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凰引》 第一章 嫁入中原皇宫那年,我一十四岁。 阿嬷说皇宫里的人比草原上的秃鹫豺狼还可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抱着阿嬷哭了好久,她眼睛本就不好,我边哭边为她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出嫁那天,长长的送亲队伍看不到尽头 大兄牵着我走出挂满五彩羊毛锦的毡帐,阿爸把我扶上马车,又为我的小红马套上马嚼子,它看起来很不适应,甩着尾巴想挣脱 我摸摸它漂亮的红鬃毛,它看着我就慢慢安静下来了。 以前我总缠着大兄和阿爸,让他们陪我骑马,这匹小红马也是由阿爸挑选出来,大兄亲自训练好的送我的生辰礼,我可欢喜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小马了。 这时阿爸摸摸我的头却说以后到皇宫里就不能自由骑马了,我有些难过。 车队快要走出领地时,我挑起马车帘回看,大兄和父亲还一直站在毡房门口向我挥手。从小偏疼我的阿嬷不忍心看见我离开,没有出来送我,她可不许在房里偷偷哭啊。 她一定在房里偷偷哭了吧 我看着阿爸他们一点点缩小的身影,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青葱葱的草原的边际,忽的就被沙子迷了眼,哭得抽抽噎噎,生气不接下气。 断断续续走了半个多月,我才到了关口,踏过这道关,我便出了草原,入了中原。马车停了下来,我透过车帘缝看到了等候多时的中原皇帝派来的接亲队伍 一色的大红,比我送亲的队伍还要长,就像一条火龙要把我吞噬。 两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走了近三个月,我终于进了京城。这一路上浩大的声势引来万人围观,那些路边看热闹的人都在欢呼拍手,他们嚷着、叫着 “太好了太好了,以后不用再打仗了!” “看这送亲迎亲的队伍,多么气派,多么体面!” “早这样多好,打仗还白白损失那么些物力财力”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比草原上参加节庆的人还多了。 我坐在车里很着急,我的小红马才三岁,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千万别受着惊吓,别伤到人。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担惊受怕,好容易入了皇城。 吵闹的人声散去,我才敢偷偷将车帘掀起一条缝,打量着这个以前只听说过的、全天下最气派的地方。 这里和草原可太不一样了,没有绿油油的大片草地,没有散布的白色的大大小小的毡房,甚至看不到一匹马。 这里只有高高矗立的红墙,四四方方的高大殿宇,连路边的小树都被修剪得规规矩矩。我的小红马会适应这里吗?他们会把它和我分开吗?我有点担心。 正想得出神,马车却停下了,一个低沉厚重男声出现在我的车驾外“太子妃,无极大殿已到,该下车了”我有些懵地点点头,才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的 “好”我说。立即有人掀开车门帘,我准备起身,才发现自己坐得太久,腿麻得一点都站不起来。 “怎么了?”还是车外那个声音。 “我……我腿麻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随即便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我扶您”。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十分温暖厚实,他却好像颤了一颤。可能因为我手太过冰凉,与他的温暖不同。 我从小就手脚冰凉,阿爸说这是我从阿妈肚子里带出的毛病。阿妈在我出生时难产而死,阿爸这些年来身兼父母二职,一直没有再娶。 阿爸……我想到阿爸,又有些难过,不由得抓紧了那双手。 借力弯腰出车门,一瞬间刺眼的阳光便洒落下来包裹了我,我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只能用指缝挡了一挡。 模模糊糊看见不远处的高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有一团明晃晃的黄被簇拥在当中向我这个方向走来,就像阳光一样。 这时已有专人扶我下了车,我回头想谢谢刚刚扶我出车门的人,但那人早回归进后面的队伍中,清一色的白色盔甲,找不到了,我有些懊恼。 “怎么了?”一个清亮亮的声音滑入我的耳朵,我回头就看见了他,我的夫君,他就站在我面前。 长身玉立的十七岁少年,墨色的眼睛流转着光华,笑容比亮黄色的衣袍还要晃眼,左边脸颊陷进一个浅浅的梨涡,他就带着这样明朗的笑容看着我,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怎么了?阿翎,我的太子妃”,他唤我。 好像被蛊惑了,我鬼使神差的回握住他的手。 与刚刚扶我的手不同,这双手更纤长,骨节分明,挽起弓来一定很好看,可能比大兄还好看,想到这我的双颊瞬间火烧一样。 他蹙眉捏了捏我的手“怎的这样凉?阿翎,你害怕我?” “不不不是的”,我一迭口否认,配合着一串摇头,他见我这样笑的好开心,我害羞得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低头不看他。 他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发,我阿爸最喜欢这样揉我。现在他是第二个人,如我阿爸一般的人,一想到这我不知怎的想掉眼泪。 就这么被他牵着,在前呼后拥的人群里,我和他一级级迈上阶梯,这里的阶梯好长好长,我们走了好久好久。 为什么要把宫殿建的这样高呢?我不知道,只能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终于我们停了下来,一个更金碧辉煌的大殿跃入眼帘,一个人高高的坐在大殿庄严的宝座上,那么高,让人不敢亲近。 我有点被吓到,脚步一顿,他回头看我,露出了温柔鼓励的笑。 我突然就有了勇气,跟着他一步步走进去,走到大殿中央,去拜见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他的父亲,这个天下的主人。 我不记得自己在大殿上都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殿的,但他手心的温度我一直记得。 回过神来我已在一处殿宇中,身边的侍女告诉我,这是东宫的曦月殿,大婚之前我会一直住在这。 “他呢?太子呢?”我问,两个侍女对望了一眼,左边那个个头高些的说“回太子妃,太子殿下仍留在朝堂中议事……还有…太子妃,您也要称太子殿下为殿下”。 我怔了一怔“好”,看着她福着身子、垂着头、眼睛低下去只看着地面,恭恭敬敬、规规矩矩。 我不禁开始想念起我的拉图娅,她是在草原上陪着我长大的侍女,比我大两岁,但和我一样的活泼爱笑。 就在去年,她嫁给了我大兄手下最勇猛的卫兵鲁阿。 这么些年,我就看见她哭了两次。一次是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一次是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 彼时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一个人过来找我,眼睛都红了,拉着我的手说要陪我一起去中原。 我摸摸她的脸,说“娅,不可以,你还有丈夫和孩子,他们比我更需要你,你就当替我留在草原吧”她看着我,头点得很重。 “你们叫什么名字?”我笑着问 “奴婢彩屏”“奴婢彩珠” 我连忙打住“别别别,什么奴婢,你们父母听见了会心疼的,以后就说我,别说奴婢了”。 好像从来没有人对她们说这些似的,她俩双双惊讶得抬起了头“不不不,这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僭越”高个的彩屏说,脸圆圆的彩珠在一旁拼命点头。 我不知道她们这么固执“这不是僭越,是我允许的”,她们齐齐下拜,“太子妃……”我看这样是又要推拒。“这是命令,我的命令”我一字一顿说。 彩珠瞬间抬起了头,这是她第一次与我对视,我看见她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我笑着看她,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然后俯下身去“奴婢,我……遵命”。一旁的彩屏看着她这样,没有再推脱。 就寝前我问“明天我能见到太子么”。彩屏正为我拢着床帐说“明儿怕是不能,按规矩太子妃您下次见到太子就是大婚那天,今天太子亲自迎您已是破例”。 我有些怅然,垂了眼睫“竟然是这样的么,我们只见了一面,他还未了解我,我也未曾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这样我就嫁了么”。 想着草原上的儿女,可以一起骑马、一起射箭、一起歌舞、一起参加大大小小的庆典,当初鲁阿可是向阿爸求亲了五次,我才放心把拉图雅交给他。 之前我俩还偷偷讨论过,我日后中意的人要向阿爸求多少次亲,阿爸才能将我嫁给他。 而现在,我离开家园迢迢万里来嫁的人,只因着一纸诏书。 早上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就被彩屏推起来。“太子妃,太子妃,送大婚婚服的司衣局嬷嬷到了,我们服侍您起床洗漱,去试试婚服吧”。 话刚听到一半我就来了兴致,哪还有什么困意,马马虎虎洗漱了就往大厅跑。 “诶!太子妃还没梳妆呢,您慢点,别摔着!”彩珠过来扶住我。 “嘿嘿嘿,我等不及啦”我回头笑着说。 大厅里的嬷嬷并着宫女一共五人,见了我恭恭敬敬下拜了,嬷嬷堆笑着过来扶我,开口就夸我多么有福气,多么漂亮可人云云,听得我脑仁儿疼。 第二章 好容易能试衣服了,四个宫女齐齐上来把我围住,又是抬手又是围腰,我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方式,赶紧打发她们出去了,只留下彩屏彩珠陪我。 婚服可真复杂啊,穿了一层又一层,裙摆还有长长的拖尾,比草原上的复杂多了,看着镜子里从上到下红彤彤一片的我,活像一只熟虾子 彩屏彩珠却好像十分开心似的,围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太子妃果然姿容旖丽,不施粉黛竟还没被这般华丽的婚服压了势头,大婚当日再好好打扮一番,定是天仙下凡一般了” 彩屏边转着圈看我边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平时她都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现在这样打心底的笑容反而像她自己出嫁一般。 本来我还觉得这婚服太过繁琐,见她这样,自己看也顺眼了许多。 一旁的彩珠却有些怔住了,一句话也不说,“怎么啦彩珠?我穿着不好看么?”我转了个圈问她,她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的不是的,太子妃,当初第一次见您,穿着草原的服饰,已然明丽得不像话,如今穿着我朝服饰,竟漂亮得让我一时间看得痴了” 她还是柔柔的声音,脸上却微微红了。 “有这么夸张么?”我低头看看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她俩一个稳重成熟,一个安安静静,今天是怎么了?夸我的话一骨碌一骨碌地说出口” 以前在草原上阿图娅也常常夸我,揶揄我说以后不知怎样出众的勇士才能与我相配。 阿爸也总说,我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生得比阿妈年轻时还好看。 我只见过阿妈年轻时的画像,站在格桑花田里,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 要是在天上的阿妈和阿爸阿嬷大兄他们看到我如今穿婚服的模样,该有多开心啊。 想到以前我伏在阿嬷腿上,说要一直陪在她身边。想到大兄为我去摘最高的雪峰上的雪莲花来,说这样纯洁美好的花才配得上他的小妹妹…… “太子妃,您怎么哭了?”彩珠看着我,彩屏也围了过来,“太子妃……”。 “我哭了么?”我用手背擦擦脸,一片温热水迹,“是啊,我哭什么?” 我向她们展露了一个笑容,肯定很丑,不然她们也不会都皱了眉头。 一晃我来到皇宫已有四五日,却从未见到其他的皇室成员,阿妈说中原的皇帝会有很多很多妃子,我就要嫁给太子了,她们就不想见见我? “彩屏,皇宫里的娘娘们都住在哪呢?怎么这些天也未曾对我有过宣召?” “您有所不知,太子生母早逝,从小在前皇后膝下教养,前皇后两年前被打入冷宫,现在宫里只有的三位妃子,早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我没想到太子和我一样早早就失去了阿妈,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故事。 “怎么会这样?”我拉着彩屏,想知晓原因。彩屏却垂了眼睛“其中缘故我也不知,太子妃莫要问了”。 见她这样,我已经猜明白几分,小时候中原的画本子我也看了不少,前皇后和这些后妃们的故事估计是不能拿上台面的。 彩屏年纪不大,却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些事情前因后果怎会不知 只是在这皇宫里,只能装聋作哑罢了。 这时有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宫女们手上都端了木盘,上面摆着各式珠钗璎珞,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太监们每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箱,足足八箱,摆满了屋子。 我有些不解,一个管事公公模样的人立即躬着身笑眯眯说“太子妃,太子与您于三日后大婚,这些都是皇上赐予您的赏赐”。 彩屏立即给我了一个眼色,我会意,这几天也学了不少宫廷礼仪,有模有样的谢了赏,用余光我看见公公满意的点了点头。 又说了一大推吉祥话公公才带人走了,我早按捺不住,立即走过去看这些赏赐,但是只看了一会儿我便觉得无趣。 这些赏赐固然精美,但我们草原上的女儿是从不爱这样花儿娟儿的 那些雕饰精美的步摇珠钗,每个都沉甸甸的镶玉带金,美则美矣,但要都往头上戴,我怕自己的脖子会断掉。 正准备让她们把这些撤了,一个木盘里角落的小簪子却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伸手拿过,这是一根木簪,簪尾用白玉雕了一双大雁,雁嘴是鲜妍的红宝石,两只雁儿展翅齐飞,一只飞在前的正回头看那落后了的,亲密自然,惟妙惟肖。 它们的眼睛用上好的黑曜石嵌入,即使在房里也闪着光,就像眼睛里自然流露出的光芒。 摩挲着这一双大雁,我心里十分欢喜,大雁对我们草原儿女来说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一对大雁中若是有一只逝去,另一只永生不再相配。 蒙古族男子若要向心仪的女子提亲,一双活的大雁是必不可少的。 听叔伯们说阿爸当年给阿妈送的大雁是他们见过的最有灵性的,被阿妈养得极好,一直活到了我出生那一年。 后来阿妈去了,那双大雁也不吃不喝双双绝食而死。 叔伯们说阿爸那天抱着一双大雁的尸体,亲手把它们埋在了阿妈墓旁,谁来帮忙也不让,用手挖泥坑挖的满手鲜血。 那也是阿爸今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没想到我今日在这皇宫里,也能收到一双大雁。 我迫不及待地把簪子戴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拉着彩屏彩珠的手,一个劲儿的问她们好不好看。 她俩被我逗笑了,开玩笑说我没见过世面,一支簪子就高兴成这样,竟比看到婚服还高兴。 到晚上入睡,我还不肯把簪子取下,心里想着待到三日后大婚,我一定要戴上这支簪子去见他,就像阿妈见阿爸一样。 坐在妆镜前不知多久,彩屏彩珠还在调整着我满头的珠翠。 主冠上盘桓着数只熠熠生辉的凰鸟口衔各式宝珠,一圈圈垒丝金线堆叠交缠,几十颗圆润洁白的珍珠作珠帘从额前垂下,我连哈欠都不敢打,生怕歪了头饰。 眼看着还剩下最后一只凤头金钗头发就算弄好了,我却拦住了彩屏去拿金钗的手,“用这支吧”,我从妆台上拿起那根双雁簪交给她。 “这…不合规矩啊”彩屏有些犹疑 “没事的,这是在头发后侧面的位置,这满头的明晃晃,没人会注意的”我笑着对彩屏眨眼 “我的彩屏好姐姐,求求你嘛”。 我如愿带上了那根双雁簪。 当我被彩屏彩珠一边一个搀扶着走下轿撵时,我终于又见到了太子。 隔着初见时无极大殿那长长的白玉梯,他穿着大红的婚服高高地站在上面,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第一次是他牵着我走上这长梯,而这次,我要自己走过整个阶梯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手心微微汗湿了,我轻轻捏了捏婚服,踏上了第一级阶梯,“等着我啊,我的夫君”。 彩屏彩珠一直保持着离我两极阶梯远的距离,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她们一直陪着我。 后面跟了一长串宫女,有的扶着我婚服长长的裙摆,有的拿着各式仪仗,阶梯两边站了一排排品阶较低的官员,弯着腰端着手对我施礼。 我也端着手挺直了腰目不斜视的看着阶梯尽头,那是太子的位置。 近了、更近了,我心跳的很快,面前的珠帘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摆动,终于,我能看清他的表情了。 不似初见那般带着明朗的笑容,而是将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睛,面容沉静的看着我。 我一瞬有些恍惚,好像有他身体里有两个人。 初见我的那个是我的夫君,而这个,只是太子。 这个样子的他,与我第一次见到的他的父皇一模一样,高高在上,让人无法亲近。 第一次见面时,他问我怕他么,当时我是不怕的,但这样的他,却让我心里有些惶然。 当我最终与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拉起了我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初见时一样。经管他仍没有笑容,但我却安心了很多。 我和他踏进殿中,高品阶的大臣们分列两旁,向我们施礼,皇帝还是高高的坐在宝座上,严肃得不像今日是他儿子的大婚,倒向在主持国事。 “啊,我倒忘了,太子大婚,可不就是国事”。 我想着要是在草原上,阿爸肯定能尽情大笑喝酒,那些他的老部下、我的叔伯们估计不把阿爸喝倒都不肯放他走。 大兄和平辈的勇士们更是要不醉不归的,草原上的族人们势必会举行盛大的篝火舞会,到处都是歌声、笑声。 想到这,我不由得对这高坐在宝座上的半百老人生出了几分同情,连他儿子的婚礼都不能展露笑容 高处不胜寒,就是这样吧。 第三章 我与太子一起行了大礼,头冠上的珠帘快要垂到地上,我艰难的挺着脖子怕冠子滑动。 之前带来皇帝赏赐的大太监正站在皇帝身侧宣读着什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生涩难懂还长的不得了。 “快快读完吧,我脖子好酸,的要是头冠歪了掉下来就太丢人啦”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直到腿跪得腿发麻了,那一篇“奉天承运”才结束,我偷偷撇了眼太子,尽管他也穿着繁重的婚服,却神色如常,想来这样跪着听旨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吧。 恭恭敬敬的谢了恩,总算能站起来了,脖颈和腿都十分酸涩,偏还不能自由活动,只能偶人般继续一项项进行大婚的程序。 小时候做错了事,被阿爸也罚跪过。当时只跪了一小会儿,阿嬷就过来解救了我,我泪汪汪的看着阿嬷,阿嬷把我护在怀里还说了阿爸一通。 和这比起来,小时候的罚跪简直堪称“仁慈”。 但我心里明白,既然我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这些就是必须得经历的。 入了宣华门,便是东宫正殿重华殿,我与太子共坐一撵,一路上接受着皇宫众人的礼拜 我想回他们一个笑容,他们却都把头低得很低,不敢瞧我。 在草原上可没有这样大的尊卑之别,我可以和侍女向朋友一样相处,骑马累了就到就近的毡帐里讨一碗奶茶喝。 我认识部落里所有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我,总笑眯眯的叫我“小公主”。 妈妈奶奶辈的族人都特别喜欢我,她们也心疼我从小没了阿妈,每每去到她们家中,她们都会熬了格外香甜的奶茶给我喝。 要是连着几次只去一家喝奶茶,其他人可是要生气的。 思及此我微微转头,想瞧瞧太子的表情,依旧平淡得近乎冷漠,对周围都漠不关心似的,只平视着前方。 但不得不说他侧脸的轮廓可真好看,眼睫又长又翘,和我的都差不多了,嘴唇薄薄的自带了浅红色,好似涂了口脂一般 而且他的鼻梁可真挺,皮肤可真白呀。 以前我总觉得大兄那样的就差不多是中原画本子里的美男子了,只是皮肤是草原男子特有的小麦色。 但这样细细瞧了太子,我才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人,比画本子里形容的还要好看。 要能笑起来就更好看了,我想着初见他时那样明朗的笑容,阳光一样 明明和我大兄一边大,怎么却不爱笑呢?我大兄就总是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不知道迷了草原上多少姑娘的心。 好像他感觉到了我在看他,在婚服宽大的袖口遮盖下,伸手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缩了一下,他却捉得更紧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他嘴角极浅地挑起了一个弧度,迎着太阳,他整个人也仿佛在发着光。 一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比马蹄声还要快,还要大。 入夜,我坐在大红喜床上,桌上的龙凤烛正哔哔剥剥燃得热烈,鎏金香炉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飘飘柔柔绕了满屋,格外好闻。 “吱—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他走了进来,喜服上的红色格外鲜艳,我紧张得不知手该往哪放,低着头不看他。 “阿翎?”一双精致的龙纹靴出现在我眼前,他用右手轻轻拨开我面前的珠帘,左手抚上我的面颊,带着我抬头看他。 入眼便是一个极温柔的笑脸,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他都不同。 现在他立在我面前,眉眼弯弯,酒窝浅浅,眼睛里泛着柔柔的光华,倒映着我红扑扑的脸。 “太子殿下…”我唤他 “嗯?”他却微皱了眉头,揽着我的腰坐下 “怎么叫得这样生疏?” 他看着我,抬起了手,帮我卸下头冠,动作又慢又轻柔。当他最后拔下那根双雁簪时,我见他眼里划过一抹光芒。 “果然,当初我去内务府看他们为你准备的皆是些凡物,十分俗气,没有配得上你的,亲去库房为你挑了这簪,想着你一定会喜欢” “你果然喜欢” 他拿着簪子看着我,眼底盛满了笑意。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太子您能这样为妾着想,妾很欢喜”。 他放下玉簪,一手滑过我的发丝,一手穿过我的腰肢“叫我瑾哥哥” 他将我抱在怀中,在我的耳边喃喃。烛火逐渐变得朦朦胧胧,香气也更加飘飘荡荡 ***好,一室旖旎。 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他已穿好了朝服,头发却还披散着。见我醒了,俯下身在我额头印了一吻 “怎么不多睡会儿?担心宫女进出会扰了你,我都是自己穿好的衣服”,他弯着腰笑着看我。 “瑾哥哥,你真好”,我伸手捧着他的脸,眼里心里都是甜蜜,“妾为你束发可好?” “好啊,求之不得”他揉了揉我的额发。 坐在妆镜前,我站着为他梳发,想到阿嬷以前为我梳发时唱的歌谣,轻轻哼了起来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身体康健,四梳……四梳……”我越哼声音越低,脸红红的停了哼唱。 “四梳什么?”他笑着看镜中的我“嗯?四梳什么?”,“四梳,四梳儿孙满堂”我羞得藏在了他背后,不让他从镜子里看到我。 他却大笑着转身把我捞到了他怀里,“好啊,阿翎,我们也要儿孙满堂”。 我满脸通红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心里的小鹿跳得格外欢。 磨磨蹭蹭送他出了门,因着无需去拜见后妃,我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经过昨儿那一夜,我浑身又酸又疼。 到快下早朝时,彩屏彩珠进来叫醒了我,洗漱沐浴一番,坐在桌前等他回来吃饭,可一直到饭菜都快凉了,还不见他的身影。 “太子妃,您先吃一点儿罢,昨日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彩屏劝我。 “是啊太子妃,吃一点儿罢”彩珠也开口了 “再等等罢,太子殿下他说不定就快回来了”,我翘首看着窗外。 这时外面却传“高公公到——”,这高公公就是皇上身边服侍的老人,之前送皇上赏赐的和大婚是宣旨的就是他。 我忙起身相询,“高公公,怎么了?”,“回太子妃,今儿皇上留太子在御书房用膳、商议国事,怕是不能来您这儿了”。 高公公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眯着眼笑。 我心里有些失落,但面上却展露一个笑容,亲自上前扶起高公公,“多谢高公公,这样的事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有劳了” 送走了高公公,看着满桌的饭菜我却没了胃口,为了不让彩屏彩珠她俩担心,好歹吃了些。 我心里明白,以高公公的地位是不用管这些事的,派个小太监或者太子身边的太监来就可以,皇上却偏偏派了一直伺候他的总管大太监高公公来,已显示出了对我的看重。 但又过了两三日,太子依旧忙得连影儿都见不着,我日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不禁十分想念我的小红马。 “我的小红马呢?它在哪里?我能去见见它么”我眨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彩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差不多摸清了她俩的脾性,彩屏总是小大人一般,说话做事不出错的。 而彩珠平时不怎么说话,只默默做事,但偶尔说一两句,彩屏却总是依着。 所以我心知这样的事,向着彩屏撒娇无用,说不定还会被她说教。只拉着彩珠的衣袖摇来晃去,嘟着嘴眼巴巴的看着她,望她能答应我。 以往在家,我这样像阿爸他们撒娇是最管用的,一撒一个准儿,大兄总笑说我是个撒娇精,靠着这个才让阿嬷那么偏疼我。 果不其然,彩珠看着我的模样,悠悠叹了口气,“太子妃您啊,真还是个孩子呢” 我咧嘴嘿嘿一笑,搂住了彩珠的腰,“所以啊,我的彩珠儿,带我去看看我的小红马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我如愿以偿见到了我的小红马。 以我太子妃的身份太过招摇,这几日宫中戒严,不能随意走动,所以我换上了小宫女的衣服跟在彩屏彩珠身后,一路小心翼翼低着头,才来到了皇宫内的御马监。 小红马果然与我心有灵犀,我脚刚踏进御马监门,人还未走近,小红马就兴奋的叫着抬起了前蹄。 我三步并两步的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它也特别开心,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 我细细瞧着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才半个月不见,我总觉得小红马的毛色黯淡了些。 我翻看小红马的饲料,发现都是些干草并着料豆和麦麸。 果然啊,以前小红马是由我亲自照料的,每日带着它去草原上吃鲜嫩的青草,躺在它背上看草原的日落。 现在它既不能随意出去跑动,也吃不到十分新鲜的草料,尽管皇宫里的饲料精细又营养均衡。 但我的小红马定是不开心的。 第四章 我一下一下为小红马顺着鬃毛,想着以前我总爱在小红马的鬃毛上编辫子,各式各样的小辫,虽说有些毛躁,但十分灵动可爱。 现在它的鬃毛都被弄得顺顺滑滑,如其他御马般贴在身体两侧,规矩是规矩多了,看起来却呆板无趣。 我看着小红马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光,这光包含着见到我的开心,和它以为能出去玩耍的兴奋。 以前我总因我能懂它而开心,现在我看懂了它,却满足不了它。 “太子妃,我们该走了”彩屏小声提醒我 “这么快?”我心中十分不舍 但我知道我是必须得走的,宫中规矩森严,要是被人发现我这个太子妃偷跑了出来,不知回有怎样的后果。 我摸摸小红马的脸,踮起脚搂着它脖颈,它好像也感应到了我的无奈,鼻息加重了,很烦躁很不舍的模样。 “乖乖的,你要乖乖的,我的小红马,我会再来看你的,你要等着我哦”。我贴着小红马的耳朵轻轻对她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御马监。 跟着她们又一路谨慎小心,总算到了花园,时间已近黄昏。穿过这里的下一个拐角就是东宫所在,我抬头瞥了一眼,已看到了重华殿的檐角。 还好还好,平安无事。 正这么想着,转过一树大花丛,前面的彩珠忽的停了下来,我只顾着低头走,没留意一下撞上了她的后脑勺,一瞬间失了平衡就要栽倒下去。 “太……小心!”是彩珠的惊呼,一阵天旋地转,我本以为定是要狠狠摔上一跤,一瞬间手却被人大力拉住。格外温暖、格外宽厚有力的一双手。 我脑子“嗡!”地一声忽的想到了什么,“是他!” 好容易再次恢复了平衡,我来不及多想只急忙忙低下头。“咚咚咚,咚咚咚…”我清楚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都快跳出了胸腔。 “就是这双手,我记得,就是他当初在无极大殿前扶我出的马车!” “完了完了,他是见过我的,可千万别供出我来呀!”我心里着急,头低得更低了。 “奴婢见过袁将军”彩屏彩珠齐齐下拜,我也忙不迭拜了下去,我明显感觉到面前穿银白盔甲的人的目光正紧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怎么回事,匆匆忙忙的,没有规矩!”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喝到,正准备走向我。 “怎么办怎么办,这要被发现,不止彩屏彩珠,我那一殿的宫女太监都得受罚”,我又怕又急,鼻尖都渗出了汗珠。 “无妨”,我面前的他开口,“还要去其他宫遵守,莫要再耽搁时间”。 他稍一抬手,便拦住了走向我的那人,带着一对人径自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待他们走远了,我才长呼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有惊无险,吓死我了” 我拍着胸口顺气,瞧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很高的个子。 “太子妃您没事吧”彩屏彩珠都围了过来,一向冷静的彩屏也锁了眉头,彩珠脸颊有些发红,扶着我的手心都是汗珠。 我有些内疚,因为我的要求让她们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没事没事”我急忙安慰她俩“我们快回去吧,免得再生事端”。 总算平安回了殿中,我刚换好衣服坐下,彩屏就端了茶水来“太子妃喝口水压压惊”,彩珠在一旁为我打着扇子。 但我的心神早就定了,以往在草原上也有被烈马摔下马背的时候,比这还惊险呢。只是可惜,又没能看到那个银白盔甲的人的脸。 我端着茶水翘着脚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形,有些好奇地问“刚刚那个…袁将军,他是做什么的?” “回太子妃,袁将军是皇宫禁卫军统领,负责保卫皇宫中人的安全”彩屏说到,彩珠只站在旁边点点头。 怪不得呢,能在皇宫里活动自如还受人尊敬,也只有这个职位了吧。 说起来他算是帮我解围两次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但以他的职位,日后定然还会再见,到时候真得好好谢谢他。 接连着又是一个多月,我与太子都是聚少离多,常常他刚回来,一杯茶还没喝完就走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看着他日渐深锁的眉头和愈渐加重的疲态,所有的失落又都变成了心疼。 “瑾哥哥,很晚了,先去睡吧,身体要紧”又是一夜我磨着墨陪他在书房到夜深。 “无妨,你先去睡吧”他仍埋头在那些公文中。这样反复了几次,我都劝不动他,索性不再劝他。 只是在他疲惫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温度适中的热茶,在他头痛发作时为他轻轻按揉太阳穴。他也不过十七岁,头疼的毛病却比我阿爸还严重。 御医来瞧了几次,都说是忧思过度。 又是夜深,瑾哥哥推开房门,爬上床从背后搂着我。我转了个身,回抱着他,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 “阿翎,我睡不着”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低低的,闷闷的。 我抬头看他,轻轻抚着他的脸,比起大婚那日,他已消瘦了不少,我心疼得紧。 “那妾唱歌给瑾哥哥听可好,唱儿时阿嬷哄我入睡时唱的歌”,“好”他说。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背后有豺狼,前面是朝阳;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身后蜂蝶忙,前面是毡房;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跑到阿妈身旁,阿妈为你摘月亮,月亮伴你进梦乡…… 我轻柔柔地唱着,如阿嬷一般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慢慢合上了眼。“好好睡吧,瑾哥哥,睡一觉起来都会好的,还有我陪着你呢” 我小声说着,轻吻了下他的鼻尖。 这样过了小半月,皇宫里的守卫突然增多了数倍,出入宫中的人都更要经过层层排查,御药房的太医一波波地往西边跑,名贵珍奇的药材一马车一马车的拉进宫。 我隐隐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我一直控制着自己,不主动探听、揣测,阿嬷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又过了十来日,彩屏彩珠忍不住像我透露了风声。果然,皇帝身体已不大好。是了,不然他也不会急急忙忙向阿爸递了休战书,让我嫁入东宫。 这样不日后太子登基,我们草原才会成为太子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我倚着门框,看着西边渐沉的夕阳,明天新一轮朝阳将会升起。 晚膳刚摆上桌,瑾哥哥却走了进来,面色掩不住的疲惫。我们都没料到今日他回来得这么早,彩屏彩珠忙添碗摆箸。 “不用了”他挥挥手“我不想吃东西”。我走过去扶他坐下,彩屏彩珠自动带着人撤下。“瑾哥哥,怎么了?”我站着在他背后,为他捏肩。 “阿翎……”他转头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看着他,静静等着 “无事,就是想你了”他回头最终说。我也不多追问,“瑾哥哥,妾近日新学了京城现下流行的曲子,弹给你听可好?”我从背后环着他的脖子笑眯眯说。 “你会弹琴?”他有些微讶 “原是不会的,吹埙倒很在行,但想着瑾哥哥爱听琴,便请了乐师教我”。 我俏皮的冲他眨眨眼,“我可是很聪明的,不会让瑾哥哥失望的哦”。“那我就洗耳恭听了”他捏了捏我的脸。 宫女们利落的摆好了琴,我扬手按下琴弦,淙淙琴音飘了出来,这曲子我私下练过不知多少遍,连手都被划破了,但这些我不会告诉他。 渐渐地,我看见瑾哥哥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这就足够了,能让他忘了烦忧,哪怕只有一刻,我也是满足的。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随着琴音瑾哥哥慢慢吟咏起来,一曲毕,他终于有了些笑意。 “阿翎,你这《秋风词》谈得很好”。 他向我张开手,我会意,走过去坐在了他腿上,依在他怀中。但我不喜这最后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与你应是“既知如此绊人心,当初只应早相识”。他揽着我,深深看进我的眼底 “谢谢你,阿翎,你能为我弹这支曲子,我很欢喜”。 在皇帝罢朝,太子监国的第八日一早,整个京师都回荡着丧钟声,整整二十七下,国丧。 我失手打碎了杯盏。 来不及收拾就直奔明耀宫,那是皇帝的寝宫。 瑾哥哥早在那里,一身素白,跪在皇帝床前,背影格外纤瘦,好像也马上要栽倒下去。宫外更是跪满了人,白压压一片。 我来到他身边,也跪了下去,他抬头看我,眼里满布着红血丝,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妾会永远陪着瑾哥哥”我用口型无声的对他说。 第五章 高公公打开了一道圣旨,皇帝的遗旨,他显然十分悲痛,拿着圣旨的手都是抖的。 我们恭恭敬敬俯身听旨,这次的圣旨格外很简短,只有三十三个字“朕殁后,太子萧怀瑾延承国祚,左相苏氏嫡女,大将军林氏幺女,国丧三月后,嫁新皇”。 就是这三十三个字,却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砸向我,砸得我生疼。 我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高公公,看着他手里那道圣旨,再僵硬转头,看着太子,我的瑾哥哥。 只见他错愕了那么一秒,但也只是一秒,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因为他接下来便低下头去“儿臣遵旨”。 他就在我身侧,甚至刚刚还握着我的手,但听到这道旨意,他连一丝犹豫都不曾有。“儿臣遵旨”他这么说,只这四个字,明明是盛夏七月,却让我感觉冷得像在草原最高的雪峰 我盯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能怎么样呢?连哭出声也是不行的,只能也低下头,直到将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妾媳……遵旨” 先皇的灵柩运出皇宫时,我与太子并肩站在城墙上,脚下是浩荡的仪仗。 高公公也在队列中,他自请去为先皇守陵,棺木旁的他佝偻着身子,银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舞动,也不过这几日,他已尽显了老态。 我突然想起他已是年逾五十的老人了,但以前见他都是总管大太监的模样,做事妥帖周到,说话滴水不漏,穿着锦衣华服,笑眯眯一张脸。 熤朝从没有殉葬的传统,先皇殡天,按例他这样伺候了先皇一辈子的老人,是可以领一大笔银子告老回乡的,而他自请去守陵,已是很尽忠。 我看向棺木后,跟着的是几位太妃,虽然皆不年轻,还穿着素白丧服,但隐隐也可窥见她们年轻时的风采。 让我奇怪的是这几位太妃一路上皆垂着眼,面上无波无澜,连高公公都比她们悲痛,仿佛死去的不是她们的丈夫,而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们,却没想到是这种场合。她们都会被送到城外的皇寺为国家祈福,从此青灯古佛、聊此余生。我以后,也会如她们一般吗? 看着仪仗逐渐走远,我望着远方出神,太子站在我身侧,转过头来看我,我感觉到了,但我不想回头。 “走吧,阿翎”他唤我,伸出手来想握住我的,我却退后躬身行了一个礼“太子殿下先走罢,妾想再站一会儿”我恭敬的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终没有说什么,看着他转身走下城墙的背影,我心中的滋味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是萧怀瑾,所以就注定了他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我丈夫。 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明明几天前我还在为他弹《秋风词》,他把我抱在腿上说“当初只应早相识”,大婚第二日清晨,我为他束发,他笑着说“阿翎,我们也要儿孙满堂”。 我们大婚都不足三月,怎么下一个三月他宫里就要添新人了? 先皇,他的父亲,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但我一共只见了他两面,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可他最后的遗旨却这么冷酷。 于他而言,他儿子的婚事不过是一场稳定政权的交易,与这相比,嫁娶双方的意愿是最不值得考量的东西。不论是皇后还是妃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个好父亲 但他却选择当个好皇帝。 我看着远方,看着京城尽头,想看穿这层层楼阁,直到看见草原。但远山却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站在这京城最高的地方,也看不见我的家乡,我好想回家。 “太子妃…太阳,快落山了”我回头,有些发愣,彩珠过来扶住我的手,“我扶您回宫,好不好?” 她在笑着,眼里却是深深的担忧。彩屏也扶住我另一只手,“我们回去吧”她也在笑,却是牵强的苦笑。 她们心疼我,我知道。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宫城,也只有她们此刻心疼我是真的。 我终没能忍住,一把抱过彩珠,伏在她肩上哭了,在城墙上,低声的呜咽,肩头一抽一抽,像一只小兽。 彩屏慢慢抚着我的背“哭吧,哭吧,太子妃,哭出来就好了”。 入夜,白日的暑热褪去,花园的蝉比平日更有了精神头,鸣个不停,入耳只觉聒噪。 “吱—嘎—”是他回来了,我没有回头,听着他的脚步声,下一秒我就被他从背后搂住,我坐着,他站着。 他把下颚放在我头上“阿翎,你可是生气了?你在气我么?” “妾没有,妾不敢”我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走到我身前,弯腰半蹲了下来,双手捧着我的脸,像捧着一件珍宝“是瑾哥哥不好,让我的阿翎伤心了”他看着我,声线轻柔得不得了,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疼惜。 “你怎么仍这么对我呢?怎么总这样温柔呢?”我看着他。 “还是没办法,对着这样的他,对着瑾哥哥的他生气”。我叹了口气,用手覆上他的手,偏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妾只是,有点想家”。我垂了眼角,撇了嘴角,说不出的无害无辜、惹人怜爱。 他将我的头放在他肩上,抱着我“等这边事情结束了,我陪阿翎去骑马吧,飞驰的马背上的阿翎,肯定格外好看”。 ———————————————— 两日后,太子登基,我记得那天的太阳格外热烈,晴空万里,普天同庆。 他穿着褚黄色九龙五彩祥云袍,带着九珠冕旒,背手站在无极大殿前的阶梯上,接受万民朝拜。 我戴着龙凤珠翠冠,穿着正红色织金龙凤纹大袖衣以皇后的身份站在他身侧,听着臣民们五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我十四岁九个月第十一天,嫁入皇宫三月满的当天,我成了熤朝第七位皇后。 登基大典开始前,一早上皇上就派了宫中熟悉仪典的老嬷嬷来,她带着一票小宫女要为我梳妆。“让彩屏彩珠来吧”我提议。 “娘娘,今日不但是皇上登基,也是您的册封大典,万事马虎不得。 她俩年纪轻,怕是不够稳重,要是为您弄错了妆戴,老奴有负皇上的信任。”老嬷嬷下拜,一字一句说得让我无法反驳。 我只能眼看着她打发了彩屏彩珠去殿外等候,依着宫女们在嬷嬷的指挥下为我梳妆。 坐在妆镜前,看着我身上的凤袍,头上的凤冠,我有一瞬恍惚。 镜中这个女子,额间是牡丹花钿,口脂是正红,眼尾黛红晕染飞扬,华美庄重,却让我十分陌生。这是我么?我该是这样的么? 我急忙忙从妆台上翻找我的双雁簪,它不知怎的被放在了角落,我把它握在手中,才安心了些。 “娘娘,该走了,大典快开始了”嬷嬷催促 “我可以把它簪上么?”我转头问她 “不可以,娘娘,今日您的一切服饰必须按宫中的规矩来,戴什么穿什么都有规定,请娘娘莫要让老奴为难” 她又是一个深拜,神色坚定。 “罢了,走罢”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将双雁簪重新放回了妆台。 坐在去无极大殿的轿撵上,我又想起了草原,小时候被阿爸抱在怀里教我骑马,感受着带着青草气息的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咯咯笑个不停。 将小红马送我做生辰礼时,阿爸说阿妈就一直希望我和大兄都能做一匹快乐的小马,永远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奔跑在草原上。 可现在我成了皇后,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皇后。 这看起来是多么荣耀多么尊贵,但从此后一举一动就被锁在了“规矩”二字里,变成了一只笼中的金丝雀。 美丽高贵,却不得自由。 登基大典一直到午时末才结束,日头已十分毒辣。 怀瑾哥哥他召了几个大臣径直去了御书房,其中就有左相苏大人和大将军林大人,马上要成为国丈的他们,不知心里感想如何。 而我已经是皇后,依例入主未央宫,这是离皇帝寝宫最近,也是最大最华丽的后妃的宫殿。 但近三个时辰的典礼已让我十分疲惫,无心仔细看看这一室的金碧,只径直栽倒在了卧床上。 我是被饭香吸引醒的,外殿的大圆桌上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菜 彩屏笑着过来扶我“娘娘,饿坏了吧,这都是皇上吩咐送过来的,里面还有好几样娘娘的家乡菜呢”。 一听这,我眼里都发光了“真的吗?我等不及了,快让我尝尝”。 我拿起筷子,看见面前精致的银盘上放着烤至金黄还泛着油光的炙羊肉,忙夹起一块放进口中。 “…嗯!好好吃!”羊肉外焦里嫩,入口肥而不腻,想不到宫中御厨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旁边的小圆盘上摆着精致整齐的拔丝胡乳达,裹着晶莹剔透糖稀的胡乳达,夹起牵丝不断,尝一口,外层酥脆内层绵软甜糯。 要说炙羊肉这中原大厨能掌握精髓不算太奇怪。 但这拔丝胡乳达,看起来不过一道甜品,但它熬制糖稀需非常考究。时间短了拔不出丝,稍晚一点,就会带上糊味苦味,卖相也不好。 要是没有多年操作的经验,是做不出这样地道的美味的。 我不由得十分讶异“这真是御厨做的?” “怎么了?阿翎不喜欢么”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怀瑾哥哥!” 第六章 我立即转身,宫女太监们齐齐下拜。“妾身参见皇上”我刚半蹲下,手就被握着扶了起来。 “阿翎吃着怎么样?可还合口味?”他笑着看我 “很好吃,妾很喜欢,但这真是御厨所做吗?”我眨眼俏皮地笑着回看他。 “果然瞒不过我的阿翎”瑾哥哥轻刮了一下我鼻尖。 “之前瞧你用膳总吃不多,想着应是想念家乡风味。朕便派了人去搜寻中原境内的辽东厨师,找了半月寻着几位。 朕亲自尝过,这个手艺最好,便派她来了你宫中的小厨房。以后阿翎想家的时候,就可以吃到家乡菜了”他与我一同坐下,拉了我的手说。 “瑾哥哥,你真好!”我又高兴又感动。也顾不上周围的侍女太监了,环着他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哈哈哈哈哈,阿翎可爱的紧,当皇后了还这般活泼”他揉揉我的额发,左颊边又泛起了梨涡 这还是先皇殡天后,我第一次见他笑的这般开心。 八月的最后一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似乎预示着夏天的结束。 我靠在窗边,伸手去接雨水,阿爸常说雨是长生天的馈赠,草原空旷,下起雨来就格外壮观,不似这般被屋檐框在四角的天空中。 到晚上雨停了,屋外的蝉经过了一天雨水的冲刷,叫声也变得喑哑,这是夏末花园里的最后一只蝉,它正在夏天的尾巴和生命之神做最后的搏斗。 怀瑾哥哥不在,我睡也睡不着,便坐在床边听了一夜的鸣蝉,直到再也听不见了。 我想它已经足够勇敢,一直撑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我十五岁生辰。这是我作为皇后在宫中过的第一个生辰,也是我的及第生辰,自然格外隆重些。 司衣局、司珍局、四大库房都费尽心思为我挑选礼物,来贺祝的嬷嬷太监们快要将门槛踏破。 我看着摆满了一屋子的珍宝珠钗,挑拣了好一会儿,总算选出两个满意的。 一根玉兰花垂流苏簪,玉质通透,淡雅别致,配高挑清瘦的彩屏正合适。 一支妃色双杏花簪,杏花一朵半开,一朵花苞,与娇小玲珑的彩珠最相配。 我把它们分别别在彩屏彩珠头上,她俩都因觉得太贵重而推脱。 “在这宫里,你们待我真心,侍我忠诚,我早把你们当姐妹看待,今日又是我及第,你们若不收,我倒要伤心了”。 彩珠听我这么说,眼睛里的光芒更柔和了几分,下拜谢了我。 彩屏却是紧紧握着簪子,嗫嚅着,似乎有话说“怎么了,彩屏?”。她停了一停,眼光变了变,终究是拜了下去“无事,彩屏谢娘娘赏赐”。 怀瑾哥哥下了早朝就来了未央宫,自从当了皇帝,他格外地繁忙,这是我最近第一次同他一起用午膳。 小厨房做了好多菜,中原的、草原的,我虽然很喜欢吃,但又念着宫中一道菜最多吃两箸的规矩,犹豫着不敢多夹。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今日是阿翎十五岁生辰,不必在乎那么多”说着夹起一块炙羊肉放入我碗中。 我心里欢喜,得了他的准许,夹了好多喜欢的菜吃。我正吃得开心,他却停下了筷子只看着我 “瑾哥哥你不吃么?”我后知后觉从美食中抬起头。 “朕看你吃得很高兴,活像只小兔,比朕自己吃可有意思多了”他笑看我,眼里一派揶揄之色。 “妾若是小兔,那皇上是什么?”我不甘示弱的说,旁边的宫女齐刷刷地变了脸色,他倒不在意,反而笑开了 “哈哈哈哈哈,我的阿翎如今口齿越发伶俐了”。 晚上怀瑾哥哥同我一起在殿中欣赏歌舞,这是宫中乐伎专为我生辰排的舞,美轮美奂、精彩绝伦。 他很高兴,一口气赏了好多珍奇下去,宫中之人皆一派喜气。我也十分高兴,多喝了几杯紫玉浆。 半醉半醒间我依在瑾哥哥怀中,看他眼里盛了满满的光 少年君王,意气风发,真好。 入夜,热闹的人群散去,我散了发髻,躺在瑾哥哥腿上,哼着草原上的小调。 瑾哥哥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我的发丝,听我讲草原上的风光,“我最喜欢草原上雨后的青草的香气,格外地清新自然,是什么香料也比不上的”。 “龙涎香也比不上?”瑾哥哥问。“比不上!”我信誓旦旦的说,扬起了脸,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我的脸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染上了一片晕红。 瑾哥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把我捞起来抱在了怀里,我最后只记得被他放在了卧榻的锦被上 然后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说“阿翎,给朕生个孩子吧。” ————————————————— 操办完了我的生辰,接下来宫中最紧要的一件事就是迎接林氏、苏氏两家女儿嫁进宫中。 我心知离她们进宫就也只剩下十多天了,但怀瑾哥哥照旧每每日上朝处理国事,下朝回来陪我,对这件闭口不提,好像与他无关。 我便也不问,好像我们都这样装聋作哑下去,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了似的 十月底宫中下了第一场雪。 我披着貂裘领的披风站在廷外看漫天雪花,它们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到我的头顶、肩上。 我就这么站着看着,一直站到手脚冰凉,看得日头西沉。 “娘娘,夜里风凉,进殿去罢”彩屏走过来唤我,抱了一个手暖炉,放在我手中。“你说,皇上他现在在干嘛呢?”我将暖炉重新放进她怀中,偏头问她。 “皇上……我不知”彩屏看着我说。 “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说”我笑出来,心里却酸涩难忍。今日林苏家两位女子进宫,皇上在陪她们呢”。 “娘娘……”彩珠看着我,眼中是担忧的神色。“我没事,真的”我将身子转了过去,又抬头看着雪花。 “你看这雪花可真好看,草原上可没有这样的雪,都是鹅毛大雪,一下就是好几天,直到把天地都铺成素白。” 我伸出手去想接住一片雪,但它刚触到我指尖就化了,变成一滴水渍。 “我小时候最喜欢雪了,不单是因为我出生那天下了雪,也因着只要下雪了,阿爸就不太会骑马出门,就算出门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这样一直到冬天过去,他都可以陪在我身边”。 “我知道的,阿爸是草原的穆达尔王,平日里有许多事要忙,都是草原上人们的事,是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事。 所以下雪就像是一个不变的约定,我们一家人相守相依整个冬天的约定” “你知道吗?”我将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在耳后,看着草原的方向,眼睛里有细碎水光闪动。 “每年初雪落的晚上,草原上的人们都会围城一个个圈,燃起大束火把,绕着它们边走跳舞。 这是一种仪式,祈求长生天在冬日里也能庇佑她的子民们,都能平安等到春天来临。” 雪渐渐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彩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 “娘娘可是想念家乡?我已让小厨房温了草原上来的马奶酒,娘娘可要尝一尝?”她为我拂去衣上的雪花说 “好啊”我想冲她们笑一笑,但是嘴角重得抬不起来。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你们把我从草原上带来的冬装找出来罢,再吩咐人搬个梯子来,靠在屋檐上”。她们俩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我走进殿中摸着放在卧榻上的衣服,是我最喜欢的碧蓝色,草原天空的颜色,镶着樱草色的绒毛滚边。 这可比宫装舒服多了,没有那么宽大的袖口和那么长的裙摆,行动也不用再受到限制。 妆台左边第二层里放的都是我从草原上带来的首饰,其中还有一样是阿妈的遗物。 是个坠着两个小铃铛的手钏,阿妈生前常戴。 阿爸说我小时候哭闹不止时,只要听到这手钏上的铃铛声就不会再哭,所以他一直把手钏带在身上。 直到我要出嫁了,他才把这手钏郑重的交到我手中。他说“小翎儿,日后你看着这手钏就像看见了你阿妈一样,她会代替我们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握着手钏,摩挲着舍不得带,只把它放在耳边摇了摇,听了会儿铃铛声。 从首饰盒里挑出对草原上我惯戴的耳环,将手钏重新放回盒里。站在就镜子前我看着装戴如初的自己,总算找到了些熟悉的感觉。 内殿外桌上已经摆好了马奶酒并着好些美食。我却无心吃东西,只拿了两瓶酒别在腰间,径自走了出去准备爬梯子。 我心知我这么做有多不合规矩、多难以置信,但我一想到我的夫君,我的瑾哥哥身旁边现在不知睡着谁,我就感觉自己被这皇宫四角的屋檐压得透不过气来。 “娘娘!”彩屏彩珠同时惊呼出声,一边一个过来扶住我 “您这是做什么?”彩屏率先问出口 “我想坐在屋顶上看看星星” “这怎么能行?不止是规矩问题,您是一国之后,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九死也难当啊”彩屏握住我的手。 “不会的,我只是想看看星星,就让我任性这一次罢”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目光中带了些祈求。 “娘娘!”彩屏走上前来想要制止我 “彩屏姐姐”彩珠拦住了她,“今日情况特殊,就依娘娘的吧,娘娘心中有数的”。 “谢谢”我看着彩珠说,她也冲我点了点头。 第七章 坐在屋顶的横梁上,吹着夜风,我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 仰头喝了一口酒,明明是醇厚香甜的马奶酒,我却被辣得流眼泪。 我努力抬头看着星空,拉图娅说过想哭的时候抬头看星星,眼泪就不会掉下来,她骗我。 可我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明明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这不是草原,这是中原。我是中原的皇后,他是皇上,与其他人一起分享我的夫君,这是我的宿命”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明明阿爸和阿妈就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明明像大雁一般忠贞才是我一直憧憬的情爱。 我想我可能真的还是个孩子 做皇后对我来说太难了。 我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明耀殿,又喝了几大口酒。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嗽,“这真的是马奶酒吗?怎的这么难喝”。 正疑惑着,突然一道银白色闪过,脖颈瞬间贴上一层冰冷,我被吓得一颤,大脑空白一片,举着酒瓶动也不敢动了。 “何人如此大胆!入夜在皇后娘娘屋顶,预做何事!”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后方发出,比我脖子上的剑还冷。但这声音我总觉得在哪听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我…我就是皇后。” 无奈之下只能自报家门,我明显感觉到脖颈上的剑重重一顿。 那人换了只手拿剑,转了个方向看清了我的脸,剑眨眼间被收回鞘中。一个穿银白盔甲的人重重拜了下去 “末将失礼!夜晚光线晦暗,末将只见一个着异族服饰之人坐在娘娘屋顶,出于本能拔剑,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娘娘,末将罪该万死!” 剧情转变得太快,我看着半跪在我面前的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是?”,“末将袁护”。“袁护,袁护”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禁卫军统领袁将军?!” “正是在下”。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每次见他都是在这种我很狼狈的时候? 看他端端正正跪在铺满雪的屋檐上,这琉璃瓦是极滑的斜坡,加上一层雪花,站立都有些艰难,他半跪着却无一丝摇晃。 而且就看刚刚那一瞬,他的身手快而敏捷,相必有极高的武功造诣。 我赶紧伸手虚扶了扶他,“袁将军快快请起,是本宫考虑不周,不怪袁将军”。他终于站起身来,我也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眉若刀裁,目似朗星,真真正正是画本子里说的的“剑眉星目”,着银甲,配长剑,身形高大挺拔。 这皇城里的无论人或物,不管是不是自愿,难免会沾上两分金装玉裹的精致地娇气。 但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即使随便站着,他背脊也挺得很直,傲然不群的模样倒像极了我们草原雪峰上的雪松。 怪不得彩屏曾悄悄跟我咬过耳朵,说那些小宫女们对他都极仰慕,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皇城中,她们不动心才奇怪。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袁将军,当日扶我出马车”我对他笑了一笑 “那是末将分内之事,当不起娘娘的感谢”,他抱拳又一次施礼,我不习惯这般拘谨与人说话,半开玩笑着发问,想缓解些气氛 “那日御花园替我解围,也是袁将军分内之事?” 他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张了张嘴没回答,却反问我“娘娘独自在这饮酒?”。 “是啊,怎么?袁将军也想喝两杯?”我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想着他一定会回“末将不敢”。没想到他却接过了酒瓶坐了下来。 大兄对我说过中原不似草原,他们极讲求男女有别。 但除了怀瑾哥哥,袁将军算是我在中原认识的第二个男子,他却并不扭捏。想着许是我大兄也不了解中原,说错了罢。 既然这样,我此刻多了个酒友,也没什么不好的。 想到大兄,我忽的笑了出来。偏头说“袁将军,我告诉你啊,我小时候被大兄拉着偷喝阿爸的酒,也是被呛得难受,大兄还抱着肚子嘲笑我。 我为了向他证明又喝了一口,结果阿爸进来了,那一次大兄被骂惨了,还被罚在毡帐外蹲马步。 他气阿爸只罚他一个,蹲着马步腮帮子却鼓得活像只大青蛙!哈哈哈哈哈,袁将军,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来。 “你怎么不笑啊袁将军,明明这么好笑,哈哈哈哈哈”。 他却只是仰头喝了口酒,“娘娘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末将会保密”。 我听得一愣,“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哈哈哈”嘴上是这么说,鼻尖却酸了一酸。 我素来好强,不大愿意在人前哭,而且对方还是袁将军,我只是抬了头,装作看星星。 这才发现今晚的星空很是绚烂,竟有几分像草原。 以前都框在宫殿中,也没有好好看过星星,现在坐在屋顶才发现原来皇宫中也能看到这样绮丽的星空。 “袁将军,你们中原有星象之说吗?”我转头看他 “末将未曾听过,那是何种说法?” “我其实也只知道个皮毛,还是阿嬷告诉我的” 我喝了口酒,指着一片群星“你看那几颗星星,这么连起线来,像不像一把弓箭?”他顺着我的手看过去,自己也跟着比了一比“果然是一把弓箭”。 “有意思吧”我笑了一笑 “草原上有意思的知识多了,还有好多神话传说,都是阿嬷告诉我的。阿嬷是阿爸的娘亲,是我们草原的大祭司,阿嬷什么都知道” 想着阿嬷,看着星空,我不自觉带了些笑意“袁将军你看,那片星星,好像一匹马啊”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用手指连线 “对,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不知道我的小红马能不能长成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我托着腮说 “小红马…是娘娘初来那天送嫁队伍里的那匹小马?” “你居然记住了它?”我转头十分兴奋的看着他“你也就见过它那一面吧”。 “不是的,末将之后在御马监里也见过,但它好像总是闷闷不乐,连吃草料也没什么兴致”他认真地回忆“前几日去看好像长大了一些”。 “一定是太久没有见到我所以不开心吧”我垂了眼睛喝酒。 “我也好想见见它啊,上次在御花园遇见你们,就是我偷偷去看它了”。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以娘娘的身份,出入御马监的确不太方便。但末将可以常去看看,娘娘有什么要带给它的,末将可以代劳” “真的吗?你人真好!”我看着袁将军眼睛都亮了。 “娘娘谬赞”他居然也笑了,一改冷冰冰的木头脸,笑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我大兄。 我头有些晕,看着他愈发像大兄了,好像还有了重影。 “娘娘?娘娘?”我听见有人在唤我 “嗯…嗯?”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了金丝线绣的华丽的床幔,“这是…未央宫?我怎么在这里?”撑着身子坐起来,头还有点发晕。 “娘娘,你昨夜喝多了酒,是袁将军送你回来的”彩屏帮我拢了床帐说。 哦…是了,我最后的记忆就是和袁将军在一起喝酒,可是都说了些什么,我又记不起了。 我揉揉额角,看着窗外天色还不大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叫我起来?有什么事么?” “娘娘您忘了,按规矩今日丽妃娘娘和苏昭仪一早就要来向您请安的,您该起床洗漱更衣了”。 “丽妃?苏昭仪?丽…苏…”,我神色逐渐清明了些,就是昨儿进宫的林苏家的两位了,没想到林家的女儿今日就封了妃。 按例这是不合规矩的,林将军现下在朝中的确举足轻重,但三朝老臣的苏丞相的女儿也只封了昭仪……怀瑾哥哥该是很喜欢这林家的女儿了。 “这件外衣是否素了些?这簪子也不够华丽”正为我梳妆的彩屏拿着衣饰在我身上比了又比,还是不太满意。 “今儿是娘娘第一次见其他妃子,不能失了派头”,我垂了眼,无心在乎这些。 “彩屏姐姐,我看这支娘娘惯用的双雁簪就很好,娘娘生得明丽,不用过多装扮,素雅的更衬得庄重些” 听彩珠这么说,我却抬起头拿了凤头金钗递给她“用这个吧”,她没有再多说,利落地帮我簪上了。 我拿过双雁簪,放在手心瞧了一瞧,最终把它放在了妆台最里面的抽屉里。 “走罢,她们也该到了”。 来到前殿,意外的只有一个女子坐在下首,侧着头看不清面容。 我坐上主座,那女子不紧不慢起身施礼“臣妾苏氏清蕴,拜见皇后娘娘”,“苏昭仪免礼”我隔空抬了抬手,“谢娘娘”她这才抬了头。 一张瓜子脸,肤色却格外白了些,眉眼都是淡淡的,体格也清瘦,嘴唇轻抿着没什么表情 一身天青的宫装格外衬她的名字气质,宛如一朵林中幽兰。 “娘娘赎罪,臣妾来晚了”一个娇慵的声音传了过来,接着便看见两个宫女扶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只见她穿着海棠红的衣裳,别着金步摇,腰肢随着步伐扭动,格外妩媚。 “臣妾拜见娘娘”她弯腰施礼,一双眼睛却看着我,她的眼尾自然上挑,狐狸一般,眼里带了些挑衅般不规矩的笑容。 听彩屏说昨夜皇上就宿在她那里。 林苏两家都是同日进宫,皇上却先临幸了她,今早又破了老祖宗的规矩直接封妃,这样的荣宠,要她谦恭也难。 我无意为难,但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作何形容。 免礼赐了座,我看了一旁的苏昭仪,她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对丽妃炫耀般的问话答得也淡淡的。 第八章 丽妃的种种表现我都看得明白,苏昭仪这样却难以捉摸,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按规矩问了她们些问题,无非是年龄几何,爱好什么,再表示表示关心,就让她们散了。 “娘娘,今日丽妃对您已是不敬,你初掌后宫,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呀”一回到寝宫彩屏就拉着我说。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在意的不是这些。吩咐下去,让小厨房今日做些皇上爱吃的菜” “怀瑾哥哥他会来吗?他会来吧,他应该怕我伤心吧”。我看着窗外又渐渐飘起了雪花,有些期冀又有些担忧。午膳时有小太监来报,皇帝去了丽妃宫中。 我看着铺了一桌的菜,心里空落落的。“是因为下雪吧,下雪不方便,才不来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同时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你好傻,未央宫是离明耀宫最近的宫殿,他却去了更远的丽妃那,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可我不愿意相信,我要怎么信,十几天前我生辰,他在我耳边说“阿翎,给朕生个孩子吧” 他脸上那般温柔的神色,现在还清晰的在我眼前浮现。现在丽妃才来一日,他却就好像把我忘了一般。 这就是帝王的情爱?我不相信,我不肯信。 接着又一连三日,他都临幸了丽妃。这三日对我来说格外的漫长,我每天等啊等,看着日头升起又看着日头落下,等来的都是他宿在丽妃那的消息。 我眼见着丽妃第二日来请安的时辰又迟了些,第三日更迟了,我却苦笑着只能说“丽妃妹妹辛苦了”。 第四日她索性不来请安了,说是雪大。可那日明明没什么雪,住的更远的苏昭仪来了,陪我说了一早上话。 终于到了第五日,我不愿再在宫中枯坐下去,拉了彩屏彩珠陪我在御花园里闲逛。 已是十一月,御花园里只剩下梅花,草原上少有梅花,我仰头看着这满树被白雪覆盖的红梅,这样纯粹鲜妍的红,与我的小红马一般。 小红马,小红马,自从皇上登基后我再没见过它。先帝殡天那晚,怀瑾哥哥说要陪我去骑马,可现在从盛夏到了严冬 他怕是都忘了吧。 听彩屏说苏昭仪的住处离御花园不远,我便临时起意想去看看她。 到她殿中时,她正煮着茶看着《诗经》。我与她的交情不算深,她见我这样贸然过来也只是稍微惊讶了一瞬,转而就去给我倒茶。 她好像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我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立即就变了脸色“好苦啊”。 “苦么?”她见我苦得皱了眉头,自己又端起茶杯尝了一尝,停顿了一瞬,忽的笑开了 “臣妾倒忘了娘娘是辽东人,本来臣妾就偏爱喝苦茶,但对于惯喝奶茶的娘娘来说,的确有些太苦了” 我是第一次见她笑,眉眼弯弯,格外生动。居然还露出一颗小虎牙来,与她平时判若两人。 平日里是兰花,笑起来却是桃花一般了。 “苏昭仪,你笑起来竟是这般俏丽,为什么不多笑笑呢?”我没忍住问出了口。她却收了笑容,轻抿了口茶 “就是因为笑起来比不笑好看得多,所以臣妾才不笑”。我不懂,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娘娘,你喜欢读诗么”她却转了话头,把《诗经》拿给我看。我看她翻的那一页名为《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不由得轻吟了出来“写得真美啊”。 “以前在草原上就知道中原的诗很美,但能看到的不多,画本子倒看了很多”我接过书摩挲着“只是遗憾,识得汉字,却不会写” 她眼睛忽的亮了,拉过我的手“臣妾来教娘娘写汉字,娘娘教臣妾写辽东字,可好?” “真的吗?好啊!”她听我答应了,立即便着人准备了笔墨纸砚来。我看着她拿着细毫笔在宣纸上舞动,一篇《蒹葭》就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字可太好看了,轻逸灵婉,就像她的名字一般散发着清韵。 小时候我还自己练过写汉字,可惜没有师傅教,模仿着却写不出味道,现在看着她的,心里别提多喜欢。 她很耐心,从握毛笔的正确姿势开始教我,一笔一划带着我写,看着她认真写字的侧脸,整个人好像都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教字的间隙她拉着我给她讲草原的传说,每个故事她都听得特别认真,从她闪光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她是真的喜欢草原,心里与她更亲近了些。 初六,皇上好像才记起他还册封了一位苏昭仪。 我也是第二日清早才听彩屏说,昨儿半夜皇上就从苏昭仪那出去了,径自回了明耀宫。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初七一早丽妃还是摔碎了一只琉璃杯,丈责了一名小宫女。 来请安时苏昭仪神色如常,与我喝了盏茶,还打趣了几句。因着练字的缘故,我与她很快熟识了起来,知晓了她那么清瘦是因为从小就有咳疾 与我的手脚冰凉一样,是打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近日边关战事吃紧,北疆大军屡犯边境。听说已经攻破了关口,屠了一城的百姓。 皇上登基不久,北疆早做好了准备,就趁着现在政权还不稳,给熤朝一记重击。 林将军自请去平乱,哪想到大雪封山阻了粮道,我军被困在了山中已有三日,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满朝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上已经连续在御书房宿了好几日。 一早清蕴就来了未央宫,我端给她一杯提前泡好的苦茶。 “阿翎,你知道么。昨儿林姿知道她爹爹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一大早就跑到萧怀瑾那哭了一通。萧怀瑾不但陪她回了她宫里,还赏了好多东西下去” 她喝了口茶,嘴边浅浅勾了抹不屑的笑。 自从那晚她气走了皇上,在我面前便一直叫他萧怀瑾,这是大不敬,我提醒过几次,她却不改。 “丽妃…她也挺可怜的,父亲在边关保疆卫土,她是家里的幺女却早早进了宫”我捧着茶杯说。 她叹了口气“她是可怜,我们谁又不可怜呢?她这般不知收敛,林将军又受困关外,不知她还能风光几日” 她这话却是真的,我还未进宫中阿嬷就那样嘱咐我,也亲见了那几位太妃的模样。连在草原上长大的我都知晓的道理,丽妃却不明白。 午膳时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多做了些蔬食,清蕴由于咳疾,不太能吃荤腥。 菜都摆上桌了,我看着却没了胃口,近日总是这样,睡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多。 “阿翎,你不舒服么?”清蕴见我没动筷子坐到我身旁问 “没,就是没什么胃口,想是冬天,人格外疲懒吧”,我摇摇头说“你不用管我,快去吃吧,我看着你吃,说不定就有胃口了呢?”。 “不吃饭可不行,这样吧,我略懂些医理,让小厨房照着给你做道开胃的药膳” “你还懂医理?”我有些惊讶。 “久病成良医,我喝了这么些年的药,平日里也爱钻研些医书,配道药膳不成问题”她冲我笑了一笑,我看着她,眼里都是崇拜“清蕴,你懂得可真多” 小厨房很快便做好了药膳端上来,我喝了一口,酸酸甜甜格外清爽。 “好好喝啊!清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字写得好,人也温柔,会作诗还会配药膳”。 她笑着戳了一下我额头“阿翎惯会夸人,嘴跟抹了蜜一样” 我嘿嘿笑着,因着这药膳,总算多吃了一些,彩屏彩珠特别开心。 “苏娘娘,您以后多多来皇后娘娘这才是呀,皇后娘娘好些日子没好好吃饭,多亏了您”。 “好啊,你们小厨房的吃食做得格外好,比御厨还好,我巴不得日日来呢”清蕴今日笑得格外开心 经管我已经见过好几次她的笑容,仍觉得俏丽非常。 第九章 十一月十六,雪停,皇上来了未央宫,据他上次来正好一月。 我正在练字,这是清蕴置给我的课业,我写得正认真,发觉有人挡了光,抬头看才发现是他。 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宫女们齐齐拜下去,我还是楞楞站在原地。“阿翎?不认得朕了么?”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我仰头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笑着,那么温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却莫名有些害怕,缩了缩手,他是不是对每一个妃子都这样?好像带着面具一般,让我看不清楚。 他却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我“阿翎,御花园的梅花开得很好,我们一起去看吧” 他看着我,眼神那样真诚,好像看着他唯一的爱人。 梅花前几天清蕴才陪我看过,他不知道,“好”我只是乖巧地点点头回他。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带我来到了第一次我驻足过的那棵梅树下,伸手摘下一朵开得正灿烂的梅花,别进我的鬓发。 他对我笑着,将我被风吹起的头发挽在耳后“我的阿翎最配正红,人比梅花美多了”。 我将头靠在他怀里,有些妥协般说“瑾哥哥,我好想你”,我是真的好想你,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我。 “我也是”他说,我告诉自己不要信,可是好难,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按在我脑后,将我抱在怀里,说“我也是”。 不是“朕”,而是“我”。 傍晚回到未央宫,小厨房特意做了古董羹,烘得整个房间都暖哄哄的。切好的一盘盘牛羊肉送上桌来,下面还铺了一层碎冰,我看着那些红色肉片胃里十分不舒服。 前几日是没胃口,今日却是一阵阵地犯恶心,我别过头去想要忍住,却实在难受得紧,终于还是跑进了寝室趴在床头,想吐却吐不出。 彩屏彩珠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我为什么严重了许多,皇上立即便召了太医来,我坐在锦屏后,隔着纱帘,太医为我诊脉。 “到底是怎么了?”我心里也打鼓,只见太医突然跪了下去“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瑾哥哥就站在太医身旁,听见这消息明显一怔,“什么?”我和他同时问出口 “千真万确,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我看见他手都是抖的,然后他猛的掀开帘子,走进来一把抱住我“阿翎,阿翎,你听见了么?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他的声线因为太激动而微微颤抖,抱着我的手也特别紧,直箍得我发痛。 我下意识回抱住他,整个人却都是懵的,有孩子了?原来我最近吃不下睡不好,竟是因为这个缘故么?我……也要做阿妈了? 皇上重重赏了太医,还赏了好些东西给我宫中,他抱着我坐下,眼睛里的欣喜多得要溢出来。 “阿翎,我们有孩子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给我生个公主吧,我喜欢公主,像你一样,好不好?” 他看着我,居然激动得忘了用“朕”,一直说“我”,就像我们只是寻常夫妻。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瑾哥哥,你要做阿爸,我要做阿妈了?”我用手摸着小腹看着他,“对!阿翎,我要做阿爸,你要做阿妈了!”他也伸手来覆住我的手。 可我突然觉得好害怕,我从小没有阿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阿妈。 要是我当不好一个阿妈该怎么办?我会不会也像我的阿妈那样,那样……我不敢想。 我的手越发冰凉了,而他的滚烫 “阿翎,你这样可不行,要把身子调理好些,想要什么就告诉瑾哥哥,我都寻来给你”他看着我,那么真挚的眼神,完完全全的一个好丈夫模样。 在我又怕又紧张的此刻,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神情、感受着他的体温,我的心终是动容了“就再相信你一次罢,瑾哥哥,最后一次,你可不要再让我伤心了”我在心底说。 第二日一早我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皇宫。 瑾哥哥刚走清蕴就过来看我,她比我还欢喜,摸着我的小腹神情格外温柔。 彩屏在一旁一条条告诉我怀孕了要注意些什么,彩珠拿了靠枕给我垫上。我细细的听了彩屏说的,在心里默默记下 渐渐外面雪停了,所有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我便让她们陪着我出去走一走 地上还铺了点积雪,我走得仔细,远远瞧见一个海棠红的身影并好几位宫女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是丽妃。 清蕴从彩珠手上接过我的手扶着,丽妃走近了,满脸不情愿的向我行了一个礼,眼睛恶狠狠的剜了一眼我的肚子,我心里“咯噔”一声。 清蕴不着痕迹往前走了走,稍挡住了我,向丽妃拜了“丽妃姐姐近来可好?皇上是顶宠爱姐姐的,姐姐好事也快近了罢。 要能同皇后娘娘一起有了喜,不但是皇上,林将军定也欢喜得紧” 人人皆知林将军现在处境危险,丽妃承宠多日也未有怀孕消息,清蕴一番话戳了她两个痛点,她顿时就黑了脸。 “不劳妹妹费心,妹妹进宫这么久也只见了皇上一面,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说完她径自便走了,连下拜向我告辞也没有。 “娘娘,您见丽妃娘娘刚刚的眼神,想要吃了您一般,现在您有了身孕可万万马虎不得”彩屏低声对我说,“我一定会小心”我拍了拍她的手。 清蕴回头看了一眼丽妃的背影“林姿这般善妒又没脑子,好日子怕也要到头了”。 我们慢慢又逛了一会儿,走到御湖边时我看见了带着人遵守皇宫的袁护。 他恭恭敬敬走过来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苏昭仪”,我点点头“将军请起”。 本来以为这样简单照面就各走各的了,他起身却迟疑了一下,继续说“娘娘,御湖边格外湿滑,娘娘小心些”。 扶着我的彩珠好像愣了一瞬,我笑了一笑“多谢将军”。 又过了一月,瑾哥哥除了宿在书房外的日子都在我这,时不时送我些外邦进贡的新鲜玩意儿,供我解闷。 几日前西域送来的夜光杯和夜明珠,我不过是夸了句好看,喝盏茶的功夫司珍局就连着箱子全送来了未央宫,瑾哥哥还嫌送得慢了。 不过他来了,清蕴便不来了。 只有他去早朝时,清蕴才借着拜见我陪我会儿说话。近几日我有了孕吐反应,总想吃些酸的,瑾哥哥每日吩咐厨房并着药局变着法儿的给我做菜、做药膳,我却都不大爱吃。 只有照着清蕴的方子做的最合我口味,清蕴担心手下人掌握不好剂量,便每晚亲自守着熬了,一早再送到我宫中。 “清蕴,要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我拉着她袖子撒娇 “你呀,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开心”她摸摸我的脸说。 清蕴比我大了一岁,待我就如同亲姐姐一般,虽然我在草原上也有好多亲友,可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除了拉图娅,清蕴就是第一个。 现在在中原,也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女儿家的心事,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聊聊天了。 “要是阿爸他们知道我也要当阿妈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我靠在清蕴的肩头想象。 “阿嬷肯定会掉眼泪罢,拉图娅她们估计每天都会亲手为我做好吃的。而阿爸和大兄会把我好好保护起来,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和伤害。 要真等到我的孩子出生,阿嬷她就是祖母啦,她肯定笑得和花儿一样吧。” “待孩子长大些,若是男孩,就让大兄教他骑马射箭,让他成为像大兄、阿爸一样的勇士; 若是女孩,我就和拉图娅一起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就是草原下一个‘小公主’啦”。 我伸手在空中勾勒心里的画面,画着画着就成了草原。 蔚蓝的天空下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一顶顶洁白的毡帐,马儿在自由地奔驰,牛羊在悠闲的吃草…… “然后呢?怎么不说啦?”清蕴偏头来看我。 第十章 我垂了眼睛,“清蕴,我好想家,好想阿嬷、阿爸、大兄和拉图娅。阿妈在天上看到我也要当阿妈了,一定很高兴吧。 你说我的孩子他还能回草原吗?哪怕看一眼呢?”明明在室内没有风沙,我却好似被迷了眼眼前一片模糊水雾 “能的,阿翎,一定能的”清蕴看着窗外 “一定能的,我相信”她低声重复着,握了我冰凉的手,声线也有些不稳 “一定能的”,她看着我说 快用午膳时,瑾哥哥身边的大太监小夏子来了,自从高公公为先皇守陵后,小夏子就成了总管大太监。他好似没料到清蕴会在这,眼中划过一抹惊讶。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苏昭仪”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皇上呢?” “回娘娘,边关刚送来了加急战报,皇上正召了大臣于御书房议事,今儿恐怕没空来陪娘娘用膳了”,我见他也是眯眼笑着,那笑容同高公公一模一样。 我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大婚第二日,当时高公公也这么说,可后来瑾哥哥却一忙就忙了整月。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本宫知道了,有劳”,底下的人送走了小夏子,清蕴就留下来陪我吃饭。 “正好,我都要一个月没吃过你小厨房的菜了,想的紧呢,萧怀瑾不来最好”清蕴笑着为我夹菜,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 瑾哥哥在御书房待了一整天,出来就去了丽妃那,带着一大批赏赐。 “听说林将军打了大胜仗,一举扭转了局势,北疆大军落荒而逃,已递了降书”彩屏回来报时,脸上颇有些不忿。 果然,我心里的预感成了真,丽妃复宠。我下意识抚了小腹,清蕴也在这时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们担心的都是同一件事。 接连着几日,皇上又夜夜宿在丽妃那,奇珍异宝一箱箱的搬过去。司衣局、司珍局的人又一批批往她宫中跑。 好像所有人都齐刷刷忘了未央宫还有一位初孕的皇后。 天气一天天回暖,我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来。在练字的间隙偶然间抬头,见窗外竟已发了绿芽,不知不觉已到了春天。 我已很久未出门逛了,终究按捺不住,从未央宫侧面小门溜出去,只叫了彩珠陪我。我只是想看看春天,哪怕在门口转转也好。 她陪我走到不远处树下的石凳坐着,我抬头看树枝上稀疏的嫩芽,透过阳光,毛茸茸的模样。可毕竟还未开春,坐在外面吹一吹风还是有些冷。 “彩珠,你去帮我拿件披风来吧” “可娘娘您一人在这,我不放心” “这就在未央宫门口呢,没事的” “好吧……那我快去快回” “好”我对着她笑了一笑 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娘娘”。我回头,是袁将军。 “将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今儿不用遵守?” “回娘娘,今天正值换班,微臣早上便去御马监转了转,回来的路上正巧遇着了娘娘” “你去了御马监?那你见到我的小红马了?”我一瞬间开怀,转了个方向直面他。“见到了,它长大了许多,体格也壮实了些,看起来越发威武了”袁将军也带了些笑意。 “真的吗?太好了!”我一激动抓住了袁将军的胳膊,谢谢你啊袁将军”我笑得灿烂。 “不敢,不过举手之劳”他端端正正下拜了,视线有些慌张的移向了别处。我这才发现自己手还放在他胳膊上,赶紧缩了回来。 “娘娘”是彩珠的声音,她走进了,拿着披风,向袁将军福了一福,袁将军点了点头。“娘娘,快披上些披风吧”她过来拢着披风走过来,挡在了袁将军与我之间。 “既然娘娘的贴身宫女到了,末将也就告辞了”袁将军又是一拜。 “彩珠……彩珠?”自袁将军走了,彩珠就一直有些愣神,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彩珠却垂了眼睛,“回宫罢,娘娘”。 半月后,丽妃的父亲林将军班师回朝,正是初春,皇上亲自出宫相迎。 据说那日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人山人海。林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子午大道上,春风满面,格外风光。 晚上瑾哥哥赐宴无极大殿,文武百官举杯同庆。 我坐在瑾哥哥身侧,清蕴坐在下首,即使开春了在室内,她也披着披风。清蕴身子实在太虚弱,见不得寒风,我看着她清瘦的侧脸,有些心疼。 吩咐彩屏把从我小厨房带来的,熬好了的羊芪糯枣粥送过去。她有咳疾,脾胃也不好,还惯爱喝苦茶,宴席上的食物又油腻,我只能早早为她熬了粥,减轻些她的难受。 再看向丽妃,她被特赐了席位在瑾哥哥另一侧。 这也是不合规矩的,只有皇后才能与皇上同席而坐,就算是皇贵妃,也只能坐在下首。今日皇上对丽妃这般,竟是把她抬到了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 她笑得一脸明媚,一直为他布菜倒酒。我身孕已有三月,小腹微微隆起,瑾哥哥只在我入座时扶了一扶,其他时候都楼了丽妃的腰笑着喝酒。 席间文武大臣见皇上这般,除了左相苏氏一支,其他的个个都都对林将军极尽阿谀。林将军也不避讳,敬酒一杯杯喝下肚。 酒过三巡,林将军已面色发红,又是一曲歌舞毕,一轮酒喝过,林将军站起来敬皇上酒。 “皇上,老臣一介武夫,自先皇起就做了大将军,舞枪弄棒了一辈子,胜仗打了无数。 现在又与皇上结了亲,做了国丈,姿儿是从小被我捧着长大的,还望皇上能善待她,不要委屈了才是” 他一席话毕,席中瞬间鸦雀无声。他这话里先是夸耀功绩,后又以国丈自居,居功自傲又大不敬到如此,已是犯了大忌。连我听了心里都咯噔一声。 我转头去瞧皇上的表情,他却一如既往笑着,“哈哈哈哈哈,朕疼姿儿还来不及,又怎会委屈了她呢”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丽妃同她父亲一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娇笑着给皇上倒酒。她身上不知熏得什么香,格外浓烈,如她的人一般。 因着孕期,我不太能闻这样浓的香气,待久一点越发想吐。我又不能离席,只得稍稍坐远了点,多喝了几口茶水压住恶心感。 皇上却突然换了个姿势搂着丽妃,侧过身去,看起来更亲近了些。 但这样一来,丽妃身上的香味却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被他挡了大半。 大臣们复喝起了酒,过了没一会儿,林将军又站了起来。“皇上,今日老臣喝得太多了,实在不胜酒力,就先行告辞了” 比皇上还先离席,他今夜实在太放肆了些。我在旁边细看了瑾哥哥的表情,想捕捉到哪怕一丝怒气,但没有,完全没有。 他不但答应了,还专程派小夏子去送。丽妃正剥了桂圆送入他口中,他笑得温柔。 但看着他的笑容,我却不知怎的有些发冷。 天子的威仪被臣子一再挑战,但他面上却没有一丝怒气,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第二日丽妃晋了贵妃,搬去了离明耀殿更近的宫殿。但她同时离我的未央宫也更近了。听宫人们说,她族中好几个哥哥弟弟辈的都新晋了官爵,风光无两。 清早正和清蕴闲聊,没想到丽妃的声音却在门外响了起来“皇后娘娘”。 她走了进来,一袭品红的宫装,蜀锦的料子。今年蜀锦进贡极少,没想到她却自拿了裁衣服,还是最接近正红的品红。 第十一章 “臣妾来给娘娘请安了”她勾唇笑着下拜 “贵妃免礼”我抬了抬手。她已经许久不曾来请安,今日刚晋了位分就来了我的未央宫,存着什么心思我一眼看穿,不愿计较。 按着位分,清蕴把离我最近的位子让给了她,坐在了一边淡淡瞧着。又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些话,期间丽妃好几次问起我的孕期和腹中的孩子。 我只说都好,她却不依不饶的追问。清蕴本来一直默默坐着不想搭理她,但在丽妃邀请我去她的新宫殿小坐时,清蕴放下了茶杯。 “丽妃姐姐,开春了我见御花园的花开得格外好,昨天就约了皇后娘娘今儿一道去赏花,可是不巧了”她一席话直接拂了丽妃的面子。 我看丽妃脸色不大好,解围道“不若丽妃妹妹同我们一道去?” “谢娘娘美意,皇上答应了下朝要陪我吃饭,御花园太远我就不去了”她炫耀般抬了抬眉,又看了一眼清蕴,扭头便走了。 “丽妃现在正是最风光的时候,清蕴,你别为了我和她起冲突”我拉了她的手劝她 “我又不怕她,萧怀瑾我都不怕” 她的确有这样的底气。她父亲左相苏氏最清廉正直不过,辅佐了三朝皇帝,现在也是朝中的肱股之臣。 她的叔伯们也都在朝中为官,虽不是什么大员,但皆是清正言官。现下她们家在朝中是唯一能和林将军分庭抗礼的家族。 “倒是你,阿翎。你是最良善心软不过的,家人又远在辽东,我怎能看你被林姿欺负了去”她回握了我的手。 “谢谢你,清蕴”我看着她的眼睛“你真好”。姐姐一般的清蕴,她这样保护我的模样,总让我想到大兄。 总是小太阳般热烈的大兄,与皇上不同。皇上是冬末春初的阳光,笑起来和煦温暖,却始终带了丝寒意。 但大兄却时时刻刻都爽朗耀眼,是盛夏的骄阳。大兄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眼里都闪着光,清蕴笑起来有小虎牙,桃花一样。 要是清蕴不入皇宫,我倒希望她能认识一下我大兄。 晚上清蕴留宿在我宫里,我们俩躺在塌上说话。我不论说什么最终都会扯到草原,我实在太想念草原。 “阿翎,你知道么?我也是去过辽东的”清蕴靠在我旁边,看着床帐顶轻声说。“真的?什么时候?你不是江南人,怎么会去草原?”我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半坐起来撑着身子问她。 “你啊,快躺好,我慢慢给你说” “好啊好啊”我顺着她的手躺下,环住了她手臂,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闪着光,小鹿一样。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格外冷。本就体虚还有咳疾,那年更加虚弱了,最后竟到了连床都起不来的地步。名医一位位的请上门,一罐罐苦涩的药水喝下去,依没有起色” “爹爹担心坏了,娘亲每晚都掉眼泪。最后所有医师都说,我怕是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我听着睁大了眼睛,心疼得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很难想象当时的清蕴是什么心情。 “我最喜欢的诗句就是‘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那样恣意自由的辽东,从小就是我的向往。 当时我也知道自己怕是不好了,但我不甘心。都还没去我心心念念的辽东看一眼,我不想就这么长眠在江南的冬天” 清蕴的声音还是淡淡轻轻的,我却难过极了,只能贴她近一点,更近一点,给她一些温暖。清蕴却转头拍了拍我的手,笑了一笑。 “说来我还是幸运,居然靠着一定要去辽东的念想撑过了整个冬天” “刚到初春,爹爹就辞了假,陪我去辽东。我们一路北上,见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物,尽管身体还是不好,但我却真的很高兴” “清蕴……”我把被子帮她裹得更紧了些。以前叫她写字的时候我就知晓她喜欢草原,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嗯?”她回头看我 “以后我一定再带你去一次草原,我们长长的住一阵子。不光是春天,我还要带你看草原的夏天、秋天和冬天。” “好啊”她见我神色认真,勾唇笑了,继续回忆说 “当我最终站在辽东的土地上,吹着青草香气的风,看着远处奔跑的骏马。阿翎,你不知道,我多欢喜” 我把头和她的靠在一起,陪着她一起开心 “那真的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日子。我经历了太多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事,现在想起来也美好得难以置信。 阿翎,你们辽东的人真的都太好了,都那么热情善良。所以从一开始见你我就喜欢你,后来越了解你就越喜欢了,但也不只是因为这个…”清蕴停了下来 “还有呢?还因为什么?”我转头看着她 她也转过来看我“阿翎,天色不早了,该睡了” “好哇清蕴,你这样吊我的胃口”我哈口气,笑着挠她痒痒 “快停,快停,阿翎!”她被我挠的一阵阵发笑 “阿翎,你都是要做娘亲的人了,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 “我只对我喜欢的人这样,我好喜欢你呀”我手上动作依旧不停,清蕴却怎么也不往下说了。最后我们俩都累了,她笑累了,我挠累了,一夜好梦。 “咳咳…咳咳…咳咳咳”我是在清蕴的咳嗽声中醒来的 “清蕴你怎么啦”我见她这样,急急忙忙赤脚跑下床给她倒水 “快喝一口”我把水杯递到清蕴唇边喂她。清蕴喝了两大杯,才停止了咳嗽,唇色都是发白的。“没…没事,我没事。可能是昨晚睡太晚着了凉” “真的没事?要不要找太医过来瞧一瞧?” “真的没事,一直都是这样的,不用担心”清蕴拍拍我的手,眼睛扫到了我站在冰凉地板上的脚 “你怎么赤脚站着,地上冷,快上来”她来拉我手 “我担心你,没顾上么不是”我嘿嘿笑着,把脚往宽大的衣摆下缩了缩 “你这样,肚子里的孩子可得吃不消了”清蕴把我拉上床,和她并排坐着 “怎么会呢,有清蕴你做的药膳吃,孩子肯定也很开心,是不是呀我的宝宝?”我坐在床沿上,笑着低头摸着小腹。“孩子和你一样,都是贪吃鬼儿”清蕴戳了戳我额头。 午膳过后我和清蕴一道在房中练字。我已练了快四月,用了清蕴的法子,又有她从旁指导,写出来的字不说与她的有十分像,也有八九分了。 “阿翎,你来看看我写得怎么样?”清蕴拿了她刚写的草原上的字给我看。 果然,清蕴就是清蕴,我练照着她的字练汉字,写出来的就同她越发相像。她练照着我的练草原上的字,风格却还是自成一派。 “好看!清蕴你果然聪明,这么几个月不但学会了,还写得这样漂亮” “阿翎教的好。”清蕴笑得轻柔。 —————————————————— 转眼就入了夏,我身孕已七月有余。 皇上依旧专宠丽妃,陪着我的还是清蕴、彩珠和彩屏。说起彩屏,这几日却总不见她人影。昨儿还是早上见了她,慌慌张张的模样不似平常。 “彩珠,彩屏人呢?” “娘娘,我也不知。但最近彩屏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问也不说”。可今天却实在反常,到了午膳时彩屏还未回宫。 我有些奇怪,差了宫里的小太监去寻她。谁知小太监才刚出门又慌慌张张跑进门来“皇后娘娘,袁将军押了个着禁军服饰的兵士在宫侧门等候。彩屏姑娘…跟在他们后面” “什么?”我吃了一惊,扶着彩珠的手站起来“快随我去看看” “娘娘小心些身子”彩珠也是焦急惊讶的模样 我心里纳闷,不知彩屏怎么会和袁将军和皇宫禁军有了关系,明明是最小心谨慎的性子。 想必袁将军也认出来了彩屏是我宫里的人,所以只在平时没什么人的侧门侯着,不把事态扩大。 第十二章 到了门口,袁将军只一个人带了那个兵士和彩屏来,那兵士被反扭着手押着,彩屏低头不敢看我。 “袁将军,这是……?站在这不方便,先进宫再说罢”我走两步上前。 “微臣遵命”袁将军押着人双手不便,还是低了低头向我行礼。 一进宫中我刚坐定,屏退了左右,袁将军就把那兵士往前一推,自己先单膝拜下了。“皇后娘娘,微臣整军不严,手下人知法犯法,实在愧对娘娘!”他低着头一字一句说 “袁将军先不要自责,跟本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从衣襟里掏了一包东西出来,双手捧着呈上“娘娘,这是我从张军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他私携宫中之物准备出去变卖,被我发现。 我见里面的东西都是上品,更有一只白玉簪极为贵重,不敢懈怠,顺着追查。发现这些都是彩屏姑娘从未央宫里拿出来的” 我大吃一惊,彩珠接过了包袱递上来,那里面果然都是未央宫的金银玉器。 而最上面摆着的玉簪,赫然是我赐给彩屏的那只玉兰簪子!我和彩珠对视,彼此眼里都是震惊。 “你都做了什么,还不快向娘娘请罪!”。他依旧保持下拜的姿势,回头对那兵士说,扳起面孔,带着几分怒气。 “皇后娘娘,都是小的的错,小的有负将军信任,有负娘娘恩泽”叫张军的兵士跪在地上,一股脑的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彩屏也拜了下去,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娘娘,不怪张大哥,都是奴婢纠缠张大哥,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实在辜负娘娘的信任” 此情此景,我真真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擅自把宫中之物偷拿出去变卖是死罪。这玉兰簪子更是我从封后的献礼当中亲自挑出来赐给彩屏的,价值不必说,代表的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而且彩屏一口一个的叫着的“张大哥”,冒着掉脑袋都风险也要帮彩屏变卖东西。 这样的情形再清楚不过,宫女与禁军有私情,也是死罪。 “彩屏你…?你是最规矩最守礼的,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我看着垂泪的她,胸口起伏着,实在没忍住动了怒气,小腹竟隐隐作痛。 “嘶……”我捧着肚子坐在主座吸了口凉气。 “娘娘!”彩珠彩屏和袁将军三个人同时叫了我。彩珠赶紧扶住我的手,彩屏也顾不得自己现在的情形,转身为我倒水。 袁将军瞬间站了起来,向着我的方向走了几步,但他伸出去扶我的手被彩珠抢了先,就这么僵在半空,放也不是,停也不是。 彩屏跪着捧着茶杯过来递给我。“娘娘,娘娘您别动怒,您还怀着龙胎,要是因着奴婢动了胎气,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娘娘!”我看着掉眼泪的她,心里感受不能用言语形容。 “没…没事”我抓了彩珠的手,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跟我说啊,你跟我说”我看着彩屏的眼睛说 “娘娘……”彩屏眼泪珠子一样落下来。“娘娘,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生父是个赌鬼,欠了天大的赌债后自尽了,留我和娘亲幼妹天天被人打杀着追债。我自愿进宫也是为了还债。只希望能用我的月例银子换取我娘和我幼妹的活路” “可是我娘自去年起就得了重病,本来全部还债的月例银子要拿出一半治病。那些追债的人怎么肯,一到了日子就去我家里把银子全抢走” 她边说边掉泪边发抖,像一片秋风里无依无靠的落叶 “我妹妹才十二岁,逼不得已要上街去卖艺为我娘治病。可这两个月我娘的病情突然恶化,再怎么喝药也不管用了。 前几日我妹妹托人带了口信进宫,说是我娘亲已经快不行了。那些追债的人放了话,我娘一死就把我妹妹买进青楼抵债” 彩屏声音高了起来,情绪也明显更激动了,抱着我的腿泪如雨下 “她才十二岁啊娘娘,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把娘娘赏的东西拿去变卖了,我娘亲我幼妹都没法活了啊” “娘娘,我知道这是死罪。您要罚就罚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对不住娘娘” 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那个叫张军的兵士也立即跪着蹭过来“皇后娘娘,是小的的错,小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甘愿一死!”袁将军眼里也都是震惊,他们都看着我,等我做出决定。 “彩珠,去把我妆台左边第二层里放着的匣子拿出来”彩珠明显一愣,还是照我说的把匣子交给了我。 这匣子里装的全是我从草原带来的首饰,里面还有阿妈的遗物,我一直没舍得戴。 彩屏彩珠都知道这匣子对我有多重要。这已是我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和草原最后的连接。 我只独独拿了阿妈的手钏出来放进袖袋。然后便走过去,没有犹豫,把剩下的整个匣子交到袁将军手中。 “将军,这里面都是我从草原带来的东西,算不得宫中之物。麻烦你,将这些送到彩屏家人手中” 彩屏惊得睁大了眼睛,“娘娘……” 张军也抬起头来,“皇后娘娘……”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们,“今天,什么都不曾发生。知道了么?” 袁将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挺直了脊背向我下拜“末将遵命” 彩屏直直的盯着我,面上泪痕交错,然后她俯下身去,以额贴地,深深的、深深的摆了下去。过了很久,我才听见她的声音,哽咽低沉“奴婢彩屏,叩谢娘娘深恩!” 那个叫张军的长相忠厚兵士也深拜了下去,手微微抖着“皇后娘娘大恩,小的,铭感终生” —————————————————— 最近我夜里总是做梦,睡不安稳,许是身孕月份大了的缘故。 我每次梦到的都是草原……我阿爸阿嬷大兄……大兄…… “报——王上,北疆的狼军已攻入边境,我们的主力军还在与中原军队作战。戈赤大将军被狼军围困,情势危急!” “北疆那些嗜血好战之徒,将有灵的狼群驯化上场作战,不怕长生天发怒吗?!”阿爸一掌拍碎了木桌 “阿爸!现在我们被中原和北疆前后夹击,再不能等下去了,就让我去吧!我去救戈赤回来!”大兄大跨一步跪在地上主动请缨,眼里都是焦急 “混账!那是战场!不是让你逞英雄的地方!” “阿爸!戈赤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我们一道学习的骑术剑术,他可以的,我一样做得到!我不能让他死在战场上!” “你都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能去做什么!我看你是昏了头,来人!把大皇子带下去!” “阿爸!阿爸!现在正是万分危急的时候,我作为大皇子,自然要做万军之表率,带领他们突出重围!”大兄挣扎着摆脱了要拉他下去的仆从的手,又重重跪了下去 “我是王上,要去也是我去!你瞎掺和什么!咳咳咳……咳咳”阿爸气的脸都涨红,咳嗽了起来 “阿爸!”大兄膝行两步走过去“您是草原所有人的王!要是没了您坐镇王帐,异族突袭该怎么办?就让我去吧!算我求您了!” “元颜真羿!”阿爸气得叫出了大兄的全名,指着大兄,手指都是抖的 “你自己好好冷静冷静!”阿爸甩手大步走出了王帐 “大兄,你这是做什么!战场那是多危险的地方,你这去了要是有什么闪失,让翎儿怎么办?”我冲到大兄面前,与他对面跪着,眼圈红红 “翎儿……”大兄轻轻摸摸我的头,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作为大皇子,保护你们,保护族民,是我的责任。相信大兄,我一定活着回来” “大兄!”我扑到大兄怀里,眼泪鼻涕呼了他一身 第十三章 那日大兄在王帐里跪了一夜 阿爸在王帐外站着吹了一夜的风。 第二日清早,阿爸捧着自己的战神头盔将它郑重戴在了大兄头上。 大兄带着两千骑兵准备出发时,我疯了一样跑到阵前,张开手拦住了大兄的马。 “翎儿,乖。大兄从未骗过你,大兄一定会回来”大兄用手轻柔擦去我滚滚落下眼泪,笑容如往常耀眼。 然后他一催马鞭,马儿飞奔了出去,没有回头。 第一月,战场时常有他的消息传来,都是胜仗。大皇子亲自带兵,士气大震,一路南下攻入最前线。 第二月,大皇子与戈赤的小支骑兵队在与大部队汇合的途中,遭受两军主力伏击。大兄他们拼死突围,三百骑兵以破釜沉舟之力重创两军上万主力。 这一役将局势整个颠覆过来,彻底瓦解了敌军的攻势。 在我们翘首以盼大兄回程的时候,前线传来消息,大皇子与戈赤将军双双失踪。第三月,依旧失踪。 阿爸一月间白了头发,阿嬷就是在这月,哭瞎了眼睛。 若溃败的敌军发现我军两位主将失踪,定会士气大振,卷土重来。所以我们连派大军去寻找都不能,只能以阿爸的小队亲信秘密搜寻。 我每日都站在毡帐的门口,盼着大兄回来。大兄从未骗过我,他说回来,我相信他。 但我一月间还是失手打碎了三个杯子、两个碟子。每次听到马蹄声都疯跑到门口,一次又一次,皆不是他。我等啊等,等啊等。整整三个月。 他回来那天,和戈赤两人,昏迷着,全身都是血。是他的马儿将两人驼在背上,奔回了王帐。 马儿刚到帐口就发出一声凄绝嘶鸣,重重摔在了地上,它已力竭,死在了门口。 我走过去抚着已无气息的马儿的脖颈“谢谢你,辛苦了” 全族最好的巫医围了个圈为大兄他俩救治。可奇怪得很,大兄和戈赤他俩身上都是几日内的新伤,三月前的旧伤,显有被人医治过的痕迹。 戈赤第二日就已苏醒,大兄伤到了脑袋,昏迷了整整七日。我在床边守了他七日 终于大兄醒转,我问他这三月都发生了什么。他却都是迷茫摇头,巫医说是因后脑受伤,损了记忆。 当初翻遍大兄的血衣,也只找到了一方丝帕,上面的字迹被血污了,看不清楚。只有丝帕一角绣了朵兰花。这样的丝锻和绣法,一看就是中原的。 我把丝帕递给大兄,大兄还是摇头,竟一丝都想不起了。但从那以后,大兄每日都贴身带着那块带血污的丝帕…… 从梦中醒转,天光还未大亮。这是怎么了?我居然梦到了三年前的旧事。 我揉揉头,扶着孕肚坐起来。这梦实在太过真实,摸摸脸颊,还有因为担心大兄而落的眼泪。 也不知大兄现在过得如何,他的伤口阴雨天还会痛吗?他有没有找到送丝帕的姑娘? “娘娘?您醒啦”彩屏进来为我拢了床帐。 “娘娘您…怎么哭了?” “无事,做了个梦罢了” —————————————————— 近日我的身子越发沉重了,但因为我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即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我仍能自如活动。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出宫门冒险。为了打发时间我索性日日练字。 清蕴看了我最近的字,说是连她也分不清这字迹是谁的了。 我的字与她的竟一模一样,神鬼也难辨了。 早上照例吃了清蕴送来的药膳,与她在一处说话 “阿翎,宝宝最近还有没有踢你啊?你觉得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你说……” 只要是关于孩子,清蕴总有一连串的问题,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清冷的模样。见她这样我也好欢喜,渐渐就不那么惧怕生子这件事了 我这孩子说是我与皇上的,倒不如说是我与清蕴的 “这几日乖多啦,没怎么踢我,就是夜里总睡不好。你说呢?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啊,只要是阿翎的孩子,我都喜欢。只盼能早日与他见面呢” “嘿嘿嘿我就知道,宝宝,听见了吗?你清蕴娘亲等不及要和你见面啦”我摸着肚皮低着头,笑着对将出世的孩子说 “你叫我什么?”清蕴难得的露出了很吃惊的模样 “清蕴娘亲啊,以后孩子出生了,我让他叫你娘亲!”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清蕴却愣着不说话 “怎么啦?清蕴你不愿么?”我佯装很受伤似的捧着心口,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愿,愿!我愿的…我愿的”她忙一跌口的答应 “那就说定了!日后我做阿妈,你做娘亲!”,我拉过清蕴的手放在我鼓起的肚皮上,笑得灿烂。 却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清蕴低头时,眼角好像闪动着泪花 同清蕴一道吃了午膳,有些犯困了,我斜倚在美人靠上,准备小憩一会。清蕴拿了彩屏手上的扇子替了她为我轻轻打着,屏退了左右,内殿里只留了我们俩。 迷迷糊糊间我听她唤我“阿翎,阿翎?”,我困得说不出话,她见这样,以为我睡熟了,我感受到她坐到我身旁,伸手抚上我的小腹 “阿翎,你知道么?我这身子就是个药罐子,能活到几时都未可知。 太医们早就说过,说我永远都不能怀孕生子,若真的临盆,也只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心头却一震,鼻头狠狠一酸。不敢睁眼,只能假装睡着 “我是很想当娘亲的。若是能像你一样嫁给了心爱的人,就算是拼着自己死了,也会为他生一个孩子。 可惜,我入了宫,成了苏昭仪,本来都做好一辈子当不了娘亲的打算了……” 我感受到肚皮上她掌心传来的温度,那么温暖 “我做娘亲,你做阿妈。阿翎,我好欢喜” 我心里酸涩难忍,眼泪差点要低落出来 “谢谢你,阿翎。” 我佯装睡梦里翻身把清蕴整个抱在了怀里。难受得像被人大力捏住了心脏,整颗心都变得皱皱巴巴。 原来我没有看错,清蕴眼角的泪花是真的。可为什么是这样呢?这世上若真有神明存在,为何清蕴却不被保护? 既如此,那清蕴就教给我来守护 “在这么大这么空的宫墙内,就让我们相依着取暖走下去吧。谁也不许掉队。” 晚上清蕴宿在我宫里,我难得的没有做梦,安安心心,一夜好眠。 第二日不知怎的,皇上却来了我宫里。他见到从内殿走出的清蕴,脸色不怎么好。清蕴却只是淡淡瞧了她一眼,施了个礼就出了宫。 “阿翎,近来可好?”清蕴刚走,他就露出了以往一般的温柔神情,走上来牵住我。我却有些排斥,往后退了退。 第十四章 “怎么了?阿翎可是生我的气了?这几个月没来看阿翎,是瑾哥哥的错。我的小阿翎不要生气好不好?”他搂过我的腰,神色七分紧张三分委屈。