音乐会了。” “可是……我明天要去劳动呢。”希亚指了指额环,但依然为塞壬高兴。 塞壬羡慕地望着她:“那好吧,希亚我真羡慕你,不知我的申请什么时候才能批下来……不过,等你劳动结束,或许还来得及,听说女王也会到场。” 希亚拼命摇头:“我可不敢见女王陛下,塞壬,听说女王正在到处找人——”她压低了声音:“找人去做战士。” 塞壬哈哈大笑起来:“又来了,我怀疑她一个人也找不到,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留着那个见鬼的战士制度,我们这个和平自由的国家,要暴力做什么。” 亚马逊女战士是亚马逊王国最古老的职业之一,甚至有一种说法,提及最早的亚马逊先民本身就是一个终身战斗的部族。据说在立国之初,五十一万四千名亚马逊女战士一起放下长矛,并宣布从此成为自由荣誉的公民,但尽管如此,还是有整整三十万人选择了战斗者的职业。 但是很快她们就发现,长矛和弓箭在这个国度不仅是多余,简直就是耻辱。新一代亚马逊女人成长起来,她们醉心于艺术和建设,鄙视暴力和杀戮——当然,也没有任何人需要她们去杀戮并且作战。一代又一代,亚马逊女战士的数量急剧下降,在特拉洛克十二世女王身边,仅仅留下了大约一万名战士。 无论如何,亚马逊女战士终究是个古老而光荣的头衔,但是军人就是真正的羞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兵役成为了一种法律上惩处的方式,如果有人违法了公民条约,则被判处兵役的刑罚——尽管在军营里她们无所事事,只要努力练习格斗和作战就可以,但是剥夺了艺术和优雅本身,就是最可怕的代价。 王国祭司和长老会曾经数次上书,要求考虑取消亚马逊女战士这一职业,理由是它剥夺了自由并且损害了身体——女战士保留了一个可以称之为迂腐的传统,在宣誓以战斗为天职的那一天开始,她们必须砍掉或者烧去自己的右乳房,以便于拉弓射箭或者投掷长矛,这也是许多姑娘们望而却步的主要原因。但是不知为什么,女王总是坚持保留这一集体,并且宣布,一旦女战士人数少于八千人,就正式启动废除的议题。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废除战士制度,已经是势在必行,即使再拖上数百年,到了新一任女王继位的时候,依然会执行民心的所趋。 “除非有一场战争”,希亚挠挠头:“不然,亚马逊女战士就会彻底消失了。” “呸!”塞壬用力瞪着她:“你说的叫什么话呀,我才不相信我们还要面临战斗,生命之间的差距应该是智慧上的,而不是武力上。” “我赞成。”希亚想:“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不管有什么不对,希亚还是准时提着一套家伙来到了赛波林,红宝石的花瓣落了一地,又重又散乱。 希亚做得很卖力,分别按照大中小把花瓣分成堆,一筐一筐地搬到车上,准备送去处理中心——火焰一般的赛波花重重叠叠开得奔放而痛快,初生的花苞羞涩地打开蓓蕾,然后在空气中僵硬,变成了血色的石,璀璨变幻。 今天来往行人很少,难得的安静,甚至是寂静。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希亚能够和绝大多数有生命的物种交流,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难和自己的族人相处的愉快,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城市里,她是个小小的孤僻的孩子,好在亚马逊终归是宽容的,每个人在结束公共教育之后,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远远的,两个女人一路小跑过来,她们的腰肢上画着美丽的金合huan,看来是仔细修饰了一番。 “希亚”,前面的女人年纪稍稍大些,也多少沉稳一点:“你怎么不去剧院?” 希亚举了举手里的小抓钩:“我在劳动,丽达姐姐。”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后面那个已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难怪听说你连伴生日都会迟到……小希亚,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今天的音乐会会选出我们的王储么?所有一百五十岁以下的公民都可以参加。” “王储?没有。”希亚低下头,难怪这次的劳动申请如此轻而易举……她想,老师一定也是为难,不知道她去了之后有什么可以展示,才小小地补偿她一下的吧。 “希亚和我们去吗?走吧,见识见识盛会也是好的,所有的姑娘们都会拿出绝活来。”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希亚畏缩着,她开始恼怒,恼怒自己在外面的轻快活泼,在家里的羞涩和迟钝。她咬着嘴唇,重复:“我不去了,丽达姐姐。” 丽达想了想,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行希亚,她们不通知你是错误的,你有选择是否参加集会的权力,也有被告知的义务。看着我小姑娘,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希亚反复咬着嘴唇,但是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早就出卖了内心的意图。 丽达笑了起来:“走吧,或许我们还来得及。” 水晶大剧院一直被称为亚马逊王国的艺术之心,也是整个王国最瑰丽的建筑,几乎每个夜晚都有各式各样的艺术家毫不吝惜地从各地赶来,奉献自己毕生的精华,象希亚她们这样一百岁以下的年轻人是从来没有机会登台的,看来今天真的是一个契机。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到剧院,希亚还是又一次被眼前瑰丽的景象震惊了——不仅是她,即使是丽达也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光不敢直视那圣洁的冰的建筑,连神情都迷醉肃穆起来。 空旷的广场上,一个巨大的六面体菱形建筑静静地矗立于天地之间,或者说,王国的穹顶和地面之间,一眼看过去好像是一个完全的通彻剔透的水晶体,光从内部折射出来,映得整个广场变幻万千——据说,一旦开启了剧院内部的核心光源,亚马逊整个地宫将被照亮。但是,没有人直到剧院的核心究竟是什么地方,剧院被切割成了六个完全相等的透明空间,拱卫着中心的秘密,不知是光源的巧妙设置还是建造的巧夺天工,那里的一切光线都被神秘地屏蔽着,以至于外界无法窥探一丝一毫。 虽然亚马逊公民享有绝对的居住自由,但是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离这个广场。于是,远远看过去,好像是一块巨大的水晶悬浮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一样,隔绝了生命和声音,无端地令人敬畏。 广场的入口处,一块水晶纪念碑直刺天顶,上面镌刻着一行亚马逊文字,据说是第一代女王考特利秋的箴言:灵魂是创世的声音。 “快走”,丽达一手拉着身后的姑娘,一手拉着希亚,快步走到最下层的水晶面前,轻轻一按,透明的大门敞开了,五光十色的光与一个天籁般的高音一起冲击着感观,震得希*不自禁后退了一步,“那是……那是塞壬啊。”她五体投地,又是钦佩又是羡慕。 在第六剧场,塞壬坐在玫瑰水晶的花座上,不知哪里洒落的光线一路氤氲,水妖一般的声线蛊惑着台下的众人——希亚轻轻踏入,唯恐震落了梦一般的幻景。 她一步步向前走,连什么时候松开了丽达的手也不知道,塞壬真是美,墨绿色的眸子好像雨林深处的浓影,希*不自禁地想,如果塞壬做了女王,应该是亚马逊历史上最惊艳的一位吧,这样想着,她一脚踏上了一个柔韧的脚背,“啊,对不起”,希亚回头,小声说。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希亚却惊叫了起来:“特拉洛克女王!” 歌声顿时中断了,舞台上的塞壬有些怨怼地望着希亚,女王的眼里也有了浅浅的责备,希亚在众人的目光中顿时无地自容。 “你迟到了,希亚。”女王温和地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呃,塞壬,你的歌声真是美极了。”希亚低头。 小塞壬咬了咬嘴唇,从高台上走了下来:“不,真正灵魂的声音是不会被打断的……轮到你了希亚。” “我?”希亚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会!” 一片低声的哗然,在这个地方,这个被称为艺术之心的地方,还从来没有人大声说过什么都不会呢。 “去吧孩子”,女王笑笑:“你会的。” 希亚拼命抬起头,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太紧张,一步一步走上了玫瑰色的水晶舞台,念首诗吧念首诗吧,希亚对自己说,但是一时间那些深刻在脑子里的诗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匆匆忙忙念道:“那是什么来近,使我心惊?不,不是死神黑色的羽翼——” 忽然,所有人都惊呆了,盯着希亚身后的某一点。 希亚浑然不觉继续念着:“它是如此沉重,早就该坠落——” 她的背后,竟然出现了两个黑衣的身影,脸上的面具狰狞可怖,希亚立即发现了有什么不对,转过身,惊叫了起来——穿衣党! 亚马逊王国里,穿衣被视为罪恶和羞耻,只有被判处罪行的人才不得不穿上黑色的长袍,羞于见人。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年轻人叛经离道,认为衣饰也是美的一种,常常穿起衣服招摇过市,让老亚马逊人啧啧感叹不已——但是,如此重大的场合,她们怎么会来了? 在一片议论声中,特拉洛克女王匆匆走上舞台,脸色肃穆端庄:“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回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一起脱去长衫和面具,一起跪倒在女王脚下:“陛下,外面出事了。” 特拉洛克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一立,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她盯着左边那个:“苏歌拉娜,你先说吧。” 那个叫做苏歌拉娜的女人显然已经有了些年纪,她恭敬地回答:“陛下,是战争。” 女王皱了皱眉毛:“在人类那里,战争似乎是无所不在的。” 苏歌拉娜有些颤抖:“但是这次不同……陛下,让她们回避吧。” 女王摇了摇头:“如果厄运已经开始,逃避是无济于事的,苏歌拉娜,你说吧。” 苏歌拉娜点点头:“陛下,预言书上的大灾难已经开始了,我所在的王国,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希亚完全没有听懂,插嘴。 “没有了的意思,就是阿兹特克帝国……灭绝了。”一向镇定自若的老使者也忍不住颤抖:“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都没有了,就像祭司说的那样——浅色皮肤的人从黄金一样的海岸登陆,太阳之子也失去了他的光辉。” 特拉洛克女王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臣民,眼里流露出深沉的悲悯,她伸出一只手,放在苏歌拉娜头上,止住了她的悲哀和愤怒:“好了,苏歌拉娜,你是智慧的引导者,而非命运的,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改变。” 苏歌拉娜扬起头:“可是女王啊,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那些浅皮肤的人已经一路向南,或许什么时候,就会到达这片丛林——让我们的使者回来吧,上面的世界,已经不再安宁。” 女王摇了摇头,看看右边那个:“你呢?你又为什么回来?莫非他们已经到了?” “这倒没有。”右边的女人也摇起头,大声叹息,“是另外一场战争,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和树妖们打起来了,人在死亡,森林也在后退,陛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特拉洛克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没什么好怎么办的,我们无权干涉其他种族的决定……你,苏歌拉娜,是引导者里最年长的一位,你回去吧,告诉那些姐妹们,用眼睛仔细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上面发生了什么。” “陛下!”女王刚刚转身准备离去,两个引导者就一起喊了起来,但另一个尖利的声音盖过了她们:“我们不能不管,陛下啊,我们即使可以抛弃那些人,但是丛林呢?亚马逊河呢?” “希亚?”特拉洛克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安心些吧,这几天不必去找你的小玩伴了。” 希亚的脸红了,她刚才想起的确实是索利芒斯——好些日子没见了,那个坏小子不是应该在青藤上悠悠地荡着秋千么?怎么……被卷到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里了呢? 看着女王施施然的离去,希亚怔怔地立在那里,音乐会显然是被打断了,女孩和女人们彼此交谈,各自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和心绪结伴离开。 “不行!”希亚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我们是好朋友……她想着,向着五芒星喷泉所在的位置跑去——我不能不管索利芒斯! act 4 丛林的战火 视自己生命如可恶的敌人, 视黑暗死亡如可爱的阳光。 可哭战神的破坏工作你们知道, 痛苦战争的狂暴性情你们了解, 溃逃和冲锋的滋味你们都尝过, 青年们! 希亚想,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读过太多关于战争的文字,却无法想象一些人,一些获得了实在的生命与灵魂的人,可以为了某些莫名的仇恨,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敌人,竭力去毁灭一切。 亚马逊人是远离战争的种族,她们长久的生命,只为艺术和美而激动。 这条水路她早已驾轻就熟,但是这一次,却不安起来,不明白浮出水面之后,展现在眼前的会是怎样可怖的场景——希亚深深吸了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希亚”,身后一个声音高叫:“等等我。” 两个女孩儿一起探出小半个身子,塞壬身体微微一摇,晃到希亚身边:“我和你一起去!” 希亚多少感激地点了点头,两个女孩拉着手,摸向那条清澈明亮的小河,河道并不宽,又清浅得很,几步走过去,就到了河畔,女孩的身子在半空中透明起来,淋漓地水珠从半空划过,勾出两个小小的身子。 “啊,希亚你看!“塞壬用力指了指面前的地面,潮湿的苔藓一片暗红色,分明是鲜血染过的迹象,树妖们倒下的时候是不会流血的,红的血和白的骨,那是有死生灵的唯一标记。 希亚和塞壬手拉着手,穿过密密的丛林,跳过板状的根结,从树藤和蚁穴上跃过,向着丛林内部飞奔。 “等等希亚,你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塞壬忽然停下,不安地问。 “什么感觉?”希亚不耐烦了。 “好像有一股热气裹着头发和脸,让我的胸口发闷,脚也发烫,浑身的皮肤都不舒服。”塞壬半眯起眼睛,极力要描述清楚这种让她不舒服的“感觉”,随口下了判断:“奇怪的法术!” “笨啦。”希亚拖起她就继续跑:“什么法术啊,有人放火而已。” 在一群小姐妹中间,希亚算是见多识广的一个,但是当她看见那场大火的时候,也惊呆了。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有计划的战争,这片丛林里的部落联盟对雨林宣战了,他们用刀和火,征服土地,而雨林里沉睡千百年的树妖奋起还击,留下一具又一具人类的冰冷冷的尸体。 丛林变成了一片暗红,连天空也因为大火和浓烟变得黑幕沉沉,成千上万的鸟儿扑着翅膀上下翻飞,惊叫着试图逃离,无数五彩斑斓的翅膀在黑烟中穿梭,一只金刚鹦鹉和一只秃鹫撞在一起,由于速度过快,一起坠了下去,接着便是淹没在火海轰隆之中的哀鸣。 比起天上,地上的动物更是陷入无穷的灾难,这片雨林茂密繁盛,上下至少分出五层的空间,从百米以上的乔木到近地的植物,各自竞争并享受着生命。但现在,火焰掠过之处,卷尾猴和美洲豹一起从树上落下,平时争斗不休的白蚁和黑蚁彼此聚成团,烧得毕剥有声,而那些树木——尤其是高大的乔木,几乎变成了一支支火炬,烈火沿着树干蔓延而上,刺入云霄。 但是人类的命运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森林中似乎有着奇异的声音,命令所有生灵还击,但是并没有一个树精显出精灵的原形。塞壬摇头:“这是不公平的。” 希亚饱含热泪:“这是法则,他们的使命是创造,不是毁灭。” 这是一支奇怪的战斗的“队伍”,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青壮年的男子们加紧用石刀石斧砍去焦枯的树木,老人和孩子们争相将着火的箭射向火舌尚未舔到的森林深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尖叫着向余火的边缘跑去——那里竟然躺着一具还没有被烧焦的美洲虎的尸体——只是就在瞬间,他的腰和脚被柔韧细长的藤条缠住,在母亲的惊叫声里一个踉跄,被拖进食人树的控制范围。 男孩大声惊叫着,藤条上的倒刺和黏液是他麻痹,但是身边的火舌又让他疼痛窒息,男人们想要冲进去救人,但是刚才还是工具的大火,现在则变成了天然的屏障,他们裸露的肌肤根本抵挡不了那样的高温。 只有孩子的母亲冲了进去,头发和身下的兽皮瞬间被火舌舔去,她不管不顾地用力砍着藤条,但是很快也被食人藤卷了起来。 “你等等我!”希亚看不下去了,一头钻进了火海中——她是水族的精灵,本来火焰也是致命的伤害,但是无论如何,可以比那些人多支撑一段时间。 “放开他们。”希亚对食人藤说。 食人藤的声音痛苦而愤怒:“你为什么不叫那些人放过我们?” 希亚轻轻摸着藤条:“相信我,我正要去劝他们。” “真幼稚。”食人藤嗤之以鼻。 希亚摇头:“不,你现在太愤怒了,但是你杀死了她们母子又有什么用处?反而可能消耗你最后一丝力气,听我说事情不至于那样,保留你的生命元气,大火退去之后你依然可以重生。” 食人藤苦笑着,发出哗哗的声响:“出去吧小姑娘,我们不和亚马逊人过不去——她们要铲平这块土地种玉米,你认为我还有重生的机会?” 希亚浑身的皮肤都被烧得通红,她也快要支撑不住了,只是一手拉着那小男孩一手抚mo着藤条喊:“相信我,我以大河之魂的名义起誓,你们一定可以重生,她们已经不行了,求你——” 或许是过于虚弱,或许是被希亚说服,食人藤的藤条缓缓放松了。 那些刀耕火种的印第安人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女人和孩子被看不见的力量平平拖着,一点点离开了丛林,但是腐蚀的液体河火焰已经几乎损伤了她们全部的皮肤……虽然逃脱出来,但是明显已经快要不行了。 “希亚!你在做什么!你帮助我们的敌人!”火海中,小男孩的身形出现了,显得缥缈而且疲惫,但是满脸都是怒火,他一步一步走出来,身影一点一点地清晰,甚至连印第安人也看得出那个黑发黑眸的影子,索利芒斯看着天空,孩子的声音在整个丛林间回荡:“来战斗好了。” “索利芒斯——”一个惊叹从火的深处传出,好像是许多人同时发出,又随着整个丛林回响,希亚吃惊地看着索利芒斯,他抬起手,着火的枝条仿佛受到指引,拔地而起,向着前进中的人类步伐冲去。 不过短短几天而已,索利芒斯好像获得了奇迹般的力量,那个平日嘴角带着一抹坏笑的小男孩,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战士。 没有人关注地上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早已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已经死去,印第安人被突然杀出的索利芒斯激出战斗的怒火,举着刀和长矛向前冲去,那女人只来得及轻轻转动了一下胳膊,拥住自己的孩子——希亚刚要上去帮忙,就看见两个浅灰色的灵魂从地上的躯体——或者说是尸体里缓缓钻了出来。 塞壬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头对希亚说:“来吧我们来帮忙。” “帮谁?”希亚咬住嘴唇。 塞壬不再说话,轻声唱起了水的歌谣,希亚顿时明白过来,大声念起水之安魂的咒语,塞壬的歌喉清亮婉转,希亚的声音逐渐镇定而有力,这是两个孩子的第一次联手,但是比起上次的狼狈,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夸拉!”越来越沉重的云层深处有种两股力量撞击在一起,天空顿时失去了颜色,浓黑的天地间,骤雨迫不及待地落下。在雨丝刚刚接触火苗的时候,火势还猛地上涨,但是很快,火焰被压了下去——印第安人也不知同时点起多少个火点,连成一条逶迤壮观的火龙,然而现在,这条龙扭曲着,咆哮着,缓缓低下了头颅。 但是战场上却丝毫不见好转,准备多日的放火烧林计划被阻挡,人们也愤怒了,他们手里的长矛一枝接着一枝地掷出,穿过索利芒斯虚空的身躯,但索利芒斯的攻击却每一下都落到了实处,呻吟和惨叫声从人堆里不时传出。 但是,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那些穿过索利芒斯身躯的长矛似乎还是被什么阻隔了一下,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无力,索利芒斯那个虚空的躯体承接了太多的攻击,也慢慢踉跄起来。头人们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加倍疯狂地砍向这个小小的“魔鬼”,他们确定是索利芒斯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希亚闭上眼睛,努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这一切,她的咒语里不能有暴戾和厮杀之类的情绪,暴雨中的丛林依旧危险,一个又一个闪电粗暴地撕开天空,击倒百年的大树,紫色的火花在丛林上层闪烁着,那是希亚所不能控制的力量。 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索利芒斯忽然惨叫一声,一步跌到在地上——无数的长矛和石块向他投掷过去,地面上甚至出现了点点绿色的有着奇特光泽汁液——那是树精的鲜血。 “住手——”希亚大喊一声,扑了过去,挡在索利芒斯身上,面对这直接的暴力她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挡住攻击——但是她的防御能力比索利芒斯差了太多,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痛苦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亚马逊人并非精灵,她们的躯体只是在小时候透明而已,但是和人类一样,完全是实体。 只是……攻击停顿了,甚至冲在最前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后退。 黑漆漆的丛林深处,淡绿色的巨人们走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后面的那个的步伐踏在前面那个的脚印上,一条长龙按照奇特的韵律行动着,连风也停顿了。一步、一步,沉重的节奏宛如丛林的心跳,大地平稳,连最细小的灰尘沙砾也不会抖动,但是他们每迈出一步,地面上的所有人就感觉到重重的一顿。 “树妖——”塞壬停止了歌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从不主动出击的精灵们也终于走出来了。 领头的巨人伸出手,把地上的两个孩子抱了起来,青色的生命气息从队列里传到希亚和索利芒斯身上,索利芒斯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可是,他的眼泪已经开始打转:“我的树,我的树被劈倒了,我要死了是不是?” 领头的树妖摇着头,发出苍老的叹息,身后所有大大小小的树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叹息着,听起来像是丛林的哀鸣。 “快找祭司——”酋长大声地喊了起来。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树妖把希亚和索利芒斯送到安全的角落,就又继续着他们无坚不摧的步伐,他们每一次挥手,都像是参天大树凌空倒下,那巨大的力量完全不是肉体可以承受的,躲闪不及的人们立即倒毙在地,骨头和血肉一起化成齑粉。 “希亚——”塞壬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毫无疑问她被吓坏了,浑身都在哆嗦:“他们要杀光这些人么?太可怕了。” 索利芒斯摇摇头:“你知道什么?树妖使用的力量是土地的生命力,即使杀了这些人类,从此之后这片丛林也会荒芜的……千百年来我们从来不会主动攻击,即使本体会被伤害,也大不了忍耐到复生——” “那么这一次是为什么?”希亚不解。 索利芒斯挠挠头:“我是特例,我被那个叫拜疆的家伙熏坏脑子了。” 希亚轻轻笑了起来,她这才想起来现在的索利芒斯吸纳了一半的人类灵魂,而那个什么酋长的儿子,居然是个好战分子。她耸耸肩:“那他们呢?他们好像也被惹到了。” 索利芒斯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们……是因为那个大预言,既然到头来都是灾难和毁灭,不如同归于尽来的好。” “什么预言?”塞壬和希亚同声问道。 索利芒斯吃惊地看着她们俩,确定她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才缓缓摇着头说:“你们居然不知道?你们的女王难道什么都没说?难道她认为你们都可以在那个洞穴里躲过去不成?” 希亚抓住索利芒斯的头发:“少废话,什么预言,快说啊!” 索利芒斯用力地摇了摇头:“如果你们的女王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把希亚的手从头发上抓了下来,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伸向塞壬:“嗨,我叫索利芒斯,你唱歌真好听。” “谢谢,塞壬。”塞壬微笑着伸出手,三个孩子在战场的边缘嘻嘻地笑了起来。 只是战场上的局势又有了变化,人类的大祭司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他下令把族中最强壮的三十个青年杀死在阵前,剜出他们的心脏,向着天空喃喃地祈祷。 “他、他在干什么?”塞壬脸色一阵发白。 “喂食太阳神,他们用人的生魂喂给太阳,但是那个咒语——好像是召唤什么邪恶力量的。”希亚努力去听,她的心灵交流力量在亚马逊年轻一代里首屈一指,这和塞壬的歌喉一样,完全是天赋,令人吃惊的天赋。 大地在瞬间开裂了——或者说,在树妖和祭司的眼中开裂了,无数的亡灵缓缓升起,年轻人的心头热血让他们兴奋和发狂。这些亡灵的腰间挂着心脏和头骨以及人手做成的花环,向着印第安人的一面是人脸,而向着树妖们的一面却是骷髅,长长的黑色的蛇从一个眼窝钻进,又从另一个眼窝钻出,黑色的粘液滴在地上,希亚吃惊地说:“这是冥河的水啊!我的天,他们连祖先的亡灵也喊来了。” 塞壬和希亚靠在一起苦笑,她们无意之中,竟然搅进这样一场混战里。 索利芒斯拍了拍两个女孩子:“看来大预言传到冥界,连他们也忍不住了。” 希亚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肯说就给我闭嘴,我讨厌男人多嘴多舌!” 索利芒斯吐了吐舌头:“你发怒的时候真像女王——喂,别生气,你知道,这场架打下来,大家就是个同归于尽,丛林毁了,连冥界的转生力量也毁了,希亚,我得提前和你说再见。” “闭上你的臭嘴!”希亚知道索利芒斯说的都是真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树妖和亡灵们打得无比惨烈,树妖身躯巨大,力量也源源不绝,但是亡灵们的灵活性和杀伤度则高了许多,他们怒吼着周旋,战场上不时传出树妖倒下的巨响和亡灵被击灭的黑烟。 索利芒斯坐不住了,他握紧了拳头,站了起来。 希亚一把拉住他:“你不能去,索利芒斯你做不了什么!” 索利芒斯微微笑:“既然没有人能做得了什么,就顺应它好了——希亚,回去吧,战争开始了,没什么力量能让它停下。” 但是,很快,索利芒斯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树妖和亡灵们真的一起停手了,他们吃惊地望着远方,年老的精灵甚至发出了惊叹—— “啊!亚马逊人!” 亚马逊河奔流的方向,一群战士渐渐升起,长矛的光芒甚至如夜空中的恒星璀璨——亚马逊女战士,丛林世界里真正的战士,也到来了。 希亚惊喜地喊:“特拉洛克女王!” 女王赤裸的脚踩在地面上,每一步留下一个绿色的影子,好像焦枯的土地瞬间得到了滋润和慰藉。 “都回去。”特拉洛克静静地说,“真是羞耻,你们居然会插手人类的事情。” “女王陛下”,树妖的领袖不满起来:“是他们要毁灭我们。” 特拉洛克抬起头,眼睛里是无边无际平静的力量:“是这样的么?” 树妖的领袖也局促不安起来:“当然,你知道,还有预言。” “预言”的字样脱口而出,亡灵和树妖们都喧闹起来,好像那是极其可怕的命运一样。 “回去吧,不要让这片土地变成沙漠,不要在灾难面前忘记自己的使命——树之精灵,我们的命运相同,我们自诩智慧超过有死的人类许多,那么为什么不能等待灾难后的重生?”女王已经走到了争斗的战场中心,她的声音有着奇妙的安抚力量,“我请求你们,为这片土地留下创造的力,回去吧。” “如果连亚马逊人都这样认为……”树妖们交头接耳谈了片刻,“我们也可以接受预言。” 特拉洛克女王微笑着回头:“那么,你们呢?什么力量让你们死后也不得安生?” 亡灵们哀叹起来:“女王,我们的子孙被驱逐到这片丛林,他们需要土地,否则无以为生。” “这不是你们能够插手的事情。”特拉洛克女王措辞更加严厉:“够了,想想你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们好像一直在谈论一个众所周知,但又讳莫如深的话题,听得希亚糊涂起来,她转脸看看索利芒斯,但显然他也不能完全明白。 小小的激烈的辩论之后,三方很快达到了共识,树妖和亡灵的领袖有些悲哀地看着特拉洛克:“女王陛下,您已经决定这样做了么?” “是的。”特拉洛克静静回答。 “好吧……”他们终于说:“我们和亚马逊人同进退,就是。” 树妖们一起转身,由于动作太过于统一,甚至发出咯吱咯吱扭曲的声音,而亡灵向祭司缓缓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向地下的冥河沉去。 “啊,陛下!”希亚高兴极了,扑了过去,搂住女王的脖子:“灾难结束了?是不是?” 特拉洛克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她的表情悲哀极了,但又庄重无比:“是的孩子,我们回家,灾难结束了,但是……也才刚刚开始。” “可是索利芒斯他——”希亚的话被打断了,女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没事的,在他身上拥有人类的强悍灵魂和精灵的奇异生命力,他不会这么容易死去,只要这片土地还有生命,下次你出来,就可以见到你的小伙伴了。不过,希亚,我不喜欢你这么频繁地跑到这里来,丛林不是亚马逊人的范围,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希亚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跟着女王向回走,趁着一片混乱,回头向索利芒斯做了鬼脸,轻轻说:“再见啦……” act 1 塞壬的诱惑 亚马逊的女儿们, 你们把生含在唇上唱, 你们把死碾在脚尖跳, 你们把不朽编成传唱的歌谣, 你们把永恒当成今夜的舞蹈…… 这是一个午后,干净清爽明朗,小河的清水汇入澎湃汹涌的亚马逊河道,让河水也显得清澈了许多。 水浪之中,墨绿色的一抹弧线一闪,接着又是一闪,追逐着浪花,象鱼,但是比鱼优美,象蛇,但是比蛇柔顺,直到那抹绿色的弧线停在水波之中,才依稀可以辨别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刚刚成熟的,赤裸的女性胴体,而那一弧绿色,是垂到大腿的墨绿色长发,明明是在水里,偏偏蓬松柔软,用一朵睡莲花挽在末端。 “希亚”,水里的女人对着陆地上一个影子大声喊,声音比丛林里所有的鸟鸣都动听:“太阳下山之前你给我回来。” 希亚脆脆地笑起来,青藤和阔叶上的露珠纷纷扬扬地洒落,好像下了一场急雨,那是整个丛林在亲热地招呼着,这个多年的玩伴,可爱的女孩。 离开了希亚,塞壬在水里多少有些无聊,她不喜欢陆地——或者确切地说,在整个亚马逊人里,只有希亚有事没事会往丛林里钻。这些年,女王脸上的笑容一天少过一天,王国里的气氛日益压抑,塞壬的胆子也大了,常常随着希亚跑出来,顺便找一找自己的伴生兽,虽然明知八成会落空。 离太阳下山明显还有许久,塞壬索性展开双臂,顺着河水急速向下游滑去——她一路游,一路哈哈笑着,看着硕大的巨嘴鱼,成群的食人鱼都被甩在身后,而木头一样的巨大鳄鱼更是慢得象乌龟在爬——在水里,就是亚马逊人的天下,即使是最凶残嗜血的动物,也会谦恭有礼地让开一条道路来。 嘴角含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塞壬轻轻跃出水面,嘴里轻轻哼唱起来:“亚马逊的女儿们,你们把生含在唇上唱,你们把死碾在脚尖跳,你们把不朽编成传唱的歌谣,你们把永恒当成今夜的舞蹈。”她的足尖勾着浪花,细小的水珠随着身躯旋转,腰肢灵活如蛇,每一个舞步都踏在浪尖上,越跳越是野性,也离起初的丛林越来越远——只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回家晚了,也不过是被老师和姐姐们训斥一通罢了。 但是,塞壬的舞步忽然停了下来,身躯骤然隐没在水中——她看见了一条船!一条前所未见的,华丽的巨大帆船!主桅上不知绣着什么徽章,在阳光下招摇的耀眼,船头独自站立着一个身披红色大氅的男子,手里举着圆溜溜长杆状的东西,正向自己这边看来。“啊哈,好奇怪的人!”塞壬惊喜地欢呼一声,踩着水向大船游了过去。 “喂,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塞壬大声问,仰起头,面容精致地如同神的作品。 “我的天哪!她会说西班牙语!”船头的男人显然已经看呆了,回过头,用最大的音量喊了起来。 转眼功夫,船头已经挤满了男人们,佩剑的靴子哐啷作响,人人都扒在船舷上伸着头向下看,一顶宽大的缀着金色流苏和羽毛的帽子落了下来。 “你们的船真大,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塞壬继续欢天喜地地问,看起来他们也是有死人类的一支,但是明显智慧层次比丛林里那群家伙高得多,塞壬一扬手,把帽子高高抛了起来,顽皮地戴在头上,“嗨——我能上去玩儿么?” 整船的人都不知所措起来,显然他们并没有对付一个水妖一样的女人的经验,而这个女人正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过去吗?” 那个最初观望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已经急不可耐:“当然可以——对吧哥哥?” 缆绳被扔了下来,塞壬轻快地一握缆绳,好像是丛林间的蜂鸟,顺着船身滑了上去,笑嘻嘻地站在一群男子正中——她的肌肤雪白,胸膛丰润,腰肢纤细得不可想象,由于终年的水下生活,皮肤细腻柔滑得胜过东方的香脂,一头墨绿色的长发微微有一点儿卷曲,又正巧遮挡着最隐秘的部位,而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个女人的美,那是令人窒息地狂野的美,连太阳都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辉。已经有几个人喃喃地后退,拼命划起了十字。 最初的那名男子依旧平静,金发下狭长深邃的眼睛微微闪烁:“小姐,你会说西班牙语?你……好像,不是西班牙人。” “我是亚马逊人,我叫塞壬。”塞壬被这群人的目光看得奇怪起来,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友善亲切的眼光。那个男人已经长长地报出一大串名字,塞壬皱皱眉:“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男人笑起来:“叫我梅迪纳。” 塞壬在他肩头拍拍:“你好,我想看看你的船。”她连句“不介意吧”也没问,就自顾自地四下走动起来,有人想伸手拦阻,但是面对一个赤裸的女人,也不知怎么伸手才好。 塞壬一边走,一边啧啧地称赞造船的工艺,但是,她走到船尾的时候忽然惊叫起来:“天哪,你们在干什么?” 一溜排开的几十个巨大铁笼,装满了亚马逊丛林里千奇百怪的动物,巨大的犰狳,青色的蜥蜴,巨嘴鸟甚至一条鳄鱼。 梅迪纳解释:“这是我们准备献给陛下的一点心意,如果您有兴趣观赏,后舱还有许多。” 塞壬回头,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是你们的酋长要吃了它们?”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梅迪纳看着她:“你会说西班牙语,但是好像完全不明白文明世界,你叫什么来着?对,塞壬,我对你感到好奇。” 身后的男人们开始露出彼此心会的笑容,梅迪纳-德-瓦尔德兹子爵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优雅而冷酷无情的手段不知曾经俘获了多少贵族少女的芳心,看来,即使是亚马逊河的野人姑娘,他也不打算放过。 塞壬却忽然倾听起什么来,她急匆匆地说:“糟了,希亚在找我,我要回去。”说着,就向船舷跑去,梅迪纳一把握住她的手臂:“等等,美人儿,告诉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塞壬挣开他的手,一个漂亮的鱼跃跳进河水里,几乎没有激起一点水花,只是大大的涟漪从河水深处泛了上来。梅迪纳大声喊:“美人儿,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身后的少年满脸通红:“哥哥,我们不是说这就要返航了?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危险,淡水装满了,你要的动物也抓到了,我们回舰队吧。” 梅迪纳转过身,拍拍兄弟的肩膀:“迭戈,我觉得这里风景很好,我们再休息几天。” “咻——风景!”迭戈不满地撇撇嘴:“老毛病又犯了!” 希亚找到塞壬的时候几乎要发火,这家伙居然自得其乐地游了几百里地,现在天已经完全地黑了,回去注定要被痛骂一顿。但是等塞壬迫不及待地说完今天的见闻,希亚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说,巨大的帆船,浅皮肤的人?”希亚把“浅皮肤”说得尤其重。 “浅皮肤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深皮肤的人。”塞壬不以为意,“希亚,明天你真该去和我好好玩玩,那条船漂亮极了。” “明天?你还要去?”希亚大吃一惊。 “我们明天并没有安排什么事儿吧。”塞壬笑着,翻过身,逆流对她的速度多少有点影响。 “我不是说这个”,希亚严肃起来,“塞壬,预言上说浅皮肤的人会带来灾难。” “得了吧,十年了,灾难在哪儿呢?”塞壬漂亮的胸膛被月光照得宛如白玉:“希亚你真没意思,我陪你溜出来幽会这么多次,我只是走开一次而已。” “这完全不同!”希亚急了:“索利芒斯是树精,那些人……天神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要干什么!” “这和我们亚马逊人无关。”塞壬完全听不进去:“而且那个小伙子长得漂亮极了。”她嘴角浮出一丝微笑,眨了眨眼睛:“依我看,比索利芒斯还好看呢。” 希亚认真地转过头:“总之,总之明天不许你去!不然的话我就告诉女王。” 塞壬吃惊地打量着她,确定希亚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生气起来:“小气鬼,你一定书读多了!” 姐妹俩这么多年,今天是第一次互相生气,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流水轰鸣,依然可以感受大河的浩瀚无边。 那一夜,在睡眠的温水里,希亚第一次失眠了。她已经十七岁了,看起来和成年的人族姑娘差不多,但是熟悉她的人都说,希亚越来越严肃深沉,变得一点都不像年轻的女孩子。 那年那场战争,险些就酿成两族之间的大祸,在那之后,希亚对诗歌的兴趣日益淡漠,转而研究起一些当年的战争史诗,试图找到那些人所说的“大预言”的蛛丝马迹来——几乎没有人相信所谓的预言和灾难,但是希亚坚定的认为,看不到的未必不存在,有些东西已经慢慢走来了…… 而那些浅皮肤的人,会是灾难的使者么? 她决定明天好好和塞壬谈一谈——只是塞壬太骄傲了,她已经长成为亚马逊最美丽的女人,歌喉和舞姿更是不知多少人赞美过,恐怕听不进什么逆耳的预言吧?其实希亚心里也明白,塞壬喜欢和自己在一起,是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不带嫉妒目光的同龄女孩子。是的,希亚确实没有学会妒忌,她象那些长辈们一样欣赏和喜欢塞壬,更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有塞壬十分之一的光芒,而且,她并不渴望那光芒。 同样喜欢外出游荡,希亚是因为心里有疑惑和好奇……而塞壬,是渴望赞美和仰望。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希亚几次放松,思想却更加激烈碰撞,但她又说不出不对在什么地方。她决定,明天和塞壬谈过之后,找索利芒斯聊聊,或许那个家伙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黑暗和温暖包围了希亚的眼帘,睡意还是不可抗拒的到来了……当希亚推开黑液寝室的顶门,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蜂鸟带来的讯息堆了一桌,她无暇打理这些读书会的邀请,匆匆出门,去找塞壬,但是塞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离开。希亚急匆匆地抱怨自己总是晚睡晚起的可恶习惯,躲开一路笑容可掬的姐妹,溜到了五芒星喷泉前。 “希亚,早啊。”喷泉前,安东妮娅主席笑容可掬。 “我……”希亚急得发疯,又不知说什么好。 “希亚,你要学会节制。”安东妮娅语重心长,“你出外的次数太多了。” “我明白……下次我会……”希亚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这位一丝不苟的好上司。 “看看你耽误的课程,我们对孩子们宽容不代表忽视,明白?” “明白明白。” “那么好吧跟我来,希亚,女王要见你。”安东妮娅满意地点点头,对自己按照预期截获这个不良少女非常满意。 希亚绝望地长长出了口气,女王在这个时候要见她,真是要命。 亚马逊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度,女孩们觐见女王的机会并不算太少,但是希亚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居然是在女王的寝宫。特拉洛克女王明显地憔悴了许多,这些年来,她变得深居浅出,不苟言笑,看见希亚的时候,她微微一笑,指了指长椅,然后反手关上大门——很明显,这不会是一次太短的谈话。 “希亚”,女王直截了当地看着她发问:“关于预言,你知道多少?” 希亚实话实说:“我知道浅皮肤的人将闯入这个世界,从北到南,带来灾难——巨大的灾难。” “还有呢?”女王点点头。 “很多,大部分都是流言。”希亚直视女王的眼睛,希望找出端倪:“据说这场灾难会涉及整个亚马逊丛林,包括我们……而且据说……灾难离我们好像已经很近了。” 女王的声音平静,但是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压迫:“你说的没错希亚,但是更重要的是,灾难离我们不是很近——而是,它已经到来了。” “什么?”希亚一下站起身子,脑子里全是塞壬。 “坐下听我说,这很重要。”在女王凌厉的目光下,希亚坐下,心乱如麻。女王继续开口:“我不想引起族人的恐慌,但是希亚,你是个例外,你在很久之前就牵涉进这个预言,或许有些事情,我要让你明白——我们亚马逊人和外界并非完全隔绝,甚至可以说,息息相关,希亚,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亚马逊公民?” “五十一万四千。”希亚脱口而出,这是常识。 “那么我们的先祖为什么要保持一个奇怪的数字?你想过没有?”女王微笑。 “啊——”希亚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塞壬的演唱会上,忽然出现的黑衣人——“陛下,六千!对,六千!” 女王这次真的笑了起来:“你很聪明。希亚,在亚马逊人放下武器来到地下王国的时候,考特利秋陛下定下的第一条规则,就是维持五十二万这个数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五十二,这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希亚连连点头,在所有的占卜和预言书籍里,都无一例外地出现五十二这个数。 “说得对。”女王站起来,长长出了口气:“但是考特利秋陛下还有两条不为人知的规定,第一就是一定要保留亚马逊女战士的存在,第二,就是要保证有六千引导者,始终留在外面的世界里。希亚,别吃惊,听我说,亚马逊部落在最初的时候……也是有死的人类,我们用战斗力和天神做了交换,得到了和平和艺术,但是从此我们也背负着一个使命,就是向那些兄弟姐妹们传播智慧。那六千个引导者足迹遍布整个大陆,他们在人族的部落里担任祭司或者巫师,然后教给他们一切。如果人族遭遇灾难的话,希亚,我们是无法幸免的。” “可是,为什么?”希亚更焦急。 女王望着远方的窗口:“七千年前,我们曾经是一个以战斗为天职的种族,但是我们的祖先疲倦了,不想再看见那个充满杀戮和血腥的大陆,是她们的抉择给我们带来七千年的快乐和自由,没有亚马逊人喜欢战争。” “等一等!”希亚大声喊了出来:“可是如果真的没有战争,我们为什么要保留战士?” 女王的目光似乎要刺进希亚内心:“因为,我们其实还有一个使命。”她不等希亚说话,已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等到这个世界再没有争斗和战乱的时候,亚马逊人要回到大河的源头,找回大河之魂。” “大河之魂?” “是的,希亚,大河之魂的力量早就被封印在亚马逊源头了,那是属于至高无上的和平和智慧的力量——我所谓的法术,只是水之术法里最有力的一种,但是真正的大河之魂,并不是现在的我们可以拥有。如果灾难真的来临,亚马逊人必须全力保留解开封印的力量,或许这个牺牲很可怕,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拥有和平的世界会拥有真正的文明……希亚,我把这个告诉你,是因为我们的使命必须一代一代地传承。” “我?”希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特拉洛克女王摸了摸希亚的头发:“不过别急孩子,你要学得东西还太多,我告诉你这个,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愿意……接受这个使命?” 希亚摇摇头:“不行,我要想想,这太突然了陛下。” “没关系,你还有时间。”女王回头拿起两本书递到希亚手里:“回去先补习你的功课,希亚你的艺术课程糟透了,还有,学一点战斗和术法,或许我们不得不用到它们。”女王挥了挥手:“可怜的孩子,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还不是你能接受的,太早了,真是太早了……” 希亚点着头,轻轻后退,她觉得女王疲惫极了,好像有什么巨大无形的压力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关于那个预言,女王一定还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她吧?至于重返大河之源,那个似乎近似于笑话了,如此恢弘的王国,早就不熟悉阳光下土地的族人,难道要全部离开家乡不成? 带着重重的忧虑,希亚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塞壬已经急不可耐地等在那里,看见希亚出现,激动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希亚,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什么事慢慢说。”希亚比同龄的女孩多了种平静温和的力量。 塞壬几乎颤抖起来:“梅迪纳——梅迪纳抓了我的秋风,我的伴生兽啊!” 希亚捂着脑袋,几乎想要哀嚎——“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和那票人打交道了……” act 2 索利芒斯的战斗 丛林的青年, 你们休要迟疑。 天神说, 最好的纪念碑, 便是你手上的长矛。 希亚对塞壬昨天擅自的行动很生气,但是显然现在并不是生气的时候,她也犹豫过,是不是要把这一切禀告给女王,但是女王也不是随时可以见到的,更何况塞壬告诉她,那些人恐怕就要走了。 索利芒斯听完了希亚的诉说,按着眉心,叹了口气。 他是个奇迹,身体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树精,看上去几乎也已经是成人——或者说,他已经完全长成为拜疆的样子,黑发,黑眸,硕壮颀长的身材,黝黑健美的肌肉。 “希亚,塞壬,这样。”索利芒斯匆匆决定:“如果他们能上岸,那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天下,但是如果他们只留在船上……塞壬,你得负责把他引下来。” “我?”塞壬不懂。 希亚已经兴奋地说:“索利芒斯说的没错,塞壬你去把那个人引到陆地上,我和索利芒斯趁乱把那些动物放了。”她生怕塞壬不同意,忙加了一句:“你对你的歌喉没有信心?” 塞壬仰起头:“哼。” 圣-马尔济斯号是瓦尔德兹舰队中装备最为精良的一艘,也是子爵的旗舰。梅迪纳-德-瓦尔德兹子爵正悠哉悠哉坐在船舷上,看着水手们用大块的牛肉钓食人鱼,他两条长腿在半空中晃着,身子随着波浪起伏,看得身后众人都捏了把汗——这真是个超级胆大自信的男人啊。 “迭戈,来!”梅迪纳拍了拍身边的船舷。 迭戈连忙摇摇头,他亲眼看见过那群食人鱼如何在三分钟内吃光一头美洲豹的尸体,并不想冒这个险。他小心翼翼靠近梅迪纳:“哥哥,我们在丛林腹地逗留地太久了,回去吧。” 梅迪纳摇摇头:“不行,那个小美人今天一定会再来的。” “那个女人简直就是魔鬼——”迭戈用力摇头:“她来了你又能怎么样?我们总不能带她回里斯本去。” 梅迪纳摘下帽子,轻快的转身,这个动作看得迭戈一身冷汗,“迭戈,怎么样不是问题,问题是——我看上这个女人了,就一定要到手,那么多女人的胸衣我都能脱下来,我就不信,这个不穿衣服的我还让她跑了。” 迭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位兄长什么都优秀,但是在女人的问题上吃够了苦头,这次远洋出海,也是因为梅迪纳勾引了阿昆多公爵夫人,差点被阿昆多公爵处死。当然,也不怪哥哥动心,那个女人真是太美了,迭戈只是匆匆看过她两眼,就觉得全西班牙的贵妇都像泥土一样丑陋粗糙。 就在兄弟二人各怀心事的时候,一阵高亢优美的歌声从远处飘了过来——如果说天使会唱歌,也不过就是这样吧,几乎听到歌声的每一个人,心思都被清风吹上云端,在白云里穿梭飘荡……梅迪纳一个不留神竟然shi身滑了下去,幸好他反应得快,伸手抓住了船舷的固定缆绳,迭戈忙搭手把梅迪纳拉了上来,这才发现两人都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但偏偏耳朵和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歌声。 “我生气了。”梅迪纳跺着脚,抓起望远镜:“这个女人差点要了我的命,她是要付出代价的!” “哥哥——”迭戈发现兄长已经激动起来。 梅迪纳斩钉截铁地吩咐,“我看见她了,她坐在一棵——见鬼,那是什么破树!靠岸给我靠岸!” 迭戈试图劝阻:“哥哥,我们最好当心一点。” 梅迪纳冷笑:“放心,能骗我的女人还没出生呢。” 迭戈看着梅迪纳匆匆跳下船,踩着浅水向塞壬跑去,窃笑,征服女人的诱惑有时候真是比征服一个帝国来得更有趣。迭戈举着望远镜,津津有味地准备目击梅迪纳猎艳的全景——唔,彬彬有礼的招牌微笑,大胆的挑逗,看来那个女人是要上钩了——等一等,怎么? 塞壬身边的碧绿藤条忽然一起卷动,死死缠住梅迪纳的四肢,梅迪纳大声吼叫起来,像一个落入陷阱里的野兽。 “糟了!食人藤!”迭戈抽出佩剑,领头冲下船去,身后没弄清楚情况的互相打听,弄明白的连忙去找武器,船上乱成一团,连底层划桨的水手也惊奇开来,水手长用力挥舞皮鞭保持秩序安定,但是结果适得其反。 希亚和索利芒斯已经趁乱摸了上来,细细打量上了锁的铁笼——“唔,我的机械课是优良。”希亚微笑着,随手用一根细铁钎捣弄着笨重粗大的铁锁,低声劝告这些朋友们要保证绝对的安静。 “去吧!”希亚很快完成了船尾的任务,转而向后舱跑去——飞禽走兽在一瞬间乱成一团,鸟类自然展翅高飞,兽族纷纷跳下船,涉水离去,几只笨重的秃鹫助跑起飞,和闻讯赶来的水手撞在一起,彼此惊吓不已,连声高叫。 后舱里的动物多半是生性畏光喜欢潮湿,又或者是象秋风一样身躯过于庞大不得不关在舱房里——秋风已经长成为一条巨大的黑花蟒蛇,巨嘴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吞下一个成人,它是吞食了混有麻药的牛肉才被抓获的,正憋了一肚子气,一得到自由,立即发威起来,长尾卷过,把舱壁和木桶抽出一道道裂痕。 “我们走——”希亚当先大喊一声,回头才发现舱门已经被一群人挡住,为首的男子手里平平举着一把火枪,正瞄准着秋风巨大的脑袋。 希亚愣了一下:“那是什么?”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闪开!”索利芒斯当先扑了上去,几乎与此同时枪声响了起来——然而那人立即大吃一惊,这个印第安青年几乎无视穿过身体的枪弹,势头丝毫不减地拎起他的领子,把他扔到了舱外。 “不许胡乱开枪,隔壁都是火yao——”有人挡住了更多的水手,于是船员们纷纷拔出刀来,要消灭眼前这对该死的男女。 “希亚,喊上大伙一起上吧。”索利芒斯边打边喊,他满意于自己格斗的天赋,虽然离开大地,他的力量受到极大的局限。 角落里的希亚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双手,掌心向着自己,十指向着天空——她念的,正是昨天女王刚刚交给她的咒语。 船舱里的人们看不见外面的变化——如果看见,他们再也不会沉溺于格斗,四周的河水渐渐聚拢,先是一个半人高的浪花,很快就变成数十丈的水墙,巨大的水势带起轰轰的涛声,竟然高过了桅杆和船帆。 “希亚,快点!”索利芒斯虽然是树精,被砍了几刀还是很不舒服,回头催促着,他不明白这姑娘在想些什么,水势明明已经足够大了,完全可以把这条帆船卷到河底永不翻身。 希亚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右手猛地向左手一推,几乎与此同时,河水受到感应,本来高涨的潮头按落下来,变成一个巨浪,用力把帆船向岸边一推——这条船本来就已经靠岸,被水势一推立即撞在岸边,船舱猛地倾斜,脚下传来喀喇喇的巨响——船的龙骨恐怕是断了。 希亚带着一群猛兽,从东倒西歪的人群里钻了出去,跳到岸边的土地上。索利芒斯跟在身后抱怨:“希亚,你明明知道那些人不是好东西。” 希亚低着头:“不行,万一……万一出人命怎么办?索利芒斯我们亚马逊人是决不能伤害任何生命的。”说着说着,她忽然一瞪眼睛:“你不也是一样,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人?自己被砍得象块烂木头,还敢来说我。” 索利芒斯嘿嘿地笑了,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跑出来惹是生非,心里的害怕远远超过表现出的镇定。 索利芒斯一边恢复着身上的创口,一边安慰希亚:“下次就好,下次就好。” “你还想要有下次?”希亚愤愤砸了他一拳:“我希望这些人得个教训,最好一辈子也别来这儿。” 索利芒斯继续微笑,只是他知道、希亚也知道……那个希望是不可能的。 “糟了,希亚,索利芒斯,快来——”塞壬的尖叫传来,两人不假思索向食人藤的方向跑去。 缠住梅迪纳的食人藤被十几把长刀砍成无数截断肢,而藤条也动了真怒,缠住了无数的手腕和胸膛——塞壬的劝告无济于事,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你死我活。 “嗨,放过他们吧。”索利芒斯走过去,心疼地抚mo着藤条,慢慢把元气传递给它,藤条愤愤地放松了无数的触手,狼狈的水手这才脱困。 “放火——”梅迪纳愤怒地喊叫,他的脸,手,胸膛都已经被毒汁腐蚀得不成样子,迭戈如果晚来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希亚走了上去:“这位兄弟,我劝你不要再动手,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梅迪纳一怔,又出现了一个赤裸的女人,她虽然仅仅比塞壬高了一点儿,但是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希亚伸手,向远处的帆船一指——“赶快去修好你们的船,离开这片土地,大家都不欢迎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再来。” “你们是一伙的……”梅迪纳怒气冲冲地看着塞壬:“你这婊子骗我!”希亚和塞壬面面相觑,她们不明白“婊子”是什么种族,不知道如何做出回击。 迭戈生怕再出事,用力架着哥哥向一边退去,梅迪纳还在喊叫:“塞壬你骗了我,我不会放过你!” 塞壬的手微微颤抖,目光跟着梅迪纳越行越远,希亚奇怪问:“你怕什么?他能把你怎么样?” “不——”塞壬忽然回头,脸色发青:“希亚,他会死的!你知道那是剧毒。” 希亚耸耸肩:“他不会死,这只是个教训。” 塞壬用力摇头:“是我骗了他……希亚,是我们伤害了他。不行——我知道该怎么做!” 希亚一把抓住塞壬的手腕,声音低沉而威严:“塞壬你昏了头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要给那个家伙采草药是不是?我告诉你——不行!这个丛林尊敬我们亚马逊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七千年来我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一种生命,你明白吗?梅迪纳不是我们的朋友,他抓了秋风,他不配受到丛林法则的保护!” 塞壬没有说话,她明白希亚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她真的破坏了亚马逊人和丛林数千年的平衡,那么后果可能无法想象——但是,梅迪纳临走时的愤怒令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乱如麻,她甩开希亚的手,也低声说:“希亚,够了,你用那个该死的预言吓唬了多少人——你根本就是歧视,你瞧不起梅迪纳的浅色皮肤,你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生命来尊重!你——还不是亚马逊女王,不用教训我!”她转身跳进河水里,奋力向上流游去。 希亚尴尬:“这家伙……是不是太善良了?” 索利芒斯摇头:“我看这可不叫善良——希亚,回去看紧点塞壬,我怕这姑娘会给我们惹大麻烦。” “等等——”希亚转过身子,和索利芒斯并肩而立:“好像麻烦已经来了。” 远方的亚马逊河,浊流翻滚,无边无际,战舰的桅杆已经遥遥在目——沉船残骸边的男人们立即狂喜欢呼,举着帽子和上衣挥舞不定。 希亚诧异:“那是什么?”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震碎了亚马逊河千百年来的平静——领头的战舰上,白衣青年单手向天,火枪口犹自冒出阵阵白烟。 浑身是伤的梅迪纳顿时来了精神,甩开搀扶的众人向船头跑了过去,边跑边喊:“斐帝南,你这个混帐家伙终于舍得露面了,我差点被这群土著架到火上烤了吃!” 那个叫做斐帝南的青年顺着船板一步步走下,保持着标准的军人的步伐,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梅迪纳,微微一笑:“真遗憾,看来魔鬼也嫌弃你,梅迪纳。” 希亚和索利芒斯交换了一个眼色,即使是他们也看得出来,那个叫做斐帝南的青年是个极其有分量的人物,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好像是整个舰队的船锚,让失魂落魄的众人都沉下心来。 梅迪纳不满地一拳砸在斐帝南肩膀上:“少说废话,你得帮我——斐帝南,那个土著女人毁了我的船,我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 “没问题”,斐帝南拍拍他的肩膀,在梅迪纳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的时候轻轻说:“回去之后我会告诉他们,你的船是被英国那群海盗击沉的。” “喂!”梅迪纳怪声怪气地叫:“这么不够朋友?” 斐帝南回头就向船上迈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梅迪纳子爵阁下,我们出海一年七个月,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么?你招惹卫兵,招惹商人,招惹海盗,得罪了三个庄园主,搞大了四条船上女仆的肚子——你只是过来补充淡水,就毁了最好的旗舰,而且你居然告诉我,你居然还找上了土著的印第安女人?” “她不是印第安女人……”梅迪纳挠挠头,“好吧,那你的意思呢?” 斐帝南叹了口气:“如果您还想要我继续效力,最好立即就走,马上离开这里——梅迪纳,我是军人,不是管家,我受够了你的烂摊子。” 迭戈笑了起来,用肩膀撞撞哥哥,示意他上船——他也知道,整个舰队,如果说还有人能稍微管制一下这位无法无天的兄长,那一定就是斐帝南了,他简直要为当年父亲大人的英明抉择欢呼。 梅迪纳垂头丧气地跟着斐帝南走上甲板,但是很快他又挤着眼睛鬼笑起来:“你看,好兄弟,不是我要惹事——是麻烦来了。” 大河的一岸,有着开阔的河滩和淤积,远处的丛林是密不通风的绿,而绿色之内,闪闪的黑影正在逼近,一个扇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弩箭的箭尖闪着漆黑的光,那是见血封喉的毒汁。 “印第安人。”斐帝南皱了皱眉头,缓缓摇头。 “阿瑟部落——”躲在一棵大树枝杈上的索利芒斯拉了拉希亚的手,示意着。 自从努恣温克的女头人阿苏拉被烧死之后,阿瑟部落的力量急剧增长着,他们吞并了不少北边逃来外族人,逐日扩大着领土和田地的疆域,称为这一带丛林的部落联盟首领。这个骁勇善战的部落对外人素来保持着极高的戒心,更何况,斐帝南的船队已经不知不觉闯入了他们的势力范围里。 “上船!”斐帝南一把拉起梅迪纳,匆匆奔上甲板,他漂亮的一扬手,子弹打在最前方进攻者的脚下——这是一个讯号,他希望那些人懂得区分实力的高下。 但是很显然丛林里的人们是不理会这一套的,剧毒的弩箭纷纷射出,甚至夺夺地射入坚实无比的船壁,那个收起甲板的水手一个躲闪不及,左肩被箭尖掠过,还没来得及止血,便已经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阿瑟部落的族人高兴起来,年老的酋长举着双手高唱着祈祷文,年轻的战士们举着长矛一拥而上,要让这些奇形怪状的外来的家伙知道他们的厉害。 “斐帝南,开炮吧!”梅迪纳脸色铁青地说。 “你不觉得浪费?”斐帝南手里的火枪依然举得很稳,一分一分转动着枪口,寻找着可以一枪立威的首脑人物。 “妈的,快开枪!”梅迪纳急了:“叫兄弟们一起开枪,打死这群蛮子。” “我不想……这是为塞万报仇。”斐帝南手指一动,一枪已经击中了人群中老酋长的胃部,他算得一向很准,这一枪的震慑效果将远远大过杀戮效果,那个老印第安人会在一刻钟之后哀嚎着毙命,他相信火枪的威力远远大过那些被祈祷的神明。 但是,阿瑟族人的彪悍远远超过了斐帝南的算计,年轻人们更加疯狂地冲了上来,一一掷出手里的长矛,这些招术对于野兽或许奏效,但是对于那群曾经和无数海盗枪战过的水手而言,无异于小时候的玩耍胡闹。 “你要和这群野兽纠缠到什么时候!”梅迪纳急了,也随手举起一把火枪,填满了火yao,举手,便是一个战士倒下。 他一边塞着火yao,一边怒气冲冲地说:“斐帝南,这群劣等人把我惹火了。”接着开枪,又倒下一个。 两名战士被无形无影的兵器击倒,阿瑟部落的战斗激情顿时大挫——那些人手里的奇怪武器,确实不是他们所能抵挡。几个首领低声商议,缓缓后退,看着那数十艘巨大的船只,如看鬼怪。 “够了,梅迪纳——开船!”斐帝南伸手按住了梅迪纳的枪柄。 “斐帝南,你忘了谁是舰队的首领了吧?”梅迪纳被刺激的两眼发红,一把甩开斐帝南的手:“你像个娘们儿!” 他又一次举起枪来,但是这次,他的枪顿住了—— 一道硕长结识的青藤从远方高处荡下,一个高大俊硕的年轻人稳稳落在地上,手里的长矛带着冲击的力量呼啸着掷出,直奔梅迪纳的胸膛而来。 斐帝南一跃而起,抱着梅迪纳猛地一个翻滚,躲开了那枝闪电一般的长矛——长矛不偏不倚地钉在主桅杆上,竟然一穿而透,矛尾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声响。斐帝南大吃一惊,海船的桅杆,都是巨木在桐油里泡了许久的,即使是枪炮弹片也往往无法击穿,那个豹子一样敏捷的年轻人有着如何的神力?这……真是个谜一样的丛林啊。 他狠狠瞪了一眼梅迪纳,回头大声命令:“开船!” 索利芒斯并没有追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舰队远去,心头却依然阴翳密布——灾难的幕布掀起了一角,随即合上,但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你没事吧?”希亚匆匆跑来。 “没事,我们走吧。”索利芒斯摇摇头:“看来……他们真的走了。” 两人都是第一次经历真正的作战,希亚更是脸色苍白,肩头颤抖不已——索利芒斯揽着她的肩膀,转过身—— 垂死的老酋长忽然睁大了眼睛,用嘶哑凄厉的声音喊:“拜疆!” 阿瑟部落顿时沸腾了——拜疆!是拜疆复活了!是拜疆回来了! act 3 塞壬的沦陷 来吧,来吧,莫非你看不见沉迷的诱惑? 我看不见——诱惑在哪里? 撒旦化身的蛇闪着磷光微笑: 你若看不见, 诱惑便在心里。 一片深绿幽暗的丛林背景,茫茫河水的反光与阳光混合成刺目的白色。黝黑的脊背拜伏于地,仿佛可以听见虔诚地吟唱声。老酋长颤巍巍地递出手里的权杖,金刚鹦鹉的长翎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华光…… 塞壬惊诧地放下手里的长筒,迷惑地揉了揉眼睛——适才清晰的镜像立即消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黑影,在大河之畔长久拜伏,如月之恒。 她回头看了看梅迪纳,梅迪纳的嘴角有一抹不动声色的笑,目光温柔。 “他们怎么了?”塞壬忍不住又把长筒一端的镜片移到眼睛上,“索利芒斯怎么会……” “别看了。”梅迪纳从她肋下伸出手,夺过望远镜,随手扔在一边,另一只手已经环上塞壬的腰——那一刻,他心里微微一颤,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柔韧而诱惑的腰肢呵,她自己竟浑然不知,梅迪纳的声音像是吹进塞壬的耳膜:“来吧,我们去喝点什么,美人儿。” “等等——我想必须回去了,她们找不到我会——”塞壬的话被打断,梅迪纳充耳未闻地拥着她向卧房走去,低下头,金黄的发丝垂在她眼前,轻声:“我们有的是时间。” 远远窥探的几个水手粗声粗气地笑了起来,一盆油光红亮的烧鹅摆在饥饿的乞丐面前,随便猜猜,结果会是如何? 梅迪纳的卧房在海船里已经是难得的奢侈,胡桃木的大床上隐隐透出东方香料的气息,小小的高脚桌上,铺着簇新洁白的亚麻桌布,来自东方的精细瓷器上勾着青花的细纹,焦黄的小牛肉,新鲜出炉的白面包,还有厨房刚刚料理的鱼排和炭烤知更鸟,一瓶葡萄酒刚从清亮的海水里提出来,瓶壁上犹自凝结着水珠,反射出深红稠密的液体的光泽。 塞壬脸上却露出了即将呕吐的表情。 “怎么,不合口味?”梅迪纳笑,暧mei的。 “我们不吃尸体。”塞壬反胃地掩住嘴。 太直接的回复,严重打击了梅迪纳的食欲,他还是微笑着,推过点心:“那么,来点这个?” “一样的。”塞壬的忍耐快到极限,梅迪纳好奇地望着她,这个女人本来只是激起他上chuang的yu望,现在倒是激起他解剖的yu望——不吃东西,她是靠什么长这么大的? “好吧宝贝儿,随你。”梅迪纳拎起桌布,打开舱门随手一扬,把那些还带着热气和香味的东西一起扔进海里,他举了举手上的杯子:“那么,陪我喝一杯,你不介意吧?” 塞壬迟疑:“这个……是什么?” “是水,奇特的,神奇的,来自我家乡的泉水。”梅迪纳魔术一样开启瓶塞,红酒发出欢畅悦耳的声音,流进透明的水晶杯里——“来吧,尝尝。” “真的只是泉水?” 梅迪纳的眼睛满是诱惑的神色,声音轻柔,如同传说中伊甸园里的那条蛇,“泉水,最快乐的泉水,可以带我们去天国,来吧,就一口……”他缓缓把酒杯递到塞壬的唇边,伸手扶住她的肩头,这女人的唇比酒色还鲜艳。 化了妆的泉水被缓缓喂入塞壬口中,梅迪纳已经几乎搂住她,把鲜艳的液体喂进塞壬口中。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不要不要,但是塞壬已经醉了,那双蔚蓝色的,妖魅一样的眸子本身就是快乐的泉,诱惑着她的饥渴——那是沉睡了数千年的饥渴,猝不及防地燃烧,酒在喉咙里烧,目光在灵魂里烧,多少年未曾辍饮过的迷醉一股脑涌进单纯姑娘的身体,她并不知道,七千年前,女王与神的契约在这一瞬间——品尝了植物尸液的一瞬间,被打破了。 “不……”塞壬呻吟。 梅迪纳笑了,多么熟悉的音节,“不”,每一个缠mian夜晚都有一个女子如此胆怯而颤抖地呼唤,在他听来,分明就是邀请——这邀请是多么的直接,她根本连衣服也没有穿。 梅迪纳的左手依然搂着塞壬的肩头,右手已经斜斜抛出了杯子,滑落在她大腿上,轻轻把她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小妖精,你一直在诱惑我。”梅迪纳清楚那杯酒的分量,塞壬已经吃了jin果,现在轮到他了——这种上帝辛苦创造出的果子,就算要坠入地狱,他也要尝一尝,他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喘息着耳语:“小妖精,你不是告诉我,穿着衣服是一种罪恶么?快来,解除我的罪。” “不!”塞壬凄厉坚决地叫,忽然站起身,但是双腿一软,又跪倒,俯在床沿。 这样的坚决倒让梅迪纳扫兴了,他并不喜欢强来强往,这丝毫没有征服的乐趣。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梅迪纳抚mo着塞壬光滑的脊背,从肩胛骨到纤细柔滑的腰,怎么会有这样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也没有凸起的肌肉,简直就是上帝用精心裁剪出来的一样——梅迪纳疑惑起来,他弯下腰,轻轻咬了咬塞壬的背心——那是一个柔软的凹陷,滑溜溜的,似乎什么也咬不到——梅迪纳生气了,他一口接一口地努力,终于叼起了一小块皮肤,那样的韧性和芳馥,令他热血上涌,有真的吃下去的yu望。 塞壬觉得痒痒,轻轻扭动着挣扎了一下——水蛇样的腰肢在雪白的床单上滑过,梅迪纳本来涌上头顶的血一起冲向下身。他再也不管,依照亚马逊人的规矩,除去了羞耻和罪恶的象征——“我得教教你,小东西,我要教你做回一个女人。”梅迪纳的手向下摩挲,很快证明了这个女人基本构造和亚当的后代相同,唔,这样就可以了,管她是亚马逊人还是尼罗河人。 希望她内部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构造才好……梅迪纳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又一场丛林探险的旅程…… “你看怎么样了?”迭戈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问一旁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斐帝南。 “嗤。”斐帝南脸色冰冷不屑一顾。 迭戈匆匆从门缝里扫了一眼,看见他的兄长两条结实的大腿象两只伶俐的牧羊犬,正努力把两头小白羊赶到应该去的位置,他回头看着斐帝南的脸色,陪笑:“呼,真辛苦,那女人就像块木头。” 斐帝南终于一巴掌扫在迭戈头上:“再不学好,我把你丢进大西洋喂鲨鱼!” 是的,战舰已经缓缓进入了亚马逊河辽阔无边的入海口,驶进了浩淼无边的海洋。 巨大的浪头拍打着船舷,似乎是一个疯癫母亲,四处揪着行人索问她走失的女儿。 “左舵,升副帆——”大副远远地喊着。 亚马逊河,渐渐被抛在身后…… 希亚已经快要急疯,索利芒斯被阿瑟部落的人强行当成继承的酋长,已经辩解地快要发狂,而要命的是,塞壬不见了! 这回是真的不见了!无论她如何呼唤如何召唤,都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回应——塞壬是真的生气了么?但是亚马逊姑娘们并没有夜不归宿的习惯,而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下来,漆黑丛林里的另一群生物已开始活动。 希亚揪着头发凝神谛听,但是只能听见王国里呼唤她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她跺着脚翻起浪花滔天,但河水没有记忆,一路入海而去,谁也不能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对!”希亚忽然站直了身子——她在瞬间清醒过来:塞壬不是生气,而是……出事了! 希亚高高跃起,一个猛子扎进水涡里,向着王国入口的秘密湍流急冲而去。 穿过大殿,穿过长街,穿过公园,穿过玉石雕砌的小径,希亚疯了一样地向塞壬的房间跑去——她大喜起来——有光,塞壬的窗里透出明珠的光泽,那极寒雪山上的冷明珠,只有在有人的黑夜才有光芒。 “塞壬!”希亚一头冲了进去,但脸上的狂喜很快变成僵硬地神色。 塞壬小小的屋里,站满了人,希亚勉强认出她们是王国的祭司与大臣,中间三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安静地站着,头上的额环标志着她们奇特的身份。人群众星捧月地簇拥着当中的女人——特拉洛克女王面色凝重,手里捧着一捧奇异的沙。 “希亚”,女王松手,半透明的银沙从指缝泻落地面,“说说吧,出了什么事情?” 希亚知道再无隐瞒的可能,那银沙是治疗人类伤势的最好药物,只有在国立医院的药房里才能取来……或者说,才能偷来。 希亚低头:“我错了,陛下。” 没有人说话,明珠感应不到人的存在,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 “陛下,让我去把塞壬找回来。”希亚再也忍不住令人窒息的平静。 女王只是轻轻抚mo着她的长发,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不是你的错,希亚,但是如果你愿意负责的话……可以考虑考虑我上次说的话。”她看着希亚,目光温和,唇角坚定:“王国需要一个继承人,孩子。” “好吧”,希亚抬了抬头,“陛下,我愿意。” 女王的神色郑重起来:“希亚,从今天以后,你要放弃亚马逊公民以自由为第一天性的追求,再也无法享受诗和美的欢乐,你的灵魂和躯体必将从属于全体族人——你真的决定了吗?” 希亚的笑容从脸上一点点绽放开去:“陛下,其实我上次已经决定了——”她走了上去,以最虔诚和古老的姿势跪倒,双手缓缓托起:“感谢你,赐我生命以意义。” 这个女孩子如此年轻,新月一般的皎洁纯澈,特拉洛克女王叹了口气,轻轻拉起她的手,仿佛看见了一个回忆——那是记忆中纯白的自己——很多年以前,前任女王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让她轻轻放下了七弦琴,拿起了女王的权杖……那个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仰着脸,完全地打开心扉,满怀新生的喜悦,为责任和力量而微笑。 “来,希亚,我为你介绍。“女王拉起希亚,指着身后三个一直低头不语的成年女子。 “星云祭司。”特拉洛克女王的手指向第一位,兰亚马逊女人多半常年不见阳光,但是绝没有人象这位祭司一样苍白,苍白到给人极地般的寒冷感觉,她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上偏偏又搭配着纯银色的长发,灰色诡异的瞳孔,还有几乎也在发青的嘴唇,希亚几乎是礼节性地对她笑了笑,就立即低下头绝不肯多看一眼。女王笑了:“希亚,星云大祭司是终身以揣测神的旨意为天职的人,你对她要多尊敬一些。” 希亚点点头,尽量挤出一个笑脸:“星云祭司……神的旨意,真的可以揣测?” 那冰冷黯淡的女人抬起头,灰色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动,两边的嘴角挑起三分:“笑话,神的意思如果也能听懂,那还算作神么?” 希亚很有些吐血的冲动:“那……您?” 星云祭司笑了:“这是我的个人爱好。” 屋里的人都压着嗓子笑了起来,希亚这才窘迫地吐了吐舌头,忽然觉得,从前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祭司也变得可爱起来。 “引导者苏歌拉娜。”女王指向第二位,水晶雕成的火焰发饰笼着玫瑰色的长发,她面容冷峻,而眼里又有着安定智慧的力量,女王接着说:“六千位引导者是苏歌拉娜在负责,希亚,你应该会喜欢她,她是王国里最有学识的人。” 希亚已经眼珠一转:“当然会喜欢……陛下,那么这位就是兰戈首领了吧?”她已经开始打量第三位——这个女人的肤色几乎和印第安人一般,是淡淡的褐色,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当然,更加显眼的是她结实的肌肉和修长有力的手指,还有……右边的乳房似乎不翼而飞,那是亚马逊女战士不二的标志。 兰戈微微冲她点了点头,希亚惊觉这个女人有着一种狂野的美丽,偏偏又带着冷静的自制力,真是天生的战士啊,她想。 特拉洛克女王一一介绍完三大首领身后的群臣,又对着她们说,“当然,还有最后一位。” 希亚一愣,女王拉起她的左手,高高举了起来,声音远远传开:“我为你祝福,希亚公主。” 头顶的明珠在瞬间变得光芒万丈,将小小的斗室照得如同阳光下的大地,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人都拜伏了下去,用祭歌一般的声音低低唤着: “亚马逊……亚马逊……” 希亚头脑一片空白,仅仅在片刻之前,她还是一个功课不过关,天天逃出去玩的懵懂少女,但现在,那些昔日见也见不了的人物居然这样膜拜在自己脚下——虽然希亚明白,她们所拜伏的并不是她本人,但是依然紧张到无地自容。 女王毫不放松地握着她的手,女王的掌心温暖,手指稳定,希亚狂乱的心跳也慢慢正常了,她们就这样慢慢走了出去,一步一步,走向大剧院正中的祭坛。 “希亚——居然是希亚!”几乎在片刻之间,王国里一切的工作,娱乐和学习都停了下来,似乎从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度瞬间回到了七千年前的氏族部落,古老的歌谣从祭坛的正中缥缈传出,那依稀还是歌颂昔日阳光下战斗的故事,是七千年前亚马逊人浪迹天涯的史诗,是缔结诸神之盟时、亚马逊人虔诚献祭的祈祷文…… 希亚听不请具体的歌词,但她可以听到,每一段歌谣停顿,就有着万千人齐齐地低呼:“亚马逊……亚马逊……” 这声音越来越整齐,渐渐变成了数十万人的祈祷和呐喊,祭司凄厉悠长的声线在众人之中领导着节奏,古老的巨大木鼓敲响了,仪式在猝不及防间开始。 希亚一步步走着,忽然觉得,每一步似乎都踏在荆棘之上。 她的泪忽然流了下来——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那古老的呼唤引出魂魄。不知不觉的,她每一步踏出都已经和女王保持了同样的步幅与频率,这节奏令她神思渐渐不再清明。 议论声已被歌谣淹没,与生俱来的神性令所有亚马逊人静默下来,年长的女人跟着祭司们吟唱,年轻的女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习礼仪,只高声的、虔诚的和着尾音—— 亚马逊…… 亚马逊…… 希亚跪在祭坛上,任女王将重重的水晶额环带上额头,好沉,好冷,却又说不出地令人迷醉。 “希亚公主。”女王大声对着全体国民宣布。 “希亚公主。”无数人重复,有赞叹,有惊喜,有诧异,或许还有些琢磨不透的感情。 “呵……希亚公主……”希亚忽然觉得有趣,轻轻抚上眉心——索利芒斯变成酋长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并不知道,几乎在同一刻,隔着亚马逊河,两个昔日的玩伴同时接过了沉重到不堪担负的使命。 辽阔宽广的亚马逊河高声咆哮,泄漏着地下深处的秘密。索利芒斯低头,看着河水倒影里自己那黄金的羽饰,刹那间,有了若有所失的感觉,他低头将手掌浸入水中,低低说: “哦……亚马逊……” act 4 海妖的谋面 大西洋,别为我哭泣, 你已经承载了太多的泪滴。 我靠近那信仰暴力的人, 这是谁的指引? 我离开自己, 能不能找到爱情? 甲板被阳光晒得干燥而温热,几只洁白的海鸥在不远处盘旋,犹豫着是否要歇息驻足。 “亢啷”一响,梅迪纳将锁链的一头固定在桅杆上,回头笑笑:“小东西,别用这种眼光看我。” 塞壬低着头,不肯说话,手腕上的锁镣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尽管垫了一层洁白柔软的手帕,依然令她暴躁。 梅迪纳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一吻:“我保证,你爱上我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自由。” “自由?”塞壬弯弯嘴,不屑,这个男人居然敢在亚马逊人面前谈及自由,而且用得是居高临下的两个字,给你。 可是,她确实失去了自由,她从来没有尝过任何暴力的对待,在此前的十八年的岁月里,即是是一丛荆棘勾到她的脚,也会忙不迭地道歉,而这个男人,凭什么这么粗暴霸道地对待她? “我要回家。”塞壬低着头,撕扯着手上的锁链。 梅迪纳被逗笑了,轻轻把塞壬抱在自己腿上:“唱首歌给我听,我心情好,说不定就会放你回去。” 塞壬抬起头,看着梅迪纳的眼睛,努力想找出几分诚意——但是,没有,那个男人根本连伪装的兴趣都没有。 靴子重重顿着甲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梅迪纳皱起眉头,摸了摸塞壬的头发:“等会儿再陪你。”随即站起身来,双臂抱在胸前,挑着眉毛大声说:“嗨,斐帝南,谁这么大胆子惹你生气?” 斐帝南阴沉着脸,大步走到梅迪纳面前,用力握着拳头,极力克制着怒火:“谁命令他们改的航向?” 梅迪纳耸耸肩:“明知故问。” 斐帝南压制下一拳打出去的冲动:“你知道你至少要浪费舰队三个月时间?” 梅迪纳拍拍他肩膀:“才三个月?我以为至少半年。” “混蛋!”斐帝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身就走:“随便你吧。” “等等。”梅迪纳知道这位好朋友这回真的生气,连忙嬉皮笑脸跟了上去,搂住他肩膀:“别这样斐帝南,一点小事,何必伤感情?” 斐帝南冷冷一笑,摔开他的手:“少拿对付女人那一套对付我——我说了,随便你。” “好好好,我跟你说实话。”梅迪纳冲塞壬努了努嘴:“我总不能带她回西班牙,她一露面非被烧死不可。” 斐帝南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梅迪纳:“你这回玩真的?” 梅迪纳低声:“凭良心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塞壬身上虽然裹了件梅迪纳的长袍,但丝毫不能掩饰玲珑的曲线,即使斐帝南,也费了很大气力才克制住目光不在她身上多做停留。斐帝南一笑:“我从没有和你讨论女人的习惯。” 看见他笑,梅迪纳也笑了起来:“好兄弟,你也得承认,这样的女人是极品里的极品,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扔了?陪我绕个道,我的货你随便拿一船走……怎么样?” 斐帝南甩了甩长发:“不希罕……梅迪纳,我再陪你胡闹一次,下次随便你有什么事情,求子爵大人忘了我才好。” “怎么会?”梅迪纳眉开眼笑:“同样的话你说了几十遍,不累?” 斐帝南也无可奈何地摇起头来:“无耻的东西。” 几只落在船帆上的海鸥忽然长鸣,拍着翅膀盘旋起来——几乎与此同时斐帝南也看见了远处船队的桅杆,从海平面上渐渐升起。 “嗯?”这个时代的大西洋还是安静而寂寥的,常常数月的航行都遇不到一艘航船,斐帝南有了性质,摘下望远镜看了过去,笑:“梅迪纳,又来一个无耻的人,这下你有伴了。” 梅迪纳舔舔嘴,满不在乎:“能和我并驾齐驱的,恐怕只有达马那个小子了。” 斐帝南伸手把望远镜扔了过去:“你倒真有自知之明。” 望远镜的彼端,主帆上画着狰狞的魔鬼,如同刚刚从禁锢的瓶子里钻出,长长的尾巴拖到主帆的最下方,这么明显的标志,仅仅属于一个人,海妖号船长,达马?基诺。 达马的祖父本来是名闻遐迩的海盗,到了达马的父亲,却因为娶了一个贵族女人摇身一变混入上流阶层,靠着父亲的巨大遗产做起了珠宝生意,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依然做着远洋劫掠的买卖——那些从美洲大陆归来的船只,几乎都满载着异域的财富,一年里瞄准机会下几次手,便足够赚得盆满钵平。达马的父亲下手从不留活口,也从没有人怀疑到他,毕竟在这个航海的时代,可以导致整支船队覆没的原因太多太多。 直到有一次,达马的父亲终于失手,一只快船从包围圈里突围,并且真的回到了里斯本,立即把这一切报告给瓦尔德兹伯爵——也就是梅迪纳的父亲。 没有人知道交易的内容,只知道伯爵府密室的灯亮了一整夜,消耗了无数的咖啡,第二天推开门的时候,整艘船的船员和水手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个月后,梅迪纳子爵就拥有了一支自己的船队,装备之精良另不少人啧啧称奇。 梅迪纳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前往黄金大陆淘宝的队列,而达马的父亲也不得不从此收敛,将部下和财产交给儿子打理——必须承认达马是一个极有经商天赋的年轻人,他反复思考之后避开了淘金的风潮,选择了更安全也是更有趣的赚钱方式,贩奴。 两道阴冷的目光透过长筒的镜片在海面上交汇,梅迪纳笑了起来,他并不讨厌这样的会面方式,彼此熟悉底细,正好懒得废话。 一只黑影从达马肩头斜斜飞起,箭一般直奔梅迪纳而来,那是一只纯黑的鹰,爪上抓着一张纸条。 鹰的双翅一拢,把纸条丢在梅迪纳手边,然后自顾自停在船舷,歪着头理了理羽毛,漆黑的瞳孔射着阴冷的光——传说里,这只叫做海妖的鹰不知吃了多少黑奴的心脏。 “哼,带着鹰的商人,少见。”梅迪纳冷笑,把回信扔给那只鹰,看着它飞回主人身旁,回头对斐帝南说:“他说带了好货,问我要不要看看。” “少和这种人打交道。”斐帝南本能地不悦。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替我放下小船。”梅迪纳回头吩咐,又冲斐帝南笑笑:“我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这倒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梅迪纳做决定的时候从来不和别人商量的。斐帝南早已替他善后到了麻木的地步,如果这就叫做朋友,那还是一辈子不交朋友来得好些。“降帆。抛锚。”斐帝南无可奈何地指挥,顺便同情地看了看被冷落在一旁的塞壬,不管多么美丽的花,一旦从习惯的土壤连根拔起,都会枯萎的吧。 “嗨,帮我。”塞壬忽然抬头,用力对着身上的长袍点了点下巴。 “你勾引我?”斐帝南看着她,冷冷的,笑容有点恶毒。 塞壬说:“我不习惯。” 斐帝南犹豫了一下,梅迪纳已经下海了,一个水手正奋力划着小艇,如果梅迪纳回头,看见正在脱塞壬的衣服,他会有什么想法? 塞壬静静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嘲笑。 斐帝南受不了这样的嘲笑,伸手撕开了她的长袍,他有骂一句脏话的想法,但是教养制止住了嘴巴。 塞壬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伸直腿,躺下,最隐秘的部位暴露在阳光之下。 “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斐帝南轻轻嘟哝了一句。 塞壬没有看他,回话:“丛林里每一棵树都是我这样的,每一种动物也一样。” 斐帝南语塞:“你是人。” 塞壬闭上眼睛,懒洋洋享受阳光的抚mo:“我不这样认为。”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们总是在生殖器上盖上尽可能多的布料,但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yu望。” 斐帝南忍不住笑了,“其实我应该劝劝梅迪纳,塞壬,以你的智慧如果希望融入文明社会,应该比想象里容易很多。” “我不想,我只想回家。”塞壬说,她的底气不够硬,目光总是从睫毛的缝隙里溜出来,看着波涛上起伏的那个人。 斐帝南移开了目光,他没有兴趣在兄弟的床榻前玩火,这个小女人,他微微笑,洞察力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只有加上判断力,才能把思想转化成力量。 小船行进的并不算太快,两条大船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近,更何况这里的鲨鱼比水手还要多,真的落进水里,恐怕不够它们的晚餐。 梅迪纳能活到这么大,并不是真的有胆无谋。 “扑腾”,达马的船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似乎是重物落水。 “扑通”,接着又是一声,不知为什么,梅迪纳的手心忽然沁出了冷汗,他已经明白了声音的来源,那是舱底死去的黑奴的尸体,被掷入大海的声音。在一望无际的水面,这声音如死神的脚步令人恐惧。 “扑通”,第三具尸体,梅迪纳知道一艘运奴船上的黑奴常常只有一半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这已足够赢得十倍以上的暴利,他忽然有些不安,黑色的三角背鳍在海面轻快起伏,它们许久没有这样的大餐,显然意犹未尽。 “够了,达马你这个杂种,非要在这个时候丢尸体!”梅迪纳站起身,大叫。 达马的身形已经清晰可见,他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向一边挪开——身后,是一尊火炮。 对自己太自信并不是一件好事,梅迪纳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低估了达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他不敢动的人。 “你的手下很优秀,梅迪纳。”达马看着远处的斐帝南,几乎瞬间做出应变,调整了炮口和火器。 “杂种!”梅迪纳咒骂。 达马一笑,伸手开枪,梅迪纳面前的水手应声而倒,一只手臂混着鲜血砸入水中,片刻之间,一只鲨鱼已经拖着他的手用力一扯,如果梅迪纳没有趁机稳住船身,只怕小船当即就会翻了。 达马说:“这是给你的教训,梅迪纳,你再骂一声听听?” 梅迪纳满脸通红:“说吧,你要什么?” 达马吹了吹枪管的硝烟,满意地点点头:“给我那个女人。” 梅迪纳一愣:“哪个女人?”但他随即就明白了,塞壬那样的尤物,怨不得别人动心。 斐帝南的船只已经靠得很近,但不敢再靠近了,梅迪纳那样的小船,随便一炮就足以灰飞烟灭。海风送来达马的吼叫:“叫你的人把那个女人送来,不然我开炮了,我数到三,一——” 塞壬一下坐起身子,锁链被她拉得笔直。 “二——”斐帝南咬咬牙,回头去找斧子。 “三——”塞壬用力扭着脖子叫起来,“放开我,快!” “梅迪纳,快点!”达马伸手,扣住大炮的机关。 四五十艘大船围拢成圈,本身就激起了一阵阵的海浪,梅迪纳双手扣住船舷的两边,用力维持着平衡,额头满是冷汗,他回头看看斐帝南,又回头叫:“有种你开炮吧,婊子养的东西。” 达马也愣了,他没有想到梅迪纳真的倔犟到这种地步,他本以为那个女人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但是梅迪纳这话喊出来,他总不能没有行动——达马伸手点着了引信,恨恨地骂了一声,炮弹落在梅迪纳小船边不远的地方,巨大的水浪带着小船轰地翻起,又重重砸落,梅迪纳惨叫一声,已经落在水里。 几乎与此同时,塞壬纵身跃进海中,曲线优美,令人在这种场合依然无法忽视。 一只正在吞食大腿的鲨鱼被炸得四分五裂,剩下的鲨群也惊悸地四下散开。 达马深深吸了口气,他既然对这个人下手,就绝对不能让他再活下去,回头大声吩咐了一句什么,立即有手下抱着一个黑人的男孩跑了上来。 那是个漂亮的男孩,有着卷曲的睫毛和光润的皮肤,才不过一周岁左右,母亲的惨叫立即传了出来。 达马伸手就把男孩扔了出去,那孩子胆子不小,似乎觉得好玩,在空中甚至唧唧哈哈地笑了起来,达马也笑,半空中右手扣动了扳机,火枪子弹穿透了那个小小的胸膛,血肉洒进碧蓝的大海,挑动鲨鱼最原始的神经。 只是就在一只黑鲨张开巨嘴的同时,塞壬也箭一般地赶到,她的双手依然被锁在一起,但是微微一环,抱住了梅迪纳,回头低声对鲨鱼道:“走开!” 梅迪纳几乎以为圣母在显示神迹——那只鲨鱼愤愤地甩了甩尾巴,真的游走,回头去寻觅新的血肉。 “啊!”又一个黑影扑进水里,塞壬双手抱着梅迪纳,但是游泳的速度快到不可置信——她右腿反着勾住那个落水女人的腰,怒气冲冲地喊:“走开呀——” 不下二十尾鲨鱼围拢在三个人身边,但竟然没有一个敢上前——那个女人显然是刚才那个孩子的母亲,双手用力挥舞,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的名字,完全无视足以把她撕开一百回的凶手。 塞壬几次没有勾住她,连忙松开梅迪纳,反手抱住那个女人,柔声喊着:“哦姐姐,没事了,达达去了天国,没事了,他解脱了。” 梅迪纳又一次惊呆了,他明明听见塞壬在说西班牙语,但是那个女人显然慢慢安静下来,脸上流下泪水,在黑黝黝的皮肤上,分外鲜明。 大西洋的海水,是不是她们眼泪的蓄积? 雪白绝美的女人抱着呆傻的黑奴一起流泪,连达马也看呆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开炮!” 