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故事》 第一节 chapter01狐的故事 天城先生住在鹭森神社附近。 那是栋位于长坡道上的老旧大宅。宅邸后竹林茂密,常年阴暗,竹叶沙沙摇曳。我想起为芳莲堂送货,初次造访天城先生宅邱的事。那是个晚秋风强的日子,即将没入黄昏暮色的竹林犹如生物蠢蠢欲动,幽暗中挺立的竹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骨头。 我把枣姐交付的布包夹在腋下,穿过那个附屋檐的气派大门。依照叮嘱绕过院子,在入门处站定一喊,只见天城先生自幽暗的深处走了出来。他身穿群青色和服便装,一脸睡意。或许方才正在午睡吧。细长的脸上毫无生气,下巴覆满一层青色胡碴。 「我是芳莲堂派来的。」 我低头致意。 「辛苦了。」 天城先生神情不悦地领我进屋。 屋里十分阴暗。后来我才知道,天城先生似乎不喜欢亮光。啪答啪答走在透着冷意的长廊,我抬起头偷偷一瞥,天城先生和服袖口外的手腕瘦骨嶙峋,白皙得仿佛悬浮在黑暗中。 ○ 芳莲堂位于一乘寺※,是间古董店。六张榻榻米大的店内摆放各式古物,就像枣姐自嘲的,不是一间正统的古董店;只要是有趣的旧东西,不论什么都收。正因如此,连我这种不具专业知识的学生也能在店里打工。但奇怪的是,这家店与不少京都堪称老店的古董店经常往来,看来其中暗藏着我不知的因缘。(※位于京都右京区,也是叡山电车的站名,附近一带统称一乘寺。) 我不知道枣姐的年纪,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岁吧。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在便当店打工,外送便当到她的店。我拎着便当打开玻璃门,咔啷一声,原来是坐在椅子上的她起身走了过来。她的眼神清透温柔,个子比我还高。我心想,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之后,我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大三辞掉打工才又想起,直接跑去她的店里。我没有买东西的打算,只是想找机会和她攀谈,记得我请教了她陈列在架上的香烟盒和坠子之类的东西,还聊了一些琐事。「我途过便当到店里喔。」我这么说。令人惊讶的是,她还记得我。 「付钱的时候,你的手非常冰冷,这我倒是还记得。」 她总是像那样,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说话。 「因为是冬天啊。」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请人外送便当,后来我不再这么做了。因为你当时的手实在太冰冷,太可怜了。」 说着,她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 店门贴着一张征兼职人员的启事。我刚辞了打工,正想试试这类风格独具的工作。我提出想应征,枣姐原本的紧张感仿佛瞬间消融,她嫣然一笑,请我务必接下这工作。 接下来每逢周末,我便造访一乘寺的芳莲堂。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顾店,或开着店里的箱形小货车送货。遇上市场开市的日子,如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在东寺或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枣姐便提早几天准备,当天早上再由我开小货车载商品过去。枣姐也有驾照,不过她很怕开车。她会笑着说,我来帮忙让她松了一口气。 ○ 他领我来到一间异常狭长的和室,榻榻米上还放了一张皮沙发。三面拉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左手边是透光的格子门,门的另一头似乎是庭院。刚贴换新纸的格子门闪着青白色的光,天城先生一派轻松地坐在房间深处的沙发,脸色犹如死神。由于房间十分狭长,给人一种天城先生坐在很远的错觉。 「给我看看。」 天城先生从银色烟盒里拿出小指长度的纸烟,点上火,低声地说。 我解开布巾,取出里头的绸布包放在木桌上。轻轻解开绸布后,一只小巧的漆盒展露出来,在微暗中艳泽闪耀。盖子上鲜明描绘着青蛙图案的莳绘※。枣姐吩咐过,要我千万不能看里头的东西,所以我原封不动地将闪着黑光的小盒子推向天城先生。(※以金、银粉末为颜料绘于器皿上、再加漆完成的日本独创技法。流行于日本平安时代,用于装饰屏风、画册、印器、信匣、砚台等物。) 「帮我打开。」 天城先生喷出一口烟说。 「枣姐吩咐我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我低头致歉。 天城先生歪着嘴笑了。黄昏薄暮之中,香烟火苗吱吱作响,一股极为刺鼻的烟味窜入鼻腔。我感到一阵恶寒。 枣姐说过,天城先生是位特别的客人。我想像中的他,是个圆圆胖胖的有钱老好人,不过天城先生的气质与我天真的想像南辕北辙。我不知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约莫五十岁。望着他的笑容,我忍不住揣测起他和枣姐之间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过往,觉得苦水在口中扩散。 「你叫什么名字?」 天城先生神色迷离地看着我问。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姓武藤。」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是吧?为什么犹豫?」天城先生问。 「有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天城先生哼了一声,说道:「算了。以后也麻烦你了。」 「唰」的一声,他把那只仿佛以涂料封印住黑暗的小盒子拉向自己。 ○ 枣姐原本住在东京,经营芳莲堂的是她母亲。听说父亲在她幼时就已过世,她母亲一个人看顾芳莲堂,但后来病例了。正好那时她也在考虑是否要回乡,便离开东京,回到京都继承家业。她母亲则是住进了东福寺一带的红十字医院。 我没和枣姐的母亲见过面,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但从旁人的神色可以得知,病况似乎不甚乐观。我看店的日子,她经常坐京阪电车去探望母亲。 「我果然不适合东京。」 她会经这么说过。 那是店打烊后的事。我们在后面的小客厅隔着八仙桌共进晚餐。枣姐就住在店的后头。枣姐说时薪很低不好意思,常请我吃晚餐。对单身在外的我而言,比起高一点的时薪,她亲手做的菜肴更令人感激。她担心我是没好好吃饭才那么瘦,经常煮东西给我吃。其实我会瘦不是没钱,只是懒惰罢了。不过,能找到机会跟她撒娇我很高兴,也忍不住单方面想像着,看我撒娇她是不是也很开心。 「现在,回京都定居后,我的心情平静许多。在东京的时候,我总是担惊受怕的。本来以为既然其他人都习惯了,总有一天我也会习惯,可是,那种害怕的心情却始终挥之不去。我总是心惊胆跳的,那种感觉强烈到胸口发疹。我果然不适合住在东京。」 她微低着头这么说,一口一口把饭途进口中。 「是什么让你害怕?」 听到我的问题,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脑中反覆沉吟,考虑要用什么话语来解释。 终于,她开口了。 「你会经三更半夜一个人醒着,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恐惧吗?」 「偶尔有。」 「到了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不安吧。就跟那一样。对我而言,东京一直都是夜晚。」 她是这么说的。 ○ 从天城先生住处回来,见到枣姐正把展示在店外的素陶水瓶和小柜子搬进屋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内灯光透过玻璃窗流泄出来,枣姐低着头搬运商品,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天城先生感觉有点恐怖。」 我一面帮忙一面说着。 「对啊。」 枣姐低声地说,把木头雕刻的布袋福神抱在小小的双乳之间。在她怀中,笑意洋洋的布袋福神就像只小猫还是什么的,感觉柔柔软软、蓬松蓬松的。那只模样古朴的布袋福神在我打工的那段期间始终没有售出。每天早上,枣姐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太阳,到了傍晚再像方才一样抱回店里,如此来来回回、搬进搬出的,布袋福神和枣姐看起来都圆圆膨膨、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 结束关店的工作后,枣姐脱掉外套,说道:「真对不起呢。」 「对不起什么?」 「本来应该是我要去的,可是,我不喜欢上那里去。」 「我懂。」 「天城先生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说什么。」 「这样啊。」 然后她没再开口,脱了鞋走到店后头。 我在脑中想着那只送给天城先生的漆器盒子,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 多次往来天城先生的住处后,我俨然成了枣姐的代理人。亲身见识过那座宅邱的诡异后,我心中生出一种义务感,认为不能让枣姐到那种地方去。这也是回报枣姐,因为她总是请我吃晚餐。 通常人在心情不好时较为寡书,但天城先生心情不好时却特别多话。起初还未察觉这一点,我会相当困扰。天真地以为他心情好而迎合他,结果他说出难听得过分的话。虽然生气,但因为他是重要的客人,也只能忍着不回嘴。 倒是他静默不语的时候,比较令人放心。了解这一点后,他饶舌多话的时候我便尽可能不回嘴;不过若是遇上他真的情绪极差,我的沉默只是火上加油。这种时候我也一筹莫展,只能一心找借口告辞。 我们会面的地点很固定,就在那间狭长的和室里。他递烟给我,两人烟氲弥漫地抽着烟。他的烟多得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到了冬天,日照时间变短,他就会点上一盏纸灯笼,从没开过电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影子映照在随着天色变暗的格子门上。 会面的时间逐渐拉长,这对我来说相当困扰。他迟迟不把桌子上的包裹打开,想要尽早离去的我如坐针毡。我想说「快一点!」却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坐进沙发。我会听着两人香烟燃烧时的滋滋声响和竹林的喧嚣,就这么度过半小时。坐着坐着,连我也陷入重度的忧郁当中,以为自己的生活被眼前这吞云吐雾、幽鬼般的男人给鲸吞蚕食了。 我开始觉得,天城先生一定是以此为乐。如果他对我做的事,从前也如法炮制地施加在枣姐身上,那就太残忍了。 ○ 「你很少谈自己的事呐。」天城先生说。 「因为我只是个跑腿的。」 「枣小姐好像相当中意你呢。」 在纸灯笼的光晕中,他浅浅地笑了。 「我整天关在屋里,有机会听别人说话就觉得开心。你不用那么拘谨没关系。」 「这我可没办法。」 「为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抽烟。 「真想多听听你的事呐,你是学生吧,大学生活如何啊?」 「不太有趣。」 「上课很无聊吗?」 「也许是吧。」 「我大学读了好几年,因为读了太久了,就被赶出来。有时候觉得,那段日子最快乐。有时又觉得,当时其实有当时的苦。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静默聆听着,直觉要是冒然开口,必定会一步步身陷对话的迷宫之中。何况天城先生想要听别人说话,这点就非常奇怪。他并非对我所说的八卦闲聊有兴趣,我隐约察觉他关心的是其他东西。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他如此说,像在安抚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你上我这里好几次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又没有要你对我推心置腹。」 说着,他又把烟递给我。 我口干舌燥不想再抽了,可是为了有借口不说话,只好伸手再跟他讨了一根。 ○ 听说天城先生离开学校后,有段时间在某间私立高中担任教师,不过很快就辞掉了工作。不知道他为何想当老师,我无法想像他站在讲台上对那些邋遢的高中生讲话的模样。 天城家在一乘寺拥有一些土地,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宅邸的仓库囤积了相当多的古董,价值不菲。我想天城先生就是靠这些继承的财富,才能一直窝在这栋幽暗的屋子过生活吧。 ○ 我在芳莲堂很少出错,但那天状况不佳。两天前开始我就有点感冒,喉咙很痛:心情焦躁,注意力也变得涣散。心里「啊」一声的时候,盒子已经掉落,滚出来的盘子摔缺了一大块。那枚盘子是待会要送给客户的碗盘组的其中一只,这下子无法交给客户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动静,枣姐从店后走出来,站在我身旁。 「我会赔偿的。」 我说着,心情变得十分暗淡。 「那倒不必。只是,这下麻烦了。」 枣姐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虽然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这是须永先生特别指定的,没办法拿其他东西代替。」 「我去向他赔罪。」 枣姐捡起青磁的碎片,收进盒子里。那模样,宛如在埋葬爱犬的尸体。她蹲在地上,我默默看着她的后颈。 「你可以走一趟天城先生那边吗?」她说。 「天城先生吗?」 「若是他,应该找得到替代品,那人也在做这种买卖。我虽然没提过,其实那人最擅长收拾这种麻烦事了。芳莲堂从我父母亲那一代起就常受到他的照顾。」 「您是要我到天城先生家,拿替代的物品回来吗?」 「是的。」 她站起身,凝视我的脸。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她自然垂落的刘海几乎触碰到我的额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她的眼瞳。 「可以吗?」 她语调缓慢地说。 「请跟他说,谢礼我改天亲自送去。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许天城先生会开玩笑地跟你要些东西,但你绝不能听进他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 天城先生拿出一本厚厚的帐本,手臂蠕动着在上头写了什么。他戴着复古的圆框眼镜,犹如时代剧里的阴沉大掌柜。一直生活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视力也许不太好。 「须永先生是吧?」 「是的-l 他取出一个宝特瓶大小、以包袱巾包裹的东西。 「这就可以了吗?」 以防万一我向他确认,天城先生闷哼了一声。 「这东西,须永先生绝不会有怨言。非但如此,他一定十分满意。」 我半信半疑地收下。天城先生观察我的神色,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跟须永先生起争执了吗?」 「是我打破了要送给他的商品。」 「把枣小姐惹火了吧。」 「她那人不轻易发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啊,从以前就那样。」 天城先生感同深受地说。我在脑中描绘她温柔地拾起盘子碎片的身影。 「谢礼枣姐日后会亲自送来。」 「请样啊。」 天城先生迅速地一页一页翻阅帐簿。 我拿起包裹跟他道谢,准备起身走人。天城先生啪地一声阖上帐簿,看着拉门上午后阳光照亮的袄绘※说:(※日本和室之间的拉门称为「袄」,拉门上的画作称为「袄绘」。) 「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就当作这次的回礼如何?」 我想起枣姐贴近我时说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你也有责任吧?」 「是没错……」 「还是她说了什么,交代你不要给我任何东西?」 「没有,没那回事。」 天城先生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是件小事。你住的地方有柴油暖炉吧?」 「不,我是用电暖炉。」 「我就想要那个。」 第二节 ○ 须永先生的事,在枣姐把东西送过去后似乎就平息了。不但如此,须永先生还另外买了几样店里卖不出去的商品,完美证实了天城先生那不可思议的自信。 两天后,我把电暖炉送到天城家。那暖炉自我进大学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已经很旧了,我并不觉得可惜。现在也还不到天寒地冻的地步,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买新的就行了。我完全猜不出天城先生为何想要这种东西。 枣姐曾耳提面命地叮嘱过我不能和他交易,我也不好意思跟她商量。那之后,她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 听说我在芳莲堂工作,奈绪子跑来了。 我和她交往已经一年半了。我周末要去芳莲堂,平常两人也各自忙着学校的课业,很少出去约会。一周前,两人暌违已久一同前往清水寺赏枫,结果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我和她互不退让,闹得不愉快地各自回家。从那以来,我们没再联络。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与她和好,很高兴她愿意到芳莲堂来。 那天枣姐因为感冒在二楼休息,我一个人看店。我坐在椅子上翻阅字典,读着论文影本,听到有人在敲玻璃门,抬头一看,奈绪子一脸伤脑筋地站在门口。 奈绪子和我就读同一系所,是同班同学。她个子小小的,给人可爱的印象,但对于看不顺眼的事批评向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至于我,个性算随波逐流的那型,不由得被她与外表反差极大的性格给吸引。虽然常被她的言行举止刺伤,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却也不禁更加迷恋她。 我到后头倒杯茶给她。她坐着啜饮煎茶,眼睛滴溜溜地环视四周。 「真好玩。」她说。「都很贵吗?」 「有些昂贵的商品,但不多。我们不是高级的店。」 「你现在很懂古董吗?」 「不,我只负责看店跟跑腿,什么都不懂。」 奈绪子的目光突然移往店后方,还低头致意。回头一看,枣姐披着披肩出神地站在那边。看来烧还没退。 「欢迎光临。」 我把奈绪子介绍给枣姐,枣姐说:「久仰大名。」 时间刚过三点,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枣姐说今天要提早打烊。我让奈绪子在旁边等我,和枣姐一起做完打烊的工作。枣姐气喘吁吁地,模样好像很痛苦,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要紧的。」枣姐说。「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请你下星期六再过来。」 ○ 被古物包围的时候奈绪子一派开朗,共进晚餐时却不太说话,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碰钉子。有话想说却闷在心里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子。 来到我的住处,冰山还没融化。 「还没把暖炉拿出来啊?」 奈绪子喝着红茶,突然冒出这句话。 「坏了。」 我撒了谎。 好一段时间她闷不吭声,我也没有说话。 「她好像很寂寞呢。」 一开始不知她说谁,后来才想到是说枣姐。脑中浮现她高烧未退、一脸茫然站在客厅入口的身影。 「是啊。」 「刚刚她突然出现,我觉得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就像鬼魂一样。」 「是有点像。」 奈绪子目光迷蒙地望着书架,口中呢喃着:「好冷。」 我铺了棉被取代暖炉。 窝进被窝没多久,吸收了两人体温的棉被变得柔暖。我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她从刘海发丝间抬头看我。我的唇抵着她冷冷的脸颊,闻着她的体香。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总算融化了。 「天气会愈来愈冷,你快点买一台暖炉吧。」她说。「要不然,你会感冒的。」 ○ 进入十二月,气温转为严寒。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大学教室和实验室度过,回到宿舍就窝进棉被。就算没有暖炉,也不觉得困扰。不过,只有早上很痛苦。在经过一夜冷藏的房间颤抖着更衣,这样的早晨实在让人觉得寒酸。可是,买新暖炉太麻烦了,我只好嘿咻嘿咻地鬼叫着撑过寒冷的早晨,买新暖炉的计划也持续延宕。冷归冷,但也省了电费。 之后两个星期,我没造访天城先生宅邸的小房间。店里没东西要送过去,天城先生也没事找我们。 芳莲堂门可罗雀,平日客人已经少之又少,这阵子更不断递减。我一边顾店一边归纳实验结果,和枣姐聊天打发时间。 她从仓库搬出旧暖炉,放在收银台旁。暖炉一点着,芳莲堂更加舒适怡人。 有时她会去附近酒店买酒粕,放在暖炉上烤着吃。枣姐不喝酒,但加了砂糖的酒粕令她情有独钟。吃了酒粕后她总是一扫平日孤寂气息,变成一个双颊红嫩、咯咯轻笑的小女孩。把一个身材比我高、年过三十的女人比做小女孩虽然奇怪,但我无法不如此联想。 偶尔奈绪子来访,也会三人一起谈天说地。一开始,枣姐在奈绪子面前不太说话,习惯之后,还会邀请奈绪子共进晚餐。 「她真是可爱呢。」 我把枣姐的赞美转告奈绪子,她很高兴。 本以为会平平稳稳地迎来岁末。 然而,天城先生打电话过来。我又得上他家了。 ○ 走进天城家院子,看到天城先生坐在缘廊上,身旁有口加盖的大笼子,他正从笼子的网目间探看笼内。 察觉到我来,他笑着说:「来了啊。」 「那是什么?」 「从朋友那收到一头奇兽。」 走近笼子旁,一股味道传来,像是雨淋湿的狗儿散发的味道。笼子里很暗,不知藏了什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微弱的呻吟声,笼内好像有生物在动。从天城先生身旁往里窥探,一瞬间,我觉得有双人的眼睛自网目的缝隙瞪视着我。 我心头一震,抬起头来,天城先生正无聊地打着呵欠。 「我正愁不知如何收拾呢。」他说。「好了,进来吧。」 来到平常的那间和室,交出枣姐要我送来的商品后,我抽起天城先生递给我的香烟。 房内冷飕飕地受到寒意侵蚀,皮沙发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旁边虽摆着灰色的小火盆,仍无法驱逐寒意。然而,天城先生今天仍是穿着群青色的和服便装,前襟邋遢地敞开着,露出瘦巴巴的胸板。看了就不舒服。我认为他是为了让我难受才穿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然后又想,自己方才的想法肯定全让他看穿了,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住的地方没暖炉,一定很冷吧?」天城先生温柔地说。 「还撑得住。」 「京都的冬天很特别,接下来会愈来愈冷喔。」 「应该是吧。」 「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要是有女人来,就能拿天冷当作拥抱的借口,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应该有女朋友吧。」 「没有没有,那种事我不拿手。」 「是吗?」 「是的。」 「要是能和人依偎在一起,冬天可是很舒服的喔。你一定和女人在棉被里互相取暖吧。」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移开目光,盯着格子门上的横杆,对于天城先生宛如亲眼所见的语气感到害怕。尽管意识到这想法不合常理,却觉得有块沉重的泥块扑通落到了下腹。 「生气了吗?」天城先生笑着说。「看来你不喜欢这种话题呢。」 忽然,面向中庭的格子门出现一道暗影。今天天气很阴,也许是朵碎云掠过天空,一时遮住了太阳吧。 「院子里有人吗?」 我这么一问,天城先生忽然脸色紧绷,眼神僵直,眼球犹如冻结在深邃的眼窝之中。 「院子?谁在院子?」他盯着我尖声地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人。」 天城先生缓慢转动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门上,一副嗅闻什么的姿态,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没人啊。」 「说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窝进沙发里。 「若是没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对象,那你就太可怜了。要我把暖炉还你吗?」 「您要是肯还我,自然是非常感谢。」 「我正好想找一件东西。要是你肯帮忙,暖炉就还你。你要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果他张开骨感的十指覆在脸上,夸张地假装哭泣。手掌覆住的脸陷入暗影,指缝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吓了一跳,瞪着他的举动。 「是狐狸的面具。」他说。 ○ 须永先生住在北白川,听说他家自古以来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数栋出租公寓和大楼,从上一代就和芳莲堂有来往。枣姐的父亲亡故后,店铺得以移到一乘寺继续经营,也是多亏须永先生的帮忙。我会打破要送给他的盘子,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但始终没见过他。枣姐说,他是个年过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爷爷。 十二月尾声的某个星期日,我来到芳莲堂,枣姐正跟人说话。对方是个肚子圆滚的老先生,身上有种爽朗的气息,就像枣姐每天抱进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枣姐被他的气质感染,宛如晒着太阳的猫笑意洋洋。光看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须永先生。他穿着设计洗练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枣姐依旧笑容满面,向老先生介绍我:「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吗,打破盘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则是满脸通红。 我到屋后上厕所,回来时听到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小枣。你可要防着天城一点。」 「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实说,收到东西时不能说不开心,但你用不着为了老身去做那种事。」 「对不起。」 「不是啦,老身并非责怪你。你不必低头。」 老人咳了几声。 「总之,不可不防。」 「嗯,谢谢您。」 那天,须永先生在店里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几个带来的蛋糕,从头到尾都笑咯咯的。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主治医生交代他不准吃蛋糕,在家里没得吃,只能像这样偷偷地在外头享用。老人说着,一个接一个地把甜点塞得脸颊鼓胀,抽着散发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枣不会去告密吧?」须永先生哀求般地说。 「可是,请您要有所节制。要是您因为在我这吃零食而有个什么差错,我可是会非常伤心的。」 「死不了的啦。」 须永先生咯咯笑着,气势惊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来,主治医生会下禁令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告辞时,须永先生从地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枣姐。 「这个给你。」 打开木箱,枣姐发出赞叹。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盘,然而角落画了一只艳红的兰铸金鱼。圆滚滚的小兰铸栩栩如生,纤细的鱼鳍仿佛正悠悠漂动。凝神细看,漆料涂装的黑底恍如润泽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测。 「啊!」枣姐指着金鱼说:「刚刚是不是动了?」 「会动哦。」 须永先生得意地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枣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盘子,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释。 「哎呀。」 枣姐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空中一点。 ○ 须永先生回去后,枣姐开始打扫置物间。 店里有些上一代留下来但不足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杂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档清理。枣姐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带回去,所以我很期待会出现什么宝贝,谁知翻出来的净是根本不想带回家的废物。其中竟有远心分离器的插座,我从没想过会在芳莲堂看见实验机器。 正在整理的枣姐「啊」地惊呼一声,我凑过去看,泛黄的报纸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纸做的。 「吓了我一跳。」枣姐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可以给我吗?」 「那倒是无所谓。」 我拿起那个旧狐狸面具,在手中绕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轻很多。 「您讨厌狐狸面具吗?」我问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见稻荷大社,你不觉得那地方很阴森吗?」 「我去过,那地方的确有点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参拜过。」枣姐说。 「我不记得为何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去参拜稻荷大仙,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那排感觉永无止境的鸟居阵,走进森林。那时,母亲手上就拎着那张狐狸面具。是在山顶茶屋休息时捡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遗留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我记得一走进稻荷森林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身体湿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满布青苔的老旧石灯笼和狐狸像,浓郁的蜡油味仿佛渗进身体里面,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枣姐凝视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亲的脸。母亲走在我前方半步,我从斜后方仰头看她的脸,但她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怕,像在生气,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无法理解是哪一种,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母亲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当时害怕地想:说不定那人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化身变的,要把我拐进稻荷大仙的森林里。母亲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摆动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亲垂落的手臂毫无力气,只要我稍微停下脚步,我的手立刻会跟母亲分开。可是,若我放开母亲的手,走在石阶前半步的母亲一定回过头来,要是那张脸真是别的东西,到时才真是后悔莫及。这么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干笑着起身,仿佛时至今日仍想将幼时纠缠她的东西从肩上拂开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觉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吓自己,执着地牢牢记着。到现在我还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我害怕得甩开母亲的手逃走,回过头的她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枣姐环抱着纤细的身子,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始终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 隔天。 枣姐出门前往红十字医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银机的桌上,昏昏欲睡。脸颊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炉的热气。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间好像有什么纠结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快两点,玻璃门外犹如黄昏一片昏暗,天色混杂着红与灰,十分诡异。是因为云的关系吧。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午后突然变了天。我打着瞌睡,惊醒时睁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撑着右颊,颊上汗湿一片,虽想调弱暖炉火力,然而在起身动作前又睡着了,如此反反覆覆。 枣姐一直不回来。 睡睡醒醒之间,我的心情愈来愈烦躁,闪过脑海的是——枣姐发现狐狸面具时像被虫咬到般尖叫一声;我穿过天城家大门;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间异常狭长的房间深处的沙发上。说不定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回忆潜入了睡眠之中,我才会睡得大汗淋漓。 大脑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却也不由自主思考起来。