我却闻出他身上带了一丝酒气,刚下朝就喝酒? “皇上……这是怎么了?”我不动声色推了推他,他却搂得更紧了 “就是想你了”他的嗓音好像也带了几分委屈,可怜巴巴一般 “这是……喝了多少酒?”我只觉奇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多半是早朝有官员递了什么不好的折子 “皇上……”我后半句话还没问出口,他就低头吻住了我。“嗯…!”我被吓了一跳,扭着身子想挣脱 “叫我瑾哥哥”他终于抬起了头,我大口的喘着气。“不许叫我皇上”,我看着他,孩子一般执拗认真的神情 “皇…”我看他一瞬间变了脸色又要吻上来,立即偏了头躲过“瑾…瑾哥哥”。他的笑声在头顶响起,格外轻松愉悦。 用午膳时,他也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着盯着我,只要我碗一空他就给我夹菜,让我多吃些。我越发狐疑起来,奈何后宫不得干政,我也不能询问缘由。但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第二日一早,丽妃来了未央宫。皇上还在早朝,清蕴也还没有来。 “皇后娘娘,您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可要保重些身子,不能太过伤心呀”。我正端了杯茶,还未入口,她就这般问我 “伤心?怎么会,我已很知足了”,我抚上肚皮,低头笑了一笑 “哦?皇后这是还被蒙在鼓里?哎呀,这怎么能行,这是皇后家事,皇后你怎么反成了唯一不知情的了”。她用手帕捂着嘴佯装担心,眼底却满是笑意。见她这副模样,又说是“家事”我心跳陡然加快,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 “发生了何事?丽妃缘何这么说?” “这可得让皇后娘娘自己看了”。她招了招手,背后一个小宫女便走上前来,捧着一物递给我。 是奏折,这奏折一贯是由御书房专人看管,怎的会落到她手中?莫非她私自进出御书房,还拿了奏折?她冒着自己受罚的风险,也要让我看的东西…… 我看着她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一阵阵发怵。彩屏接了奏折递给我,眼里也是一派狐疑。我打开奏折,是边关将领送来的,前面都是汇报些日常琐事,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奏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急促地呼吸着,感觉马上就要窒息了。小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死死的抓着靠椅扶手,脑袋浆糊一般。 “娘娘!皇后娘娘!”彩屏彩珠围过来,我却看不清她们的表情。感觉有什么湿热黏糊的东西顺着我的腿流下来,身子一软,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色 “来人啊!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早产了!” “快!快!去请太医和稳婆来!” “你!就是你!快去请苏昭仪,你去请皇上过来!还愣着干什么?!吓傻了不成!快去啊!” 耳边是彩屏彩珠交替着的指挥声,还有器物水盆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只觉得痛,好痛,好痛,小腹快要破开一般,下体火辣辣的,但都不及我的心痛。好像有几百把带着倒刺的刀子刺入我的心脏,又血淋淋的拔出来 昏迷的前一秒,我看见了围住我的人群缝隙外,丽妃脸上那明晃晃的笑容 眼前突然出现一阵刺目白光,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已经站在了草原上。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阿嬷坐在敞开大门的洁白的毡帐里等着我。 她笑着,眯起眼,连皱纹都是上扬的。她笑得那么慈祥,那么开心,好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光 “翎儿,过来……我的小翎儿,到阿嬷这来”。她冲我招手,我一步一步向着她走过去 “阿嬷……阿嬷……”我好像入了魔,耳边环绕着阿嬷的声音,眼里只能看见笼罩了一层光芒的阿嬷,好像天神一般,周身散发着柔柔白光。 我朝着阿嬷伸出手,身子越发轻盈,渐渐地飘了起来 突然有一个男声急切的唤我“阿翎!阿翎!醒醒……不要睡!”好熟悉的声音,我停顿了下来,飘在白茫茫一片的空中,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阿翎!阿翎!”我听到他一声声的唤我,那么慌乱,那么无措,听得我心发痛 “翎儿,我的小翎儿,你在干嘛呀?快到阿嬷这里来,阿嬷在这呢”我又看见了阿嬷,就在我的正前方向我招手,好温暖。 我又开始向着阿嬷走过去,耳边的男声渐渐听不真切 “阿翎!阿翎!求求你快醒过来啊!阿翎!”又有一个女声阻断了我的脚步,我好像闻到了兰花的香气,偏偏头,一朵兰花幽幽盛放在雪地里,明明没有风,它却左右摆动,好像是在向我招手。 我感觉有些奇怪,换了个方向想它飘过去,飘啊飘,身体好像慢慢又变得沉重起来,待我到了那朵兰花旁,已经站在了地面上。突然又一阵刺目白光,我赶紧挡住了眼睛…… 嘶——好痛 我慢慢睁开眼睛,映出了清蕴挂着泪珠的脸,我的手被她抓着 “阿翎”我偏头,原来我正靠在瑾哥哥怀里,他搂着我,特别大力。“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他的嗓音都是抖的 “清蕴……瑾哥哥……”我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向纱帘外,密密麻麻跪了两三排太医。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引着我低头看,入目一片血色,染红了裙摆。我一瞬间全部记了起来,丽妃,奏折…… 我想抬一抬手,却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我只能看着皇上,带着祈求的目光“皇上,皇上,那折子上写的是不是真的,我阿嬷,我阿嬷她……” 他将我扶着靠在了床上“阿翎,阿翎,有什么我们之后再说。现在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你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是啊阿翎”清蕴看着我,眼里泛着水光。“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稳婆御医都在侯着,你把体力恢复恢复,先把宝宝生下来,好不好” 一阵阵想要撕裂我的疼痛从我的小腹扩散开到全身,我抓着被子,倒吸了一口气 “皇上,苏昭仪,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清醒了,再不把孩子生下来,怕是……” “阿翎,你好好的,有什么等孩子生出来了你平安了,我们再说,好吗?”皇上拉着我的手,声音软下来,眼里也带着些祈求意味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努力点了点头,彩屏彩珠并着四五个稳婆瞬间围了过来。皇上和清蕴去殿外等候,他们的身影透过纱帘映出,皇上一直在屋内来回踱步,清蕴死死握着手帕翘首看着这边 刚出一道鬼门关,又要入一道鬼门关,“我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十五章 “哇——哇——”孩子的哭声响起。 彩屏彩珠忙过来围住我“生了!生了!皇后娘娘,是个男孩”她俩眼里都有泪花闪动 我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大口大口喘着气 “皇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熤朝第一位皇子出生了”稳婆把孩子抱出去给皇上看 皇上却是一掀帘,急忙忙走进了屋来看我,清蕴跟在他身后 我全身没有一块地方是不痛的,虚脱得连眼睛都只能半垂着,半条命都没了 “阿翎…阿翎,你受苦了。谢谢你,幸好、幸好,你平安”他语无伦次的说着,看着我,捏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好像要把我揉碎。 他的手心滚烫潮湿,明显被汗浸过。而在他眼里倒映出来的我,苍白着一张脸,连嘴巴也无一丝血色,额头密密麻麻挂满了汗珠 “阿翎,你好坚强,你受苦了…”清蕴用两手握住了我另一只手,声音带着哽咽哭腔 “孩子…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我拼着一口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稳婆赶紧把孩子抱进来,已经收拾妥帖包在了软金丝蜀锦被里。他闭着眼蜷缩着,格外瘦小 “提前近一个月来到这世上,我的宝宝,你辛苦了”我心里想着,用脸贴着他的,眼泪终是滴落了下来 “孩子情况怎么样?” “回皇上,臣等一致看过了大皇子,大皇子月份未足,有些瘦弱,但无大碍。多亏了皇后娘娘身体康健,平日又护理得当,大皇子只需多补充些营养调理调理便可” “好,好。都下去罢,朕重重有赏”皇上点点头,呼了一口气 “阿翎,我为你熬了些粥,去给你端过来啊”清蕴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转身走了出去 “阿翎”皇上回过头来看我,换上一片柔和神色,亲手拿了帕子为我拭去汗水,然后在我额头轻柔柔印下一个吻 “你好好休息,朕还有些政事需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他捏了捏我的手 我点点头,“谢过…皇上”我喘了口气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是无限的疼惜 “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皇上听见您早产的消息,还是早朝。他直接丢下了满朝文武过来看您,连轿撵都没坐,一路穿着朝服跑过来的” “是啊,皇后娘娘,皇上刚到未央宫时跑得汗湿了满脸。小夏子追在皇上屁股后面完全跟不上皇上,一个劲儿的喊皇上慢些。 这样的景象,还是熤朝开国来头一回呢” “娘娘,你真有福气” 彩屏彩珠围在我身边说,又哭又笑的。我楼着怀里的小人儿,对她们勉力勾唇笑了一笑 清蕴亲自端着碗走进来,彩屏彩珠扶着我坐起来,一勺一勺喂我喝粥。清蕴从我手里接过了孩子抱着,眼里的温柔水一般荡漾 待一碗粥见了底,她们还要去再盛一碗 我却拉住了清蕴的手“彩屏彩珠,咳咳…你们…你们把孩子先抱出去罢” “清蕴,你给我说实话” “我阿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看着她,万分可怜 “阿翎,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萧怀瑾下了令,这件事对未央宫的人要完全封锁……他,也是为你着想,不愿你动了胎气”清蕴回握了我的手,眼里是满满的担忧 “可那个林姿居然恶毒到如此,明知你怀胎九月,还径自拿了奏折来刺激你。她这是想让你们母子死啊”她的语气格外愤怒,握着我的手都是抖的 林姿,我原以为她只是善妒,却没料想她的心都浸了毒。我昏迷前看见她的笑容,那么扭曲,用恐怖来说也不为过 至于瑾哥哥,我怎么会怪他。相必昨日他醉酒也是因着这个 我只不过想从清蕴的口中得到确认 确认那道奏折的最后一句“月十七,穆达尔王,母薨” 确认我的阿嬷,真的去了 教我吹埙,唱歌哄我入睡,抱我在怀里教我辨认星象,有什么事总护着我,事事想着我,一直偏疼我…… 我最深的眷恋最大的依靠,我的阿嬷,没了 而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甚至,连她的死讯,我到今日才知道。 怪不得,我近日老是梦到草原,怪不得,我总梦到儿时旧事……那些阿嬷陪伴我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叫我“我的小翎儿”,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被罚的时候把我护在身后,再也不会有人日日坐在毡帐里等我回家了 我怔怔垂着眼,想哭却哭不出。 原来人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就像叔伯们说的在阿妈去世时,阿爸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阿翎……”清蕴拉了我的手 “清蕴,我没有阿嬷了” “清蕴,我回不去家了” —————————————————— 清蕴陪着我勉强吃了些东西,抱着孩子枯坐时有小太监来报,皇上去御书房时发了好大的脾气。 先是一脚踢开了门,后又把所有折子都扫到了地上。上至总管下至小太监宫女战战兢兢跪了一屋子,最后都判了渎职罪,罚没去了辛者库。 “皇后娘娘,皇上是真真把您放在心尖尖上的,见不得您受委屈”来报的小太监笑眯眯施礼说着好话,想讨些赏赐。 “呵,见不得阿翎受委屈?这些不过都是不敢冲撞林姿的小角色罢了。林姿要闯御书房,有几个敢拦她?” “你倒是说说,皇上怎么罚林姿的” “丽妃…丽妃她”小太监没想到赏赐没讨到,还碰了一鼻子灰 “皇上还没下处置丽妃的旨意,奴才也不知啊”小太监抖抖搜搜撇了眼我,眼里有些求救意味。我叹了口气,摸了摸清蕴的手 “清蕴,你何必为难他,皇上的心思,他也不敢揣度啊” 对着小太监我扬了扬手“下去罢,宫门口领赏” “谢皇后娘娘!”小太监万分感激的下拜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乳母已在偏殿侯着,彩屏彩珠抱孩子去吃奶 “阿翎!你就是太心软了,林姿害你到这份上,萧怀瑾居然还没有处置她,你就不气吗”清蕴看着我皱了眉 “怎么能不气?我的孩子因着她早产了一月,我更是半条命都搭上了”我抓紧了衣角 “可皇上……”我垂了眼睛,遮住了眼底的失望 “他应该有自己的考量吧” “你就是太喜欢他了”清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对他” “我…他…”我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我该怎么说?说他每次见我时的温柔神色?说他在我耳边信誓旦旦的承诺?说他也因我牵动着喜怒哀乐? 可他也确实专宠丽妃,确实在我怀孕时好几个月都不曾来看我,确实…没有实现过他的承诺 我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清蕴,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清蕴看着我,叹了口气 “那你先睡着,我去看看孩子”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背影逐渐走远,慢慢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的睡去。 “哇——哇——”是孩子的哭声,我从梦中惊醒,可不知怎的,我四周都是一片浓重的黑烟,难辨方向。 第十六章 “咳咳……咳咳”我被一团团烟气呛得难受,拿出帕子捂住口鼻。张嘴想呼唤彩屏彩珠却又吃了一大口烟下去,一瞬间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孩子嚎哭不止,我逆着风向摸索着艰难地往声源处走,越走近越热,越走近四周越红。我猛的想到了那一天中原结亲的队伍,一样的红色,一条把我吞噬的火龙。 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我不安极了,再顾不得什么,在黑烟里简直是横冲直撞了,只想快点找到他。 “哎呀!”不知被什么钝物突然绊住了腿,我重重跌下去。 “啊!嘶——”地上怎么会有一地白花花的碎瓷?!一片片地全扎进了我的血肉里,被我的鲜血染红一片 “哇——哇——”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急促,我在地上艰难地爬着过去,每挪动一分,瓷片就更扎进去一分,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来。 可我完全顾不得已经被磨得被扎地血肉模糊自己,疯了一样地爬着。我只想找到孩子,我的孩子 突然,孩子的哭声像瞬间断弦地古琴般戛然而止! 我彻底失了心神,胡乱贴着地面挣扎想站起来,可越挣扎越痛越站不起来,还又吞了好多黑烟下去,呛到了心肺里,呼吸艰难。 我第二次经历这样的绝望,我不敢想象孩子现在是怎么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自己却连动都动不了,无力和绝望风暴一样席卷着将我撕碎。 我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呼气,惊恐地环视四周,孩子就在我身边的摇篮里咬着手指酣睡。 “还好还好,一个梦中梦罢了,还好还好”我不住地抚着胸口顺气。 梦里绝望的感觉还萦绕在我心头,我的一双眼睛根本不敢从他身上移下来,生怕下一秒他就消散了。 平静了心神,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睡熟的小脸,但还没碰到又缩了回来。我手太凉,怕扰了他的好梦 “娘娘?”彩珠拨开纱帘走过来“您醒啦” “嘘”我比了个悄声的手势。“彩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压低声音询问 “戌初”彩珠用口型回答我 “戌初了?我竟睡了这么久?” “娘娘今日生产,格外辛苦,难免睡得久些”彩珠扶我坐起来,小声说着,给我后腰上垫了个软枕 “咕—咕—”我肚子居然饿得叫了 彩珠听见了,用帕子捂着嘴笑“娘娘饿了吧,早让小厨房备好了补汤,我这就去给娘娘端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彩珠走后,我坐在床沿上伸手轻轻摇着摇篮。 经历刚刚那场梦,现在看着孩子的平静睡颜,我心里生出了股劫后余生之感。专注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就轻哼起了印在我脑海的歌谣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背后有豺狼,前面是朝阳;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身后蜂蝶忙,前面是毡房; 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跑到阿妈身旁,阿妈为你摘月亮,月亮伴你进梦乡……” 唱着唱着我眼前浮现出了阿嬷的脸。我自小就喜欢粘着阿嬷,第一次听这调子,也是玩累了躺在阿嬷的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熟了。 后来阿嬷把这小调交给了我,而我现在也成了阿妈,可却再没有人为我哼唱这支歌了。 看着我的孩子,想必就和阿嬷看着当初的我一般吧。思及此,我忽的就模糊了视线 有人挑帘走入房中,我以为是彩珠,抬头一看,却是皇上,他手里还端着碗汤 “阿翎这是怎的了?”我没来得及收住表情,伤心神色全被他看进了眼里 他在我身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搂过我的肩,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温暖 “我想阿嬷了”我声音低低的像只受伤的小兽,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也忘了顾上自称“妾”的中原礼仪 他却没有苛责,只将碗放在小几上,轻轻把我圈在了怀里。 一如既往地温柔声线在我头顶响起“阿翎不哭啊,以后阿嬷在天上看着你,瑾哥哥在身旁保护你,阿翎会很幸福” “还有孩子,我们的孩子”我补充到 “嗯,对。还有孩子”他回答得好似有些轻轻飘飘,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今天经历得实在太多,我格外敏感的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瑾哥哥你…不会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吧” “怎么会,朕只是更喜欢女孩儿罢了”。他低头看着摇篮,孩子睡得正香甜,他的神色慢慢柔软了下来,嘴角渐渐上扬“不过男孩儿也很好,可以帮朕保护你” 他抬头看我,又恢复了以往温柔神色,左颊泛起浅浅的梨涡。“阿翎,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想取个什么名字呢?” “瑾哥哥觉得呢?”见他这样,我还是存了两分狐疑 “朕之前也想过,但都是女孩儿的名字。至于男孩儿么……” “单字一个‘琞’罢。音同‘圣’,又有日月相照,玉字为旁。日为朕,月为你,玉为这个孩子,你看如何?”他在我的手心写着这个名字,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应该是我的错觉吧,他这模样,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我放下心来,瞧着他不自觉弯了嘴角“是个很好的字。寓意好,而且一个字里包括了我们一家人,瑾哥哥有心了” 我回握了他的手“孩子也一定会喜欢的,对吧” “你的手还是这么凉。”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注意力转到了我的手上,转身端起了汤碗。 “朕差点都忘了,汤还没喝,别放凉了”他舀了一勺汤,递到我嘴边,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看着他的双眼,很深的墨色,像一潭荡着柔波的湖水,风软浪轻。 第二日午膳后,皇上终于下达了对林姿的处罚决定。 琞儿抱去了乳母那,清蕴正喝着苦茶,我一边擦嘴一边听小太监回报。丽妃的罪名是恃宠而骄、擅闯御书房,罚奉半年,禁足一月。 “什么?这分明是残害龙嗣,为害皇后!”清蕴气得把茶盏重重拍在了小几上,小太监吓得一骨碌跪下去不敢抬头 “你们都下去吧”我挥了挥手,感觉格外疲惫 “阿翎,萧怀瑾实在欺人太甚了些!”清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宫中皆知林姿让你差点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萧怀瑾却处置得这样轻,以后谁还认你这个皇后?他把你们母子俩置于何种境地?” 我看着她替我不平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我做了十四年草原的公主,这十四年来所受的委屈都远不及做一年中原的皇后受的多。 皇上,我的枕边人,我孩子的父亲,可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才发现我从来都没看透。 第十七章 天刚擦黑,清蕴走了不久,外面便有小太监宣唱“皇上驾到——”。 我坐在桌边揉着额角“彩屏彩珠,我不想见皇上,去外殿传一声就说我睡了”。 彩屏立即便去传令,彩珠却走到我身旁来“皇后娘娘,这是何必。您离家千里孤身一人到了宫中,只有皇上是您的倚靠啊”她看着我说得陈恳。 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我一次次妥协都没有得到好结果。 我为了他甘愿做笼中雀,可我本是一匹在草原自由驰骋的小红马。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真的已经睡了,您…!”彩屏话音还没落,他就径自掀帘出现在了我面前。 难得的玄色衣袍,更衬得他面目似雪,干练挺拔。他一进来就看到穿戴整齐的我坐在床边,什么“睡了”的理由不攻自破。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好似要把我身上盯个窟窿,彩屏讪讪地看着我,室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我也抬了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从刚来第二天教习礼仪的嬷嬷就告诉我这样直视天子是大不敬。 果然他看我的目光更锐利了些,之前他眼中的我约摸都是乖巧懂事的,草原赋予我的不卑不亢的烈烈本性,他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知道这样与他对视了多久,但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室宫女们的抖抖搜搜、战战兢兢。 他突然叹了口气,别开了目光。“下去”他微抬了手,宫女们像得了莫大的恩赐,麻利的下拜了,鱼贯而出。彩屏最后一个退出,担忧回头看了我一眼。 “阿翎”皇上走了过来,掀袍与我并肩坐着,我只是看着他。“我知道你怨我,可这并非我本意。朝堂局势错综,边境战乱不断,熤朝还需要林家”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些,前朝之事我本不该知晓,他却破了这个规矩。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在暗中搜查林家的各项罪名,等边关稳定了,林家这棵大树,我必连根拔起”他说这话时眼中有明显的狠厉神色,手也不自觉握了拳。 一向会隐藏情绪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失态。 一瞬间我就明了了局势。林姿是林家最小的女儿,被林将军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地长大。先皇正是正利用了这一点,才把林姿指给了皇上。 而皇上和他父亲一样,顺着他父亲的水,推林家这一支舟,用林姿稳住林将军在前线为熤朝拼杀卖命。林将军后又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皇上心中怕早就存了几分忌惮,但却隐忍不发。 果然是先皇钦定的太子,先皇的帝王之术,皇上学了个十成十。 其中有几分真心,我就不知了 面前这个男子,他的身影渐渐与我初入皇宫时那个宝座上威严冷漠的人重合,高高在上、掌握江山。 我才惊觉他也不过十七岁,父亲撒手人寰,只扔给他了一个外忧内患的天下。 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去哪了?这样带着面具把真心一层层包裹围紧,别说大笑,连明显表露出开心也不被允许。 我想起当年先皇病重时,他眉间化不开的忧愁,他睡梦中不安的低语,他也是害怕的吧,他一定害怕的。 看着他在我面前,生怕我怨他,手放着也不敢来拉我,眼光都暗了,我心里难受得紧。 我张开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瑾哥哥,我相信你”。他背脊明显僵了一僵,下一秒就紧紧抱住我,那么紧,像用了全部气力“谢谢你,阿翎” —————————————————— 夏日燥热难耐,我又刚刚生产完,身子格外耐不住些。 瑾哥哥便差人从四处寻了最当季的水果,日日让人从储冰室凿了上好的冰砖为我冰蔬果吃。荔枝、杨梅、葡萄、蜜瓜…一连一月,变着花样,从未间断。 他还专门命匠人造了十余座冰扇,放在未央宫个个房间。这冰扇由两把半人高的芭蕉扇交叉拼成十字放在转轴上,转轴下的木屉里装着满满的冰砖,扇子一转,冰块的凉气就散到室内各个角落。 冰室储冰有限,从冬天到夏天,保存也不易。 若日日冰蔬果在皇家还不得奢侈,那这一宫里的冰扇真真是明明白白刻了奢侈两个大字。它们每一两个时辰就要集体更换一次冰块,冰砖一车车的拉到未央宫。 这是连明耀宫都不曾有的待遇。 彩屏彩珠都打趣说皇上生怕我热着,把整个储冰室都搬到了未央宫来。 我正举着小拨浪鼓逗琞儿,听着他咯咯的笑声,心里格外甜蜜。 不一会儿外殿传来了窸窸窣窣裙摆曳地的摩擦声。我抱着琞儿抬头,看见了笑眯眯的小夏子 “奴才小夏子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夏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回娘娘,明儿就是大皇子满月,皇上自然平安无事,就是时刻记挂着娘娘,记挂着大皇子。 这不,两局四库挑了又挑的大皇子满月礼,皇上看了礼单改了三次,总算满意了。 我奉命专程来请娘娘过目呢” 他话音落下,便有两排宫女捧着红木盘进了殿,黑压压站了一屋子。我大致瞧了瞧,从四季里外衣物到精致的摆件玩物,一应俱全 “皇上费心了,本宫很满意,有劳夏公公” 小夏子得了话,总算不用再反复折腾,心满意足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娘娘你看这小兔,白白胖胖,雕得活灵活现” 彩屏从其中一个盘子里拿出了一个白玉坠子,雪白的兔子坠了火红的流苏,更显冰雪可爱。 “这么通透莹润的好玉,寻常哪里可得。皇上就这么让司珍局雕了兔子赏给了大皇子,要是大皇子在长大些,不定还要赏赐些什么绝世珍宝呢” 我从彩屏手上接过坠子,突然想到皇上曾说我吃东西活像小兔,浅浅笑了一笑 “琞儿喜不喜欢小兔啊?”我提着坠子在孩子眼前晃了一晃 没想到琞儿伸出了小手在空中扑着要去够,咧开嘴笑得开心 我也跟着笑了,把坠子系在琞儿衣领的扣子上。琞儿两只手握着玉兔,又圆又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这白玉…似乎和我的双雁簪是一样的玉质。说起双雁簪,已有许久未曾戴过。 我抱着琞儿走到妆镜前拉开了抽屉,满屉的金玉,都是这一年多皇上的赏赐。 我翻找了许久才找到双雁簪,它被那些熠熠生辉的珠串挤在了角落。我拿起簪,一手搂着琞儿,一手摩挲着簪头的大雁,一如当初般灵动自然。 我将双雁簪斜斜簪在了发髻里,镜中的我抱着琞儿,双雁簪和他的白兔玉坠遥相呼应。他抓着坠子咧嘴笑着看镜子里的我,直看得我心都化了。 第十八章 “皇上驾到—”门外的小太监高唱,我抬头看,一只玄色龙纹靴踏入殿中,带起一片褚黄的衣角。 “皇上万福”我抱着琞儿下拜,还未拜下去,一双手就扶住了我的手臂“不是说了么,阿翎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必行礼” 我对他笑了一笑“妾的身子已经一天天好起来了,瑾哥哥不必担心,该有的礼数还是要顾” “你啊,这样过分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可我巴不得你如初进宫一般,给我使些小性子才好”他带着些无奈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 琞儿看见了他,伸着手做出要抱抱的样子,他笑着接过。“爹爹送琞儿的小兔,琞儿可喜欢”他用额头抵着琞儿的,眯着眼笑。 “琞儿喜欢得紧,一见了就抓着不撒手呢”我掖掖包着琞儿的背角笑着说。 “嗯?”瑾哥哥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亮,伸出一只手来摸我的发髻“阿翎今日怎的簪上这簪了?有日子没见你簪了” 我顺着他的手摸了摸双雁簪“那瑾哥哥喜欢么” “自是极喜欢的,这簪最配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笑得春风一样 “瑾哥哥喜欢就好,日后我便天天簪着”我冲他眨了眨眼。 第二日未末申初,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还好有冰扇才能让琞儿好好睡个午觉。把睡熟的琞儿轻轻放在摇篮里,清蕴也来了未央宫。 这段时间除了皇上在的时候,其余她都在我这里,和我一起见证着琞儿每一天的变化。 “阿翎,明儿就是琞儿满月了,我为他绣了件肚兜,你来看看” 我从她手里接过肚兜,纯正的红底,中间绣了一个小虎头,瞪着眼睛憨态可掬。左右则是对称的宝瓶纹样,花纹精巧。 这肚兜没有绣常见的蝙蝠纹样,也没有什么繁复花朵,简洁大方,寓意着虎吃五毒,平平安安。 不求富贵,只求平安,清蕴知我。 “果然你最懂我”我握着清蕴的手笑“琞儿能有你这样的娘亲,真是他的福气” “既做了琞儿的娘亲,对他好是自然。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 “是啊,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寻常人家都能得到的东西,在这皇城里却是最难求的”我拍了拍清蕴的手 清蕴点了点头,拉着我坐下 “阿翎,许是我太久没刺绣了,手被刺破了好几处” “什么?”我赶紧拉过清蕴的手细细瞧着“我看看是在哪里?哪里破了?” “骗你的!”清蕴抽出了手,捂着嘴笑眯眯“没想到阿翎也有被我骗到的一天啊” “好哇清蕴,敢骗我,看我不挠你”我一把搂住她作势要哈气挠她 “哎呀,好阿翎,你知我最怕这个,看在琞儿的面子上饶了我罢”清蕴笑着扭腰挣脱。 我追上去复抱住她,我俩就像孩童一般闹做一团,全然不像两个已经当阿妈的人。 晚上送走了清蕴,我抱着琞儿早早便歇下了。明日琞儿满月,皇上摆宴宫中,我还需早些起床梳洗打扮。 第二日刚洗漱毕,就有小太监来通报我,说皇上专门在御花园设了戏台,请了中原最好的梨园戏班,要足足热闹上三日。 我已有近三个月未曾出过宫门,即使知道正戏要吃过晚膳才开锣,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想偷偷先去瞧一眼。 抱着琞儿走在去御花园的路上,远远就听到了锣鼓声,是戏班子在排练。 琞儿还是第一次来御花园,也是第一次听戏,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环视四周。御花园里的蜀葵开得格外好,一片火红像要燃到了天边。 想起孕时翻看了些闲书,就有记载蜀葵别称“一丈红”。 这一丈红也是宫里的一种刑法,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腰部以下的位置,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 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曰“一丈红” 看着眼前火红的花朵配上了这个名字,那红里不免多出了几分惨烈的味道。 琞儿想伸手去碰一碰那红花,我赶紧把他抱紧了些,绕过了花丛。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银甲折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他也看见了我,下拜道“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彩屏彩珠并着我身后的好几个宫女也同时向他行礼。“袁将军免礼”我虚抬了抬手,抱着琞儿走上前去 “袁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回娘娘,微臣在这是查验戏班里每个进入御花园的人。戏班成员众多,鱼龙混杂,我不放心交给手下人。毕竟今日是大皇子满月,绝不能混入居心不良者” “这一个戏班这么多人,一日进进出出也要上百次了,每次都要仔细查验,最是劳心费神没油水的差事。将军这样的身份还自己揽了这个苦差,本宫先替琞儿谢谢你了” “不敢当,保护娘娘保护大皇子,是微臣最重要的事”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惊讶。 他也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端手下拜“微臣唐突了,保护皇宫中人的安全是微臣的本分”他恭恭敬敬的低着头,耳根却微微红了 这是怎么了?我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表露出来。但转念想想,毕竟袁将军是军人,一时的不拘小节说错了话也未可知。 “将军过谦了,这几日我们母子的安全,还要多拜托将军了”我冲他笑了一笑。琞儿在我怀里睁着大眼睛打量着他,似乎被他腰间那把长剑吸引了注意,直勾勾的盯着。 “娘娘,再不快些就要误了时辰了”彩珠走到了我身侧提醒我。“啊,是了。我是来偷偷看一眼戏班的” 我给袁将军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我们进去偷看这件事,袁将军可不要告诉皇上”。他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娘娘进去罢,我只当没见过娘娘” 为了怕人多太明显,我只抱着琞儿,带着彩屏彩珠进了御花园。毕竟入口就有袁将军把手,入园的人也皆经过了盘查,安全还是十分有保障的。 可直到我们进园里好一会儿了,琞儿还一直盯着那把长剑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琞儿才回头。 戏台设在园心深处,最是花团锦簇的繁华所在。 我嫌彩屏彩珠脚步太慢,自己先走快些躲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花树下,花枝交缠,刚好挡住我大半身影。 台上的青衣正排演着戏文,她身姿窈窕,一双水袖舞得如水似波,唱腔婉婉转转就像根丝线只往人心里钻。 又一个转身,青衣抛出了水袖又接住,眼波盈盈,柔若无骨,行云流水,好不优美。 来中原以后重要的节庆我也看过不少戏,色艺双绝的青衣花旦刀马旦也见了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我被迷得睁不开眼睛。 怀里的琞儿却好像有些不耐烦,不停扭着身子。“琞儿乖啊,阿妈再看一眼,我们就走,好不好?”我压低声音安慰他。 他却瘪了一瘪嘴,下一秒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第十九章 “谁在那?!”台上的锣鼓停了响,青衣明显被吓到了,朝着我的方向大声问话。 我一时慌了手脚,一边抱着琞儿摇着他安慰他,一边从花树慢慢挪出身子,尴尬地看着台上。那青衣见到我表情愣了一愣。 彩屏彩珠听见了琞儿的哭声,赶紧往这边跑,大惊失色道“发生什么了皇后娘娘!” 仿佛空气有一瞬的静止。 然后我就看见戏台上那一票人,敲锣的打鼓的全都齐刷刷变了脸色拜了下去“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来是悄悄跑来饱饱眼福,结果却闹出这么大阵仗。 而“罪魁祸首”我的小琞儿,在这时却不哭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在我怀里看着我。 “小女子冲撞了皇后娘娘,冲撞了大皇子,罪该万死”那个青衣伏在地上认罪,戏班里的一个小童吓得发抖,低声哭了起来。 我赶紧招手让他们起来“是本宫扰了各位排练,各位快起来罢”那些人一个个都没敢动,我求助般回头看了一眼彩屏。 她已然知晓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站出来说“大家莫怕,我们皇后娘娘出了名的仁德良善,是绝对不会为难大家的。趁现在还未惊动禁军,各位还是快起来罢。” 那些人伏在地上面面相觑犹豫着怎么办,中间那个青衣还端端正正跪着,我看着只觉得越发愧疚。 我把琞儿交给彩屏,赶紧走上前了几步站在戏台下伸手扶她。 她碰到我的手时吃惊地抬了头,她在戏台上跪着,我在戏台下站着,视线刚好平齐,我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中 即使涂着厚重的胭脂水粉,她也没带上一丝风尘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不像话。 这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一双眼睛,星星一样地赤子的眼睛,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的心突然开始咚咚咚地跳,好像一匹要冲破缰绳的马。我就这么楞楞的和她保持着对视的姿势,手扶在她的小臂上忘了放下。 袁将军赶来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戏台上跪满了人,我与青衣对视着仿佛时间停滞,琞儿在彩屏怀里吃着手指。 “皇后娘娘,微臣听到大皇子的哭声赶来,这是……?”他的声音打破了这奇怪的安静。 我急忙松了手“是这样的,本宫不小心扰了他们排练” 我转头露出一个歉疚的笑容“抱歉啊袁将军,让你专门跑一趟” 我这才注意到袁将军的衣领有些湿,在这艳阳天里他穿着这样厚的盔甲全速全力跑过来,一定不好受。 他却只下拜了说“娘娘和大皇子没事就好” 戏班子里的人也断断续续都站了起来,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只盯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袁将军自动领着人告辞了,我回头看着那个青衣,她站在人群中,却仿若与人群脱离,像一颗青青古木。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宋若柳” 若柳,若柳,弱柳扶风,人如其名。 —————————————————— 回未央宫换了身更庄重华丽的衣裳,头发依旧用双雁簪固定好,我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刻钟才到大殿。 桌椅酒肴都摆好了,瑾哥哥坐在主位看着我。“你再不来朕就要派人去未央宫请了”他带着点笑意,并未生气。 我抱着琞儿坐在他旁边“因着一点小事耽搁了,瑾哥哥久等”我心虚地笑了一笑。 宴席终于正式开始,殿中的臣子齐齐向瑾哥哥和我举杯祝贺,清蕴在下首只微微勾起了点唇角,但看着我的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 我与瑾哥哥一齐饮下一杯紫玉浆,彼此交换了个带着笑的眼神。 开宴后不久,琞儿也饿了,我把他交给了一旁等候的乳娘,看着彩屏并几个宫女一起陪着乳娘入了偏殿。 我更无心吃饭了,御花园里那双特别亮的眼睛不住浮现在我心头,宴席上的歌舞和那人相比,也显得逊色许多。 瑾哥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阿翎在想什么呢?”,他为我夹了箸炙羊肉。“没什么,只是有些迫不及待想看梨园戏了”我眨眼笑了一笑。 “阿翎好奇心果然还是那么强,小孩子一样”他扬起一个笑容。“妾才不是小孩子呢,妾现在是阿妈了”我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不服气的转头回嘴。 “好好好,阿翎不是小孩子,是阿妈,最好的阿妈”他揉了揉我的额发,笑得宠溺。我心情更加明朗了,看着歌舞也美了一些。 歌停舞毕,大臣们便一轮轮地敬酒祝词。第一个站起来的就是左相苏氏,之前在林将军庆功宴上我们只打了个照面,但就这一面我就记住了他清濯矍铄的风骨。 今日再见,他依旧穿着款式简朴的衣袍,白发只用一根玉簪整齐束着,通身没有金碧之物,在这辉煌的金殿中,他就像一根墨竹。 即使他是三朝老臣,已年入花甲,但除了那满头白发,没显出一点老态。而且那白发反给他添了几分道骨仙风。 果然是有这般气质的人才能养出清蕴这样的女孩儿。 “娘娘年纪轻轻就母仪天下掌理六宫,如今又为熤朝添了大皇子,德慈兼备实乃后宫典范”苏相举着酒杯说。 我心里对他很是尊敬,主动站了起来“苏相谬赞,本宫早就听闻苏相清名,从苏昭仪身上也略可窥知苏氏淳谨家风。熤朝能有苏相,有苏氏,实乃幸事” 我仰头饮下杯中酒,苏氏一族三人也都起身饮尽美酒。清蕴的两个叔父同他父亲一样,都自带了清濯风骨,与蛮傲的林将军有天壤之别。 说起林将军,林姿还在禁足中,这次满月宴他便索性称病不出,只派来了手下几个副将参宴。 那副将里领头的确并非林将军亲族,而是在上次与北疆大战中立了赫赫战功的平民子弟。 这林将军虽然狂妄自大,但治军确也公平严谨,让许多平民子弟能靠战功博得出头机会。 这年纪轻轻的副将我之前在庆功宴上也见过,身上完全没有林氏那一股子自大之气,给我留下了印象。 “娘娘此次诞下龙子,张毅祝皇上,祝娘娘琴瑟和鸣、百年结好,祝大皇子福泽绵长”这副将将酒一口饮尽,祝词也简短干练,果然是沙场中人。 现下细细看了他,竟觉得好似在哪见过一般,鼻眼间有点熟悉之感。我喝了酒对他点点头,笑了一笑。 之后又有许多臣子一轮轮敬酒,绕是我在草原上长大,酒量不错,但这样下来也有些受不住。 瑾哥哥看出了我的不适,接下来的酒都代我喝了,他很是高兴,喝得脸都微微红了。 第二十章 好容易宴席罢,我抱着琞儿与瑾哥哥并乘一撵前往御花园。 清蕴一向不喜这些场合,我体谅她与苏相许久未见,主动请旨希望免了他们父女跟随,让他们一处说说家常。 这本也不合规矩,毕竟他们现在都身份不止父女,更是前朝臣与后宫妃。苏相更是出了名的极守君臣之礼,清蕴进宫近一年,他也从未主动请旨看望。 清蕴虽然表面不说,但我知道她也是极想父母亲人的,若今日我不说,他们父女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相处个一时半刻。 耐不过我的请求,瑾哥哥准了我的提议,清蕴和苏相谢恩时,我明显看见了他们眼中的欢喜和感激。 我不能见到亲族,但能让清蕴见见父亲,我也觉知足。 一路浩浩荡荡到了御花园,坐在步撵上与袁将军擦肩而过时,琞儿把头从我怀里探出来,去瞅他腰间那把剑,我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御花园里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列席,蝶舞莺啼,好不热闹。 夏末秋初的晚上最是惬意,面前的小几上摆了果盘,都是我爱吃的水果。 瑾哥哥亲自剥了荔枝送入我口中,末了还笑盈盈地为我拭嘴。与林氏亲近的一干大臣都看傻了眼。 戏台上的锣鼓声渐渐响了起来,琞儿只是握着怀里的玉兔玩,好似对看戏没什么兴趣。 我却巴巴望着戏台看得眼睛都直了。人未至,声先出,即使是听了多次的唱词,从宋若柳口中唱出就有种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迈着小碎步款款而出,披着华丽戏服的她一现身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好像连鸟儿都被她吸引了去,不再啼叫。 抛袖,转身,一个眼波递出,似一片携着春风的柳叶儿击中了我心尖,眼里便只能看见她了。人间绝色,这四字随她的动作深深印进了我脑海,她演活了那戏文里风华绝代的美人。 一出戏罢,我看得如痴如醉,身心都轻轻飘飘不知年月。 “阿翎?”瑾哥哥将我唤回了神,“朕见你眼睛都移不开了,这般喜欢吗?” “嗯!”我重重点了点头,他笑弯了眼睛“你喜欢就好”。“赏!”他大手一挥,一盘盘金锭就被送入了后台。班主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领着一班人领赏谢恩。 接连三日,我都准时来御花园听戏。看这她在戏台上历经喜怒哀乐,我的心情也随之起起伏伏。 最后一日直到黄昏了我都舍不得走,看着她下拜谢幕,我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等一等!”我几步快走过去,到了台下。 “宋姑娘,你愿意留在宫中么?”我仰头看着她,带着我也说不清的的期翼。“愿意愿意,自然愿意”班主先她一步做了回答“小的们能入皇后娘娘之眼,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宋姑娘,你说呢?” “皇后娘娘,民女不过小小戏子,是去是留,全凭娘娘一句话罢了,哪能轮到自己做主”她低头下拜,嘴角勾起抹嘲讽微笑。我明显感觉班主呼吸一滞,变了脸色 “不不不,宋姑娘你误会了,这不是命令。若你不愿,本宫不会阻拦”我神色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 班主张了张嘴还欲说话,我抬手阻拦了,只静静看着宋若柳,她却没有开口。 “宋姑娘你放心,在这皇宫里你是本宫请来的客人,来去自由。若你日后想出宫,本宫送你”我开口,声线带上了几分我自己都未觉察的紧张 我看着她眼中神色变了几变,终是施礼下拜了“既如此,民女多谢娘娘恩典”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戏班子安置到了宫里的梨园。这院子原是为先皇一位喜爱戏文的宠妃而设,可惜红颜薄命,那宠妃逝去之后院子便荒废了。 向瑾哥哥请旨留下戏班时我还担心他不会答应,但他只是拉着我的手问“若留下他们,阿翎欢喜吗” “自然是欢喜的”我看着他,眼光晶亮。 “那就留下”他笑得宠溺 晚膳后我抱着琞儿准备去梨园看看宋姑娘,看看她住处还缺些什么,是否习惯。 乘步撵刚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了从院里飘来的戏腔,是宋姑娘在练声。我止了门口小太监的高声通报,让宫女们在院外侯着,只带了彩屏彩珠进园。 站在离园口不远的石子路上,我看着宋姑娘穿着烟水青的袍子悠悠的绕圈踱着步,清泠泠的月光笼在她身上,宛若下凡的九天仙子。 我不忍打断这一幕,只等她唱罢。她却在不多时后就发现了我,赶紧下拜。 “宋姑娘免礼”我快走几步扶起了她,离近了才发现她脸上未施粉黛,少了几分媚气,眼睛显得愈发清澈,冷泉一般。 而她站起身我才发觉她个子竟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还多,快赶上瑾哥哥了。 “宋姑娘好高挑的个子”彩屏惊呼出口。 草原上的女子本比中原的稍高一些,彩屏在宫女中算高的了,但和我也差不多。宋姑娘这么高的女子,连草原都找不出来几个。 “娘娘见笑了,民女自小格外高些,戏服都得定制才行”她带着点无奈笑了笑 “没有的事,宋姑娘之前都站在台上,的确看不出来身高。倒是彩屏有些失礼了,本宫替她向你陪个不是,宋姑娘莫放在心上” 彩屏也知自己失言,向宋若柳下拜赔礼。 “不怪彩屏姑娘,世上还能有娘娘这般明理仁德之人,若柳很是钦佩”她看着我,眼中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宋姑娘过誉了,本宫只是习惯平等真心待人罢了。” 随着宋姑娘来到室内,陈设格外轻简。 桌上一个精致的紫砂壶却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自小喜欢读书,中原特有的紫砂壶我自小就在画册里见过。 来皇宫后四库里各种精巧之物的造物册我也研究了好些,加上清蕴的缘故,我也渐渐爱喝茶了,对紫砂壶了解更深了些。 这壶颜色较深却不暗沉,想必是常年被茶水浸润出的色泽。壶身外壁光滑温润,应是被把玩使用了许久的老物件。 可看宋姑娘的年纪,应该不太可能养出这样有年份的紫砂壶。 宋姑娘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拿起紫砂壶倒了一杯茶递给我“皇后娘娘,这壶是民女义母的遗物,跟了义母好些年。我义母是原来的老班主,我唱的戏都是义母教的” 她将紫砂壶捧在手心,低头笑了一笑 第二十一章 “原来是这样,想必宋姑娘的义母定是个才艺双绝的美人儿,才能将姑娘教养得这般好” 宋姑娘却只又给自己到了杯茶,并不接话 我捧着茶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一下问到“宋姑娘对着园子还满意么?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都很好,地方僻静,环境清幽,很适宜民女居住,若柳多谢娘娘”她握着杯子颔了颔首 “宋姑娘喜欢就好,既如此我也不叨扰姑娘了,明日再请姑娘来我宫中演唱”我对她笑了笑,带着彩屏彩珠准备出门 “娘娘”她却在我背后叫住了我 “嗯?宋姑娘还有何事?”我回头问道 “娘娘…你最爱听什么戏?”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站着思索了一会 “我最爱的么?那便是《归思》罢” 我转头对她展露了一个明丽的笑容。 在回未央宫的路上,琞儿已经在我怀里睡熟了,我抱着他轻轻哼起了《归思》的调子。 这《归思》是《宣和公主》这戏里的一折。《宣和公主》讲的是百余年前中原一位公主,带着中原各种作物的种子和各个行当的工匠,自请去草原和亲的故事。 而这《归思》是在宣和公主暮年时,因为想念家乡而作的曲子,一曲诉尽她的一生。 相传在宣和公主逝去后的很多年,还有中原行商在草原的风声中听见了这支曲子。人们都说这是公主在对故乡之人倾诉她的思念,听见的人都会被公主祝福。 这个传说也是阿嬷告诉我的,彼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靠在阿嬷怀里问“什么是和亲呀?我也是公主,我以后也会和亲吗?” “和亲啊,简单来说就是用一个女孩儿的终生幸福换取两国间短暂的和平。” 阿嬷用脸贴着我的,声音很轻“阿嬷希望我的小翎儿永远都不要去和亲,就这么待在阿嬷身边” 我笑嘻嘻的搂着阿嬷脖子亲了一口“翎儿也想永远待在阿嬷身边!永远守着阿嬷!” 有晚风拂过我的发丝,我抱着琞儿的手紧了紧,抬头看着天空。 阿爸说善良美好的人逝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地注视着地上的人们。他曾指着北方夜幕上最亮的一颗星星告诉我,那就是我的阿妈。 现在那颗星星依旧挂在天空中闪烁,就像阿妈明亮的双眼。而在那颗星子旁边,出现了一颗新的星星,带着淡淡的柔和光芒。 是阿嬷去陪阿妈了吧。她们俩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 “阿嬷,阿妈,你们看到了吗?我怀里的小琞儿。现在我也是阿妈啦,你们开心吗” 琞儿在我怀里哼哼了一声,我把他抱起来贴着我的脸,软糯糯温热热的触觉,带着一股奶香气。 我在无声中笑了一笑,却有什么东西从脸颊划过,滴落进琞儿的被褥里消失不见。 ————————————————— 回未央宫迷迷糊糊睡下,做了好几个连环梦,醒来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做的什么梦却一点都记不起了。 梳洗时彩屏彩珠提醒我,今日是林姿解除禁足令的日子。 她这一出来,不知又要掀出些什么风浪。我冷冷笑了一笑,不过她就尽管作下去吧,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我特特挑了顶繁复精致的凤冠戴上,将双雁簪别在脑后。又穿了瑾哥哥前几日新赐给我的裙裳,凤穿牡丹的纹样 我本显它太招摇了些,但我记得做这衣袍的蜀锦料子丽妃之前巴巴向瑾哥哥求要过,是进贡上来的料子里最好的。没想到这却是瑾哥哥早看中了备给我的 站在铜镜前瞧了瞧,彩珠之前说得没错,我本就生得明丽,穿素雅的服饰将我眉目的鲜妍灵动压了几分,反衬得庄重。 可一旦穿上了艳丽的衣裳,就如锦上添花、游鱼入水,越发显得光彩逼人 到了前殿,清蕴和林姿都还未到,我便先让小宫女们先去泡壶苦茶 这茶是清蕴特地拿来给我的,需泡得酽酽地,入口时极苦,可若小口小口抿着喝,就能觉出一种特别的香气,还带着淡淡的回甘 这是清蕴最爱的茶,但饮此茶大忌一口喝太多,不然只会比黄连还苦 我第一次去清蕴那喝的就是这茶,那将我眉眼鼻子都苦得皱到一起的滋味我现在还记得,想想还有些好笑 不多时,清蕴与林姿一前一后地来了未央宫。 林姿还是第一次见我穿艳色衣裳,惊得瞪大了眼,又辨认出了我衣裳的料子,脸色变了几变,很不好看。 “丽妃近来可好?禁足一月,性子可是乖觉了些?”我笑盈盈的问她 “臣妾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被爹爹宠坏了,怕是难改” “哦,是了,林将军军旅出身,鲁莽直烈,不然哪能教养出丽妃这样的女儿来” “皇后倒是说说,臣妾是怎样的女儿?”她豪不避讳的盯着我看 “自然是格外知书达理、讲求尊卑的好女儿,这一点连世代书香的苏昭仪都比不上呢” 我看了清蕴一眼,对视着都带了点笑意 林姿听这明里暗里的讽刺气得脸都绿了,又无法发泄,恨恨地看着我 这时传来外面小太监的高唱“宋伶官到——” “快快请进来”我招了招手 只见宋若柳姑娘穿了身天水碧的戏袍,更衬得身姿窈窕,弱柳扶风 她好似没料到这宫里还有清蕴等人,愣了一瞬。 但她没显出一点窘迫模样,施施然下拜行礼“民女宋若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二位贵人” 面对不知具体如何称呼的清蕴二人,大方方儿称之为贵人,叫人挑不出错处 我笑着让她起身,小宫女们正端了泡好的茶上来,温度刚刚好入口,我也给她赐了一杯 林姿却没想到她禁足的这一月宫里出现了这么位人物,正憋着满肚子火没处发,冷冷开口 “这宫里什么时候养起戏子来了,当这皇宫是什么地方?什么腌臜东西都能进了,污人的眼” 宋若柳明显僵了一僵,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我将捧在手上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放“宋姑娘是本宫座上之宾,皇上都恩准了还特赐了院落,那里轮到你指指点点? 我看你不但目无尊卑,还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发这样大的火,小宫女们都吓变了脸色,跪了一屋子 林姿也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却支支吾吾不肯认错,瞥见旁边的茶杯,求救般拿起喝了一大口下去 结果茶刚入口,她脸色就一瞬间黄了,见我还盯着她,只得囫囵咽下,眉头都皱成了结 “既然皇后娘娘请了客来,臣妾就先告辞了”她扔下这句话就带着一众宫女们张张惶惶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我冷冷嗤笑了一声,指了两个小宫女,“你们去把丽妃刚刚用过的茶杯给扔了” 她们对视一眼,麻利的奉令将茶杯撤下了 “谢皇后娘娘替民女解围”宋若柳颔首下拜 “宋姑娘不必多礼,本宫既做了承诺,绝不会让你被人欺辱了去” 我转头看着清蕴“给姑娘介绍一下,这是苏昭仪,左相苏氏之女。”“清蕴,这是宋若柳姑娘,我请入宫的伶官” 宋若柳对着清蕴拜了一拜,清蕴勾了唇角点了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阿翎发火,她是个从不摆皇后架子的人儿,又顶良善宽厚。今日能为了宋姑娘当面呵斥林姿,连我也惊讶呢” “民女蒲柳之姿,身份低微,能得皇后娘娘青眼三分,实乃累世修来的福分” “宋姑娘未免过谦了些”我对她笑了一笑 “清蕴你还未听过宋姑娘的戏罢,今日与我同赏如何?” “我也正好奇,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门外戏班拉琴击鼓的乐人已等候多时,我将他们宣进殿中,随着乐声响起,宋若柳开始了唱演,正是《归思》。 月琴拨响,琴音淙淙,她垂眸旋身,以扇掩面。“寂寞宫花寂寞红,更深漏影雾憧憧——”凄美的唱词悠悠飘出,她仿若就是缠绵病榻,思乡情切的宣和公主 而我看着她演绎的宣和,就像透过戏中人看到了自己的暮年:斑白双鬓,蹉跎半生,身凋敝,心飘零。 一时悲从中来,不觉红了眼眶。最后的最后,宣和公主终是阖了目,手中扇子滑落,扇面泪滴两点,身侧一盏孤灯 我竟怔怔落下泪来。 “阿翎…”清蕴握住了我的手,我迅速回过神来,趁其他人还未发觉,赶紧将泪拭去 “居然看入了迷了,宋姑娘的戏太好”我垂眸尴尬苦笑了一下 再抬起头来面上已是无波无澜“赏—”我展露了个笑容 派小太监们专程送了宋姑娘一行人回去,时间已至午膳。 我嫌头冠太重去内殿卸下了,宫女们已摆好了一道道精致菜点,清蕴留下来陪我用膳 “阿翎,今日可乐死我了。你们瞧见没,林姿那喝一大口苦茶的样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脸色都黄了”她看着我和身后的彩屏彩珠笑弯了眼睛 “可不是嘛,皇后娘娘,苏昭仪,今日丽妃那披红戴金的模样,到了娘娘更前一对比,活脱脱是锦鸡见了凤凰了”彩屏也笑着开口 我被她们逗得发笑“有那么夸张么” “这哪里是夸张,先皇后还在时我就已经在宫中侍奉,后宫三千皆佳丽。可这么些年我就没见过有比娘娘还标志的美人儿”彩珠一边为我布菜一边笑说 我无奈的笑着摇头,不知她们这般嘴甜是向谁学的 轻松愉悦的用完了午膳,乳娘也把琞儿抱到了我怀中 算算日子,就快到我阿嬷逝去的第四十九天。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在亲人去后的第四十九天还要做一场盛大地法事,祈求死者魂灵安息,能永远得到长生天的庇佑 可在这中原皇宫,这些沾了点巫蛊色彩的事,一向被严令禁止 但我必须为阿嬷做点什么 我是中原的皇后,更是草原的公主,阿嬷的小孙女 ———————————————— 第二日我特意去找了袁将军。 远远的就看见在宫门的城墙上,他正带着一批禁军巡逻。我让彩屏彩珠并一众小宫女在城墙下等我,自己上了城墙 他看到我时有些惊讶,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巡逻完再过来 站在城墙上,有凉爽的风吹乱了我的发丝,竟有点像在马背上风从耳边刮过的感觉。我不禁幻想,草原在熤朝之北,会不会这风,就是从草原上吹过来的? 往城墙边靠近了几步,站在这皇城最高的地方,脚下是四方的城,城墙、宫墙就像一个大笼套着一个小笼 即使风有几分相似,但这哪里都寻不见草原上那般漫无边际的自由 这是我自先皇下葬后第二次来城墙,与第一次一样的感觉,并不讨厌 也许是因为在这我能看得更远一些,我享受这种极目远眺的感觉。即使还是不自由,但也比眶在四角天空的宫殿里好 有甲胄摩擦之声在我身后响起,由远及近 “皇后娘娘” “袁将军来啦”我转过身,带着个笑容 “不知娘娘找末将何事?”他低头抱拳 “确有一个不情之请”我顿了顿,想看看他的表情,但他一直都把头低着 “若让袁将军你三日后将本宫的小红马带到御马监后山脚下,可否为难?”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中带着困惑神色“不知娘娘这是要…?” “三日后是我阿嬷逝世第四十九日”我垂了眸“袁将军知道的,皇宫里严禁巫蛊之事。我不过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遵从草原的习俗,送一送阿嬷罢了” “这…”他果然露出了点纠结模样 “袁将军,你放心,本宫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之前我也去过御马监,听说那后山荒废已久,早绝了人迹” 我看着他,眼神真挚诚恳 他与我对视了两秒,突然别过头去“自是这样,三日后太阳落山时,末将会将马儿带到”他又恢复了抱拳低头的模样 我不禁有些奇怪,我难道像个会食人的妖魔么,怎的他这么怕我? “袁将军你今日是怎么了?”我终究没忍住问出了口 “没有的事,末将告辞”他只扔下了这么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自己下拜了转身走了 “诶,袁…将军”我声音低了下去,他头也不回地走得很快。看着他的背影,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日一晃便过去,我早早就哄睡了琞儿,换好了提前准备好的轻便常服 走到妆台前我拉开匣子,阿妈的手钏就在最显眼的地方。将它拿起戴上,下面两颗坠着的小银铃随着手臂摆动发出悦耳的铃音 转出内室,彩屏彩珠等在屏风外 “娘娘,这是您的埙”彩屏捧了个棕褐色的陶埙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没有任何雕刻纹饰,古朴自然 这是我早吩咐她们从我带来的嫁妆里找出来的,是阿嬷亲手为我做的埙 阿嬷最喜欢的乐器便是埙,她常说埙的音色幽深拙朴,最接近自然之音,易通灵。埙声所蕴之灵气,是那些精细雕琢的乐器远比不上的 “娘娘,您要的马奶酒也备好了”彩珠手中的木盘上是两个小酒瓶,轻便易携 我将埙仔细收入怀中,又将两个酒瓶带子打个结,系在了腰带上,她们送我从侧门出去 “娘娘,真的不要我们跟着吗?”彩屏放心不下的拉了我的衣袖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发现,毕竟我这不比别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现在天色也暗了,御马监离得又远,我担心娘娘你出什么事”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娇弱的,毕竟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女儿” “再说还有袁将军不是,我再不出发就真的迟啦” 彩屏还欲再说,彩珠却拉过了她对我说“娘娘你经管去,我们在这等你回来” 我笑着点了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一路低头贴着墙根走,穿的又是最常见的低阶宫女服,顺利的到了御马监 从御马监后绕过向后山走去,说是后山,其实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个高度较高的小土坡罢了 那小土坡前是御马监,后面则是一处偏僻的宫室。 之前彩屏彩珠都细细给我讲过,那宫室是先皇设的冷宫,前皇后就在哪住过,到如今已荒废多年 我人还未走到,已看见袁将军牵着小红马等在山脚下,赶紧快走了几步过去 我已有近一年未曾见过我的小红马,远远看着身形就长大了不少,走近了一看,我的小红马何时竟长得这样雄壮了! 毛色是深枣红色,柔顺发亮,四蹄却是雪一样的白。一对儿眼睛炯炯有神,鬃毛精精神神儿的立着,极是威风。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 我几乎是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它的脖子,它显然也兴奋极了,鼻息都加重了不少,马尾不住的晃着,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声音 想到它幼时,只高到我肩膀,可现在它比我都高了,我要踮起脚才能搂住它的脖子 “你怎的长这么大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反反复复呢喃着,声线都是上扬的 “娘娘,该动身了”袁将军在一旁出声提醒 我这才从与小红马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袁将军 他居然也穿了常服,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常服。 头发用根玉簪高高束起来,衣袍是墨青色,没了银光闪闪的甲胄,这样一看,眉目都柔和了几分,竟是一副活脱脱的世家公子模样 若再配上一把折扇,甚至比那些皇城中的公子哥们都像公子哥了 披甲坚毅,卸甲风流。 “没想到袁将军穿常服居然是这模样,俊俏得很呢” 心情大好的我不由得开起了玩笑打趣他,他果然是个面皮极薄的,脸立即红到了耳根 “娘娘莫要打趣微臣了”他抱拳下拜了不敢看我 我被他这样逗得发笑“我们草原上的男子遇着喜欢的姑娘,那都是要拉下脸皮软磨硬泡追求的” “袁将军这般害羞,日后见了心仪的女子该怎么办呀” “微臣…微臣…”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准备从他手里牵过缰绳“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有劳袁将军将小红马带过来,我这就上去啦” “娘娘”他握着缰绳的手却紧了一紧 “天色已暗,这山又荒蛮,乱石杂草丛生,还是我与娘娘一道上去吧” “无妨的,我自己骑着小红马上去就好”我又伸手去牵马 他却往后退了一步“万一娘娘遇上些蛇鼠毒物,微臣九死难辞其咎,娘娘还是准了微臣一道上去罢” 他的表情坚定得很,我估么着此时是拗不过他了 “罢了罢了,既是袁将军一片忠心,那就随本宫一起罢”我无奈的笑了笑 他表情一瞬间就放松下来“微臣多谢娘娘体恤” 待我坐上马背,他低头牵紧了缰绳“来,踏雪,我们走了” “踏雪?这是你给它起的名字?”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微臣见它没有名字,不好称呼,便依自己拙见取了这个,不知娘娘满意否?”他转头来看我,目光里跳跃着期翼 “踏雪,踏雪”我在口中喃喃了两遍“我喜欢,是个好名字!” 踏雪仿佛也听懂了我们的对话,兴奋的嘶鸣了一声,似乎也在表达对这个名字的喜爱 他立即便笑开来“娘娘满意就好” 就这么我斜坐在马背上,他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一路上了山顶 我将踏雪拴在一颗歪脖子树下,那树旁还有一口枯井,干涸了许久的模样,借着月光可看到那井里铺了满满一层落叶 我走到一处较干净的石板前盘腿坐下,背靠着石板,将埙和酒都拿出来摆好 “阿嬷,阿妈,小翎儿来了,来陪你们说话了” 我看着夜幕北方那两颗星子的方向,在心里默默说,然后开了一瓶马奶酒倒了一半到土里 后自己拿起那另一半喝了一口,将另一瓶扔给了站在一旁的袁将军 “还真是巧了,我在皇宫里两次喝马奶酒都是和袁将军你一起”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的确很巧,不过微臣觉得马奶酒比紫玉琼玉浆都要好喝些” “有眼光!”我笑着对他做出一个举杯的姿势“这马奶酒还不是最好的,有机会我定要请将军去草原尝尝最好喝的马奶酒!” 可话刚说口我就怔了一瞬,以后还有机会去草原吗?怕是自欺欺人罢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 他好似察觉了我情绪的突然低落,主动说“恕微臣冒昧,那这就当做娘娘与微臣的约定罢” “好啊,那就这么约定好了!”我转头看着他笑开 “袁将军你也不要再拘礼了,今晚我们就抛开那些繁琐的中原规矩,做个酒友,你我相称吧” “好”他思索了两秒,最终接纳了我的提议 我拍了拍身边的空地“你过来坐吧,一直站着,我望着你说话脖子都酸了” 他终是没有再扭捏,掀袍坐在了我旁边 我拿起了埙开始吹奏,从儿时的安眠曲吹到草原的小调歌谣,又从草原歌谣吹到《归思》 一首接一首,曲调起起伏伏,深邃悠远 边吹埙我边在心里念着想说给阿嬷阿妈听的话,阿嬷告诉过我,这样就能让心里话随埙曲传达到思念的人心里 悠悠扬扬的曲子伴着呜呜咽咽的夜风飘啊飘,好像真能飘到天边去 “阿嬷,阿妈,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在天上过得好吗?阿爸大兄他们现在肯定带着族人们在为阿嬷开法会罢” “法会上那一丛丛篝火的光芒,阿嬷你看到了吗?” “阿嬷阿妈你们在天上,一点要保佑阿爸和大兄啊。特别是阿爸,没了阿妈、没了妻子、连女儿我都不在身边的阿爸,一定很孤单吧” “希望阿爸不要再那么操劳啦,又当阿爸又当阿妈的操劳了一辈子,他说过的他要成为一个好王上,一个好父亲,他都做到啦” “如果你们能听到,就拖个梦给大兄吧,让他不要再那么热血冲动啦 “他那样小太阳般的性子,那样有担当,那样好的人啊,要是遇到了心仪的姑娘就赶紧娶回家吧” “我这个当妹妹的,孩子都满月啦” “我的小琞儿你们在天上一定看到了吧,是不是特别讨喜呀,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我在中原过得也特别好,你们千万别担心啊,有宠我爱我的夫君,有真心相待的好友,真的没问题啦” “只是偶尔偶尔会有一点点想家,但真的只是一点点啊,你们好好放心吧” “好啦,就说这么多了,再说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啦,就这样吧” “阿嬷阿妈,我们终有一天会再见的啊,到时候再好好聊聊天吧”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飘出,我停止了吹奏,余音还在半空中绕啊绕 就像是阿嬷和阿妈给我的回音 第二十四章 两手捧着埙放在心口处,埙由于被吹奏了很久,还在微微的震动,仿若有灵魂一般 我和袁将军都静静坐着,仰头看着天空,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有些发凉了,吹得我回了神“袁将军,我们回去罢” 我坐上马背时,听见袁将军低声说了句什么,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将军你刚刚在说什么呢”我问道 “你吹得真好听”他看着我说 “那是自然,我对乐器可是很有天赋的”我大言不惭地夸自己 他低低笑开“我觉得也是如此” 下山的路上依旧是他牵着马走在前面,我斜坐在马背上,手钏上的小银铃随着山路起伏碰撞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这山虽然看起来不陡,却是上山容易下山难。 幸好袁将军执意陪我上来了,不然真让我自己骑马下山,非得摔跤不可。我在心里对他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而且这么多次解触下来,我越来越觉得他不论容貌人品还是性格都是一等一的。日后哪家的姑娘嫁了他,一定会很幸福 终于到了山脚下,我本意是在这里就可以分道扬镳了,袁将军却坚持要把我送回宫 我拗不过,便站在御马监外等他把踏雪放回去,再一道回未央宫 到了未央宫门口已是亥末子初 “今日实在有劳将军了,将军快些回去休息吧,天亮又该整肃军队了” “无碍的,娘娘不必挂心。那娘娘早些歇息,末将告辞” 我笑着点点头“去罢” 待他走了几步我才想起来什么,赶紧回头叫住他 “袁将军!” “娘娘还有何事?”他于星幕下回首,眼眸比星光还亮 “我替踏雪谢谢你的照顾,还有,我不叫娘娘,我叫元颜翎。” 你是我来中原第一个异性好友,能认识你,我很欢喜” 他愣在了漫天星幕下,然后很开心地笑开来,朗月清风般的笑容 “能认识你,我也好欢喜” 待袁将军走远了,我才转身走进未央宫门 可刚踏进门内,我就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彩屏彩珠都不见影踪 大殿按我吩咐的熄了灯,一宫里静地可怕 我推开殿门,也没有人来迎我。“彩屏?彩珠?”我纳闷的小声呼喊着她俩名字,无人回应。“这是怎么了?好生奇怪” 我摩挲着去掌灯,刚划开火折子,一道冷冷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皇后,这是去哪了?” 我吓得手一抖,火折子摔在了地上,熄灭了 这声音分明是……我本能的回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他半隐在黑暗中的面容,果然是瑾哥哥 我心里咯噔一声“他怎么会来这?他来了多久?” “瑾哥哥…”我嘿嘿干笑两声,下意识往身后的桌角上靠了靠“你怎么来了” 他却猛的站起身来,向我着跨了两大步,一把搂住了我的腰 我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很重。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表情,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一双瑞凤眼里有滔天的怒火掀动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以前他对着我总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眼眸更是一潭风软浪轻的湖水。 而现在这一贯擅长隐藏情绪的湖水里,明显的翻涌着风浪,好似下一秒就要将我卷进去淹没 “瑾哥哥…”我被他箍得发痛,不敢再与他对视。伸出一只手来想把他推得离我稍远一些,留个说话的距离 他却用另一只手狠狠握住我去推他的手,将我往他那个方向一带,撞进了他胸膛 我手上的银铃手钏被扯出一阵声响,但即使这样,隔着衣服,我仍很清楚的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又快又大。 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靠在他怀中,脑中飞快的转着想编出个合理的理由来 好容易想出了个不那么蹩脚的缘由,刚想出声,他却开了口 “阿翎…… “不要想着推开我”他的头埋进我的发丝,音色闷闷地带着些喑哑,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清亮动听 我听得一怔 “不要想着推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音色更低了几分 我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就像被蚂蚁噬咬般细细密密的痛 “瑾哥哥”我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像回应他,又像说给我自己听一般 “阿翎永远不会推开你” “永远不会” 他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就像得了最重大的承诺般 我一下一下的轻抚着他的背脊,感受着他慢慢平静,慢慢冷静 再抬起头来时,他已经露出如往日一般的笑容。 他温柔地唤我“阿翎”,左颊梨涡浅浅,好似刚刚那滔天的怒火不过是我的一场幻梦 和他一起睡下,他将我搂在怀里,很快就睡熟了。我却没有一丝困意,索性看着他的睡颜,用指尖勾画着他的轮廓 高高的眉骨,挺直的鼻梁,薄薄自带了浅红色的嘴唇,长长的带着些卷翘的睫毛,格外白皙的皮肤 这么安安静静的睡在我身边,宛如一尊瓷娃娃,易碎的瓷娃娃 “母妃…母妃…”他突然梦呓起来 “母妃不要…不要推开我”我讶异得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不要推开我!”他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像经历着一个最可怕的噩梦 我赶紧双手握住他的手“我不推开你,我不推开你啊”就这样反反复复呢喃着 他好似感受到了,渐渐不再乱扭动,气息也平缓了下来 刚暗暗松了口气,他却在睡梦中靠得我更近了 “母妃手好凉,瑾儿给母妃暖手” 他将我双手放进了他怀里,睫毛被凉得颤了颤,也没有松手 “母妃…”他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孩子找到了阿妈的笑容 我感受着他这一系列举动,想着初进宫时彩屏提了一嘴的瑾哥哥的身世 “母妃早逝,自小在前皇后膝下教养……” 只是这短短一句,其中饱含了多少心酸又有何人知 本来还奇怪为什么瑾哥哥晚上情绪反差为何会那样大,现在看他在梦中求着母妃不要推开他的模样,一切都有了解答 当年他母妃或许就是这样,推开了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罢 不知我没来的那么些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他是怎样地艰难才一步步走到如今 我同他一样,早早没了阿妈 可我同他不一样,阿爸,阿嬷,大兄和草原上的所有人都爱着我,即使没了阿妈,我得到的爱却一点儿也没少 甚至因为我没了阿妈,我更得到了亲人们加倍的爱 可他呢?先皇那样的父亲,冷漠地不近人情,先皇后更是因为谋害后妃老死冷宫 他也许从来没有被全心全意地爱过,所以早早的就学会了隐藏情绪,早早的就学会了把一切委屈都咽进肚里,早早地就长成了大人模样 他现在坐拥了天下,可在这华美的偌大的宫廷中 他内心也不过是一个哭着找阿妈的孩子 第二十五章 我心里堵的厉害 “瑾哥哥,希望我可以用我的一点小小的温暖,让你不那么孤单” “我会努力的,让你知道,你也是被爱的” 我抱着瑾哥哥抱了一夜,一夜无眠,睁着眼感受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怀里的人了一声,眼睫抖了抖,慢慢睁开 “瑾哥哥”我露出了一个最温柔的笑来 “嗯?阿翎怎的醒的这么早”他似乎还有些迷糊,眨了眨眼睛 他这懵懂赤子的模样,也只有我才能看到吧 我笑容更深了些“是醒的早了点,瑾哥哥睡得好吗?” 他将头往我肩窝里蹭了蹭“我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美梦” “哦?什么美梦” “我梦到我母妃回来了”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我理着他的发丝“瑾哥哥的母妃,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他抬头来看我,带着笑意“阿翎怎么知道?” “因为瑾哥哥就是个很温柔的人啊,所以我猜瑾哥哥的母妃,一定非常的温柔” 他无声的笑了,抬手将我圈进怀里“是啊,我母妃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和阿翎一样,温柔又善良” 我乖顺地将头依在他胸膛上“能像瑾哥哥的母妃,阿翎很荣幸” 在他怀里又呆了一会儿,天光越来越亮了 “瑾哥哥快些起床洗漱罢,该上朝了”我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 “好”他起身在我额头印了一吻 “阿翎给我束发可好”穿好衣服的他回头笑着问我,站在晨光中,他就好似一轮太阳,浑身都发着光 “那当然好啦”我结果他手里的犀角梳,让他在妆台前坐好,抬手轻柔仔细的将他的发丝梳顺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身体康健…” “四梳儿孙满堂”我和他一同说出了这最后半句话,彼此面对着笑开 眼见着时近中秋,宫里又添了琞儿,今年的中秋格外热闹些。离中秋还有两日时,宫里就已是处处张灯结彩。 瑾哥哥早朝时颁布了赦令,大赦天下,共庆佳节。 而且今年朝堂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可携家眷入宫菊观月 中秋当日我起了个大早,穿上特别缝制的绣了秋菊的黄色宫装,戴了满镶九十六颗珍珠的凤冠。 这凤冠宫装都是日前司珍局司衣局特特献上来的,由两个资历最老的嬷嬷亲自捧着红木盘呈上。 彩屏说就谁先跨入大门槛,她俩就在门口争论了好一阵。 我听了只觉好笑,这宫里最不缺的的就是见风使舵之人,今朝这个得宠就一众巴巴地赶上去,明日那个风光又一骨碌的抢破脑袋往那挤。 到底比不得草原民风淳朴,真心相待。 不多时还专门有老嬷嬷来给我化了一个庄重大气的妆容,可我看着镜子,只觉化老了十岁。 好容易拾掇完毕,彩屏来扶我出去 “娘娘,各个三品以上大员的命妇都已在前厅侯着了,按着位次官爵坐的,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会悄声提醒”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毕竟这算是我第一次这么齐全的见到各家命妇 之前来皇宫的第一个新年按理她们是要来向我请安的,可正赶上为先皇服丧期间,所以免了一切庆礼仪式 所以这次中秋算是我当皇后一来经历的第一个重大节庆,毕竟是一国之母,出不得错处 还未到堂前,就有小太监高呼“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妾身拜见皇后娘娘”我就在这一众命妇的山呼中现了身 “各位夫人请起,免礼赐座”我坐在鸾椅上抬手,笑容保持一个恰好的弧度 她们陆续站了起来,有好几个看我第一眼里闪过惊艳神色 “奉茶”小宫女们立即鱼贯而出,端了茶杯放在她们面前的小几上 “这—”有好几个命妇看着茶汤出了声 “这茶是我按各位夫人的偏好分别泡的,若我没有记错,苏夫人喜欢碧螺春,林夫人则独爱大红袍,是吗?” 坐得离我最近的两个命妇都点头称是,其他的命妇则齐声谢恩 “夫人们的夫君皆乃国之栋梁,但若无夫人们从旁协理、操持家事,各位大人们也难安心政事。若要论谢,是本宫得谢谢各位夫人们” 我一边笑说一边细细打量众人,苏氏穿了身缥绿的宫装,发丝间点点银白,眼角微微出了笑纹,气质独绝。 林氏年龄比苏氏轻了不少,据说是林将军从侧房抬上来的第二任妻子,林姿就为她所出。她同她女儿一样偏爱红色,穿了身绛色衣袍 其他的命妇大多都同苏氏一样穿了淡色的宫装,看了一圈下来,果然还是林氏颜色最浓艳 “娘娘一国之后,主理六宫,竟还劳心搜罗记下妾身们喝茶口味这等小小偏好。关怀备至,令妾身实感如沐春风” “苏夫人不必介怀,这是本宫当做的” “今日中秋佳节,若能让各位夫人们到这宫里感觉如回家一般,方不负中秋之意”我环视一圈,带着得体微笑 “不知林夫人觉得此茶如何” “宫里的茶自然都是极好的,可我粗鄙陋人,怕是难以消受” 这话一出,四下无声 “林夫人可真是在开玩笑了,林将军乃朝中肱股,您贵为将军夫人竟以‘粗、鄙、陋’三字自谦,气量之大本宫也自愧不如” 我故意加重了粗鄙陋几字的读音,一殿的命妇都忍了两分笑意 林氏却以为我当真在夸她一般,面上露出骄傲神情 同苏林二位夫人简单话了些家常,就准了她们去见见自己的女儿 后与其他命妇们交流了许久,时间一晃便到了午膳时分。御花园早早摆好宴席,设在菊花丛中,是为“赏菊宴” 命妇们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皆告辞前去御花园,我在未央宫里稍稍整理下装发,等着瑾哥哥来接我 “林氏到底是凭借几分姿容上位的侧室,风度学识一点也比不了其他夫人。和苏夫人在一对比,更是云泥之别” “怪不得丽妃那样没有规矩,原来是肖其母了”彩屏一面帮我整理刚刚坐得皱了的衣摆,一面说着 “林将军原来的夫人呢?出了什么事?”我问她 “听彩珠提起过,这林将军原配夫人是个罕见的女将军,可惜还未诞下子嗣便得了急症去世了” 这时彩珠从内殿抱着琞儿转了出来,听我们在谈论这个,接过了话头 “我幼时见过原林夫人几面,她与先皇后交好,我印象中她总是披着软甲、拿着红缨枪、性子爽直,实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你这么夸人倒是少见”我笑看她 “只因这样的女子我在宫里只见过那么一个,若是娘娘你见了,定能同她脾性相投。” 她神色有一丝惋惜“可惜了,若那位夫人还在,也不会看着林将军这么自毁基业、居功自傲下去的。” 第二十六章 我听了她的描述,对这位林将军的原配夫人生出了几分好奇。刚想追问,外面小太监就高唱道“皇上驾到——” 我只得接过琞儿,提了衣摆走出。 只见瑾哥哥坐在步撵里,穿着褚黄龙袍,笑着对我伸出了手“阿翎,快上来罢” 我将手放在了他手中,一如初见 弯腰坐上步撵,小太监们抬撵起身,我抱着琞儿与瑾哥哥坐在一起,十指相扣 一同来到御花园,大臣和命妇都已就坐,林姿和清蕴各自陪了父母坐在席中。 清蕴见我颔首笑了,林姿却盯着我与瑾哥哥十指相扣的手,我也不理会她,面上一直带着春风化雨的笑容 环顾园内,十数石几星点设于其中,每座石几旁都是菊花丛丛、流水清幽,布置得十分清雅,有了几分书中的曲水流觞的意境 同瑾哥哥一并坐下,石几上的菜品点心今日也格外应景。 蜜桂糯藕、九珍糕、白玉瓷盘上是蒸好通红的蟹子、佐以桂浆陈醋,果盘里是晶莹剔透石榴籽和浑圆讨喜的紫葡萄 我来了中原以后才首尝螃蟹,这些来自江南的精致水产草原惯是吃不到的。 记得第一次吃螃蟹时我完全不知从何下口,还是彩屏彩珠一并帮我剥了处理好。 宴席开始后彩屏照例伸出手想要帮我剥蟹,瑾哥哥却拉过了玉盘“我来罢”,彩屏低头笑着连声称是 没想到这件剥蟹壳的小事瑾哥哥也记住了,相必自我第一次吃蟹,他就观察到了罢。 他伸手帮我剥开蟹壳,这修长白净的手指一贯是在拿奏折批朱字的,没想到如今却为了剥了蟹子。鲜红的蟹壳在他手上,更衬得指白如玉 大臣们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林姿面上带了三分不快,林将军径自低头喝酒。清蕴同父母聊天很是愉快,正抬手为苏相斟酒 宴席间君臣举殇邀月,觥筹交错,看起来一片合融,可我却一直感觉到有不同的目光在打量着我,从四面八方投来 有些带着明显的敌意,更多的却是掺杂着不同的复杂情绪 我面上只当没觉察到,笑着吃菜喝酒。 今日的蟹子格外鲜美,黄亮的蟹膏裹着晶亮油光,不知是否是因为瑾哥哥剥地缘故,比我往日吃得都要美味 而且今年这桂浆味道也特别醇厚,带着浓郁的桂子香,喝下去只觉唇齿见都满溢着清香 琞儿在我怀里似乎被桂浆的香甜味引诱了去,眼睁睁的看着那装满桂浆的剔透玉壶 我笑着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尖“你现在可不能吃这些,待你再长大几岁,阿妈阿爸再陪你吃” 他现在还听不懂我们的话,巴巴的望着玉壶。我不由得觉得好笑“你呀,现在才多大就惦记着酒香了,你这性子倒真适合去草原呢” 瑾哥哥听了这话也笑开“以后待他大些,朝政也稳定了,我便陪着你们母子俩回辽东去看看”。 之前也从他口中听过类似的承诺,现下我只笑笑不语,抱着怀里的琞儿逗他“我的琞儿想不想去草原啊?”他被我举起来逗得咯咯笑 宴席一直持续到了戌末亥初,末了还给各家大臣都赐了团圆饼,带回去与家人同享。 回到未央宫时我身上还带着未被风吹散的酒气,将在回宫路上睡着的琞儿小心在摇篮里放好,转到殿外和瑾哥哥一处说话 “说来奇怪,今日林将军怎的安分了许多?”我给瑾哥哥倒了一杯事先备好的醒酒汤 “我早在暗中搜集林家各类罪证,之前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而格外谨慎。可我见林姿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便让手下人露出个不大不小的马脚来” “一来让林家明白我对他们背地里做的事不是全然不知,二来故意以此为提醒,告诉他们及时收手我还会顾念往日情分” “可这样一来,若逼急了他们,来个狗急跳墙怎么办”我眼中带了几分担忧 “这就要看我派去那故意露马脚的人演技如何了,现在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喝着醒酒汤,勾了勾唇角 “瑾哥哥这是早在林家安插了自己的势力?” “不错”他点点头 “待到时机成熟,阿翎你就等着看我给的这位‘国丈’献去一份大礼罢” 他握着杯子,面上是我没见过的狠厉神色,眼睛微微眯起来,就像瞄准猎物的虎豹。但也只一霎,他就换上了惯常的微笑 “时候不早了,我们歇息去罢” “好”我点点头 想他少年天子这般年纪,就能步步为营谨慎决断。 若在给他些时间肃清内政、安平外乱,做到他父亲未能完成的心愿,缔结一个盛世也未可知 ————————————————— “近日里皇宫里都传开了,说是自大皇子出生,帝后越发恩爱和睦”早起后,彩屏进来侍奉着我洗漱时开口 “不过我昨儿也听着几个小宫女在背后嚼墙根,说什么盛宠再强的丽妃也终敌不过一个龙子” “我气得将她们训斥了一顿,这届新招进来的小宫女们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她将茶递给我 我抿了一口茶,温度刚刚好“这话都传到了你耳朵里,林姿怕也早知道了” “她向来是个不容人的,眼见琞儿就要百天了,她在这节骨眼上别又挑些什么事出来” “您才是皇后,她使那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我们难道还怕了她去?” 我无奈的撇她一眼,她自知逾了规矩,低头不再多言 彩屏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一但和人交了心,便再不设防了,什么心里话都往出说 这和彩珠可不一样,彩珠一贯不怎么爱说话,荣辱不惊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彩珠自小就在宫中长大的缘故,从前皇后在位时就已经在宫中侍奉了 她本是孤儿,被宫里的嬷嬷抚养长大,后来嬷嬷去世,她就一直留在了宫中 像她这样的身世,一辈子就只能待在宫中了。而彩屏这样从民间选上来的,到了二十岁,还有被放出宫的机会 在外人面前彩屏彩珠都是最妥帖谨慎的一等宫女,可在我这里,彩屏更像个半大的小女孩儿 她这样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这说明她真的把我当一个好友,而不是主子。不好的就是还身处这皇宫中,她这样的脾性,最怕交错了心 我想起了之前她私运宫中财物那事,后面经历的事太多,竟忘了问她后续 “彩屏,之前你母亲妹妹那事,现在如何了?” 第二十七章 她见我问起了这个,表情一瞬间鲜活起来,就像有阳光打在脸上 “承了娘娘大恩,我娘亲不但有了钱治好了病,还把之前我那赌鬼爹爹欠的债都还上了。 “现在她和我妹妹两个接了给人缝制衣物的活做,我妹妹也再不用上街卖艺了” 她眼睛里都满溢着喜悦的光 “我娘亲和幼妹十分感谢娘娘恩德,日前里听说娘娘产子,巴巴得送来了自己做的婴孩的小肚兜小鞋子一类物件儿” “但又刚巧赶上苏昭仪将自己绣的肚兜送给了娘娘,我看着只觉越发送不出手了” “毕竟我娘亲和妹妹都是些市井里的寻常手艺,虽说跑了大半个皇城,找了她们能找的最好的料子,到底还是比不上皇家的” “所以一直到了现在,那些物什还在我屋里放着呢”她说着偷偷抬眼瞧我,脸微微红了 “你这是做什么,再怎么说也是你母亲和妹妹的一番心意。还不快些拿来给我看看”我佯装生气的看着她 她却笑得比花儿都灿烂了些,应了声“是”,欢欢喜喜地就往自己屋里跑 她手脚一贯麻利,我茶还没喝两口,她就捧着那一摞物什到了我面前 说是一摞一点也不夸张,那小肚兜,小包被加起来有六七件,一色的虎头鞋就绣了三双 我数了数,加起来一共九件,长长久久 我接过那些细细看着,发觉她们实在用心,肚兜包被大小不一,从刚出生的尺寸一直准备了好几个月的不同的大小 虎头鞋虽然颜色模样大致相同,但也是从小到大宽窄不一地做了三双 婴孩长得格外快些,想着她们也只是知晓了我刚刚产子的消息,可孩子多重、体量多大是一概不知的 所以连着准备了好几种尺寸,就怕我用不上 而且我抽出一件肚兜端详着,针脚十分细密,接头缝线处也整整齐齐,上面绣着的纹样也格外生动 虽说料子和皇家的没法比,但一看也知这绝非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料子,相必这是她们一家家对比着在皇城里找到的最好的 而这一针一线中满溢出的她们的心意,那样认认真真、满涵喜悦地心意,是任何华饰美物都比不上的 “你母亲妹妹真是有心了,下次你与她们再见,记得要替我好好谢谢她们” 我摩挲着肚兜笑着对彩屏说,彩屏高兴的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我们哪当的起娘娘的感谢” “若没有娘娘…我们一家人怕都已经散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低了下去,然后我看着她跪在了地上,以额点地,行了最尊敬的大礼 “娘娘大恩彩屏无以为报,此生只忠于娘娘,侍奉娘娘。来世彩屏当牛做马,也要还了娘娘的恩情” “你这是做什么”我赶紧伸手去扶她 “我这么做不是图你的报答,当牛做马什么的我最不爱听,你这是把自己看轻了。日后再不许说这些” 她抬起头来,一眼的泪,看得我揪心 她赶紧用衣袖抹了眼睛,带着泪花笑开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的笑容,憨憨傻傻的 我也跟着笑了“你说那些小宫女们见了你这个模样,谁还怕你呢。” 她笑得更开心了,眼里亮晶晶的反着光 她同我一道将她母亲妹妹送的物什整理了,放到柜中,合上柜门时我想到了什么,问到 “那个禁军里的小卫兵呢,你们现在怎么样了,他待你如何” 她害羞得低头笑了“他老实本分,待我很好。” “他还说以后到了年龄我放出宫去,他就来娶我” 我打心底里替她开心,她在这宫中也待了这么些年,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 而且之前的那个卫兵我也见过,拼死也要护着她的模样让我记忆犹新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若你以后出了宫去,我定给你备上一批丰厚的嫁妆” “娘娘—”她羞得满脸通红,我却在旁边笑弯了眼睛 “真好,我身边的我在乎的,都早早飞离了这皇城罢。” “我是出不去了,可你们都要好好的出去,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 我在心底默默说 晚上吃过晚膳,照例请了宋姑娘到我宫里来,算算日子这样听她唱戏已过了近两个月。 宫里一共只有三位娘娘,清蕴是不会单独请宋姑娘去她宫里的,毕竟她不怎么热衷这些,只有到我这里来碰上了,才会陪我听一会 而林姿一贯看不起宋姑娘这样的人,心情不好了,对身边的宫女小斯都非打即骂,又怎么会让宋姑娘进自己宫里 所以也只有我隔三差五就去请她来,有时候还会自己跑去她院子里,渐渐我们也就熟识了 她今日唱的是他们新排的戏,我是第一个正式观众。待她唱完了,宫女们拿她的紫砂壶接了茶水递给她 她在唱戏时从不用外面的茶杯喝水,只会用自己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 一来避免杯沿蹭花了戏装口脂,二来这也好像一个仪式——用来纪念教会她唱戏的义母的仪式,隐隐还带了几分传承的味道 “娘娘瞧着这出戏怎么样?”她喝完了水问我 我看了她演的这么多戏,也渐渐看出了门道,算了半个行家,所以她很愿意听我的意见 “若柳你的唱腔身段是一贯没挑的。不过我觉着戏里那段自白,就是主角历经沧桑后那段独白” “用自嘲般戏谑一点的语气讲出,也许会比用悲伤的语气更贴合些。你说呢” 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果然!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娘娘你一针见血就点醒了我”她忽的笑开,醍醐灌顶般高兴神色 她就是这样,戏痴一般。一场戏磨了又磨、演了又演,若有一点新的进步和新发现,就是她最开心的 我撑着腮帮子看她问道“若柳你这样在宫中,只为了我一个人唱戏,会不会觉得没意趣啊?我听说你以前在宫外,被好多达官贵人追捧呢” 她却冷冷哼了一声“他们?不过都是些只看皮相的浅薄之徒,哪能懂戏中深意?” “以前在宫外,为了生计不停演出,都没时间停下来研究新戏。在宫里又清净,一月又有月奉拿,让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雕琢”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娘娘,当初问了我的意见,让我留在了宫中” 我听她这么说,终于放下心来“我之前还担心着你想走呢,你能这么想我实在太开心了” “不过我们的约定一直都作数的,什么时候你想走,我亲自送你出去”我对她露出个笑容 她也笑了一笑“若柳相信娘娘” 第二十八章 “诶,若柳,既然教你唱戏的是你义母,她又是老班主,那现在这个班主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了出来 “他是我的义兄,是义母的亲儿子” “亲儿子?那你义父呢?” 她却垂了眼睛“我没有义父” 我愣了一愣,见她这模样,其中估计又是一段曲折故事。 我一向知趣,从不做刨根问题强人所难的事,在这宫里,谁又是没有故事的人呢? 再不多追问,我主动转了个话头,提起琞儿的百日宴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琞儿百日了,不知若柳你们都准备了什么戏,我可是很期待啊” “自然是一出精彩好戏,娘娘尽可期待罢” “这算什么回答啊,都不给我透露一点?若柳你就松松口,满足些我的好奇心罢”我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臂问她 她垂眸看了我的手,神色不太自然,我立即便将手收了回来 她一向不喜与人有肢体上的解触 之前彩屏听侍奉若柳的小宫女们说,就连沐浴时若柳都不要人随侍,更别说平日的更衣梳妆,都是她自己完成的 听闻上次有宫女不小心在她梳妆时闯进了屋,居然被她训得哭了 “抱歉啊若柳,我…” “无妨”她看着我笑了 “若是娘娘的话,没关系的” 嗯?我带了几分惊讶看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若柳你的意思是,你不讨厌我的触碰?”我有些不确定 “嗯…我不讨厌”她声音很轻,可我听得真真切切 她这是…就像面前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室,我一直在外面徘徊,不小心碰到门板,却发现门一推就开了,原来对我从未上锁 这种感觉令我欣喜 “太好了”我握住了她的手 特别修长的一双手,同她高挑的个子一般 “你能这么说,太让我开心了”我笑得眼睫都弯了,如同月牙儿 ———————————————— 同若柳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待我留意看外面天色时,已经很晚了,星子都挂满了天 “梨园太远,若柳你又是一个人来的,不若你今日就在这里歇着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她却连连摆手,很慌张的模样 “这未央宫最不缺的就是屋子,你放心,在这里你不会有一点儿不自在” “谢娘娘美意,但我住惯了梨园,不妨事的”她却径自站起来向我下拜了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多留,派人送了她回去 回屋去看看琞儿,他睡得香甜。现在他渐渐大了,每日里白天精力旺盛得很,今早抱着他出去转了一大圈都不尽兴 宫女们打趣说他将来一定是个活泼淘气的,我想也是,他如今这般大,在屋里就待不住了。 日后更添几岁,怕就像匹撒欢了马儿一般。 这与我和大兄小时候的性子却是一模一样。 阿爸说他以前没少为闯祸的大兄收拾烂摊子,所以他日日盼着能得个女儿,向阿妈一般温柔大方的女儿 后来我果然出生了,可我自小没在阿妈身边教养过,反倒跟着大兄学闯了不少祸。 加上自小又有阿嬷和一众族人宠着我,更没个女儿模样。每日跟着大兄比着速度骑马,还跟他比着射箭,箭术就这么练了起来 我曾经还取得了草原慕达大会上女子射箭组连续三年的头名 后来渐渐大了,阿爸觉得我不能再整日跟着大兄胡跑了,见我又爱看些中原的画本故事,索性请了一个中原的夫子来教我课业 开始时阿爸也会让大兄一起来听夫子授课,可大兄一贯是个坐不住的,没听几句就打瞌睡,后来索性翘了课去找戈赤骑马打猎 但我无论风吹雨打都是要去听课的。 说来也巧,我本想着慢慢再让夫子教我写中原字,可惜夫子两年之后向我阿爸请了辞。这也许就注定是我与清蕴的缘分罢 不过那夫子真真儿是博览群书,每日听故事般地听夫子讲,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史策论就一点点被我消化了记在了心里。 夫子总是夸赞我聪颖好学,说我若是个男子必定大有作为 可我对他口中的大展宏图却没什么兴趣,私心里更偏爱他口中的江湖浩大,儿女情长 以前还想着寻了机会让大兄带我去中原看一看,哪知我却进了中原皇宫做了皇后。那曾令我憧憬的江湖故事再也寻不着一点儿踪迹 现在想想,草原的那些日子,恍若隔世。 如今在瑾哥哥眼里我是乖顺温柔的好妻子,在后宫众人眼中我是德贤兼备的好皇后 可那个在马背上追逐落日、张弓骑射的小翎儿,永远的留在了草原上 窗外的西风一吹,将木窗打在窗棂上“嘭—”地一声,激得我回了神。 我摇了摇头,起身将窗关好,又将琞儿的被角掖了掖。近日风凉,别患了风寒 第二日用午膳时,我见窗外的梧桐原本金黄的叶片被昨夜大风一吹,零落了满地 中原向来有凤栖梧桐的传说,这未央宫的外梧桐树少说也有百年,怕是早就见惯了这宫里的人来来去去、事变幻无常 梧桐叶落还有再绿之时,可人若年华老去,却是再无可能重回少年时 不知是不是因着昨夜睡前思虑那么多的缘故,我看着满地落叶竟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娘娘,看什么呢?粥要凉啦”彩屏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这才注意到今日小厨房特特做了桂圆阿胶红枣粥来,这粥温补润燥最适宜清蕴喝。“吩咐小厨房,将这粥再做一份,我给清蕴送去” “好嘞”彩屏应声而退 提着食盒刚走至清蕴院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汤药气,果然是清蕴的咳疾又复发了 门口的小太监和院里的宫女与我都熟识,“娘娘你来啦,苏昭仪正在偏殿练字呢” 我冲他们点点头,轻车熟路的进了偏殿“清蕴,我和琞儿来看看你” 清蕴从面前那沓宣纸中抬起头来“阿翎来啦,快快,让我抱抱琞儿”,她还是那样,在室内也披着薄披风 “先别急,喝了粥再说”身后的小宫女麻利的盛了粥出来,我端过去放到清蕴手里“你趁热喝些,对咳疾有益” “好好好”她笑着端碗,喝了一口“果然,明明是一样的食材,你宫里做的就是比御厨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一些,你看看你是越发清瘦了,再怎么下去,琞儿长胖了你都抱不动了”我嗔怪的对着她说 第二十九章 看着她将一碗粥喝光了,我这才接过彩屏手里的琞儿递给她 琞儿对着她咧嘴笑,她看着琞儿眼里是满满的爱意 我走到案牍前,发现清蕴写的都是草原上一本书里的故事。这书还是从我带来的嫁妆里找来给她的 “清蕴你怎么想着写这个练字?”我有些好奇 “我实在很喜欢这个故事,这书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现下抄下来既当又看了一遍书,又可以多学些辽东字,何乐而不为呢” 清蕴抱着琞儿边逗他边说 我拿了其中一张看,正是故事里最幸福的情节——勇士得胜而归,抱着一双大雁,前来迎娶心心念念在草原上等他回来的姑娘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若天下有情人都能如故事一般团圆美满该多好 我看着清蕴的字,看着这个也被我喜欢过的草原上的故事,联想到了她曾给我讲的她去草原上的那段经历,那个她没讲完的故事 “诶,清蕴,你之前给我讲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么?” “就是你曾去草原的那段经历,当时我记得你还有话没说完吧”我转过头去看她 “就是那最后一个原因,让你更喜欢草原的原因” “嗯?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了”她露出一个笑来,抱着琞儿就要往外走 “清蕴—”我快走几步佯装拦她的样子“今天可不能让你逃了去,我的好奇心可是又被你勾了起来” “你就给我讲完嘛,那个原因到底是什么啊” “那个原因么——”她突然回头看着那用草原字写满故事的宣纸,静默不语 我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清蕴你不会……”我将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不会—在草原上遇着了心仪的男子吧” “小主儿,药煎好了”一个小宫女挑帘进来 “药煎好了,我该喝药了”她将琞儿交给了我,端起药碗,不置可否 我惊得睁大了眼睛。怪不得清蕴对瑾哥哥那样的态度,怪不得她那么热爱着草原的一切,原来竟是爱屋及乌么 她喝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木盘上。挥一挥手,满室的宫女都退了出去,我也将琞儿交给了彩屏彩珠 “清蕴你…”我看着她,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啊?既如此,你又何苦还要入宫来呢” 她用丝帕擦着唇角“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短短相处了些时日,我甚至不知他是否也心悦我” “至于入宫”她嘲讽般笑了笑 “你也知道的,我爹爹,在熤朝兢兢业业为官四十余年,辅佐了三朝天子,靠得不就是那颗先君后己的心么” 我愣了一愣,这话听入我耳中带了三分苦涩。“先君后己”是对大忠臣的褒扬,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多少不是滋味 “话说回来,自那年一别,我就再没有他的音信了,过了这么些年,我连他是否娶妻生子都不知” “加上我这样的身子骨,又不知他的心意…有什么理由拼了一族的性命前程抗旨呢?” 她抬头来看我,带着三分自嘲的苦笑 “可我的心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就算入了宫,我也不可能爱上萧怀瑾了” “所以在他第一次宣召我那天,我赌了一次,和他做了个约定” “我赌他也不过想让林苏两家互相制衡所以才让我入宫,而且看了他待你的模样,我赌他对你用了真心” “索性我赌对了,我告诉他我会安安分分的待在宫里,作为牵制林姿的棋子。但我也仅仅做一颗棋子,不做他的妃子” “既然我和他都不过是各取所需,没有必要作出郎情妾意的戏码来” 我看着清蕴淡淡说着这些,心都揪了起来“可若你赌错了呢?” “若我赌错了,那就认命了” “清蕴你好傻”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女子”我心里难受得紧,眉头都不自觉的紧紧皱了 “为情所困的女子,哪一个不傻呢”清蕴却笑了,但只一瞬,她眸光就暗淡了下去 “但恐怕那个困住我的人,早就成了家,估计都不记得我了罢” “不会的”我看着他眼神特别坚定 “我想他一定有什么苦衷,所以才和你错过了。我们草原的男子,不会出负心汉。” 她被我一脸认真的模样逗笑了“阿翎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又是说甜言蜜语哄我开心罢” “不是的,我们草原男子自小就被教着不能做负心人。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一个草原男子都不是负心汉。” “而且我们头顶上是长生天,负心人生前被万人唾弃,父母都不会护他,死后魂灵也不得入长生天”我信誓旦旦的说 清蕴笑开来,伸手摸摸我的脸“你们果然都是单纯之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真让人羡慕” 一直到太阳西沉,用过晚膳我才从清蕴这离开,回到未央宫我还在想着清蕴的事 “也不知是草原上的谁偷了清蕴的心去,还这么对她。若是让我找到了,非押着他来给清蕴道歉不可” ———————————————— 两周后宫里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就在琞儿百日当天。 “娘娘,今早皇上上朝路上遇见了袁将军带队巡逻。听闻禁军队里有个小兵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皇上就发了脾气,连带着袁将军都被训斥” “这在寻常可不常见呀”彩屏边为我拢着发丝边说 我从镜中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她寻常都不大爱主动说话,这些消息更不会听进耳里,怎的今日特特在我面前说起 “许是朝堂上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袁将军又撞上来了罢” 我拿起双雁簪递到她手里“怎的今日说起了这些事?这可不似你” “只是刚巧听见罢了” “娘娘你看,这簪簪在这里可还合适?”她用双雁簪在我发髻里比了一比 “在稍往右些罢…对,就是这里”我从镜中对她笑了一笑 装扮好后,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色滚白毛边的朱红裙裳,墨发只用双雁簪固定了,格外清丽自然。 但我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瞥见妆台上蘸了朱砂的软膏笔,我随手便提了起来,在我眉间点了一朵五瓣的红梅 红梅与这白雪最配,我满意的点点头 第三十章 “娘娘一双巧手,这梅花花样被您随便一画,就如活了一般”彩屏眼中尽是艳羡 “娘娘你本就生得白,这眉间红梅更衬得您肤白似雪,眉目潋滟” “你们惯会拍马屁”我佯装嗔怪的笑着撇她们一眼 回头看琞儿,他也已穿戴一新。赤色滚毛边的金丝袄,脚上是彩屏母亲绣的虎头鞋。整个身子圆圆滚滚,可爱得紧 我将他抱在怀里“我的琞儿又重了些,长得好快呀” 我用脸贴着他的蹭了蹭,他抱着系在盘扣上的玉兔咯咯笑 “今日你就百日啦,按着中原的风俗你阿爸在无极大殿设了抓周台,你会抓些什么起来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中原自古便有孩子抓周的风俗。这是新生儿周岁时,将各种物品摆放于小孩面前,任其抓取,借此预卜婴儿前途的习俗 皇家也袭此风俗,不过时间比平民百姓提前了些,是在皇子百日时举行的 虽然时间提前了,但其重视程度比寻常百姓高得多,毕竟这是皇子,关系一国国祚 彩屏彩珠在我生产前就告诉了我这一皇室风俗,我们草原也有类似习俗,不过是找大祭司占卜。大祭司一贯是长生天选拔出的,时间不定。 阿嬷还是第一任由王族成员担任的大祭司,据说当日长生天选出她时连下了半月的暴雨都停止了,人们都说阿嬷是历届灵力最强的大祭司 事实也的确如此,作为与长生天直接交流的大祭司,阿嬷在任的这些年草原就没有过大规模的天灾发生 但大祭司是不准测算自己和血亲的命运的,否则会惹得长生天发怒,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所以当初大兄失踪时,阿嬷那么伤心也没敢私自测算,毕竟这关乎着整个草原 可阿嬷到底也只是个凡人,现在也随长生天而去 不知下一任大祭司又会诞生在何时 “是啊娘娘。大皇子这样活泼的性子,好奇心又重,会抓什么还真不一定”彩屏走过来拿了雪白滚边的披风围在我身上 我的思绪被拉回,看着怀里的小琞儿“对啊,我也很是在意,我的琞儿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呢?” 走到宫门口,车與早等在宫外。洋洋洒洒的大雪飘落,就像一年前的那天 那天我在雪地里看了一天的雪,可现在不同,现在我正抱着我的孩子,准备去见我的夫君 我抬头看着天空,洁白的雪花一片片坠落,将远处无极大殿的红墙黄瓦都覆上一层雪白,宛如一场洗涤污秽的仪式 琞儿还是第一次见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张望,张着小嘴嗫喏着。 瑾哥哥总说琞儿的眼睛最似我,而口鼻最肖他,这么看来,的确如此。 “走罢”我抱着琞儿弯腰坐上撵與,头顶撑起了挡雪的车盖。 这场百日仪式,瑾哥哥极是看重,前前后后准备数日,每件抓周之物都考虑了又考虑。现在他和一众官员怕都在无极大殿等候了 想着前几天他问了我好几次,都是抓周的物件里还缺不缺什么,要不要换什么 看着他在未央宫里踱步皱眉思索的模样,就像天下每一个刚做父亲的男子一般,带着郑重的期冀与浓浓的父爱 我想我的琞儿以后一定会过得幸福 ————————————————— 无极大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渐渐看清了那高高的玉阶上站满了人,是瑾哥哥领着文武百官站在那等我 我没想到下着这么大的雪他还出殿迎我,他身姿挺拔,穿着明黄的衣袍站在长梯尽头 就像我嫁给他那一天 我抱着琞儿下了與,站在阶梯下面望着瑾哥哥,怀着当日出嫁般的期待 与当初一模一样,彩屏彩珠站在我身侧提着披风的袍角,一长串拿了各式仪仗的小宫女跟在身后。 