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岚兮》 第一章 逃亡 岚兮已在林子里跑了三天,这三天,她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之所以这般疲于奔命,完全是为了逃命。 因为在她身后不远,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提刀紧追不舍。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后悔,为什么平日不好好练功,否则,以她的天资,极有可能成为一代侠女。 可一旦她脱离险境,这番悔恨就又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所幸,她的拳头虽然不硬,但这一腿轻功确实不弱。 只因她知道,逃命是要靠腿功的。 对于她这种没骨气的人来说,什么气节都是浮云,打不过便跑,保命才是正理。 那种明知不敌,还要充好汉的行径,她是万分不屑的。 可是现在,她这一腿轻功也已经不灵了。 她实在耗了太多体力,又无丝毫补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其实早在一天前,她就已没了洒脱的身手,只像个不懂武的普通人,在这茂林里乱闯乱撞。 亏得这深山老林,才叫她又多逃得一时。 “好晕,好渴,好累,好饿……” 她气喘吁吁,半靠着树干,勉力往前移动,每挪一步双腿便抽筋儿似地疼。 因为缺水,身上早已流不出几滴汗,嘴唇干得快要裂开,喉咙渴得直冒烟,心跳也快得像是随时都要从胸腔里蹦出。 正午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叶,自缝隙间稀疏落下,她抬头只望了一眼,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仰头便要栽倒。 她吓得疾手一抄,想抓住点什么先稳住身子。 却不料偏偏抓到一根荆棘藤,扎得她一手血洞,满眼泪雾。 她疼得将手一松,到底还是摔个结实,本想挣扎着爬起,奈何一时使不出劲儿,只能瘫在地上,暗暗叫苦。 “臭娘儿们……你再跑啊,再跑啊……呼呼……你的腿脚不是很利索吗,呼呼……怎么不,呼呼……不跑了?” 持刀大汉也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活了一把岁数,能跑的娘儿们见多了,可却没见过她这般能跑的。 他本以为可以三两步追上一刀搠了便结了,不料生生追了三日。 偏这娘儿们还不带休息的,累得他这三日,连个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好不容易见她摔了,如何能不高兴得两眼冒光? 这不,大老远地,人还没到跟前,一张阔嘴先自咧开,露出满口黄牙笑得合拢不上。 岚兮眼帘一抬,瞥了眼大汉背负的那口被白布裹得严实的剑。 她就是为了暗中夺回那口剑,却不慎被发现,蒙不过又打不过,于是才开始了这段逃亡。 她白眼一翻,喘道:“不跑了,不跑了,呼呼……只要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那大汉在她跟前立定,以刀作拐,撑在地上,半弯着腰,喘气如牛:“呼呼……臭娘儿们,你要是不跑,老子有什么好追的……” 岚兮很是通情达理:“好,既然咱俩儿都,都累了,呼呼……那不如一块儿坐下歇会儿……” “也好……” 蒲掌般的大手一抹满面风尘,那大汉正要坐下,双膝微弯之际,突又如触电般弹直,一双牛眼死死瞪着岚兮:“歇你奶奶个熊,过会儿你得了力气又跑了怎么办?” 念头一闪,手起刀落,明晃晃的九环大刀便向岚兮迎头劈来。 岚兮哪怕再累,性命攸关又怎容她有丝毫怠慢,一个翻身,险险避过,便立时尖声大叫。 持刀大汉的耳膜都差点叫她震穿了。 他本能地收刀掩住双耳,别过脸去皱眉骂道:“小娘皮,再嚎老子就把你脑袋割了,叫你死无全尸!” 岚兮趁他没注意,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枚一寸来长的银针,握在掌中,止了尖叫。 她斥责道:“喂,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开始砍呢?你懂不懂规矩啊?” 大汉脸上的横肉微微一抽:“规矩?砍人还有规矩?” “当然有,一般说来,要杀一个人之前,总要先让对方知道,为什么要杀他,否则对方死不瞑目,死后冤魂不散,难免要化厉鬼报仇的……” 她一面喘息,一面解释,那张脏得已辨不出五官的脸上,正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双眸闪烁着认真无比的光芒。 “啊呸!” 大汉重重啐了一口:“老子才不信那一套,你个小娘皮,少唬老子,你要打老子这剑的主意,老子便留你不得!” 一言方毕,九环大刀再次扬起落下,她急急翻了个筋斗,刀锋落在坚石上,“铿”地一声,擦出火花。 她连滚带爬起身,抱着树干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模样虽狼狈,但气势却分毫不落下风:“啊呸!那剑又不是你的,你能抢,我凭什么就不能拿啊?” “再说你一个使刀的,抢把剑做什么?就算是口名剑,抢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弃刀学剑不成?即便真是,依您老的年岁,也不嫌迟啊!”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音刚落,又不可控地粗喘起来。 “这剑当然不是老子要的……” 大汉顺着她的话头接口道,方说了一半,立时意识到不对,乜斜起眼睛,破口骂道:“好你个臭娘儿们,想套老子话,门儿都没有!” 那大汉终究体力比她好过许多,此刻已经恢复了七八分,方才体力未复叫她侥幸逃脱,现下再动起手来,只怕凶多吉少。 眼见得九环大刀再次举起,她手一挥,喝道:“看暗器!” 大汉闻言,本能地举刀格挡,一个后空翻连退数步。 静待了一会儿,却未听得丝毫动静,情知上当,抬眼一看,莫说暗器,连她本人都已溜得没影了。 他咬牙暗恨,发足便向前追去…… 参天古木之后,岚兮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听得足音已远,这才颓然一松。 其实,她哪里还有逃的气力,早趁着大汉闪避暗器时,先自躲了起来。 还好她命不该绝,逃过一劫。 她正想多积蓄些力气再离开,一道人影却自古木上猝然跃下,刀光霍霍,狞笑连连,正是那面目可憎的持刀大汉! “嘿嘿嘿嘿,你以为老子会上你的当?臭娘儿们,这回,你还想耍什么花样儿,哈哈哈哈……” 第二章 故人 “看暗器!” 一声脆喝,岚兮素手一舞,玉指一弹,一道银光迸出,向他疾飞而去。 他正笑得得意,听她这声断喝只道又是虚张声势,毫不在意。 直到那银光一闪,满脸乱颤的横肉,这才骤然一僵,急急挥刀格挡,向后退跃。 可半晌,除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脆响,自地面传来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放下大刀,低头朝那声源一望,有些无语地看着那枚银针,虚软无力地躺在地上。 比那银针更无力的,是岚兮那张几近绝望的脸。 她本也知道,自己的暗器功夫简直差到家,但是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儿啊! 银针初始还飞得好好的,却在半途失了劲头,“叮当”一声细响,洒脱地掉落在地。 这……这叫她情何以堪?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眼前这个丑陋大汉,他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先是嘲笑,而后又不禁凝重。 末了,竟是一声长叹,那悲悯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白痴那样满是同情,不想自己的失误,竟令对方如此为难。 她霎时面现歉意:“不好意思,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要不,再来一次,看暗器!” 她话音刚落,右手便伸进左袖里,看似要掏暗器。 那大汉被她一句话点醒,脸色一沉,也浑不将她那点微末伎俩瞧在眼里。 他大喝一声,抡刀纵身一跃,迎面便向她天灵盖上招呼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距自己不过两步远时,袖里的东西被猛地掏出,望空中一洒。 不是银针,却是一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 大汉惧是毒物,避之唯恐不及,慌忙改攻为守,刀身一反,护住脸面,无暇他顾。 得了这空隙,岚兮回身一转,往树丛一钻,又开始了新一段的逃亡。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断然逃不掉的。 方才那一包黑色粉末,不过是平日里调配来恶作剧的痒痒粉,一点杀伤性都没有。 等他明白后,只会更加恼羞成怒。 被他捉住是迟早的事,到时她还要使什么主意来拖延呢? 该死,他这次怎么这么慢,难道是三年不见,情义淡了? 又或是,存心要等自己被玩死了才出现? 好吧,她承认,自从认识他以来,她带给他的一直就只有麻烦,他忍无可忍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也不能这般整自己呀,毕竟这次她的所作所为,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相交十年的老朋友啊! 岚兮啊岚兮,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哥儿们呢,他才不会这般没义气,一定是这林子太大,他一时找不着自己而已…… 她胡思乱想着,脑海里飘过他那俊逸出尘的身影。 她突然觉得,对她而言,他就是一道光,总在最无望的时候,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与信心。 他一定会来,只要她再多坚持一刻…… 可这一刻,实在太慢,简直比她活过的二十三年加起来,还要漫长。 她的身体已疼得麻木,凭着信念才能勉强往前走。 可走不了几步,便越挪越慢,脑子也变得昏沉。 她很渴,很饿,也很累,可是却不能真的倒头睡去,否则,就真的长眠不醒了。 “咚”地一声,脑门撞上硬物,她一吃疼,瞬时清醒了几分。 不及抬头细看,她扶额踉跄了几步,总算稳住身子,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吧,撞树啦? 跑路时,迷了路。 逃命时,被树藤绊倒,摔得满膝乌青。 施展轻功时,又挂到枝桠,划破一身衣衫。 方才跌倒时,又抓到荆棘藤,弄得一手血窟窿。 此刻又一头撞到树干! 不是吧,她这点儿也太背了,难道是她今日命里犯冲,诸事不宜? “岚岚!” 清冽悦耳的声音,轻而促地响起,暗藏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和喜悦。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仿佛饮了甘泉般,由心及身立时精神了不少。 她霍然抬眸,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天地之间,只有眼前这一袭雪衣的主人是明亮的,宛若冬日暖阳,驱散了所有阴霾与寒冷,温暖地照耀着她。 三年不见,他依然如故。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及时赶上,对了,月影就在那厮背上。” 她往后指了指,又对着他微扬鼻尖,笑得得意,仿佛在说:“你看,我可不是净会给你添麻烦的,这回,可帮了你大忙了吧。” 岂料,他面如严霜,未有一丝喜色,一双墨眸牢牢盯在她身上。 指腹轻抬,擦过她面上沾染血渍的泥灰。 强忍澎湃心潮,他轻斥道:“不过是把剑,也值得你拿命拼吗?万一我没赶上呢?” 明澈的声音里,竟不可控地隐了丝后怕的战栗。 他这一脸肃杀令她心中不悦,她驳道:“月影是你这三年的心血,我不能……” 一言未毕,脑中突然“嗡”地一声响,双腿一软,立足不稳,立刻便要栽倒。 他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一息无奈苦叹:“撑不住就不必勉强,既然我来了,余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 她的确是撑不住了,方才绷得紧紧的一根弦,在见到他之后,早就不知断作几截了。 此刻多说得两句,便像是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摇摇欲坠。 她靠在他身上,借力极力稳住,几乎是以鼻息,在吐出最后一句话:“你才刚出关,我本不想这么快麻烦你的,但这次,还是只能劳你找个地方让我躺躺……” 她话声渐弱,尚未说完,便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他手臂一捞,将她抱在怀里,眸色复杂。 眼见得她一脸血污,满身挂彩,他只觉有把尖锥扎在心头:“哎……你若当真不想麻烦我,就不该总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白云公子即……即墨云!”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惊呼。 他眸光一冷,短暂地抽离了她,抬眼望向那来而复去的持刀大汉。 大汉背上,那被包裹得严实的三尺青锋,在他落荒而逃的身影上,一颠一颠的。 那大汉逃不过两步,树上蓦地落下两道青影拦在他面前,长剑出鞘,三尺秋水寒如冰,杀气逼人。 他后退两步,想从旁突围,身前又落下两道青影。 身后一阵风过,他急忙回头,却见又多了两名青衣人。 六人将他合围,结成剑阵。 他知道今番必定有一场恶斗,一个不慎性命难保。 当下不敢懈怠,摆出架势,谨慎应对。 “若是不能活捉,杀了也无妨。” 他冰冷彻骨的声音悠悠响起,缓缓回荡在这深山老林里。 “是!” 六声齐应,语气里,是比手中长剑更加森冷犀利的锋芒…… 第三章 藏渊 湛庐山,天下第一名剑山,因春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在此铸成名剑——湛卢,而得名。 后有匠人即墨融,仰慕古人遗风,立志再铸名剑,遂携妻儿隐居此山。 苦研三十载,终于锻造出当世第一名剑——长渊。 然,剑成之后,便也力尽神竭而亡。 其子即墨昭于此山开创藏渊山庄,将其父生前所传铸剑之术发扬光大,数代传下,江湖美名渐盛:天下名剑出藏渊。 历代剑客侠士皆以佩藏渊之剑为荣,因了此故,山庄经营的剑铺,遍布全国各处,店号藏渊阁。 藏渊山庄中修有藏剑楼一座,宝剑长渊正藏于此。 即墨昭立下规矩,凡历代庄主均须于生前,将所铸最后一把剑,留在此处。 且须谨记,藏渊山庄只做铸剑生意,不涉朝堂之事,不涉江湖纷争。 如今,已传至第十代即墨云。 藏剑楼中本该有宝剑九口,分别为长渊,龙吟,寒水,碧霄,赤炼,断虹,空城,承天,落霞。 其中,落霞剑因故,赠与武当掌门松风道人,是以仅剩八口。 月华如练,映在即墨云手中的三尺青锋上,寒光清冽,静如止水。 此剑,长三尺一寸,宽一寸二,重四斤六两,剑柄雕有梅纹,剑身轻薄利韧,剑脊上白光隐现。 他抬起食指,“铿”地,轻弹剑身,剑作龙吟,绕耳不绝…… 良久,龙吟渐悄,天地间,又恢复一派静穆。 他捻起剑诀,缓缓滑过剑身…… 突地,墨眸一凝,指腹滑至剑锋处,微地运力,长剑陡地跳起,右手接住剑柄,向空虚划…… “铮……” 苍松翠柏间,忽似有疾风掠过,只颤得一颤,便簌簌作响,落下一地枝叶。 剑,固然是好剑,使剑的人,亦是身手不凡。 “掌灯。” 他开口吩咐,随侍在侧的侍从,应声行事。 不一会儿,庭院中的纱灯一一亮起,宝剑光华立即无踪,在灯下看来,虽古朴秀气,却无甚特别。 月影剑,因月生辉,故名月影。 三年前,梅花坞主梅苦寒的四子梅傲雪求剑,须在其父梅苦寒的八十大寿前,将此剑送达。 届时群豪云集,此剑将当众展示。 事关藏渊山庄百年声誉,他不敢怠慢,焚香沐浴,斋戒七日,待身心沉静,方闭关铸剑。 经三年,呕心沥血,终成此剑。 他还剑入鞘,缓缓抚摸那雕饰精美的剑鞘,又将剑放入剑匣,合上匣盖。 剑匣亦如剑般古朴秀雅,虽然纹饰简洁,用料却是名木沉香。 “送至归剑阁,命黎青好生看管。” 他徐徐吩咐,捧剑匣的侍从答应一声,退下了。 月影虽可称是宝剑,但比起先祖之长渊,仍有云泥之别。 历代先辈虽苦心钻研,终究也无人能出其右,实乃憾事一桩。 思及此,他不由轻叹。 “庄主,庄主!” 这是老管家何常邕的声音,即墨云循声望去,见他一路小跑而来,神态显得很焦急。 他五十左右年纪,常着一身灰布衫,为人向来沉稳,像此刻这般失仪,那是极少的。 即墨云知道,必是那关在暗牢里的人,出了状况。 “庄主,不好了。” 何常邕来到他面前,抹了一把额汗,道:“那厮死了!” “哦?” “半个时辰前,守卫发现他突然倒地,四肢抽搐,没一会儿功夫,便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我收到通报,先知会了老徐,他验了尸,确定是中毒身亡。” 即墨云挑眉:“人抓住时不是搜过身了吗,哪儿来的毒药?” 何常邕道:“老徐说,那毒几天前便种下了,中毒时毫无征兆,一旦毒发,既快又猛,回天乏术,至于所中何毒,老徐也不敢断言。” 他顿了一顿,又道:“武林中擅毒者居多,能使这等阴损毒物的也是不少,但与藏渊山庄结仇的却着实没有,庄主您看会不会是……” 即墨云淡然道:“你是想说,他寻仇来了?” “正是。” 何常邕恨道:“庄主,与藏渊山庄为敌的,除了一个冲天大盗,还能有谁?必是那厮贼心不死,伙同他人卷土重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即墨云冷然道:“藏渊山庄素来与世无争,当年,若非他觊觎长渊剑,处心积虑,巧取豪夺,父亲又岂会断他一臂,废他武功?” 何常邕一声长叹,眺望远处,回忆道:“老庄主仁厚,不愿伤他性命,只盼经此一事,那厮能改邪归正,谁料消停了还不到十年……” 他说到这,神色一变,愤然道:“便重出江湖,犯案累累,罪恶滔天,连天下第一名捕冷迁都惊动了,这当口,那厮居然还敢顶风作案,于半途截杀我藏渊山庄护剑使者,当真胆大包天。” 即墨云揣摩道:“此次盗剑,并不以冲天大盗之名行事,一举一动,亦是谨慎,丝毫不与他扯上关联。” “如我所料不错,一来是为试探,若如今的藏渊山庄,连一把月影剑都保不住,那盗取长渊就指日可待了,二来,月影剑乃梅花坞所求,若公然豪夺,便等同与梅花坞为敌,若是惊动梅家,那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何常邕眼睛一亮,拍掌道:“不错,宁可得罪阎王,也不可招惹梅家,看来这冲天大盗虽然胆大妄为,倒也不是毫无顾忌。” 说起梅花坞,何常邕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大抵武林中人听到梅家的名头,都是这样一种神情,既敬重,又羡慕,还有几分畏惧。 梅花坞这一代的主人叫梅苦寒,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八十大寿。 若论武功,虽然梅家的家传剑法,落梅无声的确堪称精妙,但并非所向披靡。 可若论起江湖势力之大,那是任谁也及不上的。 先说他的四个儿子,长子梅傲风,承其衣钵,尽得真传,娶的是蜀中剑派掌门之女。 次子梅傲霜,自幼喜经商,如今已是两广首富。 三子梅傲雨,自立门户,于关中一带开办天风镖局,生意遍及北五省。 四子梅傲雪早年入朝为官,如今辞官归隐,是个富贵闲人,娶的是大名鼎鼎的医药世家,药王温世庭之女温如玉。 再看梅苦寒的孙辈,梅傲风育有长子梅吟川,是武当掌门松风道人的关门弟子,被誉为武当派自开山立派以来,天赋最高者,深得松风道人赞赏。 长女梅吟华嫁与华山派掌门为妻。 小女梅吟莹师承娥眉掌门静空师太,嫁崆峒派掌门之子为妻。 梅傲霜有三子,长子梅吟芝承袭家业,娶泰山派掌门之妹为妻。 次子梅吟修,弃武修文,现已官至户部右侍郎,娶户部尚书之女为妻。 三子梅吟羲投身行伍,如今已是军功显赫的威武将军,其妻亦是将门虎女。 梅傲雨虽只有一子梅吟香,却是机关大师偃师的再传弟子。 梅傲雪则有一女一子,子名吟歌,乃鬼侠洛听风的嫡传弟子。 至于长女嘛…… 因太过神秘,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梅花坞里,唯一不姓梅的梅家人。 也是至今唯一嫁不出去,令全家人头疼不已的丫头。 第四章 宿敌 另,梅苦寒尚有六女,皆以婚嫁,所嫁者非富即贵,有外孙九人,外孙女十二人,其中已婚配者不在少数,与之缔结婚姻者不是名门望族,就是名门正派。 难能可贵的是,梅氏一族虽然子弟众多,却从未出过败类,所作所为皆无愧侠义仁德四字,梅氏一门遂有“侠门”之称。 而梅苦寒本人虽身处江湖,实则早已不问世事,事无巨细皆交由长子梅傲风打理,他倒是乐得逍遥,每日里养梅练剑,自在度日,不知何时竟得了“梅仙”这一雅号,做人做到这份上,确实当得起这个“仙”字了。 这样一个家族,若是有人敢招惹,那他不是疯子就一定是个傻子。 即墨云一看何常邕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下微微一笑:“梅家固然是不能开罪的,但藏渊山庄不是梅花坞,我即墨云也不姓梅,昔年的断臂废功之仇那厮也定是要报的。仔细想来,父亲之所以早逝,也是为了对付那厮,太过劳心所致,如此一来,非但是他要找我报仇,我亦是要找他好好清算的。” 何常邕抽离思绪,问道:“那庄主打算如何?” 即墨云眉心微凝:“那厮既已武功尽失,料想难成气候,此次盗剑必是他的徒子徒孙所为,时隔多年,今日之冲天大盗只怕早已不是独行大盗,此事棘手之处就在于对方有多少人,藏匿何处,为首的是他本人还是另有其人,我们一无所知,不怕他们明目张胆,就怕暗箭伤人,防不胜防。” “庄主说得在理。” 何常邕慢慢分析道:“凡是强盗行恶,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可此次庄里派出探查的人马皆一无所得,就连那八名护剑使者的尸身也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没有严密的计划是断然不可能实现的,由此推想这背后定有组织在操控着一切。” “还有那个被我们捉住的汉子,断了两日水米,已熬不住要松口了,却突然毒发身亡,可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中毒,由此推测,此人至多是个接头的喽啰,而非训练有素的死士,可想而知这组织操控人的手段之阴狠,横竖是杀人灭口,完成任务与否都得死。” 何常邕隔了片刻,叹气道:“哎,说起来,这次若非江湖上的朋友偶然路过,从死者身上的佩剑,认出是我藏渊山庄的人,特地赶来通报,只怕山庄上下还蒙在鼓里。” 何常邕的分析与即墨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若是冲天大盗真的结成了严密而可怕的组织,那要对付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他沉吟片刻,道:“那佩剑未必是无意中残留,既宣了战,总要有人通报,对方是借他人之手向我们下战书。” 何常邕点了点头,忽而啐道:“呸,一帮下三流的胚子,连露脸的胆儿都没有,竟敢与藏渊山庄为敌。” 即墨云突然发问:“老何,如果你是冲天大盗,想要复仇,你会怎么做?” 何常邕静下心来,皱眉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依照这群狗贼的行径,若我是他们,未有十成把握,定不会亲自动手,若能借他人之力除之,岂不妙哉?” “说下去。”即墨云来了兴致。 何常邕道:“若月影剑不能如期送达梅花坞,势必令山庄名誉受损,也让梅家脸上无光,梅家仁义,固然不会责难藏渊山庄,但江湖上那些居心叵测之辈,只怕就要扛着为梅家‘打抱不平’的旗号,来与山庄为敌了。” “如此,藏渊山庄势必难再独善其身,一旦扯进这些无谓的江湖纷争中,那些个早就觊觎名剑的贼人,势必趁火打劫,等到山庄乱作一团时,再趁势攻之,便能稳操胜算。” 即墨云细细听来,唇角逐渐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老何,你若是要做起歹事来,比起那冲天大盗只怕也毫不逊色。” 何常邕低头,讪讪一笑:“庄主见笑了。” 即墨云仰面望天,明月不知何时已躲进云端,夜空深沉如海,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笑意也渐渐收敛,墨眸沉得如同此时的夜色。 静默了许久,突地薄唇轻启,他缓缓吐出一句话:“可你还是漏了一点,我即墨云又岂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语气虽柔,却隐透着胜券在握的自信。 何常邕闻言一笑:“庄主这般说,必是有主意了。” 即墨云从容道来,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番,何常邕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末了,忧心道:“庄主这般做,未免太冒险了些。” “这样做才最安全,藏渊山庄的名誉不能毁,梅花坞的颜面也不能失,既是要寻仇的,就不会只冲着一把剑来。” 他言尽于此,也不想多听老管家那番苦口婆心的劝告,遂吩咐道:“老何,你下去打点打点吧,不日即将启程,还有那具尸体先别处理,晚点我要亲自看看。” 何常邕知道,庄主这是怕他多话,有意打发他,当下不好再说,只是应道:“好,我这就去。” 说完,又不由摇头叹息两声,这才退下。 老管家的心思即墨云是懂的,自己打小就是他看着长大的,情分早就超越了一般的主仆,尤其是在父亲逝世后,老管家看他的眼神便愈发慈祥起来,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他自己那一双儿女般。 可即墨云毕竟不是他的孩子,这些年来,随着自己渐渐展现出一庄之主应有的杀伐决断,他也渐渐明白,眼前这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那受丧父之痛折磨的少年。 他不需要慈父般的怜悯,只需要忠心能干的下属,何常邕的叹息,正是叹这彼此间越来越深的疏离。 其实即墨云并未全然理解,何常邕的叹息里固然有这一点,但更多的却是怜悯,只不过那已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同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概。 他自然为即墨云的成长而高兴,但他也常常觉得,他越来越强,也就离所有人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寂寞。 第五章 探病 即墨云时年二十有七,却仍孑然一身,素日清心寡欲,活得像尊佛陀,如果说他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那就是在想到一个人的时候,一个叫岚兮的女子。 他的心念刚动,双腿便不由自主地往有她的地方走去。 记得两日前,他在林中听到那声宰猪般的惨叫时,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往坏处想,却忍不住心乱如麻,直到在层林叠翠之后,在那狼狈得辨不出面貌,遍体鳞伤的她面前,他几欲窒息。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精准地描述他当时复杂的心情,唯有压抑情绪,化作一声低唤:“岚岚。” 犹如每一次他在梦中呼唤的,那般温柔。 阔别三年,再见到那张久违的脸,他的心绪繁杂到连自己都无法捉摸。 只是,在她倒落自己怀中的那一刹那,他确定,他已经不能放手了。 此时,药师徐典刚从屋里出来,他又忙累了一日,又是死人又是病人,终于可以消停了,正伸着懒腰,便见即墨云倥偬而来,他忙上前拱手一礼:“庄主。” “她可醒了?”他问道,语气难掩急切。 “还没有。” “她都睡了两天了。” 他眉心微蹙,一句话虽只说了半句,但下半句已不需要再说了,责备之意更是显而易见。 徐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不在乎庄主质疑他的医术,只是这实情他有些不想道出:“嗯……只怕还得再睡两天。” “还要两天?她究竟伤得有多重?为何会昏睡这般久?” 他的语气已然有些焦躁,他记得自己明明探过她的脉息,确信她并未伤及根本,才能在将她交予徐典后,安心处理其他事务,可听他此刻所言,又不禁自疑,难道自己当时弄错了? 徐典也是山庄里的老人了,四十来岁年纪,老庄主在世时,他就已经是这里的药师了,对即墨云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他清楚,即墨云是个很能沉住气的人,无论怎样的局面,他都绝对稳得住。 遥想当年他初次在江湖上公开露面时,年岁方及弱冠,他亲赴武当山,在新任掌门继任大典上,为松风道人献上落霞剑。 其时群雄毕至,场面何等壮大,他一身雪衣,双手捧剑,从容而过,气度高华,宛如天心皓月,耀目而不刺眼,满堂武林人士无不惊艳。 要知道那时在场的还有梅家一众子弟,梅家那一门芝兰玉树,哪个不是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风流人物,却在即墨云面前,都如蒙尘珍珠般,不由暗淡三分。 礼毕后,武林豪杰争相交结,但皆被他三言两语婉拒,亦有那无事生非者,故意挑衅,他处变不惊,泰然应对,一一化解。 事后有人望天叹息,即墨庄主就像那天边白云,虽然赏心悦目,却不可接近,白云公子的雅号便由此而来。 然而,众人眼中那风度翩翩的白云公子,可不是一直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但凡在岚姑娘有关的人和事面前,他就没有多少风度可言了。 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徐典才会觉得,他们的庄主还是真真切切活在这人世间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徐典心下不由窃笑,连带着眸光里也盈满笑意,突地惊觉有冷光射向自己,他这才回神,想起还没回话,不由干咳两声,回道:“虽是伤了十七处,但……” 无奈此时的庄主并不能好好听下他的话,他刚说了“十七”,即墨云便骤然打断:“十七处?三年不见,她倒是出息了,比以往愈发严重,下一次是不是连命都想搭进去?” 他已完全沉不住气,抬脚就向屋子走去,徐典连忙拦住:“庄主,现在不方便,田田正在给岚姑娘更衣,这……” 徐典的面上虽然极力表现出捍卫岚姑娘清白的模样,其实心底却巴不得庄主就这般闯进去,最好将不该看的全看了,逼得他不得不将一切说清道明,娶了岚姑娘,以后也就不必再受这相思之苦了。 然而即墨云令他失望了,他脚下刚踩到石阶,便又缩回,驻足不前,徐典心中暗恨,自己委实不该多嘴,坏了一桩美事。 既然一时不得见,即墨云的一颗心也就暂时沉下来了:“你和我说说她究竟伤得如何?” 徐典暗暗腹诽了一句:我本就要说的,叫你一打断,都忘了说到哪儿呢。 即墨云一眼就瞧出他心中所想:“你说她伤了十七处,接着呢?” 徐典的心咯噔一跳,他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他又抬手摸了摸鼻子,微作沉吟,才道:“庄主,田田已仔细检查过了,这,这岚姑娘身上的伤虽多,但都是些普通的皮外伤,连刀伤都不见一处,更不要说内伤了,并且据田田说,看那些伤的样子不像是……别人弄出来的。” 即墨云眉心微锁:“你的意思是说,她那一身伤,都是自己整出来的?” 徐典又咳了两声,肯定了庄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天地明鉴,他只是道出实情,并没有侮辱岚姑娘智商的意思。 即墨云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颇感头疼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要笨到什么境界才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既然没有内伤,为何会昏睡这般久?” 徐典答道:“连日奔波,疲累过度,又在马车里颠簸了一天一夜,必是睡不踏实的,再加上水米未进,身体虚弱些也是难免,但庄主放心,岚姑娘筋骨奇佳,只要开几副补血益气的方子调养调养,不出两日又能活蹦乱跳了。” 其实以往岚姑娘每次一番瞎折腾之后,不狠狠睡个三五日都是醒不了的,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有他们这位庄主才老觉得她越睡越久。 即墨云眉间一拧:“不,别急着让她好,开些见效慢的方子,最好能拖个两三个月。” 真是不能和岚姑娘相处太久啊,徐典觉着他们家庄主的头脑,也不大好使了。 他心里悄悄嘀咕了下,摸着鼻子,十分为难:“这,庄主说笑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还不至于是个庸医,这个,有点困难,况且,岚姑娘也是通晓医理的,方子开得好不好,可瞒她不住。” 即墨云也知道这样做不切实际,可他即将出趟远门,她断然不会留在山庄乖乖等她,此番好不容易见着她,再让她溜了,那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徐典清楚即墨云心中的顾忌,他凑近两步,小心翼翼地提点:“庄主若是怕姑娘伤一好,又不辞而别,不妨直接开口留住姑娘……” 即墨云沉默不语,心下暗暗思量:岚岚,我若开口留你,你肯留下吗? 第六章 忆昔 这时,屋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名十八九岁的窈窕女郎扛着药箱款款而出。 这正是徐典的小徒何田田,也是何常邕的女儿,徐典见她心灵手巧,又对医术颇感兴趣,便收作了徒弟,何常邕也十分高兴。 何田田一出门便瞧见二人,待将房门轻轻掩好,这才过来对即墨云施了一礼:“庄主。” 她将眉眼温柔一低,一时羞赧,竟不敢抬头。 即墨云佛了佛袖,问:“我想进去看看,可有不便?” 何田田却仍是低眉顺眼,因为紧张,声音里不由得有些发颤:“那倒没有,只是姑娘尚在熟睡,轻点也就是了。” 其实她这样说纯属多余,因为瞧岚兮那熟睡的阵势,便是雷公发怒也是醒不过来的,再者,若要真说不便,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有比这更不便的吗? 即墨云不再多言,三两步来至门口,又放缓步子,回头吩咐道:“对了,老徐,明日随我再验尸一番,今儿早些休息。” “是。” 徐典作揖,应了一声,就是庄主不说,他也会早些休息的。 即墨云慢慢推门而入,门扇轻轻一合,将师徒两人就此隔开。 何田田虽未抬头,但那双水般温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道白影,直到看不见,也舍不得移眸。 徐典走到她身旁漫不经心地咳了两声:“田田,走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何田田这才回神,满面飞红,又羞又恼:“师父又拿徒儿说笑了。” 说完,也怕徐典又拿话来打趣,连忙拔腿急走。 “哎……” 徐典喟然长叹,这小儿女们的心思,他是越看越别扭了,他那小徒自不必说,单说他们这位庄主,平日里雷厉风行,决断刚明,为何一遇到儿女私情,就变得扭扭捏捏,拖泥带水? 哎,想是他老了,不能理解。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这跟他老没老其实没关系,虽然他年轻时喜欢流连花丛,但他这辈子最怕的也是女人,一想到那个要称他作相公的女人,会一辈子约束着他,就吓得浑身直打颤。 为了那悲惨的一天不到来,他选择独自逍遥一生。 像他这种人,又怎肯花心思去琢磨儿女情长的事呢? 他摇了摇头,也是无奈,索性将双袖一拂,两手负背,优哉游哉地回去睡大觉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刚进屋时,侍女秋霜正俯首剪灯花,猛然抬头,看见庄主出其不意地出现,不禁唬了一跳,失声惊呼:“庄主!” 即墨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秋霜连忙捂住嘴,欠了欠身,识趣地退下了。 他缓步踱到床头,撩袍坐于床畔,凝望着床上静静沉睡的人儿。 此时的她已被换上了雪白干净的衣服,脸上的泥污也早被清洗干净,同那时的狼狈不堪判若两人。 她本就长得极俊美,三年不见,稚气大消,愈发亭亭玉立,烛光婆娑,更衬得眼角眉梢,柔媚可人。 这明艳无俦的姿容,连天边的霞光也要逊色三分,也就只有在她受伤昏睡时,他才能欣赏到她这如诗画般,娴静温雅的模样。 这三年,她不曾联系过藏渊山庄,也不知她又经历过多少事,可曾受过伤? 若是伤了又是何人照料? 可有谁如他一般,见过她沉睡后温婉的容颜? 她是否已心有所属?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隐隐感到不安。 他将眉头一舒,驱散这些扰人的思绪,眸光落到她缠着纱布的手上。 他轻轻握起,指腹触碰着她发凉的指尖,又逐渐包容,将掌心的温度徐徐传递与她,眸底柔情渐起。 透过这张睡容,他依稀想起她十三岁时的模样,雪中透粉的脸蛋,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盛满一池春水,说不出的灵动,只要轻轻一眨,无数的鬼点子,就都冒了出来。 烛影迷离,他神思渐远,忆起年少初识时…… 那时,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父亲新丧,每日里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身为新任庄主,他强忍悲苦主持大局,直到父亲出殡后,那个夜晚,他再也控制不住,悄悄跑到后山无人荒凉处,大放悲声。 正当他对着一棵树拳打脚踢,狠命发泄时,突然,树上掉下一个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 彼时,他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哪里防备其他,两人摔作一团,还是他武功好,立即旋身而起,哪里还有哭意,横眉冷对,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会从树上掉下?” 那人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瞧那身量,竟是个孩子。 “我也不是故意要掉的呀,这么多树,你哪棵不挑,偏挑这棵,哭就哭呗,干嘛还要摇树,摇就摇了,还这般用力,树叶都快被你摇光了,更别说我这么大个人了,不被你摇下来才怪呢。” 她答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心虚,反而委屈极了,他闻言便愣住了,听这声音分明是个小女孩。 借着月光定睛一看,果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双髻少女,心中防备顿时轻了一半,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呆在树上干什么?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 她顿得一顿,眼珠一转,满面愁容:“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地,就到了这儿,听见有人在哭就过来了,可你哭得又实在太凶,我不敢打招呼,只好躲到树上去了。” 听到这儿,少年的脸上有些泛红,他向来有泪不轻弹,长这么大,还没在人前堂而皇之地哭过,头一遭嚎啕大哭,竟让个不相识的小姑娘听了去,顿时有种千年道行一朝丧的挫败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又察觉到破绽:“迷路?你要去哪儿,怎么会在这儿迷路?” 这里的路除了通往藏渊山庄,别无他去,且所有路口皆设有路障,除非有意,否则是不可能误入的,若是她随意扯个其他地方,那必是说谎无疑。 “自然是去藏渊山庄了,难道到了这里,还能是去别的地方吗?” 她惊讶地反问,简直无法理解,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笨的人,问出这么笨的问题。 第七章 朋友 少年抽了抽嘴角,有些无语,又追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安静了,许久都不说话,少年冷笑:“编不出谎话来了?” 渐渐地,他又察觉不对,只见她眉眼低垂,双肩微微战栗,小手不时地抹着眼角,隐隐似有抽泣之声。 他走近一看,才知她已泪流满面,不禁一怔:“你,你便是不想说实话,也无须拿眼泪来唬我。” 她一面泣一面道:“不是,我只是想起爹娘惨死有些难过……呜呜……” 少年不明白,去藏渊山庄和她爹娘惨死,有什么关系,只是当时的他,也正受着丧父之痛,忽闻对方此言,感同身受,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无言。 哭了好一阵,她才止住眼泪,抽抽嗒嗒道:“我爹娘都叫冲天大盗害死了,听说是藏渊山庄的即墨庄主,为他们报了仇,所以特来致谢,路上又听说即墨庄主已经仙逝,便想来吊唁一番,只是到了这儿,便越走越偏,天又都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你在哭,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 少年黯然:“你来迟了,家父已入土为安。” 她暗自嘀嘀咕咕,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少年吓了一跳:“你怎么打你自己?” “我……” 她支吾了一下,才道:“我是恨自己来迟一步,也是打自己笨,竟不知你就是恩人之子,既然老庄主已然仙逝,那这一拜,便只能由你来受了。” 言毕,她便盈盈拜倒下去,他及时扶住,不让她拜下,不止出言婉拒,还带她到亡父坟前祭拜,了她心愿。 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在星空下聊起天来…… “你叫什么名字?” “岚兮,你可以叫我岚岚,我爹娘都这么叫,你呢?” “即墨云,你叫我云就好了。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她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留下来吧,藏渊山庄以后,咳……就是你的家。”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留人,他有些忐忑,要是被拒绝,他会很丢脸的。 然而她却答应得很爽快,这更叫他确信了心中的怀疑,她来这里是另有目的的。 原本他该使点手段让她原形毕露,毕竟这丫头做戏虽然真,但终归年纪尚浅,满嘴胡言里的重重破绽,想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可是他偏偏不愿这样做,每日里见她绞尽脑汁编故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觉得很有趣,再者,他也想看看,她来此,到底目的何在。 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中,渐渐地,他发现,她虽然鬼点子不少,编的故事也够精彩,但却没什么真正的歹心,顶多是好奇心重些,什么都想知道,尤其是那藏剑楼里的事。 他心中顿时雪亮,这小丫头打的定是那八口名剑的主意。 但他不以为然,毕竟她一个小丫头,能在他手底下翻出什么浪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心中的防备也一天天松懈。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忿忿问他:“即墨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对她很好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更不知道怎样与个小女孩相处,只是觉着,自己既然年长,就该多让着她。 平日里一言不合相互不理,总是他先开口说话,若得了稀奇古怪的物事,也总先想着她,有什么高兴的事,也喜欢与她分享。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没什么同伴,突然多了她,又恰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心中便待她与众不同吧。 毕竟,连他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软弱,都被她瞧了去,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包袱是丢不开的,与她一起,很是轻松自在,他已经不在乎她最初的目的,只要她一直这样陪着自己便好。 见他不答,她又追问:“难道你从不疑心我?万一,万一我是哪个江洋大盗,派来踩点的呢?” 她的小脸上写满愧疚,显然,这些日子,她备受良心谴责。 他噗嗤一笑:“哪个江洋大盗这般不长眼,派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丫头,来做细作?” 她已泫然欲泣:“你不准嘲笑我,因为,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说完,她一把扯过他的衣袖,便当帕子抹起涕泪来。 他微微一愣,他本是有点洁癖的人,却居然没想过要去抽出袖子,就让她那样,把鼻涕眼泪全招呼在自己雪白干净的衣衫上,她边哭边问:“云,你把我当朋友了吗?” “当然。” 他抚了抚她的头,这种时候,难道他能说出否定的话来吗? 虽然他还不怎么明白,朋友这两字,意味着什么。 “我们当然是朋友。”他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 她抹掉最后一把眼泪,斩钉截铁道:“好,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他不解地问,她却笑而不答,这一笑,笑得很陌生,他无法看透,突然间,他有种错觉,仿佛她瞬间长大了,心里隐觉不安。 翌日,他一大早便去找她,他要带她进藏剑楼,她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屋内空空如也,没有她的身影,只留桌上一张字笺,她走了,甚至不当面和他说一声。 你不是说我待你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他扪心自问,没做过一丝一毫令她心伤的事,而她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羞愤,有生以来第一次付出的真心却叫人这般践踏。 “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咆哮,在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可是,当愤怒过后,他又开始感到寂寞,仿佛她这一走,连他的心也一并带走了,心的位置总是空空落落,怎么也填不满。 他本该怨怒,但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竟丝毫也生不起气来,甚至,他能清楚地记得,她离开了多久,七百三十三天,那时的双髻少女,如今,年已及笄。 他不自觉地笑了:“你来了。” 语气波澜不兴,仿佛她只是刚刚踏青归来,从不曾离开过。 第八章 偷香 她跃下屋顶:“我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这两年,你好吗?” “好。” 她只是路过而已啊,他该庆幸她还没忘了自己吗? 他淡淡回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想她,想得几欲郁结,为了转移对她的思念,他没日没夜在铸剑坊里敲敲打打,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过,却没有一点音讯。 “你的手怎么了?” 目光落到她带血的手上,他惊问。 “不小心蹭到的,一点小伤,没什么。” “过来我看看。” 他招了招手,却又担心她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 总算,她依言过来,他没有犹豫,拉起她的手,仔细瞅了一番,也没多话,就去找伤药为她敷上。 她的鼻尖有些酸胀:“你不怪我不辞而别吗?” 他手上一顿,迟疑了会儿,才启唇:“过去了。”又继续为她上药。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也不问我这两年都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 她显得很不安,声音也在哽咽,他没有抬头,若无其事地为她包扎:“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她一擦眼睛,没让眼泪落下,摇了摇头,道:“我既已把你当作朋友,就不想再瞒你,可是真话,我却不能说,对不起。” 他微微踌躇,才道:“好,你不说,我就不问,包扎好了。” 他松了手,抬眸迎上她泛红的双目。 刹那,他有种冲动,想要拥住她,逼她说真话的冲动。 可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不是即墨云了。 身为藏渊山庄的庄主,他向来很有分寸,也很懂得克制自己。 “谢谢你,云。” 她垂眸,向他致谢,他看穿了她的为难:“你还要走吗?”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声。 “那你还会再来吗?”他试问,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心却已如鼓擂。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来。” 目光交汇,她的眼里满是坚定,蓦地,他心中一柔:“好,我等你。” 她凌空一翻,跃上屋顶,回眸一笑:“云,你是我永远的朋友,这点一辈子都不会变。” 说完这句话,她的倩影便消失不见了。 他突然觉得朋友这两字,不是个好词,因为朋友是没有资格互相约束彼此的,更不可能一辈子相依相伴。 第三次见到她时,是在她离开之后的第三百七十六天的清晨。 那时,他正在练剑,突然有道白影从围墙外翻入,窜上屋顶,清脆若风中银铃的笑声便随之传来:“咯咯咯……云,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抬眸,只见她双手托腮,坐在屋脊上,晨曦洒在她白腻如脂的脸上,微染酡晕,盈盈一双妙目灵动生辉,粉鼻晶莹胜雪,檀口一张,笑靥如花,烂漫天真。 清风拂过,一袭白衣随风轻曳,宛若风中百合初绽,美不胜收。 他凝眸注视,唇角微弯,笑不自知:“嗯,好。” 因为这个“好”字,她从此赖上了他。 有时,飞鸽传书,千里求援,他暗中不知为她摆平多少祸端。 有时,不知打哪弄来一身伤,借地休养,昏睡个三五日方醒,伤一好,又匆忙离开。 也曾有过并肩作战,可奈何,她并肩的时候少,开溜的时候多。 偶尔,不知刮错什么风,也会提上两坛好酒,找他畅饮,登高望远,共赏晚霞旭日…… 直至三年前,他要闭关铸剑,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两人对坐畅饮。 他道:“我这一闭关,三年不问外事,若遇到难处,你便找老何,他自会帮你。” 她举杯:“你安心闭关吧,我绝不相扰,祝你铸剑有成,早日出关。” 说完,一饮而尽。 他亦执杯,仰首饮尽,默然良久,方问:“你……你年岁已不小,可有想过嫁人?”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微微一笑:“你若在这三年里成亲,我担心,赶不上喝你这杯喜酒。” “这样啊。” 她手托腮,思索了会儿,道:“那我等你吧。” “等我?” 他脱口,内心一阵激荡。 “我若是要成亲,也必等你出关以后,总要叫你赶上这杯喜酒,好不好?” 他心中一凉,暗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那我们说好了,将来不管谁成亲,必不能落了对方这杯喜酒,来,击掌为誓。” 她说着,右掌一伸,明眸善睐,笑逐颜开。 她果真只把他当朋友而已啊。 “一言为定。” 他勉强扬起唇角,伸手在她掌心一击,暗下决心:岚岚,你若食言我便休,否则,三年后娶你为妻的,必是我即墨云。 往事历历,神思飘渺难收,案上蜡炬忽成灰,一时神醒,回首,窗外月色正浓,低眸,伊人素手,犹在掌握中。 “此刻她就在身边,我却只想着从前。” 他蓦然一笑,手又握紧了些。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枢,铺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映得肌肤犹似透明了般,他心神一荡,抬指,抚上她如画的眉眼。 长长的睫毛在他指尖细细流动,酥酥痒痒,直痒进心坎里,他突然产生一股萌动,指尖不由发烫,心头一颤,连忙收手。 一移眸,瞥见她颈中佩戴的石坠子,从前并未见过,不禁好奇心起,轻轻拈起看了看。 这坠子乃是黑曜石所琢磨,只有自己的两指节长,小指般粗,坠子的上方穿了孔,用红线系着,摩挲之下,坠子下方似乎有条刻痕。 他凑近欲看个仔细,谁料,她梦里觉得不适,以为蚊虫相扰,本能地信手一抓,竟握住他拈着坠子的手,一扯,身随手动,不由向前一倾。 墨发一泻而下,铺在她两颊,额间相触,鼻尖相抵,只差寸许,唇不离唇。 夜,仿佛就此凝滞,晚风也不再拂动。 空气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活泼的心跳,他屏息许久,既想起身,又不舍抬离。 她身上固有的药草幽香随她的气息,一浪又一浪地向他袭来,温热里透着勾魂的诱惑。 清澈的墨眸逐渐朦胧,他心魂已醉,鬼使神差地俯唇一贴,凉凉的薄唇,便染上了她的温香…… “岚岚,我已视你为妻,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不能再让你溜走了。” 这是此夜,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情郎耳畔私语,伊人犹在梦里。 第九章 求婚 清晨,岚兮刚醒,即墨云便得了通报。 他心中雀跃,健步如飞,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屋前,方想推门而入,又不禁犹豫,心下暗自寻思:她才刚醒,现在就对她说,会不会太唐突了? 转念又想: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早说为妙。 心意已决,手轻轻一推,屋内没有其他人,他关上门,缓步踱到床畔。 月白色的床幔隔在两人之间,他伸手刚想掀开,又觉着看不见反而好些,这才住手,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双手交握,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这两日,他已酝酿了许久,真到了关键,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轻一咳:“岚岚,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不必起来,听着便好。” 他的面皮涌上热气,眼神飘忽不定,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提起一口气,徐徐开口:“岚岚,这些年,你在江湖上东奔西走,也该闹够了,如今,年岁也已不小,可有想过安定?” “我们相识十年,情分自非常人可比,我,你是清楚的,虽不是富室大家,但家业殷实,总不会让你吃苦,论样貌,也算一表人才,论武功,保护你也是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我会对你很好。” 他说到这儿,额上已冒出细汗,他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又接着道:“岚岚,你,要不要试着考虑,留下来,嫁给我?” 他的呼吸停滞了,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乱跳,活了二十七年,从未说过这等肉麻情话,今日可算是把脸面全抛了,她要是不答应,以后可要怎么面对她? 等了一会儿,并未听到回应,料想她必是为难,也怕她一时受惊,当场拒绝,当下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应,你且先考虑两日,再答复不迟。” 还是没有声音,难道她又睡着了?可怎么连呼吸也没有? 扫眼间,发现她的鞋子居然不见了,不禁凉气倒吸,床幔倏地被他掀开,除了一床被褥,什么人也没有。 她又不辞而别?才刚醒就这般急着走? 他无法形容此刻羞恼的心情,只觉胸腔里一股怒火几欲不可控制。 他也真是蠢,进屋这般久,居然连她不在都没发现,只顾自作多情。 “岚!兮!” 他怒不可遏,重重吐出她的名字,袍袖一拂,三步并作两步,望门急走,猛地一拉房门,“砰”地,与来人撞个满怀。 那人出其不意,立足不稳,“啊”地一叫,便向后仰倒。 墨眸陡地一亮,伸臂一揽,将她纤腰一收,她便顺势贴到他怀中,他俯面,神情立即变得柔软,吐息如兰:“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来人正是岚兮,他方才有多生气,此刻就有多欢喜。 两两相望,他那墨黑的眸子,仿佛在这瞬间变成了碧绿色,莹莹泛着春水般的光泽,摇曳着令人目炫的神彩。 岚兮有些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只怕再看下去,自己会不小心想入非非,她忙将手里热乎的大肉馒头一举,格在两人的面孔之间:“那个,你吃不吃馒头?” 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松开手,平复了翻涌的情意:“我不饿,你吃吧。” 她手上的纱布已经拆了,没留下什么疤,他瞥过一眼,心下稍安,又走回屋内,倒了杯茶递给她:“怎么才刚醒就到处乱跑,秋霜人呢?” 她走来接过,腿脚一伸,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二郎腿一翘,抖得十分欢快:“我看她照顾了我几天,早累个不行了,就打发她去休息了,横竖我睡了几日,骨头都僵硬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她说完,就着那杯茶,张大嘴咬下半个馒头,嚼得满嘴冒油,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赞道:“嗯,刘嫂的手艺果然一绝!” 即墨云也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身旁,虽然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但也大致明白她在夸赞厨娘的手艺,他提起茶壶,在她杯里续上半杯茶,笑道:“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 她忽地想到月影被劫一事,急于将事情原委道出,苦于满嘴馒头一时咽不下去,想说又说不清,痛苦地憋着一张脸,涨得有些发紫。 他轻轻一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不急于一时,先咽下去,再好好说话。” 她慢慢吞下,仰脖将那杯茶水咕噜两口饮尽,顺了顺气。 “咚”地,茶杯被扣到桌上,她舒服地打了声嗝,伸了个懒腰,满面堆笑,这番不雅的举止,实在太糟蹋了她俊俏的外表,即墨云看在眼里,暗暗欣喜,能这般精神,身上的伤必是无碍了。 她放下二郎腿,双腿一并,一纵,跳到凳子上,将沾了油腻的脸凑近他面前,手里还抓着剩下的半个馒头,笑嘻嘻地道:“你虽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但肯定不知道,我具体要说的是什么。” 他伸指轻轻抹去她唇角的油光,又在她袖子上蹭了蹭,微笑道:“看来,你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了?” 她秀眉微蹙,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又往自己脸上伸来,忙身子一晃又坐回凳上,他这才将手收回,又给她倒了杯茶。 她掰了一小块馒头放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半月多前,我粗略算了算日子,料想你也该出关了,于是就来找你,却在建昌府遇上藏渊山庄的人,他们告诉我月影剑被劫,护剑使者被杀,岂有此理,打主意居然打到我哥们儿头上了,我自然不能放过那贼厮,当下便让他们带我去看看那八具残尸,好在那时他们还未及将尸身运回。” 哥们儿? 即墨云微微蹙眉,不置一词:“你是从那八具尸体上,发现了什么?” 她喝了口茶,又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才又继续道:“本来,那八具尸体早被烧成炭了,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是百密终有一疏,你猜怎么着,他们身上隐隐有股酒气。” 即墨云道:“以酒助燃,并不稀奇,不过你这鼻子倒是灵得紧,这也能嗅得出。” 岚兮神气道:“那当然,我是谁呀!天南地北哪里的酒我没尝过?只要让我闻上一闻,别说是什么酒,就是产地,年份我都能给你讲出个道道来。” 即墨云笑笑道:“那接着呢?” 岚兮道:“于是,我就叫他们带我到杀人现场,在那附近,果然找到了酒坛碎片,那酒我一闻,便晓得那厮是个北人。” 说到这,她得意地咬了口馒头,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第十章 兄弟 即墨云道:“怎么,那酒来自北方?” 岚兮道:“非也,众所周知,这酿酒自然少不得粮食,天南地北,各处产出不同,这酿酒的粮食自然也不同,所以西域产葡萄酒,北方多高粱酒,南方多米酒,西南出杂粮酒,不一而同。” 即墨云道:“那酒一定是高粱酒了。” 岚兮将剩下的一点馒头一口吞了,拍了拍手道:“奇就奇在这啊,谁会特意千里迢迢,从北方带酒来这里,杀人毁尸呢?” “所以,这酒只能是本地买的,可建昌府地处东南,产粮以稻米为主,本地人也更喜欢喝米烧酒,久而久之,虽然也产些高粱,但酿这高粱酒的却不多,北人多喜烈酒,自然嫌这米酒不够醇厚,来了南方喝不惯,便要找处卖高粱酒的所在,也是合情合理。” 即墨云道:“这酒既然饮的人少,除了府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些,还能见得着,其他地方,想必是买不到的。” 岚兮笑道:“不错,所以一问便知,就在南城丁老头那儿。” 说到这儿,即墨云勾起一抹揶揄:“所以你就去了那儿,还恰巧遇上那厮,一路跟踪,想自己把剑再偷偷夺回来,谁知被发现了却不敌他,弄得狼狈逃窜,险些丧命。” 岚兮干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想去挠头,猛记起手上油腻,便将手往桌子上蹭了蹭,道:“你不会是怪我没先等你吧?” 她紧接着解释道:“哎,那时情况紧急,哪儿顾得了这么多?再说,山庄派出来的人,也不过八个,两人先一步回庄报信,四人运送尸体回去,仅剩两人留在南城接应,我当然只能单独行动了。” 即墨云是了解她这性子的,她不愿将她这番发现告知他人,就是要留着见到他时,好在他面前卖弄一番,甚至异想天开,想凭一己之力夺剑,所以才会先将其他人打发了,如此意气用事,在这险恶江湖,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岚兮见他不语,只将一双墨眸直直盯着自己,眸光越来越幽深,直想将她吸入一般,她知道,这是他不悦了。 她也明白,自己这事的确办的不妥,心中有愧,当下也只好承认:“好啦,我就是想在你来之前,一个人办成这件事,好,好……” 好字说了两遍,也没说下去,到底要揭自己的短,还是有些不甘的。 “好什么?” 些微发冷的声音替她接下去道:“好证明你长能耐了?翅膀硬了?” 她只好气馁,垂头看着自己一双脚荡阿荡,手里拽着袖口纠结着。 即墨云见她这样,语气又不由放软:“其实你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那厮只在丁老头处买过几回酒,并没有留下更多线索,并且他也不是杀人劫剑的凶手,充其量只是个接应,你若按兵不动,只单单暗中盯梢,指不定反倒更有收获。” 她抬起眼帘,鼓起一张脸,不服道:“这样说来,我不仅没帮上你什么忙,反而坏事咯?” 她已从秋霜口中得知那厮已死,连尸体都被处理掉了,这条线索便算是断了,可这也不能赖她头上呀,毕竟人是在他手上出了事的。 想到那厮的死,她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但转念又想到那厮追杀自己的狠劲,这丝伤感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时隔三年,即便人长开了,这孩子般的脾性也真是一点没变。 即墨云看着眼前这张气鼓鼓的脸,无奈地一笑:“也不全然,至少,你帮我找回月影,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她这才笑逐颜开,一拍胸脯,爽快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兄弟?” 即墨云咀嚼了一下这两字,冷语提醒:“岚兮,你是个姑娘家,别总喜欢和男人称兄道弟的。” 他极少叫她全名,岚兮不知道这又碰到他哪片逆鳞,令他不悦了,正莫名其妙想出言询问,何田田却端着只托盘聘聘袅袅地进来了。 “岚姑娘早。” 她跨进门槛,才看见即墨云也在,脸一红,低头屈膝,道了声福:“庄主早。” “这是……” 岚兮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她吸引了,细细将她打量一番,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老何的女儿田田吗?三年不见,出落得愈发可人了。” “岚姑娘莫取笑了,田田哪里比得上姑娘。” 何田田将托盘放在桌上,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她正青春貌美,本该十分自信,只是在岚兮面前,这话却不是谦辞,不由心下怏怏。 她将托盘里的一盅粥端出,打开盅盖,屋里立即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她挤出笑容,道:“田田还记得岚姑娘不喜欢吃苦药,所以特地做成药粥,想着至少比药容易下咽些,手艺粗糙,姑娘可莫要嫌弃才好。” “哇,好香啊!” 岚兮拍手赞道:“还说比不得我,我才比不得你温婉柔顺,善解人意,不仅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还有一手仁心妙术,将来若是谁娶了你,那可就有福了。” 何田田受她这番夸赞,心下很是受用,忍不住偷偷觑了一眼即墨云,却见他一双眼睛只注视着岚兮,根本容不下其他,不禁心中一凉,又扯出笑容:“姑娘,这药粥还是趁热吃的好,若是不够,灶上还有,我再去端来便是。” 岚兮哪会与她客气,早接过勺子,道了声谢,便舀了一勺药粥,一边吹着气,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还称赞不绝口,连夸这粥不止味道好,连药材也放得正好。 何田田俏生生地立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也不知往即墨云那儿瞟了多少次,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问道:“庄主,可用过早膳了?若还没有,田田这就去为您送来,可好?” 即墨云看着她,淡淡道:“不必了,你下去忙你的吧。”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自然知道庄主是不喜欢她在这里继续呆着,可他一句淡淡的话,对她而言,却犹似当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她隐忍住翻腾的情绪,欠了欠身,小声应道:“是。”便黯然退下了。 第十一章 秘密 岚兮一面扒粥,一面看着这两人。 她见何田田就这样孤零零地出去了,不由怜香惜玉起来:“喂,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瞎子都能看出来吧。” 即墨云听她这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并不作答,心中暗想:你倒是不瞎,看得出别人的心思,怎么就看不出我的呢? 岚兮被他瞧得有些发毛,回瞪了他一眼,道:“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 他冷然问道:“不然呢,我该如何?” 岚兮不平道:“就算你对她没兴趣,也不该对人家这般冰冷啊,好歹给个笑脸啊。” 即墨云的语气变得更冷了:“我又不是卖笑的,难道逢人都得笑脸相迎吗?” 岚兮不说话了,因为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对何田田没兴趣,还是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没兴趣? 她猛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不得了,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想他即墨云是何等人? 龙章凤姿,冰清玉粹,家业富盛,文韬武略,放眼江湖,屈指可数啊! 可是,何以年近而立,仍是孤家寡人? 即便一时寻不到出众的女子匹配,也可以先弄几房侍妾来啊,可是他们结交十年,她从未见他近过女色,难道…… 是他那里不行…… 她这样想着,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里瞄去,他顺着她的目光下移,到了令他尴尬的地方停住,俊脸先是一红,随即一黑,猛地抬头,两道冷光向她射去,重重一咳,沉声道:“岚兮,你往哪儿看啊?” 岚兮打了个激灵,骤然回神:“没,我,我什么也没看。” 她一面回答,一面又摇头否认方才的想法:不可能不可能,就他这体质,怎么可能不行,可如果不是,又怎会不近女色?难道……是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女人! 她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将他身边所有人搜寻个遍,忽地,有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浮现在眼前。 何慕生,那是何总管的儿子,也就是何田田的哥,记得三年前,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那时她就觉着,等这小伙子长大了,必是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难道会是他? 她忍不住将他与即墨云并列一起,想了一遭,竟惊觉这二人出奇的般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无怪他眼里容不得别人,原来是不喜欢妹妹,喜欢哥哥啊。 “啧啧啧啧……” 她嘴里发出一连串美妙的赞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但合情并且合理,虽然这种事,不太为世俗所认同,但作为哥们儿,她是绝对支持他的。 “砰!” 桌上猛地一记重响,将她那想入非非的笑容震住,即墨云一拍桌子,俊颜如冰封:“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脏猝然漏跳一拍,陡然拉回思绪,见他这副神情,倒像是被人瞧破秘密,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由愈发肯定。 当下嘿嘿一笑,指着他道:“我说你啊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告诉我也无妨啊,史籍上白纸黑字都有记载,你又不是第一个,不用不好意思啦。” 更何况当下这世道并不抑制南风,说了也不丢脸啊,只不过,依他的身份,公开的话的确不妥,难怪会孑然一身了。 她这般想着,扒拉了两口药粥,再次翘起二郎腿抖动,沾沾自喜地补充道:“你放心,我这人最重义气,只要你不同意,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抖出去的。” 必要时她还会两肋插刀,义气相帮哦! 他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啧”地一声,有些不满道:“这我都知道了,你再藏着掖着也太不够朋友了,就,就你和慕生那个事嘛。” “我和慕生?什么事?”他越听越糊涂了。 “这,这……” 这叫她如何开口,她想了一会儿,将心一横,豁出去了:“卫灵公与弥子瑕,魏王与龙阳君,汉哀帝与董贤,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即墨云恍然大悟,那张美如冠玉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搁在桌上的手逐渐握紧,指关节“喀拉拉”地发出瘆人的细响。 岚兮心中一凛,只觉背上发寒,情知不妙,霍地一跃而起,在桌面上一踏,借力跃出屋门,不过瞬间,已逃得没影,屋外,她的声音由近及远:“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把你是断袖的事,说出去的!” “庄主是断袖!” 在外间洒扫的丫鬟猛地一听,手一抖,笤帚便落了地。 即墨云已身在门口,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岚!兮!” 他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很快,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翌日,日上三竿,岚兮尚未睡醒,秋霜便来请她到花厅议事,说是庄主有要事相商。 要事?她老大不情愿地坐起,抓破脑袋也想不通,他和她之间有什么要事好商的,并且还要到花厅去? 不过,既然主人家有请,她总不能不给面子,只好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洗漱,待梳理完毕,才慢悠悠地出门。 “庄主是断袖,你听说了吗?” “早就知道啦,难怪这么多年都不娶妻纳妾。” “我还一直以为庄主喜欢岚姑娘,后来以为是田田,现在才知道,庄主什么姑娘都不喜欢。” “喂喂喂,你们知不知道庄主喜欢谁呀,说出来保准你们吓一跳!” “谁呀,谁呀?” “何慕生!” “哈?不会吧,怎么会是他?” “我看挺像,慕生那模样,比田田还水灵呢,难怪庄主喜欢。” “不对啊,慕生明明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谁呀?不会就是庄主吧。” “一定是,那晚我路过园子,亲眼瞧见他二人幽会,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哎哟,不说了,都说不出口……” “我也看见过,有一回一大清早,慕生从庄主房里跑出来,还红着眼圈呢,你们猜,该不会是庄主用……用强了吧。” “没想到庄主好这口啊!” “啊!暴餮天物啊,这么好的两个男人怎么就……一点机会都不给咱们留呢?” “就是啊……呜呜呜……” 岚兮一路走过,没少听见丫鬟仆从诸如此般的交头接耳。 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和站跟前看过似的,有些更夸张,连露骨的细节都描绘得十分详尽,好像躲人家床底下偷窥过一样。 她越听越不安,心里渐渐鼓捣起来,怎么才过了一宿,这事儿就人尽皆知了呢? 第十二章 误会 即墨云找她议事,只怕议事是假,收拾她才是真的吧,而且还是在花厅收拾她,这是要公然羞辱她啊。 花厅已近在眼前,她心里一咯噔,便不再往前走了,双脚原地踏步,寻思着:要不,开溜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辞而别,他早习惯了,等这事儿过了,我再来找他赔礼道歉。 念头刚起,心意已决,她郑重一点头,足尖一转,掉头正要发足力奔,忽听背后风声飒然,手腕跟着一麻,“啊”地,她失声大叫,竟是脉门被人扣住,她脚下一麻,竟走不动了。 “怎么,想溜?” 这声音…… 她僵着脖子慢慢回头,只见即墨云面如沉铁,似笑非笑,便越发肯定,他就是要收拾自己来着,这时候自然不能火上浇油,她一脸无辜,立即否认:“我没有!” 他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化作一抹讥嘲:“那你怎么刚到,就要走了呢?” “我……” 她突然捂住肚子,面上十分痛苦:“我突然闹肚子,你不能阻止我上茅房!”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花厅后走,还不忘好心提醒:“花厅后也有茅房,你便是憋不住,也该去那儿才是,如何舍近求远,反而往回走呢?” “哈哈哈……” 她咧嘴干笑了几声:“好像是啊,你看我这脑子,还没睡醒,糊涂了。” 他果真是要拖着她往茅房去啊,这是毫不留情,要揭穿她啊!既然躲不过,那也无须再躲了。 “好啦!” 她猛地甩手一喊:“我不疼了,去花厅!” 即墨云这才松手,瞧着她昂首挺胸地踏入花厅,他双手负背,扬唇微笑。 岚兮一入花厅,便见到徐典和何常邕都在,三人互相问好,各怀心思。 何常邕寻思着:不知庄主把岚姑娘叫来有何用意? 徐典倒没多想,只是站在一旁笑得鸡贼。 岚兮见了徐典这笑,暗叫不妙:好啊,一人不够,还找了两帮手,等会儿可不知要怎生好看了。 等即墨云进厅落坐后,徐典和何常邕这才在左面的座位上相邻而坐。 岚兮却屹立不动,她三两步走到厅中,当着众人的面,视死如归道:“人都齐了,你们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反正这事是我发现的,虽然也不知怎么地,大家突然都知道了,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因我起,你们想怎么惩罚,都随便来吧,我扛得住!” 徐典和何常邕看了即墨云一眼,见庄主面无表情,又回过头来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皆摇了摇头。 徐典弱弱地问:“嗯……敢问岚姑娘,说的是什么事呢?”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不可置信地反问。 徐典和何常邕又对望了一眼,仍旧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岚兮,其实,他们哪里是不知道,只是活到这把年纪,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真是年纪大了,耳朵都不好使了,外头传的满城风雨,你们两个主事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小声嘀咕了句,提高嗓门好心提醒:“就是你们庄主……” “岚岚!” 她话刚说一半,即墨云骤然沉声唤道,她回头一看,只见他眸深似海,牢牢盯在自己身上,到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即墨云这才面上一松,和颜悦色道:“岚岚,你坐下,听老何说话。” 难道是我弄错了,他并不是找我算账的? 岚兮抓了抓脑袋,痛快问道:“你叫我来不是要收拾我的吗?” 即墨云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收拾你?” “因为……” 岚兮刚吐出两字,猛地醒悟,迅速改口道:“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她如释重负,喜出望外,这才乐颠颠地在右首的座位上落坐。 这时,有侍女进厅奉茶,唯独给岚兮的却是一盅药粥,即墨云温言道:“我知道你没用早饭,吃吧。” 岚兮方才虚惊一场,此刻心情一松,早就饿了,见了这盅碧中透红、香气扑鼻的药粥已然食指大动。 “谢啦。”她双手一拱,不再客套,津津有味地喝起粥来。 何常邕这才将早搁在茶几上的,那四本厚厚的账册呈上,他一边讲,即墨云一边翻阅,岚兮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听得何常邕所讲,无非是最近三个月里铸剑坊中的各项开支,比如矿藏开采、薪炭樵采,金属冶炼,乃至铸剑过程中如锻,铲,锉,刻,淬,磨等具体工序所费及的材料,以及铸剑师的月钱等各项支出。 继而又报上全国各个店肆的入账,然后再与即墨云讨论下三个月的具体安排。 他说完这些,两本厚厚的账册才被翻完,即墨云又拿起第三本,何常邕又讲起山庄内的各项开支,无非各种采办,婢仆月钱,宅院修缮等等,事无巨细,一一呈报。 接着再说入账,比方佃户所缴纳的地租之类,然后又谈起几家佃户即将退佃,及其应对举措等等,各种繁琐至极的事务。 等何常邕将这些都讲完,即墨云才将四本厚厚的账册翻完,而岚兮,早将粥喝完,正趴在茶几上睡得鼾声连连,好不香甜。 何常邕与徐典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酣睡中的岚兮,即墨云道:“由着她吧,老徐,你说你的。” 徐典呈上的是一封封的帖子,他所讲的事则简单得多,无非是江湖各路的邀约宴请。 比方哪门哪派的掌门作寿,千金出阁,公子娶妻,又或是哪位前辈高人金盆洗手等等。 虽然即墨云每年收到的请帖不少,可他几乎不参与这些盛会,不过该尽的礼数却十分周全,这些都是徐典安排的。 只因他少年时便是个游荡江湖的浪子,于个中门道自然深谙。 青年时巧得机缘,自名僧草木大师处学了点医术,后来游历至湛庐山,与即墨老庄主一见如故,就此留在山庄做了药师,渐渐地也插手些山庄事务,至如今俨然是藏渊山庄的外事总管。 徐典说完请帖,又开始说拜帖,无非是哪路侠客英豪,掌门帮主想登门拜访,向庄主重金求剑,即墨云思忖了会儿,只挑了其中几张留下,其余的由徐典按回绝处置。 他们正说得热闹,岚兮已将醒未醒,隐约听得即墨云说,早间巡视铸剑坊时,发现的几处纰漏,何常邕一一记下。 又说等写了回帖,再交由徐典,安排递送等事宜。 岚兮虽然不明白这些枯燥的山庄杂务,但也听得出他必是夙兴夜寐,日无暇晷,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平日里光见他陪我胡闹,今日才知,他有这么多事要处理。 第十三章 约行 瞥眼间,即墨云见她已然苏醒,却仍旧慵懒地趴在几上,一动不动,只将一双惺忪睡眼,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不禁莞尔:“你醒了,在想什么?” 她初醒的声音带着丝沙哑,懒懒的,软软的:“我在想,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这些?” 他每日里这般忙碌,而她还总给他找麻烦,认识这许多年,由始至终也没帮过他什么忙,心下不禁颇为内疚。 即墨云道:“因为有件事想让你帮我。” 她一听,立即来了精神,猛地坐直,干脆道:“你说,我一定帮!” 即墨云不由好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答应得这般爽快?” 她拍了拍胸膛:“不管是什么,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义不容辞。” 即墨云颇有深意地笑道:“好,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嗯……”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迟疑了下:“等等,你不会真要我上刀山下油锅吧,那种绝技我可没练过。” “当然不是。” 即墨云微笑摇头,岚兮这才长舒一口气。 哪知即墨云又接着道:“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趟梅花坞。” “哈?” 岚兮一听,目瞪口呆。 即墨云道:“本次山庄派出八名好手送剑,却都在建昌府遇难,如今再要送剑,护剑人选尤为关键,我思虑再三,还是亲自出马为妥,岚岚,你心思细腻,总能发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次月影失而复得,也全亏了你,若你能与我同行,此行定可一帆风顺。” 岚兮听他如此夸赞自己,不禁飘飘然,但转念想到要去梅花坞,又有些踌躇:“你说的对,这种事我不该推辞,可我……能不能陪你到阆州就行了,到了阆州就等于到了梅花坞,我想那些强人再猖狂,也绝不会有胆量在那里下手的。” 即墨云不解:“等我们到了阆州,大约也是一个月以后,再不出几日,就是梅老爷子的八十大寿,难道你不想去凑凑热闹?” 岚兮不接话茬,反问道:“你不是向来都不喜欢热闹的嘛,难道那天你也要出席?” 即墨云道:“既然去了,少不得也只能留下喝几杯水酒了,总不能匆匆而归,拂了主人家的好意吧。” 岚兮嗫嚅道:“你,你是梅花坞的客人,去便去了,我又是什么人,人家又没请我,到时候群豪齐聚,若是有人问起,我又该怎么答,那种热闹,委实尴尬,我还是不去为妙。” 她越说,头便垂得越低,双手不自觉地,搅弄起袖口。 她每次感到亏心时都喜欢低头纠结自己的袖子,即墨云早了解她这习惯了。 在他眼里,岚兮是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最不姑娘的姑娘家,她做事几乎不会三思,像现在这样忸怩地,为自己找借口,更是极少,当下不禁疑云窦生:“岚岚,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怕在那里给撞上,所以不敢露面?” 岚兮银牙一咬,遽然将眉头一舒,展颜道:“没有的事,好啦,我随你去便是,省得你胡思乱想,说吧,什么时候起程?” 明明是她心里有鬼,却反咬他胡思乱想,即墨云动动小指也知道,她心里一定在打着某些小算盘,比方……开溜。 他不动声色,回道:“后天就起程,你有什么需要的,这两日正好准备准备。” 正交谈间,早有侍从上前,又为众人换了一回茶,岚兮茶几上原来放的粥盅,不知何时已换成一盏茶,此刻茶凉了,侍从又为她换上热茶。 何常邕一听庄主要带岚兮一起,不禁有些担忧,面上没有表露,只是笑了笑,道:“庄主,此行恐怕不会太平,岚姑娘纤纤弱质,若是路上遇到凶险,只怕难以招架,为了姑娘安全着想,庄主是否要再考虑考虑?” “犬子慕生昨日已收账回来,虽是个不成器的孩子,但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不如让慕生与庄主同行,庄主意下如何?”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分明,任谁都听得懂,表面上是关心岚兮,实则是在暗示庄主,带着她,不仅无用,而且累赘,但换了慕生就不同了。 换做往日,岚兮听了这话,定然心生不忿,必是要好好反驳一番的,但现在,她一想到即墨云和慕生,脑海里就情不自禁地飘过香艳的画面,捧腹大笑尚且不及,哪里会想要反驳? 于是一面捂嘴窃笑,一面赞同道:“不错不错,听说慕生现在越来越能干了,庄里庄外他都没少忙活,有他陪着你家庄主,那是再稳妥不过了,我举双手赞成,诶,老徐,你怎么看?” 她说着,便向对面的徐典递了个眼色。 徐典摸了摸鼻子,瞥了一眼面黑如玄铁的即墨云,讪讪一笑:“这个,自然全凭庄主做主了。” 即墨云面无表情,道:“慕生回来得正好,我另外有事交代他办,回头让他来书房找我一趟,至于此次梅花坞之行,就我与岚岚两人便可,你们也不必多言了。” 话到这份上,本也没甚可说了,只是何常邕爱主心切,仍不愿罢休:“庄主若有事交代慕生,那大可带我同去,老朽虽不才,但……” 一言未毕,徐典已握住他搁在茶几上的手,语重心长道:“庄主这一走,山庄里,总要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留下,老何,这自然非你莫属,你说你怎么能走得开呢?” 他说完,冲何常邕使劲眨了眨眼睛。 何常邕眉头一皱:“老徐,你眼睛有毛病啊,我和庄主说话,你打什么岔?” 徐典一把将他拉近,悄声道:“我说老何,平日见你挺精明的,今日怎么脑子不好使了。” 何常邕的眉头简直拧成川字了,他压着嗓子不悦道:“我说老徐,你是不是吃错东西啦,无缘无故怎么骂人呢?” 徐典叹了口气,嘴巴往庄主和岚兮的方向怒了努,递了个眼神,低声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一趟只有庄主和岚姑娘两人,单独在一起,甚好、甚好吗?” 他特地在单独、甚好这些字眼上加重语气,强调之意显而易见。 “好什么好,岚姑娘除了惹麻烦的本事一流外,还有什么……” 何常邕说着说着便渐渐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终于明白庄主此行的用意了,不仅是为了公事,也是想趁机了一桩私事,可他却高兴不起来,毕竟他心目中未来的庄主夫人,绝不是岚兮这个样子的。 静了片刻,即墨云开口道:“好了,如果没有其他事,那就先退下吧,正好也该用午饭了。” “还有一事。” 何常邕又拱手道:“不知庄主听说没有,梅花坞要在梅老爷子八十大寿之日,摆下擂台比武招亲,为温小姐招婿。” 岚兮本是端着一盏茶,正慢慢品着,骤然闻言,一口香茶“噗”地,喷得四处都是,她猛力放下茶盏,霍然起身:“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第十四章 招亲 一瞬,周围全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这强烈的反应上,她发觉不对,支吾了一会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在江湖上走动,耳目自然灵通,梅家又是武林第一大族,招婿这么大的事,我理所应当知道。” 徐典打了个哈哈:“这消息也是刚传出不久,想是岚姑娘过于劳心月影剑被盗一事,才无暇顾及吧。” 她干笑两声,坐回座位,借坡下驴:“哈哈,说的也是。” 何常邕瞟了岚兮几眼,越看越觉得这毛毛躁躁的丫头配不上庄主。 他斗胆起身一揖,肃然道:“庄主,这温小姐乃是梅傲雪梅四爷的掌上明珠,母亲又是药王温世庭老先生的独生女儿,虽说因要承袭温老先生衣钵而随了母姓,但也一直被视作梅花坞里唯一不姓梅的梅家人,能得梅温两家悉心教导,那定然是位秀外慧中、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 “此次梅家设擂比武,广邀群雄,便是要在这武林新秀之中择一青年才俊,将小姐终身托付,庄主您龙章凤彩,文武全才,若您出手,其他人必是望尘莫及,若能与梅温两家结得三姓之好,于藏渊山庄百利而无一害。” 他将这番话娓娓道来,即墨云表情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只将余光瞥向岚兮。 岚兮暗咬银牙,等他说完,拍案叫道:“老何啊老何,没想到你也这般市侩,我本以为藏渊山庄的人,个个高风亮节,与那等趋炎附势之徒截然不同,今日才知,我竟看走了眼。” 徐典待她说完,生怕她太过激动,连忙抢过话头道:“是啊,老何,我们藏渊山庄向来遗世独立,不屑于与那些豪族大家攀亲道故,再者,那温小姐要是真有你说的这般好,也不会年过双十,还嫁不出去啊。” 岚兮听得徐典此言,初时还频频点头,至末句却突然一噎,如鱼刺哽喉,说不出话来。 何常邕驳道:“药王传人,无论男女,皆要年满二十方可婚配,此事人尽皆知,况且梅家仅剩这位小姐尚未出阁,择婿自然格外谨慎,多延迟两年,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典促狭一笑:“我可是听说过,那位温小姐之所以嫁不出去的缘由,前两年,上梅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都快把门槛给踏烂了,直到那次贵阳金枪李家的李老爷子,亲自带孙儿上梅家提亲后,便再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哦?” 即墨云来了兴致,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徐典笑道:“只因那位温小姐,那时恰巧也在梅家,又恰巧在李公子的茶里下了点东西,这李公子回到贵阳之后便泻得昏天黑地,请了多少郎中都无济于事,整整半月,床都下不来,婚事没谈成,还险险将命折了,最后是李老爷子派人向梅家求助,梅家及时送来解药,才救回李公子一条小命。” 何常邕辩道:“那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梅家的小姐,是断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即便做了,也定有难言的苦衷。” 即墨云对他这番抢白笑而不理,道:“从阆州回贵阳,这一路没个五六天是到不了的,我还是头次听说,这泻药也能算着日子发作,这温小姐还真不愧是药王传人呐,那后来呢,梅温两家知道后,又是如何处置这位小姐的?” 徐典又继续道:“这梅家本是让五公子押着温小姐,一道去贵阳送药赔罪,谁知温小姐半途逃回温家,只剩五公子梅吟香一人,到李家赔礼道歉,还将梅家在贵阳的生意转让给李家,此事才算作罢。” “至于温老先生嘛,呵呵呵……庄主想必也听过,这一代药王温世庭,他本人有个外号叫怪医,他老人家做事素来没个章法,只凭喜好,他知道这件事后,不仅不加以责怪,还极是护短,竟公然称赞外孙女做得好,说是李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算那姓李的小子被药死了也是活该,气得李老爷子险些呕血身亡,至今,还同温家交恶。” “梅吟香?” 即墨云喃喃,记忆里翻涌出一位着玄衫,执墨扇,不羁洒脱的年轻人,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人,是在父亲的灵堂上,他与长兄梅吟川代表梅家前来吊唁。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梅吟川,那位温润如玉的长公子身上,唯有他,看见了与众不同的梅吟香。 那人,有着和其他梅家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一股隐隐的邪气,还有一身淡淡的异香。 岚兮一直默然听着,此刻忍不住抱胸插口道:“温家与李家本就没交情,哪里谈得上交恶不交恶,再说,温老爷子何许人也,那些市侩之徒,他老人家见一个打一个,又岂屑于交往?” “还有,要不要成亲,那是温小姐自己的事,由她说了算,你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可七嘴八舌的。” 即墨云收回思绪,听她这话说得古怪,好像他们是外人,她自己就不是外人似的,思及方才她过激的反应,再加上此刻的发言,连徐典和何常邕也都不禁纳闷。 即墨云放下茶盏,目光闪动,玩味地笑道:“岚岚,你是不是认识那位温小姐?我怎么觉着这种事,比较像你干出来的,莫不是你暗地挑唆的吧?” “我,我……” 她吞吞吐吐,沉吟了片刻,才毅然道:“好,反正被你看穿了,我就实话实说吧!” “不错,我是认识温小姐,那年我游历阆州,巧遇温小姐,我们年纪相仿自然谈得来,一来二往就成了朋友,我看她很苦恼的样子,就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她还不想嫁人,可是每日里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令她烦不胜烦。” “所以,我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虽然令她得了清净,但也害她被长辈责骂,她对我心生埋怨,我因着事情没办圆满,也好生歉疚,这一次梅花坞之行,我担心会遇上她,所以才,才……” 她说着,亏心地低下头,伸手挠了挠颈侧,接下去的话,没说也等于说了。 第十五章 出发 即墨云将她这些细微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底,勾唇浅笑:“原来还有这种事,想来不过是小孩子家之间玩闹过头罢了,毕竟没有闹出人命,还算不得什么大事。” “岚岚,莫说是那温小姐,便是她的父兄都来与你为难,有我在,你怕什么?若是因了这点小事就畏首畏尾,这实在不像你,除非……你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岚兮心中一抽,扯了扯嘴角,讪讪一笑:“呵呵,哪有这么多事,既然你打了包票,那我就放心了,先谢过啦。” 何常邕道:“既然此事尚有这等隐情,那便算与温小姐无关了,庄主,温小姐品貌端庄,贤良淑德,若能娶她为妻,将来必是庄主的贤内助,庄主您,真的不考虑一下?” “哇,何总管,你这眼睛睁得这般大,居然还净说瞎话,你又没见过那温小姐,怎么知道人家品貌端庄,贤良淑德,万一……万一她要是刁蛮任性,顽劣不堪,你们庄主娶了她之后,后悔终生怎么办,到时候你何总管管不管啊?” 岚兮听他这般无端怂恿,心下愤愤,按耐不住长身而起,跳脚道。 “你!” 何常邕气得胡子一吹,脸色发绿,奈何庄主面前,对方又是岚兮,不能发作,只得压着火气道:“岚姑娘,这温小姐又不是你娶,你何必这般激动呢,况且,温小姐的品貌才德那是江湖传颂的,又不是我何某人信口开河。” “当然,偌大江湖,又怎可能,没有几个狭隘刻薄之辈,见不得人好,故意造谣诋毁呢?岚姑娘兰心蕙质,想必不会这般容易信了那等浑话吧。” 岚兮一时哑然,一方面,有人说温小姐的好话,她实在不想反驳,但另一方面,何常邕分明是在讽刺她狭隘刻薄,见不得人好,还造谣诋毁。 她到底是反驳好,还是不反驳好,憋了半天,抖出来这么一句话:“总之,我是为了你们庄主好,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能娶温小姐。” 她说得大气凛然,然而在场的其余三人,可都不这么看,她越严肃,便越觉得她是在掩饰,实际上不过就是嫉妒人家温小姐,打翻了醋坛子而已。 三人表情各异,徐典摸着鼻子窃笑,何常邕心下鄙夷,而即墨云,面上虽没露出太大喜色,但墨眸里的流光溢彩,实比湛庐山的湖光山色,还要潋滟动人。 他问道:“岚岚,你当真不希望我娶温小姐?”语音里隐泛涟漪。 她脱口而出:“当然不希望啦。” 她可是真心实意为朋友着想,谁娶了温小姐,就等于娶了麻烦进门,而且还是一辈子的麻烦。 即墨云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笑意温暖:“我又没说要去参加什么劳什子比武招亲,更对那位温小姐毫无兴趣,瞧你,急得脸都红了。” 岚兮双手捂住脸颊:“有吗?”她是这么容易就急得脸红的人吗? 即墨云从来没觉得岚兮像今天这般可爱,他真恨不得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好好温存一番,只是时机未到,万不能吓着她。 “庄主……” 何常邕还要再说些什么,即墨云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树大招风,梅家那样的世家大族,明里看着光彩,暗里可不知藏着多少是非祸端,若真的沾亲带故,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况且,江湖传言岂能尽信,那温小姐是何等性情,只怕也只有温梅两家的人才最清楚,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了。” 他说完,回眸看向岚兮:“岚岚,这样,你可满意?” 岚兮微微蹙眉:“喂,你无意归无意,干嘛说梅家坏话。” 他倾身向前,俊颜含笑:“怎么,为温小姐打抱不平了,方才是谁说,那温小姐刁蛮任性,顽劣不堪来着?” 岚兮顿足叉腰:“我说是我说,可你不许说。” “为什么你说得,我便说不得?” “没有为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的道理……” …… 徐典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颇有几分小情侣拌嘴的样子,眼角上的笑纹便不由加深了,他适时站起,将忿忿无语的何常邕生拉硬拽,拖出花厅,花厅里唯留二人的声音交织盘旋……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两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停在山庄门口,马一共有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赶车的老于年近四旬,老实,话少,办事稳妥。 马车前,徐典和何常邕正与庄主送行,岚兮早先一步踏上马车。 车厢整洁明亮,车板上铺着柔软的貂皮,两侧的车座上罩着纹饰素雅的落花流水锦,左侧座下塞着两口木箱,其中一口装的是替换衣物,及常用药品,另外一口装的是书籍,及文房四宝,座上还放着两壶水囊,右侧座下则塞着两床防寒锦被。 岚兮将靴子脱了,放在车厢口的红木格子里,她已不是第一次坐藏渊山庄的马车,她知道这两侧的车座是可拆卸的,并且车板下还有一尺来高的夹层,里面装着这一路用得到的各种杂物,以及蔬果粮食。 她一入车厢,便将右侧车座拆下,将其中一床锦被推到角落,另一床垫在背后,捡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歪躺着,将两条长腿搁在貂皮上伸直,双手环胸,闭眼假寐。 不一会儿,即墨云捧着剑匣上了马车,一掀车帘,便见着她这慵懒的姿态,他早司空见惯,并不觉得不妥,只是打趣道:“一大早就睡,仔细到了晚上,失了困头睡不着。” 她并不睁眼,笑答:“睡不着怕什么,大不了睁着眼睛数星星。” 他无奈浅笑,眼角眉梢,满是柔情蜜意。 马车渐行渐远,何常邕一面极目远眺,一面锁眉摇头:“我真搞不懂,庄主何等人物,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可却偏偏看上那个岚姑娘,我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她到底有什么优点。” 即便模样标致些,但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他家庄主又不是好色之徒,何以非吊死在这颗歪脖子树上呢? 徐典摸着下巴道:“我倒是很喜欢这位岚姑娘,难道你没看出来,庄主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生气,会高兴,会着急,会斗嘴,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何常邕照着他的话,仔细想了一番,倒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禁惑然:“诶,老徐,你明明没成亲,怎么比我还懂风月?” 徐典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养花的人,难道就没摘过花吗?” 何常邕也笑了:“哦!有道理,有道理。” 笑着笑着,突然又觉得不对:“怎么?在你眼中,庄主一直都是活死人吗?” 徐典笑容一僵,随即轻轻一咳,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举袖指天,感叹道:“呀,今日的天可真蓝啊……” 何常邕抬头瞄了眼,不屑道:“这还用你说,长眼睛的都看得见。” 一言方毕,回头再看向他,徐典却已失了影踪:“咦,人呢?” 第十六章 双秀 马车一路向西北而行,途经建昌府,抚州府,临江府,沿途皆挑着官道走,打尖住店,逢江湖人士问起,即墨云并不隐瞒身份,对于此行目的也毫不避讳,但于其他却只三言两语客套敷衍,别人碰了钉子,知他并无结交之意,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有时路经自家店铺,自有藏渊阁的人出迎接待,有时行至荒郊,不着村店,便寻一水源,就地生火煮食,夜里与岚兮共听林海涛声,同观星辰明月,闲谈说笑,自在逍遥,如野游一般,至夜深,即墨云与老于在外搭帐歇息,岚兮独宿于马车之中,如此行了十来日,一路相安无事。 这日晌午,到达袁州府,三人捡了家齐整客栈,打尖住店,老于自去打点一切,不在一处吃饭,两人相邻而坐,大堂内只有稀稀拉拉三五桌客人,瞧装扮,不过是普通商旅,两人也未放在心上,叫了桌酒席,饮茶闲话。 等到小二将食馔铺下,岚兮双目一亮,将茶杯一放,不等即墨云动筷,已先自夹了块荷叶粉蒸排骨,开怀大嚼,砸吧有声,不过三两口便将骨头剔出,“当”地一声吐到桌上。 嘴里的排骨肉尚未咽下,筷子又伸向那道红亮鲜香的清蒸红鲤,微微犹豫,筷子一歪,在旁边那道菜里插了颗烫乎乎的香酥肉球往嘴里送去,入了口方嫌烫嘴,一面张嘴拿手扇风,一面向外哈气。 那几桌客人初见二人风姿仙骨,俱都品头论足,暗暗纳罕,但见了岚兮这等狼吞虎咽的粗鲁吃相,顿觉大煞风景,又频频摇头,只叹人无完人。 即墨云夹了一大块清蒸红鲤到自己碗里,一面耐心剔刺,一面笑道:“每次吃东西,就跟有人要与你争似的,你早晨吃的也不算少,断不至于饿成如此吧。” 她边嚼边道:“这你就不懂了,这菜未必见得有多香,我也未必见得有多饿,但如果吃饭时,有人能与你争上一争,吃起来可就香多了,只可惜你不懂这其中滋味,我只好自己与自己争了。” “你倒是吃得香,也不在乎他人笑话。” 即墨云一边打趣,一边夹起剔完刺的鱼肉送到她碗里,他知道岚兮嫌吃鱼麻烦,若无人帮她剔刺,哪怕她再想尝尝,也绝不会碰这道清蒸红鲤的。 投桃报李,岚兮夹了块红烧肘子到他碗里,眼波流转,向四面暗暗嘲笑她吃相的人,巡睃一番,那些人被她美目一扫,纷纷止笑,埋头吃饭。 她满不在乎道:“别人要是喜欢笑,便由着他好了,我吃我的,他笑他的,有什么相干,要是活着处处得依他人眼色行事,小心拘谨,惶惶终日,岂不受累?” 她刻意提高音量,好叫在座众人都听得清楚,众人有的汗颜,有的称奇,有的皱眉,有的视她为异类,神情各异,但嘲笑的却没有了。 “我真好奇,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即墨云本想这般问问她,可他的话还未出口,门口便先传进一阵清朗的笑音:“哈哈哈,姑娘说得好,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姑娘如此率真洒脱,世所罕见,委实难得。” 众人目光皆随笑音望去,却见一位白面书生款款而来,他头戴逍遥巾,身着白布衫,脚蹬白布靴,手执一管白玉笛,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英俊,彬彬斯文。 他笑容可掬,行至二人桌前,浅浅一揖,抬眼一看,一双眼睛先定在岚兮身上,微微愣神,待移至即墨云,又不禁暗暗将他细细端详,瞥眼见桌上还放着一样物事,以绸缎包裹,看外观像是个长长的木匣子。 他这番不动声色地审视下来,不过瞬息之间,随即笑容更盛:“在下姓关,草字山月,还未请教贤伉俪尊姓大名。” 两人亦放下筷子,回了一礼,对于“贤伉俪”这样的误认,这一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岚兮初时还会否认,但渐渐也就懒得解释,将错就错了,至于即墨云,他对外人本就不苟言笑,别人是否误会,更是毫不在乎,若岚兮不开口,他就更不可能特意解释了。 即墨云道:“在下复姓即墨,单名一个云字。” 关山月又惊又喜:“莫不就是那天下名剑出藏渊的藏渊山庄庄主,人称白云公子的即墨云即墨庄主?” 岚兮听他一开口,就是啰啰嗦嗦一长串,不由好笑:“咯咯咯……正是正是,你接着是想说失敬失敬呢,还是久仰久仰?” 关山月一怔,跟着哈哈一笑:“即墨夫人直爽可爱,当真天下少有,在下今日有幸,得遇二位,实是前世积福了。” 岚兮笑道:“好说好说,青箫白笛,形影不离,白笛既然来了,那青箫想必也不远了。” 他方才暗中打量对方,却不想对方亦已将自己观察了去,但思及是即墨云之妻,自非泛泛之辈,况且,自己手中这管白玉笛本就是天下无双的信物,当下不觉奇怪,反倒有些得意。 “夫人好眼力,竟一眼就将在下认出,师妹有事耽搁,少顷便来。” 他凝视着岚兮,说完这些话,仍是目不转睛,忽而察觉失礼,面颊微热,忙转头看向即墨云:“白云公子贵人事多,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今番不知有何要事,竟能劳动公子大驾?” 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岚兮心底暗笑,早些年,因着她的缘故,他可不知在江湖上走动多少回了,这其中还干过几桩轰烈的漂亮事,若非碍着祖训,只能暗中行动,只怕今日风头更盛。 即墨云还未发言,岚兮已抢着说道:“青白双秀也算得是新近武林后起之秀了,怎地消息如此不通,白云公子受梅家之托铸剑,如今剑成,是特意护剑前往梅花坞的。” 岚兮一双妙目看向关山月,关山月一呆,竟微微红了脸,忙掉头对即墨云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想来也是,若非梅花坞,谁又能请得动白云公子亲自铸剑。” “哼!神气什么?不过就是个打铁的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豪杰,难道还要每行一事,人尽皆知不成?” 第十七章 斗针 一声讥诮由门口传入,接着走进一位青衫少女,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容颜俏丽,神情傲慢,手里一管碧玉箫在指尖轻灵转动,莲步一点,便已挨到关山月身侧。 她白眼一翻,斜睨岚兮,不禁一怔,她自恃美貌,却不料对方明丽绝俗,远非自己可及,不由心生嫉妒,斜眼再看即墨云,亦是气度闲雅,俊逸无双,相较之下,她身边这位风流倜傥的关师兄,便显得灰头土脸,其貌不扬,心下恼恨更甚。 岚兮瞧这少女脸上阵青阵白阵红阵黑,变换得好不精彩,心中甚觉好笑,又见她言行无礼,不由蹙眉:这小丫头难道天生斜眼,不会正眼看人? 岚兮眼波一转,起了玩心,忽地一声惊叹,面露崇拜之色,连连拱手道:“哎哟,失敬失敬,原来姑娘便是衡州惊木堂堂主木震英老英雄的掌上明珠,人称青白双秀中的青箫木,木,木什么来着?” 那青衫少女初时听她言语恭敬,面上生光,甚为自得,待听到最后,支支吾吾叫不出她的名,忍不住顿足替她说下去:“木氶雪。” 岚兮一听,越发惊诧:“什么,姑娘果真叫木氶雪吗?” 木氶雪道:“怎么,是本姑娘名头太响,唬住你了?” 岚兮敲头恨道:“哎,我本是记得的,只因前几日去了趟倚翠楼,恰巧那儿的头牌便叫木氶雪,我那时只觉这名儿熟悉,却着实想不起是谁,直到此时见了姑娘方才记起。” “可是我转念又想这木氶雪不是倚翠楼的头牌吗,怎么又成了青白双秀?哎哟,瞧我这记性,越想越糊涂,只道自己记差了,一时不敢冒认,不想,姑娘果真叫木氶雪,敢情这名儿起得真好,无论什么人都喜欢用呐。” 她信口胡邹,娓娓道来,说得木氶雪一愣一愣,待听到最后方明白对方是将自己比作青楼名妓,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陡喝一声:“放肆!” 话刚出口,掌中碧玉箫举起一转,“师妹,不可!”关山月猛地伸手,只将她手腕握住,却不及拦阻,但见寒光频闪,细芒乱舞,居高临下,皆向岚兮笼罩而来。 原来这碧玉萧中另有乾坤,只要轻轻一按机簧,箫中隐藏的无数银针便会蜂拥而出。 若是寻常银针,倒还容易闪避,偏偏这些针多如牛毛,细如发丝,短如蜂尾,又密又急,且对方一出手便冲自己要害而来,来得还出其不意,根本避无可避,唯有将眼前这桌酒席翻了,挡住门面,方可解围,虽然到时狼藉一片也不好看,但总比被扎成刺猬要强上百倍。 念头一闪,举足便踹向桌底,谁知她足尖方动,便被即墨云一脚踩下,她心头一凛,瞠目结舌,不解地看向他,耳听得一声声细微的破空之音越来越近,不由暗暗冒汗。 “啪!” 即墨云突地一拍桌子,筷子陡然跳起,他伸手一抄,举筷挡在岚兮面前,霎时,他手里好像开了花,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左旋右转,舞得岚兮眼花缭乱,几次擦面而过,险险划到眼皮。 岚兮早已僵直脖子,忘记呼吸,半分不敢动弹,眼睛不眨一下,不是因为她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而是她已吓木了。 “铿”地细响,最后一枚银针收入筷中,这才住手,众人如在梦中,倒是岚兮先回过神来,想不到三年不见,他的武功又精进不少,她轻轻“吁”了口气,抚掌而笑:“精彩精彩,区区小儿把戏,居然敢当面献丑,青白双秀,果然好胆识。” 眼见得即墨云两指夹着筷子,筷子中又夹着密密麻麻的银针,每根都齐齐整整如慢慢叠放上去一般,竟无一丝突兀,青箫白笛早已惊骇得呆了。 此刻岚兮一语点醒,木氶雪哪敢造次,甩脱了关山月的手,轻“哼”一声,咬唇不语,一面顿足一面偷眼看向即墨云,不觉双颊晕红。 关山月暗中吐纳,调匀气息,展颜深深作揖道:“师妹只是同贤伉俪开了个玩笑,绝无恶意,便如夫人方才一般,白云公子是明月入怀的君子,想来不会当真。” 他虽举止恭敬,言语得体,却实无丝毫歉意,只是心存侥幸,料想对方顾忌身份又冒犯在先,即便有气,也不好为难。 然而木氶雪却忽然跺起脚,叫嚷道:“什么贤伉俪,什么夫人,他们根本不是夫妻,你几时见过出嫁的女子,是这般打扮的?” 她这番抢白,虽然莫名其妙,却令关山月心中一震,他本非惯弄风月之人,又是堂堂男儿,怎会过分留意陌生女子的装扮?更何况他初时遥见二人举止亲昵,便已将二人错当夫妻,又怎好盯着人家夫人细看? 乍闻此言,怦然心动,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岚兮,多看两眼。 此时的岚兮,正低头扫视着自身的扮相,随意绕起垂肩的一绺青丝,缠在指尖,微颦秀眉,百思不得其解:对啊,这么简单就能看出,怎么还有一堆人要认错? 她俊美的面容上,犹留着少女的青涩与顽皮,但眉眼间又透着成熟女子的妩媚动人,尤其那双眼睛,时而明亮若星辰,时而柔美如月光,时而洒脱似春风,灵动多变,难以捉摸,一袭青莲罗衫裹身,雅致不失大气,隐隐散发着神秘的贵气。 关山月心神微荡,仿佛轻风拂过心头,吹皱一池春水。 即墨云本就面无表情,此刻墨眸一暗,凭增了几分肃杀之意,他徐徐启唇,声音冷然:“既是玩笑,自当物归原主,木姑娘,这九九八十一枚飞芒针,在下如数奉还。” 关山月如梦初醒:“白云公子……” 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即墨云早将指中筷子一翻,凌空微抛,兰指轻捻,筷子落下瞬间,轻轻巧巧地在两筷之间,隔空一弹,刹那,寒芒四射,“嗤”地一声锐响,破空疾飞,尽向木氶雪周身笼来。 他出手极快,众人只见筷子一个起落又回到他指间,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其中变幻更是在电光石火之间,要的就是令木氶雪措手不及,关山月无法相救。 木氶雪惊骇交加,急欲腾挪闪避,脚下不及动弹,八十一根飞芒针“嗤”地响作一声,已齐齐钉入她身上要害,她惨呼一声,腿脚一软,瘫倒在地,身上冷汗淋漓,一张小脸早已惨白如纸,连岚兮都惊住了。 第十八章 结怨 关山月飞步过去将她扶起,急忙查看伤势,却见这些针虽然全钉中她要害部位,但未有一根刺入肌肤,都只牢牢停在衣衫之上,方才那声惨呼全因惊吓而发。 关山月放心之余,又不由暗暗心惊,方才他那手收暗器的功夫固然厉害,但自己还能瞧出三分,但这手发暗器的功夫却是一丝也没瞧清。 反应之快,出手之准,当真为世罕见,更兼之他能准确说出飞芒针的数量,精准地拿捏力道,若非目力极佳,耳力极灵,心算极精,定力极深,内力极纯,又如何做得到? 当下,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肃然敬道:“多谢白云公子手下留情,师妹年幼气盛,无意间冒犯……公子的朋友,纯属无心之过,关某不及阻止,亦是有错,公子宅心仁厚,不予计较,我师兄妹二人感激不尽,我二人在此向两位赔个不是,望公子海涵。” 说着,深深一揖。 他方才虚与委蛇,此刻才是真心佩服,诚心道歉,即墨云不发一语,只是将手中筷子搁到一边,又从筷笼中取出一双新的,蘸了茶水,正用随身携带的绢帕慢慢擦拭,对他二人全然不予理会。 岚兮此时才反应过来,见场面僵持,寻思着横竖自己这边已占了上风,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两面都好看? 于是仰头打个哈哈,笑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家相互开个玩笑,图个高兴,谁又会当真了?来来来,一齐坐下喝杯水酒,也算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她话还未说完,即墨云却迅速夹过一个酿豆腐,精准地塞入她口中,她嘴里一噎,余下的话便说不出来,只得将口中食物慢慢咀嚼,秀眉一扬,瞪了即墨云一眼,心中暗骂:嫌我话多,你自己不说? 即墨云袍袖一拂,目不抬视,不冷不热道:“两位请自便。” 言毕又夹了块白切鸡到岚兮碗里,岚兮心中不忿,不愿承情,执起筷子,将白切鸡一夹,也塞向他口中。 她动作不快,即墨云要挡要闪皆是易如反掌,但他却张口接了,连肉带骨缓缓嚼起,只是无奈地看着岚兮,鼻腔里发出叹息。 关山月不是不通世故之人,瞧见二人如此模样,若非夫妻也必是未婚爱侣,方才存的几分妄念,那是再不敢有了,再留此地,不过自讨没趣,于是搀着木氶雪,道:“师妹,咱们走吧。” 木氶雪惊魂已定,失色的花容也渐渐恢复,她运力一震衣裙,抖落身上的飞芒针,顿足恼道:“走什么走,他们这般欺侮咱们,你还低三下四道歉,惊木堂的颜面都让你丢光了,今番若不出这口恶气,我青白双秀以后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 话音刚落,又要生事,关山月猝然拉住:“师妹,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 不想,木震英老来得女,十分娇惯他这宝贝女儿,旁人看在木震英面上,皆对她礼让三分,所以,即便武功资历不如师兄,青箫的名头也依然排在白笛之上,但种种退让却令她愈发跋扈。 若此时关山月与她同仇敌忾,她或许会好过一些,可偏偏他出言相阻,只令她越发气愤,盛怒之下,反手一掌掴在关山月脸上,清清脆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关山月一愣,拉着她的手不由松了。 打便打了,要她低头那是万万不能的,当下勉然硬气道:“什么算了,我看你是瞧那女人长得好看,鬼迷心窍了吧。” 说完,跨上两步,举起碧玉萧一指岚兮:“喂,你!有本事出来同我单打独斗,别躲在别人背后鬼鬼祟祟做缩头乌龟!” 这激将法对她毫无用处,岚兮可不在乎有人骂她乌龟,毕竟乌龟比许多好斗的动物都长寿得多,她只是思忖着到底要作何回应比较合适。 应下?万一这不自量力的小丫头吃了亏,到时梁子结大了,只怕更麻烦。 不理?对方又要纠缠不休。 正为难间,关山月已出其不意地在她颈后昏睡穴上一点,木氶雪一个趔趄昏倒,关山月及时抱住,歉然道:“师妹不懂事,叫两位笑话了,在下告辞。” 言毕,不再多加停留,身形飘动而去,顷刻杳然。 关山月这般做,委实是无可奈何,若任由木氶雪胡作非为,万一伤了岚兮,即墨云哪里会放过她? 若她被人所伤,师父木震英又岂会饶过自己? 横来竖去,倒霉的都是他,最妥当的办法便是尽早带她远离。 岚兮遥看二人消失的方向,摇头喟叹:“这丫头的脾气比我还大,一言不合就下狠手,肯定是叫她爹给惯坏了。” 回头,却见那几桌好事的客人,不知何时已围观过来,议论纷纷。 岚兮右足在桌下一扫,足风一带,卷起地上离得近的几枚飞芒针,抄在指缝间,作势便要射出:“看什么看?你们皮痒也想挨上几针是不是?” 那些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回归原位,各吃各的。 即墨云道:“那青箫的脾气是她爹惯坏的,那你的脾气又是谁惯的?” 岚兮吹落指尖上的飞芒针,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我的脾气可比她好多了,至少我比较喜欢动口,只有逼不得已才会动手。” 她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学艺不精,真动起手来未必能讨到便宜,与其最后拔腿开溜,不如兵不血刃以口舌取胜。 即墨云含笑不语,他这一笑瞬时满堂生辉,天地黯然,岚兮单手支颐,欣赏着他的笑颜,不觉间也跟着笑了,只是她的笑却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即墨云笑容微敛:“你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嘻”地笑道:“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明明是你令那丫头难堪,她却来找我算账,自古美人爱英雄,此话果然不假,方才你那一手已将她芳心虏获,若是她见过你的笑容,说不准即刻便要投怀送抱,非君不嫁了,你说好不好笑?” 她每说一句,即墨云的笑容便收敛一分,待到最后,他的脸已完全沉下。 岚兮讪讪一扯嘴角,尴尬道:“不好笑吗?” 随即恍然大悟:哦,对了,他一个断袖,我却拿这来打趣,难怪他不高兴。 她吐了吐舌头,埋头吃饭,忽而一扫桌面,只见他桌前干干净净,除了方才剔下的一小撮鱼刺,再无其他,而自己桌前却狼藉一片,不禁惑然问道:“你吃肉不吐骨头的?” 即墨云一怔:“我忘吐了。” “……” 第十九章 认亲 翌日清晨,收拾停当,马车又继续向西北行进,不多时,出了城,经过荒郊野林。 岚兮歪躺在车厢里,翻来覆去,已换了无数种姿势,虽然车厢明净舒适,可旅途实在太长太无聊,即墨云盘坐在车座上,手执书卷,低头阅读,心无旁骛,对她折腾出来的动静充耳不闻。 昨夜睡得太好,以至今日困意全无,这实在不是好事,她已开始无聊到玩自己头发了,辫子编了打散,散了又编上,如此反反复复不下十次,头发也玩腻了,她只好抠自己指甲玩。 她一面闹出响动,一面看向即墨云,这人仿佛已入了定,居然能一直忍受她的噪音,要不是眼珠子还会动,时时在翻书,她真以为他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突地思及他昨日露的那手收发暗器的功夫,心头不禁发痒,她眼波一转,一跃而起挤到他身畔。 他微微挪动,让她坐下,她摸了摸鬓角,假作不经意地问:“那个,这三年你真的都在铸剑?” “嗯。”他目不斜视,只轻轻这样一应。 岚兮道:“我不信,你肯定练了什么高深莫测的功夫了,否则为何你的武功会精进这许多?” “嗯。”他仍旧是这样不咸不淡地一应。 岚兮扁了扁嘴,又嘻嘻一笑:“你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诀,传几招给我呗。” 他微作沉吟,放下书,颇有深意地看着她道:“秘诀固然是有,但我为何要传给你?” “我们是朋友,十年耶,人生才几个十年,面对这样的老朋友你也忍心藏私?” 岚兮摊开双掌,十根指头不住晃动,满脸委屈道。 即墨云道:“这些都是我即墨家的机密,只有即墨家的人才能知道,朋友毕竟只是朋友。” 言及末句,刻意放缓语调,加重语气。 “我也不能例外?”岚兮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双美眸璀璨如星。 即墨云笑答:“不能。” 岚兮顿时蔫了,垂头丧气。 即墨云又道:“其实你想知道,只要成为即墨家的人不就可以了。” “哈?”岚兮惊呼:“难道你要认我做义妹?” 即墨云微笑:“我不需要义妹。” 岚兮侧头,思忖了番,静默片刻,才为难道:“以我的年纪不好做你干娘吧,又或者叫你干爹?那我也叫不出口啊。” 即墨云俊眉一轩,笑容立即凝固了,他早知道这丫头的脑子与常人不同,但奇异到这份上,也是出乎意料,他揉了揉额角,继续低头看书,他已无法再和她交流了。 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岚兮轻哼一声:“不说就不说,我不稀罕知道了。” 言毕,抬手绕过即墨云,便向他身侧的剑匣摸去。 即墨云及时捉住她的手,道:“你要做什么?” 岚兮道:“我还没仔细看过这把剑,横竖无聊,借我看看呗,反正就在你眼皮底下,也丢不了。” 说着,继续往前伸手。 即墨云稍稍加重手劲,俊脸微沉:“你是认真的?” 她心头突地一跳,不忿道:“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不借就不借,说一声就行了,不用拉下脸吧。” 她这话一说完,立即收回手,身影一晃,依旧躺回貂皮上,眼睛一闭,不再理他。 他轻轻抚着剑匣,心底一息长叹。 不知行了多久,老于忽然一拉缰绳,立马长嘶,马车应声停下,岚兮霍然起身,一掀车帘:“老于,出什么事了?” 老于望着前方不远道:“前方有人打斗。” 岚兮仔细倾听,果然有金玉相击之音,不由大喜:“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提气纵跃,若燕子般掠入密林,她正无聊得发狂,险些脱了袜子抠脚玩,遇见这等闲事哪有不凑趣的理儿? 耳听得兵刃交接之声越来越近,不远处,已见青光忽闪忽隐。 “师妹,小心!” 这声音,关山月! 她猛地一纵,跃上树梢,隐在枝叶之后,俯瞰下方。 “不用你管!” 只听得少女声音高呼,果然是那个青箫木氶雪。 但见他师兄妹二人正与一名大汉斗得紧迫,那大汉生得魁梧奇伟,一脸络腮胡子,穿一件灰旧长衫,衣襟大敞,提一口单刀,舞得寒光四散,教那青箫白笛近身不得。 咦,怎么还有个女人? 岚兮一晃眼,只见一个钗横鬓乱,衣衫不整的女子,伏在草丛里,嘤嘤哭泣。 猛听得木氶雪喝道:“冲天大盗,你这无恶不作的狗贼,今日恶贯满盈,还不束手就擒!” 岚兮心中一凛:冲天大盗! 那大汉闻言大怒,几个回身斜劈,直将二人逼得连连后退,放声骂道:“你个锤子,谁是冲天大盗,你们休想为那十万两花红胡乱冤枉人!” 他一说话,口音浊重,透着浓郁的关中口音,岚兮皱了皱眉,知道这是关中极野的粗话。 木氶雪疾声厉色,一指那躲在草丛里的女人:“你若不是那恶贼,那你身上的飞凫镖,你要作何解释?还有,秦姑娘怎么会在你手上,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险些便叫你得逞了。” 她显然没听懂那句粗话,否则以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恐怕早该面红耳赤了。 关山月道:“师妹,我们联手……” 岂料木氶雪只当听不见,不等他说完,已将青箫递出,以箫为剑,斜刺横劈,暗器连发,攻势凌厉,关山月只得从旁夹击,极力配合。 岚兮虽然武艺不精,但眼力尚不算差,她已看出,那大汉是个硬手,而青箫白笛的武功要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威力,此刻却如一盘散沙,不禁为二人担忧。 果然,须臾之后,大汉渐占上风,闪避格挡,游刃有余,二人根本无法靠近,更遑论伤他。 需知,青箫白笛的厉害之处便在那管笛箫的点穴功夫上,若无法近身,一旦飞芒针用完,便再也无计可施,面对强敌,若两人同心协力,或许还能打个平手,可眼下二人离心离德,能自保活命,也就不错了。 什么十万两花红?那位秦姑娘又是什么人? 她暗暗思忖,那位梨花带雨的女子,定就是木氶雪口中的秦姑娘,可十万两花红又是怎么回事? 她摇了摇头,又接着看下去,此时的青白双秀已被攻得险象环生,招架不及,虽破绽连连,可那大汉并不趁机痛下杀手,当下忍不住笑道:“呵!他要是冲天大盗,你们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刚脱口,又连忙捂嘴,暗叫:啊,坏了。 “什么人在树上偷窥!” 大汉陡喝一声,单刀斜砍,逼退二人,转身之际,刀尖已在地上一挑,扬起两颗石子,伸掌一击,嗖嗖两声,劲风夹带石子,向岚兮劈面飞来…… 第二十章 美人 岚兮轻呼一声,仰面闪避,石子擦额而过,险些划到肌肤,她一个倒挂金钩,翻下树来,落地轻巧,虽做不到脚不沾灰,踏地无痕,但姿态总算不错,她这才暗暗吁了一口气。 因她的突如其来,三人的注意力皆被她吸引,木氶雪一看见她,一双大眼如要喷出火来,岚兮爽朗一笑,对她道:“这么快,我们又见面啦!” “是你!”木氶雪一声断喝:“看招!”不容分说,青箫已向她招呼而来。 关山月喊道:“师妹!” 他原想上前制止,但斜眼见大汉向那女子走去,恐他又生歹心,当即喝道:“恶贼,站住!” 玉笛一转,机簧轻按,飞芒针“嗤嗤嗤嗤”地接连射出,大汉回身一挡,一闪,避过了去,虽未受伤,心下却甚是恼怒,举刀一劈,两人又斗到一处,这一次他并未留情,十多招之后,关山月已不成章法。 这面,木氶雪紧追不舍,岚兮施展轻功,四面游走,莫说追上,便是衣袂也没让她碰到一点,青白双秀本就不以轻功见长,加之方经激斗,体力大减,是以乍看之,不似木氶雪追赶岚兮,倒似是岚兮故意耍着她玩。 “喂,有种你别跑,下来打一架,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木氶雪气急败坏道,若不是飞芒针用尽,真想照她背心来一发。 岚兮攀上树梢,转过脸来冲她笑嘻嘻道:“喂,你师兄就快死啦,你还追?你真打算等他死了,给他收尸不成?” 木氶雪闻言大惊,回头一看,果见关山月危在旦夕,回眸再瞪一眼岚兮,咬牙一顿足,返身去助关山月。 “师兄,我来助你!” 关山月眼见师妹折返相助,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猛地提气一啸,青白双秀此时才算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或一攻一守,攻防严密,配合默契,一青一白,渐渐化作两片影子,连成一圈,将大汉合围其中,只听得乒乒乓乓响声不绝,竟是与那大汉斗得难分难解,不分伯仲。 岚兮无暇继续观战,她一个箭步跃到那女子身旁蹲下,伸指在她的裸肩上轻轻一戳,问道:“喂,你是谁啊,怎么会弄成这样?” 那女子大吃一惊,霍地跳起,赤脚又踩到石子,“哎哟”一声,仰面跌倒,岚兮本要拉住她,只是手刚伸出,却不由呼吸一滞,这一犹豫,那女子便一跤跌了下去。 老实说,不是她不想拉,而是她有点舍不得拉,只因,这女子跌得实在太好看了。 这女人是天生的尤物,岚兮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形容她的美,若是把她比作鲜花,那简直是在侮辱她。 方才那一跌,她急忙伸出春葱般的柔荑,极力遮掩。 因为惊惧,青丝披散,几绺乱发垂下,若隐若现,叫人移不开眼。 这种女人,莫说男人,便是女人见了,也是会心动的。 岚兮暗暗咽了咽口水,不胜遗憾: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岚兮柔声安慰,伸出手想拉起她,但显然她已惊吓过度,不仅不领情,反而还蹬着腿,往后挪。 岚兮只好收回手。 她左右看了看,也只有自己身上的外衫,才能挡挡她的娇躯,当下站起,解起衣衫的系带来。 那美人忽地嘤咛一声。 岚兮一愣,不是吧,比她还害臊,见她宽衣居然一下子就双颊生晕,满面娇羞,连身子都涨红了? “哎。” 她暗叹一声,手速加快,外衫将脱未脱之际,突地一只手伸来,迅速握紧她的手:“你做什么?”声音里隐带一丝薄怒。 她回眸一看,果然是即墨云,难怪那美人如此作态,她还以为美人是在看她,原来看的是她背后的即墨云啊。 她白眼一翻:“这还要问啊,当然是脱衣服给她。” 她说着,便要挣出手,即墨云手上加劲,冷然道:“你把衣服给她,你穿什么?” 岚兮道:“我只脱外衫,又不是全脱给她。” 他微带命令道:“拿着。” 言毕便松了手,将另一只手上捧的剑匣抛给她,岚兮只得张臂接在怀里,臂上一沉,秀眉一蹙:“喂,你干嘛?” 即墨云修长的手指拈起她的衣带,重又为她系好,然后转眸瞥了那美人一眼,便不再多看,眸中一丝波澜不起,大约跟看见一块生猪肉没什么区别。 依岚兮的经验来看,男人在这种时候,如果是正人君子,就会宽下外袍,温柔地为美人披上,非礼勿视,好言安慰,如果是伪君子,则会趁机吃豆腐又假作不小心,如果是猥琐小人就会直接…… 可即墨云居然不为所动,面上还隐现不耐,竟是极为勉强地宽下外袍,劈头盖脸地丢给那位美人。 岚兮忍不住发问:“即墨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即墨云斜睨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岚兮忽地想到,他可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啊。不由伸了伸舌头:“好啦,当我没问。” 第二十一章 和事 另一面,青白双秀终究不是大汉的对手,撑到此刻已是极限,眼见得步步败退,顷刻就有性命之忧,岚兮暗骂:“这帮笨蛋,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拿命厮杀?” 她回首,将剑匣抛还给即墨云,抢上几步,双手拢成喇叭罩在唇边,气沉丹田,尖声大吼:“统统住手……” 她内力本不深厚,所以这一声吼,是牟足了八成功力,再加上她天生高亢的嗓门,才使得众人耳中发嗡,震慑住了激斗中的三人,而后喘道:“他不是冲天大盗,大家有什么误会,坐下好好说,先把真相弄清楚,再动手也不迟。” 木氶雪本也无力再斗,身上被那大汉划破几处衣衫的怒气,一时也发泄不得,听了岚兮说话,不禁将满腔怒火转到她头上:“你先吃我一招,然后再说!” 话音刚落,挺箫再上,即墨云脚步微移,挡在岚兮面前,面若冰封:“木姑娘当真要动手吗?” 木氶雪对他心有余悸,脚下不禁一滞,关山月上前拉住她:“师妹,他若真是冲天大盗,我们方才已遭毒手了。” 他本想接着说岚兮是一片好意,话到口边,才想起,自己连岚兮姓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改口:“白云公子是一片好意,我们且先把事情弄清楚吧。” 木氶雪瞪了那大汉一眼:“就算他不是冲天大盗,那也不是好人,否则为何会非礼秦姑娘?” 那大汉重重在地上吐了口痰,骂道:“呸!你个瞎了眼的瓜皮,几时见老子非礼她了?要不是老子及时出手,那娘儿们才被人非礼了哩!” 木氶雪被他骂得满面涨红,急道:“你,你放屁,那你身上的飞凫镖怎么回事?” 大汉唾道:“额呸,你问老子,老子就得答吗,你个瓜皮算老几啊!”大汉擤了把鼻涕,甩到地面,大步迈前,向那躲在树后的秦姑娘走去。 “你要做什么?”关山月横在大汉跟前,拦住他的去路,斥问。 大汉狞笑道:“嘿嘿,老子既然救了她,这娘儿们自然该归额,就算老子不能碰,也得扛到长沙去换些赏钱才划算,手下败将,速速退下,否则休怪老子这刀不开眼。” 秦姑娘将即墨云的外袍披在身上裹个严实,只露出一对赤足无法遮掩,听得大汉要捉她,立即缩到树后啜泣起来。 正在这时,老于驱车而来,“吁”地一声,停下马车,见即墨云与岚兮安好,这才舒口气。 他跳下车来,将马缰系到树上,环顾四面,虽不明所以,但也不便发问,他向二人拱手一礼,道:“我听到岚姑娘的叫声,担心这里有事,便赶来看看。”他顿了顿,又笑道:“其实,我是多心了,有庄主在,又怎会有事?” 岚兮向另一头努了努嘴,道:“老于来得正好,赶上一场好戏。” 只见关山月玉笛一横,凛然道:“你虽非冲天大盗,但确然居心叵测,秦姑娘落到你手上,怕不见得比在冲天大盗手上好多少。” 大汉又啐了一口:“屁!假仁假义,你们这帮所谓的名门正派,说的好听是行侠仗义,说破了也不过是贪图钱财名誉!还不如额,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大大方方,光明磊落!” 岚兮眼见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顷刻又有动手的趋势,根本无法好好说话,寻思着如何打破僵局,让大汉打消带走秦姑娘的主意。 她想着,最好先支走那人,省得一个不对付,又与青白双秀交上手。 陡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不是名门正派,那多半是独行豪客,或是在黑道上混的,再加上这口关中片…… “嘻嘻”,岚兮暗暗一笑,抢在关山月说话之前鼓掌道:“说得好!说得妙!” 她边说边向大汉走去:“我就喜欢大哥这样的痛快人,虽然粗野了些,但也比那等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太多。” 大汉这时才仔细打量起她,见是这么个俊美的姑娘,又如此称赞自己,不由心花怒放,他大笑道:“哈哈哈,还是这大妹子有眼光,可惜现在没酒,不然,额非请你大醉一场不可!” 木氶雪闻言大怒,对关山月道:“好啊,你看!你还总护着这女人,她跟那厮一样,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下按捺不住,又想发难,关山月连忙上前阻道:“师妹,且先看看再说,现下断论,言之尚早。” 木氶雪瞥见立在一旁的即墨云,只好按下性子,狠狠顿足,瞪了关山月一眼,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岚兮没理那师兄妹二人,也跟着豪爽一笑:“这倒不妨,喝酒的机会多的是,过会儿咱们上城里挑家酒楼,不醉不归。”说着一拱手:“小妹名叫岚兮,乃无门无派之无名小卒,听大哥的口音,敢问是在关中哪条道上混的?” 关山月暗暗记下:原来她叫岚兮,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大汉顺嘴答道:“额叫丁大石,绰号罗刹刀,关中人氏,是……”说到这,不由一顿,才又接着道:“独行万里,无门无派。” 岚兮听他言辞闪烁,心念一动:“原来是丁大哥啊,失敬失敬,大哥既是关中人,那可认得关中七大帮的总瓢把子薛老大?” 丁大石目光闪动:“怎地,妹子你认得?” 岚兮笑得得意:“哈哈哈,不仅认得,还熟得很呐,前年我与薛老大在西安春风楼上喝酒,曾听他提过,七大帮中有一帮海沙帮,原来是在鸣沙山一带做无本买卖的,后来生意难做,便跑到关中投靠薛老大,薛大哥仁厚,收了这帮兄弟,给他们做靠山,这帮人在当地招兵买马,势力越来越大,没过几年,居然敢和薛大哥叫板,妄想坐这七大帮的头把交椅,这等忘恩负义之徒,薛大哥焉能饶过?” 她看了看丁大石的脸上,又继续道:“我听薛大哥说要好好收拾他们来着,只可惜其时小妹另有要事,不能一睹为快,后来也不曾再踏足关中,听闻这伙背信弃义的东西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关中七大帮只剩下六大帮,也不知实情如何,既然大哥是关中人,想来知道此事,可否告知小妹一二?” 青白双秀一听岚兮说认得那关中黑道的领袖薛路明,都吃了一惊,关山月暗暗寻思,这岚兮居然能与黑道中人称兄道弟,恐怕也不是正道出身,只是藏渊山庄向来中立,怎地即墨云会与她暧昧不清? 第二十二章 唬人 丁大石听着听着,面上的肌肉不由抽了抽,踌躇片刻,勉强笑道:“这……额这两年没在关中,没听说这个事。” 岚兮道:“原来是这样啊,我曾听武林同道说,当时这事儿闹得挺大,连白道上的朋友都连累了,因着这事,梅三爷还与薛大哥闹了不快,我还以为丁大哥会知道呢。” 丁大石听她的口气,竟似是与那梅三爷甚是熟稔,不禁心头一抽:“怎么,姑娘和梅三爷也是朋友?” 他此刻已改口称岚兮为姑娘,显然是不敢再存轻视之心,岚兮惭愧地笑了笑:“梅三爷是何许人,小妹这等没头没脸的小人物,哪够资格与他交朋友?” 大汉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谁知岚兮又接着道:“倒是和梅三爷的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也曾把酒言欢过,说起来,五公子倒是个有心人,他近日有事要南下一趟,便差人来信说要与小妹见上一面,算算日子,这几日应该已到宜春,不如大哥你与我一道去见他如何?” 丁大石默不作声。 岚兮又道:“五公子生性放达,素喜结交豪杰,对大哥这等英雄人物必定十分欢喜,加之他久居关中,也算得半个关中人了,你们老乡见老乡,必能结为莫逆之交。” 一提起五公子,岚兮眸里便有了异样的神采,口吻也亲切了许多,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青白双秀越听越奇,就连即墨云都不由暗暗起疑,莫非她真认得那五公子梅吟香? 他的脑海里不禁勾勒出梅吟香那洒脱不羁的身影,细想来,那种感觉与岚兮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 丁大石听到这儿,脚已有些站不住了,脸上一会儿成猪肝色,一会儿又变得灰白,支吾了好半天,才干笑道:“这个,真是不巧,额还有事,下次……下次吧,额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丁大石话还没说完,双脚已不住后退,等到话音刚落,转身一晃,转眼便只剩一个黑点,岚兮急道:“诶,丁大哥,那酒还喝不喝啊?还有秦姑娘你不要啦?” 那人早已杳无踪迹,哪里还有回音? 原来这个罗刹刀丁大石,原是关中一带的绿林,偶然结识海沙帮帮主冯人豹,两人义气相投,便做了结拜兄弟,后来海沙帮实力壮大,冯人豹觊觎起了薛路明的位置,便想使点阴招,做掉薛路明,丁大石觉得这等行径实在不地道,几番相劝未果,为不负义气,只好跟着干。 结果事败,兄弟死的死伤的伤,仅剩一半逃进深山,为求生存,劫了隆昌镖局的一批红货,打的还是薛路明的旗号,总镖头史威知道,薛路明是关中黑道第一难惹的人物,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求请北五省白道上的头号人物,天风镖局的总镖头梅三爷出面。 但事情毕竟没有直接犯到梅家,梅三爷不好亲自露面,便让其子吟香出面调停,五公子一出马,没伤两面和气,便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端了海沙帮的贼窝,追回了那批红货。 械斗中,冯人豹被史威所杀,他自己也是千难万险,才捡回一命,情知关中已然呆不住,便逃到南方来讨生活,只道这里无人相识,方敢报上名号,唯海沙帮这名头委实臭得太响,不敢轻提。 方才他一听岚兮说五公子南下有事,以为是来料理他,心下惴惴不安,暗自庆幸岚兮不识得自己,又恐叫她瞧出破绽,逃命尚且不及,哪里还敢跟她去见五公子? 事实上,岚兮的确不认得罗刹刀丁大石,只是见他不愿报出来历,料其中定有蹊跷,便扯出关中黑道首领的名头来作试探,见他神色不定,便大胆揣测与薛路明近年处理的海沙帮一事有关。 等他故作不知,心下就已肯定七分,再抬出梅三爷的名头,见他面露惊诧,便有九分把握,他就是海沙帮的人,最后扯谎说五公子南下,他一心虚,只好逃之夭夭了。 其实,如果这个丁大石存心想找梅吟香报仇,答应与她一道去宜春,那就轮到岚兮想逃之夭夭了。 岚兮见自己居然真把他唬走了,不由捧腹大笑,木氶雪见那人逃了,还想再追,岚兮喊道:“你已追不上了,还是别费工夫了,况且,追上了又如何,打又打不过,难道非逼人家杀了你才完?” 她这话虽是事实,但在木氶雪听来却是无尽的讽刺,碍着即墨云,无法对她发作,正恨得牙痒痒,关山月也道:“师妹,秦姑娘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厮,既然不是冲天大盗,那也无需再追了。” 木氶雪闻言更怒,飞起一脚,踹向关山月,关山月不避不挡,这一脚便结实地踹在他膝骨上,他微微一晃,既不皱眉,也不生气,问道:“消气了吗?” “没有!”她陡地一吼,眼泪便簌簌流下,索性蹲下埋头大哭起来,关山月一叹,只好伏低身子,从旁劝慰。 岚兮头疼地揉揉眉心,想着自己也不过只损了这丫头一把,怎么竟能结下如此深的仇怨? 抬眼见那位秦姑娘依旧缩在树后,挂着眼泪,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她三两步来到她身边,想着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言行不好太随意,否则会吓着她,于是柔声道:“姑娘莫怕,那人已经走了。姑娘这般模样到底不妥,若不介意,随我上马车换身衣裳,可好?” 秦姑娘犹豫了一忽儿,含羞点了点头,刚跨出一步,便“哎哟”一声,伸出雪藕般的手臂,扶住树干,原来是玉足叫石子给硌疼了,她无助地抬眸,娥眉微颦,美目含泪,顾盼之间,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即墨云。 即墨云却像根本没瞅见似的,淡淡道:“老于,那位姑娘走不动路,你去帮她一把。” 老于应声过去,看仔细了是这么一位天仙似的美人,身上又裹着庄主的外袍,露出一段藕臂,一对赤足,猜也猜到,这外袍底下是何等风光,不由血气上涌,一颗心怦怦乱跳,要扶要抱,一时拿捏不准,只觉着无论怎样都不合适,一时不敢妄动。 他颇为为难地看着即墨云,而秦姑娘亦是低头咬唇,面红耳赤。 岚兮挠了挠头,道:“老于,劳烦你把马车驱近些。” 老于如释重负,道一声:“好!”便去照做。 第二十三章 落脚 等到木氶雪哭过一阵,渐渐稳住情绪,那位秦姑娘也已换好衣服,梳理齐整,她的身材本较岚兮来得丰腴,一袭月白罗衫穿在身上,玲珑有致,妖娆妩媚,比初见时候,还要惑人三分。 岚兮看得眼睛发直,秦姑娘怯生生地,面如火烧,情不自禁拉过即墨云的外袍,仍旧裹在身上,岚兮没有多余的靴子,她只好穿着袜子一直坐在车厢里。 眼见天色不早,岚兮提议先寻一处落脚,再从长计议,关山月点头赞同,木氶雪早就累了,虽有心抬杠,却无力反驳。 于是,关山月走入林中,执笛横吹,笛声悠远,在林中悠悠回荡,不一会儿便闻马嘶,接着,两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蹿出树丛,具是膘肥体健的白马。 白马上还各自驮着两人的行李,白马认主,到了青白双秀面前便嘶鸣停下,木氶雪见了十分欢喜,跑到其中一匹矮小些的白马面前不住亲昵。 一切收拾稳妥,青白双秀翻身上马,即墨云和岚兮也上了马车,一行人往西而去。 岚兮素知即墨云讨厌碰触生人,只好将拆下的车座重又安上,自己与秦姑娘坐在一侧,即墨云独自盘坐,闭目养神,车厢内十分安静。 秦姑娘显得十分拘谨,她独自挤在车厢的角落里,不敢靠近岚兮,岚兮问她渴不渴,饿不饿,她也不答话,只将纤纤十指,相互交扣,低眉垂眼,盯着自己的足尖。 她虽已穿了袜子,却好似依然光着般,拼命想藏到裙底,偶尔微抬眼帘,好奇地向四面偷觑,到最后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即墨云身上,有几次瞄到岚兮,发现她正瞅着自己,不由心头一跳,双颊绯红,又安分地低下头来。 岚兮见她惊魂未定,也不敢唐突问话,一时无聊,开始发困,便背靠车厢抱胸假寐。 她左右无凭,偶尔路面坑洼,颠得厉害,一个不及坐稳,不是撞向身边美人,便是险些跌出车厢。 美人固然不敢作声,但她每撞一次,人家就往里头缩一分,到最后躲无可躲,甚是委屈,而她的脖颈也已是又酸又痛,抬眼见即墨云居然能一直坐如磐石,稳如泰山,不禁暗暗佩服。 她抖擞精神坐不到片刻,眼皮又开始打架,突地灵机一动,起身挤到即墨云身畔坐下,头倚车厢,又觉车厢太硌,索性拉过他一条胳膊,枕在他肩头上,低低道了句:“借个肩膀靠靠,谢谢。” 说完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怀里还搂着他的胳膊。 眼帘轻掀,余光微微扫了眼身边人,这一瞬间,坐在对面的秦姑娘惊然发现,他笑了,浅浅一扬唇角,便连静夜里最皎洁的月光,都不如他这一笑来得温柔迷人。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即墨云的轻唤:“岚岚,岚岚,到了,醒醒。” 她皱着眉头,将醒未醒:“这么快,到哪儿了?” 即墨云道:“还在袁州府,尚未过地界。” 她缓缓睁开睡眼,天已全黑了。 即墨云见她尚未完全清醒,问:“你可能走得动?” “等等。”她慢慢坐直身子,伸了伸懒腰,转了转脖子,霍然跃起:“好了,我醒了!” “当心头!” 即墨云一语未毕,她已“砰”地,一头撞上车顶,“啊”地一叫,车厢跟着一颤,她也疼得佝偻,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忽地发觉一点也不疼,双眸上瞟,他宽厚的手掌不知何时已垫在她头顶,代她受了那一撞,要疼也是他疼,哪轮得到她叫? 她不好意思地转眸,见他正无语地看着自己,不由干咳两声,道:“那个,我这是替你叫的。” 即墨云面无表情:“那就多谢了。” 她厚颜笑道:“不必客气。” 即墨云放下手,率先下车,车帘后传来他的一息长叹:“哎……” “姑娘,没事吧?”忽地一声女音轻问,声若黄莺出谷,娇柔婉转,岚兮这才想起,车厢里还有位娇滴滴的美人。 “没事没事!”她干笑两声,心底暗暗赞叹:美人不愧是美人,人美,声音更美。 旋即想到即墨云,她连忙跳下马车,追问道:“云,你手疼不疼啊……” 一行人来不及进城,只好在城外村店歇下,众人下车下马,唯秦姑娘无鞋难以行动,老于便向老板娘买了双粗布鞋,虽不合脚,但也凑合。 这村店甚是简陋,老于抛了一大锭银子,也只腾出一间空房,众人挤在一处,围着一张长桌,叫了六碗炒粉。 即墨云与岚兮同坐一边,剑匣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对面是关山月与木氶雪,秦姑娘邻着二女与老于相对而坐。 粗茶淡饭,木氶雪吃了两口便不愿动筷,关山月无法勉强,见她不吃,自己也吃不下,秦姑娘此刻心情已定,但才刚脱离险境,胃口不佳,吃得也极少,老于三两口将粉落了肚,招呼一声,便出去洗马喂草料。 岚兮一如既往地狼吞虎咽,仿佛入口的是极致的美味。 “乡里土佬馆。”木氶雪用乡音悄悄嘀咕了句,心中暗笑:一碗粉还当是什么好东西了,吃得这般狠,也不怕噎死。 关山月与秦姑娘都听得懂,各自看她一眼,也不言语。 岚兮听在耳里,晓得这是潇湘一带骂人老土的意思,暗想:不敢动手,只好口舌上逞强,又怕我听懂了找你晦气,哎…… 她心下摇头叹息,面上依然故我。 只有即墨云不疾不徐地吃着,一碗普通的炒粉,竟被他吃得赏心悦目,他身上总有一种气质,只要有他在,再简陋的地方也会变得宁静雅致。 岚兮风卷残云般地将一碗粉扒完,即墨云适时递了块绢帕给她,省得她将满嘴油腻抹得一手,岚兮道声谢便接过了。 即墨云习以为常,既不与她客套,也没对她的道谢,表示不满。 另外三人见他二人如此,都对他们既亲近,又见外的关系暗自奇怪。 第二十四章 命舛 关山月早有一肚子疑惑想问,此刻见他二人吃完,这才一拱手:“一直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岚兮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从未正式报过名姓,于是道声抱歉,对三人说了名字,也向秦姑娘介绍了即墨云。 关山月还了礼,对秦姑娘报了家门,木氶雪也自介一番。 秦姑娘起身千恩万谢,便要跪拜,岚、木、关三人连忙扶她坐定。 关山月这才问道:“岚姑娘,梅五公子当真要来宜春?” 岚兮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哪有这回事,不过是我编个故事哄哄那人罢了,什么薛大哥,梅三爷,五公子,我统统不认得,那些话都是我胡诌一气的,你们可千万别当真了去。” 她这一句话,便将关山月的许多问题都堵死了,岚兮也知道,他们是在好奇,那个丁大石为什么一听见五公子南下,就吓得溜之大吉,于是将海沙帮背信弃义,及如何牵扯到梅家等个中细节,详说了一番。 青白双秀对此事虽有耳闻,却不如她知晓得这般详细,关山月听完不由感叹:“岚姑娘见识广博,远非我等能及,在下佩服。” 岚兮摆手道:“什么广博不广博,不过是赶巧听说,无意中记下罢了。言归正传,你们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还有那十万两花红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虽已猜到几分,但还是直接询问比较痛快。 关山月道:“这个,就要问秦姑娘才最清楚了。” 秦姑娘见众人都向她看来,不禁晕生双颊,垂眸细想了番才轻声道:“小女子秦长妤,长沙人氏,幼失怙恃,鞠于家兄,兄名秦长卫,依凭祖产,于长沙经商,得上天庇佑,生意兴隆,如今已是长沙首富。” 岚兮插口道:“秦长卫?就是那个拥陶朱之富,喜结交江湖,招纳亡命,有长沙孟尝君之称的秦长卫?” 关山月道:“不错,就是那位秦大官人,潇湘一带的侠士都敬他一声秦爷,虽为商贾,但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侠名远播。” 岚兮抱拳道:“原来秦姑娘是大有来头,真是失敬。” 她接着好奇地打听道:“听闻连中原大侠,都是令兄的拜把子兄弟,果真如此吗?” 木氶雪不屑地低声咕哝:“哼,这等千真万确的事,你竟也拿来发问,没见识。” 岚兮抽抽嘴角,懒怠理她,秦长妤低声道:“这些都是家兄闯出的名堂,长妤只是沾光。” 岚兮道:“那秦姑娘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又怎会来到这里?难道是冲天大盗……” 岚兮没有说完,因为她发现秦长妤一听见冲天大盗就露出痛苦、恐惧的神情来。 秦长妤静默片刻,才道:“那夜,我正打算更衣休息,突然有人闯进来,拿刀架着我,不许我出声,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将我打晕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手足被缚,动弹不得,这时,我才看到,才看到那个劫持我的,男人……” 岚兮追问:“什么样的男人?” 秦长妤逐渐抱紧自己,眸泛泪光,悚然道:“他长的好可怕,满脸大胡子,手臂上还有条长疤,我问他是谁,为什么要劫持我,他只说要把我献给他大哥,我又问他大哥是谁?他说是大名鼎鼎的冲天大盗,我也不认得那人,只是一听见大盗这两字,便骇极了,哭求他放我回去,我说如果他肯放了我,哥哥必会重赏,可他却威胁我不许吵闹,否则就,就要把我……” 说到这里她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众人不禁动容,木氶雪掏出帕子给她,她言谢接过。 木氶雪义愤填膺道:“岂有此理,那猪狗不如的恶贼,若是落在我手里,非要将他抽筋剥皮不可!” 她虽未必明白这未竟之语,接下去的意思,但也料到必然是要对秦长妤行罪大恶极之事。 岚兮拍了拍秦长妤的背好生安慰:“秦姑娘,若是不愿说,那便不必再说了。” “我没事……” 秦长妤拭泪呜咽道:“接下来几天,他将我塞进一辆马车里,还堵住我的嘴,马车一路颠簸,也不知要带我到哪里,一想到自己的处境我根本活不下去,想要绝食自尽,他便撕裂我的衣裳,威胁我说,如果我敢绝食就,就将我剥光,赤条条挂在树上,叫所有路过的人都来瞧瞧……” 她说着又低泣起来。 木氶雪气得面色铁青,重重拍案,说不出话来,关山月紧握玉笛,手上青筋突兀,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两字:“畜生!” 岚兮心下难受,情知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受了这般侮辱,不是几句言语可以安慰的,当下只是无言,转眸见即墨云风轻云淡,竟似未曾听见,不禁蹙眉暗想:这家伙简直是冰块做的。 秦长妤一面垂泪,一面接着道:“我在车里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后来马车坏了,他只好带我骑马,虽然净挑些偏僻的小道走,但还是叫人撞见了,他见行踪暴露,突然变得凶狠,他说他已被人发现,无法再带着我,我央求他‘那便放了我吧’,可他说,他整天对着我早就受不了了,既然不能孝敬大哥,便,便自己享用了罢,然后就,就对我……” 她说到这里,已完全说不下去,以帕遮面,伏在岚兮肩上瑟瑟发抖,失声痛哭,长久不绝。 众人又安慰了她好一阵,等她哭过之后,才又抽抽嗒嗒地道:“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人,就是那个被你们吓跑的人突然出现,及时救了我,那恶贼敌不过他,就忽施暗算,扔了样什么东西要伤害他,还好他及时避开,那恶贼就趁机上马逃走了。” “那样东西?”关山月微一沉吟,便立即明白了:“就是飞凫镖!” 秦长妤拭了拭眼泪,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形状确实有几分像野鸭子。” 第二十五章 吃醋 关山月道:“我与师妹听人说,有个大胡子带着一位美貌姑娘往东去,心下蹊跷,这才匆匆赶来,等我们到时,刚好看见那人手里拿着飞凫镖,秦姑娘又是那般模样……” 岚兮接口道:“再加上那个罗刹刀丁大石也是一脸大胡子,所以你们就将他当作劫持秦姑娘的恶贼了。” 关山月道:“不错。” 岚兮问:“那你们又是怎样知道,秦姑娘落在冲天大盗手里的?” 木氶雪讥笑道:“这件事早就传开了,我反倒奇怪为什么你们不知道?” 关山月看了她一眼,道:“秦姑娘被劫持是六天前的事,此事仅在潇湘传开,传到袁州府,也只是近两日的事,难怪姑娘不知。” 木氶雪见他当众拆台,恨得一脚踩他脚上,他只当不知,又继续道:“秦府上下门客众多,不曾想竟有贼厮敢到秦府作恶,是以疏于防范,等发现贼踪时,秦姑娘已落入贼手,那恶贼寡不敌众,临危发出飞凫镖,又以姑娘性命要挟才得以逃脱。” “这飞凫镖是冲天大盗的独门暗器,谁人不知?但此事关乎小姐清誉,本不该传扬,想是迫于无奈,秦爷才不得已设下十万花红,但凡有人能救回秦姑娘,诛杀冲天大盗,便能得到那十万花红,若是二者之中做到其一,便得五万花红,其实,以秦爷的为人,便是没有那十万花红,我潇湘侠士亦是义不容辞。” 岚兮响应道:“何止潇湘,但凡武林同道,遇上这等不平事,都是要管上一管的。” 随即她又问:“诶,可你们也是初见秦姑娘,怎么一眼就能认出,就连那个丁大石好像也是如此。” 关山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慢慢展开:“因为这个。” “秦爷备下花红时便请画师,画了这些画像,流传出去后,又不断有人依样摹写传布,是以很多人都有,若说人有相似,但小姐眉心的这粒朱砂痣,总不能也是巧合吧。” 岚兮看了看画像,画中女子固然美丽,但比起本人的姿容神韵,却又远远不及,若不是因为这粒朱砂痣,说不得便错过了。 岚兮道:“不错,美貌姑娘固然不少,但眉心生有朱砂痣的美貌姑娘,就少得许多,再加上和一个大胡子在一起,那几乎就是独一无二了。” 岚兮说着将画像折好,依旧还给关山月。 木氶雪轻哼道:“秦姑娘是我们潇湘第一美人,她的美貌可不是庸脂俗粉能比得上的。” 秦长妤渐渐止了泪,听得二人赞扬自己美丽,不禁满面娇羞,埋下头去。 岚兮听出她这话里有话,事分轻重也懒得理她,径自问关山月:“那你们是从何得知,那恶贼往这里来了?” 关山月道:“我们哪里知晓?只是想着,大伙儿都在潇湘追查,若那恶贼真在潇湘,自该不难落网,于是决定东行,也是天意,竟叫我二人撞着了。” 岚兮道:“那你们这趟出来,是奉了木堂主之命,来寻秦姑娘的?” “这……”关山月微一犹豫,看了木氶雪一眼,木氶雪道:“你想说便说,看我做什么?” 关山月道:“其实,师父另派有人前去相助,师妹虽然有心出力,但毕竟江湖经验不足,想那冲天大盗何等凶顽,师父他老人家担心师妹安危,不曾答允,师妹救人心切,擅自离家,我不放心,这才跟着前来。” 岚兮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目中含笑,看着这二人。 木氶雪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关山月面上微红,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想,既然已经寻到秦姑娘,当务之急,是先将姑娘安全送回长沙,余者慢慢再说。” 木氶雪冲他道:“不行,冲天大盗还没抓住,不能就这样回去!” 岚兮心中暗笑:就你那点三脚猫,连丁大石都奈何不了,还抓冲天大盗? 关山月道:“师妹,不是回去,是将秦姑娘送回长沙之后,我们再去找冲天大盗。” 木氶雪道:“你少糊弄我,等到了长沙,万一遇见其他师兄,那我还走得了吗?” 关山月劝道:“我们已离开数日,音讯全无,再不回去,师父该担心了。” 木氶雪霍地站起,跺脚道:“不行,要回你自己回,在未诛杀那恶贼之前,我绝不回去。” 岚兮听得这二人争执起来,连忙从中相劝:“诶诶诶,木姑娘,外头凶险,我看那冲天大盗的事你就别管了,秦姑娘可随我二人同行,横竖我们这路西行,去长沙不过顺道,送她回去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你就随你师兄回家吧。” 秦长妤听得岚兮这样说,泪眼不禁悄悄望向即墨云,但见他面上不辨喜怒,并不表态,也不知到底何意。 关山月道:“岚姑娘说的对,此事你就别管了,万一你有个闪失,我也无法向师父交待。” 木氶雪眼圈一红,重重哼道:“你就只怕和我爹没法交待,根本不是真心关心我,还净帮着外人欺负我!” 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岚兮,飞奔而出,关山月无奈,匆匆向余下三人施了一礼,发足追出。 “我又哪儿说错了?”岚兮挠了挠头,委实觉得自己冤枉。 即墨云道:“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但凡从你口里说出的,就一定不是对的。” 岚兮道:“你这闷葫芦,方才一言不发,现在终于开口了。” 秦长妤潸然泪下:“都是我不好,木姑娘和关少侠是因为我吵起来的。” “和你没关系,你无须自责。”岚兮摆摆手,接着道:“秦姑娘受了这一路惊吓,想必不曾好好歇息过,还是早些就寝吧。” 秦长妤轻拭泪珠,环顾四面,羞赧道:“可是,只有一张床。” 岚兮爽快道:“我们睡觉不需要床的,那张床姑娘就独自享用吧。” 秦长妤睁大了眼:“不需要床?不睡床那要睡哪儿?” 这乡野地方,地面脏得很,若是打地铺,定然十分不舒服,瞧这二人衣冠楚楚,难道竟不介意? “你看!” 岚兮起身一跃,将对面那张条凳踹到墙角,身形一晃,轻巧地坐在条凳一端,长腿搁到凳上,背往墙上一靠,环胸闭眼,作个睡着的模样。 秦长妤拍掌惊呼:“岚姑娘,好厉害!” 岚兮立起身笑道:“所以姑娘快些歇下吧,乡野地方,只好请姑娘委屈一宿了。” 秦长妤道:“得各位侠士相助,死里逃生已是万幸,哪有委屈可言,只是即墨公子他……” 她说着,羞怯地看向即墨云,岚兮拉起她的手,走到床边:“你不用理他,他呀,困的时候,站着也能睡着。” 秦长妤吃惊道:“真的?站着如何睡得着?” 岚兮扯些闲话来哄她,缓解她的不安与焦虑,秦长妤躺在床上,听着听着,眼皮渐渐发沉,她握着岚兮的手,悬了几天的心,此刻才松懈下来,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第二十六章 谈心 一个千金小姐,自小锦衣玉食,若非历经此难,恐怕断难在这床粗被里睡着吧。 岚兮同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挣脱她的手,起身走向即墨云,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不禁问道:“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即墨云道:“过了三年,到底是变了些,说话做事,也有些大人的样子,换做从前,你已和那青箫打起来了。” 岚兮扁了扁嘴:“什么变了,我向来都是这样的。” 即墨云微笑:“才刚说你有大人样,立马就原形毕露了。” 岚兮还要回嘴,突然,一缕笛音袅袅传来,笛声萧瑟,似有无尽心事。 岚兮心中一动,料到定是关山月所奏,不由狡猾地一笑:“我出去看看。” 话音方落,人已溜出去了,即墨云摇了摇头,起身理了理衣袍,托起剑匣,也走了出去。 岚兮循声而来,见关山月独坐草丛里,隔着一人的距离,也跟着席地而坐,关山月见有人来,便渐渐收了笛音。 岚兮惊叹道:“我还以为你这笛子只用来打架,做暗号,原来,你真的会吹啊!” 关山月苦笑:“吹得不好,有辱姑娘清听。” 岚兮摆摆手:“好不好,横竖我也听不懂,对了,你师妹呢?” 关山月叹道:“在前方水边。” 岚兮问:“你师妹还在生你的气?因为昨日你把她点晕了?” 提起昨日,关山月不由道:“岚姑娘莫见怪,师妹她本性善良,昨日冒犯非是有意……” 他不说不打紧,一说岚兮就有气,她秀眉一挑,打断道:“非是有意?老兄,我就损了她一回,她一见我就冷嘲热讽,还大打出手,这要不是有意,那等她真有意起来,我岂不尸骨无存啦?” 关山月皱了皱眉,为难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个,师妹的生母乃风尘出身。” “啊?”岚兮轻呼一声,脾气一下子熄灭了。 关山月娓娓道来,原来木氶雪的母亲出身勾栏,是木震英一夕风流看上了,纳回的小妾,后来生下木氶雪,虽然木震英老来得女,极是宠溺,但因其母出身,也受过不少闲言碎语,所以从小就怕别人瞧不起,凡事都争强好胜,更忌讳有人提到青楼、风尘等字眼。 前些年,母亲病逝,不再有人提起此事,碍着木震英,谁都小心翼翼,不敢得罪木氶雪,但她心中的阴影却始终难以消除。 这等密事岚兮当然不知,但偏偏歪打正着,一脚便踩到她痛处,也难怪她要三番五次与自己为难。 听完后,她唏嘘不已:“我要早知道,就不那样说了。” 关山月道:“不知者不怪,岚姑娘不必介怀。” 岚兮道:“不管怎样,得罪她的是我,再如何生气,也不该总拿你出气。”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你师妹真好,我看她踹你的那一脚可没留情,你居然就这样生生受了。” 关山月苦笑:“你不了解她的脾气,这一脚若没给她踹上,下一脚她会踹得更狠。” 岚兮“噗嗤”一声,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倒是很了解你师妹啊。” 关山月道:“我们一起长大,我怎会不了解她?” 岚兮眨眨眼睛,突地压低嗓子,悄声问:“喂,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妹?” 关山月一怔,继而又黯然一叹:“白云公子乃人中龙凤,我哪能与他相比,师妹她……” 他没接着往下说,但意思却已分明。 不想岚兮又是一阵捧腹:“哈哈哈,你多虑了,像即墨云那种百年难遇的小白脸,是个女人见了都会心动,更何况是你师妹那样的小姑娘。” “但,是不是真心喜欢,就难说得很了。” 她止了笑,认真道:“毕竟她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等她了解之后,或许就失望了,可你不同,你们青梅竹马,有自小到大的情分,不是一个外人出现,便能轻易抹杀的。诶,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师妹是心悦你的,否则她也不会总吃那没来由的干醋。” 关山月听到“小白脸”三字,不由怔住,堂堂藏渊山庄庄主,堪称风华绝代的白云公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小白脸,如何能叫他不忍俊不禁?可听到最后,又不由一愣:“干醋?” 岚兮道:“你三番五次阻止她与我为敌,固然是为她好,但在她看来,倒像是有意维护我一般,她自然会不高兴。” 闻言,关山月垂首:“说来惭愧,在下对姑娘确实存过不礼之心。” “呃……” 这回,轮到岚兮愣住,缓了一会儿,才渐渐笑出声,她一拍他肩头,爽快说道:“无妨无妨,见钱眼开,见色起意,见食贪吃,乃是人之本性,发乎情,止乎礼,何过之有,你既敢直言不讳,可见心怀坦荡,我若是怪你,岂非不通人情?” 关山月本是心下惴惴,以为对方必定大怒,岂料她竟说出这番骇俗之言,不由得慨叹自己肤浅,将对方视作一般美貌女子,起了不礼之心,非但亵渎对方,亦是侮辱自己。 当下,他起身一整衣冠,肃容作揖道:“姑娘这等人物当真举世无双,关某能认识姑娘,实乃三生有幸。” 岚兮起身一扶:“什么幸不幸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我欲高攀,阁下可愿俯就?” 关山月喜道:“姑娘说的什么话?承蒙青眼,在下求之不得。” 岚兮道:“好,那走吧。” 关山月惑然:“走?去哪儿?” 岚兮道:“去向你师妹道歉啊,做错事当然得认错。” 关山月道:“我看不必了,师妹做事鲁莽,她也有错,闹闹脾气,过两日便好,你若低头,只怕她得理不饶人,愈发没完了。” 岚兮道:“这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你在这等等我。” 她话一说完,也不再啰嗦,往林中闪了两闪,便失踪了,关山月等了好半天,正自纳闷,她又几个纵跃回来了,道:“好了,走吧。” 关山月与她并肩而行,本要开口相询,突地想到,她或许只是去解手而已,不禁面上一臊,闭口不语。 “对了,关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岚兮道。 “什么问题?”关山月问。 岚兮讪讪笑了笑,悄声问:“你见了秦姑娘,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嘿嘿嘿……” 她话不说全,只最后拖着长长的尾音,越笑越贼,关山月双眉一轩,又是窘迫,又是好笑,心想这岚兮若是男儿身,只怕定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第二十七章 致歉 此时的木氶雪正在水边投石打水漂,听得足音,回头一看,却见岚兮向她走来,她环顾四周,确定她孤身一人,暗想机会来了,石子一丢,抽出腰间青箫,严阵以待。 “你来干嘛?”她斥问。 “为什么我不能来?难道此路是你开?我要从此路过,还得留下买路财?”岚兮双手负背,优哉游哉地嬉笑而来。 木氶雪怒眉倒竖:“好啊,你是故意来找茬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岚兮笑道:“你早就想来找揍了,我给你这个机会,不用客气。” “你……”木氶雪面色一绿,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嘴上不行的时候,手上自然就动了,身影一晃,青箫运力一送,一招银霜落地,攻她下盘,岚兮足尖一点,燕子般轻轻掠开。 木氶雪一击不中,心下更恼,刷刷刷,连攻三招,一招狠似一招,岚兮毫不费力地避开,还口出狂言,不断刺激她,木氶雪恼怒至极,偏又无可奈何,恨得泪珠在眼眶里滚个不停。 谁知这时,岚兮脚下一崴,破绽毕露,木氶雪脑中一热,陡下杀招,青箫一转,无数寒芒笼向岚兮,岚兮闻声,猛一转身,避之不及,“啊”地,正中胸腹要害,顿时倒地不起。 木氶雪大喜,跃到她面前,得意道:“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叫你再嚣张!” 岚兮捂住胸腹,痛苦地呻吟,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木氶雪一惊,不会吧,她的内力并不高深,就算使尽全力,正中要害,至多钉入肌骨,断不至伤及心脉啊。 “喂,你莫装死吓我,我才不上当呢!” 岚兮白眼一翻,颤巍巍地指向她,气弱道:“你好毒啊,居然真下杀手……” 继而一瘫,半晌动弹不得,木氶雪这才着了慌,连忙蹲下查看:“喂,你怎么啦?”触手所及,尽是又湿又粘的一片:“血!” 她心头一震,一屁股坐到地上,缓了片刻才急道:“你怎么了?我,我不是有意的,你怎么不躲呢?”吧嗒吧嗒,眼泪已急出了眼眶。 岚兮气若游丝:“我,我躲不开啊,木姑娘,我可能要死了。” 木氶雪赶忙扶起她,却因气力不够,叫她压在身上,自己也动不得了,木氶雪哭嚷道:“不可能,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说着,她大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岚兮受伤啦!师兄,师兄,你快来啊!” 岚兮一把拉住她的手,颤声道:“不必了,已经来不及了,木姑娘,我有一个心愿未了,你可能帮我达成?” 木氶雪坐起身,将她搂在怀里,垂泪道:“好,你说,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岚兮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叹道:“昨日我出言不逊,得罪了你,眼下我就要死了,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谅,我将死不瞑目,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岚兮此言发自肺腑,绝无虚假,你肯原谅我吗?” 木氶雪泣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我喊人,你撑住啊,他们马上就来。” 她说完扯起嗓子继续大喊:“喂!你们都死哪儿去了?为什么还不过来?师兄,师兄!” 岚兮缩回手堵住耳朵,皱了皱眉,央求道:“别喊了,你再喊,我还没重伤而亡,就先被你吵死了。” 木氶雪“哇”地哭道:“那要怎么办嘛?” 岚兮道:“你,你原谅我了吗?” 木氶雪急道:“有什么不原谅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自己脾气大我也知道,我也有错,虽然我不服你,想同你打一架,但我没想要你的命啊,哇……” 她纵声大哭,震耳欲聋,岚兮眉心紧锁:“你别哭了,你这一哭,我死得更快。” 她闻言,将悲声一收,呜咽道:“好,我不哭……” 岚兮道:“还有一件事,只要你原谅了我,我便死也瞑目了。” 木氶雪吃惊道:“还有事?你有很多事得罪我吗?”她们认识才两天而已啊。 岚兮满面愧疚:“有,有件事我骗了你,自知罪孽深重,若得不到原谅,我死后将化作厉鬼,终生追随你。” 木氶雪惊悸道:“不要啊,我通通原谅你,你到底骗了我什么?”为什么你骗了我还要化厉鬼缠我? 岚兮道:“你要先原谅我,才能告诉你。”她说着,又摸向她的脸蛋,手感光滑,甚是舒服。 木氶雪连忙接口:“我已经原谅你了。”快死的人怎么话还这么多? 岚兮道:“你立誓,绝不出尔反尔。” 木氶雪惑道:“这还要立誓?” 她这一犹豫,岚兮手一垂,又“哇”地,将一口鲜血吐到她身上。 木氶雪惶恐,立即指天发誓:“好,我立誓,我木氶雪在此发誓,不管岚兮骗过我什么,我都原谅她,倘若食言,必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这样,你满意了吧。” 岚兮一笑:“嗯,满意。” 木氶雪道:“那到底是什么事,能说了吗?” “这件事就是……”岚兮刚说到这,痛苦的神情倏然一收,骤然一跃而起,大笑:“哈哈!我现在根本不会死!” 木氶雪不及反应,愣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你!你骗我!” 岚兮后退两步,活蹦乱跳道:“我只说我要死了,又没说是现在就死。” “强词夺理!” 她跳起来,顿足道:“这到底怎么回事,飞芒针明明是射中的,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岚兮从怀里取出几块木板,在她面前晃了晃,上头扎满了飞芒针,她将其扔到一边,道:“你看!我就知道你会用这招,还好早有准备。” 木氶雪又问:“那血呢?” 岚兮抹了把唇角的血渍,又指了指衣裙上的血污:“你说这个啊,哈哈哈,这根本不是血,这是红腥草捣烂之后和点水,又腥又红又粘,现在天又黑了,你看不清楚便以为真的是血了。” 木氶雪恨声道:“好你个王八蛋,我要宰了你!” 岚兮叫道:“诶诶诶,你说话不算数,会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的哟!” “你!”木氶雪气得跳脚,却对她无可奈何。 第二十八章 言和 这时,关山月从林中徐徐走出,笑道:“岚姑娘的演技真好,差点连我也骗了。” 原来方才她到林子里鼓捣半天是为了弄这些,关山月还纳闷,她怎么会去了这般久。 岚兮对他道:“还好你没出现,不然计划就泡汤了。” 木氶雪陡见了关山月,更是气恼:“原来你们两个串通好的!” 岚兮解释:“当然不是,我负责唱戏,他负责看戏,如此而已。” 关山月走到木氶雪面前,温言道:“师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出的气都消了吧。” 木氶雪气嘟嘟道:“我立了誓,不能食言,不能对她如何,但你,我可没说,不能对你如何!关山月,你死定了!” 话刚说完,木氶雪青箫一指,便对关山月发难,关山月连忙疾身闪避。 岚兮大笑:“关兄,这个,我可就帮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言毕,身形一闪,便融入夜色,身后隐隐传来木氶雪的怒骂声,还有关山月的告饶声。 她嘻嘻一笑,到水边净了手脸,又回到马车中,换了身干净衣裳,正想回到村店里,抬头却见即墨云躺在屋顶上,以手为枕,仰面而眠,剑匣就放在他的身边。 岚兮纵身跃上,与他一并躺下,仰望漫天繁星,她惬意地抖着腿,但觉海阔天高,无比舒畅。 “方才,你说谁是小白脸?”即墨云缓缓睁眼,蓦地发问。 岚兮一窘,腿也不抖了:“你,你偷听墙根,羞羞羞!” 即墨云面无表情道:“你笑得那么大声,我还需要偷听?” 岚兮急忙辩解道:“说你是小白脸,那是夸你好看,懂不懂啊你。” 即墨云略略沉吟,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那么是我好看,还是梅五公子好看?” “你们根本就是两种人,怎么相提并……” 岚兮话刚脱口,便立即醒悟,她猛地掌嘴,恨恨道:“我就知道,我能瞒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你。” “你和五公子是怎样认识的?”即墨云继续发问。 “我认识温小姐的时候,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岚兮仰面望天,答得毫不心虚。 “哦?”即墨云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和我很不相同吗?” “他,他……”岚兮磕磕巴巴,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思索着应答之词。 即墨云却冷然道:“你若不想说,便不必说了,我不想听你编故事。” 岚兮面上一垮,正求之不得:“诺,这是你自己说的,那我就不说了。” 一时无言,两人静观星空,沉默良久,即墨云又徐徐开口:“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岚兮一笑:“和以前一样,多管闲事,胡作非为。” 即墨云看似不经心地问:“受伤的时候怎么办?” 岚兮答得痛快:“不曾伤过,你不在,我会很小心的。” 即墨云胸中一柔,薄唇微掀:“我在,你就可以不小心了吗?” 岚兮嘻嘻一笑,道:“你在,打不过有你帮我,受伤了你会救我,我当然不怕,大意些也无妨。” 即墨云骤然坐起,满面动容,声音里隐了丝难察的激动,道:“岚岚,你,你可愿……” “对了!” 她也霍然坐起:“今晚说起冲天大盗,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你爹已经废了他,他怎么还能重出江湖?这两年我听过他做的不少恶事,如果不是他所为,那么就是他的门徒干的,听秦姑娘那样说,不难推知,他的徒子徒孙一定不少,那个大哥一定就是他们的首脑,你说,他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冲天大盗?” 岚兮啰里啰嗦,一口气问了好些问题,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即墨云身上。 即墨云喉头一噎,余下的话再难脱口。 “你怎么啦?”岚兮见他默然不语,不由问道。 即墨云心中一沉,淡漠道:“我想不是,当时他受伤极重,即便不死,也年寿无多。” “不管他死没死,冲天大盗重出江湖,势必要找藏渊山庄报仇,难道……这次月影失窃便是与他有关?” 岚兮说着说着,想到这点,不禁惊声问道。 即墨云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点了点头,道:“你终于想到了。” 岚兮埋怨道:“你已经知道了?居然一直不告诉我?” 即墨云道:“你又未曾问过我。” 岚兮不满地轻声哼道:“看你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是不是已经知道,冲天大盗是谁了?” 即墨云答得干脆:“不知道。” “你!”岚兮顿时语塞,她抽了抽嘴角,重重吐了口气,重又躺下,和他说话,真能气死个人。 即墨云也陪她一同躺下:“今晚你打算睡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好,有草,有风,有星星。” 她揪了一把屋顶上的茅草,懒懒回他道,末了,她又补充一句:“还有你。” 即墨云心中蓦然一动,心潮重又起伏,他方想说话,岚兮又接着说道:“你在,才有人帮我赶蚊虫啊。” 他心嗖地一冷,又重归沉寂,淡淡道:“你错了,我不打算帮你赶蚊虫。” “小气。”她骂了一句,想翻身不理他,突然又想起一事,回头问他道:“对了,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 即墨云浅浅一答:“忘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合上眼睛,慵懒地道:“那好吧,我睡了,万一我掉下去,拜托你,顺手捞我一把,我先谢过了。” 即墨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忽然一只蚊子嗡嗡向她飞去,他疾手一捏,逮个正着……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水边。 木氶雪依偎在关山月身旁,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道:“师兄,我想爹爹了。” 关山月柔声道:“好,等过了地界,我们就回衡州。” “嗯。”木氶雪轻轻一应,很快便沉入梦乡。 万物归寂,天地一片宁静。 第二十九章 别离 阳光刺得人眼生疼,岚兮不适地皱了皱眉,她翻了个身,往阴影里缩了缩,这地方温暖,厚实,舒适,还有淡淡的清气。 她忍不住凑上脸蹭了蹭,可劲儿嗅了嗅,还想继续睡下,忽而察觉这地方是会动的,一起一伏,缓慢平和,就像人的呼吸,扑通,扑通,这是心跳! 她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她微微拉开距离,这才看清是白衣,心底一咯噔,缓缓仰面,即墨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咽了咽,余光将身周一扫,几时她已身在车厢,枕在他臂弯里? 方才她还毫无顾忌地在他胸口上乱蹭,一想到这儿,岚兮“刷”地一下,满面通红,她尴尬地坐起,镇定心神,强颜一笑:“我怎么会在马车里?还睡在你怀里?” “你忘了?”即墨云淡淡地反问。 她茫然摇头:“什么?” 即墨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道:“昨晚你在屋顶上睡着了,我担心你摔下,想叫醒你,谁知你根本叫不醒,还一个翻身压我身上,我又不能把你扔下不管,只好抱着你,坐到天亮。” 他似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又接着道:“可是天亮之后你依然叫不醒,我又只好抱着你上马车,就这样,你一直在我怀里,睡到现在。” 岚兮越听越窘:“这么说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抱着我?不可能啊,我只有受伤的时候,才会睡得这么死的。” 即墨云依然是那样淡淡的表情:“真的?” “嗯……”她哑然,讪讪笑道:“虽然……偶尔不受伤的时候,也会睡得这么死,可是……” 她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好看向他的手臂,岔开话题,道:“你手臂酸不酸?” 即墨云反问道:“抱了你一宿再加一早,你说呢?” 岚兮抿了抿唇,顿觉歉然:“那我给你揉揉吧。” “嗯。”他应了一声,便不客气地将手臂伸给她。 她抬起他的胳膊,慢慢撸起雪白的袖子,骤然看见秦长妤坐在对面,不禁大吃一惊,又抛回他的手:“哇!这里还有别人,你不告诉我!” 秦长妤腼腆地对她一笑:“岚姑娘好。” 她干笑道:“你好。” 即墨云道:“难道有别人在,你就不肯给我揉了?” 岚兮辩解:“不是,我得把你衣袖卷起来,我怕你介意别人看到。” 即墨云“哦”了一声:“你不喜欢我被别人看到?” 岚兮提高音量,强调道:“我是怕你不喜欢被别人看到。” 即墨云问:“有区别吗?” 岚兮秀眉一蹙:“区别大了……” 秦长妤听他们你来我往,呆在一旁,满面绯红,坐立不安,情知自己确系“别人”无疑,但无处可躲,又无法视而不见,不由捏起衣角,局促起来。 正在这时,老于“吁”地一声,停下马车,掀开车帘一角,禀道:“庄主,您看这家酒肆如何?” 即墨云撩开帘子,向外扫了一眼便放下了,对老于点了点头。 老于心领神会,下了车,打起车帘,瞥见岚兮,笑了笑,道:“岚姑娘醒了,正好赶到城里用午饭。” “都中午了?”岚兮讶然。 老于道:“是啊,庄主见姑娘睡得沉,便舍不得叫醒,想不到这一睡就到中午了。” 岚兮抬眸,白了即墨云一眼:“你不是说,我是根本叫不醒吗?” 即墨云并不正面作答:“没吃早饭的人,怎么还有这么多力气说话?” “喂,你……” 岚兮正要站起,即墨云抢在她起身之前迅速道:“当心头!” 岚兮一怔,想起昨日他的手替自己挨的那一下,心头一暖,到口的不满又憋了回去。 即墨云率先下车,岚兮穿好靴子,一跃而下,秦长妤不懂武功,手脚不免迟缓,老于本想扶她一把,又碍于男女之防,岚兮眼尖,嘻嘻一笑,主动相扶,这种能揩美人油水的机会怎好轻易错过? 前面,青白双秀早已翻身下马,等他们都下了车,一行人才走进酒肆,叫了桌酒席,老于自去打点,不必赘述。 这一顿之后,青白双秀将与他们分道扬镳,木氶雪先时还对岚兮咬牙切齿,此刻竟生了惜别之心,只觉岚兮这人,若不为敌,倒还有些可爱之处。 她主动向岚兮敬酒,虽还带着傲慢之色,但言语间已客气许多,岚兮嬉笑回敬。 关山月为他们之前的无礼向二人赔罪,岚兮道声“言重”,即墨云向来话少,今日也难得多说两句,唯有秦长妤显得格格不入,勉强插得两句,不外乎是多谢搭救之恩。 一桌人叙些闲话,不觉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付帐之后,众人离席,又送青白双秀至城外,木氶雪双手负背,突地,对岚兮道:“手伸出来。” 岚兮问:“怎么了?” “伸出来!” 木氶雪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岚兮依言照做,手背朝上。 木氶雪恼道:“手心!” 岚兮将手一翻,掌心向上,木氶雪这才将一块圆牌搁到她掌中,佯作满不在乎道:“收好。” “这是什么?” 岚兮拿起圆牌仔细端详了番,见是用象牙镂空雕成,中间刻有一个篆体的木字。 木氶雪扬起下巴,神气道:“你别管这是什么,你只要知道,以后到了衡州府,你只要一亮这个,说是我木氶雪的朋友,所有人都会好生招待你的。” 关山月笑道:“这是惊木堂的信物,师妹长这么大,只给过你一个人。” 木氶雪轻斥:“要你多嘴!” 岚兮道:“哇,我好大的面子啊,这样说来,只要有了它,我以后到了衡州府,就能横着走啦!” 木氶雪哼道:“那也是托我之福。” 岚兮笑道:“那么,谢谢木姑娘啦!” 木氶雪仰面看天,面现薄红:“没什么好谢的。” 岚兮心领神会,笑道:“你说的不错,朋友之间,没什么好谢的。” 木氶雪两颊更红了,扁了扁嘴,一拱手,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岚兮道:“路上保重。” 关山月道:“他日得闲,请诸位务必光临衡州,在下必扫榻恭候。” 岚兮爽快道:“好,届时我定携酒前来,与二位共谋一醉。” 关山月作揖道:“告辞。” 岚兮与即墨云一齐拱手道:“保重。” 二人又与秦长妤和老于互道珍重,这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第三十章 寻欢 四人又驱车返回城里,挑了家岚兮满意的客栈入住。 老于走在前面先行打点,岚兮其后,即墨云紧随,秦长妤落在最后。 进门时,秦长妤不慎绊到门槛,身子不由自主地望前歪向即墨云,即墨云侧身一避,秦长妤不由花容失色。 眼见得便要跌倒,即墨云托起剑匣,向前一挡,一股劲风拂去,将她撑起,她踉跄几步,重又站稳,轻抚云鬓,稍定惊魂后,方盈盈屈膝,声若莺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即墨云只微微点头,便往前走了。 四人各回房中,稍事休息之后,岚兮来找秦长妤,提议携她外出购置衣裙鞋袜。 秦长妤不好意思,但思及若无合身衣物,总披着即墨公子的外袍终究不妥,便忸怩着答应了。 二人先去了趟成衣店,为秦长妤挑了几套合适的行头,秦长妤换上新衣新鞋,顿时焕然一新,丽色更增。 岚兮啧啧赞叹,老板更是目瞪口呆,岚兮付完帐,吩咐店家将所购衣物,以及即墨云那件外袍,一起打包好送至客栈。 自己则牵着她的手,在城中闲逛,至黄昏,秦长妤挣脱了她的手,道:“岚姑娘,我们快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岚兮笑道:“天黑之后才好玩呢!” 秦长妤又道:“可是我们一声不吭就出来,到现在还不回去,即墨公子会着急的。” 岚兮道:“这城才多大,城南走到城北,两个时辰都花不到,他要是想寻我们,那也容易得紧。” 她说着,不经意地斜眼一瞟,心中有数。 秦长妤为难道:“可是这样还是不太好。” 岚兮伸手勾上她的肩,爽朗一笑:“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他早习惯了。” 秦长妤瞥了一眼她的手,眉心微蹙,又立即舒展:“听起来,岚姑娘与即墨公子相识很久了。” 岚兮放下手,目光落向远处,感概道:“久,很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我们是怎样结识的。” 秦长妤低眉道:“即墨公子心性高洁,凡夫俗子难以接近,也只有姑娘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才能与他交上朋友。” 岚兮面露暖意,眸光盈笑:“你不了解云,他这个人虽然对外人冷冰冰的,可一旦他把你当自己人,那就是披肝沥胆地对你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秦长妤不解道:“既然二位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为何不结为连理呢?” 岚兮唬了一跳,收回思绪,连连摇手:“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只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我可从来没对他动过歪心,他对我也只有朋友之谊,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的确太要好了些,但我们自己清楚,我们只是好哥们儿,断没有其他念头。” 岚兮说着思绪又飘回了过去:“并且我们已经约好了,等将来各自婚嫁时,一定不能落下对方这杯喜酒,说起来那都是三年前的约定了,如果不是他后来闭关铸剑,说不得我已喝上他这杯喜酒了。” 她的脑海里,忽地飘过身着大红喜袍的即墨云和何慕生,顿时忍俊不禁。 秦长妤掩唇一笑:“你们的感情的确太好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新婚燕尔,相伴出游,也难怪没有女子敢接近即墨公子,原是顾忌你这位夫人在场。” 岚兮闻言,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是这样吗?因为我在,所以没有女子敢接近他?” 所以,他才变成了断袖? 秦长妤道:“岚姑娘,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岚兮道回神道:“诶,你怎么到现在还叫我岚姑娘,太见外了,我们还是以姐妹相称吧。” 秦长妤垂首道:“岚姑娘是长妤的救命恩人,长妤怎好高攀?” 岚兮比了番二人一般齐的个头,笑道:“什么高攀,我哪有比你高了,快告诉我,你几岁了?” 秦长妤娇笑:“长妤虚龄十九。” 岚兮道:“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得管我叫姐姐。” 秦长妤盈盈一拜:“如此,长妤厚颜了,姐姐。” 岚兮连忙扶起:“不必行这些虚礼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秦长妤含笑而起,忽见不远处有座小楼,楼上牌匾书着“群玉馆”三个金字,大门两旁,鲜花盈门,灯笼高悬。 里面走出几个聘聘袅袅的美男子,著粉施脂,倚门回首,眉目含春,莺莺燕燕,挥袖迎客,楼中丝竹弹唱,靡音撩人,花香扑鼻。 秦长妤奇道:“姐姐,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她脸上一红,话音一塞,不敢再往下说。 岚兮噗嗤一笑:“那是南风馆。” 秦长妤问道:“什么是南风馆啊?” 岚兮美眸微眯,笑得古怪:“你是大家闺秀,当然没见过这种地方,怎样,要不要姐姐带你,进去见识一番?” 秦长妤面红耳赤,频频摇头:“还是不要了,这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便走,岚兮拉住她,挑眉道:“诶,既然路过,何必错过。” 岚兮拖着她便往里进,南风馆里虽都是小倌,但历来只有男客进出,陡然来了两位美人,众人皆是眼睛一亮,甚是新奇。 老鸨只道二人来意不善,横加拦阻,直到岚兮掏出张百两银票,老鸨才笑逐颜开,热情招待道:“哟,两位女公子要点哪位相公呢?” 岚兮朗声道:“开间上好厢房,多弄几个模样标志的来,银子短不了,诶,对了,你们头牌是谁,记得把他叫来,重重有赏。” 她说着,又掏了张百两银票,挤眉弄眼,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满口应承,差人好生服侍。 当下五六个眉清目秀的小倌,簇拥二人入了暖阁,请到上座,燃起沉香,铺上果品,奉上美酒,一屋子香烟缭绕,笑语欢音。 秦长妤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又羞又怕,躲在岚兮身侧,不住相劝:“姐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实在是……实在是……哎……” 虽然她是闺阁小姐,但此刻也大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岚兮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放心,有姐姐在,不会有事的。” 第三十一章 听曲 一众小倌见秦长妤美艳,个个心痒难挠,恨不能捉住那一双柔荑,好好亲昵。 岚兮将她护在身边,执起筷子,见谁的手不规矩,一敲一个准,痛得那些小倌嗷嗷乱叫,再不敢胡乱伸手。 岚兮笑道:“我跟你们说,不许碰我妹子,谁要是敢碰她一下,姐姐我就剁了你们的手指头。” 一个红衣小倌娇笑道:“妹妹碰不得,那姐姐可碰得?若姐姐喜欢,今晚大可留宿,小生定好好侍奉姐姐,包姐姐满意。” 他醉眼朦胧,语音媚惑,一只手慢慢摸向岚兮的脸蛋。 岚兮伸出两指钳住他小指,像拎鸡爪似的,提起在面前晃了晃,蹙眉道:“哎哟,你这手是怎么保养的,这般粗糙,去去去,多碰两下,我的皮肤都能起茧子啦!” 言毕便丢了出去。 一个蓝衣小倌凑近,双手摊在岚兮面前,甜笑道:“姐姐,那你看看我,我手娇嫩,一定能将姐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岚兮挑起他的下巴,看了两眼,嫌弃道:“我去,你长成这样,还想留我?我可不想晚上做噩梦啊。” 众小倌轮番上阵,岚兮总能挑出一堆毛病,众人气馁,最后一个粉衣小倌顿足抱怨道:“姐姐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那姐姐来此有何乐趣?” 岚兮道:“谁说没有,划拳,喝酒,行酒令,这些你们会不会?” “会会会,骰子骰子,快去拿来!” 众小倌重又振奋,当下撸袖子卷裤腿,吆三喝五,掷骰子、投壶、划拳、行令、喝酒,好不热闹。 秦长妤战战兢兢,只是端坐干看。 半晌,岚兮忽道:“喂喂喂,这么久了,头牌呢?怎么还没来?” 蓝衣小倌哼道:“他呀,脾气大得很,谁的帐都不买,来不来还说不准呢。” 黄衣小倌叹道:“这也不能怪他,他原是簪缨出身,后来族中有人犯事,遭受株连,入了贱籍,这才沦落此地,来不过月余,尚未适应,哪像我们这些人,原是贫苦出身,自小被卖到这里,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岚兮闻言,心中一沉,顿时起了怜悯之心:“这生计终非长久,你们可想过离开这里,另寻活路?” 粉衣小倌凄然一笑:“我们这些人,除了倚门卖笑,便无一技之长,就算离开,也无其他生路,等到年老色驰,能筹足安老之用,苟且偷生,便是万福,若不幸身染恶疾,或遇见那等摧花之客死于非命,自不必言。” 闻言,红衣小倌不由泫然:“还有更惨的,上次,少青叫个老爷看上了,以为赎了身,去作个家奴,能有个好下场,谁知,那老爷简直不是人,没日没夜地变着法子折磨他,可怜年纪轻轻,就这样被活活折腾死了,听说,那尸身上就没一处是好的……呜……” 黄衣小倌也跟着抹泪附和,说着说着,渐将这行当里,种种不堪入耳的勾当尽数道出,还将几个旧识惨死的细节一一描述,当真人比草贱,命比纸薄。 秦长妤掩耳垂泪不敢再听,岚兮也几欲作呕,连忙打断道:“够了够了,不必说得这般详实。” 她定了定神,又道:“既然这么惨,如果给你们个机会,你们走不走?” 粉衣小倌叹道:“倒不是不想走,只是无处可去。” 紫衣小倌道:“我倒是不想走,这里虽然不好,但至少衣食无忧,出了这里,怎见得外头就一定好?只怕离了这行当,无力更生,要么去做粗使重活,要么流落街头,日晒风吹,食不果腹,到最后还不是得重操旧业。” 蓝衣小倌道:“我也不走,再咬牙熬上几年,存足了本钱,我也开家群玉馆,再不受这等鸟气!” 岚兮咋舌,道:“喂喂喂,你既知这是个害人的行当,还要助纣为虐!” 黄衣小倌道:“就是,好歹我们还粗通笔墨,会些丝竹管弦,怎见得离了这里便会饿死?” 紫衣小倌冷笑道:“我们既已入了贱籍,便是一世不得翻身,横来竖去也只能做些低贱行当,莫说粗通笔墨,便是学富五车又有何用,难道还能去考秀才不成?” 几个人你一句冷嘲,我一句热讽,岚兮还没怎么开口,他们自个儿倒先吵得不可开交,闹得岚兮掩耳皱眉。 忽然,“铮”地一响,众人怔然,皆安静下来,望向珠帘后那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多出的青影。 “铮铮铮……” 轻揉慢捻,拨得琴音三两声,曲调渐成,弦弦皆是情思,声声尽是不平。 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悲愤处,如千军万马,气吞万里,铮铮令人耸然动容。 激昂处,如刀枪剑戟,声声扎人入骨,令人感概万千。 凄凉处,连绵不绝,如泣如叹,若杜鹃啼血,山猿哀鸣,闻之令人潸然。 岚兮虽不通音律,但一颗心亦跟着翻腾,酸楚不已,偶然一瞥眼,却见秦长妤泪如雨下,不禁一惊,出言相询。 秦长妤轻拭眼泪,道:“姐姐不知,言语可欺,但琴心见志,断难作伪,闻此人琴音,便知他心性高洁,霁月光风,不想沦落风尘,受此凌辱,妹妹想起自身遭遇,感同身受罢了。” “铮”地,如裂帛,振聋发聩,曲终。 那青衫人起身,拥琴而行,竟又要从小门走了,岚兮叫道:“喂,你站住!我没让你走,你走什么?” 那青衫人驻足道:“小生一曲已毕,姑娘若要听琴,请明日再来。” 闻声尚稚,乃是少年。 岚兮道:“你好大的架子啊,若我今晚硬要留你相陪,你待如何?” 那青衫少年一愣,切齿道:“小生是清倌,从不留人过夜,恕不奉陪。” “清倌。” 岚兮轻轻重复,戏谑道:“若我要为你梳拢,是何价钱?” 秦长妤虽然不大明白她说的意思,但料得不是好话,不由拉住岚兮的手,意欲相劝,岚兮伸手一阻,示意别作声。 少年愤然转身,恨道:“听姑娘说话,也是有些见识的,如何不知自重,流连秽地自辱?” 岚兮悠然道:“你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愿是不愿?” 少年一字一顿:“不、愿!” 第三十二章 赎人 岚兮挑逗道:“若我偏要强你?你要如何?” 少年肺都要气炸了:“我,我……那小生引颈自戮便是!” 那几个小倌听他这般说,都纷纷拥向岚兮,异口同声嚷嚷:“姐姐,他不愿意,我们愿意啊。” 岚兮一拍桌案,斥道:“闭嘴,再吵,把你们一个个全扔出去!” 那些小倌唬了一跳,这才乖乖侍立一旁,不敢多言。 岚兮回过头,目露讥诮,对他道:“既然你心气如此之高,为何不在沦落风尘之前,便自行了断,还要来此隐忍苟活,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那少年心头一阵激动,猛地抛下瑶琴,掀开珠帘,夺步而出。 但见他眉清目朗,唇红齿白,年不及弱冠,身形削瘦修长,立如芝兰玉树,倒的确是个偏偏美少年。 虽年少文弱,却身怀傲骨,大义凛然:“人固有一死,何惧之有?但死有轻重之分,荣辱之别,若恣意轻生,如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 “唯有留此残躯,效仿古先圣贤,处逆境而志坚,伺良机而后动,报怨雪耻,重振门楣,才不辱没先人,如此,便是粉身碎骨,亦死得其所。” 他话出肺腑,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岚兮一怔,收了轻视之心,语气放缓:“可你该知道,你身陷泥淖,想出淤泥而不染,那是千难万难,若不肯俯首低就,良机何来?” “我……”他面色泛白,青筋根根抽动,无言以答。 岚兮眼波流动,笑得刁钻:“眼下就有个良机在你面前,你若肯从了我,我不仅能带你脱离苦海,还能给你指条明路,让你得偿所愿,如何?” 少年咬唇不语,眸光飘忽不定,显然正在极力思索、挣扎。 岚兮起身,缓步踱向他:“屈原放逐,左丘失明,孙子膑脚,韩非囚秦,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太史公能忍腐刑之屈,他们最后都成就了一番功业,但古先圣贤,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她走到他面前,抬起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况且,难道从了我,会比这些还难?” 少年正游移不定,突地遭她轻薄,欲施怒反抗,不料定睛之下,竟是这样一位丽人,伸出的手不由一顿,双颊微红,只将她轻轻一推,退后数步。 岚兮冲他眨眼道:“怎样?行不行给句准话啊,亏你方才还斩钉截铁,做个决定居然如此婆妈。” 少年沉默良久,陡然抬眸问道:“姑娘此话当真?” 岚兮道:“一诺千金!” 少年微微迟疑,将心一横,咬牙道:“好,我愿。” 四目对峙,少年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坚定却隐含屈辱的泪水。 岚兮虎着脸,终于绷不住,捧腹爆笑,少年羞恼道:“你笑什么,我答应了,这很好笑吗?” 岚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朋友,姐姐可对你没兴趣,姐姐方才是逗你玩的,哈哈哈!” “你!” 少年恼怒至极,拂袖欲走,岚兮忙拉住他的袖子:“诶诶诶,往哪儿走,跟着姐姐我走。” 少年怫然道:“你戏弄于我,还有何话说?” 岚兮道:“我哪儿戏弄你了?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从了我,但我答应你的,言出必践。” 少年一怔,颤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哎!”岚兮松手,叹息道:“你若不信就算了,我还省得费这劲儿。” 少年眼见她转身回走,立即扑通跪倒:“若姑娘真能救小生于水火之中,小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今生愿为牛马,来世结草衔环,真心诚意,天地可鉴。” 岚兮旋身扶起,嘻嘻一笑:“我不用你感恩戴德,只要你他日得志,莫忘惠及他人便可。” 少年深深揖拜:“小生定当谨记!” 岚兮道:“那好,跟我来吧。” 她回首又对秦长妤道:“妹妹,我们该回去了。” 秦长妤这才起身,紧随她身边,剩下一众小倌,见得此景,便有几人簇拥而上,央求救命。 岚兮扶额一叹,好人做到底,只好一并应允了。 那几个小倌欢喜不已,一行人气势满满地来到大堂。 老鸨一听她说要为小倌们赎身,其他人倒还罢了,唯独那青衫少年,是新得的摇钱树,本还没赚足,如何肯放? 只听她阴阳怪气地道:“这种货色可不好寻,我也是费了老大劲儿才得来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雏儿,若要为他赎身,没有个十万八万,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岚兮道:“哈?十万八万,你抢钱啊?” 老鸨冷笑道:“你若给得起便依你,如果给不起便即刻滚蛋,否则……呵呵……” 岚兮道:“呵呵,否则怎样?” 老鸨高声道:“来人啊,棍棒伺候!” 顷刻,十几条壮汉手执棍棒围上,个个腰粗膀圆,目露凶光。 那几个小倌害怕,开始打退堂鼓,倒是那青衫少年面不改色,依旧与岚兮站在一处,岚兮问:“你怕不怕?” 少年毅然道:“若皱下眉,便叫我终生抬不起头。” 岚兮拍拍他的肩,笑道:“好样的,那我妹妹就靠你保护了,别让姐姐看轻你啊。” “是。”少年干脆地一应,也不管自己能力如何,就将秦长妤护在身后。 岚兮赞许地一笑,飞腿踹起一张凳子,精准地砸到老鸨头上。 老鸨“哎哟”一声大叫,肥胖的身子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抱头叫道:“哎哟,要死啊,还不动手,愣着做什么?” 众打手得了命令,棍棒齐飞,纷纷向岚兮招呼过来。 “姐姐小心啊!”秦长妤喊道。 岚兮毫不在乎地一笑:“放心,就这几个酒囊饭袋,还不够我舒筋骨的。” 对付这种地痞无赖,岚兮可谓经验老道,只见她悠然自得,一动不动,等他们迎面靠近,冷不丁袖子一挥,扬出一堆白粉。 众打手不防,眼睛被迷,不能视物,慌用手擦,岚兮趁机跃入其中,踹翻了两名壮汉,旋即飞身退出。 那两名壮汉倒向他人,众人以为她尚在其中捣乱,纷纷掉头,自相残害,登时乱作一团,哇哇大叫。 第三十三章 砸场 在场的客人见势头不对,担心殃及无辜,纷纷逃窜,楼上正办事的,听闻响动,也陆续开了房门走出来,有的瞧热闹,有的趁机开溜逃帐。 老鸨好不容易爬起,大急道:“银子,银子,你们还没给钱呐!” 众人哪里管她,走的走,溜的溜,老鸨拦不住,掉过头来,对众打手扯起嗓门吼叫:“你们这群猪头,错啦错啦,怎么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 众打手打红了眼,哪里听得见,老鸨见喊叫无用,知道岚兮厉害,不敢动她,瞥见角落那一女一少,歹心顿起,提起裙角,肥肉一颤一颤地向二人跑去。 青衫少年心中一凛,不退反进,顺手抬起摆在一旁的花瓶,以作防备。 岚兮瞅见,三两步掠去,飞起一脚,又将老鸨踹翻在地。 她自怀中针袋里摸出一枚银针,看似随意地,在老鸨右手手背上迅速一扎。 老鸨手背一抽,竟身不由己,“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接着又噼里啪啦,接连打个不停,须臾,她的右脸便肿得老高。 岚兮俯身笑问:“谁错了?” 老鸨边掌掴自己边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岚兮又问:“错哪儿了?” 老鸨哭道:“放,放,我放人,只要姑娘肯饶命,姑娘想带谁走,就带谁走!” 岚兮笑道:“那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吧。” “所有人?” 老鸨听后大惊,这一犹豫,岚兮又摸出一枚银针,在她眼前比划着,嬉笑道:“你左手上是不是还想挨一针啊?” 老鸨顿时吓得釵环乱颤,面如土色:“不想不想,小的不敢。” 继而眸色狡诈地一闪,为难道:“只是姑娘须得先将针拔了,我好去拿。” 岚兮佯作不解地问道:“你腿断啦,走不动道儿?” 老鸨只好摇头。 岚兮又问:“那拿东西需要几只手啊?” 银针又在她眼前晃了晃。 老鸨面如白纸,冷汗直流,眼睛随银针聚焦,成了斗鸡眼,颤声道:“一只,一只就够了。” “那还不快去!” 岚兮斥道,一记飞腿,将老鸨踹起,她翻了几个筋斗,踉跄爬起,哪里敢在耽搁,不甘心地跑入后堂,右手抽搐着依然掌掴不停。 岚兮嘻嘻一笑,这才收回银针。 大堂中,一片狼藉,十几条壮汉倒地不起,呻吟不止。 众小倌平日没少受他们欺凌,此刻几个胆大的率先报冤报仇,余者渐渐被带动,挥棒的,抡拳的,砸人的,接二连三上阵,一帮人被打得鬼叫狼嚎,无力还手。 岚兮扯开嗓子提醒道:“喂喂喂,打归打,别闹出人命啊,惹上人命官司,赔了小命不值当啊!” 秦长妤早惊骇得呆了,青衫少年心中痛快,忍不住扔下花瓶,拍掌叫好,却半步不离,仍护着秦长妤。 这面,老鸨战战兢兢地回来,左手抱着个木匣,右手抽着筋,软绵绵地往脸上拍,她伏低做小,低眉顺眼,颤巍巍地将木匣子递给岚兮。 岚兮伸手要接,忽地匣底寒光一闪,老鸨目露狠意,陡地一声断喝:“去死吧!” 青衫少年与秦长妤同时惊叫:“小心!” “咚”地,木匣落地,匣底的匕首猛然刺向岚兮。 老鸨尚不知发生什么,但觉手上剧痛,不由放声大叫,待看清时,原是已叫岚兮一把扣住脉门,施力狠捏。 匕首落地,发出铿锵之声。 岚兮一脚将之踢出老远,笑道:“和我玩图穷匕见啊,这招我早就见过了,一点都不新鲜。” 老鸨霎时蔫了,跪地讨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岚兮抬起一脚,踩在她肩上,她身子一歪,趴在地上。 “统统住手!” 岚兮高声大喊,声震大堂,众人停手,向她看去,除打手们的哭号,小倌们的喘气声外,再不闻他响。 岚兮朗声道:“都别打了,把自己的卖身契找出来,看看落了谁的!” 回头又对老鸨令道:“你,自个儿把他的卖身契找出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别装傻。” 老鸨见状傻了眼,冷汗涔涔,只瑟瑟颤抖个不停,假意在其中翻找。 众小倌清点过后,果然少了不少卖身契,包括那青衫少年的,也没寻着。 岚兮脚下施力,狠狠踩了老鸨几脚,冷笑道:“跟我玩心眼,姑奶奶我什么仗势没见过啊?剩下的呢?” “在,在,还在里边儿……” 老鸨哆嗦着,央饶道:“姑奶奶,小的不敢了,这回真的不敢了,姑奶奶饶命啊……” “那还不快拿去,快去!” 她喝道,又踹飞了老鸨,同时指着其中几个小倌,令道:“你们几个,跟着她,防她再做手脚。” 这时的小倌们,个个将岚兮视作救命菩萨,所言无不依从。 老鸨眼见没法,如何还有花样,只好老老实实将所有卖身契交出来,清点过后,确认无误。 岚兮又命众人将契约堆在一处,她一推烛台,火舌舔舐,顷刻便将契约烧个干净,老鸨心疼不已,闭眼不忍直视。 “好啦!你们都自由了,从今以后,何去何从,都随你们。” 岚兮此言一出,众小倌一阵欢呼,潮水般涌出群玉馆。 老鸨这时,脸已肿成猪头,嘴角鲜血直流,大牙都打落了两颗,手却仍然不受控制,她泪眼婆娑,看向岚兮,痛得汗流浃背,险些昏厥,咬字不清,也要跪地求饶:“姑,姑,奶奶……饶……” 岚兮懒怠废话,将银针一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老鸨初时还不敢接,见她面露不豫,连忙道谢接过。 只见票面上写的是朱笔字,不由定睛一看:“五千两!”顿时两眼放光,呆在当地。 岚兮道:“这张银票已足够你收拾善后,回乡养老了,若你仍不知足,横生事端,再度为恶,姑奶奶我定斩不饶。” 说着作了个劈的手势,老鸨身子一抽,连忙挪后两步,片刻回神,连饶带谢。 岚兮这才招呼了声,和青衫少年,秦长妤一起,走出群玉馆。 临门一脚,瞥见门口堆放的酒坛子,顺脚勾起一坛,提在手中,她心情大好,揭了泥封,开怀畅饮。 第三十四章 归来 三人并行长街,此时夜已深,街上一片静寂。 对她今晚所为,秦长妤和少年,皆是大开眼界。 秦长妤心有余悸,捧住心口,道:“姐姐,下次别这般闹了,可骇死我了。” 岚兮笑道:“这算什么,下次带你见识些,更厉害的。” 那少年甚是感激,满口恩人叫唤,说不过两句便欲拜倒。 岚兮扶起他,皱眉道:“我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了,你若真心谢我,便饮下这半坛酒,叫我一声姐姐,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 若是平时,这少年定不会与女子,同饮一坛酒,但此刻心中感动,不禁豪情顿起,将男女之防抛诸脑后。 他接过酒坛,咕噜咕噜饮下一大口,不由皱眉伸舌,直是喊辣,第二口便再也饮不下去了。 岚兮夺过酒坛子,笑道:“我说你啊,在那种地方,也呆了好些日子了,酒量还这么差,算了算了,不勉强你了,快叫我姐姐。” 少年喜唤:“姐姐。”又问道:“请问姐姐尊姓?” 岚兮笑道:“姓岚名兮,流岚起兮萦空山,这是我那酸腐老爹提的歪诗。” 岚兮摇头晃脑道:“听我娘说,她怀胎十月,我却仍不肯出生,后来我爹望山提诗,刚提到这句,我便闹腾着要出世,等娘亲生下我,我爹硬说是因了这句诗,我才肯出来的,便起了这个名儿,你们说,好不好笑?” 少年疑惑道:“咦?听起来姐姐似是名叫岚兮,而非姓岚名兮。” 岚兮立即警觉,抽了抽嘴角,她一时高兴竟忘了这茬,连忙哈哈一笑,糊弄过去:“世间便是有这许多巧合,诗里的字眼恰与姓重了,有甚奇怪的,偏你迂腐,非得刨根究底,倒像我胡诌蒙你似的。” 少年急道:“不是,姐姐,我不是这意思,我……” “好了,我也没怪你,该轮到你报上名号了。”岚兮顺势打断,岔开话题。 少年一听,正了正衣冠,恭敬作揖道:“小生姓柳名承儒,字毅之,年十七,颍州人氏,祖上……” “行行行了!” 岚兮生怕他把祖上十八代给翻一遭,连忙摆手阻他继续说下去:“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等小节何必在意,以后我就叫你小毅好了。” 柳承儒点头答应,岚兮爽朗一笑,忽地脚步趔趄,向旁歪去。 秦长妤连忙扶住:“姐姐,你怎么了?”柳承儒也立即上前关心。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 岚兮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她在群玉馆时,已饮过好些酒,此刻半坛酒落肚,便有五分醉意,走路都有些歪斜了。 不一会儿,腿一软竟要往墙上倒去,秦柳二人忙上前搀住。 为防肌肤接触,柳承儒特意将手包于袖中,两人一左一右相扶,连道小心,慢点。 静月似水,高悬于空。 而此时即墨云的心,却不似月般沉静,他已从老于口里得知,岚兮去了南风馆。 老于见岚兮玩得不亦乐乎,怕她过火,心中担忧,中途回来禀报,暗示庄主前去接应,谁知庄主无动于衷,只将剑匣交予他保管,便让他下去歇息了,他不便相询,只好退下。 即墨云立在庭中,双手负背,仰面望月,已足足有两个时辰了。 “姐姐慢点儿!” “当心脚下!” “门槛,门槛!” “姐姐,这边……” 几声哄闹由远及近,空酒坛子落地声,夹杂着岚兮朦胧的笑音:“没事,没事,我还能再喝三百杯。” 柳承儒道:“姐姐你醉了,你房间在哪儿,我扶你进去。” 岚兮道:“小毅,今晚你就和姐姐一个屋吧,我这一身酒气,熏了妹妹就不好了,其他人都睡了,轻点儿声,别吵了他们。” 她自己这般说,发出的响动却是最大的。 柳承儒怯怯道:“姐姐,这……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毅,你可真是酸腐,我们行走江湖的,没那么多讲究,我说行就行!” 她说得豪气干云,一字一句,皆如闷雷劈在即墨云心上,而后,他一转身,便看见岚兮东倒西歪,左拥右抱,尤其右臂勾搭着他不相识的少年,瞧那少年模样,便知是个小倌,她居然带小倌回来过夜! “岚兮,三年不见,刮目相看。” 冷冷地,他开口,音量不高,和着夜风送入每人的耳中,多了一抹肃杀。 “即墨公子。”秦长妤轻声惊呼。 冷不防,听见这个声音,岚兮哆嗦了一下,抬眸看见是他,笑着招了招手:“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早点歇着,明日还赶路呢,小毅,和姐姐进去。” 说着打着哈欠,踹开房门,拉着柳承儒便往里走,秦长妤也帮着相扶:“姐姐慢点儿。” 谁也没看见即墨云是怎么过来的,但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岚兮已被他拉了出来,秦长妤和柳承儒被他的力道一带,跌倒在地。 柳承儒大惊,连忙扶门爬起,斥问:“你是谁?为何这样对姐姐?” 墨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岚兮,即墨云淡淡道:“住嘴。” 他说话一直是这样冷冷清清,平平静静,但自有一股骇人的威慑力,任谁也无法反抗,柳承儒呆住,言语不得。 秦长妤连忙起身解释:“即墨公子,姐姐她……” 话犹未了,他依然目不抬视,声若寒冰:“夜已深,秦姑娘请回房安歇。” 秦长妤凉气倒吸,再不敢多言。 “你干嘛对他们这么凶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喝酒,担心我醉酒误事,我保证,我只喝了一点,真的没醉,你听,我说话也没大舌头。” 她趔趄着步子,伸了伸舌头给他看,一张口,酒气扑鼻。 即墨云默然,冷冷端凝着她,她被瞧得心底发毛,寒意渐从脚生,忽地明白:“哦,我知道了,你是怪我去了群玉馆,却没邀你同去,其实你也不必生气,以后机会多的是嘛,再说,这里是个小城,还真真没什么标致人儿,你瞧,最俊的一个不已经被我勾搭回来了嘛,嘻嘻……” 说着她向柳承儒一指,即墨云疾手一扣,拿住皓腕,岚兮吃疼,嚷道:“你干嘛?没事扣我脉门,疼疼疼……” 这一疼,醉意顿减两分。 即墨云一言不发,猛地将她抱起,身影飒然,掠了出去,秦长妤和柳承儒同时吃惊大喊:“即墨公子/姐姐!” 第三十五章 投湖 即墨云掠入马厩,马受惊长嘶,连掀马蹄,他一掌震断马缰,怀抱岚兮,一夹马腹,闯出客栈后门,策马狂奔。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方一张嘴,劲风灌口,噎得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咳了半天。 马蹄翻飞,穿街过巷,道旁的屋宇不住后退。 不知过了过久,岚兮渐觉脑子发蒙,身体发寒,鸡皮疙瘩皆竖了起来,冽风迎面,冷如刀割,她低喃:“云,我冷,你要带我去哪儿?” 迷迷糊糊间,忽地身体一轻,紧接着,“噗通”一声,如落冰海,又湿又冷,竟是被抛入水中,她呛了几口水,酒醒大半,立即起身站稳,水没腰间,环视四面,杨柳依依,正是白日经过的城心湖泊。 她站在浅缘处,弯腰不住呛咳,打了无数喷嚏,刚缓过来,便提气怒问:“即墨云,你做什么呀?” “我让你清醒清醒,看看你自己在做些什么。” 即墨云立在湖畔,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对她说。 她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不就是喝了点儿酒吗?” “还有呢?”即墨云冷声发问。 她吼道:“还有什么呀,不就是顺便找小倌们陪我划拳嘛。” 即墨云蹲下,俯面逼视,沉声道:“你要是还做了其他,你以为我会这样就放过你吗?” 要不是他及时阻止,她已打算再做点其他了吧。 她猛地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不就是生气我没和你一起去嘛,是,我这次又溜出去不打招呼,可我也没溜远啊,你不也知道我的行踪吗,再说,你已经有慕生了,怎好再去那种地方?” 即墨云眸色一暗,额上青筋暴跳:“到现在,你还在胡说八道。” 他猝然握紧她的双手,眸光微闪:“往日你再怎么胡闹,我都由着你,唯独今晚,你……你太过分了。” 言及末句,声音已然气到发哑。 晚风拂过,岚兮只觉身上一阵恶寒,头重脚轻,她使劲晃了晃脑袋,维持清醒,扯开嗓门驳道:“今晚怎么啦,我到底怎么过分了?” 两两相望,被他气势所逼,她又软了下来,很用力地想了想,忽道:“难道你知道,我把人家场子砸了?” 就算是,也无需这般生气吧,毕竟又不是头一次,他早该司空见惯了。 他心底一沉,静默片刻,渐渐笑将出来:“呵,你砸场子就是为了带那小倌回来,是不是?” 岚兮无法否认:“嗯。” 她居然承认了,还这般理直气壮,即墨云简直要疯了,“噗通”,他跳入湖中,钳住她的双肩,剧烈地摇晃,怒极反笑:“岚岚,你果然大了,想要男人了,是不是?” 一阵天旋地转,她只感眼前金星乱冒,甚是反胃,耳里嗡嗡作响,完全听不真切,直嚷着:“别晃了,晕!” 他忽而压低声线,贴在她耳畔呢喃:“你想要男人,为什么不找我?” 耳朵酥酥痒痒,明知他在说话,却是半句也听不清,身上阵阵发寒,瑟瑟发抖,逐渐乏力,眼眸迷离。 “难道我连个小倌都比不上?” 他蓦地将她紧拥入怀,隔着透湿的衣衫,柔软惑人的曲线贴在他阳刚的身形上,点点变化,感受分明,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足以成为他的妻。 身上,又湿又烫,深处,火一般灼灼燃烧,呼吸渐促,他无法再克制,挑起她的下巴,俯首,封上她的唇…… 她有气无力地瘫在他怀里,仿佛有虫子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岚岚,岚岚……” 朦朦胧胧间,总有只温柔的手时不时,抚摸她的额,每隔一些时候,这双手又扶起她的脑袋,或苦或咸的汤汁便慢慢灌进她嘴里,她半梦半醒地咽下,耳边总有人在低唤:“岚岚,岚岚……” 清晨的鸟鸣,叽叽喳喳,吵个不休,她秀眉一蹙,眼帘微掀,想要动弹,却疲倦无力。 转眸,即墨云和衣横卧在床沿,面对自己,单手支额,双目轻合,眼睫低垂,眉宇微锁,俊颜含忧。 她手指轻抬,想点上他的眉心,未触及,他便先睁了眼,将她的手捉在掌中,惊喜交加:“你醒了。” 她弱弱地吐音:“病的又不是你,你干嘛皱眉?” 他苦笑:“病的要是我,我就不必皱眉了。” 岚兮问:“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两夜。” 他答着,坐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烧了,再休息一日便好了。” 他的手温暖而亲切,掌心有常年与剑为伍留下的厚茧,可岚兮并不觉得粗砺,她喜欢这种触感,令她想起父兄的备至呵护,但一听到这话,又不禁蹙眉:“我害病不也是因为你?” 即墨云眉心微凝:“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该误会你,更不该把你扔进湖里,对不起。” 一说到这里,她就不由委屈起来:“你到底误会什么了,会气成那样?相识这般久,你从来没这样对过我。” “我……” 他欲言又止,难道说,误会她打算那个? 这种话他死也说不出口,唯有致歉:“我错了,没有下次了。” 她含泪道:“你把我扔进湖里,害我生病,害我伤心,道个歉就结了吗?” 想想实在不甘心,索性拉过他的胳膊,袖子一撸,露出一节结实光滑的手臂,搁到嘴边,张口就咬,贝齿将触未触之际,又顿住,久久不能下口。 他问:“怎么不咬了?” 她要咬,他一定配合。 她合上嘴,迟疑了下,道:“我怕你没洗澡,咬下一嘴泥。”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昨日刚沐浴过,你咬吧。” 她犹豫了下,又皱眉:“我不想咬了,咬你还要花力气。” 他伸指抹过她眼角的泪珠:“你要是不解气,也把我扔湖里好了。” 她闻言,更想哭了:“我扔不动你,你自己跳好不好?” 他险些笑喷:“好,我自己跳。” “嗤”地,她也轻笑出声,又缓缓拉上袖子,将他的手放回原处。 第三十六章 释嫌 岚兮忽地想到一事:“对了,小毅怎么样了?还有,那群玉馆的老鸨有没有上门生事啊?” 即墨云道:“他很好,群玉馆已关门了,无人来闹事。” 即便有事,也早吩咐老于暗地里摆平了,又怎会多言,令她徒增烦恼? 岚兮松了口气,不经意地提了句:“那就好,等过些日子,我就安排小毅前往京师,投奔一位朋友,小毅跟着他,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他敛容,酸溜溜地自语道:“你的朋友倒还真不少。” “你说什么?”岚兮问。 即墨云岔开话道:“我是说,那些被你救下的小倌,虽然得了自由,但无处营生,恐会误入歧途。” 她一咂嘴:“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个,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谁知还是考虑不周。” 即墨云道:“你不用但心,我已替你安顿好了那些人。” 她眼观鼻,鼻观心:“我又让你替我善后了。” 即墨云眸泛暖意,轻声道:“我愿意。” “谢谢。”岚兮诚心致谢。 墨眸里暖意骤减,他道:“不许说谢,以后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不许再提这个谢字。” 岚兮歉然:“其实我也知道,这个谢字分量太轻,不值一提。” 即墨云断然否定:“是太重,我不愿承受。” “哪儿重了?”岚兮嘟嚷了句,又道:“你不用跳湖了,我们扯平了。” 即墨云蹙眉:“我们之间一定要分得这般清楚吗?” 岚兮摇头:“一点都不清楚,我总是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 他心中一动,沉吟道:“那你……打算怎样还清?” 岚兮仔细一想,肃然道:“这样吧,我许你一个心愿,无论多难办的事,只要你开口,我必定为你做到,无论多难得的东西,只要你要,我一定想方设法,为你弄来。” 即墨云意味深长地问:“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答应?绝不反悔?” 岚兮伸掌点头,郑重道:“嗯,击掌为誓,永不反悔!” 他缓缓伸手,触碰她的掌心,温软的触感漫上心头,他眸底一柔,轻声道:“好,一言为定。” 岚兮道:“那你说吧,我全都答应你,你要还没考虑好,那等你想好了,再说也不迟。” 修长的手指滑入她五指之间,慢慢交握,另一手抚上她微带病容的面颊,他缓缓俯身,呼吸渐渐相融,他的心跳在加速。 她愣了愣,眨眼道:“这里没有别人,不用靠这么近,也没有他人听见的。” 他浅笑,依然倾身向前,鼻尖轻轻相抵,声音微醺:“岚岚,我想要的,只是……” “咚、咚、咚……” 清脆的叩门声一下一下响起,他不由戛然,表情一僵,心情堕入谷底。 “有人来了。”岚兮道。 他微笑:“我去看看。” 一转身,笑容便已消失不见。 门外,是端着清粥和汤药的秦长妤,她已隐约听见岚兮的声音,欢喜地问道:“即墨公子,是姐姐醒了吗?” 即墨云点头,伸手接过托盘。 秦长妤却不松手,欢声道:“姐姐既已醒了,那长妤可否进去看看?” 即墨云淡淡回绝:“都交给我吧,她正需静养,不方便。” 言毕,手上一施力,托盘便已在他手中。 秦长妤手一僵,尴尬地一笑:“好,长妤知道了。” 他道声“有劳”,见秦长妤还不走,又问:“秦姑娘还有事?” 秦长妤愀然垂眸,轻道了声“没有”,便失落地转身,门,在她身后慢慢合上了。 即墨云回头,将托盘搁在矮几上,扶她坐好。 岚兮问:“你怎么不让她进来?” 即墨云道:“她来了,你还要陪她说话,伤神。” 岚兮笑:“你在,我不也要陪你说话吗?” 即墨云拢了拢她的鬓发:“我不同,你若不想说,我会闭嘴,静静陪着你。” 岚兮嫣然一笑。 他端起粥,慢慢喂她喝下,等端起药,她的脸就成了一条苦瓜,勉强饮了一口,面色便更苦了。 她埋怨道:“这是哪个无良庸医开的药方,放这么多黄连。” 她好想告诉他,其实她不吃药也能自己好起来的。 即墨云轻笑,放下药碗,自怀中摸出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展开一看,岚兮喜逐颜开:“糖山楂!” 即墨云道:“从前你每次喝苦药,都喜欢含一颗,我不知道,隔了三年,你还喜欢吗?” “喜欢。” 她嚷道,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我这人可是很专情的,喜欢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即墨云把剩下的糖山楂包好放在矮几上,重又将药碗搁在她唇边,她就着糖山楂慢慢喝下药去,他看着她,暗想:你对人,也一样吗? “岚岚,答应我两件事好不好?”即墨云待她喝完药,肃然问道。 岚兮乖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下次再去南风馆,我一定带上你。” 他无奈地轻叹,搁下药碗,取出绢帕,拭了拭她的唇:“不是。” “那是什么?”岚兮问。 即墨云道:“以后,不许喝酒。”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提,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冲他眨眨眼:“一点都不行吗?” 他面罩薄霜:“除非我允了。” 她垂头丧气道:“好吧,我想喝了,一定告诉你。” 即墨云又道:“还有,无论去哪儿,都要先告诉我。” 岚兮皱眉:“连这你也管,我爹都没这样管过我。” 即墨云脸一沉,看了她半晌不说话。 “好啦,我答应你。”看见他这神情,她只好装孙子了。 “睡吧,再好好休养一日,明天就能起程了。” 他又扶她躺好,为她掖好被子。 岚兮道:“你也去休息吧,我昏迷的时候,你一定都在照顾我,没睡安稳过。” 即墨云依旧单手支颐,横卧床沿,对她微笑道:“等你睡着了,我就出去。” “嗯。” 她刚闭眼,便又睁开:“方才你想说什么?” 他抬指,轻轻描画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先睡吧,下次告诉你。” “嗯。”她蹭了蹭他的手,浅浅一应,合上眼睛。 他凝眸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直到她彻底沉睡,他才起身,悄悄地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这才托起放在桌上的剑匣,离开了。 第三十七章 安排 即墨云刚开门,便看见柳承儒在庭中徘徊,这少年昨日已这般徘徊了一天。 即墨云只当没看见,他轻轻将门带上,从容地往前走,柳承儒向他趋行而来,却被他抛在身后,他脱口急唤:“姐夫!” 即墨云驻足,回眸:“你叫我什么?” 柳承儒一凛,反问:“我叫错了?” 见对方不置一词,他连忙解释道:“如果你不是姐夫,男女授受不亲,又怎能寸步不离地照顾姐姐?” 他清楚地记得即墨云没怎么离开过房间,倒是客栈老板娘进去过几次。 即墨云自见了岚兮与他亲近以来,就本能地对这少年没什么好感,岚兮昏迷后,他宁愿让老于将事情始末打听清楚,也不想听这少年解释半句。 知道是误会后,才吩咐老于关照下他,但自己却一句话都不曾与他说过。 但此刻,因为这声姐夫,他忽然对这少年有了一丝丝好感,语气也柔和起来:“你想进去看她?” 柳承儒点了点头,目光刚与他接触,便低下头去。 即墨云道:“她今日需要静养,等明日你便能见到她了。” 柳承儒低声答道:“好,我明白了。” 言毕,转身便走。 “你很怕我?”即墨云突然发问。 柳承儒闻言又回身立好,摇了摇头,虽不敢抬视,语气却变得亲切:“姐姐喜欢的人,一定是好人,好人并不可怕。” 即墨云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眸中却已有了笑意:“今日老于出去采办,你随他一起吧,有什么需要,与他说便是。” 他一愣,未及反应,即墨云已转头离开,他猛地回神作揖,颇难为情地嗫嚅道:“谢,谢姐夫。” 即墨云今日心情颇佳,连手中的剑匣都比往日轻了许多。 翌日,一行人收拾妥当,又开始上路。 马车上多了一人,最开心的当然是岚兮,她坐在秦长妤和柳承儒之间,不时同两人交谈。 柳承儒正襟危坐,目光时时落在手不释卷的即墨云身上。 岚兮则左右开弓,蹂躏他的脸颊玩,少年明净光滑的脸蛋,摸起来比奶娃娃还要舒服,岚兮嘻嘻哈哈,笑得精神,一点都不像刚生过病的样子。 柳承儒想挣脱她的手,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在即墨云面前,他极力想表现得好些,至于为什么,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姐夫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希望他瞧轻自己,只是岚兮总在破坏他的形象。 “岚岚,过来,三个人坐一处,不挤吗?” 即墨云不疾不徐地开口,视线虽还落在书上,但余光已不知瞥了岚兮多少眼。 岚兮刚想拒绝,“不”字刚脱口,他的目光便已凝在她身上,墨眸深沉,无波无澜,他不需言语,自有一股压力袭来。 岚兮微微一咽,腹诽道:我又哪儿得罪你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坐到他身畔,即墨云将剑匣竖立,放在角落,向外挪了挪,给了她更大的空间,他一本正经道:“大病初愈,还需静养,若困了,便枕在我肩上睡会儿吧。” 岚兮指着自己鼻子,睁着一双大眼道:“你觉得我像睡得着的样子吗?” 即墨云道:“静静坐会儿,困头自然就有了。” 一扭头,将手中的书向柳承儒抛去:“你看书吧。” 柳承儒双手接过,喜出望外:“谢谢姐夫。” “姐夫?”岚兮奇道:“你干嘛叫他姐夫?” 柳承儒一怔:“不对吗?也没人告诉我错了,难道不是?” 岚兮看向即墨云,即墨云则看向远处,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秦长妤掩唇轻轻一笑:“长妤早说过,姐姐和公子感情甚笃,不论是谁,都会当你们是贤伉俪的,其实啊,莫说小毅,便是妹妹我,也很想唤这声姐夫呢。” 柳承儒吃惊道:“原来不是,那,那……姐姐我……” 他自幼受的是伦理纲常教化,这种误会在他看来,自是对女子名节的极大侮辱,自己敬重这位姐姐,此刻却如此冒犯于她,当下不由大急,支支吾吾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词,涨得满面通红。 岚兮看着他那张红苹果般的脸就喜欢,不由自主地跃过去又揉搓起来:“嘻嘻嘻,你别这么紧张,姐姐又没有怪你。” 柳承儒急得都快哭了:“可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污了姐姐的名节,这如何能是小事,姐姐对我恩重如山,我以怨报德,此为不仁,诽谤姐姐,即是不义,如此不仁不义,简直狼心狗肺。” 岚兮一愣:“有,有这么严重吗?” 她拉起柳承儒的袖子给他抹眼泪,见他伤心自责,不能自已,当下一拍胸脯,坐回即墨云身畔,挽起他的胳膊,爽快道:“好吧,反正这一路也没少被人误会,那姐姐就将错就错,看在小毅的份上,收了他作你的临时姐夫,你就尽管放心叫吧,这样便不损我的名节啦。” “啊?” 柳承儒惊得合不拢嘴,他简直跟不上岚兮的脑回路,她做事总是出人意表,与他以往所遇之人截然不同,想理解她的所思所想,的确是个巨大的挑战。 这面,即墨云闷声不响,瞥一眼彼此相挽的胳膊,暗暗想道:迟早让你把临时两字去了。 秦长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绣帕却无意间绞作一团。 是日傍晚,一行人到达浏阳,晚间,众人在客栈用饭,老于办事回来,对即墨云道:“庄主,您吩咐的事,我都已办妥了,最迟明日巳时可以出发。” 即墨云道:“知道了,你下去吃饭歇息吧。” 老于应声告退,岚兮好奇地问:“你让老于去办什么事了?” 即墨云看了柳承儒一眼,道:“你不是说,要送小毅去京师吗?我已替你安排妥当。” “明日巳时,在此地渡口走水路北上。你若是担心他途中有失,那大可不必,渡船的艄公是藏渊山庄的旧人,他会安全送他到岳州府,到了那里,藏渊阁的人自会接应,往后一路北上都有人照应,至多二十日便能安然送达京师。” 第三十八章 送别 岚兮愣住,半晌才回神,道:“我昨日刚与你提及此事,你就一声不响地把这事给办了?” 即墨云道:“这有何难,你的事我向来很上心。” 岚兮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也不必这么急啊,这才处了几天,就要分开了。” 即墨云道:“我想你也不愿耽搁他的前程吧,早一天总比晚一天好。” 好吧,他就是不喜欢岚兮总逗弄这少年玩,不过这话,却不能明说。 柳承儒心绪起伏,泪意翻涌:“如果姐姐不舍,小毅愿常伴姐姐左右,哪儿都不去。” 岚兮道:“不行,我再不舍,也不能误你前程,走还是要走的,只是……” 她越说,心里便越难受,最后不需再言,众人皆已明白。 秦长妤宽慰道:“姐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早一日去,便早奔一日前程,小毅聪敏好学,将来必能有所作为,等他功成名就,再来与姐姐重聚,岂不更好?” “我也没说不好啊。” 岚兮眉头紧锁,道:“既然明日非走不可,那今晚,无论我要带他去哪儿,你都不准拦我。” 她这话自是对即墨云说的,即墨云淡淡一笑:“你要去哪儿,我几时拦过你?” 当夜,岚兮牵着柳承儒在城中四处闲逛,一会儿上茶楼听书,一会儿进勾栏看戏,一会儿又去夜市遍寻珍馐。 柳承儒初时总不习惯被她牵着走,就算以姐弟相称,到底男女有别,到最后他渐渐明白,岚兮看似轻浮荒诞,不知礼数,实则率真善良,古道热肠。 所以,他人在南风馆里只看见声色犬马,她却能看见其中的悲愤不平,不但不以小倌为伍为耻,还不惜为之大打出手。 思及她对自己,不问家世来历,仅凭他一番言语,便鼎力相助,甚至愿意与他同室共处,不设防备,说到底,全凭一颗赤子之心罢了。 反而是他,熟读圣贤之书,倒变得杂念丛生,酸腐不堪。 想到这里,他不禁热泪盈眶,突地握紧她的手,哭道:“姐姐,我舍不得姐姐,我不要走了,我只要留在姐姐身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岚兮抹去他的眼泪,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姐姐虽然也舍不得你,但你不能因为我而丢了自己的志向,此刻你涉世未深,自然会为一人一事所牵绊,等有朝一日,你历尽繁华,饱经沧桑,自会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不会在生命中常驻,只能留在记忆里,渐渐地,你会看淡一切,记忆也被岁月磨灭,到那时,你便会忘了我了。” 柳承儒一面举袖擦泪,一面摇头:“不会的,不管过多久,在小毅心里,姐姐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无人能及姐姐半分,小毅绝不会忘记姐姐,更不会忘了姐姐大恩。” 岚兮咽了咽喉头,吞噬翻涌的泪意,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啦好啦,不就是生离嘛,弄得跟死别似的,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总有见面的一日,磨磨叽叽的,像什么话啊。” 柳承儒“噗嗤”笑出声来,岚兮捏了捏他的脸,抬手将自己的一对红玛瑙耳环摘下,交到他手中:“小毅,你到了京师,去西城梅府,找那里的主人梅吟修,将这对耳环交给他,他见了之后便会明白,到时你将自己的身世来历与他说明,他自会妥善安置你的。” 柳承儒吃惊道:“姐姐说的莫非是当朝户部右侍郎梅吟修大人?” 岚兮点了点头。 柳承儒道:“梅大人的清名小毅在京城时,便有所耳闻,原来他竟是姐姐的故交。” 他初时虽感念岚兮,但也怀疑过,她身处江湖,怎有能耐助自己恢复前程,此刻方才彻底信服,不由感激涕零,跪拜在地:“姐姐大恩,小毅委实无以为报,且受小毅一拜。” 岚兮锁眉道:“喂喂喂,你再这样,姐姐就不理你了。” 柳承儒伸袖抹泪,含笑起身,将耳环仔细收好。 岚兮搭上他的肩,笑道:“走,我们喝酒去。” 柳承儒惊道:“姐姐,你才刚病过,不好喝酒的。” 岚兮道:“我不喝酒,才容易生病呢,少罗嗦,走!” 柳承儒又道:“可姐姐若醉了,我一个人扶不动你啊。” 岚兮道:“傻瓜,扶不动,你不会找人抬啊!” 柳承儒不由汗颜:“言,言之有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客栈已经打烊,但宽敞的大堂里却仍留着一扇门未关,桌上一灯如豆。 即墨云坐在孤灯前养神,偶尔提壶倒茶,自斟自饮,看似心如止水,实则心不在焉,目之所及,仅是小门外枯燥的街景而已。 身后的木楼梯,突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有人下楼了,来者是个不懂武的女子,是秦长妤。 “公子,在等姐姐?”秦长妤走到楼梯中央,娇唇轻动,声若燕语。 即墨云微微侧头,轻轻一点头,旋即又回头。 秦长妤莲步轻踩,边下楼边道:“既然不放心,为何不跟着?” 即墨云未回首,只是道:“静静等着便好,迟早,她会回来的。” “等待总是最熬人的,等久了,心,也是会倦的,公子,您说呢?” 她说完这句话,人已站在即墨云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烛光迷离,映着她身上湘妃色的衣裙,更衬托出她的美肤,凝脂般的光滑。 云髻松挽,珠花轻簪,粉黛微施,青丝低垂,看起来是那么自然,又是那样的不同寻常。 平时她虽然也美,但今晚却美得格外不同,由内及外,皆散发出惑人的气息。 平时她虽然也常笑,可今晚却笑得不同往常,既纯真,又娇美。 她随意一个动作,都透着令人目眩的光芒,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有一种蚀骨销魂的魔力。 还有那似有若无的甜香,不时萦绕鼻端,使人心痒难挠,蠢蠢欲动。 而她偏偏看起来又是那样的纯洁,似乎一丝想要勾引你的意思都没有。 即墨云直视着她,眸底波澜不兴,徐徐道:“等多久,这是我的事,不劳秦姑娘挂怀。” 秦长妤腰肢款摆,坐在他对面,将包袱搁在一旁的空座上,掩唇娇笑道:“若公子当真毫无顾忌,为何还要派人盯梢呢?” 即墨云眸光微凛,并不作答。 第三十九章 诉情 秦长妤从茶盘里取出一只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她的手比白瓷茶杯,还要白皙细腻,她的动作比春风里的杨柳,还要柔美动人。 茶水叩击茶杯发出悦耳的声音,可与她的笑音一比,就变得比乌鸦叫还难听了:“公子是饮茶的人,姐姐却好喝酒,饮茶的,与喝酒的,怎么会是一路的呢?” 即墨云依旧不答,眸光深沉如海,他手中的茶杯已空,秦长妤微微一笑,腰肢一扭,款款站起,莲足轻点,走到他身边,纤手一抬,娇躯微倾,甜香便钻入他的鼻中。 他岿然不动,由着她为自己斟茶:“姐姐前些日子路见不平,惹了乱子,幸有公子暗中相助,才未生其他祸端,公子为姐姐做的,长妤都看在眼里,奈何姐姐却不知,又如何能了解,公子这一片苦心呢?” 无意间,柔荑抚过他的手背,那肌肤上的触感比绸缎更光滑,比春葱更柔嫩。 一绺青丝不经意地滑落肩头,轻轻痒着他的颈侧。 娇唇微启,甜蜜的呼吸呵着他的耳畔,比莺啼更动听的声音,又轻轻拂入他耳中:“公子可曾想过,姐姐生性洒脱,不受约束,公子即便得到了她,又有几分把握能守得住她一生?” “若公子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自会发现世间聪慧女子,原不止姐姐一人,公子焉知,姐姐便定是那命定之人呢?” 即墨云终于轻掀薄唇:“秦姑娘话说完了吗?” 秦长妤放下茶壶,明眸微垂,虚掩娇唇,“嗤”地轻笑:“公子误会了,长妤今晚,可不是特意来与公子说这些的。” 即墨云淡淡道:“那秦姑娘来此何意?” 秦长妤这才回身,将包袱拿到桌上,轻轻解开,慢慢取出一件叠得齐整的衣袍,缓缓送到他面前。 她微微一笑,醉意甚浓:“公子忘了,公子曾解衣衣我,如今长妤已将衣袍涤净,是特意前来归还的。” 衣袍白如雪,崭新如初缝,隐隐透着她的体香。 即墨云目不抬视,冷清道:“不必,这袍子已不需要,秦姑娘扔了吧。” 秦长妤娥眉微颦,深感为难:“公子私物,长妤岂敢占为己有?” 她说着,举足向前,欲将衣袍递进一步,谁知绣鞋一绊,娇躯一歪,不由自主地,便倒向即墨云,她失声惊呼:“公子!” 即墨云一撩袍角,白影一闪,连人带椅齐齐向后退了一步,稳如泰山,连茶水都未泼出一点。 秦长妤无所依凭,“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顿时钗横鬓乱,衣衫凌乱。 即墨云冷然道:“秦姑娘非得摔一次,才会记得走路要小心吗?” “公子……” “长妤失礼了,可长妤并不总是如此,长妤只有在中意之人面前才会这样不小心。” “哗……” 茶杯微倾,茶水一滴不落,全泼在了她身上。 即墨云放下茶杯,若无其事道:“一时失手,得罪了。”声音依旧是那般冰冷。 秦长妤的笑容已经冻住,眸中隐有恨意,可瞬息之后,这抹厉光便消失不见了。 “既是失手,何罪之有?” 她迅速收拾好翻腾的情绪,笑容依然是那般动人,十指纤纤,将落地的衣袍慢慢叠好,收进包袱中,捧在怀里,这才纤腰款摆,起身微微一福:“公子救命之恩,赠袍之情,长妤谨记,公子既不愿收回,那长妤只好留下为念了。” 到此时,若再不走,那非但是自讨无趣,简直是自取其辱了。 由来到去,都是一般的面带笑意,得体端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余下的,仅是即墨云目中一闪而逝的研判。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出现在这扇小门里时,她的双颊已漾满酒醉的酡红,她看见即墨云,身体立即一挺,努力站个笔直,招手笑道:“嘻嘻,你怎么还没歇息啊?” 即墨云起身,眉心微凝:“你又喝酒了。” 哎,她要是不喝才奇怪吧。 她立即伸出拇指和食指,挤到眼前,比划着道:“只有一丢丢,真的,就这么一点儿!” 柳承儒连忙跟着解释:“这回,姐姐真的没喝多少。” 比起那日,她确实喝得不算多,至少,不需要他找人抬她回来。 即墨云道:“你回房吧。” “是。” 柳承儒弱弱地答道,抬头看一眼岚兮,颇为她担忧,犹豫了下,也只能先走了。 即墨云站在她面前,伸手探她的额温,还好正常。 正要开口,岚兮已先张开双臂,身子一倾,抱住了他,脸蛋埋进他怀里,忏悔道:“我错了,我不该背着你偷偷喝酒,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拜托你千万不要唠叨。” 他抬手揽住她的纤腰,忍俊不禁:“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带着哭腔道:“可你马上就要说了。” 即墨云无奈道:“好,我不说,我只抱你回房休息。” 她立即破涕为笑:“嗯。” 即墨云打横抱起她,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中,睡意甚浓,恍惚间,朦胧道:“云,我想我弟弟了。” 即墨云抱她上楼,闻言眉心轻蹙:“你哪个弟弟?” 岚兮道:“我只有一个弟弟。” 他的眉心蹙得更紧:“不是才刚见过吗?” 岚兮不耐:“我说的是我亲弟弟。” 他一怔,驻足,唤道:“岚岚。” 岚兮醉眸浅睁:“嗯?” 他凝眸望入,肃容道:“带我回你家好不好?让我见见你的家人。” 她“嘻”地一笑,点头道:“嗯,好,我带你回家,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又继续向前走,对她这番醉酒之后的信口开河,他只有摇头苦笑。 突地,她凑近脸蛋,在他身上嗅了嗅。 “啊秋”,她打了个喷嚏,皱眉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好难闻啊。” 他微笑道:“是吗?我也觉得难闻得紧。” 第四十章 风餐 次日,送别柳承儒后,一行人又继续西行。 对于昨夜之事,即墨云只字不提,秦长妤却心神不宁,岚兮几次同她说话,她皆心不在焉,偶尔偷觑即墨云,即墨云只做不知,如此几次,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这天傍晚,前后不着村店,众人只好寻处水源做饭。 老于捡来干柴生火,支起铁锅烧水,又进林中打些野味。 秦长妤看着锅,随意添加着柴火,双眸时不时瞟向即墨云和岚兮。 他二人则在水边切洗蔬果,岚兮抬眼望去,见林里有不少野菜菌菇,比这储备的菜蔬要鲜美得多,便前去采摘,即墨云怕她走远,将手中菜蔬下锅,相随而去。 不一会儿,岚兮已采了好些揣在怀里,即墨云虽有心帮忙,但换来的只是岚兮的叫嚷:“哎呀,别摘那个,会吃出人命的!” “这只是普通杂草,不能吃!” “那蘑菇有毒,快扔了!” 堂堂一庄之主,竟被她当孩子般大呼小喝,他只是微笑,也不辩驳,看上去倒像是他有意同岚兮逗趣似的。 最后,两人又回到水边洗择野蔬,即墨云貌似不经意地问:“岚岚,你这辨识百草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岚兮眼波一动,笑答:“这哪里要人教,但凡在山里头野惯的人,都能无师自通。” 即墨云又问:“那你的针灸之术呢,这总不能也无师自通吧。” 岚兮嘻嘻一笑:“我在梦中得世外高人指点,一觉醒来便会了。” 即墨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墨眸一瞬不瞬。 岚兮的笑容便渐渐挂不住了,连忙埋头自顾自地洗菜,再不理会他。 过得好一会儿,他才别过脸,悠悠叹道:“哎,岚岚,很多事情,若我有心探查,不会一无所获,可我只盼着日久见人心,有朝一日,我的真心,可以换来你的坦诚相待。” 岚兮手一停,唇瓣微微翕动,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锅里的鲜汤渐渐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等到锅中飘出腾腾热气,秦长妤特意先为岚兮盛了一碗。 她轻轻拨了拨迎面扑来的热气,端到岚兮面前,甜笑道:“姐姐,妹妹愚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姐姐盛碗汤了。” 岚兮笑道:“妹妹亲手盛的,自是比我盛的鲜美得多。” 秦长妤道:“姐姐真会说话。” 言语间,岚兮伸手要接,尚未触及,手中却先自多出一碗汤,却是即墨云强塞向她手中的,汤碗热烫,她无法强拒,只能乖乖端好。 即墨云道:“秦姑娘盛的汤,便由秦姑娘自己享用吧,岚岚只喝我盛的。” 秦长妤莞尔道:“即墨公子未免太紧张了些,都是一锅里盛出来的,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即墨云道:“这一点,该问秦姑娘才是。” 秦长妤满面委屈,美目里泪光乍现:“即墨公子的话好生难懂,越说越叫长妤不明白了,难道长妤连为姐姐盛碗汤,也做错了吗?” 这是什么状况? 岚兮手里捧着汤,总觉这二人透着古怪,思及秦长妤一路心不在焉,便更加笃定其中有蹊跷。 她仰面打个哈哈:“好啦好啦,两碗我都要,这样可以了吧。” 她说着,腾出一只手,又想去端秦长妤手里的那碗。 即墨云沉下脸:“不行。” 岚兮手一顿,凝眉道:“她哪儿得罪你了,你干嘛对她这么凶?” 秦长妤纤指轻抬,抹去眼角上那颗晶莹的泪珠,楚楚动人道:“是妹妹错了,妹妹不该为难姐姐,这碗汤还是妹妹喝吧。” 言毕,她轻轻端起,在唇边吹了吹,便要喝下,岚兮看得心疼,伸手想要夺过。 即墨云面色一阴,一股无形的压力向她强袭而来,她手上一凝,又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秦长妤将那碗汤慢慢喝下。 岚兮回眸瞪了即墨云一眼,即墨云却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被狼盯上了还不自知。 岚兮抽了抽嘴角:“你干嘛这么看我?” 即墨云只用一声叹息来作答。 至晚上,岚兮逮着个与秦长妤独处的机会,悄悄问道:“妹妹,你和云,没事吧?他这人虽然面冷了些,但不会无缘无故针对一个人的,你和他之间……” 她拖长尾音,试探着问。 秦长妤登时晕生双颊,泪盈于睫,埋首将绣帕轻掩口鼻,泣道:“既然叫姐姐发觉了,妹妹只好说了,此事的确是长妤错了,这些日子以来,长妤与即墨公子朝夕相处,竟不觉间生了爱慕之心,妹妹也知不该高攀,只是一颗心无论如何就是放不下,昨夜,长妤辗转难眠,便斗胆向即墨公子倾诉了爱慕之情,谁知……” 她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流,岚兮便知她必是惨遭拒绝,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秦长妤低声哭道:“既做了这等羞耻之事,长妤的的确确,没有脸面再见公子,长妤恳求姐姐成全,将长妤弃在这荒山野岭,一个人走回去罢了。” 她不胜悲戚,泪如断线珍珠,接连不断。 岚兮连忙帮她擦泪,劝道:“妹妹说的什么话,我们既救了你,自不能半途而废,总要平平安安把你送回家才做数。” 秦长妤哭了一小会儿,渐收悲声,拭了拭泪,又道:“可,以后还要日日相见,这怎生是好?既得不到公子垂怜,又无法忘却情意,长妤委实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姐姐帮帮妹妹如何?” 说到最后,美目含光,无限期待地望着岚兮。 岚兮一愣:“帮,怎么帮?” 秦长妤赧然道:“姐姐与公子相交多年,对他的喜恶自是了如指掌,若肯相告一二,妹妹自能投其所好,说不准便能得公子另眼相看了。” 岚兮挠挠头,为难道:“这……不是我泼妹妹冷水,妹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不可能喜欢你的。” 谁让他只喜欢男人,你就是天仙下凡,对他再好也没用啊。 秦长妤追问道:“为何?即墨公子尚未娶妻,姐姐与他又仅是朋友,难道是公子他另有所爱?又或是……” 一言未竟,戛然而止,美丽的脸庞现出又惊又羞的神情来,似乎恨不能立马挖个洞钻进去。 岚兮察觉她面色有异,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即墨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二人身后。 第四十一章 露宿 即墨云道:“岚岚,晚了,该休息了。” 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岚兮正恼他待人无情,当下颇没好气,起身与他争锋相对:“秦姑娘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我们多聊一会儿又能如何,你非得对人家这般冷若冰霜吗?” 即墨云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岚兮瞧。 过得片刻,“好吧,我认输!”岚兮举手投降,牵起秦长妤道:“妹妹,我们一起去歇息吧。” 秦长妤依偎在她身边,怯怯地应了声“好”,美目含泪,羞答答地瞧了即墨云一眼,便要随她同去。 “站住,谁说你们今晚睡一块了?”岚兮刚跨出一步,即墨云又开口道。 “哈?” 岚兮回头道:“我们只有两顶帐篷,你一顶,老于一顶,那我们俩当然只能一起睡马车啦!” “你先回车厢。”即墨云道。 岚兮指着秦长妤,问道:“那她呢?” 秦长妤见二人僵持,泪水又适时夺眶,乖巧地道:“姐姐还是听公子的话吧,否则……” 话犹未了,即墨云冷眼向她一扫,她陡然一哽,不止话说不出,连泪意也止住了。 岚兮顿足恼道:“好吧,我什么都不管啦。” 她撂下这句话,便气嘟嘟地走了。 “姐姐!” 秦长妤喊了一句,见得即墨云在身边,也不敢强留岚兮,当下回首,低眸偷觑,羞赧道:“公子,长妤若不与姐姐同寝,那今晚……” 即墨云食指一抬,指向相距不远的一顶帐篷,语气冰冷:“那里。” 她顺指瞧去,怦然心动,不自觉紧了紧衣襟,满面绯红,不胜娇羞:“可是那里,不是公子的寝帐吗?这……” 只道他定力非凡,到底是个男人,不能免俗,不过故作君子而已,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她正心下得意,即墨云却当头泼了瓢冷水:“没关系,今晚我睡马车里。” 秦长妤一怔,很快又笑道:“这,公子尚可不在乎,可姐姐毕竟是姑娘家,你们又只是朋友,孤男寡女,恐怕不妥。” 她这一笑,的确像位大家闺秀,笑得大方,说话也很得体。 即墨云冷笑道:“我与她一起不妥,与你一起就妥了,是吗?” 秦长妤绣帕掩面,咬唇无辜道:“不,长妤哪有这个意思,公子这般说,是在折辱长妤了。” 即墨云懒怠与她纠缠,他恢复平时的口吻,淡淡道:“天色不早了,秦姑娘早些安歇吧。” 话音刚落,人便转身走了,秦长妤咬牙暗恨,纤纤素手,渐握成拳,指甲慢慢陷进掌心。 即墨云掀开车帘时,岚兮已拆下车座,躺在貂皮上盖好被子,但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显然心情起伏难平。 即墨云脱了靴子,将剑匣立在角落,横卧在车座上,单手支颐,双目轻合。 岚兮躺不住,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嚷道:“喂,我都知道了,虽然你不可能喜欢她,但也不用这么绝情啊,至少给点好脸色也成啊?” 即墨云依旧闭目,薄唇微启,心平气和:“岚岚,你喜欢多管闲事,我拦不住你,只有一点你须得注意,那个秦长妤,你少和她接近。” 岚兮不服道:“你少和她接近我理解,可为什么我也要少和她接近?” 即墨云不语不动,吐纳均和平稳,便如睡着了般。 “不理我,哼!” 岚兮决定不再自讨没趣,拉上被子闷头大睡。 不知过得多久,她终于沉沉入睡,梦里但觉闷热,扬起一脚,便将锦被踢出老远,一半在车厢里,一半在车厢外。 即墨云墨眸浅睁,无奈地一叹:“这么大人了,还蹬被子。” 他翻身而起,捡起被子重又为她盖好,她正睡得香甜,鼻尖翕动,发出极细微的鼾声,他只一凝眸,便情不自禁地横卧在她身侧,轻轻捏住她的鼻尖。 他嗔笑道:“傻丫头,几句花言巧语,几滴眼泪就把你给骗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顿感不适,秀眉一蹙,本能地张口换气,他及时松手,她猛地吸气,翻了个身,车厢狭窄,他无处避让,柔柔的唇瓣便擦过他凉凉的薄唇…… 突然之间,即墨云如遭雷击,浑身又酥又麻,呆了片刻,墨眸逐渐迷离,心魂俱已沉醉。 喉头一滚,玉指不由自主地抬起,拈住她的下颏,薄唇贴上她柔软的唇瓣,渐渐发热,慢慢熨烫,一点一点地吮吸着她独有的芬芳,静夜里,满腔爱意缓缓燃烧着…… 翌日,岚兮醒来时,即墨云早已端坐在座,打坐练功。 岚兮不便惊扰,静静穿好外衫,梳理齐整,一切并无不妥,唯独这唇上微微酥麻,怎么像是被虫子叮过似的。 忽地想起那夜落水后,昏迷前,也有类似的感觉,不禁摇头感叹:这世上的虫子可真多! 一行人收拾妥当,继续驱车上路,即墨云一切照常。 秦长妤又是羞恼又是尴尬,绞弄绣帕,不知所措。 