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市侠伶》 第一章 寄身学戏 现在风行里的“平剧”,在早先原属于“乱弹”。清朝乾隆年间,因为皇帝屡次南巡,那时南方最阔的是两淮的盐商,他们用了很多的钱,成立了戏班,专为给皇帝“祝福”之用。他们的戏班,分为“花”、“雅”两部。“雅部”是昆曲,是那时候“正统派”的戏剧;“花部”所包括的可就多了,都是一些“地方戏”,例如: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全都名之曰“乱弹”,以兴“雅部”之昆腔,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平民化的戏剧。后来渐渐集中在北京,彼此互相竞争、淘汰。结果是京腔(包括西皮、二黄)占了上风;昆曲以“曲高和寡”,反倒日渐没落。而秦腔等各自在各自的本地,还有根深蒂固的势力,然而也难与西皮二黄相与抗衡了,本书所记,就是那时候——清代——关于剧场上的一件故事。 那时候伶人不像现在,称为“艺员”,还有的为“博士”;那时候是封建时代,对于伶人非常鄙视。他们的子弟无论念得多好的书,也是不准应科的。咸丰年间,因为误取了一个人,大概是唱过戏的,就将那主试官柏中堂杀了头。王法可谓极严,待遇实不平等!所以那学戏的青年之中,不知有多少天才,都被摧残了;多少的仗义、激昂、慷慨之人,也俱湮没无闻了;多少的卑鄙、昏庸、恶劣之人,倒因为“门第清高”、“身世清白”能够发财升官。虽然说:“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一个好唱戏的。”言戏剧的天才,实较那些只会做“八股”的状元、进士为难得,但也改不了彼时社会的风习,仍然是对伶人看不起。 那时的学戏的也苦极了,简直比奴隶还不如。现在我就先说那时候有一个京腔的主人,名叫吴三贵;他是南方人,带着几个徒弟在京唱戏。他的教戏法子只是一个“打”!他来到北京二十多年,被他教成了的不过五六个徒弟,可是打死的就有三个了。打死也是白打死,因为,这些学戏的孩子多半是孤儿,并无家属;在当初投他学戏之时,契约上就已写得明白,是:“如有生死存亡,均听天命。” 吴三贵是一个老头子,不好惹。他在镖行里有朋友,衙门里也认识人,并且常常带着他的戏班去伺候王府。他的班名叫“贵华班”,贵字排行的于贵官、赵贵长、秦贵如,都已经出师了,现在要收“华字”排行的,也已经收下七八个了。这一天忽然又有一个人,带领着一个小孩前来,投他的门来寄身学戏。 这时已是夕阳西落的时候。他住的这前门外胭脂胡同的小瓦房,宽院落,黑板门,突然听外面不住有人“吧吧”的乱敲门环。他正在屋里吃饭,嫌他的老婆跟儿媳妇把米饭煮得太硬了。他本来牙口就不好,近来又犯牙痛,给他煮得这半生不熟的饭,岂不是想要害他? “好啊!你们这些婆娘们,给我这硬饭吃,还不如给我羊肚汤喝呢!我也知道你们呀!你们都是恨不得给我一碗毒面,叫我死了,你们还没有管主呀!……” 他这样骂着,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忽然他听见了外面有人打门,他就放下了饭碗,高声喊着:“叫门哪!开门去呀!看看是谁?要是找我要账的,就千万别让他进来!……” 他的徒弟胡华官,乳名叫“七头”,早就跑去开门了;待了好大半天才进屋来,避猫鼠儿似的对他师父说:“师父!外头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人,说是来投师父,要学戏……” 吴三贵说:“叫他们去吧!就说我不收徒弟啦,收徒弟,也得有个介绍人呀!他们——七头你看清楚了没有?是不认识我的不是?不认识我的,一概不收。干脆!七头,你就去告诉他们,我不收!” 七头一转身——仿佛还是要抡袍袖——刚要往外去走,屋门才开,可是外边的来投师学戏的人,已经进来了。当时就把吴三贵吓了一跳! 因为,进屋来的这个人身材雄伟,脸膛乌黑,两眼又圆又大,简直像是张飞;又像“安天会”戏里,把孙悟空捉拿住了的那个“王灵官”。此人胡须满脸,年纪可才不过三十多岁,像个干粗笨活儿的,态度可是十分恭谨,进门来就深深的打躬,口操着山陕一带的土音,说:“吴师父!久仰大名,现在我带着我的小兄弟来,请你收下为徒,叫他跟着你学戏!” 吴三贵赶紧摆手说:“这不行!告诉你,连我现在都快没饭吃啦!我还养得起徒弟吗?……”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颇能受苦。因为实在没法子,我的父母全死了,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我又没成家,还得去飘流各地找饭吃,我这小兄弟身体又不好,他不能跟着我去东奔西走……” 吴三贵又摇头说:“不行!不行!身体不好更不能够学戏啦!别弄得戏没学成,又死在我这儿,教人说我待徒弟太苛。我也五十多啦!教戏还能教上几年?我不愿意落那坏名声啦!”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倒没有什么病,他也能够吃苦。只因为我带着他由家乡飘流到京城,在这里也找不着事,盘缠都用光了,我想把他先找个地方寄存下……” 吴三贵不待他说完,就翻了脸,说:“你想把个人寄存在我这儿呀?那更不行啦!我这儿不是店,也不白管饭,跟我学戏,要等出师,至少得五年。……”这人点头说:“五年也行!” 吴三贵说:“五年?十年也不行,我不收徒弟啦!不快滚!这……”跺着脚说:“这时怎么回事?平日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就硬闯进我的家里来?真——可恼呀!可恼!滚开!别搅我吃饭……” 来的这人低头不语,好像是在发怔;而同时正在暴跳如雷的吴三贵,也突然的发起怔来了。 因为,来的这个人的“小兄弟”此时也从屋外悄悄的走进门来。他这“小兄弟”,说小也算是不小了,年纪有十六七岁了;身材到他哥哥的肩膀下,很瘦弱。然而青头皮儿、黑长辫、半新不旧的蓝布大褂,十分的“斯文”。腰细、肩窄,模样算是清秀;长长的眉,细细的眼,小鼻子,小口,这要是唱青衣或花旦,正是合格。他的态度也是羞涩的,连眼皮儿仿佛都不敢抬,就半藏在他哥的背后。 吴三贵发着怔,心想:我这个戏班,须生、黑头、武生、小丑全都有了,就是说没有一个好青衣;七头倒是能对付着唱青衣,可就是还没有一个好花旦。现在的一些大老爷、大掌柜们,还是专爱听花旦的戏,我这戏班的戏为什么近二年来没人爱听?就是因为我的徒弟唱花旦的韩贵宝死了,后起无人,所以落得我现在吃这煮不烂的粗米饭!这个孩子,倒还似乎是一个材料……。他这样想,态度就显得缓和了一点;把他的儿媳妇刚给端过来的香油灯,灯捻儿挑了一挑,问说:“你们姓什么呀?” 这带着小兄弟来学戏投师的雄伟汉子,沉毅而带着忧愁的说:“我们兄弟是河南陕州人,家里是读书的。父亲做过县令,因为丢了官,在家中病了几年,去年才死。母亲也故去了,我带着我这个兄弟来京投亲……” 吴三贵赶紧问说:“投的是什么亲戚呀?——因为你要是在北京有亲戚就好办,我收徒弟必须得有个保人。” 这人说:“我投的这亲,是我兄弟小时候订的亲,是作京官的。但来到这里也没投着,我腰里的盘缠都已用尽,在此地毫无亲友,非走不可,只我这小兄弟是我的一个累赘;听店里的人说,吴老师这里收徒弟,因此我才把他带来……” 吴三贵赶紧问说:“你住在那一家店里,店里的人姓什么?”这人说:“我住在不远,柳树井地方谢家店。因为我也姓谢,那里的店掌柜对我很好,是他教我来的……”吴三贵说:“好个老谢,给我搅这个?也罢!既是你们很可怜,我又冲他的面子,也不能不收你这兄弟,可是你写一张字据给我,你会写字吗?”这姓谢的点头说:“我会写字。” 于是吴三贵就叫儿媳给找了一张纸条,嘴里说着大意,就令这姓谢的去写。笔秃墨淡,但好像张飞的大汉,居然提笔就写,非常流利,写的是:“立字人谢大猛,今因穷途潦倒,意欲出外谋生;特将胞弟谢琴,年十七岁,拜在吴三贵老师家中学戏。学徒五年,在五年内所挣的钱,必须交与师父;如有死伤不幸,均听天命。不得藉此讹诈,不得中途不学;如有反悔,保人是问。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某年,某月,某日。” 吴三贵又令谢大猛按上“斗箕”,并叫那谢琴过来也按上“斗箕”。他那细细的手,简直像是大姑娘的手。吴三贵又觉得他唱“花旦”,或“闺门旦”、“玩笑旦”,甚至于“刀马旦”、“泼旦”,一定都行,就说:“好哇!这就算成啦!还得打一个保;这好办,明天我到店里找老谢去打。现在你就走吧!奔你的前程去吧!以后可不能够常来,因为他既跟我学戏,就是我的人啦!跟我买的一样,再说学戏的专心,不能净有亲友来看他。反正你放心吧!我也是养儿女的人,我不能够把他待得太坏了。” 谢大猛又深深打了一个躬,回身与他的兄弟作别。谢琴却拉住他哥哥的手,不住的呜咽哭泣;流着泪,抽搐着,拉着他的哥哥,直送到屋门外。连这里,吴家的儿媳妇都替他们也直落泪,吴三贵却拍着桌子大喊说:“回来!你哥哥给你找了吃饭的地方,我可怜你,收下你了,你还不知足么?哭什么?你为什么不托生个好命,当少爷?当公子哥去?……” 怯懦的谢琴赶紧退身回房,隔着门槛,泪眼望着他哥哥谢大猛雄伟的背影,绝不回顾的,就在黄昏暮色之下走了——抛下了他,倚着门不住的擦眼泪。 第二章 惊天巨案动京城 自此,吴三贵就又收了一个徒弟。按照他的原来名字,再加上“华”字的排行,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谢华琴”。然而念着不受听,吴三贵的南方口音念着:“谢华琴,谢华琴。”倒好像是:“谁花钱,谁花钱”。不好!还得改改。想了半天,结果是决定了,就叫他“谢琴官”吧!以后一定有官喜欢听他的戏,而且这时如五福班的“张吟官”,昇平班的“杨锦官”,全都唱红了。就叫他“谢琴官”吧——“谢谢钦(琴)差大人跟阔老官,以后得多多捧我们这个孩子!” 吴三贵对于谢琴,实在是很喜欢的。这孩子身体不好;现在是五月,天气虽然热了,别的徒弟全在院子里睡觉;可是不能叫谢琴也在院子里睡,因为受了夜寒能够坏嗓子。所以吴三贵就叫谢琴在他的床边临时支了两扇铺板,还分给他一份旧被褥,吹了灯睡着。 到了夜里,吴三贵忽然被臭虫咬起了,就要叫老婆儿点上灯给捉臭虫,可是又想起来,老婆儿没在这里,这屋里是新收的徒弟谢琴。于是,他就叫着:“琴官,快起来,点上灯,给我拿臭虫!……” 这孩子却不答应,也没有一点鼾声。吴三贵就气了,心说:好吗?才来到我家,就装睡,懒得伺候我,以后还想跟我学戏呢!我非得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揪起来不可!……于是就去摸耳朵。可是用手摸了半天,别说耳朵,连头也没有摸着。吴三贵可就有点起了疑啦!又用手去推,推的是空被褥,他不禁吓了一大跳,心说:这孩子可不好,他怎么走啦?莫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也才十九,儿子又没在家……但是又想不至于,他今天才来呀! 于是一急,一生气,赶紧起来。光着两只脚,在地下,慢慢的走几步,又一脚几乎踢翻了尿壶。他摸火镰,也摸不着;“吧”的一声,又批上灯枱,撞倒了。他大怒,要喊,可是觉着喊也不便。万一这孩子是个贼,此次前来为的是偷我的东西——行头戏衣,还有几样“切末子”(道具)——他一害怕,抄起两件就跑啦!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不行,我得拿贼。好个小子,要来偷我?于是就摸到外屋,摸着一杆破了关公使的木头大刀,抡起来,往门外就闯。 突然他又吃了一惊,原来门从里边关得很好,不像有人出屋外?莫非这孩子是藏在我的床底下去啦?跟我开玩笑?还得点上灯找他。但是这屋里没有火镰呀,得到厨房去找。于是他就“吧!”“吱呀!”拔了插闩,开了屋门。忽然听见屋里又有声响,他就惊问说:“是谁呀?……” 里屋说:“是我!”他又问说:“你是谁呀?你是琴官呀?你——你,刚才上哪去啦?……”里屋说:“我没有出屋呀!……” 这确实是琴官说话的声音,陕州口音,可又像杭州口音,简直摸不清他到底是那地的人。声音是那么娇而细,天生是学花旦、闺门旦的材料。然而——吴三贵放下木头大刀,又进里屋说:“你刚才没出屋子,我怎么没摸着你呀?……”怒冲冲抬起光脚丫,用力去踢,却踢在桌腿上了。痛得他“哎呦!……”一只脚直在地下蹦,两只手直抱那只发疼的脚趾头。 窗户不知怎么会开了,吹进了凉风,使他“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时候,倒不知谢琴从那儿来的火镰,他一打,就打着了火。然后扶起了灯,将灯点上。 吴三贵真气急了,上前去“吧吧”连打了谢琴那小脸儿上两个嘴巴,这才消了点气,说:“你要怎么样?你想偷我的东西吗?不然你钻到我的床底下去干吗?你一定是钻到床底下去啦?……可气!可恼!令人可恨呀!可恨……” 谢琴却一声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也没哭,灯光照着他。