而瑾哥哥身后是无极大殿,文武百官 我一阶阶的踏上玉阶“近了,更近了,我能看见瑾哥哥的表情了” 与当初那清冷平静的神色不同,他这次分明带了春风般的笑容,颊边浅浅漾起一个梨涡,眉目都温柔 我也不自觉勾起了嘴角“等着我啊,瑾哥哥” 我终于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身后是文武百官的阵阵山呼 可我眼里只能看见他,他眉间还有一片未融的雪花,我抬手帮他拭去 他却捉住了我的手“今日雪大,阿翎冻着了罢,手好冷” “没有,妾不怕冷”我笑得眼睛弯弯 “脸都被风刮红了,还逞强”他用另一只手搂了我,将我整个圈在了怀里,我抬头看着他,傻傻笑着 他笑意也更深了些“今日的阿翎,格外好看,就如你眉间花钿一般,是朵雪白天地里独放枝头的红梅” “朕最爱红梅” 我越发开心了,紧了紧握着瑾哥哥的手“那妾就一直做瑾哥哥的红梅,不凋谢的红梅” “好”他看着我,如我看着他一般,眼里只有彼此的倒影 “皇上,皇后娘娘,百日礼吉时快到了,咱们进殿罢”小夏子笑着躬身提醒 “我们走罢”。“好”。 进到殿中,最中央摆了一个大圆桌,正对着殿顶那衔着宝珠的龙头。那龙的身躯半隐在玉石雕的云雾中,眼睛圆睁,一瞬不瞬的看着殿中人 我第一次见这龙就有些害怕,现在即使见过多次,还是有两分不自在,转了视线看着那摆满物件儿的大圆桌 之前也有小太监提过,用瑾哥哥当时抓周的圆桌,可瑾哥哥说那圆桌年久失修,命他们做了新的 我当时还有些奇怪,这种重要的皇室之物就算放在库房里,也会有匠人定时检修,哪存在什么“年久失修”的说法 奈何靖哥哥坚持要做新的,我便随了他去。 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特制的圆桌,选了一百年树龄以上的金丝楠木制成,上面雕了几十只麒麟纹样,有的衔着书卷,有的爪按宝剑 而与之对应的地方分别摆上了各类抓周物件,名帖书卷、珍饰美物、印章算盘、钱币珠宝、绫罗锦缎、袖珍轻巧版的刀枪剑戟…… 我与瑾哥哥并肩坐在宝座上,待小夏子宣读完了那长长地告帖,就有掌事老嬷嬷来抱了琞儿,将他放在了圆桌中心 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很快就被围着他的一干物什吸引,东瞅瞅西看看,他先是撇到了离他最近的书卷,但他对这并不感兴趣,看了一眼就转了头 然后他又看见了一枚印章,是玉玺的缩小减轻版。他盯着它眨了眨眼睛,慢慢伸出手去…… 我鼻息都好像停止了,瑾哥哥对我说过,他抓周时就只拿了玉玺 后来他果然得了江山 第三十一章 我很害怕,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如瑾哥哥一般,不想他这一生也困在这金雕玉裹的牢笼里。瑾哥哥好像也很紧张,眼睛直直地看着琞儿 他果然拿了玉玺!我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只见他把玉玺拿到眼前瞅了瞅,但下一秒就松了手 我一瞬间放松下来,瑾哥哥却微微探了头去,继续看着琞儿 他仍然看着之前放玉玺的地方,但被玉玺遮住后的那块地方,分明放了一把袖珍木质宝剑 他就那么盯着那把宝剑,眼睛好像都直了,然后他伸出手去够那剑,却够不太着,瘪瘪嘴好像要哭了的模样 一旁的老嬷嬷顺着他的目光拿了剑递给他,他一把抓住,瞬间就笑开了 我突然想到,每次琞儿见袁将军都盯着将军腰间那把长剑,难道琞儿以后会如袁将军一般? 我继续看着琞儿,他完全没有要撒手的意思,可眼睛却不住的瞟着,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 他看了好久,终于慢慢盯住一个方向不动了,我顺着他看过去,是一张弓 我能肯定他之前从没有见过弓,若说剑是他经常在宫里见到的所以会留意。可弓却是草原人惯用的武器 中原人虽然也使弓箭,但在皇宫里所有禁军都佩剑,只有羽林军佩弓,但羽林军不似禁军,没有进入后宫的权力 可琞儿的的确确盯着那张弓,那张他第一次看见的弓 老嬷嬷刚拿了弓,他就很着急做出想要的模样,但右手还是握着那把剑不曾放松。直到嬷嬷将弓放在他左手中,他才安静下来 他右手持剑,左手拿弓,挥舞着十分欢喜的模样 包括我和瑾哥哥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等他最终选定哪一个,放下哪一个 可他哪个都紧紧握在手中,直到一刻钟过去,他都没有放下任何一个 满室的官员都在交换眼神,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抓周抓两个,一手剑一手弓,微臣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苏相站了出来,俯身下拜“众所周知,熤朝子弟擅剑,辽东百姓擅弓。此二器侧重各有不同,剑术弓术也并不相通” “大皇子能兼重二器,相必武学天赋极高。日后长大成器,必是千古难求的一代将才” “微臣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他拜下去,文武百官也反应过来随他齐齐下拜“微臣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我只希望我的琞儿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没料到今日抓周却解读出了他是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命运。 但只要是他真正热爱地愿意地,我想我都会支持。可我毕竟是当阿妈的,看着还那么小的琞儿,想着他日后,终究是不忍 也许这抓周还有其他的理解呢?难道就这么一个答案么?我不太认同 我转头看看瑾哥哥,离这么近我可以清楚看见他眼里有很多情绪一闪而过,可面上却无波无澜,只保持着静静看着琞儿地姿势。 这样的他同他父亲在我们大婚那日一般,不知喜怒,让人看不透。 没人发话,刚恭贺完还跪拜在地的臣子们也都未敢抬头,空气奇怪的静止着。 “甚好,甚好”瑾哥哥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抽出了我握着的手,兀自鼓起了掌 老嬷嬷见这样,赶紧抱起了琞儿交给了离她近些的彩珠。彩珠看了瑾哥哥一眼,把琞儿放到了我怀中,琞儿手里依旧抓着弓剑 “各位爱卿平身罢”瑾哥哥转头看着我和我怀里的琞儿,终于露出了点笑意 “我们的琞儿是千古难求的将才,阿翎你可欢喜” “妾…不知道”见瑾哥哥也这样,我心里更似一团乱麻 “瑾哥哥呢?你欢喜么” “自然是欢喜的”他没有犹豫,伸出手把琞儿抱到了自己怀里 “琞儿听到了么?你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我们的琞儿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啊”他这么对小家伙说着,笑得开心 我看着他,心里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 百天礼顺利地进行了下去,直到最后一项程序结束,瑾哥哥还一直抱着琞儿没有撒手 “瑾哥哥,你们接下来还有早朝呢。既然百日礼已完成,就把琞儿交给妾带回未央宫去罢” “这样也好。你今日也辛苦了,回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些爱吃的,我下了早朝就来陪你”他一边将琞儿交到我怀里一边嘱咐我 “好。那妾就先告辞了。瑾哥哥说话可要作数,妾在未央宫等着瑾哥哥”我冲他眨了眨眼睛 “一定作数”他笑着将我送至无极大殿门口,帮我紧了紧披风,末了又揉了揉我的额发 在群臣的山呼中我抱着琞儿走下了无极大殿。雪还未停,我弯腰坐上车與。车與开动后回望时,瑾哥哥还站在阶梯上看着我 可不知怎的看着瑾哥哥渐远的身影,我心里总环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 回到未央宫,第一件事就是差小宫女去小厨房吩咐多备些瑾哥哥爱吃的菜 “娘娘,咱们大皇子可真争气,将来必定能驰骋沙场,大有作为”彩屏帮我取下披风,看着我和我怀里的琞儿笑说 “但我这个做阿妈的,私心里却只希望我的孩子能一生安稳。”我看着琞儿红扑扑的脸蛋,叹了口气 “若日后真应了今日预言,我想我会支持他的心意。可到底也只能做到支持罢了,战场上的他祸福都只能自己扛” 明明他还只是个百日小儿,可我此刻的心境竟与阿爸听到大兄执意要去战场相通了 “娘娘不必忧心,中原有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大皇子到底如何是谁也不知的,娘娘何必现在自添烦忧呢” 彩屏将手炉里添了滚红的碳火,包好了棉套递给我。 “是啊娘娘,现下您只需好好陪伴大皇子,至于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还是多珍惜当下罢”彩珠也回头说着,抬手准备关了迎风那扇窗 “彩珠,别关,我想看看雪” “是”彩珠笑了笑,收回了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么”看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我低声喃喃,将包着琞儿的被子裹严了些“是啊,琞儿的命运,终究还是要他自己做主” 我心中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卸了下来,现在趁他还小,就好好的陪陪他吧,至少给他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至于以后,谁说的准呢? 第三十二章 就这样看着落雪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道菜点都摆上了桌 “彩屏彩珠,皇上这时候也该下朝了罢,怎的还未见人影?” “要不让我去看一看?”彩珠问道 “去罢”我点点头,她便转身出了房。可我从窗里看见她刚走至院门,身影便顿住了“夏公公”她施了一礼 果然下一秒就见小夏子从门口转出,回了彩屏一礼,彩屏转身引他进屋 不用想我都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瑾哥哥又一次失信了 依旧是国务繁忙,临时召臣子去御书房的理由。乳娘抱过了琞儿去喂奶,我看着躬身笑眯眯的小夏子,神色身影是越发地像高公公了。 “夏公公,你可还记得先皇的总理大太监的高公公么”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恭恭敬敬说“自然记得,他是奴才进宫后第一位师傅,教会了奴才不少东西” 这却是我未料到的,他们居然还有一段师徒情分“那你如今同高公公还有联系吗?”我试探问出口 “有的,前日子得了空,我还去皇陵见过他老人家”小夏子拢了拢衣袖,笑意更深了些 “他如今身体依旧康健,住在皇陵旁的茅屋里,条件自然比不得宫中,但人的精神却是实在地放松了” 小夏子与寻常不同地罕见流露了些真心欢喜的笑意,我看在眼里 中原人都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来高公公于小夏子就是这样的情分罢。不过也难怪,在这风起云涌的皇宫里,一个引路人的恩情的确非同寻常 “这样么?那本宫就放心了”我对他也笑了一笑 “之前先皇灵柩运出宫时,我见高公公似突然苍老了十岁一般。现在看来,果然准了他去为先皇守灵才是最好的决定” “不过日后你还要去多看看他才好,人年纪大了,格外耐不住寂寞些。” “想着高公公同本宫阿嬷年纪差不多大,可本宫已没有在阿嬷身边服侍的福气了”我叹口气,又抬眼来看他 “宫中真心难求,本宫倒有几分羡慕公公你了,日后莫伤了老人心才是”我看着他说得恳切 “娘娘说的是,难为娘娘还记挂着高公公,我早听手下的小太监都夸娘娘是顶仁善的,今日小夏子受教了”他笑着低头拜了 ————————————————— 送走了小夏子,琞儿也喝饱了奶,我看着满桌珍馐却没了胃口 “彩屏,御花园里的红梅开了么” “现下才十月,红梅还是小小花苞呢,娘娘若要观花,最早也要到十一月中下旬” “花苞也好,反正我也没了胃口,不若陪着我去御花园转转罢” 抱着琞儿坐上去御花园的步撵,随行小太监们忙着撑开伞盖 “不必了,御花园不算远,我带着披风兜帽避雪就好,你们就不用麻烦了”我回头对他们说 “可娘娘,现在雪大,何况您还抱着大皇子呢”彩屏有些担忧。 我笑了笑“无妨,琞儿在我怀里裹得严实。那伞盖繁重路程又不远,这又不比车與自带了伞,何苦让他们苦苦撑着呢” 彩屏见我这么说了,也没再阻止,那些太监小斯都下拜着说“谢皇后娘娘体恤” 除了彩屏彩珠只带了几个小宫女,我一贯不喜摆那些无用又浪费人力的排场,一路轻简到了御花园 放眼望去,靠近未央宫的东边园子里皆是星星点点红色花苞,缀在白雪之间,格外精致小巧。 留了其他人在园子外侯着,我只带了彩屏彩珠进园。 现在我细看才留意,这满园的梅树原来皆是一个品种的红梅,估计就是因为瑾哥哥喜爱的缘故。 我抱着琞儿抬头看向梅树,有雪花从树间飘落,我伸手去接,一丝冰凉稍稍停驻后便融在了我指尖。 犹记瑾哥哥一年前折了枝头最灿的那朵红梅插入我发丝,满眼都是笑意,他轻柔为我拢了被风吹乱的鬓发,说“阿翎最配红梅” 也就是在当日,我得知自己有孕,想来这红梅与我的确有些缘分。 低头看琞儿,他正睁着眼睛看那鲜红花蕾,他好像一贯爱些鲜妍颜色的花朵,之前见那蜀葵也是这般目不转睛的盯着。 我抱着他慢慢在园子里转,哼着日前听若柳唱起的戏文腔调,从这颗梅树又转到那一颗 彩屏彩珠不远不近的跟着我,留出个最舒服的距离,白雪在我肩上头顶薄薄覆了一层,身上红底带兜帽的披风在这雪白天地里越发打眼 不知不觉我就转到了当初与瑾哥哥共赏的那颗梅树下,这树据说是这园里树龄最长的,结得花苞也比其他的大了一圈 驻足树下,微风吹过,飘雪被吹得有些乱,花苞淡淡的冷香随风送入我鼻尖 我贪婪的吸了一大口,果然是上了年头的老树,还未盛放、先飘幽香,这香吸入肺腑,别有一股冷冽清味 风突然刮得大了些,簌簌的雪花从梅枝坠落,飘飘撒撒落了我满头满身 这时有一个男声从斜后方唤我“皇后娘娘”,我从飞雪里回首,披风上的兜帽滑落,半披的乌发一泻而下。 隔着雪幕我看见了袁将军站在雪地中,依旧银白闪亮的盔甲,发髻眉睫上都沾了些雪花,身姿挺拔,越发像草原上的雪松 我笑开“真是巧啊,袁将军” 他却不知怎的,失了魂一般直愣愣站在雪地中看着我 “袁将军?”我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他这才回神下拜,张张惶惶不似平常 我走进两步“袁将军这是怎么了?今日也是来赏梅的?” “不…不是。正巧巡逻午休轮值换班,微臣也不知怎的就一个人走到了御花园里” “原来是这样”我笑了一笑“既如此能在此时此地遇见袁将军,也算缘分。不知袁将军对这梅花可有研究?” “微臣一介武夫,不敢说对梅花有研究,只是格外喜欢一句咏梅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只是所咏为白梅,与御花园里红梅不同”他抱拳低着头回答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此句精妙,此志高洁。袁将军果然束修自好,本宫未看错你” 他抬起头来,眼中也带了些笑意“娘娘谬赞” 我依旧笑着“想必袁将军也已得知琞儿今早抓周时的情形了罢,不知将军怎么看?” 第三十三章 “嗯…”他略微沉吟了一霎“微臣倒不觉得大皇子抓周结果一定预示着大皇子未来要做一代将领” “哦?将军有何高见?”我眼睛亮了,抱着琞儿离他又走近了一步 “剑代表熤朝,弓代表辽东。大皇子抓了这两个物件儿,不正如他兼有两国血统的身份一般,预示着他日后会帮助熤朝与辽东永结交好么?” 这不就是我等着的那个解释吗?!我心境一瞬明朗,没想到袁将军与我竟是同样的理解 在所有人都说琞儿注定是为将为帅的命运时,只有袁将军与我心中的答案一般,琞儿会成为缔结草原与中原的纽带,永保两族的和平 “袁将军你这解释,与本宫心终的一模一样”我看着他,眼里跳动着喜悦 他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神色,我还欲与他再多说几句,一旁的彩珠却过来扶住了我的手 “娘娘,你在御花园里已经逗留许久,外面雪还这么大。我们该回去了,别让大皇子着凉了才是” 我回头看她,见她和彩屏肩头都已覆满雪花,原来不知不觉我已在雪地里站了这许久了么? “娘娘,今日初雪,天冷风凉,确要早些回宫才是。”袁将军也抱拳说 “既如此,本宫也不占用袁将军午休时间了。禁军统管宫中防卫大小事宜,袁将军也要休整精力,才好继续下午的工作啊”我抱着琞儿对他笑了一笑 “谢娘娘关心,微臣定不会有半刻松懈”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早上瑾哥哥那事,复开口道“袁将军,今早皇上估计是遇着了什么不顺心之事才冲你们发了火,你可别放在心上” “本就是微臣失职不察,皇上教训得是”他低头施礼说得格外认真,忠心耿耿的模样 “能有以袁将军为首的禁军戍卫皇宫,本宫很放心”我看着他笑得轻柔 回未央宫的路上,琞儿居然睡着了,想来是早上经历了百日礼有些累了 我看着怀里的他,想着今早的百日礼“我的小琞儿啊,你会如阿妈想的一般做中原与草原的纽带,还是如百官说的那样成为千古名将?” “待你长大了,再亲口告诉阿妈,好吗?”我在心里对他说着。他窝在我怀里,嘟着粉嫩嫩的小嘴,格外乖巧 ———————————————— 第二日雪停,阳光照在满地银白上反射出晃眼的白光。 用午膳时我还是没什么胃口,好歹吃了些填饱肚子。放下银箸撤了碗筷,时辰不过午时初。立即便有小宫女端了漱口茶来。 我接过喝了,用丝帕擦了嘴,想到什么,抬头吩咐彩珠 “我也有些日子没听戏了,宋姑娘之前说她们专为琞儿满月排了场热闹大戏。今日刚巧得空,彩珠,你去请宋姑娘准备准备,申时过来罢” “是”彩珠得了旨出了门 “彩屏,你陪我出去转转消消食,我也正好抱琞儿走走” 简单收拾了下我就抱着琞儿出了门,琞儿刚刚喝足了奶,此时精神正旺 我们沿着梧桐树,一路走得很慢。彩屏好几次都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不禁问她“彩屏你可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她环顾了下四周,凑到我耳旁“娘娘你听说了么,宫里近日都传冷宫中闹了鬼” “闹鬼?”我看她一眼“宫中一向严禁鬼神之说,彩屏你从哪听来的” 她离我近了些,伸手低声附在我耳边 “我起初也是不信的,可最近越传越烈了。之前有好几个小宫女说在冷宫附近听见了从冷宫里飘出了女子的歌声” “她们年纪又小,不知是谁说怕是先皇后的鬼魂还囚在冷宫中,吓得那些小宫女们胆都破了” “可后来又有小太监说夜里分明从冷宫里听见了男子的吟唱,还伴着什么弦器的乐声,说得真真儿的” “宫女们咬定是女声,可听见的小太监又赌誓说一定是男声,谁也不知真相到底如何。这两天是越来越闹得人心惶惶了” “还有这种事?”我转头看着彩屏眼里也是疑惑。 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一贯相信万物皆有灵,现在突然听到这类鬼神之说,心里也不免打鼓 “彩屏,这事你们私下传传也就是了,可千万别传到皇上耳中去,他最见不得这类怪力乱神之说” “这是自然,就算彩珠在我也是不说的,她也一贯不爱听这些” “嗯”我点点头。虽然心中疑虑,但表面还是要做出不信的模样。 毕竟我是一国之后,我的态度就代表了后宫的态度,而这态度只能同瑾哥哥一致 但彩屏说的这事实在玄乎,若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不定怀着什么歹意。于是我悄悄下了决心,待到日后得空,还得亲自去冷宫瞧一瞧 这么一路边走边聊,没留意就转到了御湖边。御湖水面结了层薄冰,光滑处反射着阳光,散出星点七彩虹光 站在护栏边低头望,能看见冰面下的湖水里还有鱼儿在游动。 夏日时我时常坐在湖心亭里给这些鱼儿投食,现在冬天再看,它们都长大了不少。御湖连接着宫外的活水,就算是冬天,它们也能找到吃食。 我弯腰将琞儿抱得低了些,让他也能看到冰面下那一尾尾游曳的鱼儿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皇后啊”这语气声调,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自那日她害我小产,我心里就厌恶极了她,不欲与她交谈,我只看着御湖的方向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她却偏要走到我面前来让我面对着她。“这样冷的天气,娘娘站在这湖边有什么意思,我宫里离这不远,娘娘要不去我那坐坐?” “不必了”我皮笑肉不笑的回她“丽妃既知天冷风凉,还是早些回宫罢” “娘娘都不怕冷,臣妾又怎好先走”她居然坐到了我对面,实在不知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我直接起身欲走 “娘娘”她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冷冷回头 “昨日大皇子抓周,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叫人羡慕得紧”她嘴里说着羡慕,眼里确是一派冰冷狠厉 “丽妃年纪还轻,既然羡慕,就牢牢抓住皇上的心,早日也为这宫里添个皇子才好。现下这皇宫算上本宫只有三位后妃,丽妃可要抓住机会” “别等到以后选秀进了新人,自己已人老珠黄,那可就来不及了” 第三十四章 我一直坚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林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我真是个软弱可欺的? 我丢下这句话就径自转身走了,刚迈出一步,林姿就冷哼一声开口道“你别太得意,在这宫里能活到成年的皇子又有几个。” 我背脊狠狠一僵,抱着琞儿的手紧了紧。 可我连一个眼神也未给她,继续迈开步子走远了。 “在这宫里,即便四下无人,能把这样的话当众说出来的,真不知是坏还是蠢”彩屏扶着我的手恨恨地说 “但她就因为又坏又蠢,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日后对琞儿,我们各方面都要更上心些” “娘娘放心,我们未央宫的人都一定会好好保护大皇子,绝不让丽妃有可乘之机” ———————————————— 到了未央宫门口,远远的就瞧见若柳那一班子人走来。 我索性站在门口等她,“若柳姑娘来啦”看见她我心情都好了几分。 “民女宋若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走近了冲我下拜行礼 “快些起来,不早说我们之间就免了这些俗礼吗?你这样倒显得生分了”我抬手扶她起身,她低头笑了一笑 虽然隔着披风,但她露出披风的戏袍袍角较往日的格外精致鲜亮些,妆面较以往也更偏大气庄重。但即使妆戴繁复也半点未能掩去她那双眼眸里的清亮光芒 从第一次见她这眼睛就震慑了我,赤子一样的眼睛。 我上次看见这样的一双眼睛 还是在我阿妈的画像上 所以不论再见多少次,她这双格外亮的眼睛总能让我的心为之一动。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我那样迫切的想留下她,和她成为朋友罢。 我不自觉地笑意加深了些,仰头看她“不知若柳你今日准备了什么样的戏文,本宫可是十分地期待啊” “是民女为了大皇子百日新排的戏,娘娘一定会喜欢” 我同她们一道进了大殿,抱着琞儿去主位坐好。若柳解下了披风,我宫里的小宫女立即上前麻利地接住收好。 鼓手琴手分列两旁,不一会儿,锣鼓响,戏开场。若柳看着我,缓缓展露出一个笑容,眼波流转,朱唇轻启,婉婉转转的唱腔就飘了满殿 听若柳的戏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她就有这样的本领,演什么像什么,她这样的用中原的话来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一个抬眸一个回首,她就能抓住了人的魂拖进戏里。我们听戏的仿佛和她一齐经历着戏中故事,感受着戏中人的感受 这次她演的是一个合家欢大团圆的戏,讲的是历史上一位有名的贤后的故事 小时候我也在书里了解过这位贤后,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才德辅佐着自己的夫君从藩国小王一直到一统天下,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她的儿子顺利成为了太子,女儿也觅得良人,她生前同夫君恩爱,死后与夫君合葬 是历史上少有的一生都幸福的皇后 看着若柳在戏里那温柔缱眷的神色,对着自己敬爱的夫君,怀抱自己诞下的龙子,蜜意满溢,让我被林姿搅坏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戏文以那皇后初诞皇子做开始,演到自己的儿子赐封太子为结束。 戏好,演技好,寓意好。我不由得鼓起了掌“若柳有心了,特意排了这样美满的戏来贺琞儿百日,本宫要替琞儿谢谢你才是” “娘娘开心就是对民女最大的奖励了”她走到我身边来,早有小宫女候在一旁将冲好茶水的紫砂壶递给她 她握着壶柄,照例对着壶嘴仰头喝了一口。“娘娘这是…专为我备了润嗓的甜茶?” “是啊,因着清蕴的缘故,我宫里本多苦茶。后来见你每次唱完戏都要喝茶,我便查人寻了上好的金银花、甘草、蜂蜜等物,泡了给你润嗓” “这茶配方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你喝着觉得怎么样?” “舒爽清凉,甜而不腻,娘娘真是有心”她看着我笑了 我便也跟着笑了“若你喜欢,我便吩咐他们照这个配好了,给你那送些去” “娘娘何必这么劳烦,写张配方我照着冲泡就好” “这对我可不是劳烦,待你日后想出宫了,我再把配方赠你。” “现在我还想着再多研究几种不同配方,靠它们诱你唱戏给我听呢”我笑着打趣她 “娘娘原来是怀着这样的心思,那若柳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她也笑了,恭恭敬敬装作领赏般下拜 我突然想到她的梨园与废弃的冷宫隔得不太远,便即刻打发了其他人出去 “若柳你最近可有听闻冷宫中有些异样?”我问得谨慎 “冷宫?异样?”她明显露出不解神色 “就是离你住的梨园不远的那处废弃宫殿,传闻夜里总有歌声自那传出,若柳你可听到过?” “未曾”她摇摇头。我心下却有些奇怪,连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听见过不止一次,没道理离得那么近的若柳一点都不知啊 但转念一想,若柳经常在那园里练嗓发声,戏班平日里也在那彩排,应是把冷宫里的声音盖去了罢 “没有便好,若有什么异样你可要多留意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我拍拍她的手 “若柳知道了,我会留意的”她弯了唇角 看窗外日头有渐落的趋势了,我便派人送了若柳一行人回去 “天黑雪地路滑,若柳你还是早些走的好”送她至宫门口。她实在太高挑了些,我接过披风微微垫了脚准备帮她系好 “娘娘”她却有些闪躲“这种事民女自己来就好,娘娘千金之躯…” 我打断了她“你是本宫的朋友,对待朋友自是平等的身份。那按你说的,你同本宫一般,都是千金之躯” “娘娘您”她笑容有些不自然 “我如何?”我抖开了披风,她乖乖弯了点腰让我给她系上 “您果然同我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我给她系好了披风,露出个满意的笑来“不一样?那我就权当若柳你这是在夸我了” 送走了若柳我便早早地歇下了,冬日室内的火炉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格外催生倦意 第三十五章 次日起了个大早,琞儿还在睡梦中,我索性走去书房练字。 刚进书房,就是一股熏香气味,我走两步去大开了木窗,让晨风吹吹唤醒精神。 没让彩屏彩珠随身伺候,我觉得练字时自己研墨铺纸反而是一种趣味。 纸是最好的宣纸,润墨极好。送到我这的墨块为了彰显皇室气派,大都雕龙绘凤,我却不大爱用。最常用的还是一块带了淡淡馨香的徽墨。 一切收拾停当,我提笔默了好几首喜爱的诗句,这些都是我看了又看早就背下的。内容大都写的是怒马鲜衣、江湖快意的故事 练起字来消磨时光总格外的快,我还未觉尽兴,宣纸都已堆了一小沓 看着铺了满桌的诗句,我突然想自己写些什么,以手撑头咬着笔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提笔写下 “渺渺江湖万里遥,潜入诗中偷日光” 我提起纸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看,越看越满意,这不就是我默诗时的心境么 “阿翎好字”一道男声从窗外响起,惊得我手一抖,宣纸滑落,却被窗外之人一手捞进怀里 “瑾哥哥”我隔窗向他施礼,他笑着拿了纸看“潜入诗中偷日光,阿翎好闲适的心境。没想到阿翎还会作诗?” “今早刚来了灵感,但还不熟练。不过若日后再多练练,说不定妾真能写出一首好诗来呢”我看着他扬了下巴,带着几分骄傲邀夸的神色 “朕的阿翎最是聪慧好学”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笑得四月春风一般 他拿着纸转身欲走进房中,我到门口将他迎进“今日这么早,瑾哥哥怎么来了?” “早?我下了早朝来的,哪里早了?阿翎怕是练字练得忘了时间罢” “竟到了这个时候了?”我有些惊讶 “阿翎可真是迷糊”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尖。 同他一道走到书桌旁,他又拿了几张宣纸对着阳光细看“这字看似婉约轻柔,笔画间却隐有傲骨。阿翎从辽东而来,居然能有这样一手好字” 若是别人这样夸赞,我定会骄傲地说这是清蕴教的。可我现下既知晓了清蕴心意,就不能把她推入瑾哥哥眼里 所以我只低头笑着,给他倒了杯茶“瑾哥哥喜欢这字么?” “喜欢,字如其人”他从我手里接过茶,梨涡浅浅 字如其人么?我这字与清蕴一模一样,瑾哥哥却恐怕没机会知晓了,现在他与清蕴寻常面也见不上。 一想起来那日在房中清蕴与我说得那些话,还是觉得她傻得叫人心疼 这时彩珠从殿外走了进来“皇上,娘娘,午膳已备好,去用膳罢” 走到大殿里,看着桌上的菜多是我爱吃的。想着瑾哥哥这次来得突然,小厨房确实来不及提前准备 “彩屏,你去小厨房让她们再做几个皇上爱吃的菜来,等一等也没关系” “不必了,这些就很好”瑾哥哥径自掀袍坐下 “前日说好了要陪阿翎用膳的,却拖到了今日。阿翎不生朕的气就好,不用再格外做菜了”他夹了箸胡乳达放入我盘中 “瑾哥哥政务繁忙,妾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会生瑾哥哥的气呢”我为他斟了一杯酒,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无奈又揪心 “瑾哥哥昨夜又未睡好吧,到底是什么让瑾哥哥如此烦心?说给妾听听,让妾为瑾哥哥解忧可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问起这些事,抬抬手让满室的宫女小斯都下去了 “还不是林家的事”瑾哥哥抿了一口酒 “我前日得了林家一个大把柄,但还未等到一个发作的机会” “林将军那老狐狸最近表面安分,可背地里也一直在准备,若我突然发难,还不一定能占得上风” “所以我只能等,等他们自己耗不住犯了错,或露出什么马脚来,再将他们彻底打压” “可在这关头,等他们自己出错谈何容易?”我微微皱了眉 “确不容易,但他们若自己不出错,朕就制造一个错处出来” “制造?”我思索着,转了转眼珠。“不知丽妃行巫蛊之事,谋害皇后大皇子,可算错处?” “阿翎此话何意?”他放下筷子看我 “不瞒瑾哥哥,昨日有宫女太监传说冷宫夜里总传来奇怪声响,妾原未放在心上。可就在同日妾于御湖边遇见了丽妃” “她当着众人威胁妾说,这宫里没有几个皇子能活到成年” “林姿未免太大胆了些”他眯了眼睛,语气沉了下来 “是啊,丽妃这态度让妾不由得将昨日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瑾哥哥你也知道,丽妃害过我们母子俩一次,可惜未如她愿。” “前日琞儿抓周之事又传到了她耳中,这样想来,丽妃她怕是在冷宫里行什么谋害琞儿的巫蛊之事……” “妾心里实在不安地紧”我故意带着两分惶然三分委屈地看着他 但他却没有立即表态,静静盯着我的一双眼里不辨情绪。 “阿翎,此事朕自有决断,你不必忧心” 听他这意思,是让我不要插手。面对明显已经将獠牙伸向我的毒蛇般地林姿,他冷静得让我陌生。 可一想到林姿昨日的话语,我若再不反击,我都对不住那样辛苦才来到这世上的我的琞儿 不论冷宫闹鬼和林姿昨日那番话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都会让他们有关系 继续陪着瑾哥哥一直到用完膳,我们都未再说话 “阿翎,御书房还有些折子等着朕批,朕就先走了” “妾送送瑾哥哥”将他送至未央宫门口,替他整理披风时,我才发现他领口侧下方落了点酥点的碎屑 笑着从怀里拿出了手帕“瑾哥哥还说我吃相像小兔。你这么大人了,吃点心还不照样落渣”。他愣了愣,有些意外般笑了“朕刚刚的确没注意” 替他将碎屑拂去,又将披风正了正“瑾哥哥走罢,妾在未央宫等你回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不论何时,不论何种境地,妾都在这里,等瑾哥哥回家”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面上先闪过几分惊讶,然后慢慢眉眼都柔和下来 “有阿翎的地方,就是朕的家”他握着我的手与我对视。 在这飞雪的冬日,我只觉他那双墨黑的瑞凤眼里、那颊边浅浅的梨涡里,都揉了融了四月的春光,让人想长久地醉下去 第三十六章 瑾哥哥走后,我回到殿中“彩屏—”,招招手唤彩屏过来 “娘娘有何吩咐?” 我示意她附耳过来“今夜我们去冷宫探一探,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彩屏神色有些犹疑 “你若是害怕,我自己去也可以。你就留下来和彩珠一道照看琞儿”我拍拍她的手 “我不怕的。娘娘都不怕,那我也不怕。我们一起去” “好”我看着她笑了一笑 草草吃了些晚膳,等着天黑下来就出发。 琞儿在我怀里,我拿着拨浪鼓逗他。拨浪鼓在我手里转着,红绳串的金珠打在小牛皮的鼓面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声响。 琞儿一眨不眨的盯着鼓,对这头圆圆、身子细细、会发声的物什很好奇。 我想起他对戏台上的锣鼓声却一贯没什么反应,每次抱她听戏他没一会儿必要打瞌睡,这二者的鼓声有什么区别呢?我一时也没想出。 按理说这么大的小家伙,对戏台上那些热闹精彩的表演该很感兴趣才是 可琞儿明显对袁将军腰间那把长剑更感兴趣 以前听阿嬷讲过,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他性格里也有一部分是早早注定的,这部分只来自于长生天的安排 而这注定的一部分就决定了他的命运。这就如我来了中原后听说的“三岁看老”一般 现下看来,日后等琞儿再大些,让他拜了袁将军做师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袁将军的功夫我曾见过,轻功剑法皆是不俗,人品更是没得可挑的。若他真能做琞儿的师傅,一定会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傅 又陪琞儿玩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色渐暗 我起身将琞儿交到彩珠手中“彩珠啊,我让彩屏陪我出去走走。你就留在未央宫照看琞儿罢” “娘娘这是要去哪?只让彩屏陪您没问题吗?” “我就随便出去转转,消消食,不会有问题的,你大可放心”我拉着彩屏往门口走,回头对彩珠露出个笑容 “其他随侍呢?娘娘也不带?”彩珠抱着琞儿跟着我们走了两步问道 “你今日怎么和彩屏平日里一样了,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娘娘自己多加小心”彩珠看着我神色有些奇怪,不似平常 但不想再多耽搁时间,我便也没放在心上。“我们走啦”我回头笑着对彩珠挥了挥手 同彩屏一道出了宫,夜里西风还是有些冷,我将怀里的手炉贴得进了些 “彩屏你说他们之前听见的人声都是在靠冷宫西南角吧” “那西南角的宫殿是做什么的?”我边走边问彩屏 “那是冷宫里的一处卧房,却是一间偏殿,不是最大的卧房” “听闻前废后生前最爱住在那处” “奇怪,既是前皇后,就算被废,也该住最大的卧房才是。为何前皇后却选择住偏殿?” “其中缘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之前给前废后送过饭的宫女说,那冷宫西南角正对着明耀殿的方向…前废后似乎觉得这样能离先皇更近一些” “这……”这个原因要是彩屏不说,估计没人想得到。既是被废的皇后,她这样的情义又是为了什么? “听闻前皇后是因为谋害后妃才被废,那她谋害的是哪位后妃?”我低声问彩屏 “废后谋害了不止一位后妃,但其中就有先帝最爱的那个宠妃和…”彩屏声音更低了些,四下看看确定无人,才附到我耳边 “和如今皇上的母妃” “什么?!”我心下无比震撼,瑾哥哥的母妃被前皇后谋害,他却在前皇后膝下教养。所以前皇后这是——杀母夺子?! “说起来咱们皇上真是可怜,若不是前废后脑筋动到了先帝宠妃身上去,自己母妃的死因恐怕现在还是个谜” “娘娘你不知,咱们皇上的母妃本只是个宫女,是先皇酒后乱性才有了皇上” “可先皇对皇上母妃没有半点情义,就算她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宫里,先皇也没过问一句。” 我越听越觉可怕,就算再没情义,好歹也是为自己育有一子的女子,先皇怎的冷血到如此。 想着瑾哥哥回忆他母妃的神情和话语,那么眷恋的神色,说着她是最温柔的女子,怎么却落得这样结局。 “的亏咱们皇上自己争气,先皇虽不喜皇上母妃,对皇上还是青眼有加。不然前废后也不会巴巴的讨了咱们皇上去教养” “毕竟废后膝下无子,有一个皇上喜爱的皇子做儿子才是最有力的后盾” “虽然废后对皇上也没有多好,但皇上前期是真的很孝顺废后。可之后先皇宠妃被废后谋害,咱们皇上母妃的事一并被查了出来” “自那之后,废后被打入冷宫,皇上也就一夜见变了心性,再不肯轻信任何人了” 我听得一阵阵心痛,似有上千根银针瞬间刺入我心脏,没流一滴血,但却扎得我千疮百孔。在我错过瑾哥哥的这么多年里,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次绝望? “那皇上…他,他以前,是什么样的?”我颤着嗓子问彩屏 “以前的皇上啊”彩屏抬头看着天幕,似在回忆一件悠远的往事“以前的皇上是我在这后宫里见到的最干净良善的人” 我突然腿一软,手炉也没拿住,重重砸在了雪地上。炉里通红的碳火滚了一地,从开始满地的霹雳啪啦到渐渐停歇、停止、熄灭 就像熄灭在冰天雪地里的一颗赤子之心 彩屏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娘娘……”。我只直直地盯着那满地熄灭的灰黑色碳火,良久说不出话来 我在草原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这样的无助绝望我今天甚至是第一次听闻。 我这才真正明白了阿嬷那句“皇宫里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原来那个最单纯干净萧怀瑾可不就是这样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现在这个瑾哥哥,就算在笑着,笑意也未达眼底。就算再生气难过也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就算再思念母妃,也只有在梦里才敢呼唤她姓名 我弯腰去拾地上那些已经凉透了的碳火,一块、两块……彩屏要来帮我,被我阻止了 连带着摔碎的细片,一共十五块。瑾字,一共十五画 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 “走罢,我们回去” “不去冷宫了?” “不去了” 第三十七章 一夜没睡,我脑中纷纷杂杂十分混乱。遣散了所有宫女,我一个人靠在窗边,眼睁睁看着窗外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彩屏依旧按着时辰来唤我起床,却看见我只着中衣站在窗边 “娘娘这是做什么?”她走过来拿了外衣披在我肩上“纵使宫里有暖炉熏香,但这样的天气娘娘还是得注意些保暖才好” 我将衣服穿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娘娘…我昨日跟你说那些,是不是说错了?”她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担忧 “没有”我转过身去面对她,神色认真“彩屏,我很感谢你跟我说那些” 简单洗漱过后,我用双雁簪将发丝挽个结,回头看着她“彩屏,随我去躺小厨房罢” “厨房杂乱,娘娘去那做什么?” “我想给瑾哥哥煲些粥汤送去,让他下了朝就可以喝到,暖暖身子” 我就这么素着一张脸来了后偏殿小厨房 小厨房的杂役差侍见到我皆是一派惊讶之色“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这,娘娘还是出去侯着,小心别弄脏了裙裳啊”一为年纪稍大的嬷嬷说着 “是啊娘娘,您想吃什么让彩屏彩珠姑娘来吩咐一声就好,哪用您亲自过来”同为草原人的御厨嬷嬷也开了口 她在围襜上擦了手想来扶我出去,但仍怕碰脏了我的宫装,伸出的手顿了顿想要收回 “舒拉阿嬷”我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我是来给皇上准备粥汤的,污了裙裳不算什么,只怕阿嬷别嫌我厨艺不够精湛” 嬷嬷名为舒拉,瑾哥哥给我说过一次我便记住了。 “怎么会,怎么会,皇后娘娘真是一片丹心为皇上”舒拉嬷嬷高兴的握着我的手“娘娘想做什么?我这就去准备食材” 面对我时,我宫里所有人都不必自称“奴才,奴婢”,这是我初来就定下的规矩 而这舒拉嬷嬷,我更特许了她在未央宫可以穿草原服饰,束袖的草原衣裙比中原宫装做菜也更方便 她今日就穿了一件靛蓝带暗纹的高领长袍,配着褐色牛皮靴。腰间系了松绿、珊瑚红的玛瑙石腰带,杂着白发的发丝编成一股股发辫简单束着。 这样的冬装在草原最常见不过,看着眼前的舒拉嬷嬷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亲近感 “我想做苏台茄,阿嬷这里可有食材?” “有的,自然是有的。皇上每月都会给我们这里送好多草原食材,就怕娘娘想家” 我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就开始罢,让瑾哥哥也尝一尝我最爱的苏台茄” “好,我这就去拿食材来” 苏台茄就是中原人说的奶茶,简单来说就是用特制的铁锅将打碎的砖茶煮至沸腾,再加入适量的牛奶,边加边搅动直至奶茶交融 这苏台茄加入的茶品种不同,风味也不同,黑茶、红茶、绿茶都自有一番滋味。 而且可以根据不同人的喜好在煮制中,选择加白糖或是盐巴,做成甜奶茶或咸奶茶 煮好的苏台茄清淡茶香里融着浓郁奶香,一口喝下去又暖又香直达心底,最适合冬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 苏台茄一般都由家里的女眷做,以前为我们煮苏台茄的总是阿嬷,她煮的也是我喝过的那么多家里最好喝的。 现在又到了冬日,可我们家里再没有直系的女眷了。不知阿爸和大兄两个,有谁还能为他们煮一杯奶茶喝呢? 我搅动着奶茶,想到这里,忽的就被锅里升腾出的水雾迷了眼 还好隐在水汽里没人发现,我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继续搅动 “舒达阿嬷,我记着你母亲是中原人对吧?”回头与嬷嬷聊天时我已神色如常 “是的,老奴从小在辽东和熤朝交境的边关城镇长大,后来我阿爸去世,我就随母亲入了熤朝。” “那您这厨艺是您阿爸教的?” “是啊,我阿爸原来在边关小城就是开酒馆的,做些给来往商队提供餐食的小生意” “这样看来,阿嬷您还真是继承了您阿爸的好手艺,做得一手正宗草原风味”我笑着夸她 “不敢当不敢当,能让娘娘从我的菜里解一解思乡之苦,是老奴的荣幸” “舒达阿嬷又忘了,怎的又自称‘老奴’了?我听着可要生气了” “是老…呸呸呸,是我不好,年纪大了总爱忘事”她笑得开心,眼角皱纹都弯了起来 “娘娘你真不愧是草原的小公主,半点没有熤朝豪门贵族的骄矜气,能真正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什么下人不下人,我不过是得了长生天庇佑,生得个好人家。但我们都是自己阿爸阿妈的心头肉,有什么不一样呢?” “娘娘说得是。” “以前我跟在阿爸身边也见过不少趾高气昂的中原行商,后来入了熤朝,那些人事就见得更多了” “现在一把年纪入了宫,但不论是皇上还是娘娘,都很体恤我。皇上怜我孤苦,月例银子更是两倍的发。 “娘娘你不但专门赐了我住处,还准我穿家乡服饰,甚至还派了小丫头照顾我。” “能为皇上娘娘做膳食,我真是三生有幸”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擦了眼角 舒达嬷嬷同我阿嬷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格外多愁善感些。 我看着不忍,握住她的手“阿嬷说得哪里的话,有了阿嬷我在这宫里才能吃到草原菜,要谢也是我该谢谢阿嬷才是” “娘娘…”舒达嬷嬷被我握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苏台茄的香气飘了出来,已经煮好了。我不愿老人再沉溺在这样的氛围中,转身盛了一碗递给嬷嬷“阿嬷不用多说,尝尝我煮的苏台茄罢” “这是娘娘专门为皇上做的,我哪能尝呢?”她摇着头,抬手将我拿碗的手稍稍推远了 “无妨,若没有阿嬷你从旁指导,我哪能第一次煮就成功呢?您就尝尝罢”我将碗放到了她手里,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就谢过娘娘了”,仰头喝了口苏台茄 “怎么样?”我拉着她手问 “特别香浓正宗,非常好喝。娘娘第一次做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真是有天分” “舒达阿嬷都说好喝,那就自然不会差”我得了肯定十分欢喜的笑开。抬手将剩下的苏台茄盛进事先准备好的餐具里,又将它在食盒里放好 “算着时间皇上也该下朝了,那我就将这给他送去啦” “娘娘去罢,皇上一定会喜欢的”嬷嬷将我送到厨房门口,彩屏在那里等着我 第三十八章 “娘娘做了什么?都不让我进去帮忙,这么神秘”彩屏从我手里接过食盒问 “做了奶茶,不让你帮忙是我想全程都亲手给瑾哥哥做嘛”我笑嘻嘻的对她说。我们一齐走到大殿,彩珠已经抱了披风候在了门口 我这才记起我素着一张脸都没有梳妆“哎呀”我摸摸自己的脸“这样就去,是不是不太好?” “娘娘说笑了不是”彩珠为我系着披风 “娘娘生得唇红齿白,皮肤又好,梳不梳妆都是美人” “可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失了礼数?” “只要皇上不觉得娘娘失了礼数,娘娘就不会失了礼数” “对啊”彩屏拿着食盒附和“娘娘现在梳妆,奶茶可要凉了” 我想了一下,还是奶茶比较重要。不再纠结,出门弯腰坐上了车與。 到了御书房门口,小夏子见了我,刚想开口唱“皇后娘娘驾到”。第一个音还没发出去,我就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本宫来给皇上一个惊喜”我用口型无声说。他露出一派“我懂得”的表情,揶揄笑着点头,为我撑开了门帘 轻手轻脚转到御书房里,从雕花窗格里见瑾哥哥正在伏案批阅奏折,他拿着朱笔定在半空,迟迟没有点下 “瑾哥哥”我开口唤他 他手猛的一顿,快速将奏折合上,面上几分慌张 “阿翎?你怎么来了” 我将藏在背后的食盒露出,笑得狡黠“我来给瑾哥哥送美食啊” 他好似松了口气,起身来迎我“朕正好有些饿,阿翎来得巧”面上依旧是温柔笑容。 我本来还有些狐疑,可看着他的笑,又想到昨夜彩屏那些话,心里就只剩下心疼。我将食盒在一旁的小几上放定,打开。 还未端出,茶香奶香就瞬间飘了满室 “阿翎这做得是什么?好香” “是奶茶,我起了个大早自己亲手熬的哦”我仰头看他,将奶茶盛出,笑得唇角弯弯 “阿翎亲手熬的?那朕得好好尝尝”他从我手里接过描金瓷碗,先放在鼻尖闻了一闻“嗯,茶香清淡奶香馥郁,引得人食指大动” 端碗仰头喝了一口,他细细尝着,点头如捣蒜“好喝!” 我笑开“那瑾哥哥就多喝一些,这奶茶温和香甜,最适合安抚瑾哥哥这样操劳之人的胃” 与他一道坐下,看着他很快就将一碗奶茶喝光了。笑着从怀里抽出丝帕来为他擦嘴,“看瑾哥哥爱喝,妾心里欢喜得紧” 擦好了嘴正准备收回手时,他却抓住我的手臂轻轻一带,我顺势被他拉到了怀里 “朕还是第一次喝奶茶。朕很喜欢” “妾也是第一次做奶茶” 我抬头望进他眼底,他墨黑的眼眸里,那潭湖水此刻正泛着柔波,而他颊边漾起的梨涡,就像水面扩出的波纹 他只有在真正开心时,才会露出梨涡来 “阿翎可真是天赋异禀,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喝。”他伸手圈住了我的腰 “兴许是想着这是为瑾哥哥做的,所以格外用心罢”我抬手覆上他的眉“能让瑾哥哥的眉头放松一刻,妾这一早上就值得” 他笑着看着我,细细打量着“阿翎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哦?”我想着就是因着今日没梳妆的缘故罢“有什么不一样?”我想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 “朕也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他依旧一直看着我 “那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歪着头笑问 “好看。阿翎怎样,都好看” 他将我环得紧了些,慢慢将头凑近,我能清楚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和眼睫拂过我皮肤的触感 随他闭了眼,下一秒,我的唇就被他的覆上,温柔厮磨…… ———————————————— “清蕴你怎么来了?我正说着要去找你呢”抱着琞儿走到门口将她迎进 离琞儿百日已一月有余,天气越发冷了 “今日外面没下雪,我也好久没出过宫门了,便想着来同你说说话”她将外面的厚披风解下,交给一旁侯着的我宫里的小宫女 另有跟着她的宫女抖开了手上的薄披风熟稔地给她披上。“去给炉里添些碳火,将屋子里烘得更暖些”我转头吩咐道 “琞儿,你娘亲来啦,你欢喜不欢喜呀”我将琞儿递到她怀里。接着自己回身去关了正对着我们的窗户 “清蕴你最近咳疾可有好些?夜里睡得还好吗?连日大雪,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这才坐下同她说话,一骨碌的问了好些问题 “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吊着口气做个偶人罢了”她逗着琞儿说得不甚在意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撇她一眼,拿了桌上的茶壶给她倒茶“这皇宫纵百般不好,就是名医圣手、珍奇药材应有尽有” 我对她笑笑“这倒比你在家时寻医问药方便些,你就当是换了个环境舒舒服服将养身子。” “说不定在这宫中多待些年头,真能让你的咳疾痊愈了,也未可知呢” 她也跟着笑了“说起养身子,听阿翎一袭话倒比什么灵药都管用。阿翎你总能让我明朗了心境,病都要好得快些” “若真能让你的身体彻底好了,别说是说话逗你开心了,让我带上面具给你跳大戏都行”。我们俩面对着都笑开 “娘娘,苏昭仪,今儿你们午膳想吃什么?我去给小厨房说一声”彩屏来问话 “我记得冬日里清蕴爱喝白玉鲫鱼汤,菜就多做几个可口的青菜罢” “奇了,你这小厨房的鲫鱼汤我昨日睡前突然想喝得紧,汤白如玉,没有一点儿腥味儿。”清蕴看着我笑 “阿翎你莫不是住在我脑中的小人儿罢,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我就是住在你脑中的小人儿啊,不但住在你脑中,还住在你心里”我捧着脸笑着看她 琞儿看看我又看看清蕴也笑了,倒像是听懂了我的话般 “那可最好”清蕴将琞儿举起来些面对着她的脸“你和琞儿都住进了我心里,我这心可是只许进不许出的” “你心里那样干净舒服,我和琞儿巴不得住一辈子呢”。我拉过琞儿的小手“是吧,琞儿”,琞儿兀自笑得更开怀了 “连琞儿都赞同呢。”我转脸对清蕴说“你这个娘亲也是要当一辈子的” “好啊,那就约定了,一辈子”清蕴也转头来看着我,眼波盈盈,笑容俏丽 第三十九章 又与清蕴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话,彩屏彩珠笑着来请我们用膳。 将琞儿交给乳母抱下去喂奶,他近日食量越发大了,一日喂好多次都不够。 他本就早产,身量较普通孩子要小些,所以我近日感受着每日的他都比前一日要重些,心里十分欢喜 走到桌前,桌上已摆了满满的菜 正中是一个精致的描金白瓷汤碗,细嫩的鲫鱼和白软的豆腐配着鲜蘑片在碗里若隐若现,撒上绿油油的葱花,汤面还浮着几片白玉兰。 汤色温白似牛奶一般,格外鲜香。 没让宫女经手,我亲自舀了一碗汤递给清蕴“尝尝看?” 她接过碗,放在嘴边吹了吹,抿了一口“果然还是那个味道,一如既往地好喝” 我抬手夹了一块鱼肉一块豆腐放在她碗中“你能有胃口吃就最好,比我自己吃了都开心” 在我这里吃饭,她总能多吃一些。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同我在一处她心情格外好些,我宫里小厨房手艺又好,所以不知不觉就用得多了 用完膳宫女们撤走碗筷,她拿出丝帕擦擦嘴“阿翎,以往我冬日里总要再掉些肉下去,到了夏天才能补回来” “自从有你陪我过冬,我这两个冬天体重居然不减反增,这都是多少年未曾有的。说起来我还要替我爹爹娘亲谢谢你呢” “你说得哪里话,苏相在前朝辅佐瑾哥哥,我自然要在后宫把你照顾好啊” “而且就算没有苏相,我早把你当做我最亲近的姐姐了,自然要好好帮你调理身子,你是在太清瘦了些” 清蕴点点头“我惯来偏瘦,不似你,刚刚好。多一分丰腴,少一分清减” “所以我的目标就是让你变得同我一样才好”我笑嘻嘻的冲她眨了眨眼。“那就最好啦”清蕴也笑了 漱过口后宫女们端了泡得酽酽地苦茶来 “说起我父亲,阿翎你也听说了罢”清蕴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看着我 “前朝近日为立太子之事吵的是不可开交” 我点点头“自是有耳闻。以苏相为首的老臣一派,自上次百日抓周后就联名上书要求立太子。他们皆持太子乃国之未来的态度,早立早安心” “但也有不少人觉得瑾哥哥年纪尚轻,现在立太子为时过早。 持这态度的其中好几个都是瑾哥哥登基后新提拔上来的臣子”我也喝了口茶 “我父亲那派和新贵这派都好理解。独独林家一派,居然说什么琞儿有一半辽东血统,叫嚣着熤朝的江山只能交到熤朝人手中” “现下这几派争论不休,这么些天过去了,萧怀瑾也没发个准话”清蕴带着些生气模样 “林家的摆明了是挑拨我们和辽东的关系,不就想扶林姿的儿子坐那宝座?” “我也觉得现在立太子还太早”我笑了一笑,拍拍清蕴的手以示安抚 “可不论林家再怎么闹,林姿会不会有儿子都不一定,更别说立太子了” “阿翎这么说,可是萧怀瑾给你透露了什么?”清蕴感兴趣的将身子向我这边靠了些。 “也不算透露。不过林家的好日子,不会更长久了” “哦?你们有什么计划?林家这可是棵根系错综的大树啊” “瑾哥哥有什么计划我确是还未猜到”我将茶杯推远了点,半个身子倾过去附耳对清蕴说“冷宫闹鬼那事你可听说了?”清蕴点点头 “若把这件事和林姿联系起来,证实是她行巫蛊之事谋害大皇子琞儿和皇后” “你说以熤朝这历来严禁巫蛊之事的祖规,她还能被护得住?” 清蕴眼睛亮了起来“阿翎你要怎样做?”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递给他一个眼神 “她差点害死我和琞儿,前日还明目张胆地威胁我,为了琞儿我也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你早该这样”清蕴肯定的握住我的手“你一次次的忍让她只会让她更猖狂。” “知道的是你本性良善,不知的还真以为你软弱可欺了” 我点点头“我今晚就去冷宫探探” “我与你一起”清蕴看着我说。“夜里风凉”我握住清蕴的手“这事我自己可以办成,你就在你宫里等着看林姿的下场罢” “可是…”清蕴还是有几分不放心的模样 “相信我。”我看进她眼底“你好好在宫里将养身子,别为了林姿之事加重了咳疾,那才是不值当” “好吧…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 “嗯,一定”我看着她,神色坚定 ————————————————— 入夜后我收拾停当,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冷宫 从御马监后绕过时,我却碰见了一个“故人”。 “皇后娘娘?这个时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手里抱着一大捆麦麸的人从御马监侧门出来,刚好与我站了个对面 面前突然出现这么个人来,我本能得被吓了一跳。他的面容隐在屋檐下的黑暗里看不真切,但声音却有两分耳熟 “你是……?”我犹疑地问出口 “是小的啊娘娘”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完全的暴露在月光下 “你是——张军?” 来人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正是小的,没想到娘娘居然还记得小的名姓”。他这才记起自己还抱着一捆麦麸般草料,赶紧放下 但他身上还是不免沾上了些枯黄地碎草叶,抖了几下未全抖落,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娘娘怎么会来这?” “本宫,嗯…本宫来这逛逛,逛逛”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抬头看天 “娘娘这个时辰来御马监侧门后的小巷里逛?还,穿成这样?”他傻乎乎地问出口 “咳咳—”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宫女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本宫看这宫女服挺好看的,一时起了玩心,穿来试试” 怕他还要再追问,我赶紧转了话头“你怎么也在这?看你是从御马监出来?” “小的啊,小的是今日轮值正好轮到我看守御马监,顺手出来换换御马食槽里的草料麦麸”他依旧笑得憨厚 “其他轮值看守的人呢” “他们都在御马监大门口那边呢,这侧门小巷平日里除了马夫也没人会来的” 他好似恍然大悟般开口“娘娘可是迷路了?小的送娘娘回去罢” 第四十章 本来听他说这里没其他人我还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他却立即要送我回宫 我赶紧摆了摆手“本宫未曾迷路” “倒是你,这么殷勤主动要送本宫回去,怎的?想借着这个机会见见彩屏啊”我故意摆出彩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果然上当,听我这么说登时红了脸。没想到他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面皮这么薄 这点倒跟他们的头儿袁护将军一模一样,莫不是禁军中人都格外害羞些? “没有没有,小的没有存这样的心思”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与彩屏姑娘只有每周在我半日的休息日里才会见一面” “娘娘你也知道,彩屏姑娘是娘娘贴身的一等大宫女,还是要以娘娘的事为紧要” 我看他这样笑着打趣“怎么,你这是怪本宫占了彩屏的时间去了?” “不敢不敢”他被我一问,吓得赶紧下拜,恭恭敬敬抱拳“娘娘贵为皇后,又是我与彩屏姑娘的大恩人,小的感激都来不及” “既如此,你就答应本宫,今日只当没见过本宫” “啊?”他愣愣抬头 “就当你答应了啊。本宫先谢过你了,走啦”我直接从他身侧走过,回头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直到我快将小巷走出头去,回头看,他还呆呆站在原地 这样的性格,傻是稍稍傻了点,不过人倒是个忠厚老实的,又一心为彩屏。日后真将彩屏交给他,我也算放心 这样想着,我脚步都轻快了些。 这小巷连着上次来祭拜阿嬷的后山脚,绕着山脚转过去,与御马监相对的山的另一面就是冷宫了 一路专挑没人的僻静处走,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冷宫外墙下 据彩屏说,那些宫女太监们听见冷宫里飘出乐声,大约都是戌时中。我估算了一下路上花费的时间,约摸着也快到戌中了 四顾无人,我将冷宫木门推开一条缝,轻手轻脚的钻了进去 贴着墙根只往西南角走,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一颗心突突直跳。 但我自强压下心底的不安,一点一点往那西南的那处殿宇外挪去 边挪我边打量着这冷宫环境,显然荒废已久,各处都遍布着杂草乱石。 院里的老树也不知枯萎了多少年,干瘪枯朽的枝条光秃秃得伸向黑沉沉的夜幕,就像一双双只剩枯骨的手掌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见冷宫里的红墙全都斑斑驳驳,漆皮一块块地掉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泥墙来 树影晃在这样的墙上,笼着冷白的月光,格外凄冷瘆人 半融未融的积雪这一块那一块地覆在褪色的宫瓦上,瓦间长出的一丛丛枯草在西风里颤颤巍巍地发抖 屋檐下的木柱年头皆久,仿佛承受不住屋顶的重量,生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裂纹来。 好像雪下得再大些,就能将这屋子生生压垮 谁能想到这冷宫居然连一山之隔的御马监都不如,破败成这幅模样,与这雕玉漆金的皇宫格格不入 不知前废后从未央宫搬至这里,是怎样的心情。 好容易挪到了西南偏殿外,一阵西风刮过,带起地上残雪,冷得我紧了紧衣领 突然似有一个琴音跳出。我凝神细听,飞雪过后,琴音渐响。竟就是从我面前的偏殿里传出!我不自觉屏了鼻息 那琴声由缓到急,旋律由弱至强,竟渐成壮烈之势,势头到了顶峰忽的一个急转,琴音就似奔流江水涌进大海,只剩淡淡微波。 若说刚刚那段琴音似沙场将士,后面这半段就如名门闺秀,让人联到冷月照在平静海面上那粼粼波光 这样极端反差的琴音我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不只是旋律的截然不同,而是风格的天壤之别 音韵往往都不可避免的会带上弹奏之人的性格,不同的人谈同一段旋律的感觉也会有所不同 这样明显两级化的琴音,我直觉至少有两人协作才能完成。 前半段出自一个烈烈男儿,后半段源自一位温婉女子。 而且他们技艺高超、配合默契,将这样极端的音律融成一曲却不显突兀,非寻常琴师可达 一曲终了,却未闻人声 我将身子稍稍前倾,想听得更真切些,突然!却有一物破窗向我袭来! 我一惊,本能想回身躲过,腰忽的被人一搂,耳边瞬间传来金石相击之声 “袁将军!”我看着抬手以剑护住我的袁护惊呼出口 “娘娘可有伤到?”他回头看我,很焦急的模样 “未曾,还好将军来得及时”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娘娘出去再说” “好” 好字刚出口,他就带着我运气一提,足尖在墙上借力一点,直接就飞跃了宫墙,轻飘飘落在了冷宫外 “娘娘在这等我一下”他留下这句话,就又是一个纵身飞进了冷宫 我到此刻还感觉刚刚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有些不真实。 我一直知道他武功高,却没想到这么高。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在这?还是只是碰巧路过?”有太多问题瞬间涌上我心头。 未过半刻钟他就从冷宫大门处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袁将军进去可是抓人的?那装神弄鬼之人可见到了?” “未曾”他摇摇头“打草惊蛇,让他溜走了”他眉间三分懊悔模样 “原是我没有注意,不能怪将军” “也是我大意了,未料到他居然还会武功,害娘娘孤身犯险”他低头下拜,言语间尽是对自己的责怪 “将军莫要这么说”我伸手扶起他 “说起来将军也是来冷宫探查的?” “嗯。早听闻手下人说最近这冷宫中不太平,我早想来一探究竟。奈何这两日琐物缠身,一直没有得空” “那将军刚刚是……” “刚刚是微臣鲁莽了”他又是一个拱手,低头下去,脸侧微红 “不是说这个”我对他笑了一笑“方才若不是将军,即使我事先有防备也肯定会受伤” “而且若无将军及时搭救,说不定我现在已落入那歹人手中” “我是说,将军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是张军前来报我的” “张军?”我语气微讶 第四十一章 “娘娘莫要怪他。”袁护赶紧开口为张军辩解 “虽然娘娘你让他不要声张,可他见娘娘孤身往冷宫方向走,纠结几番还是选择来报我” “他也是担心娘娘安危,而且这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娘娘大可放心” “我怎么会怪他”我欠身对袁护施了一礼“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他,多谢将军呢” “我怎么受得起娘娘之礼”他伸手想拦我,但又迫于身份,未敢触碰到我。 “将军再三救我脱困,这是你应当的。 而且我不是在后山那日就说了么,日后我与将军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不用计较这些”我抬头对他笑着 “嗯…”他点点头,也有了些笑意 “再在这里站着也无用,我们边走边说罢” “好,听娘娘的” “将军你追进去后,可有看见那人面目?” “不曾,我再次进去房里寻他时他已跳窗逃了。只看见了他背影,穿着夜行衣,身形瘦高。” “我本还想再追,可又担心他有同伙会危及娘娘,所以还是选择退了出来” “袁将军也认为他有同伙?”我回头看他 “我也只是猜测,那样的琴音,很难是出自一人之手” “将军听到了琴音?” “嗯,娘娘去冷宫后不久,我得了张军的报信就赶紧也来了冷宫。到时刚巧听到琴音飘出,便一直在宫墙外埋伏着” 我点点头“听那琴音,他同伙十有八九是个女子。这也能解释为何有人在冷宫外听到了女声,有人听到了男声了” “袁将军同他交手,觉得他功夫如何?” “照他打出那石子的力道路径来看,功夫平平。而且他应该没想伤人,只是为了制造机会,方便逃脱”他认真地思索了回答我 “这么看来,他们到底是何人?潜入皇宫在这废弃冷宫里装神弄鬼,居心何在?” 我疑惑的看向袁将军,他也摇摇头 “经过今天这一遭,他们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了。所幸知道了这冷宫之事是人为而非鬼神,也算有了突破”我这么说着 此时我们已走到后山脚下,转过去就是御马监侧门那条小巷,我却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袁将军”我带着几分郑重唤他 “娘娘有何吩咐?”他立即转身来面对着我 “在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前,我希望袁将军不要让皇上知晓” “娘娘这是…”他看着我神色不解 “具体原因我此时不便多说,但绝不会危及皇室。袁将军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认真的看着他的双眼 他约么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要求隐瞒皇上,露出了极是纠结的表情,这对向来忠心耿耿的他无疑是一个挑战 “若这是娘娘希望的……我会保密”良久,他才说出这句话。 与我对试着,宛如承诺 “多谢”我呼出一口气,对他展露一个笑容 他随我一道走至御马监,张军一直坐在侧门坎上候着我们,远远见了我们的身影就冲我们招手 “皇后娘娘,大将军”刚到门口,他就拱手向我们下拜“小的擅自将娘娘行踪报与大将军,甘愿领娘娘责罚” “不不不,本宫还要谢谢你呢”我虚扶了扶他 “还好你思虑周全将这事告诉了袁将军,不然本宫可能就要受伤了” “娘娘没事吧”他抬起头来看我 “没事,多亏你报信及时” “看你模样憨厚,没想到却心细如发,在大事上不盲从。看来彩屏心悦你不是没有道理”我笑着说 他果然又红了脸,微黑肤色的脸上飘两朵红云,十分不协调 “娘娘别在打趣小的了,大将军还在呢” “你怎么在你们头儿面前还格外害羞些呢”我笑意更深了,撇袁护一眼 袁护也勾了唇角“你这小子,还站在这儿干嘛?躲闲不去前门遵守?” “我这不是等大将军和娘娘回来么”他挠了挠头,嘿嘿笑了“我这就去,这就去”麻利的转身进了御马监 “娘娘要不要进去看看踏雪?” “自是想去”话脱口而出,可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宫女装束,又抬头看看他 “可我这样,跟着将军你进去,怕是不太方便吧”我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 “无妨,御马监的小太监此刻都睡觉去了,留在这儿的都是我手下的人”他笑着看我“娘娘自可大大方方儿的进去” 我听他这么说,高兴得眉眼弯弯,提着裙角就转身进了御马监 “将军”“将军”“将军”一路低头跟在袁护身后,穿过禁军一个个儿跟他行礼的禁军 我们来到了踏雪的马厩前,他挥挥手屏退众人 可惜我们来的不巧,踏雪已经在马厩里睡着了,但这也无妨,我趴在护栏边看看它就已经知足 “都说娘娘可以大大方方的进来,怎么还要装小宫女?” “这样就可以不用向他们解释了嘛。虽说都是禁军中人,可万一哪个偷偷告诉了皇上,我这一晚上不就白费了?”我依旧盯着踏雪 “我手下不会出告密之人” “将军这么自信?”我回头笑看他 “做了这么些年的禁军将领,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他难得笑意深了,凌厉地眉目都柔和了些 “宫里都说禁军是最训练有素的一支队伍,羽林军与你们比都显得闲散了些。这么看来,袁将军功不可没啊” “羽林军与我们只是分管范围不同,处事风格稍有差别。但我们都是保卫皇宫的御用军,没有高下之分” “嗯,说得好。”我转身面对着他 “能有这么优秀的两支军队戍卫皇城,为皇上分忧,我真心欢喜。 我替瑾哥哥谢谢你们” 意外的,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赶紧慌慌张张止了我的谢礼。相反他却看着我,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瑾哥哥……?”他低声喃喃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开心而不自觉说了闺中对皇上的亲密称呼,脸上顿时烧红一片 “天色已很暗了,我还是快回未央宫去吧,不然彩屏彩珠发现我没在可就麻烦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红了的脸,低头往外走 “还是我送娘娘回去罢”他走两步上前到我身侧 “不用了,不用了”我像秘密被发现的小孩子般一溜烟跑了出去。 背后传来他几声呼喊,我脚步更加快了些,没有回头 跑到完全看不见御马监的宫巷里我才停下,心咚咚直跳。 靠着宫墙抬头看看天空,星子已挂满了天。约么现在已到亥末子初了罢,出来了这么久,真得快点回去了。 一路沿着来时的僻静宫道走至未央宫侧门,我提了裙角,趴在门口仔细听里面动静 偷溜出来前我栓了寝宫大门,还提前嘱咐了宫里人,让他们没有吩咐不要来打扰 现下听着里面还听安静的,看来他们的确还未发现我溜走了,不然定是满宫上下都火急火燎地出来找人了 第四十二章 我将侧门小心推开一条缝,环顾院里,宫女太监们估计也都睡了,没什么人影 这才放了心,悄悄走进。转身轻轻将门关好,走在宫墙投射的阴影里,一点点往我的寝宫靠近 和之前出来一样,我从窗户上翻身进宫里。对于我这种学过骑射的草原儿女,翻个窗还是很轻松的。 脚刚落地,宫里的烛火就被点燃。 我惊讶回头,瑾哥哥正坐在光亮里直直看着我。他右手放在桌上,食指中指并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 “皇后放着大门不走,这般偷偷摸摸,莫不是去幽会了罢?”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眼睛却眯了起来 这是他盛怒的信号。 我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为什么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知道?连我宫里的人都没发现,他却坐在这,这是个什么道理?”我想不出原因 “怎么会”我讪笑两声“我就是出去逛一逛,赏赏月” “赏月?”他手指收拢握成拳放在桌上“穿成这样,从窗户里翻出去赏月?皇、后、好、兴、致”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自觉抓紧了裙角,“瑾哥哥…” “过来”他看着我,伸出了手,却板着一张脸。我在原地思索了两秒,不知该不该过去 “你怕朕?”他眼睛又眯了起来,手一直向着我的方向伸着。“过来”他又重复了一次,语气比刚刚更冷了三分,命令一般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刚走到与他还有一步的距离,他就微微起身一把将我拽过去,我狠狠地撞进他怀里 他坐在凳子上,我坐在他腿上,我们正好对视 “皇后想出理由来了吗?” “什么?” “这么晚穿成这样翻窗出去的理由。希望皇后可以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好让朕信服” 他一手抓着我的手腕,一手搂了我的腰,将我紧紧固定在他怀里。 他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无形地压迫感,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平等的感觉 主动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眼睛,他却更逼近了些 “皇后可是心虚了?”他甩开了抓着我手腕的手,转而抬起了我的下巴,逼我直直地看着他 本就不擅长撒谎的我被他这样禁锢着,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不顾他的话,还是去了冷宫?说我决定了要以此回击林姿?说我不相信他说的他会处理? 他搂着我腰的手一分分加大力道,“好痛。瑾哥哥你弄痛我了”我皱眉扭着腰想挣脱。他却完全没有理我 时间一秒一秒从我们之间慢慢挨过,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气氛越来越凝重 “皇后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可是默认了?出去幽会?去了哪儿?和谁?今天是第几次?” 他的眉头狠狠皱起,擒着我下巴的手指也陡然加重了力道,好像要捏碎一般。 话里话外更是咄咄逼人,眼里是浓重明显的不信任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逼问,居然是我最爱的人,问这样不堪的话 “瑾哥哥你在想什么呢!”我又痛又怕又气又委屈,一把打掉了他的手,一出口嗓音是自己都未料到地微微发颤 “我穿宫女服偷溜出去确实不对,但我也绝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去做那龌龊事”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争气?”我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许哭,眼泪就越止不住,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 他好像也被我吓到,手还保持着被我打掉的姿势 “你说这些话来气我辱我,自己就快活了么?”我逃离般从他怀里站起,向后退了一步,盛着满眼的泪看着他 他明显慌乱了,也赶紧站起,“阿翎,你别哭,朕不是那个意思。 朕也是被气昏了头,你别哭”他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我却后退一步 用衣袖抹一把脸“我没哭”,可眼泪却越抹越多 从他没犹豫答应纳妃,到他第一次因为林姿冷落我,再到琞儿被害早产,直到今日这般…… 并着他一次次的失信失约,一幕幕画面浮现我心头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这么久积压的委屈心酸全都涌了出来 他站在我面前,第一次展露了无措,眉头蹙着,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懊悔和心疼 “阿翎…是瑾哥哥不好,我不该说那些,是我不好”他继续上前一步,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拥入怀中。 他把头埋在我肩窝,反反复复没有逻辑的重复这话 我趴在他肩上,从抽泣慢慢变成嚎啕大哭 从先皇遗旨为他指妃一直到阿嬷去世,我悲伤得实在太安静,太压抑。 为什么我千里迢迢来嫁他,一颗心都给了他,却要受这么多委屈?为什么连阿嬷去世我都不敢大哭一场? 顾着什么皇后的身份威仪,什么国母的风度风范。 但我在嫁他之前,只是个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小公主。有阿嬷疼爱,阿爸呵护,大兄保护,还有所有草原人的喜爱…… 可嫁到中原,我连阿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那么爱我的阿嬷啊,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她死讯的人,她闭眼前可有怪我没去看她? 她一定不舍得怪我,可我怪我自己。 我怪自己到如今。 连为阿嬷办逝世四十九日的祭礼都只能偷偷摸摸做贼一般跑到后山。只怕他知道了生气,只怕旁人说我既是皇后还带头宣扬巫蛊之事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泪湿眼角,谁又知道? 我为了他尽心尽力做个好皇后,他就真当我从不曾委屈过么? 我在他肩头哭到抽搐,哭得整个人都在打颤 清蕴曾质问我欢喜他什么,我答不出 可我确确实实欢喜了他,我确确实实动心了 我甚至欢喜他到,为他一点点丢掉了我自己。丢了我飞扬的眉眼,丢了我草原的魂灵,丢了我一身的骄傲 我变得越来越温顺大方端庄,变成他和所有人眼中最合格称职的皇后模样 唯独再变不成我自己 我早就预料到,那个飞驰在马背上张弓骑射的小翎儿,永远的留在了草原 但我直至今日才嚎哭失声,为那个死去的我 “谢谢你,对不起。元颜翎,你辛苦了” 我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却掉得没有止境,浸透了他半个肩头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将头埋进我肩窝,说对不住,说是他不好,反反复复…… 就这么被他抱了一夜 窗外泛起天光时,我早从哑着嗓子呜咽变成了无声默默慢慢滴泪,眼睛也肿了 但我的心却好像轻了很多,有什么一直压在我心底的大石块分崩离析,变成了碎石细沙。 尽管它们还是在我心里,却不能再让我感觉喘不过气来了 深呼吸了数次,长长吐出几口气来。我轻轻转动了有些僵的脖颈,慢慢从他肩头抬起,再次看向他时才发现他眼圈也是红的 我用冰凉的手覆上他的脸,在他眼睑下柔柔擦了擦 “我没事了,瑾哥哥,该上朝了” 第四十三章 兴许是昨夜闹得动静太大了,今天一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格外小心翼翼 彩屏彩珠看着我也欲言又止了好多次,我看在眼里,但又不想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胃口用膳。 不想再在这一室紧张的氛围里待着,索性回寝宫去补觉 说是补觉,不过是睁眼盯着床帐,根本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睁得困了,才迷迷糊糊浅浅睡了一会儿。这不睡还好,睡醒一睁眼,整个脑袋疼痛欲裂,好像宿醉一般。 “彩屏彩珠?”我扶额起身,呼唤她俩 “娘娘”她们一前一后的走进“娘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才睡了一个时辰”彩屏边给我倒茶边说。 我摇摇头“琞儿呢?他在哪” “大皇子在殿外被苏昭仪抱着呢,还有宋姑娘也来了”彩珠拿了中衣披在我身上 “她们怎么来了?”我揉揉还有些晕的头,语气带着些惊讶 “自是关心娘娘,来看娘娘的” “嗯”我点了一点头 穿好衣服,简简单单将头发挽起,去外殿见她们 “苏昭仪,宋姑娘,娘娘来啦”彩屏彩珠一左一右扶着我踏进门里 她俩一见我,几乎同时起身“阿翎…”“娘娘…”,琞儿在清蕴怀里转头看我,一见我就笑开 “今天倒奇了?你们怎么同时来了”我给她们露出一个笑容。清蕴先走近几步,若柳见她上前了就在原地侯着我。 “听说你和萧怀瑾吵了很凶的一架?哭了一夜?他怎么欺负你了”清蕴抱着琞儿拉着我衣袖问我,神情十分紧张 “你听谁说的?”我无奈扶额 “自是那些小宫女啊,我开始还不信。直到彩屏来请我,让我来看看你” 我撇彩屏一眼,她心虚的别过头去 “看来我对我手下的宫女们实在太放松了些,这才多会儿,流言就传到你耳中了。还有彩屏,越来越毛躁了” “她也是担心你不是,你先说说你和萧怀瑾怎么了?” “没事”我肯定的看着她“我和他真的没事,就是我昨晚突然有些多愁善感罢了” “我不信,定是他欺负了你去,真是个没良心的”清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你还为他隐瞒呢,真不知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只能垂眸笑笑“真的没事啊,哪有什么隐瞒” 随她一路来到了座位上,她和若柳一边一个坐在我旁边 “娘娘你可好些了?”若柳也开口问我,神情很是担心 不用想,一定也是彩屏去请了她过来 “我没事”我无奈苦笑“你们俩今天一个个儿的,都是怎么了?” “若柳看娘娘面色不太好,要不民女与苏昭仪一齐陪着娘娘出去转转?”她依旧不放心的追问 “我真的没事” 将琞儿从清蕴的怀里接过,举到我眼前“我的小琞儿呀,你也有大半天没见阿妈,有没有想阿妈啊?阿妈可是想你啦” 她们俩见我这明显不愿说的模样,对视一眼,都没有再问什么 “娘娘,我唱出戏给你听可好”若柳主动询问 “好啊”我笑着回应,她还是头一次主动要求为我唱戏 她利落起身,走两步站到了殿中央。 我将琞儿转过来面对着她,清蕴坐在我旁边,一起听她唱戏 她站定,一个出场姿势一个眼神,就已和戏中人合二为一。她今日比平日更认真卖力几分,一出圆满喜剧被她演绎得完美无缺。 即使没着戏装只是清唱,一板一眼也皆含韵味 她这是以她的方式帮我宽心。她一贯不怎么爱主动说话,我与她待在一起时除了讨论戏曲,她一般都是倾听者的角色 而且她与我身份相差悬殊,不能像清蕴那样直呼皇上名字为我打抱不平 现下这般,是她能想到的让我开心的最好办法 一出戏毕,她额头沁了薄薄一层汗珠。那双眼睛衬着汗珠,就似带着露珠的花朵,更显清灵明亮 和我阿妈一样的眼睛,世间无二的眼睛 每每和她对视,我就感觉在与画像上的阿妈对视一般,无比的舒服,让我不由得想亲近 “好戏,妙戏”我禁不住鼓起掌来,清蕴也随我一起鼓掌。“宋姑娘越发精进了,日后出宫,怕更没有一人能同你争锋。” “娘娘过誉了。民女的戏,给娘娘这样的人看了才是值得” 我勾了唇角“我怕自己再多看几场,会舍不得让你出去呢” “宋姑娘却是天赋异禀,连我这样不喜看戏的人都愿意看完”清蕴也笑了“最重要的是,宋姑娘的确能让阿翎开心些” 她与若柳对视一眼,都转头来看我 “咕——”我的肚子却在此刻不合时宜的响了 清蕴先是惊讶一瞬,然后用帕子捂嘴笑了。若柳也没忍住,抿嘴低头笑。彩屏彩珠也都开心得不得了。 “果然请苏昭仪宋姑娘过来是没错的,好歹让娘娘有了胃口”彩屏欢欢喜喜的说“早让小厨房备了膳食,我这就去传一声” 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把头埋在琞儿的锦被里,脸都红了 听得一阵裙摆摩挲声,食物的香气就盈满了鼻尖。再抬头来,面前圆桌上已摆满了碗盘,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草原美食 “既然娘娘和苏昭仪要用膳了,若柳就先告辞了”若柳起身下拜 “你就留在这儿同我们一起吃罢”我邀她 “民女身份低微,与娘娘昭仪一桌用膳,怕是不妥” “宋姑娘见外了,我们都是朋友,一起吃饭没什么的”清蕴也开口了 这就是我与清蕴关系能这么好的原因之一。与若柳还是有些不同,我和清蕴都不怎么看重那些身份家室,只凭真心交友 “这……”若柳还是有些犹疑 “既然娘娘和苏昭仪都不介意,宋姑娘你就列席罢,别拂了她们的好意才是”彩珠一边笑说一边拉了凳子请她就坐 她终于不再扭捏,坐了下来 “阿翎这小厨房的膳食做得格外美味,比御厨都要强些,宋姑娘也一定爱吃”清蕴对她笑了一笑 “清蕴说的没错,这点我就不谦虚啦。” 我对她眨眨眼,顺手夹了块炙羊肉放进她碗里“只是清蕴不太能吃肉,你就当替她尝尝这羊肉罢”她点头谢过。 这还是第一次三个人一齐吃饭,席间氛围很好,轻轻松松,自自在在。 第四十四章 近日为了立太子的事,朝堂上争得越发不可开交了。 瑾哥哥依旧没表明态度。再加上我那晚的哭泣,宫里渐渐起了传言,说是帝后不合,皇帝压根儿没有立太子的心思。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和传流言的人,要都去计较,那日子就永远不安宁了 清蕴、若柳和彩屏她们三个却比我还生气,恨不能立刻揪出流言的源头。到头来还是我劝她们放宽些心 我一直坚信清者自清,不必自寻烦恼。能看着琞儿日日一点点长大,对我来说就够了 瑾哥哥自那晚我哭过后,对我越发好了。 忙还是一样的忙,但再忙晚上也必到我宫里来,就算我已经睡了,他也要合衣抱着我睡一晚 日日睁眼就能看到他让我感觉很安心,有时候我会抱着琞儿一起睡。醒来琞儿在我怀里,我在瑾哥哥怀里 如我梦中期待一般美满 让我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这些日子里,我也偷偷又去冷宫探过,再也没有听见过奇怪动静 估计也是那晚装神弄鬼之人被袁将军吓破了胆,要安分些时日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好事,而唯一不好的,就是林姿。 她估计也听信了帝后不合的传言,又日日想尽法子讨瑾哥哥欢心。瑾哥哥为了等着机会扳倒林家,依旧对她做那恩爱戏码 但不论她如何用尽心机,瑾哥哥就是不去她宫里。她不可能有孩子,但这事只有她还看不透,所以就记恨上了我。 她觉得是我用自己和孩子拴住了瑾哥哥,愚蠢又可怜 她也耍过两次恶毒的小聪明,想要加害琞儿,但我和我宫里的人都很谨慎,没让她逮到机会。 这些时日瑾哥哥也时常召我去御书房,在他批改奏折时为他磨墨添茶。我依旧不会主动去关心那些不该关心的,做一个称职的皇后 但我生性敏锐,从数日在御书房的相处里我觉察到,林家这棵大树的根系已经没那么牢固了。 瑾哥哥不知不觉安插替换进的自己人,就如“白蚁”一般,正一点点蛀空树的躯干。他做得很谨慎,也很成功 “大树”的外壳还是那样粗壮,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觉察,他们离倾倒只差一阵东风。 也许是遗传了些阿嬷大祭司的基因,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萧怀瑾,他天生就是该做皇帝的人,甚至他能达成之前他的祖先们都没达到的成就。 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 今日瑾哥哥依旧召了我去御书房。我到时还有另一个大臣也在,李尚书,瑾哥哥提拔上来的新贵 他刚至而立之年,瑾哥哥对他很是看重。他也确实博学多才、卓尔不群,颇有几分苏相的影子,若再历练几年,定能担大任 同时,在立太子风波里,他是坚持皇帝还年轻、立太子尚早态度的官员之一。 在这些官员里,他的品阶又是最高的,可谓是新贵一派的主心骨 也许在外人看来他们损害了我的利益,我与他们是明显的对立关系。 但实际我也不想琞儿这么早就接了那个担子,对他们并无敌意。而且对他的才华,我反而很欣赏 “皇后娘娘”他拱手向我下拜,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瑾哥哥“既然皇后娘娘已到,微臣就先告辞了”。瑾哥哥摆摆手“嗯,去罢”。 我随手拿起了墨块“妾刚出门时,琞儿好不舍,抓着妾的衣服不让妾走呢” 我边磨墨边笑说“琞儿虽是早产,却比一般婴儿都早慧些。现在他身体也慢慢健壮了,不似刚刚生产那般羸弱” 瑾哥哥听我说这些,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我有些疑惑的偏头看他“瑾哥哥心情不好么?” “没有”他抬头却对我笑开,“就是有些累,走神了”他用手捏着鼻梁“阿翎刚刚说到哪了?” 我放下墨块,改为为瑾哥哥捏肩“妾不过闲话些家常。” “瑾哥哥你真得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你的头痛之症一直未痊愈,前日还发作了,要不是妾就在你身边,你又要自己默默忍着了”我嗔怪撇他一眼 “妾知道瑾哥哥有太多要做要解决的事,可身体一旦垮了,便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瑾哥哥也要为妾,为琞儿想想,琞儿还那么小…” “阿翎”他打断了我的话“朕没事,你放宽心”他转头抓着我的手,笑了一笑 我无奈呼了口气“瑾哥哥你总是这样,妾以后还要陪瑾哥哥走长长的路呢。瑾哥哥不能在开始就疲累了啊” 他双手搂过我的腰,将头靠在我腹部“怎么会,朕也会陪着阿翎,一直走很久很远,走到我们都走不动了,走到我们都白了鬓发” 我一下一下抚着瑾哥哥的发丝,嘴角不自觉挑起“何时共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何时共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瑾哥哥重复了一遍 “朕记得这诗原句是一个‘杖’字,阿翎改成‘共’字,意蕴皆变。改得很好”他抬头看着我笑了 一双瑞风眼里,似有星辰万千 不知怎的,今日要批阅批改的折子格外多些。一直陪瑾哥哥到申末,才将将处理完 正准备一齐回未央宫用晚膳,一向沉稳老道的小夏子却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撞开了御书房门。 我惊讶回头,他却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说话都是结巴的。“皇上皇后,大事不好了!未央宫…未央宫…走,走水了!” 我浑身上下持续一颤,如被雷电击中一般 手中的墨块砸在了地上,溅起一衣摆的墨点“什么?!”我心里立即涌上最绝望的直觉 根本无暇估计其他,我疯了一样冲出御书房“琞儿,琞儿他还在宫里!”我声音瞬间就带了哭腔。 瑾哥哥也赶紧追出来“阿翎!我们坐與去!”我头都未回,提起裙摆一直跑。“琞儿,琞儿,我的琞儿”我脑子里只有这唯一一个念头 “我要见到琞儿,琞儿不能有事” 我能感觉我耳边呼呼的风声,冬末春初的化雪时节最是严寒。东风比西风还凌厉,刮在我脸上刀子一样的疼 可我完全当感受不到一般,心里只想快点回去,确认琞儿的安危 第四十五章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还有彩屏彩珠在,还有那么多宫女太监,一定没事的” 我不停安慰自己,可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怎么就走水了呢?宫里看管这么细心,怎么会走水呢?!” 太多的念头都涌在我心口,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几乎凭本能在向着未央宫跑 我平生第一次比拼命还要拼命地跑,好几次摔在覆了薄霜的路面上,磕得骨头好像都都散架了。 但我又立即爬起来继续跑,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 远远地就能看见未央宫那边冲天的火光和浓重的黑烟。 “阿妈来了,阿妈来了,我的琞儿一定吓坏了。阿妈来了,阿妈来了,等着阿妈” 我头上的发髻都散了,有什么从我鬓发里抖落重重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我无暇回头,也无暇分心想那到底是什么,只一个劲儿的跑。我只知道跑,我脑中只剩下跑“快些,再快些,赶紧回去” 这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我感觉我的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近了,更近了。我看到好多穿白盔甲的人将未央宫包围,还有好多白盔甲连着小太监进进出出的提水又跑向宫里 还有好多好多人,穿各种颜色宫装的宫女,一等,二等,三等全都被白盔甲挡在了外面。 她们有的翘首慌张张望,有的推搡着好像也要往火里跑 白盔甲的禁军,都是禁军,全都是禁军,好多好多禁军。他们一个个都一次提两桶水,一轮又一轮的往里面跑 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泼水声,脚步声,指挥声,大火燃烧之声……唯独没有琞儿的哭声 “啊”我又重重摔在了地上,但我依旧飞快的爬了起来。跑,跑,继续跑 我看见了,我能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了,那个一次次冲进火场的银白盔甲,是袁将军。几个推搡禁军想要往火力冲的,是彩屏和彩珠 “娘娘?!”好多人也看见了我,他们都是吃惊模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我知道他们为何吃惊。我的发髻披散,宫装上墨斑、尘灰、霜雪混在一起,披风早就不知在第几次摔倒时掉了 现在的我就如一个疯狂的修罗,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但我没心思去估计他们各种各样的眼光,我继续跑,向前跑 他们都为我让出一条道来,我看见最前面的彩屏彩珠回头 彩屏脸上是混着火焰灰烬的泪,弯弯曲曲爬了满脸。 我心咯噔一声,心里的绝望越来越浓。彩珠眼里也盛了泪,还混着惊讶,不安,明显的不安 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彩屏的手“琞儿呢?!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抱出来了吧!他在哪?” 彩屏重重跪了下去,她这一跪,我心好像都碎了“大皇子还在里面”。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却仿佛那冲出去的不是泪,是我的心头血 我没给自己留一秒思考的时间,趁我面前这两个禁军不备,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把他们撞开,飞奔进火场 “娘娘!”“皇后娘娘!”身后是他们的惊呼,就当我即将踏进大门时,一股不容置喙的蛮力一把箍住我的腰,将我狠狠带出 他几乎将我抱离了地面,任我双脚如何凭空蹬踢,双手怎么挣扎反抗,都没用 我眼睁睁看着我被带到了禁军包围圈外 “袁将军!你放我进去,你放我进去!我命令你!”我第一次用这样激动强势的语气对他说话 “我来稳住娘娘,你们两个,替我进去救火”他格外沉着冷静,指了那两个刚刚被我撞开的禁军。 他们得了令头都不回的进了火场,其他禁军立刻把他俩的空位补上,再次围城一堵紧密的人墙 “袁护!本宫命令你放我进去!”他还是死死箍住我,一手在我腰上,一手在我肩头。 我心里慌乱无比,低头就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 我下了死力气,他被我咬的闷哼一声,但丝毫没有松手,我能感觉血腥味在我唇齿间蔓延 “娘娘您这个状态,现在进去就是白白送命,末将就是担了逾矩抗命之罪,也断不会放开娘娘!”他也是第一次顶撞我 我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了他手上,面对他这样强大的绝对气力,除非他松手,不然我绝无可能挣开。 “算我求你,本宫求你,袁将军,你放我进去罢” 只要眼泪一掉出来,就止不住了,顷刻泪水就淌了满脸。我带着呜咽开口求他,他别过头去不忍看我 火势还是那么大,冲天的大火,像要焚尽世间一切。 我看着大火在我眼眸里熊熊燃烧,没可能了……没可能了……除非神明降世 瑾哥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被袁将军禁锢在怀里,满脸都是泪 “袁护你在做什么!”他盛怒开口吼到,径自就跳下了與 “皇上!”袁护看着瑾哥哥两步并一步的向着我们走了过来。“给、朕、放、开”他一字一顿命令,手已经抓住了我另一个肩头 袁护赶紧松手,我没了支撑,跌进瑾哥哥怀里 “阿翎,阿翎,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了?”他摇动着我的肩。我抬头,面如死灰,眼里没有一点光,看着他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歘一下变了脸色“御医!赶紧传御医来” 又有好多脚步声来来去去,我听着一桶一桶水扑火的声音,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回头 我的气力早就被耗光了,唯一支撑着我的,不过是一个母亲为了见到孩子的信念。可现在,这个信念,也不存在了 我就像一片零落的花瓣,软趴趴的被瑾哥哥抱着,全身的骨头都不存在了。要是瑾哥哥松了手,我就能直直栽进地里 我全身唯一还活着的,就是眼泪了,睁着眼,无声地默默地流,一刻也不曾停歇 我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感觉自己已经没了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袁将军报告到“火扑灭了”,他的声音就在我背后响起,我动了动眼皮。 “大皇子…的尸骨,可有找到”瑾哥哥抱着我,问他面前的袁护。听见“尸骨”,我眼泪又一滴滴地砸下来 “大皇子和乳母,都被烧成了灰烬……尸骨无存” 像有一记重棒砸开了我的脑骨,瑾哥哥也怔住,手松了一松。 我滑落到地面,眼前只余一片雪白,再无知觉。 第四十六章 再次醒来,入眼就是我寝宫的床帐 “阿翎,你怎么样?!”“皇后娘娘!” 瑾哥哥和清蕴凑在离我最近处,彩屏彩珠围在床尾。若柳稍稍往后站了点,也焦急的注视着我。 我握了握僵硬的手指,瑾哥哥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没征兆的眼泪就滑了下来,从眼角一路蜿蜒流至发丝。 清蕴想伸手为我拭泪,我抬抬眼皮,她自己的眼眶都通红。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又干又紧又疼,跑的时候一路灌进了不知多少冷风。我全身都是僵硬的,不知在这宫里躺了多久 艰难的撑着自己想爬起来 “阿翎,你不要动,太医说了你得好好修养”瑾哥哥立即伸手过来想把我按回被子里 我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自顾自往起来爬。清蕴伸手扶我,她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赤脚踩在木榻上,冰冷的触觉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阿翎,你先把鞋穿上再说”清蕴也提醒我,我没理 借她的力站起,彩屏彩珠立即一边一个过来扶住我。若柳也在前伸手做环状,怕我脱力摔下去“皇后娘娘……” 我一步一步走到屏风前,转过屏风挑起纱帘出了内殿。 殿外是一殿的太医,甚至连熬药的火炉都搬到了殿里,放在众人眼皮下,满殿都飘着苦药味 “皇后娘娘!”他们见我醒转,都好像松了一大口气般,赶紧向我下拜。我不曾理会,只赤脚想着门口走 瑾哥哥、清蕴、若柳、一宫的宫女太监,都跟在我身后 “阿翎,乖,把鞋穿上好不好”在我即将踏出房门的同一刻,瑾哥哥再次开口,拿着鞋到我面前来 我微微动了动眼珠看他,眼泪就从我眼眶掉下来。他转了头,不再强求 抬手,推门“哗啦——”门被打开,强烈的阳光一瞬间透进,我却像感觉不到,没一点阻碍地就踏出了房门 我现在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踩在门外的薄霜上,比屋内冷得多,我脚立刻就红了。 若柳赶紧拿过门边的披风披在我身上,看着我的眼里满是心疼“娘娘还是把鞋穿上罢” 我只向前走,走,往主宫偏殿的方向走。那是琞儿被乳母喂奶的地方,也是火势中心 还没走到,灰黑的灰烬碎片就被风卷着送到了我面前,我踏着它们继续向前走 转过被烟熏得发黑的宫墙,一地倾颓 全是黑色的破碎的被烧成碳的木柱,风一吹,扬起一阵灰。连带这主殿都被波及,原来朱红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多半都变成了黑色。 整个偏殿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满地不辨模样的黑色大小碎块。而偏殿所在的整个地面,都是焦黑色。 这些仿佛是在提醒着我,我的琞儿死在了多么凶猛的一场大火中 活活被烧死,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我双腿一软,彩屏彩珠没扶住,我一下跪倒在了黑色的地面上 眼泪砸在灰烬上,没有声音。 泪都被吞噬,连着我的魂灵,一并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瑾哥哥推开彩屏彩珠,赶紧过来抱我起来,我却推开了他 我撑着地面,颤巍巍站起,披风再次滑落到地面上。我整个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破碎风筝,下一秒就会狠狠坠落 我踩着脏污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灰烬最深处走,我的脚上粘满了尘灰,雪白的里衣上也都是灰黑斑块 但我不在乎,我也没有心力去在乎 走到那处辨不出形状的曾经的偏殿前,我伸出手,抚摸着那被烧成木炭垮塌一半的门柱,眼泪不住滴落 彩屏彩珠在我身侧伸手来护,怕我又跌倒。我却一个弯腰就进了那只剩半个骨架、倾塌大半的偏殿残垣里 “娘娘!里面随时可能垮塌的!您快出来啊”彩屏彩珠急出了哭腔 “阿翎!”瑾哥哥也卸了披风,跟着我弯腰钻了进来 “随朕出去!”他一把抓了我的小臂,扯得我一个趔阻。我用另一只手拂了他的,继续往里走“阿翎,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急忙忙跟上 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指引这我必须进来,必须往更深处走 我加快了脚步,突然踩到一个冷且硬的物什 硌了我的脚 我退一步,低头将那物从灰污里扒了出来,我用衣袖胡乱在它面上擦了几把,那物什显出些原本的形状模样 是琞儿带在身上的白兔玉坠,那红宝石做的兔眼,正反着光 我抓着那玉坠一下跌坐在地上,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的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瑾哥哥都被吓到。但他没犹豫,一把捞起地上的我,将我抱在怀里,出了随时可能会再次垮塌的偏殿 我手脚衣服没一块干净的地方,他却丝毫没有介意,任我弄脏他的龙袍 我们刚从那垮了一半的门柱里钻出,后面就“轰隆”一声,偏殿彻底塌了 我一直在哭,嚎啕大哭,双手紧紧握着那玉坠 当着众人的面在瑾哥哥怀里,痛哭到涕泗横流 还有其他人的哭声,仿佛都被我感染,清蕴的,若柳的,彩屏的,彩珠的……断断续续,起起伏伏,陪我一起哭 瑾哥哥把我抱得越来越紧,恨不能揉进他的骨血。“琞儿,我的琞儿啊”我边哭边含糊不清的呢喃,将那玉兔坠子紧紧贴在心口 那里面跳动的心脏,每跳一次都像牵动着无数把刀子在我血肉里割。 它们提醒着我 琞儿死了,我还活着 我恨不能替他去死 我甚至还在幻想着他的以后,还在想他到底会成为大将军还是会成为和平的纽带 我还等着他亲口告诉我呢 他还那么小,都不会说话,我都没听过他叫我一声阿妈,他就这么死了。 他被大火灼烧的时候,连痛都不会喊,就那么活生生被烧的骨头渣子都不剩,烧成了一把灰。 那灰还和各种灰混在一起,都不可能辨认 我不知道他死得有多痛苦、多痛。 他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世上,可他甚至连宫门都没出过,就被烧死在了这宫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遍遍问着自己,问着头顶众神明,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还是错的是我? 可我到底哪错了?如果真的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惩罚他?用这种最极端最苦痛最折磨的方式惩罚他、煎熬我。 我抓着玉兔的支架狠狠陷进了肉里,心痛得难以呼吸 每吸一口气,都好像带着那日漫天火光里的烧焦气味,顺着我的口鼻,一直紧紧缠绕在了我心上,给我的心做了一个黑烟囚笼 撞不散,挣不脱 在我进入皇宫的第二年春,熤朝景年一月十四,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 他性萧名琞,“琞”字音同“圣”,是他阿爸给他取的。他阿爸说“日为他,月为我,玉为孩子” 我们是一家三口。 第四十七章 一路被瑾哥哥抱在怀里回了寝宫。 我哭得脱了力,只像个偶人般窝在他怀里,手里死死抓着玉兔坠子,眼神空洞 宫女们想跟着他进殿,他却转身关门,将那一票人都挡在了寝宫外 “阿翎”他一个人为我换上了干净的里衣,穿上袜子,边穿边柔柔唤我“阿翎,翎儿,瑾哥哥在呢” 然后他又一层层为我穿好中衣、外套,换上鞋。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为别人穿衣,动作有些生涩,但轻柔得不得了,生怕弄痛了我。 我握着坠子不发一言,现在的我只是个活死人,心死如灰地活死人。 “以前都是你为我梳发,今天就让我为你梳一次发罢”他拿起犀角梳,先用手指将我打结的发丝理顺,再用梳子一下一下梳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身体康健…四梳”说到四梳时他手顿了顿,脸上故意勾起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看着镜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宫里的御医在我们进殿前早都退了出去,整个屋子里除了未散的药香,好像一切如常 可我知道永远是回不去了,琞儿不在了,也不会回来了。 他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拿了帕子为我擦脸,我脸上混着灰烬的泪痕被他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一切收拾停当,他又一把抱起我,去了未央宫主殿 所有人都已等在主殿内。见我们来了,彩屏彩珠搬了靠椅来,清蕴若柳将椅子四周都摆了软枕。 而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膳食。 “阿翎,喝口粥好吗?你就张张嘴,朕喂你”瑾哥哥舀了一勺粥,放在唇边吹凉了,递到我口边,实在没有胃口,我偏了偏头 “阿翎,你就喝一口,就一口,好吗?”瑾哥哥看着我的眼里都是疼惜担忧,说话的语气轻柔得向在哄一个小孩子 我动了动眼珠,盯着他眼下的鸦青看 “娘娘,你就吃点东西罢,彩屏求您了。您昏迷了三天,滴米未进呢”彩屏走到我身另一侧,弯腰蹲下端了碗,视线和我平齐 三天。 我看了眼彩屏,她眼下也有一圈淡淡青痕。然后我转了转头,清蕴、若柳、彩珠……和瑾哥哥一样。 他们该是轮流守了我三天,都没睡好觉 我还是张了嘴,瑾哥哥赶紧将粥送入我口中,好痛。 本就干疼发紧的嗓眼,又经过刚刚那声嘶力竭的痛哭,就算是煮的软烂的清粥,滑下咽喉就像刺团一般火辣辣得喇着我的喉管 我被喇得狠狠咳了起来,瑾哥哥赶紧放下勺子过来扶住我,从怀里拿了黄巾递给我。我用它捂住嘴,咳得止不住。 我明显能感觉到那粥顺着我的喉咙一路滑到我的胃里,火辣辣的刺痛,让我本能地干呕起来 一屋人都慌了神,倒茶的倒茶,递水的递水,拂背的拂背 “来人!将那毒妇给朕带上来!”瑾哥哥见我这样,明显地发了怒。一手圈着我,一手重重拍在桌上,所有碗碟都震了一震 很快,就有两个禁军拖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然后他们一推,那女人就趴在了我脚下 她明显受了鞭刑,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裂出了一道道口子,有的已经结痂,连着血污糊在身上。还有的被刚刚那一推再次裂开,正往外冒着血 她挣扎着想往起来爬,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发髻混着灰和血挡住了她的脸,狼狈低贱如蝼蚁 “你天天嚷着要见皇上,现在见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其中一个禁军开口,脸上是明显的鄙夷 “瑾哥哥……瑾哥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放火,不是我放得火!” “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啊!”她伸出了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了瑾哥哥的鞋 瑾哥哥瞬间皱了眉,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狠狠一脚踹到了那女人身上,踢开了她 “人证物证聚在,你还要狡辩?!朕看是对你用刑用得太轻了!” 他眼里满是被天下最脏污之物攀污的嫌弃恶心,鄙夷和不屑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而我从那女人进来就一直盯着她,就算她变成这幅模样,我也不可能认不出 林姿。 这个让我恶心透了的女人,现在被瑾哥哥一脚踹得翻了个滚,却还不死心,想要再往过来爬“瑾哥哥……瑾哥哥” 她嘴里不住的叫着瑾哥哥。我本以为这是专属于我的称呼 可现在被她一遍遍地这么叫着,那双自带三分魅意的眼睛,此刻掩在脏乱的发丝后,只死死地盯着瑾哥哥 那眼里炽烈翻涌着的,是我最熟悉的情绪。因为那也是我看瑾哥哥的眼神,充满爱意的眼神 但这眼神更疯狂,此刻就像要沸腾燃烧了一般,好像把瑾哥哥视为唯一天神,救她的天神 我被她这阵仗恶心得胃不住抽痛“我就说为什么宫里看守这么严还会走水,而且还偏偏在乳娘抱着琞儿于偏殿喂奶时走水!” “果然是人为纵火!果然是她纵火!” 我气得心口不住起伏,一手抓着瑾哥哥的衣袖,一手撑着桌子勉力站了起来 “在宫里纵火害死我的孩子,林姿你真是愚蠢至极,疯狂至极,歹毒至极!” 她眼神一转,狠狠地瞪着我“元颜翎你这个贱人!一定是你为了陷害我,把自己的孩子杀了!你以为瑾哥哥会相信你吗?!你这个贱人!” 我被她这话激得全身都气得颤抖,心口翻江倒海好像有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 “滚!滚!滚!你给我滚出去!别脏我的眼!” 瑾哥哥赶紧搂住我,她居然还想伸手拉瑾哥哥的袍角,瑾哥哥又是一脚过去,将她狠狠地踹翻在地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押下去!别让朕再看见她!”那两名禁军早就在等这道命令,令声一下,就一人一只手架着林姿拖了出去 林姿还在不住地扭动挣扎嘴里一直在嘶吼诅咒“元颜翎你这个贱人!贱人!你不得好死!” 我抓着旁边的茶杯就狠狠扔了出去,砸在门口的地面上,水花飞溅,激起一地碎片 瑾哥哥紧紧的搂着我“阿翎,她已经疯了,怎么处置都由你,你别动气。”他另一只手抓了我刚刚扔杯子的手“有没有被茶烫到?” 我摇了摇头,心里是深深的无力。 谁能想到这个恶毒的疯女人,居然会在宫里纵火?以这样冒险又根本藏不住的方式害死了琞儿,她又能得到什么? 我整个人都颓了下去,将头靠在瑾哥哥肩头,连泪都没有了 林姿必须死。这是我脑中仅存的想法 第四十八章 瑾哥哥去御书房后,我便让人把那满桌的膳食都撤了。 打发了其他的人出去,整个宫里只留下清蕴若柳和彩屏彩珠。 捧着茶杯坐在凳子上,仰头喝了一大口苦茶。“诶!”清蕴伸手想阻止我,怕我被苦到,茶还是那酽酽地苦茶,可我已觉不出苦味。 “娘娘……”彩屏走到我身边来,接过了茶杯 “您昏迷的这三日,宫中都变了天了” “是啊,阿翎。萧怀瑾雷霆手段,出事的当天晚上就查明了事情原委,直接带着禁军围了将军府” “你说这事也奇了,林将军那些府兵居然没一个听他命令的,全都倒戈向了禁军” “姓林的在京中也有不少旧部,平时一个个都是跋扈嚣张模样。也不知萧怀瑾用了什么法子,那些旧部没一个举兵来救” “我以前一直不喜他,觉得他虚情假意,可这件事让我都对他佩服三分” 清蕴坐到我身旁来,我将头靠在她肩头,她握了我的手“现在的林家,再也掀不起风浪了。这也算,为琞儿…报了仇罢” 她说到“琞儿”二字,声线都是颤的。我知道,在这宫里对琞儿的死,除了我,她就是最痛心的人了 我也不说话,只是靠在她肩上 若柳依旧坐在下首,即使她担心我,在这种时候,她也没有逾矩 听见清蕴直呼瑾哥哥大名,就算她面上露出几分惊诧之色,但也很快便隐去 “也不知那林将军知道林家一脉全毁在了自己幺女手里,是个什么心情”她还是第一次话里带着这样明显的嘲讽语气 可她的眼神,却是怅然若失般只直直看着手中茶杯。