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四杰》 第一章 天桥之雄 北平天桥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方,无论去过的或没有去过的人,总都知道那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它甚至比杭州的西湖还要有名,因为西湖不过只有“十景”,天桥却有成千成百的“景”。西湖的景是山水,天桥的景却完全是人,真的,假若除去了人,天桥便什么景也没有了。在北平城,三月间常刮起来弥天的风沙,您就尝尝这滋味儿吧!那尘土就像洒胡椒面似地往您的嘴里灌.除非您不呼吸,只要是一呼吸,这些土!包含着垃圾堆里和车辙里的土,也许连同着成千成万不知名的细菌,就都送入了尊唇,你没法讲卫生,然而你却不一定得病,因为天桥的人就成年的在这种风沙里活着.而且健康活泼地活着。 天桥在正阳门外,正阳门也就是“大前门”的香烟盒上画着的那个伟大建筑的前门,这是北平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货栈林立,称得起是商业之区;旅店无数,皆为各地客人栖息之所;戏园相望,是“国剧”艺术之渊泉;绮巷回折.又是纸醉金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是流浪者的天堂,下等人的娱乐场,卖假货的交易区,小偷儿骗子的横行地,此即所谓之天桥了。 天桥有“无水之桥”之称,这里确有一座桥,建筑得也很坚固而美丽。桥下可不是完全无水的,常常有一些积下的雨水,或是融化了的雪水,及人们倾倒的积水。总之,这里的气味不大好。东边是一些估衣,卖破烂货物的摊棚,这且不提;西边除了一些卖较新的衣服鞋袜的摊棚之外,则是戏园,演着一些上不了大台的劣等戏;落子馆.有如花的歌女在那里卖唱,阔少在那里挥金;小饭馆,卖着锅贴、肉饼、饺子、灌肠,还有什么豆汁摊;另外又有茶馆,名士麇集在那里摆象棋,无业的游民则在那里闲谈天,或是拉房纤;这些建筑得极简单的摊棚以外,又有命馆、镶牙馆、相士、卖野药的、拉洋片、说书、唱滑稽戏、铁板大鼓书、嘴里胡说八道的相声、变戏法、耍狗熊、摔跤、打拳卖膏药、真刀真枪的卖艺……更有席棚搭设的电影院,以及“人头讲话”,巨蟒、箭猪、鳄鱼、小人国的大展览和洋鼓洋号,贾波林(卓别麟)洋子的小丑出了场,穿着西服在表演麇术。 天桥,的确景物很多,百看不厌,人乱而事杂,技艺丛集,藏龙卧虎,新旧并列,是时代的渣滓与生计的艰辛,交织成了这个地方,在无情的大风里,秽土弥漫中,而令您亦笑亦啼。 民国六年间,我初次到北平,住在“长巷头条”一家旅店内。因为谋事未成,更兼生了病,虽然还不至于像秦二爷似的,遭受店主东的白眼,可是也怪无聊的。幸喜天桥离此甚近,于是我就几乎是天天到天桥去学学北平人之所谓“溜达,溜达。” 到天桥的一起初,我真睁不开眼,而且有一些胆怯,那惨无人道,硬叫小孩弯腰扳腿的变戏法的,真恨不得打他两拳;那说相声的,我想控他以有伤风化;那比我还病弱的姑娘唱着铁板书,我又想资助她一些,劝她改行;那相面的拦住我,大喊一声:“别走!你印堂发暗,我送给你几句话,指你一条明路!”这鲁莽的举动和威胁的意味,又是常吓我一跳。但是来过了几次之后,久而久之,我对于这里的一切,也就觉着熟悉了,而且还很感觉亲切。虽然风常是这么大,土是这么脏.而我就像全都忘了似的,时常在此流连而忘返。 在这许多人的当中,我最钦佩而崇拜的就是一个卖“大力丸”的.他的名字叫刘宝成,因为他的“场子”里,就地放着一张纸写着这三个字,所以把他介绍给了我。他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身高约六尺,肩膀又宽又厚,在这初春的天气,北平犹然寒冷,但他却是光着上身。露着只有石头或是钢铁才能譬喻的、筋肉发达健壮无比的胸脯,双臂。腰系着结实的宽宽的“板儿带子”,上面扎着花,跟他双臂上刺的花纹红紫相映。他那两条健壮而又伶便的腿,用脚一跺,地面就是一个深坑。他所表演的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力气,因为他把一块大石头,用掌一击,立时便能粉碎,百十斤重的一把“青龙偃月刀”,单臂便能举起,就凭着这个,他才卖“大力丸”。 “大力丸”是一种黑丸子的药,约有黄豆大小,用极粗糙的纸,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纸上还盖着一颗字迹不清的红色图章,放在擦的发亮的铜盘里。每次,他练毕了几手儿表现大力的工夫,看见周围一层一层的人已经聚集了不少啦,他就该卖这个药了,总要先说这个药都治甚么病,反正,无论是跌打损伤,或是五痨七伤,以及痰喘咳嗽,大便不通,小便不利,诸般杂症,吃了他这个药,决没有个不见效的。药价定得很低,只要一个小铜板,相当于一个小烧饼的价钱。他就托着铜盘,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次序让着来买,其实这等于是变相儿的练把式求钱,药的成本恐怕连一文钱都许不值,而且人也都知道是吃了虽然无害,却也绝不会治疗甚么病的。不过是以这买卖的方式遮一遮羞脸儿,根本还是告帮。但帮他钱的人(即买他药的人)究竟算是最少数,大半都是围上他,看他卖了一些蛮力,等到他端起药盘子来的时候,大家都回身走开。这种人是他所最痛恨的,每次总要惹他发一回脾气。在这些人未去之前,他总要先说:“诸位!要是没带着钱不要紧,家有万贯,还有一时不便呢!喜欢我这药的,随便拿上两包,有钱的扔两个,没钱的咱们交个朋友,可就是给我助助威,别走!”然而他这些话是绝对无用的,到时,那些聪明的——白着玩意不掏钱的人,还是一哄而散。他就要骂了:“他*的!走甚么?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收尸吗?妈的!甚么德行?……”他骂的时候,脸都气得发紫了,脑门子上的青筋也都暴露了出来,真如一头发了怒的狮子,但这可怜的狮子,无论他一天要发出多少的怒吼,其结果,也是挣不了几个钱! 我时常于中午等着他来了,开始演技卖药,直站着看到他到了晚间收摊,替他估计他的收入,太寥寥了!我不禁为他这个人惋借,而觉得世事的不公! 因为我总是不忍得不买他的药。——我怜悯这个“强者。”其实,药我也并不吃,在我的旅店房间的柳条箱里,已经有七八十包“大力丸”,这些药,当然对于我也算是一笔消费,然而我只要一到天桥来,就必——就算是“资助”吧!给他一些钱。他渐渐认识我了,铜盘很少往我的眼前来递,有时我预先掏出了钱,伸手要从他那铜盘里拿药,他常是客气的说:“您带着钱吧!”这时好像我就给他元宝,他也能够正色拒收,他就是这么一个倔强,有骨气的人。于今,我才证实了我念过的古文上那句“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世界上的人,不都是无耻、坏蛋、豆腐块儿和小花脸,有英雄好汉.但是不幸沦在天桥了! 在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春风已有些暖意了,天桥各项艺人,都已息了他们的锣鼓。游人散尽,刘宝成也在点他的钱了。我可还没有走,站在旁边看他把一天的收入,——是放在小钱板上,一叠的小铜元,拿在他那大手掌里,真看不出来甚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我希望他数一数,可是除了余下的两枚钱外,他已经无的可数了。他抬眼看看我,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自言自语地说:“今儿个还不如昨儿个呢,才挣了三吊多钱,杂合面都一吊二一斤了,我一顿就得吃斤半,——这么大的窝窝头……”向我用手比着。这么大,我可连一个也吃不了,他说就得三个!擦了擦头上和脊梁上的汗,拿起地下扔着的一件小汗衫套着小袷袄!——倒还整齐。——接着又对我说:“卖的是力气?不吃还行么?可是吃!简直就难奔!”他并不叹气,只是已对他这“行业”表示了消极,也许是忿语。他说:“老要是像今天这样儿?真得改行拉车了!” 我没法子找出适当的话去安慰他,我只笑一笑,——这个笑,或者还可以表示点同情吧?我向他搭仙着来问:“家里还有甚么人?”我是关心他有无家口的负担,计算他这点钱怎样才能够支配。 他反问说:“有人还行?”接着说:“一个人还够混的啦!再有个夹(家)板儿,那可真就玩儿完了!”他笑着,又接着郑重其事地向我下注解说:“我们练工夫的,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成家,因为身子骨儿就是本钱.跟唱戏的嗓子一样,唱戏的怕倒嗓我们是怕……酒,色,财,气。”他在讲着健身之道,我呢?我这个病夫,倒好像对他有些惭愧似的。 我们正在谈着话,那边就有个人来了,是个中年妇人,髻儿也没梳,衣服还很旧,两只鞋拖拉着,气忿忿地就找了他来,说:“你为甚么不去?”问得很严厉。刘宝成——这条倔强的汉子,当时就现出一种畏惧的神色,连连说:“我,我这两天真没工夫!”妇人瞪着眼说:“你人没有工夫,难道钱也没有工夫吗?你真算有良心就得了!”刘宝成赶紧把那三吊多钱给了妇人说:“这是今儿我挣的,——您都拿了去吧!”妇人却毫不客气地接了钱,转身就走。 第二章 怪老人 我不由得对于这刘宝成有些疑惑了,不明白那妇人跟他的关系。尤其奇怪他为什么这样的怕,莫非那是他的姘妇,他怕老婆?如果这样,我眼目中的这位“英雄”,可就打了折扣。 此时刘宝成紧紧地拢起浓眉,由地下提起那杆沉重的大刀,并且沉重的叹道:“真没有法子!”我赶紧问他:“那位堂客是谁呀!你欠她的债么!” 刘宝成说:“债倒不欠,可是,只要我手里挣来三头五百的,她来要,我还能够不给她吗?” “你为什么要给她呢?你挣的钱也不容易,再说,你把钱都给了她,你可拿甚么吃饭?”我有点替他觉得不平。 他又叹息,说:“她是我的师娘!” 我这才明白了一点.又问:“难道,你这位师娘,还常指着你来养活吗!” 他点头承认,说:“虽说不是全仗着我养活,可是我每月挣的钱,至少得叫她拿去多一半,下大雨,我不能出来做买卖,只要她家里等着米下锅,就得,剥下我的衣裳来,也得当了钱给她!” 我要说:“你太冤啦!” 他却又微微地叹息,说:“这可有甚么法子?谁叫她是我师父家里的人,俗语说:天,地,君,亲,师,她既是我的师娘,就跟我的妈一样啊!” 我有点怔住了,觉着这个人,不但是个江湖的英雄,还是十足的一位道义君子,越发的使我钦佩了。 他提着大刀,拿着他的那份货物包儿,就无精打彩的往北走去,我依然跟着他,见他把他的东西都寄存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他像是天天这样办的,他跟这小饭馆里的人都很熟,不过,这小饭馆这时座位已都坐满了人,三四个堂倌正在忙碌着,把那新出笼的包子,油煎喷香的锅贴,还有精白面,涂大油,夹着猪肉,鸡子,美味的馅儿的北平特有的肉饼,都正给顾客们往上去端,灶旁边还刀勺乱响地炒着各样的菜,香气,惹得人流馋涎,但是这位壮士刘宝成,却把他的大刀平放在人家一个存煤炭的地方,药盘儿等物搁在人家的一张桌子底下,他就向一个掌柜的似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明儿见吧!您!”他就要走。我已经随着他进来了,当时我就把他拦住,我说:“你不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事情了吗?咱们在这儿吃点甚么好不好?”他先是发了发怔,旋即,难为情的,说:“不用!不用!我还得到别处找个朋友,谢谢您的美意了,改日,我再叨扰您!”我说:“你不要客套,咱们两人虽没有怎么交往过,可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啦,我身上现在还带着富余的钱,咱们就在这儿随便的吃点,谈谈,不必客气,我这个人最爱交实在的朋友!” 他被我的诚恳的意思感动了,他倒显出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堂倌在旁边已经给我们找了座位,我们两人就对面坐着,我问他要吃甚么,他却一句话也不肯讲,拘拘束束的,这个卖大力丸的大汉子这时倒好像一位大姑娘。我只好先要来二壶烧酒,斟给他,他却也不肯喝,我知道他必定是饿极了,于是赶紧就叫给切肉饼,切来了三大盘子,整整是一斤半,我希望他把这些都吃了,还许不够,可是他却怕生人似的,拿着筷子一点一点的吃,弄得我的心里很不大痛快,这那儿像个英雄好汉呀?英雄好汉应当是爽快率直,拿起酒来就大口吃,拿起肉来就往肚子里填,眼花和尚鲁智深一样,那才痛快。他简直一点豪爽气儿也没有,但是我原谅他,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想必是觉着我跟他萍水相逢,尤其我也不像甚么有钱的人,所以他不肯放开量的吃喝,而教我多多的破费。 我对他说的我的来历,表示我好交朋友,因为我的身体弱,所以我敬佩有力气而身体好的人。接着我又问他的那个师娘,问他的师父现在还在世不在世,师父,当然也是个有力气而会耍大刀,卖大力丸的了? 他一边吃着,一边向我回答,说:“我这位师父,可称得起是我的恩师!说起来话长!”这时,他的神色变为愁惨,所差的就是眼边还没有挂出眼泪。他又说:“您的身体不好,也不用发愁,我师父他老人家会用推拿的法子治病,一半天!今儿您要有工夫,我也可以带着您去,他就住在东边,不远,那地方叫金鱼池,只是他的家里地方太狭窄。可是像您的这个病,也不用吃药,叫我的师父推拿一下子,就准能够见效”。 我听了很喜欢,其实我不相信甚么推拿,也不希望我的病一下就好,不过这卖大力丸的师父,我倒得趁此机会见他一见,索性我得调查出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道义发生的原因。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儿,来了一趟北京,若能交上这么几个朋友,也算不错。 于是我就说:“好极啦!那么待一会,你就带着我去见见你的令师吧?你要是能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将来一定要重谢他!” “那倒用不着!”当下这刘宝成,因为他要给我去办事.他就也不再那么感觉着拘束了。少时我们吃完了,我又说:“这肉饼做得很好吃,咱们再切两斤,给你那位令师带了去,就算是你给他买的,好不好?”刘宝成想了一想,就点头说:“也行!”于是我就叫堂倌又给切了二斤肉饼,并用纸包好,拿绳儿捆上,就由刘宝成用手提着,由我付了钱。我们两人就走出了这家饭馆,往金鱼池去了。 东方已挂出了椭圆形的月亮,天青得像深蓝布的大褂,风微微地吹着,还有点凉,天桥的晚间是寂静的,只有些个棚子里还有黯黯的煤油灯。饭馆还在作着生意,书场的“晚场”还没开台。——这一个下流的地方那许多的下流而辛苦的人,都已不知在何处找到了他们的棚(栖)息之所,去恢复他们的体力去了。 我同着刘宝成到了金鱼池,这个地方那里有金鱼呀?有的只是嗅水坑。这是天桥的一个角落,还没有出了“天桥”的范围。稀稀的几家土墙和土屋,更有用木板芦席搭盖的.这在北京城的别处很少看见,这是贫民窟,大杂院每家的门上连门牌都没有。 刘宝成就领着我进了一个破板的小门,院里很窄,放着一辆破洋车,还有一份,还没挑出做买卖去的馄饨担子。这就说明了这里人家所作的营业。院里的房屋统共不过七八间,可至少也像住着七八家子的人,都是那焦黄的破纸和旧报纸粘糊着那歪歪拧拧的窗户,映着黯淡极了,似贫穷的人生命那么黯淡的灯光,有的屋里有人咳嗽,一听就知是肺痨。这里还养着一只夹着尾巴的浑身是癞的狗,汪汪地吠了几声,但它来到临近,拿鼻子闻了闻刘宝成,立时就不吠了。从个小屋里走出一位姑娘,喊着狗:“黑儿!别咬”!一眼看见了刘宝成,就说:“哦!大哥!”同时她看见了我,就顿然觉着很是惊异,我正在玩味着由这位姑娘口中说出来的宛转而动听的“北京话”,刘宝成就给我介绍了:“这位是……先生。这是我师妹妹!我师父的女儿。” 姑娘让我们进了屋,我这时倒有点局促不安了,我先看了看这位姑娘,我可立时就不敢再看了,因为这姑娘长得模样儿很美!北平的姑娘,大致说长得都不丑,而这位姑娘长得很美,她是个细条的标准的苗条身子,穿的衣裳可是虽然干净,但破旧!不,衣服上并没有什么破窟隆,只是有不少块缝得很细致的补钉,她穿的本是蓝布小褂和蓝布的长裤,颇色却不能算是蓝的了,早已糟旧不堪,我不能笑话人家穷,因为人家本是个穷人家。这屋里没有一件整齐的东西,可以说是萧然四壁,简直就可以说是没有东西。墙壁也没一块没有灰尘和手指头抹的嗅虫血,炕上露着破席头,但是有一只黧花的大猫,咪咪地直叫。 刘宝成先问:“师娘没回来吗?” 姑娘答:“回来啦,又出去买东西去啦!”买甚么东西去了,她可没有说明,姑娘的态度是很矜饰的,她不断地用眼看着我,刘宝成就跟她说明了我的来意,并把那块肉饼放在炕头上,说是:“这位先生给买的。” 姑娘并不管这肉饼的事,虽然看这屋里一点火也没有的情形,她未必是已经吃了饭.她先说:“大概是睡了吧?我看看去。”她一转身的功夫,我看见了她脑后梳着的一条大发辫不由暗赞她的好头发。在这西墙,悬挂着一条花布,蓝布,好几种破烂补成的门帘,那里边自然另是一间屋,姑娘就拿着那小煤油灯走进去了。 姑娘说话的声音细,在里屋说了甚么,我在外屋听不大清楚,可是那里有个人回答,声音是十分高,说:“甚么?找我来治病的?他拿钱来啦吗?宝成也没跟他讲讲价钱吗?……”我一听,要糟,原来找这个卖大力丸的师父给行推拿术还得先给钱,我刚才付的饭钱,现在口袋里连一吊也不够了。刘宝成赶紧也进去,里屋的人说:“有肉饼?好,先拿来给我吃!” 也幸亏买来这二斤肉饼,刘宝成出来拿肉饼,就同时把我带了进去,这屋里,我简直不能呼吸,因为气味太难闻,地下就放着屎盆,几乎被我的脚踢翻了。炕上坐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吓我一大跳!这不是个人,简直是一个鬼。 这就是卖大力丸的刘宝成师父了,瘦得简直像用秣秸杆支成的一个人.那脸上的皱纹堆积得!和干粗的老橘皮一样。