——这里的油已洒了一桌子,所以如今的光焰很微,但模糊的照着他羞涩怯懦的侧影。直像个大姑娘,真像个花旦,蓝布大褂可撩起来掖在腰间,头发上还沾了几片柳树叶。 吴三贵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说:“快把屋门跟窗户都关好了吧!得啦!我也不叫你给拿臭虫啦!油都没有啦……”谢琴袅袅娜娜的到外屋去关好了门。他就又说:“快吹灭了灯吧!别烧那灯捻啦!我看你,有了地方吃饭你到睡不着觉啦!不如你还跟你哥哥,东走西撞去吧!那早晚要落得讨饭卫生!” 吹了灯,又睡下了。除了臭虫还咬人,倒没有什么事。 第二天,一清早,吴三贵就到柳树井谢家店去找老谢。老谢一见他来,就明白了意思,迎头笑着说:“吴老板!我给你荐去的那个徒弟,你收下了吧!你看那孩子有多么漂亮!你是快发财啦!” 吴三贵说:“那个孩子长得倒还聪明,只是怕他靠不住。” 老谢说:“没有什么靠不住。他们兄弟两个,在我这店里住了一个多月,真是规矩极啦!只可惜越住越穷,找不着一个吃饭的地方。依着他哥哥的主意。想把他卖给东边辅大人的宅里去当小厮。我知道了,就赶紧去拦。我说,那还行?辅大人的宅子是老虎窝,丫环老妈子一二百人,小厮、听差、护院、家奴等等,至少有四百多人,还全是无恶不作的人。辅大人那个人更是常为小事就杀人;把那么聪明又软弱的孩子,要是卖给他的宅里,那还不就是死吗?因此,我才指他一条明路,叫他把他的兄弟送到吴老板那儿。学戏,比当小厮不强吗?他的哥哥听了我的话,就这么办了。办完了,今天一清早就走了。” 吴三贵说:“这一年来,我的时运也不好。可是你既多管闲事,叫他哥哥把他送到我那儿了,我冲你的面子还能不收下,只是不知道将来是能够赚钱,还是赔账?” 老谢笑着说:“我包你将来一定能因那孩子赚钱。那个孩子长得太俊啦!学戏正合适,送在你那儿,我还有点舍不得呢!因为那孩子是个小子,假若他要是个姑娘?我准把他收做干女儿。” 吴三贵也笑了一笑,同时心里不禁的感慨。 他在二十年前也是唱花旦,一来到北京,就住在这店里。那时他还跟着他师父,而这老谢,不过是这店里的一个伙计;现在却成了大掌柜的了,很发了些财了,又胖,又有胡子。而他——吴三贵却因为唱戏,虽老也不能留须。虽然也算是个“老板”了,有了几个徒弟,但是依然落拓;不操心,就不能吃饭,这就是唱戏的结果。“艺人不富”这句俗话,令他想起来,就不禁的伤心。 他叫老谢在谢琴的哥哥立的那张字据上,打了一保,他就走出了店门。 这条街叫“柳树井”,原因是柳树特别的多。向东一望,不远,那里的柳树更高更密,柳荫里,露着那画栋雕梁的一片大宅院,那就是辅大人的宅第。辅大人是当朝的勋臣,封为侯爵,势力比王公还富。家中珠宝成山,在京城是最有名的;谁要是沾着他的一点光,一辈子就够吃喝的了。但是,谁要是倒了霉,得罪了他宅里的奴仆,也足以家败人亡。 辅大人最还听京戏,他自己宅里也养着戏班,将来……吴三贵的心里又想:将来把那谢琴官排练成了,如若蒙辅大人叫到宅里去演唱;辅大人听了再一高兴,一赏钱,那就连我的棺材本儿都许够了……这么一想,心里又是喜欢。就回到家里,预备香烛,供上“老郎神”祖师爷。他自己烧香,磕完了头,然后就命谢琴官拜礼。拜完了老师拜师娘,因为师哥没在家,只得先拜师嫂,最后又命他们同门的师兄弟,四五个人一齐向着祖师爷磕头,这就算举行过了拜师礼。 从此,吴三贵就给谢琴官说戏。这孩子可真聪明,一说就会,而且嗓门儿好,口齿又清楚。平常说话是带着点外省的土音,然而一学戏,一矫正他的口齿,很容易就会说了北京话。先教的这“小放牛”,身段那更不用多费事,真比练了六七年的胡华官(七头)好得不知有多少。 谢琴妩媚天生,性情更为温和。平常连一句大声话也不说,吃的饭也很少;跟师兄弟们更没有一点儿争吵,他总是让着人。吃饭、喝水,都让人在先;连上毛房,也是等候别人全都上完了毛房,出来之后,他才走进厕所。 晚上,吴三贵可不让他在一屋里睡了。他要是再“钻在床底下”,那可怎么办呀?想着:这孩子早先一定是娇生惯养,他怕生人,跟别人在一屋睡不着觉,那么就不如教他到厨房里去睡。厨房暖和,与身体弱的他是有益,顺便还可以叫他看着耗子。因为厨房里的耗子闹得太是厉害,把存的那半袋粗米,都快给吃光了;又不能够养猫,猫常在“行头栊”上、纱帽盒上撒尿,所以就叫谢琴一个人晚上去睡厨房。谢琴的娇嫩的小脸儿上,也表现出了一点欢喜。他只是似乎时常牵挂着他那远走天涯的胞兄,忧郁若不能解。胡华官(七头)常拿他开玩笑,说:“你想谁啦?想你的婆婆家了吧?还是想你的张三郎呀?想你的王——王公子呀?……” 这一天忽然回来了一个人,是吴三贵的儿子吴铁肚。是个小矮胖子,早先也跟他爸爸学戏,唱“武二花”,会翻跟头,打武把子。但是后来他太胖了,而且他不愿唱戏,就到镖局里去帮忙,现在也是“广发镖局”里的大镖头了。在镖行中颇有名声,钱挣得也比唱戏挣得多。他向来不常回家,今天一回来,就不住的大惊小怪。 他先跟他的爸爸悄声说:“昨天,在天津府不远大道上,有人给劫了皇纲……” “皇纲”就是皇上特命人从外采办来的大宗东西,谁敢劫呀?——除了瓦岗寨上的程咬金,大概是在隋朝的时候劫过一回,落得后来戴上了枷,幸亏被秦二爷(琼)给放了。——如今吴三贵听他儿子这样一说,他就吓了一大跳,说:“啊呀!这还了得?这是那处的强盗呀?” 他的儿子吴铁肚说:“听说只是一个人,劫去的没有别的,全都是珠宝翡翠。听说这个强盗剑法高强,样子也魁梧,说话是河南陕西一带的口音。有人疑惑是镖行的,我们吃镖行饭的可都害怕啦!都着急,怕受连累。” 吴三贵说:“我看你还是别干了吧!这要一拉上,就灭门的大祸。万一有人疑惑是你,可怎么好呀?” 吴铁肚说:“没人疑惑我。我又不是高身材,我的肚子又这么大,我说话也不带外省口音,我只是疑惑,这是谁干的呀?现在不但衙门的官人,四出捉拿那劫皇纲的强盗。我们各镖局,北京城四十二家镖局,五百七十多名大镖头,都要洗刷这个干净儿,商量着都要一齐出头,捉拿那劫皇纲的大盗!” 吴铁肚腆着大肚,很兴奋的。他的爸爸劝他在家里住两天,别在外面沾上嫌疑。他这次回来也是为会一会才娶了半年的娇妻;然而,看见爸爸又收了一个徒弟,是个“小白脸”,在厨房里住,他可就生了气。当他爸爸叫来谢琴,见见师哥的时候,谢琴给他作揖,他却腆着大肚子,理也不理。心说:男人么,可又长了一副女像,看他这媚里媚气的,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一肚子就许把他撞死。可是又听他的媳妇说:“这个琴官,是他哥哥给送来的,可怜极啦……”他却瞪着大眼说:“谁问你啦?……” 当日,就有不少镖行中人来找吴铁肚,跟他谈论那与劫皇纲有关的事。听说:“直隶总督衙门、天津府衙门、漕河总督衙门、死標、五镇、京里的都察院、顺天府、步军统领、大宛两县,以及兵部、刑部,全都派了人,严拿劫皇纲的大盗。 镖行中,在天津有金鞭袁豹、铁狮子刘雄、玉臂猿猴唐赐,在京都有老镖头神鞭林五公、花刀胡天永、赛牛皋张奉、铁夜叉焦敬、焦敬的妻子黎三娘,还有名拳师钟胡庆、广王府的护院小哪吒刁隆、辅大人——就是柳树井辅宅——的护院人黑蜈蚣晁四、赛关平王谨、猛霸王江苞等人。 至于天津府的大班头赛秦琼、顺天府的大班头追风腿、捉云手、步军统领衙门的飞钩伍降龙,那更不用说了。总之,这一些英雄、豪杰、名捕、大镖头,都要限在半个月以内捉拿住一个劫皇纲的大盗,及知情的、共伙的罪犯,四面八方现已撒下了天罗地网。如今这几个镖行朋友也是特来跟吴铁肚商量,他们怎样才能够藉此献功,而出大名。 越说都越兴奋,吴铁肚拍着大肚子说:“看我的!我不捉住那劫皇纲的,我不叫吴铁肚。捉住了我也不向万岁爷的驾前讨别的赏,我只要一件黄马褂,一只白顶子大花翎,还得封我个官……“ 他们正说着,院里谢琴正在练习着唱“翠屏山”的花旦,说:“唔,石秀哇石秀!你不言讲还好,你若是言讲了,嫂子我岂能与你干休?”接着就唱:“耳边厢,又听得木鱼响亮,险些儿惊醒了猛虎大郎……” 第三章 狂风吹弱柳 外面为这件劫皇纲的巨案,闹得天翻地覆;而谢琴却在这里安心的学戏,进步的很快,差不多只两天就学会一齣。师父吴三贵待他很好,师兄弟们也都不妒忌他,只是他那大帅哥吴铁肚,因为搬回家里了,就天天寻他的错处。 夏天,难免有苍蝇,吴铁肚拿了一碗绿豆稀饭,其实不是他给盛的,当时却讹上了他。把一碗稀饭整个向他脸上泼去,并抡起大拳头向他头上猛砸,骂着说:“你成心要恶心我吗?想叫我把吃的都吐出来吗?稀饭里的死苍蝇,一定是你给放的!” 谢琴只是低着头忍受,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吴铁肚故意叫他干粗笨的活儿,叫他一个人倒两桶脏水;叫他拿着灰泥上房,去补房上的漏洞;叫他搬石头搭鸡窝;叫他踩着蹻就去磨“豆腐”。无故的也打他、踹他、骂他,并在吴三贵的面前给谢琴说坏话。说别的还不要紧,竟说谢琴要调戏他的师嫂。 吴三贵听了,可真生气了,就叫谢琴跪在当院地上,说:“我也不用说明是为了什么打你,反正你自己心里明白。我本应当把你赶出去,不要你啦!可是我心痛我这些日教你戏,下的那些功夫。这么点的人儿,本领还没学成,心眼却先坏了,我能不管教你!”用藤条狠狠的抽了他一顿,只是不敢打他的脸。吴铁肚却用棍子狠狠的去打谢琴的那细腰儿。 可怜的谢琴,来到这儿还不到十天,就受了这样的虐待。他自己倒似乎还没觉着怎么样,师嫂看着,却心里真真的难过了。 师嫂的娘家姓纪,她有个闺名,叫纪湘娥,也是南方人随着,一个作书吏的父亲在京长大了的。父亲去世了,继母也改嫁了,她一个伶仃的弱女,无依无靠,才于去年冬天,经同乡的作媒,嫁了吴铁肚。按理说湘娥虽生于官宦之家,可也是读书知礼;嫁了一个伶人的儿子,这儿子又是在镖行混的,本来就使她不大遂心。可是没有法子,她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训,她非常的顺从丈夫,孝顺翁姑。可惜她的丈夫肚子很大,里边却没装过一点诗书道理;只会发凶,自命为英雄,而且永远在外面住,不常回家。 公公吴三贵人倒不太坏,可是一逢到手头没钱,或是觉着饭糙米硬了,立时也是大发脾气。屋里院中,也整日没有一点清静,不是说戏,就是练“武把子”。几个师弟本来都是苦孩子,可是学了许多的恶习。当着师父,都是像绵羊一般的老实;可是只要师父一转身,就都像猴子似的那么顽劣,嘴里还什么难听的话都会说。 纪湘娥今年十九岁了,她是个细长身材的,扁脸儿,不十分美貌,但也不难看的女人。她最怕看见师弟们挨打,而尤其新来的这谢琴官,人最老实,可是挨打的次数也最多。湘娥就心里觉得难受,曾经婉转的劝过丈夫:“你净打人家琴官干吗?现在你又不教他的戏,再说他也不是有什么错儿呀?……” 不料她的丈夫抡掌就要打她的脸,可是没打下去,只踹了她一脚,踹得她几乎跌在地下。吴铁肚瞪着眼睛说:“你是护着他吗?你瞧上小白脸了吗?你这个狗婆娘!……” 从此,湘娥也不敢再看谢琴一眼了,也是因为谢琴那可怜的像儿,令她不忍得再看。她时时躲着谢琴,可是因为住的院子太小了,她又必须整日往厨房、往公公屋里、婆婆屋里去操作家务;而谢琴是早晨必在院练习,夜晚必回到厨房睡觉,所以想躲也躲不开。就连她丈夫的那不三不四的朋友来了,她也是没法子躲。 每天一清早,几个徒弟就在院子里“啊!啊!哦啊!……”的喊嗓子,这是伶人必须作的功课,嗓子就是“本钱”;然而可搅了她的睡意。 她倒是不要紧,趁着这声音把她叫醒了,她得急忙起来,去伺候公婆的脸和早饭。可是这时,把她的丈夫搅醒了,那吴铁肚可真是生气。仰卧在床上,腆着那越气越鼓,好像身怀六甲似的大肚,就骂着说:“真他*的!冲着这个,我就还得搬走,上外边住着去。他*的,还不把这几个小忘八蛋全部打出去!”然而他可不能到院里去干涉,还得叫那几个孩子去喊,而那几个孩子的嗓子,也都不敢不喊,因为都还得指着这吃饭么!要是都不唱戏了,那凭他吴铁肚在镖局挣的那几个大钱,连他自己也养不住。所以虽搅了他的早觉儿,他可还是不能拦阻。他只是恨谢琴的那条嗓子,向他媳妇说:“你听!冲这条尖嗓子,他会能够命好?他会能够长寿,他的爹妈大概就是让他这样嗓子给妨死的。又跑到咱们家里天天来喊,妨咱们来了!早晚我非得把他宰了不可!” 湘娥不敢言语,心里却十分不平,因为人家谢琴的嗓子本来很柔润、很好。又因为吴铁肚讲到了什么“妨死爹妈”,这更掠起了她自己的身世感伤。 这一天天才亮,别人还都没起,只有谢琴起来了。他不敢头一个喊嗓子,然而又不敢闲着,就先拿扫帚把院子扫了扫。遂后就拿了一杆花枪——这种花枪可不是冲锋打仗,或是镖头、武师们所用的那种真枪;这是木头的枪头,短而轻,是专为唱戏的用的。——现在,谢琴练习这花枪,为的是好唱“穆柯寨”戏里的穆桂英。 他一边舞动花枪,一边学做出骑马交战时的婀娜姿态,并且他还得假想着对手是小生的杨宗保,他还得时时的飞眼波,因为这样才算近乎戏情。当时,枪花飞舞,在身前身后乱绕,耍得真像一朵花似的。最后又把双腿交叠着向下一弯,斜着腰儿持枪一“亮相儿”,把眼睛那么含情脉脉的一盯。不料这时,湘娥才开了屋门,手里端着尿盆,刚出来;他这么一盯在师嫂的身上跟尿盆上。他又直起腰来,再耍枪,嘴里还是轻轻打着“锣鼓点儿”:“居隆居隆……崩楞崩楞……嗒嗒嗒嗒……咚!!”他是穆桂英么!他没有注意他的师嫂。 