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我也不愿去想。就算我什么都不干只是坐着,也觉得喘不过气来,更无心想别的事 “是谁?”我开口,嗓音喑哑 “娘娘指什么?”彩珠问 “放火的人,林姿指使谁做的?” “是她的贴身大宫女——宝绢”彩珠垂了眼睛回答我 “在哪?”我坐直了身子,盯着她 “在…”彩珠有几分犹疑 “就在宫里,皇上怕她畏罪自尽,派了专人看管”彩屏全盘托出 “带我去” “娘娘,那宝绢受了刑,模样可怖,关押处又脏乱偏远,娘娘这几日受得打击惊吓太多,还是别去了罢”彩珠急急的看着我说 “无妨”我已经起身。“带我去”我看着彩屏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彩屏低头下拜“我也正有此意,决不能轻饶了她去” “阿翎,我陪你去”清蕴跟着我站起,坚定的看着我 “娘娘,民女也陪着你”坐在下首的若柳也走上前一步 一行人坐步撵出发,彩屏彩珠在前面带路。我抓着玉兔坠子放在心口,对于即将要见到的这个纵火犯,恨得握紧了拳 远远的就看见那处宫室外围了一排禁军,我们走进、下撵,禁军们皆恭恭敬敬抱拳行礼 “皇后娘娘想去见见那纵火之人,可否劳您带个路?”彩屏下拜回礼,问了门口一个禁军 “不敢不敢。”那禁军低头抱拳“皇上吩咐了,这钦犯全凭娘娘处置,皇后娘娘且随小的来”他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随他走进,一路都有禁军看守。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空着的宫室。这宫室建在背光处,越往里走,越暗越冷 按例这样罪大恶极之人应押至宫外的刑狱司里等候发落,瑾哥哥把那纵火犯关押此处,还是为了我方便 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了那宝绢,被缚了手,扔在地上。她的宫装因为受刑,已变得破烂不堪,整个人蜷在冰冷的地上,像是昏死了过去 “皇后娘娘,您还有什么需要就唤小的,小的在屋门口等着娘娘”带路的禁军低头施礼,转了出去 我们旁边就放了一个盛了满满冰水的大木桶,还没等我出手,彩屏就扬手舀起一瓢,对着她就泼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她被激得惊醒,胡乱在脸上摸了几把,拨开发丝看着我们的方向 我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就是你放火烧死了大皇子?!”我的声音比冰水还要冷,翻涌着压抑的怒气 清蕴站在我身侧,看着她的眼神里也尽是愤怒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低头,面色平静、无波无澜“是奴婢做的” 看她这般不痛不痒,我胸口剧烈的起伏“为什么?林姿指使你,你就去做?你知不知道这有什么后果!” 她只低头不说话 “你哑巴了不成?有胆纵火害死大皇子,没胆回话?!”彩屏气得问出口,向前走一步,欲抬起宝绢的下巴 “我来吧!”彩珠抢先上前一步,“问你话呢?你为什么要怎么做?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与你可有仇怨?” “无仇、无怨”她依旧低着头 “那你这般害我们母子,到底为了什么?”我扶着清蕴的手,向她更走近一步,声音气得颤抖。 “做奴婢的,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罢了”她毫无悔意地跪坐在地,仿佛她害死的不是两条人命,只是路边的花树草木 “你这是愚忠!跟着林姿,连良心都跟没了吗?琞儿何其无辜!” 她又低头不说话了。 “你可是被威胁?可有把柄被林姿捏在了手中?”若柳皱眉开口询问 她摇头“没有”。 “咳咳咳…那你这,咳咳…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清蕴被她气的咳疾都发了,扶着我的手都微微抖着 “奴婢已经说过了,不过是遵从主子的命令罢了”她手被缚着,看着我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大礼“娘娘就给奴婢一个痛快罢” 她平静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睫都未眨。 我看着她连连摇头后退“你没有心!简直不可理喻!” 甩袖出门,已到了日暮时分。一路快步走到大门外,不住地深呼吸平复心情。“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杀了人都无动于衷?还上赶着求着赴死?” 我想不通,谁都想不通。 那个带路的禁军也跟着我们出来了,他低头抱拳“娘娘要如何处置这钦犯?” 我吐了一口气,闭眼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就地,处决” 第四十九章 酉末戌初才回到未央宫。 清蕴若柳在路上就与我分别,各回了各处。玉坠一直被我握着,都变得温热。坐在步撵上,夜里东风吹在脸上,格外寒凉。 从此之后,都不可能再有暖春了。 每个季节,都是严冬。 宝绢死了,林姿也会死。林家也被瑾哥哥扳倒了,不日就是三司会审。他们犯下的一桩桩罪名,都会被公之于众,永无翻身之日。 可死的、伤的、流放的再多,也换不会琞儿。 那个和琞儿一道葬身火场的乳娘,在我昏迷的那三天里,瑾哥哥召了她的亲族进宫慰问,还发了十倍的抚恤金给她家人。 听彩屏说,她家人来宫里支银子时,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对他们来说,一个女儿的生命换一家人几辈子衣食无忧,很值得。 我只觉得悲哀,深深的悲哀。 回到寝宫,琞儿的摇篮早被瑾哥哥下令搬了出去。看着我床铺前空荡荡的地面,就如我初入宫一般。 琞儿好似完全没存在过。 他的痕迹这么容易抹去,可又这么难抹去。 我拿着玉坠到我眼前细看,那红流苏早就被烧成了齑粉,只留下玉兔坠子,遍布被高温烧灼后的裂痕。 只有那兔眼的两颗红宝石,和以往一样,发出幽幽的光。 对着烛火这么一晃,那红宝石反射出来的光,就像一滴闪过的泪 我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滴到那坠子上,沁到裂痕里。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起身在宫里到处翻找“在哪呢?我记得以前就放在这的啊?” 彩屏彩珠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娘娘在找什么?”彩屏先问出口 “你母亲妹妹给琞儿做的肚兜放哪去了?我记得以前就在这柜子里的啊”我抓住她的手问 “娘娘,您这是何必呢?睹物思人,我已经把它们藏起来了” “还给我,好不好?”我看着彩屏眼泪就盈了满眶“还给我” 彩屏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去给娘娘找” 彩珠过来扶我坐下“娘娘,大皇子已逝,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看开些啊”她蹙眉看着我,眼里有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只是摇头。“彩珠,这宫里可有红绳?找些细长的来给我罢” 她俩一前一后的回到了我寝宫。彩屏捧着那一叠肚兜、包被、虎头鞋,彩珠拿了红线和剪刀 “好了,你们去睡罢,不用在这伺候了”我接过她们手上的东西说 “可娘娘……”彩屏看着我手上的剪刀 “你怕我轻生?”她俩都低头不语 我嘲讽地看着剪刀“我也想,可我不能。我是皇后” “娘娘……”她俩异口同声 “罢了。你们要待就待在这吧”我坐到了桌前。她们得了准许,一左一右的站到了我身后,生怕我做什么傻事 我拿几根红绳将玉兔坠子穿起来,用草原的方法编成了一个吊坠项链。我编得精细,在烛火下慢慢地仔细地绕线,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编好了。 长度是我量好的,戴着刚刚在我心口之上。就像琞儿还在陪着我,假装琞儿还在陪着我。 我又起身从彩屏那来的那一叠物什里,选出琞儿穿过的两双虎头鞋和一件肚兜,将它们放在了我枕边。 而清蕴绣的那件肚兜,随琞儿在火里变成了灰烬。 我还记得那肚兜上的纹样:虎吃五毒,平平安安 琞儿现在,算不算平安?他永永远远地“平安”了罢。永永远远,也再不需要我了 做完这些,我把剪刀给了她俩,打发她们下去睡了。我想,若我真的要轻生,她们哪里又防得住呢? 又是一夜睁眼流泪到天明 ———————————————— 一早刚梳洗毕,就有小太监来通传我,说是袁将军求见。 看着铜镜里的我,脸色苍白如纸,没一点血色。任宫女们抹了些胭脂在我颊上,不至于死灰得吓人。 “娘娘”正殿里,袁护一见了我就低头抱拳下拜,我点点头。对他那日拦着我不认我进去,我多少还是有点怨气。 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可他又怎么知道我一个做母亲的心呢?我看着自己的孩子葬身火海,比我当日陪他一起去了,要残忍得多 “娘娘您…保重身体,千万节哀”他比往日拘谨多了,憋了半天也只说出这句 这话我这些日子里听得太多,节哀节哀,节制伤悲。可我现在自身就是伤悲,又如何节制? 我看着他,又好像越过他,在看他身后地毯某处,没有说话 “娘娘,您还不知道”彩屏打破了这不自然的氛围 “火灾当日,是袁将军带着禁军即刻赶到,抑制住了火势,否则着火的定不止偏殿一处。”她为我添茶,观察着我的表情 “而且当日袁将军一听大皇子还在殿里,命禁军死死拦下要往里冲的奴婢。自己却眼都没眨,径自冲进熊熊大火中。” “将军出来时,披风都被烧得只剩一个角了” 我眼睛终于动了动,我当时心急如火燎,根本没注意他的仪装。 没想到他居然为了琞儿,拼得命都不要了 “末将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彩屏姑娘略有夸大”他再次低头下拜。他的性格,彩屏的性格我都了解。夸大不可能,他做得怕比这还多 那仅有的一丝怨气彻底云散烟消,我看着他,走下主座,与他平视 “谢谢你,谢谢”。他尽力了,我知道。 话刚出口,眼泪就滑下滴落到了地毯上。 我在心底怪我自己,要是那日瑾哥哥宣我去御书房我拒绝了呢?要是我早点请辞回宫呢?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忍不住埋怨自己。 “娘娘……”他看着我这模样,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末将有什么能为娘娘做的?”他开口,眼神炽烈真诚 我摇摇头“你做的够好,也做得够多了” “将军还要遵守,就先走罢”。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失控的悲痛情绪,垂了眼睛转过身去背对他 “……是”良久,他才回我。 直到他出了未央宫,我都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肩膀却一抽一抽,持续了很久 第五十章 三司会审当日,在无极大殿上我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张毅。 林家的罪名一桩桩、一项项的定下来,从搜刮敛财、结党营私、私自囤兵到意欲谋反……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变成诛九族的大罪 其中林氏幺女、后妃林姿宫中纵火害死大皇子与其乳母,这一项罪名就够要了林家阖族的脑袋 而为定下林家其他罪名,提供关键性证据的,就是张毅。 他垂眸站在瑾哥哥身侧,递上一份份罪状文书。原来,他就是瑾哥哥口中那颗最得力的棋子。 林将军到此刻才惊觉张毅居然是瑾哥哥安插的卧底。从伐北疆、打胜仗到为林将军挡箭救他一命,都是瑾哥哥安排好的戏码 张毅按着瑾哥哥一步步的指示,一点一点取得了林将军的信任,成了他最得力的副将。而这一切,都只为了今天给林家致命一击。 就连林将军的府兵都被瑾哥哥安插替换进了不少自己的人,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兵不血刃就带兵包围了林府,活捉了林将军 在外人看来,林家这棵大树倾颓之快就像一阵不可思议的疾风。 只有我知道,为了这一刻瑾哥哥等了多久。 林将军还在堂下破口大骂,即使被禁军死死按着,他还在不住挣扎“张毅,好你个张毅!” “我自知自己不算什么好人,但我可有半点薄待你?!你竟然跟着这个乳臭未干的皇帝小儿置我于死地!” 他目眦欲裂“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输了我认!” “可你们用这种手段扳倒老子,算什么好汉!”他激动得瞪着张毅想要冲上来将张毅扒皮抽筋,两个禁军差点按不住他 张毅依旧垂眸,不发一言 “好你个张毅,好你个张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瑾哥哥握着折子,淡淡挑眉看他 “老子一辈子只得了三个女儿,那么多林姓亲眷我不提携,偏偏提携你,你可知为什么?你可知为什么?!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 张毅神色有一丝松动,故作冷酷的表情出现丝裂痕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罢了罢了!老子注定命中没有儿子!命中注定!” 我看着他的癫狂模样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张毅抿着嘴偏头去看他,眼中有太多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却止了笑声,突然转头,恶狠狠地盯着瑾哥哥。 “小儿萧怀瑾,你今日杀了我,日后北疆狼军卷土重来,看哪个帮你抵抗!老子真恨没有真反了!不至于让这天下跟了北疆的姓!” 瑾哥哥一把合上了手里的折子,重重拍在桌上“口出狂言,桀骜不驯!将这反贼押下去,听候发落!” 四个禁军齐齐上前制住林将军,两个锁手臂,两个锁脚腕,将他仰面抬出了殿 “反贼!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早就应该反了!在萧旸死的时候就该反!还顾念什么情义!都是做戏!” “一个萧旸一个萧怀瑾,前一个口口声声说把我当兄弟,后一个恭恭敬敬奉我为岳丈,都是做戏!” “你们萧家的都是做戏的高手!” “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子居然会落得这个下场!没死在沙场上,倒要死在大牢里!哈哈哈哈哈!” “焰娘,我就来找你!” 萧旸是先皇的名讳。 焰娘是林将军原配妻子的闺名。 ————————————————— 没过一会儿,小夏子就来报“皇上,娘娘,那罪臣在押往牢房的路上,混乱间拔了负责押送的禁军之剑,抹了脖子,血洒当场” 听到这消息,张毅的身子似乎晃了一晃 瑾哥哥没什么反应,将手中的罪状书扔到了桌上,抬手闭眼捏着鼻梁“林家剩下的余孽,一个不留” 一夜之间,林家彻底垮台。从林府搜出来的百余箱金银财宝,一半充做国库,一半还之于民。 张毅取代林家成了大将军 百姓们都夸当今天子真龙在世,体恤民心 没人会关心乱葬岗上多出来的几十具尸体。尽管他们几个月前还在为得胜归来的林将军夹道欢迎。 现在,只剩下一个林姿。 彩屏彩珠随我去刑狱司的大牢里时,她正背对着我扒在窄小的木栏窗口往外看 听到脚步声,她还以为是瑾哥哥,回过头来的眼里都是光 看到了我,她的表情立刻就垮了下去“贱人!你来做什么!让瑾哥哥来!是不是你拦着不让他来!我要见瑾哥哥!” 她冲到牢房门口狠狠地瞪着我 “他不会来,你父母也都不可能再来”我看着她平静开口 “什么?你对我爹爹娘亲做了什么!我爹爹可是大将军!他一定会来救我的!”她抓着牢房门的木柱从我大喊大叫 “原来还没人告诉你么?”我嘲讽勾了唇角“这怎么行?这是你的家事,你怎么反成了唯一不知情的了?” “这是你害琞儿早产那日对本宫说的话,本宫现在原封不动的还你” 她从木栏后伸出手胡乱抓着,想抓住我的衣裙“元颜翎你个贱人!你说清楚!我爹爹娘亲怎么了?林家怎么了?!” 我往后稍退一步,站在她极力伸手还将将差一指才能碰到的地方“他们死了,林家彻底被抹去了,全因为你歹毒愚蠢害死了琞儿” “他们是为你犯的错陪葬了” 我故意这么说,刺激她,可我没有一点痛快开心的感觉。 “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瑾哥哥不会这么对我的!不会这么对林家的!我爹爹为熤朝打了这么多胜仗,瑾哥哥不会杀他的!你骗我!” 她疯了一样拼命伸手想来抓我,头夹在两根木围栏之间,眼球都被挤得往前凸。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全是恨,满满的恨 该恨的人明明是我,她残忍的害死了出世不久的孩子,凭什么还一副全世界最委屈不忿的模样? “林姿!这就是报应!你们应得的报应!”我也冲她大吼“因为你!整个林家都要给琞儿陪葬!” “你骗我!我不听!我不听!你骗我!”她捂着耳朵边摇头边后退,眼泪在她脏污的脸上划出一道蜿蜒痕迹 “我不听我不听,不会的不会的,瑾哥哥不会这么对我的……”她越说声音越低,一路退到了墙角 第五十一章 “昨日就是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上断头台的日子。就在最热闹的市口,围观的百姓将路都堵得不通了” “刽子手们排成一列,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百姓都拍手叫着‘杀得好’” 我盯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大牢门口,伸手用力抓住了围栏,指甲陷在柱子上留下几道凹痕 “你父亲的旧部没一个求情,你爹爹临死前也没叫你娘亲的名字,他叫的是‘焰娘’” 我看着她笑开,笑得眉眼弯弯,可眼里却没有笑意。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不听!我不听!”她高声嘶吼着,面部扭曲如鬼怪。 我冷冷嗤笑一声,不欲再与她纠缠。狠狠一拂袖,转身就走。 “元颜翎!元颜翎!”她追上来趴在柱子见音色尖利的叫我。我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牢房。 小夏子早带了人侯在一旁,瑾哥哥吩咐的,赐她一丈红。 一丈红——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腰部以下的位置,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 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曰“一丈红”……这是抱着琞儿看见蜀葵时,我脑中浮现的句子。 我听着牢房铁锁被打开,她被架在凳子上不住挣扎的声音,冷冷勾了唇角 “你们做什么!做什么!我是皇妃!”,没人理会,紧接着就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闷声,和着她尖锐的惊叫声 “元颜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待我走到刑狱门口,还能听到混着她尖叫的咒骂。 瑾哥哥就在刑狱司外等着我,面对林姿的叫声他充耳不闻。 若林姿知道,她到死都心心念念的“瑾哥哥”,在她受刑时就在门口,也不愿进来看她一眼,会是个什么心情? “阿翎”。瑾哥哥在车驾里,挑起帘子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笑容“该回宫了” ———————————————— 坐在马车里,我靠在窗口盯着翻飞的车帘出神。现下林家这棵树是彻底的倒了,连带微末根系,都被挖出来碾成了粉末 我现在连个可以恨的人也没了。 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感觉全身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以后在那宫墙黄瓦里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消磨?我不敢闭眼,更不敢睡觉。 我怕一睡着就梦到琞儿。 马车稳稳停在未央宫门口,我一下马车就往偏殿跑 偏殿外我命人修了一处临时的围栏,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任何人打扫。 那一地的灰烬里,掺着琞儿的骨灰。 “琞儿,阿妈来看你了”我抱膝蹲在地上,看着一地残垣,“今天林姿死了,阿妈阿爸为你报仇了,琞儿欢喜吗?” 我想笑一笑,可抬不起嘴角。我一手抓着脖子上的吊坠,一手摸着一地灰烬,就像在轻拂琞儿的脸 瑾哥哥走过来,随着我蹲下,伸手将我揽进怀里。“阿翎,仪仗棺木朕都备好了……择个吉日,就送琞儿入皇陵罢” 听着这话我情绪突然就失控了,抓紧了瑾哥哥的衣袖,不住的摇头 “琞儿连尸首都没有。他还那么小,皇陵又冷又空,他会害怕的” “阿翎”瑾哥哥摸着我的脸,叹了一口气,“琞儿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不行,不行,不可以,我不要。我不要琞儿入皇陵”我眼泪瞬间汇入眼窝,扯着瑾哥哥的袍角看着他。 在一地灰烬里,我就像一个被人抛弃、无处可依的发着抖的受伤小兽 “唉——”他又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中“好好好,朕依你,都依你,不入皇陵”。我拼命点头,生怕他改了注意 回到宫里,依旧吃不下饭,只能勉强喝一小碗白粥,吊着性命罢了。 晚上躺在瑾哥哥怀里,依旧不敢睡着,又不愿他担心,便只能装睡。等着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确定他睡着了,我再睁眼 将他搂着我的手臂移到被子里,我静悄悄下床,依旧没有披外套,赤脚外殿走到窗边,吹一夜的风。 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数着更声捱过 今夜却与平常都不一样些。我脑中清晰地浮现那漫天熊熊的火光,与林家人上断头台和林姿临死的诅咒交织穿插在一起 我只觉得累,好累。身心俱疲。 背靠着墙慢慢滑下坐下,一手抱膝一手握着心口的玉兔,眼泪无声滑落,慢慢转变为埋头在怀里的低声抽泣。 他们都死了,直接间接害死琞儿的人都死了。 可这也让我愈发明白,我真正的、永远的失去了琞儿 明明十余日前,他还在我怀里睡熟,粉扑扑的小脸,肉嘟嘟的小嘴,小小软软的手还抓着我的食指 彼时我正躺在瑾哥哥怀里,他躺在我怀里。 我一度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 短短数日,我就瘦得脱了相。小厨房每日变着法儿的做美食,清蕴若柳轮番来未央宫逗我开心,我既吃不下也笑不出 我想我是病了,可这病御医治不了。 就算太医院的御医日日来为我请脉,熬各种各样补气养血安神的药来,也无济于事。瑾哥哥为此冲御医们发了好几次火 自从林家倒台,以前的林氏旧部看了这出杀鸡儆猴的戏,都战战兢兢生怕瑾哥哥翻了旧账,没人再敢对他不敬 新上任的去补空缺的官员,也都是瑾哥哥的人。他现在是真正的大权在握,终于能大刀阔斧改革朝堂,推行新政。 如今的他再不是初升的朝阳,而是一轮即将升至天空正中的骄阳,光芒万丈,普照大地 朝堂上顺了心,他就分出更多的时间来陪我。 又到每日请平安脉之时,今天刚好轮到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李太医来,他已是年入花甲的老人。同苏相一样,历经了三朝 瑾哥哥就在我旁边坐着盯着他,“如何?”。他收了垫在我手腕的丝帕,下拜说“皇后娘娘脉象……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又是一如往常!皇后日渐消瘦,你们一个个的却都不知她患了何病,开的药也没有效果,朕还养着太医院做什么!” 李太医被吼得放下药香跪拜在地,不敢说话 看着太医的白发,我不忍,拉了瑾哥哥龙袍的袖角“瑾哥哥,你何必为难李太医。我这病不在身上,医术再高也是治不了的” 我叹一口气“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尽力了,从此后,就免了他们日日的平安脉罢” “阿翎”他转过身来“你要怎样才能欢喜一点呢?朕只希望你能欢喜”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第五十二章 琞儿去世四十九日那天,春正浓。 未央宫里的梧桐,抽枝发芽长出了嫩绿的叶片。院外宫道上的红桃粉杏缀了满枝的花朵,还有几支斜斜伸进未央宫墙头 风一吹,飘落的花瓣就掉到院里,像是几点零落的红泪。 我在未央宫为琞儿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祭礼。只有三个人在场——我、清蕴和彩屏。 其他地方的春天是多么闹热,可走到偏殿,发现春都绕过了这里。 被烧黑的宫墙、烧枯的树木、垮塌的半个大殿和一地灰烬。满目疮痍、极尽萧索。与一墙之隔的开满繁花的宫道对比鲜明 没让任何人帮忙,我一块一块挑选了木柱和砖石残骸,又亲手将它们搬到正对偏殿的院中央,推成一个小土包。 这在我们草原上叫“鄂博”,专用于祈祷祭祀 我又拿了琞儿穿过的肚兜、鞋子和他爱玩的拨浪鼓等物什围绕鄂博摆成一个圆。 今日专挑了我以前最喜欢的一套草原服饰穿上,这套衣服以前是很合身的,现在穿在身上却松松垮垮大了许多。 往日我总说清蕴太清瘦了些,可如今,她在宫里调理好了些身子,我却消瘦得与她当初差不多了。 站在鄂博前,我想起这还是我第一次穿草原的服饰给琞儿看 却是在他的祭礼上。 按我们草原的习俗,在祭礼上亲人不能大声哭喊,那样会扰到飞向长生天的魂灵。也不可过多流泪,泪多成河,会阻挡去长生天的路。 所以我只能默默流泪,一如阿嬷祭礼的那天。 清蕴彩屏站在我身后,我拿起埙放到唇边吹奏起来。手腕间阿妈留下的银铃随着我的动作,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 像阿妈的耳语,又像琞儿的笑声。 那首阿嬷教我的摇篮曲我反反复复循环吹了数次,这也是我第一次哼着引琞儿入睡的曲子。 一年间,教我唱这首歌的人不在了。 听我唱这首歌的人也不在了。 每每吹到“小马儿,小马儿,快快跑,跑到阿妈身旁,阿妈为你摘月亮,月亮伴你进梦乡”我手都颤得几乎拿不住埙,音也不准了。 清蕴用帕子捂着嘴低声抽泣,彩屏不住的用衣袖擦着掉下来的眼泪。 吹奏完毕,我将一旁的马奶酒壶拎起,倒酒在鄂博前,祭长生天。 然后我学着阿嬷以前的样子,微微低头、含胸、弯腰,双手合十在胸前,鼻尖抵着指尖,以草原语向着长生天祈祷。 清蕴彩屏也学着我的模样,一同祈祷。祈祷毕,我又倒了三杯马奶酒,将另外两杯交给清蕴和彩屏 对着鄂博,仰头一口将酒饮尽,马奶酒混着眼泪,比瑾哥哥纳妃那晚的还要辣、还要苦。 “琞儿你去吧,去找你的阿嬷和祖母。她们都在天上等着你。” “那个地方没有火灾、没有离别、没有痛苦,你阿嬷和祖母都会很爱你,一直爱着你”。 “阿妈现在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对不起,是阿妈没有保护好你。琞儿你乖乖等着阿妈,等阿妈来找你,我们在天上相聚。” 祭礼完毕,送走了清蕴,我又枯坐在未央宫里发呆。 这场祭礼,按理说应是我与琞儿正式、真正的告别仪式。可哪有那么容易?我的一部分魂灵也随琞儿而去,谁能割断魂灵? 即使再过一轮四十九日,再过十轮四十九日,我心的缺口也会一直抽痛 不过是痛着痛着就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没那么痛了而已。 我抱着膝盖蹲坐在床脚,听着窗外的风吹动梧桐叶,沙沙作响。眼神不知落到了何处,听着听着,眼前就变得模糊起来…… 当一声惊雷炸响,我一瞬从浅眠中惊醒,窗外夜色深沉,瑾哥哥不知何时合衣躺在了我身边。 豆大的雨点顷刻洒落,拍打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脑子“嗡—!”地一声,顾不上穿鞋就越过瑾哥哥跳下床往门外跑。将殿门“哗——”地拉开,我没犹豫瞬间冲进雨中。 “皇后娘娘!”殿外值夜的小太监被我吓了一跳。跑出去几步,背后传来瑾哥哥的吼声“阿翎!你做什么?!” 这雨来势太过迅猛,只穿了里衣的我没跑多远就被大雨淋湿透,衣服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发丝也被雨水冲得全黏在了脸上。 我一路没敢停留,直冲到偏殿院中,只见那一地的灰烬被这雨点拍打出了一个个小坑,雨幕毫不留情的想要将这天地冲刷干净 我疯了一样的跪在地上,去拢那被雨水拍打冲刷的灰烬,可我只拢了满掌的雨。 我不放弃,紧咬了牙,两只手臂都贴在地上,不住的将灰烬往怀里拢 可那雨哪有半点止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不要啊,不要,这里面有琞儿的骨灰啊,不要……”我边拢边哭喊 看着自己不住拢着的灰烬下一秒就又被雨水冲散,脸上肆意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大雨浇透了。长发一股股滴着冷雨,黏着衣料贴在我身上。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无用的,可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理智,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一直在地上疯狂拢着 “不要哇,不要,琞儿的骨灰在里面,不要再下了,再冲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突然,一件厚实的披风兜头罩下“元颜翎!你在做什么!”。 瑾哥哥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可我不住的挣扎哭喊“琞儿的骨灰要被冲散了!” 我如今这样瘦弱,哪里挣得过瑾哥哥,他还是把我拽了起来,死死钳在怀里。听见动静的彩屏彩珠后脚跟来,将伞打在了我们头顶 我手不住的往雨里伸,还想要再度趴到地上。“元颜翎!阿翎!没用的!这么大的雨,没用的!” 大雨愈发猛烈,打在伞上就像要将伞面打穿。瑾哥哥一把扛起我就往宫里走,我锤着他的肩,哭喊让他把我放下,他却走得更快了 我一步一步离偏殿越远了,那些灰烬在我眼皮下被雨水以极快的速度冲刷着,一片一片被冲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曾留下 第五十三章 回到未央宫,我就发起了高烧。 刚开始还能听见雨声,可后来就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我的意识离我越来越远,我好像堕入一个无尽虚空中,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一直下沉。 “琞儿,我的琞儿”我烧得迷迷糊糊,只晓得呼唤琞儿的名字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响起,由远及近的侵入我的意识。小翎儿,小翎儿”,她唤我,是阿嬷的声音 可我看不见她,只有她的声音环绕着我。 我周围出现了一块块浮光掠影般的碎片,就像破碎的镜面,浮在半空,里面映照出的都是我 初入皇宫的我、坐在屋顶喝酒的我、去后山祭奠阿嬷的我、在偏殿院里瑾哥哥怀中嚎啕大哭的我…… 那些画面真切地交叉穿梭在我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到画面里“我”的脸。 “小翎儿,小翎儿”阿妈继续唤我,声色那么温柔,就像儿时哄我入睡那般 “阿嬷,阿嬷,你在哪?翎儿在这里,你见到琞儿了吗?你们和我阿妈都还好吗?”我张口呼喊,没有回音 渐渐的,下坠的速度慢了下来,阿嬷依旧在一声声地呼唤。无数快漂浮旋转的镜像碎片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我想找到阿嬷在哪,可那声音一会儿像浮在我头顶,一会儿又像飘在我脚下,怎么也捕捉不到 “啊!”猛然间,我被一股大力猛的推进了一块碎片。 一阵强光后,我慢慢睁眼,环顾四周,已置身于我在这宫里除了未央宫第二熟悉的地方——御书房。 “我为什么会在这?这是我的梦境?还是幻境?” 瑾哥哥依旧坐在那张我为他磨墨的桌前伏案批阅着什么,拿着朱笔,眉头深深皱起。“瑾哥哥?”我试探开口,他没反应。 我又走近了一些,唤到“瑾哥哥?”依旧没有反应。我明了,他看不见我。 “小翎儿,小翎儿”阿嬷的声音又响起,好像在指引我一步步往前走,一点点我跟着声音走到了书桌旁 瑾哥哥正在批阅的那份奏折,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了我眼底…… “瑾哥哥”。突然,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抬头看见了另一个“我”,提着食盒,笑盈盈的从雕花隔断后走出 而面前的瑾哥哥赶紧慌慌张张地将奏折合上,“阿翎?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为瑾哥哥煮苏台茄的那天。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对话。 可是来不及了,我站在瑾哥哥身后,已经一字不落的看完了他给奏折的朱批。 我惊的瞪大了眼,无暇顾及其他,赶紧伸手想再次翻开奏折,生怕我看错了。可我摸不到,怎么努力也摸不到奏折半分。 我看着面前的那个“我”还在笑眯眯为瑾哥哥盛苏台茄。看着瑾哥哥夸“我”,看着“我”被瑾哥哥抱在了怀里…… 我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整个场景随着我心情的大起大落开始变得扭曲、模糊。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脑袋像要被炸开 “那奏折…那朱批…为什么?!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绝望地开始呼喊,整个场景一瞬碎裂崩开。“小翎儿,小翎儿”阿嬷的声音再次出现,我捂着耳朵后退 突然一脚踩空,又是一阵强光,等我再次睁开眼,已经掉在了在未央宫偏殿门口 完整的偏殿,没经过火灾的偏殿。 我情绪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没有缓过来。 可身体却没给大脑反应思考的机会,本能就往偏殿里冲,可那殿外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罩膜,将我狠狠反弹到了地面 我摔在地上,没有痛觉,我看见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宝绢”,拿着火把的宝绢。 我又怕又气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爬起来又要往偏殿里冲,再次被狠狠反弹拍到了地面 大火已经燃了起来,有张脸在大火后一闪而过:没有阻止,默默观望的脸。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我胸口有一股强烈的怒气喷涌而出,直冲到天灵盖 “咻—”地从床上坐起,面前是金丝线绣的软罗床帐。“咳咳咳——”有什么从嗓眼里咳出,溅到被子上 暗红黏腻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娘娘!”守在我床边的彩屏被吓了一跳“娘娘您醒了?!您这是!” 她慌慌张张的想掏出锦帕来为我擦嘴,我却一把抓过了彩屏的手“这是哪?什么时辰?我为什么在这?” 声音是从没有过的低沉冷硬,恶狠狠的盯着彩屏 她被吓傻了,话说得磕磕巴巴“这是,是未央宫啊…娘娘你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现在,现在约是寅时了” 说着说着她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娘娘你别着急,我马上去请皇上和太医来” “啊,是了,是了。我在未央宫”神思清明了些,我下意识松了松手 彩屏立即转头想要走出去,我一把拉了她的袖子“不要,不要请太医,咳咳咳——”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压低了咳声。 “娘娘!娘娘你不要吓我!娘娘!”彩屏带着哭腔。“别,咳咳咳,别叫”我撇了她一眼,她声音立即低了下去 一阵咳过,我低头看着苍白手掌上刚咳出的暗红的血,心里的暗涌不停翻滚 “娘娘!为什么会这样”彩屏伸手用帕子急急为我拭嘴擦手,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床沿上。“我还是赶紧去请太医来罢”,她低声劝我 “不”我摇头,捏紧了手中那被血染红一角的丝帕。 气急攻心。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现在不能声张。 那幻境到底是我的梦,还是阿嬷在提醒我?若我在那里见到的都是真实的……我紧咬着牙关,不可抑制的发起抖来 “娘娘—”彩屏见我这样,眼泪更掉个没完 帕子被我狠狠攥在手心,“彩屏”我叫她,示意她附耳过来。“你帮我监视个人”我盯着她,看着她带着泪的错愕表情 “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去了哪、去了多久,都详细的记录下来”我继续说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信我?” “我愿意”她重重点头,坐在床沿上握着我冰凉的手,泪眼盈盈,满脸都是心疼“我永远相信娘娘” 第五十四章 交代完了彩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一切恢复如常。 我深呼吸了数次,强压下那股还在翻涌的血气。我必须让自己先平静下来,必须保持清醒,才能去验证那梦境 再次睁眼,我神思已清明了许多。 现在眼前有三件事需要我做,首先,就是身上这带了血迹的被子。 低头查看,被子上的血迹已经浸到里芯,表面上只留下数个暗红小点。这被面也是深色,不仔细看也看不出。 但为了避免风险,这床被子还是得被换下。 我低声音吩咐“彩屏,我记得与这被子花样相似的那床也在这殿里吧。我们快去找出来换上” 为讨个喜庆吉祥,内务府送来的被子都是同一种花样备两床,美名其曰成双作对。我以前还觉得这有些浪费,今日却为我们省了不少事。 彩屏带着我麻利的找出那新被子,把带了血迹的锁进柜子,等过了今晚再处理。 换被子时,我突然头晕,差点摔倒。扶着床又是几次深呼吸,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还等着我处理的第二件事,就是我手上的血迹。虽它们被彩屏的丝帕擦干净了大半,但还是留有血污和残留的血腥气。 彩珠在外殿小憩,我们不能出房打水。我必须在这寝宫内殿将手洗净。可这里没有水盆也没有水流……我环顾四周,有了注意 “彩屏,你去桌上把那茶壶提来” 内殿墙角摆了对称的两颗万年青盆栽,我走到其中一颗前蹲下,将手伸到盆栽上。“你慢慢细细的浇水,我就用这茶水洗手”。 彩屏提壶的手很稳,我借着茶水洗净了手,茶香盖住了血腥。一壶水也都浇到了盆栽里,浸入了土中,没洒出来一点。 现在只剩下彩屏那块被我的血污了的帕子。 我坐到床上,将帕子放到彩屏手里“彩屏,你先把帕子收好。待会儿借着壶里水冷去烧水的由头,将帕子一并扔进烧水的火炉里烧了” “这样谁也不会知道壶里怎么没水了,帕子上的血迹也没人会看到” 彩屏点点头,递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 收拾好了这一切,已近卯时,如我预想一般。我重新躺回床上装昏迷,彩屏也继续趴在我床头装睡。 可我一旦闭眼,梦里那些画面就在我眼前浮现。与它们交替出现的,就是那场大雨,冲散琞儿骨灰的大雨。 雨声在我耳边循环,破碎的镜面在我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我完全不能控制。 但我又必须控制。 约么一刻多钟,门外如期响起了脚步声。我知道,是皇上来了。他一般都卯初上朝,现在应是放心不下,上朝前先来看看我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努力压下心中再次翻涌的情绪,让自己保持平静。 “皇上”彩屏装作刚睡醒般,话语间带着些慌乱语气,很是自然。 “皇后娘娘如何了?可有醒转迹象?” “回皇上,娘娘一直都在昏迷中,未曾醒转” “去,再去请李太医来。不是说只是遇雨发了高热,怎的昏迷了一天一夜还未醒?”他语气明显带了几分烦郁。 “是,奴婢这就去”,是彩珠的声音。我暗叫不妙,李太医一来,我咳血的事势必暴露,需在他来之前装作苏醒才好。 下一刻,我就感觉到一个人坐上了床沿。与此同时,我的手被一双修长温暖的手掌包在了手心。 我下意识想抽开,但还是压下了这感觉。现在一切都还没水落石出,我不能自乱阵脚 “阿翎,你醒来好吗?”他语气与刚刚的完全不同,柔缓了许多。 “你是不是在怨朕?怨朕将你抱离了偏殿,怨朕没有帮你一起收集琞儿的骨灰?” 他嗓音里流露出几分自责,握着我的手放在了他脸颊上,缱绻温柔。“若你能醒来,怎么怨朕,朕都受着,只是你别再睡了好吗?” 那幻境在我脑海还清晰无比,可听见他这番话,我心里再次变得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梦境和现在,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瑾哥哥,我真的好想相信你。可你到底有多少副不同的面孔?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好害怕,害怕那个梦是真的。” 但同时我也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自己逃避真相。不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死去的琞儿。 我只能继续将这场戏做下去。 眼睫轻颤了颤,我慢慢睁开眼,装作大梦初醒般迷朦的看着我面前这个男人。“瑾哥哥?”我故意带着些惊讶语气“你怎么在这里?” “阿翎你醒了?!怎么样,可有感觉哪不舒服?”他看着我,满脸都是欣喜,没有发觉我的异常。 我摇摇头,别过眼,按着太阳穴“我好像记得……琞儿…琞儿的骨灰!”我忽的抓过了他的衣袍,眼里流露出焦灼情绪。 他垂了眼,不再和我对视“前夜的雨那样大……”,话只说了半句,也只需半句 我知道的,我是眼睁睁看着琞儿骨灰被大雨冲散的。 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松开扯着他衣袍的手,再不发一言。“阿翎,你别不说话,朕现在好怕你不说话” “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他语气有些慌乱,问的话也没什么逻辑。而我只是摇头 “都瞎了么?没人给皇后倒杯茶来?”见我这样,他转头撒气般看向几个小宫女。 彩屏眼疾手快地提过了茶壶“哎呀,茶都凉了。” 她提着茶壶跪拜请罪,“皇上恕罪,怪奴婢没留心,奴婢这就去小厨房换壶热茶来” “怎么回事?皇后娘娘一昏迷,你们也都懈怠了?!”他带了些怒意 “她们谁能料到我此时醒呢?难不成十二时辰不眠不休的轮流烧茶来?她们也需要休息”我淡淡开口,坐直了身子,看看彩屏 “去罢,换壶热茶来就好” “是”彩屏行了礼,恭恭敬敬出了殿 “阿翎…你果然是怨我的罢?”他转头看我,手还握着我的手。 “不,我不怨你……我不想怨你。”我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只是摇头不语。 我现在只能装作为了琞儿骨灰的事怨他,不能让他发觉我知晓了可能有那样一份奏折的存在 否则我就永远也找不到真相了 第五十五章 “皇上。”彩珠正在此刻挑帘进来“李太医来…”。她看见了瑾哥哥怀里的我,表情又惊又喜“皇后娘娘您醒了?” “嗯”我看着她点点头。她立即就走到我眼前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眼里的欢喜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 “可是李太医来了?”瑾哥哥向着屏风方向开口 “回皇上、皇后娘娘。正是微臣” “虽然阿翎你已经醒了,还是让太医看看比较好”他看着我,带着点期翼 “不能让太医看啊,我刚咳过血”我在心里说着,面上却摆出三分冰冷。 “不必了”我开口,“皇上还要早朝,时候不早了,莫误了时辰” “阿翎你…”他看着我,一双瑞凤眼里的光华都淡了些,十分受伤的模样。我有些不忍,但还是别过头去,做出一副送客架势 “瑾哥哥,在真相还没找到之前,我只能这样对你了。若证实我的梦只是一场幻影,我再好好补偿你。” 打发彩珠和一众宫女太监送走了皇上和李太医,殿内只留下换了热茶来的彩屏 “那帕子…?”我转头问她 “已经烧了,我看着它被烧完的” “嗯”我点点头,彩屏抬手为我倒了杯茶。 我接过“彩屏,你等会儿去小厨房拿几块生姜来,用姜片在那被子的血迹上擦拭,就可祛除血迹” “这法子娘娘是如何得知的?”她问我 “以前草原上宰杀牛羊让衣服上溅了血点,族人都是用这种方法除去的,方便还不伤布料”。 我低头喝了口茶,依旧觉不出苦味,就像白水一般。茶苦不及心里苦 “刚好开春了,也到了换晒被褥的时候,不会引人怀疑。 你把那被子和柜子里的其他被子都拿出来晒一晒,再用熏香熏一遍,姜味也就没了。” “都记下了么?” “都记下了娘娘,一切都按您吩咐的做”彩屏点点头,从我手上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 “娘娘—”她再次唤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我转头 “您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怎么不一样了?” “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感觉您不一样了些” “或许罢”我垂眸,嘲讽般勾了勾唇角。 “你先下去吧,别忘了我吩咐你的” “是,我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彩屏退下后,偌大的寝宫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耳边就会出现那夜的雨声 凌迟一般的雨声。 “现在眼前的麻烦暂时都没了。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弄到那份奏折,梦里的奏折”我想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忙起来 被朱批过的机要奏折,按例最后都会被收回御书房后的库房里存管,库房大门常年上锁,还有专人看守。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库房拿到奏折,不是易事。 当下便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关上房门一个人在殿中。我按着记忆里的御书房的布置陈设,在宣纸上画了幅简易的草图。 御书房我连着去了数月,每次陪着皇上一待就是数个时辰。什么地方挂了画、什么地方摆了小几、盆景摆在何处……我都记得清楚 那库房就建在御书房正殿后,与正殿连在一起,仅一墙之隔,库房门与御书房门南北相对。 按这个格局,御书房正殿与库房连接处的墙面上,应该还开有一处暗门,方便皇上从御书房直接进入库房。 若能找到这个暗门,我从御书房进库房,比直接从库房大门进去要容易些。 将画好的草图铺在桌上,那连接库房和御书房的墙面,正对着御书房大门 墙上一左一右挂了副对联,我记得我一次见时还赞过那对联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对联中间立了一块一人多高的插屏,古朴庄重。 暗门应该就在那块插屏后,我看着草图,想找出可能的暗门机关。 但御书房里,光是雕花隔断上的各式摆件就有几十件,哪一个都可能做机关。看来想找到它,我只能去实地探查一番。 “娘娘,该用晚膳了”彩珠在门外唤我。 听见她的声音,我愣了一愣。赶紧将草图贴身收好,“好,我即刻就出来”。将桌案上的笔墨收拾好,随她出了寝宫,去了正殿。 她故意带我绕过了走水那偏殿,走了另一边。看着她的背影,我脑中又出现那张在大火后一闪而过的面容。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质问偏殿走水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 可我不能,现在还不能,没看到奏折之前,我不能打草惊蛇。 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彩珠,我记得你说过前皇后在时,你就在宫里当差了?”我假装不经意的提起,却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神情 “是啊娘娘,那时候我还小,是被宫里嬷嬷收养,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收养你的嬷嬷,又是在哪处当差?” “我当时还小,实在记不清了。宫里新人旧人换的那样快,还是孩童的我又知道什么呢?”她回我,面色如常 我点点头,没有再问。心里情绪却不住翻涌“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刻意隐瞒?” 一路无言。 到了正殿用膳时,我强迫自己多吃了些。近两个月没有好好吃过饭,这次突然的食欲增加,满室的宫女太监都又惊又喜。 “皇后娘娘您终于想开了,太好了” “是啊,皇后娘娘终于肯好好用膳了” 他们这些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我终于想开,走出了悲伤。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这样是为了让自己有精力去查明琞儿真正的死因。 彩珠还在不住的为我添菜,她的开心明显的挂在脸上“娘娘你高热发了一天一夜,再多吃些罢”。 看着她的动作,我真的好希望那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场幻梦。 她还是我贴心的侍女、我的朋友,瑾哥哥依旧是我最爱的夫君。 可胸口白兔玉坠的温凉感一直在提醒着我,不能逃避,不能骗自己 不能让琞儿枉死。 第五十六章 后一日,我去了清蕴那。 自琞儿死后,我已有近两月未出过宫门。 三月末四月初正是春夏交际之时,两季的花都凑在御花园里。春花不愿谢,夏花正结苞,好不热闹。 一路蝶舞莺啼,花香缭绕。 我却无心赏花,只觉那些鸟雀叫得实在吵闹,惹得我头疼。 还好清蕴的院子在远离纷杂的僻静处。她那命人移栽在宫门口的一丛丛绿竹,过了一年越发地青翠亭亭 她宫里的宫女太监远远见了我就跑进去通报,我还未下步撵,清蕴就已经出了门迎我 “阿翎?这么久你终于肯出门了?”她眼中是明显的欣喜。我又看见了她的笑容,桃花一般的笑容。 这两月她看我日日心碎憔悴,自己也没了笑模样。 我也对她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走过去拉过她的手“让你担心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能看开,就是最让我高兴的事了” 随她一起走到殿中,她一贯不爱熏香。无论什么时候来,室内都弥漫着常年不散的微苦汤药味。 好在现在即将入夏,她咳疾也会好些。 “听宫人说你前日淋了雨,又昏迷了一日夜。现在看你肯出门了,我总算放了心” 她拉我到殿里坐下,眉目间都是宽慰 “琞儿一定也不愿看着你日日消沉下去。斯人已逝,凶手皆被严惩。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还是得向前走啊” 屏退了众人,我垂眸扯出一个苦笑,“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害死琞儿的凶手…可能不止林家” “什么?阿翎你这是何意”清蕴语调都紧张了,抓着我的手一紧 “我现在也还不能确定”我摇摇头。“所以,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好让我能尽快找出凶手”,我带着期冀看着她 “阿翎你说,我既是琞儿的娘亲,帮忙本就是应该的” 我伸手附在清蕴耳边“我希望你能拜托苏相,陪我做一场戏”。 “你只需修书一封,让苏相明日早朝汇报国事时详尽一些,将下朝时间拖个一刻多钟。其他的就交给我” “好”没有迟疑,也没有怀疑,清蕴一口就应下,让我实在感动。 她这样的性子,同我一般,外柔内刚。不似水乡江南的温软女子,倒像草原上的女儿。 能在这宫里交到一个她这样的朋友,足矣。 ————————————————— 从清蕴那出来,我又去见了一个人。 小夏子。 “皇后娘娘?”他见了我面上竟没忍住,流露出两分惊讶神色。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我们这腌臜地界儿,娘娘怎么来了?”。他走两步,来到门口躬身问我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监栏院。宫里太监们集中的住地。但按他的身份——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应是随皇上住在明耀宫里。 我也是昨儿问了几个小太监才知,这监栏院左拐第三间本是他初入宫时的住处 同样也是他作为高公公的徒弟,受高公公教授的地方。 现在就算他接过高公公的班成了总管大太监,这监栏院的小房子也没让其他人住,还时不时来亲自打扫一番。 这样更证实了我的猜想,高公公之于小夏子,是师傅、更是父亲的存在。 “夏公公不忘师恩,实在难得。”我只这么说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也当自己没问过,身子躬得更低了,嘴角弧度也弯得更深了些,“娘娘说笑了,这是应该的”。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走进房里,不动声色打量了环境陈设:很简单的桌椅摆设,但都很干净,全然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房间当中的小方桌上,放了一套茶具,青釉瓷面、纹饰简朴。 “夏公公真是有心了,还留着高公公赠的茶具”,我开口,留意观察着他的神色 “不过是寻常物件儿,用得久了,感情自然深些。不过娘娘怎么会知道,这是师傅送的?”他看着我,有些没想到 其实我也是猜的,这茶具成色着实普通。而且我也是第一次来监栏院,不会知道皇宫里给小太监们配的都怎样的茶具。 但自我进来,他的眼神总有意无意的注意小方桌的方向。 仔细看可以发觉,那茶具其中一个茶杯口缺了一点。若不是有特殊意义,以他的身份,大可以换一套更新材质更好的茶具。 “本宫记着高公公最喜青瓷——色青如玉、釉明似镜”,我故意这么说 “娘娘记得不错。师傅总教导奴才,做人也当学青瓷:品格如玉,心明似镜。” “没想到娘娘万金之躯、一国之母,还能留意记下我们这些人的喜好。”他的笑容终于带了些真情,不再如假面一般。 “本宫最近听闻,高公公身子近来不太爽利?”我坐上凳子,问他 “师傅人老了。守着皇陵,身边又没人伺候,身体自然不比从前”。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微蹙了眉。 我点点头,跟着叹了口气“夏公公你也知道,本宫刚刚丧子。”我露出两分悲戚神色。 “高公公年纪与本宫祖母相近,可惜祖母也已故去。” 我顿了顿,抬头看向他“夏公公,你还能在高公公身边尽尽孝心,本宫好生羡慕。” 我说得陈恳,他听了躬身一拜。“娘娘节哀。您贵为皇后、福寿绵长,万不要因大皇子之事过度悲伤、损了身心才好。” 我无奈一笑,摇摇头。 对门外侯着的小宫女招招手,她从身后将一个包袱拿出交给我。“皇陵偏远潮湿,高公公年事已高,常年待在那里未免湿气入体、关节疼痛。” “都说千寒易除、一湿难去”,我将那包袱打开,放到小几上。“这是草原独有的高山雪莲,从本宫的嫁妆里特意挑的。” “雪莲花苦燥温通、味甘能补,既能祛风湿,又能温补身体。最适宜老年人食用” “将这雪莲花泡在酒里,每日晚膳时喝上一杯,对缓解人湿气过重引起的腰腿疼痛最是有效。” “本宫不能擅自出宫,夏公公就替本宫将这雪莲给高公公带去罢,算是本宫一点心意。” 我将包袱往前推了推,送到小夏子眼前。 “这……”他并不着急伸手接那包袱,抬眼看我“娘娘这是何意?” 第五十七章 “夏公公是聪明人”,我对他笑了一笑,“这自是本宫的心意。” “不过本宫也有一事想求问于高公公”。我从袖里拿出一个信封,将它放在了雪莲盒上。 “本宫知道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有些问题你就算知道,问你也不方便。” “现下高公公已脱离皇宫,做了一个守陵人。比起皇宫中人,解答本宫的问题自然不必再过多瞻前顾后。” “而且这问题也不是什么军政机要,不过是满足本宫一点好奇心罢了。” “夏公公你只需帮我将这信连同雪莲花交给高公公。待高公公看过,若他愿意回答自是极好,若他不愿,烧了信便是。 “这雪莲也不必还给本宫,权当本宫照顾老人的一点心意” 我继续笑着,看着小夏子的反应。 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果然,听了我一席话,他复露出了笑容。 “娘娘都这么说了,奴才自会将信与雪莲花带到。奴才先替师傅谢谢娘娘,不吝赐这极品雪莲。” 他向我躬身一拜,我点点头虚扶了扶他。 坐在回未央宫的车與里,我闭眼揉着额角。 那交给高公公的信里,我问的是彩珠的身世。 我知道既然她和她背后之人有意隐瞒,那我去内务府调宫人的身份文书是肯定查不到什么的,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但高公公不一样,他在皇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许多秘辛知道得比《熤史》都还详细些。 若他肯帮忙,彩珠的身世就能水落石出了。 现在我只需等着,等着他的回信。 他一定会回信。 毕竟这问题不会侵害他的利益,而且皇宫里,人一走、茶就凉。除了还惦着他的小夏子,宫里那些唯利是图的,谁又会去帮一个先皇的守陵人? 我这样一开始就拿出诚意满满的雪莲,可以让他感受到我的重视。 一边皇后抛出的橄榄枝,一边是远不比宫中的艰苦生活,谁会拒绝前者? 只希望最后得到的那个结果,不会是我预想中最坏的那一个。 回到未央宫里,彩珠立刻就迎了上来。“娘娘去了苏昭仪那,心情可有好些了?”她看着我笑问。 “好些了”我顺着她回答,面上亲蔼如常。 “在清蕴宫里已经用过午膳了,晚膳就不用准备了,我去小睡一会儿。明早我还要早起去御书房。” “御书房,娘娘想通了?”她表情十分欣喜。我勾了勾唇角,没有正面回答她。 ————————————————— 第二日,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开始梳妆。 宫装是让宫女们昨晚就找好的,绣了梅花纹样的正红裙裳。他曾说过我最配正红,还说我最肖梅花。 这宫装也是他几个月前赏的,因为后来琞儿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穿。 可这几个月我瘦了太多,为了能撑起衣服,我不得不穿了好几层里衣和中衣。 梳发时,我吩咐小宫女将我的发丝全部拢起,盘了个繁复的发髻。 下意识想去找双雁簪固定,却发现它不见了,怎么也想不起是被我放在了哪里。大概这便是注定罢。 抬手拿了以前最不爱的那套凤头金钗来,让她们插进了发髻。 接下来就是上妆了。 对镜自览,镜中的我明显的瘦了许多,面色也较常人苍白的多,本就尖尖的下巴更显瘦削,眼睛也越发显得大了些。 但因为连月的睡不好觉和流眼泪,眼睛下面一圈青黑,眼里也布了不少红血丝。 为了掩盖住疲态,我上妆上得重了些,胭脂也擦得比平日更多。特特选了正红的口脂掩住我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这还是我第一次化浓妆,本就明丽的面容因为瘦而越发立体。被娇娆的妆容一衬,竟生出了几分以前从没有的媚态。 这媚态刚好中和了我以前的少女气 媚而不妖、媚而不俗。 我看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身影——美丽、高贵、仪态万方。 不像书文里那些庄重严肃的皇后,倒像画本子里祸国殃民的妖妃。 我冷冷挑唇一笑,挥袖转身。 “娘娘,你要的苏台茄做好了”小厨房的侍女提着食盒,这是我专门让舒拉阿嬷做的。 接过食盒给彩屏,带着她和彩珠并着一众小宫女们出了门。 车與早等在宫门口,我算准了时间,车驾停在御书房前时,离下朝刚好还有一刻。 提着裙摆走下與,从彩屏手里接过食盒。御书房门前的小太监见了我皆是惊讶神色。 “皇后娘娘您怎么来啦?!”一个眼熟的太监眼疾手快地过来扶住我。“本宫特意做了苏台茄,来看看皇上” “皇上还没下朝呢,娘娘来早了些”他躬身说得恭敬 “是吗?可惜了,这苏台茄在室外放不得,正好又是春夏交际之刻,被风一吹就容易变味” “既然皇上还没下朝,这一早上做苏台茄算是白费了”。 我装作没休息好般揉揉额角,“既如此,本宫还是先回去罢”说着我就转身欲走。 “诶,皇后娘娘”那小太监急忙绕到我身前来,“娘娘你可以先进御书房等等皇上,离下朝也只有一刻了” “御书房?这不好罢,无召不得入御书房,本宫也不能破了这规矩”,我脚步没停,绕过他继续往车驾那走 “娘娘,皇后娘娘”小太监果然又快走几步拦住了我。 “娘娘说得哪里话,之前娘娘月月在御书房随侍御前,小的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皇上对娘娘如何,娘娘待皇上又如何,谁能比小的们更清楚” “这阵子皇上正因为娘娘心情不佳而恼火。小的们粗手笨脚,在御书房侍候的,哪个没有挨皇上的骂?” “好容易今儿盼到了娘娘来,还带了专门给皇上做的苏台茄,再怎么也没有让娘娘连皇上面也没有见到就回去的道理。” “皇上要是知道了,我们定又得挨训” “而且现在离下朝也只有一刻了,娘娘您就进去等皇上罢,不碍事的。” 他谄媚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腰弯得深深地,生怕我就这么走了 “这——”我继续做出两分犹疑模样 “娘娘,真的不碍事的,您就进去罢”他扶着我将我往御书房带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本宫也不好叫你为难。” “可是规矩也不能就这么破了……”我故作皱眉思索 第五十八章 “不如这样。”我看着那小太监说 “本宫的侍女就留在门外罢,本宫一人进去等皇上就好。免得到时候皇上生气了,连累她们也受罚” “娘娘实在仁善贤德,考虑周到”那太监忙不迭得怕马屁。 彩屏也立即下拜“谢娘娘体恤,娘娘考虑周到” 彩珠本来还想说什么,见彩屏和太监这样,只得住了嘴 遂了我愿进了御书房。 一进去我就放下食盒,赶紧寻找暗门机关。 离下朝还近一刻,苏相再拖住皇上一刻。两刻时间,我得抓紧些。 昨晚对着我画的那张御书房草图研究了好些时候,标出了我认为最有可能是暗门机关的几个物件儿。 一个一个试过……终于,雕花隔断底层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瓷瓶让暗门有了动静。 彩屏按我吩咐与那小太监在御书房门口闲聊,一边转移其他人注意力,一边监视彩珠,不让她有所动作 我转动瓷瓶,听见了细微的暗门打开声。不敢犹豫,我提着裙角就进了暗门里。 为了便于行动,我特地在宽大的裙摆里穿了束脚裤。将裙摆挽个结,避免它沾到库房里的尘灰。 防守在库房外的人影映在窗纸上,不能让他们发现库房里的异样,我没有点燃墙上的灯。 靠着御书房透过的光和库房小窗投下的光,在库房一排排书架间穿行 还好我的视力因为小时候练箭打靶一向不错,加之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身手也够灵活。 虽然发髻很重,但金钗我特地选了没有珠链的,将发丝固定得很牢,走起来也不会发出声响。 靠着微光,可以发现这书架都是按着月份日期排列的。我算了一下给瑾哥哥熬苏台茄的日子,往那附近走。 “咳咳”窗口的人突然咳嗽了一声,吓得我没敢再动。僵硬的转过脖子,心跳如擂鼓。 停了数秒,终于确定他只是咳嗽,没有发现我。赶紧加快了些脚步,很快就找到了存放当日奏折的书架。 可那日的奏折这样多,到底哪本才是我要找的那个? 没时间一本本看,我只能猜。 按皇上他那谨慎的性子,越是重要的越会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要么是左侧最底下那一本,要么是右侧最底下那一本 我直觉是左边。 小心翼翼抽出,鼻尖都沁满了汗。将那奏折那在手上时,我才发现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翻开,果然。李尚书的奏折,皇上的朱批。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那上面一行行字,在我脑中已转了千百遍。 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磨灭。我清晰的听见了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崩裂的声音,震得我我几乎站不住脚。 但只是几乎 “皇上驾到——”御书房外传来太监的传唱声。我赶紧将奏折放回原处,往御书房跑。 脑子里是一团糟,脚步却不乱。 被逼到这种程度,我才发现我定力远胜于前。 在这宫里只待了一年,我好像就迅速的成长了,不是年龄,而是心智 我想从此后,我再不是初入宫的那个小孩了 ————————————————— 当瑾哥哥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我正坐在御书房外殿的小几旁撑着头小憩,食盒端端正正放在小几上 “阿翎?我还不信,果然是你来了?!”他的语气里只有惊喜 我应该感谢阿嬷给我织了那个幻境,让我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在我知道真相后的现在,还能在他面前保持镇静 但也仅剩下镇静,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我抬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陌生。他眼里都是欣喜的光,开口也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我现在才体会到林将军临死前的话,论做戏,谁能比皇帝更娴熟? 打开食盒,起身为他盛苏台茄,“做了苏台茄,来尝尝罢”。我将碗递过,露出一个笑容,笑意却未达眼底。 “阿翎……”他感受到了我的勉强。我想我应该多像他学学,怎么把戏做真。 “我以为,你不怨我了”他没有接碗,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斥着委屈和哀伤。眼神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我好想笑,萧怀瑾啊萧怀瑾,你做戏的本领是和谁学的?还是与生俱来? 可我的心比我大脑诚实,它不住地抽痛。像一次次被重拳攥紧,攥到即将爆裂时,又立刻放开。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对。我怨你”我冷冷开口,却刻意忽略左胸腔里的阵痛。 他没想到我说得这么直接,面色僵了一瞬。我装作没有看到,继续说 “本来我是不愿来找你的,不过是被舒达阿嬷催怕了。我发觉自己来早了就想走,但又不想下面的太监宫女难做,所以才在这等你” 我是故意的,为了给他造成我还在为了骨灰的事怨他的错觉,不让他有对我起疑的机会。 将碗放在小几上“现在你来了,喝过苏台茄,我就可以走了。” 我表情和音调都没什么起伏。从不会说谎的我,在这时候,谎话能说得滴水不漏。 真是讽刺。讽刺得让我难受。 “既然你还怨我,何必穿这一身宫装来?”他一手撑着桌子,盯着我不死心地追问,眼里有什么在涌动。 “这宫装有什么特别的吗?不过是妾那么多宫装里不起眼的一套罢了。 如果皇上喜欢,妾就不再穿了”我也盯着他,和他对视,分毫不让。 我眼见着他眼里的光一分分暗下去,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感觉。 我看着他伸手拿过碗。看着他将碗放到嘴边。看着他仰头,将里面快冷了的苏台茄一口喝尽。动作好像再将我凌迟 放下碗时,他偏过头不再看我。 “你可以走了”。 幸好他没有看我,不然他可能就会发现,在我衣袖下,因为强忍心痛而发颤的双手。 “妾,谢皇上”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昂着头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御书房。 没有拿食盒,因为我怕手太抖,拿不住。 “娘娘?”侯在门外的彩屏过来扶住我,感受到了我不住颤抖的手,唤我的语气带着担忧和惊讶。 “走罢”,我只目视前方,挺直了背脊,高昂着头,就像一只骄傲的凰鸟。 通身火红的浴火的凰鸟。 第五十九章 伪装的傲态,一进入车驾里就崩碎成片。 脱力的靠在椅背上,心中滋味不能用言语形容。那奏折是立太子风波时,李尚书呈上来询问皇上意见的 我本以为在立太子之争里,以他为首的新贵那派坚持的“皇帝年轻,立太子为时尚早”的态度,就是源于皇上授意。 却原来,萧怀瑾心底完全不是这想法。 什么此时立太子过早的论断,不过都是借口和拖延 那奏折的朱批,明明白白写着“熤朝江山,不得让辽东人染指。皇后之子,永不可为太子” 我真是傻得彻底。 琞儿对他,不过是一个“辽东人”。那我又算什么?我以为我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但我错了,一错再错。 怪不得在我孕初,他就希望我生得是个女儿。 怪不得在琞儿抓周抓起玉玺时,他的表情那么僵硬。 怪不得在琞儿死后,他没掉一滴泪。 我的直觉一开始就是对的,他不喜欢琞儿。但他做出一场场情真意切的慈父戏码,骗过了我,骗过了所有人。 在他抱着琞儿时,动作神情俨然是天下最模范的父亲模样,看着琞儿眼里都是慈爱骄傲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做戏做得这么真? 我又想到了林姿那一声声“瑾哥哥”,在她被关押后、受刑后、家人都死绝以后,她还在叫着“瑾哥哥” 而萧怀瑾看她的眼神只有冰冷厌恶 她同我一样傻,都被萧怀瑾骗了。 在以前专宠林姿时,他想必也是用尽了温柔戏码,不然怎么哄得林姿到死,都还爱他,都相信他。 那一声声“瑾哥哥”,现在看来多讽刺。 萧怀瑾他没有心。 他可以听着林姿受一丈红时的惨叫而没有半分波动,甚至若无其事的对我笑着伸手,唤我回宫。 他可以前一刻还冷冷静静的写下“皇后之子,永不可为太子”,后一刻就把我拥在怀里喝苏台茄 我全身一阵阵发冷,从背脊蔓延到四肢。 他太可怕了。林姿于他,琞儿于他,我于他,不过都是一颗颗棋子,被他耍骗得团团转 要不是我今天亲眼看到了那奏折,我恐怕会和林姿一样,到死都爱着他。 蜷在车驾内一角,冷得打颤。 就连自己的心也被冷气入侵,慢慢覆上一层冰。它一点一点吞噬着我心里涌动的对萧怀瑾的爱意之火。 那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也在微弱挣扎后,熄灭了。 我只觉得冷,前所未有的冷。比小时候失足掉入冰湖里还冷,比我一次次摔在霜冻的地面上还要冷。 本就冰凉的双手,此时更冷得指尖都没了血色,惨白一片。 我突然觉得我像一叶无依的小舟,漂流在汹涌无际的大海里,没了方向,也看不见星光。下一刻就会被恶浪倾覆,葬身海底。 但我没想到,这一股恶浪来得这样快。 这几日对彩珠的暗中调查终于有了结果。当我将高公公的回信丢到她面前时,还想着摇头骗我的她终于露出惧色。 世上没有能包住火的纸。 她和收养她的老嬷嬷,两个大活人在这皇宫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那些痕迹怎么会被轻易抹去? 我从来都不傻,只不过用了真心就不会再去猜忌。他们就真当我会被永远蒙在鼓里,一辈子活在他的监视之下? 当我看着彩屏拿来的那回信,之前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确认。 一幕幕联想了以前的种种,为什么我每次偷偷出宫萧怀瑾都会那么快就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和萧怀瑾有了不合,都是彩珠第一个来劝我? 不过是彩珠从来就是萧怀瑾的人,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汇报给他。 “那个收养你的嬷嬷,是皇上生母最好的朋友。在皇上生母还是小宫女时她们就熟识,听说是来自于同一个家乡罢” 我冷冷一笑,将那信纸扔在了她面前“这么说来,你幼时就和皇上玩在一处,你们倒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了?” “皇后娘娘”她一下子跪在地上,面色煞白 “彩珠啊彩珠,这么久本宫可有薄带过你半分?本宫把你当姐妹,你却是皇上派来的细作!” 我笑意更深了些,笑着笑着眼泪就盛满眼眶 “你监视我也就罢了,可你为什么要害死琞儿?看着宝绢放火时,你良心可有半分难受?不对,不对,我该问你,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气得将桌上的茶杯茶壶一扫而落,瓷片破碎,震得彩珠一抖。 我的心也像那一地碎片,再不能复原 “娘娘,娘娘”她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是皇上的吩咐,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自大皇子死后,我日日夜夜受煎熬,看着娘娘你半条命也随大皇子去了,我更是恨不得向您磕头谢罪啊娘娘” “磕头谢罪?”我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琞儿死了,又借此搬倒了林家。皇上这盘棋,一箭双雕,你高兴都来不及罢?” “不是的,不是的,娘娘。” “我没想到娘娘是这样纯真仁善之人,更没想到娘娘会待我这么好,您是除了我的养母之外,对我最真心的人了” “可皇上是我的主子啊娘娘。” “我开始只是单纯的监视娘娘,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希望娘娘和皇上能恩爱永睦哇” 她哭着跪着走过来,想抱住我的腿。我条件反弹瞬间站起,凳子被力道带得倒在了地毯上,一声闷响 我看着她不住的摇头,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 “你和宝绢,居然都是萧怀瑾的人。一个你监视我,一个宝绢监视林姿。最后一把火烧死了琞儿,罪名顺势就栽给了林家” “哈哈哈哈哈哈,萧怀瑾不愧是中原的皇帝。你和宝绢,都是忠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明在笑,眼泪却再忍不住 “我就说林姿那样的人,怎么会养出宝绢这么个甘心为她杀人,自己从容受死的婢女。” “却原来,你们都是萧怀瑾培养的好奴婢!” “好奴婢”三个字我咬得很重,心却像烂了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热血 我想那个爱着萧怀瑾的元颜翎,彻底死在了这一刻。 如同烧死琞儿的那场大火,我对萧怀瑾的情义,也被今日愈燃愈旺的真相之火,烧成了灰烬 而我的眼泪,就像那场冲刷干净琞儿骨灰的倾盆大雨,将这爱的残灰也全冲净 那原本用来爱萧怀瑾的一颗心,只剩下遍地焦黑 第六十章 自尽 不欲再看彩珠懊悔落泪,让彩屏将她带了出去。 早打发了所有宫女太监都去正殿,现在寝宫里只剩下我一个 茶具的碎瓷片还明晃晃的散在地上。我弯腰蹲下一片片去拾,却不小心被一片碎瓷划破了手,忍住痛没叫出声 红色的血液滴在白色的瓷片上,格外显眼。 没有止血,继续去拾,一片又一片。 “娘娘!”,回到宫里的彩屏见我这样,赶紧过来蹲在我身边,一把抓过我的手细看。“您何必干这些,交给我就好了啊” 我抬头看她,也是眼圈红红,明显哭过的模样。 彩珠和她最是交好,却如今才知道彩珠真正的身份。几天前还睡在一处的姐妹,居然是皇上的细作,现下的她恐怕比我还要难受。 “无碍的”我回她,她却赶紧从怀里抽了帕子出来,赶紧将我的手掌包好。 想来她的帕子与我缘分还真特别,一条两条都沾了我的血 我苦笑了一下,任她动作,没有阻拦。 “娘娘”处理好了我的伤口,她才看向我 “彩珠,娘娘要如何处置?”。她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伤心难过、气愤受伤里还夹杂着别的什么 那是名为“情义”的东西,她与彩珠的情义 可我与彩珠又怎么没有情义?到如今,我心境也复杂得很。 对琞儿的死,她也有份。 我想我该是恨她的,可要让她给琞儿陪葬,我一时也做不出这个决定。只能把她先关押在未央宫里,但也仅是关押在宫里。 垂眸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很累,不知该说什么。 彩屏见我这样,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说话。转身默默去捡拾瓷片。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真心相待的人参与害死了我的孩子;一心爱慕的人对我却只是做戏,甚至设计杀害了自己亲子。 今日我才算是完完全全的体会了这皇宫里什么叫吃人不吐骨头。 要是这些都是一个梦该有多好? 梦醒,我依然是草原上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喝着阿嬷煮的苏台茄,拉着大兄陪我骑马,缠着阿爸给我讲他与阿妈的故事……所有人都爱我,我也爱所有人,不知愁为何物…… “娘娘—”彩屏唤我。碎瓷已被她收拾好,她伸手来想扶我站起 我用手快速地抹了抹眼角湿润,拉住了她的手起了身。 “你先出去罢。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她答。 脱了繁复厚重的服饰,拔下满头钗环。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内殿,窝进榻里,侧身蜷缩成小小一团闭上了眼。 梦里迷迷糊糊好像又听到了彩珠的呼唤,“娘娘,皇后娘娘”一声接着一声。 她唤得那么柔缓,脸上是一如既往地亲近的微笑,就像带着我回到了刚入宫之时。琞儿就被她抱在怀里,正冲我咯咯笑。 琞儿和她的眼睛都那么亮,亮得不似常人。 ————————————————— “娘娘!娘娘!不好了!”被彩屏慌慌张张的叫喊吵醒。 我一瞬从梦境脱离,窗外天光还未大亮。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条件反射般立刻坐起身。入眼的就是彩屏带着汗珠的惨白的一张脸。 “娘娘,彩珠她!”,彩屏跌跌撞撞跑到我床边,一下子跪坐下来,颤着手递给我一物。 心里“咯噔”一声。接过,是彩珠的丝帕。“娘娘,彩珠她,自尽了!” 我被这话激得狠狠一怔,握着丝帕的手一松,那写着血字的帕子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低头看,丝帕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愣在了床榻上,脑中空白一片。耳边传来彩屏的低声啜泣。 良久,我都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自尽的?”终于我问出口,嗓音都喑哑。 彩屏断断续续哭得抽噎,“她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块碎瓷,我、我早上去看时,她腕上伤口的血、血、血流了一地” 彩屏边哭边说边抖。我胸口也随着她的话语起起伏伏,脑中嗡声大作。 强行将自己的眼神从那血帕上挪开,转头、对着床帐方向。 “就对外说——”我停顿了一会儿,依旧面朝床帐,没有看彩屏,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静。 “就说,她是连月懊悔自责照顾大皇子不力,最终揽罪自尽——保全她一个好名声……厚葬了罢” 说完我闭眼阖眸,脸隐在彩屏看不到的阴影中,一滴泪滑落。 宣布彩珠已死之时,满宫哗然。 一殿的小宫女、小太监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彩珠手底下那几个由她教导的小宫女,更是在殿里哭出了声。 专门处理宫人后事的小厮们来得极快,手脚利落。 彩珠的尸体被抬出未央宫时,我没有看。 我对她的感情太复杂,有恨、有痛心、有被背叛的失望……但如今知道她已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旁边的彩屏也转过头去,用衣袖擦着眼泪,不忍再看。 其他不知情的宫人们,信了我说的死因,哭泣的哭泣、拭泪的拭泪。一个个都一直目送到她被抬出了宫,到再也看不见了。 转身欲进宫,“娘娘”。突然有人从背后唤我。 “嗯?”,回头,是刚刚抬着彩珠的几个小厮之一。“怎么了?”我问,怕什么步骤出了差错。 “娘娘”那小厮上前来,双手捧着呈上一物“这是,从彩珠姑娘的衣袖里滑落出的……” 他手上是一支玉簪。 一支妃色双杏花簪。 我十五岁生辰时赏给彩珠的簪。 彩屏看到这簪,直接在我身旁哭出了声。 我身形晃了一晃,伸手接过。将那簪拿到眼前,脑中又浮现出了往日里同彩珠相处的点点滴滴。 终究没能忍住,当着众人,我一滴泪堕下。 将簪重新放回那小厮手里。 “将它…同彩珠葬在一起罢”。 我看着小厮的背影,看着他得了我的令、一路捧着簪跑出了未央宫…… 我想,萧怀瑾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错了人心。彩珠没能如他那般冷血,她的愧疚是真的,内心自责煎熬也是真的。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皇宫这股巨大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进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再无回头之路。 第六十一章 假意 彩珠自尽的消息,没一个时辰就传遍了皇宫。 下朝后,萧怀瑾如我所想很快就来了未央宫。 他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走得风风火火。进门来直接忽略了一宫里给他施礼的宫女太监,径直就走到我身边。 “阿翎,朕已听闻了。你那大宫女彩珠……怎么会突然就自尽了?”他看着我问出口,装作关心我的样子。 但我察觉到了他眼底藏着的探究。 他藏得很好,若不是我现在对他已有防备,怕也不能看出。 我心下了然,他不过是怕彩珠临死前说了什么,让他害死琞儿的事暴露。 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早想好了应付他的说辞。故意当着他的面,叹了一口气,做出毫不知情的惋惜模样。 “琞儿被林姿害死,彩珠她心思重,总觉得是自己监管不得力。” 我走到桌边坐下,默默将与他的距离拉远些。“可我也没想到她竟自责到了这地步…居然会自尽”。 转头垂眸看着地面。谎话说得没有半分瑕疵。 “阿翎……”他跟着走近我两步,坐在我身边,眼眸里尽是义重情深。“你也别太难过了,千错万错都错在林家。” “彩珠她…倒是个忠仆”。他抓过我的手握着,神情诚挚。 果然,他又在做戏了。 他心里现在定是松了口气罢,彩珠就这么去了,他估计认为这后宫里一个知晓琞儿真正死因之人都没了。 他也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事会败露。 而且昨日的尴尬还未化解,他刚好可以借今天彩珠这档子事,以安慰我的由头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可是萧怀瑾,你就不会难过么?忠仆?彩珠到底是你的忠仆还是我的?” “宝绢、彩珠,一个一个,都替你背了黑锅、丢了性命。你却做出一副全然不知、天下最干净的样子来。” “我都替你觉得讽刺。” “不过也是。”我想着,没有回答他的话,慢慢将手从他手里抽出。 “一个能置自己还不满两岁的儿子于死地的父亲,一个当着自己的妻子日日做深情戏码的丈夫。” “对区区两个婢女,又有什么真心可言?” 在心底讥笑一声,抬眼看他。“皇上”,我开口。 “如您所说,彩珠她是个忠仆。”,说“忠仆”二字时,我还特特留意了他的表情——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偏头不愿再看,我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揉着额角。“正因为她是忠仆,所以今日出了这事,才让妾心中疲累非常。” “皇上已经慰问过妾,您的心意既已送到,若无他事,还请皇上回御书房罢。国事要紧。” 我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伤心送客模样。 “阿翎—”,他身子更前倾了些“朕听说你宫里出了事,一下早朝就急忙忙赶过来。朕心疼你,你可知道?” 他再次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握在掌心。“在此刻,朕哪都不想去,只想陪在你身边。” 若不是我已知晓了一切,怕不是真要被他眼里流露出的情深再骗一次。 但这种事我不会再让它发生,全心全意相信他、欢喜他的代价太重了。一次就够了。一次太够了。 既然他喜欢做戏,那我就陪他做戏。 “皇上说的,可是实话?”,我看着他,同他对视。眼底蓄了些许眼泪,盈盈泛着波光,最是单纯无助的模样。 “自然是实话,朕对阿翎从来都说的实话。”他握着我的手明显紧了紧。 我依势将脸贴到他手上,“可琞儿……” “琞儿骨灰的事,是朕不好,是朕不对,让阿翎伤心了。”听我松了口,他忙不迭的将错处揽到自己身上。 看着我的一双瑞凤眼里渐渐亮起星点光芒,神色里尽是想得到我原谅的期待。 我故意叹了口气,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就快入夏了,皇上派人来把偏殿修一修罢。” 让他派人修火灾后的偏殿,只为给他一个我已经想通了的错觉。 现在琞儿骨灰都没了,那偏殿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处伤心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抽出手来揽我入怀,将下颚抵在我头顶,声色都有些不稳。 “阿翎想如何修就如何修,殿内陈设都由你定,四库里珍宝任你挑。” “朕只要你欢喜。” 他的话语口气,连语句中的停顿都显得那么真心,全然一派疼惜妻子的模范丈夫模样。 这样地虚伪,叫我忍不住想笑。 “萧怀瑾,你这样无时无刻地做出爱我的戏码,会不会有一刻连你自己都分不清,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是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用算计和欺骗织就出的虚空之网,就是帝王的情爱?” 垂眸掩住眼中讥诮,我故作回应般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点点头。“挑个黄道吉日,就在皇陵里为琞儿立个衣冠冢罢。” 我声音很小很轻,他却听得很清楚。因为我明显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僵了一僵。 “阿翎你说的可是真的?”他双手握着我的肩,稍稍撑起我的身子与他对视。“你愿意琞儿入皇陵了?你,放下了?” “嗯。”我很慢地点了下头。 “彩珠的死让我看清了。琞儿既已不在,我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人,总得向前走。” 听听这话,说得我自己都信了。 这是清蕴安慰我的话,我现在不过复述给萧怀瑾听。 做出一副体贴温柔模样,让男人愧疚,是最好用的法宝。 向前走是一定要走的,但放下也是不可能放下的。自我知道是他,是我的丈夫害死琞儿那刻起,就再不可能放下了。 他听了我的回答,神色里都是惊喜,重重将我重新拥入怀中。“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太好了……” 他抱我抱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头埋在我的发丝里 如同我是一件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已记不清上次这样被他这样拥在怀里,还是什么时候。但我清楚的知道,此刻我心境已全然不似以往。 现在他于我,同草木山石没有区别。 我的心再也不会因他而跳了。 第六十二章 互相保护 “真是萧怀瑾害死了琞儿?!”清蕴听完了我的诉说,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由于震惊,音调高了些。还好我早屏退众人,宫里只留了我们俩。“嗯。对。我亲眼所见” 低头,我嘴角勾起一抹笑,三分苦涩、两分讥讽。“彩珠和宝绢都是他的人。他们一起要了琞儿的命” “彩珠?宝绢?”清蕴眸子一点点放大,从不解逐渐转为惊惧、最后演变成愤怒。 “萧怀瑾他怎么能怎么对你!”我看着她放在桌上的手攥紧成了拳,脸色因为气愤而泛起红晕。 我赶紧提过茶壶倒了杯热茶递过,“清蕴你现在不能太激动,身体要紧。若惹得你咳疾复发,就是我的过错了” “我怎么能不激动?我一直觉得萧怀瑾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他对你是真心的。” “没想到我居然看错了他!果然,熤朝的帝王就没一个不是冷硬心肠!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咳咳咳……咳咳咳” 她突然弯腰,用帕子捂着嘴咳嗽起来。 我赶紧搂过她,一手替她顺着背脊,一手将茶杯放到她嘴边,“清蕴你别急、别急…先喝口茶稳稳心神。” 她一边深呼吸了数次,一边对我摆着手,让我不要担心。待气息平缓了,再仰头一口口将茶喝下。 我又拿出自己的手帕来为她拭嘴。 “清蕴,现在这宫里只有我们俩相依取暖了,我知道你心疼我,替我气不过。但你首先要保重好身体啊。” 她摇摇头,将茶杯交还给我,我把它放在桌上。 “阿翎你还替我操心呢,你自己心怕是都千疮百孔了罢。”她拉过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心疼。 “千疮百孔。不,我现在是心如死灰了。”捏捏她的手,我低头扯出一抹苦笑,停顿了两秒,复抬头看她。 “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让我可以不再傻傻欢喜他了。” “阿翎……”,她唤我,表情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清蕴你这是做什么。”我笑,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水雾。“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陪我哭的。”赶紧转头用衣袖胡乱抹了脸。 再次回头看她,我已换上坚定神色“今日我是有正事要同你说。” 我收敛了悲戚,面容严肃地开口“你们中原有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 “现下林家已经倒台,朝中最有权势的老臣只剩下你们苏家一脉。加上之前苏老坚持立太子,怕是已经惹了萧怀瑾不满。” 我双手覆上她的,“虽然现在萧怀瑾对苏老还是礼敬有加。可他连自己的亲子都能杀,若日后你们苏氏做了什么惹他不快……” “我真的很替你们担心。” 清蕴神情也逐渐严穆起来,“阿翎,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清蕴你肯定懂的。” “我懂,但劝我父亲太难了。这个问题我之前就想过。今天知道了琞儿的事,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可阿翎你也知道,我父亲他这辈一子都在为了熤朝操劳奔波。在这档口想让他告老回乡,以他那执拗性子,怎么肯听?” “这不比让他在朝堂上拖住萧怀瑾一时半刻,毕竟他自己也愿意更详细的述职啊。” 她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望着我,表情凝重。 “是啊,苏相那脾性……”我低头叹了口气。 可我也不能这么看着苏家、看着清蕴走上林家的老路。 萧怀瑾冷血多疑,苏老这样的三朝老臣,以前被用来牵制林家,萧怀瑾自然不会动。 可放到现在,萧怀瑾他好不容易大权在握,又怎么可能容忍再没有别的家族制衡的苏氏一门独大,变成可能威胁他统治的存在? 苏相又是两袖清风最不屑朝党之争的,以萧怀瑾的城府心计,哪天他想扳倒苏家,还不比让林家倒台要容易的多? 我已经失去了亲人,我不能让清蕴也尝到失去至亲的苦。 说好的互相保护,从来都不是空话。 冷静思索了好一会儿,我猛的想到了什么,抬头,清蕴也刚好抬头同我对视——“琞儿葬礼!”。 我俩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对,没错。”我俩握在一起的手都紧了紧。 “就是琞儿葬礼。只有在那,我这个皇后接触参礼的苏相才可以不被怀疑,不至于落下后宫干政结党的口舌。”我看着清蕴说。 她也看着我一直点头,“对。我虽是他女儿,但以他的性子,让他用职权之便到后宫来看我是万不可能的。” “刚好皇陵也不比宫里人多眼杂,是近期劝说我父亲的最好地点。” 我们意见达成一致。既然有了突破口,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同之前让苏相帮忙拖住萧怀瑾一般,清蕴在我宫里给苏相修书一封。写好了信,我就交给彩屏,托她转给张军带出宫去。 但也与上次一样,我交给彩屏的银钱她硬是不收。 “娘娘您这未免见外,禁军往来宫内外很方便,对我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她再次将我的手推了回来。 “你当这银钱是给你的?是我给你母亲妹妹的,感谢她们在宫外都记挂着我,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将她的手打开,硬把钱袋放在了她手心“再说了,你与张军还未成婚呢。这样不当外人的麻烦他,怎么?我的彩屏着急嫁人啦?” 她脸上果然飞红,“娘娘您说什么呢。” 我笑,理了理她的发丝。 “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待你入宫年限一满,我一定早早地就放你回去,不能让你和我一样,困在这里一辈子。” “而且现下彩珠也已不在,出宫这件事,我同清蕴是没有指望了。” “所以啊,我就只盼着能把你一根头发丝也不少的好好地送出宫去,再将你交到张军手里。” “娘娘…”她看着我,眼里泪光闪烁。 “好啦,不许哭,快去罢。”我摸了摸她的脸颊,替她拭去泪珠。“记得让张军替我问候你母亲和妹妹啊” “嗯”她点点头,笑中带泪,如同映着晨露的玉兰花。 ———————————————— 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谢谢大家的支持,你们的评论和投票我都有认真看。现在推荐票已经900+啦。 要是今天推荐票能破千的话,我就用双更感谢大家???? 第六十三章 苦口 立夏当日,榴花红似火。 记得曾在哪本诗集里看过“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浓密繁茂的石榴林。榴树夹道,一片片立在皇城外的大道两岸,头尾相连,火红的花朵缀满枝丫。 风一吹,那浓烈地红就像熊熊跃动的火光,宛如烧死琞儿那场大火,似要一直燃到天边。 榴树下的大道上漫天纸钱翻飞,铺了好几里。琞儿的棺椁前后均是一片素白,开道保卫的军队、卤薄仪仗皆着素服。 榴花的火红花瓣落到铺满纯白锦缎的棺盖上,愈显得鲜红似血滴。 我满眼只剩下红白两色,耳边是一路鸣奏的哀乐,配着戚戚簌簌的风吹花叶声。 仿佛天地也为在琞儿低凄地呜咽。 披着一身素缟的我坐在撵與上,一头乌发只用了跟白绫罗松松挽着。脸上未施粉黛,双眼无神,只怔怔地望着棺椁,心碎憔悴。 身后的车驾里跟着的是清蕴和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 更后面的队伍里,光是陪葬之物就抬了数十箱。这样的仪仗对一个皇子来说已足够尊荣。 “阿翎”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唤我,他伸出手来揽了我的肩。 “怎么这么瘦了?肩头都硌手”,他隔着衣料握住我肩膀,神色尽是疼惜不忍。 我依势靠进他怀里,“害死琞儿的人,都死绝了罢。” “嗯?林家人都是什么下场,阿翎也看到了。怎么突然又这么问?”他眉头微挑,眼底两分讶异怀疑。 “没有,不过是想再确定一次。死绝了就好,他们死绝了,我才能好起来。” 我故意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果然静默,没有接话。 一行人浩浩荡荡,巳时初终于到了皇陵。 皇陵大门外用巨大山石雕刻成镇墓神兽天禄、辟邪模样。整个陵墓群依山而建,从北至南分别葬着熤朝从开国到先皇共五代帝王。 陵中所有墓门均由汉白玉雕成,纹饰繁复,各不相同,庄严肃穆。 一场盛大法事之后,装着琞儿衣物的棺椁准时在午时中下葬。 萧怀瑾背手立在我身前,看着墓门被打开,指挥着他们抬棺入陵。他的墨发被白锦带整整齐齐地束着,背脊挺直,一身素白。 微微侧过脸,他面部的线条轮廓越发利落鲜明,眉眼亦早褪去了青涩之气。举手投足间,一代帝王风范已隐隐可见。 我知道,他定会同先皇一样,成为一个好皇帝。 但他同样,不是一个好父亲。 葬礼快结束时,我身后的清蕴身子晃了晃,眼看她闭眼就要晕倒下去。我眼疾手快的扶住,将她护在怀里。 “清蕴?清蕴!”我着急地唤她,没有回应。 队伍里并没有太医随行,我露出焦急模样。萧怀瑾看到我们这边的动静,走到我身边来“她怎么了?怎会突然晕倒?” 他连袍子都没撩,也未蹲下,只是弯了腰问我,眉头微蹙。 我知道,他与清蕴本没有情义。除了这个苏相之女的身份,他是毫不会在乎清蕴死活的。 只不过他作为清蕴名义上的丈夫,又当着这么些官员随从的面,必须来问一问。 “清蕴与妾最是交好,此次琞儿之死给她的打击也很大。加之她身子本就孱弱,怕是在琞儿葬礼上一时忧患攻心,晕过去了。” 我环顾四周后再次抬头看他,“清蕴她的身体情况妾最清楚。” “眼下没有太医,也不能强行将清蕴挪动,只能让妾守着她醒来。” “这……”他面露犹疑。“妾知道,因着琞儿葬礼已耽搁了早朝。皇上自可先行回宫处理朝政,妾留在这里就好。”我继续说 “朕如何能放心你留在这儿?”他这才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 “无碍的,这里是皇陵重地,陵园四周都有兵士把守。而且以前清蕴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妾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看进他眼底,神色坚定。 他思索了一会,终于点点头。“也罢,现下也只能这样了。”起身指了一队军士“你们,都留在这保护皇后娘娘。” “务必护送娘娘平安回宫,知道了吗?” “是!皇上!”那军士们齐齐抱拳行礼“我等必谨遵君令!” “嗯”他颔首,弯腰坐上车與,复回头看我。我眼神坚毅,对他点点头。 “皇上——”,苏相从人群中走出,向皇帝下拜,口气担忧“皇上可否准微臣也在这多留一会儿,我小女她…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人之常情,朕自是准的,苏卿就留着一齐照看苏昭仪罢。” 待萧怀瑾带着人马走出了皇陵,我就以“照看昭仪,不宜搅扰”的由头,打发了那队军士撤到了更远的地方背对我们守着。 一切都已妥当,清蕴在我怀里悠悠睁开眼,她不过假装晕倒罢了。 这都是我们提前就计划好的。 “苏相,实在抱歉,用了这法子骗了您,叫您担心了。”,看着苏老震惊神色,我向他施了一礼作赔罪。 “蕴儿,你与皇后…这是何意?”苏相大为不解的看向我们。 “爹爹”,清蕴坐起身,拉过苏老的手“有些话没办法在宫里对您说,我们才想了这办法。实在是情急所致,迫不得已。” 我在一旁点点头“苏相三朝元老,为熤朝操劳大半生,可谓是鞠躬尽瘁。” “在立太子风波里,苏相不惧皇上和林家两方面的压力,坚持早早将琞儿立为太子,本宫感念非常。” 我与清蕴对视一眼“正因为这样,本宫同清蕴才有今日之冒昧举措。” “您多年来皆先君后己、心系朝政,实乃人臣典范。可您这样,也未免忽略身边危机。” 我字句皆诚恳真挚,苏老听着眉头也渐蹙“皇后此话,是想告诉臣什么?” “苏相是尊长,本宫在您这也是小辈,就不再用皇后的自称了。”我弯腰又施一礼。 “恕我直言,兔死狗烹、过河拆桥之事,在帝王权谋里最是常见,不用我在苏相面前班门弄斧。” “苏相可有想过,经林家一事,狡兔已死。苏家是愿做鸟尽弓藏的‘良弓’保身全名;还是做那被烹饪的‘猎犬’?” 第六十四章 故人 一席话毕,我看着苏老眼瞳睁大,无数情绪翻涌在其中。 他辅佐三朝帝王,有些事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是太过忠心、当局者迷,以至于麻痹了自己。 我这话的作用是助他拨云见月,不是醍醐灌顶。 说到这步已足够。 清蕴感激的看我一眼,进一步扶住了苏相的手臂。 “爹爹,你们二老送女儿入宫,女儿从未有过怨言。女儿同你们一样,都希望苏家好。” “可现下,苏氏一族的命运都交在爹爹手里了。皇上而今将十八岁,就已大权在握,相必他定会不负众望继续缔结熤朝盛世” “您也是时候该过一过轻松的生活了。” “娘亲一直念着回江南老家看看,现在趁您二老身体还硬朗,回家罢,为时不晚。” 苏老看着他的大女儿,眼中有什么在闪动。他拍了拍清蕴的手,白胡须微微颤动,“我的蕴儿长大了,长大啦” 我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父亲慈爱,女儿孝顺,父女情深。 不知怎的居然鼻酸。 想起以前也有这么个人 将我高高抱起举过头顶;扶我上马背教我骑马;笨拙地和阿嬷学怎么缝补我淘气弄破的衣裳;带着我看尽草原风光。 我总在他怀里笑得咯咯响。 我的阿爸啊。阿妈、阿嬷都不在了,只有大兄陪着你,您可会孤单?您一定很孤单罢。 大兄虽然孝顺,可他男子心性,终究不比女儿体贴。 可我却没办法在您身边尽孝,真是对不起啊。 您是最好的阿爸,我好想您。 您和大兄,一定要过得好。过得比我好。 苏相的白发在我眼里渐渐变成模糊斑点……我侧头快速地抽出帕子拭过双眼,帕子上留下两滴水渍。 “清蕴,你与苏相先一道回去吧,正好可以在马车里再多说几句话。”我说,看着她笑了。 “阿翎你不走么?” 我摇摇头,“就和那些军士说,我还想在这陪陪大皇子。一半人先送你们回去,留下一半等着我就好。” “可你自己在这,出什么事怎么办?”,清蕴神色担心。 “是啊皇后娘娘,您乃一国之母,马虎不得。还是同蕴儿和微臣一道回去罢” “无碍,正事都办完了,就让我在这多留一会儿吧,我有数的。”清蕴听我这话,往前走了一步,张了张口还欲再说。 我只得松了口“你们再不走,皇上该起疑了。还有些事情要等我去解决呢。” 清蕴她了解我,我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相劝。 看着她扶着苏相上了马车,转头对军士们说了几句什么。那队军士里领头模样的,就转身朝我走近。 “娘娘”走到离我两步远处,他抱拳冲我一拜。 “苏昭仪说的可真是娘娘的意思?娘娘不随苏相、昭仪一同回宫么?” 果然都是训练有素的,还特地来向我确认,我心想。“嗯,是本宫的意思,本宫还想在这儿多陪陪大皇子。” 我看他模样两分眼熟,试探性开口“你可是禁军中人?” 这次来皇陵的军士,是从羽林军、禁军、皇城护卫军里抽组选出的。他们之中,我能接触到还留下印象的,就只有禁军了。 “回娘娘,小的确属禁军,就在袁将军手下当差。”,说到袁将军,他还特意停顿了下,抬眸看了我一眼。 “怪不得,我就说眼熟呢。怎么?可有什么话是袁将军让你带给我的?” “回娘娘,将军并未让小的带话给娘娘。将军只是嘱咐了我们……此次来皇陵,定要确保娘娘安全”。 原来是这样。估计是袁护他怕我在琞儿入墓下葬时做什么傻事,还特特嘱咐了手下人。 不愧是我在中原交的第一个异性朋友,他果然够义气。 我摇头轻笑“本宫知道了,回头本宫再亲自去谢谢袁将军,你先下去罢”“是”他得了令,恭恭敬敬抱拳退下。 瞧着他归队,再利落地分好一半人护着清蕴苏相的马车走远了,我也转身朝着皇陵深处走去。 我要去找守陵的高公公。 之前就找小夏子问得了高公公在皇陵里具体的住处,按着先皇陵墓的方向走,很快便瞧见了。 他的屋子落在山背阴处,不走近还不容易看到。整个房屋都是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说是简陋都不过分。 “高公公?”我来到他屋子门口,唤到。 “谁啊?”屋里传来了应答声,接着便是脚步走近,和门栓打开之声。 “皇后娘娘?”他看着我,表情很是惊喜。他的模样同我记忆里的也没什么变化,不似我想象中的苍老了许多。 他转身迎我进屋“老奴早上就听见皇陵外的动静,知道是有贵人来了,不敢相扰。没想到娘娘居然主动来看老奴。” 他依旧笑眯眯一张脸,背却比从前陀了些。 想来是无人服侍,事事都得亲力亲为所致。 我跟着他进屋,屋里只有必要的几件家具,桌子仅有一张,又做餐桌、又做客桌。 桌上摆的依旧是青瓷茶具,同我在小夏子那看到那套的差不多。只不过这套看起来更有年头些,质地也更莹润些。 他拿起茶杯为我倒茶,我接过,问道“高公公这茶具,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娘娘好眼力。这茶具可有些年头了,在宫里陪了我几十年,用惯了,舍不得丢。算是我的老伙计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这才好好打量了他,一身棉布衣裳,发丝花白。虽然比宫里瘦削了些,脸色却很红润,精神头儿也很好。 “皇陵守陵不比宫中,条件十分简朴。高公公住的可还习惯?”我也笑着同他说话。 “自是习惯的,老奴也是在穷苦人家长大的,现在不过是过回了原来的生活。若不习惯,岂不是忘了本?” 我点点头“高公公通透得紧,不愧是在宫里待了十数年的老人,心态好得叫本宫都羡慕。” “还得托娘娘的福。前日春季里阴雨连绵,这皇陵又格外阴冷潮湿些,老奴腰腿是多年旧疾了,那阵子发作得特别厉害” “若不是娘娘及时赠了雪莲来,老奴怕是如今都疼得下不了床啦。” 他笑容渐深“难为娘娘还记着老奴这个半截儿都入了土的老骨头。” 第六十五章 断簪 我笑笑“本宫知道,若是寻常物件儿,夏公公都能为您找来。” “这雪莲却是我们草原独有,生长在极寒的雪峰崖壁上,十年才能长手掌大小。对治疗湿气入体、腰腿疼痛之症有奇效。” “不过这雪莲虽难得,但本宫一看见高公公您,就想起了我阿嬷,格外亲近。” “与之相比,雪莲也只是株植物,又算得什么呢?公公您无须过多在意。” 将茶杯放到桌上,我看着他说“倒是本宫,入宫时间远不及您,对宫里的旧事也知之甚少。日后少不得还得麻烦高公公呢。” “娘娘言重,麻烦自是谈不上的。娘娘能将这么贵重之物相赠,您的需要也让老奴觉得自己还有些价值” “这样一桩兼得双赢的美事,老奴怎会拒绝?” 他依旧笑着,眼瞳里却在反着光,投射出精明的神采。 我喜欢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轻松自在就能各取所需。 又同他聊了几句宫中事,一杯茶喝到快见底。约摸时间也差不多,再晚些外面的士兵们就该起疑了,我起身告辞。 他送我至门口,临走时我笑说“本宫瞧得出来,夏公公虽不是您亲子,对您倒比亲子还孝顺些。” “有他能为您养老,高公公亦是有福之人。” “我手下教出来了那么多孩子,小夏子是最之恩的。”他笑容终于带了些暖意。 “日后他在宫里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多担待。”他躬身欲冲我一拜,我赶紧扶了他手臂 “夏公公是您亲自教出来的总管大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哪能挑出错处来。” “皇城里想结交夏公公的权贵不知有多少,本宫怕都得排队呢。” “娘娘说笑了。”他弯腰,仍是笑眯眯的冲我施了一礼。 从高公公那出来,一路走至皇陵门口。那里侯着的军士依旧目不斜视、站得齐整。 “本宫做母亲的,幼子新丧。在琞儿墓前没留意时间,多说了几句,让你们久等。” 我走到他们面前,故意露出一个带着愧疚的苦涩笑容,几句话见就圆过去了自己的行踪。 “这是小的们的本分,娘娘言重”那个面熟的领头儿抱拳冲我一拜。其他的自然也都信了,跟着他下拜,齐声说“皇后娘娘节哀。” 我点点头,叹口气做出神伤模样,“回宫罢。” 军士们左右护卫着,车驾一路驶向宫城。 再次路过那片榴花林时,被风吹落的一片红色花瓣悠悠荡荡越过翻飞的车帘落入我怀中。 就像一星欲点燃我一身白素的火光。 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 回到未央宫已是申末酉初,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我脱下素布麻服,草草用过膳食,想着劳心了这大半日,现在终于可以去小睡一会儿。 这时外面却响起小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这时候他不应该在御书房?怎么有空来我这?”无奈扶额,只能复打起精神、露出笑容去迎他。 “阿翎,你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 还未见到人,他带笑的声音就已经从外殿传入我耳中。尾音明显上扬,光听声,就能感觉到他的兴奋。 这样赤裸裸地表露出自己的开心情绪,在惯于伪装隐藏的他这实属罕见。 “臣妾拜见皇上”我从容走到他身边,盈盈下拜,没有对他口中的物件儿显出太多好奇。左右不过是什么珍奇玩物罢了。 “免礼免礼,你快来看”他将手掌摊开到我面前,我顺着看过去。那静静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支我再熟悉不过的玉簪。 “…双雁簪?”我讶了一讶,并未伸手接,只是抬眼看他。 “它怎么会到皇上这里?” “琞儿出事那日,你跑得太急。途中不小心将这簪掉在了地上,摔断了……” “朕当时就下與把它拾起揣在了怀里。可那阵子你太神碎心伤,朕一心记挂着你,它就一直放在了在朕那。” 他顿了顿,神色带着些惋惜“前日里见你好容易放下了,朕便遍寻最好的工匠,想着把它的断口修复成原样,再送还给你。” “可惜”他摇了摇头。“玉碎难全,工匠换了一个又一个,怎么修也还是不能恢复如初。” “不过你看”他声色清亮了几分,指着断处凑近我眼睛 “朕和那些工匠们一起研究了好久,现在这簪从正面看已经看不出断口了,透过光在侧后方,才能看出是断过的。” 他就像个邀赏的小孩子一般,拿着簪傻傻笑着,眼中都晶亮地闪着光。 “怪不得我去御书房那日怎么也没找到,原来是从走水那晚,这簪就收在了他那”我想着。 伸手接过,凝神细看。 那簪断处正好是在两只大雁中间,一双齐飞大雁从翅膀那碎裂成两只单独的。 正面的断纹处,被几笔刻刀鬼斧神工般添做大雁双翅的羽毛纹理,浑然一体。若不是我太过熟悉这簪,一时也不能分辨。 果然,只有对着光,才能在侧后寻到断裂过的痕迹。 玉质本脆,这样清透的白玉更甚之。摔断在地上,哪还有拼回来的可能。 如今能修得这样自然,不光极是考验工匠的实力和耐心。还需得费心钻研,怎么才能让断纹融于簪子本身而不显突兀。 可想而知,他为了这簪费了多少心思。 我勾唇笑笑,向他一拜“皇上有心了,妾谢过皇上。” “那阿翎,你可欢喜?”他追问,期待之色快要从眼里满溢出来。 “妾很欢喜。”我答。这是他最想听到的回答。 他果然笑开“那让朕帮你把它簪上罢。”,不等我回答,他就从我手里拿回簪,重新簪进我发丝。 神情专注、动作轻柔。 同他第一次为我簪上时一样。 他又将我推到铜镜前坐下,弯腰从背后扶着我的肩。“阿翎你看,镜中的我们多恩爱,就像这比翼的双雁簪一样。” “嗯”我随他点点头,看着镜中他欣喜甜蜜的笑容,我的笑意却只浮于表面。 萧怀瑾,正如你所说,我们之间的情义就似这断裂了的双雁簪。 再怎么修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第六十五章 身世之谜 快临睡时,我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将双雁簪拔下,映着烛光最后再放在手心瞧了一瞧。 这簪陪着我在这宫里走过了太多时光,承载了我太多记忆。我对它的感情到底不同于别物。 细细摩挲着它已被我摩挲过千百次的纹理躯干,感受着它传到指尖的温凉触感,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看它了。 纵使不舍,最终我还是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抽屉,将它放在了最里面的阴暗角落。 “就这样吧,这里就是你最后的归宿。” 我想着,合上了抽屉。与它一同合上的,还有我心底所有关于萧怀瑾的美好回忆。 那些回忆会和这簪一样,再没有重见天光之日。 收拾停当,正准备起身就寝,却有小宫女于外殿唤我“皇后娘娘?”。 “这么晚了,会是何人?”带着三分疑惑打发了彩屏去看看发生了何事,没一会儿她就捧着一物回到殿里。 “娘娘,是宋姑娘差人送来的帖子,说是排了新戏,请您明儿去她院里小坐。” “哦?”我接过。 “也是有些日子没听戏了。”将那帖子打开,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相必是若柳刚一写好,就交给了小宫女给我送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若柳的字迹——瘦劲清峻,不似一般女子。 “真没想到,宋姑娘居然写得这样的一手字。”彩屏在我身后感叹道。 “这字有何特殊之处么?”我转头问她。 “倒也没有。”她顿了顿 “只是梨园这行当不比别的,所从事之人大多出身低微。唱戏最是个抛头露面讨看客欢喜的活,讲童子功,一板一眼马虎不得。” “但凡家里还能过得去,有谁会舍得将自己几岁的幼女送去戏班受那磨炼?” “故此那些戏班中人,都没怎么受过私塾教育,不识字的比比皆是。” “虽然我字写得不算好,但是不是好字,我还是看得出的。” “宋姑娘这字,一看就是专门请了大儒好好教授过,一般的教书先生可写不出这样的字。” “这在寻常老百姓里都不寻常,更别说在伶人之中。