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金钗》 代序 寻找王度庐老师(代序)徐斯年 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社科重点专案。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写白羽、李寿明、郑证因三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今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经过他们的“强化刺激”,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王膺的父亲,没给我们上过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武侠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姑且问问看。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王老师已经逝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王膺的爸爸。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我除在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研究会”听过他一次报告,并听-邓知识渊博,是“老师的老师”外,对他一无所知。所以,研读他的作品的过程也就是我逐步了解他的过程。 海内外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对王老师评价极高,称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言情武侠小说的完善形态”,“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但当时除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对王老师的侠情小说有较详细的评介外,未见他人作过更系统的研究。王老师的言情武侠小说代表作是“鹤铁系列”五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当时这些作品在大陆还未重印,港台版本又难搜求,我是跑了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市图书馆,加上朋友帮忙,才得以看全的。 这五部作品写了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与过去的武侠小说截然不同,王老师笔下的这些侠者既是英雄,又不太像英雄。我觉得王老师有意不肯赋予他们包打天下、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无上功能。他们的行动集中于一个目的——为捍卫自己爱的权利而斗争,而爱的责任又常常令他们困惑,因为他们为所爱者所做的一切、甚至牺牲,往往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他们的爱情悲剧固然是外部因素如封建势力、封建礼教造成的,但又并非完全如此。作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的侠者,他们对外部势力的斗争一般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一旦面对自己性格、心理方面的弱点-也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们却难免“吃败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敌人正是自已。就作品深度而言,王老师不但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且把外部斗争引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这种悲剧,正是典型的“性格悲剧”。 中古时代被称为“英雄时代”,而“非英雄”、“反英雄”正是现代意识的鲜明特征。以古代为故事的背景,写的又是武侠小说,王老师当然不能不写“英雄”;然而如上所述,他的侠情小说又带有明显的“非英雄色彩”和个性主义思想倾向-与此相应,他笔下的江湖社会则有强烈的平民性。直至四十年代初,我国的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未突破“情节中心”的构思模式,王老师的构思则直指人的内部冲突和人性的复杂内涵,这就不仅使武侠小说的构思模式向“性格中心”实现转移,而且突破了拘于表层善恶、正邪斗争的传统窠臼。由此,我感到王老师的作品在当时是含有很强的现代性的。 在悲剧作品里,悲剧精神总是爆发于“极限情境”;而在王老师的作品里,悲剧精神却常常弥漫于“极限情境”之外:那些侠士侠女在战胜外敌之时,往往横刀四顾,茫然若失;或者,当他们退隐江湖之际,平静的外表之下实埋藏著无限悲凉。这使我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剧”的一段议论,他说,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著,这是一个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决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王老师笔下的侠士侠女,则在“自我克制”实现之后,其心灵深处的波动,犹远远不会停止。所以,他的作品不仅是性格悲剧,而且鲜明地具有上述心理悲剧的美学特征-后来李丹荃老师告诉我,王老师在三四十年代确实读过不止一部-ヂ逡恋潞统川白村的作品-这又使我感到,王老师虽然写的是传统形式的武侠小说,但他与大部分通俗小说作家完全不同,思想一点不旧,他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而且也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潮,并且几乎不露痕迹地化人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中,是十分鸡能可贵的。 在查阅王老师“鹤铁五部作”的过程中,我不仅读了他的其他侠情小说,而且知道他还写过许多社会言情小说。我想,研读这些社会言情小说,一定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的思想和创作。李老师告诉我,王老师的主要作品几乎全都写于青岛,她已多年未回青岛,很想去一次。 于是,我决定带五名研究生前往青岛查阅原始资料,并在那里和李老师相会。 五月的青岛气候宜人,风光秀美。我们无暇领略海滨景色,一头钻进市档案馆,查阅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以《青岛新民报》为主的有关报章。时间紧迫,旧报虽残缺不全,数量仍极庞大。于是决定每人负责一段,通检每天的报纸,重点阅读所载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回校后以请故事“接龙”的方式录成音带,再据录音整理出每部小说的情节内容。 档案馆不对外辨公时,我们就访问李老师和其他知情人。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孤苦而坎坷的一生经历-详见拙著《侠的踪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第一二七至一三o页。当她谈到王老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时,我仿佛又发现了一条接近王老师情感世界的捷径。纳兰性德虽为清初满族贵要-王老师则出身于贫困旗人家庭-,他的词却以哀怨骚屑著称,其边塞词则于金戈铁马中弥漫看苍凉清想的情调。这也正是贯穿于王老师侠情小说的情感色调。三十年代,王老师颠沛流离于晋豫陕甘,贫困的生活、孤傲的性格、内向的心态,与苍茫的黄土高原景色交相融汇,强化了他自幼即已形成的纳兰性德式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与其小说创作的性格——心理悲剧构思互补互渗,就辐射为作品中不断涌现、不断叠加的悲凉而孤寂的情调了。 我们在青岛收集到王老师六部社会言情小说的资料一后来李老师还寄来几种复印件,我又在天津一家区级图书馆发现了几种,这些作品多写现代青年的爱情悲剧。在通俗文学史上,早期言情小说所表现的是伦理悲剧即“父与子”的冲突所造成的悲剧,而在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里,这一冲突已退居次要地位,他所著力展示的是“物”与“人”的冲突所壤成的悲剧,也就是金钱对人性和爱情的摧残、腐蚀。他的这些作品不仅在通俗文学史上标志看言情小说的一个新时代,而且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认同的。这些作品中往往都出现带有侠气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侠义行为比王老师侠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受著更大的限制。这里反映著作者对现代生活的清醒认识。 黑格尔说过,如果说古代英雄可以“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去“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那么这种独立自足性在现代则被破坏无余了,因为在现代人“后面的那种市民社会秩序有不可动摇的威力,对这种威力他们简直无法抵抗”。王老师在一部社会小说中也曾以-谝蝗顺瞥雒嬉槁鄣溃合辣暇挂丫成为被“时代所扬弃的可怜的历史人物”了。也就是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作家,他不仅在理性上深知侠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再复返,而且深知侠即使在“英雄时代”也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这种清醒的认识,正是其侠情小说里的“非英雄”倾向的根源,也是促使他以批判的、写实主义的态度,写出一系列社会言情小说的动因。但是,社会言情小说并不足以充分宣泄他都因“屡经坎坷,备尝世味”而积郁在胸的满腔愤懑,也不足以寄托他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于是他就把这些倾注进自己的侠情小说,因为武侠小说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所以,从创作思维的结构系统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其侠情小说的基础;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对现实的明喻,其侠情小说则是对现实的隐喻-这里所说的“现实”是广义的,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获得上述基本认识后,我对王老师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有了明确的认识。 中国现代的通俗小说和五四新文学有所不同,它基本遵循的是出古代“说话”而形成的中国小说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则基本遵循西方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运动展开之后,曾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必须指出,有的资料曾称王老师为鸳鸯派,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王老师与该派并无联系-,它在批判鸳蝴派思想之陈腐的同时,也否定了中国的小说传统及其现实的生命力,这反映著五四运动偏激的一面。尽管从三十年代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开始,新文学阵营的有识之士对本国艺术传统和通俗文学的看法逐渐有了转变,但对鸳蝴派的总体否定却延续到一九四九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教科书里除对鸳蝴派的否定之外,还是没有现代通俗文学的任何地位。这种“左”的观点影响之深,以至王老师生前对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经历,七一直持自我否定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亿看到,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确实存在看如何适应时代变迁的问题。刘勰云“通变则久”,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失去传统,不能割断历史,但泥守传统又是没有前途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中国小说传统通变的过程,通俗文学理论界一般认为促成其变化发展的动因主要有三:第一,社会、读者、文化市场、新闻出版业等外部因素的变化,拉著通俗小说不得不变;第二,许多通俗文学作者自身具有现代素质,这种素质自然地反映到创作中,使成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一些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自觉她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营养,自觉地以此推动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种动因显然最不盲目、最为重要,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样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总共不过五六位,王老师即为其中之一;正如四十年代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以“确已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他们的“内在文心蕴著创作的“新”与“热。 至此,我觉得初步找到了王老师的“文心”- 髯铁臂老镖头隐居美景芳春小侠女救父河北省-昔称直隶-,南控黄河,北依燕山;东面是一片汪洋的渤海,西面则是绵亘数百里的太行山,山上有伟大历史遗迹的长城,当中是一片广大的平原。沙河、滹沱河、永定河等几条大川,就在这广大平原的胸膛上流动著。由于地理的形势,可知古代燕、赵等国何以能在此称霸争雄,而北京又为甚么能作数百年的国都了。此地人民生性质朴、讲忠孝、尚义侠、重诺言、善武技,所以唐代的韩文公曾说:“燕赵古林多慷慨悲歌之士。”而屠沽市井之中,也有肝胆相照的美谈,这完全是历史传统和地理环境所造成的一种民风。 第一章 本书所说,就是直隶省巨鹿县,在前清时代出了一位老侠客。此人姓俞名雄远,年纪有六十多岁了。他自幼学得一身超人的武艺,十八岁时就入了镖行,闯荡江湖,保镖各地,曾折服过许多江湖豪强,作过许多慷慨仗义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铁翅雕”。后来他年纪老了,人家就直呼他为“老雕”,俞老镖头也很喜欢人家这样的叫他- 纠从崂巷谕肥歉北京泰兴镖行保镖,泰兴镖行因为有他这么一个镖头,曾作了二十多年的好生意,称为京中头一家镖店。到了四十余岁时,俞老镖头不愿再依人作计,就回到家乡巨鹿,开了一家雄远镖行。他这镖行也用不著许多镖头,若是应了买卖,只是在车前插上他的镖旗,镖车的伙计带上他几张名帖,便无论走多远的路,也是毫无舛错。因此他这镖店很得一些客商的信任,十几年来买卖也非常之好。 可是有一次,俞老镖头忽然单身走了一趟河南,去了有一个多月。由河南一回来,他就把伙计们全都遣散,镖行的招牌摘下,从此歇业,不再保镖。俞老镖头为人也比早先变得更为和善了,并且轻易也不常出门。一般认识俞老镖头的人,都在背地里互相谈论;有的说俞老镖头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他栽了筋斗;又有的说他在外面一定是做了甚么犯法的事情。可是自从雄远镖行歇业以后,至今五六载,既没听说有人找俞老镖头,叫他赔偿镖银,又没有官人来捉他,可见一般人对他是要加猜度了。 俞老镖头的胡子是比早先更白,可是身体却仍如早先一般硬朗。每天只在清晨提个画眉笼子,到茶馆里找熟人谈天,少时就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俞老镖头家中的人口也很简单,只有老妻刘氏和女儿秀莲,住著自置的几间瓦房。 这时,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名,已渐不为人所注意。可是他那个女儿俞秀莲姑娘,在满城里却没有一个人不知。因为俞姑娘实在生得太美丽了,听说她身材不高不低,十分窈窕,瓜子脸儿,两只水雾灵的眼睛,不笑时也像带著笑。樱桃小口的两旁,陪衬著两个笑涡;虽然脚稍大些,但掩不住二八芳年的处女风流。 因为俞秀莲姑娘生在镖师之家,举止未免豪爽,不似一般书香之家的小姐永远不出闺房。俞秀莲家中没用著婆子丫鬟,买针买线总要她自己出门去叫货郎,因此就时常被人睹见她的芳姿。那些看过她的人,只要是个年轻的人,就莫不魂销心醉,脑筋里留下不可消磨的美丽印象。自然,有不少当地的富家公子、轻薄儿郎,对秀莲姑娘就怀著野心。可是又晓得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是那号称铁翅雕的命老镖头,谁敢因为要接近这一朵鲜花,去惹那老雕的铁翅呀?秀莲姑娘貌虽风流,但性情极端淑,轻易不用眼睛看人,每日除了从母亲做些针黹之外,便随她父亲学习武技。 这时,正是正月中旬的天气,忽然有俞老镖头的师侄金镖郁天杰,从河南彭德府来到巨鹿县,特地给师叔拜年。俞老镖头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叔侄二人说了许多话。郁天杰走后,俞老镖头就仿佛十分忧愁,像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却不能对老妻和女儿去说。到了晚间,把大门关得特别地严,并嘱咐老妻和女儿说:“从明天起,外面若有人打门,你们不许去开,非得先告诉我,才能开门。”秀莲姑娘听了,很觉得诧异,便问:“爸爸,为甚么事,要这样小心呢?”俞老镖头仿佛很烦恼地说道:“你女孩子家,不要多问!”秀莲姑娘的父亲,向来没这样厉声说过她,当下她便不敢再问了。 老镖头又把壁上悬著的一口钢刀摘下,“锵”的一声抽了出来。这口刀作深青色,老镖头用过它二十多年。这口刀也喝过几个恶人的鲜血,可是现在老镖头已有好几年没有用它了,拿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有些沉重。老镖头不由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我是老了,还不得强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快到五十岁时才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虽然也跟著自己学了一身的武-眨可是到底不中用,假若秀莲是一个男孩子,那何至于自己烦恼?想到这里,感觉到老境的凄凉,不由又叹了一声。 他的老妻刘氏,跟了俞雄远半辈子,常常见她丈夫有时自己对著自己笑,有时自己连声叹气,所以如今对老镖头这样的举动倒不甚介意。可是秀莲姑娘却没看惯她父亲这样难受过,当时芳心十分难受。用眼看了看她母亲,只见母亲依旧近著灯光在缝衣服,并不问父亲是因何这样,秀莲不由就落下几滴眼泪。虽然再不敢向父亲去询问,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著大概是父亲在外有甚么仇人,现在那仇人必是要来报仇。所以前天郁天杰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专为给父亲拜年,必是把仇人要来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这样小心谨慎地提防著。 秀莲姑娘似乎猜得不错,当夜她父亲果然没睡好觉,到半夜里还听见她的父亲在床上叹气,那口钢刀在老镖头的枕头旁边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镖头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仿佛是练习的样子。 秀莲姑娘在屋里梳著头,隔著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见钢刀飕飕地响,寒光随著老镖头的身子缭绕,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镖头这趟刀,练了不过一刻钟,就收住了刀势。他脸也红了,头上也流下汗来,口中喘著气,吹得雪白的胡子乱动。秀莲姑娘的眼泪不住乱滚,由镜里斜看著,见门帘一放,母亲进屋来了。秀莲姑娘赶紧用手中擦脸,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泪痕掩去了。 当日老镖头也没到茶馆里去。画眉挂在檐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乱叫,老镖头也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背著手,扬著头在院中来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当日老镖头精神极为惊觉,只要听得门一响,他就先回到屋里拿上刀,才出去开门。俞秀莲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著练武艺时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裤,时时抬头凝望著她闺房中壁间悬挂的那一对双刀,心说:只要父亲的仇人来,不用父亲自己动手,我就非要跟他拼命不可,也叫父亲晓得,他老人家不是自白的把武艺传授给我了! 他父女这样小心防备著,一连过了十几天,一点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甚么陌生的人来找俞老镖头。这时秀莲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忧愁父亲也许是有了神经病。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他老人家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必不是旧日受过甚么刺激,做过甚么亏心事,到了现在才这样的。此时老镖头见无事发生,一切举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每天早晨照样提著画眉笼子上茶馆,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儿照样有说有笑,仿佛他的心里已再没有甚么恐惧似的。 一连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习俗,家家要到祖坟上焚纸扫墓。俞老镖头把他早先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地里鬼崔三的人,找来给看看家。俞老镖头雇了一辆骡车,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坐在车里,俞老镖头跨著车辕,这辆车就出了巷口,顺著大街往北门走去。圭在大街上,有路过的熟人,看见车上挂著烧纸和金钱纸锭等物,就向俞老镖头低著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坟烧纸去吗?”俞老镖头在车上含笑点头,说:“可不是吗!”同时,路过的人自然难免要往车厢里去望。那位本城的绝色美人儿俞姑娘,就穿著浅红的衣裳,像这三月开的桃花一般地坐在里面了。 出了北门,顺著车辙往东走去,俞氏的祖茔在北门外东北方向,约有十六里路,所以骡车也得走很多时候。此时遍野麦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著笑靥,黄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间飞舞,温软的东风抚著人的脸和手。秀莲姑娘在车里娇声呼道:“爸爸,你瞧,这麦苗儿都长了这么高-玻庇崂巷谕仿答应著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说话时他却眼望著那麦田之间无数的累累的坟墓;有的坟上堆著烧过了的纸灰,有的坟旁还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仿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著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 车走到下午一时许,就到了坟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艺谋生的人,没有甚么显赫的人物,所以坟地上不但没有一座碑,连一棵树也没有。秀莲和她母亲下了车,俞老镖头带著她们,按著每一座坟都叩头烧纸;然后又到在附近住的著坟人的家中歇了一会儿,喝些茶,吃些粗点心,然后又坐著车往回里去走。 车走了五六里地,已然远远望见巨鹿县的北门城楼。这时忽然面前来了四匹马,第一匹黑马上是一个年有二十多岁大眼睛、紫红脸的年轻汉子,来到俞老镖头的车前,就喝道:“下来,下来!”俞老镖头这时脸上已然变了颜色,那四个人全都下了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钢刀来。那紫红脸的人,对著俞老镖头冷笑说:“到了今天,我父亲的大仇可算报了!”说时一齐上前,要拉俞老镖头下车。 俞老镖头想不到竟遇著这事,如今带著妻女,手中又无兵器,可怎么办?正要跟他们讲几句话,这时忽然秀莲姑娘由车里钻出来,向那四个人连连摆手急说:“你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到底是为甚么?”那四个人看了看秀莲姑娘,就向俞老镖头说:“嘿!你还有这么好模样的女儿。”俞老镖头把秀莲护住,同那四个人怒斥道:“你们先退后一步,我这就下车去,要杀要砍随你们!” 但那四个人哪里肯听这话,有一个黄脸膛的抡刀向俞老镖头就砍。秀莲姑娘突然跳下车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夺刀在手。她把钢刀飕飕抡了两下,逼得那四个人不得不退后两步。这时俞老镖头在车上叫道:“秀莲,快把刀给我!”那三个手里还有兵刃的,哪容秀莲把刀递给她的父亲,就一齐抡刀来砍秀莲。秀莲姑娘抡刀如飞,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个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哟” 一声躺在地下。秀莲姑娘敌住那两个人,这时俞老镖头也跳下车去,将那受伤胖子手中的刀夺在手,抡刀过去,一面与那两个人交战,一面急急地说:“秀莲往后去!”但是秀莲姑娘的钢刀,寒光飞舞,正敌往那紫红脸的人,哪肯退后! 俞老镖头与一个有黑胡子的人交手,那人敌不过俞老镖头,转身就跑。此时那紫红脸的人反倒落得人单势孤,一口钢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虽然他武艺高强,但也难以取胜。这时道旁聚了许多行人,齐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他们刀光缭绕,弄得大家眼睛都乱了,谁也不敢近前来解劝。 那三口刀又交战了十几合。这时忽有一个少年,由人丛中跑过去,手持一口宝剑,把俞老镖头父女和那紫红脸的汉子三口斗得正紧的钢刀分开,说道:“别动手啦!别动手啦!有甚么话对我说。” 那紫红脸的汉子,正喜有这么一个人从中解劝。他赶紧收住刀势,退后几步,不住地气喘吁吁,他那张脸此时就像烧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这时赶车的人才从车里头钻出来,俞老太太还是不住地-蚨哙隆d橇礁雠芰说姆巳耍又走回来由地下把他们那背上挨了俞秀莲一刀的同伴拉起。 这时,二三十个走路的人,齐都过来。有人认得俞老镖头,轨说:“俞老叔跟姑娘受惊了!”又有人说:“把这几个强盗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俞老镖头一面向众人拱手道谢,一面说:“不要绑他们,他们不是强盗,却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官解不宜结,问问他们,若是也不愿打官司,就叫他们去吧。”这时那三个人搀著一个受伤的,提著两口刀,牵著四匹马,甚么话也不说,就往北走去了。 这里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走了;有的就问俞老镖头跟那几个人有甚么仇;有的就不住称赞秀莲姑娘的武艺高强。那刚才给劝架的提著宝剑的少年,也问俞老镖头与那几个人争斗的原因。老镖头却向那少年说:“我是以保镖为生的,闯了半辈子江湖,自然难免与人结仇,所以今天才由了这事。幸仗阁下从中给劝开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实打官司我也不怕,不过我老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说时,又叫女儿向众人道谢。秀莲姑娘把两只手搁在前胸,向众人拜了拜,然后就上车了。俞老镖头也向众人拱手,遂就跨上车辕,赶车的人挥动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俞老镖头的车进了城,回到家门首,俞老镖头先川秀莲姑娘搀著她母亲下车,叫开门进去;然后俞老镖头开发了车钱,手提看夺来的那两口刀,也进了门。崔三迎面问道:“老叔回来了!”俞老镖头答道,“回来了,累你著家!你先走吧,回头把孙正礼叫来。”崔三答应一声,用眼看了看老镖头手中提著的那两口钢刀,就出门走了。 老镖头就亲自把门关好,并用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住,就进到屋里。秀莲姑娘赶紧给她父亲倒茶,俞老太太就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四个人为甚么那样地凶?俞老镖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我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遂把两口刀立在墙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气。秀莲只想听她父亲说那四个匪人的来历,问道:“爸爸喝茶呀?”老镖头从女儿的手中把茶碗接来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莲姑娘说:“今天幸亏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秀莲姑娘听父亲称赞了自己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样紧急危迫的情形,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滴滴地落下来。老镖头从来没哭过,但此时他也不禁落下几点老泪,又叹了口气,便向女儿说:“在六年以前,那时你已十一岁了,大概你还记得,我曾到过一趟河南。从河南回来,我就把镖行收了,再也不做买卖。我和今天那几个人的深仇大-,也就是从那时结起!”说到这里,眼泪越发像涌泉一般地流下,带著凄惨的声音说:“你有一个何二叔……” 说话时,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泪的老妻,说:“你母亲见过他,名叫宝刀何飞龙,在年轻时与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在北京作镖头,我在泰兴镖行,他在保安镖行,没事时我们一同饮酒,一同谈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这个人武艺虽然高强,心地也不错,只是太好女色,时常勾引良家妇女。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妇人,与另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他动刀把人杀了。幸亏我帮助他三十两银于,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听说他当了几年强盗,后来不知怎么会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在卫辉府置了田产,也有了妻子和孩儿,但是我们却彼此不通音信了。六年以前,我答应了一个买卖,是新河县的胡举人得了河南武陟县的知县,我就派了两个伙计拿看我的名帖,保护胡举人夫妇到任上去。不料走在卫辉府,就被何飞龙勾结了山贼,把胡举人劫住- 钱、行李全没抢去,只把胡举人一位二十来岁的夫人抢到山上一座庙里,留下三天才给放了。伙计回来向我报信,我就十分愤恨,亲自到了卫辉府找著何飞龙。我本来还跟他讲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严词质问,不料他竟翻脸不认人,十分凶横。我就与他交起手来,不料就一刀将他杀死!” 第二章 说到这里,俞老镖头觉得很难过,秀莲姑娘却听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时见过的那个何飞龙。那时何飞龙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白净脸、大眼睛,永远穿著绸缎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后来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现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岁了,却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给杀死了! 当下俞老镖头又继续著说:“我杀死何飞龙以后,他的家里因此事与盗案有关,也不敢去告状; 胡举人因为妻子被辱,也不愿声张,事情就私了啦!这件事除了我的师侄郁天杰和几个伙计,因为是他们跟著镖车,晓得详情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回到家里来,心中十分难过。第一是我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没有脸再开这座镖行。第二是何飞龙本来是我多年的好友,虽然他后来学坏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与我翻了脸;但我亲自动手,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朋友给杀死了,事后想著也未免心中难过。所以我就将镖行关了门,亦不再走江湖。 “这事过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两月前,郁天杰来给我拜年,他忽然对我说,现在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都长大了,一个叫铁塔何三虎,一个叫紫脸鬼何七虎,并有他的女婿金枪张玉瑾和他女儿女魔王何剑娥。在这几年以内,他们全都学会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现在想起了报仇,并听他们曾对人说过,在三个月以内,必要到巨鹿来杀死我。所以郁天杰走后,我就时刻防备,可是后来没见仇人找我来,我也就懈怠了。却不料今天因为上坟烧纸,竟遇见这件事!” 秀莲姑娘听她父亲说了与何家结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亲-:“爸爸,今天的事情一过,你也就再用不著忧愁了。他的儿子和女婿,本领也不过如此。今天他教咱们打走了,一走就怕了咱们,再也不敢找爸爸捣乱来了。”俞老镖头摇头说:“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见解!今天拦住我们车的那四个人,大概就有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在内。这几个人我倒不怕,我所忧虑的就是那个金桧张玉瑾。” 秀莲姑娘在旁忙问道:“张玉瑾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俞老镖头说:“此人我没见过,不过在前几年我就听人说,此人的武艺十分高强,一杆枪没遇见过对手。现在也就是三十来岁,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飞龙的女儿。听郁天杰说,张玉瑾恨我刺骨,他骂我是没义气的人。大概他早晚必来寻我,以替他丈人报仇。”秀莲姑娘听完了她父亲这话,不住冷笑,芳容上带著怒色,向她父亲说;“爸爸别著急,那张玉瑾若来,叫我抵挡他。别说是一个张玉瑾,就是他们来几十个人,我也不能叫他们伤了爸爸一根胡子!” 俞老镖头听了女儿这句话,不由得笑了。本来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儿的武艺,以为一个女孩子家,就无论刀法拳术学得怎样好,也敌不过身高力大的男子汉。可是今天在城外见秀莲姑娘空手夺刀,力敌四个莽汉,而且还被她砍伤了一个。她那身手的灵敏、刀法的纯熟、争斗时的勇敢,真是出于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见生下女儿也不见得不如男子。如今又听了女儿这几句激昂勇敢的话,就不禁心中宽慰了些,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发愁了,反正他们要是打算报仇,我无论躲到哪裹去,他们也会追了去的。现在咱们还在这里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们还有甚么手段对付我?假若那个金枪-庞耔来了,咱们爷儿两个也许能够把他打走。” 秀莲姑娘见她父亲现在的心仿佛宽慰了些,便很高兴地同她父亲又谈了些旁的闲话,这时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饭。 饭后,那地里鬼崔三已把孙正礼找来了。这孙正礼年有三十余岁,高大的身材,膂力惊人,拳脚更是好,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五爪鹰”。早先他也是俞老镖头手下的伙计,给俞老镖头出过很多的力,俞老镖头也时常指点他的武艺,因此孙正礼总叫俞老镖头为师父。今天孙正礼正在城里刘财主家教拳,忽见地里鬼崔二来找他,说是俞老师父叫他今天去,所以吃过晚饭,五爪鹰孙正礼就跟著崔三来见俞老镖头。 因为今天有那件事情发生,俞老镖头对于自己有仇人的事,也无法再隐瞒,遂把自己与何飞龙的儿子何三虎、何七虎及金枪张玉瑾结仇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就说:“我老了,精神、力气都不成了。秀莲虽然武艺也学得不错了,但究竟是女孩子。再说她早已许了人家,倘若有甚么舛错,我也难以见亲家之面。所以我把你请来,叫你帮助帮助我。” 五爪鹰孙正礼一听,他就拍了胸脯说:“师父别著急,都有我了!我现在就在刘家教两个徒弟,教完拳我就没事了。由今天起我就搬到这里来住,无论白日或是黑夜,若有甚么不知死活的江湖小辈到这里来,师父跟姑娘全不要管,我非得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不可!”俞老镖头晓得孙正礼不是夸口,近几年来他的武艺真练得不错了,当下就点头说:“好,你跟崔三都把铺盖搬来,就住在外院吧。” 当下孙正礼和崔三就搬来铺盖,在俞家外院的两间西屋里居住。由此,孙正澧每日除了到刘家教一会儿拳之外,便在俞家住著。他把一口钢刀擦得雪亮,每夜要到院中和房上巡查三四次,可是一连过了两三天,并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逃癯鲂〖衣城惊艳狂徒生奇想深夜偷香自从俞秀莲姑娘在城外单身教父,徒手夺刀,力敌四条莽汉之事发生,不到两天巨鹿县传说遍了,人们都很惊讶地互相谈著著说:“啊呀!原来俞家姑娘的武艺比她爸爸还高强得多呢!”又有平素对于这位绝色美人儿抱著满怀野心的青年们,听了这事,却不禁大为懊丧,想著:完了,倘或那位姑娘是个柔和的人儿,也许还有希望亲近亲近她;现在她竟是这么厉害,一个人能够把四个全拿著刀的大汉子打走,这以后谁还敢向她调情呀!要是叫她的手指儿戳一下,那还不得送了命吗!因此巨鹿县的一般人,不但对俞姑娘的秀色还是那样的惊羡,并且对于俞姑娘的武艺也怀著戒心,诚恐有时多著她一眼,便招出她一顿毒打来。 在那次城外的事情发生的第四天,午饭才过,俞姑娘听见门外有摇鼓的声音,便想起应该买几条绒线,好把自己那双绣鞋做起来。于是跑出屋去,开了门,就点手叫道:“货郎!货郎!”五十多岁的一个老货郎背著木葙,提著小鼓转回来,向他的熟主顾问道:“姑娘,要甚么线?”说时把箱子放在门前的石阶上。秀莲姑娘在门槛里,手探出门外,就挑拣各色的绒线。 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姑娘!”秀莲姑娘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淡黄脸重眉毛,右脸上有一颗很显眼的红痣,穿著青洋绉夹袄,一双青缎靴子。向秀莲姑娘深深地作了一揖,带笑问道:“请问姑娘,俞老叔在家里?”秀莲姑娘看见这人仿佛有点眼熟,可是想不起这人在哪里见过。她立刻脸上泛起来红霞,回身向门里叫了:“崔三哥,崔三哥,外面有人找!”她却不跟这青年答话,连正眼看也不看。挑选了几条红绿的绒线,把制钱扔下,就跑进院里去了。 这时地里鬼崔三由屋里出来,到门前一看这个青年,便问道:“你找谁?”那青年一面用眼看看秀莲姑娘跑进里院时那倩丽的背影,一面向崔三拱手说:“我是找俞老叔,请你进去给言语一声!” 崔三看看这个人的来头就有些不正,便扬目问道:“你到底姓甚么呀?我给你进去言语,我也得先知道你是干甚么的呀!”那青年又向崔三拱手,说:“姓梁,就住在西边泰德和。俞老叔见过我。” 崔三还没进去给他传达,俞老镖头就提著一口钢刀出来了。那青年赶紧深深打躬,叫了声:“俞老叔!”俞老镖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人原是那天在城外,持剑劝住双方停止争斗的那个青年。当下俞老镖头向那人陪笑,连忙把他让到院外西屋里。 这时孙正礼也在屋里,俞老镖头就给引见说:“这是我的徒弟孙正礼,大爷你贵姓?”那人一面向孙正礼拱手,一面向老镖头答道:“小侄名叫梁文锦,东边泰德和粮店,就是我家开的。”俞老镖头说:“哦,原来是梁东家,一向少拜望;那天在城外,亏得你从中解劝,要不然我们就许闹出人命来!”说时把手中的刀立在墙根下,又叫崔三给梁文锦倒茶- 毕铝何慕蹙退担骸靶≈都易≡谀瞎县,因在这里有买卖,所以常到这里来玩。前天是到城外访友回来,正遇见老叔与那几个人交战,姑娘也在旁帮助。我在旁边看了会,见老叔和姑娘全都刀法熟练,小侄心中十分钦佩;但又想老叔若是杀伤了他们,也难免要打官司,因此才从中解劝。本来昨天我就想来看老叔,但因为有点旁的事,没得工夫。今天特来拜见老叔,并问老叔和姑娘那天从城外回来可好?”俞老镖头说:“多谢关心,我俞雄远离开江湖已快十年了,轻易不愿和人惹气。那天的事实在是突如其来,我至今还不明白那几个人为甚么要害我?想是我早先曾不经意把人得罪过,如今他们才找我来作对。” 梁文锦说:“老叔是江湖闻名的英雄,早先你老人家在各地行侠仗义,自然难免结下仇人。现在他们见老叔年高了,就打算来欺负老叔,可是不料老叔虽然年迈,但英勇不减当年,而且姑娘的武艺也是那么高强。他们现在既知道了,大概以后也就不敢再来找寻老叔。”俞老镖头摇头说:“那也不一定!”梁文锦说:“不要紧,小侄也颇会些武艺,以后再有人来找寻老叔,就请老叔派人给我送个信。不!我也可以每天来看一看,无论他们来多少人,不用老叔动手,就由我和那位妹妹,我们两人也能把匪人打走!” 老镖头听这姓梁的青年说话有些不知自量,便不爱答理他了,只是点头。旁边五爪鹰孙正礼却见这青年有点可恨,想要把他赶出去。这时那梁文锦站起身来,要请俞老镖头带他到里院去拜见婶母。 老镖头见他这样,越发从心里不耐烦,便漫答道:“她是有病的人,不愿意见人,恕我不往里让你了。” 梁文锦也看出老镖头是不高兴的样子,更见那个孙正礼瞪著两只大眼睛望著自己,仿佛很生气的样子,便不敢在此久留,忙起身告辞。老镖头送他出了屋门,那梁文锦还往二门里望了望,就出门去了。孙正礼追将出去,握著拳头骂了声,“甚么东西!”梁文锦却连头也不回,就往巷口外走去了。 这里孙正礼关上门,回到屋里,向俞老镖头说:“师父就应该不理这个人,我看他来到这里是没怀著好心!”俞老镖头摆手说:“算了,不用提了。我知道这个人,他是泰德和粮店的少东家。他们是有名的南宫梁百万家,他家少爷们都会几手武艺,向来不务正业。现在他来,我也明白,是为你的师妹。可是我也不愿和他惹气,因为早先咱们开镖行时,跟他家也有些来往。”说完这几句话,便又往里院去了。 这里五爪鹰孙正礼十分气忿。他想俞老镖头真是一上了年纪,人就不行了,甚么事全讲究不惹气。人家何飞龙的儿子,那天持刀劫住你,想害你的老命。后来你女儿帮助你,砍伤了他们一个人,你就应该把那几个人也捉住,告他们一个持刀打劫、意图伤害的罪名。你不敢惹气,把他们放走了,你却又提心吊胆地找我来给你看家。现在这个姓梁的小子,进到你们大门里调戏你的女儿,你却又是不敢惹气。你二十年前的性情也是这样吗?想不到你江湖有名的老雕,如今软弱到这个样子!因此心中十分忿忿不平,恨不得出去给俞老镖头闯一头祸,看他到那时还软弱不软弱。 生了一会儿气,他就到城内刘财主家去教拳,吃过晚饭才回到俞家。地里鬼崔三就跟他说:“孙大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晚半天,那泰德和的少东家又来了。”孙正礼赶紧问道:“他又干甚么来了?”崔三说:“他没进来,只在胡同里来回走,时时用眼睛盯著咱们这个门。后来我在大街上,-他还跟著两个年轻的浪荡公子,一面走,一面说笑,就上庆记酒楼里去了。”孙正礼问道:“你没听见他们说的都是甚么话吗?”崔三笑了笑,说:“我跟在他们后头,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姓梁的说:“我要不把俞家那姑娘弄到手里,我永远不到巨鹿县来了。” 五爪鹰孙正礼气得骂道:“他妈的,这小子倒想得不错。哈哈,别说人家俞家姑娘已经有了婆家;就是人家还没有,老雕打算招你作女婿,可是我也不能答应,非得教你知道巨鹿县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地里鬼崔三说:“这事也别净怪人家,咱们那位师妹可也太招事了。人家的姑娘讲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这位师妹,一天得上三四趟街,而且打扮得那么花俏,怎会不招一些年轻的人生坏心?现在你在城里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咱们这位师妹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咱们那位老师父,宠爱著女儿,一点也不管!” 孙正礼摇头说:“你说的不对,我瞧师妹人很端重,出门口买针买线那没有法子,因为家里没有个使唤丫鬟。要说长得好,那更是没法子,难道姑娘还能为怕人生坏心,就先把鼻子割掉了吗?总而言之,是那些年轻的人混账,等著吧,他们别碰在我的手里!”说著气得哼哼喘气。那崔三由怀裹掏出个小酒壶来,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只手由衣裳口袋裹摸著花生米吃。孙正礼心里却很急躁,因为他在俞家住了这几天,一点事也没有。仿佛武艺没处去施展,手脚都觉得有些痒痒。 到了晚间,孙正礼在灯下擦他那口钢刀。崔三喝得半醉,躺在炕上睡了。少时俞老镖头到屋里来,跟孙正礼说了些闲话。 孙正礼近几年结识了些江湖朋友,他就说北京城有一位邱广超,人称银枪将军;还有一位黄骥北,是做外馆买卖的,人称瘦弥陀;以及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深州的金刀冯茂,这全是如今江湖上有名的英雄,自己都想会一会他们。 俞老镖头早先若听见这些个江湖英雄的名号,他一定高兴地仔细打听,说不定立刻就能起身,找人家比较武艺去。可是现在他听了孙正礼这些话,只是捻髯微笑,仿佛不但不感觉兴趣,还像对这一般人都瞧不起似的。 孙正礼又说起俞老镖头当年所作的英雄事情,打算藉此以打动俞老镖头好胜的心。但不想俞老镖头听了,只是微笑,说:“早先我做的那些事,简直是胡闹,也幸亏那时候走运,没碰在钉于上,不然也早就完了。”又听了听,更鼓已交到三下,俞老镖头就说:“把门关好了,你们也睡吧!” 孙正礼一肚子气,跟著俞老镖头山屋,把大门锁好。那俞老镖头又在各处详细地查看,仿佛恐怕哪里藏著个小贼似的。孙正礼此时不但不生气了,反倒有些可怜这位老镖头,暗叹道:“人真是千万别老!这么大的英雄,江湖上有名的铁翅雕,如今因为胡子白了,竟落得这样!简直小心琐碎得像一个老婆子了!”俞老镖头在前院查看得放了心,便又往里院去了。 第三章 这里五爪鹰孙正礼回到屋里睡觉。他本来心里很不痛快,又见这几天没有甚么事情发生,想著一定是老镖头自己心里捣鬼,其实已没有人再来与他作对了,所以就放心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只听房上的瓦被脚踏得乱响,又听有刀剑相击之声。孙正礼吓了一大跳,赶紧爬起身来,摸著钢刀。刚开开门,忽听咕咚一声,由房上摔下一个人来。孙正礼问道:“是谁?”- 馊巳床淮鸹埃爬起来抡刀同孙正礼就砍。房上是秀莲姑娘的声音,喊道:“孙大哥闪开,让我来捉他!” 说时那姑娘抡著双刃从房上跳下来,与孙正礼一同敌住那使剑的人。交手十几合,那使剑的人怎能敌得住?他就跑到墙根,说:“别动手,别动手,我认输了!”孙正礼骂道:“你认输也不行,今天非要你的狗命不可!”说著抡刀奔过去,向那人就砍,却被后面的一个人把他胳臂拉住,却是俞老镖头的声音,劝道:“正礼,别伤了他!” 此时地里鬼崔三由屋裹打著灯笼出来,用灯一照,只见一个持剑的青年,靠著墙根,畏缩得极为可怜。孙正礼看出就是白天来的那个梁文锦,他就嚷嚷者说:“好啊!你堂堂南宫县梁百万家的少爷,跑到我们这儿作贼来了?还不快把宝剑扔下。” 那梁文锦把宝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下。孙正礼走过去,抡著蒲扇大的手掌,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 打得梁文锦脸也肿了,鼻子也流出血来,但他不说一句话。俞老镖头本来也很是生气,可是又想:梁家原是南宫的大户,在各地全都开著买卖,也有不少镖行的朋友。若把他家的人打伤了,一定又要结下仇恨,将来麻烦不休。再说他深夜到自己家中,非奸即盗。他又是有钱的少爷,人家决不信他是偷我的东西,一定要污辱了自己女儿的名声,那岂不有口难辩? 当下老镖头把手中的钢刀交给崔三,叫秀莲姑娘先回里院去;然后他把五爪鹰孙正礼拉开,就过去向梁文锦问道:“梁少东家,你黑天半夜拿著宝剑到我家来,到底是甚么居心?”梁文锦低著头,哪还敢说一句话? 俞老镖头气得骂道:“你们年轻人学会一点武艺,就敢这样行事。你也不想想,在我铁翅雕的手下,像你这样的鼠辈,还能闹得出甚么花样来?我要不看在你们梁家是正经买卖人,今天就把你剁死在这里,滚吧!”说著打了梁文锦一个嘴吧。俞老镖头这一掌可比孙正礼打的重得多,梁文锦被打得几乎晕过去。 俞老镖头叫崔三把门开开,那孙正礼提著梁文锦的耳朵,送到门首,一脚就把梁文锦踢出门去,随者大门关上了。 那梁文锦被踢在门外,半天才爬起来,脸上疼得像刀割一般。摸了摸,又是臃肿、又是湿粘。本来梁文锦是南宫的富家公子,本身是个秀才,并且学了一身武艺。平素自命文武全才,翩翩阔少。这次同著舅爷牟子春、同学席仲孝到巨鹿来,一来为到柜上查账,二来为在此地游玩游玩。不料竟看见了俞秀莲姑娘,使得他心迷神荡。尤其是秀莲姑娘的武艺,他又是佩服,又是想要较量较量。自信凭著自己的武艺,足可以叫秀莲姑娘芳心羡慕,由此就许把这位绝色美人弄到手中。所以他白天就到这里来拜访俞老镖头,打算藉此结识,以后好天天往俞家来跑,却不料受俞老镖头一场冷淡。 梁文锦心里气不过,暗道:“凭我这样人物,凭我那家产,别人家拿著姑娘巴结我都巴结不上。 你一个保镖的老头子,女儿有点姿色,会上几手武艺,竟这么高抬身价!看看,我非得沾染沾染她不可。”所以梁文锦就起了一种歹心,在酒楼又受了牟子春、席仲孝的几句讽刺,因为牟子春素日晓得铁翅雕俞雄还不是好惹的,凭梁文锦决斗不过那老头子。席仲孝也是南宫有钱的子弟,他素日拈花惹草,处处要比梁文锦占先;可是对于俞老雕的姑娘,他连想也不敢想。因为明知是一朵玟瑰花,看看-览觯闻著芬芳,可是用手一摸,就得触到刺儿上,他也不相信梁文锦能够占到甚么便宜。 不想梁文锦今天竟敢黑夜到俞家来。他不想至少也可以偷到俞姑娘一二件贴身的东西,拿回去向牟子春、席仲孝去夸耀。却不料才爬上房去,就被俞秀莲察觉,蹿上房去与他交手。人家那一对双刀,叫他实在无法招架,结果被俞姑娘一脚端下房去,孙正礼就出来了。他才不敢再逞能,吃了几个嘴巴,挨了一脚,踢出门来。他这时真恨不得要寻死,心说:“我这样儿可怎么回去呀!明天脸更肿起来,那可怎么见人呢?”可是没有法子,只得往铺子走去。 这时黑天沉沉,四下没有一个人。梁文锦才由了巷口,忽见迎面来了几个人,提著两个灯笼;梁文锦刚要躲避,只见那几个人,已经赶到临近。有一个人举起灯笼来,照著梁文锦的脸,向那几个人哈哈她笑著说:“我说你们上这儿来找你们少东家,就一定找得到他。你们少东家现在正走者桃花运。你们快看,桃花儿都开满了脸啦!” 说话的人正是席仲孝。梁文锦立刻老羞成怒,抡拳就打席仲孝,骂道:“混蛋,你敢讥笑梁大爷?我从今不认得你了!”牟子春和二三个伙计赶紧把他劝住说:“你喝醉了,摔得这个样子!人家好意找你来,你反倒跟人家翻脸!”梁文锦口中依旧大骂,席仲孝却只是冷笑著说:“由你骂,我现在甚么也不说,等明天回家我儿老伯去。” 在这深更半夜的街上,这几个说说吵吵就回到泰德和米粮店内。牟子春叫伙计打来脸水,梁文锦洗了脸,躺在木炕上又抽了一口大烟。脸上身上虽然还是疼痛难忍,可是心里却回想著有点怕,暗道:“今天这事,自己可太冒险了。刚才要教那俞家的姑娘双刀杀死,或是教那大汉子给打死,也就算完了;若是教老头子给捆起来送官呢,那纵使自己家里能够花钱打点,可也太丢人了!还幸亏俞姑娘手下留情;老头子心地也慈善,才把我放了。得啦,这算给我一个教训。” 他又想:这事只有牟子春和席仲孝知道。牟子春是自己的舅爷,自己丢人的事,他决不能对外人去说。可是席仲孝却靠不住,他若是把这事跟别人一说,自己不但那点小小的名声完了,简直就不能再出门见人了。于是就赶过去向席仲孝作揖赔罪,席仲孝起先还装腔做势地不肯讲和,后来问明白了梁文锦在俞家挨打的详细情形,才笑著说:“得啦,老弟:你骂我的那些话,我也不计较了;可是这件事拿在我的手里,以后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咱们就叫出来,看你拿甚么脸去见人!” 梁文锦又是羞愧,又是生气;但是没有法子。好容易把席仲孝安顿下去,躺在床上,脸痛得一夜也没睡著。次日天一亮,就叫人雇车,他跟著牟子春、席仲孝,就回南宫去了。当日回到南宫县梁家庄自己的家中,见了爹娘,就说是喝醉了酒,在街上摔伤的。他爹娘骂了他一顿,幸亏有他舅爷在旁作证人,说他确是摔伤的,才没把在俞家偷香被打的事露出来。 梁文锦因为脸肿得跟茄子似的,而且左胯骨被摔得也有点痛,就不敢出门见人。每天在家里睡觉,时时又梦见俞秀莲。不过他梦见的秀莲姑娘,却不是那样明眸笑靥,而是持著双刀,如夜叉一般的人。总之,梁文锦对于俞秀莲算是死了心了,并且也无颜再往巨鹿县去。 原来梁文锦的武艺虽不甚高强,但是他的师父却是直隶省一位著名的老侠。那位老侠名叫纪广杰,是一位秀才出身的老侠客。一生落拓江湖,到处行侠仗义,一口宝剑从来没遇见过对手。在六十岁以后,才隐居南宫县,以授徒为生,一时从游者甚众。梁文锦和席仲孝都是富家公子,年轻好事,-阋舶萘思屠舷揽臀师。 纪老侠客教授徒弟的方法,颇为特别——每天只给他们打一趟拳,或练一趟剑,好歹你自己去学去练。梁文锦和席仲孝全是裘马少年,怎能刻苦练习工夫?所以三年光景,梁、席二人的拳法剑术和蹿房越脊的工夫,虽然也会了一点,并且自己也觉得不错,但认真说起来,实在稀松平常,纪老侠客把他们的武艺连正眼看也不看。纪老侠客在南宫住了四五年,就病死在南宫。他生平收了徒弟不下三十人,但能够真正得到他的传授者只有一个人,这人就是南宫人李慕白。 飘零书剑名士惹春愁嚣扰烟尘少年窥丽影李慕白是南宫县内的一个秀才,年有二十余岁,生得相貌魁梧,神情潇洒。他住在南宫城外五里村,现依叔父度日,他的父母都早已亡故了。说起他的父亲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父亲名叫李凤杰,是一个很落拓的人,随同某将军作过幕宾,走过许多地方,交了许多朋友。后来在江南遇著一位侠客,此人名叫江南鹤,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江南鹤并且传授了李凤杰一身武艺,二人在江南很作了许多惊人的事情。后来李凤杰在江南娶了亲,生下一子,就是李慕白。 慕白在六岁时就随父亲习学武艺。可是,到他八岁的时候,正值江南瘟疫流行,他的父母同时死了。李凤杰临终时,曾托付盟兄江南鹤,命将慕白送回南宫家乡胞弟李凤卿之处抚养。所以江南鹤把风杰夫妇葬埋了之后,就将八岁的李慕白送南宫县,然后他只身往天涯流浪去了。 李慕白由叔父抚养成人。他的叔父种著几十亩田地,颇称小康之家,而且膝下并无子女,所以就把李慕白视如己出。但是他叔父平素最羡慕读书的人,尤其是举人翰林,他叔父就当天神一般地尊-矗所以令慕白自幼读书。十三岁时就应乡试,中了秀才。于是把他叔父喜欢的了不得,又盼著他中举,中进士。可是这时李慕白的性情改变了。原来他的生性,就与他父亲差不多,喜欢潇洒放荡的生活,不愿意寒窗苦读,与笔砚厮守。尤其是儿时的一些印象,父亲教授自己剑术时的雄姿和江南鹤慷慨英俊的丰彩,他一一都能记得起来。所以时时想学成一身武艺,也像他父亲和江南鹤一般,做一个江湖侠士,却把功名富贵不放在眼里。 在他十六岁时,老侠客纪广杰就来到南宫,李慕白也就跟从去习学武艺。原来纪广杰未来到南宫之时,就遇著江南鸽。江南鹤曾托付他,说:“有一个故人之子,名叫李慕白,现住南宫县;你如到了南宫,千万要把这人收下作徒弟,认真把武艺传授给他。”所以纪老侠客见了李慕白,问清了他的家世,便把他另眼看待。又兼慕白聪明过人,耐苦学艺,所以不到四五年,李慕白已把师父的武艺、拳脚和种种特有的功夫,完全学会了。不过他只顾了学武,文章却无暇去读,连应了两次省试,全都未得中举。因此不独慕白自己对功名灰了心,就连他叔父对他的感情也冷淡了。 李慕白年至二十四五岁,尚未娶亲,为此事,他的叔父婶母对他益发不满。原来李慕白心中有一个志愿,娶妻必想娶一绝色女子,而且必须是个会武艺的女子。若是不合这两个条件,无论甚么名闺淑媛他也不要。因此他的婚事总没有著落,一般同学和朋友也莫不笑他。 这天,李慕白在场院中舞了一趟剑。舞毕之后,提著宝剑呆呆地伫立。眼望著田间麦苗青青,篱外桃花灼灼,春风扑面,蝴蝶依人,天际一团团的春云变幻飘荡,他不禁感慨身世,长叹了口气。正待回屋内,忽见道上来了一匹马。马来到临近,李慕白看马上的人,系同学席仲孝。 席仲孝身穿紫缎夹衣,青缎鞋,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直是个阔少的样子。李慕白本不愿接近这种人,但席仲孝向来钦佩李慕白的文章和武技,时常到这里来看他。当下二人相见,李慕白就问:“怎么好多天不见你?”席仲孝下了马,把马拴在枣树上,一面抖著衣裳一面-:“我跟梁文锦到巨鹿去了几天,昨天才回来。”李慕白又问说:“梁文锦在巨鹿开著买卖,你到那里有甚么事?”席仲孝说:“我不过是到巨鹿闲玩一玩罢了。” 李慕白把席仲孝让到屋内,席仲孝就笑著向李慕白说:“你猜我今天干甚么来了?”李慕白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一怔,问道:“你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席仲孝又笑了,说:“你得先给我道谢,我是给你作媒来了!”李慕白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耐烦,说:“算了吧,你趁早别说那些话了!:” 席仲孝正色说:“这回我可不是拿你开心,真的,我给你物色著一个品貌绝俊、武艺高强的佳人。可是我也不认得人家,只能把这个人告诉你,你若觉著中意,你就自己求亲去。”李慕白听他这样一说,倒很感觉趣味,便笑著问道:“你说的是谁家的姑娘?”席仲孝说:“巨鹿县铁翅雕俞雄远,你认得不认得?”李慕白说:“俞老镖头的大名,我倒晓得,只是没有见过此人。”席仲孝说:“我说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姑娘名叫俞秀莲,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要讲容貌身段,我敢说真是倾国倾城,西施见了也得低头,-娥比之也须减色。在巨鹿县你若提起俞美人儿来,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慕白点头说:“小地方有一个品貌好的女子,自然要被人注意。”席仲孝摇头说:“不,我看名都大郡也寻不出那样的绝色女子。还有一样,早先人家不过晓得俞老雕有一个美貌的女儿。可是自-忧凹柑欤俞老雕带著女儿从城外上坟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遇著几个旧仇人,持刀把车拦住,要害俞老雕的性命。那时俞老雕手无寸铁,危在顷刻,却不料俞秀莲姑娘突然由车上跳下,夺过仇人的一口刀,然后一个人敌住四五个凶猛的大汉子。结果被她砍倒了一个,其余尽皆驱走……” 李慕白听到这里,不禁出神,说:“哦!这样的女子,可真是难得!” 席仲孝说:“难得的是她色艺双全。所以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人都晓得俞姑娘不但容貌出罘,武艺也是超群,大家都不但爱她,而且怕她。独有咱们那位梁师弟,不知自量,在姑娘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几乎没把性命送掉。现在躲在家里不敢见人,脸肿得跟茄子一般。” 李慕白问道:“怎么梁文锦叫人家打了?” 席仲孝笑道:“几乎被她打死!”他遂把梁文锦那天在城外,亲眼看见姑娘杀走了她父亲的几个仇人,梁文锦就看了迷;那天晚间到俞家去偷香,却被姑娘捉住饱打了一顿,算是俞老镖头心好,把他放了,所以才含羞回来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又说:“师弟,你向来自夸非绝色和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娶,现在这俞姑娘正堪为你之配。现在你若能到巨鹿去一趟,与那姑娘比武三合,将姑娘嬴了,然后再向俞老镖头求亲。那时不但你娶了个如意的夫人,也算给我们南宫人争一口气!” 李慕白听了这话,虽然心里跃跃欲试,可是又想:这事有点不可能,便笑著说:“哪有这样的事?不用说人家姑娘不能跟咱们素不相识的男子比武。即使比了武,赢了人家,俞老镖头得气死,哪还能招我作女婿?” 席仲孝见李慕白不愿前去,他使编谎说:“俞老镖头曾亲口对人说,谁若是比武赢了他的女儿,他就把女儿许配谁。虽然现在放著这件便宜事,可没有人敢去试一试。我看只有师弟你高强,人材出众。到了那里,姑娘也许一眼看上,不用比武,她就认输了。”说毕用眼望著李慕白,不住地笑,心里却想著:平日你自夸武艺-我们强,现在你敢去吗?若能用宝剑赚回来媳妇,那我们也佩服你。 此时李慕白沉思了半天,忽然笑道:“你把这姑娘夸得世间少有,但我还没见过她。”席仲孝说:“见她倒容易,这姑娘不像别的人家,不出闺房。”李慕白含笑点头说:“好,我就到一趟巨鹿,娶她倒未必。不过我一定要叫这女子晓得,天下还有比她武艺高强的人!” 席仲孝见李慕白中了计,便笑著说:“就这样办,明天一早我找你来,咱们一同前去。我还要在你们订亲之后,喝你的头一杯喜酒呢!”李慕白笑道:“那事倒不用提,不过我自信到了巨鹿,或者不至于像梁文锦那样丢人。”当下二人商量好了,又谈了一些旁的闲话,席仲孝就走了。 第四章 这里李慕白独自在家里,冥想了半天,手摸著宝剑,眼前拟想出一个容貌美丽而武艺高强的佳人来。这时有一个人进到屋里,他全不晓得,只听旁有一种很粗鲁的声音说道:“慕白,你没到你姑妈家,问问京里有信来了没有?”李慕白这才收住他那绮情幻想,赶紧扭头一看,斧是他叔父李凤卿。 李凤卿在这时候还穿著灰布大绵袄,腰上系著一条褡包,灰白色的胡子掀动著,又说:“我看现在你懒得厉害,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事想一想,你举也没中成,在家里这样闲呆著,呆到八十岁,还是个穷秀才,你整天地要耍剑,那顶得了什么?难道将来还想在街上卖艺求钱去不成?”说到这里,胡子愈往上撅,脸上的颜色愈发愈难看。李慕白只是皱著眉,心里十分难过。刚待还言,又听到他叔父说:“我看你还是托你姑妈,你姑妈的大伯在京里刑部做主事,主事并不是小官2你若能到京里去见-,他一定能给你在部里找个差使。好好地干,自然也能有很大的出息。” 李慕白点头说:“是,不过我须得到京里表叔的一封信,我才能去。不然我到了那里也是赋闲。 昨天我到姑妈家去,京里的信还没有来,所以还得等几天。”遂又乘机说:“前年在省里应考的时候,我认识巨鹿一位贾成勋。他是前年中的举,作过一任知县,新近才回到家里。我打算明天到巨鹿去拜会他,将来他若再得了差使,也是我的一个门路。”他叔父说:“本来么!你也应该在外头应酬应酬,多认得几个人总是好。不然你纵有天大的才学,若在家里呆著,也没有刘备三顾茅庐来请你!”说完,他叔父出屋走了。 这时李慕白真要痛哭一场。可是有一个新的美丽的希望,在他眼前飘荡著,这希望颇能减去他的痛苦。当日在家中收束行李,次日一清早,席仲孝就坐著他家里的一辆车来了。李慕白随即带上宝剑和随身的行李,出门上车。席仲孝跨著车辕,就往巨鹿县去了。 在路上,那席仲孝十分高兴,说:“昨天我到梁文锦家里去了,我把你也要会会俞姑娘的事情向他说了,他还有点吃醋。他说你找俞家父女去,应该替他报仇出气才是。若是把那俞姑娘娶回家来,他就从此不认得你了。”李慕白冷笑说:“岂有此理!不要说我此去不想娶那俞姑娘,就是真个的娶回来,梁文锦也管不看我。”说到这里,心中十分生气,更想著:如果那俞秀莲的人才、武艺真像席仲孝所说的一般,那自己就非要娶她为妻不可,也向梁文锦一般人夸耀夸耀。 席仲孝见李慕白似乎有点生气,他要在旁边用话激李慕白。李慕白却也看出来了,就想席仲孝叫自己到巨鹿去干这件事,他一定是没怀著好心,至少他是要叫自己在俞家父女手里也栽一个跟斗。但李慕白自负奇技,偏要跟席仲孝赌这一口气。 车行到正午,在路上找了饭铺,吃过饭,歇了一会儿,又往下走。走到下午四时许,便到了巨鹿县。依著李慕白要找店房,但席仲孝总嫌店房里不方便,就在泰德和粮店内歇下。席仲孝本来常同著梁文锦到这里来,所以他跟柜上的人,上自掌柜的,下至伙计,全都极熟。 当下掌柜的老徐一见席仲孝才走了两天又回来了,便赶过来问道:“我们少东家的伤好了没有?”席仲孝说:“不但没好,反倒比早先更青更肿了。”他先同著李慕白到柜房去,躺在木塌上就烧烟。一面烧著烟,一面跟掌柜的闲谈,就指著李慕白说:“这就是你们少东家时常提说的那个李慕白,现在到这里是来说亲事的。”徐掌柜问说:“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席仲孝说:“就是这里俞老镖头的姑娘。”李慕白在旁听著不禁面红,向徐掌柜说:“掌柜不要听他信口胡说,没有这件事,我现在是同他到这里来玩一玩。” 李慕白虽是这样解说,但徐掌柜却信以为实了。他一面用著惊异的眼光去看李慕白,一面却说:“要说俞家的姑娘,可真是才貌双全!俞家虽然是保镖出身,可是人家很清白,也不算辱没了李少爷。”李慕白听徐掌柜这样地说,越发极力辩白。席仲孝却在旁一面吃著烟,一面不住地笑。徐掌柜又同二人谈了一会儿闲话,就出屋去了。 这裹李慕白却仰著面幻想,暗道:或者席仲孝说的不是假话;听这掌柜子说,那俞家的姑娘实在是才貌双全,并且身家还很清白。本来我也不是甚么世家子弟,与她家倒也配得过去。如此想著,真恨不得立刻就见著姑娘之面才好- 馐焙蛳仲孝的烟瘾也过足了,便叫来本号一个伙计。这伙计姓何,原是他们梁财东的远亲,为人极其油滑。他又专管跑外,所以对于街面上的事情,他是非常的熟。他们少东家和席仲孝惦记俞家姑娘的事,那全瞒不了他。当下席仲孝把他叫到屋里,就笑吟吟问道:“我走了这两天,那俞家没出甚么新鲜的事吗?”何伙计笑著说:“人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哪能够净出事呀?” 席仲孝也笑了笑,便指著李慕白说:“这位李少爷来到这里,就是为要看一看你们这里那位出名的美人儿俞姑娘。”何伙计说:“这个容易。明天是东关长春寺开光,我想俞家姑娘一定要跟著她父母到庙里去烧香。李少爷在庙门先去等著,一定看得见她。”席仲孝点头,又望了望李慕白,说:“今天也晚了,明天咱们就到那庙里看看热闹,顺便也会会那佳人。”李慕白笑道:“这算甚么要紧的事,明天、后天都不要紧。”席仲孝由榻上坐起身来,笑著说:“我不信你的心裹会一点不著急?”少时,何伙计又往前柜去了。当日席仲孝和李慕白就歇在柜房里。 一夜之间,李慕白也没有睡好。好容易盼到了次日,天色未明就起来。漱洗已毕,李慕白特意换上一件宝蓝色软绸夹袍,薄底官靴。席仲孝看了李慕白神清目秀,身体魁梧,真是个英俊青年。心说:若论起外表来,李慕白比我和梁文锦可强得多了。那俞家姑娘看了,也许真爱他。若叫他真把那朵玫瑰花儿捏在手里,那他才算走运呢!这样想著,心中未免又有些嫉妒。便自己也换上一件绛色的春绸夹袍,粉底官靴,系上一条金丝带子,带子上挂著眼镜套、钱袋、种种花红柳绿的绣活。 少时铺子里就开饭了。席仲孝心里忙得很,他早派了何伙计到俞家门前看望去了。饭还没吃完,何伙计就跑回来了,他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说:“李少爷跟那俞姑娘其是有缘,刚才我到俞家住的那胡同里去看,就见那里停著一辆大鞍车,大概真是那老两口于要带著姑娘逛庙去。”席仲孝赶紧催著李慕白说:“快些把饭吃完了,咱们这就得赶了去,要不然人家先到庙里,一挤进人群。咱们就找不看他们了。” 李慕白自然也是恨不得立刻就见著那姑娘的面才好,于是草草吃完饭。二人又洗了洗脸,席仲孝就叫李慕白带上宝剑,遂就出了泰德和粮店门首。席仲孝说:“咱们先到她门前看看去,看他们走了没有。”于是席仲孝在前,李慕白在后,便往俞家住的那个胡同去了。 今天因为是东关长春寺开光的日子,而且天气晴和,所以大街上的行人车马很多,小小的巨鹿县城顿时热闹起来。席仲孝带著李慕白到了俞家住的那胡同里,席仲孝就指著路北一家小黑门说:“那就是俞老雕住的房子。可是门前哪里停著甚么大鞍车呢?”席仲孝立时就慌了说:“咱们得赶紧走,人家姑娘一定先到庙里去了。”遂就急急匆匆地出了这小胡同,又走到大街上,就叫过一辆趟子草来,一同上了车,叫赶车的快点给赶到东关长春寺去。 车轮走在石头道上吱吱地乱响,少时就到了东门。只见城门洞里行人车马十分拥挤,有许多有钱人家的大鞍车,车里坐著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丫鬟,全都是为到长春寺烧香的。 一出东门,沿路净是香摊,街上走的人手里也多半拿著香烛等等。有些个小家妇女,穿著红红紫紫的新衣裳,擦著满脸的胭脂,头上戴著包金的首饰。你搀著我,我搀著你,扭扭捏捏,笑语喧嗔地,三三五五地走著。更有一般年轻的富家公子,骑著高头大马,后面跟著小厮,专往人群中有年轻妇女之处去闯。口里喊著:“借光呀,躲一躲,小心撞著!”喊著时,马鞭子从一个穿得最鲜艳、长-米蠲缣酢20昙妥钋岬母九头上掠过去了。那妇女免不得用那带著羞忿的眼光向马后瞪一下。富家公子却转过头来,轻狂她笑一笑说:“我没瞧见呀!小嫂子!”接著,富家公子又催马去调戏另一个妇女去了。 席仲孝、李慕白这辆骡车,也随著人群往东走去。席仲孝跨著车辕,两只眼睛就像饿鹰一般,不住地东张西望,前寻后找,把一些车上的、步下的少妇长女全都看遍了,可是也没看见那俞秀莲姑娘的芳容。席仲孝未免有点灰了心,暗想:也许姑娘没到这庙里来吧? 这时李慕白在车里,也不免靠著车窗向外去看,自然也有不少艳装妇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帘,可是没有一个能使李慕白心动魂销的。暗想:果然那俞秀莲姑娘的容貌,要是跟这些人长得差不多,那无论她的武艺有多么好,我也不敢领教,即日我就回南宫去。 此时由车上抬头望去,已看见对面两只卖局的红油旗杆,上面飘荡著杏黄旗子,写著甚么“万古长春”。来到庙门前,只见-墙和山门都是新油饰的,门前的一些善男信女,拥挤得水泄不通,并有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和化缘的穷僧贫道,在两旁乱说乱喊。席仲孝回首向李慕白说:“人真多!” 二人遂在门前下了车。刚要跟著众人挤进庙去,忽听旁边有人高声喊道:“席少爷!”席仲孝心说!是谁呀?把头左右转著去找,忽见前面人丛中站著一个人,向他们招手。一看,原来是何伙计。 席仲孝不由大喜,赶紧拉著李慕白挤过去。后面赶车的喊道:“大爷,还没给车钱呢!”李慕白赶紧又挤回来,由身边取钱,给了那赶车的人。 这时席仲孝已挤到何伙计的跟前,就问道:“你怎么倒先来了?”何伙计眯缝著眼笑了笑,并不答他这话,却说:“我看见那个俞姑娘了,跟著她的妈,还有一个黄脸的瘦子跟著。”席仲孝赶紧问道:“在哪儿啦?” 何伙计向裹面扭嘴,说:“刚进去,这时候大概正在大殿里烧香呢。”席仲孝赶紧喊著,叫李慕白挤过来。他在先,何伙计在第二,李慕白在最后,就分开众人往里去挤。那些人被席仲孝东推西挤,又有的被李慕白的剑鞘绊得几乎摔倒,全都用眼恶狠狠地瞪著他们,口里发出怨言。席仲孝也不管不顾,就这样直挤到正殿。只见正殿前的人更多,香烟像云一般地弥漫看、缭绕著。一些男女老少在佛前焚香叩头,也看不见正殿中到底供的是甚么佛。 席仲孝、李慕白正在东张西望,忽然何伙计一拉席仲孝的袖子,说:“那不是她吗?”他这一句话招得席仲孝、李慕白,全都随著他的眼睛看去。只见由前面下来一个四十多岁,身穿蓝布短衣的黄瘦汉子,在前面挤著,喊著借光。后面跟著一个五十上下,身材不高的老婆婆,穿著黑缎子的夹衣裙,一个姑娘在旁边搀著她。 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窈窕,瓜子脸儿,淡淡地擦著脂粉,两只眼睛像秋水一般的灵活,似乎像带著笑,但那笑媚之中,又有一种不能今人轻视的神态。鼻梁微高,樱唇点得很红,在水灵灵的眼睛上,是两道纤秀而清楚的眉毛。头上梳著一条青亮的长辫,鬓边插著一朵绢做的月季花和一枝金钗,两个金耳坠镶著小珠子,在耳下乱摆。上身穿著玫瑰花色的夹袍,镶著细窄的绣著蝴蝶的边子;下面是水绿缎子的长裤,因为四面被人挤著,莲足可看不见了。在她搀著母亲的两只手中,戴著两三个金戒指,皓腕上套著金镯- 仲孝使劲拉了李慕白一下,说:“快看,这个就是!”说时他跟何伙计的眼睛全都呆了。此时李慕白也不禁注目到这位姑娘的身上,他此时仿佛见了一个梦都梦不见,想也想不出的美丽的宝贵的东西,自己身子是在哪里全都忘了。 此时俞姑娘已扶著她母亲往外走去。席仲孝带著李慕白又往外去挤。他们的头颈高高扬著,呆望著这位绝色的,而且身怀绝技的少女背影。 单剑战娇娥喜得绣帕轻装走驿路突遇强徒今天长长春寺开光,俞老太太是个信佛的人,所以才带著女儿来此烧香。俞老镖头因为不放心,便托付地里鬼崔三,跟著她母女到庙里来。本来俞秀莲姑娘喜欢热闹,虽然人是这么拥挤著,但她一点也不以为苦;只讨厌的是一些人都把贼一般的眼睛向她去盯。秀莲姑娘并不知道她自己是太美丽了,她只知道凡是用眼死盯著自己的,尤其是年轻的人,那必不是好人。今天有两个最不好的人,那就是席仲孝和李慕白。这两个人直跟著俞姑娘出了庙门,看得俞姑娘上了车,他们还是在后面紧紧地跟著。 俞姑娘虽然没有怎么注视那两个人,但席仲孝那身绣花活计和李慕白的那口宝剑,她是看见了。 俞秀莲心里不禁生疑,暗想:“看那穿宝蓝色衣服的人,身材很雄健,腰间且挂著宝剑,一定是个练武艺的。看他紧紧地跟随我,别是我父亲的仇人吧?”这样一想,她坐在车里,也趴著车窗往外去看。只见那两个人还是步行跟著,并且用眼睛望著自己这辆车。秀莲姑娘心想:一定是父亲的仇人,-著我们这辆车,要看我们住在哪里。秀莲姑娘此时不但不害怕,她反倒喜欢。因为倘若这二人真是父亲的仇人,自己又可以得个机会施展施展自己的武艺了。 此时地里鬼崔三也看见席仲孝和李慕白二人的形迹可疑,心说:这两个坏蛋,又瞧上我们姑娘啦,也不知道还要命不要命啦!于是一赌气催著赶车的快生走。当时这辅大鞍车,就在石头道上飞跑起来,少时就进了城,再走些时就回到家里去了。 这时席仲孝、李慕白抛下那何伙计,步行追了半天车。后来见那辆车飞跑起来,二人追赶不上,李慕白就回首向席仲孝笑说:“他们看出我们来了!”席仲孝说:“让他们先跑回家吧,反正咱们知道他们在哪个门住。”于是二人走到城门口,也叫了一辆车,轨一直到那俞家住的巷口。下了车,给了车钱,便进了巷口。来到俞家门前一看,那两扇小黑门关得很严。 二人停住足,往门上呆然地望了一会儿,席仲孝就悄声向李慕白说:“师弟,现在姑娘也看见了,门也找著了,就瞧你的胆气了。你上前一打门,进去和姑娘比武,赢了她,立刻就把这位美貌的姑娘订下丁。嘿!那时谁不羡慕你!”李慕白此时真像被秀莲姑娘给摄去了魂魄似的,虽然未尝不觉得上前打门有些唐突,而且看席仲孝那样子,明明是要看自己在他眼前栽个跟头,但是也不知为甚么,就身不由己地上了石阶,把手往门环上叩去。 这时席仲孝在旁看他真敢打门,反倒吓得颜色改变,赶紧退后两步。只见李慕白又叩了几下门环,里面就把门开开了。出来一人,年有三十来岁,高大身材,黑脸膛,盘著辫子,穿著紧身衣裤,抓地虎鞋于,恶狠狠地望著李慕白说:“你找谁?”李慕白一看这个人样子很凶,就想,自己现在来,原是要找姑娘比武,谁跟这黑大汉惹气呢?于是就态度很和蔼地说:“我是要拜访俞老镖头。” 这时,刚才在庙里看见的那个黄瘦汉子,也探出头来,他低声跟那黑汉子说了两句话,黑汉子可真气了,说:“把我的刀拿来!”他一步跨出门槛,伸手就要抓李慕白。李慕白退下台阶,那大汉捋著袖子说:“你到底是干甚么的?由东关庙里追到这儿来?告诉你,把眼睛睁大些!你要打算杀害俞老镖头,先得问问我五爪鹰孙正礼,是好惹的不是?”说时抡掌打来,却被李慕白一手推开。 这时地里鬼崔三已由里面把刀拿出来。孙正礼接过钢刀,向李慕白就砍。李慕白也抽出宝剑,用剑去迎,刀剑相击,战了三四回合。这时秀莲姑娘换了一身短衣,头上包著绣帕,提双刀出了门,叫道:“孙大哥躲开,让我来杀他。” 这时李慕白一看把姑娘招出来了,他就跳到一旁,向孙正礼说:“住手,住手!我今天非有别意,就是听说这位小姐武艺高强,我要同她比一比武。无论是输是赢,比武之后,我转身就走,决不纠缠。”孙正礼骂道:“混蛋!我的师妹凭甚么跟你比武!”说时又抡刀扑上,俞秀莲也舞著双刀过来。孙正礼虽然喊著叫秀莲姑娘退后,但秀莲姑娘哪里肯退后一步,把双刀翻飞地舞动,像两朵花一般,倒使孙正礼不能上前了。此时李慕白一手抡剑挡住了三口刀,一手把腰间挂著的剑鞘揪下,扔在地下,把衣襟掖起。身上一便利了,他就把剑法施展开了,同时专用眼注意秀莲姑娘的刀法。 交手十几个回合,孙正礼简直插不上手了。他提著刀在旁不住地喘气,口里还喊著叫秀莲姑娘躲开,让给他。此时秀莲姑娘也见李慕白的宝剑似一条银蛇,把自己这两口刀东磕西撞,震得双腕都有些发疼。李慕白却剑法越熟,身躯越灵活,而且面上带著微微的笑容,眼睛露出深深的情意,并且宝-o袷鞘沟煤芙魃鳎仿佛怕伤了秀莲姑娘似的。 秀莲姑娘一面尽力地用双刀去找李慕白剑法的隙处,一面却又是惊讶,又是羞愧。这时地里鬼崔三是站在门里向外望,担心著秀莲姑娘要败。孙正礼喘过气来,便又抡刀上前,去战李慕白。席仲孝却早跑得远远的往这边望著,旁边也有些行人,全都停足观望,但没有人敢过来把他们劝开的。 正在刀剑翻腾,难分难解之时,俞老镖头俞雄远手提著画眉笼子走到了巷口。席仲孝一见,就赶紧跑开。旁边的人说:“俞老板,赶快看看去吧,你的姑娘跟人动刀打起来了!”俞老镖头大吃一惊,赶紧跑进胡同。就见自己女儿秀莲和孙正礼,正抡著刀敌住一个使剑的青年。 俞老镖头有眼力,一看这青年的剑法,就晓得他受过名人的传授,秀莲决敌不过他,孙正礼更是不行。不过看此人还没有甚么恶意,于是走到近前,喝道:“住手,住手!”此时李慕白已用剑把俞秀莲头上的绣帕挑下。秀莲姑娘见父亲来了,就赶紧提刀跑过来,哭著说:“爸爸,这个人他欺负咱们!” 孙正礼还在那里一面喘气,一面与李慕白拼命。俞老镖头把鸟笼交给女儿,由女儿的手中要过双刀来,上前把二人的刀剑架住,怒喝道:“有甚么话,对我俞雄远说,不许交手!” 李慕白赶紧收住剑势,退后几步。孙正礼也停住刀,喘著气说:“这小子太可恨!师父,咱们爷儿俩一齐上手,非得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不可!”俞老镖头却冷笑道:“咱们现在还有甚么厉害?安分守己地在家过口子,还不断地有人找到门上来欺负咱们呢!”遂就一摆手,叫女儿回去,然后向李慕白说:“我看阁下,仪表堂皇,武艺精通,似不是江湖中人。你我素不相识,更没有其么仇恨可言,你今天为甚么提著宝剑找到我的家门来,欺负我的女儿和徒弟?”李慕白被俞老镖头质问得不由满面惭愧,把剑鞘拾起,挂在身上。宝剑入了鞘,衣襟抖开,然后恭恭敬敬地向老镖头施礼,说:“老前辈不要动怒,我今天自认是人唐突了。可是我也没有恶意。我姓李,名慕白,南官人,乃是江南鹤和纪广杰两位老师父的弟子。” 俞老镖头听他说出这两位老侠的名号,不由面显惊讶之色,说:“啊!原来你是纪广杰的徒弟! 纪广杰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南宫住的时候,常来看我,我们是兄弟一般。至于江南鹤,我虽没见过,但也久仰其名。如此说来你是老贤侄了!”说到这里,笑了笑,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说:“来,请到里面咱们细谈一谈!”李慕白听说俞老镖头是先师的老朋友,便更觉得羞愧,遂就跟著老镖头进了门。 老镖头把李慕白让到外院西屋里,叫崔三给李慕白倒茶,又给李慕白向孙正礼引见,李慕白便同孙正礼赔罪。老镖头就说:“我自从把镖店收拾了以后,六七年来就闭门家居,再也不与江湖朋友来往。所以你师父纪广杰住在南宫,离此地不过一天的路程,他还来看过我几次,但我都没有去回拜他,后来就听说他已去世了。我如今年纪老了,对于江湖上后起之秀更是不晓得,今天你要不说出纪广杰是你的师父,我简直不晓得他生前还收下你这样的好徒弟。”李慕白遂把自己的家庭身世略说了一遍。然后俞老镖头就问李慕白今天到这里来,是有甚么事。 李慕白见老镖头一问,越发羞得脸红,本想不说出来意;但那俞秀莲姑娘的绝世芳容和超人武艺,又把自己的神魂全都系住了;何况如今提说起来,自己与俞老镖头又有叔侄之情,想看这件婚事-囟u删土恕s谑青猷榈厮档溃骸耙蛭久仰老叔的英名,早就想来拜望。新近又听说老叔有一位爱女,武艺更是超群;老叔曹对人说过,只要是年轻未婚的人,能与这位小姐比武,胜了,便可以求亲。所以小佳冒昧来到这里与姑娘比武。”说时,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便是用宝剑由秀莲姑娘头上挑下来的一块绣帕,双手放在老镖头眼前的桌上,表示自己是比武胜了姑娘。 俞老镖头见了这种举动,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发笑,便哈哈她笑道:“老实侄,你上了别人的当了!我哪里说过那样的话!”李慕白一听,就像脑门上吃了一拳,立刻神情改变,刚要发话去问,就听命老镖头带笑说道:“小女秀莲,在幼时就走了亲事,许配的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今年小女已十七岁,明年我就要送她去于归了,我岂能还有甚么比武择婿之事?我想这一定是你们年轻的朋友同你闹著玩,不料你就信以为真,来到这里找我;可是这件事我也不生气,你也不要懊恼。总算今天我知道我那纪老哥,竟有了你这样一个武艺高强、人物出众的徒弟了。以后你不妨常到我这里来,我如看见与你合适的姑娘,一定要为你作媒哩!” 此时李慕白不但心里同冰一般的凉,简直仿佛把一切希望和前途,全都丢去了一般。呆了半晌,才叹道:“老叔不要说了,再说我就无地自容了!”于是很悔恨地跺了一下脚,便站起身来说:“我真冒昧!幸亏老叔不肯加罪于我,可是我此后无颜再见老叔之面了!”说著向外就走。俞老镖头也很觉不好意思,便起身劝阻住他,并说道:“你何妨多坐一会儿?咱们谈谈旁的话,刚才那事只当没有一般,你我都不必记在心上!”李慕白摇摇头说:“不,我要即刻就走!”遂向俞老镖头深深打了一躬,向外走去。 俞老镖头随后送他出去,并嘱咐他说:“你回去见了你那朋友,也不可为此事争吵。年轻人,总不免要彼此闹著玩的?”李慕白摇头-:“我不能怨恨朋友,这只怪我自己太冒昧!”当下出了门,又向俞老镖头拱拱手,就向巷口外走去。 此时他就仿佛一个落第举子一般,神情懊丧,两条腿都发软了。才由了巷口,就见席仲孝站在那里正等看他。一见李慕白出来,席仲孝赶过去问道:“怎么样了,喜事成了没成?”李慕白带著怒意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真算会骗人就完了。叫我干了这件大荒唐事!”说著便顺大街走去。席仲孝哪里服气!回到泰德和柜房里,李慕白把宝剑摘下,放在桌上,长叹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真像悔恨得要死。 席仲孝一面躺在炕上,拿著烟枪,一面说:“师弟,你怎么说我骗你?难道俞家的姑娘不够美的吗?武艺还算坏吗?与你还配不得过吗?”李慕白听席仲孝这么一说,心里越发难过,便问道:“你怎会没骗我?俞老镖头几时曾说过叫他女儿比武择婿之事?”席仲孝不禁噗哧笑了,说:“我要不那么说,你也未必肯来呀!可是无论俞老镖头说过那话没有,你与那俞姑娘已经比过武了。你的人才,你的武艺,俞老镖头也都看见了。难道你开口向她求亲,俞老镖头还能够拒绝你吗?”李慕白冷笑道:“俞老镖头本是师父生前的好友。人家的姑娘早已许给了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明年就要送往婆家去了。” 席仲孝一听这话,他也仿佛有点失望,就说:“姓孟的小子真算有福气,原来他早把这个绝世的珍宝订下了。得啦,就算咱们没-就得了!师弟你还算好,能够跟姑娘打了半天,还把姑娘头上戴著-男寤ㄅ磷樱得到手里玩了玩;要像梁文锦,一点便宜没得著,先闹个鼻青脸肿,他应当怎样丧气呀!”说著笑了笑,就呼哧呼哧地抽他的大烟。 李慕白也不愿与席仲孝多费唇舌,就坐在椅子上不住发怔。回想那俞秀莲姑娘的芳容秀态,以及那对双刀的熟练精彩,就暗想:如得此妻,即穷困终身也可以无憾。我李慕白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婚娶,就是物色这样的一个佳人。现在完了,俞姑娘已是孟家未婚的媳妇,我决不能再对人家有一点非分之想;可是我如今自见过她以后,我的婚事越发难有成就了。天下哪能再寻到俞姑娘那样色艺双全之女子!当下十分感慨地,坐都坐不安,便催著席仲孝今天就赶回南宫。席仲孝这时烟瘾还没过足,十分疲惫,就说:“忙甚么的?你回到家里不是也没有事吗?”李慕白站起身来说:“你若不走,我可要雇车回去了,因为我实在不愿在此多待。”席仲孝不高兴地笑道:“你这个人性情真别扭,难道娶不成媳妇,这巨鹿县就不许咱们再住一天了吗?” 正自说著,何伙计又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何伙计,你给我雇一辆车去,我回南宫。”何伙计说:“李少爷忙甚么的?多在这里玩两天不好吗?”李慕白却绝对不愿在这里多停,说:“我还回去有事。劳你驾,看看车店里有往南宫去的车没有?”何伙计只是用眼望著席仲孝。席仲孝自己在这里还有些别的花梢事情,他也不愿意李慕白这样古怪的人跟著自己,便点头说:“得啦,你就给李少爷雇一辆车去吧!要雇可雇熟车,别叫李少爷连南宫也不回,跑到别处当和尚去。”说著他坐起身来,向何伙计说道:“你不知道吗?李少爷娶不著俞家的姑娘,心里正烦著呢!” 李慕白生气道:“你叫我这里作下荒唐事,你还打耍我?”席仲孝坐在榻上只是哈哈地笑;何伙计也不敢笑,说到外面雇车去了。少时把车雇来,李慕白就拿身上的包裹和宝剑,出门上车。那徐掌柜还送出门去。说:“李少爷,以后有工夫可以常到这里来玩。”李慕白在车上拱了拱手,当下这辆车便出城去了。 李慕白离了巨鹿县,顺著来时的道路走,心里却不似来的时候那样高兴,坐在车上无意看那大地上的阳春烟景。走到晚间方才回到南宫县自己的家中,开发了车钱,又回到自己那间寂寞的小屋里。 他叔父进屋来,问他到巨鹿见著那个曾作过知县的朋友没有?李慕白只说没有见著,听说那个朋友往北京谋差事去了。他叔父听了也很是失望。 第五章 当日晚间,李慕白饭也吃不下去,书也无心去读,只是对著孤灯发怔,心中怀著无限的惆怅。 少时就寝,在睡梦中仿佛正与俞秀莲姑娘比武;又梦见俞老镖头已经答应把女儿许配自己了。醒来看得明月满窗,四面寂静,又是不禁唉声唉气。到了次日,连宝剑都懒得去练了;并且看那村前的麦苗、舍旁的桃花,以及远远的杨柳含烟、青山似黛,全都增加无限新愁,精神仿佛振作不起来。 又过两日,席仲孝来了,要邀李慕白一同去看梁文锦,李慕白却摇头说自己不愿意去。席仲孝又要说俞秀莲姑娘的事,也被李慕白拦住,不许他说。席仲孝见李慕白把俞秀莲的那事这样认真,便也十分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屋时他还冷笑著,暗道:你想也是白想,难道人家俞雄远还能跟那孟家退婚,把姑娘给你吗?李慕白本来就厌烦席仲孝、梁文锦那一般纨裤子弟,自有此事之后,李慕白越发不思与他们见面。 过了两个多月,此时榴花似火,槐柳成荫,已到初夏时期。李慕白在家越发疏懒,每天除了读唐-,便是睡觉。把那些八股文章和宝剑及拳脚工夫,全都搁置起来。并且终日衣冠不整,精神颓废,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甚么缘故。 这天他的叔父李凤卿到城内他姑母家去看望,回来时很是高兴,拿出由北京带来的一封信,给李慕白看。原来就是李慕白的姑母,嫁给城内大户祁家,他姑母的大伯祁殿臣,现在京里刑部作主事。 从去年起,李凤卿就托人带信,请求亲戚给李慕白在京谋事,直到现在才有这封信来。信上就写著叫李慕白先到北京去,祁殿臣要看看他,然后再给他谋事。 李凤卿十分高兴地对他侄子说:“你瞧你表叔,人家真不错呀!现在一定是已经给你找著事了,可是还不知道你干得了干不了,所以叫你去一趟,他先见见你。反正你到了北京,吃喝住处他不能不管,若能在部里弄个差使,真比在外头作知县还强。可是你也得好好地干,把性情也得改一改,老是那么别扭,不听别人的话,可不行。”李慕白此时也很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而且久闻北京乃富丽之地,名胜极多,也应当去开一开眼界,于是也很高兴地就答应了。他叔父就叫预备随身的行李,并翻阅历书,见后天就是顶吉的日子,便决定叫他那天就起身。于是李慕白就著手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次日到城内他姑母之处辞行。到了第三天,他叔父李凤卿取出五十两积蓄来,给李慕白作为路费。李慕白雇来一辆车,带著随身衣包和宝剑,便拜别了叔父婶母,离了南宫县,乘车北上去了。 李慕白此次离家,并非专为谋事,最大的志愿还是要闯一闯江湖,游览游览各地的名胜;更希望能于风尘之中,遇见一个与俞秀莲相像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事。 这时天气很热,坐在骡车里,闷得实在头晕。李慕白算计手下有叔父给他的五十两,还有自己原有未用的二十几两,总共虽不足八十两纹银,但也差不多,李慕白就想买一匹马。所以一到了冀州,李慕白就把车打发了,自己到马店里买了一匹白色的不十分强壮的马,花了四十两纹银,又用八两银子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鞍鞘。备好了马,李慕白骑上,手挥皮鞭,心中非常得意。因为李慕白生来最喜欢骑马,在家乡时,梁文锦家中有两匹马,李慕白时常借来骑,所以李慕白的骑术也很不错。如今他连路费够不够全都不管,买了这匹虽不太好,但也骑得过的马匹,精神就振作了好多。暗想:有了这匹马,能够闯荡江湖,又何必要娶妻子,谋前程呢!又因为天气太热,就在市上买了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戴在头上。陪衬上他那身青布短衣裤,和鞍下挂著的一口双锋,越发像是一位惯走江湖的青年侠客了。 策马离了冀州城,顺著大路往北走去,当日走了七十余里。过了澄场河,找了宿处,次日清晨依然往北走,约在上午十时左右,就来到武强县境。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不愿紧紧赶路,就骑著马,慢慢地前行。路上的行人车马也不多,李慕白一面走著,一面心中想著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应当作怎样打算;又想如若表叔给自己在刑部找个事,终日埋头案牍之间,那自己便算完了,最好是能够找到一个教拳或保镖的事做。可是表叔是做京官的人,他决不能让自己去干那下流的事情。这样想著,又觉著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实在无甚意味,所以越不肯在这炎夏天气下,赶路前行了。 又往下走了十几里地。这时忽听身后一阵马蹄杂乱之声,李慕白刚待回头去看,忽见有三匹马由自己的身旁,像箭一般地掠过去了。李慕白看这三匹马上,是两个男子、一个妇人。男子都是短衣大草帽,一个高身材,一个身体略胖。妇人是有二十余岁,头上罩著黑纱首帕,身穿浅红的绸袄,黑色-盍钩竦目阕印a街缓於泄鞋,登著马镫,似是惯于骑马的样子。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三匹马的鞍下,全都捆著带鞘的钢刀。李慕白当时十分惊异,暗道:这是干甚么的?恐怕不是江湖卖解的人,就是强盗之流吧?一时忍不住年轻人的好事之心,遂就催马赶将上去。 离那三匹马不过几十步远,李慕白就在后面紧紧跟随,同时留心这男女三个人的面目。只见那高身材的人年纪有三十上下,红脸膛,嘴上有些短须;那微胖的人身材不高,是紫黑脸,两眼又凶又大,年有二十余岁;妇人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长脸,面色微黑,眉目间倒还有些姿色,可是左腮有一块红痣,仿佛特地表现出这女人的凶悍样子。三人在路上并不怎样谈话,只是策著马紧紧前行,仿佛是前边有甚么事情在等看他们去办,又像是追赶著甚么人似的。 李慕白往下跟了有二三里地,那三个人就不住地回头去看,又彼此说著话,仿佛十分疑惑李慕白。李慕白面色泰然,只是骑著马不即不离地跟著他们。又走了一里多地,忽见那三个人把马勒住了,李慕白依旧从容不迫地往前走。那高身材的人就把马一横,向李慕白招呼道:“朋友,你是干甚么的?”李慕白故意一发怔,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三个人,故意装呆说道:“我是走路呀!”那高身材的人又问:“你上哪儿去?”李慕白说:“我是到北京去的。”那高身材的人听李慕白是上北京去的;就似乎更注意,从头上至脚下打量著李慕白,似是想看出李慕白到底是个作甚么的人。 这时旁边那个紫黑脸的人却急躁了,他怒目向李慕白问道:“我们不管你往哪里去,就问你为甚么老跟著我们?”李慕白看了他这凶样子,一点也不畏惧,就微微冷笑说:“你们可大不讲理了。这是康庄大道,无论客旅行商,谁都可以随便在此行走。你们在前,我往后,各人赶各人的路,怎见得我是跟著你们呢?难道我闯了十几年的江湖,走过江南海北,还非得跟著你们?我便不认得路了吗?” 李慕白还没说完这几句话,那妇人就要由鞍下抽刀,却被那身高的人用眼色把她拦住。高身材的人被李慕白的大话给吓住了,他不知道李慕白是怎样的人,就不思争斗,笑了笑说:“得啦朋友,我们明白啦!你说的对,各人行各人的路。”遂向那一男一女说道:“走咱们的,看他还能怎么样!” 说著三个人气忿忿地连挥几鞭,那三匹马就飞也似的,荡起多高的尘土,往北跑去了。李慕白在后面马上,不住地哈哈大笑- 钟鑫;钢锋助父女同羁逆旅艳色惹邪魔李慕白听了那高身材的人所说的话,他已大概明白了:这两男一女都是江湖贼人,看他们把自己也认为江湖人,而且不愿惹气,可见他们在面前必有要紧的事,多半不是甚么好事?我既然遇见,岂可把他们放过,到底要看他们是作些甚么。倘若是些伤天害理的事,我非要拔剑削除不可。于是望著那三匹马的后影,紧紧追赶下去?又走了十几里地,见前面的车马行人多了,三匹马也就去远。李慕白又怕撞著路上的行人,也就有些扫兴,逐把马勒住,慢慢地向前行走。原来前面是一座热闹市镇,李慕白此时腹中也觉得饥饿,便赶到镇上,找著一家小饭铺,吃了两碗面,共把马牵到一家草料喂了,然后又骑上马,又往外铺外走去。才走了不远,忽闻路旁有个很苍老的声音叫道:“李少爷!李少爷!” 巨慕白赶紧扭头一看,不由十分惊讶。原来后面来了一辆骡车和一匹马,那马上的一位身材雄壮、花白胡子的老叟,原来正是巨鹿县的铁雕俞雄远老镖头。车中坐著的正是一度惹得自己恋慕,又使得自己懊恼的那位俞秀莲姑娘,还同著她那老年的母亲。李慕白此时又不免心魂一荡,不敢再用眼去瞧姑娘,赶紧下了马,向老镖头打躬。俞老镖头在马上笑著说:“快请上马吧!不要多礼,不要多礼!咳,我身体不利便,也不能下马去了!”一面说著,一面拱手,态度十分和蔼。李慕白想起两月以前,自己在他家所作的那件冒失的事情,不禁又是面上发红。再斜眼往车上看时,姑娘已把青纱的车帘放下了。李慕白心裹更觉得难受,牵著马,真不知应当对俞老镖头说甚么才好。 这时俞老镖头倒仿佛把早先的事全都忘了似的,问李慕白说:“李贤侄,你现在上哪里去呢?” 李慕白见问,越发惭愧,便说:“我是到京都去,看望一家亲戚。”俞老镖头说:“京都你常去吗?”李慕白脸又一红,说:“前几年倒是去过一次,不过没住多少日子。”俞老镖头点头说:“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十几年。现在前门外打磨厂泰兴镖店裹还有我的老朋友,你要见了他们,提一提我,彼此总有些照应。”李慕白连连点头,又说:“老叔现在上甚么地方去!”俞老镖头迟疑了一下,才指指车子说:“我送她们到保定府去。”李慕白点了点头,牵著马又怔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若有要紧的事,就请便吧!我们这辆车太慢。”李慕白听了这句话才得到一个下场机会,遂拱手说:“那么我由京都回来时,再看老叔去吧。老叔在京都要有甚么事,可以吩咐我给办!”俞老镖头笑著说:“没有甚么事。” 当下李慕白扳鞍上马,与俞老镖头作别。才走了几步,忽听后面俞老镖头又叫道:“李贤侄!” 李慕白赶紧勒住马,回头去看,只见俞老镖头己催马赶过来。他仰著头想一件事,似乎要问李慕白来。李慕白就问道:“老叔还有甚么吩咐?”那老镖头想了半天,可是始终没有把话说出口来。后面-某道吹缴砼酝w。青纱的车帘一启,俞秀莲姑娘露出半面来,向老镖头叫道:“爸爸,咱们走吧!”李慕白又趁机会看了姑娘一眼,更觉得姑娘艳丽无双。此时俞老镖头才决定不把那话向李慕白说了,就笑了笑,说:“我真是老得甚么都不成了,一点小事都想不起来了,好在不要紧。贤侄你请吧,将来咱们见了面再谈!”此时弄得李慕白倒莫名其妙,只得又拱了拱手,策马走去。 走了有一箭之远,一回头去看,只见俞老镖头的那匹马和那辆车,正在后面慢慢地走著。此时李慕白的心绪很乱,既被秀莲的艳色所迷,惹起两个月以前的痴情;又觉得刚才俞老镖头那样欲语不语的态度,十分可疑。暗想,看那俞老镖头是个爽快的人,怎会刚才他把自己叫回去,却又有话不肯说呢!又想:自己与俞老镖头原无深交,而且有两月前那件对不起他的事情。其实今天在镇上相遇,我又没先看见他。他若是不招呼我,我也就走过去了。可是他却不记旧事,把我叫住,一声一声的贤侄。看他十分诚恳的样子,莫非是有甚么事要求我吗?因此他又有些心碎魂销,暗想,也许秀莲姑娘许配孟家,那原是一番假话;在这两个月内,俞老镖头已把我的家世和人品都打听出来了。现在他又要把女儿许配给我了?这样一想,不禁心花怒放。又想:刚才秀莲姑娘一看见自己她就把车帘放下,仿佛对自己害羞似的。她为甚么害羞?大概是因为晓得她父亲有意要把她许配给自己了吧?越想越觉得不错,就不住回头去望。只见那俞老镖头骑著马,押著车,款款而行,车帘还在放著。 李慕白又不知现在他们全家因为甚么事情往保定走去。本想要拨马回去,与他们一路去走,可是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讨厌了,便想了一个主意。往前走了四五里地,见前面有一片松林,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坟院,李慕白就下了马,牵著马走进了杯中。林中的一些鸟儿,看见人牵著马进来,惊得乱飞乱叫。李慕白把马系在树上,就坐在一块断碣上歇息。 等了少时,就听见林外一阵车轮声、马蹄声。李慕白向外偷眼望去,就见正是俞老镖头那匹马和俞秀莲母女的那辆车,从这林前走过去了。李慕白心裹忍不住要发笑,等得他们的车过去了半天,李慕白方解下马,由林中出来。抬头向前面望去,俞老镖头的车马已经走出有一里多地去了。李慕白心中说:好了!我在后面跟著他们,看他们到保定到底是干甚么去?遂就扳鞍上马。 才要策马前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的声音。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只见一片尘土滚滚,自己早晨在路上遇见的两男一女,又骑著马飞跑前来。李慕白心中十分惊讶,暗道:这三个贼人到底是想作甚么?他们的马这般快,怎么倒走在自己的后边了?此时那三匹马来到临近,那曾跟李慕白说话的高身材的人,向李慕白笑著说:“朋友,你倒走在我们前头了!”那紫黑脸的汉子和那妇人,也都用眼瞪了李慕白一下。三匹马又越过李慕白的坐骑,往北飞跑去了。 李慕自用眼呆呆地望著他们,策著马也向北走去。走了不远,忽见那三匹马已追赶上俞老镖头的车马。只见他们全都跳下马去,抽出明晃晃的刀来。李慕白不由大惊,“啊呀”了一声,赶紧挥鞭催马,飞奔过去。此时俞老镖头的马车已经停住了,只见俞老镖头由鞍下抽刀,跳下马来,与那三个贼人厮杀起来。又见俞秀莲姑娘也由车上提著双刀下来,帮助他父亲敌住那个女贼。此时李慕白一面策马如飞,一面张手大喊:“住手,住手!” 俞老镖头父女和三个贼人交手已有二十余回合。俞老镖头虽然刀法纯熟,但年岁老了,手脚迟缓,眼看要敌不住那两个男贼;俞秀莲也觉得那女贼十分凶悍,自己的双刀不敢有一点疏忽。这时李-桨准豪吹搅俳,手挺宝剑,跳下马来,奔过那两个男贼,向俞老镖头道:“老叔请退后些!”俞老镖头见李慕白赶到,心中甚喜,便退后几步,让李慕白上前。 此时,那紫黑脸的汉子就怒问道:“我们打架,干你甚么事?”那身材高的贼人也说:“朋友,趁早躲开,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不愿伤著你!”李慕白却怒骂道:“混蛋!你们欺负我俞叔父,就跟欺负我一样!”说著把宝剑舞动,似一条银蛇,逼得那两个男贼不得不退后些。俞老镖头又抡刀过去,帮助女儿去战那女贼。 此时,李慕白一剑将那长身的男子砍倒。那紫黑脸的汉子更敌不过李慕白了,转身就跑,抢了一匹马,一面跑一面回头向那女贼叫道:“妹妹快走吧!”那女贼真够凶悍,一点也不畏惧,一口单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不但刀法不乱,反倒逼得俞老镖头父女不住向后退。李慕白暗道,这个女贼武艺真是了不得!遂就不去追那个男贼,又去帮助俞家父女战这女贼。 李慕白一上前,那女贼的一口刀可真招架不住了,她大喊道:“你们几个人来打我一个呀!”这句话没说完,就被俞秀莲姑娘一刀砍在女贼的臂上。女贼“嗳哟”一声,摔倒在地下。秀莲姑娘的双刀还往下去砍,却被他父亲拦住,李慕白也住了手。此时那个紫黑脸的汉子已然逃走,不见踪影了。 在他们刀剑相拼之时,两旁就累集了不少行人和车马。如今见他们住了手,全都赶过来看热闹。 只见那个高身材的汉子是左腿受伤,坐在地下,疼得不住哼哼。那个女贼倒真强悍,她臂上的刀伤很重,浅红的衫子都染成深红的了。但她还挣扎著爬起来,爬到道旁一棵树下,靠著树坐著,连疼带气,脸上煞白,瞪著两只凶眼睛怒骂俞老镖头,说:“你们三个人打我一个,算甚么英雄?”又骂李慕白多管闲事;更用许多秽言秽语,辱骂俞秀莲姑娘。气得俞秀莲蛾眉直竖,抢著双刀过去,说:“我杀死你这个泼妇!”李慕白上前把姑娘拦住,说:“姑娘别伤她,现在旁边有这许多人作见证,咱们把她送到衙门治罪去就得了。”秀莲气得不住喘气,微抬眼皮,望了望李慕白,便转身走到她父亲的身畔。 这时,俞老镖头把刀入鞘,向一些行路的人抱拳说:“诸位都看见了,我们好好地走路,这三个人就从后面赶来,抽出刀就要杀害我们;若不是我们父女会些武艺,身边带著防身的兵刃,恐怕此时早就遭他们的毒手了!”旁边的人都替俞老镖头不平,上前踢打那高身材受伤的人,骂著问道:“你们是久惯劫路的贼人不是?现在从哪儿来?快说实话!”那个受伤的人一面哼哼嗳哟的,一面说:“你们诸位别冤枉我们,我们不是打算劫他们。他们也不配我们劫,我们是找他来报仇。因为我们有十年的仇恨,这俞老头子杀死过我的师父!” 此时,那个受伤的妇人又向俞老镖头骂道:“姓俞的,你趁早把车让给我们坐,我们就饶了你; 要不然,打起官司来也没有你的好处。还告诉你,现在我们还有十几个弟兄呢,你要把我们交到衙门,他们也不能饶了你!” 俞老镖头这时急得满头是汗,本来自己也不愿意打官司,可是此时本地的乡约地保全都来了。俞老镖头就说,自己年岁老了,不愿意多事,情愿跟他们私了。给他们雇一辆车,叫他们自己养伤去。 怎奈那乡约地保十分固执,说:“你们打得这么凶,把这两人伤得这么重,可不能由你们私自了结。 这地方归饶阳县管,现在的县太爷唐大爷,办事最为认真。尤其是这殷路上,前两天就出了土匪劫-耍未曾捉获;现在我们若叫你们各自走开,县太爷若晓得了,一定说我们放纵匪人,要拿我们去问罪。现在没有旁的说的,把你们交到衙门,是打官司,还是私自了结,你们到堂上再说去。” 俞秀莲姑娘已上车去了,俞老镖头皱著眉,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就说:“看这样子,不去打官司是不行了;可是老叔也别著急,咱们没有甚么理屈的地方。”俞老镖头叹道:“我甚么都不怕,我只是怕麻烦呀!”李慕白见俞老镖头是十分懊恼的样子。此时又无暇问俞老镖头与这男女两个贼人结仇的始末。 第六章 少时,乡约地保套来一辆牛车,把两个受伤的人抬到车上去。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全都上了马。乡约地保牵著贼人的两匹马,拿著他们那两口刀,并叫几个行路的人,跟了去作见证。秀莲母女的那辆车也跟在后面,就一同顺路往西北去了。 走了十几里地就到了饶阳县城。进了城百到县衙,乡约地保把个衙役找来,把两个受伤的男女搀下去,并把俞老镖头、李慕白和秀莲母女,及那几个在场的见证人,全都带到里面。少时,县太爷升大堂审问,俞老镖头一看这位县太爷鹰鼻鹤眼,就知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当下这知县先问了俞老镖头、李慕白,及那两个受伤的人的名字。俞老镖头此时才知道那长身的贼人名叫曹德保;那个女贼就是何飞龙的女儿,绰号女魔王的何剑娥。当下知县就问俞老镖头:“你与他们有甚么仇恨,招得他们这样追赶著要杀害你?”俞老镖头说:“我是保镖为生的,时常押著镖车,在各处行走。有时若遇有强盗要打劫我的镖车,我自然要与强盗们争斗,难免要杀伤人,结下仇家。所以找与他们究竟有甚么仇,我也记不得了。” 知县又问那受伤的男女。依著那曾德保,本是要把俞雄远杀死他师父何飞龙,以致结下仇恨的事说出。可是何剑娥却不肯说,因为若一说出她父亲的事情,适足以证明她是贼人的子女,于俞雄还没有甚么损处,自己却更要吃大亏。她便气忿忿地说:“大人也不必细问,江湖上的账本来就难算,我就知道我的爸爸是教俞雄还给杀死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个孩子,也不晓得详情;不过只想著替我爸爸报仇,所以我才立志学习武艺。此次胞兄何七虎和师兄曾德保,本来是找到巨鹿县,要害俞雄远的性命。可是俞雄远已经事前晓得我们要去找他,他带看家眷就逃走了。我们追赶了几天,方才赶上他们。本来我们能够杀死那老头子,可是又来了这个人……”说话时,她一指李慕白,脸上露出凶悍之色,仿佛恨不得要扑过去,把李慕白杀死似的。又说道:“要不是这个人,我们早把仇报了。你这小子,将来我们铙了俞老头子,也饶不了你!” 李慕白在旁,望著这个凶悍的妇人,只是不住的冷笑。然后知县又问李慕白。李慕白却据实说自己是南宫县的生员,因为赴京探亲,路过此地,正遇见这两个人和那逃走的人拦劫俞老镖头,所以自己看看不平,才拔剑相助。至于自己与俞老镖头,虽然住在邻县,彼此认识,但并无深交。他们结仇的事,自己更不晓得。 知县又问了问那几个在场亲眼看见他们争斗的见证人。那几个人全说俞老镖头是好好地行路,那三个人就骑马赶到,抽刀出来,把他们劫住;并且不同他们讲理,就抡刀要杀害他们,俞老镖头父女才取出兵刃来抵挡;那李慕白确实是后来才赶到的。知县听罢,点了点头,便向那两个受伤的男女说:“这件事你们不必争论了,明明你们是有盗匪的行为,他们虽然砍伤了你们,但那是他们自卫的-侄危我不能判他们的罪。”遂当堂命俞老镖头父女及李慕白等退出听传,又命把这两个受伤的男女押下监去。 当下俞老镖头等人叩头感谢。刚要退出,此时忽见那女魔王一跃而起,由桌上抄起砚台向知县就打。知县赶紧趴在椅子上,砚台艋是摔在旁边地下没有打著。砍旁衙役赶紧上前,把女魔王何剑娥扭住,一面用板子打,一面又给她加上一条重锁。那女魔王大骂大闹,把公案桌子都给踢翻了。那知县跳到一边,指著女魔王只是乱喊乱斥。但女魔王凶悍依旧不减,几十个衙役全都揪不住她。算是又来了几个衙役,才把女魔王按在地上,打了十几大板,并上了脚镣,才把女魔王和曾德保押下监去。此时俞老镖头、李慕白、秀莲母女,及那几个见证人,全都退下堂去。 出了县衙门首,俞老镖头和李慕白就向那几个作见证的人作揖道谢。那几个人走了,俞老镖-叫秀莲母女上了车,然后就向李慕白说:“刚才县太爷吩咐咱们退下听信,想咱们一两天内,还不能离开此地,这样倒耽误贤侄的事情了!”李慕白说:“我倒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不妨。咱们就在附近找一家店房住吧,老叔也应当休息了!” 说话时,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刚要上马,忽见衙门里有几个人赶出来。两个穿著官衣,一个是紫袍子,青绸坎肩,头戴青缎小帽,白脸膛小眼睛,阔少模样的人;还有两个人是长随的样子,也穿得很是干净整齐,一齐上前来。那两个衙役就扬眉瞪眼地,向俞老镖头问说:“喂!你们打算上哪儿去呢?”俞老镖头说:“我们打算在城内找一家店房歇下,县太爷随传随到。”两个衙役说:“这可不能由著你们自己找房,到时我们哪儿找你去呀?”俞老镖头说:“那么就请三位大哥给我们找房子吧。” 这时,那阔少模样的人,走近车前,掀开车帘,探著头往里看了看。俞姑娘赶紧往车里去躲,挤在她母亲的怀里。那阔少眯著小眼睛,笑了笑。旁边俞老镖头和李慕白看看,全都十分生气,可又不知此人是衙门里的甚么阔人,不敢惹他。俞老镖头只得上前陪笑道:“这车里是山荆和小女。”那个阔少点了点头,把车帘放下,甚么话也没说。两个衙役就说:“走,我给你们找店房去。” 当下,俞老镖头和李慕白金都牵著马,跟著那两个衙役往东走去;车也在后面跟著,李慕白还不住回头去看那个阔少。只见那阔少带著两个长随站在衙门前,用眼呆呆地看看秀莲姑娘那辆车的后影,并且彼此鬼鬼祟祟地说话。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气,暗想:一个女子若长得太美貌了,也是痛苦,到处都能遇见这样可厌的人! 当下由那两个衙役带著他们找到一家店房,字号是“-山老店”。进去后,俞老镖头找了一间宽大的房子;李慕白找了一间小屋,把车子上的行李搬到屋里。俞老镖头就拿出两块银子来,私下递给那两个衙役,说:“你们二位打点酒儿喝吧!”两个衙役揣起银两来,脸上的颜色立刻改变了。一个就说:“老爷子,你何必多礼?”又一个安慰俞老镖头说:“这件官司你也不用著急,本来你是事主,他们是强盗。今天过堂的时候,那娘儿们又向县太爷那么一闹,县太爷非重办他们不可。没有你的甚么事,连堂都不用再过,明天县太爷就许叫我们带来话,叫您走您的。”俞老镖头点头说:“是,是,一切事都求诸位关照吧!”当下两个衙役走了,这里俞秀莲姑娘跟她母亲坐在炕上,就说:“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现在也别著急了。”俞老镖头说:“我不著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爷说-妇浠叭ァ!彼抵出屋去了。 原来李慕白因为自己与俞姑娘有过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镖头那屋里。径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宝剑和随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伙沏了一壶茶,坐在凳子上歇息。 这时俞老镖头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请坐!”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叹口气说道:“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幸亏遇著贤侄。若没有贤侄在旁帮助,我们父女非要遭那三个贼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说:“哪里!我看那三个贼人之中,只有那个妇人确实凶悍,那两个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对手。” 俞老镖头说:“那妇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盗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听说她嫁给金枪张玉瑾。那张玉瑾乃是近年陕豫及两淮之间最有名的好汉。果然他若晓得他的妻子被我们砍伤入狱,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那倒是可忧虑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听,也不禁吃惊。原来金枪张玉瑾近几年来威震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听那女魔王原是张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经结下,将来必难免麻烦,但他并不畏惧,只是笑著说:“不是小侄说一句大话,若是那金枪张玉瑾犯在我的手内,我也得让他枪折人死!”当下又问俞老镖头,与那何飞龙家结仇的始末。 俞老镖头见问,十分感慨。就说自己少年时与何飞龙结交,后来何飞龙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为盗;如何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住在卫辉府。他因恶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抢了自己的镖车,把官眷抢到山上;自己在巨鹿县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卫辉府见了阿飞龙,不料他丝毫不讲情义,因此交起手来;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飞龙杀死。后来自己回到巨鹿,也深为忏悔,便把镖店关了门,从此隐居,不问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间,自己才听人说,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己长大成人,并且都学了一身好武艺。女儿嫁给张玉瑾,为人也十分凶悍。听说他们打算在三个月以内,要来杀死我,替他父亲报仇。所以从那时起自己就加意防范。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带著妻女到城外扫墓,归来时,在半路上就遇著今天逃走了的那个紫黑脸的强盗,还同著三个人,全拿著刀要杀害我们父女三人的性命。幸亏女儿秀莲夺过刀去,把四个贼人杀走,事后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几日忽然有自己的师侄郁天杰,又来报告说那金枪张玉瑾和何飞龙的儿子何七虎,带著许多江湖人又由卫辉府动身,要到巨鹿来寻找自己报仇。自己因想他们人多势众,难免到时遭他们毒手,所以才把家抛下,带看妻子女儿离开巨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暂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们追住,出了这件事。说到此处,俞老镖头不禁欷嘘叹息,然后又说:“我俞雄远现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没有甚么朋友。何况又有老妻幼女累著我。我若现在还年轻,真不怕这些个人!” 李慕白见老镖头须皆白,如今有仇人这样苦苦逼迫他,也觉得这位老英雄很是可怜。自己又因为有前几个月的那件事,不能对他说甚么亲近的话,只得安慰俞老镖头说:“老叔也不要为此事忧烦,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剑娥被我们砍伤捉获,交官治罪;他们两次寻老叔报仇,全都失败了,他们现在也必然胆战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为难了。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小侄要到北京去。若以后老叔再有甚么难办的事情,就请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尽力帮助老叔。”俞老镖头点了点头,遂又长叹了口气,仿佛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说出来。坐了一会儿,他便回屋里去了- 执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要叫店伙给开晚饭。俞老太太却喊著心疼,晚饭怕不能吃了。俞老镖头见老妻因这次惊吓,宿疾复发,便也不禁难过。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莲姑娘给她母亲抚摸胸口。俞老镖头却坐在桌旁边发愁。 这时,忽然进屋来一个人,老镖头一看,原来正是今天送自己到这店房来的那个衙役。当时又是一惊,站起身来,让座说:“大哥,有甚么话请坐下说!”那衙役满脸赔笑,说:“老爷子,你别这么称呼我呀!”遂就落座说:“你这件官司不要紧了。县太爷为人最惜老怜贫。他刚才把我叫了去,让我来告诉你,请你放心,一点事也没有。大概三两天把两个贼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俞老镖头说:“多谢太爷这样维护我们,我们将来一定要给太爷叩头去!” 那衙役说话时,又用眼望著秀莲姑娘,笑著说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惊了!”俞老镖头说:“我们姑娘小孩家,倒不晓得害怕;只是贱内,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说著微微地叹气,那衙役又问:“姑娘十几岁了?”俞老镖头说:“她十七岁了。”那衙役又问:“还没有人家儿吧?”俞老镖头说:“亲事倒是早走了。” 那衙役一听,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说:“不是那么说,姑娘若是还没有人家儿,我可以给姑娘提一门亲事;就是我们县太爷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岁,人物很俊,才学也很好,娶妻现已十年了,可是还没有小孩。我们县太爷想抱孙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给大公子说一房,可总没有合适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见你这位姑娘很不错,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愿意,所以才派我到这儿来见你求亲。果然你答应了,不但现在这官司好办了,还可以给一间阔亲戚,你就算我们县太爷的亲家老爷了。并且我们太爷还说,你要使些彩礼,那也办得到。”说毕,他望著俞老镖头的回话。这时坐在炕上的秀莲姑娘,又羞又气,不禁低下头去。 俞老镖头强忍著怒气,惨笑著说:“烦大哥替我回禀太爷,说也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因小女自幼就许配了人家,这件事决不能答应!”那衙役一听,脸上就变得难看了,说:“老爷子,你可别错会了意。我们太爷这实在是诚心诚意,姑娘过了门决不能受委屈;再说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虽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强得多了。” 老镖头本来极力压著气,可是到此时却忍无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说:“你这位大哥,怎么这样麻烦!我的女儿自幼便许配给人,难道还能一女三嫁不成!”衙役听了这话,便也要变脸。可是他还勉强笑著,在笑中带著恶意,向俞老镖头似乎警告地说:“我的老爷子!到了现在无论怎么看,你也得巴结巴结县太爷,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监狱里不可!” 俞老镖头大怒,冷笑说:“官司怎么样,难道还能判我杀头的罪名吗?”俞秀莲姑娘在炕上劝她父亲说:“爸爸别生气,有甚么话慢慢地说!”俞老镖头却气得更拍桌子说:“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本地的知县把我看成了甚么人?我俞雄远虽然走了一辈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现在老了,竟受人家这样的欺负!那阿飞龙的儿子女儿已经逼得我抛家弃产,这么大年岁又出外来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见这个知县,也是这么混账!不用说你现在已许配了孟家,就是你没许了人家,我堂堂俞雄远,也不能把女儿给人去作二房啊!” 老镖头这样忿忿地说;秀莲姑娘心中十分难过,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著泪说:“走到哪里-际苋似鄹海不如咱们一家三日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见俞老镖头真气急了,他恐怕挨一顿打,便冷笑了两声,走出屋去了。这里俞老镖头坐在凳上也不住垂泪。 第七章 此时,李慕白听见争吵的声音,便到屋里来。一看俞老镖头夫妇和秀莲姑娘,都是正在哭泣,李慕白便问为甚么事。俞老镖头就把刚才来了那个衙役,说是本地知县要强娶秀莲,作他儿子的二房,并说了许多威吓的话的事说了一番。然后又叹息自己年老,到处受人欺负。李慕白听了,也不住叹息。尤其见秀莲姑娘坐在炕上,背著脸哭泣,这使他心中越发难过,他只得向老镖头劝解一番。 那老镖头用拳捶著桌子,忿忿地道:“我俞雄远少年时是个最性烈的人,生平不受人家的欺侮; 不然我也不能手刃二十多年的好朋友阿飞龙,给下今日的仇恨。自把镖店关门之后,我养心静性,安分守己,决不愿与人相导,却不料如今还是遇著这些事,咳!”又说:“我俞雄远虽然老了,可是钢刀还会使,武艺也都没有忘;若逼得我急了之时,那我可要拼出这条老命去了!”李慕白劝道:“老叔也不要这样生气,凡事还要顾虑婶母和姑娘。有小侄在这里,就是拼命厮杀的事,也应当让不侄去作,若叔犯不上跟他们争斗!”俞老镖头又叹了一声说:“我怎肯连累你?你现在还有你的前程,因为我在这里耽误你几天,我的心里就已很难受了!” 李慕白听了也默默不语,又劝了俞老镖头几句话,便回到自己屋内,为俞老镖头父女的事又是代抱不平,又是叹息。