塞壬连忙把那女人和梅迪纳的手拉在一起,双手一带,潜入水底,眨眼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梅迪纳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床上那只无助的羔羊——塞壬是那么灵活那么有力,一钻进水里,好像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她们再次冒头的时候,已经到了斐帝南座船下方,那两个人已经被呛得半死不活,斐帝南连忙抛下绳索,放下水手,把梅迪纳和黑奴一起拉了上去。 梅迪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对塞壬伸手——“亲爱的,来。” 塞壬摇头退后。 梅迪纳一把抓住船舷:“不许走——至少你要上来,我给你打开锁链,你再走。” 塞壬又摇头,她单纯,但不是傻子。 梅迪纳病急乱投医,一把抓住那个女人:“你敢走我杀了她!” 塞壬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她在水里,她在水里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她不想伤到那个无辜的母亲,但也做不到回到魔鬼的禁锢中去,梅迪纳高估了她,亚马逊人不是救世主。 塞壬用力回过头——亚马逊已经很远了,远到接收不了任何信息,但是水和水连在一起,无论多远,她总可以回家去。 “塞壬!”梅迪纳一咬牙第二次跳进海中,“不许走,我爱你。” 斐帝南几乎想要晕倒。 塞壬不解:“什么?” 梅迪纳盯着她的眼睛:“听我说,我爱你的意思,就是我死都不放开你。” 斐帝南冷笑不语,他当然明白结局——如果那个傻头傻脑的美女可以被骗上船一次,恐怕也就能被骗第二次。别对他说爱情,尤其不要对他说梅迪纳的爱情,从十三岁起,他已经听厌。 斐帝南伸手掷下长索,看着梅迪纳情深款款地拉着塞壬上船,回头吩咐:“炮灰就位,准备战斗。” 只是那只海妖第二次飞到,抛下了达马的纸条。梅迪纳接过纸条,啧啧:“这家伙还一笔一笔地写花体字,真有闲情——达马以为我是白痴,居然还要做我的生意?” 他一把从斐帝南腰间扯出火枪,瞄准那只扁毛畜生。 “少安毋躁,梅迪纳,有话好好说。”一个声音从海面传来——达马驾着单人小艇,优哉游哉地划了过来。 梅迪纳立即转过枪口,对准达马:“你找死。” 达马高高举起双手:“别这样,梅迪纳,你看,不过是我损失了两个奴隶,你什么也没少……哦,别别,别生气,我道歉,梅迪纳,开个价吧,咱们生意归生意。” 梅迪纳的三个手指关节一起刻刻作响,但是食指终于没有扣动扳机,他耸耸肩,笑了笑:“达马,你向我道歉需要诚意。” “当然。”达马的船已到面前:“我分你一半的黑奴,以后你的货,我高一个点收,怎么样?” 梅迪纳哈哈大笑,伸手把长索抛了下去。 达马跳上甲板——又一个英俊的男人,脸颊瘦削,狭长的眼睛闪着鹰一样的光,嘴唇薄而性感,由于总是微笑的缘故,斜斜地上挑,为五官凭添三分帅气。 梅迪纳也笑眯眯地走过去,忽然挥拳砸在他肚子上,低声说:“成交,再加上这个。” 达马痛得弯下腰,但是直起身子的时候还是一脸满不在乎:“好吧,成交。” “这才对。”梅迪纳立即上前拥抱了他:“好久不见,好兄弟。” 达马也回手拥抱,更加热情似火:“喔,梅迪纳,你一走这么久,我家的酒窖好久没打开了,真高兴看见你。” 斐帝南在一边,冷冷笑,但也不由得不佩服这两个人。 达马这才看见斐帝南,连忙笑容可掬地走上去:“如果开始就知道这位先生在船上,我绝不敢做小动作——梅迪纳,你哪里找来这么能干的下手?给我介绍介绍。” 梅迪纳走过来,拍了拍斐帝南的肩膀:“等等,我想纠正一下你的用词,这位是我的朋友——斐帝南?德?修斯廷,皇家火枪队队长,海军少校。” 那个时代少校还不是准确的军衔,仅仅是授予营长一类军人的光荣称谓,但是皇家火枪队的名头达马还是知道的,他大吃一惊,连招牌笑容也失去了:“修斯廷阁下?久仰。” “你可以叫我斐帝南。”斐帝南礼节性示意。 但是,那个愤怒的母亲已经尖叫一声冲了上去,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都拉不住。 斐帝南淡淡说:“我劝二位先生趁早离开这里,做为适才事件的旁观者,我对这位女士抱有歉意。” 达马嘿嘿笑着,回头:“阁下,如果刚才我知道您在船上,打死我也不会在您面前玩枪,抱歉。” 斐帝南摇摇头,三个人一起走下甲板,只有塞壬还在紧紧抱着那个女人安慰:“娜娜,安静些,娜娜……” 那个刚才还在对她甜言蜜语的男人,一有了生意立即走开,塞壬好像有些明白过来——在他们眼里,无论黑人还是印第安人,无论美人还是丑人,其实永远都不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但是,再转念头逃走已经来不及,塞壬抬起头,看着船帆上的圣母画像,忍不住喃喃:“这是他们的神吗?他们真的信仰神吗?” 塞壬感到畏惧,从一个仅仅信仰暴力的人手中,她真的可以得到爱情? act 1 往世书 通往永生的阶梯 比死亡更加漫长 你转身的一瞬 化身为人 “陛下?”希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女王的背影有些佝偻,但丝毫没有响动。 “陛下!”希亚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加重了语气。 特拉洛克缓缓转过头来,那是希亚前所未见的一张脸,惨白粗糙,凌乱地长发披散在额前,眼神呆滞,似乎穿过希亚的身体在看着另外一个世界。“什么事?”女王轻声问。 希亚说不出话来了,她本来是想请女王批准自己的外出,但是这样子的女王,她怎么开得了口?“没什么。陛下……您,怎么了?”希亚鼓起勇气,问。 特拉洛克女王打开面前一盒赛波花的宝石粉末,轻轻拍在面颊上,转眼皮肤又呈现出红润的光泽,她笑了笑:“吓倒你了吧,小希亚,来吧,帮我梳头。” 地上满是凌乱的落发,希亚不忍:“陛下,您又何必这样一个人坚持?” “希亚,亚马逊人需要一个挺直腰杆的女王,你记住。”特拉洛克缓缓起身,挺拔如昔:“希亚,在灾难来临之前,你要保证你的族人不受任何阴影的困扰,明白吗?” “不,等等!”希亚一个转身挡在女王面前:“陛下,我已经答应你把生命献给亚马逊,但是您至少应该让我享受知情权!灾难,又是灾难,什么了不起的灾难,您告诉我——”话一出口,希亚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是二十年来养成的民主习惯,让她总是忘记女王和自己的区别。 果然,特拉洛克女王冷冷看了她一眼:“希亚,你话说得太多了,等你表现出足够的担当,我自然会把一切告诉你。”她正要从希亚面前经过,忽然又指了指窗外的水池:“这个雨季带回来的沉香龟,每一只都有你的留言。”女王的声音不大,但是希亚听出了责备。 顾不得女王的谴责,希亚一头冲到水池前,上百只沉香龟正在悠然自得地游弋,沉香龟是亚马逊族放养在地面世界的耳朵,每隔一段时期就会有人上去把沉香龟召回,并记录下其中有价值的声音,当然,象希亚正在听的留言并不在此列—— 几乎每只乌龟壳里都留着同样的一句话:“希亚,你在干什么?好久不见,没有把我忘了吧?”索利芒斯特有的顽皮依次传出,一只只听下来,希亚的嘴角弯上一丝笑意,但是听到最后一只,她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索利芒斯的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沉,一路听下来,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疲惫和无奈——身为树族的精灵,被夹杂进人类的部落,这对索利芒斯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考验。 “公主”,一旁看守的祭司弯了弯腰:“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要把沉香龟送进祭坛了。” “送进祭坛?为什么?它们怎么出去?”希亚勤学好问。 那女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例行的规矩。” 祭坛正在大剧院六个剧场的正中,除了女王没有别人可以随意出入,希亚不禁疑惑起来——把这些乌龟送进祭坛又有什么用处?那里没有声音,它们怎么活下去?希亚忍不住转了转念头,女王曾经特许她四处行走,还没有标出任何的禁忌,没有禁止,希亚自然可以当作允许,她默默地想,我有权力知道我为之付出的、即将为之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女祭司赶着一大群乌龟向大剧院走去,她没有在意身后——亚马逊王国,似乎还没有跟踪的先例。 祭司走到水晶大剧院之前,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钥匙,插进纪念碑的底部,微微一转,一扇从未见过的门打开了。 希亚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这个一会儿或许只是片刻,但无疑是属于改变人生命运的几个片刻之一——希亚咬咬牙,跟着祭司走了进去。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或许女王真的不该挑选她作为继承人,她的好奇心太大,从骨子里不喜欢被指挥和蒙蔽。 希亚不敢跟得太近,连忙躲在一处死角,看着祭司转动枢纽,又一次走了出去。 现在神秘的门已经闭合,希亚别无选择,看着一地的几百只乌龟毫无目的的爬动,但很快就排成行列,向着大殿一端爬去。 大剧院是一个菱形的水晶建筑,而核心的祭坛就是一个小了数倍的菱形,被地面均匀地分成上下两块,希亚和乌龟们正走在上层的空间。希亚举目四望,沿着墙壁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小门,她有些明白音乐会时的引导者从何而来,那些小小密室的另一端,正是亚马逊的艺术中心,六大剧院。 希亚抬起头,她多少有些眩晕,祭坛上方的空间随着高度慢慢缩小,以希亚的眼力,竟然看不出正中的尖顶离地究竟有多高,水晶折射的光芒一片璀璨,其中若干利剑般直指穹顶,看起来竟然好像刺破万丈阻隔,直达地面的阳光之土一般。 希亚扶住了头,她对自己说,看来我真的头晕了,好像地面在动一样。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并非错觉,脚下的地面真的动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希亚惊恐地四处打量,骇然地发现,数百只沉香龟在瞬间几乎少了一半,阴霾的死角处,喀喇喀喇的碎裂声有节奏地传来。 希亚向着声音的源头,慢慢走了过去。 “站住。”无人的祭坛忽然传出了一个空洞悠远的声音。 “我……我是希亚,亚马逊的公主,你是谁?”希亚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胸口,大声地问。 “好大的声音……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清脆的声音了,你好,希亚。”那个声音又传来,完全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坟墓般的深沉。 希亚一下站住了,感觉脸上的血液褪了个干干净净,她看见了一对小门——不,那不是门,是一对深黑色的,巨硕无比的眼睛。 眼睛微微晃了晃,希亚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头颅,嘴巴和地面几乎是一个颜色,正在毫不在意地咀嚼着那些小沉香龟。 “住手!”希亚愤怒了,她没有想到,在亚马逊,在亚马逊的心脏,居然有如此残忍的杀戮。 “住手?希亚公主,我没有手啊……”最后的余音好像是叹息,四下空空回荡。 那个巨大的头颅又扭动了一下,希亚这下总算完全彻底地明白了过来——这是一只巨兽,脚下的“地面”正是它的背部,而所感觉到的抖动,正是巨兽咀嚼的震动而已。 等等……“好久没吃到这么清脆的声音”?希亚尖叫起来:“你——你也是一只沉香龟!” “聪明的孩子……”沉香龟大笑起来。 沉香龟是以声音为食的动物,一只手掌大的乌龟就可以容纳一片丛林的声响,那么,这么巨大的乌龟,它……它吃下去了多少声音?即使整个亚马逊王国的声音也不够它塞牙缝的啊? 但是希亚管不了这么多:“你怎么能、怎么能吃掉自己的同类?” 乌龟眨了眨眼睛:“这里太安静了……孩子,没有这些小东西,我会饿死;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我的使命就是保留全部声音,可是,孩子啊,我动不了,上不去啦。来,说话给我听,我饿了很久了,这些小东西,根本不够塞牙缝。”片刻之间,地面上的小沉香龟已经被吞噬地干干净净,连咀嚼声都已经消失。 “可是,你怎么会说话?沉香龟是不会表达的动物啊!”希亚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逻辑…… 老乌龟笑了:“孩子,七千年的时间,魔鬼都可以变成天使,我进化出来一点功能,你不用这么吃惊。” “七千年?”希亚这回才是彻头彻脚的傻了,这只乌龟,这只大得可怕的老家伙,居然活了七千年,那,岂不是和亚马逊种族同岁? “是啊”,老乌龟高兴起来,许久没有人和它聊天了,它喃喃自语:“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也和那些小东西差不多大,唉,考特利秋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啊。” 考特利秋,亚马逊王国的第一代女王,传说中和神缔结盟约的人。 希亚缓缓摇着头,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信……我不信……” 乌龟大怒:“这有什么不信?她的一堆废话还在那儿留着呢!等等不对——小姑娘不许过去!”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希亚扭头就向头颅相对的方向跑去,直线的彼端,是另外一扇门,黑色的水晶,代表死亡的颜色。 希亚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口,然后稳稳地伸出手,推开那扇门—— 门开的瞬间,希亚又颤抖起来,她知道,她即将直面整个历史。 十二具水晶棺木摆在漆黑的房间里,门开的一瞬,光线刺入,水晶棺似乎也有了灵气,闪烁开来。希亚静静地向前走去,低头注目: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庞,曾经在所有的亚马逊历史教材上出现过,也曾经在无数雕塑上印下传奇,考特利秋女王,亚马逊王国的缔造者,前半生是战神,后半生是传说。 十二具棺木里摆着十一具女人的身躯,希亚的目光次第扫过,已然热泪盈眶,那个颁布了第一部亚马逊法典的百合花之帝查尔特利秋,那个制造出生死和繁衍系统的巨木之帝昆兹奥考特,那个为王国带来媲美太阳光明的太阳之帝托纳迪尤……她们的面容栩栩如生,在无边的寂静里,似乎在安静地问:亚马逊的女儿啊,你如何来到了这里? 希亚不知不觉地扑通跪倒,膝盖撞在坚实的地面上,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只是,巨大的声响立即淹没了她…… “女王,让我走!我不愿意做不死不活的怪物!” “哦?还有谁不愿意,一起站出来。”希亚一颤,那就是考特利秋女王的声音么,如此的霸气。 “我!我!”一片此起彼伏的呐喊——“我们是人!我们活在阳光之下,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 “还有谁?站出来。”希亚的拳头握紧了,她听出了杀意,只是可惜那些沸腾的人群丝毫没有觉察。 “处死她们。” 希亚掩住了嘴,她不能发出声响,一旦发出声音就再不能读取过去,脚步声,长矛和利剑的碰撞声,惨叫声和怒骂声响成一片,有多少?究竟有多少同族在抗争?这场屠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希亚的泪水顺着指缝流进嘴里,苦涩之极。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颤抖的声音回报:“陛下……已经全部……” “好极了。”女王不动感情:“还有谁,站出来。” 第三次发问,再没有人敢应声。 考特利秋女王大声宣布:“我的族人们,我的臣民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退出有死的人类,退出杀戮和争斗,去那安静的长生国度,我们终于可以放下长矛,享受和平与艺术——你们不欢呼吗?” “万岁——”一片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小小的房屋。 “她们——她们既然还没有受够丛林里的厮杀,没有受够追逐和逃亡,没有受够粗糙的食品和饮水,没有受够死亡总是强制的降临——那么好吧,我先送她们一程。而你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亚马逊王国的公民!” “万岁!万岁!” “亚马逊!亚马逊!” “妈妈……”一个怯懦的,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要去那个大坟墓!” “公主殿下——”又一个声音嘎然而止。 “为什么?我亲爱的?”女王的声音柔和了很多。 小女孩继续:“我不要去,我要在丛林里玩。” 女王耐着性子:“听话,回去,妈妈会留下通道,让你去丛林玩耍。” 小女孩发起脾气:“我就是不去!小朋友都笑话我们,说我们怕死,不肯做人。” 女王的声音又变得冷酷:“你真的不去?希亚?” 希亚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掌上,不停地对自己说,巧合巧合,这是巧合,那个孩子只是重名。 孩子的愤怒:“我不去!妈妈,我们做人不好吗?” 女王隔了许久,终于回答:“好的,希亚。” “不,妈妈——”那是何等尖细稚嫩的童音,带着不可置信和无比的恐惧忽然停顿,希亚只觉得整个脑子里还是那个孩子的尖叫,一遍又一遍。 “希亚。” “什么?”希亚一颤,竟然应声,她立即发现这声音并不是传自过去——特拉洛克女王正站在身后,威严的看着她。 “你还要知道什么?我告诉你。”特拉洛克女王面如寒霜。 “我……我……”希亚手足无措。 “考特利秋女王和天神约定,给予我们无尽的长生和七千年的和平,但是,女王是第一个选择终结自己生命的人,这也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希亚,你看,神给我们的永生并没有用处,我们没有人愿意无休止的重复下去。但是,希亚……”女王缓缓走来,摸了摸希亚的长发:“我们的约定,到期了。” “到期?什么时候到期?到期了又会怎么样?天神抛弃我们了吗?”希亚迫不及待地发问。 “天神没有抛弃我们,只是他们也已经无能为力,希亚,神即将死去——呵,七千年实在是太长了,当年,她们并不曾想过,我们真的要面对这一天。”女王缓缓。 “神怎么会死去?”希亚不相信。 特拉洛克摇头:“为了复生,太久的生命,连天神都会厌倦,可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对我们而言,却可能是灭顶之灾。” “什么样……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你看见那十二具水晶棺了?”女王示意。 希亚没有回答,当然,长着眼睛自然看见了。 “这是留给十二任亚马逊女王的,也就是说,那一具,是我属于的。”特拉洛克手一指,希亚随着她的动作打了个寒战。 “那……之后呢?”希亚实在不好意思问——我呢?我死了就连棺材都没了? “没有之后。”特拉洛克说,“星云大祭司那里保留的所有神意和占卜的结果,都是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多么可笑的事,原来五十万人的生命,并不属于神的编制。 “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们高高在上了这么久?原来,也不过是有死的人类而已?”希亚几步追上。 女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 “我们高高在上了这么久?原来,也不过是有死的人类而已。”希亚看着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哈哈笑了起来:“你这样一路跑来找我,就这么点小事?” “小事?”希亚有一拳挥出去的yu望。 索利芒斯点点头:“当然,你口口声声尊重丛林里每一种生命,不是吗?” 希亚想,是。 “可是?”她又不解。 “别可是”,索利芒斯拉起她的手:“你看希亚,在这个丛林里,每一种生命都要生长,也都要杀戮,阿瑟部落的族人猎取野兽,获取肉食,就好像那些猎物也在同时吃掉自己的食物一样,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终将归于尘土,灵魂回到天国,肉身成为养分。树族精灵从不被允许还击,这不是怯懦,而是因为我们明白,我们的使命是创造而非毁灭,我们站在这个丛林的最低一环,但也站在这个丛林的最高一环,我们必须捍卫这个平衡,人类也是一样。” 希亚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学问?” 索利芒斯笑了:“从我变成拜疆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觉得那些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才明白过来,其实并不是。” 希亚呼出口长气:“可是我们亚马逊人——” 索利芒斯耸耸肩:“我一直觉得,亚马逊人跳出了这个圈子,未必是一件好事——希亚,你必须身在其中才能明白真正的尊重,摆脱一切关系,视杀戮为肮脏的东西,然后再去悲悯,你不觉得,太过虚伪了吗?” 希亚不服:“那好,你身为树之精灵,索利芒斯你告诉我,阿瑟部落的人砍伐你的同族,你当真可以容忍?” “啊哈,真是犀利的问题。”索利芒斯顾左右而言他:“你看,希亚,下雨了。” “回答我!”希亚不容转移话题。 索利芒斯双手握住希亚的双肩,看着这个女孩子面颊通红,眼光执着,他微笑着说:“我尽力不让他们做放火那样的毁灭,但我不会禁止他们采摘果实或者别的什么,如果有一天,两边不可调和,我看我只能维护本族的利益,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想得太多……对了,说起来我不讨厌现在的身份,第一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教会我平衡;还有就是那个倒霉鬼拜疆既然把灵魂丢给我,我总要做点什么;第三……” “第三,什么?”希亚专注地等着答案。 雨很大,雨林总是这样的急雨,猛烈而且迅速,雨水渗进了重重叠叠堆积腐烂的落叶层,一部分留在土里,一部分流进小河,只是它们终将再次重复彼此的命运,化成云,化成雨。 希亚本来就是水族的别支,索利芒斯更是倚靠雨水才能生存,这样的一场急雨,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身体的补给。 索利芒斯双臂一带,把希亚带进怀里,轻轻说:“第三……你要做人,我想陪你。” 希亚窘迫地满脸通红,却不肯推开索利芒斯,恶狠狠地说:“好啊,要陪就陪,你别后悔!” “我不会。”索利芒斯把她拥进怀里,耳语:“你看,希亚,雨停了。” 雨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雨林显露出强劲到可怕的生命力,几乎可以看见阔叶在伸展,新枝在拔高。避雨的鸟雀从藏身处飞入云霄,短吻鳄晃着身体爬上泥泞的河岸,一弯彩虹在密集的深绿上空出现,如此美丽,如此圣洁。 “我看见了,索利芒斯……我看到了,生生不息。”希亚微笑地抬起脸庞。 索利芒斯知道,这个姑娘的心结终于打开,他们四目相对,一时找不到语言,或许根本就不需要语言。 索利芒斯额头抵着希亚的额头,轻声而坚定地说:“希亚,欢迎你回来……我们一起化身为人。” act 2 生死与共 我们并肩而立, 从远古到洪荒; 我们并肩而战, 从地狱到天堂。 “救命——”不远处的的声响令希亚和索利芒斯猛地分开。 “好像是有人在呼救。”索利芒斯揣测。 “不是好像,就是。”希亚纠正他,亚马逊人的语言天赋实在令任何种族都望尘莫及。 去不去?两人交换了一下眼光,很快就达成了统一。 河畔的沼泽,几个浑身泥泞的白人瑟缩成一团,望着渐渐逼近的十几只鳄鱼发抖。刚才的一阵急雨打翻了他们的小船,顺便浸湿了火yao——没有了枪的白人,在雨林中根本就是一道美食。 希亚顿时停住了脚步,她对于一场狩猎并没有旁观的兴趣,更不用说阻止,那些白皮肤的人,简直就是在浑身烙满了“侵略”的标志。 “救我——”领头的士兵立即发现了两个“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左边的印第安青年高大英俊,而右边的姑娘赫然是个白人。 “索利芒斯,我们走,他们是毁灭了阿兹特克帝国的凶手。”希亚冷笑,她的同情心绝不泛滥。 索利芒斯点点头,两人刚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吼:“亚马逊人——你是亚马逊人!” 希亚电击一般地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喊话的男人:“你说什么?” “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面对救命稻草,男人不遗余力。 希亚思索再三,抱歉地对鳄鱼说:“抱歉朋友,亚马逊人的秘密暴露了,我想我需要问清楚……打扰各位用餐了。” 鳄鱼眨了眨眼睛,毫不介意地退下,把巨木一样的身躯隐没在浑浊的河水中。 希亚上前一步:“现在麻烦各位告诉我……你们从哪里知道亚马逊人的存在?” 那个男人死死盯着她,希亚不寒而栗——那种目光,即使在饿极了的狩猎者眼里也从未见过,如此的贪婪、渴望,赤裸裸地掠夺。 “从阿兹特克人的传说里……姑娘。”那男人忽然扑上来,扼住了希亚的脖子,对着索利芒斯大吼:“滚开!” “该死,阿兹特克人的传说是什么样子?”希亚抓住那粗壮的手臂,喘着气问。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亚马逊人的黄金国度在哪里?”男人手臂加力。 希亚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神色,手下却猛然一翻,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声,男人的关节被生生扯断,希亚一个后翻跳出人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大老远跑来这里,就是要黄金?” 男人疼得缩成一团,咬牙:“当然不是——黄金,钻石,白银,翡翠……我们都要!” 希亚简直想要大笑出声——她们每天扫地清理的那些要人命的垃圾,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当作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她也确实笑了出来:“黄金?白银?那么软,那么难看,你们要来做什么?” 那群人被问倒——做什么?金子能做什么?这真是白痴才能问出的问题。于是又是一阵哄笑,双方都在笑,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笑话一样,但是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几个世纪最不好笑的笑话之一,让人想要哭,想要叫,那么多航海时代的传奇,那么多可歌可泣的艺术,在这个问题下血流成河。 静静地对峙,如一个时代面对另一个时代,直到索利芒斯走上来,拉起希亚的手:“我们走。” “不许走!”断臂的队长下令,抓住他们。 希亚冷笑,她没有出声,看着一只足足有两人长的鳄鱼慢慢爬上岸,身子进入了队长影子的范围,猛然张开长吻,横扫着一叼,咬住队长的大腿,并且借着甩力用力一拖,泥泞上留下一道血迹,随着惨叫声没入河水。 “干得漂亮。”希亚微笑,她看着那些人反应过来四下逃命,而长靴陷入泥泞中,直没膝盖,每每拔出一步都要花老大力气,身后死亡的威胁如此巨大,他们连滚带爬,而结果只能是手也陷入稀泥中,绝望的惨叫撕破丛林的安宁,热血在平整的泥泞表面流出一道道坑洼。 肉被撕裂,白骨的断茬刺了出来,两只鳄鱼争夺一个活生生的人,那男人颇结实,一时咬不断,那只雄鳄怒了,用力一口咬下,长森森的白牙正切入那人的嘴里,连牙齿带舌头带喉骨一并咬碎——那人的眼睛在最后一刻,看见的正是血淋淋的大口,自己未来的归宿。 索利芒斯觉出不对劲来——身边的希亚那么陌生,她竟然是在微笑,在饶有兴趣的观看,这还是那个热爱诗歌和书籍,尊重哪怕一条河水的理想的小希亚吗?索利芒斯不寒而栗,她哪里来得愤怒,如此强烈的愤怒?他一把转过希亚的脸:“希亚!你想清楚,他们是你的同类!” “我没有这样的同类——他们抓走希亚,他们要毁了我们!”希亚恶狠狠地说,甩开索利芒斯的手,转身就走。 索利芒斯一把拉住她的手:“希亚,你太偏激了——你忘了刚才我们说的生生不息?” 希亚又一次甩开:“我说的丛林里的生命——不包括他们!” 索利芒斯急了:“希亚,你是亚马逊人!” 希亚站住,不回头:“索利芒斯,你大概忘记了,在成为亚马逊人之前,亚马逊女战士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掠食者。” 索利芒斯有些头痛,看来女人不管进化到什么智慧程度,都一样会偏激情绪,不讲道理。 “希亚!” “别跟着我,你这块烂木柴!”希亚虽然大声喊叫,但是心里也在发慌,她恐惧,她远比索利芒斯恐惧得多,刚才那血淋淋的一幕,她从心底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她的智慧,她的学问和思考根本压抑不住的——她可以骗过索利芒斯,但是骗不了自己,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仇恨,是真的快感,是渴望血,渴望搏斗和征服,渴望战斗和屠杀的兴奋——七千年前丛林之王的血液在瞬间苏醒,希亚捏紧拳头,她要离开,她必须离开流血的现场,那令她耻辱的快感不被根深蒂固的文明理念所接受,她决心说服自己。 “希亚!”索利芒斯忽然一步扑上来,用力从背后抱住了她,连连几个翻滚——火枪的爆响也接二连三地响起,索利芒斯身子一顿,但立即接着滚落到河水之中。 虽然已经亲眼见识过火枪的威力,但是和亲身体会毕竟不是一回事情,火yao激起河水急爆,刺得皮肤生疼,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冲过数十把火枪的包围圈,希亚很快就明白过来,那些人一枪一枪只是为了把他们逼入那个死角——两块礁石间堵满了树枝和水草,河水中分而过,他们要活捉自己! 希亚一万个不愿意,但背心还是抵住了礁石,三艘小艇列成三角形,完全堵死了他们的出路。 “别试图下潜,亚马逊人,不然我一枪打爆你的头。”正面船上,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正在瞄准,希亚脸上的犹豫一闪,他立即说:“相信我的话,姑娘,在这个距离你没有出路,以我的枪法可以打中一只飞行的苍蝇——你,让开!”他比了比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笑笑,双臂更加伸展,把希亚索性护在身后。 “找死。”那男人食指一动,扣动了扳机——但是他立即大吃一惊,索利芒斯只是身子一颤,击中胸膛的子弹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的有打不死的人?开枪——”男人下了命令,不下二十把火枪一起震天的响了起来。 “索利芒斯,这样不行,你会死的。”希亚推了一把索利芒斯,一棵树被打一枪两枪或许无所谓,但是这样乱枪齐发,迟早会造成致命的伤。 “别动,我们要等机会冲出去,千万别动——”索利芒斯一边将枪伤转移到自己的本体,一手按住希亚,生怕这姑娘一咬牙向外冲,前功尽弃,“你那些召唤的咒语呢?快点快点!” “咦?这小子有点邪门。”男人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直接用火yao桶,炸!” 希亚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潜心研究格斗的技巧,从法师转为战士毕竟需要一个过程,术业上反而倒没有什么精进,她匆匆念着浪之翻涌的咒语,脚下的河水开始汇成暗涌,但是,男人身边的同伴已经高高抛弃一个火yao桶,男人火枪一抬,一枪打了出去—— “不——”希亚一边紧紧抓住索利芒斯的肌肉,一边强迫自己念出最后一段咒语来,即使来不及,她不允许自己放弃。 但是,连索利芒斯也没有反应过来,火yao桶并没有爆炸,而是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手中,索利芒斯连忙一手把木桶按进水里,这才发现——那男人的一枪打偏了,小艇在瞬间被移动了两三尺的距离。 “希亚好样的!”索利芒斯赞叹。 希亚茫然:“不是我。” 一抹白影闪过,一道纯银色的弧线从水面划过,如一条白虹,那条巨鱼几乎有大半个小船长短,接着又是用力一撞——希亚也大声喊了出来:“以亚马逊的名义召唤,百尺水下之心!” 暗涌翻出水面,巨鱼夹着浪头,狠狠撞在小艇上,那艘足足载了十余人的小船当即翻覆,巨鱼趁机一跃,整个身形破水而出,长吻弹出,如经天一划的利剑,希亚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内心的惊喜和亲切,她大声喊了起来:“踏雪!” 她的踏雪,她的白鲟,她的伴生兽,终于长大来寻找主人了。 浪头翻涌,剩下的两只小船在浪颠起伏,探险的男人们自顾不暇地抓紧船舷,偶尔开一枪,却是轻轻松松可以闪躲。 “踏雪——去!”希亚拍了拍索利芒斯,纵身一跃,站在踏雪的背部,一股河水忽然跃起,在她的掌心翻转,聚成了六角水晶的形状,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着身体的每一条神经,希亚的神色不自觉地郑重,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成为一个亚马逊人,她缓缓地面对水晶,一字字喝道:“大河之魂,请为我唤起百尺水下之心——” 巨浪腾空,一股水流托着踏雪和希亚直奔半空,水浪如同有了指引,在空中一卷,又急速落下,希亚的长发在风中急速飞舞,脚下的巨浪落下,已将一艘小船卷落其中,船员们连喊都来不及喊,就被强大的水力所吞没。 “来,踏雪,试试我们的力量——” 伴生兽是与主人灵魂相同力量共享的灵兽,希亚的怒意和杀戮的渴望在瞬间传遍了踏雪的全身,它一个俯冲,长吻如刃,夹着巨浪向小船冲去——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白鲟好像水浪之锋,长吻犹如锋刃之芒,如一道半空直落的闪电,将小艇拦腰截为两段—— 不管那些人死了没有,在亚马逊丛林之中,没有枪,他们的命运不过是成为水族的美餐罢了。 只是希亚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如一个继承了万贯家财的年轻人一样,挥霍着自己骤然的所得,直到索利芒斯忍不住痛呼:“希亚……” 战斗结束了,希亚这才发现,索利芒斯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灰败——他的灵力不足以支撑人类的肉体了。 索利芒斯皱着眉:“希亚……快……送我回去……我需要土地的力量。” 希亚一跺脚:“踏雪,回王国等我!”又急匆匆抱了抱踏雪的脑袋,“亲爱的,我等你太久了。” 索利芒斯的身体越来越轻,一旦精灵的身躯消散,就只能变成一棵普通的树,一切都将消逝。希亚几乎是把他的身体丢进丛林里那棵杉树之中,然后才趴在树身上喘气:“天杀的,索利芒斯,你真倒霉,你大概是、是、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树了。” 那棵落羽杉现在倒是名副其实,墨绿的树叶落了满地,树皮被子弹爆裂开来,露出斑驳的躯干,昔年大火灼烧的痕迹未曾褪去,现在又添了新伤。 希亚念动咒语,将水元素的力量传入树干之中,只听见索利芒斯哀嚎不已,大声呼痛。 “你还好吗?”希亚紧张兮兮地问。 “还好……”索利芒斯喘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不过大概有段日子出不来了。” “希亚……” “嗯?” “抬头看……” “看什么?你现在惨不忍睹。” “你……你倒是看哪。” 希亚依言抬起头,遍体鳞伤的树干上,嵌着数十枚火枪的子弹,精灵也是会痛的啊,希亚心酸地想——忽然,她怔住了,那些子弹歪歪扭扭地拼成了两个玛雅文字:希亚。 “你这个白痴?你连挨打都不专心,活该去送死!”希亚踢了一脚树干,泪水潸潸落下。 “当时我又不敢动……闲着也是闲着……”索利芒斯哼哼唧唧,“你看,希亚,我要是死了,你留个纪念,多好。” “你敢!你死了我非要你好看不可——”希亚抓住树干:“给我听着,白痴,你要赶快好起来,再过一个月,和我一起参加月光大会!” “月光大会?”索利芒斯把脑袋伸了出来,又被一拳打了回去。 每年月亮引力最大的一天,亚马逊河会涨起滔天潮汐,月圆的夜晚,丛林之中则会举行月光大会。月光大会是丛林精灵族的圣会,而那些爱上外族人的亚马逊姑娘也会参与,每一对爱侣会在月光的照耀下盟约,以丛林为证人,以亚马逊河为誓约,在所有精灵的祝福和瞩目下结合。 索利芒斯实在忍不住,又一次把脑袋伸了出来:“不许反悔哦,你说真的哦?” “当然是说真的,伴生兽归来,我成人了。”希亚耸耸肩:“喂,你傻笑什么?” 索利芒斯忍不住:“我是在想,我们用那种方式结合会比较好一点……希亚,你愿不愿意尊重我们树族的方式?” 希亚脸红红:“你们树族……那是什么方式?” 索利芒斯把脖子伸得更长一点,在希亚耳边曼吟:“我们在一个有月亮,有风的夜晚,并肩站在一起,彼此赤裸,好像初生时候相对,连丛林都在低声吟唱,星辰都将失去光芒,山川和河流一起为我们奏响——” 希亚打断:“少说废话!然后呢?” “然后?哪里还有然后?”索利芒斯笑了起来,“然后当然是等风把我的种子吹到你身上了。” 希亚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索利芒斯,确定他脑子没有问题——两棵树……也就算了,两个人像傻桩子一样站着等风吹,她怎么也没法想象……希亚一口啐去:“呸!你自己等着风吧!” 她愤愤起身,不顾索利芒斯的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褐色的长发飞舞,结实的腰肢在丛林的枝杈和藤条间扭动……索利芒斯目送着心爱姑娘的身影,忍不住地叹息:多么美好多么美好……时间如果可以停在这一瞬,多好。 act 3 黄金之国的诱惑 不要引诱我, 呵, 不要召唤我 跳进那战斗的大海, 且让我留在这里 远离人生的舞台。 瓦尔德兹庄园,二十七年前建成的时候就已经是北美大陆上最美丽的庄园之一。 二十七年后的今天,瓦尔德兹的声名更是在所有拓荒者的口耳里成为传奇,据说这里是航海者们最梦幻的销金窟,商人们最热爱的交易场所,由于这片神秘而陌生的土地天高皇帝远,又以年轻贵族居多,宗教和法律的力量在这里都脆弱的不堪一击,能够被承认的,只有暴力,暴力……和暴力。 梅迪纳坐在庄园最高的塔楼尖顶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水手们忙忙碌碌,降下船帆,细细涂上桐油,卷好准备下一轮的远航。 达马举杯致意:“梅迪纳,这次收入还算满意?” 梅迪纳冷着半张脸:“只有金币掉到钱袋里,我才当它是收入——梅迪纳,你的货到底什么时候运过来?瓦尔德兹庄园每日花费不算少,你想清楚。” 达马举了举拇指:“够狠,约我来谈生意还收这样的房租。” 梅迪纳笑:“除了我爸爸和弟弟,谁来都是一样的。” 楼下,斐帝南的火枪在手指上转了一轮。 梅迪纳连忙笑:“当然,当然,斐帝南只要愿意过来,我求之不得。” 这段日子斐帝南已经连理都懒得理他,只要梅迪纳开口,斐帝南的回答一律是:“什么时候回西班牙?” 梅迪纳声音压下,恶狠狠:“听着,七天内你的货还不到的话,交易取消,我没有兴趣被那个冷血的家伙一枪打死,明白没有?” 达马举杯,一饮而尽,满脸不在乎的微笑。 “我的女人来了,你自己在这儿晒太阳吧。”梅迪纳扫了达马一样,从塔尖跳下,落在坡面的房顶上,几步跑下,又用手勾着房顶一跃,落进二楼的阳台,斜身一掠,正好落在草坪之上,挡在塞壬面前。 斐帝南冷言冷语:“就会在女人面前献殷勤,摔断了腿才好。” “小美人,住的还习惯吗?”梅迪纳上下打量塞壬的新装,点头。 塞壬:“一点也不习惯。” “没关系。”梅迪纳自顾自揽住她:“你很快就会爱上这里。” 塞壬抬起头,眸子是深邃的墨绿色:“永远不。” “固执的家伙。”梅迪纳笑容一敛,但是转瞬又笑了起来:“算了,美人总是有特权的。” “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塞壬猛地扬起头,“我不喜欢这里,我不要穿这些东西,和那些奇怪的人打交道,我要回家。” 梅迪纳嘴角露出一丝寒意:“回家?宝贝儿,别再想那个鬼地方,好好学习我教你的一切,过三个月我带你回欧洲。” “什么?”塞壬僵硬地站住了,感觉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溜下。梅迪纳转过身子,在她毫无表情的美丽脸蛋上吻了一下:“抱歉,我得让你离那个地方远一点,宝贝,你长得太迷人了,原谅我。” 远远的码头,传来了几声炮响,梅迪纳立即对着楼上喊,“斐帝南,帮我个忙。” 斐帝南顺着梅迪纳的原路跳下:“又有什么事?” 梅迪纳把怀里的塞壬一推:“替我送她回去,没事别让她乱跑。” 斐帝南眼睛眯了眯,好像不适应太强烈的阳光:“遵命,大人。” 梅迪纳嘻嘻笑:“别误会,斐帝南,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你可以明白告诉我,让我回避。”斐帝南伸手对着塞壬:“走吧小姐。” 达马的脸色一片铁青,不知如何面对梅迪纳,冷着脸对下属吼:“怎么拖到这个时候?” 大副低着头,显然一路的风浪已经令他疲惫不已:“大人,我们找了海狼他们半个多月,没有踪影,看来是回不来了。少了三十二个兄弟,我们人手不足,在风浪屿遭遇大风暴,有一船货……没了。” 达马脸色缓和:“海狼他们在哪里出事?” 大副汇报:“他按照您的吩咐,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度,然后就没有出来。” “留下一船货,作为瓦尔德兹大人的房租。达马的拳头立即握紧,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头对梅迪纳说:“梅迪纳,交易取消。” 梅迪纳漫不经心:“何必呢?你还有一大半货,我一样要的,多少收回本钱,如何?” 达马摇头,对大副吩咐:“剩下的货兄弟们分了吧,一半给海狼他们的家人,兄弟们跟我一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那个鬼地方。” 大副感激点头:“是。” 大副摇头:“你们先去休息,酒和女人随便,算我的。” 梅迪纳暗自点头,勾住达马肩膀:“行啊你,又学一招……不过老兄,有没有兴趣继续和我合作?” 达马:“一点兴趣也没有,梅迪纳,你别做梦了。” “好,好,果然什么心思也瞒不过你。”梅迪纳乐了:“不过说真的,兄弟,你也看见了,那个什么黄金国你一个人吃不下去,当心噎死。” 达马阴森森看了他一眼,梅迪纳小声继续:“我们一起干,一口价,五五分成。” 达马随意甩了甩头发:“我死了那么多兄弟,五五?” 梅迪纳一步跨到他对面:“我说真的。” 达马绕过他就走:“房租我按时付给你。” 梅迪纳追上来笑:“这么大风险,你总得给我甜头——加一成,买你的消息来源。” 达马咳嗽一声,“这不是小事,你得让我仔细想想。” 梅迪纳连忙点头:“没问题,说实话,达马,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合作伙伴了。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用家族的荣誉起誓。” “家族荣誉?论磅卖还是论盎司卖?哈哈哈,梅迪纳,你发一千次誓我也不会信你。”达马微微低下头:“不过,我从来不和自己信得过的人做生意。” 梅迪纳伸掌:“成交。” 达马伸出左手的小指,轻轻推开他的手掌:“少来,这件事不是小事,你让我考虑一下。” 梅迪纳点头:“随便,想清楚随时和我谈。” 达马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不过,我想事情需要时间……说真的,瓦尔德兹的房租实在太贵了。” 梅迪纳嘿嘿笑:“都是好兄弟,谈钱多俗气,你随便住,就当我付的定金……不过,达马,你总要也付点定金吧?那个黄金国度究竟在哪里?叫什么?” 达马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缓缓开口:“我是从一卷古老的卜辞里看见的,那个地方在亚马逊河以下,冥河以上,遍地是黄金和珠宝——” 梅迪纳憋不住,大笑失声:“你玩我?” 达马郑重地说:“我没有撒谎,那个地方是真的,不然海狼他们绝对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丛林里,倒是你,梅迪纳,你要考虑清楚再行动。” 梅迪纳正色:“那个国度叫什么?” 达马一字字说:“亚马逊王国。” 梅迪纳笑不出来了,一把抓住达马的领巾:“你说什么?亚马逊王国?” 四道眼神在空中交汇,碰撞,游离不定,彼此判断着诚意,而终于与生俱来的狂热占据了上风,梅迪纳狠狠伸手:“来吧,干一场。” 落日的余晖下,瓦尔德兹庄园投下巨硕的身影,这是一个连北美东海岸都依旧荒凉的年代,被阳光和汗水浸泡地发胀的野心在夜幕下逐渐萎缩,化为对这片神秘大陆的恐惧。夜风中印第安人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那些单纯而古老的歌谣被悬崖峭壁和杉树林层层过滤,浸透着泥土和海风的气息,令人神情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对于这些不远万里的外来者而言,每一个夜晚,如果没有烈酒和女人,那孤独感将是致命的。 斐帝南擦着手里的剑,分外仔细,嘴角露出一丝类似于宗教画上天使长的温柔的笑来。 “那个女人是谁?”塞壬盯着斐帝南的剑护,正中镶着一个女人的画像,面庞丰满,眉目开朗柔和。 “我的未婚妻。”斐帝南不假思索地回答,转瞬惊奇地看着塞壬:“你怎么知道?” “她真美。”塞壬微笑地看着他。 “哦不,她并不美貌。”斐帝南心里有点发毛,这个女人真的会巫术? 塞壬煞有介事:“嗯,她已经是我见过的,你们部落里最美的女人了,虽然比我还差了一点。” 斐帝南被她自鸣得意的评价逗得忍俊不禁,很快就发现了塞壬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剑柄,这下才哈哈大笑起来:“上帝呀——你是说,这、这个、女人?这是圣母玛利亚啊!” “圣……母?你是说她是你未婚妻的母亲?”塞壬勤学好问。 斐帝南觉得这对话简直是渎神,却怎么也止不住大笑,更不知如何向这个异教徒解释。 “你笑起来真好看。”塞壬转移了目光:“可以让我看看她吗?” 斐帝南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手指接触剑柄的瞬间,塞壬的眼中有一丝犹豫闪过,但接着竭力向后一夺,用力双手握剑,猛地向前一递,斐帝南连忙闪身躲过,塞壬随手又向后一拖,剑锋的冰冷从斐帝南胸前划过,冷气渗入肌肤,不待斐帝南躲闪,塞壬一剑斜斜劈下,时机拿捏之妙,斐帝南忍不住想要大声喝彩——当然,如果真的被这么一个从未经过任何训练的女人刺中,斐帝南也不用活下去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塞壬虽然连握剑都不会,但是对于速度,力量和角度的把握,却是许多练剑几十年的骑士也比不上的。 斐帝南一边闪躲,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暗自惊心——这是天赋,这是战士的天赋,如果接受严格的训练,不知道塞壬可以达到如何的高度——但是,一个丛林里钻出来的百灵鸟,怎么会有这样的战斗本能?真是不可思议啊,斐帝南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塞壬的出手,那几乎是零衔接的攻击,绵延不绝的招式宛如天成,对于对手要害的洞悉如同对自己身体的熟悉……斐帝南简直不忍心打断这样精彩的表演,默默记着塞壬出手的刁钻角度,许多平时决不可能融为一路的剑式在转瞬间合一,他几乎想要惊喜地大叫起来。 “嗤”,由于看得过分投入,剑锋顺着左臂划过,鲜血顿时沁了出来。 只是塞壬一见伤人流血,眼里竟然露出一种炽热的,兴奋莫名的光来,一剑紧跟一剑,大口喘息,但是出剑的节奏和呼吸依旧吻合,丝毫不乱。 斐帝南终于一步踏出,伸手打落了塞壬手里的剑,大吼:“你干什么?” 随着“哐啷”一声金属坠地的脆响,塞壬凌厉的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茫然抬起头,满眼的惊恐和无助。 “我……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做梦。” “为什么?你也有未婚妻,她如果被人剥夺了自由,你又会怎么样?”塞壬喊。 斐帝南弯腰拾起剑,插回剑鞘:“我的未婚妻如果两次爬上别的男人的船,我一定不会再管她——小姐,是你自己放弃了自由,请不必怪罪他人。” 塞壬如被雷击,转过身就向外走去。 “哪儿去?”斐帝南伸手拦住。 塞壬恼火的叫:“去洗澡!按照你们的礼节,你应该站在这儿别动!” 斐帝南缩回手,退回一边,他并不担心塞壬有这个能力逃走——梅迪纳看起来虽然玩世不恭,但是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位男爵有着怎样狠辣的心思和缜密的手段,在这里,瓦尔德兹庄园,没有梅迪纳的特许,别说一个女人,即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塞壬脚步匆匆,提着拖曳的裙角一路狂奔,看来美洲的土地不用钱,这见鬼的庄园大得没边,千回百转的回廊嵌着无数大小相若的门,竟然不知推开哪一扇才好。 男人们饮酒狂欢的声音不知何时被抛在身后,角落里只有一扇银色的小门,在微光中反射着迷幻的神采。 不知为什么,塞壬忽然想起来刚才斐帝南讲的一个故事,说是城堡中有一个神秘的贵族,他的庄园里有一扇诡异的门,藏着无数美丽女人的尸体,而每一个打开门的女人必将在血泊中寻找自己的位子。梅迪纳……他这样的人想必也藏了许多个女人吧,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塞壬轻轻转动了手柄,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长长的蜡烛在烛台上,光辉摇曳,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 “听着,我还要一个条件——你得带上那个叫斐帝南的家伙。” “不行,他是我朋友。” “你这种人也有朋友?” “就是因为我是这种人,有个把朋友才不愿意冒险。” “够了梅迪纳,听我说,那个家伙是骑士之王,执掌炽天使之剑的人,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合作者,有时候仅仅靠智慧不足以成事。” “嗤,这些土著不堪一击。” “你明知道,亚马逊人不同于这些土著!” 塞壬刚要惊呼,一只手就掩上了她的嘴,用力把她拉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啪——”黑暗中干净利落的一记击掌,梅迪纳和达马微笑着起身。 梅迪纳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一番。 达马嘴里叼着包裹起来的印第安烟草,跟过来:“你确定斐帝南听见了?” 梅迪纳点头:“那家伙如果没听见,一定不会走得这么急。” 达马犹豫:“你确定这出戏有用?” 梅迪纳沉吟一声:“不一定,斐帝南那样的人并不好上钩。” 达马拍了拍他肩膀:“说真的,梅迪纳,现在我才开始佩服你,如果有的选择,我一定不会选你做我的对手。” 塞壬并没有听见这番精彩绝伦的表白,斐帝南捂着她的嘴,一路向后拖。 “够了!”塞壬愤怒了。 斐帝南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那双握惯了枪柄和剑柄的手力道不轻,塞壬的嘴被牢牢掩住,白净的脸庞上有五指的印记,那么,她的声音究竟从哪里传来?斐帝南惊异:“你会读心术?” 塞壬扭头甩脱他的手:“我希望我会,我希望我看得清你们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说吧,你们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斐帝南看着她:“小姐,不是你们——不会是‘你们’,你想知道的事情应该去问那个人。”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我就要结婚了,我答应梅迪纳的事情,做完了,从此以后,这个大陆与我无关。” “结婚?”塞壬喃喃。 斐帝南说:“是的,结婚,你不明白?结婚是上帝名义下最神圣的事情,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我的生命将和自己挚爱的女人融为一体,我将因为她而畏惧死亡,保护自己的生命与荣誉。我答应过薇娅,我会给她一个健康长寿的丈夫,与她生儿育女,令她幸福快乐,看着她微笑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她的墓地栽满百合花——小姐,我并没有丝毫的兴趣与那些土著打交道,无论他们是残暴还是无辜,包括你的族人——我们,毫无关系。”斐帝南的语速比平日快了不少,脸庞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睛里闪着兴奋而神往的光芒。 “演说真精彩,只不过,兄弟,你不用抓住我的女人说这些吧。”梅迪纳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少废话。”斐帝南一甩头发:“我也是说给你听的,梅迪纳,我感谢你在令尊大人面前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的回报也是有限度的——不要耍花招,一个月内,给我船,我要回里斯本。” 他把塞壬往梅迪纳怀里一搡,转身就走。 梅迪纳看着斐帝南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既然这么想回去,我成全你……好朋友,别怪我不打招呼。” 塞壬猛抬头:“我也想回去。” 梅迪纳嗤之以鼻:“他回去是因为他爱的女人在等他,你呢?你爱的人就在这儿,你回哪儿去?”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 塞壬一怔,低声问:“你爱我么?” 梅迪纳反问:“你说呢?” 塞壬看着他:“你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的族人过不去。” 梅迪纳慢慢凑过额头,声音如同诱惑:“别傻了,塞壬,你走了这么久,你那些伟大的族人找过你没有?她们早就抛弃你了,你这样辛辛苦苦护着她们,有什么用?爱你的人只有我一个,明白吗?” “你胡说。”塞壬的表情变得奇特:“你说爱我……你肯……和我结婚吗?像斐帝南和薇娅那样?” “哥——”迭戈气喘吁吁地跑来,正要开口,梅迪纳连忙打断他:“等一会儿,我们去书房谈。” 他回过头,深深地吻了吻塞壬:“美丽的姑娘,我等着向你求婚已经很久了。我一会儿就来找你,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启程回欧洲,我娶你。” 塞壬怔怔地站在当地,直到梅迪纳兄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反应过来…… 一把带上书房的门,梅迪纳问:“什么事,说。” 迭戈急得一头汗:“哥,接到那边的信……爸爸要把薇娅嫁给劳瑞,怎么办?我们怎么对斐帝南说?” “这有什么好怎么办?”梅迪纳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爸爸的打算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费了半天劲,就是不想那个家伙回欧洲,他倒好,今天给我来了一长串爱情演说——好啊,想回去我给他船,我不管了。”他举杯,向迭戈致意,“看来我不适合做善事,真的。” 迭戈急了:“哥,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好了。”梅迪纳把杯子放回桌上,“你去通知斐帝南,然后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回里斯本。” 迭戈看着哥哥,眼里露出一丝感激。 “快去!”梅迪纳不耐烦地挥手,拉开书房的木门—— 女仆站在外面,满脸焦急:“大人……塞壬姑娘她……她……” 梅迪纳一笑:“跑了?” 女仆几乎不知怎么说才好,跪在地上,不停搓着可怜的围裙。 梅迪纳轻描淡写:“去吧,干活去。” 迭戈奇怪:“哥,你真的就这么让她走?” “她会回来的。”梅迪纳大步地走了出去,迭戈跟在他身后,几乎一溜小跑。 迭戈急着说:“哥,我们对亚马逊一无所知,你怎么知道——” 梅迪纳抬头看了看窗外:“人一旦走到阳光下面,就一定有影子。记住,傻孩子。” 迭戈奇怪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夜色正好,晚风呼啸——哪里有什么阳光? 他和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位兄长了…… act 4 月光大会 世界对了他的爱人, 把它浩瀚的面具摘下了。 它变小了, 小如一首歌, 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黑夜的眸子睁开了,极力望,如天幕的彼端有无限的光明,从那一轮舷窗中泄出。 黑夜中的丛林,千姿百态地竭力伸着手,似要摘取银月光华。披着迷雾般绿纱的精灵在翩翩起舞,她们欢笑,于是鲜花如诗般绽放;她们悲泣,于是夜也落下泪滴了,那些晶莹剔透的泪滴落在草丛里,树叶上,或是被微风吹进浩瀚的亚马逊河里。最迷人的花无声无息地绽放,生命在瞬间被有力地展开,无数小小的可爱的花仙子骑着纷纷扬扬的花粉飞向守候在树梢上的情郎,那一刻,芬芳压过血腥,从容静谧的生命从暗黑的酣睡中醒来。 震地而行的亚马逊河在远方轰鸣,今天月亮的引力分外的大,大河的潮汐如同受到自由的诱惑,彭湃得几乎要离开河床而去。 “亚马逊……” “亚马逊……” 低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如历洪荒。 轻轻重重的叹息,长长短短的节奏,渐渐与大河的起落融为一体,象是一颗古老的心脏,深沉缓慢地跳动着。 或许祭歌般的吟唱太深沉,或许精灵们的喧闹太嘈杂,当无数银白长发的亚马逊人自滚滚长河之中升起的时候,竟未曾引起太大的惊吓。她们静静立在水面上,丝毫不受波涛的影响,看上去好像是月光投下的影像一般。 亚马逊人拱卫的中心,并肩站立着三个女人,她们的目光一起投向丛林之中的某一处,那里,两个年轻人正紧紧相拥。 右边的女人有着印第安人的淡褐色肌肤和结实修长的四肢,她的右手好像是长在长矛上一样,随时准备战斗,她稍微侧过脸:“苏歌拉娜,你多虑了,我不认为这样美好的夜晚会出任何状况。” 引导者苏歌拉娜没有回头,玫瑰色长发上的水晶火焰在月光中变幻着色彩,她缓缓说:“兰戈,我希望如此……星云祭司,你看呢?” 左边的女人有着苍白的面孔和纯银色的、直没入河水的长发,她灰色的瞳孔一轮,微微张了张嘴,沉吟:“我只是复述了星象图的预言……苏歌拉娜,不要问我,今夜灾难即将到来,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命运。”女祭司的嘴唇是冻僵一样的青灰色,苏歌拉娜叹了口气,已经很多年未曾从这位祭司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部落中的年轻人不自觉地疏远甚至厌恶着这位先知,对于一位预言者来说,这何尝不是悲哀与无奈呢? 感受到姊妹眼中的一丝温暖,星云祭司的声音里也搀杂了一点生灵的情感:“苏歌拉娜,我同你一样想,我同你一样……即使不得不发生什么灾难,我也不想打扰到那个孩子。” 她们所说的“那个孩子”正在和幼年的玩伴进行着生灵最古老也最有趣的游戏。 索利芒斯和希亚像是两个刚刚学会某项游戏的顽童,一边紧紧拥抱,一边试图偷偷从周围的情侣那儿偷师。 希亚奋力从索利芒斯的双臂中挣脱出两只手,看了看一对树精的表演,也揪住索利芒斯的头发,用目光短暂测量了一下他的面孔,扑过去狠狠吻了他一口。 “呸,一嘴的杉树叶子味儿,真难闻。”希亚发表着评论:“真不明白他们在陶醉些什么,索利芒斯亲爱的,麻烦把你的胳膊往上挪一点,对……大约是第七根肋骨那里比较好,哦,你真笨,木头桩子。” 索利芒斯愤愤:“请你安静一点,希亚公主殿下,我本来就是一棵杉树,你不可能指望别的味道……而且,我不觉得杉树的味道不好,阿瑟部落的人还常常摘下我的叶子清洁口气呢,你居然挑三拣四。” 希亚立即提高声音:“少自作多情,杉树叶子又苦又涩,索利芒斯,和你接吻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天大的笑话!”索利芒斯也提高了音量:“希亚,如果传说中zuo爱就是这样,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忽然,爱河中的情侣们都停了下来,吃惊得看着这一对争吵不休的恋人。 “真丢人。”引导者苏歌拉娜在不远的河面上评价。 兰戈和星云祭司一起点头——她们苦笑,呃……亚马逊未来的女王,唯一的希望?兰戈看着苏歌拉娜,无奈地示意:“引导者……” 苏歌拉娜皱皱眉头:“我是人类智慧的引导者!” “勉为其难吧引导者。”兰戈伸手推了她一把:“我们都曾经年轻过……虽然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会那么笨……” 小情侣还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索利芒斯你做得不对,他们不是这样的!” “胡说,他们就是这样,男的在上面——” “少废话,那是翼族精灵,多轻巧多漂亮,你!一棵杉树也想压死人吗?再说,你仔细看看他们的表情,多么陶醉啊——” “你才废话,那个女孩接吻是闭着眼睛闭着嘴巴的,你干吗要瞪着眼睛吵架?” 他们模仿的对象——森林中一对翼之精灵苦着脸继续不下去了,送开手逃之夭夭。 “索利芒斯,你把人家气跑了!” “希亚!” “我受够了,来吧,我们掰手腕,赢得说了算。” “啊哈,自讨苦吃——” 两个家伙怒气冲冲地坐起来,准备用武力做出最后抉择。 “希亚,你们在干什么?”苏歌拉娜摇了摇头,踏着月光而来。 希亚扬起头:“我们……那个……”她这才发现两个人像是决斗的刺猬,红着眼睛咬着牙齿攥着拳头,周围的情侣全都吓跑了。 “你们这一代人啊,已经忘记什么叫爱情了。”苏歌拉娜低声说:“孩子,爱情不是模仿别人的形式,更不是两个人的角力斗狠,想想你们一路走来的过去,还有即将面临的未来……对,放松,看着他的眼睛……放松,感受他的内心……” “然后呢?”希亚忍不住问。 “闭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苏歌拉娜敲了敲希亚的脑门:“用心去感受,闭上嘴,不要东张西望,索利芒斯,随意些,不要数!手放在第几根肋骨上都没关系,要像渴望她的灵魂一样渴望她的身体——你们感觉到了吗?彼此渴望进入和融合?幸福和安宁?” 苏歌拉娜微笑着退后,这才发现丛林里的精灵们都在注视着这对小情人。 “她就是希亚?” “亚马逊的公主希亚?” “啊,据说……” 窃窃的耳语追随着预言的传说,精灵一样热爱流言蜚语。 “苏歌拉娜引导者,我以丛林的名义祝福这对孩子。”一个年迈地看不出年龄的老树妖走了出来,喃喃地说。 “是啊,祝福他们——亚马逊!亚马逊!” 精灵们又开始拥抱旋转起来,他们大声祝福和歌唱着这对恋人,似乎是要抓住那个璀璨华丽的时代的幕布,不让它就此掀开新的一页。 如被感染,不知是谁带的头,河面上的亚马逊人也一起低低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亚马逊的女儿们, 你们把生含在唇上唱, 你们把死碾在脚尖跳, 你们把不朽编成传唱的歌谣, 你们把永恒当成今夜的舞蹈…… 这首歌在亚马逊族人中流传极广,几乎每个人都会唱,此时千百人唱和,声势蔚为壮观。 只是,水面哗啦一动,一道黑影凌波窜出,竟直奔希亚和索利芒斯而去。 “希亚当心!”苏歌拉娜想也没有想,就拦在希亚面前,一手挡住那道黑影。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今夜的灾难?兰戈手一挥,身后一排女战士已经齐齐投掷出了长矛。 大吃一惊的希亚匆匆爬起来,一眼看清楚扑来的黑影,连忙张开双臂向上一挡:“住手!那是秋风啊——” 兰戈皱了皱眉,手里的长矛回旋盘转掷出,后发先至,打在十余枝长矛的中间矛柄上,将手下的长矛一起带回,她走上岸,威严地问:“怎么回事?” 可怜的希亚忽然被从爱河之中拎了出来,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想了想,才伸手去抚mo秋风的头颈,结结巴巴:“我想,是那首歌……那首歌是塞壬最喜欢唱的,或许它听了,想念塞壬……” “不可能,想念塞壬也不会对你有敌意,希亚,我看这件事我们要报告给女王——伴生兽是与主人灵魂相同力量共享的灵兽……我想,它是感应到了塞壬的情绪。”苏歌拉娜试图表达地婉转一些。 希亚却欣喜若狂:“你说什么?它可以感应到塞壬?那就是说——塞壬回来了,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她让秋风来找我!” 希亚象疯了一样一头冲进亚马逊河,向下游奔去。 塞壬那微弱的讯号越来越强,其实如果不是月光大会吸引了亚马逊族人的全部注意力,象苏歌拉娜她们三人,应该早就可以感受到塞壬的求助的。 希亚一把抱住了塞壬——她,她从什么地方而来啊?她的皮肤被海水的盐份浸得红肿,长期缺乏淡水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美丽的足踝上挂着深海的海藻,柔软的手臂上残留着珊瑚刮伤的痕迹,塞壬看上去,吃尽了千辛万苦。希亚暗自惊心,是的,她听得见,塞壬心里有愤怒! 塞壬万里迢迢地回家,精疲力竭地苦苦呼唤族人,可是,她听见了,她的族人众星拱月一般萦绕着昔日的伙伴,为她祝福,为她护卫,为她歌唱,为她本已圆满的幸福锦上添花——她离去的这段日子里,昔日默默无闻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了万人瞩目的公主。 希亚含着泪,呼唤:“塞壬?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回家了,我是希亚!” 塞壬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依然是那双墨绿色夺人心魄的眸子,她缓缓开口:“是的,希亚——公主——殿下——” 希亚的脸色,从狂喜转为尴尬,继而变得僵硬。 她们彼此对视,听得见咯吱咯吱冰面碎裂的声音,她们互相问: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身后,苏歌拉娜和星云祭司交换了一个神色,深不可测的。 “回家吧。”兰戈率先开口,女王不在,她们三个就是领袖。 苏歌拉娜想了想:“我的意见是先回禀女王陛下,不过,回家再说也好。” 星云大祭司的嘴闭得很紧,但是脸色已经出卖了她的反对意见。 希亚大叫:“当然先回家,塞壬需要休息!” 三比一,星云祭司很少在没有神的旨意的时候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默默回过头,无语。 “索利芒斯……抱歉,我过几天出来找你。”希亚对远处的男伴挥了挥手,扶起塞壬向王国入口游去。 苏歌拉娜故意落后,回头问:“祭司,预言上说的,会是塞壬吗?” 星云大祭司冷冷:“一个亚马逊姑娘,将会从外族白皮肤魔鬼那里带来背叛和毁灭,我看不出除了塞壬还能说谁。” 苏歌拉娜的目光望向苍穹,今夜月明星稀,瞧不出星辰的轨道:“陛下知道吗?” 星云回答:“当然。” 苏歌拉娜有些激动:“这就是陛下不去寻找塞壬的原因?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兰戈插话:“苏歌拉娜,智慧的引导者,你认为全族人的命运比不上一个人的?说心里话,我们不是希亚,每个人都清楚陛下的抉择,可是我们都没有进言,不是吗?” 苏歌拉娜没有说什么。 星云平静地开口:“我只是一个观测星辰轨迹的人,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索利芒斯远远观望,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但是明显可以感觉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但是,还有什么比今天晚上更重要的呢? 他的姑娘,他的希亚,他已经得到了。 act 1 风暴角 昨天深夜, 我曾瞥见 新月将残月拥抱; 船长!船长! 我真担心 会有凶险的风暴。 海波翻涌,生命的伟力在无限度地放大,亚马逊河之畔的一只幼小美洲豹在缓缓长出斑点的皮毛,刚刚张开的眼睛学会了警惕,而与此同时,千百里外的一丛珊瑚正在衰老死去,把暗灰的骨骼留在祖辈的墓岩之上。无数的生命按照千万年来的法则生长呼吸,迈动着缓慢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进化步伐,在以往的亿万年岁月中,它们都是这样的生长着,不曾想过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被一个神奇的物种打破亘古的平衡。 那个神奇的种族,有着这个星球上最为珍贵也最为可怕的好奇心。 早已被风暴侵蚀地陈旧的船帆顽强地贮立在天与海之间,某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罗盘的指针坚定地指引着未来的方向——归航,远航,再归航。 不出意外的话,梅迪纳的船队将在七个日出和日落之后抵达葡萄牙的里斯本,在瓦尔德兹伯爵的小庄园做一个短暂的停留,然后乘上准备好的马车,进行一次轻松惬意的旅行,回到塞维里亚的老宅去。 在过去的若干年中,象若干有野心的航海家一样,瓦尔德兹伯爵父子已经把经营的重心转移到了里斯本,至于盛开着蔷薇和玫瑰的老庄园里,只有寂静如修道院的安宁,当然,还有一位到了待嫁年龄的小姐,也就是斐帝南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薇娅。 “真像骑士小说里写得一样,年轻英俊的骑士念念不忘心目中高贵的公主。”迭戈远远地望着斐帝南,他衬衣半开,领口里露出结实的胸膛,在海风之中显得分外英俊潇洒。 梅迪纳摇摇头,在淡水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船上,他看上去也已经和大多数水手一样,狼狈而且粗犷,他低声调笑:“然后呢,两个骑士决斗?活下来的那个娶了我们的妹妹?” 迭戈皱着眉头:“哥哥,我想不明白,斐帝南哪里不如劳瑞那个蠢货,你的话在父亲那里一向有分量,不如——” 梅迪纳拍拍弟弟的肩膀:“小伙子,你不明白,在劳瑞和大多数所谓贵族的心里,一个塞维里亚就是全世界,哪怕英国人也一样是土著,他们的生活简单到可以用雷阿尔来计算,只要换了一个烤面包的厨娘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亚马逊流域的全部财富还不及塔霍河的金沙有意义——不巧的是,我们的父亲大人虽然比较喜欢珠宝和黄金,但是内心深处,和劳瑞他们是一样的。斐帝南对于我们来说太过保守,但是对爸爸来说,则太不切实际了一点。不管那个家伙发多少遍誓从此不再航海,但是,你要想指望他老老实实过日子,嘿嘿……他对火枪的构造,比对《圣经》的章节更熟悉。” 这个叛经离道的譬喻让迭戈吐了吐舌头,他是了解这位兄长的,梅迪纳和达马属于一类人,如果贩卖人口可以赚取足够的利润,他们不介意把圣母连同圣婴一起贩卖到美洲去。 “那怎么办?”迭戈撞了下梅迪纳:“你看看斐帝南,他已经在船头站了半天了,如果到了里斯本发现薇娅要嫁的人不是他——哥哥,我怕会出事,我们要不要现在告诉他?” “要去你去——站住!现在告诉他,出事的就是我们了。”梅迪纳压低声音:“如果不是怕出事,我大老远的回去干什么?迭戈,劳瑞那个家伙看斐帝南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即使斐帝南没有动作,我看他也不会安静。”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我们回去不是帮斐帝南打架的,看看爸爸的意思,还有……薇娅自己的意思,如果我的妹妹确实认同劳瑞做她的丈夫,我不会让那个家伙破坏她的幸福。” 迭戈有些羞愧,是的,他一腔奋勇,却独独忽略了妹妹自己的考虑。作为家庭的长子,梅迪纳风liu荒淫,但是从来不会在薇娅面前表现出来丝毫,他大肆嘲笑其他没有头脑的女人,把她们哀求的眼泪当成自己风liu史上的徽章,但是对于自己的妹妹,他却称赞她如同天国的百合一样纯洁朴素。塞维里亚的贵族中流传着这么一则佚事,说是一次清晨国王特地遣使召见年方十八岁的梅迪纳,而梅迪纳立即自称骑马摔伤了腿不能前去觐见,后来别人才知道,他和薇娅约好当天去花园种桃金娘,国王的使者到来的时候,小薇娅已经举着小铲子在哥哥房间等待出发了。 用斐帝南的话来说,梅迪纳这种毫无道德观念和廉耻信仰的人,玩弄过的女人比一般人见过的还多,出卖过的朋友比一般人交过的还多,但唯独在宠爱自己妹妹这方面,是无可指斥的。 “梅迪纳,你在长篇大论地说些什么?”斐帝南走了过来,长腿轻快地敲着甲板,“每次发现你说话超过三十个单词,我就怀疑有阴谋诞生了。” 梅迪纳笑了:“我们在聊薇娅的婚礼。”他的脸上带着近乎专注的,毫不掩饰的溺爱。 “抱歉不能帮你实现梦想了,好朋友。”斐帝南抱了抱梅迪纳的肩膀,诚挚地开口:“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给薇娅幸福。” 梅迪纳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薇娅当然会幸福——即使撒旦要伤害她,我也会把那个魔鬼扔回地狱去。” 或许是梅迪纳过分的狂妄激起撒旦的挑衅,本来就阴暗低沉的云层忽然被暗红的霹雳撕开,暴风夹着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船舷,妒妇一样撕扯着船帆。怒海惊涛,船队立即被山头一样的巨浪冲散,在天地的声威里,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落帆——落帆——”水手们死死拉着绳索,如同狂风中的蚂蚁死死抓着小树叶。 又是一个大浪打来,邻近一艘船只转舵不及时,主桅轰然断裂,而声响被完全掩盖在波涛的咆哮中,被风扯紧的帆索如一把快刀,刹那间把一个年轻水手拦腰绞成两段。桅杆连同巨大的船帆砸在海浪里,猛地一带,船,翻了。 几个盘旋,大船连着一船的水手沉没,漩涡吞进自己的战利品,又吐出几块残渣,漂在浪尖上,夺夺夺得敲着斐帝南他们所在的船舷,如死神的扣门。 “梅迪纳——”斐帝南忽然发现梅迪纳已经不在身边,他大喊,但声音立即湮没。 梅迪纳艰难地冲上甲板,趁着船又一次摇晃,几步冲到斐帝南他们身边,伸手晃了晃一个白铜的瓶子,大声喊:“斐帝南,来点?” 斐帝南吼道:“拉斐的船沉了!沉了!你这冷血的混蛋。” 梅迪纳单手打开瓶塞,灌了一大口:“唔,真可惜,那艘船上有上好的腌鳕鱼……斐帝南别管了,你又无能为力,来,这种烈酒,只有大风暴下酒才他妈够味儿。”他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迭戈,微笑着大声说:“别怕,小朋友——你要把这当成家常便饭,然后……爱上这种时刻。” 他低头唱起一首古老的不知哪个国度的歌谣,声音有些沙哑,在暴风里,已经变成了不成调的吼叫—— 昨天深夜, 我曾瞥见 新月将残月拥抱; 船长!船长! 我真担心 会有凶险的风暴。 这家伙真是疯子!斐帝南想。在这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个是镇定的,不同的是,斐帝南的镇定是勇气和坚定,但梅迪纳却是……兴奋,他是一个天生热爱征服各种挑战,并且为之疯狂的人。 “去——”梅迪纳一扬手,逆着风扔出空酒瓶:“去——去亚马逊,告诉那群土著们,我——来——了——” 风卷着酒瓶吹回,险些砸到梅迪纳的头,空瓶落在甲板上,沿着倾斜的甲板一路跳跃,哐啷啷地不知滚到哪里…… 暴风过去之后,连续十几天海浪都没有平息,不幸的消息随着数不清的残骸一起传回里斯本,港口传出一波又一波司空见惯的哭泣,叹息和焦虑。 只是这些哭泣很快被新的yu望和新的启程替代了,黄金海岸,航海世纪。 盛极一时的港口和那些野心家一起,被铭刻在大时代的纪念碑上。 欢呼和哭泣一样寻常而且必须,无数杀戮无数拼搏无数掠夺,为的,也只是亲人一声平安的欢呼而已。 在一声又一声的欢呼与掌声中,财富被卸下,荣耀被记录,历史被续写。 一日,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夹杂着欢呼声传出:梅迪纳•;瓦尔德兹子爵的船队,归航了。 里斯本东北角的一处庄园里,一位年轻的小姐闻讯立即晕了过去,侍女们挥舞着沾满香水的手帕弄醒她之后,那位小姐喜极而泣。 当然,除了这位小姐之外,绝大多数人都皱了皱眉头——梅迪纳回来了,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迭戈,没想到薇娅也到了里斯本,我打赌,不用到大门口,这姑娘就会象一只唧唧喳喳的云雀一样跳出来。”梅迪纳舒服地伸展着两条长腿。 “你输了,梅迪纳。”斐帝南微微一笑。马车辚辚驶过大门,仆人们走上前拉住驾车的马匹,恭敬地请三位少爷下车。 “看来这丫头长大了”,梅迪纳解嘲地笑笑:“她一定在客厅里急得团团乱转,对不对,罗尔丹?” 高大俊美的红发侍从微微躬身:“不,少爷,小姐在房间里,为少爷的平安归来感谢圣母。” “感谢谁?圣母?”梅迪纳脸色微微一变,但又开怀:“好吧,我去看看,你们把我的小薇娅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梅迪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更衣完毕,见过父母,又被迫唠唠叨叨简要叙述了一番海外的历险,安排了斐帝南的卧房,从亚马逊的野人说到朋友捉到的海豹——但是薇娅还是没有出现。 “哥哥,女孩子快要嫁人,总会羞涩的。”迭戈目示梅迪纳,瞟了一眼斐帝南。 梅迪纳和斐帝南同时会意,但是显然不是一个意思,斐帝南微笑:“我很荣幸可以等待如此一位守礼的小姐。” 但是,一个冷傲而年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亦很荣幸,您可以拨冗参加我的婚礼,斐帝南•;休斯廷先生。” 回头,不远处的乌木台阶上,厚而重的提花锦缎里裹着一个玫瑰色面颊的女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高昂着脖颈,天鹅一样的身姿。她的声音因为故作镇静而略有一丝颤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斐帝南的面庞,雪白细腻的双手绞在一起,控制着大方而高贵的神情。在她身后不远,一个衣着华贵,身材微微发福的男人正拿着薇娅的绣花折扇。他本来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但是在梅迪纳和斐帝南的对照下,顿时显得矮小起来。 “哥哥,真高兴你回来。”薇娅走上前,亲吻着梅迪纳的脸颊。 “薇娅!”梅迪纳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料想妹妹会如此直接给斐帝南难堪,他几步走到斐帝南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防备他可能的发作。 “瓦尔德兹子爵大人,这是您的杰作?”斐帝南压低声音。 梅迪纳低声:“我发誓不,不是。” 伯爵大人的卧房紧闭,显然他早已预料到这场家庭冲突的到来,并且想当然地把棘手的状况扔给儿子处理。 斐帝南劈手打开梅迪纳的手,腰间的长剑忽然铮地一响,跃入手中。 薇娅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傲然:“这位先生,您要和我决斗?” “呵……我没有决斗的习惯,先生。”斐帝南微微一笑:“梅迪纳,你不为我介绍?” 梅迪纳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斐帝南的剑,他笑笑:“劳瑞,劳瑞•;曼图亚侯爵……斐帝南,收起你的剑。”他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已经注定是他的妹夫,而毫无疑问,不管双方习惯如何,这个人并没有和斐帝南决斗的资本。“ “来得匆忙,忘记准备贺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斐帝南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将剑柄上的圣母像红宝石取了下来,伸手放在薇娅面前的一方小桌上,躬身,彬彬有礼地退后,“梅迪纳,告辞了,你不送我出去?” 梅迪纳的目光瞬间闪烁,掠过薇娅,又冷冷扫过劳瑞,最终落在斐帝南身上,“好吧,走,斐帝南。” “等一等,带上你的礼物,我不接受这种无礼的馈赠,阁下!”劳瑞忽然伸出胖胖的手,一把抢过红宝石,向斐帝南掷了过去。 斐帝南手腕一抖,挑起一个炫目的剑花,剑尖点在红宝石的中心,宝石立即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琉璃一片。 他没有回头,但是梅迪纳仿佛听见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铮然碎裂,他压抑着怒火:“劳瑞,不要在我的家里挑战我的耐性——还有这位先生的!”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劳瑞被他的气势一震——梅迪纳的名声早已远播,他手段的毒辣几乎人尽皆知——但是已经来不及,斐帝南一个转身,一拳直勾,砸在梅迪纳的胃部,疼得他一头冷汗弯下腰去,然后袭击者一脸铁青,扬长而去。 靠,拿我出气!梅迪纳愤愤咒骂了一句,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支撑着直起身子,厉声吩咐:“薇娅,跟我过来。” 在这一处庄园里,他还拥有绝对的权威,这个所谓妹夫的挑衅,他受够了。 薇娅和劳瑞跟着梅迪纳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梅迪纳一把推出劳瑞,极其粗暴地摔上门,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好了,小姐,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薇娅的泪水立即落了下来,掩面哭泣:“不,哥哥,不要这样对待我。” 她哭得肩膀抽搐,几乎要晕厥过去,但是梅迪纳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是他的妹妹?那个鼻子上有雀斑,稍微激动就满脸绯红的薇娅?是的,她长大了,学会冷酷无情地对待男人,学会用哭泣和泪水博取同情——可惜她或许真的忘记了外面人对兄长的评价,他梅迪纳可不是那些会为了一个女人晕头转向的毛头小伙子,他十四岁那年已经学会津津有味地品味女人的眼泪,取笑她们那点可怜的小机心和小聪明,然后咂摸其中的真实程度了。 梅迪纳伸手扶起薇娅的脸庞,尽可能温和地问:“好了薇娅,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薇娅抽泣:“哥哥……你们走了之后,上帝知道我多么想念你们……” 梅迪纳打断:“说正题,薇娅,直接点,跟我不用来这一套。” 薇娅脸红了红:“你们走了之后,老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然后……嗯,我参加了曼图亚家的舞会,认识了劳瑞和西德。” “西德?”梅迪纳的兴趣顿时浓厚了许多,曼图亚是一个非常古老而且神秘的家族,传到劳瑞的手里,家族的势力已经衰微许多。对于这个家族,男人们谈论的通常是他们世系的爵位以及宫廷官职,但是对于女人们而言,她们更感兴趣的多半是那个叫做西德的少爷,据说他有着即使在贵族之中也难得一见的英俊面庞和高贵气质,可惜天生体质较弱,很少出面见人,只是喜欢在月桂树下伴着月光弹奏古老的七弦琴,在他开口吟唱的时候,连夜莺都会停止歌唱。梅迪纳会心一笑:“后来呢?” 薇娅大睁眼睛:“后来?当然是,他们开始追求我……然后……父亲也很满意。” “他们?”梅迪纳紧追不舍:“是劳瑞,还是西德?” 薇娅脸红了:“劳瑞,当然是劳瑞。” 梅迪纳笑了,这个天真而自以为是的姑娘,如果薇娅不是他最亲爱的妹妹,他或许忍不住会给她一点“教训”。 “噢,哥哥。”薇娅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是最希望我幸福的吗?为什么你要帮斐帝南?” 梅迪纳的蓝眼睛深不可测:“因为……我本以为斐帝南是可以给你幸福的那个人,薇娅,好像你们有过山盟海誓,斐帝南好像说过一大串情话,大意是为你下地狱也在所不惜什么的……你,我亲爱的妹妹,一点都不记得?” 薇娅骄傲地扬起头:“哥哥,你知道,年轻小伙子看见美丽的姑娘总会这样说,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梅迪纳叹了口气——年轻,美丽?薇娅太过于把这些资本当真了。他见识过斐帝南的执着,斐帝南曾经对着塞壬的脸庞也不屑一顾地走过,而塞壬的美貌,是足够在欧洲引起战争的那个级别。 薇娅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一类女人。 梅迪纳没有话可以说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伸手从窗帘后拎出了迭戈:“你在偷听?” 迭戈还没来得及回答,梅迪纳已经把他推进另外一间书房:“你最好已经听见了,我懒得再重复一遍薇娅的蠢话——迭戈,有件事替我办一下,你赶去码头,告诉金门号的船长,托他带个口信给达马,就说我要推迟一个月赶去新大陆,让他按照计划行动。” “计划?什么计划?”迭戈两眼发光。 梅迪纳嗤笑:“照做就好,小家伙。” “好吧……”迭戈的脸通红:“那么,还有,我们为什么要推迟?” 梅迪纳向后一仰,坐在一张摇椅上,缓缓说:“因为,我讨厌一些趁着我不在家,算计到我头上的家伙,迭戈,我们必须整理好后院才能出发。” “你是说,劳瑞?”迭戈吃惊:“可是他不是我们的妹夫?” “他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梅迪纳压低了声音:“迭戈,你还记得斐帝南的剑吗?在客厅里的时候,斐帝南的剑自动跳到了手上,劳瑞对他也是敌意十足。” 迭戈惊叫,被梅迪纳一把捂住嘴,“炽天使之剑!” “是的,炽天使之剑。”梅迪纳的目光炯炯,略微带了些亢奋:“迭戈,炽天使之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自己出鞘,那就是……在闻到了吸血鬼的气味的时候。” act 2 阴谋与爱情 唉! 我怎能吹得灭这淡蓝的眼睛 像灭一枝蜡烛, 它闪烁在我孤独的心里; 我不能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 即使 我披上这坟墓漆黑的阴影。 “迭戈,你先出去。”瓦尔德兹老伯爵指了指橡木镶金的大门,向小儿子示意。他已经老了,稀疏灰白的头发遮不住头顶,几道又深又长的皱纹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夹裂了的胡桃。 “等等爸爸,迭戈快要二十岁了,我想有些事情……他不妨听听。”梅迪纳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径自走过去,关上起居室的门。又慢慢踱回来,把几份文件扔在老伯爵面前的桌面上。 “好吧。”老伯爵和儿子对望一眼:“你要说什么?梅迪纳?” 梅迪纳目光中夹了丝戏谑:“爸爸,你这笔生意做得不够好,曼图亚家族的田庄账目全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他们亏空成什么样子——爸爸,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盯着我们家的金库,你盯着他们什么?” “你胆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老伯爵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猛一个旋晕,梅迪纳趁势上前搀扶——随手轻轻一按:“请坐下,爸爸,您教导过我们,在瓦尔德兹家族,口吻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说实际的?” 老伯爵没好气的转过脸:“薇娅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那好极了。”梅迪纳看上去一派轻松:“那么我想顺便做一点葡萄园的生意,想必父亲大人也不会反对吧?” “你说什么?”老伯爵愤怒了,脸上的褶皱更加清晰——除了祖辈相传的领地,曼图亚家族最为重要的产业就是那片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而其家族核心,曼图亚城堡就在葡萄园的中心。 梅迪纳伸手拾起一份文件:“爸爸,别激动,如果——你看我说的是如果——曼图亚葡萄园这一季欠收的话,那么他们连年所欠的债务就肯定再也还不上,按照文书的约定,曼图亚家族的地产将全部用来抵债。而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今年天气和雨水都太差,没有天灾也一定有人祸,葡萄园想必会欠收的。”他微微笑了起来,身后的迭戈不寒而栗,他这位兄长虽然没有左右天气的能力,但是说到制造人祸的本领,实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老伯爵用力敲着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为什么,梅迪纳?劳瑞是你妹妹未来的丈夫,他并没有招惹过你!” “是的,没有招惹,只有瞧不起而已。”梅迪纳轻声回答,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本来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照顾家事,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些本应由他照应庇护的人们忽然默契起来,不知不觉地达成一致,偷偷架空了他,私下完成了交易——那么好吧,如果有人把他当作空气忽视,那么他不介意让那些人尝尝缺乏空气的滋味。 当然,还有劳瑞那个傲慢无礼的老派贵族,他竟然敢瞧不起自己!梅迪纳不舒服了,劳瑞也不抬头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在这个黄金就是力量的世纪里,掌握了罗盘和火炮的人就掌握了未来的命运,而那些守着祖先遗产的土包子胆敢笑话他! 梅迪纳于是回答:“爸爸,我素来就是这样的暴发户嘴脸,我有钱又乐得挥霍,既然劳瑞不愿意和我说话,那我就亲自去古堡看看,所谓曼图亚家族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声量忽然提高:“爸爸,薇娅究竟要嫁给什么人?劳瑞那个废物,还是西德,那个传说中不敢见光的吸血鬼?” “你小声点!”老伯爵和迭戈同时叫了起来。 只是老伯爵很快就无力地垂下头,尽管他年轻时也是叱咤一时的人物,但是今天毕竟已经力不从心,他放弃了和儿子的对抗,试图拉拢这个瓦尔德兹家族年轻的继承人,他咳嗽了一声,轻声开口:“梅迪纳,正如你所说,曼图亚是一个带有吸血鬼血统的家族,但是人丁稀薄,到了劳瑞这一辈,纯血的吸血鬼只有西德一个人,而他不知是为什么,不肯出来见人,也不肯结婚,宁可一个人在半夜弹琴……劳瑞急得发疯,所以他发现西德竟然爱上薇娅,欣喜若狂,很快就来找我提出求婚,可惜西德怎么也不愿意公开举行婚礼,所以只好……呃,劳瑞代替。” 梅迪纳饶有兴趣看着父亲继续。 老伯爵看了大儿子一眼,又看了看小儿子,目光由防备变得慈爱:“我本来不想答应,但是薇娅死心塌地地喜欢那个西德……而劳瑞又提出……如果西德和薇娅顺利结婚,他会推荐迭戈在罗马教廷担任教职。” “哈!”梅迪纳怪笑一声:“吸血鬼推荐迭戈做上帝的仆人?” 老伯爵摇摇头:“你不知道,曼图亚家族常年都有人在罗马任职,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引起宗教裁判所的注意。本来应该劳瑞自己去罗马的,但是这边他走不开,所以找信得过的人替代……” 梅迪纳吹了声口哨:“迭戈,看来他们信得过你,嘿嘿。” 伯爵脸色一下子惨白:“梅迪纳,迭戈是你亲弟弟!你让他回来吧,我不能让两个儿子都在海上发疯!他聪明,能干,这么年轻就可以跟随教皇做事多好呵……梅迪纳,不要破坏你弟弟和妹妹的幸福,我求你。” 梅迪纳继续笑笑:“您真是瞧得起我。” 他回头厉声喊:“迭戈!” 迭戈一愣:“是的哥哥。” 梅迪纳吩咐:“去,告诉劳瑞,如果是他的弟弟要娶薇娅,给我把他喊来,亲自向我求婚,如果他弟弟不肯就算了,我梅迪纳的妹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乱七八糟地嫁人!” 迭戈嗫嚅:“哥哥……这样好吗?薇娅不是已经同意了?” 梅迪纳冷冷一笑:“小家伙,去吧,真的这么喜欢做红衣主教?我劝你打消念头,那样的人生可是少了许多乐趣。” 身后,瓦尔德兹伯爵颤巍巍站起来:“梅迪纳,不要算计你弟弟!” 梅迪纳没有回头,金色的长发贴在高竖的立领上,显得身材更加挺拔,他的声音颇带了三分讽刺:“爸爸,我就算要算计,也要找个差不多的人算计,是不是?你太抬举这个一嘴绒毛的小家伙了!” 说着,他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梅迪纳并不担心那个叫做西德的少爷又耍什么骄傲,他捏着庄园文契和薇娅,几乎等同于踩住曼图亚家族的半条生命线。 看着劳瑞愤恨地离去时,梅迪纳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不在乎别人的憎恨,他喜欢那略带惧怕的敌意。 不出所料,很快仆人们带来音讯,西德果然从塞维里亚动身了。 多么有趣的事情——把乌龟从龟壳里扒出来,看着它慢吞吞地蠕动。梅迪纳兴致高昂,谈笑风生,白天指挥仆人们把亮闪闪的银器摆地到处都是,存心要让他的吸血鬼妹夫寸步难行;晚上则带着不同的妞儿通宵快活,女人的哭叫声,笑骂声,呻吟声几乎没有一夜断绝,很快,年轻贵族们的谈论焦点就从谁上过梅迪纳的床变成了谁还没上过梅迪纳的床,而那些名媛贵妇们也总是带着洋洋自得的口吻说道:“哪个梅迪纳?瓦尔德兹家的那个?唔……他很久之前就追求过我,不过我可不是那些浪荡轻浮的女人……是的是的,那个恶魔,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得逞的……” “恶魔就应该像恶魔的样子。”梅迪纳很是满意外界的评论,看着诚惶诚恐的兄弟,几乎要嘲笑出声来:“迭戈,你们都怕我,是不是?