所以我才有些惊讶” 听了彩屏的话,我再看那字,一撇一捺都毫不马虎,笔锋里隐隐还含着一股清傲之气。 “这样的字,的确不是普通先生能教出的”。联想了若柳平时种种,行为举止、容貌气质皆不寻常。 若在大街上见了她,谁都会觉得是名门闺秀吧。 “莫非……她幼时也生在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我想着。“可她又为何流落戏班?莫不是家中遭了什么变故?” 以她的性子,这些事就算我问,她也未必会说。只得将帖子收好,带着疑惑睡下。 次日一大早,我就起床梳洗。挑了身舒服的宫装穿上,丝绸料子、菖蒲紫、裁剪大气简单,最适合夏季。 发髻里斜斜插了两支珍珠步摇,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坐上去梨园的撵與,约摸两刻钟就到了院门外。我已有近三个月没来过这儿了,院内外的树木都苍翠了不少。 还未推门,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鼓乐声。走进,若柳已妆戴好正在排演。 “娘娘,你来了”她见了我,露出个微笑迎上来,“昨日那么晚才送帖子给你,我还担心娘娘睡下了。” “你送的时间刚刚好,再晚个半刻我就真睡了。”我也勾了唇角,随她一道朝里走。 院中的戏台还是先皇时期留下来的,风雨冲刷得稍稍褪了些色。 戏班子里其他人大都在台上,见了我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都起来罢”我笑着回应。 “什么时候我差人来把你们这戏台翻修一修,重新上个漆”我转头对若柳说。“娘娘不必麻烦,这戏台和宫外的比已经很好了。” “不麻烦,好戏台才配得上你的戏。” 她笑意加深,将我送到主座上坐好,“既然娘娘已经来了,那我们就开场罢。” “好啊,本宫都等不及了。” 多日未曾听她唱戏,依旧是最高的水准,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今儿连着两场听下来,近日的阴霾心境也被扫去不少。 她那双赤子般剔透的眼睛,在唱戏时散发的光彩,远剩于其他任何时刻。 我想她大概就是为此而生。 最后一幕定格在她旋身微蹲水袖抛下,腰肢柔软、眉眼莹莹,好似天女散花。 “好”我不禁为她鼓起掌,“若柳你每次都能给本宫带来惊喜,这样下去,其他人的戏我还怎么入眼呢?” 她淡淡笑着从幕后转出,手里拿着她的紫砂茶壶。“娘娘这话民女可不敢接呀”。 “本宫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拉她到身边坐下,“不过你怎么突然想着请我来听戏了?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邀约呢。” “昨日大皇子葬礼,民女担心娘娘过于伤心,所以才……”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她鲜少这样主动与人交好。与清蕴不同,她不知晓这里面的曲折,想必还在一直为我担心罢。 想想昨天那墨迹未干就赶着送来的帖子,再看今天这戏一共也才排了两出。算算时间,估计就是在琞儿死后她专门新编的。 她这是在用她的方式帮我宽心。 我不自觉扶上她手臂“让你担心了,本宫已经没事。谢谢你啊,若柳。” 她垂眸,看了下我的手。我记起她不喜被触碰,虽然她说过我碰她没有关系,但我还是下意识欲收回。 她察觉到了我收手的动作,下一刻居然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 “不用谢”她说,手掌贴着我的,抬头看着我笑开,眼底好像汇了一弯闪着星辉的清泉。 我看着她,心中好似有一股暖流滑过。 “若柳”一个男声却在此时插入。她和我齐齐转头,那男子走近,怀里还抱着把月琴。 是戏班班主,她的义兄。 依旧是初见那样带着谄媚的笑容“娘娘。”他冲我点了点头。 接着就转过脸对着若柳“小柳,这月琴琴弦我给你调好了,你快试试,看看可还走音么?” 若柳接过琴“晚些再试也不迟啊,哥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眉间好似微微蹙了蹙。 第六十六章 一朝被蛇咬 “若柳你还会弹月琴吗?”我看着她问道。 “民女只是略懂一二。”她低头摩挲着琴身,一根根挑弦试着音色,眼里露出眷恋神色。 “义母最是喜爱月琴,我不过跟着她学了些皮毛。” “小柳你实在过谦了些”那班主再次插话。“娘她以前都说,你这月琴技艺与她不相上下了。”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冲我弯腰笑得眼睛只剩了一条缝。这样的献媚之色,比起宫里那些见风使舵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柳停了试弦的手,复将月琴放回班主怀里“哥哥说笑了。这琴右边第二跟琴弦还是有些松,麻烦你再帮我调一调罢。”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我开口“班主,可否让宋姑娘单独陪本宫说一会儿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听了赶紧连续点了几下头,抱着月琴退下。临走时又回头看了若柳一眼。 若柳垂眸,没有回应他。 “你义兄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么?”看着班主的背影,我问若柳。 “让娘娘见笑了。我义兄今日实在有些失了礼数。有冲撞之处,还望娘娘莫要怪罪于他。”她冲我微微颔首。 我摇摇头。“那倒不会,本宫只是有些好奇。既然你们都是由你义母教养长大的,怎么性格心性全然不同?” “我义兄他,原也不是这样的。” 她撇了眼班主走的方向,口气无奈。“只不过义母一去,这么大个戏班全要靠他养活。红尘市井里待久了,难免变得油滑。” “但正因为有他替我在外面挡着、替我拒绝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替我应付那些狂热戏迷,我才能潜心唱戏到如今。” “他变成如今这样,也都是为了保护好戏班里的大家。” “我是很感激他的。” 听她数语,我已理解。 看她义兄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早早就被生活磨没了少年心性。想来他们之前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地生活,一定不轻松罢。 我又想起了她昨日送来的帖子和彩珠的话。 “若柳。”我试探般开口“你不是一直都在戏班里生活罢?”。“嗯?”她看着我表情不解。 “本宫的意思是,你在进戏班之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看着我,神色里隐隐带了三分防备。 “若柳你别多想,本宫只是有些好奇。看了你昨日送来的帖子,上面的字迹瘦劲清峻,应是名家教授罢。” “娘娘想多了。民女不过一介伶人,哪里能请得起名家呢?”她语气如常,没有正面回答我,移了视线看着手里紫砂壶。 她这明显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心中疑惑更浓。 到底在她成为现在的“宋若柳”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何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父母亲人?她的义母又是如何收养她的? 有太多问题环璇在我心头。 现在才发现,对于她,我知道的实在太少。 但见她如此,我也不便再追问。只能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继续同她聊天时,我心里渐升起一股奇异之感,如琞儿去世那个夜晚一般——不祥的预感。 我想,她的身世一定不简单。只希望这身世之谜,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情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实在太担心她最后也会同萧怀瑾、彩珠一样,再在我心上捅个窟窿。 心不在焉地又和她说了几乎话。她刚刚握着我手的那个笑容不断浮现在眼前。我愈来愈心乱难安,索性草草向她告了辞。 走出梨园大门,“娘娘,我们现在回宫么?”一旁的彩屏问我。 “嗯…回罢”我点点头。 往撵與那走时,不远处的一角瓦缝里长了青草的的屋檐跃入我眼中。 是废弃的冷宫。 前阵子发生了太多事,看到那处屋檐我才猛然惊觉,冷宫已许久未传出奇异动静。“等等”我扬手止了步,转身看着冷宫处。 好像就从林姿死后,那里面就再没出过怪事。莫非,之前的声响就是林姿鼓捣的? 不,不会,那是一男一女,男子还会些功夫。 可我转念一想,他们既要装神弄鬼,为何现在又销声匿迹? 记起之前宫女太监们都在传言冷宫闹鬼时,我曾问过若柳。问她的梨园离冷宫这样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奇怪声响。 她回答说没有。 我当时只当是他们的排演声响盖过了冷宫里的声音。可现在想来,果真是如此么? 难道那冷宫和若柳他们有什么联系?我越想越理不出头绪,这些事纷纷杂杂就像错综交织在一起的乱麻团,绕得我头疼。 “娘娘,怎么了?”彩屏发觉了我的异常,扶住了我手臂。 我又盯着冷宫方向看了一会儿。“无事”最终还是转回身来摇了摇头。“我们走”我对她说。 坐在撵與上,想着我在皇宫里走到如今,好像每次总刚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下一刻它就从我指尖溜走。 我一路获得,也一路在失去。 我从没想过日子能过得这样累。 这皇宫里,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靠在椅背上,我闭了闭眼。不论这些人都打着什么注意,我也再不是那个单纯的小翎儿了。 若他们注意打到了我身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我耳边突然又响起在草原里骑在马背上刮过的风声。那是最畅快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 可在这宫墙里,那里有让我驰骋的草原?那里又能让我骑马呢? 没想到从前的日常现在都成了奢侈。 摇摇头、揉揉额角,我自嘲一笑。 不对!我脑中闪过一个地点。还有一个地方,至少在那,可以让我感受到草原上风吹过的感觉。 想到这,我瞬间从椅背上挺直了腰杆。 “娘娘?”,我动作太大,惹得旁边的彩屏带着点迷茫神色唤我。 “掉头,去城墙。”我立即对抬撵與的小厮吩咐道。表情也都鲜活起来,眼里闪着细碎芒。 “是,娘娘。”他们齐声应答,掉转了方向。 彩屏不知我为何改了注意,虽然面上两分惊讶,但也懵懵地看着我点点头。 第六十八章 不称职的朋友 来到城墙底下,几个把关的禁军们见了我具是惊讶神色,齐齐抱拳向我行礼。 一个排头兵走近两步,“娘娘怎会突然来此?”。彩屏向他回礼,看我一眼“皇后娘娘想来城墙上吹吹风,不知现在可方便?” “自然方便,只是……”他仰头看了我身后数人的仪仗。 我会意,对他笑笑“本宫知道城墙戒严较紧。放心,有彩屏陪着本宫就行,其他人都留在这下面侯着” “谢娘娘体恤。”他又是一抱拳,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一路随着蜿蜒阶梯走上城墙,两步一戍守的禁军们见了我纷纷躬身行礼,我也向他们点头致意。 踏过最后一级阶梯,我终于站上了城墙。 夏季本就多风,还未走至墙边,就感受到了一阵东南风拂过我鬓边碎发。 闭眼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比起那些框住四角天空的深宫大院,这里连空气都格外清爽。 复睁眼,心情已轻松了些。 我也是这才注意到,西北方的城墙角楼处,有两个穿着银白盔甲之人正在向我这边走来。距离还有些远,不太能看清楚面容。 我便也往他们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看那走在前面之人的体格身量与走路姿态——脊背挺直、一手握着腰间剑柄,应是袁护。 他们很快便走近,果然,就是他。 而在袁护身后跟着的,正是我在皇陵里觉得面熟的那个军士。 “娘娘”,“皇后娘娘”他们一同向我行礼。“刚得了报,末将迎娘娘迎得迟了,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怎么会。看将军这模样,是正在城墙上巡视么?”我对他笑了一笑。 “正是。我们马上也就巡完一圈了,娘娘来得巧。” 我点点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说起来本宫与你也有了数面之缘,还没问过你的名姓?” “回娘娘”那面熟军士抱拳低头“小的姓王名小七,乃是家中排行第七的缘故。是袁将军的副将。” “小七,你接着巡逻去,那边还有一处角楼没巡。”袁护回头吩咐他。 “是,将军”他立即正了颜色,行个礼,向那角楼方向走去。 待他走远,袁护开口说道“娘娘莫是忘了?您早早就遇着过小七了。”他眼里带了几分笑意。 “哦?什么时候?” “娘娘第一次偷偷去御马监的时候,穿着小宫女的装扮……”他没有往后说,眼里笑意却加深了些。 “嗯…?”我回想了一下他说的情形。 “哦!难道他就是说着我没有规矩,差点拆穿我的那个?!”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袁护点点头“娘娘果然聪慧。” “聪慧什么呀。当时我差点摔了个底儿朝天,又听他问我是哪个宫里的,急得心里咚咚直跳呢” 我看着他笑开。 “那时候我还真是孩子心性呢。” 他也勾了唇角,“时间还早,不如微臣陪娘娘在这城墙上逛一逛罢。” “好啊,正好我想吹吹风散散心。”我很爽快便答应。不知怎的,同他相处时我总格外放松些,更像在草原时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见过了我太多窘迫模样,是陪我喝过几次马奶酒的好友罢。我想。 与他慢慢走在城墙上,感受着风儿吹拂,身心都很松弛。彩屏跟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保持一个舒服的距离。 “我还忘了,皇陵那日你特意嘱咐了王小七他们,让他们多留心我罢?” “多谢你啦,不愧是我来中原第一个异性好友。”我对他眨眨眼。 “这是微臣本分,娘娘不必介怀。”他话语依旧很得体。但听了我的话,情绪却好似没有刚刚那么高兴了。 “莫非是我哪里说得不对?”我想着,心里也有点捉摸不透。 最终我们停在了城墙拐角的墙边处,他站在我身侧,身后的披风被刮来的大风吹得鼓鼓荡荡。 我想起,当日他冲进火场里救琞儿时,身后的披风被大火烧得焦黑,只剩下了一角。 看细他现在这披风,虽然依旧是是洁白不染,但料子却好似被洗过很多次,边缘处看得更加明显。 “袁将军,你这披风?” “这个啊”他看了眼披风,掩饰般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咳。“这是微臣之前的旧披风,料子轻便,夏季用正好。” “才不是”我在心里说。 “是怕因为披风又勾起我有关那日大火的回忆罢。你还真是不会撒谎。” “袁护”我唤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的连名带姓。“娘娘?”他微挑了眉毛看我,有些惊讶。 我转过身直直面对他,正了颜色“未央宫走水那晚,我真心很谢谢你。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抱歉,我当时那样不理智。” 走进一步,我眼神关切“你手腕上被我咬的伤口,可痊愈了?” “已经痊愈了,娘娘不必忧心。”他边说边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我皱了皱眉,伸出手去抓过了他手臂,一下子拆了束臂绳带,将袖子抹起。“娘娘!”他想阻拦,但来不及,我已经看到了。 那日我下了多少力气我自己还能不知?咬得满口的血,他都没把我放开。 现在他左手腕处,是一圈明显疤痕。疤痕显然是结过痂又掉落了,长出的浅白色新肉都是牙印模样。 这样深的疤,怕是永远都消不掉了。 “我…”,“娘娘不必道歉。”我话还没出口,他就抢先说道“娘娘担心大皇子心切,做的这些不过出于一位母亲的本能。” “娘娘什么也没做错。” “况且保护娘娘是微臣本分,微臣只恨那日,没能救出大皇子。”他抽回手,垂了眼眸,自责模样。 看他这样,我心里更是难受。 琞儿之死让我失魂落魄了太久,竟到现在才看到了这疤痕。若我能早些注意到,给他送些药膏去,也比什么都没做好。 对他而言,我这个朋友当得实在不称职。 在我冷宫里遇险时、未央宫走水时,都是他护着我。为阿妈吹埙时、萧怀瑾迎林姿入宫时,也都是他陪着我。 不知不觉我好像已经欠了他太多…… 突然想到什么,我抬起手来。广袖滑下,露出手上带着的那银铃手钏。 第六十九章 做回自己 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手钏。 与琞儿的白兔玉坠一般,日日被我贴身带着,是我身上最最重要的两件东西。 将手钏取下,那上面的银铃随着我的动作碰撞出悦耳铃音。 一共五个小铃铛,每个都雕刻了不同的纹饰。它们都是活动的,可以调换位置,也可以卸下。 我小心翼翼将当中的那枚拿下来,在袁护的震惊神色里将它放在了他手掌心。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我记得,这是您送给彩屏姑娘的妆匣里唯一留下的东西。” “嗯,没错。袁护,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对我意义重大。”我看着他,眼神坚定。“现在我把这个铃铛交给你” “我一时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所以我在这里承诺,这个铃铛就代表了一个愿望。只要你拿着它来见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我向长生天起誓。”我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胸前,这是草原人最郑重的起誓方式。 “不不不,不论是这银铃还是这承诺都太贵重,微臣不能收。”他连连摆手,着急地想要把铃铛还我。 “袁将军”我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这手钏是我阿妈之物,所以银铃我定会拿回来,不过是等到承诺兑现那天。” “我既已向长生天起誓,这话就不能再收回。” “所以你就收下罢。”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殷殷期盼。 “只有你收下它,我才能继续同你做朋友,不然我心不安。” “娘娘……”他看看我,又看看铃铛。 最终还是合上了手“末将,谢娘娘。”他冲我抱拳,行了个极端正的礼。我放下心来,终于也复露出笑模样。 “是我该谢谢你,袁将军。” 我们面对着笑开。明明还没至夜幕,我却在他眼中看见了万千熠熠星辉。 他墨发白衣,长剑银甲,就似澄澈湖面旁被春风拂过的雪松。 “抖落一身寒,枝杈皆烂漫。” 走下城墙时,我已一扫之前的阴霾心境。能有这么多真心相待的好友,我已很知足。 至于那些黑暗处里藏着的算计阴谋、那些在我背后拉满弓弦的冷箭、那些血盆大口阴鸷笑容,都别想将我打倒。 我是元颜翎。只是元颜翎。 是穆达尔王的独女,是奔跑的小红马,是草原的格桑花。 ————————————————— “彩屏,我有些饿了。我们回未央宫罢,我想吃苏拉阿嬷做的胡乳达。”我侧头吩咐彩屏,笑得明媚。 “好啊,这么久了娘娘总是没有胃口。现在我终于又听到娘娘说想吃什么啦。苏拉姑姑知道了也一定很开心。” 她语气里都是欢喜,扶我在撵與坐稳,一行人就向着未央宫进发。 夏日的天黑得格外迟些,回去的路上刚巧遇到夕阳西下。 漫天彩霞拢着金碧辉煌的皇宫,金灿的琉璃瓦映射着霞光更显瑰丽。草木花树也皆罩在霞光之中,嵌上一圈柔和金边。 空中一轮红日渐渐西沉,阳光投射在云层上,就像打翻了满溶了金箔的彩墨。 我已不知有多久没再抬头看看天空,今日能看见这样的壮阔绮丽之景,已是长生天最好的馈赠。 一回到宫里,没让彩屏扶,我直接从與上跳下,提着裙摆就往大殿里跑。 “苏拉阿嬷,我想吃你做的胡乳达啦。” 刚见到在小厨房里为我预备晚餐的苏拉,我就蹦蹦跳跳跑到她眼前,拉着她的手撒娇。 “好好好,娘娘想吃,就比什么都重要。我这就给娘娘做。”她拍着我的手,笑得眼角都是皱纹。 很快菜就上桌,热乎乎的拔丝胡乳达裹着层剔透糖汁,泛着诱人光泽。 我赶紧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嗯,好好吃!还是记忆里草原的味道!”我一连吃了两块,才仰头对苏拉说。 “娘娘欢喜就好”她将手在围兜上擦擦。“请娘娘稍等,小厨房里还有两道菜,马上就给娘娘端来。” “苏拉阿嬷你不用忙啦,这一大桌子菜,我都吃不完呢。” “不忙不忙,看见娘娘这么有食欲,我高兴还来不及。”她对我慈爱一笑,就又进小厨房忙活了。 她的背影在我眼前渐渐与我阿嬷重叠。我阿嬷也是这般,总为我们做好多美食,还担心不够。 吃着吃着胡乳达,我眼圈就红了。 将头埋得低了些,不让旁人看见。“阿嬷你在天上千万担心,小翎儿现在过得很好,过得很好…” 我边吃边重复在心里念着,不知是在告诉阿嬷,还是在安慰自己。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彩屏都一直在旁边为我布菜,叫我多吃些。“我真的吃饱了,再吃不下了。” 我摆手停著,止了她的动作。用完膳我们又去御湖边散了好一会儿步,消消食。 御湖里的鱼儿又长大了不少,依旧在水里悠游自得的摇曳,好像从来没有烦恼。 临睡前我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各色的花瓣浮在水面,连水蒸气都带了香味,熏得满室朦胧飘香。 也不知是为何,好像自那晚阿嬷给我织了那个幻境之后,我就再没梦见过她。 一觉到天亮。都不知有多长时间我没有睡得这样安稳。 昨儿用得太多,早膳就只吩咐了她们做点清淡粥食。喝完了粥,我回到妆台前梳洗打扮一番,约摸也快到了下朝的时间。 招招手让彩屏过来“彩屏,你去打听打听,今早朝堂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很快彩屏就回来了,“娘娘,如你所想。苏相今儿早早就向皇上递了辞书,说要告老回乡呢。” “那皇上呢?什么态度”我问。“听殿前伺候的小太监说,皇上没有准也没说不准,只让苏相下朝后再去御书房详谈。” 我点点头,萧怀瑾这态度也是我一早料到的。 苏相这样的三朝老臣,如果一请辞他就准了,未免显得不够重视。他肯定还是要先做出一番挽留模样,不然也就不是他了。 “走,随我去御书房看看,看看萧怀瑾又要如何做戏。”我勾唇一笑,出了宫门。 第七十章 生离死别 来到御书房门口,一个小太监笑眯眯拦下了我。 “皇后娘娘,皇上此刻正与苏丞相在房内议事,您现在进去恐有些不方便。” “哦?是么?那本宫来得可真是不巧。”我故意将音调拔高三分,转头说“彩屏,既如此,就随本宫回未央宫罢。” “是,娘娘”她应答之声也比平时高些。 “殿外可是皇后?”一男声从屋内传出,御书房门下一刻就打开,小夏子于门口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个礼“回皇上,正是皇后娘娘。” “快,快请进来。” “娘娘,请——”小夏子看着我侧过身,抬手请我入内。 我走进。与刚刚拦我那小太监擦肩而过时,微微垂眸瞥了他一眼,他将头埋低下去。 “阿翎,你来的巧。快同朕一起劝劝苏爱卿,他执意要告老回乡,让朕十分无奈。” “无奈?你现在开心还来不及罢”我心想。 进到殿内,向着萧怀瑾躬身一拜。苏相同时对我抱了抱拳,我点点头回应。 “苏相如今身体还硬朗,精神也很好,怎么想着告老回乡呢?您是三朝的老臣了,熤朝可不能少了您啊。” 我边说边走到桌边,执起茶壶给萧怀瑾添了杯热茶,又倒了杯新的,双手捧着递给苏相。 “老臣感谢皇上、感谢娘娘的信任。 “但臣如今已入花甲之年,自觉眼花耳背,不能再辅佐君王。” “前日里臣又突然极想念老家鲥鱼鲜味。年轻时拙内常做清蒸鲥鱼,鱼身银白,肥嫩鲜美,爽口不腻。” “转念想想,臣不知不觉竟有近十年未曾回过乡,未曾吃过鲥鱼。” “特别是近五年,臣每年都能得到幼时乡里好友一个个驾鹤而去的消息。 “趁老朽这一把老骨头还能走动,再不回乡看看,今生怕是再难见到故人。” “皇上、娘娘之厚恩,老臣终身不敢忘。还望皇上、娘娘体谅臣一点归乡之心。” 他一席话真挚非常,话毕一个深拜,良久未起。 侧头看萧怀瑾,他眼里依旧没什么波澜。 但却做出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来,起身绕过桌子去扶苏相。 “苏卿快快请起。”他看着苏老,微微弯腰与他平视“苏卿句句诚挚,感人至深,若朕再不放苏老回乡,未免太不近人情。” “朕现在就答应苏卿,准了辞书。” 苏相表情惊喜,又欲再拜,被他扶住。 “果然,萧怀瑾你就等着一个原因罢。假意拦阻、顺水推舟,演上一出君臣情深之戏,面子里子都做得足。” 这样的虚情假意,我心中着实不屑。 只转头对苏相露出亲切笑容,走到他们身边。 “苏相,替本宫问苏夫人好。夫人风采本宫还记忆犹新,今日一别,日后怕再不能见。” “本宫与皇上一样”我和萧怀瑾对视一眼,拍了拍苏老手臂。“都只希望您与夫人回乡后,皆能颐享天年。” “老臣谢皇上、娘娘体恤。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老是真真切切的动容了,行了个最标准的大礼,嗓音都哽咽。 “到底也是他为之操劳了三十余年的朝堂,是他见证过三代帝王更替的熤朝,是他一手辅佐得越来越兴旺的王朝啊。” “他对熤朝的感情有多深,无人能想象。” ————————————————— 两日后的一个清早,得了萧怀瑾特许,我和清蕴一起去送苏相。 炎炎夏日,处处蝉鸣。 日头大好,晴空万里。 我与清蕴坐着一辆低调不打眼的普通马车,一路追到了城墙口,终于赶上了苏相。 “爹爹!娘亲!”清蕴对着那即将驶出城门的竹青色锦帐的马车唤道。“吁——”那马车急停,堪堪停在城墙门边。 清蕴提着裙角奔下我们的马车,向着那边跑去。苏相苏夫人也从车里走出。 “蕴儿——!”苏夫人先下车,一把抱住了疾奔过去的清蕴。 “娘还以为见不到你了,终于,终于,还是见上了。”我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苏夫人话还没出口,眼眶就已先红。 “是阿翎特意向皇上请了旨,准女儿出宫来送送您二老。”清蕴转头来看我一眼。 我差不多也快走到他们身边,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给他们一家人留出相处空间。 苏相站在这对母子身后,向我拱了拱手。 清蕴从苏夫人怀里抬起头,一边一个拉了苏相夫妇的手,交叠放在一起。 “爹爹,娘亲,你们这一去,山高水远,千万保重身体。” “爹爹年近半百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我却不能再在您二老身边尽孝……”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眼泪滴落下来。 “啪嗒”一声,落在他们一家人交叠的双手上。 “你们万不要记挂女儿,女儿会谨遵爹娘教诲,万事以大义为先……” 说着说着,她就说不下去了。 苏夫人和她都已泪水涟涟。苏相努力在克制伤悲,嘴角的不住颤动却出卖了他,连带着白须也抖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这次生离过后,再见便是死别。 “蕴儿,你也莫要担心我们。爹爹会回到乡里的老园子里去,和你娘亲一道,过梦想中最轻松的田园生活。” “你还记得以前抱过你的田叔叔么?他们一家现在还住在那,以后我们又可以继续做邻居,热闹着呢。” 苏老努力对清蕴笑了一笑。 “你娘亲总说京中生活固好,却比不得老家有人情儿味。” “我在朝堂奔忙了三十多年,现在终于能兑现给你娘亲的承诺了。” 他与苏夫人对望,两人眼里都闪着泪光。 连我这个看客都动容,鼻头一酸。“伉俪情深,相伴意长。南来北去,携手扶将。”这古诗句就是苏相夫妇最好的写照。 清蕴自小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成长起来,难怪不会憧憬那淡泊虚假的帝王情爱。 她比我看得透。 好在我也终于看透。 “苏相,苏夫人,清蕴在宫里有我照顾,你们就安心回乡罢。”我走上前去扶住清蕴肩头。 “你们放心,只要我还做一天熤朝的皇后,就不能让清蕴在宫里受了委屈去。” “阿翎……”清蕴转头看我。苏相夫妇随之齐齐一拜“老朽(妾身)谢过皇后娘娘。”我同清蕴一道将他们扶起。 “不早了,爹爹娘亲,你们去罢。” 苏相又深深看了清蕴一眼,最终搂过苏夫人的肩“夫人,我们走罢。” 苏夫人点点头,眼里全是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狠心转过头去。“娘亲!”清蕴没忍住,带着泪,复喊出口。 走上马车的苏氏夫妇立即回头,看着清蕴。清蕴往前走几步,站在马车下也仰头看着爹娘。 “您二老,千万保重。” 万千情义都只化作了这一句嘱咐。 “嗯!”夫妻俩重重向女儿点了点头,再不能说出话来。 第七十一章 横生变故 秋风扫落梧桐叶时,我正在打理院中的花架。 这是我夏天新架起来的,依靠着后院整面东墙。放着这么大个院子不用,实在浪费。 入秋后花朵种类格外少些,所以花架上新移栽的都是些四季花。我偏爱那些绽放热烈,鲜艳夺目的花朵。 什么扶桑花、金盏草、麒麟花……异香齐放、争奇斗艳,给这萧索秋季添了不少生机。 带到下个春天,我还要再在花架下打一架秋千。在锦攒花簇、缭绕花香里打着秋千,想想都觉惬意。 自苏相夫妻走后,清蕴来我这宫里来得就更勤了。 若柳也如以往一般,隔三差五就来我这唱戏。我上次对她的怀疑,暂时还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其实准确说来,是我自己并未十分用心去查。这份悠然平静的时光实在太过难得,我不愿打破。总想着拖一拖,再拖一拖。 奶团儿此刻也在花架上跳跳蹦蹦,一会儿拿爪子拍拍那片花叶,一会儿又用鼻尖嗅嗅这朵花香。 它是萧怀瑾赠我的狸奴,是从遥远的大罗寻来的。 奶团儿浑身毛色雪白,没有一点杂色。还天生鸳鸯眼,一个瞳孔是淡金色,另一个是海水蓝。性格活泼好动,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我知道,萧怀瑾将它赠我,是为了解我丧子之痛。 但他不明白,狸奴与琞儿,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好在奶团儿格外亲人,又很聪敏,相处越久就越让人喜爱。 给最后一盆花也浇过了水,我看着一架繁花满意的拍拍手。 这深宫大院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不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一点一点数着滴漏过,还有什么盼头。 “娘娘”,彩屏在身后唤我。 “怎么啦?”我回头。 “皇上来了,就在前面大殿里……” “他怎么来了?我与清蕴约好一起用午膳呢”我不满的低头嘟囔,将束袖的锦带拉开,宽大广袖一瞬倾落。 低头理了理袖口衣摆,扶正了正头上珠钗,行至彩屏身边“走罢。” “娘娘!”她却叫住我。 “嗯?”我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皱了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皇上他……”她依旧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你平日里也不这样啊?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语句里两分急切。 她赶紧拜下去,“今早奴婢照常按娘娘吩咐去打探了下朝堂动向,确有大事发生,但我也之探到了点皮毛。” “只知这事有关……娘娘母家。” “我母家?是草原的事?”我十分惊讶。 “上次得到草原的消息,还是阿嬷去世。”我想着,袖中双手不自觉握紧,不敢再等闲视之。 回头,赶紧加快了步伐,到最后我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前殿。 “妾拜见皇上。” 萧怀瑾就坐在当中的紫檀镶金木椅上。我一边压着气息行礼,不让自己显得有奔跑过的迹象,一边观察着萧怀瑾。 一眼就瞧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封好似信函的东西。 “阿翎你快快起来”他两步走到我身旁,伸手将我扶起。“皇上应是刚下朝罢,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问。 “朕要同你说的正是这个。” 他将我引到身旁另一把木椅上坐好,自己也复坐下。“今早朕收到了一封密函,是辽东来的……” 他看着我,伸手把我放在当中小几上的左手覆住。“这密函,由你哥哥亲笔所书。” 我讶异扬眉,“哥哥亲写的密函?连阿嬷的死,我都只看到了边关将领写的奏折。这下,怕是出了要翻天的大事。” 表面上只静静等着萧怀瑾继续往下说,内里我心跳却已开始加速。 “北疆狼军…在半个多月前偷袭了穆达尔王帐。” “什么?!”我惊得睁大了眼眸。“那我阿爸大兄有没有事?我的族人们有没有事?” “阿翎。”萧怀瑾捏了捏我的手,“剩下的,朕觉得交由你自己看比较好。”他将信递过,我赶紧一把抓住。 他却没松手,我抬眼看他。“答应我,不要太难过,好吗?”,他眼里担心之色甚浓。 “……嗯。”见他这样,我心里越来越不安,但只能先点点头。 终于将信拿在手里,光看封面就知道,的确是我大兄笔迹。 “北疆四年前与我们签订了为期十年的停战协议。如今却这样出尔反尔,就不怕长生天发怒降罪么?”我想着。 但我同样也知道,北疆那是一群饲狼成军之徒。他们是真能背信弃义,干出这些事的。 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把整张信纸抽出、展开、抹平。咽了咽口水,我才敢开始读。 大兄用的是辽东字,字迹有些潦草,想必他在书写之时,心中十分焦躁。而萧怀瑾看的,应是经由朝中大学士翻译成中原字的版本。 我一行行读下去,越读手越抖。 七月二十九日晚,血月现。 子末丑初,北疆狼军三千精骑突入穆达尔王帐。 当时族人大都在睡梦之中,对其毫无防备。其军中千余匹狼皆似疯魔、双目赤红,扑进毡帐见人就咬杀。 穆达尔王召集军队极力反抗,身先士卒,吸引狼王注意。 在群狼包围里,他以一人之力解救下敌军刀下族人十余名,自己却也身中数刀。 后又为保护民众撤离,穆达尔王在他被狼王与众狼夹击、被群狼咬死战马、咬掉手中剑之后,仍拿起火把与狼王殊死搏斗。 大兄亦孤身深入,与对面将领血搏。在左肩被长枪刺穿的同时,砍下对方首级。 狼军最终撤离,双方死伤惨重。 穆达尔王重伤,流血过多昏迷。 在后面大兄写,他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此次狼军发狂并非偶然。 而是北疆巫师提炼出一种新型迷药,能刺激狼群野性大发。这次偷袭辽东只是他们的试探之举,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熤朝。 所以他希望熤朝能出兵,与辽东一同镇压下北疆狼军,取得永世和平。 可还没读到结尾,在看到阿爸与大兄如何搏命一般抗击狼军时,我眼眶就红了。 在得知阿爸重伤昏迷后,我忍了又忍的眼泪终还是砸在了信纸上,洇出一团黑色墨迹。 第七十二章 公主的责任 “阿翎,你别太难过。穆达尔王是为族人而战的英雄,一定不会有事。” 萧怀瑾搂住我的肩安慰我。我只低头紧紧抓着信纸,视线定格在那字里行间,好似要把那薄薄纸张看出个窟窿。 纸上一共不过寥寥数语,对于结局更是一笔带过。 “双方死伤惨重”,那我们族人到底死了伤了多少?面对那些发狂的半夜扑进毡帐的恶狼……我不敢想。 而阿爸又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伤口再哪里、可有伤到要害?大兄左肩可还能恢复、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再挽弓? 对于这些问题,我都一概不知。 为什么我现在安安稳稳的待在离家千里之遥的熤朝皇宫里?为什么在这次劫难般的混战中我没能起到一点作用? 做为草原的公主,此刻却不能与我的家人、我的族人站在一起。 我好恨我自己。 “阿翎,早朝时满朝文武关于此次出兵的意见都已达成一致。”听到这句,我猛的抬头看他。 我知道,他们会答应。 “你放心,熤朝此次会同辽东一起抗击北疆蛮徒,取得边境长久的和平。”他搂紧了我,眼中神色坚定。 果然,如我所料。 唇亡齿寒,最精于算计的熤朝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赶紧伸手一把拉住萧怀瑾的衣袖,“带我去,我能帮上你们。”我回看他,目光灼灼,直直同他对视。 “这怎么能行?!”他音调杨高了些。 “你是国母,是熤朝的皇后,朕怎么能把你带去战场那种断头流血之地?”他几乎是立刻就黑了脸,拒绝得十分坚决。 “不。你忘了,但我没忘。” “我还是辽东的公主。” 我靠近他,与他面对面,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丝毫不退让,我一直看进他眼底。 “我必须去,在战争里与我的族人站在一起。这是我作为一名的公主的责任。” “不行!”他将衣袖从我手里抽开。 “蹭”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我。“朕不答应,朕不能让你置于那般危险境地!” “萧怀瑾!”我也一下子起身,直呼他的名讳。 他脊背一僵,回头,满脸震惊。 “不管你准不准,我有手有脚,能自己去。除非你将我囚禁。” “别让我恨你一辈子。” 我语气平静,一双闪着泪光眼睛却死死盯着他,倔强地昂着头。我有预感,若我此次不去,这会成为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昏迷的阿爸和重伤的大兄,他们都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家。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元—颜—翎—!”萧怀瑾亦转过身来盯住我,双眼眯起,一字一顿唤我大名。 这是他盛怒的信号。 我向他走近一步,依旧毫不怯懦的高昂着头与他对视。满殿的宫女太监早就跪了一屋子,抖抖搜搜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未央宫此刻都是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明显看到萧怀瑾胸口气得起起伏伏,我自己的心也在胸腔里猛烈的跳动。 可为了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深爱着的草原,我不能妥协。 “去往辽东路途遥远,经过大漠时还可能遇上流沙风暴,更别提途中可能会遇到的北疆狼军伏击。” 我往前走一步,开口,继续陈述我的理由。“不说别的,光是地形一项,你们军中还比我更了解的人么?” 转了话锋,我看着他,语气柔缓下来。“相信我,我一定能帮上忙。” 他却只是死死盯着我,良久都没有应答。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猛的一个转头,转身就向门口走。离他最近的桌凳也被带倒,在地上骨碌碌打着滚儿。 两三个大步他就走到门边,一下子停住、侧头。 他的脸一半露在门外的阳光里,一半隐在门边的阴影里。 没有任何表情,声线也冰冷。 “朕是管不了皇后了,皇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他说。 我脑中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开,整颗发紧的心脏也都轻松了。 最终,我向着他已走出门的背影盈盈一拜“妾,谢皇上。” ————————————————— “阿翎,我听说你和萧怀瑾早上在未央宫里大吵了一架?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忙赶到我宫里的清蕴一进门就问我,面色担忧。 我摇摇头,拉她进内殿。 将萧怀瑾没带走的大兄写的那封信拿给她“要打仗了,你先看看这个罢。” “什么?”她表情又疑惑又惊讶,从我手里接过信,展开读着。 她现在识草原字已经完全没有障碍了,一封信很快便读完。我看着她读着读着就睁大了眼睛、用手捂住了嘴。 读完了信,她便转头来看我。 “阿翎……”下一刻,她就握住我冰凉的双手,看着我,语气无比轻柔,“你父兄他们都是最勇猛无匹的烈烈英豪。” “你千万别伤心太难过了,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明明是来劝我的,她说着说着自己却先哽咽了。 我将头靠在她肩头,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我已经得了萧怀瑾的准许,一同去战场。” 我明显感到清蕴拉着我的手发紧了些,整个人也怔了一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都快在她肩头睡着,她的声音才再次在我头顶响起——“带上我,可以么?” “嗯?”我条件反射般立刻抬起头,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看着我,像做了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神情是从没有过的严肃。“我说,阿翎,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战场么?” “你怎么会想要去战场?这可绝非儿戏之事”我实在太惊讶,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知道。冒然这么说实在也太匪夷所思。但你还记得吗?我遇见的那个辽东男子?” 我点点头,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清蕴附在我耳边,继续说“他告诉过我,他是辽东的将军,名叫戈赤。” 这下我彻底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戈赤?居然是戈赤?那个我大兄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草原最年轻的将军戈赤?” 我万万也想不到,清蕴钟意之人,居然会是他。 第七十三章 原来如此 “等等,等等。”绕是聪敏如我,此刻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浆糊。 “清蕴,你说清楚些,你具体是在何年何月何地遇见他的?”我问清蕴,努力让自己将这一切理清。 “那年我十三岁,按年份应是景年初春二月中旬。遇见他是在我偶然发现的一处湖泊附近,离我投宿的天洛镇不远。” “景年初春二月,天洛镇……”我反反复复念叨着这时间地点。 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眼睛瞬间亮起来“那不就是我们与北疆开战,大兄营救戈赤将军后双双失踪之时?” “没错,一定没错,天洛镇离军士们最后看见大兄和戈赤行踪之地也不远。” 我又想起了大兄戈赤他们身上被处理过的伤口,一下子拉起清蕴的手,语调都是惊异。“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你就是那个给他们包扎之人!” 清蕴被我几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阿翎,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清蕴,你那次遇见的是两个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确是两个人,还有一个一直在昏迷。” “那是我大兄!”我一把抱住清蕴“那一定是我大兄!是你救了他们!”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讲清楚。”现在轮到清蕴疑惑了。 “闰年十月,我们与北疆开战。同年十二月传来消息,说是戈赤带着的一对骑兵被北疆上万狼军包围。” “戈赤是大兄最好的朋友,大兄亲自带着两千骑兵小队,突围去将戈赤营救了出来。” “第二年一月,也就是景年一月,大兄与戈赤配合默契,打了好几个漂亮的胜仗。可二月,他们俩就被北疆陷害,双双失踪了。” “所以你在那时天洛镇遇见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戈赤的话,另一个肯定就是我大兄啊!” “多亏了你及时给他们包扎止血,不然他们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清蕴听了我的讲述,还是有两分不可置信的模样。 “怪不得,怪不得呢。”她思考了一会,表情也越发明朗。 “我就说他们当时怎么会浑身是血的倒在湖边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要不是我听见了一直守着他们的那匹红马的嘶鸣,都发现不了他俩。” “对对对!大兄的马就是那匹红马,当时比阿爸的战马跑得还快呢!” 我脑中闪过一副画面,原本兴奋的语气瞬间低落下去,“可惜,当它将大兄和戈赤送回来之后,就累死在了我们毡门口。” “它实在是匹太好、太忠心马儿。” “它死了?你大兄和戈赤是怎么回去的?最后我再去那片芦苇荡的时候,他俩已经不告而别了。” “不告而别?怎么会呢?”我拉她到一旁坐下“你快同我仔细讲讲,你是怎么救治大兄和戈赤的,又是怎么心悦戈赤的?” “阿翎……”她嗔怪的撇我一眼,还是答应了我,继续给我讲。 “我当时咳疾好了些,得了爹爹娘亲的准许,自己出去逛逛。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走到那片芦苇荡附近了。” “芦苇荡包围着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就像一块剔透的宝石那样漂亮。” “被那景色吸引,我就朝着更中心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就听到了马鸣声。 “我还奇怪当时那里怎么会有马儿,担心是不是附近牧民的马走丢了,便巡着声音想过去看看。” “结果就这样看到了你大兄和戈赤。” “我可真是被吓了一大跳,平生还是第一次看见伤得那么重的两个人倒在你面前,浑身衣服都被血染红。” 我听着清蕴的讲述,好像也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大兄和戈赤躺在我面前,心不住的抽痛。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当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不能看他们死。’” “可手边一时也找不到医药,没办法,我只能回家拿药箱。” “你知道的,因着我咳疾的缘故,不论到哪,娘亲都会常备着药箱。” “而我自己嘛,久病成良医,对于一些简单的伤口处理方法还是知道一些。” 我点点头,清蕴平日里就爱看医书。就拿她给我配的那些药膳也能看出,她很懂岐黄之术。 “你大兄那匹红马还真是通人性,它好像知道我会救你大兄,主动让我骑它回去。” “回家瞒着爹爹娘亲偷拿了药箱出来,红马儿带着我又一路回到他们身边。” “因为条件限制,我只能尽力把他们表面上的伤口处理了,又用细麻布将伤处包扎好。” “结果在我处理伤口途中,其中一个人突然就醒了。” “也不知他哪还有的力气,居然快速摸出一把短刀来抵着我的脖子。” “啊?还有这等事?”我心也随着清蕴的讲述悬了起来“后来呢?又发生什么了?” “后来经过我的解释,他明白了我是来救治他们的。最终收了短刀,还低声说了句什么” “最后我才知道,他是用辽东语说的‘谢谢’” “哇,原来你和戈赤就是这么认识的啊。” 我不禁发出感叹。清蕴低头一笑“好了,就说到这里啦,之后的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什么嘛,这才说了多少,我还没听够呢!”我左右摇着清蕴的手,撒娇般说。 “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现在知道了原因,阿翎你到底带不带我去战场?”清蕴正了颜色,看着我问。 我也从刚刚的轻松氛围里抽离“我是很愿意带你去的,但是萧怀瑾他定不会同意。” “我今儿就是为这个,才和他起了争执。” “那怎么办?我真的好想再见一见他,这估计是我此生最后的机会了。”清蕴神色那样哀伤,就像是夜风里带着露珠的萧索幽兰。 不忍见她这样,我知道她有多在意那个人。若没有遇见他,清蕴也不会和萧怀瑾起嫌隙。 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我抬头看她“清蕴,你愿不愿冒险?” “若能让我在见到他,我愿。” “好。那我就制定一个计划,偷偷带你出宫。” 第七十四章 从萧怀瑾预备开战的军令颁下,到百万大军列兵城下,一共只用了不到七日。 我知道,在处理军政大事上,他一贯雷霆手段。 可此次效率如此之高,我也是没料到的。 没有漫长艰难的征兵筹备,没有纷杂不止的后勤争论,他好像凭空就拉起了一支如此庞大的、训练有序的队伍。 他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能力,好像天生就该当帝王。 与他一前一后走上城墙时,我们都没有说话。七日前的争执还历历在目,这几日我没有主动去找他,他也没来未央宫找我。 今日我来此,也只是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 我穿好华丽的后服,与穿着盔甲的他并肩站上城墙,一齐检阅皇城下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绵延数里的熤朝军队。 数万好男儿身穿铁甲、手握长枪站在城墙下。他们身板都挺得直直的,手里的长枪也磨得尖利,表情也皆是一样的勇敢坚毅。 阳光照在他们的脸庞上,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 “保家卫国、视死如归”这几个大字好像都写在了他们的面容上。 本来已站定的萧怀瑾又往前走了一步,直站到城墙最边上,让下面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他的面容。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着甲的他。 他身上的连环金甲在光照下越发显得金光熠熠。 可即使穿着这样厚重的甲胄,也丝毫不显臃肿,反而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 他乌黑的发丝全部拢在头顶,被一条金带整齐束好。使得面部轮廓能清晰地展露,线条似刀锋一般凌厉。 好像不知不觉间,在他身上就再寻不见“青涩”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稳重。 他成长得太快,适应皇帝这个身份也适应得太快。 我想,他早就不是那个在睡梦中死死握着我的手、呼唤母亲的十七岁少年了。 此刻,他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正静静扫视着城下的兵士。双眼所过之处,士兵们都展露着最好的状态。 从那些士兵脸上的崇敬表情可以看出,“熤朝瑾帝”这四个字,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不比先皇低。甚至,还要更高。 果然,自林氏一族覆灭后,他着手大力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十分得民心。 轻徭役、薄赋税、修律法、废酷刑……这些从他手中一项项颁布落实的政策,一步步把他在民众心中推到了一个“明君”的地位。 男人们用自愿参军来回报他,妻子、母亲们也放心让自己的丈夫、儿子去追随他。 再没人会质疑他这个“少年君王”。 我从一开始就预料到的,那颗新的火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并将会长久的高悬在天幕之中。 现在,只有北方还聚集了一片乌云。 而所有人都坚信,阳光终会将它驱散。 “将士们”那太阳开口,“此次我们与辽东联合抗击北疆,朕与皇后会随你们同行!我们会一齐驱逐蛮族,得胜回乡!” 所有的士兵都振臂高呼“驱逐蛮族!得胜回乡!驱逐蛮族!得胜回乡!驱逐蛮族!得胜回乡!” 声音之嘹亮、情绪之激昂,好似要贯穿天际。 我心中的想法再一次坚定——萧怀瑾他定会成为一个开创盛世的帝王。 现在的他,就已经具备了成为这样的帝王的所有特质:英明、冷静、成熟、自持、克制、懂人心、识英才……还有,冷酷和无情。 我看着他,在众人山呼中、站在最高处的他。 好像可以透过他看见未来的熤朝——一个由他带领的无比强盛繁荣的熤朝。 对此,我不知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作为国母和皇后,我应该高兴。可作为妻子和母亲,我觉得讽刺。 牺牲自己的儿子换取统治的稳定,这样的繁荣,就是他这个君王所希望的么? 脸上一直保持着亲切微笑,我以皇后的身份静静陪着他到仪式结束。 ————————————————— 走下城墙时,我跟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皇上?”他止步,侧头看我“皇后还有什么事么?” 我冲他行一个礼“皇上,妾宫里的辽东女御厨苏拉,她此次也想借这个机会回辽东去看看,不知皇上可否准许?” “朕说过,皇后的事由皇后自己决定。不论带上未央宫的哪个,都不用来问朕。” “是,皇上。妾替苏拉谢过皇上”我又是一拜。 他没再回头,径自走下城墙。 没想到他这次气得这么厉害,我在心里嘀咕。 不过这样反而更好办,他还生着气,估计不会多关注我。有了他这句话,按计划把清蕴带出宫也就没那么难了。 回到未央宫,清蕴早等在那里。 她身上穿的是我提前给她准备的、小厨房杂役宫女的服装。“怎么样,衣服还合身么?”我问。 “合身,阿翎有心了,上衣下裳都刚刚好。”清蕴笑了一笑,快步走到我身边。“萧怀瑾呢?他应允没有?”她拉过我的手,神情殷切。 “应允了,我后面准备的理由还没说,他就答应了。”我笑着回握她。 “太好了!”清蕴高兴得拥住了我,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的表露出高兴情绪。我也跟着她高兴。 不过我立刻又冷静下来,看着她“你宫里呢?都安排好了吗?” “都按你说的安排好了。”她点点头“两日前我就让小宫女们放出消息去,说我因为双亲离京忧思过度,旧疾复发。” “我也吩咐了最亲近的大宫女,让她按时每月三次去太医院领药,日日也要在宫里熬药。” “我本就不爱走动,除了你之外更没人主动拜访了。所以此次称病闭门不出,应该不会被发现。” “嗯。”我颔首,我们利用的正是这点。 皇宫里那些个宫女太监,哪个不是见风使舵之人。 在他们眼里,现在的清蕴不过是一个没了后台、还不被皇上看重的昭仪,谁会主动去关心? 而且清蕴身子骨不好,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以前冬日里,一两个月不出门也是寻常。 但除了这些,宫里还有个不安定因素——宋若柳。 第七十五章 瑾帝亲征 现下,关于宋若柳的身份、目的还没有查到什么关键信息。 但我知道她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之前我们有那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对我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恶意。 可此次皇上皇后双双离京,留这样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在宫里,到底是让我不能安心。 “彩屏。”我招招手唤彩屏过来“我们走后,宋姑娘那你还要多留心些。” “我在辽东离宫里太远,书信想送到至少也需十天半个月。所以,若你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不用先提前知会我,直接去找袁将军。” “嗯,我明白了娘娘,您放心吧”彩屏点点头。 “怎么了?宋姑娘有什么可疑之处么?”清蕴表情疑惑。 我摇摇头,对她笑笑“没有,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毕竟在这皇宫里,多留心些总是没错的。” 看向宫外,马车已经停在门口。 苏拉也已经收拾好了,走进殿中,换了一身新做的草原服饰。“苏拉阿嬷你今天可真精神。”我起身笑说。 “到底是要回家了么不是”苏拉眯眼笑得开怀。 “是啊,要回家了。”我声音很轻。 所有人好像都忘了这是去打仗,只当做回家。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将会是一场恶战。但我们都心照不宣,装作轻松的模样。 我看看苏拉,又转头看清蕴“走罢。” 清蕴与我一同坐进马车,苏拉和其他随侍一起跟在队伍里,向皇宫正门进发。 “娘娘!”彩屏突然跑到门边,唤我。我挑起车帘回头看她,她眼眶里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涌动。 “我在皇宫里等着娘娘回来!” “好!我一定会回来!”我大力地冲她挥手。 马车很快便驶到无极大殿外,萧怀瑾的车驾正停在那。百官皆站在大殿阶梯前相送,“愿吾皇得胜而归”,他们齐声贺道。 他对官员们点点头,坐进了车中。车前的小夏子立即传唱到“启程——” 他和彩屏那些宫人一样,都被留在皇宫里。 行军途中,无关人员越少越好。若苏拉阿嬷没有厨师这个身份,我也是不好带她出宫去的。 所以这次的“启程”二字他传得极认真,不是告别之语,却含告别之情。 话音落下,宫道两旁整齐排列的号角就一架又一架的接连吹响,熤朝的黑色龙纹战旗高高地飘扬在队列最前方。 被封为新任大将军的张毅同他几个副将翻身上马,“驾!”几匹威风凛凛的战马并列前行。 骑兵在前开道,步兵在后列队。我和萧怀瑾的两辆车驾一前一后驶出了宫城门。 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宫门关闭之声时,我挑帘回看,一身银甲的袁护正站在城墙上对我挥手。 他身后的新披风是我前日里才送给他的,特意选了轻便不易皱的料子。我没动用宫里的匠人,自己出银子送到宫外订做。 算是我对他那件因为火灾而毁了的披风的一点点补偿。 现在那条银白披风正被风吹的鼓起,城墙上的他他,整个人就像展开雪白双翼的雄鹰。 我也对他挥挥手,发现他用口型好像在说着什么。探头仔细辨认,在他说第三次时我终于认出,那是“千万珍重”。 我用力点点头。 禁军不同于别的军种,担任着守护皇宫的重责。和皇城戍卫军一样,是不能离开岗位到前线战场上去的。 他作为禁军将领,即使想去沙场杀敌,也不可能被准许。 而且在这种帝后皆不在宫中的特殊时刻,宫里出了什么事都要算他的责任。 他肩上的担子不比任何人轻。 我也用口型回他一句“保重”。他看见,颔首笑开。 车驾继续向前行驶,大队人马走至城墙时,无数百姓夹道欢送,口里皆是祝福之词。 我听得最清楚的就是“瑾帝亲征、旗开得胜!” 这词刚开始还只是几个高声者的呼喊,在众多欢呼中传出。到最后,竟变成几乎所有的在场百姓都统一齐声高呼这八字。 我透过翻飞的车帘看见了他们的表情,脸上都满满洋溢着十足的信心。 明明还没正式开战,他们却都坚信熤朝会胜利。似乎“瑾帝”二字就是他们的强心剂。 短短一年半,萧怀瑾他就能这般得民心。在我看来,这几乎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但他就是做到了,还做得如此成功。 我还记得曾经听阿爸讲过,一个君王若能成为所有子民心中的支柱、成为他们的精神象征,那这个国家就会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什么是支柱、什么是象征。 可今天,我已经亲眼看见了。 在王城中、在离皇帝最近的子民中,萧怀瑾已经成为了这样的存在。 若以后这个范围继续扩大,直至扩大到熤朝的每一处领土,那熤朝就会成为无坚不摧的。 人心一但团结,就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要坚硬牢固,更甚于铜墙铁壁,再没什么能将它击溃。 我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奇异感觉,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若说之前的那些感觉都是灰色的,那这次它就是赤黄的,升腾的、灼热的、激烈的赤黄,是火焰焰心的颜色。 现在这团热烈的赤黄好像要冲出我的胸腔,我要用手压住它,才能不被这股力量撕碎。 “阿翎你怎么了?”清蕴看见了我的异常,过来扶住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摇头,这感觉没办法解释,也解释不通。 但这样的场景我曾经看到过,还不止一次。 恍惚间,我的记忆好像回到了儿时。是阿嬷! 没错,阿嬷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她比我的状态更严重,突然捂住心口、面色煞白、不发一言。 没人知道那是为什么。 但她后来抱着我说过,那种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奇异感,是独属于大祭司的直觉。 想想我那些幻梦。之前我就梦到过火光里琞儿的嚎哭,四下都是浓烟,我看不到琞儿,自己还摔在了碎片上。 那样挣扎揪心的无力感,现在仍记忆犹新。 果然,后来琞儿就死在了火灾里。 我想应该是因着我和阿嬷的血缘关系,让我遗传到了一点属于她的大祭司的能力。 第七十六章 重踏故土 待到心头悸动平息,眼前景色已经换到城外。 上次出城,还是去皇陵。而今天队列行进的方向刚好与皇陵方向相反,一北一南。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路边的树木叶片大都已泛黄,向阳面的树叶更是掉落了不少。车轮压过,发出一阵阵脆干的碎裂声。 我靠在清蕴肩头,想着这七日在皇宫里,自己一直在安排忙活着大大小小的事情。 小到自己这一路上要带的各种行头着装、大到离开皇宫后这后宫里的各类事物的交接,都是亲力亲为。 我这是故意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去想战场上的事。 可如今坐在这驶向战场的马车里,我再没办法克制住心中的种种担心忧虑。 萧怀瑾答应协战的结盟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辽东,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能送到大兄手中。 但我们这大队人马想要到达战场,脚程最快也至少还需近一月时间。 一月,足以改变太多事。我最担心的就是阿爸,他已经近知命之年,此次又受如此重伤,若一直昏迷不醒可该怎么办? 还有大兄,被誉为草原之鹰的他,总是一腔热血、小太阳一般的的他。若是肩伤太重再不能挽弓射箭又该怎么办? 比起枪术骑术,箭术才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他不但能箭无虚发,还能多箭齐发。 想着以前看他射箭,侧对着阳光、弓弦拉满、一箭射出,没有不中的。就算是百步之外空悬的一颗葡萄,也只需一箭。 阿爸的旧部都说大兄的箭术比起阿爸年轻时也毫不逊色。 若没有大兄从旁指导,我的箭术也不会进步那样快。 虽然我知道,不论是阿爸还是大兄,都是最不屈不挠、直面挑战的。他们是草原千万好男儿的代表。 就算上次北疆的突袭真的给他们造成了严重伤害,他们也绝不可能被打倒。 而且他们都是为了族人、为了草原而战。对他们来说,能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就已足够。 但作为女儿和妹妹,我如何能不心痛? 马车离皇城远一分,离草原近一分,我的担忧就深一分。 大队人马日夜兼程,用了大半月时间终于赶到边关。出了关,就是草原。 在这期间我与萧怀瑾关系缓和了许多,毕竟马上就要进入草原地界,他的气也早就消了。 但途中清蕴有两次也差点被发现,还好我反应得快,糊弄了过去。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回家了,我终于要回家了。大兄、阿爸你们一定要等着我,小翎儿要回来了。 走下马车,我站到地面。 离上次站上这片边境土壤,已过去两年。 我甚至已经可以想见关外的离离草原、成群牛羊、洁白毡帐和亲人、族人们的笑颜。 但与此同时,我心里又涌上一股深深的忧虑。一直没有阿爸苏醒的消息传来,我好害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我一边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显得慌乱,不让思绪往坏的方向猜想。 一边又急切的盼望着能马上见到阿爸和大兄,亲眼确定他们的伤势。 这边,边关总领早准备好了丰盛的接风宴来迎接我们。对于士兵们来说,这是他们上战场前最后一顿像样的饭食。 不只是将领,萧怀瑾让所有兵士都与他同列一席。 为此他还特意命人将饭桌搬倒屋外,和将士们一样露天而坐。与士兵们同饮同食,君臣同乐。 作为皇后,我自然坐在萧怀瑾身边与他一同举杯,但我的心早就飞到了关外去。 一席饭吃得味同嚼蜡,什么珍馐美酒我都不关心。我只恨身后没有一双翅膀,不能立刻飞回到亲人身边。 ———————————————— 第二日一早,大军启程出关。 当关口那道巨大沉重的铁木门被两排军士合力打开时,从草原方向投过来的阳光好像把我的灵魂深处都照亮。 清蕴坐在我身侧,我俩的双手不自觉紧紧握在一起,都是一样的难掩激动。 终于,终于,我又踏入了这片我深爱的土地。 挑开马车窗帘,我看向窗外,四周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我从不曾离开。因为这是在我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场景啊。 前方地势较高的小草坡上,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依旧挺立在当中。 草原土壤薄、降雨少,除了雪松樟子松之类,别的地方连灌木也长不太高,更别说是这样高大繁茂的一棵树。 当初第一次看到它时,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映像。 我不知道这样一株需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是怎么在不适宜它的草原上生长起来的。 但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是不容易的。 这树不知经历了多少曲折、多少风雨吹打、多少年的磨砺才能长成如今这般。 它面朝着草原的方向,四周都是空旷原野,所处地势又高些,人们就算在离它十里的地方也能一眼望见。 树的躯干高而粗壮,枝丫伸得很长,就像一把撑开的巨型绿色伞盖,似乎在庇佑着这一方土地。 再次看到它,我心中依旧如第一次一般震动不已。 若是可以,我也想成为这样一株大树。即使长在不合适的土壤,也能辟出一方天地,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而在我心里,阿爸就是这样一株大树。 但与这棵树不同的是,阿爸是草原土生土长的樟子松。 草原给了他成长的养分,他也倾尽自己的所有守护回报着草原。 大兄和我,一个是在这樟子松上练习飞翔的苍鹰,另一个是在樟子松庇荫下成长起来的小红马。 我们的所有族人则都是这片树荫下的绿草和树枝上栖息的小鸟。 它们簇拥着樟子松,也受着樟子松的保护。 可现在这棵樟子松的树干被一群恶狼抓得伤痕累累,树根也被狼牙咬断不少,正往外冒着绿色的生命汁液。 树上的苍鹰在和恶狼搏斗中亦折损一翼。 树下的绿草和树上的小鸟更是被狼群踏折、咬死了许多。 我这匹不得已离家千里的小红马正往樟子松那疾奔而去。大树一定不能倒,这是萦绕在我心头的支撑着我脚步的执念。 第七十七章 第一次交战 离大兄他们的驻地还有三日脚程时,我们遇到了北疆狼军伏击。 他们依旧是小人行径,只敢在半夜偷偷摸摸突袭。 我们军队早有防备,不但没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反而将他们队伍打散。张毅的一个副将带了一小队军队乘胜追击那些狼军。 这次北疆居然没有放狼出来作战,只派了队骑兵,估计是想在大战前先打探打探我们的实力。 我跑出帐篷时,那副将正带队拿着火把追踪狼军往西边沙丘而去。 夜里光线暗,我垫脚细瞧那沙堆。心里立即“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回来!”一个男声和我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是萧怀瑾。 可是已经迟了。被追赶的狼军队列突然从中一分为二,四散跑开。 跑到最前面的那个副将和几个士兵没来得及嘞马,战马们一个跨步,四腿瞬间就被沙吞没。是流沙。 马儿们受了惊吓,不断嘶鸣着挣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几乎瞬间,陷进去的几头马就只剩下了马头还露在外面。 而连带着被沙子吞进去的,还有那副将和几个士兵的半截身子。 还好跑在后面的士兵听到了我们和张毅的呼喊,及时嘞住了马,没陷到流沙里去。不然沙子还会流动得更快。 流沙就是这样,一直是草原沙丘上的魔鬼。陷进去的东西分量越重、挣扎越激烈,被吞没的速度就越快。 我当时看那块沙丘颜色比旁边的暗一些,表面也没有被风吹动过的迹象,就直觉是流沙。 他们都中了狼军的全套。 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施救,沙丘另一面就突然就亮起了火光“杀——!”,竟然还有大批狼军埋伏在下面! 数匹灰狼立刻从沙丘后跃起,直往这边冲来! 萧怀瑾立即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往狼军那边冲去。本来准备往流沙那边去的张毅也马上掉转马头跟着他,指挥士兵抵御狼军。 情势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 没人再能分出精力去顾那几个陷在沙里的兵士。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鸣。 我回头,是踏雪。 它不知用什么办法竟挣脱了束缚来到我身边。本来它是不在战马之列的,可我在出征前特意去御马监里放了它出来。 草原也是它的家,它有权利跟我一起回家看看。 现在的它早不是当初的小马驹模样。 一身泛着光泽的顺滑枣红色皮毛,凤臆龙鬐、体格健壮。四蹄雪白有力,奔跑起来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连袁将军都赞它是不可多得的汗血宝马。若再长大些,定比萧怀瑾那匹万里挑一的黑色战马还要威风。 我没多想,立刻卸了它身上的马鞍,抓下肩上的披帛绑在马韂上。 “踏雪,走!”我一个翻身骑上它,就往流沙那边冲去 披帛够长够结实,可以助我准确将马韂扔给困在流沙里的兵士。宽大的马韂可以增加他们的浮力,帮他们增加一线生机。 我知道,以我的力气,想要拉出好几个深陷于流沙的成年男子,是不可能之事。 这样不但救不出他们,连我自己都可能被流沙吞没。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所以抛出马韂教他们自救,在此刻是最好的办法。 “阿翎!你做什么!快回帐篷里去!”萧怀瑾发现了我的动作,骑在马上回头冲我吼道。 “没事,不用担心我!”我大声回应他。 我曾经也陷进过流沙之中,我知道那种浑身使不上力的绝望感。 这里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看着他们还在那里痛苦挣扎,要是我再不做点什么,他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别挣扎!借着马韂的浮力爬出来!” 我骑着踏雪奔去,对那几个兵士说。抓着披帛将马韂奋力扔了过去,正好扔到那个陷得最深的副将那。 “慢慢爬,不要紧张!出来了就把马韂抛给下一个,抓住披帛拉他一把!” 见他朝我点头,抓住了浮在沙面的马韂,我松了口气。 此时双方仍在焦灼混战,我抓紧踏雪缰绳,原地调头回去。 可还没跑出几步,一匹狼就冲到了踏雪跟前,下一刻它竟高高跃起,直奔我面门而来! 我忍住心里那股想惊呼的冲动,心知此时最忌大声呼喊。这样不但白白让其他士兵分心,对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帮助。 电光火石间,我赶紧弯下腰去,死死勒紧手中缰绳,双腿狠狠一夹踏雪马肚。 踏雪立即向前疾冲,那匹跳到半空的狼扑我扑了个空。我看着它从我头顶越过,尾巴甚至扫到了我后颈。 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从不远处传来一物破空之声。 我再回头看时,一柄北疆长枪已没入狼颈。 惊讶回眸,是萧怀瑾。他夺了身边一敌军的手中枪,将那狼死死钉在了地上。 我冲他一点头,看见他紧簇的眉头松了松。依旧不敢松懈丝毫,我急催踏雪,奔回我方正营之中。 待到了安全之地,我翻身下马。看向那边,萧怀瑾和张毅依旧在领兵作战。 而西侧被困在流沙里的那个副将也已经爬了出来,他正按我说的扔过马韂、抓住披帛拉其他人出来。 面对熤朝的精锐兵士,北疆狼军这一战并未讨到丝毫便宜,眼看已有溃散之意。 在萧怀瑾和张毅又连斩五狼之后,面对一地的灰狼尸首,那些仅剩的北疆残兵皆放弃了抵抗。 与北疆交手的第一战,熤朝大获全胜。 我们斩杀了灰狼百余匹、狼军千余人,俘虏了北疆军士三十余名。 而熤朝全军无人死亡。 北疆本是抱着在大战前先派千余士兵偷袭我军,以扰乱熤朝军心,杀熤朝一个措手不及的想法。 结果却是他们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这战我们有人数上的优势,但在他们占了流沙、偷袭的地利天时中,我军还能取得完胜。这无疑极大地振奋了军心。 一战过后,天已破晓。 士兵们簇拥着萧怀瑾朝我而来。 他骑着高大战马背脊挺直,脸上带着从容而自信的微笑,身后熹微的晨光给他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边。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神祗。 而这神祗那一双闪着光芒的瑞凤眼里,只有我。 第七十八章 真情?假意? 试问世间哪个女子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连我也要强自定着心神,才能不被他蛊惑。 待他走进,我回他以微笑。 这笑里有对他刚刚那一枪的感谢,有对他今日表现出的勇猛智慧的欣赏,有皇后对皇帝的崇敬。 但独独还差一个最重要的情感。 而这情感,早湮灭成残灰,我亦不会给它复燃的机会。 他翻身下马,我得体一拜“妾恭祝皇上一战即胜,大败北疆蛮徒。再谢皇上临危不乱,救妾于危难。” “阿翎,是朕要谢你。”他下马,扶住我手臂“没有你,今日也不可能出现无一人死亡的战果。” “而那一枪,也算不得是朕救了你,你的自救更在朕之前。” 我依势站起,冲他笑笑,与他并肩而站。 这时,之前困于流沙的那个副将和几个士兵也出列,一齐向萧怀瑾和我下拜。 “末将疏于判断、急于求成,将自己和手下士兵置于险境,自请受罚。”那副将先开口请罪。 而后,他身后的几个士兵和他一起再次向我行了个大礼“谢皇后娘娘不顾千金贵体,于乱军之中救吾等性命!” “皇上英明神武!皇后德贤无双!皇上英明神武!皇后德贤无双!”一时军士齐呼,声势之大直冲霄汉。 萧怀瑾在万军阵前拉起我的手,转头朝我笑得宠溺。 若我没有经历宫中的那些事,那我此刻应该已经溺亡在了他那漾着温柔水波的深湖一般的眼眸里。 就算我侥幸逃过了他这双眼睛,也定逃不过他左颊边泛着的涂了蜜糖一般的浅浅梨涡。 我想,他可以轻松抓住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心,只看他愿不愿。 我亦勾起唇角,回他以笑容。 表面上看,我们是多甜蜜登对的一对帝后夫妻。但没人知道,此刻我心里却一遍遍说着“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不要信。” 不多时,士兵们就有序地打扫好了战场,伤兵们也得到了救治。萧怀瑾命大家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后再继续启程。 我逃跑一般回到和萧怀瑾一起住的帐篷里,他同其他几个将领还在主帐中继续商议战事。 “阿翎,阿翎……”是清蕴在帐外小声唤我。 在经历了之前两次差点暴露身份之后,为了避免怀疑,不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主动提出与其他女随侍们住在另一个帐篷里。 我见四下无人注意,快步走出帐篷。 她立刻就把我拉到一旁。“阿翎,你快吓死我了!我在帐篷中看见那狼朝你扑过去,心都要跳出去了!” “对不住啊清蕴,让你担心了。” 我朝她抱歉一笑“可现在已经没事啦,我不是安然无恙站在你面前吗?” “你还笑,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不说你这皇后的身份,马上你就要回家了,在这档口可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啊!” 清蕴眉间紧蹙,板了面孔。 “清蕴……”我拉起她的手,四手交叠相放。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知道我不是莽撞之人,不会冒然做毫无把握的事。这次情况危急,若我不去救他们,他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而且眼看已至家门口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情。” “唉,你啊!总是这么善良,让我怎么能放心的下。”清蕴撇撇嘴,握了握我的手。 我依旧看着她,眼神柔和而坚定,“我一直都记着呢,阿爸和大兄都在等我回家。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轻重的。” 清蕴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我知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会挺身而出。” “但你千万答应我,一定一定先保重自己,好吗?”她看着我,眼里神色紧张。 我冲她点头如捣蒜。“你放心。我和你一起来的,也会和你一起回去。我们同去同归!” “嗯!同去同归!”她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好啦,我出来得也很久了,再不回去的话,碰见萧怀瑾可就麻烦了。” “嗯好,你快回去罢”我笑着冲她挥挥手。 送走了清蕴,我本也没准备休息,便稍稍整理了下自己。 我的发丝因为刚刚骑马颠簸有些乱了,两根发簪都稍歪了些。对着接满水的铜盆水镜将发丝梳理好,从新簪上簪。 萧怀瑾也在这时进了帐篷。 “阿翎你没休息么?”他走到我身边,“昨儿后半夜都没睡,小心你身子受不住。” 我低头对他行个礼“皇上不也同妾一样么?妾作为皇后,自然要以皇上为表率。” “你总是这样。”他看着我无奈笑笑。“今天的事,你做得很好。但下次万不可如此莽撞了。”他搂过我的肩,与我对视。 “你才是最重要的,朕不能失去你,知道么?” 他看着我,神色里都是认真。 我慌乱错开与他对视的双眼,赶紧往前走一步,离开他的怀抱。“妾会多注意的,皇上也要保重身体,您可是全军的引指。” “萧怀瑾啊萧怀瑾,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不要再做戏了,不要再想着扰乱我的心了”我在心底喃喃。 装作为他倒水,我走到桌边提了壶,将白水注入茶杯。 一边倒水,一边在这过程中让自己的心神安定下来。 待水杯注满,我双手捧着递过。 行军路上,萧怀瑾自己要求与士兵保持一样的生活水准。见皇上都如此,其他人就更要效仿了。 从他到张毅再到各个副将都是这般,帐篷内条件简朴,喝白水、用水镜。 我自然也不例外。 但我与他有所不同。 我在草原长大,虽是公主,却一直与族人们打成一片。而且我本也不喜奢靡,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并不觉有什么。 可他自小长在金装玉裹的中原皇宫里,儿时又在皇后膝下教养,还是后来钦定的未来太子,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 现在他能真正做到和士兵们吃一样的饭食,保持一样的生活水准,还不觉劳苦。 这让我敬佩。 他的实力的确配得上他的野心。 “有阿翎时刻记挂,朕怎么敢不保重身体呢?”他笑着接过水杯。“马上就要见到你的父亲和王兄了,阿翎可欢喜?” “妾自是欢喜的,可……”我垂了眼睫,没往下继续说。 第七十九章 自由的感觉 “放心,只有三天脚程就到你王兄驻地了。穆达尔王会等到他的小女儿,熤朝大军也会与辽东汇合,一切都会好起来。” 萧怀瑾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拉过我的手,眼中带笑,语气柔缓。 “一切都会好起来……么?” 我真希望能如此。 “皇上”一个男声此刻却从帐外传进。瞧他映在帐篷上的剪影装束,应该是张毅。 “进来罢。”萧怀瑾开口。 张毅挑帘入内,冲我一拱手。 我点点头,对着萧怀瑾一拜“既然皇上还要商议军政,妾就先告辞了。”言毕,我转身欲走。 “阿翎留步”萧怀瑾唤住了我。 “你就待在这里罢。你是朕的皇后,这里也非议事主帐,无妨的。”他冲我笑笑。 “好。”见他如此,我颔首,未再过多推脱。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么?”萧怀瑾转头问张毅。 “回皇上,大军已修整完毕。有个别士兵被狼咬伤,伤势过重,行动不便。他们不愿拖累大军,自请留在这戍守。” “故此,末将来征询一下皇上的意思,还要带上他们一同上路么?” “那是自然。”萧怀瑾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传朕令下去,行动不便的伤兵可以坐朕的车與。是朕把他们带上战场来的,朕自然也要把他们带回去。” 张毅听了这话,看着萧怀瑾,明显怔了怔。然后他抱拳下拜,冲萧怀瑾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军礼“末将,遵命。” “等等。”我开口。萧怀瑾和张毅都同时看向我。 “本宫的车與也可以提供给伤兵乘坐。”我对张毅说。 “阿翎,你还是继续乘與吧。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是男子,到底与你不同。”萧怀瑾开口劝我。 “皇上是男子,更是天子。既然皇上都不介意,妾作为皇后,自然更不会介意。” “况且妾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比起坐在车與里,妾反而更习惯骑马。” “以前在宫里,妾碍于规矩骑不了马。如今好容易到了草原,皇上就依妾一回罢。” 萧怀瑾看着我,勾了唇角,眼中光芒闪烁“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朕真是娶了个好皇后。” 我低头笑笑,没有说话。 待他们安置伤兵之时,我在帐中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草原服饰。 这草原秋装自我带去了熤朝,还一次都没有穿过。通身都是天空一样的浅缥色,束口窄袖、羊皮短靴,是最让我觉得自在的装束。 我又用一条同色的玉带代替了那些繁复簪钗,将一半发丝束在脑后,另一半自然披于身后。 走出帐篷,萧怀瑾已骑着马等在那。 他一见我,眼中滑过一抹惊艳之色。 “朕与阿翎初见时,阿翎也穿着辽东服饰。没想到近两年后,朕还能看见这样的阿翎。” 他冲我微笑伸手,想拉我上马。 我却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径自走到另一边,将大拇指与食指圈成圈,放到唇边吹了一记清亮的口哨。 就像是回应一般,不远处的队列里立即响起一声嘹亮马鸣。 紧接着踏雪就从马队里跑出,朝我奔来。它脖子上的暗红鬃毛在风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带着自由的味道。 待它在我身侧停稳。我一撩袍角、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阿翎,你?这马?”萧怀瑾表情惊讶。果然,他早不记得我嫁妆中的那匹小红马了。 对此我并不觉得意外。 “这是妾的马,名字叫踏雪。”我回头,骄傲地冲他一笑。不待他回答,我就一扬马鞭,跑了出去。 西风“呼呼”吹过我耳际,不刺眼的秋日阳光拢着我周身。 远处是连绵无际的草原连接着碧蓝高阔的天空,近处的坡地上三三两两散布着悠闲吃草的洁白羊群。 从远至近,一眼望去,草原渐染的秋黄与夏日未褪尽的绿色相交织,形成一处处斑斓色块。由浓入浅,宛如画卷。 比起充满生机的夏日绿油油的草原,秋天的草原更像是一位历经世事的中年人。 她用渐凉的秋风和渐黄的草地在提醒着它的子民“冬天快来啦,要做好准备啊。” 她永远是这么慷慨,爱着她的每个子民。不论我离开她多久,再回来时,她依旧向我敞开怀抱。 这拂面的风儿仿佛就是代她轻抚我脸颊的双手,在我耳边说着“欢迎回家。” 这就是我的家,这才是我的家。 我骑在踏雪上,一路掠过车驾后跟着的步兵,一直跑到载着伤兵的车驾和骑兵之间。 萧怀瑾也在这时追上来,挡在兵士那一侧,与我齐头并进。 马蹄声哒哒,我的发丝轻扬,手上银铃脆响,肆意又自在。 一切都变得越发明朗。天地是何其广阔,其中的众人不过皆是小小一粟,又何必还执着。 “朕怎么直至今日才看到骑马飞奔的阿翎?以前那些日子,竟都是虚度了。”萧怀瑾笑着发出如此感慨。 “是么?”我一扬眉毛,转头问他“皇上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妾,与妾一起骑马?” 见他开口,正要回答。“驾——”我一扬马鞭,超过了他,径自往前跑去。 任他的答案散落在风里。 不管他记不记得,这答案对如今的我来说,都已不再重要。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们总归是不可能再重回旧时光。 我骑着马儿飞驰,将萧怀瑾甩在身后。奔在无垠无际的草原上,我的身心仿佛都得到了解脱、解救。 坚持回到草原,果然是最正确的决定。 ————————————————— 三日很快便过去。 当大兄他们的连绵成片的军帐逐渐展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瞭望塔上的鲁阿,我骑在马上极力冲他招手。他亦于万军中发现了我,立刻以招手回应我。 然后他就转身从塔上跑下,边跑边喊“小公主回来啦!熤朝军队来啦!” 紧接着,我就看见无数人从军帐里走出,那里面有太多太多熟悉的面容。我催马快跑,只想赶紧回到我的族人之中去。 可跑着跑着,我不但忘记了加速,甚至还勒紧了踏雪的缰绳。 因为我看见了,有一个人正骑着马,从那最后方、最高大的军帐方向朝我疾奔二来。 第八十章 又见大兄 他穿着一身银黑战甲,腰佩一把长柄弯刀,足蹬一双牛皮长靴。 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干练爽利。 即使在跑动中我看不清,我也知道他身后鼓荡的披风上绣的是展翅苍鹰的图案。 他耳朵两侧的发丝依旧束成几个小辫,与其他的头发一起,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阳光打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流转出铜色光华。 永远是充满生命力的少年模样。 他朝我笑着,露出一口标志性的大白牙。一双自带三分风流的微挑柳叶眼里星芒流转。 我看着他向我赶来,就像看着一颗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缰绳在我手里渐渐勒出一条红印。不知怎的,面对他,我竟然不敢继续催马向前。 眼瞧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体先于我大脑判断,已经从马上跳下,站到了地面。在这过程中,我一双眼睛没从他欢喜笑着的面容上移下一瞬。 可就算已经落地,我也只楞楞定在原处。 他亦翻身下马,与我的小心翼翼不同,他毫不犹豫朝我大步跑来。下一刻,我就被他大力拥在了怀中。 “嘶——”他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怎么了?”我急忙抬头问他。 “没事。不过是刚刚动作太大,扯到了肩伤”他依旧对我灿烂笑着,一副丝毫不痛的模样。 就像他的肩不是被长枪贯穿,只是轻微的擦伤。 “大兄——”我刚想撩开披风查看一下他的伤处,他就将我重新抱住。 “没事儿。小翎儿,别怕,大兄找到你啦。” 他还是这样,不让我有一丁点儿担心他的机会,什么都自己抗下。被他拥入怀里,听着这句话,我眼泪立刻就不争气的涌入眼眶。 第一次听见这话,还是我五岁那年。 当时我正和大兄玩捉迷藏,为了不被他找到,就跑到了一处临水的灌木丛里躲着。 可我没躲多久,身后就传来轻微的“嘶嘶—”声。僵硬转头,果然,一条大蛇正从身后的溪流中探起了半个身子,直直盯着我。 它与蹲着的我高度几乎平齐。我现在都还能清楚的记得那蛇瞪着的黄色眼球和血红的信子。 见到这样的情景,我一个垂髫小童,哪还能做出什么判断。几乎是瞬间就被吓得大哭起来。 大兄听到了我的哭声,急忙跑来。 他那时候也不过七岁多,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搬起一块石头就朝那蛇砸过去。 一砸未中,反而激怒了那蛇。它转了目标,立刻就开始攻击大兄。“小翎儿!快跑!去找阿爸和族人们!”大兄回头唤我。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当时就没抱着能砸中大蛇的想法。他一直想的就是以自己为诱饵,换取我的生机。 还好有族人就在不远处,当我带着他们回去救大兄时,大兄小腿已被大蛇咬出个窟窿。 蛇最终被几个族人打伤赶走,可大兄的裤腿早被血染红一片。 他不但没掉一滴眼泪,还安慰着在旁边又吓又怕、愧疚的大哭的我。 当时他摸着我的脸、强忍剧痛对我露出笑容,反反复复说着的就是这句“小翎儿,别怕,大兄找到你啦……别怕……” 待我们一行人回到毡帐,大兄见了阿爸和阿嬷,便再也支持不住,晕倒过去。 我第一次那么害怕,怕大兄再也醒不过来。 还好那蛇不是剧毒之蛇,阿嬷带着全族巫医医治了大兄一日夜,终于将大兄体内余毒尽数逼出。 第二日一早,小小的我捧着煮给大兄的草药去到他的毡帐里。 他凑近闻了闻药碗味道,直嚷着“太苦啦,太苦啦。”把我的手推远,怎么也不愿喝下去。 “大兄,阿嬷说了,只有喝了这个你才能好。阿翎来喂大兄喝,好么?”。我舀了一勺药、吹温、递到他嘴边,含着泪眼巴巴看着他。 他见我这样,皱了眉,最终还是把药喝光了。 我收了碗,看着大兄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腿,伤口处的白纱下沁出一团血迹。心疼的问他“痛么?” “不痛,一点儿都不痛”他冲我笑,又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 直到现在,大兄左边小腿后面,还有那大蛇留下的的两个深深的牙印。 后来又过了几年。大兄在箭术上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经常和戈赤、鲁阿三人组队,骑马射猎。 我也沉迷于画本故事,不再一直跟在大兄屁股后面淘气玩耍。 加之阿爸为我请来了中原的夫子教授课业。渐渐的,我和大兄单独相处的机会没以前那么多了。 但我们的感情还是一样的好,从来没有过隔阂。 某个春日清晨,草原罕见的下了场雨。雨停后,我依旧去那中原夫子家听授课业。 在草原上,辨别流沙最常用的法子就是观察沙子的颜色和粘稠度。 可因为刚刚下过雨,那会儿沙子颜色都比平时深些。我在经过一处沙丘时没留意,居然就陷到了新形成的流沙之中。 当时我并未骑马,手边也只有书本,一时找不出自救之法。 虽然我努力保持镇静,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在呼救许久又无人应答后,心里还是免不了慌乱。 没想到逃课去找戈赤他们的大兄正好路过。 他听见我的声音,根本顾不上考虑自身安危。想都没想就扑过来,用自己的双手死死拉住我。 那时他说的也是“小翎儿,别怕,大兄找到你了!大兄在这呢!” 若不是后来戈赤、鲁阿他们见大兄迟迟不到,折回来寻找。我和他就都要葬身于流沙之中了。 …………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闪过,我亦慢慢伸出手去回拥住大兄。 以前我一直坚信,只要大兄和阿爸还在,我就可以永远做那个被他们护在手心的小公主。 可仅仅去中原皇宫待了一年半,我就已然变成了大人模样。 连大兄在我面前,都不敢主动去拥抱的大人。 思及此,我闭上眼,睫毛轻颤。有什么从眼中坠下,砸到大兄肩头,隐进他的衣料。 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好怕这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梦醒之后我还困冷冰冰的宫墙里,抬头望着的依旧是灰蒙蒙的四角天空。 想到这,我不由得更环紧了他。 “大兄” “嗯?” “小翎儿好想你……” “嗯。” 第八十一章 剑拔弩张 “阿翎。”萧怀瑾的声音凉凉地从我身后侧飘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他晾在了一边。 赶紧睁眼,从大兄怀里抬起头。 我又深呼吸了一次,收拾好情绪,松了抱着大兄的手。后退一步离开大兄怀抱,我露出个微笑回头看着萧怀瑾。 整串动作一气呵成,流利无比。 就像刚刚盈满眼睫的泪水从未存在。 他早已下了马,见我回头,几步就走到我身边来,旁若无人地拉过我的手。“怎么?阿翎看见兄长,就忘了夫君了?” 他看着我,依旧对我笑得春风一般。 我面上笑容丝毫不坠,却不动声色将手抽出,转头看大兄。“大兄,这就是熤朝瑾帝——萧怀瑾” 大兄朝他一笑,将右手放于肩头,微微颔首,回他一个草原的见面礼。 萧怀瑾却不依不饶搂了我的腰,“常听阿翎说起她这唯一的兄长,现在终于得以见面。” “令兄果然英姿勃发、气度不凡。”他明明是夸大兄,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簇了眉。 大兄发现了我的异常,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离了萧怀瑾的怀抱。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步,自然的挡在我身前。这动作一如以往,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小妹她自小在草原里被宠着长大,性子难免顽劣几分。在熤朝的日子还多亏瑾帝照顾,我这个做兄长的,替她谢谢瑾帝。” 他笑着对着萧怀瑾拱了一拱手。 可他语气越是客气,疏离感就越是明显。 “顽劣?阿翎不过是活泼了些,大皇子言重。”萧怀瑾扶住大兄手臂,“况且阿翎是我的妻,照顾她是我这个做夫君的本分。” “我的妻”这三字,萧怀瑾特意加重了读音,好似强调一般。 他也复往前走了半步,带着面具一样的笑容。眼看着他和大兄之间只剩下几拳距离。 “说起道谢,应是我谢大皇子才是。” “多亏有大皇子,在之前这些年里把阿翎保护得这样好,之后又放心的将阿翎放在我掌心。” “不然我怎么能娶到这般才貌双全、得闲兼备的皇后?” 他这话实在是挑衅。 我远嫁熤朝的事,大兄一直不同意。无奈阿爸与萧怀瑾父亲的意见已达成一致。可大兄十七八岁正热血的年纪,又怎么会甘心? 果然,听到这句,大兄的笑容僵了一僵,直直看着他。 虽然大兄年纪比萧怀瑾小几个月,但身高却比他高了一拳有余。这样看着萧怀瑾,竟有了几分俯视意味。 萧怀瑾亦抬眼回看大兄,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即使身高不占优势,他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极强烈的气场。 有什么东西无声的涌动在他们对视的双眼之间,宛如闪电划破长空、石子激起千层浪。 他们实在势均力敌的很,没有一方能被压下去,反而隐隐有了愈演愈烈的意味。 他们这哪还像盟友,分明是对垒的敌军。 一时间,不论是草原兵士,还是熤朝大军,都没人再敢说话。刚刚还喧闹的场面突然安静得匪夷所思。 若闭上眼,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正置于一个站了十数万人的场地之中。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我看看萧怀瑾又看看大兄,无奈蹙眉。忽的想到了什么,我赶紧绕过大兄,站到他们俩中间。 “大兄”我开口,拉住他小臂,又回头看看萧怀瑾“你与瑾帝既已见过面,还是先安排人带熤朝军队下去休息吧。” “这些日子熤朝士兵们日夜兼程地赶路,途中又遇北疆伏击,身心都很疲惫了。” “而且我好想赶紧见到阿爸,他在哪呢?我好担心他啊。” “你瞧大兄,听见你来了就光顾着高兴激动了,差点忘了阿爸。”大兄看着我,神色缓和了不少。 “还是小翎儿想得周到”他冲我笑笑,回头去吩咐着,指了一个彪形大汉“鲁阿,你带瑾帝和熤朝士兵去军帐休息,不得怠慢!” “诺”鲁阿颔首行礼,向我们走过来。 近两年不见,他身形又魁梧了不少,本就高大的他加上一身肌肉,只单站着就像一堵厚墙。 他走到我身边,冲我点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小公主。”他嗓音还是那么浑厚,看起来依旧是憨憨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也笑着对他点点头。 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鲁阿,却把所有的柔情和细心都留给了拉图雅一个。 眼见他即将与我擦肩而过,我转头问他“哎,鲁阿!拉图雅她还好吗?” “嘿嘿,雅她很好,小公主你见到就知道啦!” “见到?莫非拉图雅也来了战场?”我想着,但立即又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就算她自己愿意,鲁阿也不会让她来的。” 正准备问继续清楚鲁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却听到了大兄的呼唤。 “小翎儿,骑上马我们走,大兄带你见阿爸去!”大兄已经先一步翻身上马,正冲我挥手。 “嗯!”不再想其它的,我拉过马,准备跟上大兄。 “且慢!”萧怀瑾却在这时又叫住了我。 “皇上?”我回看他,眼神里带着些疑惑。 “朕陪你一起去。” 我张了张口,拒绝之语还没说出,大兄就已开口。“瑾帝,并非真羿礼数不周。只是穆达尔王尚在昏迷之中,此时带瑾帝去见,恐有不便。” “小翎儿乃是王女,我是王子。这次去见阿爸,不过是我们家事。” “待穆达尔王苏醒,再以王上身份与瑾帝会面也不迟。” 萧怀瑾已经上了马“既是家事,抛去我皇帝的身份,我也是阿翎的夫君,如何去不得?” 眼看着刚刚才缓和的气氛马上又要陷入焦灼。我只得快速骑上马,牵动缰绳,催马儿来到萧怀瑾身边。 “皇上,这三日你都没睡个好觉,趁这个时间还是快去休息会儿罢。” “妾相信,阿爸也希望在他身体恢复后,再与你见面。以他自己最好的状态,再来看看我的夫君。” 我看着萧怀瑾,眼里流露些期盼,还特意唤了他“夫君”。 第八十二章 睡着的阿爸 见我如此,萧怀瑾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朕心急了……”他对着我笑笑,“阿翎,你快去罢,穆达尔王还在等着你。” “嗯”我对他点点头。转头看大兄“我们走罢。” 一路跟着大兄驾着马儿向最里面的那顶最大的军帐跑去。最终,我们停在了那军帐后的一个单独的毡帐前。 大兄将数个看守遣下,自己先下了马,接着便伸手来扶我,对我说“阿爸就在里面。” 我愣了愣,还是拉过他的手,依势跳下马。 这动作以前是阿爸的专属。 不论我多大,也不论我骑术已有多么精进,只要阿爸在我身边,他永远都会第一时间来扶我下马。 就像我在他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六七岁的,还没有小马驹高的小小姑娘。 没想到,现在阿爸尚在昏迷中,大兄却自然地扮演了他的角色。 这就和阿妈去世后,阿爸自然地身兼父母二职一般。而这两者之间的转变,都由一种名为亲情的感情促成。 我的阿爸,让我日夜记挂的阿爸,此刻就躺在我身后这毡帐里。 站在毡帐门口,我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恐惧。 明明为阿爸忧虑焦心了那许久,此刻,我却没勇气撩开帐帘。 “阿翎”大兄拍了拍我的肩。“别怕,阿爸他知道你回来了,会很高兴的。”他看着我,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看着这样这样的他,忽的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越发成熟冷静的人,还是那个嫌药苦嚷嚷着不肯喝、逃课去打猎、带我偷喝阿爸马奶酒的大兄么? 但我同时又很肯定,他就是那个大兄、我的大兄。 只不过他在我离开之后,在我触不到的草原里,不知不觉拥有了更坚实的臂膀和更宽阔的怀抱。 我有预感,他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草原之鹰。 不再需要松树庇护的、翱翔长空的草原之鹰。 在他的注视下,我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恐惧感,慢慢点了头。 他带着我一起伸出手去拨开帐帘。 我们的阿爸就躺在毡帐当中那披了兽皮的木榻之上。 他静静闭着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走进,脚步放得很轻,不忍心扰了他的“好梦”。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带着象征王权的红宝石金抹额。掺着白发的微微卷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脸上布满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若不是他那微微布了些干裂纹路的嘴唇和没什么血色的双颊出卖了他,他就和在睡梦中一般无二。 我真的宁愿相信他只是睡着了,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 可我清楚的知道,他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 “阿爸,阿爸,小翎儿回来啦,小翎儿来看你啦。”我走进,走到榻边,弯腰对阿爸笑着,装作轻松平常的语气。 但我伸出去的双手却在不住的颤抖。 终于握住他宽大的手掌。但那一刻的冰凉触感却激得我几乎松手。 阿爸的手明明从来都是温暖的,即使在隆冬,他掌心依然暖暖烘烘。可现在,它分明比我的还要冷,冰一样。 我慢慢握紧他的手,翻过他的手掌,一点点摩挲着他掌心厚厚的老茧。这些都是他常年磨刀弄抢积累而成。 他左手关节处的茧和右手食指中指上的茧,是射箭所致。他右手上半掌的厚茧,是用弯刀所致。他双手掌心的茧,是多年骑马勒缰绳所致。 这些老茧,都是他的勋章。是他骑马打仗,保护草原的证明。 小时候,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将我握成拳的双手包住。在冬天里他常常抱着小小的我坐在炉火边,用这种方法暖我冰块一般的手。 他的掌心永远是那么宽大温暖,一度是他给我的安全感的来源。 可现在,被我握在手心的这双手,冰冷而干枯。 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手掌上散布着的突起的青蓝色血管脉络。 这个发现让我震惊。 和这一模一样的手,我只在年迈的阿嬷身上看见过。它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个年纪的阿爸的手。 单看这手,阿爸就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我鼻头猛地一酸,眼泪立刻涌上、模糊住视线,我努力睁眼不让它落下。 我知道,我不可以哭,不可以让昏迷中的阿爸还为我担心。 “阿爸,小翎儿来看你了,你陪翎儿说说话好不好?” 我吸一吸鼻涕,拼命忍住已至眼眶边的泪珠,看着阿爸沉静的面容,极力扯出一个笑容。 “是啊,阿爸,你心心念念的小翎儿回来啦。我们小翎儿可厉害啦,还带回了熤朝的援军呢。” 大兄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撑在阿爸床边,对阿爸说着。 “还有啊,熤朝那个臭小子也来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阿爸你不是一直想见见翎儿的夫君么?” 大兄也对着阿爸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苦。 比他嚷嚷着不喝的药汁还要苦得多。 我伸出手去捏住盖在阿爸身上的羊绒大被,想看看阿爸身上的伤口。 可我刚将被子掀开一角,眼前就一黑。 是大兄他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双眼。“小翎儿,别看。”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微微发着颤。 “别看,阿爸也不希望你看到他这副模样……他怕会吓到你。” 他的手和从前的阿爸一样,暖暖烘烘。我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滴落,从他手心一直滑到我脸颊。 他感受到了我的泪滴,手抖了抖,却还是没从我眼前拿下。 然后我就听到了大兄用单手窸窸窣窣的拉被子、盖被子的声音。 待他终于移开手掌,光芒再次倾落。我睁眼,躺在我眼前的还是那个盖好被子的宛如睡着的阿爸。 可我再没有勇气第二次拉开它。 伏在阿爸身边,我还是没能忍住,压低声音哭起来,肩头随着我的抽泣一颤一颤。 大兄在一旁,把手轻轻放在我后脑勺上,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站在我身边。我能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微微的颤抖。 我没有抬头看他。 我想,他也不愿我看见他流泪的模样。 第八十三章 从未改变 等我终于平复好心情,与大兄一起站在毡帐门口,西风刮着我的发丝、他的袍角。 “阿爸这样,巫医们都怎么说?” “巫医……”大兄顿了顿,避开我的视线,看着远方地平线。“他们都说阿爸流血太多,即使日日用上好的人参做引” “也不过是,勉强吊着性命罢了。”他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连我也要仔细听才能听清。 “怎么会这样?难道阿爸他就醒不了了么?!”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大兄,心中立时乱成一团。 大兄摇摇头。 “他们都说,若是阿嬷还在,阿爸就还有靠外力苏醒的可能。可现在…阿爸到底能不能醒过来,只能靠他自己。” 言毕,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被西风一卷,就散在风里。 “靠他自己?这话的意思就是只要阿爸极力想醒过来,那他就还有机会苏醒?”我抓过大兄小臂,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不尽然。”大兄侧头看我,“按阿爸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还留了那么多血,神志早就混沌不清了。” “想让他靠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相信阿爸!他那样强大,一定能醒过来的!”我看着大兄,神色格外坚定。 “嗯”大兄像阿爸从前一般,揉了揉我的额发。“若阿爸知道小翎儿回来了,我也相信他定会苏醒过来。” 他对我露出个笑容,眼里却盛了好多复杂的情绪,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 这是以前从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容上的表情。 想着他刚刚压抑的、默默的泪滴,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是从什么时候起,永远笑着的、小太阳一样简单热烈的大兄也会有重重心事了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他是不是阿爸和族人们希望看见的。 我更不知道,他慢慢变成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我知道,我心疼他。 “大兄……”我唤他。 “嗯?怎么了?”他侧头来看我。“小翎儿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扛起这么多事,真是辛苦了。” “噗嗤——”他却笑出声,毫不在意的神色。“这有什么辛苦的,再说了,你不是回来了么?” 他用食指敲敲我的脑袋,一派轻松模样。 我垂了眼睫,低头苦笑了一下。 既然他这么不想让我担心,那我就也装作不担心的模样吧。 我想到了什么,转了话题,复抬起头问他“大兄,戈赤呢?我今天怎么没见着他?他没和你们在一起么?” “没有”他摇了一摇头,双眼看着西南处。 “作为大将军,他自是去两军交战的最前线了,现在估计还正陈兵与北疆对峙着。” “怎么?”大兄回头冲我笑着,一双上挑的柳叶眼里带了三分狡黠,又恢复到以往那没正经的神色。 “莫非小翎儿去了中原以后,开始想念戈赤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好消息。” “大兄你说什么呢?”我像以前一样蹙眉看他,腮帮子鼓起,假装生气的样子。 “戈赤、鲁阿都是你的好友,我一向都把他们当同伴看待,以后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见我这样,大兄果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伸出手捏了我的脸。“不开玩笑,大兄我又怎么能看到这样气鼓鼓的小翎儿?” “你这模样可爱得很,活像一只塞了满嘴松子儿的小松鼠。大兄可喜欢看了。” “嗯?”我垫脚凑近他,偏头看着他的眼睛“怪不得呢!你小时候一直嚷嚷着要养松鼠,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松鼠啊!” “哈哈哈哈哈,我想养松鼠可是真的。虽然你气鼓鼓的样子像松鼠,但真生气起来的你可没松鼠乖巧。” “这样啊!那你去养松鼠就好了啊,松鼠生气了可是会咬人的!” 我一把拉住他的小臂,装作要咬他一口的模样。 “嘶——”他突然皱眉轻哼。我这才发现自己抓的正是他左手。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赶紧松了手,着急的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扯到你肩伤了?痛不痛啊?对不……” 我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他就麻利的将手抽回,两步跑到他的马儿身旁。 “我骗你的!”他一脸得逞的笑容,一个翻身上了马。“大兄先走一步!”他骑在马上,回头对我笑得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 如以前的千百次一般。 “好哇,元颜真羿,看我不追上你!”我也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追了出去。 这样的场景,这样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从未分离。 他永远是那个可以马上逗得我哈哈大笑,也可以马上惹得我掉眼泪的没正经的大兄。 而我也永远是那个和他打打闹闹,骑马追着他满草原跑的小妹。 看着他骑马在前的背影,我鼻尖居然一酸。胡乱用衣袖擦过双眼,我一夹马肚,对着大兄喊到“小翎儿可要追上来啦!” ——————————————— 和大兄一前一后跑回营地,鲁阿已等在军帐前, 他弯腰向大兄行了个礼。 他一贯是藏不住事的,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我从他表情就能看出,他一定有话要对大兄说。 “大兄,那我就先走啦,你去和鲁阿议事吧。”我笑着对他们挥挥手。 “嗯,你快回去好好休息。你长途跋涉了这么久,又想着阿爸和我的事,估计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吧。”大兄也朝我挥手。 “晚饭时我再派人叫你,你一定会惊喜的。” “是吗?那我就期待着啦!”我对他笑了一笑,调转了马头。 熤朝士兵的军帐和草原的军帐分列东西两边,排成十数个长排。两军之间只有几丈之隔,方便往来。 回到帐中,没看见萧怀瑾。想必他也和手下几个将军在议事罢。 虽然他嘴上答应我要好好休息,但我对此也不报什么希望。只要事关熤朝,他总是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的。 不过这样正好,我刚好可以溜出去找清蕴。 将踏雪在帐前拴好,我笑着拍拍它的脖子,“踏雪,你在这休息会儿吃点草吧,我等会儿再来找你。” 看着踏雪冲我眨了两下眼睛,我知道,它听懂了我的话。 第八十四章 重逢拉图雅 一路晃晃悠悠装作闲逛,我很快便来到随侍们的帐篷附近。 路上没走几步就会遇见熤朝的士兵,他们皆恭恭敬敬向我行礼,我亦对他们点头致意识。 “阿翎,阿翎。”