胡子,头发,白苍苍,乱团团只能说是一些烂草,可是两只眼睛却瞪圆得像是灯笼,牙是一个也没有了,发出的声音可很大,说:“快拿肉饼来!” 他不容打开包儿,就抢到手里那二斤肉饼往嘴里吃,他虽没有牙却吃得很快,吃得真狠,他拱起来双肩抱紧了肉饼,全身的用力。我向来也没见过这种情形,我觉着很难受,我又忧虑这肉饼会把他“撑”死的。我可也不好拦。等他吃了约莫有一斤多,他似乎饱了,身体似乎松弛了,精神似乎盛旺了,他把肉饼可是还不放手,他一边手颤颤地由他那破烂的衣服上,破棉絮上细细的拾起来掉落的肉块和饼屑,往嘴里放,使力的咽下喉去。这时他才看着我。说:“嘿!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呀?”我觉着见了鬼啦,我何尝见过他?我还没有答言,这老人忽又问我说:“你是不是在河南道上保过镖?”这简直是做梦,我还保过镖哪?我还许盗过御马呢!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我下由的笑了,我说:“老爷子!你认错了人啦!我这回是第一次到北京来,来了才不多日子啊!” 这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可是紧接着又问我说:“你是由河南来吗?” 弄得我真连笑也不能笑了,我说:“没有的事,河南我连去过也没去过,老爷子!你大概是眼岔了!上年纪的人,难免要把人认错,可是也不要紧。我,是因为跟这位刘宝成刘大哥新近才认识的,他提起了老爷子会推拿术.我正在害着病,我这才来求求老爷子!” 我把话说得很宛转,声音也不高不低。这老人就倾耳静听,他的耳朵倒还不聋,他的面容渐渐往下沉,严肃、郑重,而渐渐露出来了悲惨.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还有人来求我吗?二十多年啦,没有人再登我的门坎。竟还有人来求我吗?……当年,有多少人都来求我?求我给说合事,求我收弟子,求我去给讨回来被劫去的镖银,求我替人报仇雪恨,都求我,送金送银.摆席摆酒,磕头作揖,托亲央友的都来求我。可是后来,我倒了运,就一个也不再来求我,我去求人都不行,二十多年啦!想不到今天还有人来求我,还知道我双刀太岁还没有死……” 我一听,“双刀太岁”?我明白了,这位老人早先原是个保镖的,一定是好武艺,江湖之上,颇有威名,现在落到这般地步,是因为年头已经改变,他又老了,身手全无用处,生计才这样艰难,此时,老人忽然哭起来了,说:“我不能够给你推拿,我本来只懂得点穴道,那是为点穴用的,为对付江湖强霸,绿林盗贼用的,却不能够治病,我不能给你胡治,那我就对不起你啦,因为你还看得起我,你是个好朋友!得啦!你请吧!这屋里太脏,你以后得多帮宝成的忙,他人太忠厚,老实,我们这家里又累着他,顶好给他找个一月能挣十几块钱的事。还有我这女儿有合适的人家,你给她找一个,只要不是当二房。比我们家里好一点就行,省得叫她跟着我受罪……” 第三章 客里青春 才见这么一面,这老人就把他的身后大事全都托付了我,我能说什么呢?满应满许么?我办不到,而且没那么大的交情。若是摇头,谢绝,可是这时刘宝成低着头在深深地发着愁,那姑娘已发出了悲哽。 我要犯病,我要晕倒,我真后悔,无缘无故地来见了这么个当年的老保镖的。我也不能不说什么?所以只说:“我尽力而为吧!老爷子你放心!”他点点头,表示万分的感谢,并问我的姓名和现在的住址。我,不知是怎么一阵糊涂,我就都实说了。老人说过几天叫人看我去,同时又嘱咐我有功夫时就来,“因为既交了朋友,以后就别再客气”。可是再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给他带了肉饼。 得啦,我就全答应吧!当下姑娘拿着小煤油灯儿,我们就又到了外屋,姑娘还有点抽搐,可又向我笑着说:“您瞧!我们这儿连个叫您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说:“不要紧!不要客气……”我本来当时就想走,可是那刘宝成的师娘,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旧报纸粘糊的小纸口袋,里面是约有二斤的玉米面,刘宝成就先给我向她介绍,她对我也很是感谢,并说:“您可真别笑话我们,这个破家!”指着里屋又说:“老头子早先有钱的时候,把钱都交了朋友啦!一受穷,当时就穷到底!”我笑着说:“老爷子总是个好人!”这妇人说:“甚么好人吧!这年头儿,好人又值几个大钱。”她发起来牢骚来了,这个妇人仿佛是老于世故,所以愤世嫉俗,很能够说话,可是她那女儿却默默地只管用眼睛看着我,话也不多说一句,我觉得她长得很美!这么美的女子为甚么偏偏生在穷人家?我有些可怜她,她的眼边这时还挂着眼泪呢,肉饼都让她的爸爸给吃了,她一点也没有落着,我恨不得再去给她买点,同时再用言语安慰安慰她,但我知道那是不应当作的,我对人家的姑娘不应当特别关心。 姑娘的母亲现在就开始用凉水和那玉米面并说:“您别走!我做好了窝窝头请您尝尝,您大概还没吃过!这是我跑了三里地方才买来的好玉米面,蒸出窝窝头来真比馒头还香!”我说:‘谢谢啦!我不吃,因为我已经跟刘大哥在一块儿吃过啦!我要走啦!改日我再瞧您来吧!”我往外去走,刘宝成跟姑娘妈,都一直送我到门外,刘宝成很感激不尽,而又抱歉的说:“您瞧!也没给你治病,我师父的脾气古怪!叫您白来了一趟。”我说:“不要紧!本来我也没甚么大病,明儿见!”刘宝成说:“那么明儿我在场子里等您!” 我点了点头,说:“请回!请回!”我就走了,回到了我住的店房,我不愿意让这件事情再搅我的脑筋,虽然这件事,尤其是那怪老人,那可怜的姑娘,给我的印象很深,可是我会想法子把他们忘掉,我可以想一想我自己的困难的事,本来么,现在我是自顾不暇,有甚么力量再去帮助别人,天天叫我去送肉饼,我也送不起,给姑娘找婆婆家,我来到北京除了认识这个店里的“小二”,还认识谁呢? 我的事情到底也没有谋成,病也!说好吗?总觉着没有十分好。幸亏家里又给我寄来了点钱,并在来信上勉励我:“别急!谋事得等机会,须有耐心。饮食注意,少交胡乱的朋友,千万千万!”我也不能够就“补被还乡”,还得在这儿耐着。天桥那地方,我也不想去了,我己知道了刘宝成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对他钦佩,然而惭愧,我又对他是“爱莫能助”,可是只要见了面,我不帮助他点,我就心里不安,倒不如少见他的面,还省了我的烦恼,也不至于拿三五个钱或一二斤肉饼,就买人家贫苦而懂得礼义的人的人情。 春天,北京城落着连续不断的细雨,把院子下得永远是湿的,我又没有一双胶皮鞋,简直我索性除了上毛房,连屋子也不出了。店门外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一下雨,不定多么湿,多么脏了,可是清晨早起,便有人用曼长的声音叫卖着:“榆叶梅——花来,买花!” 这诗意的卖花声,引起来了我客中病里的诗兴,我拿了几百钱,叫店中的伙计出去给我买来了几枝,并跟他借了个瓶儿,舀了点清水,将花供在案头,安慰我的寂寞。 这榆叶梅,是一种带着碧绿的像榆树的小叶,可是又累累地挂着许多含苞欲放的红色美丽的花,它比桃花的颜色还娇艳,恐怕也更为命薄。我生平不喜欢富贵的牡丹,长爱这类的“小家子气”的东西,现在我这客会里只有这一瓶花和一个我,寂寞相对,窗外是春雨如丝。 就在这天落雨的黄昏,忽然有个人来找我,隔着窗上的玻璃我就看见了!因为院里有一只电灯,照着很清楚的雨丝,还照着这找我来的人,正是刘宝成的师妹,我这时很惊讶,想着:“我叫她进屋来不进屋来呀?进我屋来,未免不大方便,因为这里是个客店,我又是个独身,倘若碰到查店的来了,也得盘问一阵;但是,她既然在这时候来找我,恐怕就有事,多半是她的爸爸!不,一定是她的妈叫她来的,说不定是她的爸爸!那怪老人双刀太岁,有甚么不好,死了!她才来找我,许是要借钱。” 终于我开了屋门,把她让进来了,此时我屋里的那只电灯也亮了!我先观察着她的神色,就觉出来我所猜想的大概不对,因为她完全没有一丝紧急和悲哀的神情;她的头上蒙着一块半旧的花手巾,可是进了屋,遂即就除下来,她的短布褂现在穿的是花道儿的,还整齐,没甚么补钉,只是已被雨淋湿了。她的态度是含着一种羞涩而腼腆,一眼就看见了灯光下瓶儿里的榆叶梅,她忽然笑了,说:“这是甚么?是榆叶梅吧?您是那儿掐来的呀?” 我听了,心里不禁生了一点轻微的反感,“掐的?可真瞧不起我,我上那儿掐去?上公园里去掐?公园里有牌子:禁折花木。”我就说:“这是我在门口儿买的。” 她又笑了,似乎觉着我是个!说上海话叫“阿木林”,北京大概是叫“冤大头”她有点笑话我说:“这还用花钱买?有的是,我桂玲姐姐的家里有三四颗这样大的树,爱掐多少掐多少,我都懒得要!”我自从到北京来,除了上天桥,别处简直就都没有去,听说北京各人家的院子里花木都很多,我清直连一朵也没看见过呢,我也觉得是花了冤钱了,但是我立即为自己解嘲,说:“好在很便宜,买几枝,摆在瓶儿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微微地情然地笑着走近瓶花,在灯光下,她的美丽的红颜与娇艳的花儿相映。我不敢多看她,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她又是一个大姑娘。 花儿好像引动了她的芳心,她不住地细看着,她是看花儿吗?她是故意借着这个好不瞧我吧?同时躲避我的视线吧? 但我心里疑闷,这细雨黄昏时候,她是干甚么来呢?我不能不问,双刀太岁既与我论了交,我也算是她个老大叔,我须要拿出长辈的样子,我得问她,好叫她快点走。于是我就说:“你爸爸怎么样了?这两天他的身体还好?是他叫你来的吗?有甚么事吗?” 她却一扭头,笑着,——我可没有笑。——她说:“您怎么就觉着我来了就应当有事?难道没有事就不许我来了吗?”她跟我耍着顽皮。 我可不能搭理她,我还得端着点架子,我说:“因为我这两天没见着刘宝成,我怕你家里有甚么事,我也——这几天,精神不好,同时我的事也找不着!” 她忽然不愿意了,脸儿沉下来说:“我来并不是找您有事,真要是有事,我也不能麻烦您,我倒更不来了呢……”我刚要辩论,她可不容我说,一句跟着一句,伶牙俐齿地说:“您那天从我们家里走了,第二天我爸爸就叫我来瞧您,说您也是一个病人,我们那屋子又有气味,您回来真许病了,虽说是早先没甚么交情,可是刘宝成也常提您,说您是个好人,景况也不大好,我爸爸更是觉着您是他的朋友,他知道一个人住在店里,得了病的那个味儿。他催着我来瞧您,可是我妈又说:人家来看你爸爸,是带来肉饼,咱们去看人,难道就空着手儿吗?我说那倒没关系,谁不知道咱们家里没钱?空手去看看,他也不能就笑话咱们。他要是笑话,以后咱们还不理他呢!” 听到此处,我脸可有点发烧了,我刚要张嘴,她又用鼻子哼气,说:“真的!我们家里的人连刘宝成都是这个脾气,秦二爷的锏——穷硬!不是这个脾气,还落不到这步田地呢!我就想来,可是又没有工夫,一天那些个外活就够我做的,不做外活家里吃甚么呀?光指着刘宝成?他那个钱也不是容易来的,他就是有孝心,可还有个买卖好坏呢!我们向来是谁也不指着,谁也不求,自己受穷,自己认命……” 我这时才抢到一句话说,可是话憋在我嘴里,越着急倒越说不出来了,我直摆手,结果只说了一句:“你别错会……” 她忽然又嗤的一声笑了说:“今儿呀!我为甚么来?——您猜吧?” 我那里猜得出? 她在这时候才说:她有个“桂玲姐”,就住在这南边不远的一个胡同,地名叫“芦草园”,她们两人是干姊妹。她常去看她,今儿是一清早她就上她的桂玲家里去了,在那儿吃过的午饭和晚饭,玩了整整一天,现在——因为她桂玲姐晚上有戏,得上“馆子”去,所以她,忽然想起上这儿来啦。她并对我说:“我来看您,可真是不成敬意。以后只要我上我桂玲姐那儿,说不定我可就遛到您这儿来?——先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觉着我讨厌,可趁早儿说!” 我说:“我那能够讨厌你呢?我每天在这店里住着,很是寂寞,又没个朋友,——刘宝成,他得天天上天桥去做买卖,我也不能请他到我这儿闲谈,耽误他的工夫。你要是能够常来,我当然是欢迎不尽,不过……”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皱了皱眉,说:“其实刘宝成——我大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工夫。譬如今儿个,他就不能出去做买卖,得在家里熬一天!” 我问说:“宝成住在那儿呀?”她说:“咳!他那儿有准住处?他——我这么告诉您吧!他自小儿就没爹没妈,是我爸爸把他拉扯大了的,本来是在我们那儿住,现在,因为我们家里的地方儿窄,我又长大了,他就觉得不方便,其实算甚么的?我还不跟他亲妹妹是一样么?他可一定要搬出去,他也没有个准家,好在还认识几个熟人,有时候就在“肉饼王”的铺子里,有时候在“赵半仙”的命棚子里,幸亏他人还仁义,还有人肯收留他。可是也不行啊!他吃的又多,还得帮助养活我们的家。您知道,天桥的买卖,这一年多来就不行啦!他那耍大刀,人家也不爱看,药,更没甚么人买。像今儿,这下雨的天,就得歇一天,陪一天的嚼过!明儿还不知道雨住不住?……”她转身又看看瓶中的榆叶梅。窗外,雨声淅沥,仿佛下得更大了,我担心着“她可怎么走?”然而,现在我实在悯念这些人,愿时时跟他们在一起,因为觉得他们都有“人的感情”和人类悉应具有的道义,不过,我又为他们的命运悲哀。 我也皱了皱眉说:“很惭愧!我也不能帮宝成的甚么忙,应当给他找个事才好……” 她说:“他也认识不少的字,能够吃苦耐劳,脾气——真比我的脾气还好呢!不是十分的招急了他,他从不跟人家瞪眼。可就是老找不着个事!连个跟包的事也找不着!” 我说:“你认识唱戏的吗?” 她说:“我桂玲姐不是唱戏吗?” 我又问:“她叫甚么名字?” 她说:“她就叫杨桂玲,是唱老生的,您在报上可找不着她的名字,因为她不是名角。” 我又问:“现在她在甚么园子里唱?” 她说:“在四庆记,是夜戏,下个月初一就上劳芳舞台唱白天的了。” 我又问:“虽然不是名角,可是北京城的人,都是爱听戏的,她的收入总该不错了?” 她摆着手说:“得啦!你是不知道,跟你说你也不信,也一时说不完。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她要是——不用说成了名角,就能像小海棠那样,我们家里也用不着发愁了。她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手里有几个富余钱,就给我们送去。要不然,我们家里三口儿人——我爸爸的饭量又大,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人吃的。不怕你笑话,一顿饭,玉米面我们就得吃两斤半,光指着刘宝成跟我做外活还行?” 我又问说:“那么你做外活,平均一天能够收入多少钱呢?” 她笑了,说:“您倒是要问那一件事呢?问了半天刘宝成,又问我桂玲姐,现在又来问我?这些家常过日子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完,说多了还真叫人的脑袋痛,咳!我真成了个日子精了,无论见了谁,就说日子怎么怎么难过.倒像是求人给想法子似的。其实,我爸爸那天说了,倒退二十年,他那儿会关心到面卖多少钱一斤,米是多少钱一斗?他镖店里开着招贤馆,从别处来的,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说明投奔双刀太岁胡飞豹来的……” 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们原来是姓“胡”,可是她也许有个名字吧?叫甚么呢? 她又说了一阵,结论是“好汉提不起当年勇了!……” 这个姑娘.是属于北平所说的“能说会道”的姑娘,有本事的姑娘。——这种姑娘在北平是很多的,很受人敬爱的,可是多半因为她们锋芒太露,以致“老根儿的人家”不敢娶,而成为老处女。 但是这并不是说这种姑娘就失掉了她的“女性美”和天赋的温柔,一点也不。就我目前觉得,她的那妩媚的情态和动听的语言——虽然不像一般“文明女子”似的会说许多的新名词,可是这些俗话儿——土语——由她的口中说出来,就特别好听,而且更增加了她的美。——她实在是美,这样的美丽的女子,偏又逢着穷苦的命运,她的将来。——我真不敢替她设想了! 她沉默了一会,这时窗外的雨声响得特别清晰,大概,——我也没个表——总有八点了,我应当催着叫她走,可是我又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办。我不禁打了个呵欠,她似乎应当觉得我已经疲倦,她就应当“起身告辞”了。可是她不,她反倒坐在我那凳子上,慢条厮理地跟我扯起了闲话。 第四章 一个女伶 她忽然问我:“您说,女的学戏,好不好?” 我不大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说:“应当看是怎么说了,你要问我女的唱戏,是不是比男角儿容易唱得好,那我向来是主张台上的青衣花旦,都应当由女角儿去演的。” 她着急地说:“我不是问您女角儿比男角儿怎么样,我是说现在女的学戏的可真不少了,也有唱红了的,就是唱不红,也能够往家挣点钱,有时比个男的还能挣得多。只是,人家都对女戏子瞧不起,仿佛是姑娘一唱了戏,就能学坏了似的。” 我说:“这也不见得吧?学好学坏,还在乎自己的品行如何!” 我这话,仿佛正说对了她的心,好像把她心里多日来解不开的一个扣儿,无意之中给解开了。欢喜得她,不由的笑了,脸却又红红的,说:“我也是这么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挣钱,吃饭,可有什么寒伧的呢?——总比求人,央告人强!” 我听出了她的话味儿,她一定是有心要去学戏,其实以她这苗条的身段,美丽的姿容,和圆润的嗓音,她要唱戏是不难唱红的。不过——唱戏虽也是个正当的职业,我却不能太鼓励了她,因为她有个桂玲姐是唱戏的,她可至今还没有学戏,可见,一定是那个“双刀太岁”不表赞成,我怎可以就劝她学戏?万一……我这样过虑的一想,所以我就劝她说:“唱戏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再说那环境太复杂.