你和薇娅,我亲爱的弟弟和妹妹,都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说!” “不,哥哥。”迭戈平静地回答:“瓦尔德兹家族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迭戈迎着兄长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看见了梅迪纳眼里的错愕,迭戈微微鞠躬:“哥哥,西德他们明天到里斯本,我们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梅迪纳稍一思索:“没什么了,记住,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让斐帝南知道,听明白没有?” 迭戈点头:“听得再明白不过了。”他把“听”那个词咬得很重。 劳瑞和西德将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一来是为了躲避阳光,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薇娅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匆匆换上一身最华贵的衣饰,银光闪闪的胸衣扑满香粉,面纱和软帽上点缀着东方的碧玉,大把珠宝毫不吝惜地被用来装饰发梢与衣角。她指使婢女和仆役,把梅迪纳恶作剧般摆上的银器收回储藏间,然后一遍又一遍反复打扫整个庄园。 梅迪纳笑而不语,他知道妹妹是在无声地抗议,女人喜欢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类似穿最繁复的衣服或者索性邋遢,大力打扫房间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她们热衷于托物言志的象征手法,坚决不肯明白流畅的表达,好像那些影响她们心情的奇怪小巫术也一样会影响到男人们似的。 梅迪纳最大限度地任由薇娅发疯,他忍不住怀念起那个不穿衣服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奇怪女人来。 正在此时,仆人们上前通报,曼图亚家的马车,到了。 终于来了!梅迪纳霍然起身,嘴角露出一丝自信得意的笑容,大踏步向门外迈去——忽然,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返身回到卧室,悄悄把一个银质十字架贴身藏在了内衣里。 如果说西德是一个剥了壳的乌龟,那根本就是污蔑,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如此优雅,高贵,绝美的乌龟。西德更像一只从茧里被刚刚扯出来的蝴蝶,他坐在马车里,安静的抿着唇,淡金色的长发配着雪白的皮肤,轻柔的衣料看上去洁白无瑕。夕阳照在他身上,如轻烟薄雾,好像真的有无形的透明薄翼拢在身体上,美得令人流泪。 可惜梅迪纳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尤其是对于一些病态柔美的男人。他远远看着西德扶着仆人的手走下马车,满脸忧郁哀伤沉思安静,不像求婚反而像是奔丧,唯一的冲动就是暴打他一顿。 妹妹的眼光真是值得商榷啊……这种男人,真应该钉上两个钉子送进博物馆陈列才对。梅迪纳一边表示蔑视,一边保险起见,捏紧了怀里的十字架,迎了过去——突然间,他的目光凝顿了。 远处一队快马踏地而来,一色的黑缎金丝斗篷,带着皇家卫队的徽章。为首的骑士英气勃勃,腰间的长剑发出刺目的白光,似乎要挣脱剑鞘跳出来一样。 “天杀的!”梅迪纳回头吼了起来:“谁给斐帝南报信的?” 炽天使之剑感受到强烈的吸血鬼气息,铮地直飞冲天,几乎与此同时,斐帝南勒马,落地,接剑在手,右手一挥,剑锋直指梅迪纳:“梅迪纳,你这个冷血的禽兽!” 梅迪纳无奈地走上前:“斐帝南,你下次见我能不能换一种比较温和的问候呢?” “少说废话!”斐帝南径直走向西德:“梅迪纳,走开,别逼我揍你。” 梅迪纳也终于尝到了强权威慑的滋味,斐帝南那个家伙,说揍他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看着西德在自己家门口有什么不测,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劳瑞和仆人们刚想动,斐帝南手下已经策马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齐刷刷拔出佩剑,喊道:“大人!” 那意思无论是人是鬼都看得清清楚楚——胆敢上前者,格杀无论。 梅迪纳陪笑:“斐帝南,给我个面子,这是我们家。” 斐帝南手腕一抖,一剑直刺心窝,梅迪纳连忙用力闪过,斐帝南顺势勾手一拳,砸在他左肋上,梅迪纳疼得几乎闭过气,大喊运气不好,今天出门非要拿十字架——早知道这个魔王来,就算不穿全副盔甲,至少应该拿把剑来才对。 “梅迪纳,我还以为你真的爱护薇娅——你居然把她出卖给吸血鬼!”斐帝南扫了他一眼:“我再说一遍,给我滚,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就宰了你。” 梅迪纳知道,这一拳挨上,恐怕旁观者中许多人都在暗中叫好的,斐帝南不是在威胁,更不是恫吓,他在忍耐,他真的有宰了自己的冲动。 但是,梅迪纳还是摇摇晃晃地挡在斐帝南和西德之间:“不行,斐帝南,你可以宰了我,但你不能动他——他是我的客人。” “哦?吸血鬼客人。” “是的,吸血鬼客人。” 这一场变故,圈子外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但是瓦尔德兹庄园的人没有得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而曼图亚家的人也的确被斐帝南的声势镇住,劳瑞本来想要冲进去,但是炽天使之剑的光芒令他的心脏隐隐作痛,一时也被吓住,不敢上前,只盼望梅迪纳能强硬到底,护住西德。 西德轻轻走过来,微笑:“阁下,您是在和我说话?” 梅迪纳和斐帝南一起怔住了——这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为,简直完美地诠释了“找死”的真实含义。 梅迪纳很想知道,是不是曼图亚家族忘记给西德上这一课了,以至于他忘记了炽天使之剑究竟是什么。在传说中,天主耶和华击败了撒旦,天使长加百利就是手持炽天使之剑追击撒旦及其部下,将他们逐入地狱的,所以,这把剑代表着圣战的力量,无论何时何地消灭魔鬼都被视为天经地义,而像西德这样、并无多少法力的吸血鬼……即使一击不毙命,对斐帝南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现在,西德坚定地抬头微笑:“阁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斐帝南也哑口无言了,人家那么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是来替天行道的吧! 偏偏西德异常体贴:“如果您是要执行炽天使之剑的职责,那么,阁下,您可以动手了。请吧。” 斐帝南彻底无语,嗯,这个吸血鬼,和他想象中的有一点点不同,他哪里有一点嗜血凶残的样子?斐帝南甚至怀疑西德看见血会不会晕过去。 西德的笑容渐渐收敛,直视斐帝南:“可是,如果阁下是为了我和薇娅的婚事而来,那么,您就错了。是的,我是吸血鬼,但是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我和薇娅真心相爱,我也曾发誓给她幸福,这些誓言至今还刻在花园的月桂树上。因为我身份的关系,我和薇娅几次试图分开,但是尝试的结果仅仅证明我们无法离开彼此而已——梅迪纳,我很抱歉家兄想出的办法,因为您知道,我见不得阳光,甚至我本以为我无法离开城堡半步——应您的命令,我来了,到这里向您求婚,希望您可以把薇娅嫁给我,做曼图亚城堡的女主人,我发誓,会尽力让她得到一个妻子和母亲所能得到的一切快乐。” 因为激动,他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片红晕,说到最后,西德的目光穿过人群,盯着斐帝南的身后—— 那里,一双美丽的眼睛正与他对视,泪水满溢。 所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人,忽然间都有了多余的自觉。 薇娅一步步走了过来,泪水滴落在衣襟上,她啜泣着说:“哥哥,你真令我失望,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是那个宠爱我保护我的哥哥吗?” 梅迪纳摇摇头,真晦气! 薇娅转向斐帝南:“斐帝南,那天……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离开我们,怕你伤害到西德而已,对不起,我必须背叛我的承诺——如果你有怒火,尽管朝我来吧,放过他,求你。” 梅迪纳看着斐帝南发青的脸色几乎要哈哈大笑,薇娅实在不愧是他妹妹,几句话就掐住了斐帝南的要害。只不过他已经做了斐帝南的两次出气筒,实在不想做第三回,于是他悄悄退出圈子,拍了拍一边紧张无比的劳瑞,顺便递过去一卷羊皮纸:“我认输,拿着吧,权当是薇娅的嫁妆。” 劳瑞急匆匆打开看了一眼,怀疑地望着梅迪纳,想不通这臭名昭著的恶棍会轻轻松松替他还清了债务,迟疑说:“你……没有其他花样?” 梅迪纳冷笑:“这个,说不准。” 他话音刚落,远处,又有一队人冲了过来,这一回人数更多,气势更大,看上去似乎是要开战一样。 梅迪纳一眼看见了士兵盾牌上的神圣十字标志,这下,一股冷气顺着脊梁直冲进大脑里,他忍不住一哆嗦:“完了……这下麻烦真的大了!” 劳瑞几乎要瘫倒,他一把抓住梅迪纳的前襟:“梅迪纳,你这混蛋,你通知了罗马教廷!” 梅迪纳一肚子火往上冲,反手抓住劳瑞一甩,也不知骂谁:“婊子养的混蛋!” “不——”薇娅一把抱住了西德。 斐帝南咬紧牙,似乎在做着极难的抉择。 不知何时,夜幕已经降临,远道而来的圣教战士们高举火把,肃穆庄严。 梅迪纳望向斐帝南,恰好这时斐帝南也在望着他,他们几乎在刹那恢复了昔日的默契,梅迪纳悄悄退后,隐没在夜幕的浓黑里,斐帝南深吸了口气,按着剑,迎了上去—— “怎么会是您?红衣主教大人?” act 3 不眠之夜 象爱情一样的泪水 象死亡一样的沉默 象天堂一样的地狱 象归航一样的启航 “炽天使之剑的守护者,请你,执行神圣的职责。”为首的红衣主教脸色严竣,冰冷锐利的目光扫过劳瑞和西德,“可耻的家伙,你们侮辱了伟大的爵号。” “不——”薇娅伸开双臂,踉跄着冲到主教马前,哀求:“不,大人!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西德他是吸血鬼,可是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吸食过鲜血,他是无罪的啊!您开恩看看他——你看看他的样子,如果他有一点害人的念头,也不至于这样——大人!”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德身上,那个年轻的贵族苍白而且虚弱,像是月光下的羽毛,轻柔飘逸。 “住口,小姐,如果您不愿意被烧死的话,请闭嘴。”主教的声音严厉起来:“斐帝南•;休斯廷,你还在等什么?” 斐帝南的目光缓缓从剑锋掠过,在宝石缺失的地方微微一顿,滑落到薇娅的面庞上,他抬起头:“不行,大人,我不能对手无寸铁的人动手,这有辱我的准则。” 薇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先生,我为您感到羞耻。”红衣主教暴怒:“那么请你闪开——上帝的仆人和战士们,拔出剑来!” 身后的武士一起拔出剑,狭长锋锐的剑身在月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 “等一等,大人。”西德忽然单膝跪下:“容我辩解。” 红衣主教不耐烦,但还是钦佩眼前这个“人”的勇气,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里镶着十字架的银质法杖指向西德。 西德的语速依然缓慢优雅:“请您明鉴,曼图亚家族的吸血鬼只有一个,那就是鄙人。请大人在执行神圣职责的同时,不要误伤了陛下的臣民。” “哦?是这样吗?”十字架的尖端指向劳瑞。 劳瑞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不是……啊,不,是……是这样……” “那好极了,吸血鬼,向上帝忏悔吧!”红衣主教手里的十字架径直向西德的心脏刺了过去。 “不!”薇娅尖叫一声,紧紧搂住了西德,十字架锋利的顶端刺入她的背部,鲜血泉水一般涌了出来,薇娅低低喊着:“西德,求你,喝一口血,求你。” 人类滚热的鲜血溅在西德的身上,瞬间激起了反应,西德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变成血红色,十指也痉挛起来,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推开薇娅,温柔而坚定地回答:“不。” 他走向一个瓦尔德兹家的侍卫,那侍卫慌张起来,不知如何应对,但西德仅仅是抽出他腰间的剑,然后轻轻一个转身,走了回来,对着一边的斐帝南说:“休斯廷先生,我拔剑了,希望不再侮辱您的准则。” 斐帝南一惊:“你是要和我动手?” 西德微笑:“是的,公平决斗,如果你赢了我,就可以追求瓦尔德兹小姐……” 红衣主教的攻击尴尬地停在半空,也不知是继续还是收回,斐帝南手下的火枪手们也面面相觑起来,不知自己的首领要做如何的回应。 斐帝南吸了口气:“好的,我同意。”他回手把炽天使之剑插在地上,反手拔出身边一人的普通长剑,横剑一抖,表示敬意。 在场的人很多,但是,局面却像坟墓一样的安静,这不是一个表态的好时刻,说错一句话就可能站错队伍,而这种时候,立场错误的唯一后果就是杀身之祸。 薇娅急得用力扯着美丽的头发,她一把抓住迭戈的袖子:“哥哥,救我,帮帮他——” 迭戈尴尬地小声说:“薇娅……镇静一些……哥哥不知去干什么,他一定有办法。” “得了吧”,劳瑞不屑:“那个阴险的家伙一定见势不好,溜之大吉。” 薇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么,劳瑞你去救他,西德是你弟弟,是曼图亚的继承人啊——” 劳瑞声音一下低了:“呃……薇娅,你要理解,男人有男人的荣誉,西德他在决斗,我想……他宁可尊严地战死,也不肯别人帮助的。” “啊!”薇娅轻轻尖叫,打断了劳瑞的唠叨,西德的长剑已经被打落在地,右手捂着左肩,淡金色的血液涌了出来,吸血鬼的特征一览无余。 斐帝南已经一片混乱了! 不堪一击!完全彻底得不堪一击!西德可能是他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弱的对手,他甚至怀疑,那双纤细洁白、拨弄琴弦的手是不是从来没有握过剑。几个回合下来,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进攻,只是刚才随便一挥,就伤了西德。 梅迪纳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难道,真的要给西德一个荣誉尊严的死亡?或许……那本是最合适的结局吧。 薇娅已经绝望,她一把抱住心上人:“斐帝南……你连我一起杀了吧……” 西德和斐帝南一起喊:“薇娅!” 薇娅泪光闪闪:“西德……你不要妄想离开我……你这个骗子,你弹琴诱惑我,怎么还敢把我扔开?你是懦夫,混蛋,胆小鬼——我们发过誓,无论痛苦疾病还是死亡都不能分开我们,你忘记了吗?” 西德喃喃:“可是薇娅,我洁白的姑娘……就算你和我一起死去,你也会升上天堂的——” “不!”薇娅几乎在咆哮:“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够了!”斐帝南实在受不了两个人深情款款的表白,大步上前:“西德,我差点被你骗了——你想用这种方式赢我?做梦!”他举手握起炽天使之剑,压低声音:“薇娅,带他去后花园,马厩里有快马。” 薇娅吃惊地抬起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斐帝南转过身,面对着红衣主教怀疑的目光,“快,这里有我。” 薇娅惊喜,拉着西德就像庄园里跑去,劳瑞和迭戈略一迟疑,紧随其后。 红衣主教吼叫:“混蛋,你背叛上帝!” 这个忠诚的上帝的仆人挥着十字架向斐帝南刺去,斐帝南手起一格,十字架被当中削成两截,他冷冷说:“大人,今天的事情我会给教廷一个交代,您,请回吧!” “胡说八道!”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梅迪纳手上举着火枪,抵着斐帝南的背部:“斐帝南,你疯了!你就算不怕被烧死,难道不想想你的部下,不想想我的庄园?” 斐帝南刚要动作,梅迪纳已经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襟,转头对红衣主教说:“大人,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请随我来——瓦尔德兹庄园绝不会纵容一个吸血鬼侮辱教廷的尊严!” “好极了!”红衣主教满意点头,带领部下向庄园内部追去,斐帝南刚要着急,梅迪纳又挤挤眼睛,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 薇娅和西德停住了脚步。 马厩里空空如也,瓦尔德兹庄园的后门被死死锁了起来,插翅难飞。 而马蹄,脚步和兵器碰撞声已经传来。 “西德!”薇娅死死抓住西德的手,脸上写满了绝望。 劳瑞眼里露出凶光:“西德,我们没有选择了,吸血变身吧。” 西德缓缓摇头,目光在月色下宁静柔和:“不,哥哥,如果我想选择这条路,我早就选了……难道古堡里的亡灵和冤魂还不够多吗?就让我终结这一切好了。” “嘿呼,说得真好听。”火把照亮了半个花园,梅迪纳的火枪指着斐帝南的头,缓缓走出,红衣主教就跟在他身后。梅迪纳皮笑肉不笑:“薇娅,迭戈,你们两个听见了?他可是自己说不介意死了算了,我数到三,你们再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一……” “哥哥——”薇娅凄厉地喊。 “二——” 薇娅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娇弱的身躯挡在西德面前。 “三!”梅迪纳大喊。 枪声和剑光同时爆发,两端的血光一起飞溅——只是一边血红,一边淡金。 劳瑞手里的长剑从背后贯穿了西德的胸膛,西德吃惊地看了看胸口忽然多出的剑尖,想要回头,却无力地倒在地上,嘴唇比出一个“薇”的发音,然后身躯渐渐变成青色,停止了呼吸。 迭戈只来得及一把抱住妹妹,生怕她自寻短见。 而劳瑞却目瞪口呆地望着梅迪纳——他手里的火枪上还冒着硝烟,红衣主教已经倒在地上,散弹在他身上炸出无数血肉模糊的伤口,所有人都惊呆了。 主教吃力地呻吟:“你们……都会……下地狱……” 梅迪纳看看对面的一幕,一瞬间,眼里闪过惊愕、暴怒、痛楚、无奈的种种神情,但立即恢复成平时的阴森笑意,他抽出剑,对着主教压低声音笑着:“我去哪里不劳您费心……喂,升天的时候一路走好,替我问候玛利亚小甜心,告诉她晚上给我留着门,我会去找她的。” 主教从没有听过如此亵du圣母的话,暴怒地想要直起身子怒骂,梅迪纳已经一剑切下他的头颅,恶狠狠叫:“还不动手?跑了一个我们就死定了!” 埋伏在四下的火枪手一起开枪,教廷的教士们和武士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胆敢狙杀他们,顿时倒下一大片。 大动乱!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经历了对上帝忠诚度的考验,几个火枪手由于素来对教廷敬若神明,一时不敢动手,悲惨地倒在刀下。鲜血的刺激很快让凡夫俗子们回过神来——看来天堂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既然如此,还是多在尘世逗留几年的好。 于是大动乱很快变成了大屠杀,圣骑士们的长袍和大氅极其不利于实战,很快就追随红衣主教大人升入天堂。 后花园尸横遍野,夜幕掩盖着罪恶,一时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想一个问题——像梅迪纳这样心狠手辣的魔鬼,他……会杀人灭口么? 斐帝南拉住杀红眼的梅迪纳:“梅迪纳,下面你准备怎么办?” 梅迪纳一甩长发:“还有什么可怎么办的?不想死的都跟我走,我吩咐码头准备好了船。” “船?”再度面面相觑。 梅迪纳看了看天色:“好了,在场的人都听着,我们没有机会了,无论是谁走漏风声都是死路,跟我走,我们去新大陆,找黄金,找自己的天堂去!”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梅迪纳……”老伯爵的身影颤颤巍巍地出现。 “爸爸。”梅迪纳回头,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冷血如他,也不自觉地声音有些发抖。 但老伯爵却只是看着花园:“这些尸体也要带走,放在这里没办法处理,你们偷偷带上船,扔进大西洋里,以后的事情,我和迭戈会办。” 梅迪纳声音也冷了下来:“是的,爸爸。” 迭戈插嘴指挥:“那几具火枪手的尸体留下来,就说斐帝南率众袭击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当场击毙几名叛徒,他们追得追逃得逃,去了哪里我们也没看见。” “好样的,小家伙。”梅迪纳搂了搂兄弟的肩膀:“这一仗,你赢得真漂亮,不愧是瓦尔德兹家族的继承人。” 迭戈惊恐抬头:“哥哥,你说什么呢?” 梅迪纳微微一笑,拉着斐帝南,走出了后门。 斐帝南不得不佩服梅迪纳的能量,他刚才偷偷溜走的一会儿功夫,就在花园埋伏好了人手,而且一到码头,就能立刻启航。 天微微的亮了,漆黑的大海波涛汹涌,船队渐渐离开港口。 想必第二天会是个好天气。 斐帝南叹了口气。 梅迪纳也不再嘻皮笑脸:“想什么呢?” 斐帝南摇头:“我想……薇娅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梅迪纳吹了声口哨:“反正能不能你都看不见了……嘿,你瞧,还是要回到船上来。” 斐帝南无奈:“不知这次究竟是谁告得密。” 梅迪纳嘲笑:“你不知道?” 斐帝南说:“废话。” 梅迪纳看了他一眼:“是谁找你告密?” 斐帝南怔住了:“你是说……” 这回轮到梅迪纳:“废话。” 他想想,又自嘲:“我们家人虽然都阴险,但是还不至于有两个人一起出这种主意,是不是?” 斐帝南半晌才长出口气:“天哪,他还不到二十岁!梅迪纳,你们家果然都是人才!可是,他为什么?” 梅迪纳伸出手,“你看,本来劳瑞说推荐他在罗马教廷任职,被我搅和了一大半,迭戈一定不服气,与其让劳瑞推荐,不如自己立功,这是第一;如果计划不成功,你这种死脑筋是肯定要和教廷起冲突的,难免连累我……我走了,以后瓦尔德兹家就是他的了,这是第二……” 他的第三根手指许久没有弯下来,斐帝南等了又等,问:“有没有第三?” 梅迪纳放下手:“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或许亲兄弟有心灵感应吧,我觉得那小子不那么简单,一定还有第三条在,但是我们走得匆忙,来不及找出来了……算了,反正估计以后也不会见面。” 这一场是是非非之后,斐帝南只觉得,自己和那个素来厌恶的阴险恶棍梅迪纳竟然又多了几分默契,而且更重要的是,从此真的在一条船上,他沮丧起来:“说得是,反正以后也回不来了。” “别灰心!”梅迪纳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指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斐帝南,向那儿看——我们离开一个小港口,但是很快就要进入一个大西洋;我们离开那个小国家,但是很快就要征服一个新大陆。还记得亚马逊王国吗?那个黄金之国?斐帝南,我们只要合作,能够到手的比那群人能够想象得还要多!振作点儿,这是个大时代,这个时代属于——这儿!” 他用力跺了一脚甲板。 他们的身后,红日不知何时升上海面,将大海染得一片鲜红璀璨,数十面船帆被扯起长长的影子,映在波光鳞鳞的海面上,远远看上去,好像几十把巨大的战刀一样,杀气腾腾。 act 4 龙的传人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梅迪纳!”斐帝南一拳又一拳扣着壁板,他几乎无法忍受这个家伙,固执,自以为是,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几乎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想过一件事情。 “怎么了?”梅迪纳懒散推开舱门。 “怎么了?”斐帝南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向外拖去:“大人,我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想麻烦您稍微从您伟大的理想里醒过来一小会儿——”他拖得梅迪纳步伐踉跄跌跌撞撞,压低声音克制住怒火:“瞧瞧,先生,这两块甲板已经开裂了,稍微大一点的风浪就可以打翻这艘船——再看看这儿!这面侧帆,它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到处都是撕开的口子,象您的破衬衣——还有,我们的药品没有补给,腌牛肉在发霉——” 梅迪纳打断他的话:“斐帝南,你以为我是谁?那么短的时间别人连条裤子都穿不好,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次远航!” 只有你这种淫棍才穿不好裤子!斐帝南忍住一拳揍过去的冲动:“那你以为我们是在干什么?少爷,你要去攻打什么该死的王国,至少要保证我们安全抵达,而不是站在甲板上跺跺脚,说——噢呵呵呵,这个时代在这儿!上帝啊!” 梅迪纳揉了揉酸痛的面颊:“别喊上帝了,斐帝南,上帝早就被我们得罪了。抱歉,对于我无能为力的事,我素来漠不关心——斐帝南,你不能指望我现在补好船帆。” 斐帝南叹口气:“那么——至少麻烦你管教一下瓦尔德兹家的那些大人们,我受够他们了。你瞧瞧他们在干什么,抱着胳膊走来走去,玩猜字游戏,浪费火yao炸那些没有用的海豚,到厨房偷油脂擦靴子!梅迪纳,真不愧是你的人!” 梅迪纳说:“斐帝南你应该知道,如果命令他们去干活,下场是什么。” 斐帝南无语了,他当然知道,这些养尊处优的男人们从来没有到过海船上,他们在一夜之间离开自己的家,过着苦刑犯一样的生活。航行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怨毒就越深,如果不是梅迪纳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们可能已经哗变了。他能要梅迪纳拿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虽然不是好水手,但是不幸还多半都是好剑手,梅迪纳总不能也挨个去踩踩甲板说,这是多么伟大的时代啊,你们走上多么光荣的道路啊,跟我走吧,我们去一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国度发财…… 梅迪纳嘴角露出一丝丝微笑,不易察觉:“所以,你看,他们喜欢浪费火yao和子弹去打海豚,就随他们去好了,总比朝我们开枪来得好——斐帝南,放心,他们手里的弹药,我有数的很,等到他们打完的时候,好戏就开场了。”他眯起一只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嘴里轻轻“啪”了一声,逼真的。 斐帝南不寒而栗。他又一次发誓,从今以后对这个人只要防范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再做提醒他的傻事儿。 可是梅迪纳一脸笑嘻嘻:“海图,我勇敢的骑士。” 斐帝南很想回应一声“没带”,但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式反应还是让他取了出来:“我怀疑你能不能看懂。” “少废话,除了女人的内衣,我看海图是我最熟悉——”梅迪纳愣了片刻,斐帝南手里拿出来的确实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航海图,中非西海岸的数千哩海域上,大型岛屿和暗礁,洋流以及主要季节风向,标注得清清楚楚,更加少见的是右手空白处密密麻麻列着西班牙葡萄牙的主要商船船队,从最大吨位到炮火情况一览无余,梅迪纳自己的船队也在其中,名字前画着一个醒目的黑色叉号。 “这代表你的船队属于能不碰就不碰的一类。”斐帝南的手指渐渐移向洛比托,终于定格:“刚才英国佬那里弄来的玩意儿,这群海盗,造船和航行的技术已经到了不能小视的地步。” “战术和意识也是一流,依我看我们和英国佬早晚有一战。” “梅迪纳,你毁了我做一个好军人的机会。”斐帝南惋惜。 “怕什么,我们失去的是一枚勋章,赢来的可是整个世界!”梅迪纳鼓励,“当然了,再我们征服世界之前,要做一点事情,斐帝南,我们要停多久?” 斐帝南回答:“至少半个月,我们必须清除船底的水藻,更换腐烂的木板,修补船帆以及补充无数的东西,最好我们可以带几艘新船走,因为以后我们可能整整三个月看不见陆地。” “好极了,那我就在到洛比托之前解决了那个小问题。”梅迪纳轻描淡写。 斐帝南提醒:“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晚上到洛比托。” 梅迪纳笑笑:“放心,明天日落之前,我们会找到机会的。”他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抓起望远镜向西南方望去,看着看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喂,斐帝南,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看看,那是不是印度的船队?” 斐帝南接过望远镜,也凝望片刻,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来自更古老的东方,中国。” “中国?”梅迪纳拗口地重复,回头大声命令:“我管他呢——命令下去,瓦尔德兹家族侍卫队全体侍卫立即到胜利号集合!” 匪夷所思的命令,胜利号是一艘单桅轻帆船,船员水手纷纷离船转移,而134名原侍卫则笨手笨脚翻上甲板或者搭架舷板,这些在平地上身手敏捷的男人们此刻却个个神情紧张小心翼翼。 斐帝南皱皱眉:“我带他们去。” 梅迪纳厉声:“斐帝南!胜利号的支索帆坏了!” 斐帝南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纵身一跳,手按在船臂上翻进胜利号里:“我知道你的意思,梅迪纳,我会回来,只是不喜欢士兵打一场没有统帅的战斗而已。” 那些来自古老东方的船队浑然不知地驶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船头上众人的欢呼……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其时的西班牙海战还是延续着自罗马帝国以降的作战风格,基本是以登船作战为主。但是,无论梅迪纳如何骄横自大,他远航总是为了黄金和货物,并不是专门打架的,他的船队也终究不能与正规军舰相提并论——这一艘“胜利号”,是船队中损耗最为严重的一艘运输船,并没有配备桨手,他今日命令手下侍卫队出战,本来也没有打算他们能够回来。 斐帝南当时跳上船,唯一的目的,只是不想梅迪纳对着自己人开炮而已。 他握着剑,心里不舒服极了——身后的侍卫们指指点点兴奋无比,前面的中国船员用力挥手满脸笑容——他们即将莫名其妙的残杀,只是为了防止一个哗变的可能! 或者,更加让他不舒服的,是梅迪纳的邪恶如此强大,每一次杀戮似乎都是天经地义,梅迪纳推着他心中的底线,一步步后退,踏过天堂与炼狱的交界,不可自拔。 “秦爷,看,佛朗机人!”中国船头瞭望的年轻人高兴地回头大叫:“终于看见船了,咱们有救啦!” 只是一声嘶哑地喊声刚刚出口,一枝长箭便从胸口透了出来,年轻人向前一个踉跄,从船头跌落到碧蓝的海水中,挣扎了几下,然后再无声息。 那个被喊为秦爷的男子胡子拉茬,脸色被海风吹得焦黑皴裂,回头对身后那艘船怒吼:“李致知!你言而无信——” 斐帝南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只是他至少看得出来,这四艘船原来也不是一路,好像是历尽劫波反倒终于翻脸。这些东方人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勉强看得出都是格斗的好手。四艘船,加在一起大概一百多号人,现在旗帜分明地分成两派,年轻人一落水,所有人立即抓起刀枪,拉出决一死战的架式。 “大人,我们怎么办?”身后有人请示,一样的糊涂。 斐帝南索性挥手:“看不明白,等他们闹完了再说,停止前进。” “李致知!你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船上的男人们挤成一团,船只没有人照料,被风吹得打横过去,一名水手连忙转舵,然而身边都是人,舵轮转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反而变成秦爷的船身横对着身后李致知的船头。他们俩的船看起来勉强算作旗舰,这一对峙,倒没有人注意不远处杀气腾腾的西班牙强盗。 李致知大声喊话:“秦伯旻,交出九龙璧,饶你们不死!”他声音虽然大,但是依然坚定决绝。 秦伯旻仰天厉笑,右手死死握着把刀:“李致知!我们在海上漂了八个月,这么些风浪艰险都一路闯过来——你,你还是忘不了九龙壁?” 李致知已经虚弱之极,手里的雁翎刀几乎都握不住,却只道:“职责所在,秦兄,见谅。” 秦伯旻一手挣着船璧,犹豫:“我给你九龙壁,你真的就此作罢?” 身后汉子们一起喊:“秦爷!” “我们一路逃过来,村子也没了亲人也没了!秦爷,我们和他拼了——” “秦爷,这个时候给他,咱们不甘心!” 秦伯旻却是举手制止:“兄弟们……算了……咱们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出海的时候咱们可是整一个村哪,你们想想那些舢舨,想想那些死了的老人孩子……咳!想想他们图的什么?这个九龙壁,害死多少人哪!李致知,我给你!天见可怜,咱们两边的人闯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没淹死没饿死,别死在自己人手里。”想必淡水已经缺了许久,秦伯旻说了这么几句话,喉咙已经嘶哑地发不出声来,只伸手撕开自己的内衣,取出个小小红匣子,上面缠裹着明黄丝绫,郑重托了起来。 李致知眼中已经有热泪翻滚,伸出手去,尽力够那匣子。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落在了秦伯旻船的正中,这艘已经被风浪折磨到腐朽不堪的破船猛地倾斜,重重撞在李致知的船上,而且主桅杆当即砸下,秦伯旻躲闪不及,竟然被桅杆压在船舷上。海水从无数裂口翻涌上来,眨眼间,这艘船便要沉没。 秦伯旻船上的男人们竭力想要移动主桅,但是连桅杆带大小船帆何止数千斤,一时竟然移不开。秦伯旻大半个身躯被死死压住,刚才拼命用身子护住匣子,反倒变成左臂压住红匣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他头脸全是鲜血,抬不起头,只叫:“致知——九龙壁——” 李致知大吼:“秦兄,我在这里,给我——” 秦伯旻猛一咬牙,右手拿过刀,向左臂用力一砍。 李致知大吼:“秦兄——” 这一砍之下,秦伯旻力气不足,单刀嵌入骨中,只是他好像不知疼痛一样,反复砍砸伤口,连跺带锯,将左臂生生研断,右手取出红匣,在单刀上一挑,用力向上方掷了去。 他气力已经不足,单刀抛了一半就向海中掉去,李致知连忙一抄,手心握紧刀锋,把那带血的红匣拿了回来。 秦伯旻的帆船,终于被无边的海浪吞噬。 斐帝南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却看得见两个男人在誓死捍卫着某一样东西,不仅仅是一个盒子…… 他回头,怒吼:“梅迪纳!为什么开炮!” 梅迪纳的座船也已经驶近,他双臂环抱胸前:“没什么,开一炮玩玩。”他对着斐帝南身后的侍卫们命令——“愣着干什么?还不上船?看看这些东方的客人们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扮成海盗劫掠商船?侍卫们明白了过来,这可比打海豚有意思多了,他们一起吹着口哨跳上了中国船,看着那些中国男人们面色坚毅地聚拢在一起,有着破解不出的东方的沉静。 “我们是大明朝的子民。”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竟然说的是西班牙话,那是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黑瘦女孩,怯生生地从男人们背后走了出来:“我们船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请放过我们吧。” “喏——”梅迪纳伸出一只手,示意那个红匣子。 中国的男人们立即激烈地争论起来,那个黑瘦的女孩子也在内,但是,很快,黑瘦的女孩子就占了上风,只有零零星星地反驳。 梅迪纳不耐烦了,只听得几个重复性比较高的发音,什么龙、脉、五百年、归来……他打断了面前的紧急会议:“你们有完没有?” 黑瘦的女孩子走出来说:“先生,我们商量过了,这个盒子里是我们国家的珍宝,您可以拥有他,估价或者出售,但是恳请您保护它——如果做不到,我们将决一死战,玉石俱焚。” 梅迪纳当然点头:“当然,我不会和钱过不去,来,小姑娘,你亲自把它送过来。” 那姑娘虽然哆嗦,但是眼睛里瞧不出一丝害怕,她回头看了看那些叔叔、哥哥,他们一起对她点了点头。小姑娘跳上梅迪纳的小船,攀上他的座船船头, 红匣子里垫着数层软缎,里面是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九色玉龙盘绕纠缠,纹理巧妙地相合,组成一个六面菱形体。梅迪纳对玉器毫无研究,一时也估不出价格来。 倒是那些中国人——如果运到新大陆,说不定能卖出好价钱吧? “小虹——你可记住我说的话?”李致知忽然大喊。 女孩子用力点头,点得很重。 “别怕,爹爹哥哥们都在这里看着你,我们哪里也不去,五百年后苍龙归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给它指路——指回家的路!”李致知微笑起来,看着那个即将落在一群强盗手中,煎熬过无尽岁月的小妹妹,那个有着黄色肌肤和黑色眼眸的女孩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他显得很年轻,似乎也很英俊。 于是,逃跑的人和追捕的人,一起拉着手,纵身跳进万顷碧涛之中。 不知他们是否已经自尽,但是跳下海之后,这些人,再也没有浮起来……这里,离非洲西海岸,还有一天的航程。 小女孩用力扭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她的家乡…… 梅迪纳怒气冲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杀人是一回事,但是,看着那些人这样死去,似乎有种侮辱涌上心头。 女孩子别着脸,不说话。 梅迪纳捏住女孩子的下巴扭了过来:“装哑巴?找死!” 女孩子笑了,她有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她张开嘴,鲜血流了下来,嘴里赫然是一小截小巧的舌尖。 小姑娘用力吐出了舌尖——好像恨透了那段属于自己的血肉一样。 斐帝南已经跳上梅迪纳的船,拳头握紧,骨节克拉克拉地作响。 梅迪纳也被震呆了,看了看斐帝南:“怎么不打?” 斐帝南低下头:“我的手一样脏,我没资格打你,梅迪纳,你和我,一定会下地狱。” “是吗?”梅迪纳下巴扬了起来,倨傲不可一世:“既然如此,我把肮脏的事情做到底好了!” 他猛一挥手,身后,十几门火炮齐鸣。 落在海里的炮弹激起了冲天的水柱,当然,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有太多落空的炮火——三艘中国旧船挣扎着,沉没,船上的一百多个瓦尔德兹家的侍卫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血肉横飞。 一些人落进水中,奋力向梅迪纳的船游了过来。 梅迪纳冷笑,转身,命令——“满帆!全速!目标格瓦拉。” 在古老的中国,有一句很古老的话,叫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碧蓝的海水,似乎可以容纳世上所有的鲜血和屠杀。 洁白的船帆渐渐在夕阳的余辉中远去,碧波清澈,碎玉熔金,美不胜收。 第一章 元老大会 做女人难,做五十一万四千名亚马逊女人的首领更难。 特拉洛克女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宣传了十年的大灾难没有人留心,但是一则流言居然可以在几天内得到普及。 或许是数千年来的压抑,或许是女人唠叨的本能,总而言之——整个亚马逊王国的宣传媒体和大街小巷一起疯狂起来,讨论的中心只有一个,塞壬。 无数个版本令人应接不暇,塞壬究竟被谁带走了?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是怎么回来的?塞壬越是三缄其口,讨论就越是热烈,好奇心象洪水一样泛滥,在这个诗与美的国度。 塞壬今天唱歌了?唱得什么歌?情歌还是失恋的调子?塞壬今天居然没有唱歌?为什么啊怎么了?塞壬今天在发呆?多久?哪里? 希亚不得不承认,她的子民们未免——呃,闲得太久了一点。 希亚走在赛波林间静美洁净的小路上,前面就是赛波花园,她已经许久未曾在那里住过。这段日子,事务尤其繁忙,亚马逊第六百一十四次元老级会议正在召开,而亚马逊第三百二十九次战士大会也在紧张繁忙的筹备中,作为王国的接班人,两会期间,她有无数问题需要了解,表态和发言。而令她倍感无力的,是元老会议已经开了十二天,却连一个战前紧急暂行法案也无法通过,唯一达成协议的,就是近期将提前召开亚马逊王国全体公民大会,并对该法案进行表决。 近期……表决?希亚对未来无比悲观,她没有多少证据可以证明王国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动摇昔年考特利秋陛下规定的基本国策——坚持艺术与和平一万年不动摇。 小路不长,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希亚从烦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来——赛波花园的社区公告栏上,醒目地写着:新书到货各取所需!《从古典诗人到主战分子——希亚公主的成长解析及心理探幽》,《他从海上来——昔日歌神穿越时空的爱恋》,《虐恋情深——不堪回首的一百零八天》,《考特利秋女王生平绯闻解密》,《亚马逊王国第六百一十四次元老级会议讲话精神摘要》。 在亚马逊王国,写作成为休闲和娱乐的一种方式,每个公民都享有自由的出版权,由于普遍较高的文化修养以及过长的生命,几乎一半公民都拥有自己的著作。但是,亚马逊图书馆馆藏的持续增加和作者数量与读者数量比例的长年失衡,也造成了日益激烈的争夺读者群的局面,个个标题耸动题材刺激极具震撼效果。近年来这种现象尤其显著,三个月前,一名正当青年的三百余岁女写手苦苦荐书无人阅读,一怒之下当众自杀,这才引起全体亚马逊公民的反思,并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创作意义与欢乐”研讨会,并决定将女写手自杀的当天——也就是每年的五月十四日定为亚马逊写手节,以纪念那些在寂寞中艰难跋涉的写手们。 希亚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把《从古典诗人到主战分子——希亚公主的成长解析及心理探幽》拿在手里,嘴里却愤愤地嘀咕:还不是那些老掉牙的说辞?这些人,这么有时间有精力,怎么不能做一些正经事呢?唉…… 迅速理清了思路,希亚敲响了塞壬的门。 “什么事?公主殿下?”门后的塞壬脸色苍白,头发枯燥,眼神淡漠。 希亚平时滔滔不绝的口才一下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结结巴巴:“那个……那个……塞壬,我知道你有误会……” 塞壬作势关门:“殿下,没有别的事情,我要休息了。” “等等,塞壬!”希亚一咬牙推开门:“我、我有事情,想找你帮忙。” 塞壬静静地看着她。 希亚进房间,回手掩门,挠了挠头发,鼓足勇气:“塞壬……我想……请你把你的经过在元老大会上说一遍。” 塞壬冷笑,瞥了一眼希亚手里的书,封面刺目。 希亚羞愧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冥河里去,蠢啊蠢啊,临走的时候拿不行吗?她尴尬极了,但还是大声说:“塞壬,你是我们之中唯一和那些人生活过的,你的话最有说服力——塞壬,你见过他们的力量,也见过他们的野心,你一定知道如果再不准备我们将要遭遇什么样的命运!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本书所说的?你真的相信,我是那种借助战争噱头扩张自己势力的人?我求你,我知道这很为难——” 塞壬打断了她的话:“闭嘴,希亚,不,殿下,你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有数,出去吧,我不想答应你的任何情求。” 希亚窘迫之极,一转身就向外走,但是刚走几步,又扭回头:“塞壬,我知道你误会,你以为我一见你离开就迫不及待的抢了公主的位子,是不是?可是不是这样的,女王可以为我作证!好吧,你尽管不信,可是,你忘了那天我们一起在大火里念水之安魂的时候了吗?塞壬!我们彼此曾经那么信任!我求你,再信我一次——我还是当年的希亚,真的,我不会让她们伤害你,求你,信我一次。” 她睁大眼睛,望着塞壬的眼睛,看见了犹豫和斗争。 希亚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扭头就走。 “找你?去王宫里找你?我哪有那个资格,殿下。”塞壬讽刺地笑了:“你知道我怕麻烦……希亚,一起走吧。” 希亚的眼睛里,很是感激。 王宫,圣殿和亚马逊大剧院鼎足而三,共同架构了王国的权力及艺术中心。 元老会议正在第一会议厅举行,高大的穹顶和弧形的墙壁使得本来不算很大的空间显得空旷深邃,而随处可见的水晶装饰更增添了璀璨的折射效果。当希亚拉着塞壬从侧门偷偷溜进去的时候,三千多名元老吵得不可开交,要命的是……亚马逊人是采用智慧的心灵感应去接受信息的,于是,过量的信息使得不少人心脏难以负荷,当即晕倒,场面更加乱成一团。 “五十年?不不不!您有没有考虑过,原本每一百年召开一次的国民大会如果变成五十年,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位亚马逊公民将至少多开五次会议——那也就是说,每位公民将浪费一年半的时间在无谓的争论上——太可怕了!这是对生命的浪费!” “浪费?怎么能说是浪费呢?我们可以相应地缩短会议时间,大家也可以乐意地话多活几年。参与到自己国家和种族的发展,这怎么能说……” 希亚忍无可忍地大声打断了讨论——“各位!如果我们再继续争论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那么亚马逊公民就没机会看到下一次国民大会的召开了!” 一片嘘声,这个耸人听闻的家伙! 希亚故意无视那些四面八方的责备的目光,把塞壬推上正中的演讲席:“对不起,我刚才失礼了,可是各位,我绝没有夸张目前的形式。塞壬曾经和那些侵略者们经历过一段时日,我请她来,把一切说给大家听。” 塞壬站在数千人中央,那一瞬间,她的感觉是极其奇怪而且强烈的——无数到眼光,那些都是什么样的眼光呢?好奇,吃惊,期待,轻蔑……老成持重者缄口不语,年轻激进者交头接耳,好事无聊者却鼓起掌来。塞壬的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遮挡了一下,希亚吃了一惊——那是有死的人类习惯性的动作,拉扯一下衣襟。 只有一侧的特拉洛克女王和三大领袖,有些责备又有些忧虑地看着两个年轻的孩子。 “那要从……一个叫做梅迪纳的人说起……”塞壬的声音不大,但是很镇定,她低着头,说得很慢,但是详细,详细到……那些她本来一生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 有人吃惊地打断:“天啊,塞壬,你真的和那个人……结合了?” 塞壬用力握紧拳头,鼓足全身的勇气去维系镇定:“是的,但是请不要用结合那个词,梅迪纳使用了暴力,这、这是罪行。” 轰!轩然大波! 天!塞壬被奸污了! 希亚难过地想要咆哮,但她无能为力,她望着塞壬,眼睛一眨也不眨,一遍又一遍用心说:原谅她们吧原谅她们吧塞壬,她们是无心的。 是的,她们是无心的,在亚马逊王国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中,这样的案例几乎可以用十个指头数出来,她们……没有学会如何尊重受了伤害的姐妹。 塞壬不说话,用余光瞥到了一丝温暖和心疼,她深深呼吸,开口:“尊敬的陛下,各位元老各位姐妹,我说这些只是想要提醒大家,梅迪纳他们正在逼近我们,他们和那些土著不同,他们信仰暴力冷酷无情,我们必须尽快拿起武器,真的……我们没有时间了。” 一个声音传来:“唔……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们确实要警惕了。可是塞壬,你如何证明这些都是真的呢?” 如何证明?塞壬猛地抬起眼睛,墨绿的眸子开始有怒火燃烧——自己站在耻辱台上,血淋淋地撕开伤口,难道是为了这样的审判和怀疑?她抬起眼睛不让泪水涌出,声音变得冰冷:“我无法证明,各位不愿意相信那就算了。” 说罢,转身就要下台。 希亚急了,一把拉住塞壬,回头吼:“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见过梅迪纳,我见过他的船和他的炮,我可以来证明么?” 但是冰冷的怀疑又一次响起:“公主殿下……就算,我是说就算我们相信你,你又如何证明塞壬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没有帮助外人欺骗我们呢?” 塞壬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伸手,一把拂去希亚的手,倔犟地转身,离去。 “等一等。”一个喑哑干涩的声音从高处响起:“希亚公主,塞壬,我有办法证明。” 一个有着银白长发,面容苍白如死的女人站了起来,声音让人从骨子里发冷。 每个人都惊呆了——星云大祭司。 在场都是些有智慧有地位的元老和领袖,但是这些人里,听过大祭司开口的,恐怕不超过十个人,甚至很多人认定她是个哑巴雕塑,除了占卜再也没有其他的活动。 星云大祭司从额前取下一枚小小的水晶球,单手托了起来:“希亚,塞壬,亚马逊人的心灵可以和水晶相通,你们伸手握住它,重复刚才的话,只要是真的,水晶球就会发出光来。来吧,轻一点孩子们,这是中空的,不要握得太紧。” 希亚本来就已经急躁得要命,听见这句话一把抢过水晶球,单手擎过头顶,大声说:“以考特利秋陛下的名义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个该死的梅迪纳和他的一堆同伙就要来了!”水晶球开始发光并且越来越耀眼,希亚还在激动无比喋喋不休:“天哪,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可是你们偏偏不信,你们这群迂腐的——” “够了够了。”特拉洛克女王打断:“希亚,像个公主的样子!好了,重点不在你是不是真心生气——把心灵之光给塞壬。” 希亚吐吐舌头,把水晶球递给塞壬,在她手上重重一握。 塞壬握着水晶球,贴在胸前,轻声说:“我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没有反应——完全没有反应。 希亚也大吃一惊。 塞壬浑身一震,她被吓坏了,哆嗦着举起水晶球:“天哪,我以亚马逊女人的灵魂发誓,我没有说谎——” 死寂,偌大的会场和那个小小的水晶球一样,没有丝毫的反应。 “这是……怎么了?”希亚的声音颤抖起来。 极度微小的窃窃私语响了起来。 特拉洛克女王霍然站起,抢在众人之前开口:“诸位,今天的局面太过混乱,请各位先回去吧,明天我们继续——休会!” 她威严的目光四下一扫:“另外,我以女王的身份请求各位,今天的事情事关重大,请大家保持沉默,我不想再听见任何声音,谢谢。” 无论如何,女王的命令还是被严格执行的,没有人再讨论,但是叹息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还是出卖了绝大多数人的立场。 塞壬浑身都在颤抖,抖得不可自抑,她乞求般地抬起眼,但是女王微微摇了摇头。 希亚扑上去抱住塞壬,她的身躯那么冷,她那么孤独那么害怕,希亚喊:“塞壬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女王说:“希亚,没有用的,心灵之光不可能出现例外。很抱歉,塞壬,我想你确实隐瞒了什么。” 波——水晶球被捏得粉碎。 星云大祭司皱了皱眉头:“塞壬,这是心灵之光,是我们的圣物……唉。”她虽然表示了一下遗憾,但是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神情显露,即使是圣物,碎了也就碎了。 可是希亚却尖叫了起来:“啊——塞壬!你流血了!” 她叫得象看见恶魔一样,女王刚要斥责,可是一低头,也吃惊地低喊起来:“天神啊……塞壬,你的血!” 水晶球的碎片扎破了塞壬的手心,血液流了出来——可是,那不是亚马逊人特有的透明晶莹,塞壬的血液里,有一缕醒目的鲜红。 所有人的心里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塞壬,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人? 第二章 终结者塞壬 长矛准确无误地落在靶子上,一枝,两枝,三枝。 希亚想,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 如果我错了,那么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如果我没错,那么,我答应过不让塞壬受到伤害,一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兰戈走过来,纠正她的手势:“希亚,你进步很快,来,不仅要用手臂,你的身子,手臂,手指都要和长矛处在一条线上,这一才能把力道发挥到最大。” 希亚苦笑着放下长矛:“兰戈首领,对不起,我今天心不在焉。” 兰戈看看她:“因为塞壬?” 希亚点了点头。 兰戈说:“希亚,你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希亚用力点头。 兰戈接着说:“希亚,你是个好孩子,聪明善良直率,但是你不是个好公主更不是一个优秀的领袖。你仔细想想,你的子民很复杂,你的敌人更加复杂,可是你一直在用最简单最冲动的方式去处理,对于一个王国的接班人来说,这是大错特错。” 希亚轻轻“啊”了一声。 兰戈严肃地望着她:“希亚,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你长大了,你要领导你的王国和子民,就必须首先了解这个国家的运作,懂得民众们的心理,我知道这一切很艰难,但是你必须一点点地改变,学会分析,有所权衡,找出道路,让她们凝聚起来而不是抱怨她们如何令你失望。冲动不是美德,尤其我们这种位置的人来说。” 希亚说:“是……我明白。” 兰戈笑了笑:“希亚,我对你有信心,总有一天你会是一个优秀的女王,就像我对亚马逊有信心一样。” 希亚本来要说“是”,但还是脱口而出:“那么,统领您对塞壬有信心吗?” 兰戈无奈:“希亚,我们有时候要懂得顾全大局。” 希亚想了又想,还是摇头:“对不起……统领,我还是坚持认为,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应该被牺牲的,如果塞壬没有错,如果塞壬受到了外人的伤害,我们就必须保护她信任她。” 兰戈想说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统领,公主殿下。”一名队长上前报告:“塞壬来了,她说要加入亚马逊女战士的军团。” “什么?”希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塞壬?那个有着全国最优美身姿的女人?成为战士可是要割去右乳房的啊!她当年是如何耻笑这个陈腐的制度的,可是今天…… 塞壬远远地站在一角,挺直脊梁,看着兰戈。 希亚顿时就明白了,塞壬要的,是一个信任,一个对于亚马逊人身份的肯定。 希亚紧张地看着兰戈,用很小的声音说:“统领,塞壬只是血里有一丁点的红色,她是我们的姐妹,是吧?” 兰戈面无表情:“塞壬,考虑清楚的话去做身体检测,右边第三间屋。” 塞壬的眼里露出欢喜的光芒,这是她回到王国第一次如此的开心。 她转身就向右边的军团体检室跑去,腰肢微微扭动,极是轻快。 希亚左右看看没人,突然踮起脚尖在兰戈面颊上亲了一下:“谢谢你兰戈姐姐——我去陪她!” 兰戈看着塞壬和希亚一前一后的身影,摸了摸脸颊,也笑了。 战士的体检主要做的是体格测试,包括力量和灵敏度,这些测试并不严格,因为几乎每一个亚马逊人都天生有战斗的潜质。 “心脏良好……精神力稍有不足……唔,柔韧很好,协调也很好,肌肉力量也不错……来转身孩子。” 希亚紧张兮兮,半张着嘴巴等着大石头落地。 检查的女人忽然顿住了。 塞壬急问:“我……没什么问题吧?” 检察官神色很是严竣:“等等,孩子过来,我们做个详细点的检查。” 兰戈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拍了拍希亚肩头:“怎么回事?” 希亚默默摇头:“不知道……希望没有问题才好。” 兰戈对着检察官略扬了扬下巴:“说,怎么了?” 检察官脸色铁青:“统领大人……我建议塞壬去一次王宫,请那些高明的医生再为她诊断一次。” 希亚和塞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塞壬脸上一点生气和活泼褪得干干净净,她淡淡说:“您还是直接告诉我一切吧,我,怎么了?” 检察官惶恐地回避着塞壬的目光,向着兰戈说:“大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塞壬她怀孕了。”她鼓起勇气接着说:“而且,很有可能是——人类的怀胎,您明白吗?就是说那个婴儿将不受控制,在她腹内长大,我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最好还是再确诊一下。” 兰戈长长叹息:“天神啊……可怜的孩子……” 塞壬最后一点坚强被耗尽了,她目光呆滞,嘴唇哆嗦,颤抖着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然后一头栽倒下去。 精灵族与人类的最大区别,就是精神体可以脱离肉体独立存在并成长。亚马逊女人怀孕之后,会产下一粒类似于卵的小生命体,看上去就是一个发光的小水泡,那些小生命被放在生之圣殿的生命之水中,慢慢滋养,直到有一个亚马逊人死去,才会被允许真正的“出生”。这样的生命法则,不仅能够免除母亲的痛苦,维系种族人口的守恒,更重要的是,婴儿在成为人形之前会拥有独立的灵魂体,并汲取足够的力量,虽然在此后的数百年间她们无法摆脱唯一的肉体,不能象树精一样随意改变形态,但是当她们选择死亡的时候,依然可以拥有自由意志并转生。 同理,生命之水是神的礼物,是昔年考特利秋女王和天神盟约的产物之一,在生命之水中长大的亚马逊人,本来是不可能与人结合并且受孕的。 如果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亚马逊人和神的盟约已经在某个时刻变更了。 塞壬实在不想醒过来,可是,她不得不醒过来。 特拉洛克女王,希亚公主,兰戈统领,星云大祭司,苏歌拉娜引导者……王国的核心层几乎全部在等着她睁开眼睛。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塞壬无助地抬头,却发现女王的眼睛里有惊恐! 女王酝酿良久,问:“塞壬,你和那个梅迪纳怎么样我不想过问,可是现在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你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吃过动物或者植物的尸体?” 塞壬眼含泪花,拼命摇头。 女王实在不忍逼问,但还是硬着头皮:“你确定?” 塞壬哽咽:“陛下,我发誓。” 苏歌拉娜忽然想起什么,抓住塞壬的肩头:“塞壬,那么你有没有喝过那些禁忌的东西?譬如,人类的酒?” 塞壬脸色骤然惨白,如五雷轰顶,她忽然抓住自己的喉咙干呕起来:“泉水!” 那一刻……那一刻……梅迪纳的眼睛满是诱惑的神色,声音轻柔地说——“泉水,最快乐的泉水,可以带我们去天国,来吧,就一口……” 那个所谓来自梅迪纳家乡的泉水!那比女人的红唇还要鲜艳的泉水!就是在那一杯泉水之后,一切发生了! 苏歌拉娜和女王面面相觑:“看来是没错的了。” 塞壬疯狂地呕吐,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抽泣着喘息着,却又狂笑起来:“哈!泉水!带我去天国的泉水——” 可是,女王她们的脸上有了更深沉的悲哀,女王看看星云祭司:“祭司,是这样的吗?” 星云大祭司点点头:“陛下,已经开始了,再也阻止不了——正如神谕所说,考特利秋女王和天神订下的盟约……已经结束了。”她费尽力气吐出最后的一个词,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一个无比漫长和美好的时代,在一个诱惑中结束了。那个女人疯狂的痛楚,只不过是山顶开始滑落的一块小小石头,而这块石头是终将引起一场山崩地裂的,无可逆转。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倒是拥有最好的证据说服元老会了。”女王沉吟。 “不——不要!”塞壬惊恐地乞求。 “塞壬,你好好休息吧。”女王无视她的抗拒:“希亚,还站着干什么?我们走。” 苏歌拉娜暗地里拉了一把惊慌不知所措的希亚,又对塞壬说:“塞壬,不要责怪陛下无情——听我说,我在人类社会生活过数百年的时间,可能对于这一类的事情了解更多一些,我劝你,放弃这个孩子,不然你可能无法继续在王国生存下去。” 塞壬这才发现,更大的痛苦还在等待着她,她哀求:“引导者……你们要赶我走?” 苏歌拉娜无奈:“不是我们要赶走你,而是随着孩子的生长,你的身体会慢慢彻底变成人类的血肉之躯,那个时候……你无法再适应水族精灵的生活,也无法在地底生存,你别无选择,只有放弃它。” 塞壬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不……这是谋杀!” 苏歌拉娜没有反驳,“塞壬,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宽容的地步——放弃这个孩子,你至少保留不纯的亚马逊之血。不要把自己放到整个王国的对立面,仔细想想吧。”说着,她拉着希亚:“快些,女王她们要等急了。” 希亚快步赶上苏歌拉娜:“引导者,我们这样逼塞壬,是不是太残忍了?” 苏歌拉娜不动声色:“她如果非要成为人类的话,那她就会明白,在人类社会里的任何一个国家,她的行为已经足够处死了。” 失去天神庇护的爆炸性新证据,再加上女王和三大领袖的强硬立场,元老会终于勉强通过了关于组建临时军部的决议,兰戈统领毫无争议地成为军部领袖,统一部署亚马逊王国的国家防卫事宜,为了保证先期工作的顺利进行,兰戈邀请了女王,苏歌拉娜和星云祭司共同参与事务,并授权希亚负责征兵及宣传普及工作,如此形成了五人绝对领导核心。兰戈将在三个月内完善临时军部的各项功能,训练战士并形成成编制的军队,并在三个月后吸取其他各届代表,组成正式军部。无论临时军部还是将来的正式军部,一律向元老院负责,各项决议必须通过审批,但是军部拥有“三日优先权”,也就是拥有在紧急情况下不通过元老院逮捕,戒严和征调的权力,而这个期限不得超过三天。 在此之前,亚马逊一直是一个唾弃暴力无视国防的王国,三大非政府领袖中,兰戈也一直是最不为人重视的一个;但在此之后,一切格局都将不同。公民对这项决议的争论是非常激烈的,绝大多数人认为,亚马逊王国拥有数千尺地下岩层的屏障,数倍于人类的生理优势,即使失去了天神的庇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军部的组建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一个古典音乐家甚至公开表示,如果真的有人类危害亚马逊,大不了几十年不晒太阳,留在王国开心娱乐,等侵略者老去死去也就可以了。 面对着公民的指责和质疑,临时军部必须尽快证明自己的存在重要性,不然在三个月后,可能面临夭折的危险境地。 “来,希亚。”兰戈递去一管沾着银粉的笔,面前是一片薄薄的玄武岩,上面写着《亚马逊王国第一次征兵令》,女王和三大首领的名字赫然在目。 好重的一管笔……希亚凝望许久,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知道,希亚这个名字从此将和这个国家息息相关了。 “紧张?”兰戈安慰她:“公主,轻松些。” 希亚轻松不起来:“我怀疑大家的响应程度。” “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兰戈问:“希亚,你认为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希亚想了想:“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不需要食物的补记,又有地宫屏障,这是事实。但是梅迪纳他们不是普通的土著人,如果象塞壬说的,他们对亚马逊颇有野心,那或许会有我们想不到的手段。可是目前我们对那些人的了解太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统领,我想上去一趟,第一是看看那些人的实力,第二是检查一下出入口有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兰戈笑嘻嘻地打断:“第三是去见见索利芒斯,是不是?” 希亚急了:“这个时候统领您还开玩笑!” 兰戈笑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你和索利芒斯可以好好谈谈,他是精灵族的人,也是人类部落的领袖,将来真有风吹草动,是少不了他的事情的。我们要了解我们的敌人,也要去了解我们的朋友,是不是?” 希亚明白:“是的。” 兰戈想想又说:“还有……你多留心点塞壬。” 希亚用力点了下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兰戈统领话到了嘴边,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看着年轻的公主大步走开,去处理接踵而来的一大堆事情。 唉!兰戈叹了口气,她无奈地嘀咕——希亚公主怕是还不知道塞壬的决定吧?她已经明确答复陛下,决定要那个孩子了…… 第三章 母亲 还是那条小河,面对着这条河的时候,希亚常常会有错觉,认为这是一条“我们的河”。 就好像现在的时刻,希亚已经完全长大了,幼年身躯的半透明早已消失,在阳光下舒展开的,是一具青春美丽的女性胴体,淡褐色的肌肤,腰身线条流畅,四肢修长而有力,左臂的肘窝恰到好处地聚起一涡小小的清泉,不时地有珍珠般的细细水流跃进跃出。她虽然只是懒洋洋地躺着,但好像随时就要跳起来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中一样。尤为瞩目的一双眸子是明澈的黑色,如果对视一段时间可能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树梢上火焰般燃烧的赛波花似的。 希亚含笑看着对面树梢的藤条,索利芒斯顺着藤条悠然自得地悠荡,这个可怜的家伙,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敢显露树族精灵的本性来。 在这一对精灵身上,丝毫瞧不出静谧的美,他们即使坐着不动,浑身上下也是生动而活泼的。 “下来索利芒斯,我们有正经事要谈。”希亚喊。 索利芒斯的身形刹那间在树梢间消失,转眼又出现在希亚身边,弯腰给了她一个夸张的亲吻。 “你在咕弄些什么?”希亚刚刚皱起眉头,立即发现自己的面颊上盛开了一朵洁白的百合花,脖子里还顺便长出一片绿叶子配合。 索利芒斯挤眉弄眼:“喂喂,不许碰啊,亚马逊人可不许伤害生灵的,让它开着吧,多美。”——无论多美的花,开在脸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天杀的!”希亚怒气冲冲地跺脚,索利芒斯浑身上下一起涌起了细细的喷泉,看上去活象一个刚刚刺穿的大皮球。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这样的游戏显然让他们想起了幼年的诸多愉快经历。 “希亚,什么事?”索利芒斯决定打破这美好的气氛:“我那里还有许多麻烦,最近部落周围多了些奇怪的人。” “是他们?” “嗯,应该是。” 幻术凝结的喷泉和花朵骤然消散了,希亚拉起索利芒斯的手:“边走边谈,带我去看看。” 拜疆所在的阿瑟部落经过这些年,已经成为一个五万人的大部落,散落居住在亚马逊河中下游丛林的空地上。拜疆所在的村落三方被阔叶乔木和灌木林包围,只有南方是一大片蕨类植物,这些植物枝蔓交错极难越过,即使穿过那片植物王国,南方也是一大片由无数小沼泽连起的沼泽区。 “第一次发现有外人潜入部落是大约两个月前,那是个北边过来的家伙,不知哪个部落的,但肯定不是那些白人。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是被巨红蚁咬死的,看来他的同伴抛弃了他。不过我检查过蚁穴边的脚印和痕迹,他们大约是二十多个人一起过来的。”索利芒斯介绍:“很快就有了第二次,部落的男人们出去狩猎,你知道那种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是一小股人闯进村子并且掳走了一个女人,我们找了很久才在北边一个废弃营地里找到她,那些人显然拷问过她,但是可能是语言问题他们什么也没问到,然后奸污了她。但是……那个女人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部落里的人都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可是孩子偏偏没什么事情。然后那个女人就被丢在那儿,她的丈夫不肯带她回来。” 希亚愤怒了:“为什么?” 索利芒斯无奈:“按照阿瑟部落的说法,一个女人在怀孕之后如果又和其他男人做了那种事情……肚子里的婴儿就会变得不纯粹,男人们谁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呢?” 希亚吃惊:“这是真的吗?” 索利芒斯摇摇脑袋:“我怎么会知道?可能是吧,人类的事儿总是乱七八糟的,如果不是,应该不会每个人都那么说。” “那个女人死了吗?” “没有,她的母亲每天去照看她,我去找你的时候她正疯了似的往那边跑,估计是快要生了或者已经生了吧。”索利芒斯对这类问题实在不感兴趣。 可是希亚非常感兴趣:“索利芒斯,带我去看看那个女人。” “你疯了!你不是有正经事?” “求你啦,我想看看人类的生育。”希亚用力摇着索利芒斯的胳膊。 “好吧,公主殿下。” 希亚来到白人废弃的营地外时,被一阵尖叫声吓了一跳。索利芒斯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希亚只好自己走进那间破帐篷里。 那是一张扭曲地诡异的脸,极度地痛苦使得地上的女人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她双腿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张开,平日黝黑的神秘洞穴几乎被撕裂,鲜血和污水流了满地,吸引着大群蚂蚁爬来爬去传递信息。 希亚几乎不敢看下去,她默默想,塞壬将来……也会这个样子吗? 产妇的母亲在小声祈祷,哭一样地哀求,在这个部落里,每年都有妇人死于难产。 “啊,出来了。”希亚仔细辨认发现出来的好像是一条小小的腿,她高兴地说:“我来帮她!”说着就要拉着孩子的小腿把他拽到这个世界上来。 索利芒斯在外面大声叫:“希亚别动!”希亚吓得手一缩,不敢动弹。 那母亲伸手,将孩子的小腿塞了回去,希亚看着她奇怪的动作,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走到那女人身边,抱住她的头,轻轻说:“可怜的人啊。” 力量从希亚手里流进孕妇体内,母亲简单的接生技巧奏效,而更强烈的痛苦让那位临产的母亲几乎痉挛。那段时刻说不清很短还是很长,希亚望着女人的脸,几乎惊呆——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色,极度的痛楚,极度的卑污,又极度的……圣洁。 孩子终于离开了母亲的身体,那女人的脸僵硬地仰着,无力地张着被咬烂的嘴唇,瞳孔几乎涣散,但又依稀散发着喜悦之极的光芒。 那一刻,希亚完全颠覆了以往的观念,在亚马逊,新生和死亡不过是维系数目平衡而已,象所有的亚马逊人一样,希亚也觉得,免除了死亡的痛苦和生产的痛苦是何其优越何其幸福的事情,但是此刻,她却隐隐觉得,这种幸福似乎缺失了一些什么——而那个“什么”,完完全全写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上——这个母亲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也是最有力的,最痛苦的也是最幸福的。 而无数母亲汇聚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力量。 那那那,那是什么力量呢? 这样的思索实在超越了希亚的经验范围之外,她走了出去,身后新生的婴儿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门外百无聊赖的索利芒斯笑嘻嘻问:“喂,见识过啦?有什么感想?” 希亚疲惫地说:“不知道,只是觉得,人类比我想象中……可怕。” “咦?”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一个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队长,那边好像有人!” 希亚与索利芒斯对望一眼,眼神传递着同一个信号——终于来了。 不远处的密林里是刷刷的轻响,在一个普通人听来,那是利剑斩断藤条和草木的声音;在希亚听来,是战斗的号角;但是在索利芒斯听来,却是无数草茎哀嚎、呻吟,然后死亡的声音。 希亚刚想伸手拉住他,索利芒斯已经冲了出去。 他过分矫健的身手显然吓了入侵者一跳,脚步声停止了,片刻判断之后,树丛中的人说道:“是个土著,杀死他。” “等一等”,另一个声音更加冷峻,带着锐器划过瓷器的尾音:“他好像是阿瑟部落的酋长——抓住他。” 两枝带着倒钩和细锁链的短矛从树林里激射出来,索利芒斯大步向右一条,避开左边那枝,右边那枝却钩住了小腿。 “啊嘿,倒下。”一个手里握着短弩,有着黑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从树后绕了出来,用力一拉。 那枝明明嵌入血肉之躯的短矛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索利芒斯毫发无伤,眼里闪着怒火,大手握住他的肩头,微微一犹豫——判断着是不是要收拾掉这个可恶的入侵者。 “咦?”那个有着尖锐尾音的男人奇怪道,“等一等,和他说等一等。” “等等,拜疆酋长。”树丛中钻出两个人来,左边的那个是个红皮肤的高胖印第安人,右边的男人脸和眼睛都一样的狭长,让人想起尸首旁的秃鹫。 “我并不是来和你们打仗的,酋长,我对你们的猎物和女人毫无兴趣,相信我。”那个男人微笑着示意翻译:“你们需要什么,黄金?武器?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索利芒斯冷冷说:“我们不和毒蛇做交易,先生,请你们离开这片丛林。” 那个男人对索利芒斯的回答并不吃惊,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对手,在一瞬间他的肌肉绷紧,但是很快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放松了:“拜疆酋长,您对我们是误会了,我们仅仅是一群探险者和商人——或许您不明白商人——” 索利芒斯打断:“我明白,我们不需要商人,只需要战斗。” 那男人诼磨着索利芒斯的语气,又一次微笑起来:“那么……好吧……拜疆酋长,您是个可尊敬的领袖,我喜欢和您这样的人打交道。或许您需要知道那些屠夫的情况?他们的武器?他们的人手?喔,我想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索利芒斯微微犹豫了一下。 男人趁热打铁:“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送您一样小小的礼物表示诚意。”他伸手从腰间摘下一把火枪,倒转过枪柄,递到索利芒斯面前。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诱惑,这片土地上无数部落都对这种神奇的武器心存惧意,它轻巧,灵活,长矛和弓箭在它面前毫无用武之地。索利芒斯一直想弄把枪研究一番,看看这个木头和铁做成的小小怪物究竟藏着如何的力量。 而他只是摇头:“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 男人微笑,牙齿雪白:“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 索利芒斯嘲讽地摇摇头:“哼哼。” “好吧,我投降——年轻的王者。”男人的语速变快了不少,左边的翻译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告诉我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 索利芒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要知道什么?” 男人近前了一步,推开翻译,自己用部落中通行的语言问道:“我想打听的是……你们知道有关亚马逊王国的传说吗?” 躲在远处一直没有站出来的希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倒霉蹩脚的家伙,居然向索利芒斯打听亚马逊王国。 索利芒斯也笑了:“当然,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把枪送给我?” 男人手递得更向前,几乎是塞进索利芒斯手里,低声说:“还有弹药,烧酒,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索利芒斯眨眨眼睛:“先拿来。” 那男人挥手,身后有人送上一小桶火yao,男人熟练地把火yao填进枪膛,然后举手便要向一颗树试射——索利芒斯一把捏住他的手,轻轻取下枪,“够了,我看得懂。” 男人耸耸肩,“那么……亚马逊王国呢?” 索利芒斯学他压低声音:“传说,亚马逊王国在亚马逊河以下,冥河以上……” 男人急切地问:“真的有亚马逊王国?是不是真的有遍地黄金?” 索利芒斯笑:“当然。” 男人更急切:“怎么才能进去。” 索利芒斯指指亚马逊河:“第一种方法是你跳下去,然后从河底向下挖,挖上几十年自然就到了。” “第二种呢?” “第二种简单些,你先去冥河,,然后爬上来就可以。” “怎么、怎么去冥河?” 索利芒斯按捺住笑意,极其严肃地回答:“先生,这把枪属于我了,您可以再找一把枪,然后对准脑袋,扣动扳机——等你睁眼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他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身后几个人恼羞成怒,一起拔出长刀或者佩剑,索利芒斯停住脚步,但并不转身:“嘿,要动手了是吗?” 那个男人却也哈哈笑了起来:“酋长大人,我向您道歉,我低估了您的智慧——这把枪就当作小小的见面礼吧。有幸同您结识。” 索利芒斯要重估一下对手了,他回头,再次冷冷打量那个人,那个人……浑身都是邪恶阴险的样子,但是偏偏带着种无耻的坦诚。索利芒斯收回嘲讽:“先生,带着你的部下离开这片土地,这个丛林不是你你们的,亚马逊王国更不是你们的,回去吧。” “您误会了。”男人致意:“今天我们来是对贵部一位母亲负责的。酋长大人,我的这位部下,滚出来——对,就是这小子,对您族里一个女人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先生,您千万不要动怒,我们并不知道这是如此严重的事情,我听说那个女人被丈夫抛弃了,我想,如果她愿意的话,我的这个手下会照料她一辈子,您意下如何呢?” 索利芒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族人我会照顾。” “好的,打扰了……可是酋长大人,我知道按照贵部的规矩,那个女人的孩子已经有了我手下的血统,如果那位母亲同意,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孩子呢?” 印第安翻译尤其大声地、几乎是嚷嚷出这句——索利芒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才生产的女子已经走了出来,扶着树,向这边看着,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是痛恨还是渴望什么。 不等索利芒斯回答,那男人已经鞠躬:“您不用立即回答我,或许您需要和那个姑娘或者他的丈夫谈谈,如果贵部需要任何补偿,我们会立即奉上,走!” 几十个手下一起转身,那男人一拍脑袋,连忙笑起来:“喔,对了,酋长大人,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您可以称呼我,达马。” 说完,一群人立即离去了,走得比来得时候更快。 索利芒斯不解地摇摇头,走到希亚身边:“希亚,你瞧,我弄了把枪,我们可以研究一下这个东西。” 希亚脸色却变得很难看:“索利芒斯……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对劲?” 索利芒斯:“什么?” 希亚用力甩甩头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些人,比我们想象的好像复杂很多。” 索利芒斯笑了起来:“希亚你想太多了,这些只是惟利是图的商人而已……我得赶快带她们母子回去,在这儿他们会出问题的,来吧,搭把手。” 索利芒斯走上前,拍了拍那个母亲的肩膀,抱起她向村落走去,希亚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说,只是抱了那个孩子,跟着索利芒斯走了回去。 第四章 遭遇 索利芒斯托着女人的手一直在滴血,起初是小滴小滴,很快变成一线,继而是淋漓一路,血块偶尔滞留在指缝里,令他恶心。 他从没有处理过类似的情形。 希亚几度想要实验治疗系的法术,但是又怕这个可怜的女人无法适应亚马逊的力量。 虽然并不明白产后大出血的症状,但是女人的母亲却知道,每年因为生产死去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村落已经近了,阿瑟部落虽然比不上玛雅城,但依然是一个有规模的聚集地,阳光很好,年幼的小孩子围着村子中心的空地一圈圈奔跑,握着彩色的小石子当作玩具。纤维粗粗缝制的衣服和兽皮被平摊在草地上,在阳光下似乎有了生机,暖洋洋地诱人躺上去。 索利芒斯紧锁眉头,他双手抱着女人,只有一脚踢开了巫师兼医者的大门。 “救活她。”索利芒斯说,女人的鲜血已经流成小溪,怵目惊心。 屋子里草药的气味令索利芒斯作呕,巫师从小药锅边抬起乱蓬蓬的长发,缓慢、含混不清但是又坚决地说:“是酋长啊——这可不行。她的丈夫出去打猎了,按照规矩,我得等他回来……”他看着索利芒斯眼神不对,又连忙走出来:“拜疆啊,你不应该抱着这个女人,生产的血是污秽的,会弄脏你的——” 老巫师说不下去了,他忽然发现这位年轻的酋长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好像那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样。 索利芒斯的眼神哀伤而疲惫,他怀里的女人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但是偏偏不肯晕厥,对着希亚伸手:“我的孩子……” 希亚连忙把怀里那个脸色铁青、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婴儿抱了过去,母亲吃力地把干瘪的*往孩子嘴里塞,那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嘴一动不动,根本就不去吮吸乳汁——而他的妈妈,也根本没有乳汁可以分泌。 索利芒斯还不知道自己族人的全部名字,当然也可能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名字,绝望的新生和绝望的死亡在同时进行,女人的母亲喃喃乞求祖先饶恕女儿的罪过——显然,她已经放弃。 “你出去。”索利芒斯对巫师命令,他语气生硬,巫师不满的咕弄了一句,但还是走出了破门。 “你也出去。”索利芒斯对着女人的母亲,平静地吩咐。 希亚立即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一把拉住索利芒斯的手腕,哀求般的用力。 女人抬起眼,眼珠灰暗滞涩,好像蒙让一层土气:“酋长……那个人要孩子……给他……” 希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个人?那个奸污你的人?” “别说了希亚,替我关上门。”索利芒斯伸出右手,青筋暴起,很快青色就占据了他的整个手臂,看上去象早春鲜嫩的树枝的颜色。 希亚狠心阻止:“不行索利芒斯!我来。” 索利芒斯左手拉起希亚的小手,轻轻吻了一记,随即右手伸到那个女人的嘴边,一滴鲜绿色的汁液从指缝中流了下来,垂危的女人还没有看清楚他肤色的变化,索利芒斯的手臂已经恢复了原状。 令人愉快的青色瞬间消失,女人的血神奇般地止住了。 树之精灵的血液汲取的是整个雨林的灵气,一滴已经足够。 “我陪你回去解释。“希亚不再说什么,只是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吧,希亚。”索利芒斯厌恶地看了看这个房间,忽然大声说:“我厌烦了,他们自己都不珍惜同胞的生命,我为什么替他们卖命?” “你是说?” “我是说,这个游戏,结束了。” 希亚点点头,他们都不是什么无私到挚爱整个世界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只是一推开巫师的门,两个人都惊讶地立在当场——出村狩猎的男人已经回来,群星捧月般簇拥着刚刚分手的达马,他们的脚步显然已经开始轻飘,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库里索——”男人们称赞着达马,这是一个通行于各部落的词语,类似这样的词汇在每个民族都能找到一些,用男人的生殖器的强壮来比喻和赞美人。 希亚皱皱眉头,她并不习惯这样粗暴的词语,生殖器官真是好东西,无论夸奖还是漫骂,都可以精准地概括。 “酋长……酋长……”一个肚子浑圆的男人跑上来:“这个达马真是库里索啊,刚才我差点被一条大蛇给吃了,幸亏他救我……” 索利芒斯认识他,这个人叫做巴部,是部落里一个颇有地位的头人和英雄猎人,也是身后草屋里那个可怜女人的丈夫。 巴部喝得醉熏熏的,一眼就看见了女人的母亲抱着初生的儿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怒火顿时上涌,一把提起孩子的小腿:“库里巴!谁让你们带这个杂种回来的!” “住手!”几个声音一起响了起来,声音最高的反倒是达马,他走上去,接过孩子,示意身后那个北边来的翻译说:“巴部,这个孩子我们带走了,这桶烧酒,给你。” 巴部的眼里露出贪婪的光,白人的烧酒真是好东西,这一大桶,足够他在村子里炫耀好长时间啦。 达马笑容可掬地捧过一桶酒,从腰间拔出把佩剑,一刀劈开了铜箍,递到巴部面前。 那是把闪亮的、经过改良的长剑,足以和托莱多的一流名剑媲美,狭长的剑锋看起来比太阳还要耀眼,纯银镶金的剑柄更显得华贵大方。巴部的眼睛更直了,忍不住伸手在剑锋上摸了一下。 “好朋友,如果你喜欢,就是你的。”达马慷慨地把剑向前一送。 巴部不好意思了,试图找出可以匹配的宝贝回敬,窘迫的一脸通红。很快,他看见了达马疼爱地逗弄孩子的样子,立即有了主意:“好朋友,你不嫌弃的话,就把那个女人带走吧!” 达马哈哈笑着,拍着巴部的肩膀许诺更多的烧酒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眼底的余光却迅速扫过希亚,闪过一丝狐疑。继而微笑,致意,满脸写着:小姐,来日方长。 索利芒斯和希亚几乎是用逃跑的速度大步离开了阿瑟部落的村子。他们不懂,或者说懂了也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索利芒斯是一颗雌雄同株的杉树,在他原生的世界里性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希亚更是来自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王国,维护女人的天性自由不被侵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法则。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索利芒斯一边奔向自己的本体,一边抑制不住了般的愤愤。 希亚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塞壬。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索利芒斯,希亚想要辩驳,但是声音却只在自己心中打转,牺牲弱者,牺牲异类,牺牲那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影响了自己利益的人。在人类的法则里,爱不是天性,爱和恨,都是源于自私,自私导致竞争,竞争产生差异,差异分出高下,高下之后便是维护利益的打压和所谓的牺牲。精灵族有不同吗?是的,不同,但是不同只是因为——亚马逊王国离开人类,树族精灵离开丛林里没有独立灵魂的生物,然后大可以各取所需自由自在其乐融融。 可是最近一段日子以来,一切似乎都发生了变化,没有竞争的环境并不意味没有自私的天性,一旦战争正式开始…… 希亚不敢想下去,但是不可遏制地向下想,自幼她就是一个喜欢坐在角落里思考的孩子,她并不缺乏智慧,只是缺乏经验而已,好像一只刚刚从茧里爬出来的蝶,脆弱地展不开双翼。那没什么,每一只蝴蝶总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在空气里翅膀坚硬,然后飞翔。 “连天神都抛弃我们,何况那些人呢?”希亚思维跳得太快,她觉得现在的亚马逊好像她自己,离开了一个强有力的庇护,正在学会生存,而生存,总离不开竞争的。 索利芒斯不知道她的小脑袋已经转了多少个念头,取笑:“公主殿下,大白天的,少说几句梦话好了。” “不是梦话……”希亚认真辩解,又快走几步跟上索利芒斯的步伐,“我有一个不详的预感,索利芒斯,我觉得你和她们一样,也会被牺牲的。” 索利芒斯脚步顿了顿,说:“呸!” 杉树笼着一层淡蓝色的烟舞,藤条上的小白花一起哗然绽放,高耸入云霄的树梢好像可以通向天堂。 索利芒斯一看见那层蓝雾,脸色就变了。 “拜疆大人,您舍得回来,我们树族真是荣幸之至啊……”空间回荡着嘲笑声,荣幸之至……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长老,请听我解释——”索利芒斯连忙消散了人形,回到树体之中,“长老,侵略者来了,他们很强大,我们必须联合。” “联合?”嘲笑声更响,好像许多声音在回荡:“索利芒斯,你让我们和那些人联合?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对丛林做些什么?” “我知道……可是……整个丛林不是本来……就……”索利芒斯急于辩解,但立即被厉声打断——“听着,那些生灵对我们做什么是本能,我们不会反抗和敌对是另外一种本能,索利芒斯,你去做他们的酋长算什么呢,好吧,我姑且算你贪玩,可是你居然用精灵族的灵气为人治病!你需要我再告诉你一遍,这些灵气有多珍贵?” 索利芒斯不回答了,他当然知道,百年以上的乔木才能化身为树精,在获得灵魂之前,他也不过是苦苦从日月风水之中汲取丛林精气的小树之一。 而这无上宝贵的灵气,正是亚马逊丛林可以生生不息的源泉之一,在树族的观念里,它远远超过了一个个体生命的意义。 “对不起……我是一时冲动。”索利芒斯羞愧回复。 “冲动。我看你是做人做得太久,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吧,酋长大人。”雾里的长老问:“我问你,那些入侵者要扫平村落?” 索利芒斯很想回答是,但是撒谎是徒劳的,森林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树精的耳目,他只好老实说:“没有。” “那么,他们要铲平雨林,填平沼泽?” 索利芒斯虽然觉得那些人未必做不出来,但还是说:“暂时看上去还没有。” 长老愤怒了:“索利芒斯!你就是为了那位亚马逊公主,做这些蠢事的不成?” 希亚远远地听着,她本来还想找机会插话,但是矛头忽然就指向了她——“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只是找亚马逊人的麻烦,索利芒斯,你喜欢和谁做情人是你的自由,你热爱黑头发我也不干涉,但是你给我记住,我们树族不喜欢战争,我们没有侵略者,当然也不需要同盟军,不要把你真正的族人推进火坑,我说完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蓝雾消失了,淡淡飘向雨林深处。 索利芒斯颓然地显出人形,和希亚两两相望,也不知谁来安慰谁好一些。 希亚决定妥协,她走上去抱了抱索利芒斯:“算了,喂!我说算了——那些人要找我们麻烦就让他们找好了,没有同盟我们也不一定会输的。” 索利芒斯也紧紧搂住希亚,身后的杉树上还刻着心爱女孩的名字,那印迹至死不渝,他抱着希亚:“没关系,小公主,我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 “你们这群该死的直挺挺的烂木头……”希亚在索利芒斯耳边抱怨:“就连两根小草都不肯互相帮助一下的,等着瞧吧,那些人……如果我们真的倒霉了,你们也不远的。” 情人之间的呢喃如此甜蜜,甜蜜地连周围的树枝和藤蔓都在微风中扭过头去,懒得向上司汇报。 这世上再没有一块儿地方比这里有更多的生命,但是,希亚和索利芒斯却觉得无比孤独。 第一章 卢巴安塔姆之门 希亚千辛万苦带回亚马逊的那枝枪起了决定性作用,虽然不少人还是藐视这种火器,然而,她们不得不承认,从某些方面说,那些“外来的人”的技术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王国。 兰戈授权希亚进行第二步行动,考察亚马逊的出入渠道是否完全安全。 希亚在王国图书馆里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月,结论连她自己也感到震惊。 