岚兮不时观望两人,有心插手,无力相帮,再加上即墨云刻意与她形影不离,岚兮便更难寻得与秦长妤独处的机会。 如此倒也相安,过得两日,到达长沙。 这日午后,他们刚进长沙城不远,迎面忽然来了一对人马,为首两人一男一女骑着高头大马,女的年约四旬,红衣劲装,大眼鹰鼻,身材挺拔威武,英气勃勃,腰悬一柄柳叶刀,刀鞘是鲨鱼皮所制,上面镶着绿松石。 男的年近五旬,也是一身疾服,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剑眉怒扬,虎目阔嘴,下颌微须,看上去正气逼人。 他们身后跟着八名彪形大汉,抬着一顶软轿,软轿旁还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圆圆的嘴,梳着两条小辫子,模样甚是讨喜。 这对人马不偏不倚,正冲着他们的马车来,等临近时,那男的抬手一挥,人马俱停。 老于一拉缰绳,停下马车,手一拱,朗声问道:“朋友是什么人?请问为何拦路?” 第四十二章 请帖 那一男一女,翻身下马,上前施礼,异口同声道:“在下郝正义/阮凤英,奉秦爷之命,特来迎接小姐移驾回府。” 这两人说话气沉丹田,声震四面,一听就知道是内家功夫不错的硬手。 秦长妤陡地听见这个声音,人未露面,已先欢声道:“是郝叔和阮姨么?” 郝正义与阮凤英闻声,皆面露喜色,一齐唤道:“小姐。” 车帘一掀,探出脑袋的,却是岚兮,她一个纵身跳下,拱手笑问:“敢问是铁拳无敌郝正义郝英雄,和轻刀红娘子阮凤英阮女侠吗?” 两人见了岚兮,皆是一怔,对望一眼,又齐声应道:“正是。” 这两人昔日在武林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因后来惹了人命官司,被官府下了海捕文书,亡命天涯,不知所踪,不想,现在都成了秦府的门客,可想而知,那秦府里头,必定藏龙卧虎。 阮凤英道:“阁下一定就是岚兮姑娘了。” 岚兮笑道:“正是,秦爷不愧号称长沙孟尝君,果然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我们尚未靠近长沙,想必秦爷就已知晓一切了吧。” 郝正义抱拳道:“早在两日前,惊木堂便修书告知此事,托白云公子与岚姑娘之福,小姐得以安然无恙,我二人在此,先代我家主人谢过了。” 三人互相见礼,秦长妤已掀开车帘,后头那小丫头先时左顾右盼,急得扒耳搔腮,陡见了秦长妤,高呼一声“小姐”,激动得泪水盈眶。 她连奔带跳而来,搀扶小姐下车,紧握着小姐的手,失声痛哭:“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春喜可担心死了,呜呜……” 两人悲戚了一阵,阮凤英上前道:“小姐一路劳顿,请先回府安歇,余下的事秦爷自有安排。” 秦长妤点点头,回身握住岚兮的手:“姐姐,这些日子承蒙照顾,妹妹无以为报,不如姐姐随我一起回去,好让妹妹尽地主之谊,略表心意。” 岚兮笑道:“妹妹且先回家吧,阮女侠不是说,令兄自有安排吗,我想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阮凤英听得岚兮一口一声女侠地唤她,不由心下暗喜。 秦长妤道:“既然如此,妹妹就先行回府,恭候大驾了。” 她说着往马车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 岚兮暗暗一叹,目送她上轿,待轿帘落下,那叫春喜的小丫头叫了声“起轿回府”,八名大汉抬轿而起,稳稳当当地往回走。 阮凤英这才自怀中掏出一张请帖,双手奉上,面露笑意:“我家主人感念二位对小姐的救命之恩,欲请二位明晚过府饮宴,还请二位务必赏光。” 岚兮接过请帖,笑道:“赏光赏光,久闻秦爷大名,如雷贯耳,我早就想瞻仰其风采了。” 郝正义拱手道:“姑娘既是爽快人,那我等便不再叨扰,明日申时我家主人将亲自上门恭迎二位。” 岚兮道:“请代我二人,问候你家主人。” 郝正义与阮凤英躬身施礼:“一定,如此我等先行告退。” 岚兮抱拳道:“二位辛苦。” 两人翻身上马,马头勒转前,扫了马车一眼,具是眉头一皱。 他们只觉这白云公子,当真如传闻所言,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由头至尾不露面也就罢了,居然还一语不发,当真古怪至极。 见二人离去,岚兮这才回到车厢,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车座拆下,然后舒服地仰面一趟,无限惬意。 老于一扬马鞭,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长街,继续前行。 即墨云微笑道:“我什么都没说,你便替我做主了。” 岚兮答道:“我便是不替你做主,你也是非去不可的。” 即墨云问:“为什么?” 岚兮道:“平心而论,秦家妹子并非我们所救,可最后这彩头却落到我们头上,有些人闻风不满也属常情。” “再者,这个秦爷虽是长沙商贾,但在潇湘绿林中的地位,却举足轻重,我们在人家的地头上,如果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今晚,只怕便有麻烦了。” 即墨云“哦”了一声,笑道:“你竟会怕麻烦?” 岚兮一翻身,支颐横卧,对着他道:“如果此行是游山玩水,我巴不得麻烦越多越好,越大越有趣,可这一趟,我是陪你护剑来的,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墨云心中一暖,笑入眸底:“岚岚,你这是在为我着想吗?” 岚兮笑道:“当然啦,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闻得“朋友”二字,即墨云不由笑容微凝,继而又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在今晚设宴,而偏偏要等明晚吗?” “这……难道不是为了做足迎客的准备?”岚兮沉吟片刻,翻身坐起,。 即墨云道:“的确是为了做足准备,等该知道的都清楚了,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就该我们登场了。” 岚兮不解道:“你说的就跟我们要去唱戏似的。” 即墨云道:“的确有出好戏,而我们恰是这出戏的主角。” 更确切地说,是冲他来的。 岚兮顺着他的话,问道:“那看官是谁,谁写的话本子,还有你说的那些该来的人,又是谁?” 即墨云道:“这些,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岚兮挠头:“你越说越玄乎了,好像我们赴的是鸿门宴似的,不过……” 岚兮灵眸一动,坏笑道:“若真有好戏,除了那五万两花红外,必是秦爷要将秦家妹子许配给你无疑,那么那些人八成都是三湘四水最好的媒人,若真如此,对你而言倒的确是场鸿门宴了。” 即墨云却没接这话茬,只是淡淡一笑,唤了声“岚岚”,又顿住,又道了声“没什么”,便沉默不语,眸光中隐了丝难察的凝重。 他本想让她明晚莫要赴宴,但话到口边,欲言又止,依着她的性子若是直说,反会激起她的好奇,更生其他枝节。 所幸,她向来有临危开溜的习惯,届时若宴中生变,自己拚尽全力,先助她脱身就是。 岚兮秀眉轻蹙,仰面看他:“我发现你近来总是吞吞吐吐,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即墨云缓缓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低语:“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再告诉你。” 岚兮嫣然一笑:“好。” 第四十三章 墨梅 马车终于在客栈门口停下,赶了几天路,今晚方得好好歇息,岚兮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衫,顿觉浑身舒泰。 她走出屏风,赫然发现桌上多了一样物事。 她疾步过去,抄在手中,但见是一朵墨色宫纱所制的五瓣梅花,当心缀以黑曜石为蕊,玲珑可爱,巧夺天工。 她又惊又喜,桌上另有一张短笺,拾起一看,欢喜之余,又不胜烦恼:偏偏这时候找我,待会儿,我要怎生脱身才好? “咚咚咚……” 清脆的叩门声突然响起,岚兮唬了一跳,忙将这两样物事掖入怀里,问道:“谁呀?什么事?” “是我,来叫你用饭的。” 听得是即墨云的声音,岚兮深吸一口气,一吐息,瞬间展颜微笑。 开门一看,即墨云手托剑匣候在门口,白衣翩翩,墨发飘飘,俊逸潇洒,不染风尘,显然也是新浴之后。 岚兮笑道:“我今天想在屋里吃,就不与你一起了。” 即墨云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没有没有。” 岚兮连忙摇手,揪起一绺湿发,道:“你看,我头发还湿着,不好出去。” 即墨云倏然一笑:“那我们一起在屋里用饭便是。” 岚兮一呆:“哈?” 即墨云又问:“是到你房里还是我房里?” 岚兮干笑道:“你决定吧。” 即墨云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他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不一会儿,店小二敲门进来,铺下一桌珍馐,两人同桌共食。 岚兮食不知味,时不时瞥向窗外,夜色渐浓,手里猛扒着饭,只盼着这顿饭快些结束。 即墨云夹了块酱汁肘子到她碗里,问道:“你怎么光吃饭,难道这些菜不合胃口?” 岚兮一怔,这才仔细扫视了下这桌菜,色香味俱全不说,还净是自己喜欢的菜色,若换做平时,她早食指大动,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此刻…… 她放下碗筷,回道:“不是,我只是有些累了,吃不下去。” 即墨云也跟着放下碗筷,抬手探向她额间:“不会是病又反复了吧?” 岚兮仰面向后一缩,道:“没事,我只要早些睡下便好了。” 即墨云手一顿,讪讪放下,道:“这里是府城,一定有很多热闹可瞧,我原还想待饭后和你一道出去走走。” 他早看出岚兮心不在焉,心思全飘到窗外,遂出言暗示,若她想出去玩,自己陪她一起便是。 谁知岚兮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不了,我今日是真累了,想早些歇下,哪儿也不想去。” 静默片刻,即墨云方才道:“好吧。” 当下吩咐小二进来收拾,完毕之后,这才起身将窗户仔细关严,道:“夜里风大,别开着窗子,当心着凉。” “好。”岚兮脸上挂笑,捧起剑匣,送他出门。 临至门口,他又转身道:“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你唤一声,我听得见。” 岚兮笑容依旧:“好,我知道了。” 心里却在叫苦,那样岂不是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全知道啦! 即墨云接过剑匣,若有所思地凝视她一眼,这才离开。 等他人一消失,岚兮便故意鼓捣出动静,隔了片刻,熄了烛火。 她静静坐在桌前,一面竖耳倾听隔壁的动静,一面自责地想:我明明答应过他,无论去哪儿都要先告诉他的,现在又要偷偷溜出去。 可转瞬她又想:不过去去就回,只要他不知道,不就相当于我没出去过吗? 不错,就是这样。 她一拍手,那一点歉意立即便释然了,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他睡着,自己再悄悄出门,省得这门窗一动便有响声,如何瞒得了他的耳目?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打起盹来,“咚”地,手一滑,打到烛台,她陡然惊醒,疾手捞住,轻轻吁了口气。 她将烛台放好,寻思着时候已然不早,他该歇下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去开门,木门发着轻微地吱呀声,她很满意自己已将音量控制到最小。 岂料就在她关好门回头时,她活见鬼般地一叫:“啊!你怎么在这儿?” 即墨云风度翩翩地立在她面前,道:“我睡不着,出来吹风。” 岚兮瞄了眼隔壁,房门大敞,烛灯昏黄,剑匣还放在桌上,显然只是刚出门,她暗骂:见鬼,你开门没声音的嘛! 即墨云问:“你不是累了吗?怎么不好好歇着?” 岚兮不自觉地拉起袖口,在指尖摩挲,期期艾艾道:“我,我刚刚小憩了会儿,现在又精神了。” 即墨云接着道:“所以你要出去?”声音平静似沉水。 “没有!” 岚兮立即否认:“我只是想上屋顶晒月亮,啊不,赏月亮。” 即墨云淡笑道:“那我陪你。” 岚兮暗暗叫苦,面上却作出通情达理的模样来:“你劳累一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眼波一转,又打个哈欠道:“不知怎地,我突然又困了,不赏月了。” 说完这句话,她乖巧地推门回房。 即墨云凝望着她的背影,忽而说道:“岚岚,你若想喝酒,我也可以陪你的。” “我不想喝酒。” 岚兮回身灿然一笑:“云,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就寝吧。” 话音方落,门慢慢合上,她的笑貌逐渐变窄,变细,直至看不见。 他伫立片刻,掉头回房,关门时,有意发出响动。 他坐回桌前,抚着剑匣,凝眸注视着烛台上那点微光,不觉间眸中发涩,心中发酸:你到底要去哪儿,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你又想不辞而别…… 良久,隔壁果然又出现了极细微的响动,他手一拂,烛光立灭。 接着,窗枢上便现出她窈窕的身影,极佳的耳力将她那一声低呼捕获:“呼,还好他睡了。” 而后,影子一晃,立时不见。 即墨云手一紧,看了剑匣一眼,这剑匣他向来不轻易离身,可带着它又难免累赘,此时也已来不及作交代。 他微微迟疑,当机立断,弃了剑匣,夺门而出,门一带,身影纵跃之间,追着她去远了。 第四十四章 夜奔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岚兮观察了番城墙高度,心中暗喜:还好,这还挡不了我。 她退后数丈,气沉丹田,猛然运力,一声断喝,发足力奔,近墙根,身形一纵,轻巧如燕子般直窜上去,顷刻消失在城外。 一个人开溜逃命的经验多了,轻功总不会差的。 即墨云紧跟不舍,来到城郊野林。 忽而林中深处,隐隐传来乐音,待靠近些,辨得是陶埙所发,音色朴拙抱素,吐音清晰圆润,曲调深沉婉转,一吐一纳,抑扬顿挫,悠远绵长,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即墨云脚下一滞,竟惊觉此曲与自己此刻心境无比吻合,呜咽往复,柔肠百转,复杂难言。 他微微一顿,又跟了上去,穿过一片林子,便闻溪流潺潺之音。 溪畔,一道清俊的人影长身玉立,背对着他们。 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吹曲人的气息连绵不绝,竟似用之不尽。 他立知此人内力深厚,毫不亚于自己,再靠前,非被对方察觉不可,当下足尖轻点,悄然落于树梢,隐于夜色之中。 岚兮见得那人,脚步一凝,忽地张臂力奔,扑向那人,自身后紧紧环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心,鼻尖翕动,嗅着他身上天生的,淡淡的香气。 即墨云胸口遽然一痛,如被铁锤重击一般,呆在当场,闷疼不已…… “吟香哥哥。”岚兮轻唤。 那人缓缓收了气息,将陶埙坠回腰间,修长有力的指节抚上那双纤巧细腻的手,饱满的唇瓣微微一掀,唇角上扬,声色低哑若私语:“我的岚岚终于来了,你让哥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岚兮松开手,顽皮地一笑:“嘻!对不起,让哥哥久等了。” 那人转过身来,抚着她的脑袋,笑道:“只要你来,哥哥等再久都甘之如饴。” 月光淡淡地笼下轻纱,在他一身玄衣上结出薄薄的白霜。 他整个人仿佛也是隐藏在这身玄衣下的,由内及外,透露着难言的神秘。 长眉斜入云鬓,狭长的眼眸藏在浓卷的睫毛下,将无数神思遮掩,唇角常带的那抹不羁笑意,虚虚实实,让人难以捉摸。 三千青丝只用墨色丝带随意一绾,垂在颀长挺拔的躯干上任其飘扬。 鞶带束腰,上面点缀着六枚鸽蛋大的美玉,一柄墨扇斜插入鞶带里,下系乌漆陶埙,脚上一双缁色皮靴,虽饱经风霜却纤尘不染。 这人就是梅吟香,梅家三爷梅傲雨的独子,人称梅五公子,而岚兮,便是梅花坞里那唯一不姓梅的梅家人——温岚兮。 “哥哥,你怎么来了?”岚兮欢声问道。 梅吟香道:“当然是为你而来。” “我?”岚兮诧道。 梅吟香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笑问:“这么久了不回家,你说谁最担心?” 岚兮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省得被他刮扁了。 她微作沉吟,嬉笑道:“外公以为我去了梅花坞,爹爹和娘亲以为我在滴翠谷,所以只有吟香哥哥你最担心。” 梅吟香伸指在她额上轻弹一下,低声嗔道:“亏你还知道,竟不肯与哥哥联络。” 岚兮摸了摸脑门,讪然一笑,问道:“可是吟香哥哥一直呆在关中,怎会知道我不在家呢?” 梅吟香道:“这有何难,白云公子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他护剑西行,人尽皆知,身边还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你,是谁?” 岚兮嘻嘻笑道:“那还真不一定是我,哥哥你知道吗,那潇湘第一美人秦府的小姐,好漂亮呐,若是入了武林,指不定还是武林第一美人呢。” 梅吟香不以为然,凝眸其笑靥,轻笑道:“胡说,天下女子,有谁能及得上我的岚岚半分?” 岚兮笑道:“那是哥哥疼惜岚岚,才会这么说的。” 梅吟香浅笑着摇了摇头,握起她的双肩,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快让哥哥看看,你瘦了没有?” 岚兮道:“没有没有,岚岚还是跟以前一样。” “不对。” 梅吟香抬起她的脸仔细端凝,心疼地道:“小脸都尖了,肯定是一路舟车劳顿,未曾好好休息过。” 岚兮捉下他的手,扁了扁嘴:“哥哥净瞎说,在哥哥眼中,除非岚岚胖成球,否则便会认为岚岚瘦了。” 梅吟香玉指轻拂,再次托起她的下巴,俯首望入她的眸,柔声道:“岚岚,玩够了,就随哥哥回去吧。” 岚兮眼观鼻鼻观心:“我现在不能回去。” 梅吟香追问:“为何?难道你不想你爹娘和吟歌?” 岚兮抬眸望了他一眼,挣脱了他温热的手,踹着地上的杂草,犹豫道:“想,可是我答应了即墨云,要陪他送剑到梅花坞,这把剑是爹爹嘱托铸造,说起来我也责无旁贷,更何况这一路往西,最后也是回去,不过迟些而已,总能赶上爷爷大寿,也没什么区别嘛。” 梅吟香心中一悸,眸光微沉:“你要带他一起回梅花坞?” 岚兮摇头道:“我打算到了阆州再设法开溜。” 他闻言胸中一舒:“为什么?” “我,我,因为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是谁。” 她低头搅弄起袖口,道:“从前,我接近他,是为了潜进藏剑楼,一睹长渊剑的风采,要是让他知道我是温岚兮,这个秘密就藏不住了,这么丢人的事如果被发现,那温梅两家的脸面,就都被我丢光了,因此我不敢说。” “后来,我怕他会因为我的身份,而刻意对我好,所以我不愿意说。” “那现在呢?”梅吟香又问。 “现在……” 岚兮走了几步,在溪畔坐下,抱膝埋头:“现在,我已经完全说不出口了,都过了这么久,如果突然说了,他一定会以为我把他当成势利小人,才不肯告诉他我的身份,那样他一定会生气,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梅吟香一撩袍角,在她身旁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真的还只是朋友?” 岚兮转头看他,不解地反问:“不然还能是什么?” 梅吟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颈项,见其领口处,露出一段红线,这才舒颜笑道:“能和白云公子成为朋友,自该好好珍惜,你的顾虑哥哥明白,不说就不说,英雄不问出处,何必在意来历,即墨庄主不同凡俗,定不会非知道你的身份不可。” 岚兮展颜一笑:“哥哥与我想的一样。” 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哥哥,她的心宽慰了不少。 第四十五章 酒诱 梅吟香又抬指轻轻刮她的鼻尖,岚兮仰面要躲,却避不过去。 她连忙掩住鼻子,防他再次偷袭,梅吟香不由摇头轻笑。 岚兮心念一动,忽地想起一事,放下手来问道:“对了,吟香哥哥,梅花坞设擂台比武招亲,是怎么回事?” 梅吟香道:“你终于问了,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意。” 岚兮扯了扯他的袖子,急道:“怎么可能,你快告诉我嘛!” 眼瞅梅吟香又盯向她鼻子,她忙又收回手捂住。 梅吟香笑道:“再让我刮一下,我才告诉你。” 岚兮眉心紧锁:“不,我鼻子已经很扁了,再刮就没了,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嘛。” 梅吟香笑意不减:“不能。” 岚兮委屈道:“那,你换一样好不好?” 梅吟香道:“换什么?” 岚兮眼眸一转,将脑门送到他面前,双手仍捂住鼻子,紧闭双眼,慷慨赴义道:“你弹我额头吧!” 梅吟香唇角含笑,微一凝眸,忽地伸手搂住她的腰,俯唇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旋即松开:“我怎么舍得弹你,万一傻了,我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岚兮松手,抬指在额上的软温处摸了摸,小声嘀咕道:“你刚不就舍得了嘛。” 梅吟香便当没听见,眼眸盈笑:“比武招亲是你娘的主意,你娘说的话,你爹自然不会反对,谁的女儿谁做主,其他长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外公又远在滇南,顾及不上,至于老爷子,他不管这些事已经很久了。” 岚兮怨道:“哼,爹爹这个耙耳朵,净听娘的话,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梅吟香道:“你爹便是想问,又上哪儿寻你去?你该庆幸,若是你爹当真一封书信寄去温家,到时谁都知道我们的温小姐又在外游荡不归,找你的可就不止我了。” “况且,这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要你不答应,这擂台搭不搭,谁获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真有人能逼迫得了我的岚岚不成?” 岚兮拍掌喜道:“对,大不了逃回滴翠谷找外公,我看谁敢追上门,若真有胆肥的,那也得先过我外公这关再说,保准送他个大猪头抱回家。” 岚兮说到这儿,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隔了一会儿,岚兮又问道:“哥哥可知道罗刹刀丁大石?” 梅吟香稍稍一想,道:“就是那个海沙帮的二当家丁大石?” 岚兮拍掌道:“定然是他,那人逃到南方来了,多日前,我和即墨云在袁州府遇见他,当时,秦府的小姐为冲天大盗所掳……” 当下她将如何遇见丁大石,以及如何吓跑他的经过,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 说到最后,她哈哈笑道:“……没想到他一听到吟香哥哥的大名,就吓得屁滚尿流,立马逃之夭夭了,我想他定以为哥哥此行是来为难他的。” 梅吟香笑道:“这个丁老二倒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被兄弟义气所误,既然逃了,便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不为非作歹,天风镖局是不会与他为难的。” 岚兮笑意渐收,问道:“说起为非作歹,谁又能及冲天大盗,哥哥对这厮可有耳闻?” 梅吟香道:“这厮作恶多端,如今重出江湖,多行不义,亏得没叫我遇上,否则我焉能饶过他?” 岚兮又道:“哥哥你知道吗?这次送到梅花坞的宝剑月影,曾为冲天大盗所盗,后来费了好大周折,才得以追回,即墨云也是怕途中再出差池,这才亲自出马,护剑前往梅花坞。” 梅吟香道:“哦?竟有此事?我记得,冲天大盗曾折在即墨老庄主手上,此番盗剑恐是有意报复,不会轻易罢休,不如哥哥插手相帮如何?” 岚兮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哥哥你不了解他,他这人脾气犟得很,不喜受人恩惠,我想他既然亲自出手,定是已有防备,还是不要坏了他的计划好。” 梅吟香语气淡淡的:“你倒是很了解他,那可知他做了什么防备?” 岚兮依然摇头:“他没告诉我,他做事总是说三分藏七分,不到最后就不叫你看明白,让人净猜哑谜。” 梅吟香沉吟了会儿,蹙眉道:“岚岚,你可有想过,跟在他身边或许会拖累他,若真遇到危险,你既应付不了又难以逃脱,他是先护你,还是先护剑?” 岚兮凝眉细忖了会儿,毅然道:“既然他让我陪着他,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可以言而无信,半途而废。” 梅吟香讥笑道:“你言而无信的事多了,怎么偏在此事上固执?” “我,我……” 岚兮磕磕巴巴,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微微涨红脸,吞吞吐吐,突地起身顿足道:“我不要与你说了,我要走了,我本就是瞒着他,偷偷溜出来与你见面的,迟些回去恐会被他发现。” 梅吟香探手在相距不远的草丛里一扒拉,手一抛,一坛酒便凌空飞起,落向他怀里。 他伸手接住,喟然长叹:“哎……哥哥真是失望,亏得哥哥惦记你得紧,还专程给你带来一坛好酒,想不到,你竟这样对待哥哥。” 言毕,拇指一弹,揭开泥封,酒香立即四溢。 岚兮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被酒香勾着走,他将酒坛举到哪儿,她就跟着嗅到哪儿。 “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哥哥从何处得来?” 她兴奋地嚷道,手已伸出要夺,梅吟香及时一挡,她连碰都碰不到。 梅吟香道:“你既然都要走了,那便快回吧,这坛酒我自个儿享用便是。” 岚兮银牙暗咬,微微迟疑,蓦地端坐回他身边,眼波流动,手肘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道:“反正已经出来了,早些回,迟些回又有什么区别,我再多留一会儿,也无不可。” 梅吟香无视她的小动作,提起酒坛,在唇边抿了一口,回味无穷。 回眸瞧着她嘴馋的模样,苦口劝道:“岚岚,你的酒量并不算好,这三十年的陈酿若是落了肚,可是非醉不可的,乖,你还是快些走吧,哥哥也是为了你好,这酒你还是莫碰为好。” 说着又抿了一口。 第四十七章 浇愁 岚兮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烈得晒人,她鬼叫一声,连忙爬起,对着尚躺在草丛中假寐的梅吟香喊道:“天都大亮了,吟香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 梅吟香悠然睁眼,慢吞吞地坐起,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她压皱的衣衫。 这才对着满面怨容的她,无奈地耸耸肩,道:“叫醒?你一醉酒,不睡到自然醒,谁能叫得动?” 岚兮抓耳挠腮:“那,那你昨夜就该阻止我,怎么能让我喝这么多酒呢?” 梅吟香抽出腰间折扇,甩手一展,怡然自得地扇着:“你一喝就停不下,坛底不空我能劝得住?” 她越是急,他便越是慢悠悠。 岚兮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怪无可怪,猛地一跺脚:“不跟你说了!” 话音刚落,人已奔出老远,梅吟香含笑不语,目送她远去。 回来时已接近晌午,她暗叫不好,心中隐隐腾起不祥的预感,等她推门而入,才真正令她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我房里?” 她吓得跳脚,即墨云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屋里的酒气比她身上的还浓,原来他喝的不是茶,竟是酒! 即墨云居然也有独自喝闷酒的时候,并且看上去已然喝了不少。 “你居然在喝酒,你怎么会一个人喝酒?” 她带上门,走到他面前,脸上的惊讶绝不亚于看见猪上树。 即墨云看着手里的酒杯,笑道:“我现在才发现,酒是样好东西,醉了便没了烦恼,难怪你这样喜欢喝酒?” 他笑得落寞,岚兮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难受。 她驳道:“我喝酒是因为痛快,不是为了浇愁,而且借酒浇愁,酒醒之后只会更愁,你究竟是怎么啦?” 眼见得他举杯就唇,她连忙伸手去夺,即墨云手肘一挡,没留意轻重,竟将她撞到地上,两人皆是一怔。 瞬息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将酒慢慢喝了下去,而她却看见了他袍角的那一簇血梅。 “血!你身上怎么会有血渍,你哪儿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跃而起,急声问道。 “我怎么样,你在乎吗?” 他目不抬视,冷声反问,语气里满是自暴自弃。 岚兮愕然道:“我当然在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能……” 话犹未了,他厉声喝止:“住嘴!我不要听见朋友这两字。” 她心中一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不把我当朋友了?” 即墨云扯了扯嘴角,眼神变得空洞:“呵!你哪儿有错?从头至尾,错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岚兮顿时不知所措,嗫嚅着无比认真地忏悔道:“我,我知道我又背着你偷溜出去喝酒,这的确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过,如果你想喝酒,我会陪你的,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他斟满一杯酒,墨眸逐渐移向她。 “因为……” 她伸手挠向脖颈,踌躇着如何答话,才不会惹他生气。 “实话!” 他骤然喝令,研判的目光将她笼得喘不过气。 她倒吸了口凉气,脱口道:“我去见一个朋友了。” “什么样的朋友?和我一样?” 他讽刺地问,末了,又黯然垂眸,自嘲道:“不,和我不一样。” 仰脖,杯底朝天,一杯又干了。 他继续执壶倒酒,她猛地冲过去双手紧握酒壶,央求道:“你别再喝了,我求你啦,先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好不好?” “伤?我哪儿都没伤,我伤的是心。” 他苦笑着,淡淡道,手上一施力,便轻而易举地抢过酒壶,又接着自斟自饮。 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你遇见冲天大盗,和他斗内力,斗不过他,气血攻心啦?” 即墨云冷笑,慢慢站起身,眸光依稀有异:“岚兮,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愚弄我?折磨我,很痛快是不是?” 她恼道:“我是真不明白啊,你就不能明说吗?” 双肩被他猝然一钳,四目相对,他的心又苦又涩,喉头不禁哽咽:“岚岚,你已大了,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小姑娘,难道我的心,你一丝都察觉不到吗?” 言语未毕,一点泪光滑落面颊。 “你,你哭了?” 她骇极了,认识他这般久,除了初次见面外,便从未见他落泪过,今日他实在给了她太多惊骇,甚至有丝害怕。 “你哪儿难受,我给你瞧瞧,你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我见你这样也好难过。” 她抬手为他拭泪,不知不觉,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望入她泫然欲泣的双眸,心头又泛起别样柔情:“岚岚,我这样,你在乎吗?心疼吗?” “嗯!”岚兮点点头,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酸楚。 即墨云的眸中涌现出一丝曙光:“岚岚,你答应过许我一个心愿,这话还算不算?” 岚兮一吸鼻子,忍住眼泪,点头如捣蒜:“算,当然算。” 他满怀期盼道:“那我要你以身相许,做我的妻子,伴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可能做得到?” 仿若晴天霹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你说要我……嫁给你?” 她犹疑不定,只觉脑子里一塌糊涂:“可是,可是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他手一紧,乍然低吼:“究竟是谁这样告诉你的,谁?” 她被生生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好像真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难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臆想? 即墨云的耐性在急剧丧失,声音已变得不耐:“你究竟做不做得到?” 她迷茫道:“我,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给我点时间,让我理理。” 做了十年的朋友,陡然告诉她,他真正想做的是夫妻,她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 他颓然松手,眸光暗淡:“呵,我就知道你做不到,既然你做不到,那就走吧。” “去哪儿?”她追问。 他冷笑道:“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想找谁找谁,我怎么管得着?岚兮,你自由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转身抄起酒壶又继续斟酒,心中隐然一恨,猛将酒壶一砸,吼道:“你走!” 第四十九章 回首 唇上残留着他方才留下的余温,脸上是依稀可辨的泪痕,鬓边还有几绺未理好的乱发。 她失神地走在街上,只觉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手脚在发冷,脑中空白一片,无法思考,偶有擦撞,被行人咒骂,也浑然未觉。 忽地,她又撞上一人,脚下一晃,站稳了又继续往前走。 被她撞上的那人,却是个泼皮无赖,撸起袖子正欲动粗骂街,见得是位俊俏的姑娘,不禁一愣,心花怒放。 他凑过去,嬉皮笑脸道:“嘿嘿嘿,姑娘,你刚刚冲撞了小爷我,小爷这心肝儿,都叫你给撞疼啦,你说你该怎生赔我啊?” 岚兮两眼放空,无知无觉。 那无赖眼见她毫无反应,拿手在她眼前一晃,她竟似没有瞧见,只顾往前走。 他只道这美貌姑娘是个傻子,不由乐开了花,猥琐地笑道:“哟,妹子,发生什么事儿了,要不要哥哥我,好生照拂照拂你呀。”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双不规矩的脏手,伸到她身上…… 突然,玄影一闪,那无赖尚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得喀拉两声响,身体便不受控地飞出老远,重重摔在地上。 待回过神,才吃惊地发现,自己两只小臂上的骨头,竟全部断折,一阵钻心之痛,直涌入四肢百骸。 一位玄衣墨扇的翩翩公子,立在他面前,眸光阴狠,寒意迫人。 他立知乃是他所为,想要发狠,却是不敢,只疼得在地上翻来滚去,大汗淋漓,哀嚎连连。 梅吟香笑道:“你这对招子也不干净,再不滚我只好多费些气力,剜了它去。” 他明明笑得很好看,可在那无赖看来,简直比修罗夜叉还要可怕。 他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耽搁,忍着剧痛,哼哼唧唧,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撒丫子就跑。 梅吟香回过头,见岚兮又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连忙夺步跟上,收起折扇,插回腰间,拦在她面前,唤道:“岚岚,岚岚,你怎么啦?” 岚兮不防,一头撞在他身上,“咚”地,脑门吃疼,这才如梦初醒,一见到他,不禁眼眶一热,抽噎着唤道:“吟香哥哥……” 梅吟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心疼地问:“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憔悴了这许多?” “我,我没事。” 她动了动唇瓣答不上,忽地张臂抱住他,埋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梅吟香将她拥在怀中,无限怜爱地抚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岚岚,哭吧,什么伤心委屈的事,统统哭出来就好。” 满大街的人看着这二人甚是奇怪,有路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指指点点,被他凛冽的眸光一扫,皆吓得一哆嗦,掉头便走。 哭了好一阵,她渐渐止住悲声,抬起头来,伸手擦泪。 梅吟香伸指,温柔地帮她拭泪,笑道:“这么大人了,还喜欢哭鼻子,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她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缓缓摇头。 梅吟香端凝着她微肿的红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微向左倾,颈侧深浅不一的红印交错分布,刹那,他的唇抿成一线,眸光变得异样的深沉。 岚兮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挣脱他的手,将青丝往两边颈侧一掩,心虚道:“我没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梅吟香眸光变柔,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莞尔道:“一觉醒来,肚子便唱起了空城计,不到这里来找东西填饱它,难道你要哥哥在荒郊野岭,食草果腹?” 岚兮强颜一笑,却无心同他逗趣,只是低头看向脚尖。 梅吟香捧起她的脸,一面理着她的鬓发,一面认真道:“岚岚,和哥哥回家吧。” 她迟疑着没有答话。 梅吟香道:“怎么,你还是执意,要陪他到阆州?” 岚兮垂眸,摇头道:“不用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梅吟香问:“那你还犹豫什么,和哥哥一起回家,不好吗?” “我……” 她咬唇不语,眼神飘忽,心事重重。 梅吟香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信步前行,岚兮亦步亦趋,随身在侧。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驻足道:“等等。” “怎么了?”梅吟香问。 她垂首支支吾吾:“我,我想去看看他,我离开时他有些不对劲,我想再去看他一眼,如果他没事,我就和哥哥回家。” 回想起适才的即墨云,真是令她既心疼又害怕,那时是害怕占了上风,此刻情绪稳下,心疼的感觉又占据心头,又不由为他担忧起来。 梅吟香笑道:“他是堂堂藏渊山庄庄主,哪儿需要你多操心?”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可我还是不放心。” 不觉间,声若细蚊,满面涨红,分不清是羞是恼。 梅吟香目光闪动,手一紧,又牵着她大踏步往回走。 她心头一惊,仰面问道:“哥哥,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你那庄主朋友了,你不是要再看他一眼吗,当面告个别也好。”梅吟香笑答。 “哥哥,你也去?”她急问。 “难道哥哥不能去?”他反问。 岚兮为难道:“可是我怎么能和哥哥一起出现?” 她理不清自己此刻混乱的思绪,甚至不愿细究他突然的告白,发怒的缘由。 她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他的安好,若他看见自己和吟香哥哥一起,那她的身份恐怕不能再瞒,这会不会令他更生气,她心里着实没底。 梅吟香止步,轻轻一弹她的额,笑道:“傻岚岚,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走吧。” 言毕,不由分说,拉着她继续往即墨云落脚的客栈走。 她心里头乱极了,既想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更害怕带着哥哥一起看见他。 蓦地,她抱住梅吟香的胳膊,眉心紧锁:“哥哥,我只想偷偷看他一眼,不想叫他发现。” 梅吟香抚平她紧皱的眉,低眸望入:“我的岚岚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她欲言又止,实在无法启齿。 这一犹豫,梅吟香便已将她带到客栈门口,大堂正中,赫然坐着的,正是即墨云。 第五十章 陌路 即墨云独坐一桌,自斟自饮,他已换上新衣,衣冠齐整,面貌雅俊,从容如常。 只脸色略显苍白,左颊上原先挂着的几道红痕,也仔细遮瑕过了,叫旁人无法察觉。 桌上,放着那绸缎包裹着的剑匣。 梅吟香的视线落到那白衣人身上,微笑不语,岚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怦然,脚下犹如灌铅,一步也走不动了。 梅吟香揽过她的腰,俯唇在她耳畔低语:“岚岚,你若乏了,我抱你进去如何?” 岚兮连忙拒绝,跨过门槛,梅吟香手臂一紧,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比肩踏入大堂。 即墨云墨眸微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他心头一震,手中茶杯一紧,面上不动声色。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跑堂的上前招呼,见了岚兮陡然一愣,又见她与身畔这位陌生的玄衣公子甚是亲近,不禁有些糊涂了,忙改口赔笑道:“姑娘,即墨公子在那儿呢,您二位是……” 店小二手掌一抬,朝向即墨云,一双小眼滴溜溜地转,试图窥探这三人间的关系。 这样一来,两人的目光立时相遇,梅吟香含笑点头,与他见礼。 即墨云亦微微颔首,眸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岚兮,她低着头似乎打算无视他。 他顿觉歉然,目光下移,又落在梅吟香揽住她纤腰的右手上,眼神一瞬,移眸他处。 梅吟香俯面问道:“岚岚,我们要不要过去同即墨庄主一起?” 岚兮忙在他衣角一揪,仰眸央求地摇摇头。 梅吟香宠溺地一笑:“好吧,都依你。” 他抬头对小二道:“我们打尖,吃完就走。” 店小二立即明白,这姑娘与那白衣公子已不是一路,思及方才,自己为那白衣公子送去不少酒,料得其中定有关联,个中细节,虽有八卦之心,但也不好相询,当下引二人到临窗的空桌坐下。 “岚岚,你想吃什么?”梅吟香问。 岚兮却在注视着即墨云,眼见他提壶倒茶,不由暗舒一口气:还好,他喝的是茶。 梅吟香又唤了她两声,她这才回神:“什么?” 梅吟香又重问了一遍,岚兮道:“你做主吧。” 梅吟香拈起她鬓角的一绺乱发,拢到耳后,询道:“昨夜酒饮多了,今日一定胃口不佳,那就来些既清淡,你又喜欢吃的,好不好?” 岚兮点头道:“嗯,都听你的。” 梅吟香一笑,对店小二道:“香丝百叶,清炒虾仁,东安子鸡,松茸肉片,芙蓉菜羹,细笋焖鱼,白蘑泡肚。” 末了不忘嘱咐:“别放葱蒜,少搁辣子,鱼要先将刺剔净,鸡肉只选腿上的,笋子只挑今年的春笋,快些。” 店小二见他气度不凡,只怕他会说出些为难人的东西,一听之后,大大松了口气,虽然挑了些,好在都不难办到,心下不由对他倍增好感。 当,小二下唱了声:“好嘞!”便匆匆下去吩咐厨子了。 即墨云与他们隔得并不近,但一字一句却都听得分明,果然都是照她的口味点的,连她挑嘴犯懒的小毛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不禁一颤,险将茶水泼出,指节越绷越紧。 菜肴陆续上桌,岚兮只吃了几口,便懒怠动筷,眼眸时不时地瞟向即墨云。 但见他云淡风轻,泰然如常,心中稍感安心,只是他浑然不瞧她一眼,两人形同陌路,心里又隐隐难过:难道他真的不想看见我了? 也是,才刚说了无法面对他,转眼又出现在他眼前,果然是自己太不冷静,令他陷入被动的尴尬,心头烦躁顿起。 梅吟香见她懒懒的,不由关切道:“怎么不吃,是不是宿醉未醒,身体不适?”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又盛了碗汤,端到她面前,道:“还好没有发烧,来,先喝碗汤。” 岚兮蹙眉道:“我不想喝。” 梅吟香温言道:“这可不行,你若病了,我怎生向你爹娘交待,来,张嘴,我喂你。” 她刚要开口拒绝,他没给她丝毫反对的机会,一勺子汤便喂进她嘴里,她只好喝了。 “烫!” 她微微吐舌纳凉,梅吟香连忙凑过去向她口中轻轻送气,这番举动甚是暧昧,她倒是未觉得有什么,邻桌好事的客人见了,却纷纷嘀咕起来。 “好啦,没事啦。”岚兮推拒道。 梅吟香又舀了勺汤,这回,他先搁在唇边吹凉了才喂给她。 她犹豫着不动,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 岚兮虽没有胃口,但面对这样的吟香哥哥,她是万万无法拒绝的,唇瓣一掀,仍然张嘴喝了。 忽而记起小时候,她不愿吃饭,连娘亲都拿她没办法,就只有吟香哥哥喂,她才肯吃。 一股温馨之意顿时涌上心头,烦躁之心立减三分,她张嘴由他喂了几口,突然意识到彼此都不再是孩子,俏脸一红,忙伸手接过汤碗:“我自己来吧。” “小心烫手。” 他笑了笑,将碗小心地递给她,在她喝汤的间隙,又夹了片肉喂到她嘴里:“这肉片炒得不错,松茸的鲜味都入了里头,你尝尝。” 岚兮一边咀嚼一边道:“吟香……” 刚蹦出两字,骤然停住,“哥哥”两字在喉头一滚又咽了回去,她接着道:“你不是饿了吗,别总顾着我,你也吃啊。” 梅吟香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轻道了声“好”,却仍然照旧。 岚兮放下汤碗,颇有些着恼地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他嘴里。 他嚼了几口吞下,抬指轻拭她的唇角,笑道:“岚岚喂我的,我一定吃。” 岚兮拿下他的手,别扭道:“这里人多,还是不要这样的好。” 往常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旁人说闲话,她也懒得理会,只是眼下即墨云也在场,心里头便隐然觉得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自己。 冷不防,他一凑唇,在她额上轻柔地一吻,旋即分开。 岚兮一怔,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不由傻了眼。 梅吟香扬唇笑道:“我们一直都这样,几时顾忌过别人怎么看?”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可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楚,他似乎就是有意说给那些私下议论的人听的。 第五十一章 断肠 岚兮回过神,抬手擦了擦额,恼道:“瞧你满嘴是油,亲得我额上都是。” 梅吟香轻捏了把她泛红的脸,又举袖在她额上擦拭着,笑道:“别生气,我给你擦擦便是。” “瞧,那两人多登对啊。” “是啊,夫君仪表堂堂,娘子也是美如天仙呢。我猜啊,定是新婚的小夫妻,正在新鲜兴头上,所以才这般恩爱。” “才不是哩,你看那姑娘的打扮,分明还未出阁,要我猜,那定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侣,横竖已将脸面全抛,所以才浑无顾忌,众目睽睽之下,也这般没羞没臊。” “这样听你一说,倒还真像。” 即墨云邻桌的两名中年女客窃窃私语,掩唇讥笑。 他仿佛未闻,神情还是一般的平静,“砰”地,手里的茶杯出其不意地碎裂,嵌入掌心。 他猛然醒神,镇定地放下满手碎片,手掌已被扎出几个小小的血口,鲜血滴落,溅到桌面。 店小二闻声赶来收拾,换了只新茶杯,眼见他掌心出血,忙道:“客官的手没事吧,可要小的拿些金疮药来?” 即墨云挥了挥手道:“不必了。” 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就像这只茶杯是自己裂的一样,他细细挑出嵌入的碎瓷,又取出帕子慢慢擦拭手掌,雪白的绢帕很快就染上了点点鲜红。 岚兮远远看着,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见他的帕子上都是血,心中一阵刺痛,她已按捺不住想过去看看,梅吟香及时开口问道:“岚岚,即墨庄主这是怎么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哈?”岚兮闻言回神,脚下反而滞住了。 她迷惘道:“只是不小心碎了杯子,扎伤了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她心中却在想:他怎么会不小心碎了杯子? 她这样说,梅吟香自然依着她,也不再多话。 即墨云渐渐将手上的血擦拭干净,这血仿佛不是流自掌中,而是从心底淌出来的,不然心怎会如此割疼? 他们已经谈婚论嫁了吧,否则他怎会说出向她爹娘交待那样的话来? 还有那声“吟香”叫得多自然,多亲切…… 他不想看,可余光偏偏将一切觇视,他不想听,可两人的甜言蜜语依然钻入耳中。 他心底的痛苦无法言明,更不能在面上有一丝流露,只能任由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搅作一团:岚岚,你是恼我方才无礼,现在故意来气我的吗,还是想让我知道你们有多恩爱,好叫我彻底死心? 霎那,肋下猛然一痛,丹田内隐有一股血气翻涌而上。 情知岔了真气,他连忙悄然伸指,在肋下要穴一点,收心敛神,摒除杂念,不动声色地运了会儿功,额上微微出了些虚汗,这才稳下。 岚兮见他神情自若,但脸色惨白,不知何故所致,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一队人马,当先两人骑着高头大马,正是昨日见过的阮凤英和郝正义。 他们身后跟着两辆华贵的马车,赶车的车夫皆是一身劲装,身手矫捷,显然都身怀武功。 这队人马毫无意外地在客栈门前停下,阮凤英和郝正义先行下马,向前面那辆马车禀报道:“爷,到了。” 两位车夫这才跳下马车,一个安放好车凳,另一个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道:“爷,请。” 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下车厢。 他本已年近四旬,但因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开外,白面微须,些许发福,看着十分富态。 眉眼含笑,很是平易近人,令人不由联想到和气生财四字,这人当然就是长沙孟尝君——秦长卫秦大官人。 阮凤英和郝正义当先开路,将这位富贵老爷请进客栈。 店中陡然来了这么位贵人,店小二早就去知会掌柜。 掌柜连忙亲自来迎,秦长卫笑笑道:“来寻一位朋友而已,不必忙活。” 掌柜赔笑道:“原来有贵客投宿于此,小的真该死,竟不知情,请问是哪一位,小的为您引路。” 秦长卫摆了摆手,让他无需多理,掌柜只好知趣地退下了。 这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不需指引就能一眼认出的,更何况还有阮凤英和郝正义引路。 只是这回,他们也糊涂了。 这二人本就只见过岚兮,没见过即墨云,瞅着岚兮在哪儿,自然以为坐在她身边的便是即墨云。 可是白云公子护剑西行,随身携带剑匣,他却没有,反倒是居中这位白衣公子的桌上放着剑匣,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要从这一白一玄两位公子自身相较判断,仪容风度不相上下,委实难以辨别。 但从气质上看,这位白衣公子倒更像传闻中,那清冷孤高的白云公子。 那么那位仪表不凡的玄衣公子又是何许人,为何会同岚兮坐在一起? 而岚兮与即墨云又为何分席而坐? 这些疑问委实难坏了这两人。 阮凤英将这些思量悄声禀报给秦长卫,秦长卫略略思忖,径自走到即墨云面前,微笑作揖:“冒昧打扰,敝人秦长卫,请问阁下可是舍妹的救命恩人,即墨云即墨公子?” 即墨云缓缓丢下血帕,起身一揖,淡声道:“在下的确是即墨云,却不是令妹的救命恩人,救令妹者乃是惊木堂的青白双秀,与在下无关。” 他此言一出,秦长卫微微一愣,像即墨云这样说话直接,又不客气的人也是少见,阮凤英与郝正义立时面现愠色。 梅吟香微笑着对岚兮道:“想不到即墨庄主竟也是性情中人。” 岚兮默然无语,想勉强笑笑,扯扯唇角却是半丝笑容也挤不出,心中五味杂陈。 “公子实在过谦。”秦长卫干笑两声,瞥见即墨云带伤的手,连忙要关心道:“公子,您这手……” 即墨云不假思索地接口:“区区小事,不劳挂怀。” 他的语气冷淡得令人不悦,阮郝二人怒气愈甚,碍于主人不发话,不好鲁莽。 秦长卫此时也摸出点门道,在即墨云这种人面前打官腔纯属多余。 当下他笑笑,开门见山道:“无论如何,舍妹得以平安归来,终究是受了公子之恩,秦某此来,正是想请公子到寒舍一聚,略尽心意,不知秦某可有福气,请得到公子这样的贵客?” 第五十二章 争锋 即墨云道:“在下既然接了请帖,自会赴约。” 秦长卫舒然一笑:“既是如此,那便无需再耽搁,马车已经备下,就请公子移步上车。” 他说到这儿,又不禁看向那头的岚兮,试探着问道:“与公子一起的那位岚姑娘她……” “岚姑娘今日不便,我单独前往便是。”即墨云淡淡接口,没向岚兮看上一眼。 岚兮忿然而起:“请帖是我接下的,你若不愿去,便不用勉强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应酬。”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岚姑娘都清楚吗?”即墨云轻浅地扫了她一眼,语气清冷。 岚兮心中一凛,他居然管自己叫岚姑娘? 她走出来,置气道:“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一起去。” 即墨云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要一起去,难道你看不出来,秦爷真正想请的人,是我吗?” “你!” 岚兮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明明是他非礼在先,倒像做错事的是她一般,一不小心,眸里泛起委屈的泪雾。 秦长卫哈哈一笑,赶忙打圆场:“姑娘这样的贵客,秦某想请都请不到,既然姑娘肯赏脸,那是再好没有了。” 一直默然看着的梅吟香,此刻方才起身,折扇轻摇,缓步走向岚兮,徐徐对秦长卫道:“秦爷海涵,岚姑娘您恐怕是请不到了,她与我尚有他事,无暇应邀。” 众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挪到他身上。 但见他仪表出众,神采飞扬,眉眼洒脱,笑容可掬,一身玄衣并不华贵,但质料上乘,裁剪合度,简约中透着干练不羁。 他手持墨底折扇,扇面上绘着一树白梅,笔意简洁,灵动飘逸,落款处只有一个小小的香字。 腰间处,还坠着一个水滴状的六孔陶埙,上刻一簇梅花,花开五朵,姿态娴雅。 他步履轻缓,行动间,衣袂轻拂,暗香浮动。 阮凤英与郝正义此时已将他认出,具是面色微变,悄声告知秦长卫此人来历。 秦长卫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拱手:“原来阁下便是梅花坞的五公子,久闻天风镖局盛名,委实久仰,秦某何德何能,竟能在此得遇公子。” 梅吟香拱手道:“秦爷客气了,在下路过贵宝地,却未登门造访,实在失礼。” 秦长卫道:“哪里哪里,公子过谦了。既然路过长沙,若公子不嫌舍下简陋,便请移步寒舍喝几杯水酒,洗洗风尘如何?” 梅吟香道:“秦爷盛情,本不该推却,但在下此行另有要事,只能心领了。” 他说着,伸手搂住岚兮的肩头,轻轻施力。 岚兮抬眸望了他一眼,便将泪意吞回去了。 任何人见了这一幕,都不会不知趣地再多说些什么。 秦长卫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梅五公子与岚姑娘另有要事,秦某也只能抱憾了。” 梅吟香颔首浅笑:“秦爷请便。” 秦长卫回头,迎请即墨云,即墨云客套地一点头,托了剑匣便走,与梅、岚二人擦肩而过。 岚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梅吟香低头咬着她的耳朵私语:“他这般拒绝你,难道你还不死心?” 岚兮银牙暗咬,埋首不语。 即墨云行至门口,突然驻足,背对二人道:“梅五公子,岚姑娘不是一般的姑娘,想看住她一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梅吟香对着他的背影,洒脱地一笑:“不劳即墨庄主费心,我与岚岚非常人可比。” 即墨云陡地回眸,目光冰冷而锐利。 梅吟香仿若未见,只含笑凝视着岚兮,温厚的手掌轻抚着她的秀发,眼角柔情悉堆。 岚兮依偎在他身畔,小鸟依人,两人珠联璧合,原来他只是常人罢了。 心中不由凄然一叹,他毅然转头,将千思万绪藏尽,举步前行。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直到不闻声响,岚兮才抬头看向门口。 梅吟香低声道:“岚岚,我们也走吧。” “嗯。” 岚兮轻轻一应,瞥了眼桌上那被他扔下的血帕,心乱如麻。 梅吟香付完帐,拉着岚兮到他落脚的客栈,取回了行囊,牵了马匹。 两人共乘一骑,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搂她在怀,下颏轻抵着她的肩,耳鬓厮磨,信马由缰,悠哉地出城。 岚兮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此时已是黄昏,城门口的百姓行色匆匆,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或进城。 岚兮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忽而感到惆怅,两人刚出城不远,她开始感到不安,频频回头。 他既然喜欢我,为何还要这般毫不留情地推拒我? 如果不喜欢,又为何会对我失控?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不是真心实意,决不会这样,既说了要娶我为妻,就必是出于赤诚。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失控?仅仅是因为我偷溜出去,找朋友喝酒却不告诉他吗? 啊!不对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都在想些什么啊? 她烦恼地揪起一绺青丝,绕在指尖狠扯。 梅吟香见状,若无其事地道:“岚岚,汾阳今年的酒会,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如何?” 她失神不答,梅吟香凑近她耳畔,轻轻往里吹气。 岚兮一惊,打了个激灵,连忙闪躲,恼道:“吟香哥哥,你干嘛?” 梅吟香轻笑道:“谁让你总心不在焉,不理我来着。” 岚兮理亏地道:“那你再说一遍,我听着就是。” 梅吟香道:“我说,汾阳今年的酒会,我们一起去如何?” 岚兮懒懒地道:“汾阳每年都举办酒会,有什么稀奇的?” 梅吟香道:“今次不同,听说多了不少新品佳酿,你若去了,定不虚此行。” “那,什么时候?” 岚兮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口,双目又不由往后瞧去。 梅吟香道:“就在老爷子寿辰之后十日,等寿筵一结束,我们立即动身,定能赶上,你说好不好?” 岚兮没有答话,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即墨云身上。 昨日他言语玄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难道是他料定这趟赴宴必有古怪,才故意不让我跟随? 可是秦大官人诚心摆宴道谢,又能有什么古怪? 第五十三章 坠马 梅吟香见她又开始神游在外,突地一夹马腹,策马狂奔。 岚兮骤然醒觉:“哥哥,你怎么了?” 梅吟香大笑道:“岚岚忘了吗,你以前最喜欢我带着你策马奔腾,说这样既痛快又安心。” 岚兮举袖挡住迎面劲风,喊道:“不,吟香哥哥,你停下,停下!” 梅吟香恍若未闻,不仅没有停,反而重重一踢马腹,他的马名唤西风烈,本就是得自西域的大宛名种,脚力了得,此番吃疼,更是放飞四蹄,毫无顾忌,顷刻间便奔出数十里。 眼见距长沙越来越远,岚兮的一颗心也是越悬越高。 终于,她按捺不住,一念之间,将心一横,提气运力,拚尽全力,纵身斜跃。 这下变故突然,梅吟香一时失防,竟让她溜出怀抱,不由大惊,疾手一抄,只扯下她一片衣袖。 岚兮轻功虽佳,但毕竟未至登峰造极,于快马疾驰之间陡然跃下,极难稳妥落地,即便性命无损,恐怕也非跌个折臂断腿不可。 梅吟香不及细思,情急之下,疾身窜出,在马背上一踏借力,若离弦之箭般猝然飞跃,右臂在她腰上一搂,左手护住她的头颈,牢牢将她锁在怀里。 他的身法极快,凌空已先翻出丈余,将大半惯力卸下,待到着地,又在地面滚了几滚,将余力化解。 饶是如此,周身还是多处擦伤。 若他是孤身一人,只需施展一招落雪迎梅,将劲力灌到四肢百骸,旋身落地,即可保全自己。 但此刻怀中多重顾虑,施展此招难免将她震伤,实是不愿拿她冒险。 二人方才稳住,梅吟香忙放开怀抱,将她上下查看,面色已然煞白:“岚岚,你哪儿受伤了?快告诉哥哥。” 岚兮连忙捧住他的脸,让他镇定:“吟香哥哥,我没事,真的没事!” 梅吟香惊魂稍定,面色转青,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然而眸底满是关切,实无一丝斥责之意。 他目光一瞬,便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沙声道:“岚岚,在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在乎,唯有你,重逾我的命,你若伤了,我绝不会好过。” 岚兮眼见他浑身是伤,皆因自己鲁莽所致,心中发酸,泪意翻滚。 她动容道:“吟香哥哥,对不起,又是我的错,我总是给哥哥闯祸。” 梅吟香稳了稳心神,松开怀抱,抬起她的脸,道:“哭什么,我又没有怪你。” 岚兮抹了抹泪,歉然道:“可是哥哥的伤……” 梅吟香轻轻一刮她鼻梁,笑道:“有你这个小药王在这里,这点伤算什么?” 岚兮止住眼泪,道:“那我们先找个地方歇脚,我好给哥哥处理伤口。” 梅吟香心中一暖,温然笑道:“好。” 于是,他撮口吹了声响哨,气息延绵,送达数里。 不多久,西风烈闻得主人召唤又狂奔而来。 梅吟香再次将她搂在怀里,策马前行,这次,她可不敢再轻举妄动,由着他领路,就近借了户人家落脚。 趁着天未全黑,岚兮问主人家借了个竹篮,在附近遍寻草药。 梅吟香想一块帮忙,却被她严辞拒绝,只能干坐一旁看着,面上虽然无奈,心中却十分欢喜。 他身上的伤不过是普通擦伤,即便不敷药,过几天也可痊愈,等她检视完伤口,定不会再像此刻般上心。 思及此,他悄悄运力,拉扯双肩,将背上的伤口撕裂,鲜血一下渗透衣衫…… 岚兮采完草药过来,见他面白如纸,额冒虚汗,不由急问:“吟香哥哥,你怎么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这样难看?” 梅吟香长眉微蹙:“不知为何,背上有些生疼。” 岚兮忙放下竹篮,拨开他的头发一看,背上一片湿黏,亏得他身着玄衣,才没红得触目惊心。 她失声叫道:“血!刚才没有这么多血的,这是怎么回事?” 梅吟香半认真半玩笑道:“许是马上颠簸所致,初时没在意,此刻静下,才越来越觉得疼,不打紧的,只是多出点儿血,又死不了。” 岚兮啐道:“呸,不许胡说,吟香哥哥定会长命百岁的。” 梅吟香敛容道:“岚岚,若是没有你,长命百岁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岚兮道:“哥哥又说傻气话了,我扶你进屋,快些为你敷药才是正经。” 言毕,她先施针封住穴道,止了血,又号了号脉。 最后,从内兜里掏出一粒培本固元的药丸让他服下,这才提起竹篮,扶着他回到农家。 等为他褪下衣衫,见他背上鲜血淋漓,她不禁潸然落泪:“记得那次我一时顽劣,给那姓李的小子下药,事后爹爹责罚于我,也是哥哥替我挨打,最后还让哥哥一人,代我送药致歉,而今又让哥哥为我受过……” 岚兮说着,羞愧至极,渐渐泣不成声。 梅吟香道:“姓李那小子对你越矩在先,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岚岚没有错,本就不该受罚,要你低眉顺眼地去认错,更是不该。” 他转过身,指腹轻柔地划过她的泪水,柔声安慰:“岚岚别难过,哥哥不疼,真的。” 岚兮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哥哥,你转过去,我帮你敷药。” 梅吟香依言转身,岚兮开始为他清洗伤口,将捣好的药慢慢敷在他背上,又自那染血的衣衫上,捡片干净处,撕成布条,包扎伤口。 至于其他的伤,并不严重,只以药汁轻轻擦拭即可。 等到岚兮帮他穿上干净的衣衫后,又去向主人家问了两碗面回来,吃过之后,两人早早歇下。 农家简陋,岚兮给了锭银子,主人家才勉为其难地,腾出一间屋子给二人。 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木床和破旧的桌椅。 岚兮自幼习医,又自小与兄长们玩闹惯了,本就疏于男女之防,与梅吟香更是亲厚有加,此刻同床共褥也不觉有异。 但她执意要睡在外侧,以便照看哥哥。 梅吟香只得依她,他背上有伤,岚兮便让他倚墙侧躺,两人和衣相对而卧,两两相望。 第五十五章 告别 “噼啪!” 桌上的油灯,偶尔发出爆裂的细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油灯一点一点燃尽,当最后一声爆裂过后,它便完全燃尽了,“滋”地,散出一缕轻烟。 岚兮悄悄睁眼,双目逐渐适应夜的黑暗。 她侧耳倾听,梅吟香的呼吸沉稳均匀,已然熟睡,可她却怎样也睡不着。 一抹雪白的身影翻上心尖,即墨云,这个曾经令她温暖的名字,如今想起却多了丝异样。 经过今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改变,恐怕不能再做朋友了吧? 可不做朋友,又要做什么呢? 夫妻? 这个念头刚闪过,肌肤上,便立即涌现出灼热的感觉,回想起那一幕,她浑身热烫如火炙,酥麻若电触。 她不由打了个激灵,抬手抚上颈侧,吻印隐隐生疼。 梅吟香的身体动了动,略微抱紧了她一些,她心中一凛,生怕将他吵醒,不敢妄动。 倏地,她想到了什么,如果即墨云看见她与吟香哥哥同榻而眠,会如何? 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亲近,肯定会生气吧? 难道他失控,是因为看见自己和吟香哥哥,昨天晚上在一起? 不会不会,他怎么可能会看见,除非他跟踪自己。 可他是什么人,又怎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举动? 一定是另有原因。 她突然好想见到他,好想当面问个清楚,这样不明不白,揣着一堆疑惑窝在心里,直如巨石堵心,闷得她喘不上气。 可是,吟香哥哥怎么办? 她抬眼偷觑他,要当面告别吗? 那样,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去,而这件事,她只想自己解决。 那么只能不辞而别了。 可是他的伤怎么办? 虽然不重,但也需要有人帮他换药才行啊。 嗯……对了! 只要托主人家帮忙照料,不就好了! 她忽地觉得自己还是蛮聪明的,不由暗自窃喜,当下主意已定,她轻唤一声:“吟香哥哥。” 梅吟香不答,她不放心地又唤了声,他仍是不应。 岚兮这才安下心来,想是今日累极,又有伤在身,他才睡得这般沉。 她伸手轻轻拿住他环住自己的手臂,悄然抬起,又慢慢放落床面。 不知是否错觉,那交扣的手指似乎在收紧。 她一怔,不禁屏息不动,隔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暗吁一口气,费了番周折,才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将十指分开。 “吟香哥哥。” 她悄声道:“我现在不能和你一起回去,有些事我放心不下,须得去弄个明白,待事情过后,我会马上回家的。” 她钻出被窝,轻巧地翻身落地,伏在床边,凝视着熟睡中的梅吟香,又道:“还有,捣好的药都放在桌上了,等明日你醒了,拜托主人家帮你换药,每隔三个时辰换一次,再敷两回便无碍了。” 梅吟香睡得正沉,自然没法回答她。 岚兮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嘲笑自己傻气,对着个睡着的人,说再多,不也是白搭吗? 还不如留张字条,来得干脆。 可是,这里哪儿来的笔墨纸砚? 哎! 算了算了,哪儿那么多事,吟香哥哥又不是傻子,他自会明白的。 “吟香哥哥,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她留下这句轻浅的告别,为他掖了掖被角,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 不久,一声马嘶,蹄声翻飞,渐渐远去,他的马除了他,也只有她,才使唤得动。 梅吟香缓缓睁眼,寂然握拳,指腹慢慢摩挲着掌心,那里,尚残留着她的余温。 岚岚,因为我伤得不够重,所以,才留不下你吗? 呵!到头来,你还是选择了别人,舍弃了我。 夜静静地流淌着,他一动不动,长睫低垂,默然良久。 倏尔,眸里暗光流过,他的唇角勾出一抹森冷:“即墨云,岚岚的心,不是你能要得起的。”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长沙城外,一片静寂,岚兮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马头,对它道:“西风烈,回去找吟香哥哥吧,谢谢你送我一程。” 马儿一声嘶鸣,跃腾几下,似在向她示意,接着放飞四蹄,奔驰而去。 顷刻,便融入夜色,再也瞧不见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话说另一头,即墨云坐上马车来到秦府,阮凤英与郝正义下马,叩响门环,守门的见得主人回来,连忙大开朱门。 两人下车后,秦长卫屏退阮郝二人,亲自为即墨云引路,仆从们见得主人对这位公子如此礼遇,都不敢怠慢。 两人刚绕过照壁,一名仆从小跑而来,附在秦长卫耳边小声道:“爷……” 秦长卫颇为为难地皱了皱眉,看了即墨云一眼:“这……” 即墨云道:“秦爷请自便。” 秦长卫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公子体谅,来人啊,迎贵客去落霞水榭。” 早有仆从上前,恭请即墨云,秦长卫又客套了几句才匆匆离开。 即墨云随着那仆从三进五出,穿过几道回廊,经莲池,走在池中石径上。 莲池尽头,有处楼阁,牌匾上题着“落霞水榭”四字。 时值仲秋,满池莲花皆已开败,莲叶方枯,微风拂过,相互摇曳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水榭附近,三五个仆婢来来往往,脚步错杂。 他忽地停步,一双墨眸变得幽深,那仆从奇怪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嗤嗤嗤……” 几欲不可闻的轻响,接二连三地逼近自己,凭他的经验,自然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之音。 听音辨位,来自四面八方,闻音之轻重缓急,便知不是同种暗器。 究其原因,并非因为出手之人不同,而恰恰是同人同时所发,只因出手力道一致,才造成不同种类的暗器,先后次序不同。 这种暗器功夫并不常见,对方定是名满江湖的暗器高手,在他的印象里,徐典曾经提到过这么一个人。 他这番思考只在瞬息之间,念头刚闪过,暗器的青光便已在眼前闪烁。 那仆从此刻才看见,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瘫坐在石径上发抖。 其实,他也不用担心,这些暗器虽多,虽杂,虽快,但出手之人,显然很珍惜自己的暗器,舍不得分一枚,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青芒耀目,只向即墨云一人笼来…… 第五十六章 四义 石径蜿蜒狭窄,前后左右无可避之处,亦无可挡之物,对方挑在这里出手,显然就是要他腹背受敌,措手不及。 若要化解危机,只需揪起那仆从,当盾牌即可。 可即墨云又怎会那样做? 若以手中剑匣来抵挡,又极是不妥。 一般人面对如此窘境,只能硬着头皮跳入莲池自保,或以血肉之躯硬挡。 但即墨云又岂是泛泛之辈? 他目光一动,剑匣脱手,望空中一抛,寒光交织间,白袍倏地脱身,笼罩周身,急速旋舞,须臾间化作一道白芒。 “咔啦咔啦……” 青光遇白芒,竟似击到铜墙铁壁般,擦出点点火星…… 三枚飞蝗石,四枚铁蒺藜,六枚金钱镖,六颗铁莲子,三支甩手箭,还有十七枚形态各异,稀奇古怪叫不出名的暗器,毫无例外,全都落到石径上、莲池中。 旋即他双臂一展,白袍完好如初,依旧穿回身上,玉掌一伸,剑匣不迟不早,刚好落回他手中。 正当他欲收功时,“嗤”地一声锐响,最后一支飞刺破空而来,迅疾劲猛,直打向自己的咽喉要害。 此时,正是他旧力将竭,新力未生之时,要再如法炮制已然不及,若强行闪避,必定狼狈。 原来,方才不过是为了令他分心的试探罢了,这最后一击才是关键。 这下,确系意料之外,只微一迟疑,那飞刺已在咫尺之间。 千钧一发,他不及细想,接连退后三步。 只这三步,便已多积蓄了几分力量。 电光石火间,运力于右臂,力贯指尖,两指一提,竟生生夹住那支飞刺,一点一点地化解那霸道的劲力。 飞刺余劲未消,又向前逼近几分,在距他喉头毫厘之处,“铿”地一响,精铁打造的飞刺,便被他齐齐断为两截,掉到石径上。 而他本人,也借势跃到池边,宛若蜻蜓点水,难觅足音。 这些变故,只在转眼之间,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那仆从看得呆了,猛然回神,连忙跳起,急急前去通报。 若在一天前,即墨云绝不会让这支飞刺断折,而会将它完好无损地,送还给那屋脊之后的藏头鼠辈。 但现在,他已做不到那份洒脱,若是勉力为之,势必多消耗功力,扰乱真气。 他深知,自打进了这里,就是步步荆棘,若是第一步便被杀了威风,往下的每一步就更难走了。 所以,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此举虽没有做到最好,但也足以形成威慑。 看来今日这场局,比他所料还要难缠,幸好她没跟来。 一想起她,即墨云的心便隐然生痛,他忙按下心神,不敢再想。 正在这时,水榭里走出三个人。 当先一人,五十开外,须发黑白参半,身材中等,仪容修洁,颇有威严。 第二人,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黑面无须,手提一柄朴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可见性情急烈。 第三人,最年轻,但也已年近不惑,他手握鸳鸯剑,身材精瘦,古铜肤色,眉眼硬朗,看上去倨傲无比。 那为首之人,抬手捋须,向着对面的屋脊笑道:“哈哈哈,我早说过,白云公子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今日一试,你可信了吧?” 他一开口,声若洪钟,方圆两里以内,皆听得一清二楚,可知其内力颇深。 这个人,即墨云曾在松风道人的掌门接任大典上见过,名叫霍惊阳,外号“万钧雷”,使的是至刚至阳的三十六路天罡掌。 其余这三人,即墨云即便没见过,也已知道是谁了。 那第二个提朴刀的,名叫展刑风,绰号“闪电刀”,以快刀成名。 第三个手持鸳鸯剑的,名叫谢天仪,雅号“雾里探花”,是形容他剑法飘渺多变,令人难以捉摸。 至于那偷施暗算的,名叫楼百深,在这四人里排行老三,绰号“千手神眼”,暗器功夫了得,青白双秀的飞芒针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儿把戏,放眼今日江湖,只怕也找不出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暗器高手。 这四人,合称潇湘四义,不止潇湘,便是在整个江湖上,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哈哈哈!” 但见那屋脊后的人,如球一般滚下屋顶,几个纵跃,蹦到即墨云面前十步远处站定。 此人又矮又肥,满脸横肉,挤得五官几欲不见,偏又爱笑,笑起来,白生生的一张肉脸颤啊颤,不觉亲切,反觉可怖。 他抱了抱拳,对即墨云笑道:“公子莫怪,我近日刚从衡州过来,巧遇惊木堂的青白双秀,他二人提到阁下,说白云公子以一双竹筷,轻而易举地夹住九九八十一枚飞芒针,我一听,心中好生钦佩,寻思着他日见着阁下,必要好好切磋一番,不想今日便有幸得见,技痒难耐,故出手相试,那两小娃娃果然没有欺我,公子果然好本事!哈哈哈……” 他兀自开怀大笑,即墨云却冷然道:“潇湘四义自居侠义道,今日所为,倒是令在下开眼了,这暗器若是接住了,便推说是青白双秀挑唆,与己无关,若是接不住,自是技不如人,即便丧命也怨不得人。” 楼百深笑容一凝,他虽是打的这个主意,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毫不客气地当场揭穿。 他心中暗恨,面上却继续展颜欢笑,语气也越发热络:“不过玩笑一场,即墨兄弟,何必这般小气,况且,我大哥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白云公子绝不会伤在我这雕虫小技之下。” 明明是头次见面,一开口,却热情得好似相交多年的老友,遇上这种人,你得格外小心。 因为不知何时,他的冷箭就会在那一笑之下发出。 即墨云闻言不接话茬,甚至不屑于瞧他一眼。 霍惊阳大笑一声,上前拱手道:“自武当山一别,至今七年有余,想不到竟能在此,见到老朋友,当真可喜可贺啊。” 即墨云神情淡漠:“在下不过区区铸剑匠人,似潇湘四义这等尊贵的朋友,在下高攀不起。” 霍惊阳僵住笑容,这人说话倒是半点不含蓄,比起七年前更甚。 第五十七章 名捕 展刑风哼道:“大哥这样说是给你面子,在我们潇湘四义面前,你不过是个小辈,若不是看在秦爷的面上,你连与我们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敢不识好歹,出言不逊。” 谢天仪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匣,冷笑道:“白云公子乃一庄之主,现今又为梅花坞铸剑,得了梅家这么一座大靠山,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等人,与我四人结交必定辱没阁下,传出去,的确不甚光彩。” 展刑风啐道:“岂有此理,我四人虽不才,但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便是梅花坞的人见了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你这后生晚辈竟敢无礼至此,当我们潇湘四义的名头,是白混出来的吗?” 他怒目圆睁,蒲扇般的大掌握住朴刀刀柄,显然已有动手的意思。 可只踏前一步却不动手,反而瞄了谢天仪一眼。 他性子虽躁,但不至于无脑,他们四人按年纪排名,楼百深虽排第三,但轻功内力,只在霍惊阳之下,他那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连他都未必挡得住,即墨云竟能面不改色,一一化解。 若他单独出手又能有几分胜算? 这面,谢天仪却向霍惊阳看去,大哥不动手,他又何必身先士卒? 霍惊阳锐眼微眯,扬唇一笑,正要开口化解尴尬,莲池另一头已有人先道:“你们若想动手,只怕得四人联手才有胜算。” 这声音沉稳冷静,并未刻意运力,丹田之气延绵不绝,将话音徐徐送至水榭这头,又恰到好处的収起,一丝多余的真气也舍不得浪费。 虽未将实力露尽,但在场的都是高手,悉知此人功力远在霍惊阳之上。 即墨云虽没回头,但已料到来人是谁了。 霍惊阳见了那人,话锋一转,恭维道:“冷捕头公干回来了?” 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神捕大人英明盖世,这一趟想必收获匪浅。” 那挺立在池岸边的青年男子,正是天下第一名捕——冷迁。 只见他身形一展,掠过一池莲叶,不及看清,身影便已落在水榭这头,身法利落,足音轻巧,气势凌人。 霍惊阳赞道:“冷捕头好俊的轻功,飞鹏掠海果然名不虚传。” 冷迁拱手回道:“谬赞。” 面上并无丝毫喜意,他一身锦衣,留着两撇髭须,一双眸子不大,却泛着渗人的精光,好似天下间的人和事,只要被他轻轻扫过一眼,便再也无处遁形。 冷迁环顾四面,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便将一切洞悉,随后目光锁定在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身上。 他道:“阁下就是藏渊山庄的即墨庄主了。” 即墨云道:“正是在下。” 冷迁道:“冷某此次南下乃是为了追捕冲天大盗归案,想必阁下已听说了,那冷某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这般说着,果然直截了当地道:“想当年冲天大盗险些命丧令尊之手,而今秦小姐被虏,又为阁下所救,可见那厮与藏渊山庄渊源不浅,冷某正有好些问题想请教阁下。” 即墨云风云清浅地道:“冲天大盗与家父之间乃是旧怨,其中过节早已人尽皆知,无可补充,至于此次遇上秦小姐,更是纯属巧合,那厮在下连面都不曾照过,恐怕是帮不上冷捕头什么忙了。” 冷迁嗤之以鼻:“即墨庄主的记性可不太好,上月贵庄的八名护剑使者于建昌府遇难,冷某已经查明,此事与冲天大盗有关,难道这样的新仇,阁下这般快就忘了?” 即墨云不动声色道:“冷捕头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确有此事,在下也着人追查过,可并无蛛丝马迹指向冲天大盗,冷捕头何以断定此事与冲天大盗有关?” 冷迁微微一笑:“冷某既然吃得了公门饭,总不是白费粮食的,即墨庄主既不愿助冷某一臂之力,冷某自然也不便相告太多。” 冷迁笑起来的时候,只是皮笑肉不笑,眼里并无丝毫笑意,反如寒冰般犀利,直要穿透人心。 即墨云墨眸无波,平静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 四目对峙,不动不语,貌似无异,实则已于意念之中暗自交锋。 良久,两人仍是岿然不动,有若两尊石像,额上却有细汗沁出。 潇湘四义江湖经验老道,已然看出两人间的不寻常,四人面面相觑,目光闪烁不定,手上蠢蠢欲动…… “哈哈哈,秦某尚未引荐,各位便已自行相熟,秦某最欣赏的,就是这份江湖中人的豪气,既然人已到齐,各位有什么话且先进水榭,等祭过五脏庙,再说也不迟。” 秦长卫笑着自石径走来,潇湘四义心念一断,接连回身招呼。 即墨云和冷迁这才不约而同地收心敛神。 冷迁阅人无数,见即墨云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心下不禁纳罕,这个年纪就能有份定力,实在难得。 秦长卫笑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和善,亲切,他袍袖一拂,请六人入室。 水榭中的酒席早已治下,众人刚行至门口,都不禁愣住。 只见一名着蓝袍,蹬长靴的汉子已先坐在里头,正提着一坛酒仰脖咕噜咕噜喝个不停,明知有人来了,竟视若无睹,犹自不舍释手。 潇湘四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四人方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那时酒席还未铺下,这里也没有这个人,就隔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可见是在四人离开之后进来的。 可他是如何进来的? 能避过秦府的眼线不奇怪,可连他们四人都一点察觉没有,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展刑风首先喝问:“大胆,你是什么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胆敢擅闯!” 那汉子并不理会,那架势明摆着只要酒坛不空,就绝不抬头瞧他们一眼。 展刑风面上涨红,他成名已久,还未如此窘迫,竟有人敢公然不买他的帐,实是令他颜面无存,不禁恼羞成怒,纵然此人有三头六臂,也只好硬着头皮先会会再说。 秦长卫却惊喜交加,他本已邀请此人,但对方迟迟没有回音,只道他不会来了,却不料他已悄无声息地到了。 见展刑风意欲动手,他立即上前阻止:“展二爷且慢,难道诸位竟认不出他来?” 第五十八章 赏宝 展刑风,楼百深,谢天仪皆仔细向他瞧去。 蓝袍灰旧,五大三粗,除去个头较一般人高大,并无其他特色,更何况偌大的酒坛子将脸挡住,哪里看得真切? 霍惊阳心中已料到几分,秦长卫的声音已经激动得发了抖:“他,他就是秦某的八拜之交,雷大哥啊!” 展刑风咋舌,楼百深与谢天仪亦是难以置信:“他就是中原大侠!” 秦长卫自豪地点头道:“不错,他就是名震江湖的中原大侠,雷彪雷大哥。” “好酒,果然是好酒!” 酒坛终于空了,雷彪放下空坛,露出一嘴胡茬,哈哈一笑。 他起身抱拳道:“诸位失礼了,我这人懒得很,向来不爱多事,尤其闻到酒香之后,双腿就更加动弹不得了,秦老弟,这坛二十年陈的花雕,被我独自一人享了,你该不会心痛吧。” 他打趣着朝秦长卫挤了挤眼,原来大名鼎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原大侠,居然是这么个,其貌不扬却颇为风趣的粗汉。 秦长卫笑道:“多谢大哥手下留情,这回没打小弟窖藏的主意。” 雷彪道:“我知道你这回请的客人不少,怕你不够招待,给你省着点儿。” 他说着,叹息一声,慨然道:“哎,你这人啊,看着大方,真要多喝你几坛酒,嘴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烧得慌。” 秦长卫被他这样寒碜,也不觉尴尬,反而哈哈大笑:“知我者莫过于雷大哥也,来来来,我为大哥引荐,这几位都是小弟的好友,这位是……” 雷彪打断道:“不必引荐了,方才他们交手时,我都听见了,潇湘四义,天下第一名捕,还有藏渊山庄庄主,哈哈哈,难得一次见到这许多成名侠士。” 楼百深思及方才与即墨云那一幕,胖脸不禁一臊,转瞬又恢复笑容:“真要论起侠义,谁又能及得上,侠名震四方的雷大侠呢?” 雷彪大笑:“哈哈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楼老三虽是恭维,但雷某人还是受用得很啊。” 楼百深扯了扯面皮,干笑两声,众人又寒暄一阵,这才入座,进门至今,只有即墨云与冷迁一语不发。 屋外,落霞余晖,斜映莲池,屋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即墨云只是意思意思浅酌几杯,面对满桌珍馐也甚少动筷。 渐渐,天色昏暗下来,杯盘也已狼藉,可奇怪的是,秦长卫一丝叫人点灯的意思也没有。 雷彪笑道:“秦老弟,你这是越有钱越小气了,这天都快黑了,还不点灯,该不会是在心疼几个灯油钱吧?” 秦长卫笑道:“大哥真会说笑,小弟不点灯,是因为要请各位看一样宝贝,而这样宝贝非在黑暗中观赏不可。” 霍惊阳道:“怎样的宝贝非得在暗中观赏,莫非是夜明珠?” 秦长卫摇头道:“这样宝贝便是上万颗夜明珠加起来,也不值其万分之一。” 话音刚落,他举手拍掌,左右仆从闻声,将门窗紧闭,又鱼贯步入后堂。 不一会儿,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捧着一个锦盒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名身材挺拔的女子,正是郝正义和阮凤英。 二人行至秦长卫身边,立定不动,秦长卫令道:“打开锦盒。” “是。” 两人应声,郝正义捧盒,阮凤英开锁,“嗒”地,缓缓掀开锦盒。 一道暖光如流水般慢慢泻出,众人眼前一亮,皆不由自主地探身凑近,想看清那样宝贝。 随着锦盒打开,满室逐渐盈满华光,如梦如幻,郝正义将锦盒微微斜倾,盒中宝物这才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 是块天然生成的玉璧,玉色泛黄,玉质透明,有条蛟龙蜿蜒其上,龙尾回旋,腾云驾雾,栩栩如生,那暖光正是这玉璧的华辉。 冷迁惊道:“回龙璧!” 冷迁是何等镇定沉稳之人,能令他吃惊的,那定不是一般的宝贝。 秦长卫赞道:“冷捕头好眼力,竟一眼就识得此物,不错,正是回龙璧。” 言毕,他挥了挥手,阮凤英会意,又关上锦盒,重新锁上,与郝正义自后堂退下。 俄而,仆从点亮烛火,又悄然退出,厅内灯火通明。 冷迁道:“此乃前朝大内御品,本有两块,一雄一雌,自前朝灭忙,许多奇珍异宝不知所踪,本朝也只留下一枚雄璧,冷某曾有幸在皇宫大内见过,不想居然在此看见雌璧。” 秦长卫徐徐道:“秦某年少时曾游历东海,无意间从海中打捞出此物,后请人鉴定,方知是前朝宝物,是以不敢声张,暗自收藏,正因有此宝护佑,我秦家生意才蒸蒸日上,当上这长沙首富。” 霍惊阳道:“这等宝物,贵重异常,不知秦爷邀我等前来观赏,是何用意?” “自然是为捉拿冲天大盗!” 秦长卫义愤填膺道:“想那厮对奇珍异宝喜爱非常,若他知道我秦府之中竟有这等宝物,必会前来盗宝,到时合众人之力,擒拿此贼,为民除害。” 冷迁细眸微眯:“私藏前朝遗物,罪名不小,秦爷若以此为饵,引来的恐怕不止冲天大盗这般简单。” 雷彪沉声道:“冷捕头号称铁面无私,公门中人能洁身自好固然可佩,可也得分清大是大非,我秦老弟是为了捉拿冲天大盗,才明知冒险也要以宝作饵,冷捕头莫不是连他也不放过吧?” 厅上的气氛霎时严肃起来。 潇湘四义心下盘算,得罪公门中人固然不好,但秦长卫是潇湘武林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他四人若不力挺,以后在武林中也不好混,一时难以抉择。 即墨云泰然扫视众人,无动于衷。 冷迁道:“那就要看,秦爷欲将回龙璧作何处置了。” 秦长卫凛然道:“秦某心意已决,不论冲天大盗能否成功捉拿,皆会向朝廷献宝,若朝廷怪罪,便由秦某一力承担,只要……只要能放过舍妹便好。” 说到“舍妹”,秦长卫顿时痛心疾首,这次他破釜沉舟,又何尝不是因为妹妹的遭遇。 第五十九章 谋划 “嗯……” 楼百深微微沉吟,道:“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只是需要冷捕头配合,不知冷捕头愿不愿意?” 冷迁细眸半合:“愿闻其详。” 楼百深道:“这块回龙璧也是头遭现世,只要在场各位决口不提,便不会有外人知悉,不如秦爷大张旗鼓,将回龙璧交予官府,说是新近所得,不敢私藏,知府大人为表忠心,必会将此宝进献朝廷。” “到时人尽皆知,冲天大盗必然闻风而来,我等只需暗中护卫,布下天罗地网,待那厮一现身,来个瓮中捉鳖,岂不妙哉?” 霍惊阳捋须颔首:“不错,如此,既不会将秦爷牵涉其中,亦能引蛇出洞,一举两得。” 楼百深道:“自然,若冷捕头不愿意……” 他拖长尾音,看向冷迁,众人的目光亦跟着看去。 楼老三的计策,霍惊阳的赞同,已将潇湘四义的立场挑明,若冷迁执意要与秦长卫为难,便只有动手这一条路而已。 冷迁冷眼扫过众人,人人都是剑拔弩张的模样,就连秦长卫也有些举足无措,唯独即墨云神情冷漠,事不关己。 他默然良久,终于开口:“冷某此行本,就只为追捕冲天大盗而来,至于其他,并不在公务之内。” 秦长卫一听,不由心下大松,毕竟他们若在此地交手,不论结果如何,自己都算罪魁祸首,责无旁贷,若有伤亡,更是良心难安。 潇湘四义寻思明白的,也不过是眼前局势,中原大侠的武功必不在冷迁之下,有他在,未必轮得到自己动手,更何况,身在秦府,还有一帮高手暗卫。 再者,他四人素日也承过秦长卫不少恩惠,若是不与他同仇敌忾,他日传出去,必然累及名声。 得罪公门不打紧,偌大江湖,自有侠义道上的朋友,可借之容身,若卖友自保,才真的是走投无路。 但现在冷迁松了口,他们自然暗喜。 雷彪闻言大笑,举杯敬向冷迁道:“冷捕头深明大义,雷某敬你一杯。” 冷迁面不改色,心下暗哼,举杯一饮而尽。 谢天仪转眸,瞥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即墨云,道:“由始至终,白云公子都一言不发,不知何意?” 即墨云索性起身说道:“承蒙秦爷款待,天色不早,在下理应告辞,各位的计划,在下无意参与,秦爷,在下就此拜别。” 话音一落,即墨云剑匣一托,向在场众人一揖,便径自走向门口。 雷彪皱了皱眉,他素来豪爽,但不代表他喜欢这样我行我素的年轻人。 只听得他道:“白云公子一路辛苦,且让雷某敬公子一杯,再走不迟。” 雷彪说着,便往自己的酒杯斟酒,话音刚落,酒杯一推,劲风飒然,击向即墨云。 他这一下足足使了七成力,江湖中能完好无损地接下这杯酒的,恐怕不会超过十人。 他自信地一笑,对方若接不住自不必说,若接住了却拿捏不准让酒杯碎了,或者洒出酒来,都算落了下风。 而眼前这丰采俊逸的年轻人,纵然武功不弱,但想要平稳接住,只怕也难得紧。 潇湘四义目露喜色,能有人杀杀即墨云的威风,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冷迁冷眼旁观,他很想看看即墨云究竟会怎样接下这杯酒。 只有秦长卫面露急色,若伤了和气,那可不太好办。 墨眸里闪过一丝嫌恶,白袍轻扬,旋身一避,“嗖”地一声,酒杯擦发而过,碎裂在白墙上。 碎瓷嵌进墙里,酒水顺墙流下,想稳然接住固是不易,但要闪避却容易得紧。 这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谁也没料到,他居然会不接。 即墨云性喜洁净,那酒杯沾过雷彪的唇,他连碰也不愿碰,更别说接来喝了。 可这样一来,等同于全然不给对方面子。 谢天仪冷笑,适时煽风点火:“白云公子好大的面子,竟连中原大侠也敬不动阁下一杯酒。” 即墨云岂会多言解释,袍袖轻拂,充耳不闻,依然从容自如地往门口走去,雷彪的脸色已然发青发暗。 “大哥,他是小妹的救命恩人,也是小弟请来的客人,权当给小弟几分薄面。” 秦长卫连忙按住雷彪的肩膀,又站起来朗声道:“白云公子既然无意,又怎好强人所难,来人,送贵客出府。” 秦长卫既出此言,自然谁也不好出手为难,但若是口头逞快,他也拦不住。 谢天仪把玩着酒杯,冷笑道:“可白云公子就这般走了,万一计划败露……” 霍惊阳打断道:“四弟说的什么话,白云公子岂是这等人,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楼百深也道:“是啊,白云公子深明大义,与秦爷更是无冤无仇,又岂会故意陷秦爷于不义,再者,今日之事就我们几人知晓,若真有外传,追究起来,难保不教他人疑心了去,白云公子何等聪明,又岂会自找麻烦。” 展刑风道:“人心难测,白云公子与我等并不相熟,会有怎生举动,当真难说得紧。” …… 即墨云听他们这一唱一和,心中只是鄙夷。 自己若回身理论,便着了对方的激将法,到时反倒给了他们动手的借口,他自是不屑与之周旋,依然故我。 门被仆从自外推开,白影飘然,就这样将众人甩在了身后…… 过莲池,穿回廊,月色皎皎,即墨云抬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眸底一丝难察的萧瑟划过,又继续前行。 一个圆脸讨喜的丫头带着个小木匣,在回廊尽头皱着眉头来回徘徊。 忽然看见即墨云,忙放慢步子,低头迎到他面前,深深一福,细声道:“我家小姐请即墨公子到浣花轩一叙。” 这个声音昨日刚听过,是秦长妤的贴身丫鬟春喜的声音。 即墨云轻描淡写地道:“夜深不便,小姐盛情,在下只能心领。” 春喜似早知道他会这般说,她接着道:“公子莫急着拒绝,等看过这样东西,再决定不迟。” 她将木匣打开,摊在即墨云面前。 他只是轻轻一瞥,墨眸立即漾过波澜。 那里面,静静放着一块象牙圆牌,十分眼熟。 他直觉拿起细看,正是当日木氶雪赠与岚兮的惊木堂信物! 第六十章 夜会 他记得岚兮自得了这圆牌,就颇为重视,一直随身放在衣衫暗兜里,怎会落在她手上? 春喜又道:“小姐的客人可不止公子一个,还有一位姑娘呢,小姐说,她是公子的老朋友,公子即便不想见小姐,也不该不见这位姑娘。” 墨眸瞬时闪过凉意,她不是和他人在一起吗,怎么还会来这儿? 难道是放心不下,刻意来寻他? 他摩挲着圆牌,一时心潮澎湃,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烦请姑娘带路。”薄唇轻启,淡淡的一句话,隐尽千思万绪。 当下,春喜引路。 一路走来,甚是僻静,连仆婢都不曾遇到一个。 他们来至一处小园前,园中花香馥郁,尽头有座小楼,楼中灯影绰约。 春喜止步,回身一福,朗声道:“公子,奴婢只能带您到这儿,小姐和那位姑娘就在浣花轩中,您往前走便是。” 即墨云疑心乍起,一双墨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春喜,一股无形的压力向她迫来。 春喜没有抬眼,也能感受到这股骇人的气势。 她心头突突乱跳,冷汗直流,勉强抬头一笑,结巴道:“难,难道公子以为奴婢欺您不成?” “姐姐。” 楼中有人喊道:“姐姐别急着走,公子马上就到了。” 音色娇滴婉转,正是秦长妤。 即墨云心头一颤,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已跃入园中,春喜吁了口气,连忙退下。 “妹妹知道姐姐好酒,特意命人挑了酒窖里最好的一坛酒,也不知合不合姐姐心意,姐姐快尝尝,滋味如何?” 小楼上,一抹窈窕的身影映在轩窗上,她端着一只酒杯,递给对面那人,那人的位置恰被檐柱遮挡,无法看见。 那倩影将酒杯一倾,似要灌入那人口中…… “岚岚,不能喝!” 话犹未了,手中圆牌已先一步飞出,眨眼间,穿透窗纸,正中那只酒杯,砰地,瓷片四射,夹杂着秦长妤的惊呼声。 随即,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白影肃杀,立在门口。 即墨云迅速地环视屋内,除了秦长妤,哪里还有其他人影? “她呢?”他沉声问。 “谁?” 秦长妤抚了抚被震麻的手,无辜地看了看四周,忽地醒悟,掩唇失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人,方才是长妤想姐姐想得紧,才自言自语罢了。” 他立知上当,墨眸一暗,袖下手掌一握,指节发出细弱的脆响。 秦长妤却若无其事,拾起那掉落桌上,断作两截的圆牌,娇声道:“公子一定是奇怪,为何此物会在这里?” “其实,秦家和惊木堂素来交好,有惊木堂的信物又有何稀奇,是公子太在意姐姐,才会将此物错当成是姐姐的。” 即墨云冷冷盯着她,没有说话。 秦长妤凝眸望向他,委屈道:“公子见谅,我若不让丫鬟那般说,您定是不肯来的。” 即墨云冷笑:“那丫鬟倒是机灵得很。” 秦长妤语气发酸:“不是她机灵,是公子一听见姐姐来了,心就乱了。” 即墨云面寒如冰,不置一词,秦长妤道:“公子要一直站在门口吗?难道是不敢进来?长妤又不是毒蛇猛兽,还会吃了公子不成?” “就算……就算长妤真想做些什么,公子难道便会让我得逞了?” 言及末句,她不胜娇羞。 即墨云浅浅一声冷哼,道:“好,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言毕,踏进屋内,就近拐过一张椅子,撩袍坐下,将剑匣搁在桌上。 秦长妤莲步轻踩,将门关好,又回头仔细捡起桌上的碎瓷杯,连同那断折的圆牌,一同丢到角落的纸篓里。 接着又取出一只崭新的酒杯,放到他面前。 桌上早就备好几样精致的小菜,她边斟酒边道:“公子总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那都不打紧,只要公子来了便好。” 即墨云瞥一眼她伸到自己面前斟酒的手,只是微微发红。 照理,一个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被方才那分力道波及,绝不止受这点轻伤而已,他不禁目露研判,直盯着她。 秦长妤好似没擦觉他的疑心,放下酒壶,旋身坐到邻座。 她深知,对方不会与自己共饮,于是纤手举杯,就唇自饮,慢慢饮尽。 她道:“先前长妤还在奇怪,为何来的只有公子一人,原是姐姐另有要事,没能再见姐姐一面,真是遗憾得很,公子可知姐姐现在何处?” 即墨云不语,也不知。 秦长妤为自己斟满酒,又接着道:“听说姐姐已随一位姓梅的公子走了,黄昏时有人瞧见他俩出城,共乘一马,相依相偎,附耳私语,便是这些日子以来,长妤亲眼目睹,也不曾见公子与姐姐这般亲密过。” 墨眸无波,静观她唱独角戏。 秦长妤不以为意,抿了一口酒,又道:“说起那位梅公子,姐姐曾与我提过,她识得已久,早已芳心暗许,偏巧,那位梅公子也钟情于她,两人早已定下终身,若不是姐姐为了守诺,执意要等公子赶上她的喜酒,她早就与梅公子成亲了。” 即墨云依然面无表情。 她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想当日在袁州府,姐姐救下我时,还矢口否认认识那位公子,谁知……” 她说到这儿,俏脸泛红,轻轻一笑:“姐姐得了好归处,长妤真为她高兴,姐姐答应我,等她定下喜日,必会送上喜帖,到时我无论如何都得去讨扰一杯喜酒,想来不用等太久了。” 她隔了片刻,美眸瞟了几眼即墨云,道:“也不知那位梅公子是怎生人物,竟能虏获姐姐芳心,为了他,竟连公子您,也没看上眼。” 她说到最后,故意加重语气强调,即墨云的俊颜上依然难辨情绪,但手已不自觉地握上酒杯。 秦长妤假意没看见,忽地问道:“咦?公子,您这趟,似乎就是要去那位梅公子的府上吧?” 即墨云不答,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只酒杯。 秦长妤羡慕地道:“真好,到时便能再见着姐姐了,公子您说,会不会刚巧就撞上他们的喜日,连喜帖都不必等了,便能吃上姐姐的喜酒呢?” 即墨云已紧紧扣住酒杯,指节渐渐发白。 第六十一章 寻郎 “公子,您的手怎么有伤?” 秦长妤忽然惊呼,伸出柔荑去握他带伤的手。 “滚!” 没等她触及,即墨云已将杯中酒泼出。 她大惊,连忙举袖遮挡。 “哗啦!” 酒水尽数淋在她袖上,布料被生生腐蚀掉一层,肌肤被溅之处,皆是热辣辣火烧般的疼。 他一丝不露的情绪,借着这杯酒,通通发泄了出来。 秦长妤委屈极了,眼泪簌簌流下:“长妤又何尝不知,这世间能入公子眼的,就只有姐姐,可姐姐已有意中人,公子痴心错付,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明知她是故意以言语刺激,扰乱他的心神,可偏偏难以克制。 思潮如水,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她与梅吟香的亲昵笑语。 胸口激荡,顿觉一阵眩晕,一股甜香直窜鼻端,沁入脑髓。 这香气一直都有,初时并未觉察不妥,直到此刻心神不稳,才觉有异。 他暗叫不妙,运气敛神,猛地起身,袖子一拂,杯盏落地。 瓷花乍绽,抬眸,那梨花带雨,低泣不止的,竟是岚兮! 他扶额晃了晃,再看,仍然是她。 他难以置信:“岚岚,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要你走了吗?” “岚兮”迎面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云,这里有古怪,我害怕!” 即墨云紧紧拥她在怀:“别怕,我在这里!” 她抬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便贴向他略带凉意的唇。 他一惊,轻轻将她推开:“你做什么?” 她搂紧他的腰,温软的娇躯挨紧他:“云,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宽厚的手掌微颤,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满腔柔情溢出眸底,无限动容,薄唇翕动着,发不出一个字。 忽地双臂一收,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直想揉进自己身体里,再不分离。 “何止喜欢,我,我爱你啊……” 她仰面乞怜道:“那你亲亲我,只要你亲亲我,我便不怕了。” 怀里抱着的,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又何尝不想这样做,又怎会舍得拒绝? “好。” 他迷醉地应道,俯首覆上她的唇,怜爱地吻入。 她热切地回应着,舌尖悄然递过一粒药丸。 只要喂下这药,她便能对他为所欲为。 思及此,秦长妤的心不由亢奋起来……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秦长卫不愧为长沙首富,府邸连檐接宇,气派无比。 岚兮便是不识路,揪住个打更的一问也知。 此时刚到亥时,也不知宾客散尽没有。 她抓起门环就想敲下,突地想到:今日我可是拿着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半分颜面都不给我,此番去而复返,已够让人瞧轻了,就这样贸贸然进去寻他,万一他还不理我,那我不是什么脸面都丢光了? 她放下门环,蹙眉徘徊,犹豫再三,倏地灵光一闪。 明着不行就来暗的嘛,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进去,要是看见他,就寻个他落单的机会,问个明白,即便不理我,也没他人知晓,若他不在,我立马掉头走人,就当从没来过。 水眸滴溜溜一转,右手握拳往左掌上一敲,她笑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主意已定,岚兮绕着围墙寻到偏僻处,揣摩着由此进入,多半是后院之类人不多的地方。 看着四下无人,打量了番这墙的高度,怕是只比府衙的围墙矮一点儿,不禁“啧啧”两声,财大气粗啊! 她贴着墙根听了会儿动静,不闻人声,当下退开三步,猛然发力一纵,游墙而上,翻过围墙,跳了下去。 她向下一看,一双大眼骤然撑圆,那墙根底下密密麻麻种着一大片的,居然是……仙人掌! 她险些惊叫出声,幸得及时醒悟,将口捂住,放眼望去,实在无可落足之处,只好将心一横,踩着最末端那一撮硬刺,借力跃出仙人掌丛。 几声细响,硬刺扎穿鞋底,埋入脚板,吃不住疼,又不能叫出声,落地那一刹那,脚一虚,“砰”地,跌坐地面。 她急急捧起左足,一根一根将刺拔出,嘴巴张得老大,状似呐喊,然而一声声全都只能咽下肚,唯留眼角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晃悠悠地打转。 去他大爷的,一般人家都种些绿树鲜花,哪有人种仙人掌的? 而且还是这般高大粗壮的仙人掌! 难道真是家大业大,刻意种来防贼的不成? 若非不敢闹出动静,只怕她已挺直腰板破口大骂了。 静夜中,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岚兮一个打滚,闪入对面的花丛,拿眼偷觑。 灯影婆娑中,只见一名少女转过墙角,走向回廊尽头,仔细一看,竟是春喜。 她不由大喜,一个凌空翻出花丛,跃向她身后。 春喜只见人影一晃,不明所以,心下大惊,待要叫出声,已被岚兮先一步捂住嘴,拉向自己。 她将脸凑到春喜面前,伸出食指作个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别喊,是我,昨日刚见过的,你忘记啦?” 春喜心神暂定,定睛一看,原是岚兮,不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岚兮放开手,春喜下意识地瞄了眼,她身后那浣花轩的方向,圆眼一转,悄声问道:“岚姑娘可是来找即墨公子的?” “嗯……” 岚兮有些忸怩地揪了揪头发,轻咳一声,尬笑道:“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他的,他可还在这里?” 春喜道:“自是在的,老爷留公子在府中盘桓,现已引至客房歇息,姑娘若是寻他,便让奴婢为姑娘带路吧。” 岚兮正有此意,不由欢然道:“如此就有劳了。” 当下,春喜引着岚兮继续走向回廊深处。 岚兮一面跟随,一面东张西望,只觉这秦府冷清得很,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仆婢成群,热闹非凡。 难道是夜深的缘故? 也不知那些潜藏的高手都卧于何处,该不会一个不慎撞上,见她面生便要拿她吧。 她只想悄悄地去找即墨云,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啊。 第六十二章 拿双 她胡乱想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越来越僻静。 先时还能见着有人走动,现下却一个也无,就连道旁的灯盏都变得稀疏。 此时层云敝月,更显荒芜。 她不禁惑然问道:“春喜姑娘,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越走越荒凉啊?” 春喜轻轻一笑:“岚姑娘真会说笑,奴婢自小长在这里,怎会不识路呢?姑娘别急,就在前面呢。” 说着她往前一指:“看,过了这道廊桥,前面那个院子便是。” 岚兮看向廊桥对面的那方院子,心下寻思:他素来喜静,或许秦爷知悉了他这脾性,特意安排了此处,也未可知? 岚兮道:“既然就在前面,我自己去便是,不必再劳姑娘引路了。” 春喜面露哀色:“这可使不得,姑娘是小姐的救命恩人,若连为姑娘做这点小事都半途而废,回头小姐知道了,定会责罚奴婢的。” 岚兮抽了抽唇角,暗想道:大户人家就是讲究多,真麻烦。“ “好吧,那你先走吧。” 春喜欠了欠身,仍旧引她直走,过廊桥,经一小片空地,来到院前,便要推开院门。 岚兮心里一激灵,忽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打起了退堂鼓。 见了他,我先说什么好? 难道开门见山来一句‘你为何要非礼我?’。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问得出口? 春喜心中一凛,只道她心存怀疑,不肯进去。 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猛地将门一踹,拖她进去,尖声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抓贼啊,有贼来了……” 岚兮只感耳膜被震得刺痛,脑中“轰”地一炸,僵立当场。 愣怔间,院中登时灯火通明,屋中人声渐沸。 须臾,屋门一开,十余条壮汉持刀抡棍,鱼贯而出。 原来此处是护院歇宿之处,骤闻春喜叫喊,忙冲出抓贼。 岚兮猛然回神,又惑又惊又怒,手上一挣,反手在她颈侧一敲。 她顿时浑身虚软,无力地靠在岚兮身上喊不出声。 岚兮迅速向迎面而来的众人虚晃一指,指向檐角,焦急地喊道:“哎呀,大家快看!那贼往那儿跑了,大伙儿快追呀!” “哪儿啊?哪儿啊?” 众人尚未弄清原委,闻言皆向后仰望。 岚兮趁机将春喜往前一丢,掉头几下闪身,溜之大吉。 众人察觉上当,回头见此情景,瞬时乱作一团,纷纷向四面追去。 岚兮不辨方向,东钻西闯,南蹿北跳,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已将那帮护院甩得远了。 忽而,昏光中隐约闪现缕缕青光。 岚兮警觉地躲入树丛,轻轻拨开枝叶,渐渐看清前方。 不远处似是一个小园,园前的小径两旁树木成荫,花草繁茂。 其间,窸窸窣窣隐着十余人,手持兵刃,极缓地靠近小园。 岚兮大惑不解,这秦府如何这般古怪,一个昨日才刚见过的小丫头,今夜一见面就构陷自己,现在又有一伙人聚向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莫非是冲着那园子里的人? 那人会是谁? 难道云说的没错,今晚他赴的果然是鸿门宴? 他们的目标是云! 她陡然想到这点,瞬时凉气倒吸,来不及细想,极目看向园中,此刻他定在里头,会不会…… 她猛地敲下脑袋,摇头似拨浪鼓,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遭遇不测? 此刻情况未明,必须先进去找到他再说。 既然这群家伙连她的行踪都发现不了,可见都是不入流的货色,凭她的轻功,甩开他们那是轻而易举。 当下左顾右盼,观察形势,逮着个缝隙便钻出树丛,身形一抖,若燕子般掠过树梢,穿入园中。 众人只感头上一阵凉飕飕,似冷风拂过,抬头只有黑压压的夜空,再不见其他,都不禁略略起了一层鸡皮,仍旧埋伏在花草中。 岚兮藏身于矮树之中,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未见有人发现,又转头往园中看去。 尽头处的小楼中,有人影晃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悄然跃近,骤闻瓷器碎裂之音,隐隐传出。 她心中一凛,不及多想,翻身跃到楼上,对准大门,扬起一脚就要踹下。 忽而,一声柔媚熟悉的女音钻入耳中:“云,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岚兮身子一僵,飞起的腿渐渐垂下:这是秦长妤的声音!他和秦长妤在一起? 屋内的烛光忽明忽灭,窗枢上映出秦长妤那窈窕多姿的倩影。 她温柔地靠向另一道修长英挺的身影,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化成灰都不可能认错,不是即墨云是谁? 岚兮的心渐渐悬到嗓子眼,双眸撑圆,眼睁睁看着他伸手,轻柔地抚摸秦长妤的脸颊。 他低眸望入眼前的女子,即便隔着窗纸,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深情的眼神。 忽然,他将秦长妤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些微发颤的声音,犹似在天边般遥远,又似近在耳边般的清晰,字字刺入她心间:“何止喜欢,我,我爱你啊……” 她顿时呼吸一滞,脑中一片空白,再听不进一个字。 只有那最后一句话,不断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她呆呆凝望着那道俊挺的轮廓慢慢俯低,最后贴上女子娇美的侧颜。 两道身影渐渐地,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 “啊……” 一声怒喊响彻夜空,她气得发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喊出来的。 等这声呐喊过后,面前那扇门已被她一脚踹烂了。 “砰”地,巨响砸向屋内,飞尘滚滚中,她也不愿多看那对男女一眼,只恨恨道了句:“即墨云,我看错你了!” 撂下这句话,她一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出园子。 “大骗子,恶心!装什么对我情深意重,我没答应,一转头便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翻脸比翻书还快,算我白担心你了。” 她一面咬唇暗骂,一面抹着眼睛,只感心痛如绞。 突然发现自己满手潮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如雨下。 她不由狠命抹眼泪,骂自己:“我……我掉什么眼泪啊?他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关我屁事,我伤什么心,生什么气啊!” 然而,说是这么说,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第六十三章 擒贼 她骂骂咧咧,疾步行在小径上,浑然忘了两旁的埋伏。 倏地,刀光剑影齐齐拦向自己。 她陡然醒神,向后退去,又有数人向她围来。 她被困其中,忙擦干眼泪,举臂防御,冲着那十余条大汉脱口嚷道:“人家幽会便幽会嘛,你们一帮人聚在这儿做什么,好看啊?” “还是怕他不认账,等着抓现成的啊?难怪那丫头要阻止我,原来,是怕我坏了你们家小姐的好事啊!” 众人面面相觑,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感到莫名其妙,更被这通说辞整得一头雾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人互相递个眼色,一点头,顷刻便动上了手。 岚兮一面应敌,一面酝酿,仅凭双拳如何脱困。 倏尔,隐听得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她心底一咯噔,委实不愿看见他。 情急之下,身手竟比平日迅捷数倍,饶是对方人多,竟也被她空手夺白刃,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撂倒,随即轻功一展,才一眨眼,人已离得远了。 身后闹哄哄一片,她可顾不得。 不知奔出多远,已无人追踪,她静立片刻,观察退路。 眼前正有一名丫鬟捧着锦盒过来,她不欲再起冲突,纵身一跃,便要攀上屋檐。 冷不防,背后有道劲风袭来,她凌空侧身一闪,躲了过去。 却听得一声惨叫,她暗叫不妙,连忙稳住身形,落于地面。 她四下查看,见无人踪,便立即跨上几步,去探那倒地丫鬟的鼻息,已经气绝身亡。 她暗叹一声,看向暗器,双眸倏然睁圆,竟是飞凫镖! 她直怀疑看错,从丫鬟咽喉处拔出暗器,收入掌中,仔细辨认,的确是飞凫镖无疑,不禁起身怒喝:“冲天大盗,你给姑奶奶我滚出来!” 四下里静悄悄,简直静得诡异。 她心头有些发毛,又喊了声,向前迈出两步,脚下一硌,踩到了那个锦盒。 她飞脚一踹,锦盒撞上墙角,碰坏了盒盖,里头泻出一丝暖光。 她心下大奇,忍不住过去揭开盒盖,竟是块精美绝伦的玉璧。 她不识此物,却也知必定是样宝贝,不由伸手拾起,托在掌中,仔细端详起来。 正在奇怪中,一个和颜悦色的声音,自身后缓缓靠近:“岚姑娘,三更半夜,擅闯私宅,这可不太好,府中近来不甚太平,是以防备森严,若是将姑娘错当成贼给伤了,那可就失礼了。” 她闻声回身防备,来人是秦长卫,后头还跟着郝正义和阮凤英,以及数名护院。 她如同撞上救星般,连忙上前两步,道:“秦爷,你来得正好,快快叫人彻查府上,冲天大盗就在此处,方才还……” “岚姑娘,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如何却在我府中行凶,你手上那是,那是……” 她一言未毕,秦长卫突然又惊又怒,高声喝问,颤手指向岚兮手中之物,面上愤恨至极。 郝正义已惊诧道:“回龙璧!” “还有飞凫镖!” 阮凤英接口道,面上义愤填膺:“方才回龙璧失窃,便是冲天大盗所为,眼下府中乱作一团,就是为了捉拿那贼厮,万万料不到,你竟就是冲天大盗!” 岚兮闻言炸毛:“喂,谁是冲天大盗,你们长不长眼啊,什么回龙璧,我连听都没听过,怎么偷?你们又几时见我偷……” 言犹未了,她顿住,看向手中,突然省悟,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她被算计了! 那即墨云呢? 难道他也被算计了? 此情此景,已不容她多想,唯有先脱身,见到他再说。 她双眸一转,突然将手中之物,全都抛给他们,叱道:“还你!” 话音刚落,人已腾空而起。 郝阮二人早有防备。 郝正义左手接过玉璧,右手拈住飞凫镖,稳稳当当。 而岚兮身子刚动,阮凤英的柳叶刀已出,一个回旋斩,轻刀脱手,飞追而来,不偏不倚,正冲她面门。 她双手攀上屋檐,猛力一勾,翻上屋顶,刀锋斜劈过发梢,险险避了开去。 还来不及喘息,郝正义已将东西交与护院保管,迎到她跟前,怒喝:“想跑,没这么容易!” 声未歇,一双铁拳已呼啸而至。 岚兮功力不济,未敢硬碰,全靠一腿轻功灵敏,左闪右避。 郝正义虽然出手刚猛,但一时摸不着她的武功路数,也近身不得。 岚兮寻到空子,便想伺机逃脱,不料阮凤英已跃至身后。 柳叶刀横劈斜砍,舞得凛冽生风,招招尽向要害。 岚兮腾挪闪避,只有躲的份,同时应对两人,委实吃力,不消一会儿,便连连环生险象。 秦长卫接过回龙璧,半眯着眼睛,闲适地拿在手中把玩,嘴角扬起阴鸷的笑意。 对于不住败退的岚兮,他是连瞧都嫌多余了。 那几名护院环在秦长卫身边,抽刀拔剑,护在他身侧。 “即墨云,快来救我!” 忽然,她看向二人身后高声嚷道。 郝阮二人一惊,本能地慢下几分,余光斜瞥。 秦长卫即刻喊道:“莫让她逃了!” 两人立即反应过来,但只这瞬间,岚兮已钻到空隙,使出惯用的伎俩,抖开暗藏于袖中的粉末。 两人迅速转身,举臂遮目,岚兮敏捷地一展身形,向后退去,眼见顷刻便得脱身。 忽然,迎面青光闪耀,“嗖嗖”两声,她纵身跃起,险险避过,脚下尚在悬空。 又是“嗖嗖”两声,比之方才更为凌厉迅猛。 这一下无论如何是避不过去了,也是她临危生智,右脚一踢,踹出一只靴子,飞向那两道青光。 其中一枚暗青子恰被击中,歪了一歪,从她小腿处擦了过去,只划破了裙裾。 可下一刻,右脚脚踝处跟着割疼,终是没能避得过另一枚暗青子。 她闷哼一声,脚刚踩实,无力站稳,沿着屋顶滑了下来,双手下意识地扒向屋瓦。 瓦片不受力,“哐哐当当”纷纷坠落,碎了一地。 岚兮心下大急,眼见便要摔下屋檐,郝正义和阮凤英一左一右,拿住她的胳膊,押着她跳了下来。 直到落地,岚兮才暗舒一口气,被逮住,总比摔断腿要好点儿。 她这面刚放心,那面,一个大肉球便从不远处弹跳而来,开怀大笑…… 第六十四章 偷袭 楼百深得意地道:“原来这妖女与即墨云是一伙的,我看她武功不济,必不是主谋,即墨云定是冲天大盗无疑,这两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难怪那厮有恃无恐,浑不将咱们放在眼里,眼下人赃并获,将此女抓去对质,他若想不认,那也不成。” 秦长卫将玉璧收入锦盒,吩咐护院好生看管。 继而竖起拇指夸赞楼百深道:“多亏了楼三侠及时赶到,否则岂不叫这妖女逃了,如今冲天大盗落网,这可是造福民生的一件大事,潇湘四义这回,可又大大露了脸啊。” 楼百深笑道:“秦爷客气了,惩奸除恶于我正道中人,本就义不容辞,更何况是秦爷的事,如何能撒手不管?” “我楼某人纵使不自量力,拚着性命不要,也是要出这份力的,合是天意,正赶上这妖女要逃,情急出手,歪打正着罢了,不比雷大哥单枪匹马,追踪那厮的同伙去了,真乃神勇无敌啊。” 秦长卫拱手道:“雷大哥自不必说,楼三侠亦是有心了,不过……” 楼百深道:“不过什么?” 秦长卫忧心道:“不过楼三侠虽言之有理,但仅凭即墨庄主与这妖女相识,便断定他是冲天大盗,未免武断。” 楼百深不以为然:“江湖中这等卑劣手段甚是常见,秦爷未曾游历江湖,难怪不知人心险恶,眼下天下第一名捕冷大人,正在府上做客,审讯断案是他的拿手好戏,此事有他,秦爷何须担心冤枉了人?” 秦长卫面容稍缓:“此言甚是。” 岚兮听他们这一来一往,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又是反胃。 原来潇湘四义和长沙孟尝君,竟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她干呕了两声,讥笑道:“此处又无他人,你们俩唱这出双簧,却是要与谁听?” “哎,仔细想想,一个是孔明哭周瑜,假仁假义,一个是唐玄奘招亲,虚情假意,倒也般配得很,要不要姑奶奶我作媒,你们就在这里拜天地入洞房得了。” 楼百深斜睨了她一眼,走上前,钳起她的下巴,笑里藏刀:“这妖女好刁钻的嘴啊,过会儿看你还能嘴硬不?” 岚兮狠狠瞪他一眼,笑道:“哈,就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矮冬瓜伤了我啊,好,姑奶奶我记住你了,仔细点儿,若是落我手里,我保证剥了你的冬瓜皮炖汤喝!” 楼百深不怒反笑,肉脸乱颤,目露淫靡:“小模样还挺标致,我的皮你剥不剥得,我不知道,可你的皮,我眼下便能剥得。” 言毕,目露凶光,“撕拉”一声,伸手便撕裂她的外衫。 岚兮顿时花容失色,她力持镇定,满面怒色:“无耻之徒,你要做什么?” 楼百深狞笑道:“我要看看你有几层皮,可以让我慢慢撕。” 说着探手过去,便又要扯她的衣衫。 秦长卫插口道:“楼三侠,办正事要紧,若是晚了,让那厮逃了,天下苍生后患无穷啊。” 楼百深这才作罢:“秦爷说的是。” 他回头看向岚兮,不怀好意地笑道:“妖女,回头再收拾你。” 岚兮啐了一口:“我呸!” “呸”字刚脱口,便被郝阮二人押着,跟在秦楼二人后头。 她脚上有伤,又少了一只靴子,被这二人拖着走,踩到碎石残瓦,伤上加伤,更是疼痛不已。 她不由得挣扎着嚷道:“喂,你们倒是先给我把鞋穿上啊!” 无人理会她,反换来臂上加重的劲力。 她吃痛叫出,将郝阮二人的祖宗十八代,优雅地问候了一遍。 郝阮二人只当听不见,她顿觉无趣,瞥见楼百深那矮肥的身影,又改口骂道:“喂,姓楼的,你们潇湘四鬼,都长你这副丑样吗?” 她这话刚说完,前面的楼百深已出其不意地转身跃过来,点住她的穴道。 她顿时舌头一麻,再说不出一个字,只用一双美眸死死地盯住他。 楼百深自得地笑道:“这回可算安静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且说这面,即墨云怀抱“岚兮”正在温存中。 屋外骤然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 他陡然惊醒,秦长妤亦是骇了一跳。 紧接着,门扇“砰”地巨响,轰然倒地。 尘灰中,纤细的女子身影冲他愤怒地喊道:“即墨云,我看错你了!” 话音刚落,那身影便闪出了小楼。 岚岚! 他幡然醒悟,一掌拍开眼前的女子。 秦长妤靠得近了,一时闪躲不及,正被击中左肩,向后跌去。 她情急之下,欲拿住他的脉门,却叫他一避,只扯下一角衣袖,一个趔趄,碰翻了桌子,摔在地上,剑匣也跟着落地。 她挣了几下,但觉喉头腥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即墨云扶额,只感头疼欲裂,待不适稍减,便觉口中有样物事,正在喉头慢慢化开。 他心下大惊,忙运力呕出,呛咳一番。 眼见秦长妤慢慢站起,他惦记着岚兮,无暇理会,当即飞脚一探,扫起剑匣,夹在臂弯里,追着她消失的方向,便奔了出去。 掠出园子,赫然看见她正周旋于十余名大汉之间,又喜又忧,脱口唤道:“岚岚!” 脚下刚动,迎面蹿出十余条大汉,拦住他的去路。 那帮喽啰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缠了一会儿便逃的逃,散的散,有的连刀剑都弃了。 可岚兮却已不知去向,他四下里一寻,不见她的踪影,不由暗叹一声。 刚想追出,斜地里,突然有三道冷光夹着疾风袭来。 他剑匣一挥,足若垂柳拂水,轻灵疾走。 剑匣擦过就近的一道冷光,冷光顺势斜歪,“铿”地刺耳一响,三道冷光撞在一起,火星骤爆。 两声男音闷哼,却是展刑风和谢天仪。 二人方收兵刃,又迅速朝他面门送出。 即墨云左掌举匣一挡,背后又有掌风呼啸而来。 他余光一扫,足尖轻划,勾起一柄弃剑,抄于右手。 不过瞬息之间,迅速将剑反转,斜横背心。 岂料那肉掌竟不惧剑锋,笔直落下。 肉掌劈剑锋,竟也能发出金属交击之音,一击不成,旋即挥掌再落,一掌猛过一掌,一招快过一招。 但即墨云背后便如生了眼睛般,总能应对自如,只是这腹背受敌,僵持久了,终是危险…… 第六十五章 诬陷 即墨云心念一转,忽地运力将剑匣一推。 展谢二人没料到,他竟敢于此时转守为攻,尽被逼退三步。 如此,背后便不免迟滞,破绽毕现。 霍惊阳大喜,于那剑芒无法顾及之处,痛下杀手,只道这一击必能得手。 谁知,即墨云竟于他袭击之时,出其不意地侧身回锋一挑,剑锋便划过了他的手背。 霍惊阳不由得失声痛叫,向后退去。 即墨云也立刻闪过一旁,掌心却已沁出了冷汗。 他不动声色地运气调息,不叫面上有丝毫异变。 展刑风和谢天仪连忙奔到霍惊阳身旁:“大哥,没事吧?” 霍惊阳用左手捂住血流如注的右掌,面色难看至极。 他勉强压住了血,颤手抬起左手,右掌轻轻一动,食指却毫无反应,竟是生生被他挑断了一根手筋。 世人皆知,天罡掌练的是掌,最大的破绽便是手背,即便掌硬如铁,手背依然是血肉之躯。 是以他出掌时,一手攻,一手守,攻防严密,格外当心。 不料今番取胜心情,竟着了对方的道,他不禁咬牙切齿道:“即墨云,我霍惊阳此生与你不共戴天!” 展刑风怒骂:“他奶奶的,即墨云你这下作的杂种……” 谢天仪握住他的肩,打断他粗鄙的言行,朗声道:“白云公子,想你贵为藏渊山庄庄主,竟辱没祖宗的脸面,干起小人勾当,盗窃回龙璧,我等好言相劝,你如何竟冥顽不灵,狠下杀手,若非我大哥武功高强,岂非要遭了你的毒手?” 即墨云冷冷一哼,扔了手中那柄长剑,对这三人置之不理,径自抬头望去。 屋顶上,冷迁正屹立于风中。 即墨云道:“冷捕头有何高见?” 霍惊阳等人心头一凛,皆抬头看向冷迁。 先前冷迁尚与雷彪、楼百深、秦长卫等在案发现场勘查,何时却站在了这里? 方才那番偷袭,不知可有叫他看了去? 思及此,三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冷迁并未提及三人方才所为,只是徐徐道:“庄主离去后,藏宝阁便失窃了,现场共十七名守卫不幸罹难,经查,皆死于冲天大盗的独门暗器,飞凫镖之下,回龙璧也不翼而飞,无怪有人疑心阁下,毕竟照理说,庄主此刻不应尚在府中。” 谢天仪惊道:“什么?飞凫镖!我等以为白云公子只是一时财迷心窍,这才杀人盗宝,不想他竟就是冲天大盗!” 霍惊阳慨然道:“哎,白云公子,令尊曾与冲天大盗有仇,如何你竟自甘堕落,披起冲天大盗的狼皮,做起歹事来?好在我们三人先一步离开藏宝阁,四处探查贼踪给撞上了,否则岂不叫那些命丧你手的冤魂,死不瞑目吗?” 展刑风高声道:“冷捕头,既然案情已水落石出,那还等什么,何不即刻捉他归案!” 冷迁只是瞟了他一眼,对即墨云抱拳道:“冷某虽未与阁下深交,但亦相信阁下为人,只是身在公门,有些事不得不问,还请见谅。” 即墨云道:“冷捕头是想问在下,为何离席后不走,却反来此地?” 冷迁点头:“不错。” 即墨云道:“于此,在下无话可说,倒是想先问问三位大侠,缘何这般巧合,抓贼立即就能抓到此处来,还不偏不倚,正撞上在下。” 展刑风道:“你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敢说?哼,这浣花轩是秦爷特意为秦小姐所修,谁人不知?” 谢天仪笑道:“冲天大盗贪财好色且贪得无厌,此乃人所共知,他既到得秦府,仅得回龙璧又如何足够?怕是早垂涎秦小姐美貌,不止窃玉,还想偷香吧。” 霍惊阳反驳道:“四弟这可说的不对,我可是听说,白云公子勇救秦小姐,一路护送小姐回长沙,可一直都守着君子之礼,若当真起了不轨之心,如何当时却不下手?” 谢天仪道:“大哥此言差矣,冲天大盗阴险狡诈,于那人尽皆知之时,又如何肯冒险下手?但若能先取得秦小姐的信任,自有机会进入秦府,想想这长沙第一首富之家,怎会缺了奇珍异宝,到时探明了底细,还不是要什么拿什么吗?” 他说到这里,又叹道:“只怕到了那时,秦小姐尚被蒙在鼓里,还对这位恩人,感恩戴德呢!哎,只可怜这秦爷宅心仁厚,却引狼入室啊。” 霍惊阳接口道:“如此说来,当日秦小姐被虏,倒极有可能是这厮,派人蓄意为之了?” 谢天仪冷笑道:“只怕十有八九了。” 即墨云但觉可笑:“你们这一唱一和,有如亲见一般,在下怎么不知,自己何时学会了这飞凫镖呢?” 展刑风嚷道:“当年即墨老庄主曾与冲天大盗交过手,对这暗器自是了然于胸,想是他亲传于你,会使有何稀奇?” 谢天仪接着道:“不错,你是铸剑的名家,神兵利器都铸得,区区飞凫镖又算得什么。” 展刑风再道:“更何况那冲天大盗是圆是扁,姓甚名谁,又无人知晓,你深夜在此出没,且言辞含糊,说是误会又有谁信?” 众人且在言语间,忽然,浣花轩里传出女子惊恐无措的呼叫:“不好啦,快来人啊,小姐出事啦!” 展刑风道:“不好!我们只顾着捉拿这厮,却忘了秦小姐的安危,方才这厮便是从里边出来的,会不会此刻,小姐已遭不测?” 霍惊阳即刻对谢展二人道:“你们先进去看看。” 谢天仪和展刑风当即点头,奔了进去。 即墨云心中只有冷笑,不知那女人又耍的什么花样。 他一心记挂岚兮,不欲多加理会,抬足便要离开。 霍惊阳夺步横在路中央,乜斜着眼睛质问道:“无耻匪类,你到底对秦小姐做了什么?果然是做贼心虚,想溜之大吉吗?” 霍惊阳虽然口气强硬,心中却在发虚,如果即墨云硬是要离开,他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于是他又道:“霍某固然功力浅薄,无法为武林除害,但还有冷捕头在此,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打紧,可别忘了,冷捕头也在这儿呢。” 这话明里是对即墨云说的,其实是在暗示冷迁,不能坐视不理。 尤其是,被他刻意加重的捕头两字,更是在提醒冷迁,注意自己的身份。 果然冷迁道:“庄主请留步,庄主此刻若走了,只怕,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六十六章 香消 冷迁跃下屋顶,又道:“难道庄主不想看看发生何事,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说完,当先一步走到园子的洞门前,作了个请的手势,表面客气,口吻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盛气:“请。” 即墨云心下寻思,若是此时再动手,未免显得自己理亏。 再者,他的内息也才刚刚调节过来,遇上冷迁这样的高手,委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即墨云抬手一礼,便随冷迁进了园子。 霍惊阳看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他双手负背,紧紧握拳,右掌的血虽已止住,但断筋之仇却止不住。 他重重“哼”了一声,勉然压住怒气,也走入园中。 三人刚走近浣花轩,便闻得楼中少女凄厉的哭声:“小姐,我命苦的小姐啊,你醒醒啊,究竟是谁,将你害成这样的啊!呜呜……” 小楼上房门大开,展刑风焦躁地道:“哭哭哭,就会哭,再哭老子一巴掌呼死你!” 这一下,那少女哭得更惨了,展刑风忍不住当真举掌挥去。 谢天仪阻拦道:“你就别添乱了,我去把大哥和冷捕头叫来。” 冷迁与霍惊阳此时都已意识到大事不好,唯即墨云仍旧无动于衷。 谢天仪走出房门,展刑风跟着出来,喝道:“我也去,万不能叫那禽兽不如的畜生跑了!” 展刑风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即墨云,朴刀立出,纵身跃下,向他劈去:“冲天大盗,你这畜生,快拿命来!” 即墨云闪身避开,展刑风一刀扑了个空,心头火气更大。 冷迁冷冷唤住他道:“展二侠,无论即墨庄主做了什么,自有律法定夺,事情未明之前,展二侠此举,未免莽撞。” 展刑风重重啐了口痰,哼道:“你若看见这畜生做的好事,便不会拦着我了。” 霍惊阳跃上小楼,谢天仪迎上他疑问的目光,皱了皱眉头,别过脸,叹道:“大哥,哎,你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说着,他让开了路。 “你别想逃!” 展刑风朴刀一横,拦在即墨云身后。 即墨云斜睨一眼,置之不理。 冷迁道:“看来阁下今晚是走不得了,不若一道进去看看?” 即墨云淡淡道:“好。” 两人飞身跃上小楼,谢天仪看向即墨云,冷冷一笑,目露恶意。 冷迁走进房中,见门口滚着个碎酒壶,酒水洒了一地。 他瞥了一眼,继续往屋里走,双目不经意地扫视间,已将蛛丝马迹渐渐收入眼底。 即墨云跟着走入,见得眼前情景,不禁一凛。 室内陈设凌乱,桌横椅斜,帐幔破碎,残酒冷炙,血迹斑斑。 再往前两步,那躺在血泊里的女子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姣好的面容上惊恐万状,死不瞑目,正是秦长妤。 她的胸口上有明显的伤口,鲜血兀自外流,显然为利器所创,刚遇害不久。 丫鬟春喜跪在一旁,为小姐盖上衣物,掩面嚎哭不止,伤心欲绝。 霍惊阳去探了探秦长妤的鼻息,摇头道:“哎,没救了。” 冷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蹲下,掀开衣物,细细验查。 春喜一惊,想要阻止,却先一步被霍惊阳拦住,拉到一边,她只好低眉哭泣。 秦长妤胸口上的伤,已贯穿肋骨。 表面上却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伤痕,看样子为薄刃弯刀这一类武器所致。 伤口一端尖细,另一端如雁尾般微微上挑,这种刀法…… “飞凫一刀斩!” 霍惊阳失声呼出,冷迁点了点头。 即墨云难以置信,他只料到这女人势必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却万料不到她会丧命。 自他离开,至此刻连半个时辰都不到,若发生如此大的动静,他绝不会听不到,可眼下这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春喜渐渐止住悲声,默默抽泣,猛一抬头,见到即墨云便如见鬼魅般,浑身发颤。 她哆嗦着指向他,惊呼道:“是他,是他,就是他!” 霍惊阳和冷迁不约而同地看向即墨云。 展刑风和谢天仪已堵在了门口。 冷迁对春喜厉声喝问:“你都看到了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春喜吓得身子发软,跪伏在地,颤声道:“适才,小姐正欲休息时,这位公子却突然闯进来,吓了奴婢一跳,正想赶他出去,小姐却说,这位是她的救命恩人,要好生招待,便命奴婢到小厨房备些酒菜来。” “想是公子嫌奴婢碍眼,偏说酒不好,硬要奴婢去拿壶好酒,小姐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命奴婢前去酒窖取酒,不想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定是他,是他害了小姐!” 她说完,眼泪又簌簌落下。 即墨云闻言嗤之以鼻。 冷迁狐疑道:“取酒何须这般久?再者,方才我们皆在外面,也没见你进来,你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春喜辩解道:“奴婢不敢扯谎,这园子的正门向来是主子们才走得的,丫鬟小厮都是从后门进出的,这点下人们都清楚。” 她顿了顿,又哽咽道:“方才,若不是奴婢取酒时遇上个贼,喊了护院来拿她,奴婢也不会来迟,若是不来迟,兴许小姐就不会……呜呜呜……” 霍惊阳立即追问:“贼?什么贼?” 春喜抽抽嗒嗒道:“因着灯光昏弱,奴婢没瞧真切,只知道是个女贼。” 即墨云已猜到她说的是谁,只是冷哼一声:“一个小小丫鬟,忽见自家小姐惨死,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思路清晰,言之凿凿,秦府调教丫鬟的本事,的确不小。” 春喜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慌,指着他道:“你,你这寡廉鲜耻的恶贼,害死我家小姐,竟还想污蔑我,天地神明为证,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属实?” 即墨云缓缓挪步,走向秦长妤:“那要先看看你家小姐,是否也属实。” 他的语气淡漠而讽刺,沉静的气质,更令他周身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霍惊阳见他来意不善,拦在跟前,斥道:“恶贼,你要做什么?” 展刑风和谢天仪也跃进屋内,三人将他合围其间。 展刑风骂道:“畜生,你连秦小姐的遗体都不肯放过吗?” 谢天仪道:“想毁尸灭迹?有我们四人在此,你休想得逞。” 他这话是将冷迁也纳入其中了,然而冷迁此时的注意力,却在秦长妤紧握的手上,他沉声道:“别吵!” 三人一时,俱都静下。 第六十七章 栽赃 秦长妤染血的手上,紧紧拽着一样物事。 冷迁扣住她尚有余温的手,施力掰开,一片染满血污的碎布飘落在地。 那布料虽然污秽,却仍看得出原本洁白的色泽。 四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即墨云,他袖口上缺失的那角衣袖,在这瞬间显得无比刺目。 “敢问庄主,这片衣料可是从庄主袖上扯下的?” 冷迁起身问,口吻里已含了三分森冷。 “是。”即墨云没有否认。 展刑风哼道:“这回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即墨云嗤笑道:“如此处心积虑,倒让各位费心了。” 冷迁沉下心来,微作沉吟,皱眉道:“庄主若能说出个所以然,冷某还是愿意相信阁下的。” 谢天仪插口道:“冷捕头,如今证据确凿,就算你对这厮惺惺相惜,也不能罔顾王法吧。” 霍惊阳接着道:“是啊,铁面无私的冷神捕,原来是这样个铁面无私法,霍某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冷迁凛然道:“即墨庄主离席不久,回龙璧便立即失窃,继而秦小姐遇害,若庄主真是凶手,只怕时间紧迫,分身乏术,况且证据蹊跷,疑点重重,恐是另有隐情,且待我禀明府衙,着人验尸盘查,方能盖棺定论。” “但既然庄主嫌疑最大,不得已,也只好委屈阁下,随冷某上府衙走一趟了。” 冷却说着,看向了即墨云。 谢天仪沉声道:“冷捕头的意思是要带这厮离开?” 冷迁道:“谢四侠这般问,可是信不过冷某?” 谢天仪扬唇一笑,变为客气道:“在下当然不是疑心冷捕头处事不公,只是为冷捕头忧心,谁不知冲天大盗阴险歹毒,秦府这等高手如云,他尚且敢杀人越货,出了秦府,说不得便有同伙相助,冷捕头虽然武功高强,但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万一叫这厮逃了,那后果如何,冷捕头可是比在下要清楚得多。” 冷迁冷笑:“那依谢四侠看,该如何为妥?” 谢天仪话锋一转,拱手问道:“敢问冷捕头,这秦小姐于何时仙逝?” 冷迁道:“血液温热未凝,当在半个时辰内。” 谢天仪又问道:“再问冷捕头,因何而逝?” 冷迁道:“飞凫一刀斩,一刀穿心毙命。” 谢天仪再问:“飞凫一刀斩唯有冲天大盗的飞凫刀方能使出,是也不是?” 冷迁点头:“不错。” 谢天仪道:“飞凫刀是冲天大盗的独门宝刀,必是随身佩带,换言之,飞凫刀在谁身上,那人当然便是冲天大盗。” 谢天仪一边说着,一边望向了即墨云手中的剑匣。 众人随他的目光看去,展刑风忽地醒悟,阴笑道:“老四,你是想说,那厮剑匣里藏着的,便是飞凫刀。” 谢天仪道:“是与不是,打开看看,便见分晓。” 霍惊阳也故作恍然大悟状:“白云公子出身铸剑世家,又与冲天大盗曾有纠葛,对飞凫刀自是十分熟悉,想要锻造一把,自然容易得很。” 展刑风目露恶意,道:“冲天大盗自折在即墨老庄主手里后,便销声匿迹,而今重出江湖,依我看,那飞凫刀早就落在了藏渊山庄,藏渊山庄就是最大的贼窝!” 他一语方毕,突地白影一晃,紧接着“啪啪”两声,左右脸颊便热辣辣地肿胀起来,却是叫即墨云出其不意地赏了两耳光。 “想要打开剑匣,还得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即墨云白衣飘然,从容不迫。 展刑风先是愣怔,而后才反应过来,不禁拔刀怒喝道:“即墨狗贼,你给老子拿命来……” 他这一拔刀,霍惊阳和谢天仪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眼看着又是一场血战。 正在这时,脚步声自屋外纷至沓来。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二哥何必动怒,且看这厮还能猖狂到几时?” 来人正是楼百深,他率先踏入屋中,随之进来的是秦长卫。 秦长卫一进门,便被屋中情景骇住,走得几步,一眼便瞧见了那躺在血泊之中的秦长妤。 他呆愣片刻,慌忙踉跄着上前扑倒,眼见尸身惨不忍睹,连忙解下衣衫盖在她身上,悲痛不已:“怎么会这样……” 霍惊阳扼腕悲痛道:“秦爷,是我等无能,不及出手,竟叫小姐命丧于这即墨恶贼的屠刀之下,委实愧对秦爷啊。” 谢天仪插口道:“这即墨恶贼好生歹毒,玷污了小姐清白还不够,连命都不肯放过!” 春喜大声哭诉道:“是呀老爷,这恶贼害死了小姐,您可得为小姐做主啊!” 秦长卫闻言,不由将牙根咬得咯吱响,恨意毕现,看向即墨云,颤声道:“恶贼,我与你拼了!” 霍惊阳与楼百深同时拦住他,与此同时,郝阮二人押着岚兮走进了屋内。 岚兮一进门,就被屋中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即墨云立时便看见了她,她的外衫已被撕裂,靴子也没了一只,袜子上还有血渍。 他心中记挂,一步便跃了过去,脱口唤道:“岚岚。” 谢天仪身形一闪,横在即墨云身前,森然笑道:“冲天大盗,帮凶都被捉住了,你还不束手就擒。” 春喜抹泪指证道:“对!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女贼!” 即墨云回视了春喜一眼,冷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灯光昏弱,没瞧真切吗?” 春喜被他这一瞪,吓得立即低下了头。 展刑风吼道:“方才瞧不真切,现下瞧真切了不成么?” 岚兮亦瞅见了即墨云,她又惊又喜,却苦于无法言语,不禁焦急地挣扎起来。 郝阮二人又岂会轻易让她逃脱,各自飞起足尖,在她膝弯曲泉穴上一踢。 她双腿立麻,不由软了下来,疼得额冒虚汗,无力反抗。 即墨云怒火中烧,方要出手,楼百深的数十枚暗器便接踵而至,其中多半,竟都是冲着岚兮而去。 岚兮闪避不得,不由惊出冷汗。 即墨云无暇思索,剑匣立即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挡住那些暗器。 趁这空当,展刑风挥出朴刀,劈开剑匣,“砰”地,沉香木匣连同包裹的绸布一同裂开,砸向地面。 “哐当当!” 剑匣里露出利刃一角,谢天仪飞起一脚,掀开残木,一柄锋芒逼人的弯刀,立时便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那赫然便是飞凫刀! 第六十八章 伏罪 “飞凫刀!” 展刑风大嚷起来,提醒着知道或不知道的人。 在场的除了岚兮外,似乎无人感到意外,就连即墨云自己也不觉得奇怪。 而冷迁便如同局外人般目睹着这一切,并无表态。 即墨云一心惦记岚兮,无暇他顾,待她脱险,这才惊觉四肢背上一阵割疼,竟是叫暗器划伤了。 他回过神来,耳听得暗器穿空之音,忙将袍袖一挥,掌风带过,击落两枚偷袭后心的暗器。 紧接着右足斜跨一步,接住飞旋而回的长剑,又将余下两枚打落。 回眸望去,岚兮已急红了眼,直盯着他白袍上逐渐渗透的鲜血,顷刻,泪珠滚出眼角,瞳里满是关切,溢于言表。 这当口,即墨云却笑了,既怜她的眼泪,更喜她的在乎。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凝固了,因为谢天仪冰冷的剑锋,架在了岚兮的脖颈上。 楼百深道:“适才我与秦爷于府中搜查,恰逢这妖女携璧出逃,正好被我等拦下,人赃并获,我与秦爷,还有郝英雄与阮女侠皆可作证。” 谢天仪阴笑道:“人证,物证,凶器,帮凶,赃物,一应俱全,真相已然大白,恭喜冷捕头又破一桩大案。” 谢天仪边说边俯首打量起岚兮,见其冰肌玉骨,眉目动人,梨花带雨,更增丽色,不禁心猿意马,便想伸手去摸上一把。 即墨云即刻厉声道:“你敢动她一毫,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天仪为他气势所慑,不由得手一僵。 楼百深迎上前,笑道:“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心思管姘头死活,这份情义可真令楼某感动啊。” 楼百深伸指点了点眼角,假意做出拭泪的模样。 末了,肉脸一扯,大笑起来,突地笑声一滞,手背向后一扬,出其不意地扇向岚兮。 即墨云心头一颤,便要出手,谢天仪的剑却迅疾地向岚兮逼近。 即墨云只好忍耐,他紧握着剑,指节绷得发白,手背青筋突兀,却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楼百深那一巴掌,便要落在的岚兮脸上,他本能地脱口而出:“住手!” 楼百深的肉掌及时收住,他得意地一笑,改为轻柔地抚过她的脸。 碍于架在颈上的剑,岚兮无法闪躲,这一摸之后,她目瞪口呆,直比吃了狗屎还要恶心,双眸不禁撑圆了,狠狠瞪视着楼百深,纵使动不得,说不得,瞪也要瞪死他。 即墨云压住怒火:“放了她,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好!” 楼百深道:“即墨云,我且问你,你可承认自己是冲天大盗?” 即墨云竖眉沉默,但谢天仪的手刚动,他便“是”地一答,如同触电一般。 岚兮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 楼百深笑了笑,又继续问:“好,那我再问你,秦小姐可是你杀的?” 即墨云双眉紧锁,齿缝里缓缓挤出了一个字:“是。” 楼百深大笑道:“好,既然你什么都承认了,那还不跪下自废武功向秦爷谢罪。” 岚兮愤恨难平,突地喉头一咳,对准楼百深,一张口,笔直地啐了口痰。 楼百深的注意力全在即墨云身上,待发觉时忙侧身闪避,但相距过近,仍是沾到了衣角。 他勃然大怒:“臭娘儿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随声动,扬起一掌,便朝她面上劈来。 他的内力虽比不得霍惊阳,但在潇湘四义中也只仅次于霍惊阳。 这掌下去,恐不是岚兮能够承受的,只怕非当场晕厥不可。 即墨云心跳骤停,关心则乱,内息倏然一岔,一口鲜血激射而出:“不要……” “啪!” 一声脆响,岚兮紧闭双目,她情愿楼百深这掌狠些,劈死自己,也不想再拖累即墨云。 可良久,却没有想象中的惨痛,只有楼百深的冷声质问:“冷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冲天大盗在那儿,你不捉他归案,却反而帮这妖女,莫不是暗中受了那恶贼什么好处?” 即墨云按住胸口,微微稳下心神,定睛一看,却是楼百深被冷迁扣住了脉门。 那一掌到底没有落在岚兮身上,饶是他性情疏冷,这一刻也不禁心生感激,对冷迁多了些许好感。 他致敬地对他点了点头,冷迁亦是微微颔首。 “潇湘四义好歹出身正道,恃强凌弱,以多欺少,这也是正道所为?如今这武林正道,是叫人越发地看不懂了,侠义二字竟是人人都称得的。”冷迁面不改色道。 “冷捕头,这厮不仅杀人盗宝,还玷污舍妹,害其性命,四位侠士所为,乃为维护武林道义,如何配不上侠义二字,反观冷捕头,出身公门,如何反倒是非不辨,黑白不分?” 秦长卫起身,对冷迁疾言厉色道。 霍惊阳附和道:“不错,对待这等恶徒还讲什么侠义,冷捕头若不能代公门为秦爷讨还公道,那我们便只能依江湖规矩办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冷迁道:“秦爷莫受小人蒙蔽,此案错综复杂,纵然人赃并获,仍是疑点重重,须得彻查方能定案,令妹之死委实蹊跷,秦爷难道不想寻个真相,以慰令妹在天之灵?” 秦长卫怒道:“事实摆在眼前,回龙璧,飞凫刀,还有舍妹的性命,难道冷捕头看不到吗?” 谢天仪亦质问道:“冷捕头,你百般维护这厮,怕是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现下又扣着我楼三哥不放,不知意欲何为啊?” 展刑风举起朴刀横在即墨云身后,防他有异动,另一面又对冷迁嚷道:“冷迁,还不快快放了我三弟,若不然,不管你是什么劳什子天下第一名捕,我兄弟几个也不会放过你。” 冷迁的立场一时变得微妙起来,他与即墨云非敌非友,并不想趟他们这趟浑水,所作所为,不过是职责所在,就事论事,如今被这些人一搅和,自己反倒被逼成和即墨云一路的了。 即墨云忽而道:“冷捕头,今日这场局,本就是冲在下而来,冷捕头与此事无关,大可置之不理,至于其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下并无赘言。” 他回头对谢天仪道:“放了她,只要她安然离开,你们想怎样,悉听尊便。” 岚兮泪如雨下,频频摇头。 即墨云暗叹一声,垂眸不忍再看。 第六十九章 重聚 潇湘四义相互使个眼色,皆流露出几分得意。 楼百深笑道:“冷捕头,眼下证据确凿,即墨云即是冲天大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今日又在秦府行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恶贯满盈,我等不过替天行道,冷捕头自然是不会与天过不去,方才一场误会,若有不敬,楼某代他人,向冷捕头赔个不是。” 谢天仪道:“是啊,冷捕头,合众人之力拿下这厮,再令他写份悔罪书,签字画押,冷捕头也好结案交差啊。” 两人这番话下来,不仅暗示冷迁身在秦府,当知利害,又给了冷迁一个台阶下,更是想笼络他。 冷迁恍然大悟,不由仰面大笑。 展刑风焦躁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冷迁缓缓收了笑声,才道:“冷某活了半生,自问洞察人心,洞明世事,不料今日竟上了一群宵小之徒的恶当,我原是来此探案,如今,竟要被迫成为帮凶。” 他细细分析开来:“潇湘四义,你们才是真正的冲天大盗,今日借秦爷之名邀我前来,只是想让我见证,你们所想让我看到的一切,继而禀明朝廷,了结此案,等即墨庄主替罪后,你们便可继续顶着潇湘四义的名号,花着这些年掠来的财富,逍遥法外,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找你们的麻烦。” “哈哈哈,我到此刻方才明白,如何不可笑?”他说完,又不禁自嘲大笑。 霍惊阳眯眼拈须道:“天下第一名捕冷迁断案如神,谁人不知,只要你一句话,即墨云就是冲天大盗,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绝无错漏。” 谢天仪扬扬唇角,勾笑道:“我们本来只是想让你陪我们演出戏,谁知竟叫你看破了,这也罢了,你非要拆穿一切,何苦来哉,糊涂点儿,日子岂非快活得多?” 楼百深道:“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配合我们,要么,就得先有能耐离开这里。” 展刑风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送掉性命,值不值?” 冷迁冷冷道:“你们怎知送掉的,不是自己的性命?”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猛地按下脉门。 楼百深“哼哧”一声,面色煞白,疼得弯了腰,全身直在抽搐。 谢天仪喝道:“你们不管这女人的死活了吗?” 谢天仪话音未落,即墨云突地抖下外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立在身后的展刑风一甩。 展刑风猝不及防,正被抽中面门,登时鼻青脸肿,金星乱冒,疼得连连后退,连执刀的手都在发颤。 谢天仪瞧着不对,剑锋一歪,划向岚兮的脸庞。 他的速度原已很快,但即墨云却比他更快,长袍刚离开展刑风,便接着向角落一送,卷起飞凫刀,回锋一扫,撩向谢天仪。 “铿锵”一声,火星四溅,生生将他那柄剑,从护手处齐齐截断。 谢天仪一击之下,站立不稳,忙扔了剑柄,旋身退开,同时抽出左手剑,护住要害,右手虎口剧痛,瑟瑟发抖。 他出手的同时,冷迁也猛然发狠。 他一声断喝,将楼百深提起一横,掷向门口,一声巨响,恰撞在门板上。 随即从腰间一摸,抽出一条七尺长鞭,击碎了放在门边的多宝柜柜脚。 柜子缺了脚,无法立稳,轰然倒下,笨重地砸向楼百深。 亏得楼百深并非泛泛之辈,虽是叫冷迁那一下撞得胸骨生疼,呕了几口血,但生死关头,仍是提气一纵,像弹珠一般跳到一边,躲了过去。 即墨云那一击之后,惯性使然,刀锋回转,扫向郝正义。 郝阮二人同时托起岚兮仰面避开。 岚兮却不肯乖乖就范,足上施力,顿得一顿,只这一息之误,冷迁的长鞭,已挥向阮凤英。 郝正义的侧脸也被即墨云划出了一道血口。 郝阮二人不得不松手,岚兮趁势溜出,奔向即墨云,奈何脚上负伤,双腿麻软,不免行动迟缓。 即墨云长袍一抖,袍刀分离,弯刀飞向追击而来的郝阮二人。 郝阮二人分左右跃去,皆避了开去,飞凫刀便斜斜地嵌入墙壁中。 继而,即墨云挥动手中长袍,卷住岚兮腰身,收向怀中。 两人不过分开半日,尽皆生出隔世之感,再经此番煎熬,终得相聚,一时眼里心里,只有欢喜,竟未防,霍惊阳的铁掌悄然迅捷地向即墨云的后心偷袭而来。 即墨云刚揽她入怀,岚兮忽地睁圆双目,望向他身后。 她口不能言,但目中惊急远胜言语,即墨云立即省悟,左手搂紧她,右手化掌还击,但已失了先机。 霍惊阳这一掌灌注了他十成功力,迅疾刚猛,志在必得。 即墨云暗呼不好,眼见便要被击中。 岚兮不知哪来的气力,顺着他的右臂,挣出他的怀抱,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身前。 长袍落地,掌风呼啸,恰落向她的天灵盖上。 她紧闭双目待死,不作侥幸之想,耳中钻入即墨云那撕心裂肺般的嘶喊,却犹似远在天边:“岚岚!” 云,你为我赴汤蹈火,我为你而死,也算不枉与你结识一场了。 一股温热溅到脸上,浓稠的血腥顺着脸颊滑到口中,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但死亡的味道却将她拉回了现实。 一个男人凄惨的呼叫渐渐清晰,她的身体突地被带离,连向后退。 她陡然睁眼,霍惊阳倒在地上连连翻滚,全身上下皆被鲜血染红,左手紧紧捂住右肩,他的右臂居然不见了! 血液从断截面汩汩流出,在地面汇成了一汪血池,他的手臂呢? 岚兮顺着血迹看去,断臂赫然卷在冷迁的长鞭之下,原来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性命的,是冷迁的长鞭。 能于瞬间扯裂对方一条臂膀,可想他反应之敏,速度之快,力道之猛,性情之冷。 而对于这份忽然之间的断臂之痛,岚兮想想,都不寒而栗。 “岚岚,你没事吧?”即墨云不管其他,先自问道。 岚兮回头望去,只见他的唇角挂着几丝鲜血,心头为之一揪,忙伸手为他擦拭。 她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来,这才想起自己的哑穴被点,不禁着急,慌忙伸指摸向脖颈。 即墨云早看出端倪,先她一步替她解了穴。 第七十章 易容 岚兮方能言语,张口便关心道:“你要不要紧,疼不疼?” “我没事。” 即墨云脱口便答,他当然没说实话。 他原已因她岔了真气,这一天下来又频频与人交手,内力损耗过多,内息更是数度紊乱。 此刻也不过是在硬撑,若是那掌当真落下,只怕他已悲愤攻心,走火入魔。 思及此,他端起手,恭恭敬敬地向冷迁作揖道:“冷捕头,今日你救她一命,这份人情,便算在下欠下了,他日阁下若有需要,在下万死不辞。” 岚兮赶忙扶起他:“他救的是我,为什么要你来担这个人情?” 她转头对冷迁拱手道:“多谢冷捕头救命之恩,岚兮他日定会报答,至于即墨庄主适才那番话,还请冷捕头莫放在心上。” 不知怎地,冷迁虽然再三出手救她,但岚兮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发怵。 她隐隐感觉,与此人牵扯太多并非什么好事,她不愿即墨云为了她白担一份人情,以免将来为难。 即墨云听她所言,心中暗暗气苦,她对他终究还是生分的。 此番回头来寻,虽是关心,但也仅是出自朋友的关心罢了,即便舍命相救,也不过是义气使然而已。 “大哥!” 展楼谢三人异口同声地唤道,霍惊阳的变故令他们大吃一惊。 此时的霍惊阳已是疼得死去活来,谢天仪和展刑风同去搀他坐起,楼百深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伤口才勉强止了血。 秦长卫突地跳出来令道:“阮凤英、郝正义,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他们拿下!” 他的手指一伸,却是指向岚兮、即墨云和冷迁。 岚兮气得肺都炸了,她指着秦长卫的鼻子便开骂:“喂!你被吓糊涂了吧,事实摆在眼前,谁是杀你妹妹的凶手,你还不清楚吗,你竟然还……” 岚兮言犹未了,即墨云却握住了她的手。 岚兮惑然,扭头看向他,只见他摇摇头,眼里仿佛在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岚兮顿觉莫名其妙。 这面,秦长卫见郝阮二人面露迟疑之色,又立即急道:“咱们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现在离目的只差一步,若是让他们逃了一个,不仅功败垂成,想想武林之中可还有你们的立足之地?怎么,你们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吗?” 他这话却不止是对郝阮二人说的,连潇湘四义都攘括在内。 郝阮二人如醍醐灌顶,一左一右,将屋门一关,守住大门。 霍惊阳坐起身,咬牙道:“他说得对,他们不死,后患无穷,即墨云已然重伤,只要齐心协力,冷迁一人不足为惧!” 展楼谢三人一寻思,当即将他们三人合围一处。 岚兮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个秦长卫压根儿就是个冒牌货! 可是,他是假的,那真的,又哪儿去了? 她方才想通一点,又有无数个谜团涌上脑海,这冒牌货是谁? 为何会与潇湘四义狼狈为奸? 潇湘四义真的是冲天大盗? 还是这个冒牌货是冲天大盗? 亦或是他们都不是,冲天大盗其实早就不在了,他们只是假借名义行凶而已。 可如果不是,怎地会对冲天大盗的独门武器这般熟悉? 还有郝阮二人缘何背叛主人,以及那死去的秦长妤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霍惊阳刚才说什么来着,“即墨云重伤”,“冷迁一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完全没把自己计算在内,难道她不算是人? 岚兮跛足向前一步,叉腰不屑道:“就凭你们这群偷鸡摸狗之辈,我即墨兄就算只剩半条命,也能将你们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冷捕头在此,识相的乖乖投案自首,否则,将你们一个个就地正法,也无不可。” 岚兮说完,回头看了即墨云一眼,见他面色有所和缓,不由信心倍增: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倒下。 即墨云闻言只有苦笑,她对自己的信任,固然令他欣慰,但这“即墨兄”三字,又委实刺耳。 冷迁道:“我冷迁向来独来独往,看来今日得破例了。” 即墨云与冷迁同时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原本两个孤高的人,在这同一处境下,竟起了微妙的默契。 潇湘四义见得两人如此,不由心底发虚,面面相觑。 郝阮二人虽然只是受了轻伤,但又怎是冷迁的对手,况且即墨云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又有谁知道? 众人一时僵持,竟无人敢率先发难。 “秦长卫”本是背墙而立,此刻他突地转身扯下墙上挂着的丹青,墙面赫然露出三寸见方的凹陷,一枚小小的机括嵌在其中。 还未待众人瞧清那机括,“秦长卫”猛地探手一按,机括中的小孔便“滋”地一声,激射出一条线,至半空,倏地展成一张网,朝三人罩来。 “小心!” 即墨云跨上一步,拉住岚兮,搂紧护在怀中,侧身一躲。 冷迁也及时向后一退,虽然双方皆无恙,但势如散沙,皆腹背受敌,处境不利。 在场众人都是江湖老手,不需他人提点,便看出这是天赐的良机。 楼百深跃上房梁,居高临下,以暗器掩护众人,防止即墨云与冷迁重新会合。 展刑风与谢天仪联手进攻冷迁。 郝阮二人联合,力战即墨云。 霍惊阳虽然伤重难动,但毕竟江湖经验老练,加之旁观者清,总能看出战局破绽,从旁指点。 即墨云怀抱岚兮,东闪西避,左挡右击。 若是平时,郝阮二人,再加上楼百深那几枚暗器,他自是不放在眼里。 但此刻他深受内伤,放不下岚兮,又手无寸铁,数十回合后,难免渐生险象。 岚兮见他细汗涔涔,情知不妙,想要脱离其保护,甫一动,却遭他一声轻斥:“别动!” 她心头一颤,知道他已疲于应对,纵使轻举妄动,也会令他陷入险境,不禁又惊又忧,不敢胡来。 展刑风和谢天仪虽然配合默契,又有楼百深与霍惊阳助阵,但冷迁毕竟是冷迁,纵然一时展不开身手,旁人也丝毫耐他不得。 “秦长卫”悄悄踱至一旁,自袖中掏出一支小竹管,凑到嘴边,看准时机,突地一吹,一道青烟喷射而出,冲冷迁而去。 冷迁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刚有所察觉,便撩起长鞭,扫向展刑风,待对方一退,他便更进一步,袍袖一挡,挥开青烟,旋身躲开。 但如此一来,下盘却露了破绽,霍惊阳立即高声提醒道:“四弟,攻他下盘!” 第七十一章 脱险 谢天仪闻言,举剑刺向冷迁。 冷迁一个点足,跃起避过,未及落地,展刑风立即趁机进攻,朴刀斜劈。 楼百深想起方才伤于他手,心下发狠,猛地连发数十枚暗器,直逼向他周身。 霍惊阳大笑,笃定冷迁纵使躲得了展刑风的这一刀,也必伤在楼百深手里。 眼看局势危急,冷迁陡然一个后空翻,避过这一刀,同时甩出长鞭…… 楼百深的暗器本是又快又狠,然而他已受了内伤,出手先就弱了三分。 冷迁这一鞭之疾,简直超乎想象,他的暗器刚出手,便叫他的鞭梢卷住脚腕,拉下房梁,坠落之快,远超暗器之速。 没等暗器落下,楼百深已先被拉至半空,数十枚暗器尚未展开攻势,先笔直地落向自身。 他撑圆双目,恐惧令他不知所措,只是狂喊着举臂护住面门。 一声声刺耳的暗器破空之音,“嗖嗖嗖”地接连没入他那肥硕的身躯,俄而连同喊叫一并戛然。 “砰”地巨响,身躯如同烂泥般坠落在地,碎了身下一地地砖,喉间鲜血直冒,身上血流如注。 他两脚一蹬,头一歪,竟死不瞑目。 受此震慑,众人不由怔住,“秦长卫”见势头不对,连忙高呼:“还等什么,为楼三侠报仇!” 岚兮一听,气都不打一处来。 她猛然一挣,脱离即墨云的保护,随即纵身一跃,单手一探,便向“秦长卫”脸上抓去:“冒牌货,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面目!” “岚岚!”即墨云随即飞身跟去。 “秦长卫”双手摸向腰间,待她靠近,忽地从腰带里抽出两把飞凫镖,狞笑一声。 岚兮眼前一亮,原来适才那婢女是命丧他手! 她心下愤恨,右掌一翻,暗扣两枚银针,左手摸进袖中,她已拿定主意,大不了同归于尽,也能免了即墨云的后顾之忧。 “冲天大盗!拿命来!” “秦长卫”不屑地轻笑。 “咻咻!” 两道寒光一闪,几乎是同时,岚兮手里抖出一袖白粉,不闪不避,手里的银针径直扎向他的眉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飞凫镖将中未中之时,即墨云追上并搭住了她的腰。 他搂住她,侧身一避,躲过一枚暗器。 岚兮手一歪,借着即墨云的余势,划向“秦长卫”的脸。 “秦长卫”躲避不及,一声嘶叫,退向墙边。 即墨云带着岚兮退向一旁,柔声斥道:“岚岚,你太冲动了!” 岚兮回过神来,却见他的肩膀上多了一道血口,那伤口一看,便知是飞凫镖所伤。 原来那“秦长卫”料定即墨云必定会全力救她,第一枚暗器是朝着岚兮出的,而这第二枚,却是冲着即墨云来的。 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受伤,所幸即墨云眼疾手快,没伤在要害。 岚兮看着他伤上加伤,心疼、懊恼、自责,诸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她不由自主地湿润了眼眶:“云,你不该拦着我的,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那面,“秦长卫”猛地揭开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狰狞黑瘦的面孔。 他捂住冒血的半边脸,破口骂道:“贱蹄子,待老子抓了你,卖窑子里去,叫千人踏万人骑!” 他这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变得难听至极,好似乌鸦在叫丧。 即墨云怎容得有人辱骂岚兮,刚想出手,竟突然头晕目眩,浑身沁出冷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倏然将手一松,放下岚兮,捂住胸口,一张嘴,便是一注鲜血。 岚兮连忙挽上他的胳膊搀紧他,满面急色:“云,你怎么了?” 即墨云勉强抬眸,面色却已惨白如纸,唇瓣竟然发紫。 岚兮大惊:“云,你中毒了!什么时候?怎么会中毒呢?” 她赶忙查看飞凫镖的伤口,血色鲜红,并无淬毒迹象。 即墨云想起了那颗在喉间有些化开的药丸,只是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这当口,冷迁陡然挥出长鞭,摔向门口,“乓”地一响,击碎了木门,对即墨云使了个眼色。 即墨云立即会意,他当机立断,强提一口气,搂紧了岚兮的腰,便纵身蹿向门外,心想着等她脱险,再回头相助冷迁。 只听得“秦长卫”高声喊道:“休得放他们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拼命也着实没退路了。 霎那间,鸳鸯剑,朴刀,柳叶刀齐齐向二人招呼而来。 冷迁舞鞭掩护,一一化解了即墨云和岚兮身后的危险。 正当二人踏出门槛时,冷迁却突地脚步一虚,扶额晃了晃,才重又立定。 “不好!方才的烟雾是迷烟!”冷迁恍然呼道。 紧接着,即墨云与岚兮便听见“嘶啦”一声响,以及冷迁的闷哼声。 即墨云余光斜视,却是“秦长卫”抡起不知何时,已被他抄在手里的飞凫刀,趁着冷迁头昏之时突然偷袭。 冷迁左臂一挡,便血口长开,鲜血淋漓。 即墨云心中一惊,脚下微滞,不由迟疑。 冷迁重又挥起长鞭,一面应战一面厉声道:“快走!去府衙禀报知府大人,速来拿人!我冷迁岂是轻易倒下之人,有我在此,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即墨云本不是临阵脱逃之人,更何况冷迁还是因为自己才被牵连进来。 但此刻心有牵挂,总归要护岚兮周全,再思量其他。 他蹙眉颔首,回之以感激的眼神,旋即身形一晃,脱离险地。 出得浣花轩,身后嘈杂渐渐远去。 即墨云强压住自身的不适,一鼓作气带着岚兮奔向府外。 岚兮想要言语,皆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堵了回去,连睁眼都不易。 忽然,迎面劲风肃杀,有巨物向二人袭来。 即墨云眼尖,立即跃上,单手提住一角,强运内力徐徐化解这股冲劲,再缓缓落地。 待立稳后,即墨云这才放开岚兮,扶住巨物。 那巨物原来是个人。 “老于!” 岚兮认出他来,不禁惊叫。 只见老于抿唇瞪目,神情痛苦,一动不动,唇角还挂着新鲜而发乌的血丝。 即墨云伸指一探鼻息,心下凉了半截。 岚兮本想去探他脉搏,但看即墨云的神态,心中一梗,便知自己已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果然,即墨云轻声道:“死了。” 言毕,他慢慢将老于平放在地,好似担心,死人也会被磕痛。 岚兮尚未及伤感,即墨云冷冽的视线,先将她牵引至踏步而来的人身上。 一个手提短枪,身着蓝袍的大汉——雷彪。 第七十二章 劲敌 “人是我杀的,你可以为他报仇。” 雷彪的面孔隐在华灯里,半明半暗,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般,连声音都透着刺骨的森寒。 即墨云的脸却笼在暗处,看不清神情,但指关节发出的细碎声响,却透露着他压抑的悲伤,和即将爆发的愤怒。 突然,他紧握成拳的手,被一片软软凉凉包住。 岚兮关切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云,不可以,你中了毒,内伤也不轻,绝不是他的对手。” 岚兮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瞧来人这气势,武功恐怕不在即墨云之下,而此时的即墨云已身受重伤,再要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岚岚! 即墨云如梦初醒,反手握住她沁出冷汗的手,深深将她凝视。 她的脸上满是担忧,水汪汪的大眼里,仿佛有泪珠溢出。 我绝不能让你有事。 这个念头刚起,岚兮便被他一把抱起,掠出庭院…… “想跑,没这般容易!” 雷彪提气一纵,紧追不舍。 即墨云游上屋顶,雷彪跟上屋顶。 即墨云跃下墙角,雷彪更进一步,于他前头纵身一跳,挡他去路。 即墨云不欲此时与他交手,足下一点,往西奔去,雷彪于后紧随。 即墨云往南一蹿,雷彪身形如风,更快一步挡在南面,逼得他不得不闪身向北跳入树丛。 这一躲一追,岚兮已察觉即墨云的身手越来越迟钝,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而那蓝袍大汉却是轻而易举,似在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莫说交手,他们怕是想逃也难。 忽然,即墨云不知道脚下踩着什么,但觉脚掌一扎。 他将余光一瞥,只顾着躲,却不知何时逃进了一片仙人掌丛里,而府墙也已近在眼前。 即墨云精神为之一振,待要一鼓作气,雷彪忽而一晃,竟已到了他们身后。 即墨云微一思量,既快不过他,也无处可避,只好先跃下,挤入仙人掌丛中。 雷彪跳落地面,环顾四周,向着比人还高的仙人掌丛走近一步。 即墨云搂紧岚兮,往里退一步,硬刺便扎入皮肉里,他不禁微微蹙眉。 倒不是惧疼,而是他每次运力,毒性便深入一分,加之原本的内伤,至此时,他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的脑袋不时觉得恍惚,如今被硬刺一扎,反倒清醒几分,却不由忧心起自己,是否能护岚兮周全。 一想到这儿,他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越拧越紧。 所幸,他们离府墙已经不远,只要能撑得时机到来,便能送岚兮安然离府。 岚兮可没有即墨云这般沉得住气,雷彪每次一动,她的心就跳得厉害。 雷彪每靠近一步,她的心便跳到了嗓子眼。 若是再挥一挥手里的短枪,她立即便生出昏厥之感。 倒不是她没出息怕死到这地步,而是他身后的即墨云不知伤情如何,多延迟一分,便多一分性命之虞,若是不慎交上手,便更是凶险万分。 雷彪举起短枪,“唰唰”两声,轻松地砍倒两株仙人掌。 岚兮一怔,短枪还能作刀使? 岚兮定睛一看,原来那柄短枪的铁杆下方两侧,嵌着两片利刃。 一杆短枪,同时兼具枪法与刀法,岚兮虽然没能完全瞧清那短枪的构造,但只要想通这点,再加上此人的功力,便立即意识到,这是某号江湖人物的独门兵器。 是中原大侠雷彪的双刃竹节枪! 那枪中间有枢纽可以分为两节,平日不用,可拆开藏入靴里,两侧刀刃亦可缩入枪杆,这些她曾听梅吟香说起过。 怎么会是他? 中原大侠雷彪? 那个曾经为了毫无瓜葛的沈家庄灭门一案,单挑青龙寨,血战三天三夜,手刃寨主,为沈家讨还公道的热血汉子? 那个曾经为了含冤入狱的无名小卒打抱不平,为之赴汤蹈火,洗清冤屈的仁义之士? 那个劫不义之财,济贫弱之家,江湖中人提及,无不交口称赞,连关中一带的总瓢把子薛路明,都敬他三分的真人物——中原大侠雷彪? 他不是秦长卫的结拜兄弟吗? 为何会助纣为虐,害了自个儿兄弟? 是传闻有误,还是沽名钓誉? 是蒙在鼓里,还是蓄谋已久? 冲天大盗阴险狡诈,若雷彪只是受人蒙蔽,只要他们开诚布公,必能博取其信任,化险为夷。 可万一他是道貌岸然之徒,贸然出现,只会徒增危险。 失之厘毫,谬以千里。 怎么办? 即墨云的情况已不能再拖了。 岚兮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但每一种都是毫无把握。 她实在没有勇气用即墨云的性命冒险,可是僵持在此又不是办法。 有了! 若雷彪继续靠近,她便现身将他引开,没有自己拖累,他定能安然逃脱。 至于……之后怎样,也只能之后再打算了。 主意已定,心便渐渐镇定下来,她下意识地轻轻挣脱,浑然忘记脚踝上的伤,足下悄然运力。 即墨云立即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手臂不禁收紧,她一回神,愕然抬眸,对上他那双半带威胁的眼眸。 那眼神好像在说:“别想在我眼皮底下轻举妄动,我不会放手让你去冒险的。” 岚兮不由气馁,她心下叹息道:罢了罢了,若当真逃不脱,最坏不过一死而已。 她正感到绝望,雷彪却突然驻足,退后,远去,消失。 这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哪怕只有一丝,也是希望。 她刚刚放松警惕想要动弹,即墨云却又立马拥紧了她。 岚兮也当即会意,他是担心雷彪去而复返,发现他们。 两人又继续立定,全神贯注地戒备周遭动静,大约一盏茶后,才逐渐松懈。 直至确定安全,即墨云才猛地运力一纵,跳出仙人掌丛,几下纵跃,奔向墙头,一气呵成。 他止步,微一喘息,刚想送她出府,却反被她紧紧搂住。 岚兮拨浪鼓般地直摇头,泫然欲泣:“云,我知道你要丢下我,自己去拼命,不可以,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是去送死!” 即墨云不忍直视,凝眉移眸,轻轻将她推开。 他反手托住她的手臂,只要一运力,便能将她送出府外,剩下的,凭她的轻功和机智,凭那个在她背后等待着她的男人,她定能无恙。 “岚岚,听话,我助你一臂之力,以你的轻功定能安然逃脱,离开后不要回头,去找……” 他微微迟疑,一垂眸,痛苦地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梅吟香。” 他的语气低沉而无力,仿佛在这瞬间,他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努力想要抓住的人,却没想到,又要由自己,亲手推出去…… 第七十三章 石室 即墨云骤然闭眼,送力将她推开。 只听得她一声惊叫,他又惊然睁眼。 却见雷彪不知几时已立在墙头,蒲掌般的大手抓着岚兮的肩,右手里的短枪一提,枪杆上的利刃,便抵在了岚兮的脖颈处。 岚兮不禁暗暗叫苦,自己今晚到底要被抓多少回,才能摆脱做人质的命运。 她随即又想,雷彪既然能干出这等不入流的行径,可见并非善类。 什么仁义,什么侠士,江湖传闻果然不可轻信,今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们一个都走不了。”雷彪轻视道。 “放开她!” 即墨云忧惧交加,苍白的一声怒喝,竟发现这一刻的自己,是多么的无力,多么的无助。 自己最爱的女人,难道竟要被他害死了吗? 还没等岚兮做出反应,雷彪大笑道:“你叫我放开?哈哈哈……” “好,我便放开!”雷彪止笑,忽然道。 岚兮只道自己听错了,尚未醒悟,突地被一阵猛力送出,飞速坠入仙人掌丛。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只剩本能地举起双手,凭空乱抓,这混蛋原来是想将她摔成刺猬啊! “岚岚!” 即墨云根本来不及思索,紧跟着便跳了下去。 眼见得她离危险越来越近,他的一颗心也越悬越高,越来越乱。 他伸出手努力去追逐,去捕捉…… 大片的硬刺映入岚兮的眼帘,若是平日不慎落入,自然不至丧命,但雷彪何等力道,就算是平地也非摔个血肉模糊,更何况是在如此境地。 既然在劫难逃,她也不打算再挣扎了,虽说这死法未免有些惨烈,但也不失特别,很符合她一贯出格的性子。 她闭目,身体变得僵硬,死是怎样的?会不会很痛? 又是那双手,那双包容她的任性,无数次救她于危难,温暖宽厚的手。 那双手又一次搭上她的腰,继而是结实的手臂,紧紧将她箍住,像以往一样,紧拥住她。 她突然觉得很安宁,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只要他在,就算是死,也一点都不可怕。 若他没有受伤,若他没有中毒,若他没有三番五次地强运内力,若他可以对一切不为所动,不让心绪接二连三地剧烈起伏,小小一片仙人掌丛,想要脱身简直易如反掌。 但偏偏,没有这些如果。 更糟的是,他的劲力,神智,似乎都将耗竭,连硬刺入骨的痛觉都变得迟钝。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向他袭来,他用身体牢牢包裹住她,拚尽最后一丝内力为她缓冲,保她平安。 或许,这是自己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至少他的最后,她仍是属于他的…… 两人一路下坠,即墨云只道自己非死即伤。 谁知,身下的仙人掌突然转动,泥地上露出一个洞坑。 两人猝不及防,笔直掉落其中,竟似摔在台阶上,一级一级翻滚而下,直至最后一级,两人方才停下。 头顶的洞门又“轰”地关上,旋即“嗤”地一声,漆黑的洞室瞬间一亮。 原来是悬在洞壁顶的火盆自动燃起,照亮了整个洞室。 不,确切地说,这是一间石室。 岚兮云里雾里,尚未反应过来,只是感到筋骨散架似地疼。 过得片刻,她终于回神,自己仍旧被即墨云抱在怀中,但他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了。 “云!云!” 她连唤两声,即墨云仍然不动,看来他已然昏厥。 岚兮忧惧交加,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为他查看伤情。 谁知他抱得极紧,她只得拚力缩紧自己,使出浑身气力,一点一点地蠕动着,才从他胳膊下钻了出来。 等她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喘气时,他仍旧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 他的身体似乎僵硬了,眼底浮现一抹黑晕,脸颊和嘴唇都透着一层冷紫。 岚兮心跳骤停,她忍住盈眶的泪水,颤手伸向他的颈脉。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不敢往坏处想,可是万一,万一…… 她遗忘了呼吸,指尖如水一般冰凉。 几乎是在同一刻,触及他脉搏的同时,她的呼吸也得以恢复,两行清泪释放般地滑了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她总能有办法治好他。 “云,往日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她喃喃,冷静下来,将他的脑袋枕在石阶上。 继而摸出针袋,在风府、大椎、肩井、曲池上逐一施针。 他的身体慢慢松软,手臂也逐渐放下。 她仔细摸了摸他身上的几大关节,确定没有伤筋动骨,心下不禁感慨,他的骨头可真硬啊! 她又抓起他的手来切脉,浮取时,虚软无力,艰涩不畅,沉取时,又有邪气乱窜,脏器不定。 他中了毒,毒性已入血脉,以至气血错乱,而脏腑的衰微之象,乃是内伤所致。 只要能先解了他的毒,再服下培元丹,保命不难。 待他醒转,自行打坐运功,配以针刺,方能调合气血。 剩下的,只能等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再好好调养了。 解毒,解毒,可是如何解呢? 她的目光缓缓看向自己的手臂…… 她撸起左袖,拈起银针,狠狠在小臂上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涌出。 她举臂凑到他口边,右手扳扯开他的嘴,血流顺着手臂,滴进了他的嘴里。 即墨云早已口干舌燥,此刻口中得了润泽,便本能地吞咽下去。 岚兮一喜,知道他尚未完全昏迷。 她用手指抠挤着伤口,只恨这血液凝结得太快。 她又拿针多划上几道,让血流得更快更多。 就这样,慢慢地喂了他几口,即墨云的脸色开始回转,渐渐有了血色,眼底的黑晕也在褪去。 即墨云一定想不到,她的血竟有解毒的奇效。 岚兮从未告诉过他,亦未曾在他面前,显露过这样特殊的能力。 然而片刻之后,他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浓,满头满脸都沁出了涔涔细汗。 隔着衣衫,岚兮都能感觉到,他身体氤氲的热气,正扑腾而来。 他开始烦躁不安,挥手打落岚兮的手,扒开自己的衣襟,想散去这份燥热,但只是徒劳。 他张大嘴,大口呼吸着夜间冰凉的空气,焦躁地扭动着。 岚兮担心他伤到自己,连忙抓住他的手。 奈何气力不如他,竟被他一把推出,跌坐在地。 她一咬唇,猛地跳起,压到他身上环抱住,用自身的重力,牢牢将他禁锢。 她在他耳边哽咽道:“云,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忍一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第七十四章 救人 即墨云已神志不清,却好像仍能听清她的话似的,身体慢慢放松,双目虽然紧闭,口里却在呓语:“岚岚,岚岚……” “我在,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她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似在和他对话,更似在下着某种决心。 她没有忘记身处的险境,万一那上头有人进来,她怕是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可就算那样,她也绝不离开。 “岚岚,快走,快走……” “我不会走的,大不了,死在一起。”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即墨云对她而言,远比她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是挚友,却又比之多了些微妙的情愫。 似亲人,却又少了血缘上的天然亲近。 这样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感觉,她懵懵懂懂,只知道,她愿意与他休戚与共,生死相依。 俄而,他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平稳,也不再乱动。 岚兮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渍,又从兜里摸了颗培元丹塞入他口中,让药在他喉间慢慢化开。 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她知道这是解毒的正常反应。 但探手摸了他的额之后,她仍是不由得着急:“不行,再这样烧下去,非烧傻了不可。” 她一骨碌爬起来,解开他的衣衫,想要给他降降温,但一见到他身上的伤,她便不禁愣住。 暗青子的创伤,硬刺的划伤,撞击后的瘀伤,还有她看不见的内伤,这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留下的。 她的眸里涌出泪雾,来不及悲伤,她一袖子抹去泪意,着手将肉眼可见的硬刺先拔掉。 接着,她从内兜里摸出一盒小药膏,轻轻敷在伤口上,又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这时,她的手突然顿住,面颊不由自主火烫起来。 她自幼学医,于肉身自是司空见惯,跟随外公诊治病人时,也不曾忌讳些什么,只觉这是极平常之事。 但此刻对方是即墨云,她不免有些下不去手。 在她眼里,他不是那些来滴翠谷求医之人,也不是自家兄弟姐妹。 而是特别的,特别到让她无法忽视,他是个男人。 倏地,她又想到他对自己的冒犯,羞恼之情油然。 她将心一横,泄愤似地扯下他的腰带,陡闻“哐当”一声,系在他腰带上的玉佩,也被她一并扯了下来。 她拾起一看,这玉佩被他贴身藏着,她不曾见过,只觉得这形状很是特别,便先收在怀里保管着。 继而回过头来,两指伸到他的裤头,顿了顿,终于眼一闭拽了下来。 她心虚地睁开一只眼,悄悄瞄了下,见他还穿着一条犊鼻裈,不由睁开双眸,松了口气。 她忽又觉得好笑,又不是没见过,瞧自己这怂样。 她心下释然,又开始悉心为他诊治。 外伤易治,内伤难消。 他的皮肤炙烫,多因她的血液,在他体内吞食毒性所致,待烧退了,毒也就解得差不多了。 但这样烧下去,势必又会损伤身体,最好能用酒来擦拭降温。 就算没有酒,退而求其次,也该寻些水来替代。 可她环顾四周,这一间小小的石室里,除了一段台阶,一个火盆,便什么也没有,别说酒了,连水都没见着。 不对! 这帮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挖个洞来玩,这里头一定有暗道通向别的地方。 她这般思忖着,便拖着右脚,一跛一跛地去寻密道机关。 她拍打着墙面,没摸着什么机关,却沾了一手的露水。 露珠汇成小流,一道道滑下,在墙根处聚集。 她灵机一动,兴奋地从衣衫上撕下数片布料,展开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地汲取露水。 待布料湿润后,又撕下数片衣料,贴在露水密集处。 然后再一蹦一跳,回到他身边,为他擦拭脸颊和身躯。 等到布料干后,她又回头将浸了露水的布料交换,重又为他擦拭。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即墨云的体温终于恢复平常,而她自己也昏昏沉沉,趴在石阶上睡着了。 等到即墨云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散,又重新装上一般,酸痛僵硬。 他动了动手指脚趾,继而抬起手,往发昏的脑袋砸了砸。 却在额上触及一片布料,他扯了下来,看了眼,意识渐渐聚拢,这是岚兮的衣衫。 方才他们被雷彪追杀,掉进了仙人掌丛,谁知里头有机关,他们便摔进了这里。 “岚岚!岚岚!” 他骤然坐起,盖在他身上的她的衣衫,也跟着滑落。 他抄起衣衫,又唤了几声,一扭头,却见她正趴在他脚边的石阶上酣然入睡,鼾声连连。 他不禁哑然失笑,将衣衫披回她身上,只要她安然无恙,自己便放心了。 他回手揉了揉发闷的胸口,忽地觉得不对。 低眸一看,自己衣襟半敞,系带半松半解,从头至脚,凌乱不堪。 就是从高处落下,也不会摔成这样吧,他怀疑地看向了岚兮。 “阿嚏!” 岚兮被自己的喷嚏惊醒,伸指搓了搓鼻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睡着了。 她拍了下脑袋,嗔怪自己:“哎哟,我怎么睡着了!” 回眸一看,他竟已醒来,不禁心花怒放,她立即扑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脸,抓抓他的胳膊。 “云,你醒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的内伤不轻,这鬼地方又没有药,我只能先用培元丹给你吊着,等离开了这里,我配几服药,给你好好调理,再加以食补,依你的体质,很快就能痊愈了。” 她高兴坏了,哪儿顾得上其他,先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一双眸子眨巴眨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 即墨云不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突然“嗤”地一笑。 岚兮抓了抓额角,没趣道:“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即墨云缓了口气,问道:“我问你,我昏迷时,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口吻是一贯的从容,声音却因伤势而显得低沉。 “当然是救你……” 岚兮陡然想起,自己是如何救治他的,顿时双颊生晕,尴尬地转身抱膝。 她绞着手指头,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做,就是守着等你醒来而已。” 即墨云试探着问道:“哦?那我的衣带为何会系得乱七八糟?你真的没有……” “那个是你发烧时自己扯的!”她立马心虚地接口,头也不敢回。 他扫了眼墙根上的布料,不依不饶地问:“我发烧了?你是怎么救的我?” 第七十五章 置气 “我哪有……” 岚兮本想回答“我哪有救你,是你自己退的烧,醒过来的”,但转念一想,这样说也显得自己太不仗义,他也不会信。 于是她改口敷衍道:“怎么救?就,就那样随便救救啊。” 即墨云象征性地拉了拉松垮的衣衫,狐疑地反问:“救得我把自己的衣服都扯乱了?” “我说了衣服是你自己扯的!”岚兮强辩道。 即墨云逗趣道:“你一会儿说什么也没做,一会儿又说随便救了我,我到底该信哪句?” 岚兮被他问毛了,“噌”地站起,转身叉腰,理直气壮地盯着他道:“好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了,没错,我就是扒光了你,把你看遍了,摸遍了,然后再给你胡乱穿上衣服!” “现在,我连你身上有几颗痣,几根毛,胎记长在哪儿,都一清二楚了,就这样,你满意了吗?” 岚兮一口气说完,对他挑衅地一扬下巴,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即墨云愣怔了下,脸颊便腾起了薄薄的热气。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轻轻咳了声,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岚兮无奈地辩解道:“医者仁心,我也是没办法,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我上哪儿去找人帮忙,你该体谅我才是。” 说到这儿,她脸一歪,又嘀咕了句:“再说了,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即墨云的心脏直如中了一支箭,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他定了定神,不知哭好还是笑好:“可我的清白已毁在你手里,你打算怎么办?” 岚兮扁了扁嘴,只觉自己太过委屈,简直没处说理了:“这……你一个大男人,哪儿用得着清白那玩意儿,看了便看了,你还打算怎么着?况且,我看过的又不止你一个,若人人都似你这般,那病还治不治啦?” 病人之于医者,本无男女之别,这是理所当然的。 岚兮却忽略了即墨云并非医者,他即便能理解,接受却不易。 他心有不满,如鲠在喉,明知她是重情义之人,换了谁都会如此对待,或许自己与她那些江湖好友,根本毫无区别,为何又总喜欢自作多情? 这样想着,他的心便沉了下来,脸色也跟着阴郁。 他索性不作他想,盘膝闭目,准备打坐,语气变得清冷:“我要运功疗伤,希望我……和你有足够的运气,能在危机来临之前,养足精神,离开这里。” 他本想说我们,话到嘴边,又临时变了。 岚兮闻言,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她只觉颇为抱歉:“诶,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呐,你几时变得这般小气,比我还能使小性啊,你若真的很介意,大不了我剜了眼珠子赔给你,这总行了吧。” 即墨云听而不闻,自顾打坐运功。 岚兮心里一咯噔,他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等着她自剜眼珠,以示诚意吧? “你干嘛不说话呀,你不会,真想要我的眼珠子吧?”她心虚地问。 即墨云仍是不语。 岚兮蹲到他身边,轻轻揪了揪他的袖子:“你倒是说句话呀,我又哪里说错了,惹你生气了?” 岚兮这是打定主意,他若不理,她便不休了。 即墨云勉强开口道:“岚姑娘,我要运功疗伤,请莫打扰。” “岚姑娘?” 岚兮心头一抽,骤然站起,指着他道:“你!好你个即墨云,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猪,哼!” 即墨云充耳不闻,岚兮见他如此,虽然心中有怨,但也不便相扰。 她坐下,给自己包扎好脚踝上的伤。 闲坐无聊,她便开始在石室里到处转悠,碰着石壁就敲打敲打,踩着可疑的地砖便跺上几脚。 这石室不大,一砖一瓦皆是一目了然,她找不着机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顺着台阶往上移。 那入口,不会也是唯一的出口吧? 思及此,她爬上石阶,经过即墨云时,冲着他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又慢慢登了上去。 到得顶层,她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她寻思道:这上面是棵仙人掌,哦不,是棵仙人掌一样的机关,我们是不小心触动机关,才掉进这里,那么应该有机关可以打开这扇门才是。 她开始在入口附近拍打,连石缝里都抠过了,却一无所获。 等到筋疲力尽,她气馁地坐在高高的石阶上,双手托腮,垂头丧气地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帮人怎么也没个动静,难道他们打算把人困在这儿,活活饿死? 这才刚这么想着,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 她气恼地拍了拍小腹:“哎,我想什么不好,偏偏想到饿,现下可好,还真饿了。” “也不知道那个冷迁怎么样了,他知不知道我们被困在这儿啊,如果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不对,他中了迷烟,该不会也落在冲天大盗手里了吧?还有那个雷彪,他怎么会和冲天大盗勾结呢?哎,全都是一团乱啊……” 她挠了挠额角,忽地又想道:“对了,秦家小姐!” “一直和我们同行的是秦长妤,和云卿卿我我的也是秦长妤,被冲天大盗杀害的还是秦长妤,秦长卫可以是假的,那这个秦长妤会是真的,还是假的?” “哎,不管真真假假,横竖她都已经死了,我还想她干嘛?” 她嘀嘀咕咕地思索着,蓦地想到那窗纱上两人交缠的身影,便忍不住居高临下,朝即墨云翻了个大白眼。 就算是美人计,也是他没定力,才着了对方的道。 这样一想,他对自己的深情也是不值一提,还有那时的强硬告白…… 她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飞到那一幕…… 她立马一砸脑袋,打断这扰人的思绪:温岚兮啊温岚兮,你要是再想这件事,又或者当了真,那你就是天底下最蠢的猪! 思毕,鼻腔里不屑地重重一哼,又狠狠瞪了即墨云一眼,这才移开视线。 目光恰落在对面的火盆上,岚兮的脑海里骤然掠过一道光: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火盆?那盆里的火为何一直不熄,却是燃的何物? 她向那个火盆凑近,仔细闻了闻,隐约有股腥气,不知是何物的膏脂所制。 这石室如此狭小,呆了许久,也不觉憋闷,必是有换气的地方,可是却在何处? 还有,他们方才坠落时,这里还是漆黑一片,等他们掉进来后,这头顶的室门一关,火盆便自燃而起,这又是何道理? 这地方看似简陋,实则处处是学问。 哎! 如果吟香哥哥在就好了,他是偃师的再传弟子,精通机关之术,定能看出这其中的门道。 第七十六章 密道 “对啦!看不出,便去碰上一碰,说不准会有意外之喜。” 岚兮灵机一动,念头刚起,便腾地一跃而起,一掌拍向那火盆,旋即又落在石阶上。 “铿!” 火盆摩擦着拴着它的铁链发出金属尖锐的响声,紧接着地面突然下陷,沿着石阶的地砖一排又一排地相继下沉,错落有致,又形成新的石阶,通往更深处。 岚兮被惊得目瞪口呆,兴奋之余,忽然想到即墨云,忙冲着他喊:“云,小心!” 即墨云却不应,随着那下陷的石阶越降越深,岚兮几欲瞧不见他了,不由得心急如焚。 她无暇他顾,跟着一跃而下,生怕他是运功到了关键处,却让自己这一搅和,走火入魔,元气大伤,就地昏厥了。 “即墨云,即墨云!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啊?” 岚兮一跳一跳地跃下石阶,越到底面就越是昏暗。 岚兮听不见他的回应,一颗心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到得底面,已然漆黑一片。 黑暗中,目不能视物,她瞎摸索着,似是走进一条甬密道。 她边走边喊道:“即墨云,你在哪儿?你倒是回答我一声啊。” 岚兮连着唤了许久,除了自己的回音再无其他。 她心中一沉,不由委顿在地:“难道他真的遭遇不测?” 此地机关重重,他毫无防备地掉下,落到哪处陷阱里也犹未可知,况且他内伤不轻,真遇着危险,也未必应付得来。 如此一想,岚兮便忍不住涕泪俱下,自责不已:“都是我不好,好端端地,干嘛要碰那火盆,又或是等他运功完毕,再告诉他我的想法,那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为何我要这般心急?为何我总是思虑不周?为何我总是连累他呢?” 岚兮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内疚,是她太习惯他的保护,总以为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其实他也只是个人,也会受伤,也会……死。 岚兮开始感到害怕,抱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摇晃:温岚兮,不许你这么想,他一定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她要抖掉这些不吉利的想法,可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他也是人,他也会死…… “即墨云!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她声嘶力竭地脱口喊道。 “他死了与你何干,为何你也要跟着他去死?”一个男音低沉地问道。 “是我害死他的,自然该一命偿一命。”岚兮顺着这声音回答,兀自抹着眼泪。 “不对,若非他把你卷进此事,你也不会遭此横祸,是他害了你才对。” “才不是呢,他早就提醒过我,甚至为了保护我,不惜气我,要赶我走,是我太蠢,没有会意,如果我能早些明白,或许便能想法子助他,他也就不会……” 言犹未了,她抹泪的手一僵,猛然意识到不对,触电般地弹跳站起,喜出望外:“云,你没死!” 即墨云悠悠叹息道:“哎!对,我没死,也不需要你偿命,只要你再往前走两步便能找到我了。” 岚兮依言靠近,伸长了手一摸,果真摸到了他的手。 她顺势投入他怀中,紧拥住他,喜极而泣:“云,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的,你是即墨云,智勇双全无所不能的即墨云,无论什么麻烦都能解决的即墨云,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就死的。” 即墨云拍了拍她抽泣的背,对她的马屁又是感慨又是好笑:“既然你对我这般有信心,那为何还要哭呢?” 岚兮听了这话便窝火,猛地又推开了他,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既然好好的,为什么不应我一声,明知道我急得要命,你却在这里看笑话,你简直太过分了!” 即墨云无辜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好好的,方才我可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岚兮不禁上前摸索起他,关怀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 即墨云由着她上下其手,认真地解释道:“方才我运功疗伤,正在关键处,经络不通,险些丧命,亏得你误触机关,歪打正着,那一坠之力反助我打通经脉,现在我才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即墨云说到这里,忽而握住她的手,岚兮被他唬了一跳,想要挣脱,他却反而握得更紧:“岚岚,你别动,听我说。” 岚兮停止挣扎,双颊生晕:“你要说什么?” 即墨云凝重道:“岚岚,我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危险,如果下一刻我即将死去,我一定会后悔没有亲自问你要一个答案,岚岚,你可愿做我即墨云的妻子?” “我……” 岚兮喉头一梗,半是羞赧半是疑惑:“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偏要我做你的妻呢?” “因为我爱你,除了你我不想与其他人携手此生。” 即墨云握紧她了的手,毫无顾忌地将心底的爱意传达,若非前路生死未卜,或许他不会这般急着去追讨这个答案。 她奋力甩开他的手,蓦地心生烦乱:“我不信,这话你对秦长妤也说过。” “你在意?”他惊喜道。 “难道我不该在意?”她反问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吗?”他追问。 “因为你欺骗我。”她愤然道。 “不对,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你吃醋,你在意。”他一针见血地点出。 “不对,我只是讨厌花言巧语,表里不一。”她据理力争。 即墨云动情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要费劲为我解毒疗伤,在我神志不清时,是谁在我耳边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我?又是谁说,大不了死在一起的?” 她惊得后退三步:“你怎么还记得?你不是神志不清了吗?” 他跟着前进三步:“方才我坠落的那一霎那,突然全都想起来了,岚岚,你心里是有我的。” 岚兮烦乱道:“我心里当然有你,不止有你,还有很多人,我的每一个亲人,朋友,但凡遇到这样的事,我都会不离不弃,如果这就是喜欢,我想我一样很喜欢他们。” “我不知道,喜欢他们和喜欢你的区别在哪里,我真的很乱,因为我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或许,我心底真的待你与他人不同,又或许我也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着你,可是这要如何证明?” 甚至,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又怎么能轻易言爱呢? 她说着说着,渐渐迷惘,他的告白于她而言,又是欣喜又是烦恼又是迷惑,五味杂陈,难以言明。 第七十七章 蛇阵 静默突然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是一会儿工夫,却好像过了好久。 终于,即墨云打破了沉默:“你喜欢梅吟香吗?如果他遇到危险,你也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吗?” 岚兮大惑不解:“这和吟香哥哥有什么关系?” 即墨云眸光一沉:“你叫他吟香哥哥?” “啊!” 岚兮恍然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嘴,轻轻斥责自己:“哎呀,我怎么说漏嘴了。” 她紧张地解释道:“他不是我哥哥。” 想想不对,她又接着道:“他是我哥哥。” 不对,这样不就等于曝光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她又掩饰道:“不对,他不是我哥哥,我叫他哥哥是因为……” 她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由砸了下自己的脑袋,苦恼地嘀咕道:“哎呀,我到底在说什么呀?” 最后,她一下决心,理直气壮地承认:“好啦,他就是我哥哥!” 岚兮笔直地站立着,等着即墨云来接着盘问。 她的身份迟早是要告诉他的,索性就趁此机会说清楚吧。 岚兮看不清即墨云,即墨云却看清了她窘迫的模样,仿佛少女的心事,叫外人撞破了,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事已至此,他还需要多问吗? 早在目睹他们亲昵之时,自己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强求一个答案,不过是令对方为难,令自己难堪罢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岚岚,对个情字,你看他人很清楚,看自己却很迷茫,或许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尚未发觉罢了,你我之间终归只是朋友,朋友就该有朋友的界线,男女有别,以后不要随便碰我。” 他说完一转身,竟似要独自走入更幽黑的深处。 即墨云这番话,虽然仍旧称她为“岚岚”,可语气之疏离冷淡,却是岚兮闻所未闻的。 她的心抽地一疼,伸手便想去拉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即墨云却一拂袖,让她抓了个空,他沉声道:“够了,你既心里没我,就不该招惹我!” 岚兮生怕他动怒又伤了内息,赶紧收手道:“啊,你别生气,我什么也不说了,也不碰你了,好不好?” 她这样委屈巴巴地一开口,即墨云的架子也端不住了,只好道:“小心跟上,我们必须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言毕,他又先行一步,往常他一定会拉着她的手不放的。 岚兮不免有些失落,刚抬脚要跟着走,却“哎哟”一声弯了腰。 方才出于担心,只顾疲于奔命地寻他,浑然忘记自己脚踝上有伤,此刻缓下来欲走动,才觉得伤口生疼,九成九是开裂了。 即墨云驻足问道:“怎么了?” 岚兮立马直起腰,吸了口气,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即墨云听她这样说,便又自顾前行。 岚兮扁了扁嘴,腹诽道:我说没什么,你就真当没什么了,即墨云,你这只猪!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她看不见底的密道里。 密道是石砖所砌,岚兮看不清却摸得出,尤其是脚底板下的石砖,粗糙坑洼,硌着她没鞋穿的右足,加上开裂的伤口,更是雪上加霜。 她想撕条衣料裹脚上,可看即墨云那不睬自己的模样,也不敢让他等一等,就这么磕磕碰碰,亦步亦趋。 对于这一切,即墨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虽然走在前面,但背后却长了眼睛,无时不刻不在关注她的动静。 但既然他们有缘无分,就该分清个你我,自己不可妄想,也不该再给对方错觉。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有意放慢步伐,让她逮着机会好好处理了脚下一番。 两人间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岚兮只觉这是她生平走过的,最漫长的路了。 突然,即墨云止步,岚兮只顾埋头往前走,陡地撞上他的背,“哎哟”一叫,往后退了两步,扶额道:“你怎么了?” 即墨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嘘?”岚兮迷惑地屏息聆听,隔了一会儿,死一般的沉寂中突然多了丝异动,四面八方有古怪的“嘶嘶”声由远及近快速游来,像是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声音。 即墨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她一揽,护在怀里,岚兮失笑道:“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即墨云肃容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是时候。” 岚兮打趣道:“你只是在跟我赌气而已吗?我怎么觉着你可认真了!” 即墨云不接话茬,警惕道:“有哨声。” 岚兮惑道:“我怎么没听到?” 她此言方说出口,便吐了吐舌头住了嘴,即便受了内伤,他俩的功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蛇群如潮水般涌向他们身边,在离他们七步远时,齐齐停了下来,显然训练有素,蛇鸣此起彼伏,蓄势待发,似乎在等着主人一声令下。 岚兮道:“看来他们是打算拿我们喂蛇。” 即墨云见她毫无惊慌之色,疑惑地问道:“你不怕?” 岚兮扁了扁嘴:“怕也没用啊,听动静,这里少说也有百来条蛇,而且每条都有毒,它们不会因为你怕就不咬你,也不会因为你不怕而咬你,关键是它们的主人让它们怎么做。” 岚兮满不在乎地说着,心里还在想着:不止不怕,我还很喜欢抓来炼解药,毒蛇的毒液是最好的解毒良药。 姑娘家不怕蛇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即墨云想了想,便笃定她必是有了应对的法子,心情顿时一松。 他问道:“那你可知它们的主人是谁?” 岚兮思忖了下,回道:“冲天大盗?” 即墨云摇了摇头:“是秦长妤。” “哈?”岚兮只道自己听错了,又复述了一遍:“秦长妤?” 即墨云点头:“对,是她。” 岚兮讶然:“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眼看到的!” 即墨云道:“不错,她的确死了。” 岚兮越听越糊涂:“等等等等,你到底什么意思呀,方才你还说蛇的主人是秦长妤,然后你又说秦长妤死了,那现在,难不成是她的鬼魂在操控这些蛇啊?” 即墨云道:“真的已经死了,假的依然活着。” 岚兮细细玩味着,渐渐听懂了:“你是说那个我亲眼所见,已经死了的是真的秦长妤,而现在这个玩蛇的是假的秦长妤?” 即墨云点了点头,道:“不错。” 岚兮恍然道:“那,那个和我们一路同行的也是假的秦长妤?” 即墨云赞许地一笑:“你终于开窍了。” 第七十八章 相悦 岚兮只觉脊背上一股冷意直钻脑门,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帮人处心积虑,谋划得如此深远。 秦家小姐被虏是假,苦肉计是真,她故意引他们来长沙,去赴鸿门宴,这一路他们一直在与一条毒蛇为伍,自己竟浑然不知。 难怪即墨云不让她与秦长妤亲近,她反倒责备他不近人情,现在想想,自己简直愚蠢。 即墨云嘲笑道:“怎么,怕了?这么多蛇围着,你都不怕,却怕一个人?” 岚兮忿忿道:“你知道什么呀,人心可比毒蛇毒多了。” 她说完,星眸一闪,又好奇地问:“对啦,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即墨云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岚兮险些被他气岔:“那个和我们同行的秦长妤是冒牌货啊!” 即墨云神秘地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那冒牌货都对我做了什么?” 岚兮狠狠在他脚背上一踩:“我拜托你,这种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啊,爱说说,不说拉倒。” 即墨云假意脚疼,轻“嘶”一声,说道:“似你一样,投怀送抱。” 岚兮一听,便没来由地几欲气炸。 即墨云适时浇水熄火:“不过,我拒绝了。” 岚兮的火气这才降了几分,但她很快又恍然大悟:“我几时对你投怀送抱了?即墨云,你给我说清楚!” 即墨云顺了顺她的背,接着道:“秦家小姐是大家闺秀,自然做不出这等举动,所以那时我便知道其中有诈。” 岚兮陡地灵光一现:“是不是我和小毅出去喝酒的那晚,难怪回来就闻到你身上一股怪味儿,第二天你们俩都怪怪的,我以为她只是对你倾诉爱意,没想到她还对你动手动脚。” 岚兮说到这,不由自主地对他翻起白眼,显然是迁怒于他。 即墨云赶紧道:“后来我到秦府赴宴,宴后,她又单独邀我到浣花轩,我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是她派来的丫鬟说,你也在,我便上当了。” 岚兮轻轻“哼”了一声,捉起一绺青丝把玩起来:“你自己辨不得真伪,这也怪我?”口里虽然嗔怪,但却无丝毫责备之意。 即墨云继续说道:“我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你不在,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便坐下,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哎,不成想,她抓住我的软肋,拿言语刺激我,她成功了,我中了毒,把她当成了你,就亲了你。” 岚兮初初听着觉得很是歉然,他竟是因为自己才身陷险境,但后面她越听越不对。 她立马纠正道:“喂,你是亲了她,她!不是我!” 她说完又是不屑地一“哼”,然而原先的气恼与芥蒂却已消失殆尽,语气也变得温和了:“她拿什么言语刺激你了?” 她很好奇是怎样的激将法,竟能对他生效。 即墨云愀然道:“她说,你与那梅五公子早就私定终身,这趟随五公子走了,便是要去梅花坞与他成亲,你知道我心悦你已久,听得这些话怎会不气,我这一气,便是上了当,这才着了她的道,中了毒,乱了心智,你知道我想亲的只有你,也只会对你说,我爱你。” 他以及其正经的口吻说着及其不正经的话,一气呵成,自然无比。 岚兮先时是气愤,而后是欣喜,最后是惊吓,但惊吓中又透着一丝无与伦比的甜蜜。 原来他没有见异思迁,他的心中始终是只有她的。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她居然捏造事实,胡说八道,我和吟香哥哥清清白白,哪有那些劳什子乱七八糟的事!”岚兮捏起右拳砸向左掌,愤慨道。 即墨云漫不经心地问:“所以你待梅吟香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义咯?” “那是当然。”岚兮答得干脆。 “既然如此,那天夜里你与他见面,为何还要瞒我?”即墨云趁机发问。 岚兮煞有介事道:“我也没想瞒你啊,可是你对我那些江湖朋友并不待见,你也不见得想见他呀,我若跟你说了,你岂非要阻止。” 况且,让你们碰了面,我的身份哪里还瞒得住?还好我反应快,没被你套进去。 她正偷偷得意着,忽然想道:他怎么知道我和吟香哥哥私下见了面? “就算如此,你和他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这又是何道理,天底下有这般相处的朋友吗?”即墨云一不问二不休,酸气十足。 岚兮惊讶道:“你……你跟踪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盯梢。” 千思万想,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她认为的,最不可能的那种情况,他竟然跟踪她! 即墨云坦坦荡荡地看着她,丝毫不觉羞愧,好像他对她本就该如此,反倒是岚兮顾左右而言他,反而显得心虚理亏。 岚兮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灼热与压迫。 她不禁心头来气:“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和他这般相处不妥,那你呢,你对我做的事又怎么算?” “我娶你!” 即墨云立即领会到她所说何事,干脆利落地回答,双臂一收,将她紧拥在怀:“我即墨云此生非你不娶。” 他的语气坚定又温柔,所有的问题又绕回了最初,但岚兮的心,却变得清晰起来。 她笑了笑,枕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回以拥抱,正要说话,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如晴天霹雳般地在密道中回响:“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死到临头,还有闲心打情骂俏!” 听口气,已是忍到极点,极为不耐烦。 “哎呀,我们把她给忘了,这冒牌货的声音可真难听。” 岚兮如梦初醒,却着实不愿于此时离开即墨云的怀抱,只是仰起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环抱住他的双手,悄悄在他身后撩开左袖,露出满是血痕的小臂。 其实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只是处境变了,心境也不同了。 即墨云听得分明,却也依着她,右指轻抚着她头上的发簪,附和道:“可不是。” 这两人简直太目中无人,当这群毒蛇不存在,当毒蛇的主人不存在! 哨声骤然响彻密道,接连不断,越来越近,所有的毒蛇立刻倾巢而出,冲他们恶狠狠地扑来…… 第七十九章 牵手 就在这时候,岚兮蜷起右手,指甲嵌进左臂,猛地一抓,本已凝固的血痕顿时冒血,和着新鲜的伤口,血腥之气很快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即墨云取下岚兮的发簪,左手将她一拥,随即旋身一转,发簪弹指而出。 这刹那,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已消失,只剩下不远处那声声传来的哨声…… 发簪如同长了眼睛般,一鼓作气,接连穿透数条小蛇,朝那幽深处激射而去,不过眨眼功夫,“噗”地微响,发簪似是钻入血肉里,哨声戛然而止。 “当”地,是哨子落地之声,接着是女人痛苦地呻吟,随即是三声叩击,“轰隆”一响,之后,再无动静。 密道里,只剩下群蛇乱舞之音。 蛇群听不到哨音,变得愈发狂躁,但是却在离他们三步远的距离,不约而同地停下。 随着血腥味的蔓延,它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争先恐后地向密道深处逃窜。 “跟着蛇群走,一定能找到出路。”岚兮拉着即墨云,迈开步子想往里头冲,即墨云却岿然不动。 岚兮拉他不动,不由急道:“你怎么杵着不动呀?” 只这么一会儿耽误,蛇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即墨云反手捉住她的左腕,小臂上的血犹在往下滴淌:“你这是干什么?”他轻斥,半是心疼半是疑惑。 “你不是知道了吗?”岚兮收回手,撕了片布条,随意缠住止血。 “知道什么?”他重又拉回她的手,替她仔细包扎,放缓了语气。 岚兮倏地明白,为他解毒时,他尚在半昏半醒中,听得见却没瞧见,不知道她喂他的,是自己的血。 也是他目力太好,居然在如此黑暗中都能瞧见,若换作是她,就只能闻到血腥,大可推到蛇群身上。 既然他不知道,她也就没必要和盘托出了。 当下眼珠子一转,岚兮解释道:“这些蛇已然受了惊,虽然有饲主,但畜牲毕竟是畜牲,纵使断了哨声,接不到主人的命令,也依然会攻击我们,所以我就用了驱蛇药把他们赶跑啦。” 她说着,右掌翻出一颗药丸,装模作样地在他眼前晃道:“你瞧,就是这个,看着没什么,却必须溶于血中方能见效。” 岚兮一说完立马又收回了药丸,免得落在他手里露出破绽。 即墨云将信将疑:“我依稀记得你喂给我的药,也有类似的气息。” 他一边说,一边回味着舌尖上的味道,似乎想从中探寻出蛛丝马迹。 岚兮收回被他细心包扎后的手,打了个哈哈:“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我都受了伤,出了血,自然能闻见血腥,所以你才觉得熟悉。” 她担心即墨云会细思下去,连忙拍了下他的肩,大笑起来:“哈哈哈,想不到咱俩之间还能有这样的默契,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她给骗了,走吧,去看看她逃哪儿去了。” 她率先走了几步,即墨云却没有跟上。 “你该不会以为方才我对你说的那些,都只是为了引她靠近,方便出手吧?”即墨云轻描淡写地说着,压抑着内心的起伏。 岚兮走回他面前,蓦地踮起脚尖,摸索着搂住他的脖子,出其不意地在他凉凉的唇上印上一吻…… 她心如鹿撞,脸红耳热,松开之后,还拍了拍心口,幸亏没有亲错地方,不然就糗了。 即墨云若遭雷殛,化作泥塑木雕,一时竟回不过神,动弹不得。 岚兮问心无愧:“怎么,只许你强吻我,不许我强吻你吗?” 岚兮见他不应不睬,羞得无地自容,脚下一跺,兀自转身要走。 突然手上一紧,却是叫他握住了。 她缓缓回头,看不清神情,便愈发心虚,额上手心全沁出了汗,他意欲何为? 是浓情蜜意的倾诉,还是海誓山盟的允诺? 猝不及防,她被他拉了往前走:“走吧,先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 “哈?” 她始料未及,一头雾水,他竟无视自己可嘉的勇气,这让她情何以堪? “喂,你……” 倏尔,她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滑腻,原来他也是一手的细汗,她欲言又止,嫣然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手牵着手,只觉前路再难,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密道的尽头是一堵石壁,石壁由九块石砖砌成。 岚兮推了推,自是推不动,即墨云道:“我来。” 她依言退后,即墨云闭目,伸手在每块石砖上轻叩几下,仔细辨别,待一一敲过,心下已是了然。 他睁眼,自信地在其中三块石砖上各击一下,石壁“轰隆”一响,沿中轴旋转开来。 岚兮拍手欢笑:“云,你真厉害!” 即墨云轻轻一咳,企图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云,他竟忘了此地昏黑,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 岚兮脚步一挪,鞋底一硌,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俯身捡起,摸了摸,却是个哨子。 她将那哨子揣进兜里,这时,石门即将合上,即墨云拉了她跳了进去,门便在他们身后又恢复了原样。 门的里头有左右两条道,右侧的密道透着灯光,左侧的则漆黑一片。 岚兮道:“右边有光,说不准正是诱我们深入的陷阱,还是选左边吧。” 即墨云拉住想往左走的她,道:“敌人若也如你这般想,那右边反倒是生路。” 岚兮咬咬唇,不服道:“那万一敌人和你想的一样呢?” 即墨云笑了笑,道:“不如你吹一吹哨子,看看蛇会从哪边出来?” 蛇喜阴暗,不爱趋光,自然会往暗处钻,左侧那里说不准正是个蛇窝。 岚兮一点即透,拉着即墨云兴冲冲地往右走,即墨云却又反把她拉住了。 他道:“便是选对了,也不见得一路顺遂,还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为好。” “云,你真聪明!”岚兮星眸闪烁,冲着即墨云赞道。 即墨云轻咳一声,带着她往右侧走去。 岚兮心下窃笑,她就喜欢“看”他因自己难为情的模样。 第八十章 魅影 即墨云护着岚兮,不敢掉以轻心,敌暗我明,处处陷阱,他的内力刚恢复三成,却镇定自若,即便有人暗中窥视,也无法摸清他此时的底细。 于此,岚兮心领神会,虽担忧他方才出手又损内力,但也不敢表露,只得依着他故作轻松。 寂静中,唯闻两人悠闲的踏步声,像是散心一般。 然而岚兮的手却在不自觉地握紧,她心中忐忑不安,只要还在这个鬼地方,她就不可能真的放松。 “岚岚,以后不许叫梅吟香哥哥。”即墨云忽而悠悠说道。 “哈?”岚兮紧绷的心随着他这一问,陷入莫名其妙中。 “你听见了吗?”即墨云又道。 “哦。” 岚兮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我不叫他哥哥,那叫他什么?” “你为何非得叫她哥哥?”即墨云皱眉,这一问,已然不是为了缓和她的紧张。 “因为他就是我哥啊。”岚兮直言不讳。 “你又乱认兄弟了?”即墨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 岚兮一时语塞,闹了半天,原来他以为她和梅吟香是拜了把子啊!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将出来。 “有什么可笑的?”即墨云不止眉毛,连脸都开始皱了。 岚兮道:“金兰帖都换了,哪能说不叫便不叫,他已是我兄长,便是一辈子的兄长,我岂能背信弃义,难道你要我做不义之徒吗?” 既然他已先入为主,这般认为,那何不逗逗他,毕竟机会难得啊。 两人边说边走,密道两旁的灯盏越来越密,便也越来越亮。 这密道全然由石砖砌成,不仔细触摸,肉眼难以分辨其中差异,两人越走越深,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你视他为兄长,他未必待你如妹妹。” 即墨云酸溜溜地说了句,语气里隐藏凝重,他已察觉到这里头有些不对劲。 “你呀,是担心过头了……” 就在岚兮这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轰隆作响,闪过一抹红影,两人齐齐回首追上,却叫两边的石壁挡住。 “我敢肯定那人是从这面墙钻到那面墙的。”岚兮指着左右两面墙道。 “这墙里应该另有密道。”即墨云道。 岚兮道:“可这次分明没听见击墙声,机括又在哪里?” “若我所料不错,机括应在这墙的另一面,打开机括,左右两面会同时开合。”即墨云思忖道。 “如此我们岂非只能受制于人?”岚兮蹙眉道。 “轰隆!” 身后又有动静,那红影犹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岚兮拔足追上,依然为石壁所挡。 即墨云走上前,握住她发凉的手,顺便顺走了她袖中的一粒药丸,夹在指缝间。 他道:“对方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再伺机下手,切记不可上当。” 岚兮灿然一笑:“有你在,我又有什么好乱的,倘若真有个好歹,大不了……” 她言犹未了,便叫他伸指封住了嘴,他柔声斥道:“不许胡说,我们都会好好的,总要和你拜了堂成了亲,我才肯善罢甘休。” 岚兮拉下他的手,又羞又恼:“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还在关心这点小事。” 即墨云认真道:“这哪里是小事,这分明是人生头等大事,我总不能叫即墨家断了香火,娶不到你,我哪来的子嗣?” 岚兮啐道:“呸,八字还没一撇,你扯哪儿去了,你想娶我,我又几时答应了?” 即墨云指了指自己的唇,笑道:“这便算是答应了。” “轰隆!” 身后骤然一响,即墨云眼疾手快,药丸弹指一挥,正中红影,石壁又依然合上。 两人过去,但见地面上只有一条红绸,再无其他。 “这是障眼法,那人耍我们呢。” 岚兮说着,待要弯腰去捡,却叫即墨云拦住,道:“仔细上面有毒。” 岚兮笑笑:“放心吧,有我呢,再厉害的毒我也解得。” 她说完,毫无顾忌地捡起了红绸,闻了闻,甚是香甜:“这个味道……是那个冒牌货!” “她先受了我一掌,继而又被发簪射中,这样还有命折腾,可见原来功力也不弱,且擅用毒,又精通易容,还会御蛇术,武林中可有这样的人物?”即墨云徐徐分析,末了问道。 岚兮道:“药食同源,毒物亦然,如果此人擅用毒,也必知药理,武林中通此道者不在少数,她功力是强是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江湖上有很多药,可以使人短暂丧失功力,也可以暂时压制内伤,甚至麻痹痛觉。” 岚兮微微沉吟,又道:“那个女人,我与她接近过,并没察觉她身怀武功,所以我猜测,她必是对自己使了药,可是,是药三分毒,那些强行压制功力的药用多了,就难免伤及自身,如非必要,是绝不能轻用的。” 即墨云若有所思:“此人倒是对自己心狠得很。” 岚兮道:“能对自己下这样毒手的人,多半出身左道,行事狠辣,不择手段,这样的师承门派,武林中也不少,如果还要精通易容,那就只剩三个,西域毒宗,山左麒麟教和江阴沈门,如果还会御蛇,就只剩毒宗和沈门这二者而已。” 即墨云道:“那这二者之间,你看如何?” 岚兮取出哨子,没有细看便递到了他手里,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吧。” 即墨云翻看几眼,是个两寸来长的木哨,心中已有了答案。 制哨最佳者,竹也,以木制哨,费时费力,除非就地无竹,方才以木替代。 他道:“此人出身中原,投身西域毒宗,此番重返中原,当是个人所为。” 岚兮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般想,毒宗远在西域,宗主白逍遥年事已高,鲜少再入中原,近年来更是频传毒宗弟子为下任宗主之位内讧不断,因此不少弟子出走,此人想是其中之一。” 她说到这儿,狡黠地一笑:“不过,御蛇术就算是毒宗弟子也非人人可学,此人绝非一般弟子。” 即墨云道:“你还知道什么,比如……此、人、是……” 他越说越慢,说到最后三字,字字拖延,话音未落,他出其不意地将哨子往上一弹,头顶上“哎哟”一声,竟掉下一个人来! 第八十一章 诱敌 原来那石砖上另有夹层,有人悄悄揭开一块砖,正在探头窥视。 那人摔到了地上,虽然密道不高,并未伤筋断骨,但也被吓得魂飞天外。 她额上肿了个大包,顾不得吃痛,哆哆嗦嗦望着两人发抖,嘴里一个劲儿的求饶:“大侠,别杀我啊,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嘤嘤嘤……” 岚兮一见,诧异地脱口而出:“春喜!” 那女子正是秦长妤的贴身丫鬟——春喜。 岚兮陡然想到,自己初初被押进浣花轩时,还看见这丫头,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便消失了,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不及细想,也没人注意到她。 思及此,岚兮一把揪起她的衣襟,问:“这上面莫非是浣花轩?” 春喜已然六神无主,只一味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吧……” 岚兮愤然道:“你诓我时,连眼睛都不眨,这会儿倒是吓得屁都不敢放了!” 春喜哭道:“我我我……我都是被逼的呀,是他们让我这样做的,真真不是我愿意的,若我不照做,那唯有死路一条,我只是怕死,并非存心诬陷啊……” 她哭着哭着,忽然心念一动:“不然我带你们出去,你们就放过我,好不好?” 她乞求着望着两人,想要将功折罪。 岚兮与即墨云对望一眼,即墨云轻轻点头,岚兮道:“我姑且再信你一回,你可别耍什么花样。” 春喜泪眼汪汪,楚楚可怜:“我半点武功不会,能耍什么花样?” 岚兮自兜里摸出一粒药丸,趁她嘴没合紧,投入她口中,紧接着两指一伸,将她下颏一抬,药丸便不由自主地咽入了喉下。 春喜惶恐地看着岚兮:“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岚兮双臂环胸,不轻不重地答道。 果然如此! 春喜连忙张大了嘴,一手捏住喉头,一手使劲抠着喉底,不住往外呛咳。 岚兮嘻嘻笑道:“你放心,这毒药虽然发作起来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死状凄惨,但只要在半个时辰内得到解药,便可安然无恙,所以,你只剩半个时辰的命,能不能继续活着,就看你够不够聪明了。” 春喜眼见无法抠出毒药,不禁浑身瘫软,绝望至极,又听得有解药,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扯住岚兮的裙角,连声道:“好好好,我什么都听你们的,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 春喜连滚带爬地站起,便往密道里去,岚兮揪住她的后领,悠然道:“等等,你明明是从上头下来的,为何现在却往这里边儿走?” 春喜埋着头,抹着泪,毕恭毕敬道:“岚姑娘,这上头确实有通道通往浣花轩,可眼下那机关进得来却出不去,所以我才想从其他地方离开,却不想遇着了你们。” 春喜生怕他们不信,又赶紧解释道:“这密道错综复杂,我也不全然清楚,里头有很多机关,只管进不管出,又或者一时用得,一时又用不得,春喜愚笨,实在找不出规律啊!” 即墨云忽然发问:“你家小姐先前被关于何处?” 春喜如实回答:“先前是和老爷关一块的,后来为了……” 她说到这里,偷偷瞄了即墨云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又埋头继续道:“为了构陷即墨云公子,便被那姓罗的恶妇提走了,关在了上头。” 春喜说到那恶妇,不由浑身颤抖起来:“是她……是那个姓罗的恶妇杀了小姐,那个恶毒的女人!小姐被那姓陆的畜生百般凌辱不够,最后还,还……” 她说着,便嚎啕起来,似又瞧见了那一幕幕可怕的画面,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掩面大哭。 岚兮心中一动,没闲功夫等她哭完,再次拉起她的衣襟,喝道:“别哭了!” 她陡地被吓了一跳,抽抽嗒嗒,想哭又不敢哭。 岚兮急忙问道:“你是说秦长卫也被关在这里?那他可还活着?” 春喜点了点头,道:“老爷虽然被关在这里,但我已三天没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可我知道他被关在哪儿,我带你们去找他,你们救救他,老爷是个大好人,你们救了他,他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 岚兮斥道:“混账,人命关天,你当我们是什么人,给好处才肯救人吗?” 春喜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废话,快带路!”岚兮懒怠多言浪费时间,索性将她往前一推。 春喜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往前走去,即墨云哭笑不得,自身难保也不忘行侠仗义,娶了这般侠肝义胆的娘子,将来的日子怕是热闹非凡。 岚兮想姓罗的恶妇必是那冒牌货了,那姓陆的畜生十有八九定是那冒充的秦长卫,这两人之间又有何瓜葛,姓陆的是冲天大盗,姓罗的是毒宗弟子,这两人怎么给弄一块了? 她一面看着在前面领路的春喜,一面忍不住问道:“那个姓罗的恶妇,还有那姓陆的畜生都是什么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春喜一听到她提及这些,就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岚兮照着她后心一推,嫌恶道:“不许哭!” 春喜边走边泣:“岚姑娘,我……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啊,嘤嘤嘤嘤……” “好啦,好啦,我不问啦,你专心带路吧。”岚兮不胜其烦,不敢再轻易提问。 春喜带着二人走过一条又一条密道,终于在一处停下。 她拧了拧墙上的油灯,石壁翻开,领着二人走入另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不似其它,窄了许多,也短了许多,一眼便望到了头。 他们身后的石壁在转了一周后,又自动地合上了,一条红影紧紧贴在石壁上,随着那墙体翻转回归了原位。 红影如同黑夜中的蝙蝠一样蛰伏着,血腥的双眸里倒映出三人的背影,唇角弯出美丽又瘆人的弧度,一根细长的铜管自唇中慢慢伸出,管中长钉悄无声息到地露出一点冷光…… 第八十二章 暗算 油灯上的火苗忽明忽灭,照得紧窄的密道昏暗恍惚,就连盛放膏脂的铜盘,也折射着暗淡无力的光芒。 突然,铜中一点冷芒放大…… “当心!” 即墨云按住岚兮,向左一带,贴墙而立,长钉“嗖”地擦过发梢,在他话音刚落时,春喜一声惨呼,伏地不起。 几乎是在同时,石壁一翻,又迅速归位,红影已然不见。 “岚岚,你没事吧?” 岚兮摇了摇头,三两步来到春喜身边,眼见她双目圆撑,瞳孔散大,已然无救。 胸前一点血窟窿,血流不止,显为利器穿透,岚兮顺眼看去,前方石壁上赫然钉着一根长钉。 岚兮走近,看着那枚几乎没入石壁的长钉,顿觉不可思议:“她受了伤,不可能有这样的内力,更何况她能伤在你手上,就意味着,即便她毫发无伤,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的确没有,所以她借助机括,利用这里的机关,施以暗算,一出手就逃,不肯正面应战。”即墨云接口道。 岚兮愤然一捶石壁:“她这是想杀人灭口,再困死我们。” 即墨云道:“她原本是想杀你的,那丫头的目的是为了引我们来此,好让她下手。” 岚兮讶然:“你是说她们串通一气?” 即墨云道:“确切的说,是听命行事。” 他缓缓分析道:“这丫头一出现,我们就走得出奇的顺利,你不觉得奇怪?再者,她适才哭得这般响亮,也不怕引来危险,你认为是什么原因?第三,你一问起内情,她便哭得你心烦意乱,让你无法多问,这又是为何?” 岚兮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言多必失,她没把握能圆谎!” 她没好气地答道,继而又不解地问道:“可是她不想要解药了吗?” 即墨云微微一笑:“她根本就不相信你会下毒,否则她应该先带我们找出口,而不是找秦长卫,只因她认为比起出口,你更想救人,于是投其所好。” “我……” 岚兮顿时语塞,缓得一缓,不由怒上心来:“真是承蒙抬举,我就长着一张好人脸!” 即墨云苦笑道:“她见识过真正的恶人,自然知道好人的模样,她还知道,她就算再次诓了你,你也不会拿她如何,可是恶人则不然,秦家小姐就是最好的榜样,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此而已。” 岚兮气得跳脚,走过去想在春喜身上踩几脚,却怎么也落不下脚,不由一跺脚,负气道:“我不跟死人计较。” 为了踩她几脚,再把自己的伤口弄裂,实在不值当。 她心中劝慰着自己,又不服气地问:“那你怎么知道,那姓罗的毒妇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 即墨云叹道:“因为你死了,我便乱了,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岚兮心中一凛,不由恨道:“此人好生恶毒。” “不过,有一点我却得请教你。”即墨云道。 岚兮听得他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不由高兴地问:“什么?” 即墨云浅笑道:“你方才给她下的是什么药?” “你!” 岚兮喉头一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才刚忘却的不快,又被他一句话给提了起来,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嚷嚷:“清肠丸,败火的!” 即墨云忍不住“哈哈”笑将出来。 岚兮恼道:“有什么好笑的,你既然知道她有问题,那还跟着她走,现如今困在这里,亏你还笑得出来。” 即墨云缓缓止笑,道:“她虽然愚蠢信错了人,落得如此下场,但她要引我们来找秦长卫,却是不假。” “何以见得?”岚兮好奇地问。 即墨云道:“因为秦长卫所在之处,必是最隐蔽,最难逃脱,最易下手之地。” 岚兮眼珠一转,思忖道:“所以,你是说,秦长卫极有可能就在这几堵墙之后?” 即墨云点了点头。 岚兮闻言,兴冲冲地去拧每一盏油灯。 即墨云笑问:“你做什么?” 岚兮头也不回:“废话,当然是找机关啊,总不能坐等机关自己蹦出来吧。” 即墨云看着春喜道:“不必了,她已经告诉我们了。” 岚兮被当头淋了盆冷水,意兴阑珊地退回他身边,瞧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就不禁心头来气:“你有话,就不能一次倒完嘛!” 即墨云和颜笑道:“你仔细看看她的死状。” “你叫我看我就看啊。” 岚兮翻了个白眼,口里虽然这般说着,双腿却很自觉地蹲下,仔细探查。 只见春喜趴在地面,身体往左歪,脸孔朝着左上角,似在往那儿看,右臂枕在脑袋下,右手五指撑开,似乎想要推动什么,张嘴瞪眼,惊恐万状,更似不可置信,回想她方才进入密道时的模样,还是轻松泰然…… 岚兮咬了咬指节,揣摩着思索道:“她带我们走进这里时,并不知道对方会在这里下手,否则即便她知道目的不是她,怕殃及池鱼,也绝不会这般镇定。” “为了不让她露出马脚,那姓罗的毒妇极可能,只是让她带我们到秦长卫的囚室,所以她死前本能地便要去按囚室的机关,但是她还来不及开启,便遇难了。” 她一面寻思,一面顺着春喜脸孔的朝向望去,左面石壁的左上角并没有灯。 岚兮起身,在那片石壁上慢慢叩击,终于发现,有一块石砖的发声与他处不同,好似中间是空的。 她附耳仔细一听,有回音! 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她伸手便要去推,即墨云却捉住了她的手,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啦?我又哪儿弄错了?”岚兮凝眉问。 即墨云道:“你什么都没错,我很高兴,可又很担忧。” 即墨云这话很令她摸不着头脑,她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哑谜?” “岚岚,你很聪明,如果我不在,这些你都能想得通,可若我在,你便打从心底依赖着我,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察觉,我很高兴你对我如此信任,可我担忧的是,万一遇到危险,我若无力护你,你会乱了阵脚,无法自保。” 即墨云握住了她的双肩,目光深沉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岚兮不自在地道:“你这样看着我,好像我爹和外公啊。” 即墨云语重心长道:“岚岚,答应我,如果有危险,我会助你脱身,你不可顾念我,害了自己性命。” “我不答应!”她斩钉截铁道。 原来他并非那么有自信,甚至他担心这一推,没有推开囚室,反而迎来暗箭飞石,一个人若心有牵挂,便处处受着牵绊,便有十分把握也教担心折了三分…… 第八十三章 定情 即墨云骤眉责备道:“岚岚,从前遇上事,你都是第一个逃的,怎么这次这般不听话?” “从前身陷险境,我知道你一人应付绰绰有余,若我在场,反为你凭添负担,但此次不同,他们处心积虑置你于死地,不会轻易让你脱身的,我明知你有难临头,当然不该离你而去。” 岚兮说到此处,不禁埋下头,小声嘀咕道:“况且夫妻一体,不是应该同生共死吗?” 她只觉脸上烧得慌,浑身都羞得发热,头便埋得更低了。 “温岚兮,你终于承认愿意嫁我了!”即墨云双眸发亮,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岚兮眼观鼻鼻观心,羞赧地点了点头,娇柔无限。 突然,她注意到不对:“你刚才叫我什么?” 即墨云娓娓道来:“温岚兮,梅花坞里唯一不姓梅的小姐,滴翠谷温老先生的传人,自幼性情顽劣,专好打抱不平,惹是生非,年十三,私赴藏渊山庄,觊觎长渊剑,有感庄主赤诚,遂弃念离开。” “年十五,再探故人,结为莫逆,年十六,煽惑吾心,携手游戏江湖,而后,每隔半年,必生事端,上门求救,至双十,阔别三年至今,鸳盟方订,岚岚,吾,盼之久矣。” 他每说一句,岚兮便愣得一愣,至言毕,已是目瞪口呆,她傻傻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渐渐反应过来。 一回神,她不禁连珠炮般地发问:“你知道我是谁了?还知道我当初为何而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到此刻方才戳穿我?还有什么是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 她瞒了这般久的事,竟早被他看穿了? 亏她还苦苦隐瞒,到底瞒个什么劲儿啊! “有太多蛛丝马迹,我却执着地,只想等你亲口告诉,十年了,我不能再等,否则你便要从我身边溜走了。” 即墨云缓缓牵起她的手,眼角眉梢,尽是情意:“初初邂逅,我便知红尘缘定,将你留在身边,只待年满及笄,便论婚嫁,你可知当初你不辞而别,那懵懂少年,为你心伤憔悴?” “你可知,闭关三年,每每得闲,无一刻不在思念,十年来,我小心翼翼,不敢表明心迹,生怕将你惊走,直至前夜,长沙城外,野林溪畔,你私晤令兄,我将你们误作情侣,方知情事煎熬,妒火难抑,这才越轨唐突。” “岚岚,我以后不会再伤你吓你,只会爱你惜你,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此心不变,此情不灭,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即墨云的声音好似枯燥的雪地里忽然开出的朵朵山樱,漫天漫地,皆是红粉一片。 岚兮思潮如涌,随他一言一语,涟漪迭起,她也在想,为什么每次有事想的都是他,难道只是单纯地,不愿让亲人知晓她的胡作非为? 她也在想,为什么他闭关三年,她对外事意兴阑珊,只一心于谷中钻研医药,难道少了他,江湖便不再有趣? 她也在想,为什么她总刻意与他称兄道弟,难道只有言行上的疏离,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悸动? 悸动? 她原来就对他心动过吗? 蓦然回首,往事历历,多少不经意印刻在岁月里,伴随懵懂,一路成长,不敢妄想,却无意间,已然情深。 突然间,她好似魔怔了般,喃喃自语:“从前行走江湖,只为心中正道,求个明白,从前谷中习医,只为继承衣钵,悬壶济世。是何时变了初衷?” “我在江湖游走,盼世道不平,不为行侠仗义,只为惹是生非,若不生事端,怎有借口寻你?我在谷中习医,看四季更迭,不为采草碾药,只为算你出关之日,恭贺铸剑告成。” “即墨云,我可能,很早之前,便喜欢上你了。” 时空,仿佛在这瞬间凝固,两两相望,周围的一切好似化为乌有,只余下两颗鲜活的心,活泼地跳动着。 他们望入彼此眸里的温柔,心化作水般柔软。 蓦地,泪雾蒙上双眼,即墨云的手有些颤抖,他克制着力量,猛地将她拥紧,拥紧,再拥紧,哪怕揉进身体里也还不够,喜悦满满地充溢着身心,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真正正活着的。 “岚岚!皇天不负,上天终归是眷顾我的。”泪水沾湿了眼角,他翕动着双唇,动情地道。 岚兮安静地埋在他怀里,任泪珠打湿脸颊,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些酸,有些甜,有些喜,有些忧,还有些不安。 若有人想对他们不利,此刻,两人都非死不可。 岚兮将眼泪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抬眸道:“云,等这些事都结束,我便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好,到时我们就成亲。”即墨云低眉微笑。 岚兮噗嗤一笑:“你想得美,过不过得了我家人那关还不知道呢,尤其是我外公,他可不是一般的难缠。” “只要你非我不嫁,外公他老人家,定也不会忍心棒打鸳鸯。”即墨云勾起一抹笑容,璨如暖阳。 岚兮捏起拳头轻轻一锤他的胸口,嗔道:“什么外公,人还没见着呢,他也没有承认你,你便没羞没臊地自顾唤起来了。”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迟早得这么唤。”即墨云爱屋及乌,理所当然地道。 “没想到你也这般贫嘴,等见了外公,我看你还能不能唤得这般顺溜。”她口里数落着,脑袋却深深埋在他的心头上。 即墨云突然问道:“岚岚,我的玉佩可在你身上?” “哦,我差点忘了,我这就还你。”岚兮推开他,自怀中将它取出,摊在掌心。 即墨云拿起玉佩,反系在她腰带上:“这是即墨家祖传的玉佩,历代庄主的标志,但从不轻易示人,现在,它归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蓦地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 岚兮听得此言,连忙推拒:“这样的信物,我怎么能收,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即墨云回过神来,捉住她的手,柔声道:“岚岚,以后,我的就是你的了。” 岚兮双颊飞红,不再拒绝,任他将玉佩系好,将穗子理顺。 第八十四章 信物 岚兮动容地道:“可是你把玉佩都给我了,我却身无长物,没什么好给你的。” 她仰头想了想,忽地眸中一亮:“啊!对了!” 岚兮伸手解下颈上的红线,红线上坠着那枚玲珑小巧的石坠:“这个给你,这是我年满双十,家中长辈特意为我打造的,它对我很重要,不过现在……” 她脸一红,低声道:“你比它更重要。” 即墨云的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他将石坠拿在手里,望着这枚熠熠生辉的黑曜石,蓦地心中一动,笑容便逐渐消失了。 他舒展眉头,不愿往旁处想,细瞧下,石坠下的三分之一处,有条细微的刻痕,他下意识地一拧,竟可拧开,原来这是枚小小的石章,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温”字。 即墨云笑道:“原来,你便是用这个,在梅家钱庄取的银两。” “你又知道?”岚兮眨了眨眼道。 即墨云道:“我从未见你缺钱,便知你出身富贵,这一路,你曾鬼鬼祟祟出入梅家钱庄,我原也没作他想,后来你让小毅去京城,寻户部侍郎梅吟修,我才开始怀疑你与梅家的关系。” 他停了停,又慢慢分析道:“你精通医术,行事出人意表,颇有‘怪医’之风,想是受温老先生熏陶,再加上你与温小姐交好且年纪相仿,对她的婚事甚为上心,却又不敢见她,更不愿参加梅老爷子八十大寿,你说,若非怕身份揭穿,又能是为何?思来想去,破绽重重,若我还猜不出,那可真是天下头号傻瓜了。” 岚兮接口道:“你就是个傻瓜,否则你既已料到我的身份,又怎会将我与吟香哥哥视作情侣呢?” 即墨云的心如被针刺了一下,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洒脱不羁的身影。 梅吟香,那个男人,他对岚岚绝非兄妹之情,只因,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时的模样,他知道得很清楚。 可他们偏偏是同宗兄妹,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怀疑自己的推断,直至再三试探,岚岚始终视他为兄,这才敢确定心中所想。 岚兮显然没注意到即墨云的心境变化,她欢喜地将石章合上,踮起脚尖,系在他脖子上,藏进他的衣襟里。 末了,她轻轻摩挲着衣襟隆起处,心爱之物当送心爱之人,她碰触的,是两人的真心与实意。 “对了,有件事,我必须澄清。” 岚兮突然一本正经道:“对于长渊剑,我不是觊觎,而是好奇,我只是想看看,并不想据为己有。” 她解释得很认真,她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被他瞧轻了。 即墨云笑道:“我知道,以后别说是看,你就是想天天抱着长渊剑,我也依你。” 岚兮哼道:“就算是口名剑,天天抱着也嫌硌得慌啊,要抱自然是……天天抱着你。” 她话音刚落,便张臂抱紧即墨云,不知矜持为何物。 即墨云缓缓顺着她流水般的秀发,心满意足:“岚岚,我们这就算定下了,生死相许,永不反悔。” 岚兮嫣然点头:“生死相许,永不反悔。” 他们十指交扣,摸着墙上那块与众不同的石砖,慢慢推了进去,前途未卜,风雨同舟。 石壁果然应声移开,一股恶臭迎面飘来,熏得岚兮睁不开眼。 即墨云挡在前头,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拉着她走进石室,里头潮湿昏暗,霉味骚气扑鼻,烛火闪闪烁烁,好似快断气了般。 墙角边有微弱的呼吸声,两人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 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身下垫着稻草,身上潦草地盖着床破棉絮。 他的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住,长长的铁链将他拴在这间小小的囚室中。 他的手边有一个脏黑的空碗,里头干净得连粒米渣都没有,还有一个破水壶,水壶里也没有半滴水。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恭桶,秽物早已装不下,溢得四处皆是,难闻的气味充斥在整间囚室,令人作呕。 岚兮忍不住弯腰呕出几口酸水,她尚未看明情况,便想拔脚逃到外边透口气。 谁料囚室的石壁比她更快一步,彻底将他们与外边隔绝了。 她急切地摸索着石壁,想找到机括,早知道此地是这番景象,她该先做点准备再进来,至少心理上也该先适应一番才好。 即墨云撕了两段布条,将其中一段蒙在面上,又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岚兮愁眉苦脸的回头,想要说话,却连呼吸都困难,更别提张口。 即墨云替她蒙上布条,她苦着脸,自个儿伸手拉起他的袍角,又撕了几段蒙住口鼻,才稍觉好些。 即墨云双眸微弯,显然是觉得好笑,岚兮瞪了他一眼。 即墨云向那墙角边使了个眼色,敛起笑容,率先走到那人身边,拨开他结成块的乱发,那人的脸也脏得难以辨认。 岚兮走近,蹲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即墨云道:“此人当是秦长卫。” 岚兮道:“我想也没有别人了,他这种富贵人家出身的大老爷,几时吃过这等苦头。” 她伸指戳了戳他的肩,勉强俯身在他耳边喊道:“喂,秦长卫,你醒醒,听不听得见我们说话啊?” 她如是喊了几声,秦长卫不应,她又伸手碰了碰他的头颈,触手但觉干热:“他在发热。” 即墨云扯了片衣料擦去他脸上的污垢血渍,那人逐渐露出本来面目,和那冒名顶替的,竟是一模一样,只是瘦得脱相。 即墨云道:“他昏迷了,得先救醒他再说。” 岚兮温和地掀开棉絮,挥了挥漫天尘灰,看着满身血污的秦长卫,恻隐之心油然,也不再觉他脏臭,仔细诊视了半晌。 她道:“他身上的伤,无论大小新旧,加起来共有三十余处,但都只是皮肉伤,且未见溃脓,可见,他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为了不让他死得太快,对方倒也舍得用药。” “只是他有好些日子水米未进,尤其是身体缺水,若无法及时补充,恐有性命之忧。” 岚兮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叹气道:“可这里除了金汁,哪儿有水啊?” 她探出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唇,若是有,她倒也想喝上几口。 第八十五章 囚徒 即墨云扫了那恭桶一眼,岚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干呕了几声:“你不会真想要喂他那玩意儿吧?要不然你现下撒泡尿,我觉着都比那桶里的干净许多。” 重点是那玩意儿喂进去能要命呀,他该有这个常识吧! 即墨云瞅了眼岚兮发髻上的珠花,伸手摘下,在左掌间一划,鲜血立即冒出。 “诶,你……” 岚兮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掰开秦长卫干裂的嘴唇,将握在掌中的血液慢慢喂了进去。 她只好伸手抬起秦长卫的下颏,另一手在他额上一按,使其仰起头来张大嘴。 即墨云腾出掰唇的手,轻托住他的后颈,积蓄的在喉间的血液缓慢地滴淌进他的身体里。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长卫要醒,这可把岚兮心疼坏了,要喂多少血才能缓解秦长卫的饥渴呀。 