我想,我不应该把那交给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应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对那台暖炉并没有执着,根本不必大费周张地帮他找狐狸面具。再说,与其加深与他的纠葛,不如买一台新暖炉省事。谁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才一时糊涂给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东西到天城先生家时,我原本也没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给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觉到,而我没能说谎蒙混过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说。 我的暖炉装在纸袋里,就放在房间的角落。难道他早知道那天我会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脸上,不发一语。 我在阴暗的房里,和这名狐男两相对望。 我摆脱睡意,起身调弱暖炉。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门,火热的额头贴上去,玻璃被外头的空气冻得冰凉。店外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芳莲堂,外头天色又如此诡异,总觉得很阴森,让人静不下心。看到角落满布灰尘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为何,我的思绪一直绕着天城先生打转。 为了挥开心中的不安,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去,看到一个男人就站在通往后方房间的门口望着我,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寒毛直竖,寒意从侧腹的皮肤往背后蔓延。从男人的狐面底下,传来黏腻的唾液堵住咽喉的声响。 我直觉地想说什么,但屋外传来巨响,仿佛有许多人正朝玻璃门砸小石子,原来是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滂沱,宛如积存的水气一口气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带已是雨雾迷蒙,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向店内,男人已经不在了。 第三节 我动弹不得,僵立原地,一直等到枣姐回来。 枣姐拍掉肩上的水滴,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脸色发青的。」 「那里有人……」 「人?」 枣姐立刻脱了鞋走进屋里,背包就搁在客厅的八仙桌,屋内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然后,枣姐一脸诧异地走出来。 「没有人啊。」 「那人戴着狐狸面具。」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她瞋怒地说,盯着我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看她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同样脸色发白。 枣姐如饮毒鸩,一脸苍白,她不太说话,准备关店。雨停后,我觉得仿佛从一场恶梦醒了过来。我睡昏头的幻想竟吓着了枣姐,实在过意不去。 枣姐神情异于平常地请我留下来吃晚饭,我心软答应了。其实我早和奈绪子有约,这下只好打电话道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解释,于是我骗她说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突然跑来找我。 两人在餐桌前就座,但枣姐几乎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比较好。」我说。 「没关系。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微弱的日光灯无法照亮她低垂的脸。「换支灯管比较好吧?」我说。我咀嚼食物,移动着筷子。八仙桌另一头,枣姐身体僵硬,像是雪白的石像,我觉得她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觉得很心疼。最后,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剩饭做成茶泡饭,囫圃吞下去。 「虽然拜托你这种事似乎不妥……」她低着头说:「今晚,可以请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我摇摇头。「这可不行。」 「说得也是。」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会儿瞪着榻榻米,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熄灯的店头,或是探望身后的楼梯口。 每当她以探寻的目光凝视暗处,我就希望她停止这么做。她愈这么做就愈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看到盘踞在那幽暗之中的什么。 「我睡二楼,请你睡一楼。这样可以吧。」 她深深地一鞠躬。 ○ 我盯着自天花板垂落的橘色电灯泡。穿着不习惯的坚挺浴衣,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家过夜的事。年幼的我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将祖母摇醒。祖母总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知道有人醒着,我就能安心入睡。 抬眼看了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也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是快还是慢,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意识蒙胧之间似乎打了几次小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我坐起身,看到昏暗的楼梯口有个人影,差点叫出声,才恍悟是枣姐下楼来了。她穿着白色系的睡衣,披着毛披肩。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她低声嗫嚅。 「没有。我正烦恼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跨过我的脚边,到厨房煮水。我自棉被里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在柔和的橘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胧幻影般浮现。耳边传来轻柔拿取餐具的清脆声响,我的睡意忽然涌现。 「你要喝茶吗?」她回过身问,姿态异常艳丽。 我们在榻榻米上坐正身子,喝着茶。她脸上有一抹羞怯的笑容。 「昨天没跟你说,其实关于狐狸面具,我还有个讨厌的可怕回忆。」她说。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净土寺一带,芳莲堂已经开了,不过不在现在的地点。那时候,我最喜欢除夕和大年初一,不过二月份最让人期待的是节分祭※。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隆重,夜里一长排的夜市小摊接连天边,人潮众多。二月正是最严寒的时期,经常下雪,下雪的节分祭又格外迷人。我始终无法忘怀沙沙踩着落雪,越过吉田山走进热闹的节分祭的情景。(※在日本,每年立春的前一天为「节分」,寺院和神社在这天举行活动,祈求一年顺利。) 「人在吉田山这头时,还感受不到半分祭典的喧闹,然而随着脚步迈进,沁骨的寒风也逐渐暖化,不知不觉周围蓦然大放光明。行人脸颊染上淡淡的暖意,实在让人感觉不似冬日。身处其中,被祭典的空气包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就算伫足不动,仿佛也会被带往远方。 「当时,我带着那种酣醉的心情,陶陶然地飘移在人群中。穿过吉田神社的庙区,步下石阶,走进绵延不断、被人潮淹没的参道。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因为是庙会,我也不以为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忽然把脸转向我,不知为什么,发出了极可怕的哀嚎声,似乎是被唾液给噎住了。那人扭着脖子望向天空,像是极为痛苦,但是戴着狐狸面具,感觉他就像在恶作剧一般。没多久,那人仰着身子倒下。我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抽搐着,画面十分诡异。就像身子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枣姐叹息着,啜饮了一口茶。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我问。 「过世了。在那以后,我就不参加节分祭了。」她说。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天亮都没阖眼。我请枣姐拿电暖炉下楼,在八仙桌看讲义。知道我醒着,枣姐似乎安心了,原本她坐在我的棉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向我搭话,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 我平日的生活只在大学与宿舍往来,周末则在芳莲堂的古物堆里度过,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圣诞节的气息。直到和系上朋友吃尾牙,阔别已久地来到三条通,我才发现街上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品,晶晶亮亮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迫在眉睫。 虽然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我和奈绪子向来不是容易随之起舞的人,但圣诞节那晚我还是在她房里享用了应景的圣诞大餐。奈绪子送了我一直想要的画册,而我则是在芳莲堂买了一只小珊瑚别针送她。 在奈绪子房里窝到九点多的时候,枣姐打了电话给我。这十分罕见。 「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能把面具还我。」 她人似乎在外面。我想像她身处喧嚣的大街上,手遮着话筒拼命喊出声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狐狸面具吗?」 反问的同时,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因为狐狸面具已经在天城先生手中。察觉到我的为难,枣姐便说: 「我告诉母亲把那给了你,结果她非常生气,说那是她的东西,要我立刻拿回来。我怎么劝都没用。」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吗?」 「真的很抱歉。」 枣姐重复说了好几次,似乎还在话筒的另一头弯身赔罪。 「说这种话实在任性,可是我母亲因为生病情绪很不稳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我一定带过去。」我说。 「真的很抱歉,那就拜托你了。」枣姐的声音泫然欲泣。 挂掉电话,我陷入沉思。 我不认为天城先生会爽快地把东西还我,但不过是个和纸面具,应该很多店都有卖,找个外形相似的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只是…… 「怎么了吗?」 奈绪子担心地看着我。 ○ 隔天傍晚,我造访了天城家。 我在木板窗外的窄廊前呼唤,天城先生出来应门。意外的是,须永先生竟在他身旁。须永先生「哎呀」一声,朝我笑了笑,然而站在房间暗处的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明是冷风飕飕的傍晚,他的双颊却是汗湿淋漓,这异常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 须永先生好像正要告辞,与我擦身而过走下庭院。他的步伐很不稳,我不由得伸手搀扶他。「抱歉。」须永先生说。天城先生双手环抱,站在缘廊上,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我不禁心想:须永先生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天城先生了吗? 「我到这里的事……」须永先生痛苦地喘着气,边穿鞋边说:「你不要跟小枣说。」 我点点头。 天城先生鼻子喷着气哼笑两声,对我说:「上来吧。」 我脱了鞋步上缘廊,目送须永先生踉跄离去。他毫无活力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摇摇他,帮他打气。围绕于那个在芳莲堂大啖点心的老人身上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 须永先生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只剩下竹林的嘈杂骚动。 我向天城先生低头,请他将狐狸面具还给我。他坐在我身前,突然叫我把钱包给他。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如此要求,感觉很不舒服。我说,我不喜欢让别人看钱包。 「总之让我看一下就行了。」 天城先生说。狐狸面具就搁在桌上。 我递出钱包,天城先生愉快地接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灵活地翻着我的钱包。天城先生愈来愈瘦了,但仍是穿着略脏的便衣。从初次见面至今,他的装束从未改变。 没多久,他取出裁成小张、收在钱包里的奈绪子的照片。 「这我拿走了。」 「不行!」 我伸手抢夺,但天城先生动作迅速地把照片叼在口中,伸出犹如猛禽的手爪把我挡了回去。黑暗中,他薄薄的嘴唇闪着红光。 他把照片含在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 枣姐住院的母亲过世,是新年刚过、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 结束葬礼期间的慌乱时期后,枣姐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里,蜷缩着身躯。芳莲堂恍如沉入湖底深处终日昏暗,紧闭门户,玻璃门上始终挂着「本日休业」的牌子。即便是令人心情舒畅的晴日,布袋福神也没在店门口展露笑容。 直到一月过了大半,我才终于见到她。 「家母应该了无遗憾吧。」 她在芳莲堂外的马路上,神情冰冷地在狐狸面具上点了火。听说她母亲是抓着面具断气的。 凝视着逐渐被火焰吞噬的面具,虽然未曾谋面,我仍在脑中试着描绘枣姐母亲的面容。然而,在我描绘的情景中,她是戴着狐狸面具断气的。身躯抽搐着,如同枣姐幼时看到的那个戴着面具死去的男人,身体就像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情愈来愈差,反感得不得了。 把奈绪子的照片交给天城先生,就像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一想起天城先生含着她照片的神情,我就打心底感到厌恶。 我决定尽可能地常和奈绪子见面。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的视线一离开她,那间阴暗的宅邸就会伸出钩爪,抓住奈绪子,把她拖进黄昏日暮之中。 ○ 「狐狸的故事。」 在我的房间里,奈绪子这么说。 专心烤酒粕的我惊讶地回望她。奈绪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神色迷蒙地望着空中。她又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清秀少年。 「什么?」我问。 她告诉我家乡的狐狸传说。 住在森林里的狐狸时常化为人形。现在虽然少见,不过很久以前,在她祖父母的时代,狐狸经常出来恶作剧。幻化成美丽的女人、化身绵延不绝的奇妙游行队伍,或是趁祖父酒醉微醺走在路上时,偷走他带回来的点心,只留下包袱巾。她颊上展露笑容,讲着这类的故事。 「狐狸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吧。」我说。 「才没那回事呢!」她摇摇头。 「我小学时看过狐火※喔。我也不记得为何在那么晚的时候走在那种地方,当时我拿着手电筒照亮田埂小路,远方是几座黑漆漆的山头,走着走着,我看到山麓下的黑森林里一闪一闪的,有东西在发光。下一秒,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飞到另一座森林里。那就是狐火。」(※日本称鬼火为狐火。) 「怎么可能。」 「真的啦!」 她微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在酒粕撒上砂糖,放在盘子里。「这就是酒粕?」她开心地说,把丝状的酒粕送入口中。我点了一根烟,问道:「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她嚼着酒粕说:「为什么呢?」说完陷入了沉思。不久,她双眼发光地开了口:「对了对了,不是有种狐狸面具吗?」 「你说像夜市卖的那种?l 「对,纸做的面具,小孩子戴的那种。」 她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从指缝间隐约看到她的眼眸。 「我看到一个男人戴着那样的面具。在哪里看到的呢?好像是前阵子在上学途中看到的。好奇怪啊。」 我决定送她回家。 「你不用途我啊,时间还不晚。」她这么说。 「以后你晚上不要到处乱跑了。」 我这么说,她一脸讶异。 我们走在阴暗的街道上,每隔一小段路就出现一盏街灯,日光灯的白光洒落在路面上。前方有一盏路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以为要熄了却又突然啪地一声点亮,然后又啪啪作响地像在耍人一般暗下来。就像在看电车上摇摇晃晃打瞌睡的乘客。 「真讨厌。」她嘟哝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灯管。」 我盯着街灯看,总觉得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那盏街灯下站了一个人。但灯光点亮后,不见半个人影。 「咦?」 她忽然紧抓住我的外套一角。 啪答一声,路灯熄灭了。在灯光熄灭的那瞬间,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黑暗中扭动着身躯。 ○ 我去到芳莲堂,看到枣姐穿着丧服,纤弱的双手环抱胸前,仿佛在微微颤抖。丧服本就是教人丧气的东西,但枣姐穿起来更是散发出一股悲痛的氛围。 「我有事得出门,店里就麻烦你了。」 她穿着丧服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一边交代。 「是谁过世了?」 「须永先生过世了。」 她嘴唇纠结,神情似哭似笑,抱在胸前的布袋福神就像在芳莲堂吃点心的须永先生,始终呵呵大笑着。 「你还好吗?」我问。 「嗯,我还好。不过,真没想到须永先生竟然过世了。」 说完,她抱着布袋福神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须永先生过世前的举止十分奇怪。 那天,须永先生指使家人打扫仓库。他本来就是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做的个性,大家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平日只要稍微应付他就满意了,那天却像是打从心底想把仓库彻底整理干净一样,家人怎么劝都劝不听。须永先生还亲自动手,搞得自己满身灰尘。据说,他像在找东西的样子。 当天下午,须永先生说「反正今天运动过了」,命家人去买蛋糕,大口大口吃着。家人叫他节制一点,他只咯咯笑着说:「没差了。」吃完吆喝一声,又继续搬东西。 仓库很大,一天实在整理不完,他们用塑胶布盖住搬到院子里的古董,打算隔天再继续。然而,家人都回到屋里了,须永先生还在仓库里东摸西摸。 到了傍晚,气温愈来愈低,须永先生始终没有回到屋里,家人担心地前去查看,见到须永先生已在里面上吊自尽。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一道夕阳从敞开的门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并没有留下遗书。 ○ 脑中闪过的,是在天城先生的院子与我擦身而过的须永先生。那时他瘦了一圈,十分憔悴。仿佛被死神给附身了。 我在脑中想像他与天城先生在那间幽暗狭长的房间交易古董的光景。他对我说:「不要跟小枣说。」他从天城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又交出了什么呢? 可是…… 促使他和天城先生交易的,该不会是那只布包吧?那只我从天城先生手上拿来代替打破的盘子的布包。是不是那物品成了引子,让须永先生掉进天城先生的陷阱中无法脱身?如果是这样,我不就等于是天城先生的帮凶。这么一想,我感到不寒而栗。 掉入天城先生的陷阱动弹不得的须永先生,化为他在仓库上吊的身影。「这件事不要跟小枣说。」他身子在空中摆荡,近似呜咽地说。接着,他的身影又变成戴着狐狸面具死去的男人、变成枣姐的母亲、变成枣姐、变成我自己的身影,最后变成天城先生。 而天城先生晃动着身子,觉得很无趣地笑着。 ○ 枣姐的母亲过世、须永先生自杀,事件接连发生,但一月即将告终时又回复平静的冬日。春天依然遥远,气温不但没有回暖反而盆发寒冷,但我决定尽量表现得开朗一点,好让枣姐远离阴郁的回忆。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我和天城先生的交易还没结束,就像有颗拳头大小的铅球沉在下腹。 工作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天城先生联络我,他说请务必过去一趟。」枣姐吞吞吐吐地说。 「他请枣姐过去吗?」 我惊讶地问。自从我在芳莲堂工作后,她没有再去过天城家。 「不,不是的。」枣姐带着歉意说。「天城先生邀请的是你。」 我拎着背包,愣在当场。觉得下腹的那颗铅球又膨胀得更大了。 「他说,有礼物要给奈绪子。」 「给奈绪子?」 枣姐担心地窥视着我的表情。 第四节 ○ 「是吗?那张狐狸面具烧掉了啊?」 天城先生笑了。 与平日相同的房间,与平日无异的昏暗。天城先生抽着烟。「那张面具是有回忆的。」他开始说起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刚好是这时节。我平日就像现在这样窝在家里,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盛大,我每年都参加。那一年,我从东大路行经吉田神社的参道走向神社大殿,那年的节分祭下着雪,连接不断的夜市灯光在静静飘落的雪中闪耀,极具风情。四周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热烘烘的神情温暖。 「我吃了什么呢?好像是买了烤鸡肉之类的,边走边吃,在人群中穿梭,看到奇妙的二人组迎面走来。一个是小女孩,另一个是男人,戴着狐狸面具。地点是热闹的祭典,这画面其实并不奇怪,那男人看来只是在闹着玩罢了。 「不过呢,就在他们来到我前面时,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那男人看着身旁的女孩,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噎住了,发出恐怖的哀嚎声,脖子扭着望向天空。那男人似乎非常痛苦,但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啊,感觉就像在开玩笑。那男人就那样仰天倒地。 「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看着那个男人。他身体抽搐着,就像身体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奇特的光景。 「没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跑了过来,扶起倒地的男人,摘掉他脸上的狐狸面具。那家伙死相十分可怕,他口吐白沫,早已断了气。看到他面具下的脸,我才知道死去的男人是芳莲堂的主人,他和我有生意上的往来。扶起他的男人大喊着叫人去请医生,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女孩站在一旁发呆,壮年男人『小枣、小枣』地喊她,她也没有反应。想必是吓坏了吧。我向一旁的小贩买了一颗苹果糖葫芦给那女孩,她则将自己手上的米菓给了我。我问她是不是叫『小枣』,她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抓着手上的苹果糖葫芦。 「抱着尸体的男人望向我,好像吓了一跳。我对他说:『这下真是不好了,须永先生。』」 天城先生像在等我的反应,在香烟烟雾的另一头看着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您想说的只有这个,那么,天色已经晚了……」我说。 「嗯,说得也是。不过,我打算请你吃晚餐。」 天城先生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不,这怎么可以。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我特地准备的,你不吃那可伤脑筋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拿过来。」 天城先生将我强留下来,拉开纸门走出去。我从未见过拉门的另一边,但天城先生只拉开一条细缝,我看不到对面的景象。 天城先生离开后,房内又恢复寂静。中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烛火摇曳的灯影映照在纸门上。我在犹豫是否要不告而别,然而在我下定决心前天城先生就已返回房内。虽说是晚餐,但他只端来一只红碗,摆在黑托盘上。 「量是不多。」 「没关系,这样就好。」 「来,掀开盖子喝了吧。」 我掀开紧紧密合的碗盖。热气蒸腾,气味芬芳,半透明的汤汁里漂着宛如裙带菜深绿色的海草。我毅然含了一口,柔软浓稠的东西缠在舌头上,味道酸酸甜甜的。 「很好喝吧。」 天城先生满意地说,自己也端起碗来。 「器皿也是精挑细选的哟。」 我只想尽快喝完回家,但滚烫滑溜的汤汁让人无法如愿。好不容易喝完一半,我发现荡漾的汤汁下竟蹲了一只绿青蛙,差点吐出来。 「别担心别担心,那只是画而已。」 天城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的确,那只是描绘在黑色碗底的精巧图像,但上面画的并不只有青蛙。随着滑溜的汤汁一点一滴饮尽,碗底的画像也逐渐浮现,我的心脏像被天城先生空手掐住一般,怒火之炽烈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气得脑中一片空白。 碗底画了奈绪子。奈绪子柔软的裸身趴跪在地,脸朝下方,短短的黑发散乱着,就像在水中摇曳一般。一只大青蛙就压在赤裸的奈绪子身后。 「不好喝吗?」天城先生笑着问。 「我还有其他东西想让你看,是我特制的幻灯片。」 「告辞。」 我站起身。 「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我快步走向走廊,天城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还会再来的。」 ○ 当晚,我急着想见奈绪子一面,但始终联络不上她。我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 隔天,我去她的公寓找她,没人应门。询问系上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我脚步蹒跚地在街上走,找递奈绪子可能会去的地方,但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和公寓的房东商量,请房东和她乡下的老家取得联系,但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是回去探望父母。重点是,她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家省亲。 找房东商量的隔天,她母亲担心地从老家赶来。打开公寓进去,人不在里面。她母亲直接报警。从那时起,她母亲的视线愈来愈险恶,使我难以承受。被警察侦讯时,我什么也答不出来。 我想起天城先生说的那句话:你还会再来的。 我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啊—— ○ 走进天城家的院子出声叫唤,但天城先生没有出来应门。薄薄的云覆盖天际,天空仿佛包覆了一层灰色皮膜。屋子比往常更加昏暗,唯有宅邸后方蔓生的竹林阵阵喧嚣。 我静不下心,便走出门外。温温的风吹来,温暖得不像二月的风。周围的空气就像前一天被迫喝下的汤品一般黏腻,缠绕着我的身躯,味道香甜。 陡峭的斜坡从天城家门前往西延伸。我造访天城家时,向来是利用这条坡道。 没多久,天城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下。他邋遢地穿着便服,摇晃着身躯走上来,早已烧毁的狐狸面具挂在他细瘦的手上摆荡着。他抬头看向斜坡上的我,脸上浮现一抹阴翳、荒凉的笑容。 看着看着,天城先生背后的路面沙沙地竖起一根根细毛。起初我还不知是什么状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他身后似乎是天气的交界。没多久,雨云追了上来,将他完全掳进雨中。我站在坡道上凝望着他,看着雨的边境和他一起登上斜坡。 我在骤然飘落的雨中迎接天城先生。 「唷,你来啦。」 天城先生发梢滴着雨水,如此说道。 然后,他环抱着我的肩,邀我进屋。淋湿他的雨水渗进我的身上。 ○ 我造访了芳莲堂。 寒冷的天空鲜明而晴朗,布袋福神的木雕沐浴在阳光下,舒畅地开怀大笑。玻璃门的另一头,枣姐开心地迎上来。不过,我一推开门,她的微笑就宛如渗入砂地的水般消失了。 我一声不吭地在木椅坐下,伸长了二月初的寒冷冻僵的手在暖炉上烘烤,指尖暖和后阵阵酥麻。芳莲堂仿佛被棉花层层包裹,安静而温暖。枣姐走到店后头,用托盘端了茶和羊羹出来。 我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如漆器般黝黑的羊羹。脑中想着——阴暗的房间里,从解开的绸布现身的黑漆小盒、描绘其上栩栩如生的青蛙图像,天城先生鸟爪般细瘦的手将小盒子拉向自己。 我说想辞掉芳莲堂的工作。枣姐双手紧捧着茶碗说:「真是突然。」她微笑着。我低头表示歉意。旧纸回收车的广播声在远方缓缓移动。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我说。 「什么?」 「为什么派我去天城先生家?」 「对不起,让你很不愉快吧?」 枣姐凝视我的脸,细声地说。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我平静地吁出一口气,直视着她畏怯回望的眼眸。 「你拿我跟天城先生换了什么?」我说。 血气渐渐从她脸上流失,她就像座缓慢沉落水底的雕像。 「天城先生说了什么吗?」她低着头说。 「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她低着头,轻轻摇了两下。 「对不起,恕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 她紧紧握住的茶碗微微颤动。她蹙着眉头,眼眸湿润地看着我。 「辞去芳莲堂的工作后,你就能回到与我、与天城先生都没有关系的生活了。而且,你再也不会到芳莲堂来了吧?那样的话,不如就维持现状,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除此之外,她没再多说。 店外传来脚踏车经过的声响。随着声音远去,芳莲堂再度恢复宁静。 我想着从去年秋天以来,我们安坐在这间静谧的房间,一起度过数十个小时,怎么聊也不厌倦;看着身边暖炉热气蒸腾,我又想起吞下枣姐亲手烤的酒粕后体内的暖意。 「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我喃喃低语。「真可惜。」 「对不起。」 枣姐仍是低着头说。 「我也很喜欢你。」 我喝着茶,目光望向玻璃门外明亮的街道。 布袋福神木雕抬头看着蓝天,展露笑颜。我想起另一个狼吞虎咽吃着蛋糕、爽朗大笑,如今却再也笑不出来的布袋福神。枣姐似乎也受到我的引动,脸转向门外,如孩子般眼眸微泛泪光,凝视着布袋福神。 「奈绪子消失了。」我喃喃低语。「你早知道了吧。」 枣姐的身子僵直。 「天城先生说他不再跟我交易了,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换回她。」 枣姐没有回答。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她站起身,走进后面的房间。然后,拿出一只泛着黑光的圆形物品。那是须永先生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黑托盘,描绘在一角的兰铸金鱼闪着鲜艳的红光。 「待会儿,我会上天城先生家里。」 枣姐拿包袱巾包裹盘子。 她的侧脸美丽万分,俐落的背影看起来心意坚决。然而,挥干泪水后的眼眸,却是空空洞洞的。 「你可以送我一程吗?」她说。 ○ 我和枣姐在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前下了车。她觉得阳光炫目似地伸手在额头上遮着。 「天气真好。」她说。「今天是节分对吧,是我父亲的祭日。」 「我要怎么做才好?」 「你到这里就好,先回去,然后,请照我说的做。」 我点点头,枣姐直视我的眼睛说: 「太阳下山后,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去。请务必从东侧进入吉田山,绝不可以弄错。不可以跑,也不能回头看,请笔直沿着道路走,走进祭典的庙会中,然后,请找寻奈绪子小姐。」 「奈绪子在那里吗?」 「找到她之前绝不可以放弃,绝不可以离开庙会。找到她之后,请马上带着她往西边逃,绝不可以放开她的手。」 「知道了,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枣姐看着我,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办?」 我如此询问,但枣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郑重地深深一鞠躬,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 枣姐怀抱着布包,低着头走上灰白的陡峭长坡。坡顶便是被竹林吞没的天城家,那地方恍如陷落地面般阴暗。 在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天城先生在翘首等待着什么呢?张起蛛网般的罗网,人们一旦落入网中便无法逃离,只要循着丝线走,最终一定会来到坡道上的那栋宅邱吧。那里有间狭长阴暗的房间,天城先生如同魔界居民盘踞于此,醉心于宛如麻药的无趣生活,舔舐着薄薄的嘴唇。 然后,我坐进车里,点燃了引擎。 ○ 我想起那天的事。 「就让你看看机关幻灯吧。」 天城先生领我进屋,招呼着说。 