据史料记载,亚马逊和外界一共有七个入口,其中的三个已经在过去数千年里完全堵塞,可以忽略不计,一个是王国广场上的五芒星水柱,也是公认的渠道之一。剩下的入口还有三个。 其中一个通向遥远的大西洋,一条漫长的海底隧道通向一个诡异的所在,如果步行的话,可能日程需要以月计算,大门早在千年前就被封闭,那扇门以第五任女王的名字命名,叫做亚特兰蒂斯之门。 另一个通道同样是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那是第六任女王卢巴安塔姆,由于该女王杰出的智慧和洞察力,她兼任女王和引导者双职,在亚马逊王国的史书上,那七百年光阴被称之为卢巴安塔姆时代。 至于第三个通道,查遍所有的史籍,并无记载。 “多么神奇,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亚马逊女王,天哪。”希亚合上书,托着下巴,那十二位女王代代相承,开创了如此璀璨和神奇的文明之国,不敢想象的是,那代表着全部智慧的王杖,有朝一日,竟然会传到自己手上。 但现在显然不是暇想的时候,希亚把目光锁定在了卢巴安塔姆之门上,这扇门最后一次记载在八百年前,而位置……却是在元老院会议室的密室之下。 鉴于元老是一种以开会为天职的奇异生物,又鉴于希亚是天字第一号的行动派,抑制不住过分强大的好奇,希亚决定说干就干,趁着夜晚去大剧院一探。 亚马逊王国的夜晚很少有人行走,水晶的光源多半已经关闭,唯有王宫剧院那个硕大的水晶建筑在黑幕中发出剔透而夺目的光芒。水晶,这是一种在亚马逊唯一受到尊崇的物质,带着天神般的属性,纯粹而且神圣。 居然有人热爱黄金超过了水晶?希亚一边走进王宫侧门,一边啧啧感慨着那些外面的人。王宫素来是没有皇室护卫的,出于生而平等且追求自由的天职,也从来没有人肯去做某一个人的护卫……至少近两千年来,这个职业已经消亡了。 希亚走进会议室,这是一个足足可以容纳三千人的大厅,由于亚马逊王国的独特密封性,几乎每隔一千年才需要做一次微不足道的修缮。白日里辩论的硝烟已经散去,高大的穹顶如同外面旷野的星空,不知哪里透来的微光闪着静谧恒远的光芒。 “如果……应该……可能……很可能!”希亚的目光主席台正中那张巨大的圆石讲坛上,微微一摇,巨石略有些松动。 “书上说,先向左推半圈。”虽然这些年来希亚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这块巨石对她来说,本来还是太大了些——但是嘎嘎一阵响,石块居然轻轻挪动了,遥远的地下发出一阵闷响,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希亚惊喜过望,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努力向横推,这一次,是惊天动地的响声——王宫再怎么自由,也是王宫,乱七八糟睡池之门被打开的声音、工作的人惊呼的声音……无数声音纷纷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希亚狠下心继续向横又一推,地下的枢纽开始嘎吱嘎吱地转动,石桌缓缓移开,一分一分地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石门,上面印着五芒星图案,以及卢巴安塔姆女王的封印。 人声更加嘈杂,已经有人大声问——“谁?哪儿?出了什么事情?” “是会议大厅……”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希亚把右手按在五芒星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点在水晶额环上,喃喃道:“以亚马逊女王的名义——” 古老的石门几乎是和会议室大门同时打开,希亚毫不犹豫,纵身跳了进去—— 门,再一次关闭了。 希亚也不知下滑了多久,双脚终于落到了平地,这里是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丝光华,希亚再一次摧动幻术,轻声道——“要有光”。 额环被念力摧动,发出了明澈的光辉。 会有人吗?希亚试探地向前走。 一个阴沉的,带着令人厌恶的骨骼碰撞的喳喳声的嗓音响起,好像是地狱的幽灵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陛下,我们遵从那您的命令,已经在这里守卫许多年了。” 淡淡柔和的光环与眼前那群人是如此的不般配——那是一群亚马逊人,亚马逊女人,齐齐地排成两列,通向黑黝黝的远方,一时计算不出人数。她们的躯体是干瘪到极致的,皱巴巴的皮肤裹在高大的骨架上,破烂布袋一样的左乳房空空荡荡坠在胸前,那皮肤是北方干旱的红土地特有的颜色,褶皱之间布满了可怕的裂痕。 希亚第一次如此厌恶亚马逊人漫长的生命,一种说不出的悲悯和痛苦从心头席卷全身,她伸出手,缓缓抚mo着面前那个跪倒的战士的肩膀,轻声问:“我的战士,你们在这里,多少年了?” “陛下”,那个人诚惶诚恐地回答:“自从卢巴安塔姆之门关闭的那一天起。” 那是多少年前?三千年?或者四千,卢巴安塔姆女王最后一次从落石之城返回亚马逊王国,独自一个人在王宫中沉思三日,然后就宣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很多人认为,如果卢巴安塔姆女王可以继续执政,所缔造的辉煌可能会超过考特利秋,王国的创始人。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亚马逊王国开始逐渐弥漫绝对自由的空气,自考特利秋女王传下来的铁血政策从此消亡。 在亚马逊王国的史册上,那一年是一段极其混乱的记录,由于下一任继承者的紧急预案和消息封锁,具体真实并不被为大多数人所知。 但是无论后世学者如何地揣测,没有人想到——在神秘的卢巴安塔姆之门背后,还留有如此一群忠诚的战士。 面对如此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目光,希亚自动接受了“陛下”的称呼,她点点头:“战士们,你们在守护什么?” 跪下的首领回答:“陛下,我们在等待未来的入侵者,但是,您看——” 她的手所指之处,黑暗中出现一幅恐怖的画面:在某一个被匆匆挖掘出的甬道里,无数白骨横七竖八地堆积,白骨群上,浮动着无数幽灵,它们那么拥挤,甚至看起来渗透过彼此的身体,它们怒气冲冲,时不时抓过同伴来吞噬,又有些幽灵抓住自己的身体左右撕扯,分裂为无数新生的幽灵。 希亚倒抽一口冷气:“它们在、在哪里?” 首领回答:“陛下,它们在生之日掘错了方向,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差距……如今,它们就在我们的脚下。” 那是如何强烈的怨气和杀气,即使在深深的地下,希亚也依稀听见了无数幽灵的痛哭和怒吼,它们在喊——吃了她!杀了她!放我们出去! “它们……一直这样喊着?”希亚打了个寒战。 “是的陛下。”首领回复:“从三千年前开始,就有人陆续要打通这条通道,但是后来的人都被先前的幽灵吃了,它们不知道路在哪里,又回不去。” 希亚被那些幽灵的强悍和执着惊呆了,喃喃说:“三千年……天哪,真是没有丝毫的创意。” 战士们面面相觑,在她们的印象里,女王应该是威严而且庄重的,无论怎么看,希亚都不象一个正常女王的样子——但是她头上的水晶额环,又是王室的不二象征。 “好啦。”希亚拍拍手:“既然三千年来它们都找不到路,那么以后也一定找不到,战士们,跟我回王国去。” 沉默……彻底的沉默……除了长矛上的光芒还闪着战斗的渴望。 首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是的,陛下。” 希亚有些奇怪,按理说,刚才那样的动静,必定已经惊动了特拉洛克女王,但是女王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她爬上那条甬道,用手抵上大门,立即听到了那边特拉洛克女王焦急的声音:“希亚,你看见了什么?” 希亚迟疑:“陛下,是……是我们的战士,我要带她们回家。” 女王的声音更焦虑:“听着希亚,立即回去告诉她们,继续留在甬道里等待战斗,这扇门是明令不许打开的!你忘记了吗?” “明令?”希亚大惊:“我翻遍了图书馆,哪里有明令?” 女王连声音都颤抖:“你没有看过亚马逊王国公务员条例?” 希亚快要晕厥了:“那种垃圾,不是写来玩的吗?” “希亚公主。”女王显然开始动怒:“请你执行我的命令。” 希亚沉默了,执行命令,多么简单的一句话,那些战士们会毫不犹豫地遵从,直到新的莽撞者再次打开卢巴安塔姆之门的一天为止。可是,可是她无法忘记在王国的某个角落,还有一群煎熬和等待中的同胞,就好像那些战士们无法忘记脚下的敌人们一样。 “希亚!快去!”女王又一次加重语气。 希亚隔着巨门,跪下:“陛下,如果这扇门注定要阻隔罪恶和良知,请您允许我留下。” 没有声音,想必女王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希亚慢慢绝望,她想,自己看来并不象想象中那么重要。 真的要赌这口气?再也见不到阳光,河流,索利芒斯和美丽的雨林了么?真的要和那些形容可怖的同胞一起盯着那些幽灵,看它们的相互屠戮,直到地老天荒? “陛下?”跟从而来的首领不解,“女王陛下”会跪在地上,绝望不已的用头抵着门。 希亚沮丧:“我只是公主而已,我叫希亚……抱歉,各位,请等待女王的命令。” “是。”没有任何多余的问话,女战士们回到了原先的位置,雕塑一般,走在最后的首领回头看了看希亚,挤出一句生硬的问候:“殿下,请回吧。” 希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们是战士,不是机械,三千年的守候,并没有磨损那一眼中的温暖和感激——你看,她们什么都明白,她们和自己一样,她们是真正的战士啊。 希亚的手从石门上放下了,她对自己说,陛下不改变命令,我绝不回去。 等待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黑暗之中濒临绝望的等待,几乎每一点轻微的响动,希亚都连忙打起精神,希望那扇大门尽快开启——可是慢慢的,她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心灵感应,所有一切都是幻觉和幻听。 和那些战士们交流一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希亚连咳嗽一声,上万人都会齐刷刷转过身子,举起长矛,等待她的命令。 软弱的自己,麻木的自己,卑微的自己,伟大的自己,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自己……无数个自我纠缠成一团,灵魂的转盘霍霍运转,希亚几乎听见了脑汁被熬尽的声音。 “算了算了算了……回去吧,等我做女王的时候,再回来接她们出去——库里巴!”希亚在不知多少次交战之后,决定妥协,她把手放在门上——几乎是与此同时,听见了对面的感应。 “希亚?”是女王。 希亚忽然有了最后一丝勇气:“陛下。” “你考虑好了?” “是的,我说过,我留在这里。”虽然底气不足,但勉强还算坚定。 希亚一手按住胸口,抵制那随时会决堤冒出的求饶的话语,可她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崩溃。 感应消失了,希亚绝望地叫:“陛下!” 门,开了。 特拉洛克女王也是满脸疲惫地站在门口,伸出一只手:“希亚,带着你的战士回来吧。” 整个王国的光源都被关闭了,只有希亚和女王的额环在淡淡地散射着光芒——战士们的眼睛是无法接受如此的强光的。 这是一场孩子式的执拗。 希亚看着女王,多少有些愧疚,能说服那些顽固的元老,想必也费了极大的力气吧。 “陛下……我……”希亚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女王不答,她看着鱼贯而出的、三千年前的斗士们,轻轻摸了摸希亚的头:“我的公主,记住,你和我都要为今天的行为负全责。” 女战士们有些迟疑……这里,似曾相识,但又似乎完全陌生。 一点光,又是一点,缓缓的,几点微光已经可以令人视物,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公民和可怖的碎裂的战士们彼此张望,希亚很想知道,那一刻,她们的心灵是否还是相通的。 只是就在此时,很远很远的地下,传来了一声闷响。 第二章 交锋 希亚第一反应就是关紧大门,但是来得及伸出手,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就把她的身子横空推开,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扶了她一把。 黑色的幽灵夹着白色的骨骼疾风般冲出,带着撕毁一切的杀气,幽灵在大厅里打着转儿,寻找一切可以吞噬和杀戮的生灵。 “希亚,去关上会议厅大门!”特拉洛克女王周身暴射出雪白炽目的光,只身挡住了最核心的一股力量,吼道:“战斗!” 只是已经来不及,首当其冲的一名书记官被骨刺刺穿了腹部,被紧随其后的一个黑色幽灵一口咬下头颅——幽灵的身躯是半透明的灰色,几乎可以看见头颅和长发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滑下并蠕动,转眼消失不见。书记官的尸体被幽灵群包围着,身躯变成白骨,淡金色的血液被吮吸的一干二净,而新的白骨又被卷入了幽灵军团。 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屠杀,会议厅里几乎全是丝毫没有战斗力的元老们。 “守住大门——”希亚嘶声命令,她不敢想象,如果这群幽灵遍布整个王国会是如何的惨状。 女战士们刚要冲锋,听到命令之后立即结成方阵。 那些最早化为亡灵的大幽灵们有着最强的怨念和力量,它们周围白骨极速旋转,两个幽灵一旦相遇,白骨漩涡立即融为一体继而扩大,会议厅作为战场,实在太过于狭小了一点,转眼间,白骨漩涡几乎占据了大半的厅堂,亚马逊人一旦被卷入,立即化为齑粉,连还手的力量也没有。 漩涡向着大门猛冲过去,白骨和长矛的丛林碰撞在一起,双方的力量都是如此巨大,蓬的巨响,白蒙蒙的骨粉洒了满天,漩涡停止了。 但是这停止如此短暂,新的力量立即纠结成团,第二次向大门发起了冲锋。 战士的长矛一次又一次刺穿幽灵们的身体,幽灵被串在矛尖上,隐隐有烧灼的尸臭气。而幽灵的灰色也渐渐浸透队列最前方战士的身体,伤口迅速溃烂,露出肌肉和骨骼来。 领袖的首领一直站在队列的最前方,看起来也是最可怖的,她的身后是完整的血肉之躯,而身前已经全是累累白骨,幽灵在她的腹腔和胸腔肆意吞噬,试图吃掉她的灵魂。 希亚失去了判断力,她耳边只响着那句话——我们都要为今天的行为负全责。 她捡起一柄长矛,冲到了那位首领身边。 藏在白骨漩涡之中的大亡灵显然觉察出了希亚的特殊身份,冲开漩涡直冲了过来,它的身形如此巨硕,大嘴几乎可以把希亚整个吞下去。 “保护殿下!”首领纵身跃了上去,身体和长矛化为一线,当口直撞上墨黑的巨口,随即身子已经从另外一端钻了出来。 黑色亡灵顿时烟消云散,而首领也在同时变成了一具白骨。 白骨毫不犹豫地向着第二个幽灵冲了过去,漆黑的灵体和白色的骨架扭成一团,那团黑白交杂的圈子渐渐缩小、缩小……忽然砰然暴烈,无数黑色蝴蝶一样的碎片炸了满天,纷纷扬扬的骨粉慢慢落了下来。 希亚身后的战士中立即走出一个,替代了牺牲首领的位置。 她们僵尸一样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即使血肉消亡依然战斗到底——久违了,战士的忠诚。 特拉洛克女王身边的白色光芒一圈一圈涨射,虽然慢,但是坚定,白色光圈所到之处,亡灵漩涡被迫缩小,四散的幽灵被生生融化在光芒之中——她背对着卢巴安塔姆之门,如黑色怒流之中的砥柱,前方的幽灵大军被迫向女战士们退却,而身后的幽灵被一寸一寸逼回了石门之中。 在最后一缕黑色消失在石门之后时,女王猛然伸出手,用力推上大门。 只是几乎同一时刻,石门里一道雪光掷出,似乎连空气都被划成两半,那道剑光如此锋锐,竟然刺破了女王护体的灵气,从女王的胸部直穿过背后。借着这短暂的冲击,石门后,两个人类钻了出来。 “陛下!”希亚冲了过来,一手扶着女王,一手用力推上大门。她看着那两个“人”,完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类能从幽灵的军团中完身走出来,但很快,她就认出了灰土之下两张熟悉的面孔——“梅迪纳,斐帝南!” 女王已经把插入身体的剑拔了出来,她喃喃念着恢复的咒语,但是收效甚微,金色的血液还是满地流淌着,女王拔剑在手,缓缓围着周围的石地划了个圈,向前一指——“去!” 金色的血液离地而起,化作无数柄金色的箭,攒射向不远处幽灵军团的中心,金血之箭一触到外围幽灵,立即开始燃烧,化作无数道长虹,无声无息地贯穿了幽灵的中心,一阵尖叫,漩涡急停,在强大的惯性下,轰然炸开。 “陛下——”会议厅大门被打开,兰戈首领带着战士们冲了进来。 “兰戈……抓住他们……”女王强撑着指了指那对人类,“不要和幽灵动手,你的战士还不行……希亚,去!”她把手里的剑递给希亚,伸手将自己伤口的血液点了一点在希亚的额环之上,轻声:“这是炽天使之剑啊,是亡灵的克星……快去!” 莫名强大的力量主宰了身体,刚才还嚣张无匹的亡灵们如今开始四散逃奔。希亚不知是想哭还是想叫,三千名元老死伤大半,而刚刚带出的战士们也损耗上千,她一剑砍碎的尸骨,极有可能就是平日里斗嘴吵架辩论的长辈们。那天在河畔的奇异感觉又一次冲上大脑,而且更强烈,更可怕,希亚的手几乎在追随直觉挥舞,炽天使之剑终于发挥出可怖的威力,摧枯拉朽般斩杀幽灵。 兰戈急急忙忙为女王止血,但也被希亚惊呆了——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力量,那样的术法和杀气的结合,希亚似乎成为一个颠狂的球形闪电,在会议厅四下掠动,劈碎锋刃前的一切。 “陛下,公主她……”兰戈犹豫。 “兰戈,让她去……我们阻止不了她。”女王终于有些虚弱,精神力衰弱了许多:“炽天使之剑居然出现了,兰戈,你还记得最后的神谕?” 兰戈回答:“有翅的天使和无翅的巨龙,一起出现在大河源头黑色的天空。” 她们面面相觑,目光有了一丝恐惧和寒意。 在女王和战士方阵的共同挤压下,亡灵军团已经缩小一半的范围,而更多的后续幽灵又已经被封印在卢巴安塔姆之门后面。希亚疯狂厮杀下,黑色的阴影越来越少,穹顶上不断落下碎裂的骨头来。 “住手吧,希亚!”兰戈喊。 希亚充耳不闻,机械般地厮杀,似乎要把一切黑色绞碎,如同铲除记忆里那些污点一样。 眼看这样下去她不弄伤自己也要伤到自己人,兰戈从身后一跃而上,紧紧抱住她的双臂,柔声劝:“停下,希亚,战斗结束了,停下!停下!” 希亚缓缓回过头,眼睛是病态的疯狂和明亮,她木然张着嘴,好像喉头已经干涸:“真的……结束了?” 兰戈点点头,却从希亚的眼睛里看出了绝望,这是这个姑娘第一次直面身边的厮杀和战斗,她内心那小小可怜的坚持,被完全彻底的否定了。 兰戈手下的战士们扎扎实实地上了一堂实战课,她们这才发现平时自以为刻苦的训练只不过是跳舞而已。 亚马逊王国群情沸腾,怨恨和痛苦急须一个发泄的渠道,几乎所有人一致要求严惩带来了灾难的人,她们要求杀死两个入侵的人类,废黜冒失的公主希亚,驱逐塞壬。 公审大会即日召开,由三大首领主持。 王国广场水泄不通。 梅迪纳和斐帝南被吊在王国广场的正中,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梅迪纳笑笑:“斐帝南,这么多不穿衣服的女人啊……你看你看,柱子后面那个,身材真是,啧啧。” 斐帝南脸色难看之极:“你这个混蛋,你都没弄清废墟的通道通向哪里,就开挖!” 梅迪纳无可奈何:“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愿意?达马那个小子挖了七个通道,打开两个宝藏,我就挖一个,才炸了一次,偏偏撞上这种倒霉事。” 斐帝南叹气:“果然跟着你不得好死。” 梅迪纳眨眨眼:“放心,那些人不会杀你的……她们还想问你那把破剑的秘密呢。斐帝南,我和你认识这么些年,还以为什么炽天使之剑是唬人的呢,喔,真的这么厉害。” 斐帝南急:“她们要杀你!” 梅迪纳听天由命:“被黄金砸死,被美女咬死,男人的终极梦想不过于此。” 斐帝南忽然目光一顿:“梅迪纳,看那边……不是钻石城堡那边……你看喷泉那里。” 人群中,喷泉后,一个哀伤的身影站在那里,如果不是斐帝南指点,梅迪纳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漏网的幽灵——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如此美丽的幽灵?墨绿的长发,窈窕的身材,令人想起海妖的诱惑。 塞壬…… 梅迪纳慌乱间竟然躲闪了目光。 斐帝南冷笑嘲讽:“良心发作了?” 梅迪纳嗤笑一声,重新恶狠狠盯着塞壬:“我看我的女人,关你屁事——妈的,我只是怕她被欺负而已。” 斐帝南笑出声,被周围几个看守的战士狠狠抽了一矛。 梅迪纳试图踢他一脚,“你懂什么,我的女人,我欺负可以,别人欺负,没门。”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被高高吊在半空,嘻嘻哈哈地说些什么,说笑也就算了,还在空中追逐玩闹起来。 兰戈沉下脸,太伤自尊了。 怨毒如果是实体,几乎可以在半空中凝结成乌云,亚马逊人被气坏了,也吓坏了。 只有塞壬,梅迪纳炯炯的目光象一条线,在牵引着她,拨开人群向前。 你不瞬的目光啊,径直将我的今生,引向你独居的寝宫里,那冰清玉洁的死亡。 兰戈点头示意:“塞壬,去,杀了这个玷污你的男人。” 塞壬猛抬头:“为什么是我?” 只是整个广场已经是一片喧嚣叫喊——“杀了他!去杀了他!” 塞壬猛地颤抖起来,她不是不恨这个混蛋,这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畜生,但是,亲手杀死一个人,杀死孩子的父亲,对她来说,实在太过于残忍。 希亚见她犹豫,压低声音说:“去啊塞壬,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兰戈首领在为你着想——想想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塞壬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轻轻说:“我不会忘记他对我做了什么,可是希亚,我更不会忘记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和梅迪纳一起打开大门,你就可以高高在上地坐在审判席上?为什么要逼我?逼我恨你们!” 苏歌拉娜拉了拉希亚:“算了希亚,如果她还不明白,你不必白费唇舌。” 塞壬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滑落,伸出一只手,“给我剑,我来了断这件事。” 她抬起头仰望着那个男人,记忆里曾经有两次是如此仰望的吧,那时候她在水里,他在船上,彼此用色相蛊惑对方。 兰戈叹了口气,这个塞壬,看起来无药可救了,她挥挥手,梅迪纳手腕上的黄金锁链被击碎,人从半空中重重摔到地上。 梅迪纳拍拍身上的灰,整理了一下淡金的长发,给了塞壬一个用力的拥抱:“亲爱的宝贝,瞧,我专程来看你了。” “你一生,没有说过说过一句真话么?”塞壬双手环上了梅迪纳的背部,仰头,吻住他的唇。 冰冷的剑刃抵住了梅迪纳的后背,梅迪纳一边蜜蜜地接着吻,一边空出右手转到背后握住刀刃,柔声且含混不清地说:“当然有,听着,不许自杀。” 这个人,好犀利的眼睛。塞壬愣了一下,只是那柄剑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她绝望地想,就在这世上唯一甜蜜的谎言里,结束两个人的生命好了。 但是梅迪纳还是一手推开了她,依旧满脸的霸道和狡猾——不知是临死的叮嘱,还是初生灵魂的呓语,塞壬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斐帝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野心的家伙,无情的男人,狡猾的狐狸,真的死在这里!他私下咒骂,明明那时候可以躲在石门后面原路返回,这个混蛋在想什么?难道他大老远跑来亚马逊,真的就是为了自杀? 但是所有的亚马逊公民已经欢呼起来,很快有人喊出了“废黜公主”的呼声,起初只是一小批,很快就变成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持反对意见的立即争吵起来,广场乱成一眼沸泉。 “等一等!大家安静下来!”苏歌拉娜站起身,大声宣布:“公民们,现在元老们都不幸身亡,女王陛下重伤——” 又有人起哄:“公主要负责任!” 希亚坐不住了,刚要站起身子,又被兰戈拖到身后。 苏歌拉娜举手示意安静:“各位,我建议,我们用最快的速度选出新的元老会,元老会将和女王一起做出决定,不管是谁的责任,我们必将追查到底——可是目前,我们必须尽快建立新的秩序。” 这样的话很有说服力,亚马逊人最悲痛和最畏惧的,莫过于原有的幸福生活被打破,重建,自然成为第一要务。 嘈杂声渐渐安静了下去。 “啊!”希亚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事情没有结束——” 兰戈一把把她拖走,低声训斥:“闭嘴!你还嫌事情不够麻烦,快点,我们回去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天大的事情见了陛下再说。” 三大首领命令囚禁起斐帝南,大会解散,匆匆赶回了女王的病塌前。 兰戈这才松了口气——“你刚才要说什么?” 希亚迫不及待:“我说……梅迪纳的灵魂呢?他的灵魂不见了!” 第三章 食神者 “塞壬在哪里?”希亚劈手拉过一个不明所以的王国侍卫。 那个侍卫从没有被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过,一下懵了:“她……在唱安魂曲……” 安魂曲! 希亚脸色铁青,向着冥界之门跑去。 冥界之门又被称为死之门,就在生之门的另一侧,这里是通向地下冥河,超度亡灵的通道,只是已经几千年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上万名亚马逊人沉默肃穆地自发站为两排,低低地唱着故老相传的安魂曲,祈祷那些横死的同胞来生安康。 黑色的残缺不全的灵魂缓缓鱼贯而入,有死去的亚马逊元老,有被撕裂的地下亡灵,还有……一个隐藏在灵魂群落中,狡猾的身影。 那条身影如此与众不同,别的灵魂都是漆黑的眼睛,幽深木然,只有他,双目难以掩藏散发着光芒。 在经过塞壬身边的时候,塞壬忽然唱了起来::“亚马逊的女儿们,你们把生含在唇上唱,你们把死碾在脚尖跳,你们把不朽编成传唱的歌谣,你们把永恒当成今夜的舞蹈……” “梅迪纳!你给我站住——”希亚大声喊着。 只是两只手臂横挡在她面前,一个声音冷冷:“公主殿下,请回吧,那些枉死的亚马逊人不希望看见你。” 冥界之门在缓缓关闭,梅迪纳的灵魂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希亚什么也顾不上了,她用力推开挡路的人,吼了声:“滚开!”在冥界之门关闭的瞬间,竟然也钻了进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这一次她的直觉如此强烈,那个叫做梅迪纳的人,决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消灭。 冥河的波涛混浊汹涌,有罪的灵魂直接落进河中,无罪的灵魂在两侧慢慢跋涉。 这个亘古以来就绝望沉闷的世界,忽然被希亚打破了,希亚大声喊:“梅迪纳你给我站住,你休想逃跑,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 岸边的灵魂们吃惊地看着希亚——它们有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怒气冲冲,生机勃勃的声音了。 梅迪纳回头看看希亚,眼里流出瞬间的妒嫉,他毕竟刚刚失去肉体,魂魄飘忽脚步乏力,比不上精灵族的力量。 “哼”,梅迪纳冷笑,纵身跳进了冥河中,回头叫嚣:“有本事你也下来?” 希亚迟疑,她伸出一只脚,探了探冥河的水,痛,真痛,好像沸水浇上去的炙热,又象烈火焚烧的焦灼,还象千万把小刀一起刮着骨头……她实在不想继续体验罪人的惩罚,连忙用力把脚拔了上来。 冥河中有罪的灵魂随波逐流,上下沉浮,意志力稍差的就融化在混浊的河水里,变成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泡沫,失去转生的机会。 梅迪纳身子蜷成一团,希亚无法想象他在忍受如何的痛苦,一边顺着河岸跑,一边嘲讽:“喂,还不如上来被我一剑刺死来得好吧?” 梅迪纳猛地抬起头,眼睛几乎是通红的血色,他仰起头,大笑远远传播开去:“小丫头,要追我?来吧!”他在河水中展开双臂,全力向冥河的尽头游去。 好强悍的灵魂哪……希亚不信,她不信真的有人意志力强到没有弱点的地步,她灵机一动:“梅迪纳,你连塞壬也不想吗?” 梅迪纳的形体忽然变得空虚透明,一个浪头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呃”地大叫一声,伸手从水里捞出个半死不活的灵体,皱皱眉,一口咬了下去,补给迅速且有效,灵体的空洞又长满了,力量的滋味如此美好。 冥使在哪里?冥王在哪里?就看着这个魔鬼肆意妄为? 好像看穿了希亚瞬间的恐惧,梅迪纳嘿嘿笑:“好没用的东西。”也不知他在说那些失去了抵抗力的灵魂,还是在讽刺希亚。 库里巴!希亚咒骂一声,拔腿就跑,冥王的宫殿就在前方不远,她发誓要截住这个恶魔。 巨大的黑色宫殿死寂地沉睡着,希亚向里走去……大门前持斧的侍卫低着头,似乎在打盹;门厅里黑衣的冥使伏在一起,好像听得见鼾声;冥王喜爱的那只黑猫卧在黑石圆台上,爪子向前伸着,好像睡着前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一切都是凝固的,好像世界已经停止了运转,走廊两侧的巨大烛台比身体还要粗壮,火焰保持着一个形状,暗红的光凝结在一起;帷幕像是被冥界的风吹开,但吹到一半,也停在了空中。 希亚继续向里走,她看见两个冥使举着斧头要砍碎一个灵魂,但冥使和受刑人也一起睡着了——希亚的脚步一震,斧头从两人的手里落下,灵魂被砍为三截,无声无息。 这这这,这个世界怎么了? 希亚决定直奔冥王的寝宫,暗红色镶着黑色花纹的大门紧闭,大门如此之高,高得看不见顶端。 看起来这扇门很是沉重的样子……希亚伸手用力一推,门却哐当一声开了,她骇得尖叫了一声。 一只狮身人面兽张牙舞爪,似乎要择人而噬,希亚的身体还没有那只巨兽的爪子高。她竭力向一旁一闪,可是狮身人面兽却僵直地倒在地上,引得寝宫一片空洞的响声。 连守门的神兽,也死去了么? 这是如何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啊。 可是,冥河的尽头,就在冥王的宝座之下——希亚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谁?”一个苍老阴冷的声音从寝宫深处传了出来。 希亚不敢造次:“我是亚马逊人希亚,追捕一个罪恶的灵魂来到您的领地,您……是冥王陛下?” “希亚?”那个声音好像在咀嚼这个词,沉默如此良久,久到希亚差点认为冥王他老人家又抽过去了,就在她准备继续向里走的时候,冥王说:“进来吧。” 很少有人见过冥王,希亚想,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可怕的神兽,想必冥王本人也是身躯巨大、毁灭世界如摧枯拉朽的神祗吧? 但是坐在黑濯石宝座上的,却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头发是冷却熔岩的黑红色,眼睛里是亿万年的疲惫。 “希亚,你将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生灵了,亚马逊人,让我想一想,亚马逊人。”冥王敲着脑袋,声音的苍老完全不似外表,他说:“哦……你们是信奉大河之魂的亚马逊人,是不是?” “您知道大河之魂?”希亚两眼都在放光。 冥王自顾自地回忆:“亚马逊人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哦,是那个叫做卢巴安塔姆的小姑娘,那个孩子去了哪儿?喔,我真是糊涂了,那好像已经是好久前的事情……不过那几年我这儿真迎接了几个象样的客人,我还记得阿喀琉斯,真是可以和天神媲美的人哪。” 希亚战战兢兢地打断了冥王的回忆录:“陛下,您知道冥河的尽头在哪里吗?” 冥王看着她,好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可笑的话,先是微笑,然后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身子好像又缩小了一点,看上去象个五六岁的孩子。 “看起来亚马逊人这些年真是无所事事啊,连大河之魂都不明白了……”冥王闭上眼,他或许也寂寞了很长时间,并不介意给这个不速之客补课:“希亚小姑娘,你听着,冥河的尽头就是大河的源头,那些死去的生命从这里流进陆地上的大河,带去生命和文明,亚马逊河,只是那些大河的其中之一,但是生命力的损耗可能是最小的,所以啊,你们亚马逊人世世代代希望去找到源头的力量,很久以前我劝过卢巴安塔姆,可惜她也无能为力。” 冥王动了动身子,他现在的外表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儿了,粉嫩的皮肤,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冥王加快了语速:“希亚,我快死了,我们都快死了,我们支撑不了这个世界,也再也维护不了这些平衡……我封印了大河之魂的力量,拿着我的冥王之杖回去吧……唉,就像当年我说过的一样,离开你们的地洞,做真正的亚马逊人,去吧……” 在宫殿的一角,一柄漆黑色的带着死亡标志的法杖插在石板中,那是代表了死亡终结力量的冥王神杖。 希亚立即冲了过去,右手接触法杖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就袭遍了全身——希亚集中全部力量,试图拔起法杖——而同一个时刻,一个黑影迅速奔进了大厅。 触电一样的感觉,从手心传到手臂,接着是全身,希亚全力拔起了法杖,回头——冥王已经彻底变成了刚刚出生的婴儿,满脸皱纹,和垂死的老人惊人的相似——梅迪纳把那个创世之初和天神们并驾齐驱的王者抱在手里,眉梢嘴角全是狞笑,一口咬了下去。 “住手!”希亚挥舞法杖,当头砸下,梅迪纳伸手一挡,两人各退了半步,都吃惊于自己所获得的奇迹般的力量,梅迪纳终究弱了一些,席地一滚,毫不犹豫地咬过第二口,希亚紧随其后的攻击砸在地面,浮石的大地被打裂一道深深的豁口。 梅迪纳确实本来就不应该做人,这完全是个魔鬼,他大口大口地吞噬和撕扯,象一只饿久了的狼扑向猎物,这个时机实在太好,冥王刚刚失去了攻击力,但是又尚未消失。梅迪纳疯狂地咬着,吞咽着,冥王的身体还在不断的缩小,但四肢躯干已经被他吃进了身体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脑袋,拳头一样大,好像母亲*之中的胎儿。 希亚又是一杖,这一次梅迪纳已经退到了死角,他就地一滚,法杖从背后划过,将灵体重重撕开一条口子——只是一滚之后,梅迪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咽下最后一口,看着希亚,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打了个饱嗝儿。 他吃了神。 希亚握紧法杖,面色凝重,但毫不畏惧。 梅迪纳笑了,“希亚,别这样,我们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那是神啊,是冥王啊,是创世的神祗啊! 希亚被气得想要吐血,这是什么样的强盗逻辑? 梅迪纳继续安慰她:“他反正也要死了,不如成全我——我可爱的小公主,你非要在这里和我打一架吗?也好,我们互相试试实力吧。” 只是,整个宫殿开始晃动,无数石块从房梁和巨柱的缝隙落下,地面下沉,冥河的黑水涌了上来。 希亚和梅迪纳互相对望一眼,转身就跑。 他们一边跑一边彼此打量,希亚想要趁机杀了这个弑神者,而梅迪纳也眼露凶光地盯着那把法杖,他们的目光不经意间对撞,梅迪纳哈哈大笑起来:“有点意思,希亚,看起来你并不是什么真正追求和平的人。” 寝宫在下陷,没有人知道冥河的下方是什么,那应该是任何力量都再也达不到的死亡世界。这个世界在千年中缓缓死亡,而两个入侵者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冥河水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红色越来越浓烈,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河水泛滥纵横,怒吼着冲上河岸,转眼间变成了流动的火焰。 地狱之火吞噬一切,冥界成为炼狱。 希亚手持法杖,站在宫殿之外,火焰和众生望而却步,她用力向前一指:“梅迪纳,我回得去,你,回不去了。” “谁要回你那里?”梅迪纳展开双臂,象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毫不犹豫地跳入了烈焰之中,他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黑色世界:“起来,受苦的灵魂们,让那些软弱的无能的老朽的可怜虫死去吧,停止逃亡,停止恐惧,到我的身边来,你们的神已经死了,除了力量,没什么值得你们信仰——” 希亚双臂带动法杖,挥起一条火龙,猛地卷向梅迪纳的身躯。 梅迪纳随着她的力量潜入燃烧的河水中,冷笑:“庆幸吧希亚,你的选择已经足够幸运,回去吧,带着你那群唧唧喳喳的女人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魔鬼一起笑了起来,阴森的声音包围了整个冥界,有人哀悼,就有人庆幸,这个诸神死去的年代…… 第四章 吸血军团 考尔克岛一向是海盗的聚居地,近海的珊瑚暗礁是商船的天敌,往往只有精通水道的水手们才能安然达到此地。 金色的寺庙和神典,浓绿的雨林,碧蓝无边的大海……即使是达马,偶尔也有闲暇之余,偶尔欣赏日落美景的时候。 他从北美带来了两万雇佣军,其中包括一万名黑人和数千名印第安人,这在探险家中,已经是了不起的实力。 但是那艘船……那艘船有点不对劲。 那是一艘黑色的大船,没有任何旗帜和徽章,船舱被盖得严丝合缝,看起来像是地狱来得使者们,庄严的落日渐渐沉默,黑色的船融进了黑色的波浪中,毫不费力地寻找着暗礁之间的航道。 达马握住了枪柄,这船是有些古怪——但是没关系,只有一艘而已,就算装满人,也不过几百个吧。 船停了,达马这才发现,几个黑袍的水手落帆抛锚,在如此炎热的赤道地区,他们居然穿这么多衣服——连眼睛也看不出来。 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下,脚步僵硬,无端令人寒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达马决定返回自己的营地,权当没有看见这一切。 但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已经向他走来:“达马?” 达马寒毛直竖,这个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人类气息,冰冷到窒息,他问:“你是谁?” 黑色的斗篷被揭了下来,露出一张阳光的——至少曾经阳光的面孔,这面孔年轻,苍白,嘴唇发青,他伸出手:“久违了,达马,我哥哥在哪里?” 那只手上,长长的指甲闪着青色的光芒,达马几乎是喊出声来:“迭戈?” 迭戈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还是像个孩子:“我哥哥在哪儿?斐帝南在哪儿?带我去见他们。” 达马从没有感觉过如此压迫的气势,好像巨大的帆船直撞冰山,他吸了口气,“我和他们失去联络很久了,迭戈,既然来了,到我的营地去吧,都是自己人。” “这就去了?不等我这就去了……”迭戈轻轻抚mo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青色的指甲在雪白的皮肤上划过,“我倒是给他们带来了几个自己人,嘻嘻。” 老成一些的海盗们早就见势不好,向后退去,几个粗鲁的汉子自恃有枪,还在不远处闲逛,想找一点晚上和同伴吹嘘的谈资。 迭戈双眼一扫,兴奋饥渴的光芒顿时闪过,他向身后挥手:“你们还等什么?兄弟们,饿坏了吧?” 一阵兴奋的尖笑,迭戈身后的人们立即向着海盗扑了过去,长长的袖子在半空飞舞,象极了黄昏时分出洞的一群蝙蝠。 吸血蝙蝠。 海盗明显不够,一个海盗最多被七八个“蝙蝠”抓住,尖利的白牙刺进肉里,发出滋滋的香甜的声音。 四个最健壮的海盗被推到迭戈面前,达马这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三个人,纹丝不动。 迭戈回头,微笑:“请用晚餐吧,诸位。” 四个人各自分享了一名海盗,毫不费力地咬断了他们的咽喉——达马腿肚有点发软,他确定,这是一群……吸血鬼。 离他最近的那个吸血鬼微微歪过头,动作高雅而轻柔,似乎是怕咬痛了他的猎物,他的斗篷落下,一头淡金色的柔滑秀发划过一边,一张精致到了无懈可击的面孔露了出来,他小口吮吸,只几口,就把海盗的尸体推开,好像这粗鲁肮脏的下等人实在不合胃口。 迭戈用大拇指缓缓推去唇边的血渍,笑:“西德,你的食量还是这么小,这样下去,我们怎么战斗呢?” 西德慢慢抬头,目光那么奇特,妖冶的美丽和忧郁的伤感交织在一起,他淡淡笑笑:“我还不太习惯鲜血,主人。” 迭戈转向达马:“好了,我们用餐完毕,带我们去营地吧。” 身后,一个矮胖吸血鬼问:“主人,这些人是否还有用?” 迭戈轻蔑地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资质太差,即使变成吸血鬼也是垃圾,不必白费力气,我们走吧。” 达马按捺心中的恐惧,伸手引路:“请——” 他走在前面,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又麻又痒,浑身紧张,忍不住暗地里咒骂,不知迭戈那个小子在欧洲做了些什么,居然带着这群漂亮的怪物来了新大陆。 达马的营地离海岸并不远,转过一片稀疏的常绿乔木,绕过几株早已枯死的骨藤之后,简陋的棚屋便在望了。 太阳已经下山,雨林的边缘黑黝黝的一片,飞鸟振翅和怪叫的声音宣示黑暗中杀机的浮动。黑袍吸血鬼们排成长长的一列,如送葬的队伍,脚步僵硬,每一个人都踩在前一个的脚印上,噗哧——噗哧——靴子反复在泥浆中拔起,落下,听起来像是丛林重重的心跳,而那固定的频率几乎让人发疯。 “到了?”迭戈忽然的发问让达马吃了一惊。 “是……是。” “看起来你不欢迎我?”迭戈舔了舔洁白整齐的牙齿。 欢迎?达马快要哭了,他的营地根本就像是布置齐整的餐桌,在等着主人们光临。一瞬间达马考虑了所有可能的袭击途径,营地外面的陷阱太小,一次最多可以消灭二十个——更重要的是,他不了解这群吸血鬼的实力,他的雇佣军来之不易,他必须计算成本。 “迭戈,有些话我们最好说清楚。”心里有了决定,达马两手抱肩,挡在迭戈面前:“那里都是我的人,你不能吃了他们。” 迭戈冷笑一声。 达马开始发挥商人的天赋:“迭戈,你来这里是和亚马逊人作对,不是和我作对,是不是?你看——我并不顾惜那些人的性命,我那里有三万人,损失的那一点不会影响我的战斗力。”他刻意顿了顿,“迭戈,你初来乍到,总不至于认为……这片土地上,你不需要任何朋友吧?好,好,别着急,不是朋友,至少你需要合作者,是不是?我当然是最合作的那个,难道你会指望你哥哥?” 迭戈没有回答,但是每一句问话之后,他的目光明显平和了很多。达马忍不住想偷笑,这个水平,还是比梅迪纳差了很远啊,他继续诱惑:“如果我是你,我要做的,是增加自己的实力,顺便找几个好对付一点的土著下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迭戈忍不住开口:“你要什么条件?” 达马哈哈大笑起来,轻松感战胜恐惧感,拍了拍迭戈的肩膀:“好兄弟,和我谈什么条件?我们各取所需就好——跟我走吧,不过听着,我每天负责提供鲜血,但是不许你动我的人。” 迭戈嘴角扬了起来,恶魔般的笑容浮起在半大男孩的脸上:“你做了一笔好生意。” 达马意味深长地笑:“彼此彼此。” 他们就像荒原上的两匹狼,嶙峋的肩骨摩擦,一边不动声色地摸向猎物,一边互相打量,试图寻找机会,一口咬死对方。 越是深入雨林腹地,行程也就越慢,数百尺高的树木遮蔽了白日里所有的阳光,每一步踩下都有可能导致致命的危机,每天总有人因为突发的疟疾、寒热以及不知名的毒虫叮咬而病倒,只要倒下,鲜血便成了吸血鬼们的饷宴。于是,在每个隐约可见月光的晚上,总能看见一群身着黑袍的人举着金杯狂欢,而不远处的人类聚集区,则躺着挣扎的人群,腐烂的尸体,和恐惧畏缩的北方来人。 达马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与对待运奴船上的黑奴并没有太大区别,他知道不会有人、至少不会有许多人反抗,末位淘汰制的最神奇之处在于——每个人都侥幸地以为,下一个倒下的绝不会是自己。 枪,火yao和药品,牢牢控制在达马的亲卫队手里。达马严格地控制,不会让迭戈有增员的机会,这些吸血鬼的体质太强悍了,亚马逊的气候和环境对他们几乎没有影响,他们踩着沉重而固定的脚步,踏过沼泽,踏过丘陵,踏过火蚁们的队列,踏过豹的视野,即使染病的鲜血,一样甘之如饴。 达马开始理解梅迪纳对非人力量的强烈渴望了——人类的身躯终究软弱,是承载不了那么巨大的野心的。 好在,当大约三千人的骨骸被抛在无边的雨林里之后,向导报告说,那个开阔的村落,到了。 银月光华,洒满了神秘的土地。 达马对那个开阔的村落非常熟悉,他大约已经是第四次来到这里,这里聚集着八千名阿瑟部落的族人,其中女人大约在五千人左右,余下的男人里扣除掉老人、孩子以及在狩猎及战争中失去了战斗力的男人们,余下的精壮男子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在迭戈到来之前,他一直想要把这个村落变成通向亚马逊王国的补记站——但是现在情况显然有了改变,既然他不想和吸血鬼们硬碰硬,那么就势必要寻找一些替代品——还有什么比这些迟早要消灭的土著们更合适的呢? “迭戈,稍后你用餐的时候,请允许我后退——我只是个商人,太血腥的场面,对我恐怕不大合适。”达马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当然”,迭戈轻蔑地拍了拍达马的脸颊,这个侮辱的动作并没有激起他想象中对手的勃然大怒,迭戈微笑:“不过先生,既然今天您不肯踏入这个村落,那么从此之后,你再也休想踏入半步——好了,朋友们,你们还等什么呢?我们的小甜点和大餐就在前方,去吧!” 黑衣的蝙蝠们发出一声欢笑,从四面八方向那个充满诱惑的餐桌扑了过去。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速度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几乎在破门的瞬间,就可以听到尖牙切断喉管的声音——死亡来临的如此迅速,象无数个噩梦中见到的那样——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里,银月的光华洒成不规则的形状,床畔却多了一双滴血的眼睛,一张青色的脸,以及迅速逼近的面孔,惨叫还来不及发出,便连同滚烫的鲜血一起涌进了魔鬼的喉咙,他们痛快的吮吸,大口的吞咽,身体深处的暴躁和饥渴渐渐得到满足……直到这时,女人们才开始尖叫。 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远远传入雨林,惊起沉睡的吼猴和巨嘴鸟;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恐惧象烈火一样蔓延,整个村落在恶梦中醒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自从十年前努恣温克的女头人阿苏拉被烧死在村落前的大杉树上,阿瑟部落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慌乱,但是血液中的警醒还是占据了上风,男人们手持武器冲出来,但是很快发现,那些并不是他们所习惯面对的敌人。 穿黑袍的人速度太快,长矛和弓箭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他们翻过围栅,起初侵入的是村落最外援的棚户,但是当他们走过第一道防线的时候,那十多间木屋中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他们是兽,但是比兽更聪明更狠毒也更强悍;他们是人,但他们的武器是牙齿。 恐惧感占据了上风,阿瑟部落的男人们不敢再短兵相接,他们逐渐后退,和那些怪物们保持了一矛投掷的距离。这是一场一百对八千的战斗,但是一方的意志已经被未知的力量击败,越是拥挤不堪,恐惧传染地就越是迅速。 短暂的袭击,吸血鬼们开始集结,砰——通——砰——通——脚步渐渐划一,黑色的身影结成死神的羽翼。 不知是谁,投出了第一支火把,火烧起来了,顺着房梁和木柱盘旋上升,大炽的火光阻止了吸血鬼们规律的步伐,疯狂中的人们纷纷效仿,把所有着火的,可以点火的一起向那些恶魔掷去,那只常年煮着玉米稀粥的大锅被扔了出去,祭司的圣火被扔了出去,打猎的火把被扔了出去……在这个不甚黯淡的黑夜里,火堆炽烈,火焰毕剥,大团和小团的火光在空中四射,一落地便照亮了一幕死亡的画面——那幅画面里,是永恒的青色的脸,白色的牙齿和鲜红的血——人们奔跑,互相践踏互相推搡,他们自己的赤脚踩在炙热的木炭上,却毫无知觉。 但是吸血鬼们还是走过来了,迭戈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笑容,这就是屠杀的滋味?真美好。 “西德,那里有个小孩子,看起来很鲜美。”他嘴角努了努,一根木柱背后,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死死搂着怀里的孩子,因为惊恐,她的力气太大了一点,那个孩子不满地牙牙哭泣起来。 “是的,主人。”西德面无表情地向着女人走去,伸出手,那是一个非常绅士而高贵的手势,似乎要邀请面前的女士共舞。 “啊——”女人惨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想要抓起什么扔过去——可是地上什么也没有,她徒劳地抓起一小撮泥土,狠狠一掷,西德皱着眉头闪开,女人坐在地上,拼命扭动着向后挪,右手在土里疯狂地刨着,四个指甲齐齐断裂,鲜血涌了出来,但血腥气更激起了西德杀戮的yu望。 那个女人的右脚和右腿垂直地撇开,看来已经在混乱中被踩断了,那个孩子还小,哭累了,伸手抓妈妈的头发,又咯咯地笑。西德单手按着胸口,几乎是要抓出胸腔里那颗嗜血的心——但这犹豫是暂时的,他微微转过眼睛,不去看这一幕,手却闪电般伸出,抓住了那个婴儿。 吸血鬼尖利的指甲弄痛了那个孩子,婴儿撕心裂肺地大哭,母亲死死抱着孩子,低下头,向那只青白色的手咬去。 “没有用的东西。”迭戈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 西德本来就是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好像想到什么极其痛苦的刑罚和折磨,他用力一扯,连着孩子带着母亲一起向前拽了几步。 “啊——”女人死死拉住木柱,疯狂地摇头,凄厉地呼救。 西德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他知道有个人就在看着他——看着你,看着你自己毁掉最后一点自尊和人性,看着你唾弃那暴行而依旧伸出手,看着你用今天玷污昔日纯白的自己。 但是那个女人的力气已经超过了人类的范畴,除非先撕裂孩子再撕裂她,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松手。 “滚开。”迭戈走了过来,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西德颤抖起来,抓住迭戈长袍的边缘,“不……主人……千万不要……我马上动手,我马上吃掉他们……” 迭戈狭长的眼满是阴冷:“你没有机会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忽然拔出了那个插在地下的木柱,那个木柱埋得不算太深,被大力拉动,已经摇晃起来。那个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站了起来——就站在那只已经被踩断的右脚踝上——单手用力举起木柱,向前刺了过去。 那是一根削尖了的,又粗又长的杉树枝。 迭戈和西德一起大惊失色,向两边闪了过去。 一直站在远远的高地上俯瞰这一幕的达马放下了望远镜,锤了锤酸痛的肩背,吹了声口哨:“好了,总算等到这个时候了,迭戈小兄弟……就这样来亚马逊?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他扭头对身后的翻译说:“带着这个,去告诉阿瑟部落的巫师,让他们去请索利芒斯,告诉他们,只有索利芒斯可以赶走这群恶魔。” 他的手里,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正在月光下发出柔润悦目的光芒。 第一章 血夜 断脚的母亲在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棍,那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怀里那个柔软的小小的生命,那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神,但是,神如果放弃了自己的世界,又还剩下什么呢? 她的断骨在折磨她的筋肉,砂粒和泥土滚进血肉模糊的躯体,但在连生命都可以抛弃的时候,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 迭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他啧啧称赞,新的物种多么高贵多么有力,抛弃人的肉身,是何其正确的选择啊。 “主人……”劳瑞扯扯他的袖子。 顺着劳瑞的目光,迭戈远远看见,一个胸前佩着银色十字架的高瘦男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穿过战斗的漩涡,十字架的银链被扯得笔直,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恐惧。 “我们不如?”劳瑞试探地问。 迭戈轻轻笑了起来:“放他进去,达马这个蠢货,真以为十字架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低级的吸血鬼们纷纷躲闪,从黑袍里发出惊讶低沉的呼声,执十字架的人一路奔到部落巫师的面前——他正在努力安抚那个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母亲,母亲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虚弱的哭声。 迭戈的使者似乎是在争执,而巫师却沉思着不说话。 “劳瑞,西德,你们俩去——”迭戈冷笑,“我要看看达马究竟玩什么花样。” 昔日曼图亚家族高贵的兄弟二人匆匆向重重保护之后的巫师走了过去,他们甚至不敢对望,但是如果哪怕互相看过简简单单的一眼,也会发现,兄弟眼里的情绪是如何的不同。 “啊——”地上的女人先看见了西德,惊恐万状的惊叫。 “你们立即去找他,听明白了没有?不,我们不会帮助你们,我——” 传话的使者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肌肉由不得的僵直,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路上游,冲得脸上一片冰冷颤抖。 “您要他们去找谁?”西德擦了擦手,淋漓的鲜血做浓浆色,一路冲杀过来,浪费了许多本来可以啜饮的生命。 “不!”使者猛地回头,一只手用力举起十字架,抖得不成样子。 “救命——”看见眼前人对十字架丝毫没有反应,使者转身就跑。 西德看着地面:“我们要怎么办?” 劳瑞毫不犹豫地狞笑:“当然是杀了他,你以为大人会放过我们?” 西德站在原地,看着劳瑞三步两步追上那个逃命的人,一口咬在他咽喉最嫩的那块皮肤上,鲜血顺着劳瑞的嘴角流上黑袍,黑色更加凝重。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那些被猎食的人类成为血肉,骨骼和内脏的综合体,而自己——西德转过头,逼问:“他要你们去找谁?说!” 巫师摆了摆手,单独走了出来,什么也不说,只是伸直了肮脏的满是皱纹的脖子。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吃了我,就动嘴吧,要说话?免谈。 老巫师皱纹下的青筋粗而*,那下面就是血,但是西德忽然转过身,大口呕吐起来,他吐的也是血,大滩的血,变成粘乎乎半固体的秽物,他弯下身子,吐得更加凶猛,多么绝望,嗜血的身体和厌血的灵魂对抗,高贵的往昔和卑污的今日对抗,他因为不愿意杀人而死,却因为纯正的血统被救活,天啊,如果不能赐他以死亡,请让他遗忘。 那些人呢?为什么不趁机杀死自己?尽管尝试任何手段吧——西德吐得天昏地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底的余光却四下望去。 迭戈正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拾麦穗一样轻松随意,但是他每走过一步,倒下的阿瑟族人便僵直的站立起来,瞑目和不瞑目的眼睛里,透出森寒的光。上千个新生的吸血鬼笔直的站立着,他们级别太低,脑子里已经没有记忆。 迭戈满意地拍拍手,指尖滴下最后一滴金色的血液,立即有个黑袍的吸血鬼跪下,趴在地上恭恭敬敬舔食干净。 “吃饱了的退后休息,你们,去——”迭戈伸手一指,身后的新鬼们跟着一颤,探索着迈着步子,向前走去。 巫师身后的人们惊呼起来,那里是他们的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就这么走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族人的脖颈,期待着第一顿美餐。 “站住!”巫师大声喊,一边低声画着符咒:“来吧……先吸我的血,孩子们。” 他走到第一个吸血鬼面前,抚mo着他胳膊上强健的肌肉,用迷离缥缈的声音低低喊:“来吧,孩子,先吸我的血,我老了,血还是香甜的。” 远远的,迭戈怒气上涌:“吃了他!” “是的,主人。” 上千人立即围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老人被无数双尖锐的手爪按在地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刺痛,吸血鬼们狂欢推搡,你争我夺。老人被人群推过来,抓过去,皮肉被撕裂,但始终在喃喃地念着什么,不肯死去。 这是主人的第一个命令,这是新生的第一次痛饮,但是一个人的血如何够上千人享用?老法师的皮肤已经完全咬成稀烂,四肢隐约可见白骨。但争抢依然没有平息,一个强壮的新鬼用力抓住他的头颅,尖尖的十指从眼眶扣进脑颅里,猛地一撕,颈椎被生生扯断,他啊啊的欢笑,一口就着断颈咬了过去,又被身后的人一把抢走。 白发被疯狂地扯掉,飞满天。 如此的行为激发了其他吸血鬼的凶残,他们用力争夺着四肢,很快手脚也被扯了下来,接着不知是谁,用力一撕,肚皮被猛地撕裂,肠子流了一地,带着肉的人皮掀起,露出本应是根根肋骨的胸腔—— 但是那胸腔里,不是肋骨,而是一张鲜红的,红的让所有血肉都黯然失色的网。 蜘蛛网。 网的正中心,盘据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血红蜘蛛,四下忙碌,在血肉间自得其乐。 吸血鬼们惶恐地退后,其中一个人忽然噢噢地叫起来——老人的腹腔里,爬出无数只比蚂蚁还小的血红蜘蛛,再细细看,是从断裂的血管里爬出来的,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 “啊,啊!”第一个吸食鲜血的新鬼忽然倒下,捂着胸口大喊起来。 阿瑟部落的族人默默看着一切,老巫师吞下吸血蜘蛛的时候,他们都在看着。那是亚马逊雨林里一种奇特的蜘蛛,只依靠血液传播,并不咬破皮肤,但是一旦得到鲜血的滋润,就会飞速增长并且繁殖。 巫师的儿子走了出来,洒着奇怪的药粉,那是吸血蜘蛛的克星,是一种剧毒蜥蜴的唾液制成。 倒下的吸血鬼用力翻滚起来,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毕露。 更让其他吸血鬼害怕的是,青色的血管里,明明白白可以看见八足蜘蛛的慢慢爬过,凸成诡异的形状。 连黑袍吸血鬼们都开始颤抖起来,没有灵魂和没有神经是两回事,他们即使不怕死,也一样怕痛的。 “主……人……”倒下的吸血鬼连滚带爬地冲到迭戈身边:“救救我……” 他死死瞪着眼睛,望向迭戈,那是赐他血液的主人,他唯一的期望。 但是他的左眼球正中立即探出一只蜘蛛的细脚,血红的一线,在眼珠外用力摇晃几下,“噗”的一声,连带眼珠一起滚下来。 接着是右眼,两个眼睛的血窟窿里,潮水般的小蜘蛛开始蜂拥外爬,转眼就占据了尸体满身。 即使变成吸血鬼,也是女人,薇娅第一个大叫:“主人……我受不了啦!” 迭戈的脸色也是惨白,叫:“走——快走——” 千余名新鬼第二次死亡,眼睛里,耳道里,适才战斗的伤口里,脖颈上的创口里……吸血蜘蛛四下奔走畅饮,偶有几只蜘蛛跑到阿瑟部落族人那里,只是一碰到那条黑色药粉洒成的线,立即化成一滴血水。 黑袍吸血鬼落荒而逃,这个该死的鬼地方,都生长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只是迭戈还没来得及离开村落的大门,一个身影就挡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站住!” 那是个乌发俊美的青年,一双眼睛雨林般深邃,只是眼前的一幕几乎已经完全激怒了他,他全力遏制自己,一分一分捏紧拳头。 迭戈想起来了,这个人,他曾经见过的,离开亚马逊的那一天,这个人投出的长矛刺穿了桅杆,力量大得让人惊恐。 身后阿瑟部落的族人们已经欢呼起来:“索利芒斯——酋长!索利芒斯!” 人在危急关头,总是会对忽然出现的人有莫名狂热的信任。 索利芒斯看着迭戈,这种面对不是不悲哀的。早在这场突袭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情况,理智告诉他这种争斗和自己无关,可惜理智这种东西,常常在紧要关头失去作用,当他的“族人”穿过黑色沼泽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千般的推搪莫名其妙地蒸发。 为什么越来越象人?为什么要牵挂? 吸血蜘蛛潮水般从他身边经过,缺少血液的滋润,它们很快就枯萎成小小的一点红色,如一地茫茫的沙。 “酋长?”迭戈的忿恨终于有了发泄对象,他下巴一抬:“吃了他!” 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扑了上来,咬住了索利芒斯的左右手臂,但是——利齿下没有温软的皮肤,更没有脆韧的血管,他们的獠牙一起陷进密实紧致的木头纹理中,咬不下也拔不出来。 劳瑞没有发现自己人的窘迫,只奋力一扑,矮胖的身躯显出难得的敏捷,大口咬在索利芒斯的后颈上,索利芒斯微微一笑,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树汁顿时倒灌进劳瑞的喉咙里。 “只有这点出息了?”索利芒斯嘲讽地笑笑,双臂用力一挥,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横着飞了出去,四枚长长的牙齿掉在地上,背后的劳瑞被一个后摔扔了出去,象一个大大的弹性的球,滚了几滚,捂着胃干呕起来。 这对兄弟不是吸血鬼世家的传人吗?怎么一个消化不良,一个食物中毒?迭戈满头雾水。 阿瑟族人开始欢呼雀跃,迭戈后悔,在没有见到亚马逊人之前,他本不应该这么嚣张的。 “达马,你看热闹看够了吧?”迭戈回头,既然已经动上手,不如拖大家一起下水。 达马晃悠悠从一侧的丘陵缓缓走了下来,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差不多了,不能把那个少年逼得太急,终究还是自己人。 索利芒斯腰挺得笔直,一种落入圈套的强烈直觉涌上心来,达马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这场突袭……这一切不是冲着阿瑟部落来的,他们真正要消灭的,是他。 他凝神去听丛林间清风和枝叶传来的讯号,那是隐隐的:索利芒斯,快跑! 达马举起左手,对着天,砰地放了一枪。 索利芒斯几乎同时感到筋骨碎裂,摇摇欲坠的巨大疼痛顺着足踝猛冲大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耳朵里同时是一声斧头楔进木头的沉闷顿挫声。 达马揣摩着索利芒斯脸上的神情——难以掩饰的痛苦从眼睛里流出,连身体都忽然虚幻了一下。 “看来我猜对了,杉树先生。”达马吹了吹枪膛,继续填充火yao,“告诉我亚马逊人的入口,你还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索利芒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豹,横冲上去,右手闪电般捏住达马的手腕,用力一拗,达马的左手像是风中的枯枝一样断了。 迭戈斜冲,用肩头用力一撞索利芒斯的胸部,他扑了个空,两个人速度太快,以至于分不清是索利芒斯的身体虚幻,还是闪得太快。 但是所有人立即扭打成一团,迭戈要救下达马,因为亚马逊的秘密;而西德劳瑞和薇娅要救下迭戈,因为被窃去的曼图亚纯血,有着太多利益纠葛的打斗注定混乱,反而是索利芒斯无所顾忌,横行无忌地摧毁一切血肉之躯。 跌落在地上的枪很快被扭折,达马落荒逃出战局,索利芒斯一声怒吼,冲了过去。 “拦住他!”迭戈指挥。 数百名吸血鬼一拥而上,像是无数蝙蝠冲向火堆,索利芒斯双脚稳稳立在大地上,低声地吼,丛林几乎为之颤抖。 风起了,鲜腥的泥土气夹着树精的鼓舞声吹向村落,那些苍白的,隐蔽的吸血鬼们忍不住要惊叹了——这是如何的暴力和蛮力,如此粗野又如此鲜活,人群中的年轻人有着洪荒初开般的粗犷,雨林的生命力在他全身肌肉游走,黑色的军团甚至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索利芒斯几乎是拖着整个吸血鬼军团,一步一步向前走。 “一切该结束了。”达马回过头,伸手,身后的随从递过另一枝枪。“砰——”第二声巨响,山河破碎,随之响应的是丛林中的又一次挥斧。 “拖住他拖住他,他快要死了。”一阵窃喜的私语声。 筋断骨折,说不出的剧烈疼痛,所有的力气好像流水般泻进土地,发青的利爪在身上撕扯,躯体被扯碎,随之复合。“酋长——”阿瑟族人在惊呼,但吸血鬼刚才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他们还是不敢踏出药线一步。 这是达马最喜欢的场景,对于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此刻,他有足够的掌控力。 索利芒斯再也忍耐不住,他倾力一抬手臂,整个躯体凌空而起,大声命令:“退——去黑色沼泽——” 他落地,一个踉跄,单手用力一撑,急不可待地从半湿的地面汲取一丝力量,然后开始狂奔,族人们似乎刚刚清醒过来,向着村落南方的大沼泽退了过去。 索利芒斯在跑,在炼狱中跑,在地狱中跑,身后是黑色的极速飞舞的死神,体内是一记又一记利刃劈砍的疼痛,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好像是多少年须臾不离的大地母亲弃他而去。狞笑声,脚步声,黑袍在风中的烈烈追捕声,男女老少的哭喊声,大火余焰的毕剥声,还有被吸血蜘蛛夺取生命的惨叫声……无数声音令他头晕目眩,生命力在极速流失。 一扭头,一个妇人抱着初生的孩子瑟瑟躲在一角,用力蜷起腿来,好像已经不能动弹,孩子徒劳的、闭着眼睛声嘶力竭的哭泣,但是在混乱中微渺得不值一提。 索利芒斯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那对母子抱了起来。 “啊,酋长,您又救了我。”女人喃喃,她的丈夫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索利芒斯没有回答,开口说话是需要力气的,平日里抬脚可及的大沼泽变得遥不可及,而每一步迈出,几乎都要拼尽全力。 手上加了一个人,脚步越来越沉重,而吸血鬼们的追击也越来越紧。“嗤嗤”几声轻响,索利芒斯的后背又多了几道创口,他一痛,猛窜了几步,但是几乎与此同时脚步一沉,小半个小腿没入了黑色的淤泥中。 这是雨林中常见的沼泽,地势低,降水和渗水聚积,腐叶和动物的尸体密集,各式各样的苔藓和虫豸展示着欣欣向荣的生命。 即使是生长于此的土著居民也并不熟悉熟悉沼泽里的每一处凶险,但是索利芒斯吸引了绝大多数吸血鬼的攻击,阿瑟部落的族人有勉强充足的机会涉足沼泽,搜集木板树枝和草垫,向更为安全的沼泽深处爬去。 好熟悉的气息啊……沼泽的一侧,水涡清浅,大叶莲的巨叶遮天蔽日,各种蛙类和蜥蜴唱着自己的歌。索利芒斯一头扑倒在地上,拦腰砍断般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半步。 “蛇!蛇!”尖叫传来,一个女人狼狈地跌进泥水里:“就是那条大蛇——” 一条黑花巨蟒从王莲叶片下电一般窜出,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沼泽表面留下无数圈三角的波纹。它巨尾一甩,先是挑开一个正要抓住索利芒斯的吸血鬼,接着卷住索利芒斯的腰部,向沼泽深处飞速游去。 索利芒斯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可以遇见旧相识,他抬头,“秋风?” 那正是塞壬的伴生兽巨蟒秋风,因为主人一直没有发出重返亚马逊的讯号,它也就一直悠然自得地在雨林中闲逛。 迭戈气急,正要命令手下追击,达马已经捧着手臂赶了过来,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沼泽里黑压压的人群,唇线不由自主地挑起一个弧度,他向身后命令:“放火。” 简单的抛石机设备,装满了黑色火油的木桶……多么有趣又刺激的游戏,达马挥手——“放!” 木桶被抛出,黑色厚重的火油顿时漂满了水面,阿瑟族人又开始慌乱起来,前方的沼泽更深,一脚踩下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回头,那些吸血鬼们正满眼血光地盯着他们。 “不!”一个中年男人惨叫,然后在泥浆里翻滚起来,他的大腿上,叮着一条手臂般长短,黑色的响尾蛇。 达马笑笑:“可怜的人,还是我来帮他的好。” 他稳稳举起右手臂,瞄准,扣动了扳机。 铺天盖地的大火顿时席卷了小半个沼泽,数千人变成了魔鬼饕餮的晚宴,他们嘶喊,滚动,有人死在火里,有人却陷入没顶的泥浆……悠然生长了数百年的虫豸生灵们也急匆匆地四下奔跑,那一刻,无数条生命化作焦焰。 第二章 曼图亚的回忆 黑暗沼泽究竟有多深? 索利芒斯尽力去感知淤泥下的坚土,但竟然超出了他的灵力范围。 只是在这一刻,沼泽微微颤动了一下,好像孕妇的胎动,源于最深处的震撼。 霍,又是一动,这一次的感觉更强烈,地底似乎有什么力量即将破壳而出。 不远处的旁观者们也惊骇地停止了攻击,整个沼泽被一股未知的张力向上顶起,落下,又顶起,复落下,火焰中黑色的淤泥冲开浮水而起,鼓起小小的丘陵,随即火焰虽流水泻入,复归平静,莫非地下有个沉睡千载的怨灵,被烤炽、被侵扰,在迫不及待地呼吸? 但一切的思维立即被观感上的强烈刺激中断,黑色的小丘再一次出现,涨大,然后化作一道冲天的黑色利剑,冲天而起,超过了丛林里最高的乔木。 “快躲开——”索利芒斯一声巨吼。 喷泉势尽的巅峰,柔软的淤泥变成四射的芒,震开漫天花雨,黑色的尽头,一具接近雕塑的人形单臂伸向天空,似乎还保持着破土而出的原形。 这是如何强大的冲力呢?喷泉样的黑剑一顿,地下蕴藉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张狂起来,沼泽表面的浮水龙卷风般的盘旋而上,起初以看得清的螺旋急剧上升,而后越转越快,连火焰都被扭曲和吸引,向中心的巨龙汇拢。 电光石火的刹那,连人群和生灵也要被巨力带上天空。 索利芒斯没有揣度盘算的余暇了,他奋力向前冲去,在铁臂横扫黑龙的瞬间,化作真身,一株青绿巨硕的杉树,齐齐切断了巨龙和沼泽相连的平面,那混合了风与土,水与火的黑色巨柱,腾空而起,弯作弧形,向达马他们所在的地面直冲过去。 而沼泽下的巨力没有了中心,砰然化作无数黑色羽箭,亿万道泥土聚成的暗涌向苍穹直射,纷纷漠漠,洒落成一天狼籍。 索利芒斯疲惫地摔落在沼泽的表面,即使是擅长守护的树精,也难以抵抗这种莫名的力量,他努力想要恢复人形,但只有头颅从残破的树冠中凝聚出来,身躯还是破破烂烂的木头,他回头,叹了口气:“女人和孩子,抓住我。” 沼泽的另一端,那个天神般出现的男人正疲惫不堪地喘息,显然这一跃也耗去了大半精力,他慢慢站起来,腿还在哆嗦,脊梁已经挺得笔直,泥浆从长发和脸庞上淋漓落下,露出一双众人熟悉的,恶魔般阴沉的眼睛。 虽然已经不知多少人被正面的冲击绞成齑粉,但显然刚才那次冲击的余波还没有消除,黑色的巨龙剖开人群直奔村落而去,泥水的巨流前所未有的强悍,凡是迎面撞上的房屋器皿,几乎都被施了黑魔法一样的消失了,泥流震地轰鸣,直到在深不可测的雨林深处消失。 好不容易,达马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狼狈不堪地站起身子,单手抹了抹头上额上的黑雨,喘着粗气:“呵……啊……梅迪纳,你,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梅迪纳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四下打量,目光在迭戈脸上一顿,立即又滑开,他微微一笑:“幸会,老朋友们……这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冥界裂口,喔,真没想到,居然撞上你们。”他张开双臂,向达马走去,好像要来个热情的拥抱。 达马连连后退:“不不不,您的厚爱还是免了,瓦尔德兹家的兄弟真了不起,都弄得半神半鬼,我这个凡夫俗子担当不起。” “哈哈。”梅迪纳大笑起来:“达马,我真喜欢你这副老样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我们兄弟打上一场?好了,老朋友,这一套还是换个地方用吧,我包你赚回本钱。” 他慢慢回转身子,清楚缓慢地问:“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摇动枝叶以示回答。 梅迪纳躬身致意:“幸会,您是位勇士。” 这次索利芒斯连摇摇树叶都没有雅兴,在场的其他人或者不识货,他却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个人身上的力量——确切地说,眼前已经不是一个“人”,梅迪纳刚才展示的爆发力,好像还只有昔年见过的特拉洛克女王可以比拟。如果他真的要动手,今天,恐怕在场的人都没有逃生的机会。 “达马”,梅迪纳回头,笑容和蔼可亲,“能否劳驾帮个小忙?” 达马虽然不是精灵,但也不是蠢货,连忙点头:“你和我什么交情?尽管开口。” 梅迪纳指了指沼泽中挣扎的众人:“那些好像是这位先生的朋友们,沼泽里既危险又不卫生,您能帮忙把他们拉上来?”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迭戈一眼,迭戈终于忍耐不住:“哥哥!这些人——” 梅迪纳冷冷扫过一眼,那一眼的温度几乎可以让冷血动物结冰,他嘲讽道:“迭戈,我们瓦尔德兹家族什么时候沦落到欺负无能者的地步了?很好,你来了——你也来了。” 达马连忙打圆场:“嘿,你们兄弟俩好久不见,慢慢叙旧,我去救人,这就去——” 他奋力向沼泽一跳,半个身子直接向下沉去,梅迪纳一手把他拎了起来,皱着眉头:“我说了,别跟我玩这一套,达马,我的耐性有限,你要看我的实力,我保证有的是机会。” 达马讪讪地退上岸,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过几十天没见而已,他的气势,怎么凌利到了这个地步?可是……达马苦着脸,不是他想要故意试探梅迪纳,而是面前这块沼泽……天知道那些婊子养的土著是怎么爬来爬去的?他要是真知道怎么下去,早就下去了。 索利芒斯抬起头,吩咐:“大家上岸吧,跟我走。”又低声对一边的巨蟒低语:“秋风,回去报信,麻烦来了。” 梅迪纳眯起眼睛,看着幸存的男女老少挣扎着上岸,而那条黑花巨蟒飞速向远处游去,他并没有追击,只是伸手扶上索利芒斯的树干。 倾刻间,索利芒斯的躯体回复成人形——他摔开梅迪纳的手,又吃惊又愤怒地问:“冥界力量?你是谁?你究竟要干什么?” 梅迪纳再次扶上他的肩头,这一次,索利芒斯没有挣扎开,梅迪纳低声微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我去一趟亚马逊,我要拿你……换一个人。” 索利芒斯挣扎不开,只是低着头怒气冲冲:“你胡说什么,我又不是亚马逊的人。” 梅迪纳怪声怪气地笑了:“嘿嘿,差不多了……差不多。” 他似乎已经习惯发号施令:“达马,带上你的部下跟我走,我需要人力。” 达马还在犹豫,梅迪纳补充:“你还想什么?好朋友,你没有选择了,走吧,你不是朝思暮想什么黄金国度?” 达马和迭戈一起脱口而出:“你找到亚马逊王国了?” 梅迪纳手上一用力,制住索利芒斯即将喊出的话语,冷冷瞥了眼迭戈:“至于你,你自己考虑,去还是不去——” 他拉着索利芒斯缓缓走过人群,经过吸血鬼的行列时,猛地停住了脚步,目光停在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上,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问:“薇……娅?你怎么会?你……?” 薇娅没有回答,伸手,紧紧拉住身边的西德。 索利芒斯只感觉暴戾的杀气顺着梅迪纳的手指走遍全身,几乎要扭断他的脉络,但是很快,梅迪纳就冷了下来,盯着迭戈:“时间到了,亲爱的弟弟,你没有机会了,走吧,不然、我马上杀了你。” 迭戈握紧拳头,又放开,跺了跺脚。 他已经决定服从。 可是一直拉紧薇娅的西德却全身蜷缩起来,整个人抱成一团,青色的筋脉在全身浮显,颤抖得象风中一片枯叶,额头,脸上……满是淡青色的汗珠。 他支撑不住,惨叫一声就跪了下去:“主人……救我……” 这个昔年高贵的吸血鬼满地翻滚,痛苦几乎把他撕裂,凸出的血管开始萎缩,接着淡红的血沫泛得满眼满嘴,他嘶声叫:“主人……” 痛苦好像会传染一样,劳瑞也渐渐开始哆嗦,接着就是薇娅。 梅迪纳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抑制不住地要爆发。 迭戈左手拇指的指甲在中指上一划,一滴淡金色的血珠落进西德嘴里,接着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没有用的东西,爬起来!” 梅迪纳静静看着这一切,捏着索利芒斯肩头的左手幻出无数到黑色的绳索,将他锁在当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迭戈,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低声问:“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迭戈情不自禁后退半步,但立即挺起胸:“你不是看见了?既然那个没用的东西浪费了纯血,我就接收了……梅迪纳,你少欺人太甚,告诉你,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力量。” 梅迪纳点点头:“好极了,弟弟,那就把你的,力量,拿来给我看看。” 迭戈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右手三指向天一竖,一柄赤红的剑凝在半空:“你以为我怕你?” 梅迪纳微笑,回头对达马说:“大家休息,顺便看戏。” 迭戈被彻底激怒了,血剑一指梅迪纳,身后僵立的吸血鬼一起扑了上去,连薇娅也被不由自主的力量指挥着攻击。 “就这样?”梅迪纳伸出右手,象掸开肩头一只苍蝇一样捏住一只吸血鬼,缓缓用力,那只吸血鬼先是变成鲜红,然后慢慢变得漆黑,躯体化作一滴滴的黑色液体,慢慢落在地上。梅迪纳一手一个地挥开吸血鬼,脚步毫不停留向迭戈逼去:“拿点真本事,好兄弟,我没有兴趣和你比试召唤术。” 迭戈开始心慌——他没有想过“真本事”会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使用。他的计划本来是逐步扩充实力,慢慢实验学来的各种法术,然后才到亚马逊一展身手。 但是显然已经由不得他考虑,梅迪纳狞笑的脸几乎就在眼前,迭戈心慌地举起剑,叱道:“纯血之翼!” 血剑变成纯血的淡金色,剑尖上一只血红的蝙蝠渐渐成形,瞬间变得巨大,两翼张开,遮天蔽日,直向梅迪纳冲去。 梅迪纳对刚刚汲取的力量毕竟也不太熟悉,向左一避,蝙蝠的利爪贴着肩头撕过,带去一片黑影。 “唔!”梅迪纳一痛,但是眼睛立即开始发光,他身子微微一转,再度和蝙蝠对面,那只巨大蝙蝠在半空一个盘旋,第二次俯冲下来。 这一次,梅迪纳直接迎了上去。 一红一黑的两道影子,两股飓风一样在半空相遇。纯血蝙蝠大张着嘴,几乎可以吞下整个人去,梅迪纳的右手弯曲,竟然不偏不倚地直接伸向蝙蝠的嘴里,他的速度快到狂热的地步,在蝙蝠咬合之前,五指的利爪突进,抓住了蝙蝠胸腔内那颗虚拟的心脏,用力一捏。 “吱——”蝙蝠想要咬合,梅迪纳左手抓住它的上颚,猛地向下一扳,令它的口张到最大,左手已经带着淡金色的心脏,托在半空。 幻力凝成的蝙蝠心被掏空,双翼缓缓合抱住身躯,缩回了血剑之中。 梅迪纳反手一扔,把那颗纯血之心扔在薇娅手上,而后单爪捏住了迭戈的咽喉,他左左右右看了迭戈几眼,狠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迭戈被这种过于暴力的打斗方式震撼到来不及还手,“啊”了一声,嗫嚅:“不哥哥!” 梅迪纳的怒不可遏:“来啊,你的力量呢?拿出来啊?”他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了过去:“力量?你懂什么叫力量?我告诉、告诉、告诉你!你想要力量,就要先学会隐忍,要对最强的人臣伏,不然的话,就向最强的人挑战!你要去抢,去杀戮,只有懦夫才靠暗算自己的亲人获得力量!你懂不懂?爸爸妈妈把妹妹生下来是要你保护的,不是让你利用的!你不配、不配、不配!你想知道什么叫最强?我再告诉你一遍,真正的强者让人想要杀死,取代,憎恨而不是恶心,迭戈•;瓦尔德兹,我让你看看力量!” 梅迪纳猛地跺了跺脚,村落间,丛林里,深埋的土下,黑色的亡灵在光天化日之下钻出地面,一排排集结,铺天盖地地排列成行,连雨林都一望成为黑色。 劳瑞颤抖着喊:“不能杀他——他死了,我们都会完了——薇娅也完了。” 梅迪纳的暴怒顿时平静,自己也被这召唤吓了一跳,挥挥手令亡灵军团退下,冷笑:“这小子值得我用这个阵势对付?” 他颓然放开了手,被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迭戈一跤跌倒在地上。 薇娅怯怯走了过来,低声:“哥……” 梅迪纳苦笑着看看自己:“我不是你哥哥了。”他又扫了一眼迭戈:“薇娅,你已经没有哥哥了,这两个人,都是魔鬼——我也没有你这种蠢货妹妹——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哥哥……”薇娅终于哭了出来,“那天……那天你走了……迭戈骗了爸爸和劳瑞,把西德的、尸体带回自己房间,他……放干了自己的血,换成他的血,然后告诉我,说、说有魔法可以救活他。” 一直怯懦躲在一边的西德站起来,低头,似笑非笑:“确实有一门古老的魔法,可以替换纯血继承人,就是在七天七夜里,迭戈不断吸我的血,然后……薇娅一直把她的血给我,一直到最后一滴纯血都离开我为止。薇娅在第一天就昏过去了,迭戈杀了很多人,撑过了那七天,然后带着我们的身体回到曼图亚。” 他抚着胸口,似乎还有疼痛:“曼图亚的古堡里,有许多邪恶的魔法书,迭戈在第一个月圆之夜,完成了纯血的新生,也把我和薇娅,变成了第一代被他控制的吸血鬼。我们必须每七天喝到一滴纯血,否则就会一直处在被吸干血液的极度痛苦里,而且,永远没法子死去。” 迭戈不说话,西德接着说:“再后来,劳瑞才发现这一切,但是已经迟了,他也变成吸血鬼,他被控制之后,交出了更多的祖传药水和许多邪恶幽灵召唤的魔法书。迭戈很快就把整个曼图亚城堡的人都变成真正的邪恶吸血鬼,但是我们的血源不足了,我们不能惊动教廷,到了炼出血剑的那一天,迭戈就决心来这里碰碰运气,我想……你的计划一直在打动他。” 西德鞠了一躬:“梅迪纳,那颗赤血蝙蝠之心已经可以挽救薇娅,而我……我求你杀死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求你。” 梅迪纳看了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人,惯有的笑容浮上面孔:“西德……看来你以为我是修道院的人?你求我?当初你听我的怎么会搞成这个局面?薇娅已经是你的女人了,她也为你变成这个样子——直说吧,在场的诸位已经没有人类了吧?”达马在一边打了个哆嗦,梅迪纳接着往下说:“从今以后,我已经没有义务对薇娅负责,要负责的,是你。你坚持不过去,就接着做迭戈的仆人,我不介意看看曼图亚家族的少爷狗一样在地上打滚。” 西德脸色一下子开始发青,他失声叫:“不——你不知道——我坚持过整整五天——我不行——” 梅迪纳轻蔑地扫了他一眼:“那就撑到第六天试试。” 他哼了一声,拎起锁在一边的索利芒斯,索利芒斯摇摇头:“真可惜。” 梅迪纳看着他,笑了起来,精灵族实在是更聪明一点——只有这一棵树看出来,刚才暴怒之下贸然施展冥界召唤术的时候,他也灵力透支,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如果迭戈的意志稍微强硬一点的话,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只可惜没有如果,这才是强者和最强者的区别。 第三章 亿万尺水下 元老会一夜之间全部殉国,亚马逊王国的战斗力降低到建国以来的最低点,女王重伤,废黜公主的呼声日益高涨……希亚这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压力。 “我觉得,国人目前的自由状态完全不适合应战。”希亚敲敲桌子,按捺着声音中的怒气:“每个人都试图要求政府负责,这是不可能的。” 苏歌拉娜平静反问:“那么,以公主殿下的意见呢?” 希亚鼓起勇气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我们必须把所有权力回收,马上组织正式军部,把全国组织起来——”希亚的长篇大论没有进行下去,她发现三个老狐狸都在一脸微笑的看着她,那种表情几乎在嘲笑她的幼稚。希亚不由得沮丧,这是她想象中最有效的方案,但是显然连身边的人也不赞同。 苏歌拉娜示意她坐下:“希亚,你说的没错,但是——我们用什么方式收回权力?又用什么方式取得公民们的认可?暴力吗?不,军队在王国没有统摄作用——退一步说,即使我们都支持你,那么请问,由谁来代替女王陛下主持大局?” 由谁?希亚被问倒了,难道不应该是公主?唔……好像不应该,公主并没有做过什么令王国上下信服的事情,篓子倒是捅了不少。她气焰低了几分:“嗯……你们三位一起,可以吗?” 苏歌拉娜又笑了:“好像不可能,希亚,我们都不是主管王国内政的人,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意思——在现在的情势下,公民生活,公共行政,艺术文化……这些都是可以取缔的东西,但是你的子民不这样认为,她们迫切需要一个政府来恢复这一切,而不是打破这一切,不要小看几千年习惯的力量。” 希亚冷笑:“等我们恢复这一切……亚马逊王国也就不存在了吧?” 兰戈和星云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苏歌拉娜又说:“公主殿下,您应该明白,在王国行政这一方面,根本就不存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唯一的衡量标准,是如何让公民接受。”她站起来:“希亚,我们会扶佐你成为女王,但是不要着急,真正成熟的领袖不仅要学会应时而上,还要学会暂时的退避。你得学会得到民心。” “您的意思是……我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自动废去王储的位置,是吧?”希亚看着苏歌拉娜,眼神复杂,她发现,那个心灵象水晶一样单纯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猜疑和怨恨第一次填满胸膛——苏歌拉娜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谁呢?元老会不存在了,自己如果再被废黜,那么……真正的当政者,应该就是这位引导者了吧? 她们的目光在斗室里交锋,空气似乎变得炙热起来。希亚必须判断,这个时候退避,还有没有复出的机会——她转过身,恭敬地看着兰戈:“首领,您的意思呢?” 兰戈站起来,战士的身姿挺拔:“亚马逊战士的天职是只对王国效忠,我并没有什么个人意见。” 兰戈是力量争夺中最重要的一环,如果放弃表态,有三种可能,一是单纯的天性,二是无心介入政治漩涡,三是……希亚看了看兰戈手中的长矛,好像和王杖的外形也没有太大区别。 希亚转向星云祭司:“大祭司,您呢?” 星云摇了摇头:“神的时代过去了……我这样的祭司,也早就是废物了。不过殿下,我支持您和引导者、首领二位共同主持大局。” 这一次,希亚连分析都懒得分析了,她发现自己唯一需要的,只是判断力。 “啊!陛下——”兰戈忽然站了起来,门口,特拉洛克女王脸色很是难看,伤口处的血液还在向外渗着。 “陛下……我们……我——”希亚窘迫地想要解释。 女王只是静静说:“有人发现卢巴安塔姆之门那里有奇怪的声音,但是找不到人回报……四位,大敌当前,有些我的后事,你们稍后再讨论吧。” 连苏歌拉娜也窘迫起来,女王的话说得太重,而且显然是有所误会。 女王喘了口气,抚着胸口命令:“兰戈,你去把所有公民集中到王国广场,王国和居民区不要留人——必要的时候,动用武力。苏歌拉娜,你拿着我的王杖,去检查所有出入口的封印,尤其是冥河入口,多加几道;兰戈,你去守住大剧院,不许任何人进入,记住是任何人,看着那个俘虏还有塞壬。至于你……希亚,带着你的卫队,和我守在王宫里。” “陛下!”兰戈惊呼。众所周知,卢巴安塔姆之门就在王宫会议室下面。 特拉洛克女王挥挥手,疲惫地:“执行吧。” “等一下,首领。”希亚拦住兰戈:“我这里有两件利器,炽天使之剑和冥王杖,你挑一样带走吧。” 兰戈惊疑地看了看希亚:“炽天使之剑……谢谢您,殿下。” 待三人都走了出去,女王赞许地看着希亚:“做得很好。” 希亚急切地解释:“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王笑了:“我是说,以我刚才听见的一切,你做得很好。来吧希亚,我们时间不多了,我要你尽快知道全部的事情。” 女王胸口的创口神奇地愈合,由于速度太快,甚至闪现出一溜儿金色的火花,但希亚知道,这种法术只能愈合表面的皮肤,身体内部的创伤反而会加速恶化。 女王伸手制止希亚开口,“我们去会议厅。” 会议厅的地下,有着金属撞击钝物的声响,伏地一听,刺耳又聒噪,好像什么东西一路扭曲着耳道直入大脑。 希亚犹豫着:“这是……挖掘?” 特拉洛克女王点点头:“卢巴安塔姆之门的封印可以阻挡一切灵界的力量,即使冥王复活也不能打通这道门,但是,它对人是无效的。” 希亚眼前几乎立即浮显出梅迪纳当日嚣张跋扈的神态,是他么?居然选择了这种最原始的手段——避开卢巴安塔姆之门,重新开掘甬道。 “去,希亚。”女王双指点着希亚额环上的水晶,“把门打开。” “打开?”希亚正在想着如何加固的措施。 “去吧,一道门能挡住的,往往只有属于历史的东西。”女王的目光似乎穿越那道古老的大门,达到某个永恒静谧的彼岸:“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 “遵命。” 梅迪纳承认自己低估了那群女人的勇气,面对訇然中开的大门,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但那吃惊只是一瞬间在心头掠过,他稳步走了出来,一手提出了他的俘虏,索利芒斯。 希亚看见索利芒斯的时候,整个心被揪得痛了起来——这个树族精灵中的佼佼者,昔日郁郁葱葱的生气去了哪里?索利芒斯就像、不,就是一根被截断了根脉的木头,死灰色在脸上身上流窜,奄奄一息。 梅迪纳不应该有这样的实力——又或者,这短短的时日里,地面上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梅迪纳开门见山:“二位,我没有开战的意思,这个人在我手里,只是想找你们换个人而已。” “塞壬”两个字已经在唇边滚了一圈,希亚还是问:“你要换谁?” 梅迪纳的部下蜂拥着涌入会议厅,转眼就把这空间占据得密不透风,他笑笑:“炽天使之剑的主人,好像还在你们手里吧?女王,公主,你们把斐帝南给我,我马上走人。” 这一次希亚真是出乎意料了一次,梅迪纳已经获得了冥界的力量,斐帝南对他来说,好像已经并没有多大的用处——除非,炽天使之剑真的还有别的秘密。 梅迪纳一眼看穿了这个年轻女子的心思,眼里掠过一丝不屑:“剑你们留下好了,人给我。” 希亚讥笑:“瞧不出,你也懂得什么叫做友情。” 梅迪纳冷笑:“少废话,要么放人,要么动手。” 特拉洛克抢在希亚前面开口,谨慎但是坚定:“那么就动手吧,梅迪纳。” 希亚猛地抬起头,长发甚至甩到了眼睛上,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她依然不敢置信——岩石,全是岩石,女王的神情雕塑般冷漠,梅迪纳的唇角巨岩般冷酷,连索利芒斯的神色也是冷淡的,地宫里的空气稀薄到了极点,那些平原上来的雇佣军们已经开始大口的呼吸,呼——吸——呼——吸——亚马逊人不需要氧气,但希亚的胸口也憋闷起来。 “殿下……您的意思呢?”梅迪纳脸带嘲讽,也渐渐布满了杀气。 希亚费力地喘了口气,一寸一寸地吸入力量,她竭力让自己也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她说:“女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我们不会为了树族的精灵做什么。” 她并不逃避索利芒斯睁大的眼睛,对不起,她用心默默说道,你知道的,我们没有选择。 不管这个年轻人为她做了多少,不管在此之前他们如何的同仇敌忾,只要他们的种族未曾结成盟友,就绝不会有人愿意牺牲本族的利益。 希亚说,“我们”,她没有回应那个“您”。索利芒斯的目光渐渐平静,他和希亚只有一步之遥,但他们的距离却越拉越远,好像许多年前,河水中的文静女孩和书上的调皮男孩遥遥相望,清清盈盈的一道河水,是永生不可跨越的距离。 索利芒斯忽然笑了起来——多么可笑,什么生生不息,什么亚马逊同盟,什么拜疆王子的使命,什么月光大会的结合……这么久以来,他在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啊? 什么东西,“铮”的一声,断了。 梅迪纳一脚踢开索利芒斯:“进攻!” 特拉洛克按住希亚的手,微微摇头,任由那些人类欢呼震天地从她们身边冲了过去。 黄金,到处都是黄金,除了这个灰色的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会议厅,整个王宫,不,整个世界都是黄金! 知名的不知名的宝石堆积成宫殿,铺砌成地面,比任何一个人一生梦见过的所有财富都要多得多,那璀璨的珠光宝气好像毒药一样,令人迷狂痴醉起来。 他们背井离乡是为了黄金! 他们吃苦受累也是为了黄金! 他们舍弃了家人和快乐,忍受着上司的斥骂和毒打,他们卑贱地死在雨林里,死在沼泽里,死在敌人的手里,死在疾病和饥饿里——全是为了黄金! 现在他们的“敌人”无动于衷地远远站在一边,而那个驱迫他们来到此间的怪物居然说——进攻? 让他去死吧! 两万雇佣军在一瞬间失去了纪律和服从,他们欢呼狂吼着把大把的宝石塞进衣袋里,靴筒里,他们举着长矛和刀剑撬开一块块金砖,肆无忌惮地塞到任何一个可以容纳的空间,他们把最大的钻石含进嘴里,但转眼又吐出来含进另一颗夜明珠。 