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在家里做外活吧!” 她忽然不悦了,扬起眉毛来说:“您说的倒好?做外活?也得有那么些个外活可做呀?一天挣不了三个大钱,够喝粥的?还时常七天八天的连一件外活也揽不来,指着它还行?……您想,我也没有个哥哥,兄弟;人家宝成倒底是姓刘,不姓胡。再说,叫我们把他累得已经可以的了,我不自己想个道儿行吗?” 我听了这话也自然就无话说了。不过我很怜悯这位姑娘的身世,女的学唱戏,明明是一条很崎岖的而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路径,她如今要去走,我可也没法子拦。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待了一会,我倒想找点闲话儿说一说,因为这样“相对不语”,是更不大“合适”,可是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应当说什么。 又待了一会,她才站起了身,说:“我可真应该走啦!”指着我又笑说:“这么一会儿,我看见您就打了两个呵欠了!” 我点头说:“我是因为病才好,精神还没有恢复,其实我倒是不困;不过我也不留你啦,我出去给你雇辆洋车吧?” 她把我拦住了,说:“干吗呀?” 我说:“雨这么大,你怎么走?” 她笑着说:“我来的时候可也不是没下雨呀?” 我说:“那么我给你借一把雨伞去吧?” 她又拦住了我,坚决的说:“不用!我真不要伞!”她已经把那块花布又蒙在头上了,说:“我回去,还不能说是我上你这儿来啦,我要是拿着伞回去,我妈一定能问我:伞是那儿来的?我还不能说是我桂玲姐的,因为她的家里有什么东西,我妈都知道。” 我倒心里不高兴起来,本来,这半天,我们两人在屋内,所谈的完全是正经的话,我说:“你何必要回去撒谎呢?” 她摆了摆手,说:“不行!我妈的心眼儿多!她本来不是我的亲妈,是我爸爸后来才娶的,——究竟差一点儿事!我爸爸叫我白天来,我可总没来。今儿,下着雨,又是晚上,我倒来了,她知道了,一定得起疑心……” 我听了这话,我倒怔了。所以她向我说:“过两天我再来瞧您,再见吧……”我一句也没回答。我并且也没往外送她,就隔着那挂着许多的水珠,闪烁发光地往下淌的模糊的玻璃窗,院中那盏电灯所照之处,雨丝之下,我望见她走了。她竟走了!黑天,雨,胡同里的泥,街上一定没有人,这儿离“金鱼池”她的家,又不算近,她竟不畏难的走了,她——是一个美丽年轻,聪慧而不幸的姑娘!我感概了一夜,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做几首诗了。 这雨,连绵的下了四五天,我瓶里的榆叶梅已将残了,显出一种憔悴可怜的样子。 雨后,我又住天桥,刘宝成正在那里卖“大力丸”,他因为正对着许多人,在耍“江湖口”,没有功夫跟我谈话,只一弯腰,我看他又练了一回大刀,当他托着铜盘卖药的时候,我刚要一掏钱,他却笑着说:“您——自己的人,别这样儿呀?”我简直没有法子“资助”他了,他也不惜丧失了一个好主顾而换一个真朋友,他这样,愈使我这当“真朋友”的惭愧到了万分,我恨不得发一笔大财,叫他们的生活全都不着急;我恨不得我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给他们全都找个好事。 天桥,尽是这些流浪的人。现在地下还有不少泥泞,可是人已经这么拥挤了,我离开了刘宝成这里,又去看看那“小妞儿唱大鼓”;然后转到说“相声”的那儿,听了两句,我就走了,那边,是支搭着一个席栩,里面擂着洋鼓,吹着洋号,真吵人的耳朵。席棚间挂着一幅白布,画着些甚么“箱中美女”。“巧变公鸡”、“吞火球”、“手杖开花”等等的魔术,还画着贾波林装束的魔术师。门口站着两个专管收钱的人,大声嚷嚷看说:“来看吧!快来看吧!洋戏法!两枚钱一位,小孩不用打票……”其实,他们也无所谓“票”,不过,论规模是比刘宝成的耍大刀和小妞儿唱大鼓,较为大一点罢了;可是也没见有甚么人走进席棚里,可见营业状况也是不大好的。 我无目的地在这个杂乱的地方来回的转,我想要把我的两只眼睛作为照像机的镜头,今天索性把每一个角落都摄一摄,就把我的脑子作为胶卷,让它留下深深的印象,以后,我就可以不必再来了。所以,我一连撞着了好几个人,把一个妓女似的娘们的花鞋都给踏脏了,我只有道歉说是:“没看见,对不住!”她还直用眼睛瞪我。简直,我可以说是茫然的走,因为,我也是个落魄的人呀!我赋闲得病已经这许多日子了,我也有我的悲哀呀! 忽然我走到一个地方,恍惚听见有人叫我,我把头来回的转,可也寻觅不着那叫着我的人,又说:“您来逛来啦?”的娇声细气的人。因为眼前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太多了,我已经眼乱了。及至,——人走到了临近,我才看见,啊呀!敢则就是刘宝成的师妹胡——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有名字没有——那天在我店里雨夜走了的胡大姑娘。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啦?”我看见她:今天穿的是半新的黑布的散腿的长裤子,半旧的不大时式的提梁的皮鞋,新做的粉红方格的小褂。——我并不是惊讶她这身好像是“阔了”似的衣裳,我是奇怪,她没有事,为甚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她却顺手一指,说:“那边儿不是荣芳舞台吗?我桂玲姐今儿在那儿有戏,她叫我来听听她。——您也去听一听好不好?不用打票。” 这个“蹭儿戏”我是不高兴听的,不过她已跟我说了好几回她的那个“桂玲姐”了,在我想象中是一个热心肠的,家里有好几棵很大的榆叶梅树的,那么一个不十分走运的女伶,现在就在眼前唱戏,因了她的干妹妹的遨请,我也无妨去看一看,反正我正在没法子消磨我的光阴。 她带着我,到了那建筑得很简陋的戏院门前,这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叠子红的黄的小块的印着字的纸,旁边有一个人在“卖票”,这里的戏,当然便宜的很,我倒是不心疼钱,想去买一张,她——胡大姑娘,却把我一推,就带着我进去了。 我听说过天桥的戏是叫作“大棚的戏”,早先大概只是搭上个席棚便开锣,现在居然也有戏台,有楼上的包厢,有池座。虽比不上甚么大戏院,可也总是一个具体而简陋的戏园。不过,顾客太寥寥了,显得十分的惨淡。台上正唱着“钓金龟”,也是一出“瘟戏”。 胡大姑娘说:“您坐着等一会儿!”她叫我在“池座”里一个地方坐下,她却忙忙叨叨地走了。我知道她必是找她的桂玲姐,要给我介绍。——我倒觉着有点不安。 待了一会,她就由那——一定是后台了,带来了一个戴着着鸭舌帽,穿着青缎的坎肩,古铜色的软绸袷袍,青缎的双脸鞋简直完全是个男子装束的二十来岁的胖脸儿的女人,这原来就是她的桂玲姐。 我倒觉着腼腆了,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虽然我也知道北京的女戏子,多半爱作男装,但叫我跟她在一块儿,我可真还不大习惯。桂玲姐的帽子好像是永远不摘,后面垂着个大松辫,经过了介绍之后,她就跟我坐在一块儿说话,也许困为她是唱老生的,所以说话也像个男子,而且拉着长声儿,有板有眼的,先说:“我前些日子就听丽仙说,您这个人好极啦!”我这才知道胡大姑娘的名字原来叫“胡丽仙”,这个名字写出来还不错,念出来却不大受听,因为“狐狸要是成了仙,”可就要迷人了。我心里是这样想,自然没说出来,我隔着这个杨桂玲去看丽仙,她是正在,因为辫稍儿散了,所以她得拿手去系,一边儿系着,一边儿正看着台上的钓金龟。 “我今儿可得请请您,您不是没事儿吗?那就请您跟我丽仙妹妹在这儿听戏。四点钟,我的戏完了,咱们一块儿走,到我们家里吃饺子去。”——杨桂玲向我这样说。 我赶紧摇头说:“不!改日吧!那有这样儿的?杨……”我不知道是应当叫她为“杨姑娘”,“杨先生”,抑或是“杨老板”? 她却说:“您要是一客气,可就反倒显着咱们不是自己人啦!” 弄得我语塞了,我还能够说什么?人家一个女的竟比我爽快得多,我也真不必再推辞啦。到她的家里去看看大棵的榆叶梅的树也不错,何况丽仙又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您就答应得啦!客气什么呀?” 杨桂玲又问我:“您的事情谋得有头绪了没有?” 我脸不由得一阵的红,不得不吹一吹,我说:“机会倒是有两个,可是因为我的病还没有好,给错过了!” 杨桂玲点头,说:“您还是放心养您的病要紧!慢慢儿的,有个事儿,我倒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一向是认为在经济方面我略比她们强,所以我做着梦想发财,也是为了要去帮助她们。不料,她们今天倒要给我找事!也许要给我找一个“跟包”的事儿吧?这简直等于是侮辱了我,我决不能接受的。但转又一想:“她这也是一片好意,是为表示着自己,才这么说。其实也未必做得到,我何必还要争执什么呀?而辜负了她们的好心?”——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我对于找事,倒是不着急。” 丽仙又带笑地向我来问:“您喜欢北京这地方吗?喜欢天桥这地方吗?” 我点头说:“我喜欢北京,天桥这个地方,我也很喜欢。” 丽仙却哼了一声,说:“北京?哼!这个地方我可真住腻啦!天桥——我更厌烦极了它!” 杨桂玲说:“你天天的说,天天在叨念,我看你可是一辈子也离不开这北京。就跟我似的,现在索性弄得大馆子没有了我的份儿啦!落到天桥上混来了,这一落,——我也明白,三年五年,我也休想走运再回大馆子!”她又给她自己的环境加了个注解,说:“人就是!你越嫌那个地方,可是老天爷就偏要叫你在那儿待着,除非你是不想混饭!你要想混饭,离开了熟地方,还真不行!” 丽仙却忧郁地说:“我宁可不吃饭,早晚我也得离开北京,我上天边儿去!我上没人住的地方去!越离着家远,我才越乐!” 杨桂玲笑了一声说:“你说的真是小孩儿的话,得啦!你千万别再说啦!” 我也笑了一笑,我觉着丽仙,自然不如杨桂玲那样的世故;她的心,却实在是上进的,她希望能够改造环境;可见她的心是很“高”啊!她必定是时时在感到痛苦。 我想劝劝她,可是又想,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能够劝一个穷人家的女子满意她的环境吗?我拦得住她去艳羡别人吗?我还是看台上的“钓金龟”吧。 “钓金龟”已经唱完了,又换一场武戏,乱打了一阵,这时候杨桂玲可就回后台去了。武戏完了,原来就是她主演的戏,是“浣纱记”,她饰伍子胥,她唱得实在不算“高明”,可是颇卖力气,丽仙说:“您瞧我桂玲姐,挣的这点钱,有多么不容易呀?”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仿佛替杨桂玲惋惜,惭愧似的。丽仙又说:“坤角儿唱老生很不容易走运,我桂玲姐当初要是学旦,现在恐怕早唱红啦!”又说:“学戏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唱得好,嗓子好,人缘好,也还不行,还得有钱能够置行头;学旦就是用的行头太多,除非你光唱青衣,可是天天唱三娘教子,唱浣纱记,有谁捧呀?” 我一听,喝!她还懂得的戏不少?我猜着她的眼前必定是有两种憧憬,一个是学戏,唱旦,置很多的行头;另一个就是“离开北京,上天边儿去。”总之,她的那个穷家,已有点“关”她不住。 “浣纱记”唱完了,又待了半天那杨桂玲才仍旧穿着原来的衣裳,到前台来,我就客套的夸赞了几句,她那个“伍子胥”唱得不错。她笑着说:“得啦!您别笑话我啦!这简直是没有法子,要不怎么她……”指着丽仙说:“她从打去年就说她要学戏,我可是总不赞成。——这条道儿!不是什么好道儿!” 我非常钦佩杨桂玲的明达,虽然.我本已经变了主意,想要走,别跟丽仙在一块了,她既然是不安分,我跟她处长了,虽然我是丝毫也没有什么企图,可是难免落些闲言是非。但是现在杨桂玲跟我这么很直爽的谈话,我觉着她好像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并没想到她是一个“异性”。她固执的,非得叫我到她家里去吃饺子,我虽然也推辞,可又不能过分地推辞,因为那就显出是看不起她了。所以,我只好跟着她们走出了这个荣芳舞台,外边的太阳原来还很高,杨桂玲就主张“再闲溜溜”,我也只好依着她,于是我们——我先说明我生长僻乡,我们那个乡里,礼教的势力极大,我从十二岁上了小学,我那个学校没有一个女生,也没有一个女教员;我简直就没同异性在过一块儿,现在叫我跟这两个异性并肩走着,并且还在这人顶人的热闹场所,在我简直是“破天荒”,我很不习惯,而又觉着难为情也许是自惭形秽。可是胡丽仙偏还要挨着我走路,向我指指这个,又说说那个,有时还一把将我拉住说:“忙什么的?咱们站在这儿看会儿!天还早呢!”我更觉着不大合适了,我觉着好多的人都来看我,他们也许都在猜我跟胡丽仙的关系吧?这么个大辫子的大姑娘,当然不是我的“太太”,尤其,戴着鸭舌帽儿男装的杨桂玲,大摇大摆地在前面走,有时候回首,一“亮像儿”,向我说:“咱们往西边再瞧瞧去吧?”就差了手里没拿着马鞭,不然她还是伍子管。我跟着这么一个大姑娘,一个女戏子,在这天桥——下等人的集合所,怪把戏的杂陈地,原来也很叫人觉着“刺目”,有几个流氓就来猛往我的身上撞,还骂骂咧咧的,我想:我没有招他们,他们干吗对我这样啊?难道是一种嫉妒,或是礼教观念,促令着他们来“干涉”我吗?胡丽仙直说“讨厌!讨厌!这都是吃饱了撑的!”杨桂玲却又说:“这又都是闲得,是野狗,找不着主儿啦,浑冲,怔撞,瞎咬,咱们别理他,一理他他更得意啦!”她们又往前走,我却说:“咱们回去吧!我不想到您家里去啦!要不,今天改了,归我请客吧?咱们到前门大街去下个小馆子?”——我是恨不得即刻就离开这天桥,杨桂玲却在前直拉我,胡丽仙又在后直推我,她们都说是看看刘宝成去,看他那儿的买卖怎么样,他那儿要是没什么人,就拉他也一块儿去到她家里吃饺子。我说:“不用啦!不用啦!我真的——现在又觉着不大舒服,我的病本来还没有好,现在我实在是想回去躺一躺去!是真的,对不起……” 我这个谎,编出来立刻奏效,胡丽仙惊讶地说:“真的吗?”杨桂玲说:“那么我们可就不敢勉强了,可是,您别冤我呀?”她又笑着问我,我毕竟是说谎的人心虚,不由得也笑了,但我立即又决定“装病逃脱”,并决定“一劳永逸”,这一次离开她们,就永不见她们的面,连住的地方都得搬,我实在感觉到跟她们在一块,太不合适,叫别人都看不上眼,都嫉恨,所以我就皱眉,点头说:“是真的!我这病您不知道,是说犯就犯,现在我忽然觉着肚子痛!”杨桂玲更惊讶着说:“是吗?那么也许是盲肠炎?我们可真不敢拦着您啦,只好改日,我再在家里招待您吧!现在给您雇辆车吧?”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还能够走几步路!”说实话,我也不好,因为我看见这时的胡丽仙脸上带出来一种极端不高兴的样子,我又有点——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舍,而是不忍得走了。我正在拿不定主意,我们正在推推让让,杨桂玲就喊叫:“洋车!”我摆手说:“我不坐!”胡丽仙却跺着脚,大不愿意似地说:“都讲好了,待会是吃饺子去,现在,又不去!真是!说了话不算呀……”我还要表明我的肚子是真疼——可是吃点饺子也不要紧。——这时候,就听见“丁当丁当”的一阵响,原是从北边来了一辆包车,我赶紧往旁边去躲,不过旁边的地下又是稀泥.我怕踏着,所以我自然躲得不大俐落,这时,坐车的那个人,就一边急遽地踏着包车上的脚铃,同时拿着根手杖直拨我,拄我,仿佛是赶狗似地想把我赶开,我可不禁地有点生气了。 第五章 崔大爷之『家』 我受了侮辱!我虽碍着点道路,可是这天桥的杂耍场,不是专为走车的,坐车的是一个阔大爷,看他的洋车这么漂亮,可知是“包车”,看他穿着西服,戴着礼帽,眼镜等等,手里还拿着一根手杖,可见是个很有派头,还许是有点来历的人,但他不该拿手杖这么拨拉我,好像我是只狗;他不该拿棍儿顶我,拿我当成了抬球,我也是个穿大褂的人呀!他太瞧我不起,于是我就气了,我瞪起眼来说:“喂!你怎么用棍儿拨人?你叫我躲开可以,你不能这样呀?” 胡丽仙也瞪着眼说:“可气!真可气!天桥是你的吗?” 这个人——阔大爷——索性叫他的车不走啦。 他好蛮横!下了车,提着手杖向我质问着说:“你说什么啦?”简直要跟我打架,不,仿佛立时就要惩办我似的,他威严可畏的,真仿佛是个皇上,我冲犯了他的御驾了。 我退后一步,——我怕他打我——我向他平和地说:“你叫我躲开可以,你不该像赶狗似地拿棍儿拨我!” 他却说:“你凭什么骂人?” 我说:“这真岂有此理!我几时骂你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呀?” 胡丽仙却挺着胸脯,忿忿地向前来,替我打不平,向那人说:“就是骂了你,该当怎么样吧!” 杨桂玲赶紧给劝,说:“不用!不用!何必打架呢?为这么点小事……” 这时的人,可都围上来了,密不透风,比看任何“玩艺”的人都多,我脸红了,我说:“请大家给评评理,他该用手杖拄人不该?” 这个拿手杖的人,他那张白净的——我看他是一张藏着奸诈的脸,——不向着我啦,却直向着丽仙,他直冷笑,可是不说话。 杨桂玲又给劝,说:“得啦,您上车吧!都是上天桥来逛的,不必惹气!” 这个人说:“我在天桥没看见过你们!”转脸又问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你姓什么?” 这可把我给“虎”住啦,我不知道他是个有多大势力的人,我敢告诉他,我的名字吗? 胡丽仙却替我说:“你用不着问!你在天桥没看见过我们;我更没看见过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缺德!浑蛋!” 她骂得真痛快,可是我害怕,一定要骂出“娄子”——即祸——来了! 这个白净脸的人果然更生气,眼睛瞪得都要瞪破了他的眼镜,握着手杖,气势汹汹,——我怕他打丽仙,更怕他打我。 丽仙说:“找宝成去!”推着我,说:“你把刘宝成找来!” 我心说:对哪!