大约过了一盏茶,秦长卫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开始自主吞咽,他不知自己饮的是水是血,来多少便咽多少,完全出于本能。 岚兮焦急道:“差不多就好了,真要喂饱他,你还不得成干尸呀!” 即墨云这才住手,岚兮收回手,迅速扯了干净布条,取出金疮药,等即墨云的手一闲,便急急抓来怀里,细细上药止血。 一股暖流自指尖流向即墨云心头,他深深凝视着岚兮,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致。 岚兮只感到两道灼热的视线紧盯着她,抬眼一看,两相凝眸,心中一动,脸上不禁生热,又低眉包扎起来:“瞧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 就算真长了,她蒙着厚厚的布料,他又能看出什么? “这世上哪有花能及得上你。”即墨云脱口而出。 岚兮包扎好,放下他的手,又在内兜里摸了颗药丸,听了这话,又是欢喜又是羞赧,一抬头,却换了副微恼的神情,一把掀开他的蒙面布条,令道:“张嘴!” 即墨云依言张口,岚兮将那颗药快速精准地投了进去。 即墨云嚼了几口,但觉口舌生津,方才失血的几分倦意也在徐徐缓解。 “我让你吃你就吃,也不怕我喂你毒药。”岚兮躲开他的视线,别过脸,抱着膝盖摇啊摇,小女儿姿态毕现。 “这也得你舍得才行。”即墨云缓缓向她贴近,轻声说道。 “谁说我舍不得,你若惹我生气,我可真做得出来。”岚兮撇撇嘴,目不斜视道。 “我哪里舍得惹你生气?” “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甫一转头,即墨云的俊脸已近在眼前,漆黑的瞳眸里,倒映出自己透着紧张的眉眼。 她浑身犹似火烧,连话音也不觉软了许多:“即墨云,你这张嘴可真是越来越贫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你若早早嫁了我,自然早就发现了。” 他们越贴越近,直至额间相抵,彼此轻蹭着对方的眼睫,皆流露出几分醉意。 忽地,即墨云眸光一凛,岚兮也跟着警惕,两人齐齐向秦长卫看去…… 只见秦长卫一双眼睛半睁半眯,茫然地看着他们,仿若做梦一般。 岚兮又羞又恼:“喂,你醒了,怎么也不吱一声啊?” 也不知他何时醒的,方才那些臊人的话,可否让他听了去。 疑惑,恐惧,难以置信,秦长卫如梦初醒,突然瞪圆了眼,惊得合不拢嘴,挣扎着想要爬起,却一丝气力也无,只得歪着身子,虚软无力的问:“你们是谁?” 岚兮上前说道:“我们是来救你的,这里很危险,我们得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她拉起铁链,又烦恼道:“这镣铐该怎么打开?钥匙在哪儿?” 秦长卫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蜷缩起身体,抱住脑袋,拚尽微薄的力量哀嚎:“别打我,别打我,我不逃了,我听话,我不逃了,别打我!” 岚兮惊得倒退,对即墨云道:“他该不会疯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即墨云微微沉吟,对秦长卫道:“秦长妤死了,致命伤是一刀穿心,她死前受尽凌辱,死后不得瞑目,凶手是谁,想必你比我们清楚得多。” 秦长卫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整个人如同枯萎的枝叶般委顿不堪,他的哀嚎渐渐转弱,喉头里不时发出几声“咕隆”。 蓦地,“嗤”地一声笑将出来,笑声渐渐放大,最后竟如黄河决堤一般狂笑不止,笑得张牙舞爪,左歪右扭,颤抖不已,喘息不停,几欲气绝。 岚兮怜悯道:“他果真失心疯了吗,听到妹妹的死讯,竟还笑得这般开心。” 即墨云叹息道:“他没疯,他清醒得很!” 似是耗尽气力,秦长卫再也笑不出来,直如死灰一般瘫软着。 他空洞的双目望向上方的石壁,声音枯槁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你们真是来救我的?嗤!救我做什么?我所有的家人都没了,我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即墨云道:“你活着,固然不能令家人起死回生,但你死去,只会让谋害你的人逍遥法外,让你的家人含恨九泉。” 秦长卫冷笑道:“我只是一介商贾,手无缚鸡之力,如今更是阶下之囚,谈何报仇?” 岚兮忿然道:“喂,你是秦长卫,是那个广交天下豪杰的长沙孟尝君,只要你需要,你手下的门客定然赴汤蹈火,何愁大仇难报?” “呵!” 秦长卫自嘲道:“若果真如此,我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潇湘四义也曾是我的门客,郝正义与阮凤英,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们,呵呵!你看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他咬牙切齿道:“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瞎了眼居然信他们,竟看不出他们蓄谋已久,我亲自引狼入室,让陆无霆和罗晶晶那俩畜生,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活该啊,我……” 秦长卫越说越激动,末了忍不住咳嗽起来,岚兮生怕他气急攻心,连忙按住他的肩,顺了顺他的背。 她打断他的话,道:“我们帮你!我们一起先离开这里,再找那群畜生算账!” 秦长卫渐渐止咳,愤怒的视线逐渐转向他们,又化作一丝狐疑:“你们到底是谁?” 第八十六章 真相 岚兮松开手,想着若不交待明白,终究无法取得信任,再拖延下去终究不妥。 于是她摘下层层蒙面布条,强忍恶臭,自报家门:“秦爷喜欢结交武林豪杰,那可识得滴翠谷、梅花坞?” 秦长卫目露研判:“自然识得。” 岚兮拱手道:“在下温岚兮,家父梅傲雪,家母温如玉,滴翠谷谷主温老先生是我的外公,梅花坞梅老爷子是我的祖父,秦爷若不信……” 她挠了挠头,此刻的她,实在也没法拿出有力的证据,索性道:“眼下这般境地,你若实在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秦长卫警惕的目光逐渐放柔,这世上绝没有如此准备不充分的骗子,更况且,眼下的他还有何欺骗价值? 他扯了扯嘴角,想自嘲又没什么力气笑:“那这位是……” 他看向即墨云,即墨云刚刚拉下布条,还没开口,岚兮已先抢着道:“这位是我相公,藏渊山庄庄主即墨云。” 她脱口而出,极为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她看向即墨云,碰着他那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神情,忽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忸怩地补充道:“不过还没正式拜堂。” 秦长卫并未注意到最后这句话,只是眯起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 藏渊山庄的名头在武林中是无人不晓的,但现任庄主即墨云他却知之甚少,偶然听见传闻,大抵上都是他铸剑技艺如何高超,为人如何冷漠清高。 此刻见了真人,却如坠入迷雾般,纵然初见,却打从心眼里对他生出莫名的信任感。 即墨云敛起笑容,微微作揖:“在下即墨云,原是要去阆州,途中遇上令妹有难,出手相救,一路护至长沙,蒙秦爷青睐宴请,不想宴中突生变故,误入密道,被困于此,才得以见到真正的秦爷。” 岚兮愤慨道:“都怪你那个结拜兄弟,那个枉称中原大侠的雷彪,若不是他,我们俩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秦长卫恨道:“那个假扮舍妹的定然是罗晶晶,她精通易容,擅长用毒,心狠手辣,那个冒充我的是陆无霆,那厮狡诈阴狠,诡计多端,可这一切和我结拜大哥有什么关系?” 岚兮疑惑道:“你居然不知道?难道雷彪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也是受人蒙蔽?” 即墨云道:“此事暂且不提,终究发生何事,秦爷可否先将来龙去脉,告知我夫妻二人?” 听得“夫妻”二字,岚兮心中一动,扭头望向即墨云。 即墨云目光一柔,勾起一抹浅笑,岚兮脸一红,瞥过眼去不再瞧他,心脏却在咚咚直跳。 秦长卫一想到事情原委,心中苦痛溢于言表,也无暇注意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 他忍下恨意,悠悠长叹,娓娓道来:“三个月前,舍妹上山烧香,不幸遭遇强人,幸得侠士相救,那人便是陆无霆,我邀他过府,奉为座上宾,以报大恩。” “不久,拙荆身染怪病,请遍长沙城里的名医也束手无策,陆无霆便向我引荐了罗晶晶,她一来,果然药到病除,因此机缘,我留他们两人于府中做客,没过几天,我那十岁的独子又失足落水,虽救得及时保下性命,却也落了病根,整日痴傻呆笑,拙荆以泪洗面,我心中郁闷,不免独酌贪杯,谁知……” “哎……犯了错,害得拙荆想不开,携同稚子投湖自尽。”他叹息连连,自责懊恼地握起了双拳。 岚兮不解地问:“你犯了什么错,为何会让尊夫人如此想不开?” “我……我……” 秦长卫黑脏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即墨云心中有数,却闭口不言。 终于,秦长卫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是我酒后乱性,与罗晶晶那贱人做下苟且之事,又被拙荆撞见,这才酿成大祸。” 他随即又为自己辩解道:“自结缡以来,我对拙荆始终如一,虽膝下单薄,也不曾有过二心,那一夜我也不知自己怎地,竟色迷心窍,竟……哎!” 往事不堪,悔恨已迟,岚兮咋舌,虽猜到其中蹊跷,但对秦长卫所为仍感不耻,心中不由添了三分鄙夷。 察觉即墨云的视线正注视着他,她恶狠狠地瞪回去,好似在说:“你若敢犯他一样的错,我定不饶你。” 即墨云心领神会,悄悄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回以一笑,叫她心安。 秦长卫稍停片刻,又接着道:“事后,罗晶晶寻死觅活,让我以为错皆在我,为了她的名节,我答应她暂不发丧,先将拙荆与爱子葬入祖坟,等事情淡去再说。” “我心中有愧,便留下那贱人,想尽量弥补,没多久,潇湘四义上门拜访,我照例留他们做客,之后我府中门客便因故纷纷离开,到最后只剩下郝正义和阮凤英。” “那时我心中苦闷,终日借酒浇愁,舍妹苦劝不动,我不问外事,只将府中事宜都交由郝阮二人处置,直到那日舍妹含泪说,陆无霆那狗贼喝醉了酒,竟想欺侮她,我才开始警觉,暗中差人寄信邀雷大哥前来。” “可还没等来雷大哥,狐狸便露了尾巴,我同他们撕破脸面,想要报官,方知秦府上下早被他们所控,我与妤儿被关于此处,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们蓄谋已久,竟不知何时已在府邸之下挖了这条密道。” 岚兮道:“那密道的入口,即在府中仙人掌丛中,你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知道?” 秦长卫苦笑道:“那片仙人掌,罗晶晶要求种植的,她说,那玩意儿可以入药,对拙荆身体有益,但必须是新鲜摘下来的才管用,于是我派人四处搜罗,种了一片,现在想想,那样一片仙人掌,定然无人愿至,才能使得那密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挖进来。” “想那时我也是蠢,竟信了她的鬼话。”秦长卫又羞又恨,拳头也越握越紧。 岚兮听他说完,思忖片刻,喃喃自语:“听你所言,雷彪是被人利用了?” “那后来如何?”岚兮接着问道。 第八十七章 福祸 秦长卫道:“等我和妤儿被关押后,罗晶晶才告诉我真相,原来当初妤儿遇险,是陆无霆一手安排,等他混进秦府后,又伺机毒害拙荆,借故引荐罗晶晶。哼!那毒本就出自罗晶晶之手,她当然有法可解。” “犬子失足落水,便是罗晶晶设计陷害,之后假意相救,却暗下毒手,令犬子变得痴癫,又趁我醉酒,引我失足,更刻意让拙荆撞破此事,彼时拙荆正因犬子伤心,万念俱灰之下做了傻事,我因羞悔交加,不忍苛责生者,秘不发丧,使得外界不知我秦府中事,及至潇湘四贼上门,我尚迷于当局,给他们可趁之机。” “他们巧施离间之计,逼走我府中门客,有生疑者,便暗下杀手,郝正义与阮凤英早已被策反,我将府中之事交予他们,是正中下怀,等我警觉时,秦府已经变了天,是我有眼无珠,竟看不出他们狼子野心,害了妻儿,害了妹妹,待我死后,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秦长卫一面叙述,一面强忍悲拗,哽咽着继续道:“他们先是折磨我,逼我交出回龙璧,但我宁死不屈,他们拿我无可奈何,又不敢真的杀了我,于是就用妤儿威胁我,我先时还不放在眼里,但眼看着他们动了真格,尤其是陆无霆那畜生……” 他喘了口气,悲痛欲绝道:“我……我已让妻儿枉死,难道真要为了死物,再害了妤儿不成?” “万般无奈,我到底屈服了,他们答应过不伤害妤儿的,可是我交出了回龙璧,妤儿她还是……” 他嗫嚅着,再说不出一字,暗声饮泣。 岚兮愀然道:“那些恶人,哪有信义可言,得不到时,不折手段,等到手了,就更不必顾忌了。” 即墨云问道:“你可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冲天大盗!” 秦长卫忽而两眼冒火,一拳砸到地面:“陆无霆是冲天大盗!这是他得意忘形时,亲口所说。” “至于罗晶晶那贱人,我只知道她擅长用毒,精通易容,她制作的人皮面具可以以假乱真,有一天,陆无霆假扮我的模样,进来瞧我,我还以为自己见了鬼魅,骇了一跳,他揭下面具,哈哈大笑,连声夸赞那贱人手艺精湛。” “我立知他要利用我去害人,可我无力阻止,再三追问,他才说,要借我这张脸,去干一件大事,若成了,不仅能报师仇,还能引起江湖纷争,暗中渔翁得利,说不定还能弄个武林盟主来当当。” 岚兮不服道:“呸!好狂妄,也得他们真有这本事才行。” 即墨云道:“若他们真有能耐进入藏剑楼,盗出八口宝剑,散入武林,倒真有可能引起江湖纷争。” 岚兮担忧道:“难道他们就是在这儿等着?先是劫月影,逼你亲自送剑,再设下陷阱,半途加害,藏渊山庄群龙无首,自然岌岌可危。” 即墨云道:“你太小看老徐和老何了,藏剑楼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即便我不在,他们也能确保万无一失。” 岚兮闻言稍稍放心,随即又想起一事:“哎呀!不好,你的月影剑呢?” 即墨云微笑道:“你放心,它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再慢慢告诉你。” 他转头,又问秦长卫道:“之后还发生何事?” 秦长卫摇了摇头,黯然道:“之后他们带走了妤儿,便再也没人进来过,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醒来却看见了你们。” 岚兮思忖着说道:“陆无霆是冲天大盗,那潇湘四贼又为何助他?还有郝正义和阮凤英,他们深受你的大恩,又为何如此不顾道义?” 秦长卫不屑地哼道:“掉头的买卖有人干,亏本的生意无人做,除了金钱、权势、女人,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还能为了何事,陷我不义。” 即墨云道:“现在首当其冲,是想法子出去,其余的容后再说。” 岚兮拉起铁链皱眉道:“可是这铁链该怎么打开?” 秦长卫叹息道:“这镣铐是精钢所铸,刀剑削不断,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你们还是自己寻生路去吧,莫管我了。” 岚兮毅然道:“既然撞见了,就没有见死不救的理儿,说什么也要一起出去。” “也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要忍着点儿疼。”即墨云道。 秦长卫眸子一亮:“若能摆脱枷锁,忍点疼又算得什么?” 岚兮急道:“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即墨云半跪半蹲,让秦长卫将右掌如鹰爪子般蜷起,自己则一手固定他的右臂,一手握住镣铐,慢慢施力,左旋右转,欲取下镣铐。 秦长卫叹道:“哎,这法子我初初也尝试过,只可惜……” 他言犹未了,但觉关节一阵刮疼,镣铐便脱手而出了。 秦长卫立时明白过来,不由自嘲:“还是即墨庄主观察入微,我竟忘了自己,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这秦长卫原来是一副富态,这些日子以来,吃尽了苦头,早瘦得不成人样。 陆无霆他们,对这手无寸铁的富家老爷本就不放眼里,自然也就不会仔细检查镣铐。 岚兮也明白了,不禁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相公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即墨云会心一笑,算是默认,他如法炮制,将另一只镣铐取下,抛到角落,问秦长卫:“你现在可还有气力行走?” 秦长卫使劲想要站起,但每次都是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即墨云索性将他背到背上,不等秦长卫开口,先行说道:“闲话少叙,先出去再说。” 秦长卫心中感激,眼眶一热,正想言谢,但大恩不言谢,更何况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他重振精神,道:“我知道机关在哪儿,他们出去时,总是推动那面石壁。” 他说着,指向他们方才进来的那面石壁,道:“机关就在四行九列的那块砖上。” 岚兮走过去依言照做,石壁随之移开。 她心下一喜,方想一个箭步踏出去,石壁忽而又合上,险些夹住她的脚。 她向后一退,扭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长卫瞪圆了眼睛,摇头道:“不可能,我明明没有记错。” 这时,头顶突然窸窸窣窣落下好些沙石,岚兮不明所以,只觉脑袋有些眩晕。 她伸手接了一把沙石,扶额道:“我好像有点头晕,这里怎么下起沙子来了?” 即墨云立知不妙:“糟了,这地方怕是要塌了!” 第八十八章 遇险 岚兮猛然醒悟,她东张西望,整间囚室果然如活了一般,动得厉害,就连石壁上的油灯也受不住摇晃,坠落下来,火光顷刻熄灭了。 岚兮立足不稳,黑暗中一个趔趄,便要摔跤,即墨云及时在她肩上一提,她腿一弓,稳住下盘,一颗心却在咚咚乱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突然间就塌了?” 秦长卫咬牙恨道:“这帮畜生是想将我们活埋!” 即墨云道:“别慌!先找地方避一避。” 秦长卫绝望道:“这地方空空如也,哪有可避之处?” 正说话间,头顶的砖石开始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即墨云听音辨位,一面背着秦长卫,一面护着岚兮,东闪西避,几番折腾,渐渐牵动内伤,疲态毕现。 岚兮解下外衫罩在三人头上,挡住不断落下的细碎沙石,担忧道:“云,你怎样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啊!” 她一言未毕,又有石砖掉落,即墨云提着她,闪身回避。 她松了口气,将余话咽回,可是她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脱险的法子,难道他们真要一起死在这里? 坠落的石砖砸中恭桶,恭桶翻倒,秽物横流,恶臭熏天。 疲于逃命的三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七跳八纵,皆没闲心在意这股恶臭。 岚兮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虽说死在这种境地下未免惨了些,但好歹有即墨云相伴,也不寂寞。 她望向即墨云,明明黑暗中瞧不清楚,她也想多看他几眼,因为她怕,她很快就会瞧不见了。 忽然,即墨云的眸光闪过一丝神采,岚兮看清了他的面容,疲倦中透着希望的振奋。 岚兮霍然抬头,剥落的石缝间钻入一线天光,她兴奋地喊道:“云,这上面有出路!” 即墨云朝她一点头,提气一纵,双腿却突地一虚,反而向后退去。 他微微变了脸色,岚兮也察觉不对,见他额汗涔涔,情知不妙,连忙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 “以你现在的功力,无法同时带着两人,你放开我,以我的轻功,可以自行离开。” 说完,她一抽手臂,拂开即墨云,外衫仍披回她身上。 即墨云干吞下药丸,伸手再去拉她,道:“你脚上有伤,怎能让你冒险?” 岚兮一闪身,躲开他的手,急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你若强行带着我,我们谁也逃不了。” 秦长卫叹息道:“即墨庄主,你放下我吧,带着我,势必要连累你们的。” 石缝越裂越大,沙石飞扬间,一阵黑暗骤然压进来,“跨啦”一下,塌落了一小方石壁。 即墨云当机立断,隔空拍掌,将岚兮向后带去,自己则连连后退。 两人分别猫在角落里,护住头颈,砖块掉了一地,震耳欲聋。 待声音渐悄,尘灰退去,两人这才抬头看去,上头破了一个大洞,原来是块大石头从上面坠下,此刻,外头已是黎明。 “我知道了,秦府的北面,出了城门不远便是郊外,那里乱山重迭,怪石嶙峋,这条密道是从那里挖进来的。”秦长卫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 岚兮欢声道:“所以,我们从这里出去,便是郊外了!” 不用再与潇湘四贼等人纠缠,自然是件好事。 绝处逢生,三人都是精神抖擞。 岚兮抖了抖身上的沙石,自信满满道:“这里就这么高,看我出去给你们看。” “你当心些。”即墨云提醒道。 岚兮笑了笑,摩拳擦掌,牟足了劲儿,猛提一口气,足尖在石壁上一蹬,便如燕子般直往上蹿。 谁知尚在半空,头顶的石砖又复活了般,继续落下。 她来不及攀到外面,为了闪避,只得卸了劲力,重新落地,倚墙而立,然而脚上的伤却受了牵动,隐觉生疼。 “岚岚,你没事吧?”即墨云连忙追问。 “没……” 她话还没说完,背后突然被什么一顶,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她一惊,眼见即墨云背后的石壁居然向着自己这面缓缓移来! 她立即意识到,前后两面石壁正在慢慢合上。 她惊出一身冷汗,有一瞬间,丢了三魂七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即墨云大声呼唤“岚岚”,她才醒过神来。 即墨云已来到她身边,将她提溜过来,托住她的腰身,凝眉肃然道:“岚岚,气沉丹田,我说起时,你便一起向上运力!” 岚兮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即墨云此时内力不济,绝没有让三个人都全身而退的把握,他要护全两人,难道是打算……牺牲自己? 即墨云斩钉截铁道:“你信我,在没娶到你之前,我绝不会死!” 秦长卫哀嚎道:“即墨庄主,你们还是丢下我吧,这是我的命,不该拖累你们。” 岚兮与即墨云谁也没有理会他,秦长卫气力虚弱,也无法自行挣扎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即墨云眼中的坚定,曾给予她无限的力量与希望。 可此刻,她却无法肯定,这会不会是骗她求生的伪装。 时机稍纵即逝,谁也耽搁不起,耳边,石壁靠近的轰隆声越来越近,头顶的漏洞也在随之缩小。 尘沙迷离间,刹那光阴仿佛已历半生。 岚兮一咬牙,决绝地道:“好,如果你敢死,我也绝不独活!” 即墨云勾起一抹暖笑,笑容转瞬即逝,随即换上一脸肃容。 岚兮解下外衫,仍罩在三人头上,她暗暗运力,蓄势待发。 即墨云陡地一声断喝:“起!” 两人应声纵上,碎石随着洞口挤压纷纷坠落,借着劲势,穿破外衫,打在三人面上,生死关头,谁也无暇顾及脸面疼痛,只一心望向那越来越窄的洞口。 两侧石壁似是长了眼睛,知道他们要逃,闭合的速度居然加快了,而距离曙光却仍有一半距离。 三人皆是一身冷汗,秦长卫吓得脸色铁青,险些昏厥。 岚兮和即墨云虽然心惊,却始终提着一股劲儿,不敢有丝毫放松。 它快,自己就要比它更快! 第八十九章 死别 但是,现实总是很残酷,两人跃得越高,体力便耗得越快,速度难免落后。 西侧的石壁已然十分接近,眨眼间,便已到了身畔。 即墨云灵光一闪,索性狠狠向西一踏,石壁力愈千斤,自然踹不动,反而推得他们往上直蹿。 洞外的光芒一下子变得明晰,岚兮精神一振,也无惧自己身畔移来的石壁。 她依样葫芦,也奋力在壁上借力,两人又一纵向上,他们几乎快看到洞外的朝阳了,但是洞口也在急剧缩小。 即墨云当机立断,猛然大喝一声,背上的秦长卫便如离弦之箭般,裹着岚兮的外衫顷刻间冲了出去。 这一掷,耗的不单单是劲力内息,更是考验心性。 性子稍躁,力道拿捏过头,秦长卫一出洞口,撞得狠了,小命可就不保了。 性子过慢,力道拿捏不及,人还没扔出去,反而砸向自身,三人一同遇险。 更何况,不止是力道,准头也不容有失。 “砰!” 秦长卫重重地摔在了洞外。 他一出洞口,恰巧落在乱石杂草中,虽没有丧命,但也摔得不轻。 他满眼金星乱冒,浑身龇牙咧嘴的疼,甫一抬头,只觉阳光刺眼,照得双目有如针刺。 他只好将脸面埋到地面,匍匐着不敢妄动。 不多时,他感到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只听得耳边嘈杂,尚未及体会重生的喜悦,便昏睡过去了。 秦长卫这番变化只在刹那之间,岚兮与即墨云的生死,也只在这瞬间。 就在即墨云刚将秦长卫扔上去之后,那洞口缩得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石壁也不足他一人身长。 他没有丝毫犹豫,紧接着在岚兮腰间一提,使出余下劲力,一鼓作气,将她掷出了洞外,岚兮料到他心中所想,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即墨云知道他这样做,她必是不允的,所以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可到底,他还是迟了一步,那洞口很快就缩小了,饶是岚兮清瘦,他也可以预见,以洞口现在的闭合速度,等她穿过时,极可能会被卡住。 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为什么方才他第一个送上去的不是她? 难道是他内心深处其实信心不足,不相信三人都能平安无事,所以才会想要与她多相处一会儿,哪怕只是多那么一刹那? 因为他的私心,一念之差,便要害死自己最心爱的岚岚了吗? 他在懊悔,在忧心,心跳快得直要穿喉而出,脑海里竟然闪过一瞬无措的空白。 原来,他也有彷徨脆弱的时候,面对生死,他是如此的渺小与无力。 生死相许,才刚发过的誓言,转眼便要成真了吗? 不知是否错觉,就在这霎那,那洞口似是突然迟滞,他瞬时从悲戚中走出,挥起一掌便拍向岚兮鞋底。 岚兮得了劲势,身体直飞出去,险险擦过洞口。 参差不齐的洞沿,撕下她一片裙裾,她的人,已安然摔在洞外。 岚兮被这一摔,震得浑身骨骼生疼,但她无暇顾及伤痛,刚一回神,便冲到洞口。 只见即墨云的一只手将将伸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探手拉住! 但是,即墨云本事再大,也只能伸出一只手来,因为洞口的大小,也只容得下一只手。 岚兮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唯见晨光映在即墨云的半张脸上,半明半暗,他诀别的眼神微微闪烁,眸里依稀含光,不舍与遗憾充斥其间…… 洞口已缩成一条裂缝,很快便要闭合了…… 岚兮发狂般地握紧他的手,他的身体在往下坠,她不受控地跟着滑入裂缝。 她的掌心沁出层层冷汗,不由自主地,手,一寸一寸地,从他的手臂滑向了手腕,滑向了手掌,再滑向手指,到最后,仅勾住了他的指头…… 好沉,好沉,她快撑不住了! 不,她不放,她绝对不能放! 这一放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她还在苦苦坚持,即墨云却反倒释然了。 当裂缝窄得仅容得下他的手掌时,他突地抽出了手指,细细的晨曦洒在他温和的面容上,透着圣洁的光辉。 他的唇瓣微微翕动,轻轻地,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然后他笑了,月光般的笑容,是他爱她的模样。 瞬息之后,他的脸暗了下去,洞口彻底闭合了,连条裂缝也没有了,一切又归于沉寂。 可是,她再也看不见那张面孔,那个笑容了。 她呆若木鸡,捏着自己的手,在滑腻的细汗中,在冰凉的皮肤上,感受着他残留在自己掌中的温度。 脑海里,他的面容在不断地闪回,蓦地,她学着他的微笑,学着他的口型,默默地念出了那两个字:“珍、重。” 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止也止不住,这龙潭虎穴里,两面石壁夹击之下,退路全无,他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撕心裂肺的痛楚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骤然长啸,悲痛欲绝,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一双缁色皮靴轻轻踩在碎石杂草中,沙沙细响,不疾不徐。 他经过秦长卫时,没有停留,直到走到岚兮面前时,他才停下。 他单膝跪地,低眉抬手,温柔地抚去她面上的泪痕,似乎对她昏迷在此,并不感到意外。 继而他弯下了腰,一手绕过她的颈肩,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缓缓将她抱起。 岚兮脑袋一歪,枕靠在他胸前,泪盈于睫,鼻尖翕动,双唇一抿一抿,一张脸哭得红扑扑的。 他垂眸瞧去,微微摇头,浅浅叹息道:“岚岚,你总是这样不听话,可又把自己伤着了,哥哥带你走,有哥哥护着你,便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他低头,下颏柔柔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慢慢朝着来路走了回去。 再经过秦长卫时,他忽而驻足,扫了秦长卫一眼,靴尖一挑,将岚兮的外衫一带,仍旧披回了她身上。 而后他继续走着,不再回头,直到看见了西风烈。 正在嚼草的西风烈见了主人,便顾不上吃草,欢天喜地地奔向他,见着主人怀里的女主人正在沉睡,不敢放声长嘶,只扬了扬前蹄,就乖乖立在了他身边。 梅吟香抬脚在马镫上一踏,身子轻巧地落在马鞍上,他左手搂紧岚兮,右手持缰,轻喝了声“驾”,两腿一夹马腹,西风烈便欢快地跑动起来。 晨光下,一匹快马一双人,在欢快的蹄声中,逐渐绝尘远去…… 第九十章 生辰 滴翠谷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和风拂过,清香沁人。 他伫立在槐树下,无心欣赏,漆黑的瞳眸里,映着通往谷外的路。 渐渐地,他拧紧了眉头。 突地,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挥拳砸向槐树。 老槐树颤了颤,秋香色的花朵飘零而下,落了一地的花香。 岚兮挥着狗尾草,哼着小曲儿,一路蹦跳着回到滴翠谷。 陡见了老槐树下的他,她不由愣住,随即笑逐颜开,一个筋斗,翻到他跟前,喜出望外:“吟香哥哥,你怎么来了?” 梅吟香原本绷着的俊脸在见到她时,立即被笑颜替代:“你又趁着你外公入山采药,上哪儿胡闹去了?” “我……” 岚兮挠了挠头,眼珠一转,忽而指着老槐树惊诧道:“咦,这才七月,槐花怎么都掉光啦?” 梅吟香明知她是有意转移话头,也不戳破,只笑笑说:“岚岚,镖局里杂事太多,我只能在这里呆三日,眼下已等了你两日,也没法再耽搁了,只好明年再来看你了。” 岚兮一听他要走,忙揪住他的袖子,急道:“那不是还有一日吗?” 梅吟香道:“剩下的那一日,本是要代四叔四婶与你外公好好叙旧,可惜他老人家不在,明日也回不来,我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 “你回过梅花坞啦?” 岚兮双眸一亮,紧紧拽住梅吟香,更不愿意松手了:“外公不在,还有我呀,我代替外公为你接风洗尘,你跟我叙旧就好了,我好久没见着爹娘了,他们可还好?还有吟歌那个小屁孩儿,还有爷爷,还有各位伯伯婶婶哥哥姐姐,他们都还好吗?” 梅吟香知道自己是非留下不可了,他抽出折扇为难地敲了敲掌心,佯作思考状。 岚兮苦着脸,再三央求,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岚兮悄悄拿来外公珍藏的好酒作招待,两人对月痛饮至微醺,双双枕于苍穹下,夜空辽阔,流萤飞舞,十分惬意。 梅吟香看似不经意地一提:“岚岚,下个月你就满二十了。” “我知道呀,那又怎样?” 岚兮一眨不眨,信手一挥,捉了两只流萤,又张开手,放走了。 自懂事以来,她对过生辰便提不起兴致,只觉着每多一岁,便多一年的烦恼,她巴不得忘了这个日子,偏他记得比自己还牢。 “到时一定会有许多人上门提亲。”梅吟香漫不经心地道。 “他们想提就提好了,反正我又不会答应。”岚兮毫不在意地回答。 “如果提亲的是即墨云呢?”他风轻云淡地问道。 岚兮一怔,肯定道:“不会的,他才不屑于与温梅两家攀亲道故……” “哎呀!” 她坐起身来,猛地醒悟:“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他了?” 梅吟香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不是你自己承认的吗?” 岚兮扁了扁嘴,哼道:“又上你当了。” 很快,她又展颜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爹爹向藏渊山庄求剑,他如今要闭关铸剑,三年内,我便见不着他了,这一趟偷溜出去,只是想与他再聚聚罢了。” 梅吟香道:“你去会会朋友也不算什么大事,为何连哥哥都要瞒着?” 他说完,又叹气道:“哎!果然是长大了,与哥哥生分了。” 岚兮忙挽住他的胳膊,急得满头生汗:“才没有呢,这世上除了爹娘、外公和爷爷外,再没有人比你重要了,你看,你排在吟歌前面呢!” 他噗嗤一笑,在她额上轻轻一弹:“把眼睛闭上,哥哥给你样东西。” “哦。” 岚兮依言照做,心知他又搜罗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要送与她作生辰礼物。 果然,她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指尖,接触到了自己颈部的肌肤,有些发痒,她咯咯笑道:“是项链对不对?” 梅吟香系好红线,调整一番,又接着仰躺回去,笑道:“你自个儿睁眼瞧瞧。” 她睁开眼,拈起脖子上的石坠,又摸又看:“咦,是吟香哥哥最喜欢的黑曜石呢!” 岚兮摸索着,拧开玉坠,嘻嘻一笑,她就知道吟香哥哥送的东西总是有玄机的:“呀,原来是枚印章,还刻着个温字。” 梅吟香道:“凭此章,可出入全国任何一家梅家钱庄,任意提取纹银二十万两,石章出自我手,主意是大伯提的,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他轻描淡写,丝毫不提他为寻这上等石料,远赴乌斯藏,亲自挖掘打磨,耗时半年之久。 “喜欢喜欢,这礼物甚好,怎么不早点儿送我?” 岚兮贼贼笑道:“以后,我就不用盯着吟香哥哥的荷包瞧了,哥哥终于可以存下老婆本啦,哈哈哈!” 梅吟香的表情微微一凝,伸指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没心没肺的丫头,有了财源,就把哥哥给卖了。” 岚兮兀自咯咯直笑,算是默认了。 梅吟香眼眸一抬,望向夜空,笑意渐失,悠悠一叹:“你若永远这般没心没肺下去,倒也不坏。” 他说着,眼底竟流过一丝凄凉。 “吟香哥哥,你怎么啦?”岚兮一转身,趴在草丛里,双手托腮,低头俯视着他。 他深深望入她的眸里,那里面澄澈如一汪清泉,不染尘埃。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描上她的眉眼,若时光能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即便她不可能对自己产生其他情愫,至少,她也没有爱上其他人,那样,他起码还能骗骗自己,她是属于他的。 “吟香哥哥,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岚兮被他这份突如其来的感伤所震慑,不禁担忧起来。 梅吟香目光迷离,低喃道:“如果你不是温岚兮,该有多好。” 岚兮莫名其妙:“我不是温岚兮,那我是谁呀?” 指尖画到她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他轻声追问:“岚岚,如果我不做梅吟香,你肯不做温岚兮吗?” 岚兮眨了眨眼,拒绝得痛快:“我不要!如果我不做温岚兮,那我就不能认识吟香哥哥了,我才不要失去吟香哥哥呢!” 她自以为回答得圆满,他手一松,眼里的微光一下子黯淡了。 极迅速地,他恢复一如既往的笑容,喉头却在发苦:“你说的对,没有这重身份,我们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哥哥也不想失去岚岚。” 他们相视而笑,皆是璨如星辰,但两颗心的距离,却无比遥远。 第九十一章 钥匙 梅吟香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星星,只有一弯玄月。 还有她脖颈上的黑曜石,在他眼前不停地来回摇晃。 而现在,她的颈上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她腰间系着的,那枚丑陋不堪的玉佩,其寓意不言自明。 三年前,他以为时间会磨平许多事,三年后,他才明白,时间也会深刻许多事。 他手握那枚玉佩,越捏越紧,他恨,他真的好想把它捏碎,可他更恨的,却是眼前这个躺在病榻上,肆意舍弃他心意的女人。 他放过那枚死物,逐渐伸向她细长的脖颈,触手凉凉的,滑滑的…… 他慢慢扼住她的喉,一点一点地加重,他的手指很长,指节也很有力,从她逐渐紫胀的脸上,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命正捏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地流逝…… 一颗泪珠“吧嗒”,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心头一悸,猛地醒悟,慌忙松手。 “啊,岚岚!” 他伸手擦去那滴泪,慌乱地为她顺气,抚摸她的脸,试图抹去她这痛苦的表情。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意识却尚未苏醒。 他俯身将她搂进怀里,侧颜贴着她凉凉的脸颊,喉头里塞满了心疼:“岚岚,是哥哥不好,哥哥不是有意的,哥哥不会伤害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泪水自他眼里沁出,沾湿了她的脸,渐渐地,她恢复如常,他的泪也干涸了。 他痴痴地搂着她,无意间,目光又扫到那枚玉佩,蓦地心念一动。 他收拾好情绪,缓缓放下岚兮,解下那枚玉佩,仔细揣摩起来。 这玉佩,形为椭圆,玉质青色,不透不润,多絮斑,上以浮雕手法,雕琢螭龙穿花纹,反过来另一面,是鱼穿莲叶纹,圆下穿一小孔,坠着墨绿穗子。 雕工虽然精巧,玉料却极是一般,置于掌心,颇具分量,厚度也较一般玉佩厚了三分。 他反复端详一番,突地伸手在岚兮怀里一探,摸出针袋,取出两根银针,在龙眼和鱼眼的中心凹陷处,同时一扎…… 他是偃师的再传弟子,这点小门道他怎会看不穿? 果然,机括“咔”地微响,玉佩从边缘中心一分为二,他轻轻打开,居中赫然镶嵌着一把青铜钥匙。 他小心地取出那把钥匙,细细打量,他记得师父曾告诉过他,藏渊山庄的藏剑楼是师祖亲手设计。 其楼高五层,层层都是匠心独运,九九八十一道机关,各有玄妙之处。 其中有一层最为特殊,它埋在藏剑楼底,是不为外界所知的第六层。 要入其中,对于精通机关术者或许不难,但要取剑,却需要一把钥匙,否则便会触动机关,锁于其中。 若用蛮力破坏,则楼毁人亡,剑便会深深埋入地下,这把剑当然就是长渊剑。 他凝视着钥匙,心中只有冷笑:呵!即墨云啊即墨云,你倒是真心得很,连藏剑楼的钥匙,都能拿来作定情信物。 他将钥匙揣入怀中,仔细吻合玉佩,“咔”地一声,将玉佩恢复原样。 正在这时,店小二在门外喊道:“公子,您要的热水和巾帕小的给您拿来了。” 梅吟香将针袋和玉佩都掖入枕下,道:“进来吧。” 小二推门而入,将热水和巾帕放在桌上,隔着屏风,堆笑道:“公子,尊夫人看着伤得不轻呢,要不要小的去帮您请个大夫来呢?” “不必了,去请你们老板娘过来一趟。” “好,小的这就去。” 小二答着,便要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又被梅吟香唤住:“慢着。” “公子还有何吩咐?”小二问道。 梅吟香吩咐道:“劳你跑趟腿,到成衣店去买几套素净的女装来,捡最好缎子买,记得再买几双鞋。” 梅吟香说着,将放在地上的,唯一的一只靴子拾起,往屏风后一抛,又道:“鞋子的大小比照着这只买,衣衫的尺寸照着屏风上的那件挑,速去速回。” 店小二闻得一股臭气越来越近,忙捂着口鼻,直想后退,但没来得及,却被那只靴子砸个正着。 “哎哟!” 那靴子砸到了他,又掉落在地,他委实不愿意去碰这又脏又臭的东西,抬眼一看,那衣衫也是又破又脏,他不由皱起了脸。 梅吟香的银子很快又接踵而至,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眼前,小二两眼放光,连忙伸手接住。 他但觉双手一沉,赶紧掂了掂分量,眼睛便睁得更圆了。 梅吟香道:“银子若有剩下,你便自个儿留着吧。” 小二听了这话,立马捡起靴子,取了衣衫抱在怀里,眉开眼笑:“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办得妥妥帖帖的。” 今儿真是遇上财神了,不止包了在长沙城郊的这座客栈,还动不动就有赏钱,遇上这样的主儿,办起事来自然尽心尽力,他咬了咬银子,想着这银子成色可真好,等会儿准能剩下不少,便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等他带上门,梅吟香才起身去端来热水,拧了巾帕,轻轻为她擦去脸上和手脚上的泥污血渍。 他缓缓摩挲着她脸上细碎的擦伤,又是心怜,又是不甘。 “咚、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他回过神,是老板娘来了。 他让她进来,请她为岚兮好好清洗上药,里里外外叮都嘱了一番。 老板娘瞧他心思细腻,事无巨细,压着嗓子轻声笑道:“客官若是不放心,何不亲力亲为,客官细致如斯,可比小妇人妥帖得多,尊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梅吟香望向岚兮,脑海里一阵恍惚,负背的手一紧一松,沉声道:“你照做便是,莫多嚼舌根。” 老板娘笑脸一僵,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他,连忙致歉道:“是是是,小妇人失言。” 梅吟香大踏步走出去,老板娘紧随送他,直到关上门,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原来是私定终身的小夫妻啊,准是被棒打鸳鸯,才私奔到此,难怪弄得如此狼狈。 老板娘瞟向屏风后躺着的人影,不禁捂嘴偷笑。 第九十二章 年少 梅吟香回到隔壁自己的房中,拾掇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正擦着脸,忽而眸光一凛,斜眼看去,窗外秋风飒飒,几片黄叶凋落…… 他微微迟疑,又继续埋头擦脸,慢条斯理,等到擦完,将脸帕好好拧了一把,展开搭在脸盆边缘。 接着,他又理了理衣裳头发,出门便命人在雅间置办了一桌酒席,自己则回到岚兮身边守着。 老板娘为岚兮收拾妥当后便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朝梅吟香送去一个颇具意味的眼神,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表情。 梅吟香等老板娘出去,才回过头来为岚兮整理鬓角上的乱发。 他提了提被子,为她掖好被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瞧,每个人都觉着咱俩很登对呢,如果没有身份的枷锁,你会不会也这么认为?” 沉睡的岚兮自然是不会回答的,他原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喜欢跟着我,还说我身上香香的,你很喜欢呢,那时候你只有三岁……” “吟香哥哥身上总是香香的,好好闻,岚岚好喜欢!” 梅吟香仿佛又听见了那个软软糯糯甜甜的声音,那是三岁的岚兮,模样就像她的声音一样可爱,任谁都喜欢她。 可那时的他却并不喜欢,喜欢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奢侈。 因为他自己,也没有人喜欢他,更没有人教他如何喜欢。 包括他的亲生母亲对他,也只有厌憎。 他的出生是错误,是耻辱,甚至是绝望…… 打小他就觉得长辈兄姊们对他与众不同,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他们好像都知道点什么,但谁也没有说出口,可言行上的疏离,他感受得分明。 他以为是因为他天生的异香,他以为可以凭后天的努力令人改观。 一直以来,他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比所有同龄的孩子,更懂事,更周到。 直到那天,他不慎碰触到母亲的手,一贯冷漠的母亲终于控制不住,对他大发雷霆,不慎道出了他的身世。 原来,他不是梅家的孩子,他的存在只是母亲受尽凌辱的结果,而他的生身父亲,竟是一个受万人唾弃的采花贼! 那年,他才十岁,却明白了什么是原罪。 这就是原罪,注定了他在梅家,只能得到同情、怜悯、刻意的关怀。 却得不到认同与信任,得不到寻常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护,甚至得不到一个真心实意温柔待他的人。 “哥哥,哥哥,好香!” 一只小胖手扯住他的衣角,甜甜地喊着,那张小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颈上,鼻尖可劲儿地嗅着。 他迅速擦去眼泪,起身,拉下袖子掩盖伤痕累累的手臂,斜眼觑之。 他知道这个孩子,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生命。 她有着显赫的家世,光明的未来,从出生起就备受青睐,此生注定不凡。 人与人之间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同? 他恨呐,第一次,他对生命产生了恶意。 他一把推开她,任她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她愣住了,他以为她该哭鼻子,向她爹娘告状,他不怕,他命贱,就算死了又如何? 可这孩子若死了,药王传人可就没了…… 她是那么的幼小,那么的脆弱,连他都可以轻易杀死。 罪恶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他慢慢伸出发颤的双手,想要扼住她的喉…… “咯咯咯……” 他的手刚接触到她的脖子,一连串美妙的笑音便响亮起来:“哥哥,痒痒!哈哈哈……” 他愕然,敢情这丫头以为自己在跟她闹着玩儿。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蔑地哼了句:“傻子。”便离开了。 事情有一便有二,至此后,母亲时常趁外人不在,拿他泄愤,一次又一次,他也渐渐习惯了。 而那个小傻子,也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循着他的异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任他威逼利诱都不肯走开,只会乐呵呵地冲他傻笑,让他的邪念刚冒出来,便偃旗息鼓。 渐渐地,谁都知道她是梅吟香的小跟屁虫,他内心再排斥,也不敢擅动恶念。 渐渐地,他习以为常。 又渐渐地,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让她跟上,偶尔,还会在她摔跤时,嫌恶地伸手扶她一把。 又渐渐地,每当身后空荡荡时,他便会有点想念,那条笨拙的小尾巴。 “小畜生,你生父是畜生,你也和他一样!” 他又一次在母亲的谩骂下走出了房门。 母亲很有分寸,下手再重,也不会伤到他的要害,更不会伤到他好看的脸蛋。 他也很有分寸,隐忍着,任她打骂,由始至终不吭一声,之后,习武、念书,一切照常,遇着谁都是彬彬有礼,谁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直至黄昏,他走到听雨居前,突然不想回去,甚至不愿靠近。 他绕至墙外的一棵杨柳下,独自靠坐在树下。 此时,这里是最清净的地方。 因为结束了一日的劳累,所有人都会回到各自的安身之所,准备晚饭,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只有听雨居里是个例外,饭桌上向来只有他一个人。 家,对他而言,是个冰冷、压抑,甚至有些可怖的地方。 “吟香哥哥,吟香哥哥!” 六岁的小岚兮屁颠屁颠地向他奔来,她的鼻子好像有种特殊的能耐,总能循着他的异香,准确地找到他。 他一听见这声呼唤,扭过头去,便看见了她雪白粉嫩的笑脸。 他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张臂笑道:“啊,是岚岚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哥哥你看,我给你带点心来了,娘亲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小岚兮双手捧着一盒糕点,献宝似的跑到他怀里,甜甜的奶音让人如饮蜜汁,顷刻,便令人忘却了这世间的所有烦恼。 “哥哥不吃,岚岚自己吃吧。”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颠了颠。 小岚兮发现了他红肿的眼睛,瞧了又瞧,惊奇地问:“吟香哥哥,你怎么哭了?” 第九十三章 稀客 年少的梅吟香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他连忙掩饰着揉了揉眼睛,道:“哥哥没哭,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哇!好大的沙子啊,一定很疼吧,岚岚给你吹吹!” 小岚兮天真地认为,只有大沙子,才能使吟香哥哥的眼睛,红肿得如此厉害。 她将糕点盒子往他手里一塞,两只小手硬是掰着他的眼皮,使劲儿地往里头吹气。 梅吟香被她这番举动逗笑了:“岚岚,你真好。” 不知不觉眼眶一热,竟真有泪珠在里头打转。 小岚兮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那颗泪珠,认定是沙子进眼实在太疼,才要哭鼻子。 她连忙放开他的眼皮,打开糕点盒子,取出一块,装作小大人的模样,诚恳地道:“我每次哭的时候,只要娘亲一喂我点心吃,我就不哭了,吟香哥哥,岚岚也喂你吃,你别哭了,忍一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梅吟香凝视着她认真的小脸,不愿拂她好意,张嘴任她喂食。 他口干舌燥,根本尝不出味道,但他心里知道,这糕点一定是很甜很甜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是的,他是渴望温暖的,无论表现得多坚强,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渴望有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他好。 小岚兮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道:“岚岚喜欢吟香哥哥。” “那岚岚,会一辈子对哥哥好吗?”他渴望有人可以长长久久地对他好。 小岚兮信誓旦旦地点头道:“嗯,岚岚最喜欢吟香哥哥,要一辈子和吟香哥哥好。” “那你……会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吗?” 泪珠滚出了眼眶,滑落脸颊,他是贪心的,有了一点,想要的便更多了。 小岚兮看着他流泪,小小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扁了扁嘴,摸了摸他的脸,自己也泫然欲泣。 忽地,她探长脖子,捧起他的脑袋,学着娘亲对待自己的模样,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嗯,哥哥不哭,岚岚会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的。” 软软暖暖的唇瓣印在他凉凉的额上,他的心霎时像化了一般,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身体里头好像盛满了春水,柔柔的,酥酥的,不断摇曳着。 “哧!” 他笑逐颜开:“哥哥不哭,只要岚岚在,哥哥就没什么可哭的。” 他将这圆圆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心里暖洋洋的。 小岚兮也搂住了他的脖子,小脑袋枕靠在他肩上,彼此就这样相依相偎着。 岚兮是他冰冷苍白的人生里,一抹难得的丽色,也是他最初的温暖与期待。 在他此后的岁月里,在尔虞我诈的江湖中,他再不曾打开过心扉。 他将这份温柔珍藏,渐渐地,变了原来的味道,他渴望的,不再只是一个对他很好的妹妹。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收回神,一听,便知是店小二来了。 果然,小二敲了敲门,禀告道:“公子,酒菜已经备下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回道。 “是!”小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梅吟香回过头,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俯首低声道:“岚岚,哥哥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陪你,你乖乖地睡着,等哥哥回来。” 他说完,目光在她的睡颜上一凝,一低眉,轻轻的一个吻,便落在了她的额上。 他微微合眼,有些不舍地抬离,回味了一会子,这才站起了身。 他转身欲走,临走时,又多了个心眼,检查了窗户是否关严,还从墙角的盆栽里,扫了些沙土到手中,撒在窗沿和门口,又净了手,这才离开屋子。 雅间里的圆桌上,铺满了果品菜蔬,还有一壶好酒。 碗筷却有两副,酒杯也是一双。 小二是照着吩咐置办的,他自然不能明白,毕竟那屋子里的姑娘还睡着,也不像能马上醒来的样子。 这公子孤身一人,为何却要用两副碗筷酒杯? 小二想了想,推测这位公子准是还约了人,可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他嘱咐些什么。 于是,小二主动提起酒壶满上两杯酒,自作聪明地道:“公子,不知您邀请了哪位贵客,等他到了,小的便请他来此。” 梅吟香却道:“我并未请人,只是一个人吃饭太无聊,才让人摆下两副碗筷罢了。” 小二不禁愕然,这位公子的癖好倒是……特别得很。 “我吃饭的时候喜欢自在,你出去吧,这里不必留人伺候。”梅吟香又道。 “哦,那公子请慢用,小的先出去了。” 小二回过神,取了托盘,便要退下。 “慢着。” 梅吟香又吩咐道:“我喜欢安静,偏生听力又灵敏,我不唤人,谁也不准靠近这里,以免影响我的胃口。” “嗯?” 小二又是一阵错愕,这天底下的怪人见多了,还没见过这样能摆谱的公子哥。 梅吟香摸了锭银子便向他抛去,小二眼睛一亮,赶忙拿托盘接住了。 “听明白了,便退下吧。”梅吟香坐于桌前,举杯独酌,徐徐说道。 “是,小的谨记!” 小二精神一振,拍着胸脯保证道:“小的绝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打扰公子用饭。” 他乐呵呵地将银子收在怀里,心想着管这公子的怪癖作什么,有白花花的银子赚,才是正理。 小二迅速出去,并关好了房门。 梅吟香屏退小二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闲适地夹起菜肴,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了起来。 忽然,窗外掠进一个人影,端坐在他对面,那人没有客气,执起酒杯,仰起脖子,便一饮而尽。 梅吟香缓缓放下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来客,调侃道:“我还以为名捕大人跟了我半日,就只是因为喜欢盯梢而已。” “五公子盛情款待,我若不现身,岂非负了美意?” 来者正是天下第一名捕——冷迁。 梅吟香抽出折扇一展,徐徐摇着,意味深长道:“冷捕头真是好胆识,敌我未明,就敢饮我这杯酒,难道不怕这杯中,另有乾坤?” 冷迁冷笑道:“五公子若是鼠目寸光之人,就不会利用冷某,算计即墨云了。” 第九十四章 试探 “利用?” 梅吟香微地蹙眉,不解道:“冷捕头真是说笑了,你我自淮西匆匆偶遇之后,便从未再有交集,细想来,那都是一年前的旧事了,这利用之说,却从何来?更何况我与即墨庄主无冤无仇,你却说我算计他,这岂非无稽之谈?” 冷迁微微眯眼道:“若非在秦府北郊得见公子,在下也不敢相信,五公子竟是如此的深谋远虑。” 他说到最后四字,眸里陡**光。 “哦?”梅吟香一挑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冷迁道:“当日我到淮西公干,恰逢五公子也在淮西,偏巧留宿同一客栈,你故意在我面前,与人高谈机关之术,引我留心,还刻意遗落了密道设计图纸,隔了一夜才回头来寻,这分明是有意引导。” 梅吟香道:“冷捕头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师承偃师之术,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遗失图纸是无心之举,谁知被有心之人利用,这难道是在下的过错?” 隔了片刻,他又道:“我离开客栈,行至半途,才发现疏忽,回头寻时,也是掌柜亲自递与,若冷捕头不提,我至今也不知道,捕头大人竟对在下的密道图纸,如此感兴趣,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修建于秦府地下。” “哈哈哈……好干净的手段!” 冷迁赞许地抚手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五公子又何必惺惺作态,若公子不是知道点什么,又怎会故意为之?” 梅吟香倾身向前,神秘地道:“你希望我知道点什么?” 冷迁凑近,眸光微凛,道:“冷某偶然翻看旧年案宗,得知令堂出阁之前,曾遭人虏劫,长达一月之久,后来令尊手刃顽徒,救了令堂,令堂感念大恩,遂与令尊结为连理,这才有了五公子。” 他停了停,又蹙起眉头道:“可冷某思来想去,依五公子的生辰推算,十月怀胎,公子怕不是足月而生吧,否则令尊令堂岂非早就私定终身了?” 梅吟香面不改色,轻摇折扇,执扇的指节却在隐隐发白。 冷迁接着道:“自然,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这些也绝非此案要点,重要的是令尊有勇有谋,凶顽得以归案,多少良家少女才能幸免于难。” 冷迁说到这里,又叹气道:“哎!只可惜年深日久,案宗多有残损,对于当年之事,记载得并不详尽,那采花大盗,不知五公子可有耳闻?” 梅吟香从容不迫地给自己倒了杯酒,风云清浅地一笑:“这些陈年往事,我又如何得知?” 冷迁笑了笑,道:“那厮本名江一卓,据说风流倜傥,武功了得,当年也是武林中难得的后生晚辈,只可惜心术不正,平生行事之恶,罄竹难书,毁在他手里的大家闺秀不计其数,辱人清白倒也罢了,偏生还要残害至死,五公子且说说,这种人,若是不幸留下后人,那可怎生是好,亏得令尊神勇,才令此案终结。” 冷迁说完,也给自己满上一杯,仰脖子饮尽,研判的视线始终不离梅吟香,他要好好欣赏欣赏,对方此刻的反应。 梅吟香陡地一收折扇,举起酒杯,仰起脸来,慢慢饮了下去。 他仰面时,面色铁青,如罩严霜,待酒水饮尽,重新面对冷迁时,面色已恢复如常。 而后,他将酒杯轻轻放下,轻描淡写地道:“冷捕头的故事委实精彩,在下也有个故事,想说与冷捕头听听。” 冷迁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梅吟香问道:“冷捕头可知冲天大盗其人?” 冷迁的眼皮轻轻抽了抽,似笑非笑道:“自然知道,冲天大盗,本名周海威,莱州府人氏,自幼好勇斗狠,多次入狱,屡教不改,后来背了人命官司,秋后问斩,索性越狱出逃,跟随一伙海盗,做起无本买卖,等到再回来时,已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独行大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大约在十年前,他因觊觎长渊剑,挑衅藏渊山庄,却折在即墨老庄主手中,至今下落不明。” 冷迁娓娓道来,梅吟香却笑道:“原来还有冷捕头不知道的事,那在下倒是可以给冷捕头好好说说。” 他展开折扇,慢慢道来:“这周海威当了海盗之后,虏了个貌美的渔家女来做了妻子,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重返中原,便将妻儿留在了岳丈家,直至被即墨老庄主重创之后,才心灰意冷地回去。” “他一心想要报仇,便将所有的本事,都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他又觉着只凭儿子一人,实在势单力薄,于是又收了个孤儿做徒弟,想要二人为他报仇。” “后来,周海威病逝,这两人开始集结一帮亡命之徒,也干起了无本勾当,渐渐地有了本钱。” “可强盗终归只是强盗,见不得光,于是,周海威的儿子便把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师弟,自己则四处闯荡,机缘巧合,还真给他遇着了贵人。” “京城名捕萧斌,看中了这个英勇精明的年轻人,不止收为弟子,亲授武功,还破格提拔,他也不负众望,屡破重案,立下大功,冷捕头猜猜,这个年轻人后来如何了?” 冷迁细细听来,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也有一瞬,面色闪过难看的惨白。 他恢复镇定,意味深长地道:“五公子当真神通广大。” “哦,对了!” 梅吟香醒悟似地道:“我忘了说名字了,这两人,一个叫陆无霆,另一个叫……周迁,真是巧啊,竟与冷捕头同名。” 他刻意在“周迁”两字加重,有意提醒着他。 冷迁突地脸色一变,沉声质问:“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 梅吟香在椅背上一靠,悠然自得道:“原来冷捕头还惦念着,你那多病的老母亲啊,也不枉她望穿秋水,翘首以盼。” 他勾起好看的唇角,浅浅一笑,道:“冷捕头请放心,老夫人在她该呆的地方,过得好着呢,我只是派了个伶俐的人儿好生伺候她,时常给她解解闷儿而已,冷捕头若不信,大可回归故里亲自探望。” 冷迁面色稍缓:“你到底是怎么查到的?” 梅吟香笑道:“这就得怪令师弟管理无方了,手底下的人多了,破绽便也多了,但凡一人出了岔子,顺藤摸瓜,那不是轻而易举吗?这道理冷捕头该比我清楚才是。” “哈哈哈……” 第九十五章 助纣 冷迁大笑道:“好,好,好,冷某不察,上了公子的恶当,成了除去情敌的利器,冷某无话可说。” 梅吟香道:“你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为父报仇,此乃人之常情,在下深以为然,愿助阁下一臂之力。” 他说完,伸手从腰间摸出那把青铜钥匙,丢向冷迁。 冷迁伸手一捉,张手一看,不禁眸中生光,继而生疑。 梅吟香道:“令尊一定告诉过你,要取长渊剑,必需一把钥匙,否则只会被困在藏剑楼底,你处心积虑布局,三番五次出手相助,要的不正是即墨云的感激和信任吗?” “有了这把钥匙,你便不必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了,藏剑楼底,你想去就去,想走就走,谁能拦得住你?” 冷迁并没有因为得到钥匙而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 梅吟香笑道:“怎么,眼下得来全不费工夫,冷捕头反倒不高兴了?” 冷迁摩挲着这把青铜钥匙,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来:“冷某几番出手搭救温小姐,虽非出自善心,但也无意间成全了五公子的美事,温小姐虽是梅家的女儿,但到底姓温,即便再与梅家缔结婚约,也无不可,他日佳偶天成,五公子可莫忘了这其中,也有冷某的一份功劳。” 他主动示弱,出言示好,实则是委曲求全,请梅吟香高抬贵手,莫伤害他的母亲。 梅吟香了然于胸:“冷捕头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从来井水不犯河水,阁下的所作所为,我一不知晓,二无兴趣,若论交情,那更是无从谈起,这钥匙,在下一直保管于房中,如何却丢了,在下委实不知啊。” 他这是打算装聋作哑,不想与冷迁有丝毫牵扯。 冷迁收起钥匙,扯了扯唇角,笑道:“五公子说得不错,自淮西一别,至今缘浅,无从得见,冷某偶然想起,也甚觉遗憾。” 梅吟香但笑不语,他满上酒,一仰脖子饮尽了,再低头时,冷迁已然无踪。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梦里,无穷无尽的黑暗正在吞噬着她,她拚命狂奔,却始终不敌黑暗席卷的速度。 忽然,她看见了即墨云在黑暗的尽头等着她,她欣喜若狂,她坚信,只要到了他身边,便能重返光明。 她顿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步履如飞,即墨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拉住他。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可是,当她的手接触到即墨云时,他竟然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这无尽的黑海里…… “啊!” 她崩溃地呼喊,猛然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一下子坐了起来。 靠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的梅吟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 他抱住颤抖不已的她,抹去她额上的冷汗,哄道:“岚岚别怕,哥哥在这里呢,哥哥会保护你的。” 岚兮茫然地转过头望向梅吟香,无神的双眸逐渐聚焦。 突地,两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埋进他怀里,哭道:“吟香哥哥,我梦见即墨云不见了,他不见了,他消失了,我再也找不着他了,呜呜呜……” 梅吟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只是个噩梦罢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不!” 岚兮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他的胳膊:“吟香哥哥,这不是梦,是真的,他掉进了陷阱里,生死未卜,他是为了救我,才舍弃自己的,我要去找他,我现在就要去救他!” 她说着,手脚并用,下意识地就想下床往外冲。 梅吟香紧紧拥住她:“岚岚!岚岚!你冷静一点!” “吟香哥哥,你别拦着我……” 她魔怔了般,一心想赶去救他,浑然不顾其他,梅吟香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险险就从自己怀里溜出去。 突然,他的唇凑了上去,封住了她哭喊的嘴……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定住了般,她动也不能动,泪睫蹭着他的眼,泪水染湿了他的脸,彼此鼻尖交错,气息相融。 身体贴着他结实的胸膛,一股淡淡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他发烫的唇倏地将她惊醒。 她一把推开了梅吟香,扭过头,擦了擦自己的唇。 瞥见自己身上穿的单衣,她拧紧了眉头,忙拉起被子裹在身上,一时好不尴尬:“吟香哥哥,你干什么?” “我……” 梅吟香刚开口,便被自己发哑的嗓音唬住,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身体深处的燥热,如常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下,总不好动手伤你吧。” 方才他情急之下,做出越轨之举,完全出于本能,连自己都被自己骇了一跳。 岚兮不敢回头看他,一贯熟悉的吟香哥哥,好似突然间变成了陌生人:“吟香哥哥,我没事了,你能先出去一下吗,我想换衣服。” 梅吟香内心的火热一下子熄灭了:“你要去哪里?” 岚兮道:“去救云啊,他现在很危险,我不能不管他。” 梅吟香和颜悦色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她四处张望了番,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窗外黑漆漆,静悄悄的,她记得她脱险时还是白天,现在都到了晚上了,她的心陡地揪紧,连忙问道:“我睡了多久?” 梅吟香如实相告:“两天一夜。” “什么?” 她险些蹦跳起来,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梅吟香却接着道:“往日你这般折腾,是非睡个三五日不可的,今次醒得太早,身体必然尚未复原,真想救人,也得先养好身子再说。” 岚兮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即墨云可还等得及她?会不会已经…… 一想到那密室里的险恶,她的呼吸便几欲停止。 梅吟香又道:“即便你等不及了,也该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哥哥,否则哥哥怎么帮你呢?” 岚兮转头望向他,泪眼汪汪地央求道:“来不及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他现在一定很危险,片刻工夫都耽搁不起,吟香哥哥,你快跟我去救他好不好?” 第九十六章 乱心 梅吟香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现在身子弱,怎么能救得了人,这样吧,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哥哥,哥哥自己去。” 岚兮微微迟疑。 梅吟香又道:“难道你连哥哥都信不过?还是你觉着,哥哥没这本事?” “不是的!” 她忙摇头道:“吟香哥哥,我,我现在乱得很,没办法说清楚。” 她敲了敲头疼的脑袋,理了理思绪,忽然想到秦长卫:“对了,秦长卫呢?” 她记得秦长卫比她先脱险,接着,即墨云才将她推出来,之后她就晕倒了…… 岚兮又追问道:“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梅吟香伸出修长的手指替她揉了揉太阳穴:“你闭上眼,我慢慢说给你听。” “别啊,慢不得!”她着急道。 梅吟香耐心道:“好好好,你闭上眼,我快些说给你听。” “嗯。” 岚兮勉强点了点头,依言闭上眼。 梅吟香道:“那日我一觉醒来,见你不在,到处都找不着,我问了西风烈,它告诉我你走了。” “胡说,它又不会说话。”岚兮蹙眉,插口道。 梅吟香道:“可它通人性啊,它在我面前活蹦乱跳地,似乎想带我去什么地方,我便知道它定是要带我来寻你。” “所以你就回到了长沙城?”岚兮道。 “不错,它带我回到长沙城,我就料到你是回头来寻你那庄主朋友的,于是我便想去秦府寻你,可是还没到秦府,西风烈忽然又不听使唤,向着城郊跑,原来它是嗅到了你的气味,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找到了你。” 岚兮几乎不敢相信:“原来西风烈的鼻子这么灵!” 梅吟香笑道:“你太久没好好与它相处了,连它的本事你都给忘了。” 岚兮问道:“那秦长卫呢,你见到他了吗?” 梅吟香道:“初初赶到时,确实见着了,但我见你昏迷不醒,忧心你的安危,便先行带你到这儿来养伤,等着人再去寻时,便没再瞧见他,想来若非他清醒之后自己离开,便是被旁人所救。” 梅吟香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岚兮在他的徐徐引导下,逐渐平复情绪:“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梅吟香道:“长沙城郊,离我找到你的地方并不很远。” 岚兮一听,高兴得立即睁开眼,拉起他的手道:“是真的吗,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梅吟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凑近她,轻声道:“嘘……莫又乱了分寸,否则莫谈救人,遇上强敌,连自保也难。” 岚兮冷静下来,道:“吟香哥哥说的对,我不能失去理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梅吟香慢慢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首先,你得告诉我发生何事,这样,哥哥才能想到应对之策。” “我!” 岚兮欲说还休,心急如焚,觉着这样委实太浪费时间。 她握紧梅吟香的手,道:“吟香哥哥,我们边走边说吧,我真的好怕来不及,算我求求你了,再迟一些,他怕是……活不成了。” 她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岚岚。” 梅吟香面色凝重道:“你已昏睡了两天一夜,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真的已然遭遇不测,你要如何?” “我,我……” 岚兮松开手,眸中一滞,忆起往日种种,忆起海誓山盟,不由发怔道:“他若是活不成了,那我也不要活了,即便苟活于世,我也会变成行尸走肉,这辈子都不会快乐的。” 一滴清泪滑下面颊,她的眸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绝望的死灰。 梅吟香心如刀绞,面色却依旧:“为什么?” “我已和云定下终身,生死相许,决不食言。”她咽下悲伤,眼中闪现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梅吟香如遭重击,胸口遽然闷疼,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片空白中回神,僵硬发冷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 他扯了扯嘴角,丰润的嘴唇才勉强扯出了弧度:“好,哥哥懂了,岚岚放心,哥哥会给你一个好好的即墨云的。” “吟香哥哥。”她移眸凝视梅吟香,动容道:“谢谢你!” 谢谢? 岚兮居然开始和他说谢谢了? 梅吟香愣了愣,一抹心伤悄然划过眼底,如流星一闪而逝,而后,他依然还是那个温和的,善解人意的兄长。 “岚岚别哭了,哥哥出去,吩咐店家打些热水来,再给你准备些清粥小菜,你换上衣服,梳理好了,等吃饱了,咱们再出发。” 岚兮摇头道:“那样天不就亮了吗?” “岚岚。” 梅吟香苦口婆心:“你若是一点都不知爱惜身体,你觉着以你现在的体力,还能支撑多久?” 岚兮咬咬牙,泄气道:“好,我听你的,那吟香哥哥,你要快一些才好。” “嗯。” 梅吟香起身,取了新置办的衣裳递给她:“哥哥快去快回,你先将衣裳换上吧。” 岚兮接过手,点了点头,陡见了衣裳上放着即墨云的玉佩,立刻抄在手里,拿到心口捂着。 该死,她险些便将这玉佩遗忘了。 梅吟香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没有多言,转身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 他有些恍惚地沿着回廊走着,至拐角处,忽而驻足,一拳砸向泥墙。 斑驳的墙面窸窸窣窣地剥落下细碎的泥沙,俄而,恢复寂然,他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前走去。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和梅吟香出发的时候,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等二人快马加鞭来到她昏迷的所在时,日头已上三竿。 岚兮心急,匆匆翻身下马,奔向那被乱石掩盖的洞口,二话不说,便蹲下徒手捡抛石块。 梅吟香一把将她拉起来,斥道:“你往日冰雪聪明,今日怎变得如此愚钝,这洞口一看便知已被封死,合你我二人之力,便是挖到天黑也不可能挖通,到头来徒劳无功,还误了时机。” 第九十七章 废墟 岚兮被他制止,本是一肚火气,听得此言,才冷静下来。 她六神无主道:“你说的对,我的心全乱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她扶额,使劲闭上眼睛,双眉紧蹙,极力思索解决之道。 梅吟香道:“不如我们先到城里雇些人来,将这里撬开……” 他言犹未了,岚兮陡然睁眼,拍掌道:“对了,我们去秦府,从密道进去,这样也能到达这里,有吟香哥哥在,没有什么机关是破不了的。” 梅吟香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于是,两人又策马来至长沙城。 入得城中,只觉气氛有些不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可具体在议论些什么,岚兮心事重重,无暇凑趣。 及至听见有人提及“秦府”、“失火”、“死人”等字样,她心中一凛,挣脱梅吟香,跳下马来,径自提起那人的领口,喝问:“你刚刚说什么?秦府怎么了?” 那卖菜的老头被她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拉拉扯扯,还想打劫不成,识相的快快将我放开,否则我大娘舅可是知府老爷的结义兄弟,你伤了我,看知府老爷饶不饶得过你!” “你!” 岚兮听他废话连篇,不着边际,气得险些一拳砸过去。 梅吟香握住她的拳头,拉开了她,丢了锭碎银子给那人道:“她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秦府到底发生何事?” 那老头见钱眼开,忙将银子收入怀中,将方才不快抛诸脑后,喜笑颜开:“早说嘛,我还道这姑娘要杀人哩。” “这秦府啊,可是我们这儿一顶一的大户人家,这当家的秦大官人还是个大善人哩,每至年节,发放钱粮,泽被乡邻,遇上灾年,设铺施粥,造桥修路更是不在话下,只可惜积善之家,却无福报,前儿个一早秦府里走了水,府里众人,几乎死绝,亏得捕头大人擒住行凶恶徒,才使秦家上下沉冤得雪。” 岚兮一听,心中大惊,忙追问:“那你可知秦长卫现下如何?” 那老头撑开小眼,斥道:“你这丫头当真无礼,秦大官人的名讳,岂是你随意呼得的?” 岚兮又一把扯过他的衣襟,气道:“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怎地如此聒噪!” 那老头便要与她理论起来,旁边一个大婶插口道:“听说失了踪,衙役们正寻得紧!” 岚兮听毕,觉着也问不出什么了,遂放开老头,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纵马奔向秦府。 梅吟香见状,只得展开轻功跟上。 等她到达秦府时,梅吟香也追上了。 岚兮翻下马鞍,见府墙已然破败,不知里头如何,急欲探究。 两名衙役守在外头,见有人要闯,横刀拦阻,喝道:“干什么的,这里被封了,没有捕头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许进!” 岚兮心中一动,问:“哪个捕头大人?” 衙役神气道:“自然是天下第一名捕冷大人。” 岚兮闻言心下一松,原来他还活得好好的。 她又问道:“冷迁现在在哪儿?” 其中一名衙役听得她出言无状,推了她一把,道:“诶哟喂,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直呼冷大人的名讳,趁小爷还没发脾气,快点儿走,不然拉你到衙门吃牢饭。” 岚兮本就心烦意乱,如何受得这份气,抡起手脚,便要撂倒那人,还是梅吟香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衙役客气道:“舍妹得罪了,我这就带她走。” 在两名衙役的骂骂咧咧下,岚兮被梅吟香提溜得远远的。 岚兮怒道:“吟香哥哥,那不过是两个喽啰,你同他们客气什么!” 梅吟香强按下她的肩膀,蹙眉沉声道:“岚岚,即墨云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没发觉你都不像你自己了吗,自打醒后,你可还有一丝一毫的理智,满心满眼除了他,还有什么?” 岚兮猛力挣脱他,后退着嚷道:“你不懂!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怎么会明白,心爱之人生死未卜的担心和痛苦!” “你只知道叫我冷静,可我就是无法做到啊……” 说着说着,眼泪又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她双腿一软,几乎就要哭倒在地。 梅吟香眼见她伤心如斯,心尖如同被刀剜去一片,又是心疼又嫉恨。 他咬了咬牙,拉起岚兮便沿着秦府围墙走去。 岚兮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梅吟香语气冰冷:“你要进秦府,为何定要从正门走?” 一语点醒梦中人,岚兮眼前一亮:“对啊,翻墙不也一样吗?” 果然是关心则乱,平时惯用的伎俩,关键时候居然忘了。 三五个衙役在秦府周围来回巡逻,梅吟香带她避了开去,寻着一处围墙,见左右无人,便带她纵身跃入。 岚兮一进秦府,便带着梅吟香,依着那晚的记忆急急去寻仙人掌丛。 秦府中空无一人,焦味极重,几处楼阁院落皆有火烧痕迹。 等再深入时,残垣断壁渐多,两人便知离失火之所愈来愈近。 “是浣花轩!” 岚兮叫道,三两步跳到那里,认出这处千辛万苦方才逃脱的魔窟。 浣花轩已被夷为平地,化作废墟,她心知这其中定也有密道入口,只是再无从寻找。 突地,她叫声“不好”,连忙飞身冲出去,一通七弯八绕,来到一片焦土。 果然,仙人掌丛也被烧没了。 附近的建筑也多有波及,就算密道尚未被毁,可这乱糟糟的一片,却从何处找起? 更何况对方蓄意破坏,自当封死入口。 即便不死心,硬要探个究竟,可那晚本就是无意掉落,自不会用心记忆,真要寻起当真毫无头绪。 难道真要让他死不见尸吗? “呸!” 岚兮啐了一口,扬起手来,便扇了自己一巴掌,这等不吉利的念头,如何能想? 他向来神通广大,再棘手的麻烦都能顺利摆平,如今只是个小小的阴沟,他又岂会栽在里头? 第九十八章 慕生 梅吟香捉住她的手,轻斥道:“你做什么?” 岚兮急得红了眼圈:“吟香哥哥,这两个地方都有密道入口,可都被大火夷平了,这一定不是巧合,定是有人故意破坏!” 梅吟香伸手,轻轻抚摸着她泛红的脸颊,锁眉道:“就算如此,你打自己又有什么用?” 岚兮的眼泪又迸了出来:“那吟香哥哥你说,我们接着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看着梅吟香,期待他的聪明能干可以给她带来希望。 “岚姑娘!” 两人各怀心事,皆没注意这里尚有他人,听得喊声,循声望去,竟是个唇红齿白,眉眼清秀的年轻人。 他手执佩剑,几个纵跃来到岚兮面前,定睛一看,喜道:“果真是你,见到岚姑娘可就太好了。” 岚兮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年轻人,又惊又喜:“你是……何慕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已有三年未见到他,依着她平日的性子,必是要好好打量,夸赞对方一番,然而此刻,她却半点闲心也无。 何慕生道:“哦,我是来这里查探的,方才见得有人过来,不知是敌是友,便躲在暗处,等看清了姑娘,才敢相认,这位是……” 他说着,端详起岚兮身边的梅吟香,眸中一动,已然认出他来。 多年前在老庄主的灵堂上,少时的他也曾见过此人,对他的墨扇异香印象深刻。 岚兮言简意赅:“这是家兄。” 梅吟香冲他点了点头。 何慕生讶然:“岚姑娘的兄长怎么会是梅五公子?” 他细想之下,越发惊讶:“姑娘莫非也是……” 岚兮打断道:“慕生,这些容后再提,你先告诉我,你可是独自前来?” 何慕生摇头道:“不是,我是奉庄主之命,领二十名高手沿途乔装随行,以供差遣。这两日,一直找不着庄主,心下甚忧,眼下见着姑娘真是太好了,既然姑娘安然,庄主想必无事,请问姑娘,庄主现在何处?” 岚兮默然,不由自主看向地面,似想透过焦土望入地下,她心中悲苦,难以言明,只得迟迟不语。 梅吟香上前一步,问道:“敢问何兄弟,若让你的手下在短时间内去寻些火药来,您可能做得到?” 何慕生忙拱手道:“不敢当,唤我慕生便好。” 对于梅吟香的提问,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如实道:“这火药寻常地方买不到,但要买齐配制火药的原料却容易得紧,街口卖爆竹的铺子必是有的,买齐了来自行配制,威力可比爆竹强得多,不知五公子为何需要火药?” 岚兮一听便明白了,她本还想着让何慕生带领手下,将那封死的入口撬开,梅吟香这主意显然简单有效得多。 她单刀直入答道:“炸山!” “炸山?” 何慕生目瞪口呆:“莫不是哪个不开眼的山大王得罪了姑娘,姑娘要炸了他老巢?” “也不能说是炸山,就是……” 岚兮越想解释便越觉解释不清:“哎呀,我老实与你说罢,你家庄主被困在这地下的密道里,偏生出口被封死了,需要火药开路,才能救他上来。” “什么?” 何慕生往地面扫了一眼,大吃一惊:“庄主被困了多久?” 梅吟香道:“咱们还是救人为先,闲话后叙,以免贻误时机。” 何慕生道:“五公子说的是,慕生这就去采办,只消两刻钟便足矣。” 岚兮道:“我们同你一起去。” 何慕生点了点头,三人一同离开秦府。 何慕生会合属下,吩咐采办事宜,约好时辰地点,便与二人候在城门外的茶寮里,等他们回来。 等待之时,岚兮向二人,将那晚潇湘四义联合陆无霆如何构陷,冷迁如何相救,雷彪如何追赶,自己和即墨云在密道下如何遇险等事,长话短说,除去私定终身不提。 她回想起当日之险,兀自心有余悸。 何慕生随她讲述,时而愤慨,时而担忧,末了,他叹息道:“哎!庄主早就料到此行必不太平,他早作了准备,不料还是遭贼人暗算。” 岚兮黯然道:“对方蓄谋已久,明枪暗箭,哪有这般容易防备。” 何慕生道:“那晚庄主吩咐,若亥时不离秦府,就要老于发出暗号,知会我等前来接应,我们等到天明,一直也未收到暗号,我只道一切无异,不曾想翌日秦府失了火,我们担心计划生变,趁火势减弱冒死潜入,没找着庄主,却……” 他捏起拳头,顿了顿,继续说道:“却找着老于的尸首,未及收尸,便有衙役捕快进来,他们灭了火,封了秦府,将府中死尸尽数抬走。我听得人说,冷捕头当晚也在,便去府衙寻他,奈何冷捕头公干在外,不曾得见,这两日我令手下寻遍城内城外,皆不见庄主身影,我担心遗漏,又至秦府探查,幸得遇见姑娘,方知庄主下落。” 他说完,将茶杯拽在手里,紧了松,松了紧,反反复复,面如严霜,忧心忡忡。 梅吟香道:“这两日,长沙城里必定满城风雨,你们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何慕生回道:“据我所知,因着秦府那场火,府中下人死的死伤的伤,幸存者皆被带到府衙审讯,秦大官人下落不明,官府已派人寻找,并开了海捕文书,要将展刑风和谢天仪捉拿归案,现在满大街都是他二人的悬赏告示,岚姑娘没瞧见吗?” 岚兮哪有心情理会这些细节,只是疑惑道:“当日参与者众多,如何独独通缉他们两人?” 何慕生道:“他们伙同冲天大盗谋财害命,罪名已然坐实,另外,我着人混进府衙打探,倒也不是一无所获,霍惊阳、楼百深、陆无霆、郝正义、阮凤英都已死了,据说,或死于火中,或死于冷捕头之手,但庄主的下落,却怎么也打探不到。” “说起冷迁,也实在是个人物,以一敌众,居然还能全身而退。” 何慕生听了岚兮的讲述,对冷迁不由生了几分敬佩。 第九十九章 探秘 岚兮不解道:“不对啊,那晚他中了陆无霆的迷烟,还受了他一刀,怎么还能轻而易举地御敌脱身?” 她又暗中寻思,雷彪和罗晶晶去哪儿了? 何慕生道:“这些,我想只有亲眼见到冷捕头,才能知晓了。” 谈话间,二十名手下带来所需物品悉数赶回。 三人结了茶钱,一并来到北面城郊,找着那处入口,考察地形环境,布置火药引线。 待妥当后,何慕生让所有人后退三里,岚兮突然忧心地提出,万一威力过猛震塌了这里,即墨云在里面,岂不是更危险? 何慕生道:“往日开采矿藏,皆须用到火药,因而对原料配比相当熟悉,适才勘探过后,已算准分量,必保万无一失。” 岚兮听后方才放心,跟着梅吟香躲到隐蔽处。 何慕生待众人躲好,才点燃引线,随后施展轻功,躲在一处巨石后。 眨眼功夫,但听得“轰隆隆”,巨响连成一片,震耳欲聋,乱石飞沙四处喷溅。 不多久,回音渐悄,周围又恢复了宁静,只余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漫天弥散。 岚兮第一个跑近查看,只见入口已炸出了个窟窿,但仍不够宽广。 何慕生领众人扛着铁锹铲子来,一下一下地扩大洞口。 岚兮本要凑上一份,偏生梅吟香拦阻,不让她添乱,她只能在旁干着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入口才被挖好。 岚兮挤开众人,不由分说,便要先行跃下,梅吟香扣住她的肩膀,低斥道:“岚岚,你太莽撞了。” 他朗声对众人道:“你们都让开,让我来开路,你们跟着我便是。” 何慕生感激地抱拳道:“五公子是机关高手,有公子打前锋,那是再稳妥不过了,如此便有劳了。” 梅吟香又道:“这许多人进去反而累赘,只挑三两个,备了火把进去便好。” 何慕生依言行事,便挑了两个机灵的连同自己准备下去。 他将绳索的一端抛入洞中,徐徐放下,觉着差不多了,才在剩下的人里挑十个一字排开拉紧另一端,余者则负责看守。 梅吟香将岚兮护在身后,不让她往前挤,岚兮知他是一心为着自己,纵然心急,也只得乖乖从了。 梅吟香来到入口,左手缠了布条拉紧绳索,何慕生将火把递给他,他用右手接过,道:“我先下去探探,等我发话了,你们再下来。” 最后,他又对岚兮加了句:“岚岚,生死攸关,不可任性。” 岚兮心急如焚,但也知道分寸,她点了点头,道:“你要小心。” 何慕生也道:“五公子且请小心,若有事,切不可勉强。” 梅吟香微微颔首,一马当先,跳入其中,火光所到之处,尽是瓦砾残垣,火光未及之处,尽是漆黑一片。 到得地面,他高举火把,环顾四面,这间密室已经被毁了,前后夹墙破损不堪,居中仅余八尺见方的狭小空间,莫说人影,便是一只苍蝇也无。 他撩起袍角正要踏过残垣到对面去看看,岚兮却在上头不耐烦地喊道:“吟香哥哥,你好了没有,发现什么了?” 她的心跳快得要提到嗓子眼了,千祈万求,千万不要发现不该发现的景象。 梅吟香听得她的声音,只得作罢,冲上面喊道:“此地狭窄,容不得许多人,你们俩下来便好。” 何慕生闻言,应了一声,岚兮连应都没应,拉下袖子,拽住绳索,便顺着直往下滑去,何慕生紧随其后。 到得地面,东张西望,不见即墨云身影,她不由松了口气:他必是活着,他是何等人,自然吉人天相。 可转念她又愁容满面,可是他既脱了险,为何不与何慕生等人会合,眼下又上哪儿去了呢? 何慕生问道:“岚姑娘,庄主果真被困在这儿吗?” 他虽已知道岚兮的真实身份,但一时却也改不了这惯用的称呼。 岚兮道:“先时的确如此,现在,我也不知他去哪儿了。” 何慕生对自己的主子向来很有信心,当日情况险急,他并没有亲见,只道主子脱身之后又另有要事,来不及知会他们,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于是,何慕生道:“庄主向来思虑周全,想是遇着急事,先料理去了。” 梅吟香道:“既然即墨庄主已然脱险,那我们便先出去,再从长计议吧。” 岚兮左顾右盼,瞅着残垣的另一面,想着那里原先该是春喜死去的那条密道,不知她的尸首,是否正被埋在那瓦砾之中? 她心中有一万个疑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那时情势危急,即墨云又伤的不轻,却是如何脱的身? 瞧这里残损至此,他又不会大力如来神掌,怎可能将这里摧毁至如此? 如果密室的损毁是出自意外,他会不会被困在何处? 又或者……被埋在这瓦砾之下? 思及此,她二话不说,夺了梅吟香手里的火把,一个闪身,跃过矮墙,向深处寻去。 “岚岚!” 梅吟香不妨她突然如此,待回神追去,已然迟了一步,火光已渐渐淡去。 他踏上残垣,借力跃入密道,循光而行。 等瞧见她的背影,才放心地放慢步子,边走边恼道:“岚岚,此地危险,你怎可随意走动,若有主意,尽管与哥哥说便是,擅自冒险,若有个好歹,又当如何?” 岚兮背对着他,面向着一面石壁,陡然听见梅吟香的声音,忙将手里一件物什藏入袖中,转身歉然道:“吟香哥哥,是我不好,我心里一急,便不管不顾,让你担心了。” 何慕生此刻也赶到了,他不谙密道状况,昏暗之中,情急之下,左磕右碰,见梅吟香走得洒脱自如,不禁羡慕道:“五公子初次到此,竟如入自家庭院,真不愧为偃师的再传弟子,在下佩服。” 梅吟香微微一怔,笑道:“在下仗着多练得几年功,眼力比起何兄弟来,灵敏几分罢了。” 不止眼力,论身手,论反应,何慕生与他简直有云泥之别,他这般说显然是自谦了。 何慕生脸上一红,道:“在下惭愧了。” 第一百章 暗讯 岚兮忽然一个趔趄,失手掉落火把,扶墙道:“吟香哥哥,不知为何,我浑身有些无力,还有些喘不上气。” 梅吟香瞥见火苗愈来愈弱,心知不妙,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他一把背起岚兮,当先冲向洞口,余光不经意地一瞟,一枚长钉钉在石壁。 他不及细想,跨过矮墙,抓起绳索,脚踏残垣,只这么一借力,便笔直地往上冲。 临到洞口,单手一抓,他一声断喝,便背着岚兮,跃出了洞口。 他挤出人群,将岚兮放于草丛,靠坐在自己身上,命人拿来水囊,与她饮了几口。 岚兮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几口凉水下肚,神志渐明。 这时,何慕生也被拉了上来,他也觉得头昏目眩,情知是密道憋闷,险险窒息在里头,忙接过手下递上的水囊猛灌几口,又浇了些在脸上,才彻底清醒过来。 此时已至晌午,梅吟香提议,大家先回客栈,稍事休息,再做打算。 何慕生见众人疲态毕现,便接受了建议,只是他们这一路是沿途分批行动,行李也散在各处,于是与梅吟香约好,拾掇之后再与他会合。 梅吟香将客栈的位置说与何慕生后,便带上岚兮,跨上西风烈,先行告辞了。 回到客栈后,梅吟香吩咐小二去准备一桌好菜,两人先各自回房梳洗。 岚兮进屋时,梅吟香突然叫住了她:“岚岚。” “怎么了,吟香哥哥?” 梅吟香走到面前,轻轻握住她的肩,温言道:“岚岚,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哥哥,哥哥总是站在你这边,真心帮你的。” 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温度,透过双肩递到岚兮心中,这是一种坚定的力量,值得人去信任,忍不住想要依赖,有一瞬间,岚兮张大了口:“哥哥,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一些憋在心里不知该不该说的事,但话锋一转,却变成了:“我饿了。” 梅吟香微微挑眉,继而笑颜一展,伸指点了点她汗湿额发,道:“知道你饿了,回房去随意梳洗一下,等出门了便有好吃的了。” 他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哄着一个孩子,岚兮心底一暖,忍不住又脱口:“我……” 但,她只说了一个字,余下的话又憋了回去。 “怎么了,这般婆婆妈妈,可不像是我的岚岚。”梅吟香打趣道。 岚兮埋头道:“我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觉着吟香哥哥为我四处奔波,太过辛苦了。” 梅吟香道:“傻丫头,我们之间还说这样生分的话,你莫不是想惹哥哥生气?” 岚兮仰起脸来,感激地望着他,瞧他鬓边一绺乱发贴住面颊,她抬指轻轻拈起,别到他耳后,动容道:“哥哥为岚岚所做的一切,岚岚会一直铭记于心。” 她说完这句话,忽将神情一松,伸了个懒腰,道:“好了,我要好好梳洗一番,那鬼地方熏得我浑身都臭了,吟香哥哥,你也快去洗洗吧。” 梅吟香微微一笑,两人这才分开,各自回房。 她的不寻常,梅吟香都看在眼里,先时还百般放心不下,如何出入了一趟密道,就变得如此冷静? 三番两次试探,皆不能引她说实话,可见她瞒着的,必不是小事,并且和即墨云有关。 莫非,她已经知道即墨云的下落了? 蓦地,脑海里回闪起那钉在石壁上的长钉,石壁上不会无缘无故多一枚长钉,除非是暗算,或者是为了钉住某些东西。 若是前者,他在现场,并未听见异动。 若是后者,会钉住些什么? 他微一细想,便已了然。 那钉在墙上的,必是一张字条,一张关于即墨云下落的字条。 梅吟香的推测是对的,岚兮一回到房里,上了门闩,便取出了那张字条,又细细读了一遍:欲寻即墨云,独往城隍庙,若引他人来,当心情郎命,罗晶晶。 若是往常她定要好好奚落奚落这张字条,字迹粗野倒也罢了,还写得不清不楚,何日何时不写,地点只有城隍庙三字,偏偏还要她保密! 她哪里知道城隍庙在哪儿,随意寻个人一问,行踪自然便泄露了。 倒是自己的大名写得很认真,这真的不是恶作剧吗? 她有些哭笑不得,即墨云平安无事,下落明朗,她固然高兴,但落在贼人之手,不知会受什么折磨,想想,又颇为担忧。 不过对方既然以他相要挟,便暂时不会伤他,可是为何要自己前往,难道那个罗晶晶对自己更感兴趣吗? 她不禁头皮发麻,出身西域毒宗的人,那古怪恶毒的心思,可不是她能揣摩到的,单单想到秦长妤死状凄惨,她便毛骨悚然。 她将字条放在桌上,就着小二早已备好的清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将秀发梳理一番,整整齐齐后才稍感安心。 她得让吟香哥哥放心,否则他总是盯着她,那她就难以脱身了。 她一扭头,瞥见桌上的字条,想着留下总难免叫人发现,于是点燃桌上的烛火,想将字条烧掉。 她两指夹起字条,凑到火舌,又不禁犹豫,真的不告诉吟香哥哥吗? 如果说了,吟香哥哥可比她有主意得多,行事不是更稳妥吗? 可是说了,他必然不放心,说不得便要孤身前往,不准自己去了。 罗晶晶见不到自己,会不会加害即墨云? 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罗晶晶可能会用到的各种折磨人的手法,毒药,毒蛇,毒钉…… 想想秦氏兄妹的惨状,想想秦家人的遭遇,即墨云会不会也要被如此对待? 又或者不至于那般凄惨,罗晶晶说不定对他颇感兴趣,会不会色诱…… 呸! 她摇了摇头,不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也都是折磨。 就这么一晃神,火舌悄然卷上了字条,等字条发出焦味,她才醒神,连忙走到脸盆边,让余烬落入水中,最后一松手,字条彻底烧没了,只留下水面上点点黑灰。 她吹熄烛火,又理了理衣衫,这才开门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隐瞒 岚兮一开门,便愣住了,梅吟香早已收拾干净,候在门口,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她走出门,带上房门,扯出笑容道:“吟香哥哥,我们快些去吃饭吧,我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房门将关未关时,梅吟香敏锐地观察到了,桌上的那支蜡烛,正冒着一缕余烟,鼻尖还闻得到淡淡的烧焦味儿。 她方才烧过东西,梅吟香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岚兮隐瞒了这件事,她是对自己不放心,还是想独自去冒险? 梅吟香没有戳破她,与她一起到雅间用饭,一切如常。 岚兮心里藏了事儿,举动不免拘谨。 梅吟香夹菜来给她,她便小心接过。 梅吟香给她盛汤,她的举止便更为客气。 梅吟香要是闲话家常,她便本能地想要否认,到头来牛头不对马嘴,惹他发笑。 从小到大,她甚少对他隐瞒什么,此番所遇之事,还不算小事,真的要瞒着,不与他商量吗? 奇怪的是,她如此反常,吟香哥哥怎么也不追问? 如果他多问两次,她说不准便说了。 梅吟香看着她正瞅着自己发呆,他笑了笑,夹了块红烧肉到她碗里,道:“岚岚一定是累坏了,连吃饭都心不在焉的。” 他顿了顿,又戏弄道:“亦或是,岚岚觉得看着哥哥,更下饭?” “哈?” 岚兮回神,没有接话,她心中烦忧,没心思耍嘴皮子,当即埋下脸来,快快扒饭,吃饱喝足,方能救人。 梅吟香道:“你慢些吃,当心噎着。” 岚兮随意敷衍两声,扒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端起梅吟香为她盛来的汤,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 最后,她用力放下碗筷,拿手背抹了把嘴,气势汹汹,大有壮士断腕,英勇就义的架势。 “不过吃顿饭,你怎么好似要去打仗一般?”梅吟香盯着她的脸蛋,发笑道。 岚兮认真地看着他:“吟香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岚岚都会好好应对,想法子解决,哥哥尽管放心,温岚兮不会让温梅两家丢脸的。” 梅吟香戏谑道:“梅家和温家还不需要你来挣脸面,凡事量力而为,不要为难自己,横竖还有哥哥在你身边。” 岚兮道:“不,吟香哥哥,岚岚大了,有些事情,原本就该自己来承担,若一直依赖着哥哥,我便永远长不大,永远都这么没用。” 梅吟香沉下脸来:“谁说岚岚没用的?无论岚岚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好妹妹,就算一辈子长不大,哥哥也愿意护着你。” 岚兮却道:“我却不愿意,总让人来保护我,岚岚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希望,我也能够保护好他,若是总拖累他……” 她埋下头,声若细蚊:“我又怎配与他相爱……” 梅吟香神情一僵,虽然他一直知道岚兮在纠结什么,但这般坦言,着实像是在他心中狠狠一抽。 他的岚岚在为其他男人改变,想努力长大,想变得强大,想保护对方…… 药王传人年满二十,只要过了老药王的考验,便有资格接掌滴翠谷。 但岚兮心性未稳,温世庭也不放心将重任交予她,究其原因是众人太过骄纵,可要狠心磨砺,谁都不落忍,是以年纪见长,仍是孩子天性。 现在,小女孩儿爱上了一个人,要努力为对方长大成人,明知是圈套也一往无前。 他呵护着长大的岚岚,就要在他面前飞走了,跟着其他男人跑了,他似乎还没什么好办法阻止这一切。 他的脸色逐渐透出藏不住的铁青,岚兮忙伸手探探他的额:“哥哥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大好看呢!” 梅吟香捉下她的手,自己闭了眼,揉了揉眉心,道:“我没事,说到累,还真是有一点儿,我已有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岚兮乖觉地替他揉揉太阳穴,歉然道:“定是这两日照顾我,太过辛苦,等回头我给哥哥熬两碗补汤,好好养养身子。” 梅吟香睁开眼来,笑道:“你对我向来说话不算数,这回可不是又要诓哥哥了吧?” 岚兮道:“哥哥说的哪儿门子的话,我几时对哥哥食言过了?” 梅吟香刮了下的鼻子,道:“岚岚不止油嘴滑舌,忘性还大,哥哥不与你计较,哥哥困了,要去会周公了。” 他说完,起身伸了伸懒腰,便走了出去,并且走得很快。 往常,他定会与她同行,可这次,他不得不先走,因为他怕无法保持笑容,他怕控制不住暴露自己卑鄙的想法,肮脏的心思…… 岚兮回到房中,开始谋划着何时赴约,又该准备些什么。 她整理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先将即墨云的玉佩贴身藏好,再清点其他的。 哪些药品搁身上,哪些用不着留下,哪些防身用的药粉,放在袖中腰间。 她犹觉不够,对方是心肠歹毒之人,自己就这般赤手空拳,真的有胜算吗?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上,在地面筛下点点光斑。 一位跛脚老乞婆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在林荫道上,她的脑袋用粗布包裹着,额前挂着几绺乱发,衣着又脏又破,草鞋的大拇指处还破了个口,回头一笑,黝黑的脸上,大黑痦子一抽一抽的,满嘴黄牙里还少了两颗。 她走到岔道口,逮住个路边采花的小姑娘,沙哑而和蔼地问道:“小姑娘呀,请问这城隍庙怎么走呀?” 那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陡地抬头,见了这么个人,吓得脸色一绿,拔腿就逃。 老乞婆伸出那又脏又瘦的手赶紧拉住她,别瞧她老态龙钟,这手劲儿还不小,小姑娘想挣也挣不脱,急得快哭鼻子了:“老妖怪,你抓着我干嘛,快放开我!” 老乞婆抽了抽嘴角,嘿嘿笑道:“小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个路……” 小姑娘一急,“哇”地哭了出来,老乞婆喝道:“闭嘴!” 第一百零二章 赴约 小姑娘的嗓子眼,像是骤然被塞了个鸡蛋,噎得一声也不敢发出。 老乞婆瞧她被吓坏了,又连忙挤出笑容道:“小姑娘,别怕,我真的没有的恶意,就问个路,问完了,我就松手。”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点头。 老乞婆慈祥地问道:“小姑娘,你告诉我,这附近可有个城隍庙呀?” 小姑娘又点了点头。 老乞婆再问:“那是怎么个走法?” 小姑娘又继续点点头。 老乞婆皱眉,这丫头是吓傻了吧,她提高嗓门,故意凶巴巴道:“喂,到底怎么去?” 小姑娘激灵一下,终于回神,哆哆嗦嗦道:“就在林子里头,再走段路就到了,喏,就那儿!” 她不假思索地往前一指。 老乞婆顺指看去,“哦”了一声,放开手,道:“多谢。” 她拄起竹杖,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小姑娘凝视着她渐远的背影,吁了口气,这老婆婆长得虽丑,倒也不是坏人,叫她虚惊一场。 她突然想起一事,又狐疑地放声问道:“诶!婆婆,那城隍庙已经废弃许久了,您到那儿去做什么?” 老乞婆居然耳不聋,还知道朝她挥挥手,只是,她没有回头。 小姑娘又嚷嚷道:“那儿最近闹鬼闹得凶,危险……” 老乞婆自言自语地笑道:“小姑娘年纪小小的,管的事情多多的,这可不好,老得快哟!” 她就这么越走越远了。 这老乞婆当然就是岚兮。 人皮面具她不会做,易容成他人她也不会,可是扮个丑怪的老乞婆那不是容易得紧吗? 她趁着梅吟香午休时开溜,悄悄跟街角的真乞婆买身行头,问过城隍庙的所在,一路摸了过来。 城隍庙是个破庙,香火断了许多年,只有一帮乞丐常年盘踞。 只是这两日,城隍庙里闹了鬼,住在那儿的乞丐一窝蜂地全逃了。 老乞婆听得岚兮要去那里,战战兢兢地劝她莫去,见她态度坚决,又央求她若能平安归来,顺便把自己藏在城隍像底的三个铜板给带回来,岚兮欣然同意。 这个城隍庙确实破败得厉害,远远望去阴森森的,果然很像鬼屋啊。 她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里走去,掌心却沁出了细汗。 闹鬼的当然不是鬼,只有人才会假借鬼的名义,行不义之事。 破庙的大门早已不翼而飞,她跨进腐朽的门槛,蛛丝爬满了墙角,帷幔后的城隍像卧倒在残破的供桌上,墙边堆满了稻草,满室霉味中,透着隐隐的血腥臭气。 小小的破庙,岚兮扫眼之间便看全了,没瞧见什么人影。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又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手伸到城隍像底摸来摸去,那模样,就像只私藏了香油的老鼠,趁没人注意,赶紧取来偷闷几口。 指尖摸到铜板的那一霎那,几滴不明液体“吧嗒”“吧嗒”,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心里直发毛,看清了那其中混着血的猩红。 她猛地抬头向上望,头顶上赫然吊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被缚,高高悬起,面无血色,睡眼低垂,唇角边流出淡粉色的血丝,一身雪衣红梅乱绽。 “云!” 她失声惊叫,几乎丢了三魂七魄。 岚兮提气一纵,不假思索地跃上前去解救。 她刚触及即墨云,指尖便传来剧烈的刺痛。 她“嘶”地一声轻呼,一口气便自口中泄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坠落。 她及时将竹杖在地上一撑,才不至伤及自身,然而竹杖受不住力,“啪叽”一声,裂成了笤帚一般。 她丢下竹杖,一看指尖,竟多了两点血口:“毒蛇的牙印!” 她脱口道,抬眼望去,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挣扎着从那人的靴里爬出。 它痛楚不堪地扭动着身躯,不一会儿便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岚兮这才看清那悬吊的人,不,确切地说,那是一具尸体。 她放下心来,展颜道:“不对,他不是云!” 那只是一具被易过容的尸体。 一个放浪而娇媚的声音笑道:“哈哈哈,你果然是百毒不侵,不仅如此,你的血还是毒物的克星。” 岚兮循声看去,残破的窗枢外,正立着一个红影,红影撞破了窗子,窜了进来。 一个娇美的少妇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娇笑道:“啧啧啧,姐姐多好看的一张脸呀,为何偏要扮成这副丑样?” 秦长妤的声音,是罗晶晶! 岚兮忽而被她气笑了:“真不要脸,都一把年纪了,还管我叫姐姐,叫我妹妹都嫌你老,还偷鸡摸狗,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爱跳窗。” 罗晶晶粉白的脸皮抽了抽,眼里闪过一抹恶毒,随即媚眼一眨,又浪声笑道:“即墨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女人,情郎生死未卜,你却还有闲心笑话。” 岚兮计划落空,索性撕下头巾,任满头青丝滑落。 她举起袖子擦了擦脸,双臂环胸,道:“你才舍不得害死他呢,否则你拿什么威胁我?” 罗晶晶媚笑道:“我不仅舍不得伤害他,还对他极好呢,每日里起居饮食,无不是我亲手照料,就连夜里,我们也是形影不离,良宵共度。” 岚兮闻言,脸色一变,厉声喝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罗晶晶扭着婀娜的腰肢,神秘地暧昧道:“你猜猜?” 岚兮一咬唇,又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罗晶晶坏笑道:“自然是在我的温柔乡里,你别忘了,他可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 罗晶晶说着,冲她抛了个媚眼。 岚兮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她的面容虽然美不过秦长妤,年纪也较之为长,但眉眼之间,风情无限,一颦一笑,艳光四射,一举一动,魅惑至极,这种成熟女人的韵味,绝非青涩少女可及。 岚兮开始有些质疑秦长卫的话,在这种女人面前,秦长卫真的只是醉酒糊涂? 不过岚兮相信,即便她使出浑身解数,即墨云也不会上钩的。 可万一,她使用卑鄙的手段呢? 思及此,岚兮无法再淡定,她指着罗晶晶紧张道:“你是不是给他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 第一百零三章 较量 罗晶晶一见她生气,便笑得更加妩媚了:“哟!紧张了?别着急,我不过是给他喂饭时多加了点东西,那可是我珍藏的好东西呢,但凡是个男人服了,都会失去本性,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等他食髓知味,即使我什么手段都没使,他也会不能自已。” 罗晶晶说着,柔若无骨的手慢慢滑向丰盈的胸膛,缓缓摩挲,满面春情荡漾:“你知道他有多热情吗,我这颗心呀,因为他,跳得好厉害呐,这几日,我们不知有多快活,我问他可还记得你?你猜他怎么说?” 她掩唇娇滴滴地笑道:“那人是谁呀,我眼里只有你一个女人,咯咯咯……” 岚兮去过不少秦楼楚馆,但从没有一个花魁能比得上她一根脚趾头。 尤其在她美酒般令人沉醉的言语中,岚兮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与即墨云的无限春光,浑身不由僵硬。 罗晶晶从她微妙的表情中,料中了她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哎,这其中滋味啊,可不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明白的,说再多你也是不懂的。” 岚兮逐渐暗沉下的脸,突然一崩,“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挤出来了:“他若是当真乖乖从了你,你还需在此以言语相激?” “罗晶晶呀罗晶晶,像你这种女人,一定有一堆男人围着你转,可是他们越是围着你,其实你便越不稀罕,像云这样毫不留情拒绝你的,只怕是头一个,你一定很想征服他,只可惜他不领你情,所以你就故意在我面前耍威风。” 岚兮又嘲讽道:“哎呀呀!要我说,你怎么这么可怜,年纪一把,连个真心相待的人都没有,倒贴男人还要被嫌弃,也只好口头上逞痛快了。” 罗晶晶约自己前来,自然不是因为无聊到要刺激自己,可是说了半天也没涉及正事,只能证明她作为魅力无边的美人,在即墨云面前栽了个大跟头,正拿自己开涮泄愤呢。 罗晶晶笑容一冻,原来这黄毛丫头,也不完全只是个丫头,还懂得以牙还牙。 她有些恼羞成怒了,即墨云的拒绝伤了她的自尊,岚兮又一语中的。 但她怒极反笑,道:“岚姑娘不是想见情郎吗,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罗晶晶退到高高的稻草边,红袖一挥,稻草倒了一地,即墨云赫然出现在眼前。 岚兮本能地向他奔去:“云!” 罗晶晶手中银光一闪,一根长钉轻轻顶在即墨云的颈侧。 岚兮驻足,眼见即墨云双目紧闭,站得笔直僵硬,面如白纸,唇无血色,她怒问:“他怎么了?” 罗晶晶伸出好看的指甲,在即墨云的脸上慢慢划过,他的脸上便多了一道红印。 “这就是他拒绝我的代价,你说他蠢不蠢,我明明给过他机会了,他却偏要自寻死路。” 她慢悠悠地说着,指间猛地一用力,浅浅的血痕便爬上了他白皙干净的脸。 岚兮见状,厉声喝道:“你给我住手!你到底把他怎么啦?” 罗晶晶笑道:“我喂他吃了点儿东西,让他活也活不好,当然,想死也死不了。” 岚兮直截了当道:“废话少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罗晶晶乜斜着美眸,研判地看向她:“传说中,药人的血是百毒的克星,不知是真是假,我好奇得紧,不知岚姑娘可肯配合我,试一试?” 她说得客气,可手上的长钉却不客气地逼近了一分。 岚兮的心又绷紧了一些,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呵!痴心妄想!我的血就算能克百毒,也无法永葆青春,若想长生不老,更是无稽之谈,也只有你们这样的蠢货,才会相信那些老掉牙的谣言。” 岚兮这么一说,便是承认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药人了。 罗晶晶喜道:“长生不老,我固然不信,但能克百毒的血,自然非同一般,你放心好了,你的血如此珍贵,我可不舍得杀你,我会好好养着你,养的你白白胖胖,只要你乖乖为我所用,我便会好好对待你的情郎。” 岚兮冷笑道:“所以,由始至终,你根本没打算放了云,你只想利用他来威胁我,让我乖乖就范。” 罗晶晶委屈道:“岚姑娘,这你可错怪我了,我若放了你的情郎,你哪里肯好好配合我,到那时,我自然得找些其他法子逼你就范,比如……” 她狡黠地一笑,道:“大名鼎鼎的滴翠谷温家,其实就是传说中的药人家族,我若将这个秘密宣扬出去,你说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面对青春不老的诱惑,又有几人抵挡得住,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例外,到时,举世皆敌,啧啧啧……杀身之祸,灭顶之灾,即使是梅家,又能有多少把握,护得了温家呢?” 岚兮微微变了脸色,强作镇定道:“哟,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嘛。” 罗晶晶道:“所以呀,好姑娘,我这样做可是帮你保守秘密,保护温家呢,横竖即墨云都变成这样了,我放了他,也不过是让这世间多一个废人,不如让我好好养着你们,你白日里为我所用,夜里照样能与情郎温存,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岚兮娥眉紧蹙,想到秦家的遭遇,只觉不寒而栗,不知她又想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要折磨他们。 她不由切齿道:“真是个疯子!” 罗晶晶得意地笑着,对她此言,不以为意。 岚兮眼珠一转,又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横竖他已变成这样了,你若实在喜欢,就自个儿留着吧。” 罗晶晶也笑了:“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可不信你真的不在乎。” 她说着,长钉又继续逼近。 岚兮扯起唇角,轻蔑地哼道:“我也不信你真的敢杀他,不错,我孤身一人,不足为惧,可加上藏渊山庄、滴翠谷和梅花坞,你又有几分把握能得罪得起?到时我倒要看看,你要把我藏到哪里去?是带回西域毒宗呢还是……” 岚兮说到这里,突然开窍了:“你!你不仅想拿我试毒,还想把我带回西域,争夺宗主之位!” 第一百零四章 反击 罗晶晶媚笑道:“哈哈哈,你知道的也不少嘛,不错,我有了你,便是有了护身符,无惧百毒,等我拿你炼够了解药,再把你献给宗主,这么份大礼,宗主定然十分欢喜,自会对我青睐有加。” 岚兮点头赞许道:“听起来的确不错,你又精通易容之术,到时大可制造我已身亡的假象,若设计周密,瞒天过海,梅家也无从查起。” 她话锋一转,又道:“可我很好奇,你凭什么让我乖乖顺从,我若从中作梗,或者半途自尽,你可有何办法阻止我?就算你拿云的性命和温家的秘密来威胁我,若我执意不从,你又能奈我何?” 罗晶晶道:“所以,我要你心甘情愿地配合我。” 岚兮只觉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了:“哈哈哈,这听起来对我半点好处也无,还要搭上自个儿的小命,你觉着我会听你的,我莫不是疯了?” 罗晶晶煞有介事地道:“不错,所以我就是要让你先发疯,然后才好控制你。” 岚兮嗤笑道:“你要怎生先让我发疯?” 罗晶晶手里的长钉在即墨云胸前一挥,他的衣襟便敞开了,紧实苍白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黑曜石坠贴在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长钉抵在他的锁骨处,罗晶晶笑道:“即墨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疯?你认为我会畏惧你们的势力,不敢对他下手,我就让你看看,我到底下不下得了手?” 长钉开始下移,慢慢往他小腹划去,暗红的血液随着她柔美的手掠过肌肤,一道一道地流下,渗进泛黄染血的雪衣中,开出朵朵更加鲜艳的红花。 “你给我住手!”岚兮发狂了,她愤怒地吼道。 罗晶晶扯出胜利的笑容,左袖一挥,抛了一支长钉到她脚边,道:“这样吧,你若舍不得我伤她,便挑了自己的脚筋,左脚或者右脚,任你选。” 挑断脚筋,便是废了这身轻功,只有受制于人的份儿。 岚兮慢慢弯下腰拾起长钉,神情复杂。 忽地,她昂首挺胸,决绝道:“哼!我宁愿死了,也不被你利用,你想拿我的尸身怎样都由得你,至于云,呵!我既已死了,又哪里管得这许多?” 言毕,她双手一举,手起钉落,扎入自己小腹,鲜血点点滴滴渗出,她登时萎顿在地,捂住伤口,痛苦不堪。 罗晶晶着实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刚烈,她心中一惊,放开即墨云,走到她身边,见状又惊又忧,她若死了,她的如意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罗晶晶俯下身,便要查看她的伤口,刚扯开岚兮的手,岚兮手里的长钉便顺势划向她的脖颈。 这一下变故突然,她没有防备,只是本能地闪避,却已不及,一丝凛冽的钝痛立时划上喉头。 她骇得花容失色,忙伸手护住脖颈,未及反攻,岚兮抖出两袖黑色的痒痒粉,迷了她的眼。 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岚兮紧接着伸腿一扫,将她绊倒在地,一脚便踹向她的小腹。 罗晶晶听音辩位,躲了过去,岚兮不依不饶,手执长钉刺向她的颈侧,幸得罗晶晶反应尚算敏捷,翻身一滚,才避开要害。 岚兮这一下不免刺偏,长钉没入了她的肩胛。 罗晶晶奋力挣扎,终于在岚兮继续攻击之前,从怀中摸出一根细长的竹筒,对着岚兮一吹。 竹筒里的长钉破空穿出,岚兮忙闪身避让。 罗晶晶趁机脱身站稳,却因肩上吃痛,跌跌撞撞,靠在破墙上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岚兮避开暗器,一鼓作气奔到即墨云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瞧着罗晶晶那狼狈的模样,岚兮笑道:“你果然身受重伤,我就奇怪,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你宁愿多费唇舌与我周旋,也不愿同我交手,只可惜我的血,治不了你的内伤。” 罗晶晶顾不得伤痛,她擦了擦眼睛上的粉末,惊觉越来越痒,她平生害人无数,不免疑心病重,当下吓得魂飞天外:“这是什么,快将解药给我!” 岚兮顺水推舟道:“我这叫七日七夜奇痒断魂散,你这么喜欢用毒的人,一听了这名儿,就不必我多做解释了吧!” 罗晶晶只道她真的下了毒手,心中恨极,举起竹筒,对着岚兮又是一吹。 罗晶晶虽目力受损,但耳力却灵敏,长钉不偏不倚,正向岚兮飞去。 以岚兮的身手,想躲避是轻而易举,可是她躲了,身后的即墨云可怎么办? 这一下变故太快,她还来不及反应,长钉便已近在眼前,她的额角沁出冷汗,转瞬之间,柔肠百转,终是避无可避,索性将心一横,回身抱住即墨云。 一股透心凉意穿身而过,他的身体好冷,她心疼地越发抱紧,绝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 突然之间,即墨云睁开了眼睛,反手将她一搂,旋身一转,长钉擦身而过,钉入墙中。 岚兮又惊又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的,你明明中了毒的!” 罗晶晶环抱着自己,努力克制浑身的奇痒与疼痛,逐渐恢复的眼睛,正盯着即墨云,难以置信。 即墨云拉起岚兮的左手,她的掌心上有道深深的血口,还在慢慢地渗着血,那是长钉所伤,她以长钉刺腹,实则是扎在左掌上,掌心出血造成自尽的假象。 “疼吗?” 即墨云轻轻抚过,声音沙哑虚软不似先前,额上冷汗涔涔,双眉紧蹙,似在极力隐忍。 岚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手掌贴在他唇上,道:“反正已经流血了,不要浪费,快饮了吧。” 即墨云一怔,干涸的唇瓣遇上润泽,喉头竟然生渴,他瞧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张口吮吸了起来。 岚兮的掌心传来他舌尖温软的触感,脸上不由发烫,他无意间吮得深了,“嘶”地,她吃疼地轻呼。 即墨云闻声猛然醒悟,他触电般地立即放开了她的手,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茹毛饮血与走兽何异?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的血,产生别样的渴望。 第一百零五章 来者 即墨云连退三步,扶额疼痛不已:“岚岚,快将伤口包扎好。” 岚兮连忙撕下布条,厚厚地裹在手上,隔绝了血腥气,她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难受?” 罗晶晶眼见形势不对,悄悄挪向门口,想要开溜。 即墨云突地抬眼向她一扫,岚兮差点儿把她忘了,她断喝一声:“想跑,休想!” 旋即纵身一跃,有即墨云在,她便有了底气,就算再来场恶斗,她也不怕。 罗晶晶全身又痒又疼,内伤又反复未愈,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无法招架。 她索性不逃了,倚门冷笑道:“想不到我最后,竟要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正在岚兮以为自己定能擒住她时,迎面忽然劲风飒然,一条蓝影骤然蹿出,即墨云一听掌风,便知来者不善。 他立即挺身一纵,左臂拦腰圈住岚兮,右掌蓄力一击,正面回应那一掌。 两掌相击,即墨云只觉从掌心至五脏肺腑皆在发麻,对方也是一顿。 即墨云带着岚兮退开,对方亦然,两人皆是稳如泰山,不分伯仲。 “雷彪!”岚兮看清来人,讶然道:“你们竟是一伙的!” 罗晶晶看向雷彪,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雷彪不语,一把抱起了她,罗晶晶挣扎着指着岚兮道:“不,把她抓住,我中了她的毒,不抓住她我也活不久了。” 雷彪看向岚兮,眼睛里射出精光,即墨云将她护在身后。 岚兮探出脑袋嚷道:“什么毒呀,她压根儿没中毒,不信你问问她,现在还痒不痒?” 罗晶晶这才细细体会,确实不如先时痒得厉害,她立知上当,怒道:“就算她没下毒,可她将我害得这般惨,也得抓住她,不将她万般折磨,难消我心头之恨。” 雷彪的面色变得和缓,但却没有依言行动。 罗晶晶不由急道:“快呀,你快给我抓住她呀!即墨云他伤得很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他现在只是在硬撑而已。” 雷彪绷紧的身体突然一颤,重重叹息道:“哎……阿罗,不要一错再错,适可而止吧。” 罗晶晶咬牙愤然道:“你说什么?这是你欠我的,就算你终身为奴,也偿还不清你曾经的亏欠。” 雷彪的语气无奈又温柔:“阿罗,你累了,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一切便都好起来了。” 罗晶晶料到了他的意图,急欲挣脱:“不要,你放开我!你放开……” 她言犹未了,便被雷彪点了昏睡穴。 雷彪抱着罗晶晶踏出门槛,纵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即墨云,我欠你的,以后会还的。” 岚兮一个箭步追出,两人已不知去向,她诧异得语无伦次:“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有一腿呀,看着相当熟悉的样子。” 何止熟悉,简直可以用亲密来形容了。 即墨云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立足不稳,身子一歪,半跪在地,单手一撑,另一手紧紧捂住发闷的胸口。 岚兮回头一看,骇了一跳,忙跳回他身边:“云,你没事吧?” 她扶着他坐下,二话不说,先喂了他两颗培元丹。 即墨云咽下之后,开始打坐调息,半句话也说不出。 岚兮知道他难受,此刻不好相扰,只得静静守在一旁干着急。 她寻思着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得先通知何慕生等人前来接应才行。 另外,她还得去寻些水来,只是即墨云正在运功,若她此时离开,有人前来打搅又该如何? 她走出破庙东瞧瞧,西看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上哪儿去找捎信的人呀?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有个人影从树丛里探头探脑地靠近,那人走一步,停三步,十分小心。 岚兮正愁找不着人,怎能叫人溜了? 她纵身一跃,一把揪住了那人的领口,提到面前。 那人惊慌大叫,瘫在地上,脸色都煞白了。 岚兮一见,原来是方才那个采花的小姑娘,顿时心生欢喜:“咦,怎么是你呀?” 小姑娘害怕地抬起头来,看见岚兮,只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身行头,陌生的是这张脸:“你,你是谁,怎么穿着老婆婆的衣服?” 岚兮憋着嗓子,弯腰驼背道:“小姑娘,你不记得我了?我们不久前才刚见过面的。” 小姑娘认出她来,“哎呀”一声,站起来道:“老婆婆,你怎么变成姐姐了?” 岚兮脱去老乞婆的行头,露出自己原本的衣服来。 她取出丝带随手挽了个髻,和颜悦色道:“因为我本来就是姐姐呀。” 小姑娘抓了抓脑袋,道:“那姐姐你为什么要扮成老婆婆的样子?” 岚兮皱了皱眉,再这般没完没了地解释,天可就黑了,她心中焦急,口气不免有些不耐:“我高兴扮成什么样儿,就扮成什么样儿,不许问了。” 小姑娘显然被吓住了,脸色一变,泫然欲泣。 岚兮揉了揉额角,从身上摸了枚碎银子,塞到她手里,和缓道:“小姑娘,别哭了,姐姐给你银子买糖吃,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小姑娘只觉这人十分怪异,一会儿是老婆婆,一会儿又成了姐姐,脸上手上脏兮兮的,细看之下,好像还有点好看,神情古古怪怪,还要给自己银子,她犹犹豫豫,不知这银子到底该不该收。 岚兮冲她眨巴眼睛,一扯唇角,笑嘻嘻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呀,你家住在哪儿呀,离这儿远不远呀?” 小姑娘老实回答:“我听人说这里闹鬼,怕婆婆,额不,怕姐姐到了这里会出事,就过来看看,我家离这里并不远的,姐姐若是找不着地方歇脚,便到我家来吧。” 岚兮见她心善,感动道:“谢谢你了,小姑娘,你家呢,姐姐就不去吧,帮姐姐去找个人过来,好不好?” 她说着,又摸了锭碎银子加在小姑娘的掌心。 小姑娘的两眼渐渐发光,她到底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不免有些心动。 于是她欣然点头,收起了碎银子,问道:“嗯,姐姐要找什么人?” 第一百零六章 冤家 岚兮问她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城郊有家客栈,叫兴隆客栈?” 小姑娘捣蒜般地点头道:“嗯,我爹爹经常挑柴上那里卖去。” 岚兮高兴道:“你到那里找一个叫梅吟香的人,告诉他,嗯……就说,即墨云有伤在身,速来支援,岚兮在城隍庙里等着。” 她一字一字慢慢说着,力求小姑娘听得明白,小姑娘跟着复述了一遍,岚兮听得准确后,方才放她离开。 小姑娘刚离开一小会儿,岚兮一拍脑袋道:“对了,我怎么给忘了,该先让她送些水来才是。” 她立即追出,林荫道上却看不见那小姑娘的身影,四面枝繁叶茂也瞧不见人。 岚兮摸着脑袋想:她该不会是走了我不知道的小路,这可怎么找得到? 她只得放弃,寻思着另外去寻水源,方抬脚,隐约闻得人声。 岚兮止步,侧耳倾听,但听得其中一人道:“那姓罗的妖女,定知道陆无霆那直娘贼的下落,咱俩出卖主人,为他卖命,可不是为了继续东躲西藏,隐姓埋名的。” 这是……郝正义的声音! 岚兮心中一凛,侧身一闪,躲入树丛后。 又听得一个女声不满道:“哼,莫说海捕文书撤不了,就是说好的那十万两白银,他也是不打算兑现的,我们千辛万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声音,自然是阮凤英了。 岚兮心中七上八下,奇怪地想道:这两人不是已经死了?是何慕生的情报有误?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那夜冷迁打翻烛台,点燃了浣花轩,若非逃得及时,咱俩已然一命呜呼,如今秦府家财尽入陆无霆之手,他想过河拆桥,我便先拆了他的骨头。”郝正义气愤道。 阮凤英道:“那冷迁哪里是这般好惹的,此番令他逃脱,说不得回头便要全城搜捕,捉我们归案。” 郝正义冷嘲道:“呵!陆无霆那厮总算还有些良心,还知道出主意,找几具焦尸来蒙混过关,既然我们已死,那暂时便不会有危险了。” 他隔了片刻,又道:“但如果这样就算两清,那也未必太便宜他了,就算海捕文书撤不了,也得叫他把那十万两白银吐出来。” 阮凤英懊恼道:“是我们太过轻信于人,海捕文书岂是说撤就能撤的,况且,那晚若不是我们盯着那厮,我看那姓陆的,也不会好心替我们着想,说不得现在,我们就得和展刑风、谢天仪一般,高高挂在悬赏令上。” 郝正义辩驳道:“这也不能怪我们,连雷彪那等人物都能背叛秦爷,被他拉拢,我们哪儿有不信的理儿?怪只怪我们没看牢他,竟叫那厮跑了,眼下叫我们好找。” 阮凤英担忧道:“这冷迁号称天下第一名捕,只怕不会轻易上当,这两日咱俩盯着府衙,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你说,他会不会已查到蛛丝马迹,正暗中行动。” 郝正义思忖道:“说起来,当夜他纵火之后,意图将所有人困死在浣花轩,自己负伤离开,对现场状况并不十分了解,回头验查尸身,发现蹊跷,也不无可能,我们得小心行事,不可掉以轻心。” 阮凤英回道:“这我知道,不消你提醒,我只是不明白,雷彪那样的人物,怎会与陆无霆那厮同流合污?” 郝正义冷笑道:“呵呵!入得江湖,谁又能真的一干二净,潇湘四义落了把柄在陆无霆手上,难道雷彪就没有把柄?” 他话锋一转,又道:“咱们现在说这些,也只不过是猜测,等找到那姓罗的妖女,说不定一切便清楚了。” 岚兮屏息静听,一动不动,心中暗忖:原来除了他们,陆无霆也没死,冷迁受伤,秦长卫下落不明,雷彪和罗晶晶关系暧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唯一确定的是,谢天仪和展刑风这两个王八蛋逃了。 对了,浣花轩是冷迁烧的,那仙人掌丛呢? 冷迁不知密道之事,烧了浣花轩倒也情有可原,可又是谁,要破坏另一处密道呢? 她这般屏息静候,郝正义和阮凤英正说得起劲,荒郊野岭也没十分注意,就这样路过岚兮,也未察觉。 岚兮待他们走远,突地意识到:坏了,他们是去城隍庙找罗晶晶的,我这榆木脑袋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若是让他们瞧见云,那…… 不消说,即墨云伤得不轻,正在运功调息,若让他们搅了,必会走火入魔。 这两人纵然是三流角色,但此时的即墨云又怎能抵挡得住? 她自己若想脱身,倒是可行,若要护他,却是千难万难。 一场恶斗近在眼前,她必须想法子,阻止他们靠近。 思及此,她顾不得其他,猛地蹿出树丛,对着两人的背影,大骂道:“你们这两个卖主求荣的恶贼,原来没死,我要去衙门告发你们,看你们还能逍遥到几时?” 阮凤英和郝正义陡然听得这些话,皆骇出一身冷汗,双双回头,见到岚兮,环顾四面,不见他人。 郝正义大笑道:“你这多管闲事的丫头,孤身一人也敢不知死活地吓唬我们,待我捉了你,抽筋剥皮扔进衙门里,看有谁能认得出你?” 阮凤英多了个心眼,试探着客气道:“岚姑娘,与你们为难的是陆无霆,不是我们,陆无霆是冲天大盗的徒弟,冲天大盗与藏渊山庄之间的恩怨,你该一清二楚,我们只是拿钱办事,冤有头债有主,若岚姑娘不信,大可让即墨庄主出来,我二人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向即墨庄主请罪。” 岚兮哼道:“你们两个无耻狗贼,方才一言一语都让我听了去,现在仅凭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想讹我,当我好欺负吗?实话告诉你们,云他不在这里,不过,只是对付你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阮凤英双眸一炯,进一步问道:“即墨庄主不是一直和姑娘在一起吗,敢问他不在这里,却在何处?” 第一百零七章 追杀 岚兮眼珠一转,这两人自然不会知道密道之中发生何事,甚至不知道他们曾掉进过密道。 她埋下头,装作伤心的模样,信口胡诌道:“云他受了伤,为了不连累我,将我支开,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抬起头来,又充满希冀地问道:“诶,你们可曾见过他?” 阮凤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她嗤笑道:“岚姑娘莫不是初入江湖?这样的大实话怎么能说出口?” 岚兮反问:“为何不能说?” 郝正义纵声大笑:“阮妹是说你蠢,你竟听不出来,看来你是真的蠢,即墨云不在,你有几分把握能从我二人手里逃开?” 郝正义说完,收笑道:“说吧,你要怎生死法,我看你可怜,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岚兮故作恍然大悟状,骤然一惊,转身便施展轻功溜之大吉。 郝正义与阮凤英哪里能放过她,纵身一跃,便追了过去。 岚兮展开家传轻功燕子穿梭,在林间如飞鸟般左钻右蹿。 郝正义与阮凤英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这给她钻了空子,树林茂密,光线昏暗,竟不知她躲到哪儿去了。 岚兮探出脑袋嘲笑道:“哈哈哈,原来你们就这点儿本事啊,还想要我的命呢,能否抓到我都不一定呢!” 郝正义给她激怒了,倒是阮凤英还沉得住气,她按住他的肩,道:“这丫头狡猾得很,小心激将法。” 郝正义嗤之以鼻:“就个丫头片子,你太瞧得起她了!” 一言方毕,他大喝一声,如饿虎般扑了过去。 岚兮哪给他逮住的机会,他刚说话,她便展开身形,掠入林中,等郝正义扑去,自然扑了个空。 郝正义心有不甘,自己也算是老江湖了,若连个小丫头都捉不住,这老脸往哪儿搁,阮妹要怎么看自己? 他越是这般想,心下便愈浮躁,他体型威猛,打的又是阳刚无比的拳法,身法不以灵敏见长。 岚兮知道扬长避短,绝不硬碰,只用一身轻功,忽左忽右,漂移不定,加之天色渐暗,对她越发有利。 闹腾了好一阵子,郝正义拿她无可奈何。 岚兮屡次出言不逊,郝正义也屡屡动怒,他越怒越躁,越躁越拿她没法子,一身气力无处使,左一拳右一脚,皆招呼草木花鸟去了。 阮凤英跟在后头看了一阵,已然瞧出了门道,这丫头武功虽不济,轻功倒还不赖,人也挺机灵,只可惜体力差了些,再耗一阵子,恐怕就闹腾不起来了。 岚兮显然清楚自己的弱点,她东闪西避,将郝阮二人越引越远,寻思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天黑了,她自然就容易脱身,到时在悄悄折返去找即墨云。 岚兮的算盘固然不错,奈何阮凤英看在眼里,心中雪亮。 她眼见天快黑了,突地拔出柳叶刀猛地一掷,弯刀旋斩而去,飞向岚兮。 此时的岚兮正在树上,欣赏着郝正义在对面树梢上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得意到完全忽略阮凤英,但对方一出手就是亮兵器的杀招,倒也在意料之外。 这女人行事和出手一样利落,喜欢速战速决。 岚兮凌空一翻,双腿一勾,倒挂树梢。 柳叶刀呼啸而来,在她上头绕出的一道圆弧,削去整片枝叶,又呼啸离去。 这一下,破绽立现,郝正义重又抖擞,不假思索地跃去,变拳为爪,抓向她脚腕。 岚兮当机立断的,双脚一松,落下树来,尚未站稳,阮凤英的弯刀又一次呼啸而至。 岚兮下意识地一歪身子,闪避过去,却摔了个极难看的狗啃泥。 郝正义狗熊般的身影跟着落地,蒲扇大掌接踵而至,这若是让他捉住,那也不必挣扎了,她那点儿力道,哪及得上五大三粗的郝正义? 岚兮脚下一蹬,“噌”地跃出一节,不敢停留,手一撑,攀上树去,继续向林深处跳跃。 郝阮二人都看出岚兮气力将竭,但天色也将黑尽,再做无谓纠缠,委实浪费时间。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点头,多年的合作,令彼此间配合默契。 岚兮暂避在树后,借着一星余晖,翻看手心,右掌的皮肉被磨下一层,左掌裹得像粽子,右脚腕上原来的伤又在隐隐生疼。 哎!这几日走的是什么运,诸番惊心动魄的遭遇接连不断,比从前种种经历惊险得多,刺激得多,多到她有些玩怕了。 她发誓,等一切风轻云淡,她一定要金盆洗手,否则小命都得玩完。 “既现了身,想逃可就不容易啦!”阮凤英的声音突如其来,在林中回荡。 岚兮心里一咯噔,当即弹跳而起,循声回望,阮凤英正立在她身后,余光闪入一条人影,她再回头,郝正义已挡在她跟前,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十分不妙。 岚兮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两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真够不要脸的!白瞎了自己的名字,还真是好正义,好英雄呢!” 郝正义哼道:“等你死了,又有谁知道,我们干过这等不要脸的事?” 阮凤英道弯刀在手,做好了进攻的准备:“我们原本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姑娘这套说辞还是留给阎王听吧。” 岚兮听出这两人是不打算继续废话了,自己以一敌二那是半分胜算也无。 她突然威胁道:“你们若敢杀我,梅花坞和滴翠谷,通通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句话的确镇住了郝阮二人。 岚兮继续道:“哼,实话与你们说吧,我姓温,滴翠谷温谷主是我外公,梅花坞主人是我爷爷,我爹娘是谁,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郝阮二人面面相觑,静默片刻,阮凤英忽地“扑哧”一声,笑道:“就凭姑娘这身武艺,说出这等大话,就不怕抹黑梅温两家的脸面吗?” 岚兮愕然道:“你们不信?” 郝正义哈哈大笑:“这话若是信得,那天底下便没有信不得的事了。” 没出息啊,混了这么久的江湖,居然还有自报身份当护身符的一天,更失败的是,人家居然还不信,温岚兮啊温岚兮,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逢生 岚兮左右一指,对二人道:“你们不信,以后定会后悔的!” 郝正义道:“那得……” 岚兮哪里等他讲完,早以迅雷之速钻入草丛,郝正义接下来的那句“等你死后再说”便被卡在了喉咙里。 阮凤英早有准备,弯刀脱手,朝她背心袭来。 岚兮也知道自己这逃法委实不高明,将后心这么个大破绽露在敌人面前,简直就是在往对方手里送命。 可是,她还能怎生个逃法? 半赌半拼,就是她此刻的心态。 背后的利刃,摧枯拉朽,割过草丛…… 岚兮只觉自己也化成了一株草,难逃被收割的命运,这种死法实在太冤枉,她不要啊! 岚兮“腾”地趴向地面,弯刀削过发髻,险险擦过头皮,她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衫。 弯刀的呼啸仍在持续,她知道,弯刀还会再一次折回,那时,她还能再避得过去吗? 忽地,刺耳的呼啸戛然而止。 她疑惑地缓缓抬头,但见暮色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握着那柄柳叶刀,衣袂飘飘,身姿卓绝。 “云!”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低头!”即墨云肃然低喝。 岚兮立即贴向地面,弯刀肃杀之声划过耳际,由近及远,郝阮二人兀自在后头穷追不舍,没瞧见即墨云。 郝正义但见寒光一闪,千钧一发,身形一滚,险避过去。 阮凤英待郝正义闪过,方才瞧见弯刀,她不知即墨云何时到来,更不料这一刀来势竟如此凌厉,绝非自己所能掌控,只一息迟疑,再想躲过,已是不能。 寒光凛冽而过,直至深深嵌入身后的一棵古树,方才停止。 阮凤英一身冷汗,两手哆嗦着,慢慢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左足鲜血浸染。 她尝试一动,竟齐腕掉落,她的左脚断了,被自己的刀齐齐削断了! “啊……” 阮凤英仰面狂叫,撕心裂肺的痛楚漫天席卷而来。 即墨云扶起岚兮,关怀道:“你可还好?” 岚兮拨了拨额前乱发,摇头道:“一点都不好,原本是我要保护你的,现在又让你多保护我一次。” 即墨云蹙眉道:“我们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为何还要芥蒂这些?” 岚兮不及回答,被阮凤英的狼嚎唬了一跳,她不知道其中变故,好奇地想回头去看。 即墨云却一把拉过她来,道:“跟我来。” 岚兮跟着即墨云的脚步,远离那血腥的现场。 她半走半拖,被即墨云带到一处山洞。 此时天已全黑,岚兮目力不及他,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生怕走丢。 即墨云道:“你可带了火折子?” “当然带着。” 岚兮松手,摸了摸内兜,取出火折子吹了吹。 即墨云接过,走向一旁,不知点燃了什么,山洞一下子亮堂起来。 “我想,他们暂时不会追来了。”即墨云道。 岚兮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间颇为整洁的石洞,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一张石塌,石桌上放着油灯,水壶茶杯一应俱全,还有一筐糕饼鲜果。 榻上有床干净的锦被,榻旁还放着块石头作梳妆台,上面搁着铜镜和脂粉盒子。 石榻旁,还放着一口箱子,岚兮掀开一看,尽是女子的衣裳首饰等琐碎之物。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岚兮疑惑道。 “雷彪和罗晶晶私会的地方。”即墨云道。 “哈?” 岚兮膈应了一下,四面参观一番,她拨弄着洞口的杂草,又高又厚,将洞口掩得严实。 若非即墨云带她来此,她决计想不到,这杂草丛生之后,居然别有洞天。 她尴尬地一笑:“果真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岚兮回头一想,又觉不对,问道:“他们私会的地方,你怎么会知道?” 即墨云撩袍坐在石椅上,熟稔地倒了水。 岚兮一个箭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那妖女的东西,你怎么敢碰,万一有毒呢?” 即墨云放下茶杯,反手捉起她的手,见其掌心血肉模糊,心中生怜。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又涌出奇怪的念头,这血可口甜美,真想吮上一口。 想起自己先时舔血的情景,他不由慌忙松手,扭头道:“岚岚,先把手包扎好。” “哦。” 岚兮应了一声,撕片衣料,用裹得像粽子的左手为右手包扎,极为不便。 即墨云却像没瞧见似的,半丝没有帮忙的打算,她只道他伤得不轻,无暇顾及,将手包扎好后,忙不迭地凑上去问:“云,你是不是还很难受,内伤如何,让我看看。” 她伸指要去把脉,即墨云却收回手道:“适才运功之后,已恢复六层功力,你的药甚有奇效,助益不少。” “那是当然,这是我外公独门秘制的疗伤药,不论多重的内伤,效果都是立竿见影。”岚兮一提起自己的外公,就不由觉得骄傲。 即墨云用茶杯里的水,清洗了两只茶杯,重又倒上水,递给她一杯,道:“放心吧,这水里没毒,你该口渴了,喝一杯吧。” 岚兮坐下道:“便是有毒,我也不怕。” 她说完,一口饮尽,但觉满口甘甜,自己早已口干舌燥。 岚兮见他面色不佳,不知方才那回击之力,是否又伤上添伤。 她身子一歪,又想去摸他手腕:“云,我不放心,你让我看看吧。” 即墨云若遭雷击般地挺身立起,岚兮摸了个空,不禁又恼又委屈:“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间,便与我疏离了?” “岚岚,我……” 即墨云刚开了口,又顿住,沉吟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好像得了怪病。” “什么怪病?” 岚兮紧张地走到他跟前:“是不是那姓罗的毒妇,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这个。” 即墨云眉心紧锁,凝视着她关切的面孔,情不自禁地便想伸手抚去。 他手一抖,又强忍住,不敢正视她:“方才我见到你手上的伤,竟觉得你的血甘美无比,岚岚,我好像变成了嗜血的怪物。” 岚兮闻言心中一抽,她坐立不安地转过身,走到榻前,抱膝坐下,凝眸地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心虚地道:“云,温家有个秘密,你我既然已定下终身,那迟早也是要告诉你的,不过我说了,你会不会反而觉得,我是怪物?” 第一百零九章 传说 即墨云立即反应过来:“关于药人?” “你都听见了?”岚兮讶异地问。 即墨云点头道:“虽然那时我无法动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意识却清楚,你们的一举一动,我皆听在耳里,不过什么是药人,我却不明白。” 岚兮问道:“你可曾听过,始皇帝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即墨云道:“我听过方士徐福奉始皇之命,率三千童男女赴海外仙山求药,一去不返的故事。” 岚兮接口道:“不只如此,为了长生不老,始皇召集天下方士,以孩童为药引,提炼长生不老药,多少稚儿未及成年,便被残害夭折。” 即墨云眉间一蹙,诧异道:“竟有此事?我还以为这只是民间的流言。” 岚兮愤然道:“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自不能堂而皇之载于史籍。” 即墨云慨然道:“长生不老,本就是逆天谬事,以孩童入药,更是荒谬至极。” 岚兮接着道:“众方士为炼得长生不老药,搜罗世间奇花异草,珍兽奇石,其中不乏剧毒之物,他们将这些东西熬炼成汁,日日夜夜喂养孩童,等到他们不堪折磨,再将之入药提炼仙丹,虽未得奇药,却无意间,造就奇人。” 即墨云眸光一动,道:“奇人?” 岚兮点了点头,娓娓道来:“这其中,有一男童,日夜饮毒汁而不死,年深日久,竟生了百毒不侵的本事,众方士大喜,以为长生仙药唾手在即,不料始皇暴毙,朝局动荡,宫廷管理疏漏,那男童趁乱逃离。” “后来,天下大乱,无人再顾及此事,那男童逃到滇南之地,隐姓埋名,娶妻生子,竟发现,长子也有百毒不侵的本事,而次子却没有,代代相传,才知此种血脉,只有第一个孩子方能继承,不论男女。” 即墨云已然明白:“那男童就是你温家的先祖,你是温家长女,是理所当然的新药王。” 岚兮点头道:“不错,温家的每代药王都是天生的,先祖因为自身血脉特殊,便学起了神农尝百草,钻研医药,数代相传,竟成了颇有名望的医药世家,药王之称,由此而起,但这个秘密只有温家人知道,就是对梅家,也是不能说的。” 即墨云问道:“所以,你爹也不知道?” 岚兮解释道:“我爹是例外,其实,温家的第一个孩子,若为女儿身,便该招婿入赘,但我爹是梅家四子,入赘恐遭人非议,外公不忍棒打鸳鸯,便同意娘亲外嫁,但我生来便姓温,自八岁起,即随外公长居滴翠谷,研习医术。” 即墨云不由皱起了眉头:“所以,将来你我结亲,我也得入赘温家?” 岚兮黯然垂眸:“你是不是后悔了,横竖外公并不知晓,你若悔了,只要守住这个秘密,旁的我绝不为难。” 她说完,一扭头,暗自咬唇。 即墨云坐到她身边,岚兮又一把扭过头去不看他。 即墨云温言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想,若我随你去滴翠谷,又该如何安排好藏渊山庄的诸多事宜。” 岚兮回眸,又是欣喜又是怀疑:“你……你当真愿意入赘?” 即墨云道:“我们相识十年,经历风雨无数,些许小事,岂能叫我们分开?” 他心下已在开始盘算,要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 岚兮心花怒放,挽起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上,扑哧笑道:“你放心好了,有了娘亲这个先例,这个规矩便算是破了,外公疼我爱我,定也不愿我伤心。” 即墨云笑道:“那我们得早些诞下孩儿才好,否则滴翠谷岂非后继无人?” 岚兮身子一僵,脸蛋直红到耳根子里去,她嗔道:“呸,连天地都没拜,你便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 即墨云侧脸一歪,轻靠着她的脑袋,又问道:“可这些,与我嗜血的怪症有何关联?” 岚兮松开他的胳膊,歉然道:“因为之前你中毒,我是用自己的血为你解毒的,等到你再中毒时,你的身体便会提醒你,饮了我的血,便能好起来,这是本能,不是你的错,所以,以血解毒是下策,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能这样做的。” 即墨云不禁担忧道:“那以后我每次受伤,岂不都想饮你的血?” 岚兮摆手道:“不会的,我的血虽然可以解百毒,但对疗伤并无奇效,你只有中了毒,才会被我的血吸引,不过,只要闻不到血腥气,这种本能也不会被唤醒。” 即墨云细细想来,恍然大悟道:“我从前便奇怪,你每次受伤生病,都喜欢睡上几日,醒来后,往往生龙活虎,如今想来,也是因这血脉的缘故。” 岚兮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体质特殊,除非重伤恶疾,否则,一般的受伤生病,精力耗竭,多半睡得几日便能恢复,若是外伤,清理敷药后,也比常人好得快,往日那些汤药,可算是白吃了。” 即墨云叹气道:“你若早些告诉我,我便不让你吃苦药了。” 岚兮却道:“与其让你觉得我很奇怪,我宁可吃苦药。” 即墨云轻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很在乎我。” 岚兮红着脸,却不言语,便算是默认了。 片刻后,她又低下头,小声地嘀咕道:“也不是所有的毒都能解,有一种就解不了。” 即墨云接过话道:“什么解不了?” 岚兮连忙道:“没什么,那不是什么要紧事。” 即墨云对这种特殊血脉很是好奇,他想了想,又问道:“既然你们百毒不侵,又如何能够识别毒性?” 岚兮得意道:“虽然百毒不侵,但中毒之后身体也会不适,依据身体反应,便能识别,中毒越深,便会沉睡越久,等身体解尽毒性,才得清醒。” 即墨云握起她的手,担心道:“那你今日被毒蛇咬伤,现下感觉如何?” 岚兮笑得明媚:“不打紧的,那样的小毒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糟了,她不说这话,精神头倒还不错,一经提点,倦意便袭上身体,她睁大眼睛,强打精神,这时候怎能睡下? 第一百一十章 隐情 即墨云突然锁眉道:“这个秘密,罗晶晶既然知道,那雷彪多半也会知道,他们活着就是隐患。” 他温润如水的眸里,微地泛起凛冽的杀意。 岚兮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不由心中一怵,她并不是害怕,而是心疼:“云,你动杀心了,你从来不杀人的。” 即墨云收敛锋芒,对她莞尔道:“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不敢胡说八道,但他们若危及于你,我便顾不得这许多了。” 岚兮鼻尖一酸,眼眶一热:“云,你无需为我如此的,药人传说虽然还有流传,但多数人也只当成是传说罢了,即便他们真的说出去,旁人也未必相信。” 即墨云问道:“这世间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吗?” 岚兮眨了眨眼,道:“吟香哥哥也知道,我自小和他亲近,许多事都不曾瞒他,不过你放心,吟香哥哥是绝不会对我不利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一提起梅吟香,她的双眸便亮得像明星般璀璨,她爱敬并信任这位兄长,丝毫没有掩饰。 即墨云另有顾虑,却不便说出口,一颗心如巨石堵住般,十分不适。 岚兮忽地跳起来道:“哎呀,我托了人给吟香哥哥报了信,他若到了城隍庙见不着我们,那可如何是好?” 即墨云道:“梅五公子并非等闲人物,他若寻不着我们,自然另有法子。” 岚兮复又坐下,单手托腮,叹气道:“我不是担心吟香哥哥,我是担心你,这许多人与你为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可怎生是好?” 即墨云起身,拿起石桌上的鲜果,递给她道:“你饿了吧,吃些东西,我们等天亮再离开这里。” 岚兮摇头道:“我现在没心思吃东西。” 即墨云道:“若是不养好身子,万一再有危机上门,那可怎生应对?” 他说着,将一篮食物拎到榻旁,坐回她身侧,也捡了枚果子咬起来。 岚兮只得接过他递来的果子,边啃边问道:“这几日你是怎么过的?那日密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即墨云道:“当日洞口闭合之后,两面石壁也越合越窄,我撑得片刻,终不及机关力愈千钧,昏了过去,等我醒来,人已经在这里。” 岚兮惊讶道:“是罗晶晶救了你?” 她转念又道:“不对不对,她哪有那么好心,一定是别有用心。” 即墨云拈起她手里的果核,丢到一边,从篮筐里挑了块糕点放到她手里,道:“我醒来后,动弹不得,这时我听见有人进来,便假装仍在昏睡。” 岚兮咬了一口糕点,听他继续说下去:“来者是罗晶晶和雷彪,他们起了争执,我才知道自己已昏迷一天一夜,而他们不只是认识,而且还是同门师兄妹。” “什么?” 岚兮脑子里轰地一炸,这消息简直太意外,太惊悚,以至于令她忘了嘴里还有一口未嚼完的糕点,她囫囵吞下,被噎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出,甚为难受。 即墨云在她颈后一拍,她“呕”地一声,吐了出来,不住咳嗽。 即墨云忙去倒了水来让她喝下,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她缓过气来,第一句便是:“他们居然是师兄妹,他们怎么能是师兄妹?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 即墨云不疾不徐道:“他们过往的恩怨我并不清楚,依他们所言,我推测是雷彪做了什么对不起罗晶晶的事,罗晶晶才远离师门,远赴西域投入毒宗门下,也正因此事,雷彪问心有愧,才甘愿受她驱使。” 岚兮好奇道:“那他们起的什么争执?我猜是罗晶晶对你欲行不轨,雷彪见了生气,出手阻止,两人不欢而散。” 即墨云忍俊不禁:“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这脑子里还净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方才还说我不着调,究竟是谁才不着调呢。” “那姓罗的妖女分明对你有意思,会做这种事有什么稀奇的,你今儿不也亲耳听到她说的话了吗?哼!” 岚兮说完,气嘟嘟地嚼起糕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不搭理他。 即墨云苦笑道:“你在密道里抵御群蛇的那一幕,让罗晶晶瞧了去,她看上你这特殊的本事,想让雷彪抓你前来,雷彪却不愿一味伤天害理,两人生了嫌隙,争执不下,雷彪便索性离开了。” 岚兮吃完糕点,拍了拍掌心的碎屑,紧接着问道:“那雷彪走后,那姓罗的可有对你动手动脚?” 即墨云脸色一沉。 岚兮连忙道:“我不是怕她对你毛手毛脚,我是怕她对你不利,比如下毒,不给你水喝,不给你饭吃,还拿你出气,虐待你,你瞧你,面黄肌瘦,这几日一定过得很苦。” 她说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满面关怀悲切,连即墨云都不由觉着自己很可怜。 即墨云促狭道:“若她当真对我毛手毛脚,你会如何?” 岚兮一怔,一脸欲哭无泪:“不是吧,她真的对你……” 岚兮嗫嚅着嘴唇,不愿说出难听刺耳的字眼,愁眉苦脸地憋了好一会儿,眼圈渐渐红了。 她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又怎可能真的不在意? 突地,她跳将起来,哭得稀里哗啦:“我绝不放过她,你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竟然做了这样过分的事,若再叫我见着那个死妖女,臭毒妇,我定要将她五马分尸!” 即墨云见她如此泼辣,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一见他笑就来气:“你你你,你怎么还笑啊,你当时很享受是不是?哼!男人果然没有好东西,见了漂亮女人,就连魂儿都没了,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通通都是骗人的!” 即墨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道:“我当时动也不能动,自然连反抗也是有心无力,这怎么怪,也不该怪我头上才是。” 岚兮怒道:“你还狡辩,你若真有心反抗,怎不咬舌自尽啊?” 即墨云笑道:“咬舌哪里能自尽,再说,你真忍心我把命送了,来保清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清白 岚兮哭道:“咬舌疼死不成,你可以吞舌噎死嘛,再不然,恶心死她也成。” 她哭了一会儿,又冷静了一会儿,才抹去眼泪,无奈地道:“罢了,既然是被逼无奈,我也不能怪罪你,嫌弃你,不过,她既碰了你,你便得洗个十万八千遍,否则,我才不要和你好呢。” 岚兮气呼呼地坐下,抱膝扭到一旁,一面抽泣,一面擦泪,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个晴天霹雳。 即墨云压着胸口,闷笑起来,若非顾忌内伤,他真想哈哈大笑。 岚兮被他激怒了:“你为什么笑个不停,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即墨云反问道:“你不是说男人的清白不重要吗?” 岚兮嚷道:“其他男人的清白当然不重要,可你的清白,只准毁我手里!” 即墨云强忍笑意,凑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我方才是骗你的。” 岚兮的抽泣戛然而止,她愣怔着尚未回神,即墨云又咬着她的耳朵呢喃道:“我还是完璧之身,等着洞房花烛夜,与你共享鱼水之欢。” 岚兮的脸“噌”地红得似红烧一般,她又喜又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泪汪汪地看着他,眼角缀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即墨云抬指拭去,自己的脸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粉粉的薄红。 即墨云柔声道:“她根本就没工夫理我,雷彪与她分道扬镳后,她便忙着设计引你前来,偶尔才记起我,勉强喂我些水,又任我躺在地上继续昏睡。” 他在“地上”二字,故意加重语气,强调自己的清白。 即墨云接着道:“她与陆无霆等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她收了好处,搅得秦府不得安宁,等控制了秦府,引我前来之后,她的目的便已达成,往后的事皆是她自作主张,所以,她未再主动与旁人联络,想来是怕被人搅了自己的计划。” 岚兮不关心其他,先忧心他的身体:“那这几日你就这么一直躺着,身上可长了褥疮?她喂你的水,定是加了迷药,否则,你怎么能一直昏睡呢?” 她越说越担忧,便想看看他身上可有受伤,双手便自然而然地探进他的衣襟里。 即墨云连忙捉住,道:“我既然醒了又怎会任人宰割,她喂的水我半点也没吞下,等她不在时,我便吐掉,自己拿果子充饥。” 岚兮蹙眉道:“你既然已经能动了,那为什么不逃呢?” 即墨云道:“一来,那时我虽然能动,但还缺了远走的气力,二来,我也想探探他们之间的渊源,于是暗自疗伤,养精蓄锐,幸而雷彪一走,她心不在焉,心思不在我这里,才没瞧出破绽。” 岚兮嫣然一笑:“听起来这两人之间孽缘不浅啊。” 她的眸里充满了兴奋好奇的光芒,转念又想到:“诶,可是今日在城隍庙,我看你病恹恹的,可不像是醒转许久的模样。” 即墨云慢慢道:“昨日我运功正在关键处,她突然回来,我强行收功,岔了真气,我怕打草惊蛇,不敢妄动,她塞了颗药到我嘴里,虽未吞下,但等回头再吐出时,已化了些在口中,等毒性发作,再想动时,已是体不能动,口不得言,目不能视。” “我撑着不叫意识涣散,今日她将我拖到城隍庙,藏在稻草堆里,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身心为之一振,几次想冲破病躯,却敌不过毒性,及至你为我与她厮杀,我心中焦急,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终在危急之时,恢复一星气力,护你周全。” 岚兮又问道:“那你方才又是怎么找着我的,若非你及时赶到,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 她想起和郝阮二人交手的凶险,不由心有余悸。 即墨云轻轻点了点她的唇,温声斥道:“不许说这种话,你那时在外头大呼小叫,我便留了心,我打通小周天后,便赶去寻你,依着足迹一路狂奔,生怕你遇着危险,下一次……” “你也不许说!” 岚兮立即伸出食指封上他的嘴:“以后我们都会平安顺遂,如果真遇上那样的万一,生死相许,可不是说着玩的。” “岚岚。” 即墨云动情地唤道,将她搂在怀里,岚兮亦回以一抱,两人紧紧相拥。 这一刻,还有什么言语,能比温暖的拥抱,更能表达彼此的情意呢? 过得许久,久到岚兮几乎快睡着了,她突然一个激灵,直起腰来道:“哎呀,我们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呆在这儿,万一雷彪和罗晶晶回来,那可怎么办?” 即墨云笑道:“你放心,这地方已经暴露了,他们绝不会冒险回头,更何况,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岚兮也笑道:“那我们岂不是鸠占鹊巢。” 即墨云意味深长地问道:“占着鹊巢的鸠会做什么?” 岚兮立即拍掌道:“我知道,我知道!儿时我在谷中玩耍,见到一只杜鹃在雀巢里下了一颗蛋,还将其他的鸟蛋推出雀巢,我气不过,便将那只杜鹃抓来剥了皮,烤着吃了,那颗蛋也被我丢河里了。” 即墨云听她说得起劲,只顾吃吃笑着。 岚兮初时还摸不着头脑,蓦地灵光一闪,重重推了他一把:“好啊,你在这儿等着呢!” “嘶……” 即墨云轻呼着捂住胸口,眉心微凝。 “你怎么啦?” 岚兮慌忙扶住他,突地记起:“我怎么给忘了,那毒妇用长钉伤了你。” 她伸手握住他的双肩,强按他躺下,即墨云知道这次她是非看不可了,便遂了她的意。 她抽下他的腰带,打开衣襟,石坠下,锁骨至左肋,一道暗红的血痕,在他麦色的皮肤上蜿蜒而过,其余的陈伤,大抵已经结痂。 即墨云道:“不打紧的,也就这一点小伤而已。” 岚兮娥眉轻蹙:“我不信,让我看看你其他地方。” 她说着,便要将他的衣衫扯下。 即墨云扣住她的皓腕,戏谑道:“我们尚未完婚,你就这般急着为我宽衣解带,却是意欲何为?” 岚兮嗔道:“意欲你个头啊,你不让我看,我就偏要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解释 即墨云轻叹一声,好好的气氛就这样被搅了。 他起身,将脏污的衣衫仍旧穿回身上,上前搂着岚兮道:“我们的事迟早要对人说的,眼下他们自己瞧见了,省却一番口舌,岂不更好。” 岚兮只觉自己没脸见人了:“说是一回事,被人瞅见又是另一回事。” 她抬眼一瞧,见即墨云气定神闲,不禁惑然:“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即墨云若无其事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沿途留了记号,连洞口也有,他们能找到这里来,本就在预料之中,又有何意外?” “你!” 岚兮银牙暗咬,一会儿指指他,一会儿指指自己,抓耳挠腮,羞恼难当,蓦地一跺脚:“你气死我了!” 她扭身冲出洞口,追着梅吟香去了。 即墨云也不阻拦,理了理衣衫,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何慕生正候在不远处,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去,欢声道:“庄主,总算找到您了,您没事吧?” 即墨云又恢复往日的模样,一派云淡风轻:“我没事,这几日你们可好?” 何慕生道:“众兄弟四处找不着庄主,可都快急死了,多亏了梅五公子鼎力相助,我们才能顺利找着庄主,还有,庄主您看!” 即墨云顺着何慕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名手下提着风灯守在一棵树下,树下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布条,这两个人正是郝正义和阮凤英。 “你们把这两人抓住了。”即墨云道。 何慕生回道:“禀庄主,阮凤英断了左足,丢了半条命,叫我们给撞上了,这郝正义原本是有机会逃走的,但他不愿抛弃同伴,所以便一并抓住了,属下查验了阮凤英的伤口,是被自己的刀削断的,这出手的人嘛……自然就是庄主了。” 何慕生说到最后,满脸的崇拜之情:“也是这两人不长眼,诈死便罢了,居然还敢找庄主麻烦,若非庄主宅心仁厚,只怕他们小命不保。” 即墨云若有所思道:“他们并非主动来找麻烦,是有人故意引他们前来,既然撞上了,就不得不交手了。” 何慕生警惕道:“庄主是说,有人想借刀杀人?” 即墨云颔首道:“的确是借刀杀人,但借的未必是他们的刀,要杀的也未必是我和岚岚,他们死或者我们亡,不论是哪种结果,都是对方乐见其成的,这个计划的主谋十分周密,也十分狡猾。” 何慕生连忙问道:“主谋是谁,若不将那人拿下,往后岂非还有危险?” “狐狸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的,用不着急。” 即墨云话锋一转,问他道:“这几日,你们在哪里落脚?” 何慕生道:“先前为了方便办事,兄弟们都散在各处,今日得遇梅五公子,便约好在兴隆客栈会合,幸得如此,才能及时得到岚姑……不,夫人的报信,寻到庄主。” 何慕生提到岚姑娘,脑筋一转,临时改口为夫人,自家庄主都被她生吞活剥了,她理所当然是藏渊山庄的女主人了。 想到方才那一幕,何慕生的脸有些泛红了,他还未经人事,就亲见这等光景,对他的心脏可是不小的刺激。 即墨云一扬唇角,心中窃笑,放眼望去,岚兮与梅吟香立在远处,梅吟香背对着岚兮,岚兮在他身后焦急地说着什么。 他一面盯着他们二人,一面问何慕生道:“你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是。” 何慕生开始滔滔不绝,将近日之事,一一汇报。 此时的岚兮正揪着梅吟香的袖子,急得满头大汗:“……好哥哥,吟香哥哥,我与云是真心实意要相守一生的,我与你说过的,你不也知道了嘛,为何还要生这么大的气,虽然我们尚未结缡,便先,先……” 岚兮挠了挠鬓角,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索性略了过去:“我们只是点到即止,没有越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吟香哥哥你就别在意这些了,怎么说,他也是你未来的妹夫呀,你可千万别因这事儿迁怒他,我们是情投意合的,他真的没有勉强我,吟香哥哥……” 她揪住他的袖子使劲摇晃,以往他再生气,只要使出这招,总能化解,这次怎么不灵了呢? 梅吟香扯回袖子,余光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冰冷:“温岚兮,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话吗?是大家平日总惯着你,把你惯坏了,你才会不知轻重,什么事都做得出。” “吟香哥哥。” 岚兮唤了声,不敢再拉他的袖子,她揪了揪头发,垂头丧气道:“好吧,你若非生气不可,那就生一会儿气吧,等你气消了,我再来寻你。”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梅吟香立时回头道:“你给我站住!” 岚兮立即回眸,跳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冲他笑道:“我就知道吟香哥哥不会真的不理我,既然你已理了我,我便当你气消了,我……” 岚兮一语未毕,突然头重脚轻,立足不稳。 梅吟香拦腰捞住她,急问:“岚岚,你怎么啦?” 岚兮扶额,有气无力道:“吟香哥哥,我……有点困。” 梅吟香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道:“睡吧,你早就该歇息了,哥哥在这儿呢,你安心睡下便是。” “好……” 岚兮弱弱地应了声,便沉沉地睡着了。 梅吟香凝视着她月光下的睡容,柔肠百转,思潮如涌,他怎有资格生她的气,他实则是在生自己的气。 背着身份的枷锁,白担了兄妹的名分,不能像他人一样,肆无忌惮地表达爱意,只是一味隐忍。 想决心背离梅家,又怕到头来只是自作多情,得不到心爱之人,也失了兄妹的情分。 “她睡着了。”即墨云悄然来到他面前。 梅吟香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瞬,将心思藏尽,漠然道:“舍妹交给在下,阁下请便。”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抬脚便走。 “五哥请留步。” 即墨云道:“岚岚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当由我照顾,怎好麻烦五哥。” 梅吟香止步,长眸一沉:“你唤我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初 即墨云作揖道:“您是岚岚的兄长,自然是我的大舅子,我唤您一声五哥,天经地义。” 梅吟香嗤地一笑:“温梅两家择婿甚严,你能不能得到两家人的首肯还犹未可知,这一声五哥,未免唤得太早。” 即墨云微笑道:“岚岚心属于我,两位老爷子皆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来不会做这等棒打鸳鸯之事。” 梅吟香冷眸一动,没有回头,只是冷笑:“呵!那就走着瞧吧。” 言毕,他径自抱着岚兮走了。 即墨云并不追赶,目送他们离开,心中自有思量。 紧跟在即墨云身后的何慕生奇怪道:“庄主,怎么梅五公子,好像不太高兴?” 即墨云淡然一笑:“没有的事,妹妹快出嫁了,做哥哥的,难免不舍而已。” “哦。” 何慕生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顿悟般地点了点头,甚觉有理。 是日夜里,众人回到兴隆客栈,何慕生命人将阮凤英和郝正义关在柴房,便让手下各自回房歇息。 即墨云挑了岚兮隔壁的房间歇下,岚兮的房间居中,东面紧邻的是梅吟香的房间。 不论即墨云出于何种目的,在梅吟香眼里,这都是在给他添堵,他刻意呆在岚兮房中,至夜深,没见即墨云有动静,才回到自己的房里。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他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夜的静谧,能令他的头脑更冷静,更清楚。 他开始想起了往日种种…… 那年,即墨老庄主仙逝,他与梅吟川前去吊唁,若没带上岚兮,她与即墨云便没有机会相识,更不会有今日。 可是,他从不轻易拒绝她的请求,他爱她,也愿意宠着她,满足她的每一个,或大或小的愿望。 可是,他绝不愿承认,是他,一手促成了他们的姻缘。 他记得那段日子,他快急疯了,因为岚兮趁着他与梅吟川去藏渊山庄时,私自开溜。 他瞒下梅吟川,让他先回去,岚岚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自己当然要带她多玩几日。 梅吟川师门有事,不宜久留,便先走了。 他着人暗中找寻,寻了她一个来月,仍是不见踪影。 直到那天,他刚从客栈出来,岚兮突然从街角蹦出来吓唬他。 他正心烦意乱,险些将她误伤,待看清了她,不由得又喜又气。 但瞅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他的气便全消了,只剩下满满的担忧:“岚岚,这一个多月,我找你找得快疯了,你究竟去了哪里?” 岚兮迟疑了下,歉然道:“我,我跑去胡闹了,对不起,害哥哥担心了。” “受伤了没有?”他将她左右上下,打量个仔细。 她连忙摇手:“没有没有,岚岚好好的,什么伤也没有。” “那就好。” 他放下心来,又问她道:“闯了什么祸没有?” 岚兮连忙摇头:“当然没有,我只是小打小闹,没惹什么大乱子。” 他一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没有说实话,当下柔声劝慰:“惹了也不打紧,有吟香哥哥在,没有摆不平的事,你老实告诉我便是。” 岚兮抱住他的腰,撒娇道:“吟香哥哥对我最好了,不过这次,是真的没有。” 他胸中一柔,摸着她的发顶,浅浅一叹:“不管有没有,你平安回来便好。” 那一次,是他疏忽了,他四处寻了遍,唯独没料到,她会在藏渊山庄。 他没有盘根问底,直至后来,他有事去建宁府,她也要跟着去,途经延平府,她推说此地风景好,要逗留一日去玩玩,他素知她的性子,便留了心。 翌日一早,她留下一张字条,便独自溜上了湛庐山,他不点破,只暗中跟随,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 他看着她进出藏渊山庄,翻墙进去时,还将手擦伤了,等出来时,手却包扎好了。 当晚,两人在屋顶上晒月亮,他旁敲侧击,她三缄其口,他只好佯作心灰意冷,她才松了口,说:“我去藏渊山庄了,去见一位朋友。” “哪位朋友?”他问。 “他……” 岚兮微微犹豫,才道:“是即墨云,藏渊山庄的庄主,你见过的。” 他淡淡一笑:“岚岚出息了,居然与藏渊山庄的庄主结为好友,上次你失踪月余,也是到他那儿去了?” 岚兮知道无法再瞒,便老实交代了。 他笑道:“我带你去时你不去,自己却偷偷溜着去,做贼好玩吗?” “因为……我想偷偷溜进藏剑楼看看,我不好意思说。”她低头辩解。 他惋惜道:“你要是说了,我便帮你想办法,何必如此辛苦,那最后你得逞了没有?” 岚兮摇头:“没有,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没兴趣了?”他探问。 岚兮道:“没有了,我既然和即墨云交了朋友,就不能打朋友的主意,否则,就太不仗义了。” 他又笑了:“从小到大,你所有的烂摊子都是我收拾的,一个不对,你就开溜,你说你什么时候仗义过?” “吟香哥哥……”岚兮挽住他的胳膊,委屈巴巴地唤了声。 他轻声嘲笑:“还不允许我说了?我看你就是个小没良心,有了新朋友,便连哥哥都忘在脑后,若非我问,你又怎肯告诉我。” 她冲他眨着眼睛,晃着他的胳膊,极力讨好:“哪有的事儿?再重要的朋友,也比不上吟香哥哥的一根指头啊。” 他终于一扫阴霾,发自内心的笑了,抬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 说到底,那什么劳什子庄主只是一个外人,与她平日在外头瞎混,结识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又怎及得上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是,这次他错了,一年后,当他得知她又私自去寻即墨云,他才觉着,他的岚岚快长大了。 又过了三个月,在武当山上,即墨云献剑松风道人,爱凑热闹的她却偷溜到后山,意兴阑珊地坐在地上,拔草消遣。 他跟着她离席,在她身后出其不意地问:“你不是最爱热闹吗?怎么不去观礼,躲这儿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刺客 岚兮一惊,回头见是吟香哥哥,一颗心才吞到肚子里,她道:“人多,心烦。” 梅吟香跟着坐在草地上,问道:“什么事心烦,你那庄主朋友也来了,你不去见他?” 岚兮苦恼道:“我没告诉他我是谁,要是在那里撞见了,就露馅了。” 梅吟香不解地笑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如果你说了,他一定会对你极好极好的,毕竟,你可是温梅两家的金枝玉叶,谁又不想巴结呢。” 岚兮蹙眉道:“他不是那种人,他对我好是因为真心把我当朋友,而不是因为我是温岚兮。” 梅吟香揶揄道:“你这么肯定,那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我,我……” 岚兮掰着手指,支吾了半天,终于松口道:“好啦,我其实不肯定。” 梅吟香仰面哈哈大笑。 岚兮恼道:“你笑什么?” 梅吟香点了点她的额,语重心长道:“岚岚,朋友不是这么容易做的,你还太小,不懂。” 岚兮扭过脸,不服气道:“有一天,我会懂的。” 那一年,她还是个倔强的少女,他后悔了,他不该刺激她的倔强,引得她与即墨云越走越近。 自打那以后,她就鲜少再到关中来找自己,也没见她再惹麻烦求助自己。 他派人探过,也知道她的去向。 他恼怒,他嫉妒,他隐忍,他放任…… 他不会破坏岚岚对他的好感,在她眼里,他是睿智的,洒脱的,宽容的,是她最骄傲的兄长,是她最可靠的朋友。 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替代他的角色,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容忍她的任性,纵容她的胡闹,毫无底线地溺爱她? 等她吃了亏,受了伤,遭人嫌时,她自然会想起他的好,又会回头来寻他,又会继续依赖他。 可是,这次他又错了。 他突然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因为他听到了异动,客栈里来了不速之客,而且是两位。 他知道来者的目的,所以他并不感到奇怪,可他奇怪的是,即墨云的房里居然没有动静,难道对方不打算出去看看? 还是,即墨云早已作了安排? 即墨云不动,他自然也没有动的必要。 两条黑影从客栈外悄然无声地翻入,他们精准地找到柴房,一人望风,一人撬锁。 撬锁的人轻轻打开门,屋子里很黑,有两个人在呼吸。 一个躺在地上,呼吸极其粗重,显然身怀重伤,一个靠在墙角,呼吸平稳深沉,显然正在熟睡。 黑衣人确认了两人的身份,打了个手势,招呼了一声门口的同伴。 同伴跟着进屋,两人循着声音,一人一个,一人拔出一把朴刀,一人抽出一柄鸳鸯剑,兵器一起一落…… 忽然,四面喧哗,脚步声纷至沓来,门口灯火通明。 何慕生摔众围住柴房,朗声命道:“拿下这两贼厮!” 他一声令下,大伙儿便抽出家伙涌了进去,两人被分别包围。 黑衣人不敢恋战,奋力杀出重围,这两人武功居然都不错,数个回合下来,毫发无损。 “先拿下里边那个!”何慕生指挥道。 那持鸳鸯剑的骂了声娘,只得努力应战,这面拿朴刀的精神一抖擞,斫翻两人,寻了个破绽,便风也似地溜了出去。 他一出柴房,哪里敢停留,一个纵跃,便逃之夭夭。 不知逃了多久,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已没有追踪的人。 他松了口气,将朴刀还入刀鞘,拉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无须黑面,此人正是展刑风。 展刑风刚缓过气来,忽觉背后一阵凉意,忙转身,举刀自卫,见是个黑衣人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口鸳鸯剑。 他放下防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四,你没事呀,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抓了。” 黑衣人不理他,径自往前走,展刑风的眼珠子随他经过自己,又尴尬地笑道:“我就说嘛,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肯定不会有事。” 黑衣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展刑风有些火了,跟在他后头道:“诶,我说老四,你不会是在怪我方才丢下你先走吧?” “你也知道那种情况,谁还能顾得上谁呀,若你当真要怪,就该怪陆无霆那杂种,他奶奶的,凭什么这种刀口舔血的活儿都叫咱们干!” “大哥和老三折了,现下就剩下我和你,我看他不是想宰了郝正义和阮凤英,而是想叫咱们去自投罗网,好独吞了所有财物,他奶奶的,他的心可真够黑的。” 展刑风一开口,便骂的起劲,黑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黑夜中,展刑风看不清楚对方,只觉得今晚谢老四的眼睛格外明亮犀利,看得他有些胆寒:“你干嘛这样瞪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不听你的,没有拿钱走人,而是贪图他追加的二十万两,铤而走险去杀人,才会闹得如此狼狈。”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勾当,他私底下答应你,等抓到罗晶晶,就把那娘儿们送给你,你才答应为他杀人的!” 黑衣人没有否认,展刑风便当他承认了,又自顾自说道:“打从你第一眼见到那娘儿们,就被她迷个七荤八素,奈何她压根儿就没看上你,瞧都不瞧你一眼,若不是那娘儿们一身是毒,你早就干起了老勾当,趁着黑灯瞎火敲晕了扛进被窝里去了。” “后来,你知道她是雷彪的女人,就更没有胆子去碰,可你这颗心啊,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痒痒,陆无霆一说要抓了她来送你,你就什么都答应了,我从前说什么来着,你谢老四迟早得死在女人手上!” 展刑风十分肯定地说着,黑衣人还是不答腔,他转过身,又继续向前走。 展刑风追上他道:“你也别不服气,咱们四个人做了十几年的兄弟,现如今只剩下咱俩,谁还能不帮衬谁,走,咱们现在就找陆无霆算账去,他奶奶的,这杂碎坏得都沁出毒汁了,不剁了他,老子难消心头恶气。” 展刑风说完,步履生风,风风火火地闪入黑夜。 他后头的黑衣人跟着展开身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匪穴 不多久,两人来至一处村庄,村口大大字地写着“上杨村”三个字。 放眼望去,与平日所见的一般村庄也没什么区别。 但一般的村庄,不会有高高的瞭望塔,也不会有人在村口站岗,见了他们,便拔刀拦阻。 展刑风没好气地道:“睁大你的狗眼,是你爷爷我,拦什么拦!” 站岗的见是他,便放了行,展刑风回头招呼道:“老四,你倒是快一点儿啊!”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遭一圈。 这里的人虽然都是村民的打扮,但一个个膀大腰圆,眼神如鸷。 他们彼此间使个眼色,都停下手里的活,朝两人看来,腰间背后,隐隐露着兵器的锋芒。 深更半夜忙活的,自然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忙活这些事的,当然更不是普通的村民。 这里或许曾是村民们的家园,但现在,它已成了匪窝。 两人走至一处白墙黑瓦的房子前,这已经是这里最好的房子了,里头住着的,自然也是这里最重要的人。 门口的守卫已得了报,他恭敬地将二人请进屋去,早有小喽啰为他们引路。 初初进去时,与普通人家并无二致,等带路的小喽啰打开一扇偏门,两人矮着头进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别看外边不怎么样,这里头的陈设却奢华无比,大堂的布置更是气派万千。 天花是绘饰繁复的双龙莲花藻井,地面铺着油光水滑的貂皮地毯。 两旁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灯后是一排排紫檀木制的多宝柜。 柜中是千奇百怪、琳琅满目的珍贵摆设。 墙壁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堂中桌椅是黄花梨所造,雕龙刻凤,极尽精巧。 桌上的器皿尽是鎏金錾花的金银器,映着灯火,金碧辉煌,满室生辉。 这里的主人似乎要把全天下宝物都攘括进来,但过犹不及,眼花缭乱,反而艳俗至极。 一路上,展刑风东捞一把金沙,西抄一只银杯,但凡容易得手的,能装在怀里袖中的,皆顺手牵羊,动作甚是熟练。 小喽啰引二人坐于宾客席上,又命人奉上醇酒美食。 展刑风仰脖子痛饮一杯后,手上一使劲,捏扁了金杯,收到怀里,又捡了块鸡腿边啃边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陆无霆这狗东西,骗老子去送死,自己却躲在这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真他妈会享受。” 大堂后的珠帘一掀,三五个美人簇拥着个金衣大老爷出来。 他慵懒地走着,似乎是刚睡醒,伸了伸懒腰,揉了揉惺忪睡眼,走了半天才坐到主人席上。 众美人围坐在他身边,捶腿的捶腿,喂食的喂食,分工伺候,那歪坐在席上的,当然便是陆无霆。 陆无霆仰面打了个哈欠,等低下头来,才假意看清来人,他故作紧张道:“哎呀,两位这么快就回来啦,真是辛苦了,快些喝杯水酒解解乏,来,我敬二位一杯。” 他接过美人递来的酒杯,高高一举,先干为敬。 展刑风不吃他这套,骂道:“喝你奶奶个熊,我兄弟俩险些折在那里回不来,你倒好,跟没事儿人似的,猫在这里享乐子,老子告诉你,今儿个你若不给我们兄弟俩一个交待,你就得先问问老子手里的这把刀答不答应。” 言毕,他“铿锵”一声,拔出朴刀,猛地往地面一插,刀身笔直没入半截。 这一下,本意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但陆无霆与他共事已久,他有几分本事,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蛮力固然不错,武功也不算差,但贪财怕死,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喜欢耍威风。 他手底下的人虽然没他武功好,但动起手来,有的是不怕死的。 一个贪生怕死之徒面对一群动手不要命的,胜负立判,倒是谢天仪的心眼儿多,他还得注意防着点儿。 思及此,陆无霆堆起笑脸,对黑衣人道:“谢四侠怎么一言不发,这都回来了,还蒙什么面儿啊,快些除了蒙面巾透口气儿,软玉温香都给您备上了,您先去快活快活,咱回头再聊,如何?” 展刑风插口道:“诶!姓陆的,你当老子不存在啊,老子告诉你,我们兄弟四人每人十万两,我和老四那二十万两给了,但大哥和老三的那份也不能落下,你可别想欺负死人!” 陆无霆咂嘴道:“展二侠,这理儿可不是这么讲的,咱们说好了,郝正义和阮凤英,一颗人头换十万两,可眼下你们带不回人头,凭什么要我付银子,你们说我欺负死人,难不成你们这样做,不是在欺负我吗?” 这时候,有小喽啰进来,附在陆无霆耳边小声嘀咕。 展刑风正词穷,趁机伸长了脖子,向坐在他对面的黑衣人挤眉弄眼道:“老四,你总蒙着面儿干什么,你别不说话呀,我看这厮还忌惮着你,你要不说话,那二十万两可就打水漂了,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女人!” 那小喽啰不知与陆无霆说了什么,陆无霆忽然神色大变,坐直了身子,向黑衣人瞟了几眼,立刻喊道:“来人,拿下他们!” 话声刚落,小喽啰们鱼贯而入,亮起家伙围住两人。 展刑风从地面拔出朴刀,横在胸前,跳脚怒道:“陆无霆,你别欺人太甚,真要动起手来,大不了两败俱伤!” 陆无霆一把推开身边美人,猛地站起,指着展刑风,鄙夷道:“蠢货,你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都认不得了,做了引路的走狗还不自知,你还有脸跟我谈条件,你倒是先看看,他是谁!” 陆无霆说到最后,指向黑衣人,又惊又怒。 展刑风闻得此言,心中一凛,连忙回头望向黑衣人。 他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谢老四”,身形轮廓虽然相似,但却比谢天仪多了份从容稳重的气度。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渊似海,沉冷深邃,这种眼神,他见过…… “你是即墨云!” 他大声嚷道,不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客 即墨云缓缓拉下蒙面巾,露出清俊冷漠的脸孔。 他对身边的刀光剑影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拿起桌上盛着果脯的金碗,自顾把玩着,慢慢说道:“这八瓣莲花金碗,造型古朴,修饰简洁,虽以金为莲,格调却高雅,是宋时遗物,但算不得是珍品。” 即墨云放下金碗,又拿起盛肉的金盘一抖,倒掉了里头的肉块,道:“这如意纹金盘,有四个如意云纹相叠而成,盘心捶饰小云纹,其余各部錾刻繁花,光彩夺目,是元时御用之物。” 即墨云说完,放下金盘,又举起盛酒的金杯,泼掉酒水,道:“这掐丝牡丹金杯,杯身以金丝焊成牡丹,镶以珠玉,华贵无比,是盛唐遗宝,难得的珍品。” 即墨云言毕,又放下金杯,抬起头来,看向陆无霆,一声嗤笑:“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大有来头,只可惜跟错了主人,沦为贼赃。” 陆无霆哈哈大笑:“想不到即墨庄主还深谙此道,这些瓶罐碟碗里的门道儿我不懂,我只知道它们值钱得很,人生苦短,合该枕金银,睡美人,及时行乐,即墨庄主若是喜欢,便随便挑些回去,若是沉了搬不动,我找两兄弟帮您抬回去便是。” 即墨云轻视道:“冲天大盗虽然凶顽贪婪,但也算是宁死不屈的硬汉,纵然不敌家父,也不曾讨饶过,想不到他的传人,只是奴颜婢膝之徒。” 陆无霆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虽说这师仇大过天,奈何我技不如人,只好甘拜下风,师父在天有灵若要怪罪,也只好由他怪罪了。” 陆无霆一面说着,一面抱拳作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 他的头刚低下,后颈领口中,冷不丁飞出一支短箭,射向即墨云。 即墨云不疾不徐,在鸳鸯长剑的剑柄上一按,紧接着黑影一闪,没有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等众人回过神来,一柄长剑已经架在了陆无霆的脖子上。 而这时,陆无霆的腰甚至还没来得及直起来,而那支箭,已然没入即墨云身后的小喽啰身上。 那喽啰大叫一身,气绝身亡,众美人大惊失色,慌忙向四面逃散。 展刑风瞧势头不对,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即墨云和陆无霆身上,突地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斫杀了近前的几个喽啰,脚底抹油般地溜之大吉。 他刚奔出门外,众人只听得“当啷当啷”一通乱响,是金属落地之音,接着便瞧见他一步又一步地往回退,双手格挡在胸前。 待退得几步,指向他胸前的兵器的锋芒,才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柄长剑。 展刑风再退,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这才映入众人眼帘,那人是何慕生。 展刑风方才急匆匆奔出去,不曾想迎头撞上何慕生。 以展刑风的武功,本不至于那么快就落败,但他身上的累赘实在太多,当真一动手,金杯银盘便不住往外掉,他顾了东便顾不了西,又舍不得丢掉那些物什,不免处处掣肘,自然三两招后便被对方所制。 何慕生一脚踹向展刑风的小腹,展刑风刚吃痛弯腰,何慕生的背后便钻出两条汉子将他五花大绑了,顺便还摘了他的靴子,将袜子塞进他嘴里。 小喽啰们见状,左右观望,得不到命令,一时不知所措。 何慕生朗声道:“庄主,外头那群酒囊饭袋,已经被制服了。” 陆无霆恨道:“这帮饭桶,这么多人还能让人给攻进来。” 即墨云动了动手里的长剑,将他的头缓缓逼抬起来,云淡风轻地道:“可见人多,并没有什么用。” 陆无霆一缩脖子,扯了扯面皮,讪讪笑道:“即墨云,你的伤好得可真快啊。” “托福。”即墨云面无表情道。 陆无霆余光瞥了眼剑锋,咽了下口水,打着商量道:“即墨云,你不是对这里的金银财宝很感兴趣吗,你放了我,这些都归你,你看怎样?” 何慕生大笑道:“就算我家庄主不放过你,难道就不能将这些财宝都收入囊中吗?” 陆无霆重重一哼,义正辞严地回道:“你家庄主岂是这等贪得无厌之人,你这般说,岂非辱没了即墨庄主。” 何慕生顿时语塞,他本意是调侃,不想却让陆无霆钻了空子。 即墨云知道陆无霆想要拖延时间,他沉声道:“我不想与你多废话,我可以饶了你性命,只要你说出躲在你背后的人,是谁?” 陆无霆笑了,他看向即墨云道:“你觉得很奇怪,我的武功这么差,连我师父的三成都不到,是吗?” 即墨云点头:“不错,冲天大盗的武功我见过,你若尽得真传,不会连我这一招都躲不过,更何况,秦府这局布得太大,牵涉太多,不似一般贼匪的江湖做派。” 陆无霆哈哈笑道:“我当然不是一般贼匪,我犯下的案子,我敢说普天之下,就没人比得上我,否则这满室的财宝却又从何而来。” 言辞间,竟颇为得意。 何慕生泼了瓢冷水:“我家庄主的意思是,你蠢得不像能布置如此周密计划的人。” 陆无霆怒道:“你娘的,主人都没发话,你一条狗瞎吠什么!” 小喽啰们见陆无霆生气,纷纷将刀剑对准何慕生。 即墨云手中长剑微微一挑,陆无霆只觉颈上一凉,不由惊呼。 小喽啰们又立即回头盯紧即墨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陆无霆吓得面如土色:“即墨云,你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如何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即墨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留下你这条命也没什么用了。” 长剑稍微一动,陆无霆便两股战战,忙不迭道:“别别别……我说我说。” 即墨云冷声道:“说。” 豆大的汗珠自额上落下,陆无霆不放心道:“你方才说,若我说了,便放过我,可会作数?” 即墨云道:“若有食言,五雷轰顶。”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主谋 陆无霆道:“好,你好歹出身名门,想来不会言而无信,辱没祖宗,我便信你一次。” 陆无霆顿了顿,认真说道:“不错,我不是冲天大盗的真正传人,所以他那一身好本事,也只肯传给我三成,他自己有个儿子,就是我师兄,你也见过,他是……” 即墨云竖起耳朵,屏息静听,正在关键处,外边忽然响声大作,淹没一切声音。 紧接着嘈杂不断,脚步声纷乱,越来越近,一个人影陡然闪入大堂,未看清其人,先听见其声:“即墨庄主且慢动手,留下这厮狗命,交由冷某审讯。” 来人正是冷迁。 冷迁几个纵跃便闪至两人面前,手指一弯,如同鹰爪般抓向陆无霆,迫不及待从即墨云手中夺人。 即墨云不欲与他冲突,长剑一收,陆无霆便被他拿在手里。 冷迁反手一劈,陆无霆只觉眼前一暗,便晕了过去。 一群衙役冲入大堂,挥刀包围所有人。 冷迁将陆无霆丢向衙役,令道:“把他捆起来,将所有匪徒带回衙门,若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冷迁身着公服,不怒自威,小喽啰们见得老大都被捆成了死猪,自己也没了斗志,纷纷束手就擒。 冷迁回首,对即墨云道:“即墨庄主,此人乃朝廷重犯,冷某核查之后,自会押往京师会审,定罪正法,还百姓一个公道,请庄主放心。” 即墨云告诉他道:“除了这二人,郝正义,阮凤英,谢天仪此刻正在兴隆客栈。” 冷迁道:“他们亦是要犯,冷某已着人前去逮捕,庄主不必费心,冷某告退。” 冷迁说完,叱令衙役清点赃物运回府衙,便要先行离开。 即墨云突然问道:“冷捕头的伤可痊愈了?” 冷迁留步,不自觉地看了左臂一眼,并没有回头:“些许小伤,早已无碍,有劳庄主挂怀。” 此言一毕,他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何慕生忿忿不平道:“辛苦活都让我们干了,他倒好,带着人来直接捡现成的,这天下第一名捕可真容易当啊。” 即墨云凝视着冷迁消失的方向,缓缓道:“这几日你摸不到他的行踪,可他对我们的行踪可是了如指掌,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这也是种本事。” 旁边的衙役看见他们嘀嘀咕咕的,大声呵斥道:“干什么的,与本案无关人等,还不快快滚出去,杵在这里,莫不是想跟着匪徒,一起去吃牢饭?” 何慕生心中有气,但毕竟得罪官府不是明智之举,只好压下火气。 即墨云将剑送回剑鞘,留在桌上,便带领何慕生等人回到客栈。 郝阮谢三人已被押走,其时天已大亮,即墨云便让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即墨云走至房门,瞧了眼岚兮的房间一眼,便进屋换了衣裳,歇了一个时辰。 再出门时,疲态已除,他径自来到岚兮房前,推开门,屏风后,有人坐在床边,他走了过去,便看见梅吟香正为她轻轻擦脸。 梅吟香明知是他进来了,也不理会。 即墨云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眼见得矮几上放着药瓶和脏污的纱布,便知梅吟香刚为她的手换过药。 他伸手将碰触岚兮的指尖,梅吟香先捉了她的手来,徐徐擦拭她的手指。 即墨云手一歪,又去握她的另一只手,梅吟香将脸帕一扫,向他指尖打来。 即墨云手一缩,又伸向岚兮的脸…… 梅吟香松开岚兮的手,及时挡在她面前,即墨云的指腹,便微微擦上梅吟香的手背。 即墨云双眉一轩,起了一身鸡皮,梅吟香也是眉心紧锁,感到一阵恶寒,两人立即弹开。 梅吟香将脸帕信手一掷,丢进水盆里,腾出手来为岚兮掖被角,手未碰到锦被,即墨云掌风已至。 梅吟香双手一翻,一手格挡一手进攻,嗖嗖两掌,击向他门面。 即墨云拂动袍袖,挡开这两掌,谁料梅吟香这两掌只是虚招,趁他拂挡时,另一手化守为攻,击向他胸口。 即墨云内伤未愈,这一招之差,足以落败,若欲化解,只得离开凳子向后躲。 可如此一来,纵然躲过这掌,也算败了,为今之计,只有在他击中之前,扣住他的脉门。 若是得手,便是险中求胜,但若稍有偏差,自己便要伤上加伤。 梅吟香看出了他的意图,但他自认胜券在握,断然没有收手的道理,胜负转瞬立判…… 千钧一发之际,岚兮忽然翻了个身,二人只道她为自己惊扰,齐齐停手。 梅吟香的掌心,离即墨云只有寸许,即墨云的两指,离梅吟香却寸许有余。 这一下,虽然只是点到即止,但胜负已分。 梅吟香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即墨云面无表情。 两人静待岚兮翻完身,再继续交手。 岚兮伸手挠了挠脖子,放下手时,恰碰到即墨云的手,便抓了来枕在脑袋下。 这一下,两人都没有料到,即墨云顺势一倾身子,几乎就要贴到她身上去了。 梅吟香不是不想阻拦,只是担心发出动静,惊醒岚兮。 他当然也知道岚兮熟睡之后,没这么容易醒,但若不慎误伤了她,实非自己愿见。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亲昵,即便岚兮梦中无心,但即墨云却清醒而乐意。 即墨云原本沉静的眼眸微微一弯,流露出掩不住的欢喜,岚岚无论是清醒着还是沉睡着,选择的都是他。 这样一来,梅吟香突然变得很多余,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 即墨云的气息痒着岚兮的侧脸,岚兮本能地伸手挠了挠,放下手时,恰落在梅吟香微微蜷起的拳头上,无意间,轻轻握住。 梅吟香心中一动,隐隐腾起的戾气消了一大半。 即墨云却蹙起了眉头,他与梅吟香,一个被她枕在头下,一个被她握在手里,两人皆不敢随意动弹,只能静静看着她沉睡,偶尔抬头,冰冷地相觑一眼。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岚兮若不动,难道两人就一直僵在这儿,相视瞪眼?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秦爷 正在这时候,隔壁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 “庄主,秦长卫秦大官人求见。”这是何慕生的声音。 何慕生见屋里没人应答,又道:“庄主,您若尚在休息,我便先打发了他,回头再说,只是……此人端的古怪,前些天还到处找不着人,今日又突然冒出来,庄主您……真的不见吗?” 梅吟香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即墨庄主贵人事多,还是以公事为先的好。” 即墨云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只是就这样抽身离开,心中到底有些不悦。 他这微一迟疑,那面何慕生以为他正在熟睡,虽然疑惑庄主睡得太死,但转念一想,庄主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睡得沉些也不足为奇,于是便想着先打发了秦长卫再说。 即墨云听得他的脚步声,便朗声道:“请他先到雅间喝茶,我随后便来。” 他这一开腔,手也跟着动了动,岚兮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梅吟香睨了即墨云一眼,即墨云忙要唤她的名,梅吟香却及时打个噤声的手势,即墨云的声音便哽在了喉咙里。 岚兮茫然地对他们道:“你们怎么都在啊?” 她话刚说完,又仰后一倒,陷入软软的床铺里,眼睛一闭,继续酣睡,方才的举动仿佛没有发生过。 岚兮身上,那些偶尔出现的古怪习性,梅吟香总是比他清楚得多,这让即墨云心里很不是滋味。 门口响起何慕生轻轻的叩门声,他不确定地问道:“庄主,您可是在这里?” 梅吟香不悦道:“即墨庄主还请出去,以免惊扰舍妹休息。” 即墨云眸色一阴:“你们既是兄妹,总该知道避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为不妥。” 梅吟香冷笑道:“岚岚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与她之间如何相处,不需要外人插手。” 四目对峙,两人皆是阴沉着脸不言语。 即墨云忽地一舒眉头,站起身来,对梅吟香风云清浅地一笑:“我与岚岚已许下终身,连肌肤之亲都叫五哥撞见了,谁是内人谁是外人,五哥心中有数。” 他一边说,一边理了理衣衫,不经意地露出脖子上的石坠,而后,有礼地一揖,便悠然告辞。 即墨云开门时,何慕生恰好又要叩门唤人。 即墨云立即扣住他的手腕,问道:“秦长卫现下人在何处?” 何慕生目光一瞬,为庄主精神的模样感到高兴,他收回手,禀道:“他人在大堂呢,是否要另外安排雅间,方便议事?” “不必了。”即墨云轻轻带上房门,与何慕生一起去了大堂。 梅吟香紧绷着脸,等到即墨云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沉下脸来,长眸里流露出隐晦的狠意。 即墨云是存心气他的,就像那晚在林子里,自己故意激怒他一样。 原来,朗月清风的君子也是睚眦必报的,梅吟香不禁被气笑了。 他回过头来,望着岚兮的睡容,抬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低语道:“若不是你硬挡着,那小子可知道,他已死了多少回?”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秦长卫在大堂里踱来踱去,坐立不安,角落里,四名衙役围桌喝酒,聊天,等即墨云一出现,四人都安静地看向他。 秦长卫立即迎了上去,拜倒在地:“即墨庄主救命大恩,秦某感激不尽,大恩难以言谢,请先受秦某三拜。” 即墨云拂袖一带,秦长卫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站直,再也拜不下去。 即墨云轻描淡写道:“我并非有心救你,只是恰巧撞上了,举手之劳而已。” 秦长卫心下明白,对方是施恩不望报,当下只得作揖道:“不管怎么说,即墨庄主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秦某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即墨云作了个请的手势,道:“秦爷有事,且先坐下再说。” 两人就近坐下,何慕生已吩咐小二送来茶水糕点。 两人才刚落坐,秦长卫就迫不及待地道:“即墨庄主,您可知我那好兄弟雷彪的下落?他们都说,雷彪为罗晶晶的美色所迷,助纣为虐,加害庄主,这可是真的?” 若是事实,雷彪明知他有难,却不肯出手相救,这往日的兄弟情义,竟都是虚情假意,这叫他情何以堪? 即墨云不答,反问道:“他们都说?他们是谁?” 秦长卫咬牙道:“郝正义、展刑风和谢天仪,那三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即墨云又问:“那陆无霆和阮凤英呢?” 秦长卫道:“陆无霆被冷捕头抓回府衙后,就被关在大牢里,没有冷捕头的命令,谁也不准私自探视,阮凤英伤势太重,已经昏迷不醒了,因而我只能见到他们三人。” 立在即墨云身后的何慕生闻言,暗忖道:这阮凤英的伤,我们可是悉心治过的,她离开客栈前还一直好好的,到了府衙人就快不行了,定是严刑逼供,伤上加上,回头人死了,可别赖到庄主头上才好。 那四名衙役瞧他们聊得投入,都不禁放下酒碗,竖起耳朵安静下来。 但是,即墨云的视线刚转向他们,四人又立即谈天说地。 秦长卫顺着他的视线,看了那些衙役一眼,又回头道:“哦,那四位公差是冷捕头专程派来保护秦某的,冷捕头说罗晶晶那毒妇一日未捕,就有可能对我不利,也是难为冷捕头有心了。” 言毕,他对着那四名衙役拱了拱手,那四人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这四人明摆着是冷迁派来盯梢的,何慕生当即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立刻退下,吩咐小二另外备了雅间,再端上好酒好菜送到衙役的桌上。 何慕生亲自过去,给四人一一满上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举杯热络道:“各位兄弟,真是辛苦了,这几日不是查案,就是抓人,不是看顾现场,就是搬金运银,这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是为了除暴安良啊,在下敬佩得很,特地叫了好酒好菜,感谢各位,来,在下代我家庄主,敬各位一杯。” 他说完一饮而尽。 第一百二十章 密谈 那四名衙役起初还警惕着,直至酒香四溢,那其中一个肥脸大耳的衙役被酒香勾引,不禁赞道:“哟,十年陈的花雕!好酒啊!” 他说着便忍不住举杯痛饮,酒水入喉,又不由伸出大拇指,赞道:“真是好酒,这可比冷捕头犒赏咱们的水酒够劲儿多了。” 那其余三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举杯饮尽,纷纷赞不绝口。 一个瘦衙役说道:“哼!做了这许多辛苦事儿,也没捞着什么好处,就几碗兑水的浑酒,冷捕头还真能打发人。” 何慕生掇了条凳子挤到桌边,惊讶道:“我不信,这昨儿夜里,从贼窝里头捞了那许多好处,难道没分兄弟们一点儿?” 一个麻脸衙役不屑道:“嘿,别提了,那些个金山银山,兄弟们搬得手脚都快断了,装了整整四十口大箱子,都要运回衙门里清点,这不,这会子还没运完呢!” 那肥脸的衙役道:“有人想着这许多宝贝,少一点儿也没人知道,偏生那冷捕头锱铢必较,使出雷霆手段,逼着兄弟们把东西交出来,领了十板子罚才算完,犒劳大家的也不过是几碗浑酒,你说这冷捕头抠不抠?” 这些人平日逮着贼赃,总习惯削层皮揣兜里,上司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偏偏遇着个严酷悭吝的冷迁,断人财路,如何不招人恨? 何慕生敬佩道:“冷捕头号称铁面无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呸!”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衙役道:“酒清红人面,银白动人心,俺就不信他真就那般清高,谁知道他暗地里藏了多少。”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冷迁的不满渐渐多起来。 何慕生忙着给他们倒酒,添油加醋,到最后他不怎么搭腔,四人也停不下来了。 他们说得起劲时,即墨云和秦长卫已去了雅间谈话。 即墨云问起秦长卫,他这几日的际遇。 秦长卫说道:“那时我出了洞口便晕倒了,是冷捕头救了我,他将我带到山里交给樵夫照顾,却不肯让我回府,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恶徒尚未落网,担心我回去会遇见危险,要我呆在山里好好养几天,等安全了再出现。” 即墨云道:“哦,冷捕头是怎么找到你的?” 秦长卫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依稀记得他说,他也是千难万险,逃脱出来,派人封了秦府,四处寻觅才找到我,我一醒来便在山里了,我还特意问了他温姑娘的下落,他只说不知道,对了,说起温姑娘,她现下如何了?” 即墨云回道:“内子很好,眼下正在歇息。” “那就好。” 秦长卫松了口气,继续道:我在山中养了几日,身体逐渐恢复,今儿一早他派人来告诉我,恶徒已经捉拿归案,可以安心回到秦府。” “我一下了山,便迫不及待去寻冷捕头,他正与知府大人审讯陆无霆,我见不到他,便去探视郝正义等人,想问个明白,他们各自被打了五十杀威棒,早都成了软骨头,见了我来,还恬不知耻地求我饶恕救救他们,我……我真不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 秦长卫说到此处,拳头紧握,咬牙切齿,隔了好一会儿,平复了心情,才又接着道:“他们说的话我不信,我大哥雷彪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说庄主您对此事一清二楚,秦某特来求证。” 即墨云看着他孱弱的身体微微发抖,双目里,满是对希望的渴求。 即墨云轻轻一叹,颔首道:“是。” 纵使真相令人难过,但这样的真相,他却不该隐瞒。 简洁的一个字,秦长卫的心便沉了下去,脸色也从苍白变成死灰。 他抬手掩唇,咳嗽了几声,已然不愿多言。 一个人若是一觉醒来,发现亲人离世,忠仆卖主,兄弟背叛,在这接连打击之下,无论谁,都难以接受。 这刹那,即墨云觉得秦长卫仿佛老了十岁,他有些于心不忍,又加了句:“也不是。” 秦长卫怔怔地转过头来看他,恍惚道:“庄主此言何意?” 即墨云道:“雷彪虽然参与其中,但却另有苦衷,你能安然活到现在,只怕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秦长卫瞪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即墨云道:“雷彪与罗晶晶本师出同门,我推想,是雷彪曾辜负罗晶晶,罗晶晶才会离开师门,雷彪也因此愧疚于心,罗晶晶利用这点,逼雷彪就范,想来他也是迫于无奈,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秦长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不错,雷彪的确是重情重义之人,他若是对不起谁,便是粉身碎骨也是要偿还的,可是……” 他说到这里,久久地停住,喉咙逐渐哽咽。 末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长叹一声,恨道:“罗晶晶,你这个贱人!” 兄弟与女人,雷彪选择了后者,如此而已,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即墨云又道:“当日陆无霆设下鸿门宴引我前往,宴后罗晶晶又设下圈套,欲栽赃陷害于我,我与内子好不容易才逃脱,却遭雷彪拦阻,是他把我们引入密道,我们这才得以发现秦爷。” 秦长卫一想,便立即会意,他连忙追问道:“那庄主可知,雷彪现在何处?” 即墨云如实答道:“他此刻正与罗晶晶在一起,身在何处,我也不得而知。” 秦长卫心下失望。 即墨云问道:“敢问秦爷在山中那几日,冷捕头可常去探望?” 秦长卫怅然若失地摇头道:“初初醒来见过一面,他问了好些事之后便匆匆离开,只留下几名公差保护差遣,他本人就再没露过面。” 即墨云不动声色地探问道:“冷捕头也是九死一生才全身而退,想来他也伤得不轻。” 秦长卫皱着眉,回忆道:“冷捕头的确受了伤,我记得那时见面,他的手臂上还缠着布条,说是陆无霆所伤,并无大碍,其他的伤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事重重,愁眉苦脸,脑中只剩凌乱的空白。 “哦。”即墨云浅浅应了声,若有所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计 再说另一面,那四名衙役和何慕生唠嗑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即墨云和秦长卫没了踪影,一时都明白了何慕生的用意,不禁对他怒目而视。 何慕生反看着四人,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 那麻脸衙役喝道:“你少装模作样,即墨云把秦长卫带到了何处,他可是本案最重要的证人,若是有个好歹,连带老子丢了饭碗,老子跟你没完!” 那其余三人接连站起,撸袖抡拳,转眼便要动手。 何慕生掏了四锭银子,一一塞到他们手里,笑道:“我家庄主只是有事要和秦爷聊聊,这人好好的就在里边儿,过会儿便出来了,各位平日里辛苦,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各位可千万要收下才好。” 那四名衙役面面相窥,面色皆不由自主地和缓下来。 瘦衙役将银子揣进兜里,勉为其难道:“你也莫怪我们无情,大家出来混的,谁又比谁容易了,我们可以再等等,不过,再过一盏茶,若还未见秦爷,你就莫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何慕生暗暗鄙夷了这群家伙一番,陪着笑脸,正敷衍着,雅间便开了门,即墨云和秦长卫走了出来。 秦长卫拱了拱手,告辞道:“庄主请留步,秦某先行告辞,若庄主得知雷彪下落,还望知会一声。” 即墨云也作揖还礼道:“在下记住了,秦爷请多保重。” 那四名衙役见了人出来,这才落下心中大石。 秦长卫轻轻咳嗽起来,略显老态地走出大门,衙役们紧随其后,将他裹挟着逐渐远去。 即墨云遥望秦长卫形销骨立的背影,暗暗叹息。 何慕生走到即墨云身边,恭敬道:“庄主。” 即墨云问:“你探到什么了?” 何慕生一笑,自信满满道:“第一,长沙城内外,皆有衙门的人作眼线,第二,冷迁已知罗晶晶和雷彪的罪行,通缉令已下,告示很快就会贴遍大街小巷。” “第三,冲天大盗的赃物,预计要到今晚,才能全部运回府衙,第四,上杨村已被查封,任何人不得擅入,第五,秦长卫虽然仍住回秦府,行动也不受限制,但少不了衙役的日夜监视。” 即墨云点了点头,赞许道:“有进步。” 何慕生腼腆地挠了挠脖子,能得到庄主的肯定,他实感心花怒放。 即墨云接着问:“你告诉我,展刑风的功夫如何?” 何慕生想了想,道:“虽然比起庄主,有云泥之别,但在武林中也算拿得出手,就是我与他交手,也得五十招之后,才有胜的把握。” 即墨云道:“那,那些衙门的眼线,功夫又如何?” 何慕生笑道:“那些虾兵蟹将,不提也罢,若有心甩脱,他们也休想跟踪得上。” 他刚说完,便察觉不对:“不对啊,昨儿夜里,我们怕展刑风起疑,刻意隔了老远跟着,全凭庄主留下的暗号才没跟丢,这帮崽子如果是跟着我们寻来的,我也不会一丝都察觉不到啊?” “况且,冷迁来得这么快,实在匪夷所思,这中间递个信儿,也要费点儿工夫吧,除非……” 何慕生陷入沉吟,即墨云追问:“除非什么?” 何慕生陡地豁然开朗:“除非他洞察先机,早就找到了匪窝,挑着昨夜本想把它一窝端了,不料我们先到了。” 即墨云不置可否:“这也不无可能,好了,我有些倦,要休息一会儿,你也抽空打个盹儿,今晚我们得去个地方。” 何慕生听了,眼睛一亮,暗想着庄主定是与秦长卫交谈之后,有了擒住雷彪与罗晶晶的妙法。 自己又能随庄主去大干一场,真是痛快。 他拍着胸脯道:“庄主放心歇息吧,我会派人好好守着,不让人打搅,等庄主醒了吩咐一声,我便让小二送上酒菜,对了,庄主想吃点什么?” 即墨云边往客房走,边道:“你看着办吧。” “好,那就来个蒸三样,炸三样,爆三样,煮三样吧,不行不行,庄主的伤还未痊愈,炸太油腻,还是改成煲三样吧,不知道夫人会不会醒,该连她的也一并备上才好……” 何慕生一面跟着,一面絮叨,那操心的模样,隐约有几分何常邕的影子。 即墨云微微蹙眉,两耳一闭,只作听不见,除开一点,他那声“夫人”倒是叫得挺顺溜,他也听得很顺耳。 即墨云回房后,运功疗伤,又睡了小半日,等醒来,日头已经西斜。 他起身整了整衣冠,擦了把脸和手,一打开门,便见门口守着两名手下,那两人齐声唤道:“庄主。” 即墨云向他们点头示意。 其中一人问道:“庄主可要用饭,饭菜都已准备好了。” 即墨云点点头:“送到房里来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下去吩咐了,即墨云看了看岚兮的房间。 另一名手下道:“禀庄主,我二人守了一下午,并未见夫人醒来,那个……” 他迟疑了下,又说道:“梅五公子也一直未出来,饭菜都是小二送进去的,吃完了又端出来,庄主您,可要进去看看?” 这何慕生暗地里都交待好了,以后都管岚姑娘叫夫人,可却没挑明她的身份,旁人都觉着梅吟香与她关系暧昧,甚是不妥,尤其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这手下看着即墨云的头顶,隐觉得罩了层绿雾,可又不好直说,只得暗示一番。 即墨云微微一笑,道:“他们兄妹感情好,做哥哥的不放心,守着妹妹也是常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手下大吃一惊:“什么,梅五公子居然是庄主的大舅子,那夫人岂非是梅家人?” 即墨云笑而不语,又进屋关上了门。 藏渊山庄的人平日或多或少都见过岚兮,没见过的也听说过,皆知道这是个来历不明,古里古怪的姑娘,没想到原来大有来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即墨云用过饭后,来到大堂,便看见何慕生带着二十来人候在大堂。 众人一见他出来,都抄起剑,喊了声:“庄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虚实 何慕生迎上前道:“庄主,我们都准备好了,留了五人在此接应,其余人都跟着庄主走。” 即墨云凝眉道:“我们又不是去挑衅闹事的,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何慕生道:“庄主不是去捉雷彪和罗晶晶吗,听说那雷彪武功了得,庄主又伤势未愈,不多叫些人手怎么行?” 即墨云道:“谁告诉你我们是去捉人的,逮捕案犯那是衙门的活儿,我们为何要多管闲事?” 何慕生一头雾水:“那,我们去哪儿?” 即墨云道:“去府衙,老于的尸首还在那儿,藏渊山庄的人,不能死无安息之所。” 何慕生听完一喜,他也正有此意,只是近来事多,担忧庄主顾虑不上,本想晚些再提,又或者自己去办了,谁料庄主记在心上。 他心中甚慰,说道:“那带两个兄弟扛回来便是,其余人便都散了吧。” “嗯。”即墨云颔首应允。 当下,何慕生挑了两名精壮力大的汉子一同去了,其余人各自散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长沙府衙。 即墨云立在门外候着,何慕生上前叩响门环。 不一会儿,衙役开了条门缝,没好气地道:“干什么的?要告状明儿再来。” 何慕生亮出身份,说明来意:“这位差爷,我们是来找冷捕头的,这位是我家主人,即墨山庄庄主,烦请代为通报一声。” 衙役打量他们几眼,丢了句:“等着。”便关了门。 何慕生皱了皱眉,轻哼一声,暗自发了句牢骚。 等了片刻,门户大开,冷迁亲自出门相迎,客气道:“即墨庄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即墨云拱手道:“冷捕头何时也学会这些虚礼了,在下今番前来,乃是为了带回老于的尸首,敢问冷捕头,这其中可有为难?” 冷迁沉吟道:“如今案情告破,尸首自当处理,藏渊山庄的人交回藏渊山庄,那是再妥当不过了,只是尸首过得这许多日,已经腐败得厉害,庄主见了,莫要怪罪。” 即墨云道:“哪里的话,还请冷捕头带路。” “请。” 冷迁引二人至验尸房,刚打开门,迎面一股尸臭,臭不可当。 何慕生等人暂且候在屋外,守门的衙役们捂住口鼻,进去点亮烛火,又纷纷退出。 冷迁带即墨云踏入屋中,一排尸首并排铺去,皆为白布所覆盖。 冷迁指着其中一具尸首道:“便是他了,庄主是直接抬走呢,还是先验明正身?” 即墨云来到那具尸首前,拉开白布,尸身已腐败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流过一丝感伤,面上却淡然自若,他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冷迁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尸体时,便见他面黄唇紫,两眼突出,推测是中毒,仵作验尸后告诉我,他身上只有一处创伤,在右腿上,并不致命,但流出的血却是黑色。” 他顿了顿,又分析道:“另外,他死时面目狰狞,唇上牙痕深刻,指甲断了两枚,指甲缝中沾满泥土,指腹皮肉模糊,可见死前极力挣扎过,死得也极为痛苦,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确是中毒而死。” 即墨云道:“雷彪没有杀他的本意,只是雷彪不知道,自己的兵器被罗晶晶淬了毒。” 冷迁道:“这伤口是双刃竹节枪所致,他难逃其罪,眼下只待这两人落网,此案便可了结。” 即墨云问:“结案之后,又当如何?” 冷迁道:“朝廷对冲天大盗深恶痛绝,逮捕之后,要求立即押往京城会审,不料此案从犯众多,需派大队人马押送,以防生变,后天,我将先行押陆无霆入京,其余人等,家师会派其他师兄弟,来接手押送,至于雷彪和罗晶晶,并不在我此次任务之内,家师将另有安排。” 即墨云心中一动,对他道:“冷捕头如此急着走,那明晚在下于得月楼设宴,为冷捕头践行,请冷捕头务必赏光。” 冷迁道:“庄主的好意,冷某心领,但冲天大盗乃朝廷钦犯,若不亲自看守,出了差池,便是冷某渎职,望庄主见谅。” 即墨云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能勉强,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冷捕头。” 冷迁道:“庄主有话但说不妨。” 即墨云肃容道:“昨夜,陆无霆告诉我,其实他有个师兄,那人才是真正的冲天大盗,而他不过是听命行事,冷捕头对此,有何看法?” 冷迁哼道:“垂死之人,难免胡说八道,若真有那么个人,今**问之下,他又怎敢不说,即墨庄主是聪明人,又怎会听信此等胡言。” 即墨云叹道:“我本也不信,只是他说的有鼻有眼,还亲口说出那人的名姓,由不得我不信。” 冷迁冷眼一眯,负在背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哦?竟有此事,那他说的那人是谁?” 即墨云眸光一沉,缓缓道:“说出来,怕是冷捕头也不信,他说的那人,就是天下第一名捕,冷大人您。” 两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四下里静寂无声,验尸房里阴森可怖,这一安静,愈发显得诡异。 冷迁忽地仰面哈哈大笑:“做贼的喊捉贼,本就是常有之事,冲天大盗狗急跳墙,攀谁咬谁,今日严刑逼供下,他甚至说,即墨庄主才是冲天大盗,在冷某面前演这出苦肉计,就是要将罪行都推到他身上,庄主且说,这样的胡话,冷某能信吗?” 他笑得坦荡,但负背的手却在发紧,手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皆迸了出来。 即墨云双眉一舒,笑道:“此人果真是胡说八道,亏得冷捕头断案如神,才未听他一面之词,否则,在下可就百口莫辩了。” 冷迁止住笑容,客气道:“时候不早了,庄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冷某有公事在身,就不多留庄主了。” 即墨云拱了拱手,道:“是在下叨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提审 当下即墨云走至门外,叫人进来抬走老于的尸首。 冷迁看着他的背影,拳头松了紧,紧了松,真恨不得一拳砸过去。 等手下抬了尸首,冷迁送他们到府衙门口,两人互相道别。 即墨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见,冷捕头珍重。” 即墨云说着,抬起右手拍了拍冷迁的左臂。 冷迁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侧身一闪,扣住了他的手腕。 即墨云一怔,冷迁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连忙松手,扯起面皮,笑道:“这臂上的伤还未痊愈,庄主请见谅。” 即墨云歉然道:“是在下冒失了,说起来,这伤还是因救在下所致。” 即墨云微微沉吟,转头对何慕生道:“慕生,夫人给的金疮药你可带在身上?” 何慕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夫人给的金……哦!带着呢,这几日打打杀杀的,怎么着也得随身备着。” 他随机应变,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给即墨云,那当然只是普通的金疮药而已。 即墨云又将金疮药递给冷迁,道:“这金疮药是内子所赠,出自药王温老先生之手,是难得的治伤良药,冷捕头若是不弃,还请笑纳。” 冷迁接过道:“多谢。” 即墨云微笑作揖:“告辞。” 冷迁道了声保重,即墨云便转身离去,何慕生喊了声:“走。” 两名手下,便抬起尸首跟了上去。 见得即墨云走远,冷迁的面孔渐渐沉冷下去。 原来他早知道岚岚是谁了。 即墨云如是想着,许多谜团在脑海里,逐渐理出了头绪。 即墨云前脚刚走,冷迁后脚便来到大牢,独自提审陆无霆。 不一会儿,陆无霆便被两名衙役“哐哐当当”地押了出来。 他身着囚服,手脚戴着镣铐,一身鞭伤,披头散发,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连路都走不稳,简直是被拖出来的。 衙役将他在冷迁面前一丢,便告退了,铁门一关,刑房里只剩下陆无霆与冷迁两人。 陆无霆听得衙役走远,一撩乱发,露出笑脸,站起身来拍拍尘土道:“师兄,都这么晚了,您还找我什么事儿啊,这该演的戏都演全了,我也累坏了,这会子该让人睡觉了才是。” 冷迁步步逼近,沉声发问:“你与即墨云胡说八道什么?他怎么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陆无霆见冷迁面露不善,便知事情不妙。 他忙赔笑道:“师兄,你糊涂了,那即墨云说的话哪能信啊,说不得是他自己推敲出了什么,编着谎话来诓你的,目的就是要挑拨离间,师兄你这一冲我发火,岂非就着了他的道儿?” 冷迁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心中便更加来气:“我早就叫你离开,剩下的我来善后,为何你还要自作主张,引郝正义和阮凤英去杀即墨云,以至打草惊蛇,局面越发难以收拾。” 陆无霆委屈道:“我引他们去杀即墨云,还不是为了给师父报仇?” “师兄,您别是皇粮吃久了,忘了本吧,父仇不共戴天,即便我这个做徒弟的忘了,你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该忘啊。” 冷迁冷哼道:“就你那点心思,还想瞒过我,你明知道即墨云没那么容易对付,还让他们去送死,你是想借即墨云的手,把这两个利用完了,只剩麻烦的东西解决掉。” “你没想到的是,即墨云居然留下他们的狗命,于是你又一错再错,利诱展刑风和谢天仪再去杀他们,以至引火烧身,把自己给一窝端了,若非我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已折在他手里。” 陆无霆无所谓道:“师兄啊师兄,这怎么能怪我呢,若你当时便结果了他们,我哪需这般麻烦?这帮人又岂是善类,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着他们回头扑咬我?” 冷迁冷笑一声:“你素来贪得无厌,这些年来敛财杀人,早就做惯了这些勾当,若有人想分一杯羹,你便会不折手段,要了对方的命,你舍不得那些金银珠宝,更恨他们觊觎,所以才急急想要动手,不惜铤而走险。” 陆无霆渐失耐性,没好气地道:“若不是你催促我离开,我也不必赶着动手,昨夜你急急赶来,是为了救我,还是怕我把你供出去,你自己心中有数。” 他停了停,又嗤笑道:“呵!说的好听是为我善后,我看你是故意留着他们来抓我的小辫子,你可别忘了,这些年,若不是你暗中罩着,我哪能这般容易得手?坏人都叫我做,你就躲在背后当好人,无论谁回头要算账,也是找我的晦气。” “我可告诉你,你若不救我出去,你的身份,和你干过的那些勾当,可就通通瞒不住了!你要记住,咱俩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大不了,同归于尽!” 冷迁听他威胁自己,眸光一暗,脸色铁青,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双手发颤地蜷成拳头。 陆无霆心中一惊,不禁退后一步,指着他道:“怎么,你想杀人灭口,我可是你亲自看守的朝廷钦犯,若是有个闪失,你也逃不了干系!” 冷迁咬牙道:“我说过,我不会不管你的死活,等离开长沙,上了路,我自会想法子为你解困。” “上路?” 陆无霆冷笑道:“是上的黄泉路吧,你想在途中弄死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我师兄弟一场,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你做事向来不给自己留后患,所有的丑事恶事你都不会亲自出马,假手于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好将我一杀了之!” 冷迁的脸色愈发难看,陆无霆察言观色,嘿嘿笑道:“我说中了是不是,还好我也不蠢,我暗中将你这些年来,写给我的密信一一保存,交予一人保管,若我出了事,他便会将这些密信交给你的师父萧斌,到时你身败名裂,我倒要看看天大地大,可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冷迁一怔,片刻后,他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交给谁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布局 陆无霆阴笑道:“师兄你向来精明能干,怎么这会子,竟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我若是说了,岂非是卖了自己的保命符?” “不过,师兄你放心,我陆无霆再怎么卑鄙无耻,也是讲兄弟情义的,只要你不出卖我,我也绝不会背叛你。” 冷迁重重道了个“好”字,顿了一顿,压住怒火,又道:“后天一早离开长沙,由我和另外两名公差一同押送,到了洞庭湖,我寻个由头离开,以你的能耐,料理两名公差,当不在话下。” “不行!” 陆无霆一口回绝:“我等不了那么久,这阶下之囚的日子,我是一天也忍不得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离开长沙前,必须救出我,否则我就拖你下水,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好,师兄是聪明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道理师兄不会不明白吧?” 冷迁鹰目半眯,冷眼看着陆无霆那张丑陋的面孔,强按下心中的杀意。 良久,他才徐徐吐出一个字:“好。” 陆无霆轻佻地笑了起来,打着呵欠道:“师兄,师弟困了,想先回去睡了,要怎生个救法,就有劳师兄费神啦。” 冷迁轻哼一声,唤了衙役进来,陆无霆又半死不活地跪倒在地,由着衙役拖了下去。 冷迁回到住处,关好门窗,点了油灯,在床畔坐了小半时辰,才平复下心情。 他脱下公服,再脱去贴身的衣物,左臂上,便露出了厚厚的纱布。 冷迁徐徐解下纱布,臂上的伤口,渐渐露了出来。 陆无霆留下的刀伤已即将愈合,但刀伤旁,却还有一道久久难愈的,形态奇异的伤口。 这伤口为暗器所伤,暗器出自即墨云的剑,那把即墨云放在剑匣里寸步不离的剑。 那夜,他趁即墨云不在,将剑换成了刀,等离开客栈,回到住所,他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便拔剑观看。 等他发现剑鞘里头没有剑,已经太迟了,变故突然,离得又太近,他的左臂被剑鞘里飞出的暗器所伤。 那暗器形态古怪,连带伤口的形状也是独一无二,这分明是即墨云料到有人会盗剑,故意设的圈套。 为防万一,他只好串通陆无霆给他补了一刀,意图瞒天过海。 也不知那暗器里淬了什么药,这伤口不止难愈,还日益疼痛。 连带着左臂也渐渐麻疼,他翻出药箱,取出金疮药,忽然想到即墨云给的,温老先生的治伤良药,又去衣兜里,将它摸了出来。 不对! 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冷迁摩挲着金疮药,思忖着即墨云的一言一行。 即墨云格外关心自己的伤,仅是因为自己“救”过他吗? 即墨云出言试探,可见心存怀疑,这金疮药又是温岚兮之物…… 坏了,我上当了! 冷迁暗叫不好,即墨云以言语相激,叫他心神不宁,再出手试探,进一步扰乱他的心神,最后赠药相试。 自己对温岚兮与温世庭的关系没有丝毫奇怪,便暴露出了他早就知道温岚兮身份的事实。 他一时疏忽,竟露了马脚。 冷迁忐忑不安了一会儿,很快又镇定下来。 不,就算这样也证明不了什么,我是顺天府的捕头,我师父萧斌如今已是刑部主事,刑部掌天下刑名,各地清吏司皆受其管辖,眼线遍布天下,知道又有何稀奇,我若自乱阵脚,可就真上了他的当了。 他捏着那只小瓷瓶,只觉可恶,掌心一用力,便将它捏了个粉碎。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强盗的儿子,血液里永远背负着罪恶。 他步步为营,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光明的前程,使他渐渐忘了为父报仇的初衷,但陆无霆的存在,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他的过去。 陆无霆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他需要这股力量来为他铺路,来替自己报仇。 但养虎为患,如今反受其害,他绝不会为了保一个祸害,牺牲自己的前途。 仇可以慢慢报,陆无霆却不能再留。 眼下,陆无霆身陷囹圄,无法与外界联络,外界亦不知其中情况,自己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他死不了,也说不出。 “师弟,是你先不仁,不能怨我不义。” 冷迁低喃着,目光中闪现出不符合他平日的形象的阴狠。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夜色凉如水,比夜色更凉的,是秦长卫的身心。 他孤独地跪坐在灵堂前的蒲团上,神情木然,一身丧服在长明灯的映照下,闪着炫目的苍白。 没有灵柩,没有挽联,没有祭幛,没有伺候的仆人,也没有吊唁的宾客。 供桌上,只有亡者的灵位和供品。 他谢绝一切访客,和一切或真或假的安慰。 他只想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家人,只可惜他们已然尸骨无存。 他望着他们的牌位,妻子,儿子,妹妹,目光逐渐涣散。 他们的音容笑貌不断在脑海里循环,往日种种温情也只能在记忆中回味。 大悲无泪,他感到身心俱疲,短短数日,白发竟多了不少。 雷彪坐在屋顶上,揭开瓦片,透过空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时不时回过头提起酒坛闷上几口,他的心很沉很沉,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索性一扯衣襟,敞开衣衫,让夜风吹了个透心凉。 忽然一个人影一晃,立在对面的屋顶上,他定睛一看,竟是即墨云! 即墨云纵身一跃,闪了几闪,便没入黑夜。 雷彪放下酒坛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跃过街市上鳞次栉比的屋顶,跳上城墙,又翻落下来,最后在一片荒郊野林里先后停下。 “你跟踪我?”雷彪问道。 “不,我一直在秦府,等着你发现我。”即墨云坦荡地答道。 雷彪狐疑道:“你知道我会去?” 即墨云点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去,因为,你对不起他。” 清浅的一句话,却如重拳一般,击中雷彪的胸口,令他闷疼不已……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请客 雷彪痛苦地埋下头:“不错,我没脸见他,当年我为人暗算,躲进秦府,是他不问缘由救了我,我们义结金兰,立誓永不相负,可如今,我却违背誓言,恩将仇报。” 即墨云轻叹一声,道:“至少,你保下了他的命。” 雷彪骤然抬头,激愤道:“可他现在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我明知道他们在算计他,可我却没有阻止,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承受这样的命运,我,我该死!” 他重重吐出最后三个字,猛地抬手,劈向树干,老树晃了晃,被削去一层树皮,他的手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即墨云淡然看着他,道:“罗晶晶想要的,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雷彪颓然点头:“我知道,她在报复我,她是我第一个对不起的人,我的确欠了她很多,也应该还给她很多。” 即墨云接口道:“为了她,甚至不惜加害兄弟。” 即墨云的话,不亚于在他伤口上撒盐。 雷彪愤怒地吼道:“即墨云,我知道你要报仇,你直接杀了我吧,不必拐弯抹角,废话连篇!” 即墨云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杀你,老于是中毒而死,就算要报仇,也该找她才是。” 雷彪闻言,心中一凛,身形一晃,挡在了他面前:“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我去自首,但是,我绝不会让你们伤害阿罗,不管她做过什么,都由我来承担!” “我知道你担心温家的秘密被宣扬出去,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雷彪一语切中要害,即墨云却不买账:“可是我信不过她,也不认为你有阻止她的能耐。” 雷彪面现愠色:“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即墨云摆出了条件:“你要我不与她为难也行,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雷彪警惕道。 即墨云道:“你放心,我不是你的阿罗,不会让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雷彪不言,端凝起眼前这位白衣公子。 即墨云屹立不动,不卑不亢,仿佛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明亮而不刺目,高洁而不造作,不管风云色变,依然如故。 雷彪郑重其事地道:“即墨云,我信得过你,就听你这一回。”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次日,天刚蒙蒙亮,冷迁便起床更衣。 早有仆役打过水来,他洗漱之后,从床头摸出腰牌系在腰带上,又取了长鞭缠在腰上。 他瞥见床褥,心念一动,伸指到床底下一探,碰了碰楔入其中的青铜钥匙,这一碰,非同小可。 钥匙不见了! 他不由得手一僵,惊出了一身冷汗,是谁偷了这把钥匙? 他藏得如此严密,是谁有本事发现钥匙的? 更何况钥匙是他以内力生生楔入床板的,想要取出,也非得用同等内力才行。 想到这里,他连心都有些发冷了,他被人盯梢了,一个有本事拿走钥匙的人,一个能轻易跟踪他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难道是即墨云? 不会,他自顾不暇,没有时机,更何况他身上有伤,很难不让自己发觉。 雷彪? 不,他没有动机这么做。 梅吟香? 也不会,钥匙本就是他给的,他没必要这样做。 那到底会是谁呢? 冷迁思来想去,正想得入神,忽然“嗖”地一声,有物什刺破窗纸,寒光一闪,劲风飒然,冲他而来。 他立时闪身一避,那物什便楔入床柱,他看了一眼那样东西,立即便认了出来,飞凫镖! 窗外黑影一晃,他不及细思,一掌拍开窗户,拔腿便追了出去。 那黑影掠过围墙,跳出衙门,冷迁跟着一跃而出,却见那黑衣人在屋瓦上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他不禁暗赞:“好轻功!” 冷迁运足劲力飞身跟上,连甍接栋,马不停蹄,眼见便要追上了,那黑影蓦地一纵,闪入一处楼里,就此消失。 “得月楼!” 冷迁认出了那里,立刻随黑衣人来到屋内,黑衣人他没见着,却见一位雪衣公子端坐桌前,惬意地品茗。 “即墨云?” 雪衣公子,正是即墨云。 冷迁微微诧异,这里是得月楼二楼的雅间,即墨云在此品茶不稀奇,奇的是黑衣人为何要将自己引来? 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他看见了即墨云丢在旮旯角的夜行衣,即墨云这是在愚弄自己吗? 冷迁恼而反笑:“即墨庄主莫不是扮黑衣人上了瘾,光天化日也要游戏一番?” 即墨云从茶盘里取了只新茶杯,斟了杯茶,放在对面,道:“在下本想为冷捕头夜宴践行,无奈冷捕头公务缠身,只好请冷捕头吃顿早饭,聊表心意。” 冷迁坐到对面,喜怒不形于色:“庄主请人的方式甚是特别。” 即墨云道:“不如此,又如何请得动捕头大人?” 他说着,拍了拍手。 门外,掌柜推门而入,后头跟着四个清秀的小厮,端来各式早点。 掌柜堆笑道:“客官,您要的早点准备好啦!” 掌柜先将茶盘挪到桌边,再挥一挥手,小厮们依次走入。 走在前面的小厮捧着热气腾腾的两只炖盅和两个大碗,还有碗碟箸勺。 他各自在两人面前递上一副餐具,然后在即墨云面前放下一盅银耳燕窝羹,又在冷迁面前上了盅百味莲子羹,再将剩下的一碗珍珠元子和一碗澄粉水团放在桌中,这才退了下去。 掌柜一一作了介绍,第二个小厮端来三盘馒头,三盘点心。 掌柜看着他放下盘子,依次念道:“上汤水晶馒头一盘,灌浆三鲜馒头一盘,笋丝蒸肉馒头一盘,荷花酥一碟,杏仁酥一碟,马蹄酥一碟。” 第二个小厮退下,第三个又接上,掌柜继续念道:“玉雪芙蓉卷一盘,一品桃花卷一盘,银丝兰花卷一盘,梅花酥酪一盅,藕菱豆腐一碟,玫瑰泡螺儿一碟。” 轮到第四个小厮,掌柜接着道:“鲜虾水角儿一碗,蟹黄蒸角儿一屉,翡翠煎角儿一盘,海棠糕一碟,金银糕一碟,锦花糕一碟。” 第一百二十六章 败露 小厮上完了所有东西,各色主食点心,甜的咸的酸的淡的,井然有序地铺了满满一桌。 掌柜笑道:“客官,您要的早点上齐了,请慢用。” 掌柜说完,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关好门。 得月楼不愧是长沙城里最有名的茶楼酒肆,这里白天是茶楼,晚上是酒肆,全城有的没有的美味珍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掌柜小厮也是服侍得最周到的,当然,这里的价钱也是全城最贵的。 “冷捕头请。” 即墨云作了个手势,也不多加客气,客人没动筷,他便先吃了起来,气定神闲,仿佛赏花一般。 冷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动筷,但这满桌美食又勾得他饥肠辘辘。 他索性一拱手,起身道:“冷某是粗人,这些食物太精细,冷某吃不惯,告辞。” 即墨云放下筷子,呷了口茶,道:“这些本是极平常的东西,只不过摆在了得月楼,起了个好听的名头,便成了稀罕的美食。” 即墨云夹起一块糕点,又道:“就比如这块金银糕,不过就是块桂花糕,难道起了金银二字,便真成了金银了吗?” 冷迁复又坐下,压着嗓子问:“庄主到底想说什么?” 即墨云将糕点夹回原处,笑道:“桂花糕改了名叫金银糕,也变不成金银,盗匪披了公差的外衣,难道就真成了公差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冷迁再装听不懂可就太没意思了,他扯了扯面皮,渐渐笑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仰面大笑……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大清早,陆无霆正睡得迷迷瞪瞪,耳边渐渐传来开门声,脚步声,钥匙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以及衙役的叫嚷声:“喂,吃饭啦,吃饭啦!” 衙役重重放下饭菜,啐了他一口,骂骂咧咧道:“过街老鼠,吃得比老子还好,我呸!” 衙役骂完,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他拎起食盒,晃荡着腰间的钥匙,拖着轻慢的步子走了出去,铁门“砰”地关上了。 陆无霆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那些饭菜,两张酥油饼儿,一整只黄焖肥鸡,一碗时令青菜。 “呵!” 他笑了,其他犯人的确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师兄真是关照,昨儿夜里一说完,今儿早便给自己加了餐,也不枉自己辛苦配合一场。 陆无霆拎起那只肥鸡,正要大快朵颐,忽然定睛一看,他娘的!肥腻的鸡皮上居然趴着口浓痰,定是刚才那个衙役干的,等自己出去了,看不剁了他。 陆无霆撕开了附着着浓痰的那半只鸡,丢到墙角去,不知打哪儿跑来两只老鼠争先恐后地啃起来。 “哼,便宜了这两只小畜牲。” 陆无霆啐了声,撕了张鸡腿,张口便要咬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断头饭! 只有断头饭才会这样丰盛,该不会…… 不会不会,他摇头又想,没有酒,不算断头饭,他瞅了瞅肥鸡,不知怎地,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可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 “吱吱吱吱……” 那两只老鼠吵个不停,陆无霆心烦意乱地骂道:“叫什么叫,大清早地吵得爷头疼,再叫,老子把你们生吞了!” 那两只老鼠果然不叫了,不止不叫,连动也不动了,翻着肥硕的肚皮,就那样四仰八叉的地躺着。 陆无霆心下骇然,突地恍然,忙将手里的肥鸡丢出老远:“菜里有毒!” 他跳起脚来恶狠狠地道:“好啊,你可真够歹毒的,居然想毒死我,你还真以为老子是哄你的,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 陆无霆紧紧抓住牢房的栏杆,不断晃动着,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我有重要机密要禀告知府老爷!来人啊……” 没有人理他,他又继续大喊大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外头终于有了动静,可这动静跟以往不太一样,嘈杂得像是蚁穴里淹了水,慌成一片。 陆无霆竖起耳朵,隐约听得兵刃交接之声,喊叫声,呼救声,惨叫声…… 他伸长了脖子像只被扼住颈子的鹅,拼命往外探,终于听到了一些对话: “什么人?” “刺客!有刺客啊!” “劫囚啊!” “快去找冷捕头……” 陆无霆心头一震,一头雾水,没等他想明白,外头忽然安静了,静得出奇,静得他心惊肉跳,静了好像很久…… 陡然,“砰”地一声巨响,铁门被踹开了。 他吓了一跳,浑身都颤抖起来,一名黑衣人闯入大牢,提起单刀,冲着牢房的铁链画了一个圈,落下时如雁尾般一扫,断开铁链。 刀不是飞凫刀,但这使刀的手法,分明就是飞凫一刀斩! 黑衣人一脚踢开牢门,他浑身罩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杀气腾腾,刀锋一举,指向陆无霆。 陆无霆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他双腿战栗,脑子里浆糊一般稀里糊涂,忽而感到一股热流沿着大腿蔓延至脚面,他低头一看,竟然尿了裤子。 他骤然醒神,噗通跪到了地上,告饶道:“师兄你绕了我吧,咱们师兄弟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爹的面上,我好歹也给他老人家尽过孝心呀!” 黑衣人手里的刀在他眼前一转,陆无霆心尖一跳,愈发痛哭流涕:“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啊,我们仍然像从前一样好不好?只要你发号施令,我什么都替你干!” “你两手干干净净,依然还做你的天下第一名捕,受朝廷器重,受百姓敬仰,冲天大盗的恶名让师弟我来扛,我还能帮你排除异己,助你平步青云,留着我,只有好处啊师兄!” 黑衣人无动于衷,只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慢慢抬起来。 陆无霆两眼瞪着刀尖,嘴里不住讨饶:“师兄是在怨我昨夜威胁你吗,我昨晚是胡说八道的,我没有私藏密信,我哪有胆子做对不起师兄的事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结案 陆无霆说着说着,话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他听见了黑衣人滤出蒙面巾的笑声。 他的目光逐渐上移,黑衣人的眼中已没有了杀气,有的只是无尽的嘲讽和轻蔑。 “不对,你不是冷迁。” 陆无霆喃喃,继而大声喝问:“你是谁?” 黑衣人拉下蒙面巾,露出一嘴胡茬,竟是雷彪。 “是你?”这倒真在陆无霆意料之外。 雷彪道:“我又没说我是冷迁,是你自己要把我当成你师兄的?” 陆无霆的眼皮微微抽搐,他不客气地问道:“那招飞凫一刀斩是谁教给你的?” 他刚问出口,心中便涌出了答案:“是他,即墨云。” 陆无霆咬牙切齿,对雷彪嗤之以鼻:“你什么时候做了他的走狗,替他办事了?” 雷彪哼道:“就凭你,还不够资格问我话。” “呵,我们庄主要做的事,哪儿有做不到的。” 门外传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口吻极是自豪,正是何慕生。 “喂,你现在可以放手了吧,本官都知道了,你还要押着本官到什么时候?” 一个苍老的男声喘着粗气喝道,听声音得有五十开外了。 这声音陆无霆昨日才刚听过,是知府大人那老头子的声音。 何慕生连忙撒手:“啊,得罪了,大人。” 紧接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疾步走入陆无霆的视线。 他穿着贴身衣物,赤着脚,头发也是乱蓬蓬的,眼角还糊着眼屎,显然是被人从睡梦中给提溜出来的。 知府大人忘了自身的形象,摆出官威,对陆无霆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冷捕头,不,冷迁那厮居然就是冲天大盗,无怪他独来独往,行事古怪。” 他捋了捋胡子,一副早已洞察先机的模样。 陆无霆肚皮一抽,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正派之士,做起事来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不折手段吗,为了揭露真相,杀了那么多公差,这下好了,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结伴同行,倒也不寂寞。” 何慕生忿然道:“你以为所有人都似你这般狼心狗肺?” 他转头又对雷彪道:“有劳雷大侠为外头的那些公差解穴。” 雷彪一脚蹋在陆无霆的胸膛上,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 陆无霆只觉胸口背心火烧般地疼,喉头一甜,呕了几口鲜血出来,咳嗽不止。 雷彪见他失了反抗的气力,这才放心地收起刀,对何慕生拱手道:“大侠二字愧不敢当,我这就去解了他们的穴。” “站住!” 知府大人喝住擦肩而过的雷彪,厉声道:“雷彪,秦府的案子你也是从犯,海捕文书已下,你还想往哪里逃去?” 雷彪铜铃般的大眼向他一瞪,知府大人心里一咯噔,心脏犹似漏跳了一拍,半晌说不出话来。 雷彪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和缓道:“待我做完该做的事,我自会投案自首,用不着知府老爷操心。”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得月楼里,冷迁渐渐收了笑容,问道:“是我手臂上的伤,露了破绽?” 即墨云答道:“你的确不该多此一举,你是个很谨慎的人,几番临敌交手一直隐藏得很好,可正因为你太谨慎,才会想要为自己的伤编造一个理由,因为你担心,不能一直隐瞒下去。” 