梅迪纳确实失算了——在这个王国里,人,已经完全失控。 他的计划虽然还刚刚开始,但他们的天国,已经到了。 “起来!拿武器——这地方迟早是你们的!”梅迪纳吼叫,但当他发现达马也脚步迷狂的、伸手把祖母绿和红宝石塞进背囊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 或许……只有杀了他们?不行,刚刚死去的亡灵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更何况他的召唤术还并不纯属,谁知道能召出什么灾难来? 梅迪纳恶狠狠转过头,发现特拉洛克女王的双眼有着深不可测的寒意。 他只能向着那几百名吸血鬼下令:“去,把斐帝南给我找出来!” 特拉洛克女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对希亚说,“好了,希亚公主,关上卢巴安塔姆之门——梅迪纳,战斗开始了。” 有一种什么声音,忽然消失了。 疯狂的拾金者们没有觉察,甚至梅迪纳也感觉不到,但是任何一个亚马逊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从出生到死亡伴随着他们运转的世界忽然停顿了一样。 没有人经常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没有人时常可以感觉日月星辰的转动,当一种声音、一个循环已周而复始了几千年,那么它必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缺失的时候才令人疯狂。 五十一万亚马逊人几乎同时在广场“咦”了一声。 苏歌拉娜生平第一次握在手中的王杖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星云祭司数百年不动声色的面孔突然扬了起来,血液冲上大脑,一阵旋晕。 兰戈却猛地跺脚:“糟了!” 特拉洛克女王缓缓坐在地上,被幻力封住的创口忽然被血液冲破,连嘴角和眼睛里也流出血丝来。 希亚甚至无法伸手去扶尊敬的女王陛下,她自己也被那种安静压迫地窒息——那是红巨星爆炸前一刹那的、庄严而可怕的平静。 “啊——是——”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抬头向着五芒星喷泉的方向看去。 那个巨大的喷泉,天神的创造物,七千年来亚马逊人进出的唯一激流通道,忽然之间,停止了运行。 这个星球上的第一大河,挟着亿万尺的落差,轰然落下。 河水倒灌的开始还勉强算作平静,但是随着落差的增大,激流竟然把岩壁生生刮下一层,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第一道水流砸在白玉的基座上,将房屋大小的巨石猛烈炸开,巨大的反震力下,巨浪砰然撞击到王国顶部的岩层,水流挟着的巨石将岩石撞出深深裂缝,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混在洪涛之中,向各个方向四射开去。 首当其冲的血肉之躯,在眨眼的功夫被激流和泥石碎成齑粉,而其余的人类,转眼间被浪头湮没。 洪峰吞下社区,吞下房屋,顺着街道吞噬一切可以肆虐的空间,那些黄金的墙壁象孩子手里的碎纸片一样被撕扯抛洒,冥灵吸血鬼甚至是亚马逊人,一起被洪水卷了起来。 然而亚马逊人毕竟是水族的精灵,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早已适应了激流的冲撞,一个措手不及,她们很快再次集结。 “大河之魂。”端坐在王宫正中的特拉洛克女王静静念出咒语。 得到召唤的河水更加汹涌澎湃地倒灌,亚马逊河面上顿时显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甚至河道两边的河床也露了出来。 水面迅速上涌,那些抓满了黄金和珠宝的人类跌跌撞撞地试图爬起来,但是身上的负累把他们死死拖在水底。有人反应还算灵活,扔下所有负重,向高地逃命,但更多的人抓着他们一生所拥有的最大财富,然后,便抛弃了这些黄金,连同他们的肉体。 这才是水的力量,这才是亚马逊人的战斗。 迭戈在混乱中一手捞住薇娅,“梅迪纳呢?” 薇娅惨叫:“不知道——大概去找斐帝南了——” 迭戈四下张望,找不到一个部下,又气急败坏地问:“西德呢?” 薇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他……他去了那边。” 薇娅手指的方向,正是亚马逊王国广场的所在地——西德真的一心找死? 迭戈奋力脱下黑袍,声音都紧张起来:“快点,找梅迪纳,我们的人快要死光了,让他带我们出去!” 此时的洪水已经有一人多高,亚马逊人的灵活自如展现无虞,她们在急流中自如地摆动着腰肢,轻而易举地避开水流中的物体,年轻的女孩子已经笑了出来,笑女王的英明,更笑入侵者的狼狈和不自量力。 无边的混乱中,一阵缥缈的优美的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 “去那里!”迭戈说:“那是塞壬。” 歌声的来源,好像是亚马逊大剧院。 第四章 彩虹战士传说 塞壬坐在大剧院二层窗台上,轻轻地吟唱着。 她好像在唱一首古老而忧伤的情歌,歌里有大多数亚马逊人终生未曾见过的大海,泛着蔷薇色的细密泡沫,风从亘古的苍凉吹过。那片海,深绿的海藻像是水妖的长发,缠住了过往水手的脚,更缠住了他的心。 洪水漫漫上涨,浸过了塞壬的脚腕,她想要站起来跳舞,却被兰戈一把推了回去。 塞壬歪着头,双脚继续击打着水面,她的眸子如深海,唇似珊瑚,她美得令战争都几乎为之退避。 那些甜蜜的过往啊!这歌声令每个人迷惑,即使是梅迪纳,也想起了瓦尔德兹庄园里那株幼小的,初绽蓓蕾的桃金娘,想起了还不知道女人和权力为何物的童年时光。 这歌声,那么悲伤,那么沧桑,那么绝望。 “等一等,姑娘,你不能就这么死去。” 塞壬的歌声停住了,这是谁?谁能从歌里听出她诀别这世界的吟哦?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击打着水面,身形狼狈,但眼神严肃得固执,固执得骄傲:“你不能死,你这样的歌喉,只有我的七弦琴才能配得上。” 塞壬奇怪:“你是谁?” “我是……”那个年轻人也有着绝色的面庞,他微笑着说:“我是一个和你一样,失去了一切的人,但是姑娘啊,我们都有的心爱的人,即使不能在一起,我还能弹琴,你还能唱歌。” “西德”,梅迪纳脸色阴沉:“你当着我妹妹的面,和我的女人调情?” 西德转过脸,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梅迪纳,有些东西,你永远都不懂。” 梅迪纳哈哈笑:“不就是你的什么艺术?西德,弹琴比喝一口迭戈的纯血还要重要?” “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西德有些神经质地微微抖动着双手,但还是抬起眼睛,那里有灼灼的光,好像在瓦尔德兹庄园门口第一次邂逅般的纯洁热情:“但我现在知道了,梅迪纳,我回答你,是的,那比吸血重要,比我活着重要,比我死了也重要——那是音乐,不不不,那不仅仅是音乐。” 塞壬好奇了,她问,问西德,似乎也是问自己:“还有什么?” 一口水呛进西德嘴里,但他努力高昂起头,用镇定的,流利的,轻柔的话语回答:“姑娘,还有高贵的过往,和生命的尊严。” “天啊,你也是一个可怜虫哪……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明白……是,我明白,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塞壬的眼睛慢慢发出光彩,喃喃,“剧院里有七弦琴,我去拿。” “站住!”梅迪纳和兰戈几乎一起制止了她,这可怜的姑娘该不会是疯了,要在这个关口弹琴唱歌? 梅迪纳不耐烦了:“女人,把斐帝南交给我。” 兰戈亮了亮手里的炽天使之剑:“如果有本事,就来拿吧。” 王国剧院是一个通体水晶的六面体,除了塞壬和兰戈所在的窗户,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梅迪纳站在波峰浪尖上,大笑的回声伴着他一步步走向兰戈:“好极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 只是就在此刻,他身后的水流又起了变化,好像千军万马破浪而来——梅迪纳闪身,一道雪白的影子载着希亚刀锋般地从身后直冲了过去。 希亚身后,特拉洛克女王站在一只亚马逊巨鳄的背上,而特拉洛克女王的身后,浊波里无数黑黝黝的脊背或隐或现,千奇百怪的巨嘴鱼,巨鲶,淡水河豚,巨龟甚至巨型水獭都挤在行列之中。梅迪纳恍然大悟,据说每个亚马逊人都有一只伴生兽作为终生的伴侣,人和伴生兽,恰好分享了祖先力量与智慧的两个部分。 大河之魂召唤的不仅仅是河水,还有……另一种形态的战士。 希亚借着水势,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冥王杖上死神的羽翼忽然张开,她第二次向着梅迪纳俯冲,兰戈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冥王杖和炽天使之剑都是足以弑杀天神的圣器,更何况这里早已是亚马逊人占据了上风,梅迪纳想,糟了,低估了这些女人。 在大河之魂的召引和希亚的强劲攻势下,白鲟踏雪的速度超越了生物界甚至灵异界的极限,超越音速的速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整个空荡荡的地宫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冥王之杖携着一团被撕裂的水云,笔直地击向梅迪纳的胸膛。兰戈的剑从另一个方向刺来,封堵了梅迪纳的所有退路——甚至即使不加封堵,希亚的速度也是无可闪避的,梅迪纳毕竟刚刚进入灵界,还不懂得利用自身的力量突破自然法则的幻力真谛。 很少有人看见兰戈领袖的出手,确切的说,很少有人看见殊死搏斗与厮杀,这一次的攻击,令无数人狂喜地尖叫起来——就是那个人,杀死他,王国再也没有这些灾难了! 但尖叫立即变成恐怖的嘶喊。 梅迪纳的胸膛被冥王杖撕开了一个大洞,他从本应该是兰戈堵截的方向斜斜飞了出去,摔在一边,努力恢复伤口—— 而兰戈的剑尖,鬼使神差般一转,刺进了希亚的胸膛。 金色的血顺着伤口流下,流在白鲟的身上,流进冥王杖那死神的羽翼里。希亚吃惊地望着兰戈,兰戈不知所措,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希亚吃力地说:“拔剑啊……” 兰戈如梦初醒,炽天使之剑留在身体里,很快就会让灵幻之躯融化,她一把抽出剑来,希亚晃了晃,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进水里。 兰戈的手在发软,这剑上,染着王国继承人的鲜血,也染着整个亚马逊王国的前途——她要如何解释,适才那莫名其妙的力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以至于那一击稍稍偏移了方向? 兰戈跪在水面,向着一侧的女王,双手承上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一个冰冷的,优雅的,好像冰块敲击风铃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是我。” 炽天使之剑似乎得到了召唤,从兰戈手上直跳起来,落入那个人的掌握之中,他站在大剧院的窗台上,金发垂下,神色安静而疲惫,他轻轻抚mo着那把剑,低低说:“炽天使之剑……终于苏醒了。梅迪纳,你还好么?” 梅迪纳虽然重创,还是得意地大笑:“斐帝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打不死的?——诶,不对应该说——” 斐帝南没有心情听他罗嗦:“出去再说——塞壬,你要和我们一起走,还是淹死在这里?” 战士们已经开始了第二轮攻击,但是听见这句话,很多人都怔了怔——塞壬淹死在这里?一个亚马逊人,淹死在水里? 洪水已经浸过了塞壬的腹部,直冲进大剧院中,梅迪纳细细一扫,发觉塞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咬紧了嘴唇,鲜红的两排细密血珠从唇上渗了出来。 是的,是鲜红色的血,那是有死的生灵所特有的。 塞壬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转过身,走进了空荡荡的大剧院里,随手掩上了门。 “闪开——”斐帝南手中的剑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剑尖所指之处,水浪被硬生生地破出一条路来。 “让他离开。”特拉洛克女王说。 “可是,陛下。”兰戈不确定是否要执行命令,毫无疑问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梅迪纳几乎失去了战斗力,斐帝南明显还没有完全掌握作战的诀窍,几个吸血鬼在水中狼狈不堪,一击毙命,再也没有后患。 但是她马上也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希亚的伤势比女王看起来还要严重,连白鲟也受到波及,萎靡不振起来。 “你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女王示意,斐帝南的剑锋直指冥河入口,他要硬碰硬,用炽天使之剑打开天神的封印。 洪水毕竟是无形的东西,炽天使之剑打开的通道只能维系短暂的片刻,转眼河水又要吞没这些人——别人还好,斐帝南毕竟还是人类,不可能在水下久呆,他几乎是拼尽全力,一剑劈了出去。 兰戈手指的地方,黑色的影子象水中的霹雳,在冥界之门洞开的瞬间,打中了斐帝南。 那是兰戈的伴生兽,一条巨大的电鳗,这一击足可以电晕一整条独木舟的土著居民。 门打开了,洪水卷着落荒而逃的几个人泻入巨大的黑洞之中,随即关闭。 女王眼里灼灼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去…… 希亚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大剧院的水晶祭台上,身边没有一个人影,洪水的呼啸声也已经停止,好像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恶梦。 特拉洛克女王轻轻抚mo着她的长发:“孩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希亚焦虑起来:“等等,啊,痛,啊,陛下,我要找索利芒斯。” 女王苦笑:“你还找他?” “当然!”希亚试图爬起来,但是双臂一软又摔了下去:“我要和他解释。” 女王看着这个额头和下巴都光洁如玉石的孩子:“希亚,你要和他解释什么呢?” 希亚愣住了,是啊,解释什么呢?说不好意思,我是不小心才在生死关头扔下你不管,说不会有下次?她咬了咬牙:“陛下,解释有没有用是一回事,但是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不爱他。” 女王笑了:“你爱他,那又怎么样?好吧,他心软,又原谅你了,你要他再一次牵涉到亚马逊人的麻烦里来?希亚,你以为我们还有下次?” 希亚彻底的无话可说,她不得不承认,在梅迪纳之前所说的话,不是策略,至少不仅仅是策略,而是可怕的,她不得不承认的真实。 女王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弃他吧,希亚,你要放弃的东西还有很多,真抱歉……你还这么年轻,就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等你成为女王——” “女王?”希亚并没有丧失敏感。 特拉洛克女王制止了她的插话:“是的,希亚,你即将成为亚马逊人的女王,带领亚马逊人走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没有人可以教导你和帮助你,你必须学会冷酷无情,不是以后,是立即。” 希亚意识到,女王将说出亚马逊人真正的命运。 她不由自主的庄重起来,缓缓做起身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伤势不知不觉地好转起来。 女王说:“希亚……你知道彩虹战士的传说么?” 彩虹战士,那是一个玛雅人古老的传说,据说在诸神死亡之后的年代,有朝一日,地球会变得污哕不堪,邪恶的力量占据了主宰的地位,大地母亲在呻吟中死去。 但就在最黑暗的时刻,黎明的曙光将会到来,各种肤色的战士们象彩虹的七种颜色一样团结在一起,他们四处消灭战争和灾难,消灭争斗和卑污,他们不分肤色的界限,没有种族的隔膜,他们集中了人类最高的智慧,带着创世神一般的爱,在一场历时弥久的不使用武力的争斗之后,七千年前的黄金时代将再次到来,诸神将复生在人间。 希亚哭笑不得:“我听说过……但是陛下,你不会要我相信这样的童话吧?” 特拉洛克女王静静地回答:“希亚,这不是童话,这是我们亚马逊人和天神真正的约定。” 希亚怔怔:“陛下……您伤得很重吗?” 特拉洛克女王长长吸了口气:“在创造这个王国之处,考特利秋陛下和天神另有秘约,神赐给我们七千年的和平与智慧,但是这一切都是需要偿还的,我们——将要回到亚马逊河的源头,唤醒大河之魂,埋下智慧的种子,然后安静地期待和天神一起复生。” 希亚不再嘻皮笑脸,严肃地问:“复生为人?” 女王说:“是的,复生为人,就像我们最开始的那样。希亚,你将在某一个封印开启的清晨,带着你的族人重返阳光下的土地,开始一场漫长而艰险的跋涉,抱歉……我不知道我们将付出什么样的牺牲,但是我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牺牲,我们都必将付出。” 希亚激动起来:“就是因为那个约定?陛下,是天神抛弃我们,不是我们背信弃义,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若干年前的一句话做这种傻事?” 女王看着她,似乎要看进希亚的内心:“希亚,你真的觉得,我们如今的生活,是富足,快乐,幸福和自由的吗?” 希亚无语。 女王又说:“天神们所说的灾难,不仅仅是那些浅色皮肤的人,也不仅仅是梅迪纳,而这灾难的对象,更不仅仅是亚马逊人。希亚,此后的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这个世界会疯狂,所有的规则会被打破,所有的贪婪和邪恶将肆虐复活,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黄金时代了,没有一个救世主可以改变这一切,即使今天我们杀死梅迪纳,邪恶一样会诞生,诞生在——这儿。”她轻轻的指了指心的位置。 希亚想起了女王寝宫前的争论,想起许多许多杀戮和暗算的念头,她慢慢说:“是啊……我们和平了太久,久得——” 女王说:“久得令我们忘记,究竟是没有罪恶的念头,还是没有罪恶的机会了。”她说:“希亚,真正的神,不是在命令和划分这个世界,而是在爱着这个世界的;不是高高在上地爱着这个世界,而是在血与火里,在黑暗和龌龊里,在死亡的恐惧里,都爱着这个世界的……你现在不会明白,但是你终将明白过来这一切。希亚,为我们的使命自豪吧,在大灾难到来的时候,我们并非碌碌无为地等待灭亡,我们有我们的神圣天职……那就是,传承智慧。” 希亚觉得这个所谓的责任,未免太重大了一点。 女王嘴角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希亚,我应该陪你久一点的,好孩子,没关系,你会在路上慢慢学会这些。勇敢些,不要怕,没有毁灭,怎么会有重建呢?”她悲哀的,但是坚定的把额头上的水晶王冠取了下来,慢慢带在希亚的头上:“这是亚马逊女王历代相传的,真正的秘密,希亚,你是完成它的那一个。” 王冠离开女王额头,特拉洛克女王的神色渐渐灰败了下去,那是死亡的颜色,但也是期待的神采。 “陛下!陛下!”希亚急了,她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女王已经悄悄地完成了王位继承的过程,她的全部法力和生命力,已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不要害怕……我的小希亚……我的……陛下……”女王的眼里泛出无比慈爱的光来:“我们会重逢的,在……彩虹战士……降临的……那一天……” 希亚用力摇晃着女王的身躯,想哭,却被什么重压堵着无法嚎啕,只是啜泣:“陛下,你不能这样走——我要怎么办?大河的源头在哪里?我去了之后要做什么?智慧、智慧怎么才能传承?公民们不会相信我的,我要怎么证明?”她那么的无助,在此之前,无论做错什么,总是有人在身后谆谆地教诲,甚至在一天之前,她还在想着如何才能不被废黜的问题——可是,片刻之间,所有的压力一起落到她的肩上。 但是,女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希亚象一个在花园里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回头,忽然发现身后的父母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猎食者的荒原,没有力量,也没有了方向,只有暴风雨,在不远的低空咆哮着,即将到来。 “希亚女王?” “希亚女王?” 希亚欣喜若狂:“是谁?”她立即发现声音是来自脚下的——是那只巨大的,活了七千多年的沉香龟。 沉香龟的声音回荡在祭坛四下:“特拉洛克女王已经回答不了你了,陛下,你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但是真正的答案,只有靠你摸索,即使神也不清楚未来是什么……” 洪水还在上涨,很快超过了刚才的水位线,一点一点地逼近最高处的岩壁。 塞壬坐在秋风身上,等着最终被湮没的时刻到来——秋风是不可能载着她回到地面的,那条甬道实在是太长了,对于一个亚马逊姑娘来说,只是无聊的一段旅程,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她必将在中途死亡。 塞壬似乎并不害怕,不知为什么,她只是有一丁点的遗憾——那个年轻人说,她的歌喉只有他的七弦琴配得上,呵,真是遗憾了。 “啊!洪水停了!”不知是哪个孩子第一个叫了出来。 “只有陛下才有这样的力量啊!”有人啧啧惊叹着,“陛下是怎么做到的?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救不活希亚了吧?” “什么希亚?”有人不满:“叫公主殿下!这次公主的表现多么勇敢。” “嗤,公主活下来还不一定是公主哪,如果死了,就更不是了。”那人嘴硬。 “门开了——快看!是陛下!不……是希亚!” 大剧院的门缓缓打开了,希亚一步步走了出来,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沉重,额上的水晶王冠发出耀目的、新生的光华,她缓缓举起手里的冥王之杖,示意所有人安静:“不是希亚,也不是公主殿下,从今天开始,我是亚马逊的女王。” 她身上的光华如此夺目,夺目地令人看不清她的脸,那上面还有未曾拭尽的泪痕。 第一章 背后的信任 他们明明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但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信任和默契。 斐迪南并不确定,浮出水面的瞬间,天空是不是出现了一道彩虹。 唔,怎么说呢,说是彩虹,未免太过谨慎了一点儿。那几乎是七彩流光,幕布般地垂在整个雨林的背后,好像天堂伸手可及一样。 “如果以后有人再对我说灵魂没有分量,我就……”斐迪南苦着脸,把破布一样的梅迪纳拎出水面——他的灵体已经破损不堪,偏又顽强地不肯消散,被水流打得东摇西晃,大腿以下几乎消失不见。 斐迪南皱皱眉头:“你可以把头发去掉。不必费这么大力气凝聚这种无用的东西吧?” 梅迪纳晃了晃金发上的水珠:“发型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你见过几个秃头的魔君?” 他们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有人得意,有人无奈。 几个劫后余生的吸血鬼陆续爬上岸来。他们本能地觉得,在亚马逊转了一圈,反倒是那个手持炽天使之剑的年轻人更值得信赖——虽然这种信赖让斐迪南无奈得想哭。这是一群什么样的非人类啊,嗜血,残暴,凶狠,打完了打输了,又变得像绵羊般软弱无赖。 斐迪南看看梅迪纳:“我们向哪里走?” 梅迪纳脆弱地哼哼一声。 斐迪南的目光匆匆转过诸人——迭戈神情冷漠;西德则完全成了一尊思考者的雕像;劳瑞哼哼唧唧,显然除了纯血什么都不渴望;而薇娅则干脆利落地说:“我是女人,在这个时候是不适宜拿主意的。” 斐迪南良好的素养及时阻止了他开口咒骂,他扶着剑柄,缓缓站起身子:“我想……至少我们现在,应该离亚马逊人远一点儿。” 薇娅无比赞成他的意见——亚马逊河水已经恢复了川流不息,无数人类的尸体从那个无底的洞口被成团地抛出,然后堆积在河流表面,不知被什么力量左右着,竟然执拗地不肯随波而下。 天渐渐黑了,尸体越堆越多。浩瀚得一眼望不到头的亚马逊河,似乎多了一个尸体形成的盖子。 “梅迪纳……你背信弃义!”尸首中,一个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薇娅叫,“你们听见了没有?” 梅迪纳无力地摇摇头。身为吸血鬼,应该明白——如果你可以抛弃肉身发生可怕的变化,那么,别人也可以——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阴森,一听就可以辨别出,那来自达马。 梅迪纳单手撕开地面,双脚在泥土里渐渐恢复了原形。他本来不想贸然使用亡灵召唤术,但是,如果再不行动,他将再也没有机会。 河水中的尸体都被泡得面容浮肿,冲击得骨肉分离,根本辨别不出哪一具才是达马的,但那深深的怨咒越来越强烈,尸体们的四肢开始缓缓游动。起初,就好像血泊里的一堆蚂蚁,四下乱挤分不出方向,但很快,那个怨念的声音就占据了上风,雇佣军的尸首开始向着河滩,一点儿一点儿地漂了过来。 “斐迪南,你要走还来得及。”梅迪纳吸饱了亡灵的力量,重新站起身。 “已经来不及了。”斐迪南叹了口气,背对着梅迪纳,炽天使之剑发出赤红色的战斗光芒。 那是多少年前了?他们已经习惯于把后背交给彼此,从大洋的彼岸到亚马逊河畔,从神采飞扬的少年,到逼不得已的死亡。 “梅迪纳,你不是冥王吗?那些死人怎么会攻击你?”斐迪南低声问道。 梅迪纳摇头道:“那些不是亡灵……我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妈的,我怎么知道人死之后会有这么多鬼花样?” 尸体已经开始登陆河岸,腐肉和肠子拖拖拉拉地拽了一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急切、凶残的号令,每一具尸体都开始行动。它们伸手撕扯开自己的胸腔和腹腔,将脓血、腐肉、筋脉和内脏毫不吝惜地扔在地上。食腐的鸟类被冲天的臭气吸引,在墨蓝的苍穹盘旋,竟不敢落下——那是一种怎样的诡异?好像两万人在公共浴池里一起庄严肃穆地脱衣,只是他们脱去的,是自己的肉体。 尸骸群中,一具中等身材的白骨走了出来,伸出嶙峋的手,从下颌伸进自己的脑子里,把黄黄白白的脑浆掏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那声音就从空洞的骨骸里传了出来:“排出废物,真是一身轻松——梅迪纳,这当然不是亡灵。你应该听说过白骨军团吧?” 梅迪纳当然听说过。 在许多古战场上,都曾流传过白骨军团复活的传说——据说,最深处的恨意会在临终时深入骨髓,维系着白骨不朽。而白骨之间有着异常强烈的感应,如果一个骷髅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就能够成为骷髅王,进而影响到周围的一小批骷髅兵,最后则会带动整个地下的骷髅兵。 由于骷髅是没有脑子的,所以它们的战斗、行动,都会异常彪悍。无论是人类战士还是亡灵军,都对这种奇特的物种怀有深深的恐惧——传说在洪荒时代,某处的人类曾被亡灵军团和骷髅兵灭国,而后,对灵魂和白骨的争夺引发了这两个可怕力量之间的大战,其结果导致了诸神时代提前一千年结束。 神一旦死去,邪恶的力量就像洪水一样泛滥开来。 斐迪南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 梅迪纳低声问道:“怎么了?” 斐迪南唇角抽搐地说:“没什么。” 那些挖开土就能找到力量的亡灵当然不会明白,斐迪南是人,他饿了,头晕,手指在微微颤抖,人类迷人的肉体是禁不起如此反复的兴奋和衰竭的,他需要进食然后休息,最好一觉睡醒可以忘记眼前的一切。炽天使之剑确实有源源不绝的力量,但这力量终归需要肉体去承担。 梅迪纳转瞬间明白了一切,稍微移动身躯,转为自己面对已经逼近的骷髅军团:“达马,你想要什么?” 达马没有回答,第一个骷髅兵已经冲了上来。 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短兵相接,梅迪纳并不确定冥界的力量可以对眼前这个枝枝杈杈的家伙起多大作用,而达马也更不敢小觑那个昔日如噩梦一样的伙伴兼对手。 骷髅的骨架和梅迪纳的身躯在空气中交错而过,实体没有接触,但力量已在空中对撞。骷髅兵的骨架像狂风中的枯枝一样被吹散,而梅迪纳的胸口却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肋骨的影子。 斐迪南立即明白,梅迪纳的力量在亚马逊水底几乎消耗殆尽,完全没有硬拼的资格。他一步迈出,炽天使之剑横扫出去。一阵骨骼断裂的清脆响声,三个骷髅被拦腰折断——但随即,断裂的双腿依旧大步迈向前,而地上滚了几圈的骷髅头凌空飞起,向着他的面门直咬了过来。 斐迪南的剑锋直穿过骷髅的巨口,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炽天使之剑带着三个头骨第二次横扫,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面前骷髅兵的脊椎骨,洒下一地齑粉。 一个武器攻击力超强却体力透支,一个奄奄一息而冥力并无用武之地。 梅迪纳回头:“斐迪南,放弃你的肉身,我把力量给你。” 他俩的目光在半空相撞,都强硬到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只是片刻——可能只是一具白骨走出一步的时间,梅迪纳就让步了,他甩了甩头发:“斐迪南,你快跑!留心那几只吸血蝙蝠,我自有办法。” 他伸出手,目光微微迟疑了一下,但手臂立即伸向了在一边呻吟颤抖的劳瑞。劳瑞的一声惊叫还没完全脱口而出,梅迪纳的指爪已经洞穿了他的胸膛,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一口吞了下去——他并不是特别厌恶这个人,但此时此刻,最弱的一环必定要被牺牲。 “哥哥——”西德被突如其来的巨变震得清醒过来,攥紧双拳就要向上冲。斐迪南一把拉住他,转身就向丛林深处跑去。 劳瑞丧生得实在太快,快到灵魂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吞噬了。而他的身体立即被扑上来的白骨淹没,一阵啃蚀撕扯,新鲜的、血淋淋的白骨已经诞生。 白骨军素来是以这种方式增添新生力量的,达马还没来得及阻止,梅迪纳就已经冷冷笑了起来。他双臂展开,嘴唇微微翕动,而劳瑞的上下牙床也跟着动了起来。 达马反应过来:“拆开那副骨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之间,新的骷髅王诞生了。 刚刚吞噬了生魂的梅迪纳似乎又恢复了一些活力,他展开的双臂越伸越长,向着天空如双翼般招展。 一种奇怪的、黏稠的、死亡的黑色在天和地之间蔓延,无数食腐的秃鹫兀鹰惊觉出异样,振翅就要高飞,但立即被那层黑雾粘住。 黑雾开始翻腾,鸟儿们的羽毛像是在沸水中煮过一般纷纷脱落,血肉淋漓成雨;而黑雾钻进地面,也像是有形有质的液体一样渗入土壤中。那些年代久远的骨骸推开土壤和植物的根蔓,也踉跄颤抖着钻了出来。 在丛林中,大多数骨头都被啃吃干净,完整的骨骸并不多见。这支新的军队看起来实在寒酸——骨骼上带着陈年的牙印,骨缝里夹杂着砂土,甚至还有蚯蚓和蚂蚁在骨架上爬来爬去……骨骼们懵懂地咯吱咯吱向前走去,被不知名的召唤引向不知名的战场。 “劳瑞。”梅迪纳收拢双手。他知道这样无节制地使用冥界力量的后果,但是已经别无他法。 劳瑞的骨架走了过来,如同对着昔日的迭戈:“主,喀喀,人。” 梅迪纳伸手摘下一朵淡紫色的、长着长长藤蔓的小花,从劳瑞空洞的眼眶里穿了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骨:“我给你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劳瑞,去吧,带着你的新同伴,给我除掉那个骨头架子。” 劳瑞可能是第一次毫无畏惧也毫无依赖地点头:“是。” 梅迪纳微微一笑,很是得意于自己的审美眼光。空中的白骨群鹰弩箭般向着达马的军团俯冲,短兵相接,骨头和骨头钩连在一起,折断、牵连、碰撞…… 梅迪纳知道这队力量并不能支撑太久,但对于斐迪南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白骨军团适宜平地作战,在丛林里根本寸步难行——他伸手招来一只最大的骨鹰,疲惫地跃了上去,在达马的注视下向天空飞去。 这真是奇特的景色——漆黑的夜幕里,银月的光华洒满雨林,一只白骨的鹰竟然从月光下飞过。白色的骨翼之上,赫然站立着一具漆黑的、只能隐约分辨出人形的躯体。 那一刻,无数人类正在甜睡之中,而他们古老祖先的灵魂,已被不知名的力量惊动,渐渐苏醒。 黑影掠过大地,斐迪南抬头,遥遥一望。 他看不分明,但知道那就是梅迪纳——毕竟,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不怕摔死地一再飞高。 望向天空的一瞬,斐迪南的左手稍微松了松。 一阵剧痛传来,接着小臂酥麻甚至冰冷……他低头,看见了西德一张扭曲到狰狞的脸。西德吸得那么疯狂那么饥渴,来不及灌进喉管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斐迪南的右手依旧握着炽天使之剑,只要轻轻一挥,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立即做出了决定,顺手把剑往地上一插,右手扼住了西德的咽喉,费力地吼道:“松口,西德!杀死你哥哥的不是我。”他手上用力,一边紧扣西德的喉头一边向上抬着他的下颌骨。西德的嘴无力地张开,露出了斐迪南血肉淋漓的左手腕。 身后冲撞的劲风传来,一左一右。左边那个迅捷凶狠如影随形,而右边那个多少有些柔弱迟钝。 莫名其妙的一场争斗,斐迪南想,嗜血的欲望真的大过求生的可能?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和角度迟疑了——他奋力甩开西德,身躯向右边急闪过去——如果注定要死在吸血鬼的手里……那么,就让那个他曾经深深爱恋过的女人解决掉自己吧。 西德的身子重重撞在半截被砍断的杉树树桩上,随即滚落在地。他的眼睛血红,第二次站起身——现在梅迪纳或者迭戈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他们都是魔鬼和畜生,既然注定要死在这兄弟俩手里,不如拼了! 然而,一个柔软冰冷的身躯,撞进了他的怀抱。 “走开。”西德颤抖着。 薇娅的双手缠上了西德的脖颈,原本洁白的牙齿凭空多出四颗獠牙,既妩媚又诡异。只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忠诚:“西德……杀了我吧,如果可以平息你的愤怒,你杀了我,就像我哥哥杀死你哥哥那样。” “白痴,你们要做的,是杀了那个拿剑的人!”迭戈一把抓住薇娅的头发,“梅迪纳就要来了,快,趁着剑不在他手上,吸了他的血,我们快走!” “迭戈·瓦尔德兹,我想你或许忘记了,我是怎么从亚马逊人手里拿回我的剑的。”斐迪南缓缓站了起来,左手的伤口被一团青翠欲滴的雾气包裹着,极速愈合,而地上的炽天使之剑好像被一股气流激活了一样,轻轻一跃,跳回了他手中。斐迪南克制着自己的暴怒和厌恶,“你们三个够了没有?” 鸦雀无声。迭戈和西德的手慢慢放松,无力地垂下——炽天使之剑是吸血鬼的天敌,他们还没有送死的胸襟。 半空中,黑影一闪,梅迪纳的白骨坐骑碎成一地狼藉,梅迪纳笑嘻嘻地站到四个人之中:“我说,你们在干什么?” 斐迪南压低了声音:“我明明看见你从天上飞过去,看见我们为什么不下来?” 梅迪纳笑得和蔼可亲:“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不好意思,多炫耀了一会儿。” 斐迪南一拳打过去,“少来这一套!梅迪纳,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梅迪纳毫无尴尬:“好兄弟,我也只是好奇——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从亚马逊人手里拿回这把破剑的。” 斐迪南眨了眨眼:“你呢?又是谁告诉你冥界的秘密的?梅迪纳,别告诉我你一看见冥王就有吃了他的冲动。” 梅迪纳的眼光里,询问的意思渐渐浓起来——是她? 斐迪南的目光中却是肯定——是她。 梅迪纳猛地转过身:“走,斐迪南,我们去找她,看看那个小巫婆究竟在搞什么鬼。” 斐迪南收起剑,从梅迪纳身侧毫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我玩这种花样了。” 梅迪纳跟了上去,无辜地笑笑:“抱歉……斐迪南,你知道的,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迭戈发现根本没有人和他说话,那两个“人”并肩前行。他们明明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但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信任和默契。 迭戈开始理解梅迪纳宁死也要救出斐迪南的想法了,只是不服气——梅迪纳明明比自己更险恶更暴戾,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随时随地给予他背对背的信任。 而那个人比梅迪纳更神奇——他还是人的肉体,却不知如何就获得了奇迹般的力量,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儿?在所有人都煞费苦心地谋求力量的时候,凭空跳出来一个斐迪南,打破了人类和灵界的所有平衡。 迭戈的眼里喷着火,看着包裹着斐迪南手腕的那团青雾渐渐消失。那青雾不仅带走了斐迪南的伤口,似乎还带走了他的饥饿、虚弱和疲倦。这是哪里来的灵力?而梅迪纳和斐迪南打的又是什么哑谜?在这片土地里,究竟还藏着什么样未知的秘密? 迭戈决心抛开面子跟过去,这当然不是出于所谓的好奇心,而是——他已经隐隐听见了白骨军团披荆斩棘的前进声了。 第二章 龙与炽天使 而正是他们,睁开从白垩纪就一直合拢的眼睛,诧异地问—— “混沌之神的创世力量,我如何又看见了你?” 这是一场逃亡。 梅迪纳天才地认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是人类世界还是冥灵世界,能量都是守恒的——他实在已经疲惫至极,即使是风吹草动,他破败不堪的灵体也会随时出现状况。 白骨军团如果经历适当的挑选和历练,绝对是纵横人界与冥界的可怕力量,但眼下这一堆骷髅兵连筋肉都没有剔干净就迫不及待地被驱入战斗,这对它们来说,难度未免太大了一些。更何况,达马原本只是个商人,无论多么聪明的商人,总不如训练有素的军人来得坚韧,短短一天,经过了历险、死亡、重生、激斗……达马的判断力和体力下降得极快,但是,还是足够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们五个“人”。 “不行,斐迪南,我们得想个办法。”梅迪纳目测了一下前面的道路,拉住了斐迪南。 斐迪南回应:“只要不让我变成你那副鬼样子,什么办法都随便你。” 梅迪纳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暂时的……我们互相借力,打破人类和冥灵的界限,甩掉那帮骨头渣子我再回来,如何?” 斐迪南谨慎地选择措辞,生怕给了梅迪纳可乘之机:“你,要附在我身上?” “不不不不……”梅迪纳连声否认,“哪能呢?你这样的肉身,被我一附也就不剩什么了。来,美男子,转过身去。” 斐迪南握紧了剑,一边转身一边小声说:“我警告你——” 梅迪纳的手指已经在他后背上戳了个小小的血洞,然后将自己的后背贴了上去。 转眼间,黑色的冥界力量顺着斐迪南的血脉行走全身,而人类的血液也令梅迪纳精神一振——他们变成了连体的两个人。 斐迪南诅咒道:“够了够了,不要用我的血修复你衣服的花边!” 梅迪纳转眼间已经凝固为一个具象的人,他嘿嘿冷笑,双手拢在额头。 空中渐渐出现了一口硕大的漆黑的锅,地狱之火得到召唤,喷薄而起,锅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沸腾。 “薇娅,印度的胡椒、土耳其香料……唔,还要点儿什么?”梅迪纳乐在其中。 薇娅小声回答:“盐和糖……哥哥,你在干什么?” 梅迪纳的食指优雅地一动,空中的巨锅忽然落下不见了。他指着远远奔来的白骨兵:“炖点儿骨头汤,咱们补补身子。” 正常状态下的白骨军团应该有极其严格的编制,一级领导一级,最终每一个士兵都如同主帅的手指,万众一心地攻向敌人最脆弱的环节。但眼下的乌合之众却缺少基本的观察能力和组织能力,在泥土腐烂树藤纠结的雨林里,它们的战斗力毫无疑问地降到了最低。现在,达马和梅迪纳的意图都非常明显——在敌人最虚弱的时候,干掉它。 斐迪南握紧了剑柄。他不再争论,梅迪纳喜欢冒险是出了名的,他希望这句话这次不要玩出什么纰漏来才好。 “结界——”梅迪纳单手一指,斐迪南的鲜血印在虚空,一个漂亮的五芒星隐隐罩在雨林上空。白骨兵的先锋军团一踏入结界,顿时响起一阵牙关脊骨碰撞的惨烈折断声。 “停下——”达马下意识地想要用西班牙语大叫,但立即发现身为骷髅的自己已经不能使用任何语言了,他慌张地凝聚意念,发号施令。 等到那堆可怜的雇佣军骷髅们明白首领的意思的时候,已经有五六千具白骨踏入结界之中。滚汤沸腾,胡椒的香气伴着骨头汤的浓香,在五芒星的范围内肆虐不已。 “试试,斐迪南,大补的好东西。”梅迪纳伸指打开结界的一隅,乳白色的骨头汤落进他嘴里,他啧啧地连声赞美。 斐迪南一阵恶心,扭头就走。 梅迪纳的身子被他拖在背后,大呼小叫:“喂,等等,要走也应该我在前面。” 斐迪南哼了一声:“你不是会感应吗?” 梅迪纳努力挣到正面:“感应也要用眼睛好不好?用意念感应很耗费灵力的。” 斐迪南不理他,继续争夺正面:“我不习惯倒退,你飘着就好。” 梅迪纳愤怒:“我是冥王!” 薇娅看着他们俩车轮似的转来转去,忍不住发问:“哥哥……斐迪南……我可以请问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吗?” 两人继续争斗,一步步远离白骨军团,结界的红光也慢慢暗淡下来。 薇娅讷讷地道:“你们……是要找那个东方小姑娘?” 梅迪纳和斐迪南一起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薇娅伸手一指:“是那个人吗?她一直在看你们。” 不远处的一棵巨叶树下,那个来自东方的小小哑巴孤女正在望着他们。她面容素净,神色淡定,手里紧紧捧着那一尊九龙玉璧。 梅迪纳和斐迪南各自扭头,用力瞥了瞥对方眼角的余光——是的,就是她。 这个小小的孤女是与众不同的,她含蓄内敛,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隐忍。梅迪纳下手杀死了她的亲人,但她的眼光中居然没有愤恨;眼前尸骨成山,白骨兵们正试图越过或者绕过结界,但她似乎也并不害怕。她紧紧抱着怀里那个宝贝,但手指轻柔,好像轻轻一拍就可以把它打落到地上。 小女孩努力走过来。这并不容易,她的手像是粘在玉璧上一样,身子歪歪扭扭,用力喘着粗气,也不知她是怎么一路走到这里的。 她走到斐迪南面前,仰起了眼睛——这孩子的头发已经被热带的太阳晒得焦脆,脸上脏兮兮的,没有了一丝秀丽。她右肩的衣服破了,露出肩头,满是泥污和血丝。 斐迪南开口发问:“小姑娘,是你?” 女孩点头。 斐迪南开始怀疑自己初期的揣测,加重了语气:“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女孩用力点头。 “好吧……你逼着我把你当成平等的力量看待,女士。”斐迪南吸了口气,握紧炽天使之剑,“告诉梅迪纳冥王秘密的是你?那天告诉我这把剑秘密的也是你?年轻的女士,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女孩轻轻举起九龙璧,把自己脏兮兮的额头贴了上去——斐迪南一震,他不是一个容易大惊失色的人,但是此刻,他的脸色凝重诧异,连嘴唇都在颤抖。 “哦?” “真的?” “原来是这样……” “天哪……” …… 梅迪纳、迭戈甚至薇娅和西德都被这姑娘勾得好奇心大动,但他们就是什么都感应不到,什么也听不见。梅迪纳几乎想把斐迪南的脑子抓来,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斐迪南继续一惊一诧地问答,姑娘亮晶晶又深不可测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他,努力张开嘴,用那半截舌头吃力地说:“答……应我。” 斐迪南郑重地道:“我答应。” 梅迪纳急了:“她说什么你就答应?斐迪南,你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吧?” 女孩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圣洁明媚至极的微笑:“真的?” 斐迪南握紧了剑:“是的,用我的名誉、生命和灵魂起誓——我答应你。” “他们来了!”薇娅大叫。 白骨军团绕过结界,从两翼包抄过来。 斐迪南看着女孩,点了点头。 女孩托起手里的九龙璧,斐迪南一剑劈了下去——炽天使之剑暗红色的剑芒闪过,玉璧一分为二,当中滚出一颗明黄色的珠子。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闭上了眼睛——那颗珠子的光芒,连太阳都无法比拟。 斐迪南伸手接住那颗珠子,按在炽天使之剑手柄的凹槽上——薇娅还记得这个凹槽上原来放着的红宝石圣母画像,记得斐迪南是怎么取下来送给自己做贺礼,又被自己无情抛掉的。但她没有任何表示。 哑巴女孩几乎要哭泣起来,她双手合十,用嘶哑含混的声音欢呼:“龙珠!” 咯嗒一声轻响,夺目的光芒隐去了,东方来的神秘龙珠,和传说中的炽天使之剑,就这么神奇地融为一体。 斐迪南缓缓转身,看着逼近的白骨军团:“来吧,试试它的力量!” 冲在最前面的达马看到这个动作几乎魂飞魄散——或者说,每个目睹了这出变故的人都以为斐迪南一剑挥下,会有石破天惊的效果——但是……但是一剑劈空划过,除了呜的一道风声,什么都没有,连炽天使之剑原先的破坏力也没有了。 斐迪南的额头开始冒汗,回头看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努力比划着:“排、排斥……啊,两种力量,要有……适应期……” 反应最快的就是梅迪纳,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飞奔。 白痴!这个哑巴小白痴!明知道有排他反应,偏偏还在这时候故弄玄虚,当斐迪南的命是好玩的吗? 达马有着被侮辱的愤怒和机会来了的激动,白骨的手掌紧握成拳,冲锋的目标,首当其冲就是那个小女孩。 “梅迪纳,你站住!”失去了炽天使之剑的力量,斐迪南重新变成一个无所作为的血肉之躯,根本拉不住背后狂奔的冲力,但是眼看那女孩子就要被无数骷髅包围,他不知怎的有了种难以言述的怜悯——单臂一挥,剑已横空飞了出去。 银月光华,在刹那间洒满大地。 那是剑光,似乎又不完全是,仿佛月下的怒海暗涛,虽不若瀑布澎湃,但几乎可以感受到那源源不绝的、来自苍穹和宇宙的力量。 剑刺入地下,银光隐去,万丈金光从土地的缝隙中迸射而出。 女孩子捂住眼睛,蹲在地上,不敢看那太过可怕的光芒——就在她身边,白骨骷髅如索利芒斯山的雪峰,在烈日下,融化了。 雨林!雨林在震惊!雨林在质疑!雨林在咆哮! 从高大乔木和低矮灌木的树冠里,从青藤的绿叶和苔藓小花的露珠里,从无数个微小细胞的进化和演变里,从光与影的间隙里,从腐烂的泥土里,从亿万年间亡灵的怨念里,从猎食者的爪缝里,从逃命者的眼眸里,从沉睡的生命渴望辉煌的梦境里——雨林惊叹了,绿色的生命灵气如雾气般四下升腾,巨大得几乎可以摸到天顶的巨树精灵互相招呼着站了出来…… 怎么?怎么了? 低沉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平静,那些古老的精灵太过长寿,几乎知晓不死的神和有死的灵魂之间的一切秘密。 而正是他们,睁开从白垩纪就一直合拢的眼睛,诧异地问—— “混沌之神的创世力量,我如何又看见了你?” 斐迪南掐了掐自己的左腿,与此同时,梅迪纳也掐了掐他的右腿,双重的疼痛令他反应过来——不是梦,不是传说——***,真的有这种可怕的力量存在啊! 小姑娘满头落着泥土,颤抖着睁开眼睛,却发现白骨的海洋变成了绿色巨人的森林。 所有人都在看着斐迪南,斐迪南却望着小女孩,他一向镇定的手在发抖。 小女孩笑了:“没事的。”她翕动着双唇,向斐迪南传达意念,“告诉他们这是误会,正常的反应。” 斐迪南显然还没有恢复正常智商,张嘴就说:“误会,一场误会,这是正常……”梅迪纳捣了捣他,他立即就感到了自己的失礼。 巨人们愤懑起来,蠢蠢欲动又不敢轻举妄动,终于,一个领头者出来说道:“你们集合了冥界和神界的力量召唤我们。说吧,你们要什么?” 梅迪纳抢先道:“我们要……” 斐迪南打断了他,用自己清澈流利的嗓音回答:“真的没有什么,如果说我要什么,那仅仅是我要向诸位中的一位精灵道谢——刚才是他救了我,我必将永远感激。”他扬了扬手腕,被精灵生气医治好的创口历历在目,“我们走吧,梅迪纳。” 两个人保持一前一后的诡异组合蹒跚离去,三个吸血鬼如梦初醒,跟了上来,最后是那个神秘莫测的东方小女孩。 巨人沉默了良久,领头的那个说:“那是杉树精灵的生命气息。是谁?带他来见我。” 没过多久,一个丛林精灵王回来报告:“查过了,是个叫索利芒斯的小伙子。他伤得很重,本体齐根断了,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雨林之王说:“好极了,我们去看看他。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认识这么可怕的两个人的。” 巨杉可怕的茬口处泛着惨白的色泽,小小的植物已经在年轮上安家落户。一只狄卡蜘蛛匆匆忙忙地跑过,惊醒了索利芒斯的噩梦。 是啊,噩梦。 梦里,那个心爱的女孩子冷漠威严,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对着他的敌人说道——取走这个精灵的生命吧,他和我们无关。 索利芒斯从剧痛中醒来,他曾经以为,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树上,便可以生生相伴。但这是幼稚的想法,只要一把斧子,就可以毁灭所有的爱情。 一滴露珠从杉树新生的嫩叶上落了下来。 “索利芒斯!”有声音在呼唤。 索利芒斯慌张地打量着——那那那,那是他头领的头领也无福得见的雨林之王!他们如何醒来,又怎么会拜访自己这样渺小的家伙? 难道有人控告他叛变?但即便如此,这级别差得也太多了一点儿……精灵国度里层级鲜明,本来就没有几个世界像亚马逊王国,无端热爱标榜自己民主的…… 索利芒斯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尊主,他“啊”了一声,匍匐在他们面前。 “这两个人,你认识?”雾气里幻化出刚才一群人的样子。 索利芒斯一时无语:“是的,认识……认识……” 那个梅迪纳,索利芒斯恨不得用树叶砸死他,那群吸血鬼更是残忍得可怕——他唯独还有一丝好感的就是斐迪南,刚才在斐迪南被吸血鬼围攻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索利芒斯本着对丛林的忠诚,原原本本地追溯了往事。 他没有略去任何一个细节,略去的,仅仅是自己的心情罢了。 巨人身后的精灵王回禀:“索利芒斯在阿瑟部落的时候,我曾经警告过他要远离人类,但这小子硬是不听话——您不知道,他其实只有二十年的精灵龄,只是因为被一个男人附体过,才突然长成成年人的样子……其实他还是孩子。您原谅他吧,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索利芒斯有些眩晕:这位长者究竟是爱护他,还是在控诉他? 他一时回答不出来,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如此可怕——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那是人类特有的思维模式吧? 仿佛看穿了这小伙子的心思,丛林之王大笑起来:“索利芒斯,我们要回去沉睡了,但在我们离去之前很有兴趣知道,你——你愿意发誓一生保卫雨林吗?” 索利芒斯低头:“那是我的荣誉。” “好极了。”雨林之王点头,所有的巨大乔木也跟着一起点头,连风都阿谀地呼啸起来。巨人说,“从今以后,那不仅是你的荣誉,也是你的使命。” 索利芒斯道:“我?” 老巨人伸了个懒腰:“是啊,是你。除了你,谁还有如此广泛的交际圈?我们总得与时俱进才好。” 刚才被惊吓产生的无数生命灵气渐渐汇聚到了索利芒斯的身体上,消失的形体慢慢凝聚出来。老巨人满意地笑道:“慢慢成长吧。孩子,你要提防那两个人,他们其中一个有一把可怕的剑,有着无与伦比的守护力量;另一个更离谱,我在他身上看见了冥王的力量——你要当心,这两种力量联合起来,将会无坚不摧的,连我们也无法幸免。” 索利芒斯想:您既然都没有办法,叫我有什么法子? 老巨人意味深长地说:“不不不,我们不擅长战斗,那个世界也不需要我们战斗。索利芒斯,那两个人性情差得太远,他们不会有太多联手的机会。按照传说,大灾难已经到来了,恐怕……可怕的战争无法避免。我们给你力量,你要保证的是,你的族人不会被牵扯进战斗,让他们平安度过这场灾难。” 他们打着哈欠:“你做得到吗?” 索利芒斯喃喃地道:“应该……我努力做到……” 巨人们消失了,他们实在不习惯裸露在空气和风里,他们的力量来源在于深深的地底。 索利芒斯发觉自己竟然又是孤单一人了,只晃了晃脑袋,抚摸着杉树上米粒大小的苔花:“做得到……吧?” 第三章 黑暗同盟 你们要看着那些人哭泣,求告,双腿哆嗦,眼里满是畏惧——你们去杀死他们中的最强者,你们的名字会和这个黑暗的世界一起不朽…… 以沉思中的索利芒斯为参照物,梅迪纳他们大致横跨了两个大型猫科动物的领地,来到一处相对平缓的空地。 “那个女孩在做什么?”梅迪纳捅捅斐迪南。 斐迪南摇头道:“你是冥王,我不是。” 梅迪纳尴尬地说:“你太高估我了……好吧,好吧,我试试。”身为冥界最高力量的执掌者,他有能力读出别人心中的思想,但是问题在于——那个东方的女孩,即使读出她在想什么,似乎也一时无法理解: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奇怪的方块字跳在梅迪纳面前,他强行去破解,但一无所获。 斐迪南脸上的鄙夷一览无余,梅迪纳愤怒了,单手指天:“她在祈祷!她说……让俗世的尘土掩埋我腐烂的身躯,在大河之魂源起之处,我的肉身将永世安宁,不被尸虫啃蚀,如雨林下的沼泽,永享无边无际之黑暗,等待重生的安宁。” “说得和真的一样……”斐迪南不敢坚持自己的判断了,虽然梅迪纳从小被家庭教师训斥文学功底差,但他写出来的情诗,却每每在贵族圈子中流传。斐迪南试探着问:“你确定,东方人也研究那个大河之魂?” 梅迪纳满脸不屑地说:“自身没有强大力量的人,总喜欢把愿望寄托在乱七八糟的神秘上。” 斐迪南试图回头正视他,说:“梅迪纳,我觉得,你应该有所敬畏。” 梅迪纳仰天大笑,声音里有着普通灵体难以企及的质感和嚣张:“……我就不信,上帝死了,天神死了,连冥王也死了,还有什么可敬畏的?” 斐迪南想要反驳,他所知道的任何人,如此嚣张总难以善终,但他毕竟没有开口——梅迪纳确实成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或许他敬畏的,只有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 不不不,即使更强大的力量,也很难使梅迪纳尊敬甚至恐惧。梅迪纳会尊敬什么呢?正义,光明,爱和一切的安宁都被他抛弃,就像他毫不犹豫地抛弃肉身一样。 但斐迪南太了解梅迪纳了,这个有着钢铁一般意志的人,同样拥有着小小的、不可触及的心灵禁地,那是亲密如好友也无法了解的。 梅迪纳努嘴:“她来了。她叫什么来着,红?” 他走上前:“喂,东方的红,你刚才在说些什么?” 红的手指在颤抖,她试图用手指说明自己的内心——颤抖,飞舞,她指着斐迪南的剑,指着雨林,指着遥远的东方,脸上有着微醉般的酡红和腼腆,但眼睛里却有着病态的明亮和宗教般的虔诚。 完全、彻底不懂。梅迪纳摇头道:“红,如果你愿意放弃肉体,可以重新获得语言能力,怎么样?” 红坚定地摇头。 斐迪南笑了:“你简直像个四处推销价值观的小贩!如果我们想死,随时随地都可以,但是您,冥王大人,将再也不知道活着的欢娱。” 梅迪纳猛然一挣,背部断裂,和斐迪南的肉体生生分开。他飘摇而去——“我并不稀罕!” 无论炽天使之剑拥有如何的力量,都无法再支撑斐迪南的肉体。他一头栽倒——饿得晕了过去。 饿晕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述,整个五脏六腑在抽搐……胃里明明一无所有,但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恶心。 沙沙、沙沙、沙沙沙……斐迪南从一阵悦耳的声音里醒来,那好像是火苗舔着锅底的声音,又似乎是挖掘土地的声音。 红已经洗干净了脸,正在往一口印第安人的大锅里放着什么东西。玉米的香气唤起了久违的味觉,食物令人宁静。 红回过头——她已经不愿意用半截舌头说话了,手指对她来说是更好的表达手段。欢快和欣喜在一连串手指的交替钩动中显露出来,她的手很小,有着孩子式的干枯,但手形优美,跳动的本身就给人以享受。 斐迪南笑了,红在说她的焦虑她的担心——他并不相信这个女孩子有如何善良和单纯,那应该是……龙珠刚刚找到寄托的喜悦吧? 就着红的手,他一口一口喝下玉米浓粥。 多么美好! 斐迪南是易于满足的人,片刻的休憩已经足够令他心满意足——他看了看红,东方的姑娘一色地瞧不出年纪,只能看出发育似乎都不大完全。她眼睛不大,略略有些浮肿,但黑白分明,有着贵族女子难以匹敌的清澈——哦,等等,红的身后,似乎有恶毒怨恨的目光一扫而过。 那是谁?如此熟悉? 斐迪南猛然坐起身子。红放下木盘扶住他,眼里是探询。 斐迪南拍拍红的手,提起剑站起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白骨的长墙。 肋骨、腿骨和臂骨恰到好处地堆砌成墙,空隙处被骨粉填充,看起来似乎是了不起的建筑手笔。达马率领的白骨军团被彻底击溃,仅剩的数千名骷髅没有了领袖,被轻而易举地收编,现在正投入到热火朝天的营地建设工作中来。 有的在分门别类地整理坚硬的长骨,有的将断骨研磨粉碎,然后搅拌成浆……倒下的骷髅被立即当做建筑材料分解开来,黑色的亡灵手持地狱长鞭监工。不远处,新的骸骨被源源不绝地挖掘送来。 不知是谁,在白骨群里领唱—— 咱们骷髅有力量! (骷髅们和声:喀喀!咔咔!) 每天每夜工作忙! (喀喀!咔咔!) 编织起亡灵黑幕,建造起白骨长墙—— 要把那亚马逊 彻底消灭光! 咔咔咔!轰! 斐迪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嗯,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肌肉,自己的灵魂,真好。 向西方走去,几百名被筛选出来的白骨正在被加固关节。这些骷髅骨骼强韧,意志强大,在未来的战斗中足以胜任小队长的职务。 “疼痛吗?可耻的疼痛不属于你们!战士们。”一个滔滔不绝的冥灵背着手发表演说,“我知道你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为了几个银币出卖汗水;你们死了,像被生出来一样无法选择;你们的一生和你们见过的大多数人的一生没有区别。爱情?结婚的时候就死去了;理想,未来,激情?别开玩笑,那是十二三岁的小朋友才做的梦!你们厌恶生活,讨厌身不由己的战斗;你们没有力量,只能压榨可怜的身体……你们的一生是在被击溃中度过的——被自己的肉体击溃,被欲望击溃,被你们的父母和那个世界击溃——但是!战士们,熬过这一关,你们就自由了!你们可以品尝真正力量的滋味,可以感受主宰别人生命的快乐!你们要看着那些人哭泣,求告,双腿哆嗦,眼里满是畏惧——你们去杀死他们中的最强者,你们的名字会和这个黑暗的世界一起不朽……” 斐迪南忍不住了——“梅迪纳?” 冥灵回头——那正是梅迪纳,他披着一件长袍,长袍上绣着双头蛇,嘴里各叼着一个骷髅。梅迪纳高兴起来:“你醒了,好兄弟。” 斐迪南摇头道:“你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饶舌。” 梅迪纳反以为荣:“无论我活着,或者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天才的——大苍蝇。” “说正事。”斐迪南举目示意,“你在搞什么?” 梅迪纳做惊讶状:“组建我们的军队啊,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别这样,斐迪南,我不想再被人像追狗一样追着跑。亚马逊人躲在她们的乌龟壳里,地底下那群老顽固不承认我的冥王地位,达马那小子不知跑去哪里了,但是一定会给我惹麻烦——斐迪南,我得尽快有自己的属下,这么多白骨,不用可惜了。”他诚恳地看着斐迪南,“和我一起吧,斐迪南,这一切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从你在里斯本和我一起上船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我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别别别,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暴力,但是斐迪南,难道你不想拥有自己的王国,由自己来制定规则吗?你不喜欢不朽和荣誉吗?你和我一样,除了力量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别无选择。” 斐迪南想要反驳,红却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梅迪纳看在眼里:“至少,你和我在一起,可以赦免你觉得是无辜的人——我只对付我们都觉得讨厌的人。” 斐迪南叹了口气:“不是这样的,梅迪纳,我不觉得无辜的人需要我的赦免。我和你不一样,挡着你的路的人一律是有罪的,但没有人挡我的路。如果可能,我希望和任何人都能和平相处。”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无奈地笑了。 梅迪纳的目光锐利:“你真的不渴望力量?那么我的美男子,你告诉我,你握着你那把剑干什么?扔了它,多和平,多幸福,啧啧……不要反驳,斐迪南,你只是习惯了拥有力量而已,你和我同样需要——你至少需要保护你自己的力量,然后是保护你身边人的力量。不要回避自己的身份了,你和我一起战斗,一起杀人,一起逃命,一起开拓自己的领地吧!斐迪南,我们都是……掠食者。” “回去对你那些有头没大脑的骷髅们说教吧!”斐迪南转过身,离去。 梅迪纳在他身后哈哈笑了起来——斐迪南的性格他实在太了解了,如果他没有坚决地反对,那么,就是默认了。 “是的!冥王陛下。”修理完毕的骷髅王们站了起来。 梅迪纳厉声吩咐:“去,给你们的下属编号,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是我的第一路军。去吧,一个月之内,我要看见足够多的战士——不要让我失望。” 骷髅王们众志成城:“是的,冥王陛下!” 梅迪纳补充道:“等一等……记住,如果有过分血腥的事情,不要让斐迪南——就是刚才那个人看见,明白了吗?” 这个有点儿难度,骷髅王们犹豫着:“是的……陛下……” 梅迪纳恍然:“你们不用明白,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再一次得到回应:“是的,陛下。” 唔,得心应手的属下,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在数百名骷髅王里,有三个“人”被梅迪纳做下特殊标记。 安第伊斯——其家族是哥伦布船长到达美洲之后,第一批学会使用白人武器的印第安人。从他的曾祖父一辈起,就成了白人的雇佣军。安第伊斯成年后不久就跟随了达马。在他们家族中,安第伊斯是走得最远的那一个,但也是倒下最快的那一个。在成为骷髅之前,他以强健的臂力著称,肌肉消失之后,他理所当然地失去了这一优势。梅迪纳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点——把他的骨髓替换成了冥灵凝聚的黑血髓,现在的安第伊斯有着犀牛皮一样坚韧的双臂,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一只美洲豹。而且,他可以在双臂的任何地方,以任意角度自由弯曲。 布朗,原本是法国的一个农民,天生就拥有对任何领袖疯狂的忠诚。十九岁那年,他按照家乡的法律,毕恭毕敬地请领主大人享受他新婚妻子的初夜权,但领主因为他妻子的容貌过分丑陋而拒绝。没想到,那个女人因此反而成为同村女人们耻笑的对象,布朗沮丧然后疯狂,掐死了他的妻子,在即将被判刑的时候被达马救走,从此以后忠心耿耿地跟随着达马。梅迪纳对这个人,以及对他的一口龋齿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地在其胸腔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收集灵力的心脏,足以让这个疯狂肆虐的家伙可以在瞬间爆发出比平时强五十倍以上的力量。 卡卡,图卡部落的印第安人。当部落被攻击的时候,年仅十二岁的他随同父母来到了阿瑟部落。年幼的他每每遭人欺侮,尤其是酋长的儿子——拜疆。当拜疆和阿苏拉偷情的消息传扬开的时候,卡卡心里不是没有一丝隐隐的幸灾乐祸的。而当“拜疆”又一次回来,而且拥有了莫名强大的力量的时候,卡卡实在是畏惧极了——拜疆是忘记了吗?忘记了他是如何向老酋长通风报信、如何说服酋长手刃自己儿子的?还有……忘记是谁恶狠狠地将绳索勒进所谓“敌人”的身体里?忘记了是谁亲手在他面前点燃了阿苏拉身下的火堆的?或许拜疆真的忘记了,但是卡卡忘不了,忘不了那个有着乌黑卷发的年轻人是如何深情而决绝地死去的。那时,他眼光明澈,令自己感到卑微。那一切像噩梦一样啃噬着卡卡的心,等到拜疆重新获得族人们敬爱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了,投入了达马的麾下…… 梅迪纳当然知道所谓的“拜疆”就是索利芒斯。他用地狱最深处的黑暗为卡卡制造了一对眼睛——对于大多数心里藏着一丝小小黑暗的人来说,这双眼睛都足以换来致命的恐惧。 如今他们三个并列一排,带领着数百名骷髅兵,向雨林深处的某一处走去。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新鲜的骨头。”安第伊斯挥了挥手上的骨矛,威严地道。 “我知道前面有个村庄。”获得了交流能力的卡卡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的熟门熟路。 “那还等什么?”布朗捂着虫牙,“快点儿!陛下还等着我们回来复命。” 卡卡说的村庄是阿瑟部落的一个分支,大约有七千多人,这几年食物丰足,新生的孩子们夭折的很少,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 三个骷髅王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那是冷血动物特有的气息,又带着人类的特征。 卡卡忽然明白过来:“糟糕!是那些该死的吸血蝙蝠!” 迭戈竟然捷足先登,凭着吸血鬼独特的嗅觉,找到了这里。 吸血鬼的力量比人类大了太多,而骷髅兵们根本找不到杀死他们的办法。安第伊斯带头,好不容易撕裂了一个——可惜是彻头彻尾的“撕裂”,吸血鬼的身体被拉扯成五片,显然已经无法再次投入使用。 安第伊斯决定立即放弃对吸血鬼的二次改造,转而寻找还没有被吸血的生人进行杀戮。 “滚远些,你们这些骨头架子!”迭戈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抚摩着鼓胀的胃部,对安第伊斯他们叫嚷着。虽然来的只有他和薇娅、西德三个,但吸血鬼是可以立即造就、然后迅速转身杀戮同胞的,比起骷髅们的挨个屠杀,显然要省时省力得多。 安第伊斯挥了挥拳头,来不及反驳,就转身争抢起有生资源来。 屠杀成为一场竞赛,人性早已在死亡的时候被剥夺干净,鲜血和白骨令两拨猎食者们都兴奋不已。亲人、朋友、族人……种种关系被拆散,在吸血鬼的眼里,只有无数个咽喉和无数细嫩的血管,而在骷髅兵眼里,则只有白骨。 他们有耳朵,但是没有心;他们听得见的,只有攻击的风声。哀号,求告,哭泣,怒骂……那都不过是大屠杀悦耳的间奏而已。 两路人马在一个黑袍女人面前会师,那个女人也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有着难得的镇定,居然一直都没有抬起头。 “让开——”布朗狂暴起来,伸手抓了过去。 “滚!”迭戈的速度更快。 吸血鬼的利爪和白色指骨纠缠在一起,差点儿就要打起来。 卡卡跺跺脚,说:“喂,松手,我们一起动手,谁先杀了她,就是谁的!” “好极了。”迭戈和布朗一起松手。 “一——”安第伊斯竖起一根指头。 “二——”所有人都做好准备。 但安第伊斯数不下去了,他惊骇地望向迭戈身后。 屠杀在刹那间停止,吸血鬼和骷髅兵一起让出一条道路来。 斐迪南。 斐迪南一手握着剑,一手拉着那个小姑娘,脸上有着说不出的震惊和失望。 迭戈认识斐迪南已经很久很久了,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悲哀如此愤怒。 迭戈立即明白过来,抢先说:“斐迪南,哥哥说,要我自己扩充第二路军的力量。你看,我别无选择。” 安第伊斯也反应过来:“是啊,是陛下的意思。” 斐迪南的手几乎在颤抖——“滚回去,叫那个浑蛋立即来见我!不然,我会带着我的剑去见他!” 所有人都知道,斐迪南是冥王陛下最亲密的朋友,但他的命令,好像不是那么容易执行。 黑袍的女人揭开斗篷,缓缓站起身子:“你还是老样子,斐迪南。” 斐迪南的暴怒变成了惊异……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塞壬?” 塞壬的腰肢明显地粗了,腹部高高隆起。她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你不是一样也在这儿?斐迪南,我想,我们彼此的世界,都出了一些事情……” 迭戈瞪了安第伊斯一眼:“快走,回去回去。” 安第伊斯不满地说:“这个女人的骨头是上好的……” 迭戈一把拖住他就走:“你知道个屁!那是你们家冥王陛下的女人和……孩子。” 塞壬赤着双足,一条黑花大蟒盘踞在她脚下。她始终低垂着眼睛,那神情让斐迪南有些痛心。还记得他们初见的时候,塞壬好像是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孩子…… 是啊,我们的世界,已经都有些改变了。 塞壬拉起斗篷盖上了自己的眼睛,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穿过。 斐迪南一把捞住她的手:“等一等,梅迪纳马上就来了。” 塞壬垂着头,目光从墨绿色的长发间闪过。她微笑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斐迪南无语:“塞壬,如果你是因为我们而离开了亚马逊,我想梅迪纳会负这个责任。” 塞壬猛地昂起头,高傲地甩开了斐迪南的手,声音不大但似乎用尽气力:“第一,我不是因为‘你们’而离开的——斐迪南,请不要把你和梅迪纳扯在一起;第二,我并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负责——我至少懂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道理。” 她经过西德的身边,嘲笑道:“你还记得你的邀请吗,要为我弹琴的人?”不等西德回答,她已经瞥着他身上的血迹说,“吸血的蚊子是只会哼哼唧唧的——你不配同我一起唱歌。” 一旁的薇娅恶狠狠地瞪了西德一眼:“你什么时候答应同这个女人一起唱歌的?她不过是我哥哥玩弄过的破烂而已。” 塞壬没有开口,只是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这女人真是美丽,高高隆起的腹部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风采,而是让人觉得,最完美的身材,似乎就应该是怀胎几个月的样子。 第四章 亚马逊女战士 让那些天神去死吧——凭什么必死的命运选择了我,我就要顺从地走向死亡? 星辰的轨迹在星盘上留下无数道奇异的弧线。 星云祭司的目光无力地从星盘上移过——这是第多少次了呢?她已无法从那些闭合的椭圆里找到未来的指引,冥冥中控制宇宙运转的力量似乎消失了,连苍穹都已经失控,而她,毕竟不过是普通的精灵而已。 ……或许不是吧?宇宙的运转或许另有法则,只是这法则超过了生灵的逻辑,无从测算,更无法预测。 兰戈首领在盯着她:“祭司?” 星云祭司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干枯的胸膛一起一伏:“没有,没有你们想看见的征兆。” 兰戈声音压低:“如果真的没有……我们就必须编出一个来。新任女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预言,现在的舆论对她太不利了。” “不。”星云祭司继续摇头,好像永远不会打破固定的频率,“希亚不需要预言,我虽然看不见她的未来,但我看得见她的力量。兰戈,我们都老了,追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步伐了。” “这孩子……”苏歌拉娜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称呼已经明显不合时宜,“陛下这些日子好像变化很大,她已经很少问我们的意见了。国民们乱成一团,即便我们希望她出来主持大局,总也要她自己拿出一点儿态度来才好。” 兰戈一拍桌子:“请陛下出来吧——这样的沉默,不是亚马逊女王应有的姿态。” 很快,几个王宫侍卫慌慌张张地回报——女王陛下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寝宫大门紧闭,看起来是从窗户出去的。 “找,立即去找!”兰戈站起身子,“希亚太过分了!难道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国民废黜吗?” 希亚当然一点儿都不担心,对她来说,要担心的其他事情实在太多了。 没有人会想到她在哪里。 亚马逊王国的重地之一,生之圣殿。 希亚抬起头。这里的漆黑和温暖给她以压迫感,好像在地面上仰望星空。那一点一点的光亮,蕴藏着无穷的生命。 是的,生命。亚马逊人会将生产下的卵泡送来这里,直到有人死去,允许新生命降临,大门才被打开,按照固有的顺序迎接新生——这里不知有多少生命的种子,在生命之水里汲取了充分的力量,安静地沉睡,等待光明。 无论活着是件多么痛苦和肮脏的事情,都要活一次——这世上又有什么比从未存在过更空虚? 希亚并不关心这一点,她在默默清点着数目。额上的水晶环发出夺目的光,向深处、更深处……一点儿一点儿移近。 在漫长的数千年来,这片永恒的黑暗都是没有人到达的地方。希亚抱了抱自己的双肩,有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唔……”一块纯黑的巨石在水晶的照耀下显现出轮廓,那种黑色无比深沉,似乎可以吸收光线——希亚伸出手,一瞬间,她有些颤抖。 黑色的巨岩上,七千年前的誓约仍旧犹如刀刻: 从今日起,亚马逊当成为自由平等艺术之王国,远离战火和死亡,放弃暴力和杀戮。 神赐我以永生。 我必允诺和平。 ——考特利秋 真的要开启这扇门吗? 这短短的瞬间,希亚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想起了许多——数十代人的心血和努力,无数的智慧和苦心……那些大剧院,那些用银粉写在石页上的诗篇,那些歌声婉转有如天籁的明眸少女,那些过去的好日子啊…… 真的要开启这扇门吗?为了对抗必死的命运,是不是真的值得走入血污和泥泞里,忘记自己的本心?或者,眼前的局势并没有那么可怕,也许还有别的办法能坚持过去? 这毕竟是第一任女王和天神们的契约啊!——不,这不仅仅是契约,这是五十一万四千名亚马逊公民未来的生死和命运,自己是否有权代替她们做出决定——甚至是违拗她们的意愿做出决定? 可是,这种事情如果真的由全民公决的话,恐怕会吵吵闹闹一百年也不停止,直到亚马逊的王宫再度被人攻陷吧? 好吧,希亚静静地对自己说——什么借口也没有,这是我本人的强烈意愿,正如同当年考特利秋女王出于个人意愿,一手缔造了亚马逊王国一样。让那些天神去死吧——凭什么必死的命运选择了我,我就要顺从地走向死亡? 她伸出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按在那块黑色岩石上。 王冠迸射出爆炸一样的光芒——瞬间,彻底的黑色变成了极致的光,灿烂的白色几乎令希亚失明。但她仍睁大了双眼——她要,她要亲眼目睹即将发生在她面前的一切。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阻挡她渴求力量的决心。 巨石缓缓裂开了,在无尽的水中,破碎,然后转眼变成了粉末。 黑石下的密穴里,是考特利秋女王当年留下的轻甲和弓箭——那是某一个丛林时代,血和暴力的巅峰象征。 沉。 青铜的弓身上纹刻着密密的咒语和图腾——久违了,封印了七千年的力量。 希亚伸手捡起一支水晶般透明的长箭,随手在岩石上一划——如同一道闪电劈下,坚硬的玄武岩上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一股力量在她掌心跳跃,火热、充沛到无法驾驭。那力量顺着手臂直达心脏,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复活——那是远古的洪荒,那是大河的咆哮,那是曾经改写过史诗的,战士的心。 唔,还有最后一步……希亚微笑起来,轻轻闭上眼睛,嘴角的漩涡单纯如少女——她反持利箭,单膝跪下,用足以碎金裂石的箭镞沿着她光洁年轻的肌肤一寸寸划过,几乎可以感觉到心脏太过激烈的跳动。 亚马逊人金色的血液涌了出来,希亚手里的利刃一寸一寸、虔诚地划过自己的右乳房。 黑暗再一次降临,在无尽的黑色和一点微光里,希亚单独一人,完成了亚马逊女战士的祭礼。 她一边轻快地念着止血的咒语,一边披上了昔日战神的盔甲——嗯,很合身。 成千上亿生命的种子感受到了全过程——它们看不见,它们甚至还没有知觉,但战斗的杀气已经浸入了生命的本源——那个披着轻甲、背着长弓、手持冥王之杖,额佩女王之冠的人,将在今后的一段漫长岁月里,引领它们战斗,正如同古老的祖先们一样。 “开门。”青铜弓箭的顶端轻轻碰了碰石门,大门轰然碎裂。 急匆匆地大步迈出,在白石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希亚吃了一惊,那不熟悉的、无法驾驭的力量令她倍感陌生——不公平啊不公平,同样是渴求力量,凭什么梅迪纳就可以轻灵飘逸,而她堂堂女王就要像怪兽一样,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去思索了——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她身上。 那些目光令希亚感觉自己的铠甲和武器加倍沉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挺直腰杆,让脸上的表情一再深沉甚至悲壮——无数的人在纷乱地来回奔跑,互相询问,小声议论——希亚有想要笑出声的感觉,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自己令她觉得做作,但几乎是在微笑的瞬间,冰冷的怒意就席卷了她的心头,微笑变成了一声冷笑。 “嗤——”声音不大,但是威不可当,靠近她的公民们几乎都吃惊地停止了议论。安静像是洪流,一波一波地传染开,每个人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圣殿里鸦雀无声。 “臣民们,安静。” 臣民们?这种称呼根本就是侮辱。 但是,正如同大多数习惯在自由言论状态下生活的人们一样,在突如其来的强权下,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沉默,还没等她们意识到这一点并感到羞愧,希亚已经尽可能简短地开了口:“臣民们,我已经说过多次,入侵者就在外面,他们的力量与日俱增。天神已经死了,特拉洛克陛下也已经死了,你们别无选择——敌人就在不远处,祖先就在你们的血液里,你们的武器在仓库,你们的女王在这里。” 匆匆赶来的三大###几乎恰逢其时地目睹了这一幕。 这一幕未免太震撼了,年轻的女王好像是从历史书的封面上走下来的一样,铠甲和弓箭上犹自沾染着血迹,不可一世地站在万人中央——兰戈、星云和苏歌拉娜彼此对望一眼,她们需要尽快做出抉择。 “引导者苏歌拉娜。”希亚示意。 “陛下。”苏歌拉娜上前。 “引导者,你的使命是什么?” “告知人们智慧,指引公民们前进的方向,陛下。” “那么,告诉我,如今人们需要的智慧是什么?臣民们前进的方向又在哪里?” “陛下……”苏歌拉娜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希亚安静而不容置疑地开口:“你并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是不是?那么好极了,告诉我们的臣民,她们面临的一切;告诉她们,此前的生活已经再也不可能回来,无须对此妄想;顺便告诉她们,地面上的梅迪纳在做些什么,以及准备在将来做些什么。引导者,三天的时间够了吗?” 苏歌拉娜皱皱眉头:“陛下……” 希亚打断她:“我问你,三天的时间,够不够?” 苏歌拉娜吸了口气:“绰绰有余,陛下,可是……” 希亚说:“没什么好可是的。所谓自由,总要在知道真相的基础上才能进行。去吧引导者,尽你的使命。兰戈首领——” 兰戈微微有了一丝不快。 希亚说:“你手下有多少战士?” 兰戈说:“八千,陛下。” “她们可以抵挡多少亡灵的进攻?” “我想,以一敌二不成问题。” “很成问题。梅迪纳在极速扩展他的力量,亡灵的单兵作战能力今非昔比,而我们的战士还在做无聊的口号训练。首领,我们需要对抗十万亡灵的战士,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希亚直视兰戈,目中有迫人的压力,“首领,你是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知道的,是不是?” 兰戈叹气道:“好吧陛下,也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必会给你答复。” 希亚满意地点头道:“散去吧。三天内不要乱动,我们会有些新的举措,尽快通知大家。” 这样的措辞,对她来说还是太温存了,但是对于亚马逊公民来说,却已经强悍得超过了忍耐的限度。 “三位,请跟我来。”希亚下巴一点,自顾自向王宫走去。 王宫里灯火通明,夜明珠的光芒点亮了半个王国。 苏歌拉娜率先发难:“陛下,您认为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现在所有的公民都在讨论您地位的合法性,我们几个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局势……” 希亚微笑道:“我知道。” 兰戈几乎要指着希亚的鼻子:“你知道?你以为穿上一身铠甲就是考特利秋女王?希亚,你太天真了——三天后,我看你怎么收场。” 希亚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三位就是要这样看我的笑话?” 兰戈顿了顿:“我以为,我们三个已经在尽力为你挽回颜面了。可是,三天后……” 希亚打断了她的话:“首领,没有三天后,我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她们的醒悟了。” 兰戈瞪着希亚——这少女的脸冷漠得让她恐惧。希亚早有预谋——从她踏入生之圣殿的刹那,她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兰戈猛然站起,又缓缓坐下。她左右看了看苏歌拉娜和星云,发现她们脸上有着一样的震惊。兰戈再一次跳起来,推开了王宫巨大的窗户——跑动声,喧嚣声,哭喊声,怒吼声……错杂的声音响成一片,卢巴安塔姆之门背后的战士们四下奔逐,逮捕着那些白日里言论最激烈的人。 兰戈转身就要奔出,希亚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首领,把你的印记交给我。” 兰戈想要挥手甩开希亚,却发现这位女王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她的整个右肩和后背都几乎被捏碎了。兰戈压低了声音:“陛下——你要干什么?” 希亚声音短促:“少啰唆,交给我——首领,你们坐在这里,她们已经当你们默认了我的做法。你无法阻止流血,最多让血少流一些。” “可耻!梅迪纳还没有杀过来,你就要开始屠杀自己的同胞了吗?”兰戈顺手捞过了倚在墙边的长矛。 希亚笑了,这位首领在迫切关头的举动,终于证明了自己决定的合理——无论什么正义、自由、法律……最终都是要靠长矛来维持的。她侧身避开,缓缓地举起了冥王法杖:“兰戈首领,你决定以下犯上,和我动手了吗?” 苏歌拉娜一把拉住了兰戈:“首领,你疯了,居然对抗女王的意思。” 兰戈一怔,苏歌拉娜握紧她的手更加用力:“把首领印记交给陛下——兰戈,我们只是臣子,陛下既然说要尽可能少流血地解决问题,我们就应当执行。” 兰戈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星云祭司,祭司还是像从前一样,缓缓摇着头,似乎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对一切不满一样:“我老了……既然天神选择了希亚作为我们的女王,我相信她继承了神的旨意。” 二比一,兰戈无力地垂下胳膊,缓缓举起右手,掌心幻起一个洁白的五芒星:“是的。” 希亚伸手接过了五芒星印记,彬彬有礼地点头:“谢谢各位。王国平定之日,必定不会忘记各位在今日的鼎力相助。” 她大步走了出去,威严的声音透过门窗,刺进三位巨头的耳朵:“还有多少叛乱者?一概逮捕!没错,轻举妄动的、私自###的、发表不正当演说的,一概逮捕,一概逮捕!不要让我在明日白昼之光亮起的时候还看到有骚乱——女战士们一起行动,快,要快!” 兰戈转头低声怒吼:“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苏歌拉娜坐下,用一贯平稳而睿智的声音回答:“首领,你难道看不见女王流血的决心?相信我,如果你执意和她动手,她并不在乎除去我们三个。陛下已经不是过去的希亚了,她是个铁石心肠的独裁者——要么顺从,要么铲除。” 兰戈愤然道:“你们怕死?” 星云祭司摇头道:“兰戈,如果陛下的决定真的能够带领亚马逊人走出这个命运,我们为什么要抵抗呢?难道王国的维持比大家的生存更重要?” 兰戈哑然失笑:“我明白了。” 幼稚的并不是希亚,而是她。她现在开始相信希亚这次行动的成功可能了,其实每一个亚马逊人的内心都已经惶恐至极,求生的意志蠢蠢欲动,那层艺术和自由的外衣被长矛轻轻一挑,就足以破灭。 而且,这或者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一万人的卢巴安塔姆亲卫队就足以控制局势,那只能说明亚马逊人的战斗力已经低落到了怎样的地步。或许,这样一位女王走出来统领大局,并不是什么坏事。 黑夜和白昼在巨大水晶的反光之中流转。 希亚的预测并没有错,几乎所有亚马逊人的团体都在讨论三天后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暴政”,千年来的惯性令她们过于相信舆论的力量。 “陛下,一共逮捕了一万七千人,或者是一万八——大致在这两个数字之间。”卢巴安塔姆之门后的首领,或者说,是希亚的亲卫队长,这样汇报着,她并不精于数字,“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这个问题希亚已经想了太久——“把那些坚决要求自由的人……送去你们待过的地方吧。我想,她们需要时间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卢巴安塔姆之门?陛下,那后面还有亡灵存在。” “我知道,给她们武器,让她们——自由地——战斗去吧。” 希亚顿了顿,大声宣布:“从今以后,这将成为规则——跟随我的,我保护她们;反对我的,让她们自己争取生存权。石门后的亡灵并不会比梅迪纳的队伍可怕。亚马逊王国,不需要流血解决问题。” “是……陛下。” 或者,给她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权利?希亚想想,但终于猛地挥手道:“算了,执行。” 白昼之光普照亚马逊王国,亚马逊大剧院显得前所未有的宏伟阔大。水晶奇妙地折射成光,映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上。她们的神色惊恐,大脑空白,只有瞳孔在麻木地记载这场史无前例的处决。 希亚站在一棵高大的红宝石赛波花树下,默默地看着,看着一万七千名同胞在自己的命令下被驱逐进亡魂盘踞的卢巴安塔姆之门。 尖叫,哭泣,谩骂,诅咒……无数声音如同洪水,却不能淹没她脚下的高地。 希亚死了,早就死了,活在铠甲里的,是一个钢铁般的意志。 她已经决定背负这场杀戮的罪名。 哦,不是,这不是第一场杀戮。希亚记起了许久前,她伏在祭台里听见的那一轮很久之前的屠杀——考特利秋女王一手镇压了无数渴望阳光、不肯沉入地底的子民,血流成河。那时候,亚马逊人的鲜血还是红色的吧?还有那个小小的、可爱的、与自己同名的希亚公主……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孩子在七千年前愤怒的声音——“我不去!妈妈,我们做人不好吗?”那声音被母亲的铁腕生生扼碎了。考特利秋女王当年应该也有过犹豫和不安吧?但是希亚今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处境,在她们这样的位置,不能退后,不允许退后。 王国的公民开始沸腾了,她们无法忍受这一幕,有人高叫起来—— “推翻暴君,救回我们的姐妹!” “我们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她要带我们回到地面,不!我们不去!” …… 七千年前和七千年后的声音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女王,让我走!我不愿意做不死不活的怪物!” “不,我们要留在自己的家园,我们是自由的公民!” “我们是人!我们活在阳光之下,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骄傲的精灵!” …… 如果这一刻,天地崩溃,宇宙陨灭,那该是如何的幸福呢?但天地不会变化,时间依旧默默流淌,地面上的入侵者并不会因为她们群情沸腾而稍微停止步伐。 希亚握紧弓——这永恒的镇定的冰冷的武器呵——她缓缓举起弓,搭上箭,一寸一寸地瞄准了领头挥拳的女人的胸膛——希亚认得她,那是劳动工会的主席安东妮娅,很小的时候,希亚以收到她的劳动邀请函为最大的荣誉。 “再见。”希亚松手,箭飞了出去。 考特利秋的弓箭是黄金时代的神器,安东妮娅可怜的身躯立刻被贯穿,被巨大的惯性带着飞起,笔直地撞上一块岩石。水晶般透明的长箭有着可怕的坚硬度,几乎毫不费力地洞穿了岩石,只留下箭羽。血从安东妮娅的五官、伤口以及任何地方涌了出来。这骇人的一幕让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希亚招手,箭飞回来。 “还有谁?”她安静发问,声音依稀带着少女时代的甜美。 没有人回答,亚马逊人有着漫长得看不到头的生命,但几乎没有人见识过赤裸裸的死亡和屠杀。 希亚安静地宣布:“即使想要推翻我,你们也一样需要获得力量。住嘴吧,不要试图改变你们无力改变的事情。” 亲卫队趁机关闭了卢巴安塔姆之门,将绝望摒绝在视线范围之外。 “三位###。”不知何时,三名###已经走到了希亚面前。 希亚继续命令:“引导者,告诉她们王国真正的历史,还有外面确切的情况,我不想看见乱七八糟的臣民。首领,你的印记,还给你——你继续负责战士们的训练和新战士的入伍。” 兰戈没有想到希亚还会将兵权交还给她。 希亚立即转头对星云祭司说:“从今天开始,人数平衡取消,王国鼓励生育。祭司,你去生之圣殿唤醒那些生命种子吧……我们需要补充新生的力量。五岁以上的孩子,交给我亲自训练。” 她抬起头,缓缓扫视人群:“我们有时间——十年,或者二十年——我需要一个新的亚马逊王国,足以抵抗一切战斗!在这期间,请大家学会服从。” 一个人,因为自己顽强的意志,最终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这是不是最可笑的悲哀? 索利芒斯……再见面的时候,我就成为丛林里的掠食者了吧? 希亚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弯下腰去。念及月光大会的刹那,她腹中一阵剧痛。 离她最近的兰戈未及思索地扶住了她,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恶狠狠交撞—— 这不是你的机会! 我仅仅出于关心! 但两个人还是一起微笑起来。 兰戈恭敬有礼地发问:“陛下,怎么了?” 希亚镇定地回应:“没什么——一不小心,似乎生产了一个孩子。” 第五章 新生 斐迪南不认得它,但是在古老的东方,在一个叫做“明”的国度,那里黄色皮肤黑色眼睛的人们代代相传,都以这种圣兽为民族的守护神,为自己的祖先。 暴雨,天塌地陷一样的暴雨。 雨林中的雨来得总是快的,但这样的下法还是很少见,不要说什么雨点雨帘,简直就是天上的洪水挟裹着霹雳降临人间。浑黄的水幕裹在浓烈的藤蔓上,大块的黄,大块的绿,大块暗红明紫的闪电,定格在混沌了的天与地之间。 斐迪南的金发被暴雨冲得向后,露出了光洁宽阔的额头,还有一双虽然微微眯起但是依旧安静的眼睛。 他回头,声音在那样的喧嚣里显得孤独:“红?” 雨太大,好像有了重量,红的身子在摇晃。她试图跟上斐迪南的步伐,但脚下小水洼中的淤泥也不知有多深,一步踩下,扶着树干才能艰难地拔出脚来。她脚下猛地一陷,惊叫一声,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了斐迪南的手——那是落叶形成的一个腐池,仅仅陷到大腿,就停下了。 斐迪南回过头。东方少女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有的只是一丝微不足道的、狡黠的喜悦。他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女孩子想要拉住自己的手,已经很久了。 握惯了炽天使之剑,此刻只觉得红的手瘦小得几乎可以一搓便成为齑粉。斐迪南微笑,俯下身子,要拉红出来。 红伸出双手,那是一个类似于“抱抱”的动作,有着孩子般的无赖。 斐迪南双手托在她腋下,轻轻一拔,就把她拉了出来。他的手触着她瘦削的肩骨,生出一声叹息。 红沉默了片刻,稍纵即逝的调皮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双手安静地打出手势——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斐迪南摇摇头:“他那样的人……塞壬说过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怎么肯违拗自己,去顺从一个女人?” 