湘娥呢,本来是要把尿盆端回屋里,可又想:他是一个小孩子,怕他干吗?所以就赶紧端着尿盆,半跑着进了毛房里了。待了半天才出来。谢琴还是在这儿练,不但耍枪,还假装儿跑马,右手握枪,左手虚做出抡马鞭子之式。“隆隆隆隆……登不隆咚!”跑了这么一个“圆场”,却整个儿与师嫂又撞了个满怀。师嫂倒没有说什么,他却一惊,说:“哎呦!……”又妩媚的一笑,低声问说:“没撞着您呀?”湘娥只是脸红了摇摇头说:“没什么,没撞着,不要紧。”谢琴又走开了两步,重新去耍枪。不想,忽然西屋的门“吧”的一摔,光着膀子,露着大肚子的师哥,怒气冲冲的走出来了。湘娥先害了怕,猜着她的丈夫一定是看见了,刚说:“谢琴他撞我,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她丈夫吴铁肚奔向了谢琴,抡起大巴掌,“吧吧吧”就打了谢琴几个嘴巴,回手又打他媳妇。湘娥惊慌着说:“这是为什么呀?你是怎么啦?”吴铁肚大声嚷嚷说:“我的眼睛不揉沙子,你们的事,我还瞧不出来?……”一脚丫没有踹着他媳妇,转过大肚子又要抓谢琴,谢琴却只是跑。他更气疯了,喘着气说:“好个小忘八蛋!敢调戏你的师嫂?……他*的,我今天非得宰了你不行!” 说着就到屋里去取刀。他的这刀可是真刀,是他保镖用的刀。刀光闪闪夺目,抡起来就要杀谢琴。吴三贵也从屋里出来了,急喊到:“这还了得!七头!柱子!你们快去拉你的师兄!……” 七头胡华官,柱子徐华仙,全都赶紧跑着上前。柱子胆小,吴铁肚冲着他把刀一抡,瞪眼睛说:“你敢拦我,我就先宰你!”吓得柱子回身就跑。七头可是真勇敢,他就右手去托吴铁肚的腕子,左手向吴铁肚那“铁肚”上一推。却听吴铁肚哎呦一声,刀也“当啷”落地,屁股也“吧叉”坐下了,双手揉着肚子直喊“哎呦”,说:“你伤了我的肠子啦!”把七头吓得倒直脸白,想不到吴铁肚的肚皮竟这么娇嫩! 吴铁肚还在喊叫,湘娥也过去搀她的丈夫。吴三贵却指着谢琴说:“好!你给我滚蛋!我这儿不要你啦!……自从你一来,就搅得我家宅不安。你这么点小小年纪……早先我还不大信,原来你真敢调戏你的嫂子?……”把谢琴刚才耍的那杆枪要过来,就双手抡起,向谢琴的身上就打。枪杆振起了风,“颼!”“吧!”“颼吧!”狠命的向谢琴的纤腰擂了几下。 正如狂风吹摇着细弱的柳树,是那么残暴而无情。谢琴躲避也躲避不了,被打得东倒西歪,身子可还没有躺下;双臂挡着脸,不住的“唉呦!我不敢啦!唉呦,我再也不敢啦!……”的一面求饶,一边哭啼。 第四章 飞钩伍降龙 正在院里乱得一团糟之际,忽听得外面“咕咚咕咚”的打门。七头倒跟没事人儿似的,向外面说:“找谁的呀?找谁的呀?”外面却有两三个人的语声说:“找姓吴的!吴三贵在家了没有?吴铁肚在家了没有?我们是衙门来的。” 一听这话,吴三贵就赶紧扔了那杆花枪,脸当时惨白,两条腿直哆嗦。吴铁肚赶紧忍者肚疼,爬起来就要往屋里跑,并悄声吩咐他的媳妇湘娥,说:“快把我的刀藏起来。……” 而这时,却听门外又有人高喊着:“铁肚呀!快开门吧!是我呀!现在有贵客拜访你来啦!我说老肚呀!肚儿大嫂呀!你们快把门开开吧!……” 吴铁肚一听,当时又放下心去。因为听了出来这声音,原来是他的“把兄弟”,同在一家镖局作事的癞子卢大。这还怕什么呀?所以,吴铁肚就赶紧叫媳妇拍了拍他屁股沾着的土,又大声回答说:“等一等!等我披上衣裳。”外面的卢大还说:“还披什么衣裳呀?来的没有外人。” 七头赶紧上前,把街门开开了。吴三贵这时仍害怕着,他一看,就见外边来的一共是三个人。头一个进来的就是生着一头癞疮,耳朵上也贴着膏药,但是穿着一身白纺绸的裤、白袜子、青韧鞋,周身连个泥点儿也没有的卢大。跟进来的是一位穿得更阔,虎背熊腰,满脸的花白大胡子;这是街上谁都认识,也是都敬畏的,柳树井辅侯爷辅大人宅中的护院老师傅,名叫猛霸王江苞。像这样尊贵的人,今天这么早,竟然到这里来了,这可一定是有点事儿。 第三位进来的更是有名,身穿官衣,头戴官帽,年纪有四十多岁,双目发光,瘦脸,这可真叫吴三贵一看之后,身上更打颤,并且很疑惑。心说:莫不是我的儿子在外闯了什么祸?现在是案发了? 原来这位官人确实京都最有名的,不但武艺超群,而且惯破大案。现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手下管着四十多名捕快,此人名字叫飞钩伍降龙。平常,别说这个地方他不屑于来,就是最有名的镖头、拳师、大掌柜们,看见他远远的来了,都得赶快的躲一躲。那些流氓、地痞、小偷儿之类的人,就更不用说啦!还没瞧见他的影儿,就许吓得撒出了尿。其实,办案捉贼从来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那么今天他突然来到了这儿,他不是为办案,这么早出来干么?可是,这个案子得应当有多么的大呀? 吴三贵觉得要完了!他要站不住了!要被吓得发昏了!他的儿子吴铁肚,别看肚子真是“稀松”‘人可到底在镖行混过两年,见过世面,敢用正眼去瞧这样的阔人。同时看见有癞子卢大跟着了,这时好朋友啊!还怕什么?他于是就赶紧披上媳妇给他拿出来的黑白纽扣的小褂,迎上两步一抱拳,笑着说:“今儿怎么凤凰落到无宝地?江老师傅,伍大老爷,你们二位贵人竟到舍下来啦?……” “舍下”这两个字,也觉得说得不俗;官派,占身份!他还得“撰”一“撰”。遂又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请吧!二位请到屋里来歇歇腿儿!二位可别笑话,我们屋里是乱鸡窝,被窝儿还都没叠呢!拙荆尿盆儿刚拿出去!”他的嘴不听使,脑子想不起应当说什么话才好。 飞钩伍降龙却微微摇头,小胡子嘴儿上挂着点淡淡的笑,说:“我们不进屋,就在这儿看看就得啦。”遂就站在院中,把发亮的跟大星星一般的眼睛,向着院中的几个徒弟:七头、徐华仙、赵华五、秦华奎和谢琴等的身上,展了一展。那猛霸王江苞更把几个徒弟的模样,一个一个的狠瞪。 癞子卢大瞧出吴三贵那魂不附体的样子来了,就笑着上前说:“三叔你老人家别疑惑,我跟伍大班头、江老师爷,今天一大清早到您这儿来,也不是有什么事。刚才我跟他们二位在茶馆里会着的,我们喝完了茶,就出来随便瞎溜达。溜达溜达着,就溜达到您这儿来啦!想要瞧瞧您这儿排戏。” 飞钩伍降龙又淡淡的笑着说:“我们就是为来看看吴老板排戏,因为吴老板的戏班是最好的啦!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是好角儿,只不知吴老板新近又收了什么新徒弟没有?” 吴三贵摇头说:“没有没有,回禀老爷!我没有,真没有……” 他浑身打着哆嗦,说出来这话也不是他故意隐瞒,收个新徒弟不犯罪;但他只要见了官,就只会说没有,仿佛不会说别的了。伍降龙又带着笑问:“那么,吴老板很辛苦啦!不收新徒弟!大概是想找一个可造之材。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吗?”吴三贵说:“没有!没有!” 伍降龙又说:“我听过贵班的戏好多次啦!台上既是都唱得那样好,私底下怎样叫、怎样排?我也早就想要来看看……” 吴三贵又说:“没有、没有!” 旁边的猛霸王江苞听他答非所问,就生气了,问说:“你有耳朵没有?”吴三贵说:“没有,没有!” 癞子卢大赶紧来给劝解,江苞又瞪着眼说:“你这个老孙猴!你要脑袋不要?” 吴三贵身子乱颤,连连的说:“没有,没有,没、没没有!……” 吴铁肚抱着肚子上前来,陪笑说:“我们这儿……”伍降龙把手一摆,不叫他往下说。伍降龙却笑眯眯的,点手叫着谢琴,说:“你这个小孩到这儿来!”吴三贵在旁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说:“启禀老爷!这个孩子因为不听话,他师哥刚才才打了他。我们也没有虐待他,是因为他身体太弱,又有点发傻。来到我们这儿五年啦!一出戏也没学会,白赔了五年的饭,他没给我挣一个钱。”我想这样也不行呀!所以有时候才打他,可是决不能够再打死他啦!我说错啦!没有没有,我没有打死过徒弟!早先死的那三个徒弟,都是得痨病死的。过几天,他要是再学不好,就叫他爹妈领回啦……” 伍降龙绷着脸又问:“他的爸爸是什么地方的?” 吴三贵说:“他的爹是我舅舅——不是!不是亲舅舅,只是亲戚。没法子!不能不收留他。他的爹爹是个打渔的,他还有一个姊姊,叫桂英儿……没有,没有!我没有说谎!……” 吴铁肚听他爸爸这样胡说八道,不知所云简直气个了不得,可是真话反倒不能说了,只好也添了一句,说:“这孩子是个废物,要是依着我,从前年就不要他啦!” 伍降龙听了,似乎很失望,可是仍然向谢琴笑着说:“小孩儿,你说出一句话来我听一听?”江苞又瞪眼,说:“你给我唱一段梆子戏吧!” 谢琴却摇头细声细气的说:“我不会!真是一点儿也不会,因为师父没教给过我——我就会唱西皮跟二簧,京里现行的昆曲,倒会唱几口儿。”说的字字句句是纯粹的北京官话。 伍降龙就更纳奇了,直翻眼睛。江苞却拉了他一下,说:“走吧!咱们白来啦!”伍降龙却忽然望着谢琴一阵狞笑,说:“小兄弟呀!你可别跟我耍这手儿呀?得啦,讲点交情吧!跟着我上一个地方玩去吧?” 谢琴却发着怔,又像害羞死的,只是瞪着吴三贵。吴三贵站起来,说:“这位老爷要带着你去玩,你就跟去吧!”谢琴喜欢得笑说:“我还用换换衣裳啦?” 伍降龙却用亮眼睛看着他的神色,江苞却又拉说:“走吧!走吧!带着他干吗?满不对,咱们猜错啦!别再弄得教人在暗地笑咱们!”伍降龙却依然盯着谢琴,并说:“谁心里在笑我,我可能看得出来。” 谢琴却还是听着,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既发怔,有发怯,可又不敢叫人带着出去玩。飞钩伍降龙的两只尖锐的指爪,就如同一对铁钩,只要抓住了人,人就跑不了。然而这时他失望似的,倒背起手来;翻着眼睛,泛思了又好大半天。刚才的紧张空气,完全涣散了。旁边癞子卢大跟吴铁肚又谈起闲话来。 吴铁肚说:“怎么样啦?劫皇纲的那个案子还没破吗?” 卢大说:“咱那儿知道,只听说天津府的赛秦琼快要来了。大概那个差事,还得在北京办。” 吴铁肚呶呶嘴说:“北京,有飞钩伍老爷,还用得着别人来插腿吗?这件功劳难道都要来争?我想用不着,伍老爷要是为难,别人可就更不行啦!伍老爷是天下第一!——现在有伍子胥的钢鞭,还用得着秦琼的锏吗?”——他这话自觉说得很俏皮,把伍降龙捧得可以。 伍降龙转过身来说:“吴老弟,你们镖行的人眼皮儿杂,看见什么告诉我一声!” 吴铁肚受宠若惊的说:“一定一定!我今天就出门给你们找去,我也不管那个强盗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伍降龙说:“话既说到这儿,咱们是一家人,现在这儿也没有外人。几个小孩子我也都看过了,倒都是老实的孩子,他们听见也不要紧。就是,我告诉你——这件案子已经将辅侯爷辅大人牵挂上了,原因就是那批皇纲,全都是自西洋采办来的珠宝翡翠;是为皇宫内院,装设百宝镶嵌的屏风之用的。御用之物,想不到竟遭盗劫;昨晚更于辅大人的深宅之中发现……”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又低声的说:“按王法讲,辅大人有私匿大内珍品、窝藏劫纲大盗之嫌。然而辅大人明白,这时有仇人往他的家里栽赃,意图陷害他家受灭门之祸。因此辅大人在家中发现了那种不知从那儿来的怪异之物,立刻就报了御史衙门、顺天府衙门,跟我们衙门。几位正堂全都是半夜去的,会同检验无讹,确属外来飞贼移脏;辅大人并赶写奏折,禀明皇上。心明眼亮,正大光明!他又是开国元勋,世袭功爵,汗马功劳,立过不少,结果竟没有受一点儿处分。皇上圣明,毫不见罪,只敕拿贼。这么一来,我们才真正忙了起来。……” 他说到这里一指猛霸王江苞,又接着说:“江老师跟辅大人在外多年,辅大人作过河南总督、川陕总督,还作过江淮总督。一辈子捕盗缉凶,得罪过什么绿林豪杰,结下过什么仇家,他自己全都知道,并且还都认识。如今的这案,分明是那强盗不为劫纲图财,只为得宝栽赃,他必是与辅大人的家里有不共戴天之仇无疑。并且辅大人也明白,当时就想起来了,断定那劫纲之密,必非一人;尚有党羽,隐身在戏班里。说实话我们现在才来捉拿。……” 这些话一经说出,把听的一些人,连吴三贵、吴铁肚、七头、谢琴等等的人,站在那边听了半天的纪湘娥,全都吓得脸色苍白,都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 伍降龙特意的把谢琴看了看,遂傲然的说:“这些事早晚瞒不住人,不然我明说了,叫大家全都知道。还告诉你们说,我伍降龙要在五天之内破案,破不了案我就摘下这顶官帽,永不在衙门当差。二十年的名声我仍啦!可是我也得跟那两个或是三个贼人斗,直到他们掉了头,或我进棺材,入土!” 吴铁肚说:“有了伍子胥,还找不着楚平王么?有降龙罗汉济颠僧,还拿不着华云龙么?伍老爷既说是有贼藏在戏班里?那好,镖店我也不去啦!今天我就去帮您查一查戏班。现在京都的戏班有:五福班、昇平班、全禄班、高陞班。我跟我爸爸,全认识他们。倘若查出有个带着贼味儿的人,我当时就把他抓住,送到您的衙门里!” 伍降龙点头说:“好,好,老江!癞子卢大!咱们走吧!在这儿打搅了半天,实在对不起!”说着他三人往外就走,吴铁肚赶紧往外去送。