冷迁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即墨云顿了顿,接着道:“我一直在想,以你的武功,为何会让陆无霆偷袭成功,中迷烟的确是个好借口,一开始我也信了,但昨夜我出手试探,你的反应告诉我,你伤得不轻,陆无霆那一刀只是皮肉伤,照理说,也该接近痊愈了,除非……你受了别的伤。” 冷迁扯了扯面皮,承认道:“不错,我就是那个盗剑人。” 即墨云微微一笑:“那晚你就藏在附近,伺机而动,你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会把剑丢下去追岚岚,依你的谨慎,必然以为其中有诈,所以你一直很小心,直到把剑掉包。” “你是捕头,你很清楚要如何抹去所有蛛丝马迹,等离开客栈,你以为安全了,所以大意了,你没料到机关不在剑匣上,而在那把剑上,否则你一定不会拔剑,也不会被暗器所伤。” 即墨云隔了片刻,又徐徐道:“那暗器淬了药,会令伤口不断肿痛,不断蔓延至全身,算算日子,你的左臂现在已不太灵便了吧。” 冷迁抬了抬微微肿胀的左臂,咬牙不吭一声。 即墨云又道:“那时你知道月影剑是假的,便疑心这是我设下的圈套,于是又折返,却看见我在借酒浇愁,全然未察觉,这才放了心。” 冷迁哼道:“笑话,当时你并未看见我,以我的武功也不可能轻易被你发觉,你怎么知道我又折回?” 即墨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眸中泛起一丝讥诮。 冷迁猛地醒悟,不怒反笑:“呵,好你个即墨云,你诈我。” 即墨云笑道:“其实,这个局你布置得很好,如果一切按部就班,我应该会一步一步踏入你的陷阱,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料到,雷彪会将我们引入密道,发现秦长卫,打破了你的全盘计划。” 冷迁眸光一阴,冷哼道:“雷彪原本不在计划中。” 即墨云代他说道:“是罗晶晶知道他和秦长卫的关系后,才把他卷进来的。” 冷迁道:“不错,雷彪和罗晶晶的纠葛,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即墨云揣摩道:“你当然不希望节外生枝,但雷彪又岂是省油的灯,想要他的命也不容易,你无法亲自出手,便授意陆无霆,让他利用罗晶晶杀了雷彪,但罗晶晶却不愿意,反而告诉陆无霆,她有办法控制雷彪,多了雷彪这个助力,你又何乐不为。” 冷迁颔首,瞳眸里闪过一丝欣赏:“你推测得很对。” 即墨云直视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为何那晚在秦府,你会多次出手相助?他们制造了足够的证据指证我,可你却偏偏不信。” 冷迁鹰目微凛,亦回视着他……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心 “因为他们的证据太拙劣,不值得信。”冷迁道。 即墨云否定道:“不,因为你要取得我的信任,就必须先对我有恩。” 冷迁只觉好笑:“我为什么要取得你的信任?” 即墨云一针见血道:“因为,一把钥匙。” 冷迁眸光一动,没有说话。 即墨云强调道:“一把能得到长渊剑的钥匙。” 冷迁依然沉默,这种沉默,等同于默认。 即墨云道:“当年冲天大盗误打误撞,发现了藏剑楼底,也在那里吃了亏,被困三天三夜,终于筋疲力尽,倒地不起。” “家父以为他昏迷了,无意间透露玄机,不料他使诈,逃脱之后便开始处心积虑,要寻到那把钥匙,为此杀害了庄中不少无辜,最后一次,他被家父废了武功,并留下一条臂膀,以示警告,便放他走了。” “所以,冲天大盗要报仇,就不会只想要我的命,长渊剑也是志在必得。” 即墨云下定结论,饮了口茶,又道:“我原本也没想到这层,直到我把钥匙交给岚岚,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对你有足够的感激,是否也会在危急之时,将钥匙托付给你?由此推想,可见一斑。” 冷迁道:“所以,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 即墨云摇头:“不,从你出现在上杨村,我才开始怀疑,兴隆客栈早就在你监视之内,展刑风和谢天仪来行刺时,便有人将消息传递给你,你料到我的用意,立即率众赶来,逮捕陆无霆,你清楚陆无霆的秉性,知道死到临头他是不会为你保秘的,所以你必须控制他,管好他的嘴,陆无霆为了帮你顶缸,也着实辛苦了。” 冷迁“嗤”地一笑:“你还知道什么?” 即墨云娓娓道来:“照着你原本的计划,你该趁我重伤之时为我解围,再从我手中骗走钥匙,那时我无力自保,你又负伤,就算将我丢给陆无霆,也是大局为重,无可厚非。” “等我落在陆无霆手里,你再以捕头的身份,追捕冲天大盗,那时陆无霆已逃之夭夭,我是否还活着就难说得很了,之后,再让潇湘四义等人做替死鬼,以你天下第一的名头,又有谁敢怀疑?此案由此告结,等我罹难,藏渊山庄便岌岌可危,你再图长渊剑,就易如反掌了。” “此局不得不说高明,既能报仇雪恨,又能为你的前程锦上添花,一箭双雕。” 即墨云慢慢推想,如临其境。 冷迁默然片刻,悠悠叹道:“即墨云,如果可以选,我更想与你做朋友。” 即墨云道:“我原以为,你我,至少不会成为敌人。” 冷迁喟然长叹:“我本名周迁,冲天大盗是我的父亲,你我天生就是死敌。” 即墨云也叹息道:“冲天大盗虽然不是好人,但或许是个好父亲。” 冷迁思绪飘渺,似在回忆从前,蓦地苦笑道:“他死了很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 即墨云想起先父,也不禁黯然:“我的父亲,也已逝世多年。” 两个仇人的儿子,心平气和地的说着话,相对感概,彼此都有些不可思议。 冷迁收回神思,问他道:“昨夜你为何要试探我,是否知道温小姐的身份?” 即墨云回道:“岚岚的来历,我也是最近才清楚的,若你早就知晓,便说明,你早已暗中查过我身边的人,如此处心积虑,蓄谋已久,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冷迁听着,默默地笑了起来:“即墨云啊即墨云,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你有证据吗,单凭你这两片嘴皮,就想让人信服,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即墨云也笑了:“最好的证据,不正被关在大牢里吗?” 冷迁恍然大悟:“糟了,调虎离山!” 他方站起身,外头便喧闹震天,长沙城里能调动的人马都来了,如潮水般涌向得月楼。 只听得有人高声喊道:“包围得月楼,千万不能让冷迁那厮逃了。” 这当口,冷迁反而释然了,他仰天大笑道:“哈哈哈……这帮饭桶,以为人多就一定能抓到我吗?” 他止笑,又回头对即墨云肃容道:“即墨云,你我的恩怨该有个了结了,我早就想同你痛痛快快打一场了。” 即墨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掷给对方:“用这药清洗伤口,一日三次,两日便可消肿怯痛,三天后,七星岭上,决一死战。” 冷迁接过药,怔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此刻他心绪不定,未交手已先输了三分,即墨云却打算放过自己,等自己养好伤,即墨云的胜算可就不如现在了。 即墨云答出他的疑惑:“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你毕竟救过岚岚,这个人情我今日便算还了。” 冷迁不屑道:“即墨云,你好大的口气,就算咱俩此刻交手,我也不一定会败给你。”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没有趁人之危,我敬你是个人物,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 话音刚落,冷迁纵身一闪,夺窗而出,只留下一句话:“三天后,七星岭上,不见不散。” 这头余音刚散,那头房门便被撞开了。 几十名衙役持刀涌入,挤得屋里水泄不通。 为首的公差东张西望,遍寻不获,喝问即墨云道:“冷迁人呢?” “走了。” 即墨云清浅地说了两字,夹起一块藕菱豆腐,慢慢吃了起来。 那公差怒道:“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即墨云淡淡道:“我吃的又不是公门饭,为何要听你们差遣?” 那公差飞起一脚,踩到他身旁的凳子上,倾身靠近他,森然笑道:“呵呵,我看你们是同党,来人啊,先把他拿下!” 即墨云微微蹙眉,放下剩了一半的藕菱豆腐,扬了扬手,挥开空气中的尘灰。 几名衙役上前便要拿人,他掌风一带,那几人还没碰到他的衣衫,便莫名其妙地向左右摔去,顺便将那公差撞飞出去。 屋内狭窄,这摔倒的数人又波及他人,他人再殃及余人,顷刻间,一屋子人东倒西歪,跌作一团,惨叫连天。 即墨云也不理这许多人,足尖在一名衙役后心轻轻一点,便纵身跃出窗外,扬长而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私怨 秦长卫枯坐了一夜,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阳光照亮了他的后背,他却只看见眼前的阴影。 秋风扫过,卷起院外的落叶飞入灵堂,打在他垂地的手上。 秦长卫木然地低头,捡起那片枯叶,空洞无神的双目看了看,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忽然,有什么挡住了阳光,像吞噬光明的黑暗向他压来。 他恐慌地扔下枯叶回头,有人站在门口,遮住了光线,逆光下,一个魁梧的轮廓,他一眼便认了出来:“雷彪!” 雷彪踏入门槛,来到他面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紫胀着脸,沉重地道了句:“秦老弟,我,我对不住你!” 秦长卫愣愣地看着他进屋,跪下,磕头,麻木的心突然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腾地跳起来,指着他哆嗦道:“雷彪,你,你……” 秦长卫嗫嚅了半晌,到底没能说出话来,余光瞥见一张凳子,他迈起发麻的双腿,走过去,抄在手里,二话不说便砸到雷彪身上。 “砰”地,凳子狠狠地砸下,雷彪的身体却犹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凳子却残了一脚,滚到地上。 秦长卫但觉不解气,信手抄起什么,便向他砸什么,不一会儿,屋里所有能拿得动的物事,便都招呼在了雷彪身上。 到最后,再无可取之物,秦长卫开始拳打脚踢,将仅剩不多的力量,尽数发泄出来:“畜生!我可有丝毫对不起你,你为何如此待我!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何不索性杀了我,如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长卫打着骂着,气喘吁吁,手脚逐渐酸软,倏尔脚下一趔趄,坐到地上,颓然呜咽。 雷彪摸向右靴中,拔出一节短枪,枪尖对着自己,递给秦长卫,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错已铸成,秦老弟,你杀了我吧。” 秦长卫鬼使神差地接过短枪,雷彪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伸出两指,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提点道:“从这里刺入,你就能报仇了。” 秦长卫又恨又疑:“你又听了那贱人的话,想使诡计不成,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雷彪垂首道:“我对不住你,就是千刀万剐也无法弥补,你杀了我,用我的血肉来祭奠你的家人,只是,求你原谅阿罗,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阿罗?就是罗晶晶那贱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长卫突然觉得很好笑:“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居然说她是可怜人?她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居然觉得她可怜,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雷彪抬头,握住他的手一拉,将枪尖对准自己的胸膛,悲声道:“秦老弟,你杀了我,别问啦!” 秦长卫怒道:“别叫我秦老弟,我没你这样的大哥!” 秦长卫手一抖,枪尖便刺入了雷彪的胸膛,“噗”地一响,渗出一丝鲜血。 秦长卫心中一惊,拔出枪头,鲜血便冒了出来,染红了雷彪的衣衫,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啊!” 秦长卫脑子一空,丢了短枪,不知所措:“来人,来人啊!” 他又惊又怕,大喊着跑出去,迎面一个红衫女郎又将他逼了回来,这女郎正是罗晶晶。 罗晶晶踩着莲步,踱进屋内,像朵艳丽的牡丹,声音酥软得令人心醉:“师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那些前尘往事,我自己都看开了,你不愿说,我替你说。” “师妹,你怎么来了?”雷彪讶然道。 罗晶晶道:“师兄,就你那点下迷药的手段,还得问我拜师学艺才成。” 她看向秦长卫,又道:“秦爷想知道我给师兄下了什么迷汤?” 雷彪依旧跪在地上,挺直了胸膛,无视流血的伤口:“师妹,那些事,不提也罢,说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罗晶晶叹道:“我已经无心可伤了,我的心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你的阿罗在你袖手旁观时,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人人憎恨的毒妇、妖女。” 雷彪心中刺痛,眼圈不禁红了:“阿罗,别这么说自己,是我,是我当年的懦弱与贪婪,害了你。” 罗晶晶走到他身边,伸指探进他的伤口里,雷彪轻“嘶”一声,没有皱眉。 秦长卫惊慌道:“他真的是你师兄吗,他的伤口流了这么多血,你难道看不见吗?” 罗晶晶轻浮地瞟了秦长卫一眼,拔出手指,在舌尖沾了沾,媚笑道:“你信不信我就是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会伸长了脖子任我宰割。” 雷彪叹息:“你早就该杀了我了,这些年我背负着愧疚,到处找寻你的下落,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投在毒宗门下。” 罗晶晶娇笑起来:“是啊,西域毒宗,多么令人不齿的旁门左道,与你师父那等正道人物,如何同日而语呢?” 她渐将笑容收起,美目里厉光闪现:“可是啊,他做的事,与那些邪魔歪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雷彪双目一闭,咬牙道:“阿罗,别说了。” 罗晶晶恨道:“为什么不说,你今日不是来乞求你好兄弟的原谅吗,你不说他怎么能谅解你呢?” 她平复了下心情,半蹲下,靠近他,又轻声道:“还是,不能面对这一切的,其实是你自己。” 雷彪将脸扭过一边,不敢直视,罗晶晶道:“那晚,他将我压在身下时,你就在门外,我哭着,喊着,挣扎着,你都听见了,是吗?” 雷彪闭目咬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什么也没做,在外面站了一宿,当时你在想什么?”她凑近他耳边,调戏般地问。 “我,我……” 雷彪痛苦地回忆道:“我想进去阻止,但是我知道我拦不住他,也不能阻止他,因为我想学他的武功,我想出人头地,我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他,所以我绝不会违逆他,我像一条狗一样,在门外站了一夜,除了流泪,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是个没用的懦夫。” 第一百三十章 往事 罗晶晶平静地道:“我跑出屋子,看见了你,你就站在我面前,哭着看着我,我便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我却突然觉得很陌生,师兄,你真的爱过我吗?” 雷彪回过头来,捧起她的脸,眼泪便落了下来:“我爱,即便现在,我也一直爱着你啊。” 罗晶晶轻蔑地嗤笑道:“你的爱太丑陋,令我瞧不起你,为了前程,你选择牺牲我,从那一刻,我便不再是我了。” 她挥开他的手,站了起来,缓缓道:“我逃离了那里,用我最大的本钱,去获取我想要的一切,依附着一个又一个强大的男人,等他们没有了价值,我便弃之如敝屣。“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白逍遥,那个男人,真是又老又丑,可是啊,再老再丑也是男人啊,只要是男人,都喜欢一件事,我只是和他好了三晚,他就离不开我了,将我带回西域,夜夜流连于我,我要什么,他都愿意给我,就算是他最稀罕的本事,也一件一件传授给了我,你说,他是不是比你强多了。” “别说了!” 雷彪泪流满面:“我已经杀了他,学成本事的那一日,我便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为你报了仇,阿罗,你忘了那件事吧,我求你。” 罗晶晶充耳不闻,又继续道:“可是男人啊,毕竟是男人,时候长了,他便腻了,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他变得更老更丑了,可是欲望却越来越大,你知道我离开之前,对他做了什么吗,我让他一辈子都碰不了女人,哈哈哈……” 罗晶晶说完,笑得花枝乱颤,等到笑够了,缓了缓,才又接着道:“我回到中原不久就遇上了陆无霆,他那双贼眼,一见了我就移不开了,我便吊着他,慢慢地,他什么计划都告诉了我,我觉得害人是件很有趣的事,于是就加入了这个计划。” 秦长卫闻言,怒不可遏:“你,你这个疯女人,你自己受了伤害,便要天下人都陪着你痛苦吗?” 罗晶晶看向他,轻佻地一笑:“如果你不与我苟且,又怎会逼得你妻子携子自尽?” 秦长卫气得直打哆嗦:“是你趁我醉酒勾引了我,你是个表子!” 雷彪喝道:“秦老弟,你有恨尽管冲着我来,要杀要剐都由得你,但你不能侮辱她。” 秦长卫瞪大了眼,看着这一跪一站的两个人,惊怒交加,说不出话来。 罗晶晶一挑眉梢,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对秦长卫道:“那晚,你的确喝了酒,但是我并没有动其他手脚,我不过就是想看看,像秦爷你这样人人赞颂的大善人,是不是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她说到这里,又鄙夷地笑道:“谁知啊,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你便迫不及待抱我上榻,那晚你多热情啊,还说,你这辈子就没这么快活过,若不是家里的母老虎太凶,你真想与我双宿双飞,你若不是早对我存了龌龊的心思,又怎会借着酒意,与我……” “够了,你别往下说了。”雷彪捏起拳头,粗起脖子喝断道。 秦长卫心虚地连连后退,摇手道:“不可能,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都是这样,没要到之前,千好万好,急不可耐,完事了便翻脸不认,像条野狗一样。”罗晶晶看着秦长卫枯黄的脸在发青,便不由觉得好笑。 “后来你察觉不对,便写信给师兄,我看了那封信,才知道你与师兄相识,我好奇啊,那个中原大侠雷彪,究竟是不是我师兄雷彪呢,于是我把信寄了出去,等来的,咯咯咯……果真是我的好师兄啊。” 雷彪垂首,拳头握得越发紧了:“你该杀了我,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也不想看见你作践自己。” 罗晶晶长袖掩唇,媚笑道:“我才不杀你呢,我要留着你一点一点的折磨,供我消遣玩乐。” 她依偎到雷彪身边,柔声道:“师兄,你说这天下为何这般狭小,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我偏偏又见到你了,我一见了你,所有的往事,仇恨,便都勾上心头,我突然明白,这么多年了,哪怕生不如死,我也还要继续活下去,为什么?” “因为,我心底的恨还没有消,我不甘心啊,我这么痛苦,你们却还活得好好的。” 她自问自答,又道:“我一见你看我的眼神,便知道你对我余情未了,我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要你痛苦,就算你杀了师父,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把对他的恨,都转嫁到你头上,你讨厌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你越不想我做什么,我就越要做什么,你越在意谁,我就越要害谁,所以啊,你越叫我不要伤害秦长妤,我就要她死得越惨。” 雷彪铁爪一般的手指缓缓铲入地面,划出道道深沟,难以言喻的痛苦卡在喉间,使他说话异常的吃力:“你做到了,我的确很痛苦,我为你做尽了令我自己不耻的事,出卖了兄弟,与卑鄙小人同流合污,还亲手将你送到即墨云面前,坏了他的计划。”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欠了你,理应偿还,如果这是你要我偿还的方式,我心甘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痛苦,所有的痛苦,都让我一人承担吧。” 罗晶晶身子一歪,跌坐在他怀里,雷彪伸臂抱住,她的视线便落在了屋顶上那缺了瓦的空处。 有个白衣男子正坐在屋顶上窥视他们,她不禁讥笑道:“原来白云公子也会藏头露尾啊。” 雷彪正沉溺于痛苦之中,对外间一切疏于防备,此刻听了罗晶晶的话,不禁心中一凛,仰头看去。 即墨云见行踪败露,便也不避了,他翻下屋瓦,落到门口,从容地走了进来:“我原也不想躲,只是你们解决的是私事,我不方便出现。” 罗晶晶抱住雷彪,下巴搁在他肩上,向即墨云抛了个媚眼,道:“那你一定是有事要问我了。” 即墨云点头:“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殉情 罗晶晶道:“那你可得快点问,否则你就没机会了。” “阿罗……” 雷彪听了这话怪怪的,但罗晶晶却抱紧了他,雷彪便没再说话了。 即墨云单刀直入:“那天密道里的机关,是你打开的?” 罗晶晶回道:“不是。” 即墨云又问:“那是谁?” 罗晶晶道:“不知道。” “不知道?”即墨云疑惑道。 罗晶晶娇声道:“机关是自己动的,我也很奇怪,不过,那里头的机关本就古怪得很,我也闹不清楚,说不定是出了故障,若不是我最后关了机关,你那会儿可就成肉泥了,说起来你可得感激我。” 即墨云听她说完,干脆地道:“好,我问完了。” 罗晶晶诧然道:“完了?你来,就只是为了问我,这样简单的问题?” 即墨云反问道:“不然呢?” 罗晶晶笑道:“我以为你要杀了我,为你的情人保守秘密。” 雷彪闻言,身体立即便紧张起来,罗晶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安心。 即墨云的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你已经没机会说了。” 方才她以长袖掩唇,他分明看见了她手里的异动。 雷彪忍不住插口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罗晶晶咬着雷彪的耳朵道:“嘘,让我们先把话说完。” 雷彪只好压住焦躁。 罗晶晶移眸,对即墨云不怀好意地一笑:“即墨云,你知道吗?我曾经想杀了她,因为我嫉妒,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运的人,活得恣意放肆,无忧无虑,她的幸福,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每次看见她的笑脸,我便觉得自己好可悲,好丑陋,她太耀眼,耀眼得让我想杀了她。” 即墨云面无表情道:“有我在,你不会有机会的。” “咯咯咯……” 罗晶晶动听而暗昧地笑道:“即墨云,从现在开始,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在山洞里的那两日真是可惜,若是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好好尝尝,你的滋味。” 她公然挑逗着即墨云,毫不避讳,雷彪听了,不禁皱眉唤道:“阿罗。” 即墨云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罗晶晶又咯咯笑起来:“你生气的样子真是好看,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你这样的男人呢?” 她说完,又忍不住调戏他道:“即墨云,你的嘴唇很柔软很温暖,那一吻,真的很舒服呢。” 即墨云的脸有些黑了,雷彪的脸却在发绿,他扳下她的身体,沉声道:“阿罗,不许胡闹!” 罗晶晶躺在他怀里,抬指轻轻画上他脸上将干未干的泪痕,甜甜一笑,笑得像十三年前那个天真的少女。 “师兄,你也生气了,我小时候可喜欢惹你生气了,回回你生气,都像现在这样,明明气得要命,却打我不得,骂我不得,只能无可奈何地干瞪眼。” 她笑容微敛,莫名又多了丝凄凉:“我们都是孤儿,一起被人收养,一起长大,一起识字,一起习武,师兄啊,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雷彪看了眼立在一旁木楞的秦长卫,歉然道:“阿罗,我不能再帮你害人了。” 罗晶晶嫣然一笑:“你莫不是以为,我要你杀了秦长卫吧?” 雷彪不答,他果真是这样想的。 罗晶晶抚了抚他粗糙的脸,柔声道:“不难的,这最后一件事,不是让你去害人,师兄,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得很累,现在我想解脱了,你帮我好不好?” “阿罗你……” 雷彪的声音在颤抖:“你想让我内疚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吗?你好狠的心啊!” 罗晶晶撒娇道:“你不答应我?” 雷彪恨声道:“我情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让你再受一丝伤害。” 罗晶晶灿然一笑,唇角慢慢渗出一丝血,将娇柔的唇染得艳红:“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我早就服了毒,等我死在你怀里,你便真真正正地,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了。” “你,你,快把解药给我,你藏哪儿啦,快拿出来,快啊!” 雷彪疯了似地在她身上翻找解药,罗晶晶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弱声道:“别动。” 雷彪像被定住了般,动也不敢动了。 罗晶晶微笑,气若游丝:“感受到了吗,我的心跳,我这颗心最后的跳动,都是为了你,师兄……” 她的声音渐弱,最后几欲不可闻。 雷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要,阿罗,你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不可以就这样离开我,阿罗,阿罗……”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闭上了眼睛,毫无痛楚,像睡着了一般安宁,脸上犹挂着静谧的笑容。 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喊了,她给了自己最美的死法,死后依然艳若桃花,美丽不可方物。 雷彪的世界仿佛塌了,尽是天昏地暗,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好像化作了一尊石像。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从一片虚无中回到现实,甫一抬头,便看见秦长卫站在他面前。 秦长卫的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脸上皱得像片枯叶。 秦长卫长长地叹了口气,垂眸道:“既然她已死了,我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你走吧,以后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雷彪抄起地上的短枪,对准自己已经凝血的伤口,昂然道:“秦老弟,我雷彪对不住你,只能拿这条命来还你了。” 言毕,手起枪落,扎入心脏,干净利落,他倒落在地,鲜血汇成了一泊小湖,身体本能地垂死挣扎,怀里紧紧不放的,是他的阿罗。 即墨云俯视着他上翻的双眼,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雷彪勉强挤出一句话:“将我们合葬在青城山下,那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他说完这句话,手脚不受控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眼睛却还没来得及闭上。 即墨云俯身,伸手一拂,合上他的双目,应道:“好,我答应你。” 秦长卫被眼前的场景骇呆了,膝盖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四顾茫然。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善后 即墨云长叹一声,离开了秦府,刚走出大门,便看见何慕生候在门口。 何慕生见了他,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庄主,我到得月楼找不着您,听衙役说冷迁跑了,我就猜庄主会上这儿来。” 即墨云点了点头,朝街上走去。 何慕生探头往里边瞧了瞧,没见着雷彪的人影,想是还在里头,回头一看,即墨云已走得远了,他连忙跟上,一头跟着,一头絮絮叨叨,将今早在牢狱里发生的事详尽说了,言语间,颇为自得。 即墨云只听了一半,便打断道:“好了,我都知道了,无须再多言语,你去官府通报雷彪和罗晶晶的死讯,等他们验完尸,你再领了他们的尸体抬到郊外烧了,之后把骨灰合作一处,葬到青城山下,立一个夫妻冢。” 何慕生越听越惊,瞠目结舌道:“雷彪和罗晶晶死了?” 他料到雷彪势必要去向秦长卫请罪,没想到会以死谢罪,可是罗晶晶怎么也跟着死在里头了? 他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但庄主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解惑者,他只好将好奇吞下腹中,依令行事。 即墨云走在街上,只觉怅然若失,多少变故,只在瞬息之间,昨日还鲜活存在的人,今日便客死异乡,昨日还声名显赫的人,今日便成通缉要犯,一日之隔,翻天覆地,明日又当如何? 他想了许多人,许多事,想到了冷迁说的话,想到了冲天大盗与即墨家的恩怨,也想到了藏剑楼,长渊剑和那把钥匙。 钥匙,他突然停住脚步,好像有什么不对。 冷迁原打算从他手中骗走钥匙,但自他误入密道后,便改变了冷迁的计划。 可无论如何,钥匙都是志在必得,冷迁却将自己抛诸脑后,不再主动接近,这是为何? 难道是他已放弃得到钥匙了? 还是他早知道钥匙的所在? 那钥匙会不会…… 他暗道不好,施展轻功,奔回客栈,直冲岚兮房间而来。 到得门口,他才止步,轻轻推开门,梅吟香已经不在。 他关好门,走到床畔坐了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子,随着岚兮均匀沉稳的呼吸,他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睡熟的模样多像个孩子,不,她就是醒着也像个孩子,等他们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会不会还是这个性子,万一孩子随了她……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岚兮带着小岚兮四处打抱不平,惹是生非的情景,顿觉眉心有些发疼。 他伸指揉了揉,幸福的滋味溢满心田,漫上唇角。 美好的憧憬,令他几乎忘了找钥匙这件事,直到视线落在了靠墙的柜子上。 那里头放着她的杂物,他起身去打开,不费吹灰之力,便找着了那枚玉佩,它被丢在一边,与她的衣物隔得老远。 梅吟香对他的厌恶真是不加掩饰,他忽然觉得,梅吟香这人也不完全只有古怪,倒也有些可爱之处。 他取出玉佩,过手并无不妥,为防万一,他取了岚兮的银针打开机括,青铜钥匙安安稳稳地卡在其中。 是自己多虑了,或许冷迁那时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上钥匙? 他将机括合上,贴着岚兮的衣物放好,若是梅吟香见了,可会气得七窍冒烟? 想想倒是有趣。 岚兮翻了个身,将被子抱在怀里,腿一蹬,压在上头,继续大睡。 即墨云轻声失笑,将银针放回,关好柜子,走到床边,想抽出被子为她盖好。 但他拎起被角稍一使力,岚兮便皱起俏脸往里回抱。 即墨云担心将她惊醒,不由住手,等她不动了,又继续使力。 但岚兮一有动静便抱紧被子,如此反复数次后,岚兮陡地再翻身一滚,彻底将被子压在身下,睡成了个“大”字。 即墨云哭笑不得,在床沿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他家娘子的睡相实在不好,以后可得另外打张宽敞的寝具才好。 岚兮睡得极沉,就是有人在她耳边敲锣打鼓怕也吵不醒她,可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到一旁,将被子拿开,再把她抱回原位,重新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他凝视着她娇憨的睡颜,满腔柔情萦绕心间,忍不住俯身亲了下她的额,单手支颐,侧卧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入了神,逐渐与她呼吸同步。 许是觉着热了,她一脚将被子蹬到床尾。 即墨云呼吸一凝,回过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欲起身给她捡被子时,她一个翻身,扑在他身上,抱着他熟睡。 即墨云愣了愣,而后忍俊不禁,索性躺下搂着她,蹬掉靴子,足尖勾起被角,盖住两人,笑如饮蜜:“岚岚,这是你主动投怀送抱,我可没有趁你睡着欺负你。” 岚兮埋进他的怀里蹭了蹭,睡得极香。 她是浑然不知,即墨云却被蹭得难受,软玉温香抱满怀,如饮醇酒,先醉三分。 岚兮又是一袭单衣,直令他心中萌动。 他再也不觉着自己得了便宜,想推开极是不舍,抱着她又太过折磨。 他强按下满心燥、动,渐渐稳下呼吸,良久之后,终于六根清净。 他微微苦笑:“哎,你这是在变着法儿折磨我,睡着了也不安生。” 他快乐地压抑着,不知不觉,眼皮酸涩,竟也睡着了。 恍惚中,他陷入一片黑暗,四周什么也没有,他茫然地往前走,隐隐约约,听见不堪入耳的声音,他不再前行,转身想要离开,却被那女子的声音震住脚步,是岚岚! 他快步往前走,想要去证明自己听错了。 可当他临近,他又胆怯了,万一是她,他将如何面对? 正在他犹疑未决时,却听见岚兮道:“云,你来了。” 那声音柔得像要化成水一般,刺耳得如同一把尖锥,扎入他的心。 他发虚的双脚艰难地挪近几步,便看见那不堪入目的一幕。 透过男子汗、湿的背,岚兮的面孔从男子的肩膀上露了出来。 这不是他认识的岚兮,她轻、佻、放、浪,毫无廉、耻之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噩梦 即墨云又惊又怒,却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你在做什么?” 岚兮莞尔一笑:“你看不见吗?我很快乐,云,你也一起来吧……” 她伸出藕臂,柔得像晚风中的柳枝,盛情地发出邀请。 “不,岚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难以置信,心痛至极。 她娇嗔道:“你这人无趣得很,与你一起这么久,你还是不解风情,我早就快闷死了,若不自个儿找些乐子,怎么还能同你过得下去。” 即墨云趔趄几步,气得浑身都在发颤:“你快停下,否则我就,我就……” 岚兮巧笑嫣然:“就什么?杀了我?咯咯咯……云,你怎么舍得?” “我……我……” 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骤然一跃,扼住那男子的后颈,猛地一用力,便将那人的颈椎拧断了。 那男子大吼一声,气绝倒地。 岚兮推开那面目模糊的男子,满不在乎地道了句:“他死了。” “对,他死了。”即墨云咬牙切齿地重复。 “那就死了吧。”她伸出双臂,冲着他道:“云,你过来,我们就快成亲了,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即墨云怒火难平,不为所动:“你还记得我们已定下婚约,那你为何还要如此伤我的心?” 岚兮收回洁白的手臂,单手托腮,唇一翕一动,轻柔地吐音:“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既然可以与你一起,自然也可以同他人一起,一纸婚约,不过儿戏,更何况,你我还未成亲,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你……” 即墨云只挤出一个字,余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他委实不愿用那等污言秽语去侮辱她。 “贱、人!” 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替他骂了出来,他一见,喜忧参半:“爹,您怎么在这儿?” 即墨老庄主提着一口剑,指向岚兮,愤慨道:“她是个荡、妇,云儿,你怎么能娶这样的女人为妻,令即墨家的列祖列宗蒙羞,云儿,杀了她,否则你便是背祖离宗。” 老庄主将剑交到他手里,蛊惑道:“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即墨云提着剑,六神无主地朝前走,手里的剑一划,徐徐逼近她。 岚兮捂着心口,泪光点点,呜咽道:“云,你舍得?你真的忍心吗?” “哐当!” 即墨云手一松,扔了剑,跪在父亲面前,悲声道:“不,孩儿爱她,下不了手,爹,孩儿无能。” 说完,他一俯首,响头磕个不停。 老庄主恨铁不成钢:“你,气煞我也,你既下不了手,那就让爹替你下手!” 话音刚落,他拾起长剑,向着岚兮一剑穿心。 “不要啊爹!” 即墨云猛然惊醒,身体一动,却被重物压着,刚想推开,陡然想起自己抱着的是岚兮,便不敢动了。 岚兮显然感觉到不适,动了动身体往后一翻,他手臂一捞,又给搂回怀里。 等她静下,他才抬指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屋子里一片漆黑,原来外头已经天黑了。 他回忆了下方才的梦境,一想起岚兮与人苟、且的情景,便觉心惊肉跳,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 他低头亲、了、亲岚兮,感受到她的体温,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的岚岚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一定是今日见过罗晶晶,才会将那些龌龊的印象带入梦里,移嫁到岚岚身上。 他轻轻将岚兮抱到一边,坐起身来穿好靴子,又回头为她掖好被子。 他凝望着她的睡颜,她是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自己却亵渎了她,纵然只是梦里,也甚觉不该。 他抬指将她额前一绺青丝徐徐别到耳后,小声地对她耳语:“岚岚,好好睡吧,等睡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到时,我随你回梅花坞,向你家人提亲,等我们成了亲,便可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他悄悄在她额间留下一吻,这才悄然站起,离开房间,关好了门。 即墨云只觉这一觉醒来,比三天没睡还要疲惫。 何慕生立在门廊,讷讷地笑着。 即墨云甫一抬眸瞧见了,不禁皱眉:“你站在这里笑什么?” 何慕生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恭敬道:“庄主吩咐的,属下们都已办妥了,雷彪和罗晶晶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都装好了,派了两名兄弟,明儿一早就带去青城山。” 他隔了片刻,又伤感地道:“还有老于的骨灰坛,连同抚恤的五百两白银一起,今儿午后便已启程送回他老家,七日之后方可到达。” 何慕生事毕后本要来禀告,见庄主不在房中,便料到他在隔壁,没敢进去打扰,只好候在这儿。 即墨云听完点了点头,走入庭院,他只觉脑袋有些发晕。 何慕生跟上道:“天都黑了,庄主该用饭了。” 即墨云道:“我不饿,你和其他人先去吃吧。” 何慕生关心道:“您这一天都没怎么进食,怎么会不饿呢,其他人早就吃过了,给庄主备好的饭菜正在灶台上热着呢,我这就给您端到房里来。” 即墨云捏了捏眉心,摆了摆手:“不必,我有些头痛,出去透透气。” “庄主,您这是怎么啦……” 何慕生待要跟上,即墨云却凌空一跃,翻出了客栈,只撂下一句话:“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 “庄主,庄主……” 何慕生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知道庄主走得远了,他抓了抓头,想不明白,夫人还未醒来,又怎么能把他家庄主累成这样呢? 即墨云糊里糊涂地走入林子,满头满脑皆是方才那荒谬之极的噩梦。 岚兮与人苟、且被自己撞破,却毫不在乎地冲他嬉笑,他怒不可遏,扼杀情、夫,她舞动着双臂向他拥来,极尽讨好…… 怒气渐渐化为邪、念,点、燃了他,他猛然将她拉来,尽情释放…… 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虚幻与现实,竟杂糅到一起,他跌跌撞撞,不觉间,沿着淙淙水声来到溪涧边。 水汽清凉,他如遇救星般,眼前一亮,解了衣物,便跳到小瀑布底下冲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高人 激流浇到头顶,打在身上,如同冰刀刮过,隐隐生疼。 即墨云紧闭双目,盘膝打坐,让感官的痛楚浇灭内心的邪、念。 良久良久,直到斗转星移,月上中天,他的身体渐渐被寒冽的溪水所侵蚀,变得麻木无觉。 他的人仿佛也成了这月下的一处景致,与自然融为一体。 他睁开了眼睛,以为已将心魔涤净。 他跳出瀑布,涉过溪流,爬上溪石,狼狈地翻到岸上,仰天躺下。 圆月高悬,皎洁明亮,好像她光洁无瑕的肌、肤,他刚刚冷却的心,又星火燎原般地被瞬间点、燃。 林风吹过,激起他身上一层鸡皮,这又冷又热的滋味,直令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难受,好像顷刻间便要膨胀爆裂…… 即墨云强忍着坐起,又想跳进瀑布,突然,有人按住他的后心的命门穴上,他一惊,下意识地出手。 “别运内力,否则你会走火入魔,经脉尽断。”那人在他背后轻促地道。 即墨云手一凝,微微迟疑,那人又道:“别回头,闭目,打坐。”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沉着内敛,又透着清风般的超然,年纪不大,却有着远胜于年纪的敏锐和威仪,让人不由得卸下防备,愿意信任。 即墨云盘膝照做,那人又道:“气沉丹田,意守百会。” 即墨云依言调息,他的指腹带出一股暖流顺着命门、至阳、大椎、哑门、风府慢慢汇至百会。 那人继续道:“脉冲璇玑,藏于关元。” 即墨云将暖流缓缓凝于璇玑,沿着膻中、中脘、神阙、气海,归于关元。 那人接着道:“阴行冲门,气从涌泉,上逆少冲,下通昆仑……” 即墨云听从那人指点,一吐一纳,渐渐顺畅平稳,那股暖流也被他送至四肢百骸,消解于奇经八脉中, 几番循环之后,七窍渐通,汗水淋漓,头脑清明,表里舒泰。 他睁开眼来,天已然大亮,他站起身来动了动,浑身上下轻松不少,连同原来的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心下大悦,回头想感激那人,却不见人踪,想来对方是不想与他碰面,已先走一步。 他拾起衣衫,衣衫却已脏了,他只好临溪漂洗一番,晾在树枝上,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 他顿觉饥渴难耐,就近寻着果树,摘了些野果,洗了洗便坐在溪畔啃食起来,脑海中回想起昨日发生之事,那个怪梦,自己的变化,还有那个神秘人以及他传授的调息之法。 难道是自己对岚兮爱、念太重,才导致怪梦连连,气血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也是他幸运,恰巧得遇高人,逢凶化吉。 不对! 这世间哪有这许多巧合的事,那人是谁,为何会在此出现? 莫非他早知我会如此,所以才能及时出现? 但他为何要助我?又怎知我定会如此? 他细细想来,越来越觉蹊跷,那神秘人的声音仔细回想,还有些熟悉,他努力追忆,却想不起是哪位故人。 这套调息运气之法也甚为古怪,初时散乱,再渐渐凝聚,最后贯通全身,与他自幼所学截然不同,其中精妙,更胜一筹,若长期习练,必增益不少。 即墨云接连吃了几个果子,饮了些溪水,又照着昨夜习得之法调息养气,不知不觉到了晌午,才去揭下衣服,穿在身上,回了客栈。 何慕生在客栈外来回徘徊,忧心忡忡,见了即墨云,顿时心花怒放,迎上来道:“庄主一夜未归,兄弟们都快担心死了,庄主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即墨云停步,瞥了一眼客栈,还没发问,何慕生即刻道:“我知道庄主想问什么,夫人还未醒,一直由梅五公子照料着。” 即墨云微微蹙眉:“梅五公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慕生为难地道:“梅五公子的行踪哪是我们能掌握的,今儿一早醒来,我看见他从自己房里出来,不多久就到夫人房里去了,这中间出去过没有,那就不知道了。” 即墨云想了想,附耳对何慕生吩咐了番,何慕生听着听着,忍不住心下窃笑,但见庄主面色肃然,又不由收敛道:“庄主还是留几个人在身边伺候吧,若将所有人都派遣出去,万一有事,一时也不好找人。” 即墨云道:“这剩下的事,不是人多就能帮得上的,你照做便是,今日让他们收拾收拾,明日就动身吧。” “是,庄主。” “等等。”即墨云叫住了转身欲走的何慕生。 何慕生回头道:“庄主还有什么吩咐?” 即墨云道:“你把所有人的佩剑都收集在一起,晚一些送到我房里来。” 何慕生闻言喜道:“庄主想要用剑,用慕生的便是,哪里还用挑旁人的呢,他们的剑绝没有我的好。” 他说完,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 即墨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何慕生没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收回剑作揖道:“是,慕生这就去办。” 庄主是铸剑名家,剑好不好哪里是自己说的算,他这番毛遂自荐,委实是班门弄斧,当下有些挫败地回到客栈,传达命令。 即墨云走进客栈,让小二备好洗澡水和饭菜,走入庭中,看了眼岚兮的房间,不由驻足。 昨晚出了这间房,身体便开始不对劲,难道是岚兮的房里有古怪? 他正想进去看看,梅吟香却刚好开门出来,见了他,上下打量之后,不冷不热地道:“即墨庄主满面风尘,可是上哪儿辛苦去了?” 即墨云见他一切如常,料想那屋子即便有古怪,眼下也已恢复如初,当下道:“比不得五哥贵人事多,神龙见首不见尾。” 梅吟香眉梢微挑,鼻腔里轻轻“嗤”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即墨庄主能否成为温梅两家的乘龙快婿,还犹未可知,这般急着攀亲道故,怕会惹人非议,庄主是七尺男儿,脸皮自然厚些,被人议论也不打紧,可是舍妹毕竟是姑娘家,这传扬出去,说小了是有损舍妹名节,说大了是家风不严,有损两家名声,若庄主再纵容属下胡乱称呼,在下固然不愿,但为了梅家的声誉,也只好与庄主伤和气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风 即墨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笑了笑,道:“我与岚岚生死相许,皇天后土皆可为证,那些纲常礼教,不过腐儒之言,五哥乃关中一杰,为人豪迈洒脱,如何却与那等凡夫俗子为伍?至于温梅两家,我自有交代,不劳五哥费神。” 梅吟香冷笑:“皇天后土不过怪力乱神,庄主不论纲常,却问鬼神,当真贻笑大方。” 胜券在握的人总是更多一份从容,不论是对情还是对事,都是如此。 所以不论梅吟香如何出言不逊,即墨云也实在恼不起来,他反而有些同情梅吟香,不由得推心置腹一劝:“五哥,兄妹相恋,有违人伦,不合纲常啊。” 梅吟香一怔,他的心思已经明显到对方一眼就能看破,他只觉身上在发冷,一股悲愤由心底而起,他抑制住不让手发颤,尽力平静道:“岚岚姓温,我姓梅,温梅两家能结一次秦晋之好,难道就不能再结一次吗?” 他这般说,便是承认了。 即墨云淡淡一笑,他若抵死否认,反倒令自己看轻,今番直言不讳,那自己也不妨直说:“就算如此,也改变不了血脉,两位老爷子真的能接受吗,况且岚岚无心,你又何必强求?” 梅吟香长眸渐冷:“你怎知她对我无心,若不是你,她又怎会日益疏远我。” 即墨云微微踌躇,继而一针见血地问:“所以,密道的机关是你开启的?” 梅吟香又是一怔,原来这小子在这里等着。 他既问得出,必是有相当的把握,不承认反显得自己心虚,承认不就等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吗? 但在这种时候,梅吟香的情绪反倒宁定下来,他淡然一笑,道:“那密道……” “哟,两位客官,站这儿聊天呢,怎么不进屋里去呢?” 他刚开口说了这几个字,小二正好提着桶热水走来,老远瞧见二人,便笑眯眯地大声招呼道。 被他这一扰,梅吟香便不好再往下说了,即墨云也不纠缠,拱了拱手道:“五哥,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先一步推门进屋,小二跟在后头,将热水倒入浴桶中,又出去打热水,这时,梅吟香已经不在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落日余晖洒在林中,筛下点点光斑,梅吟香单独走在林深茂盛处。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她及笄那日起,他心中就扎着这么一根刺。 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滴翠谷中繁花似锦,彩蝶纷飞。 她穿着丁香色的新衣,徜徉在花海中,阳光为她镶上梦一般的光晕,她宛若初落凡尘的仙子,不染纤尘,如幻似影。 她成年了,她的美丽比阳光更耀眼,比彩蝶更炫目,这样的她,暴露在世人面前,又有几家少年不心生爱、慕呢? 他突然意识到,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与那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他顿觉喘不过气,心脏痉挛般地疼,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会那样介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每个异、性,为什么他要抗拒长辈们安排的,一门又一门的婚事。 “吟香哥哥!” 岚兮发现了站在花丛里的他,欢快地跳起来,像燕子一般奔到他身边。 他看着她靠近,心陡地一缩,他在恐惧,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他是她的吟香哥哥,也仅是她的吟香哥哥。 不管他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只能以兄长的身份默默守护,直到有一天,另一个男人来把她抢走。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能反抗,甚至只能拱手相让,欢声祝福。 “吟香哥哥,你怎么啦?” 他好似魔怔了般,任岚兮如何唤,都不答应,突然,他抱住了她,毫无征兆地,紧紧地抱住。 她被吓了一跳,担心地问:吟香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临走前,三伯母又对你说了什么?” “嘘,别说话,让我静静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轻声说道,收紧了双臂,将悲伤藏在她的背后。 “哦。”她困惑地答了声,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背。 他还能这样抱着她多久呢? 良久,他终于松开她,脸上挂着平素的笑容,故作轻松道:“岚岚,你大了,以后不能让任何男子这样抱你,就算是哥哥们也不行,我也不能例外。” 她一把拥住他,笑嘻嘻道:“吟香哥哥怎么一样,我就是喜欢吟香哥哥抱,也喜欢抱着吟香哥哥,哥哥不抱我,那就让岚岚抱着哥哥好了。” 他微微一扬唇角,心中说不出的苦涩,他多想藏起她,不让任何人发现。 她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吟香哥哥,此刻内心有多悲哀,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怀了别样的心思。 他只知道那天,满堂宾客皆在为她的诞辰庆贺,席间推杯换盏,他灌了一碗又一碗,喝得酩酊大醉。 他是千杯不醉,可那次他却非醉不可,因为只有醉,才能麻痹他清醒而痛苦的心。 他提前回到客房,倒在塌上,将所有热闹隔绝在外,独自品味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孤独。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闯入了他的世界,碰了碰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他认得这双手,是岚岚! 他精准地捉住,紧紧拽着,半醉半醒道:“岚岚,别走,别走好不好?” “吟香哥哥,你怎么喝得这么醉啊,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醒酒汤拿来……” 他不管不顾,只知道重复一句话:“别走,岚岚,别走……” 依稀听得她道:“好好好,我不走,我留下照顾吟香哥哥。” 他听见了这句话,才安心地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来,他只觉头痛,想伸手来捶捶脑袋,却发现手里握着什么,转眸一瞟,竟是她卧在他身边熟睡。 她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他的心霎时间,如同冬雪初融,春回大地般地复苏过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决战 梅吟香悄悄将她拉近,一翻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灼热的视线仔细将她描摹。 明灭不定的灯光,映得一切忽明忽暗,好似梦一般的不真实,他感到胸腔里胀得饱满,忍不住迫近,忍不住抬指,感受她眼睫的微颤,感受她呼吸的深沉,感受她脸颊的细腻…… 三分酒醉,七分陶醉,一低眉,一个吻印上了她的眉心。 不自禁地,他的唇缓缓下移,对上他最喜欢捉弄的她的鼻,轻轻蹭了蹭。 她动了动,挥起手来,他及时轻扣,含笑着凑近她的脸,她头一扭,双唇便相互擦过。 他刹那怔住,血液似在倒流,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妙,像一道闪电划入他的心房,令他涌起更多的渴、望,渴望更加亲、密。 她的唇是柔、软的,温暖的,像蜜一样的香甜,像花一样的芬芳。 他像贪、婪的蝴蝶,想要深、入去探寻,去采、撷…… 忽然之间,他清醒过来,若遭雷击:我在做什么,不可以,不可以…… 他立即翻身落地,踉跄着撞出门,步入庭中,瞥见那口为防失火备下的大水缸,疾步过去,执起水瓢一舀,当头浇下。 一瓢、一瓢,接着一瓢,凉意袭身,渐渐透心,浇灭了心底无限的渴、望。 他颓然垂眸,望着水面上,那狼狈不堪的身影,那是他自己的倒影,多无助,多可悲…… 他的岚岚,总有一天,会不属于他,他甘心吗? 他扪心自问。 不,他不甘心,他不愿意,他不愿只是她背后的男人,只能守着她一时。 他要的是一辈子,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毫无顾忌地与她拥抱,亲昵,私语,相吻,甚至欢、爱。 他要她,她的心,她的身,他要做她的夫,与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地老天荒! 嫉妒如虫蚁般咬啮着他的心,他无法控制这种感觉,如同他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爱、恋。 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只有她,是他的信念,他的憧憬。 失了她,活着与死去有什么分别? 他要做点什么,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苍白无力。 他应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她对即墨云彻底死心。 蓦地,他笑了,他的笑容在发苦,为自己的卑鄙无耻,为自己的不折手段。 纵使将来她知道真相会憎恨他,他也要这么做。 他逐渐收起苦涩的笑,有人来到他的身后。 他挥起折扇,若无其事地转身,看向来者,悠然如同往常。 来者竟是冷迁。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七星岭。 山顶的风不分昼夜地呼啸着。 即墨云刚上山时,这里还是一片死寂,等他踏上这片土地,晨曦已穿过云海,照耀大地。 冷迁孤寂的身影在霞光的映照下,现出刚毅的轮廓,他的衣摆在狂风中舞动,他的人却笔挺得犹如远方影影绰绰的山、峦。 山顶的草被秋风吹黄了,即墨云的靴底踩在枯黄的草上,发出沙沙细响,淹没在风啸中。 如同蛰伏的鸮般捕捉到动静,冷迁紧闭的双眸倏地一睁,射出锐利的光芒。 即墨云停下脚步,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两个对立的人皆笼在晨光里,化作山顶的一部分。 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两只秃鹫在上空盘旋。 败者的下场彼此都清楚,今日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或者活着离开,或者死去,成为秃鹫的腹中餐。 这一战,为亡故的父亲,为昔年的宿怨,为今日的新仇。 冷迁提着刀,即墨云拿着剑。 冷迁不动,即墨云也不动,他们互相观察着对方,谁也不轻易出手,高手对决,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足以成为致命的一击。 日头渐渐高升,风在吹,云在飘,两人的掌心皆沁出细汗,他们孤身赴战,看似孑然,背后却都牵着一条无形的线。 冷迁的线,牵在母亲身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那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至今盼着儿归,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在做什么,她只知道等待,日复日,年复年,等着儿子实现诺言,接她去京城享福。 即墨云从未想过自己会败,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告别,他更加没有与人告别的习惯,他当然也不畏惧突如其来的死亡。 可此情此景,令他忽地有一瞬的失神,他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有万一,他会不会后悔没有在临走前,与她好好地告别? 原来,他早已有了牵挂,不是将她拒于危险之外,便可高枕无忧。 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心里多了一个人,便是多了一块软肋。 他突然觉得这风,比寒冬腊月的北风还要凛冽,还要刺骨。 即墨云这一瞬的迟疑,就是时机,冷迁的飞凫刀,已果断出鞘……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云!” 岚兮陡地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正在为她擦手的老板娘,冷不防被她这一下,吓得跳脚,她“呜哇”一声,丢了脸帕,躲到一边。 岚兮拍了拍脑袋,努力变得清醒,她极目四望,认得这里是客栈,眼前的是客栈老板娘。 老板娘拍着心口道:“哎哟,夫人,你可吓死小妇人了,醒了便醒了,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什么夫人,你喊谁啊?”岚兮揉了揉太阳穴,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板娘扶了扶发髻,道:“当然是喊你呀,这里又没有其他人。” “谁让你这么喊的,我还没成亲呢,喊什么夫人,不许喊。” 岚兮好像做了个噩梦,可是梦醒了就全忘了,只余下这颗心,慌得难受。 老板娘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也不是小妇人喜欢喊,只是听着大家都这么喊,当然就照着喊。” 老板娘顿了顿,又扶额道:“夫人昏迷的这几日,两位公子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弄得小妇人也糊涂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夫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醒 “不过今儿早醒来,小妇人就没瞧见那位即墨公子,后来才知道他早出去了,过了不久,那姓梅的公子也出去了,临走前,还吩咐了小妇人要好好照顾夫人你呢。” 岚兮听她这般说,心中惴惴:“他们出去了?” “是啊,早就出去了。”老板娘又复述了一句。 岚兮连忙追问:“他们去哪儿啦?” 老板娘摊了摊手:“这个小妇人就不知道了,客官们的行踪,小妇人怎好多问。” 岚兮道:“那我的衣服在哪儿,把我的衣服拿给我。” “在这儿,在这儿!” 老板娘忙从衣柜里取了一套衣裳出来,递给她,问道:“夫人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你方才不是说,客官的行踪不好多问吗,怎么换了我就不一样了?” 岚兮接过衣物,走到屏风后,换起衣服。 老板娘道:“夫人若不见了,两位客官回来,势必要怪罪小妇人,若不问个清楚,到时客官问起又怎好交待。” “这个你放心,你便说我自作主张,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岚兮系上衣带,一摸身上,立即探出脑袋,问道:“对了,我的玉佩呢?” 老板娘又去衣柜里拿出玉佩,隔着屏风从上头递了过去:“这里,给。” 岚兮已伸手夺过,欢喜地揣在心窝里,又放入怀中。 她穿好衣裳,又坐回床边,一面穿鞋,一面问道:“那现在还有谁在客栈?” 老板娘如实答道:“原本还有不少人的,只是前天忽然都走没了,就只剩一位姓何的小哥留下,说起来,那小哥长得还真俊,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大姑娘。” 她说着,忍不住掩嘴笑了。 岚兮对镜匆匆梳头,拿条丝带,随意将头发一挽,心中却想着:原来慕生在客栈,等会儿问过他,便知云去了哪儿。 老板娘道:“夫人这才刚醒,想必是饿了,小妇人这就吩咐下去,准备些好吃的,不知夫人想吃些什么?” 岚兮心中烦乱,听她一口一个夫人,也懒得纠正了,她收拾妥当,便往门外走:“我什么也不想吃,那姓何的小哥人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老板娘跟在她后面:“想来是在房间里吧,我引夫人去便是。” 岚兮一开门,便听到剑风呼啸之声,她心念一动,三两步循声而至,却见何慕生正在练剑。 “慕生!”岚兮朗声唤道。 何慕生立即收剑入鞘,回头一看,却是岚兮,喜出望外:“夫人,你醒了。” 岚兮娥眉紧蹙:“哎呀,怎么连你也这么叫啊。” 何慕生煞有介事道:“岚姑娘本来就是我们藏渊山庄未来的庄主夫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自然要这般称呼啊。” 岚兮走到他面前:“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个,快告诉我云去哪儿啦?” 何慕生微微犹豫,岚兮心头发紧,揪起他的衣襟便问:“他是不是出事啦,快说!” “呸呸呸!”何慕生啐道:“庄主武功高强才不会有事,出事的一定是冷迁那个伪君子。” 岚兮乍听此言,愈发紧张,手一收紧,勒得何慕生脖子生疼。 何慕生指了指她的手,道:“夫人,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啊。” 岚兮恍然,赶忙松手:“这和冷迁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何慕生喘了口气,道:“原来冷迁才是冲天大盗,整件事的主谋就是他,庄主识破了他的诡计,约了他在七星岭决战,就是今天。” 他垂下眼眸,又接着道:“算算时辰,这会子也该交上手了。” “什么!决战!” 岚兮气恼道:“你家庄主跑去山上拼命,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练剑,你,气死人了!” 她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一边嘀咕:“我早就觉得那个冷迁不像好人,没想到居然就是冲天大盗。” 何慕生一个箭步挡她面前:“夫人,你要去哪儿?” “废话!当然是七星岭。” 何慕生急道:“夫人,你不能去,庄主嘱咐我要保夫人周全,我怎能让夫人去冒险。” 岚兮在他胸口上一推:“你明知道是险,还不拦着点儿!万一那个冷迁提前布好陷阱,云这一去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亏你跟着你家庄主多年,怎么半点儿机警也没有,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没有半丝主见,你这叫愚忠,你知不知道……” 她每说一句话,便在何慕生的胸口上推一下,她每推一下,何慕生便退后一步避开,最后,退到墙角,无处可退。 何慕生忍无可忍,陡地吼道:“若是可以,我何慕生第一个就跟着去了,还用在这里练剑耗力气吗!” 岚兮手一僵,被他这一吼,震得半闭了眼,等他吼完,她立刻睁大眼睛追问:“为什么不可以,你腿又没断?” 何慕生索性说开了:“昨夜四更,庄主突然叫醒我,与我说了此事,我才知道原来他约了冷迁今日决斗,我自然想跟着去,但庄主让我保护夫人,哪儿也不许去。” “庄主说,这不止是即墨家和冲天大盗之间的宿怨,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怨,任何人都不能插手,他还说,等天黑了便会回来,我们该对庄主有信心,以庄主的本事,怎会败给冷迁那个奸贼呢?” 岚兮点了下他的额头,道:“你可真是天真啊!你就没想过,万一他回不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立即意识到失言,猛拍了自己一嘴巴:“啊呸,我这张乌鸦嘴,怎么总是口没遮拦,胡说八道呢,云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何慕生也凉气倒吸,连忙双掌合什,连声啐道:“呸呸呸呸呸,庄主吉人天相,断没有回不来的道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夫人是无心之失,各路神仙千万莫怪。” 岚兮又点下他的额:“童你个头啊,还说有信心,你自己都担心得语无伦次了。” 何慕生摸了摸额头,叹气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庄主既然敢应战,定然就有胜的把握,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安心等庄主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败局 岚兮抬头看着这日头越悬越高,心中焦灼如同置身热锅里,她毅然道:“不行,你等得下去,我可等不下去。” 何慕生见她要走,赶紧拦住:“庄主有令,务必保护夫人,慕生从未违抗过庄主的命令,这次也不例外。” “慕生,我怎么跟你说不通呢,你不去也别拦着我啊。” 岚兮恼火地抓了抓头,直言道:“好啦,实话告诉你,我原本睡得很香的,可是今日却突然醒了,一醒来,就觉得这心里头慌得不像样,依照我以往的经验,这都是不详的预感啊,我若不去,我于心不安。” 庄主孤身赴战,何慕生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被岚兮这样一说,愈发忧心忡忡。 他想了想,道:“夫人,你才刚醒,身体正虚,怎好舟车劳顿?就算非去不可,那也该我去,夫人去了,说不准反令庄主分心。” 岚兮拉起他的手,便向马厩奔去:“废话少说,一起去!” 何慕生让岚兮抓住了手,顿时紧张得满头冒汗:“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啊,被庄主知道,会杀了我的……” 这个节骨眼,岚兮哪管这许多,依然拉着他跑……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长剑出鞘,已然迟了一步,冷迁原本占了先机,但那口剑却令他分了神,那竟是口极为普通的铁剑! 冷迁的刀顿时慢了一厘。 “铿……” 寒光交错,擦出一星火花,两人各退一步,剑吟不绝,刀啸不息…… 即墨云的剑多了一点细小的豁口,冷迁的眼底闪过一丝愠色,用这样的剑,与高手对决,是一种侮辱,是显而易见的蔑视,冷迁无疑是个高手。 两人陷入僵持,四目对峙,周围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狂风、艳阳、秃鹫、枯草、山峦…… 所有的所有,逐渐化作一片虚无,甚至天地也不复存在。 透过对方宁定的瞳眸,他们看穿了彼此的心,他们都在等,等下一个时机的来临。 强烈的煞气笼罩在二人周身。 决战一旦开始,只有至死方休,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置对方于死地。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日头已快升到中天。 即墨云从未杀过人,他是铸剑名家,经手的剑不计其数,却没有一口是为了杀人。 可今日,他却要用手中的剑,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心底最柔软处,蓦地有一丝触动。 冷迁杀气陡升,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即墨云显然没有领悟这个道理。 他是强盗头领,是捕头大人,做强盗时,他比谁都凶狠,做捕头时,他比谁都果决,像头紧盯着猎物咽喉不放的豹子,看准了时机,就绝不会错过…… 飞凫一刀斩! 冲天大盗的刀是用来杀人的,杀人不是比试,不需要没用的花招,一刀毙命的才是好刀法,他当然也杀过很多人,知道怎样才能更快更好地杀人,在经验上,他胜过对方太多。 世人只知即墨家是铸剑世家,先祖即墨融铸有名剑长渊,他是从古至今,除欧冶子外最了不起的铸剑师。 但却无人知晓他还是位有名的剑士,只因铸剑的光芒太盛,掩去了他剑士的光彩,他开创了即墨家的家传剑法,也曾凭此剑术,笑傲江湖。 不知剑,不懂剑,又如何铸剑? 能铸好剑者,必是剑之知己,也必是用剑高手。 在高手手里,破铜烂铁亦是百炼精钢,冷迁显然也忽略了这个道理。 所以,他败了…… 他的刀在离他的咽喉寸许处住了手,他不得不住手,因为对方的剑已抵在了自己的心窝,再往前寸许,剑便可刺入他的心。 他,输了。 他算准了对方的速度必定迟他一步,却没算到对方手里的剑不同于他的飞凫刀。 他的刀,极刚、极硬、极狠、极快,对方的剑,极柔、极韧、极薄、极轻。 柔能克刚,对方的剑后来居上,剑尖一颤,便抢先一步抵在了他的要害。 即墨云是铸剑名家,在铁与火的千锤百炼下,早练就了一眼看穿铁的本领,飞凫刀,固然是上等精钢所铸,但也只是钢,钢是由铁锻打而来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不知己,对方却知彼,原来败局已定,无怪他会心生怜悯。 他败了,对方却停手,没有要他的命。 冷迁眸里的锐光渐渐暗了下去:“我败了,你为何不杀我?” 即墨云道:“你真正败给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冷迁凉凉地一笑:“不错,我许久没动这把刀了,你却很了解自己的剑。” 即墨云道:“这把剑是我从属下手里借来的,看似普通,但剑上的铁却是好铁,假以时日,必能锻造出一口好剑。” 冷迁苦道:“古有伯乐相马,今有庄主慧眼识剑,我眼力不及庄主,此乃第一败,我见你手持铁剑,心生不满,已存轻视之意,此乃第二败,你眸中动摇,我自认时机成熟,一击必中,耐力不如庄主,此乃第三败,我一败再败,一败涂地,败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 冷迁说完,仰望长空,垂刀而立,他最后看了一眼高悬的日头,已是晌午,秃鹫尚在盘旋,等着败者的身体倒下。 他慢慢闭上双目,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铿”地,即墨云还剑入鞘。 即墨云长长地叹息道:“我还没有学会杀人。” 冷迁睁开眼来,纵声长笑:“哈哈哈哈……我周迁,不是输不起的人,你不动手,我替你动手。” 他张开双臂,向后一倾,飞了出去,身后是万丈悬崖…… 下坠的身体猛地一顿,停在半空,臂膀被扯得生疼,是即墨云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坠势。 冷迁心中一动,百感交集:“即墨云,你不该如此。” 即墨云道:“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你粉身碎骨,官府寻不到你的尸首,必定会来找我,我向来不喜欢这些麻烦。” 冷迁笑道:“没想到你还有风趣的时候,好,劳烦庄主拉我一把,我自己去官府自首。”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招 即墨云微微颔首,手上运力一提,他本以为冷迁一借力,便会往上跃。 谁知冷迁反以自身重力向下一带,即墨云猝不及防,上半身已然悬空。 即墨云急忙放手,冷迁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直往下拽。 即墨云撑起手中长剑,一路拖向悬崖,一道长长的浅沟也跟着划向悬崖,连人带剑一起冲出崖壁,他整个人已完全腾空。 与此同时,冷迁挥刀嵌入石缝,挂住自己便立即松手。 即墨云的身体往下直坠,变故突然,他本能地疾手一抄,恰抓住冷迁的脚腕,两人重力一沉,刀身受力不住,“铿”地一响,往外一翻,二人一起坠了下去……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和何慕生快马加鞭赶到山脚时,便看见一匹马正在低头吃草。 何慕生驱马上前一看,高兴道:“这是庄主的马,庄主定是从这里上的山。” 两人翻身下马,将马缰系在那匹马旁边的树干上。 岚兮仰头一看,已是正午时分。 何慕生道:“爬到山顶就是七星岭了。” 岚兮望着这看不见头的巍峨大山,摸了摸饿扁的肚子,愁容满面:“这山这么高,爬到山顶,太阳都快落山了。” 何慕生道:“夫人莫要勉强,我自己攀上去,最多一个时辰。” 岚兮恼道:“喂,你嫌我拖累你呀。” 何慕生直叫冤枉:“不是,慕生没有这个意思啊……” 岚兮又去拽他的手,直往上冲:“少说废话,留着体力,走!” 何慕生慌张地甩开她的手,抢先一步跃上,拉开距离:“慕生为夫人打前锋……” 岚兮忧心如焚,哪管这些细节,跟在后头便攀了上去。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千钧一发,即墨云抽出长剑,插入崖壁,石壁坚硬只没入寸许,减缓坠速。 冷迁也以刀刮擦崖壁,增加阻力。 两人一上一下,滑下十余丈而不止,悬崖陡峭,坠势愈急,金属擦过石壁,迸出激烈的火花,锐响刺耳,几欲穿透耳膜。 他们的虎口早已渗血,再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两人齐齐向周边一扫,但见半山腰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 即墨云临危不乱,脚尖忽地在崖壁上一点,拔出长剑,张开双臂,若飞鸟般向着林子俯冲下去。 生死一线,冷迁也不约而同地张臂一跳,跃入树丛。 劲风若刀,刮得脸面生疼,即墨云直欲睁不开眼,勉然留出一线视野,近得林木,骤然将长袍一抖,裹住自己,包住左手,捏紧袖口,挡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危急时刻,时间仿佛变慢了,树叶一片片,树枝一根根,树藤一条条,他的目力变得异常敏锐,细枝末节皆映入眼眸…… 眼见离树越来越近,他猛地断喝一声,将内力灌入右手,以长剑代手,斩入树枝,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惊起一树栖息的鸟群,开出一条生路。 突然,剑身承受不住,“铿锵”数声,断为数截。 他果断弃剑,将自身劲力一卸,若无骨般翻身滚下,遇上粗壮的树梢,后臀一撞,微微弹起。 他一手抄住树藤,一手护住头面,往枝桠稀疏处掉落,一阵吱吱呀呀,树藤扯到尽头,不再下坠。 他随着树藤晃荡,挂在半空,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不料“啪嗒”一响,树藤断开,他笔直坠落到地。 所幸他本已离地面不远,这深山老林,累积了上万年腐土败叶,陷落其中,如落泥沼般,并无大碍。 即墨云喘了口气,盘膝坐起,为适才的惊险,出了一身冷汗。 良久,待心神稍定,才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灰落叶,仰面只见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不知冷迁掉落何处。 他不及细想,寻思着要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刚走出几步,但觉背心一寒,想要反应已然不及,飞凫刀的寒气已抵在了他的后心。 即墨云微微叹息:“我本以为,你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斗一场。” 冷迁道:“你那一剑若肯再向前送上一分,便没有这许多事了。” 即墨云道:“你是故意跳崖,引我救你,再拉我坠崖。” 冷迁道:“你既不肯一剑杀了我,可见心存仁善,我那一跳,太过突然,你不及思考,自会下意识地救我。” 即墨云点了点头,道:“不错,若给我时间细想,我未必会出手。” 冷迁道:“即墨云,所谓决战,便是你死我亡,只有活着的人才算胜利,败的,是你。” 即墨云微微一笑:“那你为何还不下手?” 冷迁身上已没有杀气,甚至他的刀,也在动摇。 冷迁不语。 树叶穿过枝桠,掠过几缕阳光,飘落在地,擦过临近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微响,静静地躺于其中。 草木一秋,叶的一生已结束,他的一生又将何去何从? 眼前,是他的宿敌,他的心在叫他快些动手,但手里的刀却不听使唤。 他已没有杀心,但却不得不杀他,因为他的母亲还在等着他,等着他平安归去。 他想好好地再吃一顿,母亲亲手烹饪的佳肴,他想好好地看看母亲,看她好好地生活下去。 冷迁将心一横,决然道:“即墨云,你死后,我会为你收尸的。” 手起刀落,他暗暗道: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即墨云忽然向前一倾,笔直地倒了下去,刀锋斩过发梢,落下几绺青丝,他伸出两指在地面一撑,身体侧翻,脱离险境。 冷迁扑身一斫,趁他立足未稳之际,补上一刀。 即墨云长腿一扫,扬起漫天落叶。 冷迁微一迟疑,即墨云趁机向后一跃,稳住身子。 冷迁向前一纵,即墨云突觉脚下有些异动,连忙飞身跃开。 冷迁这一纵刚好踩着他站的位置,他只觉脚腕一紧,似被什么缚住,接着身体不受控地一提,便往树上挂去…… 第一百四十章 险境 原来枯叶中藏着一条树藤,缠住了冷迁的脚,也是他眼疾手快,立即挥刀一砍,断开树藤,翻身落地。 即墨云只觉脚下越来越不对劲,他纵身跃到树上,但见枯叶之中忽地现出一大片密密麻麻削尖的木枝。 冷迁将落未落之时,已然察觉不对,他猛然挥刀削去一片木枝,凌空一翻,双脚朝下,站于其中。 他只道危局已破,谁知靴底下一阵抖动,他大叫不好,抽出长鞭向树梢一甩。 未等他缠上树梢,借力脱身,“轰”地一响,已被炸成四分五裂……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与何慕生爬到了半山腰,何慕生还好,岚兮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累得气喘吁吁,想停下休息,却是不敢。 她一心记挂即墨云,只想早点来到他身边,纵然体力不支,也要硬着头皮再撑上一撑。 何慕生有些看不下去,劝道:“夫人,你先在此休息一会儿,我独自上山寻了庄主,再与你会合,如何?” 岚兮摆着手,上气不接下气,道:“不,爬!” 她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多话,言简意赅,何慕生自然明白,但他依然要说:“可是以夫人的体力,再这样下去,天黑也到不了七星岭啊。” 岚兮握起拳头,对他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她虽然喘得说不出话来,但捏捏拳头,作个鬼脸的气力还有。 何慕生只好不再多话。 岚兮也知道再这般下去,势必拖沓。 何慕生刚走没两步,她便想叫住他,让他先去,却听得“轰”地一响,两人一齐呆住。 何慕生回头,与她对视,满眼惊疑。 岚兮问道:“什么声音?” 这声音,何慕生原本很熟悉,可是出现在这里,他有些不能接受:“好像是……火药炸山!” 岚兮双腿一软,险些跪了:“炸山!一定是冷迁那个卑鄙小人设的圈套,他打不过云,就想用火药炸死他。” 何慕生原不作此想,但经她一提,不禁心惊肉跳。 他定了定神,指向声源,道:“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我们过去看看!” 岚兮哪里要他提点,早就飞身蹿到树上,跟猴儿似的攀进树林,闪了几闪,便不见了。 何慕生目瞪口呆:“哇,方才还半死不活的,怎么这会子,精力如此充沛,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留下遗言,冷迁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炸作一堆尸块,四处飞溅。 焦味与血腥肆意弥漫,呛得即墨云掩紧口鼻。 他伸指抹过溅到脸上的冰凉,凝视着指腹的鲜红,移眸,又遥望着那插、入土中的飞凫刀。 原本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他,粉身碎骨的也应该是他。 冷迁显然不知道这里埋着火药,否则,他绝不会多余地追杀自己。 是谁设下了这样的陷阱? 知道两人的决战,清楚七星岭的地势,预测到事态的发展,精准地布置陷阱。 能做到这样极致的人并不多。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首当其冲的问题,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全身而退。 即墨云收拾好情绪,折下两段树枝,运力分别掷入东西两面,但听得“轰”地一响,炸了西面那一处。 这枯叶下确然埋了火药,可埋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不知道就等于处处是陷阱,每走一步,都是危险。 即墨云环顾四面,见近旁有几棵树被炸得摇摇欲坠,不由计上心来。 他观察了番,挑了株位置大小正合适的,看准了旁边未受波及的一棵老树,一纵一攀,来到这棵树上。 他运力于掌,一掌拍出,那树本就将倒未倒,被他这掌一崔,晃了两晃,“呼拉拉”直往下倒去。 即墨云在树木触地之前,先一步向后躲去,待这树卧倒在地,他已避得远远的。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个不停,硝烟四溢,震耳欲聋。 几棵大树被炸断,横七竖八地倒落下来,又引爆了别处的火药,被殃及的树木继续倒下,重蹈覆辙。 即墨云避着浓烟,一退再退,直到爆炸最终结束。 他裹在长袍里等了会儿,才探出头来查看,见无异样,拂了拂袖,挥散硝烟,外袍已残损不堪。 他索性脱下丢了,俯面一看,不远处焦木四散,一片狼藉。 火星点燃了枯枝败叶,蹿起几簇火苗,恐怕要引起一场山火。 此地不宜久留,他估摸着下山的路,攀藤爬树,往山下而去。 突然之间,四面八方劲风飒然,有什么向自己飞袭而来。 即墨云暗暗心惊,此人今天是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之后还有多少暗算皆不得而知。 然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能积极应对,他两腿摆开,一手守,一手攻,闭上双目,以耳代眼。 东、西、南、北,四面呼啸有声,它们同时发出,速度一致,方向相同。 若是人为必须四人同时出手,但一来,他未闻人息,二来,人为无法算得如此精准,因而是机械所控。 响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可辨得是又粗又大又沉的东西,是木桩! 即墨云右足一点,电光石火间,倏地睁开眼来,向上一蹿,抓住树藤,往上一够,跳到另一根树梢上。 四根粗重的木桩同时撞在一起,“砰”,木桩开裂,又砸落地面。 即墨云见得每根木桩都有两人合围那么粗,便为自己捏把汗,若是一个不及时,自己已被砸成肉泥。 此时的梅吟香正居高临下,立在十里外的树屋中,举着千里镜,窥视着即墨云的一举一动。 即墨云又逃过了一劫,他有些欣赏即墨云,一个人一次两次死里逃生,可以说是靠运气,但一次又一次地排除万难,靠的就不只是运气了。 老实说,梅吟香不太讨厌这个人,如果他能离岚岚远远的,自己会很愿意与他做“朋友”。 只可惜,这天下间的女子何其多,他偏偏要看上一个温岚兮……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机关 机关在即墨云踩错地方的那一刻,便开启了。 木刺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地表浅层埋着小水袋,受重力撞击破裂,水渗入地下,与预先埋在下面的石灰反应生热,隔在油布下的火药受热爆炸,单下的威力并不算大,但即墨云引爆一排火药,引起连锁反应,却足以夷平一方树林。 即墨云要避开地上的火药逃生,势必会攀着树木下山,等他跳到那棵树上,震动了掩藏在葱郁枝叶中的机括,机关自动开启,四根木桩同时攻击,至此是第三步。 梅吟香还有第四步,不过,这最后一步,他打算自己动手,点燃树屋外的引信,引信烧到尽头,一支箭飞出,射向十里外的机括。 机括将飞出四支箭,射向另外四个机括,再一同射出淬毒的木刺,铺天盖地,如同飞蝗一般,要即墨云插翅也难飞。 梅吟香将千里镜放在一边,拿出火折子,吹出火星,伸向屋外的引信。 他有些不舍,这样玩弄一个人,一个怎么都玩不死的人,十分有趣。 可是他不得不与之说再见,因为他没工夫再继续玩了,他突地闪过一个念头,万一这次还是玩不死他怎么办? 梅吟香笑了笑,摇着头,自言自语道:“若你能躲得过我这最后一击,我也只好放你一马了。” 引信碰到火星,“兹”地,点燃了。 趁着箭未射出,他放下火折子,又取过千里镜观测起来,等会儿可有一场好戏,他怎能错过? 蓦地,一个娇俏的身影闪入镜中。 “岚岚!” 他失声唤道,再定睛一看,确信没有弄错。 梅吟香心中大惊,她怎么醒了,还到了这里来? 岚兮当然不知道梅吟香正躲在远处偷窥,她弓着腰,喘着气站在树下,望着树上的即墨云焦急不堪地喊道:“云,你在树上做什么,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别动,我马上去看看……” 见得岚兮想冲上来,即墨云急忙吼道:“不许过来!” “为什么?”岚兮问。 “这里很危险,快走!慕生,把她带走!”即墨云对着试图爬上树的何慕生道。 “我不!” 岚兮斩钉截铁地拒绝:“若是真有危险,我就更不走了。” 她好不容易找到他,说什么也不可能丢下他。 挂在树上的何慕生道:“对不起,庄主,我也不走,慕生这条命早就是藏渊山庄的,庄主有难,慕生断没有丢下主人,苟且偷生的道理。” “你们……” 即墨云遇上这两头倔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地危机四伏,自己一人应付尚且有些心力不足,又多两个,却如何照拂得了? 为今之计,只有速逃! 梅吟香眼看两人纠缠,偏生阻拦不得,心中忧急,无处排解,只有咬牙切齿。 瞥眼见引信即将燃尽,他只盼着岚兮离开,但他更加明白,岚兮既然醒了,又大老远寻来,就绝不会孤身离开,即墨云不走,她也决计不会先走。 “岚岚你……你果真要与他同生共死吗?” 毒刺漫天铺袭,势必伤及岚兮,梅吟香比谁都清楚。 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维护其他男人,一次又一次地伤他的心,她是铁了心要与别人远走高飞,她就要离开自己了,无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没有一样是他能留得住的。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好一辈子的吗,为什么要食言,为什么要背叛我……” 是啊,他又将孤零零地独活在这世间,他的岚岚宁死也要追随其他男人,那为什么自己还要想着她,护着她? 就让他们一同消失在这世间,与其将来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不如让她活在自己的回忆里,长久的怀念。 即墨云跳下树来,二话不说将岚兮拦腰一扛,顺着她来时的路,快速奔下山。 何慕生愣得一愣,恍然醒神,连忙跳下树来,跟着跑了。 “即墨云,你以为自己的两条腿,能快得过我的机关吗?” 梅吟香冷笑,看着那引信只剩下一点点,他感觉好冷。 冷意自心底而起,灌注四肢百骸,冷得他牙关打颤,双手发抖。 他的心,仿佛有钢刀扎入,仿佛有血在流,可是他无法说服自己,放过他们。 他喃喃自语:“他们到了阴间,也是会做鬼鸳鸯的吧。” 这个念头方闪,仿佛醍醐灌顶,哪能这般便宜就成全了他们? 引信燃尽,梅吟香左手一掠,疾如电闪,那支箭已到他手中,借了一丝火劲,划伤了他的手。 他用力一握,箭身断作两截,掉落在地,他的手在流血,疼的却是他的心。 突地,一颗泪珠沁出眼角,梅吟香浑然未觉,失魂落魄地走下树屋,漫无目的地步入深山。 十里外,那被火药引燃的山火,借着风势,越燃越旺,滚滚浓烟,直上云霄。 火舌追逐着即墨云等人下山。 即墨云扛着岚兮,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一口气,飞也般地奔出数十里。 但也因带着岚兮,他心有顾虑,行动上不免有些迟滞。 岚兮在他身上颠得七荤八素,险些呕吐,等她适应了颠簸,便立时察觉到这点,想要他放下自己,显然也不可能。 幸而山火已被甩得远远的,他们也快到达山脚了,慢一分也不打紧。 不过,怎么好像少了点什么? 糟啦,慕生! 她突然想到何慕生,他的轻功不及即墨云,必是也被他们甩远了。 这后头的火势正猛,慕生该不会逃脱不及,被裹挟其中,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她的脑海有过一瞬的空白,随即醒过神来,大声嚷嚷:“慕生,慕生,他还在后头呢……” 即墨云的身法渐渐慢了,他心中一凛,自己只顾着岚兮安危,却忘了慕生。 慕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何常邕固然不会怨怪,但自己又于心何安? 他停下脚步,岚兮趁机翻身落地。 即墨云转头望向远方黑烟弥漫处,再回眸看看岚兮被熏得脏黑的脸,他伸手抹了抹她的脸,眸中闪过复杂的情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归去 岚兮一把拉下他的手,双掌合握,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慕生要是有事,我们都不会安心的,你要去救他,我绝不拦着你,但是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再怎么冒险,都不许送掉自己的性命,否则……” 她顿了顿,眼里不由自主噙满了泪水,她一咬唇,坚定地道:“我也会跟着你一起冲进去的。” 即墨云骤然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附在她耳边说道:“到山下等我。” 淡淡的一句话,是承诺,是约定,是信念。 岚兮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忍住泪水重重点头,她应该相信她的眼光,她应该相信自己挑选的男人。 即墨云扬唇一笑,不再拖泥带水,转身拔足,迎着风便向上纵去。 他才刚起步不远,树荫里陡然蹦出一个大球,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即墨云飞身一跃,扑去将那大球抱住。 他的右足嵌进地面,滑落数丈,才将惯性卸去,稳稳停下。 即墨云扶起那个大球,那大球便是裹了外衫的何慕生。 但见何慕生探出脑袋,一双眼珠已转成了斗鸡眼。 他晕头转向,来回踉跄,即墨云捏住他的肩膀一提,他这才没摔下去。 勉强立稳了,他又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掐着脖子不住干呕。 即墨云在他后心拍了拍,缓了好一会儿,何慕生才渐渐恢复过来。 方才他情急之下,用衣衫裹了自己,翻身滚下,一路上压倒枝桠,磕碰石子,刮擦出无数伤口。 幸亏都是小伤,就是这脑袋震得有些发嗡,五脏六腑也翻江倒海地恶心。 “你可还能走动?”即墨云问。 何慕生赶忙道:“自然能走。” 瞥眼一见即墨云的右脚,那鞋面已经破损,露出了脚趾头,皮肉上鲜血淋漓,不知可否伤到筋骨。 这是为救自己所致,何慕生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庄主,你的脚……” “小伤,先离开这里再说。” 即墨云打断他的话,提起他便往山下赶去。 岚兮正立在马旁,探长了脖子往上瞅,见没人影,便焦躁不安,原地徘徊。 陡听得一声:“夫人……” 慕生! 乱树杂草中,现出两个人来,当先便是何慕生,岚兮喜笑颜开,迎上前去。 只见何慕生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笑得灿烂而滑稽。 “慕生,你怎么满头是包啊?”岚兮又是好笑,又是担心。 何慕生尴尬地傻笑两声:“我滚下山坡给撞的。” 即墨云道:“闲话少叙,快些离开这里才是正经。” “是,庄主。” 似要掩饰这身狼狈,何慕生一脸严肃,积极地去解开马缰。 三人翻身上马,几颗火星迸上天空,在黑烟的衬托下,耀眼夺目,马儿见了火光,大惊长嘶,翻飞四蹄,绝尘而去。 夕阳下,骏马踏过古道,留下一连串耐人寻味的蹄印,深山里,烈焰焚烧着过往,埋葬了一段久远的恩怨。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梅吟香魂不守舍地走在林中。 沉淀了悲伤,他的感官变得麻木。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背后,在他身前拖出了长长的阴影。 偶然一晃眼,地面赫然有两道人影。 他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又继续前行。 那多出的人影,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悄然无声。 梅吟香停住脚步,不耐烦地道:“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那人也停下,温和地一笑:“等你心平气和,可以跟我走的时候。” 那人声似涓涓细流,清冽悦耳。 梅吟香却甚觉刺耳,他“嗤”地一笑:“你觉得我会跟你走?”他的右手渐渐旋握成拳。 那人道:“与我交手你没有胜算,徒劳的事你不会做。” 梅吟香额上的青筋微微抽动,这人自信得让人憎恶,偏偏说的还不是大话。 梅吟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慢慢转身,看向他,笑道:“如果我今天偏要例外呢?” 一个清瘦俊挺的男子双手负背,立在他面前。 这男子头戴葛巾,身着黛蓝色长衫,袖口紧窄,衣料笔挺,腰系牙白色丝绦,脚穿云袜,蹬着十方鞋,从头到脚,没有多余的修饰,朴实无华。 男子的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无论谁见了,都会生出天然的亲近。 他其实已不再年轻,但与世无争的心境,使得岁月难以在他脸上印下沧桑的痕迹。 他依然是年轻公子的模样,唯独一双眼睛透露着年轻人难有的恬淡与智慧。 他是梅家温润如玉的长公子,是武当掌门松风道人的得意弟子。 他出生时,梅苦寒为他起名“川”字,寓意海纳百川,这是对梅家未来当家的殷切期盼。 他也不负众望,确实人如其名,此人正是梅吟川。 梅吟川听他有意挑衅,只是笑了笑,道:“五弟,如果我告诉你,温老爷子中意的外孙女婿,其实是你,这样,你会不会好过一些?” “你说什么?” 梅吟香心头一震,顿时没了火气,梅吟川这句话,确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梅吟川道:“岚岚是滴翠谷未来的谷主,温老爷子并不希望她像四婶一样外嫁,所以他曾向爷爷提议,只要你肯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入赘温家,便成全了你对岚岚的痴心。” 梅吟香愣了愣,渐渐苦笑:“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可放弃的?原来温老爷子早就看穿了我对岚岚的心思,我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梅吟川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岚岚打小与你亲近,你对她也极是爱护,自你们离开梅花坞,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你每年都忙里偷闲,不远万里去看她,对温老爷子又是格外殷勤,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何况是温老爷子。” 梅吟香狐疑道:“温老爷子既有此意,为何却从未授意于我?” 梅吟川缓缓道:“那年武当山上,即墨云献剑于家师,爷爷和四叔四婶,便同时相中了他这个乘龙快婿……”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约定 “所以爷爷与温老爷子约定,静观其变,让岚岚自己在你们之间挑一个,若岚岚看上即墨云,便让岚岚出嫁,四叔随四婶回滴翠谷长居,谷主之位由四婶接掌,若岚岚挑的是你……” 梅吟川说到这里,悠悠叹道:“哎……老实说,我真希望岚岚选的是你,只要她在你身边,你便不会误入歧途,即便一时有惑,也能迷途知返,只可惜,岚岚始终敬你为兄长。” 梅吟香百感交集,啼笑皆非,原来自己也是有资格与即墨云光明正大地一较高下的。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可以,他像个小丑一样,躲在暗地里自顾自地表演。 他以为没人知道,可一抬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嘲笑他。 他觉得自己丑陋又可怜,可悲又可笑。 梅吟川继续道:“两位老爷子做下这个约定,对你们三人而言,都是考验,谁也不知道你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你与岚岚往来密切,没有人会阻止,岚岚频频出入藏渊山庄,他们也无动于衷。” “如果岚岚不喜欢即墨云,又或者即墨云没有能力保护岚岚,那他也不可能成为梅家的女婿,反之,如果岚岚与你同心同德,那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们都会成全你们。” 梅吟香冷哼道:“既然如此,那梅家又为何还要比武招亲?” 梅吟川答道:“岚岚大了,婚事也该有个着落,比武招亲,正是逼她尽早考虑终身大事,否则以这丫头的性子,怕是永远都不会往这方面考虑。” 梅吟香嗤之以鼻:“不错,这个消息尚未坐实,到时候大可推说是谣言,不了了之。” 梅吟川接着道:“你私下在江南置办产业,想带岚岚远走高飞,爷爷明知如此也毫不过问……” 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又道:“哎,其实你想脱离梅家自立门户,只要说一声,我们每个人都会尊重你的。” 梅吟香但觉可笑,他讽刺地道:“尊重?呵,你们的确对我很客气,很尊重。” 梅吟川知他心结过重,难以解释,于是岔开话道:“你屡屡设计即墨云,行事不义,确然不对,好在你顾忌岚岚,悬崖勒马,并未铸成大错。” 梅吟香冷嘲道:“若不然呢,你会杀了我?” 梅吟川神情微凝,语重心长道:“五弟,梅家是不能出败类的,这点你应该明白。” 话不说透,意思明了,若梅吟香当真做了无法挽回的事,那现在的梅吟川就不是温情脉脉的兄长了。 梅吟香讥笑道:“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发现了你的行踪,才被迫收手的?” “你将钥匙归还原处,分明是在提醒我,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你看在眼里,你救下即墨云,无非是想对我说,你只是不出手,不代表不会出手。” 梅吟川眉心微蹙,道:“可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胁迫冷迁,谋害即墨云,可见,无论我如何提点,你依然会执迷不悟,乃至鱼死网破。” “其实我也在赌,赌你有多爱岚岚,赌你是否会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害岚岚,总算,你没有让我失望。” 兄弟之间,梅吟川委实不想兵戎相见。 梅吟香冷笑道:“失望?呵!你们哪来的自信,认为岚岚一定会在我和即墨云之间做选择,如果她看上了其他人呢?” 梅吟川微微扬起唇角,道:“有你在,岚岚还有什么机会看上其他人?也只有一个即墨云,才能挡得住你的明枪暗箭。” 梅吟香不由自嘲:“看来我反倒给他解决了不少情敌,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而我一直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两位老爷子眼里,不过形同儿戏。” 梅吟川肃然道:“只要你身处中原,你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逃得过梅家的眼线。” 是啊,他终究不是梅家人,没有流淌梅家的血液,如何能不对他百般防范? 只有即墨云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世,才能符合梅家择婿的标准,这场考验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倾向了他,自己根本毫无胜算,还平白让人笑话一场。 梅吟川看穿了梅吟香隐在眸底的凄哀,恻隐之心顿生,他面色一柔,又道:“五弟,你莫多心,梅家家风严谨,无论是谁,都不能容许他做出有辱侠门之事,并非是针对你。” 梅吟香傲然道:“是耶非耶,我心中有数,何必要你多加解释。” 梅吟川劝道:“你待岚岚的好,谁都看在眼里,没有人会怀疑你对她的真心,只是男女之情,终究强求不得,她既已作了选择,五弟,该放下了。” 梅吟香眸光一沉,反而笑道:“若我就是放不下呢?我伤了梅家的乘龙快婿,不知梅老爷子打算如何处置我?” 梅吟川微地凝眉:“五弟,他也是你爷爷。” 梅吟香哼了一声,不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明知这并不是事实,又何必惺惺作态。” 梅吟川不由得叹息:“我知道这是你心中解不开的结,其中的苦楚也不是旁人能理解的,爷爷要如何惩处,得见过他老人家之后,再行定夺。” 梅吟香抽出折扇,森然道:“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梅吟川面色舒展,温和地笑道:“你不会的。” “哦?”这张伪善的脸,看得直让梅吟香有些反胃。 梅吟川一针见血道:“因为,你不想让岚岚伤心失望。” 梅吟香紧绷的手蓦地一松,梅吟川一语中的,自己若执意违抗,难免节外生枝,若让岚岚知道了真相,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吟香哥哥? 梅吟香捏紧了折扇,愀然一笑,不战而败:“我有脚,我自己会走,不必你看着。” “好,我先行一步,在梅花坞等你。” 梅吟川心有不忍,面上却不露声色,更无多余的言语,因为他知道,梅吟香不需要他的怜悯,更不愿听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同情只是对他自尊的无情践踏。 所以,梅吟川选择留下一句话,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余他一人安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受伤 即墨云等人马不停蹄,到得客栈,已是亥时。 三人翻下马背,何慕生上前敲了半天门,才将小二敲醒了来开门。 小二打着呵欠,晃眼一看,还道是个叫花子,就要赶出去。 亏得瞥见何慕生身后的即墨云和岚兮,小二这才定睛一看,认出了何慕生:“哟,几位客官怎么这时才回呀?” 他将门户大开,向外探了探头,问道:“咦,那位梅公子没同你们一起回来吗?” 岚兮经他一提,立时记起了梅吟香,忙挤开何慕生问道:“梅公子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二还没答话,即墨云下意识地先道:“他不会回来了。” 岚兮回头惑道:“为什么?” 即墨云一怔,答道:“爷爷八十大寿,有许多事要操办,他突然想起有急事未办,必须速回梅花坞,所以将你交给我照顾。” 何慕生忍不住插口问道:“庄主是昨夜走的,梅五公子是今早走的,他什么时候……” 即墨云出其不意地在他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何慕生左腿微微一屈,又立即挺直,堆笑道:“哦哦哦,我记起来了,梅五公子昨夜用过饭后找庄主说话,一定是那时候将夫人托付给庄主的。” 岚兮道:“我记得我昏睡那日,吟香哥哥还在生我的气,他后来可有刁难你?” 即墨云道:“若是如此,便不会将你交给我了,只要岚岚可以幸福,五哥放了心,自会安心离开办事。” “五哥?” 岚兮脸上一红,埋头看向脚面,揪起一缕青丝缠在指上玩:“你们已经好到这份上了吗?那你到底是怎样说动他的,我觉着吟香哥哥好像不太喜欢你这个妹夫。” “诶诶诶,三位客官!” 即墨云还没说话,小二先开腔打断他们:“三位风尘仆仆,想必受累不少,可要吃饭洗澡?” 瞧即墨云和岚兮这阵势,若是让他们先说上话,可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小二可不管这些麻烦的江湖人为啥出去一趟再回来,就变成街头蹲墙角的,他只怕他们回头再使唤人烧水做饭,折腾到半夜,那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岚兮听小二这么一提,立觉饿得头昏眼花,手脚发软,渴得口干舌燥,直欲冒烟。 她忙道:“先将马拉去喂草料,再去煮三大碗面来,最后烧水送到房间,有劳小二哥了。” “好嘞!”小二将三人迎进客栈,点了灯火,便牵着马匹下去忙活了。 岚兮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倒了三碗冷茶,自己先端了碗一口气饮下。 何慕生也是筋疲力尽,焦渴无比,端起茶碗便咕噜咕噜喝起来。 即墨云撩袍坐下,刚触及椅面,突然浑身一僵,再慢慢松弛,坐下。 岚兮将茶碗递给他,关切道:“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即墨云和颜悦色道:“不妨事,都是些皮肉伤,回头上些金疮药便好了。” “果然是伤了,重不重?我看看!” 岚兮不放心,起身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胳膊,看看他的腿脚,虽然虎口和右脚伤得深些,但也只是外伤,其余的刮擦伤就更不足道。 可这也只是表面看得到的,谨慎起见,还得去了衣物再好好看看。 岚兮坐回原位,道:“等会儿吃完面,我随你回房,好好再检查一遍。” 即墨云水喝到一半,险些喷出:“咳咳,不必,真的只是小伤,回头让慕生给我上药便是。” 岚兮道:“那怎么成,他又不是大夫,哪儿懂给你医治,况且他粗手粗脚的,又伤了你怎么办?” 何慕生听得心里酸溜溜的,自己浑身是伤没人关心,还要被嫌弃手脚粗笨。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茧子厚了些,也是一双灵巧的好手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形单影只,甚是可怜。 岚兮听见何慕生叹气,转头一看,见他滚得这一头脓包,不禁心生同情:“慕生,回头我也给你好好检查检查,可别摔出个好歹,烙下病根。” “好啊好啊!”何慕生欢天喜地拍掌叫道。 即墨云轻轻咳了一声,何慕生又蔫了般地收敛道:“夫人,不必了,慕生身上的都是小伤,自己敷药就成了。” 即墨云道:“是啊,回头我会好好给他看看,你那若是有好药便给我些,旁的你就不必管了。” 岚兮道:“你们这主仆二人可真是怪了,放着我这么好的大夫不用,却要自己解决,那好吧,等回房后,我就把药送过去,你们可得瞧仔细些,若是哪里疼得紧了,可千万要告诉我。” 即墨云道:“回头我让慕生去拿,你好好休息吧。” 正说话间,小二端来三碗面,铺在三人面前。 三人都是饥肠辘辘,即墨云习惯了细嚼慢咽,即便腹中饥饿,仍是一口一口慢慢吃。 岚兮和慕生便顾不得这许多了,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将盆大的碗吃得底朝天,汤也没留下一滴。 两人打着饱嗝,相视一笑,岚兮道:“慕生,你跟我来,我拿药给你。” 何慕生看向即墨云,即墨云点头应允:“你拿了药放我房里便可。” 何慕生这才欣然起身随她进去。 他俩一走远,即墨云端着的神情才稍稍放松。 他略微起身,扎起马步,今日他自悬崖上跳落树林,臀撞上树梢,已先伤得不轻,而后救慕生时,又再度擦伤。 紧接着,又连着骑了两个时辰的快马,一路颠簸下来,疼得麻了倒也不觉。 直至下马走动,才扯得生疼,一旦坐下更是如坐针毡。 岚兮虽然医术高超,但总不能去了下衣告诉她自己那里疼吧? 想想,非但不美,还十分有损他清高伟岸的形象。 即墨云吃完面,走入庭中,见岚兮屋里亮着灯,还传出水声,便知她在沐浴,梅吟香的屋子却漆黑冷寂。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推门回到自己房中,闩好门。 屋子里早点了蜡烛,桌山搁着一个瓷瓶,热水也准备好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治伤 即墨云除去脏污的衣物,丢到一边,见里衣下摆处染了血渍,便知是不便下水沐浴了。 他只得用布巾沾了水,擦拭一番,等换好新衣,却听得何慕生在外头敲门道:“庄主,是我,金创药已照您的吩咐放在桌上了,可要慕生为您上药?” 上药? 即墨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何慕生盯着自己的腚,小心地敷药,他顿时想起岚兮曾经的闹剧。 那时她把自己和慕生当成了断袖,以他对她了解,她必是脑补了不少他们特别的画面,光是想到这点,即墨云就不禁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连忙回绝:“不必了,不过都是些皮外伤,我自己够得到,倒是你,身上可有不便上药的地方,需要我帮忙?” 何慕生一听,紧张道:“没有没有,慕生身上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伤,不敢劳烦庄主。” 让堂堂庄主为自己上药,若是让老爹知道了,非剥掉他一层皮不可。 即墨云道:“既然如此,你早些回去歇息,不必担心我了。” “哦,那庄主您也早点安歇,慕生回房了。” “嗯。” 脚步声渐悄,即墨云刚安下心,抄了药瓶要给自己敷药,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岚兮敲门道:“云,你开开门,我这有干净的纱布,忘了拿给你了。” 即墨云只好开门接过。 岚兮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云,让我进去给你敷药吧,横竖你都被我碰遍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她嘴里说得溜,脸上却微微泛起红霞,再怎么说,她也是个黄花闺女,面对心上人,就算再不知矜持,也无法完全抛却羞怯。 昏黄的灯光映在岚兮的俏脸上,透出三分羞赧,更增妩媚动人,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儿,立在眼前的又是意中人,难免心猿意马,差一点便答应了。 只是他一想到伤的地方,顿觉大煞风景,又冷了下来:“岚岚,很晚了,早些睡下,明日我们还有事要做。” 岚兮惑道:“明日还有什么事啊?” 即墨云轻轻抬起她的下颏,柔柔地在她唇上一啄,哄道:“明日你醒来,我便告诉你。” 岚兮只觉得整个人飘飘然,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即墨云将她送回自己房间,按着她睡下,又为她熄了灯,闩好门。 岚兮犹似在梦中,晕乎乎地躺在榻上,等他出去,才后知后觉。 即墨云回房解下衣衫,趴到床铺上,处理伤口,想到以后日日有她相伴,不禁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忽然,门猛地被人用力撞开,岚兮跳进屋中,大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你这样急着哄我睡觉,一定有问题,被我逮着……了……吧……” 空气骤然凝住,岚兮大笑的脸渐渐僵硬,又渐渐弯下唇角。 即墨云未着一缕,右手负背,正要往那儿倒药粉,陡见岚兮闯入不由目瞪口呆。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脸色煞白,一个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僵持,好不尴尬。 空气似是凝固了许久,才渐渐流动起来。 岚兮猛然回神,镇定自若,掉头就走:“我困啦,回去睡觉。” “站住。” 即墨云出言喝住,岚兮打了个激灵,僵立不敢再动,浑身寒毛直竖。 即墨云面上腾起薄薄的热气,移眸直枕头,勉然镇静道:“既然都看见了,便过来帮忙吧。” 岚兮咽了咽:“哦,这是你要我过去的,可不是我故意看的。” 即墨云点头,浅浅应了声:“嗯。” 岚兮不敢回头,挪着脚步慢慢后退,微风袭来,即墨云只觉身上发寒,扭头一看,立时紧张道:“把门闩紧!” “哦哦哦……” 岚兮被一言点醒,这才发现房门大敞,连忙去关好了,再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不敢拿正眼去瞧。 若趴着的是何慕生,她反而无所谓,但换了即墨云,就难免…… 嗯…… 自己在谷中随外公行医多年,也算身经百战了,但面对即墨云,依然会红脸紧张,真是没出息。 即墨云清了清嗓子,克制住活泼的心跳,催促道:“岚岚,我又冷又疼,你可得快些才好。” 咦? 即墨云也会叫冷喊疼,她怕不是听错了,他这是在向自己撒娇吗? 岚兮弯腰低头,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发现他竟也是满面通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出来。 即墨云没有吱声,一张脸直红到耳根子去。 岚兮反倒释然了,她接过药瓶,大方而轻巧地为他上药,见其伤处血肉粘连,身上横七竖八,铺满了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口子,不禁鼻尖一酸,泛起一丝心疼:“你忍着点儿,会有些疼。” “嗯。”即墨云仍是浅浅一应,说来奇怪,这伤原先疼得不轻,这会子却只剩微微的麻,不知不觉,人已微醺。 岚兮一面为他上药,一面愤愤不平:“冷迁那厮居然把你伤成这样,若让我遇见他,非将他剥皮抽筋不可。” 即墨云叹道:“你永远没有机会遇见他了。” 岚兮疑道:“怎么回事,你杀了他?” 即墨云摇头:“不,他错踩陷阱,炸得粉身碎骨,又让山火一烧,怕是已尸骨无存了。” 岚兮想起听见的爆炸声,惊愕道:“怎么,他让自己埋下的火药给炸死啦?” 即墨云道:“那陷阱……” 他刚说了三个字,又改口道:“或许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般冤枉吧。” 岚兮问道:“你们在七星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打到林子里去呢?” 即墨云道:“我们约在七星岭上决战,他不敌我,所以使计拖我坠崖,我们一同掉入林中,他事先埋好陷阱,想引我落入,谁知棋差一招,自己反受其害。” 岚兮拍手称快:“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天收,若他乖乖死在你的剑下,还能留个全尸,可他偏要一肚子坏水,自作自受。亏他那天还装出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差点就信了,诶,对了,你是怎么发现他就是冲天大盗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悦心 “那日你昏睡后……” 即墨云将近日发生之事,除开与梅吟香的争执,自己做的怪梦不提,其余的皆娓娓道来。 岚兮听得入迷,听到陆无霆、展刑风和谢天仪之间的勾当,她愤怒不已。 听得雷彪、罗晶晶和秦长卫之间的恩怨,又感概万千。 听到他和冷迁之间的斗智斗勇,又对他钦佩万分。 末了,岚兮不禁发问:“那月影剑呢?你带着一口假剑,那真的又去了哪儿?” 难怪他不让自己碰那口剑,她当时还觉得他小气来着,而今才知,是为了避免她受伤。 即墨云道:“我们出发之后两日,黎青便带着月影走水路赶往阆州,算算日子,再过两日也该到了。” 岚兮拿起纱布,一边给他的手脚包扎,一边笑道:“我们带着假月影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引人注目,黎青则暗中将真月影送到梅花坞,既保护剑的安全,又能引蛇出洞,可谓一举两得。” 即墨云目光上挑,微笑道:“岚岚,多亏了你,我们才能一直平安顺利。” 岚兮受宠若惊:“我,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啊?” 即墨云道:“若不是你,我早死在密道里,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岚兮却受之有愧:“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人胁迫,弄得一身是伤,是我连累了你才是。” 即墨云紧接着道:“若不是你,这一路上少了欢声笑语,我早就给闷死了,也不必等冲天大盗动手了。” 岚兮顿觉有趣:“怎么,你也会怕闷吗?” 即墨云暖暖地一笑:“认识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闷,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闷是什么,等你的日子,每天都很闷。” 岚兮正将布头折进纱布里,听得这话,手指不由一凝,别样滋味荡在心头。 忽地,她又蹙眉道:“云,你可想过,与我结缡,便是与梅家沾亲带故,藏渊山庄以后,就难以独善其身了。” 即墨云笑道:“从前你拉着我,暗地里闯荡时,可没担心过我,被人认出以后会如何。” 岚兮皱起俏脸,嘟嚷道:“那时我不知道藏渊山庄有这样的规矩,如果我早知道,便不带着你四处闯祸了。” 即墨云故意笑道:“那后来你知道了,不也照样带着我四处惹事吗?” 岚兮睁大了眼,纠正道:“你忘啦,我知道后,就立马与你说,再也不带你去冒险了,当时你还不高兴来着,连着两天没理我,我问你什么缘故,你也不说,还是我亲手炖了燕窝给你喝,你才同我和好。” “我,我有吗?”他是这么孩子气的人吗,他怎么不记得了? 岚兮继续絮叨:“后来还是老徐与我说了原因,我才明白,你说你这人也真是别扭,想什么说什么,多痛快,你还非得说三分留七分,叫人好猜,我哪儿知道你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啊,你……” “我心悦你。”即墨云出其不意地插口。 岚兮言犹未了,已先一怔:“你说什么?” 即墨云若无其事道:“想什么说什么,我说了,你没听清,就不怪我了。” 岚兮嫣然一笑,心中甜蜜溢出眉眼,她包扎好了手脚,又拿起纱布,对上他的…… “呃……” 她抽了抽嘴角,顿觉无处下手。 “怎么啦?” 即墨云刚刚发问,又立时明白,无论她用怎样的手法包扎,都难保不会触碰到原该避讳之处,万一…… 即墨云脸色一阴,倏地弹身一跳,跪坐于榻上,背对着她道:“纱布给我,剩下的我自己来。” 岚兮将纱布放到他手中,站起来背过身,道:“其实,我不介意的,我随外公行医时,碰过不少病患,所以……” 她话未说完,即墨云立即回头,紧张道:“你碰过其他男子的……” 他说不出那个字眼,索性略过,接着道:“我不管你从前如何,以后就算是情急救人,也不许你毫无分寸,瞎碰一气。” “哦。”岚兮会意地点点头:“那以后我只碰你,那总行了吧。” “嗯。” 即墨云也点点头,两人又同时察觉不对,扭头相视一眼,即如触电般,立刻瞥到角落,两张脸都红得像火烧云一样。 即墨云三下五除二,潦草地为自己缠好纱布,又抄了搁在矮几的衣衫,快速穿上。 整理了一番,他才道:“好了。” 岚兮转身,见他侧身半卧,单手撑着脑袋,收拾得利落整齐,惑道:“你穿得这样齐整,难道是不打算安寝啦?” 即墨云尴尬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即又坦然一笑,戏弄道:“岚岚,你要我做柳下惠,可我偏是登徒子,衣衫不整的,你就不怕我生了邪念,对你不轨吗?” 岚兮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就装吧,方才一丝不挂,也没见你敢出手轻薄,这会子衣冠楚楚,反倒不正经起来,我就不信你真会把我如何。” 岚兮素知他的为人,又怎会被他三言两语所吓唬,她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就想看看他会拿自己怎样。 即墨云突然将她拉近,抱在怀中,与她四目相望:“我现在的确不敢对你如何,不过搂着你同眠的胆量却还是有的。” 岚兮嗔道:“有什么区别,横竖所有人都拿咱俩当夫妇了,我的名节早毁在你的手里了。” 即墨云得意道:“这样更好,看看还有谁,敢打你的主意。” 岚兮轻哼道:“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即墨云伸指,指了指她怀中之物,轻声呢喃:“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你说我的心好不好?” 那物品正是他所赠的玉佩,岚兮又羞又喜,轻啐一声:“呸!” 蓦地伸手在他腰间一捏,即墨云连忙拉住她的手:“别闹,疼!” 岚兮笑问:“你哪儿疼?” “明知故问。”即墨云笑答。 岚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不说,我就……” 她说着,便伸手去挠他痒痒。 即墨云不说,她就偏要他说,听他这样的斯文人说出那等粗鄙的言辞,想想就觉有趣。 第一百四十七章 难分 即墨云顾忌伤口不敢乱动,只得一面定住她,一面说道:“别胡来,否则……” “嘻嘻嘻,否则怎样?”岚兮笑嘻嘻地问。 即墨云使坏地一笑,贴着她耳朵细声地呵气:“等到洞房花烛夜,我要你加倍还来。” 岚兮一激灵,脸烧得好似要滴出血来,瞅着他视线灼灼,注视着自己,她立马钻进他怀里,反将他抱得紧紧的。 她把鞋子蹬了,闭上眼,道:“我困了。” 即墨云抬起左手顺了顺她的秀发,瞧她这乖觉的模样,不由发笑。 他拉起被褥盖上两人,伸指朝着桌上的烛光一弹,屋中立时一黑,他搂紧了怀中人,与她相拥而眠。 即墨云这一晚其实睡得并不舒坦,因为身上的伤,他不方便动弹。 岚兮却不是一个好睡相的人,她睡着后,左一掌打来,右一脚踢去。 即墨云困倦之余,还要防着她偷袭,等她消停了,他才敢睡着,可这时,岚兮又抬起一条腿搭在他患处,他瞬时便清醒过来,想将她抱回房,又不舍这软玉温香,只好半睡半醒,痛并甜蜜着…… 及至天亮,岚兮醒来时,即墨云早已起身洗漱。 岚兮坐起来,恰对着正在拧脸帕的即墨云。 岚兮忍不住双手托腮,歪着脑袋,欣赏起他擦脸的背影,一想到以后每日醒来,都能见到这番景象,不觉间乐呵呵地傻笑起来,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即墨云洗完脸,转过身来,见她傻笑着盯着自己发呆,便冲她一笑。 岚兮笑容一凝,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黑眼圈,立刻跳下床来,匆匆踩了鞋子,蹦到他面前,摸着他的眼袋道:“哎呀,真可怜,一定是疼得一晚上没睡好,你快趴下,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伤。” 即墨云捉住她的手,防她乱来,他当然不能说,这黑眼圈是拜她所赐。 正在这时候,何慕生敲门道:“庄主,你可起了?” “何事?”即墨云问道。 何慕生道:“衙门里来了人,请庄主去府衙一趟,我推想是关于冷迁的事。” 即墨云还没说话,岚兮已先开口道:“不去不去,早点都还没吃呢,去什么府衙?” “呃,夫人……” 何慕生在门口错愕了半晌:“夫人也在里头吗,那昨晚……嗯……那个,我这就去打发他们走。” 即墨云朗声道:“等等,你让他们稍候,我随后便到。” “是,庄主。”何慕生应声道,一面退下,一面嘀嘀咕咕:“庄主真是辛苦啊,忙累了一日,晚上也不得安生……” 他说得极小声,岚兮压根儿没有听到,即墨云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扬起唇角,但觉欢悦。 岚兮挽起他的胳膊,道:“你若非去不可,那我也要随你一起去。” 即墨云由上到下端凝了她一番,抬指轻轻抹了抹她的眼角,笑道:“瞧你的眼眵,都粘到睫毛上了……” 他话说一半,岚兮已松开他,背过身去,自个儿揉起眼睛。 即墨云自背后环抱住她,俯首凑近她的脸颊,柔声道:“岚岚,你好好在客栈等我回来,若是闷了,到街上逛逛也可以,这些琐事都交给我,天黑前我一定回来。” 岚兮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好吧,那天黑前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我就上衙门去要人。” 即墨云笑道:“那里是长沙府衙,又不是龙潭虎穴,我不会有事的,况且,凭你夫君我的能耐,他们也为难不了我,娘子,你说呢?” 岚兮被他这一席话,哄得一颗心怦然直跳,想不点头也难了:“我知道了,你尽管去便是,我会好好等你回来,不过,天黑之前你不回来,我还是要到衙门要人的。” 即墨云无奈地一笑,亲了下她的脸颊:“那我先去让小二打热水来,你洗漱后再出去吧。” “嗯。”岚兮娇羞无限,点了点头。 即墨云这才松开她,转身开门。 “诶,等等……” 即墨云回身:“怎么……” 他言犹未了,便遭她飞来强亲,等他方回过神来,她又立即退后,空余他心留遗憾。 岚兮叉起腰,鼓起脸道:“我还没漱口,你若敢嫌弃我,我便不与你好了。” 即墨云上前一步,将她拦腰搂紧,低眉覆上那两瓣俏皮,缱绻深情,有什么语言,能比得上直截了当的举止更有说服力? “庄主……” 何慕生去而复返,恰撞见这一幕,如遭暴击,他连忙捂住眼睛踉跄地往回小跑:“怎么净让我撞上这些事,要死啊,我会不会长针眼啊……” 岚兮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似化了般,站都站不稳了,良久,即墨云才抬起头,轻声道:“我走了。” “好,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岚兮开口说道,音色有些发哑,她眼观鼻鼻观心,羞得抬不起头来。 即墨云笑着放开她,这才踏出门槛,将门慢慢关上。 门缝里,岚兮俏丽的身影越来越窄,直至不见。 他心中一阵惆怅,真想变个法术将她缩小,无论何时何地,都揣在心窝。 岚兮站在门口许久,等到他走远,才意兴阑珊地拉了张凳子坐下。 俄而,小二送了热水进来,她随意洗漱了番,懒怠梳妆。 门口忽又响起敲门声,她突然又变得鲜活,三两步蹦过去拉开门:“云!” 她的笑容在看见端着托盘的何慕生时凝固住了:“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和你家庄主一道出去了吗?” 何慕生回道:“庄主不放心,让我留下来保护夫人。” 岚兮让开道,让何慕生将托盘搁在桌上。 何慕生又道:“早点准备好了,都是夫人喜欢的,这可是庄主亲自吩咐厨房做的。” 岚兮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笑容一展,坐回桌前,胃口大开,一口粥一口花卷,边吃边道:“你别叫我夫人了,一口一个夫人,都把我叫老了,唤我声姐姐多好。” 何慕生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我若唤你姐姐,庄主不成我姐夫了,这没大没小的,让我爹知道了,可有我好受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思君 说起何常邕,岚兮脑海里便勾勒出他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她不由笑道:“你这么怕你爹,可你爹又不待见我,要是将来我与你爹不痛快,你是帮我呢,还是帮你爹呢?” “哈?” 何慕生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我离开山庄前,还听我爹感叹说,‘如果庄主能娶温小姐为妻便好了’,如今美梦成真,我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待见夫人?” 岚兮好笑道:“你那老爹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他知道我就是那个温小姐,只怕他要气得不轻呢。” 何慕生忙道:“那都是误会,从前不知道岚姑娘就是温小姐,难免多有冲撞,可那都是为了庄主着想,但凡是为了庄主好的,夫人肯定也不会怪罪,所以,那些误会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肯定也不会放在心上。” 岚兮吞下最后一口花卷,佯怒道:“哟,看不出来,慕生啊慕生,你看着老实,居然也会拿话来胁迫我,我要是与你爹置气,那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又笑道:“看在慕生你长得好看又乖巧的份上,我就当没发生过啦。” 何慕生脸一红,他素知岚兮是个好逛南风馆的主,此番拿这话来形容,一双贼溜的眼睛又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不禁心头一阵发毛。 他劈手夺了岚兮手里喝剩的粥碗放入托盘,收拾了碗筷,举起托盘,迅速道:“夫人,庄主命我出去办些事,时辰不早了,我先下去了。” 他边说边退,说完便向门外一跃,一溜烟儿地跑了。 “喂,我粥还没喝完呢……” 岚兮冲着门外大喊,他人已经没影了。 岚兮“扑哧”笑道:“你不是说留下来保护我的吗?这个傻小子,哈哈哈……” 岚兮笑着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离开即墨云的房间。 她本想回自己屋子梳妆打扮,瞥见梅吟香的客房,便挪动脚步,推门而入。 屋中整齐冷清,没有人气,吟香哥哥果然离开了。 她失落地正要退离,忽而瞟到衣柜门缝里露出一角布料,忍不住好奇打开衣柜。 却见里头放着一个包袱,她取了出来,打开看了看,这些都是吟香哥哥换洗的衣物。 他竟走得如此匆忙,连衣物都来不及带走? 想来定是遇到顶要紧的事了。 虽说这些身外之物丢了也不打紧,但既是吟香哥哥的东西,还是收好带回去给他吧。 她如是想着,重又打包好,带回自己屋里收在柜中。 一打开衣柜,她又瞧见了梅吟香为自己准备的衣物。 她心中一暖,想着吟香哥哥自小到大待自己的好,便觉着自己为他做的实在太少。 又想到从今以后,世上又多了个待自己好的人,便更希望吟香哥哥此刻就在自己身边。 那么她一定会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岚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有外公、爷爷、爹娘,还有哥哥姐姐们疼爱,如今又多了云,我便是死了,也是幸福死的。” 梅吟香是她第一个想要分享,这无与伦比的喜悦的人。 岚兮收了思绪,取出套新衣换上,对镜精心梳理了一番。 从前听得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她只觉不屑,而今方能体会此中心情。 她素手支颐,对镜发呆,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已到晌午,直到小二送来饭菜,她才神魂归体。 她草草吃了午饭,攀上屋顶,晒着太阳,吹着风,数着天上的白云,看它云卷云舒,千变万化,心中无比惆怅。 哎,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日头都西斜了,她的云怎么还不回来? “云,你这一走,我就开始想你了,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啊,我竟觉过了许多年,要是以后都见不着你了,我可怎么办呐?” 她两手托腮,唉声叹气,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不在的日子,便是一刻钟都难捱得很。 “以后我们只会形影不离,你想看不见我,除非是睡着了。” 屋檐下,一个澄澈如水的声音接过话头,岚兮一听便认了出来:“云!” 她低下头去看他,情知方才的话都让他听了去,欢心之余,又不免有丝不服气。 她看向天空,抬杠道:“胡说,我们沐浴更衣如厕时,不也一样见不到吗?” 即墨云仰面笑道:“那我们就一起沐浴、更衣、如厕,你觉得如何?” 她猛地低头,阴阳怪气地“咦”了一声:“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即墨云吗?” 即墨云吃吃笑道:“那你喜欢眼前的这个即墨云吗?” 她的唇抿成一线,默然不语,只用一双水眸定定看着他。 她隔了片刻,忽地满心欢愉地嚷道:“喜欢!” 随即纵身一跳,扑到他身上,即墨云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打横抱着她。 四目凝睇,岚兮含羞带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这些甜言蜜语可真真要把人齁死了。” 即墨云笑道:“一见到你,自然而然便会了,你若爱听,我以后天天说,天天不重样。” 岚兮眼珠一转:“好,你天天说,我就天天记着,哪天重了,我就……” “就如何?”即墨云问道。 “就……”岚兮皓齿一掀,在他唇上轻轻啃了一口:“像这样咬你。” 即墨云摇了摇头,低眸徐徐贴近她道:“不够,咬得太轻,太浅,太少……” 他将唇送到她面前,半张半合,任君品尝。 岚兮晕生双颊,依也不是,不依也不是,他分明是借故亲近,真依了他,岂非正中下怀? 她柔唇微动,犹犹豫豫,即墨云陡地凑上去,反客为主。 她倒吸凉气,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突然瞥见了即墨云身后的何慕生。 何慕生办完事回来,刚走近这里,便瞧见他们又缠在一起,他已司空见惯,倒也不再惊慌,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为自己的形单影只,为他们的屡次揉搓。 他摇着头,又埋头转身,淡定地退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私语 “慕生!” 岚兮骤然跳下即墨云的怀抱,喊住了他。 何慕生身子一僵,讪讪然回头,笑道:“庄主,夫人。” 岚兮随意抓了缕发丝缠着玩,以掩饰尴尬:“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何慕生有些局促,夫人这话问的,总不能大呼小叫,搅了他们的美事吧? 他轻轻咳了声,道:“禀庄主,马车已经赶回来了,该置办的东西也都办妥了,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即墨云理了理衣襟,肃容道:“你让小二送壶茶来,便回去歇着吧。” “是。” 何慕生应声退下,哎,人家成双成对,自己孤孤零零,只能顾影自怜,惆怅啊惆怅…… “明天启程,去哪儿呀?”岚兮问。 即墨云好笑道:“当然是去梅花坞提亲啊,我总要见见你的家人,让他们安心把你交给我吧。” 岚兮道:“那也不必这样急呀,你的伤还没好,哪里禁得住长途奔波?” 即墨云叹道:“是非之地,早些离开了清净。” 岚兮想了想,道:“也对,这里真不是个好地方,我们在这儿才呆了几日,净没好事,合该早些离开才好。” 她牵过即墨云的手,将他带到自己房间,拉了椅子坐下,兴奋地道:“诶,快跟我说说,方才在府衙都发生了什么,那帮恶徒要怎生处置?” 即墨云看了椅面一眼,将椅子拉到一旁,隔空坐下,四平八稳,犹如真坐在椅上般。 岚兮见了直发笑:“你这马步扎得倒是挺稳,不知道我若踹上一脚,你可还能这般稳吗?” 即墨云挑眉道:“你要试试?” 岚兮一语不发,飞起一脚就向他脚下扫去。 即墨云不闪不避,等她小腿一接触到,便向后一勾一扯。 岚兮下盘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他倒去。 他再顺势一搂,岚兮便稳当当地坐到他怀里去了。 这样轻易就被制服了,岚兮自是心有不甘。 她左肘向后一击,即墨云立即扣住她的肘部,她紧接着右手握拳向后一砸,即墨云伸掌包住,口里却轻轻一“嘶”。 岚兮立刻醒觉:“啊,我碰疼你了,快让我看看!” 岚兮立马收手,捧了他的右手来左瞧右看,担心伤口是否出血了。 她刚想拆开纱布来查看,即墨云出其不意地一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她立知是上当了,丢开他的手,便去捶他心口,嗔笑道:“你讨厌死了,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无赖了……” 即墨云侧头一凑,又是一口:“我喜欢。” “哎呀……” 正在嬉戏间,小二提着茶壶并几盘点心走了进来,一见二人这架势,连忙退出两步,扭过头,紧张道:“客观,是你们自个儿不关门的,可不是小的有意窥视的啊。” 岚兮惊呼一声,连忙离了即墨云,坐到一旁,整了整衣衫,朗声道:“你把茶壶放下吧。” “是。” 小二探进脑袋,看了一眼,见无非礼勿视之景,这才放心地进屋,铺好了糕点,倒上茶,退出屋子关好门。 门外,响起小二的阵阵窃笑,由近及远…… 岚兮拍打了即墨云一下,羞恼道:“混蛋,你明知道有人来了,还不收敛些,方才是这样,现在还这样,你是想叫所有人都来看笑话吗?” 即墨云坦然道:“别人要笑,便由他笑好了,要是活着处处得依他人眼色行事,小心拘谨,惶惶终日,岂不受累?” 咦?这话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忽地想了起来:“好啊,你学我说话,云,你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她伸出两手,左右开弓,捏起他两颊,将他一张俊脸扯变了形。 即墨云愁眉苦脸地讨饶:“娘子饶命,为夫脸疼。” 岚兮嬉笑道:“饶你?你先说个理由来听听。” 即墨云苦笑道:“你素来贪图美色,若捏坏了我这副好皮相,回头你变了心,随其他小白脸跑了,我可怎么办?” 岚兮收起双手,啐道:“呸,我是这般肤浅的人吗,我至多就是喜欢看看,哪能这般轻易就被诱了去。” 即墨云调侃道:“你还不承认,当初你见了罗晶晶玉、体、横、陈的样子,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若你身为男儿,只怕已经扑上去了吧。” “我怎么可能,我……” 她无力地反驳了句,虽然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动过一点歪心,但是也没有到饿虎扑食的程度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当时也看了来着,难道他就一点都不心动? “喂,说句老实话,你当初见了她那副模样,当真半分邪心也无?”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问完这话,一颗心就开始忐忑不安。 即墨云试探地问道:“你要听实话?” “当然咯!”她挺直了腰板,答得干脆。 “哎,实话往往很伤人的。”即墨云摇头叹道。 岚兮的唇角立即耷拉下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她就知道,哪有男人能挡得住美人的诱惑,就算勉强控制住了本能反应,也奈何不了一颗心,硬是要往外飞。 即墨云轻笑着,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比起她来,我更想看你玉、体、横、陈的模样。” 岚兮先是一怔,继而心头一热,像有簇火苗直往上蹿,烤得她浑身也跟着发热,脸上也火辣辣的烫。 她慢慢转眸,便看见即墨云的眼中好像也有两簇小火苗在徐徐燃烧。 她忙将他一推,挥手扇了扇风,正襟危坐道:“好啦,你还没告诉我,今日你在府衙都发生了什么事?” 即墨云正意乱情迷,遭她一推一问,险些栽倒,他立即稳住身子,清醒了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茶杯一咕噜饮尽,岚兮拿眼觑他,暗中偷笑。 即墨云待燥热渐退,才放下茶杯,说道:“知府大人找我自是为冷迁而来,我将决斗一事如实陈述,捕快们照我说的,找到了飞凫刀,冷迁已化作灰烬。阮凤英在牢中伤重不治……” 第一百五十章 戏弄 “郝正义试图越狱,被乱箭射死,余下的陆无霆,展刑风和谢天仪将被押往京师,由顺天府发落。” 即墨云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岚兮颇觉无趣,又问道:“知府大人见不到冷迁的尸首,可有怀疑你窝藏人犯?” 瞧她这模样,还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即墨云道:“我若有心包庇,又怎会助他抓获真凶,况且有陆无霆为人证,有他们多年往来的密信为物证,铁证如山,就算挫骨扬灰,无法画押签字,冷迁的罪名也已坐实了。” 岚兮道:“说起来,这个冷迁也未免太蠢了,居然死在自己设的陷阱里……” 她说到这儿,突地顿住:“不对呀,冷迁要是这么蠢,又哪来的能耐当上天下第一名捕呢?云,你觉不觉得这件事背后透着古怪?” 即墨云望向岚兮那双水汪汪,充满探索欲的眼睛,敛容道:“岚岚,我忽然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 岚兮见他面色凝重,不禁心中发紧:“什么事?” 即墨云道:“我那里的药还没换呢,想是药效已过,正疼得紧呢。” “啊?”岚兮一时没明白过来:“哪里?” 即墨云低声道:“就是你昨晚看了半天,摸了半天的地方。” “看了半天,摸了半天?” 岚兮一面咀嚼着这句话,一面想了半天,转眸见他窃喜,扫了眼他虚坐的样子,顿时恍然大悟。 她脸颊一臊,嗔怒道:“胡说八道,我几时看了半天,摸了半天了?谁又稀罕看了,我这就去把慕生叫来,让他看你半天,摸你半天!” 岚兮说完,站起身,果真就要出去。 即墨云跟着站起抱住她,连哄带劝道:“诶,我长这么大,除了父母外,还没有被谁看过我那里,我脸皮薄,不想再多一个人瞧见,岚岚,你就勉为其难,负责到底吧。” 岚兮心中暗喜,脸上却佯怒道:“那你自己折腾去吧,我才不要吃力不讨好,回头到了你嘴里,又成了我占你便宜了。” 即墨云抱得越发紧了:“占便宜的分明是我啊,我借了你的手,你的眼,来为我敷药,是我让你受累了,等成了亲,换我日日夜夜好好伺候你。” 岚兮听得面红耳热,故意装作听不懂,挣脱着道:“你粗手粗脚的,谁要你伺候,闪边儿去。” 即墨云抱着不放:“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粗手粗脚的?不如你现在试试……” 他说完,便在她脸上“啪唧”一下。 岚兮生怕他胡来,连忙讨饶道:“哎呀,你别闹了,我这就去打水来,给你清洗伤口还不成吗?” 即墨云这才松开她,笑道:“那就有劳娘子了。” 岚兮一得逃脱,三两步便过去开了门,闪出房间。 即墨云看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欢喜受用,他上前关上门,愉悦地解下衣物搭在屏风上,不着寸缕地趴在床上,乖乖等着她。 不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进来,他想也不想,便调笑道:“岚岚,快些,为夫等你许久了。” “哐当当!” 木盆打翻在地,洒了满地的水。 即墨云猛然一回头,便见何慕生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何慕生大惊失色,哆哆嗦嗦地狂喊:“啊啊啊啊……庄主……” 即墨云迅速拉了被子来裹在身上,怒道:“怎么是你,出去!” 何慕生连忙捂住眼睛,转过身去,拚命解释道:“慕生不是有意偷看的,是夫人叫我进来的!夫人说,庄主害病害得神志不清,要我打盆清水来给您洗洗脑袋。” 要死啊,这两人打情骂俏,竟拉他来当替死鬼,要死啊,他没还活够啊! 即墨云面色铁青:“这话你也信,该洗脑袋的是你,出去!” “庄主莫气,我这就去喊夫人进来……” 何慕生几下纵跃,没命似地奔出了房间,连房门都忘关了。 “喂,关门啊!”即墨云伸长了脑袋喊道。 何慕生早已去得远了。 即墨云揉了揉额角,头好痛啊:“温岚兮,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此时的岚兮,正坐在屋顶上,揭了瓦片,探头探脑,向下窥视,见得此景,不由敲着屋瓦,捧腹爆笑:“哈哈哈哈哈……” 爱情果然不是好事,它让聪明人变成了傻子,若在平时,即墨云又怎会连屋顶上有人偷窥都察觉不到? 岚兮这一笑,便暴露了,即墨云抄起地上的木盆向上一掷,砸碎了她脚下的几片屋瓦。 “呜哇!” 岚兮大叫一声,连着木盆一起掉下,即墨云挥手接住木盆,将落下的瓦片一一接过,再丢向地面,旋即侧身一避,岚兮便恰到好处地陷入软软的床铺里。 他翻身将她定在身下,俯唇不住啄吻起她的脸:“让你捉弄我,让你捉弄我……” “哎哟,你起来,压死我了!”岚兮挣扎着叫道。 即墨云稍稍抬起身,她立刻手脚并用,撑住他防他再压下来,手一触到他,如碰到火一般地不禁一缩,一股灼烫自指尖蔓延至心。 她勉然镇定道:“这也怪我,是你自个儿要解得这般干净的。” 即墨云眸色一动,阴阴一笑:“你不敢碰我?” “我……”岚兮扭头看向别处,顾左右而言她:“我还是先给你上药吧。” 即墨云按住想要逃离的她,俯身贴向她的脸,悄声道:“我现在不痛了,可我心里有气,你得让我亲个够,气才消得。” 不给她多话的机会,他的唇覆上了她的,深深卷入,岚兮在劫难逃,只得乖乖从了…… “庄主,我到处找不到夫人,不知她……” 何慕生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当他看见屏风后两人交缠的身影,他便淡定地住了嘴,一抹额汗,倚门松了口气:“原来就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嗖”地,有什么东西跃过屏风,迎面向他飞来。 啊!是木盆! 这回他眼疾手快,迅速关上门,木盆“砰”地一声,砸到门上,掉到地面,四分五裂。 第一百五十一章 嫌隙 次日,何慕生结房钱时,掌柜的与他清算修葺屋顶的费用,自然,那只木盆也是得赔的。 掌柜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最后反而拿出五十两来还给何慕生。 掌柜满面堆笑道:“客官慢走啊,这是找您的钱,下次再来啊。” 何慕生一呆:“掌柜的,你是不是算错了?” 掌柜的道:“没错,那位梅公子留了一千两银票,若不是屋顶破了,该找两百两才是。” “原来如此。”何慕生伸手接过,想着这梅五公子出手真阔绰。 岚兮陡然冒出来,夺了他手里的纹银,道:“既然是吟香哥哥的,那便是我的了。” 她还未及收进怀里,又被即墨云伸手夺过,扔还给那掌柜。 即墨云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放到岚兮手里,道:“以后,你若是短了银两有我给你,五哥的钱你是断不能要了。” “为什么?”岚兮惑然问道。 即墨云又将她挎着的两个包袱仍在柜台上:“还有这些衣物,也别要了,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岚兮连忙要去夺:“诶诶诶,那是吟香哥哥的衣服!” 即墨云牵起她的手,走向停在客栈外的马车,道:“你想想五哥是何等样人,这些身外之物,他哪儿会放在眼里,这大老远地带旧衣给他,还不让他笑话。” 掌柜拿着那五十两,大声问道:“诶,客官,那这些东西和这五十两……” 即墨云回头,淡淡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了,那些衣物当了,合着那五十两,一并发给客栈的伙计,便当在下请各位吃酒了。” 掌柜不由喜笑颜开:“多谢客官,客官可千万别忘了小店啊,下次路过长沙,可一定记得来光顾啊。” 何慕生眼巴巴地看着手里的银两又回到掌柜的手里,他无限凄哀地想:庄主啊,你不要,赏我也行啊,我也很辛苦的…… 即墨云带着岚兮坐上了马车,车里仍然是原先的布置,一半是车座,另一半拆卸了,铺上一条锦被。 岚兮仍旧窝进锦被里,舒服地伸展着手脚。 即墨云侧卧在座上,与她两两相望。 何慕生驾起马车,一行人终于又出发了。 马车“得得得”地往前走,岚兮一颠一颠地看着他。 岚兮忽然发问:“云,你是不是不喜欢吟香哥哥?” 即墨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他道:“他是你兄长,便是我兄长,我敬重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呢?” 岚兮道:“可你好像很讨厌我拿他的东西?” 即墨云道:“岚岚,你如今是有夫家的人了,其他男人的东西自然不能要。” 岚兮坐起身子,蹙眉道:“什么夫家,我们还没成亲呢,不算真夫妻,况且,吟香哥哥是我五哥哥,他不是其他男人,难道我有了你,便不能和娘家人往来了吗?” 即墨云和颜悦色道:“并非不能往来,只是要有个分寸。” “什么分寸?”岚兮不服气地问。 即墨云道:“第一,举止得当,不可同兄长们打打闹闹,搂搂抱抱尤为不可。” “第二,言辞得体,不可肆意玩笑,更不准对着他们撒娇耍赖。” “第三,谨守礼节,他们所赠之物,先得得我应允方能接受,若是贴身之物则一律拒绝……” 即墨云话犹未了,岚兮捂起耳朵打断道:“什么一二三四五,我不要听,你这是要给我立规矩吗,我自小到大,在山里野惯了,就没守过什么规矩,我也不要守,如果和你在一起,非得与哥哥们疏离,那我宁可不要与你一起了。” 即墨云直腰坐起,捉住她的手,按下哄道:“岚岚,你的哥哥们已成了亲,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与他们太过亲近,嫂子们也会介意的,你说是不是?” 岚兮辩驳道:“我才没有你说的这般不明事理呢,平日里再怎么与哥哥们闹腾,也都是当着嫂嫂们的面,她们若是不高兴了,我瞧着眼色便知道收敛,若有东西要送我,也都是经嫂嫂们的手相赠,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位嫂嫂说我的不是,怎么你反而替她们管教起我来了?” 即墨云微地皱眉:“有嫂嫂的哥哥们,你知道收敛,那没嫂嫂的哥哥们,你又是如何对待的?” “没嫂嫂的哥哥们?” 岚兮想了想,道:“我五位哥哥里,也只有吟川哥哥和吟香哥哥尚未娶妻,吟川哥哥那人,活得跟尊佛陀似的,我碰他一下,都生怕亵渎了他,我才不敢与他闹呢,至于吟香哥哥……” “如何,你也觉着不对劲了吧?”即墨云紧着提醒道。 岚兮沉默片刻,叹息道:“吟香哥哥是个例外,他与其他哥哥们不同,你别看他外表洒脱不羁,其实他的心思比谁都细腻。” “我自小就喜欢跟着他玩,他待我比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好,众多兄弟姐妹中,也只有我与他最要好,但凡我对他有一丁点儿不一样,他都能觉察到,他是我这辈子都不能伤害的人,我答应过他,要和他好一辈子,不能食言。” 即墨云不悦道:“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这天底下只有一种关系才能好一辈子,那就是夫、妻!” 岚兮有些恼怒地挣脱他的手,道:“胡说八道,也只有似你这种不知内情的人,才会捕风捉影,胡思乱想。” 即墨云的眉头已拧成了川字:“哦?内情,那你倒是说来听听,是怎样的内情,才能引人胡思乱想?” 岚兮为难道:“这是梅家的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即墨云被她气笑了:“外人?对你而言,我还是外人吗?” 岚兮与他解释不清:“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此事未经吟香哥哥许可,我不能擅自告诉你,况且,此事与你无关,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别一口一个吟香哥哥,我不高兴你这样唤他。”即墨云沉声道。 岚兮满面愠色:“你还不承认你不喜欢他,仔细想想,这些一二三四五分明就是针对他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走 “对,我很不喜欢梅吟香,我巴不得你们老死不相往来。”即墨云终于直言不讳。 “你!” 岚兮气得跳脚,若非身在马车里,她已经蹦上三尺高了:“我还以为你一口一声五哥的叫唤,是真心实意的,没想到你也有虚情假意的一面,我真是看错你了。” “呵!” 即墨云冷笑道:“论起虚情假意,我可比不上你的吟香哥哥,他表面待你如兄妹,暗地里藏了什么龌龊心思,你自个儿问问他去。” 岚兮怒而反驳:“我不许你侮辱吟香哥哥,不错,我是喜欢亲近他,小时候他陪我玩家家,我还管他叫过相公呢,他也时常拿我寻开心,可是,这些都是平日里胡闹玩的,谁又会当真,就偏你小心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说完,“哼”了一声,抱膝扭过一边,不愿理他。 即墨云嗤笑道:“他是君子,我倒成小人了,好,我不论其他,我只问你,在你心中,他比我重要吗?” 岚兮不回头,眼圈一红,咬唇道:“我从一出生便认识他,他待我的好,点点滴滴加起来,我几辈子都还不完,而我认识你,也不过才短短十年,难道就因为你,我就得忘记他,忘恩负义吗?” 即墨云道眸光一沉:“所以,他比我重要?” “是,他就是比你重要!” 岚兮猛然转过头来,争锋相对:“如果你无法接受他,那我也无法与你成亲。” “你说什么?”即墨云如遭鞭笞,心中抽疼。 岚兮眸中噙泪,毫不示弱:“你连我的家人都无法容纳,将来势必也难以相处,我若执意嫁你,以后在藏渊山庄,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哪里还有我说话的地方,你不欺负我才怪呢!” “我几时欺负过你,你就是这般看我的?” 即墨云简直被她气炸了:“呵!你以为梅家的女婿是容易当的吗?” “梅家亲戚众多,关系盘根错节,将来惹了是非,藏渊山庄也必受牵连,再加上你外公,行事古怪乖戾,怪医之名可是如雷贯耳,说不得会无故生非,还有你这性子,好惹祸生事,又蛮横无理,如何挑得起藏渊山庄当家主母的重担……” 岚兮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她暴跳如雷,车中狭窄,伸不开手脚,她只得指着他鼻子哭道:“好啊即墨云,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觉着我很麻烦是不是,真是对不起啦,我该早些告诉你我的身份,这样你从一开始就能权衡利弊,不会陷入儿女私情,因私忘公,好在,现在也不迟,趁一切还没开始,赶紧结束,省得将来牵扯不清,更增厌烦。” “慕生,停车!”她这头刚说完,那头便抹去眼泪,掀起车帘。 即墨云连忙扯住她的手臂,语气放柔:“岚岚,我方才说的是气话。” “你若非这样想,又怎会这般说?” 岚兮猛地将他甩脱,掏出怀里的玉佩,扔还给他:“这个还你!” 即墨云接在手中。 岚兮一拱手,咬牙道:“既然月影剑已经送到,即墨庄主就不必亲去梅花坞啦,我们就此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吧。” 她怕即墨云再扯住不放,话音未落,便将车帘一掀,跳到何慕生身边。 何慕生陡见她蹦出,吓了一跳。 他只恐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言语,一驾上马车,便撕了布条塞住两耳。 此刻,他也不知岚兮挂着泪珠,气呼呼地想要干什么,只得笑着点点头。 直到岚兮拔了他的佩剑,何慕生这才意识到不好,赶忙扯出布条。 岚兮早已跃上其中一匹马,斩断缚在车辕上的粗绳,将剑往后一抛,趁何慕生接剑之际,夺了他手中的缰绳,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即墨云掀开车帘,对着那一骑轻尘,懊恼地叹道:“我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为何要这般说呢?” 何慕生勒停马匹,还剑入鞘,一头雾水地问:“庄主,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该怎么办?” 即墨云道:“跟在她后边,别跟丢了。” “是。” 何慕生一扬马鞭,聚精会神地驾车,奈何这马负重前行,速度不及岚兮单人快马,不多时,便被甩得远了,所幸有蹄印提示,倒也丢不了。 岚兮含着泪,脑中一片空白,沿着道路策马狂奔,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她经过郊外,穿过村庄,闯入小镇,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薄暮时分,直到人困马乏,她恍惚间下了马,但听得耳边莺声燕语,抬眸一看,竟是一家南风馆。 “我怎么到了这种地方?” 她本欲拉了马缰便走,但转念又想:“姑奶奶正好心里不痛快,正该来此找乐子。” 她跌跌撞撞便往里边儿闯,有个大茶壶见了,忙过来阻拦:“站住,我们这儿不收女子,姑娘要卖身且到对面去。” 岚兮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那金字招牌:百花楼。 她不禁笑道:“南风馆和青楼做邻居,当真绝配。” 岚兮扭过头来对那大茶壶道:“谁告诉你,姑奶奶是来卖身,姑奶奶我是来找乐子的。” 她说完就要进去,那大茶壶坏笑着推她出去:“我们这儿不做女人的生意,不过姑娘要实在寂寞,哥哥我,倒是可以陪陪你……哎哟!” 岚兮哪儿容得他出言轻薄,三拳两腿便将他打翻在地。 这一下惊动了老鸨,她带着人过来查看是何人生事。 那大茶壶捂住被打肿的脸说:“这娘儿们是来砸场子的!” 岚兮也不与他们多费唇舌,拿出钱袋,对着它重重一哼:“哼,我花光你的钱!” 随即解开钱袋,将一锭锭银子倒在他们面前,老鸨等人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茶壶们伸手去抢,被老鸨喝退,她自个儿端起衣摆去接。 有几锭银子掉到地上,她心疼地弯腰捡起吹吹擦擦,又揣入袖中。 岚兮倒了一半,倏然又将钱袋收回怀里,道:“看见没,姑奶奶我不缺钱,我上这儿来是为了找乐子的,你们谁想和银子过不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斗气 “来者即客,哪有将客拒之门外的道理?” 老鸨笑得满脸横肉都快颤下来了,忙迎岚兮进去:“客官楼上雅间请,想叫哪位相公作陪呢,还是这里有客官的相好呢?” 岚兮一面随她上楼,一面吩咐道:“随便叫上五六人,要酒量高,会牌九骰子的,长得丑的不要,嘴不甜的不要,年纪大的不要,手糙的也不要,快点儿,姑奶奶我没什么耐性。” “是是是,定包客官满意!” 老鸨极力奉承,亲自领她到雅间坐下,谄媚道:“这里可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厢房了,客官且先坐下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挑人。” 岚兮道:“先把好酒拿上来,可别吝啬拿兑水的浑酒糊弄我,姑奶奶我可是喝得出来的。” 老鸨点头称是,又奉迎了几句,便退下去做准备。 岚兮起身打开窗子,秋风钻入领口,微有凉意,她复又坐下,拈起桌上的花生米,丢了两粒在口中,心中烦闷,意兴索然。 少时,众小倌们鱼贯而入,围坐身边,牌九骰子,好酒好菜,一一奉上,更有乐师抚琴吹箫,好不热闹。 岚兮受氛围所染,渐将不悦之事抛诸脑后,与众人赌牌掷骰,饮酒作乐,肆意玩笑。 乐声笑声吆喝声,声声震耳,仿佛要掀翻屋顶一般,不多时,岚兮已有了三分醉意。 忽然,对面锣鼓喧天,笙箫彻耳,淹没了他们的吵闹。 小倌们好热闹,皆争先恐后地挤到窗前,探长了脖子向对面张望,嘴里不住啧啧称赞,十分艳羡:“瞧那阵势,是把全城的乐师都请来了吧?” “快看,那些舞姬都是仙乐坊里最出众的。” “你看,那不是牡丹、芍药、水仙和芙蓉吗,这四位姑娘可是百花楼里生意最好的,平日单点一个都难,今夜居然到齐了,真是稀罕。” “这么大的排场,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要是能过去看看就好了。” “瞧那公子的模样可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 “芙蓉姐姐可真漂亮,真想与那公子换换……” 岚兮听他们七言八语,到最后声音乱作一团,压根儿听不明白。 她索性不理,举杯就饮,扫了眼这群大惊大怪的家伙,暗笑他们见识太少。 她大声插口道:“还能有什么人,定是脑满肠肥,沉湎酒色的败家子儿。” 一个小倌回头笑道:“姐姐这回可猜错了,那公子生得好俊呢,非但不是脑满肠肥,说是貌比潘安宋玉都不为过呢。” “哈哈,俊?能有你们俊吗?”岚兮拉过一个小倌坐到自己身旁,捏起他粉白的小脸笑道。 那小倌捉下她的手,娇笑道:“姐姐真是讨厌,三杯酒下肚,下手便没轻没重的,可捏疼人家了。” 岚兮醉眼戏弄道:“这怎么能怪我,要怪就怪你长得太俊,我一见了你,便神魂颠倒的,哪里还知道轻重?” 那小倌握了握她的手:“哎呀,姐姐,你的嘴可真甜,我们六个人加起来都不如姐姐这张嘴呢,我可真想尝尝姐姐的嘴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那小倌说着,便逐渐向她靠近,岚兮一点他的眉心,将他推了出去,其余的小倌也重又回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敬起她酒来。 对面突然又鞭炮齐鸣,将他们好好的兴致又给搅黄了。 岚兮忍无可忍,挤开众人,凭窗正想隔空斥骂,却见对面一位白衣公子簇拥在花红柳绿中,惬意地听着曲儿,任凭姑娘们一口葡萄,一口酒地喂着,舞蹈的美人们衣衫轻薄,时不时擦过他的肩背。 她立时便骂不出声来,那白衣公子不是即墨云是谁? “即墨云?他怎么在那儿?” 即墨云抬起头来,视线向她一扫,又若无其事地移到身畔的美人身上,好像未瞧见她。 岚兮心中一凉,渐而腾起火气:“好啊,他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呢!” 她撸起袖子,刚想翻到对面,却被夜风吹醒了酒意,又按捺住。 “差点儿上了你的当!” 岚兮暗笑,回身对小倌们朗声道:“这对面真是聒噪得很,咱别理他,我们玩我们的。” 岚兮说着,左手右手各拉过一个小倌,左勾肩右搭背,与即墨云相对而坐,只要彼此一抬眸,便能看见对方。 岚兮大声吆喝道:“骰子摇起来,酒满上,酒满上,今晚不醉不归,你们一个个都别想逃!” 她说完又在小倌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那小倌“哎哟”一声,轻轻将她一推,嗔怨道:“姐姐,你可真坏,掐得人家心里直痒痒,你可得负责,今晚说什么也不许跑。” 岚兮挑起他的下巴,笑道:“跑,这么俊的人就在我身边,我跑哪儿去啊?” “姐姐,还有我们呢,你怎么净理他,不理我们呀?” “是啊,姐姐,这可真不公平,姐姐得罚酒三杯。” “就是,就是!” “我一人喝酒,多没意思,一起干了,谁不喝完,谁就出局!” “好……” 岚兮这头喧嚣漫天,即墨云那头忽又浪笑震天。 岚兮抬眼看去,便见他左拥右抱,有说有笑,舞姬们也不舞了,皆围坐在他身边,也不知他与她们交头接耳地说了什么,众女齐声大笑,一个赛一个的大声。 岚兮嫌弃道:“笑成这德行,也不怕把心肝脾肺都笑出来。” “就是,姐姐,我们玩我们的,别管对面。” 小倌们拉回岚兮的视线,“五魁首啊六六六”地划拳行令,谁输了便灌一杯酒。 可是,只有岚兮灌人的份儿,哪有小倌占得了她的便宜。 对面的即墨云闻声抬眸,却见她一脚踏在桌上,与小倌们吆五喝六。 众小倌们似是醉酒闷热,渐将衣衫大敞,一个个眸似含烟。 岚兮左一把推搡,右一把拉扯,玩得越来越不像话。 即墨云手里的酒杯骤然“砰”地被他捏碎,身上的伤刚结痂,指尖上又多了道口子。 众美人心疼地抢起他的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起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使诈 “呀!都怪这杯子太脆,伤了公子,这杯子可真是千该万死呢!” “哎哟,公子怎么这样不小心啊,让奴家给您吹吹。” “哎呀,吹有什么用啊,还不快去拿金疮药来。” “拿金疮药干什么,含一会儿便好了。” 即墨云眼见那个也不知是叫牡丹还是芍药的姑娘,抓着他的手指便要往自个儿嘴里放,恶心得连忙要缩手。 瞥眼却见岚兮瞪着一双大眼,怔怔地往他这边瞅来,连划拳都忘了。 即墨云得意地一笑,勉然接受手指的悲惨命运,继续若无其事地让美人喂酒。 “真不要脸,都动上手来了。” 岚兮暗自嘀咕,念头一转,又坏坏地一笑:“即墨云,你可真幼稚。” 她大声吩咐道:“去,把窗子关上,姐姐与你们玩个大的。” 小倌们知道她又有新鲜花样,都笑着来抢着关窗。 对面,即墨云的笑容可就挂不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子被一扇接一扇地关上,屋中人来人往,人影渐消。 最后影影绰绰辨得是两道人影,影子越靠越近,逐渐融为一体,轻袍一丢,缓带一扔,竟是宽、衣、解、带! 这一下,即墨云哪里能忍得下去,他猛地一拍桌子,猝然站起,那桌子“咵啦”一下,裂成两半,酒水果品洒了一地。 众美人被他这莫名而来的震怒骇住,尖叫着四散逃开。 即墨云纵身一跃,踏着窗沿一借力,跳到对面,一脚踹破了窗子,翻进屋里。 两个交头接耳的小倌陡见了这么个人闯进来,都唬了一跳,忙要唤人。 却遭即墨云一声怒喝:“出去,通通滚出去!” 两人吓得面如土色,两股发软,气都不敢大呼一口,更别说走了。 岚兮斜卧在贵妃榻上,看着即墨云的模样开怀大笑。 她掏出钱袋,故意在即墨云面前显摆了下,丢给两个小倌:“辛苦了,走走走,我没发话你们可千万别进来,不然这位公子可是会吃人的,哈哈哈……” 两小倌得了好处,又喜又怕,一经提点,忙溜出了房间,顺手关好了门。 即墨云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抓耳挠腮。 岚兮笑得越发欢快:“你跟我玩这个,本姑娘的道行可比你深多了,不过,也多谢你赠的银子,本姑娘今晚玩得很尽兴……” 即墨云一个扑身过去,若饿狼猎食般,将她死死摁住,俊脸抽动:“因为我爱得比你深,所以我才成了傻瓜,温岚兮,你欺人太甚!” 话音方落,他一欺而下,岚兮急忙捂住他的脸往外推:“诶诶诶,你注意点儿,你把窗子踢坏了,所有人可都看着呢!” 即墨云余光一瞥,但见破窗外,对面百花楼里的人,争相伸长了脖子往这里头瞧。 他袍袖一拂,掌风带过,华灯一盏盏,尽被熄灭。 岚兮心道“坏了”,欲挣脱而不得,早被他的大掌擒住双手,按上头顶。 如己所料,情意狂风骤雨般地铺落而来。 岚兮摇晃着脑袋,不让他得逞,下颏倏尔被他一钳,酒气便卷入她的檀口,纠缠不休,难以推拒。 罢了罢了,随你吧。 岚兮放松下来,随他横冲直撞,他简直是在狗啃嘛,她几乎预见自己的嘴明天会肿成何等鬼样,可是她不觉得恼火,反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即墨云感到她不再抗拒,便松开了她,反手抚上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游移他处,气息渐紊…… 糟了,他忘情了,怎么办?要不要推开…… 她正迟疑间,肩上忽而一凉,随即腰上一松,衣物已被他解开了。 他的挚热逐一熨过,岚兮不禁婴宁一颤,体似化酥,面颊生烫。 她伸手便去扯他的衣裳,她才不要推开,这是她心爱之人,有什么不可以的? 即墨云随她解去衣衫,露出颈上的黑曜石,两人紧紧相拥,耳、鬓、厮、磨,呼吸渐促。 “哼!” 忽地,她一口咬在他颈上,引他难抑的闷哼,原来他也会发出如此撩、人的声音,岚兮上了瘾,张口又是一下。 “哼!你属狗的吗?” 即墨云轻将她推开,却见月色掩映下,岚兮犹如染了一层薄霜,肌光胜雪,美得令他窒息。 他心头猛然一震,深深吸口凉气,坐起身,背过她,哑声道:“把衣服穿上。” 他的声音在发抖,岚兮知道他的渴、求,也知道他的顾虑。 可她偏要撩、拨,她张开双臂,随他直起身来,自身后徐徐环抱住他。 他倒抽一口气,脊背绷得僵硬,不敢动弹。 她将下颏搁在他肩上,对着他的耳朵柔柔地呵气:“我不,衣服是你解的,要穿你帮我穿。” “岚岚,别闹。”他艰难地自齿缝间挤出字眼,双手握得青筋暴突。 她檀口微掀,贝齿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啃:“你不用忍的,我也想要。” 即墨云如触电般一颤,他闭目屏息,逼迫自己关闭所有感官,企图冷却下来。 岚兮玉手纤纤,故意诱着他:“云,我想要你。” 即墨云真是爱恨交织,他轻扣住她的皓腕,低声斥道:“岚岚,你是姑娘家,不要这样没羞没臊的。” 岚兮憋笑道:“因为是你,我才不需要脸皮,我就是爱你,我就是想要你,我就是……” 即墨云猝然转身,将她锢在软塌上,封住她的嘴。 岚兮以为他开窍了,谁料他一把扯过她的衣衫,覆在她身上,又迅速坐起,决然道:“我不要在今天,更不要在这里。” 他说完,取过自己的衣衫,快速穿回去。 岚兮以手为枕,仰面躺着:“就算我们尚未成亲,只要你情我愿,先有夫妻之实,亦无不可,若你让我不痛快,即便我们已然结缡,我也会远走高飞,让你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山盟海誓也只作笑话看待。” 即墨云忽然想起那个怪梦,不禁怅然若失:“岚岚,你真是让我又爱又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能真正束缚你的?” 岚兮坐起身,慢慢穿上衣物:“当然有,我的心啊,得到我的心,我自然愿意与你长相厮守。” 即墨云刚想转头,瞥见她衣衫未整,又连忙回头:“你的心太难捉摸,我真怕什么时候你就变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宣示 岚兮收拾齐整,搂上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一啄,笑嘻嘻地打破这沉闷的氛围:“只要你待我的心不变,我就永远不变。” 即墨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回身用力抱住她,宣誓道:“我要用最盛大的婚礼,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温岚兮是我即墨云的妻子,谁若敢打你的主意,便是与藏渊山庄为敌!” 岚兮笑道:“藏渊山庄又不是天下第一大帮派,有什么可怕的,再者,万一是我勾的旁人,而非旁人勾的我呢?” “你!”即墨云真是被他气炸了。 岚兮却笑得越发灿烂:“云,你真是可爱,我可真是爱死你了,你放心,这世上哪有人能及得上你半根脚趾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就是我的沧海,你就是我的巫山云彩,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才不舍得离开,把你拱手相让呢!” 即墨云被她这些蜜语哄得心花怒放,口里却偏要嘴硬:“这些话,你也就只敢在黑灯瞎火里说说,你忘性又大,谁知道明儿天亮,你还记得多少?” 原来男人别扭起来,比起女人也好不了多少。 岚兮真是刮目相看,似他这等龙章凤姿之人,面对感情竟也是如此的不自信。 他的确没有说错,他爱得比自己深,才更易患得患失,她忽而感到抱歉,她的我行我素,委实伤他不浅。 “跟我来!” 岚兮拉起他的手,奔向那破损的窗洞,她在窗沿上一踏,攀上屋檐,纵身翻上。 即墨云随她一跃而上,逐渐散去的好事者,乍见有人飞上屋顶,重又聚集,惊呼一片。 两人立在屋脊上,岚兮牵起即墨云的手,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群人,扯开嗓子喊道:“你们所有人都听好了,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公子,他是我的男人,我未过门的相公,也是我未来孩儿的亲爹,所有想往他身上贴的女人,全都识相些,滚远一点儿,我温岚兮爱即墨云,今生今世绝不改变,在场的各位皆是证人,我若食言,便天诛地……” 即墨云没等她说完,便一把捂住她的口,柔声斥道:“这种不吉利的话,就别说了,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你若真敢食言,无需天来诛你,我自会亲手收拾你。” 陡然遭她这猝不及防的当众告白,他心中雀跃如万马奔腾而过,起伏不定。 可大庭广众之下,即墨云无法无视所有人,立即回应她的心意。 可偏偏岚兮今晚豁出去了,不依不饶地挨着他,揉着他的手掌心,暗昧地问:“你想怎样个收拾法?” 这双美目闪闪发光,在期待着他,即墨云的余光微微扫了眼底下的人群,有吹口哨喝彩的,有扔石子叫骂的,还有不屑走人的,应有尽有。 即墨云忽而释然,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谁又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潮澎湃,欣喜若狂? 他伸出有力的臂弯,搂住她的纤腰,低眉贴上她的唇,她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丝毫不掩饰自己荡漾的芳心。 “唔……” 众人齐声惊呼,又开始起哄,恨不得这个热闹越闹越大。 “好好好!” 第一个欢声鼓掌的是何慕生,他可是为这两人操碎了心,他们相好时,自己是个多余的累赘。 他们不和时,自己就得身兼数职。 既要做负责交易的钱袋子,又要跑腿为庄主打点威风的排场。 主子砸了人家场子,他还得做和事老,说好话,掏银子。 若还有其他幺蛾子,他可不知还得做多少善后的事。 所以,他仰头瞧着这和好的二人是热泪盈眶,他终于可以放心歇着了。 岚兮若饮甜酒,人已微醺。 突地,她脚下打飘,滑下屋脊,即墨云及时捞住,紧张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岚兮乐呵呵地道:“有你在,我再不小心,又有什么打紧?” 即墨云一笑,将她打横抱起,足尖轻点,腾空而跃,飞奔在屋顶上,不知要带她去哪儿。 岚兮笑问:“云,你是要找地方收拾我吗?” 即墨云一个激灵,险些跌倒,引得岚兮咯咯直笑。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山顶上,没有嬉闹的人群,只有月明星稀,没有推杯换盏,只有两人相互依偎。 “阿嚏!云,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好冷啊。”岚兮呵气搓着手,苦着脸抱怨道。 即墨云将她的双手揣进心窝,隔着里衣取暖,又用体温紧紧包裹住她:“冷就对了,不冷怎么冷静?” 岚兮将掌心贴紧他的心口,感受他的温暖:“我已经很冷静了,我们还要呆多久?” 即墨云用侧脸挨着她的秀发,道:“等日出,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看日出了。” 岚兮眼珠一转,陡地将双手探进他的里衣胡乱碰触,满脸坏笑:“日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们看点别的吧。” 即墨云赶忙按住她不安分的手:“你再乱来,小心我点你穴。” 岚兮抬眸,翘起嘴,委屈巴巴地道:“云,我要亲亲。” 即墨云头疼地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一声,只作没听见。 岚兮假泣道:“你连亲亲都不给我,我不要与你好了,我要下山!” 她抽出手,作势要走,即墨云连忙抱紧,妥协道:“好,我亲。” 岚兮将唇凑到他面前,闭眼等待着。 即墨云俯身浅浅一碰,便即抬头。 岚兮蹙起娥眉,睁开眼来嘟囔道:“这么轻,小孩子过家家吗?” 即墨云几乎是在讨饶:“岚岚,别闹,我的定力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岚兮手脚并用,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他身上,娇叹道:“你不用忍得那么辛苦的,我也……” 即墨云探出两指,岚兮立即乖觉地缩回手脚:“好啦,我不玩啦!” 即墨云放下手指,她仰面躺倒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云,你搂着我睡。” “好。” 只要她不考验自己的定力,他自然乐意为之。 岚兮合上双眼,脑袋枕着他的心口,轻声道:“云,我答应你。”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逍遥 即墨云不知所云:“答应我什么?” 岚兮边睡边道:“我与吟香哥哥自小亲厚,言行举止不分长幼尊卑,不避男女之嫌,也难怪惹人误会,从前我不在意,而今有了你,我自会和他保持距离,也会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吟香哥哥通情达理,他会谅解的。” 即墨云欣慰地一笑,只要岚岚心向自己,无论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那个梅吟香,他想起来便觉得心里扎得慌。 今夜,他不想再提这个人,因为,他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安宁与甜美。 “再答应我一件事。” 即墨云趁机得寸进尺:“以后不许再去南风馆。”。 岚兮“嘻”地轻笑,睡意渐浓:“好,以后我只看你一人便足矣。” 即墨云紧了紧怀中人,遥望夜空,忆及往事,悠悠说道:“岚岚,我真羡慕你,有许多家人陪着你长大,即墨家九代单传,自我记事起,祖父祖母便都不在了,后来我娘得了急症,还没来得及请大夫,便撒手人寰了,那一年,我才七岁。” 他顿了顿,又伤感地道:“爹和娘感情甚笃,娘亲仙去后,我爹没有续弦,终日带着我习文练武,钻研铸剑之术,我自幼勤奋刻苦,只盼学有所成,能分担家事,慰藉父亲。” “十七岁那年,我爹也走了,他是含笑而去的,他说,他终于可以去见娘亲了,这天他盼了许久,要我莫悲伤。” 他有些哽咽地黯然道:“可我还是没出息地哭了,也因为这一哭,我才认识了你。” 即墨云说到这,又动情地道:“以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岚岚,有你伴着我,真好。” 他候了片刻,怀里的人儿没有半丝回应,反而听见低微的鼾声。 即墨云埋头一看,她已睡得熟了,他不禁哑然失笑:“没心没肺的丫头,说了半日,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他无奈地一叹,摸出玉佩,重新系回她腰间:“下次再乱丢,看我怎么收拾你。” 对!就是那种收拾法,叫她死、去、活、来,欲、罢、不、能,哭着求饶…… “噗嗤!”他被自己这幼稚的念头给逗笑了。 即墨云拉开外袍,将她裹得仅剩一个脑袋露在空气中,又俯唇一印,悄声道:“岚岚,以后我们多生几个孩子,让藏渊山庄热闹热闹,可好?” 睡着的岚兮当然不会回答,即墨云却已神思飞驰,憧憬起未来的幸福,想着想着,他的脸上便透出了淡淡的粉红:“不说话便算你答应了。”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丝,自言自语,不自觉地又笑出了声。 夜风拂动树枝,仿佛是替岚兮表示赞同,圆月躲入云层,似是羞见这对人间的璧人。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翌日,当何慕生找到两人时,他们一个嘴巴肿,一个脖子肿。 何慕生面、红、耳、赤,只作没看到,两人重又坐上马车,何慕生驾起车,三人又继续前行。 自昨夜之后,岚兮胆子便肥了,时不时就要捉弄一下即墨云。 她深知即墨云不会越线,便更加肆无忌惮,有几次实在惹得他没法子了,只得真动手点了穴,定了她几个时辰,才得消停,可回头又是道歉,又是哄劝,其中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一路嬉嬉闹闹,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自在逍遥。 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他们已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 这日晌午,到了蜀境,见路边有处酒寮,便停下歇脚。 酒寮无人光顾,三人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岚兮对卖酒的老叟高喊道:“先打三碗浑酒……” 她话音未落,便被即墨云抢话道:“三碗粗茶,三碗凉面。” 岚兮鼓起腮帮子:“这里是酒寮,喝什么茶啊?” 即墨云自筷笼里抽出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递给她道:“偏僻地方的劣酒有何稀罕,等我们成亲后,整个藏渊山庄的酒窖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岚兮立即笑了:“好,到时你可不许抵赖。” 即墨云十分和蔼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到时可就由不得你了。 砰!砰!砰! 老叟粗暴地放下三碗凉面,吹着白须冲即墨云低吼:“粗茶没得,凉水倒是有,想喝自己舀撒!” 他操着一口带着浓浓川音的官话,不客气地指着酒旗下的一口水缸,气呼呼地走开了。 “哈哈哈!”岚兮忍不住捧腹:“定是你方才说他卖的是劣酒,所以才惹他生气了。” 即墨云满不在乎地道:“事实如此。” 何慕生起身,憋笑道:“我去舀水来。” 岚兮点了点头,偷笑着,端起面前的凉面吃了一口,辣子放得正好,香辣微麻,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她心中暗赞这老叟的凉面拌得好,那面即墨云却将入口的凉面吐了回去,掩嘴蹙眉直哈气,眼角沁出了泪。 恰好何慕生端了两碗水来,他抄起一碗,便猛灌一口,尚未咽下,双眼一瞪,“噗”地一下便弯了腰,将一口水喷到地面,轻咳起来。 岚兮摸起桌上的帕子给他擦嘴,又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何慕生端起那一碗水,凑到唇边沾了一点,随即放下碗,扭头啐道:“呸,这是盐水!” 即墨云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岚兮尝了一口他那碗凉面,连忙吐了:“又咸又辣,都发苦了,这怎么吃啊?” 何慕生也试了试自己的凉面,却摇头道:“这碗不辣,也不咸。” 即墨云直起腰来,瞧了瞧手里的帕子,眉梢一挑,问岚兮道:“这帕子是……” “哦,你刚才擦筷子用的。”岚兮答道。 即墨云的唇角微微一抽,那帕子他方才顺手抹了把桌上的灰…… 他镇定自若地将其丢在桌上,掏出另一方帕子,重又拭了拭嘴。 何慕生心生怒意:“庄主,这老头有鬼,这盛水的碗是他给我的,定是他在这碗里头抹了盐。” 岚兮一拍桌面,立起身来,瞪向那老叟…… 第一百五十七章 路途 她大声道:“我去找他算账,就算你说话得罪他了,也不能这么整人啊。” 岚兮撸起袖子,就要发作,即墨云却按下她的手:“罢了,我回车里吃干粮便是。” 何慕生扭头瞧那老叟,只见他正吹着口哨擦着碗,毫无愧色,顿时愤愤不平:“庄主,这是家黑店,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墨云缓缓站起,淡然道:“你见过将肥羊往外赶的黑店吗,他没有恶意,是我失言,让人捉弄一下便算了。” 见即墨云往马车走,何慕生扔下几枚铜板,跑他前头去解马缰,嘴里哼道:“这老头脾气乖戾,难怪这里没生意。” 岚兮边走边瞧那老叟,只觉这人的身姿神态越看越眼熟,但是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即墨云拉过她的手,搂着她的腰,歪头靠近她,悄声道:“你也看出不对劲了,他不是做这买卖的,因为他干活的手法并不熟练,他也不是老人家,而是个少年郎。” “少年郎?” 岚兮重复,心中一凛,好似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就想回头再去打量老叟一番。 即墨云却道:“别看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但他的确没有恶意,但愿他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岚兮压住嗓音轻声问:“他会武功?” 即墨云道:“会,但是不高。” 岚兮又问:“如果他是冲着我们来的,你待如何?” 即墨云一本正经道:“我只要一根手指头便可以戳死他。” 岚兮“扑哧”一笑,她发现即墨云原来也没有那么闷,他总会在不经意间蹦出一句惊人之语,令她忍俊不禁,而这种不经意似乎在逐渐增加。 喜悦之情油然,岚兮扭头在他侧脸上“啪唧”一口,朝那老叟丢了一记白眼,挽起即墨云的胳膊,靠在他肩上。 何慕生准备妥当,一回头便看见两人又腻腻歪歪,既替他们开心,又替自己心酸。 他撩起车帘,让即墨云和岚兮坐进马车,才放下车帘。 岚兮取出干粮水囊,分给即墨云和何慕生,何慕生一边咬起干硬的烙饼,一边挥起马鞭驾车。 即墨云吃完,便如常坐在车座上看书。 岚兮吃完,则支颐斜躺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即墨云最怕她这一言不发的气氛,抬眼一瞥,见她笑得不怀好意,便觉头皮发麻。 他刚想开口换换氛围,岚兮已先敲了敲身下的锦被,嗲声道:“云,车厢好硬啊,硌得我牙疼,云,你说怎么办嘛?” 即墨云简直想拿书把自己敲晕,昨天她说自己腰酸,需要他作个靠垫,前天她说自己头晕,要他当个枕头,再前天她说自己脚疼,得搁他身上才舒坦,今天她连牙疼都出来了,等明儿估计身上就没处好的了。 女人啊,一旦爱上某个男人,浑身的大毛病小毛病便都出来了,而且还净是一些奇怪的毛病。 这治病的良方也极为简单,即墨云自然是知道的。 可是,他实在招架不住她天天整,因为他更加知道岚兮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啊! 他才刚犹豫了一会儿,岚兮便抑扬顿挫地唤了他一声:“云……” 即墨云立觉肝儿一颤,浑身发僵。 岚兮可怜巴巴,泫然欲泣:“你不理我,一定是不爱我了,嘤嘤……” 坐在外头的何慕生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将备好的耳塞塞入双耳,世界顿时一轻。 他忽然发现孑然一身也挺好,庄主的烦恼再甜蜜,那也是烦恼啊,连庄主都头疼不已,换作他估计早就拔腿就跑了。 即墨云勉然镇定:“我们先说好,我给你做垫子,你乖乖靠着,不许上下其手。” 岚兮自然满口答应,当即就腾出位置,方便他做靠垫。 即墨云只好硬着头皮,乖乖躺下,岚兮轻轻倚靠在他怀里,指尖慢慢地在他心口上画着圈,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即墨云扣住她的手,板起面孔:“岚岚,你是又要逼我点你的穴吗?” 岚兮一翻身,面对面压、在他身上,深秋的衣衫并不算厚,即墨云绷紧身体,额汗已然冒出。 岚兮伸出另一手的食指,指腹自他眉心,徐徐滑向鼻尖,又极缓极缓地落向他的唇,美眸含烟带雨,满满的都是引、诱。 戏弄他,已经成为她打发无聊路途的一种消遣。 即墨云的喉头滚动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张口含住她的食指。 岚兮吓了一跳,立即道:“哎呀,脏死了,快张嘴!” 即墨云却不为所动,反而用揉软裹住她的指头,那感觉直透进她的心坎,叫她麻到骨子里去。 突然,她的身上多出了一只手,缓缓地摩挲着。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即想挥开他的手,竟发现,她的一只手正握在他手里,另一只手却搁在他口里,她已经没有手去阻止他的举动了。 天呐!他居然懂得反击了,一上来就如此生、猛,她只好认怂,赔起笑脸道:“云,把手拿开,我不敢了,好不好?” 对付无赖的办法就是比对方更无赖,对付流、氓嘛,即墨云已把握住了其中的精髓。 他的手,他的口代替言语作了回答,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岚兮这回可是自食恶果了,她扮起哭脸道:“云,你欺负我,你再不放手,我便不要与你好了。” 即墨云眼眸含笑,仿佛在说:“回回都是这一句,你有没有半点新意?” 岚兮居然看懂了,换了强硬的语气道:“你再不放开我,回头我就告诉外公去,他若知道你欺负我,定有你好看……” 她正准备滔滔不绝,忽然马车骤停,两人沉于嬉戏,皆无防备,受惯力使然,即墨云的牙关便一下子合上了岚兮的手指。 “啊!” 岚兮痛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直起身来,嚷嚷道:“慕生,你干什么?” 即墨云连忙松开她,也坐起来,捉住她的手指,瞧见上头带血的齿痕,便不禁心疼:“岚岚,没事吧?” 岚兮可怜巴巴地对他摇了摇头。 即墨云又对外问道:“外头发生何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诺粟 何慕生拔下耳塞,听到即墨云的问话,忙回道:“前面有路障,不知是何人放置的,看着也不像是强人打劫,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庄主,我去探探。” 岚兮一听有新消遣,兴奋得收回手,连疼都忘了,第一个就跳出车厢:“我也去。” 即墨云只好随她一并去,他吩咐何慕生:“你看着马车,我们去便好。” 两人说完,也没等何慕生答应,便跃过路障远去。 何慕生自然不能不识趣地参和这对情侣的乐趣,只得依令行事,下车默默地把路障搬开了。 岚兮与即墨云走到深山,便见大道旁有条小路蜿蜒而上,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两眼冒光,瞳仁里尽是探索的童心。 即墨云自与她定情以来,便常感到回归童年的愉悦,好像越活便越回到了儿时无忧的时光。 他牵着岚兮的手,顺着小路走入青草蔓延处,隐约听到有歌声,两人加紧脚步,转过小山坡,眼前一亮…… 山谷间竟是一处依山傍水的村寨,寨中房屋错落有致地聚散在山间,样式甚为奇特,不似平常院落,前有梯田层层相叠,后有山坡放牛牧羊,每一户皆以木栅隔开。 此时已近黄昏,两人下得山坡,踏入村寨,歌声就变得清晰可闻。 两人循声而去,走得几步,忽见三位姑娘自篱笆后走出,嬉笑着奔向歌声处。 她们身着奇装异服,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言语,即墨云新奇地问:“她们是什么人,要去做什么?” 岚兮细细瞧了瞧他们的服色,拍掌欢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诺粟人。” “诺粟人?”即墨云想了想,好像在某本书中见过这个字眼。 岚兮道:“他们自称诺粟,从西蜀一带迁徙至此定居,以前我也见过,不过从未到过他们的村庄,这次歪打正着,竟跑到人家地盘里来啦。” 即墨云顾虑道:“毕竟是异族,我们贸然擅入,只怕会犯了他们的禁忌,还是离开吧。” 岚兮冲他眨眨眼,道:“他们向来不与中原人来往,择一方水草隐居避世,神神秘秘的,我很好奇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你不好奇吗?” 即墨云笑道:“既然如此,我们看几眼便走吧。” 倒不是他怕生事端,只是有岚兮在,便当以安全为先。 两人沿着篱笆往里走,那走前头的诺粟姑娘们,突然有一人回头瞧见了他们。 那姑娘呼停了同伴们,自己小跑着向他们而来。 两人驻足,即墨云暗想着她该是来驱赶外人的。 谁知那诺粟姑娘跑到他们面前,竟是笑容可掬地说了一通。 她用的是蜀语,即墨云听得一知半解,猜了个大意,大概是想邀请他们。 他正怀疑自己听错了,岚兮却开口同她交流甚欢,用的也是一口蜀语。 是了,岚兮生于蜀地,又怎么会不通蜀语? 平日里听惯了她说官话,头次听她讲蜀语,软软糯糯,甚是悦耳,等回了山庄,可得让她也教教自己,省得将来她欺负自己听不懂。 岚兮与那姑娘越聊越热络,最后竟姐姐妹妹地互唤起来。 那姑娘似乎是想带他们去哪儿,即墨云刚想问岚兮,岚兮却拉着自己跟那姑娘走,与另外两名诺粟姑娘会合,三位诺粟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岚兮转头对即墨云道:“这姑娘叫梨花,她说他们寨里今天有姑娘出嫁,怕途中车马冲撞,所以设下路障,方便新郎娶亲,现在全村人都在那户人家里庆贺,她问我们要不要去凑热闹。” 即墨云莞尔道:“你自然求之不得。” 岚兮笑道:“但是我们这副装扮却多有不妥,梨花说,要问她的姐妹们借身衣服来让我们换上。” 即墨云微微蹙眉:“要换上诺粟人的衣服,这个……” 他沉吟未决时,梨花又带着他们走进自己家,给岚兮找了套自己的衣服。 不一会儿,姐妹们过来,带了一套合适即墨云的衣服。 即墨云接过衣物,眉心不展,他固然不太乐意换上别人的衣服,但他更不想扫岚兮的兴致。 当下两人被分别推入不同的房间,即墨云本不欲让岚兮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他确信岚兮在隔壁屋里的动静,他在这头都听得清楚,才勉强同意。 岚兮有梨花帮她更衣装扮,即墨云只能自己摸索,忙活了半天,不得要领,穿得不伦不类。 他头遭觉得穿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岚兮换好了衣服,对隔壁道:“云,你好了吗?” 即墨云眉头紧皱:“还差一点。” 岚兮道:“我到外面等你。” 他听见了岚兮走向门外的脚步声,于是匆忙理了理,也跟着出去了。 一出门,眼前便焕然一新,但见一位俏丽的女郎亭亭玉立。 她发缠头帕,绕以五彩细丝,两鬓垂珊瑚流苏以为饰,上着右衽大襟衣,黑缎作底,彩线绣花,窄袖修身。 下着百褶垂地长裙,以彩布拼接而成,耳坠玛瑙,颈佩银牌,手戴银镯,脚着平头绣花布鞋。 她拎起裙子,在那三位诺粟姑娘的簇拥下,轻轻旋转,像彩蝶翩翩起舞,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皓齿丹唇,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奇幻的美丽。 岚兮本与她们相谈甚欢,并未注意即墨云出来,直到姑娘们望着她背后窃笑,她才回头,见他这身打扮,不由捧腹。 即墨云倒是很沉得住气,明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也是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反倒叫她们不好意思再笑话。 岚兮回到他身边,笑道:“你这衣服穿得好奇怪,定是不对,她们才发笑,让我给你整整。” 她扭头向梨花招呼一声,梨花便过来指点岚兮如何调整。 岚兮照着她的话,给即墨云整衣冠,理佩饰,等梨花点了头,她才直起身来,端详了他一番,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你呀,活脱像个山大王。” 即墨云回笑道:“那你岂非成了压寨夫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失踪 这时,外头歌声大作,吹唢呐,弹弦子,欢声雷动,那两位诺粟姑娘急急与梨花说了几句便先走了。 梨花便赶紧唤他们同去,说是寨里开始跳起舞了,要他们千万别错过。 岚兮拉上即墨云,二话不说,便跟着梨花走。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新娘家屋外的广场上,架起了高高的火堆,全村人手牵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火光冲上夜空,映在每个人热情洋溢的脸上,大家都在共享着今晚的祝福。 梨花将两人推入舞圈,岚兮一手牵着梨花,一手牵着即墨云,即墨云的另一手便得去牵一个陌生人,他心中委实不愿,但为了使她不败兴,他只好入乡随俗了。 即墨云仿佛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跳跃的火光迷离了他的眼,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随着舞圈移动而变换,最后都成了一个模样。 所有人都在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一声声,一句句,汇成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 他不会舞蹈,只是单纯跟随人群移动。 他们的欢乐他无法感同身受,他所在意的,仅是手里握着的这只软滑的小手,以及这手的主人。 忽然,他感到掌心一滑,岚兮的手溜出了他的掌握。 他疾手一抄,再牵回她的手,手感却已然不同。 他移眸至她身上,牵着他的依然是个娇俏的姑娘,却已经不是岚兮。 那姑娘冲他嫣然一笑,他心头一惊,立即醒觉,甩手脱离舞圈,四处找寻着她的身影。 “岚岚,岚岚……” 他围着舞圈,一遍又一遍地找,任何一个与她服色相同的姑娘,他都仔细寻过。 他唤着她的名,如石沉大海般,无人回应,甚至那个叫梨花的姑娘,他也没有瞧见。 她到哪里去了? 是混在这舞圈的某个角落与他玩着躲猫猫,还是离开了舞圈,暗里窥视他焦急的模样? 又或者,是他最不愿想的,她遭遇了不测?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一个身影闪入了新娘家里,他飞身尾随,便看见岚兮溜进了人家屋中。 是了,她定是偷偷瞧那新娘子去了,她做事总是这么不着调,他心中暗笑,也跟着她进了屋。 屋中静悄悄地,宽敞的厅堂里不见人影,唯有火塘里的火燃着枯枝,发出哔啵的细响。 即墨云沿着窄窄的楼梯来到二楼,放眼望去,这是一间颇具异族风情的屋子。 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柜一妆台,但布置喜庆,有鲜花红绸为饰,还有各种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作点缀。 一位诺粟丽人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 即墨云寻思,这定然是新娘呆的房间,眼前这位红衣女子自然就是新娘了。 他寻不到岚兮的身影,连忙作揖致歉:“在下寻人至此,冒昧打扰,多有得罪。” 他料定对方听不懂,也不多作停留,便要退下。 谁知那新娘却冲他回眸笑道:“公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即墨云听得耳熟,抬眼一看,这姑娘竟是梨花! 即墨云双眉一轩:“你会说官话?” 梨花起身笑道:“我几时说过,我不会说官话的?” 即墨云脸色一变:“岚岚呢?她刚刚明明来了这里。” 梨花俏皮道:“她刚刚的确来了,可现在也的确不见了。” 即墨云冷声道:“你将她藏到哪儿去了?” 梨花笑道:“想见她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即墨云道:“什么?” “娶我。” 梨花说的很认真,看着不似玩笑。 即墨云一怔,不由嗤笑:“我与姑娘素昧平生,这个条件未免太唐突。” 梨花却道:“其实我们早就见过的,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公子并未注意到我。” 即墨云打量了下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委实记不得何时见过她。 梨花径自说道:“公子忘了,那年武当山上,我随姥姥一起参加松风道人的掌门接任大典,公子当众献剑,宛如天人降世,那时我便对公子一见倾心。” “只可惜,当年我只有十岁,无法表达爱意,这些年来,我对公子是念念不忘,如今我已十七,听闻公子尚未娶妻,早有拜会之心,偶闻公子送剑西来,将路过这里,我便知这是上苍送我的机会,又怎可错过?是以早作了安排,将公子引到此地。” 即墨云冷着脸,立即回绝道:“承蒙抬爱,在下心有所属,无法答应这个条件。” 梨花款款向他走来:“我知道那位姐姐与你情意非凡,我也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我们诺粟人与你们中原人一般,也是三妻四妾,我不介意多个姐妹一起服侍公子,不过,我要做你的正室,等我们成为真正的夫妻,我就把她还给你,公子意下如何?” 她说得诚恳,最后竟想挨到他身上去,即墨云步伐一旋,叫她扑了空。 他退到柜子边,肃容道:“你们诺粟人向来不与中原人往来,想来也不与中原人通婚吧。” 梨花轻轻掠起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优雅地一笑:“这个公子不必担心,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通婚与否,由我说了算。” 她秋波一转,羞赧道:“公子可知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我身上穿的又是什么?” 即墨云当然不知,心下却觉不妥。 梨花自问自答:“公子身上那条腰带,可是我亲手所绣,我们诺粟女子若遇上喜欢的男子,便会绣条腰带赠与男子,公子,为了今天,我已经绣了七年了。” 即墨云一听,看了眼自己的着装,再看一眼对方的打扮,便明白这是新人的着装。 他顿觉浑身不适,将羊毡和腰带解下丢在地上。 梨花却羞红了脸,笑道:“咱们还没喝合卺酒,公子就急着宽衣解带了吗?哦不,我该改口叫夫君了。” 即墨云不好再解衣衫,只是面色如罩严霜:“不知廉耻。” 梨花却笑得灿烂:“我们诺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向来喜欢就是喜欢,不会拐弯抹角,更没有廉耻一说。” 第一百六十章 考验 “眼下你的心上人在我手上,外面又全都是我的人,就算你武功高强,双拳也难敌四手,你可要想清楚,当真要拒绝我。” 梨花语含威胁,面带笑意,盈盈秋波,直送向即墨云。 即墨云冷笑道:“中原人有句话,姑娘可能没听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若抓住你,你说外面那些人,会不会投鼠忌器,反听命于我?” 梨花很是不解,她追问道:“为什么你不答应,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这不够吗?” “更何况,我也没有要你放弃她,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夫君可尽享齐人之福,梨花也可慰藉相思之情,这两全其美的好事,夫君也要拒绝吗?” 即墨云铁青着脸,低斥道:“姑娘请自重,在下绝不可能与姑娘有任何瓜葛,我一心一意,只有岚岚一人而已,姑娘若再逼迫,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梨花咬唇道:“我不信,这世间,怎可能会有男人一心一意只爱一人的?” 即墨云道:“你信或不信与我无关,我只在乎岚岚的下落。” 梨花嗤之以鼻:“好,你要我把她还给你也不难,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真的对他一心一意,我便放了她。” 即墨云蹙眉:“这要如何证明?” 梨花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便先一步下了楼,即墨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警惕地跟着她下楼。 梨花来到厅堂,对即墨云道:“你既对她一心一意,那自是对她无比熟悉,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你也一定认得出来,是不是?” 即墨云笃定地道:“这是自然。” 梨花道:“好。” 她拍了拍手掌,屋外忽有女子鱼贯而入,她们清一色穿着与岚兮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相同的面具,高矮胖瘦也与岚兮一般。 她们步伐一致,手势相近,一个接一个,走到厅堂中列队。 即墨云疾眼一扫,共有五十人,每排十人,排作五行,交错站好。 梨花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中,道:“这里共有五十位姑娘,其中只有一位是你的心上人,只要你能在一炷香里挑出她来,我便相信你对她的情意,你道如何?” 即墨云鄙夷道:“岚岚怎么会听你的话,乖乖站于队列中?” 梨花反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女人总是希望,自己爱的男人,也是一般的爱她,所以但凡有个机会试一试男人的真心,定会不遗余力,乐此不疲。” 即墨云轻轻一叹,岚兮的确没少做过荒唐事,若非她有意配合梨花,又怎会轻而易举地,栽在这不会武功的梨花手中? 他半点异动也没闻见,推想开来,她确然在这其中了。 梨花见他叹气,不禁揶揄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根本就认不出她来,你可得当心了,若你认错了人,不止我会瞧不起你,连她也是要生你气的,她若生了气,还愿不愿意做你的心上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即墨云扫了眼这群蒙面女子,同样的装扮,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面具,光从外表委实难以辨别。 他刚近得一步,梨花立马拦在他面前,道:“诶,你只可远观,不可迫察,以我为界,若你越界,即便认对了人,也是输了。” 即墨云不屑地轻笑:“输了又当如何?赢了又当如何?在下若输了,便会遭姑娘轻视,想来姑娘也不会再缠着在下,在下若赢了,姑娘信了在下的情意,只怕更会对在下死缠烂打,如此一来,在下也不知,到底该赢好还是输好。” 梨花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若赢了,我自然放你们离开这里,绝不为难,我们诺粟人可是讲信义的,你若输了,认不出她来,虽然我也不稀罕你再当我的夫君,但是留在我身边做个奴才,倒还使得。” 即墨云细思之下,顿觉蹊跷,不由笑道:“看来姑娘对我的情意,也没有深到哪里去。” 梨花满不在意道:“公子尽管与我闲扯好了,这半柱香都快过去了,看来公子是要认输了。” 即墨云垂眸,沉吟片刻,忽而叹息道:“其实三妻四妾也是不错,姑娘天生丽质,温柔可人,能与姑娘结为伉俪,倒不失为一桩美事,只可惜我的岚岚生性善妒,却容不下你,不如你另外想个主意,让她能接受你这个好姐妹,如此便可两全其美,你道如何?” 梨花柳眉倒竖,指着他,大为光火:“你!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不是说,你待她一心一意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这世间果然尽是些负心薄幸的男子,你那心上人也是眼珠里糊了屎,才会看上你。” 即墨云闻言,却如释重负般地展颜一笑,道:“她不在队列里面。” 梨花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压平怒火,笑道:“别以为你用激将法便能将她激出来,你要知道,她既然是你的心上人,便能体会你的用意,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请轻易上当的,或许她正站在这些人里,看你的笑话呢?” 即墨云道:“姑娘不必多言,岚岚是什么性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姑娘可以揭露谜底了。” 梨花再三问道:“你敢肯定?” 即墨云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梨花绷紧了俏脸,举手作鼓掌状:“公子若是不改了,我便命她们摘下面具,若公子错了,这后果可就可想而知了。” 即墨云从容一笑:“姑娘请便。” 梨花拍了拍手,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即墨云。 随着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摘下面具,即墨云的脸色却始终不变,她便知对方胸有成竹,自己的伎俩没能瞒得过他。 直至最后一个女子露出面孔,她的俏脸骤然一松:“算你过关了,她的确不在里面,不过,她也不在这里。” 即墨云点头肯定:“她的确不在这里,否则,依她的性子,听了我方才的话,无论真假,都定然坐不住,非冒出来骂我一顿不可。” 梨花捧腹,笑得前俯后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闯关 梨花道:“岚姐姐的确是这么个性子,对自己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她总会竭力维护,对有负于她的人,她纵然伤心也必定决绝,敢爱敢恨,提得起又放得下,这就是她的脾性,有她这么个娘子,公子往后的日子可就热闹了。” 即墨云闻言,不禁刮目相看:“敢问姑娘是何人?与岚岚是什么关系?” 梨花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你只是过了我这一关,等解了其他人的难题,再来认识我也不迟。” 即墨云如醍醐灌顶:“看来,这是梅家对我的考验了。” 梨花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即墨云,即墨云展开一看,却是一首诗。 其字迹遒劲,力透纸背,即墨云暗赞“好字”。 梨花道:“岚姐姐的下落,就在这首诗里,你什么时候解出来,便什么时候见到她。” 梨花说完又拍了拍手,诺粟姑娘们又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屋去,梨花最后一个退出,至门口,又不由倚门回首,掩唇窃笑。 这梅家的女婿果然是不易做的,即墨云暗暗抹了把额汗,不知这底下还有多少幺蛾子,但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当下,他细细读起那首诗,诗曰:雪落村东待娥娇,天晚身孤雪渐消。多情总为无心恼,照水明月万古悄。 这是一首打油诗,描写了一个男子在村头东面等待情人,但直至天黑雪停,积雪开始融化,都没有等到女子。 男子不禁感概自己自作多情,一片痴心如水,将明月装在其中,却始终得不到明月的回应。 诗意通俗易懂,这该不会是想暗示他,如果他解不开这个谜题,就只能落得个照水明月的下场吧? 他一句一句读,一字一字推敲,这字谜诗的解法,无非增减,谐音,象形,会意几种。 他虽不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但也是自幼熟读诗书,每年元宵,庄中闹起猜灯谜的游戏,他偶尔兴起,也会参与一二,所以细敲之下,眉目渐现。 雪落村东,村东为寸,雪落其上,是个寻字。 天晚身孤,身孤即无双,双即是二,天字无二,是个人字。 情字无心便是青,照水明月万古悄,水月古,合起来是个湖字。 这首字谜诗,一句得一字,连起来便是:“寻人青湖。” 沉香一柱随风灭,袅袅余烟暗送香。 “岚岚身在一个叫青湖的地方?” 即墨云极尽思考着来时的光景,他记得这里依山傍水,傍的似乎就是个湖泊。 他想了想湖泊的方位,提起挂在墙上的一盏风灯,赶往那个叫青湖的地方。 湖边并不是一个难找的地方,他凭着印象往地势低的方位走。 此地有人居住,早就僻出了去湖边汲水的道路,只要方向不错,沿着小道必能找到湖泊。 果然,他越走植被越茂盛,虫鸣鸟啼渐渐可闻,映着星光,前面那闪着粼粼波光的不是水是什么? 即墨云迫近湖边,飞身而起,须臾而至,湖边青草繁茂,这便是青湖吗? 环顾四面,四下安静,不知岚兮会身在何方? 一点火光似天星,藏在草丛里,将他视线吸引。 即墨云俯身在地上捡了根较长的树枝,拨弄着及膝杂草走近。 那火光是一盏灯,灯前的草被拔个干净,露出一片空旷的泥地。 泥地上画着一个九宫格,有的格子里放了石子,有的格子里没有石子。 即墨云数了数每个格子里的石子数目,第一行第一列有六枚石子,剩下两列空白。 第二行第一列为空白,剩下分别是五枚和三枚石子。 第三行第一列有两枚石子,第二列有九枚石子,第三列则空白。 即墨云一见便明白这是个填数游戏,美人计是第一关,解字谜是第二关,那么这道题便是第三关了吧。 即墨云暗暗松口气,若只是填几个数字,倒是容易得紧。 这九宫图对不通术数之人或许困难,但于他而言,却是半点也不陌生。 只因,藏剑楼底层所设的机关,正是以这九宫之法为根基布置的。 当下他以树枝为笔,在空白处填入数字,使其无论纵横斜角相加皆为十五,那填入的数字分别为一、八、七、四。 即墨云填完了数字,却又不解其意,这里又无人来验一验他算得正确与否,即便错了也便错了,这样岂非失了意义? 不对,这几个数字背后定有深意。 他仔细想了想,莫非这数字背后也隐了地名? 这附近难道有个地方叫一八四七? 不对,这么古怪的名字,想来不可能,那么是距离? 这倒是有可能,他开始把这几个数字相加,一共是二十。 二十里?还是二十步? 他回头看了看,沿湖畔回走二十步,他方才便是打那儿来的,并未发现异常,那么便只能向前走二十步。 若是错了,该不会真要走上二十里吧? 他一面盘算一面往前走,心中计着步数,到二十步止,也没有发现异样。 看来对方是想试试自己的轻功了? 只是无人计时,也无人比较,更不知这二十里的终点在何处,这题出的岂非太潦草了些? 正在即墨云百思不得其解时,耳边“嗖”地一声,飞出一只冷箭。 即墨云也不知自己这一路受过多少暗算,这一支小小的冷箭,又怎可能伤得到他? 他只是腾空一翻身,这箭便射进了湖泊里。 即墨云顺着那冷箭的方向,找到了箭源处,那是一张特殊改制过的弓弩,有半截埋在泥土中,想是自己方才踩到地下的机括,所以引得冷箭自动发射。 对方是算准了二十步的位置,设下陷阱,难道这便是第四关了? 那接着呢,这没头没尾猜哑谜一般,要到何时才算个完? 正在头疼时,忽地心念一动,他又走到那二十步的位置。 即墨云举起风灯,观察了一翻,却见其中几株草已经蔫了。 他猜想必是动了草根,当下伸手去拔,没多用力,便连根带起。 这底下果然埋了些物什!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现身 即墨云用鞋底刨了刨,那物事便露了出来,俯身一捡,乃是一块白布,再底下便是一个疑似机括的铁片。 想来,这便是控制那弓弩的所在。 即墨云拍开上头的泥土,展开一看,不由黑了脸,这上头写的是:欲知下一步,且在箭中央。 换言之,刚刚射出的那支箭里,藏了接下来的考题! 即墨云抬眼望去,茫茫湖水,却要上哪里捞箭去? 哎…… 他长长叹了口气,梅家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难怪岚岚的性子古灵精怪,原来是家风如此,这却如何是好? 难道真要跳到湖里慢慢寻去? 亦或是兴师动众买船雇人来捞? 他耳聪目明,已察觉到不远处的草木后有人藏匿窥视,心知对方是想考察自己的表现,若选了后者,岂非显不出自己的诚意来? 即墨云望湖兴叹,只得放下风灯,去了鞋袜,姑且下水寻寻看吧。 他前脚刚迈进水里,后边便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呼喊道:“云,你别下去,他们耍你的,箭里面什么都没有!” 声音由远及近,是岚岚! 即墨云喜出望外,连忙退回湖岸,冲着声源跃去。 岚兮连奔带跑扑进他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岚兮喘着气,后怕道:“还好你没有真的跳到湖里去,否则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怎生是好?” 即墨云拍着她的背,笑道:“我的水性哪儿有这般差,最多就是变成落汤鸡而已。” 岚兮离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冲着林深草长处,扯开嗓子喊:“我讨厌死你们啦,早知道你们这样欺负人,我才不听你们的呢!” “哈哈哈,你看看咱家岚岚,还没过门呢,就一心维护着人家,你们说说,我就写了句玩笑话,哪里过分了?” “对啊,咱们可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啊,就因为一句玩笑,便将咱们通通讨厌上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亏你打小我便疼你,简直伤心。” “你们两个再多嘴,就不只是遭人厌了。” “姐姐的心早就随人家跑啦,这许久不见,认出我的第一眼,便是冲我翻白眼,你们说,我这委屈哪里说去?” “哎呀,你们别再说了,否则岚姐姐可真要生气了。” 五个声音,五个人,一个粗犷,一个高亢,一个斯文,一个稚嫩,还有一个,刚刚才听过,是梨花的声音。 他们从树上跳下,从草丛钻出,渐渐靠近湖畔。 这第一个人,眼似铜铃,满脸胡渣,虎背熊腰,大步流星,与即墨云印象中,梅家那一贯温文的气质很不相符,梅花坞里这样的人物并不多,此人当是身在行伍的梅吟羲。 这第二个人,锦衣华服,双目不大却炯炯发亮,怀里揣着个掌心大小的金算盘,走起路来满是金珠叩金珠的闷响,很是财大气粗,这样的人,吟字辈里也只有梅吟芝一人而已。 这第三个人,轻袍缓带,举止稳重,儒雅从容,器宇不凡,吟字辈里这个年岁,又有这番气度的,也只剩梅吟修了。 这第四个人,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劲装,活泼可爱。 即墨云一眼便认出他便是那个乔装老叟的少年郎。 那少年背着梨花,不住抱怨:“表姐你也太重了,该减减肥啦,不然你就自个儿学武功去,别总使唤人背你。” 吟字辈里只有一人比岚兮小,正是她的胞弟,梅吟歌。 梨花不服气地嗔道:“哎呀,你又想吃竹笋炒肉了不是,仔细我告诉岚姐姐,让她揍你。” 她不说话还好,一听她这样说,梅吟歌双手一松,梨花便一下跌坐到草丛里,摔了个屁、股开花。 梨花忍疼站起,追着梅吟歌道:“你这小坏蛋,给我站住,哎呀,岚姐姐,他欺负我,你倒是帮我做主呀!” 梅吟歌早跑得远了,还不住回头做鬼脸气她:“抓不到抓不到,气死你气死你!” 梅吟羲低吼道:“吵什么吵什么,咱们是来看妹夫的,又不是看你们耍活宝的,要闹回家闹去。” 遭他这劈头盖脸一番斥责,梅吟歌与梨花皆不敢不收敛。 他们对视一眼,一个吐舌头,一个扮鬼脸,又扭过头,不去看对方。 梅吟芝劝解道:“不过是小孩家家,好好说话便是,你吓他们做什么。” 梅吟羲颇觉冤枉:“二哥,他们哪里是小孩家家啊,这一路上行了多久,便闹了多久,活脱两个混世魔王,吵得我头都裂了,不吼一声,他们能消停吗?” 梅吟修道:“好了,这些琐事推后再说,还是先来见见白云公子要紧。”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插口,众人的注意力便都回到了即墨云身上。 这梅家的一众兄弟姐妹,虽然不都是同胞手足,但感情甚笃,不分彼此。 因而以梅吟川为大哥,依次排序称呼,大家都叫惯了。 即墨云已然看出,梅吟修的年纪虽然在他们之间并不是最长的,但无疑是最俱威信的。 换言之,只要梅吟修承认了他这个妹夫,那他与梅家吟字辈子弟的关系,便算过关了。 众人在即墨云面前立定。 梅吟修作揖道:“我兄弟几人受了公子的好意,特来相谢,想着藏渊山庄应有尽有,我等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是以各自想了个游戏来供公子娱乐,也不知公子可否尽兴?” 即墨云还没开口,岚兮已抢着斥道:“三哥,你是怎么做到把这种欺负人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果然官字两个口,三哥这侍郎大人当久了,官威是立起来了,人品却不知丢哪儿去了。” 梅吟芝微微蹙眉道:“岚岚,别这么没大没小的,我们做哥哥的怎么会害你,想靠一点东西就收买我们,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岚兮不解道:“拿东西收买你们?云,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即墨云,满眼困惑,即墨云暗叹,世人皆说礼多人不怪,看来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 梅吟歌跳到岚兮身边,挽起她的胳膊,解释道:“姐,就是我这未来姐夫背着你,给梅家上上下下都送了礼,我收到的是一把寒水匕,我可喜欢啦。”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过关 梅吟歌说着,从靴子里抽出那把匕首,寒光凛凛,晃得刺眼,确然难得。 “姐,你瞧,多好的一把匕首,冲着这个,我就不计较他说我卖劣酒啦!” 这最后一句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对即墨云说的。 即墨云又暗自一叹,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将小舅子给得罪了,好在有礼物折罪,还不算太坏。 梅吟羲也对即墨云笑道:“我也是,你送的那把雁鸣剑我很是喜欢,你这个妹夫我是认定了,若有谁敢来挖墙脚,我第一个揍他。” 梅吟芝轻踹了他一脚,梅吟羲立即醒悟地住了嘴。 岚兮感概万千,她深知即墨云并不喜欢这些礼尚往来的繁文缛节,更不喜欢与人攀亲道故套交情。 这些事平时都是徐典盯着主动打理的,今番为了她,背地里操持这些,讨她家人欢心,是爱屋及乌,想与梅家相处融洽。 可是,这帮人不理解他的苦心便罢了,还联起手来刁难他。 岚兮思来想去气不过,瞥见身边的梅吟歌,便一把拧起他的耳朵来:“你这小鬼,还知道他是你姐夫呀,那你是怎么捉弄他的?” “往他面里可劲儿加盐巴和辣椒,还拿盐水给他喝,瞧你跟着你师父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不止武艺不精,还一点礼数都不懂,这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掉大牙,说梅家管教无方。” 梅吟歌推搡着岚兮,“哎哟哎哟”地直叫疼。 “柿子捡软的捏,姐,不带你这样的,主意是三哥出的,你却针对我一人,这不公平,喂,你们别光看着不管啊,姐姐的胳膊又往外拐了,你们还不帮我,哎哟,快放手,耳朵断啦!” 梅吟歌连呼救命,梨花在一旁小声劝道:“岚姐姐,你放了他吧,他看着好疼啊。” 即墨云握住岚兮的手,柔声道:“岚岚,住手,你这样真会把他的耳朵捏坏的,他可是你弟弟。” “我当然知道。” 岚兮扁了扁嘴,放了手,轻声一哼:“我只是太生气了,没想伤害他。” 梅吟歌得她放手,逃也似地蹦到三位哥哥身后,只露出个脑袋来张望。 即墨云拉住岚兮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不过,这些事是我自愿做的,办得不妥,惹恼了你几位兄长,也是我的不是,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人,又怎会不为你着想,存心为难我呢?” “只是,他们都太在意你,希望我值得你托付终身罢了,你若了解他们的苦心,便不会觉得这般生气,毕竟,于他们而言,我现在的确还是个外人。” 岚兮顿觉鼻酸,紧握住即墨云的手,喉头微微梗塞:“可是,你自己呢?你什么都为我想,为他们想,怎么就没有为自己想呢,他们使了这么多法子耍你,你就当真一点都不生气吗?” 即墨云修长的手指掠过她的眼角,带去些许湿润,他扬起唇角,笑如暖阳:“岚岚,你的兄长们肯考验我,正是对我的信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生气?” “云……” 岚兮动情地埋进他怀里,轻声啜泣起来。 即墨云慢慢顺着她的秀发,对着梅吟修等人含笑点头:“几位公子请稍后,待岚岚平复之后,我自会给各位一个交待。” 梨花咬着食指,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小声嘀咕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岚姐姐会这么喜欢他了。” 梅吟歌冷不防在她身后道:“喂,你可别打我姐夫的主意,不然小心我扁你。” “你!” 梨花恼火地追着梅吟歌打,吟歌自然不能叫她追上,两人打闹着,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梅吟羲苦着脸对两位哥哥道:“我看这也差不多了吧,瞧岚岚伤心的,我都跟着心疼了。” 梅吟芝对梅吟修低声道:“三弟,我看即墨云这性子能屈能伸,为了岚岚肯吃苦受委屈,将来必定不会欺负岚岚。” “再说,岚岚这种脾性,平日对我们都是没大没小的,在他面前,却温顺得跟只小绵羊似的,这天底下能镇住她的人不多,即墨云的确是最佳人选。” 梅吟羲又开口帮腔道:“是啊,三哥,咱们也闹够了,别为难这未来妹夫了,否则岚岚可真会记恨上咱们的。” 梅吟修笑笑道:“这叫周瑜打黄盖,一物降一物,即墨云的人品,心性,家世,武艺,学识确然都不错,更重要的是岚岚自己喜欢,爷爷和四叔四婶也喜欢,他这个女婿早已是板上钉钉,我们几个,纯碎是没事来找乐子的。” 梅吟羲大笑着拍了拍梅吟修:“这梅家上上下下都被他收买得差不多了,还有谁会不喜欢他吗,前几天,我还瞧你捧着那张《万壑松风图》爱不释手,你呀,人前装清高,人后偷着乐,岚岚说的不错,文官果然都有两张嘴。” 梅吟修咳嗽了声,瞪了他一眼,梅吟羲只好收敛,对梅吟芝道:“二哥你说,我可有说错,还有二哥收到的那个玉……”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梅吟芝捂住嘴:“你少说两句吧,只会冲锋陷阵的莽夫,真亏你远离朝堂,否则,三弟还不知要被你这张嘴,怎生牵连呢。” 他们这头吵得热闹,岚兮那头也哭好了。 她收拾好情绪,擦干了眼泪,对即墨云道:“云,我想好了,他们要是再出馊主意戏弄你,我就带着小侄儿、小侄女们到处撒野,让他们一个头两个大,看看谁还有工夫想这些鬼点子。” 梅吟羲听了,第一个跳出来叫苦道:“岚岚,你可千万别干这种事,自打两年前,锦文锦武见了你这小姑姑后,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打都打不怕,一口一个小姑姑说,你要是再给他们灌迷魂汤,我这做爹的可就威信全无了。” 梅吟芝遮着嘴偷笑,猜到岚兮必是将四弟小时候干的蠢事,告知了他那双儿女。 不对,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若是惹得岚兮不痛快,回头祸害他的儿女可怎生是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同行 思及此,梅吟芝连忙站出来道:“岚岚,你别激动啊,谁说我们要为难他的,他可是我们梅家千挑万选的好女婿,我们喜欢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捉弄他呢?” 梅吟修也站出来道:“是啊,岚岚,你可是杞人忧天了,我们这趟出来,是专程来迎接我们这未来妹夫的,如不出我所料,爷爷在八十大寿上,定会昭告武林,公布这个喜讯,你们小两口,很快就能成亲了。” 岚兮一听,不由破涕为笑:“吟修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梅吟修笑道:“你是我们几个最心爱的小妹,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 即墨云早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去,眼下听梅吟修这般说,更是欣喜若狂。 他连忙上前,作揖相谢:“多谢几位兄长成全,即墨云感激不尽。” 即墨云说完,一揖到底,梅吟修抬手扶起他:“妹夫这般说可是见外了,你若不弃,以后我们便唤你一声云弟了。” 即墨云喜上眉梢:“承蒙三哥抬举,即墨云求之不得。” 众人哄堂而笑,岚兮喜极而泣。 梅吟芝见了,嘲笑道:“你瞧瞧我们的岚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梅吟羲嚷道:“跟孩子似的怎么啦,在哥哥们眼里,岚岚永远长不大,永远是哥哥们的小岚岚。” 他说完,又压低嗓子,悄声问岚兮:“岚岚,你外公酿的百花酒还有没有,等回头再送我两坛可好?” 岚兮欢声道:“有有有,等我回了滴翠谷,便找人给你送去。” 梅吟芝冲着远处那玩闹的两人,高声喊道:“喂,你们两个快些回来见过姐夫。” 梅吟歌远远听了,几下纵跃又翻了回来,凑到即墨云身边,甜甜地唤道:“姐夫。” 岚兮对即墨云道:“这是我胞弟梅吟歌,便是那个在酒寮戏弄你的小老头儿。” 梅吟歌嘻嘻一笑,道:“姐夫,在酒寮捉弄你时,你没与我计较,我便已把你当作姐夫了。” 即墨云微笑着点头道:“早听说洛鬼侠择徒甚严,吟歌天资聪颖,将来必能成才。” 梅吟歌听得他夸,摸着脖子,腼腆地笑了。 梨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弓下身喘了半天。 岚兮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小姑母的小女儿李延秀,小名就叫梨花。” 梨花歇了半晌,终于直起腰来,道:“表姐夫好,方才戏弄姐夫,全是吟修表哥的主意,你若要怪,可千万别怪我呀!” 即墨云拱手道:“表妹好。” 梅吟羲探头插口道:“诶!还有,那张弓弩虽然是我布置的,但主意也是三哥出的。” 岚兮笑道:“这是我四哥梅吟羲,小时候还背过我上树掏鸟窝呢。” 即墨云作揖道:“久闻四哥声震边关,军功显赫,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梅吟羲笑得合不拢嘴,摆了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想当年敌军来犯,我军被困……” 他这面才刚说上,梅吟芝已将他推到一边,主动说道:“在下梅吟芝,梅家老二金算盘说的便是在下,现于两广经商,妹夫他日若来两广游玩,可要记得光临寒舍盘桓数日。” 即墨云作揖道:“二哥若得空,也请一定来藏渊山庄小住几日。” 梅吟修道:“好了,都客气完了,走,咱们回寨子里喝两杯去。” “那还等啥,快点儿走!” 梅吟羲一听可以开怀畅饮,高兴得哼起山歌,大步走在前头。 梅吟芝和梅吟修领着余人回寨子里去。 岚兮挽上即墨云,快乐地跟在他们后头。 梅吟歌和梨花依旧打打闹闹。 众人回到寨中,在大棚下喝了几碗酒,便被梨花拖着加入诺粟人的舞圈。 此刻的即墨云,心境已不同方才,他的左手边是岚兮、梨花、梅吟歌,右手边是梅吟羲等三兄弟。 他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是融入其中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他和岚岚祝福。 他温情脉脉地移眸看向岚兮,只觉今晚的她,亦是格外动人。 这夜过后,一行人便一起出发前往梅花坞。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前一辆由梅吟羲驾车,里头坐着梅吟修和梅吟芝。 岚兮想起到柳承儒,缠着梅吟修询问他的近状,得知他暂且在梅吟修手下作个小差役,这才放了心。 梅吟修说,他原本也想跟着来梅花坞,但刚派了差事就告假,毕竟不妥,于是便没应允。 梅吟修还带了柳承儒的一封信来给岚兮,信中道尽感激与思念,看得岚兮又是高兴又是伤感。 后一辆马车仍是何慕生驾驭,车厢里坐着即墨云、梅吟歌,还有梨花。 这两人在即墨云面前倒不敢太放肆,彼此间不能胡闹,便将好奇心都放在了即墨云身上。 两人缠着即墨云你一句我一句,问东问西。 即墨云本好清静,但摊上这两个小鬼,也只得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作答。 两人说到荒唐事,常引得即墨云忍俊不禁,就连外头驾车的何慕生听了,也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三天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梅花坞。 梅花坞位于阆州东北面的高山山腰,此山多河谷,湖泊,草木丰盛,怪石嶙峋。 马车沿着山脚蜿蜒而上,一路上遇见不少提前上山拜访的江湖人士。 他们见了驾车的梅吟羲,便知车厢里坐着的不是一般人,前后左右纷纷聚集过来套近乎。 梅吟羲等人也不好相拒,只得停下车,与人客气一番。 岚兮仍同即墨云坐于一车,车厢里还有梨花表妹。 表姐妹俩许久不见,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偏生用的是蜀语,即墨云听不懂,只得两耳一关,手不释卷。 此刻见得马车停下,岚兮一听外头嘈杂,便知是哥哥们让人给缠住了。 眼下已是午后,他们这一唠嗑也不知道要耽误多久,于是掀开车帘一角,让何慕生越过他们。 迎面有三条岔道,主道宽敞,人马也最多,左右两条则略为窄小。 何慕生本要随着人流走,岚兮却指点他往左边拐,何慕生以为是走的捷径,便依言驱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外公 梨花却知道那是通往玉雪居的路。 玉雪居顾名思义,便是温如玉和梅傲雪的栖居之地,里头住着的自然是他们一家。 岚兮这是要带即墨云先见过自己父母了。 想到这里,梨花不由失笑:“羞羞羞,岚姐姐迫不及待,要带夫君去见爹娘啦。” 即墨云见她指了条偏路,心中便料到了几分,听得梨花这么说,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 他虽然早有准备,但仍有些忐忑,初次拜见岳父岳母,可不能失了礼数,礼物是早就奉上了,也不知,是否合二老心意。 他整了整衣冠,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仍叫岚兮看出了他的紧张。 岚兮握住他的手,道:“我爹娘待人最随和了,你别紧张,再者,他们早认了你这女婿,只差见这一面而已,你又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即墨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这话是这么说,但越是在意,便越无法自在。 他在意岚兮,自然也在意她的家人,他不止想做好,更想做得完美。 他早已差人回山庄,命徐典备了聘礼,估摸着这两日也该到阆州了。 他本想与徐典会合之后再上门求亲,但架不住梅吟修等人怂恿,便先一步来了梅花坞,也不知这样可有不妥。 眼下,他的脑海里,正翻来覆去地演练着面对岳父岳母时的表现,言行举止,皆细细捋了一遍。 即墨云觉得,这是他走过的最快的一段路了,因为他只演练了三遍,车便停下了。 何慕生下了马车,掀开车帘。 梨花,岚兮,即墨云依次下车。 玉雪居掩映在苍松翠竹间,待冬月下了雪后,白的琼花,青的松竹,相互呼应,十分雅趣。 玉雪居的正门前有一段石阶,正门上的牌匾,以行草书着“玉雪居”三字,笔力苍劲。 即墨云猜测这九成九是梅傲雪的手笔。 似是听见外头的车马声,众人还未叩门,正门便先打开了。 这开门者令众人都大吃一惊,正是徐典! 何慕生见了是他,惊喜交加,不由奔上前去:“徐叔,你怎么这样快便到了,我还以为,你得过两日才到得了呢。” 徐典只冲何慕生点了点头,便向着即墨云迎去,挤眉弄眼地唤了声:“庄主。” 即墨云便知他有隐情,两人踱到一旁,岚兮本要跟去,却又见得一人走出门来,却是梅吟川。 岚兮不禁喜道:“吟川哥哥!” 她三两步迈到他跟前:“吟川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会在聚英堂招待客人呢。” 梨花见得是梅吟川,也跟着围了过去。 徐典轻声对即墨云道:“我收到庄主的命令,便带着聘礼,快马加鞭赶来梅花坞,昨天到了阆州,本想先等着庄主,不料今儿一早遇上了梅长公子。” “长公子告诉我,庄主今日将绕过阆州,直接前往梅花坞,于是我便请长公子引路,盼着恰好能同庄主会合,谁知长公子竟直接带我来了玉雪居,说是庄主一定会先来这里,这到了门口总不好不进去,进去了总不能不说事,于是我便自作主张,代庄主提亲了。” 即墨云一听,立问:“如何?” 徐典愁眉苦脸道:“什么如何,看都没看,聘礼压根儿不收。” 即墨云的心跳陡地漏了一拍,继而又恍然大悟:“是了,这聘礼本该由我亲手奉上才是,只由你出面,的确显不出诚意。” 徐典擦着汗道:“庄主,不是这个原因,是……哎!” “庄主不是早命人备了礼物先来打点了吗,我也是方才才知,给梅四爷夫妇的那些礼物全被温老爷子给……丢了,当然送给温老爷子的礼物就更不用说了。” 即墨云眉心紧锁:“你的意思是,温老爷子此刻就在这里?” 徐典目露同情之色,点了点头:“庄主,话不多说,那个……进门小心。” 徐典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递给即墨云,即墨云伸手刚要接过,围墙后忽而有人声若洪钟地喊道:“那姓即墨的小子怎么还不进来,莫不是他知道我在这儿,吓得不敢来了么?” 这说话的当然就是温世庭。 “外公,你也在这儿吗?” 岚兮听到外公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奔进玉雪居找他。 即墨云将木匣推回给徐典道:“先收好,回头再给我。” 徐典刚收好木匣,墙头上突然蹿出一道青影,二话不说便冲即墨云砸去。 即墨云退后一步,与那青影缠作一处,在场的除开梅吟川,无人看得清,那一青一白的两道影子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们只知道二人必在打斗,但眼里晃动的皆是残影,直令他们眼花缭乱。 何慕生很想上前去帮忙,徐典忙将他拉到一旁:“连我都插不上手,你还是省省吧。” 须臾之后,两道影子才各自分开。 青衣老人站得挺直,即墨云却连退三步,他以右手按住左肩,轻轻咳嗽。 方才他拆解了七招,躲了十三招,一招险似一招,最后只剩躲的份,再无拆解的余地。 至第二十一招,无论如何躲也躲不过,只好生生挨了一掌,想不到只是微微一麻,并无重伤。 他立知温世庭的功力是何等的深不可测,如此疾速之下尚能收放自如,拿捏精准,此等功力远非自己可及。 那青衣老人鹤发童颜,立如松柏,双目灼灼有光。 他双手叉腰,不屑地对即墨云道:“切,我只道岚岚看上了什么人,这身功夫差劲至极,如何保护得了我的岚岚?” 梅吟川开口笑道:“这世间能接住老爷子二十招的人,可不多见,更何况还是即墨庄主这样的年轻人。” 即墨云躬身向二人施礼,道:“大哥不必为我开脱,我的确武艺不精,若非外公手下留情,我这条小命,早就悬于一线了。” 温世庭听他这么唤自己,不禁暴跳如雷:“外公?啊呸,这也是你小子叫的?小子,我告诉你,我可没答应将岚岚嫁你,光梅老头中意你可不算,过不了我这关,打死你,我也不答应你们的婚事。” 第一百六十六章 挑战 岚兮奔到围墙后见不到外公,又跑了回来,听到外公这番话,不由跺脚气哭了:“外公,你可知道他是谁,你为何要这样欺负他?” 温世庭吹起雪白飘逸的长须道:“我管他是谁,但凡想抢走我宝贝岚岚的,都得先吃我几拳再说。” 他回过头,又指着即墨云道:“这里有岚岚护着你,我不好下死手,即墨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走?” 即墨云作揖道:“还请外公带路。” 温世庭简直抓狂:“都说了不许喊我外公,小子你跟我来,我要狠狠揍你一顿。” 岚兮听了,急忙便要上前拦阻,梅吟川按住她的肩,冲她摇了摇头:“这一关,他总要过的。” “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即墨云已随温世庭一前一后去得远了,岚兮便是想跟去,也不知他们去向何方。 梅吟川又道:“岚岚,你许久没回来,该先去看看你爹娘才是,还有爷爷那,他老人家也想你想得紧。” 岚兮泄气道:“我知道了。” 梅吟川又宽慰了一句:“你放心吧,你外公若想伤害他,方才就不会手下留情了,相信自己的眼光,即墨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微微扬起唇角,对她笑了笑,从他的笑容里,岚兮看到了他洞若观火般的笃定。 这样的笑容给了她安定,令她不自觉地也扬起了唇角。 梅吟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与徐典等人打个招呼,便散步着离开了。 众人只看见他俊逸出尘的姿态,却看不见他于那苍松翠竹间,顷刻消逝的上成轻功。 一个女声骤然响起:“你们几个,也别杵在那儿啦,唉哟,都是被我那老爹整的,到现在都还没吃午饭,这会儿天色又不早啦,只好午饭晚饭一并解决了,岚岚,快进来吃饭。” 众人被这娇滴滴的声音所吸引,皆扭头看向门口。 但见一位美貌少妇,扶着云鬓,倚在门口,妖娆地扫视着他们。 岚兮一看见她,便立即喜笑颜开,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甜甜地撒娇道:“娘,岚岚好想你呀。” 那美貌少妇正是岚兮的母亲温如玉。 梨花见了,也蹦跶过去,笑唤道:“小舅妈好,许久不见,小舅妈又变漂亮了。” 听得人夸,温如玉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 她忙止住笑,点了点眼角,道:“梨花这张嘴,永远都是这么甜,我家岚岚要是有你一半伶俐便好了。” 徐典领着何慕生来向温如玉问好,温如玉招呼大家走进花厅用餐。 花厅门口,迎面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 他一眼便看见了女儿,暖暖地笑道:“岚岚回来啦。” “爹!” 岚兮许久不见父亲,竟惊觉他的两鬓多了许多白发,她走上前去拥住他,不禁悲从中来:“女儿不孝,未能常伴左右,叫爹爹挂心了。” 梅傲雪时年四十有七,白面微须,目光和善,遇事皆是一副“皆可”的神情。 他最受不得女儿这眼泪汪汪的模样,忙推了推她,道:“我和你娘好着呢,你少操闲心,快出阁的人了,还总爱哭鼻子,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害臊。” 温如玉碰了碰发酸的鼻尖,嚷嚷道:“吃饭啦,吃饭啦,这些个肉麻话,回头关起门来再说个够,大庭广众的,也不怕人笑话。” 她请徐典和何慕生进厅用饭,道:“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二位可不要嫌弃才好。” 徐典和何慕生赶忙作揖相谢,徐典道:“夫人实在太客气了,我们只是下人,得四爷和夫人不弃,已是感激,又怎敢造次?” 梅傲雪也伸手请道:“什么下人,进了这里的便都是客人,大家边吃边聊,否则饭菜都要凉了。” 众人客气一番,进了屋内,围桌分宾主坐下。 酒足饭饱后,梨花自去寻她娘亲,温如玉则吩咐小厮打扫了几间厢房,给徐典和何慕生歇息。 岚兮腻着爹娘,将路上吃的苦头尽数告知,将即墨云的好,添油加醋夸了再夸,惹得二人既心怜又好笑。 待闲话叙尽,天早已黑了。 岚兮回到房中,沐浴更衣,洗尽风尘,换上新装,丫鬟小晴送了夜宵进来。 岚兮连忙向她打听即墨云的下落,小晴只是摇头。 瞧她那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岚兮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便让她出去了。 岚兮躺在床上,两条腿架得高高的,十根手指翻来覆去地交缠摆弄,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天都黑了,折腾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外公不会真把他给怎么着了吧? 她这面胡思乱想,提心吊胆,却不知即墨云已经回来了。 即墨云回来的方式很特别,他是被温世庭提溜进玉雪居的。 因为他已烂醉如泥,不辨东西。 温世庭抱怨了他一路,酒量不行还非要死磕到底,连累他一把年纪,还要连扶带拖地送他回来。 他突然想起梅吟香的好处来,也只有他的酒量,能与自己一较高下,只可惜那孩子…… 哎…… 所幸,即墨云也有令他欣赏的地方,那就是即墨云即使醉了酒,一心也只想着自己那可爱的外孙女。 他口口声声唤的都是她的名字,冲着这点,就足以使温世庭行好心,没把即墨云扔在酒窖里。 不过现在,温世庭已经困了,人已带到玉雪居,他便不想再管这只醉虾了。 于是他随便把即墨云丢在某个旮旯角里,便自顾自地跑回房里呼呼大睡。 即墨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踉踉跄跄地到处乱闯,逢人便逮来问问:“岚岚在哪里?” 那些个被他逮住的小厮,陡见了这么个醉汉到处找自家小姐,只道他欲行不轨,想出手制服,却遭他左一拳右一脚,摔得四仰八叉。 有个机灵的小厮便瞎指了个方向,待逃脱了便去寻主人。 他才刚拐过墙角,便撞上了梅吟歌,忙将此事禀告。 梅吟歌笑嘻嘻地让他别说,交给自己就成了,然后便将小厮打发了。 梅吟歌早猜到那人是谁了,因为他刚回来时,便看见外公颇具醉态地推门回房,大老远就酒气扑鼻。 梅吟歌寻着了即墨云,连拖带拉,连哄带骗,把他拽到了姐姐住的院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宿醉 梅吟歌指了指岚兮的房间,拍了拍即墨云的肩头,笑道:“姐夫,小弟尽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啦。” “多谢兄台!” 即墨云醉醺醺地朝他一拱手,眼睛都快眯成线了,他果然醉得不清,连梅吟歌都没认出来。 梅吟歌很想跟去看看,但一想到被岚兮发现的下场,便觉得耳朵疼,于是作罢。 横竖明儿一早,消息也会传得满天飞,他只管先去睡大觉就好了。 即墨云三步一趔趄地走入院中,胡乱拍着门。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重过一下,他门没敲对,却把岚兮吵得开门大骂:“谁呀,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啊?” 话刚脱口,又立即转怒为喜:“云!你回来啦!” 即墨云迷迷瞪瞪地扭过头,见了岚兮,糊里糊涂便迎了上去。 岚兮伸手要去扶他,他却挥手斥道:“别碰我!” 岚兮焦急道:“云,是我啊,你看清楚,你怎么会喝得这么醉,外公到底灌了你多少酒啊?” 即墨云伸出食指和拇指,用力撑开自己的眼皮,凑眼努力去瞧了瞧她。 他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忽地满眼放光,喜得说话都含糊了:“岚岚,我可找着你了,你叫我好找,岚岚,我好困,我想睡觉……” 寻到心头至爱,他只感浑身一松,张开双臂,将她抱个满怀,整个人便要瘫到她身上去了。 “啊!云,你别在这里倒下啊,我抱不动你啊!” 岚兮撑不住他的体重,连忙退入房中,想将他扶到榻上,却反被他推着往后走。 岚兮刹不住脚,下意识地往床榻边退,她越退越急,即墨云跟着越进越快。 最后碰着床榻边沿,岚兮膝盖一弯,即墨云便倒在了她身上,双双陷入床铺,摔作一团。 岚兮被他抱得死紧,动弹不得,只得奋力蠕动着,在他耳边嚷嚷道:“云,你快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你想重死我么,起来,快起来!” 即墨云的眼皮已抬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岚兮的脸,寻着那翕动的柔唇,凑上去便是“呱唧”一口。 他蹭着她的脸颊,疲惫地低语:“别吵,睡觉……” 接着脑袋一歪,枕在她颈窝处,便彻底地睡死过去了。 原来即墨云睡沉了也是会打鼾的,她今晚才知道,仿佛是捉住了他的小辫子般,岚兮忍不住吃吃轻笑。 “喝醉了,也不会认错人,知道得找着我,才能安心入睡,这酒品真好。” 岚兮抓了被子盖在他身上,扭过头也啵了他一口。 嘴唇才刚碰着他的脸,便听得外头小晴的喊声由远而近:“小姐小姐不好啦,阿洪告诉我,有采、花、贼要对小姐不利,要小姐小心一……点。”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她已跑到门口,瞧见了这一幕,不禁呆若木鸡。 小晴已搞不清楚状况,有个陌生男子钻到小姐的被窝里欲行不轨,小姐不止甘之如饴,还欲对其非、礼? 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小姐受了挟持? 那这个陌生男子难道便是…… “啊!采、花、贼啊!”她恍然大悟,害怕得尖叫起来。 岚兮双手的食指一伸,塞住了即墨云的耳朵,大声斥道:“闭嘴!” 叫声戛然而止,岚兮又继续令道:“出去,关门,睡你的觉去!” “哦。” 小晴砰地一下关上门,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惊魂稍定,拔腿便去向老爷夫人禀告。 即墨云睡得死熟死熟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又继续趴在她身上。 岚兮被挤得有些透不过气,但心里却温馨无比。 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喜欢他,就想搂着他睡,什么礼法贞洁,通通靠边站去! 岚兮这头是自在了,温如玉那头却炸锅了,早有小厮来禀告她醉汉的事。 温如玉猜到那醉汉即是即墨云,正想亲自出去安排,小晴便呼着粗气来报告她的见闻。 温如玉听了小晴的描述,气都不打一处来,她让小晴去睡觉,自己却撸了袖子,要亲自出马。 “这丫头,素日没心没肺也就罢了,现在都没脸没皮了,这还没成亲,就……哎,我现在就过去好好教教她,这没羞没躁的,像什么样子。” 梅傲雪赶忙拦住她:“算了吧,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会有分寸的,再说了,他们一路同行,若真要有点什么,那也早就发生了,你现在阻止也来不及了。” 温如玉甩开梅傲雪道:“在外头也就算了,横竖我也管不到,不知道现在回家了就要收敛吗,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哎呀,玉儿。” 梅傲雪拉长了“儿”音,亲昵地唤道,他搂起她的细腰,贴着她小巧的耳朵呢喃:“岚岚的性子可是随你啊,想当年咱俩还没成亲,你不也主动……” “不许说。” 温如玉捂住他的嘴,脸上透出红霞,娇嗔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你记得这般清楚作甚?” 梅傲雪捉下她的手,坏坏地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夜,我拒绝得好辛苦啊,不过还是敌不过你的好手段,多亏了我妥协,才有了至今都让咱俩回味无穷的记忆。” “呸!” 温如玉啐道:“谁回味无穷了,你个老不正经的,总想着这事做什么。” 她嘴里这般说,脸上却红得已如熟透的大虾,举止也变得忸怩,方才生的什么气,她可全然都不记得了。 梅傲雪轻轻掐了把她的腰,颇为委屈道:“说起这事,你好久都没有主动了。” 温如玉喉咙一咽,轻将郞推:“老夫老妻,儿女都这般大了,你还没个正形。” 梅傲雪陡然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你不主动,只好为夫主动了。” 温如玉在他的深情款款下,本已逐渐融化,但她蓦地又想起要事,蹬着腿便要下地:“对了,现在不行,我还得去找岚岚,等回头……” 梅傲雪没让她说完,用最直接的方式堵住了她的嘴,等她意、乱、情、迷,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岚岚,爹爹牺牲色、相,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你自求多福吧。 梅傲雪拉下帷帐,将一室旖旎掩在这纱幔之后…… 第一百六十八章 婚期 次日,即墨云将醒未醒,只觉怀里软绵绵,耳边暖呼呼。 他微微睁开一线眼帘,天已亮了,猛然意识到自己覆着一人,心脏骤然一缩,被子一掀,整个人触电似的弹到地上。 待看清了那躺着的人时,不禁心下一松。 他只道自己酒后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原是虚惊一场。 他坐回岚兮身畔,揉了揉太阳穴,回忆起昨日。 即墨云记得自己随温世庭来到一个大酒窖,与他拼酒拼到不省人事,对他带自己回来的事还依稀有印象,这之后的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云,你醒啦?” 岚兮揉着惺忪睡眼,昏昏沉沉地坐起来。 她伸了伸懒腰,被人压着睡实在不舒服,一起来便觉浑身酸痛。 她将胳膊伸到即墨云面前:“喏,这条胳膊被你压麻了,你得负责恢复。” 岚兮打着呵欠,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显得慵懒而可爱。 即墨云被她这幅未修边幅的模样逗笑了,抬起她的手臂便拿捏起来,给她舒筋活血:“我怎么会在这里?” 岚兮反问:“你不记得啦?” 即墨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岚兮心念一动,耷拉下脸,皱起眉头道:“昨晚你烂醉如泥地回来,遇着个丫鬟便都当成了我,将人家逮来就是一通轻薄,大家以为是来了采、花、贼,纷纷抄家伙就要拿你,闹出了好大动静,连我也被惊动了,等我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你,连忙把你带到我房里,牢牢看着,才没让你继续撒酒疯。” 即墨云闻言心中一凛:“此话当真?” 岚兮煞有介事道:“当然是真的,这样丢人的事我怎么能胡说?” 即墨云稍作细想便知道岚兮是诓他的,若真有这样的事,第一个想抄家伙的估计就是她了,哪里还会带他回房看着? 他眼带笑意,唇角微弯,为她捏胳膊的手渐渐移向她胳肢窝:“那我是怎生轻薄的?” 岚兮眨了眨眼,沉吟道:“这个,我怎么能说得清呢?这得问你自己……” 言犹未了,即墨云突然偷袭,惹得岚兮火烫似是缩手弓腰,不住发笑着向后躲:“别闹,痒死啦,痒死啦……” “你不说真话,我便继续闹你。” 即墨云将她逼到角落,碰着她哪儿便痒着她哪儿,笑得她快喘不过气了:“好啦好啦,我说啦!” 即墨云停下手,将她圈在自己的手臂间,岚兮冲他扮了个鬼脸:“你身上的酒气真重,臭死了。” 即墨云没有示弱:“你的眼眵都糊上眼角了,丑死了。” 岚兮抠了抠眼角,挥手打了他一下,皱起脸来道:“你讨厌死啦!” 即墨云凑上去在她唇上一吮,吐着酒气,道:“还有更讨厌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你别胡来,这里可是我家。” 岚兮口里这般说着,两只手却已搭在了他脖子上,满眼闪着星星,好像在说:“快点儿胡来吧!