我们这儿有个卖大力丸的;那边.还有双刀太岁呢! 我真要去找人给我保镖,我可又怕事情弄得太大,所以,我还犹豫着,这时候,幸喜有个人前来给排解。 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穿着一身蹩脚洋服,留着一个小分头,瘦脸儿,两眼睛发直,我可又好像在那儿见过他似的。他,不但认识这个拿手杖的人,还认识桂玲和丽仙,他过来说:“干吗呀!都是熟人,不必发生误会.崔大爷……”他向着这个人如此称呼着,又笑指着桂玲说:“这是我的表妹;”再指着丽仙说:“这位胡大姑娘是我们的街坊!” 他可没有提我,我纳闷,他是杨桂玲的表哥?又是丽仙的邻舍,看他这打扮可有点怪气。这时旁边有看热闹的人在笑着说:“贾波林……”我这才蓦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那边变魔术的席棚里的那位“主角”假的贾波林,他怎么会出来了?怪不得我觉着眼熟呢,除了现在他没有戴那一撮小胡子,头上没扣着那顶圆顶儿窄边的黑色的小呢帽,他的神气跟打扮还是贾波林,——不过显着比贾波林更为落拓。 也不知道他是那儿弄来的这么一身黑的旧的蹩脚西服,比那位崔大爷的西服,可是差得多了,但他们两人好像有点“旧交”,经他一劝,崔大爷立时就不生气了,可是看了看胡丽仙,又看我,态度确实是平和多了,说:“我也不是有甚么意思拿手杖拨你,我是因为你碍着路,请你躲开一点,怕被洋车的轮子沾你一身泥。” 我摆手说:“得啦!全不必说了!”我真觉得难为情,围着这么些人看,又有女戏子,又有贾波林,我成了个甚么人了?与他们交结,跟这些人捣麻烦,这是我的羞辱!所以,我忿忿地走了。 但,杨桂玲又赶来追我,揪住了我,说:“您这就不对啦!说开了,都是自己的人,就也没有甚么的啦!”贾波林也赶过来,直劝我.我说我并没有生气,不过,得让我回去呀!那个“崔大爷”也走过来,一手仍旧提着手杖,一手却强着与我握手,并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只好说:“没甚么,没甚么,一点小事!” 贾波林——杨桂玲的表兄却说:“我那儿还没散场呢,我是出来要上毛房,不想就遇见你们,这位……”他指着拿手杖的向我们介绍,说:“崔大爷也是常来天桥玩的人,天桥的人都沾过他老人家的好处,跟谁都是热心……” 崔大爷却又冲着胡丽仙笑说:“你们都到我那儿歇会儿去好不好?” 贾波林说:“对啦!桂玲,胡大妹妹,还有这位先生,你们也应当跟崔大爷认识认识,以后好都有个关照。——我是上完了毛房也就去找你们。” 我一听,这崔大爷住的地方好像离着这儿很近,杨桂玲这时就仿佛是很庆幸的遇见了这么个久闻其名的人,有如今有这么一个接近此人的好机会,她不愿意放过。所以拉着我,还拉着胡丽仙,一死儿叫我们陪着她去。我呢?本来已看出这个崔大爷不是甚么好东西,不过,我倒底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他的意思既这样的恳切,拿我们当朋友待;我——尤其是我,我想着不能太拒绝人,拒绝了他,就算是得罪了他,将来——我倒不怕,只怕于杨桂玲却和那贾波林有甚么不利。 在这时,那贾波林一个人上毛房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还跟杨桂玲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我们就一同随着那崔大爷往西边去,我在后边,我也悄悄地对桂玲说:“我们还是不用上他家里去吧?因为没有甚么必要。” 桂玲悄悄地跟我使眼色,那意思仿佛就是人家既给咱们面子,咱们要是不去,不把人家得罪了吗? 胡丽仙却是好新奇似的,愿意到人家的家里去看看才好,她直揪她的衣襟,还拿手摸她的辫子,仿佛整容似的。 崔大爷让他的那拉车的,又给叫来了三辆洋车的,让我们坐,他却还坐他自己那辆包月车,就往西去了。我看见了他的车,简直有点横冲直撞,他的那杆手杖,大概是可以随便拄人的,刚才我受了拄而不服气,敢跟他顶嘴?事后一回想,还真有点危险呢!要不是贾波林来给劝,恐怕下不了台——我一定得落得很难着。 我觉得出来,崔大爷在这天桥,一定是颇有权势的,他不仅是本身有钱,他还能够决定别的人——凡是在天桥谋生的人,——一切的穷富祸福,他是不可轻侮的,尤其是那个贾波林是指着在天桥作怪样子骗钱;杨桂玲又是才从大戏园子沦落到这里,将来就要完全指着这地方吃饭,甚至于刘宝成,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成;换句话说,大概是得罪了这位崔大爷更不成,胡丽仙虽非直接赖天桥以为生,而她的家,间接的实靠天桥来赡养,所以我为了他们,我也不能不“随合”些,何况现在这个崔大爷对我们不但没有甚么架子,而且还很“自己”呢? 我们这几辆洋车离开了天桥区域,往西又折向北去,也走了不少的路,才到了崔大爷的家,这一带的地方,名叫“香厂”,所有的房屋,多半是“上海弄堂”式的建筑,崔大爷的家,也就在一所洋楼里,我们就在他家的门前下了车,车钱都是由杨桂玲给的,崔大爷就拿手杖,向门里让我们说:“请吧!请吧!”他笑着,他头一个让的就是胡丽仙。 丽仙这时是一点也不厉害,更一点也不“能说”了,她非常腼腆、害羞,客气得太不自然。 我们一同走进去,这是一个光线很暗的过道,有个狭而陡的楼梯,我这个有病的人往上走着是很觉吃力。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儿,我本来是到天桥去闲游,因为遇见了胡丽仙,才认识了杨桂玲,才说是请我到桂玲家里去吃饺子,现在,关于饺子的事,也全不提了,而又跟崔大爷来到这里,人生,每天都得——做个离奇的梦。 上了楼,好像是旅馆似的,一个一个的门儿对开着,住的大概不止是一家人,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过道上一个小火炉旁做什么东西,看见崔大爷回来,就赶紧给开了一个屋子的门,崔大爷就往里边让我们,我却先进了屋,因为我不会丽仙那么害羞和杨桂玲那些客气。 里屋的卧室闭着门,外屋,这大概就是客室,也不怎么阔,当中一张打牌桌,那边是一套沙发,还有个茶几.和几把椅子,东西乱七八糟,壁上挂着美人儿的月份牌,还有胖娃娃的年画,瓜子皮在地下可不少,果盘还有什么苹果和香蕉!壁间有个电话。 小丫头是穿着油裙,扎什着两只油手,跟着进屋来,崔大爷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把手杖搁在墙角问说:“没有人来找我吗?” 小丫头说:“小魏来了三趟啦,跟太太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崔大爷没言语,脱去了西服外衣,又问:“电话也没有?”小丫头说:“宅里来了个电话,也没有说甚么!”崔大爷“嗯”了一声又问:“你在做甚么啦?” 小丫头说:“炸几个鸡蛋荷包,太太刚起来,说是饿啦,”崔大爷说:“索性多炸几个,拿盘子,你看,这不有客来了吗?” 小丫头说:“没那么多的鸡蛋!” 崔大爷生了气,瞪着眼说:“你不会买去吗?还有,快去打开水!泡茶!” 我赶紧说:“崔先生不要张罗!我们来了,坐会,谈谈闲话就是了!” 小丫头答应着,回身走了,我真觉得她可怜。 杨桂玲也说:“您别张罗!您要是这样招待我们,以后我们可就不敢再来了!” 崔大爷说:“不用客气!”取出他的银烟盒来,让我们抽烟,然而我们都不会吸烟,他自己点了一支,客气地说:“随便坐!”他就推开门进那里间去了。 这里,我是坐在沙发上,旁边,杨桂玲跟我用极小的声音说:“他,天桥有好些块地皮都是他的,开着好些个买卖,还有好几个挂名的差事,什么人他都认识,有些事非他办不行,我没到天桥的时候,就知道他,可是没有见过……” 胡丽仙在旁边很注意地听着,我却没有言语,待了一会,丽仙却又问我:“您现在觉着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我蓦然想起来,我的肚子应当还正在痛着呢,于是我就回答:“稍微好了一点,不过,我想,咱们稍微坐一坐,就走吧!” 桂玲却说:“不用忙!无论如何也得待我表哥来了,咱们再走,因为……”她用极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刚才丽仙骂了人家缺德,浑蛋,要叫他记着那个话儿,永远不好;索性得把刚才那个‘过节儿’全都解释开了,好在他很看得起咱们,咱们就不妨多在他这儿坐会,大家说说笑笑,也就把刚才的事情揭过去了,要不然,别说我们以后都难在天桥儿混,您要是再在天桥来遛达,都许……” 把我说得直打冷战。 这时候崔大爷由里屋又出来了——并跟出来了!这一定是她的“太太”,穿着印度红的绸旗袍,高领子,敞着脖纽,一张擦着白粉的瘦长脸,画着眉毛,头发烫得乱七八槽,光着两只胳臂,戴着一只金镯子,两只脚也没穿袜子,拖着一双浅粉色的绣花鞋。 崔大爷给介绍介绍,可没说出她是谁来,我们都站起身来,杨桂玲先叫她“崔太太”,果然没叫错,她很喜欢,笑着说:“不要客气!请坐吧!吃瓜子吧!”她特地拿出一大盘子瓜子来,叫我们吃,她特别注意的看了看丽仙!倒没怎么看我。 他们夫妇一同落坐跟我们谈话,那个小丫头,把茶泡了来并用手巾买来了十多个鸡子,崔太太就叫小丫头去炸鸡蛋,而,她自己给我们倒茶。他们夫妇实在对我们没有一点架子,这,还算给我一点好印象。 桂玲由谈话之中,先作了她的“自我介绍”,然后又说到胡丽仙的家庭状,这夫妇非常赞叹,最后桂玲又说到我,说我与她们认识的经过,把我说的就好像时常以金银帮助刘宝成和胡丽仙的家里似的,未免有些言过其实,而使我愧不敢当,可是也不能否认,末了,她可又说我现住在店里是怎么病,怎么穷,又怎么至今还没找着事。 崔大爷却漫不介意地说:“不要紧”! 我一听,觉出他又大概是跟桂玲一样,想给我找事了,可是猜得不对,猜得还“没到家”,他这位崔大爷竟说是:“不要紧!以后你们无论谁没有了钱,都可以找我来,我可以供给你们花”。 胡丽仙笑了笑,欣喜而又惭愧似的。我却说:“这倒不必,我的事,已经有了点头绪,不过我还正在斟酌着,因为我做的事,必须与我的个性合宜,还得有点前途才好。” 崔大爷简直就没注意我的谈话,他的眼睛又“飘”到胡丽仙那边去了。 我觉着不妙,我虽然没经过什么“世故”,可是我看过小说,听过旧戏,知道有些个“花花恶少”就常算计别人家的姑娘,结果那姑娘便很难逃出他的“魔掌”。如今这个崔大爷的身份虽不是什么“恶少”!比不上高登和花得雷!可是,也是天桥的一霸,这家伙,绝不是个好东西,我已看出他是特别的垂涎于胡丽仙了。 我有点坐不住,可是鸡子已经都炸好了,一碟一碟儿的,每个碟里有两个,都炸的那么焦黄而且嫩,又洒了点细盐,乌木的筷子每人一双,“崔太太”帮助拿着碟子来敬客.她这袅娜着身子,像“梅龙镇”上的李凤姐,吆喝着说:“喂!炸鸡子儿啦!谁买呀?两个铜子儿买一个呀!又有油,又有盐,您吃完了准保还想吃呀!” 我们都笑了,杨桂玲说:“崔太太真会闹着玩。”丽仙也拿手绢捂着嘴笑说,“吆喝的真像做买卖的。”崔太太却说:“你们看怎么样?我这是练习着啦,早晚我得离开了他。”指着崔大爷!又说:“明儿我真得一个人上天桥做买卖去,把这儿,给他换一个内掌柜的!” 我可不敢笑了,我听出来她的话里是有点“醋海生波”,我更主胡丽仙应当快着点走,可是丽仙,拿起筷子吃起来啦,还说:“我们刚来到您家里,就吃东西!” 崔太太说:“不要紧!”走过来拍着丽仙的肩膀说:“我的妹子!你别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崔大爷是好交朋友的,谁不知道,崔大爷在天桥有三十六友,这都说的是男的,跟他相好的姑娘,恐怕六十六个,九十六个,一百二十六个,三百三十六个还要多,我就是这儿的一个老妈子,不,我是他的一个存货,……”又向桂玲说:“说句什么话,我是箱底,再说一句响亮的话,我是个看屋子的,这屋子谁爱来我都欢迎,谁要常来,我天天请吃炸鸡蛋,谁要天天来,我请吃炸鸭蛋,炸鹅蛋,又炸又炒的凤凰蛋,来了就永远不走的我请她在这儿卵蛋,我自己滚蛋,谁要是说了话不算谁就是王八蛋!谁要是心里有劲儿,眼睛冒气儿,屁股可不挪位儿,假充老实辈儿.姑娘份儿,那就是他*的妆蛋!”一摔筷子转身急急向里屋去了,“吧”地又一摔那门。 把我们都僵住了,每个人都停住筷子不能吃了,我想不到这位“太太”的醋海之波,竟来得这么快,起得这么高,她这屋子平日大概就不许别的女人来。如今怎么办呢?这不是下不来台吗?尤其叫崔大爷下不来台呀!我想着崔大爷至少得来一场“全武行”,把他这个太太打一顿,那才不愧为天桥一霸,可是那我们又得一齐劝架,我想是坏了!要起乱子,崔大爷一定要这样办。 可是谁想到崔大爷竟没有这样办,他只是笑笑说:“他发昏了!她的疟子还没有好,大夫都说她肝火旺,她又是个;啬刻鬼,舍不得看人家吃她的鸡蛋。你们可别在意,别人来她也是这样,贾波林小崇来了,她还常打他嘴巴呢。这是我故意把她展览展览,给你们看,以后你们再来,她要是说甚么不好听的话,你们也就都不致于在意啦,好!请吃!” 谁还能吃得下去呀?杨桂玲虽说是:“崔太太是个直脾气。”可是她的脸也红了。丽仙气得简直要哭。我就说:“崔先生!我们可并没有一点误会,不过我们不能再在这儿打搅您啦!本来今天我们一大群都来了,来了还就吃,也难怪崔太太不高兴!我们可也不是说崔太太就把我们得罪啦,我们是想叫崔太太先消消气……”崔大爷说:“她没有气,她就是这个脾气,长了你们就知道了。”我说:“是!可是也得叫崔太太歇一会,我们改日一定来!” 崔大爷把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有点恨我,然而我不怕他,他的太太既是这样妒嫉,一见面就对丽仙简直的是公然侮辱,我不能不保护着丽仙,于是我不等候崔大爷的同意,我就说:“咱们走吧?”虽然杨桂玲还直向我使眼色,我却装做没看见,我带着丽仙就走了,杨桂玲没跟我们出来,崔大爷也没送,我们就下了楼,往外走,我对丽仙说:“这个事你也不必生气,这样倒很好,姓崔的根本我们不应当认识他,这个地方早就不应当来,你是明白的,我告诉你,社会很险恶,尤其是像你这样年青的女子,到处都能遇见像今天这样的事,所以处处全都得要谨慎小心!” 丽仙一句话也没有说,垂着她那生着气的脸儿,好像连我也使她生气了。我还想跟她解释解释,劝导劝导她,但我已经没有了那些精神。刚才我说的肚子痛,那是推辞,现在我却真感觉着头痛,心里尤其的发堵。我就给她雇了一辆洋车,告诉拉洋车的送她回“金鱼池”,我并且给了车钱,但是她,也并没向我说一声“谢!”或是“再见”。她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孔雀,但,她是一只贫寒的孔雀呀!身上的贫寒的衣裳,那比得孔雀的华贵羽毛?但她也遭受猎人贪婪的打了,打伤了她的心,我,我有法子为她医治吗? 第六章 芍药开 我回到我住的店里,今天的事,我永不能放心,我开始发现那天桥原来是个火坑,火坑之中还有恶鬼。 我更看出来丽仙是一个“虚荣”的女性,虽然她穷,又没有受过教育,但是她父亲双刀太岁的刚劲的侠风,和她的“大哥”刘宝成的昂壮的志气,也应当影响她一点,她可是像全没受着影响。 社会的海,飘零着这么一片娇嫩的叶子,我可惜她,爱她,但是我力能拯救她吗?让她去吧!她那样的女子也还多着的呢,我难道一一都去怜爱、惋惜? 我得想想我是谁了,我家乡寄来的信就在我的枕底下,是母亲托人写的:“吾儿保重!养病要紧,谋事其次,今又汇上拾几元……”可怜,母亲还给在外谋事的儿子寄钱,儿子却想捞救一个“海中的落叶”? 我收心敛神,绝不去再想胡丽仙,好在她也没送给我一张像片,大概要是有一半个月不想她,也就能够把她的模样忘了,永远忘了。 第二天.我用墨笔向墙壁写上:“永远不上天桥!” 究竟因为我整天不出屋,坐在榻上又时常对着墙壁,这“永远不上天桥!”时时触在我的眼帘,我倒不由的时时想起天桥来了,一想起来,可就又想去了。这六个字,不是“座右箴”,反倒成了“备忘录”,我恨我真不行,没有点志气,怪不的我谋事不成,但,心里虽没有忘的干净,财力与病体实在限制住了我,我真有一个多礼拜也没再上天桥,胡丽仙,我也渐渐的不再想,我想她也不致于再到那“崔大爷之家”里去了。 街上连卖花的都没有了,天气越来越热,给我的身体加上不愉快,给我的心头,加上烦气,我所谋求的职业,还是没有一点希望。听说公园里的芍药开了,店里的伙计给我说了两回了:“先生你不去看芍药吗?公园里都开满了,天津的人都坐火车专为来看啦,别处可看不见呀!先生你去看看芍药,多半病也就好了!”这个伙计倒是真关心我,我可是没那高兴,我还去看芍药哪?我知道那只能徒增我的感慨,话虽如此说,我可不禁想起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那大概是“四郎探母”上的一句戏词,由戏词想起来杨桂玲,同时又想起胡丽仙来了,我不禁地叹了口气,祝她的容貌要常如芍药一般的娇好,祝她快些遇着温厚的春风。 我虽像“永远不上天桥”似的,决定不去看芍药,但是我可也将出门,因为我常叫店里的伙计给我向北屋的长期住的一位张先生借阅报纸,张先生是天律某药品公司的驻平推销员,他的药品都登广告,因此,登他广告的报纸,就都送给他一份,我就常借来看。报很多,不独能够销磨我的客中寂寞的光阴,还可以免去我胡思乱想,我最注意的是“分类小广告”的“征聘”栏,想从这渺茫之中,碰一条出路。“征聘”栏中最多的是“征求女友”,我能给人当“女友”去吗?还有是“求义父”,要有钱且有地位的,我想这必定是比我更可怜的落魄的人,再有的是“征家庭教师”,不是要“女士”,就是要大学毕业,还得教“英算”,我都不够格,我愁我真没有一点出路,我真是一个人间的废材,我有什么资格或是能力去恋恋,不是恋爱,于胡丽仙?所以我不但对她灰心,对我自己更断绝了希望,我想自杀! 但究竟在这一天,我从报上看到了一条:“某私立中学徵考录事一名,须要品德端正,擅长誊写蜡板,愿受菲薄之待遇者,速来报名……”这我可喜欢了,因为我自信大概还能够做,“菲薄的待遇”,也比闲着好呀!只是人家仅徵考一名,这广告大概是今天才登出来,我快些去捷足先登吧! 于是我赶紧雇了洋车,赶赴那个学校,这原来是真的,真的徵考一名录事,还没有人来报名呢,这里的一位有胡子的教务主任,见了我,“印象”还似是不错,因为这学校的女生太多,我虽年轻,可是恭谨而老成,同时我的黄瘦的病脸,褴褛的衣服,也许得了教务主任的怜悯,他当面考试,叫我写了一张“催学生缴费”的蜡版,我的小楷是很有把握的,他看了当时就点了点头,就是一个月给我二十块钱,这真超过了我心中的最高希望。