那伍降龙临出门的时候,还回头向谢琴看了一眼。 吴铁肚把那三个人送到门外。然后,他腆着大肚子洋洋得意的回来,喜欢得笑的要闭不上嘴,自言自语的说:“行啦,到了咱们出名走运的时候啦!只要拿住贼,伍降龙跟江苞都得佩服我。作了官,发了财,买上一座大宅子,就他*的不再这儿住啦!”他向他的媳妇又喝一声:“快给我舀洗脸水去!”说着他就回屋里去了。 这时七头胡华官又把街门关上,赵华五,秦华奎等人还要喊嗓子,谢琴又拴起那杆花枪,要再练习。吴三贵却急得直跺脚,大声嚷嚷说:“还喊什么?还练什么?你们还想学戏么?算了吧!我也不教啦!我连唱带教三十多年,混到如今,穷得只差点没光屁股。平日不犯法,不得罪人,想不到今天差官也来了,捕头也来啦!幸亏还没把我跟你们全锁走。可是你们刚才没听人家说么,有贼藏在戏班子里啦!难道你们都没有耳朵?都没听见?还想唱戏啦!还要脑袋不要啦?……” 他把几个徒弟说得全都发怔,不言语,就都仿佛钉在那儿啦!那吴铁肚在屋里匆匆忙忙的洗过了脸,连辫子也没重新编,穿上了一件夏布大衣褂,连纽子也顾不得扣,拖拉拖搭的向外就走,吴三贵赶紧问说:“你要上那儿去呀?” 吴铁肚说:“我访一访去。” 吴三贵叹息,说:“咳!你还去访什么呀?别多管闲事儿啦!别再踩一脚屎,闲事没管成,再惹出漏子来,那可就要赔上我的老命啦!辅大人你惹得起么?” 吴铁肚却跟他爸爸发横说:“我是要帮助辅大人去捉贼!” 吴三贵说:“咳!贼咱们也不敢得罪他一点呀!你也不想想,贼既是敢劫皇纲,又敢到辅大人的宅里去栽赃,还能够是个好惹的么?别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万一那个贼正是咱们的同行,不捉住还则罢了,要是捉住,叫他恨上了咱们,还不得反咬一口,我劝你,千万别出门啦!还是在家忍着吧,连镖行也别去啦!咱们就关着这两扇大门,我的戏也不想教了,过几天叫这几个孩子各去寻生路。我们受穷,挨饿都得认命!省得天天呕气,还说不定什么时候大班头就闯进门来,教你提心吊胆。” 吴铁肚却那里肯听他爸爸的话,就把嘴一撇,说:“老胡涂刚才跟人家乱七八糟说的是什么话?琴官是新来的,那用得瞒人,岂不显得倒是无私有弊?我要不出去晃摇晃摇,帮助人家去破破案?咱们这里,你当飞钩伍降龙就能放了心啦?以后你就闭门家里坐,还许祸从天上来呢!” 说着气忿忿的已开了大门,又回首向谢琴瞪眼说:“琴官你这小子可别跑!我要不是看你这一手指头就能戳死的软蛋包,我真得疑惑你啦!反正你决不是个好东西,等待会儿我回来,我再审你!”腆着大肚子就走了。这里一些师兄弟们瞧着谢琴,谢琴只受了委屈似的,抵着头擦眼泪。 吴三贵走一走叹一口气,自己去关上了门,然后回过身来,说:“孩子们!你们也都歇去吧!都别着急,谁叫遇着了这事,这不但是咱们倒霉,所有的戏班,都算倒霉啦,飞钩伍降龙硬说咱们这里有贼。不错,咱们唱贾家楼,去程咬金的武二花劫过皇纲,贪欢报的浪里白条张顺,还杀了那么些个人呢。可是那是戏呢!真贼,咱们谁做过呀?可是现在就算叫人讹上啦!想起刚才伍降龙说的那话。我现在还直打颤,没法子!大概是咱们师徒到了缘分啦!” 他的眼圈儿直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叹息,就回到了他的屋里。 第五章 深夜怪事 院中几个师兄全都垂下了头,只有胡华官(七头)还满高兴,悄声对谢琴说:“师父叫咱们走,那才好呢!我要上终南山去,那儿有仙桃仙果;只要吃一个,就永远不死。还可以另找一个师父学仙;将来脚踏祥云,爱上那儿去,就上那儿去。……咱们一块儿走,你干不干?” 谢琴却摇头说:“我不干!你这叫瞎说,世间没有那事儿。师父要是不要咱们,咱们就还得投别的班学戏去,干别的不行!……”他正在说着,吴三贵在屋里就叫:“谢琴官!来!”谢琴应声,独自进到师父的屋里。 吴三贵坐在一条板凳上,把他叫到眼前,就说:“我这戏班,是一定散啦!饿死我,这碗饭我也不再吃啦!那么跟我学戏的你们这几个徒弟们,以后也都不能在我这儿住啦!因为,我以后都没得吃的啦!自然也不能养活你们这些闲人,这是没法子的事!咳!别人倒还不要紧,他们还多半都有爹有妈。我只是不放心你,你哥哥把你送在我这儿,他就走啦!现在也找不着他啦!你人又这么老实,你就是在街上要到了饭,也得叫别的乞丐抢了去——我对你真不放心!” “我教戏这些年,只遇到你是真够个学花旦的好材料。平常的日子我不能跟你说,恐怕你骄傲了。我跟你厉害,那也是假厉害;因为当着别的人,我不能显出偏向着你。连他们说,你调戏你的师嫂,我都觉着你委屈,因为你不是那种坏孩子!我本想留下你,可是不行,你在这儿要是吃闲饭,更得受我那混蛋儿子的气。把你送在别的班里去吧?可是那你更得受委屈,遭排挤啦!不如你去自寻生路。” “我也没什么盘缠给你,不过多少我还有一两件破衣裳、行头什么的。你若想要,就可以自己挑选两件,拿到路上去变卖。将来能够找着你的哥哥那更好啦!要是找不着,你或者去给人作个书童,或者去当个店小二。年轻的人,说不定将来总有一天时来运转。切记住了!像我儿子那样的人不要交,嘴甜心辣,笑里藏刀的人千万莫要接近!” 谢琴不由得掩面直哭。 吴三贵又说:“你也不要难过。我说了这话,是叫你心里先留下一个谱儿。自己没事儿的时候,仔细寻思寻思,到别处还有什么投靠没有?我并不是立刻就赶着你走,因为我家里还有几十斤粗米;戏箱、帽盒,几样“砌末子”若是变卖了,对付着也能够供你们吃些日子。将来咱们分别之后,我这么大的年纪,算全完了。我那个儿子也指不得。可是你们只要肯好好儿的干,那就不发愁找不到前程!” 谢琴听了,哭得更是厉害,可是他也不说一句话。 当日,除了七头还跟没事人似的,其余的人全部都垂头丧气。谢琴大概连饭也没吃,吴铁肚是直到天黑还没回家,吴三贵依然时时提心吊胆。他总是回想着今天早晨的那件事,尤其飞钩伍降龙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句句是刀,越想越打冷战,而更觉得谢琴可异。心说:莫非是这孩子给招来的?这孩子虽说是像个孩子,但是来历不明,也不能不叫人起疑呀! 谢琴一个人还是在厨房里睡觉,天气是热得像是要下雨。七头等几个人,这两夜本来都没敢在院里睡觉,第一是怕受了夜寒,伤了风,嗓子喊不出来,要挨师父的打。第二是怕半夜下起雨来,那时还得跑进屋去。同时大师哥的疑心病又多,谁敢招惹他那“铁肚子”呀?今天,大家更不敢在院里睡了,安安份份的吧!所以就都在那存放戏箱,“砌末子”的那屋里去睡觉。 好在戏班也快散啦,把那大戏箱当作卧铺也不要紧;那面画着车轮的那块布,就可以当作被单。七头把一个破椅垫子就当作了枕头,四壁挂着土地爷的小鬼脸、竄而墩的红“髯口”。戏台上遇到“真龙出现”时用的那个龙脑袋,还有装老虎的时候用的虎套,上元节唱“应节新戏”用的全份骨牌灯“么二”、“长三”全都有;还有唱“水帘洞”时布置水晶宫、“天河配”百鸟搭桥时所用的道具,一大堆,占了半间屋子。这些东西,都将要与他们分别了。 他们挤在一块儿睡觉,有的是梦见发了财,手捧着一只金元宝;而有的则梦见了跟苏三一样的戴上枷了。各人的心绪不宁,所以做的梦也全都很怪异;不过倒都“呼噜,呼噜”的直打鼾。 另一间屋里的吴三贵,虽没觉着臭虫比往日特别的咬人,可是他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半夜里他起来了,因为他发愁的想:铁肚儿大概是没回来吧?别是在外出了什么事!……所以他就拖拉着鞋走出了屋,忽然看见了厨房里有灯光,他就不禁更为生疑,心说:且慢!谢琴这孩子,半夜里点着灯,到底是干什么?……于是他就压着脚步儿轻轻的往那边走,探着头一看。因为厨房的门没关着,屋里有两条人影,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谢琴,女的是他的儿媳妇纪湘娥。 他可当时就气起来,心说:好么,这样的不识羞耻!果然有这样的事,还怪我的儿子吗?……刚要发作,自己却又把自己拦住。心说:这可不是玩的,万一他们狗急了跳墙,就许要我这条老命。正倒霉的时候,别再出事儿;我还是过去先偷听一听,到底他们是在说些什么知心的话儿;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再想办法。反正,谢琴这忘恩负义的孩子是再也要不得啦! 因此,他的脚步更轻,就走到厨房的门旁。这时天空打了一个大闪电,照得跟白天似的那么亮,把他吓了一大跳。接着可又“轰隆”的一声雷。他缩了缩头,然后侧耳往厨房里去听。 只听他的儿媳妇正在说:“……你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吗?你瞒我不要紧,你还瞒得住伍降龙?今天早晨他就为你来的,我劝你快点走。我有几个贴己钱,可以借给你作盘缠。你现在要是不跑,明天早晨或许跑不了。我倒不是怕你连累我——你连累了我公公丈夫,也连累不着我。可是你这么年轻,有这么瘦!……” 谢琴的声音似乎更为娇细,不急不慌的说:“本来我心里没愧嘛!我又不是贼,伍降龙要捉我就叫他来捉我吧!”湘娥却又长叹了一口气。…… 吴三贵倒不禁在暗中点头,心说:儿媳妇猜想得对,我也是有点这么猜想。谢琴你到底原来是个干什么的,你何妨快一点说呀!……听了半天,屋里的谢琴还是不认账,并且呜呜的低声哭了起来。吴三贵偷眼看看儿媳妇的那个影子,好像也在揉眼睛。就听她说:“其实你要被人捉去,我管得着吗?不过因为你是个苦命人,我也是一个苦命人!……” 吴三贵心里想说:我的命比你们更苦啊!可是这时,忽然天空又打了一个比刚才更亮的闪电。他蓦抬头,见对面墙头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衣,穿着黑衣,垂着腿儿;模样儿还没容他看清,那闪电又缩回去了。这可把吴三贵吓的几乎趴在地下,两腿哆嗦哆嗦。心说:“我的家里大概是要出滔天大祸,怎样半夜里还有人坐在我的墙头上凉快呀?莫不是,谢琴倒真是一个好孩子,这墙头坐着的才是贼!这位贼大爷,难道我得罪过他?……” 刚一这么想,忽见墙头坐的那个人,嘴里一亮一亮的抽起烟来了,还倒真不避人。此时又一个闪亮,吴三贵赶紧乍着胆子仰脸一看。这一回他可看清楚了,墙头坐的原来正是飞钩伍降龙,手拿着烟袋,好像还向着他笑了一笑。 吴三贵就更是害怕,知道这件事情不小,伍大老爷是钉上了我这个家了。其实纵使我的徒弟之中有贼,我也不至于就有死罪;只是我的儿媳妇现在正跟那个小子谈知心话儿,这种家丑,可是瞒不住伍大老爷啦!我现在可怎么办呢?把他们打散了,不行,伍大老爷在墙头也许看得正入神,别叫他看白戏呀,请伍大老爷下来喝茶吧?谁知道伍大老爷现在愿意不愿意人理他?咳?千思万想无计奈,我只得转回家!——于是他又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他自然心里还在跳,觉更睡不着,然而也不敢再出屋。屋外闪电一下一下的照耀,雷声也隐隐的响,下了一会儿雨,可就住了,不觉天就明了。 昨夜,也不知道儿媳妇跟谢琴的结果如何,更不知伍降龙是什么时候走的。吴三贵忍隐在心,是一句话也不再提,更显出来垂头丧气。关上街门,不让徒弟们练习,可也不放徒弟们走——现在更不敢叫谢琴走了!咳!真是想不到,他那样聪明而又温柔的孩子,怎么就……咳!难说,难说!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谢琴倒还是跟往日一样,只在那俊俏的小脸儿添上一层忧愁,而人却更规矩了。吴三贵也不多看他,更不愿意也像是不敢似的多跟他说一句话。这样就过了一个上午。 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时候,忽然吴铁肚回来了,吴三贵这才放了心。同时,却又见儿子吴铁肚喜欢、兴奋得了不得,散开怀还把他那淌着汗的大肚子,不住的用扇子扇着说:“爸爸!我给你搅来了个好生意,你快点预备着,明天就去走堂会。” 吴三贵一听有人要邀走堂会,这可以挣些钱呀?自然也很是喜欢。可是转又一想,就把头摇摇说:“算了吧!戏还唱什么唱?在家里忍着,都许要出漏子;要是再一去走堂会,那就许全都回不来啦!” 吴铁肚却说:“这不是别人家里邀,正是柳树井辅侯爷辅大人家。” 吴三贵一听当时又吃了一惊,腿又有点发抖。吴铁肚说:“不是因为劫皇纲的贼人,清夜盗他宅里去栽了赃吗?那个贼可也真笨,他却不想,那就能够叫皇上办辅大人的罪吗?那真是错打算盘啦!皇上知道了,反倒想起辅大人早先立下的那些功劳;不但没降罪,反倒把辅大人给大大夸奖了一场,赏了皇上御笔写的一幅匾。哈!这么一来,可把辅大人那老头儿乐疯啦!全家更是欢天喜地。恰巧下月初十,就是他老人家的七十整寿。明天也是初十,早办一个月;庆祝皇恩,外带着庆寿,所以要大办一场。明天是唱对台大戏。” 吴三贵听到这里,就忍不住探着头问说:“邀的都是那家戏班?”吴铁肚说:“邀的有昇平班……”吴三贵一听,就不由得心里发生妒嫉,因为昇平班是现在最大的一个戏班,班里人才济济,尤其他们那个唱小旦的杨锦官,红得简直都有点透着紫啦! 吴铁肚又说:“还有就是咱们这个戏班。这生意不是我给拉的,是辅大人亲自发下的话,传给了江苞。