从某处传来清蕴的呼唤,我听着声音寻到一顶帐篷前。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注意,我猫着身子就进了帐。 “阿翎,怎么样啊?我一直跟着随侍们走在队伍末尾,根本看不清你们在最前面的都发生了什么。” 清蕴看着我,眼中有些期待“刚刚在驻地门口,远远瞧着你和一个男子拥抱,那是你兄长?” “对啊。”我笑着冲她点点头。 拉着清蕴坐下,我复开口“我替你问了大兄,说是戈赤还在最前方的战场。现下正值两军对垒,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还在前线战场?那万一两军交战可怎么办?他受伤了可怎么办?”清蕴神色立即变得紧张了起来,抓着我的手问。 我想是清蕴真的欢喜极了他。 她一个从来都循规蹈矩的名门闺秀,现在却担了这样大的风险,不远万里来寻自己的心上人。 现在就算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见不到那人,第一反应也不是失望,而是关心他的安危。 能被清蕴这样的女子放在心尖,连我都有点羡慕戈赤了。 “没事,你先不要担心。”我拍了拍清蕴的手。 “现在熤朝大军已至,北疆之前的偷袭也没成功,一时半会儿想必是打不起来的。” “相信我,只要我一找到机会,就带你去见他。”我眼睛定定看着清蕴,保证一般。 “我定是相信你的。”清蕴回握了我的手。 “谢谢你啊,阿翎。”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佯装生气撇她一眼。“我们之间还需要道谢么?再听到你说谢谢,我可要生气啦。” “好好,我错了还不成。”清蕴无奈一笑。“我看啊,就该让我这样赖你一辈子,你才高兴罢。” “那是自然,被你赖着可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我凑近清蕴,笑着对她眨了一眨眼,“怎么?要不你不要戈赤了,考虑考虑我?” “你说什么呢。”清蕴别过头去,脸上立时飞上两朵红云。 “哎呀,清蕴害羞啦,苏清蕴害羞啦!”我在她一旁笑得欢。 清蕴转头,对着指尖哈了一口气,就要来挠我。“阿翎,让你取笑我,今天非要挠的你求饶不可。” “清蕴,清蕴,别嘛……哎哟…哈哈哈…哈哈……清蕴,好清蕴——”我被她追着挠得满榻打滚儿。 这时,一道女声却在帐篷外响起“公主,小公主?你在里面吗?” 清蕴赶紧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我也忙不迭坐起来,与她面面相觑。“这人会是谁?在这里叫我小公主,定不可能的熤朝的人。莫非……” 我讶了一讶,下了榻,两步就走到门口,将帐篷帘挑起一个缝。“果然!” 即使帐篷外的她带着面纱,但只从她的身形我也能一眼认出。“拉图雅!”我高兴地跑出,一把拥住她。 “小公主!”她也回拥住我,声色里都是欢欣。 “来来来,我们进来说!”我拉住她的手,带她进了帐篷。 “清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在草原里和我一起长大的侍女——拉图雅!”我开心地向清蕴介绍,笑弯了眼。 “你就是拉图雅?”清蕴走近,她惊讶的语气里也带着些欢喜。“早早的就听阿翎提起你,现在终于见面啦。” “雅,这是清蕴,苏清蕴。是我在中原最好的朋友!” 拉图雅也揭下了面纱,冲清蕴展露个笑容。 我在拉图雅身边转了个圈打量着她。依旧是白绿色的长袍束袖裙装,发丝辫成百十个小辫披在肩头,同我离开之时一模一样。 我拉她们俩一齐坐下,给她们一人添了杯苏台茄。“拉图雅,你怎么会来这?”我问。 “快到饭点了,大皇子派我过来叫你呢。我在熤朝皇帝的帐篷里没发现你人影儿,便一路问着士兵找到了这附近。” “刚巧又听见了你的笑声,隔着帐篷不太清晰,所以就开口问了一问。没想到还真的是你,我的小公主。”她高兴笑得花儿一样。 “可是你不该出现在这啊?鲁阿是怎么答应你,让你来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的?” “我知道你要回来,又怎么忍得住。鲁阿他,小公主你也知道的,若我执意要来,他可拿我没办法。”她笑,一脸幸福。 这样看她,发现她胖了不少,脸都圆了点。 看来鲁阿他果然没骗我,他让拉图雅过得很好。 “你啊,还是以前那风风火火的脾性。以前我还担心鲁阿那么大的块头,会欺负了你去。现在看来,我这担心真是多余啦。” 我也看着她笑开,上次这样与她坐在一处说话,还是近两年前。 “对了,拉图雅,你的孩子也两岁多了吧,会叫阿妈阿爸了吗?” “早就会啦”她笑着看看清蕴,又看看我。“我清清楚楚的记得,是在他一岁零二十一天的时候,第一次叫的阿妈。” “当时鲁阿激动得把我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呢。” 我和清蕴听着,竟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羡慕神色。 但我的眼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要是琞儿还在,他这时候应该也会叫阿妈了罢…… 拉图雅和清蕴都发现了我的异常。清蕴伸手过来覆住我的,颔首,给我一个眼神。她是在说“她一直在。” 拉图雅眼中却露出几分迷惑神色。“小公主,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没有。”我抬头,对她挤出个笑容。 既然草原里的族人们,都还不知道我在中原皇宫里都经历了什么,那还是先别让他们知道了。 现在大战在即,不能因为我让辽东和熤朝生出嫌隙。龙虎相争,是北疆这匹狼饿最愿意看到的画面。 大局为重,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是不是中原皇帝欺负你了?” 可拉图雅到底与旁人不同,她是陪我长大的。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蹙着眉不依不饶追问我。 第八十五章 新朋旧友 “没有,真的没有。”我摇头,求助般捏了捏清蕴的手。 “拉图雅,我是一直在皇宫里陪着阿翎走过来的。我可以作证……”她语气有些不情愿,我再次向她递出拜托的眼神。 她还是妥协,帮着我说谎。“阿翎没骗你,皇上…确实没有欺负她。”我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真的吗?”拉图雅看着清蕴,依然是持怀疑态度。“那为什么小公主你……” “啊,对了。”我赶紧打断她的话。 不能再让她问下去,她是我多么亲近的人啊。别人我都不怕,可在这么了解我的她面前,我真的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你那可还有其她的侍女服饰?带面纱的那种?” “侍女服饰?小公主你要这个做什么?”她果真被我吸引了注意。 “我是为了给清蕴穿。”我看一眼清蕴,又回头看拉图雅。凑拉图雅更近了些,我压低了声音。 “她是我从皇宫里偷偷带出来的,在这里还是太危险。我想着若给她换上一身戴面纱的草原侍女装束,就没那么容易惹人怀疑了。” “这样啊,小公主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取给你。”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仗义。不会多问我为什么偷偷带清蕴出皇宫,也不会怕这样做是不是有危险。 尽管她今天不过是第一次见清蕴,可只要我说了清蕴是我的朋友,她就会把清蕴也当做她的朋友看待。 送拉图雅到门口,她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 “这时候宴席应该快开始了,大皇子估计要再派人来催,要不小公主你先去赴宴?” “这……”我回头看了眼清蕴,有些犹豫。 她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清蕴,继续说“我的衣服对清蕴姑娘而言有些过长了。” “若要掩人耳目,我拿来了衣服,还要比着清蕴姑娘改一改才行。这样怕是还要再耽搁些时间。” “是啊阿翎,拉图雅说的在理,你就先去罢。”清蕴也看着我一颔首。 “你在我这待太久,也会让人起疑的。” 我看看她们俩,都是一派让我不用担心的神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我先去。你们换好了衣服就来宴席上找我。” “嗯,小公主你就放心吧。我定会将清蕴姑娘打扮成一个真真正正的草原女子模样,任谁都看不出破绽。”拉图雅对着我笑。 这点我确实不会有丝毫怀疑,以前在草原里,我的梳妆打扮都由拉图雅一人包揽。 她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巧手。 “好,我等着你们。”我最后对她们笑了笑,走出了帐篷。 回到自己的毡帐前,我解开了拴着的踏雪。“走吧,我们去找大兄。”我弯腰对着踏雪的耳朵这样说。 它开心的一扬前蹄,立刻就往前跑去。 一路到了草原那边的军帐里,正巧碰到大兄派来催我的鲁阿。“小公主,宴席马上就开始了,你怎么才来呀。” 他接过踏雪缰绳,又看看我身后,“诶,雅呢?没和小公主你一起?” “我让雅去帮我取了点东西,她马上就来。”我对鲁阿一笑,“雅都跟我说了,你对她可真是没话说,不枉我为你俩牵线搭桥。” “嘿嘿嘿。”他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多亏了有小公主您,鲁阿才能娶到雅这么好的妻子。” 提起拉图雅,鲁阿这个身高九尺多的彪形大汉,神色立刻就变柔和,眼里都闪着光。 “你不用谢我。”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骑在马上,放心的拍拍他的肩,“好好对雅,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啦。” “嗯!”他重重点了点头,“鲁阿会一辈子对雅好!”他说这话时神色郑重,一如他和雅大婚那日。 我深深的记得那天的天空蔚蓝无比,到处都是花香。 拉图雅带着我为她足足挑了半年的嫁妆离开王帐,做了一回草原上最风光的新娘。 鲁阿在众人的祝福声和漫天撒下的花瓣雨中拉起雅的手,伸直三指对着长生天,立下“一辈子对雅好”的承诺。 这个从来都嘴笨不会说情话的男子,立誓时脸都憋得通红。 雅穿着自己亲手绣了三月的大红嫁衣和他对视,眼里泛着晶亮亮的泪花。 一刻便是永远。 我也在人群里偷偷红了眼眶。 曾经这亦是我梦中的婚礼。可惜,如今的我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能看到拉图雅如今这样幸福,我便也知足。 ————————————————— “小公主,我们到了。”鲁阿将我从回忆中唤回,我们已来到燃着篝火的露天宴席外。 我下马,鲁阿带踏雪过去,拴在旁边的篱笆外吃草。 在篝火身后的高台上,透过热烈的火光,大兄正起身对我挥手。草原与熤朝的兵士混坐着,欢聚一堂。 萧怀瑾和大兄一左一右坐在主座上,也向着我微笑。 我走进,到处都是士兵们此起彼伏的“皇后娘娘”、“小公主”的叫声。 走到张毅身边时,他亦冲我颔首。那个落入流沙的副将坐在他身旁,抱拳向我行了个军礼。我也一一点头回应。 终于走至高台,“小翎儿”、“阿翎”大兄和萧怀瑾却同时走过来对我伸手,想要拉我上去。 大兄和萧怀瑾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把手收回的意思。 无奈,我只得一手一个拉住他们的手,上了高台。 可一站上去就更难办了,大兄和萧怀瑾身边都为我留了空位,我又该坐哪里? “小翎儿,跟大兄来,大兄给你切炙肉。今天我特地让他们选了那些肥美的小羊羔,肉质最是香嫩多汁。” 大兄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阿翎,朕记得你最爱吃拔丝胡乳达。刚刚朕已经替你尝了一快,甜度温度都刚刚好,比起御厨来,不遑多让。” 萧怀瑾语气宠溺。 现在我只恨不能分裂出两个自己。 明明他们两个平日里都是独当一面号令千军万马的王,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争夺心爱之物的孩童了? 鲁阿这时也已走进,正准备落座。我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唤他。 “鲁阿,过来一下——” 第八十六章 篝火晚会 “怎么了?小公主?”鲁阿来到高台下,问我。 “你能不能帮我再搬一套桌椅来?” “没问题。”他很爽快就答应。 不一会儿他就一肩扛了个小方几、一手提了把矮靠椅回来了。别人要分两次拿来的东西,他一人一次就办妥。 他按我说的把桌椅放在了大兄和萧怀瑾之间。 我舒舒服服坐下,他们俩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侍女们就重新摆满了一桌珍馐美味。 看着桌上一盘盘泛着诱人光泽的正宗草原美食,我食指大动。长途跋涉这么久,终于能好好吃一顿饭了。 我夹起一块炙羊肉放进嘴里,“嗯——果然如大兄说的那般鲜嫩肥美。”到底还是草原的羊肉好吃,没有一点膻味。 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马奶酒,酒质棉软,带着浓重的奶香和淡淡清甜。 我脑中想着阿爸、想着清蕴、想着自己……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一些。 “阿翎,不能再喝了。” 萧怀瑾突然抓住我斟酒的手,看着我说。我也看着他笑开“无妨,妾还没有醉。”我眼睛弯弯,月牙儿一样。 萧怀瑾好像怔了一怔,但立刻又恢复如常,径自拿过我的酒壶“听朕的,别再喝了。” 我不满的转过头,下面的兵士刚好在呼唤大兄。他们对大兄招手,说着“大皇子,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啊!” 原来不知在何时,草原士兵已经带着熤朝士兵围着篝火丛舞动起来。 “好!”大兄毫不扭捏,麻利地站起。 “小翎儿要一起吗?”他又转头看我,朝我伸出手。一双弯起的柳叶眼里星火闪烁,狐狸一般。 大兄的笑容总有种特殊的魔力。 无论是灿烂的大笑、还是打趣我时狡黠的笑、亦或是现在这样盛了三分欢喜两分柔情的笑,都让人无法拒绝。 “好啊。”我将手放在大兄手心,被他一把拉起。下一刻,萧怀瑾就在身后唤了声“阿翎——”。 不待听完他后面的话,我已经随着大兄跳下高台。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我作为一国之后,这样太不得体,不合规矩。 但草原里可没有熤朝那些繁文缛节,每个人都自由而平等。 就算我是公主,大兄是王子,也不过是个称谓。在我们心里我们和其他族人没什么不同。 我们可以一起跳舞,一起欢庆,就像朋友一样。 这就像鲁阿是大兄的手下,但亦是大兄玩在一处的好友。拉图雅是我的婢女,同样也是我的知交。 我们不会和熤朝人一样,把这当成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熤朝就是太过讲求尊卑,所以坐在最高处的皇位上的人,才会那样孤独。 与绝对的权威相生相伴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一如先皇萧旸。 至于萧怀瑾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我不确定。也许他会改变,也许他依旧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 被人群簇拥着,四周都是歌声、笑声。 我脑中出现的却是先皇萧旸出殡当日的画面——那些跟在先皇棺木后,面无表情、神色麻木的太妃们。 当时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连高公公看起来都比她们悲痛。 好像棺木里装的不是她们的丈夫,只是任何一个无关之人。 时至今日,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她们之中也许有人亦拥有过无上的荣宠,也许有人曾也对帝王奉出一颗真心,也许有人也经历过大起大落、波澜壮阔的人生…… 但她们最终可能都和我一样,知晓了一些本不应知晓的秘密,看透了那个身处高位之人,内心最终再掀不起波澜。 “小翎儿,小翎儿……”大兄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把我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带离。 “怎么啦?”我抬头问大兄,露出一个笑容。 “我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小翎儿有心事?” “没有啊。怎么会?” 我对大兄眨眨眼,牵起裙摆转了个圈,将话头移开。“大兄,你还记得小时候阿嬷教我们跳得舞么?再陪我跳一次吧。” “遵命,我的小公主。”他对我一笑,拉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有他陪着我,在人群里笑着、跳着、好像永不会疲倦。 “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好不容易回家,终于能做回自己。明天之后还有战事要忙,今晚就开开心心的度过吧。” 我也在心里劝自己。 转头看看大兄开怀笑着的侧脸,是那么熟悉。我已不知这样看过他多少次。 但比起两年前,他脸部的线条又分明利落了几分。我这样想着,转而细细打量着他。 在火光中,他高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侧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阴影。 他那小麦色的皮肤映着暖洋洋的篝火,就像蜜糖一般。 那全部高束的发丝,配上耳侧的几股小辫,与他身上那股子不羁的少年气最是相称。 而且我能到萧怀瑾肩头的个子,和现在的他一比,只将将到他胸口。 穿着草原的传统服饰的他,腰上系着褐色的小牛皮腰带、穿着一双长靴,更显得他两条腿均匀而修长。 虽然大兄和萧怀瑾的模样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比不出个高下来,但他俩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大兄是夏天最炽烈的那抹骄阳,热情而灿烂,让人移不开目光。 而萧怀瑾是冬末春初的阳光,即使明亮,却带着寒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这也就更能解释为什么熤朝的小宫女们没一个敢仰慕萧怀瑾的,反而都将袁将军当做是意中人。 而我们草原女子比起中原来,就更热烈外放几分。 只一个篝火晚会,站在大兄身旁的我,都不知察觉到了多少次周围那些侍女们打量他的目光。 带着钦慕的目光。 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作为他的小妹,我早已习惯。 “小公主,小公主。”这时,从人群中隐隐约约传来拉图雅的呼唤声。我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她。 而在她身后低着头站着的,那个穿着草原侍女服饰、带了面纱的女子,可不就是清蕴。 第八十七章 慌张露馅 “大兄,我看见拉图雅了,我去找她说说话啊。” 我边说边往人群外跑,回头朝大兄挥了挥手。 待我终于出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拉图雅带着清蕴就站在稍暗处的围栏边等着我。 一见清蕴我眼睛就亮了,拉图雅果真把她打扮成了最真实地道的草原女子模样。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身上穿的是蓝白相间的草原侍女长袍,足蹬一双褐色的羊皮靴,腰间的蓝底系带上绣的是洁白云朵。 要不是我原本就知道,根本看不出这长袍下摆被拉图雅裁短了一截。 自然得好像这原本就是清蕴的服装。 洁白的面纱被她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柔柔的眼眸和两弯淡淡的眉。朦朦胧胧的面纱下隐约可见她尖尖的下颚轮廓。 衬得她更似一株散发淡香的临水幽兰。 而且拉图雅还细心的为清蕴梳了个草原的发式。 一股股精细的小辫披在她脑后,配上淡蓝色的尖顶小帽,淡雅之外又平添了三分俏皮。 “清蕴,你实在太适合我们草原的装束了!”我拉着她的手,激动地喃喃。 “我也没想到自己穿上草原服饰居然是这个模样。” 清蕴低头一笑,转而带着谢意看向拉图雅。“这都多亏了拉图雅,把衣服裁剪得如此合身,还费心为我辫发辫。” 拉图雅眯眼笑着雅摆摆手。“这有什么。我最爱帮别人打扮,以前小公主的装戴都交由我一手打理。” “后来小公主嫁去了熤朝,我还失落了好一阵呢。” 她一手一个拉过我和清蕴的手。“苏姑娘你不用谢我,关键啊,还是你生的好。就和小公主一样,不论怎样打扮都是美人。” 我也勾了嘴角,看着她俩,说“清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惯会夸人了吧,都是和拉图雅学的呀。” 我们三个手拉在一起,面对着笑开。 “啊,对了。”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捏捏清蕴手掌。 “既然你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草原女儿模样,我们也不能再叫你清蕴了,得为你起个辽东名字才行。” “好啊,那阿翎你为我想一个名字吧。” “嗯,我想想啊,起什么呢……”我咬唇思索。 “有了!”没一会儿我就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看向清蕴。“不如就叫琪格苏玛吧,这在我们草原是兰花的意思。” “琪格苏玛?”清蕴跟着我念了一遍。 “嗯,我们也可以简称你为苏玛。” “苏玛……”清蕴点点头,“好!那以后在草原里,我就是琪格苏玛啦。” “嗯!”我和拉图雅一起笑着点头。 然后我就拉着她俩一齐往高台走,“折腾了这么久,你们都还没好好吃饭呢。跟我去吃点东西再说。” “可是,萧怀瑾他……”清蕴撇了眼高台方向,带了几分犹豫。 “没事,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看不出和我们族人有什么分别。而且又和拉图雅一起陪在我身边,保证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小公主说的对。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熤朝那个苏姑娘啦,而是我们草原的琪格苏玛。”拉图雅也给清蕴以鼓励。 清蕴看看我,又看看拉图雅,为自己打气一般,吐出口长长的气来。 然后她的眼神就变得坚定了许多,冲我们一颔首。“嗯,我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琪格苏玛,只是琪格苏玛。” “这就对啦。”我拍拍她的肩,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待我们终于走到高台下,萧怀瑾如之前那次一样,向我伸出手。 我能感受到身后的清蕴有一瞬的紧张。 但萧怀瑾完全没看她,只自顾着对我说“阿翎,你要是再不回来,朕都想去人群中寻你了。” 我顺势拉住他的手上了台“妾好不容易回到了故乡,感受着这样的欢乐氛围,一时失了分寸。” “一时失了分寸?”萧怀瑾尾音微扬。 “朕看阿翎你都快忘了,自己还是熤朝的皇后罢。”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拉图雅也带着清蕴从旁边的两级阶梯走上了高台。 我一边笑着给萧怀瑾倒了一小碗苏台茄,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皇上说笑了,妾这不是回来了么。” 双手将苏台茄碗递过,“皇上大人有大量,这次就饶过妾罢。” 我心知在此刻和萧怀瑾有不愉快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我还要在他和大兄之间做调和剂。 而且现在的我,已经很熟悉与他做戏这件事。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 我们在表面上还是一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模样。 只是有时候我也看不分明,从他眼里几次流露出的明显的爱意,是真还是假。 就像此刻,他接过苏台茄看着我,神色三分无奈两分宠溺。一副不忍心责怪心爱妻子的好丈夫模样。 “朕有时候还真是拿你没办法,谁让你是朕的阿翎呢?” 我看着他,但笑不语。 ————————————————— “小翎儿!”大兄在此刻唤我。我转头,他正从人群里走出,朝我们这边来。拉图雅带着清蕴站在我身后,冲他行礼。 他一跃就跳上了高台,径自拿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酒。 “人群里实在是太热了,小翎儿也早早的就溜了。留下大兄一个,被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篝火旁。” 他说的话语里带了几分责怪,表情却一直笑着。 我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些,不过是逗逗我,就顺着他的话说道“对啊,因为小翎儿比大兄聪明,所以才早早溜啦。” “是是是,我们小公主最聪明了。” 他边倒酒边说,那小麦色的肌肤因为微微出了些汗,更衬得色泽如蜜。 可只倒了小半杯酒,酒壶就空了。 “诶?怎么没酒了?”清蕴正巧站在靠着大兄的一边,大兄便看着她说道“再去拿些酒来罢。” “诺。” 一直低着头的清蕴,在接过酒壶时才抬头看了眼大兄。但只这一眼,她手里的银酒壶就脱了手,“嘭!”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我的心也随着这声响“咯噔”一跳。 酒壶盖骨碌碌在地上打了个转,停到了我脚边。 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都安静了。 第八十八章 一波又起 下一刻拉图雅就上前一步,将清蕴挡在了身后。 “抱歉大皇子,苏玛许是有些紧张了,我这就去换一壶酒来。” “无妨。”大兄看着清蕴,神色里有些疑惑“你叫苏玛?怎么感觉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赶紧将酒壶并着壶盖一道拾起,放到拉图雅手里,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大兄说“怎么会呢?我都记得苏玛啊,琪格苏玛。” 拉图雅会意,与此同时带着清蕴就往高台下走。 “琪格……苏玛?”大兄好像想到了什么。 “哎——”他又伸出手去,想叫住清蕴两人。 我立刻上前一步挡住大兄视线,笑着拿起了一旁的苏台茄“大兄,你先喝些苏台茄吧,喝这个一样解渴。” 没等大兄反应过来,我就倒了一碗苏台茄,把它塞到大兄手中。 “按理说,苏玛不是这样冒失的人。我先替大兄你去看看她今儿是怎么了啊。” 话一说完,我一个转身就跳下高台,只留下不明真相的萧怀瑾和大兄在台上面面相觑。 ————————————————— 在高台后我找到了拉图雅和清蕴。“小公主,你们先聊,我去换一壶酒来。”拉图雅对着我们说。 我点点头,她便抱着酒壶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清蕴,你刚刚是怎么了?吓死我了。你以前不是见过大兄吗?他和戈赤是一起被你救的呀,怎么你今天反应这么大?” “就是他,他是戈赤啊……不不不,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了,但我说的是他!”清蕴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神色急切。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我被她绕的越发糊涂起来。 “阿翎。”清蕴定定的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当初我救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告诉我,他叫戈赤。” “就是刚刚台上那个人,我的心悦之人。” “什么?!”要是我能看见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是从没有过的震惊无比。 “等等……等等……”我抬手止住她,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再次问清蕴。 “你确定是台上那个人?他不是戈赤,是我大兄完颜真羿啊。” “我确定,阿翎,我确定。”清蕴边点头边说,表情是从没有的坚定。 “虽然我现在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说他自己叫戈赤,但是他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个人,我要找的人。” “当时我一共救了两个人,他是清醒的那个,还有一个一直在昏迷之中。” 清蕴说这些话时,双手都因为激动,微微发着颤。 “所以——”我顿了顿,还是带着些不确定般再次开口。 “你是说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大兄,而他在被你救的时候,冒充自己是戈赤?真正的戈赤,可能才是一直在昏迷中的那个人?”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清蕴不住的点头。 “阿翎,我遇见的人是他,我心悦之人是他,对我用辽东语说谢谢的也是他,一直都是他。”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现在一切好像终于清晰起来,但对我来说,一切又变得更扑朔迷离了。 我蹙眉,细细想着当时大兄回来的情况。他和戈赤都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全身是血的被他的马儿驮回了王帐。 他们俩身上的伤口都是新伤,几月前的旧伤明显有被人医治过的痕迹。 戈赤回来后第二日就苏醒,而大兄因为伤到了脑袋,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而他醒来后,对那三月之中发生的事,已经全然没有了记忆。 但我在他身上的旧衣里,翻到了一张丝帕……对!那张丝帕! “清蕴。”我握住她肩头“你有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他,给我的大兄?” “有,有。”清蕴颔首,“是我自己绣的丝帕,左下角用苏绣绣了一朵兰花。” 全对上了! 原来这才是这件事最原本的模样——清蕴心悦之人,居然是冒充了戈赤的大兄。 可是现在的大兄……已经失去了那三月之中的记忆。不论是丝帕是怎么来的,还是他和戈赤都经历了什么,他都忘了。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眼看着一个解了很久的结就要解开了,才发现它不远处又系上了另一个结,一个死结。 “清蕴,你听我说。”我将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犹豫着接下来的措辞。 “嗯,好。”清蕴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期待而欢喜的光。 看着她这模样,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错开和她对视的眼睛,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我大兄他……” “他怎么了?” “他,他回来之后,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昏迷了七日。巫医说,说” “说什么?”清蕴露出两分着急。 我一咬牙,一狠心,快速将下面的话说出口“说他伤到了后脑,对那三月里发生的事,他已经全都记不起来了。” “什么?!” 我看着清蕴眼里的光,一下子散称碎片。那些欢喜的、期待的光,就像流萤一般四散逃出了她的眼眸。 瞬间我就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好像忘记这些事的不是大兄,而是我自己。 “怎么会这样?”清蕴问我,声线都有些不稳。 “我不知道。”我只能摇头。 “不知道在他们回来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你救醒的大兄会再次昏迷……” 我抬眼偷偷撇了眼清蕴的表情,明显的错愕和失望。 此刻的我,宛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不知要如何才能收拾残局。 她是抱着怎样的希望,不远千里来找心上人的,这都被我看在眼里。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扮做侍女,逃出皇宫,跟着我千里迢迢来战场,只是为了见那人一面。 可现在,那人与她,对面不相识。 换做是我自己,该有多难过。我伸手搂住清蕴的肩,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什么也说不出。 “就算,就算他之后娶妻生子了,也比完全忘了我好。那我这些日子来所做的,都算什么?他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啊。” 清韵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绞着手指,低垂的眼睫里,转着什么亮晶晶的液体。 第八十九章 剪不断,理还乱 我以前还想着一定要替清蕴教训一下这个“负心人”。 可现在居然成了这样的局面,一时心里涌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解。 但我知道我不能看着清蕴这样失落下去。 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大兄,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事态就这么往下发展。 “清蕴,你别伤心,我大兄虽然现在不记得你了,但是他一直都把你的丝帕好好保留着。”想到这,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即使那丝帕被血污了,即使大兄失了记忆,但从他清醒之后,他就一直带着你那块丝帕。” “我敢保证,现在那丝帕还被他好好的贴身放在胸口。” 清蕴听我这么说,也终于抬起头来。 “真的?” “真的!” “而且我听巫医说过,大兄这种情况,还是有可能想起来的。现在你不是来了么,说不定你们相处着,就唤回了他的记忆呢!” 这话是我骗她的,巫医没这么说,我也不确定大兄到底能不能想起来。 但总要鼓励着她去试一试。 现在我再不给她一点信心,这个结就真的没有解开的机会了。我也不希望大兄一直带着这段记忆丢失的遗憾。 早在一年前的皇宫里,我还不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就觉得清蕴和大兄很合适。 只是当时碍于她名义上还是萧怀瑾的妃子,没有表露这种想法。 但现在我知道了清蕴早就心悦于大兄,她和萧怀瑾又毫无夫妻之实,不过只是一场交易。而且萧怀瑾也只把她当做巩固政权的工具。 还有什么理由不让清蕴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就像拉图雅说的,她现在不是熤朝的苏昭仪,只是草原的琪格苏玛。 果然,清蕴听见我这么说,神色逐渐变得明朗了些。“阿翎,你真的觉得我能唤醒他的记忆?” “那是自然啊,我最了解我大兄,他绝不是什么负心之人。若不是出了这种非他可控之事,局面也不会变成这样。” “而且虽然他现在忘记了那些事,但你的丝帕我大兄他可宝贝着呢。” “我好几次问他要来看看,他都不给。” 清韵听着这些话,眼中的光芒又一点点聚了起来,“那,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想起来呢?” “嗯……我让我想想。”我微蹙了眉头。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现在你先跟着拉图雅扮成侍女,在我大兄面前多露几次面吧,多找机会和他说说话什么的。” “等真正的戈赤回来了,我再帮你去问一问他。看看他能不能想起来当年他俩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我们再对症下药。” “好,我听你的。”清蕴终于露出了点笑意。 篝火晚会结束后,我就让拉图雅把清蕴带回了草原的军帐那边。 一来方便她接近大兄、制造机会,二来免去了她在萧怀瑾身边,增加被怀疑的风险。 而且还有拉图雅护着她,我很放心。 交代好了这一切,我并未回帐篷,而是牵着踏雪走到了离驻地不远的一处小土坡后坐下了。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踏雪安静地在我身旁吃草。 微凉的秋风一寸寸拂遍我的身体,那仅存的一点醉意也被吹了个干净。 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星空,千万颗星子坠在夜幕之上闪着光,在头顶画出一副璀璨长卷。 草原的星空最是壮丽无垠,连光芒好似都比在中原看要更亮。 我像以前一般伸出手,勾画辨认着阿嬷教我的星图。这边是弓箭,那边是酒杯,还有那一片,是一匹骄傲的小红马…… “看,踏雪,那是你哦。”我回头拍拍踏雪的腿,踏雪回应般甩着尾巴,低鸣了两声。 “阿翎,你在看什么呢?”萧怀瑾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皇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有些惊讶。 “你自从去追那个侍女后就没了踪影。我到帐篷里寻你不见,便想着出来逛逛,说不定能遇见你。” 他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他的黑色战马也与踏雪凑到了一处吃草。 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马奶酒香,被风送到我鼻尖绕啊绕。我不露痕迹的稍稍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 “那侍女……” “她是我的朋友。”没等他问完,我就先说出口。 他却轻笑出声,“朕自然知道她是你的朋友,阿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有啊。”我复仰头看星星,装作不在意一般岔开话题。“皇上今日不会这么有闲情逸致,来陪妾看星星罢?” “怎么?阿翎不许吗?”他也抬头看着星空。 “妾怎么敢不许,只是以往这个点,皇上大都还在御书房挑灯忙碌呢。” “哈哈哈,阿翎这可是在怪朕没有好好陪你?”一开口说话,他身上的酒香就更浓,笼罩在我周身。 我笑笑,没有答话。 “这么一看,辽东的夜空还真是迷人啊。”他抬着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眼中露出些许柔软。 “不过,比这夜空更迷人的,是看夜空的人。”他侧头看我,不知是因为风太温柔,还是酒太香醇,他看上去是那样情深。 我赶紧在被他蛊惑之前错开眼,“皇上,你醉了。” 他是真的醉了,但我没有。 即使我真的有某一瞬的恍惚,但那也只是一瞬。 我和他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不可跨越的东西。现在的我只是、也只能是熤朝的皇后,这是出于我希望草原与中原交好的本心。 可我不可能再成为爱慕着他的妻。 此刻,他却看着我笑开,“朕没醉。”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凑近我,伸出手来想要轻拂我的脸颊。在事态不可抑制的朝下发展之前,我赶紧别过头,一下子站起了身。 “阿翎?”萧怀瑾看着我,语气里带着疑惑。 “皇上,妾有些累,就先回去了。” 我丢下这么一句,就逃似的骑上踏雪跑了出去。身后传来萧怀瑾的呼唤“阿翎,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两分微怒。 我没有回答,更不曾回头。 第九十章 最后一丝希望 晚上,萧怀瑾没回我们俩的帐篷,而是宿在了备用帐篷里。 第二日一早,他就去了最大的军帐和大兄商议战事。 对我来说,这不是件坏事。现在北疆的大批军队就驻扎在十几里外和辽东交界的大漠中,战争一触即发。 萧怀瑾此刻正需要全神贯注在战局之上。 他虽然生我的气,但现在人在辽东。他也很清楚不论私下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明面上还需得做出一副和睦模样。 处在这种情绪之中,他只会把更多精力投入于战事,而不会过多关注我。这样反而方便了我活动。 至于怎么消除昨晚造成的隔阂,不在我首要考虑范围之内。 清蕴那边还有一大推线团等着我帮她理清。 可我一个人现在还不能起到太大作用,这两天只能先让她和大兄自由发展发展,待戈赤回来了,再一步步推进。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阿爸。 我骑上踏雪一路跑到阿爸的帐篷前,掀帘走进,有两个巫医正在帐内。 她们穿着灰白色纱袍,带着兜帽,额头上绘着古朴黑色纹路。见了我,她们便将右手放在肩头,颔首弯腰冲我行李,“小公主”。 “阿爸他怎么样了?”我问。 “王上他依旧处在昏迷之中。”年纪稍大一些的巫医回道。 “都这么久了,还是一点醒转迹象都没有。除了等阿爸自己醒来,难道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她们摇摇头“现在没有大祭司的神力庇护,只靠药物医治,想让王上苏醒……几乎没可能。” “大祭司,大祭司。”我看着帐外蓝天,蹙了眉头。 “阿嬷这个历来最强的大祭司已经不在了。等到长生天选出下一个大祭司,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低声喃喃。 一直以来,长生天选大祭司的时间都不确定。 或许下个月就能降下天象显示,又或许一两年之内都没有异常天象出现。 我还记得阿嬷告诉过我,长生天选出上下两任大祭司最长一次的时间间隔,足有七年之久。 七年。到那时候,阿爸恐怕早就……我不敢想。 “小公主你说什么?”她们没听清我呢喃话语,开口询问。 “没有,没什么”我摇摇头,将视线转回阿爸身上。他身边放着一个药盒,装得应该是药引参汤。 “把汤药留下,你们就先下去吧。” “诺。” 我揭开盒盖、端出冷里面的药碗、坐在榻上,一勺勺给阿爸喂药。每一勺药我都吹温,放到阿爸唇边,小心翼翼送他服下。 饶是如此,还是撒了一点药在阿爸唇边。 我从怀里抽出帕子,细细擦拭阿爸嘴角。看着阿爸掺着星点白色的胡须,我轻轻笑开。 “阿爸,你再不醒,胡子就长太长啦。小心翎儿像小时候一样,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把你的胡须剪掉一截哦。” 虽是在笑,我心里却很苦。 记得在我出嫁前,阿爸的胡须还都是黑色的,怎么不过一两年,他就有了白须? 明明在我心里永远山一般高大的阿爸,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在中原皇宫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有朝一日重回草原,跑着扑到阿爸怀中的场景。可现在,连和他对话都成了奢侈。 我握着他手的双掌渐渐攥紧。 北疆,都是北疆,该死的北疆。 背信弃义不顾十年休战合约的北疆,违背自然驯养狼群做军队的北疆,嗜血好战小人作风的北疆…… 我眼底一点点涌动起波澜——北疆一日不臣服,熤朝和辽东就一天不得安宁。 想到熤朝,我脑中忽的又重新生出了一点希望。 对!现在除了巫医和大祭司,这里还有熤朝的医士,说不定他们能有办法治好阿爸的病呢?! 此次熤朝的随军医师好多都是从御医院里选出的,就是为了保障万一萧怀瑾出了什么事,他能及时得到最好的救治。 熤朝太医的医术我也曾见过。 虽然他们没有巫医通鬼神的能力,但单论行医用药,他们不比巫医差。 而且现在,草原上最具占卜预言通鬼神之能的下一任大祭司,还不知何时才能出现。 没了大祭司的指引,巫医就如群龙无首般,无法发挥出她们最大的能力。在这时候,说不定专攻医药的熤朝御医会比巫医更有用。 想到这点,我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就走出帐篷去牵踏雪。 我知道,按理说这事我应该先去跟大兄商量商量。 毕竟他现在还没有完全信任熤朝中人,而且穆达尔王重伤昏迷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他现在还在和萧怀瑾一起制定之后的作战计划。 他身上肩负的担子已经太重,我这个做小妹的,实在不愿他太过分心乏术。 这件事的风险,就由我承担。 我是草原的小公主,是阿爸最疼爱的小女儿。只要是对阿爸有帮助,我就愿意一试。 一路赶至熤朝医士的帐篷外,不等他们行礼寒暄,我拉着几个面熟的御医就上了马。 “皇后,您这是带我们去哪?”几个御医骑马跟在我身后,都是不解神色。 “带你们去见穆达尔王。”没有多做解释,我带着他们就又回到了阿爸那里。 几个御医进了帐篷,看见躺在榻上的阿爸,面面相觑。 阿爸重伤昏迷这件事,萧怀瑾也并没有让人散播出去,所以御医们估计都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各位,这就是本宫的父亲,草原的穆达尔王。” “如你们所见,他在之前一次与北疆的战斗中,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今天冒然请你们过来,就是帮我父亲诊断一番,看看他还有没有苏醒的机会。” “这……”他们互相对望,面上皆是一派犹疑不决。“本宫知道,你们个个儿都是中原顶尖的医士,也是本宫最后的希望。” 我环视他们每个人,继续说“医者仁心,你们作为医士模范,自然更是如此。” “放心,你们只需要诊治,其它的皆由本宫负责。”我冲他们一颔首,做了个准备行礼的姿势“拜托你们了。” 第九十一章 药石无灵? “卑职怎敢受娘娘之礼。”站在前面的那个御医率先扶住我。 “娘娘说的是,医者仁心,治病救人乃是为医本分。吾等一定不辜负娘娘期望,尽全力为穆达尔王诊治。”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些感激。“那就劳烦各位了。” “不敢。”后面几个御医听见我这么说,也纷纷低头行礼。 我看着他们麻利的将随身药箱打开,拿出脉枕,垫在阿爸手腕下,开始为阿爸号脉。 可是等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御医都轮流为阿爸号完了脉。他们都是一脸凝重,不发一言,只摇摇头让下一个御医来。 见这情形,我的心也一分分悬了起来。 终于待最后一个御医也号完了脉,“怎么样?”我着急地开口询问。 沉默,良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御医站了出来,弯腰、行礼。 “回娘娘,穆达尔王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气血皆虚。其脉在皮肤,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之翔。” 那个御医抬头看了眼我的表情,顿了顿,才继续说“这脉象是七绝脉之中的鱼翔脉,主三阴寒极、亡阳之候,药石无灵啊。” “药石无灵?!你们的意思是我阿爸没救了?” “娘娘,恕臣等无能。看穆达尔王这脉象,能撑到如今已是奇迹……您还是—” 我赶紧一扬手,止了他要往下说的话。 “劳烦诸位,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穆达尔王的病情,本宫还希望你们不要再对他人提及。”我闭上眼,说出这句话。 “是,皇后娘娘。”他们齐声应答。 直听得人声都消散、帐篷外的马蹄声也远去之后,我才复睁开眼。 帐篷里又只剩下我和阿爸。 那些御医们说的话,我不愿相信。 一定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一定有。 就算长生天真的要收了阿爸去,我也要搏一搏。阿爸他才不是什么药石无灵的行将就木之人,他只是睡着了,睡得很长很深。 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苏醒。 我坐到阿爸身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波动,让大脑飞速运转着,想着一切可能救他的方法。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时,我知道。 为阿爸多争取一些时间,才是我必须做的。 就像那些巫医说的,只要大祭司还在,阿爸就有苏醒的可能。大祭司……阿嬷……我不是继承了一点阿嬷的能力?! 对,对对对!即使我不是大祭司,至少我确实拥有十分准确的直觉和阿嬷所说的独属于大祭司的部分异能。 说不定我和巫医们一起,就真的可能让阿爸苏醒呢? 想到这点,我就好像一个在憧憧迷雾中摸索寻路之人,终于发现了远处那透过大雾的一丝亮光。 我必须紧紧抓住那光,才能破开迷雾、找到出路。 “阿爸你再等一等,就等一等。你放心,小翎儿一定会竭尽自己的全力,救阿爸苏醒。”我握紧了阿爸的手,对他说道。 在这瞬间,我心中好像忽然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最后又看了一眼阿爸,我就走出了毡帐,骑上了马。 “你们务必好好守着王上,不得擅离一步。”我对那些围守着阿爸帐篷的士兵们说。“诺!”他们齐声应答。 我点点头,一扬马鞭,直奔巫医们的帐篷区而去。 那些巫医们最初的一代,大都是阿嬷多年前教出来的徒弟。阿嬷可是草原有史以来最强的大祭司,亲自教导出的巫医们自然也不会差。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那些曾经跟着阿嬷学徒的花季少女,也都成了中年妇人。 有的早早嫁人生子,有的传承衣钵,收了自己的徒弟。 但不论怎样选择,她们对阿嬷的心都从未变过。 那些初代巫医们好多都是孤儿,阿嬷从来都把她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当初阿嬷离世,相信她们的悲痛不比任何人少。 来到巫医处,她们正围了个圈给阿爸祈福。 “小公主?你怎么来了?”正对着我坐着的那个巫医先发现了我。其他人也随着她起身来迎我。 我记得她,她就是初代巫医之一,也是现在所有巫医之长。“穆格尔嬷嬷”我下马走到她身边,唤她。 “你随我来一下,阿翎有话对你说。” 她虽然眼露疑惑,但也并未迟疑,“好。”然后她转头对其他巫医们说“你们继续为王上祈福,我去去就回。” “诺。” 我将她拉到帐篷后面,开门见山的问她“嬷嬷,阿嬷生前那些占卜、预言、做法通神的法器都在你这儿收藏着吧?” “对,都被我好好的收着呢。小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用这些救阿爸。” “什么?!”穆格尔很是震惊。 “除了长生天选定的大祭司,这些物件寻常人都是碰不得的。它们都有灵、还认主,先不说寻常人用了能否灵验,主要可能被反噬啊!” “连我都不敢冒然动用,更不能让小公主你用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穆格尔嬷嬷,我阿爸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这么铤而走险试一试,我阿爸他怎么能苏醒呢?” “而且现在大战在即。我们这边已经没了大祭司保佑,再没了穆达尔王指挥坐镇。” “就算有熤朝援军相助那北疆狼军疯魔起来,我们胜算又有多少?” “嬷嬷,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怎么能不担心。可这是认主的法器,除非等到下一任大祭司,不然在谁手里都只是废木废铁啊。” “小公主你强行使用,受了反噬又如何办?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她态度依旧坚持。 “嬷嬷,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我阿嬷最得力的助手。现在情势严峻,阿嬷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着我们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我看着她,继续说 “相信我,我遗传了一点阿嬷的异能。我好几次的梦境都带着预言的效果,还体会过阿嬷那种‘大祭司的直觉’” “所以我们试一试,说不定事情真的能有转机。” 第九十二章 各怀心事 “你遗传到了大祭司的能力?这不可能,大祭司从来都由长生天指定,哪来的遗传之说?”她连连摇头。 “我知道,突然这么跟你说你很难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举起手,立三指于耳边“我完颜翎向长生天起誓,我刚刚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 “小公主!” 穆格尔还没来得及阻止,我就已说完。见我如此,她表情终于有些松动“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小公主你真的……?” “千真万确。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我和她对视,神情十分坚定。 我看着她皱了眉,眼中涌动交织着很多复杂情绪,好像在和自己做一场无声的斗争。 我也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等她的决定。 很久的安静之后,她再次看向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既如此,我愿意陪小公主一起冒这个险。” “太好了,谢谢你!”我一下子拥住了她,在她肩头笑开。“太好了,我能有救阿爸的机会了。” 跟着她到她的帐篷里,很快她就拿出了一个木箱。 虽然木箱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被打开,但依旧干净光洁,想必她不时就会擦拭。 看着那木箱,我心也开始跳起来。 以前都是看着阿嬷拿着他们通神做法、占卜祈福,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也能扮演阿嬷那个角色。 我伸出手去,想打开木箱。“等等。”刚碰到箱子,穆格尔就开口阻止。“嗯?”我不解地看她,有点担心她反悔。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走过来,说“等到今夜子时,我带着法器,在太阳落下那边最高的草坡处等你。” “毕竟小公主你还不是大祭司,我们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那好,听你的。今晚子时见。” 和穆格尔约定好,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一路骑着踏雪回到帐篷,刚走进,就看到了萧怀瑾。 他面前已经摆好了膳食,却一箸未动。只拿着本兵书在一旁翻看。 看他这是,在等我? “皇上。”我冲他行个礼,走到他身边坐下。“今早你和大兄商量得怎么样?”我装作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他。 他放下兵书,淡淡抬眼,看我一眼。 “很好。我们在作战方式和战略部署上的意见都出奇地一致。省了很多争论的麻烦,效率很高。” “你大兄,倒是比朕想的要有能力一些。” “皇上这是什么话。我大兄性子是没皇上这么稳重,但他一直都是非常有实力的人。” “不过能听皇上这么说,妾还是挺开心的。至少通过这次,能让你们之间对彼此的偏见减少一些。” 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抬手要去夹离我最近的食物,他却用筷头打了下我的手。 “什么嘛?他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至于不然我吃饭吧。早上骑马跑了五六趟,我现在正饿着呢。” 我想着,带着点哀怨撇了他一眼。 “那个菜是最先上的,应是有点凉了,你先吃这个。”没想到他却把他面前的那份菜换到了我眼前。 “来人,把这个和这个,拿下去热一热,动作麻利些。”他接着就又点了两个菜,唤人来撤下去加热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难道他已经消气了? 但我也没顾着细想,膳食的香味已经吸引了我此刻大部分的注意力。“臣妾谢皇上体恤。”我笑了一笑,开始夹菜吃饭。 “穆达尔王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他突然这么问我,依旧没动筷子。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顿。 “好多了。”我抬头微笑。 “多谢皇上关心,相信不日后阿爸就能苏醒。”我就势将那筷酥皮烤肉夹到他碗中,笑说“皇上再不吃,这菜也要凉了。” “嗯。”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晚之事。 看他今日这模样,我感觉他应该也怀着自己的什么心思。但既然他不主动开口,我也不必相问。 我们这两个各有心事的人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用完了膳。 入夜后,我按着约定的时间偷偷溜了出去。 跑到远离人群处,我吹了声口哨唤踏雪过来。骑上踏雪,一路飞奔到穆格尔所说的那处草坡之上,她早就已经等在那里。 我走进才发现,这草坡上已经用一种特殊的白色粉末画了十二星图,刚好围成一个圆。 她在这时也递给我一个装着相同粉末的银盒。 “小公主,这是大祭司以前用雪莲、鹰羽、狼毫混着天山泉亲手制成的粉末。” “做法星图我已经帮你绘好,现在你用右手拇指沾一点粉末,点在额心。”我点点头,按她说的做了。 “好,现在你可以打开箱子了。”她移开一步,露出身后的木箱。 我走近,蹲下,打开盒盖。 一共七件法器,静静的躺在箱中。最中间的是占卜吉凶用的龟壳,壳上密密麻麻绘满了各类符号,还散布着一些裂纹。 据说这龟壳是由第一代大祭司所制,一共传了十余代大祭司,到了阿嬷这代,已历经百余年。 使用这龟壳的大祭司灵力越强,占卜就越准。 阿嬷被称作最强大祭司与它也有关,因为她用这龟壳进行的占卜,几十年来都从未错过一次。 紧挨着龟壳左侧的是一柄实心短杖,它的年头已经很久,来源也无从考证。 没人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有人说是神兽犄角,有人说是巨型神木。 它与龟壳右侧的兽皮小手鼓是配合使用的,多在祭祀时用来传达族人的心愿给长生天。 在箱子最左侧的银盒里,装着十余枚兽骨做的骨牌。 这些骨牌的制作原料分别取自草原里十余种飞禽走兽的骨骸,囊括了水、陆、空三类。 每一枚骨牌都有不同的含义,两两组合、三三组合意义都不同。一般用来解答长生天的指示。 箱子最右边、最下面和最上面分别放着剩下的三个法器。 而我要用的,就是最上面那根缠着七色布条的木藤。 第九十三章 反噬咳血 这木藤是取自雪峰之顶、天山泉眼源头处长着的一颗千年古木。 天山泉水本就有神奇的治愈之力,受它滋润千年的古木更是如此。 而缠在木藤上面的七色布条看似只是一般的彩条,但它们实际上是一道道驱邪符篆。 做法时,大祭司需手捧着木藤举过头顶,心里默念需要治愈之人的名字。 如果长生天答应借出灵力来治愈他,那么彩条上就显出金色的符文。 一共七根彩条,显示出符文的越多,被治愈的程度就越强。若是七根彩条都显出了符文,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 但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也只是传言,还从没有出现过。 我拿出木藤,在穆格尔的注视下走进了星图圆圈,坐在了最中间。我和她对视一眼,彼此都点了一下头。 我到底还不是大祭司。所以不论是选地点、画星图、还是穆格尔的从旁协助,都是为了增加成功的几率。 她站在我身后,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肩头,开始低声念咒。 我咽了一口口水,学着阿嬷的样子将木藤高举过头顶。然后一遍遍在心底念着阿爸的名字。 一遍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点了白色粉末的眉心处开始一点点发烫。 渐渐的它越来越烫,越来越烫……就在我感觉自己的眉心变得火烧一样之时,我看见了木藤那根红色的布条上显出了符文! 我还没来得及惊喜,眼前就突然一黑,脑袋像要炸开一般传来一阵强烈剧痛。 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就是穆格尔的惊呼。 “唔……” 再次睁眼,我看见的依旧是挂着星子的黑色天幕。 “小公主,你没事吧!”耳边传来穆格尔的声音。转头才发现,原来我正躺在她怀里,我就这样看着她笑了。 “穆格尔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我拉着她的衣袖问她,声音里带着兴奋。 “小公主你怎么还想着这个!你自己都遭反噬晕倒了,还认为这是件好事吗?” 我揉揉脑袋,被她扶着坐起,依旧带着笑容。 “这肯定是好事啊,这次亮了一枚符篆、下次说不定就能亮两枚呢!下下次,说不定阿爸就醒过来了呢!” 我掰着手指头数,越说面上的笑容越大。 “小公主你还想有下次、下下次?!下次你就不只是晕倒一刻钟了,难道你要拿自己的命换王上的吗?” “你这样,王上就算醒来了又有什么意义!”穆格尔明显生气了,语调都高了两分。 “不会,我不会有事的。这次晕倒只是我还没有适应而已。相信我,下次我保证不会晕过去。”我继续冲她笑。 “你怎么保证?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啊,总之我是不能让你再这么试下去了。” 她伸出双手握着我的肩,神色格外认真“小公主,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向你阿嬷交代、向你阿妈交代?” 阿妈?是了。穆格尔的年纪比我阿妈大不了几岁,又常年跟着阿嬷。我知道,她和阿妈的关系,就像拉图雅和我一样。 可惜我一出生阿妈就去了长生天,穆格尔……应该和我一样想念她吧。 想到这,我垂了眼睫。 “穆格尔嬷嬷。”我拉过她的手握着,收了笑容。 “你们都说阿妈的死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可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若是我没有出生,阿妈是不是就不会难产去世?” “阿妈走了,阿嬷也走了。现在阿爸也到了鬼门关前。” “但这次与阿妈阿嬷的死不同,我现在明明有机会可以救他,你让我如何放弃?”我看着她,声音渐渐有一点哽咽。 我一席话毕,穆格尔的眼中的情绪变了几变。她看着我静默了许久,最终开口,还是只说出了“小公主……”三个字。 “我下次一定注意,在自己的身体能承受的最大范围内去做法救阿爸。” “这是我现在能为阿爸做的唯一一件事了。”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若我这次放弃了救阿爸的机会,我的下半生也不会活的心安。我不希望日后回想起来,对阿爸又只剩下的愧疚懊恼和自责。” 穆格尔望着我的眼里渐渐泛起水波。 她终是强自勾了嘴角,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鬓发。“我们的小公主,长大了啊……”她这么说。 我复回她一个笑容,“那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明天还是这个时候在这里见面。” “好。” 和穆格尔分别后,我就骑着踏雪往帐篷处赶。今晚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我还希望能平安回去,不要被发现才好。 可路程刚到一半,我胸腔突然好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呼吸都有些不顺。 没等我将踏雪缰绳勒紧、让它停下,那股堵住我胸腔的东西就已经一股脑冲到喉头。 “咳咳……咳”下一刻就有一团腥甜之物冲出口腔,我赶紧用手捂住嘴。 就这样一个愣神没稳住,缰绳滑脱出手,我坠下了马。 “嘶——”我被摔得倒吸了一口气。而再看向手掌之中,刚刚咳出的,正是一小团鲜血。 踏雪已经掉头跑到我身边,分明是很急切的模样。它一边围着我转圈、一边低声嘶鸣,仿佛在问我有没有事。 我只盯着那团血迹出神。 这已是我第二次咳血了。 想想刚刚那短暂的昏迷,我还庆幸自己没出什么大事。却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反噬么? 我抬头望望夜空“长生天,这是您对我的惩罚吗?” 可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放弃。 只要阿爸能醒,我不怕。 我抽出帕子胡乱擦了手,再将帕子踹回怀中。踏雪正凑过来用它的脖颈蹭我的脸。我拍拍它“我没事,我们走。” 再次站起身、骑上马,踏雪的速度明显比刚刚慢了很多。 我死死抓着缰绳,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就要走到底。 今晚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按着来时的方式,又偷偷溜回帐篷,没惊动任何人。 夜已深,我简单洗漱了一下,守着那带血的丝帕被烛火烧了个干净,才睡下。 辗转反侧、一夜浅眠。 第九十四章 口不对心 我明明感觉才过了一刻,天光却已亮起,只得又起床洗漱梳妆。 “小公主。”“阿翎。”是拉图雅带着清蕴进了帐。我正在描眉,转头见她俩皆锁着眉头,一副担心模样。 我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都是这样的神情?” “阿翎,你还不知道?”清蕴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我该知道什么?”我也一头雾水。 “小公主,熤朝皇帝没和你说?他和大皇子今日就要带兵去前线了啊。”拉图雅回我。 “什么?!”我手里的黛罗一下子摔在了桌上,又骨碌碌地滚到了我脚边。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怎么不知道?”没心思顾其他的,我赶紧起身走到她们面前。 “就是昨天他们商议决定的,鲁阿的行装我都给他收拾好了。昨儿中午那顿午膳,就是大皇子让瑾帝来同你告别备下的呀。” 昨天?!是了……昨天。 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萧怀瑾昨天欲说未说的话是什么。 怪不得他突然消了气,怪不得他问那些话,做那些事。 顾不得自己脸上还未画好的妆容,我抓起一边的披风就跑了出去。“小公主!”“阿翎!”身后是她俩的呼唤。 “驾!踏雪跑快些,再快些!”我不断催动着马鞭,耳边只剩下风声,秋末冬初的西北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终于跑到了最大的军帐之前。我一眼就瞧见了他——正穿着一身金甲从帐门口走出。 “萧怀瑾!”我拔高声音唤他的名。 他回头,表情带着几分惊讶。 我下马,朝他奔去,心里是自己也想不到的急切。 “阿翎,你怎么来了?朕不是嘱咐过那些侍女不要惊动你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叫不要惊动我?你就打算这样偷偷去战场吗?!就算你无所谓,可我还要跟大兄告别呢!”我话一说出口,却变了味。 我眼看着他眸光闪烁了一下、瞬时暗淡了两分。 “是朕考虑不周,你皇兄……就在帐里。” 见他这样,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站在他面前盯着他,也不动,也不答话。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微微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开口“你……” “小翎儿,这么早就来送大兄啊。”与此同时,大兄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 他听见这话,没再迟疑,越过大兄就再次走进了军帐。 没有回头。 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一种莫大的挫败感瞬间席卷了我。 大兄还在我面前笑着,我只得也回他一个笑容“是,是啊。有大兄亲自上阵,这次我们一定能大获全胜。” “那是一定。”大兄笑容一派轻松。 “瑾帝跟你说了吧,我们这次制定了一个绝妙的作战计划。最多三日,就会有第一场胜战的消息传来。” “小翎儿你就等着大兄得胜而归吧!”他永远是这样,自信可靠的少年模样。 “嗯,我自是相信大兄的。”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论怎样,你都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一定”我话是对大兄说的,眼睛却看着萧怀瑾站立的方向。 “那是自然。你放心,上次是北疆突然半夜偷袭,才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这次大兄一定不会再受伤。” 大兄拍拍我的肩,笑得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 “大皇子!”鲁阿这时在军帐里挥着手叫他。“就来!”大兄转头应了一声。 “小翎儿,大兄先进去一下啊,等会儿再来找你。” “嗯,你快去吧。”我点点头。 大兄走近,鲁阿拉着他在地势沙图上指着什么。 说话间,他俩还不时抬头看看萧怀瑾以及萧怀瑾身旁的张毅,四人围在一处交谈着。 我看着萧怀瑾时而蹙眉,时而颔首的侧脸。好几次都想张口喊他出来,可最终还是作罢。 让他出来干嘛呢?我又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忽的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急切慌张地骑马来找他。 垂头丧气的找了一处草垛坐下,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不远处军帐中的萧怀瑾。 我四周都是走来走去整理行装的士兵,见了我皆恭恭敬敬行礼。 “阿翎……”“小公主。”清蕴和拉图雅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俩人都有些喘气。 “阿翎,你实在跑得实在太快了,让我们一顿好追。” 清蕴用帕子捂着胸口,脸上的面纱被她吐出来的气吹的一飘一飘。 “是啊,小公主。你那般急急忙忙的跑来这,不会就是只为了找一处草垛子坐着看吧。” 我拉她们俩一左一右坐在我身侧,“抱歉啊,刚刚着实太激动了些。”我用手帮清蕴顺着气,又抬眼瞥一眼军帐方向。 “我本来是想对瑾帝说些话的,可见到他人,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自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啊,让他千万小心、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小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扭捏了?” “熤朝皇帝可是你的夫君啊。” “就是因为他是我的夫君,我才不知该说什么啊。”我在心底说着,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居然那么怕萧怀瑾出什么事。对于琞儿那件事,我该是恨他的,可我又没办法彻彻底底只是恨他。 如果我的后半生只靠着恨他而活,那我也不是我自己了。 我对他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欣赏他的才智、佩服他的能力、心惊他的凉薄、讥讽他的做戏…… 而且我到底是真真正正全心全意爱过他的,就算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半分爱慕,我也不可能转变为恨他到希望他死的程度。 以前的我以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干脆利落。 可我现在才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人性是多么纠结而复杂,怎么能只凭一两种情绪就概括。 我们不就是一边在挣脱上一个缚住自己的茧,一边又继续作下一个茧来自缚? 一时间我脑中想了很多,想着想着就看见萧怀瑾和大兄并排出了军帐。 第九十五章 告别 大兄似乎在四下望望找我的身影,而萧怀瑾径自走去好像是要牵马。 “小公主,那瑾帝好像准备带军出发啦!你再不去就没机会了!”拉图雅起身拉我。大兄也发现了角落处的我,正冲我挥着手。 我就这样被拉图雅拉着走了过去,清蕴低头跟在我俩身后。 到了近处,拉图雅自去寻鲁阿了。 清蕴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她想和大兄说两句话。我只得走到了萧怀瑾附近。 “咳咳……”我尴尬的咳了一咳。 萧怀瑾只抬头撇我一眼,又继续梳理着马鬃。 “皇、皇上,你这是第一次带兵上前线,一定要多注意些,保重龙体,千万别受伤才好。” “毕竟您可是军中之统帅、熤朝的象征。” 我越说音量越低,好似不情愿一般。 “不是第一次。”他丢下这么几个字。 “什么?” “朕说,朕不是第一次带兵上前线,在朕十四岁那年就有过带兵的经验了。” 我一时语噻。 好像我刚入宫之时,哪个嬷嬷是和我提过,萧怀瑾他文武双全。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赋诗作对,没有能难住他的事。 我当时知道是宫中人的日常吹捧,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竟是真的。 我作为萧怀瑾的皇后,居然连这都没弄清楚。我俩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越发尴尬起来。 “是吗?呵呵呵”我干笑了两声。 他却没理会,两步跨过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皇后让朕保重龙体,就因着朕是熤朝象征、军中统帅?” “就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分明不过,饶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 “自然有啊,是我不希望你有事,是我怕你遇到危险,是我,都是我。”我的心替我答话。 但我说出口的却是“自是有的,除了这些身份,皇上还是千万熤朝子民的君王。” “在他们心中,皇上就如普照大地的太阳一般。世间怎么能少了太阳?所以不论是为了军队、子民还是国家,皇上都要千万保重。” 说完,我就后退一步,对他行了个礼。 “好,很好。皇后还真是个好皇后,心里装的都是朕的军队、子民和国家。”他音调分明有些冷。 “既然这是皇后期望的,朕自然会好好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四个字,他说得很重。话一说完,他一个翻身就上了马。“驾!”他的黑色战马随他一声催促跑了出去。 我最终捏了捏拳头,朝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琞儿的玉佩还戴在我胸前。它就像一枚符咒提醒着我,我与萧怀瑾的距离保持在相敬如宾就够了,不要也不能再进一步。 待我再次走到大兄附近时,清蕴也结束了和大兄的对话,她睨我一眼,就转身跑远。 可当我站在了大兄身侧,他都还看着清蕴的背影发怔。 来送别他、和他说几句话的侍女人数并不算少,甚至几年前就有侍女塞给他过自己做的衣物。 但这些礼物他基本都礼貌的回绝了,独独这次,他望着清蕴的神情,与以往都不同。 “大兄?苏玛都走远啦,你还在看什么呢?” 我眼睛带笑地歪头看他,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小翎儿,你说……琪格苏玛的这个名字真的只是个巧合吗?琪格苏玛,是兰花的意思啊。” 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胸口处,我知道,那里放着的是清蕴的丝帕。 她亲手绣的兰花丝帕。 “大兄,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神色里带着期待。 “没有。”他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一直都没办法想起来到底忘了什么。”大兄表情有些气馁。 “没关系。”我拍拍他的手臂,“该想起来的一定能想起来,大兄你的那些记忆并不是被丢掉了,只是被尘封了而已。” “因为,那朵兰花就在你面前啊。”我看着清蕴走远的方向,在心里补了一句。 “希望吧。都过去三年多了,对于那三个月的记忆,我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算了,不说这个。” 大兄转头来看我,将右手放在我肩头“小翎儿,大兄去战场的这几天,阿爸就交给你了。” “你每天去陪阿爸说说话,说不定能帮阿爸苏醒呢。” “大兄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把阿爸照顾得好好的。没准你回来之时,阿爸就站在军帐门口迎接你哦。” “那就最好啦。”他笑着揉了揉我的额发。 这个动作,也同阿爸以前一模一样。这更坚定了我一定要救阿爸的决心,就算拿我来换,也值得。 “对了大兄,你左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大好了,你大兄是谁,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看,我拉弓完全没问题。”他说着就抬手比了个拉弓的动作。 “嘶——哎呀。”他眉头一皱,立刻伸手去揉着左肩伤处。 “刚刚是我的力气稍微使大了,但肩伤真的没什么问题了,真的。”他又看着我笑。 “大兄!”我装作两分生气的模样“巫医给你开的药,你日日都要敷着。口服的药也是,不许嫌苦不喝。” “还有,这次你们去战场,你多负责指挥就好,其他的事还有戈赤鲁阿他们呢。” “现在阿爸还昏迷着,你可是我们草原最大的希望了,我不许你再那样莽撞行事。” “知道了么?”我故意蹙了眉,一副严肃模样。 “知道啦,知道啦”大兄居然还笑着伸出手来捏我的脸“我们小松鼠说的话,大兄哪敢不听呢?” “大兄,我才不是松鼠!”我拍掉他的手。 “而且你这没正经的模样,哪里像听进去的样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大兄这次两只手都伸来捏我脸了,边捏还边说“我的小松鼠,大兄知道啦,真的知道啦。” 我被他逗得再绷不住,也跟着他笑开。 “大皇子、小公主。”鲁阿却在此时带着一队士兵走了过来,冲我们行了个礼。 “大皇子,咱们该启程了。” 第九十六章 分析情势 大兄的笑容渐渐收敛,“知道了。”他对鲁阿点点头。 “那小翎儿,大兄要走啦。你乖乖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看着我的时候,他眼里依旧带着笑意。 “好,你们……一定都要平安无事的回来。”我看看他,又看看列于阵前骑着战马的萧怀瑾的背影。 大兄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眼萧怀瑾。 “大兄答应你,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回来。”他一字一句说得坚毅。 等到大批军队都走远了,我还站在原处冲他们挥手。这一幕是那样熟悉,就像当初我出嫁那天,大兄和阿爸冲我挥手一般。 相信阿嬷和阿妈,也在天上冲大兄他们挥手吧。 我抬头看着高阔的蓝色天空,“阿嬷,阿妈,你们一定要保佑大兄、保佑萧怀瑾平安归来。” 待那些兵士渐渐都变成远方越来越小的黑影,我才动身走回自己的帐篷。 没了继续对镜描眉的兴致,我索性坐在左边翻阅那本厚厚的巫书。这书是穆格尔拿给我的,对我学习大祭司的能力有帮助。 翻开书本,古朴的羊皮纸页已经泛黄,一些书页的边角还有着大大小小的缺口。 这书自第七代大祭司编撰出之后,一直流传到现今。 而后来的每任大祭司,若是发现了什么新的方法、找到了什么新的法器,也会在这书的基础上继续详细往后编写。 一来二去,这本巫书就变得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宝贵。穆格尔告诉我,这书她钻研了大半辈子,都只钻研透了十分之一。 这也正是普通巫医与大祭司的不同。 大祭司是写书的,巫医是学书的。 我翻着翻着书,不经意就翻到了阿嬷后来添写的那部分。 这是最新的一部分。阿嬷的字迹依旧是那样熟悉,我逐字逐句的看过去,好像阿嬷就在我的耳边读着那一行行文字。 这让我理解起书中内容来变得格外容易,通过这本书,我的灵魂就仿佛在与阿嬷对话。 她依旧像以前那般,盘腿坐在铺着温暖兽皮的矮木榻上,一双眼慈爱的笑着看我。 她白色的发辫和白色外袍都柔柔发着光,衬得她端庄慈善如天神一样。 待我从书里回过神来时,侍女们已经端了一盘盘午膳送进帐来。“怎么这样多?我一个人吃岂不浪费?” 看着鱼贯而入端着大大小小餐盘的侍女们,我有些诧异。 “这些都是大皇子嘱咐的,说小公主你爱吃。”为首的那名侍女答我。 “大兄这也实在是铺张了些。”我无奈扶额。 “从明日开始就不必再如此了。现在正是战时,我作为王室成员更要以身作则,节省些开支才是。”我看着为首的那个侍女说。 “诺。”她颔首。 “那今日这些……?” “这样吧,今天你们既然做都做了,总得要吃完才好。你们去把拉图雅唤来,也带上琪格苏玛,一道来我帐中用膳。” “诺。”那排侍女齐声应答着,放下食盘,退了出去。 不多时,拉图雅和清蕴就来到了我的帐篷之中。 餐具皆已备好,她们一左一右坐在我身侧。我给她们一人到了杯苏台茄,却没一个人动筷子。 “这都是怎么啦?他们才刚走,你们就茶饭不思啦?”我开着玩笑,想要活跃气氛。 “小公主,那晚发了狂的狼群我是亲眼见过的,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我真的担心他们会出什么事。” “鲁阿告诉我,就在前两日刚得了探子的情报。” “说是北疆的巫师已经获取了足够多的制作迷药的材料,那迷药就是催得狼群红了眼,兽性大发的关键。” “所以大皇子他们才更改了计划,加快了进度。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北疆制作好大批迷药之前,先打一个胜仗,振奋军心。” “可他们之后要真对上那发狂的狼军,即使我们有人数上的优势,胜负也难料啊。” 拉图雅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几日前熤朝军队被狼军偷袭时,遇到的还都是正常的狼群,不是红眼狼。 可正常的狼军都已那般难以应付,更别说被迷药催动的疯狼。 红眼狼群最大的特点就是它们的兽性被完全激发、痛觉却被麻木压制。 一只发狂状态下的狼就算被坎上几弯刀,一时间仍不会感觉到痛,反而会变得更疯狂。 阿爸他们当时就是没料到狼群会异变到如此,一时难以应对,才会死伤惨重。 “我这几日扮作侍女在大皇子他们身边时,也听到了消息。”清蕴接着拉图雅的话说。 “北疆那边的人悄悄派了好几波探子过来,想探探穆达尔王的身体状况。” “虽然辽东和熤朝联合封锁了穆达尔王昏迷的消息,但也难免有些风吹草动。” “还好我们的士兵机敏,没有上北疆的当,还活捉了几个探子。可若他们证实了穆达尔王如今昏迷的状态,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清蕴口中的北疆探子我也见过,一个个对辽东、对熤朝都不满至极。即使成了阶下囚也整日咒骂大兄和萧怀瑾。 说起北疆和辽东、熤朝的恩怨,那还真是由来已久。 北疆和辽东同处于草原之中、长生天之下,千百年前曾是一族。 可后来族中发生暴动,野心极大的第一代北疆王带着自己的追随者从族人中脱离了出去。 草原里自古就不规律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沙丘荒漠。 而当初叛族的北疆就逃到了大漠多、草原少的西北处,辽东则一直处在在草原多、大漠少的东边。 北疆人一直不满我们能拥有丰富的草地、牧区和河流。 自他们叛族之后,没少来挑衅辽东。可那时的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对我们更构不成威胁。 可自从一百年前,北疆人开始驯养狼群做军队,形势就渐渐转变了。 本就好战嗜杀的北疆人,靠着狼军数次挑起边境战争,甚至还挑衅起熤朝来。 他们的欲望之口已经远不满足于想要吞下辽东,更是将爪牙伸向了中原,试图要将这天下都收于北疆囊中。 第九十七章 柳暗花明(一) 到了这一代北疆狼王,就更疯狂了。 他不仅毫无节制的大范围捕猎野狼来扩充狼军,甚至为了让狼群驯服,还命令他们的巫师制作药物来管理狼群。 不少狼或因不服管教而被剥皮分尸,或因服药过量而死。 狼本是草原上最自由野性也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他们以这般强制残忍的手段来操控狼群,已经违背了长生天。 “拉图雅、清蕴,你们不要担心。”我一边一个握住她俩的手。 “北疆蛮族这般不知收敛,迟早会受到长生天降下的惩罚。一统天下只是他们的幻想,不可能达成。” “而且有大兄和萧怀瑾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北疆讨到什么便宜去。” “大兄今早告诉我,他们会打一个漂亮的胜仗。他从未骗过我,他说会胜,就会胜。” “我们只需要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你们总不想待到心上人凯旋之后,看到的是你们一个个因为不进膳食而面如土色、精神不佳吧。” 拉图雅终于露出些笑意“小公主说得对。来,我们用膳,以自己最好的状态等他们回家。”她说着,就给清蕴夹了一筷菜蔬。 清蕴点点头,焦虑神色也慢慢散去。 午膳过后,我没多留她俩,又在一处说了会儿话,就派人送她们回去了。时不我待,必须抓紧些才行,我又拿起那本巫书研读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我和昨天一样溜去约定的草坡上,做法为阿爸治疗。 这次眉间的灼烧感比昨晚减轻了一些,却有两根彩色布条都显出了符文——一条红色,一条黄色。 穆格尔和我都大喜过望,照这么发展下去,阿爸苏醒指日可待。 一晃三日过去,战场上日日都有好消息传来,我也日日都为阿爸治疗。可显出符文的布条数却停在了三条,红、黄、橙。 我和穆格尔尝试了许多种方法,都不能让符文显示出更多。 第四日未时末,通信兵来回报:大皇子和瑾帝历时三天、首战告捷,敌我双方整兵修整,大皇子他们已在启程回营地的路上。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欢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我、清蕴和拉图雅三人花半日时间,亲手张罗了一桌好饭食,为他们庆功洗尘。 当夕阳渐渐沉入大地之时,大批黑压压的军队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为首并骑的两个:一个着金甲、一个银黑甲,都骑着高头大马向我们奔来。 天边飞霞流转在他们的盔甲之上。 一轮红日映着他们神色坚毅而飞扬的脸庞。 我踮起脚尖、满面笑意,领着留在营地的众人站在营门口冲他们挥手。 那些朝我们而来之人,都是我们的英雄。 当他们终于走近,我身后不少女眷都已跑出去迎接自己的丈夫。 一些侍女也在人群中和自己的情郎紧紧相拥。拉图雅早就像小鸟一般扑进了鲁阿的怀抱。 “怎么样,我就说我们会得胜而归吧!” 大兄脱下头盔、翻身下马、朝我这边走来,笑容爽朗。萧怀瑾也紧接着下了马,我看向他,他却垂眼看向别处。 “是是是,大兄最厉害啦!”我便也将眼神移开,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笑着挽着大兄,同他说话。 “听到你们要回来的消息,我、拉图雅和苏玛联手为你们做了满满一桌桌美食,你们可得好好尝尝。” 我昂起头、表情骄傲,邀夸一般。 “哦?小翎儿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我这不是为了你们专门向嬷嬷们学的嘛。” “拉图雅和苏玛的手艺自是没得说,不过,我不敢保证自己做的所有菜也都百分百好吃哦。” 说着这话时,我有意无意往萧怀瑾那边看了几眼。他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好像对此并不感兴趣。 “什么嘛,到现在都还在生气,我都主动做菜求和了。”我腹诽着。 “没事,只要是小翎儿做的,大兄都爱吃。”大兄应是感受到了什么,伸出手来安慰一般的摸了摸我头顶。 离这么近看他,我才发现他整个人其实都透着一股疲态——眼底挂着一圈淡淡乌青,下颚还散布着些许胡茬。 他们这三日,恐怕都没正经睡过一顿好觉。 还好现在他们终于能偷得片刻放松的机会,我心疼地挽紧了大兄手臂。 当我们走到清蕴身边时,大兄特意停了一瞬,对她点了点头。 我也对清蕴眨了眨眼睛,示意她跟上我们。 士兵和他们的亲眷们一路上三三两两都回了自己的帐篷。我、清蕴、拉图雅带着萧怀瑾、大兄、鲁阿一起去了最大的军帐。 膳食早备好在那里。 我抬手给他们一人到了杯马奶酒。 “敬我们凯旋而归的勇士!” 她俩也跟着我说了一次“敬我们凯旋而归的勇士!”,六支黄金酒杯碰在一起,宛如一座辉煌的奖杯。 美酒刚入喉,还未来得及夹菜,军帐门帘就被人一把掀开。来的人居然是巫医。 “莫非是阿爸出了什么状况?”我想着,心都提到了嗓眼。 “大皇子、小公主,王上!王上他苏醒了!”那巫医因为激动,语速很快。我生怕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次?!” 大兄已“蹭!”地从椅子上站起,牢牢盯着巫医。 “王上他苏醒了!就在刚刚,千真万确!” 大兄和我对望一眼,电光火石间,我俩就齐齐冲出了军帐。 “莫非是我这几天的做法有效了?!”我脑中一时只剩下一片空白,只知道向阿爸帐篷处狂奔而去。 那帐篷就在军帐后方,当我再次恢复神志之时,已经站在了账内。 而阿爸,我的阿爸,此时正睁着眼睛、带着笑容,从榻上看着我!我惊喜得一步跨过去,一把抓住了阿爸的手。 大兄却还愣在帐门口,微微张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大兄,你还在想什么?阿爸醒了!你快过来呀!”我转头唤他,语调里都是掩不住的激动喜悦。 “阿爸?真的是阿爸?阿爸真的醒了?!”大兄也跑了过来,即使他已经握住了阿爸的另一只手,说出口的却依旧是疑问句。 第九十八章 柳暗花明(二) 阿爸转头,看着大兄笑笑。 “真羿,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比阿爸想象中还要好得多,阿爸都知道。” “阿爸……”只这一句,就让大兄的声音哽咽。 我明白,不论大兄他在外面是多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要阿爸还在他身后,他就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小少年。 可以展露自己脆弱一面的小小少年。 阿爸用力握了握大兄的手,点点头。 最终他又将目光移向了我。 “小翎儿,你真的回来啦。阿爸还以为自己在昏迷里,模模糊糊听到的那些你的呼唤,都是做梦呢。” “嗯嗯。小翎儿真的回来了,我回来了。”我的眼泪也不受控制的立即盈满了眼眶。 “我的小翎儿瘦啦,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阿爸说着,想抬手摸摸我的脸颊,却暂时没办法抬到那么高。我主动将脸凑了过去,贴着他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手。 虽然这只手还是不如以前温暖,但至少不再冰凉如冷铁一般。 我看着阿爸笑,泪珠却滴落在他手心。 “别哭,阿爸最看不得小翎儿哭。”阿爸用拇指来为我拭泪,我脸贴着阿爸的手掌,不住的笑着点头。 “嗯,小翎儿不哭,小翎儿没有哭。” 待我擦干了眼泪,帐外复响起了脚步声。透过烛光,帐篷壁上映出帐外站定的几个人影来。 是萧怀瑾和清蕴她们。 “小翎儿,那侯在帐外的,可是你的夫君?”阿爸转了转眼珠,看着那人影方向。 “嗯…正是瑾帝。”我也顺着阿爸望着那边。“把他请进来罢。这么久了,阿爸都还没见过小翎儿的夫君呐。” “……好”我纠结了一瞬,还是应下来。 走到帐门口,撩起帐帘。 萧怀瑾、清蕴、拉图雅和鲁阿就站在那里。“小公主,王上真的苏醒了么?现在状态如何?”拉图雅急忙开口询问。 “真的醒了。”我露出一个笑来,“现在阿爸他还有点虚弱,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复如初。” 拉图雅的手和鲁阿握在一起,听见这个消息,他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欢喜。 清蕴的眼里也带着笑意。 “不过以阿爸现在的精力,估计今晚还没办法见你们。你们要不还是先回去吧,鲁阿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好,只要知道王上没事我们就放心啦。”拉图雅笑开。 “那我也就先告辞了。”清蕴特意压低了声音、冲我行了一礼。 萧怀瑾听见这话,亦转身欲走,我一把拉住了他手臂。 “皇上!” “嗯?”他侧头。 “我阿爸他,想见见你。”我看着他,语气征询、表情讪讪。毕竟他现在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不确定他一定会答应。 “好。” 没想到萧怀瑾只微微一怔,没有犹豫,反而拉起了我的手。我眉尾微扬,讶了一讶,随即就递给他一个感激眼神,随他进了帐。 “穆达尔王。”走到阿爸榻边,萧怀瑾双手抱拳、弯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自先帝去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行礼。 行完礼,他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阿爸也发现了他这一小动作,微微点了点头,勾起了嘴角。 “熤朝瑾帝,小翎儿的夫君。老夫第一次见你却是在这种情况,还望你不要介意。” “王上言重。怀瑾乃是晚辈,之前一直未曾得到机会前来拜会王上,是我失礼在先。” “如今王上大病初愈,怀瑾终于得见王上,高兴都来不及。” 阿爸笑意深了些“小女自小被老夫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活泼近乎顽劣,难服教管。” “她嫁入中原一年有余,一定没少给瑾帝添麻烦,老夫替她多谢瑾帝包容爱护。” “阿翎天真烂漫、单纯善良,这都得益于王上保护周全。她不似一般温顺近于唯诺的女子,身上也没有中原王公贵女身上那股骄矜之气。” “得妻如此,乃是怀瑾之幸。她在小婿眼里怎样都是好的,并无任何错处,又何来包容一说。” 说这话时,他还满含深情的看了我一眼。 若不是我深知他最精于此道,估计连我自己都要信了。但只要这画面在阿爸眼里当真是夫妻情深,就足矣。 果然,阿爸看着萧怀瑾的眼中多了些赞许。 “好好好。早听闻瑾帝人品贵重、气度非凡,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就堪当大任,实乃人中真龙、小女良配。” “当父亲的能看到自己的女儿结如此佳缘,让老夫着实欣慰非常。” 阿爸看着他继续招了招手,萧怀瑾会意,弯了腰附耳过去。“孩子,以后小翎儿就交给你了。” 他说着,拍了拍萧怀瑾的手。 “小婿绝对不会辜负王上的信任。”萧怀瑾又是一拜,神色坚定。 大兄却站在一旁瘪了瘪嘴,很不服气似的。 “瑾帝、大皇子、小公主,王上刚刚苏醒,还需静养,若无他事,你们明日再来探望可好?” 一名巫医在这时走进帐中,手中还端着一个药碗。 “不必着急。”阿爸对那巫医笑笑。 “你把药给小翎儿吧,我还有些话要对她说。” “诺。”巫医颔首。 “既如此,怀瑾就先告辞,明日再来看望王上。”萧怀瑾冲阿爸拱了拱手。 “阿爸,那我也先走啦。你这么久没见到小翎儿,是得好好说会儿话。” 我看着他俩一前一后走出了帐,便过去坐到阿爸榻边,端着药碗欲喂他喝药。阿爸却摇了摇头“喝药先不急,小翎儿,你且附耳过来。” “嗯?阿爸这是要做什么?”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贴近了阿爸。 “小翎儿,你知道吗?” “阿爸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你的阿妈啦。她还是那般美丽,站在格桑花田里冲阿爸招手。” 阿爸说到阿妈时,眼里都发着光。 “你阿妈对我说啊,你们都长大啦。真羿已经是展翅的雄鹰了,足以搏击长空、守护一方。” “但你阿妈提到你时,却是一副很担忧的表情。” “我问她,她却摇头不说话。” 第九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噩耗 “虽然刚刚已经见过了瑾帝,但我还是不放心。” “小翎儿,你对阿爸说实话,你在熤朝真的开心吗?”阿爸看着我,微皱了眉。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怔。 “开心,当然开心啊。”下一刻我就又扬起笑容,“阿爸你也看到了,瑾帝对我很好。” “而且我又是皇后,是熤朝最尊贵的女子。还会有什么不开心呢?” “果真如此?小翎儿没有骗我吧。”阿爸的语气里依旧带着点怀疑。“怎么会。阿爸知道的呀,小翎儿从来不会说谎的。” 我笑得明媚,眼睛弯弯月牙儿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起,从来不会说谎的小翎儿也能做戏做得如此逼真了呢? 怕是连我自己都忘了。 “好,那就好,那阿爸就放心了。阿爸就……”阿爸喃喃,他最后半句因为声音太低,我没有听清。“阿爸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阿爸开心。”他拍拍我的手,笑得无比慈爱。 “小翎儿,你听阿爸说,真羿他虽然成熟了不少,但性格还是不够稳重、容易冲动。你可要多提醒他,让他遇事三思而行。” “还有啊,真羿今年也十八了,怎么还没有个心仪的姑娘呢?我们小翎儿都嫁人了。” “以前阿爸是最不担心他这方面的。” “我知道他,从小就最受女孩儿们喜欢。可怎么到如今,我们草原那么多好姑娘里就没遇着一个他也喜欢的呢?” “日后你可要帮他多留意留意,别让他再错过机会。” 听到这里,看着阿爸认真神色,我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阿爸你说什么呢?大兄这只是时机未到,您不是也说了,他最受女孩儿喜欢,这一点上您真的多虑啦。” 我一笑,阿爸也跟着笑。 “再说啦,以后不是还有您在嘛。您多催催他,比我有用。” 我复端起一旁的药碗,“好啦阿爸,不和你逗趣了,再不喝药就凉啦。” 一勺勺喂阿爸喝完了药,外面夜幕已深,想着巫医临走前的嘱咐,我不便再多留。 “时候不早了,阿爸您好好休息,小翎儿明天再来看您。” 得了阿爸的准许,我又仔细为他掖了掖被角。 “若您还有什么需要,记得叫外面的守卫啊。”最后我拾起空药碗,帮阿爸吹熄了帐中烛火,起身出帐。 “小翎儿!”刚走到门边,阿爸却又叫住了我。“怎么啦?”我转身相询。 “没事,没事,你去吧。”阿爸手心向下冲我挥了挥手。在一室黑暗里,他眼睛却亮晶晶。 “阿爸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我想着,最终还是出了帐。 回到和萧怀瑾的帐篷里,他还没睡,正点着蜡烛伏案看书。 “皇上,今日之事,妾还要多谢你。”我到他身边坐下,给他已经凉了的茶杯重新续上一杯热茶。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他回答得依旧淡淡的,和与在阿爸帐篷里的深情完全不同。 见他如此,我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也只是自讨没趣。 我便顺着他的话点点头,“那妾就先去睡了,皇上也莫要太晚,熬夜伤身。” “嗯,好。”他虽是同我说话,眼睛却没从书页上移动半分。 临睡前,躺在榻上,我想“就这样吧。这种相处模式对我们而言未尝是件坏事,至少不会再出现看星星那晚的情形。” “而且今日阿爸终于苏醒,想必是我这几天的做法治疗多多少少起了点成效。” “虽然我暂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显出符文的布条数量停在了三根之上。但我相信自己再努力几天,一定能有所突破。” “今天又是大兄和萧怀瑾得胜归来,又是阿爸苏醒,双喜临门。” “这会不会是一种美好预兆?以后的事,都会越来越好吧。”我这样想着,勾起了嘴角,慢慢沉入梦乡。 “小公主!小公主!”一阵吵嚷声传入耳膜,我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帐外天光还未大亮,却是人影幢幢、火光点点、一片慌乱。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赶紧披衣下榻想往外走,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 我惊讶回头,原来是不知何时睡到我身边来的萧怀瑾。“等等。我们一起出去。”他眉头微蹙,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和他一起走出帐篷,穆格尔早带着几个巫医等在那,见了我皆是一脸的焦急。 “小公主,你快去看看王上吧!”穆格尔一步上前、抓住了我小臂、没顾着旁边的萧怀瑾。 “王上他生命垂危,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脑袋好像突然被一记闷棍重击,一下子乱成一团。 “怎么会?阿爸不是刚刚苏醒吗?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一把拉住穆格尔的衣袖,难以置信的神情。 “是啊,我们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大皇子已经过去了,也派人去请熤朝御医了,小公主你快跟我们走吧!” “疾风,过来!”只听萧怀瑾一声呼唤,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就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他抓住奔跑之中的马儿的缰绳,瞬间就翻身上了马。 我都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下一刻自己也被他一把拉着坐上了马背。 “抱紧我!” “好!” 没等穆格尔她们反应过来,萧怀瑾就带着我骑着马往阿爸的帐篷方向疾奔而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爸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耳边风声呼啸,将我没来得及束好的长发吹得翻飞舞动,背后的毛边披风也被吹得扬起一条弧线。 初冬清早的风冷得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脸、我的心。 我紧紧抱着萧怀瑾的腰,只恨自己没有双翼,不能马上就飞到阿爸身边。 “吁——”终于到了阿爸的毡帐门口,里面已是灯火通明。没等萧怀瑾停好马,我就从马背上跳了下去,两步跑进了帐。 “阿爸?!阿爸怎么了!” 一室的人都顺着声音齐刷刷回头看我,只有最里面的大兄一直看着榻上的阿爸,眼眶泛红。 其他的人都自觉为我让出条道来,我赶紧扑到阿爸榻边。 第一百章 从天堂到地狱(一) 阿爸他依旧合着眼躺在榻上,嘴角甚至还带着笑,可他的手已经恢复了冰凉。 不,不是。 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凉。 “阿爸?阿爸?”我握着他的手,颤声唤他,无人应答。“阿爸!阿爸!阿爸!”我嗓音已带上了哭腔,他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阿爸!你答应我一下!你和我说说话!你别吓我啊!你别吓小翎儿!”我疯了一样摇着阿爸的手臂,想让他醒过来。 “小翎儿!小翎儿!”大兄伸出手来捏住了我的肩头,泛红的双眼与我对视。 “阿爸他……已经去了。” 他力道是那样大,捏得我好疼。可他的语气却是那样轻,用那么轻的语气说出这么重的话。 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瞳孔骤缩、心脏骤停、大脑空白。 时间都凝固。 “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阿爸昨天才醒了的!他昨天还好好的!”下一刻我就挣开了大兄的手,更疯狂的想要去摇晃阿爸的身子。 可立即又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我“阿翎!阿翎!你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什么风范规矩此刻全部被我抛在了脑后,我现在满脑子只想让阿爸醒过来。 大兄说的我不信,一个字也不信。阿爸不可能就这么去了,不可能! 明明长生天都答应了借给我力量救阿爸苏醒,阿爸也真的苏醒了。怎么会这么快长生天又把阿爸收走?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扭着身子不断挣扎,想要脱离萧怀瑾的怀抱。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能让阿爸醒过来,我能,就像昨天那样!”我望着大兄,眼神殷切而炽烈。 他却好似不忍看我这模样,闭眼、别过了头去。 “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怎么没人相信我?阿爸他只是睡着了啊,他怎么可能去了呢?!”我音调拔高、蹙眉瞪眼、状似疯魔。 “小公主,您别激动……” “小公主,你先稍稍平静……” “小公主……”“小公主……” 周围这一屋子的人见我如此,都出声来劝我。他们的话语七嘴八舌的交织在一起,让我感觉自己置于一处嘈杂闹市。 “小翎儿……”大兄极轻的唤了我一声,宛如叹息。 一帐篷的声音瞬时安静。 “我到的时候,阿爸就只剩了一口气。” “他说阿妈在梦里告诉他,今日就是他的大限。所以他才拼尽最后一丝精力醒了过来,就想着在去之前再看我们一眼。” “他最终是笑着的,说我们都已长大,他就可以放心的去找阿妈了。” 大兄看着我,即使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那一双眼里搅动着的极深的悲痛哀愁的漩涡却将他出卖。 任谁和他对视,都会被拉进这猛烈的漩涡之中。 我脑中忽的“叮——”地一声。 阿爸昨晚说:“好,那就好,那阿爸就放心了。阿爸就……”当时他声音太低,让我没听清后半句话。 现在听了大兄的诉说,我才猛的反应过来,那后半句话不就是——阿爸就可以放心的去找阿妈了?! 所以,阿爸昨晚单独留我说的那些,其实就是临终遗言?! 所以,昨晚我在黑暗中看见的阿爸亮晶晶的双眼,其实是眼泪?! 我整个人都僵在了萧怀瑾怀中。 “皇后,皇后。”外围的御医们见我这样,也瞅准机会快速围到我身边来,一下子就跪倒了一大片。 “皇后,臣等明白皇后一时无法接受这样大的打击,但穆达尔王……已经没有呼吸了。” “昨天出现的那种反常情况我们也是可以解释的,那在熤朝就叫做‘回光返照’” “指人在将死之前、最后汇聚了体内残存的能量,得以获得短暂的精力。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重病之人也看起来如同痊愈一般。” “这就像我们燃烧一张纸,最后那一阵的火苗往往是最明亮的。可这短暂的明亮后,也就意味着火焰快就要熄灭了啊。” “人死不能复生,万望皇后节哀。” 他们又齐齐向我行了个大礼,十余名御医,皆双手贴地,跪拜在我面前。 “不。不是的。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一个个儿的全都在骗我……” 我摇头说着这些话,整个人却不住的发起抖来,嗓音都是颤的。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眼眶。 “你们都出去,全都出去,你们都在骗我,都是骗子……” 他们听我这话,都看看大兄再看看萧怀瑾。大兄闭眼、叹气、点了点头,萧怀瑾也颔首默许。 转眼,一帐篷人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我、大兄、萧怀瑾和……阿爸。 “阿爸……”我往前走去。 萧怀瑾默默松了箍着我腰的手。 走到阿爸榻边,我拉起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阿爸,您别再吓我了好不好?是不是小翎儿哪里做错,惹你不开心了?” “我改,我都改。只要您能醒过来,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哦,对。您不喜欢看见我哭。” 我急忙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擦眼泪,“我不哭了,小翎儿没有哭了,阿爸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越擦眼泪越多,越多我擦得越大力。 擦到最后,我擦红了半边脸,眼泪浸湿了半只衣袖。 “小翎儿,你到底在做什么?!”大兄强行将我不断大力擦眼泪的手扯了下来。 我抬头看他“怎么办啊?阿爸的手还是好冷好冷,怎么都捂不热。大兄,怎么办啊?你也来帮帮我,给阿爸捂手好不好?” “等到阿爸手被捂热了,他就能回来了。” 滚烫的泪划过我的脸颊,砸在阿爸冰凉的手上,没有声响。 “阿爸他回不来了,小翎儿,阿爸他回不来了!”大兄抓着我的手腕,第一次这么大声对我说话,几乎是吼出了声。 他话音刚落下,自己的眼泪也横七竖八爬了满面。 我有点被他吓到,挂着泪珠,征征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大兄不是故意的……”下一刻,他又摇头冲我解释。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了出来。 萧怀瑾走近,轻轻将我的头靠在了他胸口。我环住他的腰,眼泪就如同洪水决堤一般泻下。 大兄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将头埋在了双手之中。 一张榻、四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大哭、一个呜咽、一个静默。 躺着的,再也不会醒来。大哭的,感觉塌了一整片天。呜咽的,咬着牙努力不让声音传出。静默的,悄悄红了眼圈。 第一百零一章 从天堂到地狱(二) 三日后,按草原的习俗,我们把阿爸带到了圣湖边。 这三日,我和大兄轮流守在阿爸的帐篷里,前来吊唁的族人们来了又去,换了一波又一波。 每个来看阿爸的族人都会为他带上一支格桑花,那是阿爸最爱的花。 因为阿爸觉得,格桑花最像阿妈。 不到半日,族人们带来的格桑花就覆满了阿爸全身,只露出一个脸颊在外面。 一日后,阿爸和他躺的整个榻以及榻下的兽皮地毯上都铺满了格桑花。我看着这片格桑花海一圈圈、一圈圈扩大。 三日后,以阿爸躺着的矮榻为中心,各色的格桑花已经堆满了帐篷的各个角落,再没有一个可以让人下脚的地方。 这些小小的灿烂的花朵之上,都寄托着族人们对他的爱戴与敬仰。 他做了几十年的穆达尔王,保护了这片土地一辈子。现在这片格桑花海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见证与回报。 阿爸看到这景象,会开心吗? 一定会吧。 这时他估计已经和阿妈手拉着手,飘在我们上空,俯瞰着这片绚丽的格桑花海。 这样大片的盛放的格桑花围着他们俩,就如同十七岁的他在格桑花田里初遇十五岁的阿妈一样。 从他十七岁的少年时代,到如今他与世长辞,他最爱的格桑花一直陪伴他到直最后一刻。 这对他来说,就够了吧。 我看着拿着格桑花的族人们,下至两三岁的幼童,上至六七十花白了头发的老妪,无一不哀痛悲戚。 轻壮男子走出帐篷时大都眼眶泛红,小孩子们还没进帐篷就开始啼哭,边走边哭,像一只只失了庇护的小兽。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阿嬷们,好多都在见到阿爸那一刻落了眼泪。 还有一个老嬷嬷,是阿嬷的旧相识,说是看着阿爸长大的也不为过,她直接在帐篷里哭晕了过去。 看着他们哭,我也跟着哭。眼泪断断续续落了三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大兄和我一样,三日内水米未进。我三日内哭得面无血色、双眼肿得桃子一样,他三日里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而且他整个人明显的颓靡低落了下去。 以前的他不论在何时都如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现在的他,挂着黑眼圈、带着胡茬,就像是一片透不过一丝光亮的浓重乌云。 