「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冻成白色,走在无止境延伸的长廊,步入天城家深处。只知道,自己是被拖进了他的巢穴深处。 面向走廊的格子门另一边,不时有微弱的灯光摇曳,可是只要我们一走近,房里就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陷入黑暗。这样的情况反覆着,经过好几间房,我们来到屋子的最深处。 天城先生一直戴着狐狸面具。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宽敞的和室。 四台造形特殊的幻灯机摆放在房间四隅,天城先生一一点亮机器。红光充塞房内。微弱的光芒闪烁,忽然之间好像对中了焦点,眼前出现庙会人群杂沓的光景。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站立,不安地四处张望,拼命寻找什么。 奈绪子,我喊道。 「我说过很有趣吧。」 我看着天城先生。庙会夜里渗开的红光照耀着无表情的狐狸面具。他吹熄幻灯机的灯火,下一秒,夜晚的庙会也好,奈绪子也好,全沉入了黑暗之中。在幽暗的深处,唯有天城先生的呼吸气息传来。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说。 「你已经没有我要的东西了。」 天城先生点燃纸灯笼,喃喃低语:「真是可怜。」 他拿下狐狸面具,露出苍白瘦弱的脸。那张脸看起来软弱无力、阴森可怕又可悲。凹陷的眼窝中,是宛如玻璃珠子般虚幻的眼睛。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这边,视线旁徨游移,仿佛我并不存在。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重复着。 天城先生像是关上沉重的门扉,阖上了眼皮。 「真是可怜呐。」 他如此说着,垂下细瘦的脖子。 ○ 我越过吉田山,走进节分祭的庙会。 不算宽广的地方挤进了大量人潮,和平常的吉田神社比起来,热闹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摊贩林立,烧烤和甜点的味道在黄昏日暮中流窜。 我坚信枣姐的话,一一辨识着路上行人的面容,寻找奈绪子的身影。 穿过京都大学的正门、通往东大路的参道完全被人潮淹没。开心的孩子嘴里塞满了食物,手上拿着汽球或玩具;大学生也成群结队地逛着。摊贩的灯光照亮游人的脸,正如枣姐形容的,看起来全都洋溢着暖意。 人群中我看见大学同学的身影,我怕被他们叫住,把围巾拉上嘴边遮掩面容。苹果糖葫芦、绵花糖、抽奖,走过几间小摊,我开始怀疑要在人潮汹涌中找出一名女子,或许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时,我想起枣姐的话:绝不可以放弃。 我穿越杂沓的人群,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手机里传来应答铃。自从和她失去联系以来,我反覆聆听了这个铃声无数次。我没有切断电话,将手机自耳边拿开,在庙会的喧嚣声中仔细倾听。重重叠叠的人声、烧烤声和乐器鸣声的另一头传来小小的仿若银铃振动般的声响。随着我脚步迈动,那熟悉的铃声逐渐清晰,我加快脚步。 鸡蛋糕的浓甜香味流经我的鼻尖,奈绪子就站在那里,眼神飘飘然的,恍如作梦般眺望着夜市的摊子。手机铃声从她手上的包包传出来,反反覆覆如银铃般回响。 我站在她身边,买了一包鸡蛋糕。她神情迷蒙地抬头看我,一时之间默默无语。我把糕点递给她,她接过去,塞进嘴里,目光渐渐恢复晶亮,忽然间,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直直盯着鸡蛋糕瞧。 「哎呀。」 她低声呢喃。 「来,回家吧。」我说。 握着她的手正要迈开步伐,我发现人群中有个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戴着狐狸面具,瞬间心跳如雷。 她小声喊着:「怎么了?」我拉着她的手跑了起来。 我一径地跑着,从节分祭闪耀着橘光的灯火中迅速冲向大街。跑到东大路之前,我绝不放开她的手。 ○ 在那之后,我没再踏入芳莲堂一带。不知那一天,枣姐抱着布包走上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后遇上了什么事。脑中一度浮现她在和煦的阳光中抱着布袋福神木雕的模样,可是我没有勇气去芳莲堂确认。 一段时间过去,我仍然作恶梦,梦见被拉回那幽暗中。尽管从纠缠的恶梦逃出,醒来后仿佛仍在梦境的延续之中,我只能瞪着房间的天花板,身子动弹不得。好几次,我都以为在身旁支着手肘起身的奈绪子脸上戴着狐狸面具。 像这种时候,我会慢慢地喝水,凝视着日光灯,将缠绕在脑中的梦境残滓甩开,尽可能忘了那个盘踞在幽暗中的狐男,尽可能将那记忆推向远方。 然后,静静地对自己说:天城先生已经不在了。 ○ 据说,天城先生死在那座宅邱里。 他伏卧在最深处那间和室的中央,是溺死的。他身边有一只黑色的托盘,油油然泛着水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搬动他的遗体,打开嘴巴一看,一尾红金鱼滚了出来。 第五节 chapter02果实中的龙 我想起造访学长住处、听他说话的那阵子的事。 无论是学长一面以电暖炉温暖手指一面讲述故事的侧脸,还是书桌上黑色皮制大笔记本、堆满房里的旧书的味道、从烟斗蒸腾缠绕灯罩的浓烟——对刚进大学的我来说,在京都街道邂逅的一切莫不难能可贵,关于学长的一切也封印在琥珀当中,带着甘甜的色彩残留在我的记忆。 那一连串的回忆分量极重,使我有一种错觉,觉得我的学生时代大半都在学长房间度过。实际上,我俩交游的时间不过短短半年。 在我大一升大二那年春天,学长自我眼前消失了。 那之后,我们没再见过面。 ○ 学长出身青森县下北半岛的根部,一个名为「野边地」的城镇。他老家原本是大地主,后来因战后的农地改革而没落。高中毕业前学长从未离开家乡,他趁着大学联考的机会来到京都。从此之后,他鲜少回老家。学长隶属于法学系,大二升大三的时候,休学半年去丝路旅行,最远抵达伊斯坦堡。目前,他专心在准备司法考试。 以上,就是当初我所知的关于学长的一切。 认识学长时,我十八岁,学长二十二。 ○ 我和学长的往来,始于某个人文学系的研究会。 刚进大学行事拘谨的我,并无太多机会和学长交谈。待稚嫩的拘谨散去,终于得知学长这号人物时,已是夏天的时候。但那时他早已不出席研究会了。 我并不是刻意仿效学长,只不过研究会并没有我想像中好玩,失去兴趣后,我很少在研究会露脸。开始和学长亲近,是离开研究会以后的事。 那是在下学期课程开始的前两周,空气中还残留淡淡的暑气。我在高原通一间名为「紫阳书院」的旧书店遇见学长。他在阴暗狭窄的店内一角找书,背影显得有点落寞,一点也没有他偶尔出席研究会时滔滔雄辨的气势。 我出声唤他。他还记得我。 「你还去研究会吗?」 「没有,总觉得有点厌倦了。」 我这么一说,学长笑着回答:「还真快。」 旧书店里十分静谧,学长低声细语的气息仿佛沾染上旧书的味道。我们盯着书架上的书,聊着天。说话期间,学长不时抬起手臂,以食指摩挲着架上书本的书背。 那之后,我常看到学长做这动作。学长就像是透过触摸书背的指尖品尝书本的内容。尔后,我开始在学长的住处出入,开始有意无意模仿他,不知不觉也染上这个习惯。现在,每当意识到自己正在抚摸架上书本的书背时,脑中就会浮现学长的身影。 「你常来吗?」 「我就住在附近。」 然后,我们聊了一些和书本有关的话题。 我提到茨威格(stefanzweig,1881-1942)的《巴尔札克传》,得知学长才刚在知恩寺的旧书市集买到那本书。学长看我一脸羡慕,便邀我到他的住处,说要借书给我。 ○ 学长是个奇特之人。 虽是法律系的学生,但常有人看到他在工学院出入或去旁听文学院的主修课程。除了偶尔现身研究会,大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平常在哪里活动、做些什么事。 关于学长的来历,众人纷纷揣测,有些推论听起来十分真实,但也有一些是荒诞无稽、大吹法螺。这些流言蜚语,学长都一笑置之,不说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和五花八门的传闻相反,学长本人十分沉静,但光站在一旁就散发独特氛围,即使不刻意做出标新立异的事,也显得与众不同。 学长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然而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如水开泉涌般高谈阔论起来,话题不断。「这么说起来啊……」学长一开口,众人莫不竖耳倾听。 说话时,学长习惯以右手食指依序抚摸左手手指,有人说这奇妙的动作或许是学长记忆超群的秘诀。和他抚摸书本脊背的动作联想在一起,这说法也许出乎意料正确也不一定。而且,学长的确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知识渊博得让人不由得如此联想。他和着迷爵士乐的学生大肆辩论,和文学系的学生畅谈俳句、聊浮世绘的变迁、阐述黑帮电影的形式内容等等。 我还在研究会时,也会听学长诉说形形色色的回忆,像是在国外旅游时的见闻、搜购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等等,虽然只是记忆片断,却相当引人入胜。学长十分善于将自己的经验叙述得如同故事一般。 聆听学长讲述他的各种经历,让人不禁检讨自己的人生是那么空洞无趣。这么想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似乎也是这样。难怪有人暗地中伤他是「讨厌的家伙」。 新生常把早几年入校的学长姐当成经验丰富的大人,特别是学长,给我的这种印象特别强烈。 ○ 学长住在一乘寺一栋两层楼的旧公寓。叡山电车的铁轨就在旁边,偶尔会传来电车穿越的响动。 穿过建筑物外侧的逃生梯进入一楼走廊,隔壁公寓的灰墙压迫地近在眼前,即使是大白天,走廊也十分阴冷。每间房前都堆放着杂乱的物品,像是成捆报纸、垃圾袋、装着破铜烂铁的纸箱等。水泥裸露的地板角落躺卧着满覆灰尘的飞蛾及蚊虫尸骸。 学长在那栋公寓租了两间房,一间当作日常起居的空间,另一间则用来收藏书本,充当图书室用。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图书室除了门,墙面全被书架遮掩;唯一的一扇窗也被书架挡住,无法发挥作用。书本自书架满溢而出,堆叠在榻榻米上,房间有一半的地方无法站人。勉强空出来的一点空间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小书桌,上头有些写了字的纸张、铅笔盒和几本贴上便条贴的书。房里有股淡淡的甜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烟草的味道。 那是间书墙包围的舒适牢笼。那些书本不像经过特别分类,但学长从不会为了找书困扰。 那天,我借了茨威格的《巴尔札克传》就回家了。 「你随时可以再来。」学长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在那之后,我多次造访学长家,在那间图书室度过许多时光。有时是听学长说话,有时是向他借书。我读书的时候,学长不是研读司法考试的参考书,就是拿着钢笔在书桌上的稿纸挥写。学长并没有告诉我他在写什么。 ○ 学长的流浪之旅在他大学二年级的秋天展开,约莫半年后,结束于土耳其。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这趟漫长的旅程,但听他诉说旅途回忆十分有趣。 他偶尔会把藏在书架上的那本黑皮大笔记抽出来,一面翻阅一面讲述。笔记本每一页都记上日期,详细描绘他造访过的城镇的地图,描写了他遭遇的人事、享用的美食等,是一本详尽的旅行纪录。他从神户搭船到上海,再从上海搭火车到丝路的起点西安。从西安到敦煌,途经吐鲁番、乌鲁木齐、喀什噶尔,接下来再坐边境巴士进入巴基斯坦,穿过伊朗,往土耳其的西边移动,目标是伊斯坦堡。 「土耳其是个奇妙的国家,男人只有蓄着落腮胡的大叔,以及小孩子。」 「真的吗?」 「要怎么说呢,就像青少年青春期一结束就直接变成大叔了。」学长说。 实在不知他的话是真的还是在作弄我。 尽管走过一段伟大的旅程,但据我所知学长几乎足不出户。他每次出门,不是去旧书店、电影院,就是采买食物,或去公众澡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学长很喜欢公众澡堂。 附近的公众澡堂大约傍晚四点就会挂起门帘开始营业。那时间客人很少,可以独占夕阳下的宽敞澡堂。学长十分喜欢傍晚时分的公众澡堂,经常前去光顾。在大学较早放学的日子,我也陪他去过几次。 学长住处角落摆着一个圆木桶,里面放了一套盥洗用具。一旦决定要去公众澡堂,他就会高高兴兴地把木桶抱在身侧,一面锁上房门一面歌唱般哼着:「洗澡、洗澡!」套上大木屐,咔答咔答地踩在柏油路上,往公众澡堂走去。学长腋下夹抱着木桶,肩上挂着报纸推销员送的白毛巾。我则提着装有沐浴用品的塑胶袋走在开心的学长身旁。 一泡进热水,学长就情绪高昂,比平日更自在地侃侃而谈。如果那个家住附近、瘦得像根铁丝的老爷爷在,他会收敛一点;倘若没有其他客人,学长就会泡在浴池里没头没脑地说个不停,哼着古怪的歌曲。 「天花板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珠,好冷啊,好冷啊。」 而公众澡堂之行,偶尔会有一位女性加入。 学长平常待她冷漠,但每次去澡堂都做一些孩子气的事。像是要起身时,学长会隔着墙向女汤那边高喊:「我要起来喽!」若是她不回应,学长就会喊个不停,甚至喊出她的名字。到这地步,她才会略微提高音量回应:「好啦,好啦。」 「下次别那样了。」她对学长说。 「要是不同时起来,其中一人就会感冒啊。」学长回答。 我觉得学长如果能多展现他诙谐的一面就好了。为什么呢?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虽一脸困扰,却好像十分乐在其中。 学长喊她「结城小姐」,我则是叫她「瑞穗姐」。 瑞穗姐和学长同年,是理学院的研究生。身材瘦削高眺,个子比我还高。细细的眉毛给人知性的印象,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蹙眉,直视对方的眼睛。研究所的课业似乎很忙,但她鲜少露出疲惫或焦躁的神情,总是如绵绵细雨般沉着稳定。当时我还不知道学长与她相识的经过,只觉得他们应该已经交往很久了。但不知道他们是进大学才认识,还是进大学前就已经有来往。学长和瑞穗姐都很少提到两人的事,我也没有追问。 第一次见到她,是我开始拜访学长没多久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敲了门走进图书室,那时学长在写东西,我以为只有他在,没想到竟看到一名女子坐在角落看书。就像在一片灰暗的颜色当中看到一隅明亮的色彩。她蹙着细细的眉毛读着手上的外文书。看到我,她紧绷的眉间舒展开来。 「午安。」 瑞穗姐微笑有礼地说。 ○ 有天,我和学长难得地一起去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路。 那时行道树的叶子已开始泛黄,一到傍晚就吹起寒冷的秋风。天空是澄净的深蓝色,唯有西方残留一抹微红。天色逐渐变暗,我和学长穿越吉田山,往东走下山,穿过真如堂的庙境,来到白川通。锦林车库停了很多市内公车,那对面有间面自川通的小旧书店,店名是「绿雨堂」。 学长十分熟悉京都市内的旧书店,他说有段时间会在这间「绿雨堂」当过店员。「绿雨堂」这时已经打烊,我和学长爬上店旁的楼梯,走进二楼的茶馆,在面向白川通的窗边座位享用了一客套餐。 「认识那个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是我在绿雨堂工作的时候。」 学长啜饮着餐后咖啡,一面说着。 「他是西式点心店的老板,在四筑有两间店,我向他买过蛋糕。店里贩售的小西点明明那么可爱,他本人却是超级恐怖,脸长得像怪兽。听说他家里的壁宠还装饰了武士刀。是一个怪人。」 那个爱看书的客人是绿雨堂的常客,每个月到店里两、三次。 他总是把黑亮亮的车子停在白川通,板着脸推开玻璃门进店。绿雨堂的店主也始终垮着脸待客,两人的表情都魄力十足,对话时散发一股惊人的气势。他们的对话总是围绕着旧书,完全没有所谓的招呼闲聊。 学长会代替绿雨堂的店主到那位客人的宅邸收书。店主不爱开车,总是请学长代他开小货车去收货。地点在下鸭神社北边一间新建的豪宅。对方招呼他进客厅,让他替堆在客厅的书本估价。据说这位客人非常爱看书,阅读速度更是神乎其技。有时学长在估价,他盘腿坐在一旁的沙发,不一会儿就读完一、两本书,对学长说:「这些也顺便带走。」 「那种人看书时实在不像认真在读,看上去就只是啪啦啪啦翻着书玩。」 「学长你也是啊,你看书的速度也很快。」 「我根本比不上他,他那是特殊的才华。」 「是吗?」 「我去了几回,虽然并没有特别交谈,但他似乎开始信任我。后来,他私下委托我一件工作。」 学长做过各种兼差,像在古董店、旧书店或当家庭教师等。不过就我听过的,没有比那个旧书店的常客委托的工作更离奇的。 「他简直像要连夜逃跑,三更半夜命我开小货车过来,还嘱咐我不能按门铃。要我准时到,在屋子前等候指示。」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种工作学长也接啊?」 「我好奇嘛。」 「要我就不行,太吓人了。」 「可怕的东西,我自然也怕。」 「结果你搬了什么?」 「我把小货车停在路边等着,那人穿着黑西装从昏暗的房子走出来,吩咐我进屋搬了很多东西出来。东西大都放在箱子里或是打包起来……应该是他收藏的古董吧。那晚他打算把东西搬到某个地方处理掉,其中最奇怪的,是个像浴缸的东西,重得实在不像话。就算用手推车辅助,凭我们两人之力要搬上货台也不容易。东西用床单包着,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闻到一股腥臭的水味。」 堆好货物后,学长和客人上车,两人离开阴暗的住宅区,驶上下鸭本通。货车载着奇妙的货物,穿过交通量锐减的深夜市街。一路上,客人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要转弯的时候挥动手指指示。 从下鸭本通向北走,经过北大路通往东转,越过高野川,穿过高野的十字路口来到白川通。客人的指示从这里开始变得复杂,学长在阴暗的街角转了几次弯,驶进迷宫般的巷道。狭小的巷道错综复杂又阴暗,让人无法掌握来时的路线,学长一再反覆转弯,渐渐地连方向都无法辨识。他只记得农田旁孤寂地放光明的路灯、自动贩卖机、关上虫笼窗※的屋子、阴暗混浊的河川,印象零碎,毫无脉络可寻。似乎来到很遥远的地方,学长感到不安起来。(※玻璃窗外加装木制窗户,是京都老街建筑的特色。) 「他似乎是特意绕路。」 最后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座位于陡峭斜坡上、大门雄伟的旧宅邸。 橘色门灯幽然发光,学长依照指示把小货车停在门前,发现一个身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悠然伫立在方才不见人影的门灯旁。坐在副驾驶座的客人一言不发地制止学长下车,走向等在一旁的男人。 「我利用后照镜窥探情况,因为我的客人神情十分可怕。我看不到那个在大宅玄关和客人交谈的人长什么模样,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 「员怪。」 「宅子里很暗,灯光就只有那盏门灯。旁边好像有竹林,一直传来飒飒声响。我等了一阵子之后,客人以动作下达指示,要我帮忙把行李卸下来。狐面男就站在一旁看。」 「然后呢?」 「就这样。卸下行李后,我们开车回到下鸭的住宅区,离别时客人给了我丰厚的礼金,让我好一段时间都不必再打工。」 谜底没有解开,我觉得有点扫兴。 学长点了烟,飘飘然喷出一口烟。 「我喜欢像那种的。」 「那种的?」 「那种奇特的事。虽然我的经历有限,不过在京都住了五年,不可思议的事还真是遇上各式各样。」 「我从未经历不可思议的事,我身边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学长。」 学长微笑着,目光移向窗外。白川通沉浸在蓝色的夕暮中,学长瘦削的脸模糊地映照在玻璃窗上。我随着他望向窗外。 「像这样夕阳西下街灯闪烁的时候,我总会想,这城市住着非常多的人,大家几乎都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他们之间一定布满了许多超乎想像的神秘丝线。在因缘际会下,我触碰到某条线,那线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响,如果循着那丝线走下去,我觉得一定会抵达城市中枢某个极为黑暗神秘的地方。」 学长说完,喷着烟笑了起来。 「当然,这不过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 「是夏日短夜狐狸奔跳的田啜吧。」 学长忽然这么说。 应该已是日暮时分。学长房里虽然有窗,但被大型书架挡住,阳光进不来。每次来找学长常一不注意就待到三更半夜,那种时候学长就会说「哎呀,夜深了」,带我到附近的一家中国餐厅,因为其他餐厅都已经打烊了。 学长的喃喃自语令我十分不解,我从读到一半的书抬起头来。学长把司法考试的教科书扔到一旁,转向我。 「什么是田啜啊?」我问。 「应该是指田间小路吧。」学长喃喃地说,「这么说起来……」 他继续说:「以前我编同人志的时候,有个同伴家里在上京区经营寺庙,每年暑假他会召集附近的孩子,在寺庙的大殿教课,因为这样比当一对一家教更有效率。虽然谢礼不多,但一次能教多个学生,收入还算丰厚。他会邀我去玩。他家的寺庙在御灵神社附近,地处错综复杂的小巷,不过比我想像中要宏伟。寺庙的大殿即使在盛夏也十分阴凉,正适合念书。我有时会帮他教课,有时在那里看书。他会花心思让课程更加生动有趣,还准备了柳橙汁或弹珠汽水,等到孩子们注意力无法集中时就把点心端出来。中午寺庙也会准备伙食。我那时很闲,就在大得出奇的厨房帮忙煮凉面。」 「好像集训一样,真好玩。」 「学生从小学生到国中生都有,可热闹了。」 「要找那么多学生不简单吧。」 「他教的孩子全是他剑道道场的学弟。寺庙旁有间名为『清风馆道场』的旧道场,他从小在那里挥竹刀练习。在他邀请下,我也会在道场打扰过一阵子。国中毕业前,我在家乡学过好几年剑道,觉得很怀念。」 「学长学过剑道?看不出来耶。」 「比赛成绩是不怎么样,不过挥空刀可是很厉害的。」 学长示范挥竹刀的姿势给我看。 「我朋友教的国中生之中,有个剑道很强的女孩。那孩子聪明又认真,总是待到最后,我常送她回家。因为那阵子街上不太平静,有夜袭魔出没,天黑了国中女生一个人回家太危险了。路上她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像是如何能把剑道练得更强,不过其中最有趣的,是关于一头身形很长的野兽。」 说到这里,学长暂歇口气,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听说那头野兽栖息在老旧的空房子,傍晚会出来游荡到深夜。她说,小学时曾看到它在附近的空屋出没,乍看之下很像狐狸,不过若说是狐狸,身体又显得太长了,还像蛇一样滑溜滑溜的。她站在路旁动也不能动,盯着它看,结果那东西竟然朝她咧开了嘴,齿列很像人类。夕暮之中,它就像露出牙齿冲着她笑。」 学长的语调就像在说鬼故事。 我面带微笑地听。 「那八成是鼬鼠吧,动物常跑进人类意想不到的地方。」 「就算是那样,这故事也阴森得有趣,正好用来试胆。送她回家后,我和朋友跑到她目击到那动物的空屋一探究竟。」 「又跟着好奇心走了啊。」 「结果只是落得全身都是灰尘的下场,没看到野兽,也没发生可怕的事。不过,那之后发生了一件小骚动。那个家里开寺庙的朋友认识电影社的人,八月快结束的时候,他的朋友说想在寺里拍电影。我朋友觉得有趣,就去拜托住持父亲,取得了同意。 「那天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电影社的人带着摄影器材来,我坐在大殿的走廊参观他们拍摄。我朋友一直嚷着要客串,最后被分派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只需从画面的右边走向左边。 「大家简单拍完那一幕后,在寺庙的一个房间休息,边吃西瓜边观看拍好的影片。没想到我朋友一看完,脸色铁青当场晕了过去,引起不小的骚动。那天大家忙着叫救护车,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着高烧,一直沉睡不醒。」 学长画开火柴,替烟斗点火,呼呼抽着。 「到了九月,我接到通知,说他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于是我再度造访那间寺庙。至今,我常回想起那天的事。那天,云层覆满天空,只有西边天空有处空隙透出夕阳,那一带天色泛红,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你看过基里科※的画吧,寺里就是那种气氛。杳无人烟,一片寂寥。(※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dechirico,1888-1978):希腊裔义大利超现实画派大师,形而上派(scumeta6sica)艺术运动创始人。) 「我穿过大门,正面是大殿,左手边是我朋友的住家。我朝朋友家走去,就在那时候,一个细长的影子从大殿地板下窜出,滴溜溜地穿过毫无人烟的寺庙境内。它的方向和我相反,朝右窜去。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结果那影子忽然不动了,它扬起脖子,回过头看我。在大殿的阴影下,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暗影中唯有那东西雪白的牙齿清晰可见。看上去,它就像朝我咧嘴笑。 「我朋友已经恢复到能下床,那天我们出去吃晚餐。我首次听他提起那件事。原来,自我俩一起去那间空屋探险以来,他就饱受怪事困扰,像是三更半夜听到缘廊地板下传来野兽的低嚎声,或是早上醒来发现棉被里都是兽毛。他不敢找人商量,一直独自苦恼。 「再来,就是电影的事。那一幕背景是烈阳下的寺庙,他自镜头的右边往左边走。在我们眼中,他和平日无异,但是在他本人眼中,自己在画面上的脸竟变成了野兽。」 说完,学长啜饮了一口咖啡。 「是那人想太多了吧。」 「或许是……但我在寺庙里看见的那头野兽又要怎么解释?」 「所以说,那是鼬鼠吧。因为黄昏视线不明,你看成了奇怪的东西。」 「可能吧……」 学长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容。 「天气快转凉的时候,我在街上巧遇告诉我野兽的事的那女孩。她身穿深蓝色剑道服,背着防具袋,一直站在路边瞪我。我走近她,她小声打招呼:『老师。』然后又死盯着我。我问她为什么表情那么可怕,她才说:『老师刚从转角走来的时候,脸看起来就像野兽。』说完笑声咯咯跑走了。」 我们两相对看,不发一语。学长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霎时没入深夜的静谧。 「是夏日短夜里狐狸奔跳的田啜吧。」学长低语。「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那年夏天的事。」 两人的肚子这时一起叫了起来。时间已是半夜十一点。 我们准备出门吃饭时,瑞穗姐来了。她刚从研究所的酒会回来,难得喝醉的她一脸笑意。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去了附近的中国餐厅。 ○ 清水寺开始点灯赏枫,东侧群山染上暖暖的红黄两色,沉积于地面的寒意更增添一层。那是我初次经历京都的冬季。 大学举行了校庆,但与我无缘。我出借了名字给系上朋友,让他们去申请摆摊,本人则窝到学长家去。 寒风刺骨的深夜,学长抽起书架的书,拿出藏在里面的酒。我在学长房间喝下生平第一口威士忌。虽然觉得难喝,不过听着学长说话,披着小张毛毯,一口一口啜饮酒液,倒也愉快。学长也披着毛毯,叼着咖啡色的烟斗,频频喷出香甜的烟雾。 我们的话题转换得很快。 在旧书店打工时邂逅的奇妙书本;与某个团体的交手,那些家伙奉一名人称「女王」的女性指示,在大学校园干下近似恐吓的行为;在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介绍下得知一间名为芳莲堂的古董店,以及赃物交易的故事;跟朋友一起制作电影、参加影展,以及制作时发生的种种复杂离奇的内部纷争……大学时代的冒险故事告一段落后,学长说起他的孩提时代以及对故乡的回忆。 就在那天晚上,我听学长说起他与书本相遇的故事。 「你从小就很爱看书吗?」 「嗯,因为我爸妈喜欢看书。学长你也是吗?」 「没有。我父亲很讨厌「书这东西。但这反而加深了我对书的兴趣,做孩子的就是这样。」 学长说,他老家没有半本书。 听说仓库原本有很多上一代收购的旧书,但全被他父亲卖光了。他父亲讨厌书本。但也因为如此,对孩子们来说,「书本」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学长是四个手足的老么,率先读书的是他大哥。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最疼爱身为老么的学长,常借书给学长看。 后来,大哥手上有书的事被父亲得知,被迫亲手烧掉那些书。父亲就站在缘廊上监视,看他在院子角落把书本投入火堆。学长说当时他还是小学生,烧书的记忆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父亲与大哥的争执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某一年,父亲和大哥激烈争吵,双方都情绪激昂,父亲甚至拔出了装饰在壁宠的武士腰刀。最后是学长从背后架住父亲才没酿成大祸。 那件事之后,他大哥去京都读大学。 后来学长仿效兄长来到京都,却无法和大哥取得联系。因为他大哥早已和老家断了联络。 第六节 ○ 图书室隔壁、学长日常起居的那间房里,没什么称得上家具的家具。 只有小冰箱和碗橱,以及终年放置在外的电暖炉和电风扇。经过秋冬两季,电风扇的扇叶早已覆满灰尘。因为家具很少,沾着污垢的墙感觉格外清冷,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看似比我租的三坪大公寓还宽敞。若说隔壁的图书室是舒适的牢笼,那这里就是榻榻米牢房。学长说反正没东西可偷,连门都不锁。 棉被叠在房间角落,旁边是小型电暖炉和学长的枕边书,以及那个旅行背包。他的房间看起来清寒,除了家具少,那个旅行背包也不无关系吧。每次看到那背包,我就觉得学长仿佛随时会展开下一趟旅程。 一晚,我在学长冰冷的房间煮拉面,告诉他我的感觉。 学长摇摇头。 「我不想再旅行了,那样的旅程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房间里没什么家具,看起来就像你马上要搬家了。」 「没办法啊,这里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 「那背包一直摆在你的枕头旁吧。」 我指着那只旧背包。 学长苦笑着说:「里面没有旅行用品,只有一些杂物。我讨厌每次搬家都要烦恼,就把懒得收拾的东西全收在一起,像是我哥的信、露天市集买的烟斗、帽子之类。还有我爸的那把武士腰刀。」 「与回忆有关的物品吗?」 「这种东西留再多也没用,我只是懒得烦恼哪个要丢、哪个要留罢了。」 学长把「简单拉面」给吞下肚。那菜名是学长取的,做起来不费工夫,把便宜的鸡肉和葱一起炖煮,加些酱油或辣油调制汤头,再烫些超市卖的生面放进去,就是一碗清爽美味的面。 学长的话题从琵琶湖的湖匪,到长滨城和丰臣秀吉,一路从国友一贯斋※讲到蒸汽机关车,内容不着边际,最后又回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把远从明治时代的历史仔细讲述一番,说明那是个多浩大的工程。(※国友一贯斋(kunimotoikkansai,1788-1840):铁炮冶炼师、发明家。日本首位制作空气枪和反射望远镜的人,并以自制望远镜观测天体。) 「也有这种书哟。」 学长拿给我看的是琵琶湖疏浚计划的相关人士——田边朔郎的著作。 「很少见吧,是那个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给我的。」 ○ 进入十二月后,枫叶季宣告结束,街上顿时挂满圣诞节的装饰品。小时候我会和家人一起庆祝圣诞节,但开始过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后,就没什么劲了。就在我浑浑噩噩,没有计划要如何度过圣诞节时,学长来邀请我。 「结城小姐也会来,我们三人一起庆祝吧。」 我本以为学长不是庆祝圣诞节的那种人,觉得很意外。不过,学长和瑞穗姐难得有机会过两人世界,我可不想不识相地跑去打扰。一开始我婉拒邀约,结果瑞穗姐打电话过来。「请过来,不用客气。」她这么说。还说:「可以顺便带炸鸡块来吗?」 平安夜当晚,我拎着炸鸡块的纸盒到学长公寓,他已经收起一些图书室的书,摆了一张折叠餐桌,还铺了白桌巾。我把炸鸡放在桌上,学长点燃红色大蜡烛,关掉电灯,烛火照亮这个被书架包围的房间。 「看起来颇有链金术工坊的风情。」学长愉快地说。 我和学长欣赏着烛火,不久瑞穗姐带着装了红酒与玻璃杯的纸袋过来。看到房里的布置,她「啊」地惊呼一声似乎很高兴。平日沉静的她像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蜡烛前,说:「好有圣诞节的气氛。」 瑞穗姐拔出红酒瓶塞,将酒注入三个杯子。 「他啊,我邀都不来,结果你一邀他就来了。」学长说。「反正,我跟他感情没他跟你好。」 我急忙挥着手。 「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扰。」 「这种情况谁都会推辞的。」瑞穗姐说。 我途学长他平常书写惯用的奶油色纸张;瑞穗姐送学长京都的古地图,我则收到了围巾。学长似乎没想到会收到礼物。他稍作沉吟,跑到隔壁房去,拿了小石头和黑色笔记本回来。他把笔记本给我,将小石头交给瑞穗姐。 瑞穗姐收到的石头大约核桃大小,呈柔和的乳白色,凑近烛光下看,石头湿湿润润地闪耀光泽。她把小石头放在手掌上,凝视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她身旁窥探,原来她手上的并不是石头,而是做工极为精美的石雕,看似柿子的果实中有只盘成一团的小龙探出头来。 「我帮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工作的事,后来绿雨堂的老爹知道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旧书店的工作给辞了。那之后,我到一乘寺一间叫芳莲堂的古董店打工,结果因为要出国半年,在那里也没待多久,不过我和店主须永先生倒是相当投契。」 据说那石雕,是学长旅行前古董店主人的赠礼。 据说那叫做「根付」。 古时有所谓的「印笼※」,是用以携带药品的随身容器;而根付的功能则是将印笼固定在和服的腰带上。江户时代,根付的制作极为精巧,到了现在则成了奢侈品,入手并不容易。瑞穗姐手上的「果实中的龙」到底价值多少,我完全没有概念。(※原为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演变为挂在腰间存放药物的小容器。由三至五段的扁盒组成,附有丝绳及根付。) 然而,瑞穗姐手伸向学长,一张脸在蒙胧的烛火下拉得老长。 「我不要。」她说。 「不用客气啊。」 「我不要。」 房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学长看着瑞穗姐,难得地一脸不悦。他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瑞穗姐不知如何处置,就把根付摆在蜡烛旁。她垂着眼睫,迟迟没有抬起头。 我无法判断,在眼前上演的是否只是寻常的情侣吵架。瑞穗姐从不会在我面前展现如此失态的一面,我觉得她必定有特别的理由。 瑞穗姐低着头;学长则撇开头不看她,一声不吭的,凝重的空气似乎没那么容易化解。我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告辞了。离开房间前,我望向学长和瑞穗姐在烛光下的蒙胧身影。 学长盘腿坐着,以指尖抚摸着身边那叠书本的纸背;瑞穗姐则保持端坐,低着头动也不动。 ○ 圣诞节过后,街景又一次改头换面,年终将近。 我准备二十八日返乡,于是在二十七日晚上造访学长的住处。算不上尾牙,我和学长一起去三条的居酒屋。学长说不想遇到大学的人,不在学校附近喝酒。 「抱歉,上回让你尴尬了。」 学长倒着酒,向我低头道歉。「我们偶尔会那样。」 学长只是如此带过,并没有详细说明内情。 我改变话题,问他在芳莲堂的工作。学长聊起在古董市集摆摊的事,以及造访北白川某座大宅仓库的事。随着酒愈喝愈多,学长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也喝得醉醺醺的,心情愉快地聆听。 居酒屋里来客众多,十分嘈杂。