但因为俞老镖头现在带著家眷,秀莲姑娘虽有通身的武艺,但俞老太太却是老病不堪,倘若一时气忿,再出了甚么事情,那更是麻烦了。因此想来想去,得不到比较好的办法,晚饭以后,很早地就睡下了。 次日清晨,李慕白出了店门,打算到县衙附近打听打听昨天的那件案子,有甚么结果没有。在县衙门前徘徊了半天,却不知道向谁去打听才好,便信步顺著大街向西走去。走了不远,就见路北有一家茶馆,里面的人很是杂乱,李慕白就信步走将进去,找到一个空座坐下。茶馆的堂倌给李慕白沏过一壶茶,拿过一个茶碗来。李慕白自己斟上了一碗茶,喝了两口,便听旁边的一些茶座谈话纷纭。就有人谈到昨天知县衙门里捉来一个男贼、一个女贼:那女贼十分凶横,在堂上大闹,几乎将县官打伤的事情- ダ贤都嘁怀悲残命风尘送嫁千里尽柔情李慕白在茶馆里坐了半天,本想探听出昨天那案子的结果;可是一听,虽然有不少人知道昨天的那件案子,但只说到那男女两个贼人是收在监狱里了。至于县官是打算怎么发落,却没有人晓得。又听旁边一张桌子,有两个人正在谈论另一件案子,虽然并不敢明骂出县官来,可是李慕白听那口气,就觉得这里的唐知县,政声很不好。心说:俞老镖头昨天把知县得罪了;假若那女魔王一撒刁,案子生出别的枝节来,就怕于俞老镖头很是不利。如此想著,不免为俞老镖头提著心。 又坐了一会儿,就给了茶馆,走出了茶馆,顺大街往东,回到福山店里。不想他才一进店门,那店掌植子就说:“大爷你回来了,快到那位俞老先生的屋里看看去吧!那俞老先生刚才叫衙门里的人给锁走了!”李慕白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暗恨道,果然有这样的事情!那个唐知县也太狠毒了!就往里去走。到了俞老镖头住的房前,听屋里面,秀莲姑娘和她母亲哭得很是凄惨。李慕白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忿,便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到屋裹。只见秀莲姑娘坐在炕上,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俞老太太是躺在炕上,已经起不来了,一面哭著一面喊胸口痛。 本来李慕白自己觉得无颜向秀莲姑娘谈话;可是到了此时,也顾不得甚么嫌疑了,便皱著眉问道:“姑娘,俞老叔是怎么叫官人给传去了?” 秀莲姑娘满面是泪,鬓发蓬松著,憔悴得像一枝经过雨淋的桃花。她一面用个花手绢拭著泪,一面向李慕白说:“李大哥,快到衙门里看看我爸爸吧!刚才来了两个衙役,把我爸爸给锁走了,大概……就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把知县给得罪了!” 李慕白气得跺脚,连说:“姑娘不要著急,我这就到衙门打听打听去!”说著转身向外就走,气得他心脏都要崩炸,暗道:知县本是人民的父母官,既食朝廷的棒禄,就应当明察是非,爱民如子。 如今这个唐知县竟因为人家不肯把女儿给他儿子作妾,就把人押起来。这样的贪官不除,世间真无天理了! 李慕白气忿忿地到了县衙门前,只见衙门首站著六七个衙役,都威风赫赫,不准闲人在附近站立。李慕白上前,同一个衙役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大哥,有一个-山店住的姓俞的老头儿,刚才被这里给传来了。我可以进去见一见他吗?” 那门上的衙役认得李慕白,就是昨天在这里打过官司的。因见李慕白穿得还很整齐,便想他大概肯花几个钱,遂就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冷淡地说道:“我们不知道,你上班房里问问去。”李慕白拱手道了一声谢,就进了衙门,只见南房便是班房。李慕白走进去,就见这房子分著里外间,里间屋里有十几个人,有的在那里写公事,有的在那里谈天。李慕白不敢直进里屋去,只在外屋一站,就有一-龉偃顺隼矗绷著脸,向李慕白问道:“你有甚么事?”李慕白拱了拱手,就赔笑说:“因为我有一个世交的叔父俞雄远,刚才被这里传来了。我打算过完堂之后,见一见他。”说时由身边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那个官人,说:“这是我的小意思,请你收下吧!” 那官人把银子接到手里,手就揣在袖子里,脸上立刻露出来些和悦的颜色,就问道:“你姓甚么?”李慕白,“我姓李,跟我俞老叔是一路来的。”那官人点头说:“我晓得,昨天你不是还过堂了吗?”李慕白点头说:“正是。” 那官人扬著头想了一会儿,便说:“你的事是完了,现在你要走也不要紧了。就是那俞雄远,他被女贼给叼上了,说他早先也是江湖大盗,所以县太爷才把他抓来。可是,我想若是没有甚么证据,也不要紧,顶多在监里多押几天,也就放了。”李慕白就问:“若是押在监里,我们可以给他送饭吗?”那官人点头说:“那当然可以,我能给你在管监的那里疏通疏通,不过你得花几个钱。” 李慕白说:“钱倒不要紧。”遂又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他。这个官人索性笑了,连说:“你放心吧,你就在这儿等一等。回头他过完了堂,我叫个人带你去见见他就得了。”李慕白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在旁边一条板凳上坐下。 那官人进里屋去了。接连著又有许多人到这里屋来打点官司、询问案情,总之没有一个不花钱的。李慕白不禁暗暗叹息,同时又想:将小可以喻大,知县衙门里的官人是如此贪赃受贿,刑部里恐怕尤其。将来我若到了北京,表叔若给自己在刑部安置这么一个事情,那自己如何能作? 想了一会儿,忽然那刚才受了银子的官人出屋去了。又待了不多时间,那个官人就回来,他还带进一个衙役来,就向李慕白说:“你见姓俞的不是,你跟著这位去吧。”李慕白遂就跟著那个衙役出屋,一直到了监狱。 原来,此时俞老镖头已然过完了堂,被押在狱中。李慕白在铁栅栏外,见俞老镖头身带铁链,不禁心中一阵难过,滚下泪来。俞老镖头此时倒像不怎么伤心,他望了望李慕白,便说:“李贤侄,你看,我活了六十多岁,生平没作过犯法的事情,想不到如今倒叫人给押在监狱里了!”又说:“你来得很好,我这官司不要紧。那县官倒打算叫女魔王把我拉上,说我早先也作过强盗;可是那女魔王跟那姓曾的到底是江湖人,有些义气,他们知道我平生是个好汉子,当堂说:我们跟姓俞的有仇,我们杀不了他,将来也有人能杀他。可是我们不能诬赖他。” 李慕白听了,才略略放心,说:“既然如此,又无凭无据,县官为甚么还要把俞老叔押起来呢?”俞老镖头笑著说:“他要押我,我有其么法子呢?”遂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总而言之,事到如今,我舍不得把女儿给他们,也得把钱给他们了。好在我离开家里时,还带著四百多两银子,你回去跟秀莲要过来,替我在衙门里打点打点。每天再给我送些饭来,只要不叫我死在监里,我就甘心。要不然……”说到这里,把牙咬了咬,瞪著两只熊彪彪的大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慕白就劝慰俞老镖头道:“老叔现在也就不必生气了。只盼老叔能够两三天内,出得狱来,就好了。”俞老镖头眼睛滚下泪来,慨然地说道:“就是出了监狱,恐怕我也不能活多么久了!秀莲和她妈妈,你就多照应她们吧!”李慕白听了这话,也不禁辛酸落泪。才待用话安慰老镖头,忽见旁边看狱的人走过来,说道:“得啦得啦!话也说够了罢?他这么大的年岁,也应当叫他歇一歇了。你也-贸鋈ジ他想个办法,净这么说,能顶得了甚么事?” 李慕白遭了这番奚落,只得辞别了俞老镖头,一路愁眉不展地回到福山店里。到屋内见了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就把自己刚才到监里看见俞老镖头的情形,全都说了一遍。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听看,全都不禁哭泣。当下李慕白见俞老太太因为胸口痛,还是不能起炕,便叫店家请医生,给俞老太太看了病,又抓来药。向店家借了个小黄土炉子,秀莲姑娘就在屋里给她母亲煎药。李慕白又叫店家给预备两样菜,回头好给俞老镖头送往监里去。 李慕白见眼前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想现在自己手下所余的银钱不多,决不够打点官司之用;虽然俞老太太手里有钱,可是自己又不愿向她开口,就想把自己那匹马卖了,得个三四十两银子,给俞老镖头花在监里。因此就打算回头监里送饭回来,到马店里去问一问。 又躺了一会儿,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地一声咳嗽。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就见房门一开,俞秀莲姑娘进屋来了。虽然这两日李慕白不断与姑娘见面,但他从没敢正眼看过姑娘。如今见秀莲姑娘真是憔悴了,穿著一件青绸子的汗衫,青布裤子,头上的发也很散乱,脂粉也没有擦。虽然是容貌依然秀丽动人,但决不似春间在巨鹿县长春寺初次相遇之时那样的华艳了。 秀莲姑娘此时眼泪还没有擦净,手里拿著一个仿佛沉重的包儿,放在桌上,向李慕自说:“这是四封银子,大概是二百两,我爸爸现在监里,没有钱打点怕不行。我想李大哥身边大概也没有甚么富余钱,所以我拿过来,给李大哥先用著。”李慕白点头答应,说:“刚才俞老叔也跟我说了,叫我拿钱给打点打点。不过我出来时实在带著钱不多,刚才我就想跟姑娘要,但我不好出口啊。” 俞秀莲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李大哥也太客气了。现在是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能叫大哥跟著在银钱上为难吗?何况我们这次出来,还带著四五百两银子。”又说:“这次若不在路上遇见大哥,我们说不定落到甚么地步了!为我们的事,耽误大哥往北京去,我们的心里,就已然万分的难过了!”说到这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地滚下来,李慕白也不住叹息,低头无语。 秀莲姑娘又说:“回头我打算到衙门里给我爸爸送饭去,大哥看可以不可以?”李慕白想了一想,便很迟疑地说:“我看姑娘还是不必去吧!因为衙门里没有甚么好人,姑娘去……倒不很好。” 秀莲姑娘心里明白,李慕白不教自己到衙门里去,是怕遇见那唐知县的儿子难免又生事端。遂又咳了一声,说道:“那么就全凭大哥分神吧!我现在真怕我爸爸在监狱里病了。他老人家年纪太高了,天又这么热,怎能受得了那样的罪!”说看又是掩面痛哭。李慕白也不禁用袖子擦眼泪,就说:“姑娘也不用伤心了,因为伤心也是无济于事,姑娘就是好好地服侍老太太。老叔的官司由我打点,我想老叔一半天也就能够出狱了。”秀莲姑娘一面哭泣著,一面点了点头,就走出屋子去了。 姑娘出屋以后,李慕白看看姑娘的后影,心里却别有伤心。就想:自己真是无-,看秀莲姑娘也并非看不起自己,假若姑娘不是早日许配给人,想俞老镖头也一定肯把她许配给自己,可是现在自己决不敢再有一点非分之想,就是俞老镖头跟那孟家退了婚,自己也不敢娶秀莲姑娘;否则自己现在这样帮助他们父女,都成了有所贪图才做的,那岂不是连猪狗也不如了吗?因此割断了自己对于俞姑娘的痴情,只想著快些把俞老镖头救出监狱,然后自己就往北京去。或是到天涯海角流浪,把自己生平-饧唯一的伤心之事,就忍痛地抛开了! 感慨了一会儿,少时店伙把菜饭端来,李慕白吃毕了饭,然后又问吩咐他们做的菜饭好了没有? 店伙说:“也做好了。”李慕白就赶忙吃完了饭,身上带一封银子,把其余的银子全都收好,然后就出了屋,叫店家派了一个小孩给提著食盒,就往县衙门给俞老镖头送饭去了。 到了县衙监狱内,把饭迭给俞老镖头吃完,就打发那小孩子提著食盒回店房去。李慕白又见了看狱的人,给了二两银子,求他多多照顾俞老镖头。又到班房里,找早晨见的那个官人。此时那官人已下班回家去了,可是他事先留下话,若有事时,就到他家裹去找他。 当下由一个衙门里的小厮,把李慕白带到离著县衙不远那个官人家里。那个官人知道李慕白肯花钱,遂就十分的客气。李慕白就谈到自己打算花点钱,给俞老镖头打点官司,并说多的没有,一二百两银子总还拿得出。那官人听李慕白露出情愿花钱的话来,便满应满许,说两三天内,一定能把俞老镖头救出狱来。当下李慕白又放下十两银子,便告辞走了。回到店内把这话告诉了秀莲姑娘,秀莲姑娘才略略放心。 本来俞老镖头被押入狱之事,并没有确切的罪名。不过是唐知县因为派人见俞老镖头,要说他的女儿给儿子作妾,碰了俞老镖头一个钉子,因此老羞成怒,才把俞老镖头押起来出这口气。现在由那个官人给疏通,结果由李慕白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知县整收了一百两,那官人剩下了三十两,其余的二十两是衙役和狱卒们均分。三天以后,才把俞老镖头由狱中释放出来。 俞老镖头在监狱内虽然每顿饭都由李慕白往里送,并且因为银子花到了,狱卒也不怎样向他为难;可是禁不住狱中的污秽和炎热,又加上胸中的气忿,所以俞老镖头在狱中三日,就如同在外面三年,是更显得衰老了。但他还勉强振作精神,回到店房里。那时已有下午二时左右,俞老镖头就催著女儿赶快收束行李,说是立刻就起身。 李慕白此时进到屋里,见俞老太太还是躺在炕上,不能够起来,就说:“老叔,现在事情既然完了,就是在这里多住一天,也不要紧呀,何必要这样忙著走?现在婶娘的痛还没十分好,再说老叔才由狱里出来,也应当歇一天呀!”俞老镖头却不住地摇头长叹道:“李贤侄,你哪里晓得:第一,我不愿在此多留一日,若再住一天,非得把我气病了不可;第二……”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下,就说:“我在监狱里都听说了,那女魔王何剑娥和那姓普的,虽然现在是以强盗的罪名押在监狱里;可是外面还有人到监里看他们,并给他们送刀伤药。” 李慕白听了也不禁吃惊:“这可真奇怪,莫非他们在这里有熟人?”俞老镖头摇首说:“他们是河南人,在这里未必有甚么朋友。不过你要知道,他们既然千里迢迢,从河南到直隶省来找我报仇,就决不能只是二三个人,一定暗中还有人呢。他们钱花到了,甚么事做不出来?我看那女魔王和姓曹的不久就许出狱。我若不走,麻烦的事,立刻就能找到头上来!” 李慕白一听俞老镖头这话,也近乎情理。当下便由身边,把打点官司所剩下的银两,全都放在桌上。俞老镖头就说:“贤侄,为我的事在这里耽误了你好几天,大概你手里的一点钱,也快消耗完了,你就拿这个用去吧,何必还给我?我现在手下还有二三百银子呢!”李慕白却连连摇头,说:“以后我没有钱时,再找老叔去借!”- 崂巷谕啡疵嫔舷殖鲆徽笃嗖遥叹了口气说:“贤侄,咱们今日一别,以后还不知能够见面不能呢?”李慕白皱眉说:“老叔,何必说这样的话?如果老放在路上行走不大放心,我可以暂时不到北京,送老叔到保走去,好在也绕不了多远路?”俞老镖头摇头说:“不用,不用!我也不打算往保定去了!” 李慕白一听,越发觉得惊异,就见俞老镖头挺起胸来说:“我虽然年岁已老,朝不保夕,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还能够逞一阵子强。甚么女魔王、何七虎还未必能够奈何我;惟有为我的事,耽误你们年轻人的远大前程,我却于心不安!”李慕白听了,也就不便再说甚么了。 此时姑娘已把行李全部收拾好了。外面店伙进来,说车马都备好了。俞老镖头把他自己的和李慕白的店饭账全都开发了,然后秀莲姑娘搀著她母亲出门上车。俞老镖头也出了门,一手牵著马,一面回身向李慕白说道:“贤侄你再在这里歇一天吧。咱们爷儿俩后会有期,将来我到北京看你去!”李慕白也拱手说:“老叔一路平安!”秀莲姑娘也扒看车帘,带著感激的颜色说:“李大哥再见吧!” 李慕白听了姑娘这句话,心中十分难过。 此时俞老镖头,打算扳鞍上马,却不想在监狱里押了几天,腿脚不利便了,几乎出马上摔下来。 秀莲姑娘吓得说:“嗳哟!爸爸你慢著点!可别摔著!”幸亏李慕白在旁,用力托住老镖头的身子,俞老镖头才骑上马,还不住地喘气;面色苍白得跟纸似的,胡须乱颤。李慕白不禁皱眉,真怕俞老镖头出不了城门,就会发生甚么危险;可是老镖头性情固执得很,就向赶车的人说:“咱们走吧!”当时车在前,马在后,就往东出东门去了。 李慕白在店门首,两眼呆呆地望著,看不见那车马的后影,他才怅然若有所失地进到店里。回到房里,坐著发了半天怔。忽然又想不好,刚才听老镖头的那话,和老镖头那衰老急气的样子,恐怕道路上难免有甚么舛错;假如那女魔王一伙的人,在路上又追上俞老镖头,或是俞老镖头得了甚么病,那叫秀莲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办呢?这样一想,十分不放心,就决定还是暗中跟随著保护他们;如若有点甚么事,自己也好帮助。于是收束好了随身的包裹,便叫店家备好了马。出了店门,就骑著马直出了东门。 驻马郊原,四下张望。只见禾苗丛生,碧色无际,看不见俞老镖头的车马了。李慕白又想:俞老镖头临别的时候曾说,他也不打算往保定去了,那么他可能哪里去呢?现在何家的仇人还正在逼迫著他,大概他不能回巨鹿县家乡去。别管他怎样,我就顺著大道往北去走吧。于是,策马向北走去。 这时骄阳如火,原野上没有一点风,高粱和禾麦密密站在田亩间,一点也不动。走了十来里地,李慕白的人和马全都出了一身汗;又往下走,便找到一处树林。那林下有许多人在那里歇息,并有一个卖酸梅汤的小贩。李慕白就下了马,把马系在树上,然后买了一碗酸梅汤喝了,心裹才觉得凉快了些。 李慕白坐在地下,用手中擦著身上的汗,拿草帽扇著凉风。听了桧树上的蝉声噪噪,和旁边歇息的人闲谈,便向那卖酸梅汤的小贩说:“你看见一个老头子骑著马,跟著一辆骡车,从这里走过去没有?”那小贩说:“不错,是有这么一个老头子,骑著马从这儿过去。他们也没有在这儿歇著,车跟马全都走得很快。”李慕白问道:“往北去了?”小贩点头说:“是往北走了,这时候恐怕走出有二-多里地去了。” 李慕白心中纳闷,暗想,俞老镖头何必要这样急急忙忙地走路?于是不敢耽误,便站起身,解下马来,骑著马又往北赶去。不想直走到天黑,也没看见俞老镖头的车马,就不禁有些灰心。暗想恐怕是走错路了,遂就又走了几里地,找了一个镇店歇下。 次日清晨,李慕白不想不管俞老镖头的事,自己赶往北京去;可是心里又总是放置不下,只得顺著大道依旧往北走去,沿路并向人打听著。竟有人说是看见这么一个老头子骑看马跟著一辆车,在一黑早就往北去了。李慕白晓得俞老镖头必是急急地赶路,但不知他是带著女儿妻子要往哪里去?李慕白只得催著马又往下走。 走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就见大道之上,行人稀少,远远地前面有一辆车和一匹马。李慕白看著前面正是俞老镖头的车马,他不禁心中甚喜。可是他反倒不往前赶了,只在远远的约有半里之遥,策著马慢慢走著。前面那俞老镖头跟著车,在炎热的天气下,一点也不停留地向前走。又走了七八里地,天色已将到正午,越发炎热。李慕白衣服全已被汗湿透,马也吁吁地喘,浑身流著汗像水洗著一般。此时前面是一个岔口,俞老镖头的车马转过去了,被田禾遮住看不见了。李慕白又把马催得快些,往前赶去。转过了那个岔道,就见俞老镖头的车马在前不远。李慕白赶紧勒住马躲在道旁,恐怕被前面的俞老镖头回身看见。 这时就见俞老镖头的那匹马很慢,连他前面的车都赶不上了。李慕白看了不禁感叹,就想:俞老镖头当年也是一位英雄,现在上了年纪,竟连马都骑不动了。正在这时,忽见俞老镖头双手抚著胸口,仿佛叫了一声,立刻翻身摔在马下。那匹马跳到一旁,这襄李慕白大吃一惊,赶紧催马赶过去。 原来俞老镖头这几个月来就有时忧愁,有时兴奋,有时又是生气,再加上这几日在路上的劳顿,又受屈含冤在饶阳监狱里押了三天,年老人实在经受不起,当下吐了一口血摔下马去,就不能够再起来。前面的车子立刻停住,俞秀莲赶紧下了车跑过来,由那赶车的人帮助,才把俞老镖头搀得坐起来;可是他两条腿太软,还是站不起身来。秀莲姑娘流著眼泪,见他父亲吐了一身血;白惨惨的须子也被染红,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苍白的十分可怕。两只眼紧闭著,口中呼呼地不住喘气,说不出一句话。 秀莲姑娘用臂扶著她的父亲,心痛得如刀割一般。正在著急没有办法,这时忽见李慕白赶到,俞秀莲不禁又惊又喜,赶紧哭著说:“李大哥快来看看吧!我爸爸恐怕不好!”李慕白赶紧下了马,说:“姑娘不要著急!”一面说著,一面蹲下身去,抱住俞老镖头的腰。秀莲姑娘脱开身,半跪在地下,哭著叫道:“爸爸,爸爸!”叫了半天,俞老镖头才微微缓过气来,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看女儿;又看见了李慕白,他就似乎放心了些:说:“幸亏贤侄你来!”李慕自说:“我因为不放心老叔,才赶紧跟来。老叔,你也不要著急;我看你并没有甚么大病,不过是中一点暑罢了,赶紧找个地方歇一歇就好了。” 此时,俞老太太也下车,看了俞老镖头这种情景,也不由痛哭。李慕白就问那赶车的,附近有甚么市镇没有?那赶车的人说:“再往下走二三里地就是一个镇店,那里叫榆树镇。”李慕白说:“赶紧到那里找一家店房,叫俞老叔歇一歇去吧!”- 毕吕钅桨缀湍遣指铣档娜耍把俞老镖头抬到车上,俞老太太跨著车辕。因为车上再没有坐的地方,俞秀莲就骑上她父亲那匹马。李慕白也上了坐骑,车马便往北走去。李慕白见俞秀莲满面愁容,骑在马上,心中觉得她十分可怜。又布一种恋慕的深情,在暗地掠动著。 一面走,秀莲姑娘一面向李慕白谈著话,她说:“得爸爸这病一定是由急气所得,他老人家倘若有点舛错,那才不好办呢!”说话十分忧虑而伤心,李慕白也皱了皱眉,就说:“我看大概不要紧。 找个地方歇一歇,再请医生给看一看,三两天也说好了,姑娘不要发愁吧!”秀莲姑娘用手帕擦著眼泪,就不再言语了。李慕白又斜眼看著姑娘骑在马上,姿势很好,心里越发羡慕。暗想:原来这位姑娘,不但武艺精通,看这样子骑马的工夫也不错,真是难得!又想她的未婚夫孟家二少爷,不知怎样的人物?能否比得上这位品貌绝伦、武艺出众的姑娘?转又暗自伤心道:得李慕白此生是完了!恐怕再也觅不到适当的配偶了!因此真不禁心灰意冷,仿佛一切的希望和乐趣,都被俞姑娘给断送了一般。“相见终如不见!”李慕白想起了这句诗,越发心中凄然。 车马往北行二三里,就到了那榆树镇。找著一家店房,把俞老镖头抬进去,然后李慕白就叩店家快请医生来。此时俞老镖头神智虽然略略清醒,可是由他的面色去看,病势是越发重了。俞老镖头喘了半天气,又吐了两口血;他睁眼看著女儿和老妻在旁边哭,李慕白满面愁容站在眼前,老镖头的心中越发难过。良久,慢慢地伸手向著李慕白。李慕白赶紧把自己的手交给老镖头,老镖头紧紧地握著,喘著气道:“李贤侄,我终生无法报答你了!”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禁泪如雨下,却不知拿甚么话安慰俞老镖头才好。 秀莲姑娘是靠在她父亲身旁痛哭,老镖头望了望女儿,又短短地叹了一口气,-:“秀莲,你把李大哥当亲哥哥一般……看。”秀莲姑娘笑著答应,李慕白拭了拭眼泪就说:“老叔何必这样伤心! 你这病休养两天也就好了。至于姑娘,当然是如同我的同胞妹妹一般。”说到这里心中十分难过,但强忍著,不便眼泪流出来。 老镖头又张著口歇了一会儿,就喘喘地说:“我怕不成了!”俞秀莲姑娘听了她父亲这句话,不禁哇的一声痛哭起来;俞老太太也哭得气都接不上。此时李慕白竟不知先劝谁才好,又见俞老镖头勉强挣扎著说道:“我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先埋了!”又说:“慕白!你千万送她们母女到宣化府去!” 李慕白听了俞老镖头这话,他才明白,原来此次俞老镖头带著家眷北来,也并不是上保定访友,却是到宣化府为秀莲姑娘完婚去。自己趁著老镖头的一口气尚存,不得不光明磊落地把心情表明,于是就说:“老叔放心!万一老叔真在此地去世了,我们就将老叔暂且葬在这裹。然后把婶母和妹妹送到宣化府孟家,去等妹妹孝服满后,成了亲,再将老叔的灵运回祖茔;不过老叔也不要以为这病真是不能好了!”俞老镖头听了李慕白这话,他完全放了心,却又感激得落泪。 此时,店家就把医生给请来,医生给俞老镖头诊了诊脉,不住皱眉,说是急气所得,又受了些外感,当下开了药方。秀莲姑娘给了医生的马钱,李慕白就把医生送出门去。医生回首向李慕白说:“这位老先生的脉象太坏了,吃了我这剂药,若见好再请我;若不见好,就赶紧预备后事吧!”说著医生就走了。 第八章 李慕白听这医生刚才说的病源很对,如今这嘱咐大概并非过虑。 看这样子俞老镖头是不容易好了,秀莲姑娘若真父死母病,才是可怜呢!自己又不能劝慰她,心里凄然地想著,皱著眉头;就在镇上找了一家小药铺,把药买了回来,亲自到厨房把药煎好,拿到屋里,交给秀莲姑娘。 秀莲姑娘给她父亲服下药去,那老镖头就闭著眼躺在炕上;若不是吁吁地喘气,真像个死人一般了。秀莲姑娘给她父亲用扇驱著苍蝇;俞老太太是坐在炕上靠著墙,一手抚著胸口,一手擦著眼泪。李慕白又劝慰了她母女一番,然后就出屋,叫店家另外给我一闲房子歇息。 当日俞老镖头病势愈来愈重。到了次日又吐了两口血,索性气也短促了,话也说不成了。又把昨天那医生给请来看了看,医生却不管开方子了。秀莲和母亲急得只是痛哭,一点主意没有。李慕白又叫店家请来另外一个医生,那医生诊了诊脉,也说:“人不成了,你们赶紧预备后事吧!”李慕白一面劝秀莲母女不要徙自悲痛;一面跟店家去商量,买办衣衾棺材,及停灵诸事。为这些事李慕白跟店家奔走了一天。 到了晚间,那俞老镖头气越短促了,不过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第一就是说,不要和那何飞龙的儿女再结仇-;第二就是告诉秀莲,姑娘到了婆家,要好好地作媳妇;第三就是莫忘李慕白对我们的好处。并且那言外之意,是很后悔自己早给秀莲姑娘定了婆家;不然秀莲姑娘与李慕白正是一对很好的小夫妻。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慕白并没在旁,但秀莲姑娘心中更加凄楚。 到将就寝的时候,李慕白到这屋里来看了看,只见俞老镖头出气多人气少,已然危在顷刻了。李慕白就向秀莲姑娘说:“老叔现在恐怕不好,可是姑娘也别著急;现在我把衣衾都买来了,在我的屋里搁著。棺材也看好了,是松木的,倒很结实;并且停灵的地方,我也找妥了,就在东边关帝庙。” 此时秀莲姑娘哭得跟泪人儿一般,只是点头,却一句话也答不出。李慕白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姑娘守著她父亲;俞老太太在炕上又像哭著,又像睡著了。桌上放了盏油灯,发出惨淡的光线,屋内闷热得难受,隔壁住著的旅客,发出雷一般的鼾声。 李慕白坐了一会儿,远远听得更鼓悠悠,已交三下。见秀莲姑娘低头坐著似乎也很疲乏,李慕白觉得自己在这里有许多不便,遂就回到自己屋内去了。在屋内闷坐了一会儿,不禁浩叹,少时便和衣躺在炕上。刚要睡去,就忽听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在那屋里同声痛哭起来。李慕白大吃一惊,赶紧站起身来,出屋。 到了那屋门前,只听秀莲姑娘哭著爸爸,李慕白赶紧进屋,就见俞老镖头已然咽气了。李慕白也不住地大哭,少时自己收住眼泪,又去劝她母女。这时店里掌柜子和两个伙计也都跑过去。李慕白叫店伙去请阴阳先生,并叫棺材匠把棺材抬来;他就回屋取来了寿衣寿衾,由店掌柜子帮助把已经死了的俞老镖头的衣服换上。少时阴阳先生来到,开了殃榜,死人就停在炕上。秀莲姑娘和他母亲守著死人,哭了半夜。李慕白也一夜没有睡眠。 到了次日一清早,棺材才抬来,遂后入了殓,便抬出店房,停在东边关帝庙里。请了僧人超度了一番,又商量厝灵的事,那庙里的和尚就说:“这庙后有一块空地,还有几棵树,风水很好,不如就先葬在那里;将来起灵,也很容易。”李慕白一听,觉得这个办法也很好,遂就跟秀莲姑娘商量。秀莲姑娘也想到她到了宣化府以后,不知几时才能回到这里来接灵回籍,遂就垂泪对李慕白说:“若能-辉菔甭裨谡饫铮那自然比停著看好得多了,多花几个钱倒不要紧。”李慕白说:“也不能多花钱。” 于是就决定了。 到了第二天,雇来人,打了坑,在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母女痛哭之下,就把那铜筋铁骨、一世英雄的铁翅雕俞老镖头,葬埋在这小店的墙后。新坟隆起,无限凄凉。 秀莲姑娘和她母亲在新坟前哭了一番,焚烧了些纸钱;然后抱著满怀的悲痛,随著李慕白回到店房内。秀莲姑娘把一切的钱开发了,然后她就向李慕白说:“李大哥,幸亏有你这样帮助,才把我爸爸的事情办完;要不然,在我们与那何家的人交手相拼时,我爸爸押在狱里时,恐怕他老人家也就早死了。现在无论如何,总算寿终呀!”说著又不住抽搐著痛哭,接著说:“李大哥如果在北京有事,就不必送我们娘儿俩往宣化府去了。你要再为我们的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那我们心中更不安了!” 李慕白见姑娘这样娇啼著,说的话又是这样凄凉宛转,心中益发难过,便说:“姑娘不要这样说,我实在当不起。俞老叔是我师父的朋友,他老人家也就如同是我的师父一样,我能尽这一点孝心,并不算甚么。至于姑娘打算自己独自同著老太太到宣化府去,其实也可以。以姑娘的武艺说,无论遇著甚么事,也不能受欺负;不过究竟母女走路,总处处不大方便。再说我到北京不过是看一家亲友,迟些早些,都没有甚么要紧。俞老叔临终时又曾嘱咐我,叫我送婶母和姑娘到宣化府去,我也在他老人家面前答应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送姑娘和婶母到宣化府,见看那里的孟老伯和孟二少爷,然后我才放心,才算对得起死去的俞老叔!” 秀莲姑娘见李慕白这样说,她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住地用手绢拭眼泪。旁边俞老太太说:“还是叫李少爷送咱们去好,若波个男子跟著,在半路上一定又得出事!”当下俞秀莲姑娘就说道:“那么咱们明天就走吧。我爸爸死了,留下那匹马也没有人骑了,李大哥就把它卖了罢!”李慕白答应了,遂出去叫店伙把马牵到市上问价钱。 俞老镖头的那匹马本来很好,那是老镖头在离家的前几日,用了二百两银子买的。现在在这小市镇上,还卖了一百六十两。秀莲姑娘就叫李慕白拿著这笔钱,作为往宣化府去的路费。 当日在这榆树镇又歇了半天,次日就付清了店账。李慕白依然仍骑著他自己的那匹马,跟著秀莲姑娘母女的那辆车,离了榆树镇往西北去。原来这榆树镇,是归望都县管,往西北再走三十余里就是望都县城。李慕白和俞秀莲母女在那里用了午饭,然后又往下走。过完县,越五回岭,出紫荆关,直往宣化府。 此时的李慕白只盼快些到了宣化,把自己所爱的这棵珍贵的花草,安全地移植到另一个地方,那就足了自己的心愿了。虽然他自己的心里,是多么惋惜,又是多么惆怅著这棵心爱的花草不能长久陪伴著自己;并且因为它是有了主人的,他自己连亲近也不敢亲近,但他也没有甚么怨恨,觉得这只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心地纯洁,行为正大,处处都谨慎防嫌。例如在路上,他决不与秀莲姑娘谈闲话;到晚间找店房,必要两个单间。 俞老太太有时过意不去,问问他家中还有甚么人,结了亲没有?李慕白只是含糊的回答,却不多说。因为李慕白想著,只要把俞秀莲姑娘送到她婆家,自己就算把俞老镖头所遗嘱的事办完;从此天-暮=牵共度自己的流浪生活,与她母女永无见面之日,那么自己又何必教她们的脑筋里深深记住李慕白这个人呢?如此,路上并不稍作停留,在那塞北炎夏的大地上,一连又走了七八日,这天约莫在午后三时许,就进了宣化府的城垣。 薄俞总红颜夜倾愁绪雄关连翠岭雨涤侠心李慕白在路上就已向俞老太太问明白了,知道那秀莲姑娘的翁父名叫孟永徉,外号人称口北熊。 他在宣化府开著的镖店字号也叫“永祥”,三四十年专保往日外做买卖去的商人。大儿子名叫孟恩昶,听说已娶了妻;二儿子就是秀莲姑娘的未婚夫,名叫孟恩昭。兄弟俩全都武艺精通,帮助他们的父亲做买卖。 李慕白骑马在前,车在后面跟著,找到那永祥镖店。李慕白一看,这座镖店很大,一进大门就是马圈,里面养著二十多匹马,还有几头骆驼。门前大板凳上坐著几个伙计,一见李慕白下了马,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短胡子的人,上前问道:“找谁呀!”李慕白拱了拱手,说:“我是巨鹿县俞老镖头派来的,现在是送俞老太太和姑娘来了。”那人一听,又惊又喜,说:“哦,原来是俞老伯把老太太跟姑娘送来了,你先请老太太跟姑娘下车吧!”遂就走近车前,见了俞老太太就说:“大妈,你好啊! 我六年没见你了,你不认得我了吧!喝!姑娘都长得这么高啦!”- 崂咸太和姑娘细看了看,才认出这个人来。这人名叫短金刚刘庆,早先是给俞老镖头做伙计,后来俞老镖头把镖店关门,就将刘庆荐到这里来。当下刘庆把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请下车来,他见这母女头上都带著孝,就不由一怔;一面请她母女往里面走,一面回首向李慕白说:“这位老弟贵姓?”李慕白说:“我叫李慕白。”刘庆说:“哦,李老弟。”遂悄声问道:“俞老伯好吗?”李慕白也低声回答:“他老人家已经故去了!”刘庆一听,面现悲哀之色。也不暇细问,就在前领路,一面用袖子擦眼睛。此时已然有人传报进去,说是:“巨鹿县的命老太太带著姑娘来了!” 当时,孟永祥老镖头和他的老妻齐都迎出来。俞老太太一见孟老太太,就上前拉著手,哭著说:“我的老妹子!……”孟老太太也是泪流满面,又很亲热地拉住了秀莲姑娘的手。孟老镖头迎出来的时候,本来很是喜欢;虽然知道自己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俞雄还没有来,可是至少也可以问问他的近况。如今一见这位俞老嫂子和姑娘全都哭著,并且头上都带著孝,他脸上的颜色就变了。一面说:“搀著点老嫂子!”叫他的老妻请俞老太太母女到里院去。他又问是谁送来的,短金刚刘庆说:“是这位李爷给送来的。” 孟永祥老镖头满面笑容,上前与李慕白相见,说道:“多辛苦了!请教大名。”李慕白行了礼,通了姓名,刘庆在旁又说:“刚才听这位李老弟说,我的俞老伯已经故去了!”孟老镖头把脚一跺,说:“咳?……”遂就老泪汪然而下;刘庆也咧著嘴哭著。请李慕白到柜房里,有伙计送上茶来,孟老镖头擦了擦眼泪,就问李慕白说:“俞老哥平日保养得很好啊!他还不到七十岁呢,怎会就故去呢?得的是甚么病呀?”李慕白叹了口气,说是:“因为急气,死在半路的!”孟老镖头和刘庆等,越发惊讶。 当下李慕白就说:俞雄远老镖头在六七年前,如何与何飞龙家结仇;直到今年何飞龙的儿女方长成人,都学了一身武艺,就打算杀害俞老镖头,为他们的父亲报仇。第一次是清明扫墓,仇人拦路,意图凶杀;幸仗姑娘帮助父亲,才把仇人赶走。后来俞老镖头因为听说何飞龙的女儿女魔王何剑娥十分凶恶,嫁的是河南的金枪张玉瑾,他们又要来找寻俞老镖头;所以俞老镖头为避免与仇人争斗起见,才带著家眷到这里来就亲。不料走在饶阳县境,就遇见那女魔王和两个男子,双方刀剑相拼起来。自己那时正在那里,才拔剑相助,结果把那女魔王和一个男贼砍伤,另外一个男贼逃走了。当时由乡约地保送往饶阳县去打官司,不料那饶阳县的知县是个贪官,反倒将俞老镖头在监狱里押了三日,后来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才把俞老镖头救出来。俞老镖头却又急又气,加以路上的劳顿,走在望都榆树镇的地方就跌下马去,一病不起。临终时嘱咐自己迭俞老太太和姑娘到这里来,所以自己才把俞老镖头暂时葬埋在榆树镆之后,就把俞老太太和姑娘送到这里来。然后又说,自己原是纪广杰的弟子,因此与俞老镖头有叔侄之谊,现在把俞老太太和姑娘送在这里,自己算是办完了俞老叔的遗命。等到秀莲姑娘孝服满后,与这里的二少爷成了亲,再办俞老叔运灵回籍之事。至于自己因为到北京还有要紧的事,不敢再耽误了,所以打算明天就走。 孟永祥老镖头听了李慕白所说的这些事,不禁感叹,就拭著眼泪说:“真是想不到,我俞老哥会遭遇了这些不幸的事情!本来我在年轻时,与我俞老哥同在北京泰兴镖店作镖头,我的武艺多半是他所传授。后来他回到家乡巨鹿去开镖店;过了两年,我也在这里开了镖店。每隔一年半载,我必要到-蘼瓜厝タ赐他,因此我们就约定将来作儿女亲家。后来他把刘庆荐到我这里,刘庆才对我说,他因为杀死何飞龙,自己灰了心,把镖店关门了。 “何飞龙也是我年轻时的朋友,那时他与俞老镖头的交情,比与我还深厚。想不到后来因为何飞龙走入歧途,到了暮年,两个老朋友倒拚起来了!我为此事也十分难过。又因为年老不愿再出远门,所以就派人带了一封信去安慰我的俞老哥。这几年我也不断地派人去看他,回来的人都说他很享福,身体也还健康。何飞龙的事我也早把它忘了,想不到他还有儿子、女儿、女婿,如今生生把我的俞老哥给逼死了。咳,我想他们大概是前世的冤家吧!”接著他又皱眉说:“这两年来,我的心绪也不好,我的二儿子思昭,从去年春天离家,至今并无下落;要不然也就早把俞姑娘接来,给他们完了婚事了!” 李慕白在旁听著,不禁十分惊讶,便问道:“这位二令郎,为什么事离开家没有下落呢?” 孟永祥老镖头见问,迟疑了一会儿,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二儿子,人极聪明,只是生性骄傲,不听我的管束。九岁时他就丢失了,就有几年不知下落,那时我还以为他死了。可是过了几年;到他弓三岁的时候,回来了。原来他跟著一帮匪人走了,这几年到过蒙古,到过河套,跟盗匪在一块住过,跟兵家也住过。他竟学了一身武艺,并且字也认得了。我便叫他入学读书,他也变得很安静;并且自己天天温习武艺,刀剑全都使得很好。我便给他订了俞姑娘,打算过个五六年就给他成亲,十五岁时他就帮助我管理镖店的事。不料后来他性情又坏了,时常与人殴斗;并且好管闲事,拿著钱随意挥霍,在外面乱交朋友,是我和他哥哥把他管教一顿,他就更不愿在家住著了。去年春天,他又在本地惹了一场大祸!” 李慕白本来听孟老镖头说了那孟恩昭一往的事情,就很觉得奇异;如今又听说他曾在这里闯下大祸,便赶紧问是甚么事。 孟老镖头咳了声说:“我们这宣化府有一家大财主,本地人都叫他张万顷。因为那张万顷有一个叔父,在禁宫中当大总管,权势比军机大臣还要大,就是这里的府台大人也不敢惹他。张万顷生性好色,家里有十几个妾,但他还在外面姘识著妇女。城内有一个卖菜的吴老大,他的妻子很具美貌,被张万顷看见了,就霸占到手里。后来吴老大把他妻子打了一顿,他妻子就羞愤自尽了。吴老大知道张万顷不能饶他,便逃走不知去向,也许是死了。其实这件事固然可恨,但与我们无关;不料被我那不孝的儿子思昭知道了,他竟提著宝剑找到张万顷的门上,把张万顷的两条腿都砍掉。惹完了祸,他身边一个钱也没带,就逃走不知去向。那张万顷虽然没死,可是人家哪里答应,就在衙门里告了,几乎把我给押起来问罪。为此事我花了四五百两银子,才渐渐压下去;可是我那不孝的儿子,永远也不能回宣化府来了!”他说到这里,又惋惜秀莲姑娘,说:“我俞老哥这位姑娘,命也真苦!现在爸爸死了,母女无依无靠,来到我这里。我那儿子孟恩昭,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家里,过些日就可以叫他们成亲。我这大年岁,看看心里也是喜欢。可是偏偏我那儿子又是这样,现在还不知生死,岂不是把人家的姑娘害了!咳,现在我的俞老哥也死了,我真对不起他呀!”说到这里,不由得老泪频挥。 此时李慕白听完了孟老镖头这些话,也不由得不感慨。一面可怜秀莲姑娘的命苦,一面却对于孟老镖头口中所说的那个孟恩昭,发生出无限的敬慕。暗想:这样说来,孟恩昭一定是武艺高强,生性慷-,十足的一位豪侠青年,这样的人倒真不辱没了秀莲姑娘。于是便安慰孟老镖头说:“老叔父也不要为此事难过,将来我若在外面遇见思昭二哥,就是他不能回来,我也得叫他设法把姑娘接去,在旁处去成婚。”孟老镖头说:“咳!接了去,不是也叫人家姑娘跟著他去受罪吗?现在姑娘到了我这里,我就拿她当作亲女儿一般看待。好在姑娘年纪还不大,再过二年,若是准知道思昭是死在外头了,或是他还是恶性不改,那干脆我就收俞姑娘作义女,给她另配人家了!” 李慕白听孟老镖头这话,虽然觉得不对,但因为初次见面,与俞、孟两家都没有甚么深交,便不能再说甚么话。当下孟老镖头就站起身来,说:“我还得到里院安慰安慰她们娘儿俩去。”说著孟老镖头就出了柜房,往里院去了。 这时,又来了两个镖头,那短金刚就给向李慕白引见说:“这是纪广杰老师的徒弟李慕白,现在是送铁翅雕俞老镖头的家眷来到这里。”“这是我们这里的大镖头唐振飞、许玉廷。”彼此见了礼,谈了一些闲话,然后又说到这里的二少掌柜的孟恩昭。李慕白听他们所说的孟恩昭,武艺确实高强,为人颇有血气,素日行侠仗义,可称是个汉子;只是性情古怪些,跟人总是合不来。李慕白就说自己将来要到外面访一访他。 许玉廷说:“他这个人相貌可很平常。身材不高,黄瘦的脸,眼睛很大。会说好几省的话,蒙古话他也会说。”李慕自说:“他幼年既然到蒙古去过,想必在蒙古有朋友,也许现在他逃口外去了?”刘庆摇头说:“没有没有,他在蒙古很有名的;可是我们托了许多往口外去的人,打听他的下落,都没有人打听得出来。” 李慕白又问到这里孟老镖头的大儿子孟思昶,刘庆说:“他保著镖往归化城去了。他那个人的心地和武艺,比他兄弟可差得远了!”谈了一会儿,刘庆就叫人给收拾出一间屋子,请李慕白去歇息。 晚饭以后,李慕自在灯旁思了一会儿秀莲姑娘的身世,不禁为她伤感;又想到自己将来的前途,也是渺茫得很。叹息了一番,因为自己明天还要上路,所以在三更的时候,李慕白就熄灯睡下了。在梦里也仿佛看见俞秀莲姑娘憔悴而清秀的面容;又仿佛在一个地方遇见一个青年人,那人就是秀莲姑娘的未婚夫孟恩昭,手里拿著一口血刃,要来杀自己。自己就光明磊落地向他解释,说自己自从晓得秀莲姑娘已定了婚之后,便对她从无别的想念。同行数百里地,经过许多事情,自己对她处处守礼,言语谨慎,此心可对天地,不信你可以用你的刀挖出来细看!又恍惚那孟恩昭听了自己的话,很受感动,便扔开了刀,握著自己的手痛哭。 正在梦魂颠倒之时,仿佛有人在耳边叫著自己,不禁一惊,醒来睁开眼睛,只是炕前站著黑黝黝的一个人,这人低声细语地叫道:“李大哥,李大哥!”李慕白吓得赶紧爬起来,就要取火点灯,却被那人拦住。那人说:“李大哥,不要点灯,我是秀莲,我说完两句话就走!”李慕白这时才神智清醒,知道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秀莲姑娘。当下不禁越发惊讶,赶紧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有其么话?请对我说吧!” 那旁莲姑娘却半晌不语,发出哽咽的声音,良久才说:“那……老镖头的二儿子走了一年多,至今没有下落,李大哥知道吗?”李慕白说:“我已知道了,那孟恩昭倒是个武艺精通、慷慨尚义的人;因为他杀伤了本地恶绅张万顷,所以才逃走在外。”秀莲姑娘又说:“听说还不仅为此事。平日-饫锏睦巷谕肪筒淮笙不端的二儿子;他的大儿于孟恩昶,听说是个顶坏顶凶恶的人,他打算将来独霸家产,才将他的兄弟挤出去!”说著又是哽咽看痛哭。 李慕白也叹了口气,便安慰秀莲姑娘道:“姑娘也不用发愁;我明天就走,到外面设法找著孟恩昭,无论如何也要劝他把姑娘接走。”秀莲姑娘听了,似乎放了心,又仿佛十分羞涩。李慕白隐隐见她的手动了动似乎在撩眼泪。 少时,秀莲姑娘就说:“我现在没有可依靠的人,一切就都求李大哥分神了!”李慕白说:“姑娘何必跟我客气?我就拿姑娘当我的胞妹一样看待,我一定尽心尽力设法找著那孟恩昭兄弟。”秀莲姑娘听了这话,心中越发凄惨,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李慕白眼泪也只管往下落,幸亏屋内没点著灯,未被秀莲姑娘看见。少时就听姑娘说:“我走了,李大哥请歇息吧!”说看轻轻地把屋门开开,出了屋子,一点脚步的声儿也没有;秀莲姑娘就往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感慨万端,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擦了擦眼泪,叹了几口气。想了想刚才秀莲姑娘突然前来的事,及自己那个恍惚迷离的梦,又不禁好笑起来了。心说:我是怎么啦?我堂堂男子汉,怎么如今竟弄得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算了吧!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明天赶紧走吧!于是把门闭上,顶上一把椅子,就依旧和衣倒在炕上去睡。这时远远的更声交了四下,李慕白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著。直熬到五更天气,窗纸就露出淡青的颜色,少时就天亮了,院中的雄鸡像女人哭声一般地叫著。 李慕白头昏昏地,想到今天自己就要起身,不知为甚么,心中就像有一丝惜别之意。懒懒地起来,这时就听院中有脚步之声和刀枪相击之声。李慕白把椅子挪开,开门一看,就见短金刚刘庆和那唐振飞,每人拿著一口刀,光著膀子,正在那里练习。李慕白看了他们的刀法,心中觉得好笑,暗想:这样的武艺,若遇到俞秀莲姑娘的手里,用不了二三个回合,就得趴下。 刘庆和唐振飞见李慕白起来,故意卖弄身手,舞了半天。唐振飞先收住刀势,向李慕白笑道:“李少爷可别笑话我们!”李慕白赔笑道:“很好,很好!唐兄何必客气!”说著有镖店里小伙计给李慕白打来了洗脸水。李慕白洗过脸,换上衣服。 这时,孟老镖头披著小褂,由里院出来。李慕白就出屋赶过去,向孟老镖头说:“孟老叔,我这就要走了。俞婶母此时大概没起身来,我也不进里院辞行去了,回头请孟老叔替我说吧!”孟老镖头说:“李大爷,你就在这里多歇两天何妨?”李慕白摇头说:“不,不!我确实到北京去还有些事情,过两月我再来著老叔吧!” 孟老镖头见留不住他,遂就叫小伙计把他的马备好。孟永祥老镖头和刘庆、唐振飞,一齐送李慕白出门去。李慕白把衣包和宝剑放在鞍下,就上了马,向孟老镖头抱拳,说声:“后会有期!”孟老镖头说:“那件事我托付你了!”李慕白在马上说:“孟老叔放心吧!我一定留意。”当时李慕白就骑著马往东去。 出了宣化城,只见遍野禾黍,大道平坦。朝阳发射出无限光辉。晨风飘飘地吹著衣襟,吹著草帽上的飘带。路上的人马车辆,荷囊的、挑担的,熙熙攘攘,各奔各人的前途。李慕白这时心中也宽敞了好多,仿佛觉得把自己这些日的忧虑烦恼,以及绵绵的情思,全抛开了。 第九章 一路上询问著道路,向前行走。虽然马不很快,李慕白也不急著走路,只是走了两天,就已然到了坏县境了。又走了不远,前面看见苍翠的绵不绝的山岭。在那山岭上面,又有蛇一般地爬伏著的东西,那就是忽隐忽现的长城。问了问道旁的行人,据说前面就是居庸关了。李慕白记起,早先在书上看过:“居庸叠翠”乃是燕京八景之一。现在眼前既是居庸关,想离著北京大概不远了。于是找了个镇市,用毕午饭,便上马加鞭快行。走了六七里地,天色已至正午,炎日当空,似火一般,炙得人浑身是汗。李慕白便勒住马,慢慢地往前走去。 过去几个村庄,见眼前的山越走越近,路上的行人可就不多了。李慕白暗想:听说这居庸关乃是往北京去的要道,怎会路上没有甚么行人呢?又想:也许是因为天热,这正午的时候,行路的客人们,都找了凉快的地方歇下了,所以这时路上没有甚么行人。正在想著,忽听一阵串铃的响声,从那麦浪上淅沥地洒了过来。李慕白心里很惊讶,催马走了几步,到了一股岔口,往北一看只见由那里来了几辆骡车,骡子上全都挂著铃铛,车上插著红边黄地的镖旗,旗上也系著铃铛,因此铃声乱响,越走得近了就越觉得噪耳。李慕白一见镖车,不由驻马观看,只见那几辆车来到临近,车上镖旗写著是“延庆全兴镖店”;另有一根白布长旗,上写“神枪杨健堂”。 头一辆车上坐著两个人,跨车辕的有四十来岁,身材很健壮;车里坐著是个瘦子,有两撇小胡子,全都穿著黑暑凉绸的短裤褂,戴著草帽,手里拿看扇子;后面车上坐著几个人,都穿夏布小褂,拿著团扇,像是件大买卖的商人。 李慕白看了,心里就想看:看这样子一定是很有名的镖车了,只不晓得哪一个是神枪杨健堂。当下自己策马走开,那几辆镖车就在后面跟著,仿佛也是出居庸关的。李慕白就在这铃声乱响之下,往前走了不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前面的那个人,你上哪儿去呀?” 李慕白在马上回过头去,见是那个四十来岁,身材健壮的人,跨著车辕对自己-话。李慕白就等著他那辆车过来,把马跟著他那匹骡子相并著走。李慕白就说:“我是到北京去的,你们哪一位是杨大镖头?”那人说:“我们掌柜子没跟著,这是一股熟路,就是我们一个人不跟著,只叫赶车的赶著骡子;只要有我们的镖旗,就是半夜里走,也敢保没有一点舛错,要不怎么会叫字号呢!”说著脸上现出骄傲的笑色。 车里那个瘦子又向李慕白问道:“你是远处来的吧?你的胆子真不小!一个人就敢起这儿过居庸关上北京去?”李慕白一听这话,不禁觉得惊异,说道:“这有甚么不敢走。这么平坦的大道,一天不知要有多少人行走呢?”那瘦子一面在车里挥著扇子,一面笑著说:“每天从这里走的人倒不少; 可是人帮客人非得有镖店保著,小客人也得凑个四五十人才敢过山进关。像你这孤身客人,幸亏遇见我们,跟著我们走还没错;要不然不但你的行李马匹都得被劫,碰巧连命也得饶上!”那跨车辕的人也说:“实在,你一个人走真危险!你就跟著我们走,只当你也是我们镖店里的伙计就得了!” 李慕白一听,虽然明知道这两个保镖的人是一番好意,但是自己的心里仿佛觉得是一种侮辱似的,暗道:神枪杨健堂又是个怎样的人?我李慕白何必藉著他的名字,保我的平安呢?于是就傲然说:“这倒不必,我既然一个人敢走这条山路,我自然不怕甚么山贼;他们不劫我便罢,倘敢劫我,那我非得把他们贼子贼孙全都杀尽了不可!”说著,微笑著拍著鞍下的宝剑,说:“这就是给我保镖的!”- 浅瞪系牧礁霰o诘模一听李慕白这话,不由都怔了。那跨车辕的人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名,一向在哪个镖店里作生意?”李慕白笑著答道:“我叫李慕白,我不是保镖的,我只是会使几手宝剑。” 那两人一听,李慕白这个名字,他们在江湖上并没听说过,便不禁有些瞧不起他,说道:“朋友,我劝你趁早儿别逞强,先得打听打听那居庸关山上的寨主是甚么人物?不用说阁下,就是我们的掌柜子柙枪杨三爷,也不能得罪他!” 李慕白问道:“你告诉我,居庸关上的贼首,叫甚么名字?” 跨车辕的人说:“你在这里千万别这么贼呀贼呀地乱说;倘若被人听见,连我们都受连累。那居庸关山上的寨主,名唤赛吕布魏凤翔,原是北京城最有名的镖头。一口宝剑,一枝画载,天下无敌。 因为在北京得罪了瘦弥陀黄四爷,二人比武三次,不分胜败。后来黄四爷请出来世袭安定侯银枪将军邱广超,两个人才把魏凤翔打败。魏凤翔一怒,他才来到居庸关山。因为他是镖行出身,所以决不打劫镖车;他占山为王的意思,就是因为黄四爷在口外有买卖;黄四爷手下的人若想出入居庸关,那他是非劫不可!” 李慕白笑道:“这口气可真赌得厉害;因为与人比武败了,就不惜落草为寇。我再打听打听,这个黄四爷又是何许人物?那个姓邱的,一个侯爷为甚么要帮助他?” 跨车辕的人说:“大概你这是头一次到北京去吧?要不然你怎么连北京城这么有名的两位好汉,全都不晓得呢?我告诉你,黄四爷名叫黄骥北,是闻名的外馆黄家,专作蒙古买卖,在张家口、归化城,全都开著许多大买卖。黄四爷家大业大,本人的武艺又极为高强,惯使一对护手双钓,除了魏凤翔之外他没遇见过对手。他生性好佛,时常拿出许多钱来修庙、放斋、舍粥、舍钱、舍棉衣,因此人呼他为瘦弥陀。那邱广超是世袭安定侯邱立德的大少爷,他的府就在西域北清沿。虽是个公子哥儿,可是自幼学得通身武艺,一杆银枪真赛过当年的赵子龙。有人说他比黄四爷的武艺还强得多呢;可是他们两人没比过武,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将来到了北京就知道了,这二人在北京真是头一等有名的人物!” 这些话在李慕白真是闻所未闻,心里十分高兴。暗想,我到了北京,若没事时,倒可以会会这两个人,看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当下他又问那两个人,说:“咱们谈了半天,我请教你们三位贵姓?” 那跨车辕的人说:“不敢当,我姓孙行七,外号叫铁脑袋;这是我的盟弟赛悟空刘五。我们都是沧州人,一向在延庆帮柙枪杨三爷保镖。” 李慕白问说:“你们杨三爷的武艺也不错吧?”孙七诧异道:“你连杨三爷也不知道:我问你,你是哪儿的人呀?”李慕白笑著答道:“我是南直隶人。” 孙七说:“就是南直隶的人,也应当晓得杨三爷的大名。杨三爷是顺天府直隶省头顶有名的镖头,那一杆神枪,不要说别人,就是银枪邱小侯爷的枪法,还有许多跟杨三爷学来的呢。”李慕白听罢,点了点头,心想:怎么这些人都讲究使枪呢?若有甚么神剑、银剑将军,我倒可以跟他们比一比。 当下谈著话,车马往前走去。那孙七、刘五这时十分谨慎地嘱告李慕白说:“朋友,现在可快到-佑构亓耍你可留点神;要不然回头真遇见了赛吕布魏凤翔,你把他给得罪了,他要是跟你为难,我们可谁也帮不了你!”李慕白微笑道:“你们二位放心吧,我就是出了甚么事,也不能叫你们二位跟著受累。”一面说一面往前走。眼看就进了山路子,此时连长城上的垛口都看得很清楚了。李慕白看了山势的雄险,长城的伟大,不禁想到当年修造长城的艰难劳苦。 又走了不远,就见后面的几辆车全都停住了。铁脑袋孙七赶紧也叫车停住。李慕白拨过马往后去看,只见后面来了五个人,全都穿著短汗褂,敞著胸。有两个戴草帽的,那三个人就拿手中包著头,手里全都拿著刀。李慕白就知道这一定是那赛吕布魏凤翔手下的强盗。此时就儿孙七、刘五二人跳下车来,走过去,一齐向那五个强盗含笑抱拳,说:“你们几位是魏二爷那里的吗?”一个强盗就说:“不错,你们是哪家镖店的?”孙七说:“我们是延庆神枪杨三爷那里的,兄弟名叫铁脑袋孙七。” 那五个强盗听了,也一齐抱拳,说:“原来是柙枪杨三爷那里的,那么就请赏一张名帖过去吧。”孙七到车里拿了一张名帖,交给那为首的强盗,说道:“请几位老兄把名帖呈给魏二爷,并说我们杨三爷问他好。”那强盗接过名帖,便点头说:“交给我们吧,你们就请吧!”说话时一眼看到李慕白,便以为也是神枪杨健堂手下的镖头。他们也不细问,便拱了拱手,一齐提刀回身走去。 他们才走了几步,这里孙七、刘五刚要上车;这时候李慕白已经下了马,由鞍下抽出剑来,赶过去喝一声:“站住!”前面的五个贼人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去看,李慕白就冷笑著说道:“你们几个人还没有跟我要名帖呢:怎么就走了!”那五个人全都觉得诧异,为首的说道:“你不也是杨三爷手下的吗?”李慕白摇头说:“我向来就不认得甚么杨三爷,我姓李,我叫李大爷。” 孙七、刘五一看李慕白要闯祸了,便吓得嚷著说:“我们不认得他,是刚才在路上遇见的,他不是我们镖店里的人!”李慕白说:“对了!我李慕白是堂堂好汉,决不能仰仗你们杨三爷的名字叫强盗故我出关。现在我说明白了,你们这伙强盗爱打爱劫就上前来吧,只要能敌得住我这口宝剑!” 五个强盗气得全都泼口大骂,并说道:“既然你不是杨三爷手下的,我们就不能饶你。来,你先把宝剑扔下,把马跟行李给我们。”说时提著刀一齐奔过李慕白来。李慕白却微微冷笑,把宝剑扬起,同那为首的强盗砍去;那强盗赶紧用刀把剑架住,说道:“喝!你还敢动手我死吗?”说著五口 刀一齐奔向李慕白砍来。 李慕白的宝剑东砍西刺,不一会就刺倒了两个人。那三人更不是李慕白的对手了,又战了几合,那三个强盗简直没法招架了,就一齐转身,撒腿就跑。李慕白追过去,又砍倒了一个人;便向那两个逃走的贼人说:“你们去把那赛吕布魏凤翔找来。你告诉他,我在居庸关口等著他;他要不服气,叫他赶紧到那里找我去。”说著,又去看那躺在地下受伤的三个强盗。只见有一个伤势太重,已然晕将过去;那两个一面疼得哼哼唉唉、一面向李慕白求饶。 李慕白说:“我也不要你们的性命。不过你们这伙贼人平日作恶多端,也应当今天叫你们吃些苦头。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叫李慕白,与那神枪杨健堂无关。现在我到居庸关口去,在那里等一会。赛吕布若打算报仇,就叫他赶快到那里找我去;若是迟了,我可就走了。”说著牵过马来,收起宝剑,上马扬鞭走去。 此时,那孙七、刘五看见李慕白在这里伤了人,闯了祸。他们吓得赶紧催著那几辆车,铃声杂-遥飞快地逃走了。 李慕白不慌不忙地骑著马,少时就来到居庸关口。因想要等一等那赛吕布魏凤翔,便在关口镇上找了一家茶馆,喝茶歇息。一面暗想:这居庸关乃是由北京往口外去的要道,岂容有像魏凤翔这样的强悍匪人在此盘据?不知这里的官兵为甚么不管?喝了几碗茶之后,也不见那魏凤翔和山上的贼人找来。心说:也许他们晓得我李慕白不是好惹的,不敢找我来了,那我又何必再在这里傻等他们?于是便付了茶资,上马顺大道往东南走去。 越走天越热,路上的人越多。此时,天上遮满了乌黑的云气,闷得人身上更觉难受;少时天上辘辘地响起雷来,路上的人全都乱跑,喊著说要下雨。李慕白身边也没带甚么油布衣服,也就加紧催马。走下不到十几里地,天空越发阴沉,雷声越发响亮,路上一个行人车马也没有了,接著就有很大的雨点打在李慕白的草帽上。此时前后看不见村镇,只得冒雨催马前行。五月天气的雨只要一下,就下得很大。雨丝像箭一般地把马身上和李慕白身上满淋得是水,草帽檐上也像瀑布似地流下水来。四下看去,只见禾麦摇动,雾气茫茫;雨声和田禾的摇曳声搅在一起,如同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锣鼓。道旁的小溪里的水都溢到岸上来,地上的泥泞有二寸多深,马蹄只要陷在里面就不容易再拔出。 李慕白一面拿手巾擦著脸上的水,一面用鞭子拍马,心里却说:糟了!这么大的雨,要是找不著一个宿处,那可怎么办呢!自己坐下的这匹马,本来是花了四十几两银子买来的,又老又瘦,由冀州到宣化府那一条长路上,本来就快把这匹马累死了;何况如今由宣化府往北京来,这条路是又远,山路又多,十分地难行呢? 大雨之下,李慕白害怕把马滑倒,自己摔一身泥倒不要紧;若是马摔坏了起不来,那才更糟了。 遂只得冒著雨慢慢向前行走,身上虽已被雨淋湿,但倒觉得分外凉爽。走了半天,两才住了些,可是天色也快黑了,好容易才看见前面有一座城市。于是放下了心,就慢慢走近城市,在城外找了一家店房,先叫店伙把马牵到棚下去喂草料。 李慕白进到屋内,把浑身上下的衣裤、袜子全都脱下,拧了一地的水;然后换上干衣服,就坐在炕头上。叫店伙给沏一壶茶来,喝了几口茶,心中方觉得痛快些。这时店伙把油灯点上,然后又问李慕白吃甚么饭,李慕白说:“烧一盘豆腐,拿几个馒头来就成了。”又问:“你们这是甚么地方?离北京还有多远?”那店伙说:“我们这里是沙河城。你要上北京,马快一点,一天也就赶到了。”李慕白一听距离北京只要一天的路程,就放了心。暗道:走了这许多日,才算到了北京;恐怕我的表叔都等急了,他哪里知道我在路上管了一件闲事呢?因此又不禁想起俞秀莲姑娘,就仿佛眼看那娇美秀丽而略带忧郁的面容正在那里啼哭呢。 呆呆地想了半天,店伙把菜和馒头给他送来他都不知道。后来店伙问他还要甚么不要,李慕白才明白过来,一面摇头说:“不要甚么了。”一面拿起筷子来吃饭,一面却自责道:我怎么又犯了痴病?我虽对俞秀莲有情,但她与我却无缘,我这样时常地为她失魂散魄,不但失了我的品行,并且也足以消磨了志气,还是把一些烦丝情网用利剑斩断吧。 少时,吃毕饭,便关好门,在炕上静卧,听得窗外依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故意逗人的愁思。李慕白叹了一口气便吹灯睡去。次日,他忽被外面一阵吵闹的声音搅醒- 14龃菩矍喾娼祷戟从今憔悴壮士困穷途李慕白梦中惊醒,一看窗纸已然发白,也听不见雨声,只有几个人在院中吵闹。听有一个哑嗓子的人怒声问:“我问你们这里昨天来了一个姓李的没有?”又听是店伙的声音说道:“我们这里,一天来来往往的客人多极了,我们哪里记得清谁姓张、谁姓李呀?”又听得那哑嗓子的人骂道:“混蛋!我没跟你说吗?这姓李约有二十来岁,骑著一匹马,带著宝剑。”店伙却说:“我们这儿没有拿看宝剑的客人。”又转右许多人在旁边说:“既然这里没有住看甚么姓李的客人,你就到旁的店里找去吧!” 那哑嗓的人说:“旁的店里都没有,其实你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也不要紧。不过你这个当伙计的不能这么说话,大清早晨的我是不愿意惹气,要不然我真给你一刀!”那店伙冷笑道:“你凭甚么给我一刀呢?你是强盗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呀!”李慕白晓得必是那赛吕布找自己来了,心说:这强盗胆子真不小,敢到这地方来!遂就把门开了,挺著胸出去,高声问道:“甚么事?是找我的吗?” 这地院中站著的四个伙计和本店住著的十几个客人和来此找李慕白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把目光齐都集中在李慕白的身上。李慕白也仔细打量那三个贼人。只见为首的是身穿青洋绉长衫,大松辫,年有二十七八岁,高身材,紫黑脸膛,大概此人就是那个居庸关上的强盗赛吕布魏凤翔。后面跟著两个人全都是蓝布裤褂,一身泥水,盘著辫子,倒都很像山贼的样子。其中一个提著一口刀、一口剑。 那身穿青洋绉长衫的人看了看李慕白,便走上前来问道:“你就姓李吗?”李慕白毫无惧色,就点头说:“不错,我姓李,我叫李慕白;在居庸关上杀伤三个强盗的,那就是我。”那人微点头说:“好,原来你就是李慕白。你杀伤人的事我不管,我只听说你这个人很高傲;我现在找你来,就是为要请教你!”李慕白笑了说:“你说我高傲,我倒不觉得我怎么高傲;若讲比武,那我也可奉陪。不过你须先通出名姓来,我不能跟无名小辈比武。” 那对面的人怔了一怔,刚要想个别的名字,李慕白就说:“你放心,我不是吃公家饭的,我不能为官家捉贼。我就问你吧,你是姓魏不是?”魏凤翔咬著牙说:“不错,我就姓魏。”李慕白笑道:“好了,你把你的方天昼戟取来,我回屋去拿宝剑。这个院子也很宽,咱们就在这院里较量较量。” 原来那魏凤翔还有两个手下的人在店房外等著,给他牵著马拿著画戟。当下魏凤翔一面叫人去把戟取来,一面向四干抱拳,说著:“众位朋友,我姓魏。今天找这李慕白来,也非是有甚么仇恨。不过是因为他这个人太是骄傲,在江湖上说了许多大话,我听著气忿不平,所以才来找他较量较量!” 一些客人听了,有的本来要走,现在也不走了,站在台阶上,等看看二人比武。店里的掌柜的和小伙计却过来把魏凤翔拦住,说:“你们别在我们店里比武呀,门口也很宽敞,你们到那里爱怎么打怎么打!”魏凤翔推了店掌柜子一把,脸上带著凶恶之色,说道:“你放心,决出不了人命!”- 耸崩钅桨鬃约夯涣硕桃拢由屋内提著宝剑走出来;魏凤翔也被起了衣襟,他手下的人把画戟递在他的手里。李慕白就上前问道:“姓魏的,你现在是打算拼命,还是打算比武?要拼命咱们还是到外面去,犯不上带累人家店。”店伙在旁说:“对,对,李大爷说的这话圣明。你们还是上外头打去吧!” 魏凤翔摇头说:“不用,外面地上净是泥,施展不开。”遂向李慕白道:“咱们两人没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用不著拼命,还是比武好了。我若赢了你,你要当著众人给我嗑一个头;要不然你得跟著我走,由我发落。”李慕白说:“我若赢了你,你可也照样给我嗑头?”魏凤翔气得脸上越发紫红,说道:“那是自然!”说时,把手中的画戟一晃,直向李慕白的前胸刺来! 李慕白用宝剑一磕,将魏凤翔的画戟拨开,耸身一剑砍去;魏凤翔闪开身,把戟向著李慕白前胸乱点;李慕白只用剑去磕,忽然魏凤翔的招数改变,把戟向李慕白的咽喉,恶狠狠刺去。李慕白闪开,宝剑顺著他的戟杆削去;魏凤翔赶紧退后两步,把戟抽回。李慕白扑奔过去,挥剑就刺;魏凤翔左闪右躲,虽然宝剑挨不著他的身上,但他的戟却缓不过手来。 旁边看热闹的人见李慕白快要胜了,全都大声喝采。此时,忽见魏凤翔用戟把李慕白的宝剑架住,说道:“先别动手!”李慕白收住剑势,问道:“你认输了吗?”魏凤翔喘了两口气说:“胜败未分,我凭甚么认输?不过这院子太小,旁边看著的人又多;我恐怕伤了别人,戟抡不开,我打算换宝剑使用。你敢跟我剑对剑地比武吗?”李慕白笑道:“你外号叫赛吕布,你使戟我且不怕你;你若换了宝剑,我更得赢你了。你自己斟酌著,拣你那拿手的兵刃去使。” 魏凤翔气忿忿地把戟一扔;他手下的人把宝剑递给他。魏凤翔抡剑向李慕白就剁,李慕白也用剑相迎。当时两口寒光,上下飞舞;二人全都身手敏捷,左右躲闪,前后进逼;剑和剑磕在一起,铿然作响,有如龙吟虎啸之声。 二人往返三十余回合,并不分胜败。旁边看著的人,有的为李慕白担心,有的为魏凤翔吊胆,全都看得呆了。见二人越杀越凶,越逼越近;就忽见李慕白的宝剑一晃,那魏凤翔立刻跳到一旁;他的左臂上立刻流下鲜血来,他的手下的人赶紧上前把他搀扶住。李慕白也收住剑势,傲然地向魏凤翔笑道:“现在你还不认输吗?” 魏凤翔此时连羞带气,那张紫黑色的脸越发难看。他忽然大叫一声,扔下剑,晕将过去,幸被两个人搀扶著没有倒在地上。李慕白冷笑耆道:“你不用装死。告诉你,我用不看你给我磕头;像你这样的本领,还得投师再练几年去!”刚才那店房的掌柜的和伙计,因为看魏凤翔的来势太凶,还不敢怎样惹他。现在见他被李慕白砍伤了,就齐都变了脸,骂那两个跟著魏凤翔的人说:“还不赶紧把他抬走,非得等著他死在我们这儿是怎么看?”旁边有客人说:“伤倒不重,他是怕磕头,所以才装死。”有一个店伙就骂:“像这样的本事,还出来泄甚么气!” 此时那两个小强盗已把赛吕布魏凤翔给抬出店门去。随后又进来一个小强盗,捡起那杆画戟和那口宝剑;然后又问李慕白是干甚么的,在哪里住家。李慕白还没答言,几个店伙和几个客人上前连踢带骂,就把那个强盗赶出去了。 第十章 李慕白向店家和众人抱拳,连说搅扰,然后回屋内,把宝剑入鞘。不想要即刻起身,可是又怕那-悍锵柙倮瓷甚么事。再说清早晨在这里搅了半天,完了事自己一走,难免要挨店家的骂。不如在这里吃完早饭,多给店家些赏钱,然后再赶往北京去,也就完了。 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忽听屋门外有人是北京的口音,问道:“李爷在屋内吗?”李慕白问,“是谁?”赶紧开门一看,就见是个年约三十来岁,矮身材,身穿一件官纱大褂,足登官靴的人。 李慕白认得此人是这里住的客人,刚才自己与魏凤翔比武之时,他曾在旁看著;那些人里只有他最高兴喝采,只有他给自己喝采最多。 李靴慕白将此人请到屋内,让座。此人也很客气,向李慕白笑著说道:“兄弟名叫德啸峰,是正白旗满州族人,现在内务堂上当差;因为平日也爱好武艺,喜同镖行朋友、护院的把式们结交,所以有人送给我一个绰号,叫作铁掌德五爷。”李慕白连连抱拳,说:“久仰,久仰!”又说:“大概德五爷练的是气功和腕力了?”铁掌德啸峰笑道:“甚么气功、腕力,不过也就是会瞎打几手儿罢了!”遂又问说:“李老兄的大号怎样称呼?府上是直隶省哪一县?现在到北京去有甚么贵干?” 李慕白通了姓名,又见自己是冀州南宫县人,现在到北京是看望在刑部作主事的一位表叔。那德啸峰似乎很是惊讶地说:“怎么你老弟是南官人,却由居庸关来?”李慕白说:“我是先到宣化府看了一位朋友。”德啸峰说:“这就是了。我是因为在这里有些地租子,现在正闹著纠葛,所以我才亲来料理。大概再过一两周天,我就回去北京去了。我住在东四楼三条胡同,路北一个大门,那就是舍下。李兄到北京之后,如若有暇,可以到舍下去坐坐。”李慕白说:“我到北京之后,一定要到府上去拜访。”德啸峰又问到李慕白与那魏凤翔比武的事。 李慕白因见德啸峰为人直爽慷慨,不似甚么奸狡之徒;就把自己的来历,大概说了一番。又谈到居庸关遇著强盗,以及自己故意要斗一斗那赛吕布魏凤翔的事情。铁掌德啸峰听了,不禁越发敬佩,说道:“这样说来,李兄你竟是个文武全材,真可当儒侠二字无愧了。”李慕白笑著说:“德大哥太过奖了,兄弟哪里当得起儒侠二字?本来我学书学剑,一无所成,才来到北京想托亲戚谋个小事,哪里敢在北京这大地方逞甚么英雄?不过我听说现在京城里倒很有几位武艺高强的人,将来如有机缘,倒想会一会他们。” 德啸峰说:“若论武艺,我们北京现在倒有几位,就举最有名的说,现在北京的小侯爷银枪将军邱广超,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外馆黄家的瘦弥陀黄骥北,慷慨好义,更是出名的侠士; 铁贝勒府的小贝勒铁二爷,外号人称小轧髯,武艺更是高强。我跟这三位虽然都认识,但也不过遇著红白喜事,赶一个人情,深交往却没有。因为人家是富贵门第,咱们也不便高攀。”李慕白说:“他们有钱的人家能够花钱请名师,而且有的是闲工夫练习,自然武艺要好了,可是若走在江湖上,就不知怎么样了。” 德啸蜂说:“邱小侯爷曾跟著他父亲出过一次兵,很立了些功劳。不过他是不愿意做官,要不然至少也得当个总兵。瘦弥陀黄四爷也常到口外去,口外那些强盗没有一个不闻风远避的。由此就可知他确实是有真本领,并不是徒有虚名。” 李慕白听了,对这邱广超和黄骥北越发敬慕,暗想:我到了北京之后,非要会会这两个不可。当时彷啸蜂和李慕白又谈了一会儿,他便告辞,回他的屋里去了。李慕白吃过了早饭,便给了店饭钱- 崖肀负茫先到德啸峰屋内去告辞,然后就牵马出了店门。 德啸峰把他送出门口,很诚恳地说:“咱们到北京再见吧!”当下二人拱手作别,李慕白就上了马,离了沙河城,往北京走去。因为雨虽住了,但路上泥泞难行,又加著天气太热,所以当天走不到北京了。 到了清河镇,天已黄昏,李慕白就找了店房,歇了一宵。次日清早再往南走,有八九点钟时候,就看见了北京的城垣。只见形势壮丽,人烟稠密,真不愧是历代名都。李慕白素日听说北京城的人是最爱笑话人的;而且有许多地方,不许骑著马走;所以一到德胜门前就下了马,把青洋绉的大褂取出穿上,帽子戴得端正些,牵著马进了城。就想:自己的表叔祁殿臣住在南半截胡同,大概一定是得往南走了。可是北京城之大,要凭著自己瞎找,一定是找不到的。于是就向路上的的人去问。 那人倒很和气。说道:“这儿是德胜门大街,南半截胡同在顺治门外,离这儿可远啦!我要告诉你,我也找不著,你也找不著。干脆你就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一条胡同,叫蒋养房;由蒋养房一直走,出了西口儿,就是新街口;在那里往南就看见顺治门啦。可是看见虽然看见啦,要走可还得走十里地呢。”李慕白听这个人指手画脚地告诉了自己半天,自己还是不大明白,只得道了声“有劳!” 就牵马到了德胜桥,又向人打听,才找到那蒋养房。 走出蒋养房西口,就见街上的行人益多,两旁的铺户益加繁盛。李慕白见有人在街上骑著马走,自己遂也上了马,顺著大街一直往南走去。走过了西四牌楼,就看见对面远远有一座城楼,十分的巍峨壮丽,心说这一定就是顺治门了,于是一直走去。走了半天才出了顺治门,然后再下马去向人打听;原来那半截胡同已离此不远了。李慕白因为自觉得满面风霜,不便立刻去见表叔,遂就向人问附近哪边有店房?有人指告他说:“这条胡同叫赶驴市,一直往东就是西河沿,那儿有几十家店房呢!” 李慕白遂就找到西河沿,看见那里真是店房不少。不过都是高门大户,比小县城里的县衙门还威风得多,挂著「仕宦行合”等等的金字招牌。李慕白心说:我又不是做官的,这种阔店房住不起;而且叫表叔知道了,也必说自己太浪费。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房,字号叫元丰店。遂就进去,把马交给店家,找了一间小房间。洗过脸,换上一身裤褂,外罩青洋绉长衫,穿上一双薄底靴子,戴上青纱小帽,手拿上一柄折扇。跟店家打听明白了往南半截胡同去的路径,遂就出了店房,顺路走去。 好容易才找到那南半截胡同。进了胡同,打听到那祁主事的门首。一看是一个青水脊的门楼,门框上钉著「善德堂祁”的红漆金字的心牌子。李慕白晓得这是姑母家的堂号。看大门开著半扇,遂就上前打门。少时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出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穿著月白大褂,黑纱坎肩的人。就问李慕白找谁?李慕白看这个人大概是表叔的跟班,遂就说:“我姓李,是从南宫来,这里的祁老爷是我的表叔。”那跟班的赶紧请安,笑著说:“原来你是李少爷。我们老爷跟太太这些日子净盼著你呢。你请进吧!”一面说著,一面在前带路,回道:“南宫县的李少爷来了!” 进了屏门,到客厅里。李慕白一看,屋里不过陈设几张榆木擦漆的桌椅,挂著几幅字画,并没有甚么富贵气象;李慕白就晓得自己表叔的居官一定很是清廉。那跟班请李慕白在这里生了一会儿,他就到北房里去回禀。待了一会儿,又进到客厅来说:“老爷、太太请李少爷到上房去见。”- 钅桨渍酒鹕砝矗用手整了整衣服;就跟著那跟班的,恭恭谨谨地到了北房里;就见这屋里倒还华贵些。李慕白的表叔祁主事坐在一张乌木椅上;李慕白上前深深打躬,并说自己的叔父、婶母和姑母全都问表叔、表婶好。这时那祁主事的夫人杨氏也由里间出来,说:““侄子,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几时起家里动的身呀?”李慕白见问,不由脸上微红,说:“我倒是上月从家里来的;可是在半路上病了几天,所以今天早晨才进城的。”祁主事点头说:“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就不好,你坐下吧!” 李慕白等表婶落了座,自己才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就见祁主事仿佛不太高兴似的,一手挥著鹅毛扇子,一面说:“我在四年前,回家去过见你一次;现在你倒是比早先身材高了,可是瘦了,大概是你不常出门的缘故。本来从去年你姑妈就托人带信来叫我给你找事,可是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京官,虽说在刑部里,可是我又不像别人那样会抓钱,所以名儿主事,其实穷得很。现在当朝的一般贵人,我也没有甚么来往;你又不是生员,没中过举,要想给你找差事,实在是不容易!” 祁主事说一句,李慕白应一声是,同时心里十分难过。又听他表叔说:“好容易在前些日,部里文案上死了一个先生,可以籍著这机会,补上一个人;恰巧我认得一个正往大名府有事,我就叫他带去一封信;本想你见了信就赶来,没想等了你半个多月你也不来,人家就补上人了。也算你时运不济,把这么好的一个机遇又放过去了?” 李慕白听了,倒不为此事惋惜。只是想到自己的将来难办,已经来到北京,自然无颜再回乡里; 可是在这里长期住闲也不行,因此不由把眉头皱了皱。祁主事又问:“你没带著甚么行李吗?”李慕白说:“就有一匹马和一个包袱,现在店房里了。”祁主事又问住的是哪一家后:李慕白就说是西河沿元丰店。祁主事沉思了一会儿,就说:“你先在店里住著吧,我这里也没有宽余房子;而且有你两个表妹,你在这里住著也拘束。有工夫写几篇小楷来,我看一看然后再给你想法子;你若没钱用时,可以跟我说。” 李慕白连连笑应,又跟他表叔、表婶谈了几句话;因见他表叔坐在那里打了一个呵欠,心说,天气热,大概表叔要睡午觉,自己不便在这里打搅,遂就向表叔表婶告辞。那祁主事也不多留他,就说:“明天你再来,顶好在下午三四点钟左右,那时候我正在家。”李慕白连连答应,跟班的把他送出,说:“李少爷,明天来呀!”李慕白点了点头,拖著沉重的脚步往北走去。 一面走一面暗暗叹息,心说:我李慕白怎么这样时运不济?虽然那刑部文案的小事,就是让我去做,我也不屑于做,可是现在竟落得落拓京华。虽说表叔说是我用钱时,可以向他开口;但我难道真能向人家伸手要钱花吗?走到菜市口,找了一家纸店,买了两个宣纸的白折子和一枝写小楷的笔;手里拿著这个东西,却比拿宝剑还要重。心说:这笔墨真害了我了!我若像我父亲,一口宝剑,飘泊天下,那也倒痛快;现在呢,至多仅在衙门里去写公文,若干几年,恐怕把我的青年壮志都给消磨了! 回到店里,把纸笔向桌上一掷,并不去写小楷。吃毕午饭,倒在床上就睡,直睡到黄昏时候。晚饭以后,到前门大街游了游;看那商铺繁华,行人拥挤,倒也略略开心。少时回到店房里,独对孤灯,十分烦闷:又看见桌上放著的纸笔,觉得这件事不办完还是不行;既然表叔向自己要小楷看,自己若不写出,就没法再见表叔去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行李内把墨砚找出,把墨磨好,刚要濡-嗜バ矗就听旁的房里的客人,有的高声谈笑,有的扯著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二簧,搅得李慕白心里更烦。而且屋中十分闷热,出了满身的汗。 李慕白放下笔,叹息了一会儿,便决心明天再写,即把灯吹灭,躺在床上挥著扇子,心里却又想起俞秀莲姑娘来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时旁的屋里有人高声喝道:“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泪如麻…”声调苍凉颓靡,触到李慕白的心上,越发难受。就想:在北京再住几天;如若还没有事作,就把马卖了,只身单剑,闯江湖去!愁烦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李慕白万分无奈,耐著心写了一张小楷,自己看了倒还满意。只是想到十年以来,笔砚误人,又不禁伤心。到了下午,又到南半截胡同去见表叔。不想祁主事因为今天有个约会,一下班就出去了,李慕白只得见了表婶。表婶就说现在京城百物昂贵,主事的官儿挣不了多少钱,应酬又很大,所以家里弄得很亏空。屡次想活动个外任的官儿作,可是都没成。然后又说到李慕白的亲事,他表婶就说:“你的叔父、婶娘也不办正事!怎么你这么大了,还不给你成家?难道还叫你打一辈子的光棍不成?”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脸红;就说并不是自己的叔父婶母不张罗自己的亲事,却是自己想著举也没中,事情也找不成,所以不愿意这时就娶妻。他表婶点了点头,说:“你倒是有志气,慢慢地看罢。你表叔若给你找著差使,亲事交给我了;我倒想到一个姑娘,也算咱们的乡亲呢!”李慕白是听了旁人一提到他的婚事,自己就觉得难过。当下好容易才把表婶支吾过去。 又等了半夭,不见表叔回来,天色已快晚了,李慕白就把自己写的那篇小楷留下,起身告辞。他表婶还要留他吃晚饭,李慕白谢却了,便回到店房中。因为今天表婶提到他的婚事,这更使他伤心。 晚饭时喝了几盅闷酒,觉得浑身发热,屋里气闷,实在坐不住,便穿上长衫,出了店门。穿著几条胡同随意地走,越走觉得越热闹。不觉走到一条胡同,只见面对面的小门,门首全都挂著辉煌的门灯,每个门首都停放著几辆很漂亮的大马车。在胡同往来的人,也多半是些衣冠富丽,喜笑满面,都像些达官阔少、巨商富贾之流,在各门前三三五五地出来进去。 李慕白看了人家这样得意欢喜,自己却如此落拓无聊,不禁暗自感叹。忽然看到几家门灯上写著字,两旁并挂著小牌子,写的却是甚么“-仙班”、“丽春馆”、“百美班”等等。李慕白顿然明白了,暗道,这大概就是北京城内的平康巷吧?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来到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岂不是笑话吗?于是赶紧转身就走。走了不几步,忽见一家妓女院门里出来两个嫖客刚要上车。其中有一个人忽然一眼看见李慕白,轨赶过来叫道:“慕白老弟,哈哈!在这儿遇见你了;你还躲甚么!”把李慕白吓了一跳- 笕茄袒u糇游曲巷狂挥铁掌侠客闹歌楼李慕白赶紧回头一看,原来却是自己在沙河城相遇的那个铁掌德啸峰。不禁一阵脸红,过来相见。只见德啸峰穿著宝蓝官纱大褂,青纱马褂;梳著光亮的辫子,手持折扇,满面含笑说:“慕白老弟,那天我一见你,知道你是一位儒侠;想不到你还是一位风流侠客了!”李慕白听了,越发惭愧,既然无意中走到这花街柳巷之中,便有口也难分辩,只得笑了笑,问道:“大哥甚么时候回来的?” 德啸峰说:“你走的那天,我恰巧把事办完,随后我也就回来了。我正后悔当初没问你来到北京之后,住在甚么地方?恐怕找不看你;不想这么巧,在这地方会遇见你了。”遂又给李慕白向旁边的一个三十来岁,又胖又阔的人引见,说:“这位是杨三哥,北京城有名的杨当家,他名叫杨骏如,你就管他叫胖小子得了。” 李慕白抱拳相见,德啸峰揩看李慕自说:“这位就是我刚才跟你说,我在沙河相遇的那位李慕白兄弟。他的武艺高强,是现在的侠客;你可别得罪他,留神他打你!”杨骏如也笑了。 这时,德啸峰拉住李慕白说:“老兄弟,你的贵相知在那个班子里?我们得去见见!”李慕白听了,羞得越发脸红,连说:“没有,没有!我是吃完了饭,出来随便走走:不想就走到这里了。”德啸峰摇头说:“我不信,哪有那么巧?随便走走就走到石头胡同了。”李慕白说:“真的,我还不知这叫石头胡同呢!”德啸峰说:“得啦!老兄弟你太跟我客气;现在你既然没有甚么事,你跟我到北边,找一个相好的那里坐一坐去。”李慕白听说是“相好的”,以为是他的朋友家里,便点头说:“好好!” 当下德啸峰在前,李慕白和杨骏如并著肩,一面闲谈著话,一面往北走去。他们的两辆大鞍车就在后面跟著,走了不远,就来到一家妓院门首;门前的墙上写著是“云香班”、“清吟小班”。李慕白看得不对,就站住身;两辆车停在门首;德啸峰大摇大摆地走将进去,杨骏如就往里让李慕白。此时李慕白就像头一回下科场的时候,两腿觉得发软,心也乱跳。无奈何,只得跟看德啸峰、杨骏如二人进去。 到了门里一看,只见华灯四照,院落干净,摆著许多盆夹竹桃、晚香玉、栀子花等等。有许多毛伙跟妈妈来来往往。又听各屋里全都有男女喧笑之声,有浓装艳抹的妓女,把客人送出屋外,还说著许多亲热的话。德啸蜂、杨骏如一进门,就有毛伙高声喊道:“德五老爷、杨二老爷来了!”赶紧在前带路。只见西屋里有一个跟妈打起帘子,说:“请德五老爷、杨三老爷先在这屋里坐吧!” 德啸峰等三个人进到屋里,屋里早有一个丽人,迎著面向德啸峰半笑半怒地说道:“喝!德五老爷,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你哪?今儿也不是哪边刮来一阵风儿?才把你的大驾吹来!”跟妈也在旁笑-说:“真的,德五老爷有六七天没上我们这儿来了;我们姑娘天天想著你!”杨骏如在旁说:“你不知道吗?”你们德五爷新放的粤海道。人家净张罗著上任去了,哪还有工夫上你们这儿来?”那妓女和她的跟妈全都惊喜,笑著说:“那我们可得给德五老爷道喜!”德啸峰说:“你们别信他的话。 这胖子的话比屁还不如;我是上沙河办事去了,昨儿才回来。”此时杨骏如坐在一把椅子上,捧著大肚子,只是哈哈地笑。 此时李慕白进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四下去看,只见屋里陈设得颇为华丽;壁上挂著几条对联,看那上款都写著「媚喜校书”。李慕白知道就是德啸峰所认识的这个妓女的名字;再看这个媚喜,不但不媚,简直看了讨厌。年纪有二十五六岁,小眼睛,塌鼻梁;擦著一脸胭脂粉,抹著血似的嘴唇;头上梳著云髻,满插著珠翠;身上穿著大红肥袖衣裳,镶著绣花绦子;下面是葱心绿的裤子,粉红绣花鞋;脚儿可缠得极为纤小。 这个媚喜托著一双珐琅小烟袋过来,带著笑问道:“这位老爷贵姓?”李慕白只说:“姓李。” 媚喜说:“李老爷。”遂就要给李慕白点烟。李慕白摇头说:“我不抽烟。”德啸峰说:“这位李老爷是老实人;你们可别跟人家开玩笑””媚喜笑著说:“那我们怎敢?李老爷还得多照应我们呢!” 德啸峰把水烟袋接过去,呼哧地抽著水烟,跟杨骏如和媚喜说笑了一会儿。 少时,杨骏如在这里认识的妓女笑仙也进到屋来;李慕白看这个妓女倒还略有几分姿色。笑仙在这里说笑了一会儿,就把杨骏如请到她的屋里去了。这里德啸峰就一面喝著茶,媚喜在替他挥著扇子。德啸峰就问李慕白说:“慕白兄弟,你现在住在哪里?”李慕白说:“我在西河沿元丰店。” 德啸峰点头说:“好,我一半天看你去。”李慕白又问:“大哥府上在甚么地方?”德啸峰说:“我住在东四牌楼三条胡同。过两天,我在家里预备预备,请你到我们家里吃个便饭,”李慕白说:“大哥不必如此,一两天内我到府上拜访就是了。” 德啸峰说:“兄弟你不要跟我客气,你我一见如故,要不然我不能叫你跟我到这地方来。将来我们相处长久了,你就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了。我这个人最率直,对于朋友向来热心;可是不会客气,说话时常得罪朋友,我跟你先说明白了。以后我有说错了话的时候,你别介意就是了。”李慕白说:“我也是个爽直的人,一向在乡下读书,没到外面闯练过;来到北京,一个朋友也没有;既蒙大哥不弃,以后还要多指导我才好。”德啸峰笑道:“老兄弟,我指导你甚么?我指导你嫖赌倒还行。可是你别以为我是个荒唐人,我来这里只是逢场作戏。实在说起……” 说到这里,那杨骏如跟他那个妓女笑仙又进到屋里来,把两人的谈话打断。旁边的媚喜本来刚才听德啸蜂、李慕白谈著正经的话,她在旁边搭不上话,只拿著凤仙花染指甲;这时杨骏如和笑仙进来,她又把精神打起,大家说笑了一阵。 杨骏如因见李慕白年轻文雅,究竟不俗,以为李慕白是一位外县财主的少爷,便也直跟他套近,又张罗著给李慕白也拉上一个貌好的妓女。李慕白刚要开口推辞,那德啸峰先摆了摆手,说:“要是给李兄弟找个人儿,可不能不加意选择些。要不然,也配不上他这样的英俊人物。据我看,南城这几条胡同,所有的姑娘们不是残花败柳,就是夜叉妖精。” 杨骏如扭著肥大的脑袋向笑仙、媚喜说:“你们听见没有?德五爷说你们都是夜叉妖精!”两个-伺全都佯怒带笑著向德啸峰不依,说:“德五老爷,我们又不吃人,怎么会是妖精啦?您倒得说说!” 杨骏如晓得德啸峰向来对于妓女的眼光,与众不同,他能把西施和无盐看成一样的美。当下也不高兴往下再猜了,于是又说笑一番。李慕白就要走,彷啸峰看了看表,说:“这时候不过才八点多钟,你忙甚么的?再待一会儿,咱们一同走好不好?”李慕白摇头说:“不,我回去还有点事。” 德啸蜂晓得李慕白是不常涉足花丛。他在这里不会说、不会笑的,也没有其么意思。遂就说:“我叫我的车把你送回去。”李慕白摇头说:“不用。店房又离此不远,我还是走回去吧。”德啸峰却把他拦住,遂叫人把自己的那赶车的叫进来,叫他把李大爷送到西河沿元丰店去。 当下德啸蜂、杨骏如和两个妓女把他送出屋去,说声:“明天见!”李慕白才算逃出魔窟色海。 出门上了车,赶车的扬鞭往北走去;过了几条胡同,全都是花街柳巷,车辆纷纭。李慕白就想:这地方是王孙公子寻乐之处,我以后还是不要来为是;又想德啸峰以后还难免要拉著自己前来,自己也不好过于显得执拗。坐在车里想了半天,不由又起了一种颓废放荡的思想。 少时,到了元丰店门首,车停住了。李慕白要给赶车的几串赏钱;赶车的也知道李慕白是他们老爷新交的好朋友,无论怎么说,他也不敢要;李慕白只得罢了。进到店房内,点起灯来,坐了一会儿,因为蚊子都扑著灯光进来,李慕白便熄灯睡去。躺在床上,便想刚才遇见的那些事,觉得德啸峰倒是一个慷慨好交的人;他虽号称铁掌,武艺却不知如何?那杨骏如大概是个大腹贾,不过还不太市井气。又想到那媚喜、笑仙两个妓女,真像德啸峰所说的妖精夜叉;可是认真想起来,她们也是可怜虫呀!如此思想缠绵,半夜方才睡著。次日醒来,精神十分不济,又没有甚么事,也不便到表叔家里去,只在屋里闷闷地坐著,觉得十分无聊。 第十一章 午饭后,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十分疲倦,就躺在床上要睡。这时,忽听院中有人高声叫道:“慕白!”李慕白一听是德啸峰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此时店房的伙计把门开了,说道:“李大爷,外头有一位德大老爷来我。” 李慕白一面说请,一面穿鞋。德啸峰却一点不客气,早已走进来,一面宽衣,一面挥著扇子;四下一看,见李慕白的行李十分萧条,他就说:“我一来,倒把你的午觉给搅了!”李慕白说:“我也-不著,不过没事作就越躺越懒!”遂给德啸峰倒茶,德啸峰说:“兄弟你别张罗我,我今天是特来看你,你见著令亲了没有?事情有点眉目没有?”李慕白微微叹了口气,就把见著自己表叔的事说了一番。 德啸峰说:“兄弟你别著急,慢慢地自有机会。没事时我来找你,或是你找我去;咱们俩下下棋,听听戏,或者逛逛胡同都可以。总之你不可以整天在屋里瞎烦恼。因为那样,你就是钢筋铁骨,也得坏了””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些话,心中十分感激,便说:“我决不烦恼!”德啸峰说:“实在你也不必烦恼。虽然你现在找不著事干,可是君子耐时,哪个干大事的人,没受过些困苦?至于钱的事,你不用发愁,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此外的事还有甚么不得了的?”李慕白笑道:“大哥说的话都对。可是我现在并没忧烦呀?”德啸峰笑道:“老兄弟你不要瞒我,你心里怎么样,难道我从你的脸上还看不出来吗?”说著又催著李慕白换衣裳,跟他一同听戏去。李慕白便穿上长衫,德啸峰也穿上长衣,就一同出了元丰店。 李慕白一看,德啸峰的车停在外面了。赶车的名叫福子,向李慕白请安。李慕白跟著德啸峰上了车,德啸峰就向福子说:“上燕喜堂””赶车的摇动丝鞭,出了西河沿东口,进了肉市,就到了燕喜堂门口。德啸峰在前-李慕白在后;才进了戏园门首,就见这里蹲著几个人,全都穿著灰布短裤褂,抹著一脸的鼻烟,像是北京城的流氓地痞;一见德啸峰来了,就齐都站起身来请安,笑著说:“德五爷你好呀!”德啸峰含笑哈了哈腰,并不跟他们说甚么,带著李慕白往里就走。 此时一阵锣鼓胡琴之声,由戏楼里传出来。二人进了戏楼,只见台上演的正是-法门寺。几个卖座的都过来给德啸峰请安,问道:“德五爷,你怎么这些日子没来听戏呀!”德啸峰笑著,只向一个卖座的说:“出去跟我那赶车的,把我的水烟袋要来!”一个卖座的答应一声出去了;另一个卖座的又问李慕白贵姓。 德啸峰说:“这是我的兄弟,李二爷。”卖座的赶紧给李慕白请安,说:“我给你二位老爷在池子找两个座儿吧。”德啸峰、李慕白眼看那卖座儿的挤到池子里;只见有十几个衣冠齐楚的看戏的人,见了德啸峰来,齐都站起身来,带著笑哈腰;德啸峰也陪笑向一些招呼它的人点头。李慕白心里就想著:铁掌德啸峰在北京城果然有些名头。 当下那卖座的给德啸峰、李慕白二人找了一张桌子,正在戏台迎面,是个最得看的地方。德啸峰很满意,与李慕白宽去长衣。卖座的已把茶沏来,水烟袋取来;德啸峰抽了几口水烟,就挥著扇子,要跟李慕白谈话。可是这时戏台上的《法门寺》已然唱完,换的是《白水滩》;那十一郎与青面虎打在一起,真是热闹!锣鼓在旁边乱鸣著,李慕白看得出神。此时又有两个身穿绸裤褂,提著水烟袋,摇著绢扇的人,过来跟德啸峰谈了半天话。《白水滩》下去,那二人也走了;换的是一出《宇宙锋》。 李慕白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耐烦。 德啸峰又抽了几口水烟,就问李慕白说:“你们家乡没有这么好的戏吧?”李慕白说:“我们南宫就没有戏园子;到秋天庄稼收了,才唱两天谢神的戏;我也不大喜欢去听。”德啸峰笑著说:“这样说来,你在家里也很闷得慌啊!”李慕白点头说:“可不是!我在家中,连像你这样的朋友都没有;我每日除了看看书、练练剑之外,甚么事也不做。”德啸峰又问说:“有几个小孩?”李慕白一-,心犹豫了一会。本想告诉他,自己尚未成家。可是又想德啸峰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他若知道自己家中没有妻子,将来一定要张罗著给自己说亲,那时又必添上许多麻烦,遂就含胡著说:“我还没有小孩。”德啸峰一听,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又看了一会儿戏,忽听后面一阵吵闹之声,听戏的人全都站起身往后面去看;原来后面是有人打起架来,中间夹著有人劝架的声音说道:“别吵,别吵!铁掌德五爷可同著朋友在前面了!”接著就听一个外乡口音的人大声骂著说:“甚么他娘的德五爷!就是九门提督来了,他也得讲理呀!” 这一声大骂,吓得许多人都把眼睛看到德啸峰的身上。德啸峰的脸上微带怒色,就把水烟袋放下,走将过来。众人都说:“德五爷来了!” 德啸峰一看,这打架的共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德啸峰认得,是在缎库当差的恩保,素日专好摔私跤,有个外号叫硬腿恩子。那五个人都穿著白布裤褂,个个都是身体健壮,挺胸脯壮胳膊,气势淘淘,仿佛立刻就要把硬腿恩子揪倒了,打他一顿才出气。 硬腿恩子也是东南城站得起来的朋友,哪肯服这口气;他先前是拍著胸脯要跟那几个人打架,如今一见德啸峰来,他就抢先说:“德五爷,你给评评理儿;他们在前头坐著,我在后头坐著;我的烟袋没留神,烫了他一下。我赶紧跟他说一声没瞧儿,不也就完了吗?可是他们还是这样不依不饶。”那几个人中有一个高大的汉子,气得紫涨著脸,脖子上跳著红筋说:“你们前前后后的人都听见了,刚才他是这么说话啦吗?他不骂我,我还骂他呢!” 德啸峰晓得平日硬腿恩子专爱欺负外乡人。刚才恩子用烟袋烫了人,他嘴里一定还说不好听的话,遂就摆手说:“得啦,完了,完了!为一点小事,不必搅得人家也不能好好看戏!你们三位都冲著我,谁也不必言语了。” 本来向来无论甚么事,只要德啸峰说几句话,没有不了结的;现在硬腿恩子倒是不言语了,可是那个高大汉子并不知德啸峰是怎样的人,他见四围的人对于德啸峰都很恭维,他看著生气,就向德啸峰翻了脸说:“我不认得你,凭甚么冲著你就完了?你是甚么东西!” 他这一骂,实在叫德啸峰的脸上下不来。旁边的人也都看著事情要不好。只见德啸峰把眼一瞪,说:“混蛋,给你们脸你不要脸,还开口骂人,滚出来!”那长大汉子擎起茶壶向德啸峰就打。德啸峰一闪身,那茶壶打在另一个人的头上。当时戏楼内越发大乱起来。德啸峰一把将那人拉得离开座位,说:“咱们出去,在这儿搅别人不算好朋友!”那高大汉子也气昂昂地说:“出去就出去!”当下跟这人在一起的那四个人,也都站起身来跟著出去。 李慕白、硬腿恩子,还有许多看戏的人,现在都不看戏了,却看铁掌德啸峰跟那几个人打架,蜂拥著出了戏楼。只见刚才在门前蹲著的那几个地痞,也都脱成光膀子,露著宽板带子,小褂搭在肩膀上,摇摇摆摆地一齐过来向德啸峰说:“德五爷,不用你生气;只要你吩咐一句话,我们就上手!” 德啸峰说:“你们往后些,别管!”遂向那高大汉子说:“你们共合五个人,可是我要一招呼,就是五十人也立刻就有。是打群架,还是单打单个?由你说!” 那五个人一见德啸峰这个势派,就不由有点心慌,晓得是惹在太岁头上了。此时没有人过来相劝,那高大汉子自然不肯服气,就把小褂脱了,交给旁边的一个人,拍了拍胸脯说:“打架的是咱们-礁鋈耍没有别人的事,何必别人也上手呢?”德啸峰点头说:“好!”刚把袖子挽起,李慕白过来说:“大哥歇一歇,让我跟他斗一斗!”德啸峰笑道,“兄弟你别管,现在叫他看看我的!”说时向那人用左手虚晃一拳打去;那人也扑过德啸峰来,一手揪住腕子,一拳打来。 德啸峰把身子往后一退,躲开他的拳头,微微地冷笑;那汉子揪住德啸峰的左腕,用力往杯中一拽,右手向德啸峰脸上打去;不料德啸峰趁势奔过去夺开左手,握住他的右腕,自己的右手却向那人的前脑打去。只听叭的一声,那人立刻疼得皱眉头一晕,咕咯一声坐在地下。旁边他那四个朋友赶紧上前把那人搀起,那人面色像一张白纸一般,才站起身来,就哇的吐了一口鲜血。旁边的人齐赞道:“好,德五爷,其不愧是铁掌!”德啸峰微微傲笑说:“这算甚么?他就是石头人,我也得给他打碎了!” 此时那高大汉子的健壮胸脯上深深印著德啸峰的手印,红得怕人;嘴里上和雪白的裤腿全都溅著鲜血,两个人搀著他。他此时仿佛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只抬起头来向德啸峰说:“朋友,我佩服你,你叫甚么名字?” 德啸峰还没答言,那几个刚才在门口蹲著,现在光著膀子的人,早替德啸峰道起字号来了,说:“你连铁掌德五爷的大名都不知道,你就敢到北京城来撒野!他妈的,你赶紧回家找你媳妇儿去吧! 趁早儿别出门泄这个气!”那几个人这时哪敢惹气,就搀著那受伤的人走了。 这里德啸峰向旁边看看的人抱拳,说:“耽误诸位听戏!”这些人七嘴八舌地都说那个人是自找苦吃;德五爷本来很给他面子,他却不识抬举,把德五爷招恼了;这一掌还算手下留情呢,要不然他非得小命儿送终不可!这时硬腿恩子过去给德啸峰请安,说:“德五爷,你为我的事生了半天气!” 德啸峰笑道:“我倒不生气,我就劝你以后别净拿那长杆烟袋惹事就得了。”旁边的人也都笑了。德啸峰把李慕白一拉,说:“老兄弟,你别净看我的戏;咱们还是看台上的戏去吧!”说著拉著李慕白又进了戏楼,一些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就座。戏楼里立刻恢复了秩序。这时台上还是青衣在那里一个人唱著。 李慕白归了座,就向德啸峰说:“大哥的掌法打得真好,真是好气功!”德啸峰笑著说:“得啦,我在别人眼前还可以,在你眼前我只是见笑罢了!”李慕白说:“我并不是故意奉承大哥。”德嚼峰说:“你要称赞我的掌法和气功,还不如称赞我的眼力。我在沙河城见你与那赛吕布魏凤翔比武之时,我就看出你受过名师的指导;不但你的剑法精通,高来高去的功夫,你也一定不错;并且我还敢断定,至少你闯过两年江湖。” 李慕白一听德啸峰这话,不由大吃一惊,恐怕德啸峰疑惑自己是江湖盗贼之流,便笑著说:“德大哥,你说的话真可笑!我就是到保定去过两次,到邻县巨鹿去过两次。这回到宣化府访了朋友,就到北京来;我哪里闯过江湖呢?”德啸峰笑道:“兄弟你瞒不了我。那天在沙河,你跟魏凤翔比武时,从你那手脚的俐落看去,像这样的戏楼,你一耸身准能上去。再出你那剑法看去,决不像只在家里练著玩过;至少你跟人拼过几次命。” 李慕白听了,不禁暗暗佩服德啸峰的眼力。当下因怕被别人听去,注意上自己,便用别的话扯开。这时台上的《宇宙锋》下去,换的是《院纱计》、《鱼肠剑》;这出戏完了,就是大轴子的《悦-吹昴苋仕隆贰@钅桨卓醇戏台上的那个十三妹,不由又想起远在天涯的那位芳容、绝技兼备的俞秀莲姑娘。一阵惆怅的感情又扑在心头。这时德啸峰一面抽著水烟,一面向李慕白说:“你这样的青年侠士,应当配一位像十三妹这样的女侠才对。只不知家里那位嫂夫人武艺如何?” 李慕白一听这话,就仿佛刀扎了他小一般,只微叹了口气。德啸峰说:“你不要烦恼。今天我打了一个架,也很高兴;回头散了戏,我们到正阳楼去吃饭;吃完了饭,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会会现时一位有名的侠妓。这位侠妓虽然不会刀剑拳腿,但性情却是慷慨侠爽。而且论起容貌来,可以称得起是倾国倾城。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与地交好。” 李慕白本来正在情恩难遣之时;忽听德啸峰提到甚么侠妓,并且说甚么倾国倾城,李慕白就不由听得出神。德啸峰说了半天,李慕白就笑道:“回头吃饭去倒可以,那种地方我可不再去了!” 德啸峰说:“不过这个人你却不可不见一见;因为此人是北京平康中部一个绝色,也可以说是世间一个奇女子。我就举出两件事来告诉你吧!有一次她同班中的一个妓女,因为花费太大,债台高筑,到了年底,被债主逼迫得过不了年。这个妓女既然无法挡债,又自伤身世,就在她自己的屋里上了吊。不料被人发觉,将她救活了;可是她想著生不如死,依然要趁人不备时共寻死。我说的那位侠妓,就慨然动了侧隐之心,拿出二百多两银子来,把那个妓女的债务还清,后来并帮助她寻了个稳当的客人从良去了,脱离了苦海。” 李慕白听了不禁暗暗称奇,又听德啸峰说:“还有一回,是她住的家里,隔壁有一户人家养著三四个雏妓。这家主十分厉害,把那三个雏妓虐待得猪狗不如。这位侠妓也动了义愤,她就联合两家街坊,在御史衙门里告了。当时把那养妓女的人判了罪。几个雏妓叫几个好心的人家讨去做丫环了。” 李慕白听罢,点了点头,又向德啸峰发疑问说:“可是,她一个当妓女的,自己哪有这许多钱,管这些闲事呢?” 德啸峰说:“她这个妓女与别人不同;别的妓女多半由领家管著,挣多少钱,都得交给领家。 别看一些妓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其实她们手-一个制钱也没有,并且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我说的这位侠妓,她却是自由之身,只有她母亲跟著她。挣的钱除了班子里分去几成之外,其余全都归她母女。还有一样,她们在班子混事的妓女都是有身份的,无论你花钱多少,只要她不喜欢你,你还是没法亲近她。听说这位侠妓,向来没留过宿客。有一位北京城的名士除侍郎,听说花了不下万余金,至今他还是把这位侠妓捞不到手。” 李慕白说:“他们做官的人就能够随便花钱嫖妓,不怕御史参奏吗?”德啸峰微笑道:“我想人家总有法子,叫御史们虽然知道了,可也抓不著把柄。”李慕白也笑了。 这时候几个卖座儿的带著个先生,在各处查座。那查座的先生,见了德啸峰,也请安问好。德啸峰给了他们赏钱;几个卖座的全都向德啸峰请安道谢,德啸峰就问道:“刚才跟我打架的那几个人,是哪儿的?”卖座的说:“那几个人不常到这儿来,听说他们是春源镖店里的镖头。大概也是长了那么大,头回到京城来的怔头儿,要不然怎能招德五爷生气呢?”说毕,那几个人上头处查座去了。 这里德啸峰听说那几个人是春源镖店的镖头,他仿佛怔了一会儿,不等戏唱完了,就向李慕白-担骸疤觳辉缌耍咱们先吃饭去吧!”遂就穿上大褂,同著李慕白出了戏楼。才到了门首,就见自己的车已套好了,跟班的寿儿也在门前,见了德啸峰,垂下手去,问道:“老爷,你现在回家去吗?” 德啸峰问说:“家里有事吗?”寿儿说:“没有甚么事,就是大姑奶奶来了。”德啸峰说:“大姑奶奶来了,自然得留下住两天。我现在还到旁处有约会,你先回去吧!”那寿儿连应是是,看著他们老爷跟著李慕白上了车,他就走了。 这辆车往南走了不远,就到了正阳楼。德啸峰、李慕白下了车进去,里面的掌柜的和伙计见了德啸峰,全都十分和气地说:“德五老爷,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你呢?”德啸峰一面笑看答言,一面由伙计将他二人引到一间很宽敞的屋子里去。德啸峰遂就要酒要菜,与李慕白吃完了饭,便一同去访那个北京城闻名的侠妓。 妓以侠名华灯窥俏影情真难遣浊酒灌愁心德啸峰所说的那个侠妓,艳帜所树的地点,是在韩家潭宝华班。这位侠妓芳名叫作“翠纤”,因为她会昼几笔竹兰,落款只是一个“纤”字;因此与她相好的人,都叫她“纤娘”。纤娘来到北京,流浪平康不过二载,以她的姿色和才艺,原可以压倒群芳,为一时名妓;不过因她的性情有些孤僻,把一些她认为伧俗的客人都得罪了,所以不能与当时一些惯用迷人伎俩的所谓名妓并驾齐驱。除非有一般所谓“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名士派头的人,才能与她合得来。 这天晚间,华灯初上,德啸峰就把李慕白架到这里。李慕白此时也算是正式的嫖客了,他因为要赏鉴这位侠妓,所以也高兴地大摇大摆,跟著毛伙上了楼。李慕白在前,德啸峰在后,进到那座香阁之中,只见陈设得十分雅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带笑迎上来,说:“二位老爷请坐,纤娘在里屋换衣裳,待一会儿就出来。”德啸峰、李慕白二人,在红木的椅子上落座;只见里间灯影摇摇,红缎软帘垂著,却还不见那位侠妓走出来。老妈妈给德啸峰点上烟,送过两杯茶来;又问二位老爷贵-铡5滦シ渌担骸拔倚盏拢这位姓李,现在是我们这位李老爷要看看你们纤娘。” 德啸峰说话时,李慕白却四周看这屋里所挂的字画和镜屏。只见当中一幅工笔的“风尘三侠图” 和一副对联,最为惹人注目。那联语是“翠竹千竿思卿侠骨,纤云四卷度我良宵”。下款是“燕山小隐”,笔力遒劲,摹的是魏书《张黑女志》。李慕白心说:这位侠妓倒真与一般的妓女不同。旁边德啸峰悄声向李慕白说:“你看,架子有多么大?”李慕白这时也等得心急,说道:“这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德啸峰挥著扇子,仰面微笑。 待了半天,才见红帘一散,溢出一股幽香;侠妓纤娘姗姗地走出来了。德啸峰、李慕白不由全都把目光射在这位侠妓的身上。只见她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细条身子,瓜子脸儿,细眉秀目,樱唇桃颊,娇曲得如同一朵才放的芍药一般。她穿著一件银红罗袄,石青绸裤,垂著水绿的汗巾,艳丽中又有些素雅。出屋来,先把那双俊眼向李慕白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便问道:“这位老爷贵姓?”李慕白此时也不知为甚么,脸红了红,就说:“我姓李。”那纤娘倩然一笑,低声说:“原是李爷。” 说话时,把那美妙的目光往李慕白的身上又转了转。 德啸峰在旁看看不禁微笑;然后纤娘又问德啸峰贵姓,德啸峰说:“我姓德,我今天是陪著我们这位李老爷到这里来拜访你。”纤娘笑道:“德老爷这话,我们哪当得起?你二位老爷来,就是赏了我们脸了。”德啸峰指著李慕白说:“这位李老爷是才到的北京,客中寂寞,想要找个地方常去解解闷。别的地方我不敢带他去,久闻你的心肠顶好,所以才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只要你别欺负他就得了。”纤娘笑道,“德老爷说话真是,我们哪敢欺负人。”旁边那老妈妈也笑著说:“我们姑娘也是老实人。”德啸峰说:“因为知道你们姑娘是老实人,我才把他们俩人凑合在一起呢!”说毕大笑,纤娘又给德啸峰点烟,给李慕白倒茶。坐在旁边小杌凳上,陪著二人说笑。 第十二章 本来李慕白眼光很高,早先在巨鹿长春寺见了俞秀莲姑娘,他就认为秀莲姑娘是人间的绝色,后来因为事实上的不可能,他对俞秀莲失了望,心灵便陷于黑暗,行动也显得颓废。不想如今见了这位侠妓纤娘,竟是别有一番幽艳;那眉目之间仿佛比秀莲姑娘更觉得可爱,更觉得可怜,不禁有些销魂。谈了几句话,又见纤娘言语委婉;虽然有些是应酬话,但也似是由衷心出发。起先是纤娘问甚么,李慕白牙答话;后来李慕白也竟发问起来。他问纤娘姓甚么,纤娘答是姓谢;李慕白又问她年龄和家乡,纤娘答是十九岁,淮阴人,来到北京才两年多。 李慕白又要问她的身世,却被德啸峰用眼色阻止住。然后又谈了几句话,忽听院中有毛伙叫道:“翠纤姑娘!”纤娘向她母亲说:“妈,出去看看去!”谢老妈妈出去了一会儿,拿著个红纸条儿进来,说:“徐大老爷叫你去。”纤娘接过条子看了看,德啸峰就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我们也该走了。”纤娘赶紧站起身来说:“我先不出去呢,你二位老爷何妨多坐一会儿?”德啸峰说:“我们还到别处有事,明天再来!” 当下与李慕白出了香阁。纤娘送出屋来说:“李老爷、德老爷明天可一定来!”德啸峰笑道:“反正我不来,他也准来!”当下德啸峰在前,李慕白在后,顺著楼梯下了楼。抬头往楼上去看,只见纤娘倚著栏杆,往下看著李慕白笑。 德啸峰出了门,就向赶车的-子说:“送李大爷回去。”遂就与李慕白一同上了车。福子把车赶-西河沿元丰栈门首;李慕白下了车,德啸峰就说:“我也不进去了,咱们明儿见吧。”当下车声辘辘地又往东走去。 李慕白回到自己的屋里点上灯。店伙送过茶来,李慕白坐在椅子上只是沉思,仿佛脑子里又深深地嵌上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影子;又想:刚才自己问到那纤娘的身世时,德啸峰为什么拦住自己,不叫往下问?哦,是了,想她们当妓女的每人必有一段伤心往事,客人若问起来,适足以引起她的伤感。咳,她哪里知道,我这个客人与别的寻欢作乐的人不同,我也是个身世坎坷的人。我们相见正如白乐天所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往墙上一看,只见自己那口宝剑寂寞无聊地挂在那里,心中一阵悲伤,站起身来,跺了一下脚,就叫店伙沽来了半斤白酒,喝得身热头晕,方才吹灯睡去。 次日午饭后,到南半截胡同他表叔家里去的时候,他表叔二睡午觉。直等到三点多钟,他表叔祁主事才醒来,见了他,就提到他写的那篇小楷。祁主事说:“你的字虽写得不错;可是人家只要一看,就知道你是练过魏碑的。这种字只是名士字,拿他来求功名、写公事可是不行;怪不得你下了两次场都没中,大概就是因为你的字太不规矩。现在你看,哪一个殿试的折子和衙门里的文书告示,都是赵字!你手下有赵字帖没有?要没有,可以到琉璃厂去买一部赵子昂的-龙兴寺-;把那所有的草字全都挑出去,专练那规矩的字;用上两三个月工夫,也就差不多了。现在无论做甚么事,都得笔底下好;你那笔字给人写写对联还可以。若是拿他找事挣钱,可不容易!”李慕白听了,句句话都刺得自己的心疼。 少时向表叔告辞,出得门首,又伤心又生气,暗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李慕白堂堂男子,难道非得给人家佣书写字,就不能吃饭吗?一赌气,也不到琉璃厂买甚么赵子昂的《龙兴寺》就在炎日之下回到元丰栈。才进了店门,就见柜房里出来一人,见了李慕白屈身请安说:“李大爷,我们老爷叫我给你送一封信来。”李慕白才认出,这是德啸峰的跟班的寿儿。接过信来,不禁诧异,心说,德啸峰给我写信作甚么?遂就向寿儿说:“你回去吧。你就说把信交给我了,下半天我看你们老爷去。”寿儿又请了一个安,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回到屋内拆开那封信,就见信笺上写著核桃大的字。大略是:“慕白如弟:昨日归来,略感暑热,身体颇为不适,今晚恐不能山城了。我弟年少有为,且负奇才。虽遭逢失意,客馆萧寥,但总宜多加珍摄,随意寻乐。不可忧愁憔悴,自毁昂藏七尺之躯。因知我弟谋事无成,手头必感不裕,故奉上银票百两,以备花用。小兄虽非富人,但视此实极微之数,幸望慷慨收下为荷。明后日再前趋访晤,以倾快谈。此颂时安,小兄啸峰拜上。” 李慕白看了,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暗想:德啸峰与我萍水之交,竟这样关心我!这一百两银票,我若不收下,倒许得罪了他,遂即把信件和银票收起,想到他病了,应当去看看他;可又忘了他住在东四牌楼几条胡同,只得到明日看他如再不来,那就是他的痛还没好,自己再去看他也不迟。 晚饭以后,李慕白到大街钱庄里,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换成了零的。将银票带在身边,就想回店房。不料才走到珠宝市北口,就见从北边来了一辆簇新的大鞍车,车上有妇人的声音,招呼道:“李大老爷!”李慕白觉得十分诧异,站住脚。那辆车来到临近停住,李慕白才看出来,原来却是那谢老-杪琛p幌四镉沙道锾匠錾淼溃骸袄罾弦,你出城来了?”说时倩然微笑著。李慕白的脸上不禁又飞红起来,便向西指著说:“我就住在西河沿。”纤娘说:“晚上你可一定邀上德大老爷,上我们那儿去?”李慕白说:“德老爷他受暑了,今天不能出城。”纤娘就:“那么你一个人去?”李慕白点头说:“我一定去!”纤娘笑著点头说:“好吧,回头可准见!”说时秋波一转,嫣然一笑,进到车?。车辆赶进珠宝市口里去了。 这里李慕白怔了半晌,心中十分后悔,不应该她今年晚上来,于是懊恼著回到店房。忽又想起:德啸峰的来信,叫我应当随意寻乐,以我现在这样情况,徒自烦恼,以酒浇愁,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随意玩耍玩耍,找个风尘中的可怜虫,彼此谈谈,也省得寂寞。于是等到天黑,换上衣服,就往宝华班去了。 此时,宝华班里的纤娘应酬走了一批客人,心里觉得十分寂寞,仿佛期待著一个人来似的。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昨天来的那个姓李的青年,永远悬在她自己的心上,不能释去。就想,今天在前门大街遇著他;他说是回头准来;可是看他也是很穷酸的样子,恐怕他决不肯在这花钱的地方常走吧。呆呆地坐著,不禁想起李慕白那清瘦的面容,寒俭的衣裳和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心中觉得这个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由此又想到自己过去的身世,以及茫茫的将来,不禁滚下几点眼泪。因恐怕被母亲看见,赶紧背著灯,把眼擦了擦;转过头来,看著灯依旧觉得刺眼,那残泪挂在睫毛上如同晶昌的明珠一般。此时楼下各姊妹房中,腾起了欢笑之声。 纤娘坐了一会儿,因见没有其么客人来,她刚要到里屋来,躺在床上歇息歇息,忽听楼下有毛伙大声喊说:“翠纤姑娘的客!”谢老妈妈赶紧打起帘子,少时就听楼梯一阵响。谢老妈妈向外笑著-:“李老爷来啦!”纤娘这时也有了精神,理了理发,站起身来。就见李慕白换了一件宝蓝绸子的长衫,手持折扇进来,纤娘笑道:“李老爷说来就真来了!”李慕白微笑著说:“我这个人向来不失信的!”遂即宽了衣。谢老妈妈给倒了一碗茶,放在李慕白的面前;纤娘很殷勤地向李慕白问道:“李老爷若不愿意喝热茶,我这儿有自己泡的酸梅汤!”李慕白一面挥著扇子,一面说:“随便,随便!”纤娘却很敏捷地进里间去了。 这里谢老妈妈向李慕白笑著说:“我们姑娘真跟李老爷有缘。别的人来,她向来没这么高兴。” 李慕白微笑了笑。少时里间的红绸帘一敢,纤娘端著一个小银碟子,上面一只仿康熙五彩的茶碗,双手捧在李慕白的面前;李慕白微欠身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香甜清凉。纤娘在旁笑著问道:“你尝我做的这酸梅汤,不错吧?”李慕白连说:“很好!很好!”这时才详细打量纤娘。只见纤娘今天梳的头改变了一个样式,却更显得娇媚,颊上胭脂此昨天还浅些;穿的是一身淡粉色的绸衣裤,镶著紫边,不太肥,是越显得俏丽。 少时纤娘坐在对面,脸上带红晕,向李慕白问道:“李老爷,你是住在西河沿吗?”李慕白点头说:“我住在西河沿元丰栈。”纤娘又问:“太太没有跟来吗?”问这句话时,特意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注视著李慕白的表情。李慕白微笑了笑-:“我还没有娶妻。”此时谢老婆婆出屋去了。 纤娘默然了一会儿,又接著与李慕白谈话,她就问:“李老爷现在在哪个衙门?”李慕白说:“我来此不久,还没有找著事。”纤娘微皱了皱眉,说:“我听说现在做官也不容易,有许多位老爷-际巧趺春虿怪府、候补道台,都放不了实缺。”李慕白微笑,说:“我倒不想做官。我来到北京,原是打算找个小差使;可是来到这里一看,一来不容易找到,二来我也不愿意作,只在这里闲住著。 幸有那位德老爷,我们交情很厚,常在一起玩,还不至于寂寞。” 纤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觉得李慕白真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像旁的人来到妓院里,都把自己吹嘘得很阔。不过她又想:这姓李的,既是这样一个时运坎坷的人,自己这个地方,似乎应不叫他常来才是。遂就说:“我看李老爷年纪还轻,现在虽然很不得意,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我虽然是个妓女,但也看得出好坏人来,昨天我一见你,心里就很尊敬你!”说到这里,不禁低下头去。李慕白听了这话,心中真有无限的感慨,便说:“你太过奖我了,我也是听德老爷说你为人很是诚实侠爽,与别的人不同,所以我才来;要不然我向来是不到这种地方来的。”纤娘微叹道,“不过这里也总是少来为是。这话我只能对李老爷说,要是别人我也不能说。我虽然是当妓女的,但也有人心,很不忍叫一个很有志气的人,在这里消磨了!”说时用手绢擦著眼角。 李慕白真想不到由一个妓女的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刚要说话,又听纤娘说:“可是,我也很愿意跟你说话儿!”说著偷看李慕白皱看眉头,十分忧烦的样子。她便笑著站起身来说:“得啦,别净说这样的话啦,我们也说些笑话儿吧!”说著向纱窗外一望。她就喜欢著,娇媚著,拉起李慕白,指著纱窗外说:“你快看!今儿的月亮多么好呀?”李慕白此时满腔感慨,又看见纱窗外澄洁的一轮月色;回首望著纤娘的娇容,和握著自己胳臂的那纤指皓腕,不禁黯然销魂,点头微笑了笑。此时谢老妈妈进屋来,说:“明儿又是十五啦,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节啦!”李慕白落座,又跟织娘谈笑了一会儿;因为有别的客人来了,李慕白就走了。 这一夜在旅舍里,仰卧床上,看看窗外的月色,心绪烦乱,总是睡不著。直到发晓,院中的小鸟噪起,李慕白方才睡去。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方才起来。午饭后,自己闷坐无事,又很不放心德啸峰,不知他的病体如何?又想那天他对自己说他的住址,仿佛是东四三条,无论是三条还是二条,我且看看他去。想德啸峰是个北京有名的人物,大概很容易打听著他的住处。于是换上衣服,拿著折扇出门。走到前门桥,就雇了一辆骡车,往东城去了。 天气很热,李慕白在车里不住地挥扇子,那赶车的也满头是汗。车快走到东四牌楼,赶车的就问说:“是三条胡同西口呢,还是东口呢?”李慕白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头一次找这个朋友。” 赶车的又问说:“姓甚么?”李慕白说:“姓德,是个旗人。”赶车的回过头来,特意看了李慕白两眼,说:“你找的是铁掌德五爷吧?”李慕白点头说:“对了。”赶车的说:“德五爷住在三条中间路北的门。德五爷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咱们东城,叫字号的朋友,就是他跟瘦弥陀黄四爷了。”说著,赶车的人高兴起来,抡著鞭子,车辆很快地行走。 少时就进了东四三条的西口。来到德啸峰的门前,李慕白给了车钱。下了车,只见德啸峰的住宅是个红漆大门,旁边蹲著两个石头狮子。东边是车门,门口有两个穿得很讲究的仆人,正在那里买晚香玉。李慕白上前问道,“德五爷在家吗?”那两个仆人打量了李慕白一番,就问:“你贵姓?”李慕白说:“我姓李,我住在西河沿。”有一个仆人就赶紧带笑,说:“你是元丰栈的李大爷吧?你请进,你请进!”这个仆人昨天就听跟班的寿儿说过,他们老爷新交了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个外乡-耍住在西河沿元丰栈,赶车的-子谈天时也说过,他们老爷这两天跟那姓李的,除了听戏,就是逛班子,两人的交情非常之好。当下这仆人哪敢怠慢,在前引路。李慕白跟著过了一道垂花门,就是穿廊;恰巧跟班的寿儿正在院子里浇花,一见李慕白进来,也赶紧放下喷壶,请安说:“李大爷来啦!”李慕白笑著点了点头,寿儿把李慕白请到客厅里。李慕白一看,这客厅是六间大厦,陈设的尽是花梨紫檀的桌椅,壁上挂著大幅的行猎图及大幅小幅的名人字画,条案上摆著古鼎铜彝等等。李慕白落座,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就进内宅回报德啸峰去了。 待了一会儿,就见德啸峰穿著绸子的短衣裤进了客厅,向李慕白笑看说:“老弟,你真会找到我这儿了!”李慕白问道:“大哥的病好了没有?”德啸峰说:“好了,好了!前天受一点暑,泻了两次肚,昨天就好了。”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 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拿过水烟袋,李慕白说:“大哥何必还……”德啸蜂不待他说完,就摆手拦住,说:“兄弟你别说了,那算甚么!你要是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你见外了。以后你有甚么事,或是要用甚么,就请告诉我,我没有个办不到的。你既然认得我这个地方了,没事就可以常来找我;每天我十点钟下了班,甚么事也没有。你来到这儿不要客气,这些底下人你随便指使,他们谁也不能慢怠你。”李慕白点头说:“好好,以后我自然常看大哥来了。”德啸峰抽了两口水烟,又笑著问李慕白说:“翠纤那儿你又去了没有?”李慕白不由脸一红,就说:“昨天下午我在前门大街遇见她跟著她母亲;她停住车,叫我晚上到她那里去,我当时随口答应了;后来我想对于她们那种人,不应该失信,所以晚上我就到她那里,坐了有一刻多钟。”德啸峰听了,笑得闭不上嘴,说:“老弟,再说咱们都是走马看花,逢场作戏,说去就去,说不去,就是一辈子不去也没有甚么。” 李慕白微笑著点头,心里很惭愧,自己没有德啸峰这样的魄力。又见德啸峰笑著说:“我告诉你,那翠纤真跟你有缘。她是有名的架子大的姑娘,有许多人在她身上花了几千几万,她连一句亲热的话儿也不说;可是你看她前天见了你,是多么够面子,昨儿在街上还叫住你;这要是别人,真是乐疯了,赶紧得把大元宝抬了去。”李慕白说:“不过那种地方我也不愿常去。”德啸峰说:“不常去也好。免得相处久了,有了感情,那时就是天大的英雄,也不容易拔出脚来了。不过听说翠纤那个人还好,并不是拉住了客死不放手的,再说她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壤脾气。论理说,她眼中见过了多少阔人,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你,这就算难得!”李慕白笑道:“得啦,大哥,咱们不要净说这些话了!” 德啸峰说:“真个,你吃了饭没有!”李慕白说:“我在店里吃完了饭才来的,大哥呢?”德啸峰说:“我才吃完饭,大概今天你也没有甚么事,咱们上二闸玩玩去好不好?”李慕白说:“二闸在哪里?”德啸峰笑道:“连二闸你都不知道,要叫我们北京人听了,一定笑话你了。咱们这就走,坐车出齐化门;咱们再坐小船到二闸,玩够了再坐船到门脸。就叫我的车在齐化门脸等著,回来到我这儿来,请你吃晚饭。”李慕白点著头说:“好好,大哥换衣裳去吧。”德啸峰很高兴地,叫人告诉福子套车;又叫寿儿告诉厨房,今儿晚上多预备几样菜,他就进了里院。 原来德啸峰只有老母和他妻子,两个孩子。德啸峰向他太太说:“李慕白来了!”德大奶奶说:“为什么不请进来?”德啸峰笑著说:“那个人太拘泥,他在客厅坐著了,我同他逛逛二闸去。”说-换上衣裳,拿著扇子,走到外面来,向李慕白说:“咱们走吧!”遂就一同出门。上了车,寿儿把水烟袋送到廾上,德啸峰又嘱咐寿儿说:“到四点钟,就催厨房预备著!”寿儿是是地应著。当时福子赶起车来,就往齐化门去了。 出了齐化门,德啸峰与李慕白下了车,德啸峰就告诉福子说:“你先赶车回去吧,到四点钟,你再到这儿接我们来。”二人遂就到了护城河边。上了一双船。船上共有十几个人,男女全有,大概都是上二闸逛去的。 小船在满浮著绿藻的河水上,悠悠地向南方走去,两岸密森的垂柳,碧绿得可爱,拖著千万条长丝,在暖风和烟尘-摇荡著,一脉巍峨的城墙,延锦不绝。虽然天色才过中午,炎日当空;但是在这小船上倒不觉得怎样的热。德啸峰与李慕白坐在船棚下,听一个打喳板的艺人唱著小曲,唱的曷甚么-王二姐思夫。这个艺人有点黑胡儿,穿著褴褛的布长衫,一面唱,一面还做出袅娜的身段;旁边听曲的汉装的、旗装的姑娘奶奶们,全都不住撕著嘴地笑,同时又都有些脸红。 李慕白在北京住得不久,他听不懂北京的小曲,只是扭著身子,看水面上游著的一群一群的鸭子。见那些鸭子,白羽翩然,击得水花飞,呷呷的乱叫,一个一个像小船儿一般,优游自得。李慕白忽然回忆起,自己在七八岁时,那时仿佛随著父母和江南鹤住在都阳湖畔。江南鹤的水性真好,他在湖水里游泳,像鱼一般地敏捷。据他说他就是在水中极深之处,悖能够睁眼视物。自己的父亲从他练习,后来水性也不错了。现在自己的父母尸骨早寒,江南鹤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还不晓得他现在是否活在世间?一面想著,一面看那河里的水,越来越清澈,鸭群也越来越多,两岸的柳树悖越来越密;田舍村落,如同图画一般。又走了些时,前面就看见一座桥。唱曲的唱完,伸著手向船上的人求钱。德啸峰一面给了唱曲的人几个制钱,一面拉著李慕白说:“到了。”李慕白站起身来。 第十三章 少时,船靠了岸,德啸峰、李慕白二人上了岸。李慕白一看,这里真是风景优美,游人热闹。只见河中的水像镜子一般地澄洁,岸上的柳树如绿云一般地葱笼茂盛,洒下浓密的阴凉。在柳阴下搭著许多席棚,里面设著茶座,有些阔人在里面歇息;此外是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和卖艺唱曲的人。往来的游人,男女老幼贫富都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旗装的少妇和垂著辫子的年轻姑娘。有几个穿得很阔绰的荷花大少和青皮、土棍,就在人群里追著那些妇女们乱挤乱闹。李慕白很看不惯,心说,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这般人怎么这样没规矩? 走了不远,德啸峰就拉著李慕白说:“咱们别跟著人乱挤了,找个茶棚歇歇吧!”遂就进了一座茶棚。那茶房一见德啸峰来,就赶紧请安,说:“德五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闲著?”德啸峰认得这人是齐化门里住的小张,遂就笑著说:“你给我们找个座儿。”小张就给德啸峰、李慕白找了一个干净敞亮的座位,宽了衣,擦过脸;小张拿过一壶顶好的龙井,茶碗、花生、爪子的碟子。李慕白一面挥著扇子,一面喝茶;德啸蜂即抽著水烟,不住往茶棚的花障外,人群里去看。 这时,李慕白忽见山东边来了三四个穿夏市大褂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不高,面目黑瘦,但是气度不凡;两个仆人跟著他,手里都提著钱口袋。身后追著二三十个男女乞丐,向那人要钱。那两个仆人就由口袋里掏出钱来散给,因此越聚乞丐越多,两个放钱的仆人忙得很。那人却同著两个朋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道旁有许多青皮和土棍,也仿佛见了王爷似的,上前赔著笑,向那个人请安。那人-床淮蟛撬们,只是罗衫飘飘,纹扇摇摇,表现出优适的态度。李慕白心说:这是甚么人,却这样大的身份?” 此时德啸峰向李慕白说:“快看,这就是瘦头陀黄骥北!”说话时德啸峰也站起身来,带著笑望著那黄骥北。黄骥北走到这茶棚前,瞧见了德啸峰,也含著笑一弯腰;德啸峰也带笑哈腰,高声叫道:“黄四哥,今天闲在?”那黄骥北却没听见,只含笑点了点头,就过去了。 这里德啸峰觉得当著李慕白,黄骥北竟不过来跟自己寒暄几句,未免有些难堪。便红了脸,坐在椅子上,闷闷不语。李慕白心里觉得不平,说:“这瘦头陀黄骥北,原来是这样的人物;势派虽不小,可是看他未免太骄傲些了!”德啸峰摇头说:“他并不是骄傲,他跟我的交情很是平常。我们二人不但不常来往,并且还有点小小仇恨!”李慕白赶紧问说:“是为什么究给下仇恨?” 德啸峰说:“其实说起来,也算不得仇恨,不过是有一点小碴儿罢了。因为我有一个内侄女,嫁给北新桥宏家,因为受大小姑子的虐待死了。他家的人不但不好生发葬,反倒说了许多不是人的话。 我知道了,就未免生了些气,打发了几个人,到他家里去闹了一场。后来有人出来说合,才算完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宏家与黄骥北是至交。黄骥北因此对人说,我是不给他留面子。”李慕白说:“既然在出究时,他不出头给两家说合;事后却说闲话,这个人也不太对了!”德啸峰道:“你哪里晓得北京人的脾气,专好挑眼。这黄骥北是北京有名的富户,他本人又是武艺超群,在东城没有一个不尊他的;惟有我德啸峰,家财虽没他大,武艺虽不如他,但我在内外城也有不少的朋友,有时我到外面,比他还有面子,这也是招他妒嫉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虽也相识十几年了,但从图在一起畅谈过一回。” 李慕白听著,不禁生气,就说:“这样说来,瘦弥陀黄骥北原是个器量小的人。早晚我会一会他,给大哥出一口气!”德啸峰连忙拦阻说:“不必,不必!他虽然嫉妒我,但我却不愿得罪他;再说我们两家遇著事情,还彼此庆吊相通;倘若弄翻了脸,以后谁也不能见谁了;尤其他现在同银枪邱小侯爷最好,我决不能因一时之忿,得罪了他们两个人。”李慕白微笑说:“我也不是要得罪他们,我是要考究考究他们的武艺;即使我儿著他比起武来,也不能说我与大哥是朋友。” 德啸峰听了笑道,“老弟,你这真是年轻人说的话。你不知道那黄骥北是有多大声势,他手下的耳报神是有多少了;现在你我相交的日子虽不多,可是我想他必然早已知道了,不过他还未必晓得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再说我与他虽有微嫌,但还决不至闹翻了脸,谁也不至于成心跟谁作对;你若一去找寻他,那可就坏了。他若欺侮了你,事情还许好办;可是你若是打了他,那他非要叫你不能在北京立身不可。兄弟,虽是你年轻力壮,到哪里也能吃饭;不过我们既然来到此地了,现在虽然坎坷不遂,可是慢慢地等待时机,将来总能在此主一番事业;岂可因为一时的气忿,就与他那样的人争斗? 再说他又不是甚么强盗恶霸!” 李慕白见德啸峰对于自己这样恳恳相劝,自己也不忍叫他为难,便说:“大哥放心吧,我决不能给大哥惹事!”德啸峰说,“我并不怕你给我惹事,我是为你兄弟的事情设想!”李慕白点头说:“我知道,大哥对我的关心,我全知道!”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德啸峰见自己这一席话,又勾起了李慕白的忧恼,自己心中也很不安。遂又喝了一杯茶,看了看-恚就说:“咱们再玩一会儿也应该回去了。今天在我们家里,请你吃我们北京人的家常便饭,你看看怎么样?”李慕白笑了笑说:“我吃惯了北京的饭,将来回到家乡可怎么办?”德啸峰也说道:“那不要紧,你可以把家眷接来,咱们就住在一起,吃喝不分;只要兄弟你肯赏给我脸,我却是求之不得。”李慕白笑道:“我还有甚么家眷,我一个人就是我的全家!” 德啸峰听了这话,十分诧异,索性又装上一袋水烟,一面用纸媒子点著一面问道:“正经,你娶了夫人没有?”