他还说:“行啦!这儿有一张保证书,你去找一个在教育界服务的人,或是铺保也行,明天早晨你就来吧!”居然获得了这么可喜的希望,嗳呀!从今日起,我更将规规矩矩的作人了! 我拿着保证书好好的带好,走出这将要成为我“办公处所”的学校,去找我的一个开设成衣铺的乡亲,他给我打了个保,我立时就又送回学校,教务主任刚要去吃午饭,看了看,没有问题.但是仍然叫我明天早晨来,因为还没给我安置好了桌子,是啊!我也将有一张办公桌呀,好叫我整天扒在那上边写蜡版呵,我觉得以后我一定很“神气”,也算是教育界中的人,我又看见了正在下学的“我们”这学校里的学生,男学生,女学生,后边出来的还是女学生,这是高尚而贵族的一座学校,我可不能说我是曾到天桥去过,而且早先常去的了。 我如同登了天,天地在我的眼前都变成明亮、轩朗,我的病,立时就好了,我赶紧得回店里去报告那伙计,而后给我家里写信,写快信。 我由学校的所在地西城,回我在前门外的旅舍,必须经过公园的门前,我见这里的人真多,车更拥挤,我心说:这一定都是来看芍药的呀?以后,这个礼拜日我可也有心情来这儿看芍药了,因为我也是一个有职业的人了,我越想越高兴,忽然间,听耳旁有人叫了我一声。 我的身旁是一大排洋车,都是些拉洋车的,然而有一个高大的拉洋车的向我点头,我看出他原来是刘宝成。 他笑着问我:“少见您哪?您好吧?上那去啦?” 我惊讶,尤深深地同情和怜悯,我也问说:“怎么?你拉车了?” 他并没有什么惭愧或是惋叹,只说:“卖大力丸不行啦!我在天桥得罪了人,混不住啦!改行拉车吧!反正是得天天奔窝头,这比那还省力气。” 这真大才小用!然而,他在天桥得罪谁啦?我还没向他问,他却又说:“您没看见丽仙吗?” 我更惊讶地说:“没有呀!她是……?” 刘宝成说:“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直到现在没回去,我刚从她家里拉着车出来,她也许上这儿来啦,要不就找您去啦吧?” 我发着怔沉思了半天,不用说,胡丽仙一定跟家里的人捣了麻烦了,为什么事呀?在这乱嘈嘈的人丛中,我也不能向刘宝成细打听,但是,她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致于到这公园里来,她没钱买门票,也未必有心肠来观赏芍药,我是知道的,她倒许真上店里找我去了,那可难办,我简直不能回去了,我回去也必然劝不走,她倒许跟我哭,哭啼抹泪,碰巧还许有“想象之外”的话对我说出来,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新找了个事,难道,我有预感,而我又没有把握,我真怕被她给拉入情网,这话我可不能跟刘宝成说,我得想法子躲她一躲。 刘宝成说:“我师娘上杨桂玲家里去找她,也没有,前天她上的这公园。” 我说:“前天她上过这公园了,难道今天还能来看芍药?绝不能够吧?我那店里她不能去……”末一句话,我可真不敢保险,她是很能够去的,因为她去过。 刘宝成指着公园那“门庭若市”的大门,说:“大概在里边吧,我这样儿,就是不拉着车,也不能进去。劳您驾啦!您去看看,看见她就叫她快出来,叫她快回去,告诉她,家里没什么事,她爸爸,我的师父,现在不生气了。” 我知道原是父女吵了架,双刀太岁把女儿给逼出来了。我觉着很对不起那位“老镖头”,人家拿“侠义英雄”看待我,那天一见面,就托我给他的女儿找婆家,不但不给人家女儿找婆家,还有过一点恋恋——不是恋爱——于怀,我也没再去看看人家,送去肉饼。我有点“心亏”,现在刘宝成又直向我道“劳驾”,我还能不进去替人家找一找吗? 我说:“好吧!我进去找找她,找着她,无论如何,我劝她回家去。”于是我去买了一张门票,进了公园,咳!这么多的人,人群里又有这么多的女人,我可怎么找她呵? 这个公园,我知道是前清时候的“社稷坛”,而经过现代园林设计家的精心改筑,一进门就是曲折的画廊,现在简直是“游人若织”,那边,一直的走,就是芍药花圃,人多的更如稠粥。我并不失望,因为我并没有尽心尽力去找胡丽仙的诚心,说实话,我倒怕找到她,我不是自私,不是不愿管闲事,我是才找着我的宝贵职业,我的生活才遇见生机,以后我只愿整天伏案去写蜡版。 我已经不愿意再管这些闲事,如今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进来假做找一找丽仙,其实我并不希望再遇见她,这公园里的美景我也都懒得看,我就想找一个地方歇一歇,在西边有一座土坡,那里还清静,所以我就走到那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我默默的想我自己的事,我决定牢守住我幸而获得的饭碗,绝对要避免一切的纠纷,尤其是有关女人的事。 但是在这里也并不十分清静,我的眼前时时有人来往走着,他们有的还斜眼看我,大概是觉着我很古怪,为什么不去看那灿烂悦目的芍药,却在这里“守株待兔”似的坐着呢?也许有人疑惑我是一个病人,因为有一位带着个小女孩的老太婆,就曾向我投以近似矜怜的目光,最叫我不高兴的是那对对的挽着胳臂的青年男女,有爱神保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在我的面前表演着比外国电影的爱情片“更香艳”的画面,仿佛不怕被我着见,仿佛没拿我当着个人,更像是故意向我骄傲,我是一个可怜者呀,我比不了他们,我没有他们那洋服,皮鞋,照片匣子,及能够得到女人欢心的一切。 然而,我突然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就是洋服,皮鞋,照像匣子,一切具备,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高贵的手杖,这手杖诚然是能够表现此人的高贵,悠闲的抡着,他扬着脸儿走着,可我认识他,他态度虽装得很高贵,衣服也很文明,但他的嘴脸却伧俗得很,他就是那崔大爷——天桥的一霸,我真怕他招呼我,但他似乎不认识我了,也许因为他扬着脸儿走,没看见我,我觉着很奇怪,他为什么也到公园看芍药来了?他这个人,还有这样的“雅兴”?我有点看不起他。可是他,忽然的一回头,仿佛看见我了,我不由的一阵脸红,我当时也不明白我是羞愧——怕他笑话我无聊,还是生我气——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都猜错了,他回头并不是为看我,他却招呼着说:“喂!快一点走!到那边咱们再玩玩儿。” 我顺着他招呼的方向,又扭头一看,我可真惊讶,真动了我的感情,原来从那边来的正是胡丽仙,她大概是因为鞋里进了砂子,在那边脱了她的绣花新鞋抖砂子,她就落后了,而让与她同行的崔大爷走到前边去了。崔大爷叫她,她就半跑半颠往前去走。我看见了她,她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裤褂,连线袜子都是新的,辫梢儿还系着一块花绸子,她的脸上擦的胭脂很是娇红,嘴唇用的大概还是“口红”,“唇膏”那一类的东西抹的,她比芍药还娇艳,她更显着风流,年轻。她在这时也看见我了,把脚步顿了一顿,说:“您怎么在这儿啦?跟谁来的?”我心里是非常的生气,我想:“我跟谁来的?我绝不是跟着你一块来的。”我连话都像说不出来了。此时她也不大愿意跟我说话,并且对我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对我是这么陌生,绝不再是在我店里看榆叶梅时候那样的态度,她,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还是早先的那个她,但我得尽我的使命,因为我受了刘宝成之托么,我就说:“你家里找你啦!刘宝成他叫我来找你,你还不快回去?”她却说“我知道!”态度仿佛是听了我的话,很不耐烦。我还能够再跟她说什么呢?我只说:“去吧!跟着那个崔大爷去吧!你这没有灵魂的堕落的女子!”当然,我只是在心里这样的生着气的说,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没有干涉她行动的权利,我并不是她的亲属,同时,崔大爷就在那边儿瞪着呢,他又拿着“文明棍儿”,他的胳臂比我粗,我何苦找那麻烦? 胡丽仙并不害羞,她跟那伧俗的崔大爷,虽不像那些摩登男女似的挽着胳臂,也倒还并不太显出来“卿卿我我”的样子,然而她跟着人家,她那么个“李凤姐”似的小家女.跟着那穿洋服的“花花太岁”,就下了土坡去了,我想站起来看看他们的背影,但我又想:我还看什么?她已经被那崔大爷给勾搭上了,她失去了她的洁白。 我真受不了刺激,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这样的薄弱而贪慕虚荣,同时,这个“虚荣”,也不算什么“荣”呀?崔大爷不过是个“土霸”,别说跟他讲恋爱,——讲恋爱崔大爷也不懂呀!——就是她嫁了他,又能够享受得了什么荣华?崔大爷的家我也去过,她还能够超得过“崔太太”那个嘴里会骂,“鸡蛋……鸭蛋……鹅蛋……凤凰蛋……忘八蛋……”的女人? 我转又一想:我何必为她操这份心?对了!明天上班去作事吧!不要叫这些闲杂的烦恼,扰害我做事的精神,若没有精神给人做事,人家就不要我了。是的,很好,把这种事情,就此作一结束,我既没有沾上“爱丝”——爱情的丝,她也有了下场,像这样的女子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正好跟她永远的断绝。 虽是这样的说,但我心里总是不痛快,总是感慨。人,真很难用他的理智制止他的感情。我又坐了多半天,想着胡丽仙跟崔大爷必定早已走了,不管她啦!我该玩一玩啦,看看芍药,散一散我这苦闷的心。 芍药,娇艳的芍药,蓦一看她倒还富丽雍容,像是可爱又可敬似的,其实她还不跟榆叶梅是一样,岂能经得住粗风暴雨的摧残?——我又觉着胡丽仙可惜! 我稍微到花圃里看了一看芍药,我就要走,不想,在将出门的时候,又望见了胡丽仙站在那边的画廊下,我简直不愿看她了,她却大声的叫我,“您来!您来!我跟您有话说!”并且直冲我招手,这多么不“雅观”呀!我心里虽还有些留恋,同时仿佛她那里还有一种力量,吸着我,使我想过去跟她谈一谈,可是我脚步略微停了一停,就马上不顾的往外快走,因为我是生气,并且避免“爱丝”,谁料,这是无用的,胡丽仙已经跳过了廊子的栏杆,像一只蝴蝶儿似的飞过来,又像一只鹰似的抓住了我,我大概是走的稍稍欠快,就等于被她拴住了,她打扮的这么“妖艳”,又是个大姑娘,而且不摩登呀,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可真叫我难为情,我的脸烧起来,我赶紧正色说:“你这是要干吗?”她却不怕我这个“正色”,她那一只手依然揪住我,沉着脸儿,说:“怎么叫了半天您,您也不理呀?看不起人啦吗?架子大啦!”这话倒很惭愧,因为我确实是才找到一个小事,不该“架子”就大,与其叫她揪着,认大家来看——遇见我那学校里的人可不好——不如找个僻静地方,我跟她谈一谈,是的,我将向她尽最后的忠告,我便——摆着手说:“你别揪住我!这不成样子!”她真听话,立时就放下了手,我说:“来,咱们上那边去!”于是我就带着她到了养着仙鹤为人观览的那个地方,这铁丝栏里的仙鹤,比我还瘦,她失恋似的在缩着一只腿儿站着,旁边也没人,柳树遮着斜阳,我就说:“你还没回去,刚才你跟着谁在一块儿,我也看见啦。我本来也不是来游公园,是我先在这个门口,遇着刘宝成。他说你家里正在找你,所以我才替他来找找你……”我的话还没说完,胡丽仙却像是翻了脸,一摔手说:“好吧!您就去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他吧!告诉我家里吧!我不怕!”我说:“不!不是这么说!我不能去告诉刘宝成,你的家里我也不能再去,你的事情,是你的自由,本来我管不着!”她却含着眼泪似的说:“其实您也应当管!”我赶紧向她摆手,我说:“我没那权利,也没有那义务,我们之间,不过是普通的友谊,你的事我何必要过问呢?不过,我想,你不要为一点小事就和家里的人打架,穷家,原是容易发生口角的,但应当互相的忍耐,因为都是亲人呀,虽穷,然而只有亲人,家人,才能够相怜而互助,那外人,你别看崔大爷有钱,那是靠不住的呀!”她却摇头说:“我也没靠他,我*人家可干吗?”我说:“但是你跟他那样儿的人在一块,早晚要于你不好,他……”我生起气来,说:“他是天桥的一个土霸,他不定有几个太太了!”胡丽仙却流着眼泪,脸发红的说:“我也没想……给他当太太!”她羞的低下头去,她哭的十分可怜,我说:“那么就好极啦!你以后不要再理他,可是他一定还要想着法儿去引诱你,这可就看你有没有坚定的意志了,总而言之,我看你目前是一条很危险的路,这关系你的名誉和一生幸福,你应当眼睛明亮一些,快些回家去吧!”她却擦着眼泪摇头说:“家我是不能回啦!”我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为什么事?”她却摇头,又说:“崔大爷还叫我晚上找他去!”我更吃了一惊,我说:“那你可千万不要去!他是要引你堕落呀!丽仙……”我叫出来她的名字,我的脸更烧了,我急急地说:“你若不能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说完了我可又有点后悔,因为我现在那有那功夫呀?胡丽仙却摇头,说:“不用!”我说:“那么你就赶快回去!不要再跟姓崔的见面了,他不是好人,他的金钱是专为引诱清白的女子堕落,你还好,明白的还早,就赶快回去吧!”我说完了这话,胡丽仙仍不动身,她只是哭,哭的叫游园的人都看见了,不但看她,并且还附带着看我,我想躲闪着她点却又不能,我想不负责任——谁管她回去不回去呢?——又见她这种可怜的样子实在不忍,我并且想:我不该太自私,天下人管天下事,如今有一个女子眼看就要走到悬崖的边儿,我能够不上前拉她一把吗?我只顾怕耽误了我新找的那个事,其实那算什么?何况也未必因为这事就耽误我了。我怕麻烦:怕崔大爷?那也太胆小而又寡情了,所以我就挺起胸脯来.我说:“不要紧!你不要尽自哭!有什么困难的事情我给你解决!”我并且还叫她信任我,我就说:“在经济上我也有了办法了,不像以前那样的自顾不暇了,我告诉你吧!我找着事了,在学校里……”我是很自负地这样说着,她却依然哭,一边哭一边说:“您找着事了更好呀!可是您能挣得了几个钱呀?”她这话叫我脸上真无光,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新找到的那个职业,是怎样的一个位子跟待遇。她又惨凄凄地说:“您找的事还够您店钱?”我赶紧要说我可以搬到学校去,不必住店了,听她却又说:“够你的药钱吗……”我想:对哪!细算起来,我实在是挣钱有限。她又说:“就是您肯帮我,我可也不忍心呀!”呕!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我可真深深害怕起来,她跟崔大爷在一块儿原来为的是图崔大爷的钱呀,并且这意思还是要想得到了钱养活她的家呀?是的,在这年头,一个女子,没有能力,没有高亲贵友,要想找一点钱,赡身养家,就得出卖她的青春,灵肉,清白的身体呀?我胆寒了,我奇怪聪明美丽的胡丽仙为什么要有这个怪异的——其实是最平凡的想法?我替她的脸红,我更觉着她可怜了,我就说:“你不用说这个!刘宝成,杨桂玲,和我,我们大家合起来帮你们家里的忙,还能叫你们家里都饿死了吗?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你去牺牲你,从崔爷那里去挣钱花呀?”我说的这话也许是气盛一些,不想触动了胡丽仙的自尊——恼怒,她就把擦眼泪的手绢向我一摔,几乎给摔在地下,她转身就走了。 我笑了笑,认为她真不讲理,许她自己向我暗示出来——她跟崔大爷的接近就是为应合她家中经济的需要,却不许我用话点明了,我还没说“你将要卖身呢?”女人,大概多有这种奇怪的脾气,由你去吧!……然而我究竟有些不舍,我站着生了一会子气,赶紧就又去找她,满园里去找她,直找到了天快黑了,可也再没有找着她,竟不知她是往那里去了。 我走出园门,也没再看见刘宝成,我非常后悔,我把事情办的不对,一个女子——胡丽仙——刚才已经有“悬崖勒马”之意,我不鼓励她,不宽慰她,却为了一句话,就逼她走向了绝路,然而我又何尝是有意要逼她呀,我不过只是说话急躁了一点,也许她是“抓错儿”吧?她藉机会下台,省的我在耳边唠叨她,这时她一定是去找崔大爷,像刚才似的“卿卿我我”的去玩乐,“养家”的话,也只是骗我吧?她的家,双刀太岁那位老英雄,肯令女儿卖笑,养活他吗?老英雄是决不肯的,刘宝成更一定生气极了,然而现在,她一定是没有回家,这渐近黄昏,华灯齐明,车马交驰,声色酒肉,荒淫浪漫.阔老的金钱,女人的媚笑,正在开始交炽的时候,她一定又去找崔大爷去了吧,完了!她完了!她堕落了!她堕落了,我很伤心! 我走回我住的店,我要写一篇清丽的祭文,祭这人生已经完了,被恶社会,被金钱所扼杀了的一个女性,同时我饯别我这店房,明天我要搬到学校,开始我自新的生活,——今天看见的那些芍药有什么可留恋呢?那不过是以色而事阔老的一种东西,我深深的,怆然的,回忆我早先瓶里那薄命的榆叶梅。 第七章 护花之夜 连晚饭我也没有吃好,我后悔认识了这么一个胡丽仙,她令我看见了社会的一片暗影,这将使心灵脆弱的我,永对人世抱悲观,我也不能再接近或爱任何的女人了,我得赶紧搬到我那学校去,整天给人家写蜡版,消磨这一生,这是说那个学校永远不裁我的话,——或是回到故乡那小县城去过活,因为我实在怕了这罪恶重重的繁荣都市。 我正在想,忽听院子里有人叫我,——听得出来这是刘宝成的语声。 刘宝成大概是隔着玻璃看见我在屋里,他就走进来了,他那雄壮的身体,拖着一种抑郁无聊的精神,拉了一天的车,他当然已经疲倦了,现在是又来到我这儿找他的师妹。 他问我说:“怎么样?您到公园里没看见她吗?——我可听人告诉了我,瞧见她在上午十来点的时候就进公园里去了。” 我不能够当时就向他答话,因为倘若我把在公园里所见的丽仙跟那崔大爷的情景跟他一说,他必定要“暴跳如雷”,我得先考虑考虑,然而我这个人是最不喜欢说假话的,尤其我不能骗他,所以我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平淡地告诉他:“我在公园里倒是见着她了,我也叫她赶快回去……” 刘宝成却不等我说完,当时就又纳闷又着急地说:“那么?