江苞就叫癞子卢大到镖店去找我,吩咐咱们明天务必全都去,得好好儿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另外还有赏钱。” 吴三贵一听,乐得实在有点闭不上最,心里却又发愁,暗想:昨儿跟着飞钩伍降龙一块来的,就有江苞;他府里本来就出了大案,大案的贼,据说又跟戏班有连带。现在可又要叫到他的宅里去唱戏,万一要唱出祸来,可怎么好?…… 他正在犹豫不决,他儿子吴铁肚又说:“这件生意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凑不齐人,也得向外拉去。反正明天得给人家去唱,人家这是赏脸!癞子卢大还指出咱们这儿有个小娘们似的徒弟,大概就是琴官,叫他明天一定得去登台。爸爸可得嘱咐他,唱不好,就要他的命!” 吴三贵更疑虑起来了,昨夜的事他不能说,但是明天是谢琴的福呢?还是谢琴的祸呢?他是福是祸倒不要紧,可千万别把我也拉上啊!……发愁了半天,他的儿子吴铁肚都看不过了,说:“爸爸!你倒是怎么样啊?快预备呀!明天都给人家预备什么戏呀?” 吴三贵点头说:“好!好!这就预备着,明天的戏自然得唱些吉祥戏啊!……” 吴铁肚说:“净唱些吉祥戏,也没有什么大听头儿!反正人家大人邀咱们唱,是瞧得起咱们。凭咱们这破班,也要跟昇平班对台,本来就是不够,角儿、行头,无论那一样也比不上人家。可是您得嘱咐他们唱,也不用怎么露脸,因为那时做梦。咱们这几个破角儿尤其是琴官,他上了台能唱出来就是好的,只要不现眼就行。要是唱砸啦,不但您这戏饭一辈子别想吃啦!连我吴铁肚也得跟着丢脸。一定得叫人说:你还保镖呢!你们家的那个戏班都是凑合事,保镖还会保得好?” 吴三贵一听,又默然了半天,更显得发愁。自觉着自己这戏班,瞎唱戏可以;要跟昇平班打对台,是实在得招人见笑。谢琴又是刚学,如何能跟人家那个大名鼎鼎的杨锦官比!不过……他又想:是得给儿子铁肚做一做脸。人家邀我,大概还是冲着儿子的面子;何况,钱也一定不少哇!有一个多月没开张啦!现在有这么好的买卖上门,为什么不打起高兴来去唱一天?先挣到银子是真的。有祸叫谢琴官去顶,反正他也不是我的儿子。 因此,吴三贵就又打起来精神,一声喊:“你们都来呀!……”喊了两声,才把七头、赵华五、秦华奎全都叫来。原来这几个孩子这两天都没有学戏,却整天蹲在院里的墙根下掷骰子。一叫来,他们还都彼此挤鼻弄眼的。谢琴正在厨房帮着师嫂择韭菜,听了呼唤,也赶紧跑来了。吴三贵就说:“我本来想把班子散了,可是买卖又来啦!明天柳树井辅大人家里邀堂会,人家还邀了昇平班,你们知道么?……” 他把两只眼睛一瞪,接着说:“要跟咱们唱对台!生意倒是一件好生意,昇平班我也不怕。我才来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那个班子还提不起来呢!我教的戏,敢保说规矩,不像他们净要个杨锦官唱粉戏挣钱。咱们明天,倒要跟他们打个对仗。唱好了是咱们的荣耀,以后我们还都许发财呢!你们也都用不着去改行啦!可要是唱不好,泄了气,那可就算真吹啦!我把你们都赶走,我把大门一关,谁应该饿死那可就凭命了!” 吴铁肚也说:“明天你们都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给人家唱呀!唱坏了,回来我就拿下来你们的脑袋!”几个徒弟一听了这些话,知道又唱戏了,当时就全都高兴,七头喜欢的更厉害。 吴三贵当时就打发他跟赵华五,赶紧分头去找那已出了师的:于贵官、赵贵长、秦贵如;还有没出师,因为在这里养活不起,不唱戏的时候就在外做小买卖的徐华禄、柳华保等几个人。‘文场’拉胡琴的、‘武场’打鼓的、打锣的,连‘龙套’、捡场的,都是由秦华奎跑去通知。这里只留下谢琴一人,吴三贵就很和善的问他说:“明天你能登台么?你头一回就遇见这么大的堂会,你敢登台么?” 谢琴只是点点头,旁边站的吴铁肚厉声说:“你既点了头,明天要是别人都唱得好,只有你泄气,那可不行!我可饶不了你!” 吴三贵向儿子摆摆手,吴铁肚依然瞪着两只凶眼睛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嘱咐你,到了人家府里,你可得规矩,台上说什么话,都得按着戏词。别瞎添、讨俏!下了场就好好在后台待着,别满处乱转。因为人家侯爷府里有好几位少奶奶、小姐,还有姨太太呢!你只要是拿眼睛瞧一瞧人家娘儿们,那你可就小心着点!人家就是不当时挖下你的眼睛,回来我也得剥你的皮!” 吴三贵又摆手说:“你也不用再说啦!这孩子他自己也明白。反正他来到这儿这些日,我待他也不错,他绝不能安心害我。明天他要给我丢了脸,拆了班子,砸了饭碗,都不要紧;只别给我惹出漏子来,就得了!” 当时大家很忙,七头、赵华五、秦华奎他们给找的那些人,先后全都来了。派戏、分配角色、收拾行头、预备演唱,真忙到半夜里十二点多钟才散。有的走了,有的回到屋里就倒头睡去。倒好像没再有什么惊人的事情发生。 一个老丁头,借我俩琉琉,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tmd,三根韭菜三毛三,一双筷子八分钱,一个大馒头,六毛六…… 第六章 寿堂鹰虎也凌人 次日一清早,来了很多的人——像于贵官、赵贵长、秦贵如,都跟谢琴、七头在一起‘喊嗓子’,又都请拉胡琴的把琴操起来,他们一个一个的又‘吊嗓子’。这个院里,从来也没这么热闹,虽然他们也常出‘堂会’,在王府里都演过,可是大家也不像今日这样的紧张。 今日,是因为到辅大人家里去出‘堂会’。是唱戏的都知道,那位辅大人懂得戏。与昇平班杨锦官齐名的,五福班的小旦张银官、架子花费杰官,去年在他的宅里出‘堂会’。辅大人一听唱得好,当时赏了每人五十两银子,还嘱咐老板说:“这是我赏给他们自己花的。可不许你们在里头剥皮!” 所以,今天大家都想也能得到辅大人的赏识;倘若唱的好,得了赏,不但有了银子,可算是发了一笔财,还立时就身价十倍。其次便是今天跟昇平班唱对台;‘同行是冤家’,都斜着眼睛瞧,用鼻子哼。往常一点也瞧不起,现在居然他们瞧不起的人要跟他们唱对台了。这也许是辅大人故意抬举咱们,压下他们,所以大家真得‘使使劲儿’。不必师父嘱咐!也得好好的唱这一天。 吴三贵既是高兴,可又悬着心,他也见过世面,辅大人的宅里纵使炫赫,可是难道还真能够盖得过王府?不见得!辅大人就是懂得戏,可是如果唱错了,他至多也不过笑笑,未必屑于跟唱戏的为难。昇平班虽然今天与他们唱对台,可是吴三贵自己知道,就连行头也比人家不上!是指明了叫琴官今天非得去登台,这别又是伍降龙的主意吧?葫芦里的是什么药呢?琴官就是不好吧,跟他师嫂的事业是可气,不过也没有得罪过他们呀?他们为什么单单注意上了琴官? 吴三贵用眼去瞧谢琴官,这孩子倒很可怜的,他一点也不知道,还很高兴的跟人在一起预习戏剧。拉胡琴的褚老九,是一只眼,给许多的名角都托过腔儿;然而他如今听谢琴一唱,立刻就赞不绝口,说:“我简直没见过有这么充实的本钱(嗓子)的!”又把戏衣拿出来给他试一试,虽然长短不太合适,可是穿在他那苗条的身体上,就那么妩媚动人。他的脚更小,不踩蹻都不显脚大,踩起蹻来更是灵活。他的身子真是熟练啦! 吴三贵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又这么大的本事,才教了不多日子就把个徒弟教得这么好。这徒弟实在是叫人可爱、又可惜而又可疼。疼是心疼,怕只怕今天他或者一唱,辅大人就许抓碴;不是吩咐猛霸王江苞把他拉下台打个半死,就是叫飞钩伍降龙掏锁链把他带走,那多么叫人心疼呀! 谢琴还没有一件平常穿的像样儿的衣服。吴三贵这班戏为走堂会,倒是每个徒弟都给预备着一条竹布褂;平时不准穿,到出堂会的时候都穿上,为的是整齐。可就是还没给谢琴做,但他没有一件干净一点的衣裳也不行呢!所以昨天吴三贵就从箱子找出他老婆的一件淡青色的春罗褂子,大概是他老婆儿年轻的时候穿的,交给儿媳妇给改。纪湘娥针线不离手,大概费了多半夜的功夫,才按照着谢琴的身材改做了一件大褂;现在已经改好了。叫他穿上看看,倒还合身,可是仿佛有点‘不男不女’似的。七头他们看见了,全都暗笑。吴三贵把他端详的一看,倒觉着他益为娉婷,真像个小媳妇。这样进了辅宅,辅大人见了不得更生气么?他又不禁有些犹豫起来。谢琴倒仿佛很爱他的这件新衣裳似的。 临时瞎凑,若是细讲究,时间也赶不及。现在就已经有上午八点多了,吴三贵就叫人把戏箱、圆笼(注:戏班专盛盔头的木桶)等等的东西送了去。还打算叫儿子跟着去,可是他的儿子吴铁肚,现在才不管这些事儿啦!竟自打扮得阔大爷似的,一个人走了! 吴三贵也没有办法,也拿上一柄黑纸面子洒金的折扇,一面又嘱咐众徒弟们:“到了人家宅里,有酒席也不准随便的吃,甜菜、酒跟太凉太热的东西都不准用。顶要紧的就是到了那儿,都要在后台好好的待着。别满处乱转,也不准看人家的少奶奶跟小姐;连人家的丫嬛也不许瞧一眼。你们要是惹出漏子来,我可也护不了你们。别看咱们今天走堂会的地方不是王府,其实辅大人的宅中规矩,比王府还更严,再说……”小声一点:“他们宅里的人向来是凶的出名,你们都知道吧?可千万都要好好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歹把今天对付过去,也就完了!” 说这些话时,他特别的用眼瞧谢琴,可是这些人里唯有谢琴最为规矩,低着头,大姑娘似的,一声儿也不言语。并且别的人都穿的一律的淡蓝色的竹布,惟有他穿的是淡青春罗的旗袍,这显着很特别。但吴三贵心里想着:特别一点也好,叫人知道他就是谢琴;有人捉他的时候也好捉,省得连累了我别的徒弟,别连累着我! 当下他就带着他的这几个徒弟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嘱咐儿媳妇,说:“你可把门关好了!我们也许半夜里才回来啦!无论是谁来叫门,你可也别给开!” 纪湘娥轻声儿答应着,关心似的,看着谢琴的背影;谢琴也回首看了看,脸色上也显出来一种悲惨,可是一闪就过去了。他掉过头去,跟在最后边走着。 走了不算太远,就望见了‘柳树井’那一片密密的柳树;尤其辅大人的宅子门前,那八颗大柳树简直高得连上了云彩。那柳树的姿态不同,有伸着腰的、有弯着腰的;就好像唱戏的,在台上做出不同的架式。而这架式,还都很凶猛似的;那横枝、斜杆,都像是伸着巨臂要来捉人。 吴三贵领着头,越往前走,他的腿又有点发抖。来到临近,见绿呢的八抬大轿已经来了好几顶。簇新的大鞍马车摆了一大排,骏马在石樁子上也拴了不少;还有小厮们牵着骡马来回的走着。 那威风显炫的高悬着许多快大匾额的广亮大门前,仆人不断的出入;还有四名腰配着钢刀的官人把着门。吴三贵更觉着腿软了,来到高台阶,仰着向上说:“我们……我们是贵,贵华班的……” 他说出这话,把门的官人就像是没有听见,不理他。 但是忽见癞子卢大从里边出来,见了他们就笑着说:“你们来啦?好好好进来吧!那个谢琴官来了没有?”看了看谢琴就更笑着说:“好好,你们全都来啦!快进来吧!客人都来了不少啦!昇平班的人也都来啦!待一会儿就开台,我还怕你们来晚了,那可真叫我坐蜡。” 说着,就带吴三贵跟谢琴等人往里走。三贵一看,癞子卢大脑袋上戴着一顶青纱的小帽头,把他头上的癞掩藏起来了。脸也洗得很干净,穿的是一件很新的青洋绸大褂。这家伙真能够钻,他不会什么武艺,可也保过镖。他家无恒产,身无薄技,但也居然混得不错了。现在竟混到这侯门巨宅,像个‘清客’似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都很熟。吴三贵不敢得罪他,更十分的恭维着他,就顺着穿廊、游廊,进了两三层宽大而奢华的庭院。 卢大就带着他先看了看戏台。原来今天这里不仅仅是唱对台戏,一共是三个戏班呢!除了他们的贵华班,那个昇平班,还有本屋里养的戏班,却完全是小姑娘们演唱;人数不多,而且只会唱昆曲,是在后花园里築就的那台上演唱。大概是专为女宾们听的,现在也还没开锣。 在东跨院——这个跨院可也不小,有大客厅。平时大概是辅大人在此召集大臣名宦,商量重要事宜的所在——临时搭了一个台,是由昇平班在这里演。昇平班的腮下有一撮毛的史老板,对吴三贵说:“你们可得让着我们点呀!我们这儿可没有你们那么多的硬棒角儿。” 吴三贵听他这话,知道是带着讥讽的意味,心里有点不高兴。要过他们排好的戏单子一看,见最重要的戏目有‘长坂坡’、‘御碑亭’、‘金榜乐’、‘大团圆’。杨锦官的是三齣戏,‘御碑亭’不算,还有‘春香闹学’和‘贵妃醉酒’,这真是‘昆乱不挡’了。 吴三贵看了,更不由得着急,因为,他们的琴官那里会这些戏呀?大半是非‘砸’不可。跟着癞子卢大到了给自己搭台的那个院子一看,他更觉着是受了侮辱似的。原来他们今天唱戏的这个院落,宽大倒是宽大,可是地下有马粪还没有扫净呢!可是已经有不少人在这儿催着开台了。 这些人里几乎没有一个穿着像样儿的。都是一些跟着主人来的二爷、小厮,还有本屋里的一些护院的、打更的;再有就是他们的老婆、闺女、小孩。 还有专为听‘对儿戏’而来的,他们是一些亲友,总而言之没有高贵人。这个院子就是马圈,接连着‘把式场’,那边还有养着几只梅花鹿的地方。 吴三贵明白了,花园的戏台,是为太太小姐们看,昇平班那边是侍候来宾中的一些贵人。而这里呢?干脆就是为打杂的,跟班的看的。这辅大人简直是下眼看人呀?