李慕白摇头说:“没有!”德啸峰仿佛十分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是十二三岁就要娶媳妇吗?”李慕白点头说:“不错,我们乡下人确实早婚;不过惟有我是很特别。”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声,就说:“咱们先玩一会儿,回头我们回去,在你府上吃晚饭时,我要把我家世的详细情形一一告诉大哥;因为大哥是我毕生第一知己,我不能不详细告诉你。若是别人,我是一字也不提的!”说到这里,不禁欷-叹息。 当下德啸峰听了,便点头说:“好好,今天咱们痛快游玩一天,晚饭后我跟你出城,咱们还要到纤娘那里看看去呢!”李慕白听了,也笑了笑。当下德啸峰付了茶资,一同离了茶棚。就在这二闸的地方,游玩了半天,才依旧乘船,回到齐化门。这时福子赶著车,已在门脸等著了。 德啸峰与李慕白一同上了车进城,回到东四三条德宅。德啸峰先把李慕白请到里院,见自己的母亲和夫人;然后又请到客厅,切了西瓜吃了。少时仆人就扼杯盘摆上来,二人面对面饮酒吃菜。李慕白就详细诉说身世和家庭情形,自己如何因为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并又说到自己与俞秀莲姑娘那段渊源。李慕白说到江南鹤和纪广杰老侠客时,是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说到年幼失去双亲时,又不禁凄然落泪;后来说到怎样与俞秀莲姑娘比武,怎样在路上帮助他们与仇人争斗以及秀莲姑娘已经许配了人家,又是得意,又是失意。说完了,一手支颐,一手擎杯,伏在桌上,皱眉不语。 德啸峰听了李慕白这些话,心中很为自己高兴,但又为他难过。良久,便说:“这样说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兄弟你真是当世一位奇侠!至于你的婚事,也不要发愁;那俞秀莲姑娘所许配的人,既已出门不知下落,姑娘自然不能若在婆婆家裹住著守活寡;将来我到一趟宣化府,见一见那位孟老镖头和俞老太太,我就作个媒人,把那位俞姑娘说给你就得了。本来俞姑娘在孟家并未过门,这也不能算是改嫁,那孟老镖头也不能永远耽误著人家的姑娘!”李慕白连连摆手慷慨地说:“即使确实知道俞姑娘所许配的人已死,俞姑娘也情愿嫁我,但是我也决不能娶她;否则我李慕白就成了一个贪色忘义的小人了。总之,我虽爱慕那俞姑娘,但我心中并没有别的想头;只可把她作为我的义妹,却不可把她作为我的妻子,否则我对不起已死的俞老镖头!” 德啸峰晓得李慕白生性骨鲠,大义分明。他宁可抱著一辈子的伤心,也不愿娶人家已订过婚的女子。当下德啸峰也不禁叹息说:“兄弟,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俞家的事可以不提了;但你既觉得事情不能办,也不可徙自回想,使你伤心。慢慢的,我若看见与你合适的姑娘,咱们再提说;好在现在你目前所急的还不是这婚事!”李慕白点头说:“大哥说的极是!” 当下二人慢慢地饮酒谈心,直谈到天黑,客厅里点上了灯。李慕白今天是满腹的块垒,只尽力地用酒去浇。所以等得饭吃完了,李慕白自已怀著醉意,浑身发著烧,心里却烦闷得很,恨不得找一个对头,痛快地发泄一下才好;后来撤去杯盘,李慕白就要到纤娘那里去。德啸峰却劝他说:“你有点-砹耍还是回去歇歇好。今天我也不打算出城,我叫车把你送回去得了。”李慕白也没听明白德啸峰的话,只点了点头。德啸峰就叫寿儿出去叫人套车,他亲自帮助李慕白穿上长衫。少时外面的车套好,德啸峰把李慕白送上车,他才回去。 这时,李慕白在车上,只觉得昏昏晕晕地由著-子赶著车走。也不知走了多大半天,李慕白就问-子说:“到前门了没有?”-子赶著车辕答道:“这就出城了。”李慕白说:“到韩家潭去,我先不回店里去了!”-子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笑说,醉得这个样子了,还要去嫖!我们老爷交的这个朋友也是个荒唐鬼!这时李慕白在车里恍恍悠悠地,心里却觉得十分难受,恨不得打碎车,跳下车去;又想要见著那纤娘,痛哭一场;然后抽出剑来,就自刎在她的香阁里。 车又走了少时,就停住了-子就说:“到了。”李慕白下了车来,-子就说:“李大爷若不再上哪儿去,我可就回去了?”李慕白只答应一声,便拖著沉重的脚步,恍恍悠悠地进了那华灯齐列的宝华班。一进去,毛伙就喊著说:“翠纤姑娘的客!李老爷来了!” 醉后狂言红楼贻笑柄仇生小隙宝剑对花枪这时纤娘正在屋里对灯闷坐,思索自己的事情,忽听见下面的喊声,赶紧站起身来,她的母亲也出屋迎接。李慕白一路歪斜,上得楼来,一进屋,纤娘就闻著仔的酒气,上前笑道:“你在哪儿喝的,醉得这样子?”李慕白的舌头都短了,问道:“德啸峰没来吗?”纤娘的母亲答道:“德大老爷没来。”李慕白听了,奂仿佛清醒一些,便点头说:“对了,我是刚从他家里来!”纤娘笑著说:“他瞧你,都醉糊涂了!”李慕白仿佛不承认,说:“我没醉,我是伤心!”说著往椅子上一辈,几乎要连人带椅子全都摔倒,幸仗纤娘把他扶住。 纤娘皱著眉,说道:“你好好坐著,我给你倒碗冰镇酸梅汤去!”又说:“妈,你给倒一碗来吧!”谢老妈妈心里不大高兴地,到屋里倒了一碗酸梅汤,拿出屋来;纤娘接到手里送到李慕白的唇边;李慕白喝了一口,打了两个嗝,便摆手说道:“不喝了。”纤娘放下手,站在旁边,刚要笑著向-谈话,忽听李慕白长长叹了口气,说:“纤娘,我到你这里来,并不是嫖来了,因为我们都是天地间的可怜人!” 纤娘听了这样的话不禁心中一痛,仿佛有一种东西,准准确确地打在自己的心坎里,眼泪不觉得扑簌簌地落下;又见李慕白紧紧握著拳头,仿佛很气忿的样子,说:“我这样的英雄,你这样的美人,却都所却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脚底下!”纤娘一面拭著眼泪,一面笑著道:“李老爷,你真是喝醉了。你说的这话,我全都听不懂!” 正自说著,忽听楼下的毛伙上来,在门外叫道:“翠纤姑娘的条子!”谢老妈妈出去,拿进个红纸条来,说:“徐大人跟卢三爷在广和居了,叫你赶紧去!”纤娘接过条子来,看了看,便皱眉说:“他们也是,怎么这时候才吃饭!”遂向李慕白说:“李老爷,我扶你到我的床上歇一歇去;我现在出一个局,一会儿就回来。” 李慕白本想回店里去,但是此时酒全都涌上来了,委实走不动,便含糊地答应说:“好吧,你去你的吧!”当下纤娘将李慕白宽了长衫,搀到里屋,在她的床上卧下,并拉过红缎的夹被给他盖上; 然后放下幔帐,又给他他点了一枝蚊香;便自己换上衣裳,同著她母亲应召赴局去了。 此时李慕白昏昏晕晕地躺在纤娘的床上,只觉的胸头发堵,浑身烧得躺也躺不住;反复了半天,便翻身坐起来;忽然心胸一紧,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李慕白赶紧弯下腰去,连吐了几口,把在德啸峰家所吃的酒饭全都吐出来了。吐出之后,李慕白才觉得身体轻松,脑筋里清醒了些。 此时楼上楼下各屋里,传来一片欢笑之声,杂著柔声软气,唱著的小调是甚么:“常言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自从公子一去后,小奴家我,茶不思,饭不想,好没有精神哪!”李慕白才知道现在自己是在纤娘的屋里了,心说:糟了,我怎么在她这里吐了!遂把灯挑了挑,只见肮脏的东西吐一地,连那铺得很整洁的床单、红缎被全都弄脏了。李慕白赶紧把帘子打起,走出屋来,就著灯一看,自己的身上衣襟、裤子,也吐了不少,不禁觉得难为情。倒了杯茶,正在漱口,忽听一阵楼板响,原来是纤娘和她母亲回来了。李慕白此时,真羞得无地自容,赶紧拦住纤娘说:“你别往里屋去了,我把你的被褥都弄脏了!” 纤娘看了李慕白的身上,便晓得他是吐了,就说:“李老爷吐了,不要紧,我叫人来打扫打扫。”遂往里屋看了看,反倒笑了,说:“李老爷,这可把你心里的牢骚都吐出来了!”李慕白也想起刚才自己醉了时,向纤娘所说的话,不禁红了脸,笑了笑,自己觉得十分惭愧。 此时,楼上的毛伙过来打扫屋子;纤娘给李慕白倒了一杯茶,又看他身上,就说:“这可怎么办?你吐的身上都是;我们这儿又没有衣裳可给你换,叫人上你店里取去吧!”李慕白摇头说:“不用,我的门自己锁上了,店里也不知我的衣裳在哪儿了,我还是回去换吧。”说著要过长衣,披在身上,又取来五张一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说:“我把你的被褥都弄脏了,你也不能要了。你拿这钱另做新的吧!:” 纤娘拿起银票来,看了看,只收下一张,其余全都交还李慕白,正色地说:“这我可不能收,一床被子算甚么的,你就要赔我们?你这简直是瞧不起我!”李慕白脸红看,接过银票,却不知怎样才好;只见纤娘背著银灯,忽地嫣然一笑,眼角带著深情,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说:“你别把这事放在-纳稀!被厥卓戳丝疵伙跟她母亲正在里屋打扫,纤娘又带笑悄声说:“我既然把你搀到我的床上去睡,我就不伯你吐!” 李慕此时心旌摇摆,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呆了半天,才笑著说:“那么我回去了。”纤娘似乎带著依恋不舍的样子,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明儿见!”李慕白出屋下楼。纤娘依旧扶著楼上的栏杆,看李慕白出了门,她才回屋去。 李慕白出了宝华班,也雇不上车,就走回西河沿元丰栈里。把衣裳换了,洗了洗脸,对于刚才喝醉酒的事,非常觉得后悔;立志以后再不多饮,又想自己太颓废了!这样下去,人就完了,将来即使遇有甚么大事业,恐怕也不能担当了。因此自己决定,由明天起,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少时就寝。 次日午饭皈,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郝殿臣家里。郝殿臣见了李慕白,就问他这两日为什么没来?李慕白心中有愧,见问不由得脸红,就说:“这两天我受了点暑,身体不甚好!”郝殿臣看了看他,便说:“我看你也瘦了!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李慕白一听,吃了一惊,不知是有甚么;却听他表叔说:“我想你在店里住著也不是长事,第一房子大小,店里住的人杂乱,你也安不下心去;再说也太费钱,倘若在店里住上一半个月,再找不著事,你从家里带来的那点乱,也就花完了。我昨天见著东边丞相胡同法明寺的老方丈广元,我跟他说,我有一个亲戚,是个念书的人,从家里来到北京找事,打算借他一间房子住些日子。老方丈听了很喜欢,他说庙里西跨院有一间闲房,你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搬了去;将来你给他抄写抄写经卷,他们还可以贴补你几个钱。庙里地方又大,又清静;再说不用花房钱,总比在店里强得多了。每天两顿饭,你可到附近的切面铺随便吃些,那就费不了多少钱了。” 李慕白听了,便点头说:“很好,那么我今天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搬了去!”郝殿臣说:“我叫来升先带你到庙里见一见老方丈,顺便看看房子;若是房子漏,或是太潮湿,那自然也不能住。” 遂就叫过跟班的来升,叫他拿上自己的一张名帖,带著李慕白到法明寺去。 当下李慕白跟著来升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见著老方丈广元。这老方丈年有六十多岁了,骨瘦如柴,倒真像一个老比邱;派了一个徒弟名叫智通的,带著李慕白去看房子。这座庙本来很大,不过年久失修,香火地既少,又没有甚么大施主,所以显得穷苦;上下和尚,不下十几个人。李慕白到了那西跨院,只见有三间小殿堂,也不知里面供的是甚么神佛?两庑停著十几口棺材;另外有两间东房空闲著,里面有一铺炕、一张桌子、两只凳儿。虽然屋里很暗,倒不甚潮湿,并且听智通和尚说:“这房倒不漏雨。” 李慕白看了看,环境既清净,院子又宽敞,没事时若在院中练习宝剑也很好;于是便向智通说,自己明天搬来住。遂出了庙门叫来升回去;李慕白就出了丞相胡同,顺著大街走去。因想现在自己既要搬到庙里,从今以后,除了与德啸峰往还之外,就是常常练习自己武艺;纤娘那里,总是少去才是。又想起昨天自己在她的床上呕吐了一阵,给她银子,叫她另做被褥,她又不肯;她这种情义,叫自己心中实在难安。遂就走到一家绸缎庄前,信步进去,挑选了两种颜色明艳、花样新颖的彩缎,每样撕了十几尺,便拿看走到韩家潭宝华班。 此时纤娘正在梳头,忽见李慕白拿著彩缎来了,便著急道,“李老爷,你这是干甚么?”李慕白-担骸白蛱斓氖虑椋我实在心里不安,所以找才扯了几尺缎子;颜色花样也不大好,你随便做一件甚么就得了!”纤娘微笑道:“我就猜著了,李老爷一定要给我买几丈绸缎,为是赔我们的被褥;可是一赔了我们,从此也就不上我们这儿来了!”李慕白见纤娘的口齿这样的伶俐、尖锐,不禁急得头涨脸红,勉强笑著说:“没有的话,我回头走了,今天晚上就来。每天至少我要到你这儿来一次!”李慕白的话,还要往下去说,却被纤娘截住。她微带著倩笑,又仿佛正正经经地问道,“准的?说了话可得算话!”李慕白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慷慨了,便笑道:“你放心,只要我有工夫,我一定来;除非遇见的事,牵赘住我的身子。可是我就是人不能来,我的心也时时刻刻不能忘你!” 此时谢老妈妈出屋去了。纤娘听了李慕白这话,忽然把双手扶住李慕白的肩头,她仰著脸,眼圈一红,蓦地流下泪来,一头倒在李慕白的怀中。李慕白皱著双眉,低头看那捱在自己胸前的女人柔秀的发髻。心里却紧蹙著、凄楚著,勉强战胜自己的感情。把纤娘的头扶起来,替她拭著眼泪,便微叹著说:“这样很容易糟践了你的身子,你千万不可再这样了。你的伤心之处,我全都知道,以后有工夫咱们再细谈,我必要给你想法!”纤娘听了这话,更是哭泣得厉害,李慕白十分感到没有法子可以劝解她。 第十四章 少时忽听屋外有人说话,是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说话的声音。纤娘赶紧指了指椅子,让李慕白坐下,她走到镜台前重新敷粉点脂,整理云鬓。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望著那面大镜子里的纤娘的芳容,见她眼睛依然湿润润的,心里好生难过。这时谢老妈妈掀帘进到屋里,说道:“他们底下的人说,前门大街有好些个人在那里打架,都动起刀来,把人砍死了!”李慕白听了,自然很是注意,但又想这与自己无关,便也不愿详细地去问。坐了一会儿,自己心中虽有许多的话,但仿佛对纤娘说不出来,便走了。临走时纤娘还笑著说:“晚上可想著再来呀!” 李慕白出了宝华班的门首,往西河沿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刚才自己想著搬到庙里之后,就与纤娘疏远了,现在却完全打消了。纤娘实在是个可怜可爱的女子,她必有许多悲惨的心事,打算托付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我现在是甚么环境?我有甚么力量来救她呢?而且我一个青年男子,就这样地为儿女的私情消磨了志气,也不对呀!可是又想,假若能得到几百金,为纤娘脱籍,叫她作自己的正式妻子,自己也是愿意的。只怕表叔和家乡的叔父婶母,他们必不答应。 一路寻思著,暗叹著,回到元丰栈。刚一到门前,就见德啸峰的车停在那里。进了门口,就见店里的伙计,迎著头向李慕自说:“李大爷,快到你屋里看看去吧!你认识的那位德老爷刚才在前门大街跟人打架,受了伤哩!” 李慕白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心说:原来刚才在前门大街打架的是他呀!但不知他伤得重不重! 当时赶紧走到屋里,只见德啸峰坐在他的床上,身上的衣裳都撕扯破了,右胳臂上浸著血色。德啸峰一见李慕白,便问道:“你上哪儿去?”李慕白说:“我到我表叔那里去了一趟,大哥,你跟谁打架了?伤得怎么样?” 德啸蜂把右胳臂露出来,给李慕白看了看,却是一处很深的刃物伤痕,鲜血流了不少;但德啸峰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就说:“他们十几个人,把我的车围住与我拼命,我只是一个人一口刀;虽然我的右臂上受了他们一刀,可是我也把他们砍伤了两个人,其余的都被我交到御史衙门里去了。说-绷成洗著傲笑。李慕白问说:“那些个人都是干甚么的?他们与大哥有甚么仇恨!” 德啸峰说:“还提呢?就是因为那天咱们在燕喜堂听戏,我不是为那个硬腿恩子,把一个高个的人,打得吐了一口血吗?原来那个高个子名叫冯三,却是春源镖店花枪冯五的哥哥。他兄弟们是深州的有名的冯家五虎,兄弟五人全都武艺高强,大爷已经死了;二爷名叫银驹冯德,在张家口开著镖店;三爷就是被我打的那个人,名叫铁棍冯怀,现在到北京才一个多月,住在他五弟家中。那花枪冯五,单名一个隆字,在北京开设春源镖店已有六七载,为人武艺高强,一杆花枪,据人说可以敌得住银枪将军邱广超;最厉害的乃是他家的老四,名叫金刀冯茂,是现今直隶省内头一条好汉,连瘦弥陀黄骥北、银枪将军邱广超,全都不敢惹他。他们那春源镖店,所以名震遐迩,一些镖头时常在各处滋事,人家都不敢惹他日们,就是因为有这金刀冯茂之故。” 李慕白听德啸峰把这金刀冯茂说得名声如此之大,他不由忿忿不平,便问道:“今天与大哥在前门大街打架,就是这个金刀冯茂吗?” 德啸蜂摇头说:“不是他,今天若有他在这里,我更要吃亏了。不瞒兄弟说,那天我打了那个人,后来晓得他是春源镖店里的镖头,我就很后悔,因为我实在不愿意与那冯家兄弟结仇。这两天所以我不到南城来,一来是身体不大舒服,二来也是防备著他们要找我麻烦。今天我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又知道昨天你是喝得大醉走的;-子回去告诉我说,他把你送到宝华班去了。我怕你昨天因为酒醉,闹出甚么事来,所以我才出城来。我还特意在车上带著一口刀,以作防身之用;不想走在前门桥,就被春源镖店的十几个镖头把我给围住,都拿著单刀、哨子棍,其中倒没有冯家兄弟。 “我起先跟他们讲和,可是他们不听,非要打我不可。当著街上许多人,我也气了,就与他们交起手来,结果我虽然挨了一刀,可是他们比我吃的亏更大。后来有官人赶来了,那些官人都跟我认得,就把那十几个人给抓走了;可是这么一来,我跟冯家兄弟们的仇更大了。我想他们以后非要找寻我不可,我以后真不能常出城来了!” 德啸峰面上带著忧抑之色,用一块血斑斑的手绢擦著右臂上的血,又说:“我叫-子回去给我取衣裳和刀创药去了。兄弟你知道,我铁掌德啸峰也是一条站得起来的好汉子,不要说受了这么一点伤;就是把我的胳臂整个砍下来,我要是哼哼一声,就不算英雄。春源镖店里的那些个镖头,连花枪冯隆都算上,我也不怕他。我只忧虑的是那金刀冯茂,怕他将来要找寻我,他认得许多江湖上著名的强盗,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叫我很难对付。” 李慕白这时气得面色发紫,便冷笑道:“大哥放心!无论是花桧冯隆,或是金刀冯茂,他们若找寻大哥,就请大哥告诉我,我可不怕他们!”德啸峰说:“自然,以后免不了叫你帮助我!”李慕白遂又说自己要搬到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住之事,德啸峰说:“那也好,你在这店里住看,终非长久之计;我早就想叫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只怕你觉得拘泥。”李慕白说:“明天我先搬到庙里住去,以后再说。” 正自说著,德啸峰家赶车的福子和跟班的寿儿,还有两个仆人,一同来了,给德啸峰拿来衣裳和刀创药。德啸峰就问说:“你们来这些人干甚么?家里去了谁管呀!”寿儿说:“老太太跟太太听老爷受了伤,不放心,叫我们请老爷赶紧回去,并叫我们多来几个人。”德啸峰冷笑说:“多来几个人-阍趺囱?凭你们还能给我保镖!”一面说著话,一面叫寿儿给他伤处上药,这时赶车的-子和那两个仆人退出去了。 待了一会儿,德啸峰敷好了药,换上衣服,他仿佛忘了疼痛,也忘了气忿和忧虑,并且不想走。 他却跟李慕白谈起纤娘的事情了,知道李慕白昨天在纤娘的床上吐了,今天还去送缎子,德啸峰不禁哈哈大笑,说:“这两天我没去,你们就弄得这么热,过些日我还要到东陵去一趟;等到我回来,恐怕你们早租了房子住下了!”李慕白究竟心里惭傀,便说:“我明天一搬到庙里去住,就不再上她那里去了。”德啸峰笑道:“明儿你虽然搬到庙里去住,但你又没有落发出家,谁还管得看你逛班子去?”李慕白说:“不是,我很明白,那地方不宜久去;久去了难免要发生些难以解脱的事。” 德啸峰听了微笑不语,仿佛心里计算著甚么事。正在这时,忽听赶车的-子跟那两个仆人,由外面惊慌慌地走进屋来,-子说:“老爷,刚才这店里的伙计说,那春源镖店的掌柜子,带著十几个人,全都拿著单刀木棍,在东口儿站著呢!大概是等著老爷。”德啸峰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李慕白就要由墙上摘下宝剑说:“我会会他们去!”德啸峰摆手说:“兄弟,你别著急,容我想个办法!” 李慕白气忿地说:“大哥还想甚么办法?我去把他们打走了就完了;他们太欺负大哥了,简直逼得大哥不能在街上行走了!”福子说:“要不然我去到官厅上,把官人找来?”德啸蜂冷笑说:“若用官势压人,我姓德的可不干!”遂就很快决断地说:“走,我见他们去!”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兄弟你陪我去一趟!”又转脸向-、寿儿等四个人说:“你们到时不准多管闲事,只在旁边跟著,他们若打你们,你们也不准还手。” 这时,福子和寿儿的脸全都吓白了,李慕白就摘下宝剑,向德啸峰说:“大哥,你现在受了伤,怎能再跟他们惹气!不如我一个人去,把他们打走了吧!”德啸峰摇头微笑道:“不要紧,既然是那花枪冯隆在东口等著我,我索性去见他,想他是开镖店做买卖的人,无论怎么,也得讲点理!”当下披上长衫,就在屋外走去,李慕白在后面跟著他。 出店门口时,那店家和伙计,全都注目看著这位德老爷,想著他回头见了那花枪冯隆,必有一场恶斗,就有好事的人在后面跟著他们。这时李慕白也没穿长衫,挽著辫子,手提宝剑,在德啸峰的前面走,更是惹人注目。 德啸峰步行著,叫车辆和仆人在后面跟随。才出了东口,就见迎面来了十几个汉子,有的穿著短衣裤,有的叉著膀子,齐都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那为首的就是花枪冯隆。德啸峰看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身材不高,黑脸膛,穿著茧绸短裤褂,一脸的凶气,空著手儿。旁边的人给他拿著一杆红穗子,杆上缠著花带子的长枪。冯隆走到德啸峰的面前,就瞪著眼睛喝道:“姓德的,站住!”德啸峰站住脚步,冷笑著,向花枪冯隆说:“冯镖头,别这样儿!咱们彼此都有个认识,有甚么话不妨好说?” 冯隆瞪著眼说:“好说甚么!在戏馆子里,你把我三哥打得吐了血,到现在还困在炕上不能起来;刚才你还砍伤了我们两个人,仗著你们当官的势力,把我们的十几个人都抓去了。你这简直是不叫我们冯家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告诉你,姓德的!现在咱们说老实话。我的镖店现在也没有脸开了,我就跟你拚定了命吧!反正你是内务府有名的德五爷,我也跟你拚得著。来,这儿就是咱们两人的坟地!”说著,由旁边的人手中接过枪,抖起来,向德啸峰就扎。李慕白赶紧上前,用宝剑把冯隆的枪-棺7肼〉芍眼,望著李慕白,怒问道:“你是干甚么的?敢管我们的闲事?”李慕白说:“德啸峰是我的大哥,你欺负你就是欺负我!你要打算跟他拚命,先得赢了我的宝剑!” 冯隆看李慕白这样子,他就有点迟疑。旁边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的就过来解劝。冯隆却跳著脚大骂,非要跟德啸峰拚命不可。德啸峰见这事没法了结,他就把李慕白劝的退后,上前向冯隆说:“你既然跟我拚命,我姓德的也不怕你;不过这前门大街却不是拚命的地方,咱们的死尸躺在路上,碍得人家马路都过不去,那也太挨骂。我想不如咱们找个别的地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冯隆也怕在这里招得官人来了,把他们都捉了去,便点头说:“也好,南下洼子你敢去吗?”德啸峰冷笑说:“有甚么不敢去的?说走咱们这就走!”冯隆把枪一抡,说:“走,谁要不去,就不是好汉子!”此时德啸峰气得脸煞煞地白,上了车,就说:“李兄弟,上车来!”李慕白提著宝剑跨上车辕,那花枪冯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在旁边走著,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在后面跟著,就往南下洼子去了。 这时寿儿和那两个仆人在后面又急又怕,寿儿就说:“他们这些个人,老爷跟李大爷只是两个人,这要到了南下洼子,老爷非得吃大亏不可!”那两个仆人就说:“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告诉太太去!” 寿儿著急道:“告诉太太也没有法子,干脆我豁将出来老爷骂我了,我上御史衙门张大爷,叫张大爷派官人给他劝架去吧!”说著寿儿就趁著德啸峰没看见,溜走了去报告衙门。 这时德啸峰、李慕白与花枪冯隆等人走到南下洼下,找了一块空敞的地方。那冯隆就用枪指著德啸峰的车辆,说:“这个地方很好,你们就下车来吧!”他这话尚未说完,就见李慕白跃身下车,手抡宝剑,直奔冯隆,说:“我德大哥的右边胳臂受了伤,你赢了他,也不算英雄,还是咱们两人先拚一拼罢!”说著拧剑向冯隆就刺。冯隆问道:“你姓甚么?”李慕白一手持剑,一手拍著胸脯道:“你太爷名叫李慕白,直隶南宫人,我与德啸峰是盟兄弟。不要说你花枪冯隆,就是你哥哥金刀冯茂和甚么瘦弥陀、银枪将军,无论是谁要敢欺负我德大哥,就先要敌得过我的宝剑。” 这时德啸蜂也下了车,向冯隆说:“我这兄弟说的不错;你若是能赢了他这口宝剑,我当著众人给你嗑头!”冯隆气得一跺脚,说:“好!”向他旁边的一些人说:“你们闪开些!看我来斗这个小辈!”说时挺枪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用宝剑把他的枪磕开,紧接著飕飕几剑,逼向冯隆;冯隆急忙用枪招架。但怎奈李慕白的剑法新奇,忽刺忽剁,弄得冯隆手忙脚乱,交手不几合,李慕白的宝剑飕地一声就砍在冯隆的背上。那冯隆痛的嗳哟一声,扔了枪,趴在地下。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不由齐声高叫了一声:“好!” 花枪冯隆手下的人,个个抡刀持棒,一齐扑向李慕白;李慕白却把宝剑一晃,冷笑道:“你们谁不要命谁就过来!告诉你们,我在饶阳县砍伤过女魔王何剑娥,在沙河城打败过赛吕布魏凤翔;你们不要说十几个人,就是再来几十个,我李慕白要怕你们,就不算纪广杰老侠客的徒弟!”那十几个春源镖店里的伙计,听李慕白说他把赛吕布魏凤翔都给打败了,便吓得有些手颤。 这时花枪冯隆已被人扶起,背上流著血,痛得脸上的汗珠往下流。他晓得李慕白的武艺高强,便把他手下的人拦住,只说:“问问他在哪里住!”这时一些看热闹的人齐把眼光注视在李慕白的身上,李慕白就拍著胸脯说:“我住在丞相胡同法明寺,你回去把金刀冯茂找来吧!我李慕白一概不含糊!”那花枪冯隆被一个人背著走了,十几个镖店伙计提刀拽枪,垂头丧气地跟著走了- 馐痹对兜乩戳思父龉偃恕?慈饶值娜耍一见官人来到,齐都散去。德啸峰迎过官人去,拱著手说:“没有甚么事了,那春源镖店里的花枪冯隆,本来是要跟我拼命;后来我这位李兄弟把他们管教了一顿,他们就跑了。”又一眼望见跟班的寿儿,就申斥他道:“为一点小事,你何必又去劳动这几位老爷呢!”那官人也说:“这些日子,南城这些地痞们真闹得不像样子!听说刚才在前门大街,德五爷还受了点伤!”德啸峰把受伤的那只胳臂抬起,给几个官人看了看,说:“倒不要紧,调养几天也就好了。你们诸位现在请回吧,又白麻烦了一回。改口我再去道谢!”几个官人一齐笑道:“哪儿的话?你太客气了!”说著几个官人就回去了。 这里德啸峰怒目瞪了寿儿一眼,也没有工夫去说他,便向李慕白笑著说:“兄弟,今天多亏有你,可是刚才你却不该说出瘦弥陀和银枪将军来,你不知道,他们的耳目太多。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里,就有许多他们的人,你那话若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一定又要生事。”李慕白冷笑道:“不要紧,好在我今天把我的姓名和住处全都道出来了;他们谁要不服气,谁就找我去!”德啸峰晓得李慕白是武艺高强,性情难免骄傲,便也不再说甚么。当下一同上了车,寿儿等三个仆人在后面跟著;李慕白护送德啸峰回到东四三条,在德啸峰家吃过晚饭,方才回到店里去。 第十五章 次日,李慕白把他那匹马托店家卖了,就由元丰栈搬到法明手去住。没事时就在院中练习宝剑,心中惭渐畅快,不似以前那样颓废了。 过了两天,这天就到东四三条去看德啸峰。德啸峰臂上的伤请了医生调治,买了贵重的药敷上,再过些日子也就快好了。二人在客厅里谈了半大,德啸峰就说:“兄弟,我猜的怎么样?果然咱们在南下洼子银花枪冯隆打架的事叫瘦弥陀黄骥北知道了。昨天他饬来一个刘七爷,跟我说,黄骥北要见见你!”李慕白微笑道:“这没有甚么,我就见见他。”德啸峰摇头叹息说:“你见他干甚么?他那个人势力天,得罪不得!”李慕白冷笑道:“想他一个做买卖的人,还能有多大势力?” 德啸峰直著眼问说:“甚么?你以为做买卖的人就没有甚么大势力吗?你打听打听去,前门外胖卢三,一个人开著大家大字号的钱庄,就是王公贝勒见他也得笑脸相迎;东北城,头一个有钱的人就得数黄骥北,你问问,哪个府里不欠他几千两银子的帐?”李慕白冷笑道:“这样说,有钱就有势力了?”德啸峰说:“那是自然,在北京城不讲究胳臂粗,拳脚好,只讲究有钱。纵使瘦弥陀的武艺不如你,可是比你有钱,他能花出钱来与你做对!” 李慕白听了,觉得这些话太不入耳,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冷笑。德啸峰也晓得李慕白心中不服气,便和婉著劝他说:“现在你已然得罪了赛吕布魏凤翔和金刀冯茂,这两个江湖上的霸王,他们决不能甘休,以后一定要找你麻烦来。何况黄骥北又要会一会你,邱广超还不知怎么样?这四个人实在够你办的。有我在这里,咱们两人彼此商量看对付他们,总还好些;下月我就许走,到东陵办皇差去,至少也许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街面上又不热,他们要暗算你,你都不晓得,所以我劝你在此时,锋芒不要太露。等我由东陵回来,咱们再想法子,或者请出朋友来给说合,或者就索性比武,见个高低!” 李慕白听德啸峰这样絮絮不休地说著,心中十分不耐烦;只是微微地点头,不同他辩论。直谈到晚间,李慕白在德啸峰家吃了晚饭,到点上灯时,李慕白牙告辞走去- 暌沽赭栈晗香褥枕庵堂试武拳打瘦弥陀李慕白一个人出了东四三条的西口,顺著大街往南走。这时天上黑云如墨,一颗星星也没有,隐隐闻得天空雷声,街上的行人车马都快走疾驰,恐怕被雨淋著。李慕白却雇上一辆往南城去的车往韩家潭去。 到了宝华班门首下了车,那雨已然下得很大了。李慕白进了门,毛伙喊了一声,李慕白就上了楼。只见纤娘屋子只是里间灯光,外屋却是很暗。李慕白到了屋门前,故意把脚步放重些,只听纤娘母女正在屋里谈话。 李慕白隔著帘子向里面叫道:“纤娘!”里屋谢老妈妈问道:“是谁呀?”又听纤娘的声音说:“大概是李老爷来了。”谢老妈妈持著灯,到外屋来。此时李慕白已进屋来,谢老妈妈迎面笑著说:“真是李老爷来了!”李慕白笑了笑,因见纤娘没迎出来,他就到了里屋。只见纤娘坐在床沿上,见李慕白进来,并不起身,脸上似带幽怨之色。斜著眼睛看了看李慕白,说:“李老爷,你还上我们这儿来呀?我还当是你作外官去了?”李慕白笑道:“作外官?我这辈子甚么官也作不了啊!”就在杌凳儿坐下,谢老妈妈给倒过一杯茶来。 这时窗外的雨声淅沥,下得更紧;雷声依旧像辘声似地响著。李慕白向纤娘笑著说:“你别怪我,这两天我实在忙得厉害;一来是我搬家,二来是德五爷要我给他办点事。”说话时看了看纤娘的芳容,似乎带著点笑色了。李慕白就又说:“我有三天没来了,就真仿佛有三个月似的,心里总不安,所以今天虽然下著雨,我也抓工夫来了。” 纤娘听到这里,不禁嫣然微笑,带著一种浓情蜜意,向李慕白问道:“你今天既是抓著工夫来的,一定又很赶忙著走呀?”李慕白摇头说:“不,我现在没事了。家也搬了,朋友要我辨的事也都完了,以后就可以天天来了。”说到这里,心里觉得说错了。哪能够天天地来呀?纤娘听了他这话,却很是喜欢,就笑著说:“你说天天来,我可不信。不过今天下著雨,也没有甚么客来,你就先别走了!”李慕白点头说:“我不走,半夜里我再回去都行。”纤娘笑道:“不怕李太太盘问你呀?”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脸上一红,笑著说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到现在二十余岁,还未成家,这次到北京也只是我一个人。以前住在店里,前两天才搬到丞相胡同庙里住去。” 纤娘并不知李慕白是个尚未成婚的人,如今听他一说,仿佛有些惊讶,便问道:“李老爷,你为甚么不娶太太呢?”本来这是李慕白唯一伤心事,旁人要提起,他心中都要难过;何况如今问他的又是这已经用情丝缚住了他的谢纤娘。当时李慕白心中一阵疼痛,真像要呕出一口血来。勉强忍了一会,便拍著膝头,长叹道:“不要提了!那是我的伤心事!”- 四锾了这话,怔了半天。李慕白恐怕纤娘错会了意,又见谢老妈妈出屋去了,才又叹了口气,说:“这话我只能对你说,朋友们全不知道。我自幼便拿定了主意-非才貌好的女子不娶,所以有亲友给说了几个姑娘,我总不中意。后来我认识一位姓氟的姑娘,这位姑娘才貌双全,她也看得起我,她的父亲也待我很好。”纤娘在旁边听得入神,就插话道:“不会请位媒人,一说不就成了吗?” 李慕白作著苦笑,摇头道:“不行,不行!人家的姑娘从小时就已许配人家了!” 纤娘听了,也不禁为之变色,用眼注视著李慕白;只见他一手靠在桌上,支著头,仿佛有无限忧愁。纤娘觉得这位诚实又多情的人,是十分的可怜!不由眼睛有些湿润。旁边的李慕白此时是感慨万端,又要向纤娘说,自己在俞姑娘之外,看见的美女子就是她。将来愿设法为她脱籍,给为夫妇,自己宁可娶一个秀丽多情的娼妓,也不愿娶那粗俗蠢陋的村女,但是这点总觉得不能出口。二人就相望无语,脉脉传情。 此时窗外雷雨依然咆哮著。楼下传来了笙歌,不知是哪个妓女在那里唱著?声音柔细凄惨,仿佛是风雨中的啼鸿一般。纤娘不禁凄惨地落泪,用手绢擦了擦,心里想起一句话来,刚待向李慕白去说;忽听她母亲进屋来了,手里又拿著一张红纸条子。李慕白晓得一家又是哪位阔客,要叫她去;看著纤娘那可怜的样子和外面的狂雷暴雨,心中未免气愤。 只见谢老妈妈拿著红纸条子,向纤娘说:“卢三老爷打发车接你来了,说是徐大人在那儿等著你呢?”纤娘皱了皱眉,说:“这么人的雨,他们还叫我去!妈妈告诉他们,就说我今天病了,不能出去!”谢老妈妈说:“那如何使得?人家徐大人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一不去,不是就把人得罪了吗?再说徐大人若听说你病了,一定不放心,又叫卢三老爷看你来!” 纤娘听她母亲这样地说,她才微微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李老爷在这儿等一等,我一会儿就回来!”李慕白点头答应,谢老妈妈见她女儿把李慕白留在这里,自然不大高兴;但又想李慕白曾送过她们几十尺缎子,又是个常来的客,所以也不敢得罪,就说:“李老爷你可别走,要是累了,躺在床上歇歇!”李慕白摇头说:“我不累!”当下纤娘对镜理了理云鬓,就跟著她母亲下楼去了。 纤娘母女去后,李慕白独自倚灯闷坐,听外面雨声雷响,十分烦恼。想这个地方,自己本不应常来,大丈夫也应拿得起,放得下;但是不知为甚么,纤娘的芳姿柔情和那种可怜的情态,竟使自己难割难舍。想不到自己经过了俞秀莲那场若有情而无情的因缘之后,又遇见这场孽债。自己现在依然困顿,毫无发展,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又想:自己来到这里几次,都遇见那个徐大人叫她的条子,大概就是德啸峰所说的那个徐侍郎。此人因为身有官职,恐怕御史查觉参奏,所以几次都是把纤娘叫出去会面;可是那卢三老爷在其中又是作甚么呢?莫非是那在南城开著六家钱庄的胖卢三吗?由此又想:纤娘既然认识这许多贵客,她却向我又是这样有情,不知是其么缘故? 想了一会,觉得身体疲乏,便躺在纤娘的床上,信手拉过一个枕头来。这枕头是苏漆的凉枕,有一尺多长,李慕白觉得很是沉重,便不由觉得诧异。拿过来一看,原来这个苏漆木枕,里面却是空的,可以置放东西,就像匣子一样。李慕白见没有锁著,未免起了好奇之心,就将枕头套解开。打开枕头匣盖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里面并没有甚么钗环之属,却是一口八十长的明亮亮的匕首。李-桨赘辖舭严桓歉巧希枕套系好,心中-得十分惊诧,暗想:纤娘一个作妓女的人,为什么在枕头中暗藏匕首,莫非她真是甚么侠女之流么?呆呆圩想了半晌,觉嵇纤娘这个女子的行动和情态,有许多可疑之处。大概她本身必有一段伤心之事,如今堕落烟花,实非得已。她对自己又是那样情意锦锦,或者她是知道我李慕白平素的为人,想辰委身于我,以为她解决甚么为难的事情呼?这时窗外雨声渐微,越发使人心中愁惨。屋中灯光摇摇照到红纱帐上、紫罗被单上,显出一种神秘的景象。楼下的歌声已断了,四下没有甚么喧笑言语之声。 又待了一会,忽听楼梯一阵响,李慕白赶紧躺在枕上,假装睡熟。此时帘子一响,脚步声已进到屋里,果然是纤娘回来了。纤娘一进到里屋,就说:“哟!李老爷睡啦!”说著就由床上揭起被来,要给李慕白盖在身上;李慕白却揉著眼睛慢慢坐起来说:“我才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就睡了!”纤娘说:“你要睡就再睡一会吧!” 李慕白站起身来,由谢老妈妈的手中接过一杯茶,一面喝著,一面笑著说:“天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说著就抖了抖衣裳,要走;却被纤娠一手拉住。只见纤娘的芳容带著红晕,眼角蕴著深情,似怒似笑地向著李慕白说:“雨还没住,街上难走极啦!你今儿真好意思回去吗?” 李慕白被这话问得脸也红了,就被纤娘按在椅子上坐下,娇媚地笑著:“今儿无论如何,不许你走!”李慕白心情若醉地望著她,不由也笑了笑。此时窗外雨声淅淅,直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晨还没住。李慕白叫了一辆车,才回法明寺去。 从此李慕白与纤娘恋情愈深,李慕白也问过她的身世,不过她不肯详说,只是哭泣;李慕白也知道伤心的人总怕问起心事,所以总也避免提及。李慕白本来每天必要到纤娘那里去一趟,可是纤娘晓得他现在没有事做,手下必没有甚么富余钱,便劝他少到这里来,二人每隔一两天见一次面就可以了。李慕白便也依从,自己就想将来叫纤娘从良,跟自己成为夫妇。又想:表叔说给自己找的事,直到现在,一点希望也没有,长此闲居下去,虽有朋友接济,总非办法。所以,一次见著德啸峰,就说:“大哥,你在北京认识的人多,你可以给我托个人,能给我找个教拳的地方是最好。” 不想德啸峰听了他这话,却只是摇头,说道:“教拳那些事,全都是些略会武艺的人,在江湖上没饭吃了,才干那些事,兄弟你如何做得?尤其咱们两人现在交了朋友,我要叫你去干那一节几两银子的小事,我也没有脸见人。现在你先别著急,一月一百、二百的银子,哥哥还供得起你,你用钱时自管跟我说。你先这么问住著,等我由东陵办完皇差回来,咱们再想长久之计;我也许凑些钱,咱们开一座镖店,比你给人家干事受闷气好得多!”李慕白见德啸峰这样说,自然也不能勉强叫他给自己找事了。 过了十几天,德啸峰就派槁子赶著车,把李慕白接到他家里,德啸峰就说:“我明天就得起身到东陵去,同行的还有我们内务府堂上的几位。你明儿也别送我,我这回出京,多者两个月,少者二十几天,反正八月节以前准回来。兄弟你千万在这儿等著我,帮助照应照应我家里。还有一件事,咱们是已经把深州的冯家五虎得罪了,早晚那金刀冯茂必来,找咱们捣麻烦。我说一句实话,凭你的武艺,一定能把冯茂打败;不过他认识的江湖人太多,甚么想不到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咱们总还是不-惹他为是。他要来找你,你就推在我的身上,就说等我回来再理论。 “至于纤娘的事,你既有心把她接出来,作你的太太,我也很赞同。不过你还得多斟酌斟酌,因为做妓女的多半靠不住。现在听说徐侍郎要接她出去,又有人说要跟胖卢三从良,这些话虽说都是传闻,可是你也得谨-些。那徐侍郎和胖卢三,全都有钱有势,咱们可惹不起他!” 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些话,虽然心里气忿,不以为然。但想不必和德啸蜂争论,他走之后,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就含糊看答应。在德家吃了晚饭,临走时,德啸峰给了他一个钱庄的存折,叫他用钱时随便去取,李慕白就走了。次日又到德家来,门上的人就说:“我们老爷今儿一清早就走了。”李慕白就说:“若是有甚么不认识的人,到这宅里来麻烦,你们就出城找我去!”门上的人说:“我们老爷临走时,也嘱咐过我们了,说是有甚么事就请李大爷去。”李慕白回到庙里。自从德啸峰一走,偌大的北京城,更无一个朋友,寂寞时只有到纤娘那里去谈谈。李慕白因为很注意那徐侍郎与胖卢三这两个人,就问过纤娘。据纤娘说:徐侍郎是她的熟客,胖卢三不过是徐侍郎的朋友;因为徐侍郎是个作官的人,不便出入花街柳巷,所以每次只是由胖卢三把她找去,或是叫条子出去。见面的地方,有时在饭庄子,有时在胖卢三的外家。并说那个徐侍郎年有六十多岁,是个很阔的人,并且跟一位王爷最好,所以胖卢三很巴结他。李慕白又问到外面传说纤娘要跟徐侍郎从良的话,铁娘羞得满脸通红,说:“我并不愿跟徐侍郎从良。徐侍郎家里也有两个妻,他不愿再要人,这都是胖卢三,要拿著我应酬徐侍郎。”李慕白听纤娘这样说,就把那胖卢三恨入骨髓,就想:早晚见著他,非要揍他一顿不可! 在德啸峰走后的第五天,这时正在三伏,十分闷热,李慕白在小屋里热得更是蒸笼一般。他就在院中阴凉下,铺了一领凉席躺著,挥著扇子。这个院子里,只有殿中供著的古佛和两廊停著的棺材,连和尚都不常到这里来。李慕白仰面看了会天际飘浮的白云,刚要睡觉,忽听一阵脚步杂乱之声,有三个人进到院中来。 李慕白一看,只见是个身穿白夏布大褂,手持团扇的人,年有三十来岁。身材不高,面貌黑瘦,眼睛却很有神,精神也十分轩昂。李慕白认得这人,就是曾在二闸见过一回的那北京城鼎鼎有名的瘦弥陀黄骥北来自己。自己不由十分惊讶,赶紧站起身来,一面扣著短衣上的纽扣,一面问道:“找谁的?” 那瘦弥陀黄骥北,带著两个小厮,来到近前,含笑抱拳道:“阁下就是李慕白李爷吗?”李慕白不晓得黄骥北来自己,是怀著甚么心?便也拱了拱手说:“不错,我就是李慕白。”黄骥北抱拳说:“久仰,久仰!”又打量了李慕白一番,便说:“兄弟名叫金朗斋。” 李慕白见他不肯露出真实姓名,便不禁暗笑,又听黄骥北说:“因为兄弟颇好武艺,故对于江湖有名的英雄,都很敬仰。近来听说阁下与铁掌德啸峰相交甚厚,德啸峰藉著阁下,自命为北京城第一英雄;并闻说阁下曾在沙河城打败过赛吕布魏凤翔,在南下洼子刺伤了花枪冯隆;阁下并且扬言,要打服瘦弥陀黄骥北、银枪将军邱广超和金刀冯茂,可有这些事?”问话的时候,虽然冷冷地带著微笑,但神气却非常严肃。 李慕白情知黄骥北来意不善,便也昂起胸来,说道:“不错,那些话是我说的。别人不论,只有瘦弥陀黄骥北这个人,仗著他的财势,竟像一个霸王似的;我看不上他,等著天气凉快一点,我非得找他去较量不可!” 黄骥北听了这话,脸气得发紫,便说:“阁下不必去找他。那黄四爷素日行侠好善,原是个好人,再说他也不愿与江湖无名之人比武。我是他的朋友,有人若小看他,我就不能依;不过阁下既是德啸峰的好友,咱们就不能不讲些交情了。现在我来这里,就是为向阁下领教领教;阁下若能胜了我,那瘦弥陀黄骥北也必将对阁下钦佩。” 李慕白冷笑著,心想,黄骥北倒也真狡滑,他来找我比武,还不肯说出真名实姓。也好,索性我拳下不必客气,打完了他再说!于是就笑著说:“奉陪奉陪!”瘦弥陀黄骥北脱去了长衫,里面露出米色绸裤褂。把扇子衣裳给仆人拿著,他挽了挽袖子,走了几步,拉开架式,瞪眼向李慕白说:“李兄,先上手吧!” 第十六章 李慕白晓得瘦弥陀的武艺必定有些功夫,便也挽起袖子,聚精会神地一拳打了去,先试探试探黄骥北打的是哪家招数。只见黄骥北一闪身,转往左边去,料进一步,双手向李慕白推来。李慕白看出黄骥北打的是八卦拳,自己就想法要制住他,遂就一闪身,突的蹿到黄骥北的背后。黄骥北赶紧回拳。只见李慕白一拳迎面打来,黄骥北赶紧抄住李慕白的左腕,用力往怀中一带。 本来黄骥北的力量很大,手摸得李慕白的左腕都觉得麻木;但李慕白两脚斜站著,任凭黄骥北用力,他的身子丝毫不动。黄骥北蓦然右脚抬起要踢李慕白的小腹,李慕白把脚一跳,左手夺回,突的上前一拳向黄骥北的前胸打去。只听咚的一声,旁边有一个山西口音的人,叫了一声:“好!” 黄骥北一阵头晕,身子摇了一摇,两个仆人赶紧上前把黄骥北搀住。黄骥北胸头被打,脸上的颜色像白纸一般。他斜著眼望了望旁边给李慕白喝彩的那个人,却是一个身材不高,圆脸的胖子。穿著一个油泥满身的白布褂子,系著油裙,像是个做小买卖的人。不知这人甚么时候进到庙里来看他们比武?这时李慕白却傲笑著,向黄骥北说:“朋友,你认输了吧?”黄骥北面带愤恨之色,说:“我输了,可是瘦弥陀黄四爷他不能服你,一半天他必要找你来!”李慕白听了,不住哈哈狂笑,说:“黄骥北,你真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不认得你就是瘦弥陀吗?” 瘦弥陀黄骥北被李慕白说穿,他羞得无地自容,便长叹了口气,被两个仆人扶著就出庙去。这时那个系著油裙的胖子,过来向李慕白伸著大拇指说:“李大爷,我真佩服你!前些日你砍伤了花枪冯隆,现在反打服了瘦弥陀黄骥北。北京城若讲过武功夫来,头一把交椅得叫你大爷坐了!” 李慕白面上呈现出得意的微笑,说:“这不算甚么!若真是有本领的人,我还不敢夸大。像这瘦弥陀之流,徒负虚名,自以为是天下没有比他再强的了。这种人我非得把他一一打服不可!”就指著地下铺著的那张席,说:“掌柜的,请坐,咱们谈谈!”- 讯舳屎拗鼗尤头不禁离情暗弹珠泪影这个系著油裙的矮胖子,原来是这丞杷胡同北口外小酒铺的掌柜子。他说的一口晋南土音,可见他来到北京不久。他那酒铺只是这一间门面,只有他和一个小伙计照管。李慕白本来时常到他的小铺去喝酒,有时买几个烧饼,籍著他那里的酒菜,也就算一顿饭。 这个酒铺掌柜子,本来不大爱说话;可是自后李慕白在南下洼子打败花枪冯隆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他知道了,仿就对于李慕白特别尊敬,时脊跟李慕白谈天。今天他说:“我瞧见瘦弥陀黄骥北坐著大鞍车进胡同来,我就想著他一定是找李大爷比武来了,我连围裙也顾不得脱就跟来看热闹。我还想著,瘦弥陀他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李大爷跟他打起来,多少也得费点力气。哈哈!却没想到李大爷你只消两拳,就几乎扼他打趴下。李大爷,你这么好的本事,是跟哪个老师学的呀?” 李慕白微笑道:“我也没认过老师;不过自己住在乡下时,瞎练这几年。”遂又问:“掌柜子,咱们也常常见面,还没问过你贵姓大名呢?”那酒铺掌柜子笑道:“好说,我姓史,有个名字,因为多年没有人叫,连我都忘了,人家都叫我史大,又有人叫我吏胖子。”李慕白说:“史掌柜子,我看你的武功也不错吧?”史胖子一听,面带惊异之色,他说:“李大爷说甚么?买卖,说不上不错来,主顾还不少。酒倒赚不了多少钱,菜里头有点赚头。好在柜上就是我们两个人,吃喝总赚出来了。” 李慕白笑道:“我说的是史掌柜子,你对于刀枪拳脚,大概也很在行?”史胖子笑道:“李大爷,你别抬举我了。我一身肥肉,走都快走不动了,哪还能够抡刀打拳?可是我顶佩服人家有本领的人,甚么江湖卖艺的和戏台上的武把子,我都爱看!”李慕白听了,又问道:“你怎会认得瘦弥陀?”史胖子说:“我来到北京也快两年了,怎能不认得他?李大爷你打听去,东北城的瘦黄四、南城的胖卢三,这是北京城的两个财神爷。那胖卢三虽然开著几个钱庄,认得不少阔老,可是究竟没有黄骥北的名头大。就拿黄骥北的武艺,和他那好施舍、好修廊烧香的名儿,胖卢三也比不了。” 李慕白见这史胖子由黄骥北又谈到胖卢三,不由勾起他心中一阵妒恨,暗想:今天打了黄骥北,早晚非得把那胖卢三也打了不可;别叫他们有些财势,就觉得了不起。遂就说:“据我看黄骥北和胖卢三这两个人,既然这样有钱有势,平日他们一定是无恶不作。”史胖子说:“可不是!那个黄骥北还好些,虽然有时仗势欺人,但他总还懂得交朋友,还知道行善事;那胖卢三真是无恶不作,谁要得罪了他,他一口话就能把人给押起来,因为顺天府都察院,跟他都有交情。还有石头胡同韩家潭那些班子里姑娘们,提起卢三来,就是心里恨著嘴里也不敢说他不好。现在无论甚么做官的和有钱的,要想讨一个从良的姑娘,先得打听打听这姑娘跟卢三爷认得不认得;要是卢三爷认得的人儿,就是倒找钱,谁也不敢要。”- 椤n疵獬ぬ玖丝谄,便把宝剑扔在地下铺著的席上,在院中西房的阴凉下,来回地走。心里却象有许多忧烦和愤慨,要找一个地方发泄才好。 挨到黄昏时,满天余霞,作淡紫色,一块一块的,像是自己胸中的块垒,又像是那纤娘可怜可爱的芳颊。李慕白提著宝剑到屋里,穿上长衫,便出了店门,到史胖子那个酒铺里。屋里只有两张桌子,四条板凳,却坐了八九个人,正在那里喝酒谈天。李慕白一看人满了,他就要转身走去;史胖子光著膀子,拿著油裙,向李慕白喊著说:“李大爷,你来吧!这儿能腾出个座儿来!”李慕白笑著说:“若是没有座儿,我回头再来。”史胖子连连笑著说:“有,有,有!”他就请李慕白到了柜台里面一个小凳儿上坐下,说道:“李大爷在这儿坐著好不好?”李慕白坐下笑道:“我在这儿一坐,就成了你们的掌柜子了。”史胖子笑著说:“好,李大爷若作了我们的掌柜子,那我这酒铺非得改九间大门面不可。” 史胖子笑的时候,浑身肥肉都直颤动,屋里的酒客齐都不住用眼去看李慕白。就有人仿佛认得李慕白,彼此交头接耳地也不知是说甚么话。史胖子却像他这铺子来了贵客,又替李慕白宽衣,又递给他扇子,自己动手给李慕白搬酒菜来,斟酒。李慕白倒觉过意不去,就说:“史掌柜子,你别张罗我了!回头你叫伙计给我到隔壁饼铺里,烙半斤葱饼就得了。”史胖子连声答应。 这里李慕白就在这闷热的小酒馆里,一手挥著扇子,一面喝著酒。喝过一壶酒,李慕白已觉脸上满烧;恐怕又喝醉了,便不再喝。少时走了几个酒客,史胖子不太忙了,他就赶过来跟李慕白谈天,伙计已把葱花饼给拿来。李慕白一面扯著饼吃,一面吃著史胖子做的酒菜;就见史胖子坐在柜台上,-成狭髦黄豆大的汗珠子,用芭蕉扇拍著屁股,仿佛有甚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说道:“李大爷听说没有?菜市口宝德公布铺的掌柜子刚才吞大烟死了!”李慕白知道这个布铺,就离此不远,便说:“我看他那铺子,生意不错呀?”史胖子说:“生意不错也不成呀,赚的钱还不够给利钱的呢。前年他修饰门面、添货,大概借了财得发钱庄几千两银子;那财字号的钱庄,全是胖卢三开的。” 李慕白一听胖卢三,就特别的注意,史胖子又说:“听说利钱大极了,现在连本带利都许快到万了。这天胖卢三催著布铺的掌柜子,叫他还钱;那布铺把利钱给了,胖卢三说不成,立刻要还本钱。 布铺的掌柜子又凑了一半本钱,胖卢三仍不答应,说是要告诉衙门,封了他的铺子,还得把他押起来;因此那个布铺掌柜子,又生气,又害怕,吃过了午饭,就躲到屋里去睡觉,不知其么时候,他就吞下大烟死了!”史胖子不过当是说新闻似地这样说著,李慕白听了却是十分气愤,又喝了一口酒,冷笑著说:“原来胖虑三的财都是这样发的!好!早晚我叫他认得认得我!”这时又进来两个喝酒的人,史胖子赶忙去张罗。 少时,李慕白吃饱了,叫史胖子写上账,披上长衫,出了酒馆。在浓星微月之下,徘徊在街头,心中本来又愁又气,再加上些酒意,越发觉得无法排遣;又想回到庙里也是无聊,不如找纤娘去谈一会。心里一想到纤娘,情思燎起,更感到伤心。 信步走著,到了韩家潭,只见那宝华班的门前,明灯辉煌,出入的人很多,并停著几辆大鞍车。 李慕白就暗想:也许纤娘现在有别的客,可是无论如何我得见她的面。进了门,就有毛伙上前笑著说:“李大爷来了!翠铁姑娘屋里有客。”李慕白就问说:“是甚么人?”毛伙笑看说:“是卢三爷在好屋里了,大概再待一会也就走了。先借一间别的屋子,你坐一坐!”李慕白说:“不要紧,我跟卢三爷也是相好,我上楼看看去?”毛伙赶紧笑著说:“你请上楼吧!”遂在底下向上喊了一声:“翠纤姑娘的客!” 此时,李慕白步咚咚地跑了上楼来,才到纤娘的屋前,那谢老妈妈就出来了。她苍老的瘦脸上,带著假笑,仿佛惟恐屋里有人听见似的,悄声向李慕白说:“李大爷,你回头再来吧!卢三爷在屋里了!了!”李慕白一见此种情形,,气得脸上发紫,还没发言,就听屋里一阵粗俗的男子狂笑之声,接著又有女人柔媚的格格的笑声。李慕白听了又气又妒,就高声向谢老妈妈说:“甚么?胖卢三在屋里了!他又是甚么东西?我不怕他!你把纤娘叫出来,我跟她说两句就走。” 李慕白这样一嚷后,真把谢老妈妈吓慌了,急得跺著小脚,说:“李大爷,伙小点声儿说呀!” 此时屋里笑声忽止,帘子叭的一声掀起,出来一个又高又胖的人。籍著檐下挂著的灯,看得很清楚:这人年有四十多岁,没有胡子,小眼睛,大嘴,两腮胖得肉突出来,比鼻子还高;穿著一件上面夏布,下面春罗的两截大褂,像是很有势派的样子。瞪眼望了望李慕白,撇著嘴问说:“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一见,就知此人必是那胖卢三,手里掌自然地要抬起来打他。勉强暂捺著怒气,挺著胸说道:“我叫李慕白,我是纤娘的热客!”胖卢三傲慢地点了点头,说:“呕,原来你就是李慕白。这些日我常听街上一些穷小子谈论著你的名字,听说你挺爱打架?我问你,刚才叫我胖卢三的是你吗?李慕白昂然说:“不错,我早就认得你这胖卢三,知道你要纤娘买出去,巴结甚么徐侍郎;- 裉炷阌职巡耸锌谀遣计痰恼乒褡颖扑懒耍我来就是特为门斗你胖卢三!” 胖卢三是个从来不吃亏的人,他看李慕白这个样子不善,又知道他连花枪冯隆都打过;自己这个胖子,又刚吃了一肚子燕窝鱼翅,恐怕禁不住这小子一拳头。俗语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自己是有身份的人,跟他这穷小子拼不著,遂就把那又圆又厚的大下巴,往上拱了拱,由鼻子里哼哼地笑了两声,说:“好的,算你姓李的有胆量,我现在也没工夫跟你惹气,咱们将来见面再说!”说毕,转身就要进到纤娘屋里去;却被李慕白自后一把抓住,喝声:“回来!”胖虑三被李慕白揪得转过身去,脸都吓青了,著急地说:“你要怎么著呀!” 李慕白扬手一掌打在胖卢三的脸上。只听叭的一声,胖卢三的脸上就像著了火,伸著肥手要揪李慕白,口里说道:“好呀,你敢打我!”李慕白抄过他的腕子一拧,脚下一踢,那胖卢三咕咚一声就跪在楼板上。 李慕白骂道:“今儿李大爷非要打死你不成!”说时向他后脑猛力一脚,胖卢三大叫一声就倒下了。李慕白又向他的后脑踹了一脚,胖卢三又“嗳唷”了一声,说:“踹死我啦!”这时下小的毛伙、老妈和各屋里的妓女、嫖客,听见楼上有人打架,就全都跑上楼来。纤娘也跑出屋来,哭著把李慕白抱住,说:“李老爷!你别打了,别把他打死了啊!”李慕白一面骂著:“打死了,不过给你们脏了一块地,我今天豁出给他胖卢三抵命去了!”一面连气向胖卢三的肥腿、胖臀之上用力的踢踹,胖卢三倒在楼板上像狼似地嗥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嫖客上前把李慕白劝住,又有毛伙把胖卢三挽扶起来。胖卢三见这时人多了,他就不再怕李慕白了,指挥著毛伙说:“你们给我打他!打死他不要紧,我每人给你们一百两银!”他悬出这赏来,对方若是别人,毛伙们早就上手了,谁不愿意在胖卢三爷的手里讨点赏呢?可是毛伙们知道李慕白不是好惹的;又如他是德啸峰的好朋友,谁也不敢得罪李慕白,只得劝卢三说:“得啦,卢三爷,你也就别生气了!李老爷也是外场人,他老人家今儿一定是喝醉了,我们先搀他回柜上歇息去得啦;明儿再请出朋友来说和说和,也就完了。李老爷是年轻的人,你就多担待担待他就得了!” 这时卢三赶车的也上楼来,大家一齐把胖卢三连搀带架下楼去了。胖卢三嘴里还大骂著:“姓李的,搁著你的,放著我的!你别忙,早晚我叫你认得卢三爷!”气得李慕白要追下楼去打,却被纤娘揪住他的胳膊,流著泪说:“你别再打他了,给我留点面子!”谢老妈妈在旁说:“不是吗!卢三爷是有钱的人,咱们惹不起人家呀!”李慕白却冷笑著说:“别人惹不起他,我李慕白可惹得起他。他有钱,我有拳头;倒看是他的钱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说著便拉著纤娘进到屋里。 那些看热闹的妓女和嫖客,跟那些劝了半天架的手伙们,全都下楼的下楼,回屋的回屋;不过都纷纷谈著,说是这姓李的不但会武艺,一定还有些势力,不然他如何敢打胖卢三?又有人说:胖卢三向来在南城一带,比财神还有钱,比阎王还厉害,想不到如今竟挨了这么一顿毒打,跌了这么一个大跟头!不过他决不能善罢干休,说不定回头就派人来打那姓李的。 这时,谢老妈妈也吓得脸色始终没有缓过来,她哆哆嗦嗦地向李慕白劝说:“李老爷,依我说你还是躲一躲吧!回头那卢三爷一定带著人来。听说他手底下的人多蛮的呢!他们就是打死了人也不偿命!前些日子不是吗?百顺胡同甚么班子里有个姑娘得罪了他了,他就派了些拿刀动杖的人,把那姑-锎虻猛菲蒲出,屋子里的家具也都给砸啦;还把那姑娘的一个客,也给打了个半死。临了,他还托出人情,把那班子里的人押起几个来!” 李慕白气忿忿地说:“你放心,我想他回头决不能来,因为要那么一来,胖卢三被人打了的事,就弄得无人不知了。胖卢三他决不能干那事,顶多了他将来想法用官司陷害我,或是在街上聚众殴打我,可是我也不怕他!”言下脸上显出得意之色。又见纤娘在旁边坐著,用手帕擦擦眼睛,不住地痛哭,李慕白就向纤娘说:“你也不要害怕,无论他是甚么人,若敢欺负你,我就要他的性命。假若你怕在这里待不住,那也不要紧,你们母女,可以跟我走,无论到甚么地方,我决不能叫你们吃苦!” 他这话本是要安慰纤娘,不想纤娘听了,反倒越发抽搐起来。李慕白又劝了她半天,-娘还是不止住哭泣。李慕白心中未免发生反感,就暗想:为这么一点小事,她就至于伤心成这个样子,莫非她还以为我今天不应该打那胖卢三吗?我打了胖虑三,莫非她觉著心痛?这样想著,呆呆地生了一会,又偷眼望纤娘。只见她在灯旁,哭得泪人儿一般,仿佛有极大伤心之事似的;又见谢老妈妈在旁也是哭丧著脸,仿佛心中很恨自己给她们得罪了阔客。 心中如此一想,未免生气,不想向她们质问几句,但又想:她们也都是可怜的人,自己何必再逼迫她们,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扔在桌上一张银票,跺了跺脚,就走出门去。往常纤娘不但送出屋来,叮嘱他明天千万要早来,并且还要倚著楼上的-杆,往下笑著问他招手。今天她却连送也不送,还在屋里哭著,只有谢老妈妈说声:“李老爷明天可来呀?”说话时的神气也像很不自在。李慕白心中越发难受,强忍著气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几个毛伙见李慕白,全都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带笑说:“李老爷你走啊?”李慕白各他们说:“胖卢三若再带著人来,你们就叫仔到丞相胡同法明寺找我去。你们可放心,有甚么事我李慕白一人担当,决不致连累你们一点儿!”几个毛伙齐都陪笑道:“是,是,是!我们都知道了。 李老爷也请你放心,那胖卢三仔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也决不敢再找你麻烦来了!”李慕白点了点头,便出了宝华班,往庙里去走;心中非常气愤,又杂著伤感。 第十七章 回到庙里,也睡不著觉,自己想著这两个月来,实在做错了事情。凭自己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岂可在花术柳巷去厮混?而且相处既久,爱慕之心,不禁发生,把我竟弄成连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了;何况谢纤娘原是现时之名妓,与她相熟的人,像甚么徐待郎、胖卢三一类的人,不知要有多少?她虽因见我年轻,对她又老实,她也对我很钟情;可是要叫她将来跟我从良,随我到处流浪,怕她也未必愿意吧?这样一想,对纤娘便灰心了,叹息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清晨起来,想起昨天一日之间打了瘦弥陀黄骥北、胖卢三这两个北京城最有名有势的人,虽然心中十分痛快、高兴,可是同时又想到他们二人被自己侮辱了,必然不肯干休,定要设法陷害自己,却又觉得不可不谨慎些。这一天天气很热,李慕白除了到史胖子的铺子里喝酒吃饭之外,并没有出门,晚间越发觉得无聊,情不自禁又到纤娘那里去了。不想纤娘对李慕白竟与往日大不相同,态度冷冷淡淡地,皱著两道纤眉,连一回笑容也没有。李慕白坐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宝华班,又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去喝酒。 原来史胖子也知道昨天在宝华班拳打胖卢三之事了。李慕白听说话了,自己很觉得惊异,-阈x问他说:“史掌柜子,你的耳风真快!怎么昨天晚上我把胖卢三打了,今天你就知道了?你天天照应著买卖,不常出门,怎会外边的事情,你全都知道h”史胖子听了李慕白这话,心中十分的高兴,就笑著说:“李大爷,你别看我终朝每日不离柜台,可是给我报信的人多极了!”李慕白越发觉得奇异,轨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 史胖子笑著说:“李大爷是聪明人,怎么连这都想不出?我这个酒铺门面虽小,可是我史胖子的人缘却好,所以主顾很多;三两个朋友,到我这儿一坐,喝上几盅酒儿,谈起闲天来,甚么话都说。 李大爷昨天打的若是别人,我还许听不见人说,可是昨天挨打的又是胖卢三。胖卢三这些年在北京无恶不作,可是昨天挨打却是头一回,所以有一个人知道了,就大家传说起来。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不兴奋的,更没有一个不冲著李大爷伸大拇指头的。”说时伸著大拇指,望著李慕白笑。李慕白的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史胖子就又说:“李大爷,你知道你在宝华班认得的那个翠纤姑娘,被胖卢三给撮合著,要嫁给前任礼部侍郎徐大老爷吗?”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提到这件事,心里就不痛快,说:“我早知道胖卢三要拿纤娘巴结徐侍郎,可是纤娘亲口跟我说过,她因为徐侍郎年岁已老,而且家中已然有了两房妾,无论怎么说,她也不愿跟徐侍郎。”史胖子点了点头,说:“我倒也听人说过,宝华班的翠纤姑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妓女。李大爷你既与她相好,为甚么不凑些钱把她接出来,叫她跟你过日子去?比你一个人在庙里住著不强得多么?”李慕白笑了笑说:“我现在自己还顾不了,哪还能从班子里接人?”史胖子说:“李大爷你太客气,凭你这身本领,要想阔起来可是容易。接出一个人来,只要她能忍耐著过口子,也耗费不了多少钱。”李慕白听了,只是微笑著摇头,喝了几杯闷酒,就回庙里去了。 到了次日,天气十分闷热,天际的云气很低,仿佛是要下雨似的。李慕白无事,就在屋中读书消遣。约莫在午前十时左右,忽听院中有人叫道:“李大爷在屋里吗?”李慕白听得声音很生,赶紧起身出屋去看;只见院中放著一担子西瓜,那前天吃了打的瘦弥陀黄骥北,带著一个小厮、一个挑西瓜的人又来了。只见瘦弥陀黄骥北衣冠齐楚,满面笑容,上面拱手说:“慕白兄,前天的事不算,今天我是特意拜访你来了;给你送来点西瓜,你切著消暑吧!”李慕白见瘦弥陀今天忽然恭敬来访,不禁又是惊讶,又是觉得不好意思,便也陪笑抱拳,请黄骥北进到屋里。 黄骥北落了座,瘦脸上铺满笑容,说道:“慕白兄,我久仰你的大名,早就想要找你来领教领教;只因你天天跟著德啸峰在一起,啸峰我们也是老世交,我想他决不肯叫你跟我动手比武,所以前天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改了个假名,来找你请教。动手之下,我才知道慕白兄的武艺实在比我高强百倍,我十分佩服。昨天更听见你老兄把南城的一个有钱有势的胖卢三也给打了,心中更是钦佩,所以今天诚心敬意地来拜访老兄。老兄如若不记著前天的事,那我就愿意高攀一下,与老兄交个朋友!” 李慕白是个慷慨热情的人,见黄骥北如此恭敬自己,便也拱手,连说不敢当,前天的事确实是自己太鲁莽了。黄骥北说:“前天的事没有甚么,要说鲁莽,还得算我;平日没会过面,忽然来到庙里,要与老兄动手比武。这件事若叫旁人知道,人家得要把我笑话死了,可是咱们二位也是不打不成相识。老兄你若与我相处一久,你就知道了,我黄骥北实在是一个有嘴无心、最诚实的人。啸峰最知-牢遥等他回来你问他就知道了。”李慕白说:“黄兄的大名,我没到北京时,就早已闻知。那次我跟著德啸峰逛二闸,也曾见过黄兄一面。”黄骥北说:“哦,原来那天在二闸跟德啸峰在一起的是李老兄呀?因为那天我还同著两个别的朋友,所以见了啸峰没得工夫谈话,要不然咱们在那时候就认识了。” 当下二人又闲谈了一会,黄骥北又问李慕白的家世和现在景况,李慕白略略地说了。黄骥北对李慕白也很表同情,并劝李慕白不要为现在的不得志,便心中抑郁不舒;等到德啸峰回来,我们再一同商量办法,必为老兄代谋一个出处。二人直谈到正午时候,黄骥北还要请李慕白跟他出去,一同到饭馆里吃午饭;李慕白却说自己吃过了,并说改口再到他府上回拜。当下瘦弥陀黄骥北告辞,带著小厮走了。 李慕白送他山了庙门,看黄骥北上了车,方才转身进去。才回到屋里,就见庙里的和尚又来了,口里说著:“喝,黄四爷送给你这些个大西瓜。”一面说著,一面进到屋里,就向李慕白笑著问道:“刚才黄四爷来了,你没把我那天的话向黄四爷说吗?”李慕白只慢慢地答著说:“我说了,他说过几天想一想,再给我回话。”和尚听了不禁欢喜,连说:“李大爷多帮忙吧,这也是一件功德。”李慕白又说:“他送给我那些瓜,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师父拿几个去吧。”和尚说:“谢谢李老爷了。”说看欢天喜地地出屋去了。 李慕白一个人在屋里闷坐了一会,觉得黄骥北表面上虽然诚恳可亲,可是他究竟是安著甚么心,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人总是不要太与他接近才好。少时睡了一个觉,醒来就想要到表叔那里去一趟,遂就穿上长夜,出了庙门,到南半截胡同去。到了他表叔的门首,一敲门,跟班的来升就出来,见了李慕白,请了个安,说:“少爷你这两天怎么没上我们这儿来呀?”李慕白:“这两天我有点旁的事,所以没来。”说看就要在院里走去,来升却似乎要拦李慕白,说:“我们老爷出去还没有回来,太太现在睡觉还没醒!” 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怔,心想:表叔出去,向来带著跟班的,今天莫非他一个人出去了?又想,看这情形,大概是表叔听说我打了黄骥北、胖卢三,他以为是给他惹了事,不愿意见我了吧?赌气便说:“好,既然这样,我走了!”说著气忿忿地转身走去,来升还在后面说:“李大爷,回头你来呀?”李慕白却作为没有听见,又是生气,又是灰心,就回到庙里。心想:我来到这里,已快近一月,事情也找不到;现在表叔也不愿见我,我还在此停留作甚?不如把银钱折子还给德家,收拾行李,我就离开北京走吧! 这样一想,便决定主意,一二日内就离京他去。晚间,又到史胖子那个酒铺,跟史胖子谈了一会,就说自己要离京他去。史胖子就说:“可是长在北京这地方,也没有甚么意思。凭李大爷这身武功,很应该闯荡江湖,打出一番事业来。不过德啸峰是你的好朋友,他现在走了,把家里托付你照应;据我想,你总应当等著德啸蜂回来,再走不迟!” 李慕白摇头说:“我不能等他。他是到东陵办皇差去了,不知道他甚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再说他家里只是老太太和他的夫人,婆媳两个带著几个男女仆人,安分过日,也不能有甚么麻烦事情;再道他们的亲友还很多呢。我这回走,当然得把事情办干净了。德啸峰临走的时候,曾把他一个取钱的折-咏桓我,明天我得亲自交给他家老太太的手里。 “黄骥北虽然跟我打过一回架,可是今天早晨他又到我那里,诚意拜访,说是愿意与我结交;明天我也得到他家里去辞行。就是宝华班的纤娘,虽然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自从我打了胖卢三之后,她就对我冷淡了;可是前些日她却对我很好,我回头也得去一趟,把我要走的话,向她说明白了。春源镖店花枪冯隆那里我也得去一趟,告诉他们,砍伤冯隆的是我;他们有本事可以找我去,却不必与德啸峰作对!” 史胖子听了李慕白这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说:“我也忘了对李大爷说了。昨天我听一个人跟我说,那直隶省有名的英雄,金刀冯茂,现在已由深州动身,往北京来了。” 李慕白听说金刀冯茂将来到北京,不由得一怔,暗想:果然金刀冯茂若来到,我可不能走了。遂就说:“他既然由深州往北京来了,想是要找我斗一斗;我若听说他来,就离开此地,那显见是我怕他了。这样吧,我在这里再等他三天,三天之内他若不来找我,我就迎著深州道上找他去了!”史胖子寻思了一会,就说:“我看金刀冯茂若来到北京,知道瘦弥陀黄骥北也叫李大爷给打了,他必不敢找李大爷来了。因为这些年来,金刀冯茂在直隶省称雄一世,就如同河南的金枪张玉瑾一般。” 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提到金枪张玉瑾,不由又想起那与俞老镖头作对的何家兄妹,连带而想起俞秀莲姑娘来。不知这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未免一阵伤心。又听史胖子说:“金刀冯茂若顾虑他的名头,我想他决不能轻易与本领高强的人动手争斗;不然他若一下子败了,他半生的名头就全都完了!”李慕白却笑道:“由他去吧,我是一点也不怕!我现在先到宝华班去一趟。”说著出了史胖子的酒铺,就到了韩家潭宝华班。 进门先问毛伙,那胖卢三来过没有?毛伙看看旁边没有别的人,就笑著向李慕白说:“胖卢三自从挨打之后,就没有来。大概是在家里养伤了,也许叫李老爷给打怕了!”李慕白笑了笑,一直就上楼,听了听纤娘的屋里没有客,他就一直进屋内。见纤娘穿著一件银红的衫子,正在灯下闷坐。见李慕白进屋,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要给李慕白宽下长衣。李慕白摆了摆手,便在椅子上坐下。纤娘给他倒过一杯茶,双眉带著愁容,又像有依恋之意,站在李慕白的身旁。李慕白喝了一口茶,便和颜悦色地向纤娘说:“我来告诉你,一半天我就要离开北京走了。今天我是特来向你辞行!” 纤娘一听李慕白要走,不禁吃了一惊,眼眶带著泪,表露出留恋的样子,拉著李慕白的手说:“你要上哪儿去啊?还回来不回来了!”李慕白仿佛又被这种可怜可爱的柔情给麻醉了,极力地挣扎著说:“我一时也不想回家,也没有一定去处。将来也许还到北京来,不过至少须在三五年之后吧!”纤娘一听,秀媚的眼圈越发红了。李慕白慨然地说:“不过我是非走不可,因为我在此居住无味。在临走时,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须知道,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若是别的嫖客,章台走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根本把你们这作妓女的就没看作人,玩完了,就随手扔开的。我却不是那样,实同你说,我跟你认识这些日,我实在是爱你怜你。假若我有钱,你也愿意的话,我真愿救你脱离这苦海,你我一夫一妻地度日。可是现在不成了,自从我打了胖卢三之后,我也看出你的冷淡了!” 纤娘听到这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一对一对的滚下,并且哽咽著,仿佛心里有许多的话说不出来。李慕白叹了口气,又说:“因为我见你与别的妓女不同,我才对你说这些话。一个女子不幸-槁滏矫牛过去的伤心、现在的苦境,都且不提;无论如何须为将来的身世想一想。一个女子能有几何青春?那些胖卢三、徐侍郎之流,又晓得甚么情义?还是应当趁早寻觅一个年轻的、诚实的人,无论他穷富,只要他能够拿你当人看待就行了!”纤娘听到这里,越发哭得厉害。李慕白便说:“总之,无论如何不可嫁胖卢三和徐侍郎。你我认识一场,我决不能叫你这样的聪明女子,去受那般俗物的蹂躏;假若将来他们凭借财势强占了你去,只要我知道了,我非赶回北京来,要他们的性命不可!” 纤娘儿李慕白说出这样的话,她才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放心!我决不能跟徐老头子去!可是你说我这几天对你冷淡了,你却是冤屈我!”说时哭得娇躯乱颤。李慕白见这种情景,自己的心中也很是难过,还是勉强克服著自己的感情,就说:“我不过从表面看看,你似乎是对我冷淡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对我很好!”说到这里,也觉得委实对纤娘有些恋恋不舍,就说:“我虽然走了,我的心里一定忘不下你,只要外面没有甚么事牵赘住我,我必早些回来。”纤娘很决断地说:“只要你回来,就是三年、五年我也等著你!” 李慕白一听这话,心倒软了,真要把行意打消,想了一想,便笑著说:“你也不用那样等我,只盼著我们能够再见一面就得了!”纤娘一边拭著眼泪,一边问说:“那么你这回走,到底是其么事呢?要上哪儿去呢?难道非走不行?”李慕白怔了一怔,便说:“其实不走也行;不过我在此居住,实在没有甚么意思。告诉你实话吧!我虽然是南宫县的一个秀才,但我却会一身武艺。北来不到两个月,但我曾打败了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瘦弥陀黄骥北这几个北面有名的好汉。现在与我作对,尚未分雌雄的只有一个深州的金刀冯茂。我在北京再等他三天,此人如不来,我就迎头到深州道上去找他。我们二人斗战之后,我要回家去一趟,也许还回北京来。” 李慕白说话时,握著拳头,眉飞色舞,纤娘的面上却更显出忧愁之色。这时谢老妈妈又进屋来,手里拿著个红纸条儿,纤娘赶紧过去,把条子接到手里,就揉了。 第十八章 李慕白心里明白,一定是那胖卢三、徐侍郎,又来叫纤娘的条子。他自己也不愿细问,就站起身来:“大概你要出局了,我也要走了,咱们过些日子再见!”纤娘急把两手握在他的臂上,悲切婉恋地说:“你不是过三天才走吗?明儿你就不来了吗?”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不一定能来不能来。因为我有许多私事,得在这两天以内办理清楚了,然后我走,也对得起朋友。” 旁边谢老妈妈用眼看看女儿和李慕白,就问说:“李老爷怎么要上别处去呀?”李慕白点头道:“我要到外面走一趟,可是回来的也快。”遂又用眼望著纤娘;只见纤娘凝著秀目,仿佛思想了半天,然后,她把李慕白放了手,淡淡地说道:“那么你就走吧!” 李慕白也不晓得纤娘心中想著甚么,自己虽有依恋之意,但狠著心想道:我李慕白真是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遂就略一点头,出了屋子,连头也不回,一直下楼去了。到了楼下,几个毛伙就-:“李爷你走呀?”李慕白略点了点头,便出了宝华班的门首。往西走,打算回庙里去,不料才走了几步,就突然被一人用力抓住,把李慕白吓了一跳- 松14估皇放执消息刀鸣剑啸冯茂败江湖李慕白被一个人抓住,扭过身来,只听这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说:“李大爷,是我呀!”李慕白听著声音,籍著天际的微微月光看去,才隐隐地看出原来正是那史胖子,李慕白就说:“史掌柜子,你干甚么来了?”史胖子说:“我特地为找李大爷来!” 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怔,赶紧问说:“你找我有甚么事?”史胖子说:“李大爷,伙可别著急!现在你的对头,在丞相胡同口等著你呢!”李慕白问道:“是谁,是那金刀冯茂吗?”史胖子点头说:“正是他,他已到了北京了。刚才看见他还带著两个人,在胡同口徘徊呢!我恐怕李大爷身边没有防备,回去遭他们的暗算,所以我才赶紧到这里来找你!” 李慕白一听金刀冯茂现在竟于黑夜之下,到他家门前等著他了,不由十分生气,就说:“我这就去会一会金刀冯茂,我看他到底有甚么手段对付我!”说完转身就要走,史胖子却又一把将他拉住,说:“李大爷,刚才我可看见他们手里全都拿著刀戈。你现在手无寸铁,见了他们,若动起手来,岂不要吃亏吗?” 李慕白一想:也是。自己这些日来,出门总不带著宝剑。金刀冯茂又非别人可比,此人既有偌大的名头,本领一定不错,自己徒手未必能赢得了他。可是转又一想,早先俞秀莲姑娘以一纤弱女子,遇著四五个手里都有兵刃的莽汉,秀莲姑娘尚且能够空手夺刀,砍伤仇人,救了她的老父;现在我竟这样畏缩,连一个女子也不如吗?遂就向史胖子微笑说:“史掌柜,你以为我手里离开宝剑,就不成了吗?” 史胖子一听李慕白这话,他想李慕白一定是艺高人胆大,所以不把金刀冯茂放在眼里;遂就一步一步地跟著李慕白,出了韩家潭,往丞相胡同走去。史胖子还不放心李慕白与金刀冯茂徒手相拼,还一面跟著一面劝说:“李大爷,你回头与金刀冯茂比武时,你可要小心。他力大如牛,刀法也特别; 不过我听说他这个人倒还诚实,不致于行使甚么诡计。”李慕白一面很快地走著,一面气忿忿地说:“这人怎会诚实?他要与我比武,何不光明正大地去找我,然后定个宽敞地方,再分个雌雄?现在天都黑了,他在胡同里瞥著暗算我,这不是诡计是甚么?”说著不觉来到丞相胡同的北口。 这时天上的微月,已躲到云影里,胡同里越发觉得黑暗。丞相胡同虽然不是甚么僻静的胡同,可是到了这三更时分,已经没有甚么人走了。李慕白回首向史胖子说:“史掌柜,你回去吧;你若跟著我,叫他们再疑惑你是帮助我的,那你可就要为我受累了!”史胖子连声答应道:“好,我这就回去,可是李大爷你千万别轻视了那金刀冯茂!”李慕白点头道:“我晓得。”于是脚步放-些,走进了丞相胡同,并没看见甚么人,暗想:莫非是史胖子看错人了?- 偈保来到法明寺的门首。李慕白上前推门,觉得门关了,刚敲了两下门环,忽听身后有人用很粗暴的声音叫道:“喂,你是干甚么的?”李慕白赶紧回身,就见出南边来了三个人,都穿著黑色短衣;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李慕白昂然站在石阶上,从容不迫地向那三个人问道:“你们几位是春源镖店里来的吗?是要找我李慕白吗?” 那三个人一听这话,全吓得一怔。只见有一个人回身叫人把灯笼点上,后面的人取出火来,点上个纸灯笼,用灯光一照。他们看出李慕白的雄姿,李慕白也看出这三个人全都是中等身材,年纪都在三十上下,个个身体结实,脸上带著怒容。其中一个夹著两三口插在鞘里的钢刀;一个手里拿著纸灯笼; 另一个是空著手,缠绕著辫子,敬著胸,露出仿佛铁锤也打不坏的强壮胸脯。 李慕白把这个人打量了一番,就问说:“朋友,你就是金刀冯茂吗?”冯茂走近一些来,气忿忿地说:“你既认得我冯四太爷,你何必又问!”李慕白听他自称太爷,不禁也生了气,说:“喂,朋友,你嘴上客气点,先别充太爷!你现在找我是要干甚么,就干甚么!你别看我现在空著手,也没有别人帮助我。可是你们自管一齐拿刀扑上我来,我李慕白若含糊一点,就不是纪广杰的徒弟、江南鹤的盟侄!” 冯茂听李慕白说出这两位老侠的大名,不禁吃了一惊,就冷笑道:“你抬出纪广杰和江南鹤的名头来,就能把我吓回去吗?”又说:“好啦,既然你也是有点名头的人,咱们更得斗一斗;不但要为我三哥、五弟出那一口气;我还要领教领教你这纪广杰的徒弟,到底有多大的本领!” 李慕白见金刀冯茂的神色和缓些了,便说:“你先不要说这些废话。告诉你吧,我自创伤了你兄弟花枪冯隆之后,我就专等著你来。你再不来,我就往深州道上迎你去了。今天咱们既然见了面,我就要问问你,你-想与卵拚命,还是辰与我比武?你要与我拚命,就请你们抽出刀,一齐过来!” 说-把两只臂各胸前一抱,专等著冯茂等人抡刀过来拚命。 冯茂这时反倒嘿嘿冷笑,瞪目望著李慕白说:“你以为我金刀冯茂是量小心毒的匹夫吗?今天这黑天夜半,你手里又!没兵刃,我们就是打了你,也算不得英雄;再说伙虽然凌辱了我的弟兄,但冯四太爷向来轻易不杀人,也用不著和你拚命。果然你有胆子,明天早晨可以到打磨厂春源店里,咱们当著众朋友决一雌雄?”李慕白狂笑道:“那好极了!明天甚么时候?你说出来,到时我一定去。”冯茂说:“明天早晨八点。你可以把德啸峰也邀上,一同去。” 李慕白说:“德啸峰出京办究去了,再说这件事鼠他不相干。你们不服气,只管跟我姓李的干就是了。明天到时候我一定去。”冯茂瞪著眼逼问著道:“明天一早你可一定去?”李慕白冷笑道:。君子一言既出,岂能反悔!”冯茂点头说:“好!”遂回首向他身后的两个人:“咱们走吧!” 那两个人又看了炎慕白一眼,提著灯笼的在前,就往北口走去了。 这里李慕白回身打门,少时里面的和尚把门开开,就说:“李大爷,刚才有三个人来找你。”李慕白点头说:“我见过了。”一面说一面往里走,和尚又赶著他问道:“李大爷,你今天见著黄四爷了没有开”巨慕白很不耐烦地说:“我疙天没先著他。那件究你们别忙,等我得工夫再催催他。”和尚连说:“是了,是了!” 李慕白回到自己住的屋内,点上灯,就想今天所遇的这些事。看那金刀冯茂倒还是个血气汉子,-飧鋈宋颐魈熘灰能赢了他就是,却不必伤了他。又想:金刀冯茂的事,明天无论如何可以得个结果,此后自己也就没有甚么事可作了。那么自己离开北京可往哪里去呢?因便想现在宣化府孟家愁居的俞秀莲姑娘,不知她憔悴成甚么样子了?她的未婚夫孟恩昭,自己也曾向德啸峰等人打听,但全都不认识此人。他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下落才好!这样岂不是耽误了秀莲姑娘的终身吗?宣化府那里自己也不便再去,过两天还是到各处去浪游一番,访一访那孟恩昭的下落,以慰俞秀莲姑娘就是了。由俞秀莲姑娘不免想到谢纤娘,自己深深地觉得,这是自己的两层情障,并且都有著相连的关系。因为若没有俞秀莲姑娘的那件事,使自己伤心失意,自己也不至就颓废得去与妓女相恋慕。如今俞秀莲姑娘那方面,自己算是死了心。可是纤娘的事,将来又怎么办呢?以自己的景况说,虽然有心怜悯纤娘,但实无力救她脱出苦海。同时看纤娘也不像真心要嫁自己,预想将来,怕也不会有其么好的收场吧! 这样辗转地思想,不觉已交过了三更。烛台上那只洋油烛都快烧净了,豆子大的光焰,不住突突地跳。李慕白扬首看见壁间悬挂著的那口宝剑,不禁又壮志勃发,暗想:自己何必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明天且与那直隶省出名的好汉金刀冯茂斗一斗。若是败在他的手里,自己当日就回转家乡,从此帮助叔父务农,不再谈文论武;若是胜了他,那自己索性在江湖上闯一闯。也许往塞北去游一游,到处访一访孟恩昭;也许到江南去一趟,探问探问盟叔江南鹤老侠是否还在人世?当下把灯吹灭,门关严,倒在榻上,摒去一切思虑,沉沉地睡去。 到了次日天明,起来盥洗毕,就到院中舞了一趟剑,打了一套拳,自觉得很有打服金刀冯茂的把握。少时回到-内,将宝剑入鞘,穿上长衫,就臂挟著宝剑,出了庙门,往丞相胡同北口外走去。到了史胖子那个酒铺前,就见史胖子光著膀子,只挂著一条油裙,正在门前张望;一瞧见李慕白,他就笑著招呼说:“李大爷,早起来了吧!”李慕白微笑了笑,就走进了小酒铺,将宝剑往桌上一放,扬头微笑道:“掌柜子,给我来二两酒、一碟菜;叫伙计到隔壁给我买几个烧饼去。”史胖子打发伙计去买烧饼。 此时酒铺里也没有别的酒客。史胖子给李慕白送过酒和酒菜,他的胖脸上就推满了笑容,把一双炯炯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说道:“今天大爷你的酒怎么喝的少了?莫非等著回头到春源镖店打服了金刀冯茂才多喝吗?”李慕白心说:这个胖子倒真有意思,遂点头笑著说:“不错!昨天你把我找回来,我就在胡同里见著了金刀冯茂,他还带著两个人。金刀冯茂不愧是好汉子,他不愿在黑天半夜之下,以他们三个人斗我一个,所以约我今天早上午到春源镖店里;他请上几个朋友,我们当众比武。史掌柜子,你若柜上不忙,何妨跟我去看热闹?” 史胖子却连连摇头说:“咬呀,我可不敢去看这个热闹!李大爷你使宝剑,冯茂使双刀,你们是棋逢敌手,回头不定要打得多么厉害呢!我在旁边要是受了误伤,那才叫冤呢!我这一身胖肉,可是一点伤也禁不住!”李慕白听了,只微微地笑了笑,却不再对他说甚么话。这时小伙计把烧饼买来,李慕白就自斟自饮,吃著烧饼,吃著酒菜。 这时史胖子的肥胖身子,依旧在李慕白的眼前晃动著,他就说:“李大爷,江湖的事情我可是外行;可是,金刀冯茂的名头,我早就听一说过。回头李大爷若见了他,可千万别把他瞧小了,手底下-万别大意了!”李慕白点点头说:“我明白,可是你放心。别说他金刀冯茂,就是再换一个比他更强一些的,我李慕白今天也准能赢了他!”李慕白说完这话,把酒杯推在一边,拿起宝剑来,起身就走,并说:“酒钱等著晚上再算吧!”史胖子连说:“不要紧,不要紧!李大爷,晚上见!”说著话,他用眼睛将这昂然持剑的李慕白送走。 李慕白出了小酒铺,就雇了一辆车直往东去。少时转过珠市口往北,就到了打磨厂。打磨厂这条胡同,除了客栈、镖局,就是卖刀枪剑戟的兵器铺子,所以在这胡同往来的,多半是些江湖人。李慕白的车迸了胡同,才走了不远,就见路南有一个大门。门前站著两个人,正在东张西望;一瞧见车上的李慕白,就一齐上前拱手说:“请李爷的车停住,我们说几句话!”李慕白倒不由一怔,心说:莫非这里就是春源镖店吗?遂就叫车停住,在车上问道:“你们是春源镖店的人吗?” 那两丁个人摇头说:“不是,我们是这泰兴镖店的。现在我们这里的刘起云老镖头知道李爷今天要与金刀冯茂比武,所以叫我们在这儿等著李爷,先请李爷到我们镖店里歇一歇。我们刘老镖头有点事要与李爷商量。” 李慕白一听,更觉得奇怪。不过这泰兴镖店原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家镖店,李慕白更晓得早年俞秀莲之父铁翅雕俞老镖头,就是曾往这里保镖,于是便想先要到这镖店里看看。遂就点了点头,跳下车来,给了车钱,李慕白同著那两个人进了泰兴镖店。 此时早有人进去向刘老镖头报告,说是李慕白来了。那刘起云老镖头赶紧出来迎接,李慕白一见这位老镖头年约六旬,须发苍白,但精神十分饱满。李慕白拱了拱手,问说:“老前辈就是刘老镖头吗?”刘起云连忙抱拳说:“不敢当,在下就是刘起云。阁下就是李慕白李爷吗?久仰极了!”遂就请李慕白在柜房里落座。 伙计送上茶来,刘起云老镖头就-:“常听朋友们提到李爷的大名,心里就很佩服。我并且听人说李爷乃是江南鹤、纪广杰两位老侠的门徒?”李慕白点头说:“江南鹤老侠客是先父的盟兄,那纪广杰老侠客却是先师。我曾在南宫家乡中,从纪老侠客学艺有四五年之久。”刘起云说:“原来李爷府上是在南宫。南官与巨鹿是邻乡,巨鹿县中有一位铁翅雕俞雄远,李爷可晓得此人吗?” 李慕白见这刘起云不说他请了自己来的用意,却又说这些闲话,便不大高兴。而且因为一听提到了俞秀莲之父俞老镖头,他心中更不禁一阵难过,就简略地答说:“俞老镖头也是先师的好友,我也拜见过两面。不过近日听人说,他老人家已经病故了!” 刘起云惊讶著说:“哎呀!原来我那位俞老哥已然去世了。二十年前俞老镖头帮助先父创下了泰兴镖店这个字号,那时我也年轻,常跟他讨教武艺,后来他就回到家乡自己开了一家镖店。我因为不常往南直隶去,他也再没到北京来,因此我们就有许多年没有见面,可是总不断有人来回带信和东西。前几日我还想著,等到中秋节托人带点北京的东西,到巨鹿看看他去,想不到我这位老哥竟己不在人世了!”刘起云说到这里,不禁拭泪,又问:“李爷可听说俞老镖头是得了其么病死的吗?” 李慕白因为一心惦记看与金刀冯茂比武的事,所以不愿谈说这些事情;他只把俞老镖头与何飞龙的人结仇,以至被逼离家病死在路上的事情略略说了。刘起云听了,更是不禁慨叹。 这时李慕白却不愿在此多谈,遂就问说:“不知刘老镖头今天把我叫到这里来,是有何见教?”- 橇趵巷谕氛獠虐训磕罾嫌训谋思暂时抛开,就说:“我今天请李爷来,就是要求求季爷,回头见著金刀冯茂,千万对他留点情面。我与冯茂相交多年,知道他虽然性情骄傲些,但确实是个好人,向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济困扶危,没作甚么歹事,而且对朋友也颇有义气。所以昨天他来叫我今天到春源镖店,看他与李爷比武,我听说李爷乃是纪广杰的高徒、江南鹤的盟侄,就怕他今天要吃亏,所以劝他不必与李爷比武,彼此保全名头。他虽没答应我的话,可是我打算回头见了他,再劝劝他。他如若肯听说和那,李爷就不必再跟他生气了!” 李慕白一听,不禁笑了,就说:“我并非愿意与他作对,乃是他找我的;果然若他肯放弃前约,停止比武,那我又何必要得罪江湖朋友!”刘起云说:“李爷真是宽宏大度。好吧!那么我们这就一同到春源镖店去,见了面,我再劝劝。”李慕白点头说:“好。” 当下刘起云老镖头和李慕白一同出了泰兴镖后,往东又走了不远,就到了春源镖店。李慕白一看,这镖店的大门很是破旧。一进大门,就是一个很宽敞的院子,有一排北房。房前搭著短短的天棚,天棚下设著刀枪架子,并有三张八仙桌,桌上摆列著酒肴。旁边有几个人,一见刘起云老镖头,同著个年青英俊、气度昂爽、臂挟宝剑的人来了,就有人认得这是李慕白,遂就请将上来。此时屋里又出来十几个人,其中就有金刀冯茂、铁棍冯怀、花枪冯隆兄弟三人。 刘起云先给李慕白向几个人引见,说:“这是公顺镖店的常伯禹;这是太平镖店的赵利山;这是四海镖店的刘七席、冒宝昆;这是银枪邱小侯爷府上的师傅秦振元。”李慕白把宝剑交给旁边一个伙计,他向众人拱手见礼。冯怀、冯隆兄弟全向李慕白怒目相视;金刀冯茂脸上倒带著一点笑容,向李慕白抱了抱拳。 当下众人入座。那些镖店里的镖头和邱家的教拳师傅秦振元,全都见李慕白虽然相貌很好,但总像个白面书生。哪里比得金刀冯茂那黑短结实,胳臂粗、胸脯挺的练家子模样呢?都想今天这姓李的非得栽跟头不可,哪里敌得过金刀冯茂呢? 此时,金刀冯茂也没把李慕白放在眼里,他就给众人斟了酒,昂然起座说:“我冯茂两年多没到北京,现在因为这位李慕白把我五弟砍伤,并且说要会会我,所以找在深州得了信,就赶上来了。我与这位李慕白素不相识,他虽然将我五弟砍伤,但那怪我五弟学艺不精,并不想姓李的手下无情。不过他说是要会会我,我却不能再忍耐了,所以昨天我们二人当面约好,今天在这里比武。我并把诸位请来,给我们作一个见证。还要预先说明白了,我们这回是比武,不是拼命。两个人都须拿出真功夫来,不许使暗器,也不许耍无赖,输了就得认输。伤了死了,也得认命!” 大家听了全说:“对,冯四爷这话说得痛快,江湖朋友比武艺本来应该先说好了。” 李慕白在旁只是微笑不语,态度极为从容,仿佛今天要与金刀冯茂比武的却不是他。此时刘起云老镖头十分著急,连忙说:“我看今天比武的这件事,算了吧!刚才我跟这位李爷也谈了谈,原来李爷跟铁翅雕俞老镖头也是相好,说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冯四爷是直隶省有名的英雄,李爷也是新来到北京的好汉,俗语说:“二处相斗,必有一伤。”二位都走了这些年江湖,得了现在的名气,都不容易,何必一定要动手比武?我望二位看在我的老面上,大家把比武,改作订交,岂不是光明磊落的朋友所当为吗?”- 鸬斗朊才喝了一口酒,听了刘起云这番话,他就放下酒杯,脸上沉沉地带著怒色,摇头说道:“不可!约会已然订好了,各位朋友也都来了。再说我由深州急急赶到北京,为的是甚么?无论如何,今天我也得与这位李慕白分个高低。除非他不等比武,就当看众人认输了,我才肯干休!” 李慕白一听金刀冯茂说出这样无礼的话,不由怒气难遏,就把放在桌上的那口宝剑一拍,就说:“冯茂兄,你不要说这些话了!我李慕白也决不能向你认输,今天我还是非要向你请教请教不可!” 此时,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李慕白的身上,李慕白又激昂慷慨地说:“今天原是刘老镖头,他为保全两家的和气,才把我请到他那里劝我。我也想,只要是冯茂肯于说和,我自然也不愿交手;可是如今你们必要与我分甚么高低,我李慕白自然也不怕你们!”说到这里,飕地把宝剑抽出,向冯茂说:“咱们现在就动手如何?”这时旁边的众人都齐说:“这就比武也好!”刘起云老镖头叹气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了!” 金刀冯茂气得黑脸上发紫,把小汗褂一甩,露出铁棒似的胳臂、石头似的胸脯,离开了座位,向旁边的人喝道:“拿我的双刀来!” 此时李慕白提剑,也离了座位。冯茂接过双刀,抡著刀就到院子的中心,把两只穿著抓地虎靴子的脚,向沙土地上磨了。李慕白脱去长衫,身穿米黄茧绸短裤褂,从容不迫地走到冯茂的近前,说:“你先下手吧!” 冯茂说:“好,不客气了!”当下飕地一声,双刀向李慕白砍来。李慕白一闪身,用剑磕开他右手的刀,兜剑向冯茂腰际砍去;冯茂用左手的刀拨开李慕白的宝剑,右手的刀又同李慕白砍来;李慕白闪身,一个箭步蹿到冯茂的身后,抡剑就砍。冯茂急忙回身,用双刀把宝剑架住。旁边的人看了这几手,真是干净俐落,不由同喊了一声:“好!” 李慕白抽回剑,退了两步,冯茂抡著双刀又逼过来。李慕白也并不退避,把剑舞起,磕得冯茂的双刀近不得身。只听钢铁相击,锵锵作响。冯茂一刀向著李慕白的左臂,一刀向李慕白的前胸狠狠地同时砍来;忽然见李慕白使了个鹞子翻身,磕开冯茂的双刀,蹿到冯茂的身在,一脚飞起,正踢中冯茂的左腕。只听当啷一声,冯茂左手的那口刀就摔在地下了。 此时金刀冯茂的手中只剩了一口刀,但他还不服气,抡动单刀向李慕白砍来;李慕白的宝剑却更是凶猛。往返又四五招,忽然李慕白一掌,又拍在冯茂的右臂上。冯茂的右臂一阵疼痛麻木,举不起刀来,刚要退后两步;不想李慕白追过去又是一脚,把冯茂右手的刀又踢落在地。冯茂已剩了空手,赶紧往后跑了几步;那边的冯隆赶紧拿过一杆长桧,递给冯茂。冯茂伸手接过,手拿长枪向李慕白刺去;李慕白用力使宝剑磕开长枪,转回向冯茂头上砍去;冯茂用枪杆横迎,只听-哧两下,那锋利的宝剑就把枪杆砍断。冯茂大怒,把那半截的花枪去了,徒手扑过李慕白。李慕白却不忍伤害他,擎著宝剑问他道:“你还不认输吗?”刘起云老镖头也走过来,摆著手劝道:“算了,算了!” 此时金刀冯茂头上和脊背全都汗流如浆,脸气得又紫又黑,一双凶神似的大眼睛望著李慕白。冷不防他一个箭步蹿过去,揪住李慕白的右臂,一只手去抢李慕白的宝剑。但李慕白哪里容他把宝剑抢过去,也用一只手紧紧把剑握住。二人扔腾辗转,相持了半天。刘起云老镖头险些被他们撞倒,便倒退一旁,急得连连摆手,说:“完了吧!完了吧!要再打就叫人说话了!”旁边的人,这时也看得眼-Ψ4簦心里发颤。 冯怀在旁喊著说:“快使点劲儿。”他说这话,本想增加金刀冯茂精神,使出牛一般的力量,好把李慕白的宝剑夺过去,就可以转败为胜;却不料冯茂使尽了他的气力,也夺不过宝剑来。忽然他生了毒心,腾出一只手来,要去扼李慕白的咽喉;不料在此时就被李慕白在他胸头擂了一拳,小腹又吃了李慕白一脚,咕咚一响,就像怀里倒著一块石头,整个把金刀冯茂摔在地上。李慕白退下两步,一看左臂已被冯茂捏得紫红;冯茂的臂上也是一块青,一块紫,他坐在地下,仰面痛哭起来。刘起云老镖头赶紧过去扶他。 第十九章 这时那边的铁棍冯怀、花枪冯隆和几个镖头伙计,就齐抽兵刃,要奔过来与李慕白拼命。李慕白也横剑相待,毫无畏色。金刀冯茂却站起身来;向他兄弟们摆手说:“不许那么不讲理!李慕白的武艺比我强,我认输就是了!”说著不住挥泪,又向李慕白拱手说:“李兄,从今我冯茂再不向人称好汉,直隶省的江湖让给你了!” 李慕白此时赢了冯茂,虽然心中十分得意;可是又见冯茂这样慷慨,他倒反觉不好意思起来,遂提剑拱手说:“冯兄何必说这话?我今天用了十分的力量,才算赢了你,你的武艺,我也不能不佩服!”冯茂摆手叹道:“完了!我十几年的名气,今天栽到你的手里:可是我也不恨你,以后我不再走江湖就是了!”李慕白说:“你若这样一来,显见李慕白不是慷慨的人了!”冯茂拭净了眼泪,披上衣裳,上前拉了拉李慕白的手说:“李兄,今天的事咱们甚么也别再提了,咱们回座喝酒去吧!” 刘起云老镖头在旁赞道:“这才不愧是江湖好汉!” 当下冯茂拉著李慕白的手,大家重又入座。冯怀、冯隆却气得躲到屋里去了。这里金刀冯茂亲自给众人斟酒,自己也喝了两杯,就慨然说:“列位在此,都看见了,江湖上还有比我金刀冯茂本领高强的英雄。我今天请大家给我送个行,因为我回头就要走。从此以后,就是再来到北京,我也作个老实人。再不与人争强斗气了!”说毕,面上浮出苦笑。众人都向他劝解;但冯茂总是心灰意冷,决定今天就离开北京,永绝江湖。 李慕白此时对于金刀冯茂倒很具敬佩,因为他看出冯茂虽然是个粗鲁人,但是慷慨豪爽,这种朋友倒是可以交交。因此便和颜悦色地向冯茂谈话,遂问道:“茂兄认识得江湖朋友很多,可知道有一个叫孟恩昭的吗?”冯茂摇头说:“我不认得甚么孟恩昭,这人是干甚么的?是镖行的,还是走江湖的?” 李慕白尚未细说,旁边刘起云老镖头就问道:“李爷,你说的这个孟恩昭,莫不是宣化府孟永祥的二儿吗?”李慕白点头说:“不错,孟恩昭自幼与俞雄远老镖头之女俞秀莲姑娘订亲。现在俞老镖头已死,姑娘和她母亲住在孟家。可是孟恩昭却于去年闯祸逃走,至今遍处寻找,并无下落,所以孟老镖头托我来京打听他的下落。”刘起云老镖头也叹息道:“去年我那孟老哥也曾托人给我带信来,打听他二儿子的下落。我跟他二儿子也没见过面,四处托了许多朋友打听,也打听不出来;想不到现在这孟恩昭还没回家去。咳,那位俞姑娘命也真苦,父亲是死了,没有成亲的丈夫又是音信皆无!” 李慕白听了,自己心中也是一阵难过。旁边的众人全都呆呆地听著,那四海镖店里的镖头冒宝昆尤其听得人柙,因为这冒宝昆就是巨鹿县的人,他与那五爪鹰孙正礼是盟兄弟,与俞老镖头也相识- 澳晁曾回家住过几个月,看见俞秀莲姑娘的芳姿,那时虽然他心里超过些胡思乱想,可是因为怕他盟兄弟孙正澧,未敢有甚么举动。如今一听李慕白和刘起云谈到俞老镖头死了,秀莲姑娘寄居在宣化,她的丈夫又不知下落,便倾耳听著,并发问道:“俞老镖头是因为甚么死的呢?”刘起云看了看冒宝昆,就说:“对了,你跟俞老镖头是乡亲。”冒宝昆说:“我们不但是乡亲,俞老镖头素日还对我很好。他的徒弟五爪鹰孙正礼,又是我的盟兄弟。就连那俞秀莲姑娘,我也见过几次,她还叫我冒六哥呢!” 李慕白看了冒宝昆一眼。他因为想看今天在座这些人,不是开镖的就是教-的,所以他向众人说了那孟恩昭的年貌,就托付众人给打听孟恩昭的下落。刘起云也向众人拜托一番,众人齐都答应了。 李慕白又饮了两盅酒,就穿上长衣起身告辞。金刀冯茂和刘起云等把李慕白送出门去。 刘起云向李慕白说:“李爷以后如有工夫,可以常到我那里坐坐!”李慕白挟著宝剑,拱手说,“日后一定常去拜访!”金刀冯茂也向李慕白抱拳说:“李兄,咱们后会有期!”李慕白也拱手说:“后会有期!”遂就往西走去。出了打磨厂,找了个小饭-吃了饭,就雇上一辆车,回法明寺去。 今天他虽战胜了直隶省最有名的-雄金刀冯茂,但是心中却很不痛快,没有打瘦弥陀黄骥北和打胖卢二时之高兴;就因为那金刀冯茂乃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他败在自己的手里,他便从此绝迹江湖,自己未免对他不起;而且又想自己近年来事虽未谋成,可是名头却弄得很大,长此以往,未免要遭人所忌,此后纠纷恐怕永无休止,还是一两日内就离京他往吧。 一路想著,车已走到菜市口。刚要进丞相胡同,忽见车前有人高声叫道:“李大爷,今天把金刀冯茂打得真叫痛快呀!”李慕白抬头一看,原来在车前的正是那史胖子。李慕白见史胖子满脸带笑,腆著胖肚子,仿佛是替自己高兴,心中未免纳闷,暗道:我与冯茂交手比武时,他又没在跟前,他怎么会晓得了呢?”一面笑著,拿看宝剑下了车,给了车钱,便问史胖子说:“史掌柜子,你听谁说我胜了金刀冯茂?” 史胖子把脸上的胖肉挤成一堆,笑著说:“我还用听谁说?我亲眼看见了,李大爷你前脚走的,后脚我就跟著去啦!我在春源镖店的大门前,往里著得清清楚楚的,李大爷踢冯茂的那一脚……”说时把他那胖腿一踢,这姿势与李慕白踢冯茂时一样,史胖子说:“真叫干净脆快!李大爷,你真是这北京城头一位好汉了!”- 龌纪焕从12垲敬笥遭逢不幸名妓感前尘李慕白面上笑著,心里却在惊讶,暗道:以后可要对史胖子留点神!现在自己才确确实实地看出来,这史胖子一定大有来历,决不是平常的买卖人!一面想著,一面打量史胖子的那身肥肉,可又不像练功夫的人,当下史胖子还要让李慕白到他那个酒铺里去喝酒,李慕白却说:“我在春源镖店已喝了不少的酒,现在我要回庙睡午觉去了,咱们晚上再见吧!”史胖子点头说:“好,好!晚上见!” 李慕白向胖子点了点头,就进丞相胡同口里去了。 回到庙内,和尚又过来,说道:“刚才黄四爷来了,见你没在,他留下一个名帖。”说时把一张名帖交给李慕白,李慕白见名帖上写著是“黄骥北,子骐,行四。”李慕白心说:瘦弥陀黄骥此又来找我作甚么?遂将那张名帖扔在一旁。那和尚见李慕白呆呆地发怔,仿佛心里有甚么事似的,也就不便再提那托他请黄骥北捐钱修庙之事,站了一会就走了。 此时,李慕白却想史胖子的为人可疑,又想,北京向称藏龙卧虎之地,其么人都有,不但那史胖子像是个惯走江湖、身负武技的人;就连那妓女谢纤娘确也似一个奇女子,不然如何能在她的枕中,暗藏著匕首?这样一想,又打算到纤娘和史胖子那里,问问他们的真实来历。但又想:纤娘那样柔媚,史胖子那样假做颟顸,就是他们真有甚么了不得的来历,也是一定不肯实说,自己还是不要去瞎费唇舌吧!又想,金刀冯茂今天必已离开北京,重返深州;我李慕白在此徒负名声,终日闲居,充这北京城里一位武艺高强的好汉,又有甚么意味呢?因此决定明天见了表叔辞行,再把那银钱折子还给德家,后天就起身离京。以后的生活茫茫,现在也不必打算了。 睡了一个午觉之后,也没有出门。到了晚间,就想到史胖子那个酒铺里去喝酒吃饭,顺便再与史胖子谈些闲话。这时天际尚铺著残霞,可是这座古寺中却特别显著昏黑。蝙蝠忽上忽下地飞著,简直像两廊下停厝的棺材里现出来的鬼魂。 李慕白也没穿长衣,倒背著手儿往店外走去。不想才由了店门,就见有四五个人迎面走来。到了临近,李慕白牙看出,却是几个官人。有两个提著锁链,其余的手中提看短棍、腰刀,就有一个人高声问道:“喂,你是干甚么的?”李慕白吃了一惊,便说:“我是在这庙里寄店的。”那官人又问说:“你叫甚么名字?”李慕白便坦然说:“我叫李慕白。”他这句未说完,就有两个官人,哗啦啦抖昔著链,就要在李慕白的脖子上去套。李慕白面色立变,用手把锁链掠开,赶紧退后一步。另有两个官人就抽出腰刀来,怒喝道:“你还敢拒抗官差吗?”李慕白说:“我并不是拒抗官差;我李慕白平日安分守己,从无犯法行为,你们要拿我,也得先说明我到底是犯了甚么罪呀!”说毕,昂然站在那里,气得浑身乱颤- 懈龉偃俗吖来,用手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说道:“朋友,你要问我们为甚么拿你,我们也闹不清楚。不过是提督大人这么派下来了,没法子。你得叫我们交上这件差事。有甚么话,你到衙门再说!”旁边就有人答腔道:“对,咱们都是朋友,无论到哪儿都好说。你叫我们把差事交代上去就得了。” 李慕白知道这一定是胖卢三那般人陷害了自己。现在想不跟他们去是不行了,于是就冷笑道:“好,我陪你们几位去一趟,反正我居心无愧就得了!” 当下官人把李慕白锁上,一半推一半劝地出了丞相胡同的北口,那里就停著一辆棚儿车。官人叫李慕白进到车里,一个官人把著车门,四个官人在后面步行跟著,便在这黄昏的街道上,车轮磨著石头道咯咯地响,也不知走了多远,就到了九门提督衙门。由旁门把李慕白搀下车去,立刻就给砸上脚镣,押在监里。这时衙门里的刑房先生胡其图赶紧打发手下的一个心腹的伙计,给卢三爷去送信,就说:“大盗李慕白现已安然就捕,押在狱中,即日刑讯定罪。”这个送信的伙计,名叫小章,出了衙门就到西域太平湖胖卢三的家里。 这时胖卢三正在家里宴客,筵间只有两三个最密切的朋友,一个就是前任礼部侍郎徐大人,一位是御史刘大人,一位是某王府的大管事焦五爷。有胖卢三的两个姿容艳丽的大丫鬟在旁服侍著,给他们斟酒。胖卢三就笑向刘御史说:“房子我都给预备好了,就等著把人接出来,好叫我们这位徐老爷作新郎了。”焦五也在旁笑著说:“不过徐老爷总是把胡子剃了才好,要不然我们那位新嫂夫人的脸蛋可有点受不住。”徐侍郎心里喜欢得很,索性老著脸说:“我倒是想剃胡子,可又怕他们参我。” 说时用手一指刘御史。刘御史把酒杯离了嘴唇,笑著说:“我们御史管不著剃胡子的事。”说毕,四个人齐声大笑。 两个丫鬟伸著镯环啷当的纤手,又给四个人斟酒,刘御史喝了一口酒,又说:“真的,我还没见过那位翠纤姑娘呢!”胖卢三说:“要见可容易,明儿我就叫你见见。你知道月亮里的嫦娥是甚么模样,那位翠纤姑娘也就是甚么模样。”焦五在旁拍手大笑道:“这么说,徐大爷也快要到月亮里去了!”徐侍郎笑著,不知不觉地点头,挟了一块烤鸭往嘴里送。他的牙都快掉净丁,怎么嚼也嚼不动。胖卢三在旁说:“你听见没有?焦五说你是后补兔儿爷!”徐侍郎依旧是颟顸笑著,用牙床咀嚼他的烤鸭。大家又笑起来。 这时,忽然有一个十几岁的干净的小厮进来,向胖卢三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胖卢三说:“叫他在客厅坐会。”遂向三个客人说:“你几位先随便说著,我出去一会。”当时他就赶忙出屋去了。 到了客厅,小童见了他就请安,先叫声卢三爷,然后就说:“我胡大叔打发我来,说是告诉卢三爷,那个大盗李慕白已然捕到。现押在狱里,明天就可以用刑问罪了。” 胖虑三听了,心里十分痛快,就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你胡大叔,就说我多谢他了。明天有工夫,叫他到我西柜上去!”小章连声答应,胖卢三由衣袋里摸出商张钱票给他,说:“你雇辆车回去吧!”小童推辞了一会,然后接过钱票,请了安就走了。 这里胖卢三含笑回到房去,对众人甚么话也没有说,依旧饮酒谈笑,胖卢三仿佛比刚才更高兴了。少时酒饭用毕,刘御史、焦五又在烟盘子旁磨了半天,二人就走了。独留徐侍郎在这里,与胖卢-对面躺在红木的榻上,燃著烟。胖卢三说:“刚才胡其图打发人来了,说是姓李的那小子已给押起来了,问的是大盗的罪名,大概非死不可。这么一来,我的气可算是出了,你的对头也没有了。赶快去找纤娘,叫她死心塌地地答应了你。然后就接过来,就算把这件事办成了。” 徐侍郎听了,不由皱了皱眉说:“那姓李的虽说可恨,不过给他按的罪太重了。他们江湖人都有许多朋友,日后要找咱们来给他报仇,那可怎么办?依我说,告诉胡其图把他打几十板子,在狱里押几个月,就放了得啦!” 胖卢三笑道:“老哥你别恼我,你这叫假善心。那姓李的小子把纤娘迷住了,纤娘才嫌你老,嫌你家里有两个姨太太,要不然早就跟你过来;还能这样累次三番地向她说,她还没答应;现在姓李的犯了案,她没得可迷了,也就认头跟你了。再说那姓李的,一个无来由的人,就因为德啸峰架著他,闹的实在不像话;打了我不算,还打了黄骥北。今天不是又听人说吗!他把深州有名的镖头金刀冯茂又给打了。他是个穷小子,没家没业,就有一身武艺,若这样跟咱们作对,咱们受了算了吗?所以现在花点钱,托人把他剪除了,很好!” 徐侍郎仍旧皱著眉说:“我总怕他还有甚么不要命的朋友,以后找咱们来麻烦。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恐敌不过他们!” 胖卢三笑徐侍郎的胆子太小,就说:“你放心,此后一点麻烦也不能有。第一,我都打听清楚了,姓李的只是个光身汉,在北京除了他表叔祁殿臣,刑部一个穷主事之外,就认得一个德啸峰,可是德啸峰现在也走了,此外他再也没有甚么朋友。第二,这件事不但给我出了气,也给黄骥北出了气;黄骥北跟邱广超又是至好,有他们两个人,甚么光棍无赖咱们也不怕呀!” 徐侍郎一听胖卢三提起黄骥北,就觉得胆子壮了一些。因为黄骥北的武艺高强,谁都晓得。虽然听说他在李慕白的手里吃过亏,但是他手下还有许多有本领的朋友,三五个江湖人,他是不怕的。遂就说:“好,那么过两天,你就找一趟黄骥北去。”胖卢三说:“明天我就找他去。”遂又看了看怀里的金表,说:“现在才九点钟,咱们上校场五条去,把纤娘跟她妈叫了去。咱们就问她,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徐侍郎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怕!现在大概城门都关了,有甚么话明天一块再办好不好?”胖卢三想了想,也觉得懒起来;而且自己要是到校场胡同外家那里,这里的姨太太一定要不愿意,遂就点头说:“也好,明天再说吧。”当下徐侍郎在这里抽了几口烟就走了。 次日胖卢三到东城北新桥去找瘦弥陀黄骥北,就说自己托了人情,把那李慕白押在提督衙门了。 以后若有甚么江湖人叫我们纠缠,那时可得请你帮忙了。他说了李慕白被押的事,本想黄骥北听了一定喜欢,因为也算给他出了气;不料黄骥北却是微微地冷笑,说:“本来我与姓李的非亲非故,现他犯了案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不错,我跟他也曾比过武,他打了我一掌,可是我也打了他两拳,算是打个平手;后来我还要跟他比兵器,他可就不敢了,直向我央求;我看他是一个外乡人,怪可怜的,也就饶了他。” 胖卢三一看黄骥北这个样子,只替他自己吹,却不提正经事,心里就有些生气,暗道:难道我胖卢三非求你瘦黄四便不成吗?接著又听黄骥北说:“不过以后要有甚么小事,你们自管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胖卢三一听,心里才算痛快一点,又坐了一会,便走了。 到了晚间,胖卢三就在校场五条,他的外家那里等著徐侍郎。他这个外家,名叫雅娥,也是由班子里接出来的姑娘。胖卢三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姨太太,安放不下这个雅娥,所以就特在这里盖了一所精敏的小平房,作为他藏娇的金屋。每次叫纤娘的条子,与徐侍郎见面,也总是以在这里的时候居多;并且现在商量看把纤娘接出来,也就住在这里,叫纤娘与雅娥姊妹相称。胖卢三和徐侍郎每天来这里取乐,以后他们就跟一家子一样了。 徐侍郎是北京的名士,写一副对联都能卖几百银子,而且家产巨富,又是某王爷的老师,眼看就要放外省巡抚。胖卢三藉著纤娘把他结识住,以后对于钱庄的买卖和官府往来上,都有很大的好处,所以今天他等候著徐侍郎,心里很著急。 他的爱宠雅娥,一面在旁给他烧烟,一面磨著他,叫他再打一副金镯子,说道:“明儿人家翠纤过来,甚么东西都比我多,就我是个穷鬼,我怎么见得起人家呀?”胖卢三笑道:“别忙,明儿我就叫利宝家来人,你要甚么样儿的,多重的镯子,随便打。你就别再麻烦我吧!” 雅娥一听,又敲到了一副金镯子,不由心里喜欢,赶紧又向胖卢三献媚。可是心里嫉妒著那纤娘,暗想:胖卢三虽是有钱,可是到底是个买卖人,无论怎么阔,也不能称“大人”;再说胖卢三又是个吝蔷的人,得一分便宜,才肯花一分钱,哪能比得了那位徐侍郎?又是财主,又是大官!翠纤那丫头才命见好呢!一接过来就是阔夫人、官太太。 胖卢三应了雅娥的镯子之后,未免有点心疼,刚要再强制著雅娥向自己献些媚,也好弥补损失,这时候院中忽然有人咳嗽,原来是徐侍郎来了。 第二十章 徐侍郎进了屋子还是咳嗽,弯著腰像个虾米。胖卢三坐起身来笑道:“我的老哥,你怎么才来呀!莫非我那两位侧嫂夫人拉住你,不让你出来?”徐侍郎一面咳嗽,一面说:“不是,不是!我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我昨天跟你订的约会,现在不能不挣扎著来。”说著一头躺在榻上。雅娥赶紧把烧好了的烟,递给徐侍郎。胖卢三便问徐侍郎的跟班旺儿跟来了没有?徐侍郎一面喷著烟,一面说:“来了,他在外头吧。”胖卢三就叫雅娥出去告诉旺儿,叫他到宝车班赶紧把翠纤叫来。雅娥出去,就跟那徐宅的漂亮小跟班儿的说话去了。 这里胖卢三跟徐侍郎对面躺著抽烟说话,等了好大半天,纤娘带著她母亲谢老妈妈就来了。徐侍郎见纤娘的容颜,今天更俏丽了许多。穿的是元青绸袄,月白绸裤,真象嫦娥一般的淡雅素洁。徐侍郎立刻连腰痛也忘了,就笑著说:“昨天一天没见你,你的心口痛好了吗?”纤娘陪笑说:“好了,叫徐老爷惦记著!”谢老妈妈在旁说:“这孩子心窄,有时遇见一点不顺心的事,她就要心口痛!” 胖卢三说:“以后好好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纤娘半跪在榻上,拿起烟签子来,要给他们二人烧烟;胖卢三拦住她说:“你别累著了!交我们自己烧吧!”又回头向一个使唤的婆子说:“你搬两个小凳儿来,叫姨太太跟翠纤姑娘坐下。”又向谢老妈妈说:“老太太,你随便坐,我不张罗你了!” 当下那婆子在榻前安放了两个小凳,雅娥靠著胖卢三,纤娘靠著徐侍郎,半躺不坐地依在那里。 胖卢三忽然假作惊讶地,向纤娘说:“纤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个李慕白吗?你猜他是个干甚么的?”- 四镆惶提到李慕白,脸上便泛起红霞,勉强笑道:“我听说他是个秀才。”胖卢三笑道:“甚么秀才啊!原来他是一个江湖大盗!昨天案子犯了,叫九门提督衙门给抓了去了,一定非砍头不可!”纤娘一听,不由急得颜色改变。那边谢老妈妈,也骛诧的了不得,说道:“哎呀,看那么斯文的人,原来是个贼呀!” 胖卢三冷笑说:“斯文甚么?你看他凭著会些武艺,动不动就请打人。打了我,打了黄四爷,还打了北京有名的几个镖头。天天甚么事也不干,也要逛班子,也要穿好衣裳,究竟他仗的是甚么?我早就疑心他,果然,昨天案子发了。原来他在外省就是强盗,来到北京之后也作了几桩大案。”纤娘听了,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由娇躯乱颤。胖卢三说:“衙门里早就打听出来了;李慕白作案子得的钱,全花在你的身上了。”谢老妈妈在旁说:“哎呀!我们不知道他是贼呀!”纤娘吓得流下泪来了。胖卢三说:“人家衙门不管你们知道他是贼不是,只要他在你们那儿花过钱,你们就得跟窝主同罪。”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变口气,说:“可是你们也别著急,我跟徐大人早给你们打点了,衙门不至派人把你母女抓了去;可是你们不能冉在宝华班住著了!” 谢老妈妈赶紧央求,说:“卢三老爷,徐大老爷,您二位老爷千万可怜我们娘儿俩,求一求衙门……”说著也痛哭起来。胖卢三假意叹了口气,说:“我也替你们怪难受的。以后若不叫你们在班子里混事,你们不用说没吃喝,就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呀。”谢老妈妈赶紧乘机说:“上回卢三老爷不是提过吗?徐大老爷要收下我女儿作妾;我想那不但是抬举我们娘俩,也是可怜我们娘儿俩!翠纤,你快求求二位老爷吧!” 胖卢三看了徐侍郎一眼,面上露出得意之色,仿佛是说:老哥,你看我卢三的手段怎么样?又见纤娘用手绢掩面在哭泣,真是楚楚可怜,心中不免又动了点妒念。想著:这么好的美人儿,我送给老头子去享受,未免太便宜他;转念又想,以后把纤娘接出来,也是住在自己这个外家里,日久天长,那还不跟自己的人一样吗? 于是他故意作著不著急的样子,说:“要说把纤娘接出来,跟徐大人过日子,可真是你们娘儿俩的造化!不但纤娘享-,你的后半辈也一点不用发愁了。再说你女儿作了徐大人的姨太太,无论甚么衙门也不敢再找寻你们。徐大人不久就要作抚台,家眷不便带,自然带著你女儿;到了外省,谁还知道你的女儿是班子出身呀!哪个官员不敬奉抚台的岳母呢!”谢老妈妈一听这话,不由破涕为笑,说:“嗳哟!卢三老爷,这话我可当不起呀!只要徐大老爷行好,收我女儿作个丫头,叫我作个老妈子,我们娘儿俩就这辈子也忘不了二位老爷的好处了!” 纤娘见她母亲太卑鄙了。徐侍郎要纳自己为妾的事,已经提过几次,自己因为李慕白,曾寻思了几天,也没决定主意,到底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如今一看,以自己过去身世上的苦处和现在李慕白案子的牵累,实在不容自己不屈身忍痛去给徐侍郎作妾,以保住母女的生命。这样一想,越发捩下如雨,呜咽不迭。徐侍郎用手抱住她,劝她不要哭。说:“甚么事都好办,你就别哭啦!” 胖卢三喷了两口烟,又说:“徐大人早就有意,我也跟你们提说过两回;可是纤娘是含糊其辞,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现在既有李慕白的那件事出来,徐大人叫我问明白了你们,纤娘要是愿意跟徐大人从良呢,那么由明天起,你们就搬出宝华班,在公兴店找一间房子先住下。三两天内就叫-齑笕税涯隳概接来,就住在我这儿。那西房三间纤娘住,东房两间谢老妈妈住,一切家具都现成,再雇上两个老妈子,足能服侍你们。纤娘虽然没有身价,可是徐大老爷说过,拿出二千两银子来存在我的柜上,把折子交给她自己。这都是说纤娘愿意的话;假若纤娘要是不愿意呢,那我也得告诉你们,徐大人可是作官的,不能再认识你们这跟大盗有牵连的人了。” 谢老妈妈在旁,又是喜欢,又是害怕,赶紧走过来,向纤娘说:“姑娘,你就答应徐大老爷吧! 快给徐大老爷、卢三老爷谢恩吧!”当下纤娘抽抽搐搐地把眼泪擦净了,说:“徐大老爷这么抬爱我,我怎能还不愿意呢?我跟我妈明儿就搬出宝华班去。”胖卢三一听纤娘娇滴滴地说出这样话来,不由得哈哈大笑,拍著徐侍郎的肩头说:“老哥,我这个媒算是作成了,就等著喝你的喜酒来了!” 当下纤娘向徐侍郎向胖卢三行礼道谢,雅娥和老妈子也向徐侍郎道喜。徐侍郎喜欢得直咳嗽,腰又痛起来了;可是他挣扎著精神,先问谢老妈妈在外头还有甚么欠的账没有?谢老妈妈说:“账倒没有多少,就是在班子里使了一百两银子,外头还有点零碎的帐,算起来共也合不到二百两银子。” 胖卢三说:“这算不得甚么,明天你叫她们开个账单,到我西柜上颔钱去得啦。”徐侍郎又笑著问纤娘要甚么东西?纤娘摇头说:“我也没有甚么可要的,衣服首饰,我现在还够用的;再说现在就是做甚么东西,也来不及再做。” 徐侍郎说:“不过我看你的衣裳都是些淡净的,无论怎样也得有一件大红的衣裳呀!”谢老妈妈在旁说:“我们姑娘有大红的袄儿、大红的裙子;虽然旧了一点,可还穿得出去。”纤娘听她母亲提到她那身大红衣裙,不由又触到她早先的一件难过的事。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勉强忍制住。 这时胖卢三见徐侍郎为这些小事麻烦,心里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生气,就说:“这都好办,到那天我想也没有多少人来。纤娘只要穿得不太素也就得了,难道纤娘非得穿戴凤冠霞帔,徐大人非得戴上二品顶戴吗?”说得徐侍郎也不禁掀著胡子大笑,一面咳嗽著。又谈了一些别的话,纤娘母女就坐著车走了。 纤娘在车里还不住流泪,直到了宝华班门首,她才把眼泪擦干。谢老妈妈此时很喜欢,下车时觉得身体特别轻便。纤娘也下了车,谢老妈妈搀著她女儿,才一进门,就见毛伙迎上来说:“纤姑娘回来了,这位老爷等了你半天啦!:” 纤娘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就见是个阔客人,身材肥硕,没有胡子。穿著深灰色官纱大褂,青纱坎肩,头戴青纱小幅。帽上嵌著一颗很大的珠子,手摇折扇望著纤娘笑了笑。谢老妈妈刚要说:“我们姑娘明儿就从良去,现在不接客了!”却听这个又胖又阔的人说:“我是德五爷托咐来的,要跟纤娘说两句话。” 纤娘一听说是彷五爷托咐来的,就想,德五爷不是李慕白的那个有钱的朋友德啸峰吗?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说道:“有甚么话你就说吧!”那胖客人说:“话很多。你的屋子在哪儿,到屋里我再跟你细说。”纤娘又惊又怕地,没有法子,只得带著这个胖客人上楼。谢老妈妈虽然心里不愿意,可是因见这个客人穿得很阔,像是个作官的人,便也不敢得罪。 到了楼上纤娘的屋里,纤娘把烛挑了挑,就问说:“这位老爷贵姓?”胖客人说:“我姓史。”- 四锩闱啃α诵Γ说:“史老爷请坐吧!”姓史的胖客说:“我不坐著;我来告诉你,就是那跟你相好的客人李慕白,昨天叫九门提督衙门抓去了。我就是他的朋友!”纤娘和她母亲一听,吓得面色全变了。那姓史的-客人又说:“李慕白本是个规矩的人,因为他不受人的欺负,才得罪了胖卢三和徐侍郎。这次全是胖卢三、徐侍郎两个王八蛋,买通了提督衙门,诬赖李慕白是大盗,要制他死命;可是一没有凭据,二没有见证,李慕白在北京又有许多好朋友,不多日子必能把他营救出来。我现在来告诉你,就是那胖卢三、徐侍郎要是趁这时候逼你从良,你可不准跟他们去。李大爷待你不错,你可得讲点义气;要不然李大爷出狱之后,一定不依你;我姓史的若知道了,也是谁也不能饶!”说时绷著脸上的胖肉,态度很是凶恶。 纤娘和她母亲全都吓得脸色煞白,心突突地跳,两条腿打颤。那姓史的胖客人说完,又嘱咐道:“你们听明白啦!”纤娘点头说:“听明白了!”姓史的说:“好!好!”说毕,转身就走。少时听得一阵沉重的楼梯声音,那胖客人就走了。 这里纤娘掩面哽咽著哭起来。谢老妈妈嘴里叨念著说:“这是哪儿来的事,咱们都答应人家徐大人了,难道能够反悔吗?再说咱们吃堂饭的,看谁有钱,就能跟谁从良。他姓李的天杀的,在咱们这儿才花了几个钱,就能拦得住咱们不嫁徐大人?这样的人,真是杀了砍了也不多呢!”她又指著翠纤说:“这都是你,瞧上了他小白脸儿,跟他那个穷鬼,磨了那些日子。依著我,那回他吐了你一床,第二天就不见他面,也不至于他把卢三爷给打了。现在犯了案,还差点把咱们也连累上。你也不想想,你爸爸临死的时候,嘱咐你甚么?我跟看你受了多少苦?你难道就在这班子混一辈子吗?还是跟那穷鬼受罪去?现在这不是托菩萨保佑,徐大人看得起咱们,又有卢三老爷那位贵人,成全著咱娘儿俩。这明儿一过去,你也做做官太太,我也跟你享享-;偏偏又来了这么一个胖东西。你别瞧他穿的阔,多半也是个贼。他来恐吓咱们!哼!咱们才不怕他呢!明儿我非得告诉卢三爷不可,不管他那一套。回头我就跟掌班的算账,明儿咱们就搬出去,看李幕白跟这姓史的能够把咱们怎么样了?” 这时纤娘听了她母亲提到她父亲临死时说的话,又噜嗦著不该与李慕白那样好,不禁芳心如绞,躲到里间,一头倒在床上痛哭。不想又把那苏漆的枕匣触碰一下,里面的匕首响了一声,这越发触动她的伤心之事,因此就想起她以往的凄惨身世。 原来谢纤娘是淮阳青江浦人。她的父亲名叫谢七,会几手武艺,也能读点诗文,画几笔画儿,并会诸般杂技,向在一位财主家中帮闲为生。谢老妈妈年轻时是一个娼妓,后来嫁了谢七,就生了纤娘。纤娘在七八岁时,谢七就被那财主家辞掉,闲了些日,竟弄得衣食不继。谢七无法,幸仗著他为人聪明,会要些玩艺。他能够把五把短刀上下地扔著,去用手接,手里永远拿著两把,空中飞著三把,决不叫一把刀掉在地下。他并且还会吞宝剑、变戏法;并教会了纤娘打花鼓、唱小曲,于是便一家三口,在各处飘流著,卖艺度日,有时也能挣不少的钱。 十几年来,纤娘随著父亲各地行走,虽然饱受风霜,备尝辛苦,但却出落成一位绝世的美人。她父亲谢七历年卖艺所得,也积蓄了几个钱,而且年纪也老了,便不想走江湖,遂在河南驻马店的地方住下,打算买几亩田地,在此落户。不料却被本地一个恶霸看见了纤娘的姿色,这个恶霸名叫吞舟鱼苗振山,是河南省有名的英雄。此人臂力惊人,惯使一口扑刀,水性也精通。并且能打飞镖,百发百-校走江湖三十余年,从来没遇见过对手。此时已有五十多岁了,但他还时常出外。每次从外面归来,必是金银满载,而且带回来美貌年轻的女人,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得来的?积年既久,他弄得有数十顷良田,盖得很大的庄院,养了一百多个长工和庄丁。居然也与官府往来,成为本地的绅士,人喊呼之为“苗大员外”。不过这种尊称,总是当著他手下的人,背地里却叫他“苗老虎”。因为苗振山独霸一方,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真比老虎还要厉害,乡间的人没有不在表面怕他,心里恨他的。 苗振山没有正式的老婆,只有历年在外面拐骗抢掠和在本地霸占的女人,约有二十几个;虽然个个也穿绸著缎,似玉如花,但其实比囚犯还要可怜。因为苗振山性情极为暴虐,并且多疑,对于属于他的那些可怜的女人,时常打骂。偶有言语和行为不慎,被他起了疑,那就非被他惨害不可。有人说:进他门的妇女,至少也有四五十人,可是现在只剩二十几个。那些可怜的女人,都不知怎么糊糊涂涂地就死了。 这次他看见了谢七的女儿纤娘,就用一种强硬的手段,把纤娘得到手里,把谢七和谢老妈妈安置到庄院后面的一间破土房里去住。头一个多月还很宠爱纤娘,给纤娘做红缎衣裙,打金首饰,也不虐待纤娘;可是过了些日,他就发起脾气来,抓了个隙儿,打了纤娘一顿鞭子。纤娘是在江湖长大了的,性情未免放纵,就哭哭啼啼,顶了苗振山几句。苗振山大怒,把纤娘摔在院中,命她跪著,用皮鞭沾凉水,浑身抽她,旁边谁也不敢上前来劝。这一场毒打,纤娘鳞伤遍体,两月未愈。住在庄后的谢七夫妇,也时常受苗家的奴仆们欺负。 这次谢七夫妇与纤娘商量好了,打算一同秘密逃走。不料都已走出了庄子,又被苗振山发觉追回。喝令庄丁,把谢七打了个半死,把谢老妈妈也抽了一顿鞭子,把纤娘更是毒打了一顿,锁了十几天。因为到了他的生日,才算放了纤娘。 纤娘到这时,连一点愁容也不敢带,百般献媚,才把苗振出的脾气哄好。可是纤娘的父亲谢七,却被那一顿乱棍打伤了内部,在小土房里趴了半个多月就死了。死的前几日,纤娘儿了她的父亲一面,她父亲就嘱咐纤娘说:“我快死了!是苗振山打死我的!我死后你们娘儿俩,还得想法子逃命,要不然早晚也得教他打死!”又说:“你们娘儿俩将来若能逃出,就到北京去,那是天子脚下,还不能没王法。你舅母在北京班子里当跟人,你们跟著去混事也好。将来找个做官的主儿从良,也有个保护,要不然苗振山早晚找你们去!” 后来谢七死了,纤娘反倒处处讨苗振山的欢心;不过她却暗藏看一把父亲遗下的匕首,想要等机会刺死苗振山,为父报仇,杀死仇人后,自己也一死。可是终于没有下手,第一是惧怕苗振山方大,不容自己下手;第二是想自己死后,母亲更没有了依靠,所以又在苗家忍痛受辱,住了半载有余。这日苗振山忽然受了他外甥金枪张玉瑾的邀请,往开封府去了。 苗振山走后,纤娘才同她的母亲,冒险逃出。一路艰苦,来到了北京,找著她的舅母。她舅母金妈妈只是孤身一人在京,早先给班子里的姑娘们梳头,积蓄了几个钱,买了两个小姑娘,养大了之后,都送在班子里去当妓女,都能替金妈妈挣钱,所以金妈妈在南城买了小房子,又认了个干儿子,居然是位老太太了。 纤娘和她母亲投到这里,并不敢说是由河南苗家私逃出来的,只说父亲死了,无以为生,所以才-侗季四咐础=鹇杪枰豢矗这个外甥女长得十分俊俏,年岁又正相当,若送在班子里,一定是位红姑娘;并且知道谢老妈妈就是娼妓出身,想她们必是甚么事都肯干,于是就笑著说:“你们娘儿俩不用发愁;凭姑娘这模样儿,要想吃好,穿好的,还不容易吗?”所以过了几天,金妈妈就给纤娘置办了头上脚下,送纤娘到韩家潭宝华班树了艳帜。 本来纤娘久历风尘,备受凌虐,性情已变成狂傲忧郁,做妓女是不大合宜的。可是因为她太美丽了,而且多才多艺,虽然仿佛有点架子大,依旧有不少的阔佬拜倒她的石榴裙下。尤其遇见了胖卢三,他看上-娘的性情很对徐侍郎的脾胃,就把纤娘荐给徐侍郎,藉以结识那位有钱有势的老名士。 只是徐侍郎一个人,半年以来就报效了纤娘几百两银子;纤娘又曾以同类相怜的感情,救过一两个被虐的雏妓,因此有些好事的人就送她个“侠妓”的名号。 从此纤娘更高抬了身份,轻易也不留宿客,专心想结交几个有权有势的人。这倒并不是-娘喜爱权贵,却因她想著那吞舟鱼苗振山,对她母女决不能善罢干休,早晚苗振山或是他手下的人,一定会找来的。北京虽是个大地方,官府管辖的也很严,可是苗振山是会武艺的人,手下又尽是些强暴之徒,要想杀害她母女,实在很容易。因此纤娘时时自危,除了暗藏下她父亲遗下的那匕首,以备苗振山找来逼迫时,随时与之拼死之外,并且急于要找一个心地好,有权势的人,以作靠山。 纤娘为妓一年有余,也认识了不少达官阔客。那些人,多半是粗俗恶势,只知花钱嫖妓女,丝毫不懂得情义,徐侍郎虽然是个阔官,待纤娘很好,纤娘也想过,若是跟徐侍郎从良,不但母女的衣食永远不用发愁了,就是苗振山再找来,他也惹不起徐侍郎的财势。不过就是一样,徐侍郎的年岁太老了,而且他家中已有了两个妾,未必能容得下自己,因此纤娘才犹豫不决。 在这时偏偏又遇到了李慕白!李慕白虽然不是个做官的人,但他年轻英俊,而且对待纤娘十分温柔;并不以纤娘是个妓女,就轻视她。李慕白只来过几次,纤娘既爱他的年轻,又因纤娘过去饱尝艰难、凌虐,如今受不住李慕白的柔情,所以李慕白就占据了纤娘的芳心,只要有一天见不著李慕白,纤娘就仿佛魂魄都丢失了似的。谢老妈妈也看出来了,女儿是爱李慕白的年轻风流,本来不很高兴; 可是因为李慕白花钱向不吝蔷,谢老妈妈也就不能说甚么。 第二十一章 那天雨夜里,纤娘对李慕白深情挚爱,实难自抑,才将李慕白留宿。是夜李慕白曾提到将来要接她从良,作为自己的原配的话。纤娘见李慕白这样地怜爱她,本来十分感激;不过又想她还有苗振山那一个仇家,凭李慕白一个秀才,如何能保得住她母女?