我好想试试!” 即墨云怎会读不懂她的心思,二话不说便遂了她的心愿,在这个充满酒香的清晨,留下甘甜的回忆…… “咚,咚,咚。” 门口有人敲起了门:“小姐,姑爷,你们可醒了?” 是小晴的声音,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即墨云翻身落地,走到屏风后整理衣衫。 岚兮懒懒地坐到床边,道:“都醒了,进来吧。” 小晴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丫鬟送来清水脸帕衣服等物。 小晴屈膝道福:“小姐早,姑爷早,老爷和夫人请姑爷洗漱之后到客堂一叙。” 岚兮疑问道:“只叫了姑爷一个人吗?” 小晴道:“是。” 岚兮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 “是。” 小晴应声,令其余人放下东西,便领着众人出去了,又将房门关好。 岚兮翘着二郎腿思忖道:“爹娘为什么只唤你,却不叫我?” 即墨云走出屏风,笑道:“我推测是要与我商定婚事。” 岚兮喜上眉梢,嘴里却哼道:“想得美,我爹娘那关你还没过呢。” 即墨云道:“你方才没听见那丫鬟喊我作姑爷吗,若非岳父岳母授意,她又怎敢胡乱称呼?” 岚兮仰面躺回床上,打着呵欠道:“既然爹娘没叫我,那你就自己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都是你,害我一晚上睡不安生。” 即墨云一本正经道:“是呀,你可得休息足了才好,往后这夜里不安生的时候有的是,若不养好身子,怎承受得住?” “啊!即墨云,你这臭不要脸的!” 岚兮满面通红,抓起枕头便朝他掷去,自己却翻身钻到被窝里,从头到脚盖个严实。 即墨云接过枕头,放回她身边,对着被中人道:“岚岚,你睡便睡吧,记得小憩一会儿,别睡死了,今日我们应该会很忙。” 岚兮探出脑袋:“为什么会很忙?” 即墨云扶额道:“哎,你家亲戚太多,因着爷爷八十大寿,所有远亲近邻都来了,就算每人打个招呼,这一天也未必够用。” 岚兮忍俊不禁,继而又板起脸孔:“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还没见过爷爷,却先唤上了,还要见我家亲戚,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即墨云俯唇在她额上一印:“没工夫同你耍嘴皮子,我收拾一番便出去,不能让你爹娘久等,你记得打个盹儿便好,可别……” 岚兮不待他说完,便将他往外推:“去去去,比我爷爷还啰嗦,再听你唠叨,瞌睡虫都让你惊走了。” 她说完,拿被子一蒙头,被中便鼾声大作。 即墨云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洗漱更衣,收拾妥当之后,便自个儿先出了门。 却见已有小厮候在外头,见姑爷出来,便来行礼引路。 岚兮哪里睡得着,听得他走了,便翻身起来,洗漱梳妆,换好衣裳,溜出门,偷偷翻上客堂的屋顶。 她揭了块瓦片,将耳朵贴近,偷听他们谈话。 但听得笑声中,老爹的声音响起:“你们的婚期我已与两位老爷子商量过了,就定在十天之后……”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旧事 “这再过八天便是老爷子的寿辰,大寿之日,便是喜讯公开之时,到时将满堂宾客多留两日,寿酒连着喜酒一并办了,也省却客人来回奔波,只是这婚礼却得办在梅花坞,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小婿父母早逝,有各位长辈主婚,又有众位亲朋好友证婚,正是求之不得。”这是即墨云的声音。 “岚岚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以后还得请你多担待一些。”这声音酸酸的,是娘亲在说话。 即墨云信誓旦旦:“岳父岳母请放心,小婿必定竭尽全力,照顾好岚岚。” 梅傲雪劝慰妻子道:“夫人你多虑了,咱家岚岚不欺负人就不错了,她那脾气,谁能让她受委屈呀?” “女儿就要出嫁了,我伤感一下不行么。” 温如玉一旦这样说,梅傲雪便只有说好的份儿了。 岚兮听到这里,脑海里便浮现出爹对娘亲无可奈何的模样,便不由发笑。 “笑什么?下来!” 岚兮乍听到这一句,忽觉有些突兀,心下正奇怪,老爹这是叫谁呢? 梅傲雪下一句便道:“叫你呢,岚岚,下来!” 岚兮脖子一僵,伸了伸舌头,从屋顶上倒挂落地,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大大方方地踏入客堂,唤道:“爹,娘,叫我呢。” 客堂里只有父母及即墨云三人,分长幼坐下。 梅傲雪见她进门,正襟危坐道:“好啦,你们两个先到偏厅吃些早饭,再去拜见一下你爷爷,他和你外公正在梅苑里下棋。” 有女婿在,老爹便端出个长辈架子出来,岚兮也不好叫他失了颜面,当即恭恭敬敬地一福身:“是,女儿遵命。” 即墨云也起身告辞道:“小婿告退。” 两人出了客堂,岚兮便好奇地打听爹娘与他的谈话,即墨云一五一十答了。 原来二老是在了解即墨云的身世,并询问了他与岚兮如何相识,以及藏渊山庄的情况。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想知道的,二老都问遍了。 岚兮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这份关爱,她由衷感激,也十分感动。 即墨云拉住她的手,宽慰道:“即便以后在藏渊山庄生活,你若想念他们了,我们也可以常回来看看。” 说是这般说,但梅花坞与藏渊山庄何止千里之遥,哪里是能说回就回的? 岚兮对他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二人在偏厅里用过早饭,便动身往梅苑去了。 未免途中遇上他人耽搁,岚兮带他走小路,从后山翻入梅苑。 虽说是在下棋,但温世庭的心思可全没在棋盘上,连下三盘,满盘皆输。 这第四盘眼看又要败了,他索性推翻棋子,孩子般地揪起头发嚷嚷道:“不下了,不下了。” 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精神矍铄,仙风道骨,宁静安详,此人正是人称“梅仙”的梅苦寒。 只见他分拣棋子,重新归入棋笥,对温世庭道:“老温,年纪大了,养养花,下下棋,练练拳脚便好了,孩子们的事情,就交由孩子们去操心吧。” 温世庭抓耳挠腮:“诶,我说梅老头,你有这么多子子孙孙,你当然不在乎,可我就只有岚岚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儿,她就是我心尖儿上的肉啊,就是少一根头发儿,我的心都能碎一地。” 温世庭眼里泛起泪花,忽地拍案而起:“不行,我反悔了,不能答应他们这桩婚事。” 梅苦寒笑道:“哪有你这样出尔反尔的,这不是叫小辈笑话吗?像即墨云这样的外孙女婿,可是难得一见,叫岚岚撞上了,这便是造化,你该高兴才是。” 温世庭吸了吸鼻子,收了泪意:“他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不好,他不能入赘温家,呆在滴翠谷,与岚岚一起陪我。” 梅苦寒道:“岚岚不喜欢吟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者,吟香心术不正,不折手段,就算岚岚看上他,他也愿意入赘温家,你也得想想,这滴翠谷以后的日子,能否安生。” 说起这个,温世庭又坐下问道:“吟香你是如何处置的?” 梅苦寒道:“我罚他在思过崖思过三年,盼他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温世庭恻隐之心油然:“他在山顶上挨冻,若知道岚岚就快成亲了,可不知该有多伤心,他虽然心眼多了些,心思也重了些,但对岚岚却是真心实意的。” 梅苦寒分完棋子,见地上还落了几枚,两指一伸一挑,那棋子便如长了翅膀般地吸到他指间。 这隔空取物的内力,世间仅有几人能做到。 他边将地上的棋子拈进棋笥里,边问道:“即墨云实则胜过吟香许多,我不明白,为何你会更加中意吟香?” “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人,吟香的命是我千辛万苦捡回来的,他本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与岚岚一般,唤我一声外公,每年我生辰,他的礼物也一定是最先送到的,这些我怎么能忘得了?” 温世庭抓着棋子在棋盘里随意摆弄着,了然无趣道。 “你再重感情,也不会因此而失了理智,这些并不是主因。” 梅苦寒一面发问,一面还在慢悠悠地捡棋子。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成了型,是个大大的“烦”字。 温世庭喟然长叹道:“哎,说了你也不明白,吟香他母亲是被采花贼江一卓玷污了才有的他。” “那江一卓端的阴毒,对不从他的女子皆用了一种叫媚儿醉的情毒,我为了救她性命,才让她养胎,随着胎儿一天天成才,她身上的毒也尽数被吸附在腹中骨肉上。” “待足月时,产下一男婴,我本以为会是个死胎,谁知这小儿倒是顽强,竟还活着,只是他天生异香,与众不同。” “当时你问我这香气可有古怪,我知道若说了实话,这孩子必定在劫难逃,我怜他幼小,未必能长大成人,于是推说无妨,你这才放心让我医治,也是他命大,竟能安然长大。” 第一百七十章 拜会 梅苦寒停下手,眉心微蹙:“难道那情毒竟全转他身上去了?” 温世庭点头肯定道:“不错。” 他继而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毒在他身上除了一点异香,竟无其他反应,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梅苦寒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你定是发现了他的不寻常,这莫非和岚岚有关?” “哎……” 温世庭又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棋笥,追忆道:“岚岚及笄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岚岚照料了他大半夜,一直也没回房歇息,我便过去瞧瞧。” “我到了那儿时,正看见他在庭中淋水,身上的异香比平日浓郁得多,我微微一想,便明白了缘由,这才知道,他动情之时,香气会变浓。” 梅苦寒毫不在意:“若只是如此,又何须大惊小怪?” 温世庭苦恼道:“岚岚的血脉也是与众不同,她天生百毒不侵,吟香却是含毒而生,天涯何处无芳草,他谁都不喜欢,偏偏被岚岚吸引,我时常想着,这两孩子到底是相生,还是相克。” 梅苦寒反而不解道:“你难道不觉得,让这样两个孩子,离得越远才越好吗?” 温世庭突地将剩下的棋子一把抄在手里,通通丢进棋笥,烦恼得无以复加:“哎呀!我就知道跟你说不明白!” “这吟香中的是情毒,他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他至今仍是童子之身,我担心的是他一旦经历人事,催发了体内埋藏多年的毒性……” 温世庭说到这里,骤然住口,梅苦寒平和而深邃的眼眸,也多睁开了些,他们都听见有人来了。 岚岚的气息和步伐,他们都很熟悉,另一个人,不必细想也知道。 “外公,爷爷,我带云来看你们了!” 岚兮人还没到,声音却先到了。 温世庭一听见这个声音,便眉开眼笑的,他站起身去迎接岚岚。 岚兮一见到外公,便丢下即墨云,钻进外公的怀抱。 温世庭抽动着唇角,眼泪花花地道:“我的岚岚啊,我还以为你有了那个臭小子,便不要外公了,昨儿个你见了我,都不热情了,只知道护着那个臭小子,也不问我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瘦了没?” “你以前一见了我就撒娇亲近,嘘寒问暖的,现在都不会了,外公好伤心啊,等今年给你外婆上祭,我一定要告你一状,让她托梦来教训你……” “外公……” 岚兮深情地唤了声,打断了温世庭絮叨与抱怨。 她踮起脚尖,在外公额上重重亲了一下,搂着他圆润的身躯哭得比他还凄惨:“外公,岚岚才没有呢,外公在岚岚心中永远是排第一的,那个臭小子算什么,即便是爹娘,也得给外公让位,外公才是岚岚最最最最最……亲爱的亲人呢!” 温世庭看她哭得凄风苦雨,听她说得肉麻兮兮,自己便没好意思再掉眼泪了。 他推开岚兮,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翘起嘴,扭头一哼,孩子气地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全是言不由衷,一回头就把这些全忘了,等你跟着那臭小子远走高飞,哪里还想得起外公来?” 岚兮这头哄着外公,即墨云那头已同梅苦寒见了礼,叙了些家常。 梅苦寒话不多,也不需要多,该说的梅傲雪和温如玉一定会说,不该说的,他也不能说。 在即墨云看来,梅苦寒是一个审慎不易接近的世外高人,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却可能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 岁月抹去了他曾经凌厉的锋芒,使他的外表变得柔和,唯有那双透亮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眼前这耄耋老人,也曾怒马鲜衣,意气风发。 岚兮哄好了外公,温世庭不闹别扭了,便掉过头去,针对即墨云。 无论嘴里怎么答应,温世庭心里对即墨云还是有气的。 但凡想从他身边抢走岚岚的,都不是好人! 即墨云只得由着温世庭发泄,在他眼里,温世庭是一个可爱的老人,刀子嘴豆腐心,痛快便大笑,不爽便出手,悲伤就大哭一场,活得快意潇洒,无拘无束,如此性情中人,于这世间,实属罕见。 岚兮生怕外公说激动了便要动手,忙隔挡在二人中间,一不小心便被喷得满脸口水,她只好拿手抹了抹。 即墨云将岚兮拉到自己身后,不一会儿,温世庭又有动手之势。 岚兮只得又继续阻隔在二人之间,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温世庭说得口干舌燥,两人也正好该告退了。 临走前,温世庭还不忘提醒即墨云一句:“即墨小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即墨云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小婿自当尽力而为。” 两人离开梅苑后,岚兮十分好奇即墨云与外公,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答应的那件事又是什么事? 岚兮再三追问,即墨云却脸现薄红,三缄其口。 禁不住岚兮的软磨硬泡,即墨云这才将他和温世庭,在酒窖拼酒的事说了出来,可是那个约定却依然没说。 岚兮刨根究底,非要他说出来,即墨云却只一味顾左右而言他。 直至岚兮开始气恼,他只好说了实话:“外公要我们在一年之内生下小小药王,早日送到滴翠谷栽培,将来好继承温家。” 岚兮又羞又惊,跳脚道:“一年?哪儿有这么快!” 即墨云郑重其事地牵起岚兮的手,十分认真道:“岚岚,我会努力的。” 岚兮头皮发麻,抽出手来只想逃跑:“额……这种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必太过努力,顺其自然便好,外公他明白的,实在不行,他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拜托!那可是很辛苦的好不好,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她可不想那么快就当娘啊! “岚岚,你怎么突然间走得这么急,你放心,我虽然不太擅长此道,但我们多多练习,便会熟悉的。” 岚兮回头瞄了眼紧跟在后的即墨云。 天啊!这种事他要不要说的这么实诚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私训 翌日一早,岚兮起床洗漱完毕,在房中吃过早饭,便去寻即墨云。 二人毕竟尚未成亲,前夜情况特殊也便罢了,从昨晚开始,即墨云便被安排在东厢房歇宿,离岚兮的闺房隔着一个园子。 岚兮刚走到半路,恰撞上正要来找自己的丫鬟,原来是娘亲有事找她,于是便来到娘亲的房里。 温如玉正拿着一册折子展读,见得她来,便将折子给她,说道:“你看看这上头还缺了些什么,告诉娘,我好加进去,回头让人置办。” 岚兮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嫁妆清单,上面罗列得密密麻麻,看得岚兮眼花缭乱。 岚兮将折子一合,还给娘亲道:“不必看了,娘亲看着办便是,我不在意这些。” 温如玉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摇头叹气道:“你不止没心没肺,还没头没脑,你以为这些嫁妆,只是让你带到藏渊山庄用的吗?” “你是梅家最后一位小姐,也是温家的掌上明珠,你的婚事就是温梅两家的大事,若是操持不妥当,可是要让人笑话的,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你撑场面,到了藏渊山庄,下人们见得你的嫁妆丰厚,才不敢小瞧你……” 这些话听得岚兮左摇右晃,直打呵欠。 温如玉恨铁不成钢,陡地扯起嗓子:“温岚兮,你究竟有没有一点要做当家主母的自觉,你以为打理一个家很容易吗?” 温如玉这一嗓子,吼得岚兮直打激灵,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岚兮捣蒜般地连连点头,扶着娘亲坐下:“有有有,娘亲,消消气,消消气,我听着呢。” 温如玉捋着心口,肺都快被她气炸了:“你呀,就是不知好歹,等你嫁过去之后,便明白这其中的难处了,纵然你们是真心相爱,可真生活在一起,日子长了,也会遇上许多无奈和麻烦,这可不同于你们走江湖时到处胡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你若还这般孩子气,难以担起当家主母的职责,不管他有多爱你,总也有疲倦的一天,到时,他顾忌你的身份,明里固然不会如何,但暗里找个能干的妾室替代你,你要如何自处?难道单单指着他念旧情吗?” 岚兮双臂环胸,不以为然道:“什么妾室,他要是敢朝三暮四,我就休了他,拍拍屁、股,回滴翠谷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温如玉冷笑道:“只怕到时你有了孩子,就不似现在这般果决了。” 岚兮在温如玉身旁坐下,挽起她的胳膊,撒娇道:“娘,你多虑了,云他不会这样做的,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就带着孩子一起回去便是,横竖这样的委屈,我是不会受的。” 温如玉红了眼圈,又点了下她的额:“你是没做过娘,做娘的,哪里有不多想的,娘是过来人,只会为你好,你以为我和你爹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一帆风顺吗?” “当年他在朝为官时,也是京中的风流才子,多少名门闺秀都想往他身上贴……” 岚兮生怕娘亲啰嗦,连忙打岔道:“那是当然,否则我美貌无双,智慧无敌,妙手仁心,武艺高强的娘亲也不能看上他呀!” 温如玉被她的溜须拍马逗乐了,破涕为笑,又继续道:“后来我们成了亲,有了你,他虽然爱重我,但在外头应酬,免不了那些莺莺燕燕,我睁一眼闭一眼,谁知他竟蹬鼻子上脸,有次醉了酒,竟宿在了秦楼楚馆中,气得我与他大吵三天,一个月都没说话。” 岚兮拍案而起,替娘亲抱不平:“岂有此理,我爹居然这么坏,不行,我要替娘亲去讨个公道!” 她抡起胳膊就要出去,温如玉连忙将她拉回来:“哎呀,我当时已经教训过他啦,不用你操心!” 岚兮回头又坐下,好奇地问:“娘亲是怎生教训爹爹的?” 温如玉道:“我忍无可忍,便去找他做个了断,若还想做夫妻,便辞官归隐,若不然,我就带女儿回滇南去,就此一别两宽,老死不相往来。” 岚兮瞠目结舌,渐渐鼓掌道:“真不愧是我娘亲,这么有魄力的话,试问天下间有几个女子敢说出口?” 温如玉颇为得意地抚了抚云鬓,道:“后来你爹就真的辞了官,带着你娘我,和不满一岁的你,回到了梅花坞,再不能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牵起女儿的手,柔声道:“云儿比你爹强,他是个好孩子,娘相信他不会负你的。” 岚兮笑嘻嘻地,心中却在嘀咕:娘可真矛盾,一会儿担心云变心,一会儿又说相信云。 温如玉转身从衣箱中取出一个精雕细琢的木匣子,递给她。 岚兮一面接过,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聘礼。”温如玉道。 岚兮打开一看,竟是一堆纸,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好奇地将那些纸一张一张过目,原来是些房契地契。 温如玉道:“他用了即墨家过半的产业来作聘礼,足见他的心诚,这些自然不能真收,到时放在嫁妆里,随你一起带到藏渊山庄,你是留着自个儿傍身也好,还是还给他也好,都在于你。” 岚兮百感交集,只觉眼眶有些发热,鼻子酸酸的:“他可真是的,哪有人拿一堆纸来当聘礼的,懂不懂规矩啊?” 温如玉替女儿高兴,眼睛也微微湿润起来:“这可是为娘见过的,最贵重的纸了,每一张都是货真价实的诚意与保证,我女儿虽然样样不行,幸亏眼光行,将来你可别欺负他,若欺狠了,气跑了他,可有你哭的。” 岚兮抬手一擦眼睛,抹去泪意:“女儿哪有娘说的这般蛮不讲理,岚岚知道娘亲想说什么,宁作孤树无依倚,不学菟丝附乔木,娘是希望我和云并肩而立,同舟共济,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温如玉欣慰地展颜笑道:“总算你这脑子还随着为娘,不算太笨。” “娘……” 岚兮动情地唤道,张臂抱住娘亲,母女俩紧紧相拥,感慨万千。 第一百七十二章 打听 她们这头是母慈女孝,梅傲雪那头正在和即墨云,还有徐典,商量着大婚之日的种种细节。 梅傲雪听即墨云说得头头是道,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爱。 徐典有意要衬托庄主,于是寡言少语,只在重要处,看似不经意地提上一两句。 梅傲雪立时便明白,这个徐典看着唯唯诺诺,实则老成干练,贼滑得很。 徐典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却在想着藏渊山庄的何常邕。 这个何总管一听说庄主要娶梅家的温小姐,高兴得把藏渊山庄的家当都给搬了出来。 庄主要地契便给地契,要房契就给房契,丝毫不犹豫。 因为他清楚,娶了这样一位世家小姐,将来得到的好处,可远不止这一点儿付出。 但是,老何并不知道温小姐是谁,他高兴糊涂了,只想当然地以为庄主看开了,舍弃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粗野丫头。 等庄主和夫人一回去,老何知道了岚姑娘就是温小姐,那脸色一定很好看。 徐典闷闷地偷笑,他保证,老何八成得郁闷得吃不下饭。 三人合计了半日,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众人便一起吃了个午饭,饭后,岚兮带着即墨云到梅花坞里四处乱逛,遇着个亲戚便介绍一个,一个下午没走多少地方,人倒是认识了不少。 岚兮正与众姐妹们闲谈时,即墨云忽见梅吟川经过,便径自走去唤住他:“大哥。” 梅吟川停步,回首微笑,点头以示招呼:“在这里可还习惯?” 即墨云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多谢大哥出手相救,那夜在林中,若非得大哥指点,我已走火入魔,暴毙而亡,救命之恩,即墨云永生难忘。” 梅吟川两袖一拂,扶起他来,道:“令尊与家师乃是故交,你我也算故人了,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 即墨云回道:“虽说如此,但我与大哥非出同门,大哥却将内功心法传授于我,即墨云实在受之有愧。” 梅吟川却道:“那时你危在旦夕,即便是师父他老人家撞见了,也会这般做的,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妹夫,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梅吟川担心他无法释怀,又道了句:“其实你也不必介怀,我教你的内功心法,只是每个武当弟子,入门必修的功课而已,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功法。” 即墨云松然一笑,神情又继而一凝,迟疑片刻后,才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几日,众兄弟们都回来了,为何独不见五哥呢?” 梅吟川一听,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浅笑道:“天柱峰思过崖,你若想知道什么,便亲自去问他吧。” 岚兮与姐妹们谈天说地,一回头却不见了即墨云。 她环顾四周,却见他正在与吟川哥哥攀谈,当即欢天喜地地蹦到他们身边,凑趣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梅吟川微笑道:“没什么,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我还有其他事,先告辞了。” 即墨云作揖道:“大哥请便。” 两人目送梅吟川离开,此时已接近晚饭时分,两人回到玉雪居,同爹娘吃饭。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岚兮回屋中梳洗沐浴。 即墨云则在房中想着婚礼的安排,想着梅家的亲朋,更想着梅吟川的话。 他正想得出神,忽而有人敲门:“庄主,是我。” 即墨云一听,便知是徐典,他起身开门,让他进屋:“老徐,这么晚了,你不休息,上我这儿来干什么?” 徐典捧着个大红礼盒双手奉上:“庄主就要大婚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庄主笑纳。” 即墨云双手接过,将礼盒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徐典见庄主面色带忧,惑然道:“庄主可是有心事?” 即墨云微微沉吟,问道:“你可知梅五公子其人?” 徐典仔细想了想,答道:“梅五公子含香而生,因而取名吟香,曾有传言,他出生之时百花盛开,乃花神降世,故而与众不同,当然,这些巴结梅家的附会之言,不信也罢。” “梅家吟字辈里最出色的,当属梅长公子,他是梅花坞未来的主人,自不必说,余者除六公子尚未成人不提,二公子为商贾,三公子做文官,四公子当武将,这五公子嘛,助父打理镖局,虽然也是一方人杰,但比起其他几位兄长,就不那么出众了。” 徐典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神秘的神情,即墨云不禁追问:“这里头莫非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徐典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确信隔墙无耳,才低声道:“江湖曾有秘闻,五公子并非真正的梅家人。” 即墨云明眸一亮,徐典又接着道:“秘闻里说,五公子实则是采、花大盗江一卓的遗腹子。” “当年梅三夫人曾遭人虏劫,被梅三爷所救,两人因此结缘成婚,五公子便是在那之后出生的,有好事者推算过五公子的生辰,发现不对,抽丝剥茧之下,这才传出秘闻。” “有人说,五公子之所以学那些奇技淫巧,是梅家有意敲打,他学成归来便帮三爷打理事务,而非自立门户,也是梅家不愿让其脱离掌控的缘故。” 徐典说到最后,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当然,这些或许都是无稽之谈,庄主当个故事,听听便好。” 即墨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退下休息吧。” 或许这个传闻是真的,岚兮才会千方百计想要瞒他,梅吟川也讳莫如深。 “额,那个……庄主。”徐典非但不走,反而扭扭捏捏地唤道。 即墨云奇道:“你还有何事?” 徐典转身便去关好门,又回头对庄主挤眉弄眼地悄声道:“庄主,我送的这份贺礼只是明面上的礼物,其实,我另外有样东西想送给庄主。” 即墨云见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便知道其中有古怪:“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的?” 徐典东张西望,听左右无人经过,这才自袖中摸出一本书,悄悄地递给即墨云道:“庄主请笑纳。”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读书 即墨云瞧他笑得鸡贼,心下闪过不详的预感,他接过书一看,封面上斗大的三个字《战国策》。 即墨云只觉莫名其妙:“这书我早就看过了,山庄里还有完整的精刻本,你的这本还只是残卷而已。” 徐典意味深长地笑道:“庄主,好书不怕多读,庄主细细品味之后,自能通晓其中的道理。” 徐典刻意在“细细品味”四字加重语气,引得即墨云好奇心起。 他翻开扉页,竟发现封面之后仍是封面,上头书着六个字《秘戏七十二式》! 即墨云立马将书扔还给他,连翻都没有往下翻,他的脸已红到耳根子去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典见他恼羞成怒,立即收了书,苦口婆心道:“庄主,这都是为了您好啊,庄主没有经验,岚姑娘……哦不,夫人又是个难缠的主儿,若不能压她一头,定会让她看笑话的,老仆这样做可是一片赤诚,用心良苦啊。” 即墨云扭头看向别处,默然不语。 徐典见状,忙将书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庄主,这书我就搁这儿了,要留要丢,皆由庄主做主。” 徐典说完将书一放,脚底抹油似的溜出房,将门一带,便不见人影了。 即墨云拿起书只觉烫手,他想丢进废纸篓里,手一举,又忍不住顿住。 徐典说的不无道理,他父母故去得早,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他的心思也从不在这上头,虽然看书时偶有涉及,但都是蜻蜓点水,具体当如何,他也是一知半解,若不提前预习一番,只怕到时真要闹出笑话来。 思及此,他勉为其难地翻开书,瞧了瞧,初时还有些推拒,渐渐地瞧出了其中门道,便越翻越深入。 不知不觉,人已坐在椅上,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比划起手脚,简直像在读剑谱。 即墨云一时看得入迷,竟未察觉有人悄悄打开了他身后的窗户,又悄悄地钻进他的屋里,又踮起脚尖,悄悄地溜到他的背后,悄悄地瞧他,在看什么书。 “云,你竟然看这种书!” 岚兮惊讶得张大嘴来合不拢,即墨云吓得将书丢出老远,整个人弹跳起来。 回首见是岚兮,他急得满面通红,满头冒汗,慌忙解释道:“是老徐给我的,那个老不羞,我这就去还给他。” 岚兮三两步跳过去将书捡起来,即墨云伸手欲夺,她自他胳膊底下一钻,迅速而粗略地翻过一遍,便没趣地扔还给他,道:“骇,这有什么,当年吟修哥哥背着夫子,偷看的那本笼阳三十三式,那才叫一个惊世骇俗……” 她说到这里,立时惊觉失言,忙伸手捂了口:“糟啦,我说漏嘴啦!” 即墨云倒是没注意梅吟修的少年糗事,他只在意:“你看过这种书?” 岚兮落落大方地承认:“当然看过啦,学医之人,看过这种书有什么稀奇的。” 即墨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有些无法正视自己,正视岚兮,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夜,他几乎可以预见那晚会闹出的笑话。 岚兮看他面现苦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夺了他的书,拉他坐到椅上,自己则毫不客气地挤到他怀里,将书一展,与他共读书。 她口里还不时念叨着:“云,你说我们到时候用哪一式比较好啊?” 她抬眸瞥了一眼即墨云,见他愣愣地正在发呆,脸上还挂着一抹可疑的残红,便不禁掩唇窃笑,又逗趣道:“诶,就这一式吧,看起来还不错,云,你说好不好啊?” 即墨云的脑子有点发晕,他压根儿没听见岚兮在说什么,徐典说的不错,他的确有必要多做点准备。 屋中,只剩下岚兮的自言自语:“不过这招难度有点大,不行不行,咱们还是换一式吧……” 落霜阁里,正在翻阅着《战国策》的梅吟修忽然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他拿出手绢擦了擦鼻子,掩紧衣襟,又起身将窗户关严实了。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突然之间就变得好冷,冷得他直打哆嗦……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梅苦寒的八十寿宴早已准备妥当,梅家人暗地里,都在筹备岚兮与即墨云的婚典。 虽然喜讯尚未公布,但人多的地方自然嘴也杂,不出几天,梅花坞里包括粗使杂役,便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些个提前来贺寿的人也知道了大半。 这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寿诞那日,所有人都知道了寿宴上要公布的这桩大事,至于那些个摩拳擦掌想参加比武招亲的年轻人,不免就大失所望了。 即墨云又一次当众献剑,当年武当山献剑,是遵循先父遗愿。 即墨老庄主曾与松风道人约定,若松风道人当上武当派掌门,便献出落霞剑予以庆贺,不料老庄主故去得早,没能参与盛况,这才让即墨云代劳。 这次梅花坞寿堂献剑,即墨云是以梅傲雪准女婿的身份向梅老爷子献礼。 梅苦寒微笑拈须,当众打开礼盒,取出月影剑,令众人大开眼界,引得满堂喝彩,这大婚之事便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众人纷纷道贺,梅家早收拾了客房,留宿宾客,这一天的热闹刚过,寿堂便拆了重新布置成喜堂,所有人又忙碌了起来。 一天之间要将诸事办妥,以待后天大婚,整个梅花坞皆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岚兮自然也不例外,接连几天,她要么在试穿凤冠霞帔,要么在学着那天的礼仪,要么应对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忙得晕头转向,连即墨云的面都见得少了。 忙碌使她忘了一件事,一件顶重要,又一时想不起来的事。 直到寿诞那天,她猛然想起那件事,确切地说,是想起了一个人——梅吟香。 那个她每年生日都一定到场的好哥哥,怎么现在却突然人间蒸发了? 爷爷寿辰这样重要的日子,他也没出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思过 带着这样的疑问,岚兮问了许多人,但却无人知晓,甚至连三伯也只是摇头叹息,不愿多提。 岚兮想去问三伯母,但一想到她待人冰冷的模样,又止住了这个想法。 她猜测长辈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只是没人愿意告诉她。 蓦地,她到了吟川哥哥,如果兄弟姐妹中也有人知道真相,那就只有他了。 所以,第二天,岚兮起了个大早,趁梅吟川未出门前就堵在了他的房门口。 梅吟川一开门便看见了她,岚兮当即凑到他身边,甜甜地唤了声:“吟川哥哥。” 每当岚兮这般唤他,梅吟川便知道她是有事相求,他也来猜到了她此次来求的是什么。 没等她开口,梅吟川便说道:“岚岚,你是不是想问五弟的下落?” 岚兮连连点头:“我就说嘛,什么事都瞒不过吟川哥哥,既然哥哥猜到了,那便告诉我吧,吟香哥哥到底在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明天就是我的大喜之日,难道他连我的喜酒也不想喝了吗?” 梅吟川肃容道:“岚岚,你的婚礼,他恐怕不能参加了。” 岚兮听得他这般说,第一个念头便是梅吟香突遭意外,不治身亡,只因近日喜事连连才延后治丧。 她这脑筋虽然清奇,但结合长辈们的吞吞吐吐,却不由得她不作此想。 霎时,豆大的泪珠便滚出了眼眶,她揪住梅吟川的衣袖,嚎啕大哭道:“他死了,吟香哥哥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快告诉我!” 梅吟川一怔,按住岚兮的肩膀:“岚岚,你冷静些,我几时说他死了?” “哈?” 岚兮止住哭声,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哦,没死就好,没死就好,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连我的婚礼也不来参加?” 梅吟川叹息道:“他犯了点错,爷爷罚他在思过崖静思己过,三年之后,方得下山。” 岚兮又惊又奇:“吟香哥哥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被罚在思过崖思过,而且一罚就是三年这么久?” 梅吟川道:“岚岚,你还是安心回去,等着做新娘子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岚兮有些恼了:“吟川哥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啊,有什么事是非瞒我不可的,我也是梅家人,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她说到这里,忽地灵光一闪:“对啦,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和云神神秘秘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和吟香哥哥有关?” 梅吟川连哄带骗道:“岚岚,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就像你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对他人说,男人之间也是一样的。” 岚兮咬唇道:“好,你不说,我不逼你,我问云去。” 话音刚落,她掉头就走,匆匆忙忙便去寻即墨云了,梅吟川除了苦笑,实在也无可奈何。 此时的即墨云却已上了思过崖,山顶上很冷,才深秋时节,便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雪化时,便更冷了。 梅吟香却仍旧是一身单衣,玄色衣衫在这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凄冷。 他正在数着一株初开的腊梅,山顶上的梅花比别处开得都早,一朵,两朵,三朵…… 听了一夜的雪花落地,晨起便看见新绽的生命,这是他上山以来唯一的惊喜,他舍不得一次数完,留下几朵,等黄昏时再数。 这样的孤寂,这样的落寞,即墨云头一次在梅吟香身上看到,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梅吟香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们明天成亲吗?我知道你成亲之前一定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即墨云听来,却无比苍凉。 即墨云看了眼被薄雪覆盖的石桌石凳,拂袖扫去未化的残雪,将手里的两坛酒放在石桌上,道:“明天的确是我和岚岚的大喜日子,我带了两坛竹叶青来,岚岚说,五哥喜欢竹叶青,我想陪五哥饮一杯。” “嗤!” 梅吟香摇头嗤笑:“不是我喜欢,竹叶青是岚岚喜欢的,因为她喜欢,我才喜欢的。” 他说这话时,喉头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 不想他用情如此之深,即墨云不由起了一丝恻隐。 梅吟香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这才回头,毫不在意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我承认,所有的事都是我暗中谋划,目的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你想怎样报仇,悉听尊便。” 即墨云叹道:“哎,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今日来,真的只是想请五哥喝杯喜酒而已。” 他坐在石凳上,揭开泥封,竹叶青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梅吟香诧异道:“难道你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岚岚?” 即墨云反问道:“我们都不希望岚岚伤心,对吗?” 梅吟香心头一震:“好,我自认这份胸襟气度比不上你。” 他撩袍坐下,突然很想与即墨云好好说说话。 两人对坐而视,梅吟香道:“你可曾听过,关于我身世的谣言?” 即墨云将其中一坛酒推到他面前:“既然是谣言,又何必在意。” 梅吟香直视着他,毫不避讳道:“谣言是真的。” 即墨云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倒有些愣住了。 梅吟香继续道:“我的确不是梅家的血脉,当年我母亲被贼人所虏,是梅三爷救了她,梅三爷虽然手刃了恶贼,但也为那厮所伤,落下隐疾。” “那时,我母亲已身怀六甲,断不可能再嫁个好人家,是梅三爷力排众议,娶她为妻,并对外声称,早已与母亲私定终身,其实,梅家的长辈都知道真正的缘由,我母亲嫁进梅家后,便与他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梅吟香提起酒坛,缓缓地饮了一口酒,又道:“我出生时带着异香,被视作妖孽,是温老爷子不顾一切救了我,在梅花坞,所有兄弟姐们都视我为异类,不愿与我靠近,只有岚岚待我不同。” “虽然众位长辈不提,但他们看我时,无不是同情又防备,母亲迁怒于我,无意中道出真相,我曾一度憎恨所有人,是岚岚改变了我,教会我除了恨,这世间还有爱。”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推心 即墨云端起酒坛,也饮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如此坎坷的身世,不是他这种人可以理解得了的。 梅吟香对生父的憎恨,对母亲的埋怨,对环境的敏感,都超出了即墨云的切身感受。 梅吟香隔了片刻,才接着道:“梅三爷是个好人,他不曾将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于我,反倒对我悉心栽培,望我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梅家人。” “他知道我和母亲在梅花坞的日子不好过,于是便在我十五岁那年,带着我们举家远赴关中,自立门户,开创天风镖局,如今,这些往事都已成过眼云烟,也鲜少有人提及,只不过,我始终无法将他当作亲生父亲,我,让他失望了。” 即墨云默默地喝着酒,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梅吟香黯然的神情,忽又更加暗了下去:“岚岚没认识你之前,她所有的麻烦都是我解决的,她最喜欢缠着我,依赖我,对我从来都没有秘密。” “后来我们虽天各一方,但时常书信往来,她欢喜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是我,伤心难过时,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也是我,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她的每个生日都是我为她过的,她今年多大,我便认识了她多久,若非我带她到湛庐山,你甚至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即墨云,你说!凭什么?你凭什么与我比!” 他越说越激动,孟地仰头,将一坛子酒一口气灌个精光,随即甩手一挥,酒坛子被他摔到了悬崖下,良久,才听到“砰”地一声细响。 他起身抓起即墨云的领口,居高临下道:“我与岚岚根本不是血脉手足,我对她也不是兄妹之情,我们不过是白担了兄妹的虚名,碍于人伦礼法,我才不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即墨云,她不是选择了你,而是,她从未考虑过我,这一切,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我真正败给的,是自己的命!” 即墨云目不斜视,坦荡而沉着地道:“感情本就不分胜负对错,不过是我爱着她时,她也恰好爱上了我,如此而已。” 梅吟香一怔,缓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是啊,她不爱我。” 他放开了即墨云,又颓然坐下。 即墨云理了理衣襟,肃然相谢道:“谢谢你,岚岚从前有你,才能过得逍遥自在,也多亏有你,我才能认识她,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她有我来保护。” 梅吟香渐渐抬起眼皮,狭长而绝美的眼眸里透出一丝邪气:“岚岚年满双十开始,来梅花坞求亲的人不计其数,直至贵阳李家的小公子求而不得后,才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即墨云道:“听说那次岚岚在李公子的茶里下了药,令他归家后险些小命不保。” 梅吟香接着他的话道:“后来东窗事发,梅四爷强令岚岚送药道歉,是我暗中怂恿她逃跑,单独到李家赔礼道歉。” “李老爷子狮子大开口,要了梅家在贵阳的几家商铺才肯罢休,我奉命答应,却在商铺转让之后,着人诱使李小公子进了赌坊,败光了所有家业,那几家商铺转眼就被变卖干净,兜兜转转,最后依旧回到了梅家手里,而李家从此一蹶不振,李老爷子带着孙儿,不知投奔哪家亲戚讨生活去了。” 即墨云好恶不言于表,只是说道:“五哥好手段。” 梅吟香唇角一扬,邪魅而冷厉地笑道:“我梅吟香,不是什么善茬,想在我这里捞便宜,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明白,如果岚岚有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你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运气不会每次都这么好,吟川也不会一直都跟着你。” 梅吟香这般说便等同于放手了,即墨云立即起身,一揖到底:“多谢五哥成全。” 梅吟香哈哈大笑:“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岚岚是个贪新鲜的丫头,我等着你们过个十年八载,等她把你厌倦了,我便引她红杏出墙,你最好有戴绿帽的觉悟。” 即墨云面皮一僵,他不得不承认,梅吟香实则是个挺讨厌的人。 而梅吟香自己可不在乎,他把话撂下,长身而立,两袖一拂,便走进洞室,不再理他。 那洞室是思过之人的栖身之所,里面除了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别无他物。 即墨云将剩下的半坛酒盖上泥封,留在了桌上,自己也下山去了。 梅吟香为什么会与他说这许多话,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太久没人陪他说话,太孤寂了吧。 他真的放手了吗? 梅吟香望着凄清的洞室,只有苦笑。 他从来没有多少选择,甚至连放手的资格都没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四处找不到即墨云,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正要上思过崖找梅吟香,小晴却唤住了她。 小晴手里捧着个木匣,小跑着来到她面前,道:“小姐,这两日帮小姐收拾屋子,发现在床底下藏着个木匣子,小晴看了看,似是小姐的旧物,小姐可要把它也一并放进嫁妆里?” 岚兮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儿时玩过的小玩意儿,一时童心起,便揣在了怀里:“这个交给我就好,我自己带着,对了,我饿了,你送些早点到我房里来。” 小晴照着吩咐下去准备了,岚兮带着木匣回到房里,将木匣里的小玩意儿一一取出摊在桌上。 不一会儿,小晴送来早点,岚兮让她放下就走,不必留下伺候。 岚兮一面咬着烧饼,一面继续摆弄那些小玩意儿。 这里边有几位姐姐送的小香包,梅吟川买的拨浪鼓,梅吟芝给的竹蜻蜓,梅吟修送的小泥人,梅吟羲给的弹珠,还有最显眼的,梅吟香亲手为她削的小短笛。 她三两口吃完烧饼,将短笛上的灰尘擦干净,凑近口边吹了吹,毕竟十多年不碰,音色已然发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原来 岚兮将那些玩意儿堆到一边,又继续掏着小时候的宝贝。 忽然,有条红线映入眼帘,她拈起一看,是个同心结,这玩意儿是怎么来的呢? 她思来想去,久远的记忆透过这小小的结扣,渐渐复苏,回到八岁那年的元宵节。 那年元宵节,她央着吟香哥哥,带她上城里玩儿去,城里的庙会十分热闹,四处张灯结彩,鱼龙百戏,应有尽有。 他们赏花灯,猜灯谜,看杂耍,吃汤圆,还跟着红男绿女上月老庙凑趣。 那时她还不懂这同心结的含义,只是看见人人都买了根来系到姻缘树上,便眼馋得不行。 她硬是让吟香哥哥买了两根,一人一根,她却不舍得系到树上去,揣回了家,放到了自己的百宝箱里。 她记得那天吟香哥哥原是不肯买的,还斥她说“小孩子家家,要红线做什么”,是她硬挤了两滴眼泪,才让他乖乖掏钱的。 他还小气得只肯买一根,说什么“只有两情相悦的男女才会买一双”,她茫然地摇摇头,问他:“什么是两情相悦?” 他想了半天,才似是而非地答道:“就像你爹娘一样,男婚女嫁,执手一生。”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天真地说:“那我嫁给吟香哥哥便是了,这样就能买一双了吧。” 梅吟香显然被她这话惊住了,愣愣地出着神,她趁机顺走他的钱袋,又买了一根塞进他手里。 那时,她哪儿知道什么是男婚女嫁,只是想着和吟香哥哥像爹娘一样,住在一起也没什么。 吟香哥哥对她那么好,自己得了好东西,怎么可以没他的份,小小年纪的她,就已经知道做人要仗义,嗯…… 虽然陶的是吟香哥哥的钱。 她还记得那晚,他将打着同心结的红线系在手腕上,便变得出奇的高兴。 他牵着她的小手四处玩耍,她要什么他便满足什么,直到钱袋空空,她的小肚子撑得滚圆时,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来。 到了家门口,他的笑容便消失了,他将红线拆下放进怀中,对她欲言又止。 蓦地,他摸着她的头,抬首望天,轻轻一叹:“哎,你还是个孩子。” “吟香哥哥不也是孩子吗?”她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低头问道:“你会丢了红线吗?” 她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我会把它藏在我的宝箱里,一辈子收好。” 他露出一个她看不懂的笑容,有些酸,有些甜,有些怀疑,还有几分大人般的无奈。 后来,外公来领她去滴翠谷,走得匆忙,便忘了带上她的百宝箱。 初到滴翠谷时,她还心心念念地记着,等过了段时日,她便彻底将这口宝箱给忘干净了。 岚兮看着那根红线,好笑地摇摇头,小孩子就是天真,连姻缘之事也能拿来玩笑。 不过,她的红线还在,不知吟香哥哥的红线可还在否? 说起来,她身上好像就戴着一根红线,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项,却什么也没有。 对了,那条串着黑曜石的便是根红线,只是连着石章一起送给了即墨云。 突然,她的笑容凝固了,刹那之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了那个吻,那个他无意之中印在她唇上,几乎被她遗忘的吻。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向了唇瓣,那吻,或许并非无心之失。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脑海里忽然冒出梅吟川的话,为什么吟川哥哥要这样说? 难道吟香哥哥被重罚和自己有关? 他到底犯的什么错? 过去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一一经过。 那些不经意的亲昵,那些鸿雁传书,那些费心的小玩意儿,那些想方设法博她一笑的瞬间,那些无意间流露的寂寞,那些令她一头雾水的言语,还有那些早已模糊的欢乐片段。 他待她的好,早已超出了一个兄长的范畴,绝非单纯的亲情依恋。 他对自己的喜好习惯了如指掌,他喜欢称她为“我的岚岚”,她早就习以为常,不曾想,那些看似戏弄的言行,实则是深情的告白。 她不是迟钝,是愚蠢,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不曾深思。 红线串着的黑曜石印章,是他亲手所刻,是他亲自戴在她的脖子上,那是他送她的信物,是他有意的提醒与表白。 谁知,竟让她一转手,成了她送与云的定情物,无怪他会那般生气,无怪云会如此介意他。 想起吟香哥哥和即墨云,有个念头不由得在脑海里一闪。 即墨云告诉过她,冷迁为了害他,事先设下陷阱,想引他落入,却反受其害。 她当时还怀疑此事来着,而今细想,竟有些不寒而栗。 吟香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长沙? 那精密古怪的密道是否与他有关? 还有……还有许多抽丝剥茧之下,越想越不对的地方。 她忽地感到害怕,吟香哥哥不只是她表面看到的那样吗?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下山时,正撞见提着食盒上山的岚兮。 他倒是不觉意外,他知道岚兮一旦想起梅吟香,就一定会想办法知道他的下落。 他意外的是,岚岚今天的脸色很不好,甚至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们擦肩而过,她竟失魂落魄地就要走过去,他及时拉住她的胳膊,唤了声:“岚岚。” “啊!” 岚兮如梦初醒,陡然回神见是他,惊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即墨云道:“我上山给五哥送喜酒,你呢?” 岚兮举了举食盒,勉然一笑:“我也是,听说吟香哥哥犯了点错,被罚在思过崖思过,明天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想送些好酒好菜,给他沾沾喜气。” 她说着说着,喉咙好似被堵住了般,渐渐哽咽起来,一行清泪不由自主地,便流了下来。 即墨云连忙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急道:“你怎么哭了,谁让你不痛快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抬眸问道:“云,你……” 话犹未了,又问不下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回忆 “你想问什么?”即墨云的眉心微微一凝,隐约猜到了她的心事。 “你怪过他吗?” 岚兮哭问:“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 即墨云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你都知道了?” 岚兮点了点头,举起袖子擦了擦脸。 “谁告诉你的?”即墨云问,语气里隐着不忍的薄愠。 “没有人告诉我,有些事原没有那般难懂,只是我从来不曾深究。” 岚兮摇了摇头,恳求他道:“你别怪他,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些察觉,与他说清楚,或许就能制止他伤害你。” 即墨云温然一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不是毫发无损吗?” “你不怪他吗?”岚兮小心翼翼地问。 即墨云摇头,对她摊开掌心,道:“把你的耳环给我。” “哈?” 岚兮听得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由一愣,她依言摘下耳环,放在他掌心:“你要做什么?” 即墨云将耳环收到怀中,将颈中戴着的黑曜石印章取下,交到她手里:“把这个还给他,好好作个了断,我在这里等你。”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没有说。 岚兮用力点了点头:“我会速去速回的。” “等等。” 即墨云又唤住她,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她身上:“山顶下了雪,有些冷,把这披上,注意脚下,别心不在焉的,万事有我,你无须多虑。” 他说完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透着一股阳光般的温暖,瞬时照亮了岚兮的心。 “嗯!” 岚兮拉上衣襟,回以一笑,抬脚登上了石阶。 即墨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石后,默默地站立着,等着她。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那年,他年满弱冠,告别师父回到天风镖局,梅傲雨开始将镖局事务交给他打理。 他每日兢兢业业,早出晚归,那夜他回到书房,一打开门便闻到浓烈的酒气,听到连绵的鼾声。 他心跳一提,踏入房中,便看见了那躺在地上的人,不禁惊喜交加。 惊的是那人卧地不起,喜的是那人正是岚兮! 他一个箭步过去扳过她来,急促地唤道:“岚岚,岚岚!” 岚兮怀里的酒坛滚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满室酒气自她身上而发,确定她只是醉酒,他这才放了心。 他笑道:“你这小丫头,居然把我放在书架上的陈酿给喝了,这回可要睡到何时才醒?”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抱她睡到软榻上,又命人打了水来,给她擦了手脸,静静坐在一旁,欣赏她的睡容。 自她八岁随外公回滴翠谷,他也入山拜师,头两年不得下山,第三年起,他每年下山一次,不论时间有多仓促,都必去滇南看她。 今年他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去,她却先找上门来,如何令他不高兴? 他左看看,右瞧瞧,这丫头又长大了不少,性子也越来越野了,居然敢一个人跑到关中来,也不知路上吃过苦头没有。 他一面看着,一面想着,不一会儿打起了盹儿来。 天快亮时,他才起身交待下人看顾,自己回房梳洗换衣后,照常向父母问安。 自从他回来后,母亲还未单独见过他,这两日梅傲雨不在,他只是在母亲的房门口问一句好便走。 今日,母亲的贴身丫鬟却邀请他进去,说是夫人想与他说话。 他只好进屋,母亲坐在珠帘后,难得的温言关怀,他预感不好,只是恭敬地敷衍着,想快点脱身。 没想到,母亲居然是让他向关中豪族的千金提亲去! 他自然不答应,撕去了温情脉脉,母亲仍然还是那个母亲。 她扯开珠帘,精致的妆容,难掩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经年累月的怨恨,使她美丽的容颜变得刻薄。 那些难听的话他早已听惯了,由得她骂去,也不再往心里去。 见他若无其事,母亲恼怒愈甚,她挥起纤纤玉手落到他脸上。 他两指一伸,轻巧地扣住她的皓腕,她被震慑住了,第一次正视他,他已长大成人,不能由得她再肆意打骂。 她恼羞成怒,如泼妇般,借着他发泄那陈年的仇恨,恶语伤人,字字诛心。 他忍无可忍,终于推开了她,冷笑道:“母亲可知自己这副模样有多丑,若是父亲瞧见了,会怎生想?” “我知道母亲不愿看见我,但身为梅三夫人,至少也要像个样子,以免让人瞧出不妥。” 看着母亲渐变的脸色,他愉快地勾起唇角:“这些话,母亲以后还是少说为妙,若不慎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坏了母亲的名声,对梅家没有好处,母亲也不会好过。” 母亲扶住桌子,气得直发抖:“逆子,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 梅吟香笑道:“这都是拜母亲所赐啊,自然,母亲怀胎辛苦,我这个做儿子的,该尽的孝道一点都不会少,晨昏定省,冬温夏清,半丝也不敢怠慢。” 他说到这里,笑容一敛,森然道:“但除此之外,母亲莫管我其他闲事,儿子久居山里,疏于规矩,若有得罪,还请母亲多担待一些。” 母亲铁青着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视若无睹,开门欲走,却见岚兮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他。 方才气坏了,竟未察觉她来了,他镇定自若地关上门,沿着回廊走着,脑海里是无法思考的空白。 岚兮跟他在身后,随他越走越急,嘴里叽里呱啦地解释一堆:“我,我许久没见到吟香哥哥,听说哥哥下山回家了,便溜来找你,想着给你惊喜,便没事先告诉你,知道你每晚都会先回书房,就躲在里头等你。” 梅吟香没有说话,岚兮又继续絮叨:“我一时无聊,翻找你的东西,在书架里发现了坛好酒,没忍住便喝光了,我醉了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今早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到这里,听见三伯母的声音,本想进去问安的,嗯,不过……” 见他始终不睬自己,岚兮终于扯不下去,她猛地低吼一声:“我什么都没听见啦!” 她说完,转身便走。 “岚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探视 梅吟香沉声唤住她。 岚兮一激灵,背影变得僵直,没等他发问,她主动回过头,不打自招:“对,我什么都听见了,可是吟香哥哥,不管你的身世如何,我始终将你视为亲哥哥。” 她说得肯定,可当他靠近,伸出手想要碰触她时,她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躲着我做什么?”他眸光一暗,闪过难言的气愤与苦楚。 岚兮假意扶额,弱声道:“我,我还没睡醒,腿脚有些发软而已。” 他寒心道:“不,你介意的,我的生父是个淫、贼,你和其他人一样,知道了真相,便看轻我,厌恶我,提防我!” 话音刚落,他纵身而起,跃出了府墙。 身后是岚兮越来越飘渺的喊声:“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意外,吟香哥哥……你等等我,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奔到荒郊野岭,半躺在树梢上,看着树下的她,四处找寻自己,他到底没能狠心将她完全甩开,仍是让她跟到了这里。 岚兮左右找不着,索性坐到草地里哭起鼻子:“你尽管不理我好啦,就让我在这儿饿死渴死,等天黑了,被豺狼叼走,被虎豹吃了好啦……” 她尽管胡言乱语,蒙面干嚎,烦得他不行,终将他逼得跳树,反要他去讨好她,哄劝她。 他让她站起来,她竟像幼时输了游戏,耍起无赖,嚷嚷着自己腿断了,硬是要他背回去。 他无计可施,只得依她,路上,他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才要跟着你啊!”她的话声里充满了担忧。 “你怕我会自寻短见?” 他一下就猜中了她的心思,她小心地问:“你会吗?” 他故意使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想开了。” 岚兮二话不说,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还紧张地问:“够不够,要不要多来几下?” 他乐呵呵地颠了颠背上暖呼呼的小人,笑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介意我的身世,其他人怎么看我,我都可以不在乎。” 她软软地趴在他背上,信誓旦旦道:“我温岚兮指天赌誓,这辈子都喜欢吟香哥哥,不因任何原由疏离哥哥,若不然就叫我吃成个大胖子,丑得见不得人。” 他哈哈大笑:“这是我听过的最特别,最有诚意的誓言了。” 梅吟香躺在山洞里,想起往事,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已不复当年,带着丝岁月的沧桑,满是对世事的无奈。 “吟香哥哥,吟香哥哥……”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唤声,他竟思念她至如斯,连幻听都有了吗? 入口倏尔一暗,转入一个人来,冲他灿烂地笑道:“吟香哥哥,我许久没来这里,竟不记得思过崖原来这么冷。” “岚岚。” 梅吟香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他喜得从石床翻身站起:“你怎么来啦?” 岚兮举起食盒,笑道:“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都是你最爱的食物,还有一坛女儿红,快出来,外边的腊梅都开了呢,我们一面赏花看雪,一面大快朵颐,岂不快哉?” 梅吟香听到女儿红三个字,唇角便弯了下来。 那一定是岚岚的女儿红,出生之时埋在树下,出阁之日方取出畅饮。 他很想像从前一样,握住她的手,但她身上的白衣却亮得刺眼,叫他望而却步。 “你不高兴吗?”岚兮问。 梅吟香动了动唇角,竟发现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容,不由将脸别过一边,道:“怎会?你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定是不知道自己在此思过的原因,否则,她怎肯来看自己? 岚兮主动拉过他的手,拖着他坐到外边的石椅上,看见那坛竹叶青,便笑道:“云真是的,自己偷偷来看你,都不告诉我。” 岚兮将酒坛拎到地上,将食盒里的佳肴一盘盘放在桌上,再将那一小坛女儿红推到他面前,取了碗筷塞到他手里,兴高采烈道:“吟香哥哥,快尝尝这道东坡肉,那新来的厨子做得可好吃了。” 见他无动于衷,只定定看着自己,岚兮又从烧鸡上撕了只鸡腿递到他面前:“要不然,试试这道盐水烧鸡,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从厨房偷鸡吃,你撕一张鸡腿,我撕一只鸡翅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满嘴油腻,可香啦!” 梅吟香百感交集,只觉心口闷得快喘不过气,他努力地深深一吸,冰冷的空气透进肺腑,沁入四肢,血液才得活络。 他勉强勾出笑容,接过那只鸡腿,笑道:“那鸡明明是你偷的,却假借邀请拖我下水,分明是想让我替你顶缸。” 岚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哎呀,哥哥你快些吃吧,不然凉透了,肥油都凝成了脂,那可就难吃了。” “好,我吃。” 梅吟香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明明食不知味,却仍作惊喜状,赞不绝口:“好吃,真的好吃,岚岚,你也试试,比我们小时候偷的那只,可好吃得多了!” 岚兮但觉心酸无比,她眨眨眼睛,将一点湿意憋了回去。 她撕下另一只鸡腿啃咬起来,附和道:“嗯,真的好好吃,吟香哥哥,再尝尝这个鳕鱼卷,炸的金黄剔透,好看又美味!” 她一面说,一面拈起一块塞进他口中。 他夹起一块东坡肉也喂到她嘴里,口齿不清地道:“你尝尝这个……” 两人你塞我一口,我喂你一嘴,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温暖的午后,天真无邪,欢声笑语,无忧无虑。 不过小半个时辰,桌上的美味便被扫荡个精光,仅余下一些鸡骨架子。 岚兮抄起女儿红,就要打开,梅吟香却一把夺过,道:“这是专门给我的,你不许喝。” 岚兮不与他争,嘻嘻一笑:“好,我不喝,留给吟香哥哥慢慢喝。” 岚兮抬眼看天,天色已然不早,移眸再看向他时,眼里便不自觉地涌出泪雾。 她方要开口,梅吟香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满眼惊恐:“别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夕阳 双目交汇,梅吟香细长的睫毛下,流转的眼波中,依稀含光,那是一种绝望里又透着希望的光芒。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陷入沉默。 岚兮静静垂眸,一语不发,他眼里的微光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松了手,强颜欢笑:“你看,已经黄昏了,陪我再看一次夕阳,好不好?” 梅吟香几乎是在乞求,岚兮不忍拒绝,强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用力地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落日余晖柔和地洒在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共赏斜阳晚霞,一股苍凉油然而生。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去未来,也如同这落日一般渐渐沉下了,待明日朝阳升起,她便是别人的妻,除了兄妹情义,再不会有其他瓜葛。 他所期待的,将没有机会发生,他所害怕的,无论多不愿意,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应该感到轻松,一切终于有了定局,多年的纠葛也终将结束。 可是感情若能说放便放,人世间又何来的痴男怨女呢? 夕阳就快落山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经历的最短的一个黄昏。 他多想就这样和她一直坐下去,看完了夕阳,接着看月亮,数完了星星,还有初升的旭日。 赏完冬雪,接着赏春花,花败了,还有夏蝉,秋叶,冬阳,日复日,年复年,直到两鬓斑白,直到地老天荒…… “吟香哥哥,我……”岚兮终于打破了沉默。 “岚岚!”他唤住她,不想听她往下说,他知道,她一定急着离开。 “嗯?” 她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充满眷恋与不舍的视线凝结在她脸上,嗫嚅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我可以……最后再亲你一次吗?” 她一怔,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嗯。” 她缓缓地仰起脸来,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意外,迟疑着,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他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贴近她的脸,抬起她的下颏,目光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她的唇柔软又温暖,令他不由自主地凑近,气息似有若无地痒着她。 他多么渴望能毫无顾忌,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毁了她心目中的吟香哥哥,此生无缘,何必多增她的烦恼? 良久,她的眉心,落下了他珍惜而沉重的情意。 岚兮只觉这吻很冷,他的唇在颤抖,很久很久,也没有离开。 “吟香哥哥。” 她轻声唤道,惊醒了他的唇,仿佛沉睡的蝶儿般一下飞走了。 他不舍,可也不得不舍。 岚兮缓缓睁开了眼,一滴晶莹的泪珠自他狭长的眼眸里沁出,他,居然在流泪! “吟香哥哥,你……” 岚兮诧异地抬手要为他拭泪,他抢先一步擦去眼泪,也擦去眸中难抑的深情,嘴角勉然地扯出一丝弧度,像轻云一样飘过:“我的岚岚就要嫁人了,哥哥为你高兴。” 岚兮也笑了,如同含了粒未熟的葡萄,满嘴酸涩:“吟香哥哥,我也亲你一下吧,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梅吟香噗嗤一笑,弯起唇角,模样依然是那个不羁洒脱的梅五公子,可是藏在心里的酸楚,又有谁知道? 他痛快地闭上眼,俯首将额头送到她面前,如同少时在滴翠谷中同她玩耍。 那时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她的脸雪里泛着红,她的手温暖柔软,捧起他的脸,就朝他额上一啄,很轻很甜,满鼻都是她身上清幽的药草香…… 记忆与现实逐渐重合,他沉浸在这短暂的愉悦之中。 突然,唇上一柔,落下了她满是药香的吻,干净的,毫无杂念的吻。 他错愕地一掀眼帘,心跳仿佛骤停:“岚岚,你……” 岚兮低下头,无比愧疚:“对不起,吟香哥哥,岚岚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你什么都明白了?” 岚兮含泪颔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 “为什么不是我?” 他问出了闷了许久的一句话,猛地将她拉入怀里,胸腔起伏得厉害。 “为什么非得是我?” 她任他紧紧抱着,作出了无可奈何的回答。 是啊,为什么非得是她? 他也回答不上,这世上有许多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感情,尤其如此。 梅吟香慢慢松开她,两人皆是无语凝噎。 岚兮自腰间摸出那枚石章,交到他手中:“吟香哥哥,你把心都交给我了,我却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把心还给你,这世上一定有位好姑娘,在某个地方等着与你相遇。” 她又摸出那根红线,也一并放到他手里:“还有这个同心结,送给那位与你两情相悦的姑娘吧,我和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呵,呵呵,哈哈哈……” 梅吟香渐渐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在发苦,苦得要命,可是除了笑,他还能如何呢? “吟香哥哥,对不起。” 岚兮垂首,除了道歉,亦不知该当如何。 梅吟香慢慢止了笑,将印章与红线皆掖到袖里,他解下腰间陶埙,在它的尾部一拧,陶埙分为两截,从中掉下一枚白玉圆牌来。 他伸手接住,将陶埙复原,仍系回腰间,那枚圆牌便被他塞到了她手中:“你出嫁之后,梅家的钱是不好再动了,苏杭一带,带风字号的商铺,是我置办的私产,你拿着它,所有钱财人马皆可立即调用,以后你再想到处胡作非为,也不必担心财源了。” 岚兮闻言,不由推拒:“吟香哥哥,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这是我送你的贺礼,你怎能不收?” 梅吟香没有收回,只是黯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已经用不上了,你若不想要,便扔了吧。” 这本来是为他们俩置办的家业,现在,他也用不到了。 岚兮摩挲着圆牌上的“风”字,为什么是个“风”字呢?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可又有些不愿意明白。 梅吟香倏尔握紧了她的双手:“岚岚,如果他对你不好,就来找哥哥,哥哥帮你狠狠教训他!” 第一百八十章 出阁 “他不会对我不好的,哥哥放心。”岚兮肯定地说道。 “那……” 梅吟香喉头滚了滚,小心地问道:“我以后还能去看你吗?” 岚兮嫣然一笑:“当然,哥哥是岚岚一辈子的哥哥,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是啊,只是一辈子的哥哥。” 梅吟香低下头来,颇有些苍凉地念着,手劲渐渐加重。 他忽而抬眸深深望入她眼里,微微哽咽道:“岚岚,你拥有的幸福,我愿为你终生守护,只是,你莫忘了,你还有个吟香哥哥。” 他说着,难以抑制地透出一股凄凉。 岚兮强咽下心酸,低低埋着头,重重地点了点,此生有这样一位兄长,她怎么会忘,又怎么敢忘?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梅吟香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岚兮提着风灯下山时,便看见即墨云仍在原来的位置挺立着。 她不自觉地碰了碰腰间的圆牌,突觉有些对不起他。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拢了拢她身上的自己的外衫,温言细语:“我送你回去歇着,明日我们还要忙一整天呢。” 他牵起她的手,为她打灯,走了一小会儿,岚兮止步道:“你不问我,都和吟香哥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即墨云的唇角扬起漂亮的弧度,犹如一弯新月,流动着温柔的清辉:“今夜之前你是温岚兮,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今夜之后,你是我的妻,无论你到哪儿,都有我相伴,所以我什么也不必问。” 他的眸里是笃定,是信任,是骄傲。 岚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动容地抱紧了他:“云,能嫁给你,真好!” 即墨云缓缓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我们得早些回去歇着,明晚我们有的是时间温存。” “你呀!” 她轻轻捶了下他的心口,将圆牌交给了他:“这是吟香哥哥给我的新婚贺礼,我觉得放在你那里比较妥当,以后等他成了亲,再连同贺礼一并送还给他。” 即墨云也没细看,接过便揣入袖中:“好,就听你的,我会收好的。” 岚兮问:“你都不好奇这是什么吗?” 他这未免也太放心了吧? 即墨云正色道:“你既然不打算接受,我知不知道又有何要紧,以后我们夫妻同心,不分彼此,事无巨细,都要互相信任,互相坦白,说不说都在于你,你不说,我就不问,你说,我就听着,岚岚,你觉着这样可好?” 岚兮眨了眨眼,好啊,这家伙还是很在意的嘛,跟她玩以退为进呢,想知道还要装君子,拐弯抹角拿话敲打她,不说还显得自己心虚了不是? 她还真就不说了,看他会怎样! 岚兮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道:“说不说在于我,问不问在于你,你问,我就说,你不问,我就不说,你看你是想问还是不想问吧。” 即墨云跟了上去,拉下俊脸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是说吧。” “还说要互相信任,互相坦白呢,你这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就想逼着我主动告诉你,方才你若直问,我便说了,现在嘛……你再怎么问,我也不说。” 岚兮一面笑道,一面欢快地跳下石阶。 即墨云在她背后紧跟不舍:“你可慢着点儿,山路难走,仔细崴了脚,哎,你站住,别跳了!” “咯咯咯咯!云,你好像我爹啊,哈哈哈……” “哎,你站着别动,我背你下山!” “你早说嘛,我就不走这么远啦!” …… 山下的璧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行渐远,山顶上的思过者,却在数着晨间未数完的腊梅,一朵,两朵,三朵……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根红线,他的颈项中,坠着那枚黑曜石印章,曾经的付出,所有的坚持,又回归到了原点。 他的心亦如这沉寂的夜一般寒冷,冷得彻骨,彻骨到麻木……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喜娘念着祝词,为她挽起青丝,丫鬟为她披上嫁衣,戴上凤冠。 岚兮看了一眼镜中人,娥眉淡扫,粉面桃腮,一点绛唇,凤冠霞帔,红裙摇曳,艳光四射,美丽不可方物。 她简直快认不出自己了:“哇,原来我这么好看啊!” 丫鬟们纷纷窃笑,喜娘从丫鬟手里取来一碗汤并勺子递给她,笑道:“姑娘,吃了这碗红枣桂圆莲子汤,新郎新娘富贵团圆,早生贵子。” 岚兮看着那一碗红枣桂圆莲子汤,蹙眉问:“这玩意儿是这时候吃的吗?” 喜娘道:“姑娘今儿要忙一整天,到夜里才得进食呢,肚子里没点儿垫底,身子怎么熬得住?” “哦。” 岚兮点点头,捧着喝了几口,便还给她,喜娘道:“姑娘,要全喝完的,还有这里面的红枣桂圆莲子也得吃完,否则会不吉利的。” “还有这种讲究?” 岚兮勉为其难地接过汤勺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不是她想慢,是她委实不想弄花了这捯饬半天的妆容。 等她吃完了,将空碗放回丫鬟手里的托盘,喜娘又给她稍作整理,这才取过红盖头将她当头一罩,便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众人的簇拥下,她款款走出闺房,耳边便听见了梅吟歌拍着手欢声道:“姐姐出来咯,新娘子出来咯!” 梨花也跟着附和道:“新娘子出来啦,岚姐姐好漂亮啊!” 梅吟歌挤兑她说:“切,姐姐让红盖头罩住了,你又没看见她的脸,怎么知道她漂不漂亮?” 梨花刁钻地问:“难道你敢说岚姐姐不漂亮?” 梅吟歌一噎,便知上了当,岚兮躲在红盖头里,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偷笑,今天的一切都是崭新而欢喜的。 梅吟歌和梨花打闹着拥到岚兮身边,随着喜娘牵引,一行人来到大厅。 岚兮在喜娘的指引下,依次给爹娘敬酒,温如玉饮了口茶,微微湿了眼眶。 梅傲雪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温如玉拿起帕子拭了拭眼睛,又叮嘱了女儿几句。 岚兮听得娘亲语带哽咽,便不禁伤感,梅吟歌和梨花见了,也安静下来,跟着有些不舍。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送亲 梅傲雪劝慰温如玉道:“夫人,你伤心什么,我们还得跟去梅花坞喝喜酒呢,明天、后天、大后天,直到回门之日,你都能一直见到女儿呢。” 温如玉嗔道:“就你话多,我就是想哭会儿不成嘛?” 梅傲雪头疼道:“你这样不是叫女儿为难吗?” 喜娘看了看时辰,说道:“四爷、夫人,吉时快到了,该启程了。” 于是,喜娘搀着新娘子,梅傲雪拥着温如玉,慢慢走出大厅。 梅吟歌和梨花对视一眼,互相扮了个鬼脸,也跟了出去。 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混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震耳欲聋,头晕目眩,好似做梦般。 岚兮七弯八绕地走了许多路,路面上铺满了绯红的各式花瓣,鞋底踩上这片松软,柔柔地,仿佛她此刻的心。 及至跨过门槛,终于来到了花轿前,喜娘掀起轿帘,扶她坐了进去。 喜娘吆喝一声,八抬大轿便稳稳地抬了起来,梅傲雪夫妇坐在后一顶轿子中,梨花和梅吟歌跟在轿边。 即墨云派徐典与何慕生前来迎亲,他们带来的人,与送亲的队伍合作一处,吹吹打打开着路。 岚兮就这样在轿中颠着颠着,揣着一颗活泼乱跳的心,听着外头喜庆的乐音,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许多人都在梅花坞等着她,她的外公,爷爷,兄弟姐妹们,以及前来祝贺的宾客们。 当然,最要紧的,当然是他,她的新郎:云。 一想到她的云,手便不自禁地触摸心口,那里面是他赠的玉佩,她将玉佩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贴着自己的心。 玉佩下的那颗心,是七上又八下,激来又荡去,虽然事先已明了流程,预习了各项礼仪,但她仍然十分紧张。 她的两手互相拽得紧紧的,全是细汗,两腿抖个不停。 她下意识地便要翘起了二郎腿,想到娘亲千叮万嘱要端庄,她又立即正襟危坐。 岚兮有些抱怨,温梅两家都是武林世家,也学着凡夫俗子整什么繁文缛节,虽然已简化不少,但仍叫她觉得烦恼。 好在也就这么一次,转念一想,也是新奇有趣,于是又变得有些期待。 拜天地,入洞房,等着云揭开她的红盖头,然后饮下合卺酒,然后…… 嘻嘻嘻…… 她想象着接下去的每个步骤,笑如春花怒放,憧憬又羞涩,不知今夜,是个怎生光景? 突然,她感到一阵腹胀,她按着肚子,连叫不好,好想上茅厕啊! 一定是那碗桂圆红枣啥的闹的,喝这么多汤水,不内急才怪呢! 这下可好,怎么办? 她抓耳挠腮,使劲忍着,越忍便越觉得着急,忍忍忍…… 不行啦,忍不住啊! “停轿!” 岚兮天崩地裂般大吼一声,轿厢被她晃得左右乱摇,喜娘挥了挥手,轿夫们停下轿子,吹乐手们也停了奏乐。 岚兮不等喜娘发问,轿帘一掀,立即钻出轿子,扯下红盖头,拽在手里,拎起红裙,便往那道旁的草丛里十万火急地奔去,还一面嚷嚷着让大家放心:“不行啦,我要去解手!你们不许跟来!” 众人看傻了眼,梅傲雪和温如玉齐下轿来,梅吟歌和梨花已笑得肚子生疼,徐典与何慕生也在掩唇偷笑。 温如玉急道:“哎呀,这丫头,早不出状况,晚不出状况,偏偏在路上……哎!” 梅傲雪拈须笑道:“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等等便是了。” 且说岚兮这头跑得远远的,看不见人影了,才急急撩起衣裙蹲下。 大喜之日当众出糗,普天之下有比她更难堪的新娘子吗? 哎,这事要是让云知道了,可不知要被嘲笑多久? “呜哇啊……” 这种释放的感觉真是痛快,她但觉身心一松,说不出的舒畅,解决完大事,她才起身跳到一边。 这新娘的衣服可真麻烦,弄乱容易,可要整理起来,还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岚兮整理完衣裙,又正了正凤冠,待一切妥当,已是薄汗微出。 她拿红盖头扇着风,慢慢踱了回去,远远瞄见人影,觉得没脸见人,忙将红盖头仍旧罩回头上,只盯着盖头里的一小方世界,缓缓地向前走。 岚兮听见有人小跑而来,她便停住不动了。 接着又听见乐声大作,她看见喜娘的衣服在盖头底下一晃,来搀自己。 她便由着喜娘扶着,重又上了花轿,一切又恢复原状。 岚兮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爹娘没来问她怎么回事,还好吟歌和梨花没有跑来嘲笑她,还好徐典与何慕生没来多嘴,否则她这张脸可不知要往哪边搁了。 她放松下来,坐在轿中便有些昏昏欲睡,不一会儿,竟真的打起盹来。 花轿颠啊颠,颠啊颠,她的人摇啊摇,摇啊摇…… 迷糊中,她骤觉轿外静得出奇,那帮敲锣打捣鼓吹唢呐的怎么没动静了? 自己正在发困,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都没有察觉,这外头是怎么了? 岚兮掀起盖头,拉开一角窗帘子,但见轿外是荒郊野岭,人烟稀少,不禁心头一凛,这里却是哪里? 她记得从玉雪居到梅花坞,沿途都是张灯结彩,绝不可能是一片荒芜,那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岚兮放下帘子,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猛地省过神来,这里头有蹊跷! “停轿!” 她陡然扯下盖头,拉开窗帘,探出脸去,高呼一声,但没有人理会她。 轿夫满脸淡漠地抬着轿子,喜娘也只一味地默默往前走,后头的吹乐手们倒是紧跟不舍,但也是一脸木然。 岚兮急得大吼:“喂,你们是谁?要把我抬去哪儿?” 依然无人应答,她暗叫不好,想要冲出轿子,刚直起腰,花轿“砰”地,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她不防此变,额角磕到了轿厢,又弹坐回原位,左摇右晃,头昏眼花。 外面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向前游移,等她缓下心神,掀帘下轿,轿夫们都跑到了她前头,一个个脱下鲜红的长衫,露出里面的一身缟衣。 他们身后放着的,赫然是一具棺材!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白 突然之间,红喜事变成白喜事,这是恶作剧,还是有阴谋? 不对呀,岚兮记得自己最近没惹祸啊,就算她惹了祸不自知,这里是梅家的地盘,谁又有天大的胆子来闹事呢? 岚兮转身后退,吹乐手们倒是没变,但个个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众人渐渐走来将她包围,岚兮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她四面环顾,指着他们大喝:“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岚兮寻思着拖延片刻,钻个空子便突出重围,溜之大吉。 以她的轻功,一旦得手,一般的酒囊饭袋哪里追得上她? 喜娘从众人之间挤出来,扯下头花,擦去脸上的白粉腮红,丢掉一身宽大的红衣,也是缟衣素服。 那人对她拱了拱手,森然笑道:“温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岚兮定睛将那人一看,才发现他并非女子,而是一个黑瘦的男人,形容猥琐,笑得令人生寒。 她倏地倒吸凉气:“是你!陆无霆!” 陆无霆将她上下打量,出言轻薄:“温姑娘,人长得美,记性也不差,竟还记得在下,不知道姑娘这身大红喜袍下,掩着怎样的迷人风光呢,在下真是好奇得很啊。” 岚兮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不再有熟悉面孔。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中暗忖:不对,陆无霆不是和展刑风、谢天仪一起被押往京师了吗,怎么可能孤身出现在此?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半途逃了出来,那也该远走高飞,怎么可能跑梅花坞来送死? 莫非……是吟歌假扮,哥哥们又撺掇着来一起胡闹? 岚兮想了想,甚觉合理,当即松然大笑,反把陆无霆搞得莫名其妙:“看样子温姑娘也很喜欢在下,不知姑娘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在下动手带姑娘走呢?” 岚兮几个箭步走上前,重重点了他一下额头,骂道:“岂有此理,你连你姐姐我都敢调戏,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瞧我怎么收拾你。” 她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捏起他的脸颊,道:“你师父教你易容,是让你这般胡闹的吗?哟,扮得居然还挺像,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陆无霆,其他哥哥在哪儿……” 岚兮突然顿住,对啊,吟歌怎么会见过陆无霆呢? 她真是糊涂了,吟歌明明是在送亲,哪有机会易装,况且爹娘也在,又怎会纵容他胡闹,还有这张脸的手感,好像也不似假的…… 陆无霆的黑脸变得更黑了:“温姑娘,我的脸好捏吗?” 一阵冷意自脊背涌出,岚兮勉然扯开唇角,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脸皮:“呵呵,不错不错,没想到你的脸保养得这么好,黑滑黑滑的,活脱像泥鳅!哈哈哈……” 她一面笑着,一面后退,口里套着近乎:“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想不到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带兄弟们上这儿来看风景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啦!” 对方如此胆大包天,必是谋划周全,硬杠无益,岚兮当然是先逃再说。 陆无霆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手,岚兮早有防备,一矮身,一缩手,便滑了出去。 她转身欲逃,迎面几个大汉当即挺身一挡,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身上不曾带那些防身物什,此刻被人合围,空间狭小,又施展不开轻功,只得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眼见得陆无霆探出勾手,抓向她的肩膀,她扬起手肘便向他腋下击去。 陆无霆转身回避,又横起一腿,攻她下盘,岚兮急欲纵身避开,众大汉却纷纷出拳击向她,她只得出手回击。 奈何身上累赘,动作不如平时敏捷,她顾得上盘便无暇顾及下盘,虽极力闪避,仍被陆无霆击中小腿。 岚兮身体一晃,陆无霆迅速擒住她的脉门一按,她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无法再行反抗。 陆无霆狞笑道:“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好大的来头,竟是温梅两家的掌上明珠,这些年我与师兄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就这般让你们给瓦解了,我师兄的性命也害在你们手里,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岚兮忍疼啐道:“呸,你自己多行不义,早该料到有此下场,长沙府的公差都是吃白饭的吗,竟让你这畜生给逃了出来!” 这时,有人提醒道:“老大,快些走吧,再纠缠,梅家的人就该追来了。” 岚兮意识到不好,忙要反抗,陆无霆哪里给她机会,翻手为掌,一起一落,掌缘便重重击在她的颈侧。 岚兮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新娘子到啦!新娘子到啦!” 随着梅吟歌的欢呼,即墨云的心陡然一提。 他的心从来没跳得这样快过,简直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才到了今天。 喜娘带着新娘子,慢慢朝自己走来,四面皆是观礼的宾客,祝福的亲朋。 早有丫鬟递来红绸,喜娘接过,一头牵着新娘,一头系着新郎。 高堂上坐着梅苦寒和温世庭,梅傲雪和温如玉也于下首落坐,再接着依次是梅苦寒的长子,次子和三子及其夫人。 梅苦寒笑呵呵地捋着白须,温世庭却板着张脸,鼻腔里直喷气,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瞪着即墨云。 对抢走他宝贝外孙女的男人,不管有多好,他始终孩子般地憋着一肚子气。 “吉时到,新郎新娘请拜堂!” 喜娘高亢的嗓音,将全场的气氛推动了起来,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新郎新娘并肩而立,随着喜娘一声“一拜天地”,两人便向着天地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四位长辈又是一拜,梅苦寒拈须颔首,温世庭却将脸扭到一旁,轻轻“哼”了一声。 温如玉见了父亲如此,虚掩檀口偷笑,梅傲雪见女儿成家,眼里不禁涌出些许热气。 他晨间还劝妻子来着,这会子倒是轮到自己伤情了,不由得自嘲般地笑了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故 “夫妻对拜!” 这一拜之后,便是礼成,二人正式结为夫妇,别看即墨云表面从容自如,其实心里头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镇定!镇定!在场宾客众多,他暗示自己切不可在关键时刻失了仪态。 他将所有欢喜都暂埋心底,等到洞房花烛,等到夜深人静,再悄悄取出来,与他最心爱的妻子分享。 两人相对而立,即墨云望着眼前的新娘,有一瞬的恍惚,往事翻上心头,几经风雨方走到今日,其中多少酸甜苦辣咸,只有两人才知。 新娘子对着他盈盈一拜,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兀自有些发愣。 喜娘小声提醒,即墨云如梦初醒,便拜倒下去,低头的那一霎那,他突然一凛。 新娘的手藏在喜袍宽大的红袖里,只露出一段指节,黑长黑长,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 岚岚的手他再熟悉不过,绝不是这样的,那这红盖头底下藏着的,却是何人? “新郎官,快拜啊!”喜娘焦急地出言提醒。 温世庭不悦地嚷嚷道:“喂,即墨小子,你是不是想悔婚啊,你要敢伤岚岚的心,我当堂就打断你的……” 梅苦寒伸手一按他的肩,对他摇了摇头,温世庭的话还没说完,只好咽了回去。 即墨云出其不意地去揭新娘子的红盖头,众人皆不知新郞此举为何,不禁满堂哗然。 那新娘子似是早料到有此变故,猛然自红袖里抽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尖刀便向即墨云刺了过去。 “庄主小心!”在旁观礼的徐典与何慕生齐声惊呼。 即墨云将手里的红绸一抛,往那新娘的手上一卷一扯,新娘子连人带匕首便直直摔了出去,撞在地面。 凤冠落地,那人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动弹不得。 众人看清了那人,原来竟是个黝黑干瘦的汉子,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在场宾客皆面面相觑,喧哗起来,尤其是梅家长辈及一众子弟,皆是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岚岚呢?” 温世庭第一个跳将出来,揪起那男子的衣领,“啪”地就是一巴掌,喝问:“快说!新娘子呢?” 那人被温世庭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突地张嘴呕出一口黑血,溅到喜娘脚下,继而头一扭,两腿一蹬,便死不瞑目了。 喜娘吓得当场晕倒,梅大夫人忙唤人先将她抬下去,并让各家女眷孩子先行回避。 温世庭伸指探向那人颈脉,又查看一番后,才道:“他是中毒而死的。” 即墨云低头看了一眼,这人的死状和当初那盗剑人是一样的。 他心头一震,微微软了身体:“是陆无霆。” 梅家众人一听,当即炸了锅,即墨云与岚兮这一路的历险早就传开了,谁都知道陆无霆是卑鄙无耻的狗贼,他抓走了岚岚,自然没有好事,当下不由交头接耳,纷纷担忧起岚兮的安危。 温世庭扔下那具尸体,又扯起即墨云的衣襟,怒问:“就是你的死对头,那个冲天大盗陆无霆吗?他将岚岚带哪儿去了,快说!” “老温,稍安勿躁。” 梅苦寒起身劝道:“你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温如玉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回忆道:“爹,岚岚行至半途时,突然内急去解手,没过多久便回来了,我们急着赶路,也没多想,一定是那时候被掉包的。” 梅吟歌插口道:“我知道姐姐钻的哪处草丛,我可以带路。” 温世庭放开即墨云,转过身来拉住外孙的手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 梅苦寒道:“他们显然蓄谋已久,绝不可能还呆在原处等我们找去。” 温世庭恼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即墨云有些失神道:“他抓走岚岚,势必是为了报仇,此事因我而起,我这就去寻她回来。” “站住!” 梅傲雪站出来道:“你这般莽莽撞撞,却要到哪里去找?” 他走上前,拍了拍即墨云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岚岚,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梅苦寒的长子梅傲风道:“他们应该没走多远,我们派人封山搜索,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吟川,你立即着人去办。” “是。” 梅吟川从梅家子弟中出列,其余诸子弟皆挺身而出。 梅吟羲道:“我也去,岚岚叫坏人抓走啦,我可坐不住,你们谁也别拦着我,要是让我找着那狗娘养的,非拆了他骨头不可!” 梅吟芝道:“找固然是要找的,但梅花坞方圆几百里皆是山林,可得先安排好,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梅吟修分析道:“岚岚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对方想带走她,她一定会反抗,所以想要安然离开,一定会先弄晕岚岚……” 梅吟羲一听就跳脚道:“什么?岚岚如此危险,那你们这还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才行动?” 梅吟芝拉住他道:“你冷静一些,磨刀不误砍柴工,总要先理出个头绪再说,三弟,你接着说。” 梅吟修又继续道:“他们带着新娘子走动,肯定会引人注目,所以一定会想办法伪装,车马轿子之类的肯定少不了,我们搜查时,当格外注意这些。” 梅吟川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梅花坞方圆百里虽然不小,但可以下山的路并不多,想要带着岚岚速离此地,就必须走捷径。” 梅吟芝道:“我明白了,我即刻带人搜查西面的小路,四弟,你派人往北面追查。” 梅吟羲道了个“好”字,便想出去,方走出一步,又恍然驻足,犯难道:“此次出行,我只带了几个随从而已,这,人手不够啊!” 梅傲霜看着儿子们如此争气,深感欣慰,他对梅吟川道:“梅花坞的护院只有百人,分二十人给吟羲,分二十人给吟芝,我手上还带着二十人,拨给他们各十人,当足以应对了。” 梅吟川点头道:“就照二叔说的办吧。” 梅傲雨也站出来道:“若人手还不足,我带的那十人,个个是好手,也可以凑个数。” 第一百八十四章 私谈 梅家的女儿女婿们也逐一站出来表态,皆要鼎力相助。 其余各路江湖人士已从他们的言语之中,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中有人主动请缨:“梅花坞太不把我们这些江湖同道放在眼里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但有用得着的地方,任凭差遣,何愁人手不够?” 有了带头人,余者便纷纷响应,这样一来,别说搜几条路,便是搜整个山头,搜到城里去,人手也不会不足。 梅吟川走向各路江湖人士之中,作揖相谢,众人便都明白了,梅傲风这是有意让他全权负责,树立威信,再过几年,梅花坞可能就要换新掌事了。 众人自是巴结得很,谁也不敢不服气。 梅吟川开始一一安排,各条小路,大路,水路,凡可能出没的地方皆布置了人马搜寻。 不消一炷香,梅家子弟,女儿女婿们便各领一队江湖人士前去追查。 最后抽出七十名梅家护院封、锁山脚各通道,仅余三十人留守梅花坞。 一时人去镂空,温世庭抓耳挠腮道:“他们都去找了,我留着做什么?不行,我也要去,玉儿,岚岚到底是在哪儿被掉包的,快带我去!” “好,爹,跟我来!” 梅傲雪知道他们心中焦急,拦也拦不住,索性由着他们去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急呢? 梅苦寒宽慰了小儿几句,便让二子梅傲霜送着先回梅苑了。 梅傲雨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吟香的事更令他雪上加霜,加之夫人玉体违和,他也是力不从心,只能派遣人手,无法亲自出马,于是安慰了四弟几句,便先行告退了。 在场的,仅剩梅傲风夫妇、梅吟川、梅傲雪、即墨云以及徐典与何慕生。 梅吟川对梅傲雪道:“四叔,这些日子喜事连连,梅花坞里新来了不少下人,这里头恐有暗桩混入,他们才能顺利得手。” 梅傲雪喟然道:“我懂你的意思,梅花坞新来的下人中,有好些被分派到了玉雪居,你是要我回去,好好查查这些人的底细。” 梅吟川作揖道:“有劳四叔了。” 梅傲雪道:“事不宜迟,找人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他说完,抬脚便要走,瞥见即墨云心绪不宁,不禁又是一叹。 他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随我回玉雪居必是为难你了,哎……” 梅傲雪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又拍了拍女婿的肩膀,便要先行离开。 即墨云道:“岳父留步,老徐,慕生,你们随梅四爷回玉雪居,听凭差遣。” 徐典与何慕生遵命行事,与梅傲雪一同走了。 梅大夫人也起身说道:“川儿,梅花坞里的下人就交给我了,我会调查清楚的。” 梅吟川道:“母亲,那晕倒的喜娘,母亲也别忘了好好盘查。” 梅大夫人道:“我省得,其余的就交给你们父子两了。” 梅吟川躬身一礼,送走母亲,便向父亲作揖,想请梅傲风主持大局,自己则负责其余琐事。 梅傲风却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不必向我汇报,其余没要紧的事就交给我了,爹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当务之急,寻人为先,其余的都可以暂搁一边。” 梅吟川明白,父亲是有意借着这事磨练自己,便没有推辞:“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众望。” 梅傲风自豪地笑了笑,转身对即墨云道:“贤侄女婿且放宽心,这许多人已去寻了,除非那厮能通天遁地,否则谅他们超翅也难逃。” 即墨云行礼道:“多谢大伯父关心,小婿没事。” 梅傲风走后,喜堂里便只剩梅吟川和即墨云两人。 梅吟川环视一眼喜堂,心中颇不是滋味,想对即墨云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改口道:“你若是心里难受,也想去寻岚岚,那便去吧。” 即墨云面孔紧绷,道:“大哥单独留我,必是有话要对我说,请但说不妨。” 梅吟川听他如是说,便直言道:“陆无霆是薄情寡义之徒,他不会为了报师门之仇抓走岚岚,如今铤而走险,必是另有他图。” 即墨云被他一言点醒:“那厮现在是亡命之徒,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保命,为何逃出生天后反要自投罗网……” 他方生疑窦,心中便有了答案,但觉瞳孔一缩,拳头瞬时握紧,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地暴跳出来。 梅吟川见他脸色发青,锁眉长叹:“哎……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杀害岚岚,但是其他的,陆无霆不是善茬,岚岚落到他手上,万一……” 他不忍再往下说,只是轻声道:“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即墨云想到秦长妤生前受尽凌、辱,便不寒而栗,冷汗涔涔。 他当然知道梅吟川想说什么,陆无霆杀害岚岚绝得不到半分好处,但若…… 他不敢往下想,只得咬牙说道:“我只求她平安,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极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完,一双眼睛已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梅吟川又道:“变故突然,在场的武林豪杰皆是亲眼目睹,很快,温小姐被虏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武林,想瞒也瞒不住,就算岚岚毫发无损,平安归来,也挡不住随之而来的风言风语,这点你也得先想好了。” 即墨云眉头拧紧,冷哼道:“岚岚是我妻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她更重要,我只在意她的平安喜乐,其他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梅吟川抚掌赞道:“好,岚岚果然没有看错人。” 即墨云抬眼看天,天已近黄昏,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不多,但要他干等,他却做不到。 他拱了拱手,道:“大哥若无其他话说,我便先告退了。” 梅吟川知道他此刻心神难安,便不强留,只叮嘱他小心些。 即墨云不再多言,微微拱手,转身便跨出门槛,临门一脚,却险些被门槛绊倒。 梅吟川看着他走起路来不似素日平稳,似有千斤重一般,除了叹息别无他法。 目送他离开之后,梅吟川立即便派了两名心腹上衙门去打探消息,通报此事。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盘查 梅花坞的山脚下分散着多个村庄,村民们日常出入,皆要经过几个地方。 如今那些地方,皆被梅花坞布了人看守,所有往来的村民都要受到盘查。 一般的平头百姓见了这许多江湖绿林,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之这梅家平日没少给他们好处,每逢喜事,每家每户更是跟着沾光,是以,人人皆主动配合。 梅吟羲守着这山脚已有不少时候,眼见得天渐渐黑了,入城做小买卖的村民渐渐都归了家,外出的村民也越来越少。 看来那伙贼厮没走他这条路,他失望又担忧,也不知其他人那头怎样了。 忽然,闻得前面一阵干嚎,梅吟羲转头看去,一行队伍沿小路蜿蜒而来,共有六人,皆着一身素服。 为首的两人扔着纸钱,后面四条汉子抬着一具棺材,旁边还有一男子披麻戴孝,举着袖子哭得稀里哗啦,原来是有人出殡。 梅吟羲本就心情不好,此刻见得丧葬便愈发烦躁。 他命人拦下那队伍,亲自大步上前,没好气地喝问:“这是谁家在发丧,就这么几个人鬼祟而来,不知道天快黑了吗?” 随从附和道:“将军,哪有人这个时辰出殡落葬的,我看这棺材里八成有猫腻。” 梅吟羲甚觉有理,便命人去开棺验尸。 那披麻戴孝的男子一听,当即跪到梅吟羲面前,拉住他的袍角,哀嚎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我娘是害了麻风病才过世的,所以才不敢白天送葬,这要传扬出去,往后谁还敢接近我家?” “我只好央着几个胆大的兄弟,送到远些的地方入土为安,官爷,求您行行好,让我这做儿子的尽尽最后的孝心吧……” 这男子哭得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些个送灵的汉子听了皆不由悲从中来。 其中一个白净的汉子指着梅吟羲斥道:“这路又不是你开的,凭什么不让人走,死者为大,你们还想开棺打扰亡灵的安宁?小心有损阴德,将来不得好死!” 这人开了个头,当即就有人跟着质问道:“就是,就算你有权有势,也不能目无王法,胡作非为,更何况我这兄弟的亡母害的是麻风病,难道你想害所有人都染病吗?” “就是,就是……” 一时群情激动,那些个送灵的汉子,各个抡起胳膊,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梅吟羲手底下的人一时都不敢妄动,毕竟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回头闹出人命,吃了官司,出身行伍的怕影响前程,混江湖的又怕朝廷伺机打压他们。 更何况对方害的还是麻风,万一打开棺木给染上了,这要向谁哭诉去?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梅吟羲,毕竟这是梅家的家事。 梅吟羲见得此景,越发来气,他一脚踹向那孝子的肩头。 那哭灵的男子被他的靴底一碰,便仰面摔倒,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梅吟羲拔出佩剑,怒道:“老子在战场上摸爬打滚,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若这棺材里躺着的真是个得了麻风死的,老子更要打开,一把火烧干净了,也省得害他人染病!” “你们几个,去把棺材打开,谁敢拦着,便一剑送他个窟窿挂身上!” 梅吟羲素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谁要跟他来硬的,他便对谁不客气。 有了他撑腰,手底下的随从胆子便大了,况且上司有令,他们也不敢不从。 一伙人当即便拔刀亮剑,大有动手的架势,那些阻拦的汉子也是不甘示弱,纷纷摩拳擦掌。 眼看纠纷就要发生,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快看那边!有花轿偷偷经过!” 梅吟羲一听“花轿”两字,心脏突地一跳,扭头看去,只见草深处,有四人抬着一顶花轿匆匆地,偷偷地绕过自己这边,后头还跟着一行吹乐手,却个个贼头贼脑,甚是可疑。 他当机立断,指向那行人道:“岂有此理,想趁乱逃跑,快追!” 话音刚落,梅吟羲便纵身追了出去,余人也跟着他一起奔去,一时间,无人再理会这伙出殡送灵的人。 众人钻入草丛,包围了那些人。 那为首的一名老大爷当场就给梅吟羲等人跪下了:“大王啊,绕过我们吧,我们只是去李家村迎亲的,没带什么好东西,就连这花轿都还是空着的,实在不行,老朽身上还有点碎银子,若大王不弃,便收了作老朽的孝敬钱,给各位兄弟买酒吃吧!” 那老者哭得是老泪纵横,吓得是浑身哆嗦,亏得他话还能说得清。 只见他颤抖着捧出几枚碎银子,双手奉上,那其余人也跟着扑通一跪,哭号着求大王放过。 敢情这帮人是把他们当山贼了? 真是贼喊捉贼,梅吟羲一把将那老者提溜开,径自走到花轿前,掀帘一看,果然是空空如也。 他重重一哼,回首将剑对着那老者,厉声道:“你大爷的耍老子吗,这个时候去迎亲,迎的是鬼亲吗?” 那老者哭道:“大王说的不错,确实是结的阴亲,这陈家村的村长死了儿子,村长不忍见亡子孤苦,便托老朽给他四处打听夭折的闺女,恰好李家村便有一个,择了黄道吉日,也就是今晚前去迎亲,大王若不信,大可跟来瞧瞧,又或者到那陈家村去问问,只要翻过这座山,便是陈家村了,离这儿并不很远。” 梅吟羲连声啐骂“晦气”,命人仔细检查每个人,确定身上都无可疑之物,便放了行。 等他们回到原处,那些送灵的早不知去向,天也黑了,众人纷纷点燃火把,一部分人先回去歇着,剩下的则继续守着。 梅吟羲无功而返,心中正郁闷,即墨云刚好于此时来到,他连忙迎上前道:“妹夫,你怎么来啦?” 即墨云道:“我方才找过三哥,他在山坳里寻到岚岚的凤冠,这条路离那里最近,我推测他们会经过这里,于是便来问问。” 梅吟羲丧气道:“经过的人的确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岚岚,可疑的倒是有,只可惜也是空欢喜一场。”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追踪 即墨云心中一动,紧接着问:“是怎生可疑,四哥可否说来听听?” 梅吟羲于是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与即墨云知晓。 即墨云仔细听来,立即心生警觉,又追问道:“那哭灵的孝子是怎生模样?” 梅吟羲颇为不耐烦地道:“哎,人多又杂,天又快黑了,谁会看那么仔细,他又哭成了大花脸,就更看不清他长啥样啦!” 梅吟羲身边的随从听了,斗胆插口道:“那人黑瘦黑瘦的,听口音不似本地人,倒有点像北方人。” 即墨云心头如被鞭抽,他激动地便要立即追去,但一扫眼前,竟有三条岔道,不禁扣起那随从的手腕,问道:“你可看见他们往哪边去了?” 那随从吃疼不住,“哎哟哎哟”地连声叫唤。 即墨云连忙松开,梅吟羲一头雾水,道:“怎么啦,妹夫?那人有什么不妥吗?” 即墨云强压住急性,沉稳道:“那人十有八九就是陆无霆,那棺材里的人极可能就是岚岚!” 这一下,轮到梅吟羲激动了,他揪起随从的衣领喝问:“快说,那伙人往哪里逃了?” 那随从满脸无辜地回道:“小的随将军一起去包围那伙迎亲的了,委实没留意他们往哪里去啊!” “哎呀!” 梅吟羲气急败坏地放开他,高声问众人,却无人看见。 即墨云却夺过火把,照着地面,梅吟羲便明白了,指着其中一行深些的脚印,兴奋地道:“这脚印较深,定是负着重物,跟着这些脚印,定能找着岚岚!” 即墨云点头,两人相视一眼,皆燃起希望。 即墨云顾不得其他,径自吩咐道:“派两人分向左右去通知他人,再派两人留守这里以做接应,其余人跟着脚印往下追,他们抬着棺材走不快,应该还没走远!” 梅吟羲当即安排下去,与即墨云各乘一匹马,沿脚印向着中间那条道跟踪下去。 到了一处岔道口,脚印却戛然而止了。 两人勒紧马缰,停下马来,梅吟羲骂骂咧咧:“这帮狗娘养的,花样儿真多!” 即墨云蹙眉道:“事不宜迟,我们分两路追去,谁先找到便派人来通报,若寻不着,亦或失散了,便各自回梅花坞。” 梅吟羲当即便道:“好,就这么办!” 两人各领了一半人马,分左右追出。 即墨云不相信,这一帮人扛着棺材能走得了多远。 他命左右沿途注意查看,以防对方藏于草木之中,而自己则快马加鞭,一味往前冲。 不知过得多久,火把上的油布燃尽,火光瞬时一熄,周遭顿时漆黑。 今夜天阴云多,遮星蔽月,一丝天光也无,只有林风呼啸。 即墨云的心情,便如同此刻的环境一般,陷入了黑暗。 他扔掉手中火把,思忖着自己已然追了不少路,若对方走了这条路,应该已经追上了,既然沿路无人,极可能是走了梅吟羲那条路。 思及此,他勒转马头,又往回行了一段路,后边的人已经追上了,皆说没发现人影。 即墨云便带着众人又从原路返回,还没行到路口,前边有一骑快马向着自己这头奔来,嘴里大喊着:“发现棺材啦,发现棺材啦!” 即墨云闻声大喜,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奔腾,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了梅吟羲这边。 他翻身下马,挤进人群,却见梅吟羲正对着一具棺材又踹又骂。 即墨云心头一凉,已料到来迟一步,走近一看,棺材里果然空无一物。 他的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思绪,这才发现,梅吟羲正咋咋呼呼地与他说着话,自己方才竟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即墨云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握住梅吟羲的双肩,低吼道:“他们丢下棺材应该没多久,肯定就在附近,派人分散四处寻找,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快啊!” 即墨云的指骨在发紧、发颤,他的面色惨白如纸,额上细汗涔涔。 梅吟羲只感双肩似要被他捏碎了般,他举臂格开他的手臂,退一步道:“妹夫,你没事吧,你这脸色好难看啊!” 即墨云深深吸了口气,扶额冷静了下。 正在这时候,后头又有人马相继聚来,是梅家众人到了。 梅吟羲一见了他们便上前将情况简略说了番。 温世庭当即嚷嚷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派人搜去,多耽误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 温如玉拉住父亲,道:“我们一直守在路上,却忽略了附近的村庄,你们说,那帮狗贼会不会借着村庄作掩护,再把人运出去?” 即墨云连忙应道:“在长沙时,他们就曾以村庄为据点,这样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梅吟修道:“这就对了,我们不仅要沿着路找,连沿途的村庄也不能遗漏,而且必须要快,迟得一步,说不得便令他们逃了。” 忽然,似有一道光,划过即墨云的脑海,刹那,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便突突乱跳起来。 他双膝一软,退后两步,惊出一身冷汗,垂首握拳,失魂落魄地嘀咕道:“不,他们已经逃了,是我放走他们的。” 温世庭闻言,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粗着脖子问:“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即墨云的眼神有些放空,仿佛是在自语:“方才我追到中途,火把熄灭了,我便没有再追,而后听得通报,便急急离开……”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已明白了。 梅吟歌插口道:“是声东击西!” 梨花轻声挑刺:“笨蛋,是金蝉脱壳。” “你!” 梅吟歌心里头不服气,但此时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与她斗嘴了,众人也没空搭理他们。 即墨云自责道:“……那时他们一定就躲在附近,我却没想过要好好搜查,竟直接奔赴这里,白白放走了他们。” “可恶!” 温世庭大吼一声,将他往后一推,纵身一跃便翻出人群,施展燕子穿梭,速朝反向狂奔。 他这一跑,温如玉也跟着闪出人群,寻女儿去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自醉 即墨云颤栗着,想挤出人群,跨上马去,脚下却有如灌铅,走得异常艰难。 忽而,他颈上一阵麻疼,脑中一嗡,昏了过去。 梅吟芝及时扶住他瘫软的身体,问梅吟修道:“三弟,你怎么把他给打晕了?” 梅吟修道:“他心智已乱,再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逼疯的,吟羲,吟歌,你们将他送回梅花坞,交给大哥好好看顾,其余人马跟我来。” 梅吟歌义不容辞:“好,姐夫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快去寻姐姐,我们在梅花坞,等你们的好消息。” 梅吟芝将即墨云交给梅吟羲,便与梅吟修等人率众而去,仅剩下梅吟羲,梅吟歌和梨花,还留了三匹马给他们。 梅吟羲将即墨云扛到马背上缚好,自己翻上另一匹马,牵着这一头的马缰打马上前。 他回头道:“只剩一匹马了,你们俩就一起骑吧,吟歌,照顾好你表姐,我先走一步。” 梅吟羲说完,便踢了下即墨云那匹马,并辔离去。 梅吟歌在后头嚷道:“喂,说好的一起带他回去的啊!” 梨花笑道:“他们明摆着嫌你多余,找个借口支开你,你以为呢?” 梅吟歌翻身上马,回嘴道:“我多余,你不也是个累赘么,你还不如我呢,最起码,我不需要有人背着到处跑。” “你!” 梨花本欲捡石子丢他,但想了想,还是压下小姐脾气,服软道:“好啦好啦,都这种时候了,我也没心情同你拌嘴,快带我回去吧,这么晚了,我娘该担心了。” 梅吟歌得意地一笑,向她伸出手去。 梨花把手交到他掌心,他便猛地一用力,将她拉上马背,道:“快抱紧我,不然回头你摔下马去,可别怨我。” 梨花哪里同他客气,双臂环住他的腰,道:“我准备好了,快走吧。” 梅吟歌这才策马前行,挑了平稳的路走,以免颠得她难受。 今晚若非事出突然,这两人共骑一马,吹着风儿闲闲行着,倒也颇为惬意。 大婚之夜,梅花坞里乱作一团,人人心里皆不好受,思过崖上,独卧冷衾的梅吟香又何尝不是辗转难眠。 他手里捧着那坛女儿红,时不时小小地抿上一口,再盖上泥封,生怕多喝去一点,以后便再也喝不到了。 这是岚岚的喜酒,岚岚的喜酒啊…… 黑夜里,一颗泪珠沁出眼角,渗入鬓发。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只抿了几口,人便已醉了。 还是醉了好,一醉不醒,烦恼便没了。 只可惜,他醉的只是皮囊,神智却还清醒,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昨日两人争食,笑谈,并肩共赏晚霞,执手相看泪眼,还有她烙在自己唇上的那个,轻柔而深刻的吻。 他情不自禁地抬指抚了抚唇瓣,昨日之事已成过去,今夜她已为人妻,洞房花烛夜,她断不会想起自己,可他一想到那春宵红帐里的绮丽,全身上下便如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直令他痛不欲生。 他的指节紧紧捏住酒坛,绷得几乎已经麻木,为什么他们之间只能追忆过去,却无法拥有未来,为什么…… 他猛地坐起,扯下泥封,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将那坛女儿红一饮而尽,这无解的答案只能在酒里找寻…… 这一夜,迷乱又痛苦,漫长又煎熬,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又是何时睡着的。 他只知道,当他再睁开眼来时,正午的阳光已经照进洞室,亮得刺眼,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懒洋洋地丢开怀里的酒坛,疲惫地窝进又冷又硬的被褥里。 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耳不聪目不明,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他迷迷糊糊地又合上眼去,入口的光线似被什么挡住了,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一丝眼缝,便瞥见站在他面前的梅吟川。 他懒懒地扯了扯嘴角,沙哑着嗓子道:“你是来看我如何落魄的吗,呵!你放心,我不会寻死觅活,让你为难的。” 他说着,翻了个身,背过梅吟川,又想睡下。 他憔悴的脸上已长满了细细的胡茬,梅吟川看着他这幅心灰意冷的模样,轻轻一叹,道:“我来这里,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梅吟香背着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觉得好笑:“这世上还有梅长公子办不到的事?呵!不知在下有什么能耐,可以为阁下效劳的?” 梅吟川道:“岚岚出事了,她被陆无霆虏走了。” “你说什么!” 梅吟香如遭雷殛般地弹坐而起,惊怒交加。 梅吟川长话短说:“昨日迎亲路上,陆无霆使计偷梁换柱,喜堂上,新娘被即墨云识破,服毒自尽,众人分头搜寻,却仍旧让他们逃了,以梅家的势力,抓到他们是迟早的事,但多拖延一刻,岚岚便会多分危险,为今之计,只有你才能最快地找到他们,救下岚岚。” 梅吟香不言,暗暗思量片刻,思路慢慢变得清晰。 他沉下心来,冷静道:“他们一定是去了巴山,那里山高路险,易守难攻,原有青龙寨的那伙山贼占山为患,后来,冷迁奉命剿灭,留下空寨,陆无霆便率众鸠占鹊巢,盘踞过一段时日,至今仍有余党留下,而今事出紧急,巴山又离此地最近,所以,他们别无他处可去。” 梅吟川微微沉吟:“从这里至巴山,最快的应走水路。” 梅吟香否决道:“不会,阆水滩多水急,快则快矣,但既显眼又危险,不是上策。” 梅吟川蹙眉道:“若行陆路,那能走的路就太多了。” 梅吟香道:“他们掳走岚岚,定是为了要挟梅家救他一命,绝不会轻易出手伤害,再者,他们担心梅家追踪,在到达巴山之前,定会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其他,只有等他们安然退守青龙寨,才有底气与梅家谈条件。” 梅吟川眉头一展,道:“换言之,即便途中让他们侥幸逃脱,我们只要抢先一步到达青龙寨,便能守株待兔。” 梅吟香凝视着他,迟疑道:“话是不错,但你有几分把握,能在他们之前赶到?” 第一百八十八章 商队 梅吟香低下头,拳头渐渐握紧:“现在说的一切都只是推测,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路上会发生什么,都是瞬息万变之事,陆无霆现在是亡命之徒,逼得急了,绝不怕玉石俱焚,岚岚会经历什么,没有人可以保证。” 梅吟川目光如炬:“所以我们的计划必须周密……”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将他们逼回匪穴,再一网打尽。”即墨云走了进来,刚毅地接过话道。 他傲立的身姿,雪白的衣衫,坚定的神态,都表明他已焕然一新,重又抖擞,不同昨日。 即墨云向两人微微一揖:“我方才就到了,只是听见你们谈话,不愿相扰,便站在外面,没有进来。” 梅吟川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早知即墨云来了,只是在等着他主动现身:“你有何高见?” 即墨云道:“我们兵分三路,第一,速速通报官府,冲天大盗脱逃是件大案,各地府衙都会争先立功,一旦官府下达缉捕文书,不需要我们派人,他们也会四处搜捕,陆无霆深谙官府门道,自能有惊无险地退回巴山。” “第二,派出我们的人马,在通往巴山的每条路上,明里追踪,以掩人耳目,暗里潜到巴山聚首,以备调用。” “第三,既然水路最快,便由我和老徐、慕生,轻舟快马,先一步赶到青龙寨,万一他们冒险走了水路,叫我们撞上,说不定还能快一步救下岚岚,如若不然,我们便在青龙寨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梅吟川暗自点头,即墨云大抵上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但他却不知道,这第一步通报官府,他早已行动了。 梅吟香冷笑道:“呵!不知天高地厚,论水性,论熟悉,梅家人生长于蜀地,便是黄口小儿都能胜过你们,就算有人要冒这个险,也轮不到你们。” “更何况,青龙寨也不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你以为他们为何敢据守那里,靠的可不止是天堑,还有人为的机关阵法,你们不通此道,去了也是九死一生,自保尚且勉强,又何谈救人?” 即墨云眸光一沉:“你怎么知道,那里还布置了机关阵法?” 梅吟香“嗤”地一笑:“我师承偃师之术,自然不能埋没了这门技艺,这些年,请我设计密室暗道者不计其数,或是富商巨贾,或是达官权贵,他们有的是来历不明的钱财,自然要造个隐秘的宝库。” “我当然也不是来者不拒,谁出价高,我便为谁效力,照规矩,我与雇主之间,不该相识,只不过,我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他们虽然不知道设计这些机关的人是我,可我却将他们的底细,暗中查了个底朝天。” 梅吟香说至此处,反问即墨云道:“那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原来这就是他置办私产的财源,那从中牵线的,十有八、九,定是那关中黑道的总瓢把子薛路明。 梅吟川心中暗叹,只觉着这个五弟行事偏颇,防不胜防,不知将来会闯出怎样的祸患。 即墨云脸色渐冷:“你在助纣为虐。” 梅吟香站起身来,扯了扯发皱的衣衫,昂首笑道:“这种时候,成见不能解救岚岚,我也没兴趣同你讨论是非正邪,不过,我赞同你的想法,的确需要有人冒险走水路,但那个人只能是我,我水性比你好,熟悉阆水巴山,又通机关术数,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即墨云对他对视,负背的右手慢慢捏紧,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隔了片刻,他才勉然扬起唇角,道:“五哥说的对,这个时候,我们只能精诚合作,共御外敌,但岚岚是我妻子,最冒险的事不能只假手于人,我将与五哥同舟共济,救出内子,有劳五哥费心费力,我在此先谢过五哥了。” 他一口一声“五哥”“妻子”“内子”地叫唤,梅吟香听来真是刺耳得很。 梅吟香冷哼一声:“你们连天地都还没拜成,还算不得是夫妻。” 梅吟川只恐这两人就此掐架,连忙插口道:“当务之急是救出岚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以后再提。你们两个皆随我下山,待准备妥当即刻启程。” 梅吟川言毕,率先走了出去。 即墨云和梅吟香都明白,此时不可意气用事,于是按捺心绪,摒除偏见,跟随梅吟川下山。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陆无霆等虽然暂时躲开了梅家的追踪,但一入城镇,到处都是缉捕告示,捕快衙役四处巡逻。 陆无霆化名姓钱,伪装成商人,带着充作伙计的喽啰们混入南下的商队,将岚兮藏在货物中一并运送。 商队的领队姓吴,人称吴大老板,是云贵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年往返于坤明至澜州。 因为这吴大老板背后有了不得的后台,人又热情大方,很舍得花银子打点,所以沿途的官差都对他颇为熟悉,也多予他不少便利。 因此,商人们也喜欢与他合作,他的商队也就比旁人发展得更快、更大。 有了这枚护身符,陆无霆等人这一行,倒是颇为顺利,即便有公差查验,多半只是作个样子。 偶尔查得严了,便将表层的货物揭开,随公差看去。 若要比对画像,他的易容术虽然只向罗晶晶学了点皮毛,但要应对一般人,那也绰绰有余了。 若要出示户籍,他们伪造的技艺也不低,商队里这么多人,哪能各个细看? 倒也碰上几回梅家的人,但对方也只是拿着画像,匆匆扫了几眼便走,有惊无险。 这日黄昏时,商队到达合州商馆,全商队的人都住在这馆里。 陆无霆命人将大部分货物卸在货仓,只抬了十几麻袋易受潮的北方土产扔在房里,同行大多也是这般做法,谁也不觉奇怪。 这些麻袋里,自然就包括了装着岚兮的那一袋。 陆无霆左右睃望一番,老板工人来来往往,忙着卸货收拾,谁也没这闲工夫注意他们。 他便放心关紧门,回头对那五个喽啰点点头。 喽啰们便熟练地解开麻袋,岚兮乌黑凌乱的发丝,便露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受困 陆无霆压着嗓子道:“快探探鼻息,人闷死了没?” 有个年纪小的喽啰说道:“老大放心,这麻袋能透气,闷不死的。” 他说是这么说,但仍是照做了,陆无霆走上前,劈头就给了那喽啰一巴掌,低声骂道:“我不懂吗,要你多嘴。” 温岚兮可是他的筹码,有个闪失,就是躲过了官府的缉捕,梅家也得追杀他。 陆无霆蹲下,亲自查看她的脸色,除了睡得沉些,倒没其他不妥。 他不由赞道:“这蒙汗药倒是好使得紧,这都睡了三天了,还不醒。” 那站在窗边的胖喽啰,细细笑道:“这蒙汗药可是我祖上传下的秘方研制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陆无霆踹了一脚,并压声骂道:“去你奶奶的,你怎么不说你祖上是华佗啊。” 那胖喽啰唯唯诺诺,小声嘀咕:“华佗和蒙汗药有什么关系?” 眼见得陆无霆回头瞪向他,胖喽啰连忙闭嘴,缩到一边。 陆无霆不知岚兮体质特殊,以为是蒙汗药的作用,以至她昏迷不醒。 其实,她的身体正在自行调节,为消解药物侵害,反而陷入昏睡而已。 陆无霆坐到椅上,一面倒了碗茶水喝,一面吩咐:“给她灌点儿水,别渴死就成。” “哦。” 小喽啰们七手八脚地给岚兮灌水,捏鼻子掰嘴抬脑袋,灌得急了,呛得她咳嗽起来。 陆无霆回头警告道:“你们小心点儿,呛死了,拿你们偿命。” 几个喽啰的动作才变得小心翼翼。 “咚咚咚。” 门口有人在敲门,陆无霆起身靠近,如平时交谈般地问了句:“谁呀?” “老大,是我,阿韦。”那人压着声音道。 陆无霆松了口气,他开了门,让对方进来,一个长相白净的汉子便溜进门来,闩好门。 陆无霆坐回原位,问道:“怎么样?” 那叫“阿韦”的汉子也跟着坐下,边倒茶喝,边道:“没什么事,和之前一样,有吴大老板打点着,查也查不到咱们这里,也没发现梅家的人,看样子,他们没想到咱们会混在商队里。” “大树底下好乘凉,果然是这么个理儿。” 陆无霆得意洋洋,喝了口茶,只觉淡而无味,便将那茶水泼在地上,斜眼便见那几个色胆包天的喽啰正碰着岚兮手和脸,眼睛直盯着她瞧,若非地方不对,怕早已扑了上去。 “他奶奶的!” 陆无霆抄起那壶茶便往那几人身上泼去,骂骂咧咧道:“就算要干,也得老子先上,老子都还没动,轮得到你们吗?” 那几个喽啰身上陡地一凉,扭头见老大发火,忙规矩地退到一边,垂首侍立。 阿韦道:“老大,再赶一天路,咱们就到巴山了,商队经过青木镇时,我们就离开,等天一黑,就把这娘们扛到山上,到了青龙寨,咱们就安全了。” 陆无霆嘿嘿冷笑道:“常听人说,江湖上梅家的势力最大,逢人提起,无不是伸出大拇指,交口称赞,好像那梅家人个个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仙似的,而今才知,都是名不副实,这牛皮吹得越大,越是做不得真,好好一个新娘子,多少人护着,还不是让咱们给虏了来?” 阿韦跟着附和笑道:“老大说的是啊,这梅家也不过如此。” “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扫了陆无霆的好心情,他不悦地质问:“谁呀?站出来!” 那胖喽啰只得上前一步,垂头道:“老大,是我。” 陆无霆没好气地踹了他几脚,阿韦拉着陆无霆道:“老大,算了吧,咱们这提心吊胆,忙活了大半个月,全是粗茶淡饭随便应付,肚子里没半点油水,当然饿得快,我看这娘儿们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不如一起出去好好吃一顿,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陆无霆砸吧砸吧嘴,感觉这嘴里就要淡出鸟来了,他瞥了岚兮一眼,点头道:“好,今晚就出去开顿荤,不过谁都不许喝酒。” 众喽啰们听了,险些高兴得跳起来,被陆无霆凶神恶煞地一瞪,才蔫了下来。 阿韦道:“老大放心,兄弟们都是干大事的,哪里能因为一杯酒误事呢。” 于是,陆无霆又命人将岚兮捆进麻袋,他亲自锁好门,又检查了番门锁,这才领着喽啰们外出打牙祭去了。 岚兮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漆黑,她只觉头痛脖子酸,就像被人打了几个闷棍一样。 她抬手想摸摸额头,却发现身体被困在逼仄的空间里,触手便是粗糙,她当即明白,自己是被装在麻袋里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被陆无霆打晕了,一定是他们把她装进麻袋里的。 这里是哪儿,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 她又惊又怕,左右挣扎着,没感觉漏风的地方,便知道这麻袋是捆紧了的。 岚兮冷静了下,屏息倾听,周围都是静悄悄黑漆漆,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 她闭目敲了敲额,忽地灵光一闪,伸手到头上摸了摸,不禁叫苦。 原先带着的珠钗玉簪耳环,全都不见了,八成都落到他们的口袋里成了贼赃。 这可怎么办,她拿什么破开这口麻袋? 岚兮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手镯也不见了,还好,胸口上的玉没有被夺去,她再向他处摸去,实在摸不到什么尖锐的物事。 浑身上下能当武器使的,恐怕就只有自己的指甲和牙齿了。 难道用啃的? 那还不如用指甲,因为对着这臭烘烘的麻袋,她实在下不了口。 岚兮在暗中摸索着,找到那个封口,就在头顶上。 她细心摩挲着麻袋的质地,用指甲尖轻轻划过,只觉其中一处的缝隙有点大。 她慢慢用力地一顶,还真给她顶出了个小洞,手指头便钻了出去。 有了一个小洞,她的另一只手又伸出一根手指,挤着那个洞,硬生生地又钻出了一根手指。 两根手指在麻袋外凉凉的空气里摸索着,突地,指腹触到粗长的东西,她捏了捏,是麻绳! 第一百九十章 出逃 岚兮顺藤摸瓜,渐渐摸到了打的结。 这是个活结,她顺着结,又摸到了垂下了麻绳,一共有两根,长短也差不多,不知道拔下哪根才能救命,万一错了,活结成了死结,这可如何是好? 她沉下心来,又细细顺着那结摩挲了一番,脑海里想着这结的打法,哪边是头,哪边是尾,绕过哪边,再一系,是这根! 岚兮信心满满地拉下其中一根麻绳,捆得有点紧,她使劲着,期待又紧张。 那绳子一点一点地被拉下,随着那结倏地发出细响,头顶的封口骤然一松。 她大喜过望,不禁沾沾自喜,自己果然很聪明啊! 岚兮双手用力一顶,将那封口撑开,探出脑袋深深呼吸,外头的空气真好。 不过不知旁边放着什么,有点发霉的味道,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像只毛毛虫似地蠕动着,钻出麻袋。 天无绝人之路,总算活着逃出了第一关。 岚兮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只觉头重脚轻,扶着额角跌跌撞撞,碰在了窗上。 风一下闯进屋来,那窗户原来没完全关紧,被她不慎撞了下,便被风刮开了。 岚兮心中一喜,攀着窗沿便爬了出去,不是她想姿势这么难看,委实是她手软脚软,眼冒金星,也不知自己被饿了多久。 以往昏睡后有人照料,都会喂她些浓稠的汤汁垫底,醒来不至于饿成这般,这次她没死就已算万幸,也不敢奢想其他。 岚兮跳下窗,拖着虚弱的身体,逆着风,贴着墙走着。 这地方四周都点了灯,看上去像是家客栈,可是,与她平日见过的客栈又有些不同。 可哪里不同,她拍了拍脑袋,委实无法细思,比起思考,她现在更想做的事是找东西吃。 想什么来什么,对饥饿的人而言,一星食物的香味也能叫他们敏锐地捕捉。 岚兮的鼻子便是被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 渐渐地,灯火越来越明亮,人声也越来越鼎沸,饭香也越来越浓郁,这前头该不会是家饭铺吧? 她正好饿得不轻,先去吃上两碗饭,再找人上衙门一告,把陆无霆那个龟儿子五花大绑丢进牢里,要是能铡刀伺候,那就更好了。 岚兮这般想着,顿时又多了几分力气,抖擞着精神,又往前走去,但没走出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万一这里是个贼窝,这外头都是陆无霆的同伙,她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出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这好不容易逃出来,又给逮回去,想想还真是不甘心。 岚兮犹犹豫豫,左右为难,忽而听见脚步声,急忙缩到墙后,探出脑袋偷偷瞧去。 几个形似跑堂的人拿着托盘从眼前经过,又有人端着饭菜送到前头。 这看着也不像土匪窝啊,她挠了挠鬓角,暗想着,决定先不冒险,找找围墙,就是拿出吃、奶的力气,也得先翻出去再说。 当下主意已定,她便东张西望地找着围墙。 突然,脸上一凉,她抬手一摸,是水滴,她抬头看天,又被老天赏了一脸的水,下雨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连老天爷都欺负自己。 风渐渐肆虐,雨也越下越大,几乎就快把她柔弱的身体浇趴在地。 岚兮蹲到檐下,躲在一株矮树后,不敢动弹,她看着墙的另一边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嚷嚷着“快关窗”“货仓里淹水了”“货打湿了”等令她一头雾水的话来。 忽然,那走在最末的一个人影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五短身材,不高不瘦,留着两撇鼠须,穿得朴实干净,正以双手蒙头,小跑着往里赶。 有人跟在那人后头,高喊着:“吴大老板,吴大老板,我给您打伞!” 吴大老板? 岚兮饿得发昏的脑子里,隐约记得这个称呼,这人的样子看着也眼熟得很。 吴大老板驻足,跟在后头的人便打伞遮着他,道:“瞧您这急的,难道您也有货淋了雨?” 吴大老板道:“货放在二楼,倒是不打紧,就是账本搁在桌上,窗子没关,万一雨水飘进来打湿了,那可就算不清了。” “哟,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我送您快些回去。” “那就有劳了。” 两人说完,便一同小跑着经过她面前。 吴大老板? 啊!是吴大老板!吴茂财! 岚兮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原来这里是商馆,难怪和客栈有些不同。 她喜出望外,立即蹦跳而出,朝着吴大老板的背影大喊一声:“吴茂财!” 吴大老板陡然听见有人指名道姓地叫他,忙回头一看,四下里却无人影。 跟在他旁边的人扫视四周,喝问:“谁呀?竟然直呼吴大老板的名姓!” 吴大老板摆了摆手,道:“可能是风雨声,听错了而已,我们快走吧。” 那打伞的跟着吴大老板絮絮叨叨道:“一转眼就到年底了,大伙儿都想赶在年前到达坤明,等完成了买卖收了账,好回家过大年……”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墙的另一面,陆无霆捂住岚兮的口鼻,手臂将她使劲箍进怀里。 方才吴大老板将要回头时,陆无霆眼疾手快将她口鼻掩住,身形一闪,便拖到了墙后。 他奶奶的! 这女人真不让人省心,吃顿饭回来便瞧不见人影,害得他们在风雨天里到处找,若不是叫他撞见,岂不坏事? 岚兮即便是身强体健时,气力也及不上一个汉子,更何况她此刻还饿得头昏眼花,手脚发软。 她动弹不得,但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挣扎不过片刻,便昏了过去。 陆无霆看着左右无人,将她扛了回去,丢在地上,闩紧了门。 阿韦不一会儿也回来了,陆无霆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屋,刚想说找不着,便看见地上昏着的岚兮,喜出望外道:“老大,人让你逮回来啦?” “你没长眼啊,不会自己看吗?” 陆无霆关好门,用仅剩的蒙汗药泡着茶水,不耐烦地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灭口 阿韦有些担心地道:“老大,这女人之前就被灌了不少蒙汗药,这迷药喝多了,人会变傻的,万一把这温小姐给整傻了,回头梅家也不能放过咱们啊。” 陆无霆笑道:“既然抓住了,就没有放跑的道理,傻了更好,想跑也跑不了。” 阿韦诧异道:“难道……老大没有想过放了她?” 陆无霆皱眉道:“去去去,你问这许多做什么,去告诉他们,人找着了,都回去睡觉吧,不用上这儿来了。” 阿韦应了一声,盯着陆无霆的脸看了会儿。 他想告诉陆无霆,他脸上的易容化了,但见陆无霆满脸怒容,便又憋了回去,有些不安地出去了。 陆无霆重新将门闩紧,又将窗子再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他端着那碗蒙汗药走到岚兮面前,这女人真是难缠得很,绝不能给她清醒的机会。 陆无霆蹲下,揪起岚兮的脑袋,想给她灌药,视线扫过她身上,却不由自主地定住。 她身上一袭红衣被雨水打湿,紧紧黏合身形,将她那玲珑有致的曲线,完美地呈现在他面前,凝脂般的美肤透出红衫,若隐若现,雾里观花,惹人心痒。 陆无霆目光上移,落在了她娇俏的容颜上,弯弯的黛眉下,是两勾细长紧闭的眼,卷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些许鲜亮的雨珠,秀挺的鼻子下,是紧抿着的薄红的唇。 她微微蹙着眉心,苍白的脸上略显疲态,透着楚楚可怜。 陆无霆咽了咽,他已经憋了好些日子,此刻一股冲动油然而生。 这娇弱的神情,这曼妙的姿态,无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勾起了他因而逃命而暂压的邪意。 情不自禁地,他的手伸向了她腰间的系带…… “砰砰砰砰砰!” 手将触未触之际,门外忽然响起剧烈的敲门声:“喂,你们的货让雨水淹了,怎么也没见人去搬啊?” 一个急吼吼地声音喊道。 陆无霆一时沉于其中,忘却其他,陡然听了这样大的响动,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呆在当地。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也渐渐收回心神,放下迷药,摸了摸脸上的易容。 糟了!让雨水给浇化了一半! 他急忙拿麻袋遮住岚兮,又迅速扯了被褥,将自己由头至脚紧紧裹住,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头,这才去开门。 陆无霆这副样子,可把叫门的伙计给吓到了,对方忙问:“钱老板,你这是怎么啦?” 陆无霆不住打着喷嚏,沙哑着嗓子,病恹恹地道:“刚刚淋了雨,恐怕是着了凉,不碍事,休息一晚就好。” “哦。”那伙计道:“那你们那些货……” 陆无霆没等他说完,便道:“有劳兄弟知会,我会马上安排我的伙计去搬运的。” 那伙计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便告辞了。 陆无霆只觉今天真晦气,都是那女人害的! 等伙计一走,他将门一合,扔下被褥,便走过去掀开麻袋,对着岚兮就是几乱踹脚。 岚兮吃疼,迷迷糊糊地便要醒转过来,陆无霆赶紧在她颈中重重一击,岚兮刚提起的一口气便又垮了下去。 陆无霆抄起迷药又给她灌了下去,她呛咳着,饮了一半,倒了一半,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 正在这时候,门猛地被人推开:“不好啦,不好啦,你们的货……” 推门的正是方才那敲门的伙计,他话只说了一半,眼见得钱老板正蹲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个不动的姑娘,便愣住了:“钱老板,你在干嘛?” 陆无霆缓缓回头,斜睨着那伙计,忽明忽灭的烛火映在陆无霆脸上的残妆上,仿佛鬼一般阴森可怖。 “你,你,你的脸……” 那伙计吓得哆哆嗦嗦,大叫着就要逃跑。 陆无霆森然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闯。” 他哪里给对方逃的机会,二话不说,猛地上前,便捂住那伙计的口鼻,将他拖进屋,门“砰”地被关上了。 陆无霆拉过地面的被褥蒙住那伙计的脑袋,坐到他身上,死死按住他的脸。 那伙计拚命蹬着双腿,渐渐地,挣扎越来越弱,最后腿脚抽搐了下,便不动了……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的天亮才放晴,商人们都在算计着这一次的损失。 只有陈老板到处找不到他的伙计大洪,他派人问了半天,问到了陆无霆处。 陆无霆只是说,他来通知自己搬货,他知道后便立即派人照做了,至于大洪去了哪里,他就不知道了。 不久,有人从后院的水井里捞出一具男尸,正是大洪,猜测是雨天路滑,失足掉进去的。 大部分人都在哀嚎这次的损失,对一个不相干的伙计死于非命,都不大关心。 陈老板也只是缺了一个干活的人罢了,当下,他找了人入殓,便拉到城外好好埋了。 眼看着商队今天是走不成了,陆无霆却赶着回巴山,他跟吴大老板说,货物损毁过半,生意是做不成了,想拉着剩下的一点土产,到青木镇去碰碰运气。 吴大老板也不好挽留,毕竟他是这商馆的主事,大雨虽是天灾,但货仓淹水他却责无旁贷,已有不少老板将损失算到他头上,陆无霆只是要走,又没要求赔偿,他自是求之不得。 当天,陆无霆便命人买了马车,将余下的货都拉上,便离开商队先走了。 到得城门口,守城的例行检查,见无画像中人,便先松懈三分,又听得是吴大老板商队出来的,便没多加为难,潦草地查看了货物,便放行了。 到了城郊,他们将货都扔进山沟里。 一行人坐上马车,赶了段路,发现雨后道路泥泞,车行不快,索性将马车挡在路中,拦下几匹马,将骑马的路人都斫死了,连着马车推入山坳。 陆无霆将装着岚兮的麻袋绑在马背上,一行人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当夜便到了巴山北麓。 小路陡峭,骑不得马,他们便弃了马,将马儿赶走。 陆无霆命喽啰扛了岚兮,寻着那条隐蔽的捷径攀上了山,便回青龙寨去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浪 嘉陵水发源于秦岭南麓,因流经嘉陵道而得名,自北蜿蜒南下,流至阆州时,始称阆水。 阆水河道弯曲,水势湍急,两岸地势险要,峡谷幽峭,猿鸣之声时常可闻。 流至合州一带,始称渝水,渝水奔腾南下,最后汇入长江,奔流到海。 即墨云与梅吟香,温世庭,三人乘江船顺流而下。 船上自有船长、舵手掌船,皆是熟悉水域的老手。 船上粮水充足,日常所需一应具足。 初初两日天朗气清,顺风顺水,遇着几处险滩,皆有人于岸上敲锣打鼓,摇旗指引,是以河道虽千回百转,但一路有惊无险,畅通无比。 这日近得合州,眼见得离巴山已然不远,三人大为欣喜。 谁料午后刮起逆风来,船长便不愿再行,凭借深厚的经验,他断定不久之后,必有狂风暴雨,危险万分。 梅吟香看看天色,知道他所言不虚,可是眼见得目的地已近,却要再行耽搁,心中却颇有不甘。 他方在犹豫中,即墨云和温世庭都表示要铤而走险,若能赶在风雨来临之前到达,便能化险为夷。 船长苦劝不动,只得咬牙应下,当即下令抢风行船。 初时尚算顺利,过了合州,天色渐暗,巴山已近在眼前。 正当众人以为胜利在望,上天偏要玩笑,一时风云色变,狂风大作,巨浪滔天,雨似倾盆而下。 船长慌忙指挥调转船帆,调整船体,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即便是再有经验的船长,也不敢保证能平安渡过难关。 众人都是拿命在做赌注,即墨云、梅吟香、温世庭也一并加入他们,与这数十名舵手一起拉动绳索。 清晨还平静无波的江水,此时如发狂的巨兽般,张着狰狞的血盆大口,随时要将他们吞没。 众人犹如附着在枯叶上的蝼蚁,任由风浪摆布,剧烈地摇晃,好似马上就要连人带船被掀翻似的。 这一刻,方才那股人定胜天的豪情已荡然无存,人人都觉得自己只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老天的无形大手随意宰割着。 大雨浇透了每个人的身躯,狂风抽得他们肌肤割疼。 船长的口令已被狂风吞噬,他吹起竹哨,尖锐的哨音劈风斩浪,钻进每个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在听从哨音的指示,不屈地喊着劳动号子,拉紧绳索,调整船帆,与天作着残酷的斗争。 “臭老天,你不让我们好过,我温世庭就偏要与你斗,看你能奈我何!” 温世庭中气十足的声音,愤懑不平,直冲九霄。 他猛力一拉绳索,船帆便随之一转,委实助力不少,将众人的精神又振奋几分。 惊涛拍击着船体,卷起千堆雪,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海水不断涌进甲板,舵手们打着赤脚,硬生生地挺立着。 猛然一个浪头浇来,有几人没撑住,便被巨风卷了出去,掉进江里。 即墨云眼见得有人从眼前飞过,本能地伸手拉住。 一股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拔地而起,他只撑得片刻,身体便被带飞了出去,幸得右手死拽着绳索,才没随那人掉入江中。 他不想松手,可是他抓不住那人,面对上天的神威,他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那人最后看了即墨云一眼,那是一种惊恐而绝望的眼神,如果不是他要逆天而行,也不会害得无辜的生命枉死。 即墨云麻木地回归队列,拉拽着绳索,心神一时有些恍惚。 梅吟香就站在他旁边,与舵手们拽着另一条绳索。 即墨云的失神,没有逃过梅吟香的眼睛,一点恶意不由自主地翻上心头:此时风急浪高,我若绊他一脚,他必立足不稳,掉落江底,葬身鱼腹,此乃天灾为祸,又与我何干? 梅吟香这个念头刚闪过,一个急浪打来,猝不及防,他脚底一打滑,一时松了手,人便如枯木般被风席卷着,推至船舷。 眼见得船下惊涛骇浪,他正觉“吾命休矣”,后腰忽地有股力量拉拽着他。 梅吟香及时借力,猛提一口气,在船舷上一蹬,恰好此时风力变弱,他便顺着那股力道又跳回了原位,拉住绳索。 那危急之中出手相救的,正是即墨云。 “你没事吧?”即墨云问。 梅吟香闷哼一声,目光瞥向别处:“谁要你多管闲事,顾好你自己吧。” 他方心生歹意,立即便得对方相救,谁优谁劣,高下立判,不由得他心中郁闷。 风暴一轮又一轮地袭来,随时都可能将他们揉碎,埋葬江底。 舵手们渐渐有些疲惫丧气,不知这样的斗争何时才能到头? 船长看出众人斗志渐失,忙拉过船舷上的绳索绑住自己,站到船头,大声吼道:“兄弟们都挺住!想想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孩子,你们的父母,不能放……” 船长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冷不防一个浪头拍来,将他话音掐断,他便如玩偶一般,被卷起一丢,甩下船头。 温世庭离他最近,当即便扯了绳索跳下船头,那船长吊在半空,被汹涌的江浪击打着,吃了好几口江水,已不省人事。 温世庭将他拎起一跃,丢到甲板上,在他膻中有序地猛按,过得片刻,船长才吐出两口江水,悠悠醒转过来。 人倒是没死,但已是筋疲力竭,苟延残喘。 温世庭将他送回船舱,舵手们失了船长,顿时群龙无首,慌了手脚。 梅吟香见状,趁着风势减弱,几个箭步跃上船头,捡起甲板上的竹哨,牢牢抓住绳索,攀上高高的桅杆,将自己缚在上面,高声喝令众人:“全员听我指挥,向左扬帆!” 众人齐齐仰望,但见桅杆上玄衣飘扬,在风浪中屹立不倒,刺耳而沉着的哨音一声又一声地响起,犹如天神降世,发出拯救苍生的指令。 那股不可逼视的气魄,令众人大受鼓舞。 即墨云率先响应,身先士卒,带动了在场所有人,大家喊起口号,一声盖过一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用平凡的躯体,不屈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残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上山 不多时,温世庭从船舱里出来,与他们并肩作战。 舵手们在梅吟香的指挥下,根据风向,随时调转船帆。 江船乘风破浪,溅起片片飞沫,在江心如“之”字一般抢行着。 江水的咸腥气充斥着每个人的鼻端,他们不止是在同天抗争,亦是在同自己抗争,超越自身的极限,只为看见明天的日出,只为重新踏上故土,与亲人团聚。 当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风小了,雨也停了。 江船在岸边搁浅,幸存者们都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继而,他们七倒八歪地躺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放松着,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梅吟香从桅杆上慢慢爬了下来,他几乎就快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脚皆已不听使唤。 他缓缓卧倒在甲板上,轻轻眨了眨眼睛,便筋疲力尽地合上了。 即墨云和温世庭也没有例外,他们毕竟都只是血肉之躯。 等到众人陆续醒来时,太阳已快落山了,身上的衣物也已经让阳光烘干了。 烟波浩渺的江水,在余晖的斜照下,闪着粼粼波光。 船只已搁了浅,船舱里也进了水,水路已然走不通,众人死里逃生,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再继续睡个饱觉。 他们走进沿岸的村庄,一问才知他们已过了巴山北麓,这里离青木镇更近,要上巴山,从青木镇走也能到,但要上青龙寨,却还要绕到北面。 即墨云、梅吟香和温世庭决定连夜赶路。 船长和舵手们已经疲累不堪,不愿再往前走,三人吃过晚饭,便与他们作别,由梅吟香带路,径自去了青木镇。 青木镇位于巴山群山的腹心之地,三人走到那里时,已是三更天左右,镇子里静悄悄地。 三人提着风灯,踩在布着青苔的青石板道上,坑洼的路面里积了水,靴底踩在积水上,溅出了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梅吟香举起风灯,仰头一看,指向小镇后的青山,说道:“那里就是巴山,穿过这个小镇,绕到山的北峰,就是青龙寨。” 即墨云道:“我们原先约在二岩峡的渔村会合,眼下却到了青木镇,这要如何与二哥他们联络?更不知,陆无霆是否已先回了青龙寨,我们是贸然上山好,还是想法子先会合好。” 温世庭皱眉道:“你们两个恁地婆妈,你们高兴怎样便怎样,总之我现在就要上山。” 他边说,边往前走,没走两步,突地想起自己不认路,又回头道:“吟香,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路!” 梅吟香却不动,道:“外公,夜已深,山路难行,我们走的并非近道,山中又多豺狼猛兽,此时上山,过于冒险,若是途中有个闪失,岂不反而耽误了救岚岚?” 即墨云听他唤温世庭“外公”,便不由斜看他一眼。 梅吟香显然感觉到了,说完这番话,又转头对他一笑:“你别误会,我自小随岚岚叫惯了,便没改过来,大家都不当真的。” 即墨云扯了扯唇角,道:“哪里,不过是个称呼,我怎会放在心上?” 他说是这么说,心里却笼了片阴云。 温世庭可没工夫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心只惦记着宝贝外孙女的安危,但他心里也明白,梅吟香说的有理,这时候的确不宜上山。 温世庭像孩子般闹起脾气,嚷嚷道:“知道啦知道啦,不让上山就不让上山,那你说吧,我们什么时候上山?” 梅吟香道:“我们等天亮之后,派人给吟修送信,让他们从北坡上山,从这里到二岩峡,快马加鞭,约莫三个时辰,从这里上北坡,约莫四个时辰,如不出所料,我们会在山腰碰头,山腰上有个亭子,叫夕佳亭,我们便约在那里会合吧。” 即墨云听了,点头道:“这计划可行,我们便等天亮再上山吧。” 温世庭不耐道:“天亮天亮,这时候离天亮还有好久呢,那现在我们干嘛?” 即墨云提议道:“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番。” 梅吟香表示赞同:“我们找家客栈,借个笔墨纸砚,我好修书一封,派人送去。” 温世庭“哼”了一声,便算默许了。 当下,三人沿街寻了家客店,用力拍门,把老板吵醒了来开门。 那老板本来没什么好气,见玄衣公子丢了锭金元宝给他,便立即笑脸相迎,安排住宿吃饭。 温世庭最见不得这见钱眼开之人,所以哪怕老板笑脸相迎,他也是冷着张脸,爱答不理。 好在他心系岚兮安危,没什么闲情生事,若换作平日,他定然要惹点事端,教诲教诲这个好财的客店老板。 当晚,三人各住一屋,自去捯饬休息,修书送信,不再赘提。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本以为自己若非装在麻袋里,也应该被关在臭气熏天的暗牢里,怎料触手一摸,竟是柔软的床铺。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连忙坐起身来,只觉头晕颈酸腰疼。 她顾不得这些,忙摸了摸自己身上衣物,发现已被换了干净的单衣。 一想到陆无霆那个龌龊的东西,便不由得冷汗涔涔,忽地,她捏拳仰面狂喊,悲痛不已。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 一个矮胖的婆子走了进来,见岚兮醒了,便转身就走。 岚兮立即拉住她,大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辰?还有……” 她揪着领口,咬了咬牙,又问:“我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那婆子细细的眉毛倒竖起来,胖得几乎挤作一团的五官,因怒容而显得扭曲。 她甩开岚兮的手,重重戳了下她的额,岚兮不防,被她这一指的蛮力戳得又躺回了床上。 那婆子骂道:“矫情什么,不就是换了身衣裳么,难道你以为自己是公主娘娘,旁人还看不得,碰不得吗?” 岚兮听出了点眉目,小心试问道:“难道……是你给我换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狼窝 那婆子啐道:“难道你以为是寨主亲自给你换的?呸!想得倒美!” “昨晚老娘正睡得香,寨主突然回来了,硬是把老娘提溜起来,将你这只脏兮兮的水老鼠塞给我,老娘忙活了大半天,又是搓又是洗,才把你这身泥垢清干净。” 那婆子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岚兮听得她这般说,顿时转悲为喜。 岚兮细细感觉了一番,发现身上的不适多半是磕碰所致,想来是途中被随意搬抬才会如此。 她打量了下眼前这凶巴巴的母夜叉,发现她的豆眼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定是一夜没睡留下的。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并没有被怎么样。 婆子见岚兮喜笑颜开,毫无惧色地打量自己,便愈发来气。 她叉着腰,嫌弃道:“瞧你这干巴巴的模样,身上也没三两肉,竟死沉死沉的,还睡得跟死猪似的,怎么折腾都不醒,费了老娘多少工夫才把衣服穿上,你要敢嫌这身衣裳粗糙,伤着你的细皮嫩肉,仔细老娘真让你掉层皮!” 岚兮高兴地坐起身,无论这母夜叉此刻再怎么凶,她都生不起气来。 她拉起母夜叉的手,道:“不嫌不嫌,这身衣服甚好,我是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口中的寨主,是不是陆无霆?” 那婆子甩开岚兮的手,哼道:“寨主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像你这种小蹄子老娘见得多了,刚被抓来时,都是哭哭唧唧的,饿上两三顿,便都老实了,再怎么不愿意,打上一顿,也都从了,不止从了,还每夜争着往寨主的榻上爬,拉都拉不回来。” “我在青龙寨里呆了二十个年头,伺候过七位寨主,就数陆寨主的本事最大,你可知道名震天下的冲天大盗是谁吗?就是……” 婆子兀自絮絮叨叨,岚兮听到她说到“饿”字,肚子便自然而然地咕咕叫起来,后面的这些便都没听进去。 岚兮打断她的话头道:“我不哭,我只想吃饭,有没有吃的,我肚子真的好饿,你快去拿些好吃的给我,什么鲍参翅肚,燕窝牛舌,我不挑食的,通通端来便好。” 婆子听得目瞪口呆,劫来的女人她见多了,却没见过岚兮这样的。 被土匪头子逮上山不知害怕,不会痛哭,一开口就嚷嚷着使唤她去找吃的,还真将自己当做她的使唤婆子啊! 岚兮捏了捏酸痛的脖子,却没碰到红绳,她在脖子上摸了一圈,发现那枚玉佩不见了。 她连忙紧张地问道:“喂,我的玉佩呢,你放哪儿去了?” 婆子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拎着红绳不屑地甩着道:“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你也拿来当宝啊,这东西压根儿不值钱,就是放当铺里都当不了几个子儿,还是老娘不嫌弃才收了去,昨晚忙活了半天,怎么着也得收点儿犒劳费吧。” 云的玉佩岂能落到这等腌臜之人手中? 岚兮本已没多少气力,这时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扑身而起,拽住那摇晃的玉佩,便抢了回来,揣在怀中,啐道:“呸!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这玉佩!” 那婆子不防她来这么一下,被她这一拉,趔趄了一步,险些摔倒。 她正要发火,这时候,门口走进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那女人拖曳着粉红的长裙,聘聘袅袅地踱步进门,问那婆子道:“黄妈妈,姑娘醒了吗?” 不待那婆子回答,那女人已自己看见了:“哟,已经醒了呀,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寨主把人交给我看管,若有个差池,我为你是问。” 那姓黄的婆子忙恭敬地赔笑道:“老奴本是想的,怎知这小蹄子太难缠,一醒来就拉着我问东问西,这不,便耽误了,娘子莫要怪罪。” 岚兮将玉佩仍戴回脖子上,藏在衣服里,听得她们对话,秋波一转,便知这被唤作“娘子”的女人定是陆无霆的姘头。 于是她对着那女人道:“姐姐,快给我找些吃的来吧,这婆子想把我饿死呢,方才我让她去找吃的,她不肯,还说‘饿死我才好,这样娘子就会被寨主责罚,正好出口恶气’,她说的那位娘子,可就是姐姐您?” 那女人挑了挑眉,怒容隐现。 黄婆急忙辩解道:“娘子别听她胡言,你这小蹄子,恁地血口喷人,信不信我抽死你!” 方才抢玉佩,现在就造谣,她气都不打一处来,解下腰带便真要抽打岚兮。 女人喝道:“住手!” 黄婆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垂手而立,但嘴里仍在辩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老奴当真没说过,娘子万不可听她挑拨离间啊。” 女人轻哼一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备些吃的送过来,对了,把我的衣裳也拿几套过来,让妹妹自己挑着替换。” 她刻意强调“妹妹”二字,口吻里却没有半丝套近乎的意思,反而充满了挑衅。 黄婆依言出去了,岚兮心里一咯噔,这女人准以为自己也是被陆无霆虏来当娘子的,而且还是心甘情愿,想和她抢男人的那种。 女人坐到床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精致的妆容,掩饰不住一脸的疲倦。 瞧她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昨晚和陆无霆折腾了一夜吧? 一想到陆无霆那副尊容,竟还有女人抢着要,真不知她是怎么下得去手的,难道是黑灯瞎火,谁都一个样儿,也就无所谓了? 岚兮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感叹她的勇气可嘉,继而又喷嚏连连,止都止不住。 这女人身上浓郁的脂粉气,熏得她鼻子难受,岚兮忙拿被子掩住口鼻,道:“哇!你在哪里买的胭脂水粉,不会是陆无霆那厮,从地摊上顺来的吧,他的癖好也真独特,竟喜欢这种庸脂俗粉。” 女人听了当即柳眉倒竖,挥起手掌便朝她落下,但在半空里,却又突然停住,放下手来。 她假笑道:“妹妹,你可真不老实,我差点儿就上了你的当了。” 岚兮疑惑道:“上当,上什么当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婉娘 那女人道:“你故意惹我生气,让我打你,等回头,你再向寨主哭诉一番,博他垂怜,他自然就会怪我虐待你,疏远我,厌恶我,哼,这种雕虫小技,我怎么会看不破呢?” 岚兮真是服了这女人,她就是不痛快了,胡诌些言语来指桑骂槐而已,也能被对方一通妄想,掰出一堆道理,想来这女人以前也没少用这招,来对付其他娘子。 思及此,岚兮轻轻问了一句:“敢问姐姐是陆寨主的第几位娘子啊?” 女人骄傲地扬起下巴,得意地笑道:“原先是有不少的,不过都被我解决了,后来也陆续来了不少,不过也都比不上我,没过几日,寨主便都腻了。” “那些良家女子,就是寨主留着不杀,她们污了身子,也没法回家了,不是落入窑子里,便是悬梁自尽了。” 言下之意,整个青龙寨就只剩她一位娘子了。 女人说着,径自拉过岚兮的手,不轻不重地拍着:“所以啊,妹妹,你若想过得好,就要乖乖听姐姐的,她们就是不服我,老想和我作对,所以才死得早。” 岚兮收回手,不动声色地蹭了蹭被褥,想不到天底下竟有人做土匪老婆,还能做得如此津津有味。 她不禁汗颜道:“姐姐好手段啊,不知姐姐是哪个销金窝里出来的?” 那女人不以为耻,咯咯笑道:“告诉你吧,姐姐我可是从香阳城最有名的倚翠楼出来的,什么样儿的男人没见过呀,对付男人的法子有的是,你们这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哪里懂得风情,又哪里能讨得了寨主欢心呢?” “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白费心机,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女人一面说,一面拿手指头戳了下岚兮的额。 岚兮饿了几天,身上正没多少力气,反应也较平时慢了许多,一避之下,居然没避过去,又被她戳中了。 她摸着额头,有些恼怒,这青龙寨里的女人都什么习惯啊,都喜欢拿手指头戳人额头么! 那女人见岚兮有了几分恼意,不由更加得意地笑起来:“好啦,妹妹,你既然被寨主带了回来,不管原先是什么来历,便都是寨主的女人了,我叫婉娘,你唤我声姐姐,我喊你声妹妹,以后我们和睦相处便是了。” 岚兮听得直反胃,若不是她胃里空空,恐怕真要呕给她看了。 正在这时候,黄婆端了吃的进来了,胳膊上还挎着个包袱。 岚兮顾不得生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托盘里的食物,随着托盘搁在桌上,她的视线也落到了桌面,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她捂着肚子,几乎快饿疯了。 婉娘见了她这模样,慢悠悠地站起来,嘲弄般地道:“这吃的放在桌上了,你若想吃,便自己坐过去吃吧。” 黄婆放下包袱,老脸一乐,附和道:“是啊,姑娘伶牙俐齿的,腿脚一定也好使,总不能连吃饭,也要我这把老骨头伺候吧。” 方才抢玉的时候不是很有劲儿吗,想吃东西就自己爬去吃呀! 黄婆暗暗想着,那夺玉诽谤之仇,她是非报不可的。 岚兮瞪了她们一眼,明知道自己饿极了,还故意把食物放那么远,她远远看着,不过是几个黄面馒头,一碗小米粥,还有一碟青菜而已。 换做平日,她自然不放眼里,可对于此时的她而言,那不止是食物,简直是救命仙丹,就算腿断了,爬也要爬过去啊! 岚兮向来是能屈能伸的,不就是想看她笑话吗,随她们去便是了。 她掀开被子,挪到床沿,慢慢扶墙站起,走向桌边,虽是虚软了些,但也算稳妥,眼看着就要接近了,这显然不是婉娘和黄婆乐见的。 婉娘向黄婆使个眼色,黄婆便踢翻了张凳子,那凳子便朝岚兮脚边倒了去。 岚兮脚下一绊,故意往黄婆身上一扑,黄婆一时也没防备,两人便摔在一起,黄婆的老腰被她压、得不轻,不禁叫苦连天。 “哎哟,妹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啊。” 婉娘这时候便来做好人,帮着搀扶起岚兮,坐到凳子上。 黄婆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半天直不起腰。 婉娘嫌恶地让她退下,自己则坐到岚兮身边,嘘寒问暖:“妹妹可摔疼了,要不要姐姐帮你看看啊?” 岚兮只觉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也不搭理她,抓了个馒头便一口咬下,心中暗想:等姑奶奶我吃饱了,再好好收拾你们。 岚兮一口馒头一口粥,吃得又多又快,入口的东西虽然寡淡无比,但此刻亦变作无边美味,一通风卷残云,不过一盏茶,她已吃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留了个馒头,不敢多吃,否则等胃的知觉恢复了,她可能没被饿死,反被活活撑死了。 婉娘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还有一个馒头,妹妹怎么不继续吃啦?” 这女人大概是拿她吃饭当耍猴戏看了吧,她吃饱了,脑子便渐渐灵活了。 她拿手抹了把嘴,笑眯眯地道:“姐姐,你可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吗?” 婉娘颇为诧异,见过想逃的,没见过这么直接表露目的的,她有些疑惑地反问:“你想逃走?” 岚兮热络地挽起婉娘的胳膊,拉起她的袖子,将手上的油腻悄悄地抹到她袖上。 岚兮可怜兮兮地道:“姐姐,难道你不希望我走吗,你看,你这横看竖看都比我老许多,又比我丑许多,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万一你的陆寨主迷恋上我,你哪里还有地方站啊,所以,帮我逃走是你最好的选择。” 婉娘恨得咬牙切齿,她凝视着岚兮恢复红润的脸蛋,这清丽脱俗的容貌,不施脂粉就已胜过她许多,更不要说对方年纪比她小,且是清白之身,那姓陆的最好这口了,在她还没得到足够的好处前,她断不能把这块肥肉割出去。 看岚兮这性子也不是乖乖听话的主,留着确实是自己的祸根。 婉娘计上心来,反握住岚兮的手,微笑道:“好啊,妹妹既然要成全我,我便告诉你,怎么逃出这里。”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当 婉娘打开桌上的包袱,取出一套雪青色的衣裳,递给岚兮道:“妹妹快将衣服换上,我亲自带妹妹出去,哪条路无人看守,姐姐我最清楚了。” 岚兮自然不信她能这么好心,但见招拆招,当下仍是接过衣物,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上。 婉娘隔着屏风问道:“对啦,妹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岚兮随意诌了个名字道:“我叫小岚,你就叫我小岚好啦。” 什么小蓝小绿的,一听就是瞎编乱造,婉娘笑了笑,不以为意,横竖她也活不过今天了,知不知道她的名儿也没什么要紧的。 岚兮换好衣服,随意梳了个发髻,待收拾妥当,婉娘果然守约,带着她七弯八绕,一路上竟没碰上一个守卫。 岚兮心中暗疑:这女人不会这么好心,真要放自己走吧? 最后,婉娘打开一扇小门,领着她走出去,指着前面的一条小路,道:“诺,沿着这条路,很快就能下山了。” 岚兮东张西望,未见有不对劲的地方,又转头审视婉娘一番。 只见婉娘若无其事地扶着云鬓,慵懒地倚门道:“横竖我是把你带出来了,走不走就是你的事了,你若是担心上当受骗,想再随我回去,我也不介意。” 难道她真是担心地位不保,故意放了自己? 岚兮将信将疑,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好,我就信你一回,若是我没逃掉,回头我一定告诉陆无霆,是你把我放走的,咱俩一块倒霉。”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准备发现不妥,随时又往回溜走。 走了一小段路,岚兮发现竟安全得紧,不禁对婉娘心生感激,她回头与婉娘挥手道别,便大踏步地往小路走去。 婉娘看似不舍地向岚兮挥挥袖子,等她走远,一张俏脸便拉了下来。 婉娘冷笑道:“哼,你若能活着逃出去,我就把脑袋送给你。” 岚兮抚着撑圆的肚子,气力又渐渐回到了身上,她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婉娘说不定没有骗她,她就要恢复自由啦! 岚兮走在林荫小道上,雨后草木清新,泥土芬芳,若不是匪穴就在身后,她简直以为自己是出来踏青的。 对啦,自己被虏劫许久,梅花坞定然已闹得不可开交,此刻,他们一定在四处找寻着自己。 尤其是云,大婚之日,新娘失踪,不知那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岚兮想到这里,心头一揪,当即飞身而起,恨不能立即奔回他身边。 忽然,树丛里飞出数支冷箭。 变故突然,岚兮完全没有防备,腾挪闪避,勉强避过两支。 到了第三支,任她再挣扎,终也没能逃过,箭尖从她脚腕处斜斜划过,破了一道口子。 岚兮吃疼,跌到地面,眼见得又有冷箭迎面射来,忙仰面着地,飞箭贴着她的额面险险擦过。 过得片刻,不再有冷箭袭击,四下里又恢复了平静。 岚兮坐起身来,却不敢随意动弹,不是脚腕疼得受不了,而是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踩错地方,引得冷箭乱飞。 难怪这里无人看守,这许多机关暗器,哪里还需要看守啊! 那个婉娘还真是阴毒啊! 哎!要是她有吟香哥哥一半的本事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化解这些陷阱,全身而退。 哎!可现在如何是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她正扶额头疼,使劲思索着解决之道,晃眼一瞥,地面陡然多了道阴影,自背后压来。 她连忙回头,陆无霆狰狞可怖的面孔,正俯视着自己,只有咫尺之遥。 “嘿嘿嘿,温小姐,你想往哪里逃啊?” “啊……” 岚兮惊骇交加,本能地一声尖叫,声音尖锐,穿透草木,传到树林的另一面。 即墨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微弱的惊呼,他一扭头,便对上了梅吟香发亮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两人面面相觑,皆是心头一紧。 即墨云凝眉道:“看来陆无霆已带着岚岚,先一步回到青龙寨,我们再迟一步,只怕岚岚就会有危险。”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梅吟香撂下一句话,便加紧步伐往前走去。 温世庭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急促地问道:“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是岚岚的声音!” 他指向林子的另一面,道:“声音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梅吟芝、梅吟修、梅吟羲,还有徐典陆续赶上他们,一行人在夕佳亭会合后,便一起赶赴青龙寨。 无奈梅吟芝等人的功力远不如即墨云和梅吟香,更不用说温世庭了。 他们总被甩在身后,紧赶慢赶地才能追上。 温世庭看着身后这群人,气呼呼地道:“真不知道吟川让你们来是做什么的,你们这身功夫,简直丢梅老头的脸,哼,我不理你们啦,我要自己去寻岚岚!” “外公!” 梅吟香忙喊住他:“再往前走,便步入机关阵了,没有我带路,将会危险万分,稍有差池,所有人都得葬身于此。” 温世庭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机关阵法的威力,他武功再高那也只是血肉之躯,真要被埋着的炸药炸了,照样粉身碎骨,没得商量。 温世庭焦躁地直跺脚,骂道:“陆无霆那只臭狗贼,没本事出来打一场,只会躲在窝里做缩头乌龟,还布置了这许多危险玩意儿害人,待我捉住他,非将他抽筋扒皮不可!” 即墨云扫了梅吟香一眼,心里不厚道地暗想:原来外公还不知道,那些机关都是他设计的,若外公知道了,以他老人家的性子,还真有可能扒他一层皮。 梅吟香泰然自若地走到前头,对后面的梅吟修等人道:“你们最好快些跟上,岚岚此刻就在青龙寨,不想她有事,就走快些。” 梅吟修站出来道:“我有个提议,依我们四人的轻功,是不可能跟得上你们的,为了岚岚的安危,你们先行进去解救岚岚,并留下记号,我们等着大队人马上来,与他们一起随后赶到,包围青龙寨。” 即墨云立即接口道:“好,就这么办。” 他口里虽没说什么,但心中何尝不嫌他们误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殒命 梅吟羲有些不服气,他自小便与梅吟香不对付,今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听他指挥,心里已经有些不悦,眼下三哥还主动示弱,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他怎么能干? 他走上前来正要说话,梅吟芝却连忙拽住他,捂住他的嘴,对余人道:“我也觉得这主意甚好,就这么办吧。” 温世庭已忍耐到了极点:“你们到底还要婆妈到什么时候啊?” 看样子,再不走,他就要抓狂了。 梅吟香举步向前,不再多言,即墨云和温世庭都跟着他走了。 梅吟修等人目送三人,只见他们沿着小路走不多时,便都不见了踪影。 梅吟芝这才放开梅吟羲,斥道:“事关岚岚生死,你怎可意气用事?若非我拦着,你怕是已冲上前去,和五弟打一架了。” 梅吟羲愤愤不平:“哼!什么五弟,一个采、花、贼留下的杂、种……” 他话刚起了头,便被梅吟修一脚踹在膝弯处。 梅吟羲不防三哥会突然偷袭,单膝跪地,小腿发麻,不由回头怒道:“三哥,你干啥子?” 梅吟修清清嗓子,拖住一旁的徐典边往前走,边道:“徐总管,你别听我四弟胡说,他这人最喜欢开玩笑,而且尽是些不经大脑的无聊玩笑,咱们先走,别理他。” 徐典伸袖擦了擦微出虚汗的额,他原先以为的谣言,被心直口快的梅吟羲一语坐实,也不知这算不算窥破梅家的秘密,以梅家的名声和家风,应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徐典是个老江湖了,他最擅长装聋作哑,只见他揪着自己的耳朵,凑近梅吟修,满脸愁容地道:“您说什么?哎哟,梅三公子,不瞒您说,徐某人年纪大了,这耳朵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方才您们说的话,我是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听见什么‘花’来着,请教梅三公子,您们谈的是桂花呢,还是茶花呀?” 梅吟修扫了眼这态度诚恳的徐总管,这藏渊山庄的副总管原来是只老狐狸啊! 梅吟修最喜欢和狐狸打交道了,一点就通,丝毫不费劲,拿得住分寸,拎得清轻重,不会胡说八道。 他拍了拍徐典的肩膀,笑答:“这不,都快入冬了不是,梅花坞里的梅花就快开了,我们讨论的自然是梅花啦。” 徐典恍然大悟地一笑:“哦!原来如此啊,说起梅花,早年我也养过,还颇有心得呢!” 梅吟修颇为欣喜地接口道:“是嘛,那倒要洗耳恭听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熟稔般地并肩而行,相谈甚欢,简直要将此行的目的给忘了。 梅吟芝待他们走远,才训斥梅吟羲道:“平日里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在时,你要胡说八道我也不拦你,可今日有外人在,你也不谨慎点儿。” 梅吟羲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我这不是忘了嘛,行了行了,你也别教训我了,我会注意的。” 梅吟羲言毕,便要往前跟去,梅吟芝却道:“咱俩别走了,就呆在这里等官兵跟上,省得没人引路,他们不知又要跑哪儿去了。” 梅吟羲忍不住骂道:“这帮子酒囊饭袋,就这么点儿山路都追不上,这要是换了我的人马,那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梅吟芝不以为然:“这小路不好走,车马又上不来,就算是你的精兵,也不见得能比他们快多少,有温老先生在,岚岚不会有事的,咱们就在这里等个一时半刻便是。” 梅吟羲瞥了眼梅吟芝交握的手,道:“二哥既然这般有信心,为何还要紧张?” 梅吟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忙负背道:“这不是紧张,只是手痒罢了。” 梅吟芝虽然嘴硬,但梅吟羲何尝不是与他一种心情,当下也不再多话,只张望着山下,盼着官兵快些跟上。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被陆无霆用腰带缚住手脚,扛到肩上,又回青龙寨去了。 岚兮如鱼离了水一般拚命挣着,她破口大骂,嗓子都快哑了,陆无霆也不为所动。 行至小门时,她突地张大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陆无霆吃痛,猛地将她摔在地上,痛得岚兮眼泪直掉。 陆无霆摸了摸脖子上的牙痕,竟已渗出血来,不由大怒:“臭娘儿们,竟敢咬老子,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他飞起一脚,就要往岚兮身上招呼,陡地瞥见小门的缝隙后闪过一抹人影,他这一脚便落在了小门上。 门被他一下踢开了,小门后的女人惊声尖叫,随即淡定地住了嘴,挤出了笑容,迎上陆无霆,娇滴滴地道:“寨主,这小蹄子自己跑了,奴家正要去禀告寨主,谁知寨主英明,竟立即就察觉了,将她逮个正着……” 这女人当然就是婉娘,她话还没说完,便遭陆无霆一巴掌给呼到地上,脸颊肿了好大一片。 她吭吭哧哧地哼着,捂着脸半晌站不起来,忽然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混着两颗牙齿。 陆无霆犹觉不解气,扯起她的头发,一脚蹬在她腰上,使劲踩辗着,啐道:“不要脸的表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私自把人放跑了,还敢花言巧语来骗老子,还真以为老子离不开你,不会拿你怎么样,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贱、货而已,要杀要剐还不由得老子!” 婉娘的眼里冒出怒火,她扑腾着双手,用长长的指甲抓向陆无霆。 陆无霆没想到她会反抗,冷不防脸上让她抓出了条血痕。 他勃然大怒,提起她的脑袋,便重重朝地砖撞去,血腥溅得到处都是,不过几下,婉娘便不再挣扎了。 陆无霆丢下她,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花,岚兮倒在地上,正对上婉娘那双激突的眼睛。 她的脑袋已开出了碗口大的窟窿,鲜血流得满地满脸。 岚兮才刚刚认识这个女人,她便马上死不瞑目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入寨 岚兮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她厉声骂道:“陆无霆,你不是人!她好歹是你的女人,你就这样对她!” 陆无霆缓缓回过头来,他的脸逆着光,处在半昏半明里,斑驳的血渍抹在脸上,将他阴狠森冷的眼神衬得可怖万分。 岚兮顿觉不寒而栗,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陆无霆逼近一步,森然一笑:“我的女人?哈哈哈……在我眼里她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母狗而已,我看她听话忠心,便多养些日子,她既然背叛了我,那我为何还要留着她?” 陆无霆话音刚落,目光便定格在她被缚的身躯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夜,她被雨浇湿后,那玲珑有致的身段,他的眼里逐渐冒出两簇火苗,那一晚的冲动,又涌上四肢百骸。 岚兮顿觉不对,不由毛骨悚然,大声呵斥:“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你想干嘛?” 陆无霆舐了舐自己干涸的嘴唇:“我陆无霆玩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这武林豪族,梅家的小姐,我陆无霆可还没尝过哩,不知道和其他女人比起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岚兮怒道:“你疯了吗,我是温岚兮,我爷爷是梅苦寒,我外公是温世庭,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碰我!” “嘿嘿嘿,那正好,我与你外公名字里都有个‘霆’字,可见这是几世修来的缘分,正好做个亲家。”陆无霆寡廉鲜耻地笑道。 岚兮啐道:“呸,真不要脸,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有什么不敢说出口的……”陆无霆阴阴一笑,一俯身,抓住她的脚腕。 岚兮狠命蹬着,连绣鞋都蹬掉了一只,但无奈被缚得极紧,挣脱不开,只得拼命叫嚷:“混账,恶贼,拿开你的脏手,放开我,放开我!” 陆无霆嘿嘿冷笑:“你就少费点气力吧,就是皇后娘娘落到我手上都逃不了,更何况是你!” 话音刚落,陆无霆猛提一口气,便将岚兮倒提起来,扛到自己屋里去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等三人此时已穿过重重阻碍,到达青龙寨前。 三人躲在草丛中,窥视着外边的动静,只见得寨子前,守着几个看门的,寨子里里外外,还有些人在来回巡逻。 温世庭不耐烦道:“就这几个虾兵蟹将,有什么可顾虑的,让我上去,一手一个都捏死了,看谁还敢来拦我们。” 梅吟香按住温世庭道:“不行,打草惊蛇,让陆无霆有了防备,反而对岚岚不利,我们最好悄无声息地潜入,先把岚岚救下,剩下的这些喽啰,交给官兵处置吧。” 即墨云点头道:“不错,与这些人纠缠难免耽误时辰,多拖延一刻,岚岚就多分危险。” 温世庭听得头都大了:“那你们说要怎么办,这寨子这么大,难道潜进去,每间屋子敲敲门,问问岚岚在不在里面?” 梅吟香道:“这寨子极大,不知道岚岚会在哪里,我们分成三路,各自寻找,谁找到了,便放把火作指示,你们看如何?” 即墨云点头道:“好,那东面就交给我,外公负责中部,你到西面去。” 梅吟香眉间微蹙,这小子居然敢使唤自己! “好,就这么办。” 温世庭纵身跃起,顷刻间便闪入寨子里,双臂一伸,攀上屋檐,便溜了进去,那些喽啰们,竟无一个发现他的影踪。 即墨云与梅吟香不由齐声赞叹,这等俊俏的身手,不知要练上多少年,才能赶得上。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的惊叹,在遇到彼此的眼神时,便消失了。 即墨云道:“我知道你不愿听我指挥,你若想往东去,我便往西走。” 梅吟香轻笑一声:“这点小事,你也诸多计较。” 他撂下这句话,便施展轻功,往西面去了。 即墨云吃了个哑巴亏,也懒怠与他一般见识,当下提气一纵,往东面跃去。 梅吟香哪里真与他们分三路去寻,他当然知道陆无霆最可能在什么地方。 陆无霆在的地方,岚岚多半也在。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陆无霆将岚兮扔进床铺里,转身去关了门,一回头,却见岚兮不吵不闹,坐在柔软的床铺上,眼波含笑,正直勾勾地瞧着他。 陆无霆一见便心生欢喜:“怎么,大美人儿,你想通了,不反抗了?” 他倾身向前,便要偎她身上。 岚兮两脚一抬,顶在他心窝,柔声道:“要我答应也不难,你的脸太脏了,看得我毫无兴致,先擦干净了再来。” 陆无霆摸着她的绣鞋,在鞋跟上轻轻一提,便将余下那只绣鞋摘下,丢到了地面。 他握起岚兮的玉足,凑到鼻端深深嗅了嗅,一脸满足地笑道:“好,软、玉、温、香,不可唐突,咱们慢慢来。” 他当真转身洗脸去了,岚兮极目环视,查看周围可有尖锐物什,可用来割断腰带。 扫眼间,便见枕边有根金簪,想是婉娘之物,也不及细思,一挪身坐过去,缚在背后的手摸索着拾起金簪,便用尖部去挑刺腰带。 陆无霆听得动静,回头一看,却见岚兮歪坐在床头,尽态极妍,盈盈笑着。 他心头如有蚂蚁爬过,痒得不行,于是随意抹了把脸,将脸帕丢到盆里去,回过身来,便向她扑去。 岚兮仍旧将双脚抵在他面前,笑道:“等等,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得先回答了我,我才能允你。” 陆无霆握起她的双足,放在掌心把玩,她的肤质如绸缎般滑腻,十个脚趾透着可爱的淡粉,仿佛是羊脂白玉上贴着十朵小小的花瓣。 双足已是如此,那衣衫下又会是怎生模样? 陆无霆恬不知耻地笑道:“你花样儿可真多,不过不要紧,横竖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就是配合配合你也无妨。” 岚兮瞧着他垂涎三尺的模样,只觉得恶心得想吐…… 第一百九十九章 虎口 岚兮强压住这种心情,一面不动声色地挣脱束缚,一面娇笑道:“你可真是好本事,冲天大盗的案子可是重案,押送你到京师的人马必定很多,你居然能逃得出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办到的?” 陆无霆狞笑道:“多亏了展刑风和谢天仪,那时,我与他们拴在一条绳上,自然同心协力。” “我们被押到望城的大牢时,装死诱骗看守的公人进入牢中,他一走进来,谢天仪便用铁链绞死了他,我取走钥匙,打开枷锁,望城那帮没用的东西,哪里是我们的对手,越狱岂非轻而易举?” 岚兮故作好奇地问道:“既然你们是三个人一起逃出来的,那展刑风和谢天仪呢?” 陆无霆诡异地一笑,反问道:“你猜呢?” 岚兮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你杀了他们?” 陆无霆哈哈大笑:“不错,我杀了他们,我带他们逃到这里,他们居然起了歹心,不止动我的女人,还想鸠占鹊巢,你说这种人怎么能留?” “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在他们的酒里下了毒,让那几个贱人劝酒,他们就这样被我毒死啦,哈哈哈……” 岚兮锁眉道:“不用说,那几个女人,也已经被你杀了吧。” 陆无霆止笑道:“那是自然,那几只破鞋留着做什么,既然展刑风和谢天仪喜欢,我便送给他们到阴曹地府去作伴,这也算仁至义尽啊,他们现在都在后山躺着呢,你要是想看,我便命人挖来让你瞧瞧。” “呸,这些晦气东西,我瞧来干嘛?” 岚兮扭头啐了一口,又看向他,假笑道:“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为何不好好躲着过安生日子,偏要来抓我呢,难道……是特意抓我来当压寨夫人的?” 陆无霆突然俯面,吮起掌中的纤足来,岚兮骇得脸都白了,想要抽回脚,却无可奈何。 她索性故作镇定,加紧挑断束缚,陆无霆顺着她的足尖,一点一点上移:“我听探子回来说,即墨云要和梅家的温小姐成亲,便料到那温小姐就是你。” “我派人混进梅家,在你的饮食中下了药,你中途停下解手,自有人顶替你上花轿,等迎亲的人一走,我们便假冒他们在原地恭候。” “那时你正沉浸在幸福里,没有防备,自然轻易上当。我处心积虑抓住你,本来是想用你威胁梅家,借助梅家的势力,换几年太平日子,不过现在……” “现在怎样?”岚兮心底闪过不祥的预感,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陆无霆笑得极为丑陋,呼吸也渐渐促起:“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带着你远赴重洋,过个三年五载,等我们生上十个八个孩儿,再举家回到中原,到时候你外公和爷爷可舍得让我死,叫你守寡,叫孩儿无父?” “便是你,只怕也是再也离不得我了,哈哈哈……” 陆无霆狂笑着,但觉这主意甚好,他醋钵般大的手骤然在她脚腕一捏,将她拉下,欺身而上,令人嫌恶的气息便贴在了岚兮脸上。 岚兮情急之下,竟一下挣开了束缚,手执金簪一划,陆无霆正急吼吼,不防其他,竟被她在锁骨处,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陆无霆吃痛,连忙跳开,岚兮趁机抽身而出,翻身落地。 她弯下腰,正要去解脚上的束缚,陆无霆已一拳打来,岚兮只得先侧身闪避,却因双脚被缚,不得灵活,歪靠到墙上。 陆无霆遭她暗算,心中恼怒,哪里给她停歇之机,拳脚交加,尽数向她要害处招呼。 岚兮以金簪为武器,左跳右蹦,横扎竖刺,勉强躲过数招。 陆无霆发起狂来,也不管那金簪会不会伤及自身,岚兮一时露怯,便被他挥掌打落金簪。 陆无霆又一拳砸了过来,还是岚兮身材娇小,及时倒地一滚,才避了开去。 但这下破绽大露,陆无霆倏忽而至,向她后心擒去。 她连忙翻过身来,以脚作手,抵挡一时,奈何双脚毕竟不如手,更何况还被缚得紧紧的,终因不敌,被他逮住,又给扔回了床铺。 陆无霆扑身而来,将她按住。 岚兮但觉自己在劫难逃,愤而起了自尽之心,她方想咬舌,就被陆无霆扼住下颏,嘲讽道:“你想死?我怎么舍得,你死了,我的计划可就完不成了。” 岚兮低吼道:“姓陆的,你这样逼迫一个女人算什么能耐,你若真有本事,就让我心甘情愿跟你!” 陆无霆仰头大笑,阴森森地道:“想要你心甘情愿?这有何难?” 岚兮不知这狗贼又要使什么卑劣手段,但可想而知不是好事,她极力挣扎,却招架不住这天生的力量差距。 陆无霆只用单手便轻松制服了她,他的另一只手在床头的小格子里一通摸索,不一会儿,便摸来一只广口小瓷瓶。 陆无霆用拇指揭开封口,将瓶口往岚兮嘴边送。 他想喂毒药? 岚兮自然不能让他得逞,她将脸扭过一边,双唇紧闭。 陆无霆将她双手拉到身前,猛力一捏。 “啊!” 岚兮一声痛呼,不由仰面张口,陆无霆趁机将瓷瓶一倾,里头的药粉,便尽数倒进了她的口中。 岚兮呛咳着,干呕着,试图将药粉吐出去。 但那药粉溶解得极快,霎那后,岚兮便满口皆是那异样的苦味,想要吐出已然不可能。 岚兮有百毒不侵的能耐,对毒药并不畏惧,但陆无霆并不想要她的性命,自然不会拿毒药害她,那么他喂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呢? 陆无霆看着岚兮难受得脸色紫胀,便由心底里觉得痛快。 他伸着血污未净的手指,划过她的脸蛋,阴毒地笑道:“温小姐,再过一会儿,我便是不想要,你也会求着我,你说这算不算是你心甘情愿呢?哈哈哈……” 岚兮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脑子里顿时“嗡”地陷入空白,脸色刹那惨白,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第二百章 囚室 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敲门声:“老大,老大!” 有人急促地唤道。 陆无霆正在兴头上,却遭人打扰,甚是不快,不由吼道:“谁呀,老子正忙着,没空!” “是我,阿韦,外头出事了,您快出来看看!” 陆无霆本不想理会,听得是阿韦,便不得不重视。 阿韦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打从他第一天当强盗,这人便开始跟着他了。 陆无霆不在青龙寨时,寨中事务都是阿韦一手打理的,如果这世上他还能相信谁,那也就只剩阿韦一人了。 陆无霆扫了岚兮一眼,担心自己这一出去,她会趁机逃走。 若是敲晕了她,她便体会不到自身的变化,那样,他的乐趣可就少了大半了。 陆无霆想到这里,伸手在床边扶手上的小狮子木雕上一转,靠着床的那面墙便自动移开,露出巨大的黑洞来。 陆无霆将发愣的岚兮往里边一推,又转动了下木狮子,墙便又移上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陆无霆拉起领口,这才去开了门,他没让阿韦瞧见房里,便闪身出了房。 阿韦见了他,焦急道:“老大,不好啦,婉娘死了,林子里的机关也叫人破坏了,我怀疑有人擅闯进来,可是四处搜寻之后,却毫无发现,这可如何是好?” 陆无霆一听就乐了,他仰面哈哈大笑,拍了拍阿韦的肩膀,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这么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 阿韦惑然道:“老大,能破解机关的擅闯者,那绝非等闲之辈,这怎么会是小事呢?” 陆无霆满不在乎道:“实话告诉你吧,婉娘是我杀的,林子的机关,定是方才那娘们儿逃跑时,给弄坏的。” 阿韦仍觉得不对:“老大,我觉得没这么简单,那……” 陆无霆不等他说完,便将他往外推:“什么简单不简单,是你想得太复杂,去去去,叫几个人过去,把尸体清干净,丢后山上一把火烧了,再把机关修理修理,就这么点儿事儿,你也来惊动我?” 阿韦却不走,他仍有话要说:“老大,我瞧这事有猫腻……”。 这一下,陆无霆可就毛了,他心里正急得痒痒,忍得浑身难受,偏有人这时候来搅他兴致,他如何还能忍得? 当下抬起一脚便向阿韦身上踹去,粗起脖子,扯起嗓门,翻脸道:“快给老子滚!再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当心老子砍了你!” 一言方毕,人已进屋,“砰”地,把门闩紧了。 阿韦受了他一脚,心中也没好气,他走得几步,心中甚是不甘,不由顿足,咳起一口痰,朝他房门啐去。 他小声嘀咕道:“王八羔子狗娘养的,等老子弄清楚了你藏宝的地方,看老子不弄死你。” 他骂完,顿觉心情好了些,仍下去依命办事,毕竟他打不过陆无霆,也不如他心狠手辣主意多,姘头还被他杀了,不先沉住气,也实在别无他法。 岚兮被陆无霆推入黑洞,顺着石阶滚下,“咚”地,撞上坚硬的石砖。 疼痛让她变得清醒,她顿时从一片混沌中回过神来。 黑暗中不能视物,她摸索着坐起,将脚上的束缚解开了。 岚兮站起身来,慢慢走着,试图找到出路,突然脚下一绊,摔在什么硬物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碰了碰,感觉是一口大箱子,岚兮寻着箱子的锁扣,居然没有上锁。 她掀开一看,珠光宝气,瞬时涌到面上。 哇!好多财宝啊! 岚兮又往旁边摸索了番,发现箱子还不少,她一一将它们掀开,里头尽是金银珠宝,原来这里是陆无霆的藏宝库啊。 不知道陆无霆是害了多少无辜性命,才积攒了这许多财物。 咚!咚!咚…… 心跳倏地加快,岚兮揪起衣襟,顿觉呼吸艰难,她整个人委顿在地,五脏六腑若被火灼,汗水淋漓。 岚兮知道,陆无霆没有蒙她,他真的给她喂了那些下贱的药物。 她虽然血脉特殊,能百毒不侵,可她毕竟也只是人,六根未净,七情六欲齐全的人,这种挑动本能的药物,恰恰不是她所能抵抗的。 好热,好想宽衣,不行,不可以! 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不让自己妄动,此时此地,没有人可以救她,她只有忍耐,等到药效熬过之后,她就恢复正常了。 她仿佛被泡在热水里,血液沸腾得几乎快爆出血管,脑子也变得晕乎乎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让她透不过气,不安的悸动侵蚀着她的神智。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衣领,才刚一扯,又立即清醒过来,重又掩上。 不行!不行! 她不能屈服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上,忍耐,忍耐,忍过去,一切便好了。 岚兮伸出食指狠狠在齿间一咬,鲜血瞬时涌出指腹,疼痛能减轻她的焦躁,令她保持理智。 可是控制住了行为,却管不住思想,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出,她与即墨云的浓情蜜意,云的音容笑貌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好渴! 岚兮感到口干舌燥,一旦想入非非,本能便又被轻易唤醒开来。 她好想云,好想他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好想……哎…… “云,你在哪里,我好难受!” 岚兮哭嚷着,咬唇忍耐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的云不在这里,他在哪里,可听得见她的呼唤? 恍恍惚惚间,密室的门移开了,光线一下子照在了她脸上,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一个人影走了下来,门又被关上了,紧接着,密室里亮起了火光,照得黑暗如同白昼。 岚兮伸手挡住光线,意识朦胧间,那个人影不断靠近自己。 她听见了对方的笑声,那是一种来自地狱,魔鬼般的笑音,得意的,卑劣的,诡异的,令人作呕的,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岚兮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困难地嚷嚷道:“滚开……滚开……” 她隐约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宁可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那人当然就是陆无霆了,他去而复返,见了岚兮的模样,便知药物已然生效。 第二百零一章 罪盈 陆无霆仰头大笑:“我看你现在还怎么做烈女,想想即墨云,他把我害得多惨,我虽然杀不了他,但能给他送顶绿帽也是痛快!哈哈哈……” “陆无霆,你敢!你……” 岚兮艰难地挤出字眼,想尽最后一丝理智,咬舌自尽,纵然死不了,也得恶心恶心他。 陆无霆一个箭步过去,捏住她的下颏,不耐烦地道:“老是用这招,你烦不烦啊?”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岚兮的变化,引人堕落向来是他的乐趣之一,尤其对方是名门闺秀,节妇烈女,那就更加有趣了。 “放,放开……” 她无力地挣扎着,没有半丝用处,反令他亢奋。 陆无霆的眼里腾起了火苗,他伸出手指,顺着她细长柔美的颈项,逐渐划下。 毁了温岚兮,便等同于毁了即墨云,毁了他最憎恨的人,他顿时感到一股快意,涌入四肢百骸。 岚兮的触、觉变得异常灵敏,陆无霆的指尖仿佛是带着一串电流,所过之处,皆如触电一般发麻。 岚兮倒吸凉气,推拒着,决不妥协。 陆无霆不费吹灰之力,反手便将她双手擒住。 岚兮张开银牙便要咬他,陆无霆将她制住,另一只手钳住她的脸,狞笑道:“乖乖,等你尝过我的好处,我便是拿鞭子赶你走,你也是舍不得走的。” “放……放……开……” 残存的理智令岚兮做着无谓的反抗,她的本能却想要背叛灵魂,她已经快撑到极限了…… 不,清醒!必须保持清醒! 岚兮不断提醒着自己,陆无霆的气息埋在她的颈项中,这种恶心的感觉,直令她痛不欲生。 她该怎么办? 一切顽抗,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罢了。 若让理智湮没,就此昏死过去,是否便不必面对这不堪的一切? “云,救我……” 岚兮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眼,意识便像被揉成一团般,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密室的门被打开了,陆无霆惊然起身,甫一回头,便觉眼前一黑,一道冰凉划过自己喉咙。 逆光里,站着一个玄衣人,他摇着折扇,屹立在自己面前。 明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凛冽的眸光,却如利刃一般刺入陆无霆的心,令他不由自主感到寒冷。 陆无霆下意识地看向对方腰间,见到那个陶埙时,瞬时便明白过来。 眼前这个玄衣人他见过,在他易容成秦长卫,到客栈迎请即墨云时,那洒脱豪爽的公子…… “你是梅吟……” 陆无霆只说了四个字,便察觉喉咙不断有液体涌出,浸湿了他的衣衫,流淌到了地面,慢慢汇成了一泊红湖。 陆无霆冷汗淋漓,伸手抚向颈部,待明白过后,一阵钻心剧痛席卷而来,那掌心温热的液体,竟是汩汩流出的血液! 适才那划过喉部的,正是梅吟香的折扇,只因对方出手太快,才令他一时没有痛觉。 死亡的恐惧笼上心头,陆无霆双手捂住喉头,两腿踢蹬着,扑向梅吟香。 他失血太多,已然站立不稳,梅吟香只是往旁一让,陆无霆便栽倒在石阶上。 梅吟香看见岚兮凌乱地昏在地上,怒火中烧,扬起长腿,便在陆无霆身上一踹。 陆无霆便从入口飞了出去,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但听得外头“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密室门便给关上了,所有的动静便就此隔绝开来。 梅吟香料想他是撞上了机括,依照他的伤势,绝无存活可能,至于多久才死,就要看他的血,要多久才流干了,熬得越久,便越遭罪。 他心系岚兮,也没工夫出去查看,收起折扇往腰带里一掖,便去扶起岚兮:“岚岚,岚岚!” 梅吟香伸手拢好岚兮的衣襟,岚兮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扯近脸颊挨着,檀口轻咬,含糊不清地低语:“云,我好难受,救我……云……” 她的体温滚烫,梅吟香微带凉意的手,对她而言,简直如同救命的冰泉一般。 梅吟香见状,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该死的狗东西!” 他怒目瞪视着那扇密道的门,仿佛要透过石门,追杀陆无霆。 梅吟香常年在江湖行走,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最了解不过,这种药一般没有解药,解决的方法也是简单明了,要么忍耐,要么释放。 岚兮的情况愈烈,只是厮磨脸颊,远远缓解不了她的难受。 她握着梅吟香的手逐渐往领口带,梅吟香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来,抱起她,安慰道:“岚岚,没事的,忍一忍,忍过去便好了。” “云,我要……给我……” 岚兮双瞳含水,如烟似雾,绵软的双臂攀上梅吟香的脖子,整个人便如水蛇般缠绕住他。 她惑人的鼻息,混着淡淡的幽香,不断呵在他的耳畔,重复着那句令他刺耳的话:“云,救我……” 梅吟香知道怎样做对她最好,他是她的吟香哥哥,不会害她,也不能害她。 他浑身僵直着,极缓慢地往出口走去,口里不情愿地安抚道:“岚岚,别怕,我带你去找他。” “云,云……” 岚兮的柔唇无意间擦过他的耳,便一下咬住了。 梅吟香霎时呼吸一滞,脚步不由一凝,由心到身,皆变得微妙。 我当真要将她交到其他男人手中吗? “云……” 岚兮松开口,轻唤的仍然只有这个名,她的心口紧贴着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着。 岚岚爱的不是自己,顶替其他男人,即便趁虚而入,那也只是一种耻、辱,不止是对她的,亦是对他的。 梅吟香迈起脚步,快步走到入口前,他知道机关在哪里,门两旁各有两盏烛台,右边的第二盏便是开门的机关。 他的脚步向右挪了两步,手伸向那盏烛台。 忽地,岚兮的双手探进他的衣领,抓扯他的背部,原来,他早已汗流浃背。 “我要啊,给我……” 她的声音透出焦躁,似乎再不答应,她就打算自己动手了。 梅吟香的手有些颤抖,他几乎可以预见,一旦他将岚岚交到那人手里,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他光是想到那人,浑身的青筋便立即绷紧。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一旦放手,就将永远失去…… 第二百零二章 铸错 梅吟香的手握上了烛台,只要向左旋转,密室的门便打开了。 那令他厌恶的人,此刻就在附近,将岚岚交给他亦是轻而易举,可是自小到大的等待与期盼,就这样拱手让人,他真的甘心吗? 趁人之危,或是默默守护? 是宁可她怨恨自己,也要结下这不可磨灭的羁绊,还是余生仅以兄长的身份相待,抱憾终生?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一滑,机括便往右转动了。 入口上方,慢慢降下一块沉重的石板,这机括往左转是开,往右转是守。 这间密室是陆无霆最后的防线,一旦被人围攻,可以放下巨石抵挡外部的进攻。 不懂机关术者,想要硬闯,只有用蛮力撬开,这需要耗费相当的人力物力。 就算他们人多势众,没有两个时辰也是进不来的,这两个时辰,已经足以扭转他和她的一生了。 岚岚,我不想只是你的吟香哥哥,对不起…… 如同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激烈而又小心。 解开她脖子上的红绳,将碍眼的玉佩丢到一边,岚岚是他的,他谁也不让,谁也休想将她抢走。 “云,云,是你吗……” 纵然意识含糊,但她念着想着,都是她的云。 “是我,岚岚。” 他轻声呢喃,安抚她残存的意识,过了今日,他自会让她慢慢忘记那抹白影。 她露出一抹放心的微笑,他所期盼的,亦是此刻她的渴、望。 浓郁的异香充盈鼻端,一道疑光划过她的脑际,云怎么会有这样的香气? 这香气好熟悉,好像一个人,好像是…… “吟香哥哥!”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脱口喊道,一丝清醒回归脑海。 梅吟香顿时心中一凛:“岚岚。” 岚兮费劲而仔细地凝视着他,眼里突然有了泪光:“真的是你。” 梅吟香将她紧搂,珍惜又歉然:“岚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爱你,疼你,岚岚,我真的好爱你,不能失去你。” “不行,不要……” 岚兮咬着唇,眸里填满乞求与痛苦,纵然受欲毒之苦,亦在极力忍耐。 梅吟香心头一软,不禁动摇了。 他该放手吗? 此刻放了手,他们还能恢复到从前吗? 答案显而易见,一旦他放手,将一无所有,他已毫无退路…… 岚兮慌乱而无力地嘶吼:“不要,不要让我恨你……” 他脉脉地端凝着她,良久,终于闭眼,沉重地吐息:“岚岚,对不起……” 岚兮瞳孔一缩,蓦地咬牙质问:“难道你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你娘?” 犹如被一道天雷劈中,梅吟香浑身一僵,愣怔地看着她。 他的脑海里不由得勾勒出母亲的形象,那个美丽、哀怨而软弱的女人,没有勇气与命运抗争,只能将所有怨恨转嫁到他头上,长年累月折磨着自己,也伤得他千疮百孔。 母亲的脸,在他面前,渐渐与岚兮重合,岚岚怎么可以变成像她那样的女人呢? 他伸手画上她的眉眼,多好看的一张脸,笑起来多温暖,她不该变成另一个,他的母亲。 他犹豫了…… 放弃吗? 放她与那人双宿双飞,余生,他只能躲在暗处,默默窥视着她,甚至,连声“岚岚”都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呼唤。 她将与那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难道这就是他所愿看见的? 不,他不愿,嫉妒使他发狂,私欲占据了他的心。 纵使令她憎恨自己,那也比让她遗忘好得多,不是吗? 他探手拾起腰带,慢慢遮住她的双眼,打上结扣,将她那充满哀求与希冀的目光,隔绝在视线之外。 岚兮摇着头,虚弱地央求他,他不能听她乞求的言语,那样,他真的会禁不住放了她。 他俯身,将那丝微不足道的呼救化在口中,下一刻,她彻底地绝望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这个念头。 即墨云的音容笑貌仿佛在远去,甜蜜的过往也在淡去,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扭曲。 无意间的一瞥眼,却见岚兮死咬住唇、瓣瑟瑟发抖,嘴皮上已渗出几丝鲜血。 他的快乐于她而言,却是痛苦,心脏骤然收缩,大错既已铸成,只能一错再错,断无回首余地。 他扣住她的下巴,拇指伸进了她的牙关:“岚岚,别这样,会伤着自己,你若不痛快,就咬我吧!” 不必他说,两排贝齿早已狠狠啃了上去,血腥之气瞬时充满齿颊。 偶然间,她的手触到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枚玉佩! 她一下子意识到了,并紧紧拽在手心,刹那间,热泪滚出了眼眶…… 梅吟香抬指,轻拭过那晶莹的泪水,不由自主地,他的眼角也沁出了泪珠:“岚岚,我很早就在幻想,如果我们将来能有孩子,那该会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如果是女儿,会不会像你一样,喜欢四处打抱不平,惹是生非,那样我可就头疼啦,小小的丫头,可爱又珍贵,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由着你们娘儿俩胡闹,想想,真是又闹心又快活……” 岚兮无声地饮泣着,即墨云痛心失望的神情不断勾上脑海,反复提醒着她,他们之间已毫无可能,绝望顿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岚岚,我真的好想有个家,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岚岚,原谅我,对不起,我自私,卑劣,无耻,我只想做你的丈夫,岚岚,我爱你……” 烛火在渐渐消退的异香中忽明忽灭,从今以后,他的岚岚便完完全全属于了他,旁人再休想插足。 梅吟香修长的手指,慢慢抚向她的颈侧,指腹渐渐施力。 他贴着她的耳畔,催眠般地低语:“岚岚,睡吧,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只有我和你,长相厮守。” 岚兮迷迷糊糊地听完这句话,便合上双目,昏睡过去。 梅吟香抽出拇指,关节处已然血肉模糊,他视若无睹,解开蒙蔽她美眸的腰带,梳理着她凌乱的秀发。 岚岚的睡容真美,这样的静谧美好,只有他才有资格欣赏…… 第二百零三章 痴怨 当石门被撬开之后,小小的密室一下涌进不少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即墨云与温世庭。 所有人看见眼前这一幕,皆大吃一惊,愣在当场。 孱弱的岚兮裹在梅吟香那宽大的外袍里,静静睡在他怀中。 梅吟香的衣衫显然是刚穿上不久,衣褶还未来得及整理,敞开的衣襟上,露出满是红痕的肌、肤。 在场众人皆非懵懂少年,焉会不懂方才发生何事? 梅吟香坦然面对众人,唇角一勾,笑得邪魅:“你们比我预计的早到了些,可惜,还是迟了,岚岚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言及此,他低头看向岚兮,眸光转柔,似盛满一汪春水。 梅吟修不可思议道:“岚岚敬你为兄长,你竟对她怀此邪念!” 梅吟香收回柔情,抬头扫视众人,但觉可笑:“兄长?呵,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们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吧,我本就不是梅家人,岚岚与我毫无血缘关系,我们不过是白担了兄妹的名分而已。” 梅吟芝怒道:“你疯了吗?你可知岚岚有多敬你!你竟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 梅吟香不屑道:“我无需她敬我,我只要她爱我。” 他挑衅地看向即墨云,毫无顾忌地在岚兮的唇上落下一个吻,继而一扬鼻尖,又笑道:“即墨云,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其他男人染指,你,也不例外。” “梅!吟!香!” 即墨云愤怒地狂吼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眼里,他真正想杀一个人。 “铿”地,他反手抽出梅吟修的佩剑,一剑刺向梅吟香,这一剑,既快且狠,直取他的眉心…… 温世庭心情复杂地怔在当地,长吁短叹:“冤孽啊,真是冤孽!” 梅吟香立在那几口箱子后的墙角边,对即墨云这一剑不为所动,只是推了推身后的石墙。 蓦地,他一闪身,没入翻转的石墙后,石墙又立即归位,那一剑便生生刺入石墙,达三寸之深。 即墨云弃剑,伸掌一推石墙,纹丝不动。 梅吟修上前拔剑,竟拔不出,他心下微骇,运力于掌,猛地一抽,连退数步,顶到箱子,这才立稳。 梅吟修收剑入鞘,与即墨云一起推动石墙,其余人也来帮忙。 这墙竟似精钢般坚固,全然撼不动,只落下些尘灰。 梅吟修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适才那一剑是含着何等的怒气,方有此等威力。 即墨云隐约听得梅吟香得意而去的笑声,他心头怒意愈甚,发疯似地挥掌拍向石墙。 墙上的泥灰纷纷剥落,连着整间密室都好像在摇晃。 不知是否误拍了什么地方,密室顶部竟开始落下一些石块来。 众人暗叫不好,即墨云再这般不顾一切地疯狂下去,大家只怕会随他一起,埋葬在这小小的密室中。 梅吟芝连忙按住他的肩:“你再这样乱打一通,会不慎触动机关,将整个密室震塌的。” 即墨云哪里听得进他说话?袍袖一甩,不管不顾地击打着石壁。 头顶上窸窸窣窣,石块越落越大。 梅吟羲大声惊呼:“不好!这里要塌了,快退出去!” 徐典忙来拉住即墨云:“庄主,那梅吟香早已去远,与其杵在这里与石墙为敌,不如出去追踪探寻,他不可能带着夫人一直躲在这里的呀!” 即墨云如醍醐灌顶,瞬时清醒过来,他二话不说,回身直奔出去。 众人也跟着奔出密室,顶部的石板随之大面积坠落,压塌了整间密室。 温世庭早已攀到高高的屋脊上,极目四望,入眼的皆是官兵搜捕匪众的情景。 梅吟修一面派人追查梅吟香,一面命人将密室的石块清理出来。 梅吟羲嚷嚷着要剁了梅吟香那个畜生,与梅吟芝两人挨个房间搜寻过去。 陆无霆的尸体早被抬出屋外,扔到担架上,等着回头运下山,交给衙门验明正身。 即墨云也随温世庭一起飞上屋顶,温世庭的火眼金睛,尚不能发现梅吟香的踪影,即墨云也同样不能。 “这地下或许有密道。” 温世庭喃喃自语,冷静得不像是目睹了方才那一幕的样子。 他最心疼他的亲外孙女,却对此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淡漠,旁人委实难以理解。 若是陆无霆干了这等事,他定会将其碎尸万段,可是换做梅吟香呢? 他迟疑了,梅吟香本就是他理想的外孙女婿,不是因为梅吟香的出色,而是因为他天生的弱点,足以让他很好地被自己掌控。 温世庭清楚,他会是岚岚最忠诚的丈夫和奴仆,无论身或心,此生他都无法背叛岚岚,这才是温世庭看中他的缘故。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温世庭感到一丝窃喜。 如果岚岚和梅吟香结缡,那他们一定会定居滴翠谷,这样,他又能天天见到,他最心爱的外孙女了。 他将穷余生之力,辅佐这新一任的谷主,安心终老。 即墨云目之所及,遍寻不获,他纵身跃上另一面屋脊,继续追踪,渐渐地,那雪白的身影渐行渐远。 温世庭看着那一点雪色逐渐消失,霎那醒过神来,那白衣如雪的男子,才是岚岚的心头之爱,强迫她遵从自己的意愿,从来不是他所愿见的。 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即墨云真的还愿迎娶岚岚吗? 岚岚又真的肯委曲求全,与梅吟香结为连理吗? 这三人的关系,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弄得他的头好疼,这残局到底该如何收拾,温世庭心中委实没底。 突地,他跳将下来,踩着陆无霆的尸首一通猛踩:“都是你!都是你!将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害得岚岚苦恼,我也苦恼,我踩死你,踩死你……” 徐典追不上即墨云,又垂头丧气地走回原地,正看见温世庭对着个死人狠踩狂骂。 他好奇又小心地靠近,弱弱地道了句:“温老爷子,他已经死了,你再踩踏,他也没感觉的。” 温世庭仰起头,没好气地答道:“我嫌他死得不够惨,再赏他几脚,不成吗?” 徐典被他喷了一脸口水,讪讪然正要退开,不经意地一瞥眼,恰看见陆无霆凄惨的死状,不由得掩嘴干呕了几下,连忙走开了。 遥想庄主情路坎坷,终抱得美人归,不想又节外生枝,不知道他可要怎生伤心了。 “哎……” 徐典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总是最磨人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有几人,能闯得过这“情”字一关呢? 第二百零四章 面对 草丛里,一只野兔簌簌地吃着草,毫无察觉背后靠近的猎人。 倏地,一支羽箭飞来,野兔耳朵一竖,却已经来不及了,它倒在草地里哆哆嗦嗦,等待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梅吟香收起弓箭,走上前去,俯身拾起猎物。 不到一个时辰,他已经打到两只山鸡,一只野兔,这足够岚岚好好补上一天了。 梅吟香到飞泉底下,将所有猎物剥洗干净,再洗了把脸,又打了桶水,这才背起早捡好的干柴,回到竹林深处的小屋。 经过走廊时,他特意扫了眼屋檐下系着的细绳,那细绳上缀了一排的铃铛,在和风的吹送下,轻轻摇晃着,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小屋所在的这片竹林,有一条和青龙寨相通的密道,那是陆无霆用来逃生的通道。 现在那条密道已被他封死,谁也休想再从那里过来。 不消说,这小屋也是为陆无霆避难而造,屋子虽然简陋,但五脏俱全,伙房里还屯着一些粮食,看色泽是新添不久,想是陆无霆料到此举冒险,给自己提前预备下的,没想到,倒让他们用上了。 梅吟香将野味剁碎,倒入水,放入锅里熬煮,另外又烧了盆温水,打到房间里。 屋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被褥倒是崭新的,岚兮安静地躺在被窝里,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 梅吟香悄悄掀开被子,解开薄衫,拧了把帕子,如昨天般为她擦拭。 之后,他又取出浆洗过的,那日她穿着的衣物,重新为她穿上。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紧握不放的右手上。 那手里,死死拽着不肯放松的,是即墨云的玉佩。 任他如何做,都不能使其松手,他恐伤了她,又不敢用力,只得让她就这么一直拽着。 浓汤的香气从伙房里冒出,梅吟香为她掖好被子,便去打了碗汤来,放在矮几上凉着。 等他倒掉废水,将替换下的衣物,洗晾好再回来,温度便差不多了。 他扶起岚兮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在她下颏上一扣,打开她的牙关。 他端起汤来呷了一口含着,便凑到她唇边,慢慢喂给她。 岚兮口里得了润泽,喉头轻动,便将汤汁咽了下去,慢慢地,一口,一口,又一口。 直至碗底见空,最后一口喂完,他放下空碗,静静地贴着她,仍旧不舍抬离。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岚兮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被挤在眼前的那张脸所骇住。 她本能地推开那人,梅吟香反将她搂住,喜道:“岚岚,你醒了。” “你在做什么?” 岚兮疲累地动了动,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梅吟香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搂得越发紧了:“岚岚,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 岚兮一时怔住,渐渐回想起那密室里的一幕,旖旎的,丑陋的,放肆的,可耻的,快乐的,压抑的,痛苦的…… 诸般情感齐齐涌上心头,不觉间,冷汗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全身。 厌恶与愤怒化作力量,充满着她的身心,岚兮一把推开了他,并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梅吟香没有躲避,由着她使性子。 岚兮却忘了自己的手上还握着那枚玉佩,随着这耳光抽出,那玉佩也被甩到了地上。 岚兮心中一凛,便要下地去捡,梅吟香快她一步,已先拾起。 他狭长的眼眸里流过一丝恨意,高举着玉佩就要扔出门外。 “住手!” 岚兮厉声喝道:“你要是敢把玉佩丢掉,我就与你拼命!” 梅吟香手上一顿,回眸看她,只觉满眼陌生。 岚岚几时对他大呼小叫过,几时用这般仇恨的眼神看过他? 其实,岚兮又何尝看他不陌生,那个她敬爱的吟香哥哥已经死了,眼前这个男人,在她心目中,比起陆无霆,也好不了多少。 “岚岚……” 梅吟香刚唤出她的名,就遭她怒斥:“闭嘴!你这卑鄙无耻的恶徒,不许这般唤我,你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我想杀了你,想杀了你啊……” 梅吟香心中一阵刺痛,他将玉佩随意放在矮几上,便想坐回她身边。 岚兮立即抄起玉佩,揣在怀里,躲入被窝中,不断缩至床角,紧张地道:“你别过来!” 梅吟香生怕刺激到她,不敢妄动。 岚兮将玉佩戴回脖子上,捧在手心,垂眸自语:“我就只剩下你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她念着念着,泪珠便滚落下来,即墨云再爱她,又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新接纳她吗? 就算可以,他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这件事终究会成为两人的阴影,他们此生断无可能了…… “嘤嘤嘤嘤……” 岚兮咬着唇,悲痛交加,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岚岚。” 梅吟香的心随着她这一哭,顿时疼如刀绞。 他坐到她身畔,骤然扯过她的肩,将她牢牢拥在怀中,任她如何推拒,都不松开。 “岚岚,我承认,我卑鄙,无耻,下、流,可我没得选择,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我知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后的机会,我若不抓住,我将一世一生错过你,岚岚,对不起,我选择趁人之危。” 岚兮挣不开,只得握拳用力捶打着他。 她哭泣着怒吼:“你混账,你可恶,你说过你会终生守护我的幸福,可现在你却亲手毁了它,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我们成亲吧,我会一辈子爱你疼你惜你,我会是好丈夫,将来也会是好父亲……” 岚兮不待他说完,张口便咬在他颈部。 梅吟香一声闷哼,由着她去,又继续说道:“岚岚,你一定不知道,外公他老人家,其实也是乐见我们在一起的,他早就有意将你许配给我,只要我愿意入赘,我们就可以一起在滴翠谷生活。” “你说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岚兮松开嘴,愣住了,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第二百零五章 营救 “我愿意的,我愿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我们就像从前一般,一起在谷中采花捉蝶,赏月观星,你行医时,我帮你抓药,我做手艺时,你给我帮工。” “还有酒!你不是最喜欢四处寻觅好酒吗,那我们就一起去搜罗,如果不满意,我们还可以自己酿。” “你若想行走江湖,我就陪你浪迹天涯,你若想行侠仗义,我就陪你打抱不平,岚岚,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梅吟香动情而憧憬地说着,岚兮却冷冷地回了句:“如果,我要你死呢?” “岚岚……” 梅吟香蓦地一怔,有如万箭穿心,刺疼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双臂,颓然退开,渐渐地,又回过神来,俯身扣住她的双肩,沉声问道:“是因为他吗,如果他死了,如果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你就会爱上我的!” “你不配提他!” 岚兮停止哭泣,讥讽地诘问道:“你有什么资格与他相提并论,你卑劣到,去用下三滥的手段陷害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秦府的地下密道,是否和你有关?阮凤英和郝正义突然跑到城隍庙,是不是你给引来的?还有云和冷迁的决战,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呵!是他告诉你的?” 梅吟香冷笑出声:“呵呵!他看着清高如皓月,其实,不也一样卑劣,说的好听,不会告诉你,暗地里什么都说了。” 梅吟香盯着她看了片刻,又道:“我就知道,人心都是贪婪的,面对自己心爱之人,谁又不是贪得无厌?” “即使他得了你的心,也一样容不得我,逮着我的把柄,自然要与你数落一番,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干的,可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爱你!” “爱我?” 岚兮只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难道仅凭一个‘爱’字,就能成为所有过错的借口?” “云他没有说过你一丝坏话,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明白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天衣无缝吗?” 岚兮垂下眼眸,痛心疾首道:“你三番五次设圈套时,可有顾虑过我?你明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你还故意将人引来,你为了杀他,连我也不肯放过,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不是这样的,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做赌注!” 梅吟香松开她的肩膀,转而捧起她的脸,强令她看向自己。 指腹掠过她面颊上的泪珠,他认真地解释道:“他不会让你有事的,为了护你周全,他会不惜牺牲自己。” 梅吟香说到这里,移眸低声一叹:“就像我一样。” 岚兮甩开他的手,揪起他的衣襟,仰面望入他的瞳眸,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就利用这点,把我推入险境,诱使他不顾性命地救我!” 梅吟香愀然道:“你完全可以躲开的,可你,却选择了与他一起冒险。” “你!” 岚兮恨声道:“梅吟香,我认识了你二十三年,竟发现,我其实从来就没认清过你,我的吟香哥哥表面骄傲高洁,其实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做起事来,不折手段,比起冲天大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你所谓的‘爱’我,不知还干了多少我不知道的龌龊事。”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做再多解释也没有用了。” 梅吟香握紧岚兮揪着他不放的双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意,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岚岚,我认定了你,你这辈子都逃不了的。” 岚兮银牙暗咬,眸里刻满了深深的恨意:“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正在这时候,屋檐下那缀了一排的铃铛,突然齐齐响个不停。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这不同寻常的响法,一听就知道不是风吹所致,有人进了竹林,踩到了警示的机关。 岚兮一见他警惕的神情,便明白了。 她高兴地直起腰来,挥开他的手,便想走出屋去:“是云!他来了,他来救我了!” 梅吟香将她一把拉回被面,按、在、身、下,二话不说,便封住她的唇。 岚兮不防他来这么一下,被他禁锢得死死的,动也动不得。 他的香气毫不客气地闯入她的齿颊,似要抽光她所有空气似的,放肆地掠夺着。 岚兮被他剥夺了呼吸,只觉空气越来越稀薄,良久,她几乎就要昏厥了。 这时,他才松开,气息微紊地对她说:“岚岚,等我赶走他们,我就带你走。” 岚兮大口大口地攫取新鲜的空气,忽感身上一轻,门“咿呀”一声合上了。 她猛然醒觉,起身追去,门已被他关上,她听到了外边锁扣的声响,紧接着,窗子也被他一一锁上了。 “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岚兮用力拍打着门窗,呼喊着。 梅吟香自然不会照做,很快,他便走远了。 门窗的细缝里,渗进一线光来,岚兮环视四周,想着撬门出去的法子。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走,快点儿,敢耍花样,老子剁了你!” 梅吟羲恶狠狠地低吼着,他手里牵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捆缚在另一人身上。 那人的上半身被捆成了粽子,走在前头带路。 梅吟羲但觉有一丝不对劲,就会照着他的腚来上一脚。 那人只得乖乖引路,不敢再打其他主意,那人正是阿韦。 即墨云、梅吟芝、梅吟修、徐典和温世庭都跟在后边,极难得的,即墨云居然带了剑。 只见阿韦到得竹林,便回头告饶道:“各位大人,我真的只能带到这儿啊,接下去的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每次我跟踪陆无霆到了这里,就一定会跟丢,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总觉着这林子透着古怪,从来也不敢深入,各位大人行行好,放了小的吧!” 梅吟羲咳上一口痰,当头啐到他脸上,骂道:“在山脚那时你不是挺横的吗,怎么现在怂得跟条狗似的,你给老子继续往前走!” 第二百零六章 竹林 梅吟羲飞起一脚,就照阿韦肩上踹去。 阿韦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又被梅吟羲的绳子牵住往回弹。 梅吟羲让在一边,阿韦便“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引得梅吟羲一阵捧腹。 梅吟修看四弟耍人耍得不亦乐乎,上前对他道:“好啦,别耽搁了,我看他没说假话,这林子里一定布置了机关,一般人走进去,一定会迷路。” 梅吟芝道:“可是这些机关,都是吟香布置的,我们之中,再没其他人懂机关术数,这却如何是好?” 即墨云上前踏上阿韦的胸口,将他踩得陷地三分,透不过气来:“你是说,你到了这里就开始迷路了?” 即墨云的声音清冷,完全听不出情绪,神情也是一般的淡漠,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压力。 徐典知道,庄主这是在压抑着愤怒,等到见了梅吟香,他恐怕又会像那时在密室里一样,不顾一切地去跟对方拼命。 阿韦憋得脸色紫胀,吭哧了半天,勉然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 即墨云这才抬起脚,纵身跳到一株竹子上,极目远眺,竹海无垠,绿波荡漾,望不到头。 他拔出长剑,这剑只是他在青龙寨里随意顺来的,他向来没有佩剑的习惯,因为剑再好,也是凶器。 他不爱将凶器带在身边,可是今天,他不得不带,因为他需要凶器,他体内的每一滴热血,都在怂恿着他,行凶! 即墨云捻个剑诀,陡地凌空一跃,剑破长空,气势如虹,“铿”地,削断一片竹梢。 竹梢纷纷坠落,漫天竹叶飞舞,他稳稳立于竹上,龙吟许久不绝。 梅吟芝与梅吟修异口同声地赞道:“好俊的剑法/身手!” 连温世庭都连连颔首,这剑气凌厉至极,可见内力不凡,这小子虽然此刻不如他,但再过个十来年,只怕就远胜于他了。 过得片刻,龙吟渐悄,竹海亦恢复了平静。 即墨云猛地一声断喝,猝然跃起,又是一剑,这一剑过后,转身一跃,又是一剑,一剑一剑又一剑,东南西北,无不留下他的影子,他越斩越深入,一时万顷碧波,肃杀一片,惊起鸦雀无数。 温世庭皱眉道:“这小子是打算把整片竹林都砍了吗?” 虽然竹林倒了,一切自会呈现眼前,但到那时,梅吟香怕也已带着岚岚跑远了吧? 梅吟羲摇了摇头,表示不妥:“这么一大片竹林,得砍到什么时候?” 众人对即墨云此举皆感莫名其妙,只有徐典知道,庄主只是在试探这林中的机关而已。 温世庭飞身而起,踩着竹梢,一路追了过去。 徐典道:“一直站在这里不是办法,跟去瞧瞧。” 他自觉人微言轻,向来不肯多语,但眼下担忧庄主安危,顾不得许多,拔剑出鞘,奔入林中。 梅吟修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言毕,也拔剑入林,梅吟芝随后奔去。 梅吟羲拉着阿韦,急道:“喂,那我怎么办啊?” 他左看右看,带着个累赘不是办法,索性押着他绑到一棵树上。 梅吟羲又嫌他哼哼唧唧,十分聒噪,索性将阿韦的袜子脱了塞他口中,这才扬长而去。 即墨云已置身竹海中央,环顾四面,皆是翠竹。 他垂下长剑,闭目凝神,屏息静听,风卷叶乱,鸟雀惊鸣,竹海涛声,水流淙淙…… 他突地睁眼,这附近有飞泉? 生存不可无水,那泉水处即生命之源,他们当在附近! 即墨云心头一喜,纵身便向那水声处跃去。 忽然,竹林若长了腿般,前后左右,互相异位,脚底下的竹子也不例外。 他随着那株竹子向后移动,待停下,只觉万籁俱寂,危机四伏…… “咻!咻!咻!咻……” 竹林中突然万箭齐飞,短箭似飞蝗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 即墨云舞起长剑,如灵蛇般变幻莫测,渐渐地,周身都笼在剑气化成的白光中,直令那些短箭近身不得,一支支皆被他剑气所折,掉入竹林。 温世庭紧跟其后,见他身手敏捷,招数精微,不由欢声笑道:“好,有趣,有趣,我也来玩玩。” 他一跃而起,飞入箭丛,左抓右捉,前挡后避,动作渐快,最后化成了一道道残影,犹如鬼魅般,围绕在即墨云四周,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令人应接不暇。 即墨云暗暗纳罕,自己仗着剑,也只能立于原地接招,而温世庭却赤手空拳,应对自如,来去轻松,此等功力,自己要练多久才能追得上? 短箭慢慢少了下来,两人的身法也逐渐慢下。 忽地,有四个小球从林中四角飞出,“砰”地在半空炸开,迸出四张大网,当头向二人罩来。 一旦被网住,即便武功再高,一时施不开手脚,也难以应对,若有暗器于此时偷袭,那便更加危险了。 这道理,即墨云和温世庭都清楚,两人齐齐跳下林中,那网便罩在竹梢上,将上空的退路封死了。 只见林地上有无数个小孔,那短箭想必就是从孔中射出,入得林中,不再居高临下,但见得每株竹子都差不多,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温世庭有些着恼了:“吟香那臭小子,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即墨云道:“想走出去也不难,方向对了,自能靠近目标。” 温世庭叉腰吹起胡子道:“那目标在哪里啊?” 即墨云定了定神,指向斜角的方向,道:“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温世庭将信将疑。 即墨云道:“那里有水声,他的栖身之所,不会离水源太远。” 温世庭微一作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拍着即墨云的肩膀,颇为赞赏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和我想的一般,走,咱们这就去。” 他开始觉得即墨云还是挺不错的,越是相处久了,便看他越是顺眼。 两人向水声处走得几步,大地晃了晃,他们暗叫不好,果然,竹林又开始移位,两侧的竹子“唰”地围到他们面前。 即墨云和温世庭背靠着背,警惕着四周的变化,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危险。 第二百零七章 冷箭 “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我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你先带二哥出去。” “哎呀,我也想啊,你倒是告诉我出口在哪里啊?这该死的竹林怎么又动了!” “三公子,小心!” …… 郁郁葱葱的竹林里,隐约传来人语,即墨云和温世庭静心一听,便在竹叶窸窣的乱音里听清了对话,是梅吟修他们! “三哥,是你们吗?”即墨云朗声问道。 竹丛的另一边,传来雀跃的声音:“庄主,是我们,你在哪里?” 这是徐典的声音。 梅吟修的声音也跟着响起:“这林子十分古怪,你们可要小心了。” 温世庭听音辨位,一下子找准了他们的方位,他指着移动的竹影一角,叫道:“他们在那里!” 即墨云挥起长剑,斩向那面竹墙,冷光一闪,削断的竹子摧枯拉朽地倒落一边。 剩下的些竹子好似都成了精,畏惧他手中的剑一般,纷纷向两边退开,在尘土飞扬中,自觉让出了一条路来,那路的尽头,便是梅吟修等人。 只见梅吟芝坐于地上,以剑撑地,虚弱地喘着气。 梅吟修、梅吟羲和徐典护在梅吟芝身周御敌,陡然见得即墨云和温世庭,众人都是一喜。 徐典连忙迎上前去,关切道:“庄主,你没事吧?” 即墨云摇了摇头,以示没事,又问道:“二哥怎么啦?” 徐典随着他往回走,皱眉回道:“方才竹林中射来无数支短箭,二公子的后背不慎中箭,这地方没法疗伤,但我们也出不去。” 即墨云看了看梅吟芝的伤,但见一支短箭钻在他肩胛骨上,已没入一半,血倒是流得不多,想必是正巧堵住伤口,若贸然拔箭,说不得会立时失血而亡。 梅吟芝脸色煞白,强忍道:“我还能撑住,你们莫要担心,快些想法子,破了这竹阵,去救岚岚吧。” 温世庭挤着众人进来,嚷嚷道:“哎呀,统统让开,你们这几个蠢蛋,堂堂药王在此,难道会让人死在这里不成?” 众人一见温世庭,皆心下一松。 梅吟修一拍额头,自嘲道:“我怎么把您老人家给忘了!” 梅吟羲也笑道:“幸亏此行有温老先生,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 温世庭探查了番梅吟芝的伤势,摘下头上的木簪,挑开短箭周围的衣物,伸手撕开,再取出怀中金针,在伤处周遭的要穴上一一刺入,梅吟芝立感痛觉少了许多。 温世庭又从暗袋里取出一个瓷瓶,并一把小刀, 他打开瓶塞,将小刀伸进瓷瓶里洗了洗,也不知那瓷瓶里装的是什么药汁,气味竟甚是呛鼻。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掩住口鼻,梅吟芝不能闪躲,只得掩鼻忍耐,微微蹙眉。 温世庭洗毕刀身,丢了那瓷瓶,又掏出另一个瓷瓶,将里头的药汁往梅吟芝伤处上一倒。 梅吟芝立即双眸圆睁,麻疼劲儿尚未过去,他只觉背上一凉,轻轻“嘶啦”一声,有什么划入肌肤。 接着一点撕疼,他听到了短箭抽出皮肉的细响,紧接着,一块膏药便封住了他的伤口,灼热麻痒,却不觉疼痛。 温世庭又将金针一一拔出,收入针袋,这一连贯动作下来,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徐典看着温世庭施针的手法,心知那就是闻名天下的金匮九针,他心里痒痒的,真想偷师,又见识了温世庭高明的医术,心下又由衷叹服:药王温谷主,果然名不虚传。 “多谢温老爷子救命之恩。” 梅吟修向温世庭作揖相谢,便矮身去扶梅吟芝:“二哥,现在感觉怎样?” 梅吟芝慢慢立起身来,抬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道:“温老爷子妙手仁心,我已经好多了。” 他回首向温世庭致谢,温世庭收拾好了药品小刀,随意挥了下袖子:“你们不必谢我,要不是看在梅老头的份上,我也懒得出手。” 梅吟羲爽朗道:“不管怎么说,老爷子救了我二哥,这谢终归是要的,等离开这里,我请老爷子上酒楼痛饮几杯,不醉不归!” 温世庭轻哼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他这伤虽然不重,但也不能妄动,最好马上回去静养,否则伤口撕裂化脓,那才是要命的事。” 梅吟羲挠了挠头:“这样啊,那不如三哥你先带二哥回去吧。” 梅吟芝立时摇头:“不行,岚岚还没找到,我又怎能安心回去?” 梅吟修扶着他,叹息道:“哎,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吟香是不会伤害岚岚的。” 即墨云闻言,心中猛地一抽,他当然知道梅吟香不会伤害岚岚的性命,可其他的呢? 他一想到梅吟香对她做出的事,便由头至尾充满了愤恨,恨不能立即杀了梅吟香。 不由自主地,即墨云的手在微微发颤。 梅吟修偶然瞥见,立觉失言,正要出言宽慰,梅吟羲已先说道:“我看未必,那畜生与他生父是一个德行,岚岚落他手上,哪有好果子吃?”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亏你们真拿他当兄弟,你瞧,出乱子了吧,照我说,三叔当初就不该留他,直接扔河里溺死得了。” 温世庭听得他们如是说,不由心生烦躁,他们不知内情,以为是梅傲雨固执地留下梅吟香,但其实,真正保住梅吟香的,却是他。 温世庭忽然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做错了,如果他没有撒谎,梅苦寒就算不忍杀害那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也不会将之留在梅家。 这后来的事也就无从发生,岚岚也不会深受其害。 梅吟芝清了清嗓子,斜睨了梅吟羲一眼:“不是让你注意着点儿言辞吗?” 梅吟羲扫了一眼即墨云和徐典,吐了吐舌:“说都说了,难道还能收回去啊?” 梅吟修凝眉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照我说,我们都该先想法子离开,大家都是血肉之躯,这些明枪暗箭,能挡得了几时?我想吟香的目的只是驱逐我们,只要我们不再深入,他自会让出道来,我们且先回去,其余的,再从长计议吧。” 第二百零八章 石阵 即墨云却道:“二哥受了伤,的确该回去静养,三哥和四哥就带二哥先走吧,岚岚的事交给我便好了。” 温世庭也道:“你们想回去就都回去,横竖留你们几个笨手笨脚的,回头也要连累我去救你们,但是岚岚,我不找到就决不罢休。” 梅吟羲叉腰骂道:“那畜生知道打不过我们,就使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对付我们,今日我梅吟羲还就跟他杠上了,就算他想放过我们,我们还不放过他呢!” 梅吟羲走到竹林中央,仰天继续大骂:“喂,你这藏头露尾的懦夫!野种!龟儿!你不配姓梅,喊你名字都嫌脏,你要是听得见,便给老子滚出来,把岚岚交出来,别躲在旮旯角里偷窥,那不算什么本事,只会叫人更瞧不起你!” 他这一通话刚骂完,林中突然“滋滋滋”地响起来,四面尽是白烟缭绕,将他们笼罩其中。 梅吟修急道:“不好,快掩上口鼻!” 也不知这是迷烟还是毒雾,众人屏住呼吸,举袖遮面,白烟渐浓,遮天蔽日,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身边的人在哪里都瞧不清了。 但听得漫天白雾中,有个声音不屑地道:“你们以为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众人听得这声音,皆是心中一凛。 梅吟羲笑道:“你个龟儿子,终于肯露面了!” 众人还未及反应,地面突又晃动起来。 梅吟芝以剑作拐,撑住身体:“这竹林莫不是又要动了?” 梅吟修道:“大家当心,注意动静!” 即墨云哪管这许多,他一听见梅吟香的声音,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顿时怒不可遏,陡地断喝一声,循声一跃,长剑便刺了出去。 “庄主,不可冲动啊!”徐典大声急呼。 “铿!” 金石交击,擦出一星火花,震得众人耳中,皆是嗡嗡作响。 石头? 哪里来的石头? 即墨云心中奇怪,退后一步,挥了挥衣袖,驱散眼前的烟雾。 朦胧中,隐约见到面前立着个石人,还没等他弄清楚,梅吟羲却叫了起来:“哎呀,有人偷袭!” 但听得“铿锵”两声,梅吟芝呼道:“不是人,是石头!” “石头?” 梅吟羲一剑斩向石头,却听得一声锐响,是金属交接之音,梅吟修挥散烟雾,皱眉道:“四弟,是我!” 梅吟羲一声惊呼,连忙收手。 徐典喊道:“各位当心,莫伤了自己人!” 即墨云道:“是石人!大家小心!” 众人暗中惊呼,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既怕偷袭,又怕误伤自己人。 正在一筹莫展时,温世庭突然道:“雕虫小技,看我的!” 也不知温世庭向着天空洒了什么药粉,白雾渐渐凝成水珠,滴落下来,浓雾逐渐消散,众人这才看清了周遭。 只见前、后、左、右,都立着一个约莫两人高的石人, 它们耳目口鼻手脚皆齐全,除了是石头所造,其余皆与常人无异,它们的主人梅吟香,却不知影踪。 梅吟修肃然道:“偃师造人,能以假乱真,连鲁班墨翟也自叹不如,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得见了。” 梅吟羲道:“笑话,那多半只是个以讹传讹的传说,哪里信得,再者,就这么几具破石头,就能以假乱真了?三哥你也太抬举那只龟儿了。” 温世庭道:“真不真,试试便知!” 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便跃到一尊石人面前,挥起一掌就要拍落。 那石人眼珠一转,竟像真人一般挥手格开。 温世庭面不改色,运了五成力道一击而下。 石人焉懂畏惧,一挥而过,力愈千斤。 温世庭只觉手臂一麻,连忙退开。 那石人一臂过去,便击碎了一株竹子,向后滑了两步,又立得稳稳当当。 即墨云忙问:“外公,您没事吧?” 其余人也跟着凑上,异口同声地问:“温老爷子,您怎样了?” 温世庭翻掌一看,掌心被震得火辣辣的疼,连着手臂都在发麻。 他终究是肉体凡胎,即便武功再高,也无法抗衡这不要命的石人。 温世庭甩动着胳膊,气呼呼地道:“这石人,货真价实,不能硬碰,必须找到它的弱点,才能攻克。” 众人一听,尽皆蹙眉。 梅吟芝叹道:“想不到他的机关术数,已有如此造诣。” 梅吟羲恼道:“难怪那龟儿当初要学这些奇技淫巧,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当真是养虎为患。” 温世庭也大为光火,他跳脚骂道:“梅吟香你这臭小子,你连我都敢动手,若让岚岚知道,定会恨你入骨,你想与她比、翼、双、飞,那是想也不要想啦!” “识相的,快些出来磕头道歉,我或许还能饶你,否则让我逮住,就别怪我不念旧情啦!” “外公,我念着您从前对我的好,唤您一声外公,劝您莫要插手此事,岚岚,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你们若非要逼我,就莫怪我手底下不留情了。” 梅吟香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所有人都分不清到底发自何方。 温世庭跺脚叹气道:“哎!你这臭小子居然这样对我说话,我可真是瞎了眼,居然救了你这么只白眼狼,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让你自生自灭!” 梅吟香道:“外公,平心而论,您是为了帮我母亲解毒,才不得已留下我的,我出生后,您虽然千辛万苦救我性命,但何尝不是出于好奇,想留下我这条烂命,看看将来会如何?” “不过,看在您曾想将岚岚许配给我的份上,这些,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众人听了梅吟香的话,皆向温世庭看去,对他想将岚岚许配给那厮的念头,甚觉不可思议。 尤其是即墨云,他漆黑的眼眸瞬时一亮。 温世庭只觉如坐针毡,他涨红了脸,扯起嗓子啐道:“孽障!早知道你如此狼心狗肺,我就绝不会动这个念头,你快快给我滚出来,否则,我就真对你不客气了!” 第二百零九章 交战 梅吟香笑道:“你们还没出手,就已经溃不成军,这石人阵不是你们可以破的,外公您不也吃了它的亏吗?” “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外公,岚岚向来听您的话,您若肯成全我们,我便放了他们,如何?” 