红看着他。斐迪南觉得这个少女安静得像一滴水,无论落在眼里还是落在心里,都舒服熨帖,他几乎不用看红的手势就明白她要说的话,继续向下解释着:“但我知道,他是在乎的,不然……他怎么肯约束那群魔鬼不去骚扰活人的村子?也许他在乎的只是他的孩子……呃,谁说得准呢?但是不管怎么说,塞壬今天生产,我总是要过来一趟才好呢。” 红笑了,鼻子微微有点儿翘。这个男人还是不明白人心——梅迪纳一定恨透了他,没有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生产的时候却有另一个男人守在外面,多好的朋友也不行。 红比划着——我和你打赌,他一定会跟来,你信不信? 斐迪南点头道:“我信的,小巫师,你无所不知,我怎么敢和你打赌?” 红的眼光骤然黯淡了下去,就好像那个会笑会顽皮的小人儿一下子缩回了内心,她又变成了那个通灵的哑巴孤女——默然,沉默,沉默。 又是一个光球般的霹雳——水在慢慢上涨。这里离亚马逊河还有段距离,但是这样大的雨再持续下去,这一带迟早会变成河道。 红的手忽然弹跳起来——不对,这雨下得不对劲! 斐迪南也反应过来——这样的大雷雨应该不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他抬头看天,漆黑得像山峰一样的乌云,雪亮的电在里面纵横,一寸寸压下来,看上去,雨林最高的乔木几乎被压弯。 有人……在较量……红用力伸直双臂,在他面前打出手势。 斐迪南对冥灵界的力量本来就非常熟悉,经红一点醒,他立刻明白过来——有两股力量分别从两个方向去推那块雨云,但是旗鼓相当,只把天上那块倒霉的云挤得翻来覆去,左右为难。 一股力量是梅迪纳的,这毋庸置疑,可另外一个是谁?是谁竟然拥有足以和梅迪纳抗衡的灵力?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乱了。 红手语——听我说,斐迪南,他们双方似乎都只是想把云推走而已,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停手了,两边都已经使出了全部力气,除非双方一起收回力量,不然一定有一方会遭到重大损伤。但我不明白,梅迪纳不敢露面可以理解,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也要推走那块云,为什么也不愿意正面飞上天?那至少省力得多。 斐迪南握紧了剑:“这我不关心,但他们谁也不肯相信谁,怎么可能一起停手?红,我试试把那块云劈碎了吧?” 红点点头——那倒也是个办法,不然的话,恐怕马上就有洪水……她忽然用嘶哑恐怖的声音喊:“等一等!” 已经来不及了,毕竟手语的速度慢了太多,斐迪南已经抽出剑来,全力向半空劈去。 红似乎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 炽天使之剑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闪电围绕着雪白的剑光飞舞盘旋,剑光笔直地划过云层——啪,乌黑的云层中心出现了一个炽烈的白点,旋转,飞舞,然后咔嚓一声崩裂——两股力量相撞,双方同时收回了推动力。 斐迪南想,很简单啊。 可是,可是……炽天使之剑的力量根本没有收回,乌云四散,背后晴朗的天空和阳光忽然出现,又瞬间被黑色吞没。不知哪里来的飓风几乎卷起所有云雾,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倒旋。 飓风肆虐,肆虐得不知从哪里吹来向哪里吹去,巨木像小草一样弯曲,雨林被疯狂地蹂躏着。 似乎是什么力量在召唤,在挣扎,在苏醒—— 远处,一股龙卷风慢慢移动过来。 炽天使之剑简直不可驾驭,斐迪南已经明白了,是龙珠,那颗龙珠在颠覆这个天地。 远处的龙卷风也奇怪得要命,和天上的云层一样,居然也是倒过来的一个旋,双旋的尾部在慢慢靠近——真的是暴雨了,洪水直接从天上倒下,在地面的水洼里砸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柱。 红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地靠近斐迪南,以避免被过大的“雨水”砸倒。她的手依然稳定——那道水,你看见了吗?它从海上来。 海?海离这里还远着呢……大约要一个月跋涉的路程啊! 斐迪南几乎在用双手把持着那把剑,低头,狂叫:“这是什么啊?” 红说——她张开嘴,用来自故乡的单音节,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音:“龙,是我们东方的,巨龙。” 龙?斐迪南松了口气。 嗯,龙他是知道的,梅迪纳闲来无聊也召唤过一两头,不就是那种张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屁股和尾巴比头还大的邪恶生灵吗?偶尔喷点儿小火,也自以为了不起——有他,梅迪纳和一个不弱于梅迪纳的人在,对付一两条小破龙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他立即就惊呆了,他看见了生命中从没有见过的,伟大生灵。 天上的水和海里的水相连的刹那,世界回归到了初始的状态,一片洪荒。乌云和飓风一起停下了——不是消散,而是被一种伟大力量震慑住了。扭曲的树木,挣扎的野兽,哭喊的亡灵……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那一个瞬间。 斐迪南定格在双手高举炽天使之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的瞬间。 红定格在双膝要跪倒、无限欣喜地举手望着苍天的瞬间。 她的黑发正穿过一层薄薄透明的水幕,在水幕正中穿过一个小小的漩涡。 天空中,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缓缓地展开了伟岸的身躯。 斐迪南不认得它,但是在古老的东方,在一个叫做“明”的国度,那里黄色皮肤黑色眼睛的人们代代相传,都以这种圣兽为民族的守护神,为自己的祖先。 整个宇宙似乎都已安静,巨龙的身躯藏在无边的天幕里,巨大的龙首缓缓垂下,似乎在打量着炽天使之剑上的那颗龙珠。它的头颅如此巨大,两条长长的龙须反射着五彩的霞光。 如果可以行动,如果可以见到梅迪纳,斐迪南真的很想问他——此时此刻,可曾感到一丝敬畏? 那不是力量,只是令所有力量都退缩的存在,安详,蕴藉,博大,深沉,悲悯。 只是在龙须接触到地面的一瞬,巨龙似乎才明白过来,自己不应属于这里,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在它打开的云幕中,温暖明亮的阳光洒了下来,水幕被映得七彩缤纷,整个雨林似乎都被各式各样的光芒笼罩着。 巨龙带着乌云的漩涡远去,一条七彩的长虹,从不知何处的远方跨过雨林,迈向遥远的幸福。 时空恢复了运转,红是第一个恢复了行动能力的人。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双膝已经跪倒,断舌挣扎着吐出字眼:“请……停留一下吧!” 紧接着是斐迪南,他立即意识到红即将被水淹死,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但自己也被那占据了三分之一天穹的彩虹所震撼,也被雨林里无数光芒的闪烁所折服。他右手无力地垂下,左手轻轻抱住红的肩膀:“那是……你们的守护神吗?” 红的目光依旧痴迷地望着巨龙离去的方向。她的声音沙哑,口齿不清,但听起来有一种虔诚的迷离:“是的……是的……传说中,我们的龙将沉睡七百年……啊,我居然能看见它……” “小心!”斐迪南一把拉住她。彩虹已经消失了,不远处的亚马逊河开始发威,洪水霎时席卷了这块土地。 那美好短暂得如同幻觉。 斐迪南惊叫:“糟了,塞壬!” 他拔足向塞壬藏身的一处树上窝棚奔去。 几乎与此同时,梅迪纳如一道闪电,也不知从什么鬼地方奔来。 哪里还有树?无数低矮的树木已经被淹没在河水中, 梅迪纳的脸色从没有像此刻一样难看,戾气暴涨。先是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对手“翻云覆雨”,然后天上又跑来一只奇怪大蛇,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最要命的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老婆孩子居然丢了! “你给我出来!”梅迪纳劈手打过一个黑色火球,向着某一处,“一定是你!” 火球被一团绿色的雾气笼罩,缓缓消失,传出无奈的一声长叹:“梅迪纳,我并不想和你过不去。” 一个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是完美纯粹的精灵族,洪水在他脚下平缓地吐着浪花,一下一下舔着他肌肉结实而完美的小腿。 梅迪纳和斐迪南对视了一眼:“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的出现并不奇怪——人家是雨林的主人,出现在哪里都很正常——但是,他怎么也会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这个世界真浮躁啊,那个需要长期艰苦努力才能获得小小成就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索利芒斯挠挠头:“抱歉,我不知道是你……不过即使知道是你,我也弄不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梅迪纳哼了一声:“那是我的儿子!那是瓦尔德兹家的人!索利芒斯,你以为我怕你?” 斐迪南忍无可忍:“梅迪纳,你今天失态了——索利芒斯,请你帮我们寻找塞壬,我保证这个家伙会心存感激。” 红忽然“啊”了一声,单手一指—— 一条雪白的鲟鱼破浪而来,鱼背上,希亚身披轻甲,头戴王冠——而她的怀里,正抱着满身鲜血的塞壬。 希亚和梅迪纳本来都是满脸焦虑,但一看见对方,就立即变了脸色,几乎同时抬起手,下意识地准备动手。两个人心里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今天在这里解决了对方,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们互相打量,计算着彼此的距离和攻击成功的可能性,但双方似乎很快都意识到对方的戒备,又一起稍稍松懈下来。 斐迪南摇了摇头,苦笑了。几乎与此同时,他看见了索利芒斯脸上的绝望——这绝望斐迪南也有过,就像看着自己热爱的女人忽然陌生,近在咫尺,却似乎隔了整个大西洋。 只有红,在努力地叫:“你、你们……都在、干、干什么?那个女、女人不是刚刚生过孩子吗?” 如梦初醒,所有的目光这才汇聚到了塞壬身上。她还是那么美丽,仿佛没有什么遭遇会影响到她的容貌。只是,她微带嘲讽地笑着,脸上颇有悲哀。 “希亚女王……谢谢。”塞壬淡淡地说。 希亚微笑道:“你早就不是亚马逊人了,塞壬,你不必称我女王。梅迪纳,这是你的女人和孩子,你不接过去吗?” 梅迪纳迎了上去,斐迪南忽然一惊——希亚在冷笑,梅迪纳在微笑——塞壬和婴儿,无论在谁手里都是累赘,会有人趁机下手吗? 索利芒斯几乎也是同时想到这一点,冲到两个人中间:“我来转交吧,希亚女王陛下,梅迪纳冥王陛下——今天,不适合杀戮。” 塞壬怀里的孩子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啼哭,而是睁着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看着这些围拢上来的紧张兮兮的大人们。 希亚依旧冷笑着——哈哈,多有意思!索利芒斯,你真的看透了我——救下塞壬,就是为了杀死梅迪纳吗? 梅迪纳推开索利芒斯,双手抱过了塞壬。他微笑,低头对塞壬说:“我的女人,我的儿子,还不用别人转交。” 他低头,在塞壬嘲讽的唇上迅速吻了一下:“辛苦了,宝贝,我带你走。” 塞壬努力挣扎着推开他:“梅迪纳,这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儿子……我不会让她同你这样的人一起长大。”她几乎要跌进水里,“各位,谢谢你们。希亚,索利芒斯,咱们的交情早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从今以后,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 红走了上去,拉住她的手,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塞壬的眼睛慢慢睁大,慢慢平和。 这个女孩有着非同寻常的本领,好像无论和谁轻轻说上几句话,都能令对方回心转意。 塞壬回头道:“梅迪纳,我想为这孩子向你要一样礼物。” 梅迪纳点头道:“你说。” 塞壬低头道:“我想……梅迪纳,如果你认她做你的女儿,请你,给她一个和平的童年。” 梅迪纳立即明白了塞壬的意思。那个孩子正在看着他,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睁大眼睛,好像这世界不能让她装作视而不见——她的眼睛和梅迪纳是那么的相似,那是瓦尔德兹家特有的深邃的蓝色,纯澈,不染一丝杂质。 斐迪南用拳头砸了砸他的肩膀,说:“你们兄妹三个都人不人鬼不鬼的——梅迪纳……” 梅迪纳甩头不理他,但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打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希亚,十年,你看呢?” 希亚点头道:“我没有意见。” 她当然没有意见,亚马逊刚刚发生政变,并没有任何能力走出地下宫殿,进行战斗。 塞壬笑起来:“陛下,我也想向你讨一样礼物。” 希亚说:“我已经同意了,塞壬。” 塞壬摇摇头:“按照亚马逊的风俗,这孩子如果能得到女王的命名,一生都会很幸福。陛下,她总算和亚马逊有点儿关系,不是吗?” 希亚微微笑了起来——呵,塞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要你出来,并没有恶意。她想了想:“希阿拉。” 塞壬垂下头,吻了吻她柔嫩的小女儿:“希阿拉,祝你幸福。” 那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毕竟父母都不是寻常人,这孩子的身体很好,哭声嘹亮健康,充满着生命的喜悦。 希亚也微笑了,笑得微微有些悲哀:“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看看她,希亚伸出手,一点绿色的光芒被包裹在一圈水泡似的光晕里,缓缓地向索利芒斯飞去。 梅迪纳和斐迪南面面相觑,塞壬和索利芒斯却大吃一惊—— 那是……精灵族的生命种子。 希亚看着索利芒斯接过种子,不知所措。她整理了一下背后的弓箭:“再见,梅迪纳,十年后不知哪里是我们的战场。塞壬,索利芒斯,再会——不,如果可以,我希望是永别。我同你们,同那小孩子,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脚下的踏雪和她心灵相通,转过头,向着亚马逊河游去。 天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道彩虹,没有刚才那么绚烂,只是远远地挂在洪水上空,像是一道通向天国的拱门。 塞壬轻轻拍着孩子,唱起了一首古老的童谣: 小女儿, 你这坐着彩虹降临人间的小女儿, 让妈妈吻醒你的眼睛, 看看你眼眸里的闪闪天堂, 赛波花啊,红得像自由一样…… 她的歌声那么甜美,那么清脆,那么悠远,几乎让每个人都平静下来,想起了一些温柔的令人微笑的往事,想起了一段生命里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没有挣扎的纯白岁月…… 微风吹着雨林,雨林沧桑地唱和。那大自然的歌声和塞壬的歌声自然而然地和在一起,那么宁静。 天地间,只有希亚的身影,向着彩虹之门奔去。 水晶的王冠,青色的铠甲……一切如亘古不变的雕塑,只有脚下的一点雪白,在惊涛骇浪中跳跃、跳跃…… 第一章 希阿拉和兰波儿 梅迪纳不是一个喜欢隐藏自己实力的人,他渴望为自己爱的人打造天堂。更要命的是,他有这个能力。 生命是一件常常令人惊叹,但又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无数生命走过它的历程,静静地陨灭,从天上的星辰,到微不足道的小小一粒尘埃,说不清谁在视线之内,谁又在思想之外。对于生命的悲哀来说,最无奈的,莫过于强求;但并没有任何一种生与死,可以顺其自然。 伦理,感情,正义,这些太奢侈。一只美洲虎吞下一只卷尾猴,谁又能分得清,哪边是母亲,哪边是兄弟? 这是一个本能的、欲望尚且无法得到满足的时代,这是一个扩张渴望的时代。有人渴求每日的食物,有人试图凌驾于自然之上,也有人仰望苍穹,试图主宰这个世界。但是,他们也不过只是掠食者或食物。 无论怎样的强者,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霍然顿悟——他从未有一刻,超越过那冥冥中的规则之外。 对于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冥思者来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故事,并不能超越恒星的一明、一灭——更何况,这颗星本就是黑暗的、寂寞的、苍凉的。 一个青年远远望着村落里的炊烟,盘膝坐了下来。 他的长发遮住了脸庞,但即便是背影,也清秀挺拔,如同神话中的美少年。当然,他离少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但眼角的沧桑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一个男人应有的英俊。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是人类的指尖,透明的指甲覆盖在粉红的指面上,不够有力,但生机勃勃。他叹了一口气:“唉。” 那是很安逸的叹息,从胸腔,自得地流出,流进风里,带起一丝微不足道的尾音。 他扶起七弦琴,轮指,拨出一个动听的、如同露珠滴在岩石上的清音。 很久没有弹这个曲子了——那是月桂树下的爱情,是少男少女还不知生活的愁苦的岁月。琴声欢快,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纵情的节奏,似是在肆意放纵着青春、欢谑和浅淡的悲哀;琴声舒缓,那是在清泉畔,在雪白的花朵中,在静美的器皿和高贵的服饰里,高贵的女郎和青年在享乐、歌唱、舞蹈、甜美地睡眠。 不远处的岩石边僵硬地躺着一具白骨,十指盖在深黑的眼眶上,好像要阻挡白日的阳光——他的食指指骨被细心地钻上了几个小洞,风吹过,发出好听的高山风笛一样的低音。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这具白骨在名震一时的骷髅军团里有极高的衔位,但现在,它已经尽可能舒适地躺下——好像在铺满鲜花的公墓里那样——青年不曾回头,但是他知道,这音乐,白骨是“听”得见的。 曲子弹完了,但青年还是保持着持琴的姿势,呆呆地、木然地望着远处—— 骷髅咔嚓咔嚓地站起来,走到青年身边:“你还在等那个歌者?” 青年回过头,金发下露出一张精致绝美的脸庞。他缓缓微笑,笑容里有着令人迷醉的力量:“我只希望她能够听见——我已经不期待她能走出来和我合唱了,但是卡卡,我还是希望她能够听见——歌者塞壬。” 只可惜无论他有怎样的渴望,这五年来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远远地,村落的入口处,灵力混杂着磷光拼写出几个大字,在所有的冥灵和白骨看来触目惊心: 非人类不得入内! ——梅迪纳 骷髅卡卡摇了摇他的大脑袋:“西德,你还是不肯回去吗?” 青年正是西德,他笑着摇摇头:“再不回去,永不回去。” 他声线柔和,嗓音清澈,却有着难以言述的坚定和厌恶。 这五年,他终于由吸血鬼西德变成了琴师西德。他在雨林间游荡,在大河谷游荡,在村落和部族之间穿梭,静静地聆听着异域的声音,然后把一切融化在琴弦上。如有可能,他希望永生永世不再看见那个非人类聚居的魔鬼之城——那并非他的所居。 “伊芮亚大婶,您确定?”山坡有对话传来。 西德的脸色忽然变了。 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传来:“姑娘,你放心,那个小伙子时常来这儿弹琴,我怎么会认错呢?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他的琴声,连精灵都能被蛊惑呢。” 西德转身要走,卡卡却伸出手臂拦住了他:“西德,见见她。”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红发的女郎站到了西德身后。西德虽然看不见她,却感觉到了她呼吸中浓重的血腥气。 “你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才离开我?”薇娅的声音有些颤抖。 西德不肯转过身——那个他用生命爱过的女子啊……他低声说:“放我走,薇娅。” 薇娅只是大声喊叫:“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亲口告诉我,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好吧,即使她比我美貌,那又怎么样?你敢从梅迪纳手里抢过她吗?” 西德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薇娅,我以为你明白我对音乐的热爱。” 薇娅伸手抓住西德的肩头,长长的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肤,陷入肉里:“哈,你拿这个来敷衍我?西德!你如果有良心,请你看看我——我是为了谁才来到这里,变成这个样子!” 西德转过身子,他毫不退避——他看着薇娅,看着她血红的瞳仁,青色的皮肤,鲜艳的嘴唇。他的目光中有怜爱,但也有厌恶——不是厌恶薇娅,而是厌恶曾经的自己。他说:“薇娅,如果你要我用死亡表达我的歉意,你可以立刻杀死我,我不在乎。但是,我不能回去,我不愿意再过那种像狗一样的生活,我不愿意杀人、吸血、面孔猥琐……我不能再被迭戈控制。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从那种生活中挣脱出来?没有人能再让我回去,你也不行,这和其他女人无关。” 他弯腰,将七弦琴放在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杀死我吧,这很容易,不是吗?” 薇娅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世上没有那么伟大的爱情,她始终认定自己为了西德才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但当西德独自挣脱出去的时候,居然可以那么坚决地对自己说不——不行薇娅,要么和我一起出来,要么杀死我,要么独自沉沦,但我决不回去,决不! 薇娅几乎在呜咽:“西德,吸血鬼的身份就那么让你厌恶吗?你不要忘了,这里每一个吸血鬼都是因为你的血才会变成这样,只有你是纯血之子——想想斐迪南,他那么恨你,如果没有我的两个哥哥,他一定会……” “够了!”西德的脸色变得狰狞,“不要提那件事!薇娅,迭戈没有力量对抗斐迪南,而梅迪纳根本不会帮我。如果斐迪南五年前没有杀我,今天一样不会……而且我们最好立即结束对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个阴谋——我们两不亏欠!”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伊芮亚大婶慌慌张张地道:“行了,别吵,当心这儿的禁令。” 西德冷冷地看了这个大婶一眼:“伊芮亚大婶,最近生意还好?” 那个看上去温柔又慈祥的亚格马马族老妇人……居然是近年来魔鬼城引路人的创始人和佼佼者。她致力于游说对生活绝望的土著居民和外来客放弃肉体加入魔鬼城,从中提取一定的分成——谁也不知道她得到的分成究竟是什么。 “哪里会好?”伊芮亚大婶摊开两手开始抱怨,“冥王陛下就在这里,禁令的范畴越来越大,只要吵到他的小公主,一概格杀毋论,连灵魂都会被撕掉,唉。”她眼球一轮,枯树皮一样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可是,西德,你为什么也不敢去看看呢?你现在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亡灵,你有资格走进去。塞壬就在那里,你看看就走,说不定就想回来和薇娅姑娘团聚了。” 西德开始犹豫——和塞壬合奏一曲,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愿望。 即使是梅迪纳……应该也不会太过难为他吧? 他不再理会薇娅的连声叫喊,拿起琴向山坡的另一侧走去。 薇娅握紧拳头,盯着伊芮亚大婶:“你——我会杀了你!” 伊芮亚摊开手,无奈地道:“姑娘,我只是个生意人而已。” 但是不管是伊芮亚还是薇娅或者卡卡,都对梅迪纳的家庭生活抱有极大的好奇——梅迪纳近年来行踪越来越神秘,除了少数几个人,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他。 当年梅迪纳一手建起的白骨之城,如今已经变成了规模浩大的魔鬼城。 五年间,斐迪南和梅迪纳并肩打了几场冥界的大战,几乎将亡灵力量横扫一空。因为五年前和亚马逊女王希亚的盟约,真正的统一战争始终没有到来。可是,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梅迪纳的计划与野心。他以地下王国为核心,安插了无数据点。 当然,这些据点不可能离亚马逊王国太近。三年前,一个胆大妄为的军团在亚马逊王国之上驻扎,几乎片刻间就神秘莫测地消失了,那样的战斗力,即使是梅迪纳亲至也无法做到。 一夜之间,希亚女王铁腕治军的名声传播开来,所有人都在议论,那是一个如何可怕的、冷血的、残酷的女人——如果魔鬼城没有动作,希亚也没有动作,但是魔鬼城一旦有风吹草动,亚马逊方面就会立即出动,一击致命——整个情报系统,对于亚马逊这一块,是空白的。 与此同时,也有一大批精灵致力于和平的促成,他们理所当然地把重点放在梅迪纳的好朋友、魔鬼城的另一位执政者——斐迪南身上。 显而易见,这些年来由于斐迪南的存在,虐杀和侵略行为得到极大的改善。在两位首领之间有过几次大规模的冲突,但也多半以梅迪纳的退让告终。 梅迪纳懂得退让和妥协……这实在令不少和平主义者大为高兴,谁说没有可能把传说里的十年和平期限延长呢? 西德作为一个吸血鬼军团的叛逃者,也得到不少和平精灵的支援。他们把西德当做一个改邪归正的好教材,试图吸引他加入组织,利用自己过去的关系和影响力为和平做一些努力,但西德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全部的心力,几乎都投入到手里的七弦琴上了。 西德沿着山坡向下走。 这里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村落——赛波花如火绽放,青藤间挂着各式各样珠宝般的果实。炊烟从淡蓝色的石块间升起,孩子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几件简单的衣裳平铺在草坪上,晚间收回,就有了太阳的芬芳。 “让开呀——”一个黑影蹿了上来,一头撞在西德怀里,像个劲力十足的小肉团。小肉团一骨碌爬起来,继续拔腿飞奔。 另一个人影追了过来,经过西德的时候,仅仅一顿,又追了上去。 小肉团举起小手拍在树上,回头咯咯笑起来:“爸爸,我赢了!” 西德诧异,那个人是梅迪纳吗?明明长得和梅迪纳一样,但霸气全无,脸上带着村民常见的憨厚。小肉团努力钩着他的脖子:“爸爸,我赢了呢。” 那是个美丽的小姑娘,洁白干净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透明。肉乎乎的小胳膊死死钩在爸爸的脖子上,脑袋一会儿扭到左边,一会儿又扭到右边,嘴巴在爸爸的脖子两边拱来拱去:“嘻嘻,我赢了,爸爸跑得真慢……”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用力拍拍父亲的脑袋:“停——放我下来。” 小姑娘跑到西德身边,微笑着点头:“你好,妈妈说撞到别人要道歉,我……” 她又一次被拎了起来。梅迪纳伸手把女儿扛上肩头,盯着西德,压低声音道:“你?” 小姑娘很是不满被老爸强行转到后面,努力爬啊爬,从另一侧伸出脑袋。 西德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两道多么不同的目光,一边是天真的探询和问候,另一边却是——威胁和警告。 梅迪纳拍了拍女儿:“回去找妈妈要奖励,宝贝儿。” 小姑娘扭着身子:“不要……这个哥哥长得好看,我要他陪我玩。” 梅迪纳蹲下来,赔着笑脸说:“一会儿再和哥哥玩好不好?啊呀,爸爸脚疼,你叫妈妈来接爸爸,行不行呀?” 小姑娘点点头,冲着西德甜甜地笑了:“我一会儿就来。” 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速度远远超过普通的五岁孩子。 西德不知怎么开口:“嘿……你女儿?真可爱。” 梅迪纳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滚出去。” 他的眼睛一直追着女儿的背影,声音却毫不留情:“我不想知道你来干什么——出去,马上!不然我会教你怎么出去。” 西德叹了口气,他没有奢望能和梅迪纳对话,这个家伙有了女儿,性子还是那么阴冷。 但是跑到远处的小女孩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尖声叫了起来:“爸爸呀——” 梅迪纳轻轻动了下肩膀,已经到了女儿身边,一边揉着她的膝盖,一边哄着她。西德微笑起来,嗯,他见过梅迪纳少年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么对待薇娅的。这个人,始终找不到几个可以全心全意呵护的对象,一旦找到,难免有点儿溺爱。 更何况,这是他的女儿,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肉体泯灭之后,留在世界上的唯一血脉。 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立即包裹住西德,有着致命的杀伤力,似乎立即就要把他燃烧殆尽。西德终于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死也不敢走进山谷半步了——梅迪纳对这里的保护几乎是病态的,只要有可能扰乱他女儿宁静生活的,一概杀无赦。 可是小天使不安分的脑袋又一次扭过来:“哥哥,你会弹琴呀?” 梅迪纳用目光警告西德,但西德已经明白过来,这个小家伙的喜好是自己活命的唯一理由,他立即微笑道:“是啊,哥哥弹琴可好听呢。” 小家伙拉了拉爸爸的胳膊:“爸爸,我要听哥哥弹琴,我不要回家找妈妈——爸爸,我要嘛……” 梅迪纳转过头,几乎是恼怒地说:“弹琴!” 西德的琴声立即响了起来。这是一曲关于天鹅和清澈湖泊的歌谣,高音如同微风下的浪花一样欢笑,这是很讨孩子们喜欢的音乐。 小姑娘一边听一边努力扯着爸爸的耳朵:“爸爸,你不认真听……” “认真认真。”梅迪纳努力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眼角冷厉的光从西德脸上闪过。 他已经动了杀机,他痛恨这些在他面前玩小把戏的人。好吧,这曲子听完了,西德,你生命的终点也就到了。 “西德?”远处,一个惊诧的声音响了起来。 塞壬,是塞壬。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迪纳居然一脸痴迷状在听西德弹琴! 但她立即就明白过来。 她大步走了过来,挽起梅迪纳的胳膊:“梅迪纳,晚饭做好了,我们回家吧。” 西德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但梅迪纳抽出胳膊,说:“你来得正好,抱希阿拉回去,我马上就到。” 塞壬回看了西德一眼:“可是……” 梅迪纳冷冷地道:“没有可是。” 他的声音不容反驳,塞壬低了低头。好吧,是西德自寻死路……更何况,在内心深处,她也不喜欢这些人的造访。她抱起女儿,向一边走去。 小姑娘却不干了,蹬着腿:“我不回去,我说了不回去!我要弹琴,弹琴弹琴!” 塞壬微笑着:“可是宝贝,爸爸他……” 小姑娘瞪起了眼睛:“没有可是。” 塞壬生气了——这孩子真不愧是梅迪纳的女儿。 “爸爸……”小姑娘不满,“爸爸……我要哥哥跟我们回家嘛。” 梅迪纳无语。 小姑娘继续哭—— “我要哥哥跟我们回家……” “我要哥哥陪我玩……” “我要哥哥弹琴……” “我要要要要要……” 梅迪纳投降了。唔,算了,这孩子一直没人陪她玩,怪寂寞的。西德就西德吧,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梅迪纳回头冷冷地道:“起来——回家陪我女儿玩。”他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是不是变化得老了一点儿?西德那小子凭什么就“哥哥”起来了? 小姑娘立刻不哭了。西德看着她的眼睛,明澈,湖水般湛蓝,有一丝微微的狡黠和得意。 孩子的眼睛太干净了,她看得出父亲对这个人的敌意,而且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如果不大哭大叫,这个好看的哥哥很快就会像以前的一些忽然出现的客人一样消失掉,再也不回来。 她满足地笑。多么幸福,只要大声说“我要”,哪怕是想摘下天上的星星,她的父亲都会为她办到呢。 西德跟着梅迪纳一家三口向前走去,他不确定梅迪纳是不是真的会放过自己——虽然他千真万确只是想和塞壬切磋一下音乐上的技巧,但是你看,这个世界往往不相信一个人的本心。 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脚——西德低头看,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从土里钻出来,小声说:“喂喂,你疯了?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西德继续向前走,小男孩似乎打定主意跟着他,也在土里钻了一段:“他会吃人呢,你趁早走吧。” 西德不理他。吃人……别说吃人了,梅迪纳连神都照吃不误。那时候,这小家伙还没出生呢。 小男孩特别热心:“你是不是走不了啦?我来救你吧。” 西德忍不住低头:“我的事不用你管。” 小男孩来兴趣了:“我不管谁管?”口气挺大。 梅迪纳想装看不见都不行了,他回头,严厉地道:“小家伙,你父亲没有告诉你,不要到这里来?” 小男孩眨眨眼:“我没有父亲。” 哦,忘记了,树族精灵是不讲血亲的。梅迪纳道:“索利芒斯总教过你。” 小男孩得意地大笑道:“大人都说,听话是人类的劣根性。嘿嘿,我不怕你。” 希阿拉从爸爸肩膀上跳下来。 太好玩了,她一跳一跳地想要从土里抓住小男孩,但小男孩速度太快。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围着三个大人转起了圈子。 “够了。”梅迪纳决定重塑一下自己在下一代心目中的地位,他低头道,“小伙子,回去跟你父亲——不,跟索利芒斯说,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我放过你一次,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他挥了挥手,泥土顿时变得像铁一样坚硬。让那个小孩子哭着找路回家吧,他不该这么爱管闲事。 西德无语叹息,他已经从梅迪纳的话锋里隐隐听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这位冥王实在不是好人,小男孩回家之后,有索利芒斯头疼的——西德敢发誓,索利芒斯绝对没有告诉这个孩子有关他母亲的事…… “到家了。”塞壬微笑起来。 梅迪纳和塞壬的眼睛里,都起了一种无比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温暖,一种放松,也是一种默契。 这是每一个孩子梦里的房子,很大,杂乱无章。石头的大厅,巨木的阁楼,吊在树枝上的童话小屋,房间里的帐篷和喷泉——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小女孩咿咿呀呀地说:“爸爸我要……”然后,她的梦想就立即实现了。 梅迪纳不是一个喜欢隐藏自己实力的人,他渴望为自己爱的人打造天堂。更要命的是,他有这个能力。 塞壬抓不住他骄傲的心,但这个孩子显然做到了。 梅迪纳言简意赅:“你想弹琴就赶快弹,弹完赶快走,西德·曼图亚先生。” 冰冷的回忆连同曼图亚这个词一起涌进西德的脑海。啊,那个月桂树下的家族,那段岁月。 他扶起琴:“歌者塞壬,我只想完成自己的承诺。” 然后琴声就响起来了。 那是每个人梦里听过的天籁之音,那么自然,似乎分不出低音与高音,听不出技法和停顿,只有淡淡的忧伤,安静流淌。 亚马逊女儿 你失去了永生的希望坐下来哭泣 你把长矛当成你的风笛 你穿过长发 看着你所爱的人走近 亚马逊女儿 你赞美他苏铁一样虬健的身形 你说我们阔别了无数世纪 你拾起长矛微笑相迎 吐出火热的芬芳的话语 拥抱吧,我爱的人 用你即将杀死我的手臂 …… 塞壬的高音和琴声一起反复回旋,那是种令人惊讶的默契。他们了解彼此的情感,第一次合作就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吟游诗人,将绝望的爱情和失落的信仰反复吟唱,彼此致以最高的敬意。 “喂!”粗野的男孩的声音打断了这段合鸣,“快上来,我带你出去!” 没等西德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小男孩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拖离地面。小男孩驾着一辆绿色的云雾之车,风驰电掣地从他们头上闪过。 塞壬惊叫一声,冲上去拉住了梅迪纳的手臂:“放过他们,看在希阿拉的分上……”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梅迪纳不可能容许一个人在他面前玩这样的花招,那孩子胆子太大了。 梅迪纳没有动手,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云车——云车在半空中停顿了,西德的头发痛得要死,眼泪都流了下来。那孩子一手驾驶着飞车,一手努力把他向上提,但是手忙脚乱,几乎把车子弄翻。 “希阿拉,爸爸陪你玩个游戏好不好?”梅迪纳柔声对女儿说。 小女孩拼命点头,啊,太有趣了。 梅迪纳继续看着云车,一道闪电在车子四周划过——云凝聚的车子居然慢慢下起雨来。男孩大声叫着,很快他的脚就露在了半空,然后是腰。 梅迪纳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狠意——哼,不要仗着年纪小就冒犯强者。 “爸爸,他们要摔下来了,会痛的!”希阿拉拽了拽梅迪纳的胳膊。 梅迪纳叹了口气,收住了即将要迸发的一道闪电——小男孩和西德一起摔在地上,小男孩眼里含着泪水,但是坚决不肯落下:“你弄坏了我的车子……” 这种云车是森林之王特有的精灵族宝物,想必耗费了索利芒斯若干心血吧。 “呸呸!”小男孩跺着脚吐着口水,“你这浑蛋。” 梅迪纳笑了,呵,他没有办法和这个年龄的男孩交流。他挥挥手:“带着你的大朋友回去,问候你的父亲,说梅迪纳问他好。” 小男孩叉着腰:“你也回去问候你的父亲吧——就说兰波儿问他好!” 梅迪纳厌烦起来。索利芒斯教出的这是什么样的孩子啊……他不能保证继续说下去,会不会不小心弄死这小东西——梅迪纳挥了挥手,剩下的一小半云车被风卷起,挟着小男孩和西德向远处飞去。 哐啷一声,西德的七弦琴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嗯?”梅迪纳伸手从琴盒里捡起一块小小的黑色水晶。 塞壬跟了过来,“这是?” 梅迪纳坐下,回头搂过女儿:“希阿拉,爸爸出去几天,好好听妈妈的话。” 希阿拉不满:“兰波儿说,听话是人类的劣根性。” 梅迪纳哈哈笑了起来。孩子总是自己的亲,那小鬼胡扯的时候只想扇他个耳光,怎么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可爱了呢? 他亲了女儿一下,回头道:“塞壬,我必须用点儿手段把这里封印起来。你看见了,来这儿的人越来越多。” 塞壬坚决摇头:“不行。” 梅迪纳皱眉:“为什么你这么固执?你不是问我要希阿拉快乐的童年吗?” 塞壬还是摇头:“梅迪纳,我不想我的女儿重蹈我们的覆辙。藏起来是没有用的,到了真相揭开的那一天,她会受不了的。她的单纯和快乐会被耻笑——不要在她身上滥用你的灵力,如果你死了,她怎么办?” 梅迪纳淡淡冷笑。 塞壬说:“哦,抱歉。” 梅迪纳摸摸塞壬的面颊:“没什么可抱歉的。塞壬,你和我一样,只是爱自己的孩子而已……希阿拉是我女儿,我该给她的,一样都不会缺。” 希阿拉正沮丧而奇怪地盯着他。 梅迪纳这才发现,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抽走了他屁股下的小木墩,但很显然游戏效果不大令她满意。 梅迪纳连忙跌在地上,“啊哟啊哟”地喊了起来。 希阿拉抱着木墩气鼓鼓地走回房间:“一点儿也不好玩。” 塞壬看着梅迪纳:“你看,你不能给她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梅迪纳,她长大了终会明白一切。求你,不要让她发现你是个嗜血的暴君。” 梅迪纳站了起来:“她不会发现的——那些多嘴生事的人全部消失,她自然不会发现。” 他大步走了出去。 塞壬绝望地跺脚:“亡灵就是亡灵,果然是听不懂人话的啊!” 啊,梅迪纳,你是个多么迟钝的男人啊…… 而与此同时,梅迪纳捏着黑水晶,一路按捺着自己想要杀戮的欲望……塞壬不认识这个东西,他可是认识的。 这是亡灵术里很邪恶的一种,用活人眼里的精血炼制成水晶,到水晶变色的时候,就可以在千里之外看见水晶周围的一切,几乎任何高明的法力都无法察觉。一对眼睛只能炼出粉红的水晶来,而这款的成色已经紫得发黑,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的眼睛。 梅迪纳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但他在乎自己的女儿——每每想到有人在偷看他的希阿拉、他的塞壬,梅迪纳就忍不住愤怒到发狂。 如果……我给你和平,你不珍惜,那我们不妨走着瞧。 第二章 魔鬼之城 一旦识我,必要服从。 ——冥王梅迪纳 魔鬼之城上,梅迪纳的手迹历历在目。 平心而论,他的字迹是属于比较难看的那一种,但领导人的通病就是喜欢四处题词,似乎不如此不能显出他的威严。在三年前魔鬼城大致竣工的时候,梅迪纳试图在四面大门上都题上词,被斐迪南耻笑为“狗占八泡屎”,他才讪讪作罢。 这是一座白骨城池,身为死亡世界的王者,梅迪纳长期以来是为之骄傲的。 但是今天,他怒气冲冲,大步向城内走去,所经之处,下属们噤若寒蝉,连温度都猛然降了下来。 梅迪纳转身,坐在正中的鹰骨王座上,叩了叩扶手,下令:“把西德和红一起带来。” 冥灵侍卫为难地躬身:“这……陛下……” 梅迪纳脸色冰冷:“带来!如果斐迪南阻拦,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等等……如果西德是和一个小孩子在一起的,不要被那个小孩子看到行踪。” “是的,陛下。”侍卫微微躬身。 梅迪纳稍微平缓了一下怒气……那个来自东方的女人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如果这一次查证属实,确实是那个女人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的,那么,就算是斐迪南,也护不住她。 “陛下,西德带到。”冥灵回话。梅迪纳的手下,办事效率一向一流。 “还有一个呢?”梅迪纳问。冥灵犹豫地把眼光投向殿外。 斐迪南按剑大步走入:“怎么了?好大的火气!什么事情惹到我们冥王大人了?”他笑容明朗,左手挽着红——五年了,那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为十八岁的成年女子,带着东方特有的雍容和神秘,安静微笑,一如初见之日。 梅迪纳伸手把黑水晶掷了下来,看着西德:“说,琴是谁给你做的?” 斐迪南不满道:“梅迪纳,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迪纳不理会他:“东方红,你要躲在斐迪南身后到什么时候?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开出价钱,不要跟我玩这一套。” 西德涨红了脸:“我的琴是我自己做的,和这位女士无关。” “哦?那这个呢?”梅迪纳目示黑水晶。 西德愤愤道:“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这玩意儿。” 梅迪纳吸了口气:“斐迪南,今天这小子到我家去了,找我的女人弹琴,我在他琴里发现了这个——我告诉你,如今懂这个法子的,只有我一个人,再有,就是你这位可怜无辜的东方小妹妹了。”他把目光转向红,“你是聪明人,直接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想浪费时间逼供——姑娘,别说咬断舌头,就算你死在这儿,我一样能问出答案来!” 有人回禀:“薇娅求见。” 梅迪纳点头道:“让她进来——斐迪南,坐下吧,我今天请你看一出好戏。” 薇娅气喘吁吁地跑上:“陛下,水晶是我放的……我只是想看着西德,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 梅迪纳挑眉,斜眼看着红:“是这样?” 红伸手——是的。 梅迪纳猛然站起身子:“是的,是这样?红姑娘,这块黑水晶至少要五百个活人的眼睛才能炼成!现在你告诉我,它仅仅是为了监视一个女人的情郎?” 斐迪南护住红:“梅迪纳你吓到她了,红对你没有恶意。” 梅迪纳冷笑道:“斐迪南,听听你说的话。她的父亲、她的族人死在我手里,你说她对我没有恶意?红,你站出来说话——你想要报仇我给你机会,不要再挑拨我和我兄弟之间的关系!” 红急切地伸手,想要比划。 梅迪纳一步迈下,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我没兴趣听你打哑谜——好吧小女巫,我帮你把舌头长出来!” 雪白的下巴被梅迪纳捏得发青,两排细碎的牙齿无力地张开,涎水流了出来。梅迪纳伸手就去扯她的舌头。 斐迪南伸手扣住他的肩膀,用力推开:“我也受够了——梅迪纳!”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你要动她,冲我来!” 梅迪纳嘿嘿一声笑:“好极了,斐迪南,我想和你比试比试……已经很久了——拔剑吧。” “对不起……五年前那件事情之后,我发过誓,会保护她。”斐迪南锵的一声拔出炽天使之剑,“梅迪纳,你确定我们要在这儿动手?” 梅迪纳的指尖慢慢凝成一团黑色,他回头下令:“杀了这个女人!” 斐迪南一剑横胸:“谁敢?” 部下们确实不敢。 这些年来,斐迪南和梅迪纳几乎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整体,即使他们现在翻脸,没准儿过一会儿还是好兄弟——即便真的彻底反目成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想要除去几条人命,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梅迪纳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斐迪南,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对于梅迪纳,斐迪南不是不感激的。这些年梅迪纳对他几乎没有隐瞒,梅迪纳所得到的任何权力,都在第一时间分给自己一半——在某些方面,甚至远远不止一半。梅迪纳做出的任何决定,斐迪南几乎都可以否决再议,而对于斐迪南的决定,梅迪纳无条件给予支持——对梅迪纳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他对一个人信任的极致。 越来越多的人在殿外观望——有惊讶,有兴奋,有投机。斐迪南感觉到后背在发冷。在信奉绝对力量的城池,居然有两位统治者,这是大忌。 犹豫的瞬间,梅迪纳指尖的黑色已经缠绕上了炽天使之剑。 斐迪南的胸口一阵闷热,力量居然被禁锢在体内,无法发出——梅迪纳在动手的瞬间已经想到了制胜的办法。斐迪南是凡人,他必须调动体内的力量,融合炽天使之剑的威力,再发出一击。这样一来,他发招的速度就比冥灵出身的梅迪纳慢了半拍,更何况他还在犹豫。 炽天使之剑的威力极大,如果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斐迪南,只有让他根本来不及出手。 斐迪南的眼睛、鼻孔、耳道……一起流出血来。 好无情的人!他闭了闭眼睛。 梅迪纳引而不发,看着红:“红,我等你的话呢,你忍心让他为你而死吗?”他回头怒吼,“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杀了她!” 斐迪南猛力推动剑锋,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夹杂着细细的血块。他一把拉住红,依旧用惯有的沉稳语气呵斥:“谁敢!” 他回头,惨笑:“陛下,你真正要除掉的人……是我吧?你可以杀了我,炽天使之剑你拿走——但是,这个女孩太苦命,请你放了她,她对你没有威胁。” 梅迪纳愣了一下——糟了,斐迪南一贯敏感,他果然想到最要命的地方去了。 他愕然道:“我不是有心要下杀手……斐迪南……” 斐迪南笑笑:“不怪你。”他横剑向胸口刺去。 梅迪纳一把拉住了剑锋,炽天使之剑从灵体穿过,痛得他浑身一颤,但他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剑锋:“住手!斐迪南,我只是不想让这个女人迷惑你。” 斐迪南脸上的笑容既凄凉,又甜蜜——梅迪纳明白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斐迪南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好兄弟,来,放下剑,放下。”梅迪纳苦笑,“行了行了,别这样看我,一切都过去了。好吧,以后管着你的女人点儿,我不会再对她不利了——放下剑!你有完没完?” 斐迪南缓缓地放下剑——这是梅迪纳?他不是素来不择手段的吗?他横下心的事情,居然也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斐迪南望着梅迪纳。无论如何,这是对他王者尊严的极大挑衅,从今以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冥王陛下的命令,也有达不到的角落吧? 梅迪纳一拳砸向斐迪南的肩膀,一股灵力在瞬间传进了他的身体,治疗他的内伤:“斐迪南,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要让我发现有下次——你要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女儿。” 无数目光在默默观看这一幕,斐迪南后退了半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回应了——他屈膝,跪下:“谢陛下成全。” “起来斐迪南,”梅迪纳伸手拉起他,“你在给我难堪。” 斐迪南低声道:“陛下!” 梅迪纳奇怪地说:“起来起来,赖在地上干什么?” 斐迪南声音更低了:“梅迪纳……惩罚我。” 梅迪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惩罚你?好极了,扣你一个月的薪水。” 斐迪南提醒道:“你从来没有发过薪水!” 梅迪纳笑得更肆无忌惮:“那好吧——罚你一个月不许碰女人!” 斐迪南气得满脸发白——你以为我是你吗? 梅迪纳回头,眼中傲气一闪,伸手把斐迪南用力扯了起来:“斐迪南,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逼迫我做不喜欢的决定,没有任何权力值得牺牲我们的友情——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那些人喜欢跟我就跟我,不喜欢就随他们去——你,太瞧不起我。” 斐迪南无语。交友不慎……认得这种朋友,还能说什么呢? 一路走出正殿,红在察言观色。 她不得不佩服梅迪纳收买人心的一套手段。梅迪纳在斐迪南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叫做“挑拨离间”的种子。红怀疑自己在斐迪南心中的地位是不是会动摇,或者说,她的确想知道,自己在斐迪南心目中,有什么样地位。 你……你的伤口还疼吗?——红颤抖着打出手势。 斐迪南安静地转过头,看着她:“黑水晶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的手指在发抖——你不相信我? 斐迪南微笑了:“哪有的事。你看,我只是想问问怎么回事而已。” 红的手越来越快——不是,梅迪纳误会了,我没有故意伤害他的女儿,我只是告诉薇娅有这个办法而已…… 斐迪南断然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找薇娅——我们要当面解决这件事。红,我需要给梅迪纳一个交代。” 红点了点头。 斐迪南想了想,说:“红,我刚才维护你,是因为梅迪纳盛怒之下一定会杀了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你和他之间我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我希望你明白,你和他,无论谁想要伤害对方,都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我很抱歉,这是不公平的,但人的感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知道他给你的伤害,我也不试图让你缓解对他的仇恨。红,我只希望……如果你要采取什么手段,先让我知道,或者先杀了我。” 红还是点了点头。 斐迪南禁不住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个东方的女人沉静安寂,即使是刚才,梅迪纳差点儿要杀死自己的时候,她还是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着。其实,在斐迪南的私心里,多么希望她能做出一些更激烈的举动来。 红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梅迪纳绝不会伤害到斐迪南,她懂得审时度势,安静地站在保护者之后,不会走出来承担无畏的伤害。 她知道得太多,表达得太少,隐忍的能力又太强,这也难怪梅迪纳一心想要除掉她吧。 有时候,沉默的力量,也是让人畏惧的。 薇娅不是沉默的女人,她已经反反复复澄清了许多遍。西德看见斐迪南,就像看见救星一样。 其实薇娅也是很优秀的女子,可惜这里的女人强悍的太过强悍,美丽的太过美丽,聪慧的太过聪慧,也就不免显得她浅显无光了一点儿。 “我和伊芮亚大婶说,西德这个昧良心的干了那事,然后就……” 斐迪南和红对视一眼——伊芮亚。 “后来伊芮亚大婶带我去找西德的时候……” 斐迪南和红第二次对视——又是伊芮亚。 “伊芮亚对西德说……” 斐迪南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伊芮亚我好像听说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红,去把她的资料替我找来。” 红摊开手,意思是没有。 斐迪南诧异:“没有?一个土著女人居然能和我们打交道,而且还有胆子教唆西德去找梅迪纳的女人?走,我们去查查,这些年她到底在做什么样的生意。” 梅迪纳和斐迪南这些年已经逐步发展出八路军团。 第一军团,是精心挑选的梅迪纳和斐迪南的亲侍冥卫军; 第二军团是冥灵军团,也就是直接从冥界召唤出的力量; 第三路军团是死灵军团,是新死的灵魂,尚没有自行修炼出的冥力,依靠梅迪纳的赐予获得战斗力; 第四路军团是白骨军团,基本是以当年达马的残军为基础渐渐整顿起来的; 第五路军团是灵兽军团,是鸟兽一类的死灵力量; 第六路军团是吸血军团,迭戈为首领; 第七路军团,是当年的海盗游戏中剩下来的瓦尔德兹家带来的卫兵和骑士,以及渐渐搜索到的雇佣军,由斐迪南统帅; 第八路军团是预备军团,主要是一些准备接受考验的土著、叛变精灵等等。 八路军团的地位基本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排列的,一律遵从冥王的指挥,而斐迪南则是无冕之王,两人之间的关系纯粹依靠信任来维系。 斐迪南大踏步向城后一片阴冷荒凉的黑石建筑走去。 嗯,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这里。 和大多数当权者不同的是,梅迪纳和斐迪南小心翼翼地不涉及对方势力的范围。而第八路军团由于地位特殊,人员混杂,介于人类和冥灵之间,往往会被两人同时忽视。如果说魔鬼城里还有一小片空白,那么应该就是这儿。 这里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监狱。每一百个人被塞进一个黑黢黢的石屋里,冥灵队长只需要站在屋外赞美天空和大地——总会只剩下一个人走出来,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挑选的对象。 至于那些人用了什么手段、什么心计,冥灵队长们懒得过问。不过是寿命百年的人类,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再强悍又能强悍到哪里? 血腥气、浓臭的腐烂气甚至排泄物的气息融为一体,熏得人头脑发晕。斐迪南关切地扫了一眼红,她的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镇定,比幽灵还缺少反应。 “陛下——” “殿下——” “亲王——” “元帅——” “将军——” 幽灵们纷纷站起,大声向斐迪南致敬。 啧啧,梅迪纳长期以来没有给斐迪南一个确定的称号,瞧瞧这称谓混乱到了一个什么地步。斐迪南头上开始隐隐冒汗。 “开门。”他随手指向一扇大门,命令道。 门打开了,里面的惨叫忽然中断,那些血红的眼睛一起瞧向斐迪南。 两个黑卷发红皮肤的健壮男人正努力把一个小男孩塞进满是倒钩的皮袋中去,那男孩拳打脚踢、撕咬头撞地不肯就范,眼里有受伤小兽般凶狠的光。 斐迪南拿过皮袋——确切地说,那是个椰树纤维编织成的袋子,里面有无数细碎犬齿一样的倒钩,但倒钩和皮袋都已经被紫黑色的血液染成了肮脏的颜色,看上去像一张巨大的口,择人而噬。 “这是……”斐迪南回头,“嗯?” 冥灵卫队长点头回报道:“把人装进去,抽打,很快就只剩骨架——殿下。” 斐迪南四下看去,数不清的刑具和武器堆在角落:各种剜割内脏的利刃、盛放血肉的器皿、敲击骨髓的钝器……他吸了口冷气,回头:“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卫队长回禀道:“伊芮亚她们送来的——她们每次送人来的时候,都会顺便带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 “每个房间都是这样?”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 “唔……记不清,大约有一年了吧。” “这是我的失职。”斐迪南尽力不让情绪的波动显露在语气中,“传我的命令,所有房间一概停手,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虐杀。去把伊芮亚的进出记录一起拿来,快!” 冥灵队长一迭声地答应,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斐迪南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你几岁了?为什么要来这儿?” 那孩子猛地抬起头——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眼睛却是纯澈的蓝色。他用天真清脆的嗓音回答:“我六岁,我来这儿是为了……” 他忽然蹿了起来,一口咬向斐迪南的咽喉。 斐迪南皱着眉,闪了闪脖子。 那孩子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上,用尽了一个六岁孩子的全部力气。 周围的人大声呵斥着要冲上来,斐迪南伸手推开他们,把那孩子抱在怀里,连同自己流血的伤口:“如果这样能让你舒服一点儿,你就咬着好了。但是孩子,我还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炽天使之剑感受到进犯的气息,想要跳出剑鞘,斐迪南一手按着剑柄,一手轻轻摸着那孩子的头发。那小小的身躯几乎全是骨头,冰冷的,颤抖着,终于呜咽起来…… “唔……你是白人……唔……我要杀了你……”他喃喃地叫着,右手指缝里冒出一截小小的刀尖,向斐迪南的下阴部位猛地扎去。 斐迪南笑了笑,抓住了那孩子的手:“这可不行……小朋友,我建议你还是用小孩子的方式。如果要用刀杀人的话,最好是再等几年。” 那孩子愣了一下,果然又一口咬向斐迪南的手腕。 斐迪南自顾自地把短刀从他手里掰了出来——没有柄,只被一块破布包裹着,那孩子的小手已被划出了深深的血印。 这是什么样的仇恨呢? 那孩子徒劳地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击倒眼前这个人,他张开嘴,鲜血从细小的乳牙之间流下:“你杀了我吧,他们说死了之后就会有力量,我就可以为妈妈报仇了。” 他得意地微笑起来,完全是一个顽皮孩子讨大人欢喜的笑容,但眼泪不停地流,和鼻涕、鲜血流成一条蜿蜒的红线。他还太小,瘦弱的身躯无法容忍太多的仇恨。 斐迪南的心在发冷——周围那些成年的男人们没有一点儿怜悯的表情,好像这是每日必见的场面。 红伸手——我来抱他? 斐迪南摇摇头,把那孩子抱在胸口:“如果你想咬就接着咬好了,想哭的话最好哭出来。孩子,告诉我,你妈妈怎么了?喂?喂?” 那小男孩在他怀里晕了过去,或许是过度饥饿,或许是仇恨和恐惧,或许是终于有一个胸膛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他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一点儿重量。 斐迪南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伤口上嵌着一颗小小的牙齿。 他取下牙齿,皱眉,轻声叹了口气:“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上帝啊……” 他忽然闭嘴。上帝,好像也已经死去了吧? 冥灵卫队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见最高统治者在自己的辖地被咬得鲜血淋漓,大惊失色。他颤抖着递上进出记录:“殿殿殿……殿下……” 斐迪南大步向外迈:“走,红,跟我去找梅迪纳。” 红诧异地指着那孩子身上的创口,“啊”了一声。 那孩子的伤口在沉睡中慢慢愈合起来,淡淡的青色气体在伤口附近流转。斐迪南和红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已经很熟悉这种青气了,那是树族精灵的血液。 斐迪南看着那混血的小孩子,身上没有一丝精灵族的特征。他仔细看了看孩子的创口:“奇怪,这个小家伙体内为什么会有索利芒斯的血液呢?” 小男孩在他怀里蠕动着,轻声哼哼:“妈妈。” 这样大的小东西,本来应该一身乳香,而不是一身血腥气的。 深深吸了口气,斐迪南克制再克制,去翻阅那些卷宗—— 七月,送来奴隶五千名,带走鲜血三千袋、脏器一千袋。 八月,送来河滋卡努人一千名、刀具若干、树皮袋五十个。 …… 十二月,送来马妻孥妇女一千名,带走残骨六十袋、脏器三百袋。 十三月,送来不利亚多多男子一千名、树皮袋八十个、蛇皮鞭一百条……带走鲜血一千袋、残骨六十袋。 …… 斐迪南一把摔下卷宗,忍不住想要冷笑。梅迪纳,你这自大的家伙,已经有人算计到你头上了,居然还一无所知!他回头下令——“立即去查,给我伊芮亚的全部资料!还有,查清楚这些东西的产地在哪里,要确切!” “是!” 命令被立即执行了,虽然这些卫队长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伊芮亚大婶送来那么些好东西,仅仅带走了一些垃圾,斐迪南殿下还会这么愤怒。 第三章 斐迪南的生日礼物 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我不想再滥用它;有一种感情不被看重,你岂能再轻视它?有一种希望太像绝望,慎重也无法压碎;只求怜悯起自你心上,对我就万分珍贵。 “梅迪纳·瓦尔德兹,你站住!”斐迪南的胸口缓缓起伏,把那个小男孩平放在地上,卷宗甩在梅迪纳脚下。 梅迪纳一怔:“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斐迪南逼近一步,回头,“都给我出去!” 梅迪纳挥手,随从们惊慌地退下。一天之内两次目睹最高领导人吵架,也是难得的经历,一时间灵体纠缠,冥影混杂。 斐迪南上前抓住梅迪纳的脖子:“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梅迪纳,你够了没有?你要杀到什么时候?你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你看看那些女人那些孩子!梅迪纳,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要建立的新帝国吗?你要屠杀完最后一个人类是吗?什么时候轮到我,你说……” 梅迪纳莫名其妙地说:“你疯了!这小子不是你儿子吧?也……也不是我儿子吧?” 斐迪南大怒道:“你只会关心你的女儿!可是梅迪纳,希阿拉也会长大,那个时候你猜猜她会怎么看你?哈,她也是人,你要除掉她吗?” 梅迪纳脸色变了:“斐迪南,你少提我女儿!” 斐迪南嘿嘿冷笑道:“为什么不提?我告诉你,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梅迪纳,你已经不会做噩梦了吧?可我会,我每天都会梦见那些无辜的人指着我,说我是魔鬼刽子手!你看看第八军团,你看看那些因为仇恨宁可变成骷髅的人,你看看你做的事情!梅迪纳……如果你一定坚持,那你趁早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杀了你!我们好兄弟死在一起,没什么,是不是?” 梅迪纳被斐迪南的怒气吓了一跳,半晌,才放缓语气,循循善诱:“我消失就有用了?那些奴隶本来就要被杀了祭神,那些人本来就会自相残杀,这个丛林本来就是力量主宰一切——为什么不相信我?等到我们主宰这一切……” “闭嘴!”斐迪南握紧了拳头,“我等了够久了,可是梅迪纳,你的野心什么时候是尽头?等你灭了亚马逊王国,你还要顺便扫平这个大陆吧?哦,咱们要不要杀回欧洲去?还有许多地方,东方的西方的南方的北方的!还有你头上那么多星辰,你都要吧?我陪你杀一辈子?死了之后你也用我的骨头做战士,多好?” 梅迪纳没有说话。 斐迪南继续冷笑:“可是梅迪纳,我知道你不怕天神也不怕魔鬼——可是你不怕报应到你女儿身上吗?你今天怎么对待别人的孩子……” 梅迪纳一拳打了出去,斐迪南一个踉跄,又挺胸逼了上来。梅迪纳火也大了:“我告诉你,不许提希阿拉!” 斐迪南微笑起来:“你也有弱点了……梅迪纳,你也开始害怕了,是不是?可是,你是一个父亲,你有女儿,别人也有孩子,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们?你真的快乐了?你喜欢这样?你杀人不会腻烦吗?” 梅迪纳怒道:“妈的,你啰唆了半天,我到底又干什么了?”他伸手捡起卷宗,翻了翻,心领神会,“哈,不就是因为在你眼皮底下出了这事,你心里不舒服?” 斐迪南颓然:“是……是这样。梅迪纳,我累了,我本以为有我在,可以……可以……唉。” 他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那些小时候、少年时期、青年时代的点点滴滴似乎一起涌上心头。斐迪南怔了怔:“收手吧……梅迪纳,你看,我们终究不是神,我们给不了什么和平——为希阿拉想想。” 梅迪纳拍拍他的肩膀:“斐迪南,我们回不去了……嗯,不,是我回不去了。你走吧。” 斐迪南摇头道:“要走一起走!梅迪纳,这个倒霉的肉身我不要了,我陪你去冥府,把那转生的破玩意儿修理修理,让这些……散了吧。” 梅迪纳歪着头笑嘻嘻地道:“嘿嘿,我考虑考虑。” 斐迪南眼里闪着光:“你说什么?” 梅迪纳撇嘴道:“我说什么了?我说考虑考虑!得了斐迪南,我们先解决了这位大婶,再探讨天下太平的问题。” 斐迪南想要忍住不笑,但整个脸上还是燃起兴奋的光来——这家伙肯松口,已经是大大的不容易了。 两人一起向门外招了招手,又一起微微笑了笑——天长日久,这已经是嵌入灵魂的默契。 门外黑压压一片幽灵哗啦啦涌入,冥灵队长当先汇报:“陛下,我们已经问清楚,树皮袋是来自蓦力亚卡河谷,那里是帕其玛玛人的地盘。我们要怎么行动?” “帕其玛玛?就是那个拿吹箭筒吹猴子的部落?”梅迪纳哼了一声。 斐迪南嘲讽道:“瞧不出你这些年倒长了点儿学问。” 梅迪纳悠然道:“知识是魔鬼进步的阶梯。”他忽然转头笑起来,“斐迪南,你相信一个土著部落闹得出这么大动静?” 斐迪南坚定摇头道:“和你一样,死也不信。” 他看着梅迪纳灵魂凝聚的眼睛里犹如毒蛇吐信的光,忽然皱眉道:“不是不是,梅迪纳,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她。” 梅迪纳微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去非洲……嗯,旅游的时候?” 斐迪南点点头:“当然记得。那个人被酋长诅咒,然后真的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死去。” 梅迪纳说:“是。人类能掌握巫术,但巫术和法术不同。巫术是作用于心灵,转而影响肉体的,但法术可以用真实的力量直接作用于这个世界。无论人类力量如何强大,肉体的限制都是致命的——这种真正纯粹的精神力量,只属于不被任何诱惑所吸引的灵魂。譬如,我。”他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那个伊芮亚大婶是活生生的人,那么必定有精灵做支持。而唯一能打破肉体和冥灵界限的,只有亚马逊人。” 斐迪南思索道:“除非伊芮亚也是非人类……” 梅迪纳笑笑:“除非我们亲手验证一下。斐迪南,我们难得有一个共同憎恶的对象,不好好合作一次,多么可惜。” 斐迪南善意地提醒道:“梅迪纳……你还记得西蒙·堂·垂薛?”那是一部曾经盛行的骑士小说,西蒙·堂·垂薛是个伟大的骑士,但是在遇到生命中的女人、有了孩子之后,终于死在邪恶的龙手里。 梅迪纳带着掩藏不住的骄傲:“我不会的,斐迪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无论是上升还是下降,我一定要到达尽头。你知道,在星辰的光芒达到巅峰之前,它,绝不会陨灭——走吧,我们去研究一下蓦力亚卡河谷。” 跟在梅迪纳身后,斐迪南一路耸肩、叹气、摇头:“又是一个拿自己和星辰比的家伙……唉,真是天文学的白痴才能说出来的蠢话啊。” 梅迪纳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斐迪南眨眨眼睛:“我说……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光临寒舍,我请你尝尝东方的奇妙食品。” 红正在料理“东方的奇妙食品”——玉米磨成面粉,加入露水,揉成长长的一张面饼,再用炽天使之剑切成细细的长条。长条在红的手里翻腾拉扯,被扔进沸水中。 “巫术。”梅迪纳下结论。 “这孩子累坏了,总也醒不过来。”斐迪南正在清理那个男孩子身上的伤口,回头笑,“去你的巫术!这种东西叫‘长生面团’。听红说,在东方,每个人生日的时候都会尝到,吃了就可以活得很久很久。” “法术。”梅迪纳更正自己的措辞。 “不懂装懂。”斐迪南笑呵呵地递过树枝,“这不是巫术,也不是法术,这是——祝福。” 在祝福的力量——不,在食品香味的诱惑下,小男孩睁开了眼睛,清澈纯良,但敌意第一时间充满了眼球,血丝暴涨。 梅迪纳和斐迪南一起站起来,一个准备安抚,另一个准备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差点儿让好朋友和自己打起来的小家伙。 可小家伙已经用最尖利的嗓音叫道:“你们要一起上吗?我不怕你们!” 梅迪纳一脸尴尬——一起上……好严肃的指控。 斐迪南也坐了下去。看来,这个小家伙恢复得不错,又能拳打脚踢一场了。他暂时不想惩罚自己。 只有红笑盈盈地递过去一个木头托盘,微笑着。 小男孩在判断——这个黑色头发黄色皮肤的姑娘看起来没有恶意,更重要的是,食物的香气令他的尊严慢慢瓦解。 饿,强烈的饥饿……五脏六腑好像在一起扭曲呼唤,生理上的感觉甚至压倒了对母亲的思念和对复仇的渴望。 梅迪纳冷冷地瞧着小孩子的眼神,这是梅迪纳最喜欢观赏的场面之一。 斐迪南一手把梅迪纳的冥灵脑袋强力拨转到一边,低声道:“真有这么好看?” 那孩子啜了口汤,眼睛从乱发的间隙瞟向周围——没有人在看他。更强烈的进食欲望攫取了他所有的感觉,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狼吞虎咽,牙齿咬得木碗嘎嘎作响。 到红递过第二碗的时候,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接过来。 等到一小锅面条见底时,那孩子的目光已经有些微的柔和。 “吃完了?”斐迪南问。 孩子点头,搓搓手,放下碗。木碗被他咬得全是牙印,也不知他被饿了多久。 梅迪纳插嘴:“既然吃完了,就回去吧。” 孩子一惊。 梅迪纳重复,不容拒绝:“回去,到第八军团去——或者你可以选择离开,我放你一马。” 孩子在颤抖。他吃饱了,身上温暖,肌肉已经在放松,大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再回到那个血腥世界的事实——斐迪南要说话,梅迪纳制止了他:“我就是冥王,是这个白骨城的主人,也就是你要找的人。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伽奴森森。”小男孩紧张而且戒备,想要跳起来,但大腿和屁股似乎还在眷恋温暖的床。 “我希望你的年龄足够听懂我说的话。”梅迪纳加重语气,伸过头去,“听着,你要力量,我可以给你,但那不是白给的。你现在回去,立刻!我希望你明白——至少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能明白,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那都不是别人盛给你一碗面的理由。好了亲爱的,站起来,走回去。” 伽奴森森在发抖,他不够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冥王大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要么回到那个没有东西吃也不能入睡并随时可能被人宰掉的世界;要么,回家,替母亲复仇完全没有希望——他站起来,舔了舔皴裂的嘴唇:“我这就回去,陛下。” 他有多大?六岁或者七岁?那是一个村落里的小孩子撒尿浇火蚁的年纪——而他居然就这样站起来,向外走。他并非不了解第八军团的含义,而是某一种情绪凌驾于肉体痛苦的本身。 这个世界的孩子们,好像普遍早熟起来。 梅迪纳笑了,双手无声地在空气中虚拍了两下:“站住,伽奴森森,你通过了考试,那么以后就跟着斐迪南大人吧。看起来,他很喜欢你。” 斐迪南没有说什么。这是梅迪纳的准则,鬃狼只能养育鬃狼,总不能连粟鼠的幼崽也养——这孩子还小,但他看见了伽奴森森初生的爪牙,这就够了。 “斐迪南,”梅迪纳向外走,“我得回去瞧瞧希阿拉……对了,好像今天是你的生日?” 斐迪南摇头道:“你当年不知在我的生日宴上吃了多少顿,呸!” 当年?哈,梅迪纳仰头大笑起来。当年的宴会,只是勾引美丽少女的场合罢了。那么多风流潇洒的夜晚,哪里还记得究竟是哪一天?生日这种事情,只有女人才会时时惦记。 “大人……”伽奴森森想要收敛敌意,做出些讨好的样子,但却手足无措起来。良久,他黑瘦的脸蛋上泛起一丝红晕:“生日快乐。” 现在斐迪南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没有人说话。 阔叶草铺成的宽大的床铺,还带着野生的馨香。上升气流阻隔了遥远而炽烈的阳光,屋里满是乳白色的薄雾和曦光,空气里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生命力——那是令腐朽者加倍腐朽,健康者迅速生长的力量。 斐迪南低头看红,她正在俯身去收拾器皿。五年了,红又黄又枯萎的乱发已经长成了乌黑浓密的齐腰长发,脸庞也像被水汽滋润一样丰满起来。 红回过头。他们四目相对,气氛变得有点儿异样,好像要发生点儿什么。 是啊,发生点儿什么……在梅迪纳面前,最后一层隔膜已被打破,他们之间似乎再没有了阻隔。 斐迪南伸出双手,握住红瘦小的肩头。她真是羸弱,和亚马逊女战士比起来,像个未成年发育不良的孩子。 红微笑地看着他,不羞涩也不热情。 好像……我应该吻她?斐迪南的眼神有探询。 是的——红的目光里有肯定。 两个太过理性的人,调情也是大问题——斐迪南低头,低声问:“可以吗?” 红微笑,闭上眼睛。 斐迪南想了想,不确定东方姑娘的理解力,加重了语气:“我是说——吻你,可以吗?” 红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斐迪南“啊”了一声:“那我就……” 红抱紧了他,两人的气息几乎相通。 斐迪南低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唔,默许的讯号。 两人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斐迪南舌尖一挑,触到了红的断舌。他皱了皱眉,更紧地抱住这个姑娘。 不是木讷拘谨,他当年怎么也是梅迪纳的知交好友,男男女女的事情,看也看得多了。但是,斐迪南无法忘记五年前这个姑娘的惊恐。她终日抱着膝盖坐在屋子的一角,不说话也不哭泣,只要有人走近,就不自觉地向角落缩去…… 是的,每个人都发现她带着使命而来,神秘不可知,但她表现出来的成熟淡定未免超过年龄太远,这本身似乎已经是一种威胁。而那一刻,所有人终于知道,这个东方姑娘并非真的死物。你看,她也会胆怯受伤,也会同其他少年一样对侵犯者畏惧,这就够了。挑唆者安然得意,执行者后悔沮丧,旁观者佯作不见——只有斐迪南,他决定,保护这个人。 他发誓,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小小的哑巴孤女,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而保护成为习惯的时候,也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爱情。 斐迪南的唇离开红,略略有点儿失望。哦,她呼吸平稳,姿势固定,迎合但不渴望…… 斐迪南睁开了眼睛。 红正静静地看着他,纯净的蓝色和深邃的黑色彼此对望,说不出的情愫在流转…… ——你喜欢吗? ——我喜欢的。 ——你……确定不是报答,而是爱? ——你……确定不是守护,而是爱? ——等等,红,你已经足够了解我,但我…… ——不,我只想你爱我。 ——我爱你。 ——谢谢。 斐迪南的欲望冷却下来。 不,这和他想得不那么一样。无论打击、挫折、屈辱还是爱情的抚摸温存,都不能让那个女孩子打开心里的结。她需要时间,放下远远超过她负荷的重担,而自己的粗鲁,对她来说,也只是需要默默忍受的外力吧? 他笑了笑,整了整红的衣襟。 红也低着头。 斐迪南是好人,他是那么渴望找到可以全心全意对待的人,但居然一直都没有。听说……他当年火热地爱过一个女人吧?如果是对那个女人,他应该就不会这么彬彬有礼了吧?看,我只是他找到的呵护对象而已…… 红踮起脚尖,在斐迪南的额头上吻了吻。 两个人一起做出了判断——他/她还不够爱我。 斐迪南打开门,门口的卫队长已经急得快要消失在空气里,一见到他就急忙禀告:“大人……陛下正在整理军队,说是立即出征!立即出征!”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一点儿征兆?斐迪南先是有些微不满,但立即反应过来——出事了,一定是希阿拉出事了! 斐迪南赶到梅迪纳家中的时候,见他体内的灵气濒临燃点,几乎要引爆世界。 在他的家里,在他引以为豪的巢穴里,他的小女儿,天真可爱美丽的小女儿,不见了! 梅迪纳像一头气急败坏的狼,在小床和小被子中,在小碗和小衣服中,在似乎刚刚消失的甜美的稚音声波中,四处寻找任何陌生的气息。 他转向塞壬,大力张口,但尽可能平稳地发言:“你想一想,希阿拉最后做的事是什么?塞壬,或者……让我自己看看你的记忆?” “我不知道!”塞壬眼里有怒火,“我不知道!她……她像平常一样,吃了东西出去玩。梅迪纳,你不是法力无边吗?你看不见她在哪儿?” 梅迪纳摇摇头:“我试过,没有人、精灵或者任何一种生物进来。希阿拉是自己走出去的,一定有什么人在诱惑她。是那些树精……或者亚马逊人?” 塞壬怒气冲冲:“你闭嘴,不会是希亚!” 梅迪纳也暴躁起来:“你居然帮她说话!” 斐迪南低头,在梅迪纳扫落了一地的杂物中挨个搜索起来。和塞壬不同,他相信梅迪纳的防御能力。梅迪纳已经把结界的力量加强到自己灵力的极限,也就是说,除非一个比梅迪纳强大得多的人才有可能强行冲进来,但如果这样一个人真的存在,也不用在希阿拉身上用心计。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话……斐迪南抬头问塞壬:“希阿拉平时的衣服器具,都是哪里来的?” 塞壬到底给了斐迪南几分面子:“是我自己挑材料,自己做出来,然后由这个人检查一遍——斐迪南,不会是……” 斐迪南捡起一个小木盘:“来,梅迪纳,你再仔细检查一次。” 梅迪纳自信满满:“我早就看过,没有任何伤害系或者迷惑系的法术存在……” “不不,”斐迪南强行把木碗递到他鼻子底下,“梅迪纳,不要用你的标准,甚至不要用塞壬的标准。想想你女儿不过是个五岁的普通孩子,她很稚嫩,对于你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在她那儿会有效果。” 梅迪纳扔下碗:“没有,确实没有。” 斐迪南默不作声。炽天使之剑上下翻飞,把所有可以斫碎的东西切成碎片,然后分门别类地一一堆好,他严肃的表情让梅迪纳也慎重起来。 斫碎,碾碎,磨碎……粉末中,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气息在缓缓升腾。这是一种控制魂魄的药水的味道,混在木材的气息里,隐隐有类似咖啡的甜香。 斐迪南和塞壬都在紧张地看着梅迪纳,直到他重重点了下头,才一起出了口气。 梅迪纳拈起木屑:“看来是用药水浇灌树根,才把灵力的气息完全掩盖起来……看来那个人为了诱出我女儿,至少在三年前就做了决定。” 那个人最大程度上利用了梅迪纳的弱点——他过于骄傲,蔑视卑弱者,很难重视这种小把戏,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长久的隐忍。 梅迪纳的食指上冒出一只黑色的蛇头,它迅速舔了舔木屑,向外直飞——黑色的灵蛇越过草坪,越过小小的山丘,在一棵大树下盘绕了几圈,猛一昂头,向着东方直飞起来,在半空中拉出一道紧绷的弧线,以斐迪南的眼力所及,居然没有变细。 斐迪南赞许:“好强的力量,这方向……” 梅迪纳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没错,蓦力亚卡河谷。斐迪南,我们走。” 塞壬的双手绞在一起,她喃喃地念着“梅迪纳”。她想要梅迪纳救回希阿拉,但无疑会有一场惨烈的战争;她想劝梅迪纳不要过分杀戮,但母亲的自私让她无话可说。 梅迪纳侧头,吻了吻塞壬的眼睛:“亲爱的,希阿拉是我的女儿,她要认识的,不仅仅是一个爱她的父亲。抱歉——你看,我又要说抱歉了。”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塞壬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那双焦虑和信任互相折磨、绝望同希望一起厮杀的眼睛——梅迪纳不是不够聪明,而是太过聪明,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只有单一的身份,譬如塞壬——她不是亚马逊的弃徒,不是天生灵魂的歌者,不是矛盾焦灼的女子……对于梅迪纳来说,塞壬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都只是他的女人。 斐迪南拍了拍塞壬的手背,简短温和地承诺:“放心,我同他一起。” 梅迪纳越行越远,双臂远远伸开,目光追随着灵蛇的黑线,用标准的、忧伤的、自怨自艾、惆怅无比的行吟诗人的腔调朗诵着—— “这蓝色的天空为我独自拥有,即使飞鸟也无法留下痕迹……” 第四章 蓦力亚卡河谷之役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斐迪南这样自信的神采了,骤然响起的炮声终于激起了这位海军少校的全部热情。 再次重申一个认真严肃的命题:丛林里的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法则和度量。 譬如说,从这里——在亚马逊河靠近下游的一处丛林中,毗邻亚马逊王国入口和阿瑟部落聚居地,被冥灵们称为天堂,被人类称呼为魔鬼城的处所——到蓦力亚卡河谷,应该有多远? 如果是一只沉香龟……嗯,这个前提不正确。如果是沉香龟,那么这场战争再没有任何继续的必要。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男子,在沿途没有遇到任何袭击的情况下,那么大约要在雨林中跋涉三个月;如果是一只红斑石热带鱼,假如它准确地知道该如何从亚马逊河的干流转进蓦力亚卡河,那么,最快的速度是十三天或者十四天;如果是一只蜂鸟,假设这小家伙得知女儿被掳走,气急败坏以至于超过生理极限一路飞行,那么不超过一天;而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第一军团…… 非冥灵生物永远不可能知道冥灵的飞行极限,那些踉跄的死灵、飘忽的幽灵永远不可能懂得冥灵的世界。 真正的冥灵是独一无二的,许多人曾经因为恐惧或是嫉妒将这种存在妖魔化,但你知道,冥灵的力量是世界上非天神级别的所有力量中最可怕的一种。 灵力来自于生时的意志力,越是强大、执著、纯粹的意志力,一旦摆脱肉体的束缚,就越会显露出它潜藏的力量来。这种灵力在冥界的河与地狱的火中愈见璀璨,一旦时机成熟并得到召唤,就会在生与死的冥界规则前挣扎咆哮,愤怒不已。 千万年来,冥王以天神的力量镇压并消灭这些不安定的力量,但所有的天神也都承认,冥灵的力量可以被消灭,可以吞噬然后转移,但无法被缩小。没有神明会想到这一天——在神力最衰弱的时候,冥灵中的最强大者可以一跃而起,吞噬神体,改变规则,然后自立为王。 与亚马逊人不同,冥灵们一旦遇到转折点和风暴时代,它们唯一的反应就是兴奋激动而且得意洋洋。它们是历史天生的叛逆者,它们是乱世唯一的狂欢者。它们的表象是侵略与征服,它们的本质是存在——不苟且的存在。 绝没有一个冥灵在生前不曾渴望飞翔——它们生时的双眼总是仰望苍穹,追逐流星,欣赏白云,以闪电和雷鸣为友,崇拜太阳和深邃的群星。而一旦死亡,摆脱地心引力对肉体的可恶控制之后,它们的飞行能力令所有拥有翅膀的生物为之自惭形秽。 第一军团起飞的时候,连天空都在为之战栗。如同万千道纯黑的闪电,撕裂风和云,撕裂阴云和蓝天。纯粹的统治性的黑色消灭了一切光,发出和天神对立的混沌之声—— 我!我!我! 斐迪南坐在一只巨大的灵鹰身上,一边忍受着速度带给心脏的强烈不适,一边无法控制地目送那些作为前锋的黑色风暴。 伽奴森森倚坐在他怀里,尽管脸上还是一副成年人般的无所畏惧,但身体不自觉地贴近斐迪南。他的右耳朵在斐迪南的臂弯间古怪地折了过来,露出这个通体黑瘦的小家伙的唯一一块洁白。 “有时候,我难以想象这些是我的部下。”斐迪南转头对梅迪纳说,“如果我死了……” 梅迪纳不屑一顾:“你?你死了只会安息而已。” 斐迪南感受着风带动长发的惬意,闭上眼睛:“是啊,我只想安息而已……” 梅迪纳打破了他的幻想:“我们到了——这儿就是蓦力亚卡河谷。” 蓦力亚卡河谷,在当地土著人的语言中,是月亮沐浴、蜕皮重生之地。 大峡谷湍急的水流在这里变得温柔而宽广,河床及其两岸的坡地终年被阳光和水分滋养着,茂密得几乎看不见一寸土地。高大的乔木为了争夺阳光,生长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目力所及,看不出哪些树是长在地平面上的,哪些树又是长在河谷土地上的,只有一片气势汹汹的绿色汪洋,铺天盖地,几乎令人窒息。 只有一个点,在雨林中尤其显眼。 从天空看下去,那很像是一只黑色的蜥蜴,但是比照一下树木的高度,这只蜥蜴大约可以算作一座小山——或者确切地说,这就是一座小型的黑色石山。 眼下正是黎明,清晨的太阳挣扎着上升,迫不及待地撕去天空女神薄雾的内衣。或许是水汽的原因,也可能是角度的问题,那只黑蜥蜴小山完全地吸收了光线,通体呈现出一种阴沉的黑色,唯有一对“眼眸”显出空空荡荡的血红。 如果这座山是人工的结果,那么无疑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但梅迪纳很是不解,帕其玛玛人又不会飞行,再惟妙惟肖也无法欣赏。他们辛辛苦苦地工作,难道就是为了迎接第一军团的到来? 灵力线到这里就中止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们向前。 梅迪纳伸手指了指,一只鸟灵尖啸着俯冲——然而俯冲的方向猛然一转,好像雨林上方站着一个隐形巨人,举着大棒子横地挥出——那只鸟灵被横击出去,落在黑石蜥蜴上,然后立即融化在纯黑里。 “看起来很厉害。”梅迪纳舒展了一下身体,“斐迪南,我下去看看。” 斐迪南翻身就跟着跳了下去:“等等,我和你一起。” 梅迪纳一把接住他,责备道:“太冒失了,你是答应塞壬,又不是答应了那个东方红。” 伽奴森森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了下来——但是,梅迪纳根本就没有伸手接住他的意思。 在伽奴森森经过梅迪纳身边的时候,梅迪纳放开斐迪南,用同样的速度俯冲。他又急又快的声音混合着风声,在伽奴森森耳边响起:“如果你摔死了那是对你不遵从命令的惩罚,如果你够幸运就立刻学习一下用双脚吸引气流来抵消冲击力的方法吧……嗯,相当不错。”梅迪纳看着那孩子在即将摔死的瞬间,成功地在双脚集结了大团压缩状态的空气并狼狈着陆,忍不住喟叹,“噢,我的天,亚里士多德弄错了——不同重量的物体是同时着地的。” 与此同时,他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可怕的吸引力。 从梅迪纳死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大地的吸力了。梅迪纳立即明白了先前坠落的鸟灵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唤醒了生前的全部记忆。 没有人会忘记活着的时候,肉体对于大地的抗拒是何其卑微。对于大地的挣脱是何等的无助,那种久违的感觉一旦袭来,就好像噩梦中的忽然坠落一样令人乏力。昔日对土地的归属感也同时复活,令冥灵忍不住想重温一回堕落的快感。 在斐迪南和伽奴森森看来,梅迪纳也在半空突然折断横飞,但他很快中止,带着几分遗憾,硬是顿住了灵体。 “你们感觉到不舒服了没有?”梅迪纳小心翼翼地落在蜥蜴背上。 斐迪南和伽奴森森一起摇头。那黑石头阴凉又温润,简直让人想要躺下睡一觉。 “我大概明白了一点,”梅迪纳感觉了一下黑石,“这个东西只对冥灵有用,它……似乎很能干扰人的意志。” 正常人类被干扰一下意志,不过是想偷懒睡一觉,但对冥灵来说就很可怕了。毕竟,冥灵除了意志本身,一无所有。 没有人。 谁也不知道那些帕其玛玛人去了哪里,似乎有风,又似乎只是耳鸣。阳光显出不真实的遥远,这片黑色令人恍惚。 伽奴森森忽然一个踉跄,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起来,然后一头倒在地上。 “伽奴森森!”斐迪南冲过去,但立刻发现他的呼吸绵长规律,显然是睡着了。 这孩子的呼吸,似乎是唯一的声音。 伽奴森森忽然皱起眉头,身体蜷缩着,扭曲,痉挛,大声然而空洞地叫道:“不,妈妈,妈妈!火,火!妈妈!救救我妈妈——放开,放开她!放开我!火呀——痛……” 斐迪南于心不忍,想要唤醒他,但梅迪纳却探过头,仔细咂摸着那孩子的挣扎和痛楚,看着黑色蔓藤似的噩梦卷上他的灵魂。 斐迪南怒道:“梅迪纳!” 梅迪纳轻声说:“斐迪南,这里好像有些奇怪的东西……它们来了,就在我们附近。” 斐迪南不解道:“我是人,灵界的事情应该由你判断。” “等等,斐迪南,这不是灵界的战斗……躲开!”梅迪纳忽然大叫。 梅迪纳并没有明确指出该如何躲避,但多年的默契已经足够让斐迪南明白危险来自何方。他抱住伽奴森森腾空一跃,向着黑色巨石的一侧跳去,反手拔出炽天使之剑,刺入石块的空隙之中。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久违的爆炸声响了起来,泥土、石块和小小的植株从头上砸落下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梅迪纳俯身冲下,悬停在斐迪南身边。 面面相觑。 梅迪纳问:“你之前见过这种东西没有?” 斐迪南沉吟道:“很明显这些炮是架在两边山崖上的,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种长距离的炮火。看起来我们落伍了,梅迪纳。” “少说风凉话。”梅迪纳恼怒,“火药里掺杂了那种奇怪的物质,这样一来,对于人体和灵体有同等的杀伤力。我建议我们直接毁掉这块石头,但是……” 斐迪南接口道:“但是谁也不知道石头下面是什么。如果仅仅是这块石头倒也算了,万一石头是用来镇压那种可怕力量的……啧啧。” 梅迪纳笑笑:“那你说,怎么办?” 斐迪南仰望蓝天,黑色亡灵如死神羽翼,正静静地等候命令。他说:“送我上去,梅迪纳,这种重炮我在英国人的船上见过,射程虽然足够远,但准头还是不够。你尽可能迷惑炮手,我来指挥。” 梅迪纳点头,伸手,黑石上缓缓幻化出一个人影,接着是两个、三个、四个……他另一只手运力然后用力一托,斐迪南的身子立即向半空直飞起来。 只是一瞬间,梅迪纳怔了怔。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斐迪南这样自信的神采了,骤然响起的炮声终于激起了这位海军少校的全部热情。 在很久很久以前,斐迪南也是这样自信而骄傲的。那个时候,他是皇家火枪队的灵魂人物,是里斯本少年们崇拜和追随的对象。他热衷于各种枪械和炮火,渴望荣誉但厌恶杀戮,期待退休后能和心上人享受悠闲的生活…… 梅迪纳有些后悔,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把斐迪南拉到这个世界来?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自私——他找到了自我,但最好的朋友却因此失去了自我…… 斐迪南已经站在一头巨大鸟灵的背上,开始发动第一轮攻击。 四十只鸟灵组成一路小型纵队,排列成倒v形,从半空飞速横掠过去。 