其中最热闹的就是我们身旁那张桌子,坐的是几个外国人与日本人。学长抬起头,凝视团体中的某名外国人。不久那群人准备离开,学长目送那人离去,脸上露出一抹觉得有趣的微笑。 「那一桌有个外国人,经常到古董店来。」学长说。「真是好久不见了,原来他还在京都啊。」 接着,我们转战木屋町,到一间小酒吧喝酒。 「他说是从旧金山来的,在日本教英语会话,也把一些日本的古董卖到美国去,以赚取生活费。他在芳莲堂买过不少稀奇东西,不过还称不上是收藏家。凡是日本风味、造形有趣的物品他都收,就算是假货也不以为意。听说他有朋友在旧金山经营贩售日本杂货的商店,他就像那里的外派采购员。芳莲堂门槛很低,对他来说很方便吧,他原本喜欢去跳蚤市场采买古董。」 学长咬了一口烤香肠。 「他父亲战后会来过京都。当时美军进驻日本,京都也有美军的基地。他父亲对日本古董很感兴趣,每次上街都去古董店逛逛。他和我提过许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不过大都是无稽之谈,我怀疑他搞不好是被父亲给唬弄了。对了,他说过有个宝贝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就叫做机关幻灯。」 「幻灯机不是到处都有吗?」 我这么一说,学长摇了摇头。 「据说他父亲是在疏水道旁某个实业家的宅邸看到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幻灯机。在固定的位置摆放四台幻灯机,房间中央就会浮现摆出各种动作的妖怪身影。不过古董店主人说没听说过,我试着调查,还是没有下落。」 「是他父亲胡说的吧?」 「他父亲口中的日本是个神秘国度,做父亲的也许只是作弄儿子,没想到儿子真的因此来到日本,真是不简单的谎言啊。l 「要是真有那么神奇的幻灯机,我也想见识一下。」 「除此之外,他也在找一个奇妙的东西,同样是那个实业家给他父亲看的,是具妖怪的标本。他父亲告诉他,因为装饰在家里很吉祥,在京都每个家庭都拿妖怪标本当摆饰,这根本是漫天大谎。虽然日本的确有很多像河童木乃伊之类来路不明的东西,可是他说他父亲看到的是个身形像蛇的动物标本,身体蜷成一团,露出牙齿的脸很像人。」 我想起学长那个被附身的朋友,那只阴森可怕的动物。 「学长,这跟那间寺庙的事很像呢。」 「很不可思议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的标本吗?」 「不,结果我也没弄清楚。不过,他十分感谢我的努力,我们因此交情变得不错,他还邀我参加派对。他改建今宫神社附近的町屋※,和朋友一起住。派对很热闹,很多有趣的家伙,不过我的英文很差劲,和他们聊不上几句话。」(※京都古老的商家长屋,通常有素墙、窗棂、格子门、虫笼窗等。) 学长微笑着。「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天满屋的。」 忽然听到陌生的名字,我歪着喝醉的脑袋,纳闷地问: 「天满屋是谁?我第一次听到。」 「是个街头艺人,也是我尊敬的人。」学长说。「我不是说过去丝路旅行时有同伴吗?就是这个人。」 「能受到学长尊敬,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错,他很了不起。他可是我哥哥。」 看我一脸惊讶,学长嘻嘻笑着。 我们离开木屋町的酒吧,踩着紊乱的步伐走在路上。 四条大桥横跨在阴暗的鸭川上,纵然已经夜深,桥上还有许多行人。时间是凌晨十三点左右,我们决定坐京阪电车回去。 出了出町柳车站,走在悄静的街道,学长说:「明天你就回乡下老家了。」表情似乎有点落寞。 「学长不回青森吗?」 「要回去吗?我是无所谓。」 「回去看一下比较好吧。」 我们在我高原通的住处前告别。深夜的高原通静得可怕,亮白的街灯点点浮现。学长举起手说:「那么,告辞了。」在黑暗中走向北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喊了声:「新年快乐。」 听到我的祝福回过头来的学长,突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 学长伫立在街灯下,瞪视着我。在白光照耀下,学长的脸阴森可怕。他没有回应,我又再问了一次:「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刚才你的脸看起来就像野兽……」 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真吓人,请别说这种话。」 「抱歉。」 说完,学长便转身快步离开。 ○ 新年过后,下学期也即将告结,进入期末考期间。下学期的课程我跷了一半,为了安然通过期末考,只能倚靠系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冬末到初春这段期间,总让人不由得意识到新一年的开始。即使百般不愿,也被迫回顾过去的一年。之前我成天流连学长住处,把其他事都搁置一旁,反省过后,我心想得和学长保持距离才行。不再造访学长后,我把多出来的时间全投入打工。即使无法像学长那样展开伟大的冒险,但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也不错。除了在丹波桥的造酒工厂打工,我也帮忙演唱会的准备工作,住进三条的旅馆做事。 学长和瑞穗姐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我,但我始终没答应他们的邀约。 ○ 吉田神社举行节分祭的夜晚,东一条通被摊贩淹没,吉田山涌人大量人潮,热闹非常。我答应学长的邀约,结束大阪的工作后和他们约在百万遍※的咖啡馆会合。来到咖啡馆,我看到学长和瑞穗姐两人相对而坐,隔着窗子沉默地眺望今出川通。看到我出现,学长露出爽朗的笑容。(※京都知恩寺的通称。) 「好久不见,最近你都不露脸呢。」 「最近很忙。」 「人家不像你这么闲。」 「真失礼,我也有很多事要忙的。」 喝了一杯热咖啡后,我们出发前往吉田神社。 节分时节是京都最冷的时候,我和学长、瑞穗姐出门那晚也下了雪。一开始雪花只是像庆祝用的小纸层般细细飘落,但从热气蒸腾的摊贩区走向大殿时,雪愈下愈大,周围一带笼罩在雪雾之下。参道两旁的松树在摊贩灯光下自黑暗中浮现,雪花被风打散,在光中纷飞舞动。 游人头上、肩上全积着雪,脸上带着笑容。 学长围着大围巾,孩子般神情呆滞地穿梭在人群中。瑞穗姐不时帮我拍掉头发上的雪花。「不然会感冒的。」她说。食物的香味蒸腾而上,受到香气引诱,学长频频停下脚步。瑞穗姐想吃鸡蛋糕,学长买了一包。 突然,学长吃惊地停下脚步,盯着某个东西,循着他的视线,发现是摊子上的玩具狐狸面具。 从东一条往东穿过参道进入吉田山后,人潮更加拥挤。寺庙里堆起高高的薪柴,预计在晚上十一点时点燃,前来观看篝火的观光客全挤在本殿前。 「人这么多,真讨厌。」 我们穿过本殿,走向通往吉田山后山的道路。那条路平日人迹罕至,不过今天也摆起夜市摊贩,游客来来往往。我们买了装在纸杯的粗酒,边走边喝。学长和瑞穗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共喝一杯。 「天满屋也曾在庙会卖艺。」 学长喝着粗酒眺望来往人潮,如此说道。 「对了,还没问你天满屋后来怎么样了。」 「我和那个外国客人交情变好后,常到他住的町屋玩,结识了不少人。英文会话教室的学生常上他那,很多暂居京都的外国人也会去。不过,其中最与众不同的,是一个叫天满屋的男人。他大学时参加街头艺人的社团,后来竟真把那当成吃饭工具,偶尔会出席町屋的派对。 「受邀参加复活节派对时,我终于如愿见到天满屋。看到他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那个人称天满屋的男人就是我哥哥。我哥离家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他进大学后和乡下老家断了联络,我一直没有他的下落。 「重逢当晚,我们直瞪着对方。由于太过意外,实在不知从何开口,更谈不上涌现喜悦之情。没想到在离故乡那么远、在这外国人居住的京都町屋,我遇上的神秘街头艺人竟是自己的兄长。没多久,我们笑了开来,笑声当晚一直没有停过。」 学长一口气喝干粗酒。 本殿一带忽然热闹起来,应该是篝火点燃了,不过大批游客蜂拥而至,我们无法回到本殿。我们索性往东走下吉田山,踏上归途。下山后来到神乐冈通,夜晚的街道悄然寂静,方才的热闹仿如一场梦。雪花变得稀稀落落,在街灯下翩然飞舞。 「后来我哥常来找我,诉说近况,我就是那时听他提起环游世界的计划。他邀我同行,但是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那时我才刚到京都,有许多有趣的事等着我,还有大学的课要上,不能马上跟他出国,于是我先帮他做街头表演。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小舞台演出过,也在四条大桥的桥边表演过。我招呼客人,我哥表演飘浮术。」 「他会飞吗?真厉害啊。」 「他表演了各式各样的技艺,你知道果心居士吗?」 「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幻术师吧?」 「我哥表演的是魔术,不过是打着幻术的招牌。」 「你有偷学到什么技巧吗?」 「那太难了,我没那么灵巧。」 学长苦笑着说。 「有次跟我哥去拜访银阁寺旁的某座大宅,那次经验非常有趣。在琵琶湖疏水道旁有座明治时代的大宅,那天举办了一场盛大宴会,热闹得有如小型祭典,聚集了很多特别的人。宅邱主人也十分与众不同,他很喜欢龙,就连院子里的灯具都刻上飞腾的龙。我哥配合主人的兴趣,表演鲤鱼变成龙的幻术,博得满堂喝采。因为有宅邸主人的援助,我哥得以出去旅行,我才能跟着他走一趟丝路。」 我们停在自动贩卖机前,瑞穗姐买了一罐热咖啡,捧在胸前取暖。我也学她买了一罐咖啡。雪花积在她头上,我拍掉雪花,她向我道谢,吐出白色的气息。学长站在距自动贩卖机稍远的暗处,手伸进口袋,下巴埋进围巾里。 瑞穗姐把罐装咖啡贴在雪白的脸颊上,喃喃地说: 「那种故事,无聊透顶。」 「无聊?」学长在黑暗中反问。 「无聊。」 瑞穗姐说完,便先走一步。 ○ 一头栽进不熟悉的工作,事无先后来回奔走的结果就是,我在春假结束前高烧病倒了。 结束大阪城大会堂演唱会的工作,在摇晃的返家电车上,我就觉得不太舒服,结果一回到住处我就倒了下来。原本只是轻微发烧,在睡睡醒醒之间,出了高烧,意识蒙胧。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开了。我躺在棉被中,身体动弹不得,隐约感觉有人来到枕边,弯下身子察探我的状况。「这可不好。」对方的声音传来。 尔后,听学长说,在我昏睡的这段期间他打了几通电话,接起电话的我因为高烧呓语不断,学长察觉情况不对就来找我。他跟管理员说明了情况,请他打开我房间的门锁,搭计程车带我到附近的内科医院求诊。费用全是学长代垫的。我光是在候诊处等待都觉得难受,实在没办法考虑到费用的事。 拿了感冒特效药,我回到住处躺进被窝。学长在便利商店帮我买了优酪乳。「冰箱里有喝的,要是流汗记得要换衣服。」学长伸着脖子看着我说。我在棉被里缩成一团,毫无脉络可循地喃喃自语:「我是无趣的男人。」可能是高烧使然,我才说出这种丧气话吧。 「这样啊。」 学长静静点头。 「其实,我也是无趣的男人。」 那之后,学长连续几天都来探病。在特效乐和学长的照护下,我得以从流行性感冒的地狱爬出来。当高烧退到只剩微热时,瑞穗姐也来探病了,似乎是学长联络她的。「今天由我代理。」说完,她煮了一锅放了葱和蛋的咸粥。 我们喝着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些无法向学长倾诉的话却自然而然告诉了瑞穗姐。我在向她撒娇。我把一直以来难以启齿的话语倾吐而出。不去找学长,是因为自己很焦躁。学长的话如此有趣,而相较之下,自己却是那般无趣。我很痛苦,终至无法忍受。 随着我愈说愈多,瑞穗姐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那是她很少在人前表露、隐藏在表面下的表情。平安夜和节分祭的夜晚,她会露出同样的表情。这下我才恍然省悟,她是在想学长的事。 她默默凝视手边,终于开口:「其实那人无趣得很。」言词很冷漠,但语气不带丝毫焦虑或是怒意。那是看破一切的口吻。 「学长才不无趣。」我说。「我才是无趣的男人。」 「你们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一点呢?这才真是无聊透顶。」 瑞穗姐站起身,开始清洗锅子。 ○ 樱花在宛如大碗覆盖京都的青空下,一齐绽放。 来到京都已经过了一年。我骑着脚踏车行经琵琶湖疏水道沿途栽种的樱花树,心中晴朗无云。我开始一周三天在银阁寺附近的书店打工,也乖乖到学校露脸。并非有特别的理由,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四月八日举行开学典礼,像一年前的我的新生充斥校园。 我又回到图书室探访学长,尽管暌违许久,但学长和图书室仍是维持原来的样子。我照样看书、听学长说话,也去公众澡堂,听着阔别已久的学长的木屐声。和以往不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瑞穗姐现在很少出现。我常会想起瑞穗姐来探病时的神情,仿佛又听到她在我耳边说:「其实那人无趣得很。」 瑞穗姐今年的生日,我又接到了邀请。 「请饶了我吧-我说。「我不想再卷入你们的纷争当中。」 「这次是到外面吃晚餐,不会像圣诞节那样啦,我已经跟她提了会邀你。她很喜欢你喔。」 当天晚上,我来到学长公寓。学长和平常一样边翻书边写东西。我从书架上拿一本书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瑞穗姐始终没有现身。学长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时钟,蹙着眉头。到了九点,学长喃喃地说:「今天她不会来了吧?」他停下笔,和我对望一眼,露出一抹苦笑。「她最近好像很忙。」 学长拿出藏在书后的威士忌,我节制地啜饮一、两口,不是在意空腹喝酒,只是对瑞穗姐的前来还抱着希望。学长在惯用的烟斗放进喜爱的烟草,点上火,喷弄着烟。每当他呼气,焦褐色的烟草就会冒出一股浓烟,甘甜的香味在房内扩散。 「来说说我祖父的事吧。」 学长叼着烟斗,摩挲手指。 那晚学长告诉我有关他祖父的事。那也是他父亲之所以憎恨书本的原因。 据说学长的老家在明治维新后跃升而成大地主,手下拥有许多佃农,经营贷款业务。明治时代,他们家在当地十分具有权势,然而上一代的风光并非永垂不朽,不久地基开始动摇,在太平洋战争后的农地改革受到严重打击。而学长的祖父,是支撑家族度过这波动乱的最后一根支柱。 昭和五十年,他祖父在迎接六十岁大寿时决定要撰写自传。起初只是打算口述幼年至今的几个重要回忆,找人记录,但后来他的计划更进一步,想将明治时代的家族繁华盛况也记载下来;而筹备期间,祖父的构想从明治时代更加回溯,等到家人察觉不对劲时,自传的构思已脱离常轨,祖父的脑中已被浓厚的幻想之雾给占据。他开始热中伪造明治以前的家族历史。 祖父房里堆满收购来的书籍,有明治时代以来的一族纪录,也有来历不明的信件、集撰地方传说的民间故事集,以及《古事记》、《日本书记》、《太平记》等书。祖父坐在书堆中专心一意地振笔疾书,而他的「自传」也演变成追溯至神话时代的家谱故事。他毫无脉络地从参考书籍抽出片段,胡乱编成幻想的家族历史。 在他祖父笔下,学长一族是在《古事记》开头登场的受诅咒之子的后裔。《古事记》中记载,在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生下大八岛前,会产下一名神秘之子,人称「蛭子」。那孩子后来被放进芦苇船,顺水流去。在祖父的故事中,那个被诅咒的孩子漂流到大八岛的北边,存活下来。众神在西方展开争战时,蛭子对此冷眼旁观,专心繁衍自己的子民,终至建立一个王朝。该王朝立于虾夷※的顶端,支配北方。自传中出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传说,像是该王朝把从金山取得的大量黄金送给朝廷用以建造大佛,或是在源义经逃往北方时给予援助等。王朝的支配权一直延续到战国末期,才在伊达政宗的手中瓦解。王朝一朋毁后,一族血统经过代代相传,延续至江户时代,而在明治维新后,迎接繁华盛世……(※日本北海道的古称。) 那所谓的家族史,不过是建立在幻想之上虚构出来的。祖父的大脑分不出史实与传说的界线,任凭幻想驰骋,将无数故事片段随手拼凑,编织出长篇大论。他将接连发现的新故事一一填入虚构之年代记事的空白处,不断持续这样的作业。 祖父讲究精细的自传工程,在学长两岁时一度中断。因为学长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祖父的行径,将他幽禁起来,并处理掉仓库里的书。塞满整仓库的书本,以及祖父从中衍生而出的巨大幻想,就是学长父亲厌恶书本的原因。 祖父晚年最后的时间,被关在宅邸最深处的和室里,年幼的学长经常跑去听他说话。祖父抚摸着指尖侃侃而谈,粗嗄的嗓音学长至今仍未忘怀。祖父把自己创作的自传全部收藏在脑中,在被软禁的和室里没纸也没笔地继续增删脑中的轶闻传说,推敲自传内容。学长稍长之后也发现那些记事不过是祖父的幻想,但他被那荒诞无稽的故事给魅惑了。祖父竟能将教人眼花撩乱的庞大史料与排在族谱最尾端的自己连接在一起,学长十分感佩。 在学长国中一年级的秋天,祖父死在宅邱深处的和室。 「祖父留长白发,瘦得像副骷髅,模样就像住在房子深处的鬼。因为太吓人了,除了我,没有一个孙子愿意去看他。祖父不是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一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我有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 那天晚上,瑞穗姐并没有出现。 我在深夜一点离开学长的图书室。关上门时,瞥了一眼学长在如山的书堆中振笔疾书的背影。他专心埋首于笔记本中。 第七节 ○ 我在冈崎的京都市美术馆和瑞穗姐见面。 蹴上※的倾斜式铁道两旁,落樱缤纷。(※位于京都东山区北边,冈崎东南方。当地的倾斜式铁道是著名的赏樱景点。) 几天前瑞穗姐打电话给我,说想为生日餐会爽约的事赔罪,邀我去吃饭。当她说不要找学长、我们俩见面就好时,我很讶异。因为我们从未单独见面。 那天我跷课来到冈崎。美术馆坐落在一座小树林里,树底摆放了几张长椅,瑞穗姐就坐在其中一张发呆,干爽的春风吹动她的刘海。一直到我站到她身旁,她才发觉我的到来。 我们逛了一会儿美术馆,参观展示品。 因为是平日,馆里游客不多。透过窗户洒落的春阳将空荡荡的展览室照耀得十分明亮。我端详瑞穗姐的面容,觉得她瘦了不少。她本就清瘦,身体曲线改变不大,但今天的她颊肉凹陷,眼神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我不走向下一幅画,她就看都看不腻地站在同一幅画前面,目光虽然对着画,但不像在观看。 离开美术馆,我们走进美术馆腹地内的一间小茶馆。午餐由她请客。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日光从大片的玻璃窗射入店内,照映着她的面容。 「我要转到别的研究所,四月中搬家。」她搅动着汤匙说。「我要去东京。」 「真是突然啊。」 「再过不久就要分开了。」 「请再到京都来。」 「也许不会再来了,我老家在横滨。」 「真无情,跟学长要远距恋爱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她微笑着。「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接下来,她谈起自己的研究内容,说话时的表情比平常成熟。 用餐后,我们去散步,沿着琵琶湖疏水道走向南禅寺。泊船处中央的喷水池水花喷溅,在春阳下跳动,闪耀着炫目光芒。步下小径,走上倾斜铁道,樱花隧道向前延伸。赏花客成群结队地漫步在生锈的铁道旁,仰头欣赏飘落的花瓣。在樱花树下,瑞穗姐被映成淡淡的桃红色。 「我会和他到这一带散步。」 「来赏花吗?」 「看他老是窝在房里,我硬把他拖出来。我们绕了一圈,穿过通往南禅寺的水路阁※。你知道吗?从蹴上的发电所沿着水路可以走到南禅寺喔。」(※琵琶湖疏水建设中的高架水道,位于南禅寺境内,全长九三,一七公尺,外观是优雅的拱门造形。) 「我走过。」 「那时我们走进南禅寺旁的一间茶馆,前一位客人忘了笔记本,是本记录丝路旅行的游记。他给你看过了吧?笔记本上有持有人的姓名和联络地址,我跟他说最好送去给人家,可是他窝在房间里热中地读那本笔记,还在空白处写了一些东西。」 她微笑着。「那之后,他就变成那样了。」 学长出生于广岛县一个名为「福山」的小镇,双亲都是老师,有一个妹妹。学长在高中毕业前从未离开过家乡,为了念大学来到京都后,很少回故乡。学长大学念的是法律系,没有去丝路旅行过,也不会在旧书店、古董店打工,收购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着迷于自传的祖父、当街头艺人的哥哥、狐面怪人,全都不存在。 风吹动,樱花飞舞。 瑞穗姐拾起头发上的花瓣,让风带走。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说谎的又不是瑞穗姐。」 「不是的,我是为了拆穿他的谎言跟你道歉。」 「这种事,我才不在意。」 我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就算他说谎也无所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 那天晚上,我带着日本酒和炸豆腐造访学长。学长还是老样子,窝在图书室里看书。 我用电热炉烤豆腐,滴了些酱油吃,喝了酒。学长似乎察觉我不对劲,但他没说什么。我无意指责学长的谎话连篇,也无意改变现状。不过话自然而然变少了,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喝得两眼昏花,平日看惯的书架和驼背的学长在眼前轻微摇晃。学长话也不多,似乎也喝过头了。两人呻吟着躺在书堆间。 「学长,说点什么吧。」 「今天没那个心情呐。」 「别这么说。」 学长瞪着天花板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对了,结城小姐不久要到东京去了。」他说。「我们也要分了吧。」 我没有回话,不久学长开始打呼。 我坐起身,低头看着睡着的学长。双手抱住身子、蜷缩在书堆中的学长看起来格外孱弱。 我抱着昏沉的脑袋,留意不弄倒书堆来到走廊。虽说已是春天,但夜晚还是很冷。我抓着走廊的栏杆,努力忍耐,但还是吐了出来。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在流理台漱口。 正打算回到学长所在的图书室,放在棉被旁的旧背包映入眼帘。那背包里存放了许多学长的回忆,有兄长的来信、在露天市集买的烟斗,父亲挥舞的武士腰刀……学长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榻榻米上,蒙胧的双眼凝视那只背包。 然后伸出手,打开。 ○ 回到图书室时,已不见学长。都醉成那样,跑到哪里去了?我决定出去找他。叡山电车发着光往北边疾驰而去,四周又恢复阴森的沉寂。 我走在街灯下,搜寻学长的身影,不久来到琵琶湖疏水道。在横跨疏水道的水泥小桥另一头,有台自动贩卖机。盛开的樱花在贩卖机的光亮中浮现,在夜晚的空气中被冻成了白色。 学长就坐在樱花树下。 我过桥走到他身边,学长抬起头作势要逃。但他要逃离的对象不是我。学长注视着我的身后。我回头看,只见街灯下的桥墩,和对面延伸而去的夜路。 「你看,」学长说。「那边是不是有头野兽?」 「学长。」我使力摇晃学长的肩膀。「那只是你想像出来的东西。」 「不是,真的有,就在那边。」 「那全是你的谎话。」我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抓着学长的肩膀,凝望着他。不久,他的紧张终于消除,表情变得茫然,肩膀无力地垮下。我放开他的肩,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两人就坐在樱花树下喝咖啡。 敏山电车发出巨声往南方奔驰。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问。 学长沉默片刻,然后喃喃自语地说:「对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本丝路日记吧。l学长说。 「你被那本日记给拐骗了。」 「在南禅寺捡到那本日记后,我读了好几递。那时我不再到学校露脸,成天窝在房间里,时间多到快发霉……像那样的旅程我一辈子都办不到,我很憧憬,尽管那是相见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冒险。」 「我真的相信你去过丝路呢。」 「我没那种胆量。」 学长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那之后没多久,我难得上街,遇到了研究会的朋友。那时我已经半年没去研究会了,本以为对方已经忘了我,但对方还记得。那人与其说爱跟人亲近,不如说是多事。他问我:『你不来研究会,到底都在忙什么?』我成天窝在公寓,当然什么事都没做,不过我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就说『我出去旅行了』。」 「什么都不做,镇日窝在住处的大学生多得是啊。」 「是啊,不过我说不出口。可能是觉得丢脸,也可能是不甘心,觉得说实话也没有帮助,只是走回头路。」 「就算是那样,学长还真是撒了个漫天大谎。」 「以前的我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我以前很老实的。」 学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啊,我不太会说话,和别人聊天总是马上就没了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话很虚假,怎么说都像能一眼看透的谎言,我实在无法忍受。进了大学情况更严重,我没办法与人对话,开始变得讨厌跟人见面,整天窝在住处。幸好有结城小姐在,我才总算活了下来。如果一年级时不认识她,我早就没救了吧。」 「学长,你现在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不知道,你觉得呢?说不定也是假的。」 学长说着露出一抹微笑。「你懂了吧?如果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这种话。从前的我太老实了。」 「我想我懂。」 「在街上被研究会的朋友叫住、撒下漫天大谎后,我领悟到某些事,忽然觉得很轻松。我说丝路旅行的事给他听,对方觉得很有趣。他要我一定要去研究会,我就到研究会去,说谎给他们听,大家都觉得很有趣。他们问我为什么去旅行,我只好又说了一个谎。奇妙的人们、神秘的冒险,虚构的家乡,我编出许多故事。只要是谎言,我就能顺利说出口,也不用介意自己的话是否像谎言。久而久之,胆子愈练愈大。换句话说,我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学长把咖啡罐搁在地上,一根一根摩挲着手指。 「我不是常在写东西吗?那是为了谎言打草稿,彻头彻尾虚假的自传。我为了流畅地说出谎言,事先仔细地做了准备。」 「你做得很成功。」 「不论我编出的谎言多有趣,没一个好的聆听对象也不行。」 「我是一个好的聆听对象吗?」 「非常理想。不过,已经不行了吧?」 「没这回事。」 「因为我也被你拆穿了。这就是所谓的时机。我不再到研究会去,也是这个原因。你可能不知道,有个男的一直想抓住我的把柄。」 学长仰望花瓣散落的夜樱。 「不过啊,我一直觉得,就算说谎又如何呢?我是个空洞又无趣的男人,除了我的故事,我又有什么价值呢?」 「那就继续说谎不就好了。」 「你还想继续听吗?」 「当然。」 就这样,学长说出了最后的故事。 ○ 那天,是我在芳莲堂打工的最后一天。 我决定要休学,和我哥去旅行。第一站,我哥打算先到丝路。由于是趟漫长的旅程,所以古董店的工作无法继续。芳莲堂的店主觉得很遗憾,还要我回来之后去拜访他。 最后一天,那个好奇的美国人来到店里。芳莲堂店主对他说:「我找到机关幻灯了。」据说芳莲堂的某个客人拥有机关幻灯,至于对方肯不肯出让,得看交涉的结果。店主拜托对方先让我们见识一下。我知道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便拜托店主让我同行。店主打电话取得许可后,那天傍晚我们在玻璃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三人一起去拜访对方。 对方住在鹭森神社旁的一座老旧大宅,就在一条陡坡上。 在店主人的带领下步上坡道时,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总觉得眼前景物似会相识。直到注意到屋后竹林的喧嚣,我才想起那是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领我去过的宅邸。虽然那天夜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凭着坡道的倾斜度与宅邸后方的竹林,我知道确实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绕进院子,芳莲堂的店主出声叫唤,缘廊上出现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人穿着白洋装,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退了一步。对方拿下面具,露出一抹微笑。我这才知道那晚的狐面男原来是个女人。 她和芳莲堂店主似乎是老交情,两人虽然很少交谈,但从他们亲密的互动可看出端倪。戴着狐狸面具出来吓我们,也是因为她和店主人的关系不用顾虑彼此吧。她很年轻,名叫枣。那么大的一座宅邸,似乎只有她一人居住,这引起我的好奇。 我们被带到一间狭长的房间。除了面向庭院的格子门,其他三面都是拉门,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一面是从云中探出头的龙,一面是长身动物在奔跑的身影,最后一面,则描绘着稻荷神社的鸟居。我们坐在房里的沙发,喝茶等待。 黄昏日暮,夜色垂落庭院,十分静谧。 不久之后,枣小姐回来了,领我们到隔壁的房间。 那是间空荡荡的和室,拉上四边的拉门,房内一片漆黑。 枣小姐拿着烛台,以烛光照亮房内的四个角落给我们看。那里各自摆放着四台我没有见过的机关,看上去像纸做的放映机。枣小姐招呼我们坐下后,一一点一兄那四台机器。她每点亮一台,蒙胧的房内就明亮几分,房间中央的模糊影像也逐渐成形。 启动所有机关后,枣小姐端坐在我们身旁。美国人感佩地发出赞叹,芳莲堂主人不发一语,我则是直吞口水。 和室中央,出现一头长身动物蜷曲的身影。那是头奇妙的生物,长得像身体拉长的狐狸,但覆盖皮毛的头很圆,又不像狐狸;而露出的牙齿和瞪着我们的眼睛怎么看都像人类。影像随着烛火轻轻摇曳,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它随时会动起来。 「这是什么生物?」芳莲堂店主询问。 「我不知道为何会做成幻灯片,不过我父亲说这是『雷兽』,是他从前向某位实业家收购的。」 我们赞叹地看着,枣小姐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 「让你们看看更有趣的东西吧。」 她走向幻灯机,吹熄火,动了些手脚,再一次点亮。这回,犹如水面的蓝光在房内摇曳。我不由得支起身子。幻灯机的效果让房间宛如就在水中。 枣小姐在蓝白波光中走向房间深处,拉开纸门。 水的味道窜进我的鼻腔,那并不是幻觉。 房里很暗,但她没有点灯,在黑暗中移动着身体,恍如滑行向更深处。黑暗中天鹅绒的帘子垂挂着。她轻轻拉开帘子,黑暗深处泛出蓝白光芒。 她转身邀我们前去,我们穿过幻灯的蓝光,走向隔壁房。 帘子另一头有座巨大水槽,里面有只鳞泛青光、犹如大蛇的生物蜷曲成一团。头部像鳄鱼,胴体覆盖着鳞片。我走近水槽,那怪物发出奇光的眼珠转动着,瞪视我,巨大的鳄吻看似在水中动了动,不过它似乎已经衰弱得无法动弹。 谁也没说话。 枣小姐说,那生物是明治时代挖掘琵琶湖疏水道时捕捉到的,百年来经历各种因缘才来到她身边。 「有一天我会让它回家。」 她从房间角落的柜子拿出一只漆器小盒,纤细的指尖拿出一个根付,造形是一只蜷缩在果实中的龙。 她将那个美丽的根付放在我的掌心。 「送给你。」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她微笑着说:「是谢礼。」 「我还记得你那晚到这里来的事哟。」她小声耳语。「是你把这孩子运来的吧。」 ○ 礼物送到我的住处,已是几天后的事。 傍晚,我从学校回到住处,看到邮箱里放了一个纸袋,上面附着一张写有学长姓名的卡片。里面是记载学长自传的黑色皮革笔记本,以及龙的根付。并没有信。 我立刻前往学长的住处,但学长的房间已成了空壳,他住过的痕迹消抹得一干二净。我早有这种预感,所以并不觉得太惊讶。 我离开学长的住处,走向琵琶湖疏水道。 云朵稀稀疏疏地飘浮在天空中,被夕阳染成了桃红色。我沿着那天晚上找寻学长的路线走,不久来到了横亘在疏水道上的小桥。桥对面的那台自动贩卖机在开始低垂的夕暮中发出明亮的光,照亮竖立于一旁的樱树。那天晚上冻成白色的樱花,不过才没几天,花瓣就已全数散落,零零落落地看到绿色的叶子。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望着铺散在路面上的花瓣,抽着烟。 想起临别之际,学长所说的话。 「我偶尔也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我本身浅薄的人生经验被自己创造的谎言给吞没了。我不会在旧书店,也没有在古董店工作过,别说丝路了,连琵琶湖都没去过。网罗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沉迷于自传的祖父、街头艺人的哥哥,还有狐面怪人都不存在。虽然如此,有时候我会错把他们的事当成真正的记忆,清楚地回想起来。走在街上,仿佛随时会与他们相遇。」 学长一定深信,无论何物都能由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于是他才窝在住处,任想像奔驰于京都闪耀的街灯以及那光芒无法照亮的黑暗深处,找到一条忽隐忽现的神秘丝线。他被自己的创作魅惑,一窥神秘的世界。我想,学长一路探寻的道路定会通往这城市中枢的某个黑暗神秘的地方。 学长自称是个空洞无趣的人。 可是学长消失后,我再也没有遇过如他这般值得一谈的人,一个也没有。 ○ 五月初,瑞穗姐即将前往东京,我到京都车站送她。会特地去途她,是因为想把学长寄放在我这边的龙之根付拿给她。她已经来回东京与京都好几趟,搬家的手续都办完了。那天,她预定要永远离开京都。 天空晴朗很有五月风情,澄净透凉的空气包围着街道。街上的新绿吸收了前一天的雨,更加艳泽。 我在京都车站的咖啡店与瑞穗姐见面。 告诉她学长失踪的事,把根付放在桌上。 可是,瑞穗姐摇了摇头。「给你。」 「瑞穗姐,你收下又何妨?这是学长会经送给你的礼物。」 「可是,那是我给他的啊。」 瑞穗姐一年级的时候,每逢周末都去一乘寺的芳莲堂古董店打工。店主人不是外出,就是待在店后方,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随时会倒塌的古物堆中发呆,打发时间。 一开始,她也觉得古董店这种买卖很稀奇,把塞满店内的各式商品都看过一遍。日式旧橱柜、布袋福神木雕、铜制的巨大青蛙、漆器小盒、狐狸面具、奇怪的动物标本、幻灯等等,种类繁杂的物品杂乱堆放。不过每次顾店都看过一遍,时间一久她渐渐觉得腻了。她读着文库本,一心等待玻璃门打开。虽然不时有客人上门,但很难说是生意兴隆。 不久,她发现有个大学生频繁地出现。他每到周末就会现身,默默地欣赏着店内商品,不像有心想买,只是板着脸一个一个地紧盯那些古物。因为神情太过认真,她记住了那学生的长相。 某一天。 他像平常那样默默走进来,认真地看着摆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的根付和印笼。她书读腻了,正觉得无聊,就走到他身边向他搭话:「您觉得如何呢?」他惊讶地抬起头,小声地说:「这个……」她探头看向玻璃展示柜。 刚开始他只是默然伫立,不久伸手指着展示柜里的一个根付。小小的龙蜷曲在果实之中。 「这条龙钻进去的,是柿子吗?」他说。 瑞穗姐想了一下,回答:「是柿子吧。」 「是柿子没错吧。」 「嗯,我想是柿子。」 「如果是柿子的话,那还真是一条相当小的龙呢。」 「嗯,非常小。」 她说着露出笑容。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在那之后,他们不时会交谈。 第八节 店主人不在,也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们尽情畅谈;有时把他带来的酒粕用暖炉烤来吃。他话不多,不过她知道,他是言语谨慎的人。看着他,她联想到雨水啪答啪答地从屋檐滴到石头上,在石头表面形成一个形状柔和的凹洞的画面。