温世庭气得鼻子都歪了。 即墨云站出来,望空道:“梅吟香,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就让我们两个人自己来解决,其他人通通让他们走。” 梅吟修仰头道:“岚岚已心有所属,你又何必强求,难道勉强了她,你们就能快乐吗?” 梅吟香冷哼:“我偏就喜欢强求,你们能奈我何?” “即墨云,该放弃的是你,岚岚已做了我的妻,就算你带走她,你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你以为你能忘得了这件事,和她好好过日子?不,不会,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完全不在乎,你,也不能例外。” 即墨云眸光微动,心中痛极:“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才使她落到恶人之手,是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才令她遭受苦难。” 隔了片刻,他又昂首斥道:“梅吟香,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不是因为你占有了她,而是因为你强迫了她,伤害了她,做了违背她意愿的事!” “岚岚是人,有血有泪,会笑会哭的人,而你,把她当成了可以肆意霸占之物,你的所作所为,与那些卑劣的强盗有什么区别?” “从今以后,我只会更加疼惜她,爱护她,再不让她吃一点苦头,对于伤害她的人,我也绝不放过!” 即墨云字字发自肺腑,振聋发聩,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温世庭大声赞道:“好,我今日才明白,岚岚为什么会看上你,如此情深意重,不枉岚岚爱你一场,即墨云,你这个外孙女婿我认定了,任何人都休想取代你的位置。” 温世庭此刻才觉得外孙女没有看错人,看走眼的人,竟是自己! 梅吟羲指天骂道:“龟儿子,我妹夫这等胸襟气魄,你又哪里及得上他一根指头?” “哈哈哈……” 空中传来梅吟香鄙夷的笑声:“即墨云,你可真会自欺欺人,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就算你不介意,岚岚也会介意,你和她已没有将来,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只好用其他法子,点醒你了。” 梅吟芝恼道:“跟这厮根本说不通,除了动手,别无他法。” 徐典不无担心道:“这石人阵的威力非同小可,真要动起手来,恐怕讨不着便宜。” 即墨云道:“世间万物皆有弱点,只要我们找到石人的弱点,要打败他们并非不可能。” 温世庭信心十足道:“不错,合我们几人之力,我就不信,还斗不过那孽障!” 梅吟香声透愠色:“哼,既然你们冥顽不灵,那我也不必顾及旧情了。”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人人皆是精神抖擞,准备应战……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在伙房里找到一把菜刀,她抄起它,寻了个摸着不那么结实的窗子,一通猛砍。 直到刀卷了刃,气力也耗光了,那窗子也只破了个洞。 她扔了刀,到伙房里打了碗肉汤来,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紧赶慢赶地吃完了。 待气力恢复几分,她退到墙角,猛然断喝一声,冲上前去便是一脚! “哎哟!” 窗子是被踹烂了,她本人也摔得不轻,她站起来拍拍尘土,顾不得许多,便从窗子爬了出去。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竹林里,众人但听得陶埙之音袅袅响起,四具石人仿佛活了一般,摩拳擦掌,呼啸而来。 众人被围困其中,以守为主,不敢贸然进攻。 石人不惧刀剑,不知疲累,只消一味猛攻,众人便已然吃不消,再这般下去,不死也必受伤。 温世庭跳出包围,跃到一具石人背上,驾在它身上,那石人左摇右晃,皆甩不开。 温世庭大叫道:“外孙女婿,快找找石人身上的弱点!” 即墨云飞身跃出,长剑挑向石人的眼珠,石人虽身高力大,动作却不够灵便。 即墨云剑锋轻灵,一剑即中,但石人却不因此停滞,可见眼珠不是致命之处。 他腾挪闪避,钻着空子便又刺了一剑,石人口中中剑,似也会恼怒,伸出石爪便向即墨云探来。 即墨云翻身一跃,便又躲了开去,朝它后腰上又是一剑。 梅吟修这头便不如他们轻松了。 他们四人的武功本非登峰造极,梅吟芝又已受伤,对付三个石人委实吃力,不出几招,已是险象环生,连闪躲都力不从心。 温世庭在那石人背后鼓捣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倒是看出梅吟修那头情况不妙。 他当即对即墨云道了句:“这里你顶着,我去助他们!” 即墨云应声点头,纵身跃到石人头顶。 石人左右开弓,挥手欲捉住他,但即墨云身法飘忽,如何是笨重的石人能轻易拿住的? 不多时,肩上,腿上,耳上,尽被他长剑所刺,奈何这石人竟是半丝伤损也无,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那面,温世庭周旋于三具石人身边,引开它们大半的注意力。 梅吟修等人便伺机进攻,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但梅吟芝已大汗淋漓,体力难支。 梅吟修恐他牵动身上的伤,忙扯住他的肩,提至一旁,不让他再斗。 那其中一具石人竟通灵性似的,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径自扑将过来,挥起拳头,当头砸向梅吟芝。 梅吟修急忙抱住梅吟芝往竹丛伏倒,那一拳便砸到地面,扬起一地尘土。 温世庭身形一闪,忙来挡住那具石人,不让它继续追击。 梅吟修吭哧了几声,站不起来,梅吟芝料到不好,忙从他身上爬起,慌道:“三弟,你哪儿受伤啦?” 梅吟修咬咬牙,缓缓坐起身来,俯首一看,便见衣衫上红了一片,他扭头再看地面,竟有一排细竹做的倒刺埋在土里,上面鲜血淋漓…… 第二百一十章 危局 梅吟修探手拨了拨他处的泥土,竟发现土壤里埋着不少这样的倒刺。 他凉气倒吸,朗声提醒道:“小心地面的陷阱,注意脚下!” 梅吟芝咬牙切齿地骂出声:“卑鄙!” 他扶着梅吟修勉然站起,梅吟修额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感到一阵眩晕,“噗通”一下又给跪到地面。 梅吟修疲倦地道:“二哥,这些竹刺上,似抹了软筋散之类的药,我,我提不起劲儿来了。” 梅吟芝大怒道:“梅吟香,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梅家何曾亏待过你,你竟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梅吟香并没有理会他的辱骂,梅吟修已然昏昏欲睡。 梅吟芝提剑护住他,生怕错踩机关,不敢随意挪动。 他焦急地唤着吟修:“三弟,三弟,别睡,再撑一撑,不能睡啊!” 即墨云见梅吟修受伤,温世庭又被那具石人缠住,脱不开身。 他提起长剑,蹦到石人身上,在它周身钻来窜去,东挑一剑,西刺一下。 那石人左抓右挠,皆逮不住他。 即墨云忽地从它身上跳下,那石人便着恼似地追着他揍。 眼见靠近温世庭,即墨云高呼:“外公,闪开!” 温世庭在石人身上一踏,依言跳开。 即墨云纵身飞上对付温世庭的那具石人,那石人也挥臂来砸他。 即墨云轻巧地从它身上越了过去,两具石人一具打过来,一具揍过去,撞个正着。 石人之间的力道相差不多,这一击过去,你缺条胳膊,我缺个脑袋,震得彼此倒退数步。 温世庭一看便乐了:“好!这招妙,叫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我们袖手旁观就好!” 温世庭笑着,早赶去为梅吟修诊查。 这时候,埙声陡然一变,由深沉和缓变得急促激昂。 那四具石人也随音而变,动作迅猛,势若奔雷,众人方才知道,它们刚才有多温和。 梅吟修与梅吟芝皆无法再战,温世庭忙着为梅吟修疗伤,一时也离不开,剩下的梅吟羲和徐典,早就疲于应对。 即墨云一面周旋于两具石人间,一面还要顾及梅吟羲和徐典。 虽然那两具石人已残损一半,但却无损其战斗力,时候拖得越长,便对自己越不利。 可眼下,要再像方才一般如法炮制,一时也找不着破绽。 徐典钻个空隙,喘息道:“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有阻断梅吟香的乐声,才能令石人停下!” 梅吟羲蹿到石人背后,也喘着粗气道:“可是方才他没吹乐音时,石人不也一样能动吗?” 徐典如醍醐灌顶:“对啊,既然石人自己能动,为何还要乐音控制?” 他是聪明之人,一想就透,不由高兴道:“四公子,你可真聪明!” 他这一分神,手脚便慢了下来,但石人却不会因此,对他手下留神。 徐典恍然回神,石人已一拳砸向他肩膀,他一声惊呼,本能地向后退开,但心里却清楚,自己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 他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即墨云见状,扭身便来相救,但见他一手挥剑格挡,一手抓住徐典的后腰往后拖。 “铿……” 长长一声锐响,刺耳欲聋,阵阵回音,直震得人脑袋发晕。 梅吟羲微微蹙眉,石人转过身便击出一掌,迎面向他扫来。 梅吟羲动作稍微凝滞,待反应过来,忙仰身向后一避,石人的大掌便险险擦过他的面颊。 梅吟羲出了一身虚汗,不及松口气,脚下忽觉受缚,低头一看,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根藤条,缠住了他的脚。 他挥剑一斩,刚砍断,石人的拳头又已近在眼前。 情急之下,梅吟羲不得不矮身滚入竹林,刚离险境,身上便一阵刺痛。 他暗叫不好,自己也和梅吟修一般,着了梅吟香的道儿了。 温世庭才刚让梅吟修苏醒过来,那面梅吟羲又昏昏沉沉,几欲睡去。 他头疼得直跺脚:“哎呀,你们这几个蠢蛋,真是气死我啦!” 他怨了句,又立即奔去为梅吟羲治伤,那淬在倒刺上的毒能麻痹人体,使人昏沉,睡得久了,就真死了,是以温世庭不得不先顾及梅吟羲的性命。 即墨云带着徐典退至一边,虽然脱身无恙,但也震得虎口生疼,手臂发麻,整条胳膊都略略红肿了起来。 徐典连忙对他道:“庄主,梅吟香一定就藏在其中一具石人里!” 埙声陡停,石人们停下动作,分四角立正。 梅吟香大笑道:“即墨云,你的狗倒还挺聪明的,不过,你们知道,我在哪一具石人里吗?” 即墨云松开徐典,走到石人中间。 徐典慌道:“庄主,别过去啊!” 他刚想跟去,便被即墨云斥回:“不许跟来!” 徐典不知庄主有何打算,恐成他的累赘,只好立定不动。 温世庭朗声道:“乖乖外孙女婿,你先撑着,我过会儿就来助你!” 他正用金针阻止梅吟羲身上的毒血运行,还要给他喂颗解毒丸,直到他清醒,温世庭都不能离开。 而另一面,梅吟芝和梅吟修正相互扶持着,靠坐在竹子上。 一个毒性方解气力未复,一个伤口撕裂,无法妄动,两人皆不能再战。 徐典早就累得筋疲力尽,他许久不在江湖走动,与人过招亦是极少,此番打斗下来,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若再动手,也只是枉送性命而已。 纵观下来,即墨云只有孤身作战了。 他毫不畏惧,直视四具石人:“放了他们,你的目标只是我。” 梅吟香好笑道:“我早提醒过你们,你们破不了我的石人阵的,你们偏生不听,现下可好,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回头还要怪我不念旧情,我能怎么办,我也是情非得已,才出手伤人的。” 即墨云喝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想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梅吟香嗤之以鼻:“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方才要你们走,你们不走,现在我不乐意放人了,你奈我何?你们这许多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只剩你一人,你竟妄想力挽狂澜?” 第二百一十一章 情困 “喂!你忘了还有我吗?” 温世庭从旁插口,一回头,又不轻不重地拍着梅吟羲的脸,心焦道:“喂,你倒是醒醒啊,别睡得跟头猪似的,喂,你怎么还不醒啊?” 徐典走到温世庭身边,对他道:“温老爷子,您去帮庄主吧,四公子由我来看着。” 温世庭正求之不得,忙取出解毒丸来,嘱咐他一番,便跳进石人阵里去了。 梅吟香失笑道:“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外公在,可是,外公,您在又能怎么样?空手打石人,您的手也受不住啊!在您把我揪出来之前,我已经将他们一个一个捏得粉碎了。自然,您老人家我是不敢动的,没有您开尊口,岚岚只怕也不肯乖乖跟我。” “放你的臭狗屁!” 温世庭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指着石人大骂道:“你这个孽障,想用我来威胁岚岚,做你的春秋大梦,为了岚岚,我今日也得铲除你这祸害!” “外公,您若执意如此,那我也只好对不住您了!” 梅吟香轻轻一笑,天际便传来他诡异的笑音,温暖的午后便犹如下了寒霜,人人皆冷得彻骨。 “梅吟香,你敢!”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骤然响起,所有人皆是心头一震,喜出望外,齐齐看向那声源处。 只见岚兮攀在高高的竹墙上,衣衫被挂烂多处,疲惫又狼狈,也不知她历了什么艰险,才来到这里,爬到那上头。 即墨云一见到她,便将所有危险都扔到了脑后。 他立即便想飞到她身边:“岚岚,你呆着别动,我这就去抱你下来!” 梅吟香看见岚兮,有惊无喜,眼见得即墨云向她而去,梅吟香焉能让他如愿? 埙声响了一声,两具石人同时一跃,挡在即墨云面前。 梅吟香道:“即墨云,你想带她走,得先过我这关。” “我的宝贝岚岚,别怕!外公来啦!” 温世庭见着岚兮,心中狂喜,恨不能立即飞奔过去。 梅吟香早防着他出手,他刚一动,埙声又响了一声,另外两具半残的石人便挡在他面前。 梅吟香道:“外公,想要过去,您也得先过这一关。” 温世庭怒道:“你这孽障,我现在就要宰了你!” 岚兮折下一段竹枝,将尖刺的一端抵在自己颈侧,大喝道:“梅吟香,你敢伤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我就死在你面前!” 即墨云即刻紧张道:“岚岚,你别胡来!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你在上面好好呆着,等我去接你下来,你信我,我从未让你失望过,对吗?” 温世庭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只心疼地对岚兮喊道:“岚岚,你可别做傻事啊,凡事有外公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岚兮眼圈一红,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吟香哥哥已经死了,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吟香哥哥了,他真的会杀了你们的!” 她望着即墨云,柔肠千转,百感交集,方才满心满脑都在想他,等见了他,又觉愧对于他,无颜相见。 她是败柳残花,焉能再嫁与他为妻,此番见面,真不如不见,倒叫他为难了。 梅吟香愤然道:“岚岚,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啊,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他们逼着我放弃你,我怎么做得到,你让我怎么办,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可我更不想失去你啊!” 岚兮将竹枝扎进肌、肤里,一丝鲜血顺着颈部流下,渗进衣衫里,晕开了几簇红花。 “梅吟香,你若不想立刻失去我,就马上给我滚出来,别像只缩头乌龟似的,只敢缩在龟壳里,见不得人,叫我瞧不起你!” “岚岚,不要!”即墨云、梅吟香、温世庭以及其他人皆异口同声地喊道。 突然,岚兮脚底下一声脆响,竟是脚踩着的竹枝被压断了,她瞬时脚下一空,踢蹬着双脚跌了下来。 她的轻功原也不赖,只要奋力一提劲力,至少不会受伤。 但她坠落之后,倏尔感到一阵轻松,想到以后要面对的林林种种,顿感此生煎熬。 也许,是上苍给了她一个选择,此刻撒手西去,留给云一个念想,或许,还能保留好他心目中美好的自己。 岚兮松然一笑,缓缓闭上眼睛,云淡风轻,不做丝毫挣扎。 云,你待我的好,我只能下辈子再还你了。 即墨云的一颗心直往下坠,他不及细想,飞身向她纵去。 埙声忽然响起,石人随音而动,又开始对他发起攻击。 另一具石人却跳到竹下,千钧一发之际,石人从腰间裂开一条缝,上、半、身便似盒盖般猝然一掀。 埙声骤停,梅吟香自其中一跃而出,接住了直落而下的岚兮。 即墨云不与石人纠缠,踏上它的手臂,借它挥来的力量一纵,便欲接应岚兮。 然而距离较远,终究迟了一步,他反手挥出一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直取梅吟香背心要害。 梅吟香心系岚兮,于外界便先疏忽三分,待察觉时,已失了先机。 他屈身一避,剑锋一偏,这一剑便从他左臂划开皮肉,直“嘶啦”到了右肩,避过了要害,却也伤得不轻。 他生生受了这一剑,顾及岚兮在怀,无法出手,只得闷哼一声,忍住痛楚,平稳落地。 岚兮倏然睁眼,便见梅吟香半面衣衫皆被浸湿,玄色的衣衫,看不清血色,但那粼粼光芒却甚是刺目。 很快,鲜血漫延至她身着的素色衣衫上,绽出了一朵朵艳丽的牡丹。 “岚岚,脏了你衣服了,等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梅吟香脸色苍白,颇为吃力地笑了笑,长睫低垂,深深凝视着她,眼里满是温柔与爱护。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岚兮惊诧错愕的神情。 不知不觉,岚兮的眼角沁出泪珠,手抖如筛糠,缓缓抚向他的脸,哽咽着唤了声:“吟香哥哥。” 是的,这是她的吟香哥哥,自小到大宠着她,惯着她的吟香哥哥。 是那个给她糖吃,给她出头,给她背锅,给她钱花的吟香哥哥啊! 第二百一十二章 爱恨 正在岚兮和梅吟香愣神时,即墨云的第二剑已然送出。 岚兮自梅吟香肩上看去,惊然叫道:“云,不要!” 梅吟香不得不放下岚兮,转身抽出折扇,展开一挡! 但见数点火花迸发,即墨云的剑,穿透精钢扇骨,贯穿梅吟香的左肩。 梅吟香咬牙强忍,慢慢向后,退离剑锋。 “云,住手!不要,不要啊……” 岚兮揪住鬓发,痛苦地哭喊着,声嘶力竭。 即墨云眸光一软,这一剑便无法直刺到底。 他猛地一拔收剑,垂下双手有些木讷地看着他们,岚岚不该是恨他入骨,想立刻便要了他的命吗? 梅吟香肩上的伤口血如泉涌,岚兮慌张上前,按住他的伤口:“吟香哥哥,你流了好多血,你的伤需要马上止血……” 梅吟香不等她说完,扔下折扇,将她拦腰一抱,身影一晃,便闪入竹林。 竹影一摇,又纷纷挪移,挡在了他们身后。 温世庭冲上前去,拍了一下即墨云的肩膀,道:“愣着做什么,快追啊!” 即墨云蓦地醒神,提剑便跟了上去。 梅吟香的埙声一停,所有的石人顿时都成了无用的石像。 梅家三兄弟不便行动,徐典既操心他们,又担心庄主。 梅吟羲早就醒了,他对徐典道:“你想跟便跟去,我们三儿,还没无用到,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好,那三位多加保重!” 徐典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告辞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 岚兮撕下一截袖子,使劲压住梅吟香肩上的伤口,两行清泪簌簌流下:“吟香哥哥,你放下我吧,外公和云会放你一条生路的,再跑下去,你的血会流干的……” 梅吟香越走越慢,他的身体在发冷,意识也开始有些迷糊了。 他淡淡一笑,好看的嘴唇已无丝毫血色:“岚岚,我舍不得你啊!” 岚兮央求道:“吟香哥哥,你停下吧,我先帮你把血止住,不管什么事,等你伤好了再说。” 梅吟香的笑容顿时发苦:“等伤好了,你就跟他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是吟香哥哥,你若没了命,不也一样见不到我了吗?”岚兮哭道,她已泣不成声。 梅吟香终于停下脚步,因为他已无路可走。 他慌不择路,不觉间,竟来到悬崖边,崖底江浪咆哮,滚滚江水如缎带一般横亘群山。 他知道顺流而下,最终会到达江南,那里有杏花雨巷,小桥流水,烟雨楼台。 还有,他为他们安的家,他多想与她共赏日出江花,同看西湖风光,只可惜,那都只是想想罢了。 梅吟香跪坐下来,身体瘫软,凄凉地掀出一抹苦笑:“是绝路了,上天终究不让我如愿。” 岚兮自他怀里挣脱,撕下裙裾,牢牢缚住他身上的伤。 梅吟香温柔眷恋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她,目光将她清丽的容颜仔细描画,似要深深刻入自己的脑海。 他清楚,此刻看一眼,便是少一眼,他要尽余生之力,好好地将她牢牢记住。 修长的手指悄悄抚上她的脸,触手满是冰凉。 岚岚在为他流泪啊! 真好,她是在乎自己,心疼自己的。 真好,穷途末路,他还能看着她,还能触碰她,或许,这样死去,也是极美的…… “吟香哥哥!别睡,别睡,不许睡!” 岚兮用力拍着他的脸,阻止他合上双眼。 即墨云和温世庭顺着血迹,很快就追踪而来。 温世庭远远便呼喝道:“孽障!我今日便结果了你的性命,省得将来,你再祸害他人!” 一眨眼,温世庭已一跃而至,蒲扇般的大掌一张,便向梅吟香的天灵盖上拍去。 “不要!” 岚兮惊声呼叫,挺、身张臂,往前一跪,挡在梅吟香身前,温世庭这一掌刚好落在她面上,差一点,便收不住了。 温世庭怒道:“岚岚,这畜生害了你,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岚兮哭求道:“外公,你饶他一命吧,他知错了,他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温世庭皱眉道:“岚岚,你快让开,他若不死,你和即墨云以后,休想有好日子过。” 岚兮抓住外公的袍角,拼命摇头嘶喊:“不要不要不要!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吟香哥哥啊!” 即墨云站在温世庭身侧,闻言痛心道:“岚岚,他已经不是你的哥哥了,他强迫了你,伤害了你,难道你不恨他吗?” 岚兮松开袍角,双手渐渐揪紧自己的裙角,眼眸低垂,暗咬银牙。 她缓缓道:“他不是有意的,那时我中了媚、药,吟香哥哥是不忍看我太痛苦,才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有错,那也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竟蠢笨到上了陆无霆的当,若非吟香哥哥及时赶到,我已受了那狗贼的侮、辱,吟香哥哥他……” 岚兮的脑袋越埋越低,裙角越揪越紧:“他,是我自愿委身于他的……” 她说完,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强迫自己不要唤醒那段不堪的记忆。 即墨云若遭晴天霹雳,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温世庭重重一跺脚,转身快走几步,不忍直视他们,他又是摇头叹气,又是捶胸顿足,这男女之间的恩怨纠葛,才是这世间,最难医治的疑难杂症啊。 甫一抬头,看见徐典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温世庭翻了个白眼,只觉看谁都不顺眼。 梅吟香苦笑道:“岚岚,你不必为我辩解,我就是想要你,我就是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就是故意的,是我逼迫了你,你杀了我吧。” “你住嘴!”岚兮猛地回头,大声呵斥他道。 即墨云一时神醒,举剑便向梅吟香刺去:“梅吟香,我杀了你!” “不!” 岚兮拚命挡在梅吟香身前,即墨云的剑尖便抵在了她的眉心。 即墨云眼圈泛红,嗫嚅着唇、瓣,质问道:“岚岚,你为何要护着他?难道你……对他动心了吗?” 第二百一十三章 跳崖 梅吟香无力地靠在岚兮肩上,轻笑道:“岚岚,你就让他杀了我吧,我若不死,就会成为他一生的梦靥,只要他忘不了我们这段露水情缘,你和他,就永远都无法幸福,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成为过去,才能彻底了断。” 岚兮蓦然抬首,满怀希冀地对即墨云道:“云,你在意吗?我已非清白之躯,你还愿意娶我吗?还会和从前一般,待我好吗?” “我……” 即墨云一怔,竟一时回答不上。 不在意吗? 他隐约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好像缺失了一块。 那是在意吗? 与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一步,又岂会因为那可笑的世俗愚见,而心生芥蒂? 那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是她对梅吟香暧昧不明的情愫,还是身为男人的,那一点无聊的自尊? 当局者迷,即墨云自己也变得混乱模糊,看不清自己的心。 原来,他心底终究是在意的。 岚兮如是想着,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黯然垂首,苦涩地扬了扬唇角:“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不是这样的!” 即墨云刚放下的剑,又再次扬起:“你让开,让我杀了他,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 “你别自欺欺人了,就算他死了,我们也不可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岚兮使劲儿捂紧耳朵,痛苦得浑身都在痉挛。 她泪如雨下,似要耗尽所有气力般地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你死我亡,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一定要有人以死抵罪,那就让我去死好了!” 岚兮话音刚落,一跃而起,将心一横,纵身跳下悬崖。 迎面江风呼啸,江水浩浩汤汤,她感到一股释然的快意,泪眼悄然合上,此刻,她才明白,活着,远比死,要艰辛得多。 “岚岚!” 电光石火间,梅吟香一扭身,想也没想,便跟着她,一头扎入崖底。 他极力伸长手臂,碰到她的衣衫,拚尽余力,猛然回扯,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生同衾,死同穴,上天待他,原也不薄。 梅吟香闭上眼睛,低头口勿上她的鬓角。 岚岚,上穷碧落下黄泉,相伴相随终不弃,此生再不惧与你分离了。 江水奔流不息,翻起滔滔浪花,任何事物于它而言,都如蝼蚁般微不足道。 顷刻,两人渺小的身影便被它无情地吞噬了。 “岚岚,岚岚……” “铿锵”一声,长剑落地,即墨云呆立片刻,待反应过来,便发疯似的也要随她而去。 徐典从旁蹿出,一把抱住即墨云,卧倒在地,以自身的力量死死压制住他:“庄主,别冲动啊!” “放开,你放开我!” 即墨云抓住崖壁,挣扎着往悬崖边爬。 温世庭奔到崖边,跪地探头,只见江水滔滔,哪里还有人影? 他万料不到岚兮会自寻短见,登时面如死灰,晃眼瞥见即墨云,不禁怒从心头起,蹦到他身边,推开徐典,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含泪吼道:“都是你,是你的优柔寡断,逼得她跳下去的!” “她不想让吟香死,你为什么非得杀他,她想和你回到过去,你答应他不就成了吗,你满口情深意重,实则负心薄幸,你早就嫌弃岚岚不是完璧之身,却还装模作样,即墨云,你就不是个东西!” 温世庭越说越激动,陡然挥起一掌便要拍落。 徐典未及阻拦,即墨云已先跪在他面前,闭目昂首:“你杀了我吧,是我害了岚岚,你杀了我,为她报仇!” 温世庭怒目圆瞪,这一掌停在他天灵盖上,迟迟未能落下。 即墨云似等得不耐烦,睁开眼来,拿住他的手便往自己头上砸。 徐典翻身而起,抓住即墨云的手,苦心劝道:“庄主,夫人只是掉入江里,未必就真的香消玉殒了,与其在此求死,不如尽快召集人马,顺流寻找,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啊!” 温世庭闻言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想到了梅吟修,他撇下即墨云,二话不说,闪身便没入竹林中。 即墨云如梦初醒,骤然跃起,拔足狂奔。 徐典哪里追得上他,只能焦急地在他背后呼唤:“庄主,庄主……” 即墨云来到江边,沿着江岸,疯狂地找寻岚兮的身影。 逢着大船小舟,便跳上询问,碰到渔夫行人,便抓住相询,但一无所获。 他大失所望,又继续顺流追寻,不知疲倦。 江岸的礁石将他靴底磨穿,浪涛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迎着夕阳,踏入江浪,任渐涨的江水,将他逐渐淹没。 江阔天低,渔舟唱晚,落日为天边的云霞镶上了金丝,云朵红似火烧,随凉风云卷云舒,变幻无穷。 这样的美景,他们曾经并肩欣赏过。 耳畔依稀响起岚兮那兴奋快乐的笑声:“云,你看那朵火烧云,像不像一头猪?” 即墨云轻笑道:“不像,我觉得,像一个人。” 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端倪,不禁奇怪地问:“谁呀?” “你。” 他淡淡一答,面不改色。 “我?” 岚兮挠了挠鬓角,定睛一看,实在看不出相似之处。 即墨云虚掩着唇,“噗嗤”一笑。 岚兮瞬时恍然,追着他到处打:“你!好你个即墨云!你居然骂我是猪!” 往事历历,如在昨日。 岚兮的音容笑貌,前所未有地在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这种感觉,好像在凭吊一个远逝的爱人。 心脏陡地突突直跳,即墨云只觉月匈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不由自主地扯紧衣襟,弯下腰来。 他在想什么,岚岚尚在人世,她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他去找寻,他却在这里,胡思乱想! 即墨云迈开步子,忽觉身、下一片冰冷,原来江水已没及腰间。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绝望突然涌上心头,茫茫江涛,她裹挟其中,真的还能有命在吗? 是他,是他害了她,他为什么要逼她? 他为什么不顺了她的意? 他为什么执意要杀梅吟香? 第二百一十四章 蹈江 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自己愿意娶她? 他为什么不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坚定地告诉她,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即墨云挥出一掌又一掌,漫无目的地击打着浪花。 他仰天长啸,宣泄心中压抑的所有痛苦与自责。 江涛被他激起千层浪,天地也为之变色,他无知无觉,任江风狂怒地打在脸上。 忽然,雨丝如冰刀,刀刀刮过肌、肤,阵阵割疼。 几时,乌云密布,日已落,天已黑? 滂沱大雨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他。 即墨云但觉周身寒冷,但也寒不过他的心。 泪水混着雨水,分不清是泪是雨。 他蓦地想到,为什么他没有像梅吟香一样,第一时间,就跟着她跳下去? 难道,在他心目中,他对她的爱,竟比不上梅吟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即墨云狂笑起来,雨水流进他的嘴里,他尝到了凄苦的滋味。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已无法思考,无法深究,无法清楚地做出决断。 他仿佛已成了行尸走肉,他的心空了,彻底的空了…… 江水已淹没到了他的月匈口,他脚下一虚,整个人便浮到了江面上。 即墨云沉浸在冰冷中,一个浪花打来,便盖过了他的笑声。 再睁眼时,无边天际,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是岚兮。 她仿佛就在眼前,冲着他温暖地笑道:“云,快来追我啊,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即墨云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轮廓,微微一笑:“好啊,你等我,我这就去,找你……” 江浪没过他的身体,也淹过他带笑的面孔,他安然合眼。 即墨云的手高举着,缓缓沉没,直至手腕,直至指尖,直至不见…… 江水灌进耳鼻,很快,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黑暗与寒冷同时侵蚀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沉。 那黑暗的尽头处,仿佛有个人影在徘徊。 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妻子。 “岚岚!岚岚……” 他惊喜地呼唤,伸出手想去拉她。 “你怎么在这里?” 岚兮抬起头来,惊讶地问道。 果然是她! 即墨云猛地游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道:“岚岚,我找你来了。” 岚兮焦急地推搡着他:“不,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你快走……” 他越发握紧她的手:“岚岚,我不愿离开你,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 岚兮挣不脱他的手,只得扭过头去,咬唇道:“不,我不回去。” 即墨云笑了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呆在这里吧。” “不可以,你不可以留在这儿!” 岚兮回过头,一口回绝。 即墨云温柔地笑道:“那你就与我一起走,不论去留,我都追随于你,生死相随,永不反悔。” “云……”她动容地唤道,泫然欲泣。 即墨云牵着她往回游,她没有拒绝,任他牵着走。 他指向远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点光芒:“你看,那里有光,我们沿着光走,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岚兮眨了眨眼,莞尔一笑:“好,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光线越来越来明亮,越来越清晰。 转瞬之后,他睁开眼来,冰冷已然退却。 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与舒适。 他有些茫然地转动眼珠,方才的梦境一点也想不起来,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 “庄主,你醒啦!” 正趴在桌上打盹的徐典,陡地打了个激灵。 抬头时,便看见庄主悠悠醒转。 他大喜过望,连忙奔到床边,问道:“庄主,你可觉得还好?可有感觉哪里不适?” 即墨云不言,他的目光空洞,虽然在滴溜溜地转,但实则,什么也没看入眼。 徐典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好像全然没看到。 徐典心头一凛,忙对他道:“庄主,梅三公子已着人沿江搜寻,在江边的礁石上找着一件衣衫,是夫人的,夫人一定是被江浪冲到了某个地方,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呀!” “岚岚,岚岚……” 即墨云本能地唤出这个名字,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许久不言语,他的嗓子变得又干又紧。 意识渐渐回笼,他微微眨了下眼睛,瞳眸里便泛出了泪光。 徐典见得他有了反应,又喜道:“庄主,夫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有梅家的势力出马,相信过不了两天,就能找着夫人了。” 即墨云慢慢转动眼珠,看向徐典,漆黑的瞳孔动了动,唇、瓣微掀:“老徐。” 徐典感动得老泪纵横,他已在客栈守了即墨云三天三夜,庄主再不醒,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握起即墨云的手,热泪盈眶道:“是我,是我,老徐说的话,句句属实,您要不信,就自个儿去问梅三公子,您就知道老徐我,有没有蒙骗庄主啦。” 即墨云无力地看回帐顶,鼻腔里微微一“嗤”。 他干涸的嘴唇勉强扯了扯:“你别骗我啦,我知道,她已经回不来了。” 泪光在他眼眶边缘徘徊,似乎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谁说我骗您的,我这就去把证据给您找来!” 言毕,徐典便飞也似地冲出房间,不一会儿,便捧着件衣衫递到即墨云面前。 “岚岚!” 即墨云一眼便认出了那件衣衫,那时她跳崖,穿的就是这一件。 即墨云撑起身体就要坐起,徐典赶忙扶他靠坐床头。 即墨云颤手取过那件衣衫,准确地说,那只是一面布料,触手干硬,带着泥污与血渍,显然是在泥水里浸泡过的。 他的心中顿时腾起希望,摩挲着手中的布料,爱若珍宝似的。 他急问:“是在哪里找到的,在哪里?” 徐典搪塞道:“庄主先不忙这个,您也得先顾着自己,等养好了身子,再找不迟啊。” 即墨云哪管这许多,他抓住的徐典的手,只一味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异乡 即墨云的声音嘶哑,情绪激动,若非此刻力弱,徐典的手骨,怕是已被他捏断了。 徐典皱眉忍疼,陡然夸张地道:“哎呀,庄主,我忘了给您看一样东西,您先放手,我这就给您拿来!” 即墨云以为他遗漏了什么重要物事,忙松开手,频频点头:“好,好。” 徐典到外面不知磨蹭些什么,即墨云正等得心焦,却见徐典拿着面铜镜进来了。 即墨云愠然道:“你拿镜子做什么?” 徐典将铜镜举到他面前,道:“庄主您看,这是谁?” “这当然是……” 即墨云言犹未了,便看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满眼血丝,唇色苍白,胡子拉碴,仿若一觉醒来,便老了十岁。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简直快认不出自己了。 徐典晓之以理:“庄主,您这样,会吓着夫人的,您也知道,夫人最好美色,平日里见着长相俊俏的少年少女,眼睛就直勾勾盯着走不动道儿了,若她看见您变成这样,说不准会变心的。” “变心?” 即墨云喃喃自语,猝然扣住徐典的手腕,哀伤而激动地道:“你说什么?你也觉得我不如他是不是?” “他?哪个他?” 徐典一头雾水,即墨云的手劲不自觉地加重:“你也觉得,他比我更爱她是不是?” 徐典痛得哇哇大叫:“哎哟!哎哟!不是,不是,庄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庄主您应该重新振作,打起精神,好迎接夫人回来啊!” 即墨云失魂落魄地松开手,泪珠便沁出了眼眶:“她还肯回来吗?她宁可跳崖也不要理我,我伤透了她的心,她一定恨死我了。” 徐典扔下铜镜,握住即墨云的肩膀,激愤道:“庄主,夫人就算不肯回来,您逮也得逮她回来呀,要不然,您要放任她在外头流浪,让她跟其他野男人跑了吗?” 即墨云渐渐捏起拳头,眉头拧成了川字:“不可以,岚岚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是,我绝不放手,更不会让她跟别人在一起的。” 徐典循循善诱:“所以呀,庄主,您只有振作起来,才能去把夫人抢回来呀。” 他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那个,庄主,您渴不渴?饿不饿?我去给您拿些吃的来?” 即墨云这才觉得饥渴难耐,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捂住腹部,胃里已空空如也。 徐典见状,立即便道:“庄主,我熬了粥,还在灶上温着,您看……” 即墨云疲累地挥了挥手:“你去端来吧。” 徐典一得令,便兴高采烈地去伙房里端了粥来,直到庄主吃完,又服侍他安眠,这才端着空碗走出房间。 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长长地舒了口气。 即墨云不知道,那碗粥里,放了宁神助眠的药物,他才能这么快睡下。 即墨云也不知道,那块破布出自徐典的精心伪造,目的就是要哄住庄主,令他心怀希望。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知希望渺茫,无需人言,单看梅家兄弟的神情,便已然清楚。 温世庭自那日之后便再不曾露面,也不知孤身到何处,去寻他的宝贝外孙女了。 徐典暗自庆幸,庄主福大命大,叫江浪冲到沙滩上,保住一命。 可转眼他又犯愁了,今日这关是过了,可明日又该怎么办呢? 庄主迟早会知道真相,等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呢? “哎……” 徐典沉重而深长地叹了口气,他遥望天边繁星,暗自祈祷:“岚姑娘,你可千万要吉人天相啊!”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她,黑洞里只有潮湿与寒冷。 她心甘情愿地放弃挣扎,任身体逐渐沉沦。 她不知道还要沉多久,可她一丝也不想反抗。 如腾云驾雾般,周身都是轻飘飘的。 渐渐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详。 这样的舒适,仿佛是回到母亲的怀里。 好怀念啊,就这样睡下去吧,睡下去吧…… “岚岚,我来陪你了……” 好熟悉的声音,是云的声音! 朦胧间,那雪色的身影,从黑暗里游来,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光。 他伸出手,对她微笑:“岚岚,跟我走。” 她有些欢喜,有些意外,又有些抗拒。 她扭过头,不愿理他:“不,我不走!” “那我们就一起留下吧。” 他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有力而温暖。 她推拒道:“不行,你不能留下,你走,你快走!” 他却笑道:“我的妻子在这里,你不走,我怎么能走?” 她心中一动,鼻尖发酸:“云,你说什么……” 他宽厚有力的臂膀,坚定地拥住她:“生死相许,永不反悔,岚岚,我们说好的,谁也不许食言。” 心头最柔软处蓦地被触动,她檀口微张,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泪已夺眶。 他牵住她的手,带她游向那光明处:“岚岚,我们得快些回去,时辰快到了,我们得赶回去拜堂。” 她破涕为笑:“好,我和你走,天涯海角,我们再不分离。” 他回过头来,冲她一笑,似淡淡的月光,似柔和的春风。 周围顿时变得温暖,明亮,她被包裹在光明的世界里。 下一刻,她眼皮一动,倏然睁开了眼睛。 “呀,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少女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她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喊道:“爷爷,爷爷,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岚兮顺着光源茫然地望去。 只见这是一间陌生而狭窄的屋子,一桌,一椅,一箱,还有自己身躺着的,一张简易的床。 没有什么陈设,便已拥挤不堪,但窗明几净,墙上还挂着些草编的小玩具,桌上放着梳子铜镜,看着像是贫家小姑娘住的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 岚兮头痛欲裂,不知道身处天堂还是地狱,死人还会有感觉吗? 她敲了敲额,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可梦见了什么,却一丝也记不得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垂死 岚兮还没醒过神,那少女的声音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老者:“爷爷,您快看,姐姐醒过来了呢!” 那老者步履蹒跚地走到岚兮身边,一会儿把把脉,一会儿碰碰额。 他惊叹道:“真是奇迹啊,这都昏迷了几天了,居然还能活过来,姑娘这样的体质,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呢!” 岚兮怔怔地看着那爷孙两人好一会儿,才将二人的样貌看清。 那老者须发花白稀疏,皱纹深似沟壑,皮糙肤黑,一双手更是长满老茧,皱褶横布,显然是风吹日晒惯的,身着的粗衫上,还打着几个补丁。 他旁边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稚气未脱,肤色黧黑,一身粗布衣衫,已褪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岚兮渐渐回过神来,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看都只是人而已,换言之,她还身处人间。 她轻轻一叹:“原来我没死。” 她的声音微弱又沙哑,显然是许久没言语了。 那老者笑道:“人已醒了,烧也退了,连话也会说了,这确然是死不了了,养着几天,应该就无碍了。” 那老者对他的小孙女道:“阿桃啊,去给姑娘倒碗水来。” “好嘞!” 那叫阿桃的小姑娘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端了碗水来。 阿桃将水放在桌上,便走去扶起岚兮。 别看她年纪不大,身材瘦小,力气竟是出奇的大,只是一提,便让岚兮坐起,又是一提,岚兮便靠在了床墙上。 岚兮吃疼,不由微微蹙眉,她就着阿桃端来的水,饮了一口。 阿桃将碗一倾,几乎是用灌的,只一口,便呛得岚兮连连咳嗽,衣服也湿了一片。 岚兮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灰布粗衣,陈旧宽大,不知出自何人。 阿桃见她呛得难受,放下碗来,拍了拍她的背。 阿桃不拍还好,这一拍,岚兮便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拍出来了,连忙挥手制止。 老者轻斥道:“阿桃,你这丫头,也忒粗鲁了,这是照顾人,又不是让你锄田,使这么大劲儿干什么?” 阿桃缩了缩脖子,忙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揪了揪额发:“爷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控制不住力道。” 岚兮慢慢止了咳嗽,摆手道:“不打紧,我自己来便好。” 老者客气地道:“我们都是种田的粗人,平日做惯了农活,所以气力大,粗手粗脚的,姑娘不要见怪。” 岚兮道:“哪里,您救了我,我感激尚且不及,谈何怪罪?” 老者和善地一笑:“救你的,也不是我,是邻村的张大头捕鱼时,发现的你们,他把你们打捞上来,送到我这儿来,因为张家村没有大夫,而我恰好懂一些医术,平日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来给我瞧瞧。” 老者说到这里,不禁流露出几分自豪来:“哦,对了,我姓刘,他们都叫我刘老爹,这是我孙女刘桃儿,大家都管她叫阿桃,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家在何处?怎会掉到江里?与你一起的那位相公,又是你什么人?” 岚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得他说“你们”,“一起的男子”,心下颇觉奇怪,便问道:“请问老人家,还有人与我一同被救吗?” 阿桃插口道:“就是那个大哥哥呀,姐姐不知道,张大叔刚把你们送来时,我们都吓了一跳呢,那个大哥哥,把姐姐抱得紧紧的,我和张大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你们分开。” “本以为都活不成了,谁知你们吐了些水出来,又有了呼吸。” 阿桃动作夸张的比划着,末了,有些伤感地说:“不过,那个大哥哥就没有姐姐这么好运气了,爷爷说,他就快死了。” 阿桃抬头看了刘老爹一眼,刘老爹叹了口气:“生死有命,我也是尽力了,姑娘,您节哀顺变吧。” 岚兮心头一跳:“大哥哥?什么大哥哥?” 阿桃道:“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大哥哥呀,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岚兮扶额,极力思索着,她隐隐约约记得,她跳下来时,听见了梅吟香的声音,他好像也跟着跳下来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惊问:“他现在在哪里?” 阿桃道:“就在柴房里。” 岚兮掀被而起,握住阿桃的肩膀:“柴房在哪里,快带我去!” 阿桃和刘老爹对视一眼,刘老爹点了点头,哀然道:“去见见他最后一面也好,要不然,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岚兮心头直发紧,她赤脚下地,抓着阿桃的手,便让她引路。 刘老爹本要给她拿双鞋,再给添件衣服,岚兮哪里顾得上,催着阿桃便往柴房赶。 此时已然入冬,天气逐渐转冷,岚兮一出门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桃道:“姐姐,你很冷是不是,我拿我娘的衣服给你穿吧。” 岚兮道:“先别管这许多,快带我去见他。” 见她如此焦急,阿桃索性扛起她,奔向柴房。 岚兮唬了一跳,这哪里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儿,分明是个女金刚啊! 这样大的气力,敢情她方才还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自己的心肝脾肺,可能都让她给拍出来了。 阿桃踹开柴房的门,将岚兮放下来。 岚兮扶着她晕头转向地站了会儿,这才看清那一堆干柴后,窝在柴草堆里,被冷衾盖住,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梅吟香。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走过去,跪坐下来,探手去抚他的脸。 他面无血色,嘴唇外翻,肌、肤冰凉,气若游丝,浑无生人的半点活气,岚兮的一颗心,仿佛要停住一般。 她掀开被褥一看,他身上裹着见破旧的粗袍。 岚兮解开系带,拉开了他的衣襟,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鼻而来。 阿桃站在她身后,见状连忙背过身去捂住脸,轻轻“呀”了一声。 岚兮呼吸一凝,原来他衣袍底下不着寸缕,遍体鳞伤皆呈现眼前。 他的左上臂用木板固定着,缠满了麻布,身上除了剑创之外,另有七八处不知如何受的伤,都被糊上了青青的草药。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请求 岚兮掰开那些草药一看,伤口已然化脓腐坏,药味混着血腥气,熏得初醒的她有些头晕。 阿桃不敢回头,闻得这股气味,便不由往门口走了两步。 她道:“爷爷说,他身上的伤很重,失了很多血,又在江里不知泡了多久,左臂还骨折了,撑到现在未死,已经是老天眷顾。” 岚兮问:“他昏迷多久了?” 阿桃道:“张大叔将你们送来,是两天前的事了,这两天他发过烧,爷爷用尽各种方法,也没能退烧,到了今儿晌午,爷爷再来看时,烧倒是不烧了,只是身体开始发凉,呼吸也时有时无,爷爷说,最多就拖到今晚了。” 岚兮抚过梅吟香那形销骨立的身体,他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泛着冷意的苍白,手脚有些肿胀,指甲透出一股死灰,双脚青筋突兀,若不是还有那一丝气息在,简直与死人无异了。 岚兮为他盖上被子,有些颤抖地环抱自己。 仿佛丢了三魂七魄,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一回头,便捉住了阿桃的手,不假思索地道:“针!快给我针!” 阿桃反问:“针?什么针?” 岚兮急道:“你爷爷可会针灸?将他平日用的银针给我便好,另外,再拿些烈酒,还要一把小刀,一盏油灯,一盆热水,干净的纱布,对了,你这可有笔墨纸砚,我还需要一些药材,我写给你,你帮我去准备些来,快!” 岚兮说得飞快,阿桃听得一愣一愣地。 岚兮再三催促,她才“哦”地一声,飞快地跑出去,不一会儿,没带来东西,倒是把刘老爹给找来了。 刘老爹见了岚兮,以为她会央求着自己拯救那将死之人。 他老脸一搭,为难道:“姑娘,不是我要见死不救,实在是我也没法子了,这位相公就剩一口气在,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啊!” 原来阿桃听不明白岚兮的话,只好把刘老爹给请来了。 岚兮只好又复述了一遍,想着对方也通些医术,便将所需药材一一陈述。 刘老爹越听越奇,不由发问:“姑娘莫非也通医术?” 他真是明知故问,岚兮正在着急,哪里有闲心同他多解释。 她只得道:“曾学过一点皮毛,家兄命在旦夕,便想拿死马作活马医,老人家请发慈悲,帮我一帮吧!” “原来这是姑娘的兄长啊。” 刘老爹沉吟了一会儿,道:“嗯……姑娘,不瞒你说,我这里也种着几亩药田,平日也上山采药,这些药材,大多是运到镇上卖给生药铺的,所以这一般的药材倒是不难得,可是这其他的嘛……” 刘老爹顿了顿,又道:“我家毕竟贫寒,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钱财来置办,就比如这纱布,若是买得起,我们也不必将件粗麻衣赏缝缝补补了,还有这人参鹿茸,委实太过贵重,姑娘你说得轻巧,却着实是为难死我了。” 岚兮扫了眼屋中的环境,他们的穿着,往日富贵惯了,竟忽略了世上还有连绢纱都穿不上的人。 她顿觉歉然:“是我唐突了,那您可知,上哪儿可以弄到这些东西?” 刘老爹道:“这银针,烈酒,热水和小刀,都有现成的,一般的药材也有,其余的嘛,镇上的生药铺和布庄里就有卖。” “可是没有钱,该怎么办?”岚兮揪了揪衣裳,接口道。 她愁眉紧锁,瞥了梅吟香一眼,忽地摸向心口,脖子上的玉佩已不见了。 她心中一凛,急忙问道:“老人家,请问我身上的玉佩上哪儿去了?” 刘老爹“哦”了声:“先前给两位诊治时,想着不方便,便都解下了,阿桃,去把他们的东西都拿来吧。” “诶!” 阿桃应了声,快去快回,很快,就拿来一些旧衣物。 岚兮接过一看,还是清洗过的,虽然叫江水淘洗得破旧,但比起身上的粗麻布,还是细腻柔软得多。 她翻了翻,便看见了那枚玉佩,一时愣神,刘老爹以为有什么不妥,忙道:“你们的东西我可没动,这要是破了缺了,可不能赖我。” 岚兮闻言回神,将玉佩带回颈上,摇头道:“您误会了,东西都好好的。” 她再一翻,就看见了梅吟香的黑曜石,她一怔,随即将它收到袖中。 再翻,便看见了梅吟香的鞶带。 她抽出鞶带,见上头的玉石少了两枚,还剩下四枚,看样子是意外使然。 想着这一家人虽然贫苦,却没有落井下石,不止救人性命,还将东西保管妥当,心下也大为感动。 甫一抬头,便见这爷孙二人盯着她怀中物事,眼里冒光。 岚兮暗暗一叹,问道:“老人家,请问镇上可有当铺?” 刘老爹已猜到她的意图,他捣蒜般地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回头道:“当铺到天黑才关门,这时候赶去还来得及哩!” 岚兮将鞶带递给阿桃,道:“妹子,劳你将上头的玉石剜下两枚,送到当铺里活当,每一枚少于三百两都不能当,掌柜的若压价,你便走,他一定舍不得这笔生意。” 两人听她此言,皆目瞪口呆,看向那条鞶带。 他们虽然猜到那上面的石头应该有些值钱,但却没想到每一枚居然能值三百两。 这得他们一家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攒得到啊? 岚兮继续道:“妹子,你当完之后,再烦你跑趟腿,将我要的东西都买来,若是天快黑了,便先去生药铺将药材买齐,布庄若是打了烊,你便先回来吧,若还开着,便再买几匹纱布,布庄里若有成衣,就再买几身男子的衣衫,余下的钱,买床被褥,买些肉来,若还有剩,便全给你们了。” 刘老爹听到最后一句,笑得合不拢嘴。 方才他一面听,就一面算着,这得花掉多少银两? 算到最后,还能剩个一百两左右,他也指着对方能有所报答,没想到这般爽快。 想着还有两枚玉石,说不准还能再得个一百两,他心里便愈发高兴。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生机 刘老爹连忙让阿桃照办,阿桃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听得还能得到好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兴高采烈地便去照办了。 她找了把小刀,剜了两枚玉石揣在怀里,便将鞶带还给岚兮。 刘老爹寻了木炭条和木片来,让岚兮写下欲购的药材。 阿桃拿着,背起竹篓,岚兮又强调了番必须活当,阿桃应了句“记住了”,便匆匆忙忙地赶到镇上。 刘老爹也急急去取来银针、烈酒、热水、小刀等物,并提了盏油灯来给岚兮。 因怕岚兮不慎把那堆干柴烧了,忙将其搬到外边,他又照着岚兮的吩咐,煎了一帖活血汤。 出于好奇,刘老爹一忙活完,便站在岚兮身后,仔细瞧着。 毕竟姑娘家居然还能懂医术?他还是头次听说。 岚兮本是又饥又渴,疲累不堪,此刻银针在手,便如神仙附体般又精神焕发。 刘老爹见岚兮掀开冷衾,那男子的衣衫却早已被解开,不禁心头一突,暗想到:这姑娘的脸皮也忒厚了些,就算是亲人,也不能这般毫无顾忌啊。 生死攸关,岚兮哪还顾及旁人的看法,她手持银针,放到火苗上炙烤了一小会儿,便捻转进他的百会穴里。 刘老爹当即叫道:“姑娘,这百会可是要穴,怎可乱扎,不小心可是要出人命的,还有,姑娘你这针法也太奇怪了……” 岚兮扭头扫了他一眼,目露寒光,面色如霜,隐隐薄怒跃然面上。 刘老爹心里一咯噔,当即收声,不敢再、乱、插、口。 岚兮依次在百会、太阳、风池、膻中、中脘、气海、关元、足三里、三阴、交、涌泉上施针。 她捻针提插的手法干脆利落,一毫一厘恰到好处,但在刘老爹看来就如同儿戏般,乱来一通, 他心中暗想着,这姑娘的兄长,怕是要死在自个儿妹子手里了。 岚兮这几针方施完,梅吟香的眉心陡然凝起,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刘老爹心中颇为惊奇,他正看得入神,岚兮边把脉,边头也不回地道:“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她这么一吩咐,刘老爹也不敢不照做,于是依言去看看汤药。 岚兮将梅吟香身上的草药都扔到一边,撕开旧衣,拧了热水清洗了伤口一番。 她又将小刀炙烤片刻,便剜去他伤口上的腐肉,完毕之后,又撕了布条沾上烈酒,仔细擦洗伤口,最后再用布条包扎齐整。 等刘老爹端了药来,岚兮又请刘老爹去锯块木板来,她要重新处理梅吟香的左臂。 刘老爹依言出去了,岚兮使出浑身气力扶起梅吟香,令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端过药,吹凉了些,扣住他的下颏,撬开他的牙关,便将药往里灌,药汁方倒入口,便淌到他月匈口上。 岚兮凑到他耳边,压低着嗓子,怒气冲冲道:“梅吟香,我知道你听得见,你欠我的,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你不许死,听到了没有!” 梅吟香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牙齿却在开始打颤。 岚兮将药碗缓缓倾进他口中,他喉头“咕哝”了下,竟咽了下去。 岚兮继续灌着药,一半落了肚,一半流在外,小半碗后,便再也喝不进去了。 岚兮放下药碗,知道这已是当前的极限,再往下灌,他反而会呕吐。 她挪开身子,将他放平,又逐一捻下他身上的银针收回针袋,细心擦干他身上的药渍。 这时,刘老爹拿了几片削好的木板回来,岚兮伸手接过,又好好检查了番那左臂上的骨折。 她见骨骼没接歪,这才安心地又重新固定好,给他掩上衣物,盖好被子。 刘老爹见这姑娘竟怀疑自己接骨的本事,本有些不悦,但看见那活血汤里少了半碗,又见那男子面色有所和缓,不禁诧异道:“呀,他还真喝了,那他现在是好了吗?” 他有些不可思议,这男子从捡来时便一直昏迷,也喝不下什么东西,怎么经她这几下倒腾,居然就活了,难道这姑娘还真有两下子? 岚兮看着梅吟香依旧紊乱的呼吸,眉头紧皱,忧心道:“只是暂时将命吊住了,但随时还有生命危险。” 刘老爹叹气道:“哎,生死有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姑娘尽力而为就好。” 岚兮抹了把额汗,回头看那天色,已是日落时分,但愿阿桃能顺利将东西购全。 她回眸又看向梅吟香,他已瘦削得不成人形,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她暗暗祈祷,希望他能顺利挺过这关。 岚兮稍微松弛下来,便觉筋疲力尽,浑身虚软。 刘老爹看出不对,忙问她怎么了。 岚兮捂住饿扁了的肚子,有些羞涩地向刘老爹讨顿饭吃。 她本不是脸皮薄的人,只是看这老者家徒四壁,便觉一顿饭,也是为难人家。 刘老爹初初救人,是出自好心,待见得他们的随身之物,便猜到这两人必是富贵出身,于是便生了讨好之心。 眼下这姑娘随便一出手,便能给他百来两,说不准等二人回家后,还会报答他更多。 这么一来,他们往后的日子哪里还用发愁,又岂有吝惜一顿饭的道理? 当下便去伙房倒腾一阵,给她下了碗面,他还特意找了套儿媳的衣裳鞋袜来与岚兮。 岚兮自然是千恩万谢,她瞅着那衣裳齐整,只怕人家平日还舍不得穿,现下却给了自己。 她心中感慨,想着以后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岚兮换好衣裳,洗了把脸,将一头杂草似的乱发随便梳理了下,便回柴房守着梅吟香。 刘老爹将那一大碗面递给她时,都看呆了,没想到这蓬头垢面的姑娘,收拾了番之后,居然是如此俊俏的人儿。 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没见过哪家姑娘有她好看。 岚兮已然饿极,道了声谢,便接过碗来,坐在一旁,只顾狼吞虎咽,也没注意其他。 刘老爹将清洗伤口的污水倒掉后,拿了张矮凳,也坐回柴房。 他瞅着岚兮吃面,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家常 岚兮不好不睬,听了个大概,原来刘老爹这里所在的地方叫刘家村,这刘家村位于山腰处,村里人多以农耕为业。 山脚下还有个张家村,那村靠着江,那里的人多以捕鱼为生。 而这整个刘家村的地,都是白水镇首富,王富贵,王财主家的,刘老爹他们只是这片土地的佃户而已。 刘老爹的老伴几年前没了,儿子和儿媳到王富贵府上去做杂役,没住在一块。 有个女儿老早就出嫁了,她空出的房间便给了阿桃住。 因着岚兮到来,阿桃便在她爹娘的屋里睡了,家里没有空房,便只好将梅吟香安排在柴房。 刘老爹这番解释,显然是担心岚兮怪罪,岚兮只好出言宽慰。 刘老爹又夸赞自己的孙女能干,平日就他与阿桃两人相依为命,阿桃几乎包揽了所有粗活重活。 他还担心过几年阿桃出嫁了,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着王财主家开有生药铺,刘家村里有些人家,会种几亩药田供往药铺,农闲时也会上山采药。 前阵子,刚交完今年的田租,这会子就剩几亩药田需要看顾,所以刘老爹才得闲,可以给人看看病,开方子,多点收入。 说起看病,刘老爹可是颇为自得,因为年轻时给医馆打过杂,便也学了一点医术。 后来父母年迈,他才回来娶妻生子,照顾父母。 那时,家里的地还是自己的,但因为有一年村里闹蝗灾,地里颗粒无收,刘家村的土地便全给王家买了去,又用卖地的银两向王家买了粮食,至此,他们就都成了王家的长工。 刘老爹说着说着又夸起自己儿子儿媳,说他们又能干,又肯吃苦,所以才被王财主看中,去了府里头做事,每逢过年回来,总会带来不少好东西呢。 刘老爹说到这里,很是欣慰,但转眼又感伤自家人丁单薄,膝下就只有阿桃一个孙女。 这盼了许多年都没有孙子,他们家,八成是要绝后了。 岚兮拿他的话当配菜,听一半漏一半,偶尔敷衍着应几声,心思实则都在梅吟香身上。 等刘老爹说完,话锋一转,便开始打听岚兮的来历。 岚兮不禁沉默下来,她不动声色,又无所适从,捧碗的手紧了又紧,嘴里的面条半天也咽不下去,一双明眸顿时暗淡无光,霎那间,仿佛整个人掉到了阴影里。 刘老爹只觉眼前这姑娘,好像瞬间变了个人似的,连声惊问:“姑娘,姑娘,你怎么啦?” 岚兮陡然醒神,将剩余的面条,连着汤,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再放下碗来时,便已换了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抹了抹嘴,道:“我们兄妹俩出门游玩,乘船时,遇上江盗,财物遭劫,被打落江里,幸亏得好心人相助,这才捡回一命,说起来,真是多谢您了。” 刘老爹得她相谢,反倒有些脸红了:“哪里,我自小的志向便是治病救人,只可惜最后也没当成大夫,如今可以帮到他人,也很欢喜。” “诶,对了,姑娘是在哪儿学的医术啊?” 岚兮随口道:“我家中开医馆的,自小耳濡目染,便学了些皮毛,也没什么真本事,老人家可别当真了。” 刘老爹一听,立即便兴奋了,连说话都带了三分崇敬:“那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家中的医馆又叫什么名字呢?” 岚兮顿了顿,胡诌道:“我姓……蓝,蓝天的蓝,家在……家在……锦州,嗯,家中医馆叫……回春堂,老人家若得空,可以过去坐坐。” 刘老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锦州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天下除了刘家村与白水镇,其余的地方皆遥远得很。 “我年轻时便是在镇上的医馆里打的杂,不过现在那医馆已经关门了,老东家也不在了,哎……”刘老爹想起往事,感概颇多。 他倾身向前,还想再问些什么,幸得这时阿桃回来了,岚兮不由松口气。 阿桃背着一竹篓满满的东西走进柴房,手里还提了一个大包袱。 岚兮忙迎了上去,帮她卸下竹篓:“怎么样,东西都买全了吗?” 阿桃陡见岚兮,一时没认出她来,不由愣住:“娘的衣服,你是……” 岚兮道:“妹子,是我啊,才刚见过,怎么转眼就不认识了呢?” 阿桃恍然大悟,拍掌欢笑道:“原来是姐姐你啊。” 她握起岚兮的手,直爽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岚兮只觉指骨有些发疼,连忙抽出手来,问道:“可有什么东西没买到?” 阿桃从怀里摸出一包药来:“姐姐,这是人参和鹿茸,可贵了,我紧紧揣在怀里,生怕给丢了。” “多谢妹子。” 岚兮伸手接过,莞尔一笑,仿佛接住了希望,有了药引,其他的药,才能更好地发挥药效。 阿桃道:“嗯……那个布庄里没有成衣,我就买了几匹布来,还有肉铺已关门了,便没买到肉。” 刘老爹插口道:“这倒不是难事,村长家养了猪,明日正要杀猪腌腊肉,我明儿个问他买些来,比去镇上还快哩!” 岚兮致谢道:“那就有劳您了。” 她转头又关怀地对阿桃道:妹子,你一定饿坏了吧,灶上有面,你快去吃吧。” “哇,有面吃耶!” 阿桃高兴得蹦跳起来,但转眼又耷拉下来,看了刘老爹一眼,问道:“爷爷,你吃过了吗?” 岚兮只觉错愕,难不成,一碗面也是稀罕物? 刘老爹摸了摸她的脑袋:“吃啦吃啦,你快去吃吧。” 阿桃低下头道:“爷爷,我不喜欢吃面,我吃甘薯就好了。” 刘老爹叹气道:“哎,我家阿桃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岚兮在旁问道:“妹子,那余下的银两还有多少?” 阿桃这才想起这事,忙掏出几张银票,道:“都在这儿了,还剩一百二十八两。” 岚兮道:“有了这笔钱,你们的生活便不会这般拮据了,不管多少顿面都是吃得起的。” 第二百二十章 救命 刘老爹将银票掖到袖里,喜滋滋地道:“这些银票,是要留着把咱家的地再买回来的,可不能乱花,以后咱们就不用给王财主做长工了。” 阿桃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啊好啊,这样爹和娘便可以回家了!” 说到王财主,刘老爹就忍不住问:“对啦,你去镇上一趟,可有去看看你爹娘?” 阿桃道:“天黑了,姐姐着急用东西,我便来不及去了。” 刘老爹“哦”了声,道:“也不急,等他们过年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们。” 岚兮惦记着梅吟香的伤,便插口向刘老爹讨了风炉和药壶来。 刘老爹和阿桃想要帮忙,岚兮便请二人抬了个浴桶进来,将药材放进锅里煮透了,再倒进浴桶里。 另外还烧了锅水一并倒入,待水温合适,便和刘老爹两人一起将梅吟香抬入其中。 阿桃的力气固然大,但小姑娘家家的,到底不方便。 所以岚兮刚给梅吟香解衣时,阿桃便让刘老爹给赶到伙房烧水去了。 刘老爹对眼前这没羞没臊的姑娘很是好奇,但转眼一想,人命关天,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便也释然了。 刘老爹对这泡药澡的医治之法甚觉新奇,问了好些问题,岚兮敷衍着答了几句,便打发他去吃饭了。 岚兮关上门,一面熬药,一面看顾梅吟香。 才一会儿疏忽,梅吟香的脉息又弱了下去,体温还是凉凉的。 她连忙拿银针揉捻进他身上的几处要穴,拿了水瓢舀了药汤,不住往他身上浇灌。 阿桃烧好热水提到柴房门口,岚兮便提进来,倒入渐凉的浴桶中。 俄而,刘老爹换下阿桃去吃饭,亲自提水进来,见那泡在浴桶中的男子已微微冒出了细汗,不由惊喜道:“姑娘,他这是活了吗?” 岚兮没有答话,只是面色凝重地继续浇着药汤。 刘老爹便知情况不妙,也就不再多问,岚兮见他提着空桶正要出去,便道:“老人家,时候不早了,您去歇着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成。” 刘老爹道:“姑娘若还有需要,便只管开口,阿桃那孩子手脚勤快,烧几锅水轻松得很。” 岚兮道:“热水够了,您让阿桃也去歇着吧,多谢两位大恩,回头定有重谢。” 刘老爹开怀一笑:“什么谢不谢的,活到这把年纪,还能见识到姑娘的医术,这才是真福气哩。” 岚兮又同他客套了两句,便打发他去睡觉了。 梅吟香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但呼吸仍是时而急促,时而低缓。 岚兮的眉头一直也没有舒展过,他能不能挺过来,全看自己的造化,只有熬过了这两日,他才算稳定下来。 岚兮将熬好的药汁倒入碗里,吹凉了些,扶着他的脑袋,便要给他灌下去。 梅吟香半张着嘴,勉强咽了一小口,便饮不进去了。 岚兮知道,他此刻尚有意识,只是身体已渐渐失控。 若他无法坚定意志,强迫身体苏醒,他的命就会像深秋里的枯叶,随时都会从树梢上掉落。 她贴到他耳边,恼怒道:“梅吟香,你不许死,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死!” 梅吟香呼吸一促,双唇微微一抽搐,岚兮又赶紧将药汁灌了进去。 他抿了抿唇,只咽下一点点,余下的,都从鼻腔里给呛了出来,岚兮再想喂,他却不再张口了。 梅吟香歪着脑袋,眉心紧蹙,双目紧闭,紫唇紧抿,好似在说,自己已然尽力。 岚兮的心登时犹如被人一拳捶中,闷疼得几欲窒息。 她使劲儿掰开他的嘴,粗暴地将碗口挤入,恶狠狠地道:“你不许死,给我醒来!” 梅吟香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沉了下去。 岚兮手一抖,碗里的药汁便洒出些来,她眼眶一湿,泪珠顷刻便滚了下来,他真的是不想活了么? 轻生的人是自己,他何苦要随她跳下? 若非他用身躯,替自己抵挡住一切危险,此刻的自己,怕也同他一般,奄奄一息。 莫非,他是想用生命来赎罪,来忏悔? “呵!” 岚兮不禁冷笑出声,她才不信呢,他若会后悔,就不该在自己苦苦哀求时,仍对她…… 岚兮握起拳头,猛地摇了摇头,不要想,不要想,那记忆,不堪而痛苦,只要一碰,所有阴、暗、邪、恶的念头,便都冒了出来。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何尝不想让他死? “不是这样的,他是吟香哥哥,他是吟香哥哥……” 岚兮揪紧心口,努力平复情绪:“他是吟香哥哥,我一定要救他!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必须先救他……” 她深深呼吸片刻,将恶意与记忆一并封存到脑海深处,她伸手擦干眼泪,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喝进去呢? 岚兮看了他片刻,心念一动,捧起碗来饮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再将药碗放下下,两手齐上,打开他的牙关,一手托住他的脸颊,一手捏住他的下颏,头一低,便贴上他的嘴。 她轻轻张口,将药汁连着自己的气息一并送入,药汁逐渐淌到他的喉头,慢慢聚积。 不知是否感知到什么,梅吟香微微一颤,喉结微动,药汁一点一点地,便咽了下去。 岚兮心中欣喜,将药汁缓缓渡给他,一口饮毕,又含了一口,再继续渡了进去。 这口渡完,她忽然怔住,抬手抚着自己的唇、瓣,审视着他变得平和的脸。 岚兮仿佛看见他的唇角,挂了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眼圈一红,咬牙骂道:“你真是个混账!” 但下一刻,她气嘟嘟地将余下的药汁全部含着,仍旧以口渡药。 他还未失去所有知觉,他还能感知那是自己柔软的唇,而不是生硬冰凉的碗口。 岚兮喂完药,咬着嘴、唇,生了半天闷气,这才撤了他身上的银针。 她将浴桶里的水,一桶一桶地倒了出去,又扯了块纱布,给他抹干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到新铺好的褥子上,又为他重新处理了伤口,盖上暖和的新被。 第二百二十一章 昏睡 岚兮将浴桶推到一边,将风炉拉近些给梅吟香取暖,又伸手探了探脉息,已然平稳许多。 虽仍显无力,但比起日间,已大有起色,若能一直这般维持下去,定能好转。 此时已是深夜,岚兮自己也是体力未复,强撑到这时,早已累得七荤八素。 她抱膝坐在一旁,只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起来。 忽地一阵冷风穿透门缝,吹到她身上,岚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时清醒,她只觉寒冷,真恨不能回去睡了。 但瞅了瞅梅吟香,他正在离不得人的时候,自己如何走得开? 于是回房将铺盖取来,将梅吟香推到墙角,自己裹着了被子挤在一旁睡了,顺便为他挡住了风口。 这一晚,岚兮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便会惊醒,去探探梅吟香的体温。 他的体温一直是这样不冷不热,呼吸也不再突兀,直至黎明,岚兮才沉沉睡下。 等她醒时,竟发现自己又睡回阿桃的房间里了。 她陡地坐起,一看窗外,已是艳阳高照,她匆匆穿了鞋,便开门出去。 阿桃正在院里劈柴,见了岚兮,便精神地一笑:“姐姐起来啦,灶上留了两个炊饼,都是给姐姐的。” 岚兮回以一笑,问道:“是你把我扛回房的吗?” 阿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爷爷让我抱你回去的,还好没把你弄醒。” 岚兮正要说话,刘老爹恰好从柴房走来,行色有些慌张。 他见了岚兮,便如遇救星般,上前说道:“蓝姑娘,不好啦,你兄长发烧啦,那脸烫得都能蒸炊饼了。” 岚兮一听便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柴房推门而入。 她扑到梅吟香身边,见其两颊发红,一探额温,果然烫得吓人。 “快,快去拿烈酒来!”岚兮回头吩咐道。 “哦,哦……” 刘老爹蹒跚着步子出去,唤阿桃取酒。 其实,发烧并不是一件坏事,这表示梅吟香的身体,已在挣扎着求生。 但这样的高烧如果不能及时退烧,却也会要了他的命。 阿桃提着一小坛老酒小跑进来,岚兮伸手接过,又问道:“妹子,肉可有买到?” 阿桃连连点头:“有的有的,爷爷一早就去买了,好大一块呢,分成了三份,其中一份已经炖上汤了。” 岚兮闻言一喜:“那等汤炖好了,帮我打碗过来,成吗?” “诶,好!” 阿桃点了点头,便又出去劈柴了。 岚兮掀开被子,撕了纱布沾酒便去为他擦洗,如何照顾好他,她早已驾轻就熟,轻易便避开了那些伤口。 她正料理到紧要处时,刘老爹正巧进来,一见,不禁咋舌。 “蓝姑娘,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这也太……太……” 刘老爹走到她身后,青着脸,支吾了半天,找不到不伤人的言辞来形容。 岚兮自顾忙着,头也没回地道:“医者的眼里,没有男、女之别。” 刘老爹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将两个炊饼,并一碗水递到她身边:“蓝姑娘,你兄长就交给我吧,这两炊饼先吃了垫垫肚子吧。” 岚兮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梅吟香一眼,她选择了先填饱肚子,让刘老爹来忙活,毕竟她就在一旁瞧着,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岚兮接过炊饼和水,坐在矮凳上吃起来,眼睛却始终盯着梅吟香。 只见梅吟香干涸的唇一翕一动,砸吧了下嘴,便知他是口渴了。 她三两口吃完了炊饼,喝了半碗水,便去扶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膝上,将余下的半碗水慢慢倒进他嘴里。 他吞咽得比昨夜有力了些,这是好转的迹象,岚兮心下大悦,依往日经验来看,只要烧一退,他很快便能醒过来了。 梅吟香饮了两口,便不再张嘴。 岚兮放下碗来,他却又砸吧起嘴,显然尚未消渴,可当她拿碗凑到他唇边时,他又闭上牙关。 她心里咯噔一跳,他该不会是想…… 刘老爹出了半天力,流了一身汗,无意间一瞥,却见岚兮正瞧着自己,忸怩不安,面泛红霞。 刘老爹惊道:“哟,蓝姑娘,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该不会也发烧了吧?” “啊?” 岚兮伸手摸了摸脸,慌然道:“哪有,我是在想那肉汤不知炖好了没,您可不可以去看上一眼,这里有我看着就行。” 刘老爹停下手,擦了把额上的细汗,道:“今晨我就给炖上了,这会子应该好了,我让阿桃去端来。” “不,那个……” 岚兮连忙阻止道:“阿桃劈柴又担水的,怪辛苦的,不如……您去端来?” 她说的有点心虚,所幸刘老爹没有细想,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趁着无人在场,岚兮快快含了一口碗里的水,贴到他唇上,他竟乖乖张嘴受了,饮下这一口。 “你!” 岚兮气得七窍生烟,真恨不得把手中的水倒他脸上。 难道他实则已经醒了,是故意这般做的? 岚兮伸手在他腰间重重拧了一把,居然纹丝不动,她又质疑自己,难道他是无意识的? 岚兮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眼他的瞳孔,便知道他尚在昏睡。 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的本能还要轻薄她,一股无法言喻的怒意,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揍了他一巴掌,恰被端着肉汤进门的刘老爹看见了。 他诧异地问:“蓝姑娘,这又是什么医治之法?” 岚兮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我试试他醒了没有,那个,这里没什么事了,我自己照顾他就成,您也有许多事要做,就不麻烦您了。” 刘老爹道:“那我到田里去看看,姑娘有事出门喊一声,阿桃在屋里织布,她听得见。” 岚兮点头道好,刘老爹放下碗来,慢慢走了出去。 等刘老爹关上门,岚兮“呸”地一声,在梅吟香脸上啐了口,想想真是不甘心。 岚兮盯着墙角恨恨看了片刻,蓦地咬了咬牙,端起水来,眼一闭,仍旧以口渡水。 直至水饮完了,又给他饮了小半碗肉汤,才真的喂不下去。 岚兮托着他躺好,继续用酒给他擦洗,一遍又一遍,直至肌肤发红,这才停手,给他捂紧被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新生 这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天已快黑了。 阿桃给岚兮提了盏油灯进来,手里的还端着一碗白米饭,米饭上盖在一撮青菜,两块烧肉,还淋了一勺肉汁。 岚兮顿时便觉腹中饥饿,看着那碗饭,眼里冒出了精光。 阿桃放下油灯,将碗递给她,道:“姐姐,我给你送晚饭来了。” 岚兮连忙道谢,双手捧过饭碗,便扒拉起来。 阿桃的目光扫到那还剩下的半碗肉汤,咽了咽口、水,问道:“姐姐,你这汤是不喝了吗,这里头还有好多肉呢!” 岚兮见状,看了眼碗里的烧肉,便猜到他们准是舍不得吃,只做了自己的份。 她将肉汤端到阿桃面前,有些难为情地道:“阿桃妹子,你要不嫌这碗汤姐姐动过,你便拿去吃吧。” 阿桃喜出望外:“真的吗?” 岚兮将碗塞到她手中,将自己碗里的烧肉也夹到那碗里:“姐姐不吃肉,你吃吧。” 阿桃有些犹豫:“可是这样,爷爷会怪我的。” 岚兮道:“你放心,我不告诉你爷爷,而且,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所以,这便当是谢礼了,你说好不好?” “好!” 阿桃听她这样一说,便痛快答应了:“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好了。” 岚兮指着墙边立着的几匹新布,道:“方不方便拿几套你爹的衣裳来,那些布便留给你们做新衣吧。” 阿桃甚为欢喜,擂鼓般地点着头。 她捧着一碗肉奔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捧了好几件男子的衣衫回来。 岚兮将饭碗搁下,伸手接过衣衫,都是齐齐整整的,看来,她是将她爹的好衣裳都拿来了。 阿桃看了几眼那几匹布,有些不好意思过去拿。 岚兮便起身,将布匹亲自推到她身上,让她放心拿走。 阿桃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过年有新衣裳穿咯!” 岚兮不由一愣,是啊,这都入冬了,再过两月便要过年了。 往年都是与外公一起在滴翠谷过,又或者和外公、爹娘、吟歌一道,在玉雪居里过。 一家人围坐一起吃团圆饭,一同守岁,一同放爆竹,其乐融融。 翌日,还要到梅花坞给爷爷,以及众位长辈拜年。 过年热闹的景象,一下子在脑海里浮现,岚兮怔在当地,刹那间,恍如隔世。 “姐姐,你怎么啦?姐姐,姐姐……” “啊!” 岚兮回过神来:“没什么,姐姐还没吃完,你去做你的事吧,这碗筷,我回头自己洗。” 阿桃抱着那几匹布,开心地道:“姐姐将碗放灶台上,回头我洗便好。” 岚兮送阿桃出去,又关好门,眼望着沉睡的梅吟香,一点恨意袭上心头。 她捏起拳头,憋着一身的劲儿,忍了好一会儿,忽地,情绪全似潮水般倾泻而出。 她倚靠着门,慢慢滑落了身体,抱膝埋头,饮泣吞声。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梅吟香醒来时,已是七天后的事了。 他的烧是在两天后退的,可烧退了,人却仍处在半昏半醒中。 如是又拖了五天,才彻底苏醒过来。 那时,他只觉十分刺眼,似是积累了一辈子的阳光,全在那一刻,照进了他的眼睛。 他头脑混沌,疲惫不堪,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梦里一望无际都是黑暗,一丝余光也没有。 他长途跋涉,希冀在黑暗的尽头,能寻到那抹渴求已久的光。 可是走了许久许久,他始终看不见那抹光。 他几乎就快失去所有的信心了,这时,天际仿佛传来熟悉的呼唤。 是她! 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她在召唤着他。 他又有了力量与勇气,朝着那呼唤处,一步一步,艰辛又坚持。 但,他却一直寻觅不到,这声音的主人。 直到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就在这片黑暗之后。 于是他披荆斩棘,冲破黑暗,终于迎来光明。 梅吟香想抬手,挡住这刺目的光线,却发现浑身痛楚不堪,动弹不得,微微呼吸,脏腑具疼,尤其是左臂,微微一挪,便疼得龇牙。 他喘、息着重又躺好,再一使力,勉然抬起虚软的右手,却不知碰到了什么,扭头一看,不由呼吸一滞。 岚兮缩在一条被子里,探出脑袋,对着他睡得正香。 她的鼻尖微微翕动,柔唇一抿一抿地,浓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轻轻颤动,白玉般的脸蛋,透出两抹熟睡的红云。 仿佛刹那间,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脑海也一时清明起来,原来他的光,在这里! 她一直静静地在他身畔,陪伴着他,照顾着他,鼓舞着他,牵引着他,将他从鬼门关里,生生拉了回来。 他犹如重获新生一般,连呼吸都舒畅起来。 抬起的手没有挡住自己的眼,却抚上她的脸,触手温软,他不是在做梦,他没死,她亦安然。 梅吟香忍不住缩起身体向她挪去,一动,才知疼痛半分不减。 可是他的心跳却欢喜而有力,他努力地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他侧身,便能与她呼吸交融。 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好像隔了一世,又好像,仅是一闭眼,一睁眼的距离而已。 岚岚,岚岚……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贪、婪地描画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缓慢而轻柔。 她清减了不少,他又是心怜,又是欢喜,情不自禁地,脸向着她一倾,便口勿上她的唇。 他的唇,干燥而皲裂,她的唇,细腻而柔软。 他心中填满了喜悦,她却被这粗糙的感觉所惊醒。 “啊!” 岚兮猛地睁开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她往后一缩,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岚……” 梅吟香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字眼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 岚兮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眼角眉梢皆盈满惊喜,然而一瞬之后,她欢喜的神情蓦地一塌,变得冰冷。 她钻出被窝,坐了起来,粗鲁地抓起他的手,号了一会儿脉,便丢下了。 她话也没留一句,便卷着铺盖出去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挽留 “岚……咳咳……” 梅吟香伸出手,想拉住她,无奈,此刻的他形同废人,非但没有足够的气力动手,连话都说不完整。 他脱力般地躺回去,仰面看着房梁,苍凉地喘着气。 她终究没有原谅他,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却不打算原谅他的作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他重又抖擞,挣扎着想爬起来,及至看见来人,又蔫了般躺了回去。 那来人是刘老爹,他端着一碗肉汤,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梅吟香一番,钦佩之情,顿时溢于言表。 “哟,你真醒了,蓝姑娘可真厉害,这快死的人,还真给她救活了。” 刘老爹半蹲下来,拿起小勺舀了一口汤,便喂到梅吟香嘴边。 他笑呵呵地道:“蓝姑娘说,你这一醒就算活过来了,只要好好吃饭喝药,多补补身子,不出三个月,定能康复。” 只要自己性命无虞,她就不打算再理会自己了吗? 梅吟香心头一沉,将脸别过一边,哪怕饥渴交加,也浑无口腹之欲。 “你怎么不喝呢?蓝姑娘说,若咽得进去,肉也得吃了,那样才好得快。”刘老爹有些焦急地对他道。 梅吟香心灰意冷,索性闭目抿唇,只作未闻。 刘老爹不禁心惊,暗想着这人该不会没醒彻底,又要昏厥了吧? 他越想越觉不妙,连忙放下肉汤,出门便去喊岚兮。 此时的岚兮洗漱完了,正坐在屋里喝粥。 刘老爹匆匆忙忙走进来,嚷道:“姑娘,不好啦,你兄长不知怎地,不吃不喝,叫也叫不动,你快过去看看吧!” 岚兮心头一跳,随即冷静下来,她刚才才把过脉,梅吟香脉息稳定,绝不可能这么快又出状况。 思来想去,笃定是他又生出什么幺蛾子,存心与自己过不去。 刘老爹见她全无急色,只顾喝粥,不由惑道:“蓝姑娘,你兄长半死不活时,你急得跟什么似的,寸步不离地照顾,把他交给谁都不放心,现在人救回来了,你怎么反倒爱答不理的呢?” 岚兮就着手里的一瓣大蒜,配了几口粥,满不在乎道:“您放心吧,他没事,兴许是刚醒,脑子还糊涂着,认不得人。” 刘老爹瞧她神情不悦,试探地问道:“怎么,你兄长这才刚醒,你们俩就闹上别扭了?” 岚兮动作一凝,眉心紧蹙,她还真想对梅吟香爱答不理,可又怕这刘老爹瞧出不对,管她打听闲事。 于是她三两口喝完粥,道:“刘老爹,您忙自个儿的去吧,他交给我就是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与刘老爹和阿桃早熟稔上了,便是在称呼上都亲近了些。 刘老爹听她这样说,这才露出微笑,只觉本该如此。 他收拾了空碗,善解人意地劝解道:“这病人嘛,脾气有时候是不好,你多担待些便是,毕竟是兄妹俩,能有什么仇怨?” 岚兮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没有多言,纵有千般不愿,仍得走进柴房,去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人。 梅吟香一听见这个脚步声,心跳霎时又活泼起来。 他扭着身,努力向门口张望,眼里盈满希冀。 岚兮推门走进来,放眼一看,便对上了他那双欣喜异常的眼眸。 梅吟香的嘴唇微张,如同离水的鱼儿,翕动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岚兮耳里听不清楚,心里却明白,他在唤自己的名字。 岚兮板着脸,视若无睹,径自来到他身边,端起那碗肉汤,惯性地饮了一口,含在嘴里。 及至看到梅吟香那略带迷惑的眼神,她才猛地醒悟:不对,他已然醒来,我为何还要用口…… “噗……” 岚兮一惊,陡地一个激灵,一口肉汤便全喷在了梅吟香的脸上。 梅吟香无缘无故挨了这满脸肉汤,除了咳嗽,便是一头雾水。 岚兮怕他将汤汁吸入肺腑,忙放下碗,扶他坐起,为他顺气,并为他擦去脸上的汤渍。 梅吟香渐渐止住咳嗽,身子一歪,便瘫到她身上。 “喂,你!” 岚兮被他的重量一压,只得将他抱个满怀,他此刻伤重,不论有意无意,她都不敢随意推搡。 梅吟香躺在她怀里,辛苦地喘着气,双眸虚掩,只要岚兮一动,他的身体便愈发沉重一分。 “疼……” 他气弱地挤出一个字,已是费了不少力气。 岚兮冷着脸,怏然问道:“你哪儿疼?” 梅吟香抬起眼皮,虚弱地望向她,万分无辜,即便不再说一个字,岚兮也不能再硬起心肠,冷冰冰地对待他。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放柔了语气,端起碗来搁在他唇边:“把汤喝了吧。” 他微微一笑,顺从地俯唇就饮,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了下去,想到等他喝完,她定要离开,他便喝得更慢了。 岚兮逐渐有些沉不住气,她并非对病人没有耐性,只是在她怀里的,并不是普通的病人。 她无法无视他对自己的伤害,对她亲人的伤害,一想起这些,她就变得烦躁起来。 梅吟香饮汤时,忽然想到她方才含着那口汤,对着自己的情景,他瞬间明白过来,不由“哧哧”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耳畔传来她的薄怒,梅吟香言语不清,只是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唇。 岚兮心虚,立知他的意思,她满脸窘迫,怒道:“你这混账!你!” 她气归气,还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咬唇道:“你还喝不喝,你不喝,我便走了。” 梅吟香连忙拉住她的衣袖,低头就饮,直至喝完一碗汤,还剩下几块肉,一看便知又柴又硬,甚难下咽。 他怕岚兮要走,赶紧埋进碗里,吸溜起其中一块,咀嚼起来。 他才刚醒,合该吃些软烂的食物,岚兮也没想到他竟有气力,去咀嚼这干涩柴硬的肉。 看了半天,见他嚼得甚是痛苦,却不愿住口,她想得一想,便明白其中缘由。 岚兮把碗放下,摊开掌心到他嘴边:“哎……别吃了,吐了吧,我不走,只是去给你熬药,过会儿便回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康复 梅吟香闻言一顿,似在确定岚兮这话的真伪。 岚兮有些恼了:“你若再这样,我就真不理你了。” 梅吟香闻言,哪敢不配合,他连忙照办,但刚张开嘴,便觉不妥,就这样吐到她手里,岂非要弄脏她的手? 岚兮揶揄道:“你在忌讳什么,这几日你昏迷不醒,吃喝拉撒全由我经手,现在醒了,知道害臊了?” 梅吟香被她这一臊,反倒笑了。 他张口吐出那堆肉渣,饮了一碗汤,嗓子滋润不少,又能开口发声了:“岚岚,我昏迷时,你一直都用这里喂我吗?” 他伸指碰了碰自己的唇,声音虽然嘶哑,但字眼却咬得分明。 岚兮听他重提此事,便觉生气,猛然抽身后退。 他不防,一下子躺倒,震得脏腑生疼,咳嗽连连。 岚兮见状,不由得后悔,但瞧他的面色,亦知并无大碍,不过是吃疼而已。 于是她轻哼一声,端起碗来便走了。 梅吟香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心里装得满满当当,即便一时消失在视线里,只要知道她还会回来,便觉无比心安。 他等了一阵子,岚兮果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药壶。 她将药壶放在角落的风炉上,便升起火来,就在一旁熬药。 梅吟香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跟随她,这些日子,她一定日日如此,心中温暖之余,又怜她的辛苦。 他想着要早日康复,为她减轻负担,又想到自己一旦康复,她或许就会离他而去,一时又愁眉不展。 岚兮忙完这头,又去烧了盆温水回来,往日每天都要为他擦洗翻身,防他生褥疮。 今日掀开被褥,手刚触及他的系带时,她却不禁犹豫,他此刻已然清醒,再想毫无顾忌,怎么也做不到。 梅吟香笑了笑:“我这几日昏迷不醒,吃喝拉撒全由你经手,现在醒了,你怎么就忌讳起来了?” “不许学我说话!” 岚兮着恼,她气性一上来,便顾不得许多,如常为他宽、衣、解、带。 在岚兮面前坦、身、露、体,他甚觉坦然。 在他心目中,他们已是夫妻,即便赤膊相对,也是稀松平常,更何况,她是为了救治自己。 岚兮拧了把帕子,先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使劲揉搓了一番,又解开纱布,认真换药。 他身上的小伤都已结了痂,剩下这几道剑创,因为伤得深,好得也慢些。 她格外小心地处理之后,便放开手脚,随意而粗鲁地擦拭,浑不把他当病人对待。 梅吟香虽被她整得皮疼,心中却甘之如饴。 岚兮就在自己眼前,为他忙碌着,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也浑然顾不得。 他伸手想为她拭去,但指尖刚触及她的脸,便被她冷冷地打落。 岚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梅吟香只好垂下手,但心中的欢喜与怜爱,却半分不减。 岚兮为他捯饬完毕,给他换上干净的衣物,掖好被子,这才将水端出去倒了。 进来时,她又端来了半碗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明明胃口不佳,明明食不知味,但只要是经了她的手,便都成了人间美味。 “你吃便吃,干嘛老盯着我瞧?” 岚兮虎起脸,赏了他一记白眼。 梅吟香但笑不语,又继续吃粥,这时候多话,只会惹她生气。 岚岚向来嘴硬心软,只要他一日未康复,她便无法安心离去,他总有机会打动她的心,令她回心转意。 吃完了粥,又饮了半碗药,他的肚子已撑得圆胀,他靠着墙面坐着,静静看她收拾,突觉小腹发胀,登时满脸臊红。 “岚岚,岚岚……” 梅吟香唤了两声,虽然不愿,但这件事却必须要她帮忙。 他开始觉得,一味接受她的照顾,并不是件舒服的事了。 “干嘛?” 岚兮回过头来,有些不耐地道。 “我,我想解手。” 他迟疑了下,也只能说出口了。 岚兮一怔,道:“你等等。” 她出门提了个夜壶进来,洗得倒是挺干净,但再干净,也挡不住这年深日久的腥骚之气。 岚兮将夜壶放到他身边:“那,这是刘老爹用的,他早起时便洗干净了,你自己动手吧。” 她说完,便收拾了东西出去了,她可不想在他清醒时,还帮他解决这件事。 梅吟香也不太乐意,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真成了一个废人。 他不愿意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变得毫无尊严。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梅吟香恢复得很快。 第二天,他就能坐起自理了。 第六天,他便能起身走动了。 到了第十天,他已基本活动自如了。 在这里,梅吟香认识了刘老爹和刘桃儿,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身处的地方,也知道了岚兮对他们撒的谎。 梅吟香没有戳破其他,只强调了一点,他们不是兄妹,而是夫妻,只因闹了些矛盾,她才总对自己爱理不睬。 他还说,自己姓风,与娘子闹别扭是私事,她既然不愿承认彼此的关系,便请刘老爹和阿桃不要揭穿,以免她尴尬。 刘老爹对此深信不疑,想着他昏迷时,岚兮对他的悉心照顾,比起兄妹,他更愿意相信这二人实为夫妻。 阿桃和刘老爹都很配合,答应了不戳穿,便不戳穿,虽暗地里偷笑,但口风却守得挺牢。 梅吟香还向刘老爹借了剃刀,捯饬好了这一脸的邋遢。 刘老爹与阿桃看见焕然一新的他,都不禁露出惊叹之情,这样英俊风流的人物,流落到这等穷乡僻壤,实在是稀罕。 再想想这小两口站在一起,简直太过般配,更是心生好感。 对于家里来的这两位贵客,刘老爹和阿桃皆是由衷高兴。 自梅吟香醒后,岚兮就未曾在他身边留过夜。 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诊治,也不愿多踏进柴房一步。 自然,她不想走进来,他便走出去,帮刘老爹干些轻活,佯装不经意地在她眼前晃悠。 她每次都视而不见,他也不十分纠缠。 两人之间,亲近又疏离,熟悉又陌生。 第二百二十五章 报答 这些日子,刘老爹可算见识到了岚兮的医术。 先是救活了,他认为不可能活下来的梅吟香,继而又医好了他的老寒腿,还治愈了阿桃的红眼病。 刘老爹很高兴,逢人便说起家中这两位稀客,尤其夸耀岚兮的本事。 邻居们将信将疑,一有毛病,无论大小,皆跑来他家找岚兮治病。 岚兮不好推拒,照顾梅吟香之余,几乎都在给人看诊开药,收来的微薄诊金,大半都给了刘老爹。 短短数日,她解决了邻家姑娘的一脸痤疮,刘叔的瘌痢头,陈婶的足癣,一时被传为神医。 岚兮却觉得受之有愧,她知道自己遇到的,都只是些小毛病。 她的医术比起外公来,实在差得太远,神医委实是谬赞。 在她的再三纠正下,众人才开始管她叫蓝大夫。 这见到的人多了,听到的闲言碎语也就多了。 闲谈间,有好事者向岚兮打探起,她那沉默寡言的丈夫。 岚兮虽未解释,心下却怏怏不乐,她断定,必是梅吟香又与人胡说八道了。 一回头,岚兮便去质问于他。 等推开门,见梅吟香穿着单衣,一面掩唇咳嗽,一面整理床铺。 她这才惊觉天气已然转冷,自己穿着阿桃为她缝制的新袄,浑然不觉。 但梅吟香尚未痊愈,本就畏寒,又仅有几件单薄的秋衣可以替换,自然得日日挨冻。 一时,她心软下来,到口的质问,又都咽了回去。 梅吟香见她来了,眉眼含笑:“岚岚,有事?” 她已许久没在夜晚走进这里了。 他坦荡得直令她怀疑,她的推测是错的。 或许只是旁人胡乱猜测,并非是他在人前胡言乱语? 岚兮摇摇头,改口道:“天冷了,我给你量个尺寸,好做冬衣。” 梅吟香弯起唇角,如沐春风般地一笑:“好。” 他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等着她来量体。 只是他的左臂悬于月匈前,稍稍一动,便不能再施力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这才过了一个月,当然还没好利索,但剑创已基本无碍。 岚兮以手为尺,量着他的身长,肩宽,臂长,将这些都一一记在脑里。 梅吟香问道:“明日,你可是要到镇上的成衣店去?” 岚兮回道:“这镇上没有成衣店,只有布庄,不过,可以交待老板定做,只是要等些日子。” 梅吟香道:“那明日我与你同去,你也不必量了,到时在店里量吧。” 岚兮停下手来,对着他的背影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尚未完全康原,不好奔波。” 隔了片刻,她又道:“不过,我得先去趟当铺,将你腰带上的宝玉当了,你,不怪我吧?” 拿人手短,自她在心中与他划清界限后,再从他身上取之毫厘,都觉亏欠了他,甚不自在。 梅吟香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笑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我身上的所有东西,自然也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把我当了,你当什么都无妨。” “你!” 岚兮着恼地抽出手来,连退数步:“以后休得再说这样的话!” 她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梅吟香一个箭步上前,右臂一环,抱住了她:“岚岚!” 岚兮手肘往后一顶,他“嘶”地痛呼一声,却不撒手。 岚兮顾虑他的伤,按捺下性子,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啦?” 梅吟香伺机得寸进尺,越发抱紧了些,下颏搁在她肩上,气弱道:“你撞到我左手了,你知道,我左臂骨折,到现在都还没好。” 岚兮咬了咬唇,语带威胁道:“你快放手,不然,还有得你疼。” 梅吟香柔声道:“岚岚,让我抱你一会儿吧,我许久没这样抱过你了。” 岚兮沉声道:“你若不想右臂也骨折,就马上给我放手!” 梅吟香乐道:“横竖有你照顾我,折便折了吧。” “你这个无赖!” 岚兮又要发作,梅吟香忙搂紧了道:“岚岚,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我便松手。” 岚兮咬牙蹙眉:“有话也得先松开再说!” “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梅吟香几乎是以哀求的口气在对她说。 岚兮无可奈何地垂下手,泄气般地道:“哎!有话快说!” 梅吟香喜上眉梢:“岚岚,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到滴翠谷寻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岚兮打断道:“我不想听从前,如果你只是想叙旧,我立即便走。” 梅吟香叹道:“好,你不想听从前,那我便说以后……” “我和你没有以后!”岚兮斩钉截铁地道。 梅吟香诚恳道:“岚岚,其实你并不恨我,否则,你就不会千辛万苦救我了,想一想这段日子,你有多少机会置我于死地,可你并没有这么做,你心中有我,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岚兮冷笑道:“你少自作多情,我救你,是因为你快死了,医者遇到棘手的病人,总是跃跃欲试,我也不例外,我不过是拿你作试验,验验自己的医术罢了。” 梅吟香道:“你的医术既然可以救我,自然也能令我半、身不遂,若你当真憎恨我,为何不索性让我生不如死?” 岚兮哼道:“外公从未教过我以医术害人,我也不会做出辱没他的事来。” 梅吟香又追问道:“那你现在在顾忌什么?用力推开我,伤了我,你便能脱身,不好吗?” “我!” 岚兮切齿道:“你再不松手,我确实会这么做。” 梅吟香接着问:“你用口来为我渡药,这又作何解释?” 岚兮矢口否认:“才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喝一口,试试温度而已。” 梅吟香不与她蛮缠,肃容认真道:“岚岚,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你做梦关我屁事!”岚兮没耐心地截住话头。 梅吟香继续道:“我梦见自己奄奄一息时,听到你的声音,我便舍不得死了,你说不许我死,还要我用一世来偿还,你想让我怎么偿还?” 岚兮一怔:“你,你……不过是个梦,你还当真了?” 她绝不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梅吟香突地脸一侧,在她雪腮上落下一口勿,笑道:“我一无所有,只能以身相许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镇 “啊!” 岚兮受惊,再顾不得多想,手脚并用,挣扎起来。 梅吟香立即松手,她一脱身,便去开门。 门刚打开,梅吟香的右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 她回身格挡,梅吟香扣住她的皓腕,顺势向外一推。 岚兮立足不稳,往后跌去,梅吟香手一松,又转而搂住她的纤腰,拥向自己。 他俯面一贴,不偏不倚,正口勿在她唇上。 岚兮忽地忘记挣扎,僵立不动,刹那间,她仿佛回到了密室里的那一幕,他也是这般无视自己的反抗,强行占有了她。 身上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只觉寒毛直竖,几欲作呕。 岚兮猛地将他一推,正碰着他左肩的伤口,隐隐的钝痛令他动作一滞。 她趁势又是一推,抽身而退,一转身,便倚在门上,弯腰呕出了些酸水。 梅吟香惊问:“岚岚,你怎么啦?” “你别过来!”她回首,厉声喝道。 岚兮苍白的脸色,令他驻足。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魔鬼一般,她竟是惧怕着自己的。 梅吟香心头一颤,举步向前:“岚岚,我吓着你了吗?” “你滚!” 岚兮愤怒地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汗毛怒竖,不可接近。 梅吟香懊悔又紧张:“岚岚,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擅自碰你了,你……” 他只是刚伸出手,岚兮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自己屋里。 刘老爹年迈睡眠浅,被这番动静惊醒,忙披起衣服,出门一看,见梅吟香站在柴房门口,看着岚兮的屋门,怔怔发呆。 刘老爹问:“风相公,出什么事儿啦,蓝姑娘怎么喊得这么大声?” 梅吟香紧凝的神情一松,勾出抹笑容道:“没什么,小两口吵架,扰您清梦,真是抱歉了。” 刘老爹闻言,放下心来,笑道:“要我说,这蓝姑娘的脾气确实也大了些,不过,就冲着她对你的情意,你就多担待些吧,夫妻嘛,不外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待明儿我劝劝她,她想通了,自会与你和好如初的。” 刘老爹不知内情,梅吟香担心他多事,反惹得岚兮不痛快。 他忙道:“这就不必了,要是连自家娘子都哄不好,那我便枉为人夫了,您若执意相帮,可便是瞧不起我了。” 刘老爹听了这话,便笑话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说起话来是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我是听懂了,你怕老头子我多管闲事对不对?” “哈哈哈,好好好,你不用我帮,我便不插手,就看你几时才能哄得美人归。” 刘老爹乐呵呵地说着,转身又回房歇着了。 梅吟香满面愁容地回了柴房,后悔自己唐突。 她本就对他心怀芥蒂,好不容易得以接近她了些,又叫他的心急坏了好事,心中忍不住多番自责。 这一夜,他注定无法安眠,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岚兮恐惧厌恶的神情。 梅吟香没有想到,自己的情意对她而言,竟是梦靥般的存在。 更想不到,他的亲近会直接令她呕吐。 他想象不到,她是如何压抑着自己,来照顾他,忍耐他。 或许,她刚平复几许的心情,又因为自己的鲁莽,而重新充满阴霾。 梅吟香胡思乱想着,直至东方既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天已然大亮。 他没精打采地整理了一番,一开门,便见门口立着个俏生生的身影。 “岚岚!” 他惊喜地脱口而出,他只道她已恨死自己,谁知,醒来便能在门口见到她。 岚兮面无表情,既看不出愤怒,也没有害怕,而是平静,静得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兴。 她道:“走吧,不是说好要到布庄订制冬衣吗,时候不早了,现在就启程吧。” 她的语气浅浅淡淡,也无半丝多余的情绪。 他走上前道:“岚岚,昨晚是我唐突了,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这样了。” “嗯。” 岚兮只是点了点头,便径自向大门外走去。 梅吟香紧跟其后,她不愿听他多言,他也只好乖乖住嘴。 刘老爹正巧从伙房里出来,看见梅吟香,便向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梅吟香笑笑,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岚兮。 去白水镇的路上,不免遇上刘家村的人。 经过一个来月的生活,村民们都知道了,刘老爹家中来了这两位贵客。 小地方难得见到如此出众的人物,闲来无事便喜欢上他家去套套近乎,瞧瞧这对不同寻常的璧人。 一时,两人变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关于这两人的来历,刘家村里流传着许多说法,其中一种信服的人最多。 说他们是对殉情未遂的情侣,蓝大夫必是出身富贵人家,那风相公虽然皮相好,奈何却是个穷小子,父母棒打鸳鸯,所以两人才相拥跳江。 他们又一致认为蓝大夫必定是后悔了,才会对她身后的风相公爱理不睬的。 村民们见到这两人,表面上乐呵呵地,都很客气,但一转身便开始窃窃私语。 说的尽是关于两人的闲言碎语,那些子虚乌有的事,经了他们的口,都变得有鼻有眼,趣味横生。 岚兮冷着脸,自顾走着路,梅吟香已经明显感觉到她的不悦。 他快步走到她身畔,对她道:“你若是不乐意听,我就去堵住他们的嘴。” 岚兮冷嘲道:“难不成,你想揍他们一顿?” 她撇开脸,又继续往前走:“嘴长他人脸上,爱说什么便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 梅吟香只好不言不语,紧随其后。 岚兮上一次来白水镇,是与阿桃一块来购置笔墨纸砚的。 这些日子,一有闲暇,她便教阿桃识字,梅吟香总喜欢来凑趣。 岚兮见了他掉头就走,弄得阿桃好生为难,如是过了几次,梅吟香便识趣地不再参和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拥挤的菜市场里,小摊小贩四处吆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梅吟香正纳闷,她不是要去当铺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赌局 岚兮停在一处早点摊子前,买了两个馒头,转身便塞到梅吟香怀里。 梅吟香连忙伸过右手接住,岚兮也不说话,又接着往前走。 梅吟香揣着那热乎乎的馒头,心里甜如饮蜜。 她生着自己的气,却还关心着自己,惦记着他早晨还没吃过东西。 他们毕竟有着二十多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散就散。 梅吟香一面咬着馒头,一面随着她走,心中溢满了希望。 岚兮穿过菜市场,走到街上,路过一家赌坊。 赌坊门口站着两个壮实的打手,正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赌坊里头静悄悄地,听不到嘈杂,似是刚开张不久。 岚兮看了几眼,便向前走过,当铺在下一条街上。 岚兮摸了摸袖里的玉石,本打算当个活当。 可是前两枚玉石至今也无法赎回来,再过不久便到了期限。 思来想去,也没个迅速生财的门道,看来要将它们全都拱手让人了。 岚兮倒不是舍不得那些玉石,说起来也不是她的,要心疼也轮不到她。 只是这些东西若是流出去,万一进了梅家的商铺,叫谁给认出来,顺藤摸瓜,找来这里,那可如何是好? 不知怎地,一想到梅家和温家,她便心虚得很。 那里有太多她在乎的人和事,从前一提起便觉温馨无比,而今想起,却只想逃避。 不由自主地,她站在街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梅吟香看穿了她的心思,试探着道:“其实,我们不必去当铺的,以钱生钱,反而更快。” 岚兮一下子便心领神会,因为方才她也动了这个念头:“你想进赌坊出老千对吗?” 梅吟香笑道:“你不高兴,我便不去。” 岚兮撇撇嘴,道:“不,我去,你不许去。” “为什么?” 梅吟香道:“难道你忘了,是谁第一次带你进赌坊的?” 岚兮道:“我知道你出老千的手段很高明,他们明明知道,却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可是你每次都赢得太狠,引得那些赌坊都恨不得生吞了你,这次若再闹出大动静,会连累刘老爹和阿桃的。” 梅吟香低眸凝视着她,勾起唇角道:“那这次我都听你的,赢够了,你就说一句‘夫君,咱们走吧’,那我们便离开,如果你嫌我赢得太多,那就说一句‘夫君,押小’,那我就故意输一回,你说好不好?” “你!” 岚兮气得脸色都青了,她发现梅吟香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她若是冷脸相对,他便顾忌几分,她若心平气和,他便得寸进尺。 岚兮平复下心情,冷冷道:“别开这种玩笑,我不爱听。” 梅吟香略过她这句话,右手一伸,捉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旁,道:“那我们就这么定了,要输要走,全凭娘子你一句话。” 岚兮秀眉倒竖,怒道:“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嘛,你给我放手,别拉扯着,放手!” 梅吟香只是不睬,牢牢牵着,便往赌坊走。 他们这番动静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岚兮见众目睽睽,只得作罢,由着他牵着。 赌坊门口那两个慵懒的打手,老远便瞅见了这两人,见二人竟是往这里来的。 其中一人不禁戏谑道:“哟,这是拉老婆做赌注来啦?” 另一人扫了岚兮一眼,眼珠子便黏在了她身上,移也移不开:“哈!还是个大美人呢!” 梅吟香将岚兮往自己身后一拉,挡住他们的视线。 那两个打手正为无法一饱眼福而感到不爽,陡见了梅吟香,便被他身上那股隐隐透出的凌厉气势所慑住。 这世上有些人,即便粗衣裹身,体有伤残,也挡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风采。 仿佛有无形的黑云压迫而来,那两个打手不约而同地打个寒噤。 其中一人掀了布帘,客气道:“爷,里边儿请。” 梅吟香带着岚兮便走了进去。 等那人放下布帘后,另一人颇为轻鄙地问:“你为何要对他如此恭敬,你看他那身打扮,也配称一声‘爷’吗?” 那打手抓了抓脑袋,道:“我也不知怎么啦,反正顺口就叫出来了。” 另一个打手摸着下巴:“这两人眼生得很,我敢保证,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们。” 那打手望着天,下作地笑道:“我也是,这附近十里八乡我哪儿没去过,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娘们儿,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另一个打手嘲讽道:“你都管她男人叫爷了,那女人的主意你也敢打?” 那打手不悦地摆手道:“去去去,我不过是一时口误,你至于这么揪着不放吗?” 两人说话间,又有赌客进门。 赌坊里的赌客并不多,加上后来的数人,也不过十来人,众人围聚一桌,吆五喝六,气氛紧张。 梅吟香与岚兮扫眼一看,这里的赌法,只是一般的赌大小。 梅吟香对岚兮微笑道:“把你身上钱财给我,我保证满载而归。” 岚兮理也不理,径自凑到赌桌旁,她才不会蠢到把钱交给他,主动受制于他。 梅吟香只是无奈地轻叹,唇畔眼角,尽是宠溺。 庄家摇起骰盅,岚兮竖耳倾听,骰盅里有三枚骰子,相互碰撞、旋转。 继而骰盅往桌上一放,里面有枚骰子滴溜溜地转,还没停稳,庄家已吆喝着让众人下注。 这一吆喝,便断了岚兮的思路。 岚兮这听骰的本事,也是梅吟香亲授,不过她终究不好此道,没能熟能生巧。 再加之最后没听明白,她并无十分把握,她将手头的碎银子拿出,蹙着眉,不经意地瞥了眼立在身边的梅吟香。 梅吟香却没瞅见似的,光看着众人下注,瞧热闹般地问了她一句:“岚岚,你可想好押大还是押小?” 岚兮扁了扁嘴,回过头去,不愿出言求助。 为保险起见,她将钱财一分为二。 她已经听出其中两枚骰子的点数,就剩这第三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正犹豫间,那庄家吆喝着“买定离手”,岚兮只得硬着头皮,赌上一把,将钱财堆到“大”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胜负 梅吟香的右手极自然地搁在赌桌上,他抬起食指,不着痕迹地敲了敲。 那庄家打开骰盅,十二点,大! 岚兮没瞧见他的举动,只道自己运气好,欢天喜地地收了钱,顺带向他斜睨一眼,自己才不稀罕他的帮助呢。 如是过了十几回合,岚兮开始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到离谱。 有好几回她明明没听出来,却出乎意料地赢了。 赌客越聚越多,她便越赢越多,从伊始的小钱,一翻再翻,到最后几十两,上百两的赢。 她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总赢钱的美人定然是万众瞩目的,更何况,身边还带着个骨折的英俊公子。 岚兮暗想着,总该输上几回才不至于太抢眼。 一番听骰之后,她故意押错,无意中的一瞥,梅吟香的手指看似无意地叩了叩赌桌,这把便又赢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哪有百发百中的顺利,实则是他暗中护航,岚兮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那庄家目露不善,拿起骰盅的一瞬间,岚兮清楚地看到,里头的骰子被他掉了包。 这是赌坊惯用的伎俩,遇着运气好得出奇,又抓不住把柄的赌客,便得由自己来出老千了。 岚兮知道这把若是再赢了,可就未必能善了了。 她皱起眉心,对梅吟香说道:“这把,押小。” 梅吟香温和地一笑:“好,你想押小,就押小吧。” 透过这春风和煦的笑容,岚兮仿佛看见了他隐藏在笑容底下的那丝狡黠,她便知道这把就算押小,也是非赢不可的。 她连忙拉住他的手,使着眼色强调道:“我是说,押小。” 梅吟香璀然一笑,也强调道:“我知道,娘子尽管押小就是。” “你!” 岚兮气苦,他是非逼得她把那声“夫君”唤出口才肯罢休。 那庄家没什么好脾气,见两人磨磨叽叽,不由恼火道:“喂,你们到底赌不赌,不赌就滚!” 岚兮白了那庄家一眼,若是往日,她定要在这赌坊大闹一番。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惹不起祸,不只是为自己疲惫的身心,也是为了收留他们的刘老爹一家。 岚兮分出小部分银两,押在“小”上,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道:“夫君,押小。” 梅吟香这才由衷地笑道:“好,听娘子的,就押小。” 此时的赌客们都将岚兮当赌神般膜拜,全跟着她一起押了小。 只有那庄家心中得意,一开骰盅,却是“大”,这一下,赌客们哗然,纷纷向岚兮投来刀子般的目光。 庄家的面色却柔和下来,宽慰了大家几句,又继续摇起骰盅。 岚兮已赢够了,收好剩下的银两便想走。 那庄家挤了个眼色,便有打手四面围来,不远不近地站着,其中两个挡住了门口,只许进,不许出。 那庄家阴阳怪气地道:“小娘子怎么一输就要跑啊,这许多人因为小娘子你输了个精光,你说你就这样跑了,大伙儿能答应吗?” 岚兮哼道:“是他们自个儿跟着我押小,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些赌客们正为方才输钱而着恼,不由将怨气一股脑儿全撒在她身上。 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开了,连同她的“夫君”梅吟香,众人也是一口一个“废人”,骂得过瘾。 岚兮憋着一肚子火,梅吟香却无动于衷,只是不咸不淡地笑着。 岚兮知道对方的意思是,自己吞了多少,便得吐出多少,否则便无法安然离开。 对方若是直接动手,便显得赌坊输不起,于是煽动赌客的怨气,让自己难堪。 要么,他们留在这里继续输,要么,回头找个偏僻的地方收拾他们,这也是赌坊惯用的招数。 既然无法善了,岚兮索性便豁出去。 她昂首挺月匈道:“好,那就继续赌!” 那庄家哈哈一笑,将人“请”回了赌桌。 梅吟香却假意问道:“娘子,这回,是押大还是押小?” 岚兮气呼呼地冲他道:“押大!” 梅吟香微微一笑,他得了令,自然得好好发力。 接下来的赌局,不管岚兮怎么押,都是稳赚不赔。 那些赌客初时不敢随她押注,皆输得底裤都当了。 剩下的赌客又渐渐视岚兮为赌神,她押什么,便跟着她押什么。 后加入的赌客,也慢慢回过味儿来,皆以岚兮马首是瞻。 这样一来,赌坊真是赔大了,只要这两人不住的赌,自己就只有赔钱的份儿,无论老千怎么出,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庄家已然清楚对方做了手脚,可是这破绽却一丝也没看出来,自己的伎俩比起这二人是远远不如。 眼见得岚兮赚得个盆满钵盈,庄家终于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把柄,径自对打手们令道:“这两人出老千,快给我拿下!” 这些日子以来,岚兮实在憋了太多的委屈,眼下见得被围攻,她正求之不得。 她只觉心中诸多不快,终于有了宣泄之处,那一般的打手如何能是她的对手? 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赌客们见势头不对,卷了银两,拔腿就跑,几个打手堵住门口,不让他们走。 梅吟香暗中摸了几枚铜板,一枚一个,将他们打翻在地,赌客们蜂拥而出,拦都拦不住。 两人在赌坊中大闹了一场,岚兮打得痛快,笑得痛快,一拳一脚,皆落在实处。 众打手被她打得哇哇乱叫,她却通体舒泰,身心愉悦。 那庄家趴在地上大叫大嚷,后堂的门帘一掀,涌出一批抄家伙的。 梅吟香见岚兮满头大汗,疲态毕现,拉着她便蹿出了赌坊。 两人转过街角,走壁飞檐,坐于屋顶,看着底下往来的打手四处找不着人,不由畅快无比。 等人散去,他们才跳到无人的窄巷里,相视大笑。 那一瞬,岚兮好像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过去,有吟香哥哥护着,她尽管胆大包天,惹是生非。 她笑着笑着,忽然止住笑容,一拍脑门道:“糟啦,我只顾着打架,忘了把银两带出来啦!”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寻衅 岚兮正懊恼不已,梅吟香却出其不意地,从后腰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他拎在岚兮面前晃了晃,她立即恍然,欢喜得拥住他,叫道:“吟香哥哥,还是你聪明!” 梅吟香轻轻搂上她的纤腰,一俯唇,印上她的发顶,眸里温柔无限:“只要岚岚高兴便好。” 岚兮猛地醒悟,一把推开了他,恰碰着他的左臂。 他微微一声痛呼,引她歉然,但她朱唇紧抿,不发一语,脸色又渐渐沉了下来,恢复了冰冷的模样。 岚兮走出巷口,去得当铺,摸出当票递给掌柜,眼睛却不住往后瞟。 银两都在梅吟香手上,可要她开口问他要,又实在不愿。 梅吟香倒是没在此处为难她,爽快地掏出银两赎回了玉石。 岚兮走出当铺,梅吟香连忙跟上,将玉石连同那一包袱的银两交予岚兮。 岚兮却板着脸,推拒道:“这些是你的,我不要,你将本钱的五两还我便好,其余的你自己收着吧。” 梅吟香却将包袱一股脑儿推到她怀里,笑道:“这些银两是你赢回来的,怎算得是我的?除非……是娘子你要为夫代管,那为夫就却之不恭了。” 岚兮一听他这般说,就不可遏制地冒火,她将包袱扔还给他,方要开口,梅吟香却一把拉住她拐入小巷中,躲在一堆杂物之后。 岚兮不明所以,心头恼怒,待他指向巷外,她才安静下来。 原来,是几个打手从巷外经过。 岚兮心忧道:“我看这伙人,不找到你我是不会罢休的,但凡开赌坊的,在地方上终归有些势力,想找到两个外乡人应该不难,到时可别累及刘老爹和阿桃才好。” 梅吟香道:“你若是担心这个,倒也不难解决,只要找到赌坊的主人,他发了话,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岚兮抱月匈道:“怎么,你想揍他一顿,打到他不敢追究为止?” 梅吟香笑道:“这等简单粗鲁的做法,到是你干得出来的。” 岚兮“哼”了声,不服气地道:“那不知你有何高见啊?” 梅吟香将包袱缚在腰间,拉着她走出巷子:“我们就尽管大摇大摆地走着,等他们找到我们,一切交给我便成。” 岚兮甩着胳膊道:“你走归走,拽着我干什么!” 梅吟香道:“对了,我们不是要去布庄吗,往哪儿边走?” 岚兮指向前头:“就在前面,你先放开我。” 梅吟香突地痛呼一声,放开了手,神情痛苦地立在当场。 岚兮不由紧张道:“你怎么啦,我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啊?” 梅吟香似笑非笑道:“你不愿让我牵你的手,我心疼。” “你!哼!” 岚兮将他置之不理,快步往前走去。 梅吟香但笑不语,紧跟其后。 两人走进布庄,老板先是被这二人的姿容一震,随即才反应过来。 他向着岚兮堆笑道:“这位夫人,是要买布吗,不知是给自己买呢,还是给你家相公买呢?” 岚兮闻言,几欲气炸,梅吟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嘴长他人脸上,我们哪儿管得着,他们爱怎么唤,便怎么唤,你心里尽管不认便是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岚兮咬着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梅吟香原来是这么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梅吟香只觉她这一瞪眼真是可爱,不禁伸指刮向她鼻尖。 岚兮快手拍落,气呼呼地走向门口:“是你要做衣裳,又不是我,你自己挑吧。” 她说完,将包袱丢给他,人便已走了出去。 梅吟香也不去追,只是哀然道:“娘子,这些事情没有你打点,我怎么懂呢?你看我的手,还伤着呢,你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 岚兮一咬牙,又走了回来,愤然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再胡言乱语,我就配服毒药将你毒哑了,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布庄里正在挑布的妇人们闻言,都不由回头看向二人。 见得一美貌女子,凶神恶煞地呼喝着可怜的相公,不禁心生愤慨与同情,皆在背后指指点点。 “妇道人家,心地怎如此歹毒,还想毒杀亲夫。” “人人都说,女人漂亮就是祸水,果然不错,瞧吧,对自己丈夫都这么狠毒,还不知道对公婆如何呢?” “哎,这女人长得美也没什么用,还得心地善良,持家有道,这男人也是鬼迷心窍,娶个蛇蝎进门,弄得自己手都折了,真是可怜。” “话说回来,这相公倒是英俊,人瞧着也实诚,怎么就瞎了眼,挑了这么个女人啊。” “是啊……” …… 那些个妇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字一句都飘进了岚兮耳里。 她气也不是,哭也不是,难道自己还能冲到她们面前,泼妇般地大骂她们一顿? 梅吟香搂住岚兮,骄傲地道:“我家娘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这世上任何女人都及不上她一根脚趾头,若有人敢说她一句不是,我定不饶恕。” 他说着,不经意地瞟了那些妇人一眼。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便让那些人觉得不寒而栗,纷纷住了嘴,直往店外逃。 其中一个妇人,颇有些不甘,边走还边念叨着:“哼,真是猪油蒙了心,回头有他罪受……” 岚兮推开了他:“你以为你这样我就能高兴?你分明是在拿我寻开心。” 梅吟香看向店外,悠然道:“有趣的事儿找上门来了,要寻开心也应该拿他们开涮才是。” 岚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帮打手逐渐围向店门。 老板认得他们的来头,忙迎上前,赔笑道:“各位爷这是有何贵干呀?” 那为首的汉子,正是那个庄家,他将老板推到一边:“没找你,我家主人找的是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梅吟香挡在岚兮面前,笑道:“正巧,我们也想找你家主人,还请各位带路吧。” 庄家“呦呵”一笑:“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赶着死的,等你见了我们赵爷,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硬气?带走!” 第二百三十章 昏厥 几个打手得令,上前就要抓扯。 梅吟香飞起一腿,众人也没看清楚,那几个打手便躺到地上吭吭哧哧,爬不起来。 原来不止那娘们儿能打,这个折了手的“废人”也能打。 那庄家顿时收了小觑之心,挥手令众人让开了路,打个“请”的手势,自己在前引路。 两人重又回到赌坊,赌坊里没有赌客,只有一些小厮正在收拾。 那些个挨了揍的打手们,正互相擦着药酒,见得二人进来,纷纷侧目怒视。 庄家使了个眼色,众人都不敢妄动。 两人被请进后堂,穿过一方院落,来到花厅。 花厅里坐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身锦袍,满脸络腮胡子。 他一手抓着个茶壶,时不时送到嘴里嘬着,另一手握着一对铁胆,虚合着眼睛,不住把玩,听得人来也不睁眼。 “赵爷,人已带到,就是这两人砸的场子。”那庄家上前禀道。 那汉子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则闲适地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浑不将眼前人放在眼里。 这汉子怎么看,怎么眼熟,岚兮嘴快,立即便喊出了口:“罗刹刀丁大石?” 那丁大石陡然听到有人喊他的本名,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见眼前这对布衣男女,甚为熟悉,他定睛一看:“额的乖乖,怎么这里也能见到你们呀?” 他吓得屁、股如被火烫般,跌到地上,茶壶摔了个粉碎,铁胆滴溜溜地滚到梅吟香脚下,叫梅吟香一脚给踩住了。 这岚兮倒是好说,可是站在岚兮身边的,分明就是梅五公子啊。 他真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小人物竟能劳动大驾,令对方不远万里,跑到这山旮旯里来逮他,如何不令他心惊胆战? “梅五公子,饶过小人吧,这诸多事端皆是冯人豹惹来的,额也是迫不得已才做的帮凶,再说,那些个陈年旧事都过去多久了,您老怎么还惦记着额呀……” 丁大石说起这些话来,颇为心酸,自己隐姓埋名,四处闯荡。 这日子才刚安定下来,就又遇上了克星,他这命怎地这般苦啊! 岚兮见得熟人,心里头甚是烦躁,听得他告饶,便愈发焦躁。 她转身就想走,丁大石却立即喊住了她:“大妹子,你与五公子是老相识,快与额说句好话来,大哥回头请你吃酒!” 岚兮一顿,忽地醒悟,对啊,丁大石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有什么好慌的? 梅吟香沉着脸,冷声道:“什么妹子大哥,她是我内人,你说你这般唤,合适吗?” 丁大石一怔,没头没脑地问岚兮道:“五公子是你相公?那当初与你一道的那个小白脸又是谁啊?额瞧你俩挺亲密的呀?” 岚兮心中如被抽了一鞭子般,几欲窒息。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衣服底下藏着的,是那块本该不再属于她的玉佩。 连日来的刻意压制,不去思念的人,不愿回想的事,却在这一刻,如河口决堤般,将前尘往事通通送上脑海。 “啊……” 她握紧双拳,难以抑制地狂吼一声,扭头便冲了出去。 那门口守着的打手,偷偷探头看去,见得自家主人如此狼狈不堪,都摸不着头脑,哪里还敢去拦阻岚兮? 梅吟香恼丁大石多嘴,阴沉的眸光扫了他一眼。 丁大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梅吟香脚下一运力,两枚铁胆即刻向他飞去。 丁大石吓得回身一扭,正要爬起,那两枚铁胆恰好一左一右,嵌进他的屁、股、蛋、子、里。 他一声惨呼,摔在地上,梅吟香头也不回,追着岚兮便出去了。 岚兮跃过屋檐,纵身跳落长街。 她也不想在光天化日下,抹着泪眼跌跌撞撞,可是,她就是止不住这簌簌流下的泪水。 她多希望,自己落江之后便能一死了之,可是上天偏要与她玩笑,不仅不让她好死,还将那冤家送到自己身边,纠缠不休。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害怕活着,害怕面对一切人,一切事。 她只觉自己就是个笑话,周围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可厌的。 她仿佛置身噩梦中,头疼欲裂,忽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了。 岚兮醒来时,已然入了夜,烛光昏昏沉沉,犹如此刻的她。 她身在温暖的床铺中,柔软的帕子沾了水,正轻轻拭着她的脸,梅吟香的面孔,如鬼魅般,在她面前出现。 岚兮受惊地一缩,钻入被窝中,警惕地斥问:“你要做什么?” 梅吟香手一顿,凝眉道:“岚岚,你情绪太激动,在街上昏倒了,我把你带到客栈来,好好休息一下。” “你滚,我不要看见你!”岚兮沉着嗓子喝道。 梅吟香叹气道:“我知道你不愿看见我,我走好不好,只要看不见我,你便能好好地生活,对吗?” 岚兮诧异道:“你说什么?你是说,你不再纠缠我了?” “嗯。” 梅吟香点了点头:“等我伤好了好不好,就当是可怜我,等我痊愈了,我们就分开,我绝不强迫你留在我身边。” 岚兮将信将疑:“你此言当真?” 梅吟香反问:“若我诓你,你肯罢休吗?” 隔了一会儿,他又垂眸道:“我宁可离开,也不想让你痛苦。” 岚兮绝然道:“好,一言为定,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再无瓜葛,若你敢食言纠缠,那我也不怕玉石俱焚。” 梅吟香心中一凉,收回了手,黯然道:“好,一言为定。” 极迅速的,他将繁复的心绪收拾好,起身道:“今晚别回刘家村了,我吩咐小二送些吃的进来,明日我们再回去。” 岚兮立刻紧张道:“那今晚你睡在哪儿?” 很显然,她并不想听到两人要共处一室这样的话。 梅吟香道:“你安心睡吧,我在隔壁,不会进来的,你有事唤我一声便好。” “才不会有事呢!” 岚兮按捺下情绪,瞥眼看向一边:“你走吧。” 梅吟香知道,自己再留下,只会给她添堵。 他深深凝视了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帕子搭在水盆边沿,便悄然出去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裁衣 这一夜,岚兮过得很平静。 她先时胆战心惊,只怕梅吟香又有新花样,一听见敲门声,便紧张无措。 及至店小二的声音响起,才稍感放心。 岚兮吃了些东西,便躺回被窝,点着烛火,不敢放心入睡。 过得半晌,也没听见隔壁有什么响动,她两眼渐渐发酸,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她伸着懒腰坐起,冷不防梅吟香坐在桌前吃早点。 她唬了一跳,忙揪起衣裳检查,昨夜自己和衣而眠,此刻仍然衣着整齐。 岚兮这才安下心来,舒了口气。 梅吟香假意没有看到,道:“岚岚,吃早饭了,我的冬衣还没定做呢,等会儿还得再去趟布庄。” 岚兮蹙眉道:“你起这么早,不会自己去吗,等我做什么?” 梅吟香道:“我倒是想,只是一大早的,布庄还没开门,我也没法子去啊。” 岚兮撇嘴道:“就你借口多,凡事都能找到理由。” 梅吟香站起身来,对她笑道:“我去叫小二打水给你梳洗,你吃过早饭,便到大堂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岚兮不置可否,目送他出去之后,才跳下床来,整理衣衫。 等一切事毕,到大堂时,已是晌午。 梅吟香坐在靠门最显眼的位置上,提着酒壶,自斟自饮。 岚兮心头一跳,三两步走过去,夺了酒壶,放到一边,斥道:“你喝什么酒啊,不想伤好了是不是?” 梅吟香抬眸,凄然一笑:“是不是多看我一眼,都是在忍受?” 岚兮一愣,立即记起,昨晚彼此的约定。 她昂然道:“是,我巴不得你赶紧好,赶紧与你分开。” 梅吟香淡然一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起身理了理衣衫,道:“走吧,去布庄。” 他的面上依旧挂着往日的笑容,那属于吟香哥哥的笑容,宽厚,温暖,却令此刻的她,只想作呕。 岚兮不愿与他靠近,隔着段距离走在前头。 梅吟香也不想惹她不快,只得在后头跟着。 他们路过一处果脯摊子,岚兮看着摊子上卖的酸梅干,便齿颊生津,不见不觉,一见便觉嘴里发淡。 她不由自主地走去,问小贩买了一包来,一摸腰间,却发现身上没有钱袋,自然也没有钱结账。 岚兮正尴尬时,梅吟香为她付了钱,他以为岚兮是见了糖山楂食指大动,结果却买了酸梅。 他不禁惑道:“你明明喜欢吃糖山楂,为何却买酸梅干?” 他清楚岚兮不爱吃酸,素日吃果子,但凡有一点酸,她也难以下咽。 可今日,她竟拈起那酸得掉牙的梅干放进嘴里,一枚接一枚,吃得津津有味,这不得不让他感到奇怪。 岚兮边走边道:“我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你管不着。” 其实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变了口味,喜欢吃酸了? 梅吟香不愿让她生气,便没再多言。 他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并一个钱袋,递给她道:“我今早把银子换成了银票,你拿着吧,还有这些碎银子也给你。” 岚兮想着还得为他添置药材衣物,便没同他客气,都收了下来。 两人来到布庄,那老板看见二人好端端的,大为吃惊。 他试探地问:“两位昨日没事吧?” 梅吟香怕岚兮想起昨日的不快,忙抢过话头道:“老板,我们要定做几件衣裳,时候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那老板也是个识趣的人,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招待二人挑选布匹。 说是二人挑选,其实看的只有梅吟香一人。 岚兮站在店门口,自顾吃着梅干,她才不要管他的琐事呢! 骨折又不是脑子坏了,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参合的? 梅吟香却假意挑花了眼,巴巴地走近,向她求助:“岚岚,你帮我看看吧,哪匹布料适合我,我挑来挑去,怎么觉着每匹都差不多。” 他一靠近,岚兮就本能地往旁挪了几步,闻言便知他又要生事,心中颇感厌烦,若出言拒绝,他定又会借口纠缠。 思及此,她收好梅干,进店随意挑了十几匹布,放到柜台上。 她掏了银子付账,道:“老板,给他量量尺寸,做几套冬衣,几套春衫,几套里衣。” 老板问道:“敢问是要做几套呢,还有这些布匹质地花样各不相同,哪些做冬衣,哪些做春衫,哪些又做里衣呢?” “这么麻烦?”岚兮皱眉,梅吟香却在暗笑。 岚兮陶了张百两的银票,拍在柜台上,不耐烦道:“老板,你这就不对了,这些怎么能问我呢?” “你是内行人,哪些布料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你比我清楚得多,我只管付钱,剩下的就交给你处理了。” 老板见了这银票,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好好好,夫人尽管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半月之后,来此取货便是。” 岚兮一听老板这么唤她,脸色便阴了下来。 但她也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对方早已先入为主,无论她再多说什么,也洗不脱自己与那人的关系。 她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了,你给他量尺寸便是。” 老板见她待夫君的态度,只觉这小娘子太过骄纵,忍不住劝了句:“夫人,你家相公是个好人,你该待他好一些才是。” “呵!好人?” 岚兮瞪大明眸,一声冷笑,有苦说不出。 梅吟香挑了好些绫罗绸缎,也放到柜台上,对老板道:“老板,这几匹就做几套女装,半月之后,一并来取。” “我不需要!” 岚兮生着闷气,掉头便走到店外,又掏出梅干,赌气般地咀嚼起来,一时酸得牙疼,心头越发憋火。 “夫人,您还没量尺寸呢?”老板直起脖子嚷道。 梅吟香却道:“她的尺寸我了解,你只量我的便成。” 老板同情地扫了眼他的左臂,笑道:“这美娇娘的确不是人人都能娶的,得有相公这样的好脾气才能哄得住啊。” 梅吟香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加伤 老板拿了量尺,给梅吟香量好尺寸,一一记下,问及对方名姓,梅吟香只报上姓氏,自称姓风。 老板算好了帐,将余下的钱退回给梅吟香,梅吟香却没收,只当是请老板吃酒了。 那老板眉开眼笑,对梅吟香好感倍增,他热情地送客出门,欢迎再次光临。 余光瞥见梅吟香走出店来,岚兮便大踏步往回走。 她不愿意与他并肩而行,梅吟香也不勉强。 两人一前一后,照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 路上见着干果肉脯,岚兮便顺手买来,一并带回。 回到刘家村,却见刘老爹在村口张望,见了他们便激动得直打哆嗦。 他迎上前来,喜道:“蓝姑娘,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在镇上出了什么事,正寻思着让阿桃去找哩,现下回来就好,这风相公的伤还未痊愈,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了得?” 岚兮将东西交予刘老爹,一面寒暄,一面走回刘老爹家。 刘老爹既高兴,又不好意思,但也不愿推脱她的好意。 梅吟香对这老人家的热情却不以为然,心善归心善,若非得到的好处不少,想来也不至于如此在意吧。 阿桃见他们回来,甚为欢喜,忙下厨做了几个好菜,当晚围坐一桌。 刘老爹问及他们为何一夜未归,岚兮并不想说出实情。 梅吟香推说是在镇上逛得开怀,忘了时辰,便在客栈住了一晚。 刘老爹还道这小两口已冰释前嫌,不由为二人开心。 他提出要为二人打一张床,将柴房整理整理,给他们住下。 梅吟香尚未发话,岚兮即刻便出言反对,一时情绪过激,其乐融融的气氛立时变僵。 梅吟香打圆场说,等他伤好,二人便会离开,特意整理房间,太过兴师动众,过意不去。 刘老爹与阿桃已与二人处出感情,虽知终将分别,但听得这么一说,还是颇为伤感。 岚兮藏好心绪,宽慰了他们几句。 吃完晚饭,刘老爹和阿桃收拾碗筷,岚兮自去准备伤药,为梅吟香检查伤势。 自始至终,她神情冰冷,除却必要言语,不多说一句废话。 梅吟香也不强人所难,只安静规矩地配合。 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再过个十日左右,这左臂便可以放下了。 只要行动小心,也不必多加护理,再过个把月,便能活动自如了。 从岚兮欢喜的表情里,梅吟香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她当然巴不得他早些好,可他又怎愿与她告别?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岚兮排斥他的碰触,他也极少越过雷池。 那日她当街晕倒,委实吓得他不轻,他只恐再惹她生气,自然多有顾虑。 每次凝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唯有徒然叹息。 在她的精心医治下,梅吟香的骨折,比预期的好得更快。 第八日便拆了木板,可以做些简易的动作。 身上的皮肉伤,已几近痊愈,唯左肩的贯穿伤,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这日午后,刘老爹正在修屋顶,梅吟香自告奋勇要相帮。 刘老爹自然不允,万一扯动了伤口,那可如何是好? 但梅吟香又岂是泛泛之辈,他右臂一攀,矫捷地攀上屋顶。 刘老爹不禁乐了:“还是年轻人好啊,恢复快,手脚灵,哪像我,就剩一把老骨头咯!” 见他如此精神,刘老爹便没再推辞,将工具交给他,自己顺着木梯,慢慢爬了下来,踱到一旁坐下劈柴。 只是修个屋顶,对梅吟香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就算左臂不利落,耗个小半时辰,便也完成了。 他收拾好工具,搭着木梯正要跃下,瞥见岚兮正从药田回来,臂弯里还挽着个装满草药的竹篮。 梅吟香心念一动,踩着木梯,慢慢爬下来,踩到第三木阶时,木板忽地断裂,他脚下踏空,便笔直往下坠…… 岚兮只听得围墙里头一阵巨响,刘老爹连声惊呼。 岚兮不知何事,连忙推开柴扉,却见梅吟香横摔在地,右手捂着左肩,面色青白,冷汗涔涔。 残损的木梯歪在地面,刘老爹顾不得,惊慌地要扶起梅吟香,却不知从何下手,只一味地自责。 岚兮赶忙放下竹篮,奔上前去查看。 刘老爹见她回来了,又是欢喜,又是抱歉:“姑娘,你来了便好,哎!都快我不好,明知风相公的手尚未痊愈,还让他帮我修理屋顶,害得他从上头摔下来,我真是老糊涂了!” 岚兮扫了眼这景象,大致明白了经过,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 她定下心神,仔细检查伤口,捏捏摸摸,探询伤痛。 确定他身上没有骨折,才敢扶他起来,与刘老爹一起送他回到柴房。 刘老爹急急询问梅吟香的伤势,岚兮让他放心,只是左肩的伤口被扯裂了,左臂的骨折倒是没有大碍。 她请刘老爹去打盆清水来,自己则去取药箱为他清理伤口。 岚兮拉开梅吟香的衣襟,鲜血浸透了白纱,她解下布条,扯了干净的纱布用力摁住止血。 左右无人在,她逐渐拉下脸来,阴沉沉地道:“你再故意把伤口撕裂,我便不管你了。” 梅吟香忙解释道:“岚岚,我是无心的,我也不知道那木梯不牢,如果我真的有意如此,就该让自己凄惨些才好,最好伤筋动骨,而不只是弄裂伤口。” 岚兮一想,也觉不无道理,可有一点,她却不能释怀:“以你的身手,又怎会从屋顶上摔下来?” 梅吟香忙道:“我初时也想用轻功,可是我们现在都只是普通人,刘老爹又在一旁看着,如果我展露身手,难免惊着他,若他四处宣扬,只怕会引来麻烦。” 岚兮一怔,紧绷的脸渐渐松开了,他没有明说,但她心中却清楚,他说的麻烦指的是什么。 她不愿细想下去,只是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了,你下回小心些便是。” 梅吟香温然一笑:“岚岚,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疼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岚兮随口回着,手上加劲,引他吃疼低呼……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来客 不一会儿,刘老爹端着水进来了。 岚兮客气一番,推拒他的帮助。 刘老爹自责了好一阵,岚兮再三宽慰之后,他才离开收拾院子去了。 岚兮重新包扎好了伤口,叮嘱梅吟香几句也出去了。 梅吟香微微一笑,低头看着伤口,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日,岚兮比以往更用心看护他。 不止是对他的伤,更是对他的人。 不管有意无意,她都不得不防着。 梅吟香在她心目中,已经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若他使幺蛾子被她揪住,她便有理由一走了之了。 梅吟香明知她在监视自己,心中却乐得如此。 能将她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正求之不得。 夜间见她目送自己回房,他便忍不住戏谑:“你若实在不放心,便随我住在一屋,一举一动,皆随你看着。” 岚兮听后,便气嘟嘟地回了房。 梅吟香乐在其中,却也嫌自己的伤好得太快。 但若故技重施,依她的性子,必要不依不饶,说不得索性拂袖而去,得不偿失。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取衣的日子。 两人说好一同前去,早晨刚出了门,便见一辆马车驶向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 那驾车的小厮“吁”地一声,喝停马车。 一掀车帘,车厢里探出一个大胡子,他跳下马车,毕恭毕敬地对梅吟香拱手笑道:“风相公,风夫人,别来无恙啊,哈哈哈!” 那大胡子,正是丁大石,岚兮听他这么唤自己,心里头十分不快。 丁大石热络道:“两位定做的衣裳,额都给送来啦,另外还有些年货,请两位务必赏脸收下。” 梅吟香寻思着他管自己叫风相公,必然是做了番调查,有了准备,才寻上门来。 他径自笑道:“你来找我们,不会只是为了送东西吧?” 丁大石摆手道:“当然不是,这点东西只是聊表敬意,额来,是想请两位到寒舍盘桓几日,好尽地主之谊,还请二位赏光,也叫额不虚此行。” 岚兮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粗鲁的汉子,也会文绉绉地拍马屁了。 记得当初他还看不上名门正派,原来却是这么个性情,顿时心生鄙夷,不愿多见。 她道:“既然衣裳都送来了,那便不必去镇上了,我先回去了。” 丁大石忙喊住她:“诶诶诶!大妹子别走!啊呸!风夫人,老熟人相见,说走就走,这也太不给额面子了。” 岚兮一听他这么唤,便更想走了:“你实则是冲他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把衣裳给我,我要回去。” “如何能让风夫人受累。” 丁大石忙使唤那小厮道:“你还愣在做什么,还不快些帮风夫人将东西抬进去!” 那小厮应了一声,搬了东西便往屋里送。 岚兮见了他们便厌烦,既然对方要卖力讨好,自己也乐得清闲,当下转身便回房关门。 丁大石还想唤住她,梅吟香却拦阻道:“拙荆不爱与外人来往,赵爷便不必勉强了,这村口有处茶寮,赵爷若有事,便同我去那里相谈,如何?” 梅吟香这一口一个“赵爷”,唤得丁大石脸上臊得慌。 不是他没有骨气,想巴结讨好对方,委实是当初被治得太惨。 久别再见,又被赏了两枚铁胆,他的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呢。 丁大石弯腰赔笑,满口的“不敢当,不敢当”,梅吟香不上他府上,他还巴不得呢。 这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请进门了,还送不送得出去,和梅吟香称兄道弟,他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这一趟来请,丁大石只是想探知对方为何来此,可会对自己不利。 他等那小厮搬完东西,忙亲自拉开车帘,请道:“风相公既然这样说了,那咱们便到茶寮去,风相公请!” 梅吟香也没同他客气,跳上马车,钻入车厢。 丁大石也跟着上车,小厮驾起马车,马蹄翻飞,“得得得”地驶向村口。 岚兮抱膝坐在床铺上,听着外头的车马声逐渐消散。 她不由想到,依他的能耐,哪里需要她照顾,他不过是在找借口留下自己而已。 眼下,这短暂的分离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刘老爹和阿桃在田里忙活,也没人会询问她的去向。 等梅吟香回来后见不着人,自然知道她走了,又何必守着那劳什子约定? 万一他自己也不守约,那她岂非错失良机? 岚兮思来想去,只觉如此最为妥当,主意已定,即刻便动身。 她找了块布,收拾了些细软,打包好了,背在身上。 收拾间,看见了那枚黑曜石,恻隐之心微动。 于是又将身上的银票分了一半出来,她来到柴房,连同那枚黑曜石一起,放在了他的枕边。 岚兮明知他若需要钱,有的是法子,可眼下除了这样做,也没有其他法子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真是奇怪,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她为何还要心生愧疚? 她不禁自嘲地一笑,退出柴房,关好门,扫了一眼这短暂的栖身之所,便坚定地离开了。 终于结束了,那些关于她和他的往事,她再也不要想起。 她要彻底远离他,海阔天空,四海为家。 她真的要浪迹天涯,孤身闯荡了。 这回,再没有任何人能做她的靠山,帮她出头打架。 也没有任何人能在她受伤时,温柔以待了。 可是啊,她却一下子感觉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梅吟香和丁大石来到茶寮,点了一壶茶,便交谈起来。 这丁大石如今改叫赵大石,躲到这白水镇上开起赌坊,领着一票子人混饭吃。 赌坊这行当大多如此,也不能怪他偷奸耍滑。 丁大石一个劲儿的赔罪,若知道来者是梅五公子,就算将所有家当赔光了,也绝不敢得罪他。 梅吟香懒怠听他费口舌,是以打断他的话头,问明来意。 丁大石见对方爽快,便直接求请对方高抬贵手,不要与他为难。 梅吟香本就没将他放入眼里,又有何可与他为难的,当下也答应得爽快。 丁大石不免得寸进尺,又探听起他与岚兮的闲事。 梅吟香眸光一沉,丁大石心头一突,便不敢再问。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逃离 梅吟香思忖着,他与岚兮如今身处此地,这丁大石说不得还得派上用场。 当下又换了副面孔,他客气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想来你已派人打听过了,事情大抵上便是传言的那般。” “我与拙荆两情相悦,奈何家中不允,于是私定终身,乘船私逃,谁知遇上风浪,掉入江中,流落至此,我想梅家现下,应该都在寻找我俩,还望阁下莫要一时兴起,透露风声才好。” 丁大石拍着月匈脯打保票,还为他打抱不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五公子是风流才俊,尊夫人又是大大的美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梅家这般棒打鸳鸯可就不对了,公子放心,额保证,定然不会出卖公子!” 只要对方和自己井水不犯河水,丁大石想,自己干嘛要做那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享受,偏要去参和梅家的闲事,人家才是一家人,自己算个鸟? 若真做了那小人,回头里外不是人,反有自己受的,他又不蠢,这道理,一想即透。 梅吟香又道:“对了,以后还是叫我风相公吧,拙荆不喜欢旁人管她叫夫人,你便与他人一般,唤她蓝大夫,蓝天的蓝,记住了?” 丁大石忙道:“记得,记得,风相公放心,额这人别的本事不好,但口风紧,办事牢,绝对靠得住!” 梅吟香想起那日自己那一脚伤得他不轻,便顺带提了句:“赵爷,你身上的伤可还好?那日是在下一时冲动,还请阁下不要介怀。” 丁大石哪敢与他计较这个,连连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额皮糙肉厚,便是再来几下,也受得住。” 两人交流至此,便也没甚可谈的了。 梅吟香起身要走,丁大石忙要相送。 梅吟香推拒不受,丁大石也不勉强,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刚回到刘老爹家,梅吟香便感到一阵不安。 “岚岚,岚岚!” 他唤着岚兮的名儿,来到她房前,敲了敲门,屋里无人回应,静得出奇。 他陡地推门而入,屋中齐整,却毫无人迹,连她平日惯用之物,也不见了。 心脏霎时停了一拍,梅吟香转身到处搜寻,口中不住呼唤着她。 只盼着她不过是在与自己躲猫猫,最后,他在柴房里,看见了那些枕边之物。 即便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接受,她的确是不辞而别了。 他抓起那枚黑曜石,紧紧握在手中,脑中空白片刻,拔腿便追了出去。 岚兮不愿碰见村民,露了行踪,遇着有人,便展开轻功,躲避过去。 她要到山脚的张家村去,那里有渡口,这几日天气晴朗,顺风顺水,一天之内,应当就能远离此地。 行至半路,岚兮忽感反胃,直欲作呕,不得已,停在路边,稍事歇息。 她从包袱里摸了包梅干出来,拈了两颗放入口中,才觉好些。 这些日子以来,她时不时就觉胃中翻滚,毫无胃口,料想有些受凉,也没放在心上。 只差遣阿桃跑腿,去为她买些酸梅干来,吃上两颗,不适一缓解,便忽略了。 岚兮的体质向来极好,就算不舒服,置之不理,也会自行好转。 这次拖得许久还是如此,也不知是为何? 她伸出手指,想给自己号个脉,指尖刚触及手腕,便听见梅吟香远远的叫唤:“岚岚,岚岚……” 岚兮吓得一激灵,立马弹跳而起,她只觉自己已走了许久,怎地他说追上便追上了? 岚兮匆匆抓起包袱,便钻入半人高的草丛里猫着,屏住呼吸。 透过乱草缝隙,她看见了那追赶而来的男子,有些焦急无措地寻找着她。 目光忽而扫到那包散落在地的梅干,她暗叫“糟啦”,想去拾起,已不可能。 梅吟香眼尖,一眼便看到了,他一个箭步跃去,拾起一看,便推测出定是她匆忙间丢下的。 他顿时转悲为喜,她定然就在附近,听见他的声音才落荒而逃的! 梅吟香环顾四面,草木茂盛,他敢笃定,岚兮一定是躲在这乱草之后,指不定正在哪儿偷瞄着他。 他朗声道:“岚岚,你不是答应我,要等我伤好之后才分别吗,为何连我最后一点请求,都不肯应允,你就如此厌恶我,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吗?” 岚兮才不听他的花言巧语,她翻着白眼,等他一走,她便立即溜之大吉。 “岚岚,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不是说,我亏欠了你吗,那你就出来让我补偿你啊,岚岚,我是真心爱着你的啊,自小到大,我一心一意只有你啊!” 岚兮听他这般说,方才止住的恶心,这会儿又泛滥了,嘴里的梅干也不好使了。 她悄悄吐了,又捂住嘴,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岚岚,你若不肯出来,我便唤到你出来,你若不相信我的真心,我便喊到你相信为止!” 岚兮心中冷笑,她才不管他怎么喊呢,就是嗓子喊哑了,她也不会出去。 可是下一刻,她便不这么想了。 因为梅吟香喊的是:“娘子,我爱你,娘子,你莫生我的气了,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终归夫妻一场,你怎舍得弃我而去?” “娘子,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出来,与我回去好不好,娘子,我爱你啊!” 梅吟香反反复复喊着这几句,听得她不止口里想呕,连耳朵都想吐了。 路过的村民认出了他,闻言见状,便猜了个大概,同情又好笑,都纷纷表示要帮他寻找逃妻。 岚兮躲在草丛里,头疼得几欲晕倒。 他再这般喊下去,只怕再过不久,全村人都知道她要“逃”了! 到时,所有人都是他的眼线,她随便遇上一人,便有人向他报信,她如何还走得脱? 岚兮泄气了,她丢下包袱,一下子立起身来,嚷道:“够了,你别喊了,我在这里!” 梅吟香缓步向她走去,笑道:“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你追我到郊外,硬要我背你回来,你说过,你会一辈子喜欢我的。” 岚兮瞪视着他,认真道:“我不想提往事,我们好好谈谈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喜 梅吟香走到面前,诚恳道:“岚岚,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会证明,我们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幸福,可以长久,可以……” 岚兮打断他的憧憬,低吼:“可是我不愿意!” 她退后数步,几乎是在恳求他:“梅吟香,我累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和你纠缠不清,这些日子我也仔细想过,自小到大,我便疏于男女之防,以至于做了许多让你误解的事,这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产生过一丝男女之情,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将来,就当我求你,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梅吟香心如刀绞:“岚岚,我们之间已有夫妻之实,难道你能说忘就忘?” “你别提这件事!” 岚兮捂住双耳,眼圈不由红了起来:“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都没学过如何恨人,我恨过你,恨到想杀你,可是我发现,恨一个人实在太累,我很懒,懒到连恨的气力也不想耗费。” “所以,我会学着遗忘,遗忘这件事,也遗忘你,我求你,不要再让我想起这件事好不好!” 她说着,喉头渐渐哽咽起来,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梅吟香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不,你不准忘,我不准你忘!如果你不许我靠近你,那从一开始,你就该像其他人一样疏远我,你给了我希望,又要抽身离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残忍,多可恶!” “你放开!你别碰我!” 岚兮嘶吼着推搡他,他却反而抱得更紧。 岚兮力道不如他,拉扯间,脚下一歪,仰面倒去。 两人跌入草丛间,岚兮被他压制住,难以动弹,唯有龇牙咧嘴:“梅吟香,你不要逼我恨你!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梅吟香俯首,与她额面相抵,目光交汇,他的眸光闪过一丝凛冽:“岚岚,我也不想伤害你,你也不要逼我!” 岚兮只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恶心冲出喉咙,她一扭头,呕了出来。 梅吟香大惊,忙松开了她,关怀道:“岚岚,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岚兮使力推开他,抹了抹嘴,向后一缩:“你管我哪里不舒服,我一见你便想吐,你要真的在乎我,就该离我远远的。” 她话刚说完,又忍不住弯腰干呕。 梅吟香大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这几日你总是反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带你找个大夫看看。” “我自己就是大夫,还找什么大夫?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岚兮手脚并用,奋力挣扎,情绪越来越激昂,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梅吟香恐她再像上次一般晕倒,想放开她,又怕她情急之下,伤了自己,索性便点了她的昏睡穴。 岚兮只觉颈中一麻,脑袋一昏,便睡了过去,瘫在他怀中。 梅吟香急急抱她回去,一口气奔到了刘老爹家,正巧遇见刘老爹担着干柴回来。 他忙对刘老爹道:“我娘子方才吐得厉害,你快给她看看,她这是怎么啦?” 刘老爹见状,大奇道:“蓝姑娘怎么晕倒了?你们不是去镇上了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梅吟香哪有闲工夫同他解释,他一面抱岚兮进房,一面道:“别问了,先给她看看再说吧。” 刘老爹也不敢怠慢,忙放下干柴,蹒跚进屋,捉起岚兮的手,便号起脉来:“你别急,要是吐得厉害,那多半是吃错东西,让我先把把脉再说。” “好。” 梅吟香不敢相扰,刘老爹细细把起脉来,神情凝重,不一会儿,眉头一舒,透出喜色,不一会儿又锁眉摇头,目露疑惑。 梅吟香不知他是何意,只觉庸医害人,心中不悦:“她怎么啦?你若瞧不出来,我便去请别处的大夫来看看。” 刘老爹松开手,讪讪道:“倒也不是看不出来,就是有些不确定。” 梅吟香追问:“不确定什么?” 刘老爹道:“蓝姑娘这脉象,跟当年我儿媳妇怀阿桃时,十分相似,可是又不如何明显,若真是喜脉,推测当不足两月,所以似有若无地,我也不好断定。” “不过,依照相公方才说的,她吐得厉害,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有了身孕,至于到底是不是,还是等姑娘醒来,自己给自己号号脉,那便清楚了。” 梅吟香只听得“喜脉”“身孕”等字眼,便脑中一“嗡”,其他的再也听不明白。 仿佛心底最柔软处被一击而中,他眼眶发热,难以置信地握住刘老爹瘦骨嶙峋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刚才说她……有了身孕?” 刘老爹道:“是啊,风相公仔细想想,这些日子,蓝姑娘好像胃口总不太好,不大爱吃东西,却老想着吃酸,我越想越像,十有八九是在害喜。” 梅吟香只恐自己听岔了,又问了一遍:“她真的有了身孕?” 刘老爹笑得皱纹都挤作了一团:“是啊,十拿九稳。” 梅吟香生怕空欢喜一场,又继续问道:“你有几分把握,确定这是喜脉?” 刘老爹被他捏得指骨生疼,连连叫道:“风相公,你先松手,我手疼!” 梅吟香忙放开手,刘老爹见他如此失态,又是为他高兴,又是觉得好笑:“我方才说了,十拿九稳,风相公,恭喜你了,快当爹了!”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梅吟香凝望着岚兮的睡颜,喃喃自语,眼角眉梢,尽是喜色,蓦地,他又冷静下来,笑容也跟着凝固。 刘老爹被他这多变的神情给唬住了:“风相公,你又怎么啦?” 梅吟香扯开一抹笑容,道:“刘老爹,这件事且先瞒着她,你也别跟阿桃说,等她醒了,我想亲自告诉她。” 刘老爹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吓我一跳,好好好,我知道了,不过,蓝姑娘的医术比我高明多了,这事瞒不了她多久,你要说就早点说。” 梅吟香谢道:“我省得,多谢刘老爹援手,这里我自己照顾便好。” 刘老爹道:“那我先去忙了,有事你唤我一声。” 第二百三十六章 鱼汤 梅吟香目送刘老爹离开,等他将门一关,他按捺不住蹲在床边,捉住岚兮的手,紧握在掌中,指尖发颤,喜极而泣:“岚岚有孕了,岚岚有孕了……” 他魔怔般地念叨着,柔软的目光,从她沉睡的脸上,移向她的小腹。 她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他们的骨肉,他清楚地知道,她此刻怀着的,是个特殊的孩子。 岚岚再怨恨自己,也不能舍弃这个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父亲,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高兴得简直快疯了。 梅吟香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小腹,血浓于水的亲近将他吸引。 他情不自禁地俯耳贴近,隔着衣物倾听着,他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不由自主地,他傻气地笑了。 “岚岚,我们有孩子了……” 一滴泪珠滑出眼角,梅吟香倾身向前,依偎在她身畔,温厚的手掌,不住抚着她的脸颊。 他轻声对她道:“岚岚,我们有孩子了,这辈子,我们不会再分开,你的将来,只有我,和我们的孩子,其他人通通都过去了,岚岚,我真的好开心啊……” 他呢喃着,唇瓣一凑,口勿上她的脸颊。 这份欣喜,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他将成为父亲,和心爱的女人共同抚育他们的骨肉。 从前所有的寂寞与孤独都化作了云烟,从今以后,他有了真正的亲人,休戚与共,血脉相连。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已是日落时分。 她躺了好一会儿,疲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阿桃的房间,身上的脏衣也已被替换。 岚兮倦怠地叹了口气,不消说也知道,是梅吟香提溜自己回来的。 这身衣服是不是他换的,她也不太介意了,最不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这点小事简直微不足道。 一阵饭菜香气渗入门缝,飘向她的鼻端,酸酸的,十分可口。 岚兮忍不住凑上鼻尖,努力嗅了嗅,瞬时口里生津,满腹乱叫。 她几时变得这样馋了,心里头明明还郁闷着,肚子却在想着吃饭。 梅吟香端着托盘推门进来,岚兮一见到他,便食欲大减,没劲儿地靠坐床头。 梅吟香见她已醒,欣然道:“岚岚,你醒得正好,快尝尝我亲手做的酸汤鱼。” 岚兮稀奇道:“你会做饭?” 梅吟香将托盘放于桌上,点起烛火:“是啊,从前跟着师父在山上学艺,砍柴烧饭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师父常夸我手艺精湛,尤其是这道酸汤鱼,师父就着它,便能吃下三碗米饭。” 梅吟香将筷子递到她面前,笑道:“岚岚,你还从未试过我的手艺,眼下你不妨尝尝,看我可有欺你?” 岚兮不接筷子,只是端详起那一海碗酸汤鱼,汤色橙黄鲜亮,鱼片雪、白、滑、嫩,撒着芫荽,冒着热气,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她咽了咽口水,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岚兮别过脸,故作矜持道:“你出去吧,我自己会吃。” 梅吟香放下筷子,温言道:“好,这鱼片的刺都剔净了,你可以放心食用,过会儿我再进来收拾。” 梅吟香没有多话,言毕便出去了。 直到他关好门,脚步声远去,岚兮才起身坐到桌前,筷子一捞,夹起鱼片,送进嘴里。 入口爽滑,滋味鲜酸,十分开胃,配着白米饭,满口满足,她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美食了。 岚兮简直不敢相信,梅吟香竟然有这样好的手艺。 当然,如果这道佳肴不是出自梅吟香之手,那一定会更加美味。 岚兮一口饭,一口鱼,吃得津津有味,一顿风卷残云,连酸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她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伸着懒腰。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梅吟香的声音给她破了瓢冷水:“岚岚,你可吃饱了?” 岚兮又坐回床头,懒懒地道:“吃完了,你进来收拾吧。” 梅吟香推门而入,见得那空碗似舔过一般干净,脸上不禁盈满笑意:“怎么样,我可有骗你?” 岚兮看他满面得意,嘴硬道:“还凑合吧,横竖我也不挑食,吃光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梅吟香暗笑着,自怀里摸出一包酸梅干放在桌上,对她道:“岚岚,我们搬到镇上住吧。” 岚兮疑惑地看向他。 梅吟香接着道:“你近来身子不好,山里头阴冷潮湿,不是栖身的好所在,我们搬到镇上,会舒适许多。” 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岚兮会觉着对方是为自己好。 可是出自梅吟香之口嘛,她本能地就颇为反感:“我好得很,没什么不适的。” 梅吟香蹲在她身边,对她晓之以理:“岚岚,这都快过年了,刘老爹的儿子儿媳就快回来了,到时,阿桃也得搬回这间屋里,这张小床,可挤不下你们两人,你也不想,到时与我挤在柴房里吧?” 岚兮怔然,她完全忽略了这一点,可是与他搬到镇上,那便意味着生活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梅吟香好似化成了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梅吟香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顾虑,软语说道:“我们租个宅院,各住一边,你不唤我,我便不越界,可好?” 岚兮轻哼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还说过等伤好了,你我便分开,你真的做得到吗?” 梅吟香反笑道:“岚岚,食言的人似乎是你,我伤未痊愈,你便不辞而别,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守诺了。” “你!” 岚兮倒吸一口气,此事确实是她理亏,倒也无可辩驳。 她泄气般地道:“你的伤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哪里还要我看顾?” 梅吟香缓缓拉起衣袖,露出红肿的左臂,凝眉道:“原本是快好了,但今日抱你回来,又动了筋骨,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岚兮见状,坐了起来,捧起他的手臂,捏捏看看,还真是又有轻微移位了。 她头疼道:“你怎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这伤处理不好,会落下病根的。” 梅吟香捉住她的手,欢喜道:“岚岚,你是关心我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枣糕 岚兮猛地抽出手来,反驳道:“我是关心自己能不能早些摆脱你!” 梅吟香喜道:“那你是答应和我搬到镇上了?” “我……” 岚兮瞧他面容憔悴,寻思着住得好些,也有益他伤口恢复。 于是她勉为其难道:“要我答应也行,你得保证,等你的伤一好,绝不拦着我走。” “好,我答应你,如果到时我食言,你便是用金匮九针之法,扎得我体无完肤,我也绝不还手。” 梅吟香满口应承,心下却盘算着,等到他的伤一好,岚岚的肚子也挺出来了,到时,她想走也走不成了。 岚兮啐道:“呸!我外公的绝技,可不是这样用的。” 梅吟香笑道:“好,我待会儿把你的药箱拿来,你重新为我包扎一次,这回,我会小心的。” 岚兮咬唇道:“你可真不要脸,一点儿也不知客气。” 梅吟香笑而不语,收拾了碗筷出去,心中暗道:我要脸做什么,我只要你便够了。 岚兮闷闷地坐回床上,斜眼瞥见那包梅干,嘴里又开始发淡。 她心下纳闷,自己明明不爱吃酸,怎地最近却大反常态,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吧? 仔细想想,葵水至今未临,恐怕真是生病了。 岚兮伸手摸上自己的脉搏,正要把脉,梅吟香却提着药箱进来了。 岚兮只得作罢,不甘不愿地又为他处理了一番。 她再三叮嘱梅吟香要小心,还半带威胁地说,若再伤上加伤,绝不再理会他。 梅吟香百依百顺,骂不还口,脸上总挂着一丝让岚兮看不透的笑容,双眸温柔得直要溢出水来。 岚兮只觉身上发毛,包扎完了伤口,便打发梅吟香出去。 等梅吟香出去后,她自己也已累得筋疲力尽,倒头不久,便呼呼大睡。 岚兮却不知道梅吟香一直立在窗外,听着她的动静。 他想着岚岚方才絮叨个不停的小、嘴,他多想凑上前去,好好亲昵一番。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有耐心,有恒心。 他相信,等他们的孩儿慢慢长大,她的心也会慢慢融化。 他们的一辈子还很长,不需要急在这一时。 直到听见她细微的鼾声,梅吟香才放心地转身离开。 次日,岚兮晨起后,便没见到梅吟香,问了刘老爹才知,他到镇上找住处去了。 阿桃端出早点,三人围桌共食。 这早点不同往日,竟是一大盘精致的酸枣糕,和一锅清香的小米粥。 岚兮一看便知,不是刘老爹和阿桃做的,贫寒人家,怎有心思做这些繁复的点心? 刘老爹给三人盛了粥,抓起块枣糕,笑呵呵地道:“托了姑娘的福,我和阿桃也有了口福,这糕点是风相公天还没亮就起来做的,昨儿为了做酸汤鱼,他还特意跑到江边买了好些鱼来,姑娘得此良人,可要好好珍惜啊。” 岚兮听得心中窝火,却还不知要怎么回嘴。 她只恨梅吟香收买人心的本事太过高明,她若强辩二人的关系,道他的不是,只怕这刘老爹,还会觉着是她无理取闹。 岚兮只好勉然笑着,左耳进右耳出,她拿了块枣糕递给阿桃:“阿桃妹子,你多吃些,才能长高。” 阿桃接过枣糕,怯生生地道:“谢谢姐姐,大哥哥是个好人,姐姐你别生他的气了,从前爹娘吵架,很快便好起来了,你们也快些和好吧。” 岚兮哭笑不得,这两人准是听了梅吟香昨日编造的那些风言风语,合起来想劝和。 她吞了满腹黄连,还得装哑巴,郁闷得她将手中的枣糕当作他,狠狠地咬了几口,可劲儿发泄。 阿桃小心地问道:“姐姐,你又生气了吗?” 岚兮咽下枣糕,满不在乎地道:“没有,我只是想说,你别唤他大哥哥了,他已经三十了,做你爹都够了,你这么唤他不合适。” “啊?”刘老爹和阿桃异口同声,都觉意外。 刘老爹道:“我儿子就比风相公大三岁,可那面相看着,却比他大了不止十岁,这风相公可真会保养啊,那模样,就跟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似的。” 阿桃疑惑又抱歉地问:“那姐姐呢?是不是也三十了?我是不是也唤错了?” 岚兮听得刘老爹夸赞梅吟香,心里头正不悦,陡听到阿桃这样一问,入口的小米粥险些喷了出来。 她缓了口气,咽下粥,才道:“我只比你大九岁,你瞧着该叫我什么吧!” 岚兮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虽然近来疏于养护,但也不会憔悴如斯吧? 年轻姣好的女子,总希望青春常在,在这点上,岚兮也难以免俗。 阿桃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终于算出了答案。 她拍掌笑道:“呀,姐姐原来才二十三,比我娘亲小了九岁,还是叫姐姐吧。” 岚兮这才面现喜色,刘老爹笑道:“蓝姑娘面相年轻,说是十八,旁人也不会疑心的。” 阿桃心直口快:“是呀!姐姐和大哥哥真是般配,就像观音画像里的金童玉女一样!” 岚兮方才还心情不错,听了这话,又微微阴沉下来。 刘老爹没有察觉,径自与她拉起家常:“其实啊,你们大可不必搬到镇上,我将柴房收拾收拾,打上一些家具,你们住起来也就方便了,风相公若有事外出,还有我们做照应,你也可以安心不是。” 岚兮原本并没有那么想搬到镇上,听他这样一说,顿觉非搬不可。 她委婉地拒绝道:“这怎么行,打扰了这许久,也是时候告辞了,再继续给您添乱,我也过意不去啊。” 刘老爹道:“骇!这有什么,姑娘如今身子不便,搬来搬去多不妥,若是嫌我这里破旧,大可就近寻处房子住下。” “以姑娘的医术,留在这里做名大夫,日子定然红火,等过个一年半载,孩子也大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什么“身子”“孩子”,岚兮听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梅吟香又与人家胡说八道些什么。 刘老爹见她一头雾水,忙捂住口道:“坏了,我答应了风相公不说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噩耗 岚兮揶揄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是不是告诉你们,我有了身孕,住在这里不便,所以要搬到镇上?” 刘老爹松了口气,道:“原来风相公已告诉你了,姑娘既然知道了,就要少动气,否则,很容易动胎气的。” 阿桃乍听喜讯,欢声道:“姐姐有小宝宝了吗,太好啦!” 她转头,一脸天真地问刘老爹道:“爷爷,小宝宝是怎么生出来的呀?” 刘老爹老脸一黑,低斥道:“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的,问这些做什么,喝你的粥去!” 阿桃鼓起腮帮子,不乐意地埋头喝粥。 岚兮脸上挂笑,心里却将梅吟香咒了一百八十遍。 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低劣的谎言都编造得出。 吃完早饭,岚兮本要帮着干点儿活,但刘老爹却死活不让,她只好无聊地回到房中,坐在窗边发呆。 “哎!” 岚兮百无聊赖地拿起那包梅干,拈了一颗到口中,又酸又咸,实在难吃。 她不由自主地张嘴吐了,真不知自己这段日子,怎么会喜欢吃这玩意儿的。 倒是麻辣凤爪不错,岚兮一想起,便垂涎三尺,要是现在有麻辣凤爪吃就好了,她一定能吃下一大盆。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一得闲,便光想着吃呀?” 岚兮打断思路,为自己的馋嘴表示不解,念头一转,又为自己开脱。 她一定是在这穷乡僻壤憋久了,才把肚子里的馋虫给引出来的。 想到这里,岚兮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 梅吟香竟敢造谣她有孕,真是笑话,哪有这般凑巧,这么容易就有了? 不过,自己近来总反胃干呕,显然脾胃失调,是该好好调养一番。 岚兮号了号自己的脉象,想着开服方子来吃。 她素来体健如牛,想不到也有需要吃药的时候。 岚兮脸上的神情,随着脉搏的跳动而逐渐僵硬。 突然,她若遭雷击般地松开手,脑海里陷入短暂的空白。 缓了片刻,岚兮才哆嗦着手指,又接着号脉。 不觉间,额头、背上皆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蓦地身子一软,她无力地趴在桌面,已无法思索。 岚兮檀唇轻张,大口大口,深深地呼吸着,眼里瞬间噙满泪水。 这脉象,这脉象……竟是喜脉! 她颤手抚上小腹,恐惧萦绕心头。 不!这不是真的! 才一次而已,怎会如此凑巧? 她的手慢慢抓紧小腹,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这不是她的孩子! 这是个魔鬼,不该出现的魔鬼! 它将会毁了她,她必须想办法,让它离开。 她绝不能让它降临人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刘老爹与阿桃吃完早饭,便各自忙活去了。 此时,这里只有岚兮一人。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虚软地扶着墙,摸索进刘老爹隔壁的房间里。 那里是专门存储药材的地方,这些日子,她时常出入取用,早已十分熟悉。 岚兮自幼学医,对药材的药性用途十分清楚。 她心中已给自己开了药方,四处翻得一翻,便找着了需要的药材,下了最重的分量。 她将药包好,退出房间,正要去取药壶,柴扉外,忽有女声焦急地喊道:“蓝大夫,蓝大夫,你在不在这儿啊?” 岚兮做贼心虚般地一抖手,将药材散了一地。 她俯下身去,慌里慌张地捡起药材包回纸里,往袖里塞。 那面,柴扉已让人推开。 邻居家的牛嫂嚷嚷着走进来,四处张望,见了岚兮就来拉她:“哎哟,蓝大夫,我儿子发烧了,怎么都退不下来,现在都快烧糊涂了,你快跟我去看看他吧!” 也不给岚兮拒绝的机会,牛嫂拽着她便往门外去。 岚兮连忙道:“你别急着拖我,你等等,我拿药箱去!” 牛嫂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松手,含泪催道:“那你快些,我儿子等不得啦!” “好。” 岚兮匆匆走进屋,拿药箱时,顺便将袖里的那包药材,掖到枕下去。 牛嫂催得紧,岚兮也不及细想,便匆匆随她出门了。 那孩子并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受了寒,发了烧,一家人就急得似热锅里的蚂蚁般,坐立不安。 岚兮施了几针,为这孩子稳定心神,驱除邪热。 又让牛嫂取了烈酒来,为孩子擦身。 自己则开了药方,让牛叔去抓药,忙活了半天,总算退烧了。 牛嫂坐在床边,温柔地为儿子擦着额汗,面上流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岚兮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劝慰道:“牛嫂,你儿子没事的,按时吃药,好好吃饭,多喝水,过两日便又活泼乱跳了。” 牛嫂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始终定格在儿子稚嫩的脸上。 她轻声道:“蓝大夫,你没做过母亲,又怎会知道,我的心情呢?病在儿身,痛在娘心。” “昨儿白天他还好好的,到了半夜,我去给他掖被子时,便发现他发烧了,本以为不是大事,喂了稀粥,又让他继续睡下,到了今早,却怎么也叫不醒他,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牛嫂说到这里,不禁看向岚兮,呜咽道:“蓝大夫,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儿子的小命可就难说了,我就这么个儿子,还照顾不好他,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岚兮愕然道:“当然不是,我看这孩子比其他孩子精神得多,平日照料起来,想必颇为辛苦,另外,你们还要顾着生计,换做是我,只怕早已吃不消了。” 牛嫂擦着眼泪道:“快别这么说,哪个做母亲的,不是这样过来的,当年我怀他时,从头吐到尾,我就知道,这是个淘气的混小子。” 牛嫂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动容道:“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才三个多月,就开始踢我肚子了,等足月了,硬是在我肚子里闹了两天两夜才肯出来,差点儿就折腾死我了。” “他一岁前,特别难带,三天两头总生病,刘老爹这里看不好,就抱到镇上找大夫,那时家里可困难了,多亏了乡邻心肠好,赊点口粮,才度了过去。” 牛嫂停了停,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 抉择 “满周岁后,他的身子骨才渐渐健朗起来,还没满两周岁,便又会走又会说了,他第一次喊我娘时,我都哭了,只觉着从前吃的所有苦头,都值了……” 牛嫂如数家珍般地叙说着儿子的往事,说着说着,便笑了。 她唇角洋溢着的浓郁幸福,是岚兮所不能理解的。 岚兮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不明白,当母亲有什么可欢喜的。 “这般劳累辛苦,难道也能算是幸福吗?”她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牛嫂温暖地笑道:“那是当然了,为了儿子,再苦再累也是幸福,母子连心,这种血浓于水的感觉有多奇妙,等你做了母亲便懂了。” 岚兮看向远处,惆怅而彷徨地道:“或许吧。” 岚兮回去时,已是正午,刘老爹做好午饭,让阿桃喊岚兮吃饭,这才发现岚兮人已不在。 他正使唤着阿桃出去寻找,便看见岚兮心不在焉地回来了。 刘老爹嗔怪道:“哎哟,蓝姑娘,你出去走走也得说一声啊,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想去找你都不知道往哪儿去,若是有个好歹,我可怎生向风相公交待啊!” 岚兮晃了晃手里的药箱,强颜欢笑道:“牛嫂的儿子病了,我看病去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刘老爹无奈地叹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吃饭吧,你现在是两个人,可不能饿着,阿桃,快去给蓝姑娘盛饭。” “诶,好嘞!”阿桃应了声,麻利地溜进了伙房。 饭桌上,岚兮明显发现了菜色的变化。 往日都是匆匆炒个小菜,有碗粗粮饭管饱便不错了。 今日吃的是精细的大白米饭,还特地多炒了两个菜,口味也加重了一番。 岚兮不必细想也知道,这都是为了自己。 刘老爹见她食不知味,关心道:“是不是这菜不合胃口啊,我手脚笨,不像风相公,能烧出一手好菜,你将就着吃一些,等他回来了,铁定会给你带好吃的。” 岚兮顿觉歉然,她低头道:“刘老爹,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刘老爹放下筷子,凝视着远方,叹息道:“哎,实不相瞒,我是看着你,想到了我的女儿。” “她那时出嫁,也像你这样年轻,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过得好不好,孩子多大了,我都不知道,我一想起这些,便觉这心里头啊,不是滋味。” 岚兮道:“难道她出嫁之后,便再不曾回来过吗?” 刘老爹的脸皱成了一团:“当初我就不同意她嫁那么远,可是她偏偏看上了那小子,不管我怎么劝,都不肯回头,甚至以死相求,我总不能逼死她,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那小子走了。” 刘老爹语气平静,浑浊的瞳眸里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眨了眨眼睛,吞噬泪意,看向阿桃,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老话说得好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阿桃只觉摸不着头脑,好好说着姑姑,却没头没尾地对她来这么一句。 她是个尚未开窍的孩子,自然不知道爷爷在叹息什么。 阿桃只顾津津有味地吃着白米饭,一粒米掉到桌面,也得夹进嘴里。 她上一次吃这样香甜的米饭,还是在过年的时候。 在她单纯的心目中,世上的事再大,也大不过手里的这碗白米饭。 岚兮宽慰刘老爹道:“您放心吧,她会过得很好的,等到合适的一天,她会回来看您的。” 刘老爹抹了抹眼睛,堆起了鱼尾纹,笑道:“说这些做什么,不说了不说了,快吃饭。” 岚兮胃口不佳,但冲着刘老爹的心意,仍勉强吃光了碗里的饭。 吃完了午饭,刘老爹与阿桃收拾碗筷,休憩了小半时辰,便又继续忙活去了。 岚兮在房中看着那包药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她眉心紧锁,时不时抚着小腹,反反复复叹息着,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 待听得外头动静全无,料想他们已然出门,便直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走到伙房,取了药壶,熬起药来。 她到底还是熬了这样的药。 岚兮失神地坐在地上,无力地扇着火苗,掌心贴着腹部。 她对这里头的小东西,半丝骨肉亲情也无,实在想不到留下它的理由。 蓦地,她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她忘了自己的血脉。 温家的第一个孩子,将与她一般,流着特殊的血液。 这孩子,生来就是药王传人,如果不要它,温家就真的绝了后,那她又如何对得起温家的各位先祖? 冷汗湿透了她的衣衫,岚兮忽然感觉,自己怀着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她不想留着,却还不得不顾忌它的存在。 那天的噩梦不住在脑海里盘旋,光是尚未成形,这小恶魔便已如影随形地缠着她,折磨着她,反复提醒着她那个噩梦。 若它当真出世,那她的余生,岂非都得活在这场梦靥中,挥之不去,直至死去? 好可怕,好可怕,她突然明白了三伯母对梅吟香的憎恶。 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并非一般人所能化解。 亦难以因为血缘关系,而宽容接纳。 而她,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做不了这慈悲为怀的圣人。 沸腾的药汁咕噜噜地冒出热气,顶得壶盖压都压不住。 一星热烫的药汁喷薄而出,溅到她手上。 皮肉的疼痛惊醒了她,她赤手便去抓那药壶,手方触及壶盖,便烫得缩手摸向耳垂。 无意间抹过脸颊,竟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岚兮看着那满手的泪水,怔然自语:“我为什么要哭呢,它本就不该到来,我不过是送它回它该去的地方。” 柴扉忽地让人推开,她的心突突乱跳,慌忙举袖擦去眼泪。 刘老爹背着干柴走进伙房,撞见正在熬药的她,奇道:“蓝姑娘,你在熬什么,是哪儿不舒服吗?” 岚兮背过身,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我只是胃口不好,开服安胎药,安安神而已。” 第二百四十章 苦求 刘老爹不觉有异:“哦,那我去忙了,你吃了药,可要多休息呀。” “好。” 岚兮垫着抹布抓起药壶,慢慢将药汁倒进碗里,若无其事地回答他。 刘老爹倒了碗水喝完,便到存药材的房间里忙活去了。 岚兮倒完药汁,将药渣都倒进了茅厕,涮洗完药壶,便端着药回房了。 她闩紧门,药汁太烫,难以入口。 她搁在桌上凉着,自己却委顿在地,抱着膝盖胡思乱想。 她想到牛嫂讲起儿子的模样,不由联想到,如果这腹中胎儿得以出世,会是什么样子? 淘气的?乖巧的?美丽的?平凡的?聪明的?还是笨拙的? 岚兮的心底闪过一丝期待,或许,孕育一个生命,的确是件奇妙的事。 或许,这孩子若非来得意外,她真的会乐意它的到来。 可是,这本该是她和他的孩子啊! 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那个清风朗月的男子,此刻却在哪里? 他会找寻自己吗? 若他知道了她的处境,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轻视?嘲笑?亦或是怜悯? 不,不论是哪一种,她都无法接受,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 她和他,已不再有丝毫可能,他们终将只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留下昙花一现,纵然绚烂,终究短暂。 岚兮从衣襟里取出那枚玉佩,双手不住地摩挲着。 晶莹的泪珠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一颗颗砸向手心的玉佩,绽出微弱的水花。 那如玉般高洁的人啊,她再也不配与他比肩联袂。 她像零落成泥的花瓣,浑身沾满了污浊,只能卑微地仰望着他。 所有的情与爱,统统离她远去,她伏地而泣,泣不成声。 她好恨,真的好恨啊! 梅吟香提着两只鸡,走在回来的路上,恰遇上刘老爹扛着锄头往田里去。 刘老爹大老远见了他,便扯开嗓门呼道:“风相公,你回来啦!你娘子身子不爽,正喝着安胎药哩,好好照顾她,多给她弄些好吃的啊!” 梅吟香一听见“安胎药”三个字,仿佛有炸雷爆在耳际。 他脑子一空,背上立时沁出冷汗,不及细思,丢了鸡便飞奔进屋。 刘老爹只觉他像一阵风似的,“咻”地便从身边刮过。 他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瞥眼见那两只鸡,竟挣了草绳跑远了,不由捧腹大笑。 这风相公心疼老婆也实在太过了些,连鸡都不要了。 他只好放下锄头,帮着追起那两只鸡。 岚兮正捧着药碗往嘴里送,梅吟香一把撞开了门,夺门而入。 岚兮心中一悸,手一颤,洒出好些药汁。 她抬眸与他对视,梅吟香扫了眼她手里的药碗,二话不说,上前一夺,摔在地上。 “砰!” 瓷碗落地花开,溅了一地的药汁。 变故突然,岚兮措手不及,她错愕地看向他,默然无语,泪水盈眶,刚风干的泪痕,又顷刻变得晶亮。 梅吟香双膝一弯,跪在她面前,抬指为她拭泪。 他狭长的眼睛里,也涌起了泪雾,一开口,声音已然发哑:“岚岚,留下它,好不好?它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忍心舍弃它?” “你幸福吗?”岚兮唇瓣一掀,审视着他,嘶声问道。 梅吟香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岚兮质问道:“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就算降生了,也不会幸福的,不是吗?” 梅吟香心头一震,自己便是她口中的那个“不被期待的生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滋味。 那个小男孩独自站在黑暗里,孱弱而无助地望着母亲,哭破了喉咙也没能等来她的安慰。 他鼓起勇气靠近母亲,想方设法讨好母亲,换来的只有冰冷的背影,和刻薄的言语。 原来,他只是一个多余的生命,无论他多么努力,都不可能博得母亲的欢心。 那个女人,苟且偷生,怀着强烈的不甘与怨恨,将他带到人世。 她饱受戕害无处宣泄,将所有的恶意发泄在他身上。 他的身世,注定不会被母亲喜欢,可他又何曾有得选择? 他亦不愿出世,可决定他生命的人,却是最憎恨他的人! 岚岚,会是另一个母亲吗? 他们的孩子,也会是另一个自己吗? 梅吟香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害怕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紧紧握住岚兮的手,渴盼地望着她:“不,不是这样的,我期待,我想要它啊!” “岚岚,我求求你,留下它好不好,它是无辜的,如果你要恨,也该恨我才是啊!” 梅吟香拾起地上的瓷片,递到岚兮面前,哀求道:“你杀了我吧,只要能让你解恨,我死了也无妨,可是它不能有事,你想想看,它身上流着的,是温家一脉单传的特殊血脉啊,外公待你这么好,你忍心让他绝后吗?” 眼泪无声地滚落,岚兮木然道:“可我不爱它,就算生下来,我也还是不爱它,这样,它会幸福吗,它还愿意出生吗?” 梅吟香斩钉截铁地道:“会的,相信我,幸福是可以被创造的,岚岚,给我机会,让我为你们母子创造幸福,我会好好爱你,也会好好爱它,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幸福的,岚岚,信我一次,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梅吟香的眼角沁出了泪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可我不爱你啊……” 泪水亦模糊了岚兮的视线,为何这世间,要有这许多的苦苦相逼呢? 梅吟香举起瓷片,将尖锐的一端抵在自己的颈侧:“岚岚,你若当真无法原谅我,那我就以死谢罪,我只求你把它留下,好好抚养成人,你可以不告诉它,它的父亲是谁,但它是你的孩子,是温家的孩子。” 梅吟香说完,握紧瓷片,猛然施力,刺入颈中。 岚兮大惊失色,大呼一声,纵身扑去,伸手抢夺。 瓷片划破了他的肌肤,也刺伤了她的右掌,两人的鲜血融在一起,滴滴答答,溅落在地。 “岚岚!” 梅吟香扔掉瓷片,顾不得左臂的伤,撕了衣袍,为她包扎。 岚兮抬起左手,抚了抚他的颈侧,只是破了层皮罢了。 呵!她又上当了,以他的身手,想要自尽,哪里有她相救的余地?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条件 岚兮骤然收回手,颤悠悠地扶着桌面站起。 她轻笑道:“你说得对,它是温家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在意你的存在?” 梅吟香长身而起,破涕为笑:“岚岚,你肯要它了,是不是?” 岚兮咧开唇角,笑得诡异:“你很希望我留下它,是吗?” 梅吟香连连点头,眸中闪烁着希冀的光亮。 岚兮道:“好,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留下它。” 梅吟香欣喜若狂:“莫说三个,便是三十个,三百个,也应得。” 他伸手想触碰她,却被岚兮甩手挥开,冷冷道:“别碰我!” 梅吟香只好缩回手,但心中雀跃,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岚兮凝视着他,缓缓道:“第一,我要你记住,这孩子姓温,它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和它半点关系也没有。” 犹如万箭穿心,梅吟香瞬时呼吸一滞:“岚岚,你……” “怎么,你不肯答应?” 岚兮盯着他,眸里的恨意一点一点地加剧。 梅吟香右手紧握成拳,咬着牙,隔了片刻,才不情愿地道:“我……答应。” 岚兮抚摸着小腹,继续道:“第二,我要在镇上开家医馆,我需要这份生计,来抚养我的孩子,你去替我张罗地方,不能在闹市,那样太吵,也不能在郊野,那样生活不便。” 梅吟香上前道:“岚岚,你不必劳累,让我来养你们。” “站住!” 岚兮斥道:“不许靠近我!我不需要你养,你说吧,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梅吟香只好停步,道:“我答应。” “第三,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只有主仆关系,没有其他情义,你只是我的仆从,只能凭我差遣,任我使唤。” “还有,管好你的嘴,别再让我听到,‘夫妻’、‘娘子’这样的话,否则,我不会伤害你,可不代表,我不会伤害我自己。” 岚兮阴沉着脸,斜睨着他,指腹蜷成爪,轻抓向小腹,寓意显而易见。 梅吟香俊朗的面孔渐渐变了色,声音也分外沉重:“好,我答应。” 看着他逐渐黯淡的神情,岚兮感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她弯起唇角,看向自己的腹部,轻轻抚摸着,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护它,好好教养它,不会让它变成另一个你的。” 岚兮抬眸端凝着他,温柔地笑着,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以看着孩子出生、成长,也可以陪着它玩闹、念书,可唯独,不能和它相认,不能告诉它,它的身世,它永远,也不会喊你一声‘爹’。” 此时的岚兮似已变成另一个人,同样的外表,同样的笑容,梅吟香却看出了,她温和的面孔底下,那一丝隐隐的邪恶。 是他,把一个善良的姑娘,逼成了残忍的模样。 是他,扼杀了那个温暖明媚的女子。 也是他,亲手毁了自己心目中的岚岚。 梅吟香痛彻心扉,苦不堪言:“岚岚,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只求你不要变,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你是怪我对你太残忍?” 岚兮“嗤”地笑了,她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梅吟香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一步一步地后退。 “我也是为了孩子好,你也不希望它知道,它的母亲是经历了什么,才有了它。” “你也不希望,它有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吧,采、花、大、盗的遗腹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论哪重身份,可都不光彩呀。” 岚兮字字如针,句句似刀,伤得他一颗心百孔千疮。 梅吟香被逼到墙角,却无言以对,他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一丝鲜血渗出指缝,滴落而下。 岚兮很满意他的表现,他越是痛苦,她便越觉好过。 她转身坐回椅上,执起铜镜,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傲慢地命令道:“你收拾一下,出去吧,别让人瞧出什么异样来。” 梅吟香的眼里满是心疼,他知道,她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 可是,最不能劝慰她的人,也是自己。 她的一言一行,不只是在折磨他,更是在折磨着她本身。 岚兮见他不动,眉心一蹙,不耐烦道:“怎么,你变成聋子了?” 梅吟香垂眸应道:“好。” “错了,你该说‘是’才对。”岚兮纠正道。 “是。”梅吟香顺从地应了声,俯身收拾起地面的碎瓷片。 岚兮对镜梳妆,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他俊瘦的身影。 毁了她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不让自己好过,她便拖着他一同下地狱。 横竖她此生已毁,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岚兮倔强地抿紧嘴唇,蓦地,眸里又泛起了粼粼泪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梅吟香知道岚兮并不想看见他,于是每日天没亮,便为她做好今日的补汤和佳肴,然后便到镇上奔波去了。 到了饭点,只消刘老爹一热,岚兮便能吃上可口的饭菜。 岚兮当着刘老爹的面,还有所顾忌,不敢过于挑三拣四,免他出言教诲。 梅吟香早出晚归,两人交集最多的便是在晚上。 岚兮仍旧照常为他检查伤势,但他若试图亲近,她便加重劲力,故意弄疼他。 梅吟香便知道她动了气,只好收敛一些。 日子过得飞快,在过年前的第三天,他们搬进了白水镇近郊的一处宅院里。 这宅子闹中取静,适合静养,离主街也不远,出门采购也甚为方便。 岚兮在这宅子里慢慢踱着步,细细打量着。 这里显然被精心改造过,整座宅子被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为医馆,中间隔着个前院,穿过垂花门,后半部分才是住家。 这里的每一件家具,虽然质朴,却打磨得极为精致。 桌椅的棱角皆被削了去,磨成了弧状,轻轻抚过,一根木刺也无,光滑得好像婴儿的肌肤。 梅吟香带岚兮来到她的房间,门刚推开,便嗅见满室清香。 岚兮惊喜地跨过门槛,便瞧见那半人高的花架上,摆着几盆腊梅,开得正欢。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安家 岚兮碰了碰那娇艳的小花,环顾了番这间屋子。 屋子居中放着张桌子,两把凳子,桌面摆着茶盘,里头搁着茶壶和茶杯。 花架挨着的,是一个大大的梳妆台。 台上放着精雕细刻的镜匣,梳妆台旁有扇大窗,推开往外望去,正是庭院。 梳妆台对面,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柜。 柜中放着各种衣物,隔着屏风,后面是一张大床。 床边是一张矮几,大床四面围着层层叠叠的纱帐。 撩开帐子,床上铺着温暖的衾枕。 床头那面的墙上,开着扇窗子,柔和的光线透过窗纱,影影绰绰地照进帐中,别有风味。 这房间采光充足,宽敞舒适,见之便令人身心愉悦。 梅吟香见岚兮满面欢喜,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满足。 无论岚兮如何不认同他,他都将这里视作他们的家。 他倾注了心血打造他们的爱巢,憧憬着在这里,抚育他们的孩子,与她长相厮守,地老天荒。 岚兮偶然回头,瞅见了他温柔带笑的面容,不禁心中一梗。 她换回了冰冷的面孔,令道:“我看完了,带我到其他地方去看看。” 梅吟香宠溺地一笑,引她到书房、正堂、偏厅、厢房、伙房、柴房、后院、地窖、茅厕等,逐一看过。 最后他们又回到了岚兮的房间。 梅吟香笑道:“搬得仓促,还有许多地方未及整理,我们慢慢添置,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岚兮不悦道:“什么我们,跟主人说话,有这般随意的吗?” 梅吟香连忙作揖道:“是,小的下回注意。” 岚兮冷脸哼道:“以后,你叫我主人,我叫你阿风,我们只是主仆关系,这等不敬的言语,莫再让我听见。” 梅吟香恐她生气,忙肃容道:“是,主人。” 他面上虽然恭顺,但眉眼里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岚兮问道:“对了,你住在哪里?” 梅吟香指了指她房间的隔壁,回道:“就在你隔壁……” 言犹未了,他察觉不妥,又改口道:“我在主人隔壁住下,主人若有事,唤我一声,随时皆可照应。” 岚兮一听便恼了:“谁准你住在隔壁?我不需要你照应,你给我滚远一些。” 梅吟香委屈地说:“这宅子不算大,房间也不甚多,不住在这儿,也别无去处了。” 岚兮道:“谁说的,医馆那儿不是还有房间吗,你卷了铺盖搬到那儿去!” 梅吟香道:“岚岚,这样离得太远,你若有事唤我,我又怎听得到?” 岚兮秀眉倒竖:“你叫我什么?” “我……” 梅吟香只好改口道:“主人。” 岚兮冷然道:“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事儿需要唤人,你住我隔壁,我睡不踏实。” 梅吟香仍要说话,岚兮抢着道:“住口!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主人发号施令,下人哪儿有回嘴的份儿,注意你的分寸,阿风。” 梅吟香暗自叹息,无奈地妥协道:“好,小的遵命。” 岚兮拂手道:“好了,我累了,你去做饭吧。” 梅吟香听到这里,眸中便发亮:“好,主人晚上想吃什么?” 岚兮想了想,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你记得多放点儿辣子就成。” 梅吟香应道:“好,那主人好好休息,小的做好饭,便来请主人。” “嗯,你去吧!” 岚兮打发他走了,来到床边,撩起床帐挂到铜钩上,身子一歪,便躺到了床铺里。 好久没有睡在高床软枕上了,她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只觉浑身舒泰。 岚兮枕着双手,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她待他的态度,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初初得知有孕的震惊与愤怒,经过这些日子的消磨,已逐渐平复。 哎!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但真要硬起心肠去对他,她竟还会于心不安。 看来自己天生就不是块当坏人的料啊! 岚兮翻来覆去,转念又想,自己这样做总是没错的。 梅吟香这个人,太容易蹬鼻子上脸了,若对他假以辞色,他必然得寸进尺,吃得自己死死的,到时她可就难办了。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望着床帐出神道:“宝宝,我这样待他,你会生为娘的气吗?你可不能怪我,都是他不好,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必以这种方式成为母子。” 在梅吟香的精心准备下,今晚的菜色很是丰富。 岚兮自有了身孕,口味便挑剔起来,今日还爱吃的东西,明日见了便想吐。 从前不爱吃的东西,突然间便嘴馋起来。 在刘老爹家时,她不敢过分流露,眼下只有两人吃饭,岚兮便全没了顾忌。 这道菜吃两口,那道菜尝两口,岚兮便放下了筷子,不是她存心为难梅吟香,是委实没有胃口。 梅吟香见状,忙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你告诉我,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 岚兮板起脸道:“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该叫我什么?” 梅吟香只得叹道:“是,主人,小的谨记。那请问主人想吃什么?” 岚兮忽觉他这样说话很是滑稽,可却不能表露,只得抿了抿唇,忍住道:“我什么都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话音刚落,她便起身回房。 梅吟香连忙跟着站起,急道:“这可不行,你就吃这么几口,别说自己吃不饱,就是孩子也吃不饱啊。” 岚兮立在门口,回头扫了他一眼,沉声道:“阿风,不要一口一个孩子地叫唤,我的孩子和你没有关系,我是你的主人,它就是你的小主人,记住自己的身份。” 岚兮撂下这句话,转身便回了房。 梅吟香顿感郁闷,轻轻击了下饭桌。 她存心想气自己,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可他无法接受,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又不能用蛮力灌她吃饭。 “哎……” 梅吟香头疼地捏捏眉心,真不知要拿她如何。 岚兮回房整理了番衣服和杂物,忽然闻到一股香气。 她推窗一看,不知梅吟香在庭中鼓捣什么,弄得烟雾缭绕。 她大声发问:“你在做什么?” 第二百四十三章 抢食 梅吟香抬头笑道:“主人,我在做叫花鸡啊!” “你在庭院里做叫花鸡?”岚兮皱眉道。 梅吟香笑答:“这叫花鸡得埋在土里烤才香,这宅子里,只有庭院里才有土啊!您看,已经熟了!” 他挖出土中埋着的大泥块巴,用棍子慢慢敲开,里头用新鲜的竹叶裹着一整只鸡。 梅吟香徒手剥开,却被烫得哇哇直叫,但肉香已然溢出,冲着岚兮扑鼻而来。 岚兮本就没吃饱,此刻被这香气一冲,顿时便饿了。 梅吟香拿起筷子,挑开竹叶,浓郁的肉香,微焦的鸡皮,无不勾起她的食欲。 岚兮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面上却不肯流露出一丝想吃的表情。 梅吟香迫不及待地撕了张鸡腿下来,新出炉的叫花鸡甚是烫手,他左右两手来回倒腾,不时摸摸耳垂,瞅着肉厚的地方,张嘴就是一口,吃得津津有味,满嘴冒油。 岚兮看得眼睛有些发直,她想关窗置之不理,但肚子却不听使唤,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便“咕咕”叫唤了起来。 梅吟香甫一抬头,见她眼巴巴地立在窗前,于是挥了挥手里的鸡骨架子,笑道:“主人,这叫花鸡外焦里嫩,您要不要尝一口?” 岚兮肚子里的馋虫不住地怂恿着她:“要!要!要!” 可是她若真说要,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梅吟香见她没说话,吃完一张鸡腿,便又去撕鸡,可却总被烫得缩手,半天也没能再吃上肉。 岚兮看得为他心焦,实在忍无可忍,突地顿足道:“笨死了,我来!” 言毕,一个翻身,便从窗里跃到了窗外。 她来到庭院,坐到他身边,拾起一片竹叶缠在指尖上,一下插、入鸡肉,撕起一片鸡月匈。 她得意地道:“你看,这样不就一下子撕起来,还不烫手吗?” 梅吟香蹙眉:“诶,主人,你怎么抢我的鸡啊,快还我!” 他说着,伸手假意要夺,岚兮缩回手,顺着他的话,应道:“谁说是你的,我撕的当然就是我的了。” 梅吟香道:“这是我的,我可没打算让给你啊!” 岚兮气呼呼地咬下一片鸡肉,大口咀嚼着,含糊不清地道:“这是我的庭院,谁允许你在这儿烤鸡吃的,我不管,这只鸡归我啦!” “你不讲道理!”梅吟香抱怨着,慌忙去抢那剩下的半只鸡,生怕被她夺了去。 岚兮迅速解决了手里的鸡月匈,丢了鸡骨架子,也伸手去抢那半只鸡:“谁要跟你讲道理,我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两人一拉一扯,梅吟香不敌,让她抢了大半只鸡。 岚兮得意地一笑,梅吟香怕对方觊觎他剩下的小半只鸡似的,快快啃食起来。 岚兮不甘示弱,一通风卷残云,不知不觉,一只鸡就这么被两人啃光了。 梅吟香吮着鸡骨头,问道:“我们过年的时候吃什么?” 岚兮吸着鸡骨髓,微微一想,兴奋道:“我们吃冒菜吧!” 梅吟香皱了皱眉:“这么寒酸的东西,怎么拿来过年?” 岚兮嘟嚷道:“冒菜怎么寒酸了?我就是想吃嘛!” 梅吟香怕了她似的,连声道:“好好好,我给你做,我给你做。” 岚兮展颜一笑:“这还差不多。” 梅吟香抬手擦了擦她唇角的油渍,笑道:“瞧你,吃得满嘴油腻。” 岚兮也伸手抹了抹他的嘴角,大笑道:“还说我,你不也一样吗?” 她蓦地愣住,手渐渐垂下,这分明是他们少时最常闹的抢食把戏,吃着上一顿,商量着下一顿,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岚兮瞬间冷寂下来,嘴里顿时失了味。 梅吟香问道:“你怎么啦?” “还你!” 岚兮将鸡骨架子扔还给他,起身便回房。 梅吟香对着她的背影道:“你吃成这样才还我呀?” 岚兮关紧了门,又走去关紧了窗,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开来。 她背靠着窗,渐渐滑落,蹲在墙角,反手将自己抱了起来。 他费尽心思哄自己吃东西,想方设法为她做美味佳肴,这份用心岚兮不是不明白。 如果不曾发生那样的事,该有多好,他还是那个疼爱她的吟香哥哥,她也还是那个敬爱他的岚兮妹妹。 可是没有如果,那场错误造成的后果,正静静躺在她的腹中,时刻提醒着她,他们已回不到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岚兮低低埋下头,余生,她到底要如何面对他,她真的不知道。 “咚、咚。” 门口,轻轻响起了敲门声,岚兮正心烦意乱,他又来添乱。 她不禁恼道:“你来做什么?” 门外响起梅吟香恭敬的声音:“主人,小的是给您送水的,您的手不油吗?” 岚兮拿手背揉了揉发热的眼睛,起身开门,又走到桌边坐下,背过身道:“你进来吧,放下水就走,回去睡你的觉,今晚,我不想再看到你。” 梅吟香端水而入,瞧着她的背影,也不知她此刻心绪如何。 他不敢多言,只是放下水,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过得半晌,万籁俱寂,岚兮才草草洗漱一番,躺在被窝,翻来覆去,烦躁不安。 桌上的油灯燃到尽头,“兹”地熄灭了。 房中陷入黑暗,岚兮左右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本想出门透气,忽觉胃中翻滚,直想作呕。 她慌忙踩着鞋子,下地去寻痰盂。 暗中不辨东西,脚下一绊,不由跌倒,她强忍不住,捂着胃,弯腰呕出几口酸水,呛得直咳嗽。 门忽然被人撞开,梅吟香精准地找到她的位置,抱她坐回床铺。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岚岚,你忍忍,我去给你拿酸梅。” 岚兮拉住他,忍耐道:“痰盂,痰盂!” 梅吟香连忙去寻了来,捧到她面前,岚兮扶着痰盂,“哇”地一声,便吐了起来,好一阵之后,才稍感缓解。 梅吟香放下痰盂,起身去倒杯水来,给她漱口。 岚兮缓过劲儿来,猛地回神,立即便推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初雪 梅吟香将杯子放在矮几上,忧心道:“我不放心你,一直站在门外。” 岚兮哼道:“谁让你站在门外的,我明明让你睡医馆去。” 梅吟香关切道:“你现在身怀六甲,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岚兮一听便火冒三丈:“还不都是你害的,这几日本已不怎么吐了,都是吃了你的叫花鸡才又不舒服的,你就是存心不要我好过,你就是存心欺负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岚兮气性一上来,捏起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捶向他月匈口。 梅吟香岿然不动,任她打去:“是,都是我害的,就让我负责,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俩吧。” “谁要你负责,你给我滚远一些!” 岚兮挥起拳脚,肆意砸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这样,也不用流落到这个地方,更不用吃这种苦头,也不会……” 与他分开…… 岚兮的眼里渐渐蓄满泪水,说着说着,手脚无力地垂下,暗暗呜咽起来。 她有好多委屈,不知要向谁说去,有好多不快,不知要如何发泄,忆及痛苦处,不禁掩面而泣,痛哭流涕。 梅吟香将她一把揽在怀里:“岚岚,我不滚,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岚兮哭着挣扎道:“你放开我,你还要气我是不是!” 她哭得伤心,梅吟香亦听得心酸,不觉间,双眸也染了泪意。 他搂得越发紧了:“岚岚,就算你再不愿承认,我也依然是孩子的生父啊,我不求你原谅我,但至少让我呆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好好守着你,保护你,照顾你,岚岚,我爱你啊……” 岚兮疲惫地靠在他身上,枕着他的肩膀闷声哭泣着,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拳头,做着徒劳的宣泄,渐觉头昏脑涨,不知不觉间,竟在他怀中睡着了。 梅吟香为她去了鞋,抱她躺倒被窝,又轻轻掖好被子。 月光穿过窗纱,透过帐幔,洒落在岚兮略显苍白的脸上。 梅吟香心怜地悄悄抚过,不忍见她痛苦,若能重来,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他不后悔,就算有机会重选,他也仍要这样做。 岚兮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抹艳丽,若失去她,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岚岚一定会接受他的。 毕竟,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她的腹中,正怀着难以割舍的血脉,他们的亲骨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一觉醒来,梅吟香已不在房中,房间里又恢复如初。 干净的痰盂放在床底伸手便能够得着的位置,矮几上放着一壶温热的红枣茶。 热水已经打好,衣服与鞋子都摆放得齐整,一切都是温馨舒适的样子,除了她无法平复的心。 岚兮收拾妥了,一开门,便看见梅吟香在庭院中弯腰忙活着。 他一听见门开了,便回头冲她笑道:“岚岚,你饿了吧,早饭都做好了,正热在灶上,等我忙完,就给你端去,天气冷,你呆在屋里别出来。” 岚兮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她来到他身边,问道:“你在干什么?” 梅吟香正种着一株小树苗:“我要在这里造个园子,等春天来了,你可以在这里散散心,到了夏天,还可以在这里乘凉,将来孩子能跑会跳了,也可以在这里玩耍。” 岚兮抚着扁平的小腹:“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想得还真远。” 梅吟香笑道:“我还想了许多,一下子做不完,给我些时间,你慢慢就知道了。” “我才不稀罕知道呢。” 岚兮口里如是说着,眼睛却仔细观察着那株树苗的形态,忽道:“这是棵槐树。” 梅吟香点头道:“是啊,还记得谷口的那棵老槐树吗,每逢槐花开,你便喜欢呼朋引伴,齐聚树下饮酒赏花,那时你还说想拿槐花酿酒呢,还有……” “够了,我不想听,你想造就造吧。” 岚兮蹙眉,打断他的话,掉头走回屋去。 至门口,她突然察觉不对,又回头道:“你今天又叫错了,再让我听到你唤我的名字,我就撵你出去。” 梅吟香一怔,笑着改口道:“是,主人。” 岚兮回身正要进屋,又不由驻足:“对了,你的手才刚好,做事当心些,若再伤着,干不了活,留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她撂下这句话,这才踏过门槛,将门关上。 这话虽是背着他说的,但关怀之意显而易见,他的岚岚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梅吟香欢天喜地地对着房门,大声回了句:“是,主人。” 岚兮关上门,闷闷不乐:“他手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干嘛要在意他,哼!” 这日傍晚,梅吟香在岚兮的眼皮底下,卷着铺盖又搬回了隔壁。 岚兮板着脸,什么话也没说,他冲她大大方方地笑着,知道她这是默认了自己的举动。 这两日梅吟香忙前忙后,置办过年的东西。 岚兮也自顾着整理医馆,偶尔反胃欲呕,他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嘘寒问暖伺候着她,不需要他时,他便主动消失。 岚兮揣测他是躲在暗处偷窥自己,有意识地回头搜寻,却没见着他的人影,直令她怀疑,他是不是长了顺风耳,千里眼。 除夕那日,岚兮起身推开窗子,眼前竟是白茫茫一片。 原来昨夜下了一宿大雪,许久不见这等景致,她登时身心欢愉,匆匆披上斗篷,便开门出去了。 咯吱、咯吱、咯吱…… 岚兮拎着裙裾,重重地踩着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向雪厚处慢慢跋涉,身后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她捧起一抔积雪,凉意透心,连呼出的气息都化作白雾。 岚兮倍感愉快,笑容怒放,就在庭中推起了雪人。 一点一点地,半人高的雪人逐渐现出形状,梅吟香的身影出现在了雪人后。 他向着自己走来,岚兮的动作不由停下,笑容也渐渐凝固,消失……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年 梅吟香走到岚兮面前立定,冲她一笑,背着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原来他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是萝卜、红果、树枝、落叶、布料等物。 岚兮紧绷的脸不由自主地松动,绽出笑容,她双手接过,欢快地装饰起雪人。 梅吟香跟着弯腰,在那雪人旁边,也堆起了雪人。 岚兮装饰完这个,还剩下好多东西,她挪过步子,又继续装饰起梅吟香堆的那个雪人。 梅吟香堆完了那个雪人,又在两个雪人之间的空隙上,再堆了个小雪人。 岚兮给每个雪人都安上眼口鼻手,还给它们穿上衣帽。 等到三个雪人都制作完毕,她放下篮子,搓了搓手,一双纤手早已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梅吟香握起她的手,放到口边呵气。 他宽厚的手掌包容起她的玉手,轻轻搓了搓,将之放入自己衣下,揣在心窝捂着。 岚兮来不及制止,两手便已贴在他温暖的心口上。 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的掌心,随温度一并递入她的心,扑通扑通扑通…… 岚兮的心跳仿佛也跟着加快,陡地回神,她迅速收回手,掖到斗篷底下,踩着来时的脚印,转身便回了房。 梅吟香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门扇之后。 他转头看向那雪地里的一家三口,渐渐扬起唇角,雪会融化,人心亦然。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除夕夜,梅吟香唤岚兮到偏厅吃饭。 岚兮坐到桌前,看着饭桌上摆放着的各种蔬菜肉食,居然都是生的。 桌子居中燃着个风炉,风炉上放着一口铜锅,铜锅里烧着开水,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沸腾着。 岚兮不明所以,问梅吟香道:“这是什么?” 梅吟香夹了一些菜蔬放入沸水,回道:“冒菜啊,你不是说想吃冒菜吗?” “这么大锅?” 岚兮眨了眨眼,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冒菜。 梅吟香一面下菜,一面笑道:“这是我特制的,名堂叫作,嗯……现煮现吃热乎冒菜。” “现煮现吃热乎冒菜?” 岚兮喃喃复述,蹙眉道:“就你鬼点子最多,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做得出来。” 梅吟香微笑着,盛了一碗酱汁,放到岚兮面前,道:“你看,我调好了辣汁,等会儿菜熟了,往里头一蘸,可不就是冒菜了吗?” 岚兮挑了挑眉,也不能说不是。 可岚兮扁着嘴,非要抬杠:“什么现煮现吃热乎冒菜,我看这锅下点火,火上有锅,叫火锅还差不多。” 梅吟香双眸一亮,抚掌而笑:“诶,火锅?妙啊!这个名字好,我怎么就没想到?” “那就依你说的,就管它叫火锅!” 岚兮忍不住嗤笑:“你可真会借坡下驴,等会儿若是不好吃,我可一口都不会动的,管它火锅冷锅,你就自个儿抱着它,慢慢品尝吧。” 梅吟香连连称是,他捞起煮熟的菜蔬放入她碗里,在辣汁里拌了拌,又取了筷子,恭敬地递到她面前,道:“主人,好吃与否,还请品评。” 岚兮也不同他客气,接过筷子,夹起那蔬菜,吹了吹热气,慢慢吃了起来。 这大冬天里,有这样一口热腾腾的菜送进嘴里,真是享受。 一口下肚,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身心说不出的满足。 只是这辣汁里,只搁了辣子酱油醋,味道显得单薄了些。 梅吟香见她皱眉,忙问:“怎么啦?哪里不满意?” 岚兮沉吟道:“我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梅吟香追问。 岚兮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番,忽道:“香油!要是加点香油,就多了份香气,味道就不会这样干巴巴的了。” 梅吟香夹了跟菜叶,在自己碗里的辣汁里蘸了蘸,尝了一口,赞许道:“还是主人的味觉敏锐,我这就去拿香油。” 他放下碗筷,便要去伙房。 岚兮又叫住了他:“诶!对了,你再切些芫荽出来!” 梅吟香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拿了一碗香油,并一碟芫荽出来。 岚兮将二者混入辣汁里,再一尝,果然香辣爽口。 梅吟香也跟着照做,尝了尝,确实美味不少。 岚兮发现了新鲜玩意儿,大为兴奋,自己动手烫起菜蔬,一边吃,还一边研究起各种讲究。 比方,食材不同,或烫或煮,耗时也不同。 比方,她提议锅底需要改进,拿白水太糊弄,最好熬些骨汤作底,定会别有滋味。 还有,食材种类太少,应该多找些来,才不单调。 岚兮吃得津津有味,梅吟香却顾不上吃,目光随着她的举动而挪移,时不时为她夹菜。 他是看得津津有味,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岚兮这段日子以来,话说得最多的时候,也是最开心的时候。 梅吟香舍不得移开视线,他很享受这个时刻。 好像他们已然是对恩、爱、夫、妻,红红火火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其乐融融,一起生活,一起期待着孩子出世。 “哎哟!” 岚兮突然停下筷子,捂着肚子叫了一声。 梅吟香紧张地蹲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急道:“怎么啦,是不是孩子踢疼你了?” 岚兮挣脱他的手,驳道:“这才两个月,哪儿会踢人啊,我只是吃撑了而已。” 梅吟香松然一笑,自嘲道:“是啊,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哪儿配为人父,明日开始,你好好教教我,我要怎样照顾你们,需要注意什么,准备什么,可不能等临盆了,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岚兮方才还阳光灿烂的脸,这时却逐渐阴沉下来。 她拂袖站起,冷声道:“我的孩子,我自己会安排好,它和你没关系,你也不是它父亲。” 言语方毕,岚兮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梅吟香笑了笑,将那一丝失落扫荡而空。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可没时间消沉,来日方长,他相信,她终究会接受自己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开张 至子夜,梅吟香在庭中燃起烟花。 岚兮嘴里嫌着他吵,人却不自禁地开窗观赏。 梅吟香并不在庭中,他放完烟花,便不知到哪儿去了。 岚兮推测他是故意躲着自己,省得她见到他便心烦。 人虽不在,但空气里却还残留着他固有的异香。 烟火噼里啪啦地冒着绚丽的光芒,恰好映在那三个雪人身上。 两个大雪人牵着一个小雪人,脸上带着笑颜,齐聚一堂,观看烟火,幸福美满。 岚兮这才看明白,梅吟香堆的那一大一小两个雪人,连同自己堆的加起来,刚好是大中小,一家三口。 岚兮看得有些呆了,心底蓦地一软,好似被击中了般,苦苦一叹:吟香哥哥啊吟香哥哥,这世间的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偏要看上一个温岚兮呢? 岚兮却不知道,此时的梅吟香正坐在窗下,与她一起共赏烟花,听着头顶上她那一声长叹,度过了今生最难忘的新年。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翌日,梅吟香起了个大早,将结了冰的冰块铲入地窖里,封存好,以待夏日备用。 岚兮见他忙忙碌碌,也不好奇,她压着本性,故意冷脸相对。 她终究是怨气难消,无法轻易便原谅了他,共处同片屋檐已是迫不得已,再想更进一步,那是想也休想。 梅吟香不急不恼,始终温言软语,耐心相待。 岚兮不想说话,他便安静相陪,岚兮不想见他,他便消失不见。 除了每日里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梅吟香做得做多的,就是在后院里敲敲打打。 每隔几天,家里就会多出一件家具,摇篮、小床、小桌子、小凳子,以及各种小孩的玩具。 岚兮则忙着筹备医馆,炮制药材,除了向药农购置药材外,也到林中去采集草药。 梅吟香没有拦着她,只是她每行一步,他必定暗中相随,密切保护。 日子宁和而安定地过着,到了孕期的第四个月,岚兮害喜的症状已彻底消失,医馆也正式开了张。 医馆每天只开两个时辰,巳时开张,午时休息,未时接着看诊,申时便关门。 若遇急诊病人,也可适当延长,每隔三日休息一日。 这美人行医,本就罕见,在白水镇这个小地方,就更是闻所未闻。 医馆刚开张时,便引来许多凑热闹的,大家私底下猜测她的来历,质疑她的医术。 直到岚兮露了几手真本事,救了当街昏死的老妇人,众人这才对她刮目相看。 初初几日,来的人并不多,大抵上是些妇孺,岚兮一人便能应对。 过得几日,慕名而来的男子越来越多,假借看病,实则打听。 岚兮除了自称姓蓝,别的一概不理,偶尔遇到轻薄之徒,让她扎上两针,对方也就老实了。 再后来,岚兮忙不过来了,她不得不让梅吟香出来帮忙。 这一下,来的人就更多了,原本少见的年轻姑娘,这时也纷纷生了病。 岚兮知道这些都不是来看病,而是来看人的。 于是遇着装病的,她便开两服清肠汤,多收些诊金药钱,也不算亏。 日子一长,众人也看出了门道,便收敛了许多,医馆的营生便算是上了正轨。 一眨眼,岚兮便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然显怀,任着衣再宽松,也无法隐藏。 镇上的人对这两个神秘俊美的外乡人,原本就议论纷纷。 猜测是夫妻吧,这阿风又管蓝大夫叫主人,说是主仆吧,这阿风对蓝大夫关怀备至的模样,又实在暗昧。 等岚兮这肚子一出来,流言蜚语便更多了,各种传言,不堪入耳。 岚兮本不将这些闲言碎语当回事,但听得多了,难免心中郁闷。 这日看诊时,又有人窃窃私语,梅吟香见岚兮面现愠色,遂挺身而出。 岚兮恐他胡言,不待他开口,便截住了他的话头,主动对众人道:“你们不必妄加猜测,我和阿风没有丝毫关系,先夫早亡,除了腹中胎儿,便没给小妇人留下什么。” “阿风是我家仆,追随多年,情分堪比亲人,我远离伤心之地,到他乡谋生,他也一路跟随,行到此处,见人杰地灵,便栖居下来,如此而已。” 梅吟香原本也没想违背约定,见她抢话,亦料中她所言,只是亲耳听来,心底仍抑制不住刺痛。 他不能辩解,也不会辩解,一股自心底散发而出的悲哀,深深藏在了他沉默的外表之下。 忽地,有个矮胖的妇人挤进人群,嚷嚷道:“胡说,上次在布庄里,我明明听见他管你叫娘子,一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现在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承认,八成是想装可怜,偷汉子,这种女人怎么可以留在我们白水镇,快滚出去!” 岚兮看着那喊话的妇人,只觉眼熟,听得她说到布庄,猛地想起,她便是当日在布庄里挑布的妇人之一。 岚兮没有正面辩解,只是反问:“这位大婶,你我素昧平生,我也从未得罪过你,为何要口出恶言,中伤于我?” 那妇人闻言,便大怒道:“谁说没有,我女儿喝了你开的药,泻了一天一夜,床都下不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害人精!” 岚兮想了想,她女儿该不会是哪个被她赏了清肠汤的装病姑娘吧? 她故作镇定,问道:“令嫒是谁,空口无凭,可不能含血喷人。” 那妇人大为光火,撸起袖子便冲上前去。 梅吟香跨过一步,挡在前头,笑道:“这位夫人请息怒,若真是我家主人开错了方子,自然是要赔礼道歉的,可凡事都得讲个证据,否则冤枉了人,那可就不好了。” 那妇人见梅吟香风流倜傥地往跟前一站,又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脑子便有些晕乎,态度也不禁和蔼下来。 她勉然硬气,质问道:“你那时明明管她叫娘子的,为何现在又改口叫她主人?” 梅吟香方要说话,医馆外骤然传进一阵急呼:“娘,娘……”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亲缘 那妇人甫一回头,便见自己女儿气喘吁吁地奔进医馆,过来拉她。 少女压低嗓门道:“娘,我都说了我是自己吃坏了肚子,管人家蓝大夫什么事儿,你一早便跑来人家医馆里闹,可真是丢死人了。” 那少女年方二八,生得清秀伶俐,只是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反倒显得俗气。 她口中虽是对着母亲说话,但一双眼睛却不时瞟向梅吟香,便是瞎子也能看出,这姑娘是动了芳心。 人群里不由涌出笑意,妇人见女儿没羞没臊,顿觉颜面大失。 她捏起少女的耳朵,骂道:“死丫头,到底是谁丢人啊,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想干什么,走,快跟我回去,等回了家,我好好收拾你!” 那妇人不由分说,将女儿拉着就走,那少女的气力不如母亲,只好被扯着走。 但她的脸孔却朝着梅吟香,含羞笑道:“阿风哥哥,你别见怪,我娘就是脾气大,没有恶意的……” 梅吟香只是对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便满面通红,几欲晕厥,直令众人捧腹。 这也难怪,小镇上难得见到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那少女也不是头一个对他暗送秋波的。 不管哪家女儿见了阿风,眼里都再容不下其他男子。 少妇们见了阿风,都纷纷感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镇上的男人们只要一听到阿风,无不咬牙切齿,但只要与他见上一面,便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只因这其中的云泥之别,委实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与他站在一起,唯有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众人看了出闹剧,便已到了中午。 岚兮起身道:“阿风为人幽默,有时爱开玩笑,传到旁人耳里,难免变了味儿,今后再听到这样的谣言,还请大家不要轻信。午时已到,看病的等未时再来吧。” 她只留下这些话,人便已走了。 梅吟香遣众人散去,将大门关上,匆匆回去做饭。 用饭时,两人皆是不发一语。 梅吟香试图打破沉默:“方才惊着你了吧,下次我会警惕着点儿,不让那些人靠近你。” 岚兮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属老鼠的,哪儿有这般容易惊着,倒是有一点你要注意,别总对那些姑娘们挤眉弄眼,她们见识浅,经不住你迷惑。” 梅吟香顿觉冤枉:“我几时对她们挤眉弄眼,我若真想迷惑谁,也只想迷惑你啊。” 岚兮喉头一噎,险些呛到,梅吟香忙端了碗汤给她,她饮了好几口,才压了下去。 她放下汤碗,嗔怪道:“你若待人冷若冰霜,她们就不敢接近你了。” 梅吟香觍着脸,试探着问:“岚岚,你是不是不喜欢她们接近我?” 岚兮拉下脸来,哼道:“我是怕你引得她们争风吃醋,连累到我头上。” 岚兮挪开凳子,扶着腰,起身道:“我吃饱了,你慢用吧。” 梅吟香也跟着站起,伸手便要去扶她。 “我不用你搀。” 岚兮甩开胳膊,不愿让他碰触自己。 梅吟香只好缩手,紧紧跟在她身后,以防万一。 刚行至门口,岚兮陡然扶住门框,触电般地僵直脊背。 梅吟香心口一提,忙搀住她,急问:“怎么啦?” 岚兮檀口微张,目光凝滞,隔了片刻,才颤手抚上肚子,松动了表情,眼圈却红了:“它,它……它踹我。” “啊?” 梅吟香一时没明白过来,呆了一呆,才得会意。 他喜不自胜,立即便蹲下,圈起她的腰,耳朵便贴了上去:“让我听听。” 岚兮兀自沉浸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中,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丝孕育生命的奇妙。 梅吟香仔细聆听了好一会儿,却只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 他不免有些失望:“没有啊,它真的踹你了吗?” 岚兮对他的质疑十分不满:“当然啦,它就在我肚子里,我怎么会弄错?” 突然,肚皮微微一动,如蝴蝶扇翅般,岚兮兴奋道:“它又踹我了!” 梅吟香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使得他心潮澎湃,雀跃不已:“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它真的动了!” 他稍稍抱紧了些,耳朵四处移动,口里念念有词:“宝宝,宝宝,我是爹爹啊,乖乖呆在娘亲肚子里,再过五个月,咱们就能见面了……” 岚兮一听他这么说,心头便冒火,探出的手刚想推开他,却被他满脸洋溢的幸福所打动,一时又心软下来。 她撇开脸道:“你听够了没有,我腿酸。” 梅吟香一时醒过神来,臂弯一搂,便打横抱起她来:“岚岚,我送你回房,今儿下午别看诊了,你好好休息,我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岚兮蹬着腿抗议:“我不需要休息,你放我下来,还有,你又叫错了!” “是,主人,今儿个您就好好休息,等睡醒了,我护着您散散步,之后再吃晚饭,对了,我得先把补汤炖上,还有还有,宝宝的衣服也该准备了,什么时候主人有空,和我一起到布庄挑些布匹,刚出生的娃娃该有多小,做多大的尺寸才合适呢……” 梅吟香高兴坏了,只一味抱岚兮回房,口里絮叨个不停。 岚兮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动地躺进被窝里。 她简直要抓狂了:“我才吃完饭,睡什么觉啊!” 岚兮撑着身体要坐起,便被梅吟香一把给按了回去。 他伸出食指,放到唇上道:“嘘……主人,您别这么凶,会吓坏宝宝的,您看您,这两日夜起多了,黑眼圈都出来了,再不补眠怎么行……” 岚兮捂住耳朵,几欲崩溃,她张大了口,刚想吼出来。 梅吟香俯身一凑,口允住她的嘴,将她的言语连同情绪,一并吞没在口勿中。 岚兮顿时呼吸一滞,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梅吟香缓缓仰起身,有些不舍凝视着她的脸。 岚兮也怔怔地望着梅吟香,玉颜微醺,檀口润泽。 梅吟香迷离的眼眸离她越来越近,却被岚兮一个转身,惊醒过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恶少 “你不是要去炖汤吗,还不快去!” 岚兮轻斥道,心脏突突乱跳。 梅吟香深深吸了口气,回道:“你好好休息,医馆那还有些活,我先去善后。” 岚兮缩进被窝,没有答话。 梅吟香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快步来到伙房,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由头淋下,浇个透心凉。 经过那出闹剧,关于两人的闲话变少了,但寡妇门前是非多,新的谣言又不胫而走,这其中大抵上都是关于主仆俩的蜚语。 比方那妇人闹事,被人歪曲成,原配上门打勾人的狐狸精。 比方她借着看病,揩了街口陈大叔儿子的油水。 又比方那卖杂货的王老板,背上长了瘤子,大半夜向她求诊,必是暗度陈仓。 众人甚至怀疑,蓝大夫腹中胎儿是否真是先夫的种。 小地方人多嘴碎,岚兮不胜其烦,也不愿解释。 梅吟香亦知谣言向来是越描越黑,话不多说,只一个冷眼,便令传谣者住了口。 那些闲人明里不敢强横,暗里却咕哝道:“那是你东家,又不是你老婆,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梅吟香自然是听在耳里,他多想上前一步,告诉所有人,岚兮就是他的妻,怀的也是他的子,叫他们通通都闭嘴。 可只要岚兮不在意这些闲言,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他便没有立场,光明正大地保护她。 每当此时,梅吟香心中便如有巨石堵住,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光阴似箭,转眼岚兮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她的身子越来越重,手脚也越来越不灵便,医馆只有下午未时才开张一个时辰。 一日,岚兮又如常坐诊,外头忽然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 他们将求诊的人都赶了出去,一位脑满肠肥的公子穿着花花衣裳,挥着把折扇,人模狗样地走了进来。 来者不善,梅吟香当即便挡在前头,问道:“不知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那公子见有人挡道,挥起折扇,乜斜着眼睛,四处乱瞟,也没正眼瞧来人一眼,冲着身后的人一努嘴。 当即便有跟班走上前,傲慢道:“不长眼的东西,睁大眼睛瞧瞧,这可是我们白水镇的首富,王员外家的公子王兴隆,今儿光临这里,是你们的荣幸,你们这儿谁主事,还不快快出来迎客!” 岚兮让梅吟香挡住视线,耳里却听得清楚,不消说,又是个上门找麻烦的,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梅吟香浑不将眼前这堆小丑放在眼里,他道:“我家主人身体不适,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跟班见了梅吟香,浑身便没了来时的气势。 但他不能丢了主人的面儿,只得心虚地骂道:“呸,一个奴才,也配和我家主子说话!” 那王兴隆见他如此窝囊,一脚踹开,回头一见梅吟香,登时满眼放光。 “哟!传言不假嘛,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比我养的那几个伶人可俊俏多了。” 岚兮一听便乐了,这王公子原来有断袖之癖啊。 那浪荡公子习惯性地将折扇一收,挑向对方的下巴。 只是这回,他这折扇只伸了一半,便觉眼前一晃,手里的折扇不知怎的就断作两截。 他眨了眨豆大的眼睛,勃然大怒:“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折断我的扇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地头蛇的厉害。” 岚兮听得他有动手的意思,只恐他们在医馆里打起来,连忙开口道:“阿风,退下,我来和他谈。” 梅吟香微微犹豫,到底依言退开了,横竖有他在此,这几个小丑又能如何? 随着梅吟香挪步,王兴隆那一对小眼睛,瞪得几乎快掉出来。 他乐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早听说这医馆的主人蓝大夫是个大美人,今日一见,诚不欺我,啧啧啧,这大着肚子都这般可人,做姑娘时得美成什么样,可惜了,我怎么没早遇到……” 王兴隆的腿脚不听使唤地直往前走,梅吟香横起一臂,挡住他的不怀好意。 岚兮轻蔑道:“王公子来此,到底所为何事?我这里还有不少病人,可耽误不得。” 那王兴隆一扬脑袋,摇起折扇,装模作样道:“哦,是这样的,你们在此私设医馆,抢了我家生药铺的生意,还开了比我家高的价码,从药农手里收购药材,你说,你们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岚兮道:“所以,王公子是来闹事的?” 王兴隆咧开嘴道:“不,我王兴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欺负个大肚子女人,叫旁人看了去,脸上无光,这样吧,你们每月上交五百两的孝敬钱,来弥补我家生药铺的损失,我就不与你们为难,你看如何?” 岚兮冷笑道:“我们是小本经营,每月五百两,这可给不起。” 王兴隆嘿嘿一笑:“那就对不住了,只好请你们关门大吉。” 岚兮不屑道:“如果不依又如何?” 王兴隆一双鼠眼,直勾勾盯着她:“嘿嘿嘿,你一个娇滴滴的妇道人家,我也不好动手伤你,不如,你乖乖跟小爷我走,早晚伺候我,我也不嫌弃你这腹中的野种,小爷我发发善心,养着你们母子俩,也省得你风里来,雨里去……” “啪!” 王兴隆这话还没说完,便被梅吟香赏了两巴掌,直被打得晕头转向。 他陀螺似地兜着圈子,被手下人围住了,才没跌倒。 “谁?谁打我?”王兴隆捂着高肿的两颊,怒声喝问。 “我。”梅吟香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字。 王兴隆但觉唇角甜腥,伸手一抹,竟见了血。 他颤手指着梅吟香,又怵又怒:“你,你竟敢打我?” 梅吟香虚合长眸,沉声道:“再敢出言不逊,就不只是打几个耳光便能解决的了。” 他的确没有托大,若非他手下留情,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早被他一掌劈死了。 “小小家奴,倒是忠心护主,不对,你们俩……” 王兴隆恍然大悟般地道:“哦,我明白了,什么主仆,我看是奸、夫、***,八成是谋杀了亲夫,外逃至此,苟且偷生!来人啊,把这两人给我拿下,移送官府!” 第二百四十九章 治恶 王兴隆手下那些汉子,看着膀大腰圆,实则外强中干,他们抡起拳头便要上阵。 梅吟香傲然不动,身上由里至外透出的气势与威严,让众打手们不由心里一哆嗦,拳头发虚,脚下发软。 王兴隆见众人迟疑,怒喝道:“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我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的,谁敢愣着,我就将谁撵出府去!” 众打手们也是生活所迫,只得硬着头皮强上。 岚兮长身而起,喝道:“够了,我和你走!” “岚岚……”梅吟香闻言急唤。 “蓝……蓝蓝?” 王兴隆跟着嘀咕了句,他似抓着了把柄一般,乐道:“叫得这般亲热,还不承认?” 他招了招手,跟班便从旁边抓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 王兴隆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他翘起二郎腿,挥扇道:“呵呵,这样吧,你们就大大方方直接承认,你们干过的那些勾当,小爷我若听得高兴,或许也会考虑,放你们一马。” 难为王兴隆脸疼嘴歪,还要端足架子,头疼都不敢扶,否则岂非示了弱? 梅吟香走到岚兮身侧,眸现寒光,低声对她道:“岚岚,与这些地痞无赖,有何道理可言,倒不如……” “闭嘴,你几时变得这般冲动?” 岚兮轻声斥道:“不许轻举妄动,还有,叫我主人。” “不,我忍够了!” 梅吟香一语回绝,他握住岚兮的手,坚定地道:“我不愿再听那些诋毁你的污言秽语,天底下哪有男人,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儿受辱?” “我不在乎!还有,我不是……” 梅吟香不待她说完,朗声对众人道:“我牵在手里的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她怀的也是我的孩子,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再有人敢说三道四,中伤于她,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那聚集在医馆门口瞧热闹的人群尽皆哗然,也有那事后诸葛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姑娘们则个个愁眉苦脸,大感失望。 王兴隆忘了伤,张大嘴哈哈大笑,顿时痛得眼泪直流。 他只得捂着脸,小心地笑道:“呵呵呵,终于承认了吧!大美人,你是想和这个野男人一起去吃牢饭呢,还是跟着小爷我走,以后吃香喝辣呢?” 梅吟香耐性渐失,面对这调、戏自己妻子的泼皮,他可不打算再隐忍了。 梅吟香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岚兮感受到了他手上传来的力量,只怕他盛怒之下,动了手,便会下死手。 她慌忙拉住他的胳膊,对所有人道:“不错,他是我相公,只因生了些嫌隙,我才扯谎不愿承认,但是我们从未害过他人,我夫妇二人迁居于此,只是为了安静度日而已,万望各位乡亲,莫再为难。” 梅吟香乍听此言,火气登时消了大半,他转怒为喜,笑道:“岚岚,你终于肯认我了!” 岚兮松开他的手臂,蹙眉道:“这件事得听我的,不然我依旧不理你。” 梅吟香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冲动的……” 岚兮伸手捂住他的嘴,给了他一个“不许说话”的眼神。 她扭头问王兴隆道:“王公子,你的脸不疼吗?” 王兴隆轻轻碰了碰脸,冷哼道:“哼!疼也是拜你姘夫所赐,若要求我原谅,便让他跪下,乖乖磕上十个响头,啊不!百个响头,唤我百声爷爷,再从我胯、下钻过,那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岚兮嫣然一笑,放柔了语气,对他道:“夫君有错,是我这做娘子的不够贤惠所致,由小妇人代夫君向王公子道歉,您意下如何?” 王兴隆一听有戏,眼里直**光,他半眯着眼打量起岚兮,猥笑道:“嘿嘿嘿,小娘子打算怎么道歉啊?” 梅吟香满心不悦,想挡在岚兮前头。 岚兮却抢过一步,走上前道:“这里不方便,王公子请随我到里屋来。” 她一面软言,一面抛个媚、眼,向里屋的门帘一瞟,那间屋子,是专门备来给病人检查之用。 梅吟香不知她引对方到里边,要怎生整治那姓王的,只是岚兮如今不比以前,他却不愿她这般胡闹。 “岚岚……” 他方唤了一声,岚兮便抢过话道:“只是一小会儿,就在你眼皮底下,出不了乱子的。” 梅吟香顾忌她的身体,不愿与她争执,只得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只是一会儿。” 王兴隆自然乐意之至,他盯着岚兮,垂涎三尺,屁、股一抬,便站起来道:“那还等什么,快进去吧。” 岚兮抽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安心,她撑着腰,缓缓走进里屋。 王兴隆兴冲冲地跟在她后边,还不忘回头嘱咐打手们道:“都看住了,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斜睨了梅吟香一眼,打手们皆知这“任何人”指的是谁,异口同声应“是”,便纷纷上前,将梅吟香合围其中。 