倘若跟李慕白从良之后,作不了几天夫妻,苗振山忽然来到,那岂不连李慕白也给害了吗?因此当时就没有答应李慕白,但是芳心十分难过。 过了些日,纤娘与李慕白的爱情愈密,纤娘几次枕边流泪寻思,就决定了,抛开徐侍郎,共从李慕白;可是她心里这意思,还没容与她母亲商量,李慕白就把胖卢三给打了。李慕白打了胖卢三还不要紧,但他说出许多英雄任气的话来,这确实使纤娘伤心,因为纤娘自幼随父亲飘泊江湖之间,所遇的江湖人不知要有多少,简直没有一个好人,全都是粗恶暴横。后来又遇见那个吞舟鱼苗振山,打死了她的父亲,虐待她几近一载。因此纤娘简直恨死了江湖人,怕死了会拳脚的。想不到这与她爱情正炽的李慕白,原来也是这么一个人! 为此,纤娘终夜啼哭,只得渐渐向李慕白冷淡些;可是一往的情意,总难尽皆释去;所以前两天-钅桨赘来向她辞别时,纤娘不知为甚么,又是那样恋恋不舍,结果还是说等候李慕白回来,言外还有委身之意。可是李慕白一走后,她又有点后悔,就想:他走了也干净,我为甚么还要跟他说那样的话呢?我岂能再嫁一个江湖人呢?固然姓李的现在对我很好,可是从良以后,他要犯起他那江湖人的性情来,我可怎么办呢?再说看姓李的也是家无恒产,到处漂流的人。我从小就漂流,直到现在流落娼门,难道嫁人以后,还要去跟著人漂流吗?何况还有那个苗振山,他知我母女逃走了,不定要暴怒得甚么样子!将来倘若找我,纵使李慕白也会武艺,可是也打不过苗振山呀! 纤娘这样来回地一想,就觉得决不能嫁李慕白。可是心里又矛盾著,总觉对李慕白难舍,所以这两天胖卢三催著叫她答应跟徐侍郎从良,她总是吞吞吐吐,不肯直截了当地答应。其实是芳心回曲,日夜悲伤。 今天她在胖卢三的外家里,知道了李慕白犯案的事,又加胖卢三连威胁带利诱,纤娘不得已,才算答应了嫁给徐侍郎。可是一想到那多日对她爱情温慰的李慕白,现在竟以盗案入狱,她的心里何尝不难过呢?不料在回来时,又遇到这个姓史的胖客人,说出李慕白入狱,乃是被胖卢三、徐侍郎二人所陷。其实李慕白却是规矩人,这更便纤娘悲伤。 在听了她母亲絮絮叨叨的一番数落之后,她便倒在床上痛哭。触动枕中匕首,又想起一往的惨痛身世,不禁抽搐著,哭得床帐都乱动。这时灯光惨淡,室内寂然,她的母亲大概是下楼向掌班的算账去了。邻屋内的婶妹们正在和客人们高声说笑,楼下并传来宛转的歌声,唱的是“可怜你,美貌如花,命薄如纸,聪明人受累是相思……” 落花有主徐侍郎藏娇冤狱得伸铁贝勒仗义次日,纤娘和她的母亲,就搬往珠市口公兴店里去住。这公兴店也是胖卢三开的买卖。今天一早,胖卢三就派人来吩咐了,这里给她母女腾出宽敞干净的两间房屋。吃午饭的时候,纤娘的舅母金妈妈就来了,一进屋就向谢老妈妈和纤娘道喜,说:“我听见信兄我就赶来,姑娘真是造化,转眼之间就是官太太了。我的亲外甥女儿,以后你可别忘了舅母呀!”说话时用手拍著纤娘那穿著缎袄的柔肩,纤娘也低头含羞微笑著。 谢老妈妈在旁喜欢得闭不上嘴,说:“这不是托舅妈的-吗?我们才来到京城时,要没有舅妈,我们还不得要饭吃,哪配认得徐大人?现在总算我还有一步老运,跟著也再享几年。舅妈看看也一定喜欢,总算没白相帮我们娘儿俩呀!”又说:“她那个穷爸爸,临死的时候,也没想到今儿我们能够这样儿呀!”纤娘在旁一听,眼圈儿又红了。 金妈妈抱怨谢老妈妈说:“我的嫂子,你是怎么啦?大喜的日子,你不说些高兴的话,可又提那-拦恚我看你简直有点-烧的!”谢老妈妈笑了笑,说:“你不知道,现在事情可是走了,要说起来也真不容易呀!要没有人家卢三老爷给成全著。徐侍郎也未必肯答应。”当下金妈妈落座,又谈了些应该预备甚么、到时候怎辨的话。 少时,金妈妈走了,胖卢三跟徐侍郎就来了,徐侍郎一见纤娘那娇媚的模样,连老都忘了。谢老妈妈就气哼哼地把昨晚宝华班里来了那个姓史的胖客人,说了那一大套吓人的话,张手舞爪地重述了一番。徐侍郎一听,不由脊梁骨发冷,脸上的皱纹聚在一块,皱著眉,向胖卢三说:“你说这事可怎么办?”胖卢三-微微冷笑说:“你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那还有完?北京城像这样的地痞光棍不知有多少?他们不过想点钱花,你都怕起来还成?” 徐侍郎一听,也觉得这事不十分要紧,便说:“不用理他,咱们还说咱们的事吧!”便向说老妈妈说:“我查过黄历了,后天就是好日子,中午十二点就接纤娘过去。虽然没有甚么预备的,可是你们也得想一想,别等得到了时候又著急。”遂就由靴筒摸出个缎子包儿来,取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给谢老妈妈。然后胖卢三就说:“明天我派一个老妈子和一个伙计,来帮助你们,我们可就不来了。” 说著不觉打了一个呵欠。本想跟徐侍郎在这里抽几口烟,虽然柜房里有烟家伙,可是又嫌在这里躺著不舒适,便向徐侍郎说:“得啦:你就别只管用眼睛盯人家了,反正人是你的了,谁也抢不去了。” 说得纤娘低下头去,脸红了。 谢老妈妈也笑著说:“徐大人要是心急,回头我就把她送了去。”徐侍郎笑得胡子乱扇乱动。胖卢三说:“老哥,咱们走吧!上我的西柜抽口烟去。”当下徐侍郎跟著胖卢三走了。这时纤娘已死心塌地地等著嫁给徐侍郎,虽然还对李慕白挂念著,可是想著过门以后,再向徐侍郎说一说,求他再托人情,把李慕白放出狱去,也就完了。 过了两天,这日午前,徐侍郎就雇一顶轿子,把纤娘悄悄地抬到校场五条,胖卢三的外家里。谢老妈妈也坐车跟著过去。徐侍郎请了几个至近的朋友,在那里吃喜酒。筵间有刘御史、庞御史、马翰林、内务府的王司官、齐公府的大管事杨三、某王府的大管事焦五和几个大商人。其中焦五虽然不过是个王府的体面的仆人,可是因为他的主人正在朝中当权,一般作官的要想谒见那位王爷,非得先与焦五交结不可,因此在席间惟有他穿的衣服甚是讲究,跟谁都开个玩笑。 焦五本来想著徐侍郎接出的这个从良的,虽然别人说是长得怎么美貌,跟嫦娥一般,焦五心里总不相信。因为他想著,像徐侍郎那个老头子,虽然有钱有势,可是真正出色的名妓,决不能嫁他。想不到纤娘一下轿,焦五一看,简直眼睛都呆了,心说:呀,世间上竟有这样美貌的女人?徐老头儿的艳-真不浅呀!又后悔早知道班子里有这么一个姑娘,自己早应该去钻一钻呀!旁边那个庞御史捻著小胡子看得更是眼直。 焦五心里怀著妒意,把庞御史拉到一边,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朝廷养活你们这帮御史是管干甚么的?徐老头子接了混事的当外家,你们不但不参奏,还来喝喜酒?”庞御史脸红著说:“都有交情,谁能为看这一件小事得罪人呢?”焦五笑著说:“得罪,你跟老刘你们不定使了徐老头子多少钱呢?”庞御史摇头说:“没有,我也犯不上这么一点小事宰他;倒是有一件旁的事,跟这事有点关连,过两天我打算宰胖卢三一下子。”- 刮甯辖粑适巧趺词隆e佑史就低著声音,把他听来的,胖卢三为给徐侍郎撮合成这件事,把纤娘一个熟客李慕白诬为大盗,托人押在提督衙门的事,告诉了焦五。焦五一听十分气忿说:“胖卢三道小于还有王法吗?”口里说著,心里可打算挑动庞御史,叫他把徐侍郎、纤娘打散,然后自己再想法子把纤娘弄到手里。因就说:“虽然都是朋友,可是他们作了这件缺德的事,你们当御史的却不能不管。要不然叫王爷知道了,你们可都吃不住!” 庞御史见焦五这么生气,心里明白他是看见徐侍郎接出来这么一个美人儿,他心里妒得慌。他若是一翻脸,把这句话告诉了王爷,那时大家真都吃不住,自己想敲胖卢三的银子的事也就完了,遂就深悔刚才把那件事告诉了他。这时徐侍郎命纤娘出来,给众客斟酒。纤娘换了一身桃红的衣裙,越发显得娇艳。当斟酒到焦五的眼前时,焦五的半身都麻了,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妒火。纤娘回到屋里之后,他没等终席就走了。徐侍郎和胖卢三全都看出焦五今天的神色有点不对,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门去。 焦五上了车,就往某王府去了,心里非常妒恨,可是又想:自已跟徐侍郎是多年的交情,不好因为此事闹得太翻了;而且徐侍郎又是王爷的老师,王爷就是知道了此事,也不能太不给徐侍郎面子,因此心里很没有法子。所以眼看看徐侍郎弄到这么一个美人儿,自己一点便宜沾不著,又实在气得难受。一路盘算著,不觉就到了王爷府。 在府门前刚一下车,忽见迎面来了几匹马,几个衣履整齐的小厮牵著马,前面大摇大摆地走著一个人。这人身材高大,白胖脸膛,颏下有些短髯,年纪不过三十四五,身穿酱紫色的袍子,青马褂,腰系黄带子,足下登著官靴。焦五一看,来的原是宗室中的出色人物,铁贝勒府的小贝勒善弘,人称小虮髯铁二爷的便是。焦五赶紧过去请安,笑著问道:“二爷,若没见您呀?您从府上来吗?” 铁小贝勒因为焦五是个体面的大管事的,平常也爱跟他说笑,当下就笑著点了点头说:“前天我来了一次,没瞧见你。听说这些日子你常跟些堂官司官来往,越来越阔了!”焦五不由脸红,赶紧笑著说:“得啦二爷,我哪有工夫应酬他们呀!不过是几个熟人,有些红白事,我不能不去一趟罢了!”铁小贝勒看今天焦五的头上脚下特别阔气,就问说:“今天你又上哪儿应酬去了?” 焦五蓦然想起,铁二爷是最好管闲事的,自己心里那点妒火,得求他替自己出一出,于是就说:“咳,还提呢?徐侍郎那老头子又弄了一个外家,前几天就跟我说了,刚才我去了一趟,给他道道喜。那徐老头子也太胡闹,家里已然有了两个,都是十七八岁;他今天又从南城接出这么一个来。听说还是班子里的一个红姑娘,名字叫甚么翠纤,我看倒不如叫天仙……”说到这里,觉得露出自己心里的话,就赶紧接著说:“说起徐老头子弄来这个翠纤,也很不容易,不知花了多少钱,胖卢三在里面又给他帮忙。可是人家翠纤本来不愿嫁他,原来翠纤早看上了一个小白脸儿,这人名叫李慕白。” 铁小贝勒一听“李慕白”三个字,他就不由得一怔,于是注意听焦五往下说道:“听说这人很有两膀子力气,有一天把胖卢三打了个鼻青脸肿,因此胖卢三恨上了这个姓李的。一半为他自己出气,一半为给徐侍郎铲除对手,就在提督衙门托了人情,把那李慕白诬为江洋大盗,押在狱里了。二爷请想,为讨著一个小老婆,竟要把人家好人害死,就是他们有钱有面子御史们不敢管他,可是也太缺德了!”- 小贝勒听到这里,不由面上现出怒容,就问:“你说的那个李慕白,是不是在南城外住?他只是孤身一人,武艺精通,打过黄骥北,也打过花枪冯隆、双刀冯茂。”焦五说:“多半就是这个人吧,听说他跟内务府的德五爷是好朋友。”铁小贝勒点头说:“那就是他了。此人是新到北京不久的有名的好汉,他受了冤枉,我不能不管。你告诉徐侍郎和胖卢三,叫他们怎么托人把姓李的押起来,就怎么托人把姓李的放出来,要不然我可不依!”焦五连说:“是,是,我一定跟他们去说。” 铁小贝勒气哼哼地又问说:“王爷在家里没有?”焦五说:“大概在家里,我给二爷回去。”一面半跑著往府内去回事,一面心里却想著,果然把这位小贝勒的脾气给惹起来了,徐侍郎和胖卢三不用想好好过日子了;可是这位小贝勒只说教李慕白,可没说把徐侍郎那个外家给打散,结果还是便宜那个老头子呀!又想:小贝勒跟我是这么说,我见著徐侍郎时,不会再给他添上些厉害的话吗?因此心里十分高兴。 第二十二章 单说铁小贝勒,因为惦记著李慕白那件事,见了王爷也没说多少话,就告辞走了。回到自己府内,越想这件事越是生气。本来这些日就久闻李慕白的英名,想必是一位年轻英勇的出色好汉;只因自己是个有爵位的人,不能去与他结交。如今听说李慕白被恶绅徐侍郎、奸商胖卢三诬陷在狱中,自己若是坐视不救,不但于心难安,且必被天下人耻笑。于是便派了随身的小厮得禄,嘱咐他许多话,给了他些银子,叫他到九门提督衙门监狱里去探看李慕白。然后命人写帖子,请九门提督毛大人,今晚到府上来,有要事面谈。 那九门提督监狱中所羁押的尽是些江湖大盗和在京城犯了重案的人,轻易不许外面的人去见;可是如今得禄一来到这里,说起他是铁贝勒派来的,那管狱的官吏,立刻坐都坐不住,说:“哦,哦! 你是贝勒爷差遣来的,要见谁?请说吧!我立刻就派人带你去!” 得禄摆著架子,取出三十两银于来,说:“这是三十两,贝勒爷告诉我说,其中十两是请你们喝酒的。”管狱的官吏连说:“嗳哟,贝勒爷干嘛还赏我们钱?有事就随便吩咐得啦!”得棣又说:“那二十两,爷说交给你们存著,给李慕白添点菜。李慕白是贝勒爷最喜欢的人,你们可不准错待了他。”管狱的连说:“那决不敢,李慕白那个人很老实,再说他的案子现在又没审清楚,还许是冤枉呢!大概过些日子也许就把他放了。现在有贝勒爷的话,我们更不敢错待他了!”得碌点了点头,遂叫那管狱的官吏带他去见李慕白。 本来李慕白是跟十几个死囚囚在一起。这时候那管狱的官吏,早叫手下的狱卒把李慕白提出来,另安置在一间干净点的监房中。得禄隔著铁窗见了李慕白。 李慕白在这里拘了几天,过了两堂,因为他不但不屈认盗案,反倒把与胖卢三结仇的事全都说出来。他说,自己是规矩人,你们作官的不可使了胖卢三的钱,就诬良为盗。因此堂上打了他两顿板子,打得他两股都破了。又加锁链累身,狱卒虐待,李慕白实在受苦不堪。 这两天除了那个开小酒铺的史胖子,派了他那个伙计在狱卒手里花了些钱,才见了李慕白一面之外,就再没有旁人来看他。李慕白就盼著德啸峰快些回原来,他知道了此事,好给自己想办法。这时忽然有得禄来见他,而且有管狱的官吏陪著,李慕白就暗想:“这是甚么人?” 当下得禄隔著铁窗,向李慕白哈腰笑著说:“我是铁贝勒府二爷派来的。我们二爷知道李爷这官-竞苁窃┩鳎我们二爷先叫我来看看你,叫你放心,别忧虑!我们二爷今晚上就跟提督大人见面,把你这官司说一说,大概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出来了!”李慕白听了,不由一怔,虽然仿佛自己听说过那铁贝勒府,但是不知他所说的这个二爷又是谁,遂问道:“你们二爷,我没见过呀?”得禄说:“李爷虽然没见过我们二爷,我们二爷却久仰李爷的大名。我们二爷的官讳是叫善弘,人称小虮髯铁二爷。” 李慕白一听,才蓦然想起,似乎是德啸峰曾向自己说过这小虮髯的大名。此人身居王位,与自己素昧平生,如今肯这样热心营救自己,这种侠义心肠,看实值得感激。于是便慨然叹道:“多蒙铁二爷这样关心我。你回去可对他说,我李慕白是南宫秀才,来京投亲谋事,向来心地光明磊落,安分守己;就为打了恶商胖卢三,才被他托了人情,把我押在狱中,要诬我为强盗。可是一点凭据也没有,就是他们打死我,我也不能够屈招。若铁二爷能替我昭雪此冤救我出狱,我对他的大恩,终身不忘。 这话也不用细说,我虽没见过铁二爷,但也想得出他是一位义气朋友,你就对他说吧!尽他的心去办。若能救出我来,我出狱时再去拜谢他;若救不出我来,我虽死也不忘他这个朋友!” 得禄连连答应,又问李慕白在外面还有甚么事没有?李慕白说:“我在此亲友很少,外面没有甚么事!”得禄点头答应,遂即走了。李慕白这时心里也觉宽敞了好多,又见管狱官吏和狱卒,对他也特别和善了;李慕白晓得是铁小贝勒的人情托到了的缘故。想到权势的可怕,不禁感叹。又想,只要能够离开监狱,到铁贝勒府拜谢完了,自己连表叔也不见,就赶紧离开北京去吧。 到了次日,那史胖子酒铺的伙计,也不用另花钱打点,狱卒就放他进来了。那伙计手提著个食盒,就说:“李大爷怎么挪到这间屋子来了?这间屋可比那边好得多了。”李慕白微笑著道:“反正是监狱,还能好到哪里去!” 伙计打开食盒,露出商碟菜、一壶酒、几个馒头,就说:“我们掌柜子知道李大爷一定要吃他做的酒菜,所以做了两样,叫我给你送来。”李慕白十分感激地说:“你们掌柜子这样,真叫我过意不去!”那伙计说:“李大爷你别这么样想,不要说你跟我们掌柜子还是好朋友;就是位老主顾,现在遭了事,我们也应当常常来看看!” 李慕白微微叹著,隔著铁窗,把碟子和酒壶,一件一件地接过去。这时看狱的人,也不大防范李慕白。忽然那个伙计悄声向李慕白说:“那个大一点的馒头,等没有人时你再吃!”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惊,草草把酒喝完,菜吃毕,剩下两个馒头,其中一个就是比较大一点的;然后将酒壶和碟子又一一送出铁窗,那伙计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满怀著惊疑,待了半天,见铁窗外没有人之时,他就悄悄地把那较大的馒头掰开。只见里面露出半截钢锉来,不由惊得面色变了,赶紧把锉抽出,藏在地下铺著的稻草里。然后坐在稻草上,心说:“史胖子好大胆子呀!他敢在馒头里藏起铜挫,要叫我挫断了脚镣越狱;他岂不知我李慕白若想脱锁越狱,不是易如反掌吗?不过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大罪不赦的人,永远休想出头露面;而且要连累我的表叔。”想到这里,只微笑了笑,并不依著史胖子的计划去办。不过他又疑到史胖子决不是个平常的买卖人。 当下手里撮弄著地下铺著的稻草,十分无聊地,又回忆了一会纤娘的娇啼和倩笑。不禁由纤娘又-氲接嵝懔姑娘,因之一阵悲痛又袭在他的心头,将两只手按在脚面上,发愁了半天。此时他真愿意永久囚在这牢狱里,再不到那伤心绝望的世界上去了。 狱中的白昼特别短促,外面太阳还没有落,狱中就黑暗得和夜里一般了。少时狱卒送来饭给他吃,饭后又过了少时,连铁窗外都黄昏了。听得院中一阵铁链之声,不知又是提哪个死囚,到堂上去审问?李慕白忽然又想:倘若铁小贝勒托的人情不见效,胖卢三再花上些钱,自己早晚是要被屈定死罪的;难道自己堂堂的年轻人,就这样冤枉死去么?因此心里又想到埋在稻草里的那把小钢锉。刚要伸手去摸,忽然一个正大念头,又把他拦阻住。李慕白长叹了口气,倒身在稻草上,蚊虫围著他的脸上腿上乱飞乱叫,李慕白也不去理。少时就抱著烦恼忧郁,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长时间,忽然觉得被一个人给推醒,吃了一惊,赶紧坐起身来。睁眼一看,只见狱中黑洞洞地,有一个人趴在自己的身旁,只听那人低声说:“走吧!”说著就要给李慕白卸脚镣。 李慕白又是驽讶,又是生气,用力把那人一推,怨声说道:“我不走。我要想走,还等你来救我?” 那人站起身来,不住地喘气。李慕白问道:“你是谁?”那人并不答言。李慕白刚要站起身来,那人恐怕李慕白把他揪住,赶紧开开狱锁,跑将出去。李慕白气忿忿地坐在稻草上,又疑惑自己是作了一个怪梦。 这时那个救他的人还没有走,那人隔著铁窗,向里又问道:“快逃走吧!”李慕白怨声答道:“你不用管我!我不愿意逃走,快把门给我锁上!”那人无奈,只得一面叹息,一面把门照旧锁上。 少时又听飕的一声,房上的瓦微微响了几下,那个人就走了。这里李慕白又是叹息,又是生气,少时又带著锁睡去了。 到了次日,铁小贝勒也没派人来,史胖子的伙计也没给他送饭,狱卒更没提他去过堂,李慕白心中十分闷闷。又过了一天,这天忽然铁掌德啸峰来了,李慕白隔著铁窗叫声:“德大哥,你甚么时候回来的?”德啸峰满面愁惨之色,说:“昨天我才回来,听见了你的事,我今天赶紧来看你。兄弟你别著急!你这件案子决不至定罪。铁小贝勒为你很出了不少力,听说提督也答应了,再审问审问,若没有甚么嫌疑,就能把你放了。” 李慕白听了气道:“我有甚么嫌疑?他们这两天就没叫我过堂。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不是欺辱我吗!”彷啸峰皱眉说:“兄弟,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你只好暂时忍气!据我想:这里的提督大人,也决定释放你出去了;不过他还得押你几天,要不然于他的面子太难看。我又听说提督欠著胖卢三银庄里两三万银子,这回胖卢三托人情又花了几千。”李慕白更气道:“难道堂堂的九门提督,还怕胖卢三吗?” 德啸峰叹道:“你哪里晓得,胖卢三虽说是个商人,可是他的权势比王侯还要大!告诉你吧!就是现在的几位中堂,凡是卖官鬻爵的事,都非经胖卢三的手不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李慕白听了,更气得脸上发紫,心说:“我若出了监狱,非得把胖卢三杀死不可!”德啸峰又说:“现在我们内府忙得很,我才由东陵回来,听说又要派我到热河去,所以我得赶紧给你办。能够在两三天内叫你出狱才好!”李慕白说:“大哥也别为我的事,耽误了你的差使!”德啸峰叹了一声,说:“兄弟! 你我相交虽然不久,可是实如亲手足一般,你在狱中,我怎能安心远去?兄弟,我也不跟你多说话-耍我现在就到铁贝勒府见铁二爷去。”李慕白说:“大哥,你见了铁二爷,就说我很感激他!”德啸峰点头说:“我一定替你说。铁二爷最敬重好汉子;有他,你决不会长在这里吃苦。你放心吧!” 说毕,彷啸峰就走了。 德啸峰出了监狱门首。管狱的官吏送他出来,哈著腰说道:“德五爷,你走呀!”德啸峰说:“我到铁贝勒府去!”管狱的官吏说:“你见著铁二爷,就替我们说,李慕白在这儿决受不了委屈; 不过在监狱睡觉总没有外头好,这我们也没有法子!”德啸峰说:“我都知道了,你们就多关照些吧!”说著上了车,就叫-子赶车到安定门内铁贝勒府。 到了府门前,就见那里已先停著一辆车。德啸峰认得,却是瘦弥陀黄骥北常坐的车,心中未免纳闷,想道:黄四怎么也往这儿跑呢?遂就进了府门。两个门上的人向他请安,笑著问道:“德五爷,怎么老没见你呀?”彷啸峰说:“我出了趟外差。”又问说:“二爷在不在?”门上的一个人说:“外馆的黄四爷来了,我们二爷正跟他在客厅上说话呢。”德啸峰说:“你给我回一声。黄四爷也不是外人。”当下那门上的人在前,德啸峰在后,进了两重院落,才到了客厅前。德啸峰在廊下站著等了一会,那门上的人就进去回了铁小贝勒,便请德啸峰进去。 德啸峰到客厅一看,瘦弥陀黄骥北果然在座。德啸峰先向铁小贝勒请安,又与黄骥北彼此见礼; 铁小贝勒笑著,很和蔼地让德啸峰在旁边绣墩上落座。小厮送过茶来,铁小贝勒问他几时回来的?德啸峰欠身答道:“我昨天晚五点才进的城。” 对面瘦弥陀黄骥北咧著瘦脸笑道:“德五爷的差使,现在当得很红呀!”德啸峰说:“咳!红甚么,不过是穷忙罢了!”铁小贝勒又问道:“你没到提督衙门看那李慕白去吗?”德啸峰不便说刚从那里来,就说:“回头我打算瞧瞧他去。” 铁小贝勒一指黄骥北说:“我跟骥北正提著这件事呢。本来我与李慕白素不相识,不过听说此人武艺超群,而且年轻,所以我一听说他被胖卢三和徐侍郎所陷,我就派人到衙门狱里,给他托了人情;又把毛提督给请来。可是老毛那个人十分狡猾,他对我决不认是受了胖卢三的人情,说李慕白确实是有盗匪的嫌疑,不过现在还没拿著充足的证据。他又说再过几天,审一审李慕白,若是再没有人告他,他就可以把他放了。我限定毛提督是半月以内,务必放李慕白出来。可是刚才骥北又对我说,他知道李慕白确是南直隶的大盗,因为在南直隶立足不住,才逃到北京来。果然这样,我可也不愿意多管了!” 德啸峰一听,不由吓得面色改变,赶紧说:“这一定是谣言,李慕白是南宫的秀才,他的表叔祁殿臣是刑部主事,并不是没来历的人,我敢拿身家担保他!”说时气忿忿地用眼瞧著黄骥北,黄骥北却微笑著,说道:“啸峰,当著二爷,你这话可不是说著玩的!你跟李慕白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两人的交情怎么样,我也都知道。你当著官差,家里有妻儿老小;若叫李慕白这么一个人,把你牵累上,弄得你家破人亡,那才叫不值得呢!其实这件事跟我也没相干,不过因为咱们都有交情,我不能不劝劝你!” 德啸峰心里十分气忿,也冷笑著说:“李慕白跟我虽然相交不久,但他的为人,我确实敢作保。 他除了性情高傲,忍不得气,因此得罪了几个人之外,决无犯法的事情。我不怕他牵累我,我敢保-;他这官司完全是冤枉!”黄骥北一听德啸峰这话,瘦脸上显出怒容,冷笑著说:“既然这样,当著二爷,以后你若弄由甚么麻烦来,可别怨朋友不事先劝告你!” 德啸峰一听这话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黄骥北这不是分明警告我吗?他要用手段对付我。本来德啸峰一个内务府当差的,平日不认识多少有权势的人,而且家道也不过是小康,只因铁沙掌打得不错,生性慷慨好交,才得到今日这小小的名声;可是要与黄骥北斗起来,他却未免自叹弗如了。当日他不敢空话再顶黄骥北,心里却有点恐惧。 这时铁小贝勒在旁看得明白,便劝道:“啸峰是为朋友著急,骥北是怕啸峰跟著连累上;你们都是好心,何必说的这么僵呀!”黄骥北苦笑道:“二爷说话圣明。刚才啸峰那意思,仿佛我愿意李慕白定死罪似的,其实姓李的跟我连认识也不认识!”德啸峰赶紧又用好话向黄骥北解释,黄骥北只是冷笑,说:“得啦!完了,完了!咱们谁也别提了!”德啸峰又与铁小贝勒谈了些闲话;瘦弥陀在旁闷闷地坐了一会,他就起身向铁小贝勒告辞走了。 黄骥北走后,德啸峰又向铁小贝勒保证李慕白确实是个规矩人,因今之事,实是受胖卢三之害。 铁小贝勒却慷慨地笑著说:“你不用托我。告诉你,就是你不回来,我也不能眼看著李慕白叫他们这伙混账给诬害死了!”德啸峰一听铁小贝勒这句话,心中十分欢喜,又见铁小贝勒面上似有怒色,说:“李慕白的事,我全都知道。因为他打了黄骥北和胖卢三,又跟徐侍郎相好的一个妓女打得很热,因此胖卢三他们三个人商量好,花了钱,托了人情,要把李慕白置之死地。所以他们听说我照顾李慕白,黄骥北今天就到我这里来,劝我不要管这件事。我若是赌气的话,立刻叫辆车,把李慕白由监里接到我这里来,他们谁敢拦我!” 德啸峰一听,真恨不得铁小贝勒就照著这句话去办。又听铁小贝勒说:“不过我不愿让人说我凭仗著贝勒的势力,无法无天罢了。李慕白年轻人,在监里多住两天不要紧,也可以磨一磨他的傲性; 过几天我一定叫他出来,并且还要光明正大地出来!”德啸峰见铁小贝勒对李慕白的事,这样满应满许,心里完全放下了,赶紧请安道谢。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府。 坐上车,又到提督衙门监狱里,把铁小贝勒所说的话,全都告诉了李慕白,叫他放心;不过为免得叫李慕生气之故,没把黄骥北也在其中陷害他的事说出。安慰了李慕白一番,德啸峰尘坐著车就走了。 少时回到了东西牌楼二条胡同自家门首,下了车进门,就见门房的仆人迎上来说:“老爷,刚才有两个人来找你。我说你出去了,没在家,他们说回头再来。”德啸峰听了一惊,赶紧问说:“你没问他们姓甚么吗?找我有甚么事吗?”那仆人说:“他们没说找老爷有甚么事;他们就说姓冯,是前门外打磨厂春源镖店的。”德啸峰一听,不由脸上吓得又变了颜色。 德啸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不住心惊肉跳。他喝了一碗茶,就想:不用说,今天找自己来的,一定是金刀冯茂、花枪冯隆俩兄弟了。金刀冯茂兄弟被李慕白给打了,他们气不过,可又惹不起李慕白;现在李慕白被押在狱里,他们没的可怕了,又要找我报仇来了!自己的武艺,如何能敌得了他兄弟呢?因此急得头上出汗,愁得眉头皱在一起。忽然又想:李慕白押在狱里也有好几天了,他们为甚么早也不找我来,晚也不找我来,单单等我回来的第二天,立刻就来找我呢?想了半天,忽然明白-恕u庖欢ㄊ腔奇鞅薄1致三两人,知道我回来了,怕我营救李慕白,所以才一面去劝铁小贝勒不要管李慕白的闲事;一面使出金刀冯茂兄弟来,叫他们缠住我。这样一想,觉得黄骥北与胖卢三的手段 真是毒狼。李慕白不该得罪了这两个人!现在幸亏有铁小贝勒仗义出头来援救他;若换个别人,纵使看著不平,可也莫能为力。因又想今天在铁贝勒府,瘦弥陀黄骥北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想起来真是可怕!黄骥北那人表面是跟菩萨一般,其实背地里他甚么都做得出来。 德啸峰这么一想,真是不寒自栗。就叫跟班的寿儿出去告诉门房,说是凡是找我的人,除去至亲好友,一概说我没在家。寿儿就传出话去,他心里还想著,他老爷是才从东陵回来,需要歇息几天,所以才拒见宾客;可是又见他们老爷的神色有些异样,可也不便问。晚间伺候他们老爷吃饭的时候,只见德啸峰手里拿著筷子不住地发怔。 饭还没有吃完,忽然门上的仆人又进来,面上带著气忿的样子,说:“回老爷,刚才那两个姓冯的又来了。我说你没在家,他们还不信,跟我发了半天横,才算走了。”德啸峰一听,吓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赶紧问说:“他们没说甚么时候再来?”那仆人说:“他们没说,大概也许不来了。”德啸峰又问:“你没看见他们手里拿著兵刃没有?”那仆人见他们老爷这话问得奇怪,便怔了怔,摇头说:“两人都空著手,甚么也没拿著。” 德哺峰就想:大概他们不仅是两个人,还有人在外面等著他们,给他们拿著双刀花枪呢。遂就点点头向那仆人说:“对啦,无论甚么人来,你都说我没在家;他们要是发横,你也忍著点气,不用理他们。因为我才从外面回来,得歇几天,实在没有工夫跟人应酬。”那仆人连声答应,就转身出屋去了。 暂避锋芒德五逃塞北相商密计冒六引风涛德啸峰吃完了饭,回到卧室里,一面抽著水烟,一面说道:“我这差使简直的不好干,这不是才由东陵回来吗,大概一两天又得派著上热河去!”德大奶奶说:“你今儿早晨不是说,热河的差使并不急吗!还不一定派你不派你了。”彷啸峰说:“我昨儿听说是那样子,可是今天听说又变了,大概还非派我不可,并且一两天内就得动身。其实这种外差,很有些好处,别人都争著干,可是我却不愿意出外;因为咱们家里的人口太少,我走了,总不能放心!” 德大奶奶说:“得啦,你不在家,我们关著门过日子,才又清静又太平呢!你一在家,其么李慕白呀,侯七、黄六呀,天天找你来。你走了,他们连影儿也不见了。”德啸峰笑道:“这样说,我还是走了好啊!”因此决定了主意,日内就离开北京,避一避黄骥北和金刀冯茂的锋芒。德大奶奶却不知他丈夫心里的事,只想著越是丈夫的差使当得红,越是她自己的光彩。 当晚德啸峰因为恐怕那金刀冯茂兄弟蹿梁越脊地找他来,所以把门户关得特别严紧,一夜也没睡-茫幸喜没有甚么事情发生。到了次日一清早,他可发了愁了,本想今天要一天不出门,可是内务府堂上却不能不上班去。没有法子,只得一横心,盥洗完毕,换好官衣。照例地这时候福子已把车套好,德啸峰带著跟班的寿兄出门上车。 第二十三章 这时朝阳才吐,晓风中已有些秋意。德啸峰的骡车穿过金鱼胡同,要进东华门人大内;不想才走到东安门大街,忽见一人迎著车走,叫道:“德五老爷,你的车停一停,我有两句话跟你说!”赶车的-子一见这人是银库上当小差使的佟三,当下把车止住。寿儿跳下车去,德啸峰从车上探出头来,问道:“佟爷有甚么事?”那佟三脸上带著惊慌之色,走近车来,向德啸峰悄声说:“德五老爷,你绕个远儿进神武门吧!黄骥北派了花鹞鹰刘九、铁脖子姜三,还有几个地痞光棍,都拿著鞭子,在东华门等著要打你呢!” 德啸峰一听就吓得脸上变色;可是又不愿在佟三的眼前示弱,就发气道:“好啊!他们敢找寻我,我倒要斗一门他们!”说著就叫-子赶车迎上那群地痞去。佟三赶紧拦住,劝说:“德五老爷,这口气你可赌不得!你就是会打铁沙掌,可敌不过他们的人多。不用说别的,倘若他们把你的脸抓破了,你就不能当差了!”德啸峰一听,坐在车里生了半天气,就点头说:“那么我就绕个远,进神武门吧!”又说:“谢谢你!”当下寿儿又跨上车辕,并把车帘放下,车就绕后门进神武门去了。 当日德啸峰到了内务府堂上,就去见堂官,说是请把热河那件差事派他去。堂官说:“啸峰,你刚从东陵回来,怪异的,这件差事我还是叫别人去吧!”德啸峰说:“我倒不是争这个差事。是因为我有一家至亲,在延庆有点地亩的纠纷;堂官若派我去,我明天就起身,先到热河,然后再到延庆。 这样有一个多月,我就把官事私事辨完了。”堂官一听他还有私事,要顺便去办理,就把这件差事派给了他。因为这件官差办完之后,至少能剩几百银子;旁人就都有点不平,彼此私下说:“德五他的家当也够了,何必还要抢这个差事呢?” 德啸峰领了文书,就去见上驷院的人,跟他们借两匹好马,今天晚上给他送到家里去。他已决定明天起身,就想把李慕白的事,完全托付铁小贝勒办,于是坐车到了铁贝勒府。不想今天这府里来了两位王爷,铁小贝勒正陪著谈话呢!德啸峰托付门上的人给回进去,就说自己明天要奉官差往热河去,现在特来给贝勒爷辞行。门上的人去了一会,就出来,说:“二爷说今天忙,不接见你了;又说二爷昨天又见著九门提督,提督说再有四五天,就可以把那李慕白放出来了。” 德啸峰听了甚喜,当即离了铁贝勒府;又到提督衙门监狱里,去见李慕白。见了李慕白,就说铁小贝勒亲自听这里提督说,四五天内就可以放你出狱。李慕白点头说:“我已知道了,今天早晨铁小贝勒派人来看我,告诉我这话,为是叫我放心。”德啸峰听了,不由感叹道:“这位小乩髯二爷,对你真是不错!将来你真不可忘了他的好处!”又说:“兄弟,咱们真是缘浅!现在堂上又派我到热河去,明天就得起身!”李慕白听了,也露出惋惜之意,就说:“大哥既然因为官事要走,那就不可耽误。好在我这里出狱有期,大哥也不必再想念我了!” 德啸峰不能把瘦弥陀黄骥北和玛家兄弟逼迫自己,才赶紧离开的事向他说出;因为怕李慕白一听说了,过几天他出狱了,又去惹事。遂叹了口气说:“兄弟你出狱之后,到铁小贝勒府道道谢,不必在北京多住了。我这次打算顺便到延庆,看一看那里全兴镖店的神枪杨健堂;因为杨健堂当年在北京-保与我的交情,就仿佛咱们两个人一样,真是不分彼此。” 李慕白听德啸峰提到神枪杨健堂,就想起在数月以前,自己走在居庸关山路上,遇见的那几辆镖车,遂说:“神枪杨健堂这个人,我知道他!”德啸峰说:“我想他也必晓得你的名气。你不如出狱之后,就到他那里去,你我兄弟就在那里见面。我还有事要你办呢!”李慕白点头说:“好吧,我一定去。” 当下二人分别,德啸峰又送了管狱的几两银子,就离了提督衙门监狱,回家去了。到了家中,下午并未出门。少时上驷院派人给送来两匹马,德啸峰看了很好,就命仆人牵到马房里。当日冯家兄弟也没再找来;不过跟班儿的寿兄出外面回来,说是他看见花鹞鹰刘九带著几个地痞,在胡同口外乱转。 德啸峰冷笑道:“不用管他!”心里这时却不怕了,暗想道:黄骥北,这几天我德啸峰算是怕你,等我明天离京到延庆找著神枪杨健堂;然后李慕白出狱再到那里去,那时我们再想法子对付你! 当夜德啸峰谨谨慎慎地过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清早,德啸峰收拾好了轻便的包裹,并带上一口单刀,他就叫寿儿把两匹马备好;然后嘱咐他妻子和仆人们,要居家谨慎,并说自己大约有一个月就回来。当下带著寿儿,主仆出门上马,顺著清晨的大街走去。路上遇见了熟人,德啸峰只在马上抱拳,并不多说话。 少时出了德胜门,德啸峰的心里却痛快了,便回首向寿儿笑道:“你向来没跟我出过远门,这回我带你到口外闯练闯练去。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可是人走江湖的人,讲究在外面一点委屈也不受。你知道我为甚么才由东陵回来,就赶忙的往热河去?告诉你,是因为黄骥北这两天正跟我作对,我犯不上在北京城里跟他呕气;现在咱们走出了城圈子,可就谁也不怕了。有能耐他黄四追上我来,打了他,咱们马上一走;他打了咱们,咱们爬起身来再干,谁怕谁?寿儿,在路上学著机灵一点,遇见事不要畏首畏尾的。你没看见吗?我带著刀刃;十个八个的人要与咱们作对,还不至于怕他们!” 德啸蜂说这些话时,洋洋得意,胆气倍增;寿儿心里就有点害怕,暗想:这路上恐怕要出事! 这时已走了四五里,前面就是土城。这土城乃是辽时幽州城池的遗迹,现在已颓圮不堪,上面生了许多树木和乱草。德啸峰应当出土城西边走过去,才是北上的大道。不料才走到土城下,忽见从上面劈劈啪啪扔下许多砖头和石块来。德啸峰大吃一掠,赶紧拨马跑到一旁;寿儿的头上却挨了一砖头,幸亏戴著小帽,要不然早就把头打破了,他嗳哟了一声,赶紧跳下马去。 这时土城上跑下来几个人,有光膀子的,有披小褂的,全都手提著单刀木棍等等,个个凶眉恶眼,都仿佛要拼命的样子。德啸峰此时下了马,把钢刀抽出来。本来想著来者大概是金刀冯茂的一帮人,虽然明知自己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事到紧迫,也不能不跟他们拼一并了;不想抬头一看,见那为首的却是东北城的著名地痞花鹞鹰刘九。德啸峰当时放了心,暗笑道,瘦弥陀黄骥北若能请来金刀冯茂在这儿劫我,我倒许怕他三分,现在这几个地痞算得了甚么:我铁掌德啸峰难道还能在他们的手下吃亏?当下横刀上前,怒喝道:“刘九,你不要命吗!” 刘九自恃有两膀的力气,又会些武艺;今跟著他又有十几人,哪把德啸峰放在眼里?就提著一杆-节棍,横眉立目地向德啸峰说:“姓德的,趁早趴在地下叫我们打一顿;你要敢动手,还可四边看一看!这儿可没有人,我们要把你的命要了,都没给你喊冤的。” 德啸峰骂道:“混蛋,你们要当强盗吗?我现在是奉内务府堂上之命,去办官事的;你们要劫我,就算打劫官差,你们知道打劫官差是甚么罪过吗?只要你们不要脑袋,就过来,我姓德的决不怕你们!”他拿官差的名号这么一吓他,不料真把十几个地痞给吓住了,不由全都瞪著眼,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寿儿这时也壮起胆子来,上前拉住德啸峰说:“老爷,你也犯不上跟他们生气,你骑上马,咱们叫官人去得啦!” 寿儿这话一说出,把那十几个人越发吓得面如土色。有一个名叫张大的,就上前向德啸峰请安央求说:“得啦,德五爷,你高抬贵手,饶我们这一次吧!我们原不敢招你生气,这都是瘦弥陀黄四爷叫我们来的!”德啸峰骂道:“黄骥北知道我今天办官差去,叫你们来这儿劫我,你们就真持刀动杖跟强盗一般地向我打劫;我真把官人找来,把你们捉了去砍头,难道黄骥北还能替你们去死吗?” 那张六听了,又赶紧请安,说:“德五爷,你不知道平日我们都受过黄四爷的好处,没钱花时,人家给我们钱花,没饭吃时,人家给我们饭吃;爹妈死了,人家给棺材;娶妻生子也花的是人家的钱。现在人家叫我们办点事,难道就不给人家舍命去干吗?” 德啸峰听了,不禁冷笑,说道:“原来黄骥北一向行善施舍,都为是买了你们,到时候给他卖命呀?我看你们也都怪可怜的!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了,你们走吧,回去告诉黄骥北,就说我这次并非专到热河,却是先到延庆去,他若不服气,叫他到延庆找我去!”说毕!叫寿儿把马拉过,将钢刀入鞘,就扳鞍上马,又回头向那刘九、张六等人说道:“你们还不快滚!”说毕,德啸峰就带著寿儿,洋洋得意地顺著大道往北去了。 那十几个地痞,夹著刀,扛著棍,个个垂头丧气,往城里走去,张大就抱怨刘九,说:“你不该就怔叫大伙下土城去截他,那不成了强盗了吗?幸亏他今天没跟咱们计较,要不然他赖上咱们劫官差,咱们都得绑到菜市口砍头去!”又有一个人说:“本来么,德啸峰也是东城叫字号的人,哪是好惹的?黄四爷派咱们的时候,咱们就不应该答应他!” 花鹞鹰刘九本来就觉得今天这跟头栽得可以!而且想起来还真后悔;如今一见大家都这样抱怨他,他不由连连跺脚,唉声叹气地说:“得啦,众位哥儿们,今儿算是我荒唐,把你们请来跟著我栽跟头。可是我敢起誓,我要知道德啸峰他现在是办官差去,黄四爷就是应得给我房子住,还给我娶媳妇,我也不敢来!”别的人听了也笑了,于是进了安走门,花鹞鹰刘九川众人在茶馆等著他,他独自到北新桥黄骥北的家中去回覆;门上的人叫他在门口影壁后头蹲著等候,回将进去。 少时有黄骥北的大管家牛头郝三,出门来见著刘九,就把他叫到门房里,问他把德啸峰打得怎么样?花鹞肪刘九满心的委届,向郝三请安道:“三叔,你告诉四爷,叫我当孙子都行;要叫我打德啸蜂去,那就先打我吧。我决不管了。刚才我找了十几个人,在德胜门土城等著,不错,倒是等著德啸峰了;可是你猜怎么著,德啸峰人家一点也不怕,他说他现在是办官差去了,我们是劫官差的强盗,说著就要去叫官人。好啦!我们打不了人家几棍子,再叫官人抓了去,把十几个人的脑袋去了!就是-颐堑拿不值钱吧,可也犯不上就这么死了啊!” 牛头郝三听了,不由气得骂道:“简百你们都是饭桶!”花鹞鹰刘九说:“由你骂,反正这件差事我们当不了。得啦,我们十几个人一黑早就山城,在土城蹲了半天,也怪不容易的。现在他们都在茶馆等看我去;无论怎么著,你得赏几个钱,我请他们吃一顿烂肉面!”郝三骂道:“你们把事情没办好,还跟我要赏钱,别不要脸吧!”说著把刘九往外一推,蹦著脸说:“滚吧,以后四爷再也用不著你了!” 刘九被郝三一推,几乎把脑袋撞在墙上。刘九不由急了,把嘴一撇,要耍他的无赖。这时忽听旁边有个仆人说:“四爷出来了!”郝三向窗外一看,只见他们主人瘦弥陀黄骥北,带著年轻的仆人顺子,由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郝三赶紧迎上去低声向黄骥北说了几句。这里花鹞鹰刘九也老实了,他提著心,恐怕郝三给他说坏话;可是只见黄骥北的脸上并无怒色?他只发了一会怔,就进门房来。 刘九赶紧上前请安,给结巴巴地要说话,黄骥北摆手说:“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德啸峰他知道你们是我派去吗?”刘九皱著眉说:“他怎么不知道啊!他还叫我告诉你,说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到延庆去找他!” 黄骥北一听这话,面上才现出怒色,微微冷笑了一笑,便点头,甚么话也不说;由身边摸出一张钱票来,递给刘九说:“你喝茶去吧!”刘九伸手接过了钱,脸上倒羞得红了,就-:“四爷,事情没给你办成,你倒赏给我们……”黄骥北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出了门房。此时外面的车已套好,黄骥北带著顺子上了车,就说:“到提督衙门去。”当下车辆一响就走了。 黄骥北在车里,才气得喘了几口气,暗恨道:好一个德啸峰,你真会唬人就得了,你现在打著个官差的幌子,逃出了北京。明知在本地你惹不起我,你却到延庆找神枪杨健堂去对付我,难道我就真怕了你吗?又想,不好。李慕白有铁小贝勒给他打点著,恐怕不久就要出狱。那个人要由了狱,才算给德啸峰添了膀臂呢!想了一会,不觉车就到了九门提督衙门。黄骥北先叫顺子下车,递进一张名帖去。待了一会,顺子就同著官人到车前,那官人先给黄骥北请安,说:“我们大人请黄四爷!” 黄骥北下了车,带著顺子,随著那官人到衙门内花厅。略坐了一会,提督毛得衮穿著官衣接见黄骥北,黄骥北说:“大哥,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还是那个李慕白。无论怎么看,你得替我把他收拾了;要不然他一出来,我跟胖卢三休想好好过日子!” 毛提督一听他这话,就皱了半天眉,仿佛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昨天胖卢三来了,他也是为这件事;可是我也跟他说了,这件事我真没有法子。第一,没有证据,第二有铁小贝勒在里头护庇著他。依著铁小贝勒叫我在初十以前,就得把人放出去!” 黄骥北说:“你不会想个法子把铁小贝勒推脱过去吗?”毛提督皱眉叹气道:“那怎能推脱得过去?铁小贝勒对于李慕白这案子,比咱们还清楚呢。不用说别的,就假如李慕白现在狱里得病死了,我这个提督就坐不住!”黄骥北见毛提督把话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再说别的话,也是没有用,遂就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由著你办吧!我走了。” 毛提督见黄骥北脸上带暗不悦之色,就有点著急;因为他也欠著黄骥北几千两银子,而且有些短处都在黄骥北的手里拿著;要把他招得翻了脸,自己也是吃不住。于是就说:“我看暂且再押他几-欤你见著胖卢三你们再商量。” 黄骥北冷笑道:“多押他几天也没有用!”当下起身就走,带著顺子出了衙门。站著发了一会怔,忽然他又往衙门的旁门走去。这个旁门就通著监狱,黄骥北一进去,管狱的官吏就向他请安,笑看问道:“黄四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在?”黄骥北微笑著点了点头,说:“我看看在你们这里押著的李慕白。”管狱的官吏赶紧说:“我带著四爷去!” 当时黄骥北同著狱官到了李慕白的监房前。黄骥北一看李慕白的精神很好,带著的锁也不重,不禁心里发恨;面上却做出悲悯恳切之色,说道:“兄弟,我听人说你押在监狱了,我起先还不信;因为知道你平日是个规矩人,决不至如此。昨天我儿看啸峰,他才说你是被人给陷害了,所以我才来看你。刚才我儿了提督,他说你这案子不要紧,过两天也就放出来了。” 李慕白见黄骥北态度这样的恳切,不由也很受感动,说:“多谢黄四哥这样关心我,我现在这里倒受不了多少苦,只是气得很。那胖卢三因为我打过他,他就使出这样的恶毒手段来,要陷害我的性命;等我出了狱,非要报仇不!” 黄骥北一听,不由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故意很同情李慕白,也忿忿地说:“胖卢三那个人,实在奸险无比,仗著他有钱,甚么事都做口我跟他也有很大的仇恨。兄弟,等你出狱之后,我再详细告诉你。要不是我在北京城熟人多,又有点名气,也就早被他给陷害了。一向我只是躲避他的锋芒,不敢跟他斗气,因为他那个人实在不好惹。我劝兄弟你出狱之后,不要再去煮他,将来遇看机会,再为报仇!”李慕白一听瘦弥陀黄骥北也这样怕那胖卢三,不由更是气愤,勉强忍耐著,点头说:“出狱之后,我也未必去找他,不过我想离开北京;因为我也无颜再在此地居住了!” 黄骥北一听,心里却盘算著,不知道李慕白出狱之后,是要往哪里去?又想:别是德啸峰也叫他到延庆去,与那神枪杨健堂勾结在一起要对付我吧?因就说道:“德啸峰他走得这么急,司真不对! 你跟他是至好的朋友,你现在狱中,他既从东陵回来了,就应该多照应照应你;想不到他回来还下到四五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倘若你这官司再生了枝节,那可想怎呀?他走的时候也真放心,可是未免太薄情了些!” 李慕白摇头道:“不,我知道德啸峰是因为派下了差事,他不能不赶往热河去。临走之前,他还到我这里来过,说是铁小贝勒告诉他,四五日内我就可出狱,所以他方放心走的。我岂能错怪了朋友!” 黄骥北听李慕白这样一说,他自然不能再说别的话了,只是点了点头;又问李慕白还需要甚么东西,说他可以给送来。李慕白却说:“我在狱里,甚么也用不著,四哥也不要费心了;四哥今天来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黄骥北连说:“咱们兄弟,你何必还客气!”当下又谈了几句话,黄骥北就走了。 他出了监狱门首,顺子问说:“四爷,还上别处去吗?”黄骥北今天本来要到银枪将军邱广超那里去,可是又想,邱广超那个人最不好多管闲事,除非人欺负到他的头上;又因为那天李慕白打败金刀冯茂之时,他家的教拳师傅秦振元曾在旁观看,回去把李慕白说得跟天神一般,所以邱广超对李慕白也十分钦佩。自己若去找他,叫他帮自己对付李慕白,那他不但不肯,还许要把自己教训一顿。坐-诔道铮皱著眉头,发了半天怔,蓦然想起一个主意来,就向赶车的说:“到打磨厂去,快些走!” 他那仆人顺子心里明白,知道他们四爷是又到春源镖店找那冯家兄弟去。 原来瘦弥陀黄骥北早先与春源镖店的冯家兄弟并无来往,自从金刀冯茂败在李慕白手里之后,他才极力与冯家兄弟结交。虽然冯家兄弟之中杰出的人材金刀冯茂,自比武失败之后,他弃绝江湖,当日就离开北京走了;可是那铁棍冯怀、花枪冯隆,还衔恨著德啸峰、李慕白二人,必要寻得机会,以报昔日打伤之仇。这些日瘦弥陀把他们联络得很好,所以德啸峰一从东陵回来,瘦弥陀黄骥北就使出他们兄弟,天天到德家去找德啸蜂,结果把德啸峰吓得不敢在北京居住。 今天黄骥北来到这里,就为的是想要叫冯-、冯隆兄弟,招集北京各镖店所有的镖头,以便共同对付德啸峰和李慕白;可是不想他一来到这里,见著冯家兄弟,把他的来意悄悄-明,冯隆第一个摇头,说:“这件事不好办!” 黄骥北面上立刻变了颜色,赶紧补充著说:“我并不说明我是要对付德啸蜂和李慕白,我不过是要叫你给我介绍几个朋友。我想凭我黄骥北这点名声,他们也不至于不愿结交我吧!”冯隆笑道:“自然你瘦弥陀的大名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不过你平日不同他们来往,如今忽然又叫我给你引见镖行朋友,他们岂不要生疑吗?再说,现在北京镖行里这些人,自从赛吕布魏凤翔走了之后,连一个出色的英雄也没有,如何能敌得过李幕白呢?” 黄骥北一听,这个想头又算完了,不由皱著眉,发了半天怔。冯怀在旁问道:“李慕白真是要出狱了么?”黄骥北说:“我刚才见了九门提督,提督亲自对我说的,这还能是假话?有小虮髯铁小贝勒在其中给他打点,就是提督也不敢不放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说:“我的事瞒不了你们兄弟。我所以跟李慕白作对之故,并不是专为我自己报那一拳之仇,却是为北京城的众朋友们打算。自从德啸峰架来这么一个李慕白,打了我,打了你们兄弟,又打了胖卢三,简直是横行一世,谁也惹不起他了;若叫这李慕白在北京住长了,咱们兄弟是永远不能抬头了!” 冯怀、冯隆兄弟一听,不由也怒气坟胸,齐说:“黄四哥说的很对,有这李慕白,我们都不能在北京混了!”黄骥北说:“只是这个李慕白,简直是想不出谁能够敌得过他,德啸峰倒容易对付。” 三个人正在屋里说话,烦闷得一点办法没有。这时忽隔窗看见外面来了一人,拍著檐下的兵器架子说:“你看你们这刀枪都长了-哩!也不擦一擦,这还像甚么保镖的!”冯怀一看,原是四海镖店的镖头冒宝昆,刚说著:“屋里有人,你先请东屋坐。”那冒宝昆已然走进屋来了,他一见黄骥北,就抱拳说:“喝!瘦弥陀黄四爷的大驾,怎么到这儿来了?”黄骥北站起身,见此人生得鼠眉蛇眼,脑门上一块刀疤,两个扇风耳朵,一脸的坏气;想不起这人如何会认得自己,便笑著问道:“这位老兄贵姓,我眼拙得很!” 冒宝昆笑著说:“我常在银枪邱小侯爷府上看见黄四爷,可是咱们并没说过话。小弟名叫冒宝昆,就在这东边四海镖店。”黄骥北蓦然想起,邱广超府上的教拳师傅秦振元,曾对自己说过,四海镖店有一个冒宝昆,此人高来高去的工夫极好。当下就说:“久仰,久仰,冒老兄,请坐,请坐!” 冒宝昆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黄骥北的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倒茶喝。冯怀、冯隆全都斜著眼看他。黄骥北跟冒宝昆寒喧几句,冒宝昆也并不答言。蓦然他问道:“黄四爷,李慕白快要出狱了,-阒道吗”黄骥北吃了一惊,心说:他怎么也知道此事?于是便装作胡涂,摇头说:“我没听说,也因为我跟李慕白不大深交,所以对他的官司没去打点。” 冒宝昆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茶喝。旁边冯隆刚要和他说闲话,忽然冒宝昆噗防地笑了笑,说:“黄四爷,咱们二人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你老哥的说话太不实在了。现在北京城的人,只要是知道李慕白的人,谁不晓得李慕白这档子官司,是你老哥和胖卢三使的手腕儿呢?” 黄骥北一听冒宝昆说出这话,吓得他的脸色更黄了。本来他正私自庆幸,刚才在监狱里,看那情形,德啸峰还没把自己的一切手段告诉李慕白;现在一听,却知自己陷害李慕白的事,已弄得任何人都知道了。将来李慕白出狱之后,若听说此事,立刻就能够提著宝剑找自己去!这样想著,不由发了半天怔。 旁边冯家兄弟也不胜惊讶,冒宝昆却看出自己猜对了黄骥北的隐私,就微笑了笑,说:“黄四爷,你别瞒著我。我这两天听说李慕白要出狱,正替你提著心呢。所以今天我一看见你的车停在这门前,我就赶紧看你来了。据我看,现在有铁小贝勒护庇著李慕白,李慕白不但就要出狱,而且更要没人敢惹他了。他那人又心高量狭,出狱之后,必然要设法报仇,第一个他要找胖卢三,第二个就得找黄四爷。我可并不是小瞧你黄四爷,若真李慕白拿著宝剑找到你府上去,我看你老哥也必然无法敌挡他!” 黄骥北一听冒宝昆这话,不由又是著急,又是惭愧,便红著脸说:“我的工夫全都搁下了,当然敌不过李幕白!”冒宝昆又说:“我早先还以为李慕白是个无名的人。前些日由我家乡巨鹿县来了一个朋友,提说起来,原来李慕白却是百隶省已故的老侠客纪广杰的徒弟,怪不得他的武艺那样高强呢。据我看,现在咱们北京城要找出一个能敌得过李慕白的人,恐怕还没有。黄四爷,你跟邱小侯爷,两人才战败一个赛吕布魏凤翔;可是听说李慕白在沙河城,略略交手,他就把魏凤翔给刺伤了。 所以我想要制服著他,非得到外面请人去不可!” 冯隆在旁说:“你说请谁?我四哥在直隶省可称头一条好汉,连他都不行,还有谁能制服李慕白?”冒宝昆撇著嘴笑道:“自然有人,你知道河南著名好汉吞舟鱼苗振山吗?苗振山的外甥金枪张玉瑾,更是赫赫有名。若能把那两个人请到北京,不用动手,就得把李慕白吓跑。”黄骥北在旁听得,不觉出神,就说:“苗振山和张玉瑾的大名,我倒久仰得很。可是咱们与他二位素不相识,怎能由河南把人家请来!”冒宝昆说:“要办自然容易。苗振由与我的交情最厚,三年前我还到河南驻马店去看他。我要去请他,准行。他若一来,自然也要把他的外甥金枪张玉瑾叫上作伴。” 黄骥北摇头说:“他跟我们素无往来,与李慕白又无仇恨,岂能走这么远的路,为咱们办事?” 冯怀、冯隆也摇头说:“恐怕不容易把他请来!”冒宝昆却微笑著,仿佛他有绝对的把握似的,又喝了一碗茶,就说:“只要黄四爷肯写一封邀请的信,再送他些路费,我包管不出一个月,他准能来到北京。若请不他来,我就没有脸再在四海镖店保镖了!” 黄骥北见冒宝昆说话这样担保,他不由吃惊,暗想,看不出这个冒宝昆,莫非他真与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是至好吗?果然真能把这二人请来,必能把李慕白打败,就是自己花上些钱也不要紧。于是心里很喜欢,就要问冒宝昆需要多少路费,这时花枪冯隆却说:“冒老大,净凭你嘴说不行。你得拿出个凭据来,叫我们知道苗振山为甚么听你的话,我们才能相信。” 第二十四章 这时朝阳才吐,晓风中已有些秋意。德啸峰的骡车穿过金鱼胡同,要进东华门人大内;不想才走到东安门大街,忽见一人迎著车走,叫道:“德五老爷,你的车停一停,我有两句话跟你说!”赶车的-子一见这人是银库上当小差使的佟三,当下把车止住。寿儿跳下车去,德啸峰从车上探出头来,问道:“佟爷有甚么事?”那佟三脸上带著惊慌之色,走近车来,向德啸峰悄声说:“德五老爷,你绕个远儿进神武门吧!黄骥北派了花鹞鹰刘九、铁脖子姜三,还有几个地痞光棍,都拿著鞭子,在东华门等著要打你呢!” 德啸峰一听就吓得脸上变色;可是又不愿在佟三的眼前示弱,就发气道:“好啊!他们敢找寻我,我倒要斗一门他们!”说著就叫-子赶车迎上那群地痞去。佟三赶紧拦住,劝说:“德五老爷,这口气你可赌不得!你就是会打铁沙掌,可敌不过他们的人多。不用说别的,倘若他们把你的脸抓破了,你就不能当差了!”德啸峰一听,坐在车里生了半天气,就点头说:“那么我就绕个远,进神武门吧!”又说:“谢谢你!”当下寿儿又跨上车辕,并把车帘放下,车就绕后门进神武门去了。 当日德啸峰到了内务府堂上,就去见堂官,说是请把热河那件差事派他去。堂官说:“啸峰,你刚从东陵回来,怪异的,这件差事我还是叫别人去吧!”德啸峰说:“我倒不是争这个差事。是因为我有一家至亲,在延庆有点地亩的纠纷;堂官若派我去,我明天就起身,先到热河,然后再到延庆。 这样有一个多月,我就把官事私事辨完了。”堂官一听他还有私事,要顺便去办理,就把这件差事派给了他。因为这件官差办完之后,至少能剩几百银子;旁人就都有点不平,彼此私下说:“德五他的家当也够了,何必还要抢这个差事呢?” 德啸峰领了文书,就去见上驷院的人,跟他们借两匹好马,今天晚上给他送到家里去。他已决定明天起身,就想把李慕白的事,完全托付铁小贝勒办,于是坐车到了铁贝勒府。不想今天这府里来了两位王爷,铁小贝勒正陪著谈话呢!德啸峰托付门上的人给回进去,就说自己明天要奉官差往热河去,现在特来给贝勒爷辞行。门上的人去了一会,就出来,说:“二爷说今天忙,不接见你了;又说二爷昨天又见著九门提督,提督说再有四五天,就可以把那李慕白放出来了。” 德啸峰听了甚喜,当即离了铁贝勒府;又到提督衙门监狱里,去见李慕白。见了李慕白,就说铁小贝勒亲自听这里提督说,四五天内就可以放你出狱。李慕白点头说:“我已知道了,今天早晨铁小贝勒派人来看我,告诉我这话,为是叫我放心。”德啸峰听了,不由感叹道:“这位小乩髯二爷,对你真是不错!将来你真不可忘了他的好处!”又说:“兄弟,咱们真是缘浅!现在堂上又派我到热河去,明天就得起身!”李慕白听了,也露出惋惜之意,就说:“大哥既然因为官事要走,那就不可耽误。好在我这里出狱有期,大哥也不必再想念我了!” 德啸峰不能把瘦弥陀黄骥北和玛家兄弟逼迫自己,才赶紧离开的事向他说出;因为怕李慕白一听说了,过几天他出狱了,又去惹事。遂叹了口气说:“兄弟你出狱之后,到铁小贝勒府道道谢,不必在北京多住了。我这次打算顺便到延庆,看一看那里全兴镖店的神枪杨健堂;因为杨健堂当年在北京-保与我的交情,就仿佛咱们两个人一样,真是不分彼此。” 李慕白听德啸峰提到神枪杨健堂,就想起在数月以前,自己走在居庸关山路上,遇见的那几辆镖车,遂说:“神枪杨健堂这个人,我知道他!”德啸峰说:“我想他也必晓得你的名气。你不如出狱之后,就到他那里去,你我兄弟就在那里见面。我还有事要你办呢!”李慕白点头说:“好吧,我一定去。” 当下二人分别,德啸峰又送了管狱的几两银子,就离了提督衙门监狱,回家去了。到了家中,下午并未出门。少时上驷院派人给送来两匹马,德啸峰看了很好,就命仆人牵到马房里。当日冯家兄弟也没再找来;不过跟班儿的寿兄出外面回来,说是他看见花鹞鹰刘九带著几个地痞,在胡同口外乱转。 德啸峰冷笑道:“不用管他!”心里这时却不怕了,暗想道:黄骥北,这几天我德啸峰算是怕你,等我明天离京到延庆找著神枪杨健堂;然后李慕白出狱再到那里去,那时我们再想法子对付你! 当夜德啸峰谨谨慎慎地过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清早,德啸峰收拾好了轻便的包裹,并带上一口单刀,他就叫寿儿把两匹马备好;然后嘱咐他妻子和仆人们,要居家谨慎,并说自己大约有一个月就回来。当下带著寿儿,主仆出门上马,顺著清晨的大街走去。路上遇见了熟人,德啸峰只在马上抱拳,并不多说话。 少时出了德胜门,德啸峰的心里却痛快了,便回首向寿儿笑道:“你向来没跟我出过远门,这回我带你到口外闯练闯练去。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可是人走江湖的人,讲究在外面一点委屈也不受。你知道我为甚么才由东陵回来,就赶忙的往热河去?告诉你,是因为黄骥北这两天正跟我作对,我犯不上在北京城里跟他呕气;现在咱们走出了城圈子,可就谁也不怕了。有能耐他黄四追上我来,打了他,咱们马上一走;他打了咱们,咱们爬起身来再干,谁怕谁?寿儿,在路上学著机灵一点,遇见事不要畏首畏尾的。你没看见吗?我带著刀刃;十个八个的人要与咱们作对,还不至于怕他们!” 德啸蜂说这些话时,洋洋得意,胆气倍增;寿儿心里就有点害怕,暗想:这路上恐怕要出事! 这时已走了四五里,前面就是土城。这土城乃是辽时幽州城池的遗迹,现在已颓圮不堪,上面生了许多树木和乱草。德啸峰应当出土城西边走过去,才是北上的大道。不料才走到土城下,忽见从上面劈劈啪啪扔下许多砖头和石块来。德啸峰大吃一掠,赶紧拨马跑到一旁;寿儿的头上却挨了一砖头,幸亏戴著小帽,要不然早就把头打破了,他嗳哟了一声,赶紧跳下马去。 这时土城上跑下来几个人,有光膀子的,有披小褂的,全都手提著单刀木棍等等,个个凶眉恶眼,都仿佛要拼命的样子。德啸峰此时下了马,把钢刀抽出来。本来想著来者大概是金刀冯茂的一帮人,虽然明知自己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事到紧迫,也不能不跟他们拼一并了;不想抬头一看,见那为首的却是东北城的著名地痞花鹞鹰刘九。德啸峰当时放了心,暗笑道,瘦弥陀黄骥北若能请来金刀冯茂在这儿劫我,我倒许怕他三分,现在这几个地痞算得了甚么:我铁掌德啸峰难道还能在他们的手下吃亏?当下横刀上前,怒喝道:“刘九,你不要命吗!” 刘九自恃有两膀的力气,又会些武艺;今跟著他又有十几人,哪把德啸峰放在眼里?就提著一杆-节棍,横眉立目地向德啸峰说:“姓德的,趁早趴在地下叫我们打一顿;你要敢动手,还可四边看一看!这儿可没有人,我们要把你的命要了,都没给你喊冤的。” 德啸峰骂道:“混蛋,你们要当强盗吗?我现在是奉内务府堂上之命,去办官事的;你们要劫我,就算打劫官差,你们知道打劫官差是甚么罪过吗?只要你们不要脑袋,就过来,我姓德的决不怕你们!”他拿官差的名号这么一吓他,不料真把十几个地痞给吓住了,不由全都瞪著眼,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寿儿这时也壮起胆子来,上前拉住德啸峰说:“老爷,你也犯不上跟他们生气,你骑上马,咱们叫官人去得啦!” 寿儿这话一说出,把那十几个人越发吓得面如土色。有一个名叫张大的,就上前向德啸峰请安央求说:“得啦,德五爷,你高抬贵手,饶我们这一次吧!我们原不敢招你生气,这都是瘦弥陀黄四爷叫我们来的!”德啸峰骂道:“黄骥北知道我今天办官差去,叫你们来这儿劫我,你们就真持刀动杖跟强盗一般地向我打劫;我真把官人找来,把你们捉了去砍头,难道黄骥北还能替你们去死吗?” 那张六听了,又赶紧请安,说:“德五爷,你不知道平日我们都受过黄四爷的好处,没钱花时,人家给我们钱花,没饭吃时,人家给我们饭吃;爹妈死了,人家给棺材;娶妻生子也花的是人家的钱。现在人家叫我们办点事,难道就不给人家舍命去干吗?” 德啸峰听了,不禁冷笑,说道:“原来黄骥北一向行善施舍,都为是买了你们,到时候给他卖命呀?我看你们也都怪可怜的!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了,你们走吧,回去告诉黄骥北,就说我这次并非专到热河,却是先到延庆去,他若不服气,叫他到延庆找我去!”说毕!叫寿儿把马拉过,将钢刀入鞘,就扳鞍上马,又回头向那刘九、张六等人说道:“你们还不快滚!”说毕,德啸峰就带著寿儿,洋洋得意地顺著大道往北去了。 那十几个地痞,夹著刀,扛著棍,个个垂头丧气,往城里走去,张大就抱怨刘九,说:“你不该就怔叫大伙下土城去截他,那不成了强盗了吗?幸亏他今天没跟咱们计较,要不然他赖上咱们劫官差,咱们都得绑到菜市口砍头去!”又有一个人说:“本来么,德啸峰也是东城叫字号的人,哪是好惹的?黄四爷派咱们的时候,咱们就不应该答应他!” 花鹞鹰刘九本来就觉得今天这跟头栽得可以!而且想起来还真后悔;如今一见大家都这样抱怨他,他不由连连跺脚,唉声叹气地说:“得啦,众位哥儿们,今儿算是我荒唐,把你们请来跟著我栽跟头。可是我敢起誓,我要知道德啸峰他现在是办官差去,黄四爷就是应得给我房子住,还给我娶媳妇,我也不敢来!”别的人听了也笑了,于是进了安走门,花鹞鹰刘九川众人在茶馆等著他,他独自到北新桥黄骥北的家中去回覆;门上的人叫他在门口影壁后头蹲著等候,回将进去。 少时有黄骥北的大管家牛头郝三,出门来见著刘九,就把他叫到门房里,问他把德啸峰打得怎么样?花鹞肪刘九满心的委届,向郝三请安道:“三叔,你告诉四爷,叫我当孙子都行;要叫我打德啸蜂去,那就先打我吧。我决不管了。刚才我找了十几个人,在德胜门土城等著,不错,倒是等著德啸峰了;可是你猜怎么著,德啸峰人家一点也不怕,他说他现在是办官差去了,我们是劫官差的强盗,说著就要去叫官人。好啦!我们打不了人家几棍子,再叫官人抓了去,把十几个人的脑袋去了!就是-颐堑拿不值钱吧,可也犯不上就这么死了啊!” 牛头郝三听了,不由气得骂道:“简百你们都是饭桶!”花鹞鹰刘九说:“由你骂,反正这件差事我们当不了。得啦,我们十几个人一黑早就山城,在土城蹲了半天,也怪不容易的。现在他们都在茶馆等看我去;无论怎么著,你得赏几个钱,我请他们吃一顿烂肉面!”郝三骂道:“你们把事情没办好,还跟我要赏钱,别不要脸吧!”说著把刘九往外一推,蹦著脸说:“滚吧,以后四爷再也用不著你了!” 刘九被郝三一推,几乎把脑袋撞在墙上。刘九不由急了,把嘴一撇,要耍他的无赖。这时忽听旁边有个仆人说:“四爷出来了!”郝三向窗外一看,只见他们主人瘦弥陀黄骥北,带著年轻的仆人顺子,由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郝三赶紧迎上去低声向黄骥北说了几句。这里花鹞鹰刘九也老实了,他提著心,恐怕郝三给他说坏话;可是只见黄骥北的脸上并无怒色?他只发了一会怔,就进门房来。 刘九赶紧上前请安,给结巴巴地要说话,黄骥北摆手说:“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德啸峰他知道你们是我派去吗?”刘九皱著眉说:“他怎么不知道啊!他还叫我告诉你,说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到延庆去找他!” 黄骥北一听这话,面上才现出怒色,微微冷笑了一笑,便点头,甚么话也不说;由身边摸出一张钱票来,递给刘九说:“你喝茶去吧!”刘九伸手接过了钱,脸上倒羞得红了,就-:“四爷,事情没给你办成,你倒赏给我们……”黄骥北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出了门房。此时外面的车已套好,黄骥北带著顺子上了车,就说:“到提督衙门去。”当下车辆一响就走了。 黄骥北在车里,才气得喘了几口气,暗恨道:好一个德啸峰,你真会唬人就得了,你现在打著个官差的幌子,逃出了北京。明知在本地你惹不起我,你却到延庆找神枪杨健堂去对付我,难道我就真怕了你吗?又想,不好。李慕白有铁小贝勒给他打点著,恐怕不久就要出狱。那个人要由了狱,才算给德啸峰添了膀臂呢!想了一会,不觉车就到了九门提督衙门。黄骥北先叫顺子下车,递进一张名帖去。待了一会,顺子就同著官人到车前,那官人先给黄骥北请安,说:“我们大人请黄四爷!” 黄骥北下了车,带著顺子,随著那官人到衙门内花厅。略坐了一会,提督毛得衮穿著官衣接见黄骥北,黄骥北说:“大哥,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还是那个李慕白。无论怎么看,你得替我把他收拾了;要不然他一出来,我跟胖卢三休想好好过日子!” 毛提督一听他这话,就皱了半天眉,仿佛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昨天胖卢三来了,他也是为这件事;可是我也跟他说了,这件事我真没有法子。第一,没有证据,第二有铁小贝勒在里头护庇著他。依著铁小贝勒叫我在初十以前,就得把人放出去!” 黄骥北说:“你不会想个法子把铁小贝勒推脱过去吗?”毛提督皱眉叹气道:“那怎能推脱得过去?铁小贝勒对于李慕白这案子,比咱们还清楚呢。不用说别的,就假如李慕白现在狱里得病死了,我这个提督就坐不住!”黄骥北见毛提督把话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再说别的话,也是没有用,遂就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由著你办吧!我走了。” 毛提督见黄骥北脸上带暗不悦之色,就有点著急;因为他也欠著黄骥北几千两银子,而且有些短处都在黄骥北的手里拿著;要把他招得翻了脸,自己也是吃不住。于是就说:“我看暂且再押他几-欤你见著胖卢三你们再商量。” 黄骥北冷笑道:“多押他几天也没有用!”当下起身就走,带著顺子出了衙门。站著发了一会怔,忽然他又往衙门的旁门走去。这个旁门就通著监狱,黄骥北一进去,管狱的官吏就向他请安,笑看问道:“黄四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在?”黄骥北微笑著点了点头,说:“我看看在你们这里押著的李慕白。”管狱的官吏赶紧说:“我带著四爷去!” 当时黄骥北同著狱官到了李慕白的监房前。黄骥北一看李慕白的精神很好,带著的锁也不重,不禁心里发恨;面上却做出悲悯恳切之色,说道:“兄弟,我听人说你押在监狱了,我起先还不信;因为知道你平日是个规矩人,决不至如此。昨天我儿看啸峰,他才说你是被人给陷害了,所以我才来看你。刚才我儿了提督,他说你这案子不要紧,过两天也就放出来了。” 李慕白见黄骥北态度这样的恳切,不由也很受感动,说:“多谢黄四哥这样关心我,我现在这里倒受不了多少苦,只是气得很。那胖卢三因为我打过他,他就使出这样的恶毒手段来,要陷害我的性命;等我出了狱,非要报仇不!” 黄骥北一听,不由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故意很同情李慕白,也忿忿地说:“胖卢三那个人,实在奸险无比,仗著他有钱,甚么事都做口我跟他也有很大的仇恨。兄弟,等你出狱之后,我再详细告诉你。要不是我在北京城熟人多,又有点名气,也就早被他给陷害了。一向我只是躲避他的锋芒,不敢跟他斗气,因为他那个人实在不好惹。我劝兄弟你出狱之后,不要再去煮他,将来遇看机会,再为报仇!”李慕白一听瘦弥陀黄骥北也这样怕那胖卢三,不由更是气愤,勉强忍耐著,点头说:“出狱之后,我也未必去找他,不过我想离开北京;因为我也无颜再在此地居住了!” 黄骥北一听,心里却盘算著,不知道李慕白出狱之后,是要往哪里去?又想:别是德啸峰也叫他到延庆去,与那神枪杨健堂勾结在一起要对付我吧?因就说道:“德啸峰他走得这么急,司真不对! 你跟他是至好的朋友,你现在狱中,他既从东陵回来了,就应该多照应照应你;想不到他回来还下到四五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倘若你这官司再生了枝节,那可想怎呀?他走的时候也真放心,可是未免太薄情了些!” 李慕白摇头道:“不,我知道德啸峰是因为派下了差事,他不能不赶往热河去。临走之前,他还到我这里来过,说是铁小贝勒告诉他,四五日内我就可出狱,所以他方放心走的。我岂能错怪了朋友!” 黄骥北听李慕白这样一说,他自然不能再说别的话了,只是点了点头;又问李慕白还需要甚么东西,说他可以给送来。李慕白却说:“我在狱里,甚么也用不著,四哥也不要费心了;四哥今天来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黄骥北连说:“咱们兄弟,你何必还客气!”当下又谈了几句话,黄骥北就走了。 他出了监狱门首,顺子问说:“四爷,还上别处去吗?”黄骥北今天本来要到银枪将军邱广超那里去,可是又想,邱广超那个人最不好多管闲事,除非人欺负到他的头上;又因为那天李慕白打败金刀冯茂之时,他家的教拳师傅秦振元曾在旁观看,回去把李慕白说得跟天神一般,所以邱广超对李慕白也十分钦佩。自己若去找他,叫他帮自己对付李慕白,那他不但不肯,还许要把自己教训一顿。坐-诔道铮皱著眉头,发了半天怔,蓦然想起一个主意来,就向赶车的说:“到打磨厂去,快些走!” 他那仆人顺子心里明白,知道他们四爷是又到春源镖店找那冯家兄弟去。 原来瘦弥陀黄骥北早先与春源镖店的冯家兄弟并无来往,自从金刀冯茂败在李慕白手里之后,他才极力与冯家兄弟结交。虽然冯家兄弟之中杰出的人材金刀冯茂,自比武失败之后,他弃绝江湖,当日就离开北京走了;可是那铁棍冯怀、花枪冯隆,还衔恨著德啸峰、李慕白二人,必要寻得机会,以报昔日打伤之仇。这些日瘦弥陀把他们联络得很好,所以德啸峰一从东陵回来,瘦弥陀黄骥北就使出他们兄弟,天天到德家去找德啸蜂,结果把德啸峰吓得不敢在北京居住。 今天黄骥北来到这里,就为的是想要叫冯-、冯隆兄弟,招集北京各镖店所有的镖头,以便共同对付德啸峰和李慕白;可是不想他一来到这里,见著冯家兄弟,把他的来意悄悄-明,冯隆第一个摇头,说:“这件事不好办!” 黄骥北面上立刻变了颜色,赶紧补充著说:“我并不说明我是要对付德啸蜂和李慕白,我不过是要叫你给我介绍几个朋友。我想凭我黄骥北这点名声,他们也不至于不愿结交我吧!”冯隆笑道:“自然你瘦弥陀的大名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不过你平日不同他们来往,如今忽然又叫我给你引见镖行朋友,他们岂不要生疑吗?再说,现在北京镖行里这些人,自从赛吕布魏凤翔走了之后,连一个出色的英雄也没有,如何能敌得过李幕白呢?” 黄骥北一听,这个想头又算完了,不由皱著眉,发了半天怔。冯怀在旁问道:“李慕白真是要出狱了么?”黄骥北说:“我刚才见了九门提督,提督亲自对我说的,这还能是假话?有小虮髯铁小贝勒在其中给他打点,就是提督也不敢不放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说:“我的事瞒不了你们兄弟。我所以跟李慕白作对之故,并不是专为我自己报那一拳之仇,却是为北京城的众朋友们打算。自从德啸峰架来这么一个李慕白,打了我,打了你们兄弟,又打了胖卢三,简直是横行一世,谁也惹不起他了;若叫这李慕白在北京住长了,咱们兄弟是永远不能抬头了!” 冯怀、冯隆兄弟一听,不由也怒气坟胸,齐说:“黄四哥说的很对,有这李慕白,我们都不能在北京混了!”黄骥北说:“只是这个李慕白,简直是想不出谁能够敌得过他,德啸峰倒容易对付。” 第二十五章 三个人正在屋里说话,烦闷得一点办法没有。这时忽隔窗看见外面来了一人,拍著檐下的兵器架子说:“你看你们这刀枪都长了-哩!也不擦一擦,这还像甚么保镖的!”冯怀一看,原是四海镖店的镖头冒宝昆,刚说著:“屋里有人,你先请东屋坐。”那冒宝昆已然走进屋来了,他一见黄骥北,就抱拳说:“喝!瘦弥陀黄四爷的大驾,怎么到这儿来了?”黄骥北站起身,见此人生得鼠眉蛇眼,脑门上一块刀疤,两个扇风耳朵,一脸的坏气;想不起这人如何会认得自己,便笑著问道:“这位老兄贵姓,我眼拙得很!” 冒宝昆笑著说:“我常在银枪邱小侯爷府上看见黄四爷,可是咱们并没说过话。小弟名叫冒宝昆,就在这东边四海镖店。”黄骥北蓦然想起,邱广超府上的教拳师傅秦振元,曾对自己说过,四海镖店有一个冒宝昆,此人高来高去的工夫极好。当下就说:“久仰,久仰,冒老兄,请坐,请坐!” 冒宝昆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黄骥北的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倒茶喝。冯怀、冯隆全都斜著眼看他。黄骥北跟冒宝昆寒喧几句,冒宝昆也并不答言。蓦然他问道:“黄四爷,李慕白快要出狱了,-阒道吗”黄骥北吃了一惊,心说:他怎么也知道此事?于是便装作胡涂,摇头说:“我没听说,也因为我跟李慕白不大深交,所以对他的官司没去打点。” 冒宝昆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茶喝。旁边冯隆刚要和他说闲话,忽然冒宝昆噗防地笑了笑,说:“黄四爷,咱们二人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你老哥的说话太不实在了。现在北京城的人,只要是知道李慕白的人,谁不晓得李慕白这档子官司,是你老哥和胖卢三使的手腕儿呢?” 黄骥北一听冒宝昆说出这话,吓得他的脸色更黄了。本来他正私自庆幸,刚才在监狱里,看那情形,德啸峰还没把自己的一切手段告诉李慕白;现在一听,却知自己陷害李慕白的事,已弄得任何人都知道了。将来李慕白出狱之后,若听说此事,立刻就能够提著宝剑找自己去!这样想著,不由发了半天怔。 旁边冯家兄弟也不胜惊讶,冒宝昆却看出自己猜对了黄骥北的隐私,就微笑了笑,说:“黄四爷,你别瞒著我。我这两天听说李慕白要出狱,正替你提著心呢。所以今天我一看见你的车停在这门前,我就赶紧看你来了。据我看,现在有铁小贝勒护庇著李慕白,李慕白不但就要出狱,而且更要没人敢惹他了。他那人又心高量狭,出狱之后,必然要设法报仇,第一个他要找胖卢三,第二个就得找黄四爷。我可并不是小瞧你黄四爷,若真李慕白拿著宝剑找到你府上去,我看你老哥也必然无法敌挡他!” 黄骥北一听冒宝昆这话,不由又是著急,又是惭愧,便红著脸说:“我的工夫全都搁下了,当然敌不过李幕白!”冒宝昆又说:“我早先还以为李慕白是个无名的人。前些日由我家乡巨鹿县来了一个朋友,提说起来,原来李慕白却是百隶省已故的老侠客纪广杰的徒弟,怪不得他的武艺那样高强呢。据我看,现在咱们北京城要找出一个能敌得过李慕白的人,恐怕还没有。黄四爷,你跟邱小侯爷,两人才战败一个赛吕布魏凤翔;可是听说李慕白在沙河城,略略交手,他就把魏凤翔给刺伤了。 所以我想要制服著他,非得到外面请人去不可!” 冯隆在旁说:“你说请谁?我四哥在直隶省可称头一条好汉,连他都不行,还有谁能制服李慕白?”冒宝昆撇著嘴笑道:“自然有人,你知道河南著名好汉吞舟鱼苗振山吗?苗振山的外甥金枪张玉瑾,更是赫赫有名。若能把那两个人请到北京,不用动手,就得把李慕白吓跑。”黄骥北在旁听得,不觉出神,就说:“苗振山和张玉瑾的大名,我倒久仰得很。可是咱们与他二位素不相识,怎能由河南把人家请来!”冒宝昆说:“要办自然容易。苗振由与我的交情最厚,三年前我还到河南驻马店去看他。我要去请他,准行。他若一来,自然也要把他的外甥金枪张玉瑾叫上作伴。” 黄骥北摇头说:“他跟我们素无往来,与李慕白又无仇恨,岂能走这么远的路,为咱们办事?” 冯怀、冯隆也摇头说:“恐怕不容易把他请来!”冒宝昆却微笑著,仿佛他有绝对的把握似的,又喝了一碗茶,就说:“只要黄四爷肯写一封邀请的信,再送他些路费,我包管不出一个月,他准能来到北京。若请不他来,我就没有脸再在四海镖店保镖了!” 黄骥北见冒宝昆说话这样担保,他不由吃惊,暗想,看不出这个冒宝昆,莫非他真与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是至好吗?果然真能把这二人请来,必能把李慕白打败,就是自己花上些钱也不要紧。于是心里很喜欢,就要问冒宝昆需要多少路费,这时花枪冯隆却说:“冒老大,净凭你嘴说不行,怕你请不到。” 冒宝昆一听似乎有些生气,就冷笑说:“其实我也是多管闲事。姓李的又跟我无仇无恨,我何必跑那么远,请来人跟他作对?不过你们不信我能够把苗振山请来,可未免太瞧不起我。告诉你们实话吧。苗振山那个人性情凶暴,不重朋友;而且他又是个财主,无论甚么交情,多少银两,也请他不来。可是现在北京城内有一件事,这件事跟李慕白也有关。只要我把此事向他一说,他一定立刻就到北京来!” 黄骥北跟玛家兄弟一听此言,赶紧就问是甚么事?冒宝昆却笑著说:“这话要说起来可长了!” 遂又伸手要去倒茶。冯隆赶紧把茶壶拿起,给他倒了一碗。 冒宝昆就一面喝茶一面说道:“吞舟鱼苗振山那个人,武艺确实高强!这些年来他甚么事也不作,每年只出外一趟。有几个山上的强盗,把劫来的金银财物,拣那最好的给他留著,等到他来时孝敬他;倘若不这样办,他就能够帮助官兵将山寨剿灭。他也不算官,也不算盗。只仗著他那身武艺和他那百发百中的钢镖,居然发财巨万,算是驻马店第一家财主了。 “这老头于今年也五十多了,可是养著十几个小婆子,全都是二十来岁,个个跟天仙一般。当他小婆子的也不容易,只要招恼了他,或是跟年轻的男人说了话,叫他起了疑心,那就非得被他用皮鞭子抽死不可。抽死的也不只一个了。前三年我去看他时,正值他得了病,不能下床见客;可是他对我很好,便叫我进内宅去,陪著他谈说些江湖的事情,叫他那些小婆子伺候我,真是一点也不回避。大概苗振山也知道,像我这模样儿决不能把他的小婆子拐走。”说得黄骥北不由也笑了。 旁边铁棍冯怀听得不耐烦,就说:“你倒是快生说讶!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那李慕白把苗振山的小婆子给拐跑了吗?” 冒宝昆翻了半天小眼晴,回想著苗振山那些迷人的小婆子,然后又喝了一口茶,就说道:“其中有一个小婆子长的最为出色,简直比画儿上的美人还俊俏,就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老谢七的女儿。老谢七把他这女儿看成宝贝,有许多有钱的人要娶她,那老谢七全都不答应。后来可被苗振出给霸占到手里了,倒还很是宠爱。可是老谢七到底不甘心,有一回趁著苗振出不备,他把他的女儿拐出来,要想逃走。可是没走了多远,就被苗振出给追上,一顿乱棍,把老谢七给打死了,把他的老婆女儿全都抓回。 “那谢姑娘也真有点本事,抓回去之后,她就给苗振山灌足迷汤,把老苗哄得消了气,安分顺从地又过一年多。到底那谢姑娘趁苗振山出外之时,跟著她母亲又逃走了。听说苗振山后来回家,知道她跑了,气得不得了,各处派人抓她;可是到底也没抓著。苗振山至今只要一想起来,就要大骂,说是早晚非得把那淫妇抓回来打死不可。这些事我都是去年听人说的;可是今年,就是前半个月,我忽然把那谢七的女儿找出来了。原来她逃到北京混事来了,起了个花名叫作翠纤,就在韩家潭宝华小班;并且听说李慕白跟她混得很熟!” 黄骥北一听,十分惊讶,赶紧说:“原来宝华班的那个翠纤,却是苗振出的逃妾呀?可惜那翠纤早已不跟李幕白好了,她却嫁了徐侍郎。苗振山若来到北京,顶多是徐侍郎倒霉,他不能跟李慕白吃醋!”冒宝昆-:“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可是我敢断定,翠纤虽然嫁了徐侍郎,她决忘不了李慕白;- 钅桨滓簿霾荒芩懒诵摹t缤硭们必有一场麻烦。我若到驻马店见看苗振山,就说当初是李慕白把她拐出来的,现在李慕白又把她卖给了徐侍郎。苗振山那脾气,一听这话,他立刻就能找他。咱们再对苗振山殷勤招待,保管叫苗振山跟李慕白、徐侍郎打成一团。咱们给他来个坐山观虎斗,你们看怎么样?” 黄骥北笑道:“那样一来,可苦了徐侍郎那老头子!”冒宝昆问道:“怎么,莫非四爷同他相好?”黄镶北摇头说:“我跟他倒没有甚么交情。”遂又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回去就写一封信,连银子一起送来。就奉劳冒老弟走一趟河南,去请苗振山来京。可是苗振山未来到北京之前,我们总要把这件事隐秘一点才好。”冒宝昆和冯家兄弟齐都说:“那是自然。” 当日瘦弥陀黄骥北回到家中,就给苗振山写了一封信,大意就说是:“久仰大名,恨未得瞻丰彩。今劳冒宝昆弟奉请大驾来京一游,并奉上薄仪若干,代为晋见之礼。即祈早来都门,以慰渴望” 等等的客套。信中并没提到赠送路费多少,为是给冒宝昆留下赚钱的地步。然后对了五百现银,五百庄票,共封了一千两。另外封好百两碎银,作为给冒宝昆的路费。特派了大管家牛头郝三,给送到四海镖店去。牛头郝三去了半天,方才回来,说是:“冒宝昆把信和银子全收下了。他说今天他把私事安顿好了,明天一早他就起身,并且说是快去快来。” 黄骥北听了,点了点头,心里虽然略略痛快了一点,可是又想,自己与冒宝昆素不相识。他若是骗去自己一千多两银子,把苗振山请不来,他也不回北京来了,那可怎么办?自己不要被人笑为冤大头吗?但是又想:也许不至于。冒宝昆既在四海镖店作镖头,大概不能作出丢脸的事。只要他能够把谢翠纤在北京的话告诉了苗振山,苗振山一定要负气前来。至于那一千两银子,冒宝昆是如数送给苗振山,还是他自己昧起来,那我就不管了,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苗振山至快也得二三十天才能赶到;此时若是李慕白出了监狱,他提著宝剑找自己来,那可怎么办?因此心中依然不胜忧愁。 到了次日。铁棍冯怀就来找他,说是冒宝昆今天早晨走了,又发了半天牢骚。那意思是嫌黄骥北给冒宝昆的路费太多了,他们兄弟也替黄骥北出了很多力,只给了五十两银子。在这个时候,黄骥北也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只得又取出五十两来给他,冯怀方才喜欢著走了。这里黄骥北为一个李慕白,这样伤财惹气,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因之犯了咳嗽吐痰的旧病,二三天也没有出门。 到了第四天,这日晚间,黄骥北的爱妾正在服侍他吃药,忽见顺子进来,说:“卢三爷来了!” 黄骥北还没说请,胖卢三已进到屋里。黄骥北赶紧叫他爱妾,扶他坐起来。只见胖卢三满面惊慌急气之色,吁吁地喘气,跺著脚说:“你说这件事多气人,那铁小贝勒到底把李慕白弄出来了!”黄骥北一听,也不由吓得面上变色,一面咳嗽,一面问道:“甚么时候把李慕白放出来的?”胖卢三说:“现在才出来。衙门里的胡其图,派人给我送的信。我听见就赶紧找你来了。”说著又急得跺脚说:“那李慕白不是好惹的,他是穷小子,甚么都豁得出去。倘若找咱们两人来报仇,那可怎么办!” 黄骥北心里却想著:李慕白未必知道我也在暗中陷害他,不过你倒得小心一点!当下又咳嗽了一阵,就问道:“这么说,李慕白的官司就算没事了?”胖卢三说:“还有甚么事?不过叫李慕白取了个保,并叫他一个月内不准离京,随传随到。那不过是给他们衙门保全面子也就完了。”黄骥北听了,却著急道:“还不如把他放出来之后,就叫他即刻出京呢!现在他在北京这一个月,能够老老实-档卮糁吗?” 胖卢三坐在椅子上,不禁发愁。黄骥北不愿在胖卢三的面前露出惧怕李慕白的样子,就说:“我倒是不怕他,现在我虽是病著;可是他若找到我的头上,还不知道谁能要谁的命?只是你……可是你也不用发愁,我告诉你几个办法:第一你晚上别出门;第二,这两天别再上你的外家那里去了,在家里把门关的严严地。我想那李慕白未必能蹿房越脊地找了你去!” 胖卢三一听这个办法也很好,就连连点头。又看这时天色已然黑了,于是不敢多留,就站起身来说:“那么我这就走了,有甚么事咱们明天再商量吧!”黄骥北说:“别忙,我派两个人送你去。” 于是他就派了家中护院的坐地虎侯梁、梢子棍贾吼,两个人保护胖卢三回家去。黄骥北却躺在炕上,一面养病,一面筹思对付李慕白的办法。 宝剑生光惊眸窥侠士秋烛掩泪痛语绝情丝原来胖卢三所得的消息很是确实。现在李慕白已然出狱了,由两个衙役跟著他,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打一个保。李慕白又给了两个衙役几串酒钱。衙役走后,李慕白才算恢复了身体自由。他就向史胖子道谢说:“我在狱里这些日,多蒙史掌柜的关照我,常常派伙计去给我送饭,我真是感谢不尽!” 史掌柜笑著道:“李大爷哪里的话!李大爷每天在这里照顾我们,我们赚了你多少钱。你遭了官司,我打发伙计看上两次,这也是应当的,你何必放在心上?现在你出来了,我比谁都喜欢。来,我先给你热几两酒吧!你尝尝我新做的酒糟螃蟹。”说著就要给李慕白热酒,李慕白却上前拦住,说:“这些日我在狱里,倒不短酒喝。今天我才出来,须要歇一歇,明天我再来。”又回头看了看,座上没有其么酒客,就低下声去,向史胖子说:“史掌柜,那天晚上我真辜负了你的美意!实在因为我在北京还有亲戚,不能那样去做。”- 放肿犹了,却仿佛不懂李慕白说的是甚么话,就笑了笑,把头一扬,说:“张三爷,你来了! 请坐,请坐!”说话时,一个长衫的酒客进屋来了。李慕白自然不能再接著说了,就向史胖子和那伙计点头说声:“明天见!”就进了丞相胡同,回到法明寺。一打门,里面和尚出来了,见了李慕白,仿佛很喜欢的样子,说:“李大爷来了,这些日子你可真受了屈啦!” 李慕白本想自己遭了这件事,和尚一定不许自己冉在这庙里住了;可是不料今天和尚竟对自己这样亲热,不禁十分感谢,说:“我这件官司真是冤枉极了!等我慢慢向你说。叫你们这样关心我,我真是心里感激!”一面说,一面往里去走。 到了跨院内,和尚先开锁进屋,摸著一支洋油烛点上。李慕白到屋里一看,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自己那口宝剑依旧安然无恙地挂在墙上,似久别的故人一般。和尚望著李慕白那蓬乱的头发和生满胡须的脸,就说:“李大爷真瘦得多了!”李慕自叹了口气,说:“现在能把冤屈洗清,得了活命,这不算便宜!”和尚说:“幸亏李大爷遇见铁小贝勒,要没有这位,你就是有口也难分辩。现在总算神佛保佑!”说毕,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慕白倒很驽讶,怎么铁小贝勒援救自己出狱的事,连和尚都晓得了呢?刚要发言去问,就听和尚说:“前两天铁小贝勒打发一个人来,写了四十两银子的布施,并嘱咐我们,说是李大爷快出来了,叫我们别把李大爷留下的东西弄散乱了。其实李大爷那天晚上叫官人带走,我们就把你这屋锁上了,甚么东西不能丢。”李慕白这才明白,笑道:“我也没有多少东西;不过你们为我这样分神,我真过意不去。”和尚连道:“好说,好说!”逐出屋,少时给李慕白送一壶茶来,李慕白道了谢。和尚也知道李慕白牙出狱,需要休息,便也没多谈话,出屋去了。 第二十六章 李慕白检点了衣包里的财物,看见甚么东西都没短少,心里非常感谢铁小贝勒。他不但为自己打点官司,并且知道自己在这庙里住,预先把和尚也打点好了。苦不亏他,自己就是出了监狱,回来不定要受多少冷淡呢!因又想到那陷害自己入狱的仇人胖卢三,大概向来受他陷害的不知有多少人?这样的恶霸苦不剪除,良善的人实在没法安居了。可是现在自己虽是出了监狱,衙门里又说在一个月之内,随传随到,连到延庆找德啸峰去都不能,只好暂时在此忍气吞声了!又想到宝华班的纤娘,她若知道自己入狱的事,她心里不定要如何难过啊!过两天我倒要看看她去,叫她知道我这件官司是为胖卢三所害,并非我真是甚么江湖强盗。想了一会,心绪很乱,就关门熄灯,躺在炕上睡去。 这些日来鄱在监狱里带著锁睡在稻草上,现在又睡在软的被褥之间,真是异常的舒适。直到次日,红日满窗,方才醒来。起了床就出庙到附近一家澡堂子里,洗了澡,刮了脸,理了发,对镜一看,依然是早先那青年英俊的自己,不过脸上略略黄瘦了些。 出了澡堂,换上宝蓝色的软绸夹袍,穿上靴子,就写了自己的一张名帖。出门雇了一辆车,往安定门内铁贝勒府去。在前门大街遇见几个认得李慕白的地痞们,他们全都带著惊讶的神色,直著眼睛向车里望李慕白。李慕白故意作出从容大方的样子。 少时车进了城,又走了半天,才看见铁贝勒府。离著很远,李慕白就叫车停住,给了车钱。下了车,走到府门,向那府门前的仆人,深深一哈腰,取出名帖来,就说:“我姓李,现在要来见见这府上的二爷!”那个仆人接过名帖看了看,就点头说:“好,好!你在这儿等一等,我给你回一声-ァ!彼祷笆彼浑身上下打量看李慕白,便转身在里面走去了。 这里李慕白看这铁贝勒府朱门大厦,广院重重,奴仆出入,真不愧是王公门第。待了一会,就见那得禄由里面笑嘻嘻地出来了,见了李慕白,就说:“李大爷出来了,恭喜,恭喜!我们二爷请你进去说话。”李慕白先向得禄道谢,并说:“我昨天晚上才出来,今天特来拜见二爷,叩谢救命大恩。”一面说,一面跟著得禄往里面走。进了两重院落,得禄就让李慕白到西廊下屋内去坐,他给李慕白倒了一碗茶,陪著李慕白说了几句话。 少时就听见廊下脚步声音,有人使著声儿咳嗽了一声,得禄赶紧到门前打帘子,李慕白也赶紧站起身来。那位小虮髯铁小贝勒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上前深深打躬,铁小贝勒满面笑容,说道:“免礼,免礼!”遂又把左手一摆,说声请坐;他自己先在上首落座,李慕白在下首坐下。铁小贝勒就含笑问道:“你是昨天出来的吧!现在身体还好吗?”李慕白欠身应道:“我身体倒还好,昨天出来时天就快黑了,歇了一夜,今天特来给二爷叩谢活命大恩!” 铁小贝勒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说:“你这官司本来是为人所陷,无论何人知道了,都应当救你出来,何况我们吃朝廷俸禄的人?我这个人虽然有著世袭的爵位,其实是个粗人,平日自己好练些拳脚,也没有甚么真正的功夫,不过因此就喜欢会武艺的人。邱广超那不用说了,我们是通家至好。其余像黄骥北、德啸峰等人,我都因为他们的武艺好,才跟他们认识的。” “你虽然来到京城不久,可是自从你打败了瘦弥陀黄骥北和金刀冯茂之后,我就知道你必是一位出色的英雄,打算要去拜访你。不料你就遭了官司,我听了不平,才见了毛提督给你说人情。后来德啸峰回来,他又愿以身家为你作保,因此你这件官司才算了结。现在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虽在狱里也受了些日的苦,可是正好磨一磨年轻人的傲气,长些阅历。我跟德啸峰虽然为你出了些力,都是朋友应当作的,你也不必记在心里。至于陷害你的人,你就是知道他是谁,也不必再找他们斗气去了。是非自有公论,有这一回事情,以后我们对于那些险恶的小人,躲远一些就是了!” 李慕白听了,连连点头,说道:“我决不再找人斗气了!”同时想到德啸峰以身家为自己担保之事,更不禁感激涕零。 当下铁小贝勒又问李慕白家中的景况,以及早先学习武艺的经过。李慕白就很详细地把幼年随从父母在江南的情形,后来父母死后,江南鹤带著自己北来,依靠叔父,以及随从纪广杰老侠客学习武艺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铁小贝勒听了,不禁赞叹道:“这样说来,你是世传的侠义英雄了。”遂又谈到各派各门的剑法。 原来小虮髯铁小贝勒也长于技击,现在家中还有两个教剑的师傅,但都是平庸之辈。如今铁小贝勒跟李慕白一谈,李慕白只略略说了几项自己对于剑术的心得,那铁小贝勒就高兴起来,说:“慕白,刚才我听你这么一说,简直有许多都是我不知道的。可见我一向虽学过宝剑,自己也觉得会两手儿了,实在是井底之蛙,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现在你的身体既没有甚么不舒适,我要求你一件事!” 李慕白一听,不禁诧异,赶紧立起身来,说道:“二爷有甚么事,自管吩咐吧!”铁小贝勒笑道:“不是别的,我久就要想看一看你的武艺,刚才一听你谈论剑法,真恨不得当时就见你施展身手才好。你现在何妨跟我到西院里,你舞一趟剑,也叫我开开眼!”李慕白赶紧谦逊道:“我刚才跟二-也说过,我当初不过是一半读书,一半学习武艺,并没有专习过功夫;二爷不必叫我在你面前献丑了!”铁小贝勒笑道:“你不用跟我客气了,金刀冯茂、瘦弥陀黄骥北都叫你给打败了。你要说你没有本事,谁能够相信!” 李慕白知道小贝勒必要看看自己的武艺,同时自己也愿意在铁小贝勒的面前,显露显露身手。当时铁小贝勒拉住李慕白的左臂,说:“你看看去,在西院我有一个场子,打拳练剑正合适。”又回首向得禄说:“你到书房把我那口宝剑拿来。”说著,拉著李慕白出了屋子顺著廊子走去。 到了一个广大的院落里。这院落养著十几匹骏马,搭看几间马棚,几间车房。西南角砸了一块三合土的平地,那就是铁小贝勒平日习武练剑之处。这时候,正有两个护院的把式在那里打拳,一见铁小贝勒来,全都停住拳脚。铁小贝勒就上前指著李慕白,笑著说:“我给你们引见一位朋友,这位就是拳打过瘦弥陀黄骥北,剑败过金刀冯茂的李慕白!” 那两个护院把式,全都呆著眼看李慕白,一面抱拳,说道久仰。李慕白也含笑抱拳还礼。铁小贝勒又同那两个人说:“把他们全都叫来,今天我请李爷练一趟剑,给咱们大家开开眼。”两个护院的把式,一听说李慕白要在这里练剑,他们赶紧转身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向铁小贝勒笑道:“我在二爷面前献一番丑,也就够了,二爷又何必叫许多人来,看我出笑话呢!”铁小贝勒说道:“他们都知道你,现在叫他们看看你的剑法,也长些见识。”又说:“你不知道,现在我家里有五个护院的把式,三个教武艺的师傅,全都是武艺平常,眼睛里没见过甚么高人。” 正自说著,得禄跑来了,手中捧著两口宝剑,铁小贝勒笑道:“这孩子,叫他拿宝剑去,他就给拿两口来,难道要叫我们两人比武是怎么看?”李慕白明知铁小贝勒是要想跟自己比武,自己倒为难起来了:铁小贝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如何能与他动手比武呢?只见铁小贝勒接过一口宝剑,抽出来给李慕白看,说:“慕白,你看看,我这口宝剑值几两银子?” 李慕白一看,不由吃惊。只见这口剑是淡青色,虽然不甚光芒,但看那两刃锐利之处,确非寻常宝剑可比。当下李慕白接到手中,掂了掂,觉得很重,便说道:“这口宝剑,现在纵有几千两银子,恐怕也买不到!” 铁小贝勒笑道:“好眼力!这口剑是一位将军赠送我的,虽非古器,但也是汉末之物;可惜经人磨过两次了。我家还有两三口剑,全都比这口好,现在家大人手中,将来我再给你看。”这时那几个教拳的师傅和护院的把式,全都来了,一齐向李慕白拱手说:“烦李爷施展几手儿,叫我们开开眼!”铁小贝勒也说:“人都来了,你就练一趟吧!” 当下李慕白把长衣掖起,走到场中,提剑向众人拱手,笑著说道:“二爷跟众位可不要笑话我!”说毕,把剑一阳,剑诀点处,寒光随到;猿躯疾转,鹤步轻抬,往来走了两趟。铁小贝勒在旁看他手脚的俐落,姿势的挺拔,不禁啧啧赞叹。少时李慕白收住剑势,又向众人拱手,谦逊道:“见笑,见笑!” 他这轻轻的两趟剑,在别人看看并不怎样出色;但铁小贝勒的眼睛是懂货的,他就知道李慕白的宝剑,至少有十年的功夫,心里既是钦佩,又是技痒。就把得禄手中拿著的另一口剑拿过来,出鞘,-呓场子向李慕白笑道:“咱们两人对练一回吧!”李慕白赶紧笑著说:“我可不敢跟二爷比武。” 铁小贝勒问道:“怎么,你是怕伤了我吗?那不要紧,我可以叫他们把宝剑用绸子包上。”李慕白摇头道:“也并不是怕伤著二爷,因为我自知决比不过二爷,本来这就够献丑的了;若再败在二爷的手里,以后我就没有脸再见二爷了!” 铁小贝勒一见李慕白这样谦逊,他似乎有些不悦,就说:“慕白,我没见过你这样爱客气的人! 你问问我这几个师傅们,他们都跟我比过武。有时我赢了他们,有时他们也赢我,谁胜谁败,都没有甚么。咱们不过随意玩玩,又不是要指望武艺去吃饭。”旁边几个把式都笑著说:“我们二爷是个爽快的人,赢了自然喜欢,输了也没有不高兴过;李爷就别客气!” 李慕白这时脸红红地,觉看十分为难。铁小贝勒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恐怕李慕白错会了意,便笑著,拍著李慕白的肩头说:“我的本事不如你,我却愿意跟你比武。你连金刀冯茂都给打败的了,你还能怕我吗?”遂就要叫得禄去把两口宝剑里上红绸子。李慕白就说:“不要裹了,剑锋上若裹上绸子,倒不好抡,只请二爷手下留些情就是了!” 铁小贝勒喜欢得大笑。得禄给他掖好衣裳,他挺剑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手快,赶紧用自己的剑,把小贝勒的剑拨开。铁小贝勒趁势又进前一步,将宝剑向李慕白的头顶削去;李慕白赶紧低头躲开。铁小贝勒又拧剑向李慕白的左胁探去,却被李慕白用力一磕,双剑相击。另听锵的一声。铁小贝勒说:“磕得好!”遂又拧剑去刺李慕白的左肩。李慕白却拨开对方的剑,一步跃到铁小贝勒的近前;铁小贝勒手慌了,赶紧用剑去迎。这时忽听旁边有人喊了一声:“留神他翻身!”说话时,果然李慕白翻身一剑,向铁小贝勒砍去;铁小贝勒因为被人提醒了,就赶紧横剑架住李慕白的剑。 李慕白住了手,笑了笑,回头去看那说话的人。只见是一个穿著短衣,仿佛是个在马圈里使唤的人。这人年约二十上下,身材不高,黄瘦的脸,两只眼睛却湛然有神。李慕白心中十分惊讶。暗道:这个人为甚么能看出我宝剑的招数?这时旁边的几个教拳的师傅和护院把式,全都骂那人不该多说话,得禄狐假虎威地翻著眼晴说:“你不去刷马,跑到这儿瞧著就得啦,你还敢多说话,去吧!”那人只退了一步,微笑著,铁小贝勒倒是说:“不要轰他,叫他看看吧!”遂也不注意,就抽回剑来又向李慕白去刺。 李慕白此时心里注意那个人,无心再与铁小贝勒比武,只连返几步。不料铁小贝勒却紧抡几剑,奔过来。李慕白赶紧躲开,一蹿蹿到铁小贝勒的身后,铁小贝勒翻身一剑砍下,锵的一声,金星乱迸,就被李慕白用剑接住。李慕白就笑著说:“请二爷住手,我认输了。”铁小贝勒这时持剑的右手,被李慕白震得都麻木了,又如气喘汗流,他也愿意就此住手,遂笑道:“佩服,佩服!不愧是名震一时的英雄!”旁边的几个教拳师傅和护院把式,也同声赞道:“二爷跟这位李爷,真是棋逢敌手!”铁小贝勒笑道:“你们别说了!他让著我许多了。” 李慕白此时把那口古剑交给得禄,铁小贝勒说:“这口剑你带上吧,我送给你啦!我还有比这口好的呢。”李慕白不便再谦逊,就由得棣的手中,把那口古剑接过,向铁小贝勒道了谢。铁小贝勒说:“咱们还是到前面坐坐。”李慕白点头,却又用眼去看刚才看破自己剑法,提醒铁小贝勒的人。 只见那人睁著两只炯炯有神的眼晴,也直看李慕白;李慕白本想要过去和他谈话,可是铁小贝勒已然迈步走了,李慕白只得跟著小贝勒,又到了正院。 顺著廊子,到了刚才谈话的那间房里,又喝了一杯茶。铁小贝勒就嘱咐李慕白以后要常来,并说:“你若用钱,或用甚么东西,可以跟我说,不要客气!”李慕白一一答应,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向铁小贝勒告辞。铁小贝勒叫得禄给他拿著宝剑,送他出去。 第二十七章 到了门首,得禄把宝剑交给李慕白,李慕白就问得碌说:“刚才我跟二爷比剑时,有一个人在旁边说话,那个人是在府里作甚么的?”得禄撇了撇嘴说:“李大爷别理那个人,那人叫小俞,他不过是马棚里一个管刷马喂草的,在贝勒爷跟前他竟敢那样放肆!幸亏贝勒爷的脾气好,要换个别的主儿,一定打他一顿板子,把他赶出去。太没有规矩了!”李慕白又问:“那个小俞在府上几年了!” 得禄说:“来了快一年吧!是一个卖皮货的喇嘛给荐来的,二爷跟那喇嘛熟识,不好意思不用。其实马棚里有十几个人呢,要他也没有甚么用处。”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向得禄说声:“再见!”遂就提著宝剑向南走去。心里却想著:那个姓俞的人,一定是一个落拓不遇的英雄,刚才自己那剑法,原是纪广杰师父的秘传,不料竟被那姓俞的识破;可见此人不但会武艺,武艺还一定很好。只是此人为甚么甘心在那府上作一个管马的贱役呢?就想明天要注意观察这个人,果然这人若真是有本领的,自己一定要去告诉铁小贝勒,不可徒养著一些无能的教拳师傅,却屈英雄于槽枥之间。往南走了不远,就雇上一辆车,一径回南城去。车走到丞相胡同北口,就叫车停住,给了车钱。下车就走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 史胖子一见李慕白来了,穿著整齐的衣履,手拿著一口宝剑,就笑看说:“李大爷,你到贝勒府去了吗?”李慕白点头说:“对了。才见了铁小贝勒,他送了我一口宝剑,你看看!”史胖子笑道:“我看也不懂。”虽然这样说著,但是他把剑一抽出,就不禁点头,啧啧地说道:“这口宝剑可真值些钱!”李慕白问道:“你由哪一点看出!”史胖子笑著说:“哪一点我也没看出。我想既是贝勒送给你的东西,还能够不是好的吗?” 李慕白面上虽然也笑著,但心里却说:史胖子,你不要对我装傻,你以为我还看不出你是个怎样的人吗?回首一看,座上一个酒客也没有,就想要问一问史胖子的来历,务必今天叫他说出实话。刚要笑著向史胖子发问,忽见史胖子把酒壶和酒菜给李慕白摆上,说:“李大爷你先喝酒,今儿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呢!”李慕白自斟了一杯酒,饮了半口,就笑著问:“甚么事?” 史胖子一手扶在柜台上,探著头问道:“李大爷,你知道你相好的那个宝华班的翠纤,嫁给徐侍郎了吗?”李慕白一听,真仿佛头上被人击了一拳,立刻怔了。就放下酒杯问道:“你听谁说的?她几时嫁给那徐侍郎?” 史胖子说:“李大爷你别著急,听我慢慢跟你说!”遂把头更探近些,就说:“自从李大爷那天被官人捕了去,我就猜著了。那件事不但是胖卢三要报仇,并且徐侍郎还要趁著你在狱里,他把翠纤娶了去。我一时不平,又怕翠纤上了他们的当,心一活动,真跟了那徐老头子去。第二天我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到了宝华班,见看了翠纤和那老妈妈,我就向她们说:李大爷好好的一个人,就因为你们,被那胖卢三和那徐侍郎买通了衙门,给陷害了;可是李大爷在北京有很多阔朋友,他这案子又没有证据,过不了几天,一定能够放出来。在这几天之内,若是那胖卢三、徐侍郎要接你从良,你可无-廴绾尾蛔即鹩λ;要不然被李大爷的朋友知道了,可不能饶你们!” 李慕白赶紧问说:“她母女听了你这话,是怎样答覆的?”史胖子说:“那翠纤亲口答应我,说她决不嫁给徐侍郎;可是过了不到三天,那徐侍郎弄了顶轿子,把她娶走了。现在校场五条,跟胖卢三的外家住在一块儿。徐侍郎和胖卢三每天在那里胡混。我听见这件事,本来也生了一阵子气;可是后来一想,翠纤本来是个妓女,当妓女的还有甚么良心的;不管徐侍郎老不老,人家母女现在有了著落了!” 李慕白这时气得脸上发白,擎起酒壶,发了半天怔,又把酒壶放在桌上,就摇头说:“我不信纤娘甘心嫁那徐侍郎!这里面一定另有缘故,一定是胖卢三和徐侍郎拿我那件案子吓唬她们,她才不得已跟了徐侍郎。现在她不定伤心成甚么样子了!” 史胖子笑道:“无论是怎样著,反正翠纤到了徐老头子的手里了,她要是不愿意,不会寻死吗? 李大爷,我劝你是好话,本来跟那些窑姐儿们是不能动真心的。我说话嘴直,你要不认得翠纤,还不至于打这回官司呢。李大爷,你是年轻人,又有这一身本事,将来前程远大,千万不可跟女人那么情重。要不然就是铁汉子,也能叫女人给磨得化成脓水。现在翠纤嫁人了,很好,就由她去吧。李大爷,你好好地干,将来有了名头,有了事业,要多少女人都成!” 李慕白惨笑道:“史掌柜,你劝我的这话固然很对,我也并非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过我决不相信纤娘能够甘心嫁徐侍郎。因为徐侍郎早就垂涎她,在她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可是纤娘总是不答应从良的事,如何又能正是我在监狱里的这几天,她便嫁了徐侍郎?这其中一定有缘故,我非要设法再见纤娘一面问问她不可!” 史胖子一听,李慕白把纤娘这样丢不开,他就知道他们两人必有终身之约。现在李慕白就像被人抢去了老婆一般,他决不能甘心放手,因此也不再劝他了,就笑著问道:“那么李大爷,假若你要见这翠纤,你可跟她说甚么呢?”李慕白很烦恼地喝了一杯酒,听史胖子这一问,他似乎又有些生气,就说:“我并不跟她说甚么废话,我只问她嫁徐侍郎是否出于本心?” 史胖子问道:“假若她说:我愿意,愿嫁那老头子;你可怎么办?” 李慕白惨笑道:“那我当然甚么话也没有,就算我李慕白当初昏了心,不该跟妓女讲真情。可是她此番嫁徐侍郎,若是非出自本心,全是曲情势所迫,那就是胖卢三、徐侍郎欺辱了我,我誓死也不能忍受,非要与他们拼命不可!”说话时用手捶著桌子,震得酒壶、酒盅都乱响。 史胖子听了,微笑看,想了半晌,就说:“这好办,胖卢三、徐侍郎的外家就在校场五条,离这儿不远。他们那房子是新盖的,路西的平间门洞,门口有两个上马石,一找就找著。李大爷,你可以在那门前等著,我想翠纤决不能老是不出门。” 李慕白冷笑道:“见她倒是容易。只是近日我的身体不大舒服,不想立刻就找她去。”说完这话,见史胖子扬著头似乎在想甚么,遂故意作出消了点气的样子,笑向史胖子说:“史掌柜,你放心,我虽然为此事生气,但是至多不过找他们麻烦麻烦,决不能闹出甚么大事来,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亲戚。” 他说这话,本是告诉史胖子别害怕,因为史胖子曾给他打过一个铺保在提督衙门里。不料史胖子一听这话,却拍了拍胸脯,说:“不要紧,李大爷你随便作去。有甚么事我史胖子给你担当!告诉你李大爷,我可不像别的作买卖的人,那么胆小!”李慕白微笑道:“我都明白!”说话时用眼睛盯了-放肿右幌拢史胖子也眯著眼微笑,似乎两个人有一种互相了解。 少时,李慕白把酒喝完,吃了些菜和烧饼,就向史胖子说:“晚上见吧!”遂就回庙里去了。到了自己住的屋内,李慕白一头躺在炕上,想著纤娘一定对于自己那番情意,确实深切缠绵,虽然其间曾有过一点小小误会,可是那天自己向她辞别之时,她曾宛转可怜地说是一定等候自己回来,可知她确实有意跟自己从良。却不料胖卢三、徐侍郎知道纤娘对自己的情重,他们就施展手腕,将自己押在监里,趁势把纤娘娶了去。 “哼哼!你们把我李慕白真看成好欺辱的人了!我要不争这口气,不把那弱女子救出你们的陷阱,我李慕白还算甚么男子汉?还在江湖上称甚么英雄?”越想胸中的气越往上涌,恨不得即刻就到校场五条,找著纤娘才好;可是他这时候又觉得头痛身懒,不愿意动转。 李慕白一面躺著,一面随手把铁小贝勒送给自己的那口宝剑抽出,详细看了看,觉得真是一口古代的名剑,不过又抬头看了墙上挂著的,自己原有的那口剑,却又想:这口古剑,只能当作古玩一般地鉴赏。若说走江湖,或与人比武,还是应当使用自己原有的那口剑。那口剑虽是一件普通的兵器,但是相随自己多年,自己曾用此剑随从纪广杰老师父学艺;曾用此剑与俞秀莲姑娘比武,挑过姑娘头上的绣帕;又曾战败过女魔王何剑娥、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金刀冯茂这几个人。总之,自己得到今日这样名头,是全赖此剑,无论如何是不能弃置它的! 想到这里,长叹了口气,躺也躺不住。就坐起身来,把那口古剑也挂在墙上,遂即出了庙门。到了南半截胡同他表叔祁殿臣那里,上前一打门。少时来升由里边出来,见了李慕白,赶紧请安,面上并带著惊异之色,说道:“李大爷,您怎么这些日子没来呀?”李慕白知道他是明知故问,遂就问说:“老爷在家里没有?”来升说:“在家里,现在会著客哩。李大爷请进来吧!”李慕白说:“既然老爷会著客,我也不进去了。这些日因为得罪了一个人,被人陷害了,坐了几天监狱。” 来升故意惊讶的说道:“是吗?到底为其么事呀?”李慕白说:“你们老爷一定早就听人说了。我这案子,现在是一点事也没有了。幸而有一个铁小贝勒跟我是朋友,他给我保出来的。你就把这话告诉你们老爷,叫他放心就得了。”来升连连点头说:“有贝勒爷给你作保,那自然甚么事也没有了。”李慕白又说:“我现在还住法明寺,打算过一个来月就回家去了。你回头把这些话告诉老爷,我过几天再来。” 说毕,转身就走。出了南半截胡同,在大街上呆呆地怔了一会,就信步到了校场五条,找史胖子所说的那个胖卢三和徐侍郎的外家。李慕白不由心中发生一种妒恨,恨不得闯进门去,见著纤娘,问她嫁徐侍郎是否出于真心?并把胖卢三抓住,报复他陷害自己之仇。 可是李慕白在这门首附近徘徊了半天,只见那小门紧闭著,并不见有一个人出来。李慕白心中忽然另想起来一个办法,就不冉在这里徘徊,转身走去。回到庙中,此时头上、身上越发觉得难受,就想:莫非我要生病么?一想到病,不由灰心大半,躺了一会就睡去了。 醒来天色已晚,到了史胖子的小铺里,吃了晚饭,因为店铺里的人很多,史胖子正忙著,李慕白也未得跟他闲谈。闷闷地回到庙中,在院中来回的散步,这时的天气已是新秋,仰面著天碧青如洗,连一缕云也没有。明月已然半圆,三三五五的星光,闪烁著眸子窥人。两廊停棺材的地方,黑黝黝地,使人心中发生恐怖。砌下虫声唧啷,似议论著人间一切烦恼之事- 钅桨纵肴幌肫鹩嵝懔姑娘,立刻就像秀莲姑娘的明眸笑靥、窈窕的身材,在月下出现了一般。 不禁一重思慕的情绪又涌在心头,就跟自己道:我也太固执了,如今秀莲的父亲已死,孟家二少爷又没有下落,姑娘的青春不可长此搁误。我既然这样爱她,何不亲自去见孟老镖头和俞老太太,重提亲事,与俞秀莲姑娘结成眷属呢!这样一想,又恨不得即刻起身往宣化府去;可是又想:这两月来,在谢纤娘的身上枉用了情意,未免有些对不起秀莲。 正自想著,忽然一阵秋风吹来,李慕白打一个冷战,心里立刻又明白了。觉得跟秀莲求亲的那件事,实在作不得!自己还是极力为她找著孟恩昭,看他二人成了美满的姻缘,自己才算心安,才不愧一个磊磊落落的英雄。仰望明月,慨然地呼吸了一下,就直到屋里,连灯也不点,就关门睡去。窗外的虫声依旧唧唧地,仿佛比刚才的声音远大;李慕白极力摒除一切思虑,不觉就入了睡乡。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异样的话声所惊醒。睁开眼睛一看,纸窗上铺著淡淡的一角月影。院中除了唧唧的虫声之外,并有一种轻轻的擦摩之声。李慕白就知道窗外有人,赶紧坐起身来,轻轻地下了炕,由墙上抽出自己那口宝剑,慢慢把门打开,走出了屋子。只听耳边飕地一声响,可看不见人。 李慕白四下张望,只见月影横斜,星光稀稀,一团团白云在深青色的天空上飘荡,四下绝无人声。 两廊停棺之处,依旧黑黝黝的。李慕白就想:大概那贼是跑在棺材后面藏著去了。于是手挺宝剑,在两廊巡视了一番;不要说贼,就连个鬼魂也没有。李慕白便飞上房,四下张望,依旧没有一点贼人的声影。李慕白刚要跳下房去,这时忽见自己住的那间屋里,窗纸一亮,仿佛有人在屋里点火,可是旋即灭了。李慕白飞身下房,这时就从屋中跳出一个人来,手持宝剑,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面还手,一面见这个人身材不高,用手巾蒙著半个脸,宝剑使得极为凶猛。李慕白微微冷笑,手中的剑一步也不让。 两刀相磕,锵锵作响,往来跳跃,上下飞跃,交手二十余回合,李慕白渐渐诧异了。这个人的剑法太好了,自己生平还没遇见这样的对手。于是改变剑法,一点也不敢松懈,想要胜了那个人。可不想那个人的剑法也改变了,寒光对舞,此来彼迎,各尽生平的本领,但是谁也不能胜了谁。李慕白就想把他的剑架住,问问他到底是甚么人,来找自己是何用意。可是还没有说话,就见那人又退了两步,飕的蹿上房去,比一只猫还要轻快。李慕白说声:“朋友,你别走!”遂也蹿上房去。可是四下看时,那个人早已没有踪影了。 李慕白提著宝剑,不禁自言自语她笑道:“好,好!我总算没白到北京来,如今竟遇著对手了!”于是下了房,到屋内点起灯来一看,只见墙上挂著的,今天铁小贝勒送给自己的那口宝剑没有了。李慕白一见此人是专为这口宝剑而来,心里就明白了,不由得十分高兴。他这种高兴比创伤魏凤翔、拳打瘦弥陀、折服金刀冯茂的时候,还要高兴得多。当下把门闭上,熄下灯,躺了一会。这时仿佛刚才的一些柔丝烦绪,全都被另一种物件打断了一般,少时就睡去了。 到了次日,头上依旧觉得有些发晕。起来,到附近的药铺里买了一服丸药,拿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就著茶服下去了。然后又与史胖子谈了一会闲话,并没提说昨夜丢失宝剑之事。待了一会,就与史胖子说声:“晚上见。”雇了一辆车,到铁贝勒府去。但是到府上一问,铁小贝勒并没在家。又要到马圈里,找那刷马的小俞,问他几句话;可是又想:自己虽不是铁小贝勒的贵客,但府上这些仆-耍都对自己很是恭敬。倘若自己忽然去拜访他府上的刷马的人,未免叫他们要生疑。 当下在府门前徘徊了一会,很盼著那小俞这时候牵看马从马圈里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连那小俞的影子也没有,只得想著将来再见他吧!遂就离了府门,慢慢向南走去。走了不远,觉得脚步很沉重,头还是有些发晕,就雇了一辆车,回丞相胡同去了。到了庙中,就一头躺在炕上睡去。午饭也没有吃,直到天色黄昏的时候,方才起来。 李慕白身体既不舒适,又觉得烦恼无聊,不禁长长地叹气,就想:纤娘的事,今晚无论如何要办清楚了。办完这件事,自己就再无牵挂了。然后休养些日,就往延庆找德啸峰去了。遂就先到了史胖子的心酒铺里,吃过了晚饭,又与史胖子随便谈了一会话,便回到庙中。 点上灯,躺在屋里歇息,心中却还很盼著昨天晚上盗剑的那个人重来。虽然今天的身体不太舒适,可是依旧想与那剑法高强的蒙面人,较一个上下高低。他连门也不闭,直到三更以后,院中除了萧萧的秋风之声和唧唧的虫鸣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异样的声息。李慕白心想:是时候了,遂就振作起精神,站起身,换上一身青布的紧身衣裤,腰中勒好了带子,换上薄底软鞋;然后熄了灯,挟著长夜和宝剑出屋。仰面一看,天空的云很是阴沉,月光像一个愁惨的女人面孔,躲在灰色的幕后。 第二十八章 此时李慕白恨不得一下就飞到校场五条,见著那多日未晤的纤娘。当下蹿上房去,由房过墙,就跳到庙墙外。四下看了看,胡同里没有人;李慕白就把长衣穿上,暗藏著宝剑,出了丞相胡同的北口,就往校场五条去了。 这时因系半夜,街上清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李慕白穿著小胡同走,连一个打更的和巡街的都没有遇见。少时就来到校场五条那胖卢三新建的小房子前。李慕白一看,双门紧闭,遂走到墙后,把长夜脱下卷起,系在背后,一耸身就上了墙头。由墙上慢慢地爬到北房上,只见这院子是三合房,北房和西房全都有很明亮的灯光,李慕白就趴在房上。待了一会,就听这北房里有妇人矫嗔欢笑之声,并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有一个妇人说:“我可要睡去啦,你要不死心,你就等著吧!”这种娇媚的语声很厮熟地吹到李慕白的耳里。李慕白心中产生一种悲痛而又急躁的情绪。 此时北房里的雅娥,已把纤娘送出屋来了,并山一个老妈子掌著灯,往院中照著。雅娥并且拿纤娘打耍著说:“你一个人睡觉多害怕呀!不如你就在我的屋里给我作伴吧,就是回头我们卢三爷来了,那也不要紧!”纤娘羞得笑著骂道:“你嘴里胡说甚么?这话等徐大人来了,我得跟他说!”雅娥笑著过来又揪纤娘,笑著说:“你敢说!你敢说!你要说,我就永远不叫徐大人来了!”纤娘一面挣扎著,一面拍手笑著说:“嗳哟,你是徐大人的甚么人呀!他能这么听你的话!”说著,脱开身就往西屋里去跑。雅娥笑颠颠地就要往西屋去追,只见纤娘把门闭上,说:“好姊姊,别闹啦!天不早了,我想卢三爷也一定不来了,你也好好睡去罢,明儿见!”雅娥在门外笑著,嘴里又很污秽地说了几句玩笑的话。她就喘著气,一扭一扭地带著她那老妈子回到北房,把门也关上了。 这时房上的李慕白,一见这种情景,不由灰了一半心。暗想:我本以为谢纤娘嫁给徐侍郎作外家,她不定要如何悲伤抑郁;可是现在一看,她竟像很快乐地,甘心这样活著。女人的心,真不可测!想到这里,十分气愤,就要走去。可是又见那西屋里灯光许久未熄,李慕白就知道纤娘的母亲大概在另一间房裹住。今天徐侍郎和胖卢三不来了,所以抛下了两个可怜的妇人,守著空房,彼此打闹著玩。又想:大概胖卢三和徐侍郎因为晓得我已出狱,必不饶他们,所以吓得他们不敢到这里来了。 于是飕地跳下房来,一直走到西房前,隔著玻璃窗往里去看,只见纤娘一个人正在灯旁支颐闷坐。 李慕白见纤娘穿著很鲜艳的桃红色的短裤袄,斜低著云鬓,脸因为背著灯,看不很清楚。李慕白的心中不禁又动了怜爱之情,便把宝剑插在背后,上前一推门。 里面的纤娘正在倚灯伤怀,柔肠百转之际,忽听有人推门之声,她还以为是雅娥又来找她玩笑; 不由得心中不耐烦,就抬起头来,皱著眉说:“雅娥姊,你也睡吧!咱们明儿再说话吧!今儿我真没精神啦!唉!”外面李慕白却用指轻轻地弹门,说:“纤娘开门来,是我!”纤娘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起身来,惊慌慌地说:“你,是谁!……”说到“谁”字,就几乎喊叫起来。这时李慕白已由外面把门拨开,一步走进屋来。 纤娘忽然看见进来这么一个高身材,穿黑夜黑裤的人,吓得“嗳呀”了一声;忽然藉著灯光看出是李慕白来,她才咽住了喊声,浑身吓得乱颤。俏丽的姿色被灯光斜照著,显出惊讶恐惧之色,直看眼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却昂然地,睁著两只蕴含著深情的眼睛,很温和地摆手向纤娘说:“你不要怕!”纤娘的身上依旧哆嗦著,就仰著脸,带著可怜的神色,问道:“你怎么来了?”李慕白用牙咬著下唇,凝著目看了纤娘半晌,就低声说道:“我来告诉你几句话!”纤娘见李慕白没有怒意,才镇定了一些,说:“甚么话,你说吧!” 李慕白就说:“胖卢三跟徐侍郎,使出了毒计,把我陷害在狱中,就为的是他们好把你弄到手,你知道吗?”纤娘点头说:“我全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出来了。这两天他们不敢到这儿来,就因为怕你!”李慕白冷笑道:“幸亏他们没有在这里。若在这里,我非得把他们杀死不可!” 纤娘听这话,又是一个冷战,同时看见李慕白身后背著的那口宝剑。只见李慕白又走近一步,面带愤恨之色,说:“我李慕白是好汉子,不能受他们这样的欺侮,更不能眼看著你给那家里已有了两二个妾的老头子作外家!你跟我走,咱们明天就离开北京,无论到哪里,我也不能叫你受苦!”纤娘一听李慕白要叫她跟著他走,只吓得运退了两步,摇著头说:“我不能跟你走!” 李慕白刚要伸手去拉她,忽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就不由一怔,接著问道:“你为甚么不走?难道你愿意给那徐老头子作外家吗?”纤娘摇头说:“决不!我不愿意。可是……徐大人有势力、有钱,他又时我很好,养活我们母女。我们不能没良心,不能……” 说到这里,她哭了!她也仿佛不再害怕了,就跺著脚,哭著说:“反正我不能够嫁你。你们,你们江湖人没有好的!我愿意跟徐大人一辈子,你要想杀他,就得连我给杀了!”李慕白此时的心中完全冰冷了,呆呆地怔了半晌,便点头说:“好,好!既然你说了这话,我甚么也不能再提了,算我自己认错了人。好了,我走了!”说毕,他转身出屋,并把屋门给带上,只听飕地一声,接著房上的瓦微微一响。 纤娘晓得李慕白是走了;他那英俊的神气,爽快的谈吐,深厚而温和的情意,是永远再也见不到了。纤娘又有些后悔,想著刚才不该跟他说那些无情的话,遂一头趴在桌上,不禁呜呜地痛哭起来。 李慕白回到庙中,并不气恼,只是自己悔恨,不该这样滥用情。自己既对俞秀莲姑娘发生爱慕之心,后来又知道她已许嫁孟家,离了宣化府之后,就应该安份在京谋事,或是索性闯荡江湖去。不该-衷谘袒柳巷之中,认识这么一个纤娘;尤其不该对她用真心实意。正如史胖子所言,自己若不认识纤娘,也就不至于被胖卢三所陷;既然因此事生了些日牢狱,如今出狱之后,却又去见纤娘,结果自己的深情厚爱,无人了解,反倒遭受纤娘一番奚落。总算自找羞辱,不必再怨尤他人了!想到这里,不由叹息,又恨不得用宝剑自己戳刺几下。懊恼半夜,方才睡去。 秋风吹古寺侍疾结交碧血染香巢锄奸仗义次日李慕白身体愈觉不适,站起身来,觉得头晕脚软。自己咬著牙,偏不在炕上躺著歇息,反倒挣扎著出门去了。到了史胖子的小酒铺里,一进门就坐下,用手支著头,甚么话也不说。旁边史胖子看著,不知道他是身体不适,还以为他是为纤娘之事烦恼呢!便笑问道:“怎么样了?李大爷你见著那翠纤没有?”李慕白不耐烦地摇头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史胖子见李慕白的头越往下低,不禁暗笑,心说:你这么大的英雄,怎会让这一点小事给纠缠住,就没有办法了?遂就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 忽然史胖子一拍柜台,说:“李大爷,你别再发愁了,你那件为难的事交给我办怎么样?你别看胖卢三开著六家银号,徐侍郎作著高官,我史大不过是一个酒保;可是我要想一个主意,叫他们把那翠纤送还你李大爷,可是容易得很呢!”说著,他一只臂靠著柜台,望著李慕白只是笑,仿佛是说:你豁不出去,我史胖子豁得出去呀!- 纠蠢钅桨渍馐辈7俏纤娘的事而烦恼,却是因为头晕得难受。史胖子的那些话,他都没听明白,便摇头说:“你别胡搅,我现在难过极了!”说著长叹了一声,就站起身来,说:“我在你这儿坐不住,我要回去了。”便拖著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酒铺,买了两丸药,回到庙里;不料一躺在炕 上,就不愿再起来,遂盖上被褥痛苦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李慕白方由梦中醒来,就觉得浑身发烧。翻了一个身,长叹一声,想要再睡;忽听身旁有人叫道:“慕白兄!”李慕白心中一惊,睁眼著去,只见炕前站著一个黄瘦的脸,大眼睛,身穿一件青布夹袍的人,正是在贝勒府作刷马的贱役,而能够看出李慕白剑法的那个小俞。 当时李慕白赶紧坐起身来,一只手支著炕,说:“俞兄,我正盼著见你。昨天我到府上去要找你,没有找著。你请坐,恕我怠慢,因为我病了!”那小俞也很恭谨地说:“我也看大哥像是病了,所以我进屋来,没有敢惊动。大哥不要著了凉,请躺下吧!”李慕白说:“好,好!我躺下,俞兄你也坐下,咱们慢慢地谈话。我桌上有茶,你随便倒著喝吧!”那小俞连连答应,又间:“大哥你害的甚么病?请大夫看了没有?” 李慕白躺在炕上,把枕头支高些,望著小俞,叹口气道:“我的痛大概不甚要紧,不过是看了点凉,也没请大夫看,只吃了几服丸药。大概歇息一两日也就好了。”说话时,看见桌上放著一口宝剑,正是前天铁小贝勒赠给自己,夜间又被人盗去的那口剑,就笑道:“俞兄,那天在贝勒府我与铁二爷比剑之时,俞兄你看出我的剑法,指告了铁二爷。在当时我便看出你必有通身的武艺,所以很留心你,向那得禄一打听,才知道你姓俞。我很感慨铁二爷看不出人来,像你这样身怀奇技的人,竟屈辱于马厩之中,我想得便向铁二爷说出。可是昨天,我去访铁二爷,又未得会面!”然而小俞摇头说:“大哥不要向他提说,那刷马的事情,乃是自己愿意作的。我来到铁贝勒府,将一年了,平日除了在马棚里作我的事之外,决不问别人的闲事。不过大哥的英名,我却在前一个月就听人谈著了。前日一见大哥与铁二爷动手比武,那剑法的新奇,身手的敏捷,真使我心中不胜敬佩,一时忘形,便在旁边多说了一句话。因此很受了许多人的抱怨,但我也不跟他们计较。 “那日我又见铁二爷把他家藏的那口宝剑,赠给了大哥,我的心中越发羡慕,所以到了晚间,我就找到这里来,一来是想向大哥请教请教武艺;二来是把这口宝剑借回去看一看。现在这口宝剑我已看过了,虽然不错是一件古物,但并不怎样特别锋利;又如大哥必正在想念著此物,我也无处搁放,所以特来奉还!” 李慕白躺在炕上微笑著说:“这口宝剑我也用不著,就转送俞兄拿著使去吧。那天晚上你虽然蒙著脸,可是我也知道是你;所以第二天我只想要会会你,并不想再要回宝剑。俞兄,不瞒你说,我李慕白出门走江湖虽然不久,但是魏凤翔、黄骥北、金刀冯茂等,这些个有名的人物,我也领教过了。 实在说,他们的本领都平庸的很,我胜了他们之时,并没费多少力气。可是前天晚上我一与俞见对起剑来,我真是遇见了对手。一面钦佩俞兄的武艺高强,一面自喜,我还能够敌得过你,所以那时候真是高兴极了!” 说著十分欢喜,他又要挣扎著坐起身来。但怎奈头沉肢软,不能够起来,望著那小俞道:“我还没请教,俞兄你的大名是甚么?府上在哪里?”那小俞见问,微微叹了口气就说:“我原是张家口的人,自幼就丧了父母,在江湖漂流著。有人叫我小俞,又有人叫我俞二。” 李慕白一听,就知这小俞是不愿意把他的名字告人,就想:此人必是颇有来历,隐身于王府仆役之间,也必然是另有居心,或是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初次相识,自己就是问他,恐怕他也未必肯说。只好等以后与他交情深了,再向他打听吧。当时那小俞也说:“这口宝剑我因无处放置,还是留在这里吧!以后我需用时,再向大哥来借。大哥现在病著,我看不宜耽误,还是请位大夫来诊治才好!” 李慕白见小俞这样关心自己,不由心中十分感激,就说:“好!好!俞兄,你就不用惦念我了,我回头托付本庙的和尚把大夫请来就是了。烦劳俞兄,若见著铁二爷,就说我现在得了小病,过一两日再去看他。”小俞点头说:“我见著铁工爷,一定把大哥的话说明。请大哥歇息吧,我也走了,明天再来看大哥。”李慕白说声:“恕我不送!”小俞答应一声,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想:看这姓俞的,为人很是诚实,交上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此生;只是以他这样武艺高强而且年轻的人,却甘心作那刷马的贱役,真叫人心里不明白!因为身体不适,便也不再加思索。少时庙中的和尚到屋里看他,李慕白不想要托和尚把医生请来,开个方子。可想没有人抓药,也没有人煎药,便始终没把话说出。 和尚出屋以后,李慕白心中却不禁凄然难过。想自己卧病客邸,连一个至亲也没有。倘若不幸,在这秋风萧寺之中,自己死去了,恐怕也没有人来管吧?又想到俞秀莲姑娘的孤苦的情状,谢纤娘的柔懦薄情以及自己数载来的坎坷遭遇,百般烦恼、愤恨、辛酸,一一涌在心头。虽然李慕白是个钢筋铁骨、擒龙打虎的英雄,但禁不住病体影响得心理薄弱,遂就不住痛苦起来,一点点的眼泪流到枕边席上。此时窗上铺著的阳光,渐渐沉下去了,大概天色已不早了。李慕白一天也没有吃饭,现在要想喝一口水,都没有人给送到唇边。 正在浑身难过,心中痛楚之时,忽听见院中有了脚步之声,原来是那小俞又来了。李慕白就挣扎看说:“俞兄,请你给我倒碗水喝!”小俞倒了一碗凉茶,给李慕白送到口边,一面送著茶,一面说道:“大哥,你别叫我俞兄,大概我比你要小几岁,你就叫我为兄弟好了。”又说:“我刚才回到府里,没有见铁二爷,我只向得禄说了。并向他说,李慕白现在一个人病在庙里,没有人服侍他,他要叫我去。得禄就说:“既然这样,你就服侍李大爷去好了,回头我跟二爷说一声就是。”李慕白呻吟叹息道:“兄弟,你我初次相识,就累得你这样看顾我。我真心里难安!”小俞说:“大哥你不要这样想。咱们走江湖的多半是孤身一人,无家无业。圭在外面餐风冒暑,免不得要生病,那时全仗彼此扶持。有的本来是萍水相逢,因此也能成为生死弟兄!”李慕白听小俞说话是这样慷慨,自己便也不再说甚么了。 当下小俞服侍李慕白喝完了水,他看天色还不太晚,便又出去了。少时请来了一位医生,给李慕白诊了病,开了药方。医生走后,小俞就出去买药。少时买来药,并买来小泥火炉、砂锅、柴炭、白米等等,小俞先给李慕白煎了药服下,又给李慕白煮稀饭吃,直忙到天黑。李慕白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口 里连声道谢,小俞似乎不甚喜欢听,就正色说:“李大哥,你不要对我这样客气,我服侍你算不得甚么,你好好地养你的痛吧!将来你的痛好了,咱们相交日久,你就晓得我俞二是怎样的一个朋友!”- 自说著话,忽见房门一开,进来一个胖子,一口的山西话,说道:“怎么,李大爷你病啦!” 小俞顺手把灯点上,与进来的这个人,彼此注目看著。小俞就见这个人身材不甚高,可是很肥胖。圆脑袋,梳著办子,穿著一条油裙。李慕白睁眼一看,原是史胖子,就说:“史掌柜,你看我大概要病死在这庙里了!”史胖子说:“李大爷你别满口胡说,哪有人不生病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有个头痛脑热的更不要紧,过两天也就好了。”李慕白又说:“现在你不是正忙著吗?你怎么有工夫看我来了?” 史胖子说:“柜上现在倒是有几个座儿,可是有我们那个伙计忙著,也就行了。本来这两天我看看你的神色就不大好,恐怕你要生病。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你,我就不放心,赶紧看你来了。”李慕白笑著向小俞说:“你看,我虽只是一个人在北京,但是我的人缘可很好。这位掌柜一天没见看我,他就不放心了。”史胖子回头望了望小俞就问说:“这位大哥贵姓?”小俞笑著回答道:“我姓俞。”李慕白说:“这位是我的俞二弟,武艺比我高强十倍。”又说:“这位是史掌柜,就在胡同口 外开著酒馆,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当下小俞与史胖子二人抱拳相见。史胖子直看眼睛望了小俞半天,然后又问李慕白请来医生,吃了药后,觉得怎么样?小俞就代替李慕白-:“大夫说这病不要紧,大概吃上几剂药也就得了;不过须要多加休养。”