炮火如期而至,纵队的右翼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黑色的冥灵如散碎的布片般飘落,在靠近黑色巨石的瞬间消失不见。 “最大射程两千步,前膛炮,口径十八英寸,三十秒内无再填充能力。”斐迪南微微眯起眼睛,视野中的雨林好像变成了万顷波涛,对方舰队火力密集,而旗舰正隐藏在某个角落。他定神发号施令,“左翼包抄。两人一组上下夹击!对方炮手很可能有古怪,避免实体接触。” 炽天使之剑的光芒在半空中划出一左一右两道弧线,准确无误地定位出炮手的位置。七个银色的十字坐标一起在半空中闪烁,似乎为河谷左侧的山巅绣上了一层银色花边。紧随其后的冥灵穿透十字,黑色和银色命中了三维空间中唯一的点。灵力凝聚如锋刃,撕开了炮手的身体,肉块四分五裂——是的,仅仅是肉块拼凑起的傀儡,木然但是准确地完成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命令。 “漂亮!”斐迪南的坐骑落在了实地上。他眯起眼睛,操纵填满弹药的炮口指向天空中的一个黑点,点火——轰鸣声中,炮弹带着完美的弧线命中了空中的飞禽。它嘶叫着落地,似曾相识。 哦……斐迪南忽然想起,那是昔日达马的爱宠,一只叫做“海妖”的鹰。 正是这只鹰在河谷两侧的山峰间来回,传递着命令。但是,海妖已经出现了,达马呢?他难道不是随着白骨军团一起覆灭了吗? “好样的,斐迪南!”梅迪纳出现在斐迪南身边,“不过,这只蜥蜴的奇异力量在加强,看它的眼睛!” 黑色蜥蜴的眼睛中,血红色越来越浓,浓得好像在急速流转,即将喷薄而出一样——斐迪南顺着它双眼的方向向天边看了看,淡淡的月亮轮廓出现在遥远的天际,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蓦力亚卡……蓦力亚卡……银月光华啊,为我们开启重生之阀……”一阵歌咏祈祷声从河水上游响起,木排顺水而下,腰间围着兽皮的帕其玛玛人正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拜,唱着缥缈诡异的歌。 满山的冥灵虎视眈眈,而帕其玛玛人视若无睹。 歌声在河谷间回荡,月亮渐渐升起,河水变得一片淡蓝。那种若有若无的逼近感强烈起来,黑石蜥蜴的奇特吸引力在月光下慢慢加强,涨潮一样蔓延开来。 “冥王陛下,这里不是你的力量范围,请回吧。”为首的老妇人转过脸来,慈祥而高贵。 “伊芮亚大婶?”梅迪纳的身影在月光下修长笔直,“希阿拉在哪里?” 老妇人缓缓回答:“月亮升起在半空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你想见的人……陛下,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是的,月亮升起来了,但是它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上中天。银月变得淡红,绯红,然后是血红。 帕其玛玛族人的歌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他们大声喊着:“重生!重生!” 那只明明被炮弹击中的海妖突然一跃而起,振翅飞翔在月光之下。 梅迪纳握了握斐迪南的手:“当心,这里充满了幻术。” 斐迪南点头:“试试就知道。”他调转炮口,瞄准了伊芮亚,点火,火炮轰鸣。 伊芮亚被炸翻在河水之中,但她立即又爬上木排,像脱去外套一样把身上的破皮褪了下来,在河水中洗了洗,穿回身上,又成了完好无损的一个人。老太婆笑道:“斐迪南,你休想在血红之夜杀死我。” 斐迪南却和梅迪纳对视了一眼,互相点点头。梅迪纳大声笑:“达马,你这种无聊的把戏要玩到什么时候?” 他们清楚地看见,伊芮亚的皮下只有白骨,没有血肉。 伊芮亚抬起头,不慌不忙:“梅迪纳,看看你的女儿吧。” 血红的月光下,蜥蜴的大嘴慢慢张开,希阿拉小小的身子正被缠在血红的舌头上,大声喊着:“妈妈……” 梅迪纳刚要动手,斐迪南就按住了他:“你去料理达马。” 炽天使之剑出鞘,斐迪南几乎不假思索地向着蜥蜴血红的双眼刺去。他直觉地判断,机关就在这里。 血红的月亮在瞬间消失了,黑石那控制冥灵的奇特力量几乎也随之烟消云散。冥灵军团一起向着帕其玛玛人的木排冲去,而梅迪纳却没有动。 蜥蜴的黑色一点点变成红色,梅迪纳惊叫:“斐迪南,快,这是地狱的火焰!” 冥河之下,就是地狱,那里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能焚尽一切最顽固的冥灵。 斐迪南一剑砍落,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束缚着希阿拉的长舌顿时断了,他一手抱着希阿拉向外跑。焚尽众生的烈焰似乎不甘心失去到手的猎物,地狱之火已经扑面而来。斐迪南一个趔趄,长剑猛地爆出光芒,在火焰之间劈开了一道白色长廊——在炽天使之剑的威力下,即使是地狱的火焰也无法抢近分毫。 梅迪纳看了看伊芮亚,或者说是达马,冷哼了一声,左手幻出一团黑色的浓雾,瞬间裹住了他——外皮消散,白骨在咯吱咯吱地扭动折断,很快分成了上中下三截。黑色的浓雾渐渐逼紧,白骨被巨大的压力碾成了齑粉,随后烟消云散。 “梅迪纳闪开!”斐迪南猛然睁开眼睛,剑柄的龙珠爆发出万丈光芒,但这光芒立即内敛,在剑身上下游走酝酿——梅迪纳一声呼哨,带着冥灵军团直飞上半空——只见斐迪南一剑猛然劈落,借着反弹的力量直飞上天。 黑色的蜥蜴被剑光劈得粉碎,地狱的烈火顺着蓦力亚卡河熊熊燃烧。水草依旧摇曳,但所有的灵魂都被灼烧起来,窣窣作响。 一只鸟灵灵巧巧地转身,接住了斐迪南。 斐迪南喘息着,把希阿拉递到梅迪纳手里,脸色已经惨白——那样的烈焰,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梅迪纳检查了一下小女儿,又看了看斐迪南:“达马居然找到一块地狱镇石,也真是不容易。斐迪南,我弄死他了,但是好像有点儿不对,他的骨头是分成三截的……” 斐迪南想了想道:“回去再说吧。梅迪纳你少开口骨头闭嘴死人,你看希阿拉都吓坏了,回去塞壬一定饶不了你。” 希阿拉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看着斐迪南。 梅迪纳立即反应过来——他们这是飞在半空中,身边没有一个活人,小丫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他抱着女儿,轻轻拍了拍:“不怕,宝贝儿,我们一会儿就回家。” 但希阿拉还是脸色苍白地大声惨叫:“手!爸爸,大鸟——手——” “手?”梅迪纳不知所云,但抬头一看,也立即向前扑去,“斐迪南,背后——” 斐迪南座下的鸟灵忽然伸出两只白骨嶙峋的手,向斐迪南的后背刺去。斐迪南刚一转身,那白骨的左手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斐迪南狂叫一声,一剑劈落,鸟灵被一劈为二,露出人类的上半身来。那只右手也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那是心脏的地方。白骨和斐迪南纠缠成一团,向着蓦力亚卡河的地狱之火坠落下去。 只是一刹那,斐迪南好像皱了皱眉头——他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疼痛和难过。他抬起头,看见梅迪纳把女儿扔给最近的冥灵,向着自己直冲过来——他记得梅迪纳的速度是很快、很快的,但这一回,两人之间却越来越遥远…… 远远地,斐迪南只能看见一轮冷月,淡淡地四射着蔚蓝的光芒。 他最后一次努力微笑——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梅迪纳看着斐迪南的身躯和灵魂一起坠入地狱的火焰里,一声轻响,烟消云散。唯有失去了主人的炽天使之剑,在蓦力亚卡河的河底,静静地反射着银月的光芒。 第一章 奔逐 梅迪纳毫不犹豫地跃入了蓦力亚卡河中,地狱的火焰灼烧全身,有点痛,他不在乎。 他全力以赴地追逐,这一生,他从没有如此恐慌过。 他不知奔向何方,不知还要跑多远,不知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只是下意识追逐着一点光亮,不能停息,无法停息。 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他越过荒漠,越过森林,越过金壁辉煌的宫殿;他看见远古的巨兽在旷野悲鸣,看见汪洋大海变成沙漠和瓦砾,看见生老病死光速般交替轮回,看见无数辉煌的文明在这里还原成丑陋的欲望;他听见各式各样的试图永恒的言语,那些人把他们的思想和誓言写在羊皮书上,刻成碑文,谱成诗歌,编成故事,指着太阳月亮和星辰等等一切看起来永恒的东西发誓,而这些声音,终究被抛在风里。 斐帝南……你这混帐家伙,你什么时候跑得这么快?停留一下吧!停留一下! 为什么,死亡和死亡的距离,比生与死的距离更加遥远呢? 曾几何时,奔跑是一件多么欢畅的事情,但是现在,奔跑绝望地令人窒息——斐帝南的灵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一闪,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年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梅迪纳猛回头,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脚趾,指甲缝里填满了泥土,小小的昆虫正在努力筑巢,脚背上青筋毕露,那是纯粹的青绿色,森林精灵的特征。足部以上是两条巨木般魁伟的腿,棕褐色,瞧不出皮肉筋骨的区别,好像突兀的山峰;双腿之间缺少男性或者女性的特征,一个小小的弧线,上面是平原般广阔的胸膛,梅迪纳后退了几步,努力扬起头来,才看出这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他的声音正从头顶飘飘荡荡地洒落下来:“唔,原来是冥王梅迪纳,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梅迪纳想不到这里还有认识自己的人,他尽力收敛了自己的狂妄:“您是?” 那巨人的笑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这里是冥界的下方,是永恒的世界,年轻的冥王,你懂得什么叫做永恒吗?” 无数种答案一起冲进脑海,但是似乎又都不是,梅迪纳沉默了,是啊,什么叫做永恒呢?如果连星辰的陨灭和诞生都是时刻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小小的世界,又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永恒?他摇摇头:“我不想知道,巨人阁下,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去了哪里。” “你的朋友?他回不去了,冥王。”巨人惋惜地摇头:“你真执着,这里从不曾有人类甚至冥灵到来过,没有人类的灵魂可以经受地狱烈火的考验还安然无恙,你的朋友一定已经死了。” 梅迪纳微笑:“绝不会,我不允许。” 巨人好奇而温和地看着他:“好狂妄的人哪,梅迪纳,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也知道你的力量,但是……你确定真的认识你的世界,你活过吗?” 梅迪纳看了看四周,这样的问题令他不适,而冥灵是不能恍忽或者犹豫的,他的声音坚定起来一如既往:“我不在乎,有些人生来注定终其一生认识世界,有些人注定要被世界认识,您知道。” 巨人弯下腰,仔细看着梅迪纳,它巨大的瞳孔几乎和梅迪纳一样大小,梅迪纳看着那个深绿瞳孔中的自己,一惊——自从他放弃肉体,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影子了,那个黑色的影子如此陌生。 巨人指了指前方:“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吧,冥王陛下,如果你能跨过那条河流,你就能找回你的朋友……但是……唉。”他大声叹了三四口气,沉重地拔起脚,一步一步远去,比死亡和黑暗还要深的国度,是寂灭的国度,如果梅迪纳的朋友不是连灵魂都已经死亡,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这位年轻的冥王要寻找,那么就让他寻找好了,从来没有失败过的生命,并不完整。 “你是谁?”梅迪纳在他身后叫。 巨人想了想:“我也只是永恒世界的一个过客而已。” 梅迪纳来不及揣度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向着巨人指出的方向狂奔而去,斐帝南,斐帝南,斐帝南。 他跌进了一条河。 河水微微地温暖,舒适地要把人融化在沉睡中。几乎跌进河水的瞬间,梅迪纳看见了斐帝南,他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脸颊上还泛着十七八岁少年才有的红光,四下寻找着——在河的彼岸,在柔软的草地上,似乎有洁白的雪花飘落,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的气息。斐帝南回头看着梅迪纳,眼神纯净温和,但又有说不出的空洞寂寞。 白日里斐帝南在云端高飞时的感叹忽然炸雷一样在脑际显现——是啊,我只想安息而已。 梅迪纳全力以赴向斐帝南游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河水啊?梅迪纳的力量在这里变得可笑而微不足道,被流水带着向下游冲去,他开始恐惧,不自信地恐惧,他大声喊——“斐帝南,回来!你的剑在外面,你的女人在外面,不要留在这儿,这儿什么也没有!” 但斐帝南已经找到了,他心满意足地在一块草地上躺下,不知哪里飘来的白雪渐渐覆盖了他的身躯。 他不肯起来,那片小小的安息之地有着强大的诱惑,炽天使之剑,红的承诺,朋友,霸业……似乎一切都那么虚幻,比不上小憩片刻的真实。梅迪纳停止了挣扎,他的身体在冰冷,河水也在冰冷,斐帝南根本连一句话都不再同他说,是啊,痛苦,他知道什么叫做永恒的痛苦了,他同斐帝南认识了二十四年,这时间对于一个还算年轻的人来说已经足够长久,长久到产生错觉,以为所有的征战流浪成就功绩都是两个人共同的命运,但是,这不过是错觉而已。 梅迪纳又看见了那个巨人,巨人正在沿着河岸散步,看见梅迪纳,好像是意料中的事情。 “年轻的冥王,你找到你的朋友了?” “是的。” “他同你回去?” “不,像你看见的一样。” 巨人向前走,但是他的步伐远远追不上流水的速度,硕大的身躯在视野里慢慢缩小:“不要难过,他听不见你说话了,他的灵魂已经在地狱之火中死去,你看见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生命尽头最渴望的而已。” “不,斐帝南最渴望的,怎么会是死亡?” 梅迪纳在水中咆哮,巨人微笑起来,多么强悍的生命啊,难怪会成为冥王,但是终有一天,他也会听见这个世界的呼唤,那是来自永恒的安眠,是所有人无可抵挡的诱惑。 “你是谁?这条河究竟是什么?再告诉我一点——”梅迪纳努力回游,依旧是无用功,在他身后,一个巨大的黑色瀑布赫然显现。 巨人回答:“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是陛下,你已经可以自豪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条河里挣扎的……这条河没有起点,尽头就在眼前,任何力量都无法横越,更不用说逆流而上,它的名字是——” 梅迪纳惊叫一声,仰天跌入了那个巨大的瀑布,立即被无边的水流冲走了。 巨人挥挥手告别,轻声吐出最后两个字:“时间。” 唔……下一个闯进来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呢?巨人开始觉得孤独了,真想休息啊,他想。 梅迪纳睁开双眼,世界回来了,他静静地躺在蓦力亚卡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部下们围在周围,没有人敢上前触动他或者斐帝南的身体。冥灵们的目光是冰冷的,河水是冰冷的,炽天使之剑是冰冷的,斐帝南的尸体……也是冰冷的,冷,这个世界冰冷。 他站了起来,河水哗啦一动,冥灵们先是下意识惊恐地退开,又立即围拢上来:“陛下。” 梅迪纳问伽奴森森:“多久了?” 伽奴森森不解:“什么多久?” 梅迪纳不耐烦:“从我冲下来,到现在,多久了?” 伽奴森森惊疑:“您您您,不是刚刚冲下来?” 梅迪纳沉默了,那个世界,或许只是幻觉吧,谁知道呢?有多少存在是真实的? 他走上河堤,抹去了脸颊的河水,一滴一滴的。 “陛下……”军团长请示:“蓦力亚卡部落的人已经全抓了,怎么处置?” 梅迪纳刚要说什么,心念一动:“放了吧。” “那那那……”军团长都要哆嗦了:“斐帝南大人的、斐帝南大人的……” “烧了,就在这里。”梅迪纳挥手。 军团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是说斐帝南大人的身体!” 梅迪纳暴怒起来:“我说烧了,就在这里!一具尸体你还要怎么样?” 部下们不寒而栗,人竟然可以冷血到这个地步,难道他的心,真的比铁石还要硬?浓烟从背后升起,湿透了的尸体不那么好烧,梅迪纳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 “爸爸,爸爸。”瑟瑟发抖的希阿拉蹭了过来,她显然是被吓坏了。 梅迪纳一把抱住女儿,死死的,紧紧的,小姑娘疼得大声尖叫起来,但立刻乖巧地闭上嘴巴,她发现随着身后火焰的毕剥烧炙,父亲的身体在不停颤抖,而眼角,居然有血红色的泪水滚落了下来。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窃窃的对话声从阴暗角落传来—— “你看见了吗?” “你说什么?” “火,复仇的火,还有那个家伙即将崩溃的内心。” “嗤,我没有看见,我看见他比以往更加强大……我怀疑我们准备了五年,弄死一个斐帝南,是不是值得?” “目光太短浅了,看来你根本不了解斐帝南的意义,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梅迪纳和亚马逊迟早要握手言和的。好了,那种可怕的平衡已经被摧毁了,小朋友,我们还得再加一把火,让这位冥王陛下彻底燃烧起来……要当心,不要把火烧到我们自己头上来。” “我明白,我只希望,希亚女王也已经准备好了,不要不堪一击才好。” “声音小一点,你得意忘形了。” “没有人会听见,这儿不会有人敢来,你怕什么?” “啊不——那是什么?沉香龟!它爬过去了——” “不能追,那里有梅迪纳设的结界,我们冲不过去!” “等等,让我想想……我们必须立即修改计划,趁着梅迪纳没有回来,杀了她。” 一声尖利的孩童的喊声震响了整个山谷,接着又是一声——“妈妈……” 妈妈,快来,妈妈,快来啊。那是每个危急关头的孩子都会不假思索喊出来的声音,不管什么危险,只要妈妈在,就好。 塞壬旋风般冲到山谷的入口,她像是丛林里的母兽,被体内血肉连心的本能驱动着,想了想,回头顺手握起一枝长矛,在草地上留了几个字,冲了出去。 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见过阴谋和危险,不是没有想过喊声后的种种可能,但是她无法忍受那个“万一”,万一……真的是希阿拉呢?一个母亲永远不可能在孩子呼唤的时候缺席。 “妈妈——”呼唤声更加急切,但似乎更遥远。 塞壬停下了脚步,她嗅出了空气里的危险。 梅迪纳绝对不是会连犯两次相同错误的人,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那个声音是陷阱,一定是,但是……他们得意洋洋地守在远方,知道自己的猎物一定会跳下去。 塞壬用最后一丝理智做了决定,她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人类鲜红的血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标准的六面体,她轻声念动着咒语:“帮助我,希亚,我遇到麻烦了。” 血红的水晶求援消失在半空…… “安第伊斯!”塞壬走上山峰的时候,怀疑自己的眼睛背叛了自己,白骨军团的军团长,强健的笔力可以撕碎一只鳄鱼的巨吻,以武力著称而缺少智商的大块头骷髅,如果他能够策划出这么一起连环谋杀……梅迪纳已经可以羞愧地自杀了。 安第伊斯的“眼睛”也在盯着塞壬,这个有五岁孩子的母亲身材还是足以令女神嫉妒,粗布衣裳丝毫掩饰不住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陆地生活为她的皮肤添上了一层微不足道的蜜色,即便惊恐之极,眼眸里的光芒还是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甚至任何一个曾经做过男人的骷髅疯狂。 “塞壬,你开始穿衣服了?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巨硕的骷髅向前逼近一步。 这个声音好像听过……不自觉被带出的文法,可以压低的嗓音……塞壬鼓足勇气表达自己的轻蔑:“即便我不穿衣服,先生,您又能做什么?” “卑贱的女人!”安第伊斯勃然大怒:“你以为流氓瓦尔德兹现在还救得了你?” 这就是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习惯称呼梅迪纳为“瓦尔德兹”,那是属于大海那边人的奇特称谓,眼前的安第伊斯明显被控制了,塞壬想,我得回去报信。 但是安第伊斯一把抓住她的长发,用力一推,把她扔在地上,骨骼和骨骼刻查刻查地作响,似乎压抑了许久的怒气正在爆发,他的声音从骷髅内部的空洞传来:“梅迪纳,你毁了我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了……”他盯着塞壬,“女人,你仰仗的,也不过是一层皮而已。” 过去乞求他,或许有效,塞壬天生能辩别男人的意图和燥热,但是同时也保持天生的骄傲,她努力扬起头,用最甜美最妩媚的笑容回答:“我知道你是谁了,先生,可惜无论是死去的梅迪纳,还是活着的斐帝南,你都比不上。你看,我还有一层皮可以仰仗,而你,你是天生的贱民,注定一无所有——” 她的话被扼在喉咙里,安第伊斯彻底疯狂了,他冲上来,尖锐的指尖划过塞壬的胸膛,衣服变成碎片,雪白的皮肤上留下血红的印记,他压在塞壬身上,肋骨几乎隔着皮肤压断塞壬的肋骨,但是塞壬依旧冷学着,即便恐惧,还是冷笑——她从梅迪纳那里,学会了打击一个人最致命的方法,她喘息着,挣扎:“我感觉到您的骨盆了,先生,您再用力也没有用的……” “我杀了你——”安第伊斯一拳向下打了下去。 但是他的拳落在半空,一枝箭呼啸着穿过他的胸膛,巨大的气流甚至把他掀上半空,还没有等到落地,就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了,那只手上覆盖着青铜一类的臂甲,手的主人回头微笑:“干得好,塞壬。” 安第伊斯恐惧了,它素来是以力量著称的,但是这个人,这个人拥有何其可怕的大力呢? 面甲后,一对清冷的眼睛露出久违的善意,塞壬终于微笑起来:“陛下。” 那正是希亚,五年了,她又长高了许多,看起来甚至有一些魁梧,亚马逊特有的轻铠甲裹在成熟女人的身躯上,结实的肌肉和流畅的曲线完美地融为一体,箭囊里插着大小不等的几十枝弓箭,水晶般透明,而希亚的眼神却比箭镞更加凌利寒冷,好像一眼就要穿透敌人的心脏似的。 希亚手一抖,安第伊斯的身体飞了出去,但是她并没有松手,一根肋骨还留在手上,希亚扔掉肋骨,嘲笑起来:“据你们的神说,男人比女人少了一根肋骨……就是这样少的么?” 安第伊斯站起身:“希亚女王,我是梅迪纳麾下的军团长安第伊斯,你违背了双方的承诺——” 希亚扬起头大声笑起来:“你是安第伊斯?你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来?朋友,你骗得了梅迪纳,但骗不过亚马逊人——你以为我们的人类学是白念的?塞壬——告诉他我小时候考了多少分。” 塞壬眼里变得温暖,那个小希亚每天泡在图书馆里读这些生僻古怪的东西,当时曾经被多少小伙伴耻笑呵,她配合:“满分,陛下,从来都是满分。” 希亚盯着安第伊斯的脸:“你的身躯属于北美平原印第安人,可是你的头骨……唔,和梅迪纳差不多,先生,把不同人种的骨头接在一起,你知道,这是艺术,不是邪恶亡灵可以从事的。”她转过头:“塞壬,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像个小女人一样任人宰割。你身体里难道不再残存一丝亚马逊人的血液?你的搏击课程学到哪里去了?” 妈的,我的搏击课程是在九岁学的,陛下。塞壬悻悻站起身子,如果秋风在就好了,她想。 希亚拔出了刚才那枝箭,递给塞壬:“去吧,按照我们的法令,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你不能寻求救援,用你自己的力量杀了他,塞壬。” 塞壬低声:“这是什么法令?” 希亚笑了:“《希亚法典》,三年前颁布,亲爱的。” 安第伊斯当然明白,如果希亚出现了,那么他的“同伴”是绝不会出现的,他看了看希亚:“你不插手?” 希亚点点头:“你死在我手下,是我的耻辱。” 她如果知道斐帝南正是死在眼前这个貌似不堪一击的人的手里,想必就不会这么说了。 塞壬已经走了上去,安第伊斯的身体里有梅迪纳灌入的黑血髓,但是特拉洛克女王的箭,锐利地可以穿透一切。 “用你的腰力,塞壬,出击要准确,他浑身都是空隙,注意砍他的脊椎。” “后退,后退,他的头和身体不是一个人的,反应比正常人慢很多,注意不要让他碰到你。” 好吧……九岁那年学的搏击……塞壬开始进攻了,她感觉到了力量,这力量来自于手上的箭,但是更来自于身边的希亚,她坚信希亚必定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 但是她毕竟是缺少战斗经验的,安第伊斯找准机会,一把抓住箭杆,塞壬尖叫一声,想要扔掉箭,但已经来不及,安第伊斯森森的手指已经向她的脖子抓了过去。 一道透明的光芒闪过,安第伊斯的头颅落在地上,额头多了个发丝般的小洞,骷髅头在地上愤怒:“你说过一对一,希亚女王。” 希亚笑了:“但是刚才的情况是一对二,现在才是一对一。” 少了头颅的安第伊斯顿时失去了辩别敌人位置的直觉,他四下挥动着长臂,树木和石头在强劲有力的挥扫下变成碎末,但他的左臂也立即骨折。 希亚努努嘴,塞壬捡起箭,鼓足勇气扫过安第伊斯的腰椎,那是骷髅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黑色的冥灵血髓流了出来,希亚冷眼旁观,安第伊斯本来就没有灵魂,再死去一次,好像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塞壬一回头:“糟了,那颗头呢?” 希亚眼光狡黠地闪过,宽慰:“不要紧,我已经留下记号了,下一次你会很方便地认出它来……塞壬,既然你喊我出来,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用女王的身份对你做一回邀请呢?欢迎回家看看。” 塞壬想了想,点点头,她的确想家了。 第二章 心理战役 亚马逊王国早已今非昔比,水力、机械和法力都已经被运用到了极致。 王国的外层被水包围,一进一出两个水道并行不悖,水下的压力强大到除了亚马逊人和她们的伴生兽外没有其他生命可以阻挡。尽管希亚用法力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水泡,但塞壬还是呼吸困难,鼻子和耳朵里渐渐渗出血来。 “我看上去像是做客,不是回家。”塞壬落在第二层通道的地面上,尴尬地笑,生理和心理双重强大的陌生感让她绝望。 赛波花树,小公园,甬道……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森严的椭圆形堡垒。三条水路夹着两条宽阔的黑石通道,足够宽阔的空间可以在几分钟保证数万名战士的通过,同时确保伴生兽不会偏离左右。战道外测是巨大的金属墙内壁,一眼看不到尽头,但仔细看去,才发现长墙并非整体,错综复杂的水晶符号标明了墙壁后的暗哨,豁口和陷阱,希亚随手按在一块黑色水晶上,温度心跳电波完全吻和,她念动咒语,打开来了小门,回头:“进来塞壬,这是为了防备冥灵所特别设计的。” 这面长墙的特点是只有知道记号和咒语的生命才能打开,但是除了亚马逊人,其他生命又根本无法到来,冥灵可以凝聚实体,高级一点的冥灵甚至可以模拟出生命的一切感觉和情绪,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冥灵可以伪造生命电波,在高纯度的水晶中,生命的各种迹象无所遁形。 “除了大剧院,什么都不在了。”希亚微笑着回头,她看出了塞壬目光中的稠怅。 “那里好像是图书馆?” “现在是战备资料分析处,苏歌拉娜在那里工作。” “那里……是我们的家?” “不,是工业制造区,负责制造铠甲和武器。” “那里……” “那里是幼儿速成训练区,那里是实战演习区。” 塞壬不再问下去了,这个世界真是安静,偶有路过,都是形色匆匆,她的归来甚至不能再掀起一点小小的波澜,不能引起一句问候,惊疑甚至嘲讽。塞壬曾经如此厌恶女人们的长舌,但是现在,那无疑是生命里最动听的声音。 只有对生命郑重,对生活热爱的人,才愿意去发表意见吧?亚马逊人已经接受了战争和可能死亡的命运,现在的她们沉默寡言,如同自己的祖先。 希亚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拍塞壬的肩膀——她的手真重,塞壬差点喊出声来,希亚指着远处:“去那边吧,那边是老人们聚集的地方,或许还好一些。” 那也是一个宫殿改造成的厂房,时不时的笑声伴随叮叮当当的搅拌声传了出来,微微增添了一点生机。 她们是一些已经在亚马逊渡过五百年以上自由生活的人,死板的军事生活对她们而言比死亡更可怕,希亚把她们划给了同样年长的星云祭司,在这里制造一些周边的生活用品和战争产品。 “这是?”塞壬被无数大罐子装的各色半透明膏体吸引住了。 希亚微笑,忍不住有点骄傲:“亚马逊王国水晶啫喱,星云大祭司的天才发明。” 她随手抹起一点,开始介绍:“最初发明这个东西,是穿戴铠甲的需要,你知道,我们的铠甲都是金属制品,穿上它根本没有办法浮在水面上,祭司想了很久,用魔法从水元素里萃取出这种东西,穿铠甲之前抹在身体上,就可以产生出浮力。很快这个发明被推广了,慢慢有了防止皮肤被铠甲磨损的作用,又有了从水中汲取力量的作用。”希亚指着各色罐子:“这里是火系啫喱,防火,而且可以聚集太阳力量;这是冰系啫喱,降温防汗,长期带着头盔也不会头晕脑涨;这是土系啫喱,最快速度愈合伤口;这是风系啫喱,增加奔跑速度;这是食用啫喱,补充能量;这是记忆啫喱,专用传递信息……还有这个,淡蓝色的,是用来保养皮肤和头发的。” 塞壬奇怪:“单纯的保养吗?没有其他魔法作用?” 希亚收敛了笑容,声音变得低缓沉重:“是的……祭司她们说,如果战争是必须接受的命运,如果我们终将死去,至少、至少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们的孩子们,还可能是美丽的。” 她举起那个淡蓝的宝石罐子:“试试看,塞壬……有点无聊,但这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希亚蘸了一点儿啫喱,抹在塞壬的长发上,墨绿色的长发好像春天雨后的丛林,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希亚端详,微笑:“不愧是亚马逊最美丽的女人啊。” “陛下,我,我可以去看望她们吗?”塞壬鼓足勇气。 希亚摇头:“不方便,塞壬,你的身份……等战争结束吧,我接你回来唱歌,但是现在,你只能看一眼而已。” 塞壬停住脚步:“为什么要我回来,女王?” 希亚疲惫地笑笑:“塞壬……没有人知道战争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亚马逊人真的会全部阵亡,我们的文明,也就随之终结了。我希望有一个人,好吧,就是你,能够活下去,记住这一切,让后世一些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种族,这样一个国度,我们歌唱过,战斗过,存在过。”她摘下头盔,清冷的目光闪着久违的温情,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血色,她回身抱了抱塞壬:“好姐姐,抱歉……为我我曾经对你做过的那些;如果我们在战场相会,我不会手下留情,对不起。” 塞壬低低的,激动的:“陛下,您没有做错,啊……您没有做错什么。” 这空旷的大厅,两个女人隔着冰冷的铁甲拥抱着,塞壬的泪水顺着希亚的肩甲流下,昔日的冰冷迅速融化着。 毕竟,这里是她的家,她的族人…… 希亚拍拍塞壬的后背:“梅迪纳快要回来了,回去吧,我让踏雪送你,以后要当心,我想很多人在盯着希阿拉,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陛下……”塞壬低着头:“战争结束的话,我还能回家么?” 希亚抬起头,看着空空荡荡的穹顶:“如果战争结束……我们都能回家。” 塞壬走了出去,希亚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内疚和温情。 门咯吱一声开了,星云祭司走了出来,行礼:“陛下,如您所料,斐帝南死了。” 希亚点点头,从另一个罐子取出真正的月系啫喱,敷在脸上,漫不经心地问:“消息确切?” 星云祭司点头:“千真万确,这个时候带塞壬回来,梅迪纳应该会有疑心吧?” 希亚的脚尖碾着罐子,低声冷笑:“梅迪纳没有疑心,我要她回来干什么?祭司,试试你的新发明。” “是的,陛下。” 星云祭司捧出一个淡蓝色的水晶球,瞑目念动咒语,亚马逊的河滩出现了,白鲟踏雪在点头……魔鬼城渐渐显出轮廓,黑压压的冥灵大军正在陆续进城…… 希亚赞许:“好极了,祭司,梅迪纳应该不会发现吧?” 星云低着头说:“这是完全的高纯水晶提取啫喱,没有人会发现异状,塞壬本人也不能……但是陛下,我们这样对她?” 希亚垂下目光,声音比岩石还要冰冷:“我道过歉了,她也说了,我没做错什么——别多嘴,继续看,看看梅迪纳发狂的样子。” 水晶的幻像渐渐清晰起来,真实和虚幻的差距,也就是那么一瞬而已…… 梅迪纳没有发狂,非但没有发狂,而且气定神闲,得意洋洋,这使得不少人对他和斐帝南的感情产生怀疑,甚至开始想象斐帝南的骤死是不是出自这位冥王大人的授意。 冥灵的世界并无感情可言,既然梅迪纳自己都可以做到不恚不怒,那自然也就是要求属下们公事公办,那么,好吧——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经死了,白骨长城的维修工作由谁主持?”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经死了,七路军的领袖人选理应早早拟定——” “陛下,斐帝南大人已经死了,阵形操练是否还要继续?” “陛下——” 梅迪纳忍不住打断:“我知道斐帝南大人已经死了,继续说。” 那是卡卡,白骨军团第三军团长,他面无表情地回报:“陛下,我们找到了安第伊斯的身体,毫无疑问,是亚马逊人的手法。” “在什么地方?” “在……禁区旁边的山坡上,安第伊斯的身体还原样摆放在那里,陛下是否要亲自查看?”禁区,那是对梅迪纳和塞壬所居山谷的一个约定俗成的称谓。 梅迪纳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不用,带过来吧。” 在他宽阔的斗篷里,小希阿拉正在甜甜入睡,惊吓后的恐惧缓缓退去,梅迪纳预感到了这件事会和塞壬有些千头万绪的联系,但是,他不能象一个普通的丈夫一样奔向担惊受怕的女人——他的属下们都在看着自己,那些非生物的目光里有一个固执的画像,画像上面是冷血无情的新任冥王,雨林的暗黑之神,可以称之为邪恶,但不能污蔑他软弱。 安第伊斯的骨骼被原封不动地抬了上来,腰椎断裂,黑色的冥血如同黑莓子酱一样糊满了白骨,仅仅失去灵力片刻,白骨就已经微微发黄腐朽,把从时间里夺来的力量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梅迪纳仅仅看了一眼,挥手:“器械伤,各位以后要多加注意,如果需要的话,安排人手设计腰椎防护甲。” “等一等,陛下。”卡卡急躁起来:“这是亚马逊人的手笔,但一定不是希亚——您看不出伤口的力道?还有那脚印……” 梅迪纳打断他的话:“卡卡,设计腰椎防护甲的事情,由你来办理。” 卡卡的骨节因为激动而咔咔作响,唔,他发现了,每个人都在嘲笑地望着他,冥灵深黑色的眼眸仿佛在说——看啊,骷髅的智商果然低下。 他激动起来了,他的服从性本来就不象冥灵那么高,物伤其类的悲哀令他无法控制地跳了起来:“陛下,您赐予我们力量,可以收回,但请不要顺便剥夺我们的智慧——安第伊斯是你的女人杀死的,难道不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梅迪纳依旧微笑,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充满了毒气的密封气囊,虽然没有爆发,但是任何一个缝隙都标志着“危险”,他友好地探过身:“你确定?” 残存的人类察言观色的智慧派上用场,卡卡后悔了:“不不不,我不是非常确定,陛下……我请求收回我的话。” 但是大门被用力撞开了,撞门的人力气太小,巨大的黑色石门只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那个人已经冲了进来:“说下去,为什么不说下去?梅迪纳,是的,我杀了那具骨头,但他不是安第伊斯,他要杀死我——梅迪纳,希阿拉在哪里?我要见我的女儿。” 塞壬向前走了一步:“把希阿拉给我,我受够了,冥王大人——我被族人驱赶被这种怪物追杀,那些都没有关系,是我自找的,但是我的女儿不能再被你连累,她才五岁,她需要——”塞壬顿住了,她看见炽天使之剑平放在梅迪纳脚边,龙珠失去了夺目的光华,她看见了梅迪纳含笑的嘴角后深得看不见的悲伤——她明白过来,嗫嚅着:“噢,天哪,斐帝南他——” 梅迪纳笑笑,重复刚才无数人说过的话:“斐帝南大人已经死了。” “很遗憾他的灵魂去不了所谓的天堂。”塞壬礼节性表示哀悼。 梅迪纳愤怒的目光顿时转了过来,“闭嘴,蠢女人,我以为你对斐帝南多少有点感激。” “哈!哈!”塞壬被同样激怒了:“我为什么要感激?梅迪纳,如果你抢我走的时候,休斯廷先生有稍微的同情,我凭什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不,我不责怪别人,但是,既然你们有冷漠杀人的权力,就有被人杀死的义务——” 梅迪纳把熟睡的女儿放在宝座上,一步跨下,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向后一拉:“闭嘴!我不喜欢和女人动手。” “真是……可笑……你们难道不是一直在找整整一个国家的女人的麻烦?”塞壬的眼泪痛得流了出来,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女人,硬挺起脖子来:“斐帝南又不是我杀的!” 梅迪纳压低声音:“但是他是救你的女儿死掉的,塞壬,不要忘记你哀求他的样子!我的兄弟救你的女儿,死了,你听明白了没有?但是你——你闻闻一身的水气吧,你居然和亚马逊人一起干掉我的人——” 塞壬挣扎着:“斐帝南救希阿拉?好吧……可是,他恐怕不是因为希阿拉是我的女儿才去救她?梅迪纳,你被人算计了,斐帝南死了,你觉得耻辱,但是不要把阴谋推给希亚,你明明知道是谁干的,那个人的头上有——” 她忽然顿住了,塞壬不害怕梅迪纳发怒,但是她畏惧他现在的眼神……好像要一眼看穿她一样的鄙夷阴冷,梅迪纳把手伸到她面前:“亲爱的,这是什么?” “这是……”塞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啫喱”这种奇怪的东西。 梅迪纳摊开的手掌慢慢合拢,“这就是你问我要的五年和平?” 他们俩今天心情都很不好,但是实力强的一方心情不好可以发泄,实力差的一方就只能忍耐了,如果不愿意忍耐,那么往往会成为被发泄的对象。 梅迪纳浑身灵力激荡,是的,他想要杀戮,在他看来,这个时候塞壬站错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塞壬感觉到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但是没有人敢说话,梅迪纳暴怒的时候,误杀了就是误杀了。 “告诉陛下不会是希亚女王,是希亚的话她何必设计斐帝南直接杀死你就好了!”男童尖锐的声音响起,伽奴森森一边看着红的手势,一边大声念了出来,红安静地低着头,自顾自比划:“谋害斐帝南的凶手还没有找到,陛下不用和自己人过不去。” 梅迪纳饶有兴趣地看着红,一个人在着急的时连言语都会失控,可是这个女人明显不,她的十根手指翻飞自如,稳定流畅。 “陛下,如果信得过我,斐帝南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参与——三天之内,我为陛下拿出证据。” 红的手指语言系统还是相当严密的,她说的很清楚,是“证据”而不是“凶手”,梅迪纳冰冷的眼光里开始有了一丝笑意,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聪明,但是现在才发现她的智慧远远在自己的估计之上。 梅迪纳转身对着她:“好极了,三天后你拿不出证据呢?” 红后退一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微微躬身:“对于陛下而言,拿出拿不出证据,都是一样的,但是对于斐帝南来说,我欠他的,一定会偿还。” 梅迪纳又逼近一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梅迪纳目光象地狱浓黑的雾:“你说的,一言为定?” 红挺起腰,不再后退,眼光如同穿破迷雾的闪电,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梅迪纳猛地转过身,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冥灵们都在颤抖,他虚劈手掌:“好极了,成交。” 塞壬愣在当地,她不得不承认,她完全、彻底、绝对地没有听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是,她也完全、彻底、绝对地保证,梅迪纳和红一定是说了些什么的,绝对不是追查凶手那样的简单…… 可是她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了,希阿拉轻轻喊:“妈妈。” 小丫头还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或许是刚才的争吵过分激烈,打扰了孩子的好梦。 梅迪纳和塞壬一起冲过去,努力微笑:“希阿拉,爸爸妈妈在这儿。” 可是小女孩的眼睑动了动,还是沉沉地睡去了。 梅迪纳和塞壬对视一眼,塞壬抢着说:“我要带孩子走。” 梅迪纳不屑:“你没有保护我女儿的能力。” 塞壬咒骂:“你没有保护我女儿的资格——” 梅迪纳尽力不发火:“塞壬,斐帝南只有一个,再出类似事情的话……听我的,孩子的安全比自由重要。” 塞壬反唇相讥:“你要希阿拉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不成?陛下,你也不看看——” 梅迪纳眉头微微皱起,冷笑:“希阿拉在山谷里能看见什么,在这里就能看见什么……塞壬,等到我死了,或者希阿拉长大了,你爱带她去哪里就去哪里,现在,麻烦你忍耐,我们没什么可交涉的,你要么自己走,要么留下来陪她,实在痛苦你可以现在自杀,我绝不拦截你的灵魂——你挑吧。” 塞壬张口结舌:“我……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变成你这样的魔鬼。” 梅迪纳站起来,用眼角扫了她一眼,微微带着丝欢喜:“那麻烦您去准备晚饭,我的女儿快要饿了——出门向后走,一切照旧。” 当塞壬看见神秘山谷忽然出现在黑暗恐怖的魔鬼之城的时候,差点惊讶地晕倒过去,直到生命到达最后一刻,连同这片城池都成为历史,她也没有弄明白,梅迪纳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实在是超越了灵力和人力的极限。 第三章 命运暗涌 红走得很安静,很仔细,好像地上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刺破脚心。她双肩微微内扣,有一点点驼背,唇很薄,且不见多少血色。 一株大树边有汪浅浅的清泉,红跪下,仔细洗净了手,细细剔除指甲缝的污垢,又用手指梳理了头发,最后洗干净膝盖上沾染的淤泥,她做每件事,都是慢条斯理的,瞧不出内心任何波澜——这条路对她来说不算近了,红走得不快,但是她的步子和刚刚走出魔鬼城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速度上的差别。 这是第六次洗干净手和脸,即使没有人瞧见,但是她会保证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以最佳状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在木然的脸上,在尘封的心里,红没有擦拭,既然抹去泪还是要流,那,不妨让它流好了,她短短的十八年生命里,已经不知强忍下多少泪珠。 到了,红喘了口气,眼前是一株大杉树,昔日平整惨白的断面已经不见,被苔藓堆积成一座小山,旁逸斜出的枝条宛然长成了新的小树,叶子浓绿而生机勃勃,是有人烟处无法看见的那种绿色。 这片土地,多么的神奇,只要不死,总可以再生。 长生是一种沉默安静的力量,杀戮是一种激烈暴戾的力量,自然本将一切分配地井井有条,除了人类——人类的贪婪不再于掠夺和汲取,而在于不肯放弃,他们把一切属于自己的牢牢抓在怀里,然后穷其一生去追寻那些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你在吗?索利芒斯?”红努力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发问。 “如果不在呢?小女孩?”一个听起来悦耳的回音。 “我会、会坐在这儿等你回来。”红笑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索利芒斯走了出来,他出来的很快,很久没有人拜访过他了。 红伸出手:“你介意我用手语和你交流?” 索利芒斯笑起来,“不用了,我会一点点读心术。” 红大吃一惊,精灵会读心术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即使是梅迪纳那样可怕的灵力,也从来无法进入她的内心,而索利芒斯的表达……好像清泉渗入干涸泥土一样的顺其自然,这种交流令她兴奋,同时也在畏惧,她不是一个习惯别人看穿的女人。 “我来这里,是希望为炽天使之剑寻找一个继承人,索利芒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随时可以拒绝,我会为这次打扰道歉。” “说说你的理由。” 红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快的判断,索利芒斯并不是一个可以用利益去诱惑的人,甚至他的最大希望就是不被别人打扰,说服他,需要真诚:“您知道,斐帝南已经死了,这柄剑是守护之剑,它拥有炽天使的力量和龙的力量,它需要新的主人,那必须是一个有守护的心,同时本身可以驾驭这柄剑的个体。嗯……梅迪纳应该快要发起对亚马逊的攻击了,在这场攻击中……” 索利芒斯打断了她的话,温和毫不令红难堪:“不,姑娘,告诉我主题。” 红说:“梅迪纳和希亚一旦开始战争,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这片土地的毁灭,到时候即使精灵族也无法幸存……您知道,希亚不可能不去使用大河之魂的力量,而大河之魂,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得到任何补给了。在冥界的地下,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那儿压制了大河之魂循环的关节——我们需要一个人,手持炽天使之剑,劈开那块石头。” 索利芒斯看看她:“当初,你也是对斐帝南说了同样的一番话?姑娘,你到底是谁?” 红低下头:“我是一个东方的女人,您不用认识我……但是,嗯,好吧,是这样,我所在的村落是一个世世代代以卜筮为生的,姑且说是部落吧,我们的圣物就是一颗龙珠,它关系到了我们国家的命脉……”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的族长,也是号称最为动晓天机的老人发现了一个秘密,东方的巨龙因为缺乏力量,已经陷入昏昏欲睡的境地,巨龙的力量来自我们国家的两条大河,这两条河一南一北,在数万年中哺育出一个伟大的文明——呵,请您不要笑,至少在我看来,是伟大的文明——我们试图按照天星风水之术找到阻塞龙脉的地方,但是占卜的结果确是……阻塞龙脉的地方,在更加遥远的东方。这已经不是我们升斗小民可以决定的事情,于是就把结果上报了我国的钦天监。但是,这个说法被视为荒诞不经,甚至妖言惑众,敝国的皇帝要求我们献出龙珠,并且派出一个组织,杀了我们的族长。全族人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我们不敢违拗皇帝的旨意,但是也不愿意交出龙珠……如果龙脉的说法真的荒诞不经,那么我们有所行动,对国家也没有伤害;但是如果那个占卜的结果是事实,那么……后果就很可怕了,那片土地上的文明即将衰落,衰落到我们的祖先不能想象的境地。后来……” 索利芒斯又一次打断了红:“姑娘,你说的太,呃,太深奥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或许可以走一走?” 红点头表示同意。 索利芒斯饶有兴致地跳过一只发呆的蜥蜴,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对,年轻,是红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没有的一种活力,那种活力不来自肌肉或者灵力,而是……一种生气勃勃的好奇。 “嗨,你们终于开花了?好孩子,做得漂亮。” “噢,今天天气不错,小伙子,你可以努力再长高一点。” “被咬了一口?有点疼是不是?坚强点小家伙,你是幸运的。” 索利芒斯一路打着招呼,看起来这附近的所有生物都和他很熟,两只争夺领地的树獭都礼貌地各让一步,和索利芒斯亲切招呼。 索利芒斯在前面走着,他没有刻意回头招呼红,但是他的步伐真令人羡慕,他从淤泥中拔出脚,几乎是弹跳着前进,乌黑蓬松的中长发在肩膀上欢快地左右跳动,好像要离开头顶向树梢飞去。无数角落里充满了竞争,杀戮和争夺,但是索利芒斯所到之处,永远在鼓励着——生长,生长,长高些,长大些,再长得美丽些。 一小块光斑,一滴露水,一只努力破茧而出的幼虫……索利芒斯毫不吝惜自己的感激和赞美,他用不着去微笑或者去欢笑,因为笑容像是地下满溢的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和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流了出来。 “喂,你刚才说,你们的族人怎么了?” “我们决定出海,寻找龙脉。”红急忙调整思路:“但是我们在海上遇到了巨龙。”红有点沮丧,但还是决定尽快讲述完自己的历程:“龙告诉我们,有一种叫做大河之魂的力量,它被创世神分给了九条大河,而亚马逊河,就是其中最有力的一条。但现在大河之魂的再生力量被阻止了,所有的神力都被汇拢到了海洋中——” 索利芒斯回过头,拍了拍红的胳膊:“我明白你的意思……为了贵国的繁荣昌盛,为了亚马逊的长久安宁,我,必须拿着那把剑,搀合到战争里去,是不是?” 这种说法让红感到羞愧,可是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索利芒斯回答地很快:“我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姑娘,我相信你是经历了许多艰难才到达这片土地的,我也很钦佩你的决心,毅力和与人相处的本领……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们精灵的原则,我们不是一个习惯用剑来守护的种族。欢迎你以后来找我聊天,你这可怜的,一定寂寞坏了,这对身体不好。” 啊,不不不,红忽然觉得再一次失去了表达能力,她要如何开口呢?她那些在海上战死的族人们,她的国家和家园,她咬掉自己的舌头才获得的巨大通灵能力,她无数个被爱情折磨地辗转反侧的夜晚……她如何还能快乐呢?她生命的唯一目标,已经是令所有的牺牲有其应有的价值。她徒劳的张开嘴,看,这个世界并没有一个她可以倾诉的角落。 “打扰了,索利芒斯。”红后退一步:“我该回去了。” 她那柔弱而强作坚定的样子让索利芒斯怜惜起来,他叹了口气:“你们的族人……为什么都喜欢把这么重大的责任塞给一个女孩子呢?好吧,红,如果有什么参战之外的需求,不必客气,我会尽力帮助你。” 红想了想:“我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有一只沉香龟——那里面有迭戈和达马的对话——如果您知道在哪儿,请把它送给我。” “没有问题,不过你要当心不要弄伤了它。”索利芒斯答应地很干脆。 看着红小小的身影隐没在丛林中,索利芒斯从身后魔术般摸出一只小沉香龟来,他看着那只无助划动四肢的小龟,嘻嘻笑:“小家伙,你真是一只八卦的乌龟啊……好吧,迭戈那个家伙我也不喜欢,我们教训教训它。” 他招招手,另一只沉香龟奋力爬来,索利芒斯把两只乌龟的龟背靠在一起,轻轻念动咒语,做着声音的转移。 咦?红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回来,这个小丫头真是死硬的脾气呢。 “你来的正好,听见那两个家伙对话的乌龟就是这只了。”索利芒斯一手藏在身后,一手递过一只沉香龟,背后那个家伙狠狠咬了他一口。 红跑得气喘吁吁,没有注意索利芒斯龇牙咧嘴的脸色,自顾自鼓起勇气:“索利芒斯,我回来是想要告诉你——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可是……我觉得……哦,真是荒诞不经的想法……” 索利芒斯有点害怕,该不是暗恋上他了吧?怎么一幅表白的样子? 红深深吸了口气:“希亚她一定很爱你,索利芒斯,只有深爱一个男人,才会把他推倒危险之外去。” “嚯——我当什么呢。”索利芒斯吹了声口哨:“这算什么?拉拢我参战的条件?我和希亚……好像还用不着您来指点吧?” “不是的。”红苦笑:“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和我喜欢的人擦肩而过……如果时间可以回头,我至少会告诉他——我是爱他的。” 索利芒斯迟疑了片刻,敲了敲地面,一个满头草叶的小男孩钻了出来,索利芒斯吩咐:“兰波儿,送送这位姑娘,她来的时候至少多走了一倍路程。” 他本以为这个调皮捣蛋的天王一定会大声反对,没想到兰波儿眨了眨眼睛,乖巧又用力地点头,拉着红的手就向一侧走去。 索利芒斯把藏在背后那只沉香龟托在手心,轻轻敲了敲龟背,时光在倒流、倒流……喧嚣嘈杂争夺,当最后那句微带愠怒的喊声猝不及防地传进心灵时,他忍不住要落下泪了。 “希亚,抬头看,我在这里。” “混蛋索利芒斯!你会伤到沉香的!” “小气鬼,一只乌龟而已,想要的话,我赔你一百只好了。” “你胡说什么,我要你向它道歉。” “好吧——乌龟宝贝儿——” “它叫沉香!” “好吧沉香宝贝儿,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我只是逗希亚玩……呃,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不然的话,罚我下辈子不做精灵,也做一只又慢又笨又丑的乌龟。” “索利芒斯——” “沉香龟总是敏感,你知道。” 唔……时间过得好快啊,索利芒斯想。 红并不习惯和一个热衷于闹事的顽皮小孩子同路,这总是让她想起那些小时候被同村男孩欺侮,回家还要被父母责骂的日子;但是兰波儿明显对红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当然,他不觉得自己调皮顽劣,每一个精灵族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毕竟,这个种族的规则是鼓励生长,喜欢旺盛的生命力。 “你是哑巴?” “你不是会打手势吗?打给我看,我懂的啦。” “真可怜,半截舌头不能说话了?” 兰波儿开始恼怒,明明看见红和索利芒斯交谈得眉飞色舞,现在这副样子,根本就是歧视他嘛,他决定说点重磅的:“装什么啊,你和索利芒斯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红居然还是一句话不说,只顾低头走路。 兰波儿更加愤怒:“喂,你听见没有?这只沉香龟也是我带给索利芒斯的!” 红终于点头,比了个手势:“谢谢,小家伙。” 兰波儿要崩溃了,他从后面死死扯住红的腰带,红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护住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破布衣服,兰波儿猛地向前一跳,郑重地宣布:“喂,不要瞧不起精灵族的孩子,我们可比人类那些没用的小孩聪明多了——喂,哑巴,你看……我来继承那把剑,怎么样?” 红没有说话,但脸上那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明显驳回小家伙的提案。 兰波儿气势汹汹:“我哪里不行?我虽然比不上索利芒斯,但是……比斐帝南总没问题吧!不要瞪着我,我什么都知道!他不就是普通人类吗?我是精灵耶!而且是很聪明的精灵耶!我也有好多朋友要守护的——” 红忍不住想笑,你的朋友,哈,花花草草暂不列入考虑范畴。 兰波儿急了:“你就让我试试嘛,我想看看那把剑什么样子……真小气,我看看嘛,就看一下?” 红的脸色沉默下来,一个不大光明的计划开始成形,她默默祈祷,小家伙,闭嘴,小家伙,不要诱惑我,我不想拉你进来……你的身份太宝贵了。 兰波儿实在是太聪明的孩子,他捕捉到了红眼里一闪即逝的犹豫:“让我试试好不好?求求你,姐姐……”他象一株刚刚长出穗子的狗尾巴草,拼命摇头晃脑试图引起世界的注意,漂亮的淡绿头发和淡绿眼睛极其引人注目,身材比起同龄的人类孩童微微纤细了点儿,但是并不影响力感和美感。 红从艰难的天人交战中挣扎出两个字:“不行。” 兰波儿大怒:“那你自己走吧!” 他一闪,就跳进了树木的浓荫里,露出两只大眼睛盯着这位“姐姐”,这种孩子式的威胁让红忍不住抿嘴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利用一个孩子和利用那些成年人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红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但是她还有起码的底线——但是,这个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份量,他的母亲用了多大的牺牲才把他推出战场之外,而这个小家伙居然头脑发热地想要钻进来。 “站住——”兰波儿忽然大喊。 不理他,红装作听不见,继续向前走,她已经学会了印第安人独特的雨林行进方式,走得并不算十分艰难,但总也不能轻快,呵,索利芒斯那得意自如的笑意——这景色真的很好么?我的家乡也有,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再也看不见大海彼岸的疏淡风月,注定要在这个大块色彩,大力搏杀的世界里完成那个丝毫不喜欢的使命。 “站住!”兰波儿这次真的急了,一把抱住了红,奋力向一边推去。左侧一只黑中带着红斑的猪脸蝙蝠擦着肩膀飞了过去。 红忽然清醒过来,有埋伏。 一道附在大树上的青藤迅速飞卷过来,啪得抽过,那只巨大的蝙蝠在半空被抽得正着,凌空斜斜翻转半圈,翅膀一振,又横着掠回来,嗜血的本性被刺激得暴涨,爪子一钩将那根多事青藤扯断。在红的印象里,蝙蝠本来不是会尖啸的生灵,但是这一只的嘴里却发出奇异的怪叫,像是那种扭断骨头的尖锐刺音。 看着红狼狈逃窜的样子,兰波儿哈哈笑起来:“这种小事,连五岁小孩子都能摆平!啊,不对不对,糟了,还愣着干吗,跑啊,跟我跑啊——” 黑压压的蝙蝠群从天边飞来,雨林的植被足够茂密,让这种大蝙蝠一时无法全部钻入底部,但是它们疯狂地用利齿和爪子撕开藤条,拨开枝叶,嗷嗷尖叫着向红——唯一的鲜血涌动的生灵扑去。 人类崇高的智慧是不适合直接对抗赤裸裸的暴力的,红披头散发,咬紧牙向前跑,忽然脚下一软,膝盖陷进了淤泥,腰部以下迅速陷落下去。 兰波儿急躁起来,跳到红的肩膀上用力跳——“沉下去啊,快点快点!” 红无助:“兰波儿……我不是精灵啊!” 兰波儿才不管这么多,拼命把红向泥里按,但是沼泽这种地方,想要挣脱出来固然不容易,想要迅速沉底也不大可能,兰波儿又踩又跳,好不容易,一口泥水灌进了红的口鼻。 第一只吸血蝙蝠已经飞到,斜斜擦过水面,抓起了一丝漂在水面的红的发丝,立即向上提去。 这个世界乱套了……红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生天,但是本能地选择宁可淹死也不能被吸血死掉,头皮剧痛,那只蝙蝠力气很大,硬生生地把她的脑袋拎出一半来,张嘴就咬。 兰波儿在边上用力捶着自己的鼻子耳朵,清秀的小脸红肿不堪,蝙蝠俯冲的刹那,他终于喷出一口小小的火苗,“滋啦”一声烧断了红的长发,蝙蝠的利嘴擦着水面划了过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窒息,一团青绿色的光芒围绕着红的脸庞,一只小小的但温暖坚定的手拉住她的脚踝——下潜,下潜,如同坠入沉睡的梦魇。 “兰波儿,你怎么带着活人进来了?”一个惊叫的声音。 红想要开口解释,但是眼皮重得象石块一样,无力感在四肢蔓延,根本无法判断这是死亡,沉睡,或者幻觉。 “她是索利芒斯的客人,索利芒斯要我送她出去。”兰波儿气喘吁吁,显然累坏了。 “等等!” “不能再等啦,人类的身体不能在精灵国度停留的,你的长老没有告诉你?好了姐姐,你告诉索利芒斯,我送她回去,马上就回来,嘿!今天可真是惊险!” “兰波儿你等一等——索利芒斯说过,我们不能进入魔鬼城——兰波儿——” 红想要说什么,想要发出哪怕一个单音节阻止兰波儿的行为,但是完全做不到,她的身体毫无着落,像是躺在大海的一叶小舢舨上,身下的暗涌无边无际,只能等待着,被无法预测的波涛推向命定的远方…… 第四章 永不宽恕 红终于透过一口气来,再稀薄的空气也是空气,再惨淡的阳光也是阳光,她实在不喜欢地下生活——无论在精灵族眼中那是多么的美好。 兰波儿努力一顶红的大腿,把她推了出去,自己的精气已经几乎消耗殆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竭力从土地里汲取一点点力量,但很快沮丧抱怨:“妈呀,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儿是塞壬曾经居住过的山谷,但是现在好像一个陨石的巨坑,只有碎石和砂粒,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 “我……要……回家……了。”兰波儿喝醉酒一样的摇摇晃晃,小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脑袋一晃跌倒在红的怀里,立即呼呼睡了过去。 红抱着这孩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情感席卷心灵——她不是不内疚的,她习惯了按照“计划”办事,习惯了把一切可能算进行动中,习惯了把别人当成棋子同时自己扮演别人的棋子,但是她没有想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可以这么拼尽全力地保护自己。这孩子真漂亮,晨曦一样美丽的脸蛋,继承了精灵族淡绿色的卷发,也继承了亚马逊人白嫩剔透的肌肤,嘴唇一张一合的,轻微的可爱酣声从小小身体里发出来,疲惫之余,透露着从灵魂到身体的健康。 他信赖所有人,爱所有人,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所有人,整个暗黑世界,在孩子的心灵前一起自惭形秽了。 红明白了梅迪纳对于希阿拉的情感——即使是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男孩,她还想尽力保持他的单纯,正义和爱呢,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啊,呵,自己的孩子,如果和斐帝南有个孩子的话……红忍不住脸红起来,使劲揉了揉面颊,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笑着往下想,斐帝南的孩子,应该也是漂亮得让天使妒嫉的那一类吧。 嘻嘻,如果对斐帝南这样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对于心仪的女人,是那么腼腆羞涩,一定会佯装没有听清,皱起眉头说:“嗯?你说什么?谁的儿子?” 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家乡话已经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和你的啊,傻瓜。” 啊——她清醒了过来,巨石旷野昏暗一片,山谷在一遍遍重复着她口齿不清的回答,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好像在嘲笑这冷冰冰的现实一样。 “呦呵——”一个讥诮冰冷的女声响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哑巴,只是白痴而已。” 红缓缓站了起来:“薇娅?” 石头上站着的正是薇娅,她的唇红得象血,眼珠透着兴奋的光:“斐帝南活着的时候装作圣女,死了倒在这里花痴,你不是白痴,谁是?” 红没有说话,薇娅不是想象中出现的那个人,她懒得废话。 薇娅快步走过来,尖锐的手指抓破了红的肩膀:“说话啊?你不是会说话?嘿嘿,斐帝南好像什么都没有给过你,妻子的地位,承诺,未来,什么都没有——是不是?” 红转过身,她的目光满是悲悯,好像一眼看透了薇娅话语后的空虚和惶恐,然后善意地打量她那颗心。 薇娅暴怒起来:“我杀了你!” 红想,糟了,我等迭戈出现,这个女人搅什么局?她开始有点慌张,亚马逊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天使也有恶魔,但无一例外都是聪明冷静的角色,她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疯女人。这想法在脑子里一闪即过,但是立即被薇娅发觉,她更加暴躁,一把扼住红的咽喉:“连你这贱民也敢瞧不起我?” 两张女人的脸只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红看着薇娅,出色的占卜者在任何时候都是洞察人心的大师——薇娅的长发很久没有洗过了,污血渗透着发酵一样的酸臭味,昔日与银粉和香粉为伍的火红头发一缕一缕结着疙瘩,不知名的小虫子上下飞舞;薇娅的脸还是佼好的,虽然过于狰狞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显得可怖——红转了转颈部,她感觉到薇娅在颤抖,想必是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杀死她,两个女人的身材差距整整一轮,在薇娅的手里,红细弱的颈部随时可能折断,薇娅又用力把红往身边拉了拉——红的视线落在了薇娅的胸部,失去了胸衣,她高耸的骄傲的胸部变得下垂,象两只大大的布袋一样随着身躯的颤抖而摇摆,黑衣褴褛,肩肘破损了老大的口子。 这女人,这女人浑身都是仇恨!红的肺部几乎被憋得爆炸,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变形的气管被捏得麻木,游丝般的空气在咽喉里缓缓移动——妈的,真是倒霉,碰上一个没有理智逮谁灭谁的疯子。 “住手!住手!”兰波儿忽然惊醒,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他用力抓着薇娅的腰部一晃,薇娅反脚踢开他,红恰好在向后挣扎,两个人重心一起失控,跌倒在地上,刚才薇娅还在犹豫,但是现在反而蛮横起来,手上用力想要掐死红。 兰波儿跳上薇娅的背,用力砸了几锤,但是薇娅几乎完全没有反应,红的脸庞充血,一片紫红色,这种满溢的血色让薇娅更加疯狂,一口向着红的脸部咬过去,红死命一挣,薇娅一口咬在她的头皮上,血渗了出来。 兰波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也一口咬在薇娅后颈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喊:“松口,啊哟,好臭,你松口我就松口。” 薇娅大痛,张开嘴狂吼一声,她一只手用力向后甩去,兰波儿机灵地跳开,又一口咬在薇娅手腕上。 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就这么滚成一团,一时也分不清谁在咬谁,谁在大喊。 “蠢女人!你在干什么!”一声痛斥,薇娅和兰波儿的身体依次被扔开,红被一只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向后一扯:“哈,你不是会跑吗?跑啊!蠢货,你看不出来梅迪纳早就放弃你了?喊他来报仇啊!来,算一卦宝贝儿,看看今天你下场如何?” 红长出口气:“你终于来了,迭戈。” 迭戈被红的镇定吓了一跳,但是立即大笑起来:“宝贝,想我了?我就知道你当年没有爽够。” 红低着头微笑:“是啊,是没有。迭戈,达马怎么没有过来?” 迭戈脸色阴沉:“你想见的人还真不少,红,你没有机会了,让你活下去,对我们很不利。” 红抬起头,看着他:“迭戈,为什么要对付斐帝南?” 迭戈沉默,恶狠狠:“你永远都不用知道!” “是吗?”红大笑起来,眼泪都要流出来:“是因为斐帝南那个位子,是你朝思暮想的吧?你的亲哥哥根本看不起你,在他眼里,你永远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懦夫——他不爱你,也不恨你,只是瞧不起你。可是迭戈,你和达马合作,你想过他为什么要杀了斐帝南?我真抱歉,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你的智商,亲爱的。” “迭戈——”又一个身影飞奔,大叫:“红,快跑啊,他要杀人了!” 迭戈正缓缓拔出那柄血剑,一眼瞥见奔来的人,皱眉唾弃:“西德,这个没用的东西又来了!” “来了么?”红低下头,但细细的眼里露出寒冷的光:“那……一起算帐好了。” 西德被她的神态震慑,讷讷:“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红咬着嘴唇:“我说过,绝不宽恕,绝不。” ……她的神态,和五年前真是一模一样…… “西德,你这废物,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没用!”迭戈在冷笑,那个十三岁哑巴女孩赤裸的身躯在泥水中瑟瑟发抖,她那么瘦弱,胸部几乎还没有发育,一根根肋骨分明,但双手还是死死掩住胸部,蜷屈成一团,她抖得那么厉害,谁都看得出她害怕到了极点。 迭戈今天被气坏了,斐帝南刚刚获得炽天使之剑与龙珠合璧的力量,那是一个无法超越的高度,而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东方来的女孩,好吧,那么就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害怕! 迭戈的手指垂着一滴纯血,西德狗一般凑上去,但是迭戈笑着把血抹去了,指着地上的姑娘:“快点,我没有耐性!” 西德抱着头跪在地上:“不不——我不能——主人啊,放过这孩子,放过我,薇娅她是你妹妹,你不能让我做这个!” 女孩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跑开,迭戈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向地上一甩,就势一脚踢在她的下身上,血渗了出来,染得泥土一片暗红。血的味道让西德神志渐渐不再清醒,他终于扑上了那赤裸抽搐的身躯。 那一刻,他记得女孩的眼睛象火一样炙人,似乎在说:“我会记住的——” 红看着西德的神色变幻,呵,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所有人的立场都变了。 西德终于清醒过来,凭借毅力摆脱了对鲜血的依靠;斐帝南和迭戈几乎势同水火,但是在梅迪纳的作用下始终无法正面冲突。 ……那时候……斐帝南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在泥水中泡了半夜,神色木然,嘴唇和舌头被自己咬得稀烂,梅迪纳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她,但是斐帝南却内疚到说不出来——他应该保护这个姑娘的,这个姑娘选择了信任他,把龙珠的秘密告诉他,但是立即就遭到了觊觎者的报复,而且是对于少女来说最可怕的报复。 没有人承认这回事,一贯对斐帝南言听计从的梅迪纳也劝他收手,斐帝南一怒之下拔剑立誓,终他一生,只要有进犯这位东方姑娘的,就是不啻于和他作对。 从此之后,红成了斐帝南的影子,助手和倾听者,一年又一年,斐帝南忘记了当初发誓的理由,只知道,保护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和义务…… 红笑,笑得凄凉但是洒脱,五年制义务保护结束了,现在,轮到她为斐帝南复仇了。 她蹲下来,摸了摸兰波儿的头:“兰波儿,你回家叫你、叫索利芒斯来帮忙好不好?” 兰波儿摇头:“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红歪着头,不管迭戈奇怪的眼神:“你太小了,兰波儿,等你长大了,再来保护姐姐——现在回家叫大人来,好不好?” 兰波儿点点头:“可是……姐姐你会说话了?” 红笑得更甜美,一把将兰波儿塞进地里:“快去,你回来,姐姐讲故事给你听。” 迭戈和西德面面相觑——是啊,从什么时候起,红突然开始流畅地说话了? 迭戈不能再等,手里的血剑向着红的后背狠狠劈了下去——红连躲的意思都没有,血剑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槽,但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出来,创口反而是漆黑色。 红站起身,反手撕开了背后的创口,身躯里,黑色的冥灵们一涌而出,他们一见风就迅速成长,从微小的一粒变成人马俱全,盔甲鲜亮的冥卫军团。 “亲卫军!亲卫军!”迭戈大惊失色,这是第一军团的战士们,是冥界最强大可怕的力量,每一个冥卫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灵魂,而红……她的身躯里几乎容纳了三分之一的冥卫军。 “迭戈,不是只有达马才会用这一招,你记住,任何谋杀斐帝南的凶手,我和梅迪纳都不会宽恕,绝不——”红的躯体迅速化成一团团黑烟,灵魂渐渐飘出体外,但迅速消失不见,她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冥卫军们,立即处死迭戈!他就是杀害斐帝南大人的凶手!至于另外两个……如果反抗,一概杀无赦。” “是!”齐齐的一声回应,满山遍野,全是举起的武器。 “达马——达马——”迭戈开始狂叫。 没有回音,冥卫军把他包围在中间,黑色的冥灵之刃瞄准他的心脏,世界安静下来,好像在倒数着迭戈心跳的声音。 “以斐帝南大人的名义。”第一轮冥刃放了出去,巨大的冲击力把迭戈的身躯带得飞了起来,但是背后另一轮攻击也到了,相反方向的乱刃立即也洞穿了他的身体,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半空交汇,迭戈的身体甚至在空气中稍微停顿了片刻——他的肉体化成无数淋漓血肉,而魂灵挣脱出来,试图夺路而逃。 “不!不能杀了他——”薇娅狂叫,伸手试图抓住什么,“纯血啊,纯血啊!” 西德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一手捂着薇娅的眼睛:“闭上眼睛,薇娅……没关系的,没有纯血也不会死!”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就这么死命箍住薇娅,薇娅向前一步,几乎就要把他向前拖一步,薇娅几乎绝望地喃喃:“不……不……哥哥啊……” “他的灵魂要逃了!”军团首领命令:“冥灵风刃。” 无数把冥刃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风车,一边飞速旋转,一边向迭戈的灵魂追去。 一声惨叫,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绝望——所有的光荣和梦想,野心和报复,爱和恨,前世和今生,至此完结,灵魂的覆灭,不得往生。 那个巨大的胶肉机一样的风轮还在众人头顶转动,一个微弱的灵魂早就卷成灰白碎片,倏倏而落,一片缤纷。 “回城复命。”冥灵们丝毫没有感情地离去。 只有薇娅,还在西德的怀里颤抖哭泣。 “他是我哥哥——”薇娅似乎也被风刃卷去了最后的力气。 为什么所有的情感,都在死亡之后才被记起? “走吧……薇娅。”西德缓缓放开了手,由于使力过大,他的手臂也在酸痛,而且刚才那次冰冷迅速的杀戮,也的确让他半天缓不过力气。 薇娅揉了揉眼睛,“啊,你看,哥哥?” 西德劝她:“薇娅,别想——” 他也怔住来了,这片山谷因为被梅迪纳整个移到魔鬼城,早就失去了全部的生命气息,可是就在迭戈灵魂碎片洒落的地方,隐隐露出了一丝绿意——走进去看,还是荒砂和石块,但是,确实有了几株小小的嫩嫩的绿芽,从荒野中顽强地伸出头来。 雨水充沛的雨林地带,很快,这儿就会生机勃勃的吧? 西德怔怔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旋律在他心间盘旋,琴师的敏感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谱下这个有关生与死的曲子,但是……泪水涌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亚马逊啊。 在塞壬和希阿拉居住的寝宫里,花红草绿,景色正宜人。 塞壬轻轻擦去红额头上的汗珠,她一会儿蜷成一团,用力从咽喉上拉开什么;一会儿浑身一颤,好像被重重砍了一刀……这种灵肉分离的法术对人体消耗极大,即使灵体可以安全返回,至少也消耗了一半的生命力。 “红?你醒了?”红缓缓睁开眼睛,无比疲惫。 她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沉香龟,悠然自得地爬来爬去。 “谢谢你。”红点点头,开始比划:“事情办完了。” 塞壬对这个女子没有恶意,甚至有点亲近:“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可想而知是很凶险的,你在我这儿休息休息吧,没有人能进来。” 红摇摇头,手指都不如先前灵活:“我和梅迪纳有约在先,这件事办完立即离开你这儿——唉,塞壬,你们好好保重吧。” 塞壬没有说什么,寂寞的日子,真是漫长啊。 红踉跄着走出山谷,正赶上冥卫军回来复命,结局是没有悬念的,红离开的时候就知道,迭戈死定了。 “那两个人呢?” “薇娅和西德没事。”卫队长回报,又恭敬说:“冥王大人临走的时候传令,第七军团交给红大人指挥。” “什么?”红确实吃了一惊,但是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不动声色:“好极了,传下命令,吸血军团头目反叛,已经格毙,军团全体一概收编进第七军团,这几天过来报道。” 卫队长:“这个?”梅迪纳离开魔鬼城的时候,确实吩咐过他一切听从红的指挥,但是两个军团合并的大事,如此决策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一点? 红坚定地挥手:“你不放心,就去问问梅迪纳。” 卫队长只得退下,鬼知道冥王陛下去了哪里,上哪儿请示他去? 红又想起什么:“带伽奴森森过来。” 她需要一个人做自己的传声筒,伽奴森森无疑是最好的候选人,这个孩子对斐帝南忠心耿耿,而且早就证明过了,他是一个合格的小战士。 人和人总是不公平的,就好像每个人都会爱惜水晶轻拿轻放,对青铜黄金则重手重脚得多——用人这回事往往不是按照对方的重要性决定行动的,而是按照对方的承受能力决定自己的举措。 在三个孩子之间,希阿拉是水晶小公主,既没有人敢冒犯,也没有人舍得冒犯;兰波儿是精灵小天使,只想逗逗捏捏,但是总不忍心他直面世界的黑暗。只有伽奴森森,这孩子虽然只比兰波儿大了几岁,但是表现出来的坚韧和毅力已经让许多成年战士汗颜……他和自己是一类人,从苦水里,铜汁里,从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走出来的那种人——或许不会招人喜欢,但至少会赢得尊敬和重视。 只是可惜……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决定了他无法拥有炽天使之剑。 “您叫我?”伽奴森森赤脚站在红面前。 红点点头,轻轻做着手势,一顿、又一顿:“你、愿意、跟着我吗?” 伽奴森森点头,不多话。 红笑了:“好的,斐帝南想要给你的,我会替他给你。” 伽奴森森先是咧嘴一笑,又犹豫:“梅迪纳大人会不会……” 红摇头:“梅迪纳忙着呢,没功夫考虑你。” 她觉得有点儿抱歉,塞壬如果知道梅迪纳去了哪里,恐怕不会这么悠闲了吧? 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给希亚看的障眼法而已,在红着手清理内奸的同时,梅迪纳已经把精锐队伍带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这边闹翻天的时候,他已经酝酿着对亚马逊的第一次攻击了。 铜墙铁壁的亚马逊王国,如果不能打一个猝不及防,是很难取得胜利的…… 第五章 决不回头 生命总是有呼吸的,即使是那些看不出呼吸的低等生物,即使是这片大海一般起伏的雨林,一起一伏,最短暂的一次轮回就此更迭。 大地也在呼吸,白天呼啸,夜晚唏嘘,为万千倒下的生灵唱着挽歌。 习惯于在黑夜跋涉的生灵,固执地不肯遵从大地的规律,他们听到得更多,看见得更多,这世界很公平,必不会给他们太长的生命。 “休息一下吧?”红探询着问,终日和冥灵与吸血鬼为伍,她渐渐忘记了旭日东升的壮丽。 卫队长立即忽视了她的咨询语调,直接传令:“停。” 冥灵们有些微的不满,这样短的距离,他们片刻就可以飞到,偏偏要遵从这个女人的号令,顾全所谓的“第七军团”,一路休息了无数次。 但它们执行地很彻底,黑色标枪般挺立在月光之下,似乎即使红让它们长眠于此,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遵行。 权力,真是令人迷醉的东西。 “我说个故事吧,嗯不对,是一段日记……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初次踏上这块神秘土地的时候,也都是有理想的,但是不得已地妥协,不自觉地放弃,理想很快变成欲望,欲望很快变成野心——看看这血腥,这混乱,谁还能认得出最初的那个自己?我们都是疯子,我们都要疯下去。”伽奴森森孩童的稚音显得有些不合拍的苍凉:“姐姐,你猜,这是谁写的?” 红拍了拍他的头,比了一个手势:“不要说话,休息。” 伽奴森森不高兴地努起嘴:“你一定以为是斐帝南叔叔写的——偷偷告诉你,是我的,爸爸。姐姐,妈妈说,爸爸是一个粗鲁的白人流氓加酒鬼,可是我找到他的时候,却看到这个,哈,真有趣,一定是他抄的吧?” 红诧异:“你找到你爸爸?” 伽奴森森摇头:“在死人的遗物堆里找的,那日记里面写了我。” 这个孩子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从梅迪纳手下这么多生物里找出这么个本子,可想而知,废了多大力气。 红简单结束对话:“是,一定是抄袭。如果不是,我同情你的父亲,亲爱的。” 她确信一定是抄袭,因为除了那个疯子,谁也不会去思考这种没有用的问题,她还记得,斐帝南是如何用漂亮的花体字在阔叶纤维上写下那些话语,因为斐帝南这些年来一直纠缠于这个可怕的问题——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初次踏上这块神秘土地的时候,也都是有理想的,但是不得已地妥协,不自觉地放弃,理想很快变成欲望,欲望很快变成野心——看看这血腥,这混乱,谁还能认得出最初的那个自己?我们都是疯子,我们都要疯下去,是的,我们都要疯狂下去,因为我们宁可变成满口谎言和满手血腥的魔鬼,也不愿意变成魔鬼刀下的亡灵。我们对规则不满意,我们试图重新制定规则,但是规则的制订者永远都只能是最强的那一个,于是,然后,我们转而追逐权力,很快就发现力量比公平更有诱惑力。或许精灵真的比人类幸福得多,它们无需争夺,天生便能给予,天生就是贵族——但是看看那些被我们扯进争斗里的亚马逊人,她们的表现并不比非洲任何一个部落的土著高明。塞壬对梅迪纳说,生命是平等的,你凭什么如此屠戮我们。梅迪纳笑得几乎晕倒过去——他说,你凭什么问我这句话?你的族人比所有人类早起步数千年,有天神眷顾,但还是落到这步田地,我要是你们的特拉洛克女王,早就一头撞死在你们的花哨地洞里——你凭什么问我要求平等?塞壬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许有一天,亚马逊人会证明自己的力量吧,希亚那姑娘有点儿与众不同。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不是梅迪纳,也不是精灵,我喜欢亚马逊那种只有艺术没有战争的国家,我喜欢和平,真的喜欢,但是你看,那国家只是个笑话,我的天哪,我拿着这把守护天使的剑,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去守护谁呢?永生,让那些喜欢生命的人去永生吧,如有可能,我只愿意长眠,连同灵魂一起腐烂或者烧掉,才不用想这些令我头疼的问题……天亮了,祝我睡个好觉,不要做梦。 ——f·d·休斯廷。 祝我睡个好觉,不要做梦……红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她还是做梦了,梦见一群冥灵穿着长袍在家乡的槐树下打着牌九唱着小调喝着爷爷最喜欢的汾酒,黑衣下偶尔露出鸬鹚一样瘦长的骨,她一时手痒掺和进去,一摸一手烂牌,输得体无完肤,忍不住大声骂街,被众人耻笑得抬不起头来。 睁开眼,还是这个执着不肯凋零的浓绿世界。 亚马逊河已经在望,这里是一片奇异的水上世界,红树林的跟部浸在河水中,一只卷尾猴觊觎着邻树红鸟的一窝蛋,完全无视脚下一群骷髅不满的抗议声——卷尾猴纵身,起跳,划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低阶的骷髅兵被骷髅王一脚踢飞,树木折断,失去了目标的卷尾猴连同一窝鸟蛋随着树木稀里哗啦地倒了下来——那棵树倒在另一棵树上,恰巧阻止了一只尖吻鳄的猎食计划,尖吻鳄缓慢愤怒地转过身,卷尾猴惊魂未定地沿着树干窜上另一棵树的树梢,两双眼睛一起打量着那个坏了它们好事的骨头架子,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他妈的。 他妈的——我知道这群怪物,它们没血没肉不吃饭不拉屎,什么都杀死,什么不吃,变态!无耻!不可理喻!不过我可打不过它们——它们来这儿干什么?我要去报告亚马逊人!鳄鱼转身走了。我得去和索利芒斯说一声——卷尾猴也跑了。面对着奇怪生物的威胁,鳄鱼和卷尾猴之间生死存亡的主要矛盾降格为次要矛盾,它们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无意识地结成了战时同盟。 那个被一脚踢飞的骷髅哼哼唧唧地爬起来,继续怒骂:“你踢我有什么用?你杀了我我们也过不去这片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瞧瞧你,腰椎间盘突出!关节炎!骨质增生!” 骷髅王轻蔑地看了这个不驯服的属下一眼,随手拽下它的下颔,扔了出去,提提踏踏地在水面上打了七八个水漂。 “胸大无脑的下等战士。”一个冥灵路过,不屑:“红大人吩咐,如果连这片小水沟也过不去的战士,就不必到亚马逊送死了,吸血军团已经到土著部落里搜罗向导,你们,嘿嘿。” 他看着两个骷髅一起敲着空荡荡的脑壳无言以对,又凑近补充一句:“不过……陛下和红大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谁都不喜欢吸血军团,它们要抢头功,尽管让他们去,至于你们……少在这里做水文观察,跟着我们冥灵军团就可以,明白?” 两个骷髅一起摇头:“不明白。” 冥灵无语半晌:“我懒得和脑容量为零的蠢货说话,简直比和女人沟通还麻烦。” “哈”,一声压抑不住的笑从树丛后传出,一只巨大的鳄鱼缓缓游来,背上站着个女人,她年纪已经不轻,但皮肤依旧保持着玫瑰的色泽,赤脚踏在巨鳄粗糙嶙峋的脊背上,不和谐中透着和谐,看起来高贵而又安静。高阶的冥灵一看见她额上火焰形的水晶发饰,大吃一惊:“引导者,苏歌拉娜?” 苏歌拉娜点头,用尽可能平等的语气:“士兵,我要求见你们的主帅,东方的红。” “果然来了。”冥灵想起了昨天红交代下来的命令,点头:“红大人等你已经很久了,请吧。” 虽然苏歌拉娜对红已经听说了许多,但是看见她的时候,还是隐隐地吃惊——这个女人瘦弱,憔悴,沉默,畏缩,身边只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连最下等的士兵也可以轻松击倒她,但她坐在那里,从容得像个女王,静静地等着苏歌拉娜先开口。 苏歌拉娜平定了一下情绪,这场对话势必不会如想象中轻松,她开口,话语从心灵流进心灵:“红大人,你动身很慢,每晚停止行军。” 红:“是的,我常常失眠,需要好的休息。” 苏歌拉娜:“想必梅迪纳和你只不过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红,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智慧的人,你不会想不到,梅迪纳仅仅利用你,为他的进攻做掩护。” 红倦怠:“这不用想,梅迪纳就是这么说的。” 苏歌拉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梅迪纳之间似乎有仇恨?” 红点头:“是啊,数不胜数。” 苏歌拉娜:“斐帝南答应你的事情……梅迪纳接过去了?” 红摇头:“他并没有这个本事。” 苏歌拉娜被红无所谓的神态弄得心里发虚:“红……你知道,我们都是大河的子民。” 红打断了她的话:“开价吧。” 苏歌拉娜皱眉:“什么?” 红微笑:“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和我谈价钱?” 苏歌拉娜尴尬笑笑:“这么说也可以……红,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会让你帮助梅迪纳,你也知道,我们并不害怕你的这些部下,而你的这些部下也不一定对你忠诚。如果你肯置身事外,仅仅是置身事外,相信我,亚马逊人懂得感激,我们会帮助你达成一切使命。” 她见红没有回答,继续说:“无论你想要财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做到,我们或许将来会成为朋友,也可以送你回家——” 红低下头,轻轻说:“唔,红树林外面,就是你们的战士吧?无论我答不答应,你们都准备消灭所有的人,对吧?引导者?你来拉拢我,就是想问问梅迪纳在干什么,是吧,引导者?” 苏歌拉娜点头:“如果你对斐帝南的部下有感情,我可以禀告女王,放过他们。” 红笑得像个孩子,她淡淡的眉毛下,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波动:“既然这样,你们按照计划行动不是很好?引导者,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也不喜欢被人诱惑。” 苏歌拉娜忍不住有点愤怒:“你喜欢亲人被屠杀?你喜欢被那群混蛋侮辱?你喜欢被利用?姑娘,我们并不怕你,我们女王已经做好了全部的战斗准备,我们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我们不想做无谓的战斗,我们明明不用站在对立面——” “闭嘴。”红站了起来,她的身材矮小,只到苏歌拉娜的鼻子,她说:“你们想要杀人,我把人带来了,你们可以动手了,不必教育我。” 苏歌拉娜的心灵交流一时堵塞,她发现和红根本无法对话,气馁之极。 红笑笑:“引导者,我钦佩你的博学和智慧,但是智慧和聪明往往是两回事,你了解自然,但不了解人心——你问我为什么,那么,你知道梅迪纳为什么非要和你们过不去?” 咦?这有什么好想,梅迪纳不是为了建立他的黑暗王国? 红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摇头:“你看,你们懂得心灵交流术,所以引导者,你们的思考缺少了重要的一环,人心是很复杂的,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时候,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未必就是他要做的事情,做出来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他心里想的念头,而心里想的,也不一定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引导者,我们的处境不同,地位不同,你高贵,我卑微,我没有和你谈价钱的资格,我选择不谈。”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苏歌拉娜沉默下来:“但是红,我还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斐帝南没有出事,完成了他的承诺,你愿意……回家吗?” 红反问:“如果梅迪纳就此罢手,回到大洋那边,你们愿意回到从前吗?” 她们相视苦笑起来,愿意,当然都是愿意的,愿望这种东西,多美好啊。 “好吧,告辞了,我会回去告诉女王你的意思。”苏歌拉娜点头:“我们战场见。” 红却凝视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丝悲哀来,微微摇头:“看来您还是没有听懂我的问题……引导者,你回不去了。” 红拍了拍手,门外的冥卫军一拥而入,愤怒和胸口剧痛一起袭击了苏歌拉娜——冥卫军的手里,赫然拎着一副血淋淋的鳄鱼皮,那只巨鳄,是她的伴生兽。 “抓住她。”红打着手势,抱歉地向苏歌拉娜点头:“我必须留下你,引导者,我没有和希亚硬拼的把握与打算,现在我美好的愿望是——你可以束手就擒,和我合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是可以顺利实现的。 苏歌拉娜并不是战士,但希亚掌权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全国武备,全民皆兵,为了给大家做个表率,引导者也勤勤恳恳地练习了五年的格斗,虽然明知寡不敌众,但是亚马逊女战士的血液并不允许她耻辱地束手就擒。 引导者的水晶权杖在黑影间纵横,冥刃的攻击一次次被绞得粉碎,但始终无法突破包围,看起来就像一团光在影中挣扎,而黑影的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光芒渐渐逼向泯灭。本着使者的礼节,苏歌拉娜没有携带长矛而是带来了权杖,这无疑是华而不实的武器,水晶的杖头,山铜的杖柄,对于一个女人——即使是亚马逊女人来说也实在太重了,灵力虽然还是源源不绝,但体力却即将耗尽。 冥灵们显然并不急于进攻,它们有的是耐性,等着苏歌拉娜筋疲力尽。远远旁观的红伸出两个手指,第一圈冥卫军当即退下,第二轮攻击逼了上来。 “当!当!当!当!当!当!哐啷!”一连七响,水晶开裂,裂纹越来越大,终于在最后一击的时候化成碎片,这些冥灵已经换上了青铜的兵刃,这一次,它们的目标是苏歌拉娜手中的武器。 