梅吟香双手负背,目送岚兮掀帘而入,王兴隆紧跟其后,虽只咫尺之遥,心下仍是惴惴。 他脚步方移,打手们便撸起袖子,瞪起眼睛。 梅吟香暗想,他若与这帮狗东西起了冲突,便是坏了岚兮的苦心,当下只好按捺性子,耐心等待。 那店门外瞧热闹的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探头。 这王兴隆的恶名他们是一清二楚的,仗着他老爹王员外有几个臭钱,在白水镇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 但凡被这恶少看上的姑娘,不管何等出身,婚配与否,都难逃魔爪。 而王员外膝下单薄,虽有姬妾无数,却只有这么个儿子,所以自小骄纵溺爱,任其横行霸道,即便闹出人命官司,也只是以钱财打点消灾,端的无法无天。 众人皆为蓝大夫捏把冷汗,只觉她今日是凶多吉少,想这苍天当真不长眼,竟让好人受罪,而叫这等恶人逍遥富贵。 俄而,屋里头传出几声“哎哟哎哟”的低呼,众人不禁屏息静闻,乃王兴隆所发,听着颇为臊人。 众人暗暗心惊,瞥了阿风几眼,只觉他的脑袋是绿定了! 第二百五十章 风波 大家拉长了耳朵,还要再听听动静,门帘忽地一掀。 王兴隆展开折扇遮着一张脸,叉着腿,只露着一双眼睛,如螃蟹般横行而出。 他衣衫未有不整,额汗却流了不少,面色也是白中泛青。 众人大感惊奇,只觉这王兴隆也太不经了些,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就弄了个面白唇紫,手脚发软,这蓝大夫也忒厉害了。 “看看看,看什么看?” 王兴隆没好气地冲人群吼道,声音却虚得很。 打手们一拥而上,搀住他,跟班的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王兴隆执起折扇不停地敲着他的脑袋,啐道:“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 跟班护着脑袋躲避着,也不知是触了主子哪片逆鳞。 王兴隆折扇一离脸,众人这才看到,他那高肿的两颊,各贴了三片狗皮膏药,十分滑稽,众人不禁哄然大笑。 “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谁敢笑,小爷我就收拾谁!” 打手们帮着主子虚张声势,笑声才渐渐止歇。 岚兮撑着腰,自帘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梅吟香忙上前扶她:“岚岚,没事吧?” 岚兮掩唇窃笑,悄声对他说:“这登徒子,得有好些日子,没法胡作非为了。” 梅吟香一听就料到,她必是对王兴隆施了针法,给他暂时去了势。 岚兮娇声问道:“王公子,您的脸好些了吗,过几日若还不好,记得再来呀。” 王兴隆回头看了眼岚兮,顿时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张口半晌,答不出话来。 他憋了半天,才撂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馆,在手下人的簇拥下,灰溜溜地回去了。 众人瞧这情形,方知那王兴隆是吃了蓝大夫的亏,不由纷纷叫好,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岚兮借体累为由,提前打烊。 梅吟香驱散人群,关上门,与岚兮一道回去。 行至庭院,岚兮不由驻足,往前看去,那新种的槐树抽出了嫩叶,向着阳光顽强地生长。 她原想,这槐树是大冬天里种下的,又怎可能成活,不成想,春风一吹,它竟复苏过来,越长越快。 树旁,有个秋千静静立着,天朗气清时,她会坐在那里,轻轻摇荡,遥看蓝天白云,发一会儿呆。 等乏了,便走下秋千,踏上柔软的青草,散一会儿步。 时值四月,那隐没在小草中的小花渐渐露出端倪。 岚兮知道他每隔数日,便会种上一种花卉,等来年春天,这个庭院便是一个小小的滴翠谷,鲜花繁盛,绿草如茵。 微风拂过,草儿随之摇摆,她的心也轻轻动摇了下。 梅吟香见她看着庭中出神,拉起她的手,道:“岚岚,今日天气好,你要不要坐在秋千上,我给你荡一会儿?” 岚兮沉默片刻,终究抽出手,毅然道:“阿风,你知道,方才那种情况,我没办法不那样说,事已至此,旁人当你我是夫妻,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实情如何,你我都清楚,私下里一切照旧,我仍是你的主人。” 梅吟香听到“阿风”两字时,心便沉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主人,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岚兮凝望着他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感到一丝愧疚,但当她仰头望见天边的白云时,这点愧疚便又烟消云散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才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日午时,岚兮与梅吟香正吃饭时,便听得有人用力敲着后院的门。 有人呼救道:“蓝姑娘,风相公,开门啊,救命啊……” 梅吟香仔细一听:“好像是刘老爹。” 岚兮道:“这么急,一定有事,你快去开门。” “好。” 梅吟香起身便大步往后院走去,岚兮缓缓跟在后头。 梅吟香一开门,刘老爹几乎是撞进他怀里,握住他的胳膊道:“快,蓝姑娘在哪里,快救我儿一命吧!” “刘老爹,这是出了什么事?”岚兮扶着腰,慢慢走来。 门外蹿进一名妇人,见了岚兮便跪下哭道:“蓝大夫,公公说你能妙手回春,求求你,快救救我家相公吧!” “诶!你先起来……”岚兮伸手想扶,却弯不下腰来。 梅吟香恐那妇人激动之下,冲撞岚兮,忙微一施力,挣脱刘老爹,扶着岚兮,后退一步。 他直截了当道:“刘老爹,你儿子现在在哪儿?” 刘老爹如醍醐灌顶,忙道:“就在外边,几个乡亲帮着抬来了。”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快抬进来!”岚兮道。 那妇人手脚利索地奔出去,去喊乡亲们。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健壮的汉子抬个担架,把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抬了进来。 岚兮指挥他们把人抬到厢房里,让梅吟香取了自己的药箱来,将外人轰出,静心施救。 这男子浑身是伤,鼻青脸肿,一看就是殴打所致,所幸他皮紧肉实,并未伤及要害,岚兮诊治一番,便基本稳住伤情。 梅吟香抬起袖子为她擦了擦汗,岚兮开了服方子,交给他到医馆去抓药。 两人走出厢房,刘老爹和那妇人已急得团团转,见了二人,便迎上前道:“蓝姑娘,我儿/我相公如何了?” 岚兮道:“没事了,他现在需要静养,你们先随我来吧。” 梅吟香去医馆抓药,那妇人自去照看丈夫。 岚兮请刘老爹并两名乡亲到正堂里喝茶,刘老爹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那王兴隆回去之后,便派人去打听岚兮与梅吟香的事。 得知二人曾为刘老爹所救,便找来在府上做工的刘老爹之子刘福撒气。 那刘福本就有意赎回自家田产,索性撕破脸来,挑明说了。 王兴隆勃然大怒,命人打了他一顿,还污蔑他老婆孙氏偷了王少夫人的玉镯,非逼她交出来不可。 孙氏自然交不出,他们便硬要刘福夫妇陪个五百两才肯罢休…… 第二百五十一章 报复 孙氏无奈,只好回家找了刘老爹,但刘老爹倾家荡产也只能凑出三百余两。 王兴隆说不够,命人揍了刘福一顿,扔出王府,这才算了事。 刘老爹和孙氏看着昏迷不醒的刘福,急得不知所措。 幸得两名乡亲路过,提醒一番,这才赶到这里,来寻蓝大夫。 岚兮听完这番讲述,心中颇为自责,她不想惹麻烦,麻烦却喜欢惹她,还连累了刘老爹一家。 那王兴隆横行跋扈惯了,今儿能找刘家出气,明儿就能找他人撒泼。 倒也不必亲来为难,只消如此干得几次,这镇上的百姓惹不起他这尊大神,自会来赶他们走。 岚兮暗暗叹息,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先离开这里吧。 岚兮不发一语,先招待众人吃顿便饭。 刘福初醒,无力走动,刘老爹与孙氏需得好生看顾他,三人今日都得住在这里。 阿桃尚留着看家,岚兮恐她一人在家不安全,遂托两名乡亲回去,递个口信,让阿桃也到这里来。 两名乡亲答应了,便先回去了,当晚阿桃便赶来这里,岚兮安排他们住下歇息。 自己则回房收拾细软,等刘福康复,便可动身。 梅吟香进屋,见状不由笑道:“堂堂温小姐,居然会怕一个土豪劣绅,竟想落荒而逃。” 岚兮也不瞒他,径自道:“你也看见了,梁子已然结下,只要我们还在这里,那王兴隆定会再生事端,我们躲得了,可其他人怎么办,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想连累他们。” 梅吟香听到她以“我们”指代二人,心下暗喜,道:“你如今身子重,可走不得远路,搬是不可能搬的。” 岚兮蹙眉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便是不直接与我们为难,只要对旁人下手,也会逼得我们过不下去,与其等到那一天,倒不如现在一走了之。” 梅吟香出其不意地点了下她的额,打趣道:“岚岚,你怀个孩子,便将脑子怀傻了么,我们为什么要躲,想法子让他安分便是。” 岚兮摸了摸额,愠然道:“你竟敢说我傻,你才傻呢!” 梅吟香假意赔罪道:“是,岚岚不傻,傻的是我,早看出那王兴隆不是省油的灯,就该先下手为强,如今他先发制人,对我们可就不利了。” 岚兮顿足哼道:“如何先下手为强,难道宰了他,斩草除根不成?” 梅吟香抚掌道:“诶,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岚兮立即拉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可别胡来,王家在这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闹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 梅吟香轻轻抚了抚她拉着自己的手,柔声道:“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这几日医馆别开了,你好好养着,剩下的都交给我吧,我保证兵不血刃,把这件事摆平。” 岚兮反手握住他的手:“不行,你不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便不放心。” 梅吟香悄然牵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贴:“岚岚,你是不放心我呢,还是不放心我办事呢?” 岚兮方才一心在思索此事,对他的言行举止不甚在意。 此刻被他这一举动点醒,不禁倒吸口气,抽出手来,倒退一步。 梅吟香低声试问:“岚岚,我可以唤回你岚岚了,是吗?” 岚兮脸色一沉,轻斥:“当然不是,我今日心烦,不与你计较,你回去休息吧。” 梅吟香笑而不走。 岚兮不悦道:“你怎么还不走?” 梅吟香笑道:“我得请主人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肯走。” 岚兮道:“什么事?” 梅吟香作揖道:“还请主人将王兴隆这个麻烦交由我处理,不论我如何做,主人都不得干涉,不得询问,若主人不答应,我便不走。” 岚兮敛容道:“那你能保证不伤及性命,不殃及无辜?” “能。”梅吟香干脆地答了一个字。 岚兮身怀六甲,不便行动,梅吟香自是不愿她多管闲事。 岚兮心里也明白,自己也操心不来这些闲事,她点了点头,道:“好,只要你能做到,我便不管这事。” 梅吟香舒展了眉头,道:“好,主人说话算话。” 言毕,他仍是双手负背,屹立不动。 岚兮不由拉下脸道:“你怎么还不走?” 梅吟香凝视着她隆起的肚子,露出了慈父般的怜爱:“我许久没和小主人说话了,我想听听它的动静。” 岚兮捧着肚子,藏宝似的一转身:“不给听!它是我的孩子,和你没关系!” 若是早两个月,梅吟香听了这话,必是黯然心伤。 但现在,他听什么都觉着是玩笑。 岚兮的怨恨,在不知不觉间,如冰雪般渐渐消融了。 此刻的她,更像是在守着一道无形的防线,勉然维持着一丝自尊。 只要假以时日,定能攻破她的心房。 梅吟香委屈道:“可是,我听见小主人说,它想我了,它想和我说会儿话。” 岚兮被气笑了:“胡说八道,它要是能说话,那就见鬼了。” 她此言方出,便觉肚皮被生生一扯,竟是腹中孩儿猛地踢了她一脚。 “啊!” 岚兮轻呼出声,不由佝偻了身子。 梅吟香连忙来搀她坐下,岚兮抚着肚子,深深吸了口气,逐渐缓了过来。 梅吟香抬手擦了擦她额上细汗,随即一蹲下,耳朵便贴向她肚子,安抚道:“宝宝,爹爹来了,你想爹爹了是不是,不可以不乖乱踢娘亲哦,再欺负娘亲,当心爹爹以后不疼你……” 岚兮被他这嗲声嗲气的一席话噎出一身鸡皮,她无力推开他,只好忿然道:“走开,我才不让你教坏它呢!” 梅吟香顺势挪开几步,笑道:“这孩子皮得很,我猜定是个女儿,将来一定像你!” 岚兮怏然道:“不管儿子女儿,都和你没关系,回你的房间去。” 梅吟香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禁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岚兮皱起脸,咬唇道。 梅吟香兀自开怀笑道:“你觉不觉着,我们现在就像小两口在拌嘴?” “你!” 岚兮险些背过气去,她确定自己是板着脸的,可他是怎么做到把她的厌烦,都当成打情骂俏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惩恶 岚兮鼓起腮帮子,忍气道:“我困了,你不想睡,便到后院劈柴去。” 梅吟香站起身,轻轻扯过她的手臂,便抱起她来,道:“好,我抱你先睡去。” 岚兮连连蹬着腿:“我不需要,你放我下来!” 梅吟香温言哄劝道:“乖,别动,你现在身、娇、肉、贵,还是我抱着周全些。” 岚兮使起性子,挥起手来便拍向他月匈口:“我说了,我不要……” 推搡之间,两人忽然发现敞开的窗外,立着一个妇人,看呆了眼,岚兮顿时愣住。 那妇人正是孙氏,孙氏面上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我……那个我家相公觉得头疼得很,想请蓝大夫过去看一看,若是不方便,那便等明天好了。” 孙氏期期艾艾,扭头便走,她只道撞见了主人家的闺房之乐,臊得话都说不连贯,哪里还敢多停留? 岚兮忿忿地击打了下梅吟香的肩膀,他手臂微松,岚兮趁机挣脱而下。 她理了理衣襟,薄怒道:“你爱呆到几时便呆到几时吧。” 岚兮说完,提着药箱,便出去了。 梅吟香微微一叹,这一家子在这里,可真是碍手碍脚。 他得赶紧了结这件事,让他们早些回去才好。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当然没有听梅吟香的话,放着医馆不管。 初初两日闭馆,只是为了给刘福治伤,过了这两日,医馆照常开张。 只是梅吟香早出晚归,顾不上给她做药童,刘老爹便到店里来搭把手,刘福自有妻女照顾。 刘老爹一家本是战战兢兢,生怕王兴隆上门找茬。 但一连几日,风平浪静,一颗心才渐渐吞回了肚里去。 岚兮答应了梅吟香,不插手,不过问,安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一月之后,小镇上突然炸开了,说是本地首富王家破产了。 这白水镇上的百姓早受够了王家鱼肉乡里,欺压良民,如今王家落魄,众人无不落井下石,拍手称快。 岚兮压不住好奇心,逮了个小伙,问了前因后果,才知道事情原委。 原来这王兴隆被开赌坊的赵大石邀了去逛窑子,成日里醉生梦死,账都算在赵大石头上,这一来二往的,便成了兄弟。 吃、喝、嫖、赌向来不分家,嫖得没劲儿了,王兴隆便想着赌。 正好赵大石就是开赌坊的,不与他赌,还与谁赌? 一开始,王兴隆总赢,得意忘形之后,便赌得越来越大,不曾想竟输了。 他们家财大气粗,也不在意这一星半点,可架不住他整天豪赌,整日豪输。 最后输红了眼,六亲不认,连老子王员外都敢打。 他抢了房契地契田契,硬是上赌坊,把自己的底裤都输光了。 王兴隆这一输完了,赵大石可就翻脸了,那些个称兄道弟的好话通通忘到脑后,当即便让王家搬离祖宅。 王家那一众姬妾奴仆见势头不对,卷了值钱的细软便逃跑了。 王氏父子四处寻友借钱,想赎回祖宅,奈何王家这一落魄,往日富贵时,那些个争相巴结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王氏父子没法子,只好随王少夫人,到城里投奔亲家去了。 眼下,三人乔装一番,正灰溜溜地往城里去。 有人认出了他们,争相告知,众人得了消息,便都要去瞧瞧,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土财主,是如何像丧家之犬一般,夹起尾巴逃跑的。 刘老爹得了消息,携了一家子也去凑热闹,这等解气的事,他们怎能错过? 岚兮见所有人都溜光了,便关了医馆,回家捣药。 这赵大石是个土匪出身的粗人,他怎会懂得用这些弯弯绕绕的法子,去谋财呢? 不必细想,也知道定是梅吟香在背后指点着他。 及至傍晚,刘老爹一家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令岚兮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赵大石得了富贵,竟大发善心,将刘家村的土地都还给了当地村民。 刘老爹初时还不信,斗起胆子问赌坊讨要时,还心惊胆战的。 但赌坊里的人当即便禀报了赵爷,不一会儿,便来人将田契还给了刘老爹。 刘家人欢天喜地,一口一声“赵爷”,直夸他是大善人。 他们传阅着田契,巴不得早些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当即按捺不住,向岚兮告了辞,收拾好东西便走了。 刘福的伤都在皮肉上,早十天前便痊愈了,只是担心王兴隆寻事,才投靠岚兮,迟迟不走。 现在危机已除,个个兴高采烈,走起路来都带阵风。 行至门口,恰遇上归来的梅吟香,刘老爹一家与他见礼告别。 梅吟香微笑着,目送这一家子离开。 日子终于又安生下来了。 梅吟香关好了门,再回头,便见岚兮立在院中。 他躬身一礼,又直起腰来,道:“主人,这事我办得可还漂亮?” 岚兮不发一语,抱着蹴鞠大小的肚子,烦躁地一顿足:“我饿了,你还不快去烧饭?” 这段日子,梅吟香时常不在,做饭打扫的事,便落在了孙氏和阿桃头上,今日他们赶着去瞧热闹,又走得匆忙,无人惦记着做晚饭。 此刻见了梅吟香,冷不丁便脱口而出,活脱像一个撒娇的小、娇、妻。 岚兮话刚说完,便觉尴尬,立即转身躲回房里去了。 梅吟香举起打包好的烧鹅,朗声道:“主人耐心等等,过会儿就能吃饭了。” 隔了这许久,又能一家三口好好吃饭,梅吟香但觉温馨无比。 在这之后不久,梅吟香在庭中挖了一方小池塘,种了一些荷花。 转眼到了初夏,荷花已逐渐生出了花骨朵,岚兮的肚子也渐渐长成了西瓜般大。 再过一个来月便要临盆了,医馆已暂时关闭。 梅吟香一日比一日紧张,每日里一得闲,便拿着四处搜罗来的医书,手不释卷。 不止在起居饮食上小心翼翼,便是岚兮走动如厕都要紧紧相随。 随着胎儿长大,岚兮起夜的次数也渐渐多了,她讨厌异味,不愿在屋里解决,每夜里只好多折腾几趟……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逛街 于是,有天夜里,岚兮起夜时,便发现梅吟香睡在门口。 这可把她吓一跳,梅吟香振振有词,硬是要抱她去茅厕。 岚兮内急,虽然心里头不乐意,但哪里等得及与梅吟香周旋,只得由着他抱去。 茅厕每天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厕筹削得很细腻,厕中还放了鲜花来去味,茅坑也被他精心改造过,只要舒舒服服地坐着便可。 可是她一想到他在外边等着,就不由得浑身不自在。 等岚兮走出去,他已端了水来候着,让她净手。 作为贴身仆从,他实在太过完美无缺,以至于岚兮都不好意思差遣他了。 梅吟香白天操持家务,晚上尽心伺候,将她好好个孕妇,当半个残废来照顾。 尤其这夜间一趟趟折腾下来,他无法睡个踏实,时候一长,都累出了黑眼圈。 岚兮让他回房去睡,他无论如何都不依。 她拗不过,只好松了口,让他在屋中设张软榻,隔着屏风共处一屋,有事她自会相唤,无需他整夜提神守着。 梅吟香自是乐意至极,岚兮顿觉上当,但开了口,又不好收回,便只好认了。 这一下,轮到岚兮睡不踏实了,担心着对方意图不轨。 可转念又想,自己挺着大肚子,他也做不了什么,不可能动什么歪、心、邪、念吧? 她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如是过得几天,没有发现异样,这才逐渐放心,适应了他的存在。 岚兮不知道,梅吟香等她睡沉了之后,便会悄悄坐到她身畔,隔着薄被,轻轻抚着她高隆的腹部,小声地与孩子窃窃私语,若察觉到它动了,他便能高兴上好半天。 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幸运星,它来得太及时,太凑巧,令他们不得不紧密相连,羁绊更深。 有时岚兮背对着他,他便蹑手蹑脚地躺到她身后,小心地环抱住她,一边抚着孕肚,一边凑到她耳边,浅浅一口勿,悄声呢喃:“岚岚,我爱你。” 有时岚兮会突然惊醒,一下翻过身去,见背后无人,掀开帷帐,透过屏风,便看见他好好地躺在软塌上。 她扶额,慢慢坐起,碰了碰发痒的耳朵,那感觉真实到不似梦境,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忧惧太多了吗? 岚兮每日里吃过早饭,都会宅里宅外,四处溜达。 这一日,她心血来潮,要到街上散散步,梅吟香当然不能让她独去。 他为她撑着伞,背着水囊,扛着马扎,挥着蒲扇,每走几步,就问一句“晒不晒,渴不渴,累不累,热不热”。 岚兮好好的心情,被他这一遍又一遍地问下来,险些炸了毛。 他只好闭嘴,察言观色,自行意会,乐在其中。 岚兮走了一条街,便令整条街的男男女女都骚动起来。 妻子们嫌自家丈夫不懂体贴,丈夫们又鄙视阿风丢了男人的脸,少女们羡慕着岚兮,少年们则开了眼界。 岚兮也觉他们俩太过扎眼,便让梅吟香收了蒲扇和伞,无意间瞥见他的手,竟粗糙了不少。 这半年来,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所有的活儿都让他一个人包圆了。 倒不是她娇气,而是梅吟香做得太快太好,她实在插不上手。 时候一长,她便不习惯干活了,每日里除了炮制药材,便无事可做。 梅吟香的手,拿过剑,执过笔,挥过折扇,奏过陶埙,无一不是风雅之事。 而今这双手,却用来打家具,拿锅铲,执笤帚,洗衣物,渐渐磨出了老茧。 岚兮心中触动,颇觉歉然,逢着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便买了一盒护肤的手脂,挖了一指头来,为他抹在手上。 梅吟香本以为她是看上了哪盒胭脂,末了才知她是为着自己,霎时心花怒放。 他压着喜悦,轻声道:“我一个男人,手糙些也没什么,何必抹这些东西。” 岚兮白了他一眼:“我买都买了,用也用了,难道你让我退回去呀。” 梅吟香顺从地配合着她,笑道:“娘子说的是。” 岚兮微微一顿,她虽不喜欢他这般称呼,但她早已承认二人乃是夫妇,便没了反对的立场,只要私底下不这样唤,她便不再多言。 岚兮在他皲裂的地方多抹了几遍,道:“这外头卖的手脂一点也不好用,用多了油腻,用少了发干,等回去,我给你配盒玉肤膏,用不了几天,包你的手恢复如初。” “那就有劳娘子了。” 梅吟香笑得灿若霞光,直将那些少女们看得两眼发直。 卖胭脂的小贩可就不服气了:“诶,蓝大夫,我也没招你惹你,我这东西摆在这儿,你爱买不买,当着我的面儿挤兑我的东西不好,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岚兮对小贩道:“以后我做些口脂香粉,仅供你一家拿货贩卖,不过卖价得由我来定,你觉得怎么样?” 那小贩一听,眼睛立即便亮了,经过这小半年,谁都知道这蓝大夫不止医术高明,还是美容圣手。 凡肤质不好的姑娘经她外敷内调,不出半月便光滑白皙。 内调自不必说,那些外敷的膏脂,他研究了许久,也不知其秘方。 若是她肯让自己独家贩卖,那定是生意兴隆啊。 “好啊!蓝大夫,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不许反悔啊。”小贩忙道。 岚兮道:“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当即便塞了几盒胭脂送给岚兮:“蓝大夫,那我可等着呀!” 岚兮可瞧不上他做的胭脂,不过对方一片好意,她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梅吟香赞道:“娘子,你可越来越会做生意了。” 岚兮苦着脸道:“从前花钱不知细算,当了家才知道,原来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都是花钱的地儿,当然得多多开源。” 她只是不经意地如实一说,却浑然没注意到她这话里的含义,这俨然是小两口在过日子。 梅吟香吃吃笑着:“有娘子当家,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第二百五十四章 梅花 两人行了半日,渐至晌午,岚兮也有些累了。 梅吟香见前面便是天香酒楼,便提议中午下馆子去。 岚兮蹙了蹙眉,算了算这一顿馆子钱能顶几天的花销。 她还没算明白,便被梅吟香拉着进了酒楼。 岚兮念着这里的烧鹅美味,只好心疼地摸摸荷包,豁出去了。 二人来到二楼雅间临窗而坐,梅吟香叫了一桌好菜。 他每点一道菜,岚兮便摸一遍荷包,眉心随即紧上一分。 点到第六道菜,岚兮连忙握住梅吟香的手,制止道:“够了,就这样吧,再多就吃不完了。” 梅吟香笑着,让小二下去准备。 等小二关了门,他才抽出手,反而捉起她的手,道:“这样怎能算多,你现在是两个人在吃饭,我还觉着点少了呢。” 岚兮瞥了眼门外,小声道:“我今日钱没带够,你再点下去咱俩就得吃霸王餐了,我长这么大,可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梅吟香抚着她的手,冲她眨了下左眼,也学着她小声道:“主人莫操心,小的带着银两呢,这顿饭就用小的的私房钱付吧。” 这“主人”两字唤久了,原先的压抑与痛苦已荡然无存。 在现在的梅吟香看来,这两个字眼,仅是自己对妻子的爱称。 岚兮却没有注意到这称呼间的情绪变换,只是讶然道:“你居然还藏着私房钱,我又没给你工钱,你是怎么攒下来的?” 梅吟香颇为自得道:“主人每日给的米菜钱,每月进药材的本钱,还有其他日常开销的钱财,都要经过我手,每次有余,主人也不问我要回,我便没归到账里,这账本你又不看,小的自然就积少成多了。” 一提起账本,岚兮就头疼,她也曾下决心要好好管账,可惜每次一见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便立觉头昏脑涨,直欲睡去。 无奈之下,只得假手于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她赚钱,他管钱的局面。 岚兮只知每月大致的收支,却从未细算过每笔账目,但见捉襟见肘,便只顾收紧荷包。 却未曾想他会从中积累出个小金库,而今看来,她再能赚,又哪比得上对方会算? 岚兮正想得入迷时,小二已送了饭菜来。 梅吟香说到嘴边的“主人”,又立即改口:“娘子想着开源,为夫自要想着节流了,咱们夫妻俩其利断金,日子定然红火。” 岚兮猛地醒悟,收回了手,碍于小二在眼前,只得轻“呸”一声,翻翻白眼。 那小二只道二人在打情骂俏,不由羡慕道:“蓝大夫和风相公的感情可真好,方才我还听见老板和老板娘吵架呢!” “老板嫌老板娘不温柔,老板娘又怪老板不体贴,要我说,这白水镇上的两口子要都拿你们作比较,那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小二一面说,一面笑。 岚兮怏然不快:“我几时对他温柔过?你们怕不是看走眼了吧。” 那小二争辩道:“哪里看走眼了,方才您拉着风相公的手,抹了半天的手脂,整条街的人可都瞧见了。” 梅吟香担心那小二喋喋不休,越发惹岚兮不悦,忙插口道:“小二哥,我家娘子怕羞,休得再说了。” 那小二见他护得紧,便识趣地住了嘴,只掩着口,窃笑而去。 岚兮见小二那等模样,不禁气性上来,站起来道:“这小二真讨厌,我不要在这儿吃了。” 梅吟香拉住她的袖子:“这菜都上了,饭钱是万万不能省的,主人莫不是要白白给他们送银子?” 岚兮一想有理,便又坐下,执起筷子,气呼呼地夹了块烧鹅,大快朵颐。 梅吟香乐得给她夹菜:“慢点儿吃,好不容易才下趟馆子,这囫囵吞枣地尝不出味道,可不是白花银子吗?” 岚兮依然故我:“哼,反正花的也是你的私房钱。” 梅吟香提点道:“我的私房钱,那也你是赚的呀。” 岚兮顿时语塞,这才细嚼慢咽,不与那小二置那闲气。 梅吟香凭窗而坐,顾不上自己,只一味照顾岚兮吃饭,或者挑挑鱼刺,或者剔剔骨头。 偶然间向窗外一瞥,却见街上有两名汉子牵着马,正往酒楼里来。 马儿微一转头,梅吟香便看见了,那鞍袱上印染着一朵梅花。 他的心跳不由慢了一拍,那分明是梅家的标志! 岚兮见他脸色突然发白,惑然道:“你怎么啦?” 梅吟香顺势捂着小腹道:“人有三急,我忍不得了,你慢些吃,等我解手回来。” 岚兮瞧着手里的烧鹅,顿觉有些倒胃。 梅吟香趁她一愣之际,自然地顺手关窗,这才出门“解手”去了。 那两名汉子的确是梅家派出来寻人的,只是这大半年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搜寻的人也已逐渐懈怠,若非主子有令,这两人连问都懒得问了。 两人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打尖休憩。 其中一个着灰衣的,瞟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说道:“这样找人,如同大海捞针,要寻到何时才是个头啊,倒不如让衙门贴告示寻人,可比我们快上许多。” 另一个着青衣的道:“这又不是悬赏犯人,贴什么告示,况且梅花虽然势大,但与官府的关系却复杂得很,三公子和四公子又在朝中当官,请衙门帮忙,也得当心平白背上滥用职权的罪名。” 两人一面吃着,一面便聊开了。 那灰衣人煞有介事道:“不知你听说过没,五公子和温小姐不是无意间落入江中,而是殉情自尽。” 青衣人咂嘴道:“瞎说!明明是温小姐遭恶贼虏劫,毁了清白,一时不忿,投江自尽,五公子伸以援手,却没拉住,反被她拖下水。” 灰衣人道:“不管是哪种说法吧,总之这大半年没个音信,人八成早没了,寻人不过是寻个希望,好叫亲人有个盼头。” 青衣人道:“是啊,我听说自小姐罹难,温谷主便不知所踪,四爷终日长吁短叹,四夫人以泪洗面,三爷则推了生意,一味着人寻找,梅家上下愁云惨雾。” 第二百五十五章 神算 饮了一杯酒,青衣人又叹道:“要说最惨的,还是即墨庄主了,大喜之日,老婆被人劫走,几番波折,好不容易寻着了,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听说他回了藏渊山庄后,便闭门不出,谢客不见,终日魂不守舍,饮酒度日,已有小半年了。” 灰衣人也叹道:“哎,难怪人家说温柔乡即英雄冢,我看这即墨庄主若是一蹶不振,这藏渊山庄便得断送在他手里了。” 青衣人道:“红喜事变白喜事,换谁谁能受得了,这温小姐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难为即墨庄主一片痴心了。” 灰衣人惋惜道:“这即墨庄主也忒儿女情长了,如果我是他,有这等家世财富,那不管温小姐是何等天仙,我都要抛诸脑后,妻妾成群,夜夜笙箫,过些日子就忘干净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嘛,你说他这又是何苦来哉。” “想得美呢你,还妻妾成群,你可有数月没回家了,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头顶绿不绿吧。”青衣人促狭道。 灰衣人也打趣道:“还说我,你不也一样么,你那老婆还是从良来的,谁知道会不会深闺寂寞,重操旧业呢?” 青衣人有些恼了:“好啊,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倒是口没遮拦,也不怕下拔舌地狱去!” 两人正说话间,门口走进一个算命先生,见着灰衣人便惊声叫道:“哎呀呀,贵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泛红光,乃是难得一见的贵相啊!不知贵人可肯赐个八字,让老朽好好补上一卦。” 青衣人陡见神棍,甚不耐烦,挥手便赶:“去去去,换人骗去。” 那灰衣人得他几句好话,虽然心里不大相信,但仍旧喜不自胜。 他对青衣人道:“我看他说得挺对,你这么着急赶人走,别是嫉妒我的贵相吧。” 青衣人被气笑了:“我嫉妒你?这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得,你也不想想,你若真是天生贵相,哪里还要做人奴才四处奔波?” 灰衣人闻言,扭过头来,有心为难这算命先生:“对啊,你倒是说说,我这贵相到底怎个贵法?” 算命先生拈须微笑道:“贵人虽天生贵相,但因家中有人命里带煞,挡了贵气,这才显现不出。” 灰衣人仔细一想,自己幼时丧母,妹妹久病,老父亡后,妹妹的病竟不药而愈,莫非这带煞的是自己父亲? 他渐渐上了心,又道:“你接着说。” 算命先生道:“这个嘛,就得请贵人告知八字,才能说得准了。” 灰衣人当即便报上八字,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指头,皱眉道:“哎呀,不好,原本这煞气已除,但贵人做错了一事,又遮了运气,时不来运不转,自然无法显贵。” 灰衣人紧接着问:“此话怎讲,你倒是快说!” 算命先生道:“您的主子可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您跟对了主子,煞气已解,好运自会降临,只可惜您现在正与阴人打交道,就好比乌云遮月,那月辉再耀眼,也照不出来啊。” 灰衣人紧张道:“什么是阴人?” 算命先生神秘地道:“所谓阴人,自是阴中之人,您最近是否在寻找死人,并且还是……” 他伸出两根手指,忌讳般地道:“两个,一男和一女。”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青衣人不禁心头一揪,插嘴道:“你是说,我们寻找的人已然身故?” 算命先生压着嗓子道:“不止身故,还身故许久了,若老朽没算错,当是遭了水难。” 青衣人一愣,拍腿道:“神了,还真被你蒙对了。” 算命先生哼道:“老朽可是凭真本事推算,既然您不信,那我也没甚可说的,但老朽要奉劝阁下一句,自古红颜多祸水,最难消受美人恩,尊夫人出身风尘,伤夫克子,阁下好自为之。” 算命先生说着,便要拂袖而去,青衣人却被他一言慑住,不敢小觑,忙拉住了道:“先生且留步,先生既然如此说,定是有破解之法了。” 算命先生也不客气,径自道:“既是伤夫克子,自当休妻,阁下若不愿,倒也还有一法。” 青衣人掏了碎银子塞进他手里,追问道:“先生快快说来。” 算命先生道:“阁下现下所寻之人,皆是死于非命,这种人一旦罹难,做了水鬼,难以往生,必是要寻替死鬼的,两位最好莫近水边,莫再找寻,也莫再提及,否则便是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青衣人道:“这倒好说,那这伤夫克子却如何破法?” 算命先生却看向灰衣人道:“能让贵人亲寻的,当非富即贵,两位若能设场法事为亡者超度,那二人升天之后,化作神灵,自会感激庇护,阁下自然平安顺遂,贵人也得以拨云见日,真乃三全其美。” 青衣人和灰衣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算命先生又道:“对了,这法事做得越快越好,若能寻得高僧主持,更是功德无量,老朽言尽于此,就此告退。” 算命先生言毕,转身离开,青衣人和灰衣人目送他直到消失,目光已肃然起敬。 青衣人问灰衣人道:“怎么办,这人还寻不寻?” 灰衣人咂嘴道:“死人有什么好寻的,没听先生说吗,水鬼找替死鬼呢,再寻下去,不是送命吗?” 青衣人捂住他的嘴,一连“呸”了几声:“都说了不能提,你还说!” 灰衣人轻轻扇了扇自己的脸:“对对对,我这猪脑子,刚听完就给忘了。” 青衣人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吃完饭,便去找得道高僧开坛做法,在外头多溜达些日子,等回去了,便说寻不着,反正这也是事实,你觉得呢?” 灰衣人道:“就照你说的办,不过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哪有得道高僧?” 青衣人道:“这里没有,我们可以上别处找嘛。” 灰衣人道:“好,就这么办!” 两人主意一定,当下匆匆吃过午饭,便动身赶路,照着算命先生的话,去名寺寻高僧去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戏法 算命先生转进酒楼后的小巷,对着负手而立的梅吟香,贼兮兮地笑道:“风相公,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妥了。” 梅吟香掏出锭银两给他:“有劳先生了。” 算命先生收了银两,没等他多言,便识趣地道:“风相公请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我省得。” 梅吟香拍了拍算命先生的肩膀,套近乎道:“我家娘子那里,也请先生费心守口。” 算命先生作揖笑道:“风相公多虑了,我的口风向来很牢的。” 梅吟香道:“那我便告辞了,先生请自便。” 算命先生道:“风相公请。” 梅吟香结束此事,速回酒楼,岚兮早已吃饱,正开了窗,斜倚窗边,眺望街景。 看她闲适的模样,当尚未察觉,梅吟香暗暗捏把汗,好在那两人已然离去。 岚兮回过头来,见了他,淡淡地道:“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去了。” 梅吟香坐回原位,接着她的话道:“我若真掉茅坑里了,你可会嫌弃我?” 岚兮毫不客气道:“当然会,不止心里嫌弃,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梅吟香叹道:“主人可真是无情啊。” 岚兮道:“给你留的菜都凉了,你是让店家热热再吃呢,还是回去煮面?” 梅吟香又转出笑容来:“还是主人关心我,不必如此麻烦,小的这样吃便好。” 他执起筷子,随意吃了些,填饱肚子便罢,岚兮静静看着,不发一语。 两人下了楼,梅吟香结账,岚兮先一步走出酒楼。 他快步跟上,午后阳光晒人,梅吟香撑起伞为她遮阴,与她并肩同行。 一切与上午并无差别,只是街边多了个算命摊子。 这算命的总是中午出来摆摊,骗几个小钱,傍晚便回去,今日也没有例外。 他坐在条凳上摇头晃脑,见了两人路过,不经意地笑了下。 岚兮只是一瞥而过,梅吟香还是那个嘘寒问暖的好丈夫,可岚兮却无法继续扮演那个“温柔”的好娘子了。 她向来是个难以藏住情绪的人,梅吟香显然感受到了她的不快,不禁主动请罪:“娘子,我方才去了许久,娘子定是等得生气了,让为夫变个戏法,来向娘子赔罪。” 他将伞往岚兮手里一塞:“娘子,帮我拿下伞。” 岚兮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依言撑伞。 梅吟香向她摊出手掌:“娘子,你看我的手。” 岚兮瞧他两手空空,不解其意:“你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梅吟香道:“只要你盯着它不眨眼,马上就能见到好看的了。” 岚兮将信将疑地照做,只见他两手翻舞,漫空乱抓,动作越来越快。 岚兮蹙了蹙眉,感到有些不耐烦。 梅吟香忽地双手一收,握成拳头,手背朝上,放到她面前,道:“娘子猜猜看,是哪一手?” 岚兮随口道:“左手。” 梅吟香摊开左手,一个小泥人赫然躺在掌心。 岚兮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拿起观赏,这小泥人模样装束都甚是眼熟,可不就是自己吗? 梅吟香接过伞来,岚兮得以腾出双手,仔细把玩。 她越看越爱,面容也逐渐舒展:“你方才去得许久,就是为了买这个?” 梅吟香道:“早上行走时,见着老林家的泥人铺子开了张,便生了童心,借着解手,匆匆赶到那里,捏了个娘子藏在袖中,本想回家后再给你惊喜,不想娘子等得生气,只好早些拿出来,求娘子谅解。” 岚兮问道:“你是说,这泥人是你亲手捏的?” 梅吟香微笑道:“是啊,借着老林的工具,我也学上一手。” 岚兮左瞧瞧,右看看,心中赞叹梅吟香的巧手,但面上仍是板着:“难怪,我说呢,这林老的手艺若只是如此,要如何混上这口饭呢?” 梅吟香耷拉下脸来,显得有些委屈:“娘子是嫌我的手艺不好?” 岚兮憋着笑,不答腔,目光落向他始终握着的右拳上,疑惑道:“这另一手又是什么?” 梅吟香见她终于注意到了,他欣然张手,却见其食指上套着一个泥人指偶,看那指偶的模样,分明就是他自己。 梅吟香将食指伸到泥人面前一弯,指偶跟着弯腰,就像自己在躬身行礼一般:“娘子娘子,都是我不好,手脚太慢,叫娘子独在酒楼好等,念是初犯,还请娘子原谅则个,往后若是再犯,便叫我睡柴房,吞糟糠,喝冷水,直到娘子解气为止。” 岚兮忽而感到莫名心酸,她没有细听他的话,只是缓得片刻,收拾好情绪,对他道:“我没有生气,我们走吧。”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泥人却被她拿在手中,不时摸摸看看。 梅吟香便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欢喜,他轻轻转动食指上的指偶,心情亦是畅快。 走到街角时,身后突然呼声大作,岚兮不由驻足,转头看去。 行人街坊皆向一处聚集,隐听得好像是谁死了,岚兮连忙向前走去。 梅吟香却拉住她道:“岚岚,你现在身子不方便,这种热闹你就别凑了,万一挤着了,可怎么办?” 岚兮甩手道:“前面似乎出了人命,我明明知道,又怎可坐视不理,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呢?” 梅吟香拗她不过,只得收了伞,随意将指偶放入怀中,随她而去,一路小心护着,生怕有人冲撞了她。 “你们让开一下,让我看看!” 岚兮将泥人掖进袖里,挤进人群,大声道,梅吟香也随之帮腔。 有人认出她来,忙呼喝道:“是蓝大夫,大家快让开,快让开!” 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路,那躺在路边眼球暴突,面如死灰的,正是那个算命先生。 岚兮缓缓蹲下,检查了他的瞳孔,心中一沉。 她拿手捏了捏他的四肢,摸了摸他周身几处要害,脸色便阴了下来。 岚兮微微动身,梅吟香忙搀着她站起,人刚站稳,她便急于抽手,不愿让他近身。 梅吟香只好讪讪地缩回手,只恨这死人搅了她的好心情。 第二百五十七章 横尸 人群里有人问道:“蓝大夫,他还有没有救啊?” 岚兮摇了摇头,回道:“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有人接着问。 岚兮又摇头:“不知道,只知是暴毙而亡,具体死因,须请仵作验尸方知。” 梅吟香叹息道:“真是想不到,刚刚还好好的人,转眼就一命呜呼了,他算命无数,却不知,可有算到自己今日有此一劫。” 岚兮微一侧脸,以余光视之,平静地问道:“你认为他是自己死的?” 梅吟香思索道:“既是暴毙而亡,极可能是突患急症,又或是身有隐疾而不自知。” 岚兮轻笑道:“确有可能。” 人群里忽有人叫嚷道:“高老三,不会和你有关吧?” 那个被唤作高老三的,立即大呼冤枉,对着一众怀疑的目光,解释道:“我经过摊子时,他硬是拉着我,要替我免费算一卦,恰好我最近运气背,便答应了。” “他正好端端地给我解卦,突然浑身一僵,两腿一蹬,我也不知他怎么啦,就拿手碰了他一下,他便倒在地上了,脸色也变了,我这才知道他死了,各位街坊可都是亲眼看着的,我真没把他怎么样啊!” 算命摊旁有家果脯铺子,那铺子老板也道:“的确和高老三无关,我方才就坐在店门口,这算命的突然间就倒下了,高老三还愣了半天,没醒过神来。” 有人见这算命的死得蹊跷,不由毛骨悚然:“你们说,这老家伙该不会是撞邪了吧,这人平日里便神神叨叨,招摇撞骗,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兴许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说不定。”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顿觉脊梁骨发寒,皆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 有人道:“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尸体晾在大街上吧,这天气可越来越热了,等尸体腐败发臭,那可谁都受不了。” 高老三道:“这人老光棍一枚,也没个能收尸的,要不然丢乱葬岗去?” 那卖果脯的老板戏谑道:“这么缺德的法子你都想得出来,也不怕他半夜三更敲你门。” 高老三果然心虚得很:“要不然各位街坊凑点钱,给他买副棺材,让他入土为安?” 有个胆大的汉子当即便笑道:“哪里需要凑钱,我方才见这老家伙忽悠了两个外乡人,得了不少钱财,就用那笔钱便够了。” 这汉子说着便在算命先生的身上摸了摸,果然从他怀里找到一个钱袋,打开一看,居然还不少:“哟!这些银两,够打一副好棺材了。” 棺材铺的老板很自觉地便站出来道:“这镇上就我一家棺材铺,这活也只有我能干了,这钱便归我了。” 这老板说着便要去取汉子手上的钱袋。 汉子手一收,阴阳怪气道:“你说归你就归你啊,谁知道你会不会收了钱后,便把尸体丢到荒郊野岭去。” 棺材铺老板忿然道:“怎么说话的你,死者为尊,像我万老二这等体面人,能干出这等事吗?” 汉子道:“开棺材铺的难道还会忌讳这些?我可记得万老板你,可没少干那偷工减料的勾当……” 高老三插口道:“我说你们这样都不对,这人是在我眼前死的,他的身后事自然由我负责,这钱财理所当然也由我来打点。” 那果脯老板也来插上一脚:“这人常在我店门口摆摊,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冲着这份交情,还是由我张罗更合适!”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为那钱袋子纠缠不休。 岚兮听得心烦,猛地大声喝止:“够了!”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慑住,不由安静下来。 岚兮冷嘲道:“此人常年与鬼神为伍,今日又死得不明不白,他的钱财你们也敢打主意,也不怕有命要,没命花。” 开果脯铺子的老板听得心里发毛,甩袖便走:“你们喜欢抢死人钱就尽管拿去吧,我可不奉陪了,省得回头如他一般横死街头,无人收尸。” 高老三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就是,比起钱财,自然是命重要,仔细他变作厉鬼找你们算账!” 他说着,便钻出人群,灰溜溜地跑了。 那汉子握着手里的钱袋直觉膈应,陡地掷给棺材铺老板:“给你给你,反正你个开棺材铺的,也不怕这些,这里所有的街坊可都看着呢,你要敢私吞,回头遭人戳脊梁骨,被口水淹死,看你还怎么在白水镇里呆下去。” 汉子说完,重重哼了一声,也走了。 万老板捧着钱袋,只觉众街坊的目光都似钉子般钉在自己身上,霎时如手握烫手山芋,巴不得丢掉:“你们谁要就拿去,谁拿了谁给他收尸去!” 众人只觉晦气,没人想接手。 岚兮站出来道:“这钱既然是他的,便与他做陪葬吧。” 她掏出自己的荷包,将里头的银两倒到手上,递到万老板面前:“一切丧葬所需费用,皆由我替他付了,你看这些够不够?” 众人见她慷慨解囊,都不禁心生赞许。 万老板瞟了一眼那些碎银子,不屑道:“切,就这么点儿钱,还不够买香烛呢。” “万老二,差不多得了,欺负个大肚子女人,叫人瞧不起,街坊邻里可都看着呢,你也不怕让人笑话。” 众目睽睽下,有人打抱不平说了句,其他人便跟着起哄。 万老板见势头不妙,也不敢过分,当下改口道:“马马虎虎也够用,我权当积德了。” 于是万老板将那钱袋,仍旧放回那算命先生的身上,生怕旁人不知,还撇清道:“那,你们都看见了,我可没收这死人银子,别一个个回头造谣生事,含血喷人。” 万老板伸手收了岚兮的碎银子,算是应下这件事来。 岚兮见此事已毕,便不愿再作停留,梅吟香忙从人群里挤出条道来让她走。 岚兮才刚好转的心情此刻又落入阴霾,她撑着腰,辛苦地朝前走着。 梅吟香大步上前,关切道:“岚岚,我抱你走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争执 岚兮不去看梅吟香一眼,只是冷冷地道:“我长着腿呢,不劳你费心。” 梅吟香伸手想去扶她,手还未触及,便被她一声低吼给收了回来:“别碰我!” 岚兮上前快走了几步,欲与他拉开距离。 梅吟香便有意放慢脚步,紧跟在她后头。 岚兮走了一阵,突地止步,从袖里摸出那个小泥人,微一侧身便丢给了他,又继续往前走。 梅吟香接过那个泥人看了一眼,放入怀里,忧心忡忡地跟着岚兮。 直到回到宅中,岚兮才扶着墙,稍事休息,微微喘口气。 梅吟香关好家门,放下随身携带的物什,缓缓来到她身后。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探出,本能地便想碰触,只是将触未触之际,又停在半空。 蓦地,他垂下手来,长叹一声,道:“你都知道了。” 岚兮嗤笑道:“我的医术虽不及外公,但也没差到一丝端倪都探不出。” “那人是被震裂脏腑而死,所以没有外伤,能拿捏好分寸不让他当场暴毙,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整个白水镇,除了你,还有谁有此等本事?” 梅吟香道:“你怪我窜通那算命的,将梅家派来寻你的人赶走了吗?” 岚兮摸着墙边的凳子,缓缓坐下。 她轻轻抚着肚子,颓然道:“你大可不必瞒我,我如今这副模样,无论温家还是梅家,都不可能再回去,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反对你的做法。” 梅吟香闻言,不由眉心紧锁,捏起双拳。 隔了片刻,岚兮又道:“我见你迟迟不回,便下楼寻你,看见那算命的又在行骗,便想管管闲事,无意中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可笑,他们找寻的人近在眼前,他们却不知道。” 岚兮不由自主地望向天边,手渐渐发颤,脸也慢慢绷紧,眼圈一热,眼泪就这样倏地滑落下来。 梅吟香骤然握住她的肩:“岚岚,你想到他了是不是?过去了,你和他之间已经过去了!” 岚兮轻扯唇角,苦涩而凄凉。 梅吟香转到她面前,矮下身来,强令她回过头来:“岚岚,你看着我,看着我!你只在乎他,可有想过我,我们自小到大的情分,难道不如他吗?” 岚兮缓缓看向他,鄙夷又好笑:“你还是不明白,今日的事,与他无关,我难过,我生气,是因为你的狠毒,让我心寒。” “不管我对他人如何,唯有你,我绝不伤害分毫。” 梅吟香握住她的手,解释道:“我也知道你不高兴我这样做,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想想看,万一那两人回头来寻怎么办,我不可以留下后患,岚岚,我是真心爱你的呀,我可以为你去死,可我不能失去你!” 梅吟香的眼圈也腾起热雾,岚兮看着他,越发轻蔑地笑了:“你还要拿爱我做借口,去伤害多少人?” “从前在暗地里,你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我不想追究,也不想知道,如今在我眼皮底下,你依然如此,梅吟香,你好脏!” 岚兮轻缓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 梅吟香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黯然道:“你曾经是那样的喜欢我,难道那些都是我的错觉吗?” 岚兮冷然道:“我喜欢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光明磊落,潇洒不羁的吟香哥哥,就像和其他哥哥一样,相互爱护、关心,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你只是伪装,我一直喜欢的,不过是一个精心伪造的幻象。” 梅吟香勉然挤出笑容,捉住她的手不放。 他满怀希望地道:“不,你依然喜欢我的,否则你不会千方百计救我,不会和我共处一室,不会在乎我的身体,不会允许我唤你娘子,今日更不会主动为我善后,岚岚,你是在替我赎罪,是吗?” 岚兮怒火顿生,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喝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念着旧情罢了,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希望从未认识过你!” 梅吟香道:“岚岚,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心里其实已接受了我,你早已把我当作你的丈夫,否则你就不会留下我们的骨肉,更不会让我接近你。” “岚岚,你是什么性子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倘若你当真憎恨我,你又怎肯委屈求全?” 梅吟香逐渐靠近她,循循善诱:“岚岚,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岚兮一时怔然,陷入对自我的怀疑与恼恨中,她当真如他所言,不知不觉认命了吗? 梅吟香尝试着碰触她,轻声唤道:“岚岚……” “你住嘴!” 岚兮触电般一缩身子,连连后退。 她激动地辩驳道:“我心里爱着谁,我怎么可能会糊涂,我爱的是他,不是你,也不可能会是你!” “你的一己之私,毁了我的一生,拆散了我们,如今不仅毫无悔意,还振振有词,歪曲事实,梅吟香,你简直无耻至极,我恨你,真的好恨!我为什么要救你,我应该让你去死!” “不,你并不恨我,就像他,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爱你一样。” 梅吟香一口否定,逐步向她逼近:“如果他爱你入骨,又怎会嫌弃你,换作是我,不管你是否嫁为人妇,我都依然爱着你,愿意同你一生一世,相守到老,可是他呢?他做得到吗?” 梅吟香的质问,令岚兮痛苦不堪,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紧紧捂住耳朵,闭目吼道:“够了!你不要说了!” 梅吟香却继续道:“他以为杀了我,就真的可以重新接受你?不会的,他的心走不出那道阴影,他和这世上其他庸俗的男人一般,哦,不,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梅吟香转出一抹蔑笑:“白云公子,即墨庄主,那是何等出身,何等清高之人,又岂能容忍自己的妻子遭人染指,即便退一步而言,他不介意自己变成绿头龟,他也不得不顾及藏渊山庄的声誉……” “你别说了!”岚兮声嘶力竭地喝止,小腹隐隐作痛…… 第二百五十九章 蒂落 梅吟香步步紧逼:“他可以不在意你的出身来历,但是做他的女人,必须忠贞不二,不论身或心,都只能属于他一人,你与他相处这般久,怎么还没看透这一点?” “岚岚,想想看,你为什么会自尽,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悬崖,不都是因为他吗?” 纵然不愿,岚兮的思绪仍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天的悬崖上。 他的迟疑、寡断,令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无论多么甜美,都已烟消云散。 梅吟香又道:“如果那时他坚定地告诉你,无论何时何事,他都爱你如初,你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岚岚,他真的没有那么爱你,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能给你幸福的,也只有我!” 梅吟香猛然上前,捉住她的胳膊,坚毅有力地对她说。 岚兮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因为她的腹中闹腾得厉害。 她捂着肚子,月匈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渐渐发白。 她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咬紧牙关忍耐着,缓缓挤出话来:“如果那时候我死了就好了,那样,便不会再有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也不必面对,你这张丑陋不堪的面孔……” 岚兮狠狠瞪视着梅吟香,肚子忽然阵阵发疼,她强忍痛楚,大汗淋漓,言犹未了,不由失声痛呼,抓紧衣裳,几欲站立不稳,一丝温热随之淌出。 “岚岚!你怎么啦?岚岚……” 梅吟香连忙扶住她,逼人的气势瞬时瓦解,满面惊慌。 岚兮的目光慢慢下移,梅吟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裙裾上逐渐沁出令人惊心的血色。 滴答!滴答! 地面不知何时,已汇出一泊血湖,随她步伐,留下一行血迹。 强烈的痛楚,令岚兮虚脱般地软了下去,她立时意识到不好:“糟了,它要出来了!啊!好痛……” 梅吟香将她打横抱起,风也似的奔回房间,一脚踹开门,将她放到床铺上:“岚岚,你忍忍,我去找稳婆!” 此时离临盆尚有月余,他们原想着,等过些日子再请稳婆。 谁知变故突然,谁也没想到她一时激愤,竟将孩子提前逼了出来。 梅吟香拔腿欲走,岚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牙颤声道:“来……来不及了……啊……” 岚兮痛得直打滚,从她手上传来的力道,梅吟香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痛,他瞬间紧张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床铺渐被含血的水染透,只是微一愣神,梅吟香立即回过神来:“我来接生!” 他说着,手便伸向她的腰带,岚兮本能地抓住。 她已痛极,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眼睛却犀利地瞪着梅吟香。 梅吟香明白她的意思,他急道:“岚岚,再这样下去,你和孩子都会有危险的!” 岚兮仍不撒手,强忍腹中阵痛,依旧瞪视着他。 梅吟香反而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还想见到他吗?如果你出事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岚兮一怔,霎时有些恍惚。 梅吟香伸出另一只手,趁机解下。 岚兮顿时回神,方想阻止,痛楚剧烈,比方才更甚。 她大声痛呼,再顾不得许多,只想尽快生下孩子,结束这磨人的痛苦。 梅吟香拉过被子,盖在岚兮身上,又拿了块布巾,塞入她咬得出血的口中:“我去烧水,很快就回来!” 梅吟香刚撂下这句话,人便马上消失不见。 岚兮望着帐顶,双手死死抓住被褥,深深呼着气。 岚兮从前也见过生产的妇人,看她们痛得死去活来,她完全无法体会,而今感同身受,方知这份不易。 她想大声呼喊,可是她知道喊叫只会白耗气力,她唯有忍耐,将这份疼痛化作力量,传递给她的孩子,引领它来到这个世界。 蓦地,岚兮的眼角沁出了眼泪,覆盖了适才的泪痕。 她莫名觉得很想哭,疼痛反倒变得麻木,帐顶上仿佛出现了那抹雪色背影。 他屹立在风中,是那样的伟岸高洁,不容亵渎,她多想他能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然而他却已远去,不断地远去…… 梅吟香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帘,他忙碌着,一会儿为岚兮擦汗,一会儿查看产程,一会儿出去换水,表面镇定,心中担忧至极。 “头!看见头了!岚岚,再加把劲儿,很快就出来了!” 梅吟香大声喊道,紧张又期待。 岚兮只觉一股劲力直往身外蹿,她本能地拼命使劲,想摆脱这股力道。 梅吟香不停地为她鼓劲,岚兮只是看见他满脸急色,嘴里不住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猛地一使力,那股力道一泻而出,痛感戛然。 岚兮狠狠松了一口气,脱力般地瘫软在被窝里,布巾自口中掉落,她刚想合上眼,婴儿的啼哭又将她惊醒过来。 “是女儿!” 梅吟香剪断脐带,两手托着那软绵绵的小东西,泪水顷刻便涌了出来。 岚兮目光迟滞地望向他,梅吟香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岚岚,我们有女儿了!” 岚兮伸出手,微微动了动,梅吟香仰头控住泪水,又低下头道:“你等等,我先给她洗个澡。” 梅吟香小心翼翼地捧着女儿,如同捧着珍宝,极为珍惜与爱护。 他缓步走到温热的清水边,舀了些水,轻柔地洒在孩子身上。 他不敢使力,生怕伤着女儿娇、嫩的肌肤。 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涌上心头,令他鼻尖发酸,心里一时发酥,仿佛快要融化一般。 “岚岚,你听!我们的女儿哭得多响亮!” 梅吟香轻轻说道,颇有些自豪。 简单的清洗过后,梅吟香把女儿包裹在襁褓中,抱到岚兮的脸颊旁,轻轻放下。 “快看,她长得多像你,将来一定和你一样,美丽又聪慧。” 岚兮缓缓扭头看去,鲜红的襁褓中,裹着一个皱巴巴,泛着紫青的小脑袋,小脑袋张着嘴,正呱呱地哭着。 梅吟香转身为岚兮护理,收拾这一室狼藉…… 第二百六十章 抑郁 岚兮疲累地看了一会儿,完全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 孩子的哭声令她皱起了眉头,她无法相信这丑陋的小东西,竟是从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 “外公要我们在一年之内生下小小药王,早日送到滴翠谷栽培,将来好继承温家。” “一年?哪儿有这么快!” 他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十分认真道:“岚岚,我会努力的。” 岚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旧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悲伤。 这本该是她和他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泪水又一次不受控地滑落,身边的孩子孱弱而无助,正嗷嗷待哺,渴求着母亲的关怀。 岚兮的心却也一般的无助而恐惧,她忍不住翻过身去,掩上耳朵,闭上眼睛,完全不想见到孩子。 梅吟香草草收拾一番,端着碗鸡汤,来到她身边:“岚岚,你一定累坏了,喝些汤吧!” 孩子哭个不停,梅吟香又不禁担心道:“女儿是不是饿了,是不是该喂养了?” “走开,把她也带走!”岚兮弱声道,不愿回头。 梅吟香哄道:“好,我们不理她,岚岚,你先把这碗汤喝了吧。” 岚兮猛然向后一扬手,梅吟香猝不及防,只顾护着女儿,手里的汤碗,便被她扫到了地面,瓷碗碎裂,汤流遍地。 孩子受了惊,哭得越发大声。 岚兮缩进被窝里,用仅剩不多的气力,嘶喊着:“走!我不要见到你们,快走!” “岚岚……” 梅吟香欲言又止,为防她情绪过激,只得抱起嚎哭的女儿。 他想先出去,却又不放心:“岚岚,你好生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你们走!”被中传出岚兮的闷喊。 梅吟香哄着女儿,退出了房间。 直到周遭恢复静寂,岚兮才从被窝中探出脑袋。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个孩子,接受这个现实,此刻方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强。 岚兮环顾四面,只觉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扭曲,那么的可憎。 她不禁哆嗦起双手,摸向心口的玉佩,低声哭泣:“云,你在哪里?你真的厌弃我了吗?我好难受……” 岚兮闷在被中,哭了许久,直到疲惫不堪,直到彻底昏睡,她的手仍旧紧紧地握住玉佩。 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似睡了很久,又像只是过了一小会儿。 岚兮微微一动,伤口传来的钝痛,令她一激灵,不敢妄动。 她笔直地躺着,筋骨犹如散架一般,勉然抬起手,这才发现身上的脏衣已被换下,被褥也已焕然一新。 岚兮心中一凛,慌忙摸向玉佩,见其安然,这才放了心。 什么味儿? 鼻尖嗅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岚兮扭头看去,矮几上放着一个炖盅。 岚兮伸手轻轻一碰,尚有余温,不知他是何时做好这一切的,看来,她已昏睡了不少时候。 岚兮又渴又饿,指尖触及盅盖,一顿,却又缩了回来。 她倦怠地扭过头去,昏昏沉沉只想继续睡去,毫无食欲。 半睡半醒间,一片湿热划过脸颊,她霎时醒来,定睛看去,却是梅吟香正在为自己擦脸。 岚兮厌烦地翻过身去,身上的疼痛已减轻不少,但心上的伤却依旧沉重。 梅吟香叹气道:“岚岚,吃些东西吧。” “我不想吃,也不想看见你。”她低低说着,语气极为不耐。 梅吟香道:“你若心里不痛快,便冲着我发火,莫要对自己发狠。” 岚兮不语,又合上了眼睛。 梅吟香有些恼了,他陡然握住她的肩,微一用力,便扳了过来:“产后本就虚弱,再不吃不喝,你是想死吗?” 岚兮无力而又狠绝地逼视着他,缓缓道:“你再逼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梅吟香心头一阵刺痛,她苍白无神的脸蛋,虚软削瘦的身体,无不令他心疼。 梅吟香放开手,道:“好,我不逼你,饭菜都搁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 他终究只能妥协。 “你出去。”岚兮令道。 “好。” 梅吟香应了声,微微向门口挪了几步,又回头,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如果你吃不下,至少,把补汤喝了。” “出去!”岚兮勉强提高音量,喝道。 梅吟香知道自己的存在,只会令她更加难受,他不敢停留,迈开犹似灌铅的步伐,慢慢走了出去。 直至他消失,岚兮才放松地又躺了回去。 她口干舌燥,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斜眼瞥见热气腾腾的鸡汤,顿觉饥渴难耐。 岚兮探出手,想去端来,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恨意,蓦地,眼圈一热,她想流泪,但泪却已流不出来。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目,沉沉地陷入被窝。 多想这一闭眼,便不必再睁眼,面对这纷扰的世界,不堪的现实…… 等岚兮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啼哭惊醒的。 婴儿高亢的哭声透过门扇,传到她耳中,她拉起被子结实地蒙住脸,企图将这哭声彻底隔离。 纵然音量微弱,凄惨的哭声已然刻入脑海,挥之不去。 那啼哭如同梦靥,侵蚀着她的身心,令她几欲窒息。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岚兮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声音。 梅吟香不是很喜欢她吗,哭成这样,为什么不理会她? 岚兮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快炸了,她受不了了,她要去打断这噩梦一般的啼哭。 她猛地坐起来,多日断水绝食,使她变得羸弱,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缓了好一阵,才摸着矮几下了地。 矮几上放着新换上的补汤,岚兮只是扫了一眼,便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她赤着脚,踩着发凉的地砖,借着月光,穿过深夜,寻到那声源处。 岚兮推开门,哭声刹那清晰无阻,迎面轰来。 她捂住发疼的脑袋,扫了眼这间他为孩子精心打造的屋子。 房间很凌乱,来不及清洗的脏衣堆在墙角,各种杂物七零八落。 唯摇篮边的桌子较为整洁,桌面只点着一盏油灯,放着一个空碗,和一只小勺。 碗中尚余几滴白色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羊腥味。 第二百六十一章 接纳 梅吟香不知去向,不必细想,也知道这几日他定是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她慢慢靠近那小东西,孩子被安置在摇篮里,尽情地嚎哭着。 岚兮每靠近一步,头便多疼上一分,她只想阻止这啼哭,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她心里却毫无主意。 岚兮踮起脚尖,走到摇篮边,有些惊恐地探头往里瞧去。 那孩子睁着骨碌碌的大眼,向她瞧来,哭声顿时戛然。 岚兮渐渐放下双手,大眼瞪小眼,与她对视起来。 摇篮里的小人是那么的弱小,像个米粉团子,雪、白、粉、嫩,软软糯糯,与初次见面时截然不同。 岚兮的心头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方才的厌恶与害怕已荡然无存,薄薄的泪雾一下子便涌现出来。 这就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的小东西吗?这就是她的女儿吗? 岚兮伸出手指,轻轻拭了拭那小家伙脸上的泪珠,滑滑的、凉凉的。 小家伙微微扬起手,冲岚兮咧了咧嘴,发出她听不懂的音符。 岚兮缓缓抱起了她,似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般,小家伙脑袋一歪,枕在岚兮的心口上。 小家伙安静地感受着,这令她心安的,熟悉的心跳。 岚兮看着这粉雕玉琢,伶俐可爱的小东西,一颗心逐渐化成春水。 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她: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 小家伙安分了一会儿,便探出铜钱大的小手,抓了抓岚兮的衣襟,小脸皱了皱,泫然欲泣。 岚兮想了想,道:“你饿了吗,你等等……” 岚兮拿起空碗又放下,她四处找寻着女儿的食物,环顾四面,只找到一些清水。 小家伙突然“哇”地,又嚎啕起来。 岚兮抱着她,轻轻摇着,猛然醒悟,忙解开衣襟,小家伙本能地寻到食源,张嘴一含,便吮起来。 一阵刺痛袭来,岚兮咬牙忍耐,渐渐地,小家伙吮到食粮,砸吧着嘴,越发努力地填饱肚子。 母亲的滋味是如此香甜,如此温馨,她巴在岚兮怀里,万分依赖地粘在母亲身上。 岚兮坐在摇篮边的凳子上,轻轻拍着孩子,柔肠百转,百感交集。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成了一个母亲。 当梅吟香提着新鲜的羊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时,女儿已在岚兮的怀里睡着了。 他放慢脚步,踏进门槛,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悄然靠近她们。 梅吟香张开双臂,弯下身去,慢慢拥住自己的妻女,温暖,感动,惊喜…… 诸般情愫,说不清道不明,齐齐涌上心来,眼眶不由湿热,他喉头一哽,低语道:“岚岚,谢谢你。” 岚兮抱着女儿,余光微微向后一瞥,犹豫了会儿,才浅浅开口:“我饿了,可是饭菜都凉了。” “锅里还有鸡汤,我这就去给你打。” 梅吟香擦去热泪,只愿往后朝朝暮暮,一家三口,幸福和美。 两人白天黑夜,围着孩子转,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眨眼孩子已三个月了,作息饮食也渐渐规律。 白日活动,晚上睡觉,两人这才开始能睡上好觉。 又过了三个月,医馆重新开张,岚兮看病,梅吟香背着孩子抓药,每日只开张半日。 下午岚兮在前院鼓捣药材,梅吟香在后院忙活着诸般琐事,女儿便放在他特别打造的小车中,跟在他身边。 岚兮给孩子起了小名,叫乐儿,愿她一生快乐顺遂。 乐儿只要一动,那车便跟着动,代步而行,满院疯跑。 梅吟香一边看着,一边做事,他走到哪儿,乐儿便跟到哪儿,不时拉拉他的衣角,冲他“呀呀呀”地说话。 梅吟香见状,弯下腰来亲亲女儿的脸蛋,乐儿便痒得咯咯直笑,哈喇子漫出小嘴,淌了满下巴。 每当这时,梅吟香都会想起童年的岚兮。 那时的岚兮也是他的跟屁虫,寻着他的香气一路追逐,而今她给了他一个小跟屁虫,给了他一个家。 她不再强迫他唤“主人”,也没有阻止他和女儿亲近,甚至他教乐儿唤爹娘,她也不会多言。 虽然她总是冷脸相待,但也不排斥他的关心。 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他们有了共同的牵绊,凝结了二人血脉的乐儿。 想到这里,梅吟香脱去沾满尘灰的外袍,抱起了女儿,擦了擦女儿的口涎,动容地道:“乐儿,谢谢你,谢谢你能成为我的女儿。” 乐儿听不懂爹爹的话,却能感受到他言语神态间的温情。 她“呀呀”地叫起来,挥起小手拍打着梅吟香的脸玩闹着。 梅吟香装作吃痛的模样,惨叫连连,惹得女儿开怀大笑。 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梅吟香的世界也如同今日的好天气般,充满了阳光。 不远处,岚兮着看这对嬉戏的父女默然不语,蓦地垂眸,一息长叹。 她清楚地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眼前这个男人,已不可能从她的生命里抹杀了。 “看!娘在那儿呢,快叫娘亲。”梅吟香指着岚兮,对乐儿道。 乐儿扭过头去,看见娘亲咧嘴便笑,咿咿呀呀地冲着岚兮张牙舞爪。 岚兮本是面无表情,此时也板不起脸来,她微微弯起唇角,走过去抱起女儿亲昵。 乐儿笑得合不拢嘴,刚萌发不久的两颗门牙,也充满着喜感。 梅吟香逗着女儿笑道:“乐儿像你,成天喜欢笑。” 岚兮一愣,她曾经也像乐儿一样喜欢笑吗? 她仔细回忆,脑海渐渐浮现出那个爽朗大笑的温岚兮,她好像已经离开那个自己很久了。 岚兮回过神来,道:“明日医馆休息,我要上山采药,傍晚才回来,乐儿就交给你了。” 梅吟香道:“短了什么药材,我跑一趟刘家村去采购,又或者托人去请刘老爹送来,往日皆是如是,怎么今次却要到山上去采呢?” 岚兮道:“有几味药材得到高山上才有,普通药农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问他们买也是买不到的。” 梅吟香蹙眉道:“这样的地方,我怎好让你独去,你若非去不可,那我就陪你一起去。” 岚兮也皱起眉头:“谁都不在,那乐儿怎么办?”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采药 梅吟香道:“我们可以带乐儿一起去。” 岚兮立即反对:“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梅吟香给了她一个坚定而自信的笑容:“有我在,谁都不会有危险。” 岚兮看着他的笑颜,有一瞬间陷入恍惚,她定了定神,方想拒绝。 梅吟香却抢一步道:“就这么决定了,时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饭,你陪乐儿玩会儿。” 言毕,他拎起外袍,便去伙房了。 一旦他顾左右而言他,岚兮便知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要么都不去,要么一起去,他是绝不会放任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怀里的女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岚兮哄着乐儿,抱到园子里玩耍去了。 翌日,天未亮,梅吟香便从软榻上起来。 他悄悄来到屏风后,看着这对相拥熟睡的母女。 他轻轻挪开摇篮,为她们掖好被角,又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这已然成为他早起的第一件事。 今日的岚兮醒得格外早,梅吟香刚把所有东西准备好,她便捯饬好了,出现在他面前。 梅吟香笑道:“正好吃早饭,乐儿呢?” 岚兮道:“还未睡醒。” 梅吟香摇头笑道:“这只小懒虫,真是能睡,我去看看她,你先吃着。” 岚兮目送他忙碌的背影,快乐地赶往房间。 她回头看了番他准备好的大背篓,里头分为两个空间,一半用来放东西,一半空着用来放草药。 岚兮晃眼一看那些东西,全是乐儿用的,里头还有一个特制的小马扎,一看就知道是让乐儿坐的。 岚兮有种错觉,他们并不是去采药,而是去郊游的。 梅吟香待人有礼,做事周到,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只有岚兮知道,那不过是他一贯的作风,除了她,他实则对谁都没有感情。 但自打女儿出生后,他身上的戾气便被消磨掉不少。 岚兮能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点点变化,对外人外事和善得多,笑容也真心得多。 是乐儿改变了他,或许,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是生命中不可缺席的一员,只是,于她呢? 岚兮不敢再想下去,否则她又会陷入无端的苦闷中。 春寒料峭,任是天气再好,仍感寒凉。 梅吟香把乐儿裹得像只小粽子,用布条缚在背篓里的马扎上,一颠一颠地上了山。 岚兮走在前头,腰部捆着一个口袋,沿途发现草药,便拿起药锄锄下,将草药放入口袋。 等口袋里放不下了,再将里头的草药倒入梅吟香的背篓,再继续上山。 乐儿头一次到山里,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东瞧西看,充满了好奇。 有时山路陡峭,梅吟香顾着落足平稳,不防其他,头发便甩到了乐儿脸上。 乐儿不满地打了下梅吟香的背,“嗯”了一声,引得梅吟香直发笑。 到了正午,两人寻一块向阳的巨岩,放下背篓,就在上头吃起干粮。 岚兮无意间仰面一扫,却见崖壁上长着一簇灵芝。 她惊喜地跳起来,叫道:“快看,灵芝!” 梅吟香顺着岚兮的目光看去,好大一朵灵芝,奈何生在峭壁上,想要摘取,甚是危险,更何况两人还带着孩子。 他尚未表态,岚兮已率先放弃:“算了,位置太险,还是别要了。” 岚兮复又坐下,啃起干粮。 乐儿独自呆在背篓里,见爹娘皆不理自己,便哭闹起来,算算时辰,也该是饿了。 岚兮放下干粮,抱起乐儿便要哺育,想到梅吟香坐在一旁,又不由顿住。 梅吟香很默契地站起来,将干粮揣到怀里,道:“我去走走,过会儿再回来。” 岚兮等他走远了,才给乐儿喂食。 梅吟香这一去,便费了不少时候,等到她重新收拾妥当,也没见他回来。 岚兮抬头看天,日头已然西斜,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丢下她们。 莫非迷了路?想想也不可能,难道是遇到什么毒蛇猛兽? 似感受到娘亲的不安,乐儿忽然啼哭起来,使岚兮不禁愈发焦躁。 她越想越不对,索性将女儿放回背篓,背在背上,向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好了好了,你别再哭了,我们这就去找他,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岚兮心烦意乱,连哄带骗,勉强让女儿安静下来。 也不知梅吟香走到哪里去了,她心中一味胡思乱想,越想越急。 忽见前方聚着几个人,不知围着什么议论纷纷。 隐听得其中一人道:“……哎,这么高的山,摔得连个人形都没有,也不知上哪儿给他找收尸的人。” “摔成这样了,就是他娘见了也未必认得出啊,算了算了,这是命啊。”另一人道。 岚兮上前凑近,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她掩住鼻子,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团模糊粘连的血肉。 乐儿似被这股腥气所扰,哭了起来。 岚兮扭过脸去,挡住女儿的视线,不住哄着。 那几人被这哭声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岚兮,有人便问道:“这不是蓝大夫吗,您怎么在这儿啊?” 岚兮回头道:“我上山采药,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几人都是住在附近的药农,因着医馆,多少有些往来。 那人道:“方才我看见这人攀到悬崖壁上,去采灵芝,就为他捏把汗,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跌了下来,成了肉泥,蓝大夫,您纵是华佗再世,这死人的命也是救不回来的,您带着孩子,还是别看了,怪难看的。” 站在那人身边的人也道:“是啊,蓝大夫,没什么好看的,您带着孩子还是快下山吧,万一吓着孩子,那可就不好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起来:“哎,他也不想想,那朵灵芝要是那么好摘,还能等得到他去摘?那么大朵灵芝,谁见了都眼馋,可又有谁能采得到?” 岚兮一听见他们说到崖壁上的灵芝,心里便突突直跳。 她仰头一看,林木茂密,遮住视线,看不见峭壁,但几处折断的树木却清晰地显示,此人落崖时的惨烈。 乐儿哭一阵,停一阵,此刻又哭闹起来,这实在反常。 岚兮惴惴不安,也不顾他人劝阻,挤开人群,硬是要看上一眼,只是一眼,便令她如五雷轰顶,怔在当场! 第二百六十三章 虚惊 那尸首已变成一滩血泥,面目全非,但染血的污衣却隐约可辨。 那分明就是梅吟香今日穿的衣服,该不会,该不会…… 不会,不会!一定不会! 梅吟香的身手如何,岚兮再清楚不过,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万不至于殒命啊! 乐儿哭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岚兮扭过头来,低声怒斥:“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伤心,他又不是你爹爹,你需要哭成这样吗?” 旁边的人闻言,大惊道:“蓝大夫,这人是你丈夫?” 岚兮立即回口道:“胡说,我丈夫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是他,你们不要乱猜!” 岚兮说是这般说,可是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说到底,她心里也没底。 岚兮曾想过无数次与梅吟香诀别的场景,却不曾想过是这样的死别,如此轻而易举地撒手人寰,这要让她怎么接受? 岚兮忍不住向着那团血肉靠近,她要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好蒙骗自己这人绝不会是他。 药农见状,心想那人八九不离十,便是风相公了,都不由劝道:“蓝大夫,人死不能复生,您自己多保重啊。” “是啊,您还有孩子,可别想不开啊!” 岚兮流着泪,冲着他们怒道:“我的丈夫还活得好好的,我让你们不要乱猜,你们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众人心生怜悯,还想解劝她一番,却突然听得有人高声唤道:“岚岚!” 岚兮心头一震,循声望去,但见人群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眼前,药农们让出道,岚兮愣愣地往前走。 梅吟香松了口气道:“原来你先下山了,叫我好找。” 梅吟香举着手里的大灵芝,兴高采烈地又道:“岚岚,你看,我摘到了什么?” 乐儿的哭声在听到梅吟香的声音时,便陡地刹住,与岚兮一般愣住。 岚兮走到梅吟香面前,突地揪住他的衣襟,一通狂骂:“谁让你去摘的,这样危险的事,你怎么敢去做?你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父亲了吗?若有个三长两短,乐儿怎么办?你又让我怎么办?” 梅吟香凝视着眼前这张哭成泪人的脸,但觉心潮澎湃,一股暖流充斥四肢百骸。 他猛地将灵芝一丢,将岚兮揽进怀里,乐儿随娘亲一倾,正对上梅吟香的脸。 梅吟香顺势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动情地对妻女道:“对不起,是我去得太久,叫你们担心了,我以后绝不再擅自离开你们。” 岚兮伏在梅吟香怀里,拍打着他的背,叫嚷道:“你这混蛋,你知道我方才有多害怕,多担心,看着那人粉身碎骨,我以为是你,又不敢相信是你,可恶,你到底要害我流多少眼泪你才满意!” 梅吟香将她搂得紧紧的,乐儿见娘亲伤心,也扁起小口噙着泪,十分委屈。 见得此情此景,梅吟香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千言万语,他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化作深情的一句话:“岚岚,我爱你,还有乐儿,我们的宝贝女儿,我爱你们。” 岚兮听到这句话,顿时恍然,她猛然推开他,擦了眼泪,收回泪意:“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两人回过神来,那些药农不知何时已走得没影了,连同被梅吟香扔在地上的灵芝也不见了。 二人适才太过忘情,都忽略了周围发生了什么。 梅吟香有些不悦,他千辛万苦为爱妻摘来的灵芝,就这样被几个宵小强占了。 岚兮却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经过一场虚惊,她只求他平安无事。 岚兮不追究,梅吟香便也依着她,他走到那具残尸边,一掌拍倒他身边的土堆。 黄土呼拉拉覆盖在那无名氏身上,他倒是要多谢这个来历不明的亡者,多亏了他,他才知道岚兮紧张他至如斯。 梅吟香记得,她那时还激动得一口一声“丈夫”地唤他来着。 原来,他的岚岚也是爱着自己的。 “呀呀呀……” 乐儿张开双臂,向梅吟香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梅吟香将背篓重新背回身上,与岚兮并肩而行。 梅吟香尝试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但是刚碰到,岚兮却缩回手去,快走几步,抢在前头走。 梅吟香看不到岚兮的表情,也不知她是羞是恼,但见她没有过激的反应,想来也并不排斥他的靠近。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岚兮身后,时不时扭头逗弄一下乐儿。 晚上,岚兮在前院整理着今日采来的药材。 梅吟香悄然来到她身边,握住她捣药的手,轻声道:“乐儿睡着了,我来帮你。” 岚兮不防,唬了一跳,待见是他,才镇定下来。 她抽出手,将药杵留给他,也没有说什么,便将铺满草药的簸箕,拿去院中晾着。 岚兮走到哪儿,梅吟香的目光便跟随到哪儿。 他捣了一会儿药,终于按捺不住,放下药杵,踱到她身后,出其不意地环抱住她,柔声道:“岚岚,忙累了一天,我们都该休息了。” 与药材打交道久了,梅吟香的身上不免染了药香,将他原来的异香掩盖过去。 但此刻,岚兮却能清晰地闻到,那属于他的特有的香气。 她紧张地将他一推,急欲挣脱:“你放开我,不要碰我!” 梅吟香却抱得极紧,不容她离开:“岚岚,今天我很开心,你说我是你丈夫的时候,你担心我担心到害怕的时候,你揪着我斥责我的时候,岚岚,我真的很开心,我真的……” 一时激动难抑,他话未说完,一个口勿便落向了她的脸颊。 岚兮猛地打了个寒噤,挣扎得越发厉害:“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只是不想你出事,没有其他意思!” 梅吟香手臂微微一松,岚兮一个转身,想也没想,便扬起一掌,拍落他的脸。 “啪!” 清清脆脆一记耳光,打得梅吟香有些发愣。 岚兮受惊地跳出他怀里,远远地拉开距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于我而言,我只能接受你是乐儿的父亲,是我的亲人,你我可以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但绝不可能和寻常夫妻一般。” 第二百六十四章 离家 身心因岚兮这巴掌逐渐冷却下来。 梅吟香扯了扯唇角,苦笑道:“我们连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吗?” “我是怎么有的孩子,你自己清楚!” 岚兮一时失控,吼了出来。 她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道:“我不想回忆这些不开心的事,你不要总是逼我想起,乐儿如今大了些,夜里也无需如何看顾,你搬到其他房间吧。” 岚兮说完,转身便走,梅吟香追问道:“你要这样一直躲着我吗?” 岚兮驻足,没有回头。 梅吟香接着道:“你可有想过,等乐儿懂事了,会如何看待自己的爹娘?” “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自己的父母在外人看来是如此的恩爱,可在背地里却像陌生人一样疏远,岚岚,你还记得你说过,会好好疼我,和我好一辈子吗?” 岚兮捏紧了拳头,默然无语。 梅吟香缓缓走近她,又继续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明明感觉到,我们已经很接近了,可是每当我想要更进一步,你便会逃避。” “我承认,我的卑鄙伤害了你,可是事已至此,我们谁都回不到过去,那为什么不能向前看,你为什么不能尝试着接受我呢?” 梅吟香立在她背后,慢慢伸出手,搭上她的肩:“我知道,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做好,我可以改,可以学,我会是好丈夫,好父亲,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机会,可以幸福地牵着你的手,带着乐儿,平凡又快乐地生活下去。” 他憧憬地说着,岚兮却只觉毛骨悚然。 她耸了耸肩,抖开他的手,向前走得远些,努力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你忍了许久,的确很辛苦,你去青楼也好,另觅良人也罢,总之,不要碰我。” “你说什么?”梅吟香月匈口一闷,如同被人揍了一拳。 岚兮不愿再与他纠缠,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索性走得飞快,回了房间,便将门闩好。 她忍不住碰向心口上的玉佩,这玉佩仿佛有股魔力,只要它在,就能宁定心神,让她有勇气将这日子继续过下去。 梅吟香伫立在门口,凝视着岚兮映在门扇上的背影。 他知道,她抵在门口,便是不想让他进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终究还是没能走进她的心里去。 否则这天下间,有哪个妻子,愿意将自己的丈夫,推给其他女人的? “嗤!” 梅吟香轻轻笑将出来,脚下有些打飘。 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望向墙外,猛地纵身而起,飞奔出去。 梅吟香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偌大个宅子,无论走到哪儿,都闷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出去,好好透透气。 小镇的夜晚漆黑一片,十分冷清,梅吟香漫无目的地走着,向着远处一点灯火,逐渐靠近那奏出靡靡之音的地方。 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烟花之地总不会少,村落里有娼寮,城里头有青楼,小镇上有妓馆。 他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上唯一的妓馆前。 庸脂俗粉强扮天仙,倚门弄姿,招揽过客,连扑鼻的香气都是如此俗气。 梅吟香去过多少秦楼楚馆,见过多少才色俱佳的花魁,这小地方的货色,果然不堪入目。 他冷笑着继续向前走,门口的姑娘见了他,双眼不由放光。 “哟,这不是风相公吗,怎么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呀?” 那姑娘伸出柔荑,便去拉他,这等玉面郎君,多少年也遇不到一个,逮住了让她倒贴都可以,又怎肯轻放。 梅吟香反感地抽出袖子,他并未用力,却也震得那姑娘手臂发麻。 那姑娘“哎哟”一声,大叫出来,将几个打手给引了出来。 那姑娘恼羞成怒道:“他摸我不给钱,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打手们闻言便要动手,梅吟香自是不屑,他只稍一根手指头,便能解决这群草包。 他正心头郁闷,拿这帮人出出气也不是坏事,正欲出手时,楼上忽有人说道:“住手,他是我的贵客。” 这声音懒洋洋,慢悠悠,软绵绵,甜腻腻。 梅吟香抬头一看,一个艳丽妩媚的女人凭栏而立,居高临下,对着他们说道。 这个女人便是这家妓馆的老鸨,所有人都喊她一声莲姐。 她年纪不满三旬,举手投足,风韵十足,沉稳有度,不同于一般的风尘女子。 楼下的姑娘打趣道:“莲姐,你什么时候请的风相公,我怎么不知道?” 莲姐笑道:“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你该在意的是,你的恩客怎么都跑光了?” 那姑娘扭着手帕,哼了一声:“都是紫嫣那小妖精闹的,害我近来都没生意。” 莲姐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风相公请上来。” 梅吟香嗤笑一声,拔腿便走,莲姐叫道:“诶,风相公,你家娘子前儿个,给我们这的姑娘看过病,那账还赊着呢,这钱你不要啦?” 梅吟香驻足,迟疑了一会儿,蓦地一叹,转身进了馆里。 他并不在意那点银两,但他心疼岚岚用心挣来的家用。 莲姐很显然不想太快放他走,她命人备了美酒佳肴,又唤人焚香奏乐,借口感谢,邀他共饮,说尽好言软语,却独不提诊金的事。 梅吟香此刻正不知上何处溜达,既然有人招待,他也不十分拒绝,但这劣酒拙菜,委实难以入口,远不如岚岚烧糊的米饭好吃。 莲姐出身风尘,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他的闷闷不乐? 她为梅吟香斟了杯酒,笑道:“风相公家有娇妻,自是看不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的,只是这家花虽美,奈何带刺,不如野花香甜无害。” 梅吟香也不同她客气,举杯就饮,道:“你倒是很喜欢自作聪明,只是在我眼里,野花就好比这杯浊酒,淡而无味,了然无趣。” 莲姐好没意思地跟着饮了杯酒,慵懒道:“哎,像你这种男人,若是自个儿不愿意,我也勉强不了,蓝大夫真是好福气,竟能遇上你这样的相公,只可惜她却不会珍惜,将自家相公给气跑了出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上门 众大汉齐齐“唔”了一声,皆是大饱眼福,众姑娘们亦是骇然。 莲姐猛然回过神来,忙躲入屏风后,尖声叫道:“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统统都出去!” 那率先闯入的打手笑嘻嘻地道:“风相公说,莲姐你突然晕死过去,让大伙儿快来瞧瞧,这不,大家都在关心您呢!” 莲姐一面穿衣,一面尖起嗓子骂道:“放他娘的狗屁!你们一个个再不滚出去,这个月的工钱就都别要了!还有,谁敢将今晚的事抖出去,仔细你们的皮!” 莲姐发了威,大家这才幸灾乐祸地散了去,但这场好戏,足以成为他们的谈资,解闷许久了。 莲姐匆忙穿好衣物,一肚子火气无处撒,便冲着那桌酒菜撒泼,一时杯盘狼藉,满地污浊。 忽然,她于混杂之间,发现了异样。 莲姐俯身拾起,是一枚黑石头,她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仔细想来,在阿风来之前,屋中并无此物,那这显然是那姓风的不小心丢下的。 莲姐抓着了把柄似的,将那黑石握在手心,越拽越紧。 她恨声道:“姓风的,你敢拒绝我,还让我当众出丑,我要让你妻离子散,没好日子过!”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次日,岚兮起床,打开房门时,便看见梅吟香猫在门边,盖着外衣,环抱自己,靠墙而眠。 岚兮不由得窝火,他又来以退为进这一招,欺负她心软,故意伤害自己,惹她心怜。 她实在不想理会,若他喜欢睡在冷风中,便也由得他。 岚兮刚走出不远,乐儿的哭声便隐隐传了出来。 她头疼地又折回,梅吟香如遭雷击一般猛地睁眼,弹跳而起,夺门而入。 一直以来,都是他哄着女儿,顾着女儿的时候多,乐儿哭闹时,只要他在,很快便能破涕为笑。 不过今日,梅吟香的哄劝似乎并不奏效。 乐儿的笑声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哇哇啼哭所代替。 岚兮进屋时,梅吟香正努力逗着女儿,但他越逗,乐儿便哭得越响亮。 梅吟香道:“乐儿许是饿了,才这样哭个不停。” “就算是饿了,也不至于哄不好。” 岚兮接过乐儿,瞟了他一眼,蹙眉道:“你去照照镜子吧,乐儿准是被你吓着了。” 梅吟香被她一言点醒,果然去照了镜子。 但见镜中的自己精神不振,满眼血丝,细细的胡茬也长了出来,还有这一身的酒气和脂粉气,全然不似平日的自己。 也难怪女儿哭个不停,只怕她压根就没认出自己这个爹。 岚兮抱着孩子到外头晃了圈,乐儿便不哭了。 梅吟香赶忙打了水,捯饬一番,抹去昨夜残留的痕迹。 岚兮背着乐儿去煮粥烧水,梅吟香再出现时,已变回了平时的模样。 岚兮仿佛没看见他,自顾活忙着。 梅吟香来到她身边,对她道:“岚岚,你看着乐儿,这里交给我吧。” 岚兮没有接话,也不多看他一眼,径自走出伙房,临门一脚,梅吟香忍不住问她道:“你不问我昨晚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你的事我管不着。” 岚兮淡淡地留下这句话,便出去继续忙别的事去了。 梅吟香顿感心灰意冷,他长叹一声,真不知自己能拿她怎么办。 如常忙完了琐事,医馆也按时开张了,两人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各司其职,默契又疏离地配合着。 俄而,药材用完了,梅吟香背着乐儿照常到前院去取。 等着拿药的病人坐在一旁等待,医馆暂时没有新病人。 经过岚兮的妙手,白水镇上的病患是越来越少了,再这样下去,她怕是得开拓新的财路了。 岚兮正伸着懒腰时,迎面聘聘袅袅走进一个美貌女郎。 她走了一路,旁观的人便盯了一路,这位稀客便是本镇唯一一家妓馆的主人——莲姐。 但见她浓妆艳抹,金钗美服,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岚兮看她的气色,最多是昨夜没睡好,也不像是有病,不知来这里干什么。 莲姐落落大方地落坐于就诊的椅子上,广袖长裙带来一阵风,将浓郁的香气送到岚兮鼻中,呛得她掩住口鼻,连打了两个喷嚏,病人们也纷纷远离,受不了这熏死人不偿命脂粉香。 与莲姐这样一比,岚兮的装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灰头土脸了。 莲姐轻视地扯了扯唇角,又很快转出一抹热情的笑容。 她道:“蓝大夫,真是多亏了你,我那姐妹彩霞才得以药到病除,这不,那日她赊的账,今日我特地给你送来了。” 莲姐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递到桌上。 她有意无意地露出皓腕,一条红线坠着黑曜石捆在手腕上,在她白皙的肌肤间,显得分外醒目。 “这是……”岚兮眼前一亮,脱口而出。 莲姐羞赧地笑了笑:“蓝大夫觉得眼熟吗,我也不想要的,但是风相公非要送给我,我也是没办法,这才收下的。”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这风相公向来是他们心目中一顶一的好相公,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如今居然也染了狎妓的恶习,这于他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众人开始议论起来,听闻昨夜有人瞅见风相公进了妓馆,大家还不相信,只道是认错了人。 现在姘头都找上门来了,还亮出了定情信物,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哎,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岚兮沉下脸来,看不出情绪,莲姐以为她生气了,心中越发得意。 她添油加醋地道:“蓝大夫,你可别介意啊,这男人嘛,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无论谁都一个样,你多担待些便好了,这日子还是要过的嘛。” 岚兮没理会这些话,只是拿起钱袋,点了点诊金。 莲姐只当她故作镇定,又继续冷嘲热讽:“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做女人的安分守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便好,似你这般成日抛头露面,处处抢男人风头,时候久了,就是天姿国色,也难免令人厌烦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学语 岚兮点完诊金,分文不差,便将之放入收银的抽屉中。 莲姐显摆着手上的黑曜石,又道:“这论起医术呀,蓝大夫你可是妙手回春,无人能敌,可是论起这对男人的了解,那你可真是差远了。” “这男人嘛,最要紧的,就是面子,你不知,他昨夜与我温存时,总在抱怨此事,说你不知温柔,不解风情,将他作奴儿一般当牛做马,浑没将他当丈夫对待……” 岚兮听够了莲姐这些嘲讽,她陡然出言打断:“我知道了,既然钱已送到,莲老板生意兴隆,客似云来,我也不好留您做客,恕不远送了。” 莲姐怒了努嘴,只道自己已激怒了她,目的既已达到,就等着回头看他夫妻俩闹翻天的笑话。 莲姐款款而起,理了理美衣上褶皱,莞尔道:“蓝大夫有空,可以上我那儿坐坐,咱们姐妹俩好好说说体己话,这驾驭男人的手段啊,可得问姐姐我才清楚,姐姐我走了,妹妹带孩子辛苦,可要多保重。” 莲姐说到最后,“姐姐妹妹”地便唤了出来,直将岚兮恶心得几欲作呕。 岚兮突地想起一事,唤住莲姐道:“等等,把你手腕上的东西留下。” 岚兮并不在乎这样东西,但若是不慎流出去,却非她所愿。 莲姐走到门口,闻言止步,回眸一笑:“这可不行,这是相公给我的,就算要还回去,也得他亲自来要,若我擅自给了旁人,他会责怪我的。” 莲姐这声相公唤得亲热,使得岚兮俨然成了外人。 岚兮简直哭笑不得,这样拙劣的谎言,也难为对方能说得圆满。 “相公?你唤谁呢?” 门帘一掀,梅吟香背着熟睡的女儿,提着药材,走了出来。 见得阿风露脸,莲姐的笑容不由变得勉强,但她不甘示弱,仗着人多,他断不敢拿自己如何,便有恃无恐。 莲姐走近他,撒娇道:“相公,你可真坏,昨晚的事,你可不许不认账。” 梅吟香放下药材,佯作凝神一想,道:“昨晚的事?我想想,是你投怀送抱,灌我酒的事,还是你一丝不挂,让妓馆所有人瞧见的事?” 莲姐委屈道:“瞧您说的,奴家这身子,除了相公,谁能瞧得见啊!” 岚兮只觉鸡皮疙瘩布满全身,她关上听觉,拿起药材,给等待的病人抓好药,收了诊金药费。 待一切妥当,她才敲了敲梅吟香的肩膀,道:“把乐儿给我,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你自个儿处理干净,今日没有其他病人,提前打烊也无妨。” 梅吟香解下背带,将女儿慢慢交到岚兮怀里:“好,你看着乐儿,我过会儿就去做饭。” “嗯。” 岚兮应了一声,抱着女儿便回去了。 身后响起莲姐惊讶的声音:“哎呀,相公,这带孩子做饭,是女人该做的事,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她这么对你可就不对了,你怎么能忍得下去呢?” “我不和女人动手,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滚出这里,不要逼我破例。” 岚兮只听清了这句话,剩下的话便再也听不明白了。 她刚走到园子,隐约听见女人尖厉的叫声,连哭带嚎,幸亏她将女儿抱了回来,否则还不得被她吵醒。 岚兮抚了抚女儿稚嫩的脸蛋,好笑道:“乐儿,那女人真聒噪,对不对?” 岚兮不由笑出声,想起从前与吟香哥哥一起大闹青楼,纵横贼窟的场景,真是淋漓畅快。 只可惜,物是人非,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午饭时,两人先喂过女儿,便让她坐到小车里玩耍。 梅吟香心不在焉,时刻关注着岚兮的言行举止。 黑曜石已重新挂回了他脖子上,梅吟香故意晾在衣襟上,好让岚兮看个仔细。 两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岚兮无法再忽视,终于抬头问了句:“看着我便能填饱肚子吗?” 梅吟香笑了笑,说了句俏皮话:“娘子自是秀色可餐……” 言犹未了,岚兮的脸色便阴沉了下去。 梅吟香只好闭嘴改口道:“岚岚,我昨晚除了饮了几杯酒,什么也没做,那个女人……” “你不必多说了。” 岚兮打断道:“你眼睛还没瞎,那种女人,入不了你的眼,你再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到如斯地步。” 梅吟香闻言,颇感欣慰:“知我者莫过于岚岚,原来岚岚是信任我才不在意的,说到底你还是在乎我的。” 岚兮抿了抿嘴,又加了句:“不过,若你当真对她感兴趣,我也不会阻拦你。” 岚兮这会子再说这种话,梅吟香只觉得她是在赌气。 他宠溺地一笑,道:“我会等你的,地久天长,总有你接受我的一日,在那之前,我不会勉强你。” 岚兮直觉膈应,不由凝眉道:“昨晚才刚被我打了耳光,这么快就不长记性了?” 梅吟香放下碗筷,抱起女儿举高高,逗趣道:“乐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打是疼,骂是爱,娘亲是因为爱着爹爹,才动的手,就像爹爹也爱着娘亲一般,不过只有娘亲打爹爹的份,爹爹是万万不会动手的,乐儿,你说是不是这样呀!” “真是无赖。” 岚兮被他这番话,气得没了脾气,她扒完剩下的几口饭,起身便要走人。 那面乐儿正跟着梅吟香的口型牙牙学语,突地含糊不清地吐了个“爹”字出来。 梅吟香一时愣住,扭头问岚兮:“岚岚,我有没有听错,乐儿是在叫爹吗?” 岚兮嗤笑道:“你听错了,她才六个月,还没到说话的时候。” 岚兮这才刚说完,乐儿便冲着梅吟香清清脆脆地唤了声“爹”,奶声奶气,十分可爱。 这回,轮到岚兮愣住,难道自己也听错了? “爹!爹!” 小家伙感觉到了爹娘异样的表情,以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不由越发兴奋地呼唤起来。 梅吟香已完全肯定,乐儿就是在唤爹,岚兮也无法不承认。 岚兮有些嫉妒,她九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奶娃娃,居然是先唤爹,而不是娘! 第二百六十八章 患疾 岚兮不服气地走过去,弯下腰,逗着乐儿,引导她道:“乐儿乖,别叫爹,叫娘,娘。” “爹!爹!” 可是无论岚兮怎么教,乐儿都只会唤这个字,岚兮不禁郁闷。 梅吟香自然万分得意,但爱妻的情绪也得照顾。 他收敛几分笑意,为乐儿打了圆场:“乐儿还小,一天学两个字太累了,今儿先叫爹,明儿个便会叫娘了,是不是啊?” 梅吟香这样一说,还不如不说,岚兮越发不快,她轻哼一声,拔足便走。 但刚直起身来,乐儿居然砸吧砸吧嘴,叫了声“娘”,虽然咬字不清,但隐约可辨。 岚兮高兴地回过头来,道:“乐儿,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遍。” 梅吟香也道:“乐儿,娘,叫娘。” “娘!” 乐儿奶音十足地叫了一声,像只小猫崽一般。 这可把岚兮乐坏了,她狠狠亲了乐儿一口,赞道:“乐儿真聪明,真不愧是我生的。” 梅吟香笑道:“咱们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就连说话都比其他孩子早呢。” “可不是,我们温家的孩子都聪明。” 两人达成共识,不约而同地亲向乐儿的脸颊,乐儿夹在中间,痒得咯咯直笑。 梅吟香暗暗欢喜,只要有女儿在,岚岚的心,迟早会是他的。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温馨地过着,除了莲姐偶尔找茬生事外,再无其他波澜。 伊始,还有人相信莲姐散播的谣言,不过久而久之,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小虾米终究翻不出风浪,反倒给他们的生活平添了两分趣味。 听说莲姐还曾找了老恩客赵爷来为她做主,她却不知那赵大石惧怕梅吟香,到了连本姓都改了的事。 赵大石不止不为她撑腰,还数落了她一番,使莲姐愈发郁闷。 自打那日岚兮将梅吟香赶出房间后,他便住在隔壁。 每夜里哄完女儿睡着,他便自觉地回到隔壁,不再纠缠。 这样舒心的日子过了三个来月,乐儿已能在大人的搀扶下跌上两步,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便能学会走路了。 但这样舒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日晨起,岚兮发现梅吟香竟然还未起身。 往日这时候他已将活干完了,正好吃早饭,今儿这是怎么啦? 仔细想来,梅吟香近日脸色苍白,精神亦显萎靡,别是患了病还在强撑。 岚兮的确太不关心他了,也是习惯了受他照顾,竟忽略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也会生病难受。 趁着乐儿还没醒,她推开梅吟香的房间,踱到床边看看他。 却见他裹着被子,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时值六月,天气渐热,他怎么会冷成这样? 岚兮探出手去,抚向他的额。 梅吟香陡然睁开眼睛,捉住她的手腕,那双眸里的异光,着实让岚兮吓了一跳。 他的手不是凉的,而是在发烫,可脸上却惨白如纸。 岚兮不禁心生担忧:“你,你没事吧?” 梅吟香见得是她,连忙松手,犀利的眸光转柔。 他别过脸道:“我没事,只是现在有些难受,过会儿就好,你先出去吧,等会儿我便去做饭。” 岚兮坐到床边,伸手去拿他脉门:“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我给你把把脉,看看什么情况。” 岚兮的手刚碰到他,梅吟香便立即缩回被中,惶恐道:“不必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过会儿就好了。” 岚兮有些着恼:“你在质疑我的医术,我若连你都照顾不好,谁还会来找我治病?” 岚兮不由分说,探手钻入被中,谁知竟反被他扣住脉门往外一推。 岚兮一个踉跄,连退数步,错愕不已,他居然对自己动粗,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梅吟香几乎是在央求她道:“岚岚,就当我求你,你出去吧。” 岚兮恼道:“你以为我稀罕理你,随便你自生自灭。” 她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等岚兮为女儿穿好衣服再出门时,梅吟香已经在伙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了。 梅吟香除了神色有些疲倦,倒也未见异常,也不知他患了什么病,发作得快,去得也快。 但病根不除,长期如此势必损耗元气。 梅吟香看出了岚兮的担忧,只是笑笑道:“定是近来疏于练功才令体力下降,从明日起,我晨起习武,慢慢地,身体便会好起来了。” 岚兮将信将疑,也不再深究,直到有天夜里,她尚未睡熟,察觉隔壁有异,便起身去看他。 岚兮悄然开门,却见他的身影急急往伙房赶,她心中奇怪,就算饿了,也不至于如同饿鬼投胎般着急吧。 岚兮蹑手蹑脚地跟随其后,看见他钻入伙房许久也不出来,于是猫到窗边,半眯着眼往窗子上的缝隙凑。 这一瞧,不由令她大惊失色,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岚兮背过身,蹲到墙角,面红心热,待得惊魂稍定,才安慰自己,这是稀松平常之事,不须大惊小怪。 俄而,里头传出阵阵水声,岚兮不禁又偷瞄几眼。 原来是梅吟香从水缸里舀了水,不断浇向自己。 岚兮从不知道,他忍得这样辛苦,可是这样的病,却要如何治? 岚兮当然不愿意做这药引,若真耐不住,便让他找莲姐去,横竖人家还巴不得呢。 为防梅吟香发现尴尬,岚兮踮起脚尖,又轻手轻脚地回房就寝。 可是翻来覆去,却总也睡不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梅吟香若是顾及自己,岂非要一辈子这般苦忍着? 岚兮思来想去,直至听到隔壁有动静,知道他回了房,这才稍感安心。 她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醒来,天已然大亮,睡在摇篮里的乐儿却不见了。 岚兮心头一揪,披了衣服匆忙跑出房间。 一出门,便见梅吟香抱着孩子嬉戏,精神尚好,浑不似昨夜,连她近在眼前都没发现。 梅吟香见岚兮出来,便笑道:“今日你可起得迟了,早饭都做好了,我和乐儿都吃过了,你的那份还在灶台上热着。”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成全 “哦,我知道了。” 岚兮应了一句,转身回房,自打知道昨晚之事,她简直有些无法直视他。 医馆延迟了半个时辰才开张,乐儿吵着闹着,不肯呆在医馆里。 岚兮便让梅吟香抱她到街上溜达一会儿,好在医馆人不多,她还能应付得来。 不知是否近日生意不佳,许久不见人影的莲姐又来找茬。 莲姐实则已收敛许多,不敢撒泼挑拨,但闲来无事,总爱上门生事。 若梅吟香在,她便推说看病,百般巴结,岚兮也不好拒绝。 若梅吟香不在,她便开门见山,冷言冷语,就算伤不了岚兮,过把嘴瘾也是好的。 岚兮也不知道,这女人的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沙,明知对方待自己无意,却一心想要倒贴。 那日当众出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一次又一次地上门自讨无趣,这等毅力也非常人可及。 最后一个病人领药走人后,岚兮坐回椅上,单手托腮,弯着唇角,听莲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莲姐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意思,要岚兮拱手让出丈夫,莫耽误梅吟香的前程,唯有莲姐自己才是良配,能助他飞黄腾达。 当然,莲姐她也不是不近人情,二女共侍一夫,她也可以接受,乐儿管她叫声娘,她也会好好疼乐儿等云云。 岚兮好笑地揉揉额角,敢情她以为是自己棒打鸳鸯,挡着她和梅吟香的幸福了? 大凡是人,都有个毛病,越是得不到的,越认为是香饽饽,牟足了劲儿要去争。 但他们常常又意识不到自己这个毛病,于是越陷越深,到最后只是单纯为了争而争,到底争来干嘛,却无暇细思。 岚兮看着莲姐上下翻飞的两片嘴皮,心想着若是她能闭嘴,倒也算得亭亭玉立。 这时,岚兮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你想和他在一起,我成全你们如何?” 莲姐一怔,防备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岚兮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莲姐警惕地慢慢凑近,岚兮咬着她的耳朵,嘀咕了好一阵。 莲姐越听越奇,末了,不禁高声嚷道:“什么!你要我假扮成你去和他……” 莲姐猛地醒悟,捂住嘴,左右观望,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嗓门,又道:“你这个女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莲姐平时虽喜欢说三道四,但也只是这么说,她万万想不到,对方会如己所愿,主动让出丈夫。 这不得不令莲姐怀疑,对方是设了什么诡计。 岚兮冲她眨了眨眼,也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得到他的最快办法,先把他拿下,若能怀个一子半女,以后的事,就都好说了。” “你,你真的是他老婆吗?”莲姐难以置信。 岚兮万分诚恳地道:“你不必怀疑我,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当初一时糊涂,委身于他,才不得已背井离乡,随他流浪至此,现在你想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我还巴不得呢。” 莲姐狐疑地看着岚兮,这要不信吧,回想起岚兮待丈夫的态度,的确有些冷淡。 这要是信了吧,莲姐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莲姐思量了一会儿,半信半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岚兮反问道:“怎么,你犹豫了?我不要的,你也不想要了?” “哦,我明白了!” 莲姐恍然大悟般地道:“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放弃!” “哼!我告诉你,我才不上当呢,你要真敢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敢把他治得服服帖帖,让他心里只装着我一人,到时你要走要留,我都不拦你。” 莲姐底气十足地说着,岚兮伸出手掌道:“好,我们就来打个赌,我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真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你,到时我带着女儿卷包袱走人,把他让给你。” 莲姐伸手击了下岚兮的手掌,斩钉截铁道:“好,如果我输了,我就不再纠缠你们。” 岚兮解脱似地,松然一笑。 莲姐以为岚兮料定自己必输无疑,以后不会再继续缠着他们,才表现得这般欢快。 她不由得不悦道:“你倒是自信得很,我就不信,他会一心吊死在你身上。” 岚兮不答,她起身,从药柜里挑拣了些药材出来,包好了,递给她。 岚兮道:“用这些药材泡澡,把你身上的脂粉气洗干净,还有你的衣服,也不能留下胭脂味儿,若药材有剩,便放到香囊里随身佩戴,还有,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出声,总之,不能让他瞧出破绽。” 岚兮这样用心指点,直让莲姐觉得对方是在嘲讽自己。 莲姐不情不愿地接过药材,打量了岚兮几眼,哼道:“不错,你这张脸是有几分姿色,可是我也不差,更重要的是,我见过的男人可比你多得多,没有任何男人能逃脱我的手掌心,他也不例外。” 岚兮笑道:“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莲姐不甘示弱,也扯开笑容,拉着岚兮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好妹妹,你要知道女人嘛,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是远远不够的,花无百日红,不说年老色驰,就说这成日看着,也有腻的一天,就让姐姐好好教教你,怎样才能紧紧拴住男人的心。” 话说到这份上,也到该告辞的时候了。 莲姐慢悠悠地站起身来,道:“妹妹,那姐姐我,就先走了。” 岚兮笑着送走她:“慢走。” 莲姐抚了抚发髻,施施然地走出医馆,恰碰见梅吟香抱着女儿回来。 她千娇百媚地道了声:“哟,风相公,你回来啦。” 莲姐说完,一扭一扭与梅吟香擦肩而过,还不忘抛个秋波给他。 梅吟香皱了皱眉,走进医馆,问岚兮道:“她又来做什么?” 岚兮接过乐儿,满不在乎道:“还能做什么,卖弄风情,说几句酸话,全让我当笑话看了,就当是解闷,也没什么不好的。” 梅吟香眼神微沉:“岚岚,你若觉得这女人烦,我有很多种法子,让她再不能出现在白水镇上。” 第二百七十章 心事 岚兮闻言一凛,紧张道:“你又要做什么,我不许你胡来,你是有女儿的人了,就算不考虑你自己,也要为乐儿多积些阴德,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要是敢再做,我便带着女儿远走高飞,让你再也找不着。” 梅吟香伸指,点了下岚兮的鼻子。 他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一个娼妇而已,还不配我动手,想让她离开这里的法子很多,并不一定要伤她性命。” 岚兮松了口气:“你别理她便好,她也就嘴巴厉害,没什么硬本事。” “对了,你买了什么。” 岚兮看见梅吟香手里提着的东西,顺口问道。 梅吟香举起包裹得严实的东西,轻轻掀开一角,里头的香气,立即便飘了出来。 岚兮眼睛一亮:“烧鹅!” 梅吟香点了点头:“你不是喜欢天香酒楼的烧鹅吗,我路过,顺手给你带了一只。” 岚兮会心一笑,旋即想到自己方才的小九九,不禁又想: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怎么了?” 梅吟香见她愣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岚兮回神道:“没什么,我们回去烧饭吧,乐儿也该饿了。” 梅吟香着手准备关店,岚兮抱着乐儿先走:“乐儿,我们回去吃饭咯!” 这顿晚饭,岚兮吃得心不在焉,明明有烧鹅加菜,却食不知味。 梅吟香可劲儿地往她碗里夹烧鹅。 岚兮也频频往他碗里夹菜:“别顾着我了,你也多吃些。” 梅吟香失声笑道:“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吗?” “什么?”岚兮心虚地问。 梅吟香道:“你每每做了亏心事,便会像此刻这般,待人格外好,岚岚,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岚兮陡地板起脸,放下碗筷道:“要说对不起,也是你对不起我,我哪儿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梅吟香怕勾起旧事,惹她难受,连忙哄劝道:“岚岚,我随口胡说的,你别在意,吃饭,吃饭。” 岚兮勉为其难地扒拉了几口饭,心烦意乱地推开碗筷,站起来道:“我吃饱了,你慢慢吃,我去烧水给乐儿洗澡。” 梅吟香料定岚兮必定有事相瞒,但她不说,他却不便相问。 梅吟香轻轻一叹,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化解她的心结。 梅吟香匆匆吃过饭,收拾好碗筷,进屋时,岚兮正在给乐儿洗澡。 乐儿坐在澡盆里拍着水玩,溅得岚兮一身的水,瞧着娘亲东闪西躲的狼狈样,乐儿笑得越发欢快。 “乐儿,你再这样,娘亲就揍你了!” 岚兮有些着恼了,她觉着自己上辈子,定是欠了这丫头的,这辈子才生了她来折腾自己。 梅吟香关紧门,防止晚风侵入。 他走上前来,对岚兮道:“岚岚,交给我吧。” 岚兮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求之不得。 她退到床边坐下,瞅着梅吟香耐心地给女儿洗澡,乐儿闹他,他便陪着女儿闹,逗得乐儿咯咯直笑。 不论其他,梅吟香确实是个好父亲,心思细腻,耐性极佳,无微不至,令她这个做娘亲的望尘莫及。 这一切,大约是源于发自内心的爱吧,他的确深爱着自己,深爱着他们的孩子,可是她呢? 岚兮只接受了如今的局面,却无法接受他这个人。 她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最不擅长的便是强迫自己,这样的日子,难道要一直熬下去? 梅吟香抱起乐儿放到膝盖上,他的膝上早铺好了柔软干净的浴巾。 他细细为女儿擦干水渍,抱到床铺上,为女儿穿衣。 乐儿享受地配合着爹爹,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满口咿咿呀呀,乱喊爹娘,仿佛在同他说话。 岚兮看着这对其乐融融的父女,忽觉自己的心思有些龌龊。 但她转念一想,又为自己开脱,这样做毕竟是为了他好,也没什么错。 岚兮鼓起勇气,对梅吟香道:“那个,我,看见了。” 梅吟香顾着逗女儿,不经心地问:“看见什么?” “你近来面色不好的原由。”岚兮直接答道。 梅吟香不由一怔,原来这就是她今天瞒着自己的事。 岚兮有些尴尬:“昨晚我没睡着,听见你出去,心中奇怪,便跟着你去,然后,便看见了。” 梅吟香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觉得很恶心,对吧?” 岚兮静默了一会儿,道:“我是医者,当然知道,这些不为人控的七情六欲,是没办法完全压制的,其实你要实在忍不得,也不必忍得这般辛苦。” 梅吟香冷笑道:“怎么,你是要我去流连烟花柳巷,还是另觅佳人良配?” 岚兮沉默。 梅吟香的心中不由燃起无明业火,他放下女儿,转过身来,握住她的双肩,沉声道:“岚岚,我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吗?”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岚兮忽然凑近,亲了下他的脸颊,又立即埋头道:“我知道,你一直洁身自好,从前出入花街,也不过是为了应酬,捧场做戏而已。” 梅吟香心潮澎湃,手劲不由加重,他激动地道:“岚岚,你是我唯一的女人,永远的妻子。” 岚兮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你捏疼我了……” 梅吟香松开手,反搂住她的纤腰,二话不说,倾身向前,便深深封住她的唇…… 岚兮慌忙抓住他的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将他推开,她急声道:“乐儿看着呢!” 梅吟香如梦初醒,两人双双看向乐儿。 只见这小家伙正伸长了脖子,向他们探头探脑,大眼睛忽闪忽闪,十分好奇。 岚兮推开他,理好衣裳,垂眸道:“等乐儿睡着了再说。” 梅吟香终于有觉着女儿碍事的时候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调整呼吸。 岚兮道:“我到客房等你,等乐儿睡着了,你再过来。” 梅吟香哑声问道:“为何要在客房?” 岚兮眼观鼻,鼻观心:“我怕动静太大,会吵着乐儿。” 梅吟香不由失笑,晕乎乎地道:“好,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岚兮双手蒙着脸,轻轻应了声,起身便离开。 第二百七十一章 替身 梅吟香又是开心又是折磨,他勉为其难地哄着女儿入睡,一颗心却早飞到岚兮身上去了。 好不容易伺候了小姑奶奶睡着,他迫不及待来到客房。 房门是虚掩着的,屋里也未点灯烛。 他轻轻推门而入,便见帐幔后,影影绰绰有人斜卧着。 梅吟香掀开帐幔,进了被窝,将人搂在怀里,动容地唤道:“岚岚……” 怀中人微颤,主动迎上。 梅吟香心潮起伏,嗅着药香,一度情浓。 渐渐地,一股冷意由内而外袭上四肢,梅吟香仿佛成了一潭死水,一动不动。 怀中人尚在云雾里,梅吟香却猛地揪住她的后颈,如同拎小鸡一般地掷出帐外,毫不怜惜。 女人惊声尖叫,痛得在地上吭吭哧哧,满地打滚。 梅吟香落地理好衣物,点燃烛火。 烛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那狼狈不堪的女人。 “是你!”梅吟香蹙眉,愠声道。 莲姐忍住痛楚,嗤之以鼻道:“哼,没想到吧,你娘子不爱你,盘算着把你送给我,自己远走高飞,你说你这做丈夫的,是有多失败。” 梅吟香怒火中烧,扬起一掌,便向莲姐天灵盖上击去。 说时迟,那时快,岚兮一脚踹开门,高声制止:“住手!” 梅吟香应声而止。 岚兮见状,情知不妙,赶忙去诊查莲姐的伤势。 莲姐手臂骨折,肋骨也断了两根。 岚兮不由面色大变,冲着梅吟香发怒:“就算你不满意,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啊!” 梅吟香冷声道:“我已是手下留情,否则,你就该给她收尸了。” “你!” 岚兮气都不打一处来,事出紧急,她也顾不得这些,转身便去寻了药箱来。 岚兮费劲而小心地将莲姐搬到榻上,为她接骨包扎。 莲姐受不住痛,大吼一声,痛晕了过去。 岚兮为莲姐敷上止痛的药物,忙了大半夜,一回头,却见梅吟香还站在那儿,冷冷地瞅着自己。 岚兮不禁毛骨悚然,她不想与他说话,收拾了药箱,就要回房去。 “忙完了?” 静寂的空气里,响起梅吟香阴森森的声音。 “关你屁事!” 岚兮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扛起药箱便走。 擦肩而过时,梅吟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忙完了,就该解决我们的事了。” 岚兮顿觉不寒而栗:“你要干什么!” 梅吟香臂上运劲,猛力一提,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药箱应声落地。 岚兮不由得叫嚷起来:“梅吟香,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你快放开我!” 梅吟香一言不发,将她扛到自己房里,扔到被面上。 没等岚兮坐起来,他已点了烛火,回头将她制住。 梅吟香贴着她的脸,恶狠狠地道:“在你眼里,我和表子最配,是吗?岚岚,你在羞、辱、我!” 岚兮驳道:“我只是看你太难受,才出此下策,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梅吟香沉声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是你,都是因为你!”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岚兮怒道。 梅吟香道:“自打我知人事以来,我就只对你一人动过心,我也知道不可以,也曾放纵自己,流连烟花之地,可是我发现,除了你,我无法对任何人有反应,岚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岚兮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什么反应?” 异香渐浓,岚兮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凉气倒吸。 梅吟香缓缓凑近她,低声道:“什么反应,就是这样的反应。” “这种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岚兮低吼着,紧张得颤抖起来。 梅吟香在她耳朵悄声道:“是你的血脉,引我如此。” “什么意思?”岚兮惑然。 “你不知道,我慢慢告诉你。” 梅吟香嗅了嗅她身上固有的药草幽香,这才是他熟悉而心醉的气息。 “你知道我的生父,那个为人不齿的采、花、贼,为了逼我母亲就范,做了什么吗?” 岚兮摇了摇头,感受到了他语气里隐忍的痛苦。 “媚、儿、醉。”梅吟香道。 岚兮心中一惊,这种龌龊的毒她有所耳闻,中毒者将迷失心智,任人摆布,且毒性深远,难以根治。 想到这里,岚兮又不禁疑惑:“可是你娘明明好好的啊,我从来没看出她有何不妥啊?” 梅吟香勾出一抹凄苦的笑容:“那是因为,那毒全转移到我身上来了。” 岚兮心头一凛,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梅吟香带着三分恨意道:“因为你外公。” “我外公……” 岚兮默默复述,突地恍然大悟:“所以,你自出生起,就已经中毒了?” 梅吟香点了点头。 岚兮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难怪你生来便带着异香,原来是此毒所致。” 岚兮旋即又问:“可是,为何你从未发作过?还是,只是我不知道?” 梅吟香道:“毒性潜伏在我体内数十年,除了异香和对你的异常外,并无其他不适,直到那一天……” 他说到这里,眼神又开始发暗:“我们有了夫妻之情,我才明白,我的本能一直在寻找解药,它提醒着我,要我接近你,拥有你,唯有如此,才能满足它。” 岚兮听得心里发毛,她怒斥道:“一派胡言!就算没有我,你不也好端端的吗!” 梅吟香压抑着自己,对她道:“近来,我时常感到体内,犹如烈火焚烧,灼痛不已,只有闻到你的气味,多靠近你一些,才能稍稍缓解这种苦楚,可是我知道,这样远远不够,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你。” 梅吟香的目光逐渐迷离,沉住片刻,又继续道:“我知道你不肯,我不愿逼你,所以我忍耐,可越忍,便越难受,我想尽办法,也无法摆脱这种痛楚。” 岚兮惊问:“你的毒开始发作了?” 梅吟香点头道:“说来你或许不信,从前我纵然思你入骨,但从未这般难受过,自那日之后,这种感觉便日益明显,直到最近,只要我一动妄念,脏腑便如被火烧,白日尚能压制,一到夜里,便备受煎熬。”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玉佩 岚兮嗤笑道:“呵!那你岂非活该了,若非因你的卑劣,你根本就不会毒发。” 梅吟香亦笑道:“这毒是因你外公所致,仔细算来,算不算是你亏欠了我。”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岚兮一言未毕,便被梅吟香重重堵回了余下的话。 “岚岚,你是我的毒,亦是我的药,一旦开了头,便会上、瘾,永无止境,除非死,否则,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离开你了。” 梅吟香一抬头,岚兮便大声嚷道:“只要你心如止水,不就没事了吗!” 梅吟香低眉轻印,岚兮只觉颈侧似电流划过,不自禁地出声,吓了自己一跳。 梅吟香凝望着岚兮尴尬的神色,失笑道:“我们每日相见,我如何能不想,我是那样的爱你,岚岚,我不想再忍了……” 异香浓郁到令人迷失的地步,岚兮逐渐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不对!她是身不由己的! 岚兮陡然睁大双眸,原来他此时的香气,便是媚、香。 警觉之后的岚兮,神智逐渐清晰,气力也渐渐恢复。 她一把将他推开,喝道:“你别过来,你说过,你不会勉强我的!”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就算梅吟香想罢休,也难以控制自己,他一出手,岚兮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我们是夫妇,这样做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那是你一厢情愿,你我从未拜过天地,算得哪门夫妇?” 梅吟香并不打算放过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愿松开。 忽然,他怔住了,他看见了她佩戴着的那块玉佩,那块她视若珍宝,他刺眼万分的玉佩。 梅吟香颤手握起玉佩,恨声道:“都是因为它,你才忘不了他,你才无法接受我。” 岚兮暗叫不好,未及反应,颈后猛地扯疼,玉佩已被他握在手里,扬手便要丢掷。 “不要!” 岚兮扑身向前,握住他拽着玉佩的手,对上他的眼眸,妥协道:“你不是想要我吗,现在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事吗?” 岚兮主动迎上他,梅吟香的脑子顿时空白,他手微松,岚兮伺机夺过玉佩,掖入枕头底下。 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岚兮麻木地看着帐顶,不知不觉,眼泪沁出眼角…… 泪,令他的理智重归大脑,梅吟香又爱又恨:“你不愿意,为什么不反抗到底?” 岚兮将脸扭过一边,不愿多看他一眼:“权当被狗又咬了一口好了。” “你!” 梅吟香咬牙隐忍,扯起衣裳丢给她。 梅吟香背过身,拾起衣物,不敢多看她一眼:“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畜生。” 他疲累地留下这句话,便出了屋子。 片刻后,岚兮听见了隔壁有响动,便知他是照看乐儿去了。 岚兮赶忙自枕头底下拿出玉佩,捧在手心里,庆幸他的忽略。 这玉佩是她如今唯一的念想,唯一的勇气,唯一的执着……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莲姐在客房里躺了一夜,第二天被岚兮唤人抬回自己的地盘去了。 岚兮只消开药叮嘱,自有人会照顾她。 莲姐这一躺,便躺了三个月,养了小半年,才基本康复。 回顾当时,莲姐是心有余悸,对风相公可谓惧之入骨,她早早卷了钱财,转让了生意,到别处谋生去了。 而岚兮自从知道梅吟香的状况后,每日里除了行医,皆在寻找解毒之法。 梅吟香纵不情愿,也不得不配合,但心中千百个不希望她制出解药。 岚兮尝试过用自己的鲜血入药,可是毫无起色。 想来也是,若是药王的血可以解得了这种毒,外公又岂会用逼毒于胎的下下之策。 原来所谓百毒不侵,也不是百试百灵的,梅吟香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岚兮咬牙暗恨,她是万万不会牺牲自己,来作他的解药的。 若他当真受不得了,她倒是有很多办法令他断根绝欲,但是心中的瘾嘛,她却无能为力。 日复一日,他毒发的间距越来越短,一次比一次严重。 到后来竟生出万蚁啃噬之感,身体一落千丈,疲态频现,干起活来力不从心。 见过梅吟香这副模样的街坊,只道这小两口感情太深,还劝了他好几回,要注意身体。 梅吟香只能摇头苦笑,岚兮则是郁闷不已。 岚兮寻思着,既然毒发是因情而起,只要清心寡欲,不就可以抑制了吗? 她想另觅住所,独自带女儿生活一段日子,看看能否自行缓解。 梅吟香自是不答应,岚兮带着孩子,若他极力拦阻,她也是无可奈何的。 于是,岚兮暂关医馆,专心研究解药,奈何一直也没有进展。 直到有一天,岚兮发现梅吟香躲在旮旯角里,以刀自残,企图用疼痛来转移注意,缓解痛苦。 岚兮这才意识到,问题越来越严重。 看着梅吟香伤痕累累的手臂,岚兮于心不忍。 明知最佳的解决之道,可她终究无法释怀。 岚兮心存恐惧,每夜里只有抱着女儿,才能安然入睡。 有乐儿在,他终究有所忌讳,不会让理智完全湮灭自己。 女儿成了岚兮的护身符,就是白天也要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岚兮才能安心。 但忍耐到了极致,终究有爆发的一天。 这天夜里,梅吟香悄然进屋,他的本意不过是看看这对熟睡的母女,为爱蹬被子的她们掖掖被子。 只是,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月光下的岚兮,自有沁透人心的美,令梅吟香忍不住想去碰触。 但很快,他又看到了乐儿。 梅吟香想要退离房间,双足却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迟疑了一会儿,抱起女儿放到摇篮里,为她盖好被子,随即坐到岚兮身边。 他既不敢动,可又舍不得离开。 这是他的岚岚,这是他的妻啊,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 他扪心自问,又一一否定,心魔终究占了上风,他陡然俯首,熨上她的脸颊…… 岚兮猛地被惊醒过来,唬了一跳。 “你走开!” 她拚尽气力一推,没推动他半分,脚尖却不慎踢到了摇篮。 “呜哇哇哇……” 乐儿高亢的嗓门一开,哇哇大哭起来,直令人头裂欲炸。 梅吟香陡然一激灵,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奔出了房。 第二百七十三章 葬心 岚兮微定惊魂,这才披上衣服,抱起女儿,百般哄劝。 乐儿好不容易才又安定下来,迷迷糊糊地继续睡去。 岚兮却难以入眠,思前想后,还是穿齐整了,悄然出门,循着动静,跟了过去。 梅吟香躲在园子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岚兮不敢与他碰面,躲在草丛后窥探。 梅吟香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呼着气,如同濒死的咆哮。 他手里拽着尖锐的石块,在手臂上不断划着口子。 浓郁的异香混着血腥,散发出瘆人的气味。 梅吟香狰狞的面孔,扭曲得辨不出本来面目。 他在极力抗拒着体内的猛兽,与它做着殊死的搏斗。 他在折磨自己,亦在折磨着她。 岚兮心中大骇,腿脚一软,歪坐在草丛里。 她捂住脸,作声不得,不知不觉,双手竟然湿润,原来她已泪流满面。 她在悲伤什么,这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岚兮悄然爬起,想要远离此地,一声低嚎将她惊得怔在当场。 岚兮小心地拨开草丛望去,凄冷的月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抽搐着四肢,瞪大了双目,陡然张口,呕出一口鲜血! 在这样下去,他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岚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往日种种。 他虽然卑鄙,但终究对自己极好,称得上是好丈夫,好父亲。 仔细想来,他们之间所经历的,比寻常夫妇深刻得多,就连乐儿,都是他亲手接生的。 她到底还在抗拒他什么? 成全了他,以后带着乐儿,三个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 岚兮下意识地碰及腰间的玉佩,刹那间,她明白了这许久的坚持是为何。 只因,她的心中,还有一个放不下的影子…… 岚兮掩面而泣,突然拔足狂奔,跃出家宅,向郊野奔去。 她不辨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但觉两脚湿冷。 她恍然回神,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江边。 初升的朝阳将万物映照得崭新,但对她而言,却只是看不见尽头的茫然。 她到底要何去何从,是活在自己的缅怀中,与他这般互相折磨一辈子。 还是不顾一切,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 她突然记起,她已经是一个母亲,她的女儿,还是那样的幼小。 那孩子才刚学会走路,话还说不明白,她怎能将之弃于不顾? 再者,离开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 回温家或是梅家吗? 不,她已是江湖上的一个笑柄,无论回到哪里,都只会为家族蒙羞。 她,哪里都回不去了。 他!去找他吗? 或许他已娶妻生子,忘了自己,她又何必出现,为他徒增烦恼? 造化弄人,这世上的事,总难如愿,既然往事不可追,何必执拗过去? 逼疯了梅吟香,乐儿也不会幸福。 乐儿是那样的喜爱她的父亲。 是的,不管岚兮心里有多么不愿承认,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那个她憎恨过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女儿的父亲。 岚兮慢慢掏出那枚玉佩,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既然他们有缘无分,为何不索性放下? 时候长了,他终究会开始新的生活,就犹如她从来不曾,到过他的生命一般。 她已疲倦不堪,梅吟香不好过,她心里也不好受。 当断不断,只会令彼此痛苦,也令女儿痛苦。 岚兮握紧了玉佩,喃喃自语:“云,对不起,我已辜负了你,不能再负了他,山盟海誓,我终究只能食言了,原谅我,好吗?” 岚兮徒手在江沙里慢慢刨着,表情是异常难得的温柔:“云,想起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一切恍如昨日,我真的好幸福,有生之年,居然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 岚兮沉浸在往昔的快乐里,不由失笑出声。 可旋即,她又转喜为悲,哽咽道:“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梦再美,也有醒的时候,一切都该有个了断,我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你也一样……” 眼泪“滴答滴答”,直往下淌。 岚兮抽泣着,手劲越来越弱,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似这样,她便能多与他说一会儿话。 “因为爱你,我曾一度恨着他,怨他毁了我们的幸福,可每当我想报复他,我就会想起,他是我的吟香哥哥,自小疼我爱我,护着我的吟香哥哥,对他,我狠不下心来。” “后来,又有了乐儿,我知道,我这一生都和他脱不了瓜葛了,云,对不起……” 岚兮掩面而泣,失声痛哭,她将玉佩揣在心窝,紧紧捂着,恨不能揉进心坎里。 原来割舍,竟是如此的痛彻心扉…… 良久良久,阳光越来越烈,再不舍,也不得不舍。 岚兮极缓极缓地,将玉佩放入那个坑中。 她凝视许久,双手颤抖着,始终不愿往里头堆沙子。 她真的要亲手埋葬她的爱吗? 岚兮闭目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对着那冰冷的玉佩,说道:“吟香哥哥身世坎坷,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疼惜他?” “可你不同,你什么都好,一定可以找到心仪的女子为妻,将来也会有许多可爱的孩子。” “就让我结束这一切,让岁月将情埋葬,从此,各自安好。” 岚兮每说一句,便往坑里撒上一些沙子。 可不管有多慢,也总有填平的时候。 她轻轻拍了拍沙地,抹去人为的痕迹。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埋葬了什么,只有她知道,这里埋葬了她的心。 岚兮缓缓站起,脚步有些打飘,她虚弱地往回走。 天亮了,不知他怎样了,女儿一定醒了,是否已在寻找娘亲? 每一步,皆是灌铅般地沉重,沙滩上留下她一个一个,或深或浅的脚印。 那玉佩似有无形的力量,在背后召唤着她,令她不由自主想要回头。 蓦地,她停步,猛然绷紧身体,一声呐喊,回头狂奔。 她跪在沙地上,疯了般用纤纤素手一下又一下地掘着。 在混着血迹的江沙里,她看见了,那亲手被她埋葬的心。 她不给自己丝毫后悔的余地,一把抓起,骤然闭眼,胳膊一抡,掷入江中…… 第二百七十五章 非卿 梅吟香惶恐地冲出房间,满宅子里找她。 直到听见伙房里“噼里啪啦”的响动,他的一颗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梅吟香悄然走入伙房,便看见灶台上一片狼藉。 岚兮手忙脚乱地煮着面条,一会儿被冒起的热气熏着,轻轻咳嗽,一会儿又烫了手,直捏着耳垂不放。 梅吟香忙来到她身边,夺过她手里的锅铲,柔声斥道:“想吃面,告诉我就好,何必亲自动手?” 岚兮瞧着梅吟香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心中一柔,鼻尖发酸:“你一定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梅吟香反问,仔细一想,既不是她的生辰,也不是乐儿的生辰啊? 岚兮道:“今天,是你的生辰。” 梅吟香一怔。 岚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煮碗长寿面给你吃,但第一次煮,也不知是先下面,还是先搁鸡蛋,所以……就搞得这般乱七八糟的。” 梅吟香心中一暖,百感交集,不由放下锅铲,转身一搂,将她紧拥在怀,动容道:“不管岚岚怎么做,这碗面都一定很好吃。” 岚兮见他衣衫单薄,脸色微青:“你怎么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 梅吟香看了自己一眼,失笑道:“我一觉醒来见不着你,匆忙之下,便没顾上。” 岚兮听见锅里沸腾,急忙嚷道:“面面面,面糊了!” 梅吟香连忙松开岚兮,回过头来时,面已糊作一团。 于是,他平生吃的第一碗,由岚兮亲手做的长寿面,便诞生了。 发乌的青菜,稀碎的鸡蛋,成坨的面条,奇异的味道,岚兮光是看着,都没有食欲。 岚兮伸过双手,便要夺来:“一定很难吃,还是别吃了,省得回头闹肚子。” 梅吟香哪能让她收回,他劈手抢过,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窸窣有声,津津有味。 岚兮有些替他难受:“很难吃就别吃了,我重新再煮一碗好了,一回生二回熟,下一碗肯定比这碗好吃。” 梅吟香将面捧在怀里,回绝道:“谁说难吃的,明明好吃得紧,就算你想吃,我还舍不得给呢。” “诶?” 岚兮将信将疑,看着他将这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了几遍。 梅吟香吃完面,捧起碗筷,对她道:“投桃报李,我也给你下碗面。” 他说完,便进伙房一通鼓捣,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便出现在岚兮面前。 岚兮不禁暗想,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自己的手艺与他一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其实梅吟香不说,岚兮也很清楚,那面定是极难下口。 所以,他才非得吃个干净,否则,岚兮非倒了不可,那样,便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岚兮心里酸溜溜的,她端起面,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她心中感动,虽食不知味,却也勉强吃着,她也不愿驳了他的好意。 偶然一抬头,却见梅吟香直盯着自己笑得诡异,岚兮喉头一哽,险些呛到。 梅吟香回过神来,忙给她倒水、顺气。 岚兮缓过劲来,推开碗道:“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梅吟香将碍眼的碗推到一边,忽然捉住她的手道:“岚岚,我前两天没吃东西,没有什么力气。” “哈?”岚兮不明所以:“然后呢?” “现在吃了你的面,感觉浑身是劲儿。”梅吟香又道 岚兮闻到了一丝可疑的暗香,她有些想逃:“哦,那,很好。” 梅吟香终于切入正题,猛地拉她入怀,意味深长道:“岚岚,我的毒还没解完呢。” 岚兮头皮发麻:“你的毒不好解,还是慢慢来吧,我去带乐儿回来。” 她刚抬脚要逃,便被梅吟香逮个正着:“这是燃眉之急,拖不得,否则性命堪忧。” 岚兮反驳道:“胡说!你今日容光焕发,哪里需要解毒?” 梅吟香勾唇笑道:“乐儿不在,正是良机,焉能错过?” 岚兮仰天长叹,情知自己在劫难逃,她只得叹息,妥协。 梅吟香自知并非圣贤,他只是万千魂灵中极平庸的一个,与心爱之人相依相守,就是他今生最大的满足。 他愿倾其所有,给予妻子,他的一切,同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她的一切。 思绪模糊中,岚兮的脑海里,影影绰绰,白影飘摇,她面对的是梅吟香,但似乎又不是梅吟香……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屋中。 岚兮抚着他颈畔上细密的牙痕,唯恐留印,忙要起来拿药。 梅吟香拥紧了,不让她走,还打趣道:“留着才好,我恨不得你多咬几口,这样,等我们老得动不了了,你便数数我有多少牙印,我便数数你有多少白发,看看是牙印多,还是白发多。” “巧言令色。” 岚兮蹙眉要起,梅吟香却突然正经道:“岚岚,我们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 岚兮见他满面肃容,忙问何事。 梅吟香道:“乐儿的名字,还一直没起呢。” 岚兮这才想到此事:“对啊,‘乐儿乐儿’地叫顺口了,都忘了她还没起正名呢。” 梅吟香亲昵地冲她一笑:“我早就想好了,就怕你不同意。” 岚兮道:“你说吧,她是我们的女儿,谁起都一样。” 梅吟香慢慢道:“非卿,就叫温、非、卿,可好?” “非、卿?非卿……” 不等梅吟香解释,岚兮便知,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非卿,非卿,非卿不可,他这是将自己满满的情意都灌入其中,让乐儿来做他们的见证。 见岚兮迟疑,梅吟香有些黯然:“岚岚,你若不喜欢,便换一个吧。” “不,就叫非卿吧,念起来挺好听。”岚兮浅笑道。 梅吟香高兴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又提出了另一件事:“岚岚,我们成亲吧。” 岚兮不解道:“成亲?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不已经是成亲了吗?” 梅吟香摇头道:“我想看你为我披上嫁衣的模样,我要和你正儿八经地拜一次堂,让天地见证我们的姻缘。” 或许,这是他一直的缺憾吧? 岚兮点头答应:“好,我们成亲。” 梅吟香喜不自胜,欢喜得像个孩子,这接二连三的好事,为何都一起发生了? 不行,他得做点什么,来证明这不是一个梦……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成亲 花好月圆,红绸裁成婚服,穿在岚兮和梅吟香的身上,就连乐儿也是一身崭新的红衣。 院子里摆着香案,燃着红烛,他们手牵手,立下婚誓。 天地为证,日月主婚,还有女儿在一边疯跑着,笑闹着。 仪式很简单,分量却很重。 岚兮明白,这是一生一世的承诺,时过境迁,纵使人不同,但诺言,依然还是诺言。 晚饭比平时多加了几个好菜,一家三口,围桌吃饭。 除了身上这袭红衣,一切与平日并无二致。 乐儿还是那么难喂,跑跑跳跳,跌跌撞撞,让他们追了满院子。 吃完饭,还有琐事需要料理,岚兮要照看孩子,梅吟香要洗碗扫地。 待哄乐儿入睡之后,他们才得以放松。 两人仰躺在一起,看着彼此略带疲倦的面容,都不禁相顾失笑。 为了这小小的仪式,他们准备了一个来月,到了此刻,只剩一件事了。 气氛忽然凝滞,梅吟香狭长的美眸半沉下来。 岚兮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 果然,他身上的香气逐渐浓郁。 梅吟香拉下帐幔,将乐儿格挡在外,一翻身,抱住了他的新娘…… 回想这月余以来,岚兮最怕的便是和梅吟香独处。 尤其是他冷不丁,就在她耳边呢喃自己毒发。 这句话已然成了他们才能听得懂的暗语,也成了他肆无忌惮的借口。 只要让他逮着机会,自己就得遭殃,若非她的体质异于常人,换谁能受得了? 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见他现出疲态,反而日益容光焕发。 岚兮暗想着,梅吟香定是吸收了她的天地精华,否则怎光她一人不适? 可是今晚,却没有预想的这般顺利,才刚入佳境,乐儿便哭闹起来,吓得他险些废功。 梅吟香忍耐着将乐儿安顿好了,刚宽了衣,乐儿便又闹腾了起来。 看着他整夜爬上爬下,穿衣宽衣,岚兮笑得前俯后仰。 到最后,梅吟香兴致全无,疲惫地躺着,难以动弹。 他拉着岚兮的手说:“娘子,我们请个嬷嬷吧,乐儿渐渐大了,再与我们同屋,终究不合适。” 岚兮算起账来:“请老妈子,每个月要花三两工钱,还有这吃的、住的,加起来,也得多二两银子,医馆每月的营生,好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来两,这一下就扣去五两,实在太多了些。” 梅吟香出主意道:“你做些面脂口脂,我做些漂亮的小盒子盛着,放到医馆里卖,那些夫人小姐定然爱不释手,这样一月下来,自能增进不少银两。” 岚兮微一细想,苦恼道:“这主意我也曾想过,可是,我答应了那卖胭脂的,要与他合作,如今这样,岂非不守信用?” 梅吟香道:“你做些香粉胭脂给他卖便好,这上好的美容佳品,自然是留给自个儿做招牌,并且价钱可不能低了,嗯……一盒面脂三两,一盒手脂二两,你看怎么样?” 岚兮睁大了眼,诧异道:“这么高的价钱,会有人买吗?” 梅吟香自信地笑道:“不仅有,而且还趋之若鹜。” 岚兮半信半疑,不知他肚子里,装着怎样的一本生意经。 梅吟香点了点她的鼻尖,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听得岚兮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他们便着手开始制作。 十天后,第一批打着蓝氏招牌的护肤佳品一经问世,便被镇上的贵妇抢光了,轻而易举地,便入了上百两的账。 岚兮目瞪口呆,想起梅吟香先前的分析,她还不当一回事。 如今回味起来,才明白这其中深藏的道理,她不得不佩服梅吟香,他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 于是,没过多久,家中便请起了老妈子,老妈子夫家姓周,大家都称她为周婶。 周婶长得慈眉善目,手脚也利索,她很懂得照顾孩子,乐儿也很喜欢她。 如此一来,梅吟香总算能尽情地“毒发”了,不过这可苦了岚兮。 她几乎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她会如何死得体无完肤…… 八月桂花飘香,梅吟香酿起了桂花酒。 他带着岚兮,一起将酒埋到了槐树底下。 梅吟香道:“等乐儿将来出嫁,再挖出来当喜酒。” 岚兮闻言,恍恍惚惚,只觉遥远无比,又好像刹那之后,满头青丝成雪,乐儿已亭亭玉立,待字闺中。 一片落叶,悄悄飞到了岚兮的掌心里,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悲欢离合,无可奈何。 一抹白影悄然袭上心头,他身姿依旧,笑颜如故。 岚兮不敢再想,挥去记忆,微笑着对她的丈夫点点头,表示赞许。 梅吟香将占了泥的手指,点在岚兮的鼻尖上,惹得她满园子追着他打。 欢声笑语,直上云霄,周婶坐在不远处,轻轻拍着在她怀中睡着的小姐。 情不自禁地,周婶也跟着弯起唇角,轻笑起来。 这小两口,是她平生所见,最幸福的夫妇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弹指间,暗中流年换,冬去春又来。 因着刘老爹的儿媳又生了个儿子,刘老爹特地给岚兮夫妇送来红鸡蛋,以作感谢。 只因,刘老爹他儿媳是吃了岚兮开的药后,才有的喜。 但刘老爹此行,并不只是来送鸡蛋的,他同时也是来请风相公帮忙的。 家里添了口人,需要多盖两间屋子,屋子虽然容易盖,但这又漂亮又结实的屋子,他们却盖不来。 毕竟是救命恩人开口相求,岚兮自然点头答应。 她这一点头,梅吟香也不能拂了妻子的面子,只得暂时与爱妻分离。 岚兮估摸着,没有十天半个月,梅吟香是回不来的,短期内他也不会再毒发,所以岚兮也不必担心。 这段时日,她可以放心逍遥了。 但岚兮料不到,她只得意了三天。 这天夜里,她正在药房里,捏着明日要用的药丸,忽然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周婶有事找她,便放下活计,擦了擦手,起身去开门。 谁知这一开门,便遭到来人的偷袭,岚兮猝不及防,让对方抱了个满怀:“岚岚,我好想你!” 第二百七十七章 彷徨 来人不言自明,自是梅吟香。 岚兮诧异他过早的归来,更担心自己会被他勒死。 她拍着他道:“你松开点儿,我快透不过气了。” 梅吟香连忙松开,岚兮道:“你只是去了三天,又不是去了三年,用得着这般激动吗?” 梅吟香却道:“岚岚,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都九秋没见你了,怎么能不思念成狂呢?” 岚兮微微失笑,她道:“乐儿睡着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梅吟香骤然抱起她,勾唇一笑:“乐儿明日再见也不迟,眼下最重要的是……” “诶!不行不行,我还有活儿要做呢!” 岚兮蹬着腿嚷嚷道:“还有你这一身臭汗,我才不要你碰!” 梅吟香笑道:“我说的,正是去烧水洗澡,岚岚,你想到哪儿去了?” 岚兮脸上一囧,心里才不相信他会不存歪心。 梅吟香在她脸上香了几口,这才放下岚兮,自去沐浴捯饬。 岚兮松了口气,匆匆收拾了药材,早早入睡,妄想以此逃过一劫。 但是,妄想毕竟只是妄想,结果终不能如她所愿。 梅吟香归,岚兮卒。 夜半,梅吟香睡得很熟。 岚兮难得见他睡得这般深沉,他一定是累坏了。 岚兮捋了捋他的乱发,悄悄离开他的怀抱。 梅吟香察觉怀中空旷,本能地伸手摸索身边。 他的手越探越远,直至碰到她,便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继续将她搂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雪腮亲昵着。 岚兮以为梅吟香醒了,于是推了他一把。 梅吟香一动,不只没挪开,反倒如章鱼般,巴在岚兮身上,但呼吸还是一般的平稳深沉。 原来,他没有醒,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大约是习惯,又或者是本能。 岚兮心中一柔,心疼地抚上他的脸,眼眶微润:“我们会幸福的,一辈子都这样幸福。” 她微微向前一倾,轻轻贴上他的唇。 沉睡的梅吟香当然是听不见的,岚兮这话,看似是在对他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岚兮缓缓回抱住他,两人拥眠至天明。 翌日,岚兮睁开眼来的第一眼,便是梅吟香,看着她发呆的笑脸。 梅吟香一手支颐,一手缠着她的青丝,唇角弯如勾月。 岚兮有些迷糊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的眼角,竟已有了浅浅的细纹。 是啊,他这一年每天都在笑,笑得多了,笑纹自然也多了。 岚兮抬指轻轻抚平他的眼角。 梅吟香松开绕指的青丝,捉住她的手,拉到脸颊边缓缓厮磨。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了什么?”梅吟香笑问。 岚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梅吟香道:“我梦见你趁我睡着,偷偷亲我抱我,还说你爱我。” 岚兮抽回手,微微挑眉:“做梦而已,你还当真了。” “可我怎么觉着,这梦境是如此真实。” 梅吟香弯起眉眼,暗昧地笑着,越靠越近。 岚兮触电般地推开他,恰拍在他的心口上,他颈中的黑曜石玉坠,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扑通、扑通……” 手心传来他的心跳,岚兮缓缓抬起眼帘,对上他的瞳眸。 目光交汇中,岚兮突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想法。 她第一次想要好好了解,这在她眼前的,深爱着她的丈夫。 视线逐渐迷离,他们相互吸引着,彼此接近…… “夫人!” 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唤,两人同时惊醒。 门口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周婶高亢的嗓音:“夫人,小姐闹个不停,说要找老爷,可是老爷这不是还没回来吗,这可如何是好?” 乐儿委屈的嚎啕,很配合地适时相应。 岚兮与梅吟香相顾无言,突地齐齐笑将出来。 门口的乐儿哭得更悲了,一口一声“爹爹,我要找爹爹”地乱喊。 周婶被闹得没法,敲着门,连喊了几声“夫人”。 梅吟香深深吸气,在岚兮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你再睡会儿,乐儿交给我。” 岚兮点了点头。 梅吟香长身而起,迅速收拾一番,便去开门。 岚兮闻着这一室残香,顿时陷入迷惘…… 周婶见房门大开,以为出来的是夫人,“夫人”两字刚脱口,这才看清是老爷。 周婶诧异道:“老爷,您怎么回来啦?” 乐儿冲梅吟香伸出双臂,泪汪汪地唤道:“爹爹,我要找爹爹,乐儿想爹爹……” 梅吟香抱起女儿,在怀里颠了颠,哄着女儿开心。 周婶犹自在旁絮絮叨叨:“……小姐一大早便哭着要找老爷,还说老爷已经回来了,我还不信,原来却是真的……” 梅吟香打断她道:“乐儿我看着,周婶,你去忙吧。” “哦。”周婶应了一声,自去忙活了。 梅吟香抱着女儿,到园子里玩了一会儿,瞧着女儿粉胖的小脸,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 梅吟香柔声训道:“小坏蛋,净坏爹爹的好事,你娘亲可是好不容易才主动一回的。” 乐儿似懂非懂,但瞧爹爹的神情,多半是在斥责她。 乐儿委屈地垮下脸,嚷嚷道:“爹爹坏,爹爹坏蛋……” 梅吟香忍俊不禁,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脸,逗道:“乐儿,再添个弟弟妹妹,陪你玩好不好?” 乐儿不解其意,只是一听见有玩伴陪自己,便笑得开了花,拍着手道:“好呀好呀!” 梅吟香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种笑,是一种慈父才会有的,独特的微笑。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今日是白水镇一年一度赶集的日子,十里八乡的村民,皆来贩卖东西。 这样的热闹,在这偏僻的小镇实属难得,不带着孩子出去玩玩,实在可惜。 于是,岚兮和梅吟香决定今日不开张,让周婶看家,两人带着孩子,一同出去逛逛。 临门一脚,岚兮忽然想起一事,她让梅吟香等等,自己则跑到柴房,搬了采药用的竹篓出来。 梅吟香一看,便知道,娘子今日,定是要大肆采购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赶集 梅吟香矮下身子,由着岚兮将背篓放到自己背上。 梅吟香道:“把乐儿也放里头吧。” 岚兮不解:“怎么了?这又不上山。” 梅吟香笑道:“我好腾出手抱你。” “呸!谁要你抱!”岚兮轻声啐道,脸上飞过红云。 梅吟香歪着脑袋对乐儿道:“娘亲是爹爹的心肝宝贝,乐儿,你说,爹爹该不该抱?” 岂料,乐儿半知半解地指着自己,不高兴道:“我是宝贝。” 梅吟香半闭着眼睛,诱哄女儿道:“乐儿是小宝贝,娘亲是大宝贝。” 乐儿一听便笑了,挥着小手兴奋道:“抱,抱……” 也不知她到底听懂了没有。 岚兮微地蹙眉,嗔道:“你别教乐儿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要让外人听见了,真是羞死人了。” 梅吟香摆出一张苦瓜脸,向女儿诉苦:“乐儿,你说,爹爹可有说错,娘亲是不是大宝贝呀?” 乐儿拍着小手,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岚兮无可奈何道:“算了,不跟你胡搅蛮缠。” 两下摸了摸女儿的衣裳,又道:“你先抱着,今儿天有些凉,再给乐儿加件衣服。” 言毕,她又飞奔到房里,取了件外衫来。 梅吟香看着岚兮忙里忙外,来回跑着,但觉可爱无比。 趁着岚兮给乐儿穿衣时,梅吟香蒙上乐儿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在她唇上一啄,继而盯着她,眼巴巴地等着。 岚兮一愣,她知道这是他常有的小动作,可直到现在,她都还没学会默契地配合。 “岚岚。” 梅吟香轻唤,语气里隐着些许焦急。 乐儿不满地抓着爹爹的手,已有几分生气,她奶声奶气地道:“爹爹,爹爹,你干什么呀?” 看样子,自己不妥协,他是不肯放开女儿了。 岚兮拧着眉,迅速朝他脸上一碰,梅吟香这才勉为其难地松手。 他亲了亲女儿的面颊,欢声道:“乐儿,穿衣服,出去玩喽!” 街市上人山人海,人来人往,百货齐全,许多平时买不到的东西,此刻都能寻着。 岚兮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买到了不少物美价廉的好物,梅吟香则负责扛东西、付账。 他这面还没结算完,岚兮便拍着他道:“我去那边看看。” 岚兮说完,人便挤到了斜对面的杂货摊上,梅吟香想叫住都来不及。 他摇了摇头,好笑地叹气,娇妻难管,只有从命的份。 “老板,这个怎么卖?” 岚兮捡了几样常用的杂货,和老板砍起价来。 倒不是她小气,而是她渐渐从砍价里得到了乐趣,但凡能少那么一星半点,都觉其乐无穷。 老板给她省了几个铜板,岚兮乐颠颠地回头让梅吟香付银子,谁知梅吟香尚未跟来,人潮涌动,遍寻不获。 “老板,把东西留着,过会儿我再来付账取货。” 岚兮撂下这句话,便挤进人海,去寻他和乐儿。 她寻寻觅觅,左顾右盼,茫茫人海中,突然掠过一抹白影。 岚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她跟上两步,那熟悉的白影便钻入人群,再也看不见了。 岚兮呆立半晌,头脑陷入空白,她的心脏扑通、扑通,活泼地跳动着,仿佛枯木逢春,充满新的生机。 “我温岚兮爱即墨云,今生今世绝不改变,在场的各位皆是证人,我若食言,便天诛地灭……”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这些甜言蜜语可真真要把人齁死了。” “一见到你,自然而然便会了,你若爱听,我以后天天说,天天不重样。”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此心不变,此情不灭,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生死相许,永不反悔。” “岚岚,我爱你。” …… 往事依稀浑如梦,皆如流水到心头,霎那间,所有的海誓山盟,蜜语甜言,重现眼前。 她以为早已丢弃在岁月里的人与事,原来半分都不曾遗忘。 那白衣胜雪的男子,早已铭刻在她骨子里,纵然刻意深藏,但只要轻轻一拨,一切又会原形毕露。 原来,越是需要遗忘的,越是难以忘怀,时光只会让深刻,更加深刻…… 他不可能在这里,我一定是眼花了,他不可能在这里…… 理智不断提醒着岚兮,可身体却本能地想往前走,她刚一迈步,才惊觉腿脚虚软,一个趔趄,反而向后跌了两步。 “岚岚,你怎么啦?” 梅吟香及时扶住她,关切地问。 “啊?” 岚兮扭过头来,望向眼前的男子,目光空洞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看清了梅吟香。 “岚岚,你怎么眼睛红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梅吟香被她的异常唬住,连忙伸手去触她的额。 “我没事。” 岚兮打开他的手,擦了擦发热的眼眶,岔开话题道:“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一想到这事,梅吟香便觉好笑:“方才,乐儿揪着我的头发,硬要到菜摊上去,我心生奇怪,便依了她,临近了才知道,她盯上的是菜摊旁那卖冰糖葫芦的,岚岚,你猜怎么着?” 岚兮心不在焉地反问:“怎么了?” 梅吟香笑道:“她不说她想吃,而是拉着我说要看看,等我走近了,她便揪着一串冰糖葫芦不放,硬是要我买下来,岚岚,你瞧,咱们的女儿这么小小的年纪,便懂得步步为营了。” 岚兮向后看去,果见乐儿正捧着一串比她还高的冰糖葫芦,津津有味的舔着,一有的吃,爹娘也不顾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岚兮勉然扯起唇角,含笑嗔怪:“你还说呢,都叫你给惯坏了,大了之后,还不知要怎生管教呢。” 梅吟香却笑不出来,他搂住岚兮,挡开可能冲撞她的人,正色道:“岚岚,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人太多,给挤着了。” 岚兮推开他的手:“我哪儿有这般娇弱,走吧,我们回家。” “这么早?才刚出来半个时辰而已。” “够了,你看,竹篓都装满了,再买下去,你可怎么提得动?走吧。” 岚兮说着,有些不自然地搅弄着袖口往回走。 梅吟香向前一步,与她比肩联袂,顺势亲了下她的粉腮。 岚兮心中着恼,推了他一把,低斥道:“这大庭广众的,你干什么呀!”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云来 岚兮锁眉低头,挤着人群,往前快走。 梅吟香紧跟其后,心情繁复。 岚兮从来不是矜持忸怩的姑娘,面对她心爱之人,她会大胆表示,就像,那个时候…… 那个月夜,在百花楼的屋顶上,梅吟香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她对那个人当众告白。 他嫉妒得快要发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现在,她竟对自己如此抗拒,他们已是结发夫妻,她还在顾忌什么? 梅吟香隐约知道答案,可他不愿承认,他固执地想要证明,他的岚岚也是深爱着自己的。 梅吟香放下背篓,抱起满手黏腻的女儿,对女儿道:“乐儿,爹爹的小宝贝,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乐儿兀自啃着冰糖葫芦,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梅吟香抱着女儿追上岚兮,唤道:“岚岚。” 岚兮一回头,便见女儿迎面扑来,她不及细思,张臂抱了,梅吟香的脸又紧接着在她面前放大。 岚兮闪躲不及,下一刻,她已在他怀中,唇上一柔…… 一瞬间,岚兮有些恍惚,曾经,她也疯狂过,当着满街众人的面,向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立下爱的誓言,与他相拥亲昵……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有些心醉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乐儿软软糯糯的声音,参和进两人间,她才陡然惊醒。 两人齐齐看向女儿,乐儿正冲着爹娘,不断嚷嚷着要亲亲。 岚兮将乐儿推到梅吟香怀里,目光闪烁道:“不许有下次,否则我真生气了。” 岚兮埋下头来,抬手拭唇,挤出欢呼雀跃的人群,一路不停地小跑回家。 梅吟香凝视着爱妻的背影,笑逐颜开。 他亲了下女儿的脸蛋,多给她买了几串冰糖葫芦,这才背起竹篓回家。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他是我的男人,我未过门的相公,也是我未来孩儿的亲爹,所有想往他身上贴的女人,全都识相些,滚远一点儿,我温岚兮爱即墨云,今生今世绝不改变,在场的各位皆是证人,我若食言,便天诛地……” “这种不吉利的话,就别说了,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你若真敢食言,无需天来诛你,我自会亲手收拾你。” 砰! 即墨云将窗子关上,切断了自己的视线,阻断了自己的回忆。 那对在远处相拥的爱侣,深深刺痛了即墨云的心。 他们的孩子是那么幼小,那么可爱,爬到爹娘肩上,与他们捣乱。 若那时能结成亲,他和她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吧? 即墨云坐回桌前,执起筷子,望着饭菜迟疑了一会儿,又将筷子搁在一旁。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徐典一进屋,即墨云便立即发问:“怎么样?可有探听到什么?” 徐典背过手,神色自若道:“我拿着夫人的画像,问了好些当地人,不过,嗯……没问到什么结果。” 即墨云墨眸一凝,沉声道:“把画像拿出来。” 徐典讪讪一笑,岔开话道:“庄主舟车劳顿,一定是饿了,还是先吃饭吧。” “拿出来!”即墨云又重复了一遍。 徐典情知瞒不过,叹息一声,只得将画像递交给他。 即墨云伸手夺过,却见画像已被浸了水,莫说看清,连展开都是不能。 即墨云面现薄怒:“怎么会弄成这样?” 徐典歉然道:“方才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正拿着画像问人,却被个冒失鬼给撞上了,失手掉到地上,叫人踩了几脚,这还不打紧,偏偏有人在这时候泼了瓢水到地上,于是就……哎!” 即墨云抚着那又脏又破的画像,满眼心疼,他抿着嘴唇,压住怒意,陡地一松口,喟然道:“罢了,罢了,我多画几张便是。” 徐典于心不忍,又对即墨云道:“庄主,我今儿一打听,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当地人告诉我,这里有个女大夫,姓蓝,在近郊开医馆。” 即墨云长身而起,眼眸一亮:“姓岚!” 徐典道:“庄主误会了,是蓝天的蓝。” 即墨云悦道:“那也并非毫无可能,你打听到地方了吗,快带我去。” 他正抬步欲走,徐典忙道:“庄主,医馆今日没开张,去了也寻不到她人的。” 即墨云渐渐止步。 “庄主,且听我把话说完。” 徐典如实相告:“这蓝大夫已嫁做人妇,夫家姓风,连孩子都有了,不可能会是夫人的。” 即墨云心中一闷,愠色道:“既然你确定不是,又有什么好说的?” 徐典终按捺不住,劝道:“庄主,三年了,也该放下了。” 即墨云紧绷着脸,问道:“连你也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不是?” 徐典没有直言,只是苦口婆心道:“庄主啊,像今天这样问出了希望,寻到人又失望,我们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您这样,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即墨云默然无言,缓缓坐回椅上。 徐典道:“自从两年前,您铸完相思剑后,昭告武林,就此封剑,至今,都在寻找着夫人。” “我们沿江而下,几乎去遍了每个村庄,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可是回回都是无功而返,其实,您也知道,若梅花坞和藏渊山庄合力,都找不到人,仅凭你我二人之力,又能如何?” 即墨云表面上不动声色,眸里却闪过一丝痛苦。 徐典走近一步,继续道:“夫人是温梅两家的掌上明珠,是藏渊山庄的女主人,又有谁会不尽心尽力找寻呢?” 徐典心中激荡,话既已说开,索性直言不讳:“庄主,您对夫人情深意重,令人感动,可是,您不仅是丈夫,也是儿子啊,老庄主将藏渊山庄的重担交到您手上,如今您不管不顾,漠不关心,老庄主在天有灵,会如何痛心?庄主可曾细想过?” 即墨云慢慢握紧了拳头,脸色变得铁青。 徐典不依不饶,再道:“便是夫人,也定然不愿看您意志消沉,她若知道了,可不知该如何伤心了。” 即墨云沉着嗓子道:“够了,这些我都知道!” 第二百八十章 偶遇 即墨云涵养再好,终究也有压不住脾气的时候。 徐典却没打算就此罢休:“您是知道,可是您……” 他言犹未了,便叫外头一阵喧闹给打搅了。 店小二敲门进来,对两人弯腰致歉道:“对不住啊,二位客官,这,我们镇上的赵爷,要在这雅间里用饭,可否请二位挪个地方?” 徐典叫人搅了话头,心中也是不悦:“这里又不止一处雅间,为何那赵爷,非用这里不可?” 不消说,这姓赵的,必是本地的恶霸了。 店小二不好意思道:“赵爷用惯了这天字号的雅间,是小店不好,没料到他今日会来,是以安排不周,为表歉意,小店就不收二位的饭钱了,还请二位见谅。” 徐典正要说话,即墨云却站起身,道:“那就烦请带路吧。” 店小二一听,松了口气,连忙道:“别处的雅间已备好了,请二位随我来。” 既然庄主都这般说了,徐典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拎起行李,跟着庄主,随店小二走了出去。 刚到门口,便见迎面一个大胡子,携着一室家眷,有说有笑地走来。 即墨云晃眼一看,但觉眼熟,待离了雅间,走得几步,倏地驻足顿住。 “客官,这边请。”小二出言提醒。 “丁大石。” 即墨云喃喃自语,那人好像是当年,他和岚兮西行途中,遇上的那个关中大汉。 那赵大石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有人念他的旧名,他心中突地一跳,朝即墨云看来。 即墨云也回过身,定睛再看一眼,果然是他! “是你啊!” 他乡遇故知,赵大石喜出望外,上前便要拍拍即墨云的肩膀,以示亲近。 即墨云及时一避,叫他的手扑了个空。 赵大石也不恼,哈哈笑道:“额第一眼见了你,便知你是个难以接近的人,果不其然,怎么,你到白水镇来,是来找老朋友的?” “老朋友?” 即墨云闻言,反问道:“这里还有其他你我相识之人?” 他们共同相识的人并不多,莫非是…… 即墨云的心咚咚直跳,几乎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赵大石正要说话,几个妾室拉着他道:“老爷,您说完了没有,奴家已饿极了。” 赵大石将小妾们推入雅间,哄道:“乖,你们先进去点菜,额过会儿就来。” 小妾们连催着快些,便先走了进去。 小二得知两人相识,霎时满心欢喜:“原来两位认识,那便好说话了,赵爷,我给您另开处雅间,好与朋友叙旧吧。” 赵大石赞道:“你小子倒是上道,哪天要是不在这儿打杂了,可以上额那儿报道去。” 小二喜不自胜:“多谢赵爷提携。” 当下,小二引着三人,另到一处说话。 即墨云迫不及待地追问:“方才你说的老朋友是什么意思?” 赵大石反而奇怪道:“原来你不知道啊?” 徐典插口道:“赵爷说的可是我家夫人?” “你家夫人?”赵大石不解其意。 徐典又接着道:“就是岚兮姑娘。” 即墨云也道:“便是当初在袁州府郊外,与我一道的姑娘,你还与她说过话,你不记得了吗?” 赵大石越听越奇:“她是你夫人?” 徐典道:“岚兮姑娘与我家庄主早已立下婚约,自然是我家夫人,赵爷很奇怪吗?” 赵大石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岚兮姑娘不是梅五公子的老婆吗? 即墨云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另有隐情,墨眸里逐渐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来:“你是不是见过她,她就住在这镇上是不是?” 赵大石渐渐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小子是来横刀夺爱的! 看他这样子,显然不知道五公子夫妇就在这里。 赵大石虽然搞不明白,这三人间的爱恨纠葛,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五公子助他做了这白水镇的首富,对他有莫大的恩德。 如今五公子携妻带女隐居在此,便是不愿外界相扰,自己若是出卖了他,岂非太不仗义了? 徐典从赵大石的迟疑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赵爷方才说的老朋友,莫非指的就是我家夫人?” 赵大石扯了扯嘴角,暗想:真险,差点儿就把他们的行踪给抖出来了。 赵大石僵硬的脸渐渐放松下来,他沉吟道:“嗯……那个,哈哈哈!额是没想到啊,当初看你们的关系就不一般,原来真的不一般啊!” 赵大石仰头大笑了一阵,再低下头来时,已想到了一套说辞。 他对即墨云道:“你还记得青白双秀吗?” 即墨云点了点头。 赵大石一拍大腿,道:“额说的老朋友就是他们啊!” 即墨云一怔,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赵大石道:“青白双秀那小两口,前几天跑到这里来了,额还招待了他们一番呢,也不知这两日是否离开了,你若是要见他们,额便派人去找找,说不定,还在这儿呢。” 即墨云眸中一暗,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是来找他们的。” 赵大石絮叨道:“说起那小两口,当初还与额结了梁子来着,这次在这里相遇,他们居然没认出额,真不知是什么眼神,还是额主动打招呼,他们都不敢相信,额居然在这里发了家,哈哈哈……” 赵大石唾沫横飞地说着,哈哈大笑,即墨云早已失了神,听不见他的聒噪。 这般给了希望,又生生剥夺,着实太过残忍。 徐典忙举杯,给赵大石敬酒道:“难得有缘在此相聚,我代我家庄主,向赵爷敬一杯。” “好!” 赵大石是豪爽之人,当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诶,聊了这么久,额还不知道,你家庄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赵大石放下酒杯,问道。 徐典不禁咋舌,敢情聊了这么久,他都不知道与他说话的是谁啊,这萍水相逢得……也太萍水相逢了。 徐典拱手笑道:“赵爷可曾听说过藏渊山庄?” “藏渊山庄?” 赵大石念着,想了想,恍然道:“你家庄主莫非就是人称白云公子的即墨云!” 第二百八十一章 道歉 徐典回道:“正是。” “对啊!那时额好像听谁这样叫过?” 赵大石又一拍大腿,抱拳道:“哎呀,真是失敬啊,不成,这天香酒楼寒酸得紧,怎能招待贵客,二位随我来,到额家里去,让额好好招待二位。” 即墨云起身,微微一揖,道:“赵爷不必如此客气,我二人另有要事,就不耽搁赵爷了。” 赵大石好不容易遇上个老相识,还想拉着对方吹吹牛,显摆显摆如今的成就,偏生即墨云对此好无兴趣,碰了这一鼻子灰,心下不禁怏怏。 即墨云开门便走,徐典也跟着告辞,提起行李便跟了出去。 “真是给脸不要脸,白云公子,呸!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大石啐了一口,执起酒杯,仰脖子喝尽了。 他放下酒杯,又想到:“不对啊,额得尽快派人通知五公子,有人要来抢他老婆了。” 赵大石一下站起身来,肚子却又咕咕叫了起来,寻思着这事也没这般紧迫,还是先陪妻妾吃饭要紧,于是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到天字号雅间去了。 即墨云与徐典寻了客栈落脚,一到房里,即墨云便命徐典取出笔墨纸砚,铺在桌上。 徐典知道,庄主又要开始作画了。 徐典恐他这一落笔,便忘了吃饭,连忙劝道:“庄主,先吃了饭再画吧,也不差这一会儿工夫啊。” 即墨云随口道:“我不饿,你先去吃吧。” “庄主……哎!” 徐典欲言又止,情知劝也无用,只得静静立在他身边,为他研墨。 即墨云知道,徐典这是又要陪自己挨饿。 他们在路上行了两年,他便陪了自己两年,跋山涉水,东奔西走,遇上危险,他便挡在前头,吃饭喝水,却非得自己先用不可。 即墨云心中一软,搁下笔,叹道:“你让店家把饭菜端进来吧,我先吃饭便是。” 徐典面上一喜,连忙道:“好,我这就让店家去准备,庄主可有什么想吃的?” 即墨云摆摆手道:“随意吧,越快越好。” “好,我快去快回,庄主稍等。” 徐典说完,疾步出门,吩咐店小二去了。 即墨云抬指轻轻抚着雪白的画纸,他何须下笔,岚兮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岚兮的身影,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 她仿佛在对他笑着说:“云,我回来了。” 他会淡淡地回她一句:“你回来了。”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即墨云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在山庄里,期待着岚兮的出现,或许会等很久,但她终归会回来的。 即墨云抚摸着纸面,浅笑着喃喃自语:“岚岚,我好想你。”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自从集市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做什么事都不顺利。 捣药的时候砸了手,走路的时候绊了脚,就连倒水,都能把手烫着。 梅吟香可是一点儿事都不敢让她干了,就让她好好坐着,躺着,除了吃喝拉撒,最好一动不动。 岚兮只好陪着女儿,在园子里玩乐,乐儿疯够了,窝在岚兮怀里睡着了。 岚兮便让周婶抱乐儿回房,她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遥望着远方的云发呆。 “请问,这位美丽的小姐,你为何闷闷不乐呀?” “因为我相公都不来陪我。” “啊,这还了得,我这就去把他揪来!” 岚兮被一阵自问自答的怪声所吸引,循声看去,但见花丛后冒出两个小泥人,一男一女,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是正常的男腔,一会儿又变成阴阳怪气的女调。 “娘子,我来啦!” “哼,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不理你了。” “别啊,娘子,为夫来迟,是为夫不好,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哼,今日你当街亲我,害我什么脸面都没了,这以后,我要怎么出门见人啊?” “娘子,都怪我不好,爱妻心切,一时失控,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我家娘子,是花容月貌的天仙呢!” “去你的,就知道贫嘴!” “娘子若是还生气,便罚我跪搓衣板吧!” 那小泥人相公作势便跪了下去,那小泥人娘子又连忙将他拉住:“相公,你怎么真跪呀,我好心疼呀!” “娘子,那你是原谅为夫了?” 泥人娘子娇羞地背过身:“嗯。” 泥人相公深情地抱住妻子,呼唤道:“娘子……” 岚兮被梅吟香这番肉麻的表演,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呸”了一声,朗声道:“你爱跪搓衣板便跪去,我才不心疼你呢!” 梅吟香这才露出脑袋,哀怨地道了句:“娘子,你果真舍得?” 岚兮将脸扭过一边,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你皮糙肉厚,也不怕疼。” 梅吟香收起小泥人,一步跃来,挤到岚兮身边坐下:“娘子,你还在为今日的事不开心吗?” 岚兮不理。 梅吟香悄悄将俊脸凑到她耳边,柔声道:“娘子,是为夫不对,若娘子执意不肯原谅,那为夫只好出绝招了。” “什么绝招?” 岚兮一听,便紧张了,她猛地回过头来,正好与他面对面,擦个正着。 梅吟香顺势香了她一口,悄声道:“当然是娘子你,最熟悉的绝招了。” 岚兮脸一热,忙往后仰,横起手来格挡:“别闹,让周婶瞧见了,多难为情。” “那娘子你是不生气了?”梅吟香问。 岚兮被他缠得没法,只得摇头顿足:“我没有生气。” 梅吟香见岚兮满身警惕,摇头道:“我不信,除非……你让我再香一个。” 梅吟香说着,脸便扑上来了,岚兮双手一拍,夹住他的脸,急声道:“不许胡来,要做什么,也得等晚上回了房再说。” 梅吟香坏笑道:“做什么?娘子想做什么?说清楚些,为夫听不懂啊。” 岚兮不由咬唇气苦:“你……” “老爷,夫人,吃饭啦!” 周婶站在园子外,对他们俩吆喝道。 “吃饭了,还闹!”岚兮将梅吟香用力一推,连忙站起来。 周婶掩唇窃笑,这小夫妻俩又在打情骂俏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星河 江水一望无垠,江风阵阵呼啸,漫空星辰闪烁。 即墨云独自一人漫步在江边,在每个不眠之夜,他总会来江边看看。 他自怀中摸出一对耳环,仔细摩挲着,那精致的雕花,都快被他磨平了。 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很多。 过往的甜蜜,一幕幕浮现眼前,使他不由温婉地笑了起来。 但同时,他也会自责很多,倘若真的寻不着她,他真要这般毫无头绪地继续下去吗? 于即墨云个人而言,这并无不妥,但对藏渊山庄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他没有子嗣,没有兄弟,无人可承其衣钵,祖先的百年基业,难道要毁于他的儿女私情? 山庄的重担,是他无可逃避的责任。 完成此生的使命,并完整地交给下一代,是即墨家一代又一代的坚持。 可是,哪来的下一代? 即墨云想起了何常邕一次又一次的苦劝,劝他忘记旧人,另择贤妻,却被他一语拒之。 自遇见她之后,他从未想过,娶他人为妻,亦从未想过,自己未来孩儿的母亲不是她。 即墨云陷入两难,一头是他宁死也不愿放弃的爱情,另一头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他到底要如何抉择? 他慢慢坐到沙滩上,冰凉的江水,浅浅地拍打着他的鞋袜。 他握住耳环,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遵循本心,恣意而活。 可他又不得不想,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顺心?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也在看着夜空,她立在窗前,遥望繁星,每一颗星,都像一颗宝石,晶亮华丽。 梅吟香沐浴之后,披了件外袍,踱到她身后,惯性地张臂拥住她,轻声道:“岚岚,很晚了,该睡了。” 岚兮摇了摇头,仰面继续看天:“我不困,你先睡吧。” 梅吟香咬着她的耳朵道:“没有你,我睡不着啊。” 岚兮蹙眉,求饶般地道:“可我真不困,我现在就想看星星。” 梅吟香认真地问:“你当真是想看星星?” 岚兮认真地反问:“这还能有假吗?” 梅吟香笑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岚兮问:“什么地方?” 梅吟香神秘地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他搂上岚兮的腰,提气一纵,跳出窗外。 “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跳窗!” 岚兮不解地蹙眉,梅吟香却陡地横抱起她,外袍往她身上一罩,跃出围墙,不知要奔向哪里。 岚兮整个人都被裹在他的外袍之中,但听得耳边风声飒然,草叶簌簌,水流潺潺。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就快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外袍掀开的那一瞬,她顿时被身周的情景惊呆了。 这山顶上竟有一处宽广的湖泊,湖心一块巨岩露出水面,四周无树木遮挡,漫天星光倒映在湖面上。 他们正坐在这巨岩上,抬头是星星,低头也是星星,仿佛笼罩在繁星中,如梦似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岚兮如痴如醉,低声吟道,只觉此情此景,实乃平生所见第一美景。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岚兮兴奋地问。 “上次采灵芝时发现的。” 梅吟香搂上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这地方太过险要,普通人根本上不来。” 岚兮责备道:“这大晚上的,你居然带我来这里,实在太冒险了,你若先说与我知,我定不会答应和你来这儿。” 梅吟香一低眉,柔声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岚兮回以一笑。 “那就够了。” 只要岚兮能开心,他的付出便是值得的。 岚兮窝在梅吟香怀中,仰面欣赏着满天繁星。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明亮的星星,好像一伸手,便能摘下来似的。 岚兮专注地望向星空,惊叹造物主的奇妙,脑海里影影绰绰,逐渐浮现往昔的回忆。 记忆的深处,在某个深夜里,她也曾和一个人,一起在山顶上,吹着冷风,看星星,看月亮。 梅吟香则专注地望着她,于他而言,岚兮才是唯一的风景。 冷不防,脸颊上传来她熟悉的感觉,那是他的唇,印在她的脸上。 岚兮转眸,茫然地看向他。 梅吟香一笑,宽袍一拉,将两人兜头罩住…… 星芒中的一切,都如梦境般地不真实。 岚兮伸出手来,凌空虚划,仿佛正从低垂的天幕上,采摘星辰。 梅吟香将那张沉醉于美景中的脸,拉回自己面前,不许她分心。 蓦地,岚兮的眼眶有些湿润,透过眼前这张脸,她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他。 那人也有着一般深情的眼眸,虽然话不多,但与他相依相偎,岁月静好,一个眼神就能令彼此心领神会,言语只是多余…… 那朗月一般的人,现下,可好? 岚兮抬手一抹眼,对眼前人真挚地道:“吟香,我们要好一辈子。” 梅吟香被她这偶然的一语,暖进心窝:“不止这辈子,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岚兮喃喃自语:“下辈子的事,就下辈子再说吧。” 梅吟香搂着她,沉溺在此刻的美好中:“岚岚,我觉着,我们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们一起玩闹,一起长大,一起孕育生命,抚养女儿,以后,我们还要执手一生,相伴到老,岚岚,一想到你是我的妻,我便幸福得不知所措。” 岚兮抬起眼帘,端凝起梅吟香,这是她的夫,深爱着她的夫,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家。 她是幸福的,也一定会这样,继续幸福下去。 岚兮对此,坚信不疑,可为何,这心底深处,总涌出一丝苦涩? 岚兮不敢深究,勉然扯出一丝笑容,却挡不住,这笑容里的空落。 忽地,一道流光划过,她掩饰般地故作惊喜:“快看,流星!” 梅吟香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流星划过,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岚兮身上:“你喜欢星星,我便摘下来给你做项链,好不好?” 第二百八十三章 梦境 岚兮嫣然一笑:“你哄我,星星怎么摘得下来?” “那万一我做到了,你要如何?”梅吟香逗趣道。 岚兮轻哼一声:“等你做到再说吧。” 梅吟香悄声对她道:“到时候,再为我辛苦一次好不好?” “辛苦什么?”岚兮惑问。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梅吟香刚说完,岚兮便觉呼吸骤停。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半认真半玩笑地道:“一个乐儿,还不够你头疼吗?” 梅吟香笑道:“我巴不得你多生几个来令我头疼,以后,一院子的孩子跑来跑去,那才热闹。” 岚兮低下头,沉吟半晌,她心知,他多么想要一个,她心甘情愿为他怀上的孩子,但一直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见她沉默,梅吟香不由黯然:“若你不愿……” “吟香。” 岚兮打断他的话头:“我们回滴翠谷吧。” “什么?”梅吟香一怔。 “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天,我们带着乐儿回去,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就在那里出世,好不好?” 梅吟香愣了片刻,不知该喜该忧。 这一天,这样快就到来了吗? “你不想回去吗?” 岚兮抿唇道:“可我想外公了,也好想爹娘,好想爷爷,吟歌,还有哥哥姐姐们。” 梅吟香一言不发,只将她越拥越紧,仿佛怕她顷刻,便要离他而去。 “好,只要你不离开我,去哪儿都可以。” 隔了好一阵,他终于回道。 岚兮温言宽慰:“你放心,我们连乐儿都有了,外公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梅吟香顾忌的,哪里是长辈们的责难? 自结缡以来,他与岚兮都默契地避免提到一个人,仿佛那人不曾存在过。 可一旦回去,该面对的迟早会来,他的岚岚,还肯像此刻这般,安静地呆在他怀中吗? “吟香。” 岚兮轻唤,拉回他纷乱的思绪。 梅吟香笑道:“好,那我们说定了,来年就回滴翠谷。” 他望向天边,眸里流出一丝决绝:无论谁,都休想带走我的岚岚。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白,世界雪一样的白,一片静谧,无边无际……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岚兮赤脚踩在这一片白上,慢慢走着。 忽然,脚下剧烈摇晃,她重心不稳,仰面跌倒。 惊吓间,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白幕落下,眼前依然是一片白,却是干净而熟悉的白衣,他,是他! 她迫不及待地抬眼,那熟悉的面孔,温暖的笑容,似明月,似皓玉,不是他,是谁? “云,云,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不要再与你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一把抱住了他,不愿松手。 即墨云却推开她,面如寒冰:“你若是真心,又岂会另嫁他人?温岚兮,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字一句皆如冰刀划入她的心,岚兮无法辩驳,她的确已不配继续爱他,也不配他继续爱着。 怔忪间,白影杳然,仅剩渺茫的一点。 她不顾一切,发足力奔,追着他喊道:“云,别走,别走!” “别走,别走……” 岚兮急促地低呼,不安地蹬着被子。 梅吟香惊醒过来,紧拥住她,关切地问道:“岚岚,岚岚,你怎么啦?” 他坚定的拥抱令她逐渐安静,下一刻,她亦紧紧回抱住他,眉头紧锁:“别走,你别走!” 也不知她做的什么梦,竟会如此害怕失去他? 梅吟香轻轻在她紧锁的眉心一印,抬指拭去她微渗的细汗,又喜又怜:“你和乐儿都在这儿,我能走去哪里?我们不分开,永远都不分开。” 岚兮含糊地呓语:“我好想你……” 梅吟香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我一直在你身边,用得着想吗?” “云,别走……” 如若五雷轰顶,顷刻动弹不得,梅吟香浑身发僵,难以呼吸,渐渐地,由心底沁出一股寒意,冷透全身。 刹那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岚岚,你一直把我,当作他了吗?” 许久之后,梅吟香哑着嗓子,对着沉睡的岚兮质问,却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你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吗?” 视线变得模糊,他颤手松开她,踉跄着赶紧起来,几乎是仓皇地逃离房间。 他怕,他再不逃,会忍不住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翌日清晨,岚兮一出门,便看见梅吟香坐在门口,身上仅着单衣,闻得开门声,却并不回头。 岚兮讶然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坐在这儿了,当心着凉。” 岚兮说着,便要拉他进屋更衣。 梅吟香岿然不动,突然抬头发问:“岚岚,你爱我吗?” 岚兮愣怔住,凝视着他疲倦的面孔,不知如何作答。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昨晚一夜没睡,就一直坐在这儿?” 梅吟香深沉的瞳眸,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愫。 他不动不答,反握住岚兮的手,执着地问:“你先回答我。” 一时,两两相望,皆是静默。 “很难答吗?” 梅吟香紧逼着一问,岚兮又是一怔。 难以掩饰的失望划过眼眸,梅吟香缓缓松手,别过脸去。 岚兮忽然莞尔,蹲下将他抱个满怀,在他耳畔呢喃:“吟香,你是我的夫,我不爱你又能爱谁,我不答,不是因为答不出,而是这问题实在太蠢,不值一答,我爱你,我当然是爱你的。” “岚岚。” 梅吟香猛地将她紧紧搂住,他的岚岚啊,几时也学会了言不由衷啊。 可他很快就笑了,因为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太蠢。 他们已是夫妻,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她心里还忘不掉那个人又如何,那人远在天边,而自己却近在眼前。 只要一直这样朝夕相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岁月终究会将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事通通磨灭,最后只剩下她与他,不论现在,还是未来。 “你说的对,这问题的确很蠢。” 梅吟香松开岚兮,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提问感到可笑。 第二百八十四章 拾玉 岚兮嗔道:“你既已明白,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万一叫女儿瞧见你这副模样,你羞也不羞?” 梅吟香笑道:“好,我这就进屋更衣,不过,你得先让我亲一口……” 岚兮烦不胜烦,讨饶似地呼道:“啊!你又来了……” 正在纠缠之中,周婶走了过来,老远见了这小两口又在腻歪,连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去。 岚兮已然看见了她,连忙推开梅吟香,斥道:“正经些,周婶都看见了。” 梅吟香满不在乎:“看见了便看见了,又不是头一回了。” 岚兮微恼道:“别闹了,你看周婶一直没走,定是有事要说。” “有道理。” 梅吟香点了下岚兮的鼻子,笑了笑,对周婶喊道:“周婶,什么事啊?” 周婶不敢回头,只是笑道:“哦,是这样的,有人送了封信来,说是要给老爷,这不,我就给您拿来了。” 岚兮一听,小声道:“准是赵大石找你来着,这回又不知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赵大石是如今的白水镇首富,为不打扰彼此的生活,梅吟香与他约好,只在暗中往来。 每每有事请教他时,赵大石便会找人给他送信,这已经成为惯例。 梅吟香嘲笑道:“他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动根手指头便能解决了,偏生他长了个榆木脑袋,一点小事,都要烦我。” 岚兮道:“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乐儿今日到现在还没起,我去看看她。” “好。” 岚兮经过周婶,与她道早安,自去看女儿。 梅吟香穿好衣服出来,这才取信展读,霎时,他如被下了定身咒般,呆若木鸡。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信笺在他掌间,慢慢揉成纸团。 他咬牙,恨声道:“难怪她昨日心神不宁,定是在集市上见到了他,哎……即墨云啊即墨云,为何你就是阴魂不散呢?”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晨曦照耀在即墨云身上,为他渡上了一道金边,潮水渐渐后退,露出江底的沙砾。 即墨云一动不动,在江边坐了一夜,犹如一尊石像。 一只小螃蟹,自沙砾里钻出,横行霸道,经过他面前。 即墨云的目光缓缓落到它身上,他伸指一夹,精准地拈住了它,拾到眼前。 小螃蟹张牙舞爪,钳住他的手指。 指腹上传来一丝刺痛,即墨云微地蹙眉,信手一掷,丢进江里。 日头越升越高,身上越来越暖,他终于如同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般,慢慢站起了身。 即墨云收起耳环,开始往回走,沙滩上,留下他深深浅浅的,一长串的脚印。 靴里进了沙,走起路来硌得慌,即墨云却丝毫不觉,只是麻木地走着。 渔夫的孩子们一大早便赤着脚在江边玩耍。 他们互相追逐,大嚷大叫。 即墨云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他怔怔地看着,热闹是他们的,与他又有何干? 他回过头,又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一个小孩跑过即墨云面前,挥着手里的石块,扮着鬼脸,大声道:“你追不上,追不上,略……” 另一个小孩在即墨云身后,气急败坏地追赶:“还给我,那是我捡到的!” “我抢到了,就算是我的了,有本事你就来追我!” 那小孩叫嚷着,拔腿便跑,一面跑,还一面显摆着手里的石块。 不对!那不是石块! 即墨云定睛一看,越看越熟,是……玉佩! 他心头一紧,纵身一跃,便来到那孩子身边,劈手便夺过那枚玉佩。 是……他的玉佩! 即墨云拿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着,确信无疑。 那小孩被人夺了东西,恨得牙痒痒,上前便是一脚,踹到即墨云腿上,恶狠狠地道:“喂,把东西还给我!” 即墨云欣喜若狂,任小孩踹着也毫无知觉。 他一把扯过那孩子的胳膊,问道:“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那孩子不服气道:“这是我的,你快还来!” 即墨云哪里有与他解释的耐性,无意间手劲加重,他急声喝道:“快说!” 那孩子被即墨云捏疼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即墨云连忙松手,有些不知所措。 那孩子坐在地上,指着即墨云一面哭,一面叫骂:“你是强盗,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抓你送官!呜哇……” “那是我捡到的。” 另一个孩子停在即墨云身后,怯生生地道。 即墨云立即回头,追问道:“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那孩子见了即墨云那副神情激动的模样,吓得后退两步,双眼噙泪,不住摇头。 即墨云这才按捺下焦急的心情,耐心地哄劝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这玉佩原本是我的,我找了它许久,都找不着,没想到让你们给捡了。” 即墨云掏出兜里的碎银子,塞到那孩子手上,道:“这个给你买糖吃,只要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捡到的,好不好?” 那孩子捏着碎银子,满眼冒光,仿佛看见了无数好吃的东西,在向他招手。 再抬头,即墨云已换了和颜悦色的表情。 那孩子这才安下心来,说道:“我昨日在江边玩的时候,在礁石底下捡到的,诺,就是那块礁石。” 即墨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前头不远有一块大礁石,他捏着玉佩,抬步往那里走去。 身后又响起了那两孩子的追逐声:“你抢我银子,你快还我……” “不还不还,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 即墨云跳到礁石上,左瞧右看,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这玉佩为何会流落此处,是意外随流水而至,还是她无意间丢失…… 她无意丢失! 即墨云被这个念头高兴坏了,这表示,岚兮极可能就在这里。 或许她曾经路过这块礁石,遗失了玉佩,又找不着,所以才能让自己看见。 即墨云觉着,这简直就是天意,是上天在提示他,他千辛万苦寻找的爱妻,近在眼前! “庄主,庄主!” 徐典一大早找不着即墨云,便知道他准是又跑来江边了。 果不其然,他就在这里! 第二百八十五章 邀请 即墨云可没功夫搭理徐典,他正沉浸在强烈的喜悦与希望中,面向江水傻笑着,对徐典的呼喊,充耳不闻。 “这该不会是思念成疾,得了失心疯吧?” 徐典小声嘀咕,忧心忡忡地跳到即墨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庄主,你,你没事吧?” 即墨云一个回身,握住了徐典的手,欢天喜地道:“老徐,她在这里,她一定在这里!我找着她了,我找着她了!” 徐典探出另一只手来,慢慢伸向即墨云的额,却遭即墨云挥手一挡。 即墨云将玉佩举到他面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你看!你快看!这是我的玉佩,是我送给她的信物!” 徐典仔细一看,双目不禁放光,这果真是老庄主传下的玉佩。 徐典愣在当场,一语不发,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岚姑娘当真在这里?还是只有这枚玉佩被江水冲到这里? 徐典不太相信,岚兮尚在人世,若她还活着,为什么不肯露面? 就算无法面对庄主,那对她自己的亲人呢?她又有何可逃避的? 或许她早已葬身江底,唯有这玉佩尚留人间而已。 徐典沉吟半晌,不敢将内心的想法透露。 庄主正在兴奋头上,若是他当头泼冷水,不止对庄主是种残忍,只怕连他自己,也得看庄主半月脸色。 即墨云渐渐从喜悦中抽离出来,他得找到她,可是怎么找? 拿着画像满大街询问,还是用其他法子? 蓦地,即墨云想到一个人来,丁大石! 对!丁大石是这里的地头蛇,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该有所耳闻。 即墨云刚跳下,便被自己这无意中的想法怔住。 是啊,丁大石是地头蛇,又认识岚兮,如果她真的在这里,丁大石昨日为何不说? 难道岚兮不在这里? 即墨云的身体渐渐冷下来,他手里捏着玉佩,一步一步,极缓地往前走。 即墨云慢慢走着,慢慢回想,越想越觉得丁大石昨日的言行举止不对。 他问起岚兮的下落,丁大石便顾左右而言他,既不正面回答没见过,也不说见过。 莫非,丁大石隐瞒了自己?他为何要这般做? 即墨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丁大石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只要他肯说真话,一切便都清楚了。 即墨云收好玉佩,抬脚便走,急急往白水镇上赶。 徐典在后头追赶,口里连声呼唤,即墨云也不回头。 哎! 徐典有些后悔,他干嘛要跟出来,这种跟班的苦差事,还是慕生那种年轻人比较适合。 丁大石的住处并不难找,只要问声“赵爷所居何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要见到丁大石,却不是这般容易的。 门口的小厮见即墨云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自然得拦着。 即墨云自报姓名,求见赵爷。 那小厮一听见即墨云的名字,立即便恭敬起来:“原来是即墨庄主,我家爷今儿有事,一大早便出去了,他留下一封请帖,要小的转交给您,请庄主务必赴约。” 即墨云接过请帖,心生疑窦:“赵爷怎知我会来找他?” 那小厮道:“我家爷的心思,小的怎好妄猜,庄主按时赴约,亲自问他便是。” 即墨云打开请帖一看,今晚酉时,郊外杨柳亭,不见不散。 即墨云越发觉得奇怪,丁大石,也就是如今的赵爷,他坐拥高门大宅,不在家中请客,却要跑到郊外,这是何道理? 正疑虑间,徐典已追上前来,即墨云将请帖递给他,徐典打开一看,也觉得奇怪。 徐典上前,问那小厮道:“请问赵爷在郊外可还有私宅?” 那小厮道:“我家爷在郊外的杨柳亭新建了一处宅院,专供打猎休憩之用,偶尔来了远客,也会邀请到那里,一块儿打猎游玩。” “哦,原来是这样。”徐典拱手道谢。 徐典对即墨云摇了摇头,两人这才告辞,回到客栈。 等他们人一走,小厮连忙进府,禀告此事。 赵大石听完小厮的通报,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赵大石自己则走到屏风后,毕恭毕敬地道:“如您所料,即墨云果然找上门来了。” 梅吟香坐在桌前,正端着上等的龙井,轻轻吹着,他微微呷了一口,这才放下茶盏。 梅吟香不以为意地道:“是你太小看即墨云了,纵然关心生乱,一时糊涂,但就凭你那点小伎俩,也只能瞒他一时,他回头一想不对,自然是要来找你问个明白的。” “那额要怎么做?”赵大石问道。 梅吟香瞥了他一眼,扯出一抹笑,道:“即墨云那厮,垂涎拙荆已久,苦求不得,如今居然找上门来,思来想去,终究是我与他的私怨,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赵大石道:“五公子这样说就太见外了,这些年,您暗地里帮了额多少忙,这白水镇的首富,若不是您的主意,额也做不上啊!” 赵大石顿了顿,又道:“额正寻思着拿什么报答您好,您说,这金银财宝您不要,这如花似玉的美人您也不稀罕,如今终于用得着额了,额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赵大石义正辞严地说着,拍着月匈脯道:“您有吩咐尽管开口,再难的事,额也给您办到!” 梅吟香若是再推辞,反倒显得见外了,他笑了笑,拱手道:“如此,就有劳赵爷费心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回到客栈后,吃过午饭,沐浴更衣。 徐典则背着手,在即墨云的房门口,来回踱步。 徐典越想越不对,可具体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毕竟他不了解那个赵爷,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也不好说。 良久,即墨云才开门出来,他蹙眉道:“你在我门口走了一个时辰了,你不累吗?” 徐典迎上前道:“庄主,我总觉着,这件事透着古怪,我看我们还是别去了,等天一黑,我溜进赵府探探再说。” 即墨云道:“我与丁大石无冤无仇,他断没有暗算我的道理,或许,他只是想邀请我,看看他如今的成就罢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赴宴 徐典摸着下巴,啧啧有声:“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庄主确信,你们没有私怨?” 即墨云细细想来,道:“当初我们在袁州府城郊遇见他,他正要带假冒的秦家小姐去长沙领花红,岚岚出来搅局,坏了他的好事,若这也算得私怨,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徐典想了想,道:“他看着不像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难道是我多心了?” 即墨云道:“是不是多心,等我们赴了约便知道了。” 徐典不无担忧:“可是这样贸然赴约,要真有个万一,岂不让人瓮中捉鳖了去?” 即墨云扫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若他真的心怀歹意,你的确很容易让人捉去,不过有我在,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徐典一怔,庄主的意思是说……他是只鳖! 徐典眨了眨眼睛,庄主居然会开玩笑了? 这是许久也没再发生过的事,看庄主那如沐春风的样子,徐典不敢想象,若是无功而返,庄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嗯,那个,庄主,我看不如这样吧,我现在就使法子溜进赵府探探,你等我回来,再去赴约。” 徐典提议道。 即墨云看了看天色,道:“来不及了,从这里到杨柳亭,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时辰,现在出门,到那里正好是酉时。” 即墨云说着便要出门了。 徐典知道,庄主决定的事,他也无法反对。 当下,只好压住心中的忐忑,与庄主一同走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此时的岚兮,早已关了医馆,回到房里,喝茶休息。 周婶带着乐儿出去玩了,梅吟香又一天没见人,岚兮倒是难得落个轻松自在。 但说曹操,曹操到,岚兮自在没多久,梅吟香便回来了。 梅吟香推门而入,手里还提着一小包袱东西,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 岚兮伸手,挑起梅吟香额上的一绺乱发,别到他耳后,问道:“你上哪儿去了,头发怎么这么乱?” “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梅吟香举起那个小包袱,献宝似地道。 岚兮却注意到他手臂上的擦伤,忙扶住他的胳膊,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梅吟香却满不在乎,他晃了晃手里的包袱,道:“别问了,快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岚兮依言接过,放在桌上,打开一看,竟是两颗手掌般大小的灵芝。 “你,你跑到山上摘灵芝去了?”岚兮惊讶地问。 “嗯。” 梅吟香点了点头,说道:“我昨晚上山时便注意到了,但是天色太黑,不方便采摘,等到今日,才特意去采了来给你。” 岚兮大为感动,忙去拿来药箱,拉他坐下,为他细细包。 比起灵芝,岚兮更在乎梅吟香的伤:“我还以为,你是去找赵大石了,没想到,你又跑山上去了,这灵芝采不采的,有什么要紧的?下次你若再私自冒险,我可真生气了。” 得爱妻关怀,已是最好的灵药,梅吟香心中欣慰,脸上喜忧参半。 这灵芝并非是他采来的,而是从赵大石府里拿来的,这手臂上的伤口,这凌乱的头发,也都是梅吟香自己整出来的。 这一切,自然不能告诉岚兮,更包括,今晚的宴席。 岚兮包扎好了伤口,一抬头,见梅吟香愁眉不展,问道:“你怎么啦,伤口很疼吗?” “岚岚!” 梅吟香突然握住岚兮的双手,迸出一句话来:“我们要孩子吧!” 岚兮一愣,继而笑道:“知道了,等回了滴翠谷,就依你。” “不,我现在就要!”梅吟香接口道。 岚兮一怔:“现在?这也……太急了吧。” “对,现在!” 梅吟香打横抱起她:“岚岚,我不想再等了……” 岚兮推着他道:“现在不行,乐儿就快回来……” 一言未毕,她便难以再发声了…… 梅吟香从未像此刻这般着急,好像迟得一刻,一切便会消失。 岚兮迁就着他,轻轻顺着他的发丝。 “你究竟是怎么啦?”她温言问道。 梅吟香停下,他抬头,接触到她眼神的那一霎,眸中一热,骤然张臂,将岚兮紧紧拥在怀中。 “我不能没有你!岚岚,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岚兮轻轻拍着他,宽慰道:“你怎么会失去我呢?我一直好好地,就在这儿啊。” 梅吟香缓缓松开她,对上她的眼眸,神情凝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岚兮被梅吟香这异常认真的神情唬住了,忙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吟香迟疑片刻,才开口问道:“等我们回到滴翠谷,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梅花坞,到时候他也会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见到他,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他”,不需要多加解释,岚兮也知道,梅吟香说的是谁。 岚兮眼神飘忽,心中七上八下,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一直在刻意回避。 此刻梅吟香既然问起,她自是避无可避。 岚兮沉吟了一会儿,郑重其事道:“我会告诉他,我已经成了亲,我的丈夫是你,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很幸福,这辈子都不会分开,我和他注定有缘无分,只有一声对不起了。” 梅吟香眉头紧锁,将信将疑:“你真的不在乎他了吗?他的一切,你都不关心了吗?” 岚兮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梅吟香深深凝视着她的眸:“好,记住你说的话。” 岚兮弯了弯唇角,淡声道:“我知道。” 岚兮心底里的悲哀自然也是不能说的。 她早已失去了关心他的资格,在乎他,那是其他女人的事。 或许,已经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与他执手相顾,长相厮守。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赵大石将即墨云请了来,领着他在这处山间别苑里,到处赏玩。 天色已黑,处处点着华灯。 赵大石指指这里,点点那里,做着介绍,满口都是这些年的辛苦经营。 即墨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徐典则负责客套附和。 第二百八十七章 会客 即墨云当然不关心赵大石的私产和辛劳,他只关心他的岚岚。 但赵大石盛情招待,自己若单刀直入,未免太不给对方面子了。 到底是自己有求于他,即墨云只得按捺几分。 游赏过别苑之后,赵大石领二人到厅中,以美味佳肴来招待。 即墨云坐在客席上,意思意思地动了动筷子,实则没有多少食欲。 徐典坐在即墨云下首,他小心谨慎,庄主每动一道菜,他都要找个借口,先夹一些来试试。 这次数多了,就算徐典掩饰得再好,赵大石这大老粗也瞧出不对了:“诶,额说即墨兄弟,额是好心好意请你来做客,你怎么拿额当贼防啊,难不成,额会在这酒菜里头下毒?” 徐典抢过话来,笑道:“说来惭愧,是这酒菜实在太过美味,我忍不住想抢先尝尝罢了。” 徐典这样说,当然只是托词,换做一般人听了,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 谁料这个赵大石偏是个实心眼,他非但不肯借坡下驴,反而朗声道:“你以为额瞧不出来吗,你们是怕额不安好心,所以处处防着。” 赵大石拿起一个鸡腿,不服道:“额可是光明磊落的人,你们要不信,额先吃给你们看!” 话音刚落,他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嚼得满嘴冒油,津津有味。 即墨云心中歉然,给徐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怀疑对方。 徐典也递了个眼色,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赵大石扔了鸡骨头,放下酒碗,打了个饱嗝,对他们道:“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即墨云执起酒杯,道:“在下罚酒三杯,以表歉意。” 徐典也跟着站起,举杯自罚,两人各自饮了三杯酒,赵大石这才哈哈大笑,尽释前嫌。 赵大石道:“好酒好菜当前,自然不能缺了美人助兴,额特地请了城里最好的舞姬,来给贵客下酒。” 赵大石鼓了鼓掌,一群美人鱼贯而出,盛装出场。 即墨云心中暗想,这又吃酒,又看歌舞的,可得耽误多少时辰? 即墨云已不想再多耽搁,他当即长身而起,作揖道:“赵爷,在下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询,望赵爷不吝告知。” 赵大石大笑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要是没事,又怎肯来找额,你且等等,待看了歌舞,再来说正事,以免扫兴。” 赵大石说着,命乐师奏乐,一时,乐音袅袅,歌声缭绕,翩翩起舞,好不热闹。 赵大石沉迷于酒色之中,即墨云若执意要在此时相扰,势必要起干戈。 即墨云无奈地一叹,只得按捺性子,重新坐下,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静夜里,帐幔中,梅吟香拥着岚兮,相顾无言,谁也没有睡着。 “你有心事?”岚兮终于开口问道。 梅吟香微微一笑,反问道:“有你在我身边,我还能有什么心事?” 岚兮道:“你瞒不过我的,你今晚心不在焉的,我能感觉到。” 梅吟香心中一凛,随即如常,他扬起唇角笑道:“岚岚这样说,莫不是对我方才的表现不满?” “那我们再……” 他故意拖长尾音,咬着岚兮的耳朵低语,双臂缓缓收紧。 岚兮一阵发毛,连忙抱紧了他,窝在他怀里,闭眼道:“我累了,睡吧。” 梅吟香失笑:“好,睡吧。” 梅吟香紧搂着岚兮,只要察觉她在动,便默认她不安分,其结果嘛,可想而知。 岚兮生怕被他累死,便是睡不着也不敢妄动,就这样躺了半晌,睡意渐浓,不知不觉,便踏入了梦乡。 直至听到岚兮深沉的呼吸,梅吟香才轻轻松开她。 他抽出自己的手臂,悄然起身,为她掖好被子,凝视片刻,才悄声道:“岚岚,我爱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梅吟香珍惜地在她唇上烙下一口勿,这才穿戴齐整,开门出去。 一出门,梅吟香便没有了方才的含情脉脉。 他面如严霜,眸带狠意,他要去了结一件事,他要捍卫自己的家,绝不能让任何人来破坏他们的幸福。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歌舞再美,也有终了的时候,美酒佳肴,也有食尽的时候,繁华落尽,一切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赵大石对即墨云的表现很不满,他皱着眉,粗着嗓子问:“即墨兄弟,额说你是怎么回事啊,额好心请你看歌舞,结果你却闭上眼睛,看也不看,这是什么意思?” 即墨云缓缓睁开眼来,看着赵大石,面无表情道:“承蒙赵爷款待,在下十分尽兴。”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说得十分自然,赵大石一时语塞。 隔了片刻,赵大石越想越窝火,尚未开口,徐典先起身一礼,道:“赵爷,我家庄主有事相询,不知现在可方便谈论正事?” 赵大石脾气一冲,喝问道:“正事?你家庄主要问的事是正事,额招待你们便不是正事了?额看你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仍旧当我是个跑江湖的土包子!” 即墨云悠悠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发皱的衣衫,冷然道:“赵爷,你不必再拖延了,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来了?” 赵大石站猛地站起,东张西望,也没看见来人在哪儿。 徐典随即墨云站起,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庄主,怎么回事?” 即墨云目视门口,面色渐凝,眸光低沉:“梅吟香,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徐典心中震惊,扭头便望向门口。 一位年轻男子缓步而来,从容踏入厅中,他身着粗衫,脚蹬步靴,收拾得利索齐整,俨然一副普通村民的模样。 但一个人的容貌与气质,却不是穿着可以改变的。 “即墨庄主,别来无恙。”梅吟香抱拳施礼,客气地笑了笑。 赵大石大大松了口气,他从主人席上走来,迎上梅吟香…… 第二百八十八章 敌对 赵大石叫苦道:“五公子,您总算来了,额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您再不来,额也没法子了。” 梅吟香对他道:“有劳赵爷了,这余下的,就交给我吧,赵爷莫要插手了。” 赵大石道:“那额先走了,您若有事,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梅吟香微微拱手,赵大石抱了抱拳,昂首阔步,走出了大厅。 他正惦记着家中小妾,心痒难挠,带着几个属下,连夜赶回去了。 大厅中,只剩下梅吟香和即墨云主仆三人。 梅吟香径自走到主人席上坐下,笑道:“老朋友见面,何须如此拘谨,庄主请随意。” 即墨云和徐典又缓缓坐下,徐典拱手道:“五公子,好久不见,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如今这副尊容,还真真是叫人认不出来。” 徐典话中有话,分明是在讥讽。 梅吟香却不恼,他扫了眼自己的装扮,笑了笑,道:“我和拙荆在此隐居,往日的打扮自是不合时宜,看着是寒酸了些,二位且莫见怪。” 即墨云心中一凛:“拙荆?” 徐典心下已料到不好,果然,梅吟香道:“拙荆是庄主从前的好朋友,庄主莫不是忘记了?” 即墨云暗暗捏紧了拳头,面色自若:“哦?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梅吟香倾身向前,戏虐般地一笑:“自然是梅家的温小姐。” “梅吟香!” 即墨云霍然而起,指着他质问道:“你对岚岚做了什么?” 徐典连忙站起,凑到即墨云身后,小声提醒:“庄主,息怒啊,您这一生气,可就正中他下怀了。” 即墨云慢慢放下手来,墨眸沉冷,如深冬寒冰。 梅吟香故意板起脸来,纠正道:“即墨庄主唤错了,拙荆的小名,可不是外人能唤的。” 徐典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难道……你就是那个风相公,夫人便是蓝大夫,那,那个孩子……” 梅吟香颇为自得,道:“那是小女非卿,今年两岁有余,长得像极了拙荆,庄主若有缘得见,一望而知。” 他说到这里,又察觉不对,又补充道:“等等,徐管事,方才喊什么?夫人?岚岚乃是我妻,你又不是我的管事,这般唤可就不合适了。” 徐典气得七窍生烟,这等厚颜无耻之徒,平生罕见:“夫人与我家庄主早有婚约,是你趁人之危,横刀夺爱,如今又强迫夫人屈从于你,梅吟香,你可有一丝廉耻之心?” 梅吟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地一叹:“哎,随你吧,不管你怎么吠,事实都不会更变,即墨庄主,你说呢?” 即墨云闻得他俩的对话,犹如利刃剜心,五脏六腑,皆痉挛般地痛。 他垂下眸来,勉然镇静道:“昨日,我看见一对夫妇,在街上相拥,身旁还有一个孩子……” 梅吟香只听了一半,便急急插口:“你看见了?” “哎!” 梅吟香无奈地一叹:“庄主与拙荆曾是故友,她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拙荆就是这么个性情中人,兴之所至,我也挡不住,对她,我又一向只能娇惯,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法子给她摘来,所以,这点小事嘛……” 梅吟香尴尬地笑了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即墨庄主,请勿见笑。” 梅吟香每说一句,皆是在即墨云心上凌迟一遍。 即墨云双手负背,拳头握了松,松了握。 徐典不禁为庄主感到担忧:“庄主,他这是激将法,故意要乱你心神,切不可上当啊。” “嗤!” 即墨云渐渐笑将出来,徐典忙低声呼唤:“庄主,庄主……” 他暗自忖着,莫不是刺激太大,庄主接受不了,有些失常了吧? 梅吟香见即墨云发笑,眉心不由紧皱。 即墨云笑容微敛,昂首抬眸,道:“你引我来此,不会只为叙旧吧?” “当然不是。” 既然对方痛快,梅吟香也就不打算拖泥带水了。 他拉下脸来,肃然道:“我与岚岚已然成亲,你不该再来打搅我们的生活,我要你放弃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从此两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 即墨云冷笑道:“这只是你的意思。” 梅吟香道:“我的意思,便是岚岚的意思,夫妻一体,不分彼此。” 即墨云毫不示弱:“我要见她,即便要断情绝义,也要她亲自来告诉我。” 梅吟香同情地摇头道:“冥顽不灵,看来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即墨云又露出玩味的笑容,道:“如果你自信她与你情比金坚,那为何害怕我与她见面,你到底在怕什么?” 梅吟香让他一下说到心坎,不觉间,梅吟香的手也在发紧。 梅吟香勉然舒了舒表情,笑道:“即墨庄主千里迢迢而来,居心叵测,我身为人夫,自要保护妻女,不然庄主以为呢?” 即墨云嗤之以鼻:“明人不说暗话,你摆下鸿门宴,阻挠我见她,无非是怕我们藕断丝连,不如你试试,如果我告诉她,我心依旧,她会不会跟我走?” 梅吟香听完他的话,一扯唇角,哈哈大笑:“我根本不用试,她不会,因为她的丈夫是我,她若不爱我,又怎会为我诞下女儿?即墨云,你在她心中只是一个过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你逼她的!” 孩子的存在,是即墨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他难抑心中痛恨,咬牙切齿:“你对她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我要带她走,带她回到从前的生活。” 徐典见庄主发怒,忙在一旁扇风消火:“庄主,沉住气,沉住气啊!” 梅吟香见状,心中自得,他感叹道:“可怜啊可怜,即墨庄主为情所困,认不清现实,既然多说无益,那便……” 梅吟香拖长尾音,转出一抹笑容,伸手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拧,地面上的石砖遽然一开,钻出四排铁栅栏,直升屋顶,正好形成一个铁笼,将即墨云和徐典围困其中。 徐典嘲讽道:“梅吟香,你这卑鄙无耻的功夫,可真是天下无敌啊。” 即墨云一语不发,脸上的青筋微微抽动。 第二百八十九章 火攻 梅吟香勾起一抹邪笑,道:“即墨云,你若能安然离开这里,再来和我谈条件吧。”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门口,余光扫了即墨云一眼,不屑地弯起唇角。 “你要去哪儿?”徐典喝问道。 梅吟香无奈地回头,耸了耸肩道:“这么晚了,我当然是要回家了,否则,岚岚醒来见不着我,可是会担心的。” 徐典“哼”了一声,讥诮道:“夫人若是知道你的行径,不知会作何感想?” 梅吟香忍不住捧腹大笑:“徐管事啊徐管事,枉我认为你聪明,你竟蠢到这份上,你认为,我会给你们说出去的机会吗?” 梅吟香狭长的眼眸越来越晦暗,唇角的弧度渐渐消失,话音里隐透着三分狠意。 徐典反而哈哈笑道:“有庄主在此,不管你使的什么阴谋诡计,都是不可能得逞的。” 梅吟香轻轻挠了挠下巴,对着默然不语的即墨云,玩味地道:“即墨云,你的狗对你很有信心嘛,你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梅吟香留下这句话,便不再逗留,大踏步走了出去。 徐典走到一旁,抓住栏杆,使劲晃了晃,纹丝不动。 他蹙眉道:“庄主,难道他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儿?” 即墨云紧绷的脸骤然一松,他长长叹息一声,开口道:“困死太慢,他现在耗不起,必会速战速决。” 徐典切齿道:“此人卑鄙至极,不知又要耍什么手段。” 他们这面正说着,忽然,门一扇又一扇地被关上了。 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忙乱,不一会儿,门缝里钻入一缕黑烟。 徐典大叫不好,果然,紧接着火光四起,那梅吟香竟是要活活烧死他们! 徐典环视四面,铁栅栏是万万撼不动的,他使劲踩着每块地砖,也寻不到任何破绽。 徐典不由焦急道:“庄主,现在怎么办,这火很快便要烧进来了!” 即墨云往屋顶上瞧了瞧,徐典跟着往上一看,屋顶虽高,但毕竟不是铜墙铁壁,以庄主的能耐,必定可以冲破。 徐典面上一喜,连忙对即墨云道:“庄主,你快动身吧,若需借力,便踩着我的肩头上去!” 即墨云凝眉道:“那你呢?” 以徐典的功力,是不可能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直蹿出去的。 徐典笑了笑,坦然道:“我答应过老庄主,要好好保护庄主,只要庄主平安,即便我不幸罹难,九泉之下见了老庄主,也是问心无愧的。” 即墨云的薄唇渐渐抿成一线,他端凝起徐典,发现他的额头竟多了好些皱纹,两鬓也染上了白霜,原来岁月无情,将他们裹挟其中,不知不觉,催人衰老。 这三年,他只顾着寻找岚兮,却忽略了身边所有的人,他们都是跟随父亲的亲信,若非出自对父亲的爱戴,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得到他们的敬重? “老徐,我们谁都不会有事的。” 即墨云坚定而温暖地对徐典道,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责任的分量。 徐典被即墨云这样深邃的表情震住,他隐约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老庄主的影子,那个仁慈,宽厚,值得信赖的朋友。 烈火噼里啪啦,很快就烧毁了门窗,火苗蹿进厅中,点燃了一切易燃的物品。 铁笼附近,虽尚未波及,但烈火的炙烤,却逼得二人难以呼吸。 徐典连忙捂住口鼻,催促道:“庄主,你快走吧,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即墨云不语,陡地扯住徐典的胳膊,墨眸一凝,气沉丹田,足尖在客席上一踏,断喝一声,将他提离地面,另一手抓着栏杆,直往上攀。 徐典只觉劲风逼面,一股力道将他直往上扯,他身不由己,眼见得屋顶越来越近,心脏几欲提到嗓子眼。 待近尽头,即墨云猛然发狠,将他头下脚上,往屋顶掷去。 徐典陡然回过神来,借着这股劲力,一脚蹬断几根椽子。 “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屋瓦掉了一地,屋顶被踹出了一个窟窿,徐典被重重摔在瓦片上,笼罩在火光里。 徐典摸着腰椎,痛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他挣扎着正要爬起,突然听见梅吟香一声厉喝:“放箭!” 无数支羽箭接二连三地向徐典飞来,四周又尽是熊熊烈火。 徐典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眼,他勉强看清方位,不及细想,扯开外袍裹住头脸,向围墙外纵身一跳,穿越火海。 耳边一片嘈杂,眼前黑漆麻乎,脑中尽是空白,徐典也不知自己掉到何方,等到他静止下来,掀开破烂的外袍一看,四周草木繁盛,身后火光隐隐。 危急时刻,将人无穷潜力都给激发出来了,他竟于惊险之中,跃出墙外,逃过一劫。 徐典死里逃生,沾沾自喜,一起身,不禁扶腰痛呼,八成闪着了,难为他一把年纪,还要学猴上蹿下跳,腿脚没折,已是万幸。 墙内人声鼎沸,料想是追着自己而来,黑夜中,不辨方向,徐典在林中摸索奔走,不觉间回到了宅院的正门,原来自己是绕了一圈。 他躲在草丛里,看着几名喽啰来回巡逻,正门外还备着一匹马,看那毛色油光水滑,便知是匹好马,多半是为梅吟香备下的。 徐典心念一动,等庄主出来,正好可以乘快马离开。 对了,庄主! 一想到庄主,徐典那一颗心便禁不住砰砰乱跳,方才情势之凶险,此刻想起,他仍旧心有余悸,不知庄主现下如何了? 以梅吟香那狗贼的卑劣,断不会让庄主轻易逃脱,即便庄主逃出火海,一计不成,他也会再生一计,而自己力量低微,却要如何助他? 徐典寻思着,要如何躲过眼线,溜进里头看看。 这时,一名守卫出来,对那几个巡逻的喽啰吩咐道:“有个老头给逃出来了,你们仔细些,好好搜查,一有情况,暗号为示,听明白了吗?” “是。”众喽啰齐声应道。 老头? 徐典想了想,眉毛渐渐倒竖,他看上去像老头吗? 一帮不长眼的,他可是风流倜傥,幽默风趣的徐副总管,他们居然当他是老头! 第二百九十章 呼救 徐典气得鼻子有些歪了,但念头一转,不对啊,为何只吩咐搜查他?那庄主呢? 难道,庄主并没有逃出去,他是没有逃出火海呢?还是没有逃出这座宅子? 徐典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他恨不能立刻奔进去,探个究竟。 可是喽啰们却看得紧,他们挥着长枪,搜索着附近的草丛,遇到不对,或刺或挑,越来越靠近他。 不就是几个喽啰吗,还能是我的对手不成? 徐典暗暗想着,他摩拳擦掌,便想显显身手,身子刚动,腰椎便传来钻心般的疼。 他冒出一头冷汗,暗呼倒霉,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 这回可怎么办,庄主在里头生死未卜,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更遑论相助。 若贸然闯进去,即便闯得进去,只怕还会给庄主添乱。 眼看长枪横来晃去,离自己越来越近,关键时候,徐典脑中灵机一动,对了!搬救兵! 夫人不就正住在这附近吗? 快马加鞭,从这里出发,应该用不了多久的。 徐典正想得入迷,不防面前的草丛让人一拨,火光一照,叫他现了个正形。 那小喽啰陡见了这一大坨人杵在这儿,不禁吓了一跳。 徐典当机立断,不等那喽啰呼喊,左手握住长枪,右手在地面一撑,飞起一脚,便将他踹得老远。 众喽啰只听见一声惨呼,一道人影飞了出去,尚未反应过来,徐典又一口气冲了出去,抬起长枪,挑断马缰,跃上马鞍,双腿一夹,策马狂奔。 众喽啰不禁目瞪口呆,小地方偏僻,难道见到如此利落的身手,一个个都看呆了,一时竟忘了追逐。 徐典提着长枪,一口气奔出十里,见后头没有追兵,这才扔掉长枪,一手策马,一手扶腰。 “哎哟,我的老腰啊!” 徐典扯着嗓子哀嚎,疼得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滚出眼眶。 但他心中却不敢怠慢,蓝氏医馆就在近郊,听说那一带只有这一户人家,应该不难找到。 徐典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强忍痛楚,猛踢马腹,那马吃痛,放开四蹄,沿着泥泞的道路,一路奔驰。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迷迷瞪瞪地醒过来,她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翻身,发现自己枕在枕头上。 往日半夜里醒来,她都是枕在梅吟香臂弯里的,她伸手一摸,身侧却是空的,深更半夜的,他去哪儿了? 岚兮缓缓坐起,拾了衣物穿上,她本以为他只是起夜去了,结果等了许久,他也没回来。 难道他出门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挑这种时候出去办? 岚兮百思不得其解,她将衣服穿齐整,又穿好鞋子,披了件外衫,点了盏风灯,便走出房间,四处寻他。 或许他只是呆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鼓捣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罢了。 可这一圈找下来,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哪里都没有梅吟香的踪影。 后院没有,园子没有,不在伙房,也没在茅房,难道……在医馆? 岚兮又到医馆绕了一圈,也没见他在,心想着还是等他回来再问吧。 她打了个哈欠,转身正要回房,外头突然一声马嘶,紧接着敲门声大作:“开门,快开门!” 岚兮唬了一跳,她竖起耳朵倾听,这声音很是耳熟,依稀在哪儿听过,有点像……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岚兮晃了晃脑袋,抖去脑海里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嘀咕道:“这大半夜的,敲得这么急,该不会是有人得了急症吧?” 岚兮放下风灯,穿好外衫,系上衣带,忙赶去开门,敲门声渐渐弱了下来,那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夫人啊,救命啊……” 岚兮将门一开,来人一下子便倒在了她的脚下,她一个闪避,那人便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岚兮一见了那人的模样,心脏便犹如停止了一般,她简直不敢相信,忙用手揉了揉眼睛。 再看,依然是他:“老徐,怎么会是你?” 岚兮连忙俯身去扶起他,坐到椅上,徐典捂着月匈口,喘着粗气,一双眼睛虚弱地抬起,一见到岚兮那张熟悉的面孔,眼前一亮,激动得嘴唇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来。 岚兮却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寻常,她扣起他的脉门,仔细把了脉,心中越来越惊:“老徐,你没发现你中毒了吗?” 哦,原来是中毒了啊,难怪他怎么感觉腰不疼了,就是浑身有点冷,腿有点麻,手有点无力,头还有点晕。 不对,徐典猛然意识到,他中毒了,那庄主呢? 徐典顿时心中一寒,稍一回想,便立即察觉,定是那酒有问题! 枉他自负精明,却还是上了宵小的当。 徐典重新抖擞精神,握住岚兮的手,吃力地道:“救,救庄主,他在杨柳亭。” 他,他……他也来了吗? 岚兮心如鹿撞,忐忑不安,一回神,又急忙追问:“他怎么会在杨柳亭,你们遇到什么事了?” 现在哪里是解释的时候,徐典心中焦急,毒发便越快,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岚兮陡然醒悟:“你等等。” 她抽出手来,到里屋倒了半碗水,拿起小刀,在手指上划了道口子。 “滴答,滴答……” 数滴鲜血滴入水中,逐渐化开。 岚兮吮了吮手指,捧起碗来,走了出去。 她将碗凑到徐典口边,柔声令道:“老徐,快张口,喝下便好了。” 徐典抬了抬眼皮,凑上嘴,咬住碗口,岚兮将碗一倾,将水慢慢灌入他口中。 徐典虚弱地咕噜了几口,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 他得了两分气力,当即又握住岚兮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快去救庄主,梅吟香要害他,只有你能阻止他,再迟就来不及了!” 徐典说完这句话,双手一松,累得歪倒在椅子上,如要虚脱一般,双目半合,喃喃自语:“杨柳亭,快,快……” 岚兮后退一步,几欲站立不稳,手一抖,碗里溅出了水花…… 第二百九十一章 阻止 岚兮心中震撼,难以置信,但想到赵大石的来信,梅吟香的反常,她又不得不信。 “梅……吟……香……”岚兮牙关紧咬,勉然挤出这三个字眼,又恨又怒。 无暇顾及其他,将碗一搁,岚兮便冲出医馆,那马还停在门口,来回转悠着。 岚兮拉起马缰,一跃而上,一踢马腹,策马赶去。 杨柳亭是一个地名,因为那里原先有座亭子,就叫杨柳亭,那一带也因此而得名。 后来亭子拆了,但地名叫顺溜了,却留了下来,她记得,那片地已被赵大石买下,建了宅子。 即墨云会在那里出现,不消说她也知道,必是梅吟香使计,诱他自投罗网。 只要梅吟香一开口,赵大石那个一根筋,只会唯命是从,又哪里会反对? 岚兮不敢想象即墨云会面对什么,想当初,梅吟香为了对付他,什么阴狠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如今,失去梅家的约束,梅吟香会不会变本加厉? 岚兮也想不明白,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还有什么不满,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马蹄翻飞,尘土飞扬,沙子迷了眼,岚兮伸手一抹,方知眼眶湿润,她不由一怔,自己流泪了吗? 岚兮不敢细思,这泪为何而流,她举袖抹净,策马奔腾,忧心如焚。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即墨云,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三年了,你为何还不肯死心?呆在藏渊山庄,娶妻生子,好好做你的庄主,不好吗?” 梅吟香对着眼前燃烧的房屋朗声道,他内力深厚,自能将话音清楚地传到屋内,但即墨云却没有答话,也没有动静。 梅吟香暗暗发笑,即墨云尽力救出徐典,但也催动了真气,加速了毒发。 这里外又是一片火海,即墨云又能往哪里逃去? 原本,梅吟香过得很满足,因为在这里,岚兮只有他,他也只有岚兮,他们相依为命,没有第三个人,会来破坏这种关系。 可是,该死的即墨云又出现了,他的出现,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幸福,绝不能毁在即墨云手里。 所以,他必须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将所有的威胁铲除掉。 大火烧毁梁柱,塌了半间房屋,众人备好一缸缸水,还有水龙车和唧筒,眼见火光冲天,都侍立不动,只等梅吟香一声令下,才去熄火。 “喂,干什么的,快滚出去!” “哎哟,哎哟!” “来人啊,抓住她!” 身后突然一片混乱,但听得一声厉喝:“梅吟香,你给我住手!” 梅吟香陡然听见这个声音,心头不禁为之一颤:“岚岚!” 岚兮闯入这里,打翻了拦阻的守卫,奔向火海。 梅吟香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她面前:“岚岚,这里很危险,快回去!” “啪!” 岚兮挥起一掌便掴在梅吟香脸上,她嘶吼着,眼里噙满泪花:“他若有三长两短,我恨你一辈子!” 梅吟香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耳光,脸上固然火辣辣的疼,但比起心疼,却不足其万分之一。 岚兮推开梅吟香,往前小跑,却被火势逼退,如此烈焰下,即墨云是否还能生还? 岚兮顿觉天塌地陷,几欲窒息,缓得片刻,便去抢过一桶水当头浇下,要冒死闯进。 梅吟香将她一把拽了回来,紧紧捏住她的双肩,低吼道:“你疯了吗?你居然要陪他去死,你知不知道,你的丈夫是我,是我啊!” 岚兮使劲将他一推,却没能推动他。 她揪起梅吟香的衣襟,泪如雨下,愤怒不已:“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明白,那是人命啊!不管他是谁,你都不该这样做啊!” 梅吟香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柔声解释道:“岚岚,我不是有意的,是他,是他逼我的呀!他是来抢走你的,我怎么可以视而不见,让他来破坏我们的家呢?” 岚兮抬眸,凝视着这眼前的男人,他已经疯魔了,为了守住他的爱,他不顾一切,毫无理智。 “呵,呵呵,呵呵呵……” 岚兮渐渐笑出声,她笑得无奈,笑得凄凉,笑得诡异。 梅吟香心中一凛,缓缓松开她:“岚岚,你怎么了?” 岚兮擦干眼泪,后退数步,异常冷静地对梅吟香道:“把火熄了,把人救出来,只要他平安无事,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什么?” 梅吟香长眸微合,沉声道:“你要离开我?不,如果我不依呢?” 岚兮弯起唇角,昂首笑道:“如果他死了,我就陪他一块去死。” 梅吟香心里一寒,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一股苍凉自心底钻出。 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的妻子居然要陪其他男人去死,这就是我深爱的好妻子啊!哈哈哈……” 笑声渐渐弱下,陡地瞳眸一暗,梅吟香审视着岚兮,森然质问:“如果今天是他要杀我,你会怎么做?” 岚兮望入他的眼,毫不退缩:“我会阻止他。” 梅吟香步步逼近,继续逼问:“如果你阻止不了他,我死在了他手里呢?” 岚兮眸光闪烁,一时沉默下来,梅吟香又恨又痛:“你会随他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对不对?” “不!我会杀了他,为你报仇。”岚兮目光一定,毅然反驳道。 梅吟香一怔,错愕地望着她,他转悲为喜,难以置信:“你真的会为我这么做?” 岚兮紧接着道:“你是我丈夫,夫仇不可不报,但仇一报完,安顿好女儿,我也会以死谢罪,还命于他。” 梅吟香又是一怔,冷笑道:“说到底,你还是要陪他去死,我害你们生前做不了夫妻,你死后也要和他作对鬼鸳鸯,是吗?” 岚兮不想再与他纠缠这些,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大火,坚定地道:“梅吟香,我说得出,做得到,你既然不愿救火,那我们就用这场火来赌一把,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你在威胁我!”梅吟香咬牙切齿,恨声说道。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同尽 岚兮的双拳握得紧紧的,她眼见房梁倒塌,瓦砾簌簌落下,心痛如刀割,愧疚似火燎。 岚兮强忍悲声,控住眼泪,咬唇道:“这不是威胁,这是我的命,生死由天。” 梅吟香双手负背,也蜷起了拳头。 他冷声问道:“如果他没死,你会跟他走吗?” 岚兮乍闻此言,不禁怒火直冲,她上前一步,扯起梅吟香的衣领,怒道:“梅吟香,你当我是什么人?你不止在侮辱我,也在侮辱你自己!” 岚兮气喘吁吁地缓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便不会朝三暮四,我和他缘分已尽,断不会再有瓜葛,你既然是我的丈夫,就该相信自己的妻子,否则,我们还算什么夫妻?” 梅吟香深深地凝视着岚兮,眸色渐暗,隐隐含恨:岚岚啊岚岚,你一定不知道,你睡梦中喊的男人是谁。 “好,我信你!” 梅吟香沉默片刻,方才开口,继而,他大声令道:“来人,救火!” 喽啰们得了命令,纷纷救火,人多力量大,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控制。 岚兮松开手,眼见众人忙碌,一颗心却并未放下。 他们已耽误了太多时间,偌大的房屋,都已被烧得摇摇欲坠,里面的人还能好得了吗? 岚兮又急又忧,她的脸绷得极紧,浑身都变得僵硬,等火势稍弱,她便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冲进去。 岚兮的脚步刚刚挪动,梅吟香便又将她拽了回来。 梅吟香厉声喝道:“我去,你退下!” 话音刚落,梅吟香夺过喽啰手里的水桶,浇湿自己,举袖掩住口鼻,冲向门口。 他一脚踹破门,飞奔而入,顷刻,便消失在火海中。 岚兮愣在当场,一时思考不得,她难以想象,梅吟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闯进去的。 梅吟香是那样的憎恨即墨云,处处提防他,算计他。 现在为了自己,竟不惜豁出性命出手相救,若有不测,会不会两人都…… 岚兮没有勇气再想下去,她忽然觉得浑身好冷,好冷,冷得她直打颤。 不知不觉,她环抱起了自己,慢慢蹲了下去。 即墨云,梅吟香,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如果没有我,你们毫无瓜葛,更不会有这些仇怨,是我,是我害了你们,温岚兮啊温岚兮,为什么你要伤害他们呢…… “夫人,夫人……” 徐典不知打哪儿抢了匹马来,风尘仆仆,赶到这里。 