史胖子点头说:“可不是,这位李大哥的武艺虽好,人物虽风流,可就是心太重了。本来年轻人最忌的是女色!” 史胖子一说出这话,那小俞就是一怔,赶紧用眼去看李慕白。李慕白也要拦阻史胖子,不叫他往下说;可是史胖子却不管不顾,依旧说:“比女色还厉害的,就是相思痛。”李慕白在炕上躺著斥“史掌柜,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史胖子笑了笑说:“这何必瞒人,李大爷,你凭良心说,你这病难道不是为那翠纤而起吗?翠纤不过是一个窑姐儿罢了,她爱嫁胖卢三,爱嫁徐侍郎,就都由她去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这套身手,要娶多少女人都行。你何必整天在心里熬煎著,毁坏了你铁打般的身子?那些没良心的窑姐儿才不管呢!李大爷,你是明白人,我看你也不用吃药,只要把心眼一放宽了,自然就好了!”说的时候气忿忿地,说完了他也有点觉得不对,就向小俞说:“我这个人是心直口快,我为李大爷的事,真著急;因为李大爷不但是我们的老主顾,也是老朋友了!” 小俞只是点头,却不便说甚么,李慕白躺著冷笑道:“史掌柜,你说的全不对。虽然,我曾认识过一个妓女,可是现在我早已把她忘掉了。我这病与她是一点相干没有。”史胖子笑道:“得啦!李大爷,你现在就好好地养病吧!我也不跟你争辩。我也走了,明天我再来瞧你!”说著他向小俞一点头,就转身出屋了。 小俞觉得这个史胖子很是奇怪,尤其在他走出屋时,虽然他的身体很是肥胖,但是脚步却颇为敏捷。李慕白也看出小俞很注意史胖子,向小俞说:“你别看这个酒铺掌柜子,他很有些奇特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始终向我不认账!”小俞说:“我也看出来了。这个人的神气和他走路时的脚步,似乎是个练功的人。”李慕白说:“此人必然大有来历!等我病好了,非要把他的来历探出来不可。还有几件事,都使我生疑。咳,以后我慢慢再对你说吧!” 小俞想要知道李慕白和那胖卢三、徐侍郎及妓女翠纤的事情,但见李慕白这时似乎疲倦极了,闭-眼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愿说。小俞自然也不便去问他,便坐在灯旁歇息。此时屋内孤灯暗淡,没有一点声息,窗外月色正好,砌下秋虫很繁杂地叫著。 李慕白躺了半天,觉得身上各处又热又痛,不禁呻吟了两声。微微睁开眼睛,就见那小俞坐在灯旁,一手支著头,也是愁眉不展。又见他头发不整,衣服褴褛,看他那穷愁的样子,谁也不能知道他会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李慕白不禁暗暗叹气,就想:这世上不知沦落了多少英雄!铁贝勒府那些教剑的师傅、护院的把式,个个全都衣锦食肉;像小俞这样的人才,却没有人晓得!又想:听这小俞谈吐不俗,决不能是人在江湖厮混,连个名字也没有的人。只是看此人把他的身世来历,仿佛讳莫如深,自己又不能过于追问他;不过他既负有一身惊人的武艺,而不肯在江湖间与一般盗贼为伍,也可见他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了。他与自己并无深交,肯于这样服侍自己的疾病,更足见他的侠义肝肠。因此李慕白对于小俞,心中发生出无限的感激和无限的尊敬,便说道:“兄弟,天色不早了,你也歇息吧!可惜我只有两床被褥,一床还是薄的,现在天气又这么冷了!” 小俞被李慕白这话打断了思绪,他便站起身来,说:“我没有被褥也行。现在才到秋天,还不算怎样冷。明天我就把我的被褥拿来。大哥,你喝水吧?”说著,倒了一碗温开水,送给李慕白去喝。 少时他闭好了门,熄了灯,就盖著那床薄被睡去。 到了次日上午时候,铁贝勒府的得禄就来了,见了李慕白就说:“我们二爷听说李大爷病了,很是不放心,特意叫我来看看你,还给你荐了一位常大夫,这位先生是位名医。我刚才去请了一趟,大夫说还有两个门诊没有看完,回头自己就坐著车来。”李慕白很感谢地说:“二爷这样的关心我,真叫我无法报答!”得禄又说:“我们二爷还叫我跟大爷说,李大爷若用钱时,请自管说话,我们二爷现在给你预备著几十两银子。只是因为怕你多心,所以没敢叫我送来。” 李慕白说:“钱我倒还够用;只是二爷对我这番美意,真使我十分惭愧:”遂又指了指在旁的小俞说:“这位俞爷也很帮助我。你回去跟二爷说,如若府上没有甚么事,就叫他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吧!我也需要一个人服侍。” 得禄连说:“这不要紧,我可以作主,就叫他在这儿服侍你得了。反正他整天在马圈里也没有多少事。”得禄仿佛一位大管家似的,这样说著。小俞只在旁边站著静听,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李慕白真不明白,以小俞这样的人才,为甚么偏要作那贱役,受这些奴仆的欺辱?自己心中虽然不平,但又不便说出小俞是有多大的本领,应当叫铁小贝勒怎样另眼看待他。 当下那得禄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茶,又等了一会,那铁小贝勒给请的大夫就来了。这常大夫也是北京的一位名医,平日专走王门府第,所以他的架子很大。来到李慕白这狭小的屋子里,他连话也不说一句,只给李慕白按了按脉,忙忙地开了方子就走了。得禄把大夫送出庙门,看了看那张药方,估得价钱一定不轻,就说:“这方子我拿去罢,我们府里跟鹤年堂有账。”李慕白说:“不用,回头叫俞兄弟抓去就得了。”得禄便把药方给放下,又说:“那么我走啦。”李慕白说:“好,你回去替我向二爷道谢罢!”当下得禄出屋去了。 这里小俞向李慕白说:“铁二爷真待大哥不错!这得禄是他的亲随,能叫他到这么远来看你,可-是敬重大哥了。”李慕白点头说:“我在监里时,也是这得禄看过我几次。”遂又叹了一声,说:“俞兄弟,我真不明白你!以你这样的人才,无论做甚么事,何愁不能出人头地?你为甚么单单要在铁贝勒府干那马圈的事情呢?” 小俞见李慕白这样恳切垂问,他也不由得低著头,长叹口气。良久,才抬起头来说道:“不瞒大哥,我俞二从幼小时起,就在江湖上飘荡,现在我实在不愿意再度那流浪的生涯了!”李慕白说:“既然这样,你何不向铁贝勒显一显身手?我想他也是一个爱才之人,果然他若知道你有这一身武艺,说不定他也得叫你作一个护院的把式,岂不也比这刷马的事强吗?”小俞却连连摇头,说:“现在我还不愿干那些事,因为那样一来,别人就容易知道我了。”李慕白说:“呕!这样说,兄弟你现在干那刷马的事,就是为隐身匿迹,不愿意叫旁人认出你来?” 小俞点了点头。李慕白刚要再问小俞,是因为甚么事,逼得他这样作?只见小俞又叹了一声,便说:“大哥。现在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问我了。总之,我的心中实有难言之事,也并非我俞二怕谁,我更没做过甚么犯法的事。我现在铁贝勒府干这刷马的事,不过是暂且耐时,一俟时来运转,我还要走往别处去。” 李慕白说:“兄弟,我病好了之后,要到延庆去一趟,有我的朋友铁掌德啸峰和神枪杨健堂在那里等著我。兄弟,你也随我去好不好?咱们在那里找个镖头的事作作。”小俞摇头道:“延庆那地方我不能去。” 第二十九章 李慕白听了越发感到惊异,觉得这个小俞为人太古怪了!当下刚要向他详细追问,忽见小俞站起身来,拿起药方说:“我给大哥抓药去了。”李慕白说:“兄弟,你掌上钱。我衣包裹还有几两银子。”小俞却摇头说:“不,我有钱。”一面说著,一面就走了。 李慕白为著小俞这个古怪的人,纳闷了半天。待了一会,小俞就抓药回来,在檐下升起小火炉,给李慕白煎药。李慕白服药后便沉沉睡去。小俞又到铁贝勒府,去取他的铺盖。 当日,李慕白的表叔派了跟班的来升,看了他一次。听说他病了,回去又给他送来十两银子。晚上,史胖子也打发伙计来,给李慕白送来稀饭等等。 李慕白病中有这些人看顾著他,倒也颇不寂苦。只是因为终日静卧无事,脑里未免有时思绪纷纭。想到俞秀莲,又想到谢纤娘,不过想完了之后,自己却又都后悔,就想: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算是自己经验了两番情劫。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与女人接近。也学小俞的样子,孤身飘荡,无论甚么事都可以作,那样倒也爽快。 如此一连过了数日,李慕白的病体已经渐渐好了,只是身体过于软弱。小俞就劝李慕白再在炕上坐著歇息几天,一切的烧水做饭等事,还是由小俞操作。这两日,史胖子也没打拨伙计来看李慕白; 铁小贝勒府倒是每天都派人来,给李慕白送了燕窝、银耳等等的补品。 这天又落了一场小雨,天气很凉,小俞就把小火炉搬到屋里,一面烧著饭,一面与李慕白谈闲 话,倒颇不寂寞。正在这时,忽听屋外有人叫道:“李爷在家了吗?”李慕白一听,声音很生疏,便不由得诧异。小俞赶紧开门一看,原来是个官人。 这官人把雨伞放下,立在墙根,就进屋来。李慕白一看,原是九门提督衙门里的官人。这官人就-悄翘觳独钅桨兹胗的那个头儿,今天他见了李慕白,样子倒是十分和气,就问说:“李爷,这几天没出门吗?” 李慕白知道这官人在雨天之际到这里来,一定是有点蹊跷的事情,遂就做出十分镇定的态度,说道:“我病了有十几天啦!吃了几剂药,现在的痛虽好了些,可是还不能够下炕。老兄,你今天来找我有甚么事吗?” 那官人坐在炕头,由怀里掏出个小烟袋来抽烟,一面用眼看著桌子上的药包、地上的药锅和李慕白脸上的痛容。他就笑了笑,摇著头说:“没有甚么事。我不过是来看看李爷,李爷这几天没有见著铁二爷吗?” 李慕白说:“我这场病,多亏有铁二爷照应著,才算好了。铁二爷每天必要打发人来看我,并且请大夫、买药,都是铁二爷拿的钱。”那官人点头说:“铁二爷向来是个热心人!”说完这句话,这官人仿佛寻思一会,忽然发问道:“李爷,你知道胖卢三和徐侍郎的那件事吗?” 李慕白听了,不觉一怔,摇头说:“我跟他们并不认识。”官人很和缓地说:“李爷,我告诉你这件新闻。昨天夜里,胖卢三跟徐侍郎都住在校场五条他们的外家那里;不料忽去了一个人,拿著刀,把胖卢三和徐侍郎全都给杀死了!”李慕白一听,不由惊讶得变了颜色。 那官人又说:“杀完了胖卢三、徐侍郎之后,凶手就逃跑了,甚么东西也没丢,可见是仇杀无疑。我们衙门里一听见这事,就忙起来了,把胖卢三的外家刘雅娥、徐侍郎的外家谢翠纤,和翠纤的母亲谢老妈妈,全都给抓在衙门里去问供。那刘雅娥可就把李爷你给拉上了。” 李慕白一听,不由生气道:“莫非那妇人说是我杀的胖卢三和徐侍郎吗?” 那官人摆手道:“李爷,你别著急,这官司拉不上你。雅娥虽然是说胖卢三跟李爷有仇,因为知道李爷出狱了,怕去找寻他,所以他跟徐侍郎这几天都没敢到他外家那里去。昨天还是雅娥、翠纤叫人把他们两人请了去的。不想半夜里就出了这事。那凶手是个胖子,头上、胳臂上,全都缠著黑市,连使唤的老妈子都看见了。” 李慕白一听凶手是个胖子,他心中越发惊讶,就冷笑说:“幸亏我不是个胖子!” 那官人说:“我们衙门里的人也都知道,决不能疑心到李爷的身上;不过那雅娥既说出李爷你的名字,我们头儿就不能不派我来,跟你这儿打听打听。”李慕白冷笑道:“跟我打听甚么?胖卢三虽然陷害过我;我心中虽也恨著他,但这种黑夜杀人的卑鄙行为,我李慕白却不干。何况我这些日都在病中,哪还有力气去杀人?你们若不信,可以把贝勒爷府给我荐的大夫找来,问问他,我是真病,还是假病?”那官人连忙陪笑说:“我没先跟你说明白了吗?我们衙门里谁也没敢疑心到你的身上!” 李慕白说:“既然这样,那就问不著我。胖卢三、徐侍郎二人平日倚仗财势,无恶不作,受过他们害的,不知有多少人。我李慕白因为在京有亲友不能够跟他拚命,别人可不见得跟他拚不来!”李慕白说话之时,十分激愤,又仿佛闻说卢、徐二人被杀,觉得很快活似的。那官人看这情形,李慕白显然与此案无关,坐了一会,也就走了。 在官人走后,李慕白就向小俞说:“你看,幸亏我病了这一场,不然我又得打杀人的冤枉官司了!”小俞说:“那也不能,因为那几个女人明明看见凶手是一个胖子。”李慕白微微笑著,想了一-幔便点了点头,却不说甚么,旁边小俞问道:“那徐侍郎的外家翠纤,是与大哥相识过吗?” 李慕白见问,不由感到一阵惭愧,便叹道:“兄弟,青年人最惹不得就是儿女的私情。我李慕白这半年以来,痛苦备尝,志气颓废;以及遭遇坎坷,不幸的事情频来,完全是因为一点儿女私情所致。现在我才明白,并且非常后悔。兄弟,你听我一一对你说!”小俞久就想知道李慕白所经过的一些风流事情,当下微笑了笑,就坐炕头,倾耳静听。李慕白先惨笑一声,然后就说:“我今年曾遇见两次情障,第一个女子,是我们邻县巨鹿人,与兄弟你是同姓!” 小俞一听这话,立刻仿佛吃了一惊。脸上的颜色也改变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发百了,越发注意地听李慕白往下去说。李慕白倒并未留心,只慨然地往下述说,自己与俞秀莲姑娘的那段情史。如何因为对俞秀莲姑娘失了意,才致心情颓废,结识了妓女翠纤;因此与胖卢三、徐侍郎二人结仇,被陷下狱;以及忧烦致病,都与这些事情有关。说完,表示自己深深忏悔,并说从此决不再惹情魔了。 那小俞对于纤娘的事,他倒不甚注意。惟有俞秀莲姑娘的事,确实仿佛刺激了他的心,他呆了半晌,才微微地笑:“我听大哥这样一说,那位秀莲姑娘确实堪与大哥相配!” 李慕白心中本来余情未死,听了这话,便叹道:“我年已将三旬,所以至今未娶之故,完全是为要等待秀莲姑娘那样的一个人物。却不想我福薄缘浅,姑娘早已许了他人。现在我是决无任何的妄想了,我只想设法寻找著那个孟恩昭,使他们夫妇完婚,我的心里就安慰了。至于我,尤其因为有了纤娘这件事,我立誓终生不提婚娶妻!” 小俞听了冷笑道:“大哥,你何必这样固执?那孟恩昭既然离家不知下落,大哥何妨就要那俞秀莲姑娘为妻?”李慕白笑道:“兄弟,我李慕白虽然不才,难断私情,但这种不义的事,我却决不能作。即使孟恩昭永远没有下落,或者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能娶俞秀莲姑为妻。我宁愿鳏居一生!”小俞听了,不禁冷笑道:“大哥未免太固执了!”说完了这句话,他就站起身出了屋子,在檐下望著庭中萧萧的秋雨,站了半天,方才进屋来。 晚间,小俞把饭做好,二人吃了,然后点上灯,又对坐谈话。李慕白总劝小俞不必这样自甘贫贱,年轻的人既有这身本事,总应当找一个识主。又说:“铁小贝勒虽然现在待你很薄,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假若他晓得你的武艺能与我相敌,我想他立刻就能把你待如上宾了。” 小俞却摇头说:“他既不留心我,我也不愿意在他面前卖弄身手,以邀恩宠。再说,现在我已经改换了办法,就是我打算等大哥的病体痊愈之后,我就离开北京到别处去!”李慕白赶紧问说:“兄弟,你打算到哪里去呢!”小俞很迟疑地答道:“我要在江南去,找一个朋友。”李慕白听了十分喜欢,说:“好极了,我也要往江南去,因为我虽然是直隶省的人,但是生在江南。我有一个盟伯父,就是江南鹤老侠客,我也打算拜访拜访他去。兄弟,等我病好了之后,咱们一同南下遨游,好不好?” 小俞却摇头说:“大哥不可跟我相比,我俞二是孤身之人,到处为家,而且甚么事都能作得;大哥却在家乡尚有叔婶,而且自来到北京之后,名声日高,朋友日众,我望大哥你不要把这些事抛弃了。将来大哥能在此主一番事业,然后再与那俞秀莲姑娘结成眷属,方不负男儿的志气。至于我俞二,是因为遭逢不幸才这样飘流落魄,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钅桨滋了小俞这话,心中好生不痛快。尤其是小俞又提起了俞秀莲,真叫李慕白不高兴。同时觉得小俞这人是存心跟自己疏远,相处这许多日,自己把身世和心中的隐情,全都详细地告诉了他; 可是他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真话,直到现在,自己还是只晓得他姓俞行二,连名字全都没有。要说他是没有感情的人吧,可是又不然,他对待自己却是很恳切的,殷热的。总之,这真是一个令人摸不著脾气的,很奇怪的人。 此时,窗外秋雨依旧簌簌地响,檐水像有节奏似的一滴一滴地,引诱著人们静听,又引诱著发愁。两口宝剑黯然无色地挂在墙上,蜡烛烧得只剩了一点。李慕白身体疲乏了,刚要叫小俞把门关上睡觉;忽然小俞急忙站起身,一面向李慕白摆手,一面由墙上抽剑。李慕白也赶紧侧耳静听,院中有很轻微的脚步之声。因为有小俞在旁,李慕白很放心,用不著他自己起来动手。 小俞把宝剑抽出,刚要扑出门外,忽听窗外哈哈地一阵狂笑之声,小俞赶忙问道:“是谁?”外面却是山西的口音,答道:“是我!”说话之间,门开了,进来了一人,身穿著黑市紧身衣裤,头上戴著瓜皮小帽。小俞和李慕白藉著黯淡的灯光,赶紧去看,原来是史胖子。不过史胖子却不似往日那么臃肿了,身上很俐落。当下李慕白坐在炕上,笑著说道:“史掌柜,今天可露出你的本相来了!” 史胖子微笑了笑,说道:“李大爷,咱们一向都是心照不宣;我现在来,是特意向你辞行!”李慕白听了,一怔,接著冷笑道:“你倒真有本事!你把胖卢三和徐侍郎杀死了,你一走了事!你可知道,今天提督衙门的官人又来找我了吗?”史胖子笑著摇头道:“那不要紧,你李大爷现在有铁小贝勒给你保镖。就是你犯了案,也不要紧了。”说著一屁股坐在炕头,就说:“李大爷,我现在有些话要对你说。提起我的名字来,大概你也知道;我就是山西的爬山蛇史健,在太行山一带,混了十几年,也颇干了不少出名的事情!” 小俞在旁边一听他就是山西有名的侠客爬山蛇史健,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又听史胖子接著说:“二年前,我在山西与几个江湖朋友结了仇,他们几个人一齐收拾我,我栽了跟头。我就带著一个徒弟来到北京,开了这座小酒馆。不想就这么再混些年,不必再跑到江湖上争强斗气去了。可是不想又遇到你李慕白,你的武艺真叫我佩服!后来你受了胖卢三、黄骥北的欺负,又真叫我生气,所以你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前去救你,打算叫你越狱,跟我一同逃往江湖。可是不想你李大爷比我聪明,你却专等著铁小贝勒救你,不肯同我逃走,作一个黑人。所以从那回事起,我本想不再管你的闲事了。” 李慕白不服气地道:“那次叫你的伙计给我带进一个钢锉去,夜间你又拧开狱门的锁去救我。在你固是好意。可是你却不想,我在北京有亲有友,如何能依你那主意去作?”史胖子笑道:“我并不是恼了你。你也看出来,我自从作了买卖就放了膘,要不仗用带子缠著,我连房也爬不上去呀。”说话时,把胳膊上的钮扣解开,捋开袖子。李慕白和小俞一看,原来他用黑市带子已把浑身的胖肉缠紧,李慕白不由也笑了,小俞又在烛台上换了一支蜡烛。 史胖子说得慷概起来,站起身,拍著胸脯道:“凭良心说,我史胖子这两三年也不大愿管闲事。 可是胖卢三倚仗财势,作恶横行,我却久就想要把他剪除。尤其是他们把你陷在狱中,他们趁势把那翠纤抢了去,害得你这么大的英雄得了相思病,这样的事我看不下去。在昨夜我就到了校场五条,把那作恶多端的-卢三和徐侍郎全都杀了,翠纤现在成了小寡妇,难道她还不嫁给你李慕白吗?”- 钅桨缀熘脸斥道:“你简直是胡说。” 史胖子笑道:“我也不叫你答情,反正我心里的一些肮脏气现在是都出了。现在我知道已有衙门里的人瞅上我了,我不能再在北京住了,今夜我就走。可是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以为黄骥北是好人!这两天我方听说,原来你那场官司,不但是胖卢三陷害你,黄骥北在其中也给你洒了不少毒药。德五爷回到北京不到三天,就叫他给逼走了。现在听说他又勾结了冯怀、冯隆兄弟,托了四海镖店的冒宝昆,到河南去请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专为来跟你拼命。干脆一句话,你李慕白要小心一点,张玉瑾的金枪、苗振山的飞镖、黄骥北的笑里藏刀,都不是好惹的。我告诉你了,我可帮不了你。” 史胖子笑著向李慕白、小俞二人一拱手,说:“我走了,后会有期!”说时一直出屋,只听一阵风声瓦响,那史胖子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不禁哈哈大笑,向小俞说:“兄弟,你说我李慕白的名头也不小吧,竟招得这些人嫉妒!你听刚才史胖子说,那瘦弥陀黄骥北,又托了个姓冒的,快把那金枪张玉瑾和苗振山邀来了。张玉瑾那人,我早就听俞老镖头说过。苗振山之名我还是初次听见。好极了,大概他们一来到北京,我的痛也就好了。我倒要会会他们。”因又冷笑著,骂那黄骥北说:“好一个黄骥北!我在狱中时,你还去看我,原来你却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呀!好,现在我也不去找你,等你把人请来时,咱们倒要斗一斗!”小俞却在旁默默不语,仿佛他对于这些事并不十分注意似的,把门闭上,他就睡去了。这里李慕白又是想著黄骥北的事情可恨;又想著史胖子的事有趣;却又觉得小俞的一举一动,全都颇为可疑。 又过了五六日,李慕白的痛就好了。小俞也就搬回到铁贝勒府的马圈去住,并不再来。这天晨起,李慕白穿著软绸的棉袄,戴著夹风帽,才由了屋子,就见迎面一阵风起,凉得透肤。李慕白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低头看时,只见庭中砌下,已有不少的落叶了,心中不禁感到一种书剑飘泊,青春磋跎之恩。信步-慢地走出庙门,就到了丞相胡同约北口外。只见史胖子的那间小酒铺,紧紧地钉著门板,凄凉得像一座坟墓。李慕白不敢在这里徘徊,恐怕有人认出自己是与史胖子素有交情,遂就雇上了一辆车往安定门贝勒府去。 到了铁贝勒府,门上的人就把他让进去,在小客厅里坐了一会,那小虮髯铁小贝勒就出来接见。 一见李慕白,他就很惊讶地说:“嗳呀,你真瘦了!”李慕白惨笑了笑,遂在铁小贝勒的对面坐下。 铁小贝勒很恳切地问道:“你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吧?”李慕白点头说:“就算好了。再休养几天,也就复原了。”又说:“我这场病多亏二爷看顾,并有那位俞二弟服侍我。”铁小贝勒点头说:“小俞那孩子倒还老实。就是听人说,他太懒惰。” 李慕白一听,刚要为小俞声辩,并要告诉铁小贝勒,那小俞原是个武艺高强的人,决不可长久把他安置在马厩之中。可是又听铁小贝勒笑了笑说:“慕白,我也盼望你快生好了。你知道黄骥北派人请了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要来北京与你比武的事情吗?”李慕白面上一点也不显出惊诧之色,就问说:“二爷是听谁说的?”铁小贝勒说:“前天我儿著了银枪将军邱广超,他对我说的。为此事,他很替你抱不平,特意去质问黄骥北。但是黄骥北给个不认账,不但说他跟你没仇,也没挨过你的打,并说跟你还是好朋友,你在监里时,他还看过你呢!”- 钅桨桌湫α诵Γ就说,“黄骥北几次跟我扳交情,倒不是假。可是谁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不过我虽刚刚病好,但也不怕他们。我本是想到延庆去,可是现在一有了这事,我又不能走了。我倒要等他把苗振山、张玉瑾邀来,看看那两个,到底是怎样的人物?”铁小贝勒也露出愤慨的样子,说:“对,我也愿意你给咱们争一口气!” 二人对坐沉默了一会,铁小贝勒忽然又叹息了一声,说:“京城这个地方真是人情险恶!外方来的人若是在此稍显才能,便要道人所忌。譬如你,若不是认识我和德啸峰,现在不知道要道人多少暗算呢!近来还有一件可气的事,因为你病得很厉害,我也没叫人去告诉你,就是那胖卢三和徐侍郎,在他们的外家那里被贼杀死了。他家的女人明明看见行凶的贼人是一个胖子,而且卢徐二人平日倚势欺人,给下的仇人也很多。可是黄骥北却又乘机害你,他跟提督衙门的人说凶手是你,为此事九门毛提督特来找我。我就说你现在病著了,我敢给你作保,因此才算没有事。” 李慕白也把自己病尚未愈之时,衙门的官人找了自己一次事说了,然后也愤然道:“我未到北京之时,闻得黄骥北的名声,倒还很景仰他,想不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笑里藏刀的小人。我回头要拜访拜访他去,问问他为甚么对我这样使尽了奸谋!”说话时,气得病后的苍白的脸上浮山紫色。 铁小贝勒却摇头说:“你也不必去找他,你的病才好,不可又惹气。再说你也决见不著他。他自你出狱之后就不常出门,现在胖卢三、徐侍郎被杀的事一出,他更吓得不敢出门了。你只要以后防备他一些就得了。” 李慕白口中虽不言语了,但心中依然怒气未息。又同铁小贝勒谈了一会,便告辞出了府门。又到马圈里去找那小俞,可是据马圈里的人说,小俞昨天出去的,直到现在没有回来。李慕白一听,十分惊诧,发了一会怔,只得雇了一辆骡车回南城去。坐在车上就想:自己怎么净遇见了这些奇怪的人? 本来那史胖子就已神出鬼没地跟自己胡缠了一个多月,他倒是好心,想要帮助我,可是结果反倒几乎把我给害了。现在这个小俞,却比史胖子尤为蹊跷,不知他到底是个干甚么的?车走得很快,少时走到前门外骡马市大街。 李慕白坐在车里,也没放下车帘,往外看看那往来的行人和两旁的铺户。正自走著,忽听迎面有人叫道:“李老爷!李老爷!”李慕白望道旁一看,只见是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妇人。仔细去看,才看出是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只见她穿著一件旧缎子的短夹袄,冻得缩著手,手里提著一个药包。李慕白叫车站住,就在车上问说:“你作甚么来了?” 谢老妈妈哈著腰,走到车前,往南指著:“我跟翠纤搬出来啦,就在粉房琉璃街她舅妈家住著。 纤娘天天想李老爷,想李老爷想得都病了!李老爷,你现在没有甚么忙事,到我们那儿歇会好不好!”谢老妈妈央求著这样说,样子是十分可怜。 李慕白明白,徐侍郎死后,纤娘是下堂了。本想不再见纤娘之面,可是又想起自己在元丰栈住著的时候,有一次在西河沿东口,遇见她母女坐著车招呼自己,那时,她是多么恋慕。现在才不过两月有余,虽然自己失了意,受了坎坷,受了纤娘无理的拒绝,可是现在她已落得这样可怜。如今她母亲央求自己去,自己若是不去看慰看慰她,不独显得量小,而且也太薄情了!于是就点头说:“好吧,我看看她去!”下车给了车钱,就跟著谢老妈妈进了粉房琉璃街的北口- 焕下杪枵馐狈路鸶咝耍腰也直起来一点了,一面走著,一面回头说:“李老爷,我们姑娘一定是跟你有缘份儿。自从你一走,我们姑娘就茶饭懒-,连打扮也不打扮了,后来跟掌班的闹了别拗,我们就搬出来了。依著她舅妈,还要给她另找地方混事,可是那孩子哭天抹泪,说是决不再吃这碗窑子饭了,就等著李老爷回来。” 李慕白一听,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说:这个奸诈的老鸨婆!她把她们母女下过一次水的事,全都瞒过不提了,以为我是不知道吗?同时又觉得谢老妈妈说的这些话可疑,莫非她们把我请了去,又叫纤娘跟我从良吗?哼,不用说有了徐侍郎那件事;就是没有,纤娘也是对我不诚心实意,我李慕白再也不惹那些情丝烦网了。 走了不远,谢老妈妈在路东一个破板门前站住,门也没关著,谢老妈妈就说:“李老爷,请进吧,这就是我们的家,你可别笑话!” 李慕白进了门,一看院子很是狭小,一地的脏水败叶,晒衣的绳子上搭著妖红怪紫的女人裤袄。 不过六七间房子,可是看那杂乱的样子,大概住了许多家。有的屋里见谢老妈妈让进客来,就有两三个蓬头散发妖佻的女人扒著屋门往外看。李慕白晓得这院裹住的大概都是些养妓女的。当下谢老妈妈来到西边一间小屋前,把那纸糊的破门窗拉开,就请李慕白进去。 第三十章 李慕白皱著眉进到屋里,只觉一阵药味和污秽的气味,钻到脑子里。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只有一铺炕,炕上铺著一领席,席上摊著一床还不很旧的红缎被子。李慕白认得,这就是自己给她买的那材料做的。被里的纤娘蒙著头睡著,枕畔露著蓬乱的头发。谢老妈妈走到枕边,扒著头叫道:“翠纤,翠纤!你快瞧!你瞧瞧谁来了?”纤娘细声呻吟著,把头由被中伸出来,微微地抬起,一看是李慕白;她又是惊讶,又是愤怅,说:“你来了!你瞧,我成了甚么样子了!你,李老爷,现在你可称了心了吧!” 李慕白一看纤娘的脸上是又紫又肿,并杂著些-痕血迹;可是眼睛还是那么娇秀、悲哀,且带著恨色。纤娘说完了,又蒙上头去痛哭。谢老妈妈也在旁流著泪。李慕白知道,一定是徐侍郎被杀之后,衙门把纤娘抓了去,用刑拷问了她一番,所以脸上被打成这个样子。心里就想:虽然徐侍郎是史胖子所杀,可是不能说与自己丝毫无关。徐侍郎死得不冤,可是纤娘一个可怜的人,落得这个样子,-约旱牧夹纳鲜翟诠不去。因之不由叹了一声,走近纤娘的头前,就说:“纤娘,你别怨我,胖卢二一跟徐侍郎被人杀了的事,连我地想不到;我病了有半个多月,直到现在还没十分好。” 纤娘又蓦地抬起头来,冷笑说:“我怎能怨你:可是…:说到这里,抬眼看了她母亲一眼,轨-:“妈,你出去一会,我跟李老爷-几句话:”谢老妈妈听了她女儿的话,就抹了抹眼泪,走出屋去了。 纤娘很愤慨地低声说:“李老爷,我也知道,人不是你杀的,可是,你能说你不认得那个凶手吗?”李慕白不由一惊,就冷笑说:“即使那凶手是我认得的,又当怎样:徐侍郎死的时候,我正病得厉害,我还能有精柙教唆别人去行凶吗:” 纤娘冷笑了雨声,说:“倒许不是你教唆的,可是那个行凶的-于,我早就认得他;他也亲口对我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这些话,我要是在过堂时说了,我也不至于叫人把脸打成这个样子。总之,你别瞧我不过是一个妓女,我还有点横劲儿。我自己受苦我认命,只盼望你老爷好好儿的,轨得了。”说到这里,用被角擦眼泪,又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江湖人不好惹,要不然,我也不能嫁那徐老头子!”说时,又勾起一往伤心痛肤之事,她不禁硬咽著痛哭。 李慕白气得怔了半晌,说道:“甚么话,你永远把我看成了江湖人!”站著生了半天气,又觉得纤娘可怜,遂就叹气说:“我要跟你解说,也是解说不清。不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会几手武艺,就是江湖人。其实江湖上的人多半是恨我刺骨,我也专打一些江湖上的强盗恶霸。我由夏天到北京找我表叔来谋事,因为有几个江湖人跟我比武,我把他们都打败了,他们就恨上我,给我造了许多谣言,以为我是甚么江湖大盗。因此胖卢三和黄骥北,就运动官府,几乎将我害死。且到现在,他们还不肯甘休。将来还有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和金枪张玉瑾,要到北京来找我决斗!” 说到苗振山,那纤娘忽然抬起头来,瞪著眼睛战兢兢地问道:“你说甚么?苗振山?”李慕白点头说:“这苗振山是河南一个最有名的江湖人。”又说:“其实这些话你也听不懂。不过我是告诉你,我李慕白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子,也是个规矩人。我会武艺,我跟人打架,那是因为我不愿受别人的欺侮,就譬如那天晚间的事吧!我听了你的话,我知道你是甘心嫁徐侍郎,我立刻就走,甚么话也没有。你还以为我嫉恨行凶,那实在是错看了我李慕白了!” 纤娘本来一听到苗振山要来北京的事就吓得神魂都失散了。流著眼泪,躺在炕上,脑中翻阅苗振山那凶恶的面孔、粗暴的声音,想皮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时的痛楚,自己的父亲被他们乱棍打死的惨况,就觉得已然是死在目前。只要苗振山一来到,他决不能宽容自己和母亲,所以李慕白后面的一些话,她全都没有听明白。 这时谢老妈妈又进到屋里,就见女儿哭著,李慕白是皱著双眉站在那里,脸上并带著气愤之色。 谢老妈妈泪眼不干地站了一会,李慕白望了望她,就问说:“那么以后你们打算怎么样呢?”谢老妈妈尚未答吉,纤娘就痛哭著说:“谁还能管以后,眼前我们娘儿俩就快死了!” 谢老妈妈一听,又哭了,一面抹著鼻涕眼泪,一面央求李慕白说:“我们娘儿俩的事,也瞒不了李大爷啦,翠纤嫁了徐大人不到一个月,徐大人就叫强盗给杀死了。可怜我们娘儿俩,还坐了几天监牢。翠纤那样身子骨儿,本来就常常病,哪禁得住叫衙门打了几十个嘴巴?我们娘儿俩的东西首饰,全都叫徐宅的人给拿了去,甚么也没给我们留下。没法子,这才在她舅妈家裹住著。可是人家也没有-父龉媚铮我们娘儿俩在人家这儿,吃这碗窑子饭,长了也不行。要说再找地方混事吧,可是翠纤的脸上还没好;再说哪里去借钱置办衣裳家具呢?没有法子,我才把李大爷请了来,就求李大爷念著早先的好儿,救一救我们娘儿俩吧!”说得李慕白的心里也很难过。 待了半天,李慕白才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能给你们想甚么方法呢!”仰著头,叹著气,又想了一会,就说:“我倒可以向朋友给你们借些钱,你们暂时度日,等纤娘好一点时,赶紧给她找一个适当的人嫁过去,你们母女就都有著落了。据我想,但凡有一线生路,还是不要再入班子才是!” 谢老妈妈一听李慕白答应借钱给她们,她就赶紧说:“嗳呀,无论谁,要是有条活路见,谁能够把女儿送到班子里去啊!李老爷…”谢老妈妈刚要说叫纤娘嫁给李慕白的话,可是李慕白已然掏出钱夹子来了,给了谢老妈妈两张银票,说道:“你们先拿这个花用著,过两天你到法明寺去找我,我再给你们预备十几两银子。我现在病才好,不大爱出门,以后我也不到你们这儿来了。你就叫纤娘好好调养著吧!” 说话时,又用眼去看纤娘。只见纤娘仰卧在炕上,睁著两只眼发怔,眼泪顺著那青紫斑斑的颊上向下流,像是一朵受了摧残的娇花一般,使人于可怜之外,环生些爱慕之意。李慕白勉强克服住心中缕缕的柔情,就长叹了一声,说道:“我走啦!” 谢老妈妈跟著,把李慕白送出门外。李慕白连头也不回,无精打辨地走出粉房琉璃街,顺著骡马市大街往西,找了个小饭铺吃了几杯酒,吃了饭。就听饭铺有人谈-:“西边那小酒铺买卖不错呀,怎么那史胖子把铺子抛下跑了呢?” 李慕白知道街上的人,现在还不知道史胖子与凶杀胖卢三、徐侍郎的案子有关,就想,史胖子那个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假如他不因那案子避走,自己现在总不至如此寂寞吧!吃过了饭,便出了饭铺,于秋风萧飒的长街上,回到了法明寺。 纤娘那一种可怜的情形,总时时挂在心上,但李慕白现在是决定了,设法弄点钱救济她们母女倒还可以,若乘此时期,等纤娘的伤病养好,再谈嫁娶的事,那却决不可能了。李慕白现在心中只有两个念头,第一是设法要探出那小俞的隐秘,也就是倒要明白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第二就是盼著自己怏些恢复健康,好等苗振山、张玉瑾来到,凭仗宝剑与他们决一个雌雄。 一日过去,到了第二天,秋风吹得更紧。早晨,李慕白在院中慢慢地练了一趟剑,觉得身体还未被那场病给毁坏。擎著宝剑,又想起那夜小俞来此盗剑之时,与自己交手对剑。他的身手剑法,真是矫捷可爱。若非自己的武艺受过真传授,真怕要敌不过他。这样一想,立刻把剑拿回屋里,穿上长衣,就出门雇车,往铁贝勒府去了。 到了铁府,李慕白下了车,今天他并不由正门进去见铁小贝勒,却一直到了马圈里去找小俞。马圈里的人知道李慕白是他们二爷的好朋友,就赶紧把小俞找来。小俞满面的湿泥,仿佛有好几天没洗脸,在这时候身上还穿著蓝布的破裤褂。李慕白很恳切地说:“兄弟,昨天我来找你,这里的人说你出去没回来。”小俞点了点头,只说:“这两天我是有点事。”李慕白看著他那单寒的样子,很觉得他可怜,便说:“兄弟,你跟我出去,找一个酒铺咱们谈一谈去!”小俞点了点头,就跟李慕白出了马圈。往西走去,寒风迎面吹著,李慕白身穿著棉袄,都觉得寒冷,可是回首看小俞,却一点也没有畏冷的样子- 偈保在街上找到一家酒铺,进去,在一张桌旁坐下。要过酒来,二人对坐饮著酒。李慕白就“天气冷了,兄弟,你身上不觉得寒冷吗?”小俞摇头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李慕白又说:“你若是尚没有棉衣,我可以送给你一件。”小俞点头说:“也好。” 李慕白见他肯受自己的棉衣,心里就觉得很痛快,遂笑著说:“这两日我见不著你,我寂寞极了!今天我一个人在庙里练了趟剑,我就想,若是咱们兄弟能常在一起,彼此指点武艺,那有多么好?”小俞擎杯点了点头,接著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我要离开北京,只是现在身畔没有盘缠钱!”李慕自说:“那不要紧,我可以给你筹办几十两银子,不过……” 小俞在旁打断他的话说:“我不用你借给我钱,因为你现在的景况,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李慕白摇头说:“不是我的钱,因为德啸峰临走时,他曾送给我一个钱折子,可以取两千银子。我现在一点波动,我想你要用,咱们可以取出些来。德-峰是个有钱的人,他必不在乎这一点。”小俞连连摇头,说:“你的朋友的钱,我更不能用了!”又凝了一会神,就说:“只好慢慢再说吧,好在我也并非急于要走。”李慕白用眼审视著小俞,就见小俞仿佛心中有许多牢骚、感慨。不过外面用一种凛乎不可犯的侠气掩盖著,他不肯倾露出来罢了。 又喝了篾杯酒,李慕白就说:“兄弟,我们相识的日期虽不久,但是我那场病多亏你服侍,我真把你当作我的亲兄弟一样看待。我们原应当不分彼此,缓急相助,可是我看你心里总像有些事情,你却不肯向我说实话,真不知是甚么缘故?”小俞微笑了笑,说:“你我虽然都在年轻,都能使宝剑,而且能打个平手,但是彼此的身世与性情不同,我要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也不能明白。不过日后你必晓得,我俞二并非是与你交友不其实。”说到这里,他把后来拿上来的两壶酒全都喝了,但并没有一点醉意,就站起身来说:“大哥,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到庙里找你去,咱们再细谈!”说著一直出了酒铺走了,把李慕白抛在这里。 李慕白发了半天怔,心想:小俞这个人,真是不近人情。莫非他跟史胖子一样,原本也是个江湖大盗,因为犯了重案,才避到铁小贝勒的府上隐身吗?可是又想看不像,以小俞那样的本领,若是偷盗,谁能捉得住他?他何至于这样冷的天气,连件棉衣也没得穿上?又何至于他要出外还发愁路费呢?这样想著,猜不出这小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疑虑了半晌,他忽然想起泰兴镖店的老镖头刘起云,人在江湖,认识的人必多——“我何不去拜访拜访他去,向他打听江湖上有甚么姓俞的年轻英雄没有?再说刘起云与故去的命名镖头和宣化府孟老镖头都是好友,我也可以顺便打听打听俞秀莲姑娘的近况和那孟恩昭到底有了下落没有?”于是付了酒钱,出门雇上车,就往前门外打磨厂去了。 少时,到了打磨厂泰兴镖店,见著了刘起云老镖头。刘起云见李慕白来了,很是喜欢,就说:“李老弟,多日未见,我净想看你去,只是忘了你住在甚么地方。”李慕白说:“我也久想来看看老镖头,只因我打了一场冤枉官司,又病了一场,所以总不能来看你老人家。”刘起云说:“你打的那件官司,我也知道。当初我也很替你著急,后来听说德啸峰回京了,铁小贝勒又很照应你,所以我就放了心,知道他们必能给你想法子;可是还不知你出狱又病了。”李慕白叹道:“我这场病比那场官司还厉害,现在虽然病好了,可是身体还没有复原。”- 谑嵌人谈起闲话来,李慕白就提到现在江湖的一些有名英雄,就说:“有一个姓俞行二,外号叫小俞的人,不知老镖头晓得不晓得?”刘起云想了半晌,就说:“我知道江湖上姓俞的很少,我只认得故去的铁翅雕俞老哥。至于江湖后起之秀,我可就不晓得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遂又问刘起云,见著宣化府孟家的人没有?那孟恩昭不知有无下落?刘起云就说:“前些日倒是由口外来了个老朋友,他说路过宣化府,见著孟永祥了。他的二少爷孟恩昭,还是没有音信;俞姑娘还住在那里,俞老太太却听说病得很厉害!”李慕白听了一惊,心中很为秀莲姑娘难过,擎著一杯茶慢慢地喝著,良久不语。 那刘起云忽然说:“李老弟,现在有河南著名的两位好汉,要到北京来会你,你可晓得吗?”李慕白冷笑著说:“莫不是耶苗振山、张玉瑾二人吗?”刘起云点头说:“正是!四海镖店的冒六已然走了有半个多月了,大概快同著那苗振山和张玉瑾来了。” 李慕白态度昂然地说:“要没有这件事,我早就往延庆去了,我在这里就是为等候苗、张二人。 那苗振山与我倒素无仇恨,只是那个金枪张玉瑾,我知此人平日凶横已极,他曾将俞雄远老镖头逼死,他的妻子女魔王何剑娥也曾被我砍伤过,大概现在还押在饶阳的监狱里,我们二人因有此仇,恐怕见面非要拼个生死不可。最可恨的是那瘦弥陀黄骥北,他既然仇恨我,就何妨与我拼一下。他却在表面上与我假意交好,暗地里使尽了心机,要想陷害我,未免太是阴险小人的行为了!”刘起云道:“黄骥北向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金刀冯茂,他负气而来,与你比武;败了之后,扔下双刀就走。现在回到深州安份守己地度日,连旧日的江湖朋友去找他,他都一概不见了。”李慕白一听,心中对金刀冯茂也很是抱歉,就想以后有暇,应当去看看他,交他那个朋友。 当时刘起云和李慕白又谈了半天闲话,李慕白就告辞走了。到了前门大街,找到了一家估衣铺,按照小俞的身材,买了一身棉裤袄和一件长棉袍,又到别的铺子里给小俞买了鞋帽,预备明天送给小俞。拿著这些东西,迎著秋风,走回法明寺里。 刚一进门,忽见有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人,见著李慕白就屈腿请安,叫声:“李大爷,你好呀!”李慕白还认得,这人是东四三条德啸峰家的仆人,遂就问道:“你干甚么来了?有事么?”那陪人一面陪笑,一面由身边取出一封信来,说道:“刚才由延庆来了一个人,是我们老爷派来的,给李大爷带来一封信,并说我们老爷也快回来了。” 李慕白把信接过,给了仆人赏钱,那仆人道了谢就走了。这时李慕白十分欢喜,回到屋内,就把德啸峰的来信拆开看。只见信笺有好几张,上面写著核桃般大的字,是:慕白老弟如晤:别来又将一月矣!小兄此番出都,虽奉官命,亦有私衷,容相见时再为细说!小兄临走时,我弟尚屈处狱中。沉冤未雪;惟以有小虮髯铁二爷之慨诺,小兄始敢放心而去,预料此信到达时,我弟必早已脱难矣。小兄来到延庆数日,与神枪杨三爷谈到我弟之事,被亦深为开心,且甚钦佩,亟欲在北京一睹我弟之英姿。此外,尚有一件可喜事,即系此处新来一贵宾,此人非他,即我弟梦寐不忘之人,侠女俞秀莲是也!…-钅桨卓吹酱舜Γ不禁十分惊讶,赶紧又接著往下去看,只见是:既然有此奇遇,小兄决为吾弟成此良缘。金钗宝剑,红袖青衫,有情人若成了眷属,我德五亦阴功不小。书遣出后,小兄与神枪杨三爷及俞秀莲姑娘。即同行赴都。关山不远,计日可达,老弟快办喜酒,以备我等畅饮!即颂大喜大吉! 李慕白读过德啸峰的这封信,既觉得德啸峰有些胡闹,又想著这件事奇怪。本来刚才听刘起云老镖头说俞老太太现在病得很重,怎会秀莲姑娘又一人离开孟家到外面来?莫非俞老太太也去世了吗? 看德啸峰这信所说,仿佛俞秀莲姑娘已应允嫁给自己了;可是将来若再寻著孟恩昭,那可又怎么办? 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应允不得,不能由著德五这样荒唐著撮合。此时反倒把他的心弄得很难过,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听著秋风打窗帘,心中乱七八糟。 第三十一章 陋巷残花 凄凉惊宿梦 寒风傲骨 半天,望了望墙上悬挂著的那两口宝剑,他又想起小俞来,暗道:小俞那个人是多么强硬,哪像自己这样情思缠绵,遇事不决。我真不能作一个好汉子吗?我真不如小俞吗?于是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俞秀莲的婚事,别管他们来不来,反正我只要会过苗振山、张玉瑾之后就走。主意一决定了,便不再想,把德啸峰那封信就随手扔在桌上。出去吃了晚饭,回来就睡觉。 半夜醒来,听得窗外秋风飒飒,远处的更鼓迟迟,孤枕寒衾,又倍感到寂寞凄凉。李慕白不禁又想到那憔悴于病榻之上,身受凌辱、苦难、穷困、孤零的谢纤娘;又想到那正在驿途上的素衣健马、身伴双刀、心怀幽怨的俞秀莲姑娘,不禁捶著枕头连叹了几声,便用被盖上头,抱著无限的愁烦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在院中练剑,又到和尚屋内去闲谈了一会,极力想把心事丢开。到了午饭时候,小俞就找他来了。李慕白十分喜欢,就说:“兄弟,你来了。你先试试,看我买的衣裳,你穿著合适不合适?”小俞把棉衣试了试,倒还合体。又看见那新鞋新帽子,他就明白了,这一份衣帽,是李慕白特意给他买的,脸色微变了变,并不再说甚么。 此时李慕白又由桌上把那封信拿起来,递给小俞,说:“兄弟你看,德啸峰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神枪杨健堂也要到北京来,并且…”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由得像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德啸峰简直胡闹!” 小俞一面捧著信看,一面点头,他那大眼睛直直地仿佛要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都装到眼睛里。黄瘦的脸上也变了色,嘴唇紧咬著,不觉得发出啧啧的声音。看了半天,他才把那封信放在桌上,点头冷笑著说:“这是好事!”又拍下拍李慕白的肩头说:“我先为大哥道喜!”李慕白听了小俞这话,心中十分不悦,愕然说:“兄弟你看,这件事我如何能应得?而且俞秀莲姑娘也未必肯这样办。”小俞正色道:“这有甚么作不得的?大哥既曾向俞秀莲比武求婚;又曾在半路上救她父女脱险,助她埋葬父亲,千里长途,把她母女送到宣化府。大哥对待俞秀莲,可以说是情深似海,义重如山。那孟恩昭离家弃妻,生死莫卜,他对俞秀莲姑娘就算毫无思义了。即使他再出头,只要他是个好汉子,他又能有甚么话说!”说话时,激昂慷慨,斩铁断钉,仿佛他要逼著李慕白承认与俞秀莲有情,必须答应-嵝懔的婚事才成。 李慕白看他这种神态,觉得非常诧异。本来这些日李慕白就觉得小俞的为人可疑,费了多日的思索、探问,始终没有猜出小命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俞秀莲与自己这件事,这小俞竟向自己这样声色俱厉,慷慨陈情。虽然他还在笑著,可小俞那勉强的笑,毕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悲痛。李慕白蓦然明白了,就像大梦初醒,又像摸著了一个宝贝似的。就趁著小俞不防,猛地抓住了俞的胳膊,哈哈地狂笑道:“兄弟,你把我李慕白看成了甚么人?我李慕白岂是那样见色忘义的匹夫、混账吗!兄弟,你现在也不必再瞒我了,我早已看出你来了,你就是那我寻了多日,正寻不著的孟恩昭。现在俞姑娘也快来了,正好,正好!” 小俞一听李慕白指明他就是孟恩昭,他的脸色骤变,赶紧劈手将胳膊夺过,转身向屋外就跑。李慕白笑著说:“兄弟,你跑甚么?”一面说著,一面往屋外去追,追出了庙门,只见小俞早跑出北口 去了。及至李慕白追出了北口,那小俞早没有了踪影。李慕白站在大街,东西张望了半天,心中十分著急,就想小俞莫非就这样走了吗?又想:小俞是个有骨气、讲面子的人,他在铁贝勒府虽然不过是个马夫贱役,可是他决不能不回贝勒府去说一声,就这样的走了;而且他现在手中无钱,大概也不能远去。于是赶紧回去取了帽子,就出门雇辆车,往铁贝勒府去。 坐在车上,李慕白心中十分痛快,暗想:“这许多日我为俞秀莲的事,一点办法想不出,如今竟把这孟恩昭找到了;而且还是这么一个武艺超群,生性慷慨的人,真真堪为秀莲姑娘之配。虽然他现在极力逃避,不愿与秀莲姑娘成婚,但那是他自觉穷困,无力迎娶;并且错疑了我与秀莲姑娘彼此有情,他不忍使我终身伤心失意。但实在看起来,他并没忘掉俞秀莲姑娘;不然他甚么姓不可以改,何必单要用俞秀莲之“俞”,孟二少爷之“二”呢?”这样一想,恨不得再把孟思昭抓住,决不让他走,然后等到德啸峰带著秀莲姑娘来丁,就叫他们成婚。自己就算把对于秀莲姑娘的牵挂,干干净净地了结了,当下催著车快走。 少时,到了铁贝勒府,李慕白先到马围里去找小俞。据马围的人说,小俞出去还没有回来。李慕白就嘱咐他们说:“我先见二爷去。小俞若回来,千万别让他走,赶紧叫我去!”于是赶紧去见铁小贝勒。 那铁小贝勒见李慕白今天是特别的高兴,就笑著问道:“我看你今天的脸色太好了,许是喜事临门了吧?”李慕白听了,不胜惊诧,问道:“二爷,你这话是从何处说起?”铁小贝勒笑著说:“昨天我接到了德啸峰的一封信,他说,他快回来了,并有神枪杨健堂,与一位俞秀莲姑娘同来!据他信上说,这位姑娘巨乃是当代一位女侠,早先曾与你比武定情,现在这位姑娘到北京来就是为找你。啸峰打算到了北京之后,就给你们撮合成了一件美满的姻缘。” 李慕白听了,却不住笑,又叹口气道:“二爷不知,这件故事长极了。并且今天我来,也是想求二爷帮助我解决俞姑娘之事?”于是就先把俞秀莲的家世说了一遍。又说到自己如何受了同学席仲孝之骗与秀莲比武求亲,后来因知她已家婚配,自己便灰了心。不料,在北上途中,又遇先俞氏父女为仇人所围,自己拔剑相助,杀伤俞老镖头的仇家女么王何剑娥等人,因此又牵连上了官司。后来俞老镖头被陷投监,因仗自己出力营救,俞老镖头方才出狱。出狱之后的次日,又在路上得病堕马,竟因此死在半路了。自己帮助俞氏母女,把老镖头葬埋,就送他母女到宣化府孟家。却不料到了那里,才-道那俞秀莲姑娘的未婚夫婿孟恩昭,已于年前避仇出走,不知下落。” 铁小贝勒听李慕白详细曲折地说到这里,他就不禁啧啧地赞叹道:“这位俞侠女真算是红颜薄命了。慕白,像这种叫你空欢喜,枉贪恋,却一点得不著实惠的事儿,我替你怪难受!” 李慕白却正色说:“不然,二爷还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对于这位俞姑娘,虽曾有过一番痴心,但自从晓得俞姑娘已许了他人,就再无非份的想念了。尤其后来听说那孟恩昭乃是一位少年侠义之人,我只有盼望设法寻著那孟恩昭,使他夫妻团聚。所以我自从来京之后,每见著江湖朋友,必要询问那盂思昭的下落。寻访了半载有余,直到今天,我方才把那孟恩昭找到!” 铁小贝勒连问道:“这孟恩昭是在北京了吗?这人的人才武艺怎样?” 李慕白说:“这人比我还要小两岁,可是武艺高强,剑法更是出色。我曾与他比过武,我使出了全身的武艺,只能与他打一个平手。他的轻功恐怕还要比我高一头。总之,此人是我到外面来,第一次遇见的有本领的人,与那俞秀莲姑娘相配是毫无愧色的!” 铁小贝勒听得十分出神,连说:“既然你把这孟恩昭找著了,何妨把他请来,我也瞧一瞧他的武艺到底怎样?过两天德啸峰把那位俞秀莲带来,咱们就叫他们成亲。不但你心愿了结,我们也算作了一件好事。” 李慕白笑道:“这个孟恩昭倒是已然被我找著,可是因为我没有抓住,他又跑掉了!” 铁小贝勒一听,疑惑他是故意寻自己的开心,面上刚露出不悦之色,就见李慕白带著微笑,探著头说道:“铁二爷,你猜这个孟恩昭是谁?此人非他,就是二爷府上的刷马的仆役,小俞便是!”铁小贝勒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就说:“怎么?那小俞会有一身好武艺!” 李慕白说:“武艺实在高强!我在二爷跟前敢说一句大话,这孟恩昭的武艺,也就只有我还能敌得住他;若是甚么黄骥北之流,到他手中,便非输不可。”于是又说自己那天与铁小贝勒比剑,小俞在旁看破自己的剑法,并且向铁小贝勒揩点招数,那时自己就注意上了他。后来他蒙面到庙中盗剑,与自己交手,逃去。次日他又把宝剑送还,因此相识。自己病中又多亏他日夜服侍,因此自己与他的友情,亲如兄弟一般。不过他对于他的身世来历,也仿佛讳莫如深。自己屡次要替他设法,不便他再作那刷马的贱役,他总是拦阻住,仿佛惟恐略一扬名显身,就被人注意,就会引出甚么祸事似的。直到今天,他知道俞秀莲要到京城来,他特别觉得兴奋、慷慨,力劝自己应纳俞秀莲为妻,并且说他就要往江南去,从此也许永不北来。由此,自己才看出他的神色可疑,蓦然抓住他,问了他几句话。不料他真个神色大变,脱手逃走。自己想他回头必要回来,所以特来见二爷,以便商量办法,将此人稳住,促成他们的婚姻。 铁小贝勒听了这些话,不禁有些脸红,说:“我真是有眼无珠!这小俞在我这里将近一年,我会看不出他是个好本领的人!这若叫外人知道,岂不要耻笑我吗?”李慕白说:“不是二爷识不出人来,实在是孟恩昭隐得太严密。二爷怎能想到马圈里会有这样的英雄呢?” 铁小贝勒点头说:“这些话,我全明白了。你跟孟恩昭,你们都不愧是礼义分明的刚强汉子,据我想:孟恩昭不但在宣化府惹下了仇家,并且他的心中必另有难言之隐,所以才隐名埋姓,在我这裹住著。他听了你跟俞秀莲姑娘的事,他想著你们一定是彼此有情。他虽然是那姑娘的未婚丈夫,可是-自量无力迎娶,而且不忍今你终生伤心,所以你一指破了他,他就跑了。据我想,他既然走,就决不能再回来了。等到姑娘来京,若是她本人也愿意嫁你,你也就无妨娶她。只算孟恩昭把亲事退了,又被你娶过来,细说起来,这也不算是甚么越礼!” 李慕白冷笑道:“礼上纵使勉强说得过去,但义气上太难相容。我与孟恩昭若是不相识,或者还能够从权办理;可是现在我不独与孟恩昭相识,并且他曾将我由病救起,我不能报他的恩,反倒要霸占它的妻子!我是禽兽,也不能这样作。现在我非要把孟恩昭寻回来不可。否则即使俞姑娘来到北京,我也不去见她的面!” 铁小贝勒见李慕白说话这样激昂慷慨,心中不禁佩服,就笑著说:“既然这样,别的话都不必提了,咱们就是设法把那孟恩昭抓住就得了。小俞这孩子也真有意思,瞒了我这些日子,等我见著他,我还要考究考究他的武艺到底是怎样高强呢!”于是叫得禄去嘱咐马圈的人,小俞若回来时,千万别叫他走。并且问问谁知道小俞平日有些甚么去处,赶紧去把他找回来。 这里铁小贝勒又与李慕白谈了一会那黄骥北和甚么张玉瑾、苗振山的事,少时便叫李慕白在这里等著,他就回内院歇息去了。李慕白就在这小客厅坐著,等候把那孟恩昭找回来。信手由架上抽出一卷书翻阅,直把书看了两遍,还不见那孟恩昭回来的信息,李慕白十分不耐烦,就想到别处再寻他去。 这时,铁小贝勒又来到屋里,看出李慕白著急的样子,就说:“慕白,你也别著急,即使孟恩昭从此走了,再也不回来,那也不要紧。将来俞姑娘来了,叫她自己寻她的丈夫去。”李慕白听了,暗暗叹气,心中非常后侮,当初不该对小俞说出自己恋慕秀莲姑娘的事,现在弄得事情越发难办了。假使秀莲姑娘现在就来北京,自己应当怎样各她去说呢?此时,铁小贝勒叫厨房预备了酒菜,就与李慕白对坐饮酒畅谈。本来孟思昭和俞秀莲的这些事,在铁小贝勒觉得又好办,又新奇。可是李慕白的心中却总不能把此事放下,所以酒也饮得不高兴。 直到黄昏的时候,得禄又到马圈里去问,回来说是:“那小俞始终没有回答。”铁小贝勒就擎杯向李慕白笑道:“我看这个小俞是不回来了,只好由他去吧。只要你居心无愧就是了!”李慕白点头,默默不语,又饮了两杯酒,便撤去杯盘。 此时,铁小贝勒已带著醉意,又同李慕白喝著茶,谈了一会闲话,他就说:“慕白,你今天不用回去了,这?有住的地方!”李慕白摇头说:“不,我还要回去看看去,也许孟思昭在家里了。” 铁小贝勒说:“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吧,明天你再来,反正我这里你放心。只要是他回来,我就不能叫他再走!”说著,倚在一张榻上打呵欠,李慕白晓得铁小贝勒是身体疲倦了,于是就告辞走了。 出了府门,天色就黑了,雇上一辆车回到法明寺去。一进庙门,只见落叶在院中乱滚,一种凄凉景象,著实令人心中难过。李慕白很盼望现在那孟思昭就在自己屋内,可是看著屋内却是黑洞洞地。 走到近前,拉开门进去,就把灯点上,忽见壁上只剩了一口宝剑。铁小贝勒送给自己籼,曾经孟思昭盗去过一回的那口古剑,却不知去向了。李慕白不由一惊,又见桌上笔砚纵横,有一封信放在那里。 李慕白赶紧展开,近灯去看,只看上面草草写著几行字,却是:-桨状蟾纾兄走后,弟即返回将宝剑取去,即日离京他去,望兄勿枉事寻找可也。弟连年流浪,父母俱不能见面,俞氏女子与弟虽有婚姻之名。但早无夫妻之份。兄如与之有情,即请聘娶之可也。弟此去恐暂不北返,他日有缘,再为见面。即此代作拜别! 李慕白一看,不由有些气忿,暗道:“孟恩昭,你这简直愚弄我!难道你以为我李慕白就不是男儿好汉吗?”遂就把那封信扔在一旁,坐在凳子上,不禁呆呆地发怔。 在小俞是趁著李慕白往铁小贝勒府之时,他又转回到庙中,把那口宝剑拿走,并且给李慕白留下信柬。当日,他因为身边没有路费,并未出京,约莫在深夜四更时候,铁贝勒府中就出了一件异事。 飞驹宝剑星夜出都门素舄青衣风尘寻夫婿原来是铁小贝勒虽然结婚多年,并且有了一个侧室,但他平日不喜欢住在妻妾的房中,总是在书房中独宿。晚间常看书至深夜,次日一清早就骑著马山城去玩,到午饭时再进城回府,每天习以为常。这天是因为跟李慕白饮酒,饮得有些醉了,一到书房就睡去;不料到半夜里酒醒了,却又睡不著了。睁开眼一看,只见床头前的小茶几上,灯光如豆,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响。铁小贝勒掀被坐起身来,把灯光挑起,由枕畔捡起了自己的金表一看,原来已是深夜三点多钟了。 铁小贝勒不禁又想起白天李慕白所说的那小俞的事情,心说:不知小俞这时候回来没有?这个人也真是古怪!他若果然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在我的府上教拳护院,我也不能薄待了他。过两天那位俞姑娘来了,我们大家帮助他一办喜事,不也是个乐子吗?何必要跟李慕白这样推推让让,藏藏躲躲呢?可是又想孟恩昭之所以如此不敢出头露面,想必是有极大的难处;而且李慕白既曾与那俞姑娘比剑求婚,又曾一路同行走了千余里路,纵使他们没有暧昧之事,也难免彼此不有些钟情。这也难怪孟-颊岩生疑心,才索性叫李慕白去娶那姑娘,自己走开。 铁小贝勒正自泛想著,忽听外屋微微有脚步之声,铁小贝勒还以为是得禄起来了,遂问道:“是得禄吗?”连问过两句话之后,外屋并没有人答言。铁小贝勒可真有些吃惊了,赶紧翻身下榻,要由桌上取剑,到外屋去查看。这时忽见软帘一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材不高,穿著青市小棉袄,蓝布单裤,黄瘦的脸,但眉目之间颇有侠气,尤其是两只眼睛炯炯逼人。 铁小贝勒本来吃惊,继而一看,认得正是小俞,便不禁喜欢了,带笑说:“小俞,你来得正好,我跟慕白找了你一天了。你坐下听我说,不要著急,我现在既晓得你就是孟恩昭了,无论你有甚么为难的事,我都可以替你设法!”说时指著旁边的椅子,态度非常和蔼。孟恩昭也深深打了一躬,但他并不坐下,就说:“二爷,我现在要走了。因为我要向二爷借用一匹马,我不能不来禀告一声!”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要走。铁小贝勒赶紧站起身来,伸手奔过去要抓他,说道:“你别走,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孟恩昭此时早已掀帘出了外屋,口里说道:“二爷的话我也知道了,不过现在我是非走不可!” 铁小贝勒哪里肯放他走,赶紧追出屋去,只见孟恩昭早已没有踪影,寒风一阵阵吹在脸上。铁小贝勒仰面望著房上,发了半天怔,明知孟恩昭是由房上逃走了,但自己却不会那种高来高去的功夫。 当下他一点法子没有,又不便去惊动别人,不免又是生气,又是叹息,说道:“没瞧见过这样的怪人!”便又到屋里。一看得禄在外间的铺上睡得正香呢!铁小贝勒把得禄叫醒,说:“贼都进屋来了,你还睡哩?” 得禄爬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连说:“甚么事?甚么事?”铁小贝勒气得打了得禄一个耳光,喝道:“快起来!一睡就睡得这么死!”得禄才知道打他的是他们的小贝勒爷,捏紧披衣下地,连问说:“二爷,天还没亮呢,你干甚么就起来了?”铁小贝勒说:“刚才听见外面有点动静,追出屋去一看,房上有一个人,仿佛是那个小俞。你赶紧到马圈看看去,小俞在那里没有?再查看查看圈里去了甚么东西没有?可不要吵嚷得谁都知道了!”得禄一听,心说:我这位二爷大概是作梦还没醒啦,今儿为这小俞的事闹了一整天,现在怎么小俞又会跑到房上去了。他又是害怕,又长长冷,没奈何只得一面扣著衣钮,一面走出屋去。到下房里叫醒了两个仆人,一同抱怨著,到马圈里去查看。 这里铁小贝勒重新把灯挑起,由暖壶里倒著茶喝,心里却想起孟恩昭的事情纳闷。待了好大半天,那得禄方才回来,他喘吁吁地仿佛奔忙了半天,又面带著惊诧之色,说:“二爷,这真是怪事! 那小俞倒是没回来,可是马圈大门的锁打开了,二爷的那匹黑马丢了!” 铁小贝勒一听,不禁冷笑,赶紧叫得禄点上灯笼,亲自到马圈里查看一番。他赶紧派了十几个仆人和护院的把式,关照分头到九城各门,趁著还没开城门,只要见著小俞,就把他连人带马全都截回来。那些护院把式和仆人们全都莫名其妙,但是铁小贝勒分派著即刻就要去。他们没有法子,只好三三两两地打著灯笼,冒5寒风,到各城门去找那盗马逃走的小俞。 铁小贝勒后半夜就没有睡觉,直到天明,派去的那十几个人方才陆续回来,齐都惫懒著说:“二爷,我们没法找那小俞去!我们在城门首蹲了两点钟,开城的时候,连官人都帮助我们查看。查了半天,不要说小俞,连三爷那匹黑马也没有影儿呵!”铁小贝勒一听,更觉得奇怪,心说:莫非孟恩昭-馐焙蚧姑挥谐龀锹穑勘鞠朐俅蚍4说礁鞒敲湃ソ兀可是又想:北京的城门是里九外七,孟恩昭要走,他出哪个门不成?算了吧,我就把马送给了他吧!于是便又叫人去找李慕白。 第三十二章 少时李慕白来到,一听说孟恩昭昨夜借了一匹马走了,李慕白不禁急得顿足,说:“昨天我在这里,他就到庙里把二爷送给我的那口宝剑拿了去,想不到昨夜他又把二爷的马匹盗走。如今他有了宝剑快马,一定远走高飞,我们休想再找到他了!”铁小贝勒说:“那匹马我倒是不想要了,不过他那个人太为古怪。昨天夜间他到我屋里,我本要细细劝他一番,没想到他竟不容我说话,就走了。” 李慕白皱著眉说:“我在宣化府时,就听那孟老镖头说过,他的二儿子脾气十分古怪,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他现在走了,我若不把他找回来,我怎能见那俞秀莲姑娘呢?” 铁小贝勒沉思了一会,就说:“我劝你不要把这件事再放在心上了,反正你既没有娶俞秀莲之心,别人也不能给你们硬件媒。俞秀莲若来到,你就把这些事告诉她。孟恩昭又不是你给逼走的,她也不能抱怨你。现在要紧的还是那吞舟鱼苗振山和金枪张玉瑾,你先要思量思量,到底咱们敌得过敌不过?因为现在你的病刚好,假若一时力气不济,败在他们的手里,那时不但你的英名尽丧,就是我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呀!” 李慕白听了却昂然说:“这事倒请二爷放心,我绝没把苗振山、张玉瑾放在眼里,只可惜孟恩昭现在走了。若有他帮助我,就是来上十个八个的苗振山和张玉瑾,我也不怕!”铁小贝勒听了,点头微笑,就想李慕白真是艺高人胆大。自己倒很盼望那苗张二人快些前来,看他们的一场杀斗。当下李慕白又在这里坐了一会,便回法明寺去了。心中十分烦闷,对于孟恩昭的为人既是钦佩,又是气忿。 便决定俞秀莲姑娘若来京时,自己是决不与她见面的。 当日天晚,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来了,说是纤娘现在病得更厉害,整天趴在枕头上哭。李慕白听了,心里虽然十分难受,但面上却不露悲悯之色,只叹道:“你们自己把自己弄得这样可怜,我也没有法子救你们。现在给你们借了二十两银子,你们拿去花吧。我也不能再看她去了!”说著把二十两银子交给谢妈妈,就说:“你赶紧回去,给纤娘看看病去吧!我现在也十分烦恼,不能跟你多说话了!”谢老妈妈接过了银子,口里又说了许多感谢及乞怜的话。李慕白只由她说,自己并不答言。 谢老妈妈走后,李慕白才在屋中不禁的顿足叹气,就想自己这一年来,处处自寻苦恼:为俞秀莲的事,使孟恩昭对白己发生误会,现在弄得无法应付;为纤娘的事,弄得吃了一场官司,得罪了许多人。现在纤娘贫病垂死,自己若是不管,未免太为薄情,而且良心难安;若是再常去看顾她吧,又恐怕痴心重惹,以后更不易脱身了。想了几番,才决定用钱财救济她们则可,却不能再拿真情痴意对待她了。 过了几天,那孟恩昭还没有下落,也没听说四海镖店的镖头冒宝昆把那苗振山、张玉瑾请来。李慕白在京居住,十分无聊,正想要离京南下,往大道上去迎那苗、张二人。这天,忽然铁掌德啸峰又回来了,与他同来的就是那延庆全与镖店的大镖头神枪杨健堂;还有一位,就是孟恩昭的未婚妻,李慕白早先的意中人俞秀莲姑娘。 原来俞秀莲姑娘自中途丧父,被李慕白送往宣化府婆家。到了婆家孟氏门中,才知道未婚的丈夫孟恩昭,因在本地惹下祸事,逃走有一年之久,并无下落。秀莲姑娘想到自己父死母病,未婚的丈夫-痔幼卟恢生死,薄命如此,未免芳心伤感,背地里流著眼泪。当夜不避嫌疑,去见了李慕白,托付他到外面为自己寻访孟恩昭。次日李慕白走后,秀莲姑娘心中更有一番情不自禁的悲伤。 本来李慕白早先向她家求婚的事,她全都知道。李慕白的风仪、人品、武艺,秀莲姑娘与他同行了一路,早都观看出来了,在她的意识下自然也有些爱慕之情。不过秀莲姑娘却深明礼义,知道自己是孟家的媳妇,无论李慕白人物是多么英俊,对自己家中是有怎样的厚情,但自己只能感激他,以恩兄的情分待他,却不可对他那样英俊侠义的人,有甚么非份之想。俞老太太是一来到这里,胸痛的病症更重,想起了俞老镖头的惨死,就是痛哭;提到女婿没有下落,又替女儿抹眼泪。俞秀莲姑娘却在人前总是克制住感情,只是低著头服侍母亲的疾病,并伺候婆母和尚未成为妯娌的嫂子。 孟老太太本是个庸愚的人,每天是持著数珠儿念佛,盼著二儿子早些回家。他的长媳胡氏,也就是那孟恩昶之妻,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为人却极嫉妒阴险,尤其容不下秀莲。初几天,见著秀莲还有点假客气,还有点做作出来的笑容。后来,索性拿秀莲当丫头一般的使唤了,刷锅扫地,劈柴烧水等事,全都叫秀莲去干。并且冷冷地向秀莲教训说:“妹子,虽然我兄弟现在没回来,可是妹子也得练著点。咱们这小户人家的儿媳妇就跟丫头一样,想要当小姐可是不行。我有两个孩子累著,可不能帮你甚么忙!” 秀莲姑娘本也是娇生惯养,又有一身惊人武艺,自然忍受不了这样的气;可是处在这环境之下,母亲又病待日重,自己实在是没有法子,只得忍气吞声。惟有盼望李慕白能够早日把孟恩昭给找回来。 可是过了半个多月,孟恩昭依旧是毫无音信,孟老镖头的大儿子孟思昶由口外回来了。这孟思昶身高膀阔,黑脸浓髯。一回到家中,看见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全都身穿著重孝,住在他家,他便向他的老婆大闹,口里嚷著-:“本来咱们家里就倒霉;如今又来了两个穿孝的女人,一点也不避讳,早晚得把咱们的买卖给妨坏了!”又骂著说:“老二走了这些日子,我听神枪杨三说,他早死在外头啦!现在他的媳妇跟丈母娘,老少两个寡妇都腻在咱们家里,这怎么回事?”他的老婆胡氏,也反唇相讥,说道:“你跟我闹!俞家娘俩又不是我给请来的?你们家里的人愿意请白虎星进门,问得著我吗?” 秀莲姑娘在屋里听他们这样骂著,本来气得浑身发抖,要过去质问质问他们,可是俞老太太呻吟著,哭泣著,劝女儿千万不要惹气,秀莲姑娘只得忍气低头。又听到他们说甚么神枪杨三说自己的未婚夫已经在外身死,自己越发惊疑,那眼泪不住一双一双的落下。 在孟家又住了几天,秀莲姑娘把孟家的事情全都观察明白了。原来孟老镖头颇有财产,买卖也非常兴隆,不过全都在长子孟思昶的手里。孟老镖头向来宠任长子,歧视次子,所以才将孟恩昭逼得闯下祸事,一走不返。 这孟恩昶是暴横异常,连他的父母都有点怕他,他见著了秀莲姑娘,虽然不说甚么,可是常在屋里跟他老婆吵闹,指桑骂槐的,令俞家母女实在难堪。此时俞老太太的病势愈甚,孟老镖头也不甚看顾。倒是那短金刚刘庆,为俞老太太请医抓药。秀莲姑娘在药炉病榻之前日夜服侍母亲。又过了月余,俞老太太病体难痊,竟自奄然长逝了。秀莲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便由孟老镖头和短金刚刘庆等人给经办丧事,草草地把俞老太太敛葬了,暂厝在宣化城内-寿寺- 嵝憬ㄔ谒履谑亓思柑炝椋因与刘庆谈起,就说自己母亲已死,孤身一人住在孟家,非媳非女,实难再住下去,所以打算离宣化府他往。那短金刚刘庆也一面叹息,一面说道:“姑娘在这裹住著也其难,可是若想不在这裹住著,别处又无亲无友,可怎么办呢?”秀莲却忿忿地说道:“到外面去,何必要投亲靠友?我虽然是个女子,可是我有一对双刀护身,自量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能吃亏!” 短金刚也晓得姑娘的武艺,是受过她父亲的真传,在巨鹿曾空手夺刀,单身救父,当下就点头说:“姑娘的武艺我是知道的,走到甚么地方也不能受人的欺负。可是姑娘到外头到底是要干甚么去呀?”秀莲姑娘见问,不由微微脸红,就说:“我要到外面访一访孟恩昭的下落,听说有一个神枪杨三认识他,我要先见见那杨三。” 刘庆却咳了一声,说:“姑娘别信大少掌柜的信口胡说。神枪杨三是延庆有名的镖头杨健堂,他跟二少掌柜倒是见过两面,可是没甚么交情。二少掌柜离家后,我们也曾到杨健堂那里打听过,杨健堂也说他没见著。如今大少掌柜忽然又说杨健堂知道他已死了……”又说:“简单地说吧!我们二少掌柜的逃走,一来是为避祸,二来也是受父兄的冷淡,他不愿在家住著了。姑娘要出去找他,还是应当往口外去,因为他在那里的朋友最多。”秀莲姑娘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两天就从寺里回到孟家,暗暗预备随身的东西。此时又有一件可恨的事情发生,就是那孟恩昶,自从俞老太太死后,他反倒不闹气了。只要与秀莲一见面,他的黑脸上就带著一种丑笑,秀莲晓得他是没怀著好心,自己觉得在这里是更佳不得了。 这一天,她便向她的翁父孟老镖头说,自己要到望都榆树镇去看看父亲的坟墓。那孟老镖头却说:“你不要忙!等再过几个月,我把钱预备好了,就把你父亲的灵柩全都运回巨鹿去安葬,你要一个人走我可不能放心!” 俞秀莲一听,就晓得是支吾的话。孟老镖头向来是一个因循迟缓的人,秀莲姑娘如何能耐得?便与短金刚刘庆商量好了,这天清晨,秀莲姑娘就收束端正,私自走出镖店。那短金刚刘庆已为俞秀莲预备一匹健马,秀莲姑娘就上了马向刘庆说:“刘大哥,咱们再见吧!”刘庆说:“师妹在外面千万要保重。若有甚么事,就赶紧托人给我送信来。”秀莲姑娘连连答应,就策著马离了宣化府,往东走去。 此时秀莲姑娘身穿著是青布短衣裤,头上挽著云髻,戴著白银簪子,弓鞋上也蒙著白布。脸上脂粉不擦,越发显得素雅、俊俏。她身边只带著一个小衣色,包中除了随身的衣服之外,就是白银二百余两,并有一枝双凤金钗。这金钗乃是当年孟永祥老镖头,为他儿子思昭下的定礼。此次俞家北来,俞老太太就侍在身边,临死时才交给她的女儿。秀莲如今带了出来,也为的是如遇见那孟恩昭,自己好把这枝金钗给他著,以证明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子。衣包以外就是秀莲姑娘防身的一对双刀。 秀莲姑娘自从保护父亲,经过了几次争斗,心里很是骄傲。认为除了李慕白能够敌得过她之外,其他的人,她都没放在眼里。此次外出不但是要寻找她的未婚夫,并且还要寻获那张玉瑾、何七虎等人,以报他们逼死自己父亲的大仇。 当下娇躯健马,满心悲痛,一片愁情,就一直到了延庆找著全兴镖店,见著那神枪杨健堂。杨健堂一见突然来了这一位短衣匹马,携带双刀的美貌少女,他很是诧异。谈起话来,才知道这就是铁翅雕俞雄远之友,孟恩昭的未婚妻——侠女俞秀莲。杨健堂就说:“我与孟永祥老镖头是多年的朋友,-胨缄扑颊牙ブ伲也都见过几次面。只是思昭兄弟自家出走之后的事情,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更没向人说过他已死在外头的话。” 俞秀莲听了,虽然颇为失望,可是又私幸知道思昭未死。于是刚要辞去,再到旁处去找思昭,不想这时座旁有一位中年矮身,穿著很阔绰的人,他却起身答话了。原来这人就是铁掌德啸峰,他自被瘦弥陀黄骥北所迫,藉著官差躲出京来,到了一趟热河。在热河办完了差事,就带著小厮寿儿来到了延庆,见著了杨健堂。他二人原是多年好友,德啸峰来此,第一是来看望他;第二是等候李慕白前来,大家盘桓盘桓。那神枪杨健堂近来也久闻李慕白的大名,很想要会会那位名震京城的青年英雄。 不料等了多日,也不见李慕白前来,德啸峰就生了疑惑了,就说:“这可真是怪事!李慕白怎么还不来?莫非有了铁小贝勒给他作保,他的官司又出了甚么变故吗?”神枪杨健堂说:“我想官司倒不至由甚么变故,李慕白现在大概也出狱了,不过也许叫铁小贝勒把他留住了。这样吧,咱们再等他几日;他若不来,我就陪你到一趟北京。我要看看邱广超去,并且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德啸峰一听,心中十分喜欢。本来德啸峰在此迟延,等候李慕白,就是因为惧怕黄骥北,所以不敢回京。若是有神枪杨健堂同行,那自然甚么也不怕了。 杨健堂明知李慕白未必肯来此地,他就著手安顿事务,打点行李,准备赴京。这天俞秀莲就来了。本来杨健堂是个拘谨人,一见了女人就说不出话来;何况又听秀莲说,那孟恩昶诬赖自己对他说过他的兄弟已死在外头了,为此正在生气。旁边德啸峰却极为喜欢,知道这位姑娘就是那曾惹得李慕白销魂失魄的那位俞秀莲。观察姑娘的模样儿,真可以说是秀丽无双,而且在秀丽之中含著一种侠气,心说:“看这位姑娘倒真跟老李配得过!她的未婚夫孟恩昭,现在既然音信全无,恐怕姑娘就是找白了头发也找不著了。她跟老李又彼此认得,不如我给他们撮成这段良缘。既可使李慕白心满意足,不再愁烦颓废,又免得教这位年轻姑娘风尘仆仆共寻她那未见过面的丈夫。” 德啸峰这样一想,立刻就与秀莲姑娘谈起来。他就说自己原是李慕白的好友,常听李慕白提到姑娘,所以早就甚为敬仰!俞秀莲一听提到了李慕白,她就不由有点儿脸红,就说:“李慕白原是我的恩兄,我父亲病故时,是他帮助给葬埋的。后来我们母女到宣化府,也是他给送去的,我正想看到北京看看他去呢!” 德啸峰说:“姑娘要到北京去,那可是好极了!咱们一路同去,李慕白在北京虽不到半载,但他打服了金刀冯茂、花枪冯隆和瘦弥陀黄骥北等等有名的英雄,所以现在李慕白的名头很大,朋友众多。姑娘若有甚么事,托他去办,他大概没有办不到的。” 俞秀莲一听,心中甚是喜欢,本来自己正发愁著茫茫天涯,无处可去,如今知道了恩兄李慕白尚在京师,而且他的朋友很多,料想若见著他,他一定能尽力帮助自己;再看德啸峰也像是个豪爽的人,而且他是内务府的官员,杨健堂的好友,谅必不致欺骗自己,于是就翻愁作喜。便问德啸峰是何日回京?自己愿意同往。德啸峰就指著杨健堂说:“我们这位杨三哥也要到北京去。姑娘若想同去,就请在这裹住两天,我们安顿安顿就起身。” 杨健堂本来恐怕姑娘的来历不明,将来若是甚么事情发生,自己难对孟家父子。但怎奈德啸峰在旁直替自己作主意,不容自己推却,也只好不说甚么了。当日俞秀莲姑娘就住在全与镖店的里院,与-罱√玫睦夏缸≡谝黄稹 过了两天,杨健堂的行装就收束妥当,并有几辆镖车随行。此时德啸峰是十分高兴,他早写了两封信,拿钱雇了人,首途赴京,投给李慕白和铁小贝勒。说是自己把俞姑娘给带来了,李慕白的婚事眼看著就成了。俞秀莲似乎也是急于要见李慕白,她在路上依旧骑著那四健马,短衣双刀,神情颇为急躁。 德啸峰是锦衣绣鞍,扬扬得意。并且时时注意著秀莲姑娘,暗暗的点头说:“李慕白到底是有眼睛!一个年轻的男人,若看见这样风流妩媚,二八年华的少女,而却得不到手,司真是不能再娶媳妇了。独怪孟家那孩子无-,他离家后生死不明,累得这位少女风尘仆仆地去找他。” 杨健堂也是骑著马,手下镖头铁脑袋孙七、赛悟空刘五等人押著镖车跟著他,他的徒弟陈锦豹给他提著那杆“神枪”,寿儿是永远给他们老爷拿著水烟袋。这许多人同行,一路颇不寂寞。更加上在前面走的几辆镖车,都插著镖旗,挂著串铃,琅琅地响著,使人在路上忘了疲乏。走到第二天,就望见居庸关了。那铁脑袋孙七、赛悟空刘五,就说几月之前,就在这里遇见李慕白的;李慕白是怎样把赛吕布魏凤翔手下的强盗给砍伤的。德啸峰在旁说:“那天李慕白走到沙河城,魏凤翔就追去了。我亲眼看见的,李慕白把魏凤翔打败,我们也是从那天认识的。”孙七就说:“大概赛吕布魏凤翔自从败在李慕白手里之后,他就赌气离了居庸关的山岭,不知往哪里去了。现在山上虽然还有几个强盗,但都不过打劫些孤身旅客,却不敢作大案子了。” 杨健堂在马上听他们谈著李慕白,心里想著此人的名气可真不小,我见著他,倒要跟他交一交。 第三十三章 若能托托德啸峰,请他到我的镖店去帮忙,那真是我的一个膀臂。秀莲姑娘听众人称赞著李慕白;她却想起今年春天,李慕白到巨鹿和自己比武求亲之事,因之不禁暗暗叹息,就想:假若自己不是自幼许配给孟恩昭,现在找到了李慕白,嫁给了他,也不算是过份呀!各人的心绪不同,但秋风大道,眼前景象无殊。 又走了两三日,就来到北京了。杨健堂把镖车交卸了之后,带著几个镖头,在前门外天福店住下。德啸峰就把俞秀莲姑娘请到东四三条他的家中。德啸峰的母亲一听说秀莲姑娘身世孤零,心中也甚怜爱,十分诚恳地招待。那德大奶奶更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又是喜欢,又是亲热。德啸峰悄悄地把俞姑娘和李慕白的事告诉了他太太,她更是急性子,当时就要向俞秀莲姑娘去说;德啸峰却把她拦住说:“这事不能急办,须得慢慢探询著,第一得那孟恩昭确实没有了下落,俞姑娘确实对他死了心;第二,还得问问李慕白。你不知,李慕白也是个很矫情的人。咱们别弄得闲事不成,再落上闲话!” 当日德啸峰就到法明寺去找李慕白,这时李慕白正往铁贝勒府去了。德啸峰又叫-子赶著车到了铁贝勒府。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近午。铁小贝勒与李慕白一同吃过了午饭,正在谈论孟思昭的事情,德啸峰就来了。德啸峰先给小贝勒请安,然后与李慕白相见。李慕白就说:“自己出狱之后,本想要到延庆去找大哥,怎奈衙门不准我出京,又染了一场重病,因此耽误了许多日。现在因为瘦-陀黄骥北托人请了金枪张玉瑾和吞舟鱼苗振山,眼看就要到京来,专为与自己比武。自己因为不能示弱,所以更不能离京他去了。 德啸峰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我也都听说了。兄弟你放心,张玉瑾、苗振山若来到,咱们也不怕他。现在我给你请来了两个帮手,一个是神枪杨健堂,这人的名气几乎是无人不知,邱广超的枪-u际谴铀学来的,他足能敌得过那金枪张玉瑾;另有一位,就是我在信上已经提过了的,俞秀莲姑娘,现在住在我家里。”于是又把自己此次往热河和延庆的始末,及俞秀莲姑娘如今的来意,与自己心里的打算,都一一对李慕白细说了。 李慕白听说俞老太太也因病死去,现在只抛下秀莲姑娘一人飘流在外,心中未免发生一种怜爱的情绪,叹了一口气,才向德啸峰说:“大哥,现在当著二爷,我抱怨你一句,你把事情作得太鲁莽了。俞秀莲原是有夫之妇,我以义兄的身份帮助她倒还可以;若叫我娶她,那岂不是笑话吗?”德啸峰一听李慕白说这话,不由十分不悦,心说:明明你对俞秀莲有情,这是你夏天在我家喝酒时,亲口 对我说的。如今你忽然当著铁小贝勒,又装起正人君子来了,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刚要问李慕白几句,-见李慕白又叹道:“大哥不晓得,你走了之后,我们这里又出了一件怪事,我跟二爷刚才正谈著。”于是就把那俞姑娘的未婚夫孟恩昭,如何改名为小俞,隐身于铁府奴仆之间;后来因为他到自己住的庙中盗剑比武,才与自己相识;又怎样服侍自己的疾病,因为看了德啸峰的来信,误疑自己与俞姑娘有情,才决然而去;并借去铁小贝勒的马匹,现在不知去向的话,详细说了一遍。 德啸峰一听,竟有这样的奇事,这样的怪人!真是他所未闻。李慕白说话的时候又是激昂慷慨,并谓自己为避免嫌疑,表明心迹,连俞姑娘的面也不必见了。铁小贝勒又在旁惋叹著,说是孟恩昭的脾气太是古怪。 德啸峰呆了半晌,才笑著向铁小贝勒说:“既然事情这样,我算白为我们老弟喜欢了一场。现在那些话都提不著了,咱们慢慢地再找寻孟恩昭就是了。”铁小贝勒点了点头,又提说自己要会一会杨健堂。德啸峰就说:“杨健堂早就要想见见二爷,只因为他是个镖行中人,没有事不敢到府门上来。” 铁小贝勒微笑道:“不要紧,我现在又没做著官,其么人都可以与我来往。何况杨健堂,我闻说他的大名,不是一年半年了。”德啸峰说:“既然这样,我打算明天午间在我的舍下,预备点酒。请上我的慕白兄弟和杨健堂;也求二爷赏光,到舍下喝盅酒彼此儿个面,二爷以为如何?”铁小贝勒面带喜色,点头说:“很好,明天我一定去。邱广超那里你也下一个帖子。” 偬啸峰皱著眉说:“近来邱广超与我很少往来。何况他与黄骥北又是至好,咱们若请他,他一定想到是要商量办法对付黄骥北,怕他未必肯去!” 铁小贝勒说:“不然。他虽与黄骥北交情最厚,但黄骥北所作的事,他都不以为然。尤其因为黄骥北托人去请苗振山、张玉瑾与李慕白作对的事,邱广超曾找黄骥北质问了两次,二人几乎因此绝了交。再说我晓得邱广超与杨健堂也颇有交情,你的请帖上若带上杨健堂的名字,我想他决不能谢绝。”德啸峰点头说:“好,就这样办吧!”旁边李慕白也很想要会会那位银枪小侯爷邱广超,听了这话很是喜欢。当下三人又谈了一会闲话,彷啸峰与李慕白就告辞走了。 出了铁贝勒府,德啸峰就要叫李慕白上车,一同回到他家里去。李慕白却摇头说:“我今天不去了,明天一定到府上拜见老伯母和嫂夫人去。还有一件事,就是大哥回去见看俞姑娘,不要叫她到庙里去找我,就叫她放心在大哥的家里暂住。不久我一定能将那孟恩昭寻找回来。”说著,满面愁容地走了- 滦シ逭驹诔蹬裕瞪看眼看著他。直看著李慕白走远,德啸峰方才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图甚么的!”遂就上了车,回到东四三条自己的家中。一直到了内院,见看他的夫人,就问说:“俞姑娘今天没出门吗?”德大奶奶摇头说:“她没出门去,我看那位姑娘,人倒安静。”德啸峰就悄声说:“早先我以为那孟恩昭一定不能有下落了,所以打算把俞姑娘说给李慕白;可是今天我在铁贝勒府见了李慕白,听他一说,这件事又全都变了!”于是就把那孟恩昭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德大奶奶听了,也很惊讶。 德啸峰就叹气道:“我看他们简直是活冤家,这样下去,必无好结果。李慕自在病中时,那小俞伺候他,李慕白不知道小俞就是孟恩昭,自然对他无话不谈。大概就说到他怎样与俞姑娘比武相识,俞姑娘的姿容武艺怎样使他倾心的话。那孟恩昭就错疑了,以为俞姑娘与李慕白是彼此有情,不忍使李慕白伤心。而且他自己无有赡养妻子的能力,所以他由铁小贝勒那里盗去了一匹马,就走了,那意思他是把俞姑娘让给李慕白了。”德大奶奶说:“嗳哟,这像话吗?”德啸峰皱眉说:“可不是,李慕白现在为避嫌疑,他说决不与俞姑娘见面;可是这些话我也不好对姑娘去说呀!” 德大奶奶想了一想,就说:“不要紧,让我回头把这些事告诉俞姑娘。”德啸峰说:“你告诉她之后,还得劝劝她,叫她不要著急。这两天因为河南来了两个人,要与李慕白作对。只要我们把这件事辨完了,大家就分送去找孟恩昭,一定能够把他找著。可是要防备著,俞姑娘一时情急,自己要走了,那可就更麻烦了!”德大奶奶说:“我看俞姑娘也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她决不能怔走了。” 当下德啸峰把这件事托付了他的夫人,他又由城去找神枪杨健堂。然后又一同到法明寺去找李慕白,细谈别后的事情,以及胖卢三和徐侍郎被杀的事和纤娘的近况,德啸峰听了不禁嗟叹。请邱广超的帖子,是由德啸峰、杨健堂二人具名送去。 晚间,德啸峰回到家中,刚进到内宅,坐下歇了一会,德大奶奶就说:“你走后,把那些话都跟她说了。她哭了一场,并说还要见你细问一问。”德啸峰就皱眉说:“咳,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孟恩昭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连我也不知道啊!她要细问,应当叫她问李慕白去。可是李慕白现在又不愿见她的面,你说这件事麻烦不麻烦!”说著连声叹气。德大奶奶还没有答言,忽见一个仆妇进到屋里,说看:“老爷,俞小姐要见你。” 德啸峰赶紧站起身来,就见俞秀莲姑娘进屋来了,德大奶奶赶紧让座。俞姑娘并不坐下,就面带悲哀与羞涩之色,微蹙双眉,向德啸峰说:“五哥,孟恩昭的事,你到底是听李慕白怎么说的?” 德啸峰听俞秀莲姑娘这样一问,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的详情,难以说出口去,不由急得头上汗出涔涔。著了半天急,才说:“说的是呢!那位孟兄弟的脾气也太古怪了!”俞秀莲姑娘却摇头说:“不然!我想一定有缘故,我要问问李慕白去!”德啸峰说:“李慕白住在庙里,姑娘去有许多不便。再说今天也晚了!”说话时,他在灯光下去看俞姑娘。只见俞姑娘,青衣青裙,愁容满面,且含有一种怒意。德啸峰平常是一个爽直豪放的人,可是现在他对俞姑娘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唉声叹气了半天,看见秀莲姑娘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了,掏出手绢来找眼泪。德啸峰才安慰著秀莲说:“姑娘别著急,明天我在家里请铁小贝勒、邱广超跟李慕白、杨健堂等人吃饭,我们大家再想想办法。一定能够把孟兄弟找回来!”- 嵝懔姑娘听了,点了点头,用手绢拭了拭眼泪,就说:“德五哥多分心吧!最好我明天能见一见李慕白!”德啸峰连说:“一定见得著他。明天他若来,我先叫他到里院来。”俞秀莲姑娘听了这话,才认为满意,就站起身来出屋去了。 出了屋子,就听屋内德啸峰,仿佛叹著气说:“李慕白也太怪僻,要想永远不见俞姑娘的面,哪成呢?”俞秀莲听罢,又吃了一惊,赶紧止住脚步。眼望著那铺满月光的窗子,侧耳往里静听,但再听不见德啸峰说话的声音了。 少时,那仆妇就出屋来。秀莲姑娘赶紧走回她住的那间屋里,倚在灯下,一面拭著眼泪,一面寻思。就想孟恩昭的走,一定是与李慕白有关。可是李慕白为甚么不愿见我的面呢?虽然素知李慕白慷慨正直,不能胡乱的猜他,但是现在的事情,实在令人可疑。又想到自己父母并皆逝去,在孟家受了不少欺辱;幸仗自己有一身武功,才能风尘仆仆,出外来找孟恩昭。不料孟恩昭一晓得我来,他反倒走了,咳!此人也未免太无情了!这样想著,眼泪不禁扑簌簌地落下。 提刀闯宴泣涕询真情走马离京死生酬义友俞秀莲哭泣了半夜,方才歇下,就等待明天,要面会李慕白,细询详情。当日晚间,德啸峰嘱咐了厨房和仆人们,说是明天都要特别早起,好打扫厅堂,预备篷席。 次日,德宅的上下特别的忙。那神枪杨健堂很早就来了,一进门就向德啸峰说:“我听说那冒宝昆已把苗振山、张玉瑾请来,都快到保定府了。”德啸峰听了,心中未免有点发颤,因为苗、张二人被邀前来,虽说是找李慕白,可是与自己不无关系。这几个月来,谁不知道李慕白是自己顶好的朋友呀!苗振山、张玉瑾打不了李慕白,还打不了自己吗?虽然心里不禁发著愁,可是今天自己家里请著客,请的是北京城内著名的一位铁二爷和一位世袭侯爷,这都是旁人所请不到的客。因此也就打起精神来,不把仇敌将至的事放在心上了。 当下德啸峰、杨健堂二人谈了些闲话,李慕白就到来了。德啸峰就对李慕白说明俞秀莲姑娘一定要见他的事。李慕白听了,却十分为难,发了半天愁,就叹息道:“不要说我现在-辉讣俞姑娘,即使见了她,我也不能说孟恩昭到底是因为甚么走去的。现在我只盼望那苗、张二人快些来,我们决了胜负。我除非是伤了死了,否则我必要遍游各处,把孟恩昭找看,强迫著叫他来见俞姑娘。”德啸峰皱著眉说:“我想你总是见她的面,跟她说一说才好。你是不知道?那位姑娘虽然讲情理,脾气也不坏。可是说起话时,总是绷著脸。不瞒兄弟,我真有点怯她!”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话,又是为难。想了半天,就觉得自己若是与俞姑娘见了面,也是不能把孟恩昭逃走的原因说出口去。德啸峰皱著眉,与李慕白愁颜相对,想不出来一点办法,杨健堂在旁倒是说:“就暂且这么支吾著俞姑娘吧!我们赶紧想个法子,把孟恩昭找回来就是了。”李慕白点头说:“也就只有此一法。若没有苗振山、张玉瑾这件事,我早就离开北京找他去了。”德啸峰听了,却摇著头,心说:孟恩昭他一个流浪汉,他骑著快马走了,江湖茫茫,你们哪里寻找他去呀?刚要说话,这时寿儿就进来禀报,说是邱小侯爷来了。 这位银枪将军邱广超,年纪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生得相貌英俊,身材魁伟。当日他穿的是蓝缎棉袍,玄色绒的马褂;足登官靴;头上戴著便帽,帽上镶著一块贾石,更显出富贵英俊。一进客厅,就问哪位是李慕白,德啸峰给李慕白向邱广超引见。邱广超连道久仰,说话时用目打量著李慕白。德啸峰恭恭敬敬地请邱广超在上首坐下。邱广超谦逊了半夭,方在次席落座。 那神枪杨健堂,早先曾作过邱府的教枪师傅,所以与邱广超彼此之间,没有甚么客气,就说:“广超,你跟瘦弥陀黄四是至好,现在黄四托了一个姓冒的,请了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要跟这位李爷并命,眼看著他们就要来了,难道你也不管一管吗?” 邱仅超带著羞惭之色,叹了口气-:“在前许多日,我就找黄骥北去,劝他不要如此,但黄骥北却绷著脸不认。他说他踉李慕白本来无仇,也不认得甚么姓冒的。苗振山和张玉瑾要来到北京的事,他连听说也没有听说,所以我们为此事还几乎弄得翻了脸!” 李慕白在旁劝道:“邱兄与黄骥北是多年至交,也不要因为我的事,就伤了交情!”邱广超摇头说:“不要这样说,果然黄骥北若是拿出许多钱,由外省请来人,与咱们作对,那我可就不怕得罪他了。我一定要与那苗振山、张玉瑾等辈几个高低,给咱们京城的朋友们争一口气!” 邱广超说这话时,激昂慷慨,真像是要替李慕白打抱不平。神枪杨健堂也说:“对,邱兄弟,你应该这样办。别人咱们可以不管,惟独那个金枪张玉瑾,咱们值得门一斗。要不然,兄弟你的银枪、我的神枪,就都不用再见人了!”德啸峰在旁说:“好极了,我现在倒盼著那金枪张玉瑾快些来了,要瞧著他在你们二位的枪下吃个大亏!” 邱广超、杨健堂二人听了德啸峰这话,越发意气勃勃。这时铁小贝勒又来到,罘人把他迎进客厅,让在上首落座。铁小贝勒笑著向众人说:“你们听见没有?那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还有甚么铁塔何三虎、紫脸鬼何七虎、女魔王何剑娥等人,全都过了保定,三两天就到京都来了。现在瘦弥陀黄骥北整天躲在家里,有许多耳报神给他送信。他又派了许多地痞光棍们到茶馆酒肆去传扬,说是甚么李慕白跟德啸峰快倒霉了,现在河南来了一些英雄,要跟他们拼命来了。这回李慕白非得送了命,德啸峰非要落得倾家荡产不可!”- 钅桨滋了,气得面色改变,眼睛瞪起,德啸峰却微微冷笑,说道:“不知我怎会得罪了黄骥北?他一定要使我倾家荡产才甘心!其实我这点家产,就是倾了荡了也不足惜,何况还有这些朋友帮助我,还不知鹿死谁手呢?只怕他瘦弥陀黄四爷这回若是栽了跟头,丢了人,我看他还有甚么脸再见北京城内的这些朋友!” 银枪将军邱广超听德啸峰这样挖苦黄骥北,自己不由也有些脸红,就想:自己与黄骥北相交多年,如今他请来这些人,倘若真丢了脸,他自然无脸再在北京住了。可是张玉瑾等人若是得了胜,自己银枪将军的名头也就完了!因此心中十分著急。 这时德啸峰命仆人摆上酒菜,他亲自殷勤地劝酒市菜。铁小贝勒是开怀畅饮,谈论豪放,轨说:“他们那边是张玉瑾、苗振山、何二虎、何七虎和甚么女魔王;咱们这边却是啸峰、慕白、广超和神枪杨三爷,我想咱们也足能敌得过他们了。只可惜那位孟恩昭没有在这里,要不然那可真是慕白的一位好帮手!” 邱广超在旁就问孟恩昭是谁,铁小贝勒笑著说:“孟恩昭就是我们马圈里的那个小俞,这个人……”说到这里,手拿著酒杯刚要往唇边去送;忽见满座的人全都站起身来了,个个面露惊讶之色,直著眼往门外去望。 只见出客厅外走进一位少年女子,头挽云髻,戴著白银的首饰,面上未施脂粉。虽略有风尘之色,但一种清秀倩丽,在女子中实属少见。腰肢窈窕之中显出矫健,一身青布的紧身夹衣裤,弓鞋蒙著白布,纤手提著一对冷森森光耀耀的钢刀,进到厅里来;把两只水灵灵忧-郁的眼睛一扬,先看见了李慕白,她就脸上略红问道:“李大哥你们诸位刚才说的话,我也都听明白了。我知道孟恩昭是走了,现在不知下落;甚么金枪张玉瑾、何二虎、何七虎、女魔王等人又将要来到。想那张玉瑾等人,原是我们的仇家,因为他们要杀害我父亲,我们才离开了巨鹿,前后不到半年。我的父母全都死了!”说到这里,姑娘不禁泪如雨下;李慕白也感动得热捩欲滴。又听姑娘提刀痛哭著说:“现在张玉瑾他们来了,请你们告诉我他们在哪儿了,我立刻见他们去,给我的父母报仇。还有,就是那孟恩昭……”说到这里,哽咽了半天。德啸峰、邱广超、杨健堂等人,齐都双眉紧皴,彼此相望著没有一语。姑娘又进前一步,向李慕白追问著说:“李大哥,你是跟我的胞兄一样,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到底孟恩昭是为甚么走的?是他听说我快到北京来了,他才走的吗?”一面说著,一面跺著脚哭泣,把双刀的刀尖在砖地上磕得锵锵的响。 李慕白偌大的英雄,甚么苗振山、张玉瑾,他全没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俞秀莲姑娘这样的一哭,这样的一问,真把他窘住了,急得满脸通红,不知要说甚么才好?幸亏这时铁小贝勒离座,向秀莲姑娘一拱手,说:“姑娘别著急,也别伤心!有甚么话慢慢地说!”遂指著旁边一个绣墩,说道:“请坐下,请坐下!” 秀莲姑娘把双刀放在桌上,望了望铁小贝勒,就一面用手绢擦泪,一面娇颤颤地问道:“你贵姓?”铁小贝勒又拱了拱手,说道:“我就是铁小贝勒,那位孟恩昭就是在我的家里住了一年多。” 俞秀莲姑娘才知道此人就是小虮髯铁二爷,便万福了,回身在绣墩上坐下。李慕白及众人也齐都落-,同声劝说:“姑娘别著急!” 铁小贝勒斜靠在一把太师椅上,向众人摆手-:“你们听我把这件事,详细告诉这位姑娘。”于是就向俞秀莲说:“孟恩昭这回走,谁也不能怪,就得怪我,因为我太大意了,没看出他是个有本领的人。在去年,有我熟识的一个张喇嘛,把他荐到我的府里,也没说他会甚么,就说想要找一个吃饭的地方,甚么事都愿意干。我见他年纪很轻,而且我也用不开人,就叫他在马圈帮助刷马,两顿饭之外,一节给他二三两银子。看他那样子也很安心的干,我就没有留意他。直到他逃走的那一天,李慕白才告诉我,说他不叫小俞,却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孟恩昭。他有一身的好武艺。 “我听了之后,既是惭愧,又是后悔。因为我府中空养著许多教拳的、护院的,都是些个饭桶。 我却把一位少年英雄屈辱在马厩之中一年之久,我竟看他不出,我未免太对不住他了。因此就想赶紧把他寻找回来,他若有甚么为难的事,我可以给他办,从此我们便作为朋友。 “不想到了那日的晚间,我朦胧睡著,他忽然到我屋中去见我,说是他想要出外,要向我借一匹马骑走。我当时就把他抓住,不放他走。没想到他的身体灵便,转身出屋,蹿上房去就无影无踪了。 我赶紧派人到马圈里去查看,果然他把我的一匹黑马给骑走了。当夜我不等到天明,就派了十几个人分头到九城各门去截他,也不知他是甚么时候混出城去的?直至今日,并无下落。 “据我看孟恩昭他是艺高性傲,是个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受人怜悯的一个人。至于他为甚么不愿见姑娘之面呢?我想他必是自觉得穷途落魄,无颜来见姑娘,所以他才忍痛著走了。将来他若能在外头闯一番事业,那时候再回来见姑娘,这全是年轻人性傲之故。 “现在我就劝姑娘先在德五爷这里住著。过几天我们必定要分头去找他,一定能够把他找回来。 至于姑娘说是自己要去斗张玉瑾,要到外面去找寻孟恩昭,那我们可不能允许姑娘。虽然姑娘的武艺高强,可是倘若再出了甚么舛错,我们就更对不起孟恩昭了。” 铁小贝勒这些话说得十分畅快。俞秀莲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悲伤,点头拭著泪微叹。德啸峰,杨健堂又劝了她半天,结果应的是一个月以内,必能把孟恩昭寻回。俞秀莲见众人这样劝慰她,她只得答应了,向铁小贝勒等人一一道谢;她便提著双刀,莲步袅娜地回转里院去了。 这里杨健堂极力称赞铁小贝勒刚才所说的话得当。德啸峰就叹说:“我真怕了这位姑娘了!昨天晚上,姑娘就追问我半天了,可是我怎么能够实话实说呢?”杨健堂道:“其实事情是没有甚么的,不过就难以出口。再说我看那位姑娘又是个烈性的人,倘若要晓得她的丈夫是因为疑她与慕白弟有情,才走开的,她真许寻了短见。” 铁小贝勒摇头说:“那倒许不至于。我看俞姑娘是个明白人,只要能把孟恩昭找著,那就好办了。”邱广超又在旁向德啸峰打听俞秀莲姑娘的身世,和与李慕白的关系。大家谈论了半天,都是这件事情。 此时李慕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他坐立不安。心中又烦恼众人这样胡乱猜疑,不明白孟恩昭走的意思,又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俞姑娘。悔恨当初在家乡时,不该受席仲孝之骗,往巨鹿县去与俞姑娘比武求亲;又后悔既知俞秀莲已许了他人,就不该心里再牵挂她,以至后来无意中把这话向孟恩昭说出,他才决定去志,以不便自己伤心。这些事情不要说俞姑娘不能晓得,就是在座的这些人也未-啬芄惶寤嵫剑∠氲秸饫铮心中十分难过,闷坐不语了。 良久,这时德啸峰和邱广超,又谈起徐侍郎和胖卢三的事情来了。李慕白就不禁由此又想到纤娘,虽然说纤娘变心嫁了徐侍郎,与自己恩情已绝,但当初彼此确曾好过一番。现在因为史胖子杀了徐侍郎,以至连累得纤娘失去了依靠,受了官刑,并且贫病交加,或许这两天她已经死去了。自己对于一个可怜的女子这样薄情,也未免说不下去,因就暗暗叹息。想自己只因柔情难断,既累了俞秀莲,又伤害了谢纤娘,连一两个女子全都救不了,还有甚么颜面去向江湖争英雄呢?如此自己自责著、悔恨著,真觉得自己龌龊极了。不禁把酒杯往桌上一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向铁小贝勒等人说:“二爷,邱兄,你们随便饮酒,我现在因为头痛,我要告辞回去了!”说著向众人作揖,转身就走。德啸峰赶紧上前把李慕白拉住,面带不悦之色,说:“兄弟,我今天头一回请来贝勒爷和邱小侯爷,你不等终席就先走了,你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李慕白急得连连解释说:“大哥,你不要多心,我现在实在是觉得头痛!”德啸峰说:“头痛了不要紧,你先到书房里歇一歇,哥哥立刻派人请大夫给你治病,哥哥能够亲自给你煎药!” 德啸峰说了这话,李慕白真是没法走开了。邱广超、杨健堂也齐都过来劝说,请李慕白在这里歇一歇,不必即刻回去。旁边铁小贝勒却明白,李慕白他是因为刚才见了俞秀莲姑娘,勾起了他的伤心,所以烦恼得在此坐不住了,就想:与其叫李慕白在这里坐著发愁,使大家抑郁不欢,还不如先叫他回去呢!于是向德啸峰使了个眼色,就说:“既然慕白的身体不舒服,啸峰你就打发一辆车,送他回去吧!”德啸峰满心的不高兴,但铁小贝勒这样说著,他也不愿把事弄僵了,于是就叫-子套车,把李慕白送回去。 李慕白走后,德啸峰就向众人叹道:“慕白的事,真叫我著急。孟恩昭既然走了,其实要由朋友们说一说,劝俞姑娘嫁给他,也许能够办到。可是他又不肯。既然不肯,就把这件事抛开了也好。可是他一见看俞姑娘,他又忍不住伤心。年轻的人,这个样子,我真有点不佩服他了!”说著拿起酒壶来,给众人敬酒。 铁小贝勒擎杯笑著说:“啸峰,你我都是已经娶妻生子的人,把这些儿女的私情都看得淡了。像慕白那样的英俊少年,哪能免得了这种事?咱们作朋友的甚么都能帮助他,惟有相思病,咱们却给他请不著好大夫。”说得德啸峰也感叹著笑了,遂后几个人继续著饮酒谈笑,就以李慕白作为谈资,倒是畅快。 单说此时的李慕白,他坐著福子赶著的车往南城外走去。福子因为跟李慕白热了,而且觉得李慕白是好脾气,就跨在车辕上,一面赶著车,一面跟李慕白谈天。他就说:“李大爷,听说那位俞大姑娘是你的亲戚,也有一身好本事,是真的吗?”李慕白本来为俞秀莲的事,正在惭愧、懊恼,听福子这样一问,他越发不耐烦,就摇头说:“你不要胡说了,我不过和俞姑娘的父亲有些认识,哪里是甚么亲戚呢?再说俞姑娘会武艺不会武艺,我也不晓得!” 福于一听,李慕白似乎生了气,他赶紧回头,递著笑容说:“我是听寿儿这么说的。”又怕李慕白真个因此生气了,遂就没话找话儿地笑著问说:“李大爷,这些日子我们老爷没在京,大概你也没到韩家潭宝华班玩去吧?”李慕白一听这话,他更觉得头痛了,就点头叹了一声,并不回答。福子落-煤芪奕ぁ>脱镏头,摇著鞭子,嘴里吹著小曲,车声辘辘地一直走去。少时来到了丞相胡同,在法明手门首停住。 李慕白下了车,懒懒地进了庙门。才一进庙门,就见有一个身穿黑市棉袄的人,向李慕白请安,说道:“李大爷,你好?”李慕白一怔,只见此人面黄肌瘦,十分面生,自己并不认识他,便问道:“你姓甚么?你找我有甚么事?”那人暗笑著说:“我姓吴,有个外号,叫小蜈蚣,早先常在酒铺里看见李大爷。现在有一个人来了,他在彰仪门外等著。请李大爷赶紧掌上宝剑,跟我由城,见一见那个人去,有要紧的事!”李慕白听著,更觉得诧异,便问道:“是甚么人在城外等著我?”小蜈蚣说:“李大爷,你一去就知道了,请李大爷快些走吧!”慕白暗想:莫非是吞舟鱼苗振山和金枪张玉瑾来到了?不然就是孟恩昭在那里等著我?遂向那个小蜈蚣冷笑了笑,说道:“好,我就同你去一趟。”到屋内拿上了宝剑,小蜈蚣又说:“你带上些钱。”李慕白发怔问道:“要我带上钱作甚么?”小蜈蚣笑著,低声向李慕白说了几句话。李慕白立刻面色改变,怔了半晌,就草草地带上一个小衣包,提著宝剑,随著小蜈蚣出门,一直往彰仪门走去。此时李慕白心中十分著急,所以走得很快,那小蜈蚣在后却有些追不上他。 少时出了城,到了关葙一家小茶馆门前。只见那门前的桩子上拴著两匹黑马,小蜈蚣半跑著,赶上李慕白,说道:“李大爷!就是这儿!”李慕白刚要跟小蜈蚣进茶馆去,这时忽见由里面走出一人。此人身穿青缎子大棉袄,青缎小幅,手提著两根马鞭子,晃著矮身材,耸著肥胖的笑脸,望著李慕白不住地笑,说道:“李大爷,这些日没见,你的脸色真大好了!”原来这人正是早先在丞相胡同口外开了小酒铺,后来杀死徐侍郎、胖卢三,而逃走的那个爬山蛇史健。 当下李慕白问道:“是小俞受伤吗?”史胖子点头说:“不错,那俞二爷自从离了北京,就迎著南下的大道走下去,为是迎著那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争斗一番。走在涿州地面,他就遇见了我。我留他在我的朋友家中住了一天,他就要赶著南下,并且对我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在铁小贝勒府住了一年多,都没有人知道我;李慕白才与我见面,他就看出我会武艺。这样的朋友,我就是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现在苗振山和张玉瑾这两个江湖有名的人,要寻李慕白去争斗。倘若李慕白败在那二人的手里,真未免太可惜了。我现在南下,先要迎著苗振山、张玉瑾,给李慕白挡一阵去!——李慕白听史胖子说到这里,不禁感动得要流下泪来。 史胖子又说:“我那时在涿州朋友家中住著也是没有事,就跟他一路同行,打算会一会那苗、张二人。不想走到高阳地面,就遇见了苗振山和张玉瑾。俞二爷也未免太性急了些,见著他们的时候,立刻就抽剑奔过去与他们争斗。 “要说俞二爷的本领可也真不错,他的一口宝剑敌住了苗振山、张玉瑾、何二虎、何七虎,这六七个强悍的人,结果他还将何七虚的左臂上砍了一剑。但怎奈对方的人太多,而且吞舟鱼苗振出的暗器又最是利害,所以俞二爷的左臂上中了苗振山一镖,右膀又被何二虎砍了一刀。幸亏那时我见势头不好,就把官人喊来,苗振山等人才没敢杀害俞二爷的性命。我跟我的伙计把俞二爷搀到店中,买了刀创药给他敷上。可是看那样子伤是很重,并且浑身发烧,嘴里说要见你李慕白一面,有些话要说!”- 钅桨滋了孟恩昭被苗振山伤得这样的重,立刻就落下泪来。史胖子接著说:“所以我赶紧骑著马来了。我又不敢进城,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吴兄弟找著,叫他给你送信去,我就在这里预备下马匹等著你。李大爷,你就赶紧上马,咱们赶往高阳去吧!晚了或许见不看俞二爷的面了!”说著解下马来,就催著李慕白上马。李慕白急得用剑鞘打地,就说:“这些日我专为等候苗振山、张五瑾,要不然我早就离开北京找小俞去了。现在我若是走了,岂不要教人说我是因为怕了他们才逃走的吗?” 史胖子摇头说:“张玉瑾跟苗振山一时决不能到北京来,我知道他们是由高阳又往保定府去了。 现在我看这些事全都不要紧。李大爷,你就赶快上马,咱们到高阳看俞二爷去吧!俞二爷躺在店房里,就剩了一口气儿等著你呢!” 李慕白一听这话便咬了咬牙,点头说:“好!咱们现在就往高阳去!”一面由史胖子的手中接过马鞭,一面向旁边的小蜈蚣说道:“烦劳你再进城到东四三条德五爷家中,就说我现在离京找孟恩昭去了,至多十几天就可以回来。千万不要说我是跟谁走的,也不要说我们是往高阳去了。”小蜈蚣连连答应,旁边史胖子惊诧著问道:“孟恩昭是谁呀?” 李慕白说:“孟恩昭就是小俞;此人原是颇有来历,容我在路上慢慢对你说吧!”说时,他把宝剑系在马鞍下,就撩衣上马。史胖子也上了马,就向那小蜈蚣说:“吴兄弟,咱们再见吧!”当下两匹马就离了彰仪门的关箱,在秋风大道之上,扬起尘土,直往西南去了。 这里的小蜈蚣见李慕白和史胖子走后,他进了小茶馆,吃了两碗面,就重复进城,去给德啸峰送信。原来这个小蜈蚣吴大,本是江湖上一个小贼,因为他在易州地方得罪了人,几乎被人杀害了,幸亏遇见了史胖子,救了他。所以史胖子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驱使他去做甚么事,他没有不尽力去办的。后来史胖子到北京开了小酒馆,隐身匿迹,小蜈蚣也就来到京中闲混。有时混得不能生活了,就到史胖子的酒馆里去吃喝,史胖子就派他去探些事情。所以李慕白与德啸峰二人的交情,谢翠纤与徐侍郎的事,以及胖卢三的种种秘事,都是小蜈蚣给打听出来,又去报告史胖子。 当下小蜈蚣又想藉此机会认识德啸峰,以便将来没有办法的时候,好去求他。到了德宅门首,就说:“我是李慕白大爷派来的,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见德五爷面谈。”门房的人见小蜈蚣像是街上的穷汉,就叫他在门首等候,进去回禀了德啸峰。 此时德啸峰刚把铁小贝勒和银枪将军邱广超送走,正在书房中与神枪杨健堂对坐饮茶谈话,忽然见仆人进来,说是李慕白派了一个人来,要见德五爷有要紧的话。德啸峰听了,不禁一怔,向杨健堂笑著说:“李慕白这个人可真有点古怪!他刚才从这儿走的,现在为甚么又派人来跟我说话呢?”杨健堂也笑了。 当下德啸峰请杨健堂暂坐,他就出了屏门,见著了那小蜈蚣。小蜈蚣吴大先向德啸峰请安,就说:“李慕白李大爷刚才离开北京走了。他叫我来告诉五爷一声,说是他至多十几天,一定能够回来。”德啸峰听了,不禁一惊,赶紧问说:“他是一个人走的吗?到甚么地方去了?有甚么要紧的事呀?”小蜈蚣说:“李大爷是一个人走的,他是上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不远吧。听说是有一位叫甚么孟恩昭的,现在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受了伤啦;李大爷得了信,才赶紧去看他。” 德啸峰一听孟恩昭现在受了伤,越发惊诧,赶紧详细追问小蜈蚣。可是小蜈蚣吴大,因为李慕白-畲笠嘱咐了他,不许他说是跟史胖子往高阳去了,他自然不敢泄漏,只说:“我不知道。我在彰仪门内碰见李大爷,他拉著一匹黑马,带著宝剑,跟我说完了话,就骑上马山城走了。”德啸峰怔了半晌,只得叫小蜈蚣走了,并嘱咐他若听说李慕白的行踪,就赶紧来告诉我。 说毕,德啸峰就回到书房急得不住跺脚,向杨健堂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孟恩昭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被人砍伤了,李慕白离京去看他去了,说是十天左右才能够回来!” 神枪杨健堂听了,也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兀,又不晓得孟恩昭为甚么被人砍伤了,便劝德啸峰说:“你不要著急,小声点说话!不然被那位俞姑娘知道了,她又得找了去。我想孟恩昭大概伤势不重,所在的地方也远不了。过上几天李慕白一定要把孟恩昭送回北京来调养,那时倒好辩了。” 德哺峰听了杨健堂的话,依然紧皱眉头。心里却想著:李慕白现在走了;那苗振山、张玉瑾若来到时,找不著他,岂不是自己一个人要吃亏吗?于是又跟杨健堂谈话,恐怕苗、张二人来到,不好应付。神枪杨健堂却微微冷笑,说:“不要紧。苗振山、张玉瑾那帮人若来到,我一人就能够对付他们!” 虽然杨健堂这样说著,但德啸峰总是不放心,所以当日杨健堂一走,德啸峰赶紧又去见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就说李慕白因为闻知孟恩昭在外受了伤,他立刻就离开北京走了。据他说十天左右,才能够回来。那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听了,全都觉得奇怪,尤其是银枪将军邱广超,他竟疑李慕白是因畏惧那苗、张二人,故此借词逃走了。 到晚间,德啸峰回到家中,闷闷不乐,把李慕白走了的事,也没对俞秀莲姑娘去说。他只是吩咐仆人们在门上要谨慎些,并且自己时时把钢刀预备手边,就想: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李慕白是走了,我只仗著邱广超和杨健堂也是不行。还是等到黄骥北架著苗振山、张玉瑾来找我时,我自己跟他们去拼吧! 由此德啸峰便不常出门,时时在家小心提防著。那杨健堂依旧住在前门外天-店中,每天要派手下的镖头到德家来探问。有时他自己也来找德啸峰谈话- 萄银枪将军遭暗算蓬门病榻魔手碎残花过了四五天,这天银枪将军邱广超在家无事,就想要到黄骥北的家中去看看。并且告诉他,李慕白现在已然走了,劝他不要再与德啸峰做对。邱广超的妻子高氏,素日与黄骥北的正太太舒氏感情也很好。现在听说舒氏得了病,高氏也打算看看她去,遂就预备了两样看病的礼物。邱广超命家人套车,那高氏就禀明了婆母,带上一个仆妇,随著她丈夫往黄家去了。 邱广超住在西域沟沿,黄骥北的家是在东城北新桥。现在他们是两辆轿车,走了半天,方才到了黄家门首。车一停住,邱广超就跳下车去,只见门前的桩子上拴著五六匹健马,并有二三个身穿土布衣裳,腰插短刀,横眉竖目的人站在门前。邱广超一看,非常觉得诧异。 这时门上的仆人上前给邱广超请安,说道:“邱大少爷来啦,大奶奶也来了吗?”邱广超却不答话,只指著那几匹马,问说:“这是谁来了?”门上的仆人笑道:“我们四爷的几位朋友,是新从河南来的。”邱广超听了,不由一惊,就想:大概是那苗振山和张玉瑾来了吧!本要叫自己的妻子回去,可是这时里面巳迎出来几个婆子丫鬟,都先向邱广超请安问好,然后搀著高氏下车,往门里走去。 邱广超的妻子高氏本来年轻貌美,向来黄家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羡慕她的。当下仆妇拥著,才进了屏门,那黄骥北的妻子舒氏,同著两个姨太太就迎出来了。彼此万福,高氏就上前说:“听说四嫂子有点不舒服,我才特来看看你!”舒氏笑著说:“前两天我倒是有点头痛发热,现在好得多了。”说时,往里面去让。邱广超也说了几句应酬话,顺著廊子,带著妻子往里院走去。 当走过客厅之时,就听里面有杂乱的粗暴的喧笑之声,邱广超就十分注意,探著头往里去望。这时客厅里出来两个仆人,向邱广超说:“我们四爷请邱大少爷到里院坐!”邱广超微点了点头,心里十分不痛快,就带著妻子,随著黄家的女眷到了里院。 邱广超在黄家本来是穿房入户,向来没有甚么客气,每次来时总是说说笑笑,与黄家女人也很厮熟。可是今天他来到这里,却十分不高兴,独自坐在堂屋椅子上,闷闷不语。丫鬟给他送上茶来,它的妻子高氏到舒氏的屋中谈说家常去了。邱广超一个人喝著茶,等了半天,才见黄骥北进到里院来。 今天黄骥北是精神兴奋,喜色满面,喘吁吁、慌张张地向邱广超说:“兄弟,你先坐著,回头咱们再谈话。我告诉你,那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和何二虎等人全都来了,现在前面客厅里。你在这儿等著我,我再应酬应酬他们去!”说著,赶紧转身又出屋往前院去了。 第三十四章 这里邱广超气得一句话也没对黄骥北说,呆呆地发了半天怔,便想:自己与黄骥北相交多年,他就是来了甚么朋友,也不应当不给自己引见。这苗振山和张玉瑾在未来之前,黄骥北对自己是决不承认与他们相识;现在他们来到了,黄骥北居然又对他们这样殷勤应酬,把自己冷淡地安置这里。想到-饫铮气忿忿地站起身来,就叫仆妇去告诉大奶奶,说是即刻就回去。 邱广超的妻子高氏,此时跟黄骥北的妻子们正谈得高兴,忽然她的丈夫又叫她回去,心里也不明白是甚么缘故。黄骥北的妻子还要留高氏在这里吃晚饭,邱广超却催著高氏立刻就跟他回去。黄骥北的妻妾和婆子丫鬟们,全都看出邱广超的面上带著怒色,可又不能问,只得又把他们夫妇送出屏门。 这时黄骥北还在客厅中与苗振山、张玉瑾等人饮酒谈笑,也不知正在说些甚么,并不出来送他。 邱广超气忿忿地带著夫人和仆妇走出了门首,就见那里站著的几个腰插短刀的人,齐都把那贼眼盯住高氏的身上,个个凶恶的脸上带著丑笑。有一个矮子就拉了旁边的人一下,很大声见地说:“看哪,你的媳妇出来啦!”邱广超听得很真切,立刻大怒,走过去蓦地就是一脚,骂道:“混蛋!你嘴里说的是甚么?”这一脚踢得那人咕咚一声坐在地下。旁边的那两个人,就上前将邱广超揪住。那被踢的人也赶紧爬起来,由腰下抽出短刀来,向邱广超就刺,骂道:“你敢踢太爷?太爷跟著苗太爷由河南来到北京,能够受你的欺负?”邱广超不容他的钢刀近身!就又是一脚,又将那人踢了一个跟头。旁边的两个人也齐都抽出短刀,向邱广超的身上去扎。邱广超突的夺过一把刀来,反将一个人刺倒。这时门前立刻大乱起来。邱广超叫妻子带著仆妇先上了车,自己扭住一个土棍,乱踢乱打。黄家的几个仆人也劝不住他。 这时里面客厅里就得了讯息,黄骥北、苗振山、张玉瑾、冒宝昆、何二虎一干人齐都出来。黄骥北一看邱广超把苗振山带来的人给扎伤了,他急得颜色都变了,奔过去把邱广超拦住,说道:“兄弟,你不可如此!这是苗员外带来的朋友,都是自家朋友:”邱广超口里骂道:“甚么自家朋友?我邱广超向来不识得甚么苗员外,他们在我的女眷面前满嘴污言,我就要打他们!”口中喊著,依旧揪住苗振山手下的人不住的-打。 这时苗振山和张玉瑾气急了,齐过去要抓邱广超,黄骥北、冒宝昆赶紧把苗、张二人拦住。冒赆昆就说:“苗大叔、张大哥,你们二位先不要生气。这位是银枪将军邱小侯爷,是黄四爷的好朋友。 彼此就是有甚么不对,也可以慢慢地说!” 冒宝昆平日本与邱宅的教拳师傅秦振元熟识,知道邱广超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有钱有势,所以不愿叫苗、张二人惹了他,因此才从中劝解。金枪张玉瑾在河南时,也听说北京城内有一位世袭的侯爵银枪将军邱广超,此人少年英俊枪法无双,也早就想要与他比试比试。当下一看,这邱广超果然相貌不俗,便请他的舅父苗振山和何二虎等人不要急躁,他就向邱广超抱拳说:“阁下就是银枪邱小侯爷吗?何必这样生气,虽然你我并不相识,但你与黄四爷总是相好,有甚么不服气的事情,可以请到里面细谈!” 邱广超扬目望了望张玉瑾,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脸圆圆的,浓眉大眼,颇带凶悍之气。身穿著蓝绸棉袍,青缎马褂。邱广超问道:“你贵姓?”黄骥北说:“这就是河南的金枪张玉瑾。他是金枪,你是银桧,你们二位正应当作个朋友!”邱广超打量了张玉瑾一番,便冷笑道:“久仰,久仰!现在你们若没有事,可以在此等著我。我先把家眷送回,少刻即来,再向你们请教!”说毕,就上车要走。旁边的苗振山、何二虎等人,和刚才那两个挨打的人,齐都喊著说:“别叫他跑了!”一齐上前要去揪他,却被张玉瑾-臂拦阻住- 奇鞅奔毕蚯窆愠说:“兄弟何必立刻要走,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邱广超却不理他,只向张玉瑾说:“张玉瑾,预备下你的那杆金枪,少时我就向你请教来!”说毕,催著赶车的人,赶著两辆车走去。金枪张玉瑾望著车影,不住嘿嘿冷笑,一面吩咐手下人回店房把他的枪取来,一面向苗振山笑道:“舅父,回头你别管,让我斗斗他银枪将军!” 黄骥北请他们前来,原本是为与德啸峰、李慕白二人作对,想不到头一个就与邱广超顶撞起来了。邱广超与黄骥北是多年的好友,而且黄骥北也因为与他接近,才致名声日起,如今岂肯见他败在张玉瑾的手里呢?因此回到客厅中,便向张玉瑾请求,劝他不要生邱广超的气。怎奈苗振山与张玉瑾全是丝毫不讲情理,黄骥北的话他们决不肯听,就命人取来了兵器,在黄家专等候银枪将军邱广超前来比武。 这时银枪将军邱广超回到家中,气得他跺脚大骂。第一是气忿黄骥北,不该由外面勾来这几个人,凌辱了自己,他还连一句公道话也不说;第二是气愤金枪张玉瑾,初次来到北京,他就这样目中无人,倘若不设法把他制服,自己银枪的英名就要丧失了;因此恨不得立刻就提著枪再到黄骥北家找张玉瑾去,与他分一高低。不过究竟虑到他们的人多势众,而且又晓得苗振山、何二虎等人,也不是好惹的。恐怕自己的势单,在他们的手中吃了亏,遂就赶紧派仆人去请神枪杨健堂和铁掌德啸峰,并请他们即刻就来。 邱广超在家中坐立不安,就把教拳师秦振元请过来,向他说明苗振山、张玉瑾手下的人凌辱自己的事以及他们骄傲的样子,自己实在看看不服气,所以现在就要斗一斗他们。那秦振元听了就赶紧劝邱广超不要与苗张二人作对,说道:“冒宝昆走了这些日子,就为是替黄四爷到河南去请金枪张玉瑾和吞舟鱼苗振山,大概是今天才把他们请来。苗、张二人到北京来,就为是与李慕白比武,给黄四爷报仇,与大少爷无干。再说大少爷也是黄四爷的好朋友,就是不帮助黄四爷,也不应当再与苗张二人作对!”邱广超冷笑道:“你以为我还能够跟苗振山、张玉瑾他们这样的盗贼作甚么朋友吗?李慕白现在是走了;德啸峰是不大好惹事;我与杨健堂,我们二人却决不能眼见那张玉瑾在京城横行!” 正说著,黄骥北派了牛头郝三来了,郝三见了邱广超,就说:“我们四爷叫我来,劝你不要跟张玉瑾他们斗气。他们是我们四爷请来的,你老人家总要给我们四爷留点面子才好!”邱广超-笑道:“我若晓得他们是你们四爷请来的,今天我还不敢上你们府上去呢?你现在回去,告诉你们四爷放心,胜败我一人承当,连累不著你们四爷。”并说:“你再告诉张玉瑾他们,叫他们等著我,我立刻就去!”牛头郝三听了,十分为难,跟秦振元在旁又劝了半天。 少时德啸峰和杨健堂就来了。邱广超这时精神兴奋,一见德、杨二人,他就说:“黄骥北把苗振山跟张玉瑾给请来了,你们知道吗?”德啸峰说:“今天早晨我就知道了,听说他们来的人很不少!”说话时面带忧郁之色。邱广超就把刚才自己在黄骥北的家中见了苗、张二人,跟他们惹了气的事说了,然后就说:“他们现在还在黄骥北家等候我呢?你们二位跟我走一趟,看我斗一斗他们!” 神枪杨健堂也很激昂地说:“好,叫人拿上枪,咱们这就走!” 德啸峰却摇头说:“我看现在就去,未免太急躁了些。就是黄骥北怎么不好,咱们也不该找到他的门首去动武呀!顶好还是跟他们定下一个时间地点,然后请出朋友,彼此再较量。”杨健堂却急不能-偷厮担骸罢庞耔、苗振山又算得甚么人物?咱们还犯得上请出朋友来跟他较量?今天他欺辱了广超,咱们立刻就找他去,拿枪把他们赶走就是了。”说著就催著邱广超快生走。邱广超也急忙换上衣裳,带著秦振元和几个仆人,拿上两杆长枪、几口钢刀,就连同德啸峰走出门坐上车,又往北新桥去了。 在这时候,那牛头郝三已然跟回黄家,见著黄骥北,就惊慌著悄声告诉他说:“邱广超现在气忿极了,谁也劝不住。他把德啸峰和神枪杨健堂也找了去,眼看看就一同来了。”黄骥北皱著眉,就想这事实在是难办。此时苗振山、张玉瑾、冒宝昆、何三虎等人,在黄骥北的客厅中欢呼畅饮,专等著邱广超前来决斗。 黄骥北心里十分著急,表面还得殷勤应酬。又见那吞舟鱼苗振山蓬著刺猬似的灰白胡子,瞪著豹儿般的眼睛,脱去了长衣,只穿箍身的短裤,挂著一只锦锈镖囊。身后一个壮年小伙于,替他捧著钢刀。苗振山就大杯的饮酒,满口的村言村语,显出他的强盗本性来。黄骥北心中也未免有些后悔,但又不敢得罪他们。 待了不多时间,就有仆人进到客厅里,回道:“邱小侯爷同著德五爷来了。”黄骥北一听,德啸峰也来到这里,他就不由又勾起愤恨。这时又有人进来告诉了张玉瑾。张玉瑾就赶紧站起身来,向苗振山、何三虎、冒宝昆等人说:“邱广超又来了,你们都不要上手,交我一人来对付他们!”说时,起身出了客厅,往外走去。 原来今天邱广超二次前来,他并不进门,只与杨健堂在车旁站著等候。张玉瑾一出来,邱广超就指著向杨健堂说:“这位就是延庆全兴镖店的神枪杨健堂,现在他是特来会会你!” 那张五瑾从容微笑,说声久仰,又望了望在车辕上坐著的那德啸峰。他哪里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就请他舅舅苗振山等人闪开些,并拦住黄骥北,不叫他过来解劝。张玉瑾就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了他那杆金枪,将枪向邱杨二人抖了一抖,圆脸上带著杀气,瞪著两只凶神似的眼睛道:“你们要想较量,就过来吧!这门前也很宽敞,咱们的三杆枪足够抢得开!” 邱广超冷笑道:“我们两人战你一个,也不算英雄!”说时,从仆人的手中接过了银枪,抖起来向张玉瑾刺去。张玉瑾用枪拨开,转枪向邱广超咽喉去扎。邱广超的枪法毫不松懈,银枪缠住金枪,枪尖乱点,红缨飞动,杆子相击得铮铮地响。恶斗了三十余回合,不分胜败。旁边苗振山、何三虎等人都要过来助手,黄骥北急得喊著说:“广超,算了吧!无论如何冲著我的面子!”邱广超哪里肯听黄骥北的劝说,将那银枪,像一条银蛇似的左刺右蝴,上遮下挡。对手若不是金枪张玉瑾,恐怕谁也敌不过他。 又战了十数回合,旁边神枪杨健堂就看出邱广超的枪法实在是大有进步;而张玉瑾的枪法娴熟,身手敏捷,更不愧是一位河南闻名的好汉。自己也绰了杆枪在手,目不斜视的看著他们二人的双枪相斗,十分觉得技痒。德啸峰跨在车辕上看著,心里却提著心,因为张玉瑾那边的人多,而且个个全都是凶眉恶眼,仿佛要上前帮助张玉瑾似的,自己这边怕敌不过他们。此时黄骥北门前已断绝了交通,邱广超、张玉瑾两杆枪相决不下,哪个还敢近前呢? 二人又斗了十几回合,依旧难分胜负。那旁边的吞舟鱼苗振山就看得不耐烦了,大喊一声说:“他妈的,比甚么武?”说话时扬手向邱广超一镖打去。邱广超立刻觉得右臂疼痛,右臂抬不起来,-后一退身;张玉瑾趁势下了毒手,挺枪向邱广超的咽喉刺去。杨健堂赶紧跑过去,用枪将张玉瑾的枪磕开。张玉瑾望了杨健堂一眼,骂道:“你也敢来送死吗?”说话时,张玉瑾和杨健堂的两杆枪又厮杀起来,苗振山、何三虎就一齐奔上来,抡著刀,帮助张玉瑾去敌杨健堂。 此时邱广起身负镖伤,已被仆人们抬到车上。黄骥此又要指挥著人过去打德啸峰;德啸峰急得翻了脸,用刀指著黄骥北说:“姓黄的,你可小心!现在是在你门前,若是出了人命案,你可是跑不开。”黄骥北也恐怕这事情要闹大了,冒宝昆在旁也很著急,两人就各自提了一口刀,奔过去,把苗振山、何三虎、张玉瑾三个人拦住。黄骥北又望著杨健堂说:“杨三爷,你先住手,容我说几句话!”这时杨健堂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挺著枪,要与张玉瑾等人拼命。 黄骥北先向苗振山、张玉瑾拱手,就说:“二位来到北京,原是为找那李慕白比试武艺。除了李慕白之外,彼此都是好朋友,就是有一两句言语不合,也可以慢慢地说,不必这样闹翻了脸。邱广超是我的好弟兄,杨健堂我们也是多年好友,大家都要忍些气,多少给我黄骥北留点面子!” 苗振山听了黄骥北这话,他越发暴躁起来,跺著脚,抡著刀,摸著镖囊,用他的土话大骂。那意思是他们这次来到北京谁也不怕,并说邱广超、杨健堂都是李慕白的一伙,非见个死活不可。那张玉瑾倒略略懂些情理,他就冷笑著,用枪指著杨健堂说:“你们要还不服气,可以订个地方,咱们再斗一斗,不必在人家黄四爷的家门首乱闹!”说毕,由冒宝昆、黄骥北劝著,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等人才重新请进门去。 那黄骥北又赶紧跑出来,就见邱广超的两辆车和杨健堂、德啸峰等人,已往西走去了。黄骥北带著牛头郝三追赶过去,把车拦住,扒著车,就问邱广超伤重不重。邱广超半趴在车上,疼痛得他面上煞白,望著黄骥北冷笑道:“骥北,咱们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现在请来这么些个强盗,用暗器来伤我。好!咱们交情就至今日为止。”黄骥北急得跺脚说:“兄弟,你不听我劝吗!本来都是自己人,有甚么话不好说,何必弄得……”黄骥北尚未说完这句话,德啸峰早在他肩头拍了一掌。黄骥北觉得这一掌可拍得很重,赶紧扭过头来,用眼瞪著德啸峰,带著恶意地笑,说道:“怎么?德老五你真要跟我作对吗?” 德啸峰冷笑著说:“现在我哪能惹得起你黄四爷?不过因为咱们向日都有些交情,我才来告诉你。那苗振山的一伙人可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强盗,他们这次来到北京,可是你给请来的;倘若他们在此犯了甚么案子,或是闯了甚么祸,你黄四爷可脱不开!”黄骥北拍著胸脯说:“那是自然!我还能说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么?你德五爷尽管跟都察院和提督衙门说去,说甚么我也不怕。”德啸峰冷笑著点头说:“好,有你这句话就得了!”杨健堂也望著黄骥北不住地冷笑。 当下他们带著邱宅的几个仆人,跟著两辆车,又回西城沟沿邱广超的家里去了。这里黄骥北呆呆地发了半天怔,把牙咬一咬,回到他家中客厅内。就见苗振山、张玉瑾等人,都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饮著酒,杂乱地谈话。黄骥北又每人敬了两杯,道了几声钦佩。然后就劝苗振山、张玉瑾不要再与邱广超和杨健堂等人作对。还是想法子把李慕白找著,惩治惩治那小子,才叫人心里痛快。 张玉瑾饮著酒,就狂笑著说:“黄四爷,你放心,我们不怕他邱小侯爷。今天纵不是我舅舅用镖打伤了他,我也得叫他们两个人死在我的枪下,那李慕白大概是听见我们来,他先藏起来了。可是早-砦颐且驳冒阉捉住。”苗振山在旁又拍著桌子说:“我要见了李慕白,非要他的狗命不可!”何三处等人提起李慕白来,也都十分愤恨。苗振山又嚷嚷著说:“大概我那个姓谢的娘儿们,就是叫李慕自给拐跑了!”一说到了他的逃妾,更是拼命饮酒,泼口大骂。黄骥北在旁边看著也不禁暗自皱眉。 冒宝昆见苗振山太不成事体,恐怕他们喝醉了,再闹出甚么事来,遂就劝著说:“苗大叔、张二哥,咱们也该回去了。歇上一半天,还得办那谢姑娘和李慕白的事情呢。”张玉瑾也说:“咱们应该走了。” 苗振山喝得红头涨脸,酒气薰人,就说道:“回去就回去吧!”又向黄骥北说:“黄四爷,你真是个好朋友,我吞舟鱼没白到京城来这一趟。我回店里住去啦!你可别忘了给我找几个模样好的小媳妇,叫我乐一乐。” 黄骥北皱著眉,勉强笑著,只说:“好,好!”张玉瑾倒是向黄骥北抱拳说:“打搅,打搅!明天请黄四爷到我们店里去。”黄骥此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张玉瑾又嘱咐黄骥北说:“如若那邱广超的一伙人再不服气,就叫他们到店里找我们去!”黄骥北也点点头。何三虎等人搀架著苗振山,这一伙强盗般的人才算离了黄家。 瘦弥陀黄骥北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去,看著他们走了,自己方才唉声叹气地回到里院。一面派人去看邱广超,并为自己解释;一面想著花了许多钱,请来苗振山这一伙强盗,没抓著李慕白,也没打了德啸峰,倒伤了自己的好友邱广超,对自己还是毫不客气。倘若他们在这京城惹了甚么祸事,自己还得跟著他们受累,因此十分懊恼。不但觉得不合算,并且还提著心。因为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外省作过甚么重案没有,倘若犯过重案,外省的捕头哄寸了,自己便难免结交匪人之罪。但是又想盼了多日,好不容易盼得扼这几个人请到了,自己也就不得不藉著他们的武艺和威风,报一些私仇,因此便预备晚间再去拜望苗、张等人,叫他们先去把德啸峰收拾了,然后再找李慕白。 这时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女么王何剑娥等人,是住在崇文门磁器口庆云客栈内,一切都由贾宝昆给他们安置照料。 本来吞舟鱼苗振山是河南省的有名的大盗,不过他这个大盗并非要亲自下手去打劫,却是他有许多徒弟和被他打服了的人,分散在各地,劫二钱,抢了女人,拣那好的献给他。因此他在驻马店安然作著富翁,本人却没有甚么显著的犯法事情。这次他来到北京,第一还是为寻找他的逃妾谢纤娘,其次才是找李慕白决斗。他恨李慕白,也并非因为李慕白打了瘦弥陀,与何三虎兄弟作过对之事,却是因为冒宝昆对他说过,谢纤娘当了妓女之后,与李慕白混得很熟,不久李慕白就要接她从良,回家去过日子。并且说李慕白扬言,他要杀死苗振山,为谢纤娘的父亲报仇。苗振山信了这话,方才赶忙找了他的外甥张玉瑾,一同北上。 那张玉瑾原是苗振山的义妹狐狸霍五娘之子,自幼学得一杆金枪,横行豫北一带,从来没遇见过对手。尤其是他和苗振山认了亲之后,越发没有人敢惹他。张玉瑾在十几岁时就娶了何飞龙之女何剑娥为妻。