今天就是唱得天好,也没有人能给赏钱呀?实在有点不平。我们在王府都唱过,也不应当就这样看不起我们呀?……心里气得真想不唱了,可是转又一想:这也好,本来我就怕辅大人邀我来,尤其是指出名的来叫谢琴,多半是有什么漏子出来。现在,三台大戏,辅大人还能够到这里来听?大概见不着他啦!今天是绝保没有事,好好歹歹把戏唱完了就行啦!也别跟昇平班赌气。……他有点灰心,可也放了心;精神也松弛了,两条腿也不再哆嗦了。 这时忽然走来了一个彪躯大汉,满脸生着紫黑色的大疙瘩。穿着青缎短衣裤,腰系板儿带子,别着匕首两只,癞子卢大赶紧给引见说:“这时晁四爷,见见,见见!” 连卢大都显出是极畏惧这个人,吴三贵猜着这必定是北京街面上最有名的凶汉,而是本宅里护院的,他的绰号叫‘黑蜈蚣’。当下不禁两腿又有点发抖,黑蜈蚣晁四却说:“你们去拜过寿了么?” 吴三贵说:“没有,没有……” 黑蜈蚣说:“那么你们就先等着,现在里边正拜着寿呢,等到轮着你们的时候我再来叫你们!” 吴三贵又连连的弯腰说:“是,是,四爷就多关照吧!” 黑蜈蚣又瞪起来大眼说:“那个叫谢琴官呀?” 吴三贵吓了一大跳,赶紧指着说:“就是他,就是他……” 黑蜈蚣一见谢琴,就说:“哈!那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孩?给我当干儿子吧!”说着就上前一拉谢琴的胳臂,谢琴当时‘哎呦哎呦’的直叫。大概黑蜈蚣的力量很大,吴三贵吓白了,可也不敢拦。黑蜈蚣却哈哈的不住的笑,说:“原来是这么一个涼粉儿似的娇孩子。孩子,今儿你可小心着点啊……” 正在说着,忽听那边,屏门里又有人高声叫着:“来吧。现在是该他们常戏班的拜寿贺喜啦!” 吴三贵扭头一看,那边站的原来有四五个人,一个是猛霸王江苞,以恶搞是飞钩伍降龙;还有两位全穿得极阔,年轻的少爷。一个白圆脸的谁不知道,就是辅大人第十一的儿子,有名的花花公子,又是少年英雄,人称之‘十一太子’,名叫辅豹。另有一位少年却生得十分英俊,双眉自然的高挑,就好像戏台上的武生似的,可不知道这是谁。反正不是这宅里的高亲,就是贵友。这四位全都是了不起的人呀,但就像已经在屏门里向这边看了多时啦! 黑蜈蚣的手还紧紧拉着谢琴,就说:“走吧!都进去磕头去!” 吴三贵又心跳起来,暗想,进里边拜寿贺喜是应当的,可是也不必这个样儿呀?大概是要出漏子,琴官要玩!……他的双腿简直迈不开步。黑蜈蚣却拉着谢琴,一进了屏门就被那十一太子辅豹把谢琴接过去了。 这位‘太子’可更悍、更凶,就把谢琴的胳臂揪住,用力的一抡。同时在背后一掌,整个把谢琴推出了‘穿廊’的栏杆,而谢琴竟如同是趁势儿飞过去的,到了廊子外他可没有跌倒。忽然,猛霸王江苞惊诧的说一声:“怪!……” 谢琴当时就脸红了。这边飞钩伍降龙却微微的一笑,那长得像‘武生’似的少年却说:“他唱武旦一定不错,腰腿儿伶便!” 这时谢琴却像受了欺负似的,直要哭。那边,隔着花圃的廊子上正走着七八名全都是头梳着大辫子,身穿着花衣、花裤、花鞋,都有十七八岁,好像是一般高似的姑娘们,全都止住步,向这边来瞧;都露出惊讶,而不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十一太子辅豹也得意的笑了,却倒,没有说什么。 这里也不是正院,还得往里边走。谢琴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鸡,连飞也不能飞,又得爬上廊子来。在飞钩伍降龙、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十一太子辅豹和那少年,几个人的包围之下往里边走。后面跟着的吴三贵觉着‘事不详’,心说:一定得把我连累上,这可怎么好!那于贵官、赵贵长、赵华五等人,尤其是七头,可真觉着不平,又都敢怒不敢言,又都往里院去走。只见那一队花衣裳的姑娘,在他们的前边先进去了,原来就是这辅宅里自己养的戏班女伶们。 走进这层院落,就看见了正院。走廊上摆列着无数盆名贵的叫不出名目来的红紫纷披的鲜花。鹦鹉就养着三十多只,笼里奇异的鸟儿不知有多少,都‘吱吱喳喳’的在叫着。还有两对白玉的大鱼缸,四只金鼎里边焚着檀香。正面大厅里的男女贵宾甚多,皇上赐给的御笔匾额大概也在大厅里,儿那位尊贵的辅侯爷辅大人,也必定在厅内。 本屋里的女伶们由人领着都到里边拜寿贺喜去了,‘十一太子’跟那位‘武生’也都进去了。待一会,由里面传出话来说:“就在外边磕头吧!” 院中本来铺着一大条红氈,于是连吴三贵全都下跪,向着那大厅磕头。只是谢琴好像十分不愿意似的,他的脸色先是有点发红,由红而显出紫色,旋又浮上来一层悲哀,似含着一种隐忍,结果他是十分草率的磕下了三个头。随众站立起来,斜看了一眼,只见那飞钩伍降龙又对他微笑,他就不敢再以眼睛对伍降龙的那森厉的目光。 猛霸王江苞大声问道:“你们今天预备的都是什么戏?谁都唱什么?”吴三贵赶紧恭敬的回答说:“戏单儿昨天就带来了递上去了,是:大赐福、百寿图、二进宫、封官、打金枝、蟠桃会、喜封侯……” 江苞却说:“大人不爱听这些俗戏,叫他们换!” 吴三贵说:“换什么我们都能伺候!” 江苞进到大厅里,待了半天,却拿出一张白纸写的戏目,不交给吴三贵,却单交给谢琴,说:“这时大人交给你的,说你一定认识字。你就看吧!” 谢琴接过来,发傻,摇着头:“我不认识字!……” 伍降龙却赶紧过来看,只见这戏目大概是辅大人亲笔开的,写的是:‘阳平关’、‘英雄会’、‘一箭仇’、‘斩蔡阳’、‘拿谢虎’、‘鱼肠剑’、‘俞伯牙摔琴’。他同时念出来,同时目光更显出森厉,瞪瞪着谢琴。此时厅里又走出来了那‘武生’模样的人,说:“大人有话,你们就按着戏单唱去吧!只留着那谢琴官在这里!” 说着又向谢琴看了一眼,意带怜悯,仍含着有点安慰,仿佛是说:“你不要害怕!”但并没有说出来。谢琴的脸色显出有点苍白,但一会儿便又镇定了。吴三贵就像生离死别似的说:“琴官!那么你就在这儿吧!……” 七头却忿忿说:“这时怎么回事呀?我们是一块儿来的,要唱一块儿唱,要走一块儿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苞就用大手搧了他一个大耳光。谢琴这时的小脸上可显出怒容来了。伍降龙却摆手,叫吴三贵赶紧带着他们走,吴三贵惊惊慌慌拉着七头就走,七头哭着说:“你们屋门大,就欺负人吗?你们还能凭势力把琴官吃了?……” 吴三贵在后边拿脚踢他,赵贵长等人慌慌张张的劝他,才出了那屏门。这里江苞就向黑蜈蚣一努嘴,黑蜈蚣飞奔过去,拔出雪亮的两只匕首,儿这时幸亏那‘武生’似的人赶紧地跑过去给拦,还听见七头隐隐‘哎呦’一声喊叫,这里谢琴的脸色立时就惨白了。 旁边飞钩伍降龙摇头,说:“不对!这不是地方儿,不应该!”而此时大厅里急走出来一个穿着华丽的大丫嬛,说:“是怎么回事?厅里那么些位客,闹什么?” 伍降龙赶紧摇头说:“也没闹什么,不过是有个唱戏的说错了话,晁四追过去打了他一下。”这大丫嬛沉着脸儿说:“晁四也真不识体统,今日什么日子,就在这儿打人?不许他再进这院来啦!” 伍降龙笑着说:“他是护院的。” 大丫嬛说:“他是护院的,这个院子可不叫他护。现在用不着叫他护,再说,他是护院的,你是干什么的?你也在这儿?” 伍降龙说:“我是在这儿当差事。”说到这里,显出不乐意的样子,仿佛触犯了他的威严了。不想这大丫嬛比他更显着威严,说:“你当差?这可不是你当差的地方!” 伍降龙冷笑着说:“是你们家里的大人请我来这里当差。” 大丫嬛说:“请你当差,我怎么没瞧见帖子?你快滚出去!” 伍降龙生了气,瞪眼说:“什么?……”大丫嬛也把一双杏核眼厉害的瞪着他。 此时,那大厅里可走出来五六个女人,有仆妇、有丫嬛。其中有一位身材很细小,而生得美丽,穿得特别华贵的,袅娜如仙地,这大概是小姐。伍降龙这才不敢再说什么了,便又冷笑了笑,说:“好!我们出去,来!琴官!好朋友!你跟我一块出去吧!……”就要来拉谢琴,那边有个大脚的仆妇赶过来给嚷嚷说:“你拉人家干嘛?大人、小姐,待会儿还要叫他另外唱一齣戏呢!……” 这时那武生似的少年也回来啦,外边又有贵宾跟女眷来了。伍降龙才不得不暂时放开了谢琴,他又笑一笑,才走出了这个院。 客来了,小姐却不回避,叫那大丫嬛领着谢琴到西边屋里,安慰着说:“你不用害怕!好好在这屋里待着就得了。到叫你唱戏的时候,一定有人来叫你!”谢琴点了点头,拿袖头擦眼泪。这大丫嬛——长着一双杏核眼的大丫嬛忙忙的又出屋去了。 第七章 豪侠公子冉青云 来的宾客是越多了,前院已鸣起了锣鼓。谢琴现在待的这西屋,好像是书房,但又没有多少书,只是一张乌木桌椅,条案摆着的全是一些古铜鼎、古陶器、古砚、汉瓦、秦砖,光线十分的昏暗。但当中悬着一只巨大的铁笼,笼里‘噗噗’的直响,谢琴仰面一看,见是一只苍鹰正在笼中抖翅。 忽然,屋门一开,进来一个人,说:“你怎么能在这个屋里待?快出来!咱们看戏去!” 谢琴走出了这屋子,才看出来这个人,正是那位眉毛高挑英俊的少年。 这个少年带着谢琴出了屋,还不住的低头直看着他说:“看你倒还很规矩老实的,你怎么会遭遇着这事?” 谢琴颦眉泪眼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们啦!今天一进门来,就有这么多的人欺负我!” 这少年惊疑的问:“你对自己的事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谢琴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跟着我师父来这儿走堂会,来这儿唱戏。” 这少年说:“你别以为我也是坏人。我名叫冉青云,我跟这里是至亲,他们现在对你是打算怎么样,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我已看出来,他们是要害你的性命!” 谢琴显出惊惧的样子,说:“为什么呀?我招惹了他们谁啦?” 冉青云说:“你快把实话跟我略说几句,使我明白了,我好给你想办法。” 谢琴拭着泪说:“这就全是我的实话,我真没招惹着他们谁!” 冉青云说:“你得知道,你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你看他们有多少人呀?他们要立时把你拿住,也是易如反掌。想杀害你,也不费什么事,我只是看出来他们还不愿意那么办,他们必是要用更老辣的手段加在你身上。” 谢琴又显出发愁又发呆的样子,说:“这是为什么呀?” 冉青云叹气说:“你不肯跟我实说,可真叫我着急。因为我看你这小孩儿很可怜,又可爱,所以我才想救你。” 谢琴把他掠了一眼,反而忿忿的说:“你也不用救我,我跟着师父来唱戏,唱得很好,他们可以听,唱得不好,他们可以不听,难道还能够杀我?辅大人虽是个官,这儿可是他的家,不是他的衙门,再说我又没犯罪?” 他们现在这里说话,廊子外有花木遮着,所以大厅那边出入的人看不见他们。但是冉青云仍然企着脚儿从花间、小树的树梢,向那边张望着,似是惟恐被那边的人看见。 谢琴却又拿袖子把眼泪抹了几下说:“你不用管了!我倒看他们能够把我怎么样?”说着,自己就往前院走去,不想才一到那屏门,就又被飞钩伍降龙一手紧紧的揪住。 谢琴又显出害怕,并着急的样子。直往回夺他的胳臂,但他的力气是太微弱了,伍降龙的手指在他的胳臂上就像是紧紧的铁箍。同时,伍降龙向他和气的笑着,低声说:“你何必这么麻烦?多耗两三天的工夫,就与你有什么好处吗?你也知道你自己有几只翅膀,你会飞几尺高;可是现在四面已撒下了天罗地网,不如你给我个面子,咱们交一回朋友,我的小儿子也有你这么大啦!我还能够干那损阴怀德的事吗?你既省事,我又露脸。” 谢琴却又哭着说:“我真不知道我那一点错啦!我才倒霉呢!你们都是大人,干嘛欺负我呀……” 伍降龙把脸一沉,说:“好刁皮!伍大老爷现在可就要锁上你,揪到衙门里去上夹棍!” 这时,那冉青云赶了过来,说:“伍班头!你不可以这样,事情有没弄错了?” 伍降龙哈哈一笑,说:“冉少爷!可惜你家老大人是已经去世啦!不然你去问问他,我伍降龙这只眼睛会错看过人!” 冉青云也似乎有些生气,说:“伍班头你快放开他,既是这里的大人今天叫他来唱戏,无论怎样,也得叫他把戏唱完了再说。” 伍降龙冷笑着说:“好好,那么我就把他交给你!” 说着把谢琴的胳臂放开,可又一推,谢琴就撞在冉青云的怀里了,伍降龙却转头就走去了。 这里冉青云也非常生气,说:“不然,你就跟我走,到我家里去,我住在崇文门外。” 谢琴却摇头说:“我不!我还得在这里唱戏呢!” 冉青云点头说:“也好,那么我等你唱完,我把你送回去,或是跟你师父说说,叫你到我家里去住着,我要看他们把你奈何?” 谢琴还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愁眉苦脸的,然而他的这种表情,却仿佛更好看,更显着楚楚可怜。少年昂壮的冉青云又是长叹了一声,谢琴在前走,他跟在后面走,就又来到马圈那个场子。吴三贵领着的贵华班,这时唱得正在热闹。‘一箭仇’是《水浒传》的故事,卢俊义活捉史文恭,秦华奎饰史文恭,赵华五饰武松,开打得极为火炙,锣鼓也敲得震天价响。 台下摆着许多椅子,上面高搭着席棚,那‘十一太子’辅豹、黑蜈蚣晁四、癞子卢大,全都在这里看戏了,都直着眼睛大声喊好。此时还有许多这里的护院的跟男仆,更有外来的保镖的,还有吴铁肚腆着大肚子,摇着扇子,也在这里了。