我们说是轮流守在阿爸的帐篷里,但该轮到自己休息的时候,我们也根本没办法合上眼,哪怕小睡一会儿。 到最后,干脆我们一齐待在阿爸身边,只静静的望着阿爸安详沉静的面容。 互相也不说话。 好多人来劝我们吃点东西、喝点水,或是闭眼休息一会儿。我只是摇头不语。大兄偶尔会勉强扯起嘴角,对他们说自己没事。 这样的情况重复多次以后,渐渐的也不再有人再来相劝。 只是他们经过我和大兄身旁时,会轻轻落下一声叹息。 穆格尔偷偷来看了我们好几次,站在同一个角落,还以为我没发觉。每次最后都是她自己抹抹眼泪,又转头走掉。 清蕴也来了好多次,每次来她都会为我俩熬一壶热热的苏台茄。可下一次,也是她提着已经冷掉的满满一壶苏台茄走回帐篷。 拉图雅自从知道阿爸去世之后,就没出过毡帐。 她从小没有阿爸,又和我一处长大。我知道,在她心里我阿爸就和她自己的阿爸一样。 在今早带着族人们出发去圣湖时,我总算见到了她。 她头上的小辫都毛毛躁躁,想是三天都没有打理过。这对于一向手巧、热衷装扮的她可是头一次。 阿爸一走,我们全族就好像提前迎来了寒冬。 所有人、所有事都被蒙在一片灰蒙蒙的没有生机的雪雾之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更看不见前路。 还好,还有一个萧怀瑾。 在大兄不眠不休无心打理族中事务,我也悲痛欲绝无暇顾及他人的这三日间,萧怀瑾主动担起了军中的一切事物。 他每日都吩咐熤朝随军厨师做双份的丰盛的食物,一份给熤朝士兵,一份给辽东士兵。 他还示意手下的兵士多关心一些隔壁的辽东士兵,并且禁止熤朝士兵在这几日内举行较为张扬的娱乐活动。 遇到一些发生在辽东士兵间的事,他也会出面协助处理。 对于熤朝士兵的操练,他这几日更不曾放松分毫。 即使遇到了这样大的突发情况,士兵们也依旧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大兄减轻了这几日的压力。 每日监督士兵操练回来,他都会先来看看我。 或是给我带一件更厚更保暖的毛边披风,或是将我抱在怀里安慰一会儿,或是只陪着我静静站着。 他眼里的悲伤和疼惜不是假的,握着我手的温暖触感也不是假的,抱着我时跳动的心脏更不是假的。 每次他在离开之时,也都会走过去,轻轻拍一下大兄肩头。 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这几日我是很感激他的,也是真心觉得:还好有他在。 今早也是他帮着我和大兄把阿爸的遗体抬上了竹筏。因为按草原的规矩,移动死者遗体这件事,只有至亲才有资格。 阿爸穿着大兄为他换好的素白衣服,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静静躺在铺满了格桑花的竹筏上。 我坐在阿爸身旁的草地上,最后一次为他梳了发。 犀角梳一次次轻柔地穿过他微卷的花白的发丝,我拼命忍住满眶的眼泪,不让它们落下。 待到最后一簇发丝也被梳理好,我颤抖着伸出双手,取下了阿爸额头上那伴着他走过大半辈子的红宝石抹额。 通红剔透的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嵌在镂刻了古朴花纹的底圈之上,从各个角度看都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这是草原王权的象征。 据说这抹额底圈还是由几百年前落入草原的一颗星陨之石打造而成,是独一无二的至宝。 在众人的注视下,我双手捧着抹额,放入一旁早准备好的黄金匣中。 这个沉甸甸的纯黄金打造的匣子下一次打开,就是在大兄的继位礼上。 第一百零二章 该死的北疆(一) 大兄和我领着族人们来到圣湖之时,一轮新日正从天边升起。 金黄的阳光投射在平静的湖面上,就像打开了一面带着魔力的宝镜。 在这奇幻瑰丽的镜面之后,就是另一个世界。 只有历代的穆达尔王的魂灵才有这个资格:通过圣湖到达长生天。 抬着载着阿爸的竹筏的族人们按着穆格尔的指示,将它稳稳停放在了圣湖边的一处草地上。 我和大兄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分别站在阿爸左右两旁。 透过我们双手围成的圈往下看,正是阿爸静谧安详的容颜。 穆格尔领着所有巫医,按年龄从大到小向外分布,又围着我们组成了两个更大的圆圈。 巫医们全身皆着黑色服饰,连脸上的纱幔也都是一片黑色。 然后其余的族人们就以我们为中心,自觉伏跪在草地上,构成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大的圆。 最后,所有的马儿们排列在一起,构成最外侧也是最大的一个圆圈。 这是草原最尊贵的葬礼仪式,只为君主而举行,也只能由草原之人参与。所以萧怀瑾只能牵着他的疾风不远不近站在外围,注视着我们。 在穆格尔的带领下,我和大兄一起用辽东语祈告着长生天。 三段祈告辞说完,两圈巫医们便将拉着的双手高高举起,带着族人们一起吟唱那古老的咒文。 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阿爸的灵魂能顺利升入长生天。 所有人都虔诚的闭着眼,举行这最庄严的仪式。 而这仪式的最后一步,便是将阿爸躺着的、堆满了格桑花的竹筏推入圣湖之中。 族人们都站在我和大兄身后围成一个半圆,屏息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我和大兄对视一眼,开始缓缓推动竹筏。 竹筏入水的那一刻,原本平静如镜面的的圣湖就渐渐泛起了层层波澜。 那些波澜无风自动,从边缘一层层向阿爸的竹筏汇集。就像是被人推动着的一双双大手,将阿爸一点点送至湖心。 所有见到这情景的族人,都由衷的露出些喜色。大兄也呼出一口气来,眼中郁结之色稍稍减轻了些。 我们都知道,只有被长生天认可的伟大的君主才能得到这种待遇——由长生天亲自迎接的待遇。 阿爸不曾有丝毫辜负过草原,所以长生天也不会辜负他。 待竹筏终于到了圣湖中心,便开始一点点下沉。 我看着阿爸的身躯一点点被湖水温柔包裹,慢慢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这是整个葬礼的最后一环,当阿爸的躯体完全沉入圣湖之时,亦是他的魂灵升入长生天之时。 最后的最后,圣湖湖面上只剩下了四散的打着旋儿的格桑花。 这些象征着幸福美好的花朵,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盛放在镜子一般纯净的水面之上。 见到此情此景,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侧头看大兄一眼,他依旧保持着注视湖心的姿势,眼中却同样闪着晶亮水光。 “大皇子,不好啦——大皇子——!” 一个不和谐的焦躁男声却打破了此刻难得的平静。我和大兄齐齐回望,那骑着马急急朝我们赶来的,是留守在营地的一名瞭望兵。 “大皇子,不好啦!北疆狼军来犯,离营地只有十数里了!” “什么?!”几乎是立刻,大兄就冲过去抓住了自己的战马的缰绳。 “他们还有何人性?!他们害死了阿爸,居然还敢在阿爸的葬礼上偷袭我们?”大兄他一个翻身就上了马。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带着这样大的滔天怒火。 他双眉紧蹙,怒目圆睁,一把捞起马袋中的弓箭背上,大力一甩马鞭,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样的冲了出去。 “我元颜真羿和北疆拼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视线中就只剩下他一个背影。 下一秒,其余的族人只要是男子的,也都立即跟着骑上了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怒容,他们拔刀的拔刀,抽矛的抽矛。 “大皇子!我们和您一起去!和北疆那些宵小拼了!” 大批人马瞬间就只剩了一半。 萧怀瑾也骑上了疾风,又回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追着大兄而去。 “小公主,咱们现在怎么办?”拉图雅看着我说,语气急切、表情忧虑。“是啊,小公主,现在怎么办啊?”其他族人们也跟着附和。 “大家先别慌。现在咱们剩下的族人多是些老弱,营地里还留有大批士兵驻守,若我们贸然行动只能添乱。” 我环视一圈,最终把视线落在了几个巫医身上。 “你们先守在这里照顾老人和儿童,我跟去看一看。” “等到前方战况稳定了,我再带大家回家。”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拉图雅两步就站到了我身边。我知道她性子最是执拗,见她此刻神色又无比坚定,没有再劝。 “好。”我点点头,唤来了踏雪。“但你要和我共乘一骑。” “好!”她果断答应,上马坐在了我身后。 我们本就是去观察战况的,不能走大路。 我便带着她绕小路赶到了营地后面那处小土坡上。那土坡是以前和穆格尔一起做法的地点,地势高又方便藏匿。 我让踏雪留在了土坡后,自己背着一把备用弓箭带着拉图雅爬上了坡顶。 果然,放眼下望。不远处的营地上现在已是一片激战场景。 但让我吃惊的是,北疆那些狼军,分明都是一头头发狂的红眼狼! 在阿爸的葬礼之日搞偷袭,还是用红眼狼,这种事情也只有北疆做得出来。我暗自握紧了拳头,恨不能也上阵杀敌。 之见那些狼疯了一样的攻击我们的士兵,就算被刺上几剑,只要不伤及要害,它们就毫无感觉。 但在混战的人群中,我却没发现大兄和萧怀瑾。 “拉图雅,鲁阿在哪里?你看到了吗?” “没有啊,他和大皇子我都没找到!” 这让我更担心了。刚刚大兄那状态近乎是暴怒一般,丧失了理智。要是他在这档口再出什么事,我和辽东都没办法再承受。 这时,我眼见着一个熤朝士兵马上要被一头扑来的红眼狼咬住脖颈! 第一百零三章 该死的北疆(二)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即抓起身后箭囊中的一支羽箭射了出去。 我到底是女子,没有男子那么大的力道。 但即使我多年未曾练箭,射箭的准头也不比其他人差。虽然我不能一箭射穿狼颈,还是将箭尖没入了狼颈,让它吃痛滚到了地上。 那士兵抓住机会,拿长矛就刺向那狼,终于让它咽了气。 没等那士兵回头找到究竟是何人射箭助他,我就拉着拉图雅低下了头,继续藏在土坡之后。 我们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是被我方的士兵发现,他们定会分心护我;若是被北疆发现,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对我而言,只要能在这里帮上一点忙,就足矣。 接下来我又用同样的方式救了好几个士兵,有辽东的,也有熤朝的。 但我带着的只是一把备用弓箭,箭囊里面的箭数很少,没多久就用完了。 没有羽箭,也就不能再冲动行事,我便和拉图雅一起滑下了土坡。“小公主,你箭术还是这么厉害!”拉图雅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但这和整个战局比起来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现在还是没找到大兄和萧怀瑾他们,我真的好担心。”我垂了眼睫。 “是啊,大皇子他们几个主帅,到底去哪了呢?这里留下来指挥的,我看都是熤朝那几个将领。” 突然,下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和更激烈的兵刃相击之声。 “皇上回来了!” “大皇子回来了!” 我急忙探出头去看,只见大兄在前、萧怀瑾在后,配合杀出了一条血路。 而大兄手上提溜着的,正是一枚比普通狼头大了两倍的狼王之头。 他将那狼头扔出,其他的北疆士兵见了瞬间吓得面容失色。而我们这边的士兵则大受鼓舞,士气瞬间增长了数倍。 “大皇子杀了狼王!我们就要胜利了!” “太好了!狼王被杀了!” 那些疯狂的狼群见此场景,更是被激怒一般前赴后继的朝大兄和萧怀瑾扑过去。 大兄背上的箭囊已经空了,但他双手还是没有歇着。他一把拔出腰间弯刀、勒紧战马缰绳、加速向前冲去。 不论挡在他前面的是是北疆士兵还是红眼狼,均是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他脸上溅满了血点,双眼也杀得通红。耳边的小辫散了数根,披散在肩头。 那些北疆士兵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就连兽性大发的红眼狼,渐渐的都不敢再主动往他那个方向扑。 我看过去,他整个人就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他背后的黑色披风也随着他的动作幅度左右摇晃鼓荡,那上面绣着的展翅苍鹰好像活了一般。 澄黄的鹰眸锐利闪光紧盯着猎物、弯钩似的鹰爪如利刃一般穿过猎物的皮肉。 草原苍鹰是辽东的图腾,亦是我们的保护神。 而此刻的大兄,就是战场上的苍鹰。 大兄做前锋,只管开路似的往前拼杀;萧怀瑾则负责善后,为他俩清理掉左右和背后的风险。 不论是有漏网之狼欲再次从后方攻击他俩,还是有北疆士兵左右偷袭想伤了他俩的战马。 只见萧怀瑾的剑光干净利落的“欻欻”闪过几次,那些狼和人最终都倒在了地上。 比起大兄满面血污的模样,萧怀瑾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 头发依旧束得整整齐齐,连衣摆也不曾沾到一丝血迹。 因为今日是去参加阿爸葬礼,所以他并未穿以前那身厚重的金色铠甲,而选择了一身轻便银白盔甲。 战场上的他就像一只优雅的白虎,周旋在群狼之中,丝毫不显狼狈。 他和大兄一黑一白,一个疯狂至极、一个理智至极。 两人间的配合极为默契,还没等杀到我们跟前,敌军和红眼狼的尸首就躺了一路。 鲁阿也在这时带着刚刚那群族人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他们显然也都经历了一场恶战,没有人衣服上不带刀口的。 这样一来,局势几乎立刻就被颠倒,北疆士兵节节败退。 最后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还在拼杀的,知道北疆大军已撤离,后续再无援军时,皆是自尽的自尽、投降的投降。 大兄、萧怀瑾、鲁阿他们领着士兵们,就这样风卷残云一般结束了这场恶战。 “拉图雅,你骑着踏雪,去带圣湖边的族人们回来,我去迎一下大兄他们!” “好!”拉图雅重重点头,表情欣喜。 待拉图雅骑马欲走时,我又回头叫住了她“雅!带他们直接从后面进到最大的军帐里去!” “前面的战场太可怕,别吓着了老人和孩子!”“我明白!”她一点头,就径直向前奔去。 见她走远,我便也爬到了土坡顶上,将双手圈成圈置于口边,唤着“大兄!皇上!” 萧怀瑾先看见了我,表情十分震惊“阿翎?!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走得那样急,让我如何能放心留在后方?”我一边朝他们跑过去一边说着,四周的士兵都为我行礼让路。 “拉图雅也是和我一起来观察战况的,现在已经回去接剩下的族人们啦。”一溜烟跑到他们身边,我对他们说着。 “胡闹!这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萧怀瑾簇了眉,语气严厉。 “皇上”一旁的一个士兵却朝他拜了下去。 “皇上,刚刚小的差点命丧狼口,是突然从那土坡方向飞出一支羽箭,救了小的性命。” “后来那羽箭又有好几次天降神兵一般,救数人于危难。” “小的斗胆猜想……这些都应是皇后所为。”这士兵撇我一眼,表情恭敬。 是了,我就说这士兵怎么如此眼熟。回手摸了一摸自己背后那明显的空箭囊,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们小翎儿可真是勇敢。” 大兄催马走过来几步,笑着对我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因为他一身衣服都是黑色的,我刚刚还没发现,到近处才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持续两秒,下一刻,他就突然头一栽,整个人从马背上跌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惨烈战局 我急忙下意识伸手去护,已经做好了当肉垫被大兄砸倒的准备。 萧怀瑾却立即跳下了马,一个箭步冲过来,先我一步扶住了大兄。 可几乎是瞬间,萧怀瑾碰到大兄的那半边白色衣襟就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大兄的一身黑衣居然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下意识惊呼出声。“现在没时间解释,先扶他进帐篷。”萧怀瑾此刻则比我要冷静得多。 “好好好,先进帐篷!”我也立刻过去扶住了已经晕过去的大兄的另一边手臂,和萧怀瑾一起往最近的帐篷走去。 “来人!传御医!”将大兄在榻上放好,萧怀瑾就亲自跑出去传唤御医。 我不知大兄伤处在哪、伤势如何,不敢冒然查看。只能握着他的手,频频望向帐篷口,焦急的等御医过来。 很快,萧怀瑾就带着几个最年长最有经验的御医进了帐。 我赶紧起身给他们让出位置。 “皇后。”为首的那个御医先冲我一拜。 “我们现在要先为大皇子去衣,查看伤势。这其中多有不便,还希望皇后能出帐等候。”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劳烦各位了,请各位务必极力救治,若大兄苏醒,本宫另有重谢。”我冲他们一颔首。 “不敢、不敢”御医们齐齐摆手,表情恭敬。 待我和萧怀瑾一起走出帐中,其他还可以行动的士兵已经自觉在清扫战场,其余的御医们也开始救治伤者。 不一会儿,医治伤兵的队伍中就加入了穿着黑纱衣的巫医们。 是拉图雅带着族人们回来了。果然,没多久我就看见了朝我跑来的踏雪,我挥挥手示意它停在不远处。 “大兄他——”,“你——”我和萧怀瑾同时问出口。 “那些人真是你救的?” “嗯……我知道战场危险,所以和拉图雅一直躲在土坡后面,没有露面。” “救人的时候,我也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做的。每次射完箭,我都立刻拉着拉图雅低头继续藏好……” 我边说边偷瞄着萧怀瑾的表情,他的神色果然渐渐缓和了些。 “这种情况仅此一次,没有第二回。下次绝不能再如此冲动了,知道了么?”他说这话时,依旧是板着张脸。 “知道了。”我点头。“那我大兄,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继续追问。 “他太过愤怒以至于失了控,也顾不上自己肩上旧疾未愈,只知道拔刀射箭。加之他这几日水米未进,身体本就虚弱不少。” “今日他又燃烧自己一样的高强度爆发,全身的精力都完全被透支了个干净,估计没几日修养是醒不过来的。” “但你放心,有我看着,他没受什么大伤。” 听到这,我总算松了一口气。看他们俩刚刚那阵配合,若没有萧怀瑾护着,大兄恐怕根本撑不到这一刻。 “谢谢你。真的,谢谢。”我看着他,说得诚恳。 “不必。”他摇了摇头,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抖了抖,围到我身上。 “你大兄他,是个英豪。” 听到他这话,我有一瞬的讶异,但也只是一瞬。 大兄和萧怀瑾都是同样优秀的人,他们这样的灵魂,迟早会互相欣赏。这点我就从没担心过。 “若大兄他知道瑾帝这么夸他,一定高兴得眉飞色舞了。”我说着,和萧怀瑾对视一眼,两人终于都微微带了点笑意。 “嗷——!”突然,不远处一个士兵发出一大声嚎叫引起了我的注意。 原来他正被一名御医接骨,疼得大叫。 这时,我才好好打量了一圈这个刚刚的战场。 目之所及,北疆士兵和狼群们的尸首已经被堆得小山一般。蜿蜒黏腻的黑红色血液汇成条条细流,将草地都染红。 营地里四处飘散着的尽是血腥味,耳边不断传来伤重的士兵们的哀嚎。 我甚至还能看见不少开被膛破肚的狼尸,以及分不清是哪边的士兵的断肢残躯。 整个营地此刻就宛如一个巨大的修罗场,长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生机。 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争。 无情而残酷,冰冷又可怖。 “怕吗?”萧怀瑾转头问我。 “怕。但更痛心。” “为何痛心” “为战争、为鲜活的生命、为还将不得不继续进行的更多更大更惨烈的战争……”说到末尾,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放心。” 萧怀瑾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和你大兄一定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让所有人都不再受战乱之苦。” “你可信我?”他注视着我,眼神期待。“信。在这点上,我一直都是相信你们的。” “好。”他欣慰一笑“去吧,去洗干净手上的血污,还有老幼妇孺等着你顾。” “剩下的,交给我。” 听他这么说,我没由来的就觉得很安心。“好”我点点头,也回他一个笑容。 骑上踏雪赶回后方帐篷时,我又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萧怀瑾,他的背影依旧干净挺拔,冰锥一样。 等我进到后面那最大的军帐里,除了去救人的巫医们,一群老弱都已经被好好安置在那。 我四下望望,人群里却少了拉图雅,多了个清蕴。 “苏玛?雅去哪里了?” “她见我来了,就找鲁阿去了。怎么,前面的局势可已安定?”她眼神担忧。 “快了。”我给她一个肯定眼神。 “很快大家就能出去了,现在我们先在这儿待一会儿,等士兵们清理好战场。”我又向着所有族人们说。 “小公主,我们是不是胜啦?”一个小男童从一位老阿嬷身后探出头来问我。 “是呀,咱们胜啦。”我半蹲下身,揉揉他的小脑袋。 “太好啦!太好啦!那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打仗啦!”他语调欢快,忽闪着纯澈的一双眼,眼里尽是期待。 但我却没办法给他肯定的回答。 “你不喜欢打仗吗?”我拉起他的小手,蹲着与他平视。 “不喜欢。阿嬷说打仗就会有人死去,我不希望有人死。” “那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第一百零五章 重重难关 “嗯……”他歪头想了一会儿“不明白。” 但很快他又接着回答说“可我知道死就像睡着的王上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眼中的光忽的暗了一下。 “不是哦。”清蕴说道,陪我一起蹲下了身。“王上他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一直在天上保护着你的,再也不会离开啦。” “真的吗?” “当然啦。”清蕴看看小童,又转头看我,眼底都是细碎的温柔。 我感激的对她一笑,又捏了捏小童的手。“大皇子和熤朝瑾帝一定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的,我们要相信他们,好吗?” “嗯,好。”他回答的声音轻轻脆脆。 等到帐中的族人们都渐渐放松下来,清蕴就把我单独拉到了一边。 “阿翎,刚刚大皇子栽下马我看见了,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现在情况怎么样?”她神色很是担忧。 “你别太担心了。”我拉过她的手握着,“萧怀瑾告诉我大兄没受什么大伤,只是过度消耗了精力,一时支撑不住。” “那就好,那就好。” “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她复问我。 “嗯……”我想了一想“清蕴,你最是会配药膳。大兄这几天身体估计会很虚弱,你不如配些药膳给他调理调理?” “我也想过,但御医们会同意么?要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可怎么办?” “不通过御医不就可以啦,别忘了,我们草原巫医也厉害着呢。我去帮你和穆格尔说说,只要让她见了你的实力,就一定没问题。” “好。”她点头。 “现在呢?我还能做点什么?” “现在你和我一起在这里陪着族人们就好,萧怀瑾说前面的事都交给他处理。” “那……阿翎,你现在可还受得住?”她伸手,帮我把微乱的鬓发别在耳后,眼里很是心疼。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实在太辛苦。” “你瞧瞧,你都瘦了。”她温热的手掌停在我脸颊上,摩挲着我的脸庞。 “我没事。”我冲她笑笑,带着点苦涩意味。 “阿爸这一走,所有的重担就全都担在大兄身上了。比其他来,我又何谈受得住、受不住?” “唉。”她叹口气,“穆达尔王这事恐怕也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不过是天命无常……” “你可千万要看开些,不能埋怨自己啊。” 为阿爸做法这事,除了穆格尔,我就只同清蕴提过。 拉图雅他们也是草原中人,这种不顺应长生天的强求之事,他们知道了只会平添烦忧。 “嗯……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在我为阿爸做法,显出符文的布条数停留在三条之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注定。 三条符文,换来的就是阿爸最后那清醒着的告别。 阿爸说他在梦中见到了阿妈,那可不就是阿妈带阿爸去往长生天的前兆。 我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真能抢回阿爸的性命,可不论我咳血也好、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准备也罢,依旧无法更改既定的命运。 我知道,可我不甘心。 在得知阿爸死讯时我不甘心,在为阿爸守灵时我也不甘心。 可在今早看到阿爸安详平静的沉入湖底的那幅画面,我突然就想通了。 阿爸他守护了草原一辈子、和阿妈分别了十六年、身上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是该歇一歇了,这也是他想要的。 大兄已经能成为搏击长空的雄鹰,具备了带领族人走下去的能力。我也嫁作他人妇,成了熤朝最尊贵的女子。 生养阿爸的阿嬷也去了长生天,这里还有什么可以让阿爸挂念的呢? 正因为如此,阿爸在闭眼长眠之时,脸上才会带着微笑吧。我想他最后看到的画面,一定是笑容如格桑花一般美丽的阿妈。 这样想着,我心痛的感觉也缓和了不少。 “皇后。”十余个端着餐盘的熤朝侍女在这时进了帐。 “这是皇上吩咐奴婢们送来的膳食,准备得比较仓促,您和您的族人们先吃些垫垫肚子吧。”领头的侍女说。 “那皇上呢?” “皇上还在前方指挥着士兵们清理残局,准备把那些腌臜东西用火烧干净,免得生出疫症。” “好,我知道了。你们放下东西下去罢。” 见了前面那战局惨况,我现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 将那些干粮和苏台茄一个个分给了其他人,我就靠在帐篷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我安慰归自我安慰,但我们和北疆的帐,一码一码必须得算清楚。 他们先是违背十年休战的合约夜袭穆达尔王帐,又是让阿爸重伤昏迷以至于死亡。 还毫无人性的在阿爸葬礼之日再次偷袭辽东和熤朝士兵的营地……他们这般践踏辽东的土地、残害我们的族人。 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看到今日那遍野尸山、血流成河的画面,我越发坚定了一定要完全收服北疆的想法。 现在红眼狼已然成了北疆的一柄利刃,若不解决掉这一问题,以后的战局我们依旧出于劣势。 可要解决红眼狼,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和北疆硬碰硬乃是下下策,正如今日这情况。这也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的选择,即使我们胜了,也死伤无数。 想要反转战局,只能智取。 北疆巫师可以研制出催使狼群发狂的迷药……那我们是不是也能尝试尝试研制解药? 但现在我们连那迷药都没见过,更别说研制出解药。若——我们想办法拿到那迷药配方呢? 不,行不通。这个想法刚刚出现疾被我否定。 北疆现在显然也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了狼群身上,那么能催狼群发狂的迷药配方对他们而言就是重中之重。 那么重要的机密,北疆又怎么会给我们知晓的机会。 拿不到配方,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去拿到迷药成品,然后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破解出迷药成分,再研制解药。 成品……迷药成品,怎么才能在不被北疆发现的情况下取得迷药成品? 这又成了一个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突发高热 “阿翎,阿翎,你在想什么?” 清蕴端了一杯苏台茄过来,在我眼前挥挥手,把我从纷扰的思绪中拉了出去。 “没什么。” 我下意识摇头。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十指不知在什么时候,已一点点握紧成拳…… “真的没什么?你刚刚的眼神——好可怕啊。”她看着我,微蹙了眉尖。 “是嘛?” 我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对清蕴勾起唇角,露出个微笑来。“我刚刚不过是想了想阿爸的事,那眼神什么的,应是你看错了吧。” “是……吗?”她表情还有点怀疑。 “小公主——”一个辽东士兵在此刻适时的走入了帐中,他将双手交叠放于胸前,弯腰冲我行礼。 “怎么?可是前方战场已打扫完毕?”我转身问他。 “正是。熤朝瑾帝差我来告诉小公主,您可以带着族人们出帐了。” “噢!太好啦,我们可以出去啦!”刚刚那个和我交流的小男童开心的抱着食物蹦跶了起来。 我笑意也加深了些,对那士兵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清蕴,咱们可以出去啦。现在由我带着族人回帐篷就好,你快去看看大兄吧。” 我回头看清蕴,从她手中接过苏台茄,面上已是一派轻松神色。“可你刚刚……”她还想继续追问。 “哎呀,你就快去吧,我这真的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啦。”我推着她出了帐,笑着对她挥挥手。 她无奈撇我一眼,终究还是放不下大兄,朝前方帐篷区走去。 我又一个个领着族人们找到了自己的帐篷,再耐心将他们安抚一番。 从最后一个老嬷嬷帐中出来时,外面的天幕上已挂了一弯新月。 无星也无云,只有弯刀似的月牙儿遥遥与人对望。一阵冷风吹过,我裹紧了身上萧怀瑾的披风,抬头看着月亮,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阿妈、阿嬷、阿爸,你们在看吗?若你们在看着这一切,给我一点指引好吗?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呢?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日一早,我感觉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头重得完全抬不起来。 本来我还想强撑着起身,穿好衣服去看看大兄。结果自己双脚刚站上地面,就双膝一软,又重重坐回了榻上。 萧怀瑾早就操练士兵去了。迷迷糊糊之间,还是来给我送早膳的侍女发现了我这情况,找来了御医。 那御医说,我是接连几日忧思过度还未进水米,昨日又是惊吓又是受凉的,反反复复折腾得发了高热。 我身体情况一向很好,还从未发过高热。 想来这几日是真的太过劳心、累身、费神。 “按着这个药方先给娘娘煎一副药来,再让人煮些清淡粥食一并送过来。”那御医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几个侍女。 “是。”侍女们得了令纷纷出了帐。 “皇后娘娘,您这身体情况没人照顾可不行,需不需要我去请皇上回来?”御医又转头问我。 “不,不必。皇上已经够忙了,不用为了我这一点小事去打扰他。” “帮我——去请我之前的侍女拉图雅过来吧。”我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又是一阵迷迷瞪瞪后,感觉有人扶起了晕晕乎乎的我,应该是拉图雅来了。 她一勺一勺给我喂了药,然后又喂着我喝了些粥。那粥甜甜软软,很是好喝,她怀里也暖暖和和,带着股熟悉的淡香。 我双手环着她的腰,在她身上蹭了蹭。 一时我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只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睁开眼时,帐篷内已点起了烛火。 我正躺在一个人腿上,两手抱着他的腰。而这人此刻正拿着一本兵书,在我头顶认真翻看着。 “皇?皇上?”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脑袋仍是不甚清楚。 “醒了?睡得好吗?”他放下了书,伸出手来探了探我额头,他手背微凉,很是舒服。 “嗯,高热已经退了。”他说,声线也水一样的温柔。 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味,我才慢慢找回了些理智。反应过来的我,赶紧松了环住他的手,撑着身子离开了他大腿。 “您怎么会在这儿?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拉图雅呢?” “什么拉图雅?这儿一直就只有朕。” “啊?我不是让御医去找拉图雅了么?” “你啊,若不是朕刚好回来拿些东西碰着了御医,都不知你发了这样严重的高热。朕亲自照顾你,不比你的侍女强?” “朕看你在朕腿上睡得可很是安逸啊。”他说着,轻柔为我拢了垂下的发丝。 “是他,原来一直都是他?!那我之前还把他当成拉图雅,小猫一样的在他身上蹭了蹭?!” 我双颊突然有些发烫,下意识低了头,不想被他发现。 低下头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系着他另一件披风:绣着腾龙图案的象征天子威严的金色披风。 我惊讶得微微睁大了双眼,赶紧伸手就要去解披风。“皇上,这披风不是妾能系的……” “诶——你干嘛?”他抓住了我已经扯下披风绳结的手,自己将那披风重新系得更紧了些。 “这是朕为你系的,哪有什么能不能?只要你高热退了,就比什么都好。” “可是……” “没有可是,朕说你系得,你就系得。”他语气强硬,不容反驳。 “嗯?你脸怎么这么红?莫非是高热又反复了?” 系好披风,他又用手摸了摸我的脸,然后他回头就冲门外唤到“御医呢?御医去哪儿了?” “皇上!”我赶紧出声,止了他的呼唤。“妾已经好了,真的!” 可已经有侍女进了帐,她冲我们一行礼,说“皇上,御医去监督其他侍女为娘娘熬药了,可要奴婢再去请来?” “不必不必。”我急忙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 “怎么不叫御医再来看看?阿翎,你总是这样逞强,生病了也不愿告诉朕。”他看着我,微微责备的口气。 第一百零七章 都是命运弄人 “妾没有逞强。之前不告诉皇上,是妾不想因为这样一点小事打扰皇上……” 我为自己解释着,他却将双手放在了我肩头,直直的看着我。 “你的事,都不是小事。你任何时候来找朕,都不叫打扰。”他一字一顿说着,神色里皆是认真。 “都这么久了,朕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我一时语塞。 他对我的心意……很早以前我就以为我明白,可后来我又发现那一切都是做戏,此刻我看着他——又越发的不明白起来。 我怔怔看着他,却好像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 突然,我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奏折里的字句:那么冰冷而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就如一盆冷水浇头泼下,一瞬就让我从这迷雾之中清醒过来。 “皇上为了妾,已经耽搁了一整天。妾既然已经清醒,皇上还是以战事为重,想想接下来的应对之法吧。” “妾也该去看一看大兄了” 我边说就边慌慌张张穿鞋下榻,不欲和他再有一点眼神交流。 “阿翎。”他猛的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一瞬不瞬地盯住我。我只一个劲儿的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 “朕有时,真看不透你。”这是他走出帐篷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语气充满了失望,还带着微微的怒意。 “但萧怀瑾,我又何曾看透过你呢?”看着他的背影,我在心底呢喃。 不愿自己再陷入奇怪的摇摆反复之中。我摇了摇头,赶紧下床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自己。 喝过御医送过来的最后一副药,往大兄那帐篷走去。 大兄还在昏迷,我一进帐篷就看见清蕴正在为大兄擦拭嘴角,想来是刚刚喂他喝了药膳。 “阿翎?你已经醒啦。” “嗯?你也知道了我今日发高热的事?” “当然啊。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跑去看你,结果你正死死搂着萧怀瑾的腰,在他怀里睡着呢。” “为了不被他发现我的身份,我没有多留就退了出来。” “你和他……?”清蕴看着我,也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神情。 “没有。”我立刻摇头否认“我烧得迷迷糊糊,把他错认成拉图雅了。” “原来是这样。” “看见萧怀瑾动也不敢动的任你抱着,连翻书喝水都小心翼翼生怕把你吵到的模样,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和好了呢。” “不不不,不可能的。琞儿那事你也知道……我和他,再没可能。”我急忙再次否认。 “大兄呢?现在状态如何?”我问清蕴。 “好些了。”清蕴侧头看向大兄,眼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阿翎,你知道么。”她又回头看我,表情纠结。 “从昨晚到现在我都守着他,结果……我就听到了他夜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兰花……”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念了十数次,其中还间杂着什么‘不要走’之类的。” “这是好事啊!”我握住清蕴的手,眼里闪着光。 “是,我开始也觉得是好事,但到现在,我反而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蹙了眉头。 “啊?为什么?你不是最希望大兄能想起来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吗?” “对,我一直都希望他能想起来,可走到这一步,我反而害怕了。要是他全想起来,以我现在这身份,又怎么能向他承认呢?” “我名义上还是萧怀瑾的妃子。而且,我最终还是要回熤朝的。” 她垂了眼,语气十分低落。 我听着她的话,眼里的光也暗下去。 的确,就算她如今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琪格苏玛,但真正的她终究是苏清蕴,是熤朝苏相之女,是萧怀瑾的昭仪。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清蕴看着大兄,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和清蕴坐到大兄榻边,静静看着他。就算大兄他睡着,眉头也紧蹙。 但他面上好歹恢复了血色,血衣也被换下。我脑中又浮现出了昨日他在战场上的模样——被狂怒的火焰包裹着的炼狱修罗。 阿爸一走,他身上的压力一定又倍数似的徒增着。 我伸手想去抚平他眉心,但又怕不小心弄醒了他,最终还是转了方向,用手理了理他的发丝。 若不是这一战耗光了精力,他怕是都没机会这么长时间的好好睡上一觉。 待他睁眼,等着他的又是焦灼的战况和阿爸离世的悲伤。 又陪着清蕴坐了会儿,外面天色越来越暗下来,我只得起身告辞。“清蕴,大兄就交给你啦。看到他体力恢复了不少我就放心了。” “果然,你一贯是最会照顾人的,就像当时你救了芦苇荡中的大兄一样。” “现在他可欠了你好几个人情了,我都帮你记着呢。”我冲她一笑。 “不用……”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论怎样,到底也都是我自愿的。” “谁让我在十四岁就遇着了他呢?”清蕴看向大兄,尽管她不能对大兄说出一切,她眼底的脉脉柔情却骗不了人。 她牵挂大兄牵挂了三年。大兄亦将她绣的丝帕在怀里揣了三年。 我想,若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说不定现在早已结成了一对鸳鸯。 可惜命运弄人,缘之一字、从来难解。 我又一路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萧怀瑾果然不在。听侍女说他又宿在了备用帐篷中。“嗯,挺好的。”我告诉自己。 洗漱完毕后躺在榻上,我还是很难睡着。 索性便又盘算起北疆狼军的事,我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穆格尔问问。 夜至三更,我才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好容易挨到天色破晓,我麻利的换了身轻便服饰,又简单吃了点东西。 最后我披上披风,骑着踏雪就去了巫医们的那片营帐。 “穆格尔嬷嬷!”刚到营帐口,我就看到了一身黑纱的穆格尔,骑在马上冲她招手。“小公主?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已经能骑马啦?” 听她这话,想来我昨日发高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营地。 第一百零八章 鹰虎之盟(一) “我没事,昨天我就已经大好了。”翻身下马,我两步便走到穆格尔身边,和她一起进了帐篷。 一进帐,我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穆格尔嬷嬷,北疆巫师制作的催狼发狂的迷药,我们可有啥法子能拿到配方或者成品?” 穆格尔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她就低头叹了口气。 “小公主,不瞒你说。” “之前大皇子也想到了这点,派人去试过。可那存放成品的屋子一直由狼王心腹把守,不时还有那巫师的几个徒弟轮流巡逻查看。” “我们前前后后试了许多次,不论是派人偷偷在夜里潜进去,还是让探子做戏一般去查看……没有一次能靠近那屋子周围一丈。” “就连北疆狼王的王帐把守都没有那样严密,连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您也知道,北疆巫师与我们的大祭司一向是宿敌。” “只有由长生天亲自选中的才是草原的大祭司,大祭司在任期间,一直都有且只有一位。” “北疆的巫师都是当初叛逃的大祭司之徒,绕是他们绞尽脑汁也得不到长生天的承认。” “久而久之他们便开始研究些邪门歪道,一心想证明自己比大祭司强。” “而我们的大祭司自然不屑与他们相提并论,从来也没正眼看过那些巫师们。” “不论我们辽东大祭司换了几任,北疆巫师又换了几轮,他们之间历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现在又逢前一任大祭司离世,没了大祭司的压制,正是那北疆巫师炫才耀能的最好的时机。” “他又怎么可能给我们机会,接触到他那费劲心血研制的迷药?” 是,这就是整件事最无解的地方。 就算我们已经退而求其次,不去追求迷药配方。可到头来我们还是连迷药成品都拿不到,又何谈研制解药? 若不是大兄他们之前多番尝试未果,估计也就不会给熤朝写信求援了。 “照您这么说,难道就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我们就只能和北疆硬碰硬?”我语气很是担忧。 “对。若不能破解狼军迷药,我们就只能和他们硬碰硬、血战到底。”穆格尔表情也很严肃。 “不……”我摇了摇头。 “硬碰硬风险太大。” “北疆那都是一群疯子、小人,我们绝不能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让我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我好好想想。” “好,若小公主你真能想出别的主意,穆格尔一定陪你一试。” “嗯,我努力。”我看着她,郑重点头。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想还有什么法子能帮助我们战胜北疆。可想来想去,注意一个个被我想出,又一个个被我否定。 我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大大小小纸团也很快就被我扔了满帐。 如果不能攻克了狼群,什么办法都不能解决问题。 正当我咬着笔头绞尽脑汁之时,一个士兵却突然进帐来。他告诉我:大兄醒了。我立刻就放了笔,出帐骑上了踏雪。 那士兵又追在我身后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一路来到大兄的帐篷前,我下马将踏雪拴好。两个看守在帐篷门口的士兵在冲我弯腰行礼时,表情好像有些不太自然。 也顾不上多想,我就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大兄已经坐在了榻边,帐内还围着拉图雅、清蕴、鲁阿等一圈人,萧怀瑾背对着我站在离大兄卒最近的地方。 “大兄,你醒啦,感觉怎么样?”我边走进边开口相询。 没想到大兄转头看见我时,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拉图雅也咧开了嘴角。清蕴的表情隐在纱帘下,我看不清,但她眼里也尽是笑意。 萧怀瑾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也多向我这边看了两眼。 “小翎儿,大兄看出你有多心急了,带着两撇老虎须就来见我啦。”大兄笑着开口。 “嗯?什么老虎须?”我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清蕴适时的拿了铜镜来照着我的脸。 原来我拿着笔,在想对付北疆的方法时,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撇墨迹在脸上,就像几根老虎胡须一样。 我看着镜中自己这模样,也笑开来。“我就说为何刚刚看门的两个士兵见了我表情那么奇怪,原来奇怪的不是他们,而是我啊。” “小翎儿这是在干嘛呢?难不成在练字么?”大兄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坐到他榻边,其他人主动为我让出个空位。“是啊,在练字呢。大兄你觉得怎么样了?体力可恢复?” “本来也没什么,睡了两日夜,哪还有不恢复的道理。倒是小翎儿有心了,日日让苏玛送药膳过来。”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我们辽东有还这么会做药膳的厨师?” “我问苏玛,她说她也不清楚。那小翎儿,你跟大兄说说,这药膳是谁做的?”大兄看着我,表情期待。 我看一眼清蕴,她只垂眸默默不答。 “嗯…啊,这个啊。”见她如此,我无奈,只得现编一个人出来。 “这其实是我拜托熤朝的一位随军厨师做的,大兄喜欢就好。对了大兄,你身上可还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的?有没有受什么内伤啊?” 我赶紧转了话题,继续询问他的伤势。 “没有。”他挥一挥手,很是自信的模样“北疆那些宵小,哪里伤得了你大兄我?” 大兄又侧头看萧怀瑾,冲他一笑“而且这次有瑾帝和我一起御敌。我们强强联手,只有把北疆打得落花流水的道理。” “你还说呢。”我瞪他一眼。 “若不是瑾帝,你怕是都大大小小伤口无数了。你肩伤未愈,还如此冲动,怎么?胳膊不想要啦?” “是是是,大兄确实冲动了些。”即使是认错,他也嘻嘻笑着。 “但北疆都上门来挑衅了,还是在阿爸葬礼上,大兄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嘛。” “不过这次真的多亏瑾帝。” 他转头,收了对我的嬉皮笑脸。郑重将右手放在肩头,对萧怀瑾一颔首“我元颜真羿,欠瑾帝一个人情!” 第一百零九章 鹰虎之盟(二) “大皇子客气。我们本就是盟友,在战场上自然要互相帮衬,不必言谢。” 萧怀瑾回得云淡风轻,谦和自然。 “好。既如此,我元颜真羿就交瑾帝这个朋友!”大兄笑着一扬眉,冲萧怀瑾伸出了手,萧怀瑾也伸手与大兄相握。 一鹰一虎,就此联结。 第二日,大兄和萧怀瑾联合给北疆下了战书。 他们的意思是,辽东和熤朝已经厌烦了北疆无休止的偷袭,只希望在正面战场上做一个了断。 但这是个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决定。和北疆正面对抗,就意味着我们的士兵要直面他们数万发疯的红眼狼群。 硬碰硬,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画面。这样一来不知还要流多少血、丧失多少士兵的性命。 可我们现在暂时都不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正式拉开残酷战争的帷幕。 第一战就定在两日后。 这两日内,萧怀瑾和大兄一边忙着有针对性的操练兵马,一边忙着制定各种策略以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况。 我也和他们一样,没睡过一顿安稳觉。 他们在沙场练兵,我便在营地外的空旷处练箭。 通过上次射那几箭我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准度不错、力度稍弱。于是这几日我和士兵们保持一样的作息,从早练到晚。 练箭时,我还在手臂上绑上沙袋,努力快速提升臂力,力求比以前更精进。 因为我知道,在我自己身后更深处的草原里,还生活着我们千千万万的族人。 而近处,就在我们的营地里,亦有不少阿嬷、女眷和孩童。 阿嬷们大都是自愿来战场上,负责士兵们的日常衣食。女眷和孩童,多是侍女或随军的士兵亲属。 若北疆突破了士兵们这道防线,那我们背后要保护的千万族人和我们挚爱的家园就都会被北疆的铁蹄践踏。 这注定是一场极为艰难的战争。 而作为公主的我,不能仅仅享受与尊贵身份相匹配的生活,而不为这场战争、不为我的族人和子民们做点什么。 出战前一晚,我去找了大兄。“大兄,明日你们上战场,能把我也带上么?” “不行,你去战场做什么?太危险了。”他拒绝得很坚决。 “小翎儿乖,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就好。”他半弯了腰,哄孩子一样摸了摸我头顶。 “大兄,我这绝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任性。战场有多危险我当然知道,正因为危险,我才要去。” 我回看他,表情十分坚定。 “我作为草原的公主,自己的所作所为更要配得起族人们那一声声公主的称呼,而不是一直什么都不做,只是被动的等着你们回来。” “况且阿爸都已经去了,我留在这营地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也想尽自己的一点力量,为辽东做点什么。” “大兄你知道的,我箭术一向很好,这几日我也有刻苦练习,到战场上自保肯定没问题。” “而且我这阵子也一直在研究,怎么才能通过智取打败北疆。这次去战场刚好可以让我更了解对手,更快想到应对之法。”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完全可以做男子打扮和你们一起去到前线。” “我向你保证,到了战场我一切都听你和瑾帝的,绝不擅自行事。” “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哪有让公主上战场的道理?”大兄见我如此认真,也板起了脸。 “怎么没有?”我不服气的说到。 “大兄,别以为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北疆那边可有位女将军,她就是公主,是狼王的女儿!” “你和她能一样吗?我上次和她交过手,她和她父亲一样,都是既狂妄自大又手段卑劣的疯子。” 提起那位女将军,大兄罕见的露出了厌恶之色。 “但我们都是公主啊,还都是草原的公主。她能上战场,我也能!你也说了,我和她不一样,我们辽东的公主绝对不比北疆差!” “元颜翎!”大兄他生气地叫出了我全名。 “阿爸刚走,你就要去冒这么大的险,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和他交代!” “我不会出事的,就像前几天北疆突袭营地一样,我不但能自保,还救了好几个人呢!”我也毫不松口。 他被我说得不知怎么还口,又气又惊讶的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看着他胸口起伏了好几次,最终他吐出一口气来,对我说“你自去找瑾帝商量,他要是同意,我就同意!” “你说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 我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没给大兄反悔的机会,我回身就骑上了踏雪。 又一口气跑到萧怀瑾睡觉的备用军帐里,他果然还没睡。他那坐姿的影子映着烛火,正清清楚楚投射在帐篷壁上。 “皇上。”我走进帐篷,冲他行了个礼。 “皇后这么晚来,有何贵干?”他看了我一眼,就又低头看着桌上的书,一副不怎么愿理我的态度。 “妾此时来,是有正事要同皇上商量。” 我完全不被他影响,径自到他对面坐下“明日就是大军上战场的日子,大兄已经答应了准妾同去,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果真很是惊讶,抬头来看着我。 “就在刚刚。也是大兄让我再来询问一下皇上的意见的。” 我回答自若,毫无破绽。 听我这么说,他的眉头慢慢就蹙了起来。后他又盯着我良久,似乎在确定我没有骗他。 “既然大皇子已经同意,朕没有意见。” 他最终说出这句话,垂眼不再看我,似乎有几分生气。 但有这句话就够了,我暗自松了口气。没再和他多纠缠,开开心心告辞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大兄说萧怀瑾同意,他就同意。但他也没规定我不能耍些小伎俩啊。 明日的战场,我是去定了。 第二日天刚破晓,我就起床梳洗,做男子装束。 我先把头发全都高高束起,又拿根素净银簪简单固定。再用棉布束了胸,穿上一套提前准备好的轻便骑装。 第一百一十章 北疆第一女将军 再次看向镜中,我已俨然是位俊俏公子,束袖长靴、弯弓羽箭。 我骑着踏雪出门和大部队汇合时,所有人见了我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大兄本来还在和鲁阿交谈着什么,一转头看见骑在马上朝他们走去的我,面上也是一派惊讶。 待他反应过来,立刻就策马跑到了我身边,“你这副打扮,难道是瑾帝同意了你去?” 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道“瑾帝他是怎么想的?我问问他去!” “诶——”我赶紧叫住了骑马欲走的大兄。“不是你自己说的,瑾帝同意你就同意?怎么,这才一个晚上,你就要反悔了不成。” “我……”他重重顿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居然会同意?” “反正瑾帝已经同意,我男装也换上了。就算你现在改变主意,也阻止不了啦。” 我一边说着,一边就转头唤正站在军帐门口的萧怀瑾“皇上,大兄还要向你确定一次。我去战场这事,你是同意的吧!” 他没答我,只点了点头。 “你看!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我见自己计谋达成,冲大兄一笑,带着点狡黠。 “你们这,胡闹么不是!”他一时气不过,一扬披风,骑马转身。 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在他身后说“大兄,我的好大兄。阿爸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总不能真要反悔吧。” “哼”他不理我。 “哎呀,你干嘛啊。我都向你保证过了,去战场一切都听你和瑾帝的指挥,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而且我也不是要学那北疆的公主冲锋陷阵。只是到最前线,才方便我观察战况,好更快找到打败北疆之法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吗?” 他总算回了我的话,却依旧带着微怒。 “大兄,你就让我去试试嘛。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什么性子,若你第一次就不让我尝试,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心的。” “万一要真的出了一丁点儿意外,我绝对就乖乖回营地。” “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既然瑾帝同意,那你就跟着他去吧!”大兄终于松了口。 “好嘞,谢谢大兄!”听见他这话,我立刻嘴甜道谢,眼睛弯弯笑得月牙儿一般。 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我最终还是去到了最前线的战场上。 戈赤早带着军队在那里迎接我们。他见到我时,又惊讶又激动。但没时间多做寒暄,我便只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依旧穿着暗红色盔甲,如他名字中的“赤”字一样,一直都是赤子模样。 只不过经过这些年战场的磨砺风霜,明明他和大兄一般大,看起来却要年长大兄几岁。 很快就到了约战时间。 我们和熤朝的军队一字排开,画着苍鹰和翔龙的两色战旗迎风招展。 对面就是灰蒙蒙一片的北疆狼军,连他们的战旗,都是暴怒的狼头。 密密麻麻的被铁链拴着的狼群已经都变成红眼狼,它们一直冲着我们龇牙咧嘴,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 北疆狼群之中一共有九头小狼王,一头大狼王。那九头小狼王被我们斩杀了两头,还有七头。 我一圈环视过去,今日的战场之上,它们只上了五头小狼王。那最神秘的大狼王,居然都还没被派上战场。 狼群一贯是北疆的先锋,紧随其后的才是他们的步兵和骑兵。 而在那边队列最后方,是一张被左右簇拥的狼皮椅,北疆狼王就坐在上面。 他脸上画着红色的图腾,胸前挂着用狼牙串成的项链。整个人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椅背上,眼**光、面露微笑。 好像他眼中看见的不是万千军队,而是一场美姬配美酒的歌舞表演。 明明他年纪比阿爸还小上几岁,整个人却充斥着一股子浓重的油腻感。 但他女儿和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他女儿那北疆第一女将军的名头我早就听过,但我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北疆公主。 她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此刻的她正骑着高头大马、穿盔戴甲的立于骑兵和步兵之间,高昂着头颅,眼中带着绝对自信的光芒。 “元颜真羿,我等你这战书等得可够久了!上次一战我被你挑下马,但我不服!今天我定要和你痛痛快快再战上一场!” 那女将军率先发话,一双眼睛只盯着大兄看。 “穆图姝,你这个疯女人,还要纠缠我们大皇子到何时!”戈赤不满开口。 “我们大皇子上次明明已经将你挑下了马。知你是女子,他不但没有下重手,还放你回去。” “结果你好不知好歹,明明都已经输了,居然还想从背后再刺大皇子一刀!” “若不是我们大皇子反应迅速,还真要被你偷袭成功了去!” “呵,我和元颜真羿说话,你插什么嘴!再说了,你懂个什么?战场上只有输赢,不分男女!”她立刻回嘴,毫不相让。 “穆图姝,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若你今日还单单拦着我、逼我出手,那我也不会再顾念你是个女子!” 大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谁让你顾念我的身份了!元颜真羿,我这次一定会把你打败!”她脸上居然还扬起了一个微笑,眼睛依旧只放在大兄身上。 这场面莫名有些诡异。 见到此情此景,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大兄提起她时,会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厌恶表情。 先不提她看着大兄时,眼里那过分热情、连我看了也起鸡皮疙瘩的神色。 就说大兄行事最是光明磊落,而穆图姝这种在战场上已经明明白白被打败,却还要搞偷袭的举动,实在让大兄不耻。 没有再等待的理由,双方一声令下,战争一触即发。 千军万马立即都互相朝着对方冲过去,一时间我耳边只剩下兵戈相击之声。 大兄身先士卒,带着戈赤、鲁阿他们骑马领着所有步兵一起冲在最前线。 大将军张毅和熤朝几个副将领着骑兵们紧随其后。萧怀瑾统领着全部弓箭手们守在最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们必输? 北疆疯狂的狼群冲进我们的军队之中,见马便扑、见人便咬。 但我们的士兵却稳住心神,并不手忙脚乱的反击,而是以躲为上,引狼群深入。 待大批疯狼都进了我们的队伍之中,戈赤和张毅这两位大将军隔空对视一眼,便立即带着军队从中间一分为二,左右包抄。 看来他们此前已经就此训练过许多次,数万名士兵,没有一个慌张掉队的,分开得整整齐齐、十分默契。 这时萧怀瑾就下令放箭,无数羽箭从天而降,射入我们军队的包围圈,数头狼瞬时便嚎叫着倒在了箭雨之中。 他们这一系列的配合完美无差,早一分、晚一分都达不到这个效果。 穆图姝见到我们这成功的战术,明显被激怒,一扬马鞭就专门冲着大兄而去。 她还未近大兄的身,便长长甩出一物,直向大兄面门袭去。 我定睛一看,她拿着的原来是一条铁锁鞭,鞭身细长、链接灵活,鞭子上还带着倒刺。 大兄眼疾手快一个侧身躲过,立刻就拔出腰间弯刀将她的鞭子挡了回去。 可她的铁锁鞭好像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地被她挥舞着从各个角度袭向大兄。 大兄明显不想与她多纠缠,每打两三个回合就改了路线,往其他方向突破。 但穆图姝一直不依不饶的死死紧咬着大兄,鞭子在她手中挥得虎啸风生一般。 大兄被她磨得厌烦了,拿起弯刀猛地将她的鞭子绕刀身一卷,再使力一拉,铁锁鞭一下子就飞脱了她的手。 这下,她面上那刚刚挂上的、带着两分得意的笑容就再维持不住。 我看着她惊讶了一瞬,紧接着便双眉倒竖、大喝一声。 然后她又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弯刀来,骑马朝大兄疾速冲过去。 此刻剩下的那些疯狼也都急了眼,跳起来飞扑,试图从我们军队的包围圈中突出去。 北疆骑兵也配合着狼群,在外围和我们的士兵厮杀。 很快,我们的包围圈就被他们内外配合撕出一条豁口来。 狼群们再次加入了混战的行列。 戈赤、张毅他们眼看着抵抗得已有些吃力。“阿翎,你在这儿守着,瞅准时机放箭。我也加入战局中去了!” “诶——”不待我把话说出口,萧怀瑾扔下这句话也催马跑入了焦灼的战斗之中。 那边大兄亦被穆图姝缠得无暇分身。 刚刚她那被大兄扔掉的鞭子,不知何时又被她拿在了手中。她远战能挥鞭、近战能使刀,无缝衔接。 这穆图姝能打败那么多好斗善战的北疆男人,成为北疆第一位女将军,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她现在也收起了那副自大的笑模样,面容严肃地盯着大兄。看得出来她已用尽全力在与大兄相抗。 若被她缠上,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脱身。 所幸在萧怀瑾加入战斗之后,我们这边士气的确增长了不少。 可北疆五头狼王带着无数红眼狼同时下战场,即使我们在士兵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一头疯狼就够两三个士兵应付的了,更别说还有北疆的军士。 我这边也找不到好机会大规模放箭。 因为现在我们和北疆的士兵都在混战,箭雨一下,我们自己的士兵很可能被误伤。 没办法,我只能指挥着弓箭手们见缝插针、瞅准时机射出那么几支箭。 虽然这能从狼口救下几个士兵的性命,但于大局而言,还是显不出很大益处。 一战到日暮。这战我们和北疆谁也没讨到便宜,打了个平手、两败俱伤。士兵们都已没有体力,双方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当我们回到临时营地清点人数时,发现我们军中死伤近千人。 这里的“伤”还仅仅指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 那些被划了几刀但没伤到要害的,都不在我们的统计之内,更别说大片的轻伤伤员。 一时间临时营地里哀鸿遍野、处处皆是伤兵。 随我们来战场的巫医和御医们应接不暇的救治着士兵,受伤较轻的、还能活动的士兵们则负责准备其他士兵的饮食。 拉图雅、清蕴等一干侍女和老幼妇孺们都被留在了原来的大营地中,没有来到前线。 顾不上吃东西,我、大兄、萧怀瑾等人全都聚到大兄营帐里开会。 张毅身边的两个副将也都受了伤,开会时一个两个都包着止血用的白布。其他人身上也都溅了不少血点,这次连萧怀瑾也不例外。 “我们这诱敌深入、包抄放箭的法子,只能用今天这一次,明儿北疆定会有了防备,再不可能上当。”大兄先开口道。 “是啊。今天我们成功用计都还死伤了这么多人,也才杀了两头小狼王。” “北疆明天还有五头小狼王呢!”鲁阿忧心忡忡的继续说着。 “而且他们现在连大狼王都还没上场,我们这般拼命才勉强打了个平手。” “要是他们上了大狼王,我们只有输的分。”戈赤边说也边皱了眉头。 这边七嘴八舌讨论得火热,萧怀瑾却一直在一边沉默。“瑾帝。明日这战局,你怎么看?”大兄将视线转向他,其他人也随着转头去看他。 “他们已经加大了迷药剂量,明日再战,我们必输。” 没想到萧怀瑾一出口就是这样的话,连我也被惊到,一屋子人直直看着他。 “嗯…原来瑾帝也看出来了。”只有大兄点了点头,语气沉重。 “何以见得?”我开口相询。 “我与北疆小狼王近战过数次……”大兄答我。 “这次那小狼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与以往无异,但它有一次冲向我时,居然失了准头。” “虽然它眼睛的红色没有加深,但就冲那一冲,我发现他的神志没有之前两头清醒。这应是北疆用药过量所致。” “毕竟小狼王不比一般狼,天生野性极难驯服,一直用在它们身上的药都要重些,今日更甚。” “按穆图屠那弑杀的脾性,估计早已经等不了了。” “照这么发展下去,局势不容乐观。”大兄蹙眉摇头,模样很是严肃。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臣服,不可能 “北疆狼王穆图屠的野心一日比一日膨胀。” “他一心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打败我们,吞并辽东和熤朝,自此称霸天下。”萧怀瑾也眯起了眼睛。 “那我们如今怎么办?难道就任由北疆胡作非为?”我问。但无人应答。 我们一行人在大兄的帐篷中一直待到深夜,计策倒是想出了不少,但都只能解一时之急。 最终夜近三更,我们还是没讨论出一个可靠的能扭转战局的方案。 但时不待我,第二日的战局依旧如约拉开了大幕。这一战,我们连续打了整整三日。 北疆依旧没派出大狼王,这对我们而言倒是个好消息。可战局结果还是如萧怀瑾预料的一般,我们输了,输得很惨。 他们这次明显加大了控制狼群的迷药剂量,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试探式的微微提高药剂。 我们被他们逼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里。 可以说他们此战,大大打压了我军士气。连大兄和萧怀瑾也都受了轻伤。 大兄脸颊侧面被北疆一只飞箭划破,留下一道鲜红伤口。萧怀瑾的手臂则被一头小狼王咬伤。 虽然萧怀瑾他带着护臂盔甲,大兄也和张毅联合及时将那小狼王射杀,但他右手小臂上还是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狼牙印。 这可急坏了御医们,一个个的全都围着萧怀瑾打转。 萧怀瑾却不把这当什么大事,只留了一个御医诊治自己,其他的都安排着救治伤兵去了。 可也难怪御医们这么紧张。 虽然萧怀瑾伤口不深,但他是熤朝皇帝、万金之躯。就算他只是掉了跟头发丝,对御医们而言都是大事。 那留下来的御医为萧怀瑾包扎伤口时,还特意说他用了味烈性药剂,可以加速伤口愈合,却十分疼痛。 我都看见那御医为他包扎时,自己的双手不住的微微发抖,生怕萧怀瑾受不住生了气。 萧怀瑾却全程一声不吭,甚至连面色都未改变。 待他和大兄再次站到一处时,一个手臂上缠了白棉布,一个脸上贴了白棉布。 连他们俩都狼狈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 戈赤、鲁阿、张毅都负了伤,死伤的士兵数较上次交战,更是呈倍数似的增长了。医药用品从大营地里一车车的往我们这临时营地拉。 北疆还剩一头大狼王、四头小狼王和数不清的狼群。在狼群之后还有他们的步兵、骑兵和弓箭手。 再照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离成为北疆狼群的腹中餐也不会太远。 和北疆开战的惨烈程度,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 最可怕的是,我们即使都清楚的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但我们对制服狼群还是找不出一点可行的办法。 那北疆的穆图姝最后看向我们的眼神,我一想起来都不由得打冷颤。 她眼里那锐利的光,就像锁定猎物的恶狼,死死盯着大兄。 配合她挑起一侧唇角的邪笑,好像已经将大兄当做了囊中之物。 经过这几日在战场上的观察,我终于知道为何上一战时,穆图姝会对着大兄露出那样诡异的笑容。 她喜欢大兄,格外强势而激烈的喜欢。 甚至是带着极强的控制欲的喜欢。 我不否认,她生得一副好皮囊。 此次战局中,她头盔在战局即将结束时被不小心大兄挑下,我那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极为美艳的面容。 她的眼角弧度十分锐利,刀子一般。那两瓣嘴唇即使在战场风沙之中,依旧是烈烈的红。 她整个人就如一条色彩艳丽的毒蛇,美极、亦危险至极。 被这样的穆图姝喜欢上,绝不是一件好事。 大兄显然比我更早意识到她的喜欢,也显然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她。所以她才万般纠缠,想把大兄打败。 我实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难道她打败了大兄,大兄就会心悦她了么? 她一心想让大兄臣服,但她哪里知道,大兄是个从不会臣服于谁的人。就算对阿爸,大兄也只有敬仰和爱戴。 大兄生来就是最骄傲的草原之鹰,“臣服”这个词,就从来不在他的词典上。 他又怎么可能自断双翼、低下高傲的头颅、臣服于恶狼脚下? 穆图姝越是苦苦相逼,大兄就越是讨厌她。 可惜,只有她自己看不清楚。 再来说说北疆狼王穆图屠,他和他的巫师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不断加大控制狼群的迷药剂量,甚至连还没成年的小狼都不放过。 好多狼因为身体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药剂,纷纷患病。但他们不但不收敛,还一次次变本加厉。 如果有狼服药过度而死,他们也只会一把火烧了狼尸。 据我们的探子来报,他们驯养的母狼已经不愿再产子,就算生下了小狼,也会立刻就被母狼咬死。 那些母狼是不愿意她们的孩子再受跟她们一样的苦。 可穆图屠和他的巫师就是执迷不悟,选择性看不见一般,日以继夜的继续让手下们制作大量迷药。 弑杀的北疆人自然也都拥护着穆图屠,他们才不管这样会不会激怒长生天,他们的眼里只有胜利。 是,他们确实胜了。但这样卑劣地、踩着狼群的尸体取得的胜利,他们就安心么? 若我们能拿到他们的迷药成品,破解出配方,再配出解药,解救了狼群。那战局马上就会变得不一样。 讨论来讨论去,我们眼前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 可我们派去北疆军营盗迷药的士兵,去了一批又一批,却都没有回来。 我好几次甚至都想亲自去北疆军营一探,但都被大兄和萧怀瑾死死拦下。 几日后我们还会和北疆再战。到那时,取迷药之事若还丝毫没有进展,迎接我们的就又是一次惨烈的失败。 我眼看着大兄和萧怀瑾他们日日眉头紧锁、眼下的乌青越来越深。 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夜不能寐,心里焦虑无比。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深夜,我索性出帐唤了踏雪,骑上它漫无目的的跑着散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捡到一只狼 草原已经快到要下雪的天气,大片草地都枯萎得差不多了。一眼望去,黄褐色的枯草映着冷冷的月光,显得毫无生气。 如果真的下了雪,天寒地冻的,我们的士兵又怎么比得了有皮毛御寒的狼群? 到时候别说是行军打仗,光冻伤、冻死的人都不会少。 虽然熤朝士兵一向训练有素,但熤朝的冬季远远比不上草原严寒。比起北疆那些土生土长的草原士兵,他们更不占优势。 越想我心里的忧虑就越重。 若我们不能在漫长可怕的寒冬到来之前结束了战争,那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可怕的结局。 “阿嬷、阿爸、阿妈,求求你们给小翎儿一点指引吧。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取得胜利?” 我骑在踏雪背上望着天空中那轮孤月,在心里不住的祈祷。 “唔——唔——”这时,我耳边好像传来了几声呜咽。风声太大,没怎么听清。 我赶紧勒紧缰绳停了踏雪,将手拢在耳边细细听着。“唔——唔——”的确有什么在断断续续的呜咽着。 听那细细的声音,应该是一个小兽。 我慢慢赶着踏雪顺着那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近了,更近了。 翻身下马,我轻手轻脚来到一从荒草之前,弯腰、靠近:有一团小小的灰黑间杂的小东西,正一动不动的趴在那。 呜咽声就是它发出的。 它的脸埋在两个前爪之下,月光太暗我看不太清楚。不过从它的身形来判断,应该是小狗崽之类的。 我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它的皮毛,它呜咽声更重,好像十分难受。 确定它不会伤到我,我便极小心的托着它抱了起来。 将它抱到怀里我才发现,它居然是只未成年的小狼崽子。 它双眼紧闭,意识好像不怎么清楚,一感受到我怀抱的温暖,它就不住往我怀里钻。 我下意识就想把它放下,但他好像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似的,两只爪子死命的抓着我前襟。 这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它是只狼崽。 这草原上几乎所有狼都被北疆捉了去,它被我发现的地点又在北疆和辽东的营帐之间。不用想就知道它来自哪儿。 现在这特殊时期,我们族人和熤朝士兵都对北疆恨之入骨,捡到这么只小狼崽可让我如何是好?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丢掉它。可就在这么会儿时间里,它居然趴在我怀里睡着了。 这么没有戒心的狼崽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就算睡着,它呼吸也不怎么平稳,时不时还奶呼呼地哼哼两声。 看它在睡梦中都还皱在一起的眼睛鼻子,恐怕它正在经历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痛处。 按北疆那毫无人性训练狼群的方法,不难想到,它估计也是被喂了迷药。但它实在太小,身体难以承受迷药的威力。 估计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冒险从北疆那边逃了出来罢。 踏雪在我旁边低鸣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它这是在提醒我:我已经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 小狼崽还被我抱在怀里。 我看着睡熟的它,眉头越皱越深。 草原夜间气温最低,现在又已经进入了冬天。若把这么虚弱的它扔在这里,那它一定活不到明天早上…… 最终,我一咬牙,扯下披风给它裹上,就这样带着它骑上了踏雪。 说到底,它也不过是北疆用来杀人的工具罢了。它和它的族人原本也该像其他的动物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在草原里。 回到营地里,确定萧怀瑾不在,我抱着它便入了帐篷。 我用个小铜盆生好火,放在分隔卧榻与外室的简易屏风后。 接着我又找来了几块兽皮毯,在铜盆旁铺成一个柔软的小窝,把睡着的狼崽子轻轻地放在了上面。 我打定主意,把它养到它自己能好好行走了,就放它回草原。只有草原才是它永远的家。 第二日刚睡醒,我就起床去看它。 这一看,可让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它面前那块兽皮毯上,出现了混着它唾液的一小滩暗红色的颗粒物。而它正半眯着眼睛,微张着嘴,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 它嘴边的毛发上也都沾着暗红颗粒。 这足以说明:这滩暗红颗粒物是从它嘴里吐出来的! 我赶紧跪到地上趴着去看那颗粒物:大小和粟米差不多,每一粒都是浑圆饱满,还带着股怪味。 这些暗红色颗粒,应该就是昨夜把它折磨得那样难受的罪魁祸首。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这些被它吐出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它消化不了的北疆迷药! 这个发现让我猛的一颤。 如果这真是迷药,那我们就能想方设法的从中破解出它的配方。只要有了配方,制作出解药还会远吗? 想到这,我赶紧从怀里抽出手帕来,悉数将兽皮毯上的暗红色颗粒包了进去。 包好了我就急急忙忙起身,想立刻出帐去找穆格尔,但我刚直起腰,就又停下了动作。 面前这小狼崽现在虚弱得眼睛都张不开,不能没人照顾。 可我又不懂医理,该怎么救治它?我更不能让巫医和御医们发现它的存在,他们一定不会愿意救治一只北疆的狼崽子……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如今能帮到小狼崽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选——清蕴。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修书一封讲明事情原委。出帐,唤踏雪过来,我将这书信妥帖放进了踏雪身侧的布袋里。 “踏雪,你快带着信去找清蕴,载她过来。快,一定要快!” 我狠狠一拍踏雪,它扬蹄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清蕴所在的大营地方向奔去。 我复进帐,将那铜盆里的火烧的更旺了些,把兽皮毯给狼崽盖好,又给它到了一碗马奶。 做完这些,我就跑去找了穆格尔。 “穆格尔嬷嬷,您看这个,我怀疑这是北疆迷药!”我一到她帐篷里,就把自己的手帕展开,放到穆格尔面前。 “北疆迷药?!小公主你怎么找到它的?” “出于偶然罢了,您快看看,这到底是不是?”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穆格尔从头上拔出根银簪,细细翻看了它半晌,越看神色越严肃。 “小公主,我现在还没办法立刻确定这就是北疆迷药,但它一定不是什么寻常药物。” “你给我点时间,最多一个时辰,我就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 “好。”我点头如捣蒜。 穆格尔拐到账内屏风后,叮叮咚咚鼓捣了好久。我不知她到底在干什么,只在外面焦灼地等待着。 果然,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她走了出来。 “怎么样?”我立即走上前询问。 “是,是,它就是!”穆格尔不住的点头。“小公主,你真的给我们找来了北疆迷药!”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表情无比激动。 “真的吗?”我也扬高了音调,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太好了!这实在是个太好的消息啦!” “那您现在能破解出迷药成分吗?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我殷切的看着她,追问道。 “这个仅靠我一人之力,一时半会儿肯定破解不出。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迷药成品,这就是最大的希望啊!” “小公主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叫所有的巫医过来,一起破解!”穆格尔说这话时,眼里都跳动着火苗一样的光彩。 “嗯,好!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我语气里是满满的信任。 临走前穆格尔又紧紧的拥抱了我一下,我们俩对视的双眼里,都盈满了希望。 我脚步轻快的走回自己的帐篷。 这是我们和北疆正式开战以来,我第一次心中这样放松。就像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千斤重的大石突然云散烟消。 挑帘入帐,一个熟悉的人影跃进我眼帘。 她依旧穿着侍女服饰,戴着面纱。此时她正蹲在小狼崽子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瓷杯。 “清蕴,你来得好快!”我两步走到她身边。 “我看了你的信就急忙赶来。” 清蕴手里动作不停,继续说着“但能到这么早,都多亏了踏雪,它果然是一品神驹,跑得飞快。” “好踏雪,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待会儿我一定要好好奖励它一下。”我眉眼带笑。 “那清蕴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我又接着问道。 “我刚刚给他配了一点帮它恢复体力的汤药。还好它把那腤臜东西吐出来了,不然它估计都撑不到此时。” 清蕴轻柔托着小狼崽的头,把那小半瓷杯汤药一点点喂给狼崽子。 “还好有你在,不然就算我抱它回来,也救治不了它。”我也帮着清蕴扶着小狼崽。 这狼崽子倒是个极有灵性的,知道我俩是在帮它,也不挣扎,乖乖的将那汤药喝了个干净。 它的眼睛依旧半眯着,气息却比昨天我刚遇着它时平稳了许多。它身边的那碗马奶,不知在何时也被它喝了大半。 我不知它逃出北疆营帐用了多久,但看这情形,它一定饿坏了。 “清蕴,照它现在这个情况,能吃些什么?我去吩咐人准备。” “它还这么小,又刚吐过不久,胃里肯定有损伤。生肉是再不能吃的,最好用小羊羔肉合着米粒,煮一锅烂烂的粥来。” “好,我这就去吩咐一声。”临出帐时,清蕴又叫住了我“诶!阿翎——” “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回头问。 “用马奶代替清水煮粥,更有营养。” “好嘞。”我回她个笑容。果然,找清蕴过来是最正确的决定。她又善良又细心,有她和我一起照顾小狼崽,一定事半功倍。 不多时,我就端着一小锅煮好的粥回到了帐篷。 让我惊喜的是,那狼崽躺在清蕴怀里,已经能张开双眼了。它的眼瞳居然是清澄澄的金色,宛如偷了一段阳光放在眼中。 它闻到了我手中的肉粥香气,哼哼唧唧的冲我叫着。它的叫声依旧小小弱弱,听起来格外可怜。 “你的午饭来啦,不要着急。” 我舀了一碗粥,又是用嘴吹、又是用衣袖扇,好容易将滚烫的粥的温度降下来。那狼崽早已眼巴巴的望着我。 我刚把碗放到地上,它就挣扎着要从清蕴怀里出来。 清蕴弯腰把它放在粥碗旁,它立即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清蕴,你看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狼吞’虎咽。”我打趣道。清蕴亦弯了双眼。 我和清蕴正在专心致志的看小狼崽吃饭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萧萧马鸣。 “不好,有人来了!”我心里一跳,手忙脚乱的和清蕴一左一右将那简易轻便的屏风搬了过来,想要挡住狼崽。 屏风还没立稳,一个高大身影就挑开了帐帘。 “小翎儿,你这一大早上都在干什么呢……”那来人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看到我身旁的清蕴,便愣在了原地。 “是大兄啊。”我将手从屏风上撤下,往前走了两步。 “苏玛?你怎么会在这儿……?”大兄却无视了我,只看着清蕴。 “你脸上的伤……”清蕴几乎和大兄同时说出口。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咳咳。”我假咳了两声。 “那个,大兄。是我让苏玛来的。”我摸摸鼻子,心虚地开口解释着。 “嗯?”大兄侧头看我。“小翎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你来这,我都是不同意的。怎么现在你还把苏玛也拉过来?” 大兄语气两分严厉。 小狼崽子还在我和清蕴身后的屏风下,此处明显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你别生气,先听我说嘛。”我给清蕴递了个眼神,过去拉着大兄的手臂,就往帐篷外走。 “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么。”清蕴跟着我们一道出了帐,在这几步路之间我已经有了注意。 “苏玛这次过来,是有十分重要的事。” 我看清蕴一眼,继续说道“她偶然发现了一些疑似北疆迷药之物,特地赶来交给我的。” 清蕴眼中闪过一瞬讶色,但立即就恢复如常。 “北疆迷药?怎么可能?”大兄看看清蕴又看看我,表情不太相信。“那迷药现在在哪儿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蕴和大兄 “这就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的好消息啦。” 我对大兄露出一个微笑“刚刚我已经去找穆格尔验过了,她确定那就是北疆用来控制狼群的迷药!” “此刻估计她正领着巫医们研究迷药配方呢!” “此话当真?!”大兄眼里尽是惊讶。 “当真!这都多亏了苏玛!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穆格尔”我表情十分骄傲。 “太好了,太好了!”下一刻,大兄居然激动得一把拉过旁边的清蕴抱在了怀里“苏玛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你实在是——” 清蕴在他怀里瞪大了双眼。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赶紧松了手。 “实在是什么呀?大兄你话还没说完呢?”我在一旁戏谑说着。 大兄表情又是尴尬又是不好意思,刚刚抱着清蕴的一双手,现在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听我还在一旁开玩笑,他瞪我一眼。 “那个,咳咳……好好照顾苏玛,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的将士们。” 给我留下这么句话,他就骑上自己的战马就跑远了。 他这强装镇定的模样,别人看不出来,但作为他小妹的我哪能看不出。刚刚他说那话时,全程都没敢再瞅清蕴一眼。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热烈开朗外向如他,自小被无数草原姑娘喜欢的他,居然在清蕴面前也害了羞。青涩地简直像个第一次遇着喜欢的小姑娘的大男孩。 再观清蕴,她蒙着的面纱都挡不住她泛红的双颊。宛如隐在薄雾之下的一片红霞。 这样的她,较平时清清淡淡的样子就更美上两分。 我看她,就像雾里看花一般。 “清蕴呀,你就不好奇我大兄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我可是好奇得很呢。”我凑近清蕴,笑嘻嘻的调侃道。 “我进去看看小狼崽。”她羞得不答我,逃似的挑帘进了帐篷。 我看着他俩这模样,真是打心底里高兴。 缘分这个东西还真是奇妙,就算大兄失去了那三个月的记忆,最终还是会对清蕴产生好感。 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 但我的高兴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我想到了萧怀瑾、从而又想到了清蕴真正的身份。 现实的难关就像大山一样横在清蕴和大兄之间,他们俩最终又会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 再次回到帐篷里时,清蕴正蹲在小狼崽旁看着铜盆里燃烧的火苗发呆。一碗肉粥已经被狼崽吃了个干净,清蕴却好像没注意到一般。 我端开碗,拿了帕子来给狼崽子擦嘴。它肚皮圆圆滚滚,特别开心的样子。 清蕴却在我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侧头问她。“没,没什么。”她这才反应过来,“你看它,吃饱了多欢喜。它这双眼睛可真是漂亮。” 见她如此,我便也顺着她的话说“是啊,这样金澄澄的瞳仁儿,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猜得出来清蕴在想什么,也大概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她现在不想说,我就不问。 “清蕴,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好啊,起什么?” “你觉得呢?毕竟是你救了它的命呀。” “那……”清蕴看着小狼崽,想了一会儿。 “那……便叫小太阳罢。你看它的眼睛,不就像阳光一样。”提到“小太阳”三字,清蕴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的眼睛明明看着小狼崽,却又好像穿过了狼崽,在看着其他什么。 不知她此刻想着的“小太阳”会是谁呢? 我想,那个答案应是唯一的。 “好,就叫小太阳。”我也弯起了眼睛“希望它以后的生活就能像太阳一般,充满希望。” 我们面前的小狼崽好像在回应我俩似的,“嗷呜——嗷呜——”叫了两声。“清蕴你看,它喜欢这个名字呢!”我和她对望着笑了。 吃了东西又喝了药汤的小狼崽明显活泼了许多。 虽然还是不能和它这个年纪的健壮狼崽相比,但至少不再是一副奄奄一息、萎靡不振的模样。 而且他十分亲人,对我和清蕴完全没有戒心。 阿嬷以前常说,狼是草原上数一数二有灵性的动物,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它一定是发觉了我俩对它没有一丝恶意,才会这样信任我们。 看着它的可爱模样,我又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中原皇宫里的雪球儿。格外好动活泼的雪球,没了我的陪伴,会不会寂寞? 我后院栽得那些花儿们,现在还开着吗? 彩屏一定日日带着雪球,在未央宫里的花架前等我回去吧。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也会念起未央宫来。思及此,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样闲适的生活只持续了这短短一日。第二日北疆就送来了战书,约定两日后再战。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早便去找了穆格尔。 她的帐棚里果然聚集了所有的巫医。“穆格尔嬷嬷,你们进展得怎么样了?破解出了几味制作迷药的药材?” 穆格尔摇摇头,说“北疆那巫师实在狡猾得很,在这迷药上使了许多障眼法。” “他又是加了于药效无用的香料迷惑气味,又是把配料都研磨得极细微。我们这近二十人,研究了一日夜,也才破解出三味药材。” “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一共有多少味药材在里面,这更加大了破解的难度。” “再过两日我们就又要和北疆开战了。在这之前,你们有把握能破解么?”我试探询问。 “这……我也不能保证。”穆格尔有些自责,垂了头。 “您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像您说的,拿到了迷药就有希望。”我捏了捏她的手。 “这迷药一共有几味药材,还真是个关键。不然你们也不知道到底破解完了没有。” “这样吧,我回去和大兄他们商量商量,想个办法。试试看能不能在两日后的战场上得到这个信息。” “小公主,你和大皇子真想到一块儿去了。”穆格尔说道。“就在你来之前不久,大皇子刚从我们这离开,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滔天恨意 “是吗?那我也不耽误你们了,我这去找大兄去。” “好,我这边也会继续努力,加快进度。有什么新的进展,我再告知小公主。”穆格尔说着,送我到帐篷口。 从穆格尔那里告辞后,我直接骑着踏雪到了大兄那里。 不出意外,萧怀瑾也在那。 “小翎儿,你怎么来了?苏玛呢?”大兄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在找清蕴的身影。 “咦,大兄现在就只想着苏玛啊?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看一看你都不可以么?”我话是这么说,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 “你们俩不是都形影不离的吗,我也就这么一问,就一问。”大兄表情果然有些不太自然。 “形影不离?听大兄这话,是嫌小翎儿占用了你和苏玛相处的时间啦?那我现在就把她去叫过来。” 我作势抬脚欲走,大兄急忙叫住我“诶,小翎儿,别别别……你别……” 萧怀瑾见这情势,在一旁轻笑出声。“哦——我就说大皇子今天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原来是在想着佳人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大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大兄依旧是这样,永远也藏不住心事。比起萧怀瑾那随时随地不着痕迹的做戏,和大兄这样的人相处,一点儿都不会觉得累。 “好啦,不开你玩笑了,我来是有正事要和你们讨论。”我走到大兄身侧站定。 “什么事?”大兄和萧怀瑾都转头看我。 “是关于北疆迷药的。”我正了颜色。 “我刚从穆格尔那里出来,她说大兄你也才走不久。两日后我们就又要和北疆开战了,关于迷药配方,大兄你有何打算?” “我和瑾帝也正在讨论这个。” 大兄和萧怀瑾对视一眼,接着说“我们准备在后日战局上使个激将法,问出那迷药有几味药材。” “我们果然想的一样。”我点点头。“穆图屠那一家子都最是自大,激将法对这种人最管用。” “那大兄,你和瑾帝可想出了具体的办法?” “我们也刚开始讨论,只有个初步构想。我跟你说啊,我们准备……” 在帐篷里我又和他们讨论了许久,最终制定出了个最可行的办法,临分别时已近午时。 “小翎儿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瑾帝也在。” “不了,苏玛还在等我呢。”我对他们一笑。 “我想,大皇子的意思是:让皇后叫琪格苏玛姑娘来一道用膳。”萧怀瑾在一旁淡笑开口。 听他的称呼我就知道,他又在做戏。 他只有在生我气的时候会称呼我为“皇后”。也难为他了,在大兄面前必须要装作和我很恩爱的模样。 而且我当然知道大兄是什么意思啊。 但是苏玛就是清蕴,我现在可不敢再冒险让她和萧怀瑾在一处用膳。万一被他识破了身份可怎么办? 我这样腹诽着,但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大兄还是和苏玛单独用膳比较好吧,我可不想再让大兄觉得,是我占用了苏玛的时间哦。” “你说对吧,大兄”我笑眯眯的看着大兄。 “你们一个个儿的又开始打趣我了啊。” 大兄用胳膊肘一撞萧怀瑾,笑着说“瑾帝你怎么也跟我这小妹学?她最是个小滑头。” “我滑头还不都是跟大兄你学的?不和你们说了,我真的得回去啦。” 我出帐骑上踏雪,对他俩挥了挥手。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清蕴正在轻柔喂小太阳喝汤药。小太阳一如既往的不抗拒、不乱动。 “小太阳好乖。”待它喝完了药,我依势摸了摸它的皮毛。 它今日较昨日更有精神了些,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送它回归草原。 “阿翎,你早上都去哪了呀,怎么这个点才回来?”清蕴药边给小太阳擦嘴,一边问我。 “我去找大兄了,讨论了一些有关后日战场上的事。到现在我还饿着肚子呢,清蕴你也还没吃东西吧。” “我这就出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午膳送过来啊。” “等等……”清蕴拉住了我。“你昨天还没告诉我,你大兄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北疆。”我语气有点气愤。“上次和北疆一战,我们输了的消息也传到大营帐了吧。大兄的脸就是那次受得伤。” “你没见到,当时的情况真是千钧一发,可把我紧张死了。” “我看着那羽箭直直朝大兄射过去,他已经来不及弯腰。幸亏他反应快,立即侧过头。那箭尾简直是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的。” 清蕴听着我的描述,就好像亲临战场看见了那场面一般,抓紧了我的手。 “该死的北疆。”我重重用另一只手拍了下自己的腿。“他们又是毁合约挑起战争,又是制作迷药控制狼群……” “嗷呜!嗷呜!”小太阳却在听到我这句话时叫了起来,很激动的样子。 我和清蕴都是一愣。 “迷药?”我试探性的又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嗷呜!嗷呜!嗷呜!”小太阳果然叫得更大声了些。 清蕴也学着我说“北疆、迷药?北疆、迷药?” 小太阳这次直接拱起了身子,喉咙里不住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两排尖牙也紧紧咬着,眼里带着十足的防备和十足的恨意。 没错,就是恨意。 我第一次从一只动物眼中看到这样明显而汹涌的恨意。 就像崩溃而泄的山洪,气势滔天,要把一切都冲毁。 就算小太阳只是只这么小的狼崽,它对北疆的恨意都深重到了如此地步。连听到“北疆迷药”四字,都足以让它拿出全力防备的姿态。 “不怕不怕,我们小太阳不怕哦”清蕴急忙趴在地上安抚它。 “不怕不怕,这里是辽东,这里没有危险。”我也趴着对它说。 我们俩轮流安慰了好一会儿,小太阳才放松下身体,收起了尖牙。 我实在难以想象,它和它的族人们在北疆军营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恐惧和不甘,才能让它恨到如此。 北疆对它们而言,恐怕是比地狱都可怕的存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放狼归山 两日后的再战,我没有跟去前线。 因为小太阳已经修养的差不多,我和清蕴准备把它放回草原。 它不愧是被北疆折磨惯了的小狼崽子,身体恢复能力十分强。就算几日前我捡到它时,它是那样虚弱,现在也已能活蹦乱跳。 清蕴说它应是第一次吃迷药,胃里受不住,但除此之外没受其他什么伤。 这对我们而言就是个好消息。 大兄和萧怀瑾一大早便带着士兵去战场,送他们离开后,我和清蕴也一人一匹马往和他们相反的草原深处跑去。 清蕴这些日子骑术进步得十分迅速,我敢说在中原那些王公贵女之中,她现在绝对是骑术最好的一个。 让我们都很惊喜的是,清蕴这个冬季到现在都没有复发咳疾。 按以前的话,还没入冬,清蕴的咳疾就已经有了复发的迹象。 我也不知,这是她前两年在皇宫中的调理起了作用,还是草原的空气格外好的缘故。 按清蕴的话来说,就是“她也不知怎的,一来到草原就觉得身心舒畅,完全没了以往那胸口憋闷、呼吸不畅的感觉。” 我和清蕴一前一后骑马跑在草原中,小太阳被我包在怀里,从我披风里探出头,兴奋得四处张望。 它应是感觉到了自由的味道罢。被北疆控制那么久,它早该回到草原母亲的怀抱。 昨晚我和清蕴就研究好了地形,定好了放生小太阳的地方就是辽东地界里很靠近雪峰的一处草坡。 那处草坡下就是一条涓涓溪流,更远处和雪峰交接的地方还有许多灌木。 溪流里有小鱼小虾,灌木丛中亦有许多小动物。既适合小太阳藏身,又方便它捕食。 不管它长得如何可爱,它到底也是条小狼崽子,是草原里天生的捕猎者。 昨儿我就和清蕴亲眼见着它是如何扑杀了一只停在地上的小鸟儿的。那矫健的身手,完全没给草原狼族丢脸。 就因着它跑出帐篷去捕鸟,差点儿被其他人发现,还好最终只是虚惊一场。 明明路程也不算短,我却感觉好像一眨眼就到了那处放生它的草坡。翻身下马,我依依不舍的把小太阳放在了草坡顶。 清蕴也来到我身边,我俩蹲在一起,最后一次摸了摸它的皮毛。 “走吧,你自由啦。”我笑着对它说道。 “小太阳,你自由啦。以后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再被北疆人抓到哦。”清蕴声色温柔。 它明白了我们俩的意思,转头看看草坡下,又回头来看我们。 “嗷呜——嗷呜——”地叫了好几声,它那金澄澄的眼瞳里,好像闪着水光。 “它这是……在哭么?”清蕴问我,眼睛依旧只看着小太阳。“我也不确定……但它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我抬手想再摸摸它,但最终停在了半空。 “走吧,小太阳,真的快走吧。你可以回家了,做一条真正的自由自在的雪峰之狼。多好哇。” 我伸出去欲摸它的手,在半空中变成了冲它挥手的姿势。 清蕴也和我一起,冲它挥着手。“走吧,你属于草原,回家吧。” 它歪头,盯着我俩看着,似乎在努力记住我俩的模样。然后,它又叫了两声,就转身向下跑去。 可没跑几步,它又回头来看我们。 我和清蕴起身,在原地继续冲它挥手,“走吧,快走!”我们一起对它喊到。 “嗷——呜——”它长长地叫了一声,惊起不远处几只鸟儿。最终它还是一溜烟跑进了对面的灌木之中,再没了踪影。 我和清蕴却都没有动,怔怔望着它消失的地方,望了好一会儿。 “希望它能好好的长大,再也不要被北疆捉去。”不知过了多久,清蕴开口说着。 “一定会的,它那么聪明,一定会的。”我回应她,也像在回应自己。 再次回到营地,已近黄昏。一样长的路程,我们往回走时,却感觉花了两倍的时间。去的时候那样快,回来又这样慢。 “也不知大兄和萧怀瑾他们战况如何。”进到帐篷里,我说。 “对了,我再去看看穆格尔她们,问问迷药破解的情况。”椅子还没坐热,我就又拿起披风往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清蕴跟了上来。 “好,一起去。” 巫医们依然在忙绿,穆格尔的帐篷里摆了一地的各式器具。最中央的大桌上,巫医们又是在点着烛火烧着什么,又是在用水煮着什么。 “穆格尔阿嬷,你们这边破解得如何?” “今儿又破解了两味药,算是有点突破。” “但我们今天一共提取出了三味药,还有一味,我们翻遍了草原所有医书,也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 “这草原上还有连您也不知道的药物?”我十分惊讶。 穆格尔是我阿嬷最出色的徒弟,以前她跟着阿嬷,最擅长的就是试药。 她有天赋,还很刻苦努力。曾经为了寻到一味稀有药材,她还瞒着阿嬷一个人偷偷去爬雪峰上的悬崖峭壁。 小时候我就听阿嬷常夸她,说她简直是草原药材的百科全书。 如今连她都需要翻医书还找不出的药材,恐怕草原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出。 “穆格尔阿嬷,那味提取出的药材在哪?可否让我看一看?”清蕴却在我身侧说道。 “就在这,你随我来。”穆格尔立刻答应。 清蕴在大营地里给大兄做药膳时,她都在旁边守着,关于清蕴的医术,她也很信得过。 我跟着她们拐到屏风后,后面的桌上放着六个小碟子。 前五个碟子里都放着草药,只有最后一个,放着点褐色粉末。想必那五个碟子里,装着的就是巫医们破解出的药材的本体。 清蕴走到最后一个碟子前,把它端起来细细观看着,边看还边用一旁的银针翻挑着那粉末。 过了半晌,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又把鼻尖凑近,小心翼翼闻了一闻。 “这……莫不是银罂粉?” “银罂粉?”穆格尔语气疑惑。我也讶异的看着清蕴,不知她是怎么能这么快就判断出结果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萧怀瑾重伤 “若这真是银罂粉,那穆格尔阿嬷您不认识也就说得过去了。” 清蕴看看我,又看看穆格尔,解释道。“这银罂花只长在中原南方水乡,喜雨怕寒,草原上自是接触不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我想着。 “清蕴可是土生土长的江南水乡人,这可是她们家乡的花呀。” “银罂花它花季短,但花朵却很美丽。所以有好多水乡人家专门培植它来,当做观赏花卖。”清蕴继续说道。 “银罂花本无毒,但把它的种子磨成粉,就是一种毒物。这么点粉末倒无碍,可一旦大量吸入,就会有致幻之效。” “致幻之效?”穆格尔低头思索片刻,复抬起头来,眼神惊喜。 “照你这么说,它倒极可能就是这种银罂粉。” “我们验出来的五种药材里有刺激神经的、有麻痹痛感的、有致使狼群眼睛变红的,独独没有致幻的!” “这也符合北疆巫师那狡猾个性。”穆格尔语气不屑。 “本来我们草原之中也有致幻药材,他却偏偏选了千里之外的银罂粉。” “这不就是他打定了我们接触不到银罂花的主意,以免迷药成分真被我们破解出来?” “我都不知他做到如此地步,到底是他周密还是心虚。” “他千防万防,又是重兵把守迷药库,又是在药材里费这么多心思,还真是下足了功夫。” “不过,拉图雅,你不也是草原人,又是怎么知道那中原江南的银罂花的?”穆格尔转而问道,神色不解。 “这个……”清蕴看了我一眼,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 “穆格尔嬷嬷,拉图雅和我一样,都喜欢看中原的画本子。说不定这些就是她从那里面学的呢?” “你说是不是,拉图雅?”我赶紧为她解围。 “是是是,我我也是看画本子学来的,所以也才不太确定嘛。”清蕴立即附和。 “现在我们大概能肯定它就是银罂粉了,不是好事一件?” “对,这真是件好事。”穆格尔没再怀疑,握住了清蕴的手“多亏了你呀,拉图雅。” “这事我一定跟大皇子说,请他好好奖赏你!” “这倒不用着急。”清蕴一笑。“穆格尔嬷嬷,我觉得不如你们和中原的御医们一起破解药方、配置解药吧。” “今儿这情况,如果有御医参与其中,找出银罂粉也会容易许多。” “嗯,你说得对。”穆格尔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我本以为北疆迷药再怎么样都是用的草原药物,靠我们自己就足矣。” “如今看来,也是时候来一次草原中原的医术协作了。你们放心,我明天就把工具带去,和御医们一起研究。” 还没待我们回答,外面就传来一片忙乱吵嚷之声。 “小公主、穆格尔,我们的军队回来啦,你们快去看看吧!”进到屏风后的巫医面色惊慌。 我们三个互望一眼,同时朝帐篷外跑去。 一出帐篷,我就闻到一片浓重的血腥气。 目之所及,士兵们全都形容狼狈,战马嘶鸣不断。我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在人群中寻找大兄他们的身影。 “大兄!皇上!你们在哪儿?”我在乱糟糟的士兵中穿行。 清蕴和穆格尔不知在何时和我分散,我也无暇顾及。 “大兄!皇上!你们听到了吗?”我不住的呼唤着。 不断有士兵七横八竖的倒下去,救人的御医和巫医们都分身乏术,鲜血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营地。 又越过两堆士兵,我就看见不远处有七八个士兵围成一个圈,萧怀瑾的疾风在圈外着急的鸣叫。 那几个士兵里就有张毅和他几个副将。 我心头一跳,立即跑过去。 “皇上!皇上!”我一边跑,一边焦急唤着。 那些士兵见了我,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当中的萧怀瑾,旁边还跪着两名御医。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扑到在地,确认萧怀瑾的伤势。 “皇后娘娘,北疆这次派了大狼王上战场,我们大败。皇上为营救陷入北疆敌军包围的大皇子,单枪匹马突入重围,身受重伤!” 张毅领着几个副将,一下子全都跪在我面前。“末将保护皇上不力,自愿请罚!” “怎么会这样,那我大兄呢?他在哪?他有没有事?”我一把拉住了张毅的衣袖。 “回娘娘。大皇子已经按两名巫医的指示被送回了自己的帐篷,拉图雅姑娘也跟去了。”张毅低头抱拳,神色自责。 听到这,我短暂地松了口气。但立即又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御医,皇上现在情况如何?!” “皇上伤势严重,不宜移动,臣等就地极力救治皇上!” 我看着两名御医排开一长串银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你们再去拿些止血布带来,这些远远不够!” “是!”几个士兵立刻跑去执行。 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眼。顾不得污秽血腥,我跪行几步过去,抱起了萧怀瑾的头。 “皇上,你别吓妾,你别吓妾啊!”我一想到阿爸也是因为重伤不治、失血过多昏迷致死,就怎么也无法平静。 我抱着萧怀瑾,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和在萧怀瑾的血和地上的灰尘里,再无一丝痕迹。 “要是萧怀瑾因为救大兄而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自处?以什么身份?熤朝和辽东的关系又会变成怎样?”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萧怀瑾身上到处都是血,盔甲上遍布刀痕、咬痕、爪痕。 他紧闭着双眼,半边脸都溅了一长串血点。 “皇上,皇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出什么事,让熤朝怎么办?让将士们怎么办?” “你说过要把将士们都好好带回熤朝去的。你是皇上,金口玉言,你不能失信啊!”我边说边哭边抖边摇晃着萧怀瑾。 “咳咳……咳咳……”我怀里的他突然咳嗽起来。 “皇上!皇上!你听到了吗!”我一激动,摇他摇得更厉害了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母狼王 “咳咳……咳咳咳……朕还没死,皇后轻些摇……咳咳咳,朕都快被皇后摇晕了。” 我听他这话,本来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又笑了出来。 “萧怀瑾,你吓死我了!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云淡风轻的!” 旁边的御医们听见我直呼萧怀瑾大名,都震得浑身一抖。但他们立刻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低下了头,继续救治萧怀瑾。 “咳咳咳……朕不云淡风轻一点,难道……咳咳……难道要陪着皇后一起哭么?” 萧怀瑾慢慢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轻轻为我擦掉眼泪。“别哭,阿翎。笑着的阿翎,才最好看。” 他的手在我脸上留下一个血印,我也不躲不避,不住的冲他点着头。 我想,我现在这又哭又笑的狼狈模样,一定比萧怀瑾好不到哪去。 御医们就地处理好萧怀瑾身上几道明显的的伤口,才吩咐人抬了担架来,把萧怀瑾送回了帐篷。 他们照例要脱下萧怀瑾的血衣,再仔细检查一遍,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处都处理好。我趁这个时间,跑去看了大兄。 一进到大兄的帐篷,我就看见他和清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清蕴亦是满脸的泪。 见到我,清蕴赶紧就把手抽了出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我去看看巫医的药煎好了没有。”