因为何剑娥生性泼辣强悍,而且姿色也不太好,所以夫妇不甚和睦。何飞龙被铁翅雕俞老镖头杀死之后,何剑娥就往来各地,结交江湖豪客,以图为她父亲报仇。张玉瑾也不干涉他的妻子,自己在开封开著一家镖店,并姘识著几个妇人。事过数载,他自己屡次想要到巨鹿斗一斗那俞老镖头,-终是腾不出身子来。 这天忽然内兄何七虎来到,就说他们兄妹三人和师兄曾德保等人,共寻俞雄远为父报仇,两次交手,全都失败了。现在何剑娥、曾德保都身受重伤,陷在饶阳监狱里;并说俞雄远的女儿是怎样的年轻美貌、武艺高强,并有一个名叫李慕白的小伙子,手使一口宝剑帮助他们,更是难惹。说完了这话,就催著张玉瑾跟著他去营救何剑娥和曾德保,并追杀俞雄远父女。 张玉瑾听了他妻子受伤,陷在狱中,心中虽然不甚著急,但却十分生气,就想:我的结发妻子被人欺侮了,我要不来救她,替她把仇报了,江湖人必要笑我金枪张玉瑾懦弱无能。同时想著自己的妻子,武艺亦颇不错,怎会败在俞雄远的女儿手里呢?何七虎在旁又说俞秀莲的容貌是多么美丽,年纪才不过十七八岁,张玉瑾又想要看看那个俞姑娘。于是就要起身,随著何七虎北上。不料又被他那几个姘妇纠缠住,不放他走,因此又耽误了些日,急得何七虎几乎要同他吵闹起来。 这时,冒宝昆就到驻马店找了他的舅父苗振山,又一同来请他。冒宝昆并且对他说:“张大哥,你若能够腾开身子,为甚么不同我们到北京玩玩来呢?北京城不但李慕白是英名赫赫,谁要是把他打服,就立刻在北京有了名头。还有那银枪将军邱广超,他的枪法是跟延庆神枪杨健堂学来的,可是本领却此杨健堂还要高。张大哥你若能到北京,与他比一比枪,占个上风,那时天下会使枪的人,就要尊你为王了。” 金枪张玉瑾一听这话,倒觉得很有意思。自己本已久闻邱广超之名,如今若能去与他会一会,倒也很好。加之苗振山、何七虎在旁催促,张玉瑾摒挡了事务,带著手下的几个人,就同著苗振山、何七虎、冒宝昆一同赶路北上。 第三十五章 冒宝昆本来人在江湖厮混,知道的典故很多,在路上也说了许多江湖的事情,一半是他听来的,一半是他编造的。总之他是极力说黄骥北是位仗义疏财的好汉,李慕白是个骄横好色的人。因之苗振山、张玉瑾二人十分气忿,恨不得即刻就把李慕白抓住,不但要打服了他,并且还得要他性命才甘心。沿路之上,有许多江湖人听说他们由此路过,不是到他们住的店房中去拜访,就是把他们请去,设宴接待。苗振山、张玉瑾因此更是狂傲骄横。 这天就进了饶阳县城。原来此时女魔王何剑娥与她师兄曾德保,押在饶阳狱中已有三个多月了,本来是应当照著盗匪伤人的罪名去审问,可是因为外面有她的胞兄何二虎照应,在唐知县和管狱的那里花了许多的钱,竟把案情给更改了。只说何剑娥、曾德保二人是与俞雄远因争路互殴,才打的官司,又没有原告在此。等得张玉瑾等人来到,又拿出些钱来,居然就把何剑娥和曾德保给释放出狱。 苗振山先叫曾德保自回河南;女魔王何剑娥是因为背上的刀伤尚未痊愈,张玉瑾就叫她跟著到北京,再去请医治疗。 这时又有保定府的镖头黑虎陶宏等人,因为慕名,特派人来接请他们,以便结识。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就得意洋洋地跟著那来接的人往保定去了。不想身过高阳地面,就遇著那单骑孤剑自北京来的孟恩昭。 孟恩昭因为心怀著无限的悲痛和义愤,此次迎头前来,不惜拚死以斗苗振山、张玉瑾,就为的是酬谢知己,而使自己的未婚妻俞秀莲与李慕白,他们有情人成为眷属。在路上又遇著了爬山蛇史胖-印j放肿又道孟思昭要迎头去斗张、苗等人,他又向孟思昭说了许多激励的话,并且一路同行。 到了高阳地面,一遇著张、苗等人,孟思昭就抽剑与他们交手。苗振山、张玉瑾等人自然也是毫不让步,遂就打在一处。史胖子帮助战了几合,就看出孟思昭的武艺虽然高强,可是敌不过苗振山他们的人多。又见金枪张玉瑾得枪法极为狠毒,何三虎、何七虎的刀法颇不弱,冒宝昆又在旁边喊著助威,史胖子就越空跑开,去喊官人。及至官人赶到,那孟思昭已身受重伤,卧在血泊之中。苗振山那边,虽然何七虎也挨了孟思昭一剑,究竟算是他们得了胜,便弃下孟思昭,一群人依旧气焰赫赫地扬长走去。 他们一群人到保定住了两天,会了保定的几个英雄,便直赴北京。这天晚上进了城,歇了一天,第二日便尺见瘦弥陀黄骥北。不想先与银枪将军邱广超冲突起来,一场争斗,苗振山又施展飞镖将邱广超打伤。他们也晓得邱广超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汉,而且是一位贵族子弟。像这样的人物如今都败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就更高兴起来。尤其是他们带来的那些人,终日在街上横行,惹出许多是非。不过因为有黄骥北架著他们,北京的一些土痞,也不能不让他们几步。张玉瑾倒还劝他带来的人要规矩些,苗振山却不管那些事,他每天要带著几个人到各妓院乱走,凶横万分。所以不到十日,南城里几乎没有一个不知道吞舟鱼苗太爷的。 此时银枪将军邱广超在家中医治镖伤;杨健堂也是因为苗振山惯用暗器伤人,自己犯不著与他们争斗,所以也隐忍著,不常离开店房,并诫他带来的人,不可在外面惹气。德啸峰更是除了每天到内务府堂上上班之外,绝少出门,并且把李慕白离京以后及苗振山、张玉瑾等人来京之事,都不向俞秀莲提说。所以这时北京城的街面上,只有瘦弥陀黄骥北大肆活跃,每天他要出一次南城,与苗振山、张玉瑾、何三虎、冒宝昆、冯怀、冯隆兄弟聚在一起,所谈的话不外是怎样搜寻李慕白,怎样与德啸峰、杨健堂等人作对。但是苗振山却不注意这些事,他只催著冒宝昆给他打听那谢纤娘的下落。 冒宝昆这时也知道谢纤娘嫁了徐侍郎之后,不到一个月,徐侍郎与胖卢三就在校场五条同时被杀。谢纤娘和她的母亲全都被捉往衙门,受了许多日的罪,后来倒是释放了,可是不知她们母女流落到哪里去了。冒宝昆把这些事告诉了苗振山,苗振山反骂著冒宝昆没有用,说道:“你这小子,既然看见了姓谢的娘儿们,就应该把她们先扣住,然后再去请我。现在我来了,人也跑了,你这不是成心拿你苗太爷打耍吗?我也不管甚么姓徐的、姓李的,只限你十天,把谢家的娘儿们找来便没事。要不然,小子,你就别要命啦!” 冒宝昆吃了苗振山这一顿骂,真吓得浑身出了一阵冷汗,赶紧连声答应,心里却著急。想不到因为多管闲事,贪使了黄骥北那些银两,把苗振山给请来了,这时李慕白也躲开了;徐侍郎死后,谢纤娘又不知下落。苗振山给自己这十天的期限虽不算少,可是倘若到时候依然不知谢家母女是住在哪儿,苗振山若一翻脸,砍上自己几刀,他给个离京而去,那岂不就糟了!因此冒宝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成天烟花柳巷各处乱走,打听那早先宝华班里的翠纤的下落。 毕竟功夫下到了,没有打听不出来的事。尤其谢翠纤也算是一时名妓,她跟徐侍郎从良,以及后来吃官司的事,都颇使人注意。所以就有人晓得,她们母女现在是住在粉房琉璃街她们亲戚的家中。 并听说谢翠纤因为衙门里受了刑,把脸给打坏,她忧郁得病了,现在穷得连饭也没有得吃。冒宝昆听-耍自己还不大相信,特意拿钱买了一个在宝华班当毛伙的人。这人把冒宝昆带了去,冒宝昆就假说自己是李慕白的朋友,现在李慕白走了,他临走时托付自己来看看她们母女。 本来冒宝昆是新赚了黄骥北的钱,置的一身阔绰衣裳。谢老妈妈一见,就喜欢极了,说了许多的恭锥的话。并说:“我们娘儿俩,这几个月时运坏极了。翠纤又病著,不用说请大夫买药,就是吃饭的钱都没有啊!幸而前些日子李大爷给我们几两银子,这才能活到现在。翠纤也吃了不少的药,再过些日也许就好了。”冒宝昆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说:“李大爷走了,不知甚么时候他才能回来了。 他既然托我照应你们,我就不能瞧著你们挨饿受冻。明天我再给你们送几串钱来,你先凑合著度日。 等翠纤好了我再给你们想长久的办法。” 说话时,望著炕上躺著的谢纤娘。只见她脸上虽然十分憔悴,而且有青紫的伤痕,但是眉目之间依然不减秀丽。纤娘此时眼角挂著泪珠,只是呆呆地望著冒宝昆,一句话也不说。冒宝昆看清楚了纤娘的容貌,就出门走了。当时就到磁器口庆云栈内,去找苗振山,就告诉他说,他的逃妾谢纤娘的住处,已被自己给找著了。 单说这时谢老妈妈把冒宝昆送出门之后,她回屋里后就向她的女儿说:“孩子,你也不用发愁了。李慕白总算还惦记著咱们。他离开北京走了,还托付这姓冒的来照应咱们。我看这姓冒的一定比李慕白还有钱。孩子,你的痛也好多了,脸上的伤也不那么看得出来了。明天你挣扎起来,打扮打扮,等姓冒的给咱们送钱来,你也应酬应酬他。只要盼著他能够常来,咱们娘儿俩再托他给想法子。 或是跟人,或是借点本钱再下班子去混事,总要找一条活路见才好。要不然,我这年岁……”说到这里,谢老妈妈想起被人打死的丈夫谢七;又想起女儿纤娘在宝华班那种绮丽的生活和嫁徐侍郎之后,出了凶事,打破梦想,遭官司,受刑罚,财物尽失,以及服侍女儿的病等等情状,酸苦甜辣,一一想起,不禁也老泪纵横,痛哭了起来。 纤娘也伏在枕畔,哽咽著说:“妈妈,你以为咱们娘儿俩,现在还有甚么活路儿吗?咱们是死在眼前了!前几天,李慕白来瞧我的时候,你没听他说吗?那驻马店的苗老头子快到北京来了。苗老头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我爸爸叫他给打死了,我在他手里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罪!咱们娘儿俩又是逃跑出来的,他不定把咱们恨成甚么样子呢!倘若他这次来到北京,访查出咱们的住处,他还能够饶咱们娘儿俩的活命吗?”说到这里,已然满面是泪,颤抖得几乎连气也接不上,谢老妈妈一听她女儿说是驻马店的苗老虎快要到来了,吓得她连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眼说:“真的吗?李慕白是说了吗?”纤娘用被角拭著泪,说:“李慕白亲自跟我说的。他跟那些江湖人全都认得,决不能说假话。再说,咱们早先在驻马店的事情,我也没跟他提过。”谢老妈妈怔了半天,就说:“苗老虎到北京来许是有别的事,大概他不知道咱们娘儿俩现在也在北京了?”纤妆叹口气说:“叭盼著他不知道才好;可是他认识的人多,怎能够探听不出来咱们娘儿俩的事情呢!据我看,刚才上咱们这儿来的那个姓冒的,或许是他派来的探子。因为我没听说李慕白认得这么一个人!” 谢老妈妈一听,吓得更傻了,就道:“你这么一说,李慕白也许没走。现在我再到庙里找找他灼。倘或见了他,就求他救救咱们娘儿俩!”说著,张著泪眼望著她女儿。纤妆哭著,想了一会,就说:“唉!妈妈,现在李慕白也不能像早先那样的关心咱们啦!”抽搐了一会,就狠狠地说:“其-稻褪敲缋贤纷永戳耍我也不怕他。这北京城是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地方,他真能够怎么样?至多咱们娘儿俩把命踉他拼上,也就完了!”谢老妈妈见女儿又犯了那暴烈的性情,就急得鼻涕眼泪交流,结果想著还是找一找李慕白去吧。于是不等地女儿答应,就转身出屋,急急忙忙地往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了。 谢纤娘越想越觉得刚才来的那个姓冒的形迹可疑。事到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等著苗振山找到时,跟他以死相拼吧。纤娘卧病多日,身体本来虚弱已极,当下趁著她母亲没在屋中,她打开那只苏漆枕头,将她父亲遗下的那把匕首取出来,就压在褥下。本来纤娘自徐侍郎被人惨杀之后,所有积蓄的衣物钱财,全都被徐家的人扣留了。这漆枕、这匕首,还都是在将嫁徐侍郎之时,因为这件东西和一些破旧的东西,不便携带过去,就存放在她舅母家中,所以如今还在身边。这枕中的匕首,连谢老妈妈全都不晓得。纤娘也几次想到情绝路尽,身世凄凉,不如就以此自尽,但终于是不忍一死,抛下穷苦孤零的母亲。如今,逼迫在眼前的,不是穷困,也不是与李慕白情尽义断,内心上的忏悔;却是这恶兽一般的苗振山,眼看著就要扑到自己的身上,除了相拼或是自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谢纤娘躺在炕上,凛惧而又愤恨地想著。外面的寒风吹著破旧的纸窗,呼呼地发出一种惊人的响声。纤娘闭著眼躺在炕上,心中痛得已然麻木了,真仿佛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听得窗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音,接著就见屋门吧的一开,这小屋里进来四个男子,其中一个是刚才走了的姓冒的;另一个就是纤娘恨在心里,怕在胆上的那个吞舟鱼苗振山。纤娘一见苗振山那张猬毛丛生的丑恶面目,立刻翻身坐起,浑身打颤,向苗振山问道:“你们,为什么……闯进人家屋里?” 苗振山瞪著凶彪彪的大眼睛,狞笑著,向谢纤娘道:“你这个娘儿们,在河南背著我跑了;来到北京下了窑子,勾搭了甚么李慕白,你觉得你的本事很不小的!今天,你可又到了苗大爷的手心里了!”遂怒喝一声:“看你还往哪里跑!”说时,伸著一只大手,猛各谢纤娘抓来。此时纤娘情急手辣,由枕畔摸著匕首,蓦地各苗振山掷去。苗振山嗳呀一声,赶紧用手掩住左脸,那口匕首吧的一声掉在地上。 苗振山左脸流著血,伸手抓住纤娘,回首各跟来的人喊道:“拿刀来,我杀了这恶娘们!”身后的人,就要把刀递给他。纤娘这时也不怕苗振山了,就哭喊著道:“你杀死我吧!”苗振山正要接刀行凶,却被冒宝昆从后面把他的右手揪住,劝道:“大叔,你别生气,不可太莽撞了。现在既然把她找著了,难道还怕她再跑了吗?大叔现在要是把她杀死,叫她的妈妈缠住,那倒不好了!”苗振山急得跺脚,说:“她见了我,不说点好的,反倒拿刀子险些扎伤了我的眼睛,我还能饶她?杀死她再打官司都不要紧!”说时抡拳向纤娘的头上去砸。 这时候谢老妈妈到法门寺找李慕白没有找著,冒著寒风回来,就遇见同院住的街坊于二。于二惊惶惶地向谢老妈妈说:“谢老嫂子,你回家看看去罢!有几个大汉全都拿著刀,要杀你女儿呀。我现在找官人去!” 谢老妈妈一听,魂都吓丢了,赶紧往回跑。一进门就见有两个凶眉恶眼的大汉,在院中站著。各屋里的街坊全都藏起来,不敢出屋,她的屋中是一片怒喊和哭叫之声。谢老妈妈赶紧扑进屋去,只-那脸上流著鲜血的苗振山,把蓬头散发的纤娘按在炕上乱打,如同老虎在攫一只瘦羊似的。谢老妈妈哭喊一声:“你要打就先打我罢!”扑过去,抱著苗振山的粗壮的胳臂。苗振山把胳臂一挥,骂道:“老乞婆!”谢老妈妈摔倒在地,头撞在墙上昏晕了过去。 苗振山由地上拾起匕首,向纤娘的头上就扎,却被旁边的冒宝昆和手下的人拦住。冒宝昆抱住苗振山的腰,口里央求著说:“大叔,这可使不得!北京城不像别的地方,气急了就可以杀人!”苗振山听了这话,方才有点顾忌,就把胳臂放下,扔下匕首,左手拿著袖子擦脸上的血,向冒宝昆说:“你劝我不杀她,可是我这口气不能出呀!” 冒宝昆说:“口5事咱们可讲得出理去。她是大叔的小婆子,好背著大叔跑到北京来当妓女;现在大叔把她找著了,她还敢持刀行凶,扎伤了大叔。就这两件事情若是告在官里,就能把她们母女押起来治罪。” 这时谢老妈妈媛过了气,爬起身来,向苗振山哭著说:“苗太爷,你要是杀就杀我吧!我女儿总算跟你也过了一年多的日子。要不是怕你的鞭子,我们娘儿俩也不会逃跑出来。这两年来,我女儿只要是一想起来苗太爷,她还是哭。她也知道苗太爷待我们恩厚。我们就盼著,只要苗太爷再仁慈一点,不再拿鞭皮子打人,我们娘儿俩不等苗太爷找来,就要回去了。在北京这一年多,下班子,应酬人,不都是没有法子吗?但分有一碗饭,或是苗太爷对我们开了恩,谁愿意这样儿呢!” 魔王似的苗振山被谢老妈妈油滑的嘴儿这么一说,他不由也有点心转。看了看纤娘,只见她虽然躺在炕上哭著,头发被自己揪乱,脸被自己打伤,但是她的愁眉泪眼,喘吁吁的嘴唇儿,还是有点儿迷人。尤其是纤娘露著两只藕棒似的胳臂,粉红的旧小褂撕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红抹胸,苗振山不禁又有点心软了。就暗想:幸亏刚才没一刀把她杀死了,要不然此时一定有些后悔。遂就气喘喘地说:“你们别到这时候又跟我说好话儿。苗太爷走了一辈子江湖,也没叫人拿刀在脸上砍过!” 冒宝昆在旁见苗振山的气消生了,就劝道:“翠纤也是一时情急,失了手,伤了大叔。她是大叔的人,死活不是由著大叔吗?大叔若把她杀了,打官司还是小事;不过闹得尽人皆知,于大叔的脸上也没有甚么好看。不如大叔饶了她们,叫他们修饰修饰,过两天跟著大叔回河南去。此次大叔对她们这样的开恩,想她们以后再也不敢丧良心了!” 苗振山忿忿地想了一会,就点头说:“我冲著你,饶她们的命。”又回首向谢老妈妈说:“我饶了你们,你们收拾收拾,过两天跟我回河南去,你们听见没有?”谢老妈妈赶紧跪在地下叩头,连说:“知道了!可是我女儿现在的病还没有好,她起不来呀!”苗振山骂道:“起不来,我把她抬了走!”说著,又怒目望著纤娘,握著拳头,仿佛气还没出完似的。又经冒宝昆在旁死拉活劝,才把苗振山劝出了屋子。 这时院里住的于二,才由官厅里把一个戴缨帽的官人找来。这官人一进门,就连声问著:“甚么事?甚么事?”苗振山和跟他来的几个打手,就要过去向这官人发横。冒宝昆一面劝苗振山先回店房里去歇息,一面过去向这官人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笑著说:“没有甚么事。刚才出门的那位是河南省的苗大员外,现在是外馆黄四爷把他请来的。因为这屋里住的谢家娘儿俩,原是服侍苗员外的人。 在一年以前,她们拐了苗员外许多银钱,逃到北京来。这回苗员外来,才把她们找著。刚才跟她们闹-艘怀。现在她们也改悔啦,应得过几天就跟著苗员外回去,照旧服侍苗大爷。事情已然完了,老哥你就不用管了!” 那官人一听是苗振山到这里来了,本来这两天已听说苗振山那一些人是黄骥北给请来的,专为来找李慕白打架的。他们这些干小差使的,谁也不敢得罪黄四爷,遂就说:“原来是这么一件不要紧的事呀!”回手给那于二就是一个嘴巴,骂道:“为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值得到官厅里去找我。依著你说:这儿的人命案早就出来了!” 这时谢老妈妈又由屋里出来,看见了戴红缨帽的官人,她就赶紧跪在地上叩头说:“大老爷,你就别追究了。苗太爷饶了我们啦!过几天我就带著女儿回去。刚才,我女儿是失手伤了苗太爷一点,她可也不是成心!” 冒宝昆向谢老妈妈用腿比著踢了踢,说道:“得啦,你也起来吧!凭你叩头也不行呵!今天要是没有我劝著苗员外,他也能饶了你们?”又望著在院子里看热闹的一些街坊说:“谢家母女是苗员外的人,她们在这里养几天病就走,你们可也看著她们点。她们若是寻了短见,或是出了事,可就惟你们是问!”说著,向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姑娘盯了一眼,又特意向那于二警告说:“你听明白啦!”随后拉了那官人一把,笑看说:“老哥,咱们喝盅酒去!” 冒宝昆同官人走去之后,谢老妈妈才站起身来,掠起衣裳襟,擦著鼻涕眼泪,哭著说:“我们娘儿俩真命苦呀!”金妈妈在旁绷著脸,指著谢老妈妈说:“你们从河南到北京来投奔我,我哪儿知道你们是从人家那里逃跑来的?这一年多,我对你们也操够了心啦!得啦,现在人家既把你们找著了,你们就赶紧跟著人家走吧,别再给我惹事就得啦!” 旁边有金妈妈养著的几位姑娘,虽然见谢老妈妈哭得很可怜,心里也替她们难过,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倒是于二,因为他把官人找来,反倒吃了一个嘴巴,心里有点不平,就向谢老妈妈说:“谢老嫂子,我看这件事也完不了。你们就是跟著姓苗的回去,他也不能好生看待你们,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找李慕白去吧!李大爷他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汉,认识的人又多,他一家能够给你们想法子。” 谢老妈妈就哭著说:“刚才我不是找李大爷去了吗?李大爷他没在家,可又有甚么法子呢!”金妈妈在旁听著就撇嘴说:“据我瞧那姓李的也不行,他也不像有钱的样子。这时候要是徐大人跟胖卢三活著,倒许能救了你们娘儿俩。可是谁叫你们没有那好命呢!跟了徐大人不到一个月,就把人家给杀死了!”金妈妈说完这风凉话,就向她养的那几个姑娘瞪了一瞪,就回她的屋里去了。 这里于二摸著他那刚才叫官人给打了的嘴巴,姑终不甘心。刚要再给谢老妈妈出主意,这时屋里的纤妆就呻吟著唤妹的母亲。谢老妈妈抹著眼泪回到屋里,就见女儿纤娘蓬头散发,满脸青紫伤痕,正在掖被角。原来那口匕首刚才是叫苗振山扔在地下,现在又被纤娘挣扎著病体,由地下捡起来又藏起来了。她喘吁吁地望著她的母亲,说:“妈,咱们要是跟著苗老头子回去,也是活不了;不如……咱们娘儿俩索性跟他们拚了命!”谢老妈妈一听女儿这话,她就哭著说:“咱们怎样拼得过人家呀!”这时于二又跟进屋来,纤娘就说:“于二叔,劳驾你,出去找找李慕白。他跟德五爷是至好。 你只要找著德五爷,就能知道李慕白是在哪里了!” 于二一听这话,立刻就给出主意说:“我也知道,李慕白跟东城的铁掌德五爷最相好。他帮助德-逡在南下洼子打过春源镖店的镖头。我想谢老嫂子你不如到一趟东城,见见德五爷。就是找不著李慕白,他也能够给你们想个办法。”纤娘躺在炕上也说:“李慕白早先也对我说过,德五爷在内务府堂上做官,他在北京很有些势力。妈,你能去一趟吧!”于二也说:“铁掌德五爷向来惜老怜贫,专好打抱不平。老嫂子,你要是到他门前去求求,他决不能不管。” 谢老妈妈一听,平白的又想起这一条生路,只得拼著叩头哀告,再求求德五爷去吧,于是就求著于二带她去。于二本来也是个闲汉,平常爱管闲事。尤其今天他自己也受了委屈,想要由出气,当下带著谢老妈妈出门。先在大街上找著一个熟人,打听明白了铁掌德五爷住在东四三条,遂就冒著寒风,他在前面走;谢老妈妈端著手,弯著腰,流著鼻涕眼泪,跟著于二走,就进了城。 走了半天,到了东四三条德啸峰的门首,只见大门关著半扇。于二就向谢老妈妈说:“你自己进去。先求门房的人给你回一声,他们见你这一个穷老婆子,倒许能够可怜你。我要是跟你进去倒不好了。”谢老妈妈答应著就长畏缩缩地到了门房里,向那门房的两个仆人就请安,说道:“劳驾,二位大叔,我要见德五老爷,有一点事求他老人家。二位大叔行个方便,给我回一声儿吧。”两个仆人看了,不禁纳闷,一个就说:“德五爷没在家,有其么事?你对我们说吧!”另一个又问道:“你姓甚么?见过德五爷吗?” 谢老妈妈擦著鼻悌眼泪说道:“我姓谢!”遂就把她的女儿翠纤,早先在宝华班当妓女,德五爷跟著李慕白去逛过几趟。现在因为有河南驻马店的苗老虎来逼她们母女,她们找李慕白没找著,才来求德五爷行好,救救她们。谢老妈妈一面哭泣著,一面老声老气地把这些事说出。 义愤护残花人钦侠女寒宵怜薄命肠断金钗德家的两个仆人听著,就彼此相望,心里都是想著:“这两天我们老爷就叫姓苗的逼得寝食不安,你现在还辰求他给你们想办法,那怎能成呢?”一个仆人就悄声说:“老爷大概管不了这事,不如把她打发走了得啦!”另一个想了一想,就摇头说:“咱们别作主意,我还是进去回回大奶奶吧!”于是就向谢老妈妈说:“我们老爷一早出去的,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先给你回回我们的奶奶去,看看是叫你在这儿等著,还是叫你改日再来。”说著站起身来,谢老妈妈赶紧又给那仆人请安。 那仆人出了门房,进了垂花门,就顺著廊子往里院走去。到了里院,他就在廊子下停住脚步,向西屋里跆了声:“回事!”西屋就是德啸峰的妻子德大奶奶住的。这几天德宅特别显得紧张,不要说德啸峰没在家,就是现在家中,仆人也不能对外人实说,无论外头有了甚么小事,仆人都得进里院回里来。 当时仆人一喊回事,就有一个老妈子由西房出来’门房的仆人就说:“外头来了一个姓谢的老婆-樱说是她跟李慕白李大爷,和咱们老爷全认得。现在因为有点事,被那个苗振山逼得她跟她的女儿都没有了活路,来这儿求咱们老爷救她。现在门房里直哭,你问问大奶奶怎么办,是叫她在这儿等著老爷呢?还是把她打发走?”那老妈子说:“我问问大奶奶去。”说著她将要转身进屋,这时忽然由西屋里走出一位姑娘来,扬目问道:“甚么事?先告诉我?”那仆人一看,这位姑娘是梳著大辫子,穿著青布的旗袍,脸上不擦脂粉,俊俏的模样儿显得有点清瘦。可是两只眼睛,柔和中又带著威厉,简直叫人不敢正视。那仆人赶紧低了头,垂手侍立,心里乱打著鼓,嘴上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是!俞大姑娘!现在外头来了个老婆子,姓谢。她说她女儿……不是,她认得我们老爷,现在苗振山逼著她们……” 俞秀莲姑娘本来在屋里就听他说甚么李慕白、苗振山,此时也不耐烦听他这样说,就决然说:“我出去看看!”遂就轻快地顺著廊子直往外走去。这里男、女两个仆人,直著眼睛看著俞姑娘的背影。德大奶奶又由屋中出来,把仆人叫过去,问说外面有甚么事,并著急俞秀莲到外面,怕会闹出甚么麻烦来。 第三十六章 这时秀莲姑娘已到丁大门前。进了门房,看见了谢老妈妈那副衰老贫寒的模样,她就带著怜悯的态度,问道:“你是姓谢吗?有甚么事来找德五爷?”秀莲姑娘进入门房之后,就吓得那里的一个仆人赶紧站起身来,低首侍立。 谢老妈妈虽然现在穷困,可是眼睛是看过绸缎的。她见秀莲姑娘身穿著青布旗袍,可是没缠足,大松辫上系著白头绳,就想:也许是个丫鬟吧?正在打量著,旁边那仆人说:“这是俞大姑娘,你还不快请安!”谢老妈妈赶紧请安,央求著说:“大姑娘,求你跟德五老爷说说,把那位李大爷请来,或是给我们想个办法。那苗老虎眼看著就要把我跟我的女儿逼死啦!” 这时刚才这个仆人又由院里出来,向秀莲姑娘请求似地说:“我们大奶奶请你到里院有话说!” 秀莲姑娘并不理他,就很详细地向说老妈妈问明了一切情由。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已来到北京,李慕白却不知往哪里去了?又如说老妈妈在说话时,哭泣得很是凄惨。秀莲姑娘觉得谢家母女实在可怜,并且想要看看纤娘去,遂就说:“我到你家里看看去。你不要发愁。那苗振山如若再欺负你们母女,我能够把他们打走!”说这话时,眉目间露出一种冰霜般的神态,回首吩咐仆人说:“出去给我雇一辆车来!”仆人一边答应,一边皱眉出去。 这里谢老妈妈听秀莲姑娘这样一说,倒把她吓住了,只是翻著眼睛呆望著。秀莲姑娘在旁边凳子上坐下,俊俏的脸庞气得煞白,眼角带著怒意,咬著下唇。沉思了一会,便微微发出了叹息,向说老妈妈说:“大概你不认得我,我叫俞秀莲。我也是受尽别人的欺辱的。可是我学过武艺,无论怎样凶暴的人,我也不怕。现在我要斗斗那苗振山和张玉瑾,一半是帮助你们母女;一半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报仇出气!” 谢老妈妈在旁边还听不甚明白,只是连连请安说:“俞大姑娘,你就可怜我们娘儿俩吧!”她想著这位姑娘会不会武且不说,大概总是个有钱的人。倘能用济她们些钱,让她们娘儿俩找一个地方逃命,那也是个办法呀!此时那个仆人雇了一辆骡车来,以无可奈何的样子向秀莲姑娘说:“俞姑娘,给你雇车来了!”秀莲姑娘便站起身来,拉著谢老妈妈出门上车,便出了东四三条的西口。 这时同著谢老妈妈来的那个于二还在道旁等著呢。一见谢老妈妈坐在车里,车旁坐的是一位年轻-素的姑娘,他就觉得诧异,赶近车来问道:“谢老嫂子,你这是上哪儿去呀?见著德五爷没有啊?”谢老妈妈说:“没见著德五爷,这位俞大姑娘是德五爷的亲戚,人家能够帮助咱们。咱们现在回去吧!”说著车也不停,就顺著大道往南城外走去。 在车上,谢老妈妈就问俞秀莲是甚么地方的人,跟德五爷是甚么亲戚。秀莲姑娘仿佛在思索著甚么事,并不答她的话。谢老妈妈十分殷勤巴结著,又问了许多话。秀莲姑娘就说:“我跟德五爷并不是亲戚,李慕白倒是我的义兄。你放心吧!回头我见著你的女儿,我看看你们的情形,无论是钱上,是人力上,我总能替你们想个办法。别瞧不起我,我虽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可是我自信一定能够把苗振山那些人打走。”谢老妈妈赶紧说:“姑娘哪儿的话。我们既求姑娘可怜我们娘儿俩,哪敢又瞧不起姑娘呢!”口里这样说著,眼里却觉著这位姑娘长得可真是体面,要是打扮起来比自己的女儿还得好,并且年岁又轻。只是看不出,这姑娘到底有其么本事。 车到了粉房琉璃街,在谢老妈妈住的门首停住。俞秀莲姑娘就看见门前有两个人正在来回地走著,全是高身材,宽膀臂,披著灰市大棉袄;棉袄里像是藏著甚么刀子、棍子的样子。又见谢老妈妈吓得变色打颤,仿佛她是认得这两个人。秀莲姑娘就低声向谢老妈妈说:“别害怕!”遂就跳下车来,叫车在门旁等著。赶车的把谢老妈妈搀下。谢老妈妈连冷带害怕,两腿发软,一下车就要跪下,秀莲姑娘赶紧搀扶住她。 这时在门前徘徊的那两个恶汉就追赶过来看秀莲姑娘,秀莲姑娘却不睬他们,同著谢老妈妈进到屋里,就见炕上躺看一个二十来岁,清瘦憔悴,面带著伤痕泪迹的女人。谢老妈妈一看见女儿,眼泪又不禁流下来了,就说:“我到德宅去了,也没见著德五老爷,这位是德宅住的俞大姑娘,人家可怜咱们娘儿俩,说是能教咱们!” 纤娘勉强著坐起身来,一面掠理著头发,一面用眼打量秀莲姑娘,心里猜度著,还没说出甚么话,就见秀莲姑娘一点也没有脾气似的说道:“你们别著急,我能够替你们把苗振山打走。李慕白他是我的义兄,你们既然认识他,我更应该帮助你们了。再说,我还要报我自身的仇恨呢!”纤娘听了,依旧不明白这位俞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旁边谢老妈妈又问李大爷上哪儿去啦?秀莲姑娘听人提到李慕白,不禁又引起她内心的幽怨,便摇了摇头,说道:“我这回到北京来,只见过他一面,我也不知他现在是上哪儿去了!”说时心里想著:李慕白并不是冷心肠的人,为甚么自己一来到北京,他也不去看看自己,细谈谈别后各人的遭遇,竟是那样的冷淡无情呢!又看了看纤娘,见谢纤娘容貌很是清秀,想她必是一个有名的妓女,李慕白到北京之后,就与她相识。可是独怪李慕白,那样生性高傲、武艺精通、朋友众多的人,怎会连这可怜的谢家母女他也保护不住呢? 此时炕上坐著的谢纤娘也蓦然想起,这位俞姑娘大概就是李慕白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个才貌双全,最合李慕白心意,可是早已许配他人的姑娘吧。不知怎么,心中仿佛愧对俞姑娘似的。又想起了那英俊诚恳的李慕白,心中也不禁一阵悲痛,落了几点眼泪,便悲切切地说:“俞姑娘!多谢你这样好意,来帮助我们,可是你不知道,现在要逼我们死命的那个苗老虎,他是个顶凶横的人。他手下又养著好些个打手,都是杀人不眨眼。我的爸爸就是叫他们给打死的!俞姑娘,你别为我们的事出了甚-粹洞恚那样一来,我们可更对不起李慕白李大爷了!”说著,抽搐著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用一块被泪湿透了的桃红绸帕擦著眼睛。 谢老妈妈冷得缩著双手,眼泪鼻涕流在一起,她也不知道去擦,仿佛傻了一般。这时屋门一开,有两个女子探著头来看俞秀莲姑娘。俞透莲姑娘见这两个女子,都穿著红绿的绸缎衣裳,梳著美人髻,擦著妖艳的脂粉,双眉中间还点著一点肥脂,其实都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是那一种妖佻,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卖笑的妇人。秀莲姑娘知道这院里住的人都不大好,就皱了皱眉,向纤娘说:“你们放心!我不怕甚么苗老虎,这种恶霸我决不能饶了他们!” 话刚说到这里,忽听街门外有一阵吵闹的声音,那两个妖佻的姑娘赶紧又跑出去看热闹。秀莲姑娘站起身来,说:“我出去看看去!”这时门外就有男子的声音哭号大骂著说:“你们就打死我吧!”谢老妈妈听出是这院里住的于二的声音,她也赶紧跑出去。 这时是那于二跟著秀莲姑娘的车走回来,不到门首,就被苗振由派在这里监视的那两个恶徒揪住。 一个揪住他-打,一个在旁逼问他刚才把谢老妈妈带到哪里去了,跟来的那个姑娘又是甚么人。于二是不肯实说,嘴里并骂了几句,就被两个恶徒把他按倒在地下,拳足交加。于二躺在地下大骂大喊。 这时秀莲姑娘出来;赶紧由门店找著一根顶门的棍子,抡棍过去,向那两个恶徒就打。一个恶徒的头上立刻打得流了血;另一个恶徒就一解大棉袄,由腰间抽出短刀来,向著秀莲冷笑著道:“你这个小娘儿们,真敢跟老爷动手吗?小心老爷一拳,把你的奶头打痛了!” 秀莲姑娘此时已脱去长旗袍,露出紧身的衣裤,抡棍过去,又把那个恶徒打了几下,并由一个人的手中夺过一口短刀来。扔下棍子,过去抓住一个人,用力向那人的臂上就刺。那人跑也跑不了,扎挣也扎挣不得,只喊了一声“嗳哟”,血水就顺著胳臂流下。 另一个恶徒一看事情不好,这位姑娘太厉害,他就抱著被顶门杠打破了的脑瓢,往北口外跑去。 才跑出了北口,就见一个身穿蓝缎子棉袍的瘦子,身后带著三个人走来,这人正是冒宝昆。因为苗振山回到庆云店内,他还是不出气,又怕谢家母女再跑了所以又叫冒宝昆带著人前来,逼著谢家母女收拾好了东西,当日就搬到他们庆云店里去。 冒宝昆还没进粉房琉璃街,这个吃了打的人,就迎面走来。他看见冒宝昆,就赶紧跑过来说:“冒大爷,快去看看吧!那谢老婆子也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凶极了!拿著一根棍子,把我的头打破。现在把我们那同伴揪住,正打著呢!”冒宝昆一听,气得脸上发紫,小眼睛一瞪,脸上的刀痕越显得清楚,他就骂道:“这是甚么事?可惜你们两个大小伙子,会叫一个小丫头打得这样,多么泄气!”一面说著,一面攒著干瘦的拳头,很快地走进了粉房琉璃街。 只看那里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苗振山的徒弟瞪眼庞七,鼻青脸肿,袖子上滴著血,十分狼狈地走来。冒宝昆就喝道:“怎么回事?打你们的那个丫头,是谢老婆子的甚么人呀?”庞七哭丧著脸,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谢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就把那个女人请来了,真厉害,我们两人都打不过她!”冒宝昆捋著袖口说:“走,你们跟我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窑子里出来的这么一个小娘儿们,竟这样泼辣!”说时,他很快地来到门首。 那于二这时正在得意洋洋,跟那一些看热闹的人谈话。忽然见姓冒的带著人又来了,他就赶紧跑-去,把街门关上,急急地到了纤娘的屋里,就向俞秀莲说:“俞姑娘,那姓冒的又带了几个人来了!”秀莲姑娘从容著说:“不要紧!”这时外面-膨地砸门,秀莲姑娘把刚才抢过来的那口短刀握在手里,出屋去开门,吓得于二和谢老妈妈等人全捏著一把汗。 这时外面的冒宝昆双手叉腰,身后的四五个人,全都亮出梢子棍和明晃晃的短刀。不想双门一开,冒宝昆抬头一看,门内是站著一位青衣裤的年轻姑娘,从那秀丽的姿容看去,十分的眼熟。这时秀莲姑娘也认出来了,这个姓冒的,就是巨鹿县的那个冒六。因为早先他也认得自己的父亲,所以自己也与他见过两次面;不过觉得这个人非常讨厌,想不到他也跑到这里来了。当下便面带怒容说:“冒六,你干甚么到这儿来了?你也要找打吗?” 冒宝昆一认出这位姑娘是铁翅雕俞老镖头的女儿俞秀莲,立刻就吓得他退后了两步。本想要跟姑娘亲近,叫她一声大妹妹,可是看了俞姑娘那生气的样子,而且手里还握著一把刀,他简直不敢造次了。遂就连连作揖,陪笑说:“原来是俞大姑娘,你好呀!听说我俞大叔也故去啦?”秀莲姑娘听冒宝昆提起她的父亲,就不由面上现出一阵悲惨之色,把牙咬了咬,就说:“你先别说这些废话,我就问你为甚么架著苗振山来欺负谢家母女?” 冒宝昆赶紧陪笑著说:“姑娘是知道我的,我跟孙正礼是盟兄弟,在巨鹿的时候,俞老叔也常常照应我,现在我在四海镖店当镖头,向来我不做那些欺寡凌弱的事。这谢老婆子的女儿实在是苗振山苗员外的妾,她们由河南拐了许多金银,逃到北京来,先在窑子里混事,后来跟了李慕白……“咳……!我也不敢跟姑娘细说。干脆一句话吧!她们娘儿俩,看著仿佛可怜,其实是顶可恨不过。今天苗员外找了她们来,她的女儿还拿刀子把苗员外的脸给扎伤了,要不是我给劝说著,苗员外早把她们打死了。现在我就是来接她们,送到苗员外住的店里,过几天苗员外把她们带回到河南去,姑娘你就别管啦!”说著,他翻起小眼睛向秀莲姑娘看著,只见姑娘那黑亮亮的俏媚眸子,略一凝视,仿佛射出一种严厉的火焰。姑娘手中的短刀猛然一抬,冒宝昆赶紧就退后两步。只听姑娘厉声说:“快生给我滚开!你架著苗振山,欺凌人家贫弱母女的事,我早就知道了,现在还容你在我的眼前这样颠倒是非!要不看著你是我的同乡,我现在就要你的性命。快告诉我,苗振山、张玉瑾他们住在哪里?我还要找他们报仇去呢!” 冒宝昆见秀莲姑娘怒了,他就赶紧把跟著他来的那几个人推在一边,心说:我们惹不起你;你要找苗振山、张玉瑾去,那可倒很好。于是就拱著手,卑鄙地笑著说:“姑娘别跟我生气呀!我不过跟苗振山、张玉瑾是朋友,如今也不过是给他们管管闲事罢了!” 秀莲姑娘又逼问著苗振山、张玉瑾的住处,冒宝昆就说:“他们现住在磁器口庆云店内。此次前来是应瘦弥陀黄骥北黄四爷之请,专来找李慕白比武,可是李慕白却是个软弱的小子,没等苗张二位来到他就跑了。前两天,苗、张二位倒是与银枪将军邱广超、神枪杨健堂比起武来,邱、杨二人全都败了下风。” 秀莲姑娘一听,知道冒宝昆是故意拿这个恫吓自己,便冷笑道:“别人怕他苗振山、张玉瑾,我可不怕他们!你回去就告诉他们,他们若有本领,可以找我来,不必欺负那谢家母女。” 冒宝昆笑著点头说:“得,只要有了姑娘的这句话就完了,我们走了!”说著,回首向那两个受-说暮腿个跟他来的人说道:“咱们回店里去吧!”一面走著,那跟著他的几个人,又是觉得诧异,又是忿忿不平,就齐问冒宝昆说:“冒大爷,那么一个黄毛丫头,难道咱们几个人一齐上前,还打不过好吗?冒大爷你怎的那么怕她?” 冒宝昆听了微笑著,就说:“怪不得你们常在外碰钉子,原来一点经验阅历全没有。俗语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是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巨鹿县铁翅雕俞雄远的女儿俞秀莲,会使一对双刀,本领真可以的。你想,连你们张大爷的太太女魔王,全都败在她的手里,受了伤,咱们这几个就行啦?刚才幸亏她认得我是她父亲的朋友,要不然咱们都休想整著回去!”他那样一说,把那几个人也吓得暗暗吐舌,都想著:这还算便宜,要不然把那个姑娘招恼了,真许赔掉了性命,也没有人给报仇。 这几个人垂头丧气地说著话,回到了磁器口庆云店内。只听苗振山住的屋内,一遍杂乱的喧笑之声。原来这时黄骥北来了,并送来两桌酒席,刚来四个妓女,并请来铁棍冯-、花枪冯隆等人。那苗振山拥著两个妓女,大杯地饮酒,正是兴高辨烈,连头上被纤娘砍了的刀伤全都忘了。 金枪张玉瑾是骄傲地,擎著酒杯,向黄骥北等人叙述自己生平得意的事,并说此次北上走在高阳时,曾遇著一个黄瘦少年,骑著黑马,手使宝剑,一见面就与自己这几个人拚斗,武艺颇是不错,后来被苗振山用镖打伤。虽然没有眼看著他咽气,可是大概已不能有活命了。据自己想:那人必是由北京去的,或者就是李慕白的朋友。黄骥北等人听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个黄瘦的少年是谁。更想李慕白在北京除了铁小贝勒与德啸峰外,原没有甚么朋友了呀。 这时冒宝昆向屋里一探头,看见这个景况,就赶紧又到外面来,向那两个受伤的说:“你们先到别的屋里,把头上、胳臂上的血洗一洗,衣裳换一换吧。现在苗员外正在饮酒欢乐,倘若把刚才那些事告诉他,他也许不管;也许立刻就到粉房琉璃街去把他们都杀死,那样一来事情可就越弄越大了。 等著我回头慢慢地再向他们提说。” 两个受伤的人,此时头上和胳臂疼得甚么都顾不过来,只好凭著冒宝昆说甚么就是甚么,他们回到屋里去洗血敷药去了。这时冒宝昆才重进屋中,与众人去欢呼畅饮,眯缝著小眼睛望著侍酒的几个妓女笑著,脑子里却仍旧印著刚才那俞姑娘的一双使人著迷,又使人害怕的眼睛,想著寻机会把刚才碰了钉子的事说出。 单说俞秀莲姑娘,她将冒六等人打走之后,院里和门外的一些人,莫不把秀莲姑娘看成了天神。 尤其那于二,这时他也有了威风了,就向秀莲姑娘说:“我想他们不敢再来了。俞大姑娘,我带著你到磁器口庆云店去找他们,索性叫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秀莲姑娘却说:“再等他们一会。”遂拿出钱来,叫于二出去给叫来菜饭,连同谢老妈妈,一起吃过。谢老妈妈就央求俞秀莲姑娘,说道:“姑娘,他们苦不再来,也就算了吧!别太结下仇恨。我一个苦老婆子,带著一个病恹恹的女儿,现在连饭都没有吃,哪里还敢成天价跟人家呕气呀!”秀莲姑娘一听谢老妈妈既因为受那苗振山欺侮不过,才把自己请来,现在却又说这样的话,未免心中不大高兴。不过看她们母女实在是可怜,所以也不愿和她生气。便冷笑道:“你们放心吧!就是跟他们结下仇,也自有我自己去挡,不能叫你们受累。”纤娘倒是叹息著说:“其实到了现在,还怕甚么结仇!我的父亲是被他们用乱棍打死的,我们娘儿俩在河南时,也不知道叫他打死这几次了。现在,至多了也不过一死。我们倒没有甚么害怕的,不过累姑娘我们这样……”说到这里,哭得又接不上气。 此时她心中想著:李慕白不知是往哪里去了,到今日自己才晓得,李慕白虽然也会武艺,性情也很骄傲,但他为人的侠义慷慨,怜贫救难,却与一般江湖人不同。假使在几个月以前,自己嫁了李慕白,或许不至到如今这样穷苦凄惨的境地罢!自己实在是人对不起李慕白了!又想:这位俞姑娘一定就是李慕白所说的他那个意中人。可是李慕白又说过,因为俞姑娘已有了婆家,他才不能求婚。现在一看俞姑娘却仍是处女的装束,又不像已有婆家的样子。纤娘心中纳著闷,详细打量著俞姑娘,觉得这位姑娘贾又温柔,又端秀,令人不信她是会一身武艺。纤娘心中不禁对俞姑娘发生一种羡慕,同时觉得自己这死灰一般的生命,又发出一点情焰,觉得应当快些病好了,再去找李慕白。随手又摸了摸枕畔藏著的那口匕首,打算拿出来给俞姑娘看,说一说自己十几年江湖的奔波、命运的险恶,以及三载以来怀刃报仇的决心,以使俞姑娘晓得自己虽然是个卑贱柔弱的妓女,可是也有些刚烈的心肠。尤其是嫁徐侍郎,背李慕白,那全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而且自己别有难言之隐。 当下她刚要忍痛带愧地向俞秀莲姑娘详细去说,忽见秀莲姑娘站起身来,把长衣穿上,说:“我要回去了,晚间我再来看你们。”谢老妈妈当时害怕著说:“要是姑娘一走,他们又来了,那可怎么办呢?”秀莲说:“我少时就来,大约他们不能再与你们为难了。我与那冒六已然说过了,他们若不服气,可以找我俞秀莲去。”说毕,把夺来的那口短刀带在身边,就出门去了。 她雇来的那辆车此时还在门前等著。秀莲姑娘上了车,说声:“回三条胡同去。”赶车的直看眼看了刚才在这门前打伤了几个大汉的这位姑娘,心里纳闷著想:这位姑娘是德五爷的甚么人呀,口里连声答应看,遂就挥动皮鞭,赶著车回东城去了。 俞秀建在车上回想看:那谢纤娘实在是可怜!她既与李慕白相好,何不等著她病好了,李慕白回到北京时,就叫他娶她呢?由此又想起今年春天,李慕白到巨鹿找自己比武求婚之事,那时自己也以为他是个轻浮少年。后来在路上相遇,他帮了许多忙,并且送自己和母亲往宣化府去,一路上真是处处守礼,时时照顾,由此才知道李慕白确实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他那超群出众的武艺,英俊的丰姿,实在是使人羡慕!只不知那远在天外的孟恩昭,又是个怎样的人?据李慕白和那铁小贝勒说,孟思昭倒是个武-高强,心地豪爽的人。可是他为甚么听说自己前来,他反倒走了呢?他若是想著穷困微贱,无颜见自己之面,那么他也应当想一想我父母俱亡,在孟家又不能居住,风尘仆仆地到外面来,究竟为的是甚么?不就为的是找他吗?……这样一想,秀莲觉得自己更是可怜,并且这一颗可怜之心无人了解。同时又想起孟恩昭,愿意把他立刻寻著,把自己为他所爱的苦处都告诉他,看他有人心没有?坐在车里,暗暗地流著眼泪。 少时走到了东四牌楼,就见有德宅的两个仆人迎面走来。一看见车上坐著俞姑娘,就赶过来,著急说:“俞大姑娘快回去罢!我们老爷刚才回家,听说姑娘走了,他直著急,正叫我们找姑娘回去呢!”俞秀莲姑娘眼泪未干,勉强微笑著说:“有甚么不放心的?你们老爷也太胆小了:”口里虽然这样说著,心里却觉得德啸峰夫妇实在都是好人,他们对自己太是关心了!当下赶车的依旧挥著鞭子,心里却笑著德五爷不放心这位姑娘。其实这么厉害的姑娘,走到哪里去,她也吃不了亏呀!当下德宅的两个仆人也跟著车回去。 第三十七章 到了德宅门首,秀莲姑娘跳下车去,就往里院走去。进到里院,只见德啸峰连官衣都没顾得脱换,正在廊子上来回焦急地走著。一见秀莲姑娘回来了,他就叹了口气说:“俞姑娘,你回来了,真急死我啦!”德大奶奶也从屋里出来,拉著秀莲的手,一半笑,一半抱怨地说:“我的妹妹,你真急死我啦!你五哥回来把我好抱怨一顿!” 秀莲姑娘笑著说:“这算是甚么的,我怎么由宣化府出来的呢?”说时,德大奶奶拉著秀莲进屋。 德啸峰悖跟著到屋里,就说:“俞姑娘,北京城这地方甚么坏人都有,甚至想不到的事情都能发生。你是不知道的,在这里关著的日子,比在大江大海去闯荡还难得多呢!”秀莲姑娘坐在一个机凳上,就由身畔取出那把短刀来,笑著向德啸峰说:“德五哥,刚才我在那谢家门前,抢过这一把刀,扎伤了苗振山手下的两个人!”说话时,她面带得意之色,就把谢纤娘与苗振山的关系,她母女现在为苗振山所迫,自己打抱不平的详细情形,全都告诉了德啸峰。德啸峰一听,心里觉得不自在,暗想:想不到那翠纤原是吞舟鱼苗振山的逃妾,这里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很后悔自己早先带著李慕白涉足花丛,这半年来他们就结下了孽缘。结果李慕白下了一场狱;翠纤现在是病体缠绵,赔上了徐侍郎和胖卢三的两条性命还不够,现在苗振山又找到北京来了。李慕白虽然没回来,可是俞秀莲今天已然出了马,这一场争斗恐怕怎样也躲不了啦!说不定还得仍掉几条人命呢!于是皱著眉,只听俞姑娘说著他却一声也不响。 俞秀莲说完刚才争斗的事,忽然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了。就惨凄凄的,带著抱歉之意,向德啸峰说:“德五哥,你是当官差的人,按说我现在住在你家,就不应该给你惹事,可是现在我已知道逼死我父亲的仇人张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和女魔王等人,全都来到北京,我不能再忍耐了,一半日我要找他们去拼命。胜了自然没的话说;倘或惹了祸,我也自身承当,决连累不著五哥……”德啸峰连连摇头,说:“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俞姑娘你何必要这样量狭呢!”秀莲姑娘一面拭著泪,一面决然地说:“我一定要为我的父亲报仇,并且要剪除了苗振山那个恶霸!”说完,秀莲姑娘把眼泪拭干,那口短刀依然带在身畔,真仿佛立时要找那苗振山、张玉瑾决斗去。 德啸峰皱了半天眉,就向秀莲姑娘劝解道:“我劝姑娘不要急躁。张玉瑾、苗振山等确实武艺高强,不能轻敌的。尤其苗振山的飞镖,听说是百发百中。邱广超就因为跟他们争斗,中了一镖。刚才我去看他,他左臂上肿起了多高,痛得夜里连觉也睡不著!” 德大奶奶在旁听著,就更是害怕,向秀莲姑娘劝说:“大妹妹,千万别去惹他们了。他们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甚么镖啦、箭啦,全都会使。倘若妹妹你受了点伤,我们的心里有多难受呀!” 德啸峰说:“刚才我也见著铁小贝勒,他劝我现在也不要惹气,看著苗振山他们,假若他们作出甚么犯法的事,自会由衙门里抓他们。等过些日李慕白回来,再想办法跟他们比武。” 秀莲姑娘听著,不禁微微冷笑,说:“何必甚么事都要等著李慕白回来呢?”德啸峰见秀莲姑娘这样性傲,连李慕白都瞧不起,她自然更瞧不起我了。于是就作出激昂愤慨的样子,说:“并不是非李慕白回来就不成,因为现在这些麻烦,全都是他的事情。苗振山、张玉瑾是黄骥北请来,专为与他决斗的;谢翠纤那个妇人,本来也是与慕白相好的。”说话时用眼望著秀莲姑娘,见秀莲姑娘冷笑不语,仿佛她心里早已有了甚么打算似的- 了一会,秀莲姑娘的态度又转为和缓,就说:“德五哥也不必再说了,现在我报仇的事暂且不提。只是刚才我在谢家曾打伤了苗振山手下的两个人,倘若他们再找了去,那谢家母女不是更苦了吗?我的心里真不安!”德啸峰说:“这不要紧。我派人拿我的职名,到南城衙门里知会一声,请他们派几个官人在谢家门首照应照应。苗振山就是亲自找了去,他也未必就敢把谢家母女怎样了。”说著,德啸峰就起身出屋。 这里德大奶奶又向秀莲姑娘劝慰了半天,秀莲姑娘内心虽然依旧不痛快,可是表面不能不做出宽心的样子,并说:“自从我来到这里,就给五哥和嫂子添麻烦!”德大奶奶笑著说:“大妹妹,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你五哥素日最爱交朋友,管闲事,我现在也学学他,咱们姊儿俩也交一支。”又说:“现在我甚么也不盼望,只盼望那位孟二少爷快点回来,你们俩人见了面,我们也就都放了心。 要不然,你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说是会武艺,不能受人的欺负吧;可是这样飘流著,长了也不像话呀!”说时,她不禁替秀莲姑娘流著眼泪;秀莲姑娘也俯首微叹,又谈了几句话,便回到自己住的屋内,歇息去了。 当日德啸峰派人到南城去托官人保护谢家母女。并为提防著苗振山派人来家里捣乱,叫门上的人特别谨慎些。到晚间神枪杨健堂来到,谈了谈俞秀莲的事,德啸峰就发愁没有办法。杨健堂却说:“据我想,俞秀莲要找张玉瑾去报仇,咱们也拦不住她,或者她的武艺真比张玉瑾等人高强。至于李慕白,大概他也不能回北京来了,他并不是躲避张、苗二人,却是躲避俞秀莲。”德啸峰唉声叹气地说:“想不到把事情弄得这么糟。连邱广超都负了重伤!再过几天,那苗振山、张玉瑾等人若是还不走,还不定要由甚么事情呢!”二人谈了半大,杨健堂就回店房去了。 德啸峰在屋中发了半天愁,看了一会书,德大奶奶就从俞秀莲的屋中回来。灯边无人,夫妻就对坐谈话,德大奶奶就悄声说:“刚才我在俞姑娘的屋里又说了半天话,她又直流眼泪,想她死去的父母。看那样子,她还是非得找那姓张的去报仇不可!”德啸峰摇头道:“她若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她,因为李慕白咱们才认识她的。她若一定不听咱们的劝说,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呢!”德大奶奶又低声说:“幸亏咱们没莽撞了,没劝她去嫁李慕白,看她还是很贞烈呢!刚才她叫我看了,她由家中带出来一枝金钗,那就是当初孟二少爷给她下的订礼。她拿著金钗,对我哭了半天!”德啸峰一听,也十分感动,觉著俞秀莲姑娘真是一个既可敬又可怜的女子,同时又愤恨那孟思昭,就说道:“孟恩昭那小子也真没-,这么好的姑娘,他一点也不体念,却跟李慕白这样推推让让的!”德大奶奶推了德啸峰一下,说道:“你小点声儿!”说话时向著窗户扭嘴儿,德啸峰也直著眼睛去看窗户,半晌无话。 这时窗上淡淡的蒙著月色,外面是西北风飒飒地吹著,并无别的响声。德大奶奶就叫进仆妇来铺放被褥,并悄声问道:“俞姑娘睡了没有?”仆妇说:“俞姑娘的屋里灯可是灭了,大概是睡了吧。”德啸峰看了看表,天色已不早了,便站起身来,到前后院子查看了一番,方才回屋就寝- 拥蹲萋硐琅歼强徒正色直言贝勒息恶斗到了次日,德啸峰恐怕俞秀莲又出去惹事,家中的人拦挡不住她,非常的不放心,可是自己又必须上班去,没有法子,只得嘱咐妻子一番,他就带著跟班的寿儿上班去了。家中的德大奶奶,虽然婆母屋中不必她时时侍奉,小孩子也有仆妇奶娘们看著,但内宅琐事,也够她忙的,哪能够时时看著俞秀莲呢?所以结果是那秀莲姑娘,在她屋内悄悄地换上了紧身的衣裤,提著一对双刀就走到外面。先到了车房内,亲自把自己的那匹马备好,就有仆人赶过来问:“俞大姑娘,你要上哪儿去呀?” 秀莲姑娘把双刀挂在鞍下,冷冷地说:“我要骑著马出去走走,怎么,你们还敢拦阻我吗?”那仆人被秀莲姑娘那厉害的眼睛逼视得一声也不敢响,就看著秀莲姑娘牵马出了车门。等到仆人进里院回报的时候,秀莲姑娘早已骑上马出了三条胡同,顺著大街向南城走去了。 北京城这地方妇女虽较他处开通,可是大家的奶奶姑娘,出门来总是坐车,并且都要垂著车帘。 除了偶尔有乡间的妇人骑著骑进城之外,绝著不见秀莲这样的年轻女子,短衣匹马在街上行走。当下路上有许多人注意著看,并有人在马后跟著,都不晓得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位美貌而泼辣的蛮装姑娘。 俞秀莲并不正眼去看那些人,她只催著马快走。此时东方发出来的阳光照著她的鬓发,马蹄得得地敲在石头道上,那装著双刀的鞘子,也和铜镜相击作响。冲著峭寒的晨风,不多时就走到这南城粉房琉璃街。 到了谢老妈妈住的门前,只见那两扇破门板紧紧闭著,秀莲姑娘就偏身下马,拿著马鞭子上前敲门。待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是那于二的声音,问道:“找谁呀?”秀莲姑娘在外面答道:“是我,我姓俞。”里面的于二听出是俞姑娘的声儿,才敢把门开开。 秀莲姑娘一看门里的于二是蓬散著头发,披著一件破棉袄,脸上还有昨天破人打的伤痕,跟小鬼似的。他笑著说:“俞姑娘,你起得真早,你里边坐吧!谢家娘儿俩都还睡著啦,我叫她们去。”秀莲姑娘却摆手说:“不用。我问你,昨天我走之后,这里没有事吗?”于二说:“怎么没有事?你走后不多一会,那苗振山又派人来捣乱,幸亏官厅上派了两个人,在门前镇压著,他们才没敢发横。可是他们直问你住在哪儿,我们没敢告诉他们。”秀莲姑娘听了冷笑了笑,就说:“不用他们找我,我现在就找他们去。”遂问于二那磁器口庆云店在甚么地方?于二一面指告著地方,一面看著秀莲姑娘的那四健马和鞍下的一对双刀,心说:这位姑奶奶真要找那苗老虎打仗去吗? 此时秀莲姑娘听明白了,就扳鞍上马,说道:“我找他们去!”遂就放马跑出了胡同口,顺著大街直往东走去。街上也有几个骑著马跑公事的官人,他们也纵马跟著秀莲,并且说说笑笑,品评著秀莲姑娘的衣饰和容貌。但是秀莲姑娘的骑术甚好,只挥了几鞭,马就往东飞驰去了,把-竺娴穆矶下很远。 少时到了磁器口,秀莲姑娘就把马勒住。一手掠著鬓,一手提著缰,慢慢地行走,不觉已然走到那庆云店的门前。庆云店的斜对过就是一家小茶馆,此时那个何七虎套拉著在高阳被孟恩昭砍伤的一只胳臂,正在茶馆里闲坐,听旁边的人谈天,忽然见有几个人争著跑到外面去,说是看一个骑马的姑娘。何七虎也是好奇心胜,赶紧到门前去看。他的眼光才一注到马上那青衣短装的俞姑娘,立刻吓得胆战,想起前番两次寻俞老镖头报仇,都是被这位姑娘给打跑了的。秀莲姑娘的身手厉害,武艺高强,他是领教过的。看到俞秀莲的马匹往东走了过去,他赶紧就跑回到庆云店。 这时庆云店的门前也有几个人正看著这位骑马的姑娘。何七虎就说:“你们还看甚么?这个姓俞的丫头不是好惹的!”遂说著就往里边跑去。只见苗振山脸上贴著膏药,背著镖囊,提著单刀,气忿忿地正往外走。何七虎就说:“苗大叔快看看去吧,那铁翅雕俞老头子的女儿,骑著马在门外呢!” 苗振山口里骂著说:“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娘儿们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一面说著,他带著两个恶奴到了门首。只见俞秀莲向东才走了不远,又拨马转回来了。 吞舟鱼苗振山一看,秀莲姑娘那俏拔的身躯,妖艳的容貌,他立刻心里的怒气全没有了。掀著大胡子,咧著嘴,怪笑了笑,说道:“你娘的,听你们把这小娘儿们说得比妖精还厉害;现在一看,竟是这么好看得迷人。我苗振山非得把她收服了,带回河南作我的小老婆不可!”遂回首叫人给他牵来了一匹黄色的健马。苗振山把刀插在鞍下,翻身上马,挥鞭催马,迎上俞秀莲的马匹,喊道:“小妹子,你别跟我姓苗的耍著玩,我早就要认识认识你。得啦,快点下马来,到店里陪著太爷喝两盅酒去!”说著在马上张著手扑奔过来。旁边看著的人,有的笑,有的哦哦的起哄。 俞秀莲见这苗振山竟是这样丑恶模样,口里乱喷著这些话,气得她抡起皮鞭,向苗振山的头上去抽。起先苗振山还狂笑著,说道:“好厉害,你这小鞭子,真敢打你苗太爷!”说时在马上探身要抢俞秀莲的鞭子,却被俞秀莲已连抽了篾下。这时可真把苗振山惹恼了,立刻脑门子的红筋崩起,须发怒张,瞪著两只凶眼骂道:“好个小娘儿们;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啊!”这句话尚未说完,就被秀莲姑娘催马逼近,蓦地用手一堆,就把苗振山摔落马下。那匹马嘶了一声,跳到旁边,几乎将苗振山踏了一下。俞秀莲刚要由鞍下抽刀去杀苗振山,却见旁边的人一阵惊惶乱嚷,就见苗振山手下的人提著单刀木棍,赶过来围打俞秀莲。秀莲姑娘却不愿与他们这些打手们争斗,就拨马挥鞭又往东跑了去。后面的苗振山哪里服气?他赶紧爬起身来,连土也不拂,就飞身上马,连拍几鞭,追上俞秀莲去,口中喊道:“姓俞的小娘儿们,你别走……”口中骂著十分粗野的话,气得俞秀莲本要回身杀死他,又想这是在北京城内的大街上,闯了祸可不容易跑开。于是想起了一个主意来,回身向苗振山冷笑著说:“你先别胡骂,你若有胆子可以跟著我走!” 苗振山见秀莲对他这么一笑,虽然是冷笑,可是苗振山也觉得身子发软,刚才挨鞭子抽摔时候的怒气又全都消散了。他就摸了摸胡子,按了按脸上的膏药笑著说:“还论甚么胆子不胆子,今天苗太爷一见看你,我的魂就丢啦。你走到哪儿,我得跟你到哪儿去!”秀莲姑娘气得碎了他一口,催马又往正东走去。苗振山的马跟在后面跑,虽然街上的人都看著他们觉得奇怪,可是苗振山不管不顾,心里只想著,看你这小娘儿们往哪里跑? 第三十八章 此时俞秀莲的马已跑出了沙涡门,苗振山也骑马追出城去。俞秀莲的马依旧往东去跑,越跑越快,还尘土飞扬,苗振山的马几乎赶不上了。这时苗振山蓦然勒住马,由镖囊中取出一只镖来,照准秀莲姑娘的坐骑一镖打去。不过相离过远,一镖没打著,苗振山又摸出一只镖来,催马赶了过去。 这时前面的俞秀莲发觉后面有了暗器,她知道苗振山的飞镖打的很是准确,就接过马来,小心提防著。这时苗振山又一扬手,喊著道:“给我滚下来吧!”秀莲姑娘的跟快手疾,看见飞镖打来时,她一伸手就接著了,把那边苗振山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又由囊中取第三只镖。却听“飕”的一声,吞舟苗振山就叭在土道旁昏晕过去。俞秀莲抽刀催马过去,向苗振山的大腿,狠狠地砍了两刀,那苗振山连啊唷一声也没有,就由腿下流出血来。俞秀莲因见远处有行人走来,就赶紧收起刀来,拨马从岔路上跑去。 飞尘荡土,跑出有一二十里路,才停住马。歇了一会,想著苗振山大概是已被自已杀死了,心中既觉得痛快,可又怕给德啸峰惹下了祸。对著正南的太阳,认了认方向,又见是枯田荒野之外,西南角就是一座城楼,雉堞像锯齿似的排列著。秀莲姑娘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然由北京的东南角跑到东北城角来了。勒著马寻思了一会,就想:我还是进城回德家去吧!于是先下马,查看了身上和刀鞘上全都没染上鲜血,就放了心,牵著马走了有半里多地方才上马。 往北京的城门坎去,就进了东城门,打听著三条胡同,穿著小巷走不多一会,便回到德家门前。 只见寿儿正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见秀莲姑娘回来,他就说:“俞姑娘,你回来了,你快进去吧!我们老爷刚回来,听说你是骑著马走的,他十分不放心,骂了门上的人一顿!” 秀莲姑娘从容微笑著,在门前下了马,由鞍上摘下双刀,就把马匹交给寿儿。她莲步袅娜地进到里院,先把双刀放在屋内,然后穿上长衣,到德啸峰的屋内,只见德啸峰夫妇全都十分著急的样子。 德啸峰见了俞秀莲,他就皱著眉说:“俞姑娘,你千万别再一个人出去了;不然倘或出了甚么舛错,将来就是找著孟恩昭,我们也没有脸再见他了!”德大奶奶在旁也说:“我们老太太听说你一个人骑著马出去了,就骂我著得不严。说是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在咱们家里住著,你们不照应著,就叫人家一个人出去。街上的坏人多,要是出上点事,那可怎么好呢!” 秀莲姑娘本来刚才砍伤了吞舟鱼苗振山,心中还有一股凶杀之气;可是听德啸峰一提到孟恩昭,她就有点心软了。后来又听说德啸峰的母亲德老太太对自己也是这样关心,就不由得心中越发感动,扑簇簇地落下几点眼泪,就叹口气道:“五哥和五嫂子也别为我的事著急,以后我的行动谨慎一些就是了!”又说:“我见见老太太去!”遂往德老太太的屋里去了。 这里德啸峰发了半天的愁,就站起来跺脚说:“我看姑娘在这里,早晚要出事。李慕白和那孟恩昭全都不回来,可叫我怎么办呢!”德大奶奶说:“要不然叫人把她送回宣化府她婆家去吧!” 德啸峰又想了一会,就说:“将来也就是这个办法;不过我们总盼著那孟恩昭回来,叫她们小夫妇团累呀!” 这时忽见寿儿进里院回道:“杨大爷来了!”德啸峰心说:“今天杨健堂怎么来得这么早?”遂就赶紧到了前院客厅内。只见今天杨健堂的神色与往日不同,披著大棉袄,里面是箍身的夹衣裤,同-来的除了他手下的镖头铁脑袋孙七之外,并有一个伙计,手持著他那白杆黑穗子的神枪。 杨健堂一见德啸峰穿的是酱紫宁绸的棉袍,青绒马褂,脚下还登著朝靴。杨健堂就说:“五哥,你还不快把你的官衣脱了,赶紧预备著点。再待一会,金枪张玉瑾就许找咱们来,替他的舅舅报仇!”说时气忿,仿佛坐也坐不住。德啸峰十分纳闷,就问道:“甚么事?你念成这个样子!”杨健堂惊讶道:“你连甚么事全不知道吗?我问你,俞姑娘回来了没有?”德啸峰听了就一怔,脸色立刻变了,就悄声问道:“怎么,莫非俞秀莲到了外面,把吞舟鱼苗振山给杀死了吗?” 杨健堂叹了一口气,说:“俞秀莲住在你家里,原来她所作的事,你还不知道哩!昨天俞姑娘在粉房琉璃街谢家的门前,打伤了苗-山手下的两个人,后来冒宝昆去了,才认出她是俞秀莲姑娘。当时他就回到苗振山住的店里,那苗振山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没立刻就找俞秀莲去。张玉瑾带两个人去了一趟,也没找著秀莲。又因为谢家门首有官人看守著,才没许他们闹事。这是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早,听说秀莲姑娘就骑著马,带著双刀,到磁器口庆云店门首去挑嚣。大概苗振山既是负气,又没怀著好心,他就追上了俞姑娘。听说是俞姑娘的马在前,苗振山的马在后,跑出了沙涡门,就再没有进城。及至苗振山手下的人追出城共寻找,就见苗振山在道旁被人杀伤了,只剩下一点气儿,抬进城里就死了。听说现在金枪张玉瑾十分气忿,把瘦弥陀黄骥北和冒宝昆等人都请了去,正商量著寻找俞姑娘的下落,要为他舅舅苗振山报仇呢!” 德啸峰听了杨健堂这一番话,他既是惊讶,又是喜欢,就哈哈大笑说:“苗振山当了一辈子的魔头,在他的飞镖之下死伤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想不到现在他竟死在俞秀莲姑娘的手里。这位姑娘真行,不怪李慕白说她的武艺高强!” 德啸峰说话之时,手舞足蹈,十分高兴。杨健堂又问:“到底俞姑娘回来没有?”德啸峰说:“俞姑娘才回来不多的时候。”杨健堂就说:“现在既然出了这事,我们甚么也不必避讳姑娘了。五哥你快把俞姑娘请出来,咱们跟她一同商量对付张玉瑾的办法。”德啸峰连连点头答应,亲自回到院里,把俞秀莲请到客厅里来。 杨健堂见了秀莲之面,就先称赞这两日她所办的事,真是侠义爽快,令人佩服。秀莲姑娘却笑靥嫣然地表现出她心中的高兴,然后就说:“现在我虽杀死苗振山,但是我还不甘心。因为苗振山不过是一个恶霸,并非我的仇人。我父亲是被张玉瑾、何二虎等人给逼死的,我非得杀死他们,才算是给我的父亲报了仇呢!”说到这里,眼泪又一双一双的落下,然后用手帕拭著眼泪,又说:“我既杀死了苗振山,无论打官司,或是拼命,我愿意一人承当。德五哥和杨三哥,你们不要拦阻我了!” 杨健堂说:“那张玉瑾也是河南的英雄,他们那些人全都来头不正。我想他们一定不敢打官司,不过争斗的事,恐怕是免不了的。” 俞秀莲尚未在旁答言,德啸峰就说:“咱们原不怕张玉瑾,只是顾虑苗振山的飞镖,现在苗振山既被秀莲姑娘剪除了,咱们还怕他们甚么?我一个人足够跟黄骥北、冒六等人拼一并;健堂,你跟俞姑娘还不能把金枪张玉瑾打败了吗?”杨健堂就说:“话虽如此,可是他们到底比我们的人多,我们总要特别小心一点才好!”俞秀莲在旁,一双手靠著桌子,从容她笑道:“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倒是一点也不惧怕!”- 罱√酶找说话,忽见从外面慌张张地进来一个仆人,向德啸峰说:“老爷,外头有一个叫金枪张玉瑾的人,带著几个人,全都拿著刀枪,说是要请老爷出去,有要紧的事情相商!”德啸峰听了,立刻面上变色。旁边的俞秀莲也赶紧站起身来,她往外就走,气忿地说:“我去见他们!” 杨健堂上前把门挡住,就劝秀莲姑娘:“俞姑娘,你还是暂且不要出去;我跟德啸峰先出去见他。等到他们必要动武的时候,姑娘再去帮助我们也不晚!”德啸峰也说:“对了,姑娘先请回里院去。”说毕,德啸峰、杨健堂就匆匆地往外走去口铁脑袋孙七同那个给杨健堂拿著枪的人跟著出去。 这里俞秀莲姑娘,愤怒得咬著牙,走出了客厅。本想张玉瑾现在带著人找到这里,一定是为与苗振山报仇。自己何妨到门前去见他,是拼斗或是打官司,全由自己一人承当。可是转又一想:“这是德啸峰的家里,倘若在他们门前伤上几个人,难免给他招事。他又是个当官差的人,名声最要紧。本来我自延庆到北京就是住在他家,蒙他们夫妇和老太太对我处处关心、款待,倘若他真为我的事打官司,我实在良心上太难安了!”这样一想,便不敢闯出门去,遂走到屏门前往外去探听。只见门外虽有不少的人,可是说话的声音并不杂乱。秀莲姑娘就晓得双方还没有打起来,于是便退身站在廊子下,心里觉得十分紧张。 待了一会,就见寿儿走进来,秀莲姑娘赶过去问说:“外面怎么样了?你看那姓张的能够跟你们老爷打起来不能?”寿儿摇头说:“大概不至于,他们正在那儿讲理呢!”秀莲姑娘听了,又觉得有点扫兴,就暗想:莫非那张玉瑾也不敢争斗了吗? 刚要出去偷听他们到底讲些甚么话,这时外院一阵脚步杂乱之声,德啸峰、杨健堂二人,全都面上浮著傲然的微笑,带著人走进屏门来。秀莲姑娘就上前问道:“那张玉瑾走了没有?”德啸峰笑著说:“走啦!”又回首向杨健堂说:“你听出他那话来没有,我看这还是瘦弥陀黄四在其中挑拨著。”一面说著,一面重进到客厅。秀莲姑娘也跟著走到屋内,寿儿给倒上茶。德啸峰喘了两口气,就向秀莲姑娘说:“刚才在门首,我跟那金枪张玉瑾费了许多口舌。张玉瑾倒还不是十分不讲理的人,他现在已知苗振山是被你所杀。那黄骥北并告诉他说,姑娘是我由延庆特给请来的,专为和他们作对的。这些话咱们也不管他。刚才张玉瑾把话说明白了,他要与姑娘拼个你死我活。并且他说在京城里动手有许多不便,打算后天一早,在齐化门外三角地见面比武。我可替你姑娘答应他们了!” 秀莲姑娘一听,兴奋得拍著手说:“这可好极了,后天一早我就到齐化门外见一见他们。他就是不想跟我拼命,我也得要为我的父亲报仇!” 德啸峰说:“后天我同健堂也跟姑娘一起去。不过我看那金枪张玉瑾还是个好汉子,不像苗振山那样凶恶。到时姑娘只要把他胜了就是,也不必太为已甚,莫真的杀死了他!”杨健堂也说:“他们虽与俞老伯为过难,可是他们并没得手,俞老伯也是寿终的,原不能算是甚么大仇!” 俞姑娘本来听说,后天就要与金枪张玉瑾拚斗,心中倒很是高兴。可是如今听德啸峰、杨健堂二人又同自己这样劝解,并提到已故去的父亲,当时不禁一阵悲惨,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杨健堂在旁又讲说甚么:“江湖人作事不可太为已甚,否则冤仇相结,就是几万年也解不开。”又说:“与张玉瑾等人争斗,这还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设法把孟二兄弟寻找回来。”秀莲姑娘在旁听著,自然觉得杨健堂说话虽是人直爽,但也很有道理。不过却忍耐不住她内心的伤感,流了些眼泪,索性哭出声儿-戳恕5滦シ逯了急,赶紧向杨健堂使眼色,不叫他再多说话;又向秀莲姑娘劝慰了半天,才请秀莲姑娘回到里院。 这里德啸峰见姑娘走了,就抱怨杨健堂说:“你不应该提起俞老镖头和孟思昭,你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个伤心的人吗?一提起这些事来,她就受不了!”杨健堂无可奈何地笑著说:“那么你说,将来可怎么办呢?难道孟思昭的一些事,就绝口不提,姑娘就永远在你家住著了不成?”德啸峰摇头说:“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我家长久住著自然不大好;何况姑娘也未必能耐心在这里。将来只有等著张玉瑾那些人走后,李慕白再一回来,我就跟李慕白商量,如若寻不著那孟思昭,就得把姑娘送回宣化府孟家去。”两人谈了一会,叫家人开了午饭,一同饮酒谈话。 少时饭毕,杨健堂把铁脑袋孙七等人遣回店房去,他就同著德啸峰坐著车到西城沟沿邱广超的家中。这时邱广超的镖伤已然好些了,见德啸峰、杨健堂来了,他很是高兴,就坐在木榻上与德杨二人谈话。德啸峰就把俞秀莲姑娘杀死苗振山,并约订后天与张玉瑾比武的事,详细说了。 银枪将军听了,心中十分痛快,就说:“苗振山那个东西,生平惯用暗器伤人,这回竟遭了恶报。黄骥北把苗振山、张玉瑾二人请来,原是想藉著这两个人,把北京有些名气的人全都打服,将来苗、张二人走后,北京城就惟他瘦弥陀独霸。现在还没作出甚么露面的事,却先死了一个,我想黄骥北这时也一定很觉难过的啊!”说毕,不禁望著德、杨二人微笑,旋又叹道:“我邱广超在北京也充了几年的好汉。想不到一遇见苗振山、张玉瑾,我就为他们所伤,可见是我的本领不行。如今看起俞秀莲姑娘来,真叫我太惭愧了!” 德啸峰便劝慰邱广超,说“是苗振山以暗器取胜,不算英雄。广超兄你虽然受了伤,但不能就算是败在他们手里。”杨健堂也说:“广超,你别觉得咱们不行了。后天俞姑娘与张玉瑾比武,倘若俞姑娘占了上手,那咱们也不便再打死老虎。若是张玉瑾胜了,那我也不能放他走,我还要跟他较量较量枪法,倒看是谁强谁弱!”邱广超也微笑著,说道:“后天我若能够挣扎,我还要看看去,给那位俞姑娘助助威呢!” 当时德啸峰、杨健堂又在这里与邱广超谈了一会,因见邱广超有些疲倦了,二人便告辞出了邱广超的宅子。依著杨健堂要回去,德啸峰却说:“咱们还得到铁二爷那里,回禀他一声去。因为现在已然出了人命,后天说不定还得出事。我德啸峰因此倾家败产都不足惜,但铁二爷人家是尊贵人,这些日跟咱们又常来往,倘或咱们的事牵拉上人家,那可真叫咱们对不起人了。”杨健堂说:“那么我回店房去了,你一个人到铁贝勒府去吧。”德啸峰想了一想就点头说:“也好。” 当下杨健堂另雇了一辆车走了。德啸峰坐著自己的车就往铁贝勒府去,圭在街上也放著车帘,恐怕遇见黄骥北、张玉瑾等人,他自己一个人要吃亏。 少时到了铁贝勒府,门上的人就把他让到外书房。候了一会,铁小贝勒出来接见,还没容德啸峰详述情由,他就正颜厉色地说:“啸峰,你们把事情闹太大了。跟黄骥北赌气,跟张玉瑾比武,也都没有其么不可以。怎会今天竟弄出人命案来了!我刚把九门提督毛大人给送走。”德啸峰听了,心中很是吃惊,就陪笑说:“我这些日处处忍气,下了班连门也不出,真没想到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那位俞姑娘我真看不住她,这两天她就出来这么一惹事,可是也不大要紧。苗振山虽然死了,张玉瑾也-辉敢獯蚬偎荆他就跟俞姑娘约定了,是后天一早在齐化门外比武。” 铁小贝勒气得又是好笑,说:“岂有此理,俞姑娘住在你家,你就容许她骑著匹马,拿著双刀,在街上寻仇杀人吗?你须知这是北京城啊!你也是当官差的人呀!” 德啸峰被铁小贝勒说得坐在一旁皱著眉发怔,心里想:铁小贝勒说得对。不然就叫俞秀莲离开我家,好歹由著她去吧!可是又想:我把俞秀莲带到北京来,原是为给李慕白成全婚事,就是自己与黄骥北、张玉瑾等人结仇,也是为李慕白而起。交朋友交到底,不如我豁出身家性命,帮助俞秀莲跟他们拼了。正待要慷慨陈辞,就见铁小贝勒又说:“刚才毛提督来找我,就是说你们的事弄得太大了,他要干涉。他并听说俞秀莲是李慕白的妻子,李慕白现在仍匿居在城中。杀死胖卢三、徐侍郎的事,也是他们做的。” 德啸峰惊讶道:“这是哪里的事?胖卢三、徐侍郎死的时候,李慕白正在病著;我跟俞秀莲那时还在延庆哩!” 铁小贝勒摆手说:“那件事至今尚是疑案,此时也不必提。李慕白、俞秀莲和你的关系,刚才我也都告诉毛提督了,他也波说别的,只叫我告诉你们,不要再惹气争斗,一半日内他就要把张玉瑾那些人驱出北京了。” 德啸峰一听,心里方才明白,知道这大概是瘦弥陀黄骥北,他见苗振山死了,剩下张玉瑾等人也不能再替他报仇出气了,而且事情闹得他也无法收拾,所以他又托出毛提督来解决此事了。当下心中又有些痛快,就向铁小贝勒说:“二爷是知道的,两个月以前我就处处忍事,现在这苗振山等人不都是黄骥北给邀来的吗?既有毛大人的话和二爷的嘱咐,我拼出不上班去了,在家看著那位俞姑娘,决不叫她再出外惹事。就是金枪张玉瑾再找到我的家门,我也是只有闭门不见,不与他闹气!”铁小贝勒点头说:“好,你回去吧!千万看守住那俞姑娘,要不然再出了甚么事,连我也难以为力了!” 第三十九章 德啸蜂连连答应,就起身出府,坐著车回去。心里却十分喜欢,暗想:瘦弥陀黄骥北这回又算是失败了。他费了很大力,请来这苗振山、张玉瑾,结果没寻著李慕白,也未能奈何我。只给他伤了好友邱广超,现在又赔上苗振山一条性命。果然提督衙门若将张玉瑾他们驱出北京,那时看他黄骥北还有甚么面目见人!不过转又一想:黄骥北那个人阴险毒辣,恐怕不能甘心吃这个亏,我还是小心提防他才好。这样想著,车辆已走到东四北大街,眼看著就要到他的家了。忽见赶车的-子,回身掀著车帘,向德峰说:“老爷,前面那不是黄四爷的车吗?”德啸峰赶紧扒著车帘望外去看,只见前面一辆簇新车围子的轿车,菊花青的骡子,很快地往南边去了。德啸峰认得正是黄骥北的车,心里不禁惊讶,暗道:“看这样子黄骥北是很忙呀!不知道他又奔走其么事情去了?” 少时,-子赶著车回到三条胡同德家门首。德啸峰下车进去,就嘱告门上的人,说是除了至亲好友,无论甚么人来找我,就都说我没在家。进到里院,就给杨健堂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然后就想应当怎样宛转措辞,把铁小贝勒阻止争斗的事去告诉秀莲姑娘- 夜挥刀单身驱悍贼侠心垂死数语寄深情刚才德啸峰在路上遇见的那辆车,车上坐的正是瘦弥陀黄骥北。这些日来,黄骥北不断地在各处奔走,尤其今天更是忙得很。头一回出城到庆云店为苗振山探丧,后来因为听说提督衙门要驱逐张玉瑾等人出京,他又进城来给打点。 其实提督衙门里办的事,也是黄骥北给命出来的,他为的是藉此收束这个难以了结的场面。并想激怒了张玉瑾等人,叫他们没甚么顾忌,而对德啸峰等人使出残忍的手段来。在大街上,他本来看见德啸岸的车辆,便暗暗地冷笑著说:“德五,由你去想办法吧!反正咱们的仇儿是解不开了!”车出了城,就先到春源镖店里,托了花枸冯隆去请张玉瑾。 少时张玉瑾来到,黄骥北故意皱著眉,说:“我到提督衙门也没见著毛大人,说是他出外拜客去了。我看大概是故意不见我。”接著又跺著脚大骂德啸峰,说:“这都是德五使出来的手腕。他一面指使著他家里养著的那个姑娘把苗员外给害死了;一面又在衙门诧了人情,花了钱,反说你们的来历不明,要逼你们诸位离开这里,他好再把那李慕白架出来,在这北京城横行。”又说:“我看他家里养的那个姑娘才真是来历不明呢!不定跟德五是怎么回事呢!” 金枪张玉瑾倒是很沉稳地,并不怎样暴躁。听黄骥北提俞秀莲,他反倒摇头-:“俞秀莲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们父女与我们是仇家,我们无论是谁见著谁,都可以拼命。所以我的舅父苗振山死了,我并不悲伤,也不怨恨俞秀莲。只是德啸峰这个人,真真是个小人。今天我到东四三条见著他和杨健堂,他还跟我假客气了一阵。我提到与俞秀莲比武之事,他立刻就替俞秀莲答应了我,并且由他订的地方,说是后天一早准在齐化门外三角地见面。当时我还觉著他那个人很是慷慨,哪里想到他是在当时支吾我?一转脸他就使出衙门里的官人来跟我们发威!”说到这里,他恨恨不已。 黄骥北便趁势说道:“德啸峰是内务府旗人,他们有钱又有势力,本来就没有人敢惹他。何况他又养了李慕白、杨健堂和那姓俞的姑娘,给他当打手呢。张老弟你们若走了,我也不能在此安居,我也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去,要不然我非吃德啸峰的亏不可。”张玉瑾气得站起身来,跺脚说:“别教他德啸峰高兴!我们虽然走了,也饶不了他。” 说毕,把黄骥北请出屋去,背著冯家兄弟又谈了几句,金枪张玉瑾就走了。回到磁器口庆云店,只见苗振山的尸体已然入了殓。苗振山虽非他的亲舅父,但也相处多年,因为彼此相助,他才有了这大的名气。此次又是一同被冒宝昆邀请前来,如今李慕白没有见著,苗振山反倒赔了一条性命;德啸峰又使出衙门的人,驱逐他们离开北京,张玉瑾就暗自想出了毒计。此时何三虎、何七虎、女魔王何剑娥,以及苗振山带来的那些人,也全都气忿得连饭也吃不下去- 稳虎就向众人说:“你们没听见刚才衙门里的人说吗?限咱们今天、明天两日之内必得滚开北京,要不然就把咱们全都抓起来问罪。他娘的,原来这个地方更不讲理!难道苗大叔就白白死在这里,咱们就这么栽了跟斗算了吗?”众人被何三虎这话一激,全都抄起兵刃,立刻要找德啸峰、俞秀莲拼命去。张玉瑾赶紧把众人拦住,说:“咱们在京城里绝斗不过德啸峰,何必要白饶上一回?我有一个办法……”于是他把心中所想的毒辣的手段向几个人秘密地说出。何三虎等人听了,也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于是大家先忍耐下来。 晚间,黄骥北又派了大管家牛头郝三,给他们送来了路费。金枪张玉瑾收下了,吩咐手下的人收拾行李,说是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并叫人去找冒宝昆说话。但那冒宝昆今天听说苗振山死了,他早就藏躲起来了,张玉瑾等人忿恨了一夜。 到了次日,天色才明,张玉瑾等人就雇了车,拉著苗振山的棺材离开北京走了。他们出的是彰仪门。瘦弥陀黄骥北派了家人郝三等,在关箱中环摆了供桌,迎接苗振山的棺材祭奠了一番。张玉瑾等人心中倒都是很感谢,觉得黄骥北不愧是个好朋友,遂就几辆车十几匹马,又往下走。 走到午饭时,张玉瑾就嘱咐何七虎、何剑娥兄妹,带著那几个仆人和打手们,跟著苗振山的灵柩暂往南去。他却带领他的内兄铁塔何三虎和一个精悍健壮的仆人,全都骑著马又折回北京城,绕到齐化门关里,找了店房歇下,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金枪张玉瑾和铁塔何三虎,就暗藏短刀又混进了城,在东四三条徘徊了一会,便找了一个小茶馆去听书。为的是等到夜间,好下毒手杀害德啸峰和俞秀莲。 今天,铁掌德啸峰,因为知道金枸张玉瑾那一干人已被衙门遂出北京,明天齐化门外比武决斗的事,自然也不须覆行了,所以心里颇为舒服,仿佛这些日来的忧虑惊恐,至此全都解除了。只是俞秀莲姑娘的事,还是枇不出办法来。 德大奶奶见丈夫今天的神色似乎好了些,她也就高兴地谈著话。两个小少爷也在旁边,德啸峰望著一个十二三岁,一个七八岁的两个儿子,心里感慨著,就说:“别的事情都不要紧,反正跟黄骥/北,我们两家的仇恨算是结上啦!咱们的孩子若不学点真本事,将来难免要受黄骥北之害!”德大奶奶听了就不服气,说:“黄骥北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把咱们这两个孩子全都杀了吗?”德啸峰摇头叹息说:“你哪里知道?黄骥北那个人最是阴险不过,他现在不能奈何我,就许将来要坑害咱们的儿子。自然,咱们这旗人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当差去,可是也得叫他们练点功夫,将来好不受别人的欺负。” 德大奶奶说:“既然这样,没事你就教教他们,你不是说学武艺非得从小时候练起吗?”德啸峰一听他太太的话,不由得笑了,说道:“我这点本事哪儿行?咱们的孩子要拜师父,无论如何得拜李慕白和俞秀莲那样儿的,所以,我最盼望的就是李慕白娶了俞姑娘。他们小两口儿在北京一住,就叫咱们这两个孩子,跟著他们习武艺去。”德啸峰很高兴地,才说出他自己这个希望,就见软帘一启,进尺一个仆妇,说是:“俞姑娘来了!” 德啸峰夫妇全都站起身来,就见俞秀莲姑娘依旧穿著青布的长旗袍,袅袅娜娜地走进屋来。德啸峰很怕刚才自己说的甚么李慕白娶姑娘的话被她听见,于是藉著灯光去看姑娘,清秀的神色,却仿佛-凰仆日那样的忧郁了。啸峰夫妇一齐让座,秀莲姑娘也略略谦逊,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仆妇给她送过茶来,秀莲姑娘就问德啸峰说:“德五哥,明天早晨我们到底还出城去不去呢?”德啸峰说:“自然不用再出城了。今天张玉瑾那般人已叫官人给赶走了,他们把苗振出的棺材也抬走了。”说到这里,不禁笑了笑,由桌上拿起水烟袋来,点著了吸著,又说:“张玉瑾他们都是在江湖间做过案子的人,最怕见官,所以苗振山死了,他们也不敢打官司。这次衙门里的人把他们赶走,据我猜著也是黄骥北的主意,因为黄骥北把这些人请了来,于他自己没有一点好处。苗振山死后,剩下张玉瑾一人更无能力,所以黄骥北耍个手腕,把这些人打发走了,以免帮他不成,再给他闯祸。不过我知道,张玉瑾走后,倒许不至再找咱们为难了,那黄骥北必然还不死心。可是,他也不过是和我作对,不能对姑娘怎样。” 俞秀莲点了点头,咬著下唇,默默地坐了半天,忽然向德啸峰说道:“德五哥,一半天我就要走了。我想先到榆树镇给我父亲的坟上烧几张箔去,然后我还要回巨鹿家乡看看去呢!”德大奶奶听说秀莲姑娘要走,她就有点舍不得,说道:“俞大妹妹,你走后,可还再到北京来不来啦?” 俞秀莲微叹了一声,正要答话,德啸峰又皱著眉,劝阻秀莲姑娘说:“姑娘你要走,我不能拦阻你。不过你得等李慕白回来,因为他与姑娘相识在先。再说他又见过孟二少爷,不论姑娘将来要往哪里去,总是见见他的面,说一说才好。要不然姑娘由我这里走了,再出甚么事情,我实在难对李慕白和孟二少爷。”俞秀莲听德啸峰又提到李慕白和孟恩昭,心中未免又是一阵痛楚,便用手帕拭了拭眼泪,也不愿因此与德啸峰争辩,遂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回到自己住的屋内去了。 俞秀莲住的这间屋子,本来是一间小书房,收拾得颇为整洁。秀莲姑娘自从延庆到北京来,就住在这间屋里,已有半个多月了。如今想著苗振山已死,张玉瑾等人也走了,自己还在这裹住著作甚么?又想到刚才德啸峰背著自己,说甚么盼望李慕白回来娶了自己的话,又不由脸上一阵发烧。回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家乡时,那时父亲正小心谨慎地防范著仇人,恰巧又有那梁百万家的少爷,很讨厌地追著自己胡缠。那天晚上他竟扒著墙到自己家里,也不知是要作甚么?幸被自己发觉,把他端下房去。孙正礼把他打了几下,才放走。那天若不是父亲在旁阻拦,自己也就将姓梁的杀了……一面想著,一面侧对著几上的一盏油灯,眼望著纸窗。 那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吹著,吹得窗子上的纸沙沙地乱响,灯光也昏暗得像是要灭,又一摇一摇的显出一种凄惨的情景来。秀莲姑娘不禁蓦然想道:“那张玉瑾、何二虎和女魔王何剑娥等人,全都是飞檐走壁的大盗,难道如今他们就甘心走去,不能够趁著黑夜来到这里,杀死我和德啸峰的全家吗?”才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能不谨慎提防著,遂就到床边,把那一对双刀抽出鞘来,拿到灯畔,又挑了挑灯,低头细看。只见这一对双刀十分的锋利光芒,而且轻便合手,原是三年前自己父亲特地托朋友特打的。昨天杀死了吞舟鱼苗振山,仿佛那锋刃上犹带著那恶贼的血腥似的,于是心中又有些自矜。想著自己的武艺,真是除了李慕白之外,还没遇见过对手。李慕白……秀莲姑娘一想到了李慕白,心中就有一种感激和羡慕之情不禁地涌出。立刻对灯捧刀,呆了半晌,那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汨汨流下。 此时远处的更声已交了三下,灯里的油都快燃烧干了。秀莲姑娘只得轻轻把门闭上,刚要熄灯睡去,这时忽听德啸峰的屋里有妇人的声音一声怪喊,正是德大奶奶。接著一阵桌椅门户乱响,又听有-器铿锵相击的声音,只听德啸峰喊著说:“我姓德的跟你们拼了!” 此时俞秀莲赶紧提双刀出屋,遥见星月惨淡之下,有三个人在院中,抡刀杀在一起。俞秀莲便喊了一声:“德五哥快闪开,让我杀他们!”德啸峰此时正在手忙脚乱,一见俞秀莲姑娘赶来,他赶紧闪在一旁,提著刀跑回他的屋里,去看他的妻子。眼看德大奶奶是藏在桌后,桌子上被强盗砍了一刀,痕迹宛然。桌上的花瓶、茶碗全都震掉在地下摔破了。德啸峰搀起他妻子来就问道:“没伤著你吗?”德大奶奶吓得浑身打哆嗦,摇著头说:“倒没伤著我。”德啸峰一面向妻子摆手,说:“你不要怕。”一面侧耳听著外面,只闻院中钢刀磕得铿锵作响,又有贼人相呼之声。 德啸峰本想再奔出去,帮助俞秀莲姑娘,可是他的妻子揪著他的胳臂,哆嗦得十分可怜。德啸峰横刀望著窗外,心中正在焦急。此时前院里也有人喊起拿贼来了,德啸峰就隔著窗子大骂:“张玉瑾,你要是好汉子,你们住了手,我德啸峰出去见你。有本事咱们光明正大地较量较量,何必使出这飞贼的手段呢!”德啸峰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屋上的瓦一阵乱晌,震得窗上的纸和玻璃全都乱动。 德啸峰仰面看看屋顶,待了一会,响声随著过去了,又半天没有动静。德大奶奶才把他的丈夫放了手,德啸峰也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这时外院住的寿儿和仆人们全都惊醒,穿上了衣裳,打著灯笼进到里院来问。德啸峰把刀放下,出屋来对众仆人说:“不要紧的!一点小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留神把老太太给吓著了。”原来德老太太因为年老耳朵背晦了,所以院外吵闹的事她都不知道。两位小少爷是被仆妇看著睡觉,也没有惊醒。德啸峰到各处看了看,幸喜家人无恙,也没有别的损失。只是俞秀莲姑娘追下了贼人,尚未回来,心中未免著急。一面吩咐仆人们在前后巡守著,他一面回到屋里坐著发怔。 德大奶奶这时惊魂甫定,看见丈夫脸上煞白,坐在那里发怔,又是著急忧虑,遂问道:“到底刚才闯进屋来的那两个人是谁呀?”德啸峰说:“头一个闯进屋来的那个人就是金枪张玉瑾。幸亏我躲的快,手下又预备著刀,要不然此时早就没有命了!”说时,指著红木桌子上的深深刀痕说:“你看这个人多么凶狠!”德大奶奶想起刚才的情景,也不禁害怕,身上又打起哆嗦来。刚要劝丈夫以后莫要再与江湖人结仇,忽听院中的寿儿等人又喊起来说:“房上有人啦。”德啸峰吃了一惊,赶紧随手抄刀,要扑出屋去。 这时院中就有一种柔细而严厉的声音说道:“是我,你们拿灯笼照甚么?”又听是寿儿声音说:“俞姑娘,你把贼追上了吗?”俞秀莲说:“你们睡去吧,没有甚么事啦!”遂就咳嗽了一声,进到德啸峰夫妇的屋里。德啸峰此时又把刀放下,他就说:“俞姑娘回来了!”遂顺著灯光,上下打量秀莲姑娘。只见秀莲姑娘身穿青布短裤,臂挟双刀,头上的发被风吹得微微散乱。她把刀立在墙角上,略略喘了两口气,便说:“我把他们追到齐化门城根,他们跑上了马道,用砖头往下扔打,我才没敢再往上追。这两个贼的刀法都不怎样好,他们的手脚也都很笨。幸亏他们是两个人,教我顾不过来,若是一个人,我早就把他捉住了。” 德啸峰见秀莲姑娘把两个贼人驱走,她自己一点也没有吃亏,心里就不禁佩服,又是自觉惭愧。 便红著脸叹气道:“本来我们还没睡下,屋门就被人踹开,闯进来这两个强盗。幸亏我手下也预备著兵刃,要不然非要吃亏不可!”说时指著桌子被砍的刀痕,叫俞秀莲瞧看,又说:“那身材高一点的-褪墙鹎拐庞耔。大概他们今天并未离京,不过造出他们已然走了的话,为是叫咱们防备疏忽,他们晚间好来下手。这个张玉瑾也真狠毒呀!”秀莲姑娘听了,倒觉得这是自己给他惹的祸事,因此很觉抱歉,过去又看了德大奶奶。 德大奶奶这时倒缓过气儿来,说:“多亏有俞大妹妹在这儿;不然凭他一个人,哪打得过两个强盗呢!”俞秀莲向德大奶奶安慰道:“嫂子你不要担心了,我敢保那强盗不能再来了。我也暂且不离开你这儿啦。”德啸峰听秀莲姑娘说是暂且不离开这里,他也略略放心了,就到前院吩咐仆人们轮流著守夜,然后回到里院。秀莲姑娘跟德大奶奶又说了半天话,方才回屋安寝。当夜德啸峰的钢刀放在身旁,也没睡好觉。 第四十章 次日德啸峰就通知了衙门,说昨夜自己的宅里闹贼。衙门里的老爷与德啸峰全都素有交情,就派了两个官人到他宅里来保护,白天官人们在门房一坐,晚上在宅子附近巡看巡看。过了两三天,甚么事也没有。德啸峰夫妇虽然惊魂已定,可是秀莲姑娘却十分觉得急躁和烦闷,又因德啸峰极力劝阻,她也不好意思再出门。除了因为系念那谢家母女,派仆人去看了看,送了几两银子之外,是甚么事也没做,每日只望著双刀感叹。 现在,她倒不盼望别的了,只盼望李慕白快生回京,把关于寻找孟恩昭的事跟他谈一淡,并盼他能替自己想想办法,告诉自己离开德家之后,应当往哪里去才能得到将来的归宿。因为心里思索著事情,有时德大奶奶跟她说闲话,她都不甚爱理。晚间倚灯拥衾,又是无限的伤怀,既悲自身命途多难,孤零无靠;又悔父母在一年内相继物化,遗骨一在望都-树镇,一在宣化府,不知何日才能起运回乡安葬?并且愤恨孟恩昭的无情无义,怀疑李慕白的态度突变。时常这样思虑纷纭,泪疲斑斑,一夜也不能安眠。 又过了两天,神枪杨健堂就向德啸峰和秀莲姑娘来辞行,他带著手下的镖头山北京回延庆去了。 德啸峰送走了杨健堂,见李慕白还不回来,也觉得十分烦闷。尤其自思与黄骥北结下深仇,将来仍难免要遭他暗算。这时天气是越发寒冷,屋中已生上了炭盆。 这天晚饭后,德啸峰夫妇在屋里逗著孩子说话。少时俞秀莲姑娘也进屋来,坐在炭盆旁与德大奶奶闲谈了几句。她刚要再向德啸峰提说自己要决心离京的话,忽听窗外是寿儿的声音,回道:“李大爷回来啦!” 德啸峰吃了一驽,赶紧隔著窗子问道:“哪个李大爷?”外面寿儿答道:“是李慕白李大爷!” 德啸峰听了,立刻跳起身来,笑著说:“我这位大爷,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说著赶紧跑出屋子去见李慕白。这里俞秀莲听说李慕白回来了,她也不禁惊喜,本已站起身来,要跟著德啸峰去见李慕白,可是又见德大奶奶望著她,面上露出笑容,秀莲姑娘就觉得不好意思,便又坐下了。 这时德啸峰顺著廊子跑到前院客厅里,只见李慕白正对著灯坐著;一见啸峰,就站起身来说:“大哥,你这些日可好?”德啸峰就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恳切又像带著抱怨的口调说道:“兄弟,你这些日子到了一趟哪儿呀?你不知道白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天翻地覆了吗?”说时顺著灯光去看李慕白,只见李慕白的头上、脸上全都是尘土,面目越发削瘦,并且神情十分忧郁,穿著一件长棉袄,衣襟和袖子全都磨破了- 滦シ逍睦锘持惊疑,就问说:“你是刚进城吗?”李慕白点了点头,说道:“我进城时,天就就快黑了。我是骑著马来的,将马匹牵回到庙里,我连脸也没洗,就赶紧雇车来了。”说到这里,微叹了一声说道:“我这些日无时不在忧虑悲伤之中。我也听说苗振山、张玉瑾到北京找我来了,但我却无法分身前来呀!” 德啸峰听了,不耐烦地问道:“到底你上哪儿去啦?找著孟思昭没有?”李慕白先抬眼看了看窗外,仿佛惟恐被人偷听似的。德啸峰使眼色叫寿儿退出屋去。这里李慕白坐在德啸峰的对面,背著灯,他用一只手支著头,就很伤感的低声说道:“今天我是由高阳县来,因为孟恩昭在高阳为苗振山等人所伤,伤势太重,在前两天就死了!”德啸峰听了,不禁吃惊,刚要发话,就听李慕白又详细地往下去说。 原来,自从那天史胖子找著李慕白,两匹马就连夜-路到了高阳县。这时孟恩昭在店房里住著养伤,由史胖子的那个小伙计服侍著。李慕白一见孟恩昭就十分悲痛感概,他说:“兄弟,你也太任性了!无论你有甚么为难的事情,我们都可以慢慢商量。你怎可拿了我的宝剑,藉了铁二爷的马,就出了北京,凭著你一个人要斗苗、张众人呢?” 孟恩昭听了李慕白这话,他只是冷笑,仿佛认为李慕自说的完全不对。因为身上的镖伤刀创甚重,他虽然心中有许多话,但是没有力气说出来。这高阳县地方又没有甚么好的外科医生,只仗著史胖子带著点刀创药,给孟思昭敷治。孟思昭的伤势反倒日益加重了。李慕白就十分著急,托史胖子到保定请来了一位医生,给孟思昭诊治,可是也不见好。 史胖子在往保定时,他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等一干人,在保定闹了几日,现在已往北京去了。史胖子回来告诉了李慕白,李慕白又恨不得立刻赶回北京,共与苗振山、张玉瑾等人争斗,并替孟恩昭报仇。怎奈孟恩昭此时呻吟病榻,发著烧,伤势一点不见起色,有时且要痛得昏迷过去。 依著李慕白本是想要雇辆稳当的车子,把孟思昭拉到北京,再去延医诊治,或者还能伤势转好。 但是史胖子却极力拦阻,他说:“李大爷,你不仔细看看!孟二爷的伤势重得成了甚么样子了!要是在这儿,托老天保佑也许能够好了。可是要想上路,不用说是到不了北京,就是抬到车上那么一晃荡,恐怕孟二爷也就断了气啦!”李慕白也怕孟思昭的伤势禁不住路上的劳顿。但是在这里又没有好医生和好药,急得他日夜看守,不能睡眠。 这天孟思昭是迥光返照,忽然清醒了一些,他就说:“我的伤大概治不好了,你们也不必费事去请大夫。”又望著李慕白说:“李大哥,你来了很好!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就是我死了也甘心!”于是这孟思昭就述说他以往的历史。 原来孟思昭因为幼年时曾从家中逃走过一回,在口外各处流浪,学了一身好武艺。后来回到家中,他父亲孟永祥虽然对他仍有父子之情,但总不如对长子那样的疼爱。孟思昭的胞兄孟恩昶为人骄傲毒狠,行为又不正,因欲父死之后独-家产,所以对孟恩昭就处处逼迫。思昭本想要离家他往,可是又因他父亲已为他订下俞秀莲姑娘为妻。思昭听人说秀莲不但貌美,而且有一身好武艺,因此孟思昭只得忍气吞声,想著过两年与俞秀莲完婚之后,再行离家到外面去闯一番事业。不料在去年春天,-化府的恶霸张万顷竟强占有夫之妇。孟思昭听说了,就气愤不平,提著宝剑找到张万顷的家中,将那张万顷的两绦腿全都砍掉。然后他身边一文不带就逃出了宣化,在外面飘流了些日。他虽然有一身好武艺,但不屑与江湖人为伍,更不肯做那些盗贼的勾当,所以落得十分穷困。 后来他在北京遇见了旧日在口外相识的一个喇嘛僧,这个喇嘛僧也知道他在宣化闯祸的事情,便劝他说:“你把这张万顷砍成了残废,他们现在已告到官中,派人往各处捉拿你了。张万顷的叔父张太监,是宫中的大总管,极有势力,若叫他们把你捉住时,你一定活不了。所以你得赶紧找个地方安身,过上二三年,案情一搁置起来,那时你再出头,也就没有甚么妨碍了。”于是就叫孟恩昭改换了姓名,喇嘛僧便把他荐到铁小贝勒的府中。 本想铁小贝勒平日最喜欢会武艺的人,一定能对孟思昭另眼看待。可是想不到孟恩昭一到铁贝勒府,铁小贝勒见他衣服褴褛,相貌不扬,便没有怎样注意他,竟派他到马圈中去做刷马的贱役。孟思昭本来性情孤高狂傲,他见铁小贝勒对他不加重视,他也就不愿再显身手,以邀恩宠,所以他在这里只想暂且耐时,将来张万顷的案子一冷了,自己再往外省去闯荡。倘能得些事业,便亲往巨鹿去迎娶俞秀莲姑娘。 不料后来却遇著了李慕白,李慕白能于贱役之中看出孟思昭是位英雄,孟思昭就不禁感念知己之情。而且李慕白的名声、武艺和人品,尤为孟思昭所倾慕,所以当李慕白卧病之时,孟思昭便殷勤服侍。 相处多日,二人的友情日深,孟思昭就想要把真实姓名和来历一一告诉慕白。不料这话尚未出口,李慕白就把他自己恋慕俞秀莲的事情,无意之中向孟思昭说出来了。虽然李慕白说得明白,他与秀莲姑娘毫无越礼的地方,而且因为事情的不可能,早已不敢有甚么希望了,可是孟思昭听了,心中却十分难过,他就想:“李慕白早先曾向秀莲比武求婚,后来又帮助他父女杀退仇人,并为俞老镖头打点过官司;俞老镖头死在半路,也是李慕白帮助给葬理的。虽然李慕白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不能与秀莲有甚么暧昧之事,但他们在路上相处多日,彼此必有羡慕之情,只因为我孟思昭一人,使他们不能彼此接近。秀莲对于李慕白的恩义不能报答,内心不知要怎样伤感;李慕白是因为在秀莲身上失了意,所以他才志气颓靡,才发生迷恋谢翠纤,以及坐牢得病种种事情。” 孟思昭如此一想,就觉得自己十分惭愧,十分伤心,暗中责问自己说:“我虽然自幼与秀莲订婚,但我们却未曾见过一面。我在家中不见容于父兄,得罪了豪绅,闯下了大涡,不敢出面见人。如今做著刷马的贱役,自身衣食都不能维持,我又哪一点配与秀莲姑娘成为夫妇呢?反观李慕白,不但他人才出众,武艺高强,而且在京中又有很大名声,认识许多好友。秀莲若嫁了他,也不辱没了她的才貌,我何必在其中作梗呢!”所以后来他读了德啸峰给李慕白的信,知道秀莲姑娘将要来到北京,因为一时的伤心难忍,露出形迹来,便被李慕白识出。他当时夺门而逃,就想:“李慕白如今既知道自己是孟思昭,他纵是伤著心,也要等俞姑娘来到,促成自己婚事。到时自己又有甚么脸面去见秀莲姑娘呢?”所以孟思昭才借马盗剑,走出北京,迎到高阳道上,想与苗振山、张玉瑾拼死,以酬李慕白知己之情,而成全俞秀莲终生的幸。 如今他简略地把内心的衷曲都向李慕白倾出,虽然话才说完,伤处就是一阵剧痛,头部发昏,晕-税胩欤方才呻吟著缓醒过来,但他的心中此时是快慰极了,便微睁开他那双大眼,瘦脸上涌出微笑,向李慕白说:“李大哥,大英雄应当慷慨爽快;心里觉得可以做的事,便要直接去做,不可矫揉造作,像书生秀才一般。还是那句话,俞家姑娘虽与我有婚姻之名,但我们却一点缘份也没有。我若活著也是无力迎娶她,何况现在我又快要死了呢!李大哥你既对她很有恩情,又有德啸峰等朋友们给撮合著,你就不妨应允了,姑娘也可因此得个依靠。至于我,你应当认为我就是铁府马圈里的小俞,不要想著我是甚么孟思昭!” 李慕白本来听孟思昭说了他以往的事情,心里就像剑扎枪戳一般的难过,用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压制不住那汪然的眼泪。本想要跟孟恩昭去解说争辩,表明自己当先与俞姑娘是毫无私情;甚至同行千里,彼此并未说过几句话,你不应当以为我和俞姑娘就是有甚么难割难舍之处。同时又想对孟思昭表明,即使孟恩昭死了,自己也不与姑娘成亲。这并不是自己固执,实在是我们这多日的友情,和你因我而身受重伤之事,将使我终生痛惜,我还有甚么心肠再去娶俞姑娘呢? 这许多话都憋在李慕白的心中,李慕白本要趁孟思昭神智清醒时向他说出。可是又知道孟思昭的性情最是激烈,或许他听了自己的话,觉得不顺耳,立刻能吵闹几句,然后气绝身死,那样,自己必更要终生悔恨了!想要不说吧,但心脏都像一段段的被割裂了。当下低著头,咬著牙,两只手紧握著,那眼泪就像泉水似的不住地向下流。这时史胖子也在旁边,他听了孟思昭那些话,又见了李慕白这种情景,把他为难得也怔怔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此时,孟思昭又闭上眼呻吟。史胖子就一拉李慕白的胳臂,李慕白皱著眉,拭著-,跟著史胖子到了屋外。史胖子就严肃地向李慕白说:“孟思昭这人我佩服他,真是个好朋友!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有多么痛快!”李慕白刚想把自己要分辩的话向史胖子去说,史胖子己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我也知道,李大爷你也有你自己的难处,可是现在你千万别向他分辩,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盼望他的伤势能够好一点,不至于死了,以后的事就都好办!”李慕白凄楚地落著眼泪,点了点头,又转身进屋去了。 史胖子望著李慕白的背影,不禁点著头,自己心里说:“这么大的英雄,正在年轻力壮,却叫感情折磨成这个样子。以前我还以为就是那谢翠纤缠了他,我想剪除了那胖卢三、徐侍郎,把他的情人还给他,也就完了,他也就不必再害相思病啦。没想到他却还有俞姑娘这么一件事呢!现在弄得一个是受了重伤,眼看著就要一命呜呼;一个是又害相思病。果然李慕白这样下去,他可就完了,叫我史胖子有甚么力量去帮助朋友呢!”史胖子叹息了半天,心里又纳闷,觉著像李慕白、孟思昭这两个小伙子,为一个俞姑娘竟落得这样,自己实在是不明白。同时又庆幸自己,多亏有这一身胖肉,蠢得难看,才得不到姑娘的爱怜,也就害不了相思病。迎著寒风站了半天,看看店中的伙计和客人们来来往往,都像比李慕白、孟思昭他们舒适似的,心说:“我史胖子也倒霉,怎么单交了这么两个朋友呀? 可是无论交情深浅,总是朋友一场,能够看著他们害相思病不管吗?”一想到这里,又不禁笑了。 此时孟思昭的呻吟之声更惨,史胖子赶紧转身进屋。只见自己那个伙计和李慕白,全都在炕头望著孟思昭,直著眼著急,没有一点办法。孟思昭呻吟了半天,忽然他睁开眼睛大骂道:“苗振山,你凭仗暗器伤人,能算是好汉吗?”又斜著眼望了李慕白一下,就带著悲惨痛苦的神色说:“慕白大-纾崩钅桨赘辖襞恐头问道:“兄弟你有甚么事?”孟思昭的眼角迸出几点眼泪,话却说不出来。 接著就是一阵痉挛,把嘴张开,头沉下,眼睛翻起。 李慕白大惊,赶紧去握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渐渐凉了,硬了。李慕白就哽咽著痛哭起来。旁边史胖子也抹了抹眼泪,然后他就把李慕白拉起来,说:“李大爷,这哭哭啼啼的事儿,是谢翠纤、俞秀莲干的。咱们是打江湖的好汉,若有这样儿,可叫人家笑话。现在孟二爷是死啦,赶紧就买棺材把他埋了。咱们还得赶紧回北京城,找苗振山、张玉瑾拼命去呢!”说著就叫过店家来,叫他那小伙计跟著去买棺材。这里李慕白依旧不胜感伤,仿佛振作不起精神来。 少时史胖子的那个伙计,同著棺材匠,抬来了一口柳木棺材,就将孟思昭的遗体盛殓了,李慕白流著泪,并将他生前带到高阳来的那口宝剑,也就是铁小贝勒送给李慕白的那口剑,很珍重地放在孟思昭的棺中。李慕白抚著棺哭了一场,然后向店家商量,打量藉地方暂将孟思昭葬埋。 那店家带著李慕白和史胖子出去奔走了一天,结果才在城南找了一块地——这地方名叫黄土坡,一道低低的土山,山下有块田地,就是那店掌柜的亲戚朱姓的。经这店掌柜说著,李慕白并送了朱姓几两银子,这才允许把人寄葬狂这里。 到了第二日,便将孟恩昭下了葬,李慕白并叫人到了一块短碣立在坟前。寒风萧萧,吹著黄土坡的尘土,李慕白望著坟又洒了几点眼泪。旁边史胖子就催李慕白跟他回到店中,问李慕白说:“李大爷,现在孟二爷是已经入了土内,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就不必再难过了;再那俞姑娘的事,现在也不必提。只是苗振山、张玉瑾等人,此时恐怕他们早已到了北京,他们到北京一找不著你,一定要说你是因为怕他们才逃出来的。我想这口气你得给咱们争争,赶忙回去斗一斗他们,也替孟二爷报报仇!”史胖子把这话连说了几番,李慕白也是闷闷地坐著,一句话也不回答。实在他是净盘算如何应付俞秀莲姑娘之事,并不急于去与苗、张等人争强斗气。 史胖子在旁说了半天,见李慕白全然不理,他都有些气了,就站起身来,捋著袖子,露出他那粗壮的胳臂,就说:“李大爷,到底你是打算怎么样?孟二爷可是为你斗苗振山,他才死的。他虽死也是好汉子,也教人佩服,你现在怎么样?你若是打算永久在这儿住著给孟思昭看坟,那我也不管你,我可要走了。凭我史胖子,也要回到北京斗一斗他们去,到时给你看看。”说时他气忿忿地要叫他那个小伙计收拾行李,即刻就要回北京去。不防此时李慕白一耸身起来,推了史胖子一把,史胖子的肥屁股就撞在墙上。李慕白发怒道:“简直你们都是在愚弄我,我李慕白做事有我自己的主意,岂能随著你们左右。” 史胖子靠著墙,翻著眼睛瞧了李慕白,他又不禁眯嘻地笑著,就说:“那么李大爷,你到底回北京不回呢?”李慕白冷笑道:“我怎么不回去?我在北京还有许多旁的事情要办。”遂就上前拍了拍史胖子的肥肩膀说:“老史,你是好朋友,我姓李的知道,将来咱们一定要深交一交。可是,我要求你,现在我的一些事情,你不要在里面捣乱行不行?”史胖子笑道:“我捣乱!我全是为朋友好啊!”李慕白微叹著点头,说道:“我晓得你都是好意,不过我李慕白的事情,却不能像你看的那样省事!”说著就叫那小伙计出去,把孟思昭骑来的那匹马给他备上,遂就动手去收拾随身的行李。 史胖子这时发怔,想著李慕白说的话也对。依著自己,那次就帮助他越狱出来。后来自己把胖卢-、徐侍郎剪除了,就叫李慕白接了翠纤去过日子了。自己要是李慕白,这些事早就完了,可是到了李慕白的身上就是这样麻烦。现在又加上俞姑娘这件腻人的事,恐怕还是不能痛痛快快的依著孟恩昭的遗言,就与俞姑娘成了亲事。 这样想著,他便以冷笑的眼光看著李慕白。只见李慕白打好了随身的小包裹,又过来向史胖子说:“老史,我现在就动身回北京。在北京把我的事情办完了,我还要离京南下,回南宫县我的家乡。老史,你若是暂时不离开此地,可以等我几天,我就回来,咱们再见面。” 史胖子却摇头说:“我还不一定往哪里去呢!咱们后会有期吧!”李慕白点头说:“也好,反正我在一个月内外,必要回南宫家乡去。以后你若有甚么事,可以到南宫去找我。”史胖子点头微笑,说道:“好,好!以后我免不了有事要求你李大爷。”然后又说:“这里的店钱你都不用管了,我们还得住两天才走,到时我就一块儿算清了。”李慕白晓得史胖子不像自己和孟恩昭,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手中很有几个钱了,便点头说:“好,谢谢你了。” 这时史胖子的伙计和店家,已把孟恩昭由铁府骑来的那匹黑马备好。李慕白佩剑牵马出了店门,史胖子和他的伙计送出了店门。李慕白上了马,向史胖子抱拳,面带著感谢的神色说:“再会吧!” 史胖子也抱拳说:“再会,再会!祝你李大爷诸事顺心!”李慕白便挥动丝鞭,这匹马迎著凛凛的北风,古道-尘,连夜赶回北京去了。 这里爬山蛇史胖子在送走李慕白之后,他就望著他那个小伙计,不住地微笑,说:“徒弟,收拾著东西,咱们爷儿俩也走吧!” 血涌刀横寒宵惊惨剧心枯泪尽风雪别燕都李慕白连夜赶回到北京,这日黄昏时才进了城。他将马匹行李送到法明寺的寓所,当时就到了德宅,在那客厅中对灯感叹,把孟恩昭身死的事说了。说的时候他低著声音,惟恐又被秀莲姑娘隔窗听见。德啸峰听罢,也不禁叹息,说道:“孟思昭这个人可也太性傲了,怎么会一个人就可以跑到高阳,迎著苗振山那些人去拼命?如今死的这样惨,把俞姑娘抛到我这里,可怎么办呢!”摇晃著头,叹息了半天,忽然他又高兴起来,笑看说:“慕白兄弟,我还告诉你,说起来这才真叫冤冤相报呢,你猜怎么著,那苗振山来到北京后,却叫俞姑娘给杀死了,俞姑娘也可称是替夫报仇啊!” 李慕白一听,十分惊讶。德啸峰就把李慕白走后,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就来到北京,头一个就与银枪将军邱广超、神枪杨健堂斗了起来;苗振山用暗器将邱广超打伤,至今尚未痊愈。后来苗振山在北京就任意横行,早先宝华班的那个翠纤原来是苗振出的逃妾,苗振山就找著她,要置她母女于死地。翠纤的妈妈就来到这里求救,事被俞姑娘所闻,便去保护翠纤母女,打伤了苗振山手下的两个-到了第二天,俞姑娘就去找苗振山,将苗振山诱往郊外,用刀砍伤。苗振山被他们手下的人抬进城内,就因伤而死了?那张玉瑾却不愿打官司,找到这里来,要与俞姑娘订期决斗,可是被铁小贝勒拦住了,张玉瑾等人也被提督衙门派官人给驱走。他们还气忿不服,那夜内又来到这里意图行刺,也是被俞秀莲姑娘赶走了的。 德啸峰把这些事详细地对李慕白说了,说时他颇为兴奋。李慕白听著也很是惊讶,第一是想:俞秀莲竟能杀死苗振山,赶走了张玉瑾,她的亚艺一定比早先更是进步了。可是她的未婚夫现在已然亡故,她的身世却太可怜了!因此由一阵爱慕之情,又转为惋惜。第二是想:不料那谢纤娘原是苗振山的逃妾,怪不得她总似心中有甚么难言的事,而且常说甚么江湖上没有好人。她本来对自己很有情义,后来因为自己打了胖卢三,她又忽然对自己变为冷淡了,那时自己还不明白。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苗振山的逃妾,因为她受了苗振山的凌虐,才惧怕江湖人。直到现在,恐怕她也以为自己也是苗振山一流人呢!一面想,一面皱著眉头叹气,德啸峰在旁是不住地抽水烟。 第四十一章 少时,德啸峰咳了一声,问李慕白吃了饭没有。李慕白却摇头说:“此时我也吃不下,只是我跑了一天,还没洗脸;你叫人先弄点脸水来。”德啸峰就叫寿儿去打脸水,并吩咐厨房做两样点心来。 寿儿答应,出了客厅,少时就端进洗脸水来。李慕白洗过脸,虽然容颜焕发了些,但他依旧不住地叹息。德啸峰坐在旁边,一面抽著烟,一面像在想甚么。 少时厨子把酒饭送上来,却是一壶酒、两盘凉荤和两盘油煎饺子。德啸峰就招呼著李慕白说:“兄弟,你喝盅酒,用些点心。现在天还早,你先不用忙著回去,咱们今天总要谈出个办法来才好。”李慕白心中却想著怎样推脱俞姑娘的事,听德啸峰这样说,他也就落座,喝了一杯酒,说道:“现在我已决定办法了。明天我就去向铁二爷和我表叔辞行,我就要回南宫家乡去了!” 德啸峰听李慕白说是要回家乡去,他就不禁一怔,赶紧问道:“你回家去,几时才能重到北京来呢?” 李慕白说:“我此番来到北京,已然半年多了,虽然事情没有找成,可是交了许多朋友,尤其是大哥,对我的种种关心和帮助,真使我感激。我回家以后,只要没有甚么旁的牵累,我一定要常看大哥来。” 德啸峰摇头冷笑著说:“兄弟,你别跟我说这些话,你我的交情说不著甚么叫帮助、甚么叫感激。我德五生平交朋友,最是赤胆热心,尤其是我对于你,敢说曾有几次,是拿我的身家性命来维护你!”德啸峰说到这里,用眼看著李慕白,只见李慕白低头长叹,眼泪一对一对的落下来,遂就接著说:“这些话我说出来,并不是教你答情;实在是求兄弟你体谅体谅我的苦心。俞秀莲……” 说到这里,他蓦觉得声音太大了,便又压下声儿说:“我跟那位姑娘本不相识,我把她请到北京来,是为与你见面。可是你始终躲避著人家姑娘,教姑娘在我家裹住著,并且险些给我惹出官司来,你完全不闻不问,将来可教她怎么样呢?难道永久教她在我这裹住著吗?也不像话呀!要说出著她到别处去,她现在是父母俱死,未婚的丈夫才有了下落,可又没有了性命。婆家既不相容,娘家又没有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就是会使双刀,不怕强暴,可也不能永久在江湖上飘流呀!”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话,觉得说得都对,句句感动著自己的心,可是自己实在想不出甚么好的办法来,能够给俞秀莲姑娘找一个归宿。 德啸峰说完了那些话,就见李慕白只是点头叹息,却不说甚么。德啸峰心里实在有些气愤,就-耄耗阏庋的英雄,竟不知痛痛快快地把道件事成全了,叫朋友们也放心。于是就正色说:“兄弟,现在苗振山已死,张玉瑾是被驱出北京,暂时总算没有人与你作对了,你也可以安心了。现在咱们要说老实话,俞秀莲姑娘的人品武艺,本来是你所羡慕的。记得夏天你在这里也对我说过,因为俞秀莲已许了他人,不能与你成为夫妇,这件失意的事,使你终身难忘。你的那些颓废、悲伤,也完全是因此事而起。可是,现在这件事却好办了。 “孟思昭已然死了,俞秀莲虽是他的未婚妻子,实际上二人连面也没见过;她现在要改嫁,也说不了甚么失节;至于你,可以爽爽快快地与秀莲姑娘成亲,帮助秀莲姑娘把她父母的灵枢运回。你们夫妇或在家乡居住,或到北京来,如此不独俞秀莲终身有了依靠,你也心满意足了。大丈夫做事总要体念别人,不可净由著自己的脾气,把好事往坏里办。现在只要兄弟你一点头,俞秀莲那里由我们去说,就是将来办喜事,找房子,一切都有哥哥给你办。” 说时他含著笑,用眼去望李慕白,心里想著:我把话都说到这里,你不给朋友一个面子吗?不料李慕白听了德啸峰的话,虽然很露感动之色,但却仍旧不住地摇头,并且冷笑著说:“这件事是绝不能办的。我如不认识孟思昭,孟思昭若不为我而惨死,事情或者还可以斟酌。现在……”说到这里不禁又滴下眼泪来,叹了一声说:“孟思昭因疑我与俞姑娘彼此有情,他才慷慨走出北京,为我的事情受伤死了。现在他的尸骨未寒,我若真个娶了俞姑娘,岂不被天下人笑我吗?而且我的良心上也太难过!” 德啸峰听李慕白说这样的话,就说:“你也太固执了!那么你想俞姑娘的将来怎么办呢?你与她的父亲相识,而且又住在邻县,就以乡谊来说,你也得给这孤苦可怜的女子想一个办法呀?”李慕白说:“自然,我们得尽力帮助俞姑娘。据我所知,俞老镖头在巨鹿还有点产业,并有几个徒弟。我可以把他们找来,叫他们或把俞姑娘送往宣化府,或是接回巨鹿。” 李慕白说完这话,自己觉得这个办法是很好的了。那五爪鹰孙正礼等人,一定能够把他师妹安置好了。何况俞家又是巨鹿县的土著,在家里未必没有甚么亲友啊!德啸峰却不住的冷笑,认为李慕白这是故意逃避责任,便说:“将来的事现在我也不管了。只是孟思昭已死,这事绝瞒不住俞姑娘;我得把她请出来,你把孟恩昭身死和葬埋的情形,当著面告诉俞姑娘。”说著站起身来,就要到里院把俞秀莲姑娘请出来。 李慕白本不愿见俞姑娘之面,看了德啸峰这样的举动,他未免有些惊慌,赶紧放下酒杯,起身把德啸峰拦住就说:“大哥,你何必立刻就要把俞姑娘给叫出来,告诉她孟思昭的事,教她当时就痛哭起来呢!我说是辰走,至少也是一二日,一定能够见著秀莲,把我和孟思昭的究,全都详细地告诉了她!”说话时,李慕白憔悴的面庞和忧郁的眼光,教德啸峰看著也是不禁痛心。他就跺著脚说:“兄弟,你可真是急死我了!告诉你,咱们两人自相交以来,也快有一年了,甚么冯家兄弟和黄骥北、苗振山的事,都不教我著急;只有你跟俞秀莲这件事,真叫我看著焦心。好容易把阱思昭找著,偏偏他没造化,又死了!”就著把身子往椅子上一倒,不住地摇头叹气。 李慕白知道德啸峰是个热心直性的人,假若自己应许了与俞秀莲成婚,他一定要欢天喜地,当时甚么话也没有了,可是他哪里晓得我自己的难处呢!当下给德啸峰斟了一杯酒,两人又谈起话来,德啸峰又藉提发挥了一大篇话。总之他是主张李慕白与俞秀莲结婚,两全其美,然后他腾出个院子来,-肜钅桨追蚋咀r院蠡蚴谴毡靖李慕白开镖店,或是帮助李慕白在官场中觅前程。李慕白听德啸峰峰这样说,他一点也不表示态度,心里却觉得德啸峰虽然是一位热心肠、有肝胆的好友,但并非自己的知已,自己也就不必再向他多说了。 李慕白吃过饭,也微有醉意,就向德啸峰告辞,说是明天自己一定来,有甚么话再商量。德啸峰要叫车把他送回去,李慕白却摇头说:“不用了!天还不太晚,我慢慢地就走回去啦!”德啸峰叫寿为喝了几盅酒,胸口觉著微痛,头眼发晕。 此时已打到二更了,只为天空阴云密布,所以不愿得怎样昏黑,仰脸望著天,只觉有一点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的东西往脸上落。寒风吹得倒不甚紧,街上也还有往来的车马行人,李慕白就雇了一辆车往南城去走。 那赶车的一边摇著鞭子,一边抽著短烟袋,并且仿佛感叹地说:“天气真冷啦,都下了雪啦!” 李慕白在车里裹往外去看,只见四周是深青的夜色,车旁挂著一个纸灯笼,射出暗淡的灯光来,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雪花杂乱地往下落著。李慕白就想自己离家已有半年多了,叔父那里只来了两封信,自己也没有信回去。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确实是应该回家看看去了。 车往南走出了城,雪越发下得紧。李慕白忽又想起,在夏天时,有一日自己由德啸峰的家中出来,就遇见雨,自己就到了宝华班纤娘那里。那天的雨是越下越大,纤娘就留自己在她那里住宿。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的心境自然是过于颓废,行为太不检了。可是纤娘对于自己的情义也真不薄呀!那夜我由她的枕匣之中,发现了一口匕首,就觉得她的身世必有一段极悲伤的事。可是总是未得详细问她,她也不肯实说。如今才知道她原来是由苗振山家中逃出来的,她的父亲就是被苗振山打死的。此次苗振山到北京来,若不是有俞秀莲救护她,恐怕这可怜的女子早就遭了苗振山的毒手了。想到这里,觉得应该到谢纤娘那里看看去,因为一二日内自己就要离开北京走了。此后纵使纤娘能够病伤痊愈,我恐怕也不能再与她见面了。无论如何,这一点余情也应该结束了啊!这样想著,就觉得男女有爱情实在是一件最痛苦、最麻烦的事,人生也太无味。 车走到虎坊桥,李慕白叫车住了。给了车钱,自己冒著雪,踏著地下的湿泥,走进了昏黑的粉房琉璃街,找到谢纤娘住的门首。只见两扇破板门紧闭著,李慕白上前敲了敲门。少时里面有男子声音问道:“找谁呀?”李慕白就说:“我姓李,来这里看看谢家母女。”里面把门开开,出来一个拱肩缩背的男子,正是这院子里住的于二。 于二看见李慕白那昂藏的身材,就问道:“是丞相胡同住的李大爷吗?”李慕白点头说:“我今天晚上才进的城。听说纤娘这几日受了欺负,我特来看看她。”于二说:“可不是!这几天的事真够她们娘儿俩受的。幸亏有那位俞姑娘,把苗老虎吓得不敢再来了,可是纤娘的痛现在更厉害了。”说著回身到了谢家母女住的屋前,隔著窗子叫道:“谢老嫂子,谢老嫂子!李慕白李大爷来啦。”里面的谢老妈妈答应了一声,接著又是纤娘的呻吟痛楚之声。 少时屋中的灯光一亮,谢老妈妈开门出屋,见著李慕白,就像见了亲人一般,“嗳哟”了一声说道:“我的李老爷,你可盼死我们娘儿们啦!你快看看去吧,再晚一步,你就见不著你的翠纤啦!” 李慕白见谢老妈妈对他这个样子,他既觉得厌烦,又觉得悲痛。进到屋内,就闻见有一种浓烈的-嗥。炕头放著一盏暗淡的油灯,这里冷的天气,屋中也没有火炉。那纤娘就躺在炕上,她一见李慕白进屋,把被角微微掀起,露出她那散乱的头发和憔悴得更不成样子的脸庞,说道:“李大爷,你才来呀!我现在就剩著一口气儿,要见你一面了!” 谢老妈妈站在李慕白的身旁,不住地抹眼泪,她刚要把苗振山来找他们,多亏有那位俞姑娘给教了的事详细说给李慕白听,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说了,德五爷把那些话全都告诉我了。现在就是纤娘,她就病怎么样了?你们请了大夫没有?”谢老妈妈哭得眼泪往嘴里流,说道:“哪有钱请大夫呀!李大爷上回借给我们的那钱,现在也没花完了,眼看著我们娘儿俩又要挨饿了。翠纤的舅母金妈妈,现在又一死儿逼著我们搬出去!” 李慕白皱著眉,心里正给她们打算著。这时纤娘又呻吟了一阵,她就说:“李大爷,请你也不用再问我们啦,反正我的病是没有指望啦!我死了也不要紧,我的妈,她还不太老,还可以给人家去使唤,或是要饭去!”谢老妈妈在旁一听她女儿说的这话,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李慕白本来极力狠著心,但是看此情形,使得他心中又禁发软了,连唉了几声,就劝慰谢纤娘说:“你何必要说这样的话!你才二十多岁的人,过些日病好了,再想法生活。那苗振山是死了,也不能有人再来逼你们的命了!”纤娘又流了一些眼泪,睁著眼,藉著昏暗的灯光去看李慕白。也不晓得这时她的心里是悔恨还是悲伤,就用一种极低微的哭泣声音,向李慕白说:“李大爷,我当初错打了算盘啦!” 李慕白明白纤娘现在是后悔了,早先她以为自己也是苗振山那样的恶人,所以她才甘心愿嫁徐侍郎,却不愿嫁自己。想起在校场五条的那夜里,自己前去找她,要把她救出,那时她不但不明白自己的好意,反倒向自己说了许多无情无义的话。像这样的女人,自己怜恤她则可,何必还要在这个时候对她恋恋不舍呢?“我李慕白一生的事,都是被这柔软的心肠给害了!”于是他把精神振作些,爽直地向纤娘说道:“你这话我都明白了。可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我来到北京虽然不到一年,但人情世故,一切我早先所想不到的事,都尝过受过了。早先那些傻事,我决不再干了!” 纤娘一听李慕白说了这话,她心里完全冰冷了,眼泪却也不再往下流了。又见李慕白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比你们还要可怜,被事情折磨得心都碎了。我想一二日内就离开北京,此后也许永不再到北京来了。所以,咱们认识了一场,今晚大概是最后的一面。你现在弄得这个样子,我虽无力救你,但也不能一点法子不替你们想。明天午后,你们可以到我庙里去一趟,我给你们再借一二十两银子。你先把病治好,你们母女再去谋生路吧!”说著就要由屋。 谢老妈妈听说李慕白要走,本来就有些著慌,可是后来又听说李慕白又要借给她们钱,不由又喜欢了。刚要道谢,却见纤娘仿佛有些生气的样子,微微抬起头来,向李慕白说:“李大爷你走你的吧,奔你的远大前程去吧!我们现在也用不著甚么钱,李大爷留著自己作盘缠吧!今天咱们还能见这一面,就算没白认识了一场……”说到这里,纤娘悲痛不胜。李慕白也是心如刀绞,同时又有些生气,本要和她辩驳辩驳,但又想:自己何必再惹出许多麻烦来呢!于是叹道:“纤娘,你若仍然觉得我李慕白不是人,我也不必和你导论,以后你慢慢想去吧!我走了!”说毕,转身出屋,一步迈到门外,只觉得寒风挟著雪花迎面打来,天上阴沉的更是难著了。 于二由他的屋里出来,跟著李慕白去关门。并问说:“李大爷,你回去呀?”李慕白用沉重的脚-教ぶ地下湿泥乱雪,答应了一声,这时听屋里的谢老妈妈像鬼嚎似的叫了一声,接著她就大声哭著说:“我的孩子呀!你这可是坑了我啦……” 李慕白立时大叮一惊,赶紧跟著于二抢回到屋-去看,只见炕上,被褥上溅了一片鲜血,纤娘头发散乱,两手紧抱著前脑,浑身乱颤著,连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横放在枕畔。谢老妈妈是趴在纤娘的身上痛哭。李慕白赶紧把谢老妈妈拉开,藉著那昏暗的灯光去看,只见那血色红得怕人。 这时房东金妈妈听见声音,赶紧由被窝里爬出来,披著皮耳篷,跑过来看,并指著谢老妈妈说:“你们这不是成心害我吗!自住我的房子,还干这些事!把我的房子也给弄脏了!”说时她就要揪住谢老妈妈不依。李慕白却上前拦住,瞪起眼来说:“你别发愁!出了甚么事,毁了你甚么东西,都有我姓李的赔你。现在纤娘她是自己用刀扎伤的,先救她要紧。你别来到我们的跟前捣乱!”金妈妈也认得这对她发横的人,就是李慕白。李慕白打过胖卢三,北京城的光棍们全都怕他,金妈妈自然也不敢再说甚么了。 李慕白把金妈妈压下去之后,回身再看那以匕首自刺前脑的纤娘,只见她连身体的牵动全都停止了。李慕白大惊,赶紧用手去抬她的胳臂,只觉得冰凉而且无力。李慕白立刻眼泪似涌泉一般地滚下。此时谢老妈妈在旁唤她女儿,并不见答应,赶紧擎起灯来去看。看见她女儿那种凄惨的样子,她知道她女儿是已经死了。立刻颤抖抖地把灯放下,鼻涕眼捩同时流出,趴在纤娘的身上痛哭起来。 金妈妈也近前看了看,脸上也变了色,就说:“人是不行了。你们是赶紧到铺里看棺材去呀?还是报官去呢?”李慕白把眼泪拭了拭,便说:“她虽然是用刀自己刺死的,但并不是谁逼得她如此。 难道还非要报官,跟谁打官司吗?” 旁边于二见纤娘死得这么可怜,他也不禁十分难受。先把谢老妈妈劝得不哭了,然后就说:“天这么晚了,外面外又下著大雪,寿衣和棺材也买不来。再说也没有钱呀!”又向李慕白说:“没有别的说,李大跟她好过一场,现在她死得这么惨,李大爷还得行点好事,拿出点钱来,葬埋了她!” 李慕白拭泪点头说:“那是自然,想不到我竟眼看著她这样惨死!”说著叹了口气,又向谢老妈妈说:“明天早晨你到我庙里去吧,我给你预备下几十两银子。”谢老妈妈这时候已然哭昏了,听李慕白这样说,她只是掩著面,点头应声。 李慕白不忍再看纤娘那鲜血斑斑的尸体,更忍受不住这屋子里的愁惨空气,他就要起身走开。忽然又想到炕上扔著的那口匕首,恐怕今夜谢老妈妈趁著无人她也也自尽了,遂就将那口匕首拿起来,流著眼泪带在自己的身体,然后便摇头叹息了一会,说道:“我走了!”金妈妈又叮问著说:“李大爷,明天你可得来,反正这件事你得给办。我们虽说是亲戚,可是我在她们身上花的钱、出的力,也够了。这件事我可真管不了啦!”李慕白正色道:“你放心,明天我来不来虽不一定,但钱总能给她们办到的。甚么事都有我担当,即使叩我替纤娘抵命也行。不过你们既然亲戚,你就不可再在中间捣乱,不然我是不能依的!”说完这话就出了屋子。于二跟著去开门,李慕白就回身嘱咐于二,叫他今夜看守谢老妈妈,免得她也寻了短见。于二连声答应,李慕就出门去了。 此时寒风越发凛冽,雪下得更大,铅色的天空显出一种愁惨荒凉的样子;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还要冷,两眼却是热热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他竟像连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发了一伯怔。只见这大街上连一轮车一个行人也没有,李慕白伸著那冻得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只见眼-嵩诮廾上冻成了冰屑,擦了半天方才擦净。李慕白认清了方向,就顺著大街往西走去。风雪愈紧,人绝无,只有一条狗追著李慕白乱吠,李慕白的脚步是越走越感觉沉重,好容易方才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的门前。 那条狗仍旧跟著他汪汪地乱叫,李慕白生了气,用手去取怀中比著的那口匕首,要去把狗扎死。 可是当手指触到那濡血未干的匕首之时,心中就像被刺了一下的那般疼,站住身,叹了口气。心里想:偏偏今天自己又到纤娘那里去,因为两三句话的误会,她就以匕首自刺身死!咳,早知道有今日这样的凄惨结局,当初自己何必到妓院里去充嫖客?又何必与一个落泊的女子去谈情爱呢?其后,徐侍郎被杀,纤娘下堂养病,自己不再理她也就完了,又何必跟她这样?仿佛是余情未绝以的,以致使这一个被辱受虐、穷苦飘泊的女子,才侥幸脱开了苗振山的魔手,却又死在自己的眼前——“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哪!”心里想著,自责自恨,眼泪又不禁又流了出来。一面探手去叩庙门,雪花一团一团地向李慕白的头上身上不住地打,仿佛在惩罚他。那条狗像是闻著李慕白的身上有甚么特别气味,又像是纤娘的幽怨灵魂驱使著它似的,总不肯放开李慕白。汪汪的吠声,夹杂著叭叭的扣门之声,在这雪夜里噪闹著。 待了半天,里面才有和尚的声音问道:“是谁呀?”李慕白应道:“是我,我是李慕白!”和尚把门开开,李慕白道声劳驾。和尚一面关著门,一面说:“李大爷的那匹马,我们给买了点草料喂好了。”李慕白说:“谢谢你们了。”又站住身向和尚说:“我才回来,一半天又得走。等我临走时再给师父们道谢吧!”和尚也说了几句客气话,李慕白就进到他住的那跨院里。只见他骑来的那匹黑马,繁在廊下,不住的踢著跳著,并且嘶叫著,仿佛是要找他的朋友孟恩昭。 李慕白进到屋内,点上灯,默默地坐了一会,那眼泪仍旧不住汪然下落。因为屋中太冷,李慕白便关门熄灯,上炕掩被,仰卧在炕上,眼泪向枕畔流。窗外的马嘶、远处的犬吠,更搅得他难以入梦。忽然又想起:自己走后,德啸峰不会把孟恩昭身死的事告诉俞姑娘吗?倘若他把那话说与了秀莲,秀莲立刻能够冒著风雪,到这里来向自己追问真情,那时,自己可怎样对秀莲去说呢?其实自己居心无愧,也没有甚么不可以说的。不过那孟恩昭究竟是为其么走的,他对自己和秀莲之间有怎样的误会,临死之时又说的怎样的话,岂能都据实告诉秀莲呢?倘若再叫秀莲出了甚么舛错,那时自己更是天地不容了!这样寻思一夜也没有合眼。 第四十二章 到了次日,起来开门一看,外面的雪堆得很厚,白皑皑的成了银妆的世界;天空的雪花虽然依旧飘摇,但已微得很了。李慕白因为惦记著给谢老妈妈借钱的事,便连脸也不洗,拿上德啸峰的那个取钱的折子,到银号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及至回到庙里,雪已住了。庙里的和尚拿著扫帚正在院中扫雪,一见李慕白,就说:“有一个老婆婆来找你。”李慕白赶紧到了跨院,就见谢老妈妈在廊子下倚著桌子站著,揣著手儿,冻得身上百打战,两只眼泡都哭得红肿了,加上她那又黄又瘦堆满了皱纹的脸,十分的难著而且可怜。 李慕白一看见谢老妈妈,便说:“你来了,我替你把钱办来了。”遂将手里的一封白银交给谢老妈妈说:“这是五十两库平银子,你拿了去好好收著。发葬纤娘至多也就用二十两,其余三十两你要小心谨慎地度日,并且想法找个佣工的地方才好,要不然将来是没有人可怜你的!”- 焕下杪枭斐隽街桓毂郏把那一封沉重的银子抱在怀里,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本来谢老妈妈今天来的时候,金妈妈就教唆著谢老妈妈要藉著纤娘惨死的事,敲诈李慕白一下。谢老妈妈一见李慕白时,本也想要赖住他,叫他给自己的后半辈想办法。可是如今接到了这么重,连抱都抱不动的一封银子,她真感激得流泪了。并且心里仿佛还有些喜欢,恨不得要趴在雪地里给李慕白叩一个头。李慕白不忍看谢老妈妈这个可怜的样子,就连连接手说:“你快些回去吧!银于千万要好好拿著!”谢老妈妈连声答应著,紧紧地抱著银色就走了。 李慕白到了屋内,觉得精神十分不济,心中尤其抑郁难舒,便出门到澡堂子里。本想要睡些时,恢复精-,可是心乱如麻,无论怎样也是睡不著。看了看玻璃上射进些阳光,原来天已晴了。李慕白忽然想起,现在我在北京也没有甚么事了,为甚么不走呢,现在天晴雪化,大概路上还不至十分难行,我若今天就动身,不至十日也就回到家乡了。虽然来到北京这半年多,得了些名声,交了几个朋友,一时离开此地,心中也不无恋恋,但是又想起来在北京所遭受的这些伤心的事,觉得还是快生离开这里才好。想走了主意,便出了澡堂,雇车直往铁贝勒府。 李慕白自从被史胖子找走离京,与铁小贝勒已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如今相见,李慕白倒觉得很惭愧,就向铁小贝勒详述自己此次离京的缘由,并说孟恩昭在高阳县惨死的详情。