谢琴却掀开了后边的帐幕,进了后台,冉青云也跟随着他走入。 谢琴关心的就是七头,一看,七头倒在这里啦,可是耳朵都被打肿啦,口中骂骂咧咧,说:“他*的!他们这屋子是老虎窝么?不为什么就大人,这还是办寿,祝喜啦?我看辅大人今天晚上就得中风,明天就叫他们这里办丧事!” 幸亏这后台的人都正在忙着扮戏,有的打花脸,有得在拍粉,没人顾得理他。前台锣鼓的声音又大,要不然,他这话,又得挨几个耳光。谢琴近前来说:“你是为我受的屈!” 七头说:“我看着不平,他们那些人都一脑门子煞气,别人不找,单找寻你干嘛呀?欺负人找老实的欺负,算什么能耐?看他这辅侯爷家,早晚得着一把天火。” 谢琴摆手说:“你就不用再说啦!” 七头也看见了冉青云,说:“没这位大爷的事,我没骂他。辅大人知道我这里骂他,我也不怕,叫他宰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啦。咱们这戏班也就是唱这一天啦!” 吴三贵由前台也来了,见了冉青云先递笑,然后凑近了谢琴的耳边说:“辅大人点的戏可有一齣女起解,是你唱呀?还是派七头唱呢?” 冉青云听见了,就向吴三贵说:“今天既有那几个人吃醉了酒,直找你们琴官的麻烦,就还是得不派他,就不派他吧!免得他正在唱着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反正,今天这里的大人也不会到这院来看你们的戏,你唱什么都行!” 吴三贵又连连躬身答应着:“是是是……” 七头又嚷嚷说:“我怎么来到这里半天也没瞧见辅大人的胡子有多么长?我还想问问他,为什么我给他磕了头,不给我赏,还叫人打我耳光?” 吴三贵听着说:“不准胡说八道的啦!好好就伺候这里的老爷少爷吧!” 冉青云又向他说:“我想带着琴官,再到那边去看看。” 吴三贵又连连回答着:“是是是……”现在他是一点也不管谢琴了,随便谢琴怎么样,他只求得是千万别连累了他。 冉青云带着谢琴,除了这里的后台,又走往昇平班演戏的那个院里。这时候,著名的杨锦官正在唱‘贵妃醉酒’。杨锦官生得倒也眉清目秀,扮起来有七八分像女的,嗓子也还不坏,身段儿相当的好,不过究竟可以看出是有点做作,穿的行头是特别的新。 在这里听戏的确实都是官,有的连官帽都不摘,戴着红顶子,大花翎,看得都很入迷;并有也像是这里的少爷,确实年岁大些了,大概也作了官,有了品级。却与那‘十一太子’不一样,在这里恭敬的招待着贵宾,但是也没看见那位是辅侯爷辅大人。 冉青云就叫谢琴在一处廊子的角落坐下,说:“你就在这里坐着吧!千万不要动,在这里,那伍降龙决不敢把你怎样。他们就不敢到这儿来,因为他们的堂客也在这儿听戏啦。”又说:“等到晚上我再来这儿找你,带你走。”谢琴也没有说什么,就坐下了,冉青云就又回身走了。 这里只有台上细细的丝竹声,纤纤的歌唱声,很是清静,那些位官老爷们谈笑也都声音不大;往来伺候的仆人们全都穿着长衫,青坎肩,全都是那么规矩。谢琴在这个角落坐着,也没有人管,他就好像是今天叫人抓来抓去,屡次几被掐死遭馋吻的一只小鸟儿,现在才侥幸的遇见了恩人把他救了,给他找了一个安静、又保险的树枝,眼前还有别的鸟儿给他唱,可是他在这儿倒觉得十分的闷闷无聊。 不大的工夫儿,忽然来了两个仆人,走到他的近前,其中的一个就说:“你就是谢琴官吗?大人叫你。”谢琴到吓了一跳,同时又似乎有点兴奋,他站起身来,点点头,就跟着一个仆人走,另一个仆人却往这昇平班的后台去了。 谢琴跟着这年纪有五十岁,腰都有点弯了的老仆人,才一出这个院子,正看见吴三贵,急得头上直流汗,说:“你怎么又串到这儿来啦?大家找了你好大半天!咱们今儿来,是因为伺候人才来的,你,你就是还没轮到你唱戏,也应当时时等着吩咐呀!好!你就胡串乱串吧!在串出漏子来,我可不管!” 谢琴问说:“什么事?”吴三贵说:“什么事?屋里大人叫你去唱戏,说是你一定会唱梆子,你快去唱一齣梆子腔给大人去听,要不然,又是漏子咳!……” 谢琴说:“师父!您没教给过我唱梆子呀!我那儿会?”吴三贵说:“你不会,你自己跟里边说去,我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我只会说是是是,旁的我都说不上来。得啦!算是我走运,收了你这么一个出尖拔帽儿的徒弟,里边的大人是专找你。得啦,就凭你的小命儿自己闯去吧,只千万别连累上我,我就谢谢阿弥陀佛青天大老爷吧!……” 他要走,这仆人却说:“喂!你别走啊!”吴三贵又站住了,连连口称:“是,是,是!……” 三个人站在这儿等了半天,那另一个仆人才把昇平班的那个一撮毛的史老板,连同一个穿青洋绉大褂中等身材,脸白眉细的年轻的男子,笑向吴三贵作了作揖,叫声:“吴老板!”吴三贵问说:“你是刚下妆吗?刚才唱的是什么呀?”这男子抿嘴笑说:“唱的是‘醉酒’。”他也不住的看谢琴,同时谢琴也才看出来这个人就是刚才还在台上唱‘醉酒’,扮杨贵妃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杨锦官。 当下史老板就向吴三贵说:“这里大人的意思是叫我们锦官、你们的琴官,跟本屋戏班里那几个姑娘们,合唱一两齣,这可是特别的赏脸,不过恐怕他们所学的戏路子不大一样。咱们当师父的应当聚在一块儿,给他们说一说,反正得到晚上才叫他们唱啦!现在给他们说,还来得及。”吴三贵说:“是,是!可是!……”他又有些发愁的说:“我们这琴官,他会的戏太少啊!” 那两个仆人也都没理吴三贵,就带着他们往里院走去,顺着廊子,绕过了那大厅,谢琴还特意往那大厅里望了望,只见那大厅的窗上都嵌着大块的玻璃,里面并挂些薄纱的窗帘。从里面向外看,大概能看得很清楚,但从外面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谢琴始终也没有看见那个辅大人,他的心里似乎是很着急而又惆怅。 走到这廊子的尽头,是一个月亮形的门儿,上有用砖刻的‘泉林小憩’四个字。进了这个门,依然有回廊,廊檻和廊柱全都彩画得十分精致。一脉竹林种在廊外,但从竹子的稀疏之处,去看那边都是花卉丛生,粉白如锦。还有几间花厅,厅中和厅前的廊下摆设着许多座位,有不少的人,多半都是装饰艳丽的妇女、女眷和丫嬛们,也有男客,但决不是外人了。恐怕不是至亲好友,就是王公贵族,和当朝的显宦达官。他们是都在观聆着这花园中一座戏台上的戏,这戏台可不像前院的那两台,这里只有幽笛袅袅之声,一个老生和小生正在唱着昆曲。大概是‘长生殿’剧中的那一齣‘弹词’。 谢琴这几个人是转向西去的,进了两间厢房,这里,屋外就是本宅昆班的‘后台’。刚才那几个穿着花衣裳的女伶,在屋里扮戏,莺声燕语的。但扮好了却有小生和老生,还有花脸,拖着大袍拿着髯口,还娇声的说着、笑着。 从这屋里出去,得顺着廊子走数十布,才能够进那戏台的后门,而等候着挑帘露面去演唱。幸亏那一段廊子也全有疏疏的竹子遮着,那边听戏的人不能够一眼就看见这里的角儿怎样走出屋;可是有几个小孩子、哥儿和小姐,却专专的在那廊子上,截着这里的女伶们笑、拍手,弄得女伶们都很发怯似的。 谢琴、杨锦官,一进了这屋子,看见了几个女伶,他们立时就都显着很害羞,而里屋的女伶们却都抓着软帘向外偷看他们。其中有一个细长身子,长得很秀丽,还没有化妆的女伶,还向着谢琴嫣然的笑了笑,回过头去,跟她们的女伴窃窃私语。 这里,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穿着白夏布的大褂,旁边一个也穿花衣裳的女伶,拿着一柄雕翎扇,不住的替他扇着。一撮毛史老板认识此人,就给一个介绍,原来这人就是本屋的教戏师傅,名字叫吕万能。这原来是二三十年以前河东陕西有名的伶人,梆子、秦腔,无所不能;后来又专学昆曲,二簧西皮他也懂得,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看他已经有了这么长的白胡子,可见已是多年自己不唱,而专教给别人。看他还挂着一只金表,手指上戴着翡翠的‘扳指’。扳指有牛角做的,有玉琢的;牛角的是为扳弓射箭,免得磨伤了手指;玉的却成了男子的装饰品,等于是戒指。由此可见这屋里待遇他很好,他是享了福了,很有钱了。他的态度,见了同行,倒还谦恭,精神也很充足。刚一介绍,他就问:“谁是谢琴官?谁是谢琴官?” 其实,还没有等到吴三贵指点,他似是见过那杨锦官,此时除了锦官之外,年轻、貌美,像是唱花旦的只有谢琴。他把两只皱纹层层的眼皮睁大,目不转睛的瞧着谢琴,说:“哎呀!我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呀?咱们不但是见过面,好像还是一块儿相处过多少年似的……” 他这样的面露惊慌之色,弄得旁边的人,也全都诧异了起来。吴三贵的两条腿又不住的乱哆嗦,心说:“不好!大约这儿老板他认识琴官,他晓得谢琴的那不明不白的来历,这可怎么好!……”他正在着急,那杨锦官倒是笑着说:“吕老板!您一定是认错了人了吧?您有多大年纪啦!他比我还小哪?” 吕万能也笑着说:“本来我也知道我跟他没见过面,可是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在二三十年前,跟我一块儿在陕西唱秦腔,那人也姓谢,唱得比我好,外号叫‘关西凤凰’。咳!可惜那个人,后来遭了横死……提起来话长,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再想了!……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侍候着大人交派下来的这档子差事吧!” 一说‘差事’两个字,吴三贵可又吓了一跳,但是又细听,原来吕万能所说的‘差事’,还是唱戏的事情,他就又放了心。然而还为难,心说:我们谢琴,才学了几天的戏,他会唱什么呀?于是就转脸看了看谢琴,就见谢琴的小脸上发了一阵惨白,此时却又忽然的喜欢,他向吕万能称呼为‘吕大老爷’,他高兴得跳起来笑着,说:“老大爷你要叫我唱什么戏吧?只要你老人家分派出来,我会的我就当正角,我不会的我可以当扫边。反正,既是这里的大人要听我唱戏,我就得唱给他听!” 吴三贵却在旁偷偷的拉他的衣襟,并且悄声说:“你别就这么满应满许呀!你至多能会唱些什么?”心里可还有话,没说出来,却是:你若唱戏一给辅大人听,我的孩子呀!你怕要唱出漏子来了! 第八章 在扮戏房里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进屋来,使得吴三贵越发的害怕,原来又是飞钩伍降龙。这位在京城天字第一号的大班头,不知是为什么,他单单的盯住了这么弱小的谢琴了。这时他那一向沉稳带着微笑的脸上,颜色却不好看,眼睛更像鹰在见了小鸟时似的那么暴露着凶光。他腰间新换了一条带子系着,这条带是用细而软的羊肠子编的,一头儿是一只镖,另一头是一双齿钢钩,像是虎牙似的,他进屋来只挡着门儿一站,什么也不说,而谢琴此时对他,就像一点也没看见。 吕万能欠欠身说:“伍头儿请坐!这儿可也真没有地方儿,因为这屋子本来窄,平常只是这里的大人、侯爷,也是一高了兴,或是一烦恼了,就命我们唱戏,只有七太太,九太太,陪着他老人家听。他有时叫我们唱到四更天,有时连半齣戏我还没唱完,就令我们立刻收场。我只教着这几个女孩子,这都是买来的,唱得又没有什么高热闹的戏,既没有几个人,所以也用不着多么宽大的扮戏房儿。今天偏又大人交派下来叫杨锦官、谢琴官来跟我这几个女徒客串两齣;我这儿弄得进来人转不开身子啦!伍头儿,我现在正忙着啦,我可没工夫接待你!” 伍降龙摆摆手说:“用不着客气,你们自管说你们的戏,我只是在这儿站会儿就走。” 吕万能这才又转脸向谢琴说:“这里的那位大人,咱们这是背地里说啦!他是一位顶难侍候的人。我跟了他多年,因为他是听见有人唱秦腔,他就生气,我才改学的昆曲。我那几齣昆曲是花了银子向人讨教出来,其实禁不住行家看,好在我只是侍候他一个人听。他对昆曲,也实在不大懂,只仗着几个女孩子还清秀,尤其是柳莺官,最能得他的喜欢,不想今天他忽然又派下来,要单邀你给他唱秦腔,你会吗?” 谢琴点头说:“我会。”回手一指吴三贵,说:“是我师父去年教给我的,可是会不了几齣。” 这时吴三贵倒直发怔,心说:“我那儿教给过你秦腔呀?连我自己也一句都不会呀?他觉着谢琴多半是叫那边的飞钩伍降龙给吓糊涂了,要不然嘴里怎么这样胡说八道的呀?” 又见吕万能摸摸胡子笑了笑,说:“要是真唱起秦腔来,不但配不上角儿,连场面上的人都不够,我倒会拉呼呼儿,我们这儿有一位姓学的,他会敲梆子。得啦!到时候,就先让我们两个人对付着吧!我先问你,你全会什么戏吧?” 谢琴似乎想了一想,就回答着说:“‘红梅阁’我只会前边那一段游湖,‘玉堂春’我会起解,‘蝴蝶杯’我会洞房……” 吕万能一听,更喜欢了,说:“这就行!这就行!因为我在没事儿的时候,也给我的这两个最得意的徒弟柳莺官、余瑞官,说过蝴蝶杯这齣戏,本来就是防备着有朝一日辅大人忽然一想起来,又叫我们唱秦腔,我好拿那个挡差事。所以这秦腔,我也早就存一份。现在就问你,你是能唱蝴蝶杯里的田玉川呢?还是能唱那位小姐呢?” 谢琴说:“我就能唱田玉川。”吕万能说:“这更好啦!我们柳莺官是大人最喜欢的,因为他的作工儿细腻。