她觉得他是一个老实的人。 后来,瑞穗姐说要辞掉芳莲堂的工作,他只说了:「真可惜啊。」最后一天,她结束工作正准备回家时,店主说:「如果有你想要的,我可以便宜卖给你。」她稍加思索,买下了他说「买不下手」的龙之根付。 瑞穗姐将那个根付送给了他。 「这么说起来,学长和你都没有提过你们相遇时的事。」 「不好意思提这种事啊。」 「是这样吗?」 瑞穗姐把龙之根付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我想他真的忘了,忘了这是我送他的。」 「很有可能。」 「这么过分的事,你倒是说得很干脆。」 「我是不会说谎的男人。」 「说谎。」 不久,时间到了,我们来到月台。 新干线列车滑进车站,她拎起手提包。坐上火车前,神情始终很洒脱的她忽然显得有些落寞。可是,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我走了。」 「掰。」 我握着根付举起手。她搭乘的新干线列车驶离京都车站后,我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终于,我迈开脚步离开空旷明亮的月台。 chapter03魔 我喜爱傍晚骤雨将近的气息。乌云宛如巨兽在夏空奔驰,干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阴影,空气中洋溢着果实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这种时候上街,我总是兴奋得全身颤抖。 初次见到她是在雨中,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势打在身上教人发疹,在柏油路面飞溅成水雾。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闪电下,湿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着电光的那瞬间。 ○ 西田酒馆位于巷弄复杂的住宅区,御苑的绿意就在西侧。 初次造访是在五月时分,不过因为朋友画的地图有误,使我落得在小巷来回穿梭的下场。时值日暮,掠过巷子的轻风微凉,由淡桃红转为蓝色的天空美不胜收。 我在转角找到一间香烟铺,店旁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亮了周围。朝阴暗的店内探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妇膝上盖着毛毯坐在里头,整个人几乎被杂物掩埋。我买了一包烟,询问西田酒馆的所在。 循着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馆。 酒馆的铁门已经拉起,灯光从屋内倾泄在愈来愈暗的街道,纸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开的玻璃门内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我在门外徘徊,无法掌握进门的时机。不久,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撑在一旁的纸箱上自言自语着。我出声唤他,男人大声反问「什么事」,回头看我。他的眉毛黑浓,但脸颊到下颚一带的胡子混杂了些许白毛。 「呃,我是要来家教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亮了起来,转身朝店内喊道:「喂——」 介绍我这个打工的,是我大学的友人。 所谓的打工,就是担任即将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师。我朋友原本是酒馆的临时工,和这家人混熟之后,当上了家庭教师。 在前任家教的推荐下,西田家对我已有了基本的认可,一开始就对我怀抱好感。时薪并不特别高,但毋需缴仲介费,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没什么好埋怨的。 事实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楼房间授课,晚上九点左右老爹就会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梯上楼,不是为了察看儿子的学习状况,而是来邀我喝酒。我 ○ 这天,一早天气就很不稳定,一整天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但雨迟迟下不来。走下公寓阴暗的楼梯,迎面一阵温温的风轻抚我的脸颊。懒得拿的报纸塞满整个邮箱。 走过荒神桥,雨点一滴滴落下。手扶栏杆眺望北方,远方群山烟氲弥漫,强劲的风吹乱了头发。我想趁雨势转大前赶到西田酒馆,但又按捺不住想在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闲晃的冲动。 我喜欢在巷道复杂的住宅区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课总会选择不同的路线走。不论是多狭小的区域,随着脚步移动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总想进去一探究竟,所以我习惯提早出门,就算绕远路也无所谓,先在小巷悠游一番才去上课。 街道沉入夕暮,两旁的巷道散发神秘的气息,既令人怀念,也有点阴森。仿佛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来。我总觉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么在翘首等待着我。尤其是下雨前夕,这种氛围更是格外强烈。 那天,越过荒神桥后,我走进通往北方的一条小巷。 在那条并列着茶馆及住家的街道,有间木造两层楼建筑的店铺。老旧的木招牌上刻着「夏尾堂」三个字。厚重的云层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铺的灯光在夕暮中闪耀。我透过玻璃门往内窥探,店内靠墙立着竹刀,原来是一间武术用品店。 雷鸣远远传来,犹如巨大的车轮在转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过来。 她走近夏尾堂时,雨哗啦哗啦下了起来。女高中生轻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后翩然转向武术用品店的玻璃门,一头齐整的短黑发在店头灯光下闪耀光泽。 她尖叫着将玻璃门打开一个小缝,钻进店内。 在震耳的雨声中,我撑开伞准备离开。跑进店的女孩脸贴着玻璃门采视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内的我视线对上。她的脸立刻缩了回去,然后轻轻瞪了我一眼。 ○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大一岁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师进入清风馆道场。道场主人武田师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动两个儿子入门的。最近去道场习武的小学生已经不多,但修二他们入门时,道场有不少小学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国中后放弃了,还去道场的只有我和哥哥,还有秋月。夏尾也在国中时放弃了。」 「你和直也常去吗?」 「学校的剑道社很忙,没什么时间,不过要是太久没露脸,武田师父会生气……」 兄弟一同练剑道,想必会暗自较劲吧。我问两兄弟谁比较强,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较强,我赢不了他。」 「可是你个头比较大吧?」 「又不是靠个头分输赢。」 「是那样吗?」 「嗯,老哥真的很强。不过,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强。」 我还以为修二口中的强者夏尾是个全身肌肉的壮丁,可是这么一说,修二竟开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经常光顾的武术用品店就是她家开的,她比兄弟俩更早进清风馆道场。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岁。从小学到国中的辉煌战绩打响了所属剑道社和清风馆道场的威名。讲述她的战绩时,修二的神情宛如在夸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国三那年夏天,她离开了清风馆道场,也辞掉社团,突然切断了与剑道的一切关联。 ○ 我一直没机会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练习,要不就是去清风馆道场陪小孩子对打,个性很文静,就算在家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还没找到机会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认识了那个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进修二房间,有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孩罢占了我平常坐着读文库本的那张坐垫。他毫不在意闷热的暑气,正端着陶碗吃拉面。我进门前,他额上浮着汗珠,嘴边挂着面条,正跟书桌边的修二讲话。他向我点头招呼,剪齐的刘海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轻佻,也有些神经质。 「老师,这家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说。 「少罗嗦!」秋月说,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说:「老师,您也真辛苦。教这小子功课一定很泄气吧,因为他是笨蛋。」 「不过,我钱都收了。」 「就算是这样,也真是没意义的工作啊。」 「你这家伙,竟大摇大摆当面说人坏话!」 修二旋过椅子作势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开了。 「小心我不供养你了喔。」 「谁要让你供养啊!」 一阵斗嘴之后,秋月大声嚷嚷「直也怎么还不回来!」,走出房间。只听他毫不客气脚步声大作地步下阶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搁这喔」,有如在自己家里般旁若无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约好要一起去清风馆道场,不过直也却还没回来。秋月等得不耐烦,就请老板娘煮了一碗面,在绞尽脑汁写作业的修二身边大快朵颐。 秋月是区内某个寺庙住持的儿子。 我会几番路过那间寺庙长长的围墙,占地相当广阔。 据说,他也是清风馆道场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样隶属于剑道社,不过他在社内频频与人争吵、引起纠纷,结果被社团给踢出来。他之所以勤跑清风馆道场,也是因为无法在学校练习。 他喜欢打架,是国中毕业前染上的恶习。他不止在校内跟人打,还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现在新京极※,总有人上前找麻烦。修二说恐怕是因为他老摆出一张挑衅的脸,一副等着别人揍他的样子。论剑道,秋月实力普通,但打起架来身手十分敏捷,对方还来不及格挡,他已经出了两、三拳,然后在对方呻吟时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家伙就只有打架厉害。」修二说。「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来。」 「嗯,不过那家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厌倦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 穿越那条木板墙包夹的小巷,我清楚感觉到一股气息,仿佛前方有东西正翘首等候。我走进那座荒废的庭院,里面还残留着那股气息。应该只有虫鸣鸟动的庭院里,我感觉到有东西潜藏在深处,正缓慢朝我移动。 那地方青草繁盛、热气沉积,另一头有间荒废的空屋,似乎是那间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对通往大街的狭巷那一侧,其他地方都以围墙隔离。巷子入口并没有挂上名牌。原以为这条巷子一定通往某处的我,骤然踏入了荒凉之地,不寒而栗。 我从西田酒馆的老板娘那儿得知,那间空房子的主人是某个经营了两、三间餐厅的家族,但那家族后来因为经商失败而举家逃离,期间只有一个自称亲戚的人来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人来访,荒废已久。老板娘说那间房子奇怪的传闻始终不断,例如:明明是间空屋,半夜却有灯光,或传出野兽的嚎叫声。 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树木,蝉儿停在树干上鸣声大作。从这里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缘廊,但肮脏的防雨虫笼窗紧闭,看不见屋内。院内还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并不过是繁茂荒草中以石头堆成的方形墙垣,上头盖了一块波浪板。 虽然日照强烈,但只是更凸显了附近一带的阴暗。树荫暗淡异常,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的腥甜味,和傍晚骤雨来临前的空气味道很像。唧唧的蝉鸣这时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静。 我屏住气息。 它是何时冒出来的?还是它早就等在那儿了?古井旁有一只像狐狸的动物,不过它的身体极长,脸圆圆的,不像狐狸那么尖。它一直瞪着我,那双眼睛与其说是野兽的,更像是人。 是这家伙啊?我这么想。 一想到要移开目光就觉得可怕,我仿佛着了魔般动也不能动。虽然如此,要一直盯着那双眼睛也同样可怕。时间油一般缓慢流动,我感觉汗水自太阳穴一带滑落。 忽然,那头兽露出宛如人类的白牙,看似要扑过来一般。 ○ 进入七月。 梅雨锋面滞留,云层把天空掩盖得密密实实。我越过水位上涨的鸭川,前往西田酒馆。从荒神桥往下看,滔滔江水混杂着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黄色泡沫。远方下游街景迷蒙地笼罩一层雾气,犹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开始,我以期末考为目标严格督促修二,不论成果如何,杀声隆隆的最后冲刺总算结束了。 「试题都会吗?」我询问。 「这次还不行的话,我就真的没救了。」 「能这么说就很了不起。」 「对了,老师,你最近脸色很差呢。」 「因为我讨厌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还真久,不过总算要结束了。」 修二脸上神清气爽。「暑假终于到了。」 进大学后,总觉得紧张感不够,我的时间表就像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时间表很清楚。虽然暑假也是从早练剑道到晚,不过他仍是满心期待结业式后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业给修二,下去找老爹对酌。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头还在下雨。窗外栽种了八角金盘,雨滴啪答啪答打在叶片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我脑中浮现淋湿的八角金盘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样。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静,很少展露笑容。迟迟不肯停歇的雨声填补了两人沉默的空档。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园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这么问。 我会应朋友的邀请参加过一次祗园祭的宵山,结果淹没在人潮里,根本动弹不得,是次很可怕的体验。困在推来挤去的人群中,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悠闲品味夜祭风情的时候。 「不,我不打算去。」 「这样啊。」 老爹失去接话的机会,又不说话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继续中断的谈话,但始终抓不住聊天的感觉,结果一不小心发起呆来,心不在焉地听起窗外的雨声。 「回去时请小心一点。」老爹说。 「为什么?」 「这几天晚上陆续有人遭到攻击,我们还在讨论要排班去巡逻。」 「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会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闷不吭声,看来是在想这起事件。记得听修二提过,区委会的防盗小组是由老爹主导。 我微笑着把酒吞下肚,老爹瞪着我,说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还有人受了重伤,你千万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家伙,可要赶紧逃。」 ○ 我出门的时间又提早了。并不是修二的英文、数学家教时间延长,而是为了我在造访西田酒馆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险。 梅雨季一过,烈阳照耀街道,弥漫盛夏风情。过桥时,看到游人脚浸在粼粼波光的鸭川纳凉,附近景致显得更加虚幻。巷道里充斥沉闷的暑气,我拨开热气往前走,脑袋昏昏沉沉。 暑假开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阳光灿烂的小巷,不知不觉来到当初问路的那间香烟铺。炙热的艳阳打在路面,店里更显阴暗。我擦着汗走进屋檐下,探头往店里看,结果昏暗中先是传来猿猴哀嚎般的声音,接着是杂物堆倾倒的声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内逃窜,然后,一片寂静。 「有人在吗?」 我出声叫唤,但无人回应。 香烟铺内侧有扇半开的拉门,门后是木板走廊。店头的小型铁制电风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角落的电视还开着。 没多久,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推开拉门走出来,略带警戒地看着我。我向她点头致意,要了一包烟。「喔喔,真抱歉。」她递出香烟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有人……」 我指着拉门。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亲。这一阵子她老是担惊受怕的,真是伤脑筋。」 「我没有要吓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错,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喝,气泡刺激着喉咙,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过大汗淋漓后的可乐还真是好喝。我躲进香烟铺屋檐下休息。香烟铺的女孩整理着店头,出声问我「是大学生吗?」,我一面点烟一边回她「是的」。 「住这附近?」 「不是,我在那间酒馆当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们聊到了那起夜袭路人的事件。 她说,目前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阵黑风,没人看到凶手的脸,都说才察觉有人就挨了重重一击,疼得脑袋一片空白。邻近的三个区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区区委会决定联手戒备。 据说她母亲,也就是香烟铺的老婆婆,宣称在深夜攻击路人的不是人类。女孩虽苦笑着说「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谈话当中她的表情变得愈来愈严肃。 「她说,有魔经过。」 「什么是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吧。」 她疑惑地歪着头,耸耸肩。 「现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伤脑筋。」 然后,她压低音量说:「我母亲躲在屋里。她说你刚探头进来的时候,脸就像野兽似的。」 「就是那个『魔』吗?」 「她真是胡说,不好意思啊。」 她眉头紧蹙地说。 第九节 ○ 「老师,我送你一程。」 要离开前,修二叫住我。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直也跟着下楼。大个儿的两兄弟一起绑鞋带,给人感觉很压迫。 「什么嘛,太夸张了吧。」 「不是啦,今天轮到我们巡逻。老爸人在消防团※那边。」(※日本市町村的自治消防机构。) 三人走进黑暗的住宅区,夜晚的暑气拂过脸颊。不时有凉风吹来,但晒了一天的柏油还没冷却。街道沉落在夜色深处,除了外侧大路的车声,只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修三说因为最近的事件,社区夜里更安静了。街灯等距排列,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我瞥了身旁的两人一眼,修二一脸悠闲,相较之下,哥哥直也显得拘束。 「社团练习很严格吗?」我问。 「是啊,有时候还以为自己会累死。」修二笑着说。「所以没时间去道场,武田师父超生气的。」 「真辛苦啊。」 「老师你有空也来道场看看吧。」 修二说着,向直也使了眼色。直也点点头说: 「过阵子有西瓜大会,老师您要来吗?」 「西瓜大会?那是什么?」 「就是一起吃武田师父朋友种的西瓜……」 「那我去露个脸吧。」 「秋月会来,夏尾也会来喔。应该啦,对吧?」 「嗯,大家都会来。」 走到一间有格子门的房子前,屋内橘光流泄而出。墙上贴着海报,公布近期举行的狂言※聚会的日期。修二还在谈西瓜的事。橘光中,直也眉间拧紧,注视着阴暗的街角。(※日本传统戏剧,类似中国相声。) 「那是谁……?」直也低声说道,语气严峻。 修二安静下来,我们三人注视着前方。两旁住家坐落的巷道往南延伸,直到秋月晃纯家的寺庙外墙,形成一个t字路口。围墙附近,一个纤细的人影来回走动。修二紧张地凝神细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什么嘛,那是夏尾吧?」 在我们走近前,那个人影就站在围墙前。对方似乎发现了我们,停下脚步等我们。街灯下,一张雪白的容颜浮现。她对兄弟两人道了声「晚安」,然后不解地看着我。不久前,我会在夏尾堂前与她擦身而过,她似乎不记得了。 「这是我家教老师。」 我点头致意,夏尾也低头回应。 「你在干嘛?太危险了,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直也语带斥责。 夏尾说了声「对不起」,但似乎不是真的在意。她说带了点心给守夜的人,提起一只塑胶袋给我们看。 「是什么?」修三问。 「饭团。」 沿着寺庙外墙往西再走一会儿,便看到消防团所在的小型楼房。 门面向马路敞开,明亮的光线流泄而出,里面传来热闹的谈话声,尤其是喝醉的西田老爹声音特别响亮。先一步进去的直也喊着:「喔,你也来了?」秋月热络地说:「来了、来了。」虽说是重度警戒,但屋内气氛就像是融洽的夏日庆典。我懒得一一跟区委会的人打招呼,只站在阴暗的门口听他们说话,并与修二他们话别。 「老师,那你要小心喔。下次来道场吃西瓜吧。」修二说。「夏尾也来吗?」 「西瓜大会吗?嗯,我会去。」 她朝修二点点头,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 和他们分开后,我走在阴暗的住宅区。硕大的红月自云缝间展露容颜,把周围的灰云照得分明,就像一个在云层上往下探看的巨大生物。 我没有走向荒神桥,决定绕一点路。 走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右手边是民房的砖墙,中央有扇铁格子门,庭院的门灯亮着;左手边是高中校园的高墙,老旧的水泥墙在风雨吹刷下沾染的污痕排成花纹般的图案,耸立于围墙对面的校舍则笼罩在黑暗中,感觉就像废墟。 我恍惚地拖着影子行走。 巷内很阴暗,但远处砖墙的尽头摆放着几台自动贩卖机,散发着明亮的光。自动贩卖机放置在一家铁卷门已拉下的商店前,门上贴着的告示字迹已经晕开,看来这家店许久没有营业了。 我买了一罐果汁。 喀啷一声,果汁罐落下的声响传来,更加凸显了周围的静谧。这条砖墙和水泥墙包夹的小巷正适合香烟铺女孩口中的「魔」经过吧。 我喝着果汁,眺望高中校园的外墙,长长的围墙上,一个狐狸般的黑影冷不防飞窜而过。 ○ 清风馆道场在御灵神社附近,左邻公众澡堂,右手边则是一排民房。我在傍晚时分造访,看到一个体瘦的老者环抱装着盥洗用具的脸盆,穿过公众澡堂的门帘。道场面向马路的拉门敞着,室内回响着孩童的欢闹声。拉门旁的墙上贴着一张写有「招生中」的告示单。 道场是木造建筑,屋龄很老。我走进屋内,玄关散乱着一堆小鞋子,越过脱鞋区就是木头地板。我探向屋内,修二迎了出来,招呼说:「等打扫完就有西瓜吃了。」深蓝色的剑道服十分适合他。 只见站在屋里的直也一声令下,十几个拿着抹布、排成横排的小学生便一齐抹地上前,他们咯咯笑着,像在比赛般争相朝我这边抹来,来到我脚边,又身子一转,仍是一横排地一路抹回去,深蓝色剑道服裤子下的小屁股扭啊扭的,看了教人会心一笑。 「真热闹啊。」我这么一说,修二回说:「以前更热闹。」 「没有国中生吗?」 「有几个,不过今天没来。」 孩子们擦完地板,转着抹布玩起来。 我拎着鞋子随修二从道场侧门来到屋外,穿过狭窄的小径,来到道场后方。 那里有块以水泥墙隔出来的狭小空地,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肮脏的晒衣竿上晾着多条白底深蓝花纹的手布巾。还有一口石井,一个矮小健壮的中年男子和夏尾就站在井旁,脚边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里面浸了三颗西瓜;画面十分清凉。夏尾搔着手腕上蚊子叮出的肿包,看着我。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点头致意。中年男人不发一语,厚实的胸膛略微前倾。 武田师父的身形很像西田老爹,眉毛粗浓、五官轮廓都很深,但武田师父容貌十分秀丽。此外,头秃得彻底。 「没想到有水井呢。」我说。「还能用吗?」 「水井要是不每天用,就不能用了。」 武田师父说。不过说完又不作声了,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 「差不多了,开始吧。」 直也走出道场说。 道场前摆了一张组合桌,夏尾和直也在桌上切西瓜。他们挥舞菜刀,一片片切着,孩子们上前领取形状不一的瓜肉,或站或坐,热热闹闹地啃西瓜。 「给你。」修二递给我一片大西瓜。 虽然不是很甜,但喉咙正干渴得紧,我像要把果汁啜饮殆尽般大啖瓜肉。闻着带着水味的西瓜香气仰望天空,民家的蓝色砖瓦屋顶后方,厚重的积云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仿佛要冲入天际般顶部隆起扶摇直上。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过暑假的小孩。 修二身边总是围绕着孩子。孩子们很少缠着直也、武田师父或夏尾,全都毫无顾虑地向修二撒娇。 不久,秋月骑着脚踏车抵达,孩子们又更激动了。 秋月一停好车,就抓着西瓜大啃特啃。小剑士都众到了秋月身边,他将嘴里的西瓜子当子弹喷出,追逐那些尖叫的孩子,不用多久就抓住一个小孩,他拉开孩子衣领吐进西瓜子,孩子「呜哇」哀嚎着。和武田师父、直也在一起的夏尾不禁大喊「别玩得太过分啦!」,被吐西瓜子的孩子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傻瓜。」修二喃喃地说。 夕暮将近,巷道如同祭典的夜晚十分热闹。邻人似乎都知道有活动,许多带狗散步或购物返家的人停下脚步,和武田师父说说笑笑。 「你很受孩子欢迎嘛。」我对修二说。 「是吗?」修二苦笑着。「毕竟那些家伙一进来,我就一直看顾他们。」 「你刚入门时也那么小吧?」 我望着孩子们说,修二啃着西瓜点头。 「很小。老哥和秋月,夏尾也是,大家那时候都好小。」 ○ 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各自步上归途,留下的只有高中生、武田先生和我。我正准备告辞,结果秋月和直也突然提议要比赛。 我在道场的墙边盘坐,望着穿戴上护具的直也和秋月。夏尾和修二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武田师父打开日光灯,道场里白晃晃的,有种清寂的感觉。 一进入对战,秋月突然发出怪鸟叫般的尖声,吓了我一跳。直也则是沉人丹田汲取力量般发出低吟。每当一方进攻,地板就砰砰震动,震撼着坐在角落的我。不用多久,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秋月处于下风。几次交手,直也始终维持着威风凛凛的架式,相较之下,秋月的姿势逐渐失去了稳定。 秋月冲向直也,才以为两人要进入缠斗,只见直也闪过身子,挥舞竹刀,「噫噫」地吆喝一声。武田师父朝直也抬了抬手。秋月转过身,垂下手臂。 「刚才分出胜负了吗?」 我低声询问身旁的修二。 「嗯。」 比赛再次展开,只见直也的身子愈来愈轻盈,秋月却像拖着重物,他击中直也的面部,但武田师父并没有举手。「喝——」他的呐喊拉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有几分空洞。他重新架好竹刀,扭扭脖子。 「秋月有一堆坏习惯。」修二说。「都是因为他以前不听师父的话。」 「坏习惯一旦养成,就没得救了。」夏尾喃喃地说。 在这刹那,地板砰的一声剧烈震动,直也嘶哑的嗓音响起。 直也击中对手面部。比赛结束。 ○ 进入八月后,平静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警备也松懈下来,但西田老爹又领着大家振作起来。就在此时,出了一件大事。 当晚几个男人聚集在一间丸太町的店打麻将,他们散步回家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似乎是个手持棒状物、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半是醉意使然,男人激动地以为遇上夜袭魔,气得冲上去,把那年轻人拖到街灯下,一看,那名可疑男子竟是秋月。 众人把他带到了消防团,但秋月坚称「只是在巡逻」,手上的竹刀也是为了遇上夜袭魔时防身用。虽然抓了人,但秋月毕竟是熟面孔,也不好严辞逼问,众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先等区委会会长、西田老爹和秋月的住持父亲到来。 他们匆匆赶到后,秋月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 不久,直也一脸沉着地走进人群中,他也带着竹刀。他向众人说明,洗清了秋月的嫌疑。他说,因为守夜的人变少了,他们才想要自己抓犯人。那天晚上,他们俩挨了一顿骂,大人要他们不能自己胡来,秋月的嫌疑也暂时洗清。 不过,后来秋月受到怀疑的事在社区里传了开来。 本来早已澄清的事,就在口耳相传之间又传得若有其事。「老爸也不相信秋月。」修二这么说。听说住持要秋月暂时不要外出,他成天盘坐在本殿的缘廊闷闷不乐。 不过,众人对秋月的怀疑未免也太轻率了,我不由得感到纳闷。 ○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忽远忽近。才觉得雨势减弱,下一秒又增强。温温的风穿过纱门吹了进来。 秋月被禁止踏出寺外的软禁状态已经持续十天,期间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虽然并不乐见亲朋好友遇袭,可是如果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秋月蒙受的不白之冤就很难洗清了。 我望向窗外。对面民房的砖瓦屋顶阴沉沉的,天空灰扑扑一片,云层仿佛无止境地蔓延。我想像着秋月盘腿坐在因雨湿气凝重的本殿。虽然修二兄弟都很担心他,但总觉得当事人现在搞不好正悠哉地打着呵欠,大嚼馒头呢。 「要休息一下吗?」 我一提议,修二呻吟着答应了。 我们靠墙并肩坐下,吃着米菓,喝茶。两个人都没说话。「为什么老哥不找我呢?」修二说。「要是他找我,我就可以跟秋月在一起,他也不会被怀疑了。」 「为什么大家还怀疑秋月?直也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思,其实大家怀疑秋月,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爱打架的事?」 「这也是原因之一。」 修二看似欲言又止,仿佛在考虑该不该说,我没催他。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传来楼下老爹与客人的交谈声。终于,修二向我说明了秋月退社的来龙去脉。 那是修二高中入学前的事。 当时直也和秋月所属的剑道社有几个品性不良的学长,经常惹事生非,听说他们让刚入社的秋月和直也吃了很多苦头。直也个性沉着,但过事一定正面反击,秋月的个性更不可能任人欺负,所以当时剑道社纷争不断,社员根本没办法专心练习。最后,直也和一些社员联手,计划逼那些惹麻烦的学长退社。 结果那些人忍不下这口气,跑去找直也麻烦,要他闭嘴。有天晚上,直也在路上遭袭,受了伤,好一段时间不能练习。听说秋月一个人跑去报仇,趁那些学长晚上落单时,一个一个加以痛击。手法的确跟夜击魔很像。 「因为做了那种事,他才没办法待在剑道社,现在又受人怀疑。」 「那些学长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可能!学长退社后,有天晚上跑去堵秋月,把他修理得一场糊涂。」 「那是一定的。」 「秋月死都不肯说是谁打的,这件事才顺利收场。从那时起,秋月就变了,不再打架了。」 说完,修三专心做题库。 结束课程离开房间时,夏尾刚好上楼。她的头发有些乱,还滴着水。看到我,她瞬间皱了眉头,不过旋即露出微笑。 「修二书念得还好吗?」她说。 「前途多难啊。」 我直视着她说。 她走进直也房间,门从内侧关上的刹那,透过门缝,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总觉得她直瞪瞪地盯着我。 第十节 ○ 秋月因为受到不实的指控被关在本殿,为了怕他无聊,修二提议要放烟火。他们当然不可能在本殿玩,于是几个童年玩伴聚集在寺庙门口,点起七彩烟火。我想像着巷子里弥漫了火药味和白烟,光点亮起又消散的景象。 修二也邀请了我,我原本打算赴约,可是随着黄昏接近,我的心情变得郁闷纠结,提不起精神走过荒神桥。于是,打电话说临时有事,回绝了他的邀请。那之后我也无心外出,就一直待在逐渐变暗的房里。 太阳完全下山后,我走到阳台,吹着夜风眺望外面。大学药学系的校舍灯亮着,下方的近卫通偶尔有车经过,不过行人并不多,十分安静。身子探出栏杆往鸭川方向望去,看得到街上的灯火,河川另一边的风景在想像中浮现。 我边发呆边在脑中想像四个高中生在寺庙前愉快放烟火的身影,仿佛闻到火药的味道。修二一定会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沉醉地望着变幻莫测的火光吧;直也则是随时注意巷道,留心火花是否确实熄灭;而秋月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朋友的体贴,带着一抹轻蔑的笑站在一旁;夏尾则站在烟火的另一头。 