她这样说着,低头就从我身边匆匆跑了出去。 “小翎儿……瑾帝,他还好么?”大兄躺在榻上,勉强抬起头,问我。我走过去坐到他榻边“瑾帝受了很重的伤,好在意识还清醒。” “大兄你呢?伤势如何?” “我还好,比他伤得轻些。他这次真是救了我一命,我欠他的好像越来越多啦。”大兄口气轻松。 但我看他身上也缠了大片止血布带,哪里像他说的那般。 “大兄,这次究竟具体是怎么回事?你们居然都伤成这样?”我语气十分担忧。 “这次北疆终于派了大狼王出来。谁能想到,那统领北疆数万狼群的大狼王居然是只母狼?” “母狼?”我也被震惊到了。 “对,母狼。一只体型巨大无比,毛色纯白的母狼。” “也不知是北疆给那大狼王灌了多少迷药,还是它被什么刺激到,疯狂地发动攻击。” “穆图姝那个疯子,这次居然弃了战马,直接把大狼王当坐骑。” “我在和她和大狼王的周旋之中不敌落马,瞬间就被狼群包围。若不是瑾帝拼了命的冲过来救我,我现在估计已经被那女疯子俘虏。” 大兄说到最后,连穆图姝的名字也不愿提及,直接称呼她为女疯子。 这与刚刚他和清蕴在一处的情形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草原人和中原人的不同: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会做戏、不会欺骗、不会让人猜来猜去。 “穆图姝比起她阿爸来,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我摇了摇头。 “把狂暴状态下的大狼王当坐骑,恐怕也只有北疆人会这么干。” “大兄。”我微蹙了眉,担忧地继续说道。“北疆的大狼王居然强到如此,你和瑾帝二人联手都伤成这样。” “这么看来,我们以后的仗可怎么打?” “别无他法,只能决一死战。”大兄放于身侧的双拳紧握,表情是绝对的坚毅。 “我们背后是千千万万的族人,是阿爸守护了一辈子的河山。我元颜真羿,绝不会退让半步。” 他那双总带着两分笑意的柳叶眼,此刻也只剩下决绝。 他直直望着上方,好像穿透了帐篷顶,看着草原的蓝天。 我上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几年前他主动向阿爸请缨,去营救戈赤之时。 但这次的他,神色里更添一份悲壮。就像我曾看过的话本子里写的为保家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大英雄。 想到这,我鼻头狠狠一酸。 “你瞎说什么呢。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又燃起了些希望,抓住大兄的手。 “穆格尔她们已经找出了六味制作迷药的药材,最后那味还是苏玛帮着破解出的呢。” “苏玛?琪格苏玛?”大兄有些不确定。 “对啊,就是琪格苏玛。” “她还懂药材?”大兄眼睛一亮。 “小翎儿,你实话告诉大兄。那我上次昏迷喝的那些药膳,到底是谁做的?” “……”我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尴尬沉默。 “看你这样子我就明白了。” “可她当时为什么不承认?你还骗我说是找的中原厨师?”大兄的眼神更为不解。 “这个……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和你解释清楚。”我想了半天的借口,也没想出来,只能这么搪塞他。 “所以你们的激将法成功了没?你们知道北疆制作迷药,一共用了几味药材了吗?”我赶紧转个话题,不想他再纠结那个问题。 “成功了。不然那女疯子也不会气得骑着大狼王来追击我。” “一共七味药材。”他终于露出了点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我们现在不只剩下了最后一味还没破解?”我惊喜道。 “对。”大兄点点头。 “太好了!如果我们能在下次战斗前研制出解药,我们一定能反败为胜!” “这……恐怕有点难。”大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下次交战,就定在五日后。” “五日?!你和瑾帝伤成这样,五日后还怎么和它们打!” 我气得扬高了尾音,“北疆未免欺人太甚了些!他们若这样赢,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他们早就臭名远扬,又怎么会在乎这个。他们眼里只有赢,至于赢得光不光彩,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下次背水一战,不是我们亡,就是他们死。” 大兄声色一沉,听得我心也跟着一沉。 五日,大兄和萧怀瑾的身体肯定不能恢复如初。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迷药解药。 可我们现在最后一味药材都没找到。 更别提我们还要从万千药材中配出无数个药方来,一张一张试过,最终找到真能解毒的方子。 这其中,专业和运气缺一不可。 第一百二十章 兵行险着 “小公主,我们找到那最后一味解药啦!” 穆格尔进到帐篷里时,我正在用早膳。 “是吗?那我们现在不就可以着手研制解药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的把筷子都丢在了桌上。 “对!御医们也和我们一起,现在正在按配药药方,写出相应的解药方子呢!” “其他伤兵呢?可有医者照顾?” “你就放心吧。”穆格尔说着。 “伤重的士兵,我们昨日都熬了个大夜为他们处理好了伤口。现在留了一半巫医、一半御医,轮流照看他们呢。” “剩下那些伤势较轻的士兵,知道我们要去研制解药,十分支持我们。” “现在草原和熤朝的士兵都互相帮衬着换止血布带、上药。就是为了我们能专心研制解药。” “大皇子和瑾帝也说了,研制解药是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 “大皇子那边有拉图雅顾着,瑾帝身边也留了位太医,不会出问题的。” “如此便好。走,我和你一道去看看。”此刻我哪还有心思继续用膳,迫不及待系好披风,就和穆格尔一道出了帐。 三日。医者们忙碌了整整三日,我也在一旁守了三日。 为了试验解药是否成功,我们准备了大量的制作迷药的药材原料。为了及时取到千里外的银罂花,我们还下了好一番功夫。 每当我们配出一道可能的解药药方,就用迷药试探。 第一日,每个医者都写出一张药方,配制出药丸,无一成功;第二日,好几个人商量着才想出一个药方,还是均以失败告终。 第三日,他们所有人绞尽脑汁想了一日,才想出一个药方。满怀期待的配置出药粉,依旧没能解了那迷药。 失败的药方在桌角推得小山一般,每张药方对我们而言,都宛如凌迟。 我们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第四日,刚能下地走动的大兄就强撑着来了帐篷。“小翎儿,你们这里进展如何?”他试探着发问。 “我们……还是没能配出解药。” 所有太医巫医都垂下头去,我也不敢看大兄的眼睛。 “没事、没事……”他自己身体都没恢复,却先来安慰我。“五日时间,想要配出解药本就不可能。” “大不了明日我们破釜沉舟,和北疆拼了。就算豁出性命,我也至少要拼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大皇子……”在场已有巫医抹起了眼泪。 现在萧怀瑾还下不了地。 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能预见明日的结局。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狠狠一咬牙,双手握拳,转过身去对着医者们。“现在不是还有最后一天时间?你们就要放弃了吗?!” “都打起精神!继续试!一定能试出解药来!” “我们背后还有那么多同胞,我们绝不能败!不能让北疆蛮族践踏我们的土地!” “那么多将士们都没放弃希望,我们更不能!明天能不能胜,就靠我们!” 他们看我这模样,都一个个眼泛泪花。“好!我们听小公主的!我们不能放弃!继续试,一定可以!”穆格尔率先应和我。 “皇后(小公主)说得是!我们不能放弃!”其他医者也纷纷响应,帐篷内立刻又忙碌起来。 “大兄,你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配出解药来!” “小翎儿……”大兄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很多情绪。最终他只是重重拍了拍我肩头,什么也没说。 他的表情,就和当初阿爸为他戴上自己的战神头盔一样。 信任无言。 在医者们继续配制解药时,我也反复在想着其他方案。准确的说,这几日,我脑袋就没停过。 很快时间就到了黄昏。帐篷内已经燃起蜡烛。这四日我们全都通宵达旦,不知燃尽了多少支蜡烛。 可就算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精力,依旧还是没能制作出解药来。 帐篷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我灵光乍现——一个极危险的办法出现在我脑中。若是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犹豫,至少用了这个法子,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大家!”我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听我说!我们不要再研制解药了!” 医者们神色震惊,愣愣看着我。 “我们现在用来制作迷药的药材有多少!” “还有好几车。”穆格尔回我。 “好,那我们就把那些药材全部用光,用来制作迷药!” “制作迷药?!”医者们面面相觑。 “皇后,难不成你想学北疆用迷药刺激狼群一样,刺激我们的战马?”一位熤朝老御医说道。 “不不不。具体的用途我此时还不能告诉你们。但请大家相信,这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不论怎样,都要一试!” “可是……”熤朝另一位御医依旧很是犹豫。 “我相信小公主!”穆格尔扬高了音调。“所有巫医跟着我一起,制作迷药!”“诺!”巫医们全都点头答应。 我冲着穆格尔重重一颔首,眼神感激。 有了巫医们带头,很快所有医者都加入了制作迷药的行列之中。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帐篷之时,我们已经将所有药材都制成了北疆迷药——整整一板车的迷药。 全都磨碎成极细的药粉,分装了几百个独立的小袋子。 我喊了鲁阿来,推着这车迷药就去找了大兄。 进到大兄的帐篷时,他早穿好了甲胄、正在戴头盔。 无比熟悉的头盔,也是他第二次戴这个头盔——阿爸的战神头盔。一只金色雄鹰盘踞其上,双翼大展。 我眼眶一下子湿润。 “我来吧。”我走进,从大兄手中接过头盔,记忆在此刻和几年前那幕重叠。我就像阿爸当初一般,把头盔给大兄戴好、扶正。 他冲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却强忍住不哭。 “大兄,我给你带来了北疆迷药。” “迷药?” “嗯,迷药。你等会儿给每个骑兵都分一包,待到战斗开始、狼群跑近,你就带着骑兵们把迷药扬出去。” “大兄,你可信我?” “信。” “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结一战 士兵们准备启程时,萧怀瑾也出现在了阵前。 他重伤未愈,昨天都还不能下地。每个人看见他,都很是惊诧。 明明大兄也让他好好躺着静养,他本可以不必来的。 我不知他是如何强撑着穿上那样重的甲胄,也不知他是如何骑上的那高头大马。我只能看见他面色苍白,背脊却依旧挺直。 不需要任何动作,他只那么骑在马背上,流露出的就是一股浑然天成般的王者之风。 周围的士兵们在短暂的惊诧之后,转而都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萧怀瑾这样以身作则,无疑是给士兵打了一剂强心针。 我依旧男扮女装混在军队之中,静静注视着他。没想到他却忽的回头,一眼就看进我眼底。 我和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了。 我们隔着无数欢呼的人潮。但此时此刻,旁人的模样都一点点变得模糊不清,连欢呼声也渐渐听不真切。 我和他的所有过往,在此刻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那些千头万绪的笑、泪、爱、恨瞬时涌上心间,开口无言。 时间的风浩浩荡荡吹过我们之间,纷纷扬扬卷起一地落叶。 明明我和他只这么遥遥对望了一眼,却好似过了这一生。 若是这次我们没能回来,那就让我铭记这一瞬。 大兄一声令下,全军向战场进发,奔赴那终结一战。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战场仍然是熟悉的战场。 与之前不同的是,北疆所有狼群的脚腕上都套了长长的铁链。 它们显然被喂了太多迷药,个个都暴躁无比。没有铁链,恐怕连北疆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而对面的北疆士兵脸上个个都带着挑衅的笑容。那是志在必得的胜者的笑容。 穆图屠这次更是嚣张。他整个人简直像度假一般,弯曲着两条腿,一手撑着头,窝靠在狼皮椅中。 他脸上堆满了笑,面容上绘着的的红色符文都因为他那夸张的笑容皱在了一起。 穆图姝也是一样,自大得直接骑着大狼王上场。经过上次一战,她好像对驾驭大狼王已有了十足的信心。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大狼王。 和大兄说的一样,它是只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母狼。那毛皮就好像被雪峰的白雪织就。 它脚上也拴着铁链,最粗最长的铁链。 “元颜真羿!”穆图姝仰头,毫无教养地冲着大兄嚷道,唇上口脂鲜红似血。 “你们赢不了的!还是迟早认输吧!只要你肯答应入赘我们穆图王帐,我穆图姝可以放你们族人一马,不赶尽杀绝!” 她身后的北疆人立时哄笑一片,她也笑,一双钩子似的眼睛发着异样的光。 那蛇蝎一般的笑容,令人作呕。 我们这边的士兵们都被激怒,特别是辽东士兵,我都能听见阵中传来不少辽东语的骂声。 “穆—图—姝!我看你是疯得神志不清了!”大兄“歘”地抽出弯刀来,眉头紧皱,刀尖直指穆图姝。 “哈哈哈哈哈!那就让我来看看,到底是谁疯了!”穆图姝双腿狠狠一夹母狼肚皮,眼睛赤红一片的母狼王立即冲出方阵。 她把鞭子甩的噼啪响,带着万千狼群,直直朝我们冲来。 狼群们脚戴铁链,链条摩擦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我们好些战马都被这样暴躁的狼群们吓到,本能的扬了前蹄。 但我们的骑兵们却丝毫没有惧意,他们一把拔出腰间弯刀,高高举过头顶,眼神里都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冲啊!”,他们大吼道,随着大兄向北疆那边冲去。 大兄已经跑到离穆图姝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穆图姝骑着母狼王,催着狼王一个纵跃,猛的朝大兄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机会就在此刻! “放!”大兄号令一声,骑兵们立刻跟着大兄齐齐撒出磨碎了的迷药粉。霎时间,战场上红雾漫天。 穆图姝骑着母狼王躲闪不及,狼王被药粉迷了眼,失了准头,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其他狼群更是吸入了无数迷药粉。 “撤!”大兄紧接着发令,士兵们全都以极快的速度掉转马头、往回跑来。 “嗷呜——”吸了大量迷药粉的母狼明显更加暴动了起来,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们的战马,眼睛红得像在滴血。 穆图姝还想控制它,扬起鞭子猛地抽在它身上。 它抬起前肢,仰头长啸一声,没等穆图姝反应过来,她就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其他狼群也纷纷在跑动中发出长啸,啸声满含怒意。 穆图屠看见穆图姝被摔下,马上变了脸色,“快快快!把狼群都拉回来!”他手忙脚乱的指挥着士兵们扯着铁链。 母狼王却领着狼群们加速朝我们冲来,“咔嚓!”它率先挣断了链条。 此时它离我们的军队已经很近。也是到这一刻我才看清,那母狼王虽然眼白是赤红一片,但它的瞳孔居然是澄澄的金色。 “咔嚓——咔嚓、咔嚓”紧接着便传来数不清的铁链断裂之声。 狼群们一个个的挣脱了铁链束缚,速度更是极大的提升了。眼见着数万脱缰的狼群就要追上我们的战马! 萧怀瑾已经做好准备放箭的手势,我的心瞬时悬上喉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为首的母狼王猛地一个掉头,朝着和我们相反的北疆方向跑过去! “嗷呜——!”随着母狼王一声呼啸,其他的狼群也都猛地改变了方向,掉头朝北疆跑去。 它们就像一阵狂风,向着北疆席卷而去! 穆图姝的身影瞬间淹没在疾奔的狼群的洪流中。 “成了!”我心一下子落地,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脑中高度紧张的绷着的那根弦也随即一松。 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握着踏雪缰绳的双手手心,全布满了汗迹。 对面的北疆士兵们见到朝他们扑去的狼群,一个个都吓得魂都没了。哪还有什么理智,全都丢盔弃甲的拼命向后跑。 “不许跑,我命令你们不许跑!”穆图屠徒劳的站在椅子上呼喊着,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作自受 跑得慢的一些北疆士兵已经被赶上来的狼群扑倒,狼群们积压多年的仇恨和愤怒终于得以一报。 战场上很快就只剩下北疆士兵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我这个极度危险的方法,成功了! 昨日我灵光一闪,想到的就是在我和清蕴提起北疆时,小太阳那滔天的恨意。 于是,便有了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大兄此时已经领着骑兵们平安回到阵中。他们被失控狼群追赶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士们都还有些惊魂未定。 大兄额头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若刚刚差了一点儿,他现在估计都已经被狼王夺了性命。 “大兄!”我唤他。 他立于阵前、骑在马上、回过头来看我。我眼神闪光,冲他颔首。他亦松了口气一般,对我束起了一个大拇指。 我们终于暂时逃过了这一劫。 但在我们对面,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疯狂的狼群们在母狼王的带领下对北疆展开了极为强烈的报复。 它们此前对北疆的所有恐惧、不甘、屈辱、厌恶、仇恨,在这一刻全部都转化为愤怒。 这些愤怒则又汇集成狼群们眼中炽烈燃烧着的复仇的火焰。 这火焰气势滔天,要焚尽世间一切。 穆图屠坐着的狼皮椅本就固定在一个小高台之上,方便他观察战况。现在这高台已经被几十只狼包围。 那些狼们都恨死了他,不断嚎叫着,拼命想爬上高台,把他撕个粉碎。 他不住呼救着,可他手下的士兵们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人顾得上他。 眼看着一只狼就要爬上高台,他手忙脚乱的拔出只羽箭,一箭射入了狼脖颈。那只狼“嗷呜——”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举动把狼群彻底激怒,它们疯了一样发动着更为强烈的攻势。 数只身强体壮的大狼拼命用自己的身体撞着高台,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 木质结构的高台哪里禁得住这样猛烈的阵阵撞击,没多久就“嘭”得一声,整个垮塌下来。 那几十只狼抓住机会,集体飞扑上去,瞬时就叠罗汉一般压穆图屠身上,我最后只来得及听清他的一声惨叫。 格外凄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人不由得战栗发抖。 不过顷刻之间,我们对面的北疆军队已经溃散得不成模样,源源不断的有士兵被狼群扑杀。 狼群之于北疆士兵,就似大批蝗虫略过稻田:所过之处,颗粒不留。对狼群们而言,这完全是一场屠杀。 敌我力量相差无比悬殊的的赤裸裸的屠杀。 而这个战场,就是天地间的一个大型屠宰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腥而残暴的画面:哀嚎一片、血肉横飞、残肢遍地……之前所有的战况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们的士兵也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谁都没想到,战局的颠覆来得如此迅速。 北疆自己种下的苦果,终要自己合着血泪吞下。 这样的结局,是他们自作自受。 当最后一个北疆士兵也倒在血泊中,那母狼王忽的回头,盯着我们这边。它眼中的赤红已消退一些,想必恢复了些理智。 其他狼也跟着她回头,将视线都放在了我们身上。 经过刚刚那一役,它们大仇得报,狂躁状态平息了不少。可有的狼嘴角还带着鲜血,看向我们的表情依旧狰狞。 我顿时从背后生出一股子寒意。 就算它们刚刚消耗了很多体力,迷药的药力也褪去一点。但他们此时若想继续攻击我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我们的士兵又才亲眼目睹了方才那场屠杀,心理防线已经被它们击溃。 这时我们要再和狼群们交战,我们只有输的下场。 我看着那母狼王不断地原地踱着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发动攻击。我身边一个拿着长矛的士兵,手已经在微微的发抖。 “别动。”我低声吩咐。 我们就这样和狼群对峙着。 此时,所有的士兵都连大气也不敢出。我也不自觉抓紧了踏雪的缰绳,好像有一座计时滴漏就响在耳边。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狼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嗷呜——” 我们所有人都齐刷刷侧头看那狼鸣方位,就在我们西边的一座小土坡上,一只小狼崽正仰头嚎叫。 “小太阳?!”我惊得脱口而出。 “嗷呜——!”没想到对面的母狼王也在这时以嚎叫回应。它的叫声轻松就盖过了我的声音。 “嗷呜——嗷呜——”小太阳极快的冲下土坡,朝母狼王跑去。母狼王明显开心极了,也疾速向着小太阳冲过去。 很快,小太阳就和母狼王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其他狼们也都仰天长啸,霎时间“嗷呜——嗷呜——”的叫声充满了战场。 “看着样子,原来小太阳和母狼王竟是母子?!” “怪不得呢,它们俩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金澄澄的瞳仁。”见到这一幕的我,心中也十分欢喜。 “小太阳!小太阳!”我立即踩着脚蹬从马背上站起身,极力对着小太阳挥手。 它听到了我的呼唤,灵敏地从母狼王怀里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眼眸看向我,兴奋的对着我嚎叫着。 这下我们军中之人都被惊到,纷纷转头看我。大兄和萧怀瑾也不例外。 但我无暇顾及这些,现在能让母狼王不要发动攻击的,只有小太阳。“驾——”我没犹豫,催着踏雪跑出了军阵。 “小翎儿!”大兄作势要追上来,我立即冲他摇头。 萧怀瑾见我如此,默默伸手拉住了大兄小臂。 母狼王见我跑去,本能的就挡在了小太阳身前,恶狠狠的盯着我。 “嗷呜!嗷呜!”小太阳却直接绕过母狼,先冲我这边叫了几声,又回头对母狼王叫了几声。 好像是它在对母狼王解释,我是救过它的人。 果然,它这一阵叫过,母狼王眼中的戒备减轻了不少。 我在离它们五步远的地方下了马,只一个人向着小太阳走去。但我也没敢靠太近,走了两步就蹲下身来,张开手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第一百二十三章 睡了个安稳觉 小太阳摇头晃脑的就跑来跳进了我怀抱。 母狼王则跟着它走近我两步,蹲在我对面盯着我,它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呼噜噜”的威胁之声。 我知道,它对我还是不放心。 我也毫不怀疑,只要我敢做出一点准备伤害小太阳的举动,就会立刻被它撕成碎片。 和母狼王这么近的对视着,我喉头不由得滚动了一下。 但我怀里的小太阳却完全没有这些顾及,它亲昵的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我的脸颊。 我试着轻柔用手顺了顺小太阳的皮毛,母狼王没有阻止,很好。 “没想到我们小太阳居然是母狼王的孩子啊。”我对着小太阳说道。“嗷呜——”它回答我。 “小太阳如今找到了阿妈,母子团聚。我真替我们小太阳开心呢。”“嗷呜,嗷呜”它开始快乐的摇着尾巴。 在场的其他士兵看到这个场面,皆是面面相觑。 母狼王也歪头看我,眼中戒备之色减少,好奇之色增多。 我赶紧趁热打铁,将小太阳抱近了些,贴着它的耳朵说道。“我知道小太阳能听懂我的话。” “去吧,带着你阿妈回雪峰吧。” “以后啊,你就和自己的家人们好好的生活吧。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啦。”我轻轻抚摸着它,声色温柔。 “嗷呜。”它回应着我,尾巴摇得很欢。 我重新把它放回地面,它一步跳回到母狼王身边,又连连叫了好几声,像是在翻译我的话。 “嗷呜——”母狼王听完后仰头长啸一声,它再次看向我时,眼神已经变为了感激。 “嗷呜,嗷呜”它又对着我叫了两声,似乎是在表达对我的感谢。 “你们自由啦,回家吧。”我微笑着回它,冲它们挥了挥手。 母狼王见我这样,一个转身就向回跑去。小太阳跟着它阿妈,连连回头看了我好几眼。 “小太阳,我会想你的!” “我相信以后你一定会和你阿妈一样,变成最优秀的大狼王!”我将双手拢在嘴边,对小太阳喊道。 “嗷呜——”它回我,叫声格外嘹亮。 其他士兵们见到这一画面,一个个都惊得眼睛都直了。 我则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母狼王和小太阳一起带着大批狼群头朝草原尽头跑去,那尽头处就是雪峰,是它们的家。 数万只狼,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跑出了我们的视线。 它们自由了。 战争结束了。 真好。 “小翎儿,那小狼崽子怎么对你如此亲密?”大兄催马过来,表情十分困惑。“因为我偶然中曾救治过它呀。” 我骑上踏雪和他一起跑回军阵中,眉眼带笑。“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苏玛的帮忙哦。” “又是苏玛?”大兄眼睛一亮。 “她还真是……不断在给我惊喜。”说这话时,大兄他扬起个明朗的笑容,那双自带两分笑意的柳叶眼里溢彩流光。 看他这宠溺模样,清蕴在他心中恐怕早就不单单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驾!”他开心得一扬马鞭,马儿加快了速度,他先我一步回到了队列里。 “将士们!”大兄昂起头、声色嘹亮、他戴着的战神头盔在阳光下不断闪光,那上面刻着的雄鹰都神气得像要活过来了一般。 “此次我们能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多亏了小公主的聪颖果敢!” “我在此宣布,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可以回家啦!” “太好啦!我们终于能回家啦!”,“小公主简直是神女临世!实乃草原之福!”士兵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 “皇后!皇后!皇后!” 最后所有的欢呼都汇成了这两句话,音浪交替,一阵盖过一阵。 “阿翎。”萧怀瑾骑着疾风走到我身旁,他看着我的表情十分复杂,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似的。 那里面有喜悦、有欣赏……还杂着些别的什么。 “阿翎,你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真是让朕刮目相看。”最终他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微风轻拂他头盔上的红缨,他笑得比风还要轻柔。 “皇上谬赞,妾不过是诠才末学罢了。”我颔首,笑得谦逊。 可我心里却隐隐觉得,他说出口的话和他心里想的话,恐怕不太一样。至于为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也无法解释。 但我也没有多想,毕竟此刻大家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之中。 我们回程的路上,连马蹄声都变得格外轻快。每个士兵脸上都带着笑,脚程都快了不少。 辽东和熤朝两色的战旗高高飘扬在军阵之中,如同向天地昭示胜利的火炬。 这一战狼群们几乎将北疆从草原上彻底抹杀,以后辽东和熤朝都再无后顾之忧。 我们如愿在凛冬来临之前结束了战斗。经过这一役,熤朝和辽东的友谊也变得更加坚固。 一个和平美好的盛世长卷似乎已经在我眼前徐徐铺展。 大兄骑马跑在最前面,他背后的披风被风扬起,一只翱翔天空的雄鹰正在他披风上上下翻飞。 不用想我也知道,他脸上肯定带着灿烂的笑。 再侧头看和我并骑的萧怀瑾,他眼睛坚定的直视前方,嘴角微微勾起,梨涡浅浅漾在脸颊边。 好像他看见不是荒草土坡,而是一片光景大好的未来。 回到临时营地时,巫医、御医们和清蕴都已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已经提前有士兵向他们通报了我们得胜的消息。 他们都大力冲我们挥着手,我从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子自豪感。 天亮之前,我们大胜的消息就会插着翅膀传遍草原的每个角落。 几日之内,这个消息就会传入熤朝,最终传遍整个神州。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几年之后,当人们再次提及这段历史时,这次战役会被众人公认为是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 我方没留一滴血就全面瓦解、击溃敌方的奇迹。 后来,关于那战胜之夜,我映像最深的就只有当晚的月亮很圆很圆,我睡得很沉很沉。 这是我自到了前线以后,睡得第一个安稳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家 草原落初雪那日,我们回到了穆达尔王帐。 所有王帐附近的族人们都来到几里外迎接我们、迎接所有得胜归来的勇士。他们笑着、欢呼着,围在我们军队两旁。 大兄骑着高大战马和萧怀瑾一起被人群簇拥着走在队列最前方。 一杆鹰旗、一杆龙旗在他们身后肆意飘扬。 大兄一边骑马走着,一边向族人们挥手。他一侧过头我就能看见他脸上那明朗的笑容:柳叶眼弯起,露出一口大白牙。 好多族人们都高呼着大兄名字,他皆开心笑着回应。 萧怀瑾则目不斜视的骑在疾风之上,脊背挺直,面容沉静、没什么明显的表情。这样的他在周围喧闹兴奋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的确,也没有人敢呼唤他的姓名。 特别是他还和大兄并排走在一起,大兄越是热情就越是衬得萧怀瑾冷峻。他就和这漫天飘洒的雪花一样,带着不容亵渎的冰冷俊美。 我坐在他们俩身后的撵與中,挑开车帘,对族人们微笑。 他们依旧高兴地唤着我“小公主”,仿佛我并没有远嫁熤朝,只是出了趟远门。 前来迎接的族人们实在太多,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里离王帐不过几里路,平日里骑马一刻钟就能到,今天我们整个队伍硬是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 离王帐越近,雪也就下的越大。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很快就将宽广无际的草原盖的白茫茫一片。 前面萧怀瑾的双肩也都覆了一层薄雪,大兄由于一直在动,披风上倒是还没沾上雪花。 我一手挑着车窗帘,一手伸出马车去接这漫天飞雪。我已经有两年没看过草原的雪——最自由、最纯净的雪。 轻灵的白雪落在我火红的衣袖上,我都不忍心拂去。 我今天是特地穿了这通身红色的草原服饰,因为我离开家时,也穿着一身红。 而现在,我回家了。 阿妈的银铃手钏在我腕上随着撵舆的行进叮当轻响,我知道,这一定是天上的阿妈阿爸在欢迎我归家。 随着队伍的缓慢移动,我渐渐已经能够看见那顶高大壮观的白色王帐。 但我不知怎的,没由来的有些害怕。 王帐顶那幅绘着苍鹰的大旗迎风招展,蓝色的底,银色的鹰。这曾是在我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场景。 如今一见,我都唯恐是场美梦。 我挑着车帘的手不自觉握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王帐。 近了,更近了。 帐顶那圈蓝色的祥云纹我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有一部分纹路已经被雪覆盖住,我还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里原本是什么模样。 从后方的军队里已经传来了一些士兵的口哨声,他们也都已喜不自禁。今天也没人会因此而苛责他们。 忽的一阵冬风刮过,吹得雪花乱舞,一时迷了我的视线,让人看不清楚。 我赶紧放下车窗帘,不让雪花继续飞进来。 “小翎儿,我们回家啦,下车吧。”没过多久,大兄挑就开车门帘,笑吟吟地对我伸出手。 看着这个画面,我突然恍惚了一瞬。 我第一天去到中原皇宫时,萧怀瑾也是这样笑吟吟的对我伸出手,唤我“太子妃”。现在再回想,他当时又是否在做戏? 我无从得知。 微微摇了摇头,拉回自己的思绪,我将手放在大兄手心,勾起一个笑来“好,我们回家。” 一下车,我先看见的不是王帐,而是萧怀瑾。他也已经下马,正背手站在王帐前打量着。 我们草原不比中原可以筑城垒墙、建立庙宇,我们这都是逐水草而居。就算是王帐,每隔几年也会更改地点。 所以为了方便搬移,我们的住所都只会是毡帐。 这顶王帐是所有毡帐里最高大、最宽敞的一顶。足有九尺之高、三十尺之宽,气势恢宏,能同时容纳下百余人。 这王帐里充满了我太多的回忆,大兄第一次请战是在这里,我出嫁也是在这里…… 我和大兄走到萧怀瑾身边,王帐前已有侍女为我们撩开了帐帘。大兄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三人一道进了帐。 王帐的圆顶上绘着一幅环形彩画。 画里都是我们辽东的历史,有我们先祖们征战的场景、也有我们几百年间经历过的重大事件。 每一次我们辽东有了新的光辉事迹,在任的穆达尔王就会组织画师将那事件绘制上去。 虽然画里的内容并不是同时绘画上去的,有些甚至隔了数年,连画师都并非同一人。 但整幅画却是浑然一体、没有丝毫突兀之处。 仰头看上去,任谁都会落下一声惊叹。 再将视线放回帐中,首先进入我眼帘的就是当中那把王座。 王座通身金碧,白虎皮做椅垫。王座两边的扶手都雕刻成了苍鹰之状,鹰眼镶嵌的是黑宝石。 阿爸就在这王座之上坐了一辈子。 现在看着这王座,阿爸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其上。 他的发丝微微卷曲、额上带着红宝石陨铁抹额,怀里抱着小小的我。他逗着我,我在他怀里咯咯笑。 紧接着,画面一转,还是幼童的我骑在阿爸的脖子上,指着王帐下的空桌椅咿咿呀呀。 后来,我长大了些,在王帐里和阿爸玩捉迷藏。当时我总喜欢躲在王座之后,以为那样阿爸就找不我。 我们第一次与北疆开战那年,请战的大兄就是在这把王座下跪了一夜,阿爸在王帐外吹了一夜的风。 我出嫁当天,王帐顶都挂上了五彩的锦条。阿爸从王座上走下,牵着我的手,送我离家…… 在这王帐里,我们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宴会。 也是在这王帐里,阿爸解决过数不清的难题。 如今阿爸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王座还静立在帐中。它在等啊,等着大兄以穆达尔王的身份,重新坐上它。 我转头去看大兄,他也正看着王座,双眸晶亮。萧怀瑾四顾环视着王帐上的彩画,一直没有说话。 “瑾帝以为,这王帐如何?”大兄开口相询。 “高堂广厦、大气恢宏、蔚为壮观。”萧怀瑾颔首回答。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兄继位 初雪的夜晚,又恰逢我们大胜而归,族人们举行了一场无比盛大的篝火晚会。 晚会上,大兄带着清蕴跳舞转圈。谁都看得出,他俩对视的眼眸里都带着甜蜜情愫。 清蕴那晚一直在笑着,那般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可是极不多见。我在中原和她相处了两年,拢共也就看过两次。 即使带着面纱,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欢喜。 一旦她这样笑起来,就整个儿倾覆了她恬淡如水的气质,变得灼灼动人,似三月盛放的粉桃一般。 而她在萧怀瑾面前连嘴角都没怎么勾过。 大兄才是她的良人。 三日后,雪停,大兄的继位典礼如期举行。 彼时整个草原都已变成一片白茫茫天地,躲了三日的太阳从雪峰后升起,曙光穿透天际。 一眼看去,远方最高处的雪峰就宛如头戴一轮金色光环的神女,静默而慈爱地注视着她的子民。 天空湛蓝高远、大地素裹银装。 偏偏在大兄继位当日就出现了这样的好天气,不可不谓是长生天的旨意。所有的族人们见到如此天象都越发高兴起来。 我穿着一身镶金丝滚毛边的白色裙袍,披风曳地。头戴无数玛瑙宝珠串成的流苏璎珞头饰,发丝都辫成无数细长小辫披于身后。 这是辽东最传统盛大的礼服,只在今日这样的盛会上穿着。 我恭敬的从纯金匣子里双手捧出红宝石抹额,一步一步走上圣坛。 大兄腰佩一把纯金宝刀,刀鞘上嵌着七枚颜色各异的宝石,代表天上的七星。耳边两侧的头发都辫成小辫,其余的自然披散。 他穿着银白锦纹的长袍,衣襟和袖口都用纯金丝线收边。而他腰上系着的那条腰带,则是阿爸继位时所系。 腰带上最宝贝的不是那些珍奇宝石,而是刺绣。因为那些刺绣都是阿妈当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阿爸阿妈与他同在。 他右手握在刀柄上,看着我朝圣坛上的他走去。我脚步不急不缓,走得很是坚定。 终于,我站到了他对面。 穆格尔带着巫医们围着圣坛一圈做法,圣坛脚下是海一样的族民,圣坛上的火光好似在舞动一般。 大兄微微低头,我伸手将抹额给他戴上。 随着穆格尔的一声“礼成——!”,族人们纷纷跪伏在地面上,用辽东语高呼着“长生天保佑!参见穆达尔王!” 我也将右手放于左肩,对大兄一颔首“参加穆达尔王。” 与此同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 在场的人齐刷刷抬头,只见一只苍鹰从雪峰方向飞来,直直飞到我们头顶环旋。速度不减、鹰唳不断。 “这是长生天显灵!穆达尔王万岁!”不是是谁在人群中吼了这么一声,这就像一点火星,顷刻便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族人们立即都山呼“穆达尔王万岁!穆达尔王万岁!” 我也回眸看向大兄,他依旧抬着头、下颌骨线条利落干净,一双柳叶眼直直望着天上苍鹰,一手放于腰带之上。 他的眼眸此时宛如琉璃一样,剔透纯净,还熠熠地闪着光。 他嘴边不自觉露出个笑容,额间的红宝石抹额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流转光芒,连他小麦色的皮肤都泛着蜜一样的光泽。 他整个人就如同自带光芒的降临世间的神祗一样。 我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我,以后的辽东会在他的带领下变得越来越好,直到变成一片人人都向往的桃源。 而熤朝也会在萧怀瑾的治理下变得越来越强大。 最终,一个熤朝、一个辽东,会成为整个神州上最繁盛的两方沃土。 届时,人们都将安居乐业,再不受饥冻之苦、再没有战乱之忧。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它必将到来。 ———————————————— 举行完了大兄的继位典礼,我们离开辽东、返回熤朝的事也提上日程。 最多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等萧怀瑾养好了身子,我们就该启程。 我眼看着清蕴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下去。每次只有见到大兄时,她才会笑一笑,之后便是一声声不自觉地叹气。 大兄还是没能想起以往被清蕴救治那三个月里的经历,但这毫不妨碍他欢喜上清蕴。 再这么下去,我该怎么带清蕴回熤朝? 但我们又都知道,不回去是不可能的。清蕴的父母亲族都在熤朝,以她的性子,不会也不能就这样留在辽东。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要留下,我们又怎么骗得过萧怀瑾? 就算萧怀瑾在不在意她,她也是熤朝的昭仪。现在熤朝后宫除了我就只剩下她,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可能脱身。 我甚至都想过让她宫里的丫鬟编造她咳疾加重、不治身亡的消息。 可这根本经不起推敲。 不说一个昭仪下葬要经历多少手续,就说宫里有那么多双眼睛,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她被发现根本不在皇宫的几率要大的多。 若是这点被查出,就是连环欺君的灭门死罪。 清蕴一向识大体,她有勇气堵上自己的性命,但没可能拿整个家族来换她的幸福。 不然她根本就不会顺从先皇遗旨嫁给萧怀瑾。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死局。大兄以为她真的只是草原的拉图雅,而她却是熤朝萧怀瑾的昭仪苏清蕴。 正在我为这事愁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的时候,大兄却来找了我。 “小翎儿,我们回家已有些时日,我也该带你去一个地方了。”他这样说着,神色严肃。 “去哪儿?”我不解。 “跟我走,到了你就明白。”他已经翻身上马。 “好。”我没有犹豫,跟着他就向前跑去。 我们一路向东北,向着日出的方位而去,天地都是一片素白。跑着跑着,他减慢了速度,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前面不远被雪覆盖的平地之上,凸起来一个小土包。 离那土包还有十步距离时,他就下了马。马儿被留在原地,我跟着他朝那土包走去,一股极为强烈的熟悉感渐渐充盈我整个心脏。 我想,我可能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长眠——新生 我的脚步开始有些不稳,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当我们终于走到了那土包前,大兄一撩衣摆就直直跪了下去。“阿嬷,我带小翎儿来看你了。” 听到这话,我一个踉跄。尽管我已经猜到,可被大兄这么一证实,我还是不由得激动起来。 因为我的阿嬷就睡在这里啊!最爱我的,也是我最爱的阿嬷啊! 我紧跟着跪了下去,时隔半年之久,我才第一次见到了阿嬷的墓。这么素净的一座墓,连个石碑都都没有。 我知道,这一定是阿嬷的意思。 她不喜奢靡铺张,淳朴了一辈子。就连死去,她也只愿静静的长眠于这片她深爱的土地。 不需要别的人来祭拜打扰,只要我们还记得,对她来说就足够。 我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就先滑下。我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了披满白雪的阿嬷的墓上,手掌在雪花上留下一个指印。 “阿嬷……小翎儿来看你了……” 一阵北风刮过,扬起墓上落雪。片片雪花轻扫我的脸颊,就像阿嬷的慈爱抚摸。 我絮絮叨叨的对阿嬷说着话,讲我对她的思念,讲我们那些美好的回忆。大兄在一旁陪着我,时不时补充几句。 我不知我俩在阿嬷墓前跪了多久,直跪得双膝都被雪水浸湿。 大兄早解了自己的披风给我披上,绕是如此,我都被冻得鼻尖发红。大兄却全程只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跪得笔直。 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眶湿了又干、反反复复,泪痕爬满了被冻得冰凉的脸。 最后起身时我腿麻得都站不住,还是大兄扶着我站起。 他还一直骗我说他不冷,明明他扶住我的双手都被冻得通红。 “小翎儿,当着阿嬷的面,你不能撒谎。你对大兄说实话,你在熤朝过得欢喜么?” 我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听大兄忽然这么问,怔怔抬头看他。 他伸出只手来,满是疼惜得擦去我眼角余泪,声线充满关切“小翎儿,你在熤朝过得可欢喜?” 我侧头看一眼阿嬷的墓,又回头看着他。 此时此刻,在阿嬷墓前,面对着露出这样表情的大兄,我内心防线几乎要被击溃。 “欢喜……” “我在熤朝过得很好,我一直都很欢喜。”最终我还是压制住了扑进大兄怀里哭诉的冲动,对他撒了谎。 “真的?” “嗯……真的。”我不动声色垂眸,避过他的视线。要是再望着他的眼眸,我真的就快绷不住。 下一刻,他伸出他那修长手臂,把我揽进怀里。 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扶着我的后脑,完全的保护姿势。 “你过得欢喜,大兄就欢喜。” 我一时说不出话,双手抓紧了他腰侧的衣服。闭眼、两滴眼泪很快就隐进他衣服的暗纹里,没有痕迹。 一桩心事已了,归期亦在眼前。 我在草原最后几日的时光,就似离弦羽箭一般飞过。 “小公主!小公主!”某个清晨,我正在帐中收拾行装,拉图雅却一把撩开了帐帘进来。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明媚得不得了。 “怎么这么开心?”我停下手中动作,迎过去问她。 “小公主,我又有喜啦!”她拉过我的手,自然地按在她的小腹上。 “什么?竟是这样大的喜事?”我急忙弯腰凑近她小腹,用手轻抚。“什么时候的事?”我表情也是无比惊喜。 “穆格尔说就是这两三月的事,她刚刚替我卜了一卦,说极有可能是个女儿呢!” “那你不是就儿女双全了?你可太有福气啦!”我眼睛都亮了,语调上扬了好几分。 “我也没想到,之前在营地里原也吐过几回,我都只当是被血腥味刺激到。没想到长生天居然不知不觉就赐给我这样一份大礼!” “可不是?营地里惊心动魄的事遇了那么多,这孩子居然能一路平安。” “这一定是长生天感念你和鲁阿都是最良善的好人,所以才给你降下这福祉!”拉图雅听我这么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对了,这事你告诉鲁阿了吗?” “还没呢。”拉图雅少有的露出羞态“我准备今晚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真好哇。”我看着拉图雅低头摸着小腹,一脸的幸福,不由得感慨出声。 “这次回来的匆忙,没能见上你的小儿子。如今却提早见到了你的女儿,我也知足啦。”我扶她坐下,倒了杯苏台茄递给她。 “嗨,可别提那小淘气啦。” “本来我和鲁阿只是怕战乱波及,提前送他去了他姑姑那,没想到他却在那里玩得都不想回家了。” “这不,我前一脚才写了封信给他姑姑送去。” “他要是知道我这个阿妈给他怀了个小妹妹,保准马上就缠着他姑姑送他回来。”拉图雅握着茶杯,露出个把握十足的神色。 “最早他后天他就也到啦,你们就不能多留两日么?这样他也能见见你呀。” “我何尝不愿多留?”我也给自己到了杯苏台茄,喝了一口,继续说。 “可这是瑾帝的意思,明日一早就出发。熤朝的将士们早都等不及了,就盼着早日回去呢,我又怎么好再让他们留下?” “唉,也是。”拉图雅伸出手与我的拉在一起,大拇指摩挲着我手背。 “小公主,你才回来这么短时间,就又要走。我真的好舍不得你。”许是怀孕了格外多愁善感的缘故,拉图雅说着说着就似要落泪。 “雅,你这是做什么。”我赶紧出声阻止,放下茶杯,坐得离她更近了些,一手环于她肩头。 “今天这么大好的日子,你可不许哭哇。你可是马上就又要当阿妈的人啦。” “今天咱们都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嗯,好。”她点了点头,复看着我笑开。“看我,差点都忘了正事。” “小公主,你替我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小名吧。” “我?”我讶了一讶,指着自己“这……恐怕不太好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离:不知归期 “有什么不好的。”拉图雅一口就将我否定。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又自幼失了双亲,你从来就跟我亲妹妹一样。” “再说,你又是我和鲁阿的红娘,没了你,今日都不一定能有这个孩子。” “小公主,你就别推脱了。鲁阿肯定也很愿意让你为我们的女儿起一个小名的。”她看向我,神色期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答应。”我拍拍她的手,回她一个笑容。 “唔……这个小名可得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个小名需得又好听、又有意义,朗朗上口还不落俗套才行。” 我咬着下嘴唇,陷入思索。 “想到了!不若就叫阿沁?瑶池雪沁,温柔澄澈。” “阿沁?这个名字我也好喜欢呀。”拉图雅开怀一笑,低头轻抚小腹,“我的宝贝,以后阿妈阿爸就叫你阿沁啦。” “诶,等等,我还有礼物要送给我们小阿沁。”我想到了什么,起身往屏风后走。 这毡帐本就是我以前在草原的住处,陈设摆件全都没变。我走到最里面,打开妆台下的一个木箱,翻翻找找。 “就是它。”终于,我心满意足的拿着一物拐出了屏风。 “喏,以后它就是小阿沁的啦。”我将那物什递到拉图雅眼前。 “这这这,这可太珍贵了,我不能收。”拉图雅连连摆手。“这有什么?不是你说的,拿我当亲妹妹看待?” 我直接抓住拉图雅的手,把那物什放在她掌中。“这是我这个妹妹送给小阿沁的,你可没权利替她拒绝啊。” “可是这是王上……” “别再说啦,再说我可就生气啦。”我看着拉图雅,眉尖微蹙,佯装要生气的模样。 最终,她还是弯了手指,将它牢牢握在了掌心。“阿沁一定会喜欢的,这会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小公主,谢谢你。” “哎哟,我们俩犯不着说这个词。”我看着她笑开,弯腰伸手去摸她的小腹,说道,“我们小阿沁一定要好好长大呀。” “我期待以后还能和你见面,那时你一定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啦。” ————————————————— 第二日一早,熤朝大军启程返回王都。 大兄和辽东族人们骑马送了十几里路。 和上次别离的场景几乎相同,我坐在车驾里挑帘回首,他们依旧都还站在原地朝我们挥着手。 拉图雅偏头依偎在鲁阿怀中,恐怕还是落了眼泪。 我送给小阿沁的礼物,是小时候阿爸送我的长命锁。虽然这小锁并未用什么名贵材料,却是阿爸当年亲手打造。 当阿爸笑眯眯将长命锁系在我脖颈上时,我明显看到了旁边拉图雅眼里流露出的羡慕。 她自小孤苦,比谁都渴望父爱、母爱。 当然,阿爸对她也非常好,但到底和对我还是不一样。 在看到她那艳羡目光后,每每只有我和她在一处时,我都会把长命锁藏在衣领里。我不希望她看到长命锁时会难受。 后来我渐渐长大,过了该戴长命锁的年纪,就把这把小锁妥帖收在了箱中。 现在阿爸也去了长生天,看她丧礼那几日的憔悴神色,我完全能想象她有多难过,一定不亚于我。 本来这长命锁我是想好要带回熤朝的,可我知道,拉图雅也同样需要它。 如今我把这把锁送给小阿沁,一是作为一种爱的传承,二来也是让拉图雅还有个念想,她还可以凭它怀念一下阿爸。 而且,这也算是间接圆了她的一个梦吧。 我想,阿爸在天上,也会支持我这个决定。 再看向队列最前方的大兄——大兄还是那个大兄,连挥手的姿势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但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还是有些不同。 没有阿爸在一旁,骑着战马、带着红宝石抹额的大兄,身形却显得越发高大。他如今越发的有了穆达尔王的模样。 这次我较当年也进步了些,我没有哭,一直保持着笑容对他们挥手。 尽管我眼中也聚集了些水雾。 下次再回来,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所以我要把自己最美的笑颜留在草原,留在爱我的人心间。 可对于大兄,我真的深感抱歉。 我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兄当面解释这件事。于是我把清蕴有关真实身份的事都写在了一封信里。 提笔写信途中,我好几次都想把他失忆那三月里和清蕴的种种过往也都写进信中。 奈何清蕴就是不允。我知道,清蕴是不想他知道全部真相后,更加伤心难过。 她可真傻。这样一来,她自己就成了最伤心难过的那个。 连这一点,她和我也如此相似。我们都是会自己默默咽下所有委屈苦楚、独自承受一切的人啊。 我们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我们的魂灵却相似想通。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能体会她的感受,也格外心疼她。 回程的路上,只要萧怀瑾没在我身边,我就去陪着清蕴。大部队日走夜停、脚程很快。不日我们就接近了边关。 记得刚进草原时还是初秋,离开草原却已是冬末。 我又一次看见了关外不远处那颗大树。让我惊奇的是,经过了一整个冬天,那树居然还是满树枝叶。 深绿色的叶子映着四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越发显得充满生机。 它整棵树的存在都是一个奇迹。 在干旱的草原长出这样粗壮的大树,还可以受得住草原寒冬的摧残折磨。偌大的草原上,有且只有这么一棵。 我真的想不出它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它就是做到了,还做得极好。 不论冬夏,它都像一杆永远不会倒下的标杆,挺立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中。 每多见它一次,我内心的震撼就多一分。我能感受到它传递给我的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 看见它,就像看见希望一样。 我希望自己也能如同这颗大树一样,即使到了一个不适宜的生存环境、即使受到风雪摧折,也能始终常绿、始终挺立。 它不会低头、更不会倒下。 我亦如此。 第一百二十八章 袁将军、彩屏、雪球儿 春满大地之时,我们回到了熤朝皇城。 军队到城外时日头正盛,蓝色的天空下万千花树一路延绵至城墙里。 从枝头飘落的各类红粉花瓣就宛如一张铺在天地当中的长毯,等着凯旋之师踏着它回家。 随着厚重的城门打开,我总算看清了门后的场景。这场景比起当初我十里红妆嫁入熤朝时还要热闹。 尽管皇城中央的朱雀大道已经提前摆好了一路的防护栏,但前来迎接军队的百姓人数还是多得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夹道欢迎的人们贴着半人高的木护栏,挤满了朱雀大道上所有的空隙。 这朱雀大道有百里之长,一直通到宫城。我一眼望过去,大道两旁两边竟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好似大半个皇城的人都倾巢而出、汇聚在了此处。 此刻皇城东西两侧的大片民坊怕都已变成了空城。 甚至连皇城的护卫军们都无法抵得住热情的热情,不得不调用了禁军来一道拦住人民、为萧怀瑾保驾护航。 萧怀瑾骑着疾风目不斜视的一路往前走,两旁的百姓们就一路纷纷自觉跪拜在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里长的朱雀大道,我们从头至尾走过,山呼就没有间断的时候。 等我们终于来到宫墙之前,透过翻飞的车门帘,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宫门口的袁将军。 他还是没变,依然穿着一身银白盔甲,一头墨发束得整整齐齐。他和寻常禁军一样,一齐站在人群和军队之间,维持秩序。 见萧怀瑾走进,他便带着禁军们抱拳低头行礼。 与他擦肩而过时,坐在撵舆里的我挑开了车窗帘,他恰好也在此时微微抬眼。我向着他一点头,露出个微笑来,算是打招呼。 待军队全都进了宫城,城门口那扇高大的朱门就慢慢阖上。 隔绝了外面喧闹的百姓,周遭立刻安静不少。 文武百官早在远处无极大殿前的广场上列成两排,他们皆弯腰合手,低眉垂眼地等待萧怀瑾的回归。 萧怀瑾的撵舆就在此时和我分开,他回来的第一件事照例是要上朝的。届时朝堂之上又免不了一顿恭维夸赞。 我觉得无聊,无心再看,放下了车帘。 离开了大部队,我的撵舆后便只跟着了从未央宫带出去的人和物。 清蕴和舒格尔嬷嬷等人就坐在我身后的某辆小马车中。 约莫快到未央宫了,我迫不及待的又打开车帘往外看。那不是,彩屏正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侯在未央宫大门外呢。 而和彩屏并肩站着的、穿着一等宫女服饰的那个,不正是清蕴宫里的大宫女?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彩屏也看见了车里的我,原地蹦跳着朝我挥手。她这是高兴得连大宫女的规矩得体都忘了。 与此同时,一个雪白的团子从彩屏怀里跳了出来。它朝这边跑了几步,然后就蹲在地上,不住“喵喵”叫着。 “停下,快停下!” 提前催停了撵舆,我都没等得及旁人来扶,自己提着裙角就跳下了舆。 彩屏见状也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过来,我半弯下腰,雪球儿先她一步跳进了我怀里。“皇后娘娘,你可算回来啦!” 彩屏伸手来拥我,连着我抱着的雪球儿,一道被她拥抱住。 “喵—喵—”“是啊,我总算是回来啦!”我将头靠在她肩头,一手抱雪球儿、一手搂着她的腰,笑得开怀。 清蕴和舒格尔也在这时下了马车,清蕴的大宫女赶紧来扶她。 “走吧,我们进去说。”“好啊,好啊。” 进到未央宫里,一切陈设摆件都同我走之前别无二致。甚至连大大小小的桌子小几的台面上都光洁如镜,一尘不染。 一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一派欢喜的模样。 他们搬行李的搬行李、帮我和清蕴卸披风的卸披风、端茶送水的端茶送水……没一个闲着。 “皇后娘娘,苏昭仪,你们这一路风尘仆仆一定累了。让我们来给你们捏捏肩、捶捶腿吧。” 我和清蕴刚坐定,两个后脚才跟着进殿的小宫女就几步跑来我和清蕴跟前。 她俩说着说着就要上手为我们揉捏按摩。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止了她们的动作,语气无奈。“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不用围着我们转的。” 清蕴也在一旁点头。“你们自去忙吧,不必如此。” 听了这话,小宫女们对视一眼,才颔首称是,退了下去。 “娘娘,苏昭仪,我们这一宫里的人都日日盼着你们回来呢。今儿好容易盼到了,自然都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之后再有人来要给你们捏肩捶腿的,你们就依着她们去吧。” “帮不上什么忙才会让他们失落呢。”彩屏笑吟吟地说。 我从她手里接过雪球儿抱着,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这不是已经回来啦,以后日日都能见到,真的不用这样。” “是吧?清蕴。” “对啊。”清蕴伸手摸了摸雪球儿,它在我怀里舒服地“喵喵”了两声。 “娘娘和苏昭仪真真儿是最体贴我们这些下人的。这时候也该用午膳了,我这就去让小厨房把提前准备着的膳食都端上来。” “还是彩屏你最了解我,我肚皮都要饿的‘咕咕’叫啦。”我抬头冲她俏皮一笑。 “娘娘还是如此,真是可爱至极。”她回我一笑,带着几分宠溺。 很快一连串的小宫女们就端着膳盘上来,不多时,一道道美味就摆了满桌。 “娘娘,我想着你们旅途劳顿,不宜吃油重荤腥之物。就擅自安排小厨房准备了这些精致清淡的饭食,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好极啦。在草原上我们已经吃过很多荤腥,就想着吃一顿清淡饭菜呢。” 用过了膳,我们主仆几人又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大都是彼此交换这几个月里的新鲜见闻。 彩屏和清蕴的大宫女听着我们在草原上那些惊险经历,屡屡发出惊叹。 但当我们话锋一转,说起草原里那些趣事时,殿内又传出一阵阵欢笑。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宋若柳 我回宫的第二日清晨,就见到了宋若柳。 她一大早便来了我的未央宫。等我梳好妆去前殿与她会面时,听门口的小宫女说,她已在宫里等了一些时候。 这倒是让我未曾料到,按她一贯的性子,是不会这样巴巴地等着人的。 刚走到前殿门口,我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烟水青的袍子。 我记得,这袍子是我第一次去她的梨园里,看见她于月光下练声时所穿。当时她穿着着袍子的样子,至今都让我记忆犹新。 而此时的她正捧着茶杯,怔怔看着杯中茶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宋姑娘。”我开口唤她。 “皇后娘娘?”她抬头看我,眼中似乎带着点惊喜。接着,她就下拜行礼“民女宋若柳见过皇后娘娘。” “宋姑娘免礼。”我走过去虚扶了一扶她手臂。“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不敢,本就是弱柳来得过早了些。弱柳还担心这般冒昧会扰了娘娘清梦。” 我笑了一笑,引她坐下。自己也被彩屏扶着,坐到了主位之上。 “不知宋姑娘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小宫女低头恭敬将茶奉上,我接过茶杯,用杯盖抹了一抹杯中茶泡,没有看她。 对于她,我心中仍然存了几分芥蒂,不再如以前一般把她当知己好友看待。 毕竟她的身份现在还没有查明,我还是谨慎些好。 “也无甚特别之事,不过是民女听闻娘娘已经回宫,所以特来看看娘娘。” “宋姑娘有心。”我抿了口茶,茶味微苦,她该是不怎么爱喝的。“不知姑娘这几月间可有排什么新戏?” 我放下茶杯,转了话头,问道。 “自是有的。”果然,一提到戏,她眼里就平添几分光彩。 我一贯最爱她的眼睛。 就是她这样一双纯澈无比、格外明亮的如我阿妈一般的眼眸,才让我对她一见如故。也是这一双眼睛,才让我对她不设防。 “娘娘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新排了两出戏。一悲、一喜,就等着什么时候演给娘娘看呢。” “是吗?我后日正好得空,不若到时候你们来未央宫演绎一番?” “难得娘娘好兴致,弱柳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她颔首,笑容浅淡。 之后,我又和她在一处闲聊了会儿天,也不过是她问了些我去草原的经历。 但当她听到那些或惊或喜的事件时,表现得却比彩屏等人要淡定得多。她这样子,更加重了我的怀疑。 差人送她回去后,我不由得细细琢磨了下关于她的种种。 从见她第一面,我要留她在皇宫时,她的表现就不似常人。 那时的她甚至对着我这一国之后,都敢露出自嘲的微笑。 后来不论是遇着当时还是大将军之女的林姿刁难,还是其他什么,她都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冷静从容。 以往进到皇宫的戏班子我不知见了多少,里面也不乏红遍南北的名角儿。 可再怎么红的角儿到了皇宫,也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她这样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从容不迫的气度,寻常人装都装不出,哪里又是一个小小的戏班子能培养出的? 她义兄身上那股子油滑气,才该是混迹市井之人的模样。 甚至连寻常的小家碧玉,都很难有她身上的大气。仔细想想,她反而和我见过的那些大门大户里的小姐更像。 非诗书礼仪常年熏陶,不能养出她这样的女子。 越往下想,我越蹙紧了眉尖。 我以前还真是被她那双眼睛给麻痹了。加之当时我还天真单纯,遇着什么事,压根儿不会往丑恶的方面想。 如今这么一琢磨,她身上那些被以往的我给忽视的疑点都一个个展现到了我眼前。 明明她早就露出了蛛丝马迹,我却后知后觉。 她肯定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般,自小就在戏班里生活。她的童年时代,最少也该是在一个丰衣足食、有头有脸的大家族里度过。 既如此,她又怎么落的个流落戏班的下场? 戏子,在中原从来都是“下九流”中的一支,为人所轻贱。就连普通农家,都绝不会让女儿去从事这一行业。 除非她的家族经历了什么极为重大的变故,否则她不至于沦落至此。 这样的她,又是为何来到皇宫?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没待我解开这些疑团,当天晚上,宫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清净了大半年的冷宫中突然又传出了动静。 路过冷宫附近的小宫女猛得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魂都飞了。 我本都已经梳洗一番准备就寝,结果又知道了这档子事,不得不批了衣服到前殿来调查事情经过。 当彩屏带着那小宫女到我面前时,她都还在发着抖。 我放软了调子,一边安抚小宫女,一边询问具体情况。 她年纪小,以前又听闻过冷宫闹鬼的传闻,一个劲儿的当是碰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通过我的梳理安慰,才慢慢从她口中知道了点事情的全貌。 “你可听清楚了?那里面传来的当真是两道男声?”彩屏替我追问。 “当真”小宫女连连点头。 “奴婢当时准备抄御马监背后那条近道回去,路过冷宫时先就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呼喝之声。” “这声音把奴婢下了一大跳。” “还没待奴婢反应过来,紧接着另一个男声就传出,还伴着什么木质桌椅摔地的声音。” “奴婢一下子就想起了冷宫闹鬼的传闻,吓得腿都软了。” “刚巧这时从御马监后那条巷子里走出来两个禁军,奴婢急忙张口呼救。” “可等到禁军们破门而入,冷宫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 “彩屏姐姐,您说,这不是鬼怪是什么?” 彩屏瞪她一眼,示意她在宫里要小心言语。她立即便低下头去,表情惴惴不安。 “好了,本宫也差不多知道大致的情况了,你下去罢。”我开口,一手揉着眉心,一手冲她挥了挥。 “是。”她如临大赦般低头行礼,赶紧就退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章 迷雾重重 “那两个进入冷宫的禁军可带到?”我复问彩屏。 “已经带到,他们就在门外侯着呢。” “让他们进来。” “是。” 进殿的这两个禁军倒是新面孔,不过皇城里禁军数万,我认识的也就那么些。 到底他俩是禁军,心理素质要好得多,我问什么都能理智地回答。但一圈询问下来,得到的讯息和小宫女说的也大差不差。 “娘娘,您看这要如何是好?”等禁军也都撤下,彩屏才来问我,她眉宇间还带着淡淡担忧。 “先和上次一样,这件事暂时不要让皇上知道。” “他离宫数月,等着他处理的前朝之事不知堆了多少。” “他都已经又整夜整夜宿在御书房,这些后宫里的事再要去找他,不过是平添麻烦。” 我眉间微蹙,叹了口气。“待我调查出什么眉目,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罢。” “娘娘已经想好调查之法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但我大概有了个方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这方向是否正确。” 我抬眼看看窗外,夜色已很浓重。“也不早了,先睡罢。有什么事明早起床再说。” “好,我扶娘娘回寝殿。”彩屏递过手来。 …… 回殿躺在榻上,打发了彩屏去休息,我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次去冷宫一探,加之后面月琴那事,我就怀疑冷宫装神弄鬼之事和若柳有关。 这次,她前日才来过我的未央宫,今日冷宫里就又传出动静,无疑更加加大了她的嫌疑。 可小宫女却信誓旦旦地说她在冷宫里听见的是两个男子的声音,这就让整件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但无论如何,事件发生的地点都在冷宫。 不论是最初弹奏月琴的那一男一女,还是如今争执的两个男子,想必都和冷宫有着莫大的关联。 毕竟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房间。 有那么多空置的、不惹人注意的殿宇。怎么一个二个都偏偏选了年久失修、别人都嫌晦气、唯恐避之不及的冷宫? 所以,要找到这些人、事间的关联,还得从冷宫查起。 要查冷宫,第一个值得注意的就是先皇的前皇后。 她是这冷宫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任主人,也是最可能和现在在冷宫装神弄鬼之人有联系的存在。 要查她,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先是害死了萧怀瑾的生母,又害死了先皇的宠妃。若我单单只从宫中的史籍里查她,那我看到的绝不会是事件最本真的模样。 因为所有的史籍,特别是皇宫里的,都是按胜利者、掌权者的意志书写。 可不论是从先皇的角度、还是萧怀瑾的角度,先皇后都不会在史籍里留下什么好声名。 要想全面的了解她,还是要从真正认识她的人口中得知。 而且所选之人不但要熟识她,还要知道她和先皇、和萧怀瑾的纠葛。 最最重要的是,那人还要敢说真话。 这样一筛选,剩下的人就只有一个:宫外守皇陵的高公公。我就知道,高公公一定会有用,还好我之前就已经拉拢了他。 明日我就修书一封,托小夏子给高公公送去。 我心知:对于查出宋若柳真正身份这件事,必须要快马加鞭才行。 因着回辽东的缘故,它已经搁置了数月,不能再耽搁。 ————————————————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写好的书信给了彩屏。同时交给她的,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荷包,大的是高公公的,小的是小夏子的。 相信他们看了这荷包里的物什,都会很乐意帮我这个忙。 粗粗用过了早膳,我又打发了几个得力的小宫女去了内务处。 明面上是说我离宫已久,让她们去内务处取了有关后宫的账本、记事簿来,助我更快找回处理后宫事物的熟练感。 实际是我要从这里面找到所有有关前皇后的记录。 若我直接去内务处大张旗鼓的调出有关前皇后的史籍资料,难免打草惊蛇、惹人怀疑。 而且史籍所记录的前皇后,真实性也有待商榷。 但账簿和记事簿却不会作假,他们也不敢作假。尽管这样会麻烦一些,得到的线索却更可靠。 不多时,彩屏的身影就又出现在院中,脸上还带着笑。 “怎么样?”我问。“都已办妥。夏公公今日就会将娘娘写的信,亲手送到高公公手中。” “今日?倒比我想得还要快。” 我冲她点点头。“这小夏子,日后估计前途无量,怕是会比他师傅还要早风光些。” ———————— 在等待高公公回信的这几日里,我也片刻未曾闲。 对比着内务府的账簿和记事簿,我把有关前皇后的事件都整理了出来。其中我觉得是重点事件的,还用朱笔做了记号。 不得不说,前皇后的家族势力在先皇那代可谓是只手遮天。 比起林姿家,是大有过之而无不及处。 就看她家族最盛时期她宫里的开支就知道,怎一个奢靡就可形容?那时她一个月的开支,就足以抵我小半年的花费。 想必先皇也是在暗中筹谋布局多年,才将其铲除。 就从结果来看,先皇真真可谓是斩草除根。前皇后上下九族都没诛灭,就连隔了好几层的表表表亲都未能幸免。 我越察就越心惊。 萧怀瑾行事之很辣,心肠之冷酷,和他的父亲当真是一脉相承。 再综合以往我从宫里各处听来的真假传闻、辨析整合,让我由不得恶意揣测——前皇后当时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先皇怕也不是真的全然不知。 只不过是没有一击必中的筹码,所以不敢贸然行动而已。 所谓的宠妃之死只不过也只是个借口罢了。 可既如此,先皇又为什么还要把林姿指给萧怀瑾?他难道看不出林氏一族的野心? 不对。 他既然已经经历过一遍这样的事:外戚干政,压制龙威。所以他对这类事件应该更敏感,更早就能察觉。 那他给林姿赐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心下疑惑,看账簿、记事簿看得越发的仔细。希望能从这些冰冷的文字记录中,寻到蛛丝马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撞破秘辛 终于,我找了一点有用的记录—— 前皇后一死,宫中以皇贵妃为大。 也正是前皇后死去的那年,林家的诰命夫人们进后宫拜会皇贵妃得到的赏赐,为历年最多。 后妃给什么人赏了些什么东西,后宫账簿里都有记录。 让我奇怪的是,林家和当时的皇贵妃并无亲属关系,皇贵妃却赏了她们几乎超出位份一倍多的珍衣美饰。 多得不合规矩。 除非,皇贵妃的这一异常举动事先就得到了先皇的默许。 也或许,这根本就是先皇的示意。 那先皇这么优待林家的诰命又是因为什么?时间还是在皇后去世那一年?而且林家也是在前皇后家族倒台后迅速发展起来的。 这么看,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是林家帮助先皇扳倒了前皇后的家族。 理线索理到这,我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有一个最坏的想法浮现在我心头:或许给林姿赐婚的事,是先皇和萧怀瑾早早就定下的计划。 赐婚这一举动就是为了麻痹林家,而其背后的真实目的则是将林家彻底铲除。 因为林家不但在暗中帮先皇实施了打击前皇后的一系列不光彩的行动,林将军还居功自傲、不懂收敛。 林家越来越有走前皇后家族的老路的趋势。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先皇又怎么能容得下“第二个前皇后家族”的出现? 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的遗旨里,都要为林姿赐婚——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更是让萧怀瑾此后可以高枕无忧,不必如他父亲一样受外戚牵制的计谋。 “啪!”我迅速地合上了账簿与记事簿,心境一下变得很乱。 今天是无法再查下去了。 我本来只是想查宋若柳的身份,却无意间理通了另一桩秘辛…… ———————————————— 抬眼看了窗外天色,约摸已至晚膳时分。“彩屏,彩屏——”我唤道。“娘娘,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吗?” “嗯。去让小厨房做上几个好菜,今儿我们去清蕴那用膳。” “好嘞” “诶,对了——”我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她。“再温两壶琼玉浆,一并带去。” “是。” 我这几日忙于查找宋若柳身份线索,都没能过来看看清蕴,今日终于才得了这个机会。 走至清蕴院里,她正好以手撑头,半倚在窗口,望着北方、神色忧愁。 远远见到了我们,她脸上的愁容才消散了一些,冲我们挥了挥手。她在想什么,又在愁什么,这宫里只有我知道。 这也是我今日带酒来的目的。 清蕴的雅韵轩,落在宫里僻静处。估计也是萧怀瑾为了与她两不想见才给她赐了这样的院落。 但她这里离御医馆也近,想来萧怀瑾还是念着些苏式家族的情分。 平日里在她这练字读书是极好的,环境清幽、无人相扰。屋里常年笼罩的淡淡药草气也最能让人安心凝神。 但要送菜过来,这距离还是稍有些远了。所以为防止酒菜变凉,我还特地在每个餐盒底层都放了个暖烘烘的小手炉。 待小宫女们将酒菜一道道端出来摆上桌,菜肴还冒着热气。 “阿翎你真是有心,还专门带了这一桌子好菜来我宫里陪我。你也不嫌麻烦,唤我到你宫里去吃,也是一样的。” 清蕴语气里三分嗔怪,表情却是笑的。 “这要是换了别人,我是真觉得麻烦。但这对象是你啊,和让你开心比起来,什么事都不麻烦。” 我对她眨了眨眼睛。 旁边的两个宫女在这时拢上来,抬手欲为我俩布菜。我将手一挥,止了她们的动作。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替苏昭仪免了你们的服侍,这个时辰正该用膳,你们自去用吧。这儿还有本宫呢。” “是。”宫女们齐齐下拜,被彩屏领着退出了房间。 我亲手拿了琼玉浆来给清蕴斟满,手心里瓶身温热,正好入喉。 这琼玉浆介于紫玉浆与马奶酒之间,酒性没有紫玉浆那般浓烈,也不似马奶酒那样醇甜。 清蕴的咳疾让她无法喝烈酒,但马奶酒的甜味也不符合我俩此刻的心境。 若要一醉,选这琼玉浆最合适不过。 用不着多说什么,我给自己也满斟一杯酒,抬手与清蕴的酒杯轻碰,仰头一口饮尽。 …… 不知过了多久,两瓶琼玉浆已都被我们喝完。 清蕴的眼睛迷迷蒙蒙,好似在看着她手中酒杯的纹路,又好似什么也没看。我用头枕着小臂,半趴在桌上,脸颊微红。 她醉,是因为大兄,因为草原,因为那个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梦…… 我醉,是因为宋若柳,因为萧怀瑾,因为前皇后,因为宫中无尽的大小琐事…… “阿翎,你说……你大兄他会不会怨我?我们留下那封信,究竟是对是错?他那段丢失的记忆,还有再找回来的可能性么?” “我们……今生终究是有缘无分么?” 清蕴还是盯着空空的酒杯,说话间眉头却越蹙越深。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喃喃。“大兄没再来信,萧怀瑾这阵子也忙得焦头烂额,我也没机会向他打听草原的事……” 我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然后我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但你终究没办法就那么留在草原啊,清蕴。我们都一样,一样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是啊,身不由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蕴忽的笑了,笑容明媚如灼灼盛开的三月桃花,但笑声却满含无奈与心酸。 “我们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哪能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呢?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心里没有萧怀瑾,萧怀瑾心里更没有我。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可我们却要捆在一起一辈子,这又是什么道理?” “阿翎,你说、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她忽的转头盯着我看了一霎,神情认真无比。 但没等到我开口回答,她就又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不过就是一道圣旨,一道圣旨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借酒消愁 她前一刻还在笑着,后一刻就丢了酒杯,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她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也不是大声嚎哭,而是咬着唇抽泣。 从离开草原那日起,一直到回到熤朝,再到今日的雅韵轩。这还是她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哭泣。 也是我这几年第一次看她哭成这般模样。 宛若一朵被人折断的带着露珠的纤细幽兰,风一吹就瑟缩着发起抖来,那露珠就像泪水似的打着颤。 “阿翎……你知道么,若没有遇见他,我这辈子也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为了家族,平淡的接受嫁给皇帝的命运……在这高墙里悬心吊胆的过一生……可是、可是……我偏偏就遇着他了呀。” 她边哭边说,话语合着抽噎,变得停顿不连贯。 “遇着了他,我才知道真心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也因着他,我才觉得……觉得我拖着这样一副咳疾缠身、难以生育的躯体活下去,也不是件全然无望的事……” “我不该任性去见他的……我不该,到如今我还怎么能回到心如止水的日子?” “若我不曾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是可以忍受严寒的……但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我是再也不能了……” “再也不能了啊。”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她一直在断断续续的诉说着什么,有她的父母家族、有她的成长经历、有她的情与爱。 这些都是在她心里积压多年的东西,让她的心重得像一座被铁锁缚住的山。 这座山本可以树木青翠、花果芬芳。但因着有了那一条条盘踞缠绕的铁锁,这山里的花草便都凋尽,只余下土石荒芜。 而那些铁锁,就是她高门贵女、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身份、是她不能选择也不能摆脱的命中注定…… 她学规矩习礼仪、读书识字,出落成得体大方的模样。 可她这一生,都几乎没为自己活过。 我实在太能理解她的心境,就像她自己所说——若她没有触摸过阳光,她就还可以忍受寒冬。 我同她一样。 若我没有经历那么幸福自由的童年,或许我就能当个合格称职的皇后——只要帝后身份,不求夫妻情意。 我就一直这么握着她的手。 她哭了很久,我也陪了很久。 久到我自己的眼泪都爬了满脸,又默默无声的滴落。 到最后,她哭得没了气力,又还在醉酒,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我用帕子为她擦净了脸,唤了几个小宫女来,一起把她抬上了卧榻。 待把她在榻上安顿好,我也又困又晕,眼皮都打架。 索性让宫女们再抱了一床锦被来,宿在了她身边。 ————————— 一觉睡到第二日午时,才有宫女们来唤我们起床。 桌上早已制备好了清粥小菜,用以安抚宿醉后劳累的脾胃。直到坐到桌边,清蕴还是有些迷迷瞪瞪。 “唔——”她偏头闭眼,用手按着额角。 “来,清蕴,喝点粥。”我将盛好的翠玉粥推到她面前。“阿翎,不怕你笑话”她这才睁了眼冲我笑。 “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醉酒呢。” “以前在家里,父亲比起酒来更爱茶,母亲就更是如此。只有逢年过节,我们一家人才会坐在一起小酌几杯。” “也只有和阿翎你在一起,我才能毫无顾忌的放松饮酒。” “但昨儿我也确是贪杯了,没想到这宿醉的滋味这么难消受。” 她用帕子捂了嘴笑,我也笑。 虽然宿醉难消受,但酒也确实能解愁。能让她大哭一场,疏解些心中的郁结之气,总是好的。 “苏昭仪,那您可是不知道。”彩屏笑着为我夹了一箸小菜,接话说道。 “我们娘娘曾经可是能爬梯子上房顶,坐在瓦片上喝酒的人呢。” “啊?是吗?还有这种故事呢。阿翎,这你可没给我说过呀。”清蕴看着我,眼中笑意更浓了些。 我佯装生气的睨了一眼彩屏,开口道“彩屏啊彩屏,你如今是越发的胆大没规矩了。哪还有一点一等大宫女的样子?” “你这月的月例银子,我可没收啦。” 我板起脸来故作严肃的看着她。 “噗嗤——”清蕴笑开,对彩屏说“别怕,阿翎不给你开月例银子,我给。你以后就到我这雅韵轩来罢!” “诶诶诶!”我赶紧伸手把彩屏护住。 “怎么回事啊清蕴,我好酒好菜的来陪你。你却当着我的面,要抢走我的贴身大宫女哇。” “哈哈哈哈哈哈——”满室都笑开来。 这是我自回宫那日的接风宴之后,吃得最愉快轻松的一顿膳食。 ———————————— 可惜这样的氛围并未持续很久。 待用过了膳,我和清蕴坐在一处聊天。我正拉着她的手说到兴起处,彩屏却从门外转了进来。 “娘娘。”她轻声唤我。 我转头。一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又有事情找上门来了。 “清蕴,今儿我怕是不能继续陪你了。”我神色无奈。“这不,我刚回宫没多久,还有一大堆后宫的琐事等着我处理呢。” “没事,你已经陪我够久啦。”清蕴拍拍我的手。“你去罢,我正好小憩一会儿。” 离了雅韵轩,彩屏就贴着我耳朵低声耳语了几句。 和我猜的一样,是高公公的回信到了。 清蕴一直不知道我在调查宋若柳的底细这回事。宋若柳和前皇后有联系,以清蕴的身份,她不宜搅入这潭浑水。 而且她现在还在为了我大兄的事神伤,还是不要让她过多操心才是。 提起大兄。他那样的性子,看了我们留给他的有关清蕴真正身份的信,震惊过后,就会立刻回信才是。 他现在这样全无动静,反而让我担心。 莫非他是在怨我和清蕴联手骗了他? 可我在信里已经交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说了清蕴和萧怀瑾的关系完全是名存实亡,也讲明白了我和清蕴的苦衷。 我大兄那样敢爱敢恨的草原男儿,才不会像萧怀瑾一样是只记仇的笑面虎。 可他为什么没回信呢?我猜不出。 算了,眼下还是先回未央宫,处理好宋若柳的事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痴心错付 一踏入未央宫,就有小太监呈了托盘上来,上面赫然放着封“极干净”的信。 说是干净,因为信封上没着一字。 没有署名落款,也没有收信人,不知道的估计还会以为这信封未曾使用过。 我屏退左右,拿着信独自进了内室。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看了信内笔迹,我不由得叹一句高公公真是谨慎非常。 也不知他是用了左手写字还是怎的,全然看不出一点他的笔迹。 若非送信传信的这一路都是亲信,我都要怀疑这信是他人作伪。 不愧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狐狸了,高公公的所作所为皆应了那句中原俚语:“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但这样严谨的保密措施,同时也印证了这信里内容的真实性。 我仔仔细细将几页信纸通读一道,前皇后的形象在我心中就越发鲜明起来。 与那冷冰冰没温度的账簿数据记录不同,在高公公的信里,我才算是了解了一个活生生的作为“人”存在的前皇后。 不像那记事簿、账簿里,前皇后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名词。 前皇后本姓刘,与先皇算是青梅竹马。 她的父亲先是先皇老师,后又是先皇父亲钦定的监国。说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在她嫁给先皇、顺顺利利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熤朝的实权才慢慢转到先皇手中。 这么看来,她那善妒不容人的脾性就是依仗着父亲家族的势力被娇惯起来的。 我在皇宫里这么久,也听过不少有关先帝的故事。 据说他并不是他父亲最疼爱的儿子,他上面还有三位兄长,而且在他年幼时老皇帝就已经定下了太子。 可等到那个太子长到十五六岁,终于能担大业的时候,却意外去世了。 老皇帝听闻噩耗,一夜白头。自那以后就缠绵病榻,让刘家监国。 若非后来刘监国的力促,皇位怕是还落不到先皇头上。 但是大权在握的刘监国,当时为什么要鼎力相助并不被众人所看好的先皇?结合高公公的信,我猜明白了原因。 信里说先皇一登基就铺下百里红装,极尽风光的迎娶了刘氏为皇后。 我想,若非刘氏爱慕先皇,刘监国才不会大费周章的帮助先皇夺得帝位。 联想到先皇对于林姿家的那一番布局,前皇后刘氏对先皇的爱慕,又是不是先皇筹谋算计的结果? 很难讲。 我脑中浮现出了与先皇初见的场景——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鬓角斑白,面容半隐在黑暗里,没有任何表情。 我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怀瑾一起对他行跪拜大礼,却一直没敢对上他的眼睛。 即使当时我还低着头,也能清楚的感受到他那双冷冰冰的打量着我的眼眸里,透出的渗人的光。 他那周身无形的威压,一想起,就令我头皮发麻。 再回想彩屏以前对我说的话—— 她说先皇后去到冷宫之后,还自愿住在冷宫西南角的偏殿,就是因为西南方向离先皇的寝宫更近一些。 我当时还不理解那是为了什么。 一个因为残害后妃而被打入冷宫的弃后,还如此这般做给谁看? 而且她到死,先皇也没再去看她一眼。 现在想来,这前皇后刘氏,约摸也只是一个痴心错付的可怜女人罢了。她因为嫉妒而杀人,手中冤孽无数。 殊不知,就算那些女子都死绝,先皇恐怕也不会爱她。 不然,她怎么一辈子也没能怀得一个龙子?还要费尽心机弑母夺子,讨了萧怀瑾在她膝下教养? 无非是先皇不愿。 不愿她刘氏家族之女,诞下萧家王朝的孩子。 就像萧怀瑾不愿我这个辽东公主,生下熤朝太子。 帝皇无情,最是如此。 我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深深的悲哀。进宫不过三载,却已看透人心。这皇宫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逃不过一个规律—— 最先动情的人输得最彻底。 若非阿嬷给我托的那场关于奏折的梦点醒了我,我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前皇后,或是第二个林姿,至死都还执迷。 ——————————————— “娘娘?娘娘?”是彩屏站在门外。 我回过神来,“嗯?怎么?” “已经酉时初了娘娘,该用晚膳啦。”听她这话我才注意到窗外天色,日头果然已渐渐西沉。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 “是。” 信纸还被我抓在手里。我拿着信起身走至窗前,捏着末端将那纸页放进了正哔哔剥剥燃烧的宫灯烛火之中。 火势突然变得猛烈,吞噬包裹了信纸。 我看着那纸在我眼前变得焦黑,最终化成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火焰里。 而这上面的文字,已经进入了我的脑中。里面不但有前皇后这一生的故事,还被我捕捉到了好几条对查明宋若柳身份的有用信息。 其中有一个极为可疑的人名,更是被我牢牢记下。 这些就是我今后调查的重点,相信不日之后,宋若柳的底细背景就能全部水落石出。 又过了两日,我搜集到的有用信息越来越多。 当我正一边用着早膳,一边翻阅着只剩下最后几页没看的账簿和记事簿,彩屏却气鼓鼓的走进了殿中。 我还是少有的见她在脸上表现出这么不开心的情绪。 “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去帮清蕴宫里月例银子被克扣的小宫女讨公道了么?” “那孩子挺老实的,拢共就那么点银子,还被嬷嬷克扣,我看着都心疼。莫非,是那嬷嬷不给你面子?” “怎么会啊娘娘。那发银子的管事嬷嬷自知理亏,我还没开口,她自己就把银子吐出来了。” 彩屏走到我身边,继续说道“娘娘,我是为您抱不平。” “您是不知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打听到了什么?真真是要气煞个人。”她拧紧了眉毛。 我没说话,停了手上的动作,等她继续往下说。 “那些朝中的大臣们,一个个儿打着您进宫三年还未能顺利给熤朝延绵香火的名义,联合上书劝皇上举行后妃大选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选妃? “哦?”我微微愣了一下。 是了,是这样的。 对内,萧怀瑾铲除了林氏一族、肃清了内政,对外他又联合辽东、荡平了外侮。如今的熤朝,内外都没了阻碍。 国力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在这样的鼎盛时期,那些朝臣们可不得操心起皇位承袭、香火绵延来。 我微微摇头,无奈一笑,就又低下头认认真真看起了手边的记事簿和账簿。 彩屏却绕了个方向,又转到我面前,说道“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就不生气嘛?大皇子才……” 听到“大皇子”这三个字,我瞬间抬头,盯着彩屏。 彩屏自知提到了不该提的,膝盖一弯就拜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该死……” 我扔了手里的狼毫笔,没了再平心静气的看账簿的兴致。“无妨,不怪你,你起来吧。” “你们也都出去,让本宫自己待一会儿。” 待满殿的太监宫女都撤下了,我才颤着手取出了脖子上挂的玉佩,放在手心里瞧着。 琞儿已经去世一年有余。 今年他的忌日,我是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度过的。 也不知萧怀瑾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好似已把琞儿全然忘却、轻飘飘抛到了脑后。当日他照样饮酒用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那夜停军休息,只有我和清蕴对着苍茫大地为琞儿倒了半碗马奶。 他还太小,不能饮酒。 自那晚之后,我在行军路上就与萧怀瑾少有交谈。不管他是真忘了,还是又在做戏,我需得让他知道,我在怨他。 他也确实知道。 所以我们回宫后的这小半月日子,他都没踏入过未央宫。 说起来,我瞒着他自己调查宋若柳的身份这件事,表面上是我不欲打扰他、为他分忧。 实际上却是我不想先服这个软,不愿先同他交谈。 如今满朝文物都只怪我没有为熤朝诞下皇嗣,可旁人哪知,是萧怀瑾亲自授意杀死了琞儿。 眼下他们却因着这个要为萧怀瑾选妃,好不讽刺。 我盯着手里这块被我摩挲了万千次的白兔玉佩,琞儿的模样便再次浮现在了我眼前,他的笑、他的睡颜、他的眉眼…… 在眼睛彻底被水雾模糊之前,我将玉佩好生放回了外衣里。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后宫里来了新人,萧怀瑾被分散了心思,反而让我自在清闲些。我早已不再爱他,又怎么会因此动气。 我现在就走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好皇后的路上。 不再幻想什么情爱,只做好自己的本分。 毕竟我肩负的是熤朝和辽东两国的邦交情谊,我若被废,大兄定会与萧怀瑾开战。到时候又是一场浩劫、生灵涂炭。 所以萧怀瑾他也不敢动我,我更不会让大兄知道我受过的委屈。 “子民百姓何辜。” 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没有战乱的好时代,不应该因我而打破。 “咯吱——”宫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儿,有个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一跃跳进了我怀里。 “喵喵喵——”雪球儿蹭着我的手臂撒娇。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奴婢没有看好雪球,冲撞了娘娘。娘娘息怒。”下一刻一个小宫女就跪在了门外。 透过被雪球儿推开的门缝看,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吓得止不住的发抖。 估计她们也是觉得我因为萧怀瑾选妃的事心里不舒畅,又逢彩屏在我跟前说错了话,一个个都怕在这时又触了霉头。 这倒让我哭笑不得。 我一边为雪球儿顺着毛,一边开口说道“你不必如此害怕,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 “是……我是前日才被派到未央宫服侍的。”小宫女头也不敢抬。 “怪不得呢。其他的太监宫女没给你说过?我啊,最是宽宥好相处,宫里上下都是你我相称。我不会怪你的,你不必害怕。” 我把雪球抱得高了些,冲她笑了一笑。 “雪球儿的性格我知道,全宫里数它最顽皮淘气,别说你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了,有时候我都不一定管得住呢。” “是、是……娘娘宽宏大量,仁德无双……” 没想到我这样,反而让那宫女更加害怕,头低得都要贴着地面了。 她来得也是不巧,刚到宫里没两天,就看见了我极少数的动了怒气的一面。估计要让她不怕我,只能靠日后的相处。 “罢了。你忙你的去罢,雪球儿就让它待在我这里。” “是。”那小宫女又起身行了个礼,才退了下去。 我这边正逗着雪球儿,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小太监的传唱声:“瑾帝到——” 我赶紧理了理宫装,下拜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妾接驾来迟,望皇上勿怪。” “皇后平身。” “谢皇上。” 这时我才抬头看他。 一身玄色暗纹龙袍,墨发被金冠束得齐整,下颚还带着些青色胡茬。玄衣衬得人庄重,也愈发凸显了他的帝王威压。 他应是刚从御书房而来,周身还拢着御书房特制的让人沉心静气的熏香气。 他就这么背手站在我面前,垂眼看我。 我晃了一晃神。也不知是不是因我最近看了太多熤朝往事的缘故,逆着光的他,身影倒与先皇重叠起来。 他现在不过也只是弱冠之年,身上就好像再也寻不着十七岁时,那冲我笑的少年的影子了。 “早听闻皇后近日勤勉非常,如今朕一看,传言非虚啊。” 他径自走到桌边,拿了我摆在桌上的记事簿翻开来看。“嗯,不错。”他点点头。“熤朝能得皇后如此,实乃百姓之福。” 我提壶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皇上过誉。臣妾不过是尽点皇后的本分而已。” 他笑了一笑,接过茶落了坐。我不动声色合上了记事簿。 “喵喵喵,喵喵喵”桌下的雪球儿此刻却钻了出来,半站立着,用两个小爪子挠着他的袍角。 我赶紧将它抱起圈在了怀里。 “雪球儿性子顽劣,若挠坏了皇上的龙袍,就是臣妾的罪过了。来人啊,抱雪球儿下去——” “无妨。”萧怀瑾出声阻止。 “朕赐你狸奴,本就是为了让你逗趣解闷儿用。若它挠坏了朕的袍子能换你一笑,朕还要好好赏它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萧怀瑾震怒 我垂眸勾唇,“皇上说笑了。”然后便抱着雪球儿,轻飘飘坐在了他对面。 “过来。”他拍了拍他身边的位子,看着我说道“阿翎,坐到朕身边来。”他眼中带笑,声线也温柔。 雪球儿正满足的躺在我怀里,被我挠得从嗓眼里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不必,这样就好。”我露出个弧度完美的微笑,眼睛只看着雪球儿说“雪球儿不甚安分,臣妾若是靠得太近,怕它会冲撞了皇上。” “阿翎与朕,如今是越发得疏离了。” 说完这句,他就收了笑意,起身、越过圆桌抓住了我的手腕。“朕让你坐过来,你就过来。” 我抬头、对上了他深墨色的眼眸,这一双让我一直看不透的眼眸。 我的手腕被他抓住,没法再给雪球儿顺毛。雪球儿在我怀里扭着身子,“喵喵喵”直叫。 我将手从他手里挣开,重新抱好雪球儿、颔首错开我俩对视的视线。 “臣妾遵旨。”毕恭毕敬。 坐到他身边后,他没说话,我也沉默。等他一杯茶都喝完了,我就又抬手给他添了一杯。 茶壶是小宫女刚换上来的,水温滚烫。 倒完了茶,我便接着看着从他的茶杯里升腾起的白烟发呆。 “阿翎,想必你也知道了吧……”他停了片刻,再次开口说“关于后妃大选的事,朕觉得……”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后妃大选关乎皇家子嗣、香火延续,臣妾作为熤朝皇后,自当鼎力支持。”没待他说完,我便打断他说道。 “朕……” “皇上不必为此忧心。有什么要操办的,交给臣妾就好。臣妾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我抱着雪球儿起身,后退一步,边行礼边说。 “……哦?”他语调沉了沉。 “皇后贤德至此,真乃后宫典范,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这个四字,他咬得很重。 “皇上谬赞。”我却只当没听出来似的,将头恭敬的低下。 “啪!”他重重一掌拍在了圆桌之上,茶碗都被震得打颤,吓得雪球儿“咻——”地从我的怀里窜了出去。 “阿翎,你真要与朕生分至此吗!” 我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跪在地上,没有应答。 过了半晌,他的声音才再次在我头顶响起“好,好。好!” “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他忽地朗声笑起来。笑完了,他便大手一挥,扫落了桌上摆的所有物什。 果盘、茶壶、茶杯……一时间,满室都充满了金银瓷器的翻滚、碎裂之声。 那青瓷茶壶刚好碎在我面前,滚烫的沸水霎时把我的右手背烫得泛红一片。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切,却好似没看见似的,狠狠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臣妾恭送皇上——” 我也没有喊痛,只将右手往衣袖里缩了缩,以头点地再次下拜,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个大礼。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待他走远,屋外侯着的彩屏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她跪在我身边,托起我的手,满脸心疼。 “来人啊!快把娘娘寝宫里备着的烫伤药膏拿来!快!”看着她转头焦急吩咐众人的模样,我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不过是被烫了一下。我还受得住。” “娘娘……”她听我这样说,表情更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真的没事。上点药就好啦。我这个被烫了的人都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我对她露出个笑容来。 药膏很快就被找来,是那个面生的小宫女。 “谢谢。”我对她说。 她只一个劲儿摇头。 彩屏从她手上接过药,扶我起来,在凳子上坐好。自己则半蹲在地上为我涂抹上药。 她的手法很轻柔,边上药还边冲我通红一片的手背吹着气。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的手背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 “娘娘,看这烫伤程度,你这后半月怕是都练不了字了。若是处理不好,还可能留疤的。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彩屏眼泛泪花,两条细眉也拧在了一起。 “诶?是啊,我这是何苦呢,哈哈哈” 我继续笑着,就像这被烫得红肿、起着水泡的手不是我的。 我就这么坐着,她半蹲着。周围是宫人们忙碌收拾着一室残局的身影。捡拾碎瓷片的、四处找滚落的大小水果的、检查金银器的、扫地擦地的…… 当晚膳一道道端上桌时,室内早已全部恢复如初,哪里还寻得见一点狼藉之处。 只有我那包着重重轻纱布的右手,印证了萧怀瑾那一场猝不及防的震怒真的存在过。 我没办法使筷子,小厨房就贴心的把晚膳的菜品都切成了小丁,方便我用勺子吃。 席间我还在打趣,说“没想到如今我还能体会一下孩童们用勺子吃饭的乐趣。” 我饭没吃到几口,清蕴就来了未央宫。 “阿翎,阿翎你没事吧?”还未见到她人,就先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平日里少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 “清蕴啊。你来的正巧,快来同我一起吃饭。”我冲她招了招手。 “吃什么呀。满后宫都传遍了,萧怀瑾在你这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得赶紧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啊。” 说话间,她就走到了我眼前。 “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啦?又是萧怀瑾?他这到底又是在发什么癔症!” 清蕴气的直呼其名的这样骂他。若被旁人听了去,又是一场风波。 “清蕴你消消气,饶是在我宫里,你说这话也要注意些音量呀。我这不是没什么大事么。”我冲她笑笑。 “可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忍心把你的手毁成这样?” “总不能是因为前朝里说的为萧怀瑾选妃的事吧?可我明明听小太监说……” “嗯?小太监说什么?”我面露疑惑。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萧怀瑾今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驳斥了那个带头上书劝他选妃的大学士。” “那老古董大学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清蕴面色一沉。 “他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居然当朝说你是辽东妖妃!还说什么,萧怀瑾被你迷惑得都不顾皇位传承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弥天大谎 “听说萧怀瑾当时气的脸都绿了。要不是有数位官员联合为他说情,萧怀瑾当下就要他午门问斩呢。” “别的不说,就这件事,萧怀瑾也是站在你的立场上维护你的啊。” “既如此,你们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清蕴停了话音,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神色十分不解。 听了清蕴的话,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顿。竟是这样的么?我的确没料到。萧怀瑾他……怪不得呢,他会那般生气。 可他这又是哪般? 当着臣子的面做戏么? 但他如今已大权在握,大可不必勉强自己,再做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戏码来。“莫非……他对我真的有情?” “不,不可能。” 右手裹着的纱布白得刺眼,我挑起唇角自嘲一笑。“这伤疤还没好,我就忘了疼?”算了,罢了。 不管萧怀瑾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 “清蕴,你看你,晚膳都没用就急急忙忙到我这未央宫来了。彩屏,你还不快添副碗筷来?” 彩屏麻利的将碗筷递给我,我没有回答清蕴的话,而是指着桌上一盘精致菜肴说“清蕴,你尝尝这个。这是小厨房新做的菜式,好吃的紧。” “不过我这手今儿是没办法为你夹菜啦。” 我抬手晃晃,偏头一笑,一副洒脱模样。 …… 次日一早坐在妆台前梳妆时,我边由着彩屏为我盘发插簪,边仔细看完了剩下的所有前皇后时期的账簿、记事簿。 合上那几本厚厚的泛黄的书页,我闭目在脑中回顾了全部有用的信息。 一个令人惊诧的奇异而大胆的猜想愈渐清晰的浮现在我脑海。 排除之前所有不可能的猜测推想,剩下的这个,不管多匪夷所思,都极有可能就是事实真相。 “娘娘?娘娘?” “嗯?” “娘娘,已经梳妆完毕。我唤了您好几声,您都没有应答。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这才睁开双眼。 镜子里的我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彩屏站在我身侧,好奇的看着镜中的我。 我摇了摇头,说“彩屏,让两个小宫女去把这账簿、记事簿还给内务府。用过早膳后,你陪我去趟梨园。” “是。”彩屏伸手拿过摆在妆台上的几本簿子,转身欲走。 “算了,我不想再等。你把簿子交给小宫女,我们这就现在就去。” 彩屏回头,表情微讶。我已起身,看着她坚定了点了点头。 踏出宫门,正巧见到了那个新来的小宫女,同另一个宫女一道往内务府的方向走去。 她俩手中的托盘上,放的就是那些账簿和记事簿。 “诶,彩屏。那新来的小宫女不是才来没几天么?你怎的把簿子交给她了?”我在肩舆上坐好,低头问彩屏。 “她啊。”彩屏看了眼那小宫女的背影,露出个笑容。 “娘娘,你可还记得,前日里刚有一批新宫人入宫?那孩子啊,就是我亲自去教养嬷嬷那挑的。” “她做事麻利,人又机灵,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被卖进宫来的。” “听教养嬷嬷说,她就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打怕了,所以胆子格外小些。但除了这点,她别的方面都没得挑。” “唉,说起来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她才几岁大小就被亲爹卖给了人贩子。” “就因为她是个女儿身,那些向人贩子买孩子的富户都瞧不上她。别看她年纪不大,受的苦可不少。” “也正因如此,那孩子格外念人的好。” “我看重的也就是她这点。在宫里做事的人,见风使舵、拉踩上位的多,良善知恩的却没几个。” “事情交给她,娘娘就放心罢。” “哦,是吗?”听了彩屏这番话,我便又回头去看了那小宫女几眼,她背影格外瘦削。“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她小九。” “这也是那人贩子给她随便起的名字,好像是因着她是人贩子收来的第九个孩子。” “小九么……?”我点点头。 肩舆在此时拐了个弯,我也顺势转回头来。 没多久,我们一行人就到了梨园。梨园里依旧传来了熟悉的锣鼓敲打声,合着戏班子众人的开嗓练声,一团闹热。 “皇后娘娘驾到——” 小太监的传唱声将这闹热氛围打破。 一时间,我耳边就只剩下了“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山呼。很快,我就在人群里找到了宋若柳。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这大好春色,她今日穿的是件绯桃色的袍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穿这样鲜妍的颜色,与以往一溜儿蓝青的冷色截然不同。 “免礼,平身。”我说。宋若柳起身抬头,她脸上化了淡淡的戏妆:粉面桃腮,双目含情,又娇又俏。 这下见了她,我心中的那个猜想便稍稍动摇了一瞬。 不像,实在不像。 这个样子的她,与那些簿子里和高公公的信里所记载、所提到的那个名字,全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世间没有那般巧合的事。 而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揭露真相。 “宋姑娘。”我又换上了完美的笑脸,走到她身边说“本宫近日新得了今年刚上供的花果茶。想着你爱喝,所以今儿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走,我们进屋去?” 我笑眯眯对宋若柳做了个“请”的姿势。 “难为娘娘还想着民女这一介小小戏子,那若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福了一福,便随我进了屋。 屋内的陈设还和以前一样,我环顾一圈,心里有了些数。 “你们都下去罢。本宫多日未见宋姑娘,想同她说说话。”我对宫女太监说。 待一屋子服侍的人都退了个干净,我走到门边,伸手亲自将门栓拴好。 一回头,宋若柳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层防备。“不过是说话而已,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这话应该本宫问你才是。”我不疾不徐走到椅子上坐下,漫不经心的捧起了茶杯,语气也轻轻飘飘。 “本宫到底该称你为姑娘,还是公子?” 我抬眼,神色一瞬变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