她怎么直到现在还没回去呢?她爸爸都要气死啦,她妈也快急疯啦!” 刘宝成当时又问我:“她在那儿啦?难道她这时候还一个人在公园里了吗?” 我说:“她这时候大概不是一个人。”说出了这话,我未尝不觉着有点鲁莽,然而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实说也是不行了,我们得赶快去对胡丽仙设法挽救。 刘宝成当时发了怔了,又问:“是真的?” 我说:“你先坐下!沉住点气,现在还有时间给她想法子,她是一个姑娘,又正年轻,宝成兄!咱们都是在外面混过的了,我们都知道,这年头不好,坏人多,金钱就能使人堕落,虚荣能够令多么意志坚强的姑娘也感到不满足,我们先得原谅她,不要过份的责备她,逼她,可是我们也不能不管她,我们总要想一个平和的方法,还是劝她回家去。” 刘宝成叹了口气,说:“你不说,我也不能说,因为她给她爸爸丢脸,就是给我丢脸!” 我又劝他,我说:“今天在公园里,我跟丽仙也谈了些话,她倒是全都明白,我敢断定,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堕落,不过要是今天一晚再不回去,那可就难说啦!顶好,你把杨桂玲也找来,咱们大家在一块商量商量,她现在所去的地方,我还能够猜出一点来,不过我不主张你去,因为你的脾气不好,所以还是叫杨桂玲去找她,比较着好一点,你还得原谅我,她现在所去的地方,暂时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去惹事!” 不想刘宝成听了我的话,他当时就“通”地跺起脚来,那脸色气涨的跟紫茄子似的,握着好大的拳头,说:“他*的!真是这么回事,我还想丽仙不是那样的人,姓崔的也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赶紧劝他说:“你先不要着急……” 刘宝成说:“我不怕他!我在天桥混了好几年,我就没叫过他一声崔大爷,他逼的我在天桥不能混啦,我就去拉车,好鸡不跟鹌鹑斗,我原是得忍就忍,有别人说他勾着丽仙一块逛过公园,我还不信,他*的现在一定是真的,这可不能再说什么啦,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我刘宝成给他抵命……” 我赶紧慌忙地去拦他,我说:“你用不着这样的生气,我们只叫杨桂玲去把丽仙找回来就得啦!” 刘宝成说:“杨桂玲,也不定他*的跟姓崔的有什么事啦。她还许跟姓崔的有一腿呢,听说她跟姓崔的那个外家都说通啦,走得很近忽,丽仙的事.还许就是她给拉的牵呢,娘们家有了小便宜,就多半什么也不管啦,你还别以为杨桂玲就是一个好东西,你要是有钱,她能找你来,其实我也管不着姓杨的事,我就是得找回来我的师妹妹,你不用告诉我她现在那儿,我也能猜出来,姓崔的也没有那么大的手面能拉着丽仙到饭店去开房间,他一定把她骗到他外家那儿去啦,妈的,我找她去!”说着,他转身忿忿地就走,我虽然想要再拦,但是,他这样一个耍大刀卖大力丸的大汉,我如何能拦得住他啊!就这样,我眼看着他走了,他像一只猛禽,去扑那香巢,他如一位侠士,去惩那淫徒,然而我料定他只要是闯出祸来就一定不小,结果他得去坐牢,他,崔某人,连胡丽仙的名字都得登报,那崔大爷虽然是坏人,但现在不是“抱打不平,拔刀相助”,像双刀太岁年青的时候那个年头,其实,由着刘宝成去闹,把姓崔的打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总觉心里不安,我不愿见刘宝成因殴人而触犯法律,我更不愿意闹起来,于胡丽仙的名誉有损,女人就是,现在平和的把她救出来,她还容易改过,若是把她弄得声名狼藉,她以后就许更自甘堕落了。所以,我将去劝他们,至少我得去作一个鲁仲连.务必要把丽仙劝回家,而还希望别闹事,于是,我就赶紧去追刘宝成去。 我急匆匆地出了店门,想要赶上刘宝成,可是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追他不上。 我觉得我还必须去给他们排解,不要叫他们闹出事情来,所以我就急忙雇了一辆洋车,向拉洋车的说:“劳你驾,快点!拉我到香厂。” 我坐着洋车走在大街上,天色已经黑了,街上十分的热闹繁华,灯,一只一只都像是诱惑人欺骗人的坏人的眼睛,人拥挤着,车纷纭的,好像都在打架,商店里开着的留声机,唱着靡靡之歌,卖笑女人新妆,才在街头灯边现露。 我一切都不作预先的打算,只想看到时尽力给他们排解就是了,我宁愿弄得舌敝唇焦,只盼胡丽仙别因此堕落,而刘宝成也别真打伤了崔大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时也就没有我的事啦,明天我好安心到学校去上班。 又到了那多半是洋式楼房的香厂地区,这个地方,也有饭庄,里面明烛辉煌的正在有人豁拳,门前还有汽车,但我想胡丽仙跟那崔大爷是不会在这里聚会的;我又看见有一家门首,站着五六个妖艳的女人,有些个男人往那门里走去,好像是妓院,那我想丽仙也不致于一下就堕落在这里。不一会儿,我又望见我曾来过的那崔大爷住的那洋楼,我就叫拉洋车的停住,我下来,给过了车钱,又望了望那个“洋楼”的门儿,我开始有些胆怯了! 我来到这儿是找谁?这是那“崔大爷之家”,胡丽仙是确在这儿了吗?假若没有,那我是来到这儿拜访崔大爷呢?还是为看他的那个会骂这个蛋,那个蛋的“太太”?其实,他们若是已经忘了我,算我找错了门;他们若是还认识我,可对我没好感呢?——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那我至多也不过抹一鼻子灰罢了。真怕的还是胡丽仙正在这儿,而他们又半认识不认识的对我,崔大爷再把我当作了情敌,那才糟!所以我觉得我不可以太莽撞,看此时里边这么清静,大概刘宝成还没有来,那么,我就在这儿先等等他,等着他来,先拦住他,同时跟他商量好了是怎样去办?总之,如果丽仙在这儿,就好好的劝她回家去,就得啦,她也许能够听她师哥的话,商(害)怕她的师哥,我是对于她,是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的,同时我也对那崔大爷不会有什么办法,所以还是得等着刘宝成来,他的刚,我的柔,我们二人刚柔相济,或者可以把今天事件是顺利解决,既挽弱女于既危,又对恶棍不触犯,——我就打好了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我站在这楼下等了一会儿,刘宝成可还没有来,却有一个卖馄饨的担子走来了,跟着担子还有一个小孩,一路上敲打着“梆梆梆”的小竹板,而这时,那楼上的窗户开了,有女人的声儿叫着:“卖馄饨的!卖馄饨的!站住!站住!”随着,一个还没有熄灭的香烟屁股,从楼上扔到外边,幸亏我没有仰脸,不然就许烧了我的眉毛,我到此时才断定,胡丽仙一定是已经来了,正在楼上,不然为何崔大爷要叫馄饨请客?我揣想着此时楼上的一种的情景,使我又不禁——也许是妒嫉吧?但的确忍不住义愤填胸.我要高声向楼窗里叫着:“胡丽仙!你下来吧!别为吃碗馄饨你就堕落终身!”我可是这样的叫不出来,同时,楼上却又飘出来女人的歌声,还有胡琴陪奏着,唱的是:“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我又有点纳闷,而这时候,里面的楼梯咚咚地响,跑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我认的正是崔大爷雇用的那个会炸鸡蛋荷包的使女,她这时可没有工夫来用眼看我,只向那馄饨担子说:“喂!你倒搁下呀?锅开了没有?快下!先下三碗,一碗里要打一个鸡蛋,少调醋,多调点酱油!”楼上却还正在唱:“……奉母命京城做买卖,贩卖绸缎倒也生财,前三年也曾把货卖,收清账目转回家来……”我可就忍不住走上前向这小丫头了,我说:“现在都是谁在这儿啦?你们大爷在家了吗?”小丫头扭头看了看我,她似乎不认识我啦,也不向我回答,只催着那卖馄饨的说:“快下!快煮!” 我就在这时候,往门里走去,我已经拚出去了,假定见了胡丽仙,无论当着多少人,我要立刻叫她回家,我并且要警告那一些人:“你们可要小心着刘宝成!” 我扶着那又狭又陡的楼梯,我的腿有点发抖,我的心可既紧张,同时有一种火焰似的东西又在滚涌,耳边还听着楼上飘散来的刺耳的胡琴和那唱声:“赵大夫妻将我谋害,他把我尸骨何曾葬埋,烧成乌盆窑中卖,幸遇老丈讨债来……”我已经上了楼走到过道,向着“崔大爷”住的那门敲了敲,这个门本来没有闭严,隔着门缝,我就看见屋里那么亮的灯,我并且看见在灯下倒背手正在唱戏的是一个穿着大褂的,梳着大辫子的,说她是男人其实她可是女人,就是杨桂玲,我才知道刘宝成说的对:“丽仙的事还许就是她给拉的牵呢”,我将去责备责备她,于是我就拿手用力的敲门,她唱完了:“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老丈呀……”这才停住了唱,胡琴声也戛然而止,杨桂玲转身向外问说:“是谁叫门啦?” 我得镇定一点,我平和地说:“是我呀”。我不能通报姓名,但我得先说明了来意,我就问说:“丽仙在这儿了吗?” 门这时才开,杨桂玲看见我,似乎不认识了,看了半天,才想出来,笑一笑说:“啊呀!……少见您哪!您来是找丽仙吗?可是丽仙还没回来呀!”这“还没回来”四个字叫我的心里发冷,难道,这就成了丽仙的家了?丽仙是早就在这儿住了!我又看见屋里那拉胡琴的男子,我虽忘了他的面目轮廓,可是还记得他的这身连行头带便服的一套装束,他就是那个假的“贾波林”。 假贾波林!杨桂玲的表兄,放下了胡琴站起身了说:“您请进来吧!”一等我进来,他就好像要跟我握手,我却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我也不知我应当再说什么话才好,贾波林倒是向我带笑问:“您这些日子没上天桥儿去玩玩吗?” 我摇摇头说:“这些日子我没有功夫去,现在我是为看看丽仙在这儿没有?” 杨佳玲说:“我们也正在这儿等着她啦,她现在大富饭店跟着人吃饭啦,刚打回来的电话,说是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等着她吧!”贾波林又问我说:“您吃饭啦吗?”没容我点头或是摇头,他就向杨桂玲说:“再多要一碗馄饨。”于是杨桂玲就跑到了里屋,隔着窗户向外面喊着:“卖馄饨的!再多下一碗,一共是四碗!” 我赶紧摆手说:“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 贾波林笑着说:“这算什么呀?您来了既然赶上了,我们就得请客,也不过是请您点心点心,又不是像胡大姑娘,人家现在在饭店里吃上大菜啦!”他直笑,还递给我烟卷,我却一点也不能笑,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坏人,——自然也许是由于他们的生活困难所以才坏的,但最不可原谅的是他们不该帮助那个崔大爷引诱一个纯洁的少女,并且胡丽仙一向将杨桂玲视如胞姊——她们是干姊妹——然而干姊妹跟干姊妹的表兄怎可以为了巴结一个土霸崔大爷.而使干妹妹堕落?我胸头的怒焰又在腾起来,我就没好气的说:“我是来告诉你们,马上刘宝成可就要找来啦!” 贾波林一听,那发直的两只眼就一呆,削瘦的脸儿一白,他可真显出有点害怕,但是杨桂玲在里屋听见了,她赶紧又走出来,发急地说:“您既提到刘宝成,我可该说了:他在人家胡家闹的简直不像样子,把丽仙骂的一个钱也不值,调唆我的干爹又要找他年轻时候保镖用的那对双刀,今儿一清早就把丽仙逼出家去啦,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也是为等着她回来,劝她,好给他们说和事。”又说:“刘宝成要是来了倒好,连您,您也是我们几个人的好朋友,咱们大家在一块儿索性谈谈,我还得请您给评一评理,刘宝成说他的师妹妹全都是我给勾引坏了的,待会儿我非得见着丽仙,当着刘宝成,问问,问问丽仙她自己,叫她说:我教坏了她什么?” 我赶紧说:“其实丽仙的事也跟我毫不相干,她跟你们比跟我近的多,我不过是因为刘宝成,才认识的她,我又有病,最近才谋到了一个职业,明天就得去上班,对这个闲事我根本没有精神管,也没有权利来管!” 杨桂玲说:“您太客气啦,连我干爹——丽仙她爸爸,那么一个又干又撅又不讲理的老头子,他全都佩服您,因为我们都是一群粗人,凑在一块儿也没有一个认得半个字的,我们都不过是江湖混饭,向来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们,您是一位读书人,作事的人,可是拿我们当人看……”她说到这里,不独露出来感激,还显出有点悲哀,她又说:“丽仙见我一回,就跟我提说您一次,我也老想去看望您,可您知道我是天天穷忙,再说我们要是常到您店里去,叫人看着未免不大好,譬如您要在办公室里,我这样儿的人若是去了,于您的事由儿都许有妨。可是我们没有忘您,现在我的冤枉,只有您替我还许在刘宝成的跟前说的清,丽仙也许您劝劝她,她才能改脾气,我干爹也许是您去了一劝,他才不再逼女儿……” 我皱着眉问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杨桂玲问我:“您既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事,那么你今儿为什么要来?” 我说:“我来就是因为刘宝成刚才去找了我,他那暴躁的脾气,我怕他来这里闹事!” 杨桂玲说:“叫他来闹吧!他要是上次不闹。不在天桥儿得罪了崔大爷,我们也犯不上常到这儿来给崔大爷磕头请安,我们维持的就是他,连丽仙应酬崔大爷,其实也是为他,我们要是不这么办?崔大爷要不是看在我们的面上,凭他?凭他一个刘宝成?十个也早就完啦!” 我打了个寒噤.我觉得那崔大爷太可怕了!这时候,忽然从里屋“登登登”!拖着鞋,很快的走出来那蓬头散发,脸上还有剩脂残粉,但是睡态惺忪,穿着大肥腿的白绸裤,红的,顶短的小袄,这女人正是那个“崔太太”,她急急忙忙摆着手说:“得啦!你们别再吵我啦!别再烦我啦!杨老板你还唱你的乌盆计吧!贾波林你这小忘八蛋还拉你那胡琴吧!这位先生(指着我)您是爱消遣,就请坐,待会儿我们这儿什么玩艺儿都有,你就等着参观吧!千万可别这么啰里呀嗦说什么崔大爷有势力,不好惹,那可真叫我听了头痛!” 这个女人。今天的态度是与那天完完全全的不同,她变了像,那天她是妒嫉,撒泼,说闲话,今天她是畏惧,似一种乞怜,她说:“你们当是我愿意霸占这屋子吗?那就错啦!这屋子谁愿意来,谁就来,我从十六岁,那时我是一个黄花女儿,真比学校里的女学生还规矩得多,就叫崔大爷——那时候他那个“爷”是才加上去,有人还只叫他崔大,他仗着点钱,点势力,就把我糟践啦!既不明媒正娶我,又不是接到他家去当二房吧,三房吧,给他作妾。弄了这个小房子就叫我在这儿住着,他高了兴时来,不高了兴时请他他也不来,有时弄些狐朋狗友,有时还弄些坏女人,来到我的眼前气我,到现在我二十七啦,在这儿混了十一年啦,真还不如我早先就下窑子去混事呢,那我到了现在还许倒有几个钱啦,我在这儿给他一个人儿嫖,还得受气挨打,把我弄得什么骂人的话,全会说了,脸我也不拿它当脸啦,所以,要是有人来占我这屋子,以前我还有点气,现在我一细想,我应当十分欢迎,胡丽仙来顶我的缺,或是杨桂玲来这儿住着,我都是拱手就让,你们来,我好走!”杨桂玲脸都红了,说:“崔太太你可别这么说话!你弄清楚着一点,我们来是给他们说和事来啦,不是来占你的屋子,我可是一个穷女戏子,但是我要嫁,还嫁不到他姓崔的这里啦!”贾波林急摆着两只手说:“别起误会!我们来的时候就先说明白了,因为崔大爷现在要跟胡丽仙讲恋爱,她的家里又反对,刘宝成还不要紧,我们也知道崔大爷没把他放在眼里,崔大爷使出人来——不叫他在天桥卖大力丸,他当时就拉了洋车啦,我跟桂玲都是一样,都是仗着崔大爷帮忙维持才吃的饭……”旁边的杨桂玲这时忽然生起气来,——她一生了气,更像是个男的了——她忿忿地说:“什么叫求他崔大爷帮忙维持,那不过是恭维他的话,其实我们唱戏,吃饭,全是凭自己的能耐,天桥又不是他的,他真要逼得人太急了的时候,那可没有话说!”贾波林说:“你就别说啦”又悄声的说:“最怕的是胡丽仙的爸爸,你别看那老头子,整天不下炕,连拉屎都在炕上,可是,那是当年的一位镖头,闯过江湖,杀过响马,绰号人称双刀太岁,现在双刀还在他家的桌子底下放着啦,他要是亲自一出马,抖起来当年的威风,来到这儿,找他的女儿来,那可就,真许手起刀落,崔大爷的性命马上就不保险!” 崔太太拍着手说:“好!好!叫他快来吧!我愿意看,我顶愿意看武轴子啦,以前我是愿意我们这个家,家庭和睦,因为我虽然是他的小老婆,外老婆,可是也愿意他好.现在我知道我给他烧香念佛,求神佛保佑着他好,也是没有用,他再好,也是人家的,他越发财,他弄的女人越多,就对我更冷淡,我干吗给别的野女人护着这个汉子呀?这汉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别人来打他个头破血出,砍下他的脑袋来,那时谁爱哭谁哭他,我反正不流眼泪,因为,我要再流眼泪我就是傻子啦,我叫他害得够啦!我都变成个这么连我自己都不爱搭理,都觉着一个钱也不值的破烂女人啦,我还能爱他?” 杨桂玲说:“别的都不要紧,现在就是别出事情,好好歹歹把丽仙劝回去就得啦,千万别等着刘宝成来,也别叫丽仙的爸爸来!” 我就说了:“刘宝成是一定来的,可不知道他现在上那儿去啦?顶好……我这就下楼去等着他吧?他只要来了,我就把他截住,劝住,反正不叫他上楼,以免叫他跟这儿的人起冲突。” 我原是借词要走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座小楼,这间屋,虽然主角还没有来,可是戏已经在预备着啦,并且我相信是很热闹,但,我是一个病人,今天才找到职业的人,我加入他们这出戏里干吗?再说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有我的身份,他们这些不过是:戏子,拉车的,堕落女人,过去的镖头,“贾波林”,还有一个土霸和个没受过教育的小家碧玉,万一,不用说真动双刀,就是打一场架,报上也得发上新闻,那么倘若我也因为附带的关系,成为一个“新闻人物”,我学校那个写蜡版的事情,可就要吹了,那我岂不又要遭受失业之苦,而潦倒于店中,他们和她们,谁又能够帮助我呢?