我想像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而眉头紧蹙的模样。 ○ 进入八月,盂兰盆节不远了。 前往西田酒馆前,我先绕到出町商店街。来买晚餐的客人挤得商店街十分热闹。我有点饿,上课前先买了一份章鱼烧。夕阳西沉,暑气却毫无和缓的迹象。走到酒馆前,修二刚好打手机给我,说有事想延后上课时间。 我打开店铺的玻璃门,店里开着冷气,很凉爽。没看到老板娘的身影,只见老爹坐在榻榻米地板的边缘,啪答啪答地摇着扇子,打从心底厌烦地说:「热死啦!修三还没回来喔,那小子太不像话了!」 「不,他打电话跟我说过了。我吃章鱼烧等他。」 「这种热死人的天气,你吃得下那种东西啊?」 我走上二楼。修二的房门关着,积存了闷热的暑气。我打开窗户,但没有半点风吹进来。 「老师,要不要喝麦茶?」 直也拿着一瓶冰麦茶和玻璃杯过来,我请他吃热呼呼的章鱼烧当作麦茶的回礼。直也面对我盘腿坐下,额上浮着汗珠大口咬着章鱼烧。平常都把他和修二当作两个对照的人来看待,可是看他像这样缩着身子,连一颗小小的面粉球也应付不了的模样,就觉得他俩果然是兄弟。 我头一次和直也两个人单独谈话。直也说话时习惯笔直看着对方,显得较弟弟成熟。 「秋月还是被禁足吗?」 「并不是不让他外出,那家伙只是赌气。」 「我听修二说了以前的事,还有武装政变的事。」 「没那么夸张啦。」直也苦笑。 「不过,结果相当麻烦吧。」 「嗯,学长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秋月也大肆胡闹了一番。」 「不要理他们就好了,就因为他认真地把对方当对手,事情反而变得麻烦。那家伙,这点真像小学生啊。」 汗水滑过背上,感觉像有虫子爬过一样思心。嘴里没有章鱼烧的直也又恢复原本聪明伶俐的模样。额头上虽浮着汗水,他倒是一脸若无其事,应该是练剑道让他习惯了热。 「修三说你很强,打不过你。」 「那小子也不弱啊。」 「为什么你那么强?」 「我也不知道,就像反射动作一样。只是这样。」 「那种感觉很好吧。」 直也歪着头,说道: 「感觉就像有个东西从斜后方看着自己动一样,老师了解吗?」 「真是奇特的说法。你不喜欢剑道吗?」 「我不知道。」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老爹的大嗓门。似乎是修二到家了。 直也侧耳倾听那骚动,说道:「我常想起小学的修二,那时他只要输了就会不甘心地哭。现在也一样,那家伙一点也没变。」 「感觉得出来。」 「可是我很羡慕他。我自己练剑的方式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有时候觉得这样很讨厌。」 「这不就代表你成长了吗?」 直也脸上浮现一抹落寞的微笑。 「我不觉得这就是成长。」 咚咚的脚步声跑上楼梯,把房子踩得摇摇晃晃的。直也拿着空瓶子起身,修二正好开门走进来。 「怎么了?啊,真是热死人了!」 他盯着我和直也,呻吟着说。 ○ 那天留下来跟老爹喝酒,还顺便在西田家洗澡,准备要回家时已近深夜。离开西田酒馆时,正在小寐的老爹醒来对我说:「路上小心哪!」 回家的路上,我沿着高中校园的长围墙走。路上街灯不多,十分阴暗。围墙上的种种污渍吸引了我的目光。独自一人行走时,总觉得那些污渍随时会动起来。微风轻吹,围墙另一边黑压压的枝叶沙沙作响,有什么从树枝上跑过。远远的,自动贩卖机的灯光明亮闪耀。 一个细瘦的人影慢慢地迎面走来。我很清楚那是夏尾,不过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直直地走过去。简直像人偶一样。 「夏尾同学。」 我出声叫住她,她似乎吓了一跳,朝我这边看过来。 「老师。」 「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 「刚好有点事……」 「我陪你走回家吧?」 「不用了,真的没关系。」 她这么说着,从我身边穿了过去,专心一意地朝某个神秘的目的地前进。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抬起头,宛如隧道荒寂的巷子里已不见她的身影。天空的另一头传来细细的雷鸣,待会儿就会闪电了吧。虽然心里想着要早点回去,我却只能凝望着巷子深处动弹不得。 不久,仿佛逆踩着她的步伐,一只身形细长的兽从巷子深处冲了出来。来到离我约五公尺的街灯下,它蹲踞着,身体不动,脖子朝我伸展,在萤白的日光灯下无声地哄笑着。 我丢掉罐子,踏出一步。 ○ 清晨下了一场雨,此时雨势稍歇,空气清清冷冷的。 走过荒神桥,在河原町通等红绿灯的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我虽然带着伞,但觉得这雨凉爽舒适,就没有撑伞,在雨中行走。平日时常经过秋月家的寺庙,却从未进去过,今天决定进去看看。 穿过大门,石板地一路延伸到后方的正殿,左手边是寺务处兼住家。墓地在正殿的右手边内侧,以围墙隔着。楠木气派地耸立寺中,伸展着宛如森林一般苍郁的枝叶。雨水打在宽阔的叶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庙境内杳无人迹。 绕到右手边,我看到秋月的身影,他坐在缘廊上双脚伸着。察觉我的到来,他嘴里含着冰淇淋扬了扬眉,向我打招呼。 我脱下鞋子,手撑在缘廊地板,一跃而上。缘廊的地板因雨而沾染了湿气,飘着旧木头的香味。秋月穿着短裤加t恤,双脚在缘廊边轻轻摆动。淡淡的烟雾自装在陶器的蚊香飘摇而上,一旁摆着文库本和装着褐色馒头的盘子。 「寺里不用忙盂兰盆节的事吗?」 「我本来也要帮忙的,现在不用了。」 「因为那件事的关系?」 「是啊。」 「他们似乎还在巡逻。」 「那我真希望他们早点抓到犯人啦!」 他两手撑在缘廊地板上,耸着肩,眺望着细雨飘落,细细的发丝自然地披散在眼镜上缘。我坐在他身旁望着庙境的风景。围墙另一头,隐约可见雨水淋湿的街道和御苑的森林。 「给人说闲话,我是不在意。」秋月说。「可是,拿我会剑道当证据,就有点讨厌了,对武田师父也不好意思。练剑道跟拿棍子去扁人是两码子事。」 「你喜欢剑道吗?」 我一说,秋月马上点头。 「我拿同样的问题问直也,他说『也不算是』。」 「那小子跟我又不一样了。」 「你那么喜欢剑道,却离开了剑道社?」 我这么说,秋月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 「什么嘛!不要臭屁地问一堆。」 秋月嘴里叼着馒头,冷冷地看着我,不过没多久脸上又换上一抹饶富深意的浅笑。「算了,没差。反正他们一定跟你讲了吧!」 「武装政变的事,我听说了。」 「哦,那个啊。我是曾把三个看不对眼的学长赶出去过。」 「把他们赶出去了?」 「因为直也很惨啊。他做得那么明显,一定会被学长怨恨。」 「可是,你也跟那些学长处不来吧。」 秋月歪着头,喃喃低语:「我是怎么样都没差啦。虽然被他们欺负得满惨的,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为什么当初要忍受那种事,不过当时的气氛就是那样吧。」 「明明被欺负得那么惨,你却不怨恨?」 「嗯,是没有。」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乖乖忍耐,继续留在剑道社?」 「是啊,为什么咧?」 秋月傻笑着回避了我的问题,但隔着眼镜凝望我的眼睛不带一丝笑意。 「我本以为你是为了帮直也报仇。」我如此低语。 「我才不做那种事!」秋月嗤笑着。「老师,你没什么看人的眼光。」 「也许吧。」 「不过,去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些学长把你狠狠修理了一顿,对吧?」 秋月看着我,歪着头笑了。「算了,也是啦。」 「这是什么意思。」 「就当作是那样吧。」 他拿出香烟,递向我。「要吗?」 我环视着本堂说:「这种地方不能抽烟吧。」 「湿气这么重,烧不起来的。」秋月说着,叼着香烟点上了火。 烟雾飘散在细雨中。 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沉默地坐在抽烟的秋月身旁。虽然心想还是早点去西田酒馆好了,但要是现在慌慌忙忙地离开,更让人气闷,所以我不想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倔强什么,眺望着飘落境内的雨。 「老师身上有野兽的味道。」 秋月忽然喃喃地说,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以前夏尾身上也有那种味道,在那家伙还来道场的时候。我很喜欢那个味道,所以她身上的味道消失后,我觉得很可惜。」 他吞吐着香烟的烟雾,看着我。眼镜反射着沉沉垂着的云朵后的微光。他就像在估量我的身价。 「老师你也一样。」 「什么一样?」 「我很清楚,老师你和那时的夏尾有相同的味道。」 一时之间,我们两人沉默地互望。期间,秋月的烟烧得只剩烟蒂,他随手扔进装蚊香的容器里。 「好了,老师。你差不多该出发了。」 他低声说,我点点头。 「等会儿直也跟夏尾要过来。」 「过来玩吗?」 「要在正殿对打。」 「为什么不在道场练习?」 「因为夏尾不想回道场,她现在只跟直也对打。」 我步下缘廊,踩在鞋子上。一直贴着地板的屁股湿凉凉的。雨势稍微增强,我从包包里拿出折伞。秋月站在缘廊上,像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老师,你看过这样的东西吗?」 秋月忽然这么说,双手水平摆动,比画出类似长筒状的东西。 「该怎么说呢?长长的,跑起来滑溜溜的,经常出现在空地上。」 「是什么呢?」 我俩互相对视,没多久秋月说:「算了,没事。」 我离开了寺庙。 第十一节 ○ 盂兰盆节一过,就到了五山送火※。我觉得今年从只园祭到送火的这段期间,时间流逝得比往年都快,没有日子一天一天度过的真实感。(※「大文字五山途火」是京都的祭祀活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环绕京都盆地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巨大文字,是京都夏天特有的景致。) 回顾这段转眼即逝的荒芜时光,有几幕画面犹如小岛般浮现眼前——在日暮中发光的西田酒馆、修二面向书桌驼着背的身影、直也嘴里塞满章鱼烧的模样、在路旁吃西瓜的孩子、懒懒地坐在潮湿的缘廊的秋月、夏尾的眼神,以及有魔经过的夜晚街道。 那天傍晚,我信步走出家门,并不是特别想去看送火,只是打算上街散散步,吃个饭。街上交错的行人中,偶有穿着浴衣的女性混杂其中。虽然炎热的日子持续到九月,可是一进入途火的时节就有一种夏日即将告终的感觉。 途中行经夏尾堂。之前经过都没有仔细瞧瞧,我稍微窥探了店里。在灯泡的光芒下,店内色调偏黄,门面虽窄但格局纵深,竖立着一堆像是制作竹刀用的细长竹板,还有一些护具,以及垂挂在墙上的剑道服。 我看到店后方有人,打算离去,但那人往玻璃店门跑了过来。 「午安。」 夏尾打开玻璃门说,我轻轻点头致意。 她也低头致意,发丝随动作摆荡。 「老师您要出门吗?」 「嗯,出去吃晚餐。」 「您不去看送火吗?」 「不知道,也许会去看。」 「时间晚了,就请您不要在街上走哦。」 我点点头,说了声「再见」,离开夏尾堂。我感觉得到她在身后注视我,虽然有心回望,但我没有回头。 出町柳车站附近人潮拥挤,车站前摆起了夜市,看得到警察疏导交通的指挥灯。大批民众正等着看送火。用过晚餐,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从高野川东边的河堤往北走,河对岸一片漆黑。御荫桥一带已是万头钻动,我走进人潮抬头望向东边,从建筑物之间隐约看得到大文字山,如红色闪电的微弱火光浮现在黝黑的山坡上。 忽然感觉到视线,看向身侧,直也就站在人潮的另一头看着这里。我回望他,直也笑着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受到监视的感觉。 「晚安。」直也说。 「来参观?」 「我和夏尾一起来的,不过走散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人群,坐在河堤休息。河边平常很安静,但今天从这里一直到贺茂川与高野川的汇流点都是人潮骚动,但早晚会平静下来吧。 「秋月告诉您,夏尾和我在寺里练习的事了?」 「对啊。」 「请不要告诉修二,他会胡思乱想的。」 直也说了声「请等一下」,沿着河堤跑开,不久带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回来。我要付钱,他拒绝了。「没关系啦,老爸给了我零用钱。」 直也在我身旁注视着高野川。 「水真黑啊。」 「是啊,虽然很浅。」 「以前,我曾把一只动物绑起来,丢进水里。」 「为什么做那种事?」 「夏尾念小学的时候偷偷养了一头奇怪的野兽。夏尾喜欢一个人出去遛达,应该是她散步的时候遇上的吧。夏尾偷偷喂它东西吃,结果它开始在夏尾家附近出没,黏着夏尾不肯走了。」 「是狗还是猫?」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直也把小石头扔进黑暗的水中。 「总之,那东西很恶心。不管是去道场也好、学校也好,夏尾走到哪就跟到哪。到她国三为止一直跟着她。夏尾因为能力很好,一直处理得很好,可是我们和她都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应付不来。不过,那头兽从夏尾小时候就跟着她,对她来说就像第三只手,她不可能下得了手,我和秋月决定由我们动手。」 前来看送火的观光客纷纷散去,附近安静下来。我屏气凝神地倾听直也说话。他喝了一口果汁。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那头兽在夏尾睡着后,总是跟着钻进棉被休息。我们就趁那时候抓住它,然后,绑起来系上重物,在这河堤把它沉进河里。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水位也飘高,我以为它肯定必死无疑了,才和秋月一起回夏尾家。」 「结果它没死啊。」 「告诉夏尾事情结束后,我和秋月各自回家。没想到在那之后,秋月再一次回到这里,把那头兽拉上来。」 「他为什么那么做?」 「对啊,为什么呢?那小子不肯说,我也搞不懂。不过,那家伙并不是秋月应付得来的,只有夏尾才有办法。」 「应该是吧。」 我自以为了解地回答。 「所以,夏尾打算自己下手。可是差一点点,最后让它给溜了。那时候,我因为剑道社的纠纷受了伤,没办法帮她。不过,下次我绝不会放过它。」 夏尾沿着河堤走过来。她看见我和直也,笑脸盈盈地朝我们夸张地挥着手。 「老师,那头兽还在街上乱晃哟。」 直也向夏尾挥手回应一边说道,口吻冰冷而阴森。 ○ 深夜,修二打电话过来。 「老师,你睡了吗?人在你住的地方?」 「嗯,不过还没睡。」 「老爸被打了。」 「什么?」 「被那个夜袭魔。」 修二说完,连忙补充:「不是多严重的伤啦,只是稍微擦过手臂而已,对方马上就逃走了。老爸说追了上去……总之,最后还是被对方给逃了。」 「不管怎样,没有大碍就好。」 「嗯。」 修二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怎么了?」我一问,他「唔唔」地发出狗儿般的低吼。 「我老爸说,那东西像魔物。他虽然追了上去,但那东西简直像影子一下子就溜走了。虽然大家立刻展开搜索,可是不知道对方跑到哪里去了,真恐怖。」 「是喔。」 「嗯,我想说的只有这件事。不用担心我爸,就这样了。」 「嗯。」 我挂掉手机。 修二的声音消失后,虫子的振翅声忽然变大了。 淡淡的月光从木板的裂缝照射进来,但那一带之外仍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东西臭掉的味道混着泥土味。我伸出汗水濡湿的手,感觉很不真实。要不是修三打电话来,我的身体搞不好就这么融化在黑暗中了。 我振作起即将分崩离析的身体,在黑暗中踏出一步。 盘踞在废屋中的黑暗沁进我的体内,自己仿佛成了月光下的细长黑影。空地上空荡荡的,我屏息迈开步伐。 月光照耀的草丛中,身形细长的兽像在为我引路般奔跑,然后,它停下脚步,扭过长长的脖子,对我说了声:「喂!」 ○ 我去上最后一次的家教课。 傍晚醒来走出大楼,天空铺着一层云。煦风吹掠过近卫通,西方天空染成一片紫红色。路上行人的身影就像站立行走的影子。从荒神桥往南看,鸭川两侧的城市灯火感觉比平常更加虚幻。我在杂货店买了修二最喜欢的圆松饼。 店门关着,我从住家玄关走进去。老爹在饭厅里,环抱捆着绷带的手臂,出神地盯着电视。「晚安。」我跟他打招呼。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我。 「喔喔,辛苦了。」 老爹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手臂还好吗?」 「嗯?」 我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老爹这才领会了我的意思。「嗯嗯,还好。就这么点伤。」他抬起手臂给我看。 这时候,玄关的门打开了。 「晚安。」秋月大喊着走进来。 「你可以离开庙里了?」 我这么一问,秋月露出一脸呆相。 「我早就可以出门了,我只是赌气而已。」 「那,你不赌气了?」 「反正我的嫌疑也洗清了。」 秋月说着,指着楼梯示意让我先上去。 上楼后秋月瞄了修二的房间一眼,吃吃笑着,向我使了使眼色,走进直也房里。直也房间里传来夏尾的声音,看来大家都齐众一堂了。 进入修二房间,他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睡到打呼。我轻轻踢他几下,他呻吟一声起身,汗湿淋漓的,似乎不大舒服。 今晚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我们两人都无法集中精神。他不停卷着头发玩,我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 我低声呢喃:「休息一下吧。」他放松下来,呼出了一口灼热的气息。修二在我身旁靠墙坐下。「来,吃一点吧。」我把圆松饼递给他,他满脸笑容地倒在手掌上吃。 「怎么了?今晚直也他们全众在一起。」我抽着香烟说。 「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修二竖起耳朵听,但直也房里没有半点声响。「真是不爽,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吗?」 「你不要这么钻牛角尖。」 「前阵子巡逻的时候也是,从以前就这样,夏尾放弃剑道的时候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修二的视线飘向半空中,圆松饼在口中滚动着。 「那阵子夏尾常来家里,在老哥房间哭。我还以为她和老哥吵架了,一直担心他们的事。」 「她哭了啊?」 「嗯,我偷听到了。」 「偷听可不好。」 「不要跟我老哥说。」 修二摇了摇头。「不过真可惜。」他喃喃低语,「夏尾那么强,她根本没有必要放弃剑道。」 「再吃一点吧,不用客气。」 我说着,把圆松饼倒在修二的手掌。他巨大的手掌盛起圆松饼,倒入张大的嘴里,嘻嘻笑着。 ○ 时间已过晚上十点,我将课程告一段落。今晚老爹没邀我喝酒,时间静静流逝。直也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在,却莫名安静。帮修二上课时,我偶尔竖起耳朵倾听,不过没听到半点动静。 我来到走廊,修二也跟了出来,他去直也房间看了看,惊讶地提高音量说:「老哥他们咧?」房里似乎只剩下夏尾,她好像说了什么。我走下楼梯回头看,修二耸耸肩走了过来。 「老哥和秋月好像出门了。」他这么说。 「什么时候?」 「不知道在搞什么,他们两个一定又在胡作非为了。」 「只有夏尾同学在房里吗?」 「嗯。」 我的目光越过修二的肩膀望向走廊内侧,直也的房门开着,夏尾从门缝间看着这边,我与她视线相对。 下到一楼,饭厅里不见老爹的身影。 「跑到哪里去了啊?他的手臂明明还在痛。」修二喃喃地说。 修二送我到玄关,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穿上鞋子,跟着我走出大门。「喂,不用送我了。」我说。 来到屋外,云层覆盖着天空。 「我走喽。」打算离去时,修二叫住了我,却又默不吭声。温温的风吹动着他乱翘的头发,他看上去很无所依靠、很不安。我停下脚步,回过身出声询问:「怎么了?」修三说:「要直接回家喔,老师。不要绕去别的地方。」他的声音被穿越街道的机车噪音掩盖,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我走在微温而不祥的空气中。甘甜的味道流窜过鼻尖,周围弥漫着果实香甜的味道。 第十二节 ○ 灰色厚云覆盖天空,或许是接收到城市的灯光,明亮得有点可怕。甘甜的味道愈来愈强烈。我想,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我走进寂静的夜路,穿越狭窄的巷道,来到废屋的中庭。 蒙胧的街灯自围墙另一头投射过来。每当我踏出一步,便有草叶摩擦的声响传来。幽暗之中弥漫着青草和雨的味道,虫子执拗地在我脸旁飞来飞去。凝神细看,一口枯井埋藏在昏暗的草丛间。 夹杂着虫鸣,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着听着,不禁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汗水从太阳穴滴落,就像虫子爬过脸颊。 覆盖枯井的塑胶波浪板上,那头体形修长的兽身体蜷成一团,盘踞其上。它朝我抬起头,黑暗中露出闪着光的白牙,呼吸声就像「嘻嘻」的笑声一般。 我走近枯井,静静移开盖子,深邃的黑暗就在眼前。我拉起挂在井缘的塑胶绳,取出垂挂在井中的木刀。 在我身旁扭着身体的那头兽在草丛中停止动作,抬头看着废屋。不可能有人的废屋此刻竟摇曳着微弱的光。 我紧握木刀,躲进中庭角落茂密的树丛后。灯光摇晃二、三次就熄灭了,不见有人出现。 颜色偏红的明亮天空吸引我的目光,远方传来轰隆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 废屋方向传来踏草而过的脚步声,从我藏身的树丛前穿过。香烟的烟雾飘过。我从树丛中探出头来瞄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轻男性精瘦的背影。那名男子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出去。我滑出树丛。 就像平常那样,那头兽站到我的前方。 ○ 我看着那男子走在阴暗的街道上。 他似乎朝高中校园走去。在转角处,他把烟蒂扔在地上,在黑暗的柏油路上溅出细微的火花。我踩过烟蒂,尾随他走过转角。 男子沿着长围墙走。我让自己藏身在围墙的阴影,暗中窥伺。男人停下脚步,手边闪着橘光,我知道他正在点烟。 我沿着围墙移动步伐,接近男人的背后。 正当我要挥下木刀的那瞬间,背后扬起一声压抑的叫声:「秋月!」男人手边的光亮忽然消失,他往前跳了一步。木刀挥空了。我不由得脚步踉跆,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转身想跳到小巷另一头,背后传来木刀破空的声响。我侧身一跳,趁机挥出木刀,挡下朝我飞跃而来的对手的攻击。 黑暗中,我看到直也。他举起木刀摆出攻击的姿势。另一边,秋月站起身来,看着我。 「老师,请您冷静下来。」 直也语调沉静。「您认得出我们吗?」 我没有说话,口中逸出野兽的吟哦声,代替回答。 「没用的,直也。跟他说不通的。」秋月说。「就像我那时一样。」 我右手握紧木刀刺击对手,侧过身子。 架开直也的木刀,攻击他,但他闪开了。「喂!」他低声一喊,秋月绕到我背后。我打算以木刀击打直也,但他抢先一步击中了我的心窝。我顿时屈膝跪下,恶心得想吐,眼眶渗出泪水,眼前一片黑暗。 我单手紧抓住直也的木刀。 胡乱将自己的木刀越过肩膀往身后刺,传回正中目标的手感,背后响起秋月的闷叫。我趁直也看向秋月的那瞬间,架开他的木刀,击打他的太阳穴。 直也闭上眼倒地,没有再动。 我松了一口气,起身望向身后。 秋月捂着嘴倒在地上,手被鲜血濡湿。我拿起他的木刀,抛往围墙的另一头,低头俯视蜷着身体的秋月,以他握刀的手背为目标,挥下木刀。我再一次举起武器时,秋月哭了出来。 这时,身边漩涡般的噪音忽然停止,周围被静谧所笼罩。我听到自己恍如野兽的气息和秋月的呻吟。 仿佛忽然亮了灯,明亮的光把周遭照耀得犹似白昼,仿如巨木断裂的惊人声响回荡在空中,天空像是底部破了个大洞洒落大颗大颗的雨滴,柏油路面就像长了细毛,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就像被棉絮包围着。 雨水潸潸滑落下颚,仿佛我在哭泣一般。 雷鸣撼动胸怀。 我伫立在轰然巨响中,目光移往小巷的另一头。 夏尾就站在荒凉的巷道中央。 豆大的雨点刺痛地打在我们身上,小巷的柏油路面被雨水飞溅而起的细沫氤氲笼罩,青白色闪电照亮她湿透的身影,右手的木刀闪着光。薄薄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她宛如果实的玲珑曲线一目了然。她深深吸了一口周围雨水的气味,蓄势待发。 我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湿滑的木刀冲向她。雨声包围着夜晚的街道。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气息。 我发动攻击,她跃身而起。 视野的角落,我看到被雨淋湿的兽翻过身去。 chapter04水神 我很少有机会参加葬礼或是亲人的守灵。 父亲手套进丧服的衣袖,嘟嚷着说:「到了我这年纪,成天收到白帖子。」不过我还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参加葬礼时,家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撑过那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回家。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为祖父守灵时发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个夏末的深夜,我总会联想到漫长的古隧道。砖砌的拱形墙面摸起来像冰一样冷,四个男人战战兢兢地走着,隧道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原本笔直的隧道这时也仿佛变成了迷宫。黑暗深处感应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使我们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总是有流水声。 ○ 祖父一个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于左京区,大文字山西麓。) 虽然弘一郎伯父会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绝。祖父脑溢血病发后,行动很不方便,但个性依然十分顽固。还是伯父们低头请托,主治医生矢野先生谆谆劝导,祖父才答应让弘一郎伯父的女儿美里去照顾他。 尽管如此,祖父却希望我在京都读大学,在京都定居。他说我可以在宅邱挑间房间住,连学费都要资助,但是我并没有答应。除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要和祖父同住,觉得喘不过气,也是顾虑到伯父们。结果我违背了祖父的旨意,进入大阪的学校就读。 春天,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拜访祖父。那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跨过祖父家的门槛,当时紧张得背筋僵直。 与阴冷的和室比较,庭院显得格外炫目。落樱缤纷,春风自缘廊吹进来。祖父为了庆祝我入学,还准备了贺酒。我们喝着酒,欣赏盛开的枝垂樱花瓣散落。祖父双臂交抱胸前,听我报告入学的事。 我报告完后,祖父一句话也没说,直瞪着院子里的古池,脸色发青。除了因为孙子无视自己的意思擅自决定未来,祖父似乎也在侧耳聆听,倾听在他内心黑暗处回响的阴森水声。 ○ 父亲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发前往京都;母亲白天也出门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家中一片寂静,客厅桌上放着母亲留下的便条。我走进房间,看到房里摆了高中毕业典礼时穿的西装和一些过夜的用具。我换上西装,把东西放进帆布背包,步出家门。 从枚方市坐上京阪电车,前往京都。 途经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带时,天空突然转暗。列车跨越桥墩,发出巨响。经过丹波桥时,天色暗了下来,夕暮中只剩街灯川流而过。我呆滞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像这样发呆,就会挨祖父骂。「不要一脸呆相!」不过现在我只要一放松还是会摆出「呆子脸」,看来祖父的责骂是白费了。 在京阪三条下车,走出车站,鸭川对面是闹区,灯火像梦境般辉煌。因为是周末,人潮比平时多。我在这里搭公车往东行,脸颊贴在窗上眺望车外景致,月亮倾斜地浮现在东方的漆黑夜空。 ○ 在净土寺下车,走进寂静的住宅区,祖父的宅邸在东边不远处。随着走近住家,隐约听见喧闹声。流经南禅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墙下奔流而过;灯光自木墙的另一边流泄,熟绿的樱叶仿佛飘浮在光中。吊唁客黑压压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桥。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墙,走过冠木门※,看到简单布置的接待处。有个眼熟的男人向吊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着眼镜,嘴上蓄着胡子,年初看到他时还没有那口胡子。我犹豫片刻,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看到我,对我抿嘴微笑。我轻轻点头致意,走进屋里。(※门的一种,在两根柱子间放上一根横木。) 宽广的庭院里樱树已然熟绿,角落设置了照明灯,吊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戏。那些人应该是和祖父有工作来往的人,不然就是邻居吧,只见他们脸上挂着微笑,或是一脸惯重,不吵但也不安静地交谈。有人指着水池像在找什么,也有人赞叹地环视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门敞开着,祖父的祭坛似乎就设在那里。我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母亲正好捧着热水壶经过,我叫住她,她靠过来,小声告诉我祭坛设在面庭院的和室,父亲也在那里。 我在玄关脱了鞋,走进宅邸。 美里姐从餐厅里探出头来,朝我点头致意。她就是照顾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体形圆滚滚的,跟她父亲弘一郎伯父一样是个开朗的人,不过,她今晚显得有些抑郁。 我走进榻榻米上铺着塑胶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坛旁折叠椅上的父亲说话。父亲见到我来了,向我招手。我感觉祭坛前的往生者家属区的视线这时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远亲在,聚集而来的家族成员和新年聚会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你来了啊。」弘一郎伯父说。他的脸红润得像是已经小酌一杯,浮现一抹仿佛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点头示意。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个新年才会见到你。」 「是啊。」 「今晚会留下来吧?」 「是的。」 「那晚点再慢慢聊。」 这时,有个老人走了过来,是住在同一区的久谷先生,他细声说:「弘一郎,寺里的师父来了。」伯父应了声「我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间。 我在父亲身旁的折叠椅坐下,问说:「今晚不睡了吗?」 父亲凝视着祭坛,微微摇头。「也不至于。不过很多事要商量,晚点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对照,坐在折叠椅上望着祭坛的父亲看起来很憔悴。他手臂无力地靠在两膝上,感觉比平常还要虚弱。维持着这个姿势的父亲,就像是与我同年、线条纤细的年轻人。 我注视着祭坛。遗照中的祖父像在说「死都不让你们看到我笑」,紧紧皱着眉头瞪视前方,让我们这些聚集在宅邸的遗族不禁吓得打颤。会选这张照片当遗照,是父亲兄弟的阴谋吧。 ○ 僧侣诵经期间,庭院穿丧服的那群人走进屋里,一个接一个捻香祭拜。仪式结束后,父母和伯父忙进忙出不得闲,我悄悄走出房间。 从玄关往屋里延伸的走廊尽头是餐厅的入口,右手边是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廊在这里左拐,环绕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门,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室内的灯光照亮爬满地面的青苔。中庭里还有一座小庙,祖父生前常去参拜。 走在中庭南边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祖父的祭坛,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走进了葬礼的后台。我沿着走廊绕了一圈。紧邻走廊的和室全点着灯,就跟过年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每间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阴暗的楼梯上楼,在楼下的纷扰平静前,我打算在楼上躲一会儿。二楼阴暗闷热,弥漫着老房子的气味,木板走廊深处是祖父的书斋。 我走进书斋旁的西式房间按下开关,房里立刻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过般很有光泽。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铺着红地毯。小时候偶尔会看到父亲或伯父在这里与祖父交谈,我记得他们喷出的紫烟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充满古意的灯罩四周。这间房也是伯父他们凑在一起说秘密的地方。 我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跑进去,抚摸地上的红毯。那天房间的防两套窗关得紧紧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也许是被父母责骂,一个人在闹别扭。地毯很潮湿,手掌几乎沾湿了,但我仍是毫不厌倦地抚摸着,直到听到有人上楼才清醒过来,从房里逃出去。不过我忘了那时是谁上楼,明确记得的,只有抚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旧椅子坐下,像父亲他们做过的一样,抽起纸烟,把淡淡的烟雾喷向灯罩。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瓶身绘有蓝色雾霭的玻璃瓶,瓶里的水明明已经干了,插在里头的花却仍旧美得出奇。 我抽了几根烟,打发时间。楼下渐渐平静下来。 ○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房门留了一道细缝,我抽着烟,看着门。孝二郎伯父轻轻推门进来,眼镜后的双眼觉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着我。 「你在这里啊。」伯父微笑着说,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你还没成年吧,不可以抽烟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烟,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喷出的烟和他的烟一起飘然上升,在灯罩周围飘摇。 「您不用待在下面吗?」 「也让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环视房内。