‘蝴蝶杯’洞房大概她还没有忘,那么就叫她跟你配吧!这里大人把她的‘闹学’跟‘刺虎’也都听腻啦!正好叫她换一齣梆子腔,那么,好啦!……”向里屋就叫着说:“莺官!你出来!” 里屋两三个,其中还有一个鼻子上抹着白,刚扮成小丑的女伶,就笑着;又妒嫉似的,把一个女伶推了出来。而这个女伶,原来正是刚才在屋里扒着窗帘向外偷看;并向谢琴嫣然的笑过一回的那个。她长得是比一切的人都全都美丽,细长的身材,倒有点像是谢琴;梳着大辫子,灵活的双目,趁着高鼻梁,和染着胭脂的小嘴。 这辅宅为她们家里的女伶做的衣裳是很特别的,短袖短身,瘦腰儿的小褂,瘦长的裤腿,全都是雪白的绸子上边特绣的海棠花,鞋也是白缎子绣着一样的花。她们多半是由小时就买到这里来学戏,所以都是天足。这个女伶的脚,大概从来没有裹过,所以不甚好看,杨锦官在旁边看了先要笑,仿佛是没有看惯似的。吕万能指着说:“她就叫柳莺官,来!你跟这谢琴官,你们两人把蝴蝶杯的戏词儿对一对吧!” 柳莺官的脸都红了,她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什么男子,大概更没见过谢琴这样的比她长得似乎还妩媚的姑娘似的男子。今天还要她跟他配戏,她不知道是不习惯呢?羞涩呢?还是心里也喜欢。当下她又笑一笑,再瞧瞧谢琴;而谢琴见了女人,倒像是不十分拘束,也向这柳莺官笑着。旁边的吴三贵却心里说:这孩子可真坏!而此时,却见飞钩伍降龙,转身走出去了。 吕万能又说:“还得叫锦官也得跟我们这里的人配配戏呢!锦官你进里屋跟他们去商量吧!好在我知道你。文武崑乱你全都拿得起来,吴老板,史老板,你们出来,我还有话要跟你们说!” 吴三贵更觉着莫名其妙,随着吕万能走出了屋。吕万能却对他跟那‘一撮毛’史老板说了一套话,还是悄声说的:“我告诉你们二位一件事,这是我看出来的,这里的大人辅侯爷,看中你们的杨锦官跟谢琴官了。可还不知道待会要选中那一个,也许把他们两个全都选中,永远留在这儿叫他们天天给唱;省得净听女孩子的戏,没意思。这也是一件喜事,辅大人留下的人不能白留,至少也得送给你们百八十两的银子或是金子。” “不过你们得嘱咐你们的徒弟,如若收在这儿,第一要紧的是守身如玉,别拈花惹草。不单对小姐、姨太太们,千万不可多看一眼;就连这里的丫嬛,和我的这几个女徒弟,千万也少亲近。因为连我也不晓得那一个是辅大人的人,那一个是辅少爷的人,将倘若惹出事来,你们还都跑不了。这你们千万要嘱咐嘱咐你们的徒弟!” 史老板一听,大觉着为难,因为杨锦官是他戏班里的台柱子,,他就指着杨锦官吃饭,若是被辅大人留在这儿,就是一次能够赏许多的银子,可也不合账呀!所以他虽然没言语,可是发起愁来了。吴三贵虽然也有点舍不得谢琴似的,可是辅大人真要留下他,却也是没有法子,得到一笔钱,还可以补一补亏空;要是再留着谢琴,结果再盪上一场罣误官司,那才叫人财两空呢!因此,他就连声答应着:“是,是,是!……” 而这时由廊子那边走来了才下场的女伶,同时那‘十一太子’辅豹也跟着来了。那冉青云却自月亮门外,顺着廊子急匆匆的走到,他们先后全进扮戏房里去了。史老板跟吴三贵也要再进那屋,吕万能却说:“你们就还到前院照料你们的班子去吧!把你们两个班里的台柱子现在都提到这儿来伺候大人来啦!恐怕在那边听戏的一些位老爷们,要大不高兴吧?” 史老板摇摇头说:“那倒不要紧!只是……”他摸着他腮的那一撮毛,发着愁说:“只是,我们的锦官,还是别叫留在这里才好,因为他快娶媳妇啦!” 吕万能笑着说:“我刚才不过是那么说呀!真叫辅大人留,辅大人还许不单不肯留,更得生大气。因为这全屋,别看今天热闹,平常是三尺童子非呼唤便不得入内;要不然家里养戏班,也不专养些女戏子;教戏的、吹笛的、打鼓的,全都是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得啦!你们二位放心,刚才那些话,是我的瞎猜。” 他随又悄声说:“今天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啦!虽说是辅大人喜庆的日子,可是他不见客,拜寿的人也只冲着大厅挂着的那幅湘绣的老寿星磕头,连戴红顶子的大官来了,他老人家都没有亲自接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前两天这屋里出的那件事你们大概也听说了,那件事有多么怪呀?要不是圣上天恩浩荡,这儿连家都许抄啦,你们没看见飞钩伍降龙在这儿乱走乱串,就像猫儿要找耗子似的……” 正说到这里,刚才的那两个人,才从扮戏房里出来,而飞钩伍降龙又大摇大摆的由戏台那边走过来了。吕万能赶紧中止谈话,又??了??嘴,吴三贵吓得又面色苍白,这才与一撮毛的史老板一同走出月亮门,各自去照料各自的戏班。 扮戏房里真热闹,谢琴跟那柳莺官坐在一条‘二人凳’上面对面的说他们蝴蝶杯的戏词儿。谢琴是一本正经,可是莺官却不住一阵一阵的脸红,并时时低着头含羞的笑。‘十一太子’辅豹辅少爷,进到里间胡闹了一阵子,就出来拿大眼瞪着谢琴,谢琴也不理他;他同时又瞪柳莺官,莺官也不敢再笑了,并露出有些恐慌似的。吕万能也进到屋里来,他对辅豹倒不怎样客气,却亲自给冉青云搬凳儿,并说:“冉少爷请坐吧!我们正忙着呢,待会请你听秦腔。” 冉青云说:“你们忙着吧!不要客气,我只在这儿站着看一会儿就走。”遂就伸手去拉辅豹说:“这里地方窄,不要再这儿搅人家啦,走!等他们预备好了戏,我们一定看得着。” 辅豹却不让他拉,并且发横着说:“你管得着我吗?我不爱看台上的戏,专爱看屋里的戏,待会,还要看房上的戏呢!” 冉青云却也怒声的说:“你胡说什么?你也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多么招人笑话?”辅豹瞪着眼说:“谁敢笑我?我就掰下他的脑袋来。要不然,我就叫伍降龙,一钩钩住他,就绑到衙门,谁敢笑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们买的,就是有外来的,那他*的只要敢笑我,我就要他的那条狗命!” 说话时,又用眼狠狠的瞪着谢琴,但禁不住冉青云连拉带揪的就把他弄出去了。这里,吕万能也直皱眉,表现出他对这位十一少爷的厌恶,而此时,谢琴跟柳莺官已经把一齣戏的词儿都对完了,互相都惊讶对方的秦腔戏词儿居然这样的熟,不必再对了。趁着吕万能进到屋里又监督着那几个女伶扮戏的时候,谢琴与柳莺官就背着在那边坐着的直打哈欠、仿佛要困觉似的杨锦官,他们两个人就用最低微的声音谈起闲话来: 柳莺官拿手弹了谢琴的腿一下,说:“你是怎么得罪他啦?十一太子为什么直瞪你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仿佛都是向你说的?” 谢琴皱着眉说:“我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柳莺官说:“他就是这里辅大人辅侯爷的第十一的儿子,十一太子是外边的人给他起的绰号。” 谢琴问说:“辅大人怎样有这么些个儿子呀?” 柳莺官说:“因为他的太太多,所以生了六位少爷,七位小姐。他们是大排行,男女一块儿论:大少爷现在是户部尚书,二的小姐,跟七小姐、八小姐、十小姐,全都早就出阁了,都嫁的是外任的大官,没在京里。二少爷、四少爷全是武官,也在外省。六少爷、九小姐是全都得病死啦!十三小姐今年才十五岁。现在这屋里的少爷,最小的就是刚才来到这儿的那十一太子,他简直是个混蛋!因为它是正太太生的,他就最娇贵。还有一位十二小姐,还没有出阁,是六姨太太生的;妈妈虽说不得脸,她可是最得大人的喜欢。她今年十九岁啦!在这家里很有权。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冉青云,那是这儿的表少爷,也是十二小姐的姑爷,可是还没成亲呢!……” 这些话,羼着一大套数目字,柳莺官说的头头是道,因为她自称:“从七岁的时候,就卖在这屋里,如今整整的十年了。”所以她对于这屋里的事情很是清楚;她并且一提起这里的一些人,就仿佛使她发恨,她的眼圈儿就不由得一阵红,要哭。 这足见十七岁的她,在这里度着比奴婢不如的‘家伶’生活,是很受凌辱而痛苦的。 谢琴把她的话也略略的听明白了。他对别人都不注意,‘十一太子’是个坏人,十二小姐必就是今天看见的那位袅娜如仙的小姐,那就是冉青云的未婚妻。而冉青云却实在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英俊而又勇武的少年,这人,似乎颇使他留意,而又有点倾心。 这里的一些人都很忙碌的,拌着戏装,出来进去的,那杨锦官倒是跟他们直拉近乎,可是她们又都不大爱理他,尤其柳莺官不住拿鼻子哼他,悄声对谢琴说:“你瞧杨锦官那样儿,大概他还觉着自己怪不错的哪?”所以杨锦官,因为没什么人理,显得很无聊,坐在那儿又直打盹儿。直等到吕万能又被个仆人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说:“屋里大人还要派你们都加演两齣戏,指定的锦官跟琴官唱一齣穆柯寨,然后锦官、琴官跟我们这儿的月官合唱一齣闹学,再换秦腔。” 杨锦官听了这话,才算又振起一点精神。于是他又跟琴官出了屋,在廊子上轻轻的演习着怎样的枪来枪往,及一切的动作,预备待会儿好唱‘穆柯寨’;至于‘闹学’,因为琴官没有学过昆曲,只临时由吕万能教给他几句,并指点指点,叫他到时候饰杜丽娘,那倒是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 这时前面那两台戏,不知道情形如何?但这花园里,台上一齣接连着一齣,由艺术不精的女伶们演着干燥乏味的昆曲,实在叫人看着不感兴趣。观众之中的一些贵眷们,全都谈起来她们的家常,简直没有什么人看台上的戏;几位坐近的男宾,也是说官场的事,说书画琴棋,显示风雅,并给别人家的女眷们看。尤其是辅大人始终没有露面,所以都更显着没意思了。 待了些时,就摆上晚宴了,因为那些伶人们也都要吃饭,所以就临时休息一会。台上是空的,但是有仆人在那里点灯,大家都知道饭后还要接着演,‘穆柯寨’这样热闹的剧目,尤其是压轴子还有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听过的秦腔,因此才把男女宾客们的精神渐提高起来。 晚餐在这花园里,就摆了十几桌。花厅里、走廊旁、月牙河畔,全都摆着圆桌和圆凳,舄履交错。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娇音笑语,有如百鸟齐鸣;她们的衣饰比天空的晚霞加倍的灿烂。她们头上戴着的花,仿佛比这园里盛开着的各种花卉更香;她们的丈夫和爸爸,也多半自前院听完了戏,而来这里用餐。有一个雄赳赳的是个提督,直夸贵华班的武戏真好。另一个似是二品文官,却摇头说:“那有什么听头?还是昇平班的戏好,我要不为等着待会听杨锦官的戏,我早就回去啦!” 这些人一边饮着陈绍酒,一边吃着海参、鱼翅、燕窝,而在夸奖杨锦官,那边的女眷席上却也都说:“锦官好”,虽没听过锦官的,也说是好,仿佛就没有人知道谢琴的名字。自然,这时的坐间一些男宾,虽没有伍降龙在内,可是有冉青云,他今天是很注意谢琴的,他可也没说什么话。 女眷席上,独有一位最美丽、最娇贵的,那就是本宅的‘十二小姐’。她的名字叫辅若梅,她是有着梅花一般的美丽容颜、细小身材、袅娜如仙的一位姑娘。她正在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个丫嬛、两名仆妇在服侍她;她用不着自己去夹菜,而她的菜也是每种单有一碟,碟子都是细瓷,虽然摆在大家的眼前,可是别人就不敢动。其实她不怎么吃,她拿着特备的金筷子,呆呆的有点思索。听旁的人都在夸锦官,她就把眼睛一瞪,说:“什么锦官?我听他这个名字就觉着讨厌,依着我不让他唱!……” 旁人都不敢言语了,都知道她脾气不好,跟她在一桌的,还有她的阿姨、舅母,可是都不敢惹她的脾气。她是浑身的珠翠金珠,这也足以表示她的骄矜,她今天在骄矜之中更似有一些——又像是烦恼,也似乎是幽怨,不知是为什么事。幽细的花香、竹香,都被柳边的清风吹送过来;小蝴蝶双双的还在眼前飞呢,都似是来安慰她,哄她……又待一会,戏台上也打起锣来,是晚戏登了场。 人们都想见辅大人。今天这些人,竟没有一个看见‘寿星老儿’的,有的人觉着奇怪,若不是有几台大戏排遣着,丰富的酒席吸引着,早就连坐也坐不安了。有的人却又觉着很惆怅,因为趁着今天好日子,来巴结巴结,将来还有好处呢?知道现在还没有见着‘真佛’,这多么叫人扫兴呢。 不但戏台,连游廊上、花厅里,也都挂满了纱灯,真跟过年一样,招得蚊虫团团的飞。丫嬛们又都拿着小扇子给太太小姐们赶蚊子;‘十一太子’辅豹,却坐在廊外的一个石头台上,叫个小厮给他抓大腿,因为被蚊子咬得他痒痒得更发急。这时,癞子卢大、吴铁肚也都混进花园里来听戏;因为天色渐渐黑了,除了灯光所照之处,是不大容易看得出谁跟谁的。 台上的‘春香闹学’已经出了场,听说辅大人也到花厅看戏来了;大家虽还没有见,却不由得立时齐都肃然,连话也不敢大声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