——所以,我现在这么一想,把我刚才的那一股勇气,可就打了折扣,所以,我倒并不是真要“三十六着”,实行那“走”的一着,不过我可得离开这个场合,下楼去,总就好办了。 不料崔太太说:“喂!这位先生,你也别走啊!要唱武戏也得有配角。” 我却心说:你们的配角已经够了,何必要拉上我呢?但我不能显出我太畏缩,或是太不热心,我只得慷慨的说:“好!我不走!我是想下楼去看看。” 崔太太却说:“待会儿还吃馄饨呢?”向着我瞟了一眼,我说:“我不饿,馄饨我吃不下去!”杨桂玲倒是来给我解围,她向他们说:“人家是作事的人,人家又有病,咱们捣麻烦.把人家先生拉上干吗?”崔太太却说:“那他干吗要来呀?假若不是胡丽仙,是我……”拍打着她自己的脸说:“是我这长像儿?我看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愿意费嘴,愿意费腿?”我听了,我真不由的有些恼怒了,我就大声地说:“我今天来,是为刘宝成,因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愿见他为一时的气忿,殴伤了人,撞出祸来,我是希望你们把事情和解,我要下楼去,还是为等着他,好劝他。”崔太太说:“可是他这时,就连那老头子也拿着双刀来了,可又跟谁干呢?崔大爷跟胡丽仙还不一定回来不回来啦,人家还许就一块儿住了饭店啦!”说着,向我哼着气,又撇着嘴,把我弄的木在这儿了,我更担心胡丽仙真跟那崔大爷去住饭店,我为那一个女子很发愁,就像我看见天要下大雨了,刮大风了,我发愁那花儿容易碎落似的。 第八章 武戏将开 小丫头跟那卖馄饨的,已经把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都端上楼来了,我闻着是很香,看着那白白的薄薄的馄饨皮儿,那褐色的调着酱油的鸡汤,那葱花、虾米、鸡蛋丝、香菜和紫菜,是很好看的,但我摆着手说:“我不能吃!”崔太太向我笑着说:“不要紧!您自管吃,我请客,这跟我们大爷不相干,我这个人就是嘴不好,好话要到我的嘴里,说出来也很难听,也招人生气,这都是我这些年来,叫他崔大爷给我逼的,我无论是对谁,那不对我的爸爸呀,说着好话也像是跟人撒气,您是念书的文明人,您得多多原谅我!”贾波林也站起来,就像在表演魔术,对他的观众说话似的——倒是没行“洋礼”,说:“先生!您可别走!到时候您也别管事,您就给我们助助威,因为,我想崔大爷大概还怕文明人。” 我可真不愿拿我这个“文明人”来跟崔大爷对阵,同时我又想起上一次在天桥跟崔大爷发生误会,以及,以及……咳!今天的事还都由那天而起,由桌上放着的馄饨,又使我忆起我请刘宝成下的那次小馆,和给双刀太岁送去的那肉饼,可以说,我跟他们这些事,不能说毫不相干,那么我的想走,也是不对的,这时杨桂玲又走到我的跟前,低声的.恳求的,对我说:“您帮忙帮到底,崔大爷待会儿回来,您替我们跟他说几句话,他还许不能不讲面子,因为他也是个外场的人,他跟我们可以不讲理,跟您绝不敢不讲理,再说,丽仙也专听您的话。”——这个“专”字,我却觉得分量太重了,其实我和丽仙有什么关系呀:至少我们是毫无爱情,——不过这个“毫”字,我也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个问号。 崔太太说:“吃吧!吃饱了好看戏,待会儿我们大爷跟胡姑娘一定都来,双刀太岁也许正带胡子,刘宝成在那儿勾脸呢,——贾波林你这小王八蛋也来骗了我一碗馄饨,你算是个什么角儿?破洋服!我才冤哪!” 贾波林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他就先端起碗来大吃,崔太太和杨桂玲还都把馄饨来让我,我是坚决的不吃的,她们都只好各自吃了;贾波林把原为让我吃的那一碗,也拉到他的眼前,他预备着把两碗全都下咽,他今天倒似乎除了为来混点吃之外,不预备管别的事。 杨桂玲倒是很着急的,她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还说:“怎么崔大爷还不带着丽仙回来呀?莫不是今天晚上真不回来了吗?”她说出了这话,确实连我也很担心,我真怕纯洁的胡丽仙由这一次就真个为那色魔土豪的崔大爷所蹂躏了.叫她就从此堕落! 这时候,电话来了,铃声“滴伶伶”地响着,崔太太赶紧放下了调羹,起身去接,她把那听筒摘下来,说了声:“喂……”当时她的神色就改变了,向着我们挤鼻子动嘴的,作出来一个样子,我们就知道在那边打电话的必定就是崔大爷,当时连贾波林都仿佛把馄饨吃不下去了,我的精神是更显着紧张,又听崔太太笑着,做出来娇声向电话里说:“是啊,是我呀!你们还在大富饭店啦?胡大姑娘也还跟你在一块儿啦?哎呀你们可真能够腻,一顿西餐吃到这个时候还没吃完哪?我们在这儿叫了馄饨等着你们,都等急啦!什么?……啊!你要问这儿来了几个人呀?可得等我先数一数……”于是她手捂住了听筒,张着口,可是无声的向我们来问。我跟杨桂玲倒都不在乎,既是等着他回来办交涉,那么又何必不告诉他实话?只有贾波林发起慌来,悄声说:“可先别说我在这儿啦!” 崔太太反倒头一句就向着听筒大声地说:“有装贾波林的那个小子,还有杨桂玲,还有就是上回来过的那个——文明人,又黄又瘦的那个,你忘啦?……啊!对啦!就是那位先生,他不是跟胡大姑娘似乎怪好的吗?……对啦!人家就是为找胡丽仙来的,刘宝成待会儿还要来呢……” 我一听,觉着说出刘宝成要来,可不大好,他要是一害怕,真许就不敢离开饭店了,那才真糟!难道我们这几个人还要都上饭店去找他们吗?我想这件事情坏了,狡猾的崔大爷他先用电话打回家来探一探,这样一来,胡丽仙恐怕更难逃出他的掌握了! 那边崔太太已经放下了听筒,扭扭摆摆的走回来吃馄饨,说:“你们也都不用等着着急啦,他说再待半个钟头,他一定就带着胡丽仙回来,他请你们诸位稍候!” 贾波林说:“崔大爷是个外场人,——在天桥那地方混久了,不外场,还能够吃的开吗?他说把胡大姑娘带回来,就一定能给带回来。” 崔太太冷笑着说:“拐倒是还拐不跑呀!胡丽仙这是才跟他在一块儿,自由恋爱,也还不能像我们的那么顺他的手,在饭店里租一间屋子也不便宜。他崔大爷虽然有钱,可是钱都在肋条骨里长着,拿出一个来都心痛,为个又不摩登的胡大姑娘,他大概还犯不着;带到他家里去,他那大老婆,二老婆,能够砸碎了他的眼镜;他不带回到我这儿,可还送到那儿去呀?反正他也知道,我吃醋也是白搭,现在我他*的也不吃这没味儿的醋啦!——我就盼着他跟我离婚,给我什么赡养费,或者他遭恶报,枪毙,杀头,那我就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不过你们要说他是外场?哼!你们可都把他看错啦!他的骨头我都看透啦!他的面热心狠,一件东西,他想要了,你叫他松手,叫别人遂心,那叫办不到!刚才他在电话里,既说是待会儿就回来,那就绝没有好的!我是好意相劝,你们三位那一位要是胆小的,最好还是先请着!” 她这话一说了出来,我们确实都得深加考虑了。 贾波林是连我那碗馄饨也都吃净了,他说:“我今天来到这儿,可是没想得罪崔大爷,——因为我指着天桥吃饭。到了时候顶多你们打起架来,我给拉。” 杨桂玲说:“我想只要是刘宝成不来,就不能打起架来,我们只是求崔大爷,告诉他,胡丽仙不似旁的姑娘,她家里管的严,不能够常跟着外人出来玩。” 我倒没有什么惧怕,我只是怕耽误我明天上班,扔了我那个侥幸而谋成的职业。 我们都默默地坐着,他们吃完了馄饨也都不漱口,那个小丫头大概也是看出了要起风波,借着给卖馄饨的去送钱送碗,她一去就不回来了。 崔太太捏着烟卷打呵欠,已经泛起了倦意。这时候,可就又过了有半点钟了。 外面的楼板紧响,乱响,我很惊讶,就见屋门又开了,来了五个——都是健壮的男子,一个个都像刘宝成那样子的,可都样子比刘宝成凶,也不进屋,只站在屋门口问:“刘宝成没来吗?”我一看,一听,就知道不好,这是崔大爷把他的打手给勾来了。 崔太太说:“刘宝成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这儿现在就来了这三位客,你们都进来问吧!我也不知道谁姓刘!” 贾波林似乎全认识他们,有点惊慌,可又有点亲热,站起来迎过去说:“进来坐!进来坐!刘宝成没来,我也有好几天没见他的面啦,听说他拉洋车啦,他也大概从来没到这儿来过,这儿他不能来……” 崔太太拍着桌子说:“你还没听明白吗?是崔大爷叫他们这几个人来的,没有他们,待会儿怎么能够唱得好武戏呀!” 我看这五个人,的确都好像唱武戏的,什么武戏呢?就是连环套,这五个人横眉立目的,摆胳臂挽袖子的,有的还带着电刀,他们就像是窦尔墩寨里的那些喽啰,实际——我这时候才明白了,他们就是崔大爷征服天桥,豢养的那些爪牙。 有一个人几乎打了贾波林一个嘴吧,说:“你这小子在这儿干吗?” 贾波林赔笑地说:“我是常来,我是常来,今儿在这儿等着崔大爷,商量点儿事,……不是我的事,是我的表妹,她,要跟崔大爷托付点儿事!……” 杨桂玲这时候说话倒很有勇气,她认识那五个打手之中的一个小(叫)“小庞”的,她说:“小庞!你可别来这儿虎事,你们都是吃天桥的,我也是吃过天桥的饭,全都有个认识,我们到崔大爷的家里来这也不是头一次,今天,更不是谁跟谁打架来了,用得着这么杀气腾腾吗?” 那小庞没有言语,只跟那四个人,一齐向我来怒目而视。我不理他们,然而我的心里可不住地紧张。 小庞说:“咱们到楼下头去吧!刘宝成来了,咱们跟他说点什么;这儿的病鬼,值不得咱们一揍!”——我知道“病鬼”指的是我,但我仍是不言语。 杨桂玲推着她表哥,悄声的说:“你去找一找刘宝成,别叫他来啦!” 崔太太却说:“别叫他走呀!他走啦就一定不回来啦,待会儿这出武戏又少了一个角儿,我听完了武戏,还要叫他变魔术呢!” 弄得贾波林显出来啼笑皆非的样子。 这时候,那五个打手都下楼去了,而待了不大的功夫,也没听见楼梯响,忽然崔大爷跟胡丽仙一齐在门前出现。 崔大爷是先进屋来的,穿的还是白天的那套洋服,手里拿着手杖,胡丽仙在后边替他拿着照像匣子,那一身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裤褂,还是那么平展,脸上有点儿红,多半是因为刚才在饭店里喝了一些洋酒。 崔大爷见了我,先一点头,说:“受等!受等!”把手杖要交给他的太太,他的“太太”却坐在那儿不管接,倒是贾波林,像听差的似的把他的手杖接过去了,崔大爷就问说:“刘宝成没找我来?”杨佳玲站起身来抢着说:“他不能来,这儿有他的什么事?是我们,一来是来看看您,二来是……”崔大爷不等把她的话说完,就转身向我,似凶横而又似客气的说:“这位?……”我站起身来讲演似的说:“我倒是——不是有意来打搅,我是刚才刘宝成托付我,找他的师妹妹……”崔大爷说:“你找人么,也不能够就怔进人的屋里来呀?……”我也变了色了,我说:“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出去,不过我得把胡丽仙送回家,因为不但是刘宝成托付的我,我跟她的父亲也都认识……”崔大爷冷笑了笑,说:“那么你是她们家里的代表呀?”这时候屋中的一切人全都看着我,我就说:“我也说不上是什么代表,不过她的父亲今天叫刘宝成找她回去,就找了整整的一天,我是来告诉她,她应该回去了!”崔大爷就冷冷地说:“那么你就来问她吧!” 我来直接向胡丽仙说话,我不能够作出什么有权柄的样子,然而我也用不着跟她客气或婉求,我只是很着急的,说:“怎么样?你现在倒是回家去不回去呀?” 胡丽仙却泪眼扑簌的,说:“我凭什么不回家去呀?我待一会儿就回去。”瞪了我一眼,便把脸儿转过去了。 杨桂玲笑着说:“这不就全都免了吗?本来这还有什么事呀?咱们玩一会儿,我就带着她回去。得啦!大家什么话也别再说啦!” 贾波林也笑着说.“好啦!好啦!” 我这时候本来要走,忽听崔大爷在那边沉着脸又说了一句:“我就不愿意看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自以为文明,其实他*的是个穷酸!” 我挨了骂了,我的心里实在觉得发堵,但我又一想,听他这话,就是没知识的人说的话,我何必跟他计较呢?同时这个地方,我也知道,要是跟他一计较,我一定得吃亏,我不是懦弱,我是想着:这件事本来与我没有多大的相干呀!现在已经算是有了结果了,我还是快走吧!明天去安分的上我那学校“任职”去吧! 我已经走出了屋子,在过道里,我可又站住了,我是想我应当再向胡丽仙进几句忠言,劝她从此永远不要再和崔大爷来往,这是必须说的,这是我最后的话,因为此后,她的事我是一概不闻不问了。 但在这时候,我听崔大爷忽然在屋里咆哮着:“他*的!我是给他面子就完啦!因为我跟他毫无交情,他要是也在天桥吃饭的,我就叫人揍死他;他是他*的一个穷酸,我犯不着!现在当着丽仙,我跟你们说吧,刘宝成不说要来找我,什么事情都好办;现在我不但在这儿等着他,看他倒是有什么能耐?我还把丽仙留下啦,谁说也不行。丽仙你别走!至少我得叫你在我这儿住一个礼拜,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住完了之后,你想跟我,我给你去另找房子,错待不了你;你要是不想跟我,我送给你一百块钱,反正我留定了你啦,谁说也不行!”接着,摔椅子,拍桌子,他是真现出了凶残的面目。 我一听,这不是强霸吗?这还有世界吗?——我又隔着那道没关严的门缝,看见胡丽仙坐在那儿,低着头哭啦。 杨桂玲婉劝地说:“因为我干妹妹还是个小孩子,您得多原谅她,崔大爷!您别这么办!” 崔大爷依然暴横的说:“就是因为她小吗,我才喜欢她,她要是个老太太,我喜欢她干吗?她要是长的你那个模样儿?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杨桂玲不言语了,忽然崔太太又狂笑着嚷嚷起来,说:“桂玲!也亏得你还是男子打扮啦,原来一点也不知时务,现在你还干吗这么当面找没脸,咱们什么话也别说,现在就给他跟胡大姑娘贺喜就完啦,道完一声喜,咱们就当时都滚蛋!趁早给人腾屋子。” 崔大爷忽然又对她说了:“你这娘儿们可找着我揍你?你吃不着醋,你也是我花钱买的身,我想要你,就要你;不要你,叫你走是好的,你再说话我拿枪毙了你!”说着话,桌子“吧”的一声,一定是把手枪拍出来了。 崔太太也更凶,说:“那才好!你就来吧!我看见你的手枪啦,可是没看见你的胆子,告诉你,姓崔的!我跟你也够啦,你这几手儿泼皮本事,我也早就学会啦,现在咱们倒瞧谁行?你有能耐你拿枪打死我,不敢打呀?你想在我这屋里跟胡丽仙过日子,那是做梦,我非搅不可,我还他*的不走啦……” 崔大爷更大声嚷:“我揍你!狗x娘们!” 这时屋里的桌子椅子跟楼板全都乱响起来,贾波林给劝,说:“崔大爷您是外场,有话慢慢说!”杨桂玲却也仿佛拚出去了,气得大哭跺脚说:“今天无论怎么样,我得带着我的干妹妹走!”胡丽仙也呜呜的哭了,并且站起来要走,崔大爷却拿着手枪拦阻她,崔太太也在嚷嚷:“姓崔的你趁早儿别欺负人,现在不是前年啦,前年有你那做官的姊夫给你仗着腰.别人不敢惹你,现在可不行啦!我还告诉你,我不是跟人家胡大姑娘吃醋,我是要救她,连杨桂玲也是,我们都是受人欺负的娘儿们,我们是命苦的姊妹……”说到这里她也哭了,又嚷嚷着说:“你姓崔的不过是个天桥的地痞,欺负好人,欺负好人家的姑娘,娘们,有多少?你自己知道;人做坏事有报应.你别发威,反正我也是没有路啦,别人不跟你拚,我跟你拚!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三个女人的哭声,齐起于室内,我由门缝也能看出她们对付崔大爷的情形,只有胡丽仙懦弱,只有杨桂玲气大,而胆量还嫌小;但只有崔太太是又泼辣,又敢骂,又能说。 我的心里涌滚着义愤,同时不自禁的我也哭了,这时屋里“哗喇”!……的一大声响,崔大爷已经掀翻了桌子,大骂着说:“都给我滚!谁不滚我打死谁,只是胡丽仙不能走,她要不愿意当我的小女人,我连她也打死!一群狗x,滚他妈啦个的蛋!” 我正待进去,听楼梯又急响,更乱震,已经跑上来很多的人。 第九章 枪声刀影起高楼 头一个上楼来的就是刘宝成,他那雄纠纠的身躯,气愤的样子,先看见了我,就说:“您先走吧!我们这儿今夭非出事,完不了。”后面跟上来的就是崔大爷叫来的那五个打手,那小庞说:“刘宝成!你要是光棍,下去,咱们找个空场儿干去!”刘宝成却不理他们,他们也都把刘宝成揪不住也拦不住,就叫刘宝成紧握着两个拳头,像猛虎一般地闯进屋里去了。 这时候贾波林已经溜出了屋,他还不如我,我还敢隔着门向里看看,他却下楼跑了。 崔大爷先抄起了手枪,但当时就被他的“太太”自背后把他拿着枪的那只胳臂用力的拉住,杨桂玲也拉!他挣扎,向刘宝成踢翻了一把椅子,刘宝成却上前“吧!”就是一个嘴巴——这“嘴巴”打的崔大爷当时脸就歪了。刘宝成又一手揪住了胡丽仙,喝一声:“走!”胡丽仙双手捂住了脸,大哭;崔大爷困兽似的向两个女人要夺他的胳臂,要把枪向刘宝成去打。小庞把我几乎推了一个大跟头,他们五个打手,一齐跳进去了,齐掀住了刘宝成;刘宝成一只手仍拉着胡丽仙,一手却握着拳头向这五个人打;这五个也还手,扭,打,踢,连胡丽仙也给打在底下了,胡丽仙大声哭,杨桂玲也“哎呀!哎呀……”崔大爷却一边夺胳臂,一边跳起来大骂:“姓刘的……”他更抡左手去打他的太太,崔太太的头发都被打乱了.低着头向崔大爷的胳侍上拿牙咬,杨佳玲是双手抱住了那只枪。沙发挤在一边了,桌子椅子全都倒了,碗,茶壶,烟盒,全都掉在地下叫人踢来踢去,电灯被撞的像千秋似的那么来回的动荡。由这外屋一齐揪到了里间,只把胡丽仙丢在外屋坐在地下哭。刘宝成追着崔大爷,但那五个打手又扭着他,他把小庞整个由里屋踹出来了;小庞就揪断了电话机又向里屋来砸,“嗳哟!”一声怪叫,小庞用电话机误把他的同伴打晕了;又被刘宝成给踢出来一个,这个人把小庞却又撞倒。……我是因为想把胡丽仙拉起来,所以我在这时才冒着险跑进屋里去,但见那里间,床都快被踢塌了,雪花膏,生发油,凡士林的瓶子,胭脂盒,蔻丹油等等都撞散了一楼板,连镜台也要撞倒了。崔太太满脸是血,杨桂玲的辫子都散了,她们还紧紧按着那只拿在崔大爷手里的手枪。崔大爷这时也鼻青脸肿,领带都揪下来了,洋服也碎了,眼镜也早就掉在外屋踏成烂玻璃了,他还在夺枪,跳蹦,喊骂.但已被刘宝成揪着他到了靠楼窗的旁边,刘宝成向他的头上又一拳,他的头向后一仰,“哗喇”!