「听说以前常有学者或画家众集在这里用餐,不过那是我们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尔会提起当时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亲兄弟小时候在宅邸帮忙家务的妇人。丈夫战死后,她一直住在宅邸里。父亲和我提过几次和子婆婆的事。听说她是个性坚毅、不轻易流露感情,感觉有点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么办?」 「明天还要忙,其他人就让他们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会醒着。」 「真是辛苦了。」 「不会,我们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还有余兴节目。」 「是什么?」 「茂雄没跟你说吗?」伯父呼呼喷出一口烟。「听说今天夜里,芳莲堂的人要来。」 「芳莲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们要把老爸寄放的东西送过来。」 「是什么?」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哥说是传家宝。」 小学时,祖父带我进过仓库几次。我只记得阴冷的仓库里空荡荡的,摆了几个相似的箱子。当时我对仓库并不感兴趣,记得祖父曾拿什么东西给我看,但想不起来了。 「你也一起来吧,老爸一定很高兴的。」 我对芳莲堂要送来的传家宝颇感兴趣。 ○ 守灵仪式大致结束,吊唁客也陆续告辞。 母亲等女眷在厨房准备消夜,我们整理了灵堂,卷起祭坛前的塑胶布。「反正明天还要用,放着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说。 「晚上要在这里开酒宴。」弘一郎伯父说。「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会探出头来抱怨呢。」 葬仪社的人来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亲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仪盒放在摆出来的小桌旁,在册子上写些什么。 我站在纸门敞开的缘廊,望着庭院的水池。日光灯的灯光从缘廊流泄而出,打在周围的岩石上,水面反映着微白的光。身后传来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里有保险箱吗?」弘一郎伯父回答:「书斋里不是有吗?」孝二郎伯父似乎离开了房间,父亲他们还在屋里站着说话。 商量完明天的事后,我们在另一间房随意吃点东西。 席间,餐具轻碰的铿锵声与平稳的话语交错,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气氛和乐融融。晚上九点钟,暑气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脱了。已是九月中旬,却感受不到半点秋天气息。 用完餐后,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辞:「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亲和伯父们也一同起身,向他低头致意。在一旁看着,不禁觉得父亲兄弟真是像极了。 「好了,明天还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静地说。 送老先生到门边,父亲问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吗?」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们。」伯父回答。 他们应该是在说芳莲堂的事吧。 第十三节 ○ 各家族回到住在宅邸时向来分配到的房间。父亲与伯父招呼其他人去睡后,在灵堂摆起了酒席,他们今晚要担负起点香※的责任。孝二郎伯父从餐厅拎了一瓶酒过来,碰巧伯母看到,耳提面命地再三嘱咐不能喝太多,以免影响明天的正事。(※日本习俗,守灵夜整夜都要点着香,不能间断。) 我先回位于中庭西侧的和室换衣服,父亲拿着外套和领带拉开纸门,交代我:「今晚你也去露个脸吧。」我们走在环绕中庭的走廊,冲完澡的母亲正好经过,叮嘱我们:「你们不要太勉强。」父亲说:「我们会轮流去睡的。」 到了餐厅,伯父们已经把剩下的消夜装在大盘子里,拿到祭坛所在的房间。 弘一郎伯父拿着一瓶酒上前,宛如参加什么仪式般正坐。 「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语调郑重,把酒瓶放在祭坛前。那是祖父每天喝的酒。祖父喝惯了就不喜欢换,根本不喝其他牌子的酒。 酒宴即将开始,不过顾忌到祭坛,一开始大家话都不多。这两天的疲累或许也有关系吧,就连平常爱热闹、爱喧哗的弘一郎伯父今天也格外安静。 「用不着不说话吧。」孝二郎伯父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弘一郎伯父说。 「说要在老爸面前喝酒的,是三哥你吧。」父亲苦笑着说。「你不先炒热气氛那怎么行。」 孝二郎伯父一口喝下杯里的酒。 「老爸在世的时候啊……」孝二郎伯父嘴角一抿,仰头看着祭坛,镜片后眼眶略微泛红。「很看不起我的酒量。」 「你是说晚酌的事吧。」弘一郎伯父笑了出来。「你就只能喝半杯。」 「老爸说酒喝得那么无趣,不如不要喝。」 「不过,本来就是啊。」父亲说。 「老爸喝酒简直就像喝水,一杯一杯吞。」弘一郎伯父说。「不过,那种喝法尝得出味道吗?」 孝二郎伯父把消夜剩下的关东煮丢进嘴里,大口嚼着,豪迈咽下,目光望向漆黑的缘廊。蚊香的袅袅轻烟萦回而来,他抽动着鼻子嗅闻。 弘一郎伯父「啪」地一声打死轻飘飘飞过来的蚊子。「蚊子没那么凶猛了。」他喃喃地说。「不过还是很热。」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刮下黏在手掌上的蚊尸,同情地说:「这家伙想必是因为太热而中暑了吧。」 ○ 祖父是酒国英雄,豪饮时大气也不喘一下,宛如酒精一下肚就迅速代谢,酒量惊人。虽然他没日没夜地喝,但就父亲三兄弟的记忆,从不会看过祖父醉倒。 不过等到我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海量不再。我看过他坐在和室一面欣赏黄昏的庭院一面独酌的模样。他枯瘦的背挺得直直的,仿佛遵守着某种礼仪。那天他喝到最后依旧不显醉态。 不过祖父的酒豪血统没有遗传给子孙就断绝了。我想祖父八成是连我们的份都一并喝光了吧。由于他喝酒如喝水的模样深植父亲与伯父心中,他们兄弟自然而然也喜欢小酌一番,不过实在没办法像祖父那样喝得面不改色,以致时常出糗。 说起酒品,最差的是孝二郎伯父。因为工作关系,他常得和学生喝酒。孝二郎伯父退休前喝醉的丑态,常是亲族茶余饭后的消遗话题。 弘一郎伯父和父亲酒量虽差,倒不像孝二郎伯父那般频繁上演脱序行径。他们喝酒,向来只是小酌,图个爽快开心。 晚上的守灵夜,是孝二郎伯父提议要在祭坛前召开酒宴,顺便等芳莲堂的人过来。父亲和弘一郎伯父都赞成,当然,祖父也不可能从棺材里探出头抱怨。 ○ 喝着喝着气氛愈来愈融洽,大家脸上涌现笑意,也愈聊愈起劲。我看着其他三人脸色逐渐红润,觉得非常有趣。 弘一郎伯父说起父亲和祖父吵架、离家出走的事。父亲年轻时寄居在弘一郎伯父家,与祖父和解还是我出生后的事。弘一郎伯父把那件事和我父母相遇的故事联结在一起,讲成一个谁听了都会害羞的罗曼史。父亲也许是醉了,并没有回话,因此我也不知哪些部分是伯父添油加醋的。 「你爸爸茂雄的学费,都是拿你曾祖父的收藏品去卖钱换来的。」弘一郎伯父说。「我一直对那些收藏品虎视眈眈,谁知等我发现的时候,仓库早已空荡荡的。」 「只剩下一些破铜烂铁,要卖不容易吧。」父亲微笑地说。 「还真是伤透脑筋呐。不是奇怪的幻灯机,就是看了不舒服的标本之类,那些古怪东西根本卖不了什么钱。」 「标本啊,我记得、我记得。」孝二郎伯父拍着膝头说。「话说那到底是什么标本啊,莫名其妙的。」 「茂雄,你记得吗?那个身体很长、很诡异的动物……」 「怎么可能忘得了。」 「只要我们做错事,就得和那东西一起关在最后面的房间当作惩罚啊。」 「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东西,我静静盯着标本看,结果它慢慢转过脖子,冲着我咧嘴笑。」 「员吓人。」 「那东西芳莲堂也带走了吧。真是爽快。」 「虽然大都是爷爷冲动买下的,不过好东西倒也不少。」孝二郎伯父说。「像是那个龙造形的根付,不就挺不错的?」 「虽然硬塞了一堆破铜烂铁给芳莲堂,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不少钱吧。」 「芳莲堂要送来的,是当时卖给他们的东西吗?」我问。 「不,好像是其他东西,听说是老爸特别寄放在他们那里的。」弘一郎伯父说。 「不知道是什么呢?」孝二郎伯父倒着酒。 我们聊得热烈,壁钟突然敲响,打断我们的兴致。 四人都沉默下来,竖耳倾听古意盎然的钟声。黑色时针指着十一点。回房歇息的母亲和堂兄弟都已经睡着了吧。大宅里悄然沉静,时钟指针断断续续而不停歇的走动声回荡在漆黑的长廊上。默然倾听,身后的一切都在提醒我今晚是守灵夜。 弘一郎伯父像在等待钟声结束,钟声一停,随即喃喃低语:「没问题吧?对方说十一点钟到。」 ○ 祖父的主治医生矢野先生是他旧制高校※时代的朋友。祖父过世那一年,医院的经营权已经落到儿孙手上,矢野医生早就退下前线,但他仍以朋友的身分进出宅邸,担任祖父的主治医生,看护祖父直到临终。(※一九一八至一九四五年间,日本的高等学校相当于大学预科,小学毕业后考入高等学校,就读六至七年即可不经考试直升帝国大学。) 矢野医生半是为了与朋友欢谈才前来看诊,但祖父似乎不太愿意让他诊断。「只要和你聊聊天就没问题了。」祖父以此为借口蒙混,试图躲避诊察。祖父从高等学校时期就像铁棒一样顽固,矢野医生也深知这点,呵呵笑着包容了祖父的任性,但有时也拿医生的责任当挡箭牌,与祖父起冲突。两个人为此吵了好几次。不停重复毫无进展的对话的结果,经常都是祖父放低姿态,以近乎撒娇的语气喊着:「阿大啊。」能让祖父撒娇的朋友,也只有矢野医生和久谷老先生而已。 战争刚结束没多久,矢野医生听祖父说过「传家宝」的事。祖父说,自从第一代樋口直次郎挖掘出土后,那东西一直藏在宅邸里。矢野医生好奇地问是什么,但祖父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宣称找到了曾祖父藏起来的东西。 这件事,住附近的久谷先生也曾听闻。他若无其事地探问,但祖父仍是不肯明说,只是坚决地说不打算把东西传给儿子,理由是儿子的器量不够。虽然久谷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但祖父的想法没有改变。祖父说,「光凭那些家伙没办法应付」。 祖父收藏的传家宝在造访宅邸的公司相关人士间也蔚为话题。有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举行晚宴,有人直接问祖父这件事,但祖父只是嘻嘻笑着没有回答。如此一来,更加深了众人的好奇。 有人夸张地猜测传家宝是祖父的祖父在建造宅邱时挖到的古代财宝,是很久以前埋下后就遭人遗忘的公家财宝;或是维新志士的军用资金、丰太阁※的财宝等等。祖父似乎是拿那些荒谬的推论寻开心。(※丰臣秀吉的敬称。) 有几间古董店听到传闻后纷纷上门探问,祖父也只是敷衍地说些话作弄他们。 不过,在第二任妻子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性情大变。再也不肯谈传家宝的事。若有谁开玩笑提及,祖父便以冷洌的眼神让对方闭嘴。久而久之,有关传家宝的玩笑话成了友人间的禁忌话题。 ○ 「关于传家宝,你们什么都没听说吗?」父亲问。 「我年轻时会经做过各种揣测。」弘一郎伯父害羞地说。「我那时也认为是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东西。」 「明治时代的时候吗?」 「老哥以为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宝物,然后偷偷占为己有对吧。」孝二郎伯父揶揄着。「真是浪漫。」 「直次郎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只听说他是个狠角色。我想就算发生那种事也不奇怪吧。」弘一郎伯父抱着胳臂说。 年轻时,两位伯父常在想秘藏的传家宝。他们佯装无事地向久谷先生和矢野医生打听,看看能不能问出蛛丝马迹。学生时代,还会经兄弟俩商量好,看准祖父不在的时候潜入仓库里找。不过,传家宝上面总不可能贴了张纸说「我是传家宝」,想在杂乱堆积的物品中找出目标物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仓库里的古董随着家道中落如水溢流般逐渐纷失。就如伯父所说,曾祖父的收藏品在那时一一处理掉了。大批的收藏品消失后,仓库里没留下什么称得上传家宝的宝贝,说不定祖父在清理仓库的过程中,毅然决然变卖了,又或者对朋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只是在逗弄揣测不断的友人,吸引喜爱搜购宝物的古董商上鈎,以此自愉。 随着时间流逝,伯父们对传家宝的兴趣也逐渐淡了。 「就在我忘了这回事的时候,那通电话打来了。」弘一郎伯父说。 就在父亲、伯父与久谷老先生在商讨葬礼流程时,一通电话打到宅邸。弘一郎伯父接起电话,一个年轻女子自称是「芳莲堂」的人。他还有印象,之前为祖父处理掉仓库里大量收藏品的,就是一间名为芳莲堂的小古董店。 「今早接到府上的电话,不过可能比约定的时间稍迟一些才能过去……」电话另一头这么说着。 伯父十分困惑。 「今晚可能十一点左右才能过去,不知是否方便?」 「呃,不好意思……请问是为了什么事?」 「今早府上来过电话,希望我们将上一代寄放的东西送过去。」 这时,早已淡忘的「传家宝」的事又在弘一郎伯父脑中苏醒。 「没想到上一代的事,芳莲堂竟还记得啊。」 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歪着头。 「对方说早上有人打电话过去,不过我不记得打过,还以为是美里受到老爸所托打电话过去,问了她,她却说不知道什么芳莲堂。」 「那是谁和他们联络的?」父亲说。 「就是不知道。」 「我是哥哥打电话来才知道这件事。」 「我也是啊,如果老哥没提起这件事,我根本不记得了。」 「真是奇怪。」 父亲与伯父们一脸纳闷地抽着烟。我没事做,便倒酒喝。孝二郎伯父惊讶地看着我,眼神像在说:你还真能喝啊。 ○ 京都樋口家的始祖,是自东京移居的樋口直次郎。他在东京学习机械工程,离开学校后,以技师的身分参与在京都滋贺间的琵琶湖疏水道工程。他是我的高祖父。 明治维新后,天皇迁居东京,京都背负着维新的混乱逐渐凋零。为了力图振作,京都祭出各种建设计划,想打响工业都市的名声,而琵琶湖疏水道便是期间最浩大的工程。之后,虽然还有第二疏水道及其他建设,但光是第一疏水道就花费了五年建设,从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施工到二十三年。 为了缩短工时,在预定开挖的路段先挖出竖坑※,但若是碰上水脉,竖坑便会积水。由于人力抽取的速度太慢,无法顺利排水,只能用蒸汽帮浦辅助。直次郎的工作就是维修那些帮浦。琵琶湖疏水建设相关的轶事中,与涌水奋战的故事特别有名:据说有个负责人设置好抽水帮浦后,因为受不了长期过度疲劳,居然跳入竖坑自杀。(※自地表垂直向下开挖,安装支撑装置的坑道。) 在那个涌水喷发、唯有提灯照明的工地现场,直次郎的工作实况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会祖父和祖父很少提起这位先祖,和直次郎有关的传闻都只是模糊的片段。又或许,是直次郎的一生中有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也不一定。 ○ 坐在伯父们身旁,我想像着漆黑冰冷的竖坑。有水声传来,应该是附近住家在用水吧。但水声十分接近,不知不觉渗进了我的想像,我仿佛亲临明治时代琵琶湖疏水建设的工地现场,看着全身湿透的男人们勤快地工作。夜深了,热空气湿黏地缠绕在脖子根部,然而脑中那个漆黑深沉、充满水声的幻影,让我的后背一片冰凉。 「直次郎先生挖出的宝藏啊。」 孝二郎伯父双手摩娑着通红的脸颊,喃喃低语。 「芳莲堂可能就是要送那个过来吧。」 弘一郎伯父说完,盯着我看:「你听你祖父说过什么吗?」 「不,我没印象。」 「不管是多么无聊的小事都行,说说看。」 「你会一个人到祖父家吧?那时候他没提到相关的事吗?」父亲要唤醒我的记忆般提点着。 「他没提过芳莲堂。」 「看来,要等芳莲堂的人来了才知道。」孝二郎伯父说。 弘一郎伯父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 「干脆来玩百物语※好了。」(※日本的一种游戏。在夜晚点上多根蜡烛,众人轮流说鬼故事,每说完一个便吹熄一根蜡烛。据说等蜡烛全部吹熄,妖怪就会出现。) 「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吹熄一根蜡烛吗?」 「不错啊,要讲什么好呢?既然要讲,干脆讲跟老爸有关的回忆好了。」 「那我就说我第一次喝醉的事吧。」孝二郎伯父说。「我第一次喝酒,是跟老爸在一起。」 「啊,那件事我听说过。」弘一郎伯父说。 孝二郎伯父缓缓倒酒,仿佛一点一滴都很珍贵。 ○ 高中时,孝二郎的同学帮他取了个绰号叫「鱼板」,因为他总是戴着厚重的眼镜黏在座位研读教科书。跟他念同一所高中的弘一郎听说后,还在家里大肆宣扬。 后来孝二郎盆发用功,表情愈来愈焦虑。祖父不关心儿子的事,但当时住在宅邸里帮忙的和子婆婆很担心。伯父们自幼丧母,都是和子婆婆料理家事。可是不论和子婆婆说什么,孝二郎就是不肯改变自己的读书方式,她只好转而求助祖父。然而,祖父态度很冷淡,弘一郎也毫不客气,在每天草草用餐完就回房的弟弟身后喊他「鱼板」。担心孝二郎的只有和子婆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孝二郎绷紧的神经终于断了,他病倒了,整天躺在棉被里,茫然瞪着天花板的木纹。就算硬叫他起床,他也只是靠着柱子望着庭院。 一个蝉鸣如雨的晴朗午后。 祖父没说要去哪里,带着恍神的孝二郎离开宅邸。祖父穿着轻便和服悠然前行,孝二郎则踩着蹒跚脚步跟着。祖父悠悠晃晃地拄着黑色的西洋拐杖,杖身在午阳照射下闪着光芒。两人沿着疏水道缓缓前行,走进林木苍郁的南禅寺。蝉鸣噪响。以红砖打造的水路阁悄然坐落在林木深处,从琵琶湖来的滔滔湖水在其中奔流。如果登上水路阁,投身清凉的水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孝二郎如此想着。 南禅寺旁有间外观像寺庙、占地很广的料亭※,祖父走了进去。从没去过那种地方的孝二郎睁大了眼睛环视四周,紧跟在祖父身后。(※高级日本料理店。) 店员领着两人来到二楼宽敞的和室。窗户敞开,林木包围料亭,浓绿在栏杆对面闪耀。凉风吹了进来,越过宽敞的和室清清爽爽穿出走廊。孝二郎在那间和室头一次喝了酒。祖父一杯接一杯畅饮,孝二郎也喝个不停,不久就呼吸困难,脸部发热。他整个人飘飘然的,仿佛浮游在空中一样,感觉很畅快。他犹如乘着波浪悠悠摇晃脑袋,祖父像观看稀有动物般看着他。 不久,一个和服装束的女人走进来。她步履轻柔,仿佛从空气的缝隙滑越而来,酩酊大醉的孝二郎一直到来人走近才注意到她。她坐在相对而坐的祖父与孝二郎身边,郑重地行礼致意。祖父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孝二郎深受吸引,不由得直愣愣看着她。女子雪白的脸颊上有道伤痕,看了教人心疼,但那道伤痕也更彰显出她的美丽。 那个坐在祖父与孝二郎身边的女人,就是两年后离奇死在宅邸里的花江夫人。也就是我父亲的生母,祖父的第二任妻子。 ○ 从孝二郎伯父喝下生平第一杯酒那天算起,数月之后花江夫人便嫁给祖父,住进这座宅邸。伯父们莫不震惊,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她还带着一个小学年纪的儿子。 她出生于琵琶湖畔的某座城镇,不过几乎无人知晓那些她留在逢坂关※外的过去。祖父及和子婆婆或许清楚,但他俩并没有告诉伯父们,就连我父亲对自己的生母也所知甚少。(※设置于东海道与东山道的要冲,是古时守卫平安京的著名三关防之一。) 我没见过花江夫人。虽然她是我的祖母,不过她在我父亲年幼时就已过世,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比我母亲还年轻的模样。 我看过一张她的照片,总觉得她身上散发一股落寞而冰冷的气息。那是张全家福合照,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第十四节 ○ 父亲抽着烟,望着幽暗的庭院。也许在想祖母的事吧。父亲喷出的淡淡烟雾被缘廊吹进来的暖风给吹散。酒还没喝完,不过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 孝二郎伯父手支着下巴,连脖子都红透了。 「花江夫人真是美女。」弘一郎伯父说。「人安安静静的,有点神秘。」 「我不记得看过她生气。」父亲说。 「她不像会生气的人,不过那也是因为你是个乖小孩吧。」 负责打理宅邸事务的和子婆婆起初与花江夫人处得并不好。由于和子婆婆态度疏远,二位伯父反而更亲切地对待花江夫人与新弟弟。 「你一直无法适应。」 孝二郎伯父支着下巴,语调含糊。 「那也没办法,」父亲苦笑着说,「我们年纪差太多了。」 「花江夫人过世后,我一直很担心你。」弘一郎伯父说。 「承蒙照顾了。」父亲低头致谢。 弘一郎用筷子夹起所剩不多的关东煮,喃喃低语:「这么说虽然不大妥……不过我想是在花江夫人过世后,你才肯亲近我们。」 「也许是吧。」父亲点点头。 「你还记得吗?我们带你到处去玩。」 「带我去看电影,也表演魔术给我看。」 「没错没错。那时我很迷魔术。」孝二郎伯父无比怀念地说。 「你们还带我去酒吧。」 弘一郎伯父咧嘴笑了。 「带你去酒吧那次,被老爸训了一顿,因为老爸很疼你。」 「是吗?」 「他可宠你的。也许你没发现,不过他真的很疼你。」 父亲微笑着,没有否定。 「这么说起来,有次要回家的时候,你还吐了一地,有够麻烦的。」 「有那种事吗?」 父亲歪着头看着祭坛,「啊」了一声。香快烧完了。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当然有啊。」他不高兴地说。「就在花江夫人过世那年的年底。」 ○ 弘一郎放假回乡,平日不是上街游玩,就是教我父亲茂雄做功课,生活相当悠闲。孝二郎陪同回九州的同学去旅行,预定除夕当日才回来,所以宅邱里只有祖父、和子婆婆、茂雄,以及弘一郎四人。自从那年夏天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都窝在书斋里。和子婆婆打算退休移居到亲戚家,也是在那时候。弘一郎尽其所能地关心茂雄,帮助他走出阴霾,带他去吉田山抓兔子或带他上街,把在大学遇到的一些奇人异事说给茂雄听,逗他笑。 那天,茂雄和弘一郎到新京极看电影。 弘一郎当时着迷于文学,每次上街都拉着茂雄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内容艰深的翻译小说。他尤其喜欢卖弄在书中学到的文学表现,作弄从不读小说的孝二郎。那天为了安抚疲惫的茂雄,弘一郎请他吃馄饨。 回途,两人绕到冈崎,横越平安神宫的参道,沿着疏水道走向南禅寺。南禅寺对面是枫红褪尽的苍寒群山,混浊的水流在左手边缓慢流动。 两人之间话不多,来到泊船处,茂雄突然蹲下身子。弘一郎停下脚步,以为他只是鞋带松了,没料到茂雄竟「哗」地一声吐了出来。弘一郎慌忙蹲在他身旁,茂雄脸色苍白如纸,单手撑地,一连吐了好几次。地上的呕吐物散发着热气。事出突然,平常就算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弘一郎这下也慌了手脚。等茂雄吐完,他扶着茂雄走进南禅寺旁边的茶店。 店里的人看到茂雄脸色发青也上前关心,拿了一杯水给他。弘一郎试着判断他呕吐的原因,或许是电影院的空气太差、旧书店暖炉太暖,或是在馄饨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终究无法确定原因。茂雄抓起店里人拿来的梅干,喝了一口绿茶,脸上才终于恢复血色。 是我不好,不该抓着他四处跑。弘一郎如此反省。 ○ 樋口直次郎在疏水道竣工前就离开了,迅速经营起自己的事业。众人不知道初来乍到的他为何突然创业,也不知年纪轻轻的他如何筹措到资金。直次郎那时已跟东京的本家断绝来往,听说给人的印象并不好。我想像中的樋口直次郎,是个像剃刀一样做事俐落、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也是个极大胆的无赖。那也是我对明治时代的印象。 明治三十年,直次郎在鹿之谷盖了住所。这座宅邱经过长年改建,已和当时的风貌大不相同,但北边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似乎与百年前变动不大,会祖父晚年就住在那里,后来变成和子婆婆的房间。 直次郎将事业交给儿子代管。他十分长寿,对周围的人极具影响力,再加上为人大方,宅邸里住有不少食客,也经常举办宴会,各色人等出入宅邸,从侠客到艺术家、连政治家都有。 大正末年,直次郎召开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宴会,震惊邻近一带。详细情形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会祖父也曾在战时模仿直次郎召开宴会。众人只能以曾祖父那场宴会的片断印象当依据,想像直次郎的宴会。 大家都说,直次郎在那次宴会接待了死神。 宴会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直次郎去参加高岛屋举办的展览会,在返家途中倒下,死在南禅寺境内。 ○ 花江夫人过世翌年,庭院里枝垂樱花瓣散落的时节,和子婆婆搬到了大阪堺市※的妹妹家。即使是离开长年住惯的房子,她的神情仍是如磐石般毫不动摇。她在门前回望宅邸,向窝在二楼书斋的祖父鞠躬致意。(※位于大阪中南部的港湾都市。) 弘一郎他们从小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那时茂雄还小,她竟选择在那时离开宅邸,实在令人费解。但这似乎是她和祖父商量后的决定。 弘一郎与孝二郎一起送和子婆婆到街上,一路上他们随意聊着回忆,走在春日下的巷道。来到冈崎疏水道旁边时,弘一郎说起去年冬天茂雄在这条路呕吐的事。 和子婆婆原本应该在四筑河原町搭电车的,但是她邀弘一郎两兄弟吃饭,三人走进了河原町的一家店。入座后,和子婆婆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问兄弟俩是否做过溺水的梦。他们点点头,她的神色更加阴郁,又问他们梦醒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或是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虽然弘一郎他们不是很懂,但对和子婆婆面吾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言谈中,她的表情很阴翳,简直就像沉落湖里的雕像。 她其实并不想离开宅邸,但实在是无法忍耐了。那座宅邸里有东西栖息。她刚进宅邸不久就感觉到了,自从花江夫人进门,那感觉盆发强烈。她常梦见自己溺水,在深夜里惊醒,听到某处传来水声。仔细聆听那水声,觉得仿佛有只怪兽在幽深淤滞的水底凝视自己。她说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了。 「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她如此宣称。弘一郎他们很惊讶,进一步追问,但她只说是自己的感觉。 弘一郎和孝二郎都认为和子婆婆只是受到花江夫人之死的冲击,变得神经过敏。带有怪谈意味的那席话,实在不像他们一直仰赖的和子婆婆会说的话。 她劝告他们早点离开那座宅邱,早日独立。 阴暗的餐馆里人声混杂,和子婆婆的话令弘一郎他们听得入迷。和子婆婆突如其来的奇怪告白让他们不知所措,但也使他们莫名地兴致高昂。弘一郎他们有种错觉,仿佛三人所在的角落被阴冷的什么给包围了。 和子婆婆留下奇妙的话,离开了京都。 从此不会再踏入宅邸。 ○ 说起溺水的梦,我想起一件事。 曾祖父生前像燃烧殆尽的灰烬,盘踞在北边的老旧三坪大和室里;和子婆婆也住过那间房间,现在则是当仓库使用。房里摆了几个日式橱柜、门对开的旧书柜,塞满弘一郎伯父学生时代收藏的文哲书籍。我以前常去找书看。我还记得旧书的味道、泛黄纸张的柔软触感。我那时不过才国小、国一的年纪,不可能读懂这么难的书,不过是随意翻开标上已经褪色的标注线的书页,读了几篇文章,画线的似乎是弘一郎伯父。我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弘一郎伯父在夸大的文句旁拼命画线。 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躺在房里翻看旧书,翻着翻着困了起来,脑袋昏沉沉的。那时,就像遇到鬼压床,耳边突然传来巨响,听起来像水沸腾了。我以为自己溺水了,嘴巴像金鱼般死命开阖,挣扎起身。 不知为何,那时天花板异常明亮。光纹悠悠晃晃映照在天花板上,简直就像躺在水底仰望水面的感觉。我不知道那光线从何而来,只觉得思心,立刻回到家人所在的房间。 ○ 时针指着十二点,报时的钟声响起。 孝二郎伯父弯着枯瘦的背,打着瞌睡,白发凌乱,眼镜滑落。弘一郎伯父指着他小声说:「睡着了。」孝二郎伯父发出像是抗议的呻吟声,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弘一郎伯父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浮现汗水,在日光灯下油亮地闪着光。伯父从裤子口袋掏出白手帕擦脸。 「唔!」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声呻吟。 「醒了吗?」 孝二郎伯父闹情绪地说「我一直醒着啊」,眼神迷茫地望向墙上的钟,脑袋微微摇晃,好像连视线对焦都费了一番心力。 「都十一一点了不是吗?古董店的人还没来?」 「我们说不定被放鸽子了。」 「岂有此理!」 孝二郎伯父摇晃着起身,痛苦地喘息着踩在榻榻米上,步代不稳地往前走。我们怕他摔向祭坛,但伯父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向祖父一鞠躬,又迈开步伐走向拉门。 「你还好吧?」父亲叫住伯父。 「我口渴,想喝水。」 「我也渴了,要是有茶水,拿过来。」弘一郎伯父对他说。 孝二郎伯父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什么都没表示地拉开纸门,滑进漆黑的走廊。 「应该不要紧吧?」 「他好像相当醉了。」 两人嘴上担心,但又觉得麻烦,并不打算陪孝二郎伯父一起去。我们竖耳倾听着孝二郎伯父不规则的脚步声。父亲点上一根烟,伯父忽然想起某件事,低吟着说:「醒酒想喝水,就喝酒来解。」 「那是什么?」父亲轻飘飘地呼出一口烟。 「不就是酒鬼的说词吗?」 「是老爸说的吗?」 「不,老爸没说过那种话,倒是他死前一直在喝水不是吗?我想起那件事,他喝的应该是『醒酒的水』吧。」 「除了喝水,还发生很多奇怪的事。」父亲沉思着说。「像大宴会之类的。」 「那到现在还是个谜。」 伯父蹙起了眉头。 ○ 祖父举办「大宴会」,是在梅雨季尚未结束的七月初。 深夜,久谷先生路过宅邸,看到萧瑟的雨中有灯光流泄。平常那时间大宅都已经熄灯了,久谷老先生觉得不寻常,停下了脚步。宅邸灯火耀眼,却一片死寂。 隔天早上美里姐来,见到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有许多西式餐点的残肴和用过的酒杯,食物似乎是请餐厅外途过来的。她问祖父,但他死不承认,只说「不知道」。她以为是有亲戚来访,便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但那晚没有任何亲戚来。她也打电话到我们家,我想起当时歪着头、一脸纳闷的父亲。 光从留在桌上的剩菜,就可推想那是场多么豪奢的宴会。那些菜肴绝不可能是祖父一个人吃下肚的。椭圆形桌面中央的青磁大盘上,有具宛如标本的巨大鱼骨,菜肴似乎是围绕着那具鱼骨摆放的。 再加上久谷先生在前一天看到了漆黑雨夜中灯火通明的宅邸,大家都猜想西式房间里一定是办了场众会,但那晚祖父宴请了什么人仍是无解。父亲和伯父都觉得不安,他们联想到曾祖父在烽火正烈时举办的那场豪华宴会。 三兄弟是从久谷先生那儿听说有关「大宴会」的事。 庭院里挂满了大灯笼,灯笼上描绘着青蛙、鲶鱼之类的诡异图画,宅邸里映着淫猥的红光。脸上缠着白布的艺妓、身上有龙形刺青的占卜师、戴着天狗或狐狸面具的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出宅邸。曾祖父的父亲直次郎也曾在大正末年举办盛大宴会,据说曾祖父是打算重现那次宴会的盛况。那场宴会不只是一场单纯的享乐,也是他步入疯狂、陷入孤立的关键。 我不知道祖父的宴会是否与我们诡异的家族史有关,因为曾祖父和直次郎的宴会妖异耀眼,相较之下,祖父的宴会实在太过安静而孤独。 那场宴会后,祖父仿佛受到吸引般逐步迈向死亡,那双原就可怕的眼睛盆发灼灼。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让美里姐伤透脑筋。 之后祖父常喊口渴,不再喝酒,只喝水。就像弘一郎伯父说的,像是在喝醒酒的水。他就像为了从喝了一辈子的酒中觉醒,想要喝光琵琶湖的水一样。 ○ 那年八月,我造访祖父的宅鄙。 天气十分炎热,光是下公车走过住宅区我就一脸是汗。我逃离炙烈的日光溜进宅邱,觉得屋里比平日阴暗。美里姐到玄关迎接我,她说祖父午觉睡得正沉。 我和美里姐一起在餐厅吃冰淇淋。餐厅是花江夫人嫁来时新盖的,是整座宅邸最新的房间。虽然冷气开得并不强,但餐厅里总是十分凉爽,也许是因为地板铺上白瓷砖的缘故吧。面东的大片玻璃窗设有纱窗,看得见懒洋洋的午阳。 「爷爷状况还好吗?」我问。 「不太好。」 美里姐的年纪和我相差不少,但堂兄弟姐妹中我和她处得最好。不管是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她和弘一郎伯父不愧是父女,像得不得了。我记得小时候她常陪我玩,喜欢表演孝二郎伯父教她的魔术给我看,戏弄我。 她舔着冰淇淋,告诉我祖父举行的那场宴会。两人提出了各种猜想,但就连父亲和伯父都不知道的事,我们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她告诉我,她在阴暗的西式房间看到晚宴的残羹剩肴时有多惊讶。「就像有群陌生人在屋子里,感觉很不舒服。」她这么说。 我觉得她得和祖父在这座空荡荡的宅邸生活,实在辛苦,便对她说: 「真是辛苦了。」 「没差,反正我很闲。这也算是孝顺父母,孝顺祖父。」她露出一抹笑容,但旋即嘟嚷着:「不过爷爷有时很可怕。不是爱骂人的可怕,而是感觉很阴森。」 「为什么?」 「爷爷常把我误认成花江夫人,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有次在走廊上,爷爷从后面紧紧抱住我。」 「可是,花江夫人跟美里姐……」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一点也不像吧!所以爷爷看到我的脸,马上就清醒了。」 不过最让她困扰的,是祖父一直想喝水。 不管装了几瓶水,祖父总是立刻就喝完,还一直嫌弃水不好喝。她准备好晚餐要回家前,一定会将两大瓶市售的饮用水放在祖父生活的书斋,但隔天一来,两瓶水都空了。 「我跟矢野医生谈过这件事,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专心聆听着屋外的蝉鸣。我吃完冰淇淋,喝了杯麦茶。 「除了那场宴会,还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她说。「跟我来一下。」 我们沿着环绕中庭的走廊来到北边和室,和室里十分明亮。我「咦?」一声,她神情认真地催促我进去。 西侧大窗上的格子门透着光,和室的榻榻米上四处摆放着盛满水的器皿,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那些水反射着光,将房间照得透亮。和室天花板上宛如柔软的水面波光摇曳。那情景,宛如房间沉没在明亮日光下的沉静湖底一般。 我被这一幕夺去了心神,不假思索踏进房里,小心不踢倒众多器皿。器皿中都盛满了洁净的清水,水中没有一丝杂质。 「今早一来就这样了。」美里姐这么说。「是爷爷弄的。」 「为什么?」 「不晓得。」她双手擦腰,犹如金刚力士般站立,叹了一口气。「我想是种咒术吧。」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觉得悠悠摇曳的波光似会相识。 一时之间,我们哑然无言。