苏歌拉娜不等水晶碎片落地,“喝呀”一声大喊,额环爆出火红夺目的光芒,万千点碎片悬浮在空中,接着急速旋转,星星点点的火焰彼此连接,在苏歌拉娜周围形成了枣核形的保护圈。灵力开始循环,并借着高纯度的水晶彼此传递力量,这种力量借着旋转的离心力一波波荡漾开,离得最近的灵体立即被燃烧起来,这种燃烧如此惨烈,水泼上去无异于火上浇油,那个灵体挣扎了几下,就立即萎缩蜷屈,灰飞烟灭。 红点了点头,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象这样燃烧下去,苏歌拉娜最后必将烧毁自己,而冥卫军也势必伤亡惨重。她远远的,竖起了三根手指。 第二圈冥卫军退下,第三批围了上来,它们之间的衔接,象起潮和落潮一样自然且无隙可寻。 是的,潮水,象潮水渗过巨石的围墙,象潮水涌入砂粒和土壤,强大的黑色意志几乎不受阻碍地流进苏歌拉娜的内心,引导者本身就具有最强大的心灵交流特质。 ……你是谁?你被称为引导者,你引导了谁?你被称为最有智慧的人,你的智慧又在哪里? 你自诩精通天文和数学,但是,智慧的人,在天神纪的四万万年的光阴中,你的智慧可曾洞悉这宇宙?是的,你知道,还差得远,那么还差多远?一天对于一阿劳东和一个月对于一阿劳东,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承认吧引导者,穷尽亚马逊人七千年的智慧,也无法达到你们所要了解世界的外缘。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苏歌拉娜声音在颤抖,“你是谁?你们是谁?” 但是黑色的意志并不停止,反而更加狂妄起来—— …你们热爱艺术与和平?可是你们的纪念碑,只不过是亚马逊王国的墓碑。睁开眼吧,引导者,你们一手缔造的阿兹特克帝国,灰飞烟灭地象梦一样;现在轮到你们这个黑暗的地下墓穴了——你们亲手放下武器,导致今天的灭亡;你们又亲手拿起武器,完全否决了这七千年的骄傲——引导者,亚马逊人,你们已经什么都不是,只是历史车轮的绊脚石而已。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你喜欢希亚吗?不要回避我,我只是你的内心——你不喜欢,她是个倒退了七千年的暴君,而你,你苏歌拉娜,是这个王国智慧的最后继承者。为什么不遵循你的本心,让持戈者持戈,持琴者持琴?你们会建造世界最宏伟的金字塔,但只能计算星辰的轨迹,却无法计算炮火的射程,既然如此,苏歌拉娜,在你自己的金字塔里沉睡吧,直到天狼星的光芒将你唤醒,高贵的死亡比卑微的生存光荣百倍——瞧瞧你丑陋笨拙的动作,我无法想象它听从了你智慧之光的命令。沉睡吧苏歌拉娜,我说,你们的存在,你的存在,你们的抵抗,你的抵抗,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那低低的吟唱,带着墓地特有的战栗,苏歌拉娜在颤抖,在过去的数百年中,回答别人的疑问和思索是她唯一的使命,虽然明明知道不应该听取这些声音,但这声音无疑令她的思绪开始紊乱,是,或,否?似乎全不对……冥灵是天上地下意志力最强大的生灵,苏歌拉娜开始想要喊叫,想要逃避,想要停下战斗安静地思考——是啊,如果这些冷笑都无法回击,那么,自己的战斗真的只不过是笑话而已。 红冷眼旁观,忽然对伽奴森森努了努嘴。伽奴森森会意,握起一个黑色的冥力之球,向着苏歌拉娜猛掷过去。 水晶破碎,一地丁零,等待已久的黑影一拥而上,吞噬了最后的光芒。 苏歌拉娜在猝不及防间被忽然击倒,锁上了铭刻着冥界咒文的刑具。 她深深低下头,一言不发,耻辱与沮丧占据了内心。 冥灵向红汇报:“大人,您说的办法真的有效,冥王陛下没有教过我们这些。” “忘记它,立即把那些言语从你们记忆中抹去。”红没有一丝欢喜,面色严竣:“立即执行,否则你们会死得很难看——看好这位引导者,小心她逃跑,更要当心她自杀,好了,去吧。” 冥灵们押着苏歌拉娜走过红身边时,红忽然开口:“苏歌拉娜,你一定痛恨我,但是抱歉,杀了你的伴生兽,我不过是得罪了你一个人;但万一杀了你,我就彻底开罪了希亚。好在……我终于有了一点和她对话的资本了。” “亚马逊传信”,一个死灵闯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湿漉漉的信函:“大人,希亚女王的。” “好快的消息。”红打开那封折叠的铜片:“恳请贵部止步于红树林外,不然,即便有所牺牲,我必全力迎战。” 红笑了:“希亚说,只要我们不动,她就不动,好极了,我本来也没有给梅迪纳做炮灰的念头……队长,传令各部继续准备渡过红树林水域,记住,准备而已,妄动者,杀。” “是的大人。” 在此之前,冥卫军还对服从这个女人的指挥愤愤不满,但是,他们渐渐发觉,自从斐帝南大人去世后,那个藏在角落阴影中的弱小女子,渐渐露出了她的利爪来。 服从强者,是冥灵的天职。 (注:玛雅文明的数学概念中,1阿劳东等于23040000000个日。) 第一章 回首之岛 风在吼,浪在啸, 亚马逊在咆哮。 在马拉若岛还没有命名的年代,这里被称为“回首之岛”,意为英雄们顺流而下,至此,可以回首观望壮阔无垠的亚马逊河,再向前,就是一片海阔天空。 对于引导者被俘的事情,兰戈首领还一无所知,她的任务是训练一千名新战士,让她们尽早熟悉水战。这是群多么年轻的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八岁,最小的甚至身体还处在半透明状态,艰苦的训练并没有完全耗折她们眼里的童真与好奇,虽然站姿标准,但是眼光早已随着滚滚波涛奔向广阔的入海口。 “孩子们,你们了解波浪吗?”兰戈开口,如她所料,这群年轻的战士虽然没有应答,但是眼里露出轻蔑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哈,我们生在亚马逊河长在亚马逊河,波浪有什么可了解? “你,投出长矛,喏,目标是岛上的那棵桫椤树。” 年纪最大的女孩应声跳起,长矛从稍嫌纤细的手中飞出,她的准头很好,长矛准确命中树干,但是力量已经在半途耗尽,矛尖轻轻啄了一下树干,而后虚弱无力地滚了下来。 “很好”,兰戈点头:“和大多数的土著战士同一水准,但是离亚马逊人的标准差得太多,你们看——”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兰戈手里划出弧线,准确无误地命中刚才长矛投掷的那个点,一人多高的长矛刺透树干,“铮”的一声立在地上,矛尾还在微微颤抖。 “各位,我出手的时候,大约和诺摩卡使用的是同样的臂力,但是你们看见了,结果可是差得很远。这是什么力量?是水波的力量。波的能量是最神奇的存在,它融合了风,水,地,和星辰的引力,利用得法的话,我们将获得绵绵不绝的战斗力。”兰戈很想叹口气,她上这一课的时候,数学成绩已经获得满分,跟着老师走遍亚马逊数百条支流,然后从主流一直游弋至海,大约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弄明白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段学习的过程充满了求知的快乐,可怜这些孩子们,战争一开始,就注定成为机器。 “凝固”,兰戈的长矛划过一片圆形的水域,水波在瞬间凝固,她用矛尖从一个波顶划到另一个波顶,指点:“这里到这里,是波长,这是纵的力量”;接着用长矛从波顶划到波底,“这里到这里,是波高,是横的力量。在水里,纵和横的力量无所不在,它们互相抵触,也互相融合,从一个波顶到另一个波顶的时间,也就是我们挥出长矛的周期——你们看,假设我的矛尖是水里的一个点,它的运动轨迹是?” “圆形。”有人回答。 “是的,圆形,你们看,这个忙碌的点,从水平,到垂直,往返运动之间,包含的能量是不同的——它在轨道的上半部分时,和波浪的流动力量相同,它奔向大海,奔向遥远的彼端;在轨道下半部分时,和波浪的力量相反,它飞向天空,飞向不可知的苍穹。孩子们,你们要去体会,适应这种力量,让水的能力通过你们的手臂,贯彻到长矛上,记住一个数字,两种力量达到七分之一的临界时,矛尖的爆发力将是——”兰戈的语速越来越快,长矛带起一道旋风,从人群中直直穿过,毫不费力地刺透一个聆听讲课的女孩子的胸膛。 一阵咆哮,黑色的冥灵阴影从她的身体里挣扎出来,但身躯依然被长矛钉在女孩的身躯上,抽搐的四肢和昂动的头颅做着垂死挣扎,女孩子的眸子瞬间变成死黑色,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爆炸开来,黑色的蔓藤植物一样的触手从她的眼里,耳里爬出,四周乱抓。少女们一阵尖叫,但是瑟瑟发抖得恢复了镇静,握紧长矛,四下寻找敌人的踪影。 “不要碰她!”兰戈严厉喝止了两个想要扶住可怜同伴的姑娘:“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小心四周,结成贝式阵形,准备战斗!” 近海训练是每一个亚马逊战士必备的课程,如果既不了解源头也不了解归属,没有人可以声称自己真的懂得一条河流,所以,尽管希亚女王略有微辞,兰戈还是决定进行这次冒险。在刚刚到达回首之岛的时候,兰戈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也已经向大军发出了求援的讯号——但是,梅迪纳绝非蠢才,他既然决心出击,那么想必一定把大部队的救援时间算在计划内,而且可想而知,梅迪纳的目标绝不是一千名战斗经验不足的少女,而是,兰戈。 好像一锅沸水忽然冲开厚厚的油层,黑色的冥灵如同地下的熔岩携裹着泥沙冲出,准确无误的命中队伍正中,亚马逊河河床瞬间变成了一口大锅,女孩子们的躯体像是锅里的食料,随着冲击上下翻飞,但,混乱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亚马逊人对于水流的控制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她们迅速从惊慌中警醒,结成统一的贝式阵形。 贝式阵形像是水里的一只巨蚌,头尾顺着河流的走势形成流线状,轻盾和重盾间错着组合成坚韧的防线,中空的阵列里隐藏着随时可以放手一击的核心攻击力量。兰戈的金色软铜盾像是队伍的“眼睛”,领导着少女们前进的方向。 冥灵源源不绝地展开攻击,这是一场遭遇战,双方在之前显然都没有做好攻防的准备,但是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力量上,冥灵方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它们如同一只巨大的水母,无数黑色致命的触角四处寻找着盾牌和盾牌之间的间隙——只要打破这只巨蚌的外壳,这一千名女战士几乎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 巨蚌在一次比一次频繁的攻击下呻吟颤抖,金色的血液在奔腾的浊流中一闪即逝,但即使是最迅猛的撞击,也不过是让盾牌后的主人后退半步而已。一千人的力,两千双誓死抵抗的手臂,以及一千颗尚未学会畏惧便已经准备牺牲的年轻的心——蚌壳的中心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力的场,诸多力量汇聚一涡,在浓褐色的洪流中形成一个柔软,坚韧,但是足以抵御一切攻击的球体,最初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过去之后,战士们的防御竟然渐渐轻车熟路起来,似乎每一人的背后都有着其他全体战士的力量。 如果不是在殊死的搏斗中,兰戈几乎要喜极而泣,成功了!这么多年来,希亚和她苦苦研制的共同防御体系,终于成功了——这种蚌壳形的阵容,在地面上或许不堪一击,但是在水里却发挥出不可想象的威力,以灵力为蚌珠,以亚马逊人引以自豪的器械为外壳,以全体战士作为灵活运转的中枢机体,她们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她们拥有共同的呼吸和命运,拥有亚马逊战士的心——这仅仅还是一千人的牛刀小试,如果是一万人,十万人呢? 兰戈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她迅速传达出心灵的命令——等待时机,准备突围! 与此同时,冥灵军也在迅速调整着攻击的重点。 全力重压,当然也可以一举把整个亚马逊小队绞成粉碎,但是至少要付出十倍左右的生力军损失的代价,更何况冥灵军之所以会在马拉若岛大规模出现,本来也不是为了欣赏亚马逊入海口举世无双的壮丽景观。 蓦力亚卡河谷之役后,热爱科学的冥王梅迪纳对达马一手研制的冥灵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科技一旦和灵力相结合,就立即产生出难以估量的力量,更何况亚马逊人本身就是兼具精灵族和人类双重特征的生物?梅迪纳秘密选择了马拉若岛做为新炮弹改制研究的基地,并且派出亲信重兵加以把守,而兰戈的军训计划,则正好撞在了梅迪纳的炮口上。 兰戈虽然看不见回首之岛上正在调整方向的炮口,但是她感觉到了逐步加强的攻击力——贝式防御的重中之重,就是“蚌壳”连接处的两个点,这一首一尾的两点如果有实力强大的战士主持,就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并且相互照应,给敌人带来极大的困扰。但是眼下,兰戈只能把另一端也变成闭合式的防御盾,由自己负责全部的决策和领导,也就是说,当整个阵列纵转的时候,那一个点将成为最被动最缓慢的一点。 冥灵们等待的也就是这个时候。 它们要在炮火响起、队列发生变化的时候,集中全力撬开这一对紧闭的贝壳,露出里面鲜嫩的,可以随意屠戮宰割的软体来。 “砰!砰!砰!”冥灵之炮如期而至,划过天空,刺穿水面,直击“蚌壳”的尾部。 几乎是与此同时,兰戈带领着队伍向前迅速游动——但是,每一声炮响,就有两个战士,迎面向着炮弹的方向冲去,盾牌在她们身后迅速闭合,这是唯一的,保全整体力场的办法。 “轰!”炮火在水下四散开,河底的淤泥被掀起,一片天翻地覆,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的盾牌被炸飞离手,打在不远处的“蚌壳”上,一路摩擦着向前,铿铿锵锵碰撞有声,但是在这泥水之中,既没有痕迹,也没有火花,只缓缓跌落,无声无息落在兰戈脚下的淤泥上。兰戈没有看,她不用看也知道,这六个被遗弃的少女,早就被炸得尸骨无存,即便是她们的灵魂,也肯定被那群窥伺已久的冥灵吃得干干净净。而她,身为全体战士的首领,唯一能做的决定,却只有象某些生物一样一截截抛弃自己的身体,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大多数人的生存。 就在这一刻,亚马逊河口的回潮到来了。 这是这个世界最壮观的回潮,彭湃的浪头在三角形的河壁里不断受到挤压,越来越高,越来越急,终于以万钧雷霆的势头席卷整条大河逆流而起,兰戈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要借着河水的巨大冲击力,突破重重围阻,这携裹宇宙逆天而动的威力并不是冥灵们可以抗衡的。 整个大地河道都在吼叫,巨浪几乎变成一道通天的巨壁,呼啸而来,在这样的声势下,保持任何阵列都是妄想,兰戈一声令下,近千名战士化身为巨浪峰巅的小小浪花,直向着包围圈冲了过去。 无法阻挡,毕竟只有她们是亚马逊河的女儿。 但是冥灵就是冥灵,不知是谁第一个醒悟,从湍急的流水中挣扎着一跃而起,飞向天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半个军团的冥灵们脱离了无法驾驭的河水,向着远去的兰戈奋起直追。 无论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总是无法和飓风比拼速度的。 起先是千百道黑色的闪电,接着渐渐汇聚成巨大漆黑的冥刃,它们在天空越飞越快,越飞越快,这回轮到兰戈尝一尝团体的力量了。潮头的浪壁在望,浪尖的战士们在望,天空的冥刃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瞄准兰戈首领的头颅,象一道迅雷,斜斜劈下。 即使是兰戈自己,也没法想象如何幸免于难了——世界上没有比闪电更快的速度……除非,是另一道闪电。 然而。另一道闪电迎着怒潮而来,照亮了浩瀚的亚马逊河,照亮了不远处的茫茫大西洋,也照亮了混黑的苍穹。 亚马逊少女们一起仰起头来,看着一黑一白两道电光在空中交锋而过,许久许久,还隐约在天空留下一个对比鲜明的十字。 “是箭!”一个少女拾起一枝水晶的长箭,叫着。 兰戈微笑起来,她受伤了,只是轻伤,她并不在乎——不远处,一只雪白的鲟鱼划破波峰迎着她们而来,而她们的女王正站在白鲟的背上,左手依旧举着那张古老的弓,右手稳稳搭着第二枝箭,无论是狂风骇浪还是漫天的冥灵军团,都无法令她的眼神有丝毫的动摇,她如此的坚定,好像亘古以来,一直保持这开弓射箭的姿势,从未变更过一样。 希亚身后三箭之地,浩浩荡荡的亚马逊正规军踏浪追随。 “首领,快。”希亚面无表情,“梅迪纳没有出现,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 “是。”兰戈点头间,希亚的白鲟已经跃游潮头,希亚看了看她,轻声吩咐:“你们走前面。” “是。”兰戈心里,忽然对这位年轻的陛下有了些与以往不同的看法——这位铁腕女王……兰戈叹了口气,唉。 冥刃本来就是万千冥灵意志转化成的杀伤力,一旦受挫,反而象嗅到鲜血的吸血鬼一样兴奋起来,极速盘旋,酝酿着第二轮的攻击。黑色的锋刃在半空急剧旋转,亚马逊河上空的水汽由氤氲变得咝咝作响,连遥远的云层也被一分分扯进黑色的风之漩涡。希亚握着弓柄的手心开始僵硬,是的,她不由自主的紧张,如果没有记错,这将是亚马逊战士和冥灵军团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没有梅迪纳参战的情况下,她决不能失败——甚至不允许付出过重的代价。 梅迪纳究竟在哪里?这个人的不在场本身,就已经是巨大的压力。 希亚伸手,召回了那枝水晶之箭。 循着水晶箭镞飞回的轨迹,冥灵军团迅速找准了攻击目标,风和水在超越一切的速度里几乎凝成固体,再一次向着亚马逊河霹雳而来——它们的目标只有希亚,毁去了这位女王,亚马逊人的心理防线将彻底崩溃。 好像世界所有的黑暗已经被汲取一空,除了冥刃,天和水都变成了失明一瞬般的惨白。 希亚的身躯在冥刃到达的一刹那沉了下去,没入了滔滔河水中,左手擎起冥王法杖,而双脚已经站在河底并不坚实的土地上。追击而至的冥刃劈开河水,正击在冥王的法杖顶端,黑暗笼罩了世界。 按照既定的战斗方案,本来应该是军团对抗军团,而希亚给予冥灵军致命一击。但是这一刻局势完全逆转——无论亚马逊人的心灵感应速度有多快,总是并不上冥灵的统一意志,而在超自然力量和超自然力量的对决中,执行力就是生命本身。女王铠甲和弓箭虽然尖锐无比,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整个军团的合力,希亚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水力抵销部分冲击,再用冥灵世界的至尊武器誓死一搏,只要支撑过这片刻,冥灵军团必然无法阻挡全体亚马逊人的进击。 只有一瞬,而这样一个瞬间必然会留在吟游诗人最绚烂的篇章里。 飓风冲进水里,地狱的烈火也冲进水里,刚刚沉淀的泥沙和淤泥下百年形成的坚固河底翻涌然后沸腾,地水风火的力量集中在法杖的一点,暗红色的裂纹沿着这天神的武器下滑,如同纯白的眼眸里爆出的血丝。天神死去了,冥王也死去了,万物中蕴藏着的循环往复已被打破,而昔日里枢运冥府的神器竟然也无法抵抗那过于巨大的力量,“砰”,沉闷的一响,天地间最后一丝链接被打破,冥刃的锋刃已经握在希亚手中。 一切坚硬的抵挡都将破碎,一切柔软的护卫都将打破。 冥灵之刃已将刺入了希亚体内,顺着她的血脉涌入心脏,虽然仅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攻击力,但是还是足够震碎一座城池。 希亚抬起眼睛,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巨大的冲力早让她陷进厚厚的淤泥里,但她知道,亚马逊人的攻击已经开始。“全力进攻不必顾忌我”的命令虽然是她亲口颁布的,但是当真没有一个人下来看看自己,多少还是令希亚难过——她们是认为我死了,还是以为我有这个本领保护自己呢?少年时的顽固执拗又一次涌上心头,希亚忍不住愤愤——我偏偏不死,梅迪纳还活着,我凭什么要去死?我非得……非得爬出来给你们瞧瞧不可! 每一个毛孔都在渗着汗液和血液,随之排出的暗黑力量炸得泥土彭湃四溅,而体内汹涌的力压迫着神经血脉,挤榨着骨髓和内脏,细细的血管在爆裂,而更多的鲜血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奔出的出口肆虐——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要看看梅迪纳吃惊失望的样子!希亚闭上了眼睛,生怕体内的力量击碎眼球夺眶而出,但是稍后她就发现,那暴力并没有上升到头颅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保护住了颅腔。 胫甲和护臂终于碎裂,或许体内也早就血肉横飞,希亚轻轻挣扎了一下,啪,左手的小指粉碎,一股利剑般的黑色灵力透体而出,击穿泥土直达深水区域,在水面泛起了一个小小浪花。 体内的压力骤然减轻,肉体炸弹的威胁暂时解除,可是希亚不敢再轻举妄动,她忍不住低声咒骂,这群白痴,难道不能伸手拉她一把?平时不见言听计从,偏偏这个时候任由她们的女王陛下大逞个人英雄主义,喂喂!就算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是主观能动性,也要客观条件加以配合的好不好? 一个尖锐的硬物忽然伸到了希亚的手边,希亚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踏雪! 堂堂的女王伴生兽,威风八面的白鲟,居然象泥鳅一样钻进土里,寻找自己的主人来了。 希亚伸手握住踏雪的犁状尖吻,“幸好还有你,亲爱的,记得拉我上去的时候要保持一下战士的威严。” 踏雪一边用力,一边回答:“你说过,如果我不是特别希望成为一个战士,可以选择你,希亚。” 希亚!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喊过她,她的身子慢慢上移,破碎的铠甲片脱落了,毛发,指甲,甚至部分皮肉都留在了深深的泥土中,她象一只蜕壳的虾,狼狈脆弱,不堪一击,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希亚才依稀意识到,原来,铠甲下面,有一个如此柔软的身体。 重回水域的刹那,黑色的血顺着胸甲和头盔氤氲开去,微凉的水带着力量涌进胸膛,希亚颤抖着握紧弓柄,身姿在水中渐渐挺拔凝固,她说:“走,我们去看战斗!” 战斗已经进入了僵持状态,冥灵之上的云层,四面丛林的水雾和浩瀚的亚马逊河结成了阔大的水之域,而冥灵们已经无法保持整体冥刃的状态,也凝聚成一个黑色的巨核,在水域的圆圈里顽抗。水域的球壁和冥灵的暗黑核心之间,长矛弓箭和冥灵之刃飞舞纵横,一方试图击破内核,一方试图打破水域,两个球体几次险象环生,谁先得手,必然抢占先机。 “谁让你们用这么保守的攻击!”希亚冷冷训斥。 “陛下!”欢呼声立即沸腾如海,这就是我们的女王,不可战胜的战士! 希亚冷笑着,缓缓举起手里的弓,左手抽箭搭在弦上——黑核忽然停止了运动——这在冥灵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是梅迪纳,也不可能在承受如此打击之后还能立即战斗。 “奔——”弓弦一声响。 内核轰然破裂了,水之冲力带着箭镞矛尖无情绞杀着冥灵们的魂魄,冥灵的意志终于动摇,它们挣扎逃窜,但随着一道喷泉冲霄而上,第一批先锋战士已经杀戮到了它们面前。 希亚缓缓坐在踏雪身上,黑色的血液几乎把白鲟染透——刚才她根本没有射出那一箭,只是轻轻扣动了弓弦…… “返程。”希亚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动作,尽力保持着王者的威严,但是……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金色的血液来——梅迪纳,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来? 第二章 铜城保卫 兰戈的咒语低低回荡,她在提醒着希亚受伤的身体,温柔地告诉骨骼和内脏,它们原先是如何的生长:回去吧,回去,受伤的必要抚平,破碎的必要归一,天空和大地都是你们的母体,生长吧,生长,象你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无所顾忌的生长。 她轻轻把手指按在希亚额头,那受了伤害的身体如此饥渴,几乎瞬间就吸干了她体内的全部灵力。 “希亚,醒醒,我们到家了。”兰戈微笑。 希亚吃力地睁开眼睛,瞬间迷芒后霍然清醒——家——亚马逊——铜城——最后的堡垒! “我们现在哪里?”希亚左右张望。 “马上进城。”兰戈还没有觉察出异样来,柔声安慰。 “停止,全军停止前进。”希亚站起身子,大声命令:“听着,所有受过伤的战士全部留下,包括兰戈和我,接受了检查再回家。”暗黑冥灵在肉体内寄生然后爆发的惨景给了她极大的震撼,梅迪纳是一个优秀的战斗天才,他完美的利用了灵魂的所有特质,将灵和肉的关系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阵不满的窃窃私语传来,即使是女战士们,在如此强劲的水压下也支撑不了太久,检查?检查什么?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不用进城了吧?有年轻的大胆者直言:“陛下,您不如把所有受伤的战士全部处死,来得更快一些。” “放肆!”兰戈握紧长矛,矛柄在那女孩子脸庞上狠狠抽了一下,留下了黑金色的肿痕,她认识这少女,是带出河口军训的新入伍战士之一,刚才也曾誓死搏斗,所以对这样的要求,难免忿忿不平。 女王的命令还是被铁一般执行了,得到召唤的星云祭司走出外围,在城门之外为所有伤兵检查身体,是否沾染了冥界的污秽灵力。这里是深深的地下世界,好像全世界的洪水都沿着唯一的甬道涌入地下世界,在过去的岁月里,巨石和岩层都被水力打磨的圆滑笔直,那些女孩子们紧紧贴着岩壁,头发和脸庞被激流拉扯,终于有几个忍受不住,呕出鲜血来。 “让没有受伤的战士先进城,不要消耗她们的灵力。”希亚的命令更是火上添油——奋勇争先的反而在家门口被摧残,畏缩怕死——至少在伤员们看来畏缩怕死的胆小鬼反而能先进入城中避难。 “首领,你先去检查吧,我最后一个进去。”希亚完全无视那些愤怒的目光,。 兰戈苦笑:“既然陛下都守在外面,我也撑得住。” 很显然她说的不是真话,希亚受伤虽然严重,但是毕竟有兰戈的全部灵力作为支撑,而兰戈自己早就是强弩之末,一记微不足道的打击也足够让她倒地再不醒来。纯金的血液被水柱拉扯成金线,流进王国中,亚马逊人是温血动物,但此时此刻,无数人的心却冷了下去。 连星云祭司也于心不忍起来,游过来:“陛下,就让她们先进去吧,我们还有铜城铁壁作为二道防护,不会出什么乱子。”希亚正在犹豫,又听见了来自星云祭司心灵传递的声音——“陛下,兰戈把灵力输送给你,如果她死在这里……我想,大家会认定是谋杀。” 兰戈的心灵密语几乎同时送到:“陛下,让步吧,亚马逊人的天性不是几年里就可以改变的。” 希亚抬头四下看,那些目光里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化作压力,压力让她感到孤独,三大首领以及几乎全部子民在这五年里保持着近乎顽固的执拗,那不是她们的错,习惯了言论自由的公民们从来就不能忍受铁血政策下的缄默。好吧……或许这些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希亚终于点头:“在铜城之外检查。” 唔,这些年来她已经日益沉默寡言,早就改掉了以往罗嗦解释的习惯,现在的决定是最大的让步,她是决策者,她需要有所坚持,没有人会代替她为抉择承担代价。 铜城之外,一个个伤兵解开铠甲,被祭司们细细检查,白水晶的光芒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有人的伤口被触痛,哼出声来。希亚和兰戈并肩远远望着,数十人检查完毕,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兰戈低声说:“那个被冥灵附体的孩子,我想可能只是意外。” 希亚斩钉截铁:“所以不允许再次出现意外。” “是。”兰戈握紧长矛,笔直站立,不再说话。 “啊……?!”星云祭司手中的水晶球忽然停止了运动,颤抖着说:“陛下,她……她死了。” 第一个战士的死讯像是落在火药中的火星,人群终于压制不住的沸腾起来—— “女王陛下,如果直接进城,她根本不会死掉。” “女王陛下,你还是直接下令杀死我们吧,即使回去,也不过是大家的累赘而已,对吧?哈,原来我们的勇猛就是这个下场啊。” …… 希亚的拳头握紧,但是就在此时,兰戈上前一步:“想要自杀的我不反对,你们的灵魂将回归故土,星云祭司会为你们唱召魂之歌;但是,想要逃避检查的,从我身上踏过去!你,你?还是你,戈里亚?” 众怒又一次被硬生生压制下去,希亚的余光在兰戈脸上扫过,满是感激——苏歌拉娜,兰戈和星云,她们从来就不曾完全赞同过铁血的执政,她们有的是旧部以及威望,但是无数个面临考虑的关头,这些长辈们都在毫无折扣地执行自己的命令,哪怕违背信念,损毁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兰戈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了阴天的特殊灰败色,她想要克制,但是绷紧的肌肉却不自禁地痉挛;她想伸出手抓住什么,但失去控制的右手一把抓在自己胸口,顿时血肉淋漓。希亚想要扶住她,但是兰戈倒在地上,就地翻滚,接着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笔直地伸出,缓缓向前方摸去——那是城墙。 “拦住她——”星云祭司的喊声中,希亚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但是兰戈单臂一挥,喉咙里一声低吼,竟然把希亚摔了出去,所有的人脑子里都骤然一片空白,可怕的力量,她从哪儿得到如此可怕的力量? 三大首领的身体频率属于门禁一级认证的标准,毫无阻碍的,铜墙中隐藏的大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带着花香,睡眠和一丝金属气息的水气从城门里飘出,那是属于亚马逊王国的独特气息。希亚第二次冲了过去,她已经不再犹豫,单手握起长箭,要结果了兰戈体内正在苏醒的某种生命。 “来不及了,希亚女王。”兰戈的嘴角弯起一丝从容邪恶的微笑,瞳孔迅速变成黑色,伤口里黑色的液体沸腾般咕嘟了几下,几乎是喷射般涌出,黑色的水泡落地就迅速扩大,呈现出冥灵的实体,接着一变二,二变四,在亚马逊人措手不及间,门里门外,已经是黑压压一片起身的冥灵。兰戈体内的生灵笑嘻嘻地讽刺:“女王陛下,你要记住,任何军事举动都应该是自上而下的,而你,居然跳过了对兰戈的体检,真令我失望啊。” 没什么可怀疑的,能够一举击退希亚的,只有一个人,冥王梅迪纳。 他牺牲了半个军团,以巨大的灵力压缩后深藏不露地躲在兰戈体内,仅仅为了到来此地。 希亚来不及弯弓搭箭,她虚扣弓弦,灵力化作的利剑直刺向梅迪纳,梅迪纳还是微笑,伸手挡住了箭镞,那是兰戈的手,锋锐的箭镞顿时穿过手掌,黑色的血第二次喷涌,而梅迪纳惹人愤怒的嘲笑声又传了出来:“女王,你受伤很重,成熟的首领应该学会保存实力,身先士卒真是奇蠢无比的习惯——逃跑吧,不要逼我在这里杀了你。” 希亚深吸了一口气,妈的,要比镇定吗?那比比好了——她吸气,退后两步,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梅迪纳,你太低估亚马逊人的实力了。” 刚刚展开身形的冥灵并不得意——希亚以及手下死死守在铜门入口处,城内的主力显然正在赶向此处,如果不能取得外界的接应,冥灵军必将全军覆没在这里,毕竟,军事历史上深入敌后的先锋队很少有什么好下场,冥灵们一起看向梅迪纳——您是万能的冥王,你是灵界的神话,快点陛下,快点结果这个女人,一切都是我们的了。 伤兵战士们也在看着希亚——女王,这么多年,您一直教育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现在最大只的纸老虎就站在面前,陛下啊,天神们祖先们都在看着您哪,动手吧,杀了他,以后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梅迪纳和希亚两两相望,寸步不让,在双方的宣传攻势里,对方都扮演了一个百战百胜的终结者角色,谁后退一步,带来的士气上的低迷将是致命的。 希亚伸手拔箭,三枝上古灵力凝聚而成的水晶箭镞一接触古老弓弦,立即爆发出强大的气场来,来吧,无论人界还是冥界,这都是最公平的决斗,一对一,短兵相接。她皱眉,眼底光芒闪过,看见了梅迪纳些微的犹豫——梅迪纳从未认为希亚是一个因循守旧不懂得变通的王者,但是显然在这样近的、几乎是贴身的距离中,弓箭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希亚的水晶箭镞仅仅在弓弦上划了一下,好像是拨片划动琴弦,利刃刺破血脉,左手的青铜之弓立即彭湃出一连串合声般的波来,在梅迪纳的防护气场前微微一触,返回,立即以更强的声势冲了上去,如是三番四次,强劲的气流在两道坚硬气壁之间往复,最后几乎是用铺天盖地的声威直压上去;而希亚右手的箭守卫在侧,如一只小小的舌,寻隙一舔,又寻隙一舔,只向着梅迪纳最薄弱的守卫处招呼。 这是真正的亚马逊人的进攻,涨潮一样的汹涌,退潮一样的流畅,返潮一样的愤怒,“亚马逊!”“亚马逊!”族人们狂欢起来,这敏捷不可一世的进攻,燃起了所有人血液里的勇气。梅迪纳举手,格挡,暗黑的力量撞上潮水的力量,希亚的伤口鲜血狂涌,而梅迪纳只是后退了一步。 欢呼声为之喑哑,而希亚却狂喜起来,好像一个在深水中不断下潜的人终于触到水底,她摸清了,这个魔君并非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强大,他的力量,也是有底线的。 “梅迪纳”,希亚低低喊了一声,双臂一合,缓缓拉开了弓弦,这是很奇怪的姿势,弓背几乎碰到梅迪纳的胸膛,完全无法发挥弦的弹力,甚至梅迪纳眼下就是希亚青筋毕露的指关节,白色的手指闪着噼噼啪啪的弱小火花,但是……无论是谁,也不敢低估这奇怪的一箭的爆发力,希亚说:“梅迪纳,我们谈谈吧?” 这么近的距离,梅迪纳笑了:“这样谈?” “是的,这样。”希亚微笑:“万一谈不拢,我随时可以放箭。” “呵,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呢?”梅迪纳轻轻笑了,那些长眠的人,那些无尽的牺牲——但是他并不介意拖延一会儿时间,他的军队还在肃整中,而其他四面八方的冥灵军正在驰援。 “在你来到这儿之前,我们或许是这个星球上最快乐的一个国度,是你,你告诉我们最血腥的一切,杀戮和掠夺,背叛和仇恨……但是我并不恨你,梅迪纳,即使不是你,迟早会有另外一个人来终结这一切——” “光辉岁月缅怀完毕,亲爱的,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梅迪纳皮笑肉不笑,这样的笑容反应在兰戈素来正经的脸上,显得诡异又狰狞,他撇嘴:“你不会要问我人生的意义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儿去?” “为什么不能问?即使我不问,你的下属和朋友,弟弟和妹妹,妻子和女儿会不会问?即使他们不问,你自己会不会问?梅迪纳,你真的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一直在侵略?你失去了你的肉体,你的朋友,你的亲人,请你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是黄金?个人声誉?还是称霸世界的野心?” “没有这么复杂,女王,你在修筑你的城堡,我在开拓我的征途,不幸的是,你的城堡正好在我的前方而已;而有趣的是,我们恰好是一类人。” “我可以选择退让。”希亚咬了咬嘴唇。 梅迪纳用眼神问——什么?这是希亚女王会说出的话么? 亚马逊的全体战士们几乎也被女王的回答震惊了,但是她们保持了高贵的沉默,在外人面前,女王的尊严不可怀疑,她虽然是亚马逊王国阳光下的阴霾,却也是暗夜中的明灯,这五年来,对陛下的信任,已经不知不觉潜入每个人心中。 希亚吸了口气:“没错,是这样……如果你要的仅仅是黄金,甚至是这个王国的宫殿……冥王,我都可以退让。梅迪纳,你爱的仅仅是你自己,你不会明白我,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开出你的条件吧,我想听听——而且,我有资格听,不是吗?” “你害怕了?或者——这么多年,你只是为了和我谈条件而已?”梅迪纳的眼神在挑衅。 希亚摇头,“梅迪纳,我不是一个因为自己的坚持而忘记起点的人。” “那么好极了——”梅迪纳微微前倾了身子,胸膛甚至抵住箭镞,他不在乎兰戈的身体,带着些微的颤抖发问:“你愿意给我……大河之魂吗?没有弄错的话,那是关于生命的终极智慧和力量,你!给我——愿意吗?” 希亚用动作终结了这场对话,谈判结束了,双方的底线,不可调和。她放手,箭镞在梅迪纳胸膛停留,但是希亚立即用整个身体压了过去,青铜的铠甲抵着箭尾,把箭镞送进了梅迪纳的身体,她微微喘息:“你做梦。” “噗”,一声迟钝的穿过肉体的响声,久违的疼痛袭遍梅迪纳的全身,惊疑间他再一次挥手,希亚无力后退,但是梅迪纳立即发现,他和这具新的肉体已经被长箭钉在一起,希亚的血顺着箭身流进兰戈的体内,灵魂和肉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在一起,他原先并不知道,人的灵魂居然如此渴望安逸——但是,兰戈的灵魂呢?兰戈的灵魂去了哪里?躯干连同四肢,完全感受不到旧主人的气息。 “这是灵血之咒……”希亚抚着胸口:“有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说过,人不能两次失去同一副灵魂,梅迪纳,不信你可以试试。” “哈,哈,我为什么要试试?”梅迪纳大笑掩饰恐慌:“做女人挺好。” 他的目光凝顿了——城门内,缓缓走出一个顷长英俊的青年,金发,跋扈的眼睛,大病初愈般的面容,步履蹒跚但是坚定——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葬身在亚马逊王国的梅迪纳·瓦尔德兹的尸体。不……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说那是尸体了,那个“梅迪纳”看起来举止凭添几分妩媚,用英朗的声音大声向希亚致敬:“陛下!” 那是……兰戈的声音。 两两相望,看着你,与昨日的我。 希亚忍不住笑起来:“首领,去执行你的任务吧,代亚马逊人感激你,代我问塞壬好。” 梅迪纳开始不舒服,希亚这个恶毒的小女巫,她干了些什么?好吧,他承认自己喜欢女人,但是……他只是喜欢抚摸和拥抱女人啊!这软绵绵的肌肉,这矮墩墩的身材,胸部倒是挺拔又有弹性,还他妈的只剩下一个而已。而最要命的是,灵魂这个谄媚的东西总是忍不住向肉体臣服,久违了的疲惫失血和厌倦感莫名其妙地涌上心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看着希亚嘴角的冷笑,梅迪纳有了丝丝凉意。 是的,希亚在冷笑,她失血,疲惫,旋晕,但是目光炯炯,头颅里好像有十二个酒神在排着队地手舞足蹈——哈!哈!梅迪纳,冥王,人类最永恒的痛苦,你已经淡忘很久了吧?欢迎品尝灵与肉的拷问,磨折,互相怀疑和互相背叛;欢迎享受仰望天空而沉沦地下的痛楚——你这骄傲自大的家伙,现在还没有感觉到不安和畏惧吧?但是你很快就会感受到了,你曾经享受过的绝对自由,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让人嫉妒啊——希亚微笑着,金色的血液流进眼睛,但似乎更令魂灵炯炯燃烧,她看上去甜美而狰狞:“我应该称呼您为首领,还是陛下呢?喔哈,冥王陛下,不要试图挣脱了,这是我的生命对你的诅咒,除非杀死我,你永不会再离开这具躯体,你会喜欢自己的,不是吗?” 梅迪纳平静自己的内心,这女人明显想要激怒他,但是希亚还在笑,铜城之外光源并不充足,她的皮肤看上去是暗红色,比铠甲的金光黯淡些,但比起铜墙的苍茫灰铜色则鲜明到凄艳,面甲狰狞,只有一对眸子,闪着血色的厉光,希亚对着离去的“梅迪纳”努了努嘴:“看见他了吧?这具身体才是希阿拉的生身父亲,你猜希阿拉会不会很高兴看见父亲回家?” 希阿拉!她居然在说他的小希阿拉!那个女人要做什么?她要用他的身体去伤害他的女儿?梅迪纳终于被激怒,他冷笑:“你们在自掘坟墓,亚马逊人。” 埋藏在岩石下的地火终于燃烧,黑色的冥灵气场蔓延开来,这气息令冥灵军兴奋而嗜血,它们不在乎冥王的外形,冥灵的天职是向最强大的灵魂拜伏。 “退!退进城里——”希亚下令。 梅迪纳的真实力量显露无余,这是末代天神的力量。急流的水束中,岩石的缝隙中,强大的暗黑辐射以光速传播,而响应的冥灵象荒漠中的野草一样,自各种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梅迪纳用自己可怕的意志场打破了亚马逊外围的咒术防御,而最强大的铜城对兰戈的身体根本不构成阻碍。 希亚站在那里,她想起一位旁枝的远亲曾经参与过的一场人类征战,远方的入侵者在最坚固的城堡外止步,但是忽然有一天,他们藏在巨大的木马里悄然而来,出现在防御者以为最安全的家门口,血淋淋的厮杀扑面而至……不,在那个传说中,特洛伊城已经成为国民们的精神防线,但是梅迪纳,亚马逊人,并非这么好征服的。 希亚站在大门之中,双指抵住水晶额环,女王的命令传进每一个亚马逊人的心灵:一级防御!全体一级防御!拿起武器,准备决战! 第三章 水晶头骨 拿起武器,准备决战。 希亚的身姿化成丛林中的一只角雕,在黑色的冥灵身影中灵活躲闪,急剧穿梭,向着核心的梅迪纳冲去。冥灵的飞行速度和制空能力远远高于亚马逊人,但是,它们的战场是无边无际的天空,这狭小的空间禁令密布,冥灵们好像是草原上的金雕落入亚马逊雨林,爪和翅膀被藤蔓牵绊,力量的发挥不足平日的一半。一时间,法术爆裂声、冥刃折损声此起彼伏。 梅迪纳和希压接触的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希压死死抓着他的双臂,强有力的意念被水晶额环传递到整个铜城,庞大的灵力漩涡裹着他们二人的肉体,向城内冲去,他们象两只巨大的雕,爪和爪纠缠,翅和翅互扇,生死相搏,一同陨落。趁着梅迪纳还不习惯新生的肉体,希压几乎拼尽全身的力气,忍受黑暗气场的巨大冲击,把梅迪纳向城门拉了十几步——就在梅迪纳跨入铜城的一瞬,大门合拢了,一串淡蓝色的火花闪过,再也看不出开启闭合的痕迹来。 梅迪纳也被希压的决心震惊了——她完全彻底地关闭了铜城的出入,外界的冥灵势力的确不能再增援,但是,亚马逊人也永不能再出去。 红色的宝石,黄色的铜壁,橙色的黄金,透明纯澈的水晶……这是梅迪纳久违了的世界,陌生又熟悉。 “但是,女王陛下,您的战斗力,好像支撑不了多久吧?”梅迪纳冷笑起来,希压伤得很重,体力又久久得不到补给,只要除掉她,总是可以打开冥界入口,夺取大河之魂的。 但是希压微笑了,黑色冥灵的包围圈仅仅环绕着梅迪纳和她,但是在冥灵军团之外,亚马逊的战士们如同荒原的石柱,手持长矛,笔直地站立,等待着女王的命令。这是一支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军队,足足有五十万人之众,几乎集合了这六年来全部兵力——既然铜城已经无法抵御外来侵略,她们要在这里,家园的中心,一举消灭侵略者们。 希压蘸了一滴自己的血液,虔诚庄重地点在水晶额环的中心,水晶带着淡金色的杀戮之光发出第一道强有力的光芒,这金光笔直炽热而且毫不扩散,准确无误地直达亚马逊军队的最外围,一瞬间,整个军队似乎都有了感应,金光折射,返回核心,第二次射出,折返……片刻之间,以希压为核心,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六芒星阵完成了,灵力循环流转,复归到希压的额环上,遥遥和水晶大剧院的尖顶有了呼应,剧院的水晶赫然变成七彩颜色,好像多少年潜藏着的力量都被激发了出来。 希压屏息,凝神,这是她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对决场面,亚马逊战士的单兵对决能力远逊语冥灵军,她本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更不是梅迪纳的对手,唯一的正确的选择就是把亚马逊人结成整体,毕其功于一役。 金色法阵的光芒谨慎的缩了一圈,交锋的黑色冥灵们如火焰上惊恐的蝙蝠,滋滋响着被炙伤,向里缩去,冥灵军的队伍立即混乱,随即反击。以军团为单位的冥灵们结成黑色的巨大锋刃,旋转着冲锋,试图在这六角形的结界中冲破一个角,一道边,哪怕一个点——冥灵的戾气在堆积,速度以几何级数增长,攻击一次比一次可怕而疯狂,就好像一个高速旋转的巨大风车搅进金色的麦田,一座轰然倒塌的冰山砸入火红的熔岩,然而战士们的结界是岿然不动的——每一次防御,都是集合了五十万人的全部灵力,这几乎是十比一的数量,只要处于核心地位的希亚不动,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力量摇撼得了她们。 希压看着梅迪纳,挑衅地笑,得意地笑,邪恶地笑,她站在队列中心运转灵力,不能轻举妄动,但是,如果梅迪纳敢攻击她,就会立即尝到核心战斗力的滋味,冥卫也好,天神也好,都一定是致命的攻击。这里上下四周都是铜城的内壁,亚马逊人的灵力在折射碰撞中增强,而冥灵们如果不甚撞上穹顶,就算不烟消魂散,也是重伤。 “唔,冥卫陛下,怎么,如此沉得住气?”希亚举手,挥下——亚马逊包围圈又缩小了一块,冥灵们挣扎得更凶悍,但是也损伤得更加惨重。 希亚有一丝丝急切渴盼成功的窃喜,她想——如果我是梅迪纳,应该也无计可施了吧?为了这次合围,她已经下定了不惜牺牲生命的决心,即使这五十万人,即使她自己都战死,只要和这群入侵者同归于尽,就算死得其所了——亚马逊的孩子们总会长大,总会有新的女王带她们走下去。 念头一闪间,他们两人的目光已经针锋相对,一样的冷静,杀气十足,但不同的是,一个是高贵的皇帝,一个是贪婪的王者——希亚不畏惧死亡,但仅仅是不畏惧而已,如有可能,她希望子民和部下无一伤亡;但是梅迪纳不畏惧死亡,却是因为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面临失败战死的光景。当梅迪纳看见希亚眼里一闪而过的希望,他就知道胜利属于谁了,一个保卫国家的人,不可能战胜一个保卫自己的人,虽然听起来可能不公平,但这就是事实。 梅迪纳双手微微虚托,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但不是冲着亚马逊人,而是,冲着他自己的部下。 冥王的杀气好像巨蜥的长舌扫过蚁穴,冥灵们成片地被他吞入体内,没有反抗,也来不及反抗,梅迪纳的意志就是全体冥灵军团的意志,他们的力量被汇聚成了一个吞噬者的力量,梅迪纳单手指天,双脚稳稳站在地上,黑色的灵力向着禁咒的花纹冲去——不,是向着铭刻花纹的铜墙冲去,他的精神力虽然对天神咒语无济于事,但是却足以把金属的赤铜烧炙到熔化——亚马逊战士们脚下的铜面迅速变得滚烫,而头顶的天花板甚至一滴滴浇下火红的铜汁来。 人肉和毛发烧焦的臭气立即弥漫整个空间——五十万名战士多半是近年训练出的年轻女孩,她们虽说有着大无畏的勇气,但是肉体和神经却立即对痛楚做出反应,她们尖叫,下意识地躲避从天而降的铜水,脚步也错乱起来。 就在六芒星阵错乱的瞬间,梅迪纳的双臂带动剩余的冥灵们,如黑色的羽翼,向着那个最为年轻的少女直冲过去——那张年轻的脸上,惊愕的神情刚刚定格,整个人就被飓风竖劈成两半,死亡连锁般传递,梅迪纳没有冲出去,他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所过处血肉夹着灵魂一起痛哭。他狂笑,死神般的笑声在大殿里显得阴森恐怖,而那些纯白的稚嫩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灵魂们,已经被他迅速吞了下去,补充着急剧消耗的灵力。 “怎么,希亚女王?你还等什么?等着我再组建一支白骨军团?”梅迪纳眼角露着狠毒的光,“过来吧姑娘,我对她们没有兴趣。”梅迪纳挥手,卷起地上的长矛——向着遥远的水晶剧院冲去。 “住手!”希亚的箭比她的吼声更快,直追梅迪纳的背影水晶剧院里,有十二任女王的遗体,有着天神和祖先的祭坛,这种保卫简直就是不假思索。——但是梅迪纳立即转过身,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希亚,长矛因为速度过快,矛柄甚至在空气中带起一溜火花,梅迪纳抬手,矛柄在半空爆炸,矛尖刺破了希亚的护身灵力,砸在铠甲上,黑魔法接踵而至,希亚的身躯被气浪翻了起来,斜斜摔向六芒星阵之外,梅迪纳冷笑一声,手径直扼向她的咽喉。 可惜了……如果这个姑娘忘记自己的女王身份,无牵无挂打上一场,应该不会输得这么惨。梅迪纳心中有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但是斩草除根早已是他的本能。 “砰——”不知谁的肉体,被他的巨力打得四分五裂,但是希亚却被一群人稳稳接住了。 铜板还是火热,铜汁还在淋漓,但是这群人……她们是真正的战士,她们的眼里只有敌人,不会被外界环境侵扰半分。 “原来是老朋友了。”梅迪纳笑了,这群骷髅一样干瘪枯瘦的亲卫军,正是当年希亚从卢巴安塔姆之门后面带出来的、三千年前的亚马逊女战士。 若干年前,梅迪纳在这儿铩羽而归,正是这群僵尸们的功劳。 梅迪纳实在太了解这群人的忠诚度,要想伤害希亚,非得把她们全部除掉,一个也不能留。 “你们保护女王,退,退到大剧院去——”一个威严的声音缓缓传来,亚马逊人立即找到了统帅,重新组成阵形。 梅迪纳回头,挑挑眉毛——站在六芒星阵正中的,居然是星云大祭司,那个似乎只会抱着水晶球哄小姑娘的女人。 但是,由于梅迪纳也冲出了六芒星阵,这个阵法又迅速流转起来,大祭司的水晶球代替了女王额环,居然也能摧动阵型。 “好极了。”梅迪纳念动咒语—— “起来!尔等亡灵! 听从我,如同听从你内心的邪恶和贪婪; 畏惧我,如同畏惧你暗夜的噩梦和魂魇; 追逐我,如同追逐你尘世中永不可得的力量和主宰! 起来!” 星云祭司简直不忍看下去——那些刚刚死在战斗中的少女们,那些碎的血肉,残的骨骼,懵懂的灵魂,还来不及得到安魂还转身,就已经在冥王的命令中,缓缓站起身来。 星云祭司本来也可以念安魂的咒语——但是,她不是女王,能勉强维持六芒星的运转,已经极其吃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昔日的同伴和可爱孩子们,又一次面无表情地拿起长矛来。 “梅迪纳……我要杀了你。”祭祀颤抖得愤怒地诅咒。 “梅迪纳……我要杀了你。”祭坛里,希亚缓缓睁开了眼睛,伸手去拿武器。 “陛下!”亲卫军队长想要阻止,但她从来不善言辞,更不会拒绝命令,急得说不出话来。 希亚当然知道自己不适合参加战斗,但是!但是如果放任星云祭司和梅迪纳动手,恐怕结局会更加悲惨。她实在没有想到,梅迪纳会毫不犹豫地吃掉自己手下增强力量……这个魔鬼,希亚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铁石,但是他的心,真的比铁石还要硬啊。希亚站起身来,又有什么办法?她总不能拿自己的子民补充灵力,只好下令:“队长,我们走,这回一定要杀了他。” 是的,一定,这回杀不了梅迪纳……应该也没有下次了吧? 兰戈首领,如此简单的任务你执行地如何了呢?希亚皱皱眉头,可是,现在铜城完全封闭,兰戈就算完成任务,应该走什么路回来呢? “等一等……女王……” 希亚一惊:“谁?” 那声音迟缓沧桑:“你忘记我了?小姑娘?” 希亚终于想起来——是那只巨大的,足足占据了整个祭坛地面的,老沉香龟。 希亚不耐烦:“说,什么事?” 沉香龟似乎在叹气:“女王啊,不要去,你去了也没有用……亚马逊人忘记战斗三千年啦,不是五六年就能追回来的。” 希亚沉静片刻:“那么……亚马逊人的命运,真的无可逆转了?” 沉香龟回答:“命运当然不可逆转,能够逆转哪里还叫命运……但是,还有最后一条路,我告诉你。不过啊女王,这之前你还要耐下心,听我说几个秘密。” 希亚想要发疯,乌龟就是乌龟啊,秘密说完了,估计亚马逊人也死了一大半了。 沉香龟开口:“女王啊,嗯,没错,第十三任女王,没错……你知道,这个王国在建立之初就准备了同归于尽的方案,只要把阳光引进水晶剧院的尖顶,整个王国隐藏的力量就会启动,这个地下王国里所有人都不复存在。你别着急,女王,你还记得有一道神奇的通道,你一直没有找到过?” 希亚震惊:“亚特兰蒂斯之门?” “你们的祖先,本来就是从亚特兰蒂斯来的啊,希亚。”沉香龟缓缓说:“那是……八千年还是九千年前的事情了,亚马逊人本来是生活在亚特兰蒂斯王国的,但是有一天,那个大陆忽然沉没了,从此消失在大海里,而你的祖先们也就开始在那个王国沉睡。但是有一天,亚马逊人受到天职的指引,集体醒来,在女王的带领下,渡海来到这片大陆,考特利秋和天神缔约的时候,就要求天神帮你们开通了这条路,如果有一天,这个王国开始彻底毁灭,亚特兰蒂斯之门就会打开,希亚,你的子民们就能够回到那个国家沉睡。” “天职?亚马逊人有什么天职?”希亚不解。 “传播智慧的天职。”沉香龟的声音有点儿悲哀:“女王,真可惜,你还这么年轻……你还记得彩虹战士的传说吗?” 希亚觉得这实在是一场嘲讽,哈,彩虹战士传说?冥王就在外面屠杀着自己的姐妹,王国即将毁灭,但是彩虹战士传说——总有一天,真正的智慧会降临人间,争斗,贪婪和杀戮会从地球上消失,诸神复活,黄金时代会再次到来。真美好,那么美好,能不能谁先帮忙治治自己的伤? 沉香龟明白她的想法:“你不相信,希亚,这不是你的错,这就是一个追逐力量,私欲和物质的时代,即使没有那个魔鬼,一样会有灾难和灭亡……可是啊希亚,这个时代会过去的,那些人追逐到尽头,掠夺到尽头,总有一天会回来寻找你们的,不要自卑啊孩子,亚马逊人没有错,只是弄错了时代而已,这个时代还不能接受你们的文明,或者说,你们把文明从天神那儿接过去,找不到传递的人而已。耐心点,五百年,一千年,对于亚马逊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希亚慢慢听懂了,就是说,亚马逊人死活无所谓,文明传下去就好。 她多少有点赌气:“你是说,我乖乖把大河之魂交给梅迪纳,然后带领族人老老实实去沉睡?” 沉香龟过了很久才说:“你们都错了,亚马逊人真正的瑰宝不是大河之魂……可惜,女王,你们的文明瑰丽到什么程度,你自己,看不见了……去,把水晶棺打开,你就明白了。” 希亚从沉香龟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深深的悲悯,她渐渐的,有些明白它在说什么了。 十二任女王的棺木整齐排列,从考特利秋女王到特拉洛克女王,她们都在水晶棺中长眠,面容栩栩如生。 希亚伸手,打开了第一口水晶棺。 考特利秋依稀还有一丝弹性的皮肤瞬间干枯,变成漆黑的骨骸……可是她的脸,不,她的头骨,透过一层焦枯的皮,隐隐透出圣洁明澈的光华。 希亚伸手,捧起了这位传说中女王的头颅,化成灰的皮肤黍黍而下,那里面的信息怒潮般涌入脑海……那茫茫的浩淼星空,那豪迈的远航,那些天神们的自由乐土……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七千年积累的智慧和艺术,湮灭的和不曾湮灭的,引导者们传播出去的和远远未曾传播的,还有,那个不灭的,对于遥远天堂的描述和渴望。 “难道,我也是吗?”希亚问,但是沉香龟没有回答——原来,我们久久居住在这不见阳光的地下世界,却从未曾淹没对于星辰之海的渴望? 沉香龟终于回答:“是的希亚,每一任女王都会接受思想的力量,死亡之后石化为水晶头骨,存储着一个时代的智慧和当年天神们的文明——到你,第十三任女王,天神的智慧已经传播完毕了,你们已经不再需要下一任女王了。可是你还这么年轻,陛下啊,最后一段艰难的路,还要你一个人走完它。” “我明白了。很好,至少我们的牺牲,我的牺牲,还是有价值的。”希亚挥手,灵力卷出,十三具水晶棺碎成一地琉璃,“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知道了亚马逊人的使命——但是我总有机会,按照我自己的意志,走完这段路的。” 第四章 原罪 希亚露出一个倔强的甚至有一点点儿时顽皮的笑容:“队长,那边的事情就全权托付给你了。至于我我为什么要听一个老乌龟的命令?” 坍塌,好像巨大的水晶剧院轰然炸裂的感觉。 走在盘根错节的雨林中的兰戈忽然一怔。 置换身体之后,她一直在努力克服新身体的排异反应,但是此时此刻,灵魂已经完全地占据了身体那是可怕的痛苦失落,仿佛生命最亲密的一部分离体而去。 “星云祭司!”兰戈浑然不觉藤蔓和尖刺扎破了皮肤,像一根倒塌的乔木,无力地依靠在一棵大树上,眼前一片血红。 血红,那是人类新鲜血液的颜色,是交织着生命和死亡炽烈到苍冷的颜色。 兰戈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有生之年如此频繁地目睹死亡。在过去那些甜美的好时光里,每一位转世往生的亚马逊人都是散尽收藏,大宴宾客,带着一生的成就,高高兴兴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她一百六十岁那年进入元老会,两百零七岁成为战士首领。那个时候,整个王国都在举行庆典智慧神力武力辅政三巨头归位,特拉洛克女王持重英明,整个国家欣欣向荣,甚至到了没有政令可以发布只能用逸闻趣事满足民众好奇心的地步…… 然而,那样的回忆真的好像一个梦,数百年的和平甚至七千年的繁荣都比不了近十年经历的刻骨铭心。面对变故和侵略,每个人都是新手,但是她们不能慌乱,只能在公众面前扮演老练沉稳的领导者,而在无人处面对自己恐惧焦虑的内心人的内心是多么神奇的所在!好像王国的水晶剧院一样,在滔滔奔流的应酬社交之下,藏着冰冷坚固的岩石和钢铁;这坚硬的外壳里又藏着整个世界朋友欢笑,骨肉相关;而繁荣的王国正中,还有一座神圣透明不可侵犯的祭坛,那里有最真实的过去,最诚挚的情感,最遥远的梦想。那里坦然揭露善和恶,唯有谎言无处隐藏在无数不合时宜的时候,那水晶射出万道光芒记得你自己! 呵……自己!星云祭司不知出了什么事,不知是否还活在冥河之上;苏歌拉娜引导者生死未卜,还在敌人的军营中等待救援;而自己,义无反顾地进入敌人的身体,马上就要进行自己最不耻的事情…… 兰戈掩面。 她想要哭泣,但是没有泪水;她想要抽噎,但是梅迪纳那带着西班牙口音的嗓音让她厌恶她们为了希亚的意志牺牲了自我,希亚女王为了亚马逊全体公民的权益牺牲了自我,但是,亚马逊人又是为什么牺牲自我的呢?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传承吧?没有人,没有人肯承认自己不过是天神的玩笑和牺牲品。 想到这里,兰戈的手又渐渐变得有力这一切总是值得的,一切牺牲都好过在歌舞升平里懦弱地死去。雨林为证,亚马逊河为证,大西洋为证在命运袭来的时候,我和我年轻莽撞的陛下,我盲从冲动的人民一起选择了抵抗!或许这抵抗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但是没有关系,大河之魂将记载星空下一切有着自由意志并为之抗争终生的灵魂。 好了,到了。一只吼猴拽着青藤掠过,眼前一片开阔,是令人心头一震的白骨长城。 兰戈将露水打湿的金发捋到耳后,大步走了进去。 飕 一个牙齿早已掉落的骷髅飞过她的耳鬓,兰戈伸手接住,语气威严:“谁在那里?” “陛下?”几个手持腿骨正在喧闹的冥灵惊呆了,一起跪了下来。 精锐兵团早已被梅迪纳和红分别带走,留守的死灵们多日无事,玩起自创的挥棒击球游戏,但任谁也想不到,梅迪纳居然又神出鬼没地现身了。 “陛下,”留守魔鬼之城的卡卡队长闻讯赶来,激动不已,“已经解决了亚马逊人?” 兰戈摇头。 卡卡疑惑:“那么,是要我们出征?” 兰戈笑了,梅迪纳都有些什么手下啊,三句不离烧杀抢掠。她极力做高深状:“用不着你们。” “我明白了……”一丝人鬼神三界共有的暧昧笑容浮上了白骨的脸,“塞壬和公主殿下一切都好。” 塞壬这孩子,嫁人六年居然沦落到被直呼其名的地步……兰戈又是鄙夷,又是心疼:“带她们来见我。” 卡卡抬起头,明显有了警觉:“陛下,结界是您亲手设下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出现在公主殿下面前怎么,您忘记啦?” 兰戈一边威严地点头:“很好,果然是忠心的队长”,一边暗自惊慌。她倒不怕在这里动手,但是她的力量根本打不开梅迪纳设下的结界。如此一来,夺取人质扰乱梅迪纳神智的计划当然就不可能实现。更要命的是,梅迪纳设下的还是一个隐形结界,天知道藏在什么鬼地方。卡卡明显已经开始怀疑,只是不敢开口罢了。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足踝。 兰戈低头。 寸草不生的魔鬼城里,有一点儿小小的嫩绿色,像一个路标,指向远方。目光随着路标延伸向远方,又有一点儿绿意绽放那是大地狡黠的笑容,有着孩子般的顽皮。 接着,兰戈就听见塞壬美妙的歌喉了。 在冥灵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兰戈稍微一犹豫,大步走入了结界之中有人在帮助她。 “爸爸!”一个女童的高音伴着肉乎乎的小身体撞进兰戈怀里,塞壬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梅迪纳,亚马逊……还好吗?” “还好吧,应该都活着。怎么,塞壬,你失去对本族人的心灵感应了吗?” “你在说什么?梅迪纳,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从来不相信你会舍弃了女儿,你回来了,这真好……等一等,你……” 塞壬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惊喜,但慢慢觉出不对了。 “梅迪纳”看着女儿的目光,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凶戾阴狠那是恨,那是不知多少岁月才能积累的恨意。 塞壬立即反应过来多么熟悉的灵魂和心灵,简直还带着亚马逊河底泥沙的气息!她冲过去想要拉过女儿,但是希阿拉被“梅迪纳”一把抱起,搂在怀里。 塞壬惊呼:“你想要干什么?你是谁?” “连我是谁都感觉不出了么……塞壬,你真的变成一个彻底懦弱的女人了。”兰戈的右手在孩子细嫩的咽喉游走,寻觅下手的地方,没想到希阿拉“哈”地笑出声来,扭动着屁股,“痒痒,爸爸,痒痒。” 这样的依恋让兰戈有些吃惊,那小女孩死死缠在自己身上,居然是说不出的高兴开心她从生下来就没有真正接触过父亲的肉体,而此刻,带着汗臭味的男子汉气息,让这个小姑娘有了从未感受过的安全感。 两个大人两两相望,母亲几乎要崩溃,但潜入的刽子手也下不了手灵魂的母性和肉身的父性被同时激发,如果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天使不是梅迪纳的女儿,兰戈或许真的会爱上她。 “我知道了,又是希亚的命令。”塞壬看出了兰戈的犹豫,上前一步,低头道,“首领,孩子没有罪,你放过她吧。” 兰戈的神色却忽然冷倨起来:“希亚?你居然直呼陛下的名字” 塞壬继续低头道:“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一个连幼女都要暗杀的人,也不会比梅迪纳高贵到哪儿去吧?” 兰戈被激怒了。好一句轻飘飘的“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在眼前这个女人的心里,整个王国的生死存亡竟比不上女儿的一颦一笑来得重要,兰戈缓缓地道:“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塞壬,真遗憾在亚马逊灭亡之前还要看到你说真的,我以你为耻。” 希阿拉拍着手笑:“嘻嘻,妈妈,爸爸以你为耻哦。”她大声附和,兴高采烈,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存在。 对梅迪纳的愤怒迅速占据了上风,兰戈抱着小孩儿扭头就走。可是她立刻浑身一颤,立在当场结界居然又闭合了,她竟然忘了那个悄悄帮助她打开结界的人。恐怕,他一直在身边倾听这场对话吧。 能够打开梅迪纳结界的人兰戈抱紧了她小小的战利品,轻声问:“是你,索利芒斯?” 她并不确定索利芒斯的倾向,但她决定争取:“索利芒斯,你在这里?既然你出现在魔鬼城,我相信你是有自己判断的。帮帮我们!大祭司已经死了,引导者恐怕也活不下来,希亚她快要撑不住了……索利芒斯,一旦亚马逊人灭国,下一步必然会轮到你们啊。” 索利芒斯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放下孩子,你出去吧……兰戈,你令我失望呢。”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进来?”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兰戈仍不肯放下希阿拉,这是梅迪纳唯一的软肋。 “为什么呢?或许是以为你和塞壬见面后,会有更合适的解决方案吧。兰戈,对于你来说,牺牲一个孩子好过牺牲整个国家,但对于我来说,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不能用数量来衡量希阿拉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重身份,比梅迪纳的女儿更重要。” 兰戈轻轻放下了希阿拉。很好,既然有更强大的力量全力阻止,那么,她也不必做这么违心的事了。她长出一口气:“让我出去吧,我要回去和我的族人们一起战斗了再会,塞壬。” “等……等一等。”塞壬的眼里有冒险的光芒在闪烁,这眼神让兰戈想要拒绝,但还是停住了迈出结界的脚步。 塞壬抱起希阿拉,轻声道:“希阿拉,妈妈的小可爱,你愿意和爸爸在一起吗?” “愿意愿意!”希阿拉拍手叫。 “那么好吧,”塞壬抬起头,直视兰戈,但却在对索利芒斯说话,“索利芒斯,我感激你的照顾,但是请你打开结界,我要带我的女儿去找他父亲。” 一阵青烟闪过,索利芒斯惊愕的神情出现在大家面前:“塞壬,你在说什么?” 这个星球最美丽的歌者,神态忧伤又寂寞,但眼神坚定,淡淡地吐露了决心。 她被驱逐被利用,但是她的族人也在被残杀被羞辱,这里面的公平与否,恐怕直至生命的尽头也不可能说清楚了吧……塞壬微笑,她很想抱抱索利芒斯,这个幼年的伙伴。于是她那么做了,她拥抱着索利芒斯,如同拥抱着自己的过去:“抱歉,我早就变成人了……索利芒斯,我不能再用精灵族的规则判断世界。我听斐迪南说过,在他们的世界里,人类,是有原罪的。” 小希阿拉吮着手指,歪着头,看着妈妈和漂亮叔叔抱在一起。她想了想,走上去,抓住兰戈的小指头摇了摇:“抱抱,爸爸,抱抱。” 结界忽然打破了,结界之中的场景在一众白骨死灵们的面前消失了,那片刻的记忆如此强烈,以至于此后的若干年间,游荡在雨林中的死灵们还念念不忘,口口相传与其说那是美丽的风景,不如说那是几个鲜艳明亮的大色块雨季刚刚结束时那种蓝得能滴下水的天空,天空下是一片明绿色的草地,野花正中,是一座所有孩子们都会梦想的宫殿。 但在来得及惊叹之前,一切又都不见了,宫殿像是热水里的冰山一样飞速融化,而后草地如同颜料般渗进荒凉的土地里。天空叮咚叮咚,发出水晶破碎般的声音,随后被吸入黑色天际,只有偶尔挣扎了几次的十字,闪烁如星。 “冥王陛下又在展示他的神力了。” “少废话,陛下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玩球,玩球,轮到我了。唉,人死不能复生,真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不是这个,这个没有哨声不好玩咦?那个钻孔的头呢?” 骨骼相击的清脆声又一次响在魔鬼城的上空。 几乎与此同时,结界破灭的瞬间,冲击力穿透雨林和岩层,让举手凝结气场的梅迪纳忽然变了脸色。 希阿拉! 此时,亚马逊王国铜城广场之上,暗色的血已经和凝固的铜汁连在了一起,地面是一道一道的淡褐色。大片的刮痕,纵深的灵气印记,以及和铜汁凝固在一起的碎骨和毛发都触目惊心,与未被损毁的典雅整齐的天神咒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巨大的六芒星阵已经被摧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三万人的中型法阵。法阵之外,亚马逊战士殊死搏斗,而她们搏斗的对象已经基本上是自己同胞的亡灵和骨骸。 梅迪纳远远站在战场的最边缘,控制着一批又一批亡灵从尸骸堆中站起,摸索着武器,匆匆忙忙地投入战斗。 他不用担心,星云祭司不是希亚,仅仅凭借这个老女人的攻击力,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和冥王战斗,本来就是和自身的死亡斗争。 可是……他的眼神还是有些微的疲倦了。真孤单啊,连自己的肉身都是亚马逊的女人,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呢?他们去了哪儿? 说起来,星云祭司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在刚开始战斗的时候,梅迪纳一样用烧熔的铜汁作为扰乱对方阵形的工具,但星云祭司任凭长发烧灼,居然寸步不动。 这多少令梅迪纳愤怒,他不信可以令希亚举步,却动不了这个根本不善击技的女人。他以黑色飓风进行反关节旋绕,终于逼迫星云祭司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使六芒星的一角失去了光芒,在亡灵的反扑之下,葬送了五万人的生命。 但是,星云祭司几乎用最快的速度又结成了一个中型六芒星阵,并且毫不犹豫地盘膝坐在几乎红亮的烙铜之上。 一阵白雾伴着焦煳味升起,而祭司手中的水晶球骤然发出万道柔和的水波。水晶光芒一闪而过,星云祭司的全身变成了通明纯白的石身。 炙热的铜冷却下来,无数水珠凝结在四壁和穹顶,晶莹似露珠。 女祭司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献祭给了大河之魂,牢牢地恪守着六芒星阵的中心。 这样顽强的抵抗啊,连梅迪纳都肃然起敬。 但是,结界爆裂的感应还是摧动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戾气。 “希阿拉”梅迪纳嘴形动了动,在喉咙里呜咽一声。 星云祭司知道,他接下来必定会施展出极其可怕的招数,也在瞬间把星阵的力量提升到极点纯白色的晶石光泽漫布姑娘们全身,接下来,就是整个星阵的石化。 一个要用冥河的力量淹没这片王国之地。 一个要用十三万人的生命换取永远的安宁。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缕阳光照在了水晶剧院的菱形尖顶上。 阳光!七千年来,阳光第一次照进了亚马逊王国。 从来没有人知道水晶剧院的尖顶究竟有多高,只能看见无限拔升的一个点没进岩石的黑暗中。但是现在,阳光照进来了,被这个巨大的六面体折射,显得水晶剧院玲珑剔透,不可方物。而整个广场乃至大半个国度,都洒满了七色的彩虹之光,在地面上,在铜壁的水珠上,在战士的矛尖上闪烁不定,流光飞舞。 “祭司。”满身伤痕长发凌乱的希亚握着一支箭,走出剧院大门,灵力凝成的水晶立即成为七彩之光最绚烂的焦点。 “陛下。”女祭司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她想要转头看一看希亚,但脖颈已经僵硬了,微笑凝结在脸上她已成为一座水晶雕塑,大地便是她的基座。 希亚安静地看了祭司一眼,她的声音沉默庄严:“全体亚马逊人,水晶集结。” 水晶集结,那是王国迎立新任女王时所进行的最高典礼。女王加冕之后,全体公民进入水晶广场,目送女王走上祭坛,与天神完成对话,然后登上权力的巅峰。希亚就任女王时局势动荡,再加上诸神已经死亡,竟然没有进行这一仪式。 亲卫队长大声请示:“陛下,广场及剧院最多只能容纳五十一万四千人。”五十一万四千,曾经是王国必定维护的人数,但这些年来希亚催化了所有的生命种子,战士后勤加上孩子们,人数已经超过了七十万。 希亚弯弓搭箭,水晶长箭化作一道彩虹,直奔剧院尖顶:“请年老者留下孩子们不会记得太多的苦难,她们醒来时,会对那个新的世界欢笑……” 梅迪纳想要拦截,却发觉整个水晶剧院已经变成了灵力的实体,并且缓缓升起。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淡蓝色的光圈,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海蓝色的半球。 希亚第二箭射出:“请伤残者留下就让我们为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让我们的孩子们和亲人们忘记这一切,那将是我们能给她们的最好礼物。” 第二批亚马逊人无声地退到希亚身后,希亚射出最后一箭:“请和我一样不愿沉睡的人留下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抓紧时间打个赌,看看我和梅迪纳谁笑到最后。” 亲卫队长大惊:“陛下!沉香龟说……” 希亚露出一个倔强的甚至有一点点儿时顽皮的笑容:“队长,那边的事情就全权托付给你了。至于我我为什么要听一个老乌龟的命令?” 三支箭射入水晶剧院之中,彩虹光芒闪过,居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后,水晶剧院在半空中粉碎,像是夜空中无数流星碰撞,飞舞,旋转……地面开始倾斜晃动,水晶纪念碑上,“灵魂是创始的声音”一行字迹缓缓沉入蓝色光晕里。 头顶在震动,地面在震动,万千年的玄武岩大块大块地断裂,铜壁被压弯,旋即折断。所有的天神禁咒一起发出金光,随后被充斥整个空间的水晶碎片折射成七彩光芒。这是当年天神创世力量的最后一次使用,王国塌陷了。 那海蓝色的光球渐渐消失,带着五十一万四千名亚马逊年轻人,进入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沉睡的世界。 亚特兰蒂斯之门,卢巴安塔姆之门,以及冥界之门的封印一起消失了。只是,卢巴安塔姆之门旋即又被巨石封堵,所有人都被冥河不可抗拒的吸力一起带入了幽冥世界。 在她们之上,亚马逊河正上演着一幕万载难逢的壮阔景色河床整个塌陷了,地球上最宽阔的大河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瀑布。急流带动巨石,巨石又在更激烈的撞击中变成齑粉。河底的淤泥沙砾,以及地下的黑土被抛出,又轰隆隆地坠入瀑布中,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地狱黑洞。河流两岸的雨林植被迅速被吞下半截,巨树小山在洪流中如同水草,漩涡甚至将周遭的河床又削下一层,露出岩石来而王国坍塌处的下游,亚马逊河的伟大主干道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次断流,片刻之后就是反流,遥远的大西洋海水带着更多的泥沙,填充进这个战争导致的巨大空洞。 “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墨黑的低空亮起一个照亮苍穹的球形闪电,一道雪亮锐利的光芒冲进河床的黑洞之中,好像……有什么人,一起跳了进去。 这可怕的地动天摇并没有在地球上留下什么踪迹,如同亿万年前那个还没有存在文明的时代一样……在第三个雨季来临的时候,河床完全恢复了原状,只有心有余悸的水生动物和目睹了这一切的森林精灵,还在某个有月光的大会上追忆当年的胜景。 第五章 大河之魂 女王啊,我们的后代会重逢的,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不需要争夺的时候。亚马逊人为证,我们无须逃避,一样可以传承。 冥界和人间的最后一个入口,被彻底封闭了。 亚马逊河的惊涛骇浪在这里丝毫不见踪影,冥河那黑色波涛,一如既往的平静,流向远方。 一只温暖熟悉的手,拉住希亚的手,把她轻轻扶了起来。 很久都没有过的感受了,远不是用咒语和法术所能带来的温润感,掌心和掌心之间的小小空隙里,似乎有空气在流动,将掌纹和脉络交融在一起……啊,索利芒斯,你走了好久。 “你怎么……”希亚大吃一惊。 “抱歉,我来迟了。”索利芒斯左手拉着希亚,右手轻轻握着那把炽天使之剑,在幽暗的冥府,剑柄的龙珠闪着玄奥的光。 “索利芒斯……”希亚的话第二次中断了,她发现自己的浑身上下满是伤口,伤口处,尽是殷红的鲜血。 “人……人类!”忍住内心的不安猛回头,希亚看见了所有亚马逊人同样的惊恐。王国毁灭了,水晶的光芒彻底消失,这一轮天翻地覆,她们,已经复归为人有血有肉会饥饿也会口渴,只有不过短短不到百年生命的人。 更可怕的是,她们失去了亚马逊人的灵力,仅凭肉身的战斗力,却要如何在冥府面对那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希亚,兰波儿长大了。”索利芒斯笑笑。他确实抱歉,在最为生死攸关的时候,他缺席了。 希亚转过脸,看着索利芒斯。这张面孔竟然有些陌生了,这些年她太过忙碌,需要看的东西太多,她紧张的神经已经容不下一次儿女情长的对视了他们彼此凝望,这凝望近似于贪婪。啊,真可惜,我这一生,居然未曾来得及爱你……希亚微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变成惯性的冷峻:“他在哪里?” 索利芒斯叹了口气,抬抬下巴向远方示意:“还能在哪里?大河之魂,你们每个人都魂牵梦萦的东西。” 希亚站起来,索利芒斯想要扶她,但被她下意识地闪开。 索利芒斯说:“不,希亚,你的伤势对亚马逊战士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人类来说,已经是致命的。留在这里,我去。” 久违的关怀令希亚百感交集,如果是六年前,她听到了这样强有力的支持,今日她或许会随着臣民们一起沉睡在亚特兰蒂斯海底,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族灵魂。但现在一切已经不同,坚硬的心再也学不会软化,石化的肩膀再也学不会依靠,付出的代价永不能收回。 亲爱的索利芒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透明懵懂的小希亚了,你知道我多么感激你能来到这儿,但是,除了自己的双手,我已经不再信任其他。 希亚挺了挺胸膛,大步向前走去。 她的行动就是命令,她身后,一干留在这个大陆上的亚马逊人跟了上去。 只是没走多远,就听到一声愤怒的咆哮:“塞壬!你来这里干什么?希阿拉呢?” 冥河的尽头,冥王宫殿旧址的中央,赫然立着大河之魂的黑色镇石。梅迪纳一手摩挲着石头,一手指着塞壬,怒吼着。 塞壬的声音成熟多了,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动听:“梅迪纳,你违背了誓言你曾经答应过我,要给希阿拉十年的和平。” “你这……”梅迪纳被女人的逻辑一口戗住,“打破誓约的明明是希亚。” “你胡说!”希亚走了过来,“你冲进我的国家,杀戮我的臣民,现在你说是我打破了契约?” “当然是你。”梅迪纳缓步走来,声音在冥界的天地回荡,“希亚女王,哈,你现在已经不是女王了达马的事情,你难道不知情?他偷走了我的女儿,偷袭我的兄弟谁让他复活?谁给他力量?谁?” 希亚昂首直视:“达马是我复活的,但我只是旁观,从未教唆你怎么获得的力量,他就怎么获得。梅迪纳,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意志的力量。” “好极了,希亚,让我看看你意志的力量吧……”梅迪纳扫了一眼希亚身上的鲜血,慢慢举起手。冥河泛起黑色的水泡,新的幽冥力量开始集结。 索利芒斯反手把希亚推到身后,斜斜挥起宝剑。 炽天使之剑! 梅迪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一个人,那就是斐迪南,而斐迪南曾经亲口告诉他,炽天使之剑决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使用。 唯一的解释就是,斐迪南也被骗了。 来不及思考了,索利芒斯手里的炽天使之剑已经劈下,那是凝聚着东西方守护力量的攻击! 梅迪纳闪身躲过,冷笑道:“好极了,斐迪南生前我们从未较量过,索利芒斯,你来得正好。”他随手在冥河一抓,大地为之一震,整条冥河已经腾空跃起,在半空中翻搅,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巨蛇。 希亚惊叫:“索利芒斯躲开!” 在这冥界里,冥王就是唯一的神和主宰,无数冥力凝结而成的巨大黑虹吐着死亡的信子缠绕在炽天使之剑上,冥灵在剑光中粉碎,但是剑刃也被纠缠在半空。梅迪纳挥手直切索利芒斯的胸膛,索利芒斯左拳直击,带着森林之王的精气劈在梅迪纳拳风上。 缠绕在炽天使之剑剑锋上的黑色冥河被一分分斩断,梅迪纳点头赞许好强大的力量啊,自从他弑神成王之后,还没有遇见过这么可怕的对手,这几乎相当于斐迪南和索利芒斯的合力了吧。 两人一点点逼近,梅迪纳嘴角微微扬起,轻声说:“索利芒斯,你一定要把树族扯进来,那么付出代价吧!” 索利芒斯立即明白了梅迪纳在说什么,一阵炙热烧烤的痛楚似乎从胸膛深处升起不,不仅仅是他自身,整个雨林痛苦的悲鸣一起冲进脑海中。这个浑蛋!这个无所顾忌的魔鬼啊!他……他打开了炼狱的大门,焚尽三界的地狱之火正在缓缓升起,烧炙着整个雨林的根部。而最集中的火力点,正是索利芒斯本体的杉树树根。 我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树啊……索利芒斯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试图分出灵力保护杉树,但刚刚调动了部分精气,梅迪纳无穷无尽的冥虹立即将剑刃掀起几分。 索利芒斯咬牙摧动灵力,剑刃又向下压了压,但忍不住一声痛哼。 “非要同归于尽吗?为了这个女人陪上全族人?”梅迪纳冷笑。 “你太小看雨林的力量了”索利芒斯针锋相对,但心里却在颤抖。是的,梅迪纳或许无法对抗整个雨林的精灵之力,但是,他完全可以在片刻间毁灭自己的本体。一旦杉树被地火烧死,他将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索利芒斯索性放弃了保护,他凝神,全力一剑挑起,劈下,要在烈火焚身之前和这个魔鬼同归于尽。 “爸爸呀”一个女童的惨叫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 梅迪纳不假思索地回头。 远远的一块巨石上,红正举起希阿拉向地上摔去,而寄生在梅迪纳肉体里的兰戈盘膝坐在地上,好像在闭目养神。希阿拉挥着小手,尖叫着挣扎哭泣,不知道平时宠爱她如心肝的父亲为什么这时候舍弃了自己。 “希阿拉”塞壬惊叫,跌跌撞撞地跑去。 梅迪纳想也不想,直飞出去,想要接住女儿,但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索利芒斯的全力一击是何等的可怕,炽天使之剑已经刺穿了冥虹,劈开梅迪纳不,应该说是兰戈的身体,钉在大河之魂的镇石上。 浑浑噩噩的意识提醒着梅迪纳自己依然存在,可是,希亚不是说,早已在他体内设下血咒,将会和兰戈的肉体一同消亡的吗? 梅迪纳凝聚着残存的力量,向红的方向望去。红另一只手接住了小希阿拉,将吓傻的孩子递到母亲手里,然后很吃力地抱起梅迪纳的肉体,一步步走了过来。 “亚马逊人的金血变成了红血,梅迪纳,血咒已经在同一时刻失效了。”红看了希亚一眼,“兰戈首领和我们一起跳进冥界入口的时候,就大概已经耗尽……希亚,她走了……” 希亚看了看“梅迪纳”的脸,脸上是一个安详至极的微笑。她……想必是看见梅迪纳终于被击倒了吧。 希亚望着红。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女人,她说不上有什么恶感,却也无法有任何信任存在。她不知道红这些年留在梅迪纳身边是为了什么,如果说这个女人没有目的,那简直就像说梅迪纳是个善良的人一样不可相信。但是……无论如何,必须感谢她这次的临阵倒戈。希亚伸手道:“我的朋友,苏歌拉娜,她还好吗?” 红伸手握住希亚的手:“你上去就可以看见她。”随即转过头,“索利芒斯,这个人怎么办?” 希亚恶狠狠地说:“杀了他!难道等他复原?” 索利芒斯看了看梅迪纳,他的眼神高傲冰冷到不屑,又瞧了瞧塞壬,她嘴唇在颤抖,想要哀求,但终于站直了身子,轻声道:“无论如何,我同他一起。” 索利芒斯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具有非人类的强大灵力的人,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他裁决。 他想了想:“塞壬,我答应过你,如果侥幸成功,我会还给希阿拉一个父亲……这样吧,我把他的灵魂封印在肉体里,然后禁锢他的肉体,等你和希阿拉寿命终止的一天,我再杀死他;或者,把他永远封禁在精灵王国……” 红插话:“似乎不太好。索利芒斯,不要低估这个人,万一他冲破了禁锢……” 希亚猛抬起头,直视着红:“你怕什么?你有的是各种东方巫术,不是么?” 红笑了起来,这笑容有些凄凉无奈:“你知道了?陛下?” “是的……”希亚低声说,“我知道了,红。达马在蓦力亚卡河谷找到的地狱镇石,他学会的种种巫术,都是你教他的,是不是?” 红点头:“是,你怎么知道?” 希亚忍不住想要狂笑,“每个人都以为你深爱斐迪南,难怪连梅迪纳也没有怀疑你。红,你唆使达马杀死斐迪南,是为了激怒梅迪纳和我决斗吧?你停军亚马逊河畔,是为了等我们两败俱伤吧?你把炽天使之剑交给索利芒斯,只是为了让他替你劈开镇石吧?但是当初……斐迪南那么爱你,为什么不让他替你做?哈哈,我明白了,因为我们” 红还是很安静地点头,接过了希亚的话:“是,因为你们不会把大河之魂交给斐迪南,他也不会除掉你们。可是这又怎么样?达马是哀求我,被迭戈说服,自己想到要暗算斐迪南的;索利芒斯是自己来找我,求我把炽天使之剑给他的;梅迪纳是自己成为冥王,一心要剿平亚马逊,追逐力量的;你,希亚女王,是你们每天大喊大叫世界末日,充满仇恨和愤怒,所以梅迪纳一出现,才立即实行铁血政策的。”她顿了顿,虽然还是结结巴巴含含混混,但一点儿都没有惭愧,“我不会攻击,也没有你们的灵力,我做什么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吧?我只是……按照各位的本心,推动了一点点而已。” 梅迪纳冷笑:“原来斐迪南也是自取灭亡。” 红微微一笑:“对于利用各位心中的恶,我毫不惭愧……可是斐迪南,斐迪南,斐迪南……”她低下头,好像在看着一个很遥远的所在。 希亚和梅迪纳对望,希亚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凌厉:“梅迪纳,哈,梅迪纳,我一直以为大灾难是我们亚马逊人的,原来原来不仅是我的,也是你们的啊!” 他们都自认为是能够洞察人心聪明绝顶的王者,但现在看着那个瘦弱伶仃的女子,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索利芒斯大声质问:“你以为,你还能拿到大河之魂?” 红反问:“怎么,难道你以为,我还没有拿到大河之魂?你认为我说了半天,就是想和各位聊天?”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回到了那块大河之魂的镇石上仔细一看才能发觉,黑色的镇石露出一丝微光,顺着炽天使之剑的剑锋回旋而上,注入到剑柄的龙珠里。 希亚和索利芒斯几乎同时扑了过去,索利芒斯怒吼一声,一把拔出了炽天使之剑。 砰的一声响,那块黑色巨石中分为二,巨石中是一片深蓝,看不透通向何方。 希亚在错愕多少年的守候啊! 红深深鞠了一躬:“女王,我很抱歉,但是大河之魂只有一个。梅迪纳要建立自己的文明,你们要保护亚马逊的文明,我必须争夺,这是我的使命。” 铮,一声轻响,吸饱了力量的龙珠从剑柄上脱落,滚到地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希亚愤怒至极,劈手夺过宝剑,一剑劈下 龙珠喀地裂开,接着,裂纹遍布了全体。 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龙珠,极度渴望,拳头几乎攥出青筋。 喀喇又是一响,龙珠裂开了,一只小小的淡金色的龙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伸头伸脑,可爱无比。 红的泪水忽然落了下来,她梦游一样,颤抖着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声音已经在抽泣:“女王,请你原谅我……如果我是君王,如果我有臣属,我也宁可光明正大地战斗,可我只是一个人……一无所有。他们杀死我的族人,我的父亲,他们侮辱我损伤我,他们说只有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力,我必须如此……” 她走过塞壬身边,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小龙,喃喃地,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口齿似乎不再那么含混不清:“女王,我也喜欢亚马逊,可你们的五十万人可以沉睡,我们的一百个一千个五十万人不能沉睡……六百年后,你们的臣民可以苏醒,但我们的人民必须支撑到那一天无论什么样的黑暗,什么样的暴虐,什么样的坎坷,我们的文明,都必须坚持到那一天。五百年,六百年,七百年,一千年,或者更远……我是多么渴望也能有你这样一位君主,但是没有,我们有句古话,叫做‘吾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可是,即使是漂浮在大海上,我们还是要坚持我们的路。你们看,多么悲哀,我们的文明,只能由万千个和我一样平凡的人守候啊。” 她又经过了索利芒斯身边,索利芒斯想要伸手抓住她,但是手僵持在半空。 红的倾诉还在继续:“它终于出来了,真好,不用太久,只不过几百年而已,它会长大,会回家……呵,我的父亲他们还在大西洋等我,到巨龙归来的日子,我们会浮上海面,看它……看它……女王啊,我们的后代会重逢的,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不需要争夺的时候。亚马逊人为证,我们无须逃避,一样可以传承。” “先给斐迪南偿命”梅迪纳忽然一跃而起。虽然仅仅是蜷缩在地上的片刻,他竟然又积累了一次攻击的力量。 希亚伸手,拦在梅迪纳面前:“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她其实早就‘死’了在你们屠杀那艘东方之舟的时候。” “谢谢。”这两个字是用那种古老的东方语言说的,郑重庄严。红没有回头,伸手捧起了那只小龙,轻轻送进大河之魂那片遥远的蔚蓝之中。 她的脸上是一种难以言述的纯澈甚至圣洁的欢喜。她好像看见了什么,轻声地激动地喊着:“是你吗?斐迪南修斯廷?” 她伸开双臂,闭上眼,微笑着跳了下去。 这藏在深深地府的冥界,不知从哪里,吹过一阵清新的海风。 镇石慢慢合拢起来,众人痴迷地望着,似乎要把那片纯粹的蓝色记在心里,记在灵魂的最深处。 最后一片大河之魂已经枯竭,新的海洋之魂在慢慢诞生。 亚马逊……亚马逊! 尾声 海阔天空 没有见过亚马逊河落日的人,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壮观一望无际的天,看不到彼岸的滔滔洪流,如茵如盖的莽苍雨林,似乎在唱着从古至今的传说。 天空中飞鸟掠过,成千上万的鸣叫声汇聚成生命之歌。 一个有着淡绿色头发和清秀面容的小男孩坐在一根长长的青藤上荡来荡去,期待般地望着远处。青藤抖动了一下,他低头,用兄长的口吻训斥:“希阿拉,好好坐着。” 希阿拉撇撇嘴,脸上显出难过的神情来。 男孩歉疚了,想起父亲的教导,跳下青藤,拉住她的手:“嗨,怕什么!你妈妈不是说了?到雨季来临的时候就回来看你。” 希阿拉嘟着嘴:“兰波儿,爸爸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 “你又来了!”兰波儿想必是安慰人安慰到发疯,叹了口气,“你妈妈和西德叔叔都是音乐家,他们要去采集雨林里最动听的乐声啊……”见小姑娘还是闷闷不乐,兰波儿恼火起来,“喂,我妈妈不是一样不要我?你看我,还不是整天高高兴兴的。” “哼,妈妈,喊得亲热”希阿拉究竟年纪小,斗起嘴来,“当初告诉你什么是爸爸妈妈,多费劲呢。” 兰波儿吐吐舌头,忽然又高兴起来:“啊,爸爸” 不远处,索利芒斯正站在一棵赛波花树下,和苏歌拉娜交谈着。 看见兰波儿,索利芒斯微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不要吵闹,然后严肃地望着苏歌拉娜:“引导者,你确定……还是要去那些地方?” “我不是一个人。”苏歌拉娜重新披上了引导者的黑袍,“既然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总要做些事情的。阿兹特克虽然遭到了打击,但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国度存在。那个东方姑娘当初问倒我的话,我想了很久,文明存在的意义我或许不能解释,可是,我相信必有意义……陛下转述的红的话,让我羞愧了很久。” 索利芒斯明白了:“有些文明,无须沉睡,也能传承。” 苏歌拉娜微笑:“即便不能传承,至少证明,我们是存在过的。” 索利芒斯变得有些萧索:“都走了……梅迪纳留在冥界,你们要去腹地的玛雅国度,塞壬和西德去部落找灵感……即使我们,也得尽快恢复元气呢。” 兰波儿不高兴,“爸爸,你是说,我们要在精灵国度沉睡,不出来了?” 索利芒斯宠爱地笑,“谁说的?希亚回来的时候,我们也回来。” 兰波儿不服气,“为什么要等妈妈回来?你们说的那些人类很可怕吗?他们都是有死的生灵,哪里比得过我们?”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引导者和妈妈都是人类,于是闭上了嘴巴。 索利芒斯没有再说下去了。兰波儿还太小,不懂得人类是多么可怕的生物。他们寿命有限,体力也有限,几乎没有灵力可言,但是,他们的精神里有着精灵族们永远也学不会的几个词汇:探索,征服,不苟且的坚持。 好在……我们还有共同敬畏的存在吧。索利芒斯想。 “森林王,引导者。”一个比兰波儿高了一头的男孩子钻了出来,头上戴着象征阿瑟部落酋长的羽饰,他向亚马逊河一指,“她们来了。” “引导者,多保重,再见了。”索利芒斯抱起希阿拉,牵着兰波儿,瞬间移动到亚马逊河边 亚马逊浑黄的波涛又一次掀起,远处的雨林显得一片黛黑。夕阳庄严地向远处的大西洋沉去,将天空和洪水染成金色。一只角雕飞过,身姿矫健如冥灵。 一支船队渐渐出现在视野那是人类的独木舟和木筏,无数水生动物围绕着它,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船队的最前方,一只雪白的鲟鱼自水中跃起,划出一道彩虹般的弧形。 白鲟稳稳地落在水中,尖吻划开波浪,带领船队逆流而上。 鲟鱼的背上,迎风站立着一个女人,她的面孔还那么年轻,但目光却如此悠远沧桑。 “我的希亚……”索利芒斯和希亚的目光落在一处,彼此鼓励着。 告别冥界的时候,他们那么热烈地拥抱着,在彼此耳边呢喃 “和我回去吧,兰波儿或许需要知道,他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再等一等,索利芒斯,再等等……我还要带着我的子民啊,不,是带着我的族人,去重新看看这个世界。就让兰波儿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精灵吧,我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 “希亚,你考虑清楚!你现在已经不是灵力无边的女王,你只是……” “我明白。可是……你看,人类的天职就是不自量力地求索呢。我要去看看大河之源,去看看索利芒斯山的冰峰,去看看大西洋。啊,索利芒斯,活着真好,我有许许多多想不通的问题呢。” “看来,我注定是一棵树啊,只能等你游历回来。希亚,我等你。” 船队缓缓驶过他们的视线,只剩下一片黑影和一个小小的白点。索利芒斯闭上眼睛在这个诸神死去的时代,在这个充满力量和传奇的时代,注定没有天荒地老。 砰 很远很远的雨林深处,一声枪响,无数飞鸟惊慌逃奔。 “我们走。”索利芒斯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中。他不想再看见那些寻找黄金的人了。 落日沉没在海角,船队消失在天涯,万里亚马逊,如一脉洪荒悲歌。 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