铁小贝勒略略的听了,就点头说:“德啸峰刚才到我这里来了,他才走了不多时。你的事他也都跟我说了。”李慕白一听,德啸峰今天先自己来见铁小贝勒,心里就不禁诧异,暗想:不知啸峰跟铁小贝勒面前说了些甚么? 于是,用眼去看铁小贝勒的神色。 只见铁小贝勒今天仿佛不大高兴,他很郑重地向李慕白说:慕白,你是个年轻有为的人,而且文武全才,人品也很好。凭你这样的人物,不要说闯江湖,就是入行伍,立军功,别人仔比不了你;不过你可有一件短处,恕我直言,你对儿女私情看得太重了!” 李慕白一听铁小贝勒这句话,正正揭著了自己心里的伤疤,不由十分惭愧,同时觉得难过,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不过又想:铁小贝勒这也是局外人所说的话,假若他能够设身处地替自己想想,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非得已。只辰是一个有感情重肝胆的男子,遇见了自己这些事,谁也难以脱开呀!他就长叹了一声。刚要还言,就听铁小贝勒又说:“苗振山、张玉瑾那件事,大概已然完了。本来我想看黄骥北把他们两个人请到北京,至多了像金刀冯茂似的,与你比比武,分个高低胜负,那也不要紧。可是没想到苗振山、张玉瑾那些人一来,简直比强盗还要凶!先用暗器打伤了邱广超,后来听说又欺合人家的妇女,闹得简直不成话。偏偏你又不知往哪儿去啦!德啸峰家里住著的那位俞姑娘又跟张玉瑾有仇,因此几乎把事情弄大了。 “俞姑娘在城外把苗振山给杀伤,当日就死了。张玉瑾他们虽然没敢告状打官司,可是又要跟俞姑娘订日期拚命,把衙门全都惊舫了;黄骥北也弄得尾大不掉;息啸峰是急躁的了不得。我看著太不像话,才跟提督衙门说了,把张玉瑾等人驱出了北京。现在听说黄骥北也病了,在家里忍著,决不出门。你回来了可以放心,绝不能有人再找伙麻烦了。 “小俞死在高阳的事,我也听德啸峰说了。这件事你也不必难过,因为他走的时候,咱们也并不是没有拦他。他既一定要盗走了我的马匹逃走,去跑到高阳,中了苗振山的暗器,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幽兀坎还我也觉得他是个年轻的人,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些!现在只有那俞姑娘的事。小俞死了,她是更没有倚靠了,婆家既不能回,娘家也没有人了,长在德啸峰家中住著,也有许多不便。依著德啸峰还是那个主意,他要给你们作媒。” 李慕白听到这里,就把头摇了摇。又听铁小贝勒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勉强的,刚才我也劝了啸峰半天。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斩钉断铁地说吧!到底你喜欢那俞姑娘不喜欢?”说话用眼逼视著李慕白。李慕白这时的面色真变得又红又紫,他真想不到铁小贝勒会这样的问他。本来,凭良心说,李慕白若不爱俞秀莲,怎能弄得他伤心失意,后来有这许多事情发生。可是现在铁小贝勒叫他斩钉斩铁地说一句话,他虽然心里犹豫、痛楚,但却绝不敢说模棱两可的话。 当下李慕白略一迟疑,便正色断然说:“我不喜欢那俞姑娘!”下面还要用话解释,铁小贝勒却点头说:“好,这样就完了。大丈夫应当说痛快的话!可是有一样,你既是不爱俞姑娘,那么过去的事就都不能再提了,以后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干自己的正事。现在你到底是想作怎样的打算?”李慕白又决然说:“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离京先回家看看去,过几个月再作计较。也许再回北京,也许往江南去。” 铁小贝勒又点头说:“你来到北京这些日子了,也应该回家看看去。那么你现在的盘缠够用不够用呢?”李慕白点头,连说够用。铁小贝勒就说:“好,咱们后会有期吧!将来我这里如有甚么事情,我再派人去请你。”李慕白说:“二爷待我的思义,我李慕白没齿难忘!”说到这里,自己心中十分难过,铁小贝勒面上也带著恋惜之色。又谈了几句话,李幕白就告辞出府。 乘车到德啸峰家,今天德啸岸还是愁眉不展,李慕白就提说自己要离京回家。德啸峰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表示。李慕白又提到那取钱折子,自己为周济谢家母女曾花去了几十两,说时就要取出来还给德啸峰,德啸峰却摆摆手,说道:“你要是把那钱折子还我,你就是打算不认得我了。我德啸峰虽不是富人,但那点钱还不等著用。折子你先拿著,你若不屑于提用,就可以随便放置著,这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我就是问你,你对于俞秀莲还有一点余情没有?大丈夫不但要扬名显身,也应当成家立业。你也亲口对我说过,惟有俞秀莲才配为你的妻子;现在俞秀莲未嫁,孟思昭既死,我若费些唇舌,给你们撮合撮合,大概没有不成……” 李慕白不等德啸峰说完,已然面现凄惨之色,连连摇头说:“我与俞姑娘的事是决不能再提了,刚才我在铁小贝勒府已经回覆了二爷!”德啸峰怔了一怔,就微微冷笑说:“既然这样,朋友也不能勉强你,那么你现在是一定要走了,我想送送你!”李慕白说:“大哥也不必送我,我今天大概就要走。”德啸峰问说:“你出哪一个门?”李慕白说:“我出彰仪门。”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感慨地说:“我李慕白生平交友也不少,但我所敬佩感激的惟有德大哥一人。将来只要此身不死,我必要报答德大哥的厚匍!” 说到此处,李慕白不禁生产生了一种慷慨悲壮的情绪,黯然落下泪来。弄得连啸峰的心里也很难受,连连劝慰李慕白说:“兄弟你何必要说这样我话,我德五向来交朋友是剖肝输胆,何况对你!兄弟你虽暂去,将来我们见面的日子尚多。只盼你把心地放宽大些,无论甚么事印不要发愁失意,遇有难办的事可能来找我,我必能帮你的忙!”李慕白点头,德啸峰又晓得李慕白尚未吃午饭,遂就叫厨-影诹思秆菜,二人又对座饮酒,谈了半天。 李慕白因为急于今天动身,喝了两杯酒,他就向德啸峰告辞。本来还应当到内它向德老太太和德啸峰之妻拜别,但又怕见著俞秀莲姑娘,所以李慕白只说:“我也不进去拜见伯母和嫂夫人去了。”德啸峰摆手说:“你不用多礼,我替你提到了吧!”李慕白遂即起身,德啸峰送他到屏门,二人方才作别。 李慕白坐车回南城,车过粉房琉璃街时,李慕白想要向纤娘的灵柩去吊祭一番。但又想:事情已经完了,何必还去徒惹伤心?所以就坐著车直到南半截胡同祁家门首,进去见了他的表叔祁殿臣。就就自己在京居住,无甚意味,打算要回家去。 他表叔祁主事近年在官场中也颇不得意,又知李慕白来京半截,曾以拳脚惊动一时,并且结识了铁小贝勒、邱小侯爷这一般阔人,想著自己也无法再为他安顿事了,遂就点头说:“你要回家去,也很好!将来我遇见好事,再去叫你吧。”遂写了两封信,叫李慕白带回家去,并送他二十两银子作为路费。他表婶并且告诉他许多话,甚么回到家里印向问谁好等等的家庭琐事。李慕白一一答应。 来升把李慕白送出门首,就说:“李大爷,你几儿走?先言语一声,我去帮助收束收束东西。” 李慕白随口答应著。就回到法相寺。他此时事情都已办完,心身顿弋清爽,随身行李更是简单。少时就都已扎束完毕,连马都准备好了,然后就向庙中的和尚辞行,并布施了十-银子的白资。和尚也很喜欢,打著问讯,祝李慕白一路平安。 李慕白遂牵马离庙,出了丞相胡同,到大街才骑上马,摇动皮鞭便往彰仪门去了。才走到彰仪门脸,刚要山城,忽见那里停著一辆车。德啸峰由车上下来,身穿便衣,头戴著小帽,满面带著笑容:说道:“慕白兄弟,你真是说走就走!我在这儿等你半天啦,特地送送你!”李慕白要下马,又被德啸峰拦住,他说:“你别下马!我上车去。我也不远送,只送你出了关箱,我就回去。”说著他跨上车辕,-子赶著车往城外走去。李慕白的马就靠著车往前走。一在马上,一在车上,谈著话。德啸峰心里倒是敞亮快乐,说:“兄弟,你走后,我可寂寞了。”李慕白却满怀著惜别之意,尤其觉得德啸峰对自己如此的厚情热心,使自己实不禁感激涕零。 这时天上才晴了一会,雪尚未化,忽然阴云又一片片地飘荡起来了。北风又呼呼的吹起,吹得树枝上的雪花往人的脸上去洒。德啸峰掏出表来看了看,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望著骑在马上皱著眉头的李慕白,就不禁微笑,又有点叹息,就说:“兄弟,你真是性情傲!昨天才回来,今天就要走。现在已三点多钟了,你走不到三四十里地,大概也就黑了。我看这天气还怕要下雪!” 李慕白仰面望著阴沉沉的天空,也觉得会再下一场大雪。忽然又想起夏天自己将俞秀莲母女送到宣化,由宣化南来,走到居庸关杀伤了几个山贼。后来就下了一场大雨,淋得自己浑身都湿了,那夜就住在沙河城店房内。次日赛吕布魏凤翔找了自己去争斗,自己将魏凤翔刺伤。那时德啸峰也正住在那店房里,他因看见自己武艺高强,才与自己结交。虽然至今仅仅半载有余,但人事变迁得极快。自己下狱、染病,受了诸般折磨;德啸峰也为自己消耗了许多钱财,惹了许多气恼。但他却毫无怨言,还要为自己与俞秀莲撮合。虽然他是不明了自己的苦衷和隐情,但他那番好意是很令人感佩的! 李慕白又想道:“如今我匆匆而返,又匆匆而去,并且辜负了德啸峰的种种好心。若教别人看-,我李慕白是太不懂交情了,心肠太冷了,可是德啸峰不但不气恼,反而这样恳切地,恋恋不舍地送我,这样的朋友也太难得了。”于是心中感动,慨然长叹,向德啸峰说:“大哥,请回去吧!你我兄弟后会有期。大概来年春天,我还要到北京来看望大哥!” 德啸峰点头说:“好,好!来年春天,或是你到北京来,或是我派人请你去。不过人事是想不到的,来件还不家怎么办呢!”说到这里也惨然笑了笑,心里就想著:这半年以来,自己因为李慕白,与不少的人结仇。头一个冤家是黄骥北,其次是春源镖店的冯家兄弟和金枪张玉瑾。李慕白走后,俞秀莲恐怕在自己的家中也住不久。他们全走后,那些个冤家恐怕就要来收拾我了。虽说我住家在京城,而且当著官差,仇人们未必能把我害死,但是祸事恐怕免不了的。不过李慕白现在既是急于要走,这些造自己不便再对他说。 李慕白也看出德啸峰心里的事,便慨然说:“我走之后,望大哥也少与江湖人往来,更不可再和那黄骥北惹气。有甚么人若招惹大哥生气,也请暂时忍耐著,筏我再到北京时,必替大哥出气!”说到这里,他勒住马,眼含热泪望著德啸峰说:“大哥回去罢,不必再送我了!”遂就一抱拳,德啸峰的车也停住了。他在车上也拱了拱手,就见李慕白也露出不舍之意。他一面催著马,一面回首叫道:“大哥请回去罢!” 德啸峰直眼看李慕白的那匹黑马在雪色无垠的大地上越走越远,越远人马的影子也就越小。郊外几行枯柳,摇动著枝干不住沙沙的响,寒风卷起了雪花,好像眼前迷漫著大雾。德啸峰的手脚都冻僵硬了,赶车的福子冷得直发抖,他就问说:“老爷,咱们是回去吗?”德啸峰抬头又往远处去望,只见早已没有李慕白人马的影子了。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就怅然若有所失,怔了一会,才点头说:“咱们回去罢!”稿子赶紧把车转过来,德啸峰也进到车里,遂又进了彰仪门。德啸峰此时心中的情绪实在不好,坐在车里不住地叹气。 车才走到虎坊桥,就见迎面走来了一人,仿佛是有甚么要紧事情似的,把车拦住,说:“德五老爷,你把车停一停,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德啸峰坐在车里一看,只见这人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十分眼熟。想了一想,才记起来,这人却替李慕白到自己家里送过信儿,他叫甚么小蜈蚣。遂就问说:“有甚么事,你说罢!”那小蜈蚣吴大走近车来,仿佛很害怕的样子,低著声音说:“德五老爷,我正要到你的府上给你送信儿去呢!现在我听说那金枪张玉瑾并没回河南,他们在保定住下了。瘦弥陀黄骥北前天还派了牛头郝三到保定去,大概还是想著要跟德五老爷为难罢!” 德啸峰一听,不禁吓了一跳,心想:果然我没猜错,黄骥北还是不肯跟我善罢干休!又想:这小蜈蚣虽然是个穷汉,可是他知道的事儿倒不少,我现在正缺少这么一个人,于是面上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冷笑了笑,就说:“由他们想法子去罢,我等著他们。”遂又故意问说:“你知道李慕白是上哪儿去了吗?”小蜈蚣说:“李大爷不是昨天晚上进的城吗?他没上德五老爷宅里去吗?” 德啸峰微微笑道:“我是故意问问你,看你知道他回来了没有。现在告诉你罢,李慕白他又走了,我刚把他送出城去。李慕白此次走,可暂时不能回来了;你若见著黄骥北的人,就可以这样告诉他们,我德啸峰并不是非得有姓李的给我保镖,我才敢在北京充好汉!” 小蜈蚣赶紧陪笑,奉承德啸峰说:“德五老爷的大名谁不知道,这不是一年半年的了。”德啸峰-透嫠咝◎隍迹骸耙院筇了甚么事就赶快去告诉我,要是用钱也自管跟我说话。”说毕,就叫福子赶著车走了。小蜈蚣今天巴结了德五爷,他自然心-十分喜欢。他往茶馆打听关于黄骥北的事情,以便报告德五爷,并去讨赏钱。 风雪走双驹情俦结怨江湖驱众盗侠女施威德啸峰坐著车回到家里,心里总思虑著黄骥北对自己的事,就想:李慕白走了的事必然瞒不住人,我所以叫人告诉了黄骥北,他要是想得开呢,就应当知道我现在已不再藉李慕白充英雄,有能耐他可以找李慕白去,却不必再向我寻衅。可是黄骥北他决不能这样宽宏大量,也许要趁著我现在没有帮手了,他就来收抬我罢! 一面忧虑地想著,一面叫寿儿给他换了那沾了许多雪与污泥的官靴。正要再换衣裳,这时俞秀莲姑娘就进屋来。德啸峰立刻站起身来陪笑说:“姑娘请坐,姑娘请坐!”心里却又窘急著,恐怕俞姑娘又向自己追问孟恩昭与李慕白的事,自己无有可对。果然,俞秀莲开口就问李慕白昨天回来说的甚么?孟恩昭到底有了下落没有?德啸峰窘得不住叹气,想了一想,就说:“孟二少爷的消息么,我可没听说。不过李慕白回来了一天,现在他又走了,我才把他送出彰仪门去!” 俞秀莲一听,面上立刻变色,赶紧问说:“为甚么李慕白才来了又走呢?”德啸峰叹道:“李-桨椎钠2很怪,他既要走,谁也拦不住他。现在他是回南宫去了,大概来年春二三月之间,才能再到北京来。”俞秀莲一听李慕白这样匆匆地走去,不禁芳容变色。她咬著下唇,凝想了一会儿,就决定了主意,但是暂时并不言语,只微微地叹息。德啸峰又说:“姑娘悖别著急!就先在这儿住著得了,等李慕白到巨鹿把姑娘的师兄请来再商量办法。”秀莲姑娘听德啸峰这样说,心里却悲痛地想著:我还有甚么师兄?不过就是父亲的侄金镖郁天杰,但他远在河南;还有就是早先给父亲做过伙计的孙正礼、崔三和刘庆,但他们又能帮我甚么忙呢?心里虽然如此想著,表面并不表示甚么,只说:“请五哥歇息罢!”秀莲姑娘遂就回到她住的屋内,当日也没有甚么事情。不过天气越发阴沉,风刮得也很紧。 第四十三章 晚间秀莲姑娘独自在灯畔沉思,用铜筷子拨著炭盆裹的灰。她从头想起,由李慕白到巨鹿找自己去比武求婚,以及这些日他故意躲避自己,就觉得其中一定有缘故。孟思昭的去处,李慕白一定晓得,不过他是不肯见我的面,对我实说罢了。事到如今,自己决不可再避甚么嫌疑,明天赶紧骑马追上李慕白,向他详细询问。他若刊不把实话告诉我,那我宁可与他翻脸,使旁人说我是忘恩负义的女子,也不能放他走!当下绝早就熄灯就寝,到了次日,天空又飞起雪花。 德啸峰有照例的公事,他一清早起来盥洗更衣,就带著寿儿上班去了。俞秀莲看德啸峰走后,她才著手收束她的随身行李。然后待了半天,她又隔窗看见德大奶奶到老太太房中问安去了。秀莲姑娘就趁空溜出屋来,一手提著随身包裹,一手提著双刀,顺著廊子走出,一直到了车房内,就自己动手备马。旁边有仆人看见,也不敢拦阻她,就进里院报告德大奶奶。德大奶奶听了虽然十分著急,但自己不能到车房里去,与秀莲拉拉扯扯,就打发两个婆子去劝说。 此时秀莲姑娘已经牵马出门,才要上马,就见有两个婆子追了出来,一个就说:“俞姑娘,你回去罢!我们大奶奶都要急死啦!她说你要是一走,回头我们老爷一定要跟我们奶奶大闹!”另一个婆子就要上前拉俞秀莲的衣襟,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可不能放姑娘走!”秀莲姑娘用眼一瞪,说:“你少动手!”那婆子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摔在石阶上。秀莲不禁倒笑了,就说:“今天无论是谁也拦不住我!你们回去告诉大奶奶,就说我走了,过几个月我再来看她。你们老爷跟前也替我道谢!”说著就扳鞍上马,一挥皮鞭,马蹄踏著地下的积雪,就直出三条胡同的西口走了。 此时天际的雪花还是那样,鹅毛似的,轻轻的吹著。大街上也没有多少车马,所以俞秀莲能够放辔而行。俞秀莲本来不认得京城的路径,向人打听著,才出了彰仪门。一到郊外,行人越发稀少,雪却下得更大。秀莲姑娘身上只穿著青布短夹衣和夹裤,被北风吹著未免有些寒冷,她便挥鞭催马快行。 其实,她由宣化骑来的这匹马倒是很健壮,不过地下的冰雪太滑,有几次马都几乎失蹄。秀莲无奈,只得勒住马慢慢地向前走,心中却十分急躁、悲愤;她就流著泪暗恨孟恩昭:“孟恩昭,我为找你真不容易!将来寻到你时,我看你对我有甚么话说!”又想:“李慕白,我知道你不是那冷漠无情的人。可是我父母在时,你倒肯帮助我们;现在我孤苦伶仃,这样可怜,你却对我连一面也不肯见,到底是为了甚么缘故呢?莫非你以为我俞秀莲是甚么江湖淫荡的女子吗?”这样一伤心,更觉得风寒、天冷、雪大,她就不禁勒著辔绳,低著头,呜呜的痛哭起来,只由著坐下的马往前慢慢行走。也-恢走了多远,忽听后面一阵铃铛琅琅的响声,又听有人喊道:“前面的马闪开呀!闪开呀!”秀莲姑娘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个矮胖子,头戴黑色狗皮帽子,身上反穿著老羊皮袄,皮毛上落著很厚的雪,嘴里喷著一团一团的白气。 秀莲姑娘当时驻马去著,同时感到惊奇,默默地说:“这是个干甚么的人呢?”就见这人骑马来到临近,只翻看眼睛看了自己一眼,遂就策马走过。秀莲姑娘眼望这胖子臃肿的后影和那匹黑马一颠一颠的样子,心说:“这莫非是苗振山、张玉瑾的一党?他们知道自己离京,特地追赶下来,要在道上杀害我吗?”于是就振作起精神来,用脚拍了拍鞍下双刀,说:“我既然出来了,还怕甚么?”于是策马往下走,可是看不见前面的马影了。秀莲姑娘此时心中再也不悲伤了,只想著两件事,第一是决定要追上李慕白,向他问出实情;第二是在路上谨慎防范,若有其么人意图暗算自己,自己就挥动双刀,决不留情。 当日过了永定河,夜内三更时分寸走到长辛店,她便找了店房歇下。秀莲一个孤身的年轻女子,短衣匹马的,在雪夜之间前来投店,本来很惹人注目,但是秀莲姑娘态度十分从容镇定。她就向店家说:“你给我找一间干净的房子,马匹给我喂好了。我是延庆全兴镖店的镖头,现在是到大名府去办事,过些日回来我还住你们这儿!”那店家一听,哪敢怠慢,就赶紧给秀莲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秀莲姑娘提著双刀和行李进到屋内,店家把手里拿著的一盏油灯挂在墙上,然后就问说:“这里有面饭,姑娘吃过了没有?”俞秀莲说:“煮一碗汤面就是。”店家答应一声,出去煮面,就对伙计们说:“东屋里来了一位保镖的,手提著双刀,大概武艺一定不错。” 此时,秀莲姑娘坐在炕上,因为炕里烧著柴草,慢慢的热了,所以很暖。歇了一会,身体也不觉得疲乏了。窗外寒风依旧吹得很紧,大概雪还没有住,秀莲就感叹著想到:“现在自己离开北京有七八十里地了。德啸峰这时一定急得不得了,依著他是要叫自己嫁给李慕白,但他岂知……”俞秀莲想到这里,又芳心痛楚,眼泪不禁落下,拭了拭眼泪,就长叹了一声,不再往下去想。忽然又记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反披皮袄的胖子,那时雪下得很大,路上除了自己再无别人,那个人独自骑马而行,可见他也是有要紧的事情。不过总觉得那个人的形迹可疑。 此时,店家已把一碗热面端来,秀莲就问外面的雪还下不下了,那店家说:“雪下得越来越大,我看一天半天怕住不了。姑娘你别著急,在我们这儿多住一二天不要紧。”又说:“大雪的天,路上可不好走;现在到了冬天,劫路的强人都出来了!”秀莲姑娘冷笑著说:“我可不怕!”店家又用眼看了炕上放著的那一对双刀,他又看了看秀莲姑娘那年轻妩媚的样子,觉得太不相称。就想:凭这么一个小姑娘儿会能够保镖?心里纳闷著,可又不敢问,只搭著说:“面要是不够,姑娘再叫我。” 说著出屋去了。 这里秀莲姑娘就拿起筷箸来吃面,才吃了几日,就忽听院中有人大声喊道:“借光呀掌柜的!你们这住著有一位李大爷没有?”俞秀莲一听“李大爷”三个字,她就吃了一惊,赶紧向外侧耳静听,只听院中有伙计的声答道:“哪个李大爷!是做甚么买卖的?”那人又很高的声音道:“不是做买卖的,是一位年轻的人,昨天才从北京出来的。我想他因为下雪,大概许歇在这里了。你们的店里到底有没有,这人名叫李慕白。”- 耸毙懔姑娘赶紧把筷箸摔下,走出屋去,就儿院中冰雪满地,天空依旧大雪弥漫。只见院中正是那个反穿皮袄的胖子跟店家问话。秀莲心里觉得很诧异,就暗想:莫非此人与李慕白相识吗?李慕白也住在这店房里了吗?因就站在檐下看他们的动静。只见店家往各屋里全都问了问,便回来告诉那个胖子说:“这儿住的倒有两位姓李的,可都是皮货行的,没有叫李慕白的。你上隔壁张家店问去罢。” 那胖子站在雪地里发了一会怔,仿佛还不大相信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别的店里我全都问过了,也都说是没有。莫非老李在这大雪的天,又赶路走下去了吗?好,我非得连夜追上他去不可!” 说毕,这个胖子像一个大白羊似地转身出了店门。 秀莲赶紧踏著雪追出店门,只见那胖子已在门前解下黑马来骑上,秀莲姑娘就招著手说:“喂,喂!你先别走,我要问你!……”那胖子竟像没有听见似的,骑上马放辔往南跑下去了。 秀莲姑娘眼看著那胖子的黑马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就急得叹气。赶紧回到店房内,弹了弹身上的雪花,摸了摸碗里的面汤还温著。秀莲就对灯发著怔想了半天,暗道:“这样说李慕白是在前走得不远呀,大概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假若我趁著这个雪天赶行一夜,到明天就许能够追上他了!”这样一想,便决定即时走下去。她立刻叫过店家,把钱开发了,就提著行李双刀出屋,到院中把马牵过,就出了店门。弄得那店家也莫名其妙,就跟在秀莲后面,说道:“姑娘,你还是歇下罢! 明天天晴了再走。现在快到三更天了,路上道么大的雪,马也容易滑倒的啊!”秀莲却摇头说:“你不晓得,我那里有急事,非得连夜走下去不可!”于是她就一横身,扳鞍上马,马踏著地下的冰雪往南走去因为地下很滑,秀莲只得策马慢慢的走。同时看见路上有著深深的马蹄印迹,晓得是那胖子的马才由此走过的,就依马蹄印去走。心里又想,我没听说李慕白有这样一个朋友,莫非此人是个强盗,他本来认识我,并且知道我的来意,特意把我骗出来,要纠众在这雪夜之下打劫我么?转又心里傲然地想著:我怕甚么?金枪张玉瑾,我父亲在世时都很惧怕他,但依旧被我给赶走;苗振山的飞镖据说是百发百中,但他也丧身在我的手中,江湖上还有比他们更凶横的贼人么? 当下马蹄踏在冰雪地上,发出喳喳之声,刀鞘磕碰著铁镫叮当的响。天沉地厚,浑然一片白色。 少时秀莲姑娘的青衣裤也全都落满了雪,行过了几个村子,没看见一家茅舍里还有灯光,也许因为冷的缘故,连声狗吠也没有。那胖子的马在地下留的残迹,也被雪厚厚地盖住,看不出了。秀莲姑娘也只是茫然的,策著马一直往前走,这银色的天地仿佛被她一个人占据了。秀莲四下观望,见甚么东西也没有,正如她的身世一般。于是又不由背著寒风流下热泪来,她连擦也不擦,只任凭眼泪在地那冻得紫红的脸上去结冰。 走下三四十里路,腹中也饿了,两脚也冻得僵硬,可是雪已住了。又走下几里,天已发晓,东方射出朦胧的淡紫色的阳光,路上已有抬著行李、挑著担子的往来行人了。秀莲姑娘这才下了马,把自己身上的积雪拍净了。那匹马嘘著白气,身上的汗珠滚下,落在雪上就是一个小深坑儿。秀莲由头上解下手帕,擦了擦脸,依旧繁好头鬓,便上马再往前行。走了不远,就来到一处很热闹的市镇,因为天晴了,所以往来的人很多。在道旁有一个挑著担子卖茶汤的,秀莲就下了马,去买茶汤充饥。 这时阳光渐升,在雪色的屋顶上染上一抹橘色。秀莲喝过了一碗茶汤,也觉得腹中舒服,身体温暖了。正要再喝第二碗,忽见街东的一家店房里,走出一位牵著马的客人。马是纯黑色的,较后只有一-恍⌒⌒心液鸵话驯剑。客人是个青年,身穿青缎短裤,头上戴著风帽。秀莲姑娘看了个半面,便惊讶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本想要即时追过去,但那卖茶汤的又张著手向她要钱,秀莲急忙忙地向衣袋里去掏钱,同时眼睛直直地望著李慕白。只见李慕白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向人群里投了一眼,也不晓得看见秀莲了没有,他就扳鞍上马,分开道上的行人往南走去了。 这里俞秀莲又是惊慌又是愤恨,赶紧向卖茶汤的扔下钱,上马就追,出了这市镇。不想李慕白的那匹黑马走得很快,相离有半里之遥。俞秀莲心中十分著急,一面催马去追,一面招著手大声呼道:“李大哥!李大哥!”但是她虽然叫著,李慕白却依旧策著马在这雪后的朝阳大道上款款而行,并不回头来望。俞秀莲心中悲痛急躁、忿恨,揽在一处,她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又想抽出刀先杀死李慕白,然后自刎;又想即时拨马回去,永远不认识李慕白,因为她以为李慕白是故意不理自己。其实前面李慕白确实不知道俞秀莲在后面追著他,他正在马上回忆著生平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的事,对著阳光,一面走著一面发呆。这时忽见对面来了三匹马,骑著的全都像是官差,忽然有一个官差直著眼睛说:“嗳呀!掉下来了!”李慕白这才回头去看,只见自己身后两箭之远,有一个骑马的人跌倒的在雪地里。那几个官人又惊讶著说:“是个女的!”李慕白也看出来了,那由雪地上爬起来的人,身躯灵便,衣服紧瘦,不是个女子是甚么。再细看时,不是俞秀莲姑娘又是谁!于是李慕白惊诧极了,他也顾不得一切,赶紧拨马回来,就说:“是俞秀莲姑娘吗?” 此时俞秀莲因为追赶李慕白,以至地下的雪将马滑倒,把她摔在雪地上。她一面起来,一面气愤得流泪。等到李慕白回马来到临近时,俞姑娘已然把鞍下的双刀锵的一声抽了出来。两道寒光一闪,姑娘就横刀扬眉,芳谷上现出严厉愤恨之色,眼里流著热泪,颤颤地向李慕白说:“姓李的,你不要再理我!因有我父亲临死时托付过你,叫我们作兄妹一般……”姑娘说到这里,哭得乱跺著脚,将地下的雪跺成深坑。她一面把马拉过来,一面仍旧哭著说:“在北京时,你就不理我;现在我追下你来,在后面叫著你李大哥,你却装做没听见。好,好!原来你却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永远不认识你了!”说时收下双刀,扳鞍上马,就要往回去走。 李慕白急得心如油煎,泪如雨下,他赶紧催马抢上前,把秀莲的马匹拦住,说道:“姑娘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细说!”秀莲姑娘见李慕白拦住她的马,便要由鞍下再抽双刀,冷笑著说:“怎么,你还要拦住我跟我动手吗?我俞秀莲可不怕你李慕白!”此时旁边那三个骑马的官人又过来解劝,连说:“有甚么事好好的说,不必生气。”又向李慕白说:“老哥,你也不必急成这个样子,夫妻打架是常事,不过别在路上争吵,这样可教人笑话!”他们在里面一胡搅,令李慕白对姑娘更是有口难分。此时秀莲姑娘已催马往回走去,李慕白又去追姑娘,一面策著马,一面喊著说:“姑娘,你驻下马,听我说几句话,只有几句话!”但是秀莲却像听不见似的,气忿忿地催著马向岔路走去了。 这里李慕白勒住了马,怔了半晌,眼泪不住地流,又怕姑娘再有甚么舛错。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委屈,尽可能地向姑娘说一说,但此时秀莲已不怕马匹再滑倒,紧紧地挥著鞭子,刀鞘磕得铜镫乱响,渐渐连马影都看不见了。此时李慕白目送著一串白雪上的马迹,心中又发生一种反感,便勒著马,抹净了眼泪,就想:“我哪里晓得她从后面追下我来?她的马被雪滑倒,却把气撒到我的身上,并且不容我向她解释,她也太性急了!唉!她说从今以后不再认得我,其实那也很好,不过是太屈了我的-模∫磺惺孪氩坏蕉悸涑烧庋的结果,是我李慕白的命苦呢?还是我的人不好呢?”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狠心道:“甚么都由她去吧,我且回家去!”就不再去追俞姑娘,拨马又往南走了。 再说俞姑娘,本来她是误会李慕白不理她,而且从马上摔下来之后,又羞又气,所以忿忿地走开;李慕白追了半天,她也不理。可是往西南行了六七里地,回首看不见李慕白的马影,她又不禁有点后悔了。暗想,我为甚么冒雪连夜追下他来,不就为的是向他询问孟恩昭的事情吗?就是对他翻了脸,也得先把话问明白了啊!现在好容易追上了他,自己却又生气走开,弄得以后就是再见了面,谁也不能再理谁了。想到李慕白也不是坏人,而且早先帮助自己葬父,并且护送自己和母亲到宣化,哪一种情义也不为浅,自己现在的举动也未免太对不起他。想了想,又很盼望李慕白再赶来,于是在雪地里驻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李慕白前来。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再回马去追他,转又微微冷笑,自己想道:“难道我非得求人不行?我非得找著孟恩昭就不能活著了吗?在早先有我父母在世时,遇事都拦住我,要叫我做个安娴的姑娘;现在我是孤身一人,抛头露面地也走了不少的路,手下也杀死过人,难道我还甚么事不能自己去办吗?不能凭我这一对双刀走江湖吗?”于是,秀莲姑娘就改变了主意,想要自己先到望都县榆树镇,去祭扫父亲的坟墓;然后再回巨鹿家乡,找著孙正礼等人,筹备好了钱,再出来接父母的灵柩回籍安葬。 第四十四章 秀莲策马-慢往前行走。这时太阳升得很高,地下的积雪渐渐融化了,马蹄踏在湿泥和残冰之上更觉得滑;秀莲恐怕再将自己掀下马去,就谨慎地行走。又走了四五里地,来到一座小村镇,秀莲便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找了一间单屋子。歇息,换了鞋,吃过了早饭,因为身体疲倦,就倒在炕上睡去。及至醒来,已到下午三点多钟了,洗过脸,喝了两碗茶,精神也恢复过来。不过想起早晨的事,觉得确实自己太急躁了,不该对李慕白说那样决裂的话。后来李慕白追赶自己,自己也不该不王他,无论如何,早先人家对于自己总有许多的好处呀!于是不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到店门外要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遂出了屋。 只见院中积雪尽消,地下尽是泥水,各屋里出入的客人很是杂乱,全注意看著秀莲;秀莲姑娘却很大方持重的走出店门。只见街上虽然有不少往来的行人、车马,但是地下却是泥泞难行。又看了看偏西的阳光,知道天色已不早了,就想:索性我在这里再歇一晚,明天早晨再走吧。于是刚要回身进店,忽见对门的一家店房里,跑出来二四个青年汉子,全都挤眉弄眼的向著秀莲,秀莲知道这几个一定不是好人,遂就退身进门依旧回到屋内,闷闷的坐著,觉得十分无聊,便抽出双刀来,放在炕上。 秀莲就盘膝坐在炕上,用一块手绢擦刀,越擦那两口钢刀越亮。同时秀莲的双目也不禁莹然落下泪来,就想起早先父亲传授自己的刀法的时候,那时他老人家的精神是多么好。谁想到这一载之内,两位老人竟都故去了呢?由此又想到自己飘泊一身,青春无主,更不禁一阵伤心,眼泪滴滴地落在刀锋上,越爱显得那两口刀光洁晶莹。 这时,店家忽然进屋来,问秀莲姑娘吃甚么饭。秀莲就说:“待一伯再说,今天我还住在你们这里,明天再走呢。”遂又问:“这里是甚么地方?往望都榆树镇去还有多远?”店家就说:“我们这里是涿州地面,往望都去有夕远我可不知道,大概总要走五六站吧!”说话时,他带著惊讶的神色,去看秀莲手里正擦著的那两口亮得怕人的刀。秀莲见这店家仿佛有点神色可疑,遂就说:“你出去-桑我要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店家连声答应著:“是,是!”就赶紧转身出屋,仿佛惟恐秀莲从后面拿刀砍他似的。 店家出屋之后,秀莲就坐著发了一会怔,暗叹:一个女子走到外面,确实不如男子方便,因此便很谨慎地把一对双刀收起。到了晚间,叫店家开了饭,便点上灯,开了屋门,夜间睡眠也很警醒。到了次日,不独天已大晴,出门看了看,路上也很好走了。秀莲回到屋内,一面叫店家给她备马,一面自己收抬行囊。开发过店钱,就牵马出门,骑上马直往正南走去。 此时,朝阳才起,天空飘荡著一团一团的白雪。北风虽然吹得不紧,但是寒意逼人,地下的雪有的还残留著,有的已化成了水又结上冰。村舍里的雄鸡依旧高唱著,道旁的柳树只剩枯枝,还挂著绒一般的残雪。这条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少,骑马的、乘车的、荷囊挑担的,各色的人全都有,没有一个人不仰著脸去看马上的俞秀莲姑娘。秀莲这时依旧是紧身的青布夹衣裤,发上罩著青首帕,白弓鞋踏著铜镫,镫旁就挂著带鞘的双刀。秀莲骑马的姿式又极为好看,加以那笼罩著一层风尘之色的娇艳容颜,行路的人哪个不注意她呢?秀莲从容大方地策著马往南行走。 走了三十几里路,已将走出涿州地面。此时已近午,秀莲从早晨起并没吃甚么东西,腹中觉得饥饿。来到一处市镆上,秀莲就找了一家小饭铺,在门前下了马,将马系在桩子上;然后就叫饭铺的人把草料筐箩,放在马前。她进到饭铺内,只见屋中座客杂乱,人语喧哗,炉火中的热气和人的葱蒜气、烟酒气弥漫在屋中,使秀莲不敢去呼吸。尤其是这屋里坐的多半是些赶车的和本地的土痞、赌徒,除了有一个坐在地下一边奶著孩子一边烧火的老板娘之外,再没有女人。秀莲觉得这里太不好了,于是又一推屋门出去。屋内的人全都直著眼看秀莲的背影,并且彼此离乱著谈笑。此时小饭铺的掌柜的跟出来,就说:“大嫂,屋里太乱,你到东边店房里去吧。”秀莲很不耐烦,因见门外有砖砌的台子,在夏天时,这台子就算是桌子板凳,一般人都在这外边吃饭,现在因为天气冷,人才都挤到屋里。秀莲就在砖台上坐下,向饭铺掌柜的说:“你快给我下一碗面汤,我就在这儿吃罢!”那掌柜的因见秀莲的身上还穿著夹衣裳,就说:“大嫂,这儿冷呀!”秀莲见他连声叫自己为大嫂,心中更不耐烦,就生著气说:“你快给我下面去罢!我不怕冷。”掌柜的只得进屋去给她下面。 秀莲坐在砖台上,望著在泥途中往来的车马行人。少时面才端出来。忽见由北边又来了四匹马,都到这饭铺门前停住,马上的四个短衣汉子全都下了马,彼此笑著说:“这儿倒不错!”说时同把那贼亮亮的眼睛盯在俞秀莲的身上。秀莲也看出来了,这四个人就是昨天自己住的那店房对门住的那几个人。因为自己在那门前站著,他们曾见过自己,就想:这几个人莫非是待意追下我来的?因见他们的马上都捆著个长包裹著,露出刀把来,秀莲就明白了,知道这几个都是江湖人,说不定就是苗振山、张玉瑾的一伙,现在是追下自己来,没怀著好意。遂就暗自冷笑著说:好,好!我倒辰看看你们这几个人有多大的本领?当下秀莲就像没事人儿像的,挑著面慢慢吃著。此时那四个人往屋里探了探头,就彼此说:“屋里没座儿了,人太多!”有一个人就说:“咱们也在外头吃好不好?”说时又盯了秀莲一眼,那三个人却说:“外头这么冷,我可受不了。走,到旁处再看看去。”说时一齐去牵马,竟有一个眼睛有疤的青年汉子,伸手解秀莲的马匹。秀莲就赶紧把筷子一扔,说道:“喂!那是我的马,你动它干甚么?”- 歉霭萄鄱的人,本来解秀莲的马为就为的是招她说话。如乞秀莲气忿地说出这句话来,这个人斜著眼儿笑道:“尺啊,我瞧错了,我不知道这匹马是你小嫂子的!”旁边那三个人也齐都哈哈大笑。他们这一阵笑,把秀莲弄得满面通红,秀莲气忿忿地站起身来骂道:“他们这伙无赖,敢拿著我取笑。”说时抡著马鞭子过去,那疤眼的脸上立刻就是一道青痕。 旁边一个黑脸汉子生了气,一手将秀莲的马鞭揪住,瞪著眼威吓道:“你这个泼妇,竟敢动手打我的兄弟吗?”就著要奔过来抓秀莲的肩膀。秀莲两只手将鞭子夺过,一只莲足踢起,正端在那黑脸汉子的肚子上。咕噜一声,那黑脸汉子就倒在泥水中,旁边几个人都吓得全都啊了一声。秀莲赶紧由鞍下抽出双刀,两道寒光一是,吓得那三个人全都抛下马跑到一边。那个才由泥水中爬起来的人,看见秀莲一抡刀,就吓得又一屁股坐在泥中。 忘时饭铺里出来许多人给劝解,秀莲姑娘才忿忿地扎双刀收起;然后把面钱给了,一句话也不说,上马挥鞭就往南走去。心中怒犹未息,就焖:江湖上怎么净是这样的坏人呢?又想:像李慕白那样规矩而慷慨的人,真是少有呀!因之又觉得自己前天对李慕白那样的决裂,实在是太不对。 正自想著,忽听后面又是一阵马蹄之声,俞秀莲赶紧回头去看,只见是那四个人又都骑著马追下来了。那个黑脸的滚了一身泥水的人在前,看他们全是十分气忿的样子,仿佛要追上秀莲来拚命似的。秀莲这时也辰抽出双刀来,迎上他们去,但又想:“这才离了市镇不远,倘或与他们争吵起来,又必要招得许多人前来给降劝,我何必要给旁人作笑话著呢?”心裹这么一想,突然生了毒计,就想把几几个人诱远了,然后再下毒手,就像那天杀死苗振山的办法一样。当下就放响头,马便向南飞跑了下去,溅起地下的残雪和泥水。道旁的人全都赶紧往两旁让路。后面的那四匹马齐都加鞭追赶,口 中并且喊著骂著。 秀莲放马走出四五里,听后面那四个人在马上骂的话很是难听,心中著实忍耐不住了。又见路旁没有别的行人,村舍也离此很远。秀莲就由鞍下抽出刀来,拨转马来,怒声问道:“你们几个人追下我来,是要打算怎样,莫非你们不要命了吗?”那四个本来全都抽出刀来了,他们来势很猛。可是忽见秀莲姑娘横刀迎上来,他们却齐都收住马吓得直往后退。顶头的那个滚了一身泥水的汉子,倒仿佛还略有胆量,就问说:“喂,你一个妇人家,拿著双刀,单身走路,一定不是好人。到底你是干甚么的?” 秀莲见问,却不住的冷笑,说:“这个事你可问不著!我是干甚么的,也不能告诉你们这一伙江湖小贼。现在没有旁的说的,你们若是不服气,就一齐过来,跟我较量较量。先说好了,死伤由命,不准反悔。你们要是惜命,怕我的刀砍上流血,那就赶紧给我滚开;若敢再追我,嘴里再敢胡骂,我就叫你们一个也活不了!”秀莲姑娘睁著秀丽的、炯炯有光的眼睛,怒视著那四个人。她在马上两手握著刀,态度昂然,仿佛立刻就要厮杀的样子。那四个人吓得又把马匹往后退了退,就彼此直著眼呆果的望著,谁也不敢上前。 那个疤瘌眼人看出秀莲姑娘一定不是好惹的,不然她一个女人,哪敢说这样的大话呢?遂就向那三个伙计说了几句江湖的暗话,意为这个女的一定大有来历,咱们别去碰钉子。他遂就上前向秀莲拱了拱手,说声:“这位嫂子,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是有本事的,不把我们哥儿四个放在眼里;这时我们也不必跟你惹气。从此往东二三里地有一处刘家村,那里的刘七爷是好武艺,在江湖上有大名-;你敢跟我们见他去吗?”秀莲一听,这几个人又抬出一个甚么刘七爷来,想著大概是本地的一个大土痞,遂就冷笑著说:“无论是甚么人,你们就叫他来吧!我可以在这儿等他一会儿。要叫我去拜访他,这我可不干。” 四个人一听便要拨马走开,去找那个刘七爷去。但俞秀莲跟这四个人捣了半天麻烦,心中气愤不出,就想:假若他们藉此逃走再不来了,累得自己在此傻等,岂不就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吗?因此便催马奔过去,说:“你们要全走可不行,多少得留下点儿甚么押账。”说时在马上抡双刀向那疤眼见就砍。疤眼见手中的钢刀招架不住,马往后一退,身子往旁一至,整个就掉下马来,屁股上挨了一刀。 那三个人齐都跳下马来,抡刀去战秀莲。秀莲姑娘也下了坐骑,双刀飞舞,逼得那三个哪敢上手?就一齐抢上马去,向回跑去了。 秀莲也不去追他们,就看了看趴在泥水地里、受伤的那个疤眼的人。凭著气头上,不想再过去砍他两刀;但又转想,何必呢,平日又没有甚么仇恨,要他的命作甚么?遂就扳镫上马,向地下趴的这个人说:“我走了;他们要是来了,你就叫他们往南追赶我去,反正我不怕他们……”地下趴著的那个人,一边呻吟著,一边答应。秀莲在马上才将双刀插入鞘中,挥著皮鞭,马蹄得的,便迎著正午的阳光往南走去。 这里,那个屁股受了刀伤的人,趴在泥地上不住的呻吟,由他那疤瘌眼里往下掉眼泪。旁边的行路的人过来把他揪起,在道旁一个土坡旁残雪里卧著,他那匹马本来已经惊走了,又被人截了回来。 这时他那三个伙伴就把那位刘七爷给请来了。这个刘七爷身后带著五六个人,全都带著兵刃,他一个人骑马在前,后面跟著三匹马,其余的人,全都在马屁股跟著跑。来到近前,先问:“那个使双刀的妇人,往哪边跑去了?”受伤的疤瘌眼说:“往南走去了。她说自管追她去,她不怕咱们!”说著就捂著屁股的伤处,不住的呻吟说:“嗳哟!嗳哟!” 那刘七爷的一张枣红脸上涨起了紫色,把两只带棱儿的眼睛一瞪,说:“好啊,真太欺负咱们啦!”遂就叫人把受伤的抬回他庄子去,他就带著三匹马,四五个人往车追赶下去,把地下的冰雪和泥水溅起多高。路上的人差不多全都认得这是涿州有名的刘七太岁,现在把他气得这个样子,那招惹了他的人还能想活命吗?可是这时秀莲姑娘策马正在前面款款而行,并没把刚才砍伤了人,惹了甚么刘七爷的事放在心上。 往车走了不到四里地,就听身后又是一阵马蹄乱响,秀莲蓦然惊觉,心说:“赶下我来了!”遂就赶紧拨转马头,就见一个紫红脸的,高身躯的老汉,合共是四匹马,追赶前来。秀莲姑娘一点没有惊惶之意,就将马鞭插在鞍下,飞身下马,很从容地将马带到道旁,然后才抽出双刀来。这时那四匹马才赶到,秀莲迎上几步,用眼瞪著他们,厉声说:“都给我滚下马来!”那刘七等人齐都把马勒住。刘七此时倒惊讶了,他在马上仔细打量秀莲,就问说:“你是干甚么的?姓甚么?”秀莲冷笑道:“你不用昭我!你下马来跟我较量较量就是了。” 刘七一见秀莲这样从容镇定,就知必是久走江湖的,而且见秀莲虽然身段窈窕,像是个小姑娘一般;但是手中那两口颇有份量的钢刀,以及她横刀挺身而立的姿式,刘七也有眼力,就知是练过功夫的人。但是究竟觉得女子易欺,遂就嘿嘿的一阵笑,说:“我刘七爷闯了二十多年的江湖,也碰见过-簧儆12酆煤海近几年我懒著不愿再在江湖上与晚辈们去争名,所以也不愿为一点小事同人惹事。想不到如今你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就在我面前来逞能,还伤了我的兄弟。我要是跟你动起手来吧,显见我刘七爷是太量窄了,本来就是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你这个黄毛丫头。若说不管教管教你吧,我又太不像江湖长辈了。来,你先告诉我,你的双刀是跟甚么人学来的!” 秀莲听这人说话是这样夸大,这么絮烦,她心里哪能再耐,便说:“你何必要问这些话?你既然追下我来,你们要想动手就一齐过来吧!”说时,她抡著双刀,扑奔过去,跳起脚来,向那刘七的马上就砍。刘七赶紧勒马后退了几步,气得他紫红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就大骂说:“好个丫头!刘七爷跟你说好话,你却不懂!”遂令手下人都躲开说:“交我一个人斗这丫头!”于是他由鞍下抽出钢刀,跳下马来,向俞秀莲就砍。 秀莲先要试试这刘七的气力大小,便先用左手的刀照著刘七的刀,用力磕去。当时锵的一声。秀莲觉得左腕有点发麻,刘七也仿佛震得手痛,两人全都向旁边跳开。此时秀莲知道这个刘七的力气不小,不得不在刀法上使出些花样来赢他。于是只用右手的刀去迎战,左手的刀却专找他的隙处,去砍他的下身。刘七却冷笑著道:“好毒的刀法呀!”他把一口钢刀抡起来,白光上下飞跃,又兼这刘七的身手敏捷,竟叫秀莲一点也寻不出破绽来。秀莲晓得这刘七的武艺很可以,于是刀法更加谨慎。交手了三十余回合,秀莲一点也不示弱;因此真叫对方的刘七觉得惊异,就说:“好个丫头,真有几手儿呀!” 旁边那三个人也齐都抽出刀来,要帮助刘七与秀莲厮杀。他们还没上手,就见刘七的刀法占了上风,逼得秀莲直往后退。这边的三个人齐都拍著手哈哈大笑道:“好好,这回七爷非嬴她不可!”可是这几个人的笑声尚未停止,就忽见秀莲姑娘的双刀翻飞,身躯前进,又逼住了那刘七。刘七此时却不住地喘气,把刀狠狠地向下剁,身子往前冲去,原想趁著猛势把秀莲砍倒;但不想秀莲此时的刀法更猛,左手的刀挡住刘七的兵刃,右手的刀向刘七的腰际砍去。那刘七往起一跳,没有跳起来,左大腿上就挨了一刀,痛得他立刻就喊叫了一声,把刀也撒手了,两手按住左大腿,疼得他紫红的脸变得煞煞的白。 旁边那三个人见他们的七爷受了伤,就一齐奔上来要与秀莲拚命。秀莲一点也不畏惧,把双刀抡起来敌住那三个人,战了十几回合,秀莲就又用刀砍了一个。 此时那个刘七太岁,左边大腿痛得他立足不住,就坐在地下的污泥中,头上的汗珠像黄豆般大,不住地往下流。他扯开了嗓子大喊道:“他妈的!我都受伤了。你们还打甚么?还不快住手!”此时正在与秀莲杀砍的那两个人,听了他们七爷的喊声,就赶紧住了手。刘七就叫人把他搀起来,他的大腿直往下流血,沾了一身的泥水,两只手也沾满了血污和泥水。他就瞪著两只急躁凶狠的眼睛,向秀莲说:“算你有本领,我现在认输了;可是你得把姓名留下。” 这时秀莲得了全胜,心中十分痛快,就把两口刀在一手里提著,微微冷笑,说:“你要问我的姓名呀……”秀莲本想不把真实姓名告诉他,但又想:现在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江湖间可以任意-荡,还有甚么顾忌的?遂就说:“我叫俞秀莲。这一对双刀,哼!提起来你可别害怕,是跟我父亲铁翅雕俞老太爷学来的!”说毕,她娇躯一转,便将马牵过,一耸身骑上了马,然后纤足按镫,双刀入鞘,由鞍下抽出皮鞭。姑娘就一面拨转马头,一面望著那被两个人搀扶的刘七,她带著轻藐的微笑,遂就挥著鞭,在这雪后的大道之上,迎著阳光又同正南飞驰而去- 嵝懔策马行了一天的路,晚间就在定兴县境内找了店房住下。大雪之后,风静天寒,秀莲就在屋内,叫店家升了一盆炭,坐在炕上慢慢地拨著盒内的炭灰,心中却想著今天的事颇是痛快!那个甚么刘七爷,大概是那个地方的恶霸。看他的刀法纯熟,足见他也是个江湖有名的人。他受伤之后又问了自己的姓名,可见他以后还想寻找自己报仇。遂就用铁筷子在炭盆里面著道儿,暗记著说:张玉瑾和何二虎兄妹倒是我的旧仇家,苗振山和今天这个刘七是我的新仇家,以后自己多加提防才是。 第四十五章 想了一会,不由微微叹息,觉得现在外面有父母的两口灵;有孟恩昭下落不明的事;更有李慕白之误会未解,德啸峰夫妇的恩情未报;再加上这些仇人,多少多少的事情啊!就凭自己一个女流之身,双刀匹马,又没有一个人帮助,真是难办呀!因此她仿佛心中锐气全失,反对前途发生了许多忧虑。 堕泪伤心惊言闻旅夜刀光鬓影恶斗起侵晨这时,各房中都有人在高声谈笑,大半都是些做生意的人。秀莲又觉得自己是个女子,所以特别艰难,假若自己是个男人,真不能叫他李慕白称雄一世!想到这里,忽然房门一开,进来一个店家,秀莲就问说:“甚么事?”那店家就说:“你是俞大姑娘吗?”秀莲点头说:“不错,我姓俞。”说时就由炕上下来,用诧异的眼光望著店家,店家说:“外头有一位姓史的客官要见你。” 秀莲一听,十分纳闷,心说:我并不认识甚么姓史的呀?刚要由屋去看看,原来那姓史的正在窗外站著。他知道屋里确实是俞姑娘了,就一迈腿进到屋内,说:“俞姑娘,今天可气著了吧?”他说话是带著山西的口音,肥短的身子,很费力地弯下去,给秀莲打了躬。秀莲这时诧异极了,及至这姓史的扬起他那圆圆的胖脸来,秀莲才认出,这人就是自己前天在风雪道上遇见的那个反穿皮袄骑著黑马的人。因见这人很有礼貌,遂就和蔼地说:“呕!……你请坐,有甚么事你就跟我说吧!”那史胖子也不坐下,他只吁吁的喘气,仿佛是从很远赶来似的,此时店家把墙上的灯挑亮了,就出屋提水去了- 懔儿史胖子身上只穿著青布夹裤和短棉袄,头上却流著汗,因见他半晌不语,未免心里起急,就瞪了他一眼,说:“你找了我来到底是有甚么事呀?”又要问他那夜下著雪在店房里去打听李慕白的是不是你。就儿史胖子用袖擦著脸上的汗,说道:“我要想告诉姑娘的事可多极了,只是李慕白那家伙,他不叫我来告诉你!”秀莲一听,立刻惊得变色,眼睛也立刻瞪起来,问说:“甚么事?李慕白他要瞒著我!”史胖子却摆手说:“俞姑娘你先别著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于是史胖子就光说他自己的来历。然后又说他与李慕白相交的经过,以及他对李慕白怎样帮忙。因为替李慕白杀了胖卢三和徐侍郎,他才在北京不能立足,抛下了小酒铺,重走到江湖来。 俞秀莲一听说,这个爬山蛇史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自然更是不胜惊异。不过他说了这许多话,都与自己无关。正要叫他简洁著往下说,这时史胖子就提到了小俞,并且说:“小俞就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姑娘的女婿孟恩昭!”然后就说孟恩昭由北京走出,到高阳地面迎著苗振山、张玉瑾等人,因为争斗受了重伤;史胖子他跑回北京把李慕白找了去,孟恩昭就在李慕白的眼前死了,现在葬埋在高阳郊外。史胖子述说这些事情之时,真是宛转详细。尤其他说到孟恩昭临死之时,嘱咐李慕自应娶秀莲为妻之事,他是一点也不管姑娘听了心里是好受不好受,他都毫无隐瞒地说出来了。 此时,秀莲姑娘方才如梦初醒,才知道孟恩昭是为甚么离京远去,才知道李慕白是为甚么处处躲避著自己,才知道德啸峰是为甚么对自己那样的诸事隐瞒,事情到现在虽然全明白了,但是秀莲的心境却如陷在绝望的深渊里,心里觉得惨伤、痛楚,眼睛被泪涌满,觉得昏晕、烦乱;坐在炕上,怔了半天,方才伸手擦了擦眼泪,微微惨笑著说:“原是这么一回事情呀!孟恩昭、李慕白他们倒都不愧是有义气的人,德五爷也真是他们的好朋友,总归就是欺骗我一个人呀?该!到底是女子好欺骗!…我,我全都佩服他们就是了!”说到这里,秀莲不禁掩面痛哭,越哭声音越是凄惨,哭得店中的客人全都止住了谈笑,都到院子来打听。店家也藉著送茶为名,进屋来看,就见灯光之下,这位姑娘用块手绢掩著脸,哭得气都要接不上;站在炕旁的那个胖子,直著眼,皱著眉,急得成了傻子样。店家也不敢问,也站著怔了一会,就问史胖子说:“你那匹马怎么样?”史胖子这才知道店家也进屋里来了,遂就说:“把马给我卸了鞍,喂起来罢!另外给我我一间房子。”店家答应一声,放下了茶的,就出屋去了。 这里史胖子心中好生后悔,觉得刚才那些话说得太莽撞了,现在姑娘成了这个样子,史胖子也不晓得用甚么话去劝她才好。秀莲姑娘哭了半天,自己忽然想著哭也无益,遂就止住哭声。便站起身来,一面仍自抽搐著,一面向史胖子说:“多谢你的好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要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史胖子见姑娘向他道谢,未免又是受宠若惊,咧著他的大嘴笑了笑,赶紧又作揖,说:“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这些事我史胖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涿州我遇见小俞时,我要知道他就是孟恩昭,是姑娘你的女婿,我一定要拦住他,不能叫他替李慕白跟人拼命去!”秀莲点了点头,又不禁流泪叹息。 史胖子又仿佛有点怨恨李慕白,他说:“我们把孟二爷葬埋了之后,李慕白就回北京去了,他并且不叫我跟他去,也许就是怕我见著姑娘,把这些事告诉你。可是我这个人向来对朋友热心,恐怕李慕白到北京之后,见著苗振山等人,他人孤势弱,抵不过那伙人,所以我到底带著我的一个伙计跟-氯チ恕5奖本,我也没进城,可是苗振山被姑娘杀死,张玉瑾那伙人叫衙门赶走的事,我全都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到的北京,第二天下著大雪他就走了。我就打算去见姑娘,把这些事告诉你;可是我是个犯过案子的人,不敢进城去给人家德府惹事,所以我就打算托人把姑娘请出城来再说;可是我托的人还没有去,姑娘你就骑马冒雪离了北京。看那样子,我猜出你是要追上李慕白。我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走的,至多他比你走下几十里路,所以那天我找著姑娘住的店房,我就去嚷嚷,为是叫姑娘你连夜赶下去。若是追上李慕白,那要是俞二爷的阴魂有知,他也是喜欢的嘛!” 秀莲姑娘听史胖子说到这句话,她又是伤心,又是不禁脸红,刚要发言解释,又听史胖子往下说道:“凭良心说,李慕白那个人,虽说性情有点别扭,可实在是个好人!而且他那身武艺,在江湖间真找不出对儿来。孟二爷既然死了,姑娘你嫁给李慕白,也真不算辱没你。说句实话,我史胖子替李慕白出这么大的力,也就是为他老哥娶上个好媳妇儿……”说到这里,秀莲就正色把他拦住,说:“你不要说了!” 史胖子点头说:“是,是,我先不说这些话。我再告诉姑娘,那天夜里,我不想跟上姑娘,看姑娘与李慕白见面。不料我的马被雪滑倒,我的腰摔了一下还不要紧,马也摔瘸了,因此我才落在后头。不知姑娘到底追上李慕白没有?我走到今天过午,才到了涿州刘家庄,共访我的好友刘七爷。不料他却受伤了。我一问他,才知道他是因为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砍了一刀。我当时也没同刘七说甚么,我就赶紧追下姑娘来,为是把这些话告诉姑娘!”秀莲这时心中乱极了,便点头说:“好,好!我都听明白了。谢谢你的好意,你请吧!” 那史胖子一听,连声答应,又开口说别的话。却见秀莲姑娘的眼边依然挂著泪珠,脸上带出不耐烦的样子。史胖子晓得姑娘这时的心里是烦极了,他就不敢再多说话。遂就怔了一怔,说:“姑娘先歇著吧,我今夜也住在这店里,有甚么话明天再说。有用我之处,请姑娘自管吩咐,我史胖子一定豁出命去帮助姑娘!”秀莲对于史胖子倒是很感激的,就点头说:“好,好!以后我一定求你帮助!” 史胖子却仰著圆圆的胖脸,又向俞姑娘一哈腰,他就到旁的屋里歇宿去了。 史胖子出屋以后,这里俞秀莲姑娘又狠狠地一跺脚,咳了一声,眼泪立刻又汪然而下。就想:我的命也太苦了!风尘千里来寻找未婚夫孟恩昭,想不到孟恩昭却又被苗振山镖伤身死,虽然自己杀死了苗振山,算是给他报了仇恨;可是他已然是人死不能复生。茫茫的人世,可叫自己怎么往下活呀! 由此又想到李慕白,想他此时一定也是很伤心的,并且不愿把这些事告诉我,假若没有孟恩昭这事,或者孟恩昭是个坏人,我也可以改嫁给李慕白。然而,然而……她想到自己与李慕白、孟恩昭三人之间的这段孽缘,真仿佛有鬼神在其中颠倒著似的。她一时觉得灰心,恨不得要横刀自尽。可是当她的纤手摸到了那双宝刀之时,她的心又一转念,蓦想:父亲养我的时候,就是当男儿一般的看待,后来我在江湖上也折服了不少儿横强蛮的男子,难道此后我俞秀莲,竟离了男人就不能自己活著了吗?当下一横心把眼泪擦了擦,再也不哭了,遂就关上门熄灯睡去。 旅夜凄凉,俞秀莲心中有这样痛楚之事,哪能够安然入梦?但是秀莲却极力横著心,打算今后决不再作女儿之态,甚么死去的孟恩昭、走了的李慕白,一概不管他。以后只要凭著一对双刀,闯荡风尘,给故去的父亲争争名气。一夜之内,她把一腔凄凉的心情磨得像刀刃一般的坚强锋利- 搅舜稳眨天未明她就起来,很暴躁的喊著店家,说是:“快给我备马!”这时史胖子也爬起炕 来,听见俞秀建在屋里呼喊,他也赶紧跑过来,先隔著窗子问道:“姑娘起来了吗?”俞秀莲在屋里说:“你是史大哥吗?你进来!”史胖子遂到屋内,只见屋里依然黑洞洞的,秀莲姑娘不单衣服穿得齐整利便,连她随身行李都包扎好了。史胖子就问:“怎么?姑娘你现在就走吧?”秀莲姑娘说话的声音都似与昨日大不相同了,她决然的说:“现在我就要走。史大哥,多亏你把那些事告诉了我,要不然我直到现在还胡涂著了。李慕白虽是我的恩兄,而且他的武艺我也很佩服,可是现在既有了此事,我也不愿再与他见面了!你们不必再给胡作甚么主张了?” 史胖子一听,吓得他一缩脖子,心说:这姑娘的性情怎么比李慕白还别扭!既然这样,我们也就不必再给他们撮合好事了,由著他们去吧!别再惹恼了姑娘,抽出她那杀苗振山、砍刘七的双刀来,我史胖子可惹不起她!于是就连连暗笑,说:“是,是!姑娘的事我们不能给胡出主意,可是……” 说到这里,史胖子更是恭敬谨慎地说:“我想要知道知道,姑娘离开这里,是打算往哪里去呢?”秀莲说:“我先到望都县偷树镇,看看我父亲的坟墓,以便将灵柩运回巨鹿,然后再托人到宣化去接我母亲的灵!”史胖子点了点头,说声:“是!”又说:“可是高阳县孟二爷的坟上,姑娘就不想看看去了吗?” 秀莲一听,在她那极力坚忍、不乞怜、不徙自哀痛的心上,又不禁弹动了一下,眼泪又要涌出,但是她咬著看牙,说:“我也去一趟。不过将来要通知孟家再起他的灵,因为我虽是由父母做主许配了他,但我并没见过他一面。以后我不再嫁人就是了!但我仍然是俞家的女儿,并不是孟家的寡妇!” 说到这里,真真难以矜饰了。若不是因为屋中环昏暗,史胖子一定可以看得见,秀莲的脸上是又流下泪来了。 当下史胖子也叹了口气,明知道俞姑娘是决不嫁人了,李慕白的相思病也是治不好了。他见姑娘这个脾气,他也不敢多说话,怔了一会,就说:“可是有一样,现在金枪张玉瑾可还没走远,我听说他住在保定府黑虎陶宏家里;黄骥北也时常打发人去跟他们商量事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正安排著甚么手段。不过姑娘你要是往望都去,一定得路过保定,那他们就非要跟你为难不可!”俞秀莲一听张玉瑾等人现在还在保定,她又勾起来旧日的仇恨,就说:“他们现在保定,那很好,我一定得找他们斗一斗去。他是我家的仇人,若没有他逼迫著我父亲,我们不至落到这个地步。”想到她的父亲,又不禁心中一阵感伤。 史胖子就说:“张玉瑾的本领还没有甚么大了不得的,只是那个黑虎陶宏,这人是深州金刀冯茂的徒弟,会使一对双刀,听说武艺不在他师父以下。现在他在保定城西,他自己的庄子里开著两家镖店,手下有几十名镖头庄丁和打手。姑娘你若是路过保定,可真不能不留神!”俞秀莲听了,依然不住的冷笑,就向史胖子说:“谢谢你的好意。你说的这些事,我都记住了。你去吧!咱们后会有期!”史胖子明知秀莲姑娘艺高心傲,要是叫她设法绕路不走保定,以免与张玉瑾、黑虎陶宏等人再起争斗,那是绝不行的。当下也只得拱了拱手说道:“那么姑娘多加珍重,再会吧!”说毕,他摇晃著肥胖的身躯,又回到他自己住的屋内去了。 这里俞秀莲便付了店账,牵马出门。走到门外,才见东方吐出了阳光;但晓寒刺骨,残雪未消- 懔便上了马,加紧快行,一来因此可以免去身上的寒冷;二来要当日赶到保定,去重会金枪张玉瑾。只要能将他杀死,就算冤仇已报。然后即往望都,启运先父灵柩送回原籍。同时想到孟恩昭,他现在埋骨高阳,自己也要顺便去到他的坟上看一看,虽然他与自己生平未会一面,未交一谈,但是无论如何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现在这样风尘漂泊,也完全为的是他呀!这样想著,不禁眼泪又汪然落下,但是她只顾策马疾驰,连拭泪的工夫都没有。 此时寒风愈紧,吹得地下的残云飞扬起。直走到天色近年的时候,秀莲方勒住马,慢慢走到面前一座小镇市上。找了店铺用过了午饭,歇息了一会,便依旧策马顺著南下的大道前行。北风在背后猛烈的吹著,吹得秀莲头上包著的手帕也掉落了两次,秀莲全都跳下马去追著拣回。此时把秀莲吹得头发散乱,头上、身上,全都是沙土和雪花,秀莲心中真是气愤极了。又加路上走著的人,没有一个不注意看她的。秀莲满怀著幽怨和愤怒,恨不得这时找一两个仇人,挥刀杀死,方才甘心。当下她依旧上马急急前行,在下午五时许就到了保定,遂在北关内找了店房歇下。 这时因为是冬天,所以才到下午五时天色就黑了,秀莲一进屋,就叫店家把灯点上,然后催著店家快点打洗脸水来。 本来俞秀莲一个孤身的女客就非常意人注意,何况她又是骑著马,穿著短衣裤,带著一对双刀。 当她初进店里时,因为她鬓发蓬乱,浑身的尘土,若不看见她下面的一双纤足和那双泥污不堪的弓鞋,简直叫人当是一个男子,看不出是女子来。可是等到秀莲姑娘挥去了身上的尘土,洗净了脸,拢了拢头发之后,店家才看出这位客人不但是个年轻的姑娘,而且是品貌清秀。店家连正眼看也不敢看,就问说:“姑娘吃过饭了吗?”秀莲把炕上放著的刀往旁推了推,就盘腿坐在炕上,叫店家去煮面。店家一面退身出屋,一面用眼看秀莲身旁放著的那带鞘的双刀,脸上带著惊讶的神色,仿佛猜不透这位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秀莲在炕上脱下弓鞋,歇了一会,炕也渐渐热了,秀莲身上也觉得松缓了一点。想起这几日的忧烦、急气和马上的劳顿,真够辛苦的!然而现在做到了甚么!前途不是依旧的渺茫吗?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悲痛。此时忽然屋门一开,店家又进来了。在这店家的身后,还有一个人跟著进来。这人身穿著灰布棉袍,套著酱紫色的棉坎肩。店家就说:“这是我们这里的张乡约。”秀莲翻著眼睛看看这个人,就面上带出不悦的样子说道:“你既是乡约,为甚么到店里来胡串?我又没请你!”那张乡约垂著两撇小胡子,仿佛做出些官派来,大模大样地说:“因为我听说你带著刀,我才来问问你,到底你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你们的当家的是干甚么的?”秀莲姑娘一听此人问得这么不讲理,她立刻暴躁起来,怒声骂道:“这些话你问不著我!快给我滚出去!”张乡约一听,立刻急了,说:“喂,喂!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开口就骂人呢!”说时他瞪著眼,仿佛要把俞秀莲揪下炕来似的。 秀莲也满面怒色,立刻穿鞋下来,要去打这个张乡约。口中并骂道:“你不过是一个乡约,又不是知府知县,就敢这么欺负人。你是仗著甚么势力呀?”说时由行李旁抄起马鞭子来,就要打那人。 店家却不愿闹出事来,他就赶紧从中劝解,不住向秀莲姑娘作揖,说:“姑娘先别生气,你听我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有往来客人,或是保镖的,或是护院的,只要身边带著兵刃,就得出乡约记下名字来!”- 懔把眼睛一瞪,冷笑说:“我还没听说,保定府敢情还有这么一个规矩!”店家陪笑说:“这规矩也是新立的,因为城西广大镖局的陶大爷怕有江湖人在这里闹事,所以才托张乡约给办。没有甚么的,姑娘只把姓名说出来就得了。”身后那个张乡约见姑娘的脾气太烈,要拿马鞭子打他,他也不知道这位姑娘有多大本事,因此态度反倒软了,就说:“我也是受陶大爷之托,你要是有气,何妨跟陶大爷撒去!” 秀莲一听他们都提到那陶大爷,她更是气愤,就骂著说:“甚么叫陶大爷?是那黑虎陶宏不是? 我现在到保定来,就为的是要找他斗斗。你们自管把他叫来吧,现在先给我滚开!”秀莲一手拿著皮鞭,一手叉著腰。说完了这些话,气得她真真难受,就想:黑虎陶宏不过是江溯上一个无名小辈,他在保走就可以如此横行,居然连本地的乡约都要受他的指使,可见他平日一定是个恶霸。如今若再勾结上金枪张玉瑾那伙人,他一定更觉得没有人敢惹他们了。这时那个张乡约就咳了一声,说:“我才倒霉呢!无故惹了这场气。一个女的,我也不好跟她深分怎么样了。得啦,她既连陶大爷全都骂下了,我也就只好告诉陶大爷去了!” 他一面嘴里嘟哝著,一面走出屋去,店家也跟著出去。待了一会,又给秀莲姑娘送进面饭来,他就说:“姑娘,刚才你胡乱说一个名字就得啦!干么招惹他们呀?”说到这里他压下声音,一面害著怕,一面向秀莲姑娘说:“这个张二混子本来就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土痞。现在他作了乡约,又巴结上了黑虎陶宏,更是了不得啦!就拿我们这座店说,每天就得给他一吊钱,要不然这买卖就不能好好的开!”秀莲气得拿鞭子敲著桌子说:“他们这不是恶霸吗?”那店家说:“谁说不是呢!姑娘可小点声儿说话,他们的耳目多,要叫他们的人听见了,姑娘你就不用打算离开这里!”秀莲气忿忿地说:“这是为甚么,黑虎陶宏有甚么可怕的地方?” 店家悄声说:“姑娘原来不知道。黑虎陶宏是我们这里的一位财主少爷,他跟深州的金刀冯茂学过武艺,一对双刀耍得好极了;紫禁城里的张大总管,那又是陶宏的干爹,所以人家在官面儿上也很有势力。现在保定城的大买卖多半是他家开的,家里还挂著广太镖局的牌子,雇著几十个镖头。其实人家也不靠著保镖吃饭,不过人家仗著这个交朋友罢了。”他又说:“其实陶大爷还不怎样欺负人,就是他手下的那些人太难惹,简直是无所不为。上月,陶大爷请来了河南的一些镖头,叫甚么苗振山,还有甚么金枪张玉瑾,一大帮人,在这里闹了好几天才往北京去;可是到了北京就碰了个大钉子。苗振山叫人家砍死啦,张玉瑾大概也栽了个跟头。棺材从这里路过,陶大爷还在街上祭了祭。现在听说苗振出的棺材倒是运走啦,可是金枪张玉瑾还在这儿。”这店家说了半天,又去瞧俞姑娘的神色。秀莲不住冷笑说:“我可不怕他们,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为要斗斗他们,才到这里来!”说时一拂手说:“你出去吧!”那店家又看了俞姑娘一眼,也就出屋去了。 这里俞秀莲坐在炕上,对著灯,生了半天气。就想:听这店家对于苗振山、张玉瑾的事,都知道的很详细,可见那些人在这里必是大闹过些日。因此又不禁暗笑李慕白,想他自南宫到北京来,未及一载,便打服了许多有名的好汉,结交了不少慷慨仗义的朋友,真可算是现在江湖上最有名声的一个人物了;可是此次黄骥北邀来苗振山、张玉瑾与他决斗,他因未在京都,所以很招了些人对他耻笑。 倒是自己,第一把苗振山杀死,第二把张玉瑾战败,算起来倒是替他把仇人剪除了。想到这里,自己-醯檬分骄傲,觉得自己的武艺比李慕白还要高强。可是继而一想,李慕白曾往巨鹿与自己比过武艺,在半路也帮助过父亲和自己战败女魔王何剑娥等人,他那剑法的精奇,身手的敏捷,直到现在,自己偶一想起还是如在目前,实在说,他的武艺确实比自己要强一筹。苗振山与张玉瑾若是遇到他的手里非败不可。此次他所以未与苗、张二人较量,实在是因孟恩昭在高阳负伤,李慕白急于去看孟恩昭,所以无心再与他人争强斗胜了。如此一想,心中又是一阵凄恻,同时对于李慕白避免与自己相见的事,也有一点谅解;并且觉得那天自己因为跌在雪地里,就向李慕白发起气来,以致决裂,丝毫不念当初的情义,实在是太不对了。 正在想著,这时就听院中起了一阵离乱沉重的脚步声。俞秀莲立刻摒除思虑,振起精神,注意向外去看。这时就见窗纸上的灯也一晃一晃的,有几个人在院中高喊著说:“在哪间屋里?在哪间屋里?”又听是刚才那张乡约的声音说:“就在靠东头儿那间屋子。”俞秀莲知道是那张乡约把人勾来了,她立刻出鞘中抽出双刀,把门一堆,挺身而出。只见院中来了五六个人,打著两只灯笼。秀莲把双刀一横,厉声问道:“你们是找我来的吗?哪个是黑虎陶宏?哪个是张玉瑾?快滚过来,旁人千万别上来找死!”虽然俞秀莲的语气很严厉,但她的声音毕竟是柔细的。当时对面就有两个人笑著说:“哟,我的小妹子,你还真够厉害的!” 秀莲不等他们再往下胡说,立刻奔过去,向那两人挥刀就砍。对方手中也都提著刀子,只听铿锵两声,对方的两个人各持钢刀把俞秀莲的双刀架住。那张乡约却吓得嗳哟一声,晕倒在地下,有那打灯笼的人把他拉在一边。这时俞秀莲抽回刀来,又向那两人去砍,两人一面用刀相迎,一面喝道:“你先住手,把名未说出来!” 秀莲哪里理他们,只把手中的一对双刀,左削右溯上下翻腾,矫躯随著刀势去进。那两个人虽然也都伯几手武艺,可是抵挡不到五六回合,那两人竟手忙脚乱,心昏眼花,赶紧转身往店门外去跑。 其中有一个人并且催著说:“快爪,快走!”秀莲还没十分追赶,钢刀就砍在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人像杀猪似的叫一声,把灯笼撤手扔在地下,他跑出了店门,就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后来才被旁的人给扶走了。 这里秀莲用刀将这几个人驱走,心中才畅快许多。一面冷笑著,一面提刀回到屋里,心说:这一定是黑虎陶宏手下的人!他们这一跑回去,一定把陶宏和张玉瑾找来,我就在这里等著他们吧!看他们怎么样?这时那店家又惊惊慌慌的进炊,俞秀莲就说:“你们放心!我惹出事来我自己挡,绝不能叫你们开店的跟著受累。” 那店家也看出来了,俞秀莲是有本事的,一家是个久走江湖的女子,他就说:“既然姑娘你这么说,那只好求姑娘多住半天,挡一挡他们,我们开店的可惹不起陶大爷!”俞秀莲忿忿地说:“甚么陶大爷,明天我就要割下那陶宏的头给你们瞧!”说时,把双刀向炕上一扔,吓得那店家打了一个哆嗦,几乎要坐在地下。秀莲就指挥著说:“把这碗面再给我热热去!”那店家连声答应,翻著一双发愁的眼睛去看秀莲,然后他皱著眉,端著面碗出屋去了。 这里秀莲歇了一会儿,心中觉得可气,又觉得可笑。及至那店家再把面送来时,秀莲就问那黑虎陶宏住家离此有多远。店家说:“远倒不远,陶大爷就住在城西,离这里至多有五六里地;可是他手下的人常在街上乱串,走在哪儿都能遇得著。刚才来的那几个人,本来正在南边酒铺里喝酒,是叫那乡约给找来的。他们这一回去,黑虎陶大爷一定要亲自来!” 俞秀莲笑著说:“让他来吧!他今晚若不来,明天早晨我还要找他去呢。我现在到保定来,就是为找张玉瑾报仇,也顺手儿给你们这儿剪除这个恶霸!”她这样慷慨地说著,脸上真是毫无惧色。因为腹中饥饿,遂就拿起面碗来吃。店家又出屋去了。 第四十六章 少时秀莲吃完了饭,就把面碗和筷箸向桌上一放,盘腿坐在炕上,咬著下唇在沉思。同时,只要院中微微有一点响动,秀莲就以为是黑虎陶宏、张玉瑾他们找来了,立刻就要抽刀出屋,与他们去厮杀。可是直等到街头的更锣已打了三下,却还不见有人找来,秀莲反倒不由得笑了,就想:这些人可也太丢脸了,怎么叫我打走之后,他们就不敢来了呢?莫非是那金枪张玉瑾他猜出是我来到此地,他晓得我的厉害,所以不敢再来找我决斗?于是就把屋门关好,气忿忿地自语的说:“谁能够等他们一夜?到明天,他们若不敢来找我,我还要找他们去呢!”当即灭了灯,臂压著双刀,躺在炕上睡去。 因为劳累了一天,虽然身旁还有许多事情,但她也能沉沉地睡去。 不觉就到了次日清晨,被院中的鸡声催起,秀莲穿鞋下炕,忽然又想起昨晚的事,就暗道:“我既然来到这里,岂可又轻轻的走开!无论如何我得叫金枪张玉瑾非伤即死,也好去见我父亲的坟墓呀!”当下决定立刻去找黑虎陶宏家,会会那张玉瑾。遂开开屋门,叫店家打来洗脸水,然后给了店钱,就说:“快给我备马,我要找黑虎陶宏去,省得他们来了又搅乱你们这里。”那店家也仿佛巴不得俞秀莲快点走,当下他连连答应,到院中去给秀莲备马。秀莲姑娘就提著自己的行李包儿和护身的双刀出屋,包裹放在鞍后,刀挂鞍下。 此时秀莲依旧是紧身的夹衣裤,黑纱的首帕包头,牵马出门。这时寒风吹得很紧,太阳刚从东方吐出,街上往来的人还不多。秀莲刚要上马,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姓俞的!”秀莲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一箭之还来了一匹紫马。马上的一个年轻汉子,圆脸膛,浓眉大眼,面带凶悍之色;身穿青缎子的小皮袄,青缎夹裤;脚下是抓地虚的靴子,登著白铜马镫。身后带著三个穿著短衣裳,庄丁模样的人。其中一个给马上的人掮著白杆白蜡杆子上缠著金线穗子的长枪。秀莲一看,这人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次似的,遂就一手牵马,一手按著刀把,瞪了那马上的人一眼,厉声问道:“你就是金枪张玉瑾吗?” 那马上的人瞪著凶狠的眼光,冷笑著说:“你既然是特意找张大爷来的,如何反不认得你张大爷来?你有胆子就跟看我走,在这大街上我张玉瑾羞于跟你一个女流争斗!”说时,他盘过马去,并回首傲笑著。这里俞姑娘气得芳容变色,骂了声:“你先别说大话,往哪里去找也不怕你,今天我非得割下你的头来,去祭我父亲不可!”说著秀莲姑娘飞身上马,催马奔过张玉瑾。 那张玉瑾却勒著辔绳,让马慢慢往前去走,他带著的那三个人就躲在马旁跟著往前跑。张玉瑾等著俞秀莲的马来到临近,他才冷笑著说:“俞秀莲,咱们是仇深似海。我的岳父是在七年前被你父亲杀死的,我的女人是在你的手里受了伤,我的舅父苗振山也惨死在你的手里。俞秀莲,现在咱们也不必彼此相骂,再走几步儿,咱们找个宽敞地方索性拚个死活!”秀莲在马上气忿忿地点头说:“好,今天我非要给我父亲报仇不可!”- 毕掠嵝懔策著马,紧跟著金枪张玉瑾往西去走。走了不到半里地,这时就来到一片荒地上,地上满是残雪,四下既无村舍,附近也没有行人。忽然那张玉瑾在马上接过了他的金枪,回身向俞秀莲猛刺。秀莲的马本来紧跟著他,相距很近,而且手中未持兵刃,冷不防张玉瑾这一枪刺来。幸亏俞秀莲的手疾眼快,她赶紧一至身,双手就将张玉瑾的枪头握住,骂道:“你算甚么英雄?竟想以暗算伤人吗?”张玉瑾本来知道俞秀莲的双刀厉害,所以打算乘她不备,将她一枪刺死;可是不想金枪反白俞秀莲给揪住了,张玉瑾赶紧用力去夺。可是,看不起俞秀莲一个纤弱的女子,原来力量却是这样的大。张玉瑾夺了几下,竟夺不过来自己手中的金枪。张玉瑾急得在马上乱嚷说:“好刁妇!” 此时跟著他的那三个人,齐都取出短刀和哨子棍来,要来助威。他们还未上前,就见秀莲姑娘左手揪著张玉瑾的枪,右手由鞍下抽出一口刀来,飞身跳下马来,抡著刀向张玉瑾的马上去砍。张玉瑾赶紧催马跑了几步,同时把手中的枪夺过去,跳下马来,转身反追上秀莲,拧枪狠狠地刺去。口中并骂道:“跑江湖的小娼妇,你以为张大爷真怕你吗?”这时,秀莲看著地上的残雪往后退了几步,又由马鞍下把左手的那口刀抽出,然后双刀并抡,反扑过张玉瑾去。旁边的三个人就都躲在远处,两匹马也惊跑了。 这里俞秀莲与张玉瑾交战起来。张玉瑾的枪法极为恶毒,他仗著兵器长,只向俞秀莲挑逗;打算寻找秀莲的刀法疏忽之处,他才蓦地刺去,想要一枪就结果了俞秀莲的性命。可是俞秀莲的刀法也颇有步骤,她晓得张玉瑾的长枪占著便宜,自己的双刀很容易失败,她也有主意。除了用刀去砍张玉瑾的枪杆,就是顺著桧杆去削张玉瑾的手指。所以交战二十几个往来,只见秀莲的两口刀是寒光飞舞,一刀紧一刀向张玉瑾逼近;张玉瑾反倒不住往后退,并且因为用枪杆去挡秀莲的双刀,突突的乱响,眼看著枪杆就要被刀砍折了。张玉瑾连退几步,抖起金枪,又向秀莲的喉际脚下,上搠下刺;但是都被秀莲用刀磕开,枪尖休想近得她的身。 又交手数合,张玉瑾的枪法就有些慌忙了,秀莲姑娘的刀法钏愈紧,直往张玉瑾进逼。旁边那三个人一的到他们的张大爷要不好,他们就想要过去帮助。这时忽见西边跑来了一匹马,马后跟著十几个人,全都手里拿著兵刃。这里的三个人喜欢得乱跳,招著手喊道:“好啦!好啦!陶大爷来了!” 秀莲姑娘专心与张玉瑾决斗,她也顾不得西边是有甚么人来了,她只是把双刀上削下刺的向张玉瑾进逼,恨不得一刀将张玉瑾砍死,然后出去敌后面来的这些人。 此时黑虎陶宏骑马来到临近,便大呼道:“住手,住手!”张玉瑾趁势把秀莲的双刀架住;秀莲姑娘双手横刀,站个丁字步儿,皇马上去打量黑虎陶宏。只见黑虎陶宏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确实生得很黑,并且短小精干,穿著阔绰,像是个会些武艺的阔少。秀莲姑娘一点也不气喘,只瞪了瞪了俊目,向马上问道:“你就叫黑虎陶宏吗?”陶宏往下看著秀莲姑娘的俊俏容颜、窈窕的身段和她手中那一对双刀,陶宏的心里就又是有点爱惜,又是有点不服气,也就偏身下马,身后的人赶紧把他的马匹接过来。黑虎陶宏向秀莲拱了拱手,脸上现出一种骄傲的笑色,说道:“你就是俞秀莲姑娘吗?哈哈,我很久仰你的呀!” 秀莲姑娘见这个黑虎陶宏的样子很讨厌,她就把刀一抡,近前一步,说道:“有甚么话你快说!我没有那么夕的工夫跟你磨烦。我现在是找张玉瑾为我的父亲报仇,你要是躲远点,就连累下上你;- 不然,我非连你也杀了不可!”黑虎陶宏退后两步,颜色微变,但还故意的微笑著说:“真凶,真凶!陶大爷学艺十年,练了一对双刀,想不到今天遇见一位女娘儿又要拿双刀来杀我。我也知道你是巨鹿县俞老雕之女,本事颇有两下子,连河南的苗大员外都死在你的手里,并且现在还敢找到陶大爷的头上,昨晚在店里伤了我手下的人,好啊!你的本事还怪不小的!来,你也是双刀,我也是双刀,陶大爷今天倒要斗一斗你!”说时,向张玉瑾拱手,说:“请张大哥歇歇,让我跟她干干!”遂后由庄丁手中接过一对把子上系著红绸子的雪亮的双刀,并把手下的人都驱开,双刀左右一分,说;“你过来吧。” 秀莲此时又是气愤,又是要看看他的刀法到底怎样,当时就抡双刀去砍陶宏。陶宏也用双刀去迎。 四口钢刀上下翻腾,并有陶宏刀上的两条红绸迎风飘舞,白刀相磕,身随刀转。黑虎陶宏是短小精悍,刀法极猛。秀莲姑娘是纤足乱跳,娇躯疾转,刀法绝不让人。往来不下二十合。旁边的张玉瑾等人看著二人势均力敌,心中不禁称赞;其余的庄丁们却都手持著兵刃,呆呆地站著,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这时黑虎陶宏与俞秀莲越打相逼越近,四口刀缠在一起,其势极危,眼看著非得要死一个不可。 张玉瑾大惊,刚要挺枪过去帮助陶宏,就见那黑虎陶宏咕咯一声跌倒在地下,两口带绸子的双刀扔在一旁;秀莲姑娘的双刀向著黑虎陶宏狠狠地砍下。金枪张玉瑾和那陶宏手下十几个庄丁,有的抡刀,有的挺枪,有的挥著梢子棍,一起扑奔俞秀莲来。秀莲这才赶紧弃了地下躺著受伤的黑虎陶宏,与这些人去厮杀。这些人本想一阵刀枪齐上,将秀莲当时杀死在这里,然后去打官司,或是私埋了;可是不想秀莲姑娘的刀法真叫厉害,她舞动著两口刀,遮前顾后,简直没有一点疏忽,无论甚么人著刀枪,都无法近得她的身。 厮杀了一会儿,反倒叫她又砍倒了两个人。此时张玉瑾真气愤极了,挺著金枪拚命地向秀莲去刺。秀莲一口刀去敌他,另一口刀还得去抵挡别人,因此她有些招架困难了,何况她厮杀了这半天,力气也有些不济了,于是便转身向东跑去。望见了她那匹马在东边一箭之远,正在啃地下的残云,秀莲就直奔著自己的马,连蹿带跑地飞奔过去。后面的张玉瑾等十余人还不肯放秀莲走,就一齐挺著兵刃追过来,并且喊著说:“好个凶恶的娼妇,今天你休想逃走了!” 此时俞秀莲拚命飞跑,已将她的那匹马抓住,把双刀挟在胁下,就飞身上马,拍马向东跑去。并且回首向张玉瑾等十几个人微笑著,仿佛是说:“你们若有本事,就快追赶上我俞秀莲来!”后面的十几个人依然紧紧追赶,张玉瑾也骑上马提著他那杆金枪,拚命的追赶。前面的俞秀莲本要拨转马去,再与张玉瑾拚一生死,为父亲报仇;可是觉得自己的力气实在不堪再与人拚斗了,而且张玉瑾的马后还跟著跑来了十几个人,全都手中有兵刃,自己纵使刀法好,但也敌不过他们的人多呀!于是秀莲索性将臂下挟著的双刀收入鞘中,挥鞭催马,连头也不回,就直往正东跑去。 也不知往下跑了多远,跑得有些气喘了,秀莲才将马勒住。再回头看时,已然没有了那金枪张玉瑾等人的踪影。秀莲姑娘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反觉得十分痛快;不过又想,两次与金枪张玉瑾交手,全都没杀了他给父亲报仇,也未免有些遗憾。当下策马往前走著,因为口渴,很想找一个地方喝几碗茶,歇息一会儿,再往望都榆树镇去。这时就忽听后面有人大声喊道:“前面的俞姑娘等我一等!” 0-跻胺缮彻路卣赐蠢峄苹柘赣旯挚捅-音俞秀莲心中十分惊讶,暗想:这里是谁认得我?于是在马上回头去望。只见后面跑来一骑黑马,马上是一个胖子,原来正是那爬山蛇史健。心想:这个人可怪,怎么我走在哪里,他也跟我到哪里? 此时史胖子的马匹已来到临近,秀莲就面带得意之色,向他问道:“刚才我跟陶宏、张玉瑾等人杀砍了一阵,你知道吗?”史胖子一面在马上吁吁地喘气,一面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可没去看。因为金枪张玉瑾那小子认得我,我斗不过他,所以我没敢去看。我有一个徒弟,他是前两天到保定来的。 他在远处看著你们来的,他说姑娘的武艺真是高强,与李慕白不分上下。假若他们不是仗著人多,金枪张玉瑾一定要死在你的手里。” 俞秀莲听了,便不禁微笑,问道:“我砍了黑虎陶宏一刀,不知陶宏死了没有?”史胖子说:“大概是没死吧!我听说是叫几个人给搀走了的。”秀莲说:“我与黑虎陶宏倒没有仇恨,不想伤害他的性命,现在不过是惩戒惩戒他,叫他以后休在这保定再欺压良民。张玉瑾是我的仇人,我父亲就是被他给逼死的。我不杀他,心中真有点气不出!”史胖子说:“现在没有法子。姑娘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也寡不敌众;只好先记上这个仇儿,以后请了李慕白帮助,再跟他拚一下。” 秀莲暗自笑道:为甚么遇见事便都要找李慕白呢?当时又听史胖子问道:“姑娘你现在要往甚么地方去?”秀莲姑娘就说:“因为我父亲葬埋在望都县,我要去到坟前扫祭扫祭!”史胖子说:“从这里到望都,需要两天的路程,可是往高阳去只一天也就到了。我给姑娘出个主意,姑娘何妨先到高阳黄土坡孟二少爷的坟前看看,也尽一尽夫妻之情。然后再到望都老叔坟上去吊祭呢?” 俞秀莲一听史胖子说了这话,她立刻心如刀绞,双泪滚下。勉强抑制住悲痛的感情,就决然地点头说:“好,我这就往高阳去看看他的坟墓。” 当下由爬山蛇史胖子领路,俞秀莲就催马东去。到晚间,就到了高阳地面,因为天色黑了,不便到郊外黄土坡墓地里去,所以就在城外找了一家店房住下。次日清晨,史胖子和秀莲姑娘二人依旧都骑著马,就到了南郊黄土坡。此时晨寒刺骨,北风卷起坡上的沙土,不住地向人的脸上击打。秀莲因为心中悲痛,倒顾不得风沙,可是爬山蛇史健那肥胖的身体往前冲风走著,实在困难。先把两匹马都放在野地上,然后史胖子领秀莲到了一座坟前。 史胖子一面用自己脊梁挡风,一面指著坟墓说:“这里理的就是孟二少爷。我的这位老弟,生前性情古怪,宁可忍穷受苦,也不受别人怜恤。我跟他是在法明寺李慕白那里认识的,李慕白的病多亏他给扶持好了的。可是,他反倒为李慕白的事情惨死了!” 此时俞秀莲已忍不住双泪如雨,一手扶著坟前的短碑,一手掩面呜呜的痛哭,心里像被一把极锋-的刀子在割著,痛得几乎昏倒在这狂风黄沙之下。同时想著:“孟思昭,我和你生平虽未晤一面,但我自幼由父亲作主,许配给你为妻。后来我父亲为仇人所迫,全家北上,一半是为避仇,一半也是为送我到宣化就亲;可是,我父亲便在中途急病而死,临死托李慕白送我母女到宣化去。李慕白在当初虽曾与我比武求婚,但后来他知道我已许婚于你,他便慷慨光明,对我不但再无别意,并且同行千里,连话也轻易不说一句。后来到了宣化知你已于年前杀伤恶绅,惹祸逃走;李慕白并且对你很加钦佩。那日我也不避嫌疑,夜间去见李慕白,求他到外面共寻访你,以便我与你夫妻团聚。次日李慕白就走了,以后出再没有下落。 “后来,我母女寄食你家,备受冷淡。我母亲也因病去世。你的胞兄更对我处处凌辱,我因看在你的面上,才遇事忍气吞声。将母亲葬厝之后,我就单身匹马,到外面去寻找你。后来随德啸峰、杨健堂入都,只见了李慕白一面,但他们仍说未寻著你的下落。其实那时你是因为听说我将来北京,你反倒先走了。在你不过是因为听说当初李慕白与我相识,疑惑我们彼此间有甚么情意;并且你自觉落魄,怕我瞧不起你。其实我岂是那样的人? “你如今为李慕白的事受伤惨死,临死还说甚么叫李慕白娶我,但那岂能作到?不独李慕白他不肯,就是我,在情义上、道理上,也万难依从。现在我与李慕白已然绝裂,此后彼此连认识也不认识了。可是我到这里看你时,你只是一坯黄土,你假若是有知的话,你应当怎样对我呢?你想我以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伤心呢?……”秀莲在坟前哭了半天,眼泪把地下的干沙都浸湿了。风沙吹到面上,把她那秀丽的容颜全都掩住,头上身上尽是黄土,但秀莲姑娘的眼泪依然不断。 旁边史胖子可真看了急,心想:“倒霉!倒霉!都因为认识了一个李慕白,又由他认得了一个孟思昭,把我的小酒铺也弄丢了,连北京城门也不敢再进去。现在又跟上这么一位姑娘来到这里受风寒。这位姑娘比李慕白、孟思昭的脾气还要古怪。我也不敢劝她,倘若劝错了一句话,她抡起双刀来,我可真敌不过!”于是他只在旁皱著眉怔著,风沙打得他直咧嘴。 待了半天,他见姑娘哭声还不止,而且声音力气也渐微了。他就著急,心-:“本来现在这些事,就已把那钢筋铁骨的李慕白给毁的不得了,好志气好身手的孟思昭也跑到坟里住著去了;倘若现在再把这位杀苗振山打张玉瑾的侠女俞秀莲哭死在这儿,那我史胖子可真灰心了,我真要看破红尘,出家当胖和尚去了!”于是史胖子就劝说:“姑娘也就用哭啦,反正是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姑娘对得起他就是了。姑娘不是还要上望都去吗?回店房歇一会儿,咱们就走罢!”秀莲姑娘听史胖子说到往望都去的事,她才止住伤心。心想: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未办,哭坏了身体,那时就更难了。于是,秀莲姑娘就拭净了眼泪,转首向史胖子说:“回店房去吧!”此时那两匹马正在野地上嘶鸣,二人走过去,各自把马牵住,就一同上马回店房去了。 到了店中,秀莲姑娘拂了身上的士,净过面,在房中独坐沉思。少时史胖子又进到屋里,他就说:“姑娘,今天风太大,咱们何妨歇一天,明天再往望都去?”秀莲姑娘说:“今天我地想在此歇一天;不过明天我往望都去,你就不必再跟我去了。你帮我的忙,我谢谢你,将来我再报答你!” 史胖子听了俞姑娘这话,他简直喜欢的了不得,就说:“姑娘,这话我史胖子可不敢当。我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现在我又没有事,何不叫我跟姑娘到一趟望都。姑娘若想给俞老叔起灵,我可以帮-雒x。” 秀莲摇头说:“现在地冻著,要想起灵也须待来年春天。你若是现在无事……”说到这里,略略沉思,就微微叹息一声,说:“好在你与孟思昭也是朋友,你可以替我到一趟宣化府,找著永祥镖店的孟老镖头,尽可以把他二儿子死在外头的详情告诉他,叫他们设法来高阳起灵。还有,你可以对孟老镖头说,我虽是他家订下的儿媳,但未成婚,所以我仍算俞家的女儿;不过我是立誓此后决不嫁人。他家给我的一枝金钗,那是我与孟恩昭婚姻的订礼,我将永远佩带身边,我就算为那枝金钗而守寡……”说到这里,秀莲姑娘又摘下泪来。然后再向史胖子说道:“还烦你再见著那里的短金刚刘庆,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我母亲的灵柩送到巨鹿去,并且至迟要在来年三月以前,以便与我父亲合葬!” 史胖子听毕,就很爽快地答应,说:“姑娘放心,这些事都交我办了。我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史胖子立刻就走!”秀莲姑娘说:“今天风大,史大哥你何必要立刻就走呢?”史胖子摇头说:“不,我这个人只要想去办一件事,就非办不可,这点儿脾气我比李慕白、孟思昭他们还古怪。 再说我还有个小伙计在保定呢,我也得找上他,叫他帮助我。” 秀莲听了很纳闷,就问:“你那伙计在保定是干甚么?”史胖子笑了笑说:“我那个小伙计,他是我的探子。现在他在保定,正在给我探听那黄骥北的大管家牛头郝三与张玉谨等人商量甚么恶计。 姑娘你是不知道,这许多人里谁也没有黄骥北厉害。那小子是表面慈祥,心地狠毒。他对李慕白、德啸峰二人恨之入骨,早晚他还得非想法子坑害他们不可!” 秀莲一听,不住叹息,就说:“江湖人讲究的是凭仗武艺,分别高低,像黄骥北,他也不出头,他不不打架,只仗以机巧和财势害人!也未免太卑鄙了!这样吧!以后如若黄骥北等人再找寻到德啸峰、李慕白的头上,就求你去通知我,我一定要帮助他们,报一报他们对我的恩情!”说时,秀莲面上又出现了悲惨之色。 当时史胖子连连答应,他就回到屋内去收拾他随身的东西,然后他便向俞姑娘来说:“我走了。” 秀莲又托付了他许多话。这史胖子就反披著他那件老羊皮袄,出门上马,冲著狂风飞沙往西北去了。 这里俞秀莲对于史胖子很钦佩。心说:这样的人,才不愧是江湖侠客。当日她在店中歇息了一天,次日就起身望望都去。两日的路程,便到了望都榆树镇。一直到了关帝庙后,去看望她父亲的坟墓。只见那俞老镖头的坟上枯草纵横,十分凄凉。秀莲跪在坟前,痛哭了半天;然后到店中见和尚。 那庙里的和尚几乎不认得秀莲了。本来秀莲春季在此葬父之时,尚有她母亲,尚有李慕白,彼时秀莲也是温文纤弱,像是个小姑娘一般。现在呢?秀莲已经满脸风麈,因为穿著紧箍著身子的夹衣裤,显出她的身材高得多了。而且她还是牵著马,带著刀,简直像个保镖的男子。 和尚认了半天,方才认出来,说:“阿弥陀佛,原来是俞大姑娘呀!”当下把姑娘让到-堂里,和尚就说:“姑娘早来半个月也好,就可与那位孙大爷见面了。”秀莲听了,不禁一怔,赶紧问说:“是哪位孙大爷?”和尚就说:“这位孙大爷有三十多岁,样子很雄壮,骑著一匹马,带著一口刀。 十几日前他由巨鹿到这里来,给俞老爷坟上烧了些纸,直哭师父。后来他又跟我们问了些话,就走了。大概是上宣化府去了。”俞秀莲这才知道,一定是那五爪孙正礼。他到宣化府看我来了,也许他-共恢道我母亲也去世了呢!因此又不禁落下几点眼泪。又想:“五爪鹰孙正礼他若到了宣化,再会著史胖子,他们与刘庆商量著,一定能将我母亲的灵柩送到巨鹿,对于母亲灵柩回籍的事倒放了心。”她又向这里和尚说明,来春必来起运父亲的灵柩。和尚也答应了-又问:“俞姑娘,那位李大爷怎么没有跟你同来呢?” 秀莲一听提到李慕白,她心中又一阵难过。想起指天李慕白在此帮助自己营葬父亲,那一种隆情厚意,著实可感。可是,那天自己在雪地里追著他,向杰他说了那些决裂无情的话,也真使他太伤心了!因此,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李慕白。假若没有孟思昭那些是,自己愿意立刻到南宫县去找他,向他道歉。可是现在就不能。即使走在路上与李慕白相遇,自己也不能理他。“——唉!是谁叫我们作成这样的局面呢?” 当下下她悲痛著牵昧出庙,上马挥鞭,便向南走去。一路走的都是熟路,那是今年春天俞老镖头携妻带女北上时,路遇李慕白,同战何三虎等人,以及陷狱坠马的一些熟地方。如今荒凉满目,无限伤心。秀莲姑娘赶行了几日路,这日午后四时许,便于寒风残照之下,回丁故乡巨鹿。进了城,回到她们早先住的那胡同,到故居门前下了马,上前叩门。一面叩门,一面流泪。 少时,门里就有人很傲慢地问道:“是谁?”秀莲姑娘听出是崔三的声音,她就说:“崔三哥,开门吧!是我,我是秀莲……我回来了!”里而地里鬼崔三赶紧把门开开,就见秀莲哭著走进来。他就说:“怎么,姑娘你一个人回来了!”秀莲姑娘一面哭著,一面点头。崔三把姑娘的马匹牵进门来,又把打关上;他就让秀莲姑娘进到屋里。原来俞老镖头全家避仇走后,就叫崔三在这里住著看家。崔三并娶了个老婆,就在这外院住著,里院的房可还空闲著。当下崔三就跟著姑娘进屋,给他的老婆引见。秀莲就坐在炕上歇息,仍然掉著眼泪。 崔二用袖子擦著眼睛说:“自从俞老叔带著老太太跟姑娘走后就没有音信。今年秋天才有北边来的人,说俞老叔是死在半路了,是由南宫县一个叫李慕白的人,把姑娘和老太太送往宣化府去了。我们早就想看看去,可是总没凑上路费。上月,孙正礼才借了些盘缠,先到宣化去看姑娘,然后再往北京去找朋友谋事。他现在也走了快一个月了,不知姑娘在路上见著他没有?”秀莲-:“我虽没见看孙大哥,但我知道他是往宣化去了。”于是崔三的老婆给姑娘倒过一碗茶来。姑娘饮过了,就接著把自己母亲也病故在外,及自己本身所遭遇的事,孟思昭为李慕白惨死的详情都对崔三说了。 崔三哪里听说过这些事呢,当下他又咧著嘴哭,又顿足叹息,然后又劝慰秀莲姑娘说:“既然这样,姑娘就先在那裹住著吧!等到把老叔和老太太安葬完了,姑娘再想久远之计。”秀莲姑娘一面拭泪,一面说:“我还想甚么久远之计,反正我还算是俞家的女儿;但是我不能忘了我曾许配孟家,我也不能再嫁别人!”崔三一听姑娘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敢再作进一步的劝解。当日他就给姑娘把里院的屋子收拾好了,请姑娘去住。 从此秀莲姑娘就住在她的故居,终日依然青衣素服,永不出门。茶水饭食都由崔三夫妇给预备。 秀莲姑娘在家中无事,有时也自己做些针黹,不过她却不敢把武艺抛下。因为这身武艺是她父亲的传授;同时又想起自己在外尚有许多仇人,将来难免再以刀剑相拚。所以她每天晨起,必要打一趟拳,练一趟双刀;夜间还有时起来,练习蹿房越脊的功夫- 了些日,巨鹿县城里的人,又都知道俞老雕的那个美貌绝伦的女儿现在又回来了。这风吹到泰德和粮店里,却又被那梁文锦、席仲孝两个人听见。本来梁文锦自从春天在俞家挨了打,他就没有脸再到巨鹿来,后来俞家父女离了巨鹿,他才慢慢溜到这里。那席仲孝自然是永远跟他作搭档,两人各在巨鹿恋著一个私娼,一月内,他们总要在这裹住上十几天。 这以,两人在泰德和粮店里听说俞秀莲回来的事,那梁文锦立刻又要回南宫去。席仲孝就讥笑他说:“怎么,你怕她呀?”梁文锦说;“我也不是怕她;不过我早先发过誓,只要她姓俞的在巨鹿住,我就不到这里来!”席仲孝笑著说:“你倒真有记性,挨过一回打,永远忘不了痛。现在你没听人说吗?俞老头子和俞老婆儿全都死在外头啦,甚么孟家的二少爷也死了。现在俞姑娘是回到家里来守望门寡。就凭她那不到二十岁的人儿,要守得住,我敢赌点甚么!文锦,你趁著这时候再钻一钻,管保成功。”梁文锦一听,本来心里很有点动摇,可是后来一想:我别再去挨那傻打了!我梁少东家拿出钱来买女人,有多么省事,谁找那玫瑰花儿去扎手呢?于是,梁文锦嬉笑著说:“仲孝,我不上你这个当。你要是有这个心,你可以钻一钻,钻上了我佩服你的本事。”席仲孝摇头说:“我向来是叫女人巴结我,我不去巴结女人。”又说:“现在李慕白回可是回来了,不如咱们再去激一激他,叫他们唱一会戏,给咱们开开心。”梁文锦一听提起李慕白,他又不由发出一阵妒恨,就说:“找那个倒霉鬼干甚么!李慕白到了一趟北京,混了快有一年,事情也没找著。回来是又黑又瘦,比苏秦还不如。现在在家里连人都不敢见,我就没去瞧过他一回。” 席仲孝明知是梁文锦恐怕把李慕白找来,李慕白真个把俞姑娘弄到手里,那时得把他气死;所以他才这样拦阻。当下席仲孝只笑了笑,再也没说甚么。因为梁文锦即日要走,他也只好跟著梁文锦又回到南宫。到了家中,他却忘不了那俞秀莲的事,就瞒著梁文锦来找李慕白。 原来此时李慕白已然回到家中,他叔父母因为李慕白去了一趟北京,事情既没找著,钱也没挣回来,反倒弄得面黄肌瘦,终日愁眉不展,因此对他十分冷淡。并且言语之间,还说是李慕白一定在北京眠花宿柳,打架殴人,所以才弄成这个样子。李慕白却也不管他叔父母对他的态度怎样,他只时时难忘了自己这一年以来的遭遇。那俞秀莲姑娘的侠骨芳姿,谢纤娘的悲惨结局,孟思昭,一位意志坚忍勇敢有为的人,竟为自己的事而惨死,以及铁小贝勒的爱才仗义,德啸峰的慷慨热心,这一切的事时时在他眼前浮现,心中涌起。 他就想:俞秀莲那方面的误会,虽然自己不必再去解释。但是她在那天雪后气走了之后,究竟往哪里去了?是回巨鹿,或是往宣化去了?自己应知道知道,才好放心。谢纤娘死后,自己资助她母亲几十两银子,谅那谢老妈妈一时不至有冻馁之虞。不过她埋葬在何处,自己也应当看看去啊! 因此李慕白想好,明春天暖之时自己再在北京一趟,先到高阳孟思昭的坟墓吊祭一番;然后即入京城,见铁小贝勒叩谢当初营救之恩;并看望德啸峰,以践那天风雪出都,德啸峰相送时所订之约; 末后看看谢纤娘埋骨之处,以尽余情。至于黄骥北缕次向自己加以侵害的仇恨,张玉瑾与自己的胜负未分,以及史胖子的一切事情,他倒未放在心上。因为现在的李慕白已然心灰意冷,现在只思量将来是怎样报侠友之恩,补情天之恨,却不愿再与一般江湖人争雌雄、定生死了。并且回到家里之后,除了一两家亲戚,不得不去见见之外,其余的同学及友人,他一一谢绝。只有席仲孝曾来看过他一次;- 他也说是自己在路上受了风寒,身体不舒适,所以并没与席仲孝谈多少话。 这天是腊月中旬,昨天下了一场大雪,今日雪后天晴。李慕白就在茅舍前,踏著地上的残云散步,心里却不断地回忆他那些残情旧恨。散步了一会,这时就见远远约有一人前来。来到临近,李慕白牙看出是席仲孝,心里不禁发出一种厌烦。暗道:他干甚么又来了? 这时席仲孝踏雪走著,面上带著笑容,来到临近。他就招呼李慕白说:“慕白师弟,你今天觉得病好些了吧?”李慕白就也迎上去含笑说道:“今天才下过雪,路又难走,师兄你何必还来看我?” 席仲孝却笑著说:“若不是下雪,昨天我就来了。我现在来,第一是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第二……”说的时候他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就哼著鼻子笑著,接著说:“我是来再给你报个喜信儿!” 李慕白一听,不独心中更加厌烦,且有怒意,就绷著脸说:“你怎么又来拿我打耍!”席仲孝笑著说:“这回不是打耍,真是喜信儿。走,咱们到屋里说去!”当下席仲孝拉李慕白到屋中。李慕白此时已满面愁容,连叹几口气,说道:“你坐下,咱们可以谈些别的话。千万别提甚么叫喜信儿,我现在厌烦听那些话!” 第四十七章 席仲孝听了,不由得一发怔,脸面稍微露出不愿意的样子。接著他又笑著说:“今天大冷的天,我就为这件事跑来告诉你,你没等我说,却先给我挡回去,这是甚么意思呢?”又说:“师弟,你得明白,我对你全是好意。你今年二十多岁,尚未成家,跑了一趟北京,也没带回一位师弟妇来,我不能不给你紧张罗些。春天,我带你到巨鹿,找那俞老雕的女儿俞秀莲比武求亲。虽然亲事没成,可是也叫师弟你看见了天地之间还有那样美貌的、武艺好的女子。可是你总恨著我,以为我拿你打耍。” 李慕白一听提到俞秀莲,他又连声叹气,连连摆手说:“那过去的事,何必再说呢!”席仲孝却笑著说:“不,我还是非说不可。今天我来告诉你,还是俞秀莲的事儿!” 李慕白本以为席仲孝今天来,不定又是说谁家的姑娘好,又给自己来做媒。可是如今一听提到了俞秀莲,立刻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悲痛。同时又不由得往下听去。就听席仲孝说:“前天我跟著梁文锦到巨鹿去,听说那俞秀莲姑娘现在已然回到家中。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她不是许配给甚么宣化府开镖局的孟家了吗?现在那孟家二少爷也死了,听说还是跟甚么人拼命受伤而死的。现在俞秀莲在家守望门寡。可是她那么年轻的人,守寡哪能守得住?后来还不知道便宜谁。我想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师弟你再到巨鹿去。你不是跟俞老雕见过面儿吗?你还可以藉著探问俞老雕的丧事为名,去拜会拜会俞姑娘。那么,凭师弟你这个人才,她又是知道你的,你耐著性儿钻一钻,管保能把姑娘弄到手。然后我们一喝你的喜酒儿,够多么开心!”说时,席仲孝笑得闭不上嘴;并且要拉著李慕白即刻就去。 李慕白此时心中悲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同时对俞秀莲发生出无限的钦佩与怜惜。并且也想著:秀莲现在已平安回到她自己的家中,我也算放心了。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本想要把自己与俞秀莲和孟恩昭三人之间的一段孽缘恨史,详细告诉席仲孝;可是又想:席仲孝原是一个俗人,而且爱多说话,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必要到处去说,那时叔父必要更对自己不满意,而且就许有人又给俞秀莲编出许多坏话来。于是便向席仲孝惨笑了一声,说:“我李慕白岂能作那种事呢!秀莲姑娘是守寡,还是将来另嫁,我全不愿闻问。她父亲俞老镖头虽与我见过一面,谈过几句话,但彼此并无甚么深交。俞老镖头去世了,她家又没有开吊,我又何必去探丧呢?”- 仲孝还没听明白李慕白的话,就连说:“那不要紧,你可以想个别的法子去见她。只要你的大腿能跨进她家的门槛,那你的媳妇就算娶成了。”遂又笑著说:“慕白,据我想你跟那俞秀莲一定是有缘,所以她才先把那没有造化的姓孟的小子妨死,好来嫁你。” 李慕白一听席仲孝又污辱到孟恩昭,不禁于悲痛之中又生出怒气,就狠狠地把脚一跺说:“咳,你不要再提了!甚么姓孟的、姓俞的,人家与我毫不相干,你何必要在我的耳旁絮絮不休呢!”席仲孝见李慕白竟对他发起气来,就不由也把脸绷起来-:“怎么,你倒跟我闹起脾气来?我是为给你找老婆,难道你娶来老婆,我还能沾甚么便宜吗?”李慕白又叹了口气,便转头不理席仲孝。 席仲孝瞪著眼看著李慕白的背影,只见李慕白颈项和肩膀都比先前削瘦得多了。心说:这个倒霉鬼,在北京不定困了多少日子。现在落拓而归,竟连娶媳妇的事也不敢叫人再提了。于是他就嘿嘿的冷笑了两声说:“慕白你不愿去也就完了,何必跟我生气?为一个俞家的丫头,咱们伤了师兄弟的和气,也对不起师父!” 李慕白听席仲孝骂俞秀莲为俞家的丫头,他就更是生气;可是一听提到了他们的师父,李慕白心中又不由一阵凄惨。就想起当年师傅传授武艺之时,虽然他的徒弟很多,但他对自己却另眼看待,常常瞒著他人,在背地里传授他生平的绝技。师父的意思,原是为叫自己在江湖上上些名声,做些侠义的事情,以为他争光;不想自己如今却叫这种情爱的事情,消磨的毫无志气,这真辜负了师父当年传授武艺时的苦心了!李慕白心中这样一难过,连席仲孝甚么时候出屋走去的,也都不知道。他只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叹息了半天。从此,他对于俞秀莲是稍稍放心了;但想起孟恩昭与纤娘二人的事情,依旧不胜哀感。因此仍觉得志气颓唐,人生无味。 过了残年,便入新春。自从把席仲孝得罪了之后,李慕白这间小屋,更是没有人来了。转眼之间,已到阳春二月,桃李将开,一片芳春丽景更是恼人。李慕白终日愁居,身体日渐衰弱,连他自己都害怕了,觉得自己若这样下去,可真连生命都要完了。于是心中略略振奋,就想再行整装,北上赴都,以践德啸峰今春相会之约,兼吊纤娘坟墓。 正在行意已动,未定动身之期的时候,忽然这天黄昏时候,窗外落著凄凉的细雨,屋中昏暗得看不见东西。李慕白正要点起灯来,看书以作消遣,这时就忽听外面有人敲打柴扉之声,又听见雨声马嘶。李慕白心中诧异,暗道:这是甚么人,在这时候来找我?于是走出屋去,到柴扉前问道:“是谁,你找甚么人?”柴扉外似乎听出李慕白的语声儿来了,就用那很粗的男子的嗓子,学著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说:“你快开门吧,我是俞秀莲呀!翠纤姑娘儿也同著我来啦!” 李慕白又惊诧又生气,骂道:“甚么人,敢来打耍我李慕白!”遂就要开门去打那人。但是当他把柴扉散开之时,外面的一个胖子却哈哈大笑。李慕白才于黄昏细雨之中看出这个人来,原来却正是爬山蛇史健。李慕白又是气,又是笑,就问道:“史掌柜,你有甚么事到我这里来?” 史胖子先拱了拱手,说:“李大爷,别来无恙?今天我来到府上,一来是拜访,二来……”说时他牵著一匹黑马,往柴扉里就走。李慕白十分纳闷,就叫史胖子牵马进门,将马繁在一棵桃树上,然后李慕白让史胖子到屋里。他就一面点灯,一面问道:“我知道,你找我来一定有事。到底是甚么事?快对我说!”- 放肿尤醋在椅子上,脱下他身上那件被雨淋湿的短夹袄,一边用手中擦著辫子上的雨水,一边说:“事情可是要紧的事情;我由北京连夜赶来找你,等我歇一歇再跟你说!”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是由北京连夜赶了来的,就不由更是惊异,著急问道:“甚么事?你快告诉我!” 那史胖子初进门时,本来是一张玩笑的脸,忽然变为严肃了。他说:“你猜是其么事?”李慕白说:“莫非是德啸峰家出了事?”史胖子点头说:“不错,你猜得对。现在紫禁城中,深宫大内里丢失了几件珍宝,瘦弥陀黄骥北为报去年结下的仇恨,便唆使宫中的大总管张太监,竟诬德啸峰为盗宝的要犯。现在德啸峰已被押在刑部狱中,并且牵连了许多京城中富贵人物。恐怕德啸峰的身家性命眼前就要保不住吧!” 李慕白未等听完,面上就变了色,赶紧问道:“你快告诉我!详细的情形是怎么样?”史胖子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怎么知道。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北京巨商杨骏如。”李慕白蓦然想起此人,也是一个胖子。自己初到北京时,就在石头胡同遇见他同著德啸峰,曾一起到班子里逛过一回。于是就点点头说:“我知道,此人是开当铺的。” 史胖子点头说:“不错,他是京城有名的当家,开著好几处当铺,家中很有钱。上月,他的当铺里收进几十颗珠子,还有张字画。其实这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东西,可是不料被御史查出来了。原来宫中大内现正丢失了许多珍宝,这几件珍珠字画,正是宫中所失之物。当时将杨骏如抓了去,并且押起几个太监和两个侍卫。其实这件事与德啸峰也毫无相干。不料德啸峰与杨骏如原是至友,他又出头去营救杨骏如,因此黄骥北才乘机会陷害德啸峰,说德啸峰是全案的主谋,因此才押起来。家里也抄查了两次。现在除铁小贝勒和邱广超还替德啸峰打点打点,其余的亲友全都躲避不及。我想因李大爷你是德啸峰的好友,他与黄骥北结仇也是由你而起,现在他押在监狱,你虽无力救他,可是也应当前去看看他,也算朋友的义气!” 李慕白这时急得连坐都坐不下,听史胖子谈到朋友的义气,李慕白就苦笑道:“我与德啸峰相交虽只一载,但我们却非泛泛之交。当我离开北京之时,那天正下著大雪,德啸峰送我出了彰仪门,就与我订的是今春之约。这几日我也正要往北京去看望他,不料你就来了。多谢你连夜自京赶来,告诉我朋友受害的事。好!我要立刻就走。我们以后再盘桓吧!”史胖子一听李慕白要即刻起身,连夜赴都,前去营救德啸峰,他不由十分钦佩。赶紧伸出大拇指来,说:“好,我佩服你李慕白!铁掌德五不枉交你这个朋友。” 当下李慕白忙碌了一阵,就把随身的行李收束好了,然后向史胖子说:“你先到门外等候我,等我辞别我的叔父。”史胖子点头道:“好。”他就出屋,由桃树上解下马匹,放开柴扉,在黄昏细雨之下等候李慕白。 此时李慕白却不向他的叔父辞行,因为他知道他叔父李凤卿,在这时候已就寝了。而且若晓得他即刻起身到北京营救朋友,那也是决不能允许的。于是李慕白便濡笔抽笺,为他叔父留下一封字柬。 在写信时,李慕白就不禁落了几点眼泪。然后熄了灯,携带包裹及宝剑悄悄出门。先交给史胖子拿著,然后他重进门内,到房后将那匹黑马备好牵出。看他叔父的屋中并无灯光,李慕白又挥了几点眼泪。然后将柴扉倒带上,便由史胖子手中接过行李及宝剑,捆在鞍后,与史胖子牵马出了村子- 馐保天色已然黑了,雨下得更大。才行不远,二人的身上便都淋湿。史胖子就停住脚步,说:“咱们上马吧!你往北京去,我还要到旁的地方,半月之后,咱们再在北京见面。”李慕白知道史胖子行踪诡秘,自己也不便问他到甚么地方去,去找甚么人,遂就点头说:“也好!其实你与德啸峰并不相识,你也不必再到北京他的事奔忙了!”史胖子说:“我并不为德啸峰,我却是为帮助你。” 又问;“你的盘费够不够?”李慕白说:“盘费我已带著了。”当下二人各自上马。走到一股岔路前,史胖子就拱手说:“再见吧,我往西去了。”李慕白留在马上拱手,说声再见。当时史胖子的黑马就顺岔路走去。 这里李慕白紧紧策马,顺著北上的大路,连夜赶行,走二日才歇宿一夜。如此晓风残月,山色斜阳,一点也不顾行旅之苦,只盼急急赶到北京,好去与德啸峰见面。路上不稍停留,只有路过高阳县之时,圭在黄土坡前,李慕白曾下马走到孟恩昭的坟前,挥了几点眼泪。然后依旧上马,很快地向前行走。他因为心中焦急,所以也不计路程和日期。不过他记得,他是二月底离开的南宫。及至到了北京,那春城中的柳色才青,桃花尚未开放。 李慕白一进北京城,并不先找下处歇息,他却一直进城内,到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德家门首。只见德宅虽然门庭依旧,但是景象全非了。一对大红门紧紧地关闭著,门前不要说人,连一条车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李慕白在门前下了马,自己将马匹拴在桩子上,然后就上台阶去拍门。 拍了半天门,里面才有人问道:“是找谁呀?”李慕白很急快的说:“快开门吧,我是德五爷的好友李慕白!”里面的人一听是李慕白来了,这才赶紧把门开开。里面的人真是又惊又喜,说:“嗳呀,我的李大爷,你来了才叫好呢!”说时,赶紧请安。李慕白一看,原来是给德啸峰赶车的那个-子。李慕白向-子说:“你给我看著马匹,我进去见老太太!” 当下李慕白不待仆人通报,他就直往里院走去。顺著廊子走过了客厅,这时才见有一个仆妇由里院往外是来。李慕白就说:“你先给我回禀老太太,或是大奶奶,就说我是李慕白,现在是出南宫家乡特来看五爷!”那仆妇本来没有见过李慕白,可是她却知道李慕白是她主人的好朋友,当下她就向李慕白请安,并且说:“我们老爷是……”李慕白说:“五爷的事我全晓得,现在我就是要见见老太太和大奶奶!”当下那仆妇在前面走著,李慕白在后面跟随。进到里院,那仆妇就先到德大奶奶的房中去禀报。 德大奶奶一听说李慕白来了,她心中也很是喜欢。因为李慕白是她丈夫生平最佩服的人;又因这许多日,家中被人捣乱得时刻不得安宁,李慕白现在来了,一定能给她家挡些事情。当下德大奶奶就告诉仆妇说:“你把李大爷请到我的房里来!” 本来德家是满族在旗的家庭,很重礼节,外面的男客绝不能进内院。但李慕白却不同旁人,德啸峰待他如兄弟一般。去年李慕白初次到德宅来,德啸峰就请他到里院,见了老太太和大奶奶,所以现在李慕白也不避嫌忌,他听了仆妇的话,就走进德大奶奶的房中。德大奶奶,已起身迎到外间,李慕白不敢仰视,一躬到地,叫声嫂嫂。 那德大奶奶这时已然满面是泪。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李大兄弟请坐吧!你五哥的事情,你听说了吗?”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是凄惨。李慕白此时也不禁垂泪,就说:“我因为听说我哥哥被黄四-陷,现在打了冤屈官司,我才急急赶来,但是还不甚知觉详细情形。请嫂嫂告诉我,我一定尽我的心力给我哥哥想点办法!”说时,在旁边一只红木小凳上坐下。仆妇送过茶来,李慕白也不喝。 当下那德大奶奶就一面哭泣,一面把德啸峰为营救朋友杨骏如,以致打了诖误官司,黄骥北买通了宫中张太监,给德啸峰捏造罪名等事道来。所说的事情倒与史胖子告诉李慕白的那些完全相合。不过德大奶奶又说:德啸峰现在已由慎刑司转解到刑部。因为有铁小贝勒和邱广超给打点,倒受不了甚么苦处。并且听说啸峰这官司虽然不能释脱干净,可是将来定罪时,或许不至于死。可是听说现在黄骥北在外面扬言,他非把德啸峰置诸死地不可。并且那黄骥北又使出胖卢三家开的钱庄,拿了些假造的借据,来到家门口要账。说是德啸峰欠过他们十万两银子,非叫偿还不可。可是到监狱里去问德啸峰,德啸峰却说自己生平不欠外账,而且与胖卢三的钱庄向无来往。可是他们钱庄的人非常蛮横,一定要逼著在月内还钱,并且带著证人。证人就是春源镖店里的冯怀、冯隆和四海镖店的冒宝昆,这都是平日与德啸峰毫无交情的人。如今忽然都来登门索债,讲理也没处去讲理。要驱逐他们走开,他们就要打人。并且自德啸峰打了官司,至今不过一月,家中被官人抄查了两次。每次官人走后,必要短少许多值钱的东西。为打点官司,也花了三千多两银子。 德家虽然颇有租遗财产,但他生平交朋友,已花去了不少,如今要再筹划几万两银子,那非要典屋卖地才行。早先家中男女仆人本有十几个,可是自从遭事以来,有几个男仆就很不安份,常常深夜在门房里累赌。所以德大奶奶就辞散了几个男仆,现在家中只留下寿儿、-子和一个厨子、一个男仆,因此很感觉孤单。 李慕白听了德大奶奶这些话,他心中十分难受。并且愤恨那黄骥北,暗骂道:你把德啸峰陷入监狱就够了,你何必还要使出胖卢三家钱庄的人和冯怀、冯隆、冒宝昆等人,假造借据向人家孤单的妇女讹诈钱财呢?未免太该杀了!又想:“京城是大地方,竟容许黄骥北这样的人胡作非为,也太奇怪了!好黄骥北,这次我到北京来,非跟你拚个死活不可!” 当下李慕白就劝慰德大奶奶说:“嫂嫂不要著急,也不必心里难过。我现在来了,黄骥北和那些来讹诈的人,都由我去挡。回头我再去见见铁小贝勒,催他快点给我哥哥的官司想办法。我想北京城这里虽然有些恶霸贪官横行,可是也不能毫无情理的就把人给害死。嫂嫂放心吧!我哥哥待我恩如山厚,义同手足,我就是死了,也得救他出来!” 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禁用手中拭泪。德大奶奶也哭著向李慕白相托,并请李慕白就住在外院,以应付那些持著假借据来讹诈的人。当下李慕白答应了,又要去拜见德老太太。德大奶奶却拦住李慕白说:“老太太年纪高了,不敢叫她老人家知道这些事情。现在只说是啸峰出京辨外差去了。连前两次官人来到这里搜查,都是花了好些钱请求,才没惊扰到老太太的屋里去。”李慕白听了,不禁又长叹一声,说:“既然这样,我也不敢拜见伯母去了。我现在就出去到刑部监狱里看看我啸峰哥哥,然后我就到铁小贝勒府拜见铁二爷。嫂嫂还有甚么话吩咐吗?” 德大奶奶一面拭泪,一面摇头,说:“我刚才打发寿儿看他老爷去了。李大兄弟若见看你五哥,千万劝他在监里别著急,并叫他放心家里!”李慕白点头,连声答应,并说:“嫂嫂放心,我哥哥若知道我来了,他一定就不5急了,并且他也放心家中,绝不会受人欺负!”德大奶奶又问李慕白用钱-挥茫坷钅桨滓⊥匪担骸安挥茫我手下有一个取钱的折子,那还是去年我哥哥给的。我并没用了多少,大概还很够些日花用的。” 说毕,他站起身来,向德大奶奶打躬,走出屋里。顺著廊子走著,心里想著瘦弥陀黄骥北的卑劣恶毒行为,实在叫人怒气难忍。到了前院,就把福子叫过来,说道:“把我的马匹牵列车房里,好好的喂。把我的行李和宝剑都送在外书房里。从今日我要在这里照应家中的事,倘若那甚么钱庄里的人和甚么姓冯的、姓冒的前来讹诈,就告诉我,我去挡他们;若是我没在家,你叫他们等著我。告诉他们说,只要见著我李慕白,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有!”- 子连连答应,心里却说:“得啦!李大爷,只要把你的名头说出去,他们跑都跑不及,还敢要账!” 当下李慕白先到书房里洗过脸,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然后就出门雇车,往刑部去。走在路上,李慕白并不坐在车箱里,他却跨著车辕。想著心中气愤的事,扬目四顾,恨不得对面走来了瘦弥陀黄骥北,自己立刻跳下车去,一顿拳脚将他打死。 相会铁窗正言规侠友独来青冢悲泪吊芳魂李慕白这辆车走了多时才来到刑部街,还没走到刑部门首,只见一个穿灰布夹袄青坎肩的小厮模样的人,低著头迎面走来。李慕白认得这是德啸峰的跟班寿儿,遂在车上叫道:“寿儿,寿儿!”那寿儿抬头找了半天,才看见跨著车辕的李慕白。寿儿立刻又惊又喜,赶紧跑过来请安并问说:“李大爷,你是甚么时候才来的呀?”李慕白叫车站住,就说:“我今天过午寸进的城。刚才见了大奶奶,你们老爷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现在我特来看你们家老爷。”寿儿说:“我也是才看了我们老爷。李大爷你要去,我同著你去,咳,我们老爷这官司真……”说著,寿儿竟在道旁哭了起来。 李慕白跳下了车,就叫赶车的在这里等著他。李慕白就对寿儿说:“你也不要发愁了,我现在来了,对你们老爷的事多少总有点办法。我跟你们老爷的交情你也知道。”寿儿连说:“是,是,我们老爷在监里还常常提你呢!”李慕白听了这句话,心中又不禁觉得一阵凄惨。 当下寿儿在前,李慕白在后,就一同到了刑部的监里。因为德家的钱打点到了,所以看狱的官-簦对于这才来看了一次现在又回来的寿儿和李慕白,也不加以拦阻。派了一个狱卒带著寿儿和李慕白,就到了监狱铁栅拦外。 德啸峰押在这里已近一月,因为他是京城有名的内务府德五爷,所以管狱的特别优待,给德啸峰预备一间干净的狱房,并给在狱房中安置了一张床铺。当下寿儿先跑到铁窗前,流著眼泪向里面叫道:“老爷,老爷!李慕白李大爷来了!” 少时德啸峰走到铁窗前,一见李慕白,他就叹息了一声,说:“咳!兄弟,我就怕你来,到底你还是来啦!”此时李慕白早已满眼是泪;但是德啸峰虽然形容稍见消瘦,面上并没有愁容,眼角也没有泪迹。李慕白就说:“大哥,我自离京后,本想要来京,以践今春与大哥相会之约;不料忽听人说大哥被黄骥北所陷,打了冤枉官司,所以我赶紧来了。刚才到大哥家里见了我嫂嫂,嫂嫂也对我详细说了大哥的事情,我才赶紧前来看望大哥!” 德啸峰点了点头,很从容地说:“兄弟你别发愁,连我自己都不发愁,顶多黄骥北托人情把我弄个斩立决。那算不了甚么的,照旧有朋友到坟上看我去。只有兄弟你,千万要自尊自重,不必和他们那帮小人一般见识。现在兄弟你既来了,也好,你就先住在我家,照应照应你嫂子和你侄儿。至于我们老太太那倒不要紧,黄骥北虽狠,难道他还能派人把我母亲害死吗?” 李慕白听了愈是挥泪,就说:“大哥放心吧,我决不能给大哥再惹事。可是黄骥北若再找到我的头上,或是冯怀、冯隆等架著那钱庄的人,拿著假字据再到大哥的门前去讹诈,那我决不能饶他们!”说时瞪著眼,忿忿地握著拳头。德啸峰又叹了一声,说:“兄弟,我不愿意你来就是因为这个。你给我惹祸不要紧,可是你跟他们值得一拚吗?兄弟,在哥哥的眼目中,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你这么一个来。可是黄骥北,别瞧他有钱有势,我德五实在看不起他。” 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话,他越发感激得落泪。就说:“大哥,你现在的事我不能不焦心,因为你与黄骥北的结仇,全是因我而起。我若不把大哥的官司洗清,我若不把大哥的仇恨报了,我还算是甚么人!” 德啸峰摇头说:“不是,兄弟你说错了,你记得去年夏天咱们两人逛二闸,遇见黄骥北,他不大爱理我,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两人早先因为亲戚之事情,曾有点小小仇恨。现在这件事还是由早先的那点仇恨而起。再说,我也不能全怪黄骥北。假如我不帮杨骏如的忙,我也不至于拉到这件官司里。 兄弟,你千万别逞一时的气忿,又弄由甚么麻烦来。咱们就是有气也先存在心里。我这件官司也未必就成死罪,日子也还长著呢,有甚么话咱们将来再说!”又说:“兄弟你千万听我的话!至于胖卢三家开的那几个钱庄,假造借据向我家吵闹,我确实有点气儿,可是也不发愁。只要兄弟你在我家住看,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再去吵闹。你不知道北京这些个土棍地痞们,是多么怕你哪!”说到这里,听德啸峰反倒笑了笑。但是铁窗外的李慕白,此时仍然难抑胸中悲愤之情。不过德啸峰既然这样劝他,他也不好不点头说:“是,我听大哥的话,望大哥在这里多多保重。我回头就见铁小贝勒去,再请他给大哥想些办法。” 德啸峰说:“铁二爷和邱广超他们对我这件官司都是很关心的,每天必要打发人看我。你去若见了他们,千万替我道谢。”说到这里,德啸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就说:“还有一件事,似乎我不-迷傥誓悖就是那位俞秀莲姑娘。自去年十月间,你在雪天走后,次日她忽然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她是往哪里去了。我想她一定是追下你去了;不知你晓得不晓得那位姑娘现在的下落?” 李慕白一听德啸蜂又提起俞秀莲来,他不禁又另外有一种伤心。就想起德啸峰为我自己与俞秀莲的事,真是不知费了多少事,著了多少急;他虽然不明白我与俞秀莲双方的衷曲,但是他的热心,他的好意,真是叫我难忘。如今他在危难之间,还不忘我的闲事,问俞秀莲下落,可见他真是古道热肠了!遂就说:“俞姑娘去年追了我去,我并没有见著她。但是我知道她现在已然回到巨鹿她的家中,一个人独自度日,不常出门。好在她父亲留下一点财产,不至于受苦。” 德啸峰连道:“好好,这样我也放心了。你把这话也告诉你嫂子,因为她也很惦记俞秀莲姑娘的。”李慕白也答应了。当下因为话说得很多,旁边的狱卒已耍由脸子来了。李慕白知道狱卒的厉害,不愿招他说出很难听的话来,遂就向铁窗里说:“大哥你歇一歇吧,我现在就见铁二爷去。”德啸峰在铁窗里点头说:“好吧!你去见铁二爷替我问好道谢;能顺便见见邱广起更好。他为咱们的事,跟黄骥北绝了交,现在镖伤才好。我这官司他也帮了不少的忙。”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我先去见邱广超,然后再去见铁二爷。”德啸峰说:“对,这样也顺路。兄弟你放心罢,哥哥的武艺虽不如你,但是心肠却比你硬。我在家里虽是享-惯了,可是现在监里也不觉得怎么苦。以后你也不必天天来,每隔几天咱们哥俩见个面就行啦,你还是照应我们老太太和嫂子侄儿们要紧!” 第四十八章 李慕白听了,眼泪又流下,极力忍著悲痛,向德啸峰深深一躬,方才同寿儿走出狱门。先打发寿兄回去,然后李慕白就上了车,叫赶车的赶到西城北沟沿。及至到了邱侯爷的府前,门上却说邱广超带著他的夫人看亲戚去了。李慕白就在房里写了一个帖子留下。并对门上的人说:“我叫李慕白,现在是特来看望你们大少爷,并为德五爷的事向他道谢。” 说毕,就出了邱府。刚要上车,忽见由门里出来一个高身材的人,披著件大夹袄,像是练功夫的人的样子。此人不住用眼看李慕白。李慕白认得此人,是邱府教拳的师傅秦振元。自己在春源镖店打服金刀冯茂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心说:他跟那冯家兄弟冒宝昆等人都相好,叫他知道我来了也很好。他若把话一传过去,那群土痞就不敢再帮助钱庄的人向德家讹诈了。 这时,秦振元见李慕白来了,他也像是颇为惊讶,直著眼,张著嘴,那意思是要跟李慕白说话。 可是李慕白并不理他,就叫赶车的将车赶到安定门内铁贝勒府。在府门前下车,李慕白就走到府门。 门上有不少认得李慕白的,就齐都说:“李大爷你好呀!现在从哪儿来呀?”李慕白笑著说:“我是从家里来,今天才到北京。烦劳哪位大哥,替我回禀一声,我要见见二爷。”门上立刻有人带李慕白进到二门里,然后李慕白在廊下站看等候,门上的人回报进去。 不一会那得禄就跑出来,向李慕白请安说:“二爷有请!”李慕白笑著点了头,跟著得碌,顺著廊子往里院走,依旧到西廊下那小客厅里落座。得绿送过茶来。他小声与李慕白谈话,就说:“我们二爷常常想你,说你的宝剑真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对手儿来。”李慕白听得禄把铁小贝勒背地赞扬自己的话对自己说了,因此又想到孟思昭。孟思昭的剑法实在不在自己之下,可惜他竟为自己的事而惨死了!因此心中又是一阵悲痛- 馐钡寐惶见窗外脚步声儿,他赶紧去开门,铁小贝勒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起身,向铁小贝勒深深施礼。铁小贝勒含笑问道:“你是今天才来的吗?家里都好?”李慕白恭谨地答道:“是,我是今天午前进的城。家里也全托二爷的洪槁,还都好。” 铁小贝勒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向李慕白说:“你请坐!”李慕白在对面凳子上落座。铁小贝勒就问说:“你见著德啸峰了吗?他的事情你全知道了罢?”李慕白说:“我因在家中听说了啸峰的官司,我才连夜赶来,现在就住在他家。刚才我到那刑都监狱里看了他一次,他还叫我来问二爷好,并向二爷道谢!” 铁小贝勒点头,叹了口气,说:“德啸峰那个人太好交朋友了!对朋友的事他是不管轻重,全都热心给办。譬如那杨骏如,此次他实在有私买宫内之物的嫌疑;德啸峰倘若不出头营救杨骏如,他也许不致被拉到里头。现在黄骥上成心跟他作对,是由里闱子托的人情;我也有的地方莫能为力。不过慕白你可以告诉德啸峰,叫他放心。他这官司若想洗清楚了,大概很难;不过我敢保证,绝不能叫他因为这件官司就死了。”李慕白连连点头称是,并不禁流下几点眼泪。 铁小贝勒叹息了一声,又说:“我与啸峰相识多年,无论如何我得救他;只是你,千万别因为朋友的事,又作出甚么莽撞的行为。因为黄骥北恨你比恨德啸峰还要厉害,你又有早先那档子官司;倘若他要再花出点钱来收拾你,不用说你再有别的舛错,就是你再被陷到提督衙门的狱里,那时你叫我顾你呢?还是顾啸峰?”李慕白连连答应,只说:“我一定不惹事,一定忍耐。”心里可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瘦弥陀黄骥北杀死牙痛快。又谈了些话,李慕白就向铁小贝勒告辞。铁小贝勒命得禄送他到府门外。 李慕白上了车,就叫赶车的往东走。他此时心脏都要气裂,暗骂道:“这么一个黄骥北,非官非吏,只仗著有些钱,他在京城竟可以如此横行,铁小贝勒都不能奈何他。天地之间还有王法在吗?我非要杀了他不可!”又想:“德啸峰早先为自己的事曾在铁小贝勒面前,以他的身家作保,救我出狱,俞秀莲的事与人家有其么相干,但他却著急惹气,极力想给我们成全;这次他被陷在狱,生死难上,但他还不愿我来,以免我因他的事又惹祸吃苦。德大哥呀!你这样的朋友,真叫我李慕白除死不能报答你了啊!……”李慕白坐在车上不住流眼泪。少顷,他瞪著眼睛想了想,便决定自己的主意,便不再伤心。 车往东四牌楼去走。才圭在三条胡同西日外,就见南边乱七八槽地来了一伙人。有两个是青衣小帽,像是做买卖的;还有两个穿著紫花布裤褂,披著大夹袄的人,却是那春源镖店里的冯怀、冯隆; 另有一个身穿宝蓝软绸绵袄青缎坎肩的,就是那坏蛋冒宝昆。李慕白知道他们一定是又要到德家吵闹讹诈去,便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心说:好,好,碰得真巧!说时他跳下车去,掖起长衣裳,奔过那一群人去,就怒喝一声:“都站住!” 这一群人这时正是气昂昂地往前走著。尤其是冒宝昆,他攥著两个干瘦的拳头,对那两个钱庄的伙计说:“这回无论如何得跟德啸峰的媳妇要银子;他们要不给,就把他们家里的老小全都赶了出去。咱们-住房子,然后再请黄四爷处置。”同时想到倘若讹了德家的钱,黄四爷至少又得送给自己一二百两,那有多么好呢!可是这时忽然面前就大喝了这一声,吓得他们几个人赶紧站住。扬目一-矗冒宝昆的腿立刻就软了,冯怀、冯隆两人本想抹身就跑,可是见李慕白掖著衣裳,握著拳头,已来到面前,他们两人明知跑不了啦,就齐都由身边抽出短刀。 李慕白拍著胸脯说:“好,好,你们先不用去讹诈德家去,我李慕白先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黄骥北会这么重用你们!”冯怀、冯隆两个人手中虽然全都握著刀,但脸色却全都吓得惨白,不敢上手。 冒宝昆本来想跑,可是两腿不给他出力,他只得翻著两只小眼睛,向李慕白作出一种媚笑来,伸著头,拱著手说:“原来是李大哥回北京来了,你这一向好呀!”话还没说完,李慕白一脚,立刻将冒宝昆踢倒在地,就像一个球似地滚在一边。冒宝昆就趁此一滚,他爬起来往南跑了。这里花枪冯隆握刀向李慕白就扎。李慕白一伸左手,就托住他的腕子,同时右手一拳擂到冯隆的胸上,冯隆痛得一咧嘴,向后紧退几步。 李慕白把冯隆手中的短刀已夺在手中,就又向铁棍冯怀说:“你只吃过铁掌德五爷的打,还没在我的手里尝过滋味,你也过来罢!” 冯怀的武艺本来连冯隆都不如,他这时吓得哪敢动一动,遂就拱了拱手说:“我不行,连我们老四金刀冯茂都叫你给打了,我还能敢和你李大爷动手吗?我认输了!”李慕白进前一步,把冯怀揪住,怒声说:“你认输也不行。我问你,你们为甚么架著钱庄的伙计,到德五爷家里去讹诈,搅闹得人家宅不安?你们是欺负德家,还是欺负我?” 冯怀吓得赶紧作揖说:“那不怪我们,那都是黄四爷的主意。我们若不听他的话,我们在北京连饭也饱不了!现在我们既知道李大爷来了,我们以后绝不再听他的指使,我们敢对天起誓!” 依著李慕白此时胸中的怒气,本要将那冯隆一刀刺死,可是又想到德啸峰和铁小贝勒的嘱咐。因就想:为他这么一个人打人命官司,实在不大值得。于是将冯怀放手,冷笑著说:“既然你这样央求我,我就饶了你,一半我也是冲著你们四弟的面子。金刀冯茂是好汉子,他叫我打败了,他就不再走江湖!”那冯怀被李慕白放了手,他才像逃了活命,赶紧搀著他兄弟冯隆就走了。 这里那两个钱庄的伙计都吓怔了。他们就问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个人是谁?就有认得李慕白的人说:“这是德五爷的好朋友李慕白,去年在北京打了好几个镖头。”那两个伙计一听,吓得全都浑身打战。心说:“原来这个人就是李慕白呀!我们东家胖卢三,去年不就是因为他才死的吗?”于是这两个伙计急忙拔腿就走。李慕白就追过去,说道:“你们回来!”那两个人见李慕白手中拿著短刀,吓得他们哪敢迈腿,齐都回身,脸色带著惊慌,向李慕白说:“李大爷,这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是柜上派下来的!” 李慕白摇头道:“那不要紧,欠债的还钱;果然若是德家欠你们柜上的钱,我可以替你们向他家去要!可是你们得把借据儿拿出来给我看。”说时他揪住一个人,喝道:“怏把借据给我拿出来!” 那两个伙计吓得战战兢兢,就由一个人的身边掏出一张纸来。李慕白放开那人,抢过那张假字据一看,就见上面大略写的是:“今因弥补亏空,借到宝号库平银子拾万两整,言明二分利,一年归还,利钱先扣,恐后无凭,立字为凭。”下面有德啸峰的假图章和中人冒宝昆、冯隆画的押。无论甚么人一看,也知道是假的- 钅桨卓戳耍不禁冷笑,把那张借据给旁边看热闹的人看,说:“请你们诸位看,这是外馆黄四爷出的主意,假造凭据,使出他们这些人来讹作德正爷家。不用说德五爷家道殷实,不能跟他们借银子;即使借过,难道他们那么大的钱庄,就能凭这一张字据,这么几个土镖头作保,就能借出十万银子吗?这简直是黄骥北欺天蔑法!”说到这里,李慕白一生气将这张借据撕得粉碎。旁边看热闹的人有的在笑,有的听说提到了黄四爷,就吓得赶紧溜了。 李慕白撕完假借据,扔了短刀,挥手将那两个钱庄的伙计赶开。过去开发了车钱,气忿忿地步行回到德啸峰的家里。心中又后悔,不应该一赌气撕毁了他们那张假借据,应该拿著那个找黄骥北去。 可是又想:黄骥北那人真狡滑!他虽然叫人假造借据,可是那上面没有他的名字,找到他,他也是不能认账。因此心中越发恼恨黄骥北。 这时寿儿旱已回来了;李慕白就把自己见著铁小贝勒,铁小贝勒所说一定保护德啸峰生命安全的话和刚才自己打了冯隆、冒宝昆,撕了假借据的事,全都叫寿儿进内院去告诉德大奶奶,以使她放心。自己却回到外书房里歇息。 