忽然,我发觉中庭的小庙与竹丛的缝隙间有个小小的人影,我瞬间心跳加速。战战兢兢地仔细一看,原来是祖父站在中庭对面的走廊上。他就站在面向走廊的拉门前方,以十分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们。那扇拉门的另一头不久便摆上祖父的祭坛,成了我们举杯共饮的所在。 第十五节 ○ 「传家宝不一定是放在仓库里吧,你们有没有怀疑过中庭?」父亲忽然问道。 弘一郎伯父苦笑着说:「当然想过,老爸也说过那里有我们的守护神,可是总不可能挖开老爸那么重视的地方。」 「那么做,他一定大发雷霆。」 「现在倒是办得到。」 「等芳莲堂把东西拿来再说吧。」 「说得也是。」 父亲替自己斟了酒,也向弘一郎伯父劝酒。 「不,我喝够了。」伯父一口回绝。 「长久以来,我一直很在意。中庭里不是有座小庙吗?那到底是祭拜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弘一郎伯父闭着双眼,呻吟地说。 中庭在祖父祭坛后方拉门的另一边,除了竹子,没种植其他植物,地面覆满柔软的青苔。我小时候一直很想摸摸那绿色的绒毯。 中庭的竹林前方有座小庙。小时候我常隔着玻璃门,看祖父拿供品踩过青苔间的踏石往小庙走去。参拜时,祖父神情严肃,感觉比平常更难亲近。日照很少的中庭在清晨时分就像沉没在水中一样幽暗阴冷,而伫立其中的祖父即使近在眼前,也给人一种站在另一个荒凉世界的感觉。 祖父不喜欢有人踩进中庭。我看过一个堂哥为了观察小庙走进中庭,结果被祖父看到,他问也不问一巴掌就挥过去。那个堂哥从此再也没踏入祖父家半步,一直到今天的守灵夜才看到他。也难怪伯父们尽管对传家宝再感兴趣也不敢动中庭。 「听说小庙从建造宅邱时就已经存在了。」 「历史那么悠久吗?」我问。 「据说那是直次郎先生请回来的神。常看到老爸去参拜,可是我也不知道祭祀的是什么神。」伯父说。 父亲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中庭。」 ○ 高中时,父亲会跟我说起一个跟人鱼有关的回忆,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除了因为父亲难得说这类幻想风味的事,也因为那个与人鱼有关的模糊记忆,跟父亲心中与他母亲有关的少数回忆纠缠在一起。一想到花江夫人,我的眼前就像丝线相连般联想到某些画面,像是突出蓝色水面的竹子,或是在水底逐渐腐朽的古老小庙。 暑假,我们来到祖父的宅邸。我和父亲坐在一楼西侧的和室,我们家每次来都睡这间房。平常负责照顾祖父的美里姐那天休息,所以母亲出门去买晚餐了。打开面向东侧走廊的拉门就是中庭。我们啜饮着父亲从餐厅拿来的可尔必思,将拉门完全敞开,眺望中庭。从面西的窗外、仓库旁的树上,蝉鸣穿过纱窗流入房中。天空阴阴的,十分闷热,似乎快下雨了。我们望向犹如沉没水中的幽暗庭院,望着院里的小庙和竹林,父亲一点一滴地道出回忆。 据说祖母的故乡在琵琶湖南畔。滋贺与京都交界的群山复杂交错,山麓一路延伸至湖畔,就在某个山麓间的谷地,有座小村。虽然不知道确切地点,但应该是在滨大津※一带。(※滋贺县大津市的中心市街。坐拥面琵琶湖的大津港,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 花江夫人似乎会向父亲提起几次往事,描述故乡的风景给他听。父亲脑中模糊的农村风景里,西边通往深山的斜坡是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突如其来出现一塘池水,池塘周围的孟宗竹几乎陷落阴暗的水面,气氛极为阴森。这一带很静,连鸟鸣声都鲜少听见。据说风强的日子,附近一带竹枝沙沙的摩擦声仿佛像有庞然大物在池底蠢动一般。 花江夫人说,有座竹林围绕的神社沉没在池底。相传远在她出生之前,村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水神便在一夜之间将神社沉入水底。那时正好有对年轻男女趁着夜色在神社幽会,男方侥幸逃脱,但女方却被奔涌的水流给吞没,溺水身亡。池水冰冷阴暗,但潜到水底还看得到神社的遗迹,以及周围繁茂的竹林。传说溺死的女孩成了人鱼,一直悠游在水中的竹林。花江夫人说,那女孩子是平息神怒的祭品。 「小时候,我觉得这故事非常可怕,还梦过几回。」 父亲喝了一口可尔必思,苦笑地说。 「最近已经很少了,不过以前常梦到。梦见我掉进阴暗的池里,在水中睁开眼睛时看到人鱼在游,后来回想才发现,那人鱼长得很像我母亲。」 ○ 父亲向弘一郎伯父诉说那件往事,伯父仔细倾听,静静品味故事内容。 「说起来,那个中庭让我想到这故事。」 伯父点点头。 「不过,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因为我是边听母亲诉说往事,边望着中庭,故事中的风景才变成了庭院的风貌。」 「嗯。不过,总觉得这故事很有花江夫人的风格。」 话说到一半,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重物掉在昏暗的走廊上。 我们吓得差点跳起来,紧张地瞪向拉门,但不再有任何动静。唯有寂静更加深沉。 「怎么回事?」弘一郎伯父小声地问。 「怎么回事呢?」父亲重复着。 「我去看一下。」 父亲这时也有点醉了,他步履蹒跚地穿过祭坛前,拉开纸门探出头去,父亲「唔唔」地发出含糊的尖叫声想缩回脖子,但马上停止动作,对着昏暗的走廊招呼:「为什么站在那种地方?害我吓了一跳。」 弘一郎伯父觉得无趣地说:「怎么?是孝二郎吗?」 「怎么了吗?」父亲如此喊着,但孝二郎伯父迟迟不走进房里。「你看你看,醉了吗?」父亲走出房间手忙脚乱地把伯父扶进来。「怎么了?怎么用那种表情瞪着我?唔……这里怎么都湿了啊?」 弘一郎伯父只顾着舔酒,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样子。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正想起身帮忙,结果父亲拿着茶壶和茶碗,一把将孝二郎伯父推进房间。孝二郎伯父一一打量着我们,然后看了祭坛一眼,眼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背脊一阵寒意。祭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伯父试图站稳,但被父亲硬押到我们身旁,在缘廊边坐下。 「醉了吗?振作一点!」 弘一郎伯父拍着孝二郎伯父的肩。 「真是的,吓我一跳。」父亲把茶倒进茶碗,一边抱怨。「表情那么吓人地站在那么暗的地方,我还以为是老爸的幽灵。」 父亲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窥探似地看了他一眼。 ○ 第一代的樋口直次郎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了大阪的堺市,和子婆婆听说就是她的孙女。长男因病过世,由次男继承所有家业,那就是我的曾祖父。 从直次郎到曾祖父的时代家里都是开染色工厂,当时二楼的西式房间常有京都的画家或学者来访。曾祖父耽溺于搜集古董,在古董店四处收购。不久,他放下本业,开始投入西阵※纺织业,因此惹出许多麻烦事。再加上战时禁止奢侈的风潮,西阵纺织大受打击,使曾祖父的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上京区的纺织业集中地区,近代成了绢织物的中心产地。) 曾祖父自此陷入无法翻身的泥淖。事情就是从仿效直次郎举办奇怪的宴会开始的。他衣不系带地在北白川的田边小路徘徊,跳进疏水道被人救起,还有人说曾祖父将一个经常进出宅邸的画家耳朵咬断,或听到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消息传出后,过去在宅邸出入的名人顿时不见踪影。 眼光不算好的会祖父这下更加沉溺于古董嗜好上。他喜欢的古董很多种,像是玻璃艺品、雕刻、漆器等,其中特别执着与龙有关的物品。只要是龙,不分好坏他一律全收。听说这个消息,一些行事不正的古董商常来宅邸走动,仓库里堆满了他的收藏,在他死后全卖给了芳莲堂。会祖父的收藏品现在应该还有几样在芳莲堂手上。 一直到伯父们读国中为止,曾祖父都住在宅邸一隅。不知是因为憎恨祖父从他手中夺走实权,还是为了什么感到郁闷,他很少开口。不注重健康再加上郁闷的累积,使他的脸色灰扑扑的。年幼的伯父们不敢靠近他,又让会祖父更加陷入孤独与郁闷的境地。曾祖父原是酒国英雄,但自从被软禁就不再喝酒,而是在煎茶里加粗砂糖喝。 他盘踞在北边的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里,动也不动,眼神阴沉出神地眺望中庭,舔舐着加了砂糖的煎茶。 那身影清清楚楚刻画在伯父们的记忆中。在伯父们进国中前夕,曾祖父就像融化一般过世了。 ○ 庭院的水池边有一盏古意盎然的灯,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瓦斯灯。那是大战之前会祖父为了歌颂家族盛世的到来而特别订作的电灯,家人稍加修缮后一直使用至今。灯柱上刻着朝天奔驰的飞龙。不过一盏小灯自然无法照亮整座庭院,反而更加凸显了暗处的阴暗。面向庭院的玻璃窗完全敞开,暖风仿佛就从那阴暗处吹进了房里。 总觉得孝二郎伯父眼神不对劲。弘一郎伯父笨手笨脚地更换了蚊香。 「水龙头没有水。」孝二郎伯父嘟嚷着。「是停水吗?」 「没听说要停水啊。」弘一郎伯父说。 父亲拿着茶壶倒茶,问道:「这茶是怎么来的?」孝二郎伯父回答:「就放在餐厅里,是美里事先准备的吧?」 「闻起来味道有点奇怪。」父亲说。「还是不要喝太多比较好。」 「一定是放了中药。」弘一郎伯父不甚在意地说。 壁钟已经指着十二点半。 「醉了醉了。」弘一郎伯父说着痛苦地呼了一口气。 「我到餐厅去的时候,你们讲了什么?」孝二郎伯父语气认真地问。「在说我的事吗?」 「我们没说哥哥你的坏话啦。」 「那你们在聊什么?」 「喂喂,不要瞎搅和。」 「不是的。」 孝二郎伯父缓缓地摇着头,身子也跟着摇晃,似乎是想唤醒因醉意而涣散的神智。「一定在说那家伙不懂得酒味,对吧?」他呻吟地说。 「才没说那种话。」 「说什么随随便便就醉了,怎么可能懂得酒味。」 「没有,我们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我可没说是你们说的。」 「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老爸的声音。」 孝二郎伯父说着,往祭坛那边看了一眼。 「你这个醉鬼,父亲大人已经死了,就躺在那边。」 「不,那一定是老爸,我怎么可能搞错。」 「你把我们的声音错当成老爸的吧!」 「可是,你们不是说没说过那种话吗?」 「不要胡说八道,像傻瓜一样。」 「你已经醉了。」父亲柔声安抚。 「你啊,给我到院子里清醒一下!」 弘一郎伯父以命令的语气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顺从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往缘廊走去,找着花岗岩上的夹脚拖鞋。「别掉进池里淹死了。」弘一郎伯父开玩笑地说。「那种小池子,怎么可能淹得死人。」孝二郎伯父回敬一句,走下昏暗的庭院。 「真是的,说那种话,真让人不舒服。」 弘一郎伯父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 「可是,你不觉得确实有那种气息吗?l 父亲没有看向祭坛,抬了抬下颚示意。「不,还不是气息那种程度,更像是被人瞪着的感觉。」父亲低语。 弘一郎伯父不情愿地同意了,同样没有抬头看向祭坛。 总觉得身体似乎沾染上了宅邸的静谧。母亲、伯母或堂兄弟姐妹他们应该在其他房间休息,却感觉不到他们存在的气息。就像是只有我们四人被忘在这座宏伟的宅邸一隅。 ○ 膀胱终于发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走出房间。走廊十分昏暗,光源只有玄关那盏圆灯笼造形的灯。我尽可能让脑袋放空,不去胡思乱想,沉浸在醉意中,走进玄关旁的厕所。 厕所里贴着蓝瓷砖,感觉十分凉爽。我凝视眼前的毛玻璃小窗,把事情解决,冲水。正打算洗手,发现水龙头没有水,想起伯父刚才说「是停水吗?」。可是我从厕所出来时,却听到某处传来滴水声。 父亲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感受到了。为什么有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呢? 我在餐厅转向,望向环绕中庭的阴暗走廊,一度想直接回房睡觉,但总觉得胸口纷纷扰扰的,看来想睡也睡不着。 我在想像中巡游了在宅邸延伸的幽暗走廊,在恍如矗立于深山废寺的静谧中不断前行。也许是因为偶尔传来的水声,我脑中浮现阴暗的水流沉积在宅邱某处的光景。我想起和子婆婆离开时对伯父们说的事。有人沉潜在混浊的水底,窥伺着我们。眼眸的光犹如野兽,为高烧所折磨,受干渴所苦,写满旁若无人的愤怒。随手拿起什么就丢。想喝水。猛地睁开的那双眼睛,是祖父临死之前的眼眸。 方才还酒醉未醒的孝二郎伯父堂堂地指挥着众人行动。对于很少有机会接触鲤鱼的我而书,这劳动令人相当不舒服,但孝二郎伯父倒是若无其事地脱下衬衫,捧着鲤鱼,丢进父亲汲水而来的水桶中。鲤鱼在伯父的手臂间无力挣扎。弘一郎伯父虽然皱着眉头,不过中途也加入了搬运鲤鱼的作业。 「真奇怪。」从疏水道回来的父亲说。「疏水道的水位变得好低,都快没水了。」 「水位原本就不高。」弘一郎伯父说。 「虽是那么说,不过现在水位只到脚踝而已。」 「是因为夏天没下雨吧?」 「是吗?」 大约有十条鲤鱼,要将鲤鱼全运到疏水道放生可不容易。明明是祖父的守灵夜,却得为这种事费心费力,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却也因此纡解了刚才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异样的紧张感,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完鲤鱼的事,带着一身腥臭味回到和室,时钟已指着凌晨一点半。孝二郎伯父裤子满是泥泞,模样凄惨。其他人虽然比他好一点,但衣服同样都毁了。 「会被骂死的。」弘一郎伯父笑嘻嘻地说。孝二郎伯父脱掉裤子,以手帕擦去泥块。「现在也没办法洗。」他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记得刚才还有水啊。」弘一郎伯父说。「是我的错觉吗?不可能啊。」 「是有水。还有人踩进去在那边大呼小叫的。」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 ○ 花江夫人过世,是八月下旬的事。 伯父们清楚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假日,一早祖父就带着花江夫人和茂雄出门。弘一郎因为翌日便要出发到东京,忙着打包行李。和子婆婆也在他房间进进出出,帮他整理。不久他觉得麻烦,马虎地收拾一下,留下和子婆婆逃出房间,到弟弟常待的大学图书馆去了。因为图书馆很闷热,又无聊,他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拖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里时似乎下过一场雷阵雨,出去时变得更闷热。两人在街上闲晃,回到宅邸已是日暮时分。闷热的夕阳将附近一带染成了橘色,宅邸静得教人毛骨悚然。走进幽暗的玄关出声叫唤,和子婆婆没有回应,也没看到花江夫人的身影。 绕到面向庭院的和室,茂雄一个人坐在缘廊,弘一郎问他「花江夫人他们到哪里去了」,然而茂雄只是坐着发呆,没有回答。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和热气从庭院飘了过来,弘一郎皱起了眉头。走到茂雄身边,仔细察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满浮着水泡一样的汗珠,擦也不擦,很不对劲。弘一郎在他身旁蹲下来。 孝二郎走进走廊深处,觉得中庭四周的走廊湿湿的。绕到中庭北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蹲在阴暗的走廊中央。是和子婆婆。她身旁放了一个水桶,正专心三思拿抹布擦地。出声叫她,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触碰到一样,身体一震,回头看他。 弘一郎手足无措地待在一句话也不说的茂雄身边,孝二郎脸色难看地走回来,告诉他花江夫人发生意外。和子婆婆说,花江夫人在澡堂溺水,刚刚送进医院。老爸和久谷先生已经陪着去了。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孝二郎皱起眉头呻吟地说:「这味道是什么啊?」弘一郎也觉得奇怪。只有茂雄神情平静,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他们蹲在缘廊,久谷先生从医院回来,步上玄关来到了和室。,「听说了吗?」他低声问道。久谷先生神情阴郁地向他们招手。他们靠过去之后,久谷先生看了缘廊的小茂雄一眼,说道:「花江夫人过世了。和子小姐在哪里?这是什么味道啊?」 在久谷先生与和子婆婆说话期间,弘一郎走出了庭院。 夕阳照亮了干枯的池底。许多鲤鱼的尸体贴在池子底部,闪闪发光。 第十六节 ○ 或许是因为在尸体旁过夜,我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也对花江夫人的死因无法释怀。 那天,伯父们并不在宅邸。大宅只有祖父、花江夫人和子婆婆,以及年幼的父亲。花江夫人过世,而和子婆婆反常地对伯父们说了令人费解的话。意外发生后,祖父开始窝在书斋。父亲从不提那天的事,又或者说,是没办法提。 我抬头看着祭坛。虽说祖父已经过世,但任意揣测祖父的事还是不太好,可是我难以挥去某个念头。 和子婆婆会暗示这座宅耶里有东西栖息,说那东西杀了花江夫人。可是如果要说栖息在这座宅邸的东西,那不就是祖父吗?我想伯父们应该也察觉这件事,只是没有说出口。 正当我沉思其中,日光灯一阵激烈闪动,熄灭了。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我,因为简直就像是祖父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 只有祭坛上的蜡烛还亮着,我们不安的脸孔自黑暗中浮现。「怎么了?」孝二郎伯父喃喃低语。「停电吗?」 看见庭院里的电灯亮着,弘一郎伯父摇摇头。 「不是停电吧,是日光灯坏了。」 「百物语结束了吗?」父亲说,和伯父们对看一眼。 「老爸也差不多要出现了?」孝二郎伯父呻吟着。 「别胡说了,真无聊。」弘一郎伯父挥着手。「茂雄,楼梯底下的柜子应该有灯管,你去拿。」 「好好。」父亲应着,正打算起身,却突然看着庭院停下动作,身子微微后仰,举动很吓人。 父亲的表情简直像是见到鬼,我和伯父也看向庭院,全都僵在当场。以庭院胧蒙的灯光为背景,一抹纤细的女影浮了上来。那一瞬间,我脑中浮现了从未谋面的花江夫人。庭院里的身影柔和的肩部线条和娇弱的站姿,和照片中的花江夫人极为相似。 在摇曳的烛光中,没有人说话。 「樋口先生。」那影子如此说。「我是芳莲堂的人。」 ○ 烛光摇动,仿佛黑暗也跟着摇曳。在我们沉默的压力下,站在庭院的女性没有作声,但似乎并不特别惊讶,处之泰然。她像哄小孩般怀抱以包袱巾包裹的小箱子。 「原来是芳莲堂的小姐。」弘一郎伯父终于开口说话。「请先上来吧。」 女人低头致意,脱下鞋子飘然步上和室。 「怎么这么晚。」 孝二郎伯父抱怨。女人颊上浮现一抹笑容,但没有说明理由。那置若罔闻的态度鬼气森森,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和我们约好的古董商吗?想想,三更半夜的,一个年轻女性只身参加别人家的守灵夜也很奇怪。 大家都醉了,都没礼貌地直盯着客人看,但她从容地解开方巾,拿出一只老旧的木箱。我们在一旁屏息观看,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物品,送到我们面前。 「这就是约好的物品,请确认。」她说。 父亲兄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戏。在父亲的催促下,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拿起那东西。虽然在烛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仍看得出那是一只紫色玻璃瓶,造形像变形得很严重的酒壶,两边鼓起的地方扭曲着。更怪异的是,壶嘴有一个大栓,上面包覆着褪色的和纸,一圈圈缠绕着结实的绳子。伯父转动酒壶,酒壶在烛光下闪耀,扑通扑通传出钝重的水声。弘一郎伯父把酒壶交给孝二郎伯父,再来是父亲接过去,最后传到了我手上。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女人低头致意,打算离去,弘一郎伯父慌忙留住她。 「请、请等一下。只有这样,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是寄放在我们这里的东西。」 「不,我不是问那个。」弘一郎伯父一副头疼的样子。「这个奇怪的玻璃酒壶到底是什么啊?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 女人微笑地摇摇头。 「不是的,瓶子是芳莲堂上一代的东西,不过他交代要连容器一起交给你们。」 「什么?那里面装的才是传家宝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里面的水是樋口先生的。」 「水?这是水吗?」 孝二郎伯父拎着那只奇特的酒壶,在耳边摇晃着说。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她低声回应。「似乎是一百年前的琵琶湖湖水。」 我们全都哑口无言。 没想到让我们等待到深夜的传家宝竟是水。 「啊!」 她忽然惊讶地抬起头凝视庭院,一直眯着眼睛凝神细视,父亲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我以为下雨了。」 「没下雨啊。」弘一郎伯父说。 「因为,好像听到水声。」 她面向庭院侧耳倾听,喃喃自语。 那时候,我也听到了水流声。像是有水流入黑暗深沉的地方,像漩涡环绕般。 「那么,就此告辞了。」她匆忙起身。 我们站在缘廊目送她离去。她轻巧地步下缘廊,踏入鞋中回过身,鞠躬致意。一举一动都与我心目中的花江夫人的幻影重叠,十分不可思议。父亲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事呢?我瞥了父亲一眼,他脸色发青。「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弘一郎伯父问。她若无其事地回说「没问题l。也许是叫车子等着了吧。 「唔,还有一个问题。」弘一郎伯父说。「你说接到电话指示守灵夜的事,对吗?」 「是的,一大早,七点左右。」她回答。 「是什么人打的?」 「我也不知道。」 她疑惑地偏着头,露出一抹微笑。 「隔着电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总觉得声音跟各位很像,只不过似乎有一点年纪了。」 我想:那不就是祖父吗?但又想起祖父是在凌晨过世,打消了那个想法。 她从庭院离去,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影,仿佛从未出现。只有那瓶水留在我们身边。 ○ 我们把那只奇特的玻璃酒壶放在祖父的祭坛前。烛光摇曳下,四个人一脸认真地瞪着它。 「是醒酒的水吗?」弘一郎伯父忽然说。 孝二郎伯父似乎放松下来。「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就像狐狸变的,感觉很阴森。」 时钟指着凌晨两点。 「哥哥,你们去睡一下吧。」父亲说。 「说得也是。」弘一郎伯父神情呆滞。不过,他好像很在意某件事,没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 「真搞不懂,到底是谁打的电话?」 弘一郎伯父凝视着玻璃酒壶,执着于这个问题。 「总不会是老爸吧。」孝二郎伯父提心吊胆地说。 「当然不可能啊!」弘一郎伯父断言。「早上他已经过世了。」 「那是久谷先生还是矢野医生吧?」我说。 「如果是他们,一定会交代我们吧。」 「说不定是忘了。」 「是那样吗?」 我们大惑不解。 「会不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打的?」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该不会,是那场宴会的宾客吧?」 我们害怕得面面相观。 「总觉得——」父亲欲言又止的。 二楼阴暗的西式房间在我脑海中浮现。 祖父隔着长桌与全身濡湿的兽对坐,水滴在黑色的桌子上,场景鲜明有如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我会想到濡湿的兽呢?是因为一直听到水声的缘故吗?因为直次郎与曾祖父举行的奇特大宴会的联想?以及,曾祖父低潮时的传闻——饲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 弘一郎伯父忽然「嗯?」一声,歪着头侧耳倾听。我们也一起竖起耳朵。从某处传来水声,而且愈来愈激烈,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也有「唰」一声流泄而下的声音。 待在只能仰赖烛光的昏暗和室,我有种身在昏暗的竖坑底下的错觉。聆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声,让人觉得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工地。当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只不过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地底的漆黑阴冷。幽深的竖坑里,湿淋淋的男人在提灯的光中蠕动,发出苦涩的呻吟声,身子愈来愈冷。水脉有如巨兽横亘眼前,无论再怎么抽,只要挖土,水就飞溅而出。里面应该有我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樋口直次郎的身影。 「不是停水了吗?」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声,吓了我们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祭坛上的玻璃酒壶。 我们凑过去一看,发现壶中的水正逐渐减少。 「是破了吗?」 弘一郎伯父把酒壶拿在手中检查,但壶底没破,也不见水漏出来。他将酒壶拿在手中的这段期间,壶中的水还在流失,就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给喝干了一样。 我们屏住气息,看着酒壶。 「醒酒的水。」伯父说的话从我脑中掠过。 宛如漩涡的水声变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觉得凉凉的,低头一看,榻榻米已经湿了。我坐起身,伯父们也注意到这件事。水是从祭坛方向流出来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查看是哪里漏水。他绕到祭坛后方,那里的拉门紧闭。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门后传来有人扔石头的声响,出现几个水渍。伯父身子后仰,他身后的父亲轻轻惨叫了一声。 孝二郎伯父拉开纸门。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门咯吱咯吱地发出惨叫,水流从缝隙间迸流而出。我们半蹲着身子,越过祭坛凝视中庭。水流宛如贯穿黑暗涌出,冲垮了祭坛上的装饰。水喷溅在我们身边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沐浴在飞沫下的父亲脸色铁青,凝望着漆黑的中庭。 从玻璃门缝隙溢流的水流进房间,经过我脚边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坛上的蜡烛,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远远的,我听到母亲他们呼唤的声音。 望着眼前从黑暗中冲出的水流,各种记忆与妄想跳跃交错在我的脑中。 和子婆婆说这座宅邸有东西栖息。祖父死前举行的宴会。放置在西式房间黑桌上的巨大鱼骨。忽然干涸的水池。摆放在和室里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摇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传家宝。中庭的小庙。和子婆婆的话。做了溺水的梦醒来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这个夏天,祖父傲然迈向死亡的同时,不停喝着的是什么? 是水。 ○ 祖父的守灵夜以奇异的方式结束。数个月后,在宅邸拆毁的那一晚,父亲与我两人对酌。 父亲说他无法分辨哪个部分是幼年的记忆,哪个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梦。 在父亲的记忆中,祖父拉开纸门。 年幼的父亲站在祖父身旁。隔着走廊与玻璃门,就是中庭,但是他觉得那里比平常阴暗,而另一头的走廊在悠悠晃动。父亲看见的,并不是平常所见的中庭。 水波荡漾的中庭宛如变成大型水槽。父亲看到青苔和细长的竹叶断片在空中漂流,小庙旁的竹丛像生物般蠢动。玻璃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水从缝隙间流到走廊上。仰头一看,水面有光。父亲紧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刚力士伫立不动,阴沉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凝望着没入水中的中庭。 轻飘飘的和服衣摆在父子面前漂动。父亲屏住气息,摇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蹒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触碰从玻璃门缝喷发的水,腥臭难当的水沫溅到父亲脸上。年幼的父亲思心欲呕。 人鱼隐身在摇曳的竹林里,漂浮在蓝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门另一边的人鱼,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安详地闭着眼,看起来像在微笑,仿佛被某样东西怀抱住一般。 那是父亲记忆中的事。接下来的部分,父亲就不记得了。 ○ 我们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涡般旋转,连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转,像是有人抓着挥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庙残骸打破玻璃门,冲进屋来。孝二郎伯父遮着脸,躲到祭坛后。水流从破碎的玻璃缝隙间流进来。我们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周围陷入黑暗。 玻璃门被冲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拉门也被冲倒了,水流猛烈地灌进和室,撞上了祭坛,分成二股奔流从我们身旁流过。我们四个缩着身体,紧紧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坛,刺伤了弘一郎伯父的额头,血液从裂开的伤口流出,我看到鲜血滴落贯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紧抿,紧抱着棺材动也不动;孝二郎伯父也是紧咬双唇,抓着棺木。 从中庭涌出的奔流愈来愈浩大,撼摇祖父的祭坛,撼动整座宅邸。水沫喷溅,我皱着眉头看着身后。水雾另一头可见庭院的灯光。奔流横越过庭院,将树木挤开,流了出去,有如一条新生的河流。我们就像站在一条水脉当中。我们紧紧缩着身子,尽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稳脚步。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与水声中,我听到某种生物的咆哮。像是巨兽的咆哮。十分吓人,而且极其悲切。 ○ 那天深夜,从祖父宅邸喷发的奔流推倒木墙,冲垮石墙,流进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间上涨,水流冒着水泡卷起漩涡以琵琶湖为目标逆流而上,连哲学之道都溢满了水。奔流从鹿之谷的永观堂往南禅寺逆势前进,怒不可遏地咆哮着,震撼了砖瓦建造的水路阁。然而一抵达蹴上发电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气势,流势稳定下来,终究没有流出隧道抵达琵琶湖。 ○ 祖父晚年在书斋摆了一张床,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亲兄弟来访时,祖父绝不会在被窝里迎接他们,一定是坐在书斋泛着黑光的沙发上,亮着一双愈来愈凹陷、愈来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会吐露半句怯懦的话语,父亲他们也绝不会说一些慰问病体的话,双方大都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 二楼面北的书斋仿佛位于湖底,十分阴暗,祖父的体臭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就连旧花瓶或书架所在处、满是灰尘的阴暗角落也一样。父亲他们无法长时间待在书斋,而且走动得太勤,祖父还会发脾气。他只允许美里去照顾他。 祖父说:「我想喝水。」美里姐在茶杯装了水送过去。祖父坐起身,蹙着眉头将水含在口中,湿润的嘴唇纠结着,慢慢把水吐在卷起的棉被上。 「都是铁锈味,这水能喝吗!」 祖父气得把茶杯往墙上扔,弯着腰呻吟着。 美里姐搀扶着祖父,祖父瘦骨嶙峋的背宛若爬虫类在她手掌下蠕动着。她摩挲着祖父的背,脸凑过去。祖父留长的白发凌乱,那双闪耀着妖异光芒的眼眸正从发丝间窥探她,她吓了一跳。因为白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瞳并不属于病中的祖父所有,就像是掉入致命陷阱却仍挣扎求生的野兽一般。 「我才不会死!」祖父呻吟着。 他口吐火热的气息,反覆这么说。 祖父后来便陷入昏睡状态,矢野父子和父亲他们赶到了宅邸。祖父在翌日凌晨过世。 ○ 樋口直次郎亲手打造、历经数次整修的樋口家大宅在东山山麓耸立多年,如今历史已经走到尽头。初冬,拆毁工程在弘一郎伯父的安排下展开。当天,除了父亲和伯父们,我也在场。 货车运走许多碎木,我们在空荡荡的腹地闲逛。没想到那么宽广的宅耶恢复成建地后,感觉意外地小,真是不可思议。穿过原本的玄关,走过记忆中的走廊,我们来到中庭。 那间神秘的小庙已然消失,弯折的竹子残干竖立在青苔和岩石混合的泥地。泥土间可见锈迹斑斑的铁块,扭曲的粗管子往外伸出,简直就像怪物的心脏。这铁块似乎是大型机器的一部分,不过因为受到惊人的力量从内侧破坏,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形。 我们围绕着那机器。弘一郎伯父下巴埋在深蓝色的围巾里,好像觉得很冷。孝二郎伯父穿着圆莲蓬的工作外套,抽着烟。父亲穿着土黄色犬衣,手插进口袋。我伸出手,触摸冰冷铁块上的泥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会经阻挠琵琶湖的隧道工程、让工人尝尽辛酸的水脉。眼前的这个铁块,是不是就是抽干水脉的蒸汽帮浦呢?然后,在那个残夏的夜晚,从百年的幽禁中解放的某个东西乘着足以摧毁宅邱的奔流,企图回到琵琶湖,只可惜没有成功。 我伸手探进机器内侧刺破的歪斜缺口,里面黏着几个小盘子大小的光滑圆板。 「那是什么?」 弘一郎伯父看着我手上的东西,问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带点蓝色,透过光一看,上面有柔和的波纹。隔着圆板,另一侧的父亲仿佛身处水中。 那圆板略微弯曲,就像巨大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