楼窗上的玻璃也粉碎了,洋式的两扇窗也撞开了,但这时崔太太跟杨桂玲已经力弱,竟被崔大爷转过了枪口,同时外屋的小庞已找着崔大爷的那根手杖,抽出来,里边原来是很长很细又很快的一把刺刀,他的同伴也把电刀亮出来了,一齐进了屋,齐扑刘宝成;刘宝成只抬脚去踹,但身后的崔大爷正在那两个女人仍在揪拉之下,他一面夺胳臂,一面就扳枪机,“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却打穿了床帐,这时由外面忽然又来了一位老英雄,手抡着双刀,——我早已看见了,这就是那位吃过我的肉饼的“双刀太岁”——胡丽仙的爸爸——他那白苍苍的头发跟胡子此时全都竖起来,他那干粗老橘皮似的满是皱纹的脸布着凶煞,他那两只眼睛更似烧着了的灯笼,突突地直冒火,他那用秫秸杆支成似的瘦身体竟自跳跃如飞,也不知道他向来连拉屎都在家里炕上的这么一个病老头子,现在是怎么来的,他双手舞动闪闪的双钢刀,头一个就砍倒了小庞,二一个又砍倒了一个打手,他就直扑进里屋,杨桂玲又喊叫“嗳哟!……”刘宝成却说:“刚才我回去跟您借双刀,您不借给我,您这大年纪可自己来!”但,这时,这位当年的老镖师,他的双刀已落下来砍在崔大爷的两只胳臂上,只可惜他的刀三十多年没有用,也没有磨,刀刃早就钝了,锈了,只将崔大爷的手枪震掉,却没有削下那两只胳臂;崔大爷还在暴喊着踢打挣扎,却被刘宝成一手扳住他的膀子,一手托住他的腿,把他托起来,就向窗外一扔;杨桂玲又惊喊着“嗳哟……” 这时已有几个巡警,闻见了刚才的枪声赶来,这里外屋,虽然已经凌乱不堪,但是顿然的严肃,宁静。小庞等那五名打手,有的已头破,有的已捱了钝刀,都早就下楼跑了。杨桂玲是特意来劝我拉我,她把我拉走;我临走的时候,看见巡警正在盘问刚才这里的情形,一朵残花似的胡丽仙站在墙角遮着脸呜呜的哭,双刀太岁凹着嘴,昂然的说:“人是我杀的,官司我去打!累不着别的英雄!”刘宝成说:“是我!带我去吧!没有我师父的事!”崔太太尖喊着说:“什么呀!与别人都不相干,我是姓崔的小老婆,我可要说公道话,是他自己,他拿手枪打人没打着,他自己一不小心,就摔出窗户去了!——可也是因为我,要夺枪,一推他……” 我和杨桂玲下楼来,月光照着由高高的楼上跌下来,躺卧在街上‘嗳哟嗳哟”的崔大爷,有行路的人围着看,我知道他不致于死,官司也打不大,我被杨桂玲劝走了。 我回到店房里,脑筋被刺激的一夜也没有睡觉,次日清晨我就赶紧到我“考”上的那学校去作写蜡版的小雇员。 这一天,我总是怀着不宁的心绪,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就看见当日出版的“晚报”了,在“社会新闻”里登载着:—— 昨晚香厂一幕武剧 双刀单枪打出手 妙龄女子几被摧残 侠客女伶齐出仗义 (本报讯)昨晚十时许,南城香厂附近某号住房内,忽发生一有如旧剧武戏一般之群殴事件,缘该处有崔某.在天桥一带颇有房产地皮,素有地痞之称.路人侧目,该崔某且复性好渔色,凡见妙龄少女,必思染指。该处本亦为渠之外室,日昨渠又自外领一胡姓女子至其家,胡女名丽仙,住金鱼池,父为前清时之著名镖师,绰号双刀太岁,年已衰老,惟仍有英雄气魄,有徒名刘宝成,即向在天桥舞大刀卖大力丸者,现业拉车,豪杰末路,境遇殊苦。丽仙二八年华,风流多姿,蓬门碧玉。居处城市,难免不为物质虚荣所动,崔某既多资,复具猎色经验,一经诱惑,遂即入网,昨日乃先至公园观芍药,后往饭店用餐,春云渐展,至晚始回香窟,未料好梦未成,双刀太岁及刘宝成,乃即寻至该处,当时言语冲突,继而各显身手,崔某又唤来打手多人,一齐围困双刀太岁及刘宝成,并出渠于枪示威,一场武戏,极为热闹,并有胡女之义姊坤伶须生杨桂玲赶来相助,加入战围,而崔某之小妻,居然亦一英雌,徒手夺枪,鏖战良久,结果崔某武艺不敌,丢枪落帽,自二层楼上跌至街心,及巡警赶到,此一幕热闹武剧,始告煞台。闻今日上午已自警局将全案解送法院审理,双刀太岁与其徒争认为杀人凶手,崔某之小妻却说其夫是自己跌下楼去,与别人无关。将杨桂玲传至,据供说:崔某骄奢暴横,昨日因欲强留胡丽仙在其家住一礼拜,胡父与刘宝成出于义愤,致生殴斗;胡女则说彼与崔某并未发生关系,与他盘桓,是因为怕他的势力,想借此劝说勿再与刘宝成作对,而使其师兄仍回天桥卖大力丸以谋生,因伊见师兄被迫拉车,实在太苦也!法院以各被告人情有可原,且该崔某跌伤并不太重,已准由各被告具保免押,改期再行开庭审理云。” 我看了这段新闻,觉着所记的事情,与实际还相差不多,但是没有我在内,我不是被告之一,我一方面觉着侥幸,一方面却又感觉羞耻! 我什么也不行,我不如身强力大,正气磅礴的刘宝成;我不如老而犹勇,侠义可钦的双刀太岁;我连慷慨陈词,奋勇无畏的女伶杨桂玲也不如;我更万分也不及那维护正义,不顾自身利害,并且不顾自身的“崔太太”了!他们和她们是卑践的英雄,是这世上的渣滓,可也是瑰宝,是圣雄,是良心的光芒,我称他跟她们为“风尘四杰”。 当日下午五点钟我下了班回到客店,不一会儿的功夫,杨桂玲忽然惊慌慌的找了我来了,她说:“您快给劝劝去吧!我干爹拿着双刀又上天桥去啦!您快把他劝回去吧!” 我问说:“刘宝成呢?他今天还去拉车没有回来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叫他去给劝?我实在是太疲乏了,没有那精神;而且真不愿意到天桥去招惹得大家都看。 杨桂玲着急地说:“您还不知道吗?今儿下午一点多钟,我们才过完了堂,本来刘宝成也跟我们一样,出来打的保,可是到了三点钟的时候,那崔大爷家里的人又把刘宝成告了,崔大爷在医院里,也咬定是刘宝成把他扔下楼去的,刘宝成也自己承认。因为这,他又叫衙门给押起来了。我干爹一怒,才又……谁拦他也拦不住,他就拿着双刀又上天桥去了。我干妈叫我跑来托您去劝他,因为我干妈还不敢离开丽仙,丽仙这次是太受委屈了,她还为的是刘宝成,想叫崔大爷别再跟他作对,她也是为的家庭的生活,她一肚子的委曲都说不出来,她也不愿意说。她去过了一回堂,又听说登了晚报,她就更哭上没完,我干妈不敢离开她,怕她寻了死!您快辛苦一趟吧!千万别叫我干爹在天桥又惹出事来!” 我一听,这件事又起了波折,别真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双刀太岁振起了当年的勇啦,他把现代,又认为是他保镖走江湖,凭武除恶霸的那个时候了,他的双刀真许要在天桥惹祸。 于是我就同杨桂玲,都坐着洋车,赶紧往天桥去了。 这个地方,我已有多日没来,如今来到一看:尘土还是那么高,地下还是那么脏,卖东西的还那么热闹,肉饼,锅贴,又在那儿“当当”!用铁铲敲着铁锅的边缘,说:“热的呀!热的呀!里边有地方呀!里边坐吧!”招徕着主顾。茶馆里的顾客才散,戏园.落子馆的弦鼓未停,一些卖艺的人还在……可是虽还都没收场子,差不多观众却全都没有了,观众们——包括着各等各色的闲人,此时都拥挤在“今天停演”的那假贾波林魔术场的席拥前一块空地上,围的密不透风,杨桂玲说:“我干爹一定在这儿了。”她就拉着我,费了真是“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挤进了这一座用人砌成的很厚的“人墙”,咳!可真差点儿没把我给挤死,但这时候我看见了在场子当中就正是那位双刀老太岁,他跟卖艺的人一般正在向四围的观众们说:“……诸位听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双刀太岁一辈子也没欺负过人;有人欺负我,欺负我的女儿,那叫作太岁头上动土!在场的诸位,有不少是行家老师,有不少是江湖朋友,兄弟的小小名头,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现在老迈年高,不提当年之勇,可是像姓崔的那小子,那种横行霸道,就是十万个,我也得斗斗他!我的徒弟刘宝成,安份守己,老实忠厚,竟因为姓崔的要霸占我的女儿,就不准他在这地方混,妈的,地是皇上家的,不是他姓崔的;他那些个喽啰小辈,更得他*的长长眼睛。今天有话在先,我徒弟刘宝成的官司没事,过两天就还来这儿卖大力丸,请好朋友多帮忙,帮他就是帮我;叫想欺负他的那些鼠辈,都先摸摸脑袋,趁早懂交情,不准再欺负刘宝成,各混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便算万事皆休,若是不然,那就先得提防点我这一对:飞熊扬翅双宝刀!……”于是,他就将双刀飞舞起来,就见他霜鬓飘洒。瘦躯飞腾,双刀上下翻动,前后披削,忽然伏地,忽而凌空。刀紧随身,身依刀转,健步落地无声,跳纵毫不喘气,闪闪寒光挟风起,棱棱瘦骨振威来……不但我,连旁边看的这无数的人,全都发呆了,全都鼓掌叫着:“好!好!好……” 我看他练得太累了,我等着他刀式稍停之时,就随杨桂玲上前,把他拦住,我劝他别再练了,也别生气了,老年人是应当保重,应当回家去歇息歇息了! 他放下双刀向我抱拳,说:“完啦!话我都交代完啦,我来这儿不是来欺负人,也不是来找对头,我只是来到这天桥向大家托付托付,看面子,关照一点我的徒弟刘宝成!” 杨桂玲替他拾起来双刀,交给他,又搀扶着他,说:“得啦!干爹!您快回去吧!” 围观的人多半散了,还有几个好奇的在后边跟着我们。在夕阳影里,我见这位老人——双刀太岁,实在是太疲惫了,连双刀都有点拿不住了,脚更迈不开,直瞪着眼睛,不住地喘息,他的那身破旧的衣裳,更是使人同情,我就给他雇了一辆车,男装的杨桂玲像他的儿子似的,在车后跟着,他们就走了,临分手时那老人还急遽地喘着气,向我说:“再见!再见!好朋友!” 尾声 第二天,我依旧到我服役的那私立中学里,埋着头工作,什么“通告”哩,表格哩,写得我手疼,同事们都认识我了,尤其是教务主任,他喜欢我的小楷写得工整,但又对我这病弱的身体表示着可怜,叫我把那不是十分急需的文件,可以“慢慢的”再往蜡版上去誊。学校里的男女生一共有两千多人,个个都是十分的健康,活泼,快乐,下学时的脚踏车就有无数辆,校里还分别着设有“男生宿舍”及“女生宿舍”,里边的设备,纵使不是十分“豪华”,可也完备整齐,我真羡慕他们。 但是我更关心我的朋友:刘宝成还在衙门押着了吗?他既是“情有可原”,自然不能判什么重罪;双刀太岁经过了这一次一次的兴奋,他那老病的身驱,还能够爬得起来吗?胡丽仙现在还整天哭吗?连那“崔太太”虽不是我的朋友,我都更关心。 这天回去,见杨桂玲跟胡丽仙都在院里等着我,胡丽仙满面是泪,见了我,就要给我叩头,被我拦住了,我已恻然的感觉到了她们必有加深的不幸,此时胡丽仙哭得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杨桂玲替她说了,就是:“我干爹昨天回去,病就更重了,半夜里两点多钟,就断了气,没有钱,今天我才卖了两件行头,给我干爹买了一口棺材,可是还得用点钱……” 我摆手,叹息着说:“不必说了!……”我进屋去拿出来我仅有的十几块钱,送给她们,我并劝胡丽仙不要再悲哀,那天晚上在崔家的事,更不要往心里放,那只是一次经验,人生处处要受经验,以后才能步入坦途。 我又问:“刘宝成现在怎么样?” 杨桂玲说:“大概不要紧吧!崔大爷虽然咬定是他给扔下楼去的,可是他的太太偏说不是,井把他的劣迹给抖露出来很多,这么一来。刘宝成大概就没有什么罪啦。只是我这个干妹妹……真的,您说丽仙她以后可怎么办呀?可是我干爹活着也是一个废物,这年头那还有镖局子?死了倒是享福啦,可是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姑娘,她要跟我去唱戏,你想:唱戏的环境有多么复杂,我能够眼看叫她挨饿,可也不能叫她跟我去唱戏呀!——可是,以后怎么办!” 我也皱眉。 胡丽仙早先那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大姑娘,现在仿佛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哭。 结果我是说:“只好慢慢地再说吧!” 她们走了。 胡丽仙的美丽的姿容,使我并不是毫不羡爱,但,我是不能与她讲爱情的;我尤其不能娶她的,更以,如今我是一个施惠者,所以连应当去致祭致祭那位长眠的双刀太岁,我都没有去,我避免乘人之危,图人之女,那种嫌疑,——我就是这么一个“老脑筋”。 从此我仍在学校里勤恳的工作,我有一件心事,就是想要设法为胡丽仙谋一个职业,至今,我要相信“有志者,事竟成”那句话了,我听我们的事务主任跟教务主任闲谈,说是女生宿舍里需要一个“女杂役”,我第一次向我们的主任,贸然的开了口,我说:“我能够给介绍一个。”事务主任说:“明天就叫她来,看看吧。”原来要找这种职业还不太难,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日,我下了班,就直接到“金鱼池”去找胡丽仙,——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破板的小门窄院里,我见景况依然,只是墙根生了些乱草,那只狗,也没再遇着。我一问:“有人没有?”胡丽仙当时就从那低暗的小屋里走出来,她一笑说:“哟!您来啦!”我见她穿着半新的蓝布小褂青裤子倒还整齐,大辫子上系着白头绳,两只鞋上蒙着白布,可是两手都沽着黄色的“杂合面”,原来她正在做饭呢。她的母亲也没在家,她请我去进屋,我却摇头,我说:“我现在来只是因为给你找了一个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作?”我就把我们学校里的情形,及那“女生宿舍”里的大概——我可没进去着过,我只看过那座楼的外观,听人说过里边的大概。——我并把“女杂役”这名称改为“女工友”,我说:“挣的钱不多,可是也不会太错,这是为公共服务的一个事情,绝不是去当使女,老妈子。你要愿意,明天就可以到我们学校去找我,可是大概还得先试一试工,也许还有个成不成。”她听了我的话,喜欢得笑着说:“我这还能不愿意吗?挣几块钱不是把生活都解决了吗?明儿一清早我就准去。”我告诉她:我们那学校的详细地址。我并说:“你可还得等着你母亲回来,跟她商量商量,连杨桂玲那里,最好也先去说一说。”她当时面现感激之色,眼圈仿佛还有一些发红,说:“您太客气啦!这您不是帮我们的忙吗?跟她们一说,她们不定得多么喜欢啦,还用得着商量吗?”我点头说:“好好好!”我又打听:“宝成的官司怎么样了?”她说:“不要紧,您放心,他只再在看守所里做一个月的苦工就可以放出来没事了,他不要紧,他那么强壮,押些日子,干些日子的苦力,在他算得了什么呢?”我说:“我走了!”她跟着送我到门外,还说:“谢谢您!” 次日上午我在学校等着她,她打扮得很干净的就去了,事务主任领着她去见女生宿舍的“舍监”——是一位胖老太太,——舍监一看了她,就满意,就留下了。我替她打听了打听,在“女生宿舍”里只管擦桌子,擦玻璃,抹地板,这种工作还不只是她一个人,一个月是十块钱,管饭,管住,再说像她这样年轻的人,在这些女生里也难得找出她这么一个温和而漂亮的,她要是也换上月白小褂青裙子,再骑一辆女自行车,我们那些位男生,真许举她为“校花”,女生自然对她也是欢迎的,日子长了,她还可以跟女生们学些书,字,间接的得到些学识。 我在这学校作了两个多月的事,同事们都相处得很好,但是我的病总未痊愈,家里又写信叫我,所以,还没有等到放暑假,我就回往我的故乡去了。 在故乡养病半年,又到别处一个大城市里作了几个月的小职员,接近的是一些阔人,看见的是他们那些少爷小姐过的那些奢侈生活;“裙带风”表现出来的那些丑恶,使我憎恨;使我思念起古城风尘中的侠客,义士,卑贱而有真感情的女性们。 这年的秋天,我得到了一个机会,重往北京,到那学校里,我特别看了一看胡丽仙,她穿着朴素整齐而又新的衣裳,她让我到“接待室”,跟我细细地谈,她说她家庭的景况现在很好,只是刘宝成还在天桥做买卖,杨桂玲也还在唱戏,但都还可以维持生活;她又脸红一红说:“我订了婚,您不知道吗?”我说:“真的吗?这我应当给你贺喜!”她就由身边一个小日记本里取出一张半身的青年男子的像片,说:“就是他,我们舍监张太太给介绍的,在铁路上作事,收入不大多,可是人——还好!”我也连连说:“好,好,好,这太好了!”我翻过像片来看那背面,见有字是用钢笔写着:“丽仙爱妹惠存……”她害羞的把相片要回去了。 我别了胡丽仙,就往天桥,找着刘宝成的场子,见他光着那宽肩厚背,健强的双臂,又在那里用掌击碎石块,并舞动那百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练完了,托着铜盘卖药:“大力丸!大力丸!专治五痨七伤……反正您买药就是看我的玩艺,帮我个忙,吃不坏您就完了!兄弟刘宝成,乃是已故老镖头双刀太岁的门徒,从师学习来的武艺,在此卖药为生……”我就笑着说:“给我来两包吧!”他一看见了,真是又惊又喜,说:“啊!少见您呀!”我说:“你先卖药吧!待一会,我还在咱们去年在一块儿吃过饭的那小馆去等你,咱们再聚会聚会。”他向我谦恭而诚恳地连声答应着。 我在天桥这杂乱但是有趣的地方又转了半天,假贾波林原来也是“旧业未改”还在那里擂洋鼓,吹洋号,表演“魔术”,我可没有去看。我就找着了去年跟刘宝成一同吃过饭的那家小馆,进去一看,刘宝成已经先来了,他说:“自从去年那回事,我就没再见着您,我后来官司完了,知道我师父死了是您帮助发葬的,丽仙在学堂里的那个事是您给找的……”我说:“那些事还用屡次提吗?不要再说了,我是应当作的;只是,这天桥,还有崔大爷的势力吗?他还常欺负人吗?”刘宝成摇头说:“他不成啦!他那次虽没摔死,可是完啦,天桥这地方虽说讲究胳臂粗,可是凡指着在这里吃饭的人也全有点义气,他从那一回就栽啦,一年多没在天桥这地方看见他啦!”我又问:“他的那个太太呢?”刘宝成肃然起敬地说:“那可真是一位好人,我的那场官司,要不亏她,现在怕也出不了监狱。只是,找不着她啦,她自然是跟姓崔的拆了,可不知搬到那儿去啦,找着她,我非得谢谢她不可!” 当日我们在一起很高兴的吃的饭,喝的酒,吃完了是由刘宝成付的钱,因为他说他现在不必养活师父跟师娘师妹了,所以他每天所挣的钱还够吃够花。 我们分别之后,我又游逛了一次天桥,我为这里的一些在风尘中卖艺谋生的人表示同情,钦佩,我还知道他们——其实不仅是他们,就连像崔太太那样的女人,她也是一个“人”,是有热情,有灵魂的。 风高天冷,古城中一片深秋景色,我忽忆起去年春季的榆叶梅,想起了胡丽仙,明春她就要结婚了,我祝她永远象榆叶梅那样盛开着,美丽而芳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