因为心中关心著德啸峰的官司,恼恨著黄骥北恶毒的行为,李慕白觉得浑身发热,心中冒火,不但坐立不宁,同时头也觉得昏晕。不禁自问自冷笑说:“这时候我可别病啊!我若一病了,不但德啸峰更要苦了,黄骥北也就要无顾忌了。”在屋中来回走了半天,方才一头躺在炕上,昏沉沉地才睡著,这时忽然-子惊慌慌地跑来,说:“大爷快出去看看吧!门前来了个高身大汉,自称是四海镖店的镖头。他一定要见李大爷。”李慕白一听,立刻心中怒火又起。暗想:“一定是那四海镖店的冒宝昆,被自己打了回去,又把他们镖店里的甚么人找来了,要跟我斗一斗。于是李慕白挺身而起,由身边掣出宝剑,冷笑著说:“好,我出去见他!” 当下李慕白手提宝剑,很快地走到门前。只见门前站著一个高身大汉,年约三十余岁,穿著一件青市大夹袄,身边并没带著兵刃。李慕白觉得此人十分眼熟,正想:是在哪里见过此人?这时那大汉已向李慕白抱拳,面带笑容说:“慕白兄,少见,少见!” 李慕白这时才想起,原来此人却是去年春天在巨鹿俞家门前见过的,那个俞老镖头的徒弟五爪鹰孙正礼。当下李慕白赶紧把宝剑给身后的福子,他忙抱拳暗笑说:“原来是孙大哥,请进,请进!”当下李慕白让孙正礼到他住的那间外书房落座,亲自给孙正礼倒茶。就问说:“孙大哥是几时到北京来的?” 五爪鹰孙正礼就说:“我来到北京还不到一个月。我是由宣化府来的。”接著他大口地喝了一碗茶,就用诚恳的态度,粗壮的声音,向李慕白详述他一年来的经过,说:“自从去年春天,在巨鹿我师父的家里,咱们闹了一场笑话,后来李兄弟你走了,我师父就夸奖你,说是他老人家走了二十多年的江湖,从没看过像你这样武艺高强,性情爽快的人。李兄弟,现在我师父死了我才对你说,他老人家确实跟我叹息过,说是可惜姑娘自幼配给了孟家,要不然,把李慕白招赘了,哪还怕甚么金枪张玉瑾!” 李慕白听了孙正礼这几句话,他既惭愧又伤心,便叹了口气,听孙正礼再往下说:“后来,听说张玉瑾要到巨鹿县找我师父拚命,我师父很发愁。我跟我师妹可不怕张玉瑾,我们就向他老人家说:“你老人家别发愁,张玉瑾来,有我们去挡他。挡不过我们到南宫请慕白兄帮助。”可是他老人家总觉得有你跟我师妹比武求亲的那件事,不好再叫你们见面。而且他老人家又恐怕女儿与人争闹,倘若-隽蒜洞恚自己对不起那孟家,所以他老人家就带著老婆儿和闺女走了。 “我知道我师父的为人。我师父并不是就怕了张玉瑾!他老人家虽然不似早先那样好胜,可是凭张玉瑾那小辈,他老人家还没怎么放在眼里。他老人家就是打算把老婆儿和闺女送到宣化府孟家,然后他老人家再去迎著张玉瑾拼个死活,他老人家的心我知道。可是,自从我师父携家去后,半年多也没有音信,后来我才听人说,原来他老人家是死在望都榆树镇了!” 说到这里,五爪鹰孙正礼不禁挥泪哭他的师父;李慕白在旁也慨然长叹。又听孙正礼擦著眼泪往下说:“我当时很哭了一场,想要立刻就到望都,看看他老人家的灵柩,并看看我师母、师妹到底到了宣化府了没有。可是李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我家中一点产业也没有,只仗著给人家教拳,一节净几两银子吃饭,所以我总凑不上盘费。去年冬天,我的教拳的事儿也散了,我想要到北京来找盟兄弟冒宝昆找事,才好容易凑了点钱。借了匹马,离了巨鹿,先到望都榆树镇哭了我师父一场;后来又到宣化府,才知道我师母也去世了;师妹也走了,不知下落。 “当时我非常著急。后来倒是那短金刚刘庆在背地里对我说,“你不要著急,师妹是到外面寻找孟二少爷去了。”并说在望都葬埋我师父和把我师母师妹送到宣化,多亏有李兄弟你帮助,所以我跟刘庆对你非常感激。那时就听说李兄弟你在沙河打败了赛吕布魏凤翔,在北京打败了金刀冯茂和瘦弥陀黄骥北,名气很大。我就想到北京来,一半找事,一半会会你。 “不料短金刚刘庆他一死儿的留住我,叫我等到年底。他在孟家镖店把账结了,他就辞工,然后叫我帮他送师母的灵柩回巨鹿。我当时也觉得这事是义不容辞,就在宣化府住下了。住了不多的日子,忽然那天就去了一个姓史的胖子,名叫爬山蛇史健……。” 李慕白一听史胖子在去年冬天,也到宣化府去了一趟,他就不禁暗笑。想著:史胖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为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事东走西跑? 孙正礼又说:“史胖子是我师妹俞秀莲托嘱他,特到宣化府来接我师母灵柩的。我们见了史胖子,才知道孟二少爷已死,我师妹在北京杀死了苗振山,她现在已回巨鹿家乡去了,并知道李兄弟也回到南宫,我这才放了心。史胖子在宣化府住了有一个多月,他因见只是一口灵柩,有我和刘庆我们就可以给运回去了,所以他说还到别处有事,就走了。 “直到今年正月底,刘庆才运送我师母的灵柩南下,并到榆树镇起了师父的灵,将他老夫妇一同运回巨鹿租坟去安葬。同去的并有永祥镖店的许玉廷和两个伙计,为是回来时好到高阳黄土坡,起那孟二少爷的灵运回宣化府。我因见他们去的人并不少,我又急著到北京来找事,所以我就没跟他们南下。 我一个人骑著马到北京来了,现在由盟兄弟冒宝昆给我在四海镖店安顿了一个事情,终日也很闲散。 “我本不知道李兄弟你又到北京来了。是因刚才冒赆昆回到镖店里,他对我说李慕自来了,现在住在德啸峰家,刚才在街上把他打了一顿。他叫我来找你给他出气。我听了只是笑他,就特来这里拜访李兄弟。一来是谢谢李兄弟帮助葬埋我师父,照应我师妹的恩情;二来我是要跟李兄弟打听打听,那瘦弥陀黄骥北和这里的德啸峰的两家仇恨,究竟是由何而起?到底是谁曲谁直?” 李慕白听孙正礼说了这一番话,他晓得俞老镖头夫妇的灵柩,已由短金刚刘庆给送回巨鹿;孟思昭的灵柩亦将由宣化府的镖头许玉廷等给运回去。对于死者,他现在是完全放了心。只是孙正礼提到-蛩道谢的话,李慕白未免心中有些惭槐,而且伤感。又想:“史胖子既然在宣化府见过了孙正礼,那么自己与俞秀莲、孟思昭三人之间的那段恨事,孙正礼也未必不晓得,不过他不好意思对自己提说罢了!”如今孙正礼又问到德啸峰和黄骥北的事,他不由勾起心中怨气,于是很愤慨地,就把德啸峰与黄骥北结仇的经过,以及黄骥北的笑面狠心的卑劣行为,都原原本本详细对孙正礼说了。 不想孙正礼原是性情直爽,好打不平而且急性子的人,听了李慕白的话,他就气得面上变了色,跺著脚说:“这还成!北京城这大地方,能叫黄骥北这个东西任意横行吗?凭白的就陷害人?不瞒李兄弟说,我来到北京才半个多月,黄骥北那东西就请我吃了三次饭,送我两次银子。我知道他这么拉拢我,是必有用我之处,所以他送给我的银子,我都没动用。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不但黄骥北那个东西不是人,连我的盟兄弟冒宝昆那小子,也跟著他们欺凌妇女,陷害好人。我这就回去,回去先跟冒宝昆绝交。然后我拿上刀和银两,去找黄骥北,把他送给我的银子扔还他,还要跟他斗一斗,替德五爷——我那个慕名的朋友出这口气!” 说著,孙正礼站起他那高大雄壮的身子,立刻就要走。李慕白就上前一把将他揪住,说:“孙大哥,你先不要急躁,听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孙正礼觉得李慕白揪他这一把,力量很大。他一面看李慕白那削瘦的脸儿,一面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心说:到底是李慕白有本事,有力气,不怪他连直隶省的金刀冯茂也给打了! 当下李慕白又请孙正礼落座。他就说:“现在德啸峰在狱中,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多多地忍事。尤其黄骥北,那个心底奸险,最难斗的人,譬如我李慕白跟德啸峰是生死之交,我不会找著黄骥北把他杀死,给德啸峰出气吗?而且黄骥北若是死了,也就没有人再花钱托人陷害德啸峰了。但是不行!把黄骥北杀了,不但于德啸峰无益,而且他的案情还许更要加重!” 李慕白才说到这里,五爪鹰孙正礼就瞪著眼晴反驳他道:“你跟德啸峰是好朋友,这是谁都知道的,你若杀了黄骥北,自然又得连累了德啸峰,可是我跟德啸峰却素不相识。我想找黄骥北去斗一斗,是因为我听著这件事情太教人生气。我就是惹了祸也累不了别人!” 李慕白依旧劝慰他说:“我知道,孙大哥你是个侠义汉子。可是你要打算跟黄骥北去斗一斗,现在还不是那时候。你跟冒宝昆现在也不要立刻就绝交。” 孙正礼气得摇头说:“你不知道,冒宝昆跟我是同乡,早先我们常在一处,才拜的盟兄弟。可是后来我就知道他常常不做好事,我就不愿再见它的面。这回我来北京投他,实在是生计所迫,没有法子,我并打算由他结识几位北京城镖行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他竟坏到这样,我还认识他这样的盟兄弟干甚么?我凭著一口刀,走江湖卖艺也能吃饭呀!” 李慕白略想了一想,就说:“泰兴镖店,那是令师俞老镖头当年在北京保镖之所,现在那里的老镖头刘起云,与令师还是旧交,我也与他相识。孙大哥得暇可以拜访拜访他,再提一提我,我想他一定能约你在他的镖店作镖头,那又比在四海镖店强得多了。你同冒宝昆也不必提说见了我的事,跟他还暂时敷衍,因为他们现与黄骥北等人不定还怀著甚么心,还想要怎么坑害德啸峰的全家。你若能听些消息来告诉我,我也可以作个准备。 “总之,我此次到北京来营救德啸峰,到处都是仇人,没有一个帮手。如今孙大哥你既在这里,-挥猩趺此档模你只好帮助我尽力将德啸峰营救出来,并把他的家口保住。因为德嚼峰夫妇待秀莲姑娘也颇有好处,你帮助我,就如同帮助你师妹是一样!虽然咱们现在并不惧怕黄辕北,他若太逼得咱们没有路的时候,自然还是要跟他拚命。不过现时还是得忍就忍,只盼德啸峰的官司结了案,然后我李慕白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说到这里,李慕白的眼中露出一种杀气。这时恰巧-子正把他那口宝剑给送到这里。李慕白接过宝剑就笑了笑,向孙正礼说:“孙大哥,你来找我的时候,门上的人没说明白,我还以为是冒宝昆请人跟我拚命来了,所以我是提著宝剑出去见你的。现在说是咱们忍气,可是谁要是找到咱们的头上,咱们还是不能够吃亏!” 孙正礼听了李慕白这些话,他仰著脸细细地想了一番,然后就点头说:“好吧,我就依著李兄弟,暂时我不惹气。我走了!” 李慕白把孙正礼送出门首,他才回到屋中。心想:遇见了孙正礼很好,他是个刚强好义的人,一定能够帮助我。坐了一会,又要躺在床上歇息。一手触到了包裹,他忽然想起应该取出那个取钱的折子,到钱庄取出几十两银子来,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动手去打那包裹。可是当他将包裹打开时,忽然由叠著的一件棉衣裳里,摸著一件很短的很硬的东西,李慕白反倒诧异了。心说:这是甚么东西?于是探手取出一看,原来是个一尺长的油纸包儿。李慕白看了这个东西,立刻心中又是一阵惨痛,发了半天怔。 原来这里包的正是谢纤娘三载蓄志复仇、在枕中所藏,后来用以自戕的那柄匕首。因为当那去岁寒宵雪夜,纤娘与李慕白因几句话的误会,她就在李慕白转身尚未出门之际,以此刺胸惨死。那时李慕白因恐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在她女儿死后,再寻甚么短见,所以李慕白就将这匕首带回店中,找了张油纸包好,然后便收藏在一件不常穿的衣裳里,带回了家乡,他也就忘了。 第四十九章 这次由家中被史胖子找来,因为起身时匆忙,他竟无意中又将这匕首带来,如今才发现。当下李慕白想了想自己与谢纤娘当初的痴情,后来的失意,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局,不由凄然感叹了一会。就想过两天应当打听出来纤娘的坟墓,看一看去,然后这笔孽债就算完了。 至于这匕首呢?李慕白望著这小小的油纸包儿不住发叹,自己实在不忍再打开看这余血犹存的匕首。心想:找个地方把它抛了罢!留著这种使人伤心的东西作甚么?当下他就将这油纸包著的匕首放在床褥底下,找出来取钱的折子,叫福子出去到钱庄里取出一百两银子。 及至-子取银回来,李慕白也歇息了一会起来,精神也觉得爽快些了。在将吃晚饭的时候,银枪将军邱广超又派人送来一封信。李慕白拆开看了,就见信上的大意是:“适才出外,承访未遇,深为人愤慨,但弟决可保证彼必无性命之忧。前日弟已派人往延庆去请杨健堂,以便托彼照料德府眷口,怅怅。意欲即刻回拜,无奈伤势初愈,不能坐车远行,故此遣价,谨致歉意。啸峰五哥之事,实为令如今兄来,弟更放心矣。析兄代弟向五嫂夫人面前叱名问安,以后如有需用之处,请即随时通知。我等皆啸峰之至友,同是为朋友,为义气而奔忙,谅兄必不能以外人待弟也……”等等的话。 李慕白看了,见得邱广超确实是个好朋友。他与德啸峰原无深交,而就因此关心,著实可感。当下李慕白赶紧拿著邱广超的来信到里院去给德大奶奶看。德大奶奶见邱小侯爷的信上也说是德啸峰决-扌悦之忧,她便也放了点心。 李慕白依然回到前面的书房里。因见今天自己将冯-、冯隆、冒宝昆等人打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再来吵闹,自己反倒不放心,所以晚间他恐怕黄骥北再使出那张玉瑾的故技,派了人深夜来此行凶,便不敢脱衣安寝。他穿著一身短衣裤,手提宝剑,一夜之内,他在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巡看了四五次,但是一点惊动也没有。 李慕白反倒暗自笑了,心想:“德啸峰在监里对我说,北京城这些地痞土棍们全都怕我极了,大概也是真的。也许我现在一来,无论甚么人也不敢再来此搅闹了,不过黄骥北那个人,向来他不常出头与人作对,专在暗地里设计害人。他现在晓得我来了,必要想尽了方法来陷害我,我倒是不可不防备。”又想:“现在有铁小贝勒、邱广超和五爪鹰孙正礼帮助我,过些日神枪杨健堂必然还要来,我也不算势孤呀!”差不多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李慕白方才就寝。次日上午也没有出门,下午到监狱里又去看德啸峰。 德啸峰知道李慕白昨天打了冯怀、冯隆、冒宝昆,撕了那张假借据的事,德啸峰反倒发愁了。他向李慕白说:“兄弟,你这次为我的事到北京来,本来那黄骥北就像是眼中长疔,肉中生刺。昨天你又干了那件事,黄骥北他一定更想法对付你,非得把你剪除了,他才甘心。兄弟你千万要谨慎点,并把这件事跟铁二爷和邱广超说一说去,以便遇事他们能够给你担起来!” 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话,他心中大谓不然。但是也并不向德啸蜂争辩,只是点头说:“大哥不必嘱咐,我都知道!”然后又说昨天邱广超来信,说是他已派人去请神枪杨健堂来京的事。德啸峰听了,很是喜欢,他就说:“杨健堂要来到北京,那可真是咱们添了个膀臂。我在监狱里倒不怎样需要他,你在外面确实是应当有一个好帮手。” 说到这里,德啸峰的面上反倒露出了笑容,他说:“你猜怎么著?这许多日子那金枪张玉瑾就没回河南,听说他是在保定府金刀冯茂的徒弟黑虎陶宏家裹住著了。黄骥北常常派人去给他们送澧,并跟他们商量事情;还听说他们把那赛吕布魏凤翔也给我去了。赛吕布魏凤翔本来是最恨黄骥北的人,当初因为黄骥北请了邱广超,两个人与他比武,魏凤翔才败了,他一怒弃了镖行,到居庸关山上来当强盗,专打劫黄骥北往日外做买卖去的车辆。按说他们两人的仇恨可也不小,不知为甚么,他现在又跑到保定陶宏家里去了,听说黄骥北常派人去给他送银子,两人倒像又交好起来。江湖人这样的反覆无常,也真令人可笑!” 李慕白冷笑道:“这还有甚么难明白的!不过因为魏凤翔也被我刺伤过,他与黄骥北捐弃旧嫌,重新和好,也不过是为要协力来对付我。可是,这些人都是我手下的败将,他们就是凑在一起,我也不怕他们!” 德啸峰说:“不是这么说,无论你怕他们不怕他们,将来那场争闹总是免不了的。近来有个给我跑腿的,外号叫小蜈蚣,他说他也认识你。这个人在北京的街面上最热,甚么事也都能探听得出来。 以后你若见著他,可以给他几吊钱,叫他给你探一探关于黄骥北的事情。” 李慕白点头说:“我知道此人,再说我现在已有了帮手,请大哥放心罢!”遂又把昨天五爪鹰孙正礼来找自己的事,向德啸峰说了- 滦シ逡惶是俞秀莲的师兄孙正礼现在这里,并且也要帮助自己,他心里也很喜欢。同时又想:倘若俞秀莲姑娘现在也在北京那才好呢!她可以住在自己家里,不但可以保护自己的眷口,还可以随时劝慰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德啸峰虽然想起这事,可是没有说出口去,因为他知道,假若一提起俞秀莲来,李慕白必要变色,而且又皱上眉叹气。 谈了一会,那铁小贝勒又派得禄来探望德啸峰。李慕白一见得禄来了,他又不禁想起去年自己在提督衙门的监狱之时,那时差不多得禄也是天天去看自己。暗想:“去年自己为黄骥北、胖卢三所陷,遭的那件官司,后来虽是铁小贝勒出力将自己救出;但若没有德啸峰肯以他的身家性命为我作保,恐怕铁小贝勒也未必便肯为我这一个没甚么来历的人出偌大的力。可是我现在倒成了自由之身,德啸峰却又陷在狱里,身家性命也正在危难之间。” 李慕白想到这里,不禁悲痛,而且焦急。假若德啸峰不是旗人,不是做过官的人,不是在北京有眷属产业,李慕白真想以史胖子的故技,到监狱里把德啸峰救出来。当下李慕白在铁窗外默默地沉思,得禄跟德啸峰说了一会话,他就向德啸峰、李慕白请了安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与德啸峰又谈了半天,李慕白也走了。他出了刑部监狱门首,忽然想起应当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那里去一趟,因为表叔是刑部主事,他或者也能对德啸峰这官司出些力。当下就雇了一辆车,出了顺治门,到了南半截胡同。在祁家门前下了车,便上前叩门。少时他表叔的跟班的来升出来,见了李慕白就请安,问说:“李大爷几时来的呀?”李慕白就说:“我今天才到。你们老爷在家么?”来升连说:“在家,在家,我们老爷才回来。李大爷你请进吧!” 李慕白随著来升进去,见了他的表叔、表婶。先叙了些家中的事情,然后就向他表叔祁殿臣提到了德啸峰的官司。祁殿臣也仿佛很能担保的说:“德五那件官司不要紧,绝不会成死罪。一来他不过是嫌疑,说他主谋盗窃宫中之物,那是一点凭据也没有;二来是有铁小贝勒和邱小侯爷等人给他托人情;再说德五素日在北京又有点名气,衙门里绝不能错待他。不过就是黄骥北他成心跟德五作对,又有宫里那个张大总管,也不知他收了黄骥北多少钱,就非要置德五于死地不可。” 说到这里,李慕白气得忘了形,在旁不住嘿嘿冷笑。祁殿臣就又说:“现在无论官私两方面可是全都知道了,都说德五跟黄骥北结仇是因你而起,你可千万要留神!因为那黄骥北的神通广大,他连德五那么阔的人都能够给陷在狱里,他要想害你那还不容易?去年你打的那官司,说是胖卢三害的你,其实也有黄骥北在里头作祟,我都知道。直到现在各衙门里的捕役们,还都记得你的名字呢。胖卢三、徐侍郎被人杀了的事,至今还有许多人都说是你干的。若不是你认得了铁小贝勒,你在京城一天也待不住。现在你又到京城来了,可千万别给我惹事!” 李慕白听了,心中自然是很不痛快,但在表叔面前,他不能说甚么气愤的话。只得连连答应,并求他表叔在刑部对于德啸峰的官司要多加照应。祁殿臣说:“不用你托付。我们衙门里的人谁也不能踉德五故意为难,因为有的人是与德五有交情,有的人是想著别看德五一时倒霉,他总是内务府的人,有好亲友,家里又有钱,即使判了罪,将来也还能够翻身。” 李慕白一听他表叔说刑部衙门里的人对于德啸峰并无甚么为难之意,他就更放了些心。少时,同表叔、表婶告辞出门。不想要顺便打听打听纤娘的坟墓,以便前去吊祭一番,但又不放心德家,恐怕-腔奇鞅庇炙羰谷巳ソ聊郑所以就赶紧坐著车回到德家。当日也没有人去找他,李慕白就在那书房歇息,未再出门。晚间他可依旧-戒著,可是也无事发生。 又到了次日,李慕白在上午到刑部监里去看德啸峰。下午就有那小蜈蚣来找他,据小蜈蚣说:“我在茶馆里听见黄骥北手下的几个人说,黄骥北听说李大爷来了,这两日他就没有出门。并且因为李大爷在大街上打了冯家兄弟、撕扯了借据,把他真气得不得了。听说他现在亲自对外人说,他不跟姓德的干了,他专跟姓李的干了。他在这里有冯家兄弟和冒宝昆,还有一个新来的镖头五爪鹰孙正礼,并派人到涿州去请刘七太岁,到保定府去请黑虎陶宏和金枪张玉瑾等人,大概半月以内就可全到北京。他天天也在家里练护手钓,预备到时跟李大爷拚命!”李慕白听了,不禁微笑,傲然地点头说:“很好,我敬候他们!”遂就给了小蜈蚣几吊钱,叫他走了。 李慕白知道现在黄骥北要想专跟自己斗,而且请的不过是那一帮人,他自己还天天在家里练护手钓,便觉十分好笑。不过又想著:黄骥北为人奸险异常,别是他故意在外面散布这些话,叫自己专心等著与他们决门,其实他却在暗地里又要用官司来坑害我吧!因此便觉得自己行动确实应该谨慎些。 当日孙正礼又来访李慕白,也谈说黄骥北现在正派人到外边去勾请人,专对付李慕白。李慕白依旧是傲然地回答,说是自己一点也不惧怕他们。孙正礼并且很慷概地说:到时候他愿意帮助李慕白与那些人拚个死活。李慕白对于孙正礼自然也很感谢,说是到时必请他相助。孙正礼走后,李慕白也并未出门,德家也没有甚么事故发生,这一日又算平安度过。 到了次日,李慕白因为对于德家的事放了心,他就想今天应当到织娘的坟墓上去看一看了。看过之后,便应将纤娘的一切,完全抛去脑后,再也不作无谓的苦恼的回忆了。当下他带上纤娘自戕时的那支匕首,先坐车到刑部监狱看了德啸峰,然后坐车出前门到粉房琉璃街。 一进了这条胡同,李慕白的心中便涌起了悲痛的情绪。想起去年来到这里看纤娘的痛,又想起在那天雪夜纤娘自戕之后,自己踏著雪回到庙中的情景,觉得真如同一场疆梦。车到了谢家门首,这时有一个男子正在那门前买油,却正是那于二。 于二看见一辆车来了,车上又是李慕白,他就赶紧迎过来,叫道:“李大爷,好些日子没见你,你出外去了吧?几儿到的北京呀?”李慕白也不下车,只叫车停住,就问说:“纤娘的妈妈还在这里住吗?”于二说:“纤娘的妈妈也不在了,是去年年底死的,也是我们给发葬的。就埋在南下洼子义地里,跟她女儿的坟墓挨著。” 李慕白一听谢老妈妈也死了,他又不禁叹息了两声。然后就问于二说:“你现在有工夫吗?你可以带我到纤娘的坟上看看去,我给她烧几张纸去!”于二连说:“行,行!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带著你去!”遂就把手里的油瓶子,交给街坊的一个小孩叫他拿回屋去。他连进去穿长衣也不穿,就跨上了李慕白的车,叫赶车的赶著,一直往南去了。 出了粉房琉璃街,那就是宣南-地,所谓“南下洼子”即在目前。此时正是三月初旬,桃李花正开,柳条儿也青了,地下野草如茵,坟墓无数,东风吹著尘土,在眼前布出了一遍愁黯景象。李慕白坐在车上就不住叹气,那于二跟他问那俞姑娘现在的景况和德五爷的官司,李慕白金不答言。少时走到一个仿佛小村落的前面,李慕白叫于二下车到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几叠烧纸,然后于三又上车,-徒谐灯东走。 少时到了南下洼子,这附近甚么也没有,只是地下无数的特别低矮残破的坟墓,并且有的连破棺材板金都露出来。于二跳下车来说:“就是这儿。”李慕白留下了车。他望著这些低矮残破的坟墓,不住地皱眉,就问于二说:“这里的一些坟墓,怎样全都没有人管呢?” 于二笑了笑说:“谁管呀?这儿说是义地,其实就叫乱葬岗子。在这儿理的全都是在窑子里混事的姐儿们。在她们活著的时候,穿绸著缎,擦脂抹粉,金银随手来随手去;熟客这几天来了,过两日又走了;陪著人吃酒席,给人家弹唱;还有比翠纤更标致的红姑娘儿呢!可是一死了,唉,有谁管呢?不过是由著领家儿的买一个四块板的棺材,雇两个人抬到这儿,挖个一尺来深的坑儿,埋了也就完了。过些日子,坟头儿也给风刮平啦,死尸也叫狗给刨出来了,没亲人,没骨肉,谁还照顾她们那把干骨头呢! “你瞧这些个坟,这顶多也就埋了有二年,以前的那些坟早就平了,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当妓女的是红颜薄命呢?李大爷,你没听人唱过妓女告状吗?那不是说:管抬不管埋呀!头上披著青丝发,底下露著缚花鞋……” 于二说了这一大片话,他又唱了几句悲哀宛转的小调儿给李慕白听。李慕白的铁骨侠心抑制不住多情的眼泪,因就不禁凄然泪下。他并不是专哭谢纤娘,他却是哭普天下聪慧的不幸女子。他自己年近三十未娶,就是想要物色一个聪慧秀丽的女子:然而,他理想中的那些女子,都被人世给摧残了! 黄土给埋没了!眼泪滴在地下。 李慕白跟随于二走进坟地,于二就从南边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就说:“李大爷,李大爷;快来快来,这就是翠纤的坟!那边,就是谢老妈妈。”李慕白走近纤娘的坟上一看,只见坟下已生长了短短的青草,还开著一朵“三月兰”;仿佛这棵三月兰的野花儿,就是纤娘的幽魂所化生。 李慕白凝神看著这朵野花,脑里回忆著自己与纤娘结识的经过。由去岁初夏与德啸峰偕访侠妓,华灯丽影,从此销魂;又想到那天在纤娘的床上呕吐,和在纤娘的枕中发现匕首,以及雨夜留宿,啼香笑粉,种种柔情,和后来纤娘下嫁徐侍郎,自己深夜去见她,遭受她的冷淡拒绝;更想到最后纤娘卧病,自己探病,纤娘刺伤苗振山,并自戕惨死的事情,从头至尾地一想。 李慕白这就完全明白了,纤娘始终钟情著自己。因她恐怕自己也是苗振出的那一流江湖匪人,所以才发生后来的变故。到最后,苗振山死了之后,纤娘才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她那病恹恹的身子仍旧余情未死,还希望自己能怜爱她。可是在那时自己却因为孟思昭、俞秀莲的事太伤了心,所以不愿再在京中居住,因就说也许此后永不能再与她见面,她才至心灰意冷,再无生趣,才至以匕首自戕身死。 “唉!这些事情到底怨谁呢?不怨她,因为她并非薄弱无情;也不能怨我,因为我对她并非毫无真情实意;只怨命运,只怨事情纠缠错误,只怨人世坎坷。彼此都是命苦,彼此都是受人倾害的人,才至彼此反倒不能了解。唉!这都是前生孽债,情海浩劫!” 李慕白一面挥著泪想著,一面叫于二划开了纸烧著。李慕白望著那火光飞灰,强按住胸中的悲感,然后就探手去摸怀中,摸著了染著冢中人碧血的那只匕首。李慕白又发了一会怔,他并不取出那-回笆祝他却取出商张银票来,就交给于二说:“去年为纤娘的事,你也很麻烦。那时我就想要谢谢你,可是因为我走的仓猝,就没有顾得,现在送给你这点钱,算是我替死的人给你道谢了。以后你若有工夫呢,可以到这里给纤娘的坟上添些土,只要不至叫她的尸骨露出来就得了!” 于二接过了钱,请安道谢,并且笑著说:“李大爷,你放心罢!逢年按节我准到翠纤的坟上来添土,绝不能叫她像“妓女告状”唱的似的,那么没有人管!”他还要往下说,李慕白却挥手叫他走去,并叫车停在这里,他就一个人往南走去。 往南走了一里多地,那边就是一片苇塘;芦苇初生,像针一样地一丛一丛的在那汪洋的水面露出。李慕白在塘边站立了一会儿,看得四下无人,他就由怀中取出那只匕首来,使出力量来远远的一抛。只见远处溅起了水花,李慕白随即转身走去,连头也不回。走到停车之处,就叫赶车的快走,回东四三条去。 李慕白坐在车上,此时他精神奋起,已无刚才那凄恻悲伤之意。他极力想著营救德啸峰、对付黄骥北的办法,以摒除对于纤娘那已尽的情思。赶车的也莫名其妙,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他只听李慕白的吩咐,就急急地赶看车走。 车进了前门,经过东长安街。正要回东四三条去,李慕白在车上坐著,心里正痛快著,想著完了,身边的一切儿女私情全都结束了。现在只有德啸峰的友情未报,与黄骥北的争斗未决,然而那都好办。正在这时,车将要转过东四牌楼,忽然听得车后嗒嗒地一阵急快的马蹄声,是有人骑马赶来。 并且马上的人发出娇细的、清亮的声音,呼道:“李慕白,李大哥!” 骏马娇姿微言感情义明枪骏马娇姿微言感情义李慕白在车上很惊讶,心说:这是谁叫我?刚要叫车停住,回头去看,车后的马匹已然赶到了。 马上是一位年轻女子,青帕包头,浑身青色的紧身衣裤,一双白布弓鞋蹬著红铜马蹬,鞍下挂著双易,鞍上带著简便的行李包裹;马上的姑娘是芳颊俊眼,略带风尘之色,头上身上包裹上也都浮著一层沙土。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巨鹿县的俞秀莲姑娘。 李慕白一看,悖不禁又惊讶,又惭愧,又伤心。惊讶的是,俞秀莲姑娘怎么也到北京来了,看她这个样子还是才进城;惭愧的是去年春天,耶雪地寒晨,秀莲姑娘因追赶自己,雪滑-跌,她竟因羞愤要抽刀与自己决斗,如今又见了面,她还招呼著自己,未免使自己无颜对她;伤心的是,见秀莲现在还穿著白鞋,可知道她这些日来依旧在故乡青春独处,过著凄惨的岁月。 这时俞秀莲芳颊微红,也似乎很难为情的样子。她就一手勒马,一手提鞭,向李慕白说:“我不知道李大哥来了;我要知道李大哥在此处,我在路上也不至于这么急。德五哥的官司到底怎样了?”- 钅桨渍獠胖道,原来秀莲姑娘也是在家里听见德啸峰陷狱的事情,才赶到北京来的。心说:“这一定又是史胖子做的事。那日黄昏细雨之下,他到南宫把我找著,后来他又与我分手走了,大概他就是又往巨鹿请命姑娘去了。俞姑娘现在来到也好,她可以保护德啸峰的家眷,总比自己要方便得多。不过俞秀莲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第一次到北京来,就在郊外把吞舟鱼苗振出给杀了。这次她又来到北京,一定是听史胖子说了不少黄骥北陷害德啸峰的事,她现在一定是怀著满腔的愤怒而来,以后实在难免她又在北京做出甚么激愤的事情。那时不但不能保护德家,倒许给德家惹祸。因此李慕白不想与秀莲多谈话,但到此时想要不多谈也是不可能了,于是就叫车慢慢地向前走著。 第五十章 俞秀莲骑著马跟著车,李慕白详细地向秀莲说了德啸峰一切事情,然后并嘱咐秀莲千万要暂时忍耐,不可再惹出甚么事端,并说:“咱们现在心中有甚么气愤,也应当暂时存在心里,等著德五哥的官司有了定局,咱们再找黄骥北那些人去出气!”说话的时候,李慕白就似乎要央求秀莲姑娘,以为凭秀莲姑娘那样刚烈的脾气,绝不能像自己似的这样隐忍谨慎以顾全德家,她一定要再说出甚么带锋芒的话来。 可是不想秀莲姑娘,听了李慕白的这些话,她并不表示激愤难捺,却勒著马慢慢地随著李慕白的车走。她并且微叹一声,就向李慕白说:“李大哥,我现在不像是早先那种性情了。在去年,我还是个小孩子,那天在雪地里我因追李大哥,我自己的马滑倒了我却和大哥翻了脸。后来我也很后悔,并且觉得对不起我死去的父亲。因为我父亲在榆树镇将去世时,曾当著李大哥的面嘱咐我,叫我以后应当以恩兄对待大哥!” 说到这里,秀莲姑娘就在这街前马上哭了。李慕白也不禁低头,心中既是伤感:又是惭愧。又听秀莲姑娘说:“后来我知道了孟思昭的死信,我就对甚么事全都心灰意冷了,所以我回到家里就没有出门。李大哥住在南宫,离著巨鹿很近,我也没去看望李大哥,并向大哥赔罪,可是我的心里常常难受。在上月,宣化府的刘庆和几个镖头,才将我父母的灵柩运回巨鹿。因为办的很省事,也没有去通知李大哥。 “我原想待守孝三年以后,我再出来,想法报答李大哥对我家的恩情,和德五哥德五嫂对我的好处。但是,才将我父母安葬之后,不到十几天,那史胖子就去找我,我才赶到北京。假若李大哥没在此地,我还或者因为急著救德五哥出狱,做出甚么莽撞的事来。现在既有李大哥来了,那外间的事情就全都不用我管了。我只想住在德宅,保护德老太太、德五嫂和他的少爷们,以后我连门也不出,德五哥的狱里我也不想去,只求李大哥把我来到北京的事告诉他,叫他放心就得了!” 李慕白听了秀莲姑娘这些话,真是又明白,又爽快,并于话中可以转出,俞秀莲是十分尊敬自己的,然而自己对秀莲姑娘又怎样?当初既已知她许了孟家,既已知道与她的婚娶是不可能的事,并且早已断绝了希望,可是还那么情思缠绵,仿佛难忘难舍似的,以致使孟思昭对自己生了疑心。他为自己的事而惨死了,秀莲姑娘也落得如此凄凉!想到这里,就觉得俞秀莲现在可怜的身世,完全是自己给害的似的,因此心中发生无限的惭愧和悔恨;再看秀莲姑娘执缰策马,于娇态之中显出一种英风,李慕白不禁心中又生出敬慕之意。回时想起去岁夏初,在望都榆树镇葬埋了俞老镖头之后,自己遵从俞老镖头的遗嘱,护送俞秀莲和她的母亲往宣化府去。那时是她们母女坐在车上,自己骑-硐嗨妫如今却又是自己坐在车上,秀莲姑娘骑马随著车走了。今昔恰恰相反。可是一年之内,人事却变迁得太快了! 又看看秀莲在马上那种英气勃勃的样子,反衬著自己在车上这种颓唐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实在不及秀莲。自己徒然称了一时的英雄,实在不及秀莲一女子。譬如刚才自己若是先瞧见秀莲,自己未必就有胆气先去招呼她;然而她一看见了我,就急忙赶来,并向自己解释去年冬天的误会。可见自己这个闯江湖的英雄,不如一个闺中少女了!因此李慕白便极力地振奋精神,作出爽快的态度,极力抛去以前对俞秀莲避免嫌疑的那些态度。 谈完了这些话,李慕白又说到五爪鹰孙正礼现在北京的事。俞秀莲一听,她就十分喜欢,说:“嗳呀!我孙师哥也在这儿啦,我可得见一见他去!”李慕白说:“今天大概他还要找我来,姑娘一定能够见看他。只是那史胖子呢?” 俞秀莲说:“史胖子那天找了我。恰巧我父亲的师侄金镖郁天杰由河南赶来,专为帮助料理我父母安葬的事。我父母安葬以后,他还没回河南去。史胖子一去,他们见了面,谈起话来,原来他们彼此都有些相识。次日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盘桓呢。不过史胖子说他随后就到北京来。”李慕白点头说:“他就是来到北京,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进城。”俞秀莲似乎惊讶地问说:“那是为甚么呢?” 李慕白尚未对俞秀莲说史胖子的事情,这时车马就进了东四三条胡同,在德家门首,车马停住,李慕白下车上前叩门。待了一会儿,里面把门儿开开了,出来的却是寿儿。寿儿一瞧见俞秀莲,他就又惊又喜,赶紧请安说:“俞大姑娘你也来啦,我们大奶奶可想你极了!”秀莲下马,便进门顺著廊子一直进院去见德大奶奶。这里寿儿把李慕白的车钱都开发了,并叫出一个男仆来,把秀莲姑娘骑来的马匹送到车房里。双刀和行李是由寿儿自己给送到里院的。 李慕白回到书房里去歇息。此时李慕白的心里倒是十分痛快,因为对谢纤娘的事现在是完全尽了自己的心,再也不提地想她了;俞秀莲现又来到德家,德家的事也不必自己再照料了;只有营救德啸峰,对付黄骥北,那却是自己目前当务之急。这天孙正礼也没有来。次日李慕白派-子去请他,孙正礼才来与俞秀莲姑娘见了面。 李慕白到刑部监里又见了德啸峰,说是俞秀莲姑娘现在也来了,德啸峰一听也很是喜欢。因为他想著俞姑娘在他家里照料,一定比李慕白方便得多,并且还能够随时劝慰他的妻子。就是一样,他怕俞姑娘再惹出甚么事来。不过听李慕白又说,俞姑娘现在的性情与去年已不同了;她说她只在家里照料,决不管外面的事。因此德啸峰放了心,他就托李慕白回家替他向俞姑娘道谢。 当日李慕白出了刑部监狱,又到邱广超和铁小贝勒那里去。凡知道俞秀莲来到北京的,都嘱咐李慕白回去要向俞姑娘劝解,不可叫她因激愤又生些事端。因为德啸峰的官司现在已快完了,不可再因小故再出甚么枝节。 李慕白回到德家,也并没到内宅去见俞秀莲姑娘;可是秀莲也真如她自己所言,在内宅是与德大奶奶同住在一间屋里,除了谈些闲话,劝慰德大奶奶,和晚间提著双刀在各处巡查巡查之外,并不再作别事,连街门她也不出,所以李慕白也很放心了。他便整天的出去,为德啸峰的事情而奔走,并打探黄骥北现在他究竟是要怎样对付自己- 涣过了半个多月,德啸峰的官司已然渐渐审断清楚,听说不久就要定案了。神枪杨健堂也来到北京,他就住在邱广超的宅中。只是黄骥北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见他出门来,也不见他把甚么金枪张玉瑾、黑虎陶宏和刘士太岁等请来与李慕白决斗。并且冯怀、冯隆、冒宝昆等人,也自吃了李慕白一顿打之后,就都缩在镖店里不敢出头。 李慕白觉得他们既不我自己来,自己也犯不上去找他们。至于自己与黄骥北一年以来结下的仇恨,那将来再为清算。只是五爪鹰孙正礼,他因为帮不了李慕白的忙,跟黄骥北等人打不了架,他就仿佛手脚全都觉得发痒,屡次要想找黄骥北去斗一斗,但全被李慕白给拦住。他的心里的怒愤难捺,便在镖局里拿他的盟兄弟冒宝昆撒气。冒宝昆本来就怕孙正礼,在这时候更是不敢惹他,只得用好话来对付他。 又过了些日子,残春已去,炎夏又来,正是去年李慕白初到北京飘流落拓之时。李慕白这时的心中本已情思都冷,只有义愤未出。精神倒还不太坏,可是身体日见瘦弱。李慕白自己都有些发愁,他明白,自从去年由提督衙门监狱里出来,那时就已染了病。后来虽经孟思昭扶侍,疾体暂愈,但是病根未除。其后又加上孟思昭与谢纤娘那两件使自己痛心的事,因之身体所受的损伤更大,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更加上德啸峰的陷狱,与黄骥北的恶计坑人,种种忧虑、焦急、气忿全都搁在自己的心里,以致如此。“唉!呆若长此下去,我自己恐怕又要病倒在京都,连德啸峰的官司也照顾不了,与黄骥北之间的仇恨也无法报复了!”所以,李慕白极力调养自己的身体,每天除了到监狱里看看德啸峰,到铁小贝勒府上托托人情,及到表叔那里打听消息之外,便不再出门,只在德家休养。 又过了几天,这日李慕白正在屋里睡午觉,忽然寿儿进来将他叫醒。寿儿面上带著惊喜之色,说是:“李大爷的表叔祁大老爷那里,打发跟班的来了,说是我们老爷的官司判定了。”李慕白一听,也兴奋地坐起身来,连说:“快点把来升叫进来!” 这时来升正在廊子下站著,听屋里李慕白叫他进去,他就赶紧到屋里,向李慕白请安,说:“李大爷,我们老爷才下班儿,就赶紧打发我来了,说是德五爷的官司快定罪了,大概一两天内公事就能批下来了。” 李慕白赶紧问说:“定的是甚么罪?”来升说:“我们老爷说,全案只有德五爷的罪名判的轻。 有两个太监和一个侍卫全都定的是秋后斩决,杨骏如也定的是绞监候,只有一个姓相的侍卫和德五爷定的是发往新疆充军效力。” 李慕白一听,立刻双泪落下。想著德啸峰现在虽已免去了死罪,但是发往新疆这遥远的路程,穷苦的地方,他哪里受得了呢?而且妻离子散,尤其使人情难堪!又听来升似是劝慰著说:“发到新疆受不了甚么苦,尤其是德五爷他是内务府的人。我们老爷说,德五爷若是到了新疆,跟闲住著是一样。虽然没有在京里舒服,可是只要有钱,也受不了甚么苦,顶多了住上一年二年,再在京里托托人情,也就回来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又问说:“那么我表叔他老人家说,定了罪之后,几时才能离京上道呢?”来升说:“大概也快罢!定了罪之后,一个月就能够起身。李大爷,你替德五爷放心!夏天走路虽然热一些,可是也比在监狱里强得多呢!”- 钅桨滋罢,点了点头,遂给了来升几吊钱叫他回去。李慕白心里就暗想:追个消息想是确实的了,可是到底预先告诉德大奶奶不告诉呢?倘若告诉她的丈夫将要远发新疆,她不知道要伤心成甚么样子;可是,她若知道她丈夫现在的死罪总算免了,她也一定能够放心了。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告诉德大奶奶比较好些,于是就进到里院去见德大奶奶。 此时秀莲姑娘也在旁边,李慕白就把刚才自己的表叔派人送信来,说是德五哥的案子快判定了,死罪是一定免了,可是须要发往新疆充军。然后又说到新疆也受不了甚么苦,并且在路上远比在监狱里度一夏天要强得多呢! 德大奶奶初听丈夫将要远配边疆,自然也是不禁伤心堕泪。可是后来一想,只要丈夫不至于死罪就好了。虽然发配新疆,可是将来花些钱,再托些人情,也许不到一二年便能赎回来。因此便拭泪说:“这也好,叫他到外面住一二年去,也躲一躲那黄骥北。只是他一发往新疆,家里更得要受别人的欺负了!” 旁边的俞秀莲说:“这件事五嫂子不要发愁,我五哥一日不在家,我就一日不离开这里;只要有我在这里,无论甚么人来寻事,我也不怕!”李慕白也劝德大奶奶说:“嫂嫂放心,有俞姑娘在这里,一定甚么事也不会有。” 说毕,他又到了前院,就叫-子套车,先到刑部监狱,见了德啸峰,李慕白就说刚才表叔祁主事派人送去的那消息。本想德啸峰一听说他自己将要发配新疆,抛家弃子,往那冰天雪地之中,共度罪犯的生活,他一定很是难过,所以李慕白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里就是非常痛楚。 却不料德啸峰听了,他不但不难过,反倒脸上现出笑容,仿佛十分欢喜。就听他说:“这可好极啦!藉此机会我可以到新疆去玩一趟。不瞒兄弟你说,我们旗人平日关钱粮吃米,没有甚么机会可以到外面去玩,而且国法也不准私自离京。所以我们旗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连北京城门也没出去过的。我虽然出过几趟外差,可是也就到过东陵、西陵和热河承德。譬如去年,你回家去了,其实南宫才离京有多远,可是我就不能前去看你。现在好了,不是说要把我充发新疆吗?我觉得再远一点都好,我可以穿过直隶,走山西,入潼关,过西安府,走伊凉,直到新疆。甚么太原府、黄河、华山、祁连山、万里长城、玉门关,我都可以路过玩玩,增长些阅历,交些朋友,有多么好呀!再说我家里也没有甚么不放心的。兄弟,你还不必为我的家庭琐事耽误你的前程。有一位俞秀莲姑娘就够了,花十万两银子也请不来那么好的姑娘给护院,这总算我德五人缘好才能够这样。兄弟,你现在别为我发愁了,你应该给我道喜。我在新疆住上两三年,回来咱们再会面时,嘿!兄弟你看那时候有多么乐!” 说毕,德啸峰在铁窗里不住哈哈大笑。李慕白看他这种笑,还是真笑,不是勉强的笑,自己倒真佩服德啸峰,觉得他这种畅快、-达,实为白己所弗如。又谈了些话,德啸峰就催著李慕白快点到邱广超和铁小贝勒那里去,把自己将要发配的事去告诉他们,请他们诸位放心。李慕白遂辞了德啸峰,走出刑部监狱,依旧坐著-子赶的车,往北沟沿邱广超的宅中去。到了邱宅见了邱广超和杨健堂,李慕白说了德啸峰案子将要判定,大概他是发往新疆。并且说德啸峰听了这消息,他心里反倒很畅快,一点也不发愁。邱广超就说:“啸峰平日就是那么一个人,甚么事也想得开。他还年轻,家里又有人-沼Γ出去走一趟也好,只是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因为我晓得,黄骥北在外省颇结识了不少江湖盗贼,难免要在啸峰所经过之地预先埋伏,等到啸峰经过之时,他们就将啸峰杀害了。所以净凭著官差们跟著是不行,咱们这里得有人随他去保镖。” 李慕白一听,不由怔了一怔。刚要说这自然是我随著啸峰去了,可是又想著自己等著啸峰发配走了之后,还要留在北京,寻那瘦弥陀黄骥北报仇出气呢!所以略一犹豫,尚未说话,那神枪杨健堂已炙在旁发言了。 他慷慨地说道:“我送德五哥到新疆去。现在已到了夏天,我镖局里也没有甚么买卖,有几个伙计们照应著也就行了。我带上我那杆枪,跟著德五哥走一趟,路上出了甚么事都由我来挡。把他平安送丁新疆之后,我再回来,那时至多也就是秋天。” 李慕白一听神枪杨健堂愿意护送德啸峰到新疆去,自己很放心,便说:“杨二爷若送五哥前去,那路上管保甚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杨二爷太辛苦些了!”神枪杨健堂摇头说:“没有甚么的。广超他知道,我跟啸峰的交情也不是一年半年的了,这点我应当帮他。再说我们以保镖为生的人,把走远路儿就没当作一回事。”邱广超在旁也说:“健堂陪啸峰去,那真是最好不过;因为健堂在外面有很多朋友,到处都有点照应。” 当下便商定将来德啸峰发配新疆之时,是由杨健堂沿路护送。不过李慕白又想,神枪杨健堂虽然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头,不过只有他一人护送,若遇著大帮的强盗,也难免有点势孤力弱。所以李慕白又想丁孙正礼,就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叫五爪鹰孙正礼,是巨鹿县俞老镖头的徒弟,俞秀莲的师兄。这个人身高力天,武艺也很好,性情更是豪侠爽快。他现在四海镖店里,因为他知道那冒宝昆在此做了很多的坏事,他也不愿意再在那里居住。我想将来德五哥出京之时,可以叫他也随行护送,给杨三爷一个帮手。” 杨健堂点头说:“很好,铁翅雕俞老镖头的徒弟,武艺是绝不会错的。一半天李兄弟可以把他请来,我见见他。” 当下三个人又谈了半天闲话,李慕白就走了。他坐著-子赶的车,又到了安定门内铁小贝勒府,见了小虮髯铁小贝勒。还没容李慕白说出德啸峰的事情,那铁小贝勒就像面带喜悦之色,说:“慕白知道啸峰的官司快判定了吗?”李慕白点头说:“我知道,听说他将来是要发配新疆。刚才我到监狱里去看他,他听了这个消息,倒像很喜欢的样子。” 铁小贝勒也点头说:“我也愿意叫啸峰出去走一趟。啸峰若长在北京住著,恐怕还得出事。因为他那个人对于朋友虽然热心,可是缺少阅历。譬如说他这件案子里的很要紧的人杨骏如,那本来是个市侩,就因为常常与德五在一块儿逛班子,所以两人也成了好朋友。这回要不是他营救杨骏如,哪能到这步田地!” 李慕白见铁小贝勒对德啸峰那样侠骨热心人,似是不甚了解,自己未免暗暗地慨叹。又听铁小贝勒说:“所以这回叫啸峰出外闯练闯练,受点苦也好。只是在路上须有一个人护送才好。虽然说无论多么大胆子的强盗,也绝不敢打劫官差,不过啸峰近年结下的仇人太多,像金枪张玉瑾甚么的人,倘或在路上打劫,意图伤害啸峰的性命,那时啸峰可非得要吃亏不可!”李慕白就说:“这一层我们也-堑搅恕8詹旁谇窆愠家中,我们已然商量好了,到时是由神枪杨健堂跟随去,并有一个五爪鹰孙正礼,是俞秀莲姑娘的师兄,他也跟著随行保护。” 铁小贝勒一听就仰著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神枪杨健堂若随去沿路保护啸峰,那自然是很好了。可是,我想还是你跟去,才叫人放心。”李慕白听了,却半晌无谓。想了一想,才叹气摇头地说:“我不能随我五哥去。其实以他待我的好处,我原应该藉此对他尽些心力,但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恐怕到时不能随他走!”铁小贝勒听了,却微笑看,说:“慕白,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打算。你是想要在德啸峰案子判定,出京走后,你就专为要斗一斗黄骥北,跟黄骥北拚个死活,是不是?”李慕白一听铁小贝勒猜透了他的心事,未免有些变色。但是他还不敢就在铁小贝勒的眼前承认了。遂就勉强笑著,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为对付黄骥北,何必要费那么大的事呢?又何必要等著啸峰走了以后呢?” 铁小贝勒依然微笑道:“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你现在处处忍气吞声,就是等著德啸峰的案子定了之后,你再独自出头去与黄骥北拚命;黄骥北他现在也是天天在家里练护手钓,预备对付你。我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仇恨是无法解开了。并且黄骥北近年闹得也太不像样子,我也愿意有你这么一个人惩戒惩戒他。不过我又细想,你跟他还是合不著。你现在是年轻有为,前程远大;黄骥北能算是甚么人?不过就仗著他有些钱罢了。所以我劝你还是暂时忍下小事,往远大之处去著眼。” 李慕白听了铁小贝勒这些话,心中十分感动:铁小贝勒真爱我至深。其实我李慕白本来是与黄骥北相拚不著;但怎奈黄骥北一天不除去,德啸峰一天不能安居;而且京城也永久留著这一大害,将来还不知他要陷害多少人呢!虽然这样想著,但并未说出口去。 他与铁小贝勒又谈了一会闲话,就要起身告辞。铁小贝勒却挽留他说:“这次你重来北京,我早就想给你设宴洗尘。只为德啸峰的官司,你我心绪同是不佳。现在总算好了,啸峰的事情总算有了定局了。今天我想叫下边预备点酒,咱们多谈一会儿。也不算是宴请你,等到一二年后,啸峰回到北京时,那时我必要备丰盛的酒筵,咱们几个人欢聚!” 李慕白见铁小贝勒这样的盛意挽留,自己当然不能再急著要走,遂就重又落座。并由铁小贝勒所说的那句“等到一二年后,啸峰再回北京时,那时再为欢聚”,李慕白心中就不禁发生无限感慨。暗想:自从我第一次离家外出之后,至今天才不过一年多,但是其间人事纷坛变迁得极快,再过一二年之后,还不定要怎么样呢!于是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一章 铁小贝勒又同李慕白谈了一会儿话。他就叫李慕白在这里暂坐,他又往内院去了。待了半天,他又带著一个小厮走了出来。那小厮手中捧著两口宝剑,全都用红缎子包裹著。铁小贝勒就打开包裹,抽出那两口宝剑给李慕白去看,并说:“这两口剑是我祖传之物,全是古代名将佩带过的。我曾请人鉴赏过,据说这两口剑在现在世上诚属难得。比去年我送给你的那口剑,可又强得多了。”说时铁小贝勒面上满浮著喜爱的笑容。 李慕白把两口宝剑细细地观赏过了,看那深青色的剑锋,以及剑身金嵌的七星,觉得确实是名物,是无价之宝。同时他低看头,心中发生一种凄凉的感想:是因为他才听铁小贝勒又提到去年赠剑之事,他想起了那口宝剑才结识的孟思昭。孟思昭才为自己的事惨死,现在那口宝剑,已伴那侠骨-樾牡拿纤颊讯长眠了!李慕白想到这里,面现悲哀之色。铁小贝勒在旁也看出来了,心里也明白,李慕白是因自己提到去年赠他的那口宝剑,他又想起孟思昭来了。遂就叫小厮将宝剑送回内院,他便吩咐得禄去传命摆酒。少时,有三个厨房里的人来上酒上茶。这小虮髯铁小贝勒便与李慕白饮酒畅谈,由德啸峰的事又谈到李慕白的将来。 铁小贝勒就说:“慕白,你若是不打算送啸峰到新疆去,你可以就在我这裹住著。一节我送你二百两银子,大概也够你花的了。我也并不是要叫你给我看家护院,我仍然以宾客待你。只要我们能常在一处,我时常跟你讨教些武艺,我就是很高兴了。” 李慕白听铁小贝勒这话,自己当然很是感激。不过他又说:“二爷待我的深思盛情,我当然没齿不忘;德啸峰往新疆去,也有杨健堂及孙正礼送他,谅不至有甚么舛错;德宅的眷属有俞秀莲保护,我也很是放心。所以我想等到德啸峰走后,我将要到江南走一趟,访一访我的盟伯江南鹤。然后我再回北京来,再在二爷府上常住!” 铁小贝勒就点头说:“江南鹤这位老侠客,乃是近数十年来的大江以南惟一无二的英雄。我是久仰其名,只是没听说这位老侠曾到北方来过。而且据我想这位老侠年纪过高,此时未必尚在人世。你若往江南去,亦恐见不到这位老侠了。” 李慕白说:“我是在八岁时父母同时因疫病故,江南鹤老侠是先父凤杰公的盟兄,蒙他将我父母安葬。随后他老人家即带我北上,将我交给我的叔父抚养,他老人家就走了。后来先师纪广杰来南宫招徒授艺,其实也是受他老友江南鹤之托,专是为到南宫将武艺传授给我。所以生我虽然是父母,但爱护我,栽培我,全仗江南鹤老侠一人。我与他老人家分别后,至今将已二十年;即使现在见了面,恐怕我也不大认识他老人家了。但是我却常想要往江南去,一来是寻访我这位盟伯;二来还是要游览游览江南名胜。” 他口中虽然这样说著,但心里却很凄恻地想:“早先我要往江南去,是愁没有路费;现在路费虽可由德啸峰处凑到,但是身边的残情难补,恩仇未报,生命都不能预定,江南胜地能否重游,实在是未可知了!” 此时铁小贝勒听完了李慕白的话,他就捻髯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说:“也好,你若往江南去走一趟,一定更能增长许多经历阅历。等你由江南回来,再在我这裹住著。”说著话,他又同李慕白擎杯劝饮。并不因李慕白谢绝了他的好意,而面上带著不高兴的样子,使得李慕白倒是十分感槐。当日,铁小贝勒谈的话极多,酒也饮得不少。李慕白却因现在身边有维护德啸峰,及应付黄骥北之事,所以他不敢多饮。到酒肴半残,谈了一会儿闲话,李慕白方才告辞。 此时屋中已点了灯烛,外面的暮色渐深,余霞未落。李慕白走出府门,列车前一看,赶车的福子不知往哪里去了。据旁边铁府的人说:“李大爷你那个赶车的,他吃饭去了。”李慕白也笑了笑,暗想:-子在这里等了半天,我也不出来,他一定饿极了。遂就在车旁站立等候。 等了一会儿,-子才回来。他笑看说:“李大爷你等得著急了吧?我是到东边小铺里吃饭去了。 李慕白笑道:“我倒是没有著急,却叫你等了我多半天,实在是对不起你!”-子说:“李大爷你这是哪儿的话,我们赶车的还怕等人吗?早先我们老爷逛班子,时常出这时候等到半夜里,那我还能够-猩趺丛寡裕俊币幻嫠担一面嘻嘻的笑,把车坐褥铺平展了,就请李慕白上车。 李慕白一听-子提到他们老爷逛班子的事,就想起去年夏间,自己由宣化府来到北京,因为谋事未成,因在西河沿的店房里。有一天晚上,自己出来随便走走,无意之中就走在柳巷烟花之中,就碰见德啸峰坐著-子赶的车。由那次起,自己才渐渐与德啸峰深交,才常往那班子里去走,才惹出谢纤娘那幕惨剧。想到这里,坐在车上叹息了两三声。 福子嘴里“唔唔!喝喝!”的赶著车走,地下是坎坷不平,车轮咕咚咕咚的响。李慕白在车上又想起铁小贝勒刚才劝勉自己的那些话,心中是深为感动。但是德啸峰的友情未报,黄骥北的仇恨难消,实在令自己心中义愤难忍。结果,恐不能不抛去自己那无谓的前途,而与黄骥北以性命相拚了! 这时四周的暮色愈深,蝙蝠在车前飞动,街上已有人当当地打著头一更的锣。 车行多时就到了北新桥。刚要向南去转,就忽听跨著车辕赶车的福子怪声的嗳哟了一声,说:“这是谁呀!”车立刻停住了。紧接著叭叭叭几枝弩箭,全都射在车围子上。李慕白立刻气得在车里冷笑说:“好啊!到底他黄骥北忍耐不住了!找到我的头上来了!”遂就一面下了车,一面赶紧抽下车坐褥,并叫-子赶紧躲到车里去。他就见暮色之中,在道旁站著十几个人,有的手里还拿著明晃晃的兵刃。此时弩箭飕飕地又射来几枝,但全都被李慕白用车坐褥挡住。 李慕白这时气忿极了,虽然手无寸铁,但他不顾一切,一面举著坐褥挡著对方的弩箭,一面飞奔了过去。怒喝道:“你们这不是强盗吗?竟敢在这大街上劫车伤人?是黄骥北指使你们来的不是?” 此时对方就有两个使花枪的人、三个使单刀的人,还有几个拿木棍的人,一齐拥上来打李幕白。 李慕白一伸手,就把一个使枪的人的枪杆揪住,用力一夺:立刻得枪在手;然后扔下坐褥,双手抖起来花枪,就前遮后刺,与对方交战十几回合。李慕白用枪刺伤了两个人,剩下还有十三四个人。他们见势不好,就彼此喊著说:“快走!快走!”说话时就逃走了几个。李慕白又追过去扎倒了一个。这时又听叭叭叭几枝弩箭迎面射来,李慕白才不敢去穷追。旁边又奔过两个持刀的,一个拿木棍的人,向李慕白打来。李慕白又将枪抖起,岂容那三个人近前。 李慕白这杆无情的长枪,正要再刺倒两三个人之时,就忽见远远的来了几匹马;头两匹马上挂著大灯笼,灯笼上还有几个红纸作成的字。那三个人赶紧弃下兵刃,抱头就跑,口中喊著:“官人来了,官人来了!” 这时李慕白又怔了,又见那三个人是迎著官人跑去的,李慕白顿然心头生出一种机智。遂将手中的长枪往远处扔去,然后他上了车,叫-子快点赶著车走。福子本来腿上就挨了一枝箭,他虽然把这箭拔出去了,可是腿上还刺骨的疼。因为李慕白催著他赶车快走,他也是急于逃命,就赶紧忍著痛,用力挥鞭赶著骡子。他这辆车就转过了北新桥,像飞似的往正南跑去。眼看快走到束四牌楼三条胡同了,后面的几匹马就追赶上来;来的原是九门提督衙门的官人。 李慕白一见官人赶到,他就叫-子把车停住。等著官人骑马来到车旁时,李慕白就由车中探出身来。只听官人厉声问道:“你们跑甚么?刚才那几个人是叫你拿枪扎伤的不是?”李慕白却摇头说:“我不知道其么人受了伤。我姓李,叫李慕白,就住在这东四三条德宅。我刚才因为在铁贝勒府,铁二爷请我吃酒,所以回来晚了。走在北新桥就见那里有十几个人打架,并且有人放弩箭。我的这个赶-档娜送壬弦彩芰艘诲蠹。我因不愿惹事,所以赶紧叫车快点走,躲开那一群打架的人。请你们诸位过来看看,这辆车上放得下一杆枪吗?你们再到铁贝勒府去问一问,刚才我去拜见铁二爷的时候,我带著甚么枪刀没有?” 那几个人本想硬把李慕白带了衙门里去。可是因为李慕白抬出铁小贝勒来一压他们,他们就彼此相望,不敢贸然下手。又商量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官人将马靠近了车,并打著灯笼照了照李慕白那从容镇定的容貌。这官人就冷笑著说:“李慕白,就算你聪明吧!你是个干甚么的,我们也都知道。现在你就先走吧!反正明天那几个受伤的人若是死了,我们还得找你。大概你也跑不出北京城去!” 李慕白一听官人这话,他立刻翻了脸说:“岂有此理!大街上有人群打架伤了人,你们不去找正凶,却来麻烦我们这走道儿的人,这像当官差的吗?好了,我请铁二爷问问你们提督大人,是这样交配下来的你们不是?”旁边就有盛气的官人说:“呵!你还敢发横?把他带走!”却被另一个官人给拦住。那另一个官人就向李慕白一拂手,说:“你走吧!”李慕白又冷笑了一声,这才叫-子把车赶回东四三条。 回到德家,李慕白先叫寿儿把刀创药取出来,给-子疗治腿上的伤处。他回到书房里,寿儿给他点上灯,就问在街上到底是遇见了甚么事?-子叫甚么人在腿上射了一箭?李慕白却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就摆了摆手,叫寿兄出屋去。 他独自坐在椅子上,想著刚才的事,十分气愤。就想:一定是那黄骏北,他因知德啸峰的官司有了定局,判的罪名不太重,他无法制德啸峰于死地;又因有自己现在京都,他的阴谋毒计完全施展不开,所以他想先制自己于死地。“今天一定知道我往铁小贝勒府里去了,他才派了那十几个人,在我回来必经之地的北新桥,拦路害我。在他也晓得他派去的那十几个人绝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他才命人以弩箭暗算我。并且预先买通了官人,到时赶了去,为是他们那些人打不过我时,好将我带到衙内,押在狱里。幸亏今天我应付的得法,要不然非叫他们打伤害死不可。就是跟他们到了衙门里,反正也只有我吃亏!” 他越想越气,更觉得非报黄骥北的仇恨不可,并且自己也应当为京城铲除了这个恶霸。当日他气得一夜也没睡好觉。次日,他便加紧防备,出门时永远带著宝剑。那-子腿上受的那一弩箭,过了半个月多才好。又过了许多日,李慕白的身边及德啸峰家中,就再无别的事故发生- 滋炱鸾庵坑镏隽寂箧渎贩删愿址婕咧诘琳值六月中旬的一天,天气炎热。忽然得了消息,说是德啸峰和那个柏侍卫,后天就要起解发往那新疆去了。李慕白听了,又不由气忿,暗想:这么热的天气,偏要将官犯起解,这不是故意将被解的人热死在中途吗?于是李慕白又去见铁小贝勒,想要托铁小贝勒在衙门里疏通疏通,把德啸峰起解的日期改在秋天。但是铁小贝勒对李慕白说:“衙门里定的起解日期,是不能更改的,除非这时候你叫啸峰装病。可是据我想,与其教啸峰在监里受那蚊叮虫咬,闷热得和在蒸笼里一般,还不如叫他到外边去。反正押解的官差他们也都是人,太热的时候,正午他们也得找凉快的地方歇著。犯官若是在半道儿热死了,他们也没有好儿。” 李慕白想了一想,觉著也对。于是辞别铁小贝勒,又到刑部监里,打算问问德啸峰他自己的意见。可是管狱的人就不许德啸峰见人了。李慕白又赶紧去见他表叔祁主事。祁主事派了个人到监里去问,派的人回来告诉了祁主事,祁主事这才对李慕自说:“刚才我派人到监里看了德五,德五他很愿想到外边去。他并嘱咐到时无论甚么亲友也不要送他,只叫家里给他预备点钱就是了。” 李慕白一听,就不住地流泪,赶紧回去向德大奶奶说了。德大奶奶一面挥泪,一面开箱取银子。 李慕白也把德啸峰给他的那钱折,由钱庄里尽数提取出来,共凑足了二千五百两银子。李慕白晓得犯官的身边不能多带些钱财,而且若带的钱多了,在路上也容易出事。所以他又赶紧去找邱广超,由邱广超托了一个在新疆有联号的大商家,开了二千两银子的汇票。然后李慕白又拿著这汇票和五百两现银,到他的表叔那里,就求他表叔设法将汇票交给德啸峰。并给德啸峰三百两现银作为路上零用,其余的二百两,一百两是打点随解的官人,一百两是件为德家敬送给祁主事的。 祁主事却摆手说:“你告诉德家,别送给我钱,我不要。我帮德五的忙,全都是冲著你!”李慕白晓得他表叔是嫌银子太少,遂就赶紧跑回德家,又跟德大奶奶要了一百两,凑足二百两送给他表叔祁主事,祁主事方才收了。李慕白回到德家,心里又很是难过。就想,自己的表叔帮了德啸峰这一点忙,却用去人家二百两银子,这也是自己难对德家之处。所以想著,非要报答德啸峰对于自己的恩情不可。 次日,铁小贝勒派了得禄到德家来见李慕白,说是铁小贝勒跟刑部里面的官人说好了,允许德啸峰可以带两个仆人随行侍候。并送了四百两银子,作为德啸峰的路费。李慕白跟德大奶奶和俞秀莲一商量,就决定派寿儿跟他老爷到新疆去。寿儿也很愿意去。俞秀莲并打算叫五爪鹰孙正礼也跟去。 李慕白因为晓得孙正礼的性情暴躁,很容易惹事,所以不敢叫他随在德啸峰的身边。便想先到邱广起家里,同杨健堂商量去。于是出了德家门,就到邱侯府去见神枪杨健堂。那杨健堂就慨然说自己-敢馑娴滦シ逋新疆去。并说:“跟著官人一起走,如长枪不便携带,我可以带著单刀随行。反正路上遇著甚么强人盗匪,我是饶不了他们的。” 邱广超却说:“大概路过之处,纵使有强人盗匪,他们也必不能打劫起解的犯人。因为他们也知道,犯人们的身边决不会有多少钱。只怕的是黄骥北使出甚么强盗来,在路上要谋害啸峰。” 李慕白听了邱广超的话,他倒不由心里一动。当下决定了,明天是杨健堂随护前去,李慕白便将铁小贝勒送给德家的那银子,给了杨健堂二百两,以作为路上的费用。然后李慕白又出了邱府,到前门外打磨厂泰兴镖后,见了刘起云老镖头。请刘老镖头派人到四海镖店,把五爪鹰孙正礼找来。 李慕白向孙正礼说:“明天德啸峰起解往新疆去,现在已有神枪杨健堂随行保护。但仍恐他身单势孤,在路上如遇了甚么事,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我想请孙大哥也随了去。也不必跟官人们接头见面,只在路上作一个平常做买卖人的样子,在暗中保护他们,以便遇著事情,好帮助神枪杨健堂。” 五爪庶孙正礼一听,他连连答应。李慕白便又送给他二百两银子,以作来回的盘缠。孙正礼毫不推辞,他就收下了。那刘起云老镖头并向孙正澧说:“将来你从新疆回来时,就在这里帮助我吧!不必再在四海镖店跟冒宝昆那些人在一起厮混了。”孙正礼说:“那是最好了。我帮助你,刘老叔你就是一个钱也不给我,我也是愿意干的。因为这泰兴镖店是我师父俞老镖头保镖的地方,我若能再在这里保镖,也算是给我的师父争光!” 当下,刘起云留李慕白和孙正礼在镖店里用过午饭,李慕白方才回德家去。这日内宅里的德大奶奶,就给德啸峰预备随身的东西及衣服,以便叫寿儿给带了去。忙了一天。 次日一清早,李慕白就带著寿儿,到了刑部衙门,在门首等候著。少时,铁小贝勒派了府中一个侍卫和得禄也来了。那侍卫一直进衙门,去见押解德啸峰的官人,传达铁小贝勒吩咐的话。又等了一会儿,银枪将军邱广超同著神枪杨健堂,也坐车前来。 杨健堂此时身穿灰衣裤褂,头戴草帽,随身一只包裹里露出刀鞘来。邱广超挥著扇子,站在衙门前与李慕白谈话。衙门里出来了几个官人,特意来见邱广超,向他请安,并请他进去歇息。邱广超却摇头说:“谢谢你们了!我不进去,我在这里等著我德五哥出来,跟他说几句话,我就回去了。” 旁边还有那与德啸峰同时起解的柏侍卫的几家亲友,就齐都私下谈论,那个是邱小侯爷,那个是李慕白;并说因为这个李慕白,德啸峰才与黄骥北结仇,李慕白在旁隐隐听得别人谈论,他的心里就非常感到悲痛。邱广超对他说的话,有时他都忘了回答。这时监狱的门前,就摆列了五辆带棚子的走远路的骡车,最未后一辆是邱广超出钱雇的,特为杨健堂和德啸峰的仆人乘坐。 等了半天,才见铁府的那个侍卫急急走出来。见了邱广起先屈腿请安,然后说:“德五爷快出来了!”正说话间,就由衙门的旁门里,出来了二十几个官人,少时就把德啸峰同那个柏侍卫押出来了。德啸峰身穿便衣,虽在监狱多日,衣履还很干净;面色略显著黄瘦,但是精神却十分饱满;拖著轻轻的锁链,迈著方步,满面的笑色。一出门,就向邱广超和那铁府的侍卫作揖,说:“多谢,多谢!诸位关心兄弟就得了,大热的天,何必还亲自来送我!” 邱广超赶紧上前,把自己安排的事都对德啸峰说了;并劝德啸峰在路上要多加珍重,到了新疆也-宽心自慰,这里的朋友是必想办法,至多二年,必能叫德五哥回来。说著,又将自己手中的一柄檀香骨子的折扇和带来的两匣痧药,奉送给德啸峰。德啸峰拜谢收了,交给寿儿拿著。然后又向那铁府的侍卫说:“这位仁兄请回吧!烦劳代禀铁二爷,就说等我由新疆回来时,再报他的大恩罢!” 旁边的李慕白看了这种情景,不禁感动得落下泪来;但是德啸峰依旧谈笑自若,然后他又向杨健堂抱拳,说:“三哥,累你陪著我跑这么一趟,我真心里不安。可是咱们兄弟,我也就不必说甚么啦!”杨健堂本来是拙于辞令,当下他只慨然说:“五哥你放心罢,在路上由甚么事都有我啦!” 德啸峰说:“路上也不至于有甚么事。这算我生平头一次出远门,所以我也很放心。家里我更放心!”说到这里,他才转头向李慕白很恳切地说:“兄弟,哥哥也不再跟你说别的话啦!就是我盼你保重身体,无论甚么事,都应当像哥哥似的,往宽里想,往永久将来想。我走后,顶好你也紧跟著就离开北京,千万别在此多留。你嫂子、你侄子和你的老太太,那都有俞秀莲姑娘照应,我都十分放心。就是你,千万要听我的话,快离开此地为是!一两年后我回来时,我再叫人去请你。”说完了,他更无别话,就上了第三辆车。 柏侍卫坐第二辆,跨车辕都坐的是官人,第一辆车和第四辆车也都是官人,杨健堂和寿儿坐最末的一辆车。德啸峰在此车上,还探出头来向邱广超、李慕白等人拱手,笑著说:“诸位请回。再会!再会!”说时,五辆车一排走著往南去了。 第五十二章 邱广超和铁府侍卫及得禄等人,各自回府。只有李慕白,他含著两眼热泪,步行著紧跟随那五辆车出了彰仪门。这就是去年德啸峰亲送李慕白出京的那个地方。去年德啸峰送李慕白时,是风寒天冷,大雪飘飘;今天李慕白送德啸峰,却是槐柳成荫,田禾无际,中午的骄阳如火一般的炙人。李慕白一面擦著汗,一面拭著泪,在道旁太阳下站了半天。看得押解德啸峰的那五辆车走远了,他这才转身往回走。 还没有进城,就见一匹枣色的马驰来。马上的人身高体大,头戴一顶大草帽,身穿青市大褂,像是一个做买卖的人,较下可挂著一口带鞘的钢刀,正是那五爪鹰孙正礼。孙正礼见了李慕白,他就在马上笑了笑,并没说甚么。李慕白就说:“前面的车才走了不远,孙大哥,你不必紧跟著他们,只要不离著太远就是了!”孙正礼在马上点点头,他就策著马走过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连头也不回,就一直进了城。回到家里,先去见德大奶奶和俞秀莲,把刚才德啸峰被解出原时的详细情形都说了。德大奶奶听了很是伤心,她不住地流泪,俞秀莲姑娘就在旁劝著她。 李慕白遂回到外院书房里,他就坐在椅子上暗暗地盘算主意,同时睁著眼看那挂在墙上的宝剑。此时他心中的悲痛已然减少,他只有一个打算,就是等著再过两三天,索性叫德啸峰离远了北京;那时他就要下手去结果了那瘦弥陀黄骥北的性命,以便将来德啸峰回京之后,得以安居,并为京都除此一害。至于自己的生命,即使是为杀了黄骥北而受刑法,那也是不必顾虑的。 主意都已定妥,只待自己的宝剑去濡那恶人的鲜血;但是竟然又发生了变故。是在当日黄昏时,那跑小腿探消息的小蜈蚣,又到德家来找李慕白。见了李慕白,他略说了几句话。当时李慕白连长衣也没穿,只带上一口宝剑,就跟著小蜈蚣走了。走到崇文门迤东的角楼下。那地方名叫泡子河,是一片-地,连一个人家也没有,真比乡下还要荒凉。这时本来天气很热,可是这城根下旷地间却有点凉-纭l焐还不算太黑暗,模糊地还能看得见人。来到城根下,就见有一个不很高的可是粗壮的影子迎面走来。 李慕白也迎过去,就说:“史胖子,你又到北京来有甚么事?”对面的正是爬山蛇史胖子,他那山西腔儿又吹进了李慕白的耳鼓。他先笑了笑说:“我早就到北京来了,要想帮助你们,只是插不上手!”李慕白说:“事情已然完了,德啸峰今早已经走了,还用你帮助干甚么?” 史胖子又哈哈地笑了笑,说道:“事情哪里就这么容易完了!你们和瘦黄四的仇恨,就能够这么容易解开吗?那可敢则好了。现在我先问你李大爷,你跟德五爷,你们的交情最厚,为甚么这次他发往新疆去,你倒不跟著他去呢?” 李慕白说:“有神桧杨健堂跟随他去了,何必还用我?我还要在这里照应他的家眷。” 史胖子摇头说:“李大爷,你这个朋友可真不容易交,到了现在你还是不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有延庆的神枪杨健堂,假作是德家用的仆人,他跟著德五爷走了。不单是他,还有个姓孙的呢,也暗中跟下保护去了!” 李慕白一听,不胜惊讶。心说,史胖子的耳风倒真快,他怎么全都知道了?一定是小蜈蚣告诉他的吧?当然不禁也笑了笑。又听史胖子接著往下说:“不但德五爷在路上有人保护,就是德五爷的家里,我知道也用不著你。现在那位孟二少奶奶俞秀莲姑娘不是在德宅住著了吗?有她,还怕豹子能跳进墙去吗?” 李慕白见史胖子称呼俞秀莲孟二少奶奶,不由蓦然想起孟思昭来,心中又是一阵伤感。 那史胖子依旧往下说道:“我也知道你李大爷的打算。你是故意留在北京,等德五爷走后,你再独自出头,去向瘦弥陀黄骥北门一斗。好李大爷,你是英雄,我佩服你!可是现在还有事呢!黄骥北早就勾结好了金枪张玉瑾、黑虎陶宏、赛吕布魏凤翔,还有我认识的那个涿洲的刘七太岁,这些人都是受了黄骥北许多银两。他们都商量好了,沿路撒下探子,专等著押解德啸峰的车辆经过保定之时,他们就将车截住,杀害德啸峰的性命。 “现在只有黑虎陶宏,第一因为他去年被俞秀莲姑娘砍伤,伤势还没有大好;第二因为有他师父金刀冯茂嘱咐,不许他作这给江湖人丢脸的事情,大概到时他还许不至于出头。可是张玉瑾、魏凤翔那些人,恐怕杨健堂跟孙正礼二人,就对付不了他们罢!” 李慕白听了史胖子这些话,他立刻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得赶紧跟上他们。今天已快关城门了,大概走不了啦,只好明天一早我再走!史胖子说:“好啦,明天一早你就去吧!你骑著马一定能够跟上他们,等著把张玉瑾那伙人打回去,叫德啸峰的车平安的过了保定,那就没事啦!然后咱们再回来,我帮助你铲除那黄骥北。”李慕白说:“谢谢你,但我不用你帮助!” 史胖子笑了笑说:“好,你既不叫我帮助,那么我就歇一会儿。”李慕白又问他现在住在甚么地方?史胖子却笑著说:“我没有准地方住。反正我在这北京城里是个黑人,天黑了才能够出来。”李慕白也不再问,就拱手说:“我要回去了,再会罢!”史胖子也拱手说:“再会,再会!” 当下李慕白冲著深深的暮色,步行回到德家。先到内院去见德大奶奶和俞秀莲,就说自己明天要起身到一趟保定,见一个朋友,再托他照应德啸峰,大约至多四五天就可以回来了。德大奶奶虽然不-靡馑祭棺枥钅桨祝恐怕他走了之后,家里又出甚么事故,所以面上带出为难之色。倒是旁边的俞秀莲姑娘,他看出李慕白的情状有些急愤,而且他所要去的又是那陶宏、张玉瑾所横行的地方保定,就知道李慕白一定是要寻他们决斗去。于是俞秀莲姑娘就仿佛鼓励李慕白似的,她就慨然说:“李大哥若有急事,就请走罢,这里的事你放心,有我一个人就全行了!” 李慕白这才点头说:“那么,姑娘就多分心罢!”俞秀莲也并不说甚么,只答应了一声。李慕白便走出内院,回到屋里。想著黄骥北更施毒计,勾结张玉瑾、魏凤翔那些人意图拦路杀德啸峰之事,就更是气忿。恨不得立刻催马就赶到保定,不等张玉瑾他们下手,就先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以便德啸峰平安走过。一夜他也没得好好睡觉。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起来,一面叫-子去备马;一面嘱咐仆人说:“我走后,家中诸事都要谨慎,外面如有甚么事,要都请示俞姑娘。”嘱咐毕,他就拿上宝剑和大草帽,出门上马走了。这时东方的阳光渐高,虽有微微的晨风,但是天气依然热。李慕白头上戴著大草帽,身穿黄茧绸裤褂,头上身上觉得汗出涔涔。 走出彰仪门,李慕白就放辔快走。走出约十几里地,忽见前面道旁桥下,拴著一匹黑马;有一个大胖子,穿著黑暑凉绸的短裤,敞胸露怀,正在那里扇著乌金面子的折扇乘凉。李慕白一看,就知道是史胖子。小说:“这个人也真怪,他为甚么这样不辞辛苦地给我们帮忙呢?”因此便一面笑著,一面催马走到史胖子的临近。就说:“我料想你今天一定在这里等著我了。好,你上马罢!陪著我到一趟保定。” 史胖子笑著说:“今天你李大爷这话还算痛快。其实到时我也许帮不上手,不过大热的天,我给你作个伴儿,也省得你烦恼。”李慕白惨笑了笑,说:“我现在倒是没有甚么贸恼了!” 当下史胖子把扇子插在他那宽宽硬硬的腰带上,就由马鞍下摘下大草帽来,戴在头上。遂解下马来骑上,便与李慕白双马并行,在这炎夏的大道之上,直往正南走去。爬山蛇史健却因身体肥胖,走了不多远,他身上汗出如浆,把暑凉绸的小褂脱下来,光著肥胖紫黑的脊背,骑著马走;但他一点也不肯歇息。走到中午,才在一座镇市上找了一家小茶馆,二人用饭。 因为天气热,李慕白没吃了多少。可是史胖子依旧吃了二斤多大饼,半斤多驴肉。 吃完了,李慕白儿史胖子直打呵欠,便想叫他睡一个觉再往下走。并说:“反正德五爷他们的车辆,至多也就比咱们多走六七十里地。咱们的马又快,今天赶不上他们,明天还赶不上他们吗?不必忙。”但是史胖子却像不服气似的,用凉水洗了脸,非要立刻就往下去走不可。于是两匹黑马,又在这暑热的天气下,如飞似的向前走去。当日晚间就追赶上了五爪鹰孙正礼。 李慕白给孙正礼向史胖子引见了,然后问他德啸峰的车辆在前面有多远。孙正礼就说:“在前面不过四五里地,一放马就能够赶上了。”李慕白说:“不必赶了。咱们还是分著走,以免被那些官人看见了,他们要生疑。”当下分头投店。李慕白和史胖子在一起;那孙正礼依然是商人不像商人,镖客不像镖客的,一个人单住在店房里。 次日清晨,先后起身。走了不多路,就在一条空旷的大道上,向前望见了那押解德啸峰的五辆骡车。此时李慕白与史胖子反倒勒住了马,看到前面的五辆车又是出了二里多地,他们才慢慢地再往前-摺s肿吡艘惶欤次日就来到涿州地面。 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说:“咱们地分著走罢!因为这涿州有一个刘七太岁,他是我的朋友。向来我由此路过时,必要在他那裹住几天。他也对我很好。可是去年,他因与秀莲姑娘争斗,被俞秀莲砍伤了,所以他最恨俞秀莲。现在他又因听了黄骥北的话,把德啸峰和你李大爷也给嫉恨上了,所以他这次也帮助张玉瑾。果然他此时若是往保定去了,那还好;他若是还在家里,看见我跟著你一路同行,那你李大爷倒不要紧,我可就非要遭他们的杀害不可!他手下的人多,耳目众,他本人也刀法精通; 我可惹不起他!” 李慕白一听史胖子这样怕那刘十太岁就不由冷笑,点头说:“那么咱们就暂时分手,你慢慢地走,我先在前边走了!”说著,李慕白就抛下史胖子,他纵马向前走去。少时,又眼看得追上了拥解德啸峰的车辆,他又收住了马慢走。但既已知这涿州地面有一个也受了黄骥北的收买,正要劫害德啸峰的刘七太岁,他就不敢离著前面车辆太远了,并且时时的四下观望,看有甚么形迹可疑的人没有。 可是走了一天,竟平安地走过了涿州,一点事也没有发生。 当日晚间,李慕白在高碑店找了客店歇下。那史胖子就赶来了。他并带来了消息,说是刘七太岁现在已往保定去了,听说这回黑虎陶宏不但不帮他们,连他手下的人也不派一个,因此他与金枪张玉瑾几乎争打起来。这全都是因为听了他师父金刀冯茂的话。 李慕白一听此话,便对于金刀冯茂不胜钦佩,暗想:“这才不愧是江湖好汉!去年他在北京被我打败了,他不但不与我结仇,反倒从此绝迹江湖。如今还拦阻他的徒弟与德啸峰作对。将来只要是我李慕白不死,我必要与他交交朋友!” 当日在高碑店歇息了一夜,次日依旧与史胖子往前去走。又走了两天,走过了定与,来到徐水县境,眼看著要到保定了。于是李慕白的精神更为振奋,两匹马更不敢离远了前面的车辆。这股道路又是非常迂曲,因为天气太热,也没有多少行人往来。地下的土是又松又干,一被马蹄踢起,就像起了烟雾似的。两边的田禾全都呆板板地土在那里,像是僵死了一般,史胖子说:“今年的年成不好呀! 再过几天不下雨,麦子可就都完了!”李慕白却似没有听见似的,眼睛直直地往前面瞧去。 又往下走了五木里,忽然见西面一股岔路上起了一片烟尘。少时,得得地一阵马蹄响声,就出那岔路跑来四匹马,马上的人全都身穿短汗褂,头戴大草帽。他们先停住了马匹下张望,然后就一齐拨马往南走去。他们一边走著,一边还不住地回头观望。大概他们也是看见后面的李慕白和史胖子这两匹马了。 李慕白此时已看见那四个人的马鞍下都挂著兵器,且有两个是带著长兵器的。李慕白就看出来,其中一个人十分眼熟,似乎是曾在沙河城被自己打败过的那个赛吕布魏凤翔。当下他就要由鞍下抽剑,过去与他们厮杀。、忽然,史胖子勒住了马,向李慕白说:“先别往前走!”他满面惊慌之色,又向前指著说:“快看!那个穿黑裤褂的就是金枪张玉瑾。那三个人我可不认得。嗳呀!他们大概瞧见咱们了!”李慕白冷笑著说:“现在冤家路窄,遇见他们,正好乘势把他们剪除了,也省得惊动德五爷。老史,你怎么反倒怕起来了!”- 凳保李慕白就催马飞驰过去,一面大喊著说:“前面的人,赶快给我站住!”一面由鞍下抽剑。此时前面那四匹马也全都站住了,他们彼此交谈了几句话。大概是那魏凤翔告诉张玉瑾说,后面追来的这个人就是李慕白。于是他们四个人全都跳下马去,各由鞍下抽出兵刃。 那张玉瑾提金枪,在大道当中一站,向魏凤翔等人说:“你们都退后,让我一个人与这李慕白较量较量,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领!”魏凤翔也挺著他那杆画戟,气忿忿地说:“我今天非要报仇不可!” 这时李慕白的马匹已然来到临近,只见他在马上翻身一跳,就下了马。把宝剑一挥,紧步走上来,先用剑指著魏凤翔说:“你是我手下的败将,先不要过来送死。我先问问你们,哪一个是张玉瑾?”金枪张玉瑾一抖枪说:“我就是金枪张大太爷,你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拍了拍胸脯,把宝剑一举,说:“不错,我就是李慕白,听说去年你被黄骥北雇得曾到了北京一趟,那时恰值我有要紧的事情,出都去了,未能跟你见面分个高低。可是你就在外面扬言,说是我李慕白怕了你们,不敢见你们。那时我虽然气忿,可是因为我另有旁的事,就无暇与你们这群小辈去计较。现在听说你们又受了黄骥北的唆使,要来沿途陷害德五爷,这真是小人的行为!我才赶来寻你们。不过我李慕白向来宽宏大量,你我又无多大的仇恨,你们若能赶紧悔改,不再与德五爷为难,我也可以放你们逃命。否则,我现在的性情可又与去年不同了,动起手来,我难免要杀害你们的性命!” 李慕白说了这些话,本是想著自己的仇人,只有一个黄骥北。像张玉瑾这些人,并无多大深仇,很不必伤害他们的性命。但是张玉瑾却气得跺脚,他说:“我能叫你饶我的性命?张大太爷在河南开著镖店,我都不回去,我就是为等著你来咱们较量较量。若没有你,我早就杀了那俞老雕,替我的岳父把仇报了!俞秀莲、德啸峰他们欺侮黄四爷,杀了我的舅父,砍伤了我的朋友刘七爷、陶大爷,他们还都不是仗著你的威风?今天,咱们既遇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来罢!你姓李的别再逞能了!”说时,抖枪向李慕白的咽喉就刺,却被李慕白用剑磕开。 李慕白闪身抽剑,反向张玉瑾的前胸刺去。张玉瑾赶紧又退后两步,抡枪再刺李慕白,却被李慕白伸手将他那杆金枪揪住。旁边赛吕布魏凤-也持戟上前。 李慕白一手握著张玉瑾的金枪,一手挥剑,将魏凤翔的画戟磕开,斜著连进两步,抡剑向魏凤翔去砍。这时张玉瑾双手夺枪,急得乱跺脚;李慕白却握得很紧,休想教他夺了过去。旁边的那两个人全都是魏凤翔的朋友,也一齐抡刀上前与李慕白斯杀。但是才一上手,就被李慕白用剑劈倒了一个。 李慕白便将张玉瑾的枪放了手,反扑过魏凤翔,打算先把他砍倒了,然后再专斗张玉瑾。 魏凤翔这时也拚出死命,把他那一枝画戟向李慕白乱抖乱刺。但李慕白势极凶猛,一剑磕开魏凤翔的画戟,飞身上前,宝剑挥起;那赛吕布魏凤翔招架不及,当时右臂遭了李慕白一剑。他就惨叫一声,立时撒手扔戟,摔倒在地,翻了一个身就死了。 此时张玉瑾抡枪狠狠向李慕白的后背刺去,李慕白赶紧回身,横剑将张玉瑾的金枪架起。他又逼近两步,摆剑向张玉瑾的前胸刺去口张玉瑾赶紧拽枪退身,缓了一口气,再抖枪去刺李慕白。两人又交手三四回合,李慕白的剑光扰得张玉瑾眼乱;李慕白身手的敏捷,使张玉瑾照顾不过来。张玉瑾就赶紧急喊:“你先住手,我有话说!”但是此时李慕白的宝剑已向他的前胸刺去- 患张玉瑾的金枪向上一举,啊地叫了一声,李慕白的剑锋就插入张玉瑾的左胁。张玉瑾将金枪撒手,双手掩著胁部仰身摔在地上,鲜血涌出,不住的惨叫惨滚。李慕白的宝剑举起,本想再刺他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但是转又一想彼此并无深仇,何必非要杀死他不可!于是把持剑的那只手放下。 这时旁边剩下的那个魏凤翔的朋友,他就扔下了刀,向李慕白跪下了,求李慕白饶他的性命。李慕白摆手说:“你起来!我不杀你。连杀伤他们我都非得已,我并非是那些凶狠之徒。咳!这些话我也不必和你说。不过你要记住了,人是我李慕白杀伤的。无论官方私方若是不依,都可以在十天内到北京找我去,与旁人是毫不相干!”那个人连连磕头答应。 李慕白将要收剑上马,忽见那史胖子又出前面骑马跑来。他向李慕白喊叫说:“李大爷你快去吧!南面现在也打起来了,是那刘七太岁!”李慕白一听,也不暇细问,立刻飞身上马,又往南驰去。走了不到四五里路,就见前面那押解德啸峰的五辆官车全都停住了。神枪杨健堂和五爪鹰孙正礼,各抡钢刀与十几个人厮杀起来。 李慕白一面催马,一面扬剑大喊。马来到临近,李慕白又飞身下去。他一上手,就砍倒了对方的两个人。对方的刘七太岁光著膀子,正与五爪鹰孙正礼拚斗。杨健堂却因要保护德啸峰的车辆,只能在车旁抵挡刘七手下的几个人,却不能过去帮助孙正礼,所以孙正礼与刘七太岁厮杀,未免有些吃力。及至李慕白赶了来,孙正礼就更抖起了精柙,一刀逼近一刀,去砍那刘七太岁。李慕白却喊著:“你快闪开!”说时擒上前去,持剑向刘七太岁就刺,那刘七太岁一闪身,背上就被孙正礼砍了一刀,摔在地下。孙正礼又乱杀了一阵,砍伤了几个人,经李慕白拦住,孙正礼方才住了手。 这时,那十几个强盗受伤的受伤,跑的跑。刘七太岁背上被砍去一块肉,已然晕死过去。孙正礼要再砍他两刀,却被李慕白把孙正礼手中的刀夺了过去,硬插在他鞍下的鞘内。向他拂手说:“你先在前边走吧!”孙正礼知道李慕白还是不叫他露出保护德啸峰的样子来,他就笑了一笑,上了马,一面擦著身上的汗,一面高兴地往前走了。这时德啸峰已下了车,那些官人也都过来向李慕白道谢。 李慕白见这些官人,全都没有甚么惊慌的神色,他就明白了。想著此次刘七太岁、张玉瑾等人打劫官车,意图杀害德啸峰,这些官人一定全都预先知道,连他们也许是被黄骥北收买好了的。遂就满面怒容,冷笑著向众官人说:“你们诸位放心往下走吧!准保没有甚么事了。连那金枪张玉瑾和魏凤翔,全都被我杀死了!”遂又拍了拍胸脯说:“现在我李慕白已然走到这个地步,我就甚么也不怕了。你们诸位可要小心一点,无论甚么人若是敢怠慢德五爷,我的宝剑是决不容情!”他这话一说出,吓得那些个官人全都面如土色,齐都陪笑说:“我们绝不敢怠慢德五爷,李大爷请放心吧!” 这时德啸峰就过来,叫声:“兄弟,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要回家去吗?”李慕白微微摇了摇头,望著德啸峰那亲切的面容,他悲痛得迸下泪来。一面收了宝剑,牵马上鞍,一面向德啸峰抱拳说:“哥哥珍重,我走了!”又向神枪杨健堂也拱了拱手。他就拨转马头,顺著来时的道路往北走去。 一面走著,一面还不住回首向德啸峰这里来望,及至看见几辆官军慢慢向前走了,他才放心往北而去。此时却不晓得那史胖子骑著马又跑往哪里去了。李慕白也顾不得去找他,只是冒著暑热,流著汗水,怀著一颗义愤的心,连夜往北走去,决定回到北京去铲除那瘦弥陀黄骥北,以为京城除此巨憝,而使将来德啸峰回京之后,得以安居。至于自己在杀死黄骥北之后,是生是死,则在所不计了。 第五十三章 连行了两天多,这天在将近黄昏时候,就来到了京畿琉璃河地面。此时满天的云霞,在旁人的眼中是如同碎锦一般,但在李慕白看去直似一块一块的鲜血。他策马行在空-的原野上,只见碧绿的田禾一望无边,经夏日的晚风吹动著沙沙的响,像是水鸣,又像是剑啸。附近没有村落,看不见一缕炊烟,也看不见一个行人。李慕白就这样孤独地往下又走了一二里地,虽然天色晚了,却因急于赶回京城,所以不想找镇店投宿。 正在走看,就忽听身后得得的一阵马蹄响声,李慕白赶紧回身去望,只见远处有一匹马飞也似的赶来。李慕白心中十分惊讶,暗想:莫非是耶史胖子他又找了我来?于是勒马回头去望。那匹马渐渐来到了临近,藉著天际的云光霞影,李慕白方才看出,原来来的是一匹白马。马上是一个高身材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并不是那骑黑马的史胖子。李慕白便不甚介意,依旧回过头来往前去走。 不想才走了十几步,后面那骑白马的人已然赶上,只听得叭的一声,李慕白背后就著了一皮鞭。 那老者哈哈大笑,摇著皮鞭,催马越过了李慕白的马头,就像一股白烟似的飞驰而去。李慕白的背后被皮鞭抽的虽不十分疼痛,但是这个气却也忍受不了,遂就催马向前去追。口中并高声叫道:“前面的老头子,你站住!我问你为甚么用鞭子打我!”追了不远,那老者的白马就没有了踪影;只见暮色深深,余霞纷落。 李慕白惊讶地勒住马,回想刚才隐隐看见那位老者容貌,觉得颇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暗道:“哦!刚才这老者的面貌,颇有些像俞秀莲已故的父亲俞老镖头,大概这也是一位江湖上的老侠客。我虽不认识他,但他却知道我。所以在此偶然相遇,他才这样的戏耍我。他却并未以十分的力量用鞭抽我,可见他对我也并没甚么恶意。我现在还要赶回京城去办要紧的事,又何必要追他的马匹,与一位老人惹气呢?”因此便不再去追,也不再介意此事。他策马顺著往京城去的大道,紧紧地走。 又走了有一天多的路程,就回到了北京。进了城,他不回德家,也不去见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却在安定门关箱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对店家只说他姓陈,是从张家口来的。歇息了一会,他就将宝剑抽出鞘来,用一件长衣裳包裹著。身上只穿著青布短衣裤,也未戴草帽,就挟著宝剑,怀著一颗火烧著似的焦急义愤的心,直入城中,来寻仇人黄骥北- ≡核兰橥较仇尽义铁窗来奇侠匿剑惊钗李慕白走进了安定门,这时不过午后二时左右,太阳还很高,炎威一点也不减。李慕白挟著宝剑走进城里,向人打听了一下,就找到北新桥那瘦弥陀黄骥北的门前。只先门庭很大,上面用砖雕刻著很精细的花样,一对包著钢叶子的大黑门紧紧的闭著,门前一个人也没有。李慕白心想:黄骥北这个人真是机警,他早防备下了!因为知道黄骥北的手下,有不少人全都认识自己,所以不敢在此停留,就赶紧走开。找了个僻静的胡同,在一棵槐树下歇息了半天。 这时己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榭上的蝉声停止了嘶叫,天际的晚风也微微吹起。各家各户的老太太、小孩子和大姑娘们,全都吃过了晚饭在门前乘凉。老太太们是彼此谈著家常琐事;小孩们是乱跑乱闹;擦胭抹粉的大姑娘们是在门前俏立,用手帕掩著口笑著,彼此谈话;又有几个年轻的无赖子弟,披著小汗褂,盘著大松辫,摆摆摇摇地走著,嘴角唱著淫词浪曲,眼睛向大姑娘们身上飞去。 李慕白一个落扣无聊样子的人,拿著个长包裹卷儿,在这榭下坐著,实在惹人注目。而且到此时他的腹中也有些饥饿了,遂就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裤,拿著宝剑走出了胡同,进了一家切面铺,就叫面铺的伙计煮了两碗过水的切面,用芝麻酱拌了,就著两条黄瓜慢慢地吃。吃完了,天色就已薄暮,又是那黄骥北使人坑害李慕白的时候。今天李慕白却满怀著凶心杀气,要在今夜非杀死那黄骥北不可! 在大街小巷绕了几弯儿,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小茶馆的门前。茶馆门前搭著凉棚,点著油灯,围著许多人,都在那里听评书。说评书的人披著一件夏市小褂,手持一柄折扇,就将那柄折扇比做刀枪架式。说的是《水浒传》,正是“林冲雪夜上梁山”那个节目。 李慕白在旁找了个凳子,伙计给他倒了一盖碗茶。李慕白将宝剑立在桌角,他就一边喝茶,一边听书,藉以消磨时间。听到林冲为高衙内及陆虞侯所害,流配充军,他极端隐忍,但是仇人还非要陷害他的性命不可,以致林冲杀死陆虞侯,上了梁山之时,不禁勾引起自己脑中无限的感慨。就想:“我去年到北京来,原是为找个小事谋生。后来谋事未成,因在北京,蒙德啸峰接济我,宽慰我,但那是我们私人的友情,并不是他要藉著我欺凌谁,也不是我要仗著他,在京城胡作非为。就是我与冯隆、冯茂比武争斗,那也是他们找的我,并非我去惹的他们,与黄骥此又有何干? “可是,黄骥北竟认为我在北京压了他们的名头,他亲自到法明寺与我比武,被我打了一拳。他输了,但他还假意和我交好,其实他却是蓄意要陷害我。后来他与胖卢三共商阴谋以强盗的罪名将我诬陷狱中,若不是德啸峰肯以它的身家性命为我作保,铁小贝勒仗义救我,此时恐怕我早已冤屈死了!后来,黄骥北又打算谋害德啸峰,但也未能得手,他才把那金枪张玉瑾和吞舟鱼苗振山请来北-,想要藉著那两个人的力量来害德啸峰和我。 “恰巧那时孟思昭为我在高阳受了重伤,我离京走了。德啸峰虽然有杨健堂和邱广超帮助,但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幸亏有俞秀莲住在德家,将苗振山杀死,他们才势力大减。后来我虽由高阳返回京都,只去住了一天。次日因纤娘惨死的事情我又走了。我既不在北京,德啸峰也在家敛迹,不再惹事,本来事情已完了,仇恨也可以释去了;却不料黄骥北他仍然想尽了方法,运用他的毒计,将德啸峰陷在狱内。但他仍不甘心,还必要害死德啸峰的性命! “德啸峰此次发配新疆本来已是十分的冤屈痛苦了,可是他还要使出张玉瑾那般强盗,要在半路上杀害德啸峰;并且,那天晚间他派人在北新桥拦住我的车,用弩箭射我。他的手段是多么毒辣呀! 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把他剪除了,不要说德啸峰将来回京不能安居,就是这北京城,将来要受他害的人还不知要有多少!即使水浒上的林冲,他若处了我这地步,他也必是无法再忍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怒气填胸,哪里还能听得下书去?他立刻付下茶资书钱,提首那包裹著的宝剑,急急走去。冲著黑沉沉的夜色,浑身的血液急速地流著,两腿像被甚么催动著似的,很快的走著。穿过几条曲折的小巷,又到了黄骥北的住家门首,就见那两扇大门依然紧紧的关闭著,不但门前一点声息没有,就是墙里也十分沉寂,仿佛像座古冢一般。 李慕白本想要越墙进内,找到黄骥北住的房屋,亮出剑来将他杀死。但是这时街头的更锣才交两下,这北新桥还有稀稀的往来人口,李慕白恐怕下手早了,反倒打草惊蛇,使黄骥北逃匿起来。所以他一点也不敢莽撞,便又离开了黄骥北的家门,走进了一条小巷。穿过小巷一直地走,不知不受地就走到了安定门的东城根。这里连住户都很稀少了,城垣巍巍,野草丛树被晚风吹得乱动,像是在黑暗中出现的鬼魂。 李慕白走到了城根下,把宝剑放在一旁,坐在地下,仰面看著天空无数闪烁的繁星,心里却发生比这些繁星还要多的感想:“真是世路坎坷,人情鬼蜮。我李慕白当初在家乡攻书学剑之时,哪里想得到人间还有这许多的事情。现在自己虽未三十岁,但世事都尝受尽了,不但身体恐怕一时不易恢复,即生活也觉得懒惫了。实在,即使自己现在忽然扬名显身,得意起来;但无法忘了那因我而死的义友孟思昭与侠妓谢翠纤,而且始终难将秀莲姑娘救出那凄凉的环境。自己内心既已损伤了,表面上荣华又有甚么兴趣?何况以我这个性情,还未必就能够得意呢!所以倒不如杀死黄骥北,了结仇恨,自己也随之一死倒好!” 默默地想了半天,觉得时候差不多了。遂就站起身来,又穿过那条小巷,走到黄骥北的门首。李慕白见这时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并且连更声和犬吠全都听不见。李慕白到了墙根下,解开那包著宝剑的衣裳,亮出来青锋;就将长衣裳紧在腰间,将宝剑插在背后,一耸身上了墙。由墙上又跳进院内,就——地找到了正院,顺著廊子往里院去走。可是还没有进了里院,就忽听有几声犬吠,李慕白赶紧盘著廊柱,上了房;只见三四条狗都由里院跑出来,汪汪的乱吠。 李慕白心中更是气愤,暗想:“黄骥北倒真有本事,不但张玉瑾那些人真替他卖命,连狗也替他看家。可是我李慕白就不能跳下房去,明目张胆地闯进他的内院把他杀死吗?”自己刚想这样去做,忽然见一阵犬吠之后,各屋里不但还是那么黑洞洞的没有烛光,并且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慕白忽然-肫穑骸拔野鸦奇鞅惫懒康娜诵x恕k既知德啸峰走后,我决饶不了他,他岂能还呆在家中等死?狡兔尚有三窟,黄骥北他在旁处就再没有住的地方了吗?看这样子,他大概是没在家中住著。我若跳下房去,结果寻不著黄骥北,再伤了别人,那时反倒使他更要加紧防备了。” 当下李慕白就慢慢由房后跳下,越过墙去,又顺著小巷走到安定门城根,就在城根躺下睡了一个觉。及至睁眼醒来,只见星斗稀稀,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李慕白的身上已被露水湿透了。便站起身来,想著黄骥北的狡滑,使自己不容易下手复仇,实在是心里急躁。又想:现在还是不要急,先设法探听探听,他是在家住,还是在外面住;只要知道了他的确实住处,那就好办了。于是又把宝剑用长衣裳包好,在城根下来回地走了走。露水湿了的衣服经晓风一吹,就渐渐地干了。此时东方已微露出曙光,就有起早的人,提著马儿笼子到城根来闲走。李慕白又经过那条小巷到了黄骥北的家门附近,远远看著那两扇大门还没有开。此时在东边两箭之远,有一个卖豆浆的担子。李慕白就走过去买豆腐浆喝,同时两眼却注视那黄骥北的家门。喝完一碗豆腐浆,再喝第二碗。 这时候就见出西边来了一个穿著青洋绉大褂,青纱坎肩,头戴凉纱小帽,小厮模样的人,来到黄家叫门。李慕白认得这人就是黄骥北随身的那个小厮,心中十分惊讶,暗道:这是永远跟随黄骥北的那个小厮,为甚么他家的大门尚未开,他就从外面回来了呢?更可见黄骥北一定是住在外面了。幸亏昨夜我没有卤莽行事! 于是他喝完了第二碗豆浆,便提著那个包裹著的宝剑,靠著黄家对面的墙,匆匆向西走去。走到很远之处,站在一棵柳树后,往黄家这边来看。此时那个小厮已进了黄家。又待了一会,那小厮才由来,手里拿著一个长约二尺的东西,仿佛是一杆烟枪,用布包著。小厮一出来,那两扇大黑门随著紧紧的闭上。那小厮东西张望了一下,他就拿著那个包裹里的东西往西去了。 李慕白见那小厮没有坐车,就晓得黄骥北住的地方一定距此不远。等小厮走过之后,李慕白就也挟著那包裹著的宝剑,远远地跟著他,并且低著头走。那小厮虽然也回头望了几次,可是他并没有看见李慕白是在后面跟著他了。走过了北新桥,一直往西,进了路南的一条胡同。李慕白的步下就快些了,跟著进了胡同。往南走了不远,就见那个小厮又转弯进了一条窄小的胡同,到了路北的一个小门前去叩门。 李慕白看准了那个门首,他反倒退身回去,在小巷外站了一会,就向一个手里提著烟袋的老者和蔼地问说:“请问老叔!这条小胡同路北的小门,可是张家吗?”那老者怔了一怔,就摇头说:“那是黄家,不姓张。你找谁吧?”李慕白一听那老者说那家小门裹住的是姓黄的,心里很高兴;赶紧笑了笑,说:“大概就是那家,他是北新桥黄四爷家用的人。” 那老者点头说:“这就对了。他本来姓甚么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是黄四爷的当随,名叫顺子,人家管他叫黄顺。他是新搬来的,那个房子是黄四爷给他买的,媳妇也是黄四爷给他娶的。”李慕白一听,完全对了,便谢过老者。心里就想著:黄骥北你也有今日的呀!无论你怎样狡滑,到底难逃出我的手中! 当下李慕白一进了小巷,就将宝剑亮出,走到那路北的小门前,去叩门环。李慕白因为心中急愤,所以把门叩得很急。少时才听得里面有人问说:“你找谁?”李慕白急中生智说:“你开门吧,-沂撬暮o诘甑拿氨昆,有要紧的事要见黄四爷!” 里面的人半天也没有说话,似乎是进门里请示去了。又待了一会,才听门里是另换了一个人的声音,说道:“这里没有甚么黄四爷,你大概是找错门了,你到别处再问去吧!”说著,咕咚一声,仿佛又加上了一块顶门的石头。 这时李慕自在门外气得浑身全都乱抖;明知仇人黄骥北一定是藏在这个门里了,可是他们不把门开开,自己也无法下手歼此恶贼呀!抬眼看了看,这所小房子的院墙很矮,墙头上虽砌著许多铁钉子、尖玻璃,但那并不能阻止李慕白进去。这条小胡同十分僻静,统共不过三五户人家。因为天色尚早,家家都没有开门。所以此时这条小胡同里,除了提剑叩门的李慕白之外,就再没有别人。李慕白一时急愤难忍,不顾一切,就飕的一声,蹿上了墙头,一跳就跳到这窝藏黄骥北的小院子里。 此时,顺子和一个高身量的黄脸大汉,还在那里搬石头顶门。一见李慕白跳进墙来,吓得那两个人全都喊叫了一声。那黄脸大汉就是给黄骥北家护院的那个坐地虎侯梁,当下他把放在地下的一口钢刀拣起,奔过来向李慕白就砍。李慕白磕开他的刀,翻手一剑,就将侯梁砍倒在地。然后李慕白往二门里就闯。 此时此屋里就出来一个云髻不整,胭粉凋残,像是才起床的妖艳少妇,她把门用手拦住,说:“嗳哟!你是干甚么的呀!拿看宝剑闯进人家来,你没有王法啦!快出去!要不然我可就喊官人啦!”李慕白挺剑直奔那妇人,喝道:“快躲开!叫黄骥北出来见我!”他的宝剑向妇人一挥,妇人立刻吓得嗳唷了一声,跑进屋里,又去关那屋门。李慕白就上前一脚将屋们踹开。 这时屋里的瘦弥陀黄骥北知道藏不住了,他就由桌上抄起一对护手钓,急慌慌地向李慕白说:“李慕白,你先在院中等我,我这就出去,屋里有女人。”李慕白点头说:“好,我还怕你逃走吗?”遂退了两步,在院中挺剑站立。这时黄骥北身穿蓝绸衣短裤,手提双钓,出了屋子。他那瘦脸上已吓得惨无人色,但还强作著笑容-道:“李兄弟,咱们两人素日有交情呀!去年你在监狱里时,我还去看过你呢。现在你怎么听了德老五的教唆,竟找我拚命来了?” 李慕白一听他提到去年自己在监狱时,黄骥北假意去探望自己,并给自己与德啸峰离间交情的事,就不由更是气愤,冷笑道:“黄骥北,你何必还说这些废话?你几次陷害我,几次陷害德啸峰。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都已明白了吗?你何必还向我套这些假交情呢?今天告诉你吧,说甚么也不行,我李慕白非要杀了你这笑面狼心的人,为德啸峰报仇,为北京除一大害不可!”说时抡剑奔将过去,向黄骥北就砍。 黄骥北赶紧用钓架住剑,说:“李兄弟你再听我说几句话……你若是肯跟我再交好,我送你五万两银子!”李慕白瞪眼道:“谁要你那些臭银两!”说时抽回剑来,又向黄骥北去刺。黄骥北也急得只好以性命相拚,双钓展开,共战李慕白。在这小院里单剑双钓,往返四五回合。黄骥北虽然武艺也不太坏,近两月来也天天练习护手钓,但哪里抵得住李慕白的凶猛的宝剑;所以他一面招架,一面向后退,并且急得大喊道:“官人!官人!这里杀了人啦……” 喊声未毕,李慕白就逼近了黄骥北,一剑直溯到黄骥北的前胸。黄骥北惨号一声,双手扔钓,鲜血直涌,身子向后倒下。李慕白用宝剑溯著他,直将他溯得躺在地下,看他的手脚乱动了几下,瘦脸-涎郾湛谡牛李慕白才拔出剑来。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心里觉得痛快极了。便走到外院。只见那坐地虎侯梁,坐在地下,双手抚著伤处不住的呻吟。那个顺子却向李慕白叩头,哭著说:“求李大爷饶命!”李慕白摆手说:“不要怕,我不能随便杀人。现在杀了黄骥北,我也是给他抵命的。我到衙门自首去!” 李慕白从容不迫地把门开开,他提剑出去,就直到官厅上见官人去自首投案。别的话全都不说,只说自己名叫李慕白,因为与黄骥北素有仇恨,才在那顺子的家中将黄骥北杀死,现在自己情愿打官司。那官人们本来认得李慕白,都知道李慕由是黄骥北的对头。如今李慕白来自首,说是他把黄骥北给杀死了。这还了得!吓得几个官人各个面上变色。先用话安慰了李慕白几句,并给李慕白带上锁。 就一面将李慕白押在提督衙门,一面派人去到出凶事的地点去查看。 当下官人们忙个不休。同时,这个惊人的消息也就传遍了北京城。差不多谁都知道了,外馆的瘦弥陀黄四爷,今天早晨在剪子巷里他的小厮顺子的家中,被李慕白给用剑杀死了-并听说李慕白他杀完了人,并没逃走,他到提督衙门打官司去了!本来黄骥北平日时常花些小钱,作点假好事,所以也有些人觉得黄四爷死得太惨,李慕白应当给黄四爷偿命。可是那些曾受过黄骥北的坑害,晓得黄骥北是笑面狼心的人,莫不拍掌称快,都说李慕白是个好汉子,现在为京城除去了这个恶霸。 第五十四章 消息传到银枪将军邱广超的耳里,邱广超也不禁慨叹。想起自己与黄骥北原是多年的好友,只因为黄骥北依仗财势,要想剪除了李慕白,不便铁掌德啸峰在北京与他争名头,所以他才不择手段,使尽了恶毒的方法,以至两家结怨日深,才至有今日这样的悲惨结局。虽然自己因被苗振山用镖打伤,与黄骥北绝了交,但如今听他惨死,也未兔心里悲痛。又想李慕白现在已自首投案了,如果他那样一位武艺超群,重肝胆的好汉定了死罪,也实在可惜!于是邱广超就赶紧坐车去到铁府,见铁小贝勒,以便商量营救李慕白的办法。 此时铁小贝勒也听说这件事了。他满面愁黯之色,一见了邱广超,他就叹息著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今天这事。黄骥北对付德啸峰和李慕白的手段也太毒了!屡次三番的要想害德啸峰跟李慕白的性命。德啸峰还能忍受,但李慕白他岂能受这个气?我早就看出来李慕白是安心等著德啸峰的官司有了结局之后,他就要去收拾黄骥北。所以这次德啸峰起解出都,李慕白却不随去,他就是安著这个心了!”又说:“你看他杀死黄骥北之后,就提剑投案自首,这不是也怕连累了德家吗?所以他才自己做事自己当!” 邱广超听了,也不胜感叹,就说:“我虽早先与黄骥北是好友,但这次黄骥北的惨死,我以为他是自找。不过,李慕白如果他受了官刑,确实可惜。二爷还是设法营救他才是!”铁小贝勒叹道:“这次我怕不能营救他了。而且我想李慕白此时必不愿有人营救他,他大概是要以一死来酬谢他的朋友德啸峰了!”说到这里,铁小贝勒感到德啸峰与李慕白这样的生死的至交实在难得,不禁流了几点眼泪,就说:“我先叫得禄给看看去吧,然后咱们慢慢的再想办法!” 当下二人又谈说了一会,邱广超就辞了铁小贝勒走了。然后铁小贝勒又派得禄到提督衙门监里去看李慕白。去年李慕白被胖卢三和黄骥北所陷,押在这里之时,得禄就常来看他,所以得禄跟这里的管狱官吏全都熟识了。得禄也想不到如今他又到这里来瞧这位李大爷- 耸崩钅桨撞殴完了堂,在堂上他是直认因仇杀死黄骥北不讳,与旁人全无关系。供完了,便被押在监里。因为管狱的官吏晓得这个李慕白与铁小贝勒相识,去年押在这里就是被铁小贝勒营救出去的,所以这回他们还是不敢对他苛待,又给找出一间干燥一点的狱房,将李慕白收下。 李慕白坐在地下的破席头上,回忆今天早晨杀死黄骥北时的那种痛快,痛快得他要发出狂笑来。 这时,得禄就在铁窗外叫他李大爷,说是:“我们二爷打发我看你来了!”李慕白却站起身来,走到铁窗前。他面带感激之色,就微微笑著说:“你回去上覆二爷,就说我谢谢他了!并求他放心我,不要再为我的事而操心著急了!我这次入狱是与去年不同。去年我是被黄骥北等人所害,被屈含冤,而且他们给我捏造的罪名是江湖大盗;这回却不是了,这回是我自己愿意入的狱。我杀死黄骥北我应当投案入狱,将来我为黄骥北抵命论死,那我毫无怨尤,因为这是朝廷的王法,我罪有应得。即使铁二爷他再施恩救我出狱,我也要辜负他的好意,决不出这狱门!得禄兄,你上覆铁二爷罢!就说我李慕白来世再报他的大恩吧!” 说到这里,李慕白感念铁小贝勒的思义,不禁又挥了几点眼泪!得禄也在铁窗外直擦眼睛,他就问李慕白在狱里还要甚么东西不要。李慕白却连连摇头说:“我甚么也用不著。得禄兄,以后你也不用再来看我了!”得禄见李慕白在监里这一种慷慨刚烈的态度,他也不敢用甚么话去劝。遂托付了狱官狱卒一番,他就回铁府禀告铁小贝勒去了。 次日得禄又到这里来,恰值邱广超派一个仆人提著食盒也来看李慕白。据管狱官吏说:“昨天李慕白水米未进,只在地下的席上坐著。”得禄和邱广超派来的那个仆人,扒著铁窗向里面连唤了十几声李大爷,但李慕白背身坐在地下席上,两手扶著膝盖,一声也不语,仿佛他没有听见,又仿佛死了一般。铁窗外的得禄和那邱府的仆人,全都著了半天的急。没有法子,只好各自回府去覆禀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就是李慕白在狱中不理他们了。其实此时的李慕白,知道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对于自己如此的厚情,他感激得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现在李慕白已决意拒绝饮食,要将自己这副钢筋铁骨,侠胆柔肠,饿死在监狱里。 这时天气极热,狱中虫蚁极多,加上腹饥口渴,心灰意冷,到了第三天李慕白自己觉得有一种死的力量来压住他,呼吸都有些低微了。但是心里仍然明白,眼睛还能看得清狱中的铁窗和地下的破席。心里便不禁傲笑著,暗想:我李慕白也许真是一个英雄,不然为甚么连死都不敢来制服我?瞪著眼睛四下看了半天,便闭上眼睛昏昏就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个人的巨手将他推醒。李慕白十分惊讶,睁眼一看,只见狱中沉沉夜,蚊虫围著他的脸乱唱,铁窗上透进几线月光来。用手推李慕白的这个人,蹲在李慕白的脚前。李慕白还未容此人说话,就知道来者一定是史胖子,遂就笑了笑,说:“老史你怎么又来了,这回我还要辜负你的美意。你快走吧,咱们这个朋友下世再交!”史胖子很粗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说时监狱的铁门又微微放开一道缝,又有一个人进到狱里。 当这个人从那铁窗透过来的几线月光之处经过之时,李慕白看见这个影子是娉婷婀娜,珊珊走近。 李慕白大惊,扶著史胖子的肩膀勉强站起身来。他惊恐著发出低微的声音,说:“俞姑娘,这是甚么地方,你也来了!快走吧!快走吧!我是决不出去的!”此时史胖子已立起身来,仍在一声一声地叹气- 懔姑娘走到李慕白的近前,李慕白虽看不清秀莲姑娘的容貌,但却听得出秀莲的呜咽哭泣的声音。只听她低声悲泣地说:“李大哥,你快跟我们走吧!你这样的年轻,武艺高强的人,难道就甘心死在狱中么?……”李慕白却短促地叹了口气,两行最后的眼泪流下,又觉得秀莲的纤手握著了自己的胳臂。 史胖子蹲下身去给他卸脚镣。李慕白却退了一步,脊背碰在石壁上,头觉得一晕,身子往下摔倒。秀莲姑娘赶紧用手将李慕白的身子托住,并低声哭著说:“李大哥!你叫史大哥背著你走罢!你若不走,我也不离开这里!” 李慕白仰著看脸,眼泪滴在俞秀莲胳臂上。他用低微的声音,但很决断地说:“姑娘不可。即不为姑娘自身想,也应该为德五哥的家里著想。我杀死黄骥北,非是为我自己报仇,乃是为使德五哥将来回京之后,得以安居度日,我死无遗憾!不是我故意使姑娘伤心,实在自去岁孟二弟在高阳为我的事惨死之后,我对于人世便已觉无味。那时我就想死,只因对德五哥的思义未报,故延至今日。俞姑娘,你现在身世如此凄凉,完全是因我所致,我一日不死,也一日不能心安。姑娘!你快走!你为我照应德五哥的家眷去罢!”秀莲姑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她心如刀绞,双手一颤,就将李慕白的身子放倒在地下席上。李慕白仍然躺著挥手说:“请姑娘跟史大哥快去吧!”这时巡更的人敲著梆子就走过来,俞秀莲和史胖子赶紧蹲下身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时,外面巡更的人把四更打过去了。俞秀莲才站起身来。但史胖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扒著耳朵向李慕白说:“我若是知道你这么快就把黄骥北给杀死了,我应当赶早奔回北京来,替你把这件事情办了。因为在徐水县,你杀死了魏凤翔,杀伤了金枪张玉瑾和刘七太岁。那张玉谨是死是活我倒不管,可是刘七他却与我素有交情,他受的伤很重,我不能不把他送回他的家中去养伤,因此耽误了两天。事情完了,我赶紧再赶到北京来,就打算帮助你大爷再去收拾那黄骥北。可是昨天我才到,就听小蜈蚣说了你这件事。昨天我就想来请你李大爷出狱,可是因为有去年那件事,我不敢再来碰你的钉子,所以我今天才请了俞姑娘跟著我来。本想你看在俞姑娘的面上,你也得跟著我们走。可是不想你李大爷的性情还是这么怪癖。 “李大爷,你真枉作了一世的英雄。在我史胖子的眼里,你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因为在山西老家,被人打了,栽了跟头,我才出来。我想跟你李大爷交个朋友,将来好请你跟我到山西,给我出出气。一年以来,我对你李大爷出的力也不少。去年我到监狱里救你,你不出去,那是因为你怕连累了朋友。可是现在你在北京的朋友还有谁?还有谁怕连累的?我的大爷,快跟我们走吧!现在快四更天了。” 说时,他也不管李慕白答应不答应,就要去给李慕白卸脚镣。但是李慕白却伸脚一端,咕咚一声将史胖子端得屁股坐在地下,同时脚镣也一声巨响,将俞秀莲也吓了一跳。史胖子爬起身来,急得他把脚顿了一下,便不敢在此停留,遂就向俞秀莲说:“快走,快走,明天再说!”当下他二人,又出了狱门;史胖子并将拧开的狱门的锁照旧挂上。史胖子一肚子急气,俞秀莲满怀伤感,就一同飞身上房,各自回去了。在他们去的时候,那李慕白已然悲痛得昏倒在地下的席上。 又过了两天,这两天之内,铁小贝勒、邱广超极力为李慕白的官司想办法;但因案情太重,证据钗589金第三十四回588-肟诠┤都十分确实,无论托多大的人情,也全都莫能为力。那史胖子与俞秀莲姑娘,虽然前夜在狱中去救李慕白,遭受了李慕白的拒绝,但是他们仍不死心,仍然每夜要相约在提督衙门的附近,打算再乘机偷入狱中,强迫著将李慕白救了出来。可是,大概因为前天衙门里的人,发现了李慕白那狱门的铁锁有异,所以加紧防备,巡逻守卫极为森严,使史胖子、俞秀莲二人不但不能下手,简直在衙门附近也不敢多停留。 到了第六天那天晚上,史胖子忽然派了那小蜈蚣到德家去给俞秀莲送信,只说了:“风紧,今晚可别去了!”俞秀莲一听,十分的惊慌,心说:那夜自己在狱中见了李慕白,李慕白本已就奄奄一息。现在已过了两日,恐怕他必是命在顷刻之间了!秀莲姑娘本来对于李慕白是处处以礼自范,平日真是以恩兄之情对待李慕白,并没有其他的具体想象;可是到了如今,李慕白作了这杀死黄骥北,自首投案的轰轰烈烈的事情,秀莲的心里不知是为了甚么,忽然很真实的地对李慕白竟发生了一种钦敬恋爱之意。她虽自己极力抑制著,但是一点也不能克服这种缠绵不断的柔情。 她至今才明白,李慕白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烈性汉子,只因为他爱慕了自己,而偏偏自己又许配给孟思昭,所以他才落得志气颓唐,才觉得人世无味;他才愿意以死报德啸峰、谢孟思昭,并想以死来断绝他对自己的痴念。因此,俞秀莲不禁把她那尖刀一般的坚决、冰冷心,又转为柔弱、火热,背著人拭了几次眼捩。尤其是前两天到狱中见了李慕白,那李慕白凄惨低微的声调,慷慨壮烈的言语,他那英雄的身体将要跌倒时,被自己的双臂接住,他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臂上时的情景,秀莲全都伤心著一一地加以回忆。所以今天虽然史胖子传来话说“风紧”,但她也决不忍心就叫李慕白这样的死在狱中。 到了二更天后,俞秀莲就穿著短衣裳,身边只带著一把短刀,她趁著德大奶奶已然就寝,前后院都没人声之时,就越过墙去,穿著迂回的小巷走,又往提督衙门去了。今天她已怀下了决心,如若不能把李慕白救出狱来,那她自己也就情愿死在那里,因为她自己这种伤心黯淡的生活,也实在没有其么足以留恋的。 走了多时,就来到了一条小胡同里。秀莲也不知道这条胡同的巷名是叫甚么,不过她可知道这里离著提督衙门已然不远了。此时天空上繁星乱闪,一弯眉月,似在那里窥著这个行动蹊跷的女子。歇了一会,眼看著就要走出这条胡同了,忽然觉著身后有人拍了她的柔肩一下,接著问道:“你是做甚么的?”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立著一个身材很高的人。藉看星月的光定睛去看,就见此人拖著很长的白须,原来是一位老者,相貌却看不甚清楚。秀莲刚要问:“你这老头儿,为甚么拍我的肩膀?”可是这位老人又说话了。他说的是南方口音,不过打著官话,说道:“快回去!快回去!”说时推了秀莲一下,秀莲就觉得这位老人的力气真大,她的身子不禁向后一仰。赶紧立定了莲足,心里生著气说道:“你为其么推我?”但是只见眼前的人影一晃,再看那个老人已经一点踪影也没有了。并且这老人来的时候全都没有脚步的声音。 秀莲惊讶得身上打了个冷战,心中疑惑著想:莫非这是鬼吗?莫非是我父亲的灵魂?可是我父亲的身材没有那样高呀!一想到她的亡父俞老镖头,不禁又抛开了种种的惊讶疑惑,那一阵悲伤又袭到-怂的心头。她想著父亲死得真可怜,而父亲生前给她订下的那件婚事更是可怜,将要流下眼泪来,但她一横心,又把眼泪强收回去。 她却脚步加快,又穿过了几条小巷,直到那提督衙门的后墙。虽然这里更声交响,防范得正严,但秀莲姑娘一必要救出李慕白,以报他当初助己葬父之恩,而尽以往的柔情,所以她不顾一切,乘著官人防范疏忽之处,她就越过墙去,到了提督衙门里。 本来秀莲的夜行工夫就是得自他父亲的真传,由去年冬季到今年春天这几个月之内,她在巨鹿家中又加紧著练习,所以更是进步了。当时她在房上伏著身走,穿过了几重广大的院落,就到了监狱的院落里。从房上向下一看,她就赶紧趴在房后的瓦上。原来这监狱的院里有几个官人手提腰刀,握著杆子,打著灯笼,正在那里巡逻。 秀莲姑娘屏声静气地趴在房后,待了足有半点多钟,院里的官人们才走过去。秀莲心里才宽松一点,知道这些官人并不是永远在这里逻守,大概是一夜之内巡查几次。秀莲于是乘著狱院无人,便轻轻下房,直找到李慕白的那间狱房。当她用手去拧铁锁时,她不禁又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原来是不但没有锁,连铁门都开了一道缝。秀莲虽然惊讶,但不敢迟疑。她一面抽出身畔带著的短刀,一面侧身走进狱房。只见狱里黑洞洞的,连一线月光也看不见。秀莲就伸著手四下去摸,摸索了半天,上下左右全都摸到了,只摸著了一只破碗和一块破席头。哪里还有李慕白的踪影呢? 这时俞秀莲的心里突然紧跳。她情知有变,便不敢在此稍加停留。赶紧出了狱门,飞身上房。由房顶走到墙上,刚要往下去跳,就见两个打著梆子的更夫又由对面走来,秀莲就赶紧趴在墙上,等著那两个打梆子的走过去,去远了,秀莲才跳下墙去。莲足急走,穿著小巷贴著墙根,连刚才那些惊人的事情也都不去细想,就很快地走回家来了。 回到德家内院的屋中,此时那德大奶奶还在里屋睡得正酣,也许她的梦已飘到新疆遥远之地与她的丈夫相会去了。秀莲姑娘就把屋门关好,挑起灯来,自己倒了一碗茶饮过,这才想著刚才的那些可惊可疑的事情。就想:李慕白莫非是他自己越狱逃走了吗?又想:不能,李慕白他自己决不肯出狱,不然他杀完黄骥北何必要投案自首呢?可是他往哪里去了呢?莫非他已死在狱中,尸首叫狱卒们给拉出去了吗?想到这里,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李慕白一定是已经死了!当时她芳心如绞,双泪滚下。哭了一会,忽然又想起刚才在那小胡同里遇见的那个老人。那老人莫非是个疯子么,可是后来怎又看不见他了呢? 也许那时是自己的眼花了。怎么想地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一夜也未得安寝。 到了次日,俞秀莲依然神不守舍地思索著昨夜的两件事。到了天色将黑时,忽然那小蜈蚣又来找她。秀莲想要托他去探听李慕白,到底是死了还是逃去了,所以赶紧到前院去见那小蜈蚣。 那小蜈蚣却是神色惊慌,像是运站都站不住。他悄声对俞姑娘说:“李慕白李大爷昨夜已由狱中逃走了,提督衙门里的官人,今天在九门内整整搜查了一天,查出史胖子藏在彰仪门关箱茅家店内,就派了官人去捉拿史胖子。可是史胖子早闻风跑了。现在都知道是史胖子把李慕白给盗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好朋友。我现在在北京也待不住,求姑娘赏我几个钱,叫我逃命去吧!姑娘这几天也得小心点!”俞秀莲一听,也十分惊慌,赶紧到里院取了十几两银子,出来交给小蜈蚣,那小蜈蚣就匆匆地走了- 饫镄懔姑娘赶紧叫福子把门关严,然后回到里院,坐在椅子上发怔。心想:莫非李慕白真是叫史胖子给盗走了吗?可是又不能信,史胖子他未必有那么大的本领。虽旧心中仍旧惊疑,但是因为知道李慕白现在逃走了,她也就放了心。 由次日起,秀莲姑娘就嘱咐福子和门上仆人,说是除了厨役出外买菜之外,大门决不许开。她在德家担心著提督衙门的官人,会来这里搜查。可是又想:李慕白既不是我给盗出狱的,又没有窝藏在这里,即使官人前来艘查,那我又有何可惧?虽然秀莲姑娘终日这样的疑虑著,过了四五天,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又因为秀莲嘱咐仆人将大门紧闭,所以-子等男仆全都不能出门,也听不见外面有甚么消息。 这天,是李慕白逃出狱后的第六天了。深夜四更时分,在德家的内院房中,里间是垂著红缎门帘,德大奶奶在那里孤独睡眠,俞秀莲是在外屋木床上就寝。因为天气炎热,所以她睡得不安。更因为心绪纷乱,所以梦境也是很迷离紊乱。她梦见了父母,又似梦见了李慕白。及至一觉醒来,翻身想要再睡,可是她的玉臂忽然触到一物,是冰冷的,很长,似是一条蛇,但火将油灯点著,纤手擎灯来到床前一看:啊呀!虽然她没有叫出声来,但确实吓得她面目全都变了。原来是在她的床上枕边放著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宝剑之下并压著一张红纸帖子。 秀莲姑娘暂且不去动那宝剑和红纸,她却先在屋中各处查看了一番;只见门窗户壁全都丝毫未动,不知是甚么人竟能够逼到屋内在秀莲的枕畔放下这宝剑与红纸帖。秀莲心中仿佛很不服气,她就由桌上抽出双刀,开门出屋,飞身上房,向四下寻看。只见星月之下,一片沉静,连一声更鼓也听不到。秀莲心说:怪呀!赶紧又跳下房去,通到屋里先把那张红纸帖拿起,就著灯光去看,只见帖上是墨笔写的十四个核桃大的字,却是:“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几个字秀莲虽都认识,可是话中的意思她却不懂;就想:甚么叫“江南鹤”呢?“斯人”又是甚么人呢?不过“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几个字,确实使她惊疑,而且脸上也飞红了。因又将那口宝剑持起,细细观看,觉得确实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因此更是惊讶地想:李慕白的宝剑,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来了,莫非是他自己给送来的?但他又不是那样冒昧的人呀? 当下百思不解,这一个疑团就闷在俞秀莲的心里。她将那口宝剑和红字帖秘密地收藏起来,心里永远猜索著这“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她不想要出外寻访寻访关于这些事的线索,但因她需照顾德家的眷口,连大门都不能出。每天只是与德大奶奶闲谈,并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小少爷练刀打拳。 德大奶奶是连李慕白杀死黄骥北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旁的事她更是不晓得了!偶尔向俞秀莲谈起李慕白来,她倒像很不放心似的,就-:“李慕白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呢。”俞秀莲却说:“他大概是追上我德五哥,他们一同往新疆去了。”德大奶奶想著李慕白与她丈夫至好,便也信以为真。 这样呆板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神枪杨健堂就由新疆回来了。他见了德大奶奶,说是德啸峰已然平安到了新疆,在那里并不受甚么苦。并说那孙正礼也在新疆暂时住下,为是将来德啸峰赦还之时,好沿途保护他。说完了,他就请德大奶奶放心。他在邱广超家住了两天,因为李慕白的事情,他恐怕负上嫌疑,便赶紧回延庆照料他的镖店去了。这里德大奶奶知道丈夫已平安到了新疆,她也略略-判摹@钅桨姿淙晕尴侣洌但她倒不甚关心了。有俞秀莲陪伴著她,她也颇不寂寞。 一连又过两个寒暑,这天正是深秋,铁掌德啸峰方由新疆赦还。他回到北京,一看家中因有俞姑娘保护,两年以来,甚么事也没有,他就心中甚喜,并向俞姑娘道谢。俞秀莲这才当著德大奶奶,对德啸峰说了李慕白杀死了黄骥北,投案自首,在狱中绝食求死,自己与史胖子前去救他,他不肯出来。可是后来他忽然在狱中失踪,至今两余载,并无一点音息的事。 德啸峰一听这件事,他又是惊讶,又是著急,并且对于李慕白替自己复仇,慷慨投狱的事,发生出极度的悲感。刚要说:“不要是李慕白早已死在狱里了吧?那越狱逃走的话是一种谣传吧!”却又听俞秀莲接著说了,在李慕白由狱中逃走的第六日夜间,自己枕畔发现了一张红字帖和一口宝剑之事。说时,并把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德啸峰看。 德啸峰这时惊讶得两只限晴全都百了。他先把那口宝剑接到手里,仔细的看了看,就点头说:“不错,这正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遂又接过那张红纸帖子来,一看那“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立刻德啸峰就张开嘴笑了笑。他那风尘满面的脸上,不禁现出了喜色,就向俞秀莲说:“姑娘放心吧!李慕白是随著他的盟伯父江南鹤老侠客走了。”俞秀莲惊讶地问说:“江南鹤老侠客,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德啸峰说:“这位老侠客我虽没见过,但是在十年前,我就久闻这位老侠客的大名。这位老侠客不但是在江南独一无二,就是在当世,论起武艺、名声、资望,也没有一个人再比得过他。他与李慕白之父为盟兄弟。李慕白自幼本生长江南,后来因他的父母死了,江南鹤才把李慕白带回到南宫县,交给他的叔父抚养。据李慕白说那时他才八岁。不用说,那位老侠客一定是始终怀念著他这个盟侄。 所以闻说李慕白下了狱,他就赶到北京,将李慕白救出,带著走了。我想现在李慕白一定正随著这位老侠客在江南住著了,过几年,他或者还能回到北京来。到那时我想我们那位李大爷,武艺更得进步,性情也得改变了!”。说时,喜欢得他手动脚跳。 秀莲姑娘这才明白“斯人已随江南鹤”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她又问道:“可是,李慕白既随江南鹤去了,他为甚么不带看他的宝剑,却将宝剑送在我这里呢?”问话的时候,秀莲不由浮出两腮的红晕,似乎她也知道江南鹤送剑的意思,并且“留结他日缘”的这五个字她也像是明白了。可是她故意要再问德啸峰,听德啸峰是怎样的解释。 只见德啸峰面上又露出一种窘态,他微笑了笑,就说:“那夜送剑的人不是李慕白,一定是江南鹤。江南鹤老侠客他也许晓得,李慕白与姑娘是义同兄妹,姑娘又曾身冒危险,到狱中救过李慕白,所以他才将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姑娘,也就仿佛道谢送礼似的!” 德啸峰这么勉强地解释了,秀莲姑娘点了点头,同时她心中忽又想起在两年以前,那天夜里自己去救李慕白,停在离著提督衙门不远的那条胡同里,就遇见一个高身材白胡子的古怪老人。他叫我快回去,并用一种很大的力量来推我。莫非那是李慕白的盟伯,老侠江南鹤么?正自想著,又见德啸峰把那口宝剑递给她,说道:“这口宝剑姑娘好好的收存吧!虽然这也是一件平常之物,但李慕白曾持此剑杀伤过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金枪张玉谨,也杀死过瘦弥陀黄骥北,战败过金刀冯茂,物以人名,也可以说是一件名物。这张字帖,我要拿著去给铁小贝勒看看,因为铁小贝勒在这两年内他也-欢ㄒ如何的怀念李慕白呢!” 说著,他就叫仆妇出去;吩咐福子套车,他到里间去换衣裳立刻就要走。德大奶奶追到里屋说:“你今儿才回来,歇一天,明天再见铁二爷去好不好?”德啸峰摇头说:“我不用歇著,这一年多我在新疆净歇著了。再说黄骥北已被我的兄弟给除去了,我也没有仇人了,以后爱怎么歇著就怎么歇著!”说到这里,感到李慕白为他杀仇下狱,逃走在外下落不明的事,就不胜叹息,两眼也潮润润的。德大奶奶又说:“你也得刮刮脸,再见铁二爷去呀!”德啸峰摇头说:“我用不著刮脸。现在我也不当官差了,就是这样去见铁二爷,我想铁二爷他也不能不见我。” 他说完见著俞秀莲没在这屋里,他就把手里拿旧的那张红纸帖,向他太太的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外屋,就笑著悄声说:“江南鹤那老头儿把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她,是有用意的,你没看这帖上写看?”说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指著给他太太看,并笑著念道:“宝剑留结他日缘!哈哈,这缘字儿多么有意味呢?”说完之后,他就换了一身阔绰的便衣,头戴嵌著宝石的青缎小帽,把那红纸帖就带在身边,然后带著寿儿出门,坐上车就往安定门内铁小贝勒府去了。 德啸峰扬眉吐气地坐在车上,心里很高兴,仿佛叫街上的人看:你们瞧!我德五现在又回来了,还是这个样儿,也没穷也没死;可是他黄骥北呢?这时候连骨头都许糟朽了!车过北新桥时,赶车的-子说,两年前,那天,李慕白坐著他赶的车从这里走。那时天都快黑了,就遇见一群土痞,都拿著刀枪,放著冷箭,后来官人也赶来了。幸亏李慕白把这群土痞打散,把官人给支走,可是自己的大腿上却挨了一驽箭。德啸峰这才知道自己在刑部监狱里时,原来李慕白在外面与黄骥北争斗得很厉害。 少时,车走到铁小贝勒府,德啸峰就见了铁小贝勒。先向铁小贝勒道谢,然后就谈到李慕白的事情,并把那张红纸帖取出给铁小贝勒看,铁小贝勒就笑道:“我早就知道,李慕白一定是被一个本事比他还要好的人给盗出狱去了。衙门里的人都说盗去李慕白的人,是一个开酒铺的史胖子,但我决不相信。凭史胖子一个江湖无名的人,李慕白如何能跟著他走?现在这对了,李慕白一定是随著他的盟伯江南鹤往南边去了。” 他接看又笑道:“你还不知道,江南鹤送给俞秀莲的那口宝剑,是从我这里拿去的。因为李慕白越狱的第二日,九门提督毛得衮就来见我。他说李慕白跑了。我说李慕白跑了,你找我来作甚么?莫非你想跟我要人吗?毛得衮却说他不敢。不过他知道我很照顾李慕白,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来告诉我。 然后他又说甚么黄骥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李慕白虽然是逃犯,但他也很是佩服李慕白。并且那话味儿,还仿佛李慕白是他故意给放走了的。如果李慕白没逃出北京,叫我转过话去,好叫李慕白远走高飞。 “我当时把毛得衮款待了一顿,我说明我与李慕白结识的经过,并叫他把李慕白杀了黄骥北投案时的那口宝剑,掉换出来给我,我留著作个纪念物儿。毛得衮听了我这话,他当日就把宝剑给我送来了。我就放在书房的条案上,本想要配上一个剑鞘收起来,将来李慕白回到北京时,我再将剑送还他;可是没想到剑鞘还没配成,宝剑在书房放下不到三天就去了。我当时也很是诧异;可是因为那时候李慕白越狱的事正在紧张,我也不便为一口宝剑派人到各处去找。哈哈!想不到原来是江南鹤将剑取走,送给俞秀莲,给他的盟侄作订礼去了。”- 滦シ逄铁小贝勒说到这里,他不禁也笑了。又说:“李慕白在狱中时,俞秀莲也曾去救他。他虽没跟著俞秀莲逃走,可是我知道,他们两人一定在那黑洞洞的狱里说了不少的知心话儿。李慕白向来是性情怪僻,谁说话他也不肯听。可是他的盟伯江南鹤若是给他硬作主意,大概他可不敢不听话。 我想江南鹤既有那宝剑留结他日缘的这句话,将来一定能够给他们撮合成了这件美事。” 铁小贝勒又说:“现在俞秀莲既是住在你的家里,你可千万要把她给稳住了。若是她再久静思动,跑到外面闯江湖去,那时可连江南鹤也没法子找她去了!”德啸峰连连点头,说道:“我有办法,绝不能放俞秀莲走了。” 说完了关于李慕白的事情,铁小贝勒又嘱咐德啸峰说:“现在虽然没有黄骥北那样的人再坑害你了,但是你可更要谨慎,因为你那件案子至今并没有完。宫中所丢失的珍宝很多,只珠子一项就有一百多颗。杨骏如当铺里取出的那几十颗珠子,都是些小的,听说尚有四十多颗大珍珠都是世间稀有之物,现在尚无下落。你现在回来了,千万要处处小心,否则,怕又要重翻旧案!” 德啸峰连连答应,又与铁小贝勒谈了一会,他就告辞。出了铁府往北清沿邱府,去见邱广超。给邱广超道完了谢,又谈了谈李慕白与江南鹤的事情,他就回到家里。当日他阖家团众,十分高兴。德啸峰又同俞秀莲谈述他此次发配,往来经过了多少名胜之地,遇见多少江湖豪杰,听见了多少新奇事情,真如海客奇谈。直说到晚间九点,他方才归书房就寝。 到了次日,他便闭门谢客,除了与铁小贝勒、邱广超和那与他一同返京的现在泰兴镖店做镖头的五爪鹰孙正礼有时往来之外,其余的亲友他都一概不见。每天只在家中练大字、读《网鉴》以作消遣,并在这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另买了一所小房,请俞秀莲姑娘在那里常住,以便教授他两个小少爷的武艺,备将来应付仇人,保护身家之用。 俞秀莲姑娘也很有耐心地住在那里,有两个仆妇服侍她。她每日除将刀法拳术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儿子之外,便自己练习功夫,绝不敢荒废。有时也将德大奶奶请过来,彼此闲淡:,生活虽是岑寂,但秀莲姑娘并不感觉苦闷,不过有时偶检随身之物,看见了李慕白的那口光芒的宝剑、孟思昭订婚的那枝灿烂的金钗,却又不禁柔情引起,幽恨频生,背人处弹上几滴眼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