马见火光,不肯向前,徐典只得翻身下马,遥见岚兮蹲在地上,匆匆走来,连声呼喊。 岚兮却全然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只是埋着头,不知所措,无限自责。 直到徐典拍了拍她的肩,岚兮才受惊般地抬起头来。 徐典见岚兮浑身湿透,满面涕泪,哭得一塌糊涂,先吓了一跳。 继而一定神,徐典预感不好地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庄主呢?” 岚兮回过神来,怔怔看了徐典一眼,又看向那被火吞噬的地方。 她不由捏紧拳头,低下头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人出事,我便以死谢罪,绝不苟活于世。” 岚兮紧抿着嘴唇,眼泪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徐典听得云里雾里,细细咀嚼一番,才恍然大悟:“你是说梅吟香也在里面?” 岚兮点了点头,徐典立即紧张道:“那厮闯进去,定是为了对庄主不利,不行,我得去救庄主!” 岚兮闻言一惊,连忙拖住徐典:“你不能进去,如果连你也出事了,藏渊山庄以后怎么办?” 徐典苦笑道:“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如果庄主出事了,我也无颜回去了。” 岚兮将心一横,也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责无旁贷,如果你非进去不可,那我与你一同去。” 这下轮到徐典怔住了,他反劝道:“这可使不得,若是有个万一,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两人互相劝阻,争先赴险,突然“轰”地巨响,房屋倒塌,化作废墟,扬起飞尘火星。 众人叫嚣着,退到一旁,免遭鱼池之殃。 岚兮和徐典齐齐傻了眼,眼见得那里夷为平地,却不见有人出来,难道他们都葬身火海了? “不!” 岚兮发了疯似地取过水桶,一桶又一桶地向着火苗泼水:“你们愣着干什么,灭火,快灭火啊!” 岚兮冲着呆愣的众人吼道,徐典随即回神,也抢过唧筒与她一同奋战。 众人在他们的带动下,继续操作水龙车,打水救火,几处火苗很快便被扑灭了。 岚兮跳到废墟上,扒拉着烫灼的残垣断壁,纤弱的手,这时竟有了超乎寻常的力量,不惧疼痛,不怕脏累。 天边开始露出鱼肚白,徐典已是筋疲力尽,其余喽啰更不知跑哪儿去了。 只有岚兮红着眼睛,不知疲惫地找寻着,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只有崩溃。 徐典的心却已沉了下去,他看了天边一眼,垂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声长叹,连走带爬,来到岚兮身边。 他颓然道:“别找了,一切已成定局。” 岚兮恍若未闻,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徐典握住岚兮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恼道:“住手吧,你的手都烂了!” 岚兮膝盖一软,便要跪下继续搜寻。 徐典猛然怒吼道:“你这样折腾自己,除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又有什么用?” 徐典开了话头,便忍不住又继续道:“你既然没死,这些年为什么不出现?如果你回来,庄主就不会封剑,也不必四处找你,现在更不会,更不会……枉死他乡……” 徐典说着说着,喉头犹如被石子堵住,渐渐哽咽起来。 岚兮的泪却已然干涸,她望向远方,目光空洞。 沉默了一阵,岚兮突地扯了扯唇角,凄苦地笑问:“你也觉得,他不该认识我,对吗?” 徐典嗫嚅着,回答不出来,他委实不想伤害这眼前的女子。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与无奈,难道他能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头上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复生 岚兮没等徐典回答,自言自语道:“他的确不该认识我,自打我们相识以来,我带给他的,就只有麻烦。” “他一次又一次的帮我,我却无以为报,如今,又害他枉送性命,如果他不曾认识我,他便会好好地呆在藏渊山庄,做他的庄主,铸他的剑,娶妻生子,过着他原本该过的生活。” 岚兮缓缓跪坐下去,自废墟里捡了片尖锐的残瓦:“是我,是我害了他,我赔不回你一个庄主,只好拿命相抵了。” 岚兮说完这句话,陡然发狠,将残瓦往颈侧抹去。 徐典一惊,忙扣住岚兮的手腕,扔掉残瓦,亏得他靠得近,她又已疲惫无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你死了,庄主便能活过来吗?”徐典斥道。 岚兮咬唇道:“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徐典道:“便是要偿命,也该是梅吟香来偿命,既然他已死了,你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谁说我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同时回头望去。 却见梅吟香扛着即墨云,从草丛里钻出来,满脸疲倦,浑身沾满泥灰。 二人几乎不敢相信,皆不约而同地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幻觉。 岚兮喜出望外:“你们不是被埋在废墟底下了吗?” 岚兮忙站起来,便要向他们奔去。 徐典却快了一步,跳下废墟,对梅吟香喝道:“放下庄主!” 梅吟香救即墨云,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此刻徐典来讨人,他也乐得丢掉这烫手山芋。 当下,他将人一抛,仍还给徐典,徐典举臂一接,抱住了即墨云。 谁料此时的即墨云正在昏迷之中,全然无法运劲。 徐典这一接,便犹如巨石压体,死沉死沉,他一个立足不稳,仰面跌倒,即墨云便重重压在了他身上。 “哎哟!我的腰啊!” 徐典忍不住龇牙叫道,因着一心牵挂庄主,他将自身安危抛诸脑后,眼下这一跌,不仅提醒了他,他的腰伤,更紧要是,还伤上加伤。 徐典的脸色顿时苍白,又顾忌庄主,不敢瞎动,只得十分狼狈地躺在地上。 梅吟香见状,“哼”了一声,不予理睬。 梅吟香转眼见岚兮满面急色地向他奔来,适才的惊险,与一身的疲倦,都抛到九霄云外,精神重又一振。 他迎上前道:“暗道是新修的,有些地方尚未疏通,我费了好些时候……” 岚兮与梅吟香擦肩而过,径自来到即墨云身边,帮着徐典一同扶起即墨云。 梅吟香张着口,怔怔立着,由着岚兮经过自己。 他仿佛成了透明,岚兮根本看不见他,唇角的弯度慢慢垂下,梅吟香的双手渐握成拳。 岚兮伸出两指,紧张地探向即墨云的颈脉,指腹传来脉搏的跳动,她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徐典瞧见她这模样,不由笑道:“庄主吉人天相,断不可能栽在这小阴沟里的。” 岚兮又检查了番即墨云身上的伤,并无伤筋动骨。 她对徐典道:“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为他疗伤。” 徐典扫了一眼这里,道:“就这里吧,我们找间房间,先把他放下再说。” 岚兮点头赞同,两人合力抬起他,徐典咬牙忍痛,满额冒汗。 岚兮忙问:“你怎么啦?” 徐典摇头道:“我没事,庄主要紧。” 岚兮说了个“走”字,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抬着即墨云,找房间去了。 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梅吟香也没有动一下,说一个字。 梅吟香的左臂有道长而深的口子,那是为了保护即墨云,被倒塌的椽子所伤,带着烈焰的灼痛,瞬间皮开肉绽,变得焦黑。 那一下,若非他身手敏捷,已伤在要害,必死无疑。 梅吟香当然不在乎即墨云的死活,他心疼的只是自己的妻子。 可是啊,她连他的手臂受伤了,也没有发觉。 “你知道方才我为了救他,险些送了自己的命吗?” 梅吟香悄声自语,隔了片刻,又不由自嘲道:“呵!梅吟香,你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啊……” 他猛然仰天怒喝,挥起左拳,砸向面前的残垣。 手臂为自己的力道反噬,伤得愈发严重,鲜血慢慢淌了出来,滴落地面。 手臂很疼,但他需要这样的皮肉之痛,来缓解内心的痛楚。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岚兮与徐典随意找了间房间,便将即墨云抬到卧榻。 两人不约而同地要为即墨云诊治,一不小心,当头一撞,岚兮头晕,徐典却直喊腰疼。 徐典定了定神,忙作了个请的手势。 他那点医术,在小药王面前,是拿不出手的,只是方才情急,才本能地与她争先。 岚兮见徐典腰疼得直打颤,也想给他看看,但此刻心系即墨云,无暇顾及其他,徐典自然也以庄主为先。 他忍疼道:“别管我了,庄主要紧。” 岚兮当即便坐到即墨云身畔,方伸手要替他诊脉,这才发现自己满手血痕污泥。 她左顾右盼,见得桌上放着一壶水,便随意抄起,倒在手上,将双手逐一洗净。 手上传来阵阵刺痛,洗去泥污,露出伤痕斑驳的双手,徐典皱眉道:“你的手……” 岚兮随口道:“不打紧的,只是破了皮而已。” 岚兮净了手,扯了衣角擦干净,忙又坐回原位,为即墨云仔细诊查。 她发现即墨云也中了毒,徐典扶着腰,伸长了脖子正在她身后看着。 岚兮微微迟疑,对徐典道:“老徐,你去打些水来,好给他擦洗。” “哦,我这就去。” 徐典撑着腰,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为了庄主,拼了老腰不要,也得争口气。 等徐典一出去,岚兮便咬破手指头,掰开他的嘴,在他口中挤入几滴鲜血。 即墨云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只是中毒之后,动了真气,催发了毒性,才无力逃出火场。 他在里头呆了一个时辰左右,居然没被烧着,没被熏死,而只是昏迷而已,这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百九十四章 依旧 依照岚兮的经验,只要解过毒后,不出半日,定能苏醒,到时再好好调养两日,便可恢复如初。 即墨云的脸真脏,都叫烟给熏得灰黑了,也不知过了三载,他可有什么变化? 岚兮伸出手,正要往即墨云脸上抹去,徐典却打着水,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岚兮慌忙收手,起身道:“你给他擦擦吧,你家庄主没什么事,不消半日,便能苏醒,到时,你准备些清淡的食物,将养两日便好了,连药都不必吃了。” 岚兮说完,便要离开。 徐典忙放下水盆,问道:“那您要去哪儿?” 岚兮道:“既然他没事了,我当然是该走了。” 徐典赶紧道:“不对,我和庄主都中了毒,怎么会没事呢?” 岚兮扯谎道:“哦,你们中的毒,并不致命,过些时候便自动解了,不信,你自己感觉一下,是不是不难受了。” 徐典按住月匈口,自我仔细地体会了番,好像真的无事了。 难怪这腰又疼得不行,想来是那毒有麻痹感知的作用。 岚兮解释完了,便又要走了。 徐典眼珠子一转,忙挡住她,直嚷道:“哎哟,夫人,您可走不得啊,我这腰疼得紧,不方便照看庄主,您还是等他醒了之后再走吧。” 岚兮知道徐典是有意相留,可她最不想的,便是面对清醒的即墨云。 岚兮板起脸来道:“我不是你家夫人,你莫要乱说。” 徐典一噎,改口道:“那,岚姑娘……” 徐典话犹未了,岚兮又打断道:“我早已不是姑娘了,这样唤也不合适。” 徐典颇为为难地看着她:“那……这……” 岚兮道:“你和其他人一样,唤我蓝大夫吧。” 徐典展颜道:“好,蓝大夫,您身为大夫,就该有仁慈之心,庄主现在昏迷不醒,我又折了半条老命,您不照顾他,却要谁来照顾,您莫忘了,我们还在虎穴之中,您不在,难保他人不会对庄主不利。” 徐典可不管唤她什么,只要能将岚兮留下就好。 岚兮却道:“你放心吧,我相公既然冒险救了他,就不会再对他不利。” 徐典一怔:“你相公?难道,你是心甘情愿嫁与梅吟香那厮为妻的?” 岚兮微微颦眉,但梅吟香有错再先,她也不好反驳。 岚兮回道:“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你家庄主受伤,是因我而起,我代我相公向你们致歉,等你家庄主康复,我定与相公一起负荆请罪,求他原谅。” 徐典叹息道:“哎……我的确是个外人,许多事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么说,你与庄主好歹缘分一场,就算缘尽,也该当面作个了断,你这般逃避,可不是办法。” 岚兮垂眸道:“这些事,我以后会给他交待的,横竖他现在未醒,我留着也没用。” 她说外,便拂袖而去。 徐典忙“哎哟”一声,伏在桌上,大声道:“我的腰啊,我这腰真疼啊,好像就要断了啊!” 岚兮刚走到门口,又留步,回头道:“那我给你看看吧。” 徐典正求之不得,他趴在桌上哀怨道:“哎,所谓医者难自医,我这老腰就有劳蓝大夫了。” “那,我就得罪了。” 岚兮又走回来,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腰椎,引得徐典连声哀嚎。 岚兮道:“是扭了腰了,当静卧休息,每日施以针灸,再以草药热敷,另外,再开帖活血益气的方子吃吃,不出半月,方能痊愈。” “原来如此啊。” 徐典抹了把额汗,撑着双手,直起腰来。 他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我就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了,蓝大夫,庄主就交给你了。” 岚兮顺口答道:“好,那你小心了。” 徐典撑着腰,客气地向她致谢,脚步不住地往外挪。 等他走了出去,岚兮突然醒悟:“不对,怎么变成我照顾他了?” 岚兮跳出门口,左右张望,徐典却已跑得没影了。 这人,腰疼得不行,腿脚还那么利索,真是匪夷所思。 岚兮摇头叹气,关上了门,拿起搭在水盆上的巾帕,在清水里拧了一把,又坐回即墨云身边。 她慢慢擦拭着即墨云脸上的脏灰,那张久违的面孔渐渐显露在自己面前。 方才心中焦急,无暇他顾,此刻周围无人,静下心来,才得认真看看他。 岚兮原以为,自己早已将他淡忘,但看清他的这一刻,她才知道,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你瘦了。” 她轻轻道了句,凝视着即墨云苍白憔悴的脸,容颜依旧,却少了昔日的精气神。 当年虎穴龙潭,他皆一一闯过,如今却这般安静地卧于病榻,这些年,他发生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 这一切,岚兮都不得而知,但从徐典激动的陈述中,她依稀料到,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寻自己。 他怎么这样死脑筋,都过去那么久了,还寻她做什么? 娶妻生子,铸剑练功,惬意自在,他该如此生活才是啊! 岚兮内心,不可抑制地涌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他待她的情,深至如斯,而她,到底还是负了他。 岚兮喉头渐哽,拉起即墨云的手,慢慢擦拭,却见他的右手握得紧紧地,似抓着什么东西。 岚兮用力掰开一看,赫然是枚玉佩。 刹那,岚兮怔在当场,她颤手拿起那枚玉佩,瞧个仔细,果真是那枚玉佩! 它不是被她丢进江里了吗,怎么会回到他手上?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力,能将两个渐行渐远的人,重新拉到一起? 泪水顷刻盈满眼眶,岚兮捏紧玉佩,伏在他身边,吞声饮泣。 她何德何能,竟能于茫茫人海,与他相遇相识。 既相知相爱,又为何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既已决心绝情断念,何以偏偏又要他们重逢? 他们犹如苍天掌中的玩偶,逃不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而今,她已是有夫有女的人,断不可能与他再续前缘。 否则,不止误了他的前程,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亦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份情意,她终究无法回应,只能珍藏于心底。 多年的纠葛,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候了吗?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回家 “岚岚,岚岚……你别走,别走好不好……岚岚……” 即墨云忽然说起话来,岚兮以为他醒了,唬了一跳,待擦去眼泪,看向他时,才发现,他不过是在呓语罢了。 即墨云不安地动着,右手一会儿松,一会儿握,在身畔摸索着,口里不断唤着岚兮的名字。 岚兮瞅了眼手里的玉佩,连忙塞向他手心。 即墨云触碰到玉佩,五指连忙抓紧,连同她的手指也攘括其中。 “诶?” 岚兮忙要抽出手,指尖刚动,即墨云便越发收紧,口里不住念道:“别走,岚岚,别走……” 即墨云正在梦靥之中,强行叫醒,定会令他不适。 岚兮握住他的手,轻声抚慰道:“云,我在,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即墨云竟像听见了岚兮的话似的,紧绷的俊颜逐渐放松,唇角露出似有若无的微笑:“你在,就好……” 他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恍惚之间,又继续沉睡。 岚兮情不自禁地伸过手,轻轻抚向他的脸庞。 三年了,三年不见了,这眼角眉梢,隐约带了两分沧桑,岁月无情,人心却执着,他心里眼里,还同初时一般,情真意切。 一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岚兮陡地抽出手来,踱到墙角,暗暗垂泪。 不行,她不能再呆在这里,更不能等他醒来。 她根本无法面对他,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如果他们真的相见,她不敢想象,两人会发生什么。 她已不是从前的温岚兮,没有资格再与他并肩而立,他是明白事理的人,自会谅解她的苦衷。 她想不告而别,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不告而别了。 岚兮抹去眼泪,心想着,该留一封信,做个诀别,让彼此都断了念想。 她东找西寻,找着了笔墨纸砚,倒了些水研了墨,笔尖蘸了蘸,落笔时,却又顿住,抬眸,他尚在熟睡之中,她不由搁下笔,走去为他掖好被子。 即墨云不知,她正在酝酿着告别。 岚兮怔怔地看了他几眼,又回到桌前,重新执笔。 “滴答!” 墨汁滴落,在白纸上晕出一朵墨花,她放下笔,烦躁地将纸揉成团,丢到角落,又换了一张。 可是,依然不知如何下笔。 心有万千言语,提笔空无一字,满腹心绪,不知从何说起,从容告别,亦是难为。 岚兮索性丢下手中的笔,悄然而起,决然离去。 门轻轻开了又合上,房间里只剩下即墨云一人,他平静地躺着,手里始终握着那枚玉佩。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梅吟香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他是一路走回来的,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迈回了家。 眼见得岚岚丢下自己,一心只记挂着那个人,梅吟香多想将她拖回家。 可是念头刚起的那一瞬,梅吟香的勇气便又化为乌有,如果她决心跟那人走,他又有什么法子,能留住她呢? 三年了,他到底没能得到她的心,强留下她的人,又能如何,自欺欺人,假装她是爱着自己的吗? “老爷,您和夫人上哪儿去了,小姐找了你们好久,都哭了好几回了。” 乐儿的哭闹,与周婶的心焦,将梅吟香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 乐儿见了爹爹,忙挣脱了周婶的怀抱,跑到梅吟香脚边,拖着奶音哭道:“爹爹,爹爹,你们去哪儿了,娘亲,娘亲,我要找娘亲!” 梅吟香凝望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她哭得稀里哗啦,泪痕斑驳,他心头一股无明业火,腾地燃起。 “你娘她不要我们了,你还找她做什么!” 梅吟香骤然怒斥,将乐儿唬得呆在当地。 隔了一会儿,乐儿“哇”地一声,哭得响亮:“爹爹凶,爹爹坏,我要找娘亲,呜呜……” 梅吟香闻言,心下更怒,他陡地推了把她的小肩膀,吼道:“我是坏爹爹,我不是好人,是不是连你也要离开我?” 乐儿哪里经得住他这一推,当即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小嗓子都快哭破了。 周婶还是头一次,见到梅吟香对女儿发火,她也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将小姐抱起,一面哄劝着,一面对梅吟香道:“老爷,她还是个孩子,您这样会吓坏她的。” 梅吟香见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心中顿时后悔,想上前哄哄女儿,一颗心又烦又躁,委实提不起精神。 周婶晃眼之间,看见了他手臂上的伤,慌忙问道:“老爷,您怎么受伤了,您这是怎么啦?夫人呢?” 梅吟香没有答话,径自回到房里,“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了。 梅吟香的盛怒,令周婶心惊肉跳,也不知这小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暴跳如雷,一个不见踪影。 乐儿大声哭喊着要找娘亲,周婶连哄带骗,抱着她,到处溜达玩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透了,乐儿也哭累了,这才在周婶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周婶正要抱小姐回房,却见岚兮回来了。 她如遇救星般地迎上前道:“夫人,您可回来了,老爷也不知道怎么了,将自己关在房里,连小姐都不搭理,我怕惹他生气,也不敢进去,我……” “没事。” 岚兮打断她道:“你好好照顾乐儿,其他的事,交给我就好。” 周婶一听,便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连连点头:“好,好,那我带小姐回房了。” “嗯。” 岚兮点头一应,便来到房间。 她到处寻不着梅吟香,便料到他该是回来了。 听得周婶的陈述,知道他此刻必定心情不佳。 梅吟香纵有千般错,都是因自己而起,如何能一味地指责他? 是她,为人妻子,没有让他足够的放心,足够的安心。 岚兮悄然推门而入,又轻轻关上门。 纵使她的脚步再轻,梅吟香也立时便听出了来者是谁,他心中微凛,人却一动不动。 梅吟香背对着她,坐在桌前的一张凳子上。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的天光照进屋里,将他朦胧的背影,衬得愈发孤单清冷。 第二百九十六章 认错 岚兮走到梅吟香身后,缓缓蹲下,环抱住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梅吟香迟疑了下,平静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极力压制,仍隐藏不了他话声里隐含的起伏,或许她是来向自己告别的? 岚兮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心,柔声道:“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能去哪儿?” 梅吟香隐忍着,问道:“你当真没有想过,要走?” 岚兮道:“自我们结缡以来,我便从未想过,要与你分开。” 梅吟香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回过身来,将岚兮一把搂在怀中,微微哽咽道:“我知道,我们这段姻缘,都是我强求来的,即便你真的舍弃我,我也无言以对,我只恨,三载夫妻,还是未能叫你爱上我。” 岚兮依偎在他怀里,绕开这个话题,说道:“我是你妻子,是乐儿的娘亲,我不会离开你和乐儿,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现在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回到滴翠谷,长相厮守,逍遥度日,不问外事。” “你真的,放下他了吗?”梅吟香仍是不自信地狐疑道。 岚兮目光一瞬,顿了顿,道:“我和他已经过去了,他是聪明人,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岚岚。” 梅吟香动容地搂紧她,不住唤道:“岚岚,岚岚,我的岚岚……” 岚兮与他静静相拥一阵,无意间触及他的手臂,感到异常,不由一惊:“你的手臂受伤了?” 梅吟香听她言语关切,心中温暖,毫不在乎道:“没什么要紧,不必理会,过几日便更好了。” 梅吟香反而握住岚兮的手,引得岚兮轻声痛呼,他不禁紧张道:“岚岚,你的手也……” “我没事。” 岚兮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的,倒是你的伤,还是让我看看的好。” 岚兮轻推开他,站起身来,在桌前摸了火折子,点起了油灯。 梅吟香随她起身,自她背后抱住她,轻声道:“我错了。” 岚兮一时错愕:“错了?” 他做的错事的确不少,岚兮也不知道,他为何事认错。 梅吟香接着道:“我太在乎你,太害怕失去你,所以一见了他,便竖起敌意,我不是真的想杀他,我只是,不想自己的家,被人拆散。” 岚兮万想不到,他居然会因为此事而道歉,意外之余,她又道:“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是他。” 梅吟香道:“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无论什么事我都能答应你,我愿意登门谢罪,求他原谅。” 一股心酸自心底透出,天地再大,他的心里,也只装着她一人。 她已负了那个他,有什么理由,再负了这个他? 岚兮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道:“不如,我找个机会,请他上门做客,我们好好地向他赔罪,你觉着怎么样?” 梅吟香回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岚兮眨了眨眼睛,控住泪意,挣脱他的怀抱,转身道:“好了,别婆妈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有爱妻诊治,梅吟香自然乐意之极。 他任凭岚兮仔细为自己疗伤,甜蜜之余,却觉得她手上的伤痕,甚是硌心。 他很难抹平对这伤的嫉妒,这是岚岚为了救那个人,不顾一切,才会受的伤。 梅吟香勉然平复相下心绪,等岚兮为自己处理完毕,他也反过来,为她清洗上药,包扎伤口。 岚兮望着两人都受伤的手,强颜笑道:“都折腾一天了,饿不饿,我去伙房看看,拿些吃的过来。” 梅吟香拉住她,道:“你的手都这样了,还拿什么吃的,还是我去吧。” 言毕,不等她再说话,梅吟香便起身去了伙房。 岚兮收拾好药箱,等了一会儿,正想去看看,他已端了托盘进来了。 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摆在桌上,岚兮一尝味道,便知道是他现做的。 岚兮嗔道:“你的手现在不利索,还费这个劲儿做什么,随便拿些剩饭来,将就一下便好。” “我哪儿舍得让你吃残羹冷炙,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梅吟香说着,率先吃了起来。 岚兮心中一柔,一阵感动,或许在他人眼中,梅吟香算不得是好人,可他是个好丈夫,这点,她无可挑剔。 梅吟香一抬头,却见岚兮看着自己发呆。 他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手不方便,我喂你吧。” 话音刚落,他便放下筷子,要来喂她。 岚兮连忙拒绝,端起碗来,大口吃起来。 梅吟香笑了笑,又拿起筷子,吃起面来。 两人实则各怀心事,谁都食欲不佳,但又都不愿让对方看出来。 于是皆若无其事地各自吃着面,表现得极为平常的样子。 面再大碗,也有吃完的时候,经历了今天的事,岚兮心里终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晚,注定要尴尬度过,她正寻思着找什么借口,不与他独处。 她刚想收拾碗筷,梅吟香却出其不意地挪到她面前,在她未及反应时,封上她的唇…… 夫妻之间,有什么言语,能比得上行动更直接呢? 他急切地想打破僵局,与她和好如初,如同每个缠绵悱恻的时刻,彼此交融,心魂俱醉。 岚兮却挡开了他,将他肩头一按,急道:“不行!” 梅吟香气紊地贴近她,问道:“为什么不行?” 岚兮向后一仰,紧张道:“你的手臂有伤,万一碰着了,不利伤口恢复。” “我不在乎。”梅吟香随口一答,手臂一收,便将她揽入怀中。 “哎哟!” 岚兮痛呼一声,引他急忙松手发问:“怎么啦?” 岚兮比划了自己的手一番:“可我手上也有伤。” 岚兮不提还好,一提起这点,便令梅吟香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伤的由来。 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索性抱起她,走向屏风之后。 他口里道了句“我会小心的”,一低头,便直往她脸上凑近。 岚兮赶忙推拒道:“等等,等等……” 梅吟香哑声道:“不,我不想等了……” “乐儿!” 梅吟香一听她这么唤,人便不动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重逢 岚兮继续道:“听周婶说,你把乐儿吓哭了,她闹着要找娘亲,我今晚得去陪她。” 梅吟香身心一凉,缓缓放下她来。 岚兮生怕他再胡来,忙退后道:“今晚,你好好歇着,想想明日怎么哄女儿吧。” 岚兮一面说着,一面收拾了碗筷,便疾步溜出房间,带上房门。 梅吟香怔了一会儿,“嗤”地,冷笑出声。 为了躲他,她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把女儿抬出来当挡箭牌,叫他不想放手也不行。 梅吟香又独坐回凳子上,陪伴他的,只有桌上的一盏孤灯。 凉风穿过窗枢,拂在微凉的肌肤上,他只觉得今晚好冷,从脚心冷到头顶,又直钻入心底…… 岚兮到得女儿的闺房时,乐儿恰好醒来,一见了她,便满腹委屈地伸手要抱抱。 岚兮抱起女儿,乐儿有了娘亲倚靠,便哭着告爹爹的状。 岚兮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抚平她的委屈。 周婶端来小姐的饭菜,又是哄,又是骗的,才将乐儿的小肚子填饱。 等给女儿洗漱完之后,岚兮便让周婶回自己房间。 有娘亲陪着自己,乐儿别提多高兴了,她兴奋得睡不着觉,满床蹦跳,不知疲惫。 岚兮头疼地捏着眉心,感叹小孩子的精力太过旺盛,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似的。 等女儿闹够了,有了困意,已是子夜时分。 岚兮吟着童谣,搂着女儿轻拍着,一瞬间,恍然如梦,好像自己是突然之间,便有了丈夫和女儿。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远到她都没有气力去回忆了。 伴随着女儿细微的鼾声,岚兮也渐渐沉入梦乡,梦里有个白衣飘飘的男子,在对着她招手。 她奔上前,想看个仔细,却在即将看清他的那一刻,白影消散,岚兮猛然清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桌上的残烛早已燃尽,乐儿还在呼呼大睡。 岚兮撩开纱帐,这才发现床沿倚靠着一个人,却是梅吟香。 他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也不知是何时进的屋子。 岚兮推了推他的肩:“你怎么睡在这儿?会着凉的。” 梅吟香渐渐睁开双眸,眼里红丝横布,显然并未休息好。 他道:“我睡不着,便来守着你们。” 岚兮拉起他的胳膊,扶他坐到床铺:“那也不能坐地上啊,你躺下睡会儿吧,等乐儿醒来,见着身边有人,也不至于哭闹。” 梅吟香见岚兮起身要走,本能地拉住她的手,急问:“那你呢?” 岚兮回眸道:“自然是去洗漱,等到巳时,医馆还要开张呢。” 梅吟香问道:“今日还要开张?” 岚兮道:“昨日没开张,今日当然要开张,不过……” 她转过身来,对他道:“你就不必去了,今日好好养着,陪陪乐儿,她可是给我念了一晚上你的不是,今日你若哄不好她,只怕她连你这个爹爹都不愿认了。” 梅吟香忍俊不禁,扫了女儿一眼,轻轻拨弄乐儿的额发:“这丫头才这么小,就学会了告状,这长大了,必然也是个难缠的主儿。” 岚兮抄起屏风上衣物,穿在身上,又对他道:“等午后,我会来给你换药,你记得,伤口不能碰水。” 岚兮说完,抬步欲走,梅吟香又唤住她:“等等,你一个人在医馆怎么忙得过来,还有你的手,不也伤着吗,我看今日就别开张了。” 岚兮又回头道:“最近病人不多,我一个人也忙得来,至于我的伤……” 她摆弄了下双手,说道:“你忘了,我的体质特殊,受伤也比旁人好得快,今日已经不疼了,你好好睡一觉,周婶做好早饭,会叫你的。” 梅吟香再找不到什么话来留她了,岚兮理所当然地离开房间,合上房门,一切好像和平时并无两样。 梅吟香看着门缝越来越窄,她的身影越来越细,他忽然有一种不安的错觉,好似她这一转身,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咔”地轻轻一响,门被她关上了,岚兮的身影彻底地,被隔离在这扇门之外。 梅吟香的心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仿佛只分开片刻,也是煎熬。 他起身方要追出,身后忽然传来啼哭,原是乐儿醒来,摸到身侧无人,便哭号起来。 他只得回过头来哄孩子,谁知女儿见了是她,便越发闹腾起来,这丫头小小年纪,倒是记仇得很。 梅吟香暗自一叹,只得同女儿焦头烂额地周旋起来。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医馆如常开张,岚兮看诊抓药,驾轻就熟,病人三三两两,进进出出,一个离了座,另一个便坐了上来。 岚兮正埋头包着药,信口问来人道:“请问您哪里不舒服?” “心。” 简洁的一个字,熟悉的声音,如一道天雷,劈进她的心中。 岚兮愣怔住,不敢抬眸,忐忑而又镇定地问道:“心怎么不舒服?” 一开口,语气里满是心虚。 那人又道:“有人不辞而别,无情无义,惹我心伤。” 岚兮缓慢地包着药包,一颗心七上八下:“既然此人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念着,忘个干净,岂不清净?” 那人顿了片刻,平静的语调里,隐着一丝颤抖:“忘不掉,该怎么办?” 岚兮的心绪起伏得厉害,眼里不禁涌出热泪。 她再难抑制,猛地抬头,那张冠玉一般的面孔,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岚兮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失败了,她本隐藏得极好。 纵然在梅吟香面前,她也极力表现得宽容体贴,不佳的情绪,也没有波及女儿。 但在看见即墨云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的心防就被彻底瓦解了。 从前的温暖甜蜜,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回闪。 即墨云柔声道:“你清减了。” 他的眼眸里,也依稀泛起了泪光。 岚兮微微仰面,眨了眨眼,吞下泪意,才又问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即墨云的目光落到了她带伤的指尖,他没有作答,而是拉起她的手,撩开袖子一看。 岚兮故意拉长袖子,遮挡住的伤痕,便都暴露在了他眼前。 第二百九十八章 求情 即墨云目光闪动,徐典已将昨日之事尽数转告,他虽恼她不告而别,但看见岚兮的那一瞬,心中却只有欢喜和激动。 “疼不疼?” 即墨云心怜地抚着她手上的伤痕,满心满眼只有疼惜。 岚兮无言,静静地看着他,她到底还是贪念着他掌心的温度。 “蓝大夫,您快点儿啊,我等着给我家相公熬药呢!” 近旁一个大妈,等了她半天,也没见她包好药,不由得不耐烦起来。 “哦,好!” 岚兮如梦初醒,连忙抽出手来,三两下打包好了药材,交给大妈:“一日两帖,早晚饭后服用。” 那大妈一边付账,一边瞟着这不同寻常的两人,猜测着这陌生的英俊公子和蓝大夫的关系,若非她那死鬼相公催促,她真想留下探个究竟。 医馆内还有数个病患,看着这陌生的白衣男子,都在交头接耳。 即墨云自不屑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但岚兮却无法充耳不闻。 她留下一句:“我们出去说。”人便走出医馆。 即墨云紧随其后,那余下的病患不明所以,纷纷吵嚷起来。 恰好时近午时,梅吟香抱着女儿来到医馆,想唤岚兮回去吃饭。 他可是费了一上午,才把他的心肝小宝贝哄高兴的,天伦之乐的欢愉还未消散,便有病人与他抱怨蓝大夫古里古怪,跟着个男人跑了。 梅吟香一听,心脏骤然停了一拍,听得描述是个白衣男子,模样英俊,不是本地人,心中便凉了大半。 他问了两人的去向,转头将女儿交给周婶,便追踪而去。 岚兮带着即墨云来到林中,默默走在前头,她心乱如麻,脚下走着路,脑子里却空白一片,转也转不动。 即墨云跟随着她,久别重逢,心情亦是繁复。 她不言,他也无语,只是目光紧随,生怕她从视线里消失。 突然,岚兮脚下一绊,向前扑去。 “小心!” 即墨云疾手拉住她的胳膊,往自己一带,她便自然而然地向后仰倒,跌入他怀里。 刹那,两人皆是心荡神驰,恍惚间,思如潮涌,竟似飞过千山暮雪,回到从前。 那时,他尚是少年,她天真烂漫,她只顾惹是生非,他专司收拾残局。 在密道中私定终身,在月夜下肆意相拥,多少形影不离的日日夜夜,多少山盟海誓的蜜语甜言,一切的一切,清晰如同昨日,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难以触及。 温热的气息,隐着他特有的清气,拂在她面上。 岚兮突然惊醒过来,站直了身子,将他一把推开,疾走数步,拉开距离。 即墨云率先打破沉默,道:“你还是老样子,喜欢不辞而别,提笔写几个字,很难吗?” 岚兮背过他道:“写不写又有什么区别,横竖总要见面的,我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即墨云心中一凛:“你想对我说什么?” 岚兮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陡地将心一横,转过身来,双膝一软,便跪在他面前。 “你在做什么?”即墨云吃惊地要将她扶起。 岚兮却冰冷地道了一句:“即墨庄主,非礼勿动。” “你唤我什么?” 即墨云闻言一愣,双手伸在半空,动弹不得。 岚兮低下头来,咬唇道:“即墨庄主,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对谁都不好。” “外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这一跪,是代他向你致歉,念在他及时补过,冒险救你的份上,您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次吧。” 岚兮每说一句,即墨云的心便寒上一分,他万万料不到,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此等光景。 他最心爱的女人,跪在他面前,为别的男人求情,要代“夫”受过。 即墨云僵硬的手慢慢放下,眼看着她长跪不起,他不由退却,凉凉地一笑:“你忘了我们早已定下婚约,你是我未婚妻子,现在,你要违背誓言,离我而去吗?” 岚兮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她握紧了双手,隐忍着道:“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人事全非,庄主何必执拗过去?” 她停了停,吸了吸发酸的鼻尖,又道:“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消散,从此,你我各安天命,各自安好。” 即墨云怒而上前,抓住岚兮的胳膊,将她拖了起来。 他反笑道:“你既已下定决心,为何还要难过?” “我没有!” 岚兮想挣开即墨云的手,却没他气力大,只得放弃,强辩道。 “那这是什么?” 即墨云抬指拭去岚兮眼角的泪珠,讥诮道:“你可别告诉我,你的眼睛进了沙子?” 岚兮猛地甩开手,即墨云担心她手上的伤,只好松开。 岚兮举袖一抹,擦去眼泪,愠然道:“即墨云,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再是过去的温岚兮了,我已经是一个母亲,我不可能再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我有夫有女,不可能再和你有未来的!” 即墨云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她和梅吟香当街亲昵的画面,那身旁的孩子,他至今有不真实的感觉。 即墨云追问道:“那孩子,当真是你和他的女儿?” 岚兮反问道:“这还有假吗,我温家的血脉,谁能冒充得了?” 即墨云沉默片刻,渐渐握紧拳头,恨道:“你是被逼的,是他害苦了你。” 岚兮生怕他去与梅吟香拼命,连忙辩驳道:“不是的,我是自愿的!” “你说什么?”即墨云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岚兮斩钉截铁地道:“你没有听错,我是自愿的。” 即墨云颓然后退,月匈口如遭重击般的闷痛。 岚兮接着道:“这世上的事,不可能尽如人意,我已有了家室,你也有自己的重担,自己的责任。” 岚兮向前一步,又说道:“我听老徐说,你封了剑,以后不再铸剑了,你是即墨家的独子,怎可任性妄为?回藏渊山庄去吧,娶一个好妻子,生儿育女,铸出比藏渊更好的剑来,这是你的使命,不可推卸,至于我……” 第二百九十九章 挽回 岚兮垂眸道:“你便当……我死了吧。” 即墨云倏地冷笑道:“你想让我放下,可你自己又何尝放得下?” 岚兮恼道:“如果你不出现,我会过得很平静,我会很快忘记你,为什么你非得寻我,非得搅乱我的生活……” 岚兮说着,泪珠便不受控制地沁出眼角。 她掩住口鼻,泣道:“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 即墨云心中一软,语气放柔,道:“可现在,我已经出现了,你忘不了我,不是吗?” “是,我不否认,我无法对你忘情。” 岚兮心绪难平,索性放下手,不再掩饰:“可我早已决定放弃你了,你一定不知道,那枚玉佩,是被我扔掉的,我把它丢进江里的那一天,便决定同你恩断义绝了。” 即墨云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蓦地笑了:“你扔掉了,我却捡到了,如果你不扔,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原来在这里。” 即墨云陡然握住岚兮的肩,有些激动地道:“这是天意,连上天都不想让我们分开!” “岚岚,当初是我不好,如果我给你足够的信赖,你就不会跳下悬崖,更不会有这后来的一切。” 即墨云抬指,拭去岚兮面颊上的泪水,柔声道:“岚岚,忘记这三年来的一切吧,我们从头开始,把女儿带上,我会视如己出的,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女儿便有了陪伴,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岚兮惑然道:“你不在意?女儿是我自愿要生的,他没有逼我。” 即墨云“哧”地一笑,道:“你莫要瞒我,那孩子少说也有两岁了,若照年纪推算,她只是你不得不要的意外,也是他控制你的筹码,如果没有女儿,你和他根本走不到今天。” “你见过乐儿?”岚兮问道。 “她叫乐儿?” 即墨云念着那孩子的名字:“乐儿,真是个好名字,我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你说头一次见她,我该带些什么好?” 岚兮看着即墨云满带憧憬的面孔,仿佛乐儿已成了他的女儿。 她不可思议地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即墨云笑了,仿佛她提的问题,根本不值一哂:“岚岚,我很清醒,我要带走你和乐儿,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岚兮茫然道:“你当真不介意,我已嫁为人妇?” 即墨云耸然动容:“比起失去你的痛苦,这一切又算得什么,岚岚,我爱你,一直都没变过。” 岚兮心中触动,不由伤情,君心依旧,她岂能毫不心动? 即墨云逐渐将她拥入怀里,岚兮骤然惊醒,忙推开他,凛然道:“那我的丈夫呢,你把他放在了什么位置?” 即墨云刚腾起的笑意,又蒙上了薄薄的阴影:“他怎么配做你的丈夫?他的卑鄙无耻,害得你受尽煎熬,如果没有他,我们也不会平白多出这许多磨难。” 岚兮紧张道:“你是不是很恨他,我知道,他的确有太多的地方对不起你,可我不希望你们之中任何一人受到伤害,你原谅他,好不好?” 即墨云道:“同为男人,我明白他的心情,他并非想置我于死地,他只是太在乎你,害怕我带走你,就像当初,我也想置他于死地一样。” 即墨云说到这里,神情凝肃起来:“如果他肯放手,我不会与他为难,但如果他执迷不悟,我也绝不心慈手软。” 岚兮有些哭笑不得:“执迷不悟的是你啊!” 即墨云一怔。 岚兮接着道:“我既然已同他成亲,便不会三心二意,今生今世,我只会同他在一起,云,你和我,终究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女子,来做你的妻子……” “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即墨云打断她的话头:“岚岚,你要背弃我吗?” 岚兮推心置腹道:“你不明白,他不能没有我,这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我和乐儿几乎就是他的一切,而你不同,你所拥有的,比他多得太多,没有我,你一样也会过得很好。” “呵!” 即墨云嗤之以鼻:“你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观音菩萨了?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只是在同情他?因为同情,你就打算搭上自己的一生?” 岚兮眉头紧锁:“我和他之间的事,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楚,可我的心,我看得清,今生我们有缘无分,要怨只能怨造化弄人。” 即墨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们曾经是那样的深爱,难道短短三年,她就变心了? 不!她心里明明是有他的,为什么却硬要把自己和那人绑在一起? 即墨云问道:“是不是他逼你这么说的,他用乐儿威胁你了是不是?” 岚兮无可奈何地道:“他没有逼我,这三年,他对我很好,对乐儿也很好,如果你不信,你去问问白水镇上的人,他们有多羡慕我们,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我真的很幸福,我相信,我们一家三口,会一直幸福下去。” 即墨云顿觉浑身无力,他苍凉地勾起唇角:“你忘了,他是怎么得到你的?” 岚兮不愿忆起往事,她撇开目光道:“我原谅他了,他并不想伤害我,他只是,太渴望有一个家而已。” 即墨云苦笑道:“那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地?难道我就不渴望了吗?” “噗通”一声,岚兮突地又跪到地上,乞求道:“云,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有的是比我值得你爱的女子,你忘了我,重觅良配,扛起肩上的重担,过回你原来的生活,我不值得你纠缠不休。” “在你眼里,我的所作所为,就只剩纠缠了吗?” 即墨云心头一震,又是惊愕,又是愤怒。 他猛地一掌拍向身边的岑天古树,那树摇晃了番,竟从中渐渐裂出一条缝来,“轰”地一响,倒向地面。 第三百章 断情 岚兮看得呆了,是何等的盛怒,方能有此威力。 即墨云的掌缘,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多想冲上前去,拉起他的手,斥责他一番,为他好好包扎。 可是,她不能,她只有决绝,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岚兮移眸他处,强忍住夺眶的眼泪,视而不见。 即墨云的眼里,也依稀泛有泪光。 他憋了好一会儿,强压住翻腾的情绪,低斥道:“温岚兮,你的膝盖几时变得这般软了,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 岚兮却不依他,只是道:“我的膝盖,除了父母,爷爷和外公,再不跪他人,今日是个例外。” “呵!我倒是荣幸得很。” 即墨云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见她毫无起身之意,不禁上前便要拉起她。 岚兮却向后一挪,直视着他,毅然道:“我不会站起来的,除非你答应我,回藏渊山庄,好好做你的庄主,抛却旧情,娶妻生子,平安快乐地生活下去。” 即墨云被她气笑了:“温岚兮,你当我即墨云是强盗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像那个男人一样,逼迫你,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你吗?” 岚兮垂下头来,咬紧牙关,忍泪,低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 一滴清泪滑落他的脸颊,即墨云伸手擦去,苦涩地一笑:“呵,你就是欺负我无法拒绝你。” 隔了片刻,他蓦地低吼道:“我答应你,从前的誓言统统喂了狗,从今以后,我们各安天命,两不相干,成了吧!” 他的牙关微微发颤,身体也在暗暗发抖,他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血流成河。 他亦在隐忍着,隐忍着自己的羞恼,激动,与心痛。 岚兮毕恭毕敬,盈盈一拜:“多谢庄主成全。” 即墨云闭目无言,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潮,短暂地压在心底。 他绝不能在她面前崩溃,她既已选择离去,他便该潇洒放手,拖泥带水,只会再次伤害她。 岚兮揉了揉眼睛,慢慢站了起来。 即墨云迅速收拾好情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温声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岚兮强颜欢笑:“当然啦,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即墨云道:“好朋友也得明算账,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你可记得?” “什么?” 岚兮迷茫地问道,她欠他的实在太多,她想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样。 即墨云淡然一笑:“你忘了,你还欠我一杯喜酒。” 霎那间,久远的记忆,又重新回到她的脑海,那青涩的声音,如魔音般在岚兮耳畔回响: “你年岁已不小,可有想过嫁人?”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若在这三年里成亲,我担心赶不上喝你这杯喜酒。” “这样啊,嗯……那我等你吧。” “等我?” “我若是要成亲,也必等你出关以后,总要叫你赶上这杯喜酒,好不好?” “……” “那我们说好了,将来不管谁成亲,必不能落了对方这杯喜酒,来,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原来那时,他便已对她表明心迹,是她太过愚钝,竟未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倘若当时,她机灵一些,是否今日的结局,会全然不同? 然而,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没有丝毫追悔的余地。 岚兮凄然一笑,答道:“好,明日医馆不开张,我备好美酒佳肴,补上你这杯喜酒,随时恭候临门。” 即墨云勉然扯出一抹笑,只是那笑比哭还要难看:“好,不见不散。” 岚兮欢然道:“他日等你成亲之时,我必登门恭贺。” 她故作欢愉,却掩饰不住眸里翻涌的泪雾:“云,我先走了,医馆还有好些事要忙呢。” 岚兮率先告辞,她不能再呆下去。 再多看他一眼,她都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崩溃。 即墨云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微微作揖,也作别道:“那路上小心,明日再见。” “好,你也是。” 岚兮轻轻巧巧地回了一句,从容地转身走了。 “岚岚!”即墨云忽然喊住她。 岚兮的心,跳得厉害,如果他现在对自己说:“跟我走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理智,去拒绝他。 岚兮缓缓回过头来,有些无措,既期待着,亦害怕着。 “你走错道了。” 即墨云指了指她近旁的另一条道,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透着一丝隐忍,一丝客气。 岚兮愣得一愣,才回神,尴尬地笑了笑:“哦,你瞧我这记性,老是记错路,多谢提醒了。” 即墨云点了点头,淡淡地一笑。 岚兮强作镇定地走向另一条路,她只顾埋头默默往前走,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即墨云目送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尽头,唇角的弯度渐渐绷直,两行清泪无声地滑下面颊。 岚兮走得远了,确定他再也看不见自己,便开始拔足狂奔,状似落荒而逃。 她满腔心绪,排山倒海般地此起彼伏,几欲喷薄而出,若不如此尽情宣泄,心脏只怕便要立即炸裂。 岚兮一路穿林过树,只顾往前奔跑,浑然无视脚下,忽然绊到树根,一下摔出老远,栽在地上,手足皆被擦伤。 她麻木地爬起,又继续向前走,却越走越慢,越走越无力。 突地,双腿似无骨一般瘫软,她跪坐在地,怔怔地凝视远方,实则目光空洞,什么也没有看入眼。 泪珠似断线珍珠,慢慢沁出,一颗接一颗,心口起伏得厉害,也闷疼得厉害。 她揪住衣襟,忽地哭出声来,这一哭,便似洪水决了堤,再也止不住,狂风骤雨般,掩面嚎啕起来…… “云,对不起,对不起……” “三年了,你为什么不肯忘记我?为什么还要来寻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我不值得你记着我,不值得啊!” 十指陷入泥地,慢慢抓紧,她痛哭流涕,痛彻心扉。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成为江湖笑柄,也不能离开他,否则,他的处境会很难,我的女儿也不会好过……” 第三百零一章 迷惘 “既然错已铸成,便只能将错就错,我已负了你,断不能,再负了他……” 岚兮伤心欲绝,尽情地宣泄着,这压抑已久的心事。 她却不知,梅吟香就站在树丛之后,一直在看着她。 梅吟香早已追上二人,他本想带走岚兮,若即墨云敢阻拦,他说什么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却不料,看见岚兮下跪,替自己求情。 他心中阵阵割疼,想挺身而出,却为即墨云的纠缠而驻足。 梅吟香也想知道,他深爱的妻子,面对她情深意重的老情人,会作何举动? 于是他隐在暗处,默默窥视,偏生即墨云和岚兮,用情至深,都没有发现他。 若是从前,单凭这点,只怕梅吟香已忍不住,要出手了。 但是,岚兮的不离不弃,却令他心生感动。 她分明难以忘情,却因为他和乐儿,将自己的感情埋葬。 他该感到高兴,女儿的降临,使他们有了牢不可破的羁绊,日久生情,她终究会爱上自己。 梅吟香原本便是这样以为的,岚兮也如他所愿,选择留在自己身边。 可实际上,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到底还是没能真正拴住她的心,岚兮对自己,只有同情、怜悯,和责任。 “夫妻三载,原来在你眼里,都是错。” 梅吟香喃喃低语,暗暗苦笑,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脚步微挪,想走上前去,可上前去做什么,他心里却一点儿底也没有。 宽慰? 她今日的处境,全拜自己所赐,他有何立场,来宽慰她? 蓦地,梅吟香退却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丝后悔。 如果当初,不是他一意孤行,她又岂会这般痛苦? 可是这三年,他真的很快乐,很幸福。 与此同时,他也忽略了,这快乐与幸福,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 勉强得来的快乐,真的是快乐吗? 极力营造出的幸福,真的牢不可破吗? 纵然她努力表现出平静安乐的模样,可一旦遇见风雨,所有的幸福,便会如同泡沫被戳破一般,一个一个,接连幻灭,原形毕露。 彼时,他们才惊然发现,一切都只是假象罢了。 梅吟香寂然转身,缓缓往回走。 他不忍见岚兮伤心,更因,他清楚地知道,她此刻定然不愿看见他。 哭声在他身后,渐渐隐去,梅吟香的步履越来越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梅吟香回过神来时,他已回到了家。 家,这里真的可以称之为他的家吗? 梅吟香木然地走入院中,木然地看着这他和她,一点一点打造出来的,他们的家。 周婶带着乐儿,在一旁玩耍,梅吟香从旁经过,却没有注意到。 周婶连打了几个招呼,梅吟香也无动于衷。 乐儿看见爹爹,欢天喜地地奔上前去。 周婶跟着走近,但见他双眸通红,满面泪痕,不禁吓了一跳。 她惊声问道:“老爷,您,您的眼睛怎么了?” 周婶可不相信,他一个大男人,竟能哭成这个样子,定然是眼睛出了毛病。 梅吟香被周婶这一声所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女儿在自己脚边,拽着他的衣角,直唤道:“爹爹,爹爹,抱抱,抱抱……” 梅吟香抱起女儿,勉然一笑:“乐儿,我的小宝贝,这么快就想爹爹了。” 乐儿伸出食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小脸挤作一团,颇为伤心地道:“爹爹,你哭了?” 梅吟香一怔,忙伸手抹了抹脸,触手一片湿凉,几时,他竟流泪了,他却浑然不知。 梅吟香忙擦干脸,对周婶道:“乐儿我看着,你去忙其他的吧。” 周婶看得有些发愣,陡然醒悟过来,忙回道:“哦,好,正好该做晚饭了。” 话说回来,夫人上哪儿去了,老爷和她连午饭都还没吃呢。 周婶刚想问上一句,梅吟香却已抱着女儿回房了。 周婶只好自去忙活,她心里头却在嘀咕,这几日的不寻常。 梅吟香将女儿放在床上,任她在被窝里翻来滚去地玩耍。 他自己则失魂落魄地坐于床畔,脑海里尽是岚兮悲伤至极的模样。 “我逼得你这样痛苦,这些年,你一直在忍受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乐儿显然感受到了爹爹的伤感,她爬到梅吟香身边,揪着他的袖子,唤道:“爹爹,爹爹……” 梅吟香收回神思,抚了抚乐儿的小脑袋,笑问:“乐儿,怎么啦?” 乐儿爬到梅吟香腿上,钻进他的怀里,张开小手臂搂住他,小小的脑袋靠在他身上,奶声奶气道:“爹爹,爹爹,别难过了,乐儿陪你。” 梅吟香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快化了,他欣慰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若没有自己当初的强人所难,他怎么能拥有如此伶俐可爱的女儿呢? 或许,只要有女儿在,即便余生无她相伴,那也是极大的安慰。 “乐儿,我们成全一回娘亲好不好?” 乐儿听爹爹唤自己,不由抬起小脑袋,茫然地望着他。 “爹爹带你走,好不好?” 梅吟香悄然开口,声音却已然沙哑,他貌似在对女儿说话,实则却在看着远处。 乐儿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好呀好呀!” 梅吟香垂眸看女儿,不禁失笑,只怕这小丫头是以为,自己要带她出去玩吧。 梅吟香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嗫嚅片刻,低声道:“爹爹不想看见你娘不开心,可是又真的好舍不得你娘,乐儿,你说爹爹到底该怎么办?” 乐儿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又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天真地对他道:“娘亲也去。” “如果娘亲不去呢?”梅吟香接着问。 乐儿嘟起小口,哭丧着拽起他的衣襟,直嚷道:“娘亲去,娘亲去……” 梅吟香揉了揉微湿的眼睛,只得顺着她道:“好好好,娘亲去,娘亲也去。” 乐儿这才眉开眼笑,脑袋一歪,枕在了他的肩头上。 她已玩了一下午,此时正有些倦了,梅吟香轻轻拍着她,口里哼着小曲,脑海里依旧在想着岚兮。 乐儿听着曲子,眼皮渐渐发涩,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三百零二章 共餐 岚兮回来时,天已快黑了。 除了眼睛有些红肿,衣服有些脏破外,她看上去和平时并无两样。 周婶见了她这模样,只道这夫妻俩闹了矛盾,连忙解劝。 岚兮笑着随口敷衍了几句,自去烧了热水沐浴,也顾不上吃饭。 梅吟香喂饱了乐儿,便将女儿交给周婶。 他亲自下厨,烧了几样岚兮爱吃的小菜,端来了房里。 岚兮刚好收拾完,听得有人进来,忙穿齐整,走出屏风一看,梅吟香正摆放着碗筷和饭菜。 见得碗筷有两副,岚兮不禁问道:“你还没吃吗?” 梅吟香莞尔道:“我想和你一起吃。” 岚兮装作若无其事,坐到位置上:“不是每天都一起吃吗,你若饿了,先吃也不打紧。” 梅吟香将筷子递给她:“岚岚是不想见到我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唇角依然挂着那抹平日的笑容。 只是,她能感觉到那笑底下,隐藏的波涛汹涌。 “哪有的事,你别瞎想。” 岚兮心虚地接过筷子,埋头吃饭,入口的美味,其实全尝不出味道。 梅吟香夹了些菜到她碗里,岚兮有些紧张地接过。 她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抬眼正视他,坦白道:“今天他来过医馆,我和他出去了一下。” “我知道,医馆的病人都告诉我了。”梅吟香心平气和地说着,仿佛只是在与她拉家常。 岚兮解释道:“我只是把事情说清楚,并没有其他的。” 梅吟香微微一笑:“我没有多想,来,多吃点菜。” 梅吟香夹了块肉到她碗中,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今日的表现实在反常,依着他的性子,知道自己和即墨云单独出去过,怎会如此放心? 难道他正酝酿着什么计划? 又或者只是自己多虑了? 思来想去,始终忐忑不安,勉强吃了些菜,岚兮闲谈似地提道:“对了,我邀请了他明日来家中做客,补他一杯喜酒,也是借此,让你们冰释前嫌,你,不介意吧?” “好。”梅吟香自顾吃饭,只应了一个字。 “你不反对?”岚兮有些惊讶地问。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反对?”梅吟香眉眼低垂,信口答道。 岚兮放下碗筷,不由自主地交握起双手,又道:“明日之后,他便会离开这里,回藏渊山庄去,这一顿,也算是给他践行了。” 梅吟香抬眸看向她,也跟着放下碗筷。 他微向前倾,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都听你的。” 岚兮颇为诧异,他几时这样好说话了? 虽然平日,他的确是对自己千依百顺,可是只要遇到和即墨云相关的事,他总是心怀芥蒂。 今日如此反应,她委实大为意外。 岚兮抽出手来,拾起筷子,也给他夹了些菜:“吃饭吧,你也多吃点。” “好。” 梅吟香只答应了一声,却不动筷,他将目光紧随着她,眸里柔情万千,眷恋无限。 岚兮吃了几口饭,甫见他直盯着自己,那样恋恋不舍的眼神,她似曾相识。 岚兮顿觉愕然,摸着自己的脸道:“我的脸没洗干净吗?” 梅吟香微笑道:“就算没洗干净,岚岚也一样好看。” 岚兮不禁蹙眉:“你今晚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古里古怪的。” 梅吟香探手伸向她的脸,轻轻抚着:“我怕以后看不见你,想多看你几眼。” 岚兮别扭地打开他的手,嗔道:“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怎么会看不见我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情不自禁地,他的眸底泛起一丝湿润。 梅吟香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可劲儿地往她碗里送菜:“别说了,快吃吧,菜都凉了。” “好啦好啦,我哪儿吃得下这么多,你才要多吃点儿。” 岚兮说着,也给他夹菜,两人在一种奇妙又奇怪的氛围里,结束了这顿晚饭。 饭后,岚兮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对他道:“你早点歇着吧,我去看看乐儿。” 梅吟香却捉住她的皓腕:“别忙活了,我今日已将她哄好了,晚上有周婶照顾着,不会有事的。” 岚兮抽出手来,眸光闪烁着,又道:“那我也得收拾一下呀,你先睡吧。” 梅吟香一语揭穿了她:“岚岚,你在躲我。” 岚兮一凛,微微迟疑,目光触及他的手臂,立时道:“你多虑了,我收拾完了,还得给你上药呢。” 梅吟香紧接着道:“那我同你一起。” 也不等她开口拒绝,他径自端起碗筷,先走一步。 岚兮只得和他一起去了伙房。 说是一起,实则所有的活都让梅吟香包圆了,岚兮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 “仔细你的伤,别碰到水。”岚兮嚷着,发自真心地关怀着他。 “娘子的手也不方便,我是你相公,自然要多担待些。” 梅吟香随口一答,言毕,又不由发愣。 娘子,多悦耳的一个称呼啊,今日之后,他可能再唤到? 他的心腾起痛楚和彷徨,既然她选择留在自己身边,他为何还要主动让步? 等即墨云走了,他们的生活,不就能恢复从前了吗? 梅吟香开始犹豫起来。 岚兮见他发愣,问道:“你发什么呆啊?” “啊!” 梅吟香醒神,笑了笑,对她道:“岚岚,你唤我声相公好不好,你好久没这样唤我了。” 若非十分必要,岚兮在人前,也只称呼他为“阿风”,私底下更不会这般唤他。 两人间早已形成默契,梅吟香也不会逼她改口。 此刻他主动提及,岚兮反倒感到不解:“你今晚是怎么啦,一直怪怪的。” 隔了一会儿,她又道:“我去准备准备,为你换药,你当心些,伤口别碰到水。” 岚兮说完,便先出了伙房,思及梅吟香的言行举止,她隐约想到了那个在思过崖,和他一起度过的下午。 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那时,她明白其中的缘由,此刻,她却看不透了。 眼下,他们形影不离,他为何还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岚兮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个所以然,索性便不想了。 她今日已然倦极,实在没有心力,再纠缠这些琐事。 第三百零三章 质疑 梅吟香回到房间时,岚兮已准备好伤药、纱布等物事。 他关上房门,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旁的凳子上,看着岚兮为自己换药。 冰凉细腻的手指,拂过他的皮肤,抚慰了药粉对伤口的刺激,鼻端盈满她身上特有的药草香,闻之便令他心安。 这样的日子,普通却温馨。 但很快,梅吟香又感到惆怅。 自己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岚兮娴熟地为他处理伤口,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无形的压抑,岚兮感受得分明,她有些透不过气,只想快些结束手上的事,早点离开这间屋子。 岚兮加快速度,不到一刻钟,便完成了。 她将药瓶等物放回药箱,对梅吟道:“你早些休息吧,医馆还有活,我忙完了再回来。” 梅吟香的眉心凝成了川字,他知道,岚兮是不想与他呆在同一片屋檐下。 如此拙劣的借口,让他心里甚为不适,好似飞来一块巨石压住一般,十分堵心。 “别走。”梅吟香拉住她的手,道。 “怎么啦?” 岚兮回眸看他,这样莫名其妙的气氛,使得她更想走了。 梅吟香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药箱,搁到一边:“今晚,什么也别忙,陪陪我吧。” 岚兮愣了愣,抽动了下嘴角,笑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还说这样的傻话?” 梅吟香走近,突地搂住她的腰,深沉的瞳眸望入她的眼:“岚岚,你爱我吗?” 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在期待着什么。 岚兮不由蹙紧眉头,有些不耐道:“我……我不是回答过你了吗?” 梅吟香心中一凉,笑容也跟着发苦:“现在,你连说谎都不屑了吗?” 心里好像有盏灯,倏地熄灭了。 岚兮扛起药箱,只想离开这逼仄的空间:“你又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明日醒来便好了。” 梅吟香对着她匆忙的背影,冷笑道:“你对我一直只是同情、怜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因为……” 他沉默片刻,才垂眸道:“我见过你爱一个人的模样。” 他说完,不由自嘲地冷笑一声,他拼命想抓住的,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 “可即使这样,也没关系,至少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一直这样自欺欺人。”梅吟香苦笑道。 岚兮回过头来,不忍见他伤心失望。 她放下药箱,对他道:“我哪里也不去,我们的的确确是一直在一起的。” 梅吟香凝视着她,似笑非笑:“看,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我利用了你的善良,令你一步一步接受了我,可是三年了,你始终无法爱上我,不是吗?” 岚兮不答,梅吟香慢慢朝她走去:“即便了有了乐儿,你也不能将他忘怀,一切幸福的假象,在你见到他的那一刻,通通化作了泡影,我们自小到大的感情,三载夫妻之情,都及不上他对你说的一句话,是吗?” 岚兮但觉他无理取闹,顿时心烦意乱:“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离开你的,你还想我怎么样?” “呵!你当然不会离开。” 梅吟香嗤笑道:“因为,你与他之间尚为清白,你不愿误他终生,而我,你既已被我玷污,便只能守着我度过余生,这样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岚兮闻言,气得脸色有些发白:“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梅吟香在她面前驻足,抬指拈起她鬓边的一绺青丝,别到耳后。 他缓缓接着道:“我的岚岚总是这样善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辜负别人,可你这种善良,不仅侮辱了你自己,也侮辱了我对你的感情,你倒不如痛痛快快地随他去,还能让我不那么看轻你。” 岚兮甩开他的手,怒斥:“你今晚疯了吗,莫名其妙,说什么疯话!” 梅吟香唇角一勾,讥诮道:“你扪心自问,你我相欢之时,把我当成了谁?你日思夜想的,又是谁?” 他猝然钳起她的双肩,愤懑道:“是他,都是他!你待我的真心,就是将我当成他的替身,慰藉你空虚寂寞的心吗?” “梅吟香,你太过分了!” 一股怒意直冲脑门,岚兮难以控制地扬起手掌,掴向他的脸。 梅吟香信手一握,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冷言冷语道:“算他命大,寻到了机关,躲在暗道里,这才有命等到我去救他,否则,你和他,只能在阴间聚首了。” “你!” 岚兮咬唇,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正常一些?” 他的手下移,停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搂:“我只是要你,这很难吗?” 岚兮别过脸道:“改天吧,我现在没心情。” 梅吟香不由嗤之以鼻:“如果换做是他,你便有心情了吧?” 岚兮猛地将他推开,怒眉倒竖:“梅吟香,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说完,转身便走。 梅吟香冷哼道:“你们见面时,我就在旁边,我全都看见了,也全都听见了。” 岚兮止步,回头惊问:“你,你跟踪我?” 梅吟香道:“对,我跟踪你,看着你和他藕断丝连,你侬我侬,果然是情深似海,羡煞旁人啊。” 岚兮据理力争道:“你既然听见了,就该知道,我是为了让你们冰释前嫌,才和他单独见面的。” 梅吟香但觉可笑:“借口!他对你痴心一片,你对他余情未了,你口里说着拒绝,看似一心为我,其实心里头,是一百个愿意吧。” 岚兮不禁心寒,她无力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呢?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我是真心还是假意,难道你不清楚吗?” 梅吟香逼视着她,质问道:“你对谁真心,对谁假意,自己心中有数,你敢发誓,他说要带走你和乐儿时,你就一点都不心动?” “我……” 岚兮想出言辩驳,但却无可辩驳,那时,她的内心,的确有过一丝动摇。 梅吟香握紧她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又沉声道:“自从他出现,你就开始疏远我,昨日要陪乐儿,今日医馆忙碌,明日,你又要寻什么借口来躲我?” 第三百零四章 诀别 岚兮垂眸不语,她虽非有意为之,但却难以做到,一直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若是与他须臾不离,只怕会逼得自己窒息。 梅吟香见她如此,愈发冷笑起来:“他不止想抢走你,还想抢走我的女儿,你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心,想随他而去,我也不拦你,但乐儿,她是我的女儿,我绝不会把她交给你。” 岚兮心中一凛,眸里泛出泪意。 她陡地抬眼,与他对峙,既悲且痛:“三年了,我怎么可能对你没有一丝真情,你被自己的偏执蒙蔽了双眼,看不见其他,你难道感觉不出,我很努力地在做你的妻子,在经营这个家吗?” 岚兮说着,声音渐渐哽咽,一行清泪,情不自禁地便流了下来。 梅吟香见她流泪,不禁心中一软,他松开手,凄然一笑。 是啊,至少,她已经很努力地在爱自己了,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再努力也是勉强不来的。 梅吟香慢慢背过身,不让岚兮看见自己眼角的泪光。 他黯然说道:“走吧,不想看见我,便走远一些,随你去哪儿,我都不会过问。” 他寂寥的背影,深深刺痛了岚兮的心,为什么,他们总在互相折磨呢? 难道是前世结的孽缘,今生来做冤家吗? 心酸、委屈、羞愤、恼怒、心疼,诸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一股冲动直蹿脑门。 她蓦地走上前去,紧紧搂住他,服软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置气了。” 梅吟香心中一柔,握住她温暖的手,缓缓回过身来,两人皆是泪眼婆娑。 岚兮伸手擦过他的泪痕,梅吟香亦抬指,抹去她的泪迹。 两两相望,眸底深处,尽是复杂难言。 这一晚,犹如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碾碎了静谧温柔的夜。 他们互相攫取着,为彼此留下深刻的烙印。 他犹如濒死的溺水者,努力想抓住什么,来感知这三年的真实。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将自己的一切,深深地刻进她的记忆里。 岚岚,不许忘了我! 只有这一晚了,他只能再拥有这一次,等黎明到来之时,一切将尘埃落定。 他所依恋的,他苦心夺取的,都将被他亲手放弃。 岚岚,你成全了我一回,给了我一个女儿,给了我一个家,这次,换我来成全你一次。 他活了半世,尽在为情而苦,终于也有下定决心,潇洒一回的时候。 可是这心底深处,为何如此苦涩,他隐约还有一丝期待。 直到,怀里熟睡的她,又在呓语:“别走……” 梅吟香不由苦笑,苦入心间,深爱的妻子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满心都是别人的影子。 他还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强留她在身边? 梅吟香悄无声息地抽出臂弯,起身穿戴整齐,摊开笔墨纸砚。 笔尖方要落下,手却不住发颤,他回眸,看向沉睡的她。 岚兮微蹙着娥眉,翕动着鼻翼,似乎睡得并不踏实,她在做着怎样的梦? 梦里可有自己的身影? 蓦地,梅吟香一声苦叹,只觉心底至喉间,都苦得要命。 他下定决心,回过头来,艰难地落下笔尖。 他不敢停下,因为,只要一停,他怕自己便再也写不下去。 直至最后一笔结束,他舒然长叹,仿佛是耗尽了一生的精力,顿时变得颓废。 梅吟香搁下笔,将信笺压在镇尺下。 他想就此一走了之,徘徊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坐回她身畔。 明日醒来,她便看不见自己了,她会作何感想? 是觉着自己终于解脱了,还是会念起他的好? 梅吟香认真端凝起她的睡眼,抬指仔细描画。 今夜之后,两不相见,他生怕岁月会将记忆磨平,模糊了她的模样。 “别走,别丢下我……” 岚兮轻轻一动,拧紧了眉心,低声呓语。 梅吟香心念一动,险些握住她的手,动摇意志。 可他忍住了,她不舍的人,并不是他,想起往日种种美好,他几乎相信,她是爱着自己的。 呵!真是讽刺,到头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梅吟香黯然一叹,低下眉头,在她唇上印下最后一个口勿。 继而,他眸带狠意,悄声对她道:“此生我们最好不见,否则,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他撂下这句话,突将帐幔一放,头一扭,霍然起身,向门口走去,再不看她一眼。 门轻轻地开了,又合上,他没能听见的,是她此刻低低的梦语:“别走,吟香……” 乐儿在周婶的怀里睡得安稳,周婶也睡得鼾声大作,好不香甜。 梅吟香悄悄将二人分离,拿了件袄子,裹在女儿身上,抱在怀中。 他取了女儿平日常用的细软,走出了这座宅子。 梅吟香回过头去,目光将这座宅子,仔仔细细扫视了一番。 这是他亲手打造的家啊,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这里。 住进来时,是三个人,离开时,却是两个人。 梅吟香回眸,看向怀里的乐儿,记得那时,她还在娘胎里静悄悄的,现在,却这般大了。 光阴真是奇妙,能让生命成长,亦能让它老去。 梅吟香紧了紧怀抱,亲了亲女儿的脸蛋,她睡得极熟,小脸红扑扑的,像她的母亲一样,可爱极了。 梅吟香悄声对她道:“乐儿,以后少了娘亲,爹爹会加倍疼你,把娘亲的那份,一块补给你。” 他记得,昨日晨间,他还对女儿说:“乐儿,他们之间只有过去,而我和你娘,有你,有未来,时候长了,她总会将他忘记的,对不对?” 乐儿也很配合地对他点头。 这才一转眼,他便又转了心思。 也许,这是他这三年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吧。 梅吟香想着想着,鼻尖渐渐发酸,他深深吸气,黎明的空气十分清冷。 他静下心绪,最后凝视一眼宅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他还有女儿,这个流着他和岚岚共同血液的小生命,就是他的希望,他的安慰。 他会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给她,让她快乐,健康地长大…… 第三百零五章 休书 岚兮是被周婶的一阵惊叫声吵醒的,她顾不得规矩,硬闯入房里,直嚷道:“不好啦,不好啦!小姐不见啦!老爷、夫人,不好啦!” 岚兮疲惫地醒过来,手一探,梅吟香却不在身侧。 隔着帐幔,她道:“你莫着急,兴许是老爷带小姐出去玩了,过会儿自然就回来了,你忙其他的去吧。” “可是,可是,小姐的好些东西都不见了,衣服呀,鞋袜呀,哎呀,总之,我怎么觉着都不对劲!” 周婶焦急地说道,恨不能立即将岚兮从被窝里揪出来看看。 岚兮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对,但她并没有往他处想,只是道:“我等会儿就去看看,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周婶听她这么说,也只得先出去了。 岚兮穿好衣物,简单地收拾一番,便欲出门去看个究竟。 无意间转身,却见桌面上压着一张信笺,她心里不由咯噔一跳,感到一股不祥。 岚兮的第一个念头是,梅吟香带着女儿离家出走了。 可是这样孩子气的做法,她干还差不多,他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岚兮走到桌前,有些犹豫地拾起信笺,一看之下,不由瞠目结舌,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那信笺上写的,赫然是一封休书! 岚兮执信的指节渐渐发颤,羞恼之情直冲脑门。 “梅吟香,你凭什么休了我?” 她咬牙切齿,愤懑难平,索性拽起那张休书,随手塞入袖中,奔出门去,寻他的踪迹。 “梅吟香,你给我滚出来,你死哪儿去了?” 岚兮在宅子里到处找寻,正在伙房忙碌的周婶听了,忙走出来道:“夫人,别喊啦,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没见着老爷和小姐,您说,他会不会带着小姐走了?” 岚兮闻言,不禁软了下来,她喃喃自语,难以相信:“走了?” “呵!他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却走了?” 岚兮欲笑无声,欲哭无泪。 周婶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别怪我多嘴,这两日,我瞧你们俩就挺不对劲的,老爷向来疼爱小姐,前儿个居然训斥她,还有昨儿个,他一回来,便泪眼汪汪的,我还以为,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现在想想,他那是在哭呢。” 岚兮闭目扶额,头疼地道:“这些事你就别管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还和平时一样,至于他们父女俩,我自会去找回来的。” 周婶也知道她现在心烦,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夫人尽管去找他们,这里交给我,您大可放心。” 岚兮抬脚刚要走,蓦地又回头问道:“对了,他把乐儿带走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听见吗?” 周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这个……我昨晚睡得很沉,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岚兮叹了一声,失望地向门口快走。 也对,以梅吟香的能耐,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怎能察觉他的行动? 岚兮打开后门,跨过门槛,沿着道路走去。 走到岔道口,她便犯了难,这路有两条,一条通往白水镇,一条通往山林,他会走哪条路? 岚兮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梅吟香带着女儿不好翻山越岭,必定会挑好路走。 再者,他若真是有心离开,总得雇车买马,这样一想,岚兮便豁然开朗了,梅吟香定是去了镇上无疑。 岚兮刚想通,便飞步向镇子疾走。 她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走着走着,便开始小跑起来,跑着跑着,又越跑越快。 此时已近晌午,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她于茫茫人海之中,左顾右盼,逢人便问,得到的都只是摇头而已。 她的心越来越沉,脚步也越来越重,恍惚之间,胳膊突然被人拉住了。 岚兮不禁一阵着恼,她回头斥道:“你做什么?” 这一回头,她不由怔住,那拉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即墨云。 两人对视片刻,但觉天地之间,除了对方,再无熙攘喧嚣。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彼此悸动的心跳。 岚兮率先从中回神,别过视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即墨云随之回到现实,答道:“当然是去找你。” “找我?” 岚兮眨了眨眼睛,记起来了。 哦,对了,她邀请了即墨云今日来喝酒的,却因这临时的乱子,被整得魂不守舍,竟将这件事给忘了。 “你怎么啦?走得如此匆忙?”即墨云问道,刻意保持了三分疏离。 岚兮蹙眉,满面急色:“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这杯喜酒,我以后再补给你。” 她说完,便要自顾自地去找人,可脚步刚抬,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还被即墨云拿在手里。 岚兮有些尴尬地道:“即墨庄主,还请你放手。” 即墨云恍然,倏地松手。 岚兮一得自由,便如脱兔般,向前奔去,信笺悄然滑出袖子,她却浑然不知。 即墨云刚想提醒她,她却已跑得远了。 即墨云拾起信笺,方想跟去,却被信笺上,醒目的“休书”两字震住。 他不由自主地认真展读起来,瞳眸骤然一亮,心情此起彼伏,五味杂陈。 岚兮来到镇上唯一的车马行前,问了梅吟香的去向。 车马行的老板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风相公的去向,不过,他倒是对这小两口之间的八卦颇感兴趣。 见着岚兮焦急的模样,车马行的老板打趣着探听口风,打算挖掘点儿小道消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岚兮厌烦地赏了他一记白眼,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决定去找赵大石。 兴许,梅吟香就在赵大石那里,也犹未可知。 赵府守门的小厮,见她急匆匆地来寻主人,不禁心里打鼓。 那小厮不知道蓝大夫同赵大石的渊源,只道是主人惹了风流债,对方上门来讨,慌忙请岚兮稍待,自己要进去先通报一声。 岚兮哪里与他啰嗦,纵身而起,踩着那小厮的肩膀一借力,便跃入赵府。 那小厮不曾见过她的功夫,直骇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第三百零六章 追夫 “赵大石,你给我出来!出来!” 岚兮一路走,一路喊,在赵府里头,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那护院小厮纷纷拦阻,又哪里是她的对手? 这高门大宅本是王家的产业,如今落在赵大石手里,奢靡之气不减反增,岚兮心里直是冷笑。 这时的赵大石正在妻妾环拥之下,听着小曲儿,饮着美酒。 这番动静折腾下来,早有小厮向他禀报,他不想注意那也不成。 闲情逸致都没搅了,赵大石直感烦躁,但见他霍然站起,大摇大摆地走到屋外,吼道:“谁呀,敢来这里撒野!” 赵大石拍着日益涨大的肚子,神情傲慢,昔日的江湖气概少了几分,富贵老爷的派头倒是渐渐显露出来。 但是,等赵大石看到来人时,他这神态又蔫了三分,立马变得恭敬客气:“真是稀客呀,蓝大夫,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去去去,都围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好茶点心伺候!”赵大石立即吩咐左右道。 左右得了命,尽都散去,赵大石上前几步,忙要将岚兮迎入客堂。 岚兮却没这雅兴和他品茗吃点心,她单刀直入道:“废话少说,梅吟香呢?他可来过这里?” 赵大石原看她风风火火地赶来,还以为岚兮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即墨云那事儿,可跟他脱不了干系。 赵大石那时是报恩心切,想助五公子一臂之力,原以为五公子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 不想梅吟香竟起了谋害之心,幸得没有闹出人命,即墨云也未登门算账,否则,他哪里还能坐在这里翘脚喝酒? 现在,赵大石听岚兮这么一说,顿时犹如丈二和尚一般愣住,反问道:“你相公不见了,你怎么反而来找我要人?” 岚兮懒怠解释,也无法和他解释,她紧接着问道:“这么说,他不曾来过这里?” 赵大石摇了摇头:“额敢对天发誓,五公子绝对没有踏进这里半步。” 岚兮一听,刚燃起的希望又熄了下去,她掉过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赵大石连忙跟上,追问道:“蓝大夫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但有需要,尽管吩咐额便是。” 岚兮听他说得仗义,初时的鄙夷少了几分,只是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又怎好开口让人相帮? 她继续往门口走去,也不答他,满脑子皆在想着,梅吟香带着乐儿,到底能去哪儿呢? 赵大石也不清楚这三人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五公子非要置那即墨云于死地,这大妹子又拚死要救即墨云。 眼下,看这情形,八成是五公子不知所踪,这大妹子正寻人心切。 赵大石本心存好奇,也想探知一番,但看岚兮方才又怒又急,现在又心烦意乱,他再好奇,也只得憋住。 当下,送岚兮至大门口,命小厮开了大门,这一开,便见大门外伫立着一位白衣男子。 他背对大门,双手负背,一看背影,便知是即墨云。 赵大石一见了他,心里便犯嘀咕。 他本没有伤即墨云之意,只是见即墨云觊觎人家老婆,心里便起了鄙夷之意。 五公子又对自己有恩,他当然得言听计从。 待赵大石听得手下,将那日之事禀报之后,他又不由心惊肉跳。 屋宇被烧事小,若名满天下的白云公子,在自己的私宅里不幸罹难,那可就是大事了,这五公子的手段,还真是毒辣。 赵大石思来想去,总觉有些对不起即墨云,他迎上前去,想邀对方喝酒释嫌。 谁知即墨云闻得开门声,便转过身来,见了岚兮,便向她直奔而去,于外人外事,浑然不放眼里。 即墨云如此举动,连赵大石都暗暗皱眉。 他心想着,这小子明摆着是看上人家老婆,还跟苍蝇似的纠缠不清,也难怪五公子要痛下杀手了。 岚兮此刻心情复杂,见得即墨云跟来,并没有多少喜色,反而觉得烦恼。 她低下头,不想让即墨云瞧出自己的不对劲儿。 岚兮道:“我现在有其他事,等忙完了,回头再来找你,你若有急事,便先回庄吧,以后,我也会登门做客的。” 梅吟香是为的什么离开,她最清楚不过。 以他的脾性,说不准正藏在哪里暗中窥视,若他看见自己与即墨云纠缠,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即墨云并不揭穿她,只是掏出那张休书,递给她道:“你掉了东西,我是来还你的。” 岚兮乍见此物,立时摸向袖中,袖里空空如也。 她怔然片刻,这才缓缓接过,低声道了句:“多谢。” 岚兮将休书塞回袖中,扭头便走。 即墨云亦知她此刻心情繁复,不好多言,只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后。 岚兮也不知天大地大,要上何处去寻梅吟香。 但若真如自己所料,他就在附近,看见她焦急地找寻,总会于心不忍,主动出现吧? 岚兮漫无目的地走在镇上,找了她能找的所有地方,问了她能问的所有人,却无人看见他的踪影。 她也不知自己找了多久,只是看着日头渐向西斜。 岚兮又饥又渴,不由开始焦躁起来,梅吟香到底躲哪儿去了? 为何到现在还不肯现身? 岚兮走入小巷,倚墙休憩,偶然斜眼一看,却见即墨云正立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她心头一揪,顿时不知所措,他这样紧随自己,梅吟香又怎肯出现? 岚兮立时纵身跃起,飞檐走壁,想摆脱即墨云的跟随。 只是,她的轻功,又如何能及得上即墨云? 等到她力乏难继,不得不停下休息时,即墨云依然跟在她身后。 岚兮三两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即墨云目光微动,简洁地答了句:“我不放心你。” 岚兮一怔,垂下眸来,咬唇道:“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你该关心的,也不是我。” 即墨云却明白她想甩脱自己的意图。 他直截了当地指了出来:“他不在附近,就算你摆脱了我,他也不会出现的。” 第三百零七章 跳墙 “你怎么知道?”岚兮抬头问道。 即墨云缓缓道:“若是他在,这周围的气息也会跟着改变。” 岚兮疑惑地追问:“怎么改变?” 即墨云一字一字地道:“有杀气。” 岚兮心头一凛,不禁黯然道:“你也不见得,每次都能察觉吧?” 昨日不就没有发现吗? 即墨云笃定地道:“的确不是,但只要他一直在,必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他扫了岚兮一眼,又接着道:“就好像昨日,在你走之后,我才发觉他的存在。” 岚兮紧张地问道:“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即墨云喟然道:“他虽然动了杀心,但是他更关心你,所以,他选择了随你而去。” 岚兮松了一口气,低语道:“还好,他没有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出手。” 即墨云的眸中泛起了一丝同情:“你在,他会顾忌,即使,他再恨我。” 岚兮顿感歉然:“你们本来无冤无仇的,都是因为我,才会结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梁子。” 即墨云坦言道:“我并不恨他,虽然,他抢走了你。” 岚兮只觉心乱如麻,她微微蹙眉,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该回去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什么事?”即墨云追问道。 “当然是寻找我的丈夫和女儿。” 岚兮坚定地道,她绝不能给他留有一丝幻想。 即墨云却道:“他不想让你找到,就一定有办法避开,无论如何,你是找不到他的。” 岚兮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从即墨云口中说出来,便多了几丝异样。 岚兮恳求道:“即墨庄主,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只要你不在,他一定会出现的。” 她一口一声庄主,即墨云当然明白,她是在与自己划清界限,照理,他也应该客套地回应她。 但是他的心里头却隐隐有阵不甘,他直言道:“不,他如果只是负气,绝不会留下休书,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缘故。” 即墨云顿了顿,认真地道:“他,在成全我们。” 岚兮不禁冷笑:“呵,他若懂得成全,当初便不会……” 岚兮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蓦地,她长叹一声,对即墨云道:“哎……我的脑子现在很乱,没办法想这许多,无论他想干什么,我也得先把他揪出来,当面问个明白,这样不声不响就走了,我不接受。” 即墨云点头道:“我明白,我送你回去。” 岚兮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真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岚兮拒绝道:“我不需要,我自己有手有脚,哪里需要你送?” 即墨云微微扫视了眼四周,反问道:“你确定,你认得路?” “我当然认……” 岚兮这话只说了一半,便立时察觉到不对。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环顾四面,什么时候跑到荒郊来了? 周围的景致陌生得很,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片山头。 她方才只顾着想甩掉即墨云,竟忘了看路,这下,却要如何回去? “走吧,天快黑了。” 即墨云说着,走在前头,岚兮别无选择,只得跟在后头。 总算,一路无事,她平安回到了医馆。 此时,天已黑透了。 即墨云与她一般,都是一日未进水米,岚兮本该请对方进去坐坐,吃顿便饭。 若是换做他人,她的确会这么做,但是对即墨云嘛…… 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彼此的身份,都不合适。 即墨云并不想让她为难,他主动告辞道:“我先走了,你忙碌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言毕,一掉头便要走了。 “等等!” 岚兮也不知怎地,一见他转头,便立即叫道。 即墨云回眸看向她,眸底隐了丝难察的期待。 岚兮愣了片刻,忙接着道:“老徐的伤怎么样了?” 她有些心虚地问着,其实她方才压根儿没想到徐典。 即墨云眸里的微光一闪而逝:“你放心吧,客栈里有人照顾他,他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该怎么做。” 即墨云自醒来后,便同徐典回到了客栈,如今还住在镇上的客栈里。 既然提到徐典,岚兮不免惦记起他,她道:“你等等,我拿些药给你。” 即墨云清楚岚兮医术高超,胜过徐典许多,便没有拒绝:“好。” 岚兮一推医馆的门,却没推动,想来是被周婶从里面锁上了。 她回过头,有些尴尬地对即墨云道:“看来,我们得跳墙了。” 即墨云扑哧一笑,冲她点了点头。 她从前便爱跳墙,如今还是老样子。 于是,岚兮带着即墨云绕到后院,那里边儿空旷些,不至于一不小心,踩着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自家地方,岚兮也没多想,猛地提起一口气,便一跃而入,即墨云紧随其后。 到得后院,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点。 岚兮不禁抱怨:“这周婶也真是的,见家里没人,便省起了灯油钱。” “当心些,别绊到脚。”即墨云提点道。 岚兮自信满满地道:“你放心,这里是我家,我知道怎么走。” 即墨云心口一闷,“家”这个字眼,实在有些刺耳。 然而岚兮真不该对自己自信过头,不管她怎么熟悉自己的地盘,总有一些突发状况,是自己预料不到的。 比如,地面上的积水。 周婶洗衣做饭,常喜欢把脏水往地上泼,岚兮显然忘了周婶这个毛病,才没走几步,便踩到了一滩积水。 她一个不防,立时滑倒,不由惊叫,幸亏即墨云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往回一收,才没让她摔得难看。 但是,岚兮却跌到了他的怀中。 他们本该立即分开,可这一瞬,他们却都生出几分不舍。 黑夜里,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只有彼此的瞳眸里,才有依稀的光芒。 梅吟香已经走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在岚兮的脑海里闪过,可是很快,又被她掐灭了。 她缓缓站直了,可即墨云的手,却依然扶着她的腰。 岚兮方想提醒他松开,这时,周婶举着油灯,披着衣服,出门来探究竟。 方才那声熟悉的惊叫,将周婶从被窝里,惊了出来。 第三百零八章 失望 周婶隐隐约约地,辨得是一对男女,在院中相互依偎着。 她连忙迎上前去,喜道:“夫人,你把老爷找回来啦?” 岚兮如触电般一惊,立即便推开了即墨云。 周婶刚想嘲笑一番,这对闹别扭的小两口。 但她举灯一瞧,却不由被唬了一跳:“这这这……这男人不是老爷!夫人……你……你……” 周婶骇得脸色煞白,她万料不到,平日里端庄娴静的夫人,竟会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勾当来。 岚兮见得周婶这副模样,暗叫不好:糟了,她该不会以为我在偷汉子吧? 岚兮赶忙上前一步,正襟危坐道:“周婶!他是我朋友!” “他家里有人生病,是跟我来拿药的,门锁了,我只好带他跳墙进来,方才天太黑,我没瞧仔细差点摔倒,幸亏他扶了我一把,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你听明白了没?” 岚兮迅速而简扼地,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 周婶将信将疑,心底下却在暗暗嘀咕:拿药?什么时候不好拿,偏偏这个时候来拿? 但夫人既然这般说了,周婶总不能当面质问。 她左瞧瞧,右看看,问道:“那,老爷呢?” 一提起梅吟香,岚兮就不禁垂头丧气:“我没找着他。” 周婶抿了抿嘴,只觉万般皆是借口,夫人有没有用心在找,都难说得很。 仔细想想,老爷该不会是被夫人气跑的吧? 周婶将灯一举,靠近即墨云照了照,居然是位翩翩佳公子,不由看傻了眼。 即墨云屹立不动,由着人看去。 岚兮对即墨云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医馆拿药给你。” 即墨云道:“我和你一起吧。” 周婶回过神来,叱道:“你不许去!” 周婶大步迈去,护在岚兮身前,粗起嗓门道:“就算是去拿药,夫人一人便够了,你去做什么?” 岚兮蹙眉道:“周婶,你在干什么,这样一惊一乍的,他是我朋友,又不是坏人。” 周婶警惕地看着即墨云,防备道:“这我不管,如今老爷不在,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周婶扭头又对岚兮道:“夫人,你还年轻,看人不准,别见这小子一派斯文,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岚兮还待辩驳,即墨云却主动道:“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你小心些,别再绊到脚了。” 岚兮无奈,只得点点头,接过周婶手里的油灯,径自去了医馆。 周婶明显感到夫人的不悦,她心里头越发纳闷,夫人该不会真的红杏出墙了吧? 周婶瞧着眼前这油头粉面的公子,想着他多半便是病人口中,那个来找夫人的小白脸。 昨儿老爷又是那样一副伤心绝望的模样,该不会是……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吧? 所以老爷一怒之下,带着小姐离家出走了? 周婶越想越觉得有理,心中一味感叹,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舍了良人,要跟个野男人跑了! 她正胡思乱想间,岚兮已拿着药回来了,是一个瓷瓶,和三包药材。 岚兮将油灯还给周婶,再将药都交给即墨云,嘱咐他道:“这瓷瓶里的药粉,用来外敷,每隔三个时辰用一次,这三帖药,一天一帖,早晚煎服,切记,他不能乱动,至少要七天才能开始活动。” 即墨云将药都收在怀里:“我都记住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周婶便打断道:“既然你都记住了,这深更半夜的,也不方便留人做客,还不赶紧回去。” 岚兮恼她出言无状,正要开口训斥,即墨云却抢过话头:“我的确该走了,多谢你的药。” 既然即墨云不见怪,岚兮也不好多说什么:“客气了,我送你出门。” “诶诶诶!我送我送!” 周婶连忙挡住岚兮,主动送客:“夫人,您劳累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客人,还不请?” 她说着便请即墨云出去。 即墨云不欲引她们起冲突,主动告辞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岚兮回道:“我知道,你也是。” 周婶见这两人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心里头越发不愉快,她赶紧引着即墨云出门去。 岚兮目送着二人,直至出了后院的门,也依然伫立着,没有回房。 周婶送即墨云到了外边,想着夫人已然听不见,便不客气地对即墨云道:“告诉你,我家老爷只是出去散心,他明儿个就回来了,我家夫人的主意,你少打为妙,否则,我去报官来抓你!哼!” 她说完,回到宅子里,将门一锁,一转身,却见夫人仍旧站在原地。 岚兮等她走近,对她疾言厉色道:“周婶,你跟人家胡说八道什么,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晚的待客之道,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周婶眨了眨豆子眼,夫人向来温婉,如今却因个外人训斥她,若说他们之间没什么,那是打死她都不信的。 周婶苦口婆心道:“夫人,你对得起老爷吗?老爷对你有多好,你总该知道,如今因为这个小白脸,把老爷的心都伤透了,这值吗?” 岚兮本已累了一天,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与她辩解这些。 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静下心来,不与周婶一般见识。 “我和那位公子清清白白,你爱信不信,不过,你要是继续出言不逊,那便卷铺盖走人吧。” 岚兮说完,便转身回了房。 周婶只觉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她明明是忠心护主,一心为了这个家着想的,偏生夫人是非不辨,好歹不分,她失望地连连叹气。 岚兮回到房里,便将门关紧了。 她点起灯,疲倦地坐在凳上,昨晚,他便是坐在这里写的休书吧? 思及此,岚兮掏出休书,展读起来,一遍又一遍。 她想象不到,梅吟香是怀着何种心境,才能在***好后,狠心写下这封休书的。 “不是说好一世相守吗?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变心了?” 她对着休书质问道,仿佛是在与他对话。 “呵!你一直认为,我不爱你,可我们夫妻三载,我又怎会对你,一丝情意都没有呢?” 第三百零九章 渡口 “当初,你既然不肯放手,现在,为何又要选择离开呢?” 岚兮越想越气,陡地将休书撕个稀烂:“梅吟香,我恨死你了!” 岚兮犹觉不解恨,索性直起身来,将那纸片又扔到地上,狠狠踩踏一番,直到筋疲力尽,才又坐回原位。 她饥肠辘辘,却毫无胃口,她困倦不堪,却无法入眠,脑海里回想着这三年来的林林种种。 有过怨恨,有过悲愤,也有过温馨,有过欢乐。 还有,乐儿,没有母亲在身边,她还好吗,会不会哭着要找自己? 或许,等她一觉醒来,他便带着女儿回来了呢? 岚兮趴在桌上,盯着那盏孤灯,想了许多,渐渐地,眼皮酸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翌日,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得外头有动静,以为是梅吟香带着女儿回来了。 她兴高采烈地奔出门,直向声源处而去。 却见后院的门口,周婶正同个小厮纠缠着,那小厮似是要找自己,却叫周婶拦住了。 只听得周婶骂道:“你们这些苍蝇老鼠,知道我家夫人独居在家,便都不怀好意,纷纷粘了上来,我才不让你们得逞呢!” 那小厮冤枉道:“诶!不是,你讲不讲道理啊,我就一个送信的,你不让我见你家夫人也行,总该替我把信转送一下吧!” 周婶叉着腰道:“我活到这把年纪了,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还能不清楚?这是什么信?我看,八成是勾搭我家夫人的情书吧!” 那小厮直与她说不清楚,岚兮走近问道:“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一见了岚兮,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要上前递信。 周婶却拦着他,不让他进去,还对岚兮道:“夫人你别管,这些泼皮无赖,自有我帮你挡开。” 那小厮身材瘦弱,气力竟不如这常年干活的周婶,他只得举着信,努力往里塞,满口嚷嚷道:“蓝大夫,我是奉了赵爷的命,来给您送信的呀!” 岚兮一听,便料到是与梅吟香有关,她三两步走去,劈手夺过小厮手里的信,迅速拆开一读。 信上很简单,只有一行字:五公子已乘船离开。 岚兮一颗心不禁咚咚直跳,她挤开两人,拔腿便往渡口奔去。 她的心里凌乱极了,她万万不敢相信,梅吟香会真的离开自己。 离这儿最近的渡口只有一个,就在江边的张家村那儿。 张家村离这儿并不近,仅凭自己的脚力,只怕得天黑才能到。 她环视四周,心中焦急,却见路边有人牵着一匹马正走着,径自奔上前去,夺了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奔腾,望江边去了。 那人被岚兮出其不意地抢走了马匹,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 他当即大喊大叫:“抢马啦,抢马啦!那女人抢走了我的马啊!” 即墨云正巧走在街上,看着岚兮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想也不想,便飞奔而起,随她而去。 岚兮马不停蹄,沿着小路直往渡口狂奔,浑然没有注意到即墨云在后头追赶。 江水滔滔,江风阵阵。 渡船的艄公正等着客满,便要出发。 岚兮翻身下马,没命似地直奔渡头,至艄公面前,二话不说,便激动地拉起他的衣襟,问道:“你见没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他是不是乘船走了?” 那艄公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推搡道:“这位夫人,你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啊!” 岚兮瞥了眼自己的手,这才察觉不妥,忙松开了,又对艄公道:“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你快告诉我,有没有见过一个抱孩子的男人,那男人大概这么高……” 她伸手比划着梅吟香的身高,又道:“那孩子是个女孩儿,白白净净,长得很可爱的。” 艄公一听她这样描述,便想起来了,毕竟抱孩子的女人不少,抱孩子的男人就屈指可数了。 “哦……有有有,昨日上午,是有个男人,带着个小女孩儿乘船走了,那孩子还闹着要找娘,还是她爹和她说,她娘就在前头等着,她才肯乖乖听话的。” 岚兮闻言,惊喜交加,又追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艄公道:“这里的船去的都是一个地方,就是山阳县,现在走,晌午到,下午我还得赶回来,一天就这么一趟来回。” 岚兮喜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出发吧。” 艄公却道:“诶,不行,这人还没满呢,走不了,除非再加一人,那就刚好了。” 岚兮径直道:“等到客满再走,也不过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船钱是多少,我双倍付给你。” 艄公听她这样说,便没了拒绝的理由,他喜滋滋地道:“不多不多,也就十文钱,夫人给我二十文钱便可。” 岚兮摸向腰间,这一摸,不由愣住,她根本就没有带钱。 她皱了皱眉,眼珠子一转,诚恳地对艄公道:“嗯……那个,我忘了带银两,可不可以先赊着,我回头一定还你。” 那艄公一听,便炸毛了:“什么,没钱还想坐船,我这是小本买卖,挣几个辛苦钱,让人赊账,那我不得喝西北风去?” “可是我真的很急,要不然这样,我先将我这簪子押给你,回头取了钱,我再赎回来。” 岚兮拔下头上的簪子,正要递与艄公,面前忽然横来一只手,掌心一摊,便是一锭银子。 “现在,可以开船了吧。” 即墨云那熟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 岚兮悠悠转头看向他,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艄公得了银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客官请上船,我马上就出发。” 即墨云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也无法回答。 他总不能与她说实话,自己夜不能寐,天一亮便起了身,漫无目的地上街散步,鬼使神差地便走向有她的地方,不想,居然真的遇见了她。 即墨云对岚兮道:“走吧,我们上船吧。” 岚兮越发惊讶:“你也要去?” 她委实不知,即墨云跟去要做什么? 第三百一十章 同船 即墨云道:“既然他是因我而走的,那就由我好好与他谈一谈,也好化解了……” 他说到这里,垂眸,有些不情愿地道:“你们之间的误会。” 岚兮有些无所适从,她还要再说些什么,那面,船上的客人却已等得不耐烦,纷纷催促道:“哎呀,你们到底走不走啊?这都快中午啦……” “走吧,别耽误时辰了。”即墨云说着,率先上了船。 岚兮无奈,只得与他同船而渡。 艄公收了锚,荡起双桨,小船便荡悠悠地江中游行。 两人并肩而坐,岚兮尴尬地扭过头,看向船舷外,假意欣赏风景。 她不言语,即墨云也不好与她多话。 明明互相熟悉,却又形同陌路,彼此心中都不好过,面上却都默契地毫不表露。 船行不多时,突然一个急浪打来,船摇晃得厉害。 岚兮曾经坠过江,心中存了阴影,对这样强烈的摇晃,本能地感到恐慌。 她倒吸凉气,随手抓向身边可及之物,却无意间,抓住了即墨云的手。 即墨云心中一动,另一手缓缓抬起,微微踌躇,到底还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没事的,我在这里。” 岚兮这才反应过来,陡地看见自己的手握在他掌中,慌忙抽出,向旁边稍稍一挪:“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她已为人妇,万不能再接受他的好,思及方才,她又补充了句:“对了,船钱我回头还你。” 即墨云心头一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也没多少钱,不必放在心上。” 岚兮低下头道:“是谁说,好朋友,明算账的?欠你的,总得还的。” 即墨云不由苦笑:“那恐怕,你是还不清了。” 即墨云这话只是玩笑,岚兮却上了心,她叹气道:“哎,我的确欠了你很多,也只好慢慢还了,总有一日,会还清的。” 即墨云听她执意计较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要怪便怪自己,没能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这才造成诸多遗憾。 即墨云扫了一眼她头上的发簪,道:“你若一定要还,便将簪子给我作个抵押,省得你回头赖账。” 岚兮冤枉道:“我不会赖账的。” 即墨云一本正经道:“这可难说得很,你素来言而无信,不留凭证,我不放心。” 岚兮愕然道:“我,有吗?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 即墨云微微一笑:“你曾答应过我不喝酒,却背着我偷喝,你说过不再去南风馆,却还是偷着去了,你还答应过我,不到处惹是生非,结果依然如故,还有……” 即墨云将她从前的这些小毛病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岚兮听了,不禁想起那时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仅凭一腔热血,到处“行侠仗义”,蓦地哑然失笑。 末了,即墨云毫无征兆地补了一句:“……你曾允诺过,要做我的妻,却食言了。” 这一下,岚兮可就笑不出来了。 她虽然明白,自己对不起他,可事到如今,时光不能逆流,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说再多,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过去了,别提了。” 岚兮埋下头来,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即墨云却紧着问道:“如果这次找不到他,你打算怎么办?” 岚兮咬唇道:“当然是继续找。” “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呢?”即墨云不依不饶地问道。 岚兮迟疑片刻,毅然回道:“那,我就等他一辈子。”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即墨云不说话了,岚兮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他眸底的失落。 一直到船靠上了岸,他们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岚兮一下船,问了些当地的情况,便匆匆赶往集市。 山阳县虽比不得城里,但也比白水镇大得许,货物也是琳琅满目。 岚兮想着,梅吟香总需要补给,定然免不了要到南北杂货去,还有客栈、饭铺,也该有他的踪迹。 可是大致问过一圈之后,却一无所获。 她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思忖着到底是哪里不对,为何横来竖往,都找不着人呢? 此时,已近黄昏,做买卖的商铺小贩,都渐渐打烊。 即墨云眼见她毫无头绪地在街上乱走,终于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她面前,阻拦道:“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打尖歇宿,明日再打听吧。” 岚兮烦恼道:“我不累,你自便吧。” 即墨云看着她疲倦的身影经过自己,自她下船以来,便只顾寻找,不曾与他主动交流过。 即墨云知道,她哪里是在寻人,分明是在借口躲着他。 他悠悠一叹,再次挡在她面前。 岚兮不知他意欲何为,蹙眉问道:“你又怎么啦?” 即墨云径自拉过她的手,将自己的钱袋塞入她手中,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钱都给你,我走便是。” 即墨云说完,人便转身拂袖而去。 岚兮握着他的钱袋,直如握着烫手山芋一般,她连忙喊住他:“喂,你站住!” 即墨云充耳不闻,兀自往前走着,岚兮抬脚便追,但她的脚力又岂能与他相比? “云!” 突然,她大声唤道。 即墨云霎时止步,这一声呼唤,多么亲切,多么怀念。 岚兮自与他划清界限后,便没有再这样唤过他了,甫一听见,顿生隔世之感。 即墨云回过头,看着她向着自己倥偬而来,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的笑容才刚刚扬起,下一刻,便又垂了下来。 岚兮将钱袋塞回他手中,道:“你的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 即墨云眉心微凝:“你现在身无分文,没有钱将寸步难行。” 岚兮倔强道:“我把簪子当了,便能再撑几日。” 即墨云道:“既然要当,何不当给我?” “你!” 岚兮深深提起一口气,又缓和下来,软语说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不能这样。” 即墨云却坦然道:“你不是说,我们还是朋友?朋友有难,难道不该伸以援手?” 第三百一十一章 跟随 岚兮一怔,即墨云若是以朋友的身份待她,她可就无话可说了。 即墨云又道:“又或是,你立场不定,问心有愧,所以不敢接受。” “我……” 岚兮吃了瘪,也不再与他强辩,只是咬了咬唇,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你的钱,我不能要。” 她刚说完这句话,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紧接着头也有些昏昏的。 岚兮猛然意识道,自己从昨日到现在,一直水米未进,居然撑到现在才发觉,她也是佩服自己。 岚兮腹中的叫嚣,引起了即墨云的共鸣,他的腹中也传来一阵低鸣。 即墨云有些尴尬地举袖掩住小腹,但肚子要唱空城计,却不是自己能阻止的。 这两日,他食欲不佳,也几乎没有进食,此刻闻得腹鸣,才觉又饥又渴。 即墨云道:“先别说这么多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论其他吧。” 岚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若只是她一人挨饿,岚兮并不在意,但若牵连上即墨云,她心里便过意不去了。 当下,两人挑了家饭铺,叫了几个小菜,两碗大白米饭,先饱餐一顿。 即墨云吃得几口,待饥饿稍解,便对岚兮道:“天已经黑了,再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了,还是先找家客栈落脚,仔细想想他的去向,明日寻起来,也不至于和无头苍蝇似的。” 岚兮也甚觉有理,她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有理,那,你还要一直跟着我吗?” 即墨云纠正道:“我不是跟着你,我只是想见他。” 岚兮不解:“你为什么想见他,你不担心,他又想法子对付你吗?” 即墨云却道:“他在乎你,才会介意我,你不认为,让我跟在你身边,如果他看见了,反而会主动现身吗?” 岚兮有些着恼了:“万一他没看见,那你要跟我到几时,老徐不用照顾吗?藏渊山庄也没这么闲吧?” 即墨云却泰然自若地缓缓说道:“老徐那边,我已雇了人照料他,至于山庄里的事,有老何打理,我也放心,直到见到他为止,我都会一直跟着你。” 面对这如狗皮膏药般的即墨云,岚兮瞬时无话可说。 她咬牙憋了片刻,只得松口,无奈地道:“好,你想跟就跟吧,反正我也劝不动你。” 即墨云温然一笑,夹了一口菜到她碗里:“快吃饭,饭菜都快凉了。” 岚兮不再多言,抓起碗来,自顾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即墨云感觉自己又看见了那个,一吃起饭来,便狼吞虎咽,不顾形象的岚兮,唇角不禁微微弯起。 他掏出绢帕,递与她道:“你慢点吃,别沾得满嘴都是。” 岚兮一抬眸,便看见了那雪白干净的绢帕。 即墨云素来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三年过去了,这习惯一点没变。 岚兮记得从前,她会道一声谢,便拿来擦嘴。 那时,她懵懵懂懂,还不明白,这体贴的举动背后,所蕴藏的深意。 如今,她历经世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了。 这样的即墨云,纯洁如天边云霞,她又怎配,再接受他的好意? 她可是有夫有女的人啊!面对着他,她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你怎么了?” 即墨云见她愣了半天,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不由发问道。 “哦!” 岚兮如梦初醒,当即拿袖子一抹嘴,回绝道:“这样子便干净了,要这劳什子干什么。” 即墨云不疾不徐,将绢帕收回袖中,既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意外,似乎他早料到岚兮会这般做了。 “你快些吃吧,我都快吃完了。” 岚兮粗鲁地提醒道,她实在不愿给他留下一丝幻想。 即墨云看了眼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半,只要他大口一些,很快便能吃完了。 可是,他有些舍不得这么快吃完。 这一顿饭,可是隔了三年来的头一顿,他实在不想这样快,就结束与她共进晚餐的时光。 岚兮却刻意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她嫌弃地在他碗里胡乱送着菜,催促道:“快吃快吃,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还跟个三岁的娃儿一样,吃得这么慢,该不会要我喂你吧?” 即墨云却没有丝毫羞恼,他反而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岚兮瞥见他眼角堆悉的笑意,倏地愣住,隔了一会儿,才讪讪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将大大的碗,挡住了自己的面孔,假意大口吃起来。 她见不得这样的即墨云,只觉心底深处,那根柔软的弦,不经意地被拨动了下,喉头便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令她难以下咽。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彻底绝了即墨云的心呢? 吃过饭后,两人又捡了家客栈落脚。 这客栈不大,却整洁干净,连掌柜也格外热情。 掌柜瞧见两人进来,拿眼一端详,不禁两眼冒光,满面堆笑:“客官里边儿请,这是要打尖呢?还是要住店呢?” 即墨云道:“住店,要两间上房。” 掌柜一听他说话,不由热络道:“哟,听这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是来游山玩水呢,还是来寻亲访友呢?” 岚兮听得掌柜这般问,便道:“我们是来寻人的,请问您可有看到,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在这里出现?” 掌柜歪着头,想了想,皱眉道:“这带孩子的女人常见,带孩子的男人嘛……我还真没见过。” 岚兮本也不抱希望,听了这个答案,表情淡淡的。 她道:“那烦请扫两间空房出来吧。” “好嘞!” 掌柜一面翻着账本,一面拿眼偷觑他们,看到岚兮时,唇角便微微勾笑,看见即墨云时,又露出一丝惋惜。 翻查了一阵之后,掌柜歉然道:“哎呀,真是不巧,上房只剩一间天字二号房了,还有一间玄字一号房,虽然比不得天字房,但也不差,您二位看,意下如何呢?” 即墨云问道:“这两间房不挨在一起吧?” 掌柜笑道:“不止没挨一起,还隔得有些远。” 岚兮闻言,心下一松,可以离得远些,她正求之不得。 第三百一十二章 黑店 掌柜眯着眼睛,打量着两人,提议道:“其实小两口同间房也没什么呀,如果两位非要住上房,那便只要一间天字二号房,如何?” 岚兮有些着恼地纠正道:“掌柜莫要胡言,我与他不是夫妻。” 即墨云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掌柜感到颇为意外:“不是夫妻,那……难道是兄妹?” 他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长得也不像啊。” 岚兮脸色发沉,即墨云当即便打断道:“罢了,我们换家客栈吧。” 掌柜一听便急了,忙拦阻道:“诶诶诶,客官,这夜都深了,再到外边儿找地方落脚,岂不麻烦?” “我这儿的房间,可是个顶个儿的干净,而且还照顾周到,热水热茶,随叫随到,若是半夜饿了,还能给您开灶呢,这么好条件,可不是其他客栈能比得上的。” 岚兮也不愿大半夜的,再与即墨云独处,她道:“不过是歇宿一晚,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住什么房间都不打紧,掌柜的,有劳你引路,带我去玄字房,那间天字房,便留给这位公子吧。” 掌柜听得这话,立即顺杆儿爬,当即便带着岚兮往楼上去。 岚兮既然这般说了,即墨云也只得遂了她的意。 掌柜先引两人到了天字二号房,岚兮请即墨云回房歇息,即墨云自然不能答应。 岚兮知道他不会同意自己相让,若是争执,不过是耽误了他休息而已。 当下,也不与他客气,她走进房里,与他互道晚安之后,便将门关上了。 即墨云本还想多说两句,门却已然合上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便请掌柜继续引路,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是何等心情。 掌柜一面带路,一面与这位斯文公子寒暄道:“敢问客官是打哪儿来,怎么称呼呢?” 即墨云随口道:“敝姓即,从来处来。” “纪?” 掌柜一听他这答话,便知此人谨慎小心,不爱与人交道。 但这掌柜偏是个话唠,碰了钉子也不尴尬,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哎呀,纪公子真是好涵养啊,连说起话来都是惜字如金呀,小店好久没遇上这样的贵客了,请问纪公子家中作何营生,这一趟出来,要寻的是什么人呀?” 即墨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打听太多了。” 掌柜赔笑道:“我是看那位夫人着急找人,想着多问一些,也好帮忙打听不是,对了,纪公子,那位夫人是你什么人,为何对你冷冰冰的?” 即墨云不由得皱起眉头,岔开话道:“掌柜的,我的房间还没到吗?” 掌柜连忙说道:“哦,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前面。” 掌柜引着即墨云下了楼,穿过后堂,来到一排房间前。 即墨云道:“这玄字房怎么这般远?” 掌柜笑道:“我早就说了,是隔得挺远的,不过您放心,该有的一应俱全,绝不输天字房。” 即墨云倒不担心住得不舒服,只是离岚兮远了,万一她有事,他便难以立即照应到。 掌柜推开房门,正要请他进去。 正在这时,一个小二模样的人从墙角走出来,他抹着额汗,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人也显得很疲惫。 显然,小二也没料到这大晚上的,还能遇见客人,不禁怔在当场。 即墨云轻轻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似带着一股血腥,他眉心紧锁,疑惑地看向掌柜和那人。 掌柜当即便压着嗓子斥责道:“哎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半夜的就不要杀鸡啦,万一弄出动静,惊着客官怎么办?” 掌柜转过脸来,赶忙赔罪道:“这是小二阿牛,刚来不久,十分不懂事,惊扰公子了,还望公子海涵。” 阿牛被掌柜一言点醒,连忙点头称是:“是是是,我笨手笨脚的,总干不好活,自然得勤快点儿,这不,明日伙房要用的食材,我都给准备好了。” 掌柜又斥道:“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快下去收拾干净了!” “啊,是是是,小的下次一定注意。”阿牛又唯唯诺诺地赔笑几句,便匆匆下去了。 掌柜请即墨云进了屋子,为他点了灯,又寒暄了几句。 掌柜正要出去,即墨云漫不经心地道:“掌柜的,你这里的生意可真不错,客人竟都住满了。” 掌柜笑得眼纹横生:“可不是,这几日生意是不错,不然,也不能委屈纪公子您,住在玄字房不是?” 掌柜退下,门将合上时,又笑道:“公子稍待,我这就去着人打热水,送热茶来。” 门被轻轻合上了,即墨云透过那张热情的笑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来——楼百深。 那个人,在暗算完自己之后,也是如此热情亲切地同自己打招呼的。 有人会在这时候杀鸡吗? 即墨云看着那盏油灯,仔细回忆那飘在鼻端的血腥气,比起鸡血,那气味倒更像是……人血。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热水和热茶还没送到,玄字一号房,房里的灯便已熄了。 阿牛放下热水,敲了敲门,朗声问道:“客官,您睡下了吗?” 屋中无人应答,阿牛又问了一声,仍是如此,看来人已睡下,他捧起热水,便往回走了。 不多时,一条黑影从墙角边蹿出,在房门口停下,一支迷烟悄然伸进门缝,晕出袅袅白烟。 黑衣人算了算时间,收回了迷烟,撬开房门,大踏步摸到床边,撩开帐幔,看也不看,便举起手里的大刀,切瓜似的,朝床上砍去。 隔了片刻,黑衣人渐觉奇怪,他掀开被褥一看,竟是空空如也,不由得又惊又奇,怔在当场。 这间房的住客不在这里,却又去了哪里? 岚兮草草洗漱一番,便熄了灯,和衣趟进了被窝。 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方面想到梅吟香和女儿,不知人海茫茫,上何处找寻。 另一方面,又烦恼即墨云的跟随,她只是凡夫俗子,理智有限,若他痴心不改,她是否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抵挡住,他的吸引? 第三百一十三章 虏劫 岚兮深深叹息,缩进被窝,忧心又焦虑。 好不容易才合上眼,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她突然又醒觉,惊悸般地一翻身,身边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来! “啊……” 岚兮张口便喊,却叫对方及时捂住。 即墨云的声音低促地道:“是我。” 岚兮惊魂稍定,放心之余,又渐生恼怒,她扯开他的手,斥道:“即墨云,你怎么可以……” 言犹未了,又让他反手给捂住了口。 即墨云悄声道:“嘘!这家客栈不干净,我担心他们对你不利,所以过来看看。” “黑店?” 岚兮一怔,她清楚即墨云的为人,不会借口胡来。 可是她想了想,那掌柜除了嘴碎些,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难道多年不走江湖,她的警觉性已变得这么差了吗? 岚兮示意他先放开手,即墨云会意,缓缓放下了手,但掌心犹自残留着她一丝温柔。 即墨云心头一悸,掌心发烫,连忙背过手,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黑店?” 岚兮才刚刚发问,即墨云便警惕道:“有人来了。” 岚兮目光一凛,连忙竖起耳朵倾听,门口果然有细微的响动。 突地,即墨云钻进被窝,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压低声音道:“是迷烟,快闭气!” 岚兮一紧张,本能地探出手来,便也捂上了他的口鼻。 刚做完这个举动,她便后悔了,即墨云哪里需要她多此一举? 可是既已这般,再缩回来又显得自己心虚,继续放着又好像不妥,一时进退不得,好生尴尬。 即墨云出于忧心,没有多想便帮她闭气,却也忘了,岚兮体质特殊,一般的药物对她并不起作用。 两人就这样你捂着我,我捂着你,一双眼睛,隔着黑夜,怔怔地凝视着对方。 明明看不清楚,却心跳如擂鼓,大气也不敢呼一口,不约而同地,额间都冒出了细汗。 迷烟燃尽之后,门口又响起了其他响动,对方似在撬门。 两人同时收手,皆有如释重负之感。 缓得一缓,即墨云又凑到岚兮耳边道:“这伙人办事娴熟,必是惯犯,我且跟去看看,他们目的何在,你小心保护好自己,等安全了,再伺机离开。” 岚兮还没弄清楚他打算怎么跟去,手里头便被他强塞进一样物事。 紧接着肩膀一沉,岚兮被他推到里侧,即墨云将被子一拉,便罩住了她的脑袋。 “别说话。”即墨云最后提点道。 岚兮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不敢相扰,只得依言安静。 她摸了摸那样物事,原来是他的钱袋,她心中立时闪过不妙的念头。 这时,门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屋子里黑漆漆的,来人却无需点灯,也能精准地找到位置。 即墨云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仿佛是被迷晕了一般。 岚兮悄悄探出双眼,极尽目力,但见两条黑影掀开被子,展开一口大麻袋,兜头便向外侧的即墨云罩去。 不好,这两贼是打算掳人来着! 岚兮可不管即墨云打的什么主意,让他以身犯险,她做不到。 岚兮手掌一翻,便要发难,不过两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有什么可放在眼里的? 但是,她的手刚动,便又被即墨云塞进了一样东西。 岚兮一愣,这样东西的质感,她再清楚不过,是……那枚玉佩! 即墨云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玉佩重新塞给她? 岚兮只是这样一想,即墨云便被那两条黑影,干净利落地装进了麻袋。 口子一封,其中一条胖胖的黑影使力一举,便要将麻袋扛到肩上,谁知他脖子一梗,竟举不起来。 “这女人好重啊!”那人惊讶道。 另一条高瘦的黑影嘲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娘儿们你都扛不动。” 那胖子不服气地将麻袋往对方身上一推:“你力气大,你来!” “我来就我来!” 瘦子扛起麻袋,竟发现十分吃力,但恐失去颜面,仍旧在硬撑。 那胖子却看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也伺机嘲笑,报复回去:“怎么样,你也扛不动吧,嘿,还说我呢!” 瘦子终于气馁了,他放下麻袋,低声骂道:“这娘儿们重成这样,八成是头母夜叉。” 胖子却道:“不会吧,郑老板可是说,这女人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比方才那个妮子还漂亮得多,准能卖个大价钱。” 瘦子嗤之以鼻:“那姓郑的说的话,你也能信?最近生意不景气,就是头母猪,都能被他夸得天花乱坠。” “既然如此,我们扛头母猪回去干什么,等着挨老大骂吗?”胖子道。 “不管了,奉命行事,哪儿轮得到我们管这许多。” 瘦子说完,一招手,又道:“你扛头,我抬脚,麻利点儿。” 两人一前一后,将整口麻袋抬了起来,搬离房间。 岚兮这才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暗声骂道:“两个蠢货,眼睛全瞎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她将钱袋和玉佩都收进怀里,匆匆穿上鞋子,便挨到门边,刚探出脑袋想看看,却见又有一条手持大刀,矮小的黑影过来会合。 她忙隐身于门后,屏息静听,但闻得矮子说道:“那房间是空的,没有人。” 那瘦子说道:“不管了,将这女人先拉走,那个男的就交给郑老板处理了,他干这些,可比咱们有经验得多,不用担心。” 三人一合计,便将即墨云扛走了。 岚兮听得动静渐悄,才溜出房间,跟踪而去。 客栈的后门大开着,外边早备了马车,这三人便是从后门出去的。 他们关了后门,便将身上的夜行服都解了下来,三人皆是农户的打扮。 他们将夜行服和兵器塞进一个包袱里,连同即墨云一并丢上了车。 胖子和瘦子都去驾车,仅余一个矮子在车厢里看人。 岚兮趁他们没有注意,从墙头上跳下去,三两步靠近马车,身子一矮,便滑入车底,两手攀在车轸上,身子一缩,贴在了车厢底。 第三百一十四章 义庄 赶车人一扬马鞭,马车便“得得得”地跑了起来。 岚兮在车底坚持了一阵,手臂渐渐酸麻。 许久不习武,想不到退步得这样快,若是从前,她至少还能撑上半个时辰。 又过了片刻,岚兮的手臂已在开始发抖,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滴落。 她已撑不了多久,也不知这马车还要行多远的路。 车轱辘滚滚往前走,带起泥沙,沾了她一身灰,石子被轧过,激飞而起,打在她身上。 岚兮闭上眼睛,极力忍耐,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情急,用了这馊主意。 “阿嚏!” 突然,尘灰钻进鼻孔,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吁”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她心中一凛,暗叫坏了,准是叫他们给发现了。 “你停车干嘛啊?”那瘦子的声音问道。 “哎哟!我好像吃坏肚子了,这会子疼得紧,忍不得了。”胖子答道,声音显得很着急。 “去去去,真麻烦。” 等瘦子说完,便听见一连串笨重的脚步声,向远处快跑而去。 岚兮松了口气,轻轻躺倒地面,放开了手,稍事休息。 车厢里的矮子掀开车帘,也道:“他去大解啦?哈哈,那我去小解一下。” 瘦子道:“你们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正事。” “知道啦,就一会儿工夫,能耽误什么事儿啊?” 接着,马车一轻,矮子跳下马车,也向树丛走去。 瘦子百无聊赖,目光移到了车厢里,歹心顿生。 他搓着手掌,笑得贼兮兮的:“嘿嘿嘿,母夜叉,让我看看你到底生得什么鬼样?” 言毕,一掀车帘,便钻了进去。 岚兮闻声,甚觉好笑,不知等会儿他见了即墨云那个“母夜叉”时,会是何等神情? 她悄然探出脑袋,左看右看,这里已是荒郊野岭,那两个去方便的人暂时不知去向。 空旷的郊野便只剩下了这辆马车,车厢里的两个人,以及藏在车底的她自己。 岚兮抽出身体,一跃而起,扭了扭脖子,舒展舒展筋骨。 等她跳上马车,掀开车帘时,那个意图不轨的人,已经倒在了车厢里,而即墨云却安然无恙地坐着。 岚兮忍俊不禁:“你果然是个母夜叉,谁见了你都得倒霉。” 即墨云见了岚兮,并不意外,他早就察觉到,她巴在车底下跟着,只有那三个酒囊饭袋,才会发现不了她。 即墨云温然一笑,看着她道:“有一个人例外。” 岚兮一愣,知道他说的便是自己,这样的另眼相看,对如今的她而言,却是一种负担。 “你现在要怎么做?”岚兮收起笑容,直截了当地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即墨云笑意不减,反问她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年少时,是怎样胡闹的?” 透过这个笑容,岚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稳重老成的少年,和那个率真任性的少女。 在那个明媚的年纪,驰骋江湖,以正义为名,行胡闹之事,快意洒脱,意气风发,便是艳阳的光芒,也遮掩不住他们的风采。 岚兮心领神会地一笑,点了点头。 胖子和矮子方便完,不约而同地回来了,但驾车的瘦子却不见了。 “咦,人呢?难道他也去方便了?” 车厢里有人连声咳嗽道:“我在这儿呢!” 车帘一掀,矮子探头问道:“你在车厢里干什么?” 坐在车厢里的人,难受地低头咳嗽,憋着嗓门道:“我刚刚驾车吃了风,喉咙痛得紧,可能是患上风寒了,咳咳……我跟你换换,我看人,你驾车。” 矮子扫了那口麻袋一眼,一切如常,他鼻孔一哼,嫌弃地掩住口鼻,不满道:“切,还嫌我麻烦,你不也一样。” 矮子发着牢骚,倒也没有为难对方,放下车帘,便坐到车驾上,顶替了瘦子的活儿。 马车又开始不停地跑起来,随着马车离开,原本的位置下,逐渐露出了一个昏睡的人来。 他被扒光了外衣靴子,在夜风的吹拂下,犹如死尸一般躺得笔挺,这人当然就是那个瘦子。 车厢里,那咳嗽的人缓缓抬起脸来,自然是易了装的即墨云。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马车疾驰一阵,等停下来时,天还没有亮。 即墨云掀起车窗上的帘子一看,竟是到了一处义庄,周遭荒无人烟,十分凄凉。 胖子和矮子跳下马车,矮子一掀车帘,道:“到啦到啦,快把货卸下来!” 胖子却笑道:“你别叫他扛,今次的货是头大母猪,他一个人可扛不动。” 矮子听了,哈哈大笑。 藏在麻袋里的岚兮,可就笑不出来了,她是不介意即墨云被人当成母夜叉,可要是有人管她叫母猪,她可就不乐意了。 哼,先忍你们一忍,等回头再收拾你们。 岚兮暗暗想道,忽觉身体一轻,眼前一花,似被人抱了起来。 即墨云一面低头咳嗽,一面抱起那口麻袋,平稳地跳下马车。 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嗯?你的力气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大?” “不行,我也要来试试!”那胖子不服气地伸出手,便要接过那口麻袋。 即墨云一个闪身,避了开去,学着那瘦子的口气道:“多事什么,还不快去见老大,等着挨骂吗?” 矮子无所谓地道:“老大哪儿会这时候过来?咱们先把人抬到地窖里关好,找个地方好吃好喝睡一觉,等过了午时再来也不迟。” 矮子说着,便从腰里掏出了钥匙,率先走向义庄。 他推开了破败的门,一股浓重的腐朽气味便向众人扑鼻而来。 胖子见瘦子将那口麻袋当宝似的,抱在怀里护得紧,不禁嘲笑道:“哈哈哈,你怎么突然间转了性,懂得怜香惜玉了?难不成是在车厢里偷看了她之后,便看对眼了?哈哈哈……” 那矮子听了胖子的话,紧张地回过头道:“你们可别胡来,这些可都是摇钱树,老大没松口,谁也不许碰,这要是伤了死了,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胖子不耐烦地嚷嚷道:“知道知道,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 第三百一十五章 棺木 即墨云故意落在后头,跟在那两人身后,也走进了义庄。 矮子点燃了香案上的一支蜡烛,照亮了半间义庄。 即墨云隐在背光里,环视四周,但见香案上倒着横七竖八的灵位,墙角结满了蛛网,灰尘沾染了几乎每一个角落。 义庄里,还放着七具棺木,皆是残损不堪,里头隐约可见白骨森森。 显然,这里已被废弃许久。 然而,这七具棺木中的第四具,却显得格外的锃亮,即墨云当即便料到,这具棺木必有古怪。 果然,那矮子径自走到那具棺木前,移开了棺盖,那里面也放着一副死人枯骨。 矮子毫不畏惧,双臂一合,便托起枯骨丢到一边,棺木底便露出了一个锁孔来。 他拿钥匙开了锁,将底板如门一般拉开,里头赫然藏着一排台阶。 矮子抱怨道:“这姓郑的也真是不像话,把人合一处,一块处理了多好,也省得这般麻烦地来回跑。” 胖子接口道:“以往生意红火时,一晚上都没得合眼,今晚才两笔买卖,很快便能休息了。” 矮子想起这茬,不禁骂道:“都怪那个新上任的狗官,害得咱们最近生意萧条!” 胖子闻言,也随之附和。 即墨云接不了话茬,只得干站着听。 矮子和胖子齐刷刷地看向瘦子,对他的一语不发感到奇怪。 矮子道:“喂,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送下去,我好锁门?” 即墨云慢慢抬起脸来,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孔,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起来。 胖子和矮子的眼睛同时越睁越大…… 胖子怔了片刻,愣愣地问:“你的脸怎么变了?” 矮子一拍他的后脑勺:“傻子!是细作!还不快抄家伙!” 胖子急道:“家伙在马车上,现在取还来得及吗?” 矮子恨铁不成钢地深深吸了口气,心塞地道:“那就赤手灭了他,他就一个人,怕什么?” “哦!”胖子恍然大悟,挥起一拳便向即墨云砸去。 即墨云侧身一避,飞起一脚,踢向了胖子的膝弯。 那胖子的花拳绣腿,在即墨云面前,实在不值一哂,被他一脚踢中,登时跪倒在地,由脚至头,皆在发麻,吭吭哧哧,动弹不得。 矮子瞧出不好,慌忙绕过棺木,便想从门口开溜。 即墨云长腿一扬,将棺材盖一踹,那棺盖便朝着矮子的背心飞去。 矮子被砸个正着,当场便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岚兮在麻袋里听得动静,便知他们交上了手,她手一顶,撑开了麻袋,脑袋便钻了出来。 但见那一矮一胖已被打倒在地,便不由觉得痛快。 “哼!这三个蠢货,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该他们倒霉!” 岚兮奚落了他们一番,甫一回眸,却见即墨云柔和的视线,正钉在自己脸上,唇角挂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岚兮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还装在麻袋里,还稳稳地躺在他怀中。 她的心跳骤然一促,忙道:“你还不放我下来?” 即墨云这才慢慢放下她来,岚兮一得自由,便抖下麻袋,跳了出来。 她东张西望,看清楚了这里的景象,尤其是那棺木里的入口。 她又是惊讶又是恼怒:“连藏匿的地方都如此隐蔽,不知道这帮恶徒,还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岚兮一把揪起那胖子的领口,喝问道:“说,你们的头儿在哪里,还有多少同伙?” 那胖子又痛又怕,言辞含糊不清,勉强听清了,也只一味在讨饶,气得岚兮又踹了他几脚。 岚兮丢下胖子,抽了封口上的麻绳,对即墨云道:“快帮忙,把这两个蠢贼给捆了,省得等会儿坏事。” 即墨云不解道:“坏什么事?” 岚兮指着那棺木里的入口,道:“我们得下去探探究竟,若不捆了他们,回头等他们恢复了,将入口一封,我们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即墨云笑道:“那你封了他们的穴道不就好了,何必费这个劲儿捆他们呢?” 岚兮一怔,手里的动作不禁僵住,她的眉梢微微挑动,想着这几年不在江湖走动,竟连点穴这么基本的功夫都给忘了。 她有些尴尬地咽了咽,若无其事地站直了,眼睛瞟向他处,不以为然地道:“我知道呀,可我的点穴功夫不好,万一没制住,让他们逃脱了怎么办?” 这个理由可是合情合理,即墨云总不能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当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吧? 即墨云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了,他摇了摇头,伸出两指,在那胖子的颈侧一点。 那胖子但觉头皮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即墨云又一本正经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点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还是把他们捆起来稳妥些。” 他说着便抄起麻绳,主动将那两人给捆在了一起。 岚兮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面子,郁闷之余,看着他故作笨拙地忙碌着,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即墨云回眸看她,她连忙以手遮唇,掩饰自己的尴尬。 即墨云微微一笑,顿时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那时的他们,也常为一点小事“争执”。 她会使小性,抬扛到底,他则在有理说不清的时候,主动“示弱”,博她一笑。 棺木里的入口仅容一人通过,入口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岚兮拿来蜡烛,便要率先下去。 即墨云忙拉住她,道:“蜡烛给我,我来开路。” 岚兮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跟在后头一定比走在前面安全呢?万一身后有冷箭怎么办?” 从她倔强的表情上,即墨云知道她又要与自己抬杠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你说得很对,我都听你的。” 这样爽快便低头了,岚兮霎时愕然,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就像夫君包容着任性的妻子,就像那个他一样…… 岚兮内心登时闪过一丝愧疚,她明明是来寻他的,为何现在却和即墨云在一起? 见她愣神,即墨云问道:“你怎么啦?” 岚兮一回神,反应道:“没什么,走吧。” 既然人已在此,总要先解决眼前的事再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道 岚兮跳上棺木,举着烛火,小心地走下台阶,即墨云紧紧相随,暗中护卫。 台阶并不长,没过多久便走到底了,里面有条暗道,岚兮秉烛一照,几欲可见尽头。 暗道并不长,一路走来无事,岚兮不由放松警惕,拔腿便向深处疾走。 即墨云立时便牵住了她的手:“慢些走,当心些。” “我晓得。” 岚兮秀眉一蹙,想抽出手来,即墨云却越发握得紧了。 他在她身旁一挤,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谨慎前行,神情泰然,仿佛出自本能。 岚兮固然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这番举动委实太过暗昧,令她无法忽视。 她沉下脸来道:“即墨庄主,你先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可……” “嘘!” 即墨云突然驻足,示意噤声。 岚兮立知不好,也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啦?” “有哭声。”即墨云道。 岚兮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了少女的哭泣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两人对视一眼,岚兮道:“定是被他们虏来的姑娘,我们快去看看。” 话音刚落,她便迫不及待要往前走。 即墨云手臂一收,极自然地在她腰间一搂:“别急,咱们既已来到这里,自然是要管到底的。” 即墨云的镇定令她心安,她逐渐压下性子,随着他的步伐,循声而行。 这暗道不宽不窄,正好容得两人并行,随着二人深入,哭声亦越来越近。 岚兮偶然一瞥眼,瞧见他搂着自己的手,猛然意识到他的得寸进尺,她连忙将他推开,却失手掉落了蜡烛。 即墨云眼疾手快,捞起蜡烛,火苗闪烁,险险熄灭。 岚兮向前两步,与他保持距离,义正辞严道:“即墨庄主,我还没有差劲到需要你寸步不离的保护,你若再碰到我,就莫怪我将你当做登徒子对付了。” 她一口一声即墨庄主,便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即墨云微感失落,但很快又从容道:“这暗道看起来没什么古怪,方才是我太小心了。” 岚兮肃容道:“你我虽然是朋友,但毕竟男女有别,以后,我还是唤你即墨庄主为妥。” 即墨云淡然一笑:“他已经写了休书,你们没有瓜葛了。” “你!” 岚兮被他这话一噎,深深吸了口气,冷静道:“他只是在气头上,等我找到他,解释清楚了,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你我之间,终究没有将来,庄主还是悬崖勒马为好,莫执迷不悟,既耽误了自己,也为难了我。” 若是先前听到她这般说,即墨云定然痛彻心扉,但此时再听,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岚兮终究对他是有情的,她跨不过去的,是自己这三年来的经历,还有那难以割舍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远去,或许,这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与她破镜重圆的机会。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居然在发呆?”岚兮见他愣神,有些不满道。 即墨云笑了笑,满脸宠溺道:“走吧,我们是来救人的,耗在这里做什么?” 岚兮如同被人塞了个鸡蛋入喉,半晌做声不得,敢情她方才都白说了,他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即墨云拉过她的手,牵着发愣的的她,往声源处走。 这一幕,多像当年,他们被雷彪所逼,落入密道的情景。 往事似流水漫上心头,她默默看着他的手牵着自己。 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她应该甩开他的手,决绝地拒绝他。 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就这样默默地任他牵着。 他的手,依然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熟悉,掌心,依旧有着粗粝的厚茧。 这令人怀念的感觉,挑动了她最柔软的一根心弦。 或许,她骨子里是贪婪的,贪婪着他的温暖与温柔…… 就牵一小会儿吧,只是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心底有个声音如是引诱着她,直至姑娘的哭声清晰到她无法忽视,才将她拉回现实。 岚兮倒吸一口凉气,使劲抽出自己的手,埋头不语。 即墨云微微一笑,他没有再勉强她,他知道,她动心了,这就够了。 他相信,自己会一点一点地攻破她的心防,和她再回到从前。 即墨云来到一扇门前,那门被锁住了,他道:“钥匙应该在那两个人身上。” 岚兮抬头看了那锁一眼,灵光一闪:“这样的锁,没有钥匙也能打开。” “哦?” 即墨云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打开?” 岚兮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手里一通揉捏,弯成一个形状。 她打量了锁和簪子一番,又调整了一下,这才将簪子伸进锁孔里。 她一面摸索着开锁,一面拉家常似的道:“有一次,我们全家出门游玩,回来时才发现丢了钥匙,他便是用这个法子开的门,即墨庄主,我清楚自己的家在哪里,我希望,你也清楚,你的家在哪里。” 岚兮说完这些话,铜锁“哒”地轻响,被打开了。 即墨云黯然片刻,微微苦笑:“没有你的地方,怎能叫家呢?” 岚兮知道纠缠无益,索性装作没听见这话,径自解了锁,推开了门。 阴暗发潮的地窖里,有个姑娘被扔在墙边。 她衣着简朴,手脚被缚,眼睛被蒙,嘴里还被塞着布巾,她无法言语,只能嘤嘤呜咽。 察觉到有人进来,她吓得浑身一抖,缩进了墙角,连呜咽也不敢了。 岚兮来到那姑娘身边,伸手想解开她的束缚。 那姑娘感觉到有人碰她,立即便如离水的鱼儿一般拚命挣扎,鼻腔里发出剧烈的反抗之音。 “姑娘,姑娘,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别怕……”岚兮退开一步,大声解劝道。 那姑娘听得来者是个女子,顿时愣住,她仰起脸来,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岚兮又道:“姑娘,我们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替你解开绳子,你别动。” 那姑娘愣得片刻,惊魂渐定,逐渐放松。 岚兮见她不再挣扎,这才伸手为她解开绳子。 那姑娘手脚一得自由,便无需岚兮再动手,她自己便先扯下蒙眼塞口的布巾。 第三百一十七章 姑娘 岚兮看清了这姑娘的面孔,她长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杏眼樱唇,齐眉刘海,形容稚嫩,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已然哭得红肿。 那姑娘见得他们陌生,不由缩起身子,抱紧自己,惶恐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你们和那姓郑的恶人,不会是一伙的吧?” 岚兮安慰她道:“姑娘,你别怕,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也是被他们劫来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我们会武功,反而被我们制住了。” 姑娘听得岚兮这样说,忙扯住她的手,问道:“你也是被他们从客栈绑来的吗?” 岚兮肯定地点了点头。 姑娘喜道:“那,你见到我弟弟了吗?” “你弟弟……” 岚兮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曾在客栈见到什么小孩子。” 姑娘握紧了岚兮的手,掌心沁出了细汗,满面焦急道:“他不是小孩子,他已经十五了,个头比我还高,长得瘦瘦的,有点黑,说话还有些结巴,你真的没见过他吗?” 岚兮尚未答话,守在门口的即墨云朗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此地不宜久留。” 岚兮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她拍了拍姑娘的手,道:“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找你弟弟怎么样?” 姑娘瑟缩了一下,眼神飘忽,有些颤抖道:“到那个客栈去吗?”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浑身发抖得厉害。 岚兮一把将她拉起来,扶住她道:“姑娘,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们在,别怕。” 那姑娘丢了三魂七魄般地,恍恍惚惚,亦步亦趋地跟着岚兮走着。 即墨云走在前头,为她们保驾护航,及至出了暗道,才算放了心。 那姑娘先时还迷迷瞪瞪,连自己怎么走出来的都不知道。 等到看清这是一间义庄,顿时被吓醒了,再一扭头,又看见了那被绑在一起的匪徒。 她不由惊声叫道:“就是他们!那客栈的郑老板,把我卖给了他们,还扣下了我弟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姑娘一转身,便跪倒在岚兮面前,涕泪俱下:“我求求你们,你们去救救我弟弟好不好?他现在一定很危险……” 岚兮连忙扶起她道:“你快请起,我们正是要去客栈,找那郑老板算账。” 姑娘有了指望,满腹感激,无从表达,泪水涟涟道:“谢谢……谢谢你们。” 她埋头,悄悄擦去眼泪,心中充满希望。 岚兮扫了眼那尚在昏迷的两个匪徒,问即墨云道:“你说,这两个人要怎么处置才好?” 即墨云半认真,半玩笑地道:“一刀一个,岂不痛快?” 岚兮反对道:“不行,他们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命官司,就这样死了,只怕就死无对证了,还是先留着狗命,回头报了官,让捕快来拿人吧。” 即墨云微笑道:“你既已有了主意,为何还要问我?” “我……” 岚兮瞬时语塞,她自己也答不上,为何会不知不觉地,依赖起他来。 即墨云笑了笑,吹熄了蜡烛,将其扔到一边,天早已大亮。 即墨云弯腰从地上抓了把尘土,捏在手中,便过去解开那两匪徒的绳子。 那姑娘吓得忙躲在岚兮身后。 岚兮心有疑问,但却没有问出口,她知道,即墨云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即墨云弯腰解开了那两人的穴道,又在他们的脸上重重扇了几巴掌,那两人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他们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待看清即墨云时,都不由自主骇了一跳。 他们的嘴刚张开,尚未喊出声来,即墨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尘土塞入他们口中。 两人不及反应,本能地吞咽下去,料想不是好事,皆异口同声问道:“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即墨云不轻不重地道:“毒药。” 那两人顿时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即墨云居高临下地道:“想要解药吗?” 两人霎时回过神来,皆鬼哭狼嚎,痛哭流涕:“要要要!大爷饶命啊……” 他们一面求饶,一面去抓即墨云的袍角,即墨云身形一晃,避了过去,叫他们扑了个空。 那两人吃过即墨云的亏,知道此人厉害,都不敢造次,只一味磕头求饶。 即墨云道:“想要解药也不难,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就不为难你们。” 那两人闻言,心中一喜,连连点头答应。 岚兮从旁观看,心中暗笑,他从前极少这般虚张声势,倒是她常这样糊弄人,而他,则站在一旁,负责观看,就像看戏一般,如今,倒是反了过来。 藏在岚兮背后的姑娘,见得那两个凶神恶煞之徒,在即墨云面前,皆变成了小绵羊,顿时感到无比解气。 再看即墨云,面如冠玉,英气凛然,言行举止,皆是如此洒脱倜傥,这样的人,她平生还是头一遭见。 不觉间,那姑娘双颊泛红,心如鹿撞。 那两个不堪一击的喽啰,被即墨云这般敲打一番,顿时唯唯诺诺,唯命是从。 即墨云说东,他们不敢向西,即墨云说西,他们不敢往东。 就这样,在即墨云的威逼之下,两人将自己平生所做的勾当,一一说了出来。 这两人与那被扔在路上的瘦子,都是四处流浪的泼皮无赖。 只是机缘巧合,遇到了韦老大,被他拉入伙,这才得以相识。 那韦老大是花街里开窑子的,山阳县里所有妓馆赌馆,都有他的一份。 他明面上是正经做生意的,暗地里却是个人牙子。 韦老大联合了客栈的郑老板,拐骗美貌的外乡女子,逼良为娼,或卖到他乡。 那郑老板,也就是那客栈的掌柜,每每物色到合适的女子,便会使出各种卑劣手段,将女子扣下,卖给韦老大。 这三人就是负责提货的,若是遇着难缠的阻碍,少不得得动家伙,若是没做干净,郑老板便会负责善后。 这样肮脏的勾当,在江湖中并不少见,但岚兮已经许久未入江湖,再听见这样的恶事,心里便无法淡定,真恨不能立即冲过去,剁了那韦老大。 第三百一十八章 算账 即墨云心性清冷,若非因岚兮之故,并不爱沾惹闲事,他自然淡定得多。 即墨云命这两匪徒驾车,重返客栈,那两人为求保命,只得乖乖听话。 即墨云与岚兮,还有那姑娘,一同坐上马车。 岚兮与那姑娘坐在一处,即墨云则与她们相对而坐。 姑娘腼腆了一会儿,千恩万谢之后,才开始叙事。 这姑娘名唤林玲,出身贫寒,父母过世后,便带着弟弟到山阳县,来投奔亲戚。 谁知亲戚早已搬家,两人寻不到人,盘缠又耗尽了,只得到处找活干。 郑老板知道了他们的事,主动收留他们,姐弟俩以为遇上了好人,别提多高兴了。 谁知,那姓郑的,竟是披着人皮的狼,昨晚,他请这姐弟俩吃晚饭,这一顿饭吃完,两人就都不省人事了。 等林玲醒来之后,她已经被带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看见了那两个恶人。 那两匪徒将她捆了,蒙上眼睛,塞了布条,便出去了。 林玲胆战心惊地在那可怕的地方独自呆着,直到不久后,即墨云和岚兮也来了。 此刻,她急迫地想要回到客栈,去看看她的弟弟现在如何了。 岚兮想到昨夜那郑老板的殷勤,难怪他一听到他们俩是外乡人,就如此开心,还担心他们跑了,原来是早存了歹心。 即墨云却想到了那满身血腥气的阿牛,他扫了眼林玲一眼,心中叹息:哎,只怕你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 林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即墨云吸引,他目光一扫来,她便心头一麻,连忙看向别处,脸蛋却腾地一下红了,她掰着着手指,有些不安地埋下头。 岚兮坐在她身边,自然瞅见了她的忸怩。 一阵异样划过岚兮的心头,她清楚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也知道即墨云的魅力。 像即墨云这样的人,多少名门闺秀都巴巴望着,又何愁寻不到好女子呢? 若他从来不认得自己,他现在定能过得安稳幸福吧? 想到这里,岚兮又是苦涩,又是愧疚,不觉间,神情便耷拉了下来。 即墨云见她神情不对,便出言关怀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岚兮刻意板起面孔,冷冰冰地道:“我没事,多谢庄主挂怀。” 即墨云心中一刺,他固然知道岚兮是有意要疏远他,但是他依然免不了感到一丝失落。 但岚兮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她的心里装着自己,即墨云的失落很快便又散去了。 林玲察言观色,猜测这二人必然关系匪浅,但氛围拘谨,又十分奇怪。 她鼓起勇气,弱声发问:“请问二位恩人,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这些动嘴皮的事,从前都是岚兮来干,她也很乐意,出言安抚这些受了惊吓的小妹妹。 但是现在,岚兮却将这些事,都推给了即墨云:“林姑娘,你问他好了,是他救了你,他才是你的恩人。” 林玲连忙道:“别别,叫我玲儿就好了,叫我林姑娘,我怪不好意思的。” 即墨云道:“举手之劳,姑娘就不必放在心上了,我们的名姓并不重要。” 林玲被即墨云婉拒,心中有些失意,她咬着嘴唇,缓缓埋下了头。 岚兮见她如此,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她怎能将自己的烦恼,发泄到一个可怜的姑娘身上呢? 岚兮平复下心绪,拉起林玲的手,柔声道:“好妹妹,你别难过,我们会帮你救回你弟弟的。” 即墨云听岚兮这般说,既想提前点破,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又不忍就这样将真相告知。 万一他错了呢?那个孩子还活着,也说不定。 林玲见岚兮言语和善,壮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诚恳道:“恩人,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合该当牛做马来报答,若是连你们的尊姓都不知晓,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 岚兮本不想留下名姓,但见得这姑娘眸泛泪光,就不禁起了怜意。 她只得安慰道:“我叫岚兮,他叫即墨云,我们也是上这儿来寻人的,无意间进了黑店,瞧出了破绽,便顺水推舟来到这里,救你只是无心之举,玲儿妹子,你不必挂怀。” 林玲双颊晕红,暗暗想道:原来他叫即墨云,可不知要怎么写? 岚兮见她蹙眉,问道:“怎么了?” 林玲苦恼地道:“我想为两位恩人立个长生牌,可是我不识字,不知恩人的名字该如何写?” 岚兮笑了笑,随口道:“以后若有机会,我教你写。” 林玲高兴道:“那我就先谢过恩人了。” 岚兮凝眉道:“你别这般唤我,怪难受的,若不嫌弃,叫我声姐姐便好。” 林玲有些羞涩地改口道:“好,姐姐。” 岚兮点了点头,林玲又瞥了几眼即墨云,视线里透着为难与羞赧。 岚兮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道:“你高兴怎么唤他就怎么唤吧,他这人对这些,最是无所谓了。” “这如何使得?”林玲有些不知所措。 即墨云望着岚兮道:“我的确不在乎这些,林姑娘请自便吧。” 林玲无所适从道:“那,我还是唤这位公子恩人吧。” 即墨云并不出言反对,岚兮也不想代替他说些什么,这称呼便这样默认下来了。 一时,车厢内无人言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所幸,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外头渐闻人声,马车已驶入山阳县,过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岚兮等人尚未下车,那胖子和矮子便从车驾上跳下,屁滚尿流地跑进客栈。 客栈这时才刚开门不久,还很冷清,只有阿牛在做清扫。 “郑老板在哪里,郑老板在哪里?”胖子惶恐地揪住阿牛问。 矮子则抓起阿牛的衣襟,将满腔恐惧迁怒于他:“你家老板真是好眼力,竟招惹了这么个阎王,这回真是被你们害惨了!” 阿牛一头雾水,见这二人一进门就杀气腾腾的,也没什么好气。 他挣脱二人,骂道:“你们两个发什么疯,这时候跑客栈里来干什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威胁 即墨云当先走进客栈,身后,是岚兮护着林玲跟着走入。 阿牛见了这三人,大吃一惊,连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矮子将阿牛向后一扳,一脚踹他腚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那姓郑的喊出来!” “哎哟!” 阿牛瞧这形势不对,虽然吃了亏,但也不敢反抗,腿脚一抹油,赶紧逃入后院。 矮子反应快,当先便转身跪倒在即墨云面前,哭嚷着道:“大爷,快赐解药吧,我们已经照您的吩咐回到了客栈,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那姓郑的马上就来了,您有仇尽管冲他去就好了,我们只是跑腿的小喽啰而已啊!” 胖子回过神来,也跪下苦求道:“是啊,大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命吧……” 岚兮与即墨云并肩而立,将林玲护在身后。 岚兮插口道:“我说,这两个蠢货就这样让人去通风报信,那姓郑的,该不会悄悄从后门逃了吧?” 即墨云深以为然,他命令道:“你们两个去把郑老板押到这里来,我便将解药给你们。” 胖子和矮子面面相觑,有些怀疑地看向即墨云。 即墨云对岚兮道:“把解药拿给他们看看,省得他们以为我在诓人。” 岚兮与他对视一眼,这戏既然开了头,怎么也得唱到尾。 可是,她此行匆忙,并未带什么“解药”在身上,一时半会儿,要她上哪儿整道具去? 岚兮微微挑眉,为难地看着他。 即墨云不动声色地道:“你忘了吗,在钱袋里。” “哦!” 岚兮依言掏出钱袋,在里头找了找,果然翻到一个小巧的瓷瓶。 她心中不由划过一丝疑惑:他为何会随身携带药瓶? 这念头只是一闪,她没有来得及深思,便将瓷瓶递给即墨云。 岚兮煞有介事地对那两人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中的毒,再过不久就要毒发了,到时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想不想要解药,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即墨云手握瓷瓶,在他们面前抛了抛,微微一扬唇角:“你们没听见吗,是要等着毒发,让你们韦老大来收尸吗?” 胖子和矮子对视一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乖乖听话,方是上策,否则,即便没有毒发身亡,小命也未必能保。 矮子立马回道:“我们马上去抓人!” 身随口动,矮子立即奔入后院,那胖子也猛地醒悟,跟着站起要走。 岚兮冲着胖子的背影,又补充了句:“还有,刚才那个阿牛也不能放过,若少一人,解药你们也别想要了。” “省得省得!”胖子连声答应,也跟着跑去了。 这样好骗的匪徒,若非亲见,还真是难以置信,岚兮忍不住窃笑。 甫一抬头,却见即墨云唇角微弯,也正瞧着自己。 岚兮的笑容顿时一僵,缓缓移眸他处,避开他的视线。 林玲亲眼见到即墨云和岚兮愚弄那两人,既痛快又好笑,有了这样两座靠山,她的恐惧渐渐减弱,心中满是希望。 林玲捉住岚兮的手,欢声道:“太好啦,谢谢姐姐,谢谢恩人,有你们在,我弟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岚兮顺着她的话道:“是啊,等你们姐弟重聚,我们再一起去找那个韦老大报仇。” “啊?”林玲有些胆怯地缩了手。 岚兮反而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勇气与力量:“别害怕,有我们在,再可恶的恶人,也能手到擒来。” 林玲终于一展眉头,对她满怀信心地笑了笑,即墨云却默然不语。 林玲不经意地望向即墨云,又看了看岚兮,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生古怪,看着很要好,实则又疏离。 瞧这岚兮姐姐的装扮,已然是有夫之妇,可即墨云怎么看也不像是她的相公,那为何还要待她如此亲近呢? 林玲很想悄悄地问问岚兮,但是又觉着不方便开口打听。 三人无话,氛围一时有些压抑。 这时,后院隐隐传来打斗叫骂之声,不消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玲担忧地道:“也不知道,那两个坏人能不能抓住郑老板和阿牛,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岚兮却双臂环抱,满不在乎:“不必多此一举了,为了活命,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很快,胖子和矮子,一人押着郑老板,一人押着阿牛,便急急走出来了。 郑老板和阿牛被揍得鼻青脸肿,衣衫凌乱,他们被五花大绑,押解出来,皆是骂骂咧咧,满心满腹的怨恨。 胖子和矮子将那两人押到即墨云面前,下跪求饶:“大爷,我们已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您快赐解药吧!” 郑老板啐道:“呸,你们这两个孬种,平日里看着挺威风,原来不过是两只怂蛋!” 郑老板抬起头来,看向立在眼前的即墨云和岚兮,又嗤笑道:“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本事,算我看走了眼……” 郑老板一言未毕,那矮子已先赏了他一耳光:“你这该死的老匹夫,你又没有被喂毒药,说什么风凉话!” 林玲见了郑老板那张伪善的面孔,又气又怕,她很想上前去踹他几脚,但是她不敢,她只敢躲在岚兮身后,冲郑老板喝道:“喂,你这坏人,快把我弟弟交出来!” 那姓郑的循声看见了林玲,狞笑道:“嘿嘿嘿,小蹄子,别以为你找了两个帮手,就能把我怎地,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找不着你弟弟了。” 岚兮被郑老板气笑了:“你这人倒是硬气,死到临头了,也不求饶,的确有几分骨气。” 郑老板哼道:“既做了这等买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算你把我扔到县衙里,我也不怕,呵呵,你就是要揭发我,也得拿证据不是,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承认,看你们能拿我如何?” “你硬气不代表其他人也和你一样。” 岚兮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那一胖一矮的两人。 那两人感受到了岚兮的视线,皆吓得一激灵。 第三百二十章 灭迹 矮子连忙道:“这个我们真不知道啊,那些留在客栈没来得及收拾的人,都是郑老板和阿牛处理的,你们要追究就问他好了!” 阿牛闻言,心头一惊,不禁倒吸凉气。 那胖子愣了愣,喃喃自语:“这都隔了一夜了,怕是这人早就已经……” 矮子连忙拿胳膊肘顶了顶他,赔着笑脸向岚兮道:“姑奶奶,这个,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们可不能不讲信用,快将解药给我们吧。” 岚兮从即墨云手里夺过解药,在他们面前一晃,两人争先恐后去夺。 岚兮又及时缩手,笑到:“想要解药,这也容易得紧,你们去把林姑娘的弟弟找出来,我就给你们,若是不知道地方,这不是还有个现成带路的吗?” 岚兮说着,一脚踹向阿牛,将他踢翻在地。 一直不开腔的阿牛,此时也紧张道:“不关我的事啊,都是老板让我这么干的,你们要算账要报仇,尽管找他去,我只是只小蚂蚁啊!” 郑老板斜睨着阿牛,恨得牙痒痒:“哼,杀人的时候胆子挺肥,这会子怎么成了无胆老鼠了?” 阿牛着急地狡辩道:“那孩子被你一闷棍打得不轻,早就奄奄一息了,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了了,真正杀人的是你才对!” 郑老板咬牙切齿地回嘴,将阿牛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引得阿牛不满地将他诸多勾当都抖了出来。 他们如同两条狗一般互相撕咬,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岚兮心中一凛,喝道:“够了!” 叫骂声这才暂时止歇。 岚兮方想出言质问,林玲已经先一步冲上去,抓起郑老板的衣襟,含泪怒问:“你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弟弟是不是,是不是……” 郑老板目露恶意地一笑:“你都听懂了,为何还要问?你若想听我亲口说,那我就告诉你,不错,你弟弟已经死了,你再也找不着他了。” 林玲脑子一嗡,崩溃地歪坐在地,泪水涟涟,目瞪口呆。 岚兮将郑老板推到地上,一脚踩在他肩头上,斥问道:“说!你把尸首藏在哪儿了?” 郑老板反问道:“毁尸灭迹,可是这行最擅长的,不如你猜猜?” 岚兮怒极反笑:“不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她抬脚一踹,狠狠踩在他膻中上。 郑老板疼得龇牙咧嘴,面头冒汗,在旁的阿牛等三人见了,都不禁捏把汗。 郑老板吃疼,又怒又恨,他勉然扯出一丝笑容,邪恶地道:“巷子里有许多流浪狗,常常三五天吃不上东西,若是有人施舍食物,你说它们会如何?” 闻他此言,岚兮不由呼吸一凝,她将信将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郑老板不屑地一哼,扭过头去。 岚兮扔下他,转而提起阿牛,喝问:“说,尸首在哪里?” 阿牛咽了咽口水,冷汗直下,不敢言语。 那胖子插口道:“那些人大多是在他手里头碎尸万段的,他要是承认了,你们还不得剁了他?” 林玲原本以为得了两个有本事的帮手,救回弟弟是十拿九稳的,却不曾想,弟弟早已遇害,并且还死得如此凄惨。 她一时无法接受,猛地狂喊一声:“不!”脑子一黑,便昏了过去。 即墨云离林玲最近,伸手一探,将她扶住,但她已彻底晕了,整个人便软绵绵地瘫到即墨云身上。 即墨云不好将她扔了,只好暂时让她倚在怀里。 岚兮余光一瞥,心尖上似被刺扎了一下,隐隐生疼,但她很快便将感情埋藏,注意力又回到了这件事上。 岚兮踏着阿牛的胸膛,愤然道:“不知这些年来,你们还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看,也不必提交官府了,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就在这里办了你们!” “不要啊,饶了我们吧,这些事都是韦老大让我们干的,你们要算账,合该找他去才是啊!”阿牛急得满头冒汗,吓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那胖子和矮子也下跪求饶道:“是啊,我们都是拿钱办事,你们要替天行道也要找正主去啊!” “嗤!” 郑老板鄙夷道:“你们这帮蠢蛋,怕什么?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两个外乡人,本事再大,还能大过天去?” 郑老板抬起头来,对岚兮道:“我实话告诉你们,韦老大可不是你们能动的人,他的势力连官老爷也要忌惮三分,你们若不信,硬是要挑这根刺头,那就去试试吧。” 那矮子生怕他们被激怒,越发没有好果子吃,忙出言斥道:“你懂什么,韦老大再强,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刻我们的小命就捏在人家手里,你还不消停些。” 岚兮松开阿牛,对郑老板轻蔑地一笑:“原来,你的胆气在这儿啊,看来,这个韦老大是一定要好好会会了。” 郑老板顺水推舟道:“照着他平日的习惯,他此刻就在红珑馆,你们若是够本事,便去找他晦气吧。” 岚兮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用激将法,引我们羊入虎口,好给你自个儿搬救兵,不过,谁是羊,谁是虎,这会子,可还说不准呢!” 岚兮话音刚落,突地脸色一变,扣住郑老板的右手,在腕骨处一扭,但听得“咔”地脆响,那只手便软绵绵地朝后垂下。 郑老板再没有了方才的傲然之色,他痛得嗷嗷大叫,面色惨白,几欲昏厥,岚兮竟生生掰断了他的腕骨。 余人皆不禁倒吸凉气,本以为这大美人只是只纸糊的母老虎,原来还有这手段,他们一时噤声,不敢言语。 岚兮回过头来,对胖子和矮子命道:“那红珑馆在哪里,你们定是十分了解的,走,现在就带路去。” 胖子和矮子互相递个颜色,面现隐忧。 岚兮一眼便看出了他们的所思所想,她冷哼道:“哼,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能不能得到解药,就看你们够不够机灵了。” 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会给我们解药?” 第三百二十一章 红珑 岚兮将解药抛还给即墨云,飞起一脚,便向胖子肩头踢去,那胖子躲闪不过,摔了个七仰八叉。 岚兮不屑地道:“你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矮子见胖子如此,也不敢再造次,当即赔上笑脸道:“姑奶奶说得是,我这就去照做。” 矮子上道地扯起阿牛,押着便先上马车,他表面上虽然乖乖顺从,但心里却在盘算:既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将他们引进自家地盘,再让韦老大收拾他们,等他们倒下了,解药自然就到手了。 经过即墨云时,矮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碰着他冷漠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咯噔,又心虚地低下头去。 阿牛被矮子拉扯着塞进马车,吭吭哧哧地低声咒骂。 胖子见得矮子如此,便更没了反抗的底气,也有样学样,押起疼得虚脱的郑老板,也塞进了马车。 岚兮跟了出去,胖子和矮子便狗腿地跑到她跟前示好。 岚兮美目一转,笑问:“人都装好了?” 两人一愣,没想到这凶神恶煞的女人居然会冲他们笑,笑起来,还真是国色天香啊。 一时,两人看得有些发痴,竟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岚兮脸色陡变,伸出两手,左右开弓,便点住了两人的穴道。 两人试图挣扎,却动也不能动,矮子哀嚎道:“姑奶奶,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岚兮也不与他们多话,扬起长腿,一人赏了一脚,便将这两人也踹进了马车。 即墨云揪着林玲的腰带,将她提在手中,也跟了出来。 林玲尚在昏迷之中,被即墨云如同拎小鸡般地提溜着也不知道。 岚兮不禁同情这位姑娘的遭遇,她掀起车帘,悬于一边,将马车里的人,除胖子外,皆往里一推,好空出一个宽敞的位置来。 即墨云便会意地将林玲提到马车上,靠在车厢中。 岚兮又将那胖子拖了出来,扔在车驾上坐着,胖子不知她要干嘛,惶恐得说不出话来。 即墨云微微蹙眉。 岚兮让开位置,对他道:“你坐里边看着这伙人,万一林姑娘醒来,见了你,也能安心些。” 即墨云不满地问道:“为何要我来安慰她?” 岚兮扁扁嘴,目光瞥向一边,淡淡道:“你不需要出言安慰,她只要见了你,自然就会安心。” 即墨云一怔,不满一扫而空,扬唇轻笑道:“你吃醋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 岚兮银牙暗咬,矢口否认:“我没有,反正,我来驾车,你进车厢去。” 即墨云不与她死争,只是扫了那胖子一眼。 岚兮知道他的隐忧,又接着道:“这家伙被我点了穴,翻不出浪花来的。” 即墨云当然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和他接触的尴尬。 可是,让岚兮和那腌臜的胖子并肩而坐,即墨云心里却堵得慌。 他坚定地拒绝道:“车厢里太挤,坐不下。” 岚兮也不示弱:“车驾只有两个位置,也坐不下。” 即墨云右手一举,轻巧地一拂袖,便将那胖子扫进了车厢,与那郑老板等人跌在了一起。 四人互撞吃痛,“哎哟哎哟”地叫个没完。 即墨云但觉刺耳,踢起地面上的四枚石子,袍袖一拂,一一击向他们的哑穴,叫声顿时戛然。 即墨云将车帘放下,隔绝了那一车厢的乌烟瘴气。 岚兮的眉头已然皱成一团,她不悦道:“你把他踹进去,谁来带路?” “我。”即墨云昂首自荐,信心十足。 “你识路?”岚兮狐疑地一问。 即墨云提醒道:“你忘了,昨日经过花街,红珑馆是花街第一楼,怎么可能不在那里?” 岚兮一想,也是,只因梅吟香带着女儿,必然不可能上那种地方去,她便没有留意,也不曾走进那条街。 哎!梅吟香,一想起他,一想起女儿,岚兮的心便像被针刺了般难受。 岚兮愣神时,即墨云已上了车驾,拉起了缰绳。 “你在发什么呆?”即墨云笑问道。 岚兮抬眸看他,心中但觉有愧,不禁低眉道:“我不乐意与你坐在一起。” 即墨云清风朗月地一笑:“你若心怀坦荡,又何惧与我共坐一处,除非……” 即墨云一语中的,却欲言又止,激得岚兮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你莫自作多情,我心似明月,磊落得很。” 岚兮说着,便也跳上了车驾,眺望前方,目不斜视,端坐于他身边。 即墨云“吁”地一声,赶起马车。 岚兮正值心烦意乱,不防马车突然颠簸,一个不稳,便歪倒在了即墨云身畔。 即墨云一本正经,故作未觉,岚兮连忙坐直,稳住下盘,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即墨云的唇角微地勾起,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欢喜。 马车跑得并不快,沿路的行人还不算多,倒也通畅无阻。 岚兮想到即墨云随身携带的药瓶,心里只觉有块巨石压得慌,却又不敢发问,只得掰着手指,心事重重。 即墨云最清楚她的脾性不过,只道岚兮因方才擦撞自己,而心中不安。 他扯了句闲话,转移她的注意:“你说,我们等会儿见了那个韦老大……” 不料,即墨云刚开口,岚兮也同时问道:“你为何会随身带着药?” 即墨云被她问得一愣,缓得片刻,才渐渐回过味儿来,原来她想的竟是这个。 那药是徐典的,因着前夜探望徐典落下钱袋,翌日收回钱袋时,不慎将放在一处的药瓶,也顺手抄回怀中,这才随身带着。 他本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只因近日心绪连受波动,不免心神恍惚,这才连连生错。 可这些实话,他却不想说,只是将欣喜隐藏在淡淡的言语中,明知故问:“你在关心我?” 岚兮心头一凛,埋下头来,咬唇道:“老朋友,出言关心,不也很正常吗?” 从她交缠的手指中,即墨云看到了她的忸怩。 他佯作未见,心中暗笑道:她果然还是老样子,一丝也没变。 即墨云收回神思,故作淡然道:“我没什么事,你别多想。” 第三百二十二章 新仇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要将岚兮打发。 岚兮有些不悦,但即墨云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方才,她真该多个心眼,扣下几颗药,好回头细细辨别。 未免自己流露出太多关怀,岚兮也不再多话。 她可不知,即墨云心里巴不得她再多问几句,只要岚兮多那么几句关怀,他一准便说实话了。 可是,岚兮就算再想问,也硬是憋着,一言不发。 两人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催促着马儿前行。 早市渐渐热闹起来,但这时的花街,刚经一夜喧嚣,正在沉睡之中。 即墨云驱车到街口,对岚兮道:“那红珑馆必定就在这条街上,等会儿你砸人场子时,可仔细一些,别把自己误伤了。” 岚兮一听,不由抽了抽嘴角:“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蠢得把自己伤了?” 即墨云取笑道:“你忘了,那回你为了追回月影剑,给自己挂了一身彩的事?” 岚兮顿时语塞:“额……那回是意外,以后都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意外了。” 即墨云突然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你的以后,我还有机会知道吗?” 心弦似被一拨,岚兮忽然也沉默了下来,渐渐地,她的心底涌出一股难言的悲怆。 即墨云适时而止,不再为难她,他继续驱车向前,不一会儿便寻到了红珑馆。 此时的红珑馆正在打烊中,大门关得严实,大堂里除了洒扫的小厮外,别无他人。 忽然,一声巨响,大门被猛地撞开,一辆马车闯了进来,小厮从旁一跳,钻入桌底,险险避了过去。 马车踏翻桌椅,搅得满室狼藉,最后停在大堂。 这番巨大的响动,惊动了正在歇宿的众人。 姑娘们以及留宿的客人们,慌乱地穿上衣物,便奔了出来,还道是地震了。 即墨云跃下马车,岚兮也跳下车来。 她掀开帘子,将那四个恶徒一一丢了出去,只余林玲依旧在车厢里头昏睡。 那小厮陡地扯起嗓子,大喊道:“快来人啊,有人来砸场子啦!” 这一声喊叫过后,立即便来了一伙打手,将他们包围。 小厮躲到那领头的汉子身后,指着即墨云和岚兮,哆嗦道:“我洒扫得好好的,这两人突然驾着马车就冲了进来,砸场子的没少见,这般猖狂的还真没见过。” 那领头的汉子看见地上丢的四人,便知事情不妙,他低声吩咐小厮:“快,去叫老大!” 小厮瞪大了眼睛,愁眉苦脸道:“老大正睡得香哩,这会子去吵他,你这不是让我去找死吗?” 汉子揪起小厮的衣襟,怒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这许多废话?” 小厮被他震慑住,连忙道:“好好好,我马上去!” 汉子刚松手,小厮便连滚带爬地上了楼,才爬到一半,突然有只脚顶住他的胸口。 小厮抬头一看,喜笑颜开,立即唤道:“老大!” “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来此撒野?” 韦老大漫不经心地开口,他身边还跟着个瘦子,岚兮定睛一看,正是那个被遗弃在路上的家伙!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瘦子一眼便看见了他们,尤其是即墨云,他一拉开麻袋就挨了揍,那张脸,他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老大,就是他们!” 韦老大顺着瘦子指去的方向,看见了那立于狼藉中的男女,只一眼,便怔住了。 岚兮看向韦老大,只见他长相白净,留着两撇髭须,看着有些眼熟,但却认不出。 还是即墨云眼尖,一下便想了起来,那人不正是阿韦吗? “是他,陆无霆的手下。” 即墨云低声说道,岚兮一听,恍然大悟,想起陆无霆之卑劣,心中的创伤便不住翻涌,她垂首,暗握双拳。 即墨云暗暗伸过手去,包容住她发凉的手。 岚兮心中一凛,却没有挣开,隐隐的不安,使她本能地寻找依赖,这一刻,她无法欺骗自己,变得坚强。 即墨云抬头,淡漠地对阿韦道:“好久不见。” 阿韦愣了片刻,越想越是恐慌。 他原以为逃出竹林,躲到小地方便安生了,没想到冤家路窄又碰头了。 这两人此次前来,只怕是新仇旧恨要一起清算,不剥自己一层皮定是不会罢休的! 瘦子见老大似被定住了般一动不动,忙催道:“老大您瞧!他们把郑老板都给捆来了,事情想必都败露了,他们不死,那可就麻烦了,那新上任的柳大人可一直都想拿咱们开刀,只苦于没有证据啊……” 阿韦被一言点醒,不仅没有命人大打出手,反而满面堆笑,快步迎上前道:“哟,这不是白云公子和温小姐嘛!”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两位朋友,好久不见,今日来我红珑馆,可不能着急走,定要给小弟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瘦子见老大言语客气,态度恭敬,不由傻眼。 那躺在地上体不能动、口不能言的四个人,也是大眼瞪小眼,不可思议。 “朋友?” 岚兮冷哼一声,咬牙道:“呵!韦老大这样的朋友,我们可高攀不起。” 岚兮暗暗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即墨云感知到她的愤怒,温厚的手掌握得越发紧了。 他的手指慢慢钻入岚兮那满是细汗的掌心,撑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 岚兮心中的不安,在与之交扣中,渐渐宁定。 即墨云既心怜,又欣喜,她一定没有察觉到,不知不觉,她便与自己站在了一处,并以“我们”自称。 很快,即墨云眸中的一点柔情逝去,他看向阿韦,不吃对方这一套:“你该知道,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不必我们多加解释了吧。” 阿韦的笑容已然挂不住了,但在众手下面前,仍得维持威严。 他压低声音,忍耐道:“白云公子,大家都是出来混的,给个面子,先到屋里坐坐,再从长计议,如何?” “如果,我们不给你这个面子呢?”岚兮毫不客气地接口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出卖 阿韦脸色一变,心中既窝火,又郁闷。 若只有岚兮一人,他自是不放在眼里,但即墨云也在,他便无法肆无忌惮。 阿韦暗想着,明着铁定不是对手,要来暗的,总得先哄对方放松警惕,才好下手。 那领头的汉子见老大畏缩,主动站出来,凶神恶煞道:“你这娘儿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谁知,却反遭阿韦怒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阿韦指了指四面瞧热闹的,发令道:“你们,不想死的,全给老子滚出去!” 阿韦这一下令,打手们便纷纷叫嚷着:“清场子,清场子,不相干的人全滚开,迟了挨了刀子,别怪没提醒!” 众人瞧这阵势,便知今日是无法善了了,虽然很想继续瞅瞅热闹,但未免殃及池鱼,皆争先恐后地作鸟兽散了。 等人跑光了,几个打手推桌挪椅,把那大门的窟窿给堵了起来。 瘦子瞧韦老大表情凝重,虽不知今次惹到的是哪座山神,但亦知情况不妙,便想混在那群姑娘里开溜。 但到底太过显眼,即墨云踹飞一条桌腿,便击中瘦子,瘦子便如球一般,咕噜咕噜地滚下了楼。 瘦子滚到楼梯口,终于停下,他晕头转向地晃着脑袋,片刻之后,看清了立在他面前的韦老大。 瘦子想也没想,扑上前便抱住阿韦的大腿,满口哀求:“老大,救我啊老大!我们可都是奉您的命令……” 瘦子言犹未了,便遭阿韦无情地踹翻在地。 阿韦命人将瘦子捆绑起来,并堵住他的嘴,合着那仰躺着的四人,一一押着跪在即墨云面前。 阿韦用几近讨好的口吻,对二人道:“白云公子,温小姐,这几人有眼无珠,得罪了二位,这样吧,我帮你们结果了他们,便当是给二位赔罪了,两位意下如何?” 岚兮扫了眼那跪在地上的五人,看他们一个个胸口起伏得厉害,便知道都气得不轻。 尤其是那郑老板,本以为可以仗势欺人,谁知反而被出卖了。 岚兮鄙夷地一笑:“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你这一句话,便想拿他们当替死鬼,你觉得他们可会答应?” 阿韦伏低做小地狡辩道:“其实,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我早就不想干了,都是他们非逼着我干,如今出了事,是他们自作自受,又有哪里冤枉呢?” 岚兮嗤笑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啊……” 岚兮美眸一转,忽地踢起地面上的几枚杂物,便朝矮子和胖子身上飞去。 但她毕竟内力不深,那杂物只飞了一半,便现颓势,恐怕下一刻便会掉落地面,那可真是丢大发了。 岚兮一时愤慨,竟忘了自己的实力,不由心中发虚。 即墨云显然明白她的意图,他不动声色地一拂袖,便带起一阵掌风,那几枚杂物,便不偏不倚地击中矮子和胖子的要穴,顺带还解了郑老板的哑穴。 郑老板憋了一肚子的气,突然得以言语,立马扯起嗓门叫骂:“你这王八羔子狗娘养的,老子帮你干了多少事,你竟然想翻脸不认人!” 矮子和胖子一得自由,便叫嚷着动起手来。 那些个打手一个不防,便被二人挣脱了去。 一股求生劲儿支撑着,硬是将二人的潜力都给逼了出来。 稍不济事的打手,当即便被揍得人仰马翻,还连带着将瘦子的绳子也解了。 那三人向来是配合惯了的,眼见老大要拿自己顶缸,便都豁出去的反抗,直想抢走马匹,往门外逃命。 可那帮打手毕竟不是吃素的,虽让他们占了一时的便宜,但毕竟人多势众,转眼便都落在下风,别说逃,能保命就不错了。 郑老板见他们打得激烈,皆不来理会自己,不禁心焦地大嚷大叫:“喂,你们倒是先来救救我啊!” 阿牛也吭吭哧哧地动着,眼巴巴地企盼他们来救。 但那三人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闲暇管郑老板和阿牛的死活。 即墨云火上浇油,踢飞了地面的茶盏碎瓷。 碎瓷只是不轻不重地,从郑老板和阿牛身缚的绳子上划过,那绳子便轻易地断了。 郑老板和阿牛一能动弹,便都没命地爬起来。 两人就近抄起杂物当家伙,奋力抵抗,只是郑老板的右手让岚兮给折了,这左手可就大大不便了。 郑老板一面动手,一面喊道:“姓韦的,你别忘了,你有多少把柄在我手上,敢出卖我,我可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总之,我跟你没完!” 韦老大见状,直呼令打手们动真格。 正乱间,即墨云拉着岚兮跳到房梁上,与她并肩而坐,俯瞰底下的热闹。 岚兮不由想到年少时,自己也是这般搅得那匪穴狼窝天翻地覆,再拉着即墨云坐到高处,看那些乌合之众内讧斗殴。 一时心潮起伏,不快的记忆被一扫而空,岚兮动容地看向即墨云,眼圈不自觉地涌出热雾。 即墨云余光一扫,瞥见岚兮正瞧着自己,他不敢扭头直视,生怕惊了她温柔的视线。 他们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即墨云勾起一抹浅笑,握得越发紧了。 岚兮缓缓移眸,看向两人交扣的十指,她曾有机会就这样与他执手一生,怎奈天意弄人,不遂人愿。 这一刻,岚兮无比清醒,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快放手!” 但同时,心底也有个声音在怂恿着她:就这样任性一会儿,就只是一会儿而已。 岚兮的心防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她到底是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的。 她不舍得松开,反而悄悄用力,也越发握紧了。 即墨云慢慢回过头来,目光里隐了丝激动和惊喜。 岚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怔怔地与他对视着,她的眼神里流露着,不为自己所知的情愫,压抑而浓烈。 两两相望,即墨云的眼里也逐渐倾泻出深藏的情意。 突然,一声呼啸袭来,打断两人的凝睇,原来是那领头的汉子,持长棍袭击二人……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逃命 即墨云一脚踏在那长棍上,带着岚兮借力一跃,避开人丛,落到楼梯上。 阿韦见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欲将场面处理干净。 于是他下令,擒拿所有人,不论生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即墨云和岚兮。 郑老板等人能耐不足,即墨云和岚兮只是发呆了那一小会儿工夫,他们要么被生擒,要么被重伤,无一幸免,皆被丢到角落一摞,等会儿再收拾。 眼看着这喽啰都解决了,自然便轮到即墨云和岚兮了。 阿韦抱拳道:“白云公子,对不住了,你既不肯卖这面子,那韦某人只好得罪了!” 阿韦话音刚落,那些个打手们,持刀的持刀,拿棍的拿棍,皆向二人招呼而来。 即墨云拉着岚兮,东闪西避,左击右突,若游龙般矫捷潇洒。 岚兮被即墨云牵引着,左绕右转,前移后挪,仿佛在与他翩翩起舞一般。 即墨云的视线不离岚兮须臾,然听音辨位,总能准确地避过或击打。 岚兮亦是不愿放手,就这样放肆一回吧,等离开这里,她自会恢复如常。 她暗暗为自己寻着借口,重温着这往昔的美梦。 那些个打手疲于奔命,却沾不到他们半片衣裳,直被二人耍得团团转。 有些不济事的,还没被打中,便自个儿心慌,滚下楼来。 阿韦暗暗心焦,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丢下这里先逃命去,又恐回头回来,这里已变了天。 还有这郑老板等人,既然撕破了脸,便是半点也留不得了,否则狗急跳墙,上衙门扑咬于他,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可是,一时半会儿,阿韦还真没什么主意。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林玲却醒了,她头昏脑涨地掀帘而出,看着这陌生的地方一片狼藉,打打杀杀,骇得高呼起来。 阿韦如遇救星般,也不管这姑娘是谁,三两步过去便拉了来,举刀横在她颈侧,喝令二人道:“你们再不住手,我便杀了这女人!” 林玲骇得尖叫起来,岚兮这才记起这姑娘一直昏睡在车厢里,她直呼大意,暗叫糟糕。 即墨云却仿若未闻,他对着岚兮温然一笑,忽而捉着她的手往前一送,掌风凛冽,隔空将那迎面袭来的两名打手,拍在了楼梯上。 即墨云拉着岚兮,踩着那俩大汉背上,随之滑向平地,又有两名打手从旁偷袭。 即墨云勾起岚兮的脚腕,一同矮身扬腿一扫,那两人便仰面翻倒,滚下楼梯。 岚兮不由自主地笑了,她发自肺腑地感到痛快,想到昔时,她借着即墨云武艺高强,肆意挑衅黑道人物。 她便是如此狐假虎威,打败各大高手,旁人还道她是哪位成名女侠,谁知竟只是个喜好惹是生非的胆大丫头。 因着即墨云,她过足了女侠瘾,这时玩心大起,岚兮反带着即墨云,一路拳打脚踢。 即墨云总能默契地配合她,出手凌厉敏捷,姿态优雅洒脱,在旁人看来,岚兮俨然成了武林高手。 直至稳落地面,一众打手已被打翻在地,动弹不得,叫苦连天。 而这一切,离林玲的尖叫,也不过在转眼之后而已。 阿韦目瞪口呆,再顾不得多想,将林玲一脚踢飞,丢向即墨云和岚兮,自己则抢过马匹,猛夹马腹,冲破大门,逃命去了。 林玲痛声大呼,直扑向二人,岚兮上前一步,接住了她,查看伤势。 岚兮扭头对即墨云道:“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即墨云依言飞奔而出,却见一众捕快气势汹汹地向着这里而来。 阿韦策马狂奔,无视来人,硬生生地从人群中闯过,捕快不料他如此凶顽,皆惊得向两旁闪退,眼睁睁地让他逃走了。 捕头立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追捕,一路向红珑馆而来。 即墨云退回红珑馆,对岚兮道:“有捕快往这里赶来,未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郑老板本已丢了半条命,此刻听得即墨云这般说,撑着一口气,细细地笑道:“活该呀,定是哪个眼红的同行通风报信,将捕快引了来,别看那姓韦的人前风光,背地里盼着他死的人也不少,哈哈哈……” 岚兮懒怠理会他们这些恩怨,她本人也不愿卷入这些无谓的争端中,于是对即墨云点头赞同。 林玲抹了把唇角沁出的血丝,忍着疼,揪住即墨云的袍角道:“你们可不能丢下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岚兮扶起林玲,对即墨云道:“我们带她一起走吧,她受了伤,若不能及时医治,就算不至伤及性命,将来也必会落下病根。” “好。” 即墨云扛起林玲,牵着岚兮便跃到楼上。 他随意踹开一间房,在窑姐的惊叫声中,从窗户一跳而下。 林玲被吓得脸色发白,呆若木鸡。 三人刚落地站稳,便听得红珑馆里传出喧闹,是捕快正在逮人。 即墨云和岚兮带着林玲从巷子里穿行,不多久便出了花街。 岚兮寻了家药铺,购买药材之后,便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岚兮去向店家借厨房熬药,即墨云本也要跟着去,林玲却死拽住他的袍角不放,生怕自己被丢下。 即墨云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但碍着岚兮的面子,便勉然坐于一旁。 林玲被踢中小腹,疼出一身冷汗,幸而未伤及脏器,将养个把时辰,也就缓解了。 倒是近日连受惊吓,痛失亲人,心中悲苦,合该好生安抚,否则真会生出心病来。 房间里只余即墨云和林玲两人,即墨云闭目养神,坦荡自若,倒让紧拽住他不放的林玲心生惭愧。 林玲轻轻松开,想到自己那可怜的胞弟惨死,想到自己从今而后孤苦伶仃,不禁悲从中来,低低哭泣起来。 即墨云缓缓睁眼,他虽待人冷淡,但并非铁石心肠,面对一个身世凄楚的病人,他还是有两分同情心的。 他问道:“敢问林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林玲茫然地摇头,拿手挡住双眼,饮泣吞声。 第三百二十五章 收留 即墨云轻声一叹:“若你无处可去,可听从我的安排,我自当不负姑娘所托,如何?” 林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虽然也企盼着能得个依靠,从此不必颠沛流离,但尚有自知之明,不敢过分造次。 眼下,即墨云这番承诺,有如雪中送炭,如何能不令她喜出望外? 林玲愣了片刻,当即醒悟,连番道谢。 她激动地探出手来,便想去拉即墨云,即墨云及时缩手,叫她抓了个空。 林玲只道自己的莽撞,惹怒了恩人,又焦急地连连致歉。 即墨云只是轻描淡写地制止,并让她好生休息,自己便步出房间,到外头透气去了,他到底不擅长应付这些柔弱可怜的女子。 岚兮端着药壶来时,恰看见即墨云走出房间。 岚兮问道:“你怎么出来了,她怎么样了?” 即墨云回道:“我口拙,不会安慰人,还是你去看看吧。” 岚兮点了点头:“一宿未眠,你好好休息吧,余下的,你也帮不上忙,都交给我便成了。” 即墨云微微一笑,对岚兮的关怀,倍感温馨,但亦心怜她的疲惫。 他伸指点了点岚兮眼底淡淡的黑眼圈,柔声道:“你不也一样吗,我看,还是雇人来照顾她便好,你也该好好休息。” 岚兮认真道:“这可不行,林姑娘现在正是需要关心的时候,若是随意将她交予旁人,她心里头会越发难过的。” 即墨云凝视着她,道:“你还是老样子,总是为旁人想得多,累着自己也没注意。” 即墨云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 岚兮在他指尖触及之时,陡然醒神,将脸一别,即墨云手指一僵,讪讪地放下。 岚兮尴尬地道:“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先进去了。” 岚兮端着托盘,急急推门而入,又用手肘一顶,迅速关上了门。 岚兮心底直怨自己:我这是怎么啦,竟然如此习惯他的接近,温岚兮啊温岚兮,你可不能忘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岚兮将托盘搁在桌上,正在倒药时,便听见林玲闷在被子里的低泣声。 岚兮端着药碗来到林玲身边,她将药碗搁在矮几上,坐在床畔,安慰林玲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 林玲闻言,猛然掀开被子,抱住岚兮,嚎啕大哭起来。 岚兮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并不多话,因为岚兮知道,这个时候,再多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林玲需要的,是好好发泄她压抑在心中的悲苦。 良久,林玲终于止住了哭泣,缓缓坐好,看着岚兮肩上湿了一片,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对不起,我将你的衣服弄脏了,等回头,我一定给姐姐洗干净。” 岚兮笑了笑,端起药碗凑到她面前:“不妨事,不过是件衣服,不必放在心上,来,快将药喝了,身体才好得快。” 林玲倒也不娇弱,接过那碗苦药,眉头微微一皱,便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干净,将碗放回矮几上。 岚兮关切地问:“你的小腹还疼吗?” 林玲拿袖子一抹嘴角,摇头道:“休息了好一阵,已经不疼了,给姐姐添麻烦了。” 岚兮道:“快别这么说,你当时就在身边,我却没能好好照顾你,是我疏忽了。” 岚兮说着扶林玲躺下歇息,林玲眉眼低垂,紧绷着脸,显得心事重重。 岚兮以为她又念起自己的遭遇,忙要出言宽慰,林玲却几乎同时道:“姐姐,我……” 林玲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岚兮再三追问,林玲才又接着道:“我刚才冲撞了恩人公子,他是不是讨厌我了?” “冲撞?”岚兮不解地复述。 林玲羞赧道:“方才,恩人公子说,要我以后跟随他,听他安排,我一时激动,便拉了他的手,我想他一定是不高兴了,所以才匆匆出去的。” 岚兮脑际一炸,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可有说,他想怎么安排?” 林玲满面通红,目光瞥向他处,弱声道:“我已然答应了,以后便是公子的人了,无论公子想怎么安排,我都会顺从的。” 岚兮的脑海空白了片刻,才渐渐回神。 岚兮“哦”了一声,回道:“你放心好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与你计较这些的。” 林玲拉住岚兮的手,追问道:“姐姐和公子好像很熟,不知是什么关系,我对公子一无所知,又不敢直接问他,姐姐可不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岚兮心不在焉地顺口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林玲羞答答地道:“例如,公子可有妻室,又有几房妾室……” 林玲期期艾艾,岚兮陡地回神。 她站起身,勉然一笑:“这些,你还是亲自问他好了,我许久不与他往来了,也不知道这许多。” 岚兮言毕,拿起药碗,放回托盘,又端起托盘,走向门口:“我先出去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尽管来找我便是。” 林玲坐起身来,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岚兮扭过脸去,收拾了下表情,一回头,又恢复悦色:“我没有,只是一夜没睡,困倦至极,头有些发晕。” 林玲歉然道:“我真是不懂事,竟忘了这点,那姐姐快去好生歇息,等回头,我再和姐姐说话。” 岚兮勉强答应一声,便开门出去了。 岚兮明知她和即墨云已毫无可能,可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女子,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郁闷。 岚兮一出门,便又见着了,那搅乱她心神的男子,她不由得一愣。 即墨云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立在庭前等着她。 岚兮定了定神,平复下情绪,如常问道:“怎么了,你找我有事?” 即墨云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林姑娘的事。” 岚兮微地蹙眉,有些没好气地道:“这是你们的事,找我商量什么?” 她说完,端着托盘便往厨房送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随州 即墨云不知岚兮缘何着恼,忙追在她后边,紧着道:“这里离随州并不远,我想送她去随州藏渊阁,将她安顿在那儿,你觉得如何?” 岚兮驻足,回眸诧异道:“你不是要带她回藏渊山庄吗?” 即墨云一头雾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岚兮一怔,原来是自己多想了,她心里头没来由的有丝窃喜。 但为了不过分表现出来,岚兮故意板起面孔:“你既然都决定好了,那还找我商量什么?” 正巧,店小二于这时路过,即墨云夺过岚兮手里的托盘,塞给店小二收拾去,便拉着岚兮,跃过围墙,直向外奔。 岚兮呼道:“你要拉我去哪里?” 即墨云也不答腔,径自带着岚兮飞檐走壁,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处高楼上,双双坐于屋顶。 岚兮尚在不解,即墨云却指着街市道:“你看!” 岚兮顺着他的手指瞧去,却见衙役们敲锣打鼓地开道,后头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拴着个病恹恹的人,正是阿韦。 岚兮看向即墨云,诧然道:“他怎么……” 即墨云冲她点点头:“不错,被抓住了,县令命人打了他五十杀威棒,并游街示众,好挫挫他的锐气。” 岚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即墨云道:“方才我候在门口,听经过的住客们说的。” 岚兮悠悠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让他逃过了,如今他重操旧业,罪有应得。” 即墨云又道:“我还听人说,县令将红珑馆里,那些被逼良为娼的姑娘通通放了,还有那些被卖到他处的姑娘,也正在抓紧追查。” 岚兮笑道:“多半是郑老板等人恼他凉薄,将所有事都抖了出来,事情才会这般顺利。” 即墨云道:“我原本也这么想,但后来我问了客栈的掌柜,才知道不止如此。” “这山阳县县令早就盯上阿韦了,只是新官上任,威信不足,证据不够,才让他多残喘些时日,而今,经我们无意间这一搅和,水到渠成,正好将这山阳县第一大祸害,斩草除根。” 岚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太阳真是打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主动去探问闲事?” 即墨云也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感兴趣,与其你之后再问他人,不如我来告诉你。” 岚兮双颊一红,避过他的视线,扯开话题道:“听你这么说,这山阳县的县令倒是个好官。” 即墨云卖关子道:“你知不知道,这山阳县,新赴任的县令是谁?” 岚兮听他话里有话,不由发问:“难道我认识?” 即墨云点头:“不止认识,还熟悉得很。” 岚兮好奇地追问:“是谁?” 即墨云也不卖关子了,径直道:“姓柳,名承儒,字毅之。” 一时,万物静寂,岚兮的脑海里,逐渐勾勒出,那眉眼如画的少年,那个紧握着她的手,哭着不要离开她的大孩子。 真是恍如隔世啊! 一眨眼,他便成了这山阳县的新县令,也不知他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坎坷心酸。 岚兮垂下眼眸,陷入追忆。 即墨云又道:“他此刻就在县衙,你若去了,定能见到他。” 岚兮抱住双膝,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想见任何故人,知道他好,便放心了。” 岚兮抬眸,遥望天边,已是傍晚时分,红霞漫天,夕阳将落。 两人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晚霞,即墨云突然又开口道:“我帮你找吧。” “诶?” 岚兮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一愣一愣的。 即墨云道:“我帮你找梅吟香,你独自寻人,无异海底捞针,不如我派人助你,事半功倍。” 岚兮微微迟疑,酸道:“你不是要安顿林姑娘吗,哪有闲工夫帮我?” 岚兮说完,猛地怔住。 天呐!她在说什么,明明是两码事,怎么一开口就扯上了林玲? 岚兮别过脸,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简直不知这颗脑子在想什么。 即墨云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她还受着伤,路上总需要有人照顾,你身为大夫,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岚兮一想也是,跟即墨云去一趟随州,看着林玲安顿下来,也算尽心尽力了。 即便她不需要即墨云的帮助,到时候也可以拒绝,又或者……不告而别。 不过,有一点,岚兮却非得先说清楚:“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即墨云显然不太喜欢“朋友”这两字,但他却无法反驳,只是沉重地点了下头。 岚兮接着道:“既然是朋友,就要有朋友的分寸,有些界限不该逾越,就不能逾越,你向来精明,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即墨云勉然扯出一抹笑容,淡淡地回道:“我省得,你放心吧。” 岚兮也回之一笑,两人的眼神里,都带着克制与黯淡。 即墨云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明早我们便启程。” 即墨云一面说着,一面惯性地伸出手,想拉住岚兮。 岚兮却先一步站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假作没瞅见。 “走吧,林姑娘一个人在客栈,我也不放心。” 岚兮话音刚落,便施展轻功,闪入黄昏。 即墨云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却无可奈何,徒叹天意弄人。 翌日,两人雇了马车,带着林玲,一同踏上去随州的路。 因着林玲夹在中间,避免了独处,即墨云和岚兮倒还能坦然相处,一路相安,到了第四日,便已到达随州。 马车在藏渊阁前停下,即墨云早已飞鸽传书,通知行程,随州藏渊阁的管事也早早做好准备,恭迎庄主莅临。 只是当三人走下马车,那前来迎接的人,却令岚兮又惊又喜,不是徐典是谁? “老徐,你怎么在这里?” 岚兮上前一步,关心道:“你的腰伤怎么样了?我不是让你不要妄动吗?” 徐典拱了拱手,笑呵呵地道:“托福托福,亏了您的药,已好得差不多啦,庄主早着人通知我,你们会来这里,所以我便雇人送我来此,一路上走水路躺过来,跟躺摇篮似的,可舒服啦,绝无伤筋动骨,您放心吧!”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复返 岚兮怎会不知徐典负伤行路的艰辛,只是徐典既然风趣地带过,自己总不好苛责他的主子不近人情吧。 岚兮避重就轻道:“那可真是为难你了,你的伤若还需要我帮忙,便尽管差遣。” 徐典连忙摆手,为庄主澄清道:“不为难不为难,庄主可没有催我来,只是我一个人呆在那里无聊,所以才巴巴赶过来的,夫……嗯,咳咳,蓝大夫可别错怪我家庄主啊。” 徐典暗自捏把汗,他叫顺了口,一时改不过来,差一点儿又给唤成“夫人”了。 若是因此惹恼岚兮,令她掉头就走,那他八成得被庄主恨上。 岚兮装作没听见,回头去扶林玲。 即墨云朝徐典使个眼色,道:“有话都到屋里说吧,老徐,客房安排好了没有?” 徐典忙回道:“早就准备妥当,庄主,蓝大夫,快请进,还有这位……” 即墨云的信笺里并没有特意提到林玲,徐典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林玲倒不惧生,她接口道:“我叫林玲,您一定就是徐副总管了,姐姐常常提到你,说你幽默风趣,最是好玩。” 这几日,林玲没事就缠着岚兮给她说即墨云的事。 岚兮为避免尴尬,也乐得与她东拉西扯,聊起即墨云,难免要涉及到他周遭的人,徐典这般重要的左膀右臂,自然是不能落的。 徐典虽不识林玲,但对方如此热络,他也不能冷落人家,当下也同她寒暄起来。 这一来,岚兮便被撇到脑后,她心中暗想:这姑娘倒是机灵,看来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即墨云见岚兮发愣,半开玩笑地道:“你不进去,是不想进去,还是担心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岚兮笑了笑,回道:“那就叨扰庄主了。” 她说完,便落落大方地走了进去,即墨云紧随其后。 洗尘宴上,林玲对即墨云的殷勤毫不掩饰,该夹菜时夹菜,该盛汤时盛汤,俨然有贴身大丫鬟的架势。 即墨云却对林玲十分淡漠,她夹一口菜来,他便转送到徐典碗里。 她盛一碗汤来,即墨云转手又给了徐典。 即墨云还睁眼说瞎话,说是林玲为徐典盛的,使得林玲十分尴尬,徐典也是一脸尬笑,勉然圆场。 但即墨云对岚兮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又是盛饭,又是夹菜,两道视线,由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她。 岚兮对即墨云的好意很是心塞,虽然她明白,即墨云是在用行动拒绝林玲,但这做法,在她眼里,可真是相当幼稚了。 其实,即墨云哪里有岚兮想的这般复杂。 对他而言,对喜欢的人倾心相待,对不相干的人保持距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林玲自讨没趣,不禁心下怏怏。 岚兮刻意板起面孔,对即墨云的态度客气而冷淡,对他送来的体贴,她顺手都转给了徐典。 这样一来,徐典平白无故,就挨了即墨云几记不动声色的白眼,直令他心里叫屈。 与此同时,徐典还暗暗为二人着急,想着他们一路同行,也没个实质性的进展,庄主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晚宴就这样,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众人各自回房。 夜已深,岚兮未眠,独坐房中,对着桌上那一点烛火,凝思片刻。 时候到了吧,该离别了。 她身无长物,也不需要收拾什么,就此不辞而别,倒也干脆利落,只是这双腿显得有些沉重,虽然站起来了,却好似怎么也迈不开。 我在犹豫什么? 白影飘然,笑容温雅,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即墨云的影子。 岚兮头疼地敲了敲脑袋,梅吟香和乐儿的身影,便又浮现出来。 她已是有夫有女的人了,再这样和其他男子纠缠不清,不止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连自己都要看轻自己了。 岚兮猛然深吸一口气,推开窗子,跳了出去,又悄然关紧。 不是她想偷偷摸摸,只是走正门,容易让巡夜的护院瞧见。 岚兮悄悄摸到后门,想越墙离开,刚跳到围墙上,便觉怀里有些沉。 她伸手到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个干瘪的钱袋。 即墨云自将钱袋交给她,便没有再收回,路上所需花费,皆由她负责,简直将她当作账房先生了。 而今,这钱袋里只剩下一点零星的碎银子,还能撑上几日,等盘缠没了,再上医馆打几天零工赚盘缠。 虽然用即墨云的银两不太好,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暂且借用,回头再还也不算过分。 岚兮将钱袋收回怀里,却又碰上了一样硬物,她暗叫不好,掏出一看,果然是那枚玉佩。 糟了,我竟忘了将玉佩还他! 这几日,她被林玲缠得紧,寻不着合适的机会还回去,方才在房间里,也忘了放到桌面。 岚兮跳落地面,握着玉佩,有些心烦地往回走。 她怎么将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该不会,她心底实则也不愿就这样,将这信物还回去吧? 岚兮挥拳砸了下自己的脑袋:我在瞎想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未免夜长梦多,最好立即回房,扔了玉佩,扭头便走,再不回头,从今以后,不相往来,各自安好。 岚兮想是这么想,但上天偏偏就不遂她的意。 当岚兮走到屋外时,便看见徐典急匆匆地敲着她的房门。 “蓝大夫,你睡了没,快醒醒啊,出大事了,不好啦!” 徐典大喊着,敲得起劲,也不管这半夜三更,这屋里早就熄了灯。 就是睡成个死人,徐典这么个闹腾法,也非得把人吵醒不可。 “什么事,这样急着找我?”岚兮听不下去,收起玉佩,朗声问道。 徐典闻声,立即转头,见岚兮是从外头回来的,心底便明白了。 果然如他所料,岚姑娘这喜欢不辞而别的性子,还是没变。 徐典老脸一垮,上前一扑,悲声道:“蓝大夫,快救救我家庄主吧,他重疾复发,已然油尽灯枯,也只有你,才救得了他的性命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病危 “重疾?” 岚兮闻言,先是心头一梗,但随即便冷静下来,这几日,她与即墨云一路相处,他有病没病,她怎么会不知道? 徐典这人又最是老奸巨猾,或许,他是察觉自己要走,存心寻借口留住她。 徐典显然看出岚兮不信,当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揪着岚兮的衣袖,急道:“岚姑娘,我真没骗你啊,这三年来,我家庄主四处寻你,思念成疾,日愈严重,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生不如死啊!” “如今庄主病重,难道岚姑娘要见死不救吗?” 徐典的话正正戳中岚兮心中的柔软,她蓦地想到即墨云随身携带的药瓶,心底不由自疑,难道徐典说的是真的? 徐典见她犹豫,立马指天发誓,赌咒道:“岚姑娘,事关庄主生死,我怎敢胡言,若有虚假,就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岚兮听徐典急得满口毒誓,又依着他从前的习惯,连声唤她岚姑娘。 岚兮即便仍存了两分不信,到底关心则乱,总要去看即墨云一眼才得安心。 “好了,我随你看看去,你别嚎了。” 岚兮打断徐典的话,徐典泪眼一擦,带出喜色,连忙便引她去了即墨云的房间。 岚兮刚推门而入,便被屋中浓烈的苦药味骇住…… 岚兮三两步来到床边,却见即墨云无力地倒在被窝中。 他双眸紧闭,面色青白,唇无血色,眼窝深陷,呼吸微弱。 岚兮的心跳霎时一停,缓了缓,便立即坐到即墨云身边,摸起他的手,号起脉来。 这脉象怎么这么乱? 岚兮顿时脸色发白,这晚饭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成这样了? 徐典一见到岚兮的脸色,便知情况不妙,他抹着老泪道:“岚姑娘,你说实话吧,庄主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岚兮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热,低斥道:“别胡说八道,你家庄主会长命百岁的,快,去拿银针给我,快呀!” 徐典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拔腿便奔出屋外,顺带关好了房门。 岚兮哪有心思理会徐典,一颗心只吊在即墨云身上。 她伸手去探即墨云的额温,触手冰凉,毫无生气,不禁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焦急得眼泪都沁了出来。 突然,即墨云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他微微掀开一丝眼缝,见是岚兮,吃力地扯出一抹笑容,气若游丝道:“岚岚,你来了。” 岚兮紧紧握住他的手,哑声问道:“你得了什么病,怎么会突然之间这般严重?” 即墨云勉强笑了笑:“你是药王传人,神医之后,你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我……” 岚兮无奈道:“你病发突然,又病得古怪,等我确诊,都不知你还有没有命在。” 即墨云见她满脸急色,眼泪朦胧,心中抽疼,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她的泪眼。 他柔声宽慰道:“别哭,我死了未必不是好事,以后便不会再叨扰你,更不会令你为难。” 岚兮怒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岚兮说着,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她越发握紧了即墨云的手,决然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你撑住,千万要撑住啊!” 岚兮一擦眼泪,怨道:“老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去看看……” 岚兮脚步刚动,即墨云便拉住她,急道:“岚岚,我快不行了,你陪陪我,哪儿都不要去,成吗?” “呸呸呸……” 岚兮一连啐了数十声,仿佛这样便能将即墨云的霉运赶跑似的。 “你不许再胡说八道,趁现在还精神,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岚兮急声发问,便想掀开被褥,为他仔细诊查一番。 即墨云却一把捉住她的双手,低声道:“岚岚,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你好好听我说……” “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 岚兮打断他的话,即墨云痛苦地咳了咳,唇角便沁出了血丝,吓得岚兮再不敢多言。 即墨云苦笑道:“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岚岚,你安静地听我说完好不好,就当我求你。” 岚兮不忍直视,垂眸含泪,艰难地点了点头。 即墨云缓缓说道:“自你跳崖之后,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多自责,甚至想与你一同离去。” 岚兮猛然抬头,动容地嗫嚅着唇瓣。 即墨云接着道:“如果当时我肯定地回答你,让你安心,你定不会不顾一切,舍我而去。” “那都过去了……” 岚兮刚说话,即墨云便伸指抵住她的唇,轻声道:“听我说完。” 岚兮只得吸了吸鼻子,又安静下来。 即墨云继续道:“我踏遍千山万水,凡是你可能出没的地方,我皆要亲自寻过,否则便不肯死心。岚岚,你可知,这三年,我无一日不想你,不念你,他们都说你已不在人世,可我不信,我的心告诉我,你一定在哪里等着我,等着我去找你,接你回来。” 岚兮静默片刻,渐渐低下了头:“我又何尝不想你呢?” 她咬唇垂泪道:“你又知当初我轻生未亡,有多绝望,我恨不能立即死去,再不面对这世间纷扰,那些日子,我天天盼着你能从天而降,与我回到从前,永不分离,可我知道,一切都已成奢望,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不,并非如此!” 即墨云握紧她的双手:“这三年,每当我想到你真的离开了我,永远离开了,我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停地找,不停地找,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找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找,就只剩绝望了,我放弃的不仅是你,更是自己的心,失去你,从今以后,我只是行尸走肉,那个能说会笑,有血有肉的即墨云,便也一并死了!” 岚兮伸出指尖,慢慢拭去他唇角的血迹,痛彻心扉:“不要再提死了,我们谁都不会死,我们都要好好的,好不好?” 第三百二十九章 月圆 即墨云凄苦地一笑:“活着做什么,你终归要离我而去,我又能留得你几时?见得你几时?倒不如,撒手人寰,一了百了,好过此生煎熬。”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 岚兮又急又气,但一对上他病弱的眼神,又不禁心软道:“这样好不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如何像从前一样?” 即墨云的眸里充满了希冀:“你肯同我结为连理,生死相许,永不分离?” “我……” 岚兮顿时语塞,她若答应了,梅吟香和乐儿该怎么办? 即墨云心如死灰,浑身瘫软:“呵!到了最后,你连骗骗我都不肯,罢了,心若变了,人,又怎么留得住呢?” 岚兮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初初我身怀六甲时,我有多希望,自己怀的是我们的孩子,可是如今时过境迁,就算我肯抛却过去,我们也无法重新开始了。” 她顿了顿,又愀然道:“如果我们真的结缡,你以后要面对多少流言蜚语,藏渊山庄的声誉,难道你也不顾了吗?” 岚兮说着,泪珠便簌簌滚落下来。 “你几时也学会瞻前顾后了?” 即墨云张开双臂,揽她入怀:“江湖中人都认为我即墨云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这名声,我又有何可顾虑的,我只要与你一生相守,白头到老,管那些外人的蜚短流长做什么!” 岚兮依偎在他怀中,苦笑道:“可是藏渊山庄呢?这是即墨家世代传下的基业,你也不管了吗?” 即墨云凛然道:“藏渊山庄遗世独立,本就不与人较短长,世人来我庄,乃为求剑,非为虚名,那些个无关痛痒之辞,不过累赘,难道要为此负累一生?” “可是……” 岚兮仍要言语,却叫即墨云噤声道:“嘘!岚岚,我爱你,胜过自己的性命,今生今世,除你之外,我不可能再另娶他人,我只问你,你可愿嫁我,相伴一生?” “我……” 岚兮掩住脸面,热泪盈眶,嗫嚅了半晌,才毅然点头:“我愿。” 目光交汇,彼此凝望,即墨云眼眶一热,泪光盈睫,猛地将她紧紧拥住,喜不自胜。 岚兮亦回以坚定的拥抱,这一刻,她梦过多少回,不敢相信,竟还有破镜重圆的时候。 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已油尽灯枯,他们又能相守到几时? 岚兮留恋地抚过即墨云的脸,指尖所到之处,竟带下点点白色粉末。 “掉,掉粉?这是怎么回事?” 岚兮张开双手,左右开弓,抹了把即墨云的脸,竟满手白末,就连这唇角的血渍,也是一股子草药味。 岚兮难以置信地抓过即墨云的手,又号起脉来,竟四平八稳,再探他的体温,也已恢复如常。 岚兮一想便知,他是服用了令人产生濒死迹象的药物。 岚兮越想越气,猛然将他推开,站起身来,愠声道:“即墨云,你居然骗我!” 即墨云缓缓坐起来,反问道:“难道,你当真希望我死吗?” 岚兮被他这番愚弄,直接气笑了:“当然不是,但你也不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骗我啊!” 即墨云扯着她的手摇着,无奈又无赖:“若非如此,你怎肯好好听我说话?我不管,你已经答应我了,非嫁于我不可。” 岚兮咬牙恨道:“一定是徐典那个老不羞教你的,我找他算账去。” 即墨云捉住她的手,突然施力一拉,岚兮只觉眼前一花,人便已陷入温暖的被窝里,被他禁锢住。 即墨云对着她的脸,笑道:“你莫自欺欺人了,若你心里没我,以你的医术,又怎会看不出老徐那点低劣的伎俩?” 岚兮别过脸道:“刚才的话,都是你诓我说的,通通不算。” 即墨云凑近她,暗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老徐说,如果这法子不管用,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什……什么?” 岚兮的心中闪过不详的预感,更加不敢直视他。 果然,下一刻,她便发不出声来了,因为她的双唇已被即墨云攫取。 一个绵长的口勿,带着他固有的清气,久久不舍离去。 岚兮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推拒,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也并不想拒绝吧。 她缓缓闭上双目,久违的欣喜与甜蜜,犹如一朵艳丽的花在心头盛放。 她欺骗不了自己,无论多少次说服自己,都比不过他的一个口勿,更能轻易令自己折服。 良久之后,即墨云才松开她:“如果你面对我的生死,都可以无动于衷,那么我想,我的确该死心了。” 岚兮坦言道:“就算是朋友,面对生死,我也不会弃之不顾,更何况是你。” 即墨云欣喜若狂:“岚岚,你终于肯承认,你是爱我的。” 岚兮眨了眨眼,不让眼泪沁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非得多此一问。” 即墨云暗昧道:“你不知道,你那时在林中对我有多绝情,我整颗心都让你伤得千疮百孔了,岚岚,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补偿我。” 岚兮失笑道:“这就是老徐教你的最后一招,油嘴滑舌,图谋不轨。” 即墨云叹息道:“我本来也不想听老徐的话,与他窜通一气,但是我知道,你一旦到了这里,必会不告而别,如果我不能及时抓住你,那我这辈子就得失去你了。” 岚兮从怀里取出那枚玉佩:“我本来已经走了,但是我忘了把玉佩还给你,只好又折回了。” 即墨云笑道:“我们得以再见,便是亏了这枚玉佩,如今你去而复返,亦是因为它,说起来,它可算得上是我们的红娘了。” 即墨云拿起玉佩,重新系回她脖子上:“以后,再不许还我,也不准丢掉,否则……” 岚兮不服道:“怎样,难道你还想动手打我不成?” 即墨云刚严肃起来的面孔立即一垮,他“扑哧”笑道:“这我可舍不得,但是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长记性……” 话音刚落,即墨云陡然拉起被子,将两人蒙于其中…… 第三百三十章 梦醒 风在吹,云在飘,门口的徐典在偷听。 他竖起耳朵,细听里头的动静,捂着嘴直发笑。 这样就对了嘛,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庄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生米煮成熟饭,看夫人这回还怎么逃? 哎…… 想想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比他这个老头子还忸怩,明明爱得你死我活,却偏要顾虑一堆。 诶!不对,他怎么把自己当老头了,徐典绝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他摸了摸鼻子,贼兮兮地笑着,忽而想到庄主方才说自己的手段低劣。 他有些难过,原来庄主也会过河拆桥啊。 还有,夫人也说自己是个老不羞,这还了得,等以后他们成了亲,岂不得合起伙来怼死他? “哎!” 徐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扶着自己的老腰,决定先不为前途担忧,而是回去睡他的大头觉,养养这个未老先衰的腰。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黎明前的天色暗如泼墨,这时,也是即墨云睡得最熟的时候。 岚兮摩挲着自己的耳环,这对耳环当初送与即墨云做了信物,时隔多年,他居然还随身携带着。 只是耳环上原本精致的雕花,已然变得光滑,显然是被即墨云磨平的。 岚兮能想象到,多少个她看不见的日日夜夜,即墨云是如何看着耳环,睹物思人的。 岚兮明白,他珍藏的并非是她的耳环,而是对自己的真情实意。 而今夜,即墨云将耳环戴回岚兮的耳垂,并对她说:“以后,再不必睹物思人了,真好。” 想到动情处,岚兮微微一笑,悄然伸指,描画上即墨云的睡容。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的睡颜了? 岚兮记得,上一次,是在梅花坞,他醉酒的时候。 那时,他被外公灌得酩酊大醉,四处乱闯,差点回不到她身边。 这次他主动寻来,为的是将她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想到此处,岚兮又不禁酸涩地抿唇,夜即将过去,但即墨云的愿望,恐怕是不能实现了。 岚兮从枕下悄悄摸出自己的发簪,细细的银簪犹如一根银针,她轻轻拈着,悄然摸向他颈后…… 似感到怀中人的靠近,即墨云收了收手臂,将她紧紧搂住。 这一晚,他睡得十分香甜,就连唇角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对岚兮的举动,更是毫无察觉。 岚兮的银簪慢慢对准了即墨云颈后的要穴,她迟疑片刻,猛地一扎。 即墨云的眉心微微蹙起,旋即又松开,他彻底地昏睡过去了。 岚兮挣出他温暖的怀抱,眷恋地抚过他的脸庞,仔细凝视,又悄悄地,在他唇上烙下一吻。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边抗拒,一边又忍不住靠近,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徘徊挣扎。 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防线彻底崩溃。 她没有后悔,反倒感激生命中,还有这样绚烂的回忆。 就让这一夜,为他们的执念做个了结,从今以后,便归陌路。 “云,我曾轰轰烈烈与你相爱一场,即便余生无你相伴,也足以回味一世,此生无憾。” 岚兮轻轻合上双目,泪珠便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翻身落地,穿戴整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绝不能再多看他一眼,否则,她的心,她的脚,都将会不听使唤。 出了藏渊阁,岚兮也不知自己要上何处去,但她知道,她应该向着何人去。 梅吟香和乐儿是她如今最大的牵挂,即便他真的带着女儿负气出走,她走遍天涯海角,也须得将他们找回来。 凉风习习,吹拂着她的衣裳。 清晨的渡头没有多少客人,岚兮出了双倍的价钱,才让艄公愿意载她一程。 离开随州,远离即墨云,昨夜的旖旎都如一场梦,梦醒了,人走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岚兮碰了碰心口上的玉佩,想着他醒来会不会气急败坏? 他的情意,她自会珍藏,直至老去。 若干年后,他会不会忘记,这过去的一夜? 也不知道,他年再见到那清风朗月的男子时,会是怎生光景? 或许,到那时,彼此都已白发苍苍,满面皱纹,擦肩不识…… 岚兮被自己傻气的想法逗笑了,她摇了摇头,仰面看天,今日天气很好,天高云淡,是适合出行的日子。 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她只愿彼此都能得个好结局。 船在一处口岸停下,岚兮付了钱,到街上买了两个馒头充饥,打听到十里之外便到城里。 岚兮盘缠不多,城里机会多,正是挣些钱财的好去处。 粗粗一算,依她的脚程,天黑之前应当可以到达,于是便踏上了去路。 至半途,岚兮停下歇息,一辆载满柴草的马车经过,赶车的老大爷和蔼可亲,见了她孤身一女子,便不由停下询问。 得知岚兮去的也是城里,老大爷便热情地要顺带送她一程。 岚兮正走得腿酸,也是求之不得,便上了马车。 她躺在马车上的柴草堆里,以手作枕,优哉游哉地吹着凉风,赏着风景,与老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到了城郊,老大爷停下车来,说是要去解手,让岚兮帮忙看顾一下马车。 岚兮当然义不容辞,她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得她直打呵欠。 她舒服地眯起双眼,迷迷糊糊地,便要睡着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震醒:“你将我丢下,让我四处好找,自己却躺在这里晒太阳睡觉?” 岚兮若遭电击一般坐直了腰,即墨云正站在她眼前,撑圆了一双好看的墨眸,死死地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瞪出个窟窿似的。 岚兮不由一阵心虚,想笑一笑缓和气氛,又或者说几句俏皮话逗逗他。 思来想去,只觉怎样都不合适。 这时,即墨云的身后传来阵阵喘大气的声音,却是徐典从大老远小跑过来。 他刚停下脚步,还来不及歇息,便对着岚兮哭丧着脸道:“哎呀,夫人呀,你没事又玩什么失踪啊?”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赌缘 “庄主醒来看不见你,都快急疯了,这要不是随州一带的耳目多,赶车的老李又将夫人认了出来,庄主可不知要上哪儿找你去!” “赶车的老李?”岚兮看一眼身处的马车,骤然明白过来。 徐典点了点头,表示她料想不错。 岚兮一拍额头,好死不死,居然撞上藏渊阁的人,真是点儿背。 岚兮有些尴尬地扭过脸,看向别处,心虚地嘀咕道:“既然跑了,又何必寻呢?” 即墨云闻言,一张脸阴沉得简直可以拧出墨汁来。 徐典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对岚兮苦劝道:“夫人,算我求你啦,你就跟庄主回家吧,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没有你,庄主思念成疾,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气,整得我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还有,庄主因为夫人,三年都不曾再铸过剑,再这般下去,藏渊山庄的百年基业可就得毁于一旦了,夫人你于心何忍?能拯救山庄者,非夫人你莫属啊!” 徐典抹了把老泪,喘口气,又接着道:“更何况,如今夫人你始乱终弃,往后庄主该如何自处?夫人,做人可不能这样不厚道啊!” 这老不正经的真是越说越偏门,岚兮脸一臊,立马喝止道:“不许再说了!” 徐典应声闭嘴,悄然退于一旁,躲入树后。 岚兮跳下马车,走到即墨云面前,不好意思地搅弄着头发,垂眸低声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即墨云疾言厉色道:“你用一个晚上来打发我,你以为这样就能了结我们的过去,温岚兮,你不仅侮辱了你自己,也侮辱了我对你的情。” 岚兮烦心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你为何还不肯放下呢?” 即墨云憋着一口,猛地将她拦腰一搂,锢在怀中:“我要孩子!” 简短的四个字,将岚兮震得耳朵发嗡:“你说什么?” 即墨云低眉,深深望入她的眼:“我说,我要孩子,你爱的人是我,没有理由给他生,不给我生。” 岚兮如同蔫了般,垂下脑袋:“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即便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也无法再全心全意爱你了,就算我将过去尘封心底,但终究无法抹去,这样三心二意的我,怎配成为你的妻子?还有我的女儿,我不可能当她不曾存在过。” “哈!哈哈哈……” 即墨云松开她,笑将出声,岚兮疑惑道:“你笑什么?” 即墨云问道:“是不是你在他怀里的时候,想的却是我?” 岚兮被他一语戳中,不禁双颊生晕,期期艾艾,回答不上。 即墨云笑道:“难怪他要走,岚岚,他不会回来了,如果他还有一丝自尊,那这次,他是彻底放手了。” 岚兮有些羞恼,道:“你什么意思?” 即墨云收起笑容道:“没有任何男人,能容忍心爱的女人,将自己当作其他男人的替身。” “岚岚,难道你没发现吗?你对他只有愧疚与责任,却没有爱,若不是因为乐儿,你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吗?” 岚兮凝眉道:“是,我承认我爱你,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以此为借口,为所欲为。” 即墨云认真地望着她,郑重地道:“岚岚,我且问你,余下的数十年光阴,你是想和我白头偕老,执手一生,还是去追寻他,背负血缘的枷锁,让余生活在牢笼里?” “我……”岚兮俏脸一皱,不知所措地瞥过视线。 “你可以骗我,但不要骗你自己。” 即墨云握住她的双肩,炽热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岚岚,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爱我,我也爱你,你是想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吗?” 岚兮看向他,不知不觉,泪光翻涌而上:“好,就算我们真的在一起,如果有朝一日,他带着乐儿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难道将我劈作两半,分给你们吗?” 即墨云紧紧拥住她,道:“岚岚,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往后所有风雨,都有我来替你挡着。” 岚兮泣道:“云,我并不想做无能为力的雏鸟,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之后,寻求你的庇护,我不想欺你,也不欺自己,我爱你,从来不曾变过,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却不能由我们说了算。” 即墨云缓缓放开岚兮,不解地对上她坚定的眼神:“你想怎么做?” 岚兮擦干眼泪,坚强地道:“一切,交给天来决定,让上天来决定我们是否再续前缘。” 即墨云蹙眉:“如何决定?” “我们赌一局。”岚兮道。 “怎样赌?”即墨云问。 岚兮微微一想,说道:“我们分开三天,这三天,彼此不许探寻对方的下落,以子时为界,若能相遇,便是上天要我们在一起,那往后,不论遇见什么难处,我们都将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一起解决,即使是天大的困难,也不能使我们分开。” 岚兮顿了顿,又接着决然道:“但如果不能相遇,那我们就缘尽于此,从此一刀两断,永不相见,你敢赌吗?” 即墨云一语不发,看了她许久,岚兮心潮起伏,强忍泪意,问他道:“难道,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了吗?” 即墨云忽然欣慰地笑了:“岚岚,你果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鲁莽任性的丫头,而是能独当一面,扛住风雨的女人了,我即墨云若是不敢赌,也不配再继续爱你了。” 岚兮面对他的夸赞,勉然一笑:“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从今夜子时开始算起,若是到第三日的子时都无法相遇,那我们就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即墨云伸出手掌,毅然答应:“好,一言为定。” 岚兮与他一击掌,咬牙回道:“一言为定!” 彼此凝眸,相顾无言,谁也不知道,这一转身,结局将会如何。 他们望入对方,企图将彼此刻入脑海,若有那丝万一,这一眼,便是此生最后一眼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结局 两年后,藏渊山庄。 即墨云焦急地在房门口来回徘徊,眼看着婢女急匆匆地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端进去,皆变作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即墨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岚兮的一声声嘶叫,皆如利刃刺在他心尖。 “怎么这么久,怎么还没好?” 即墨云惴惴不安,焦不可耐,只觉这是今生最难熬的一天。 徐典和何常邕对视一眼,皆抹了把额汗。 徐典上前劝道:“庄主,你别急啊,这妇人生孩子,是得好些时候,夫人体质甚佳,必定母子平安。” 即墨云哪里听得进去,只要岚兮一喊,便如同在剜他的心一般。 他已经候了两个时辰,再等下去,他就要疯了,不由自主地,他挤开倒水的婢女,便想冲进去。 何常邕赶忙拉住他:“庄主,你不能进去啊!” 即墨云又急又气:“为什么不能,她是我妻子,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徐典也连忙来劝:“庄主,夫人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呀,进去不是添乱吗?” 何常邕忙附和道:“是啊,庄主,妇人生孩子,男人怎么能在身边呢,那可是会招厄运的。” 即墨云原本凌乱的心,被何常邕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那些个邪话,岂是能信的,这里我说了算,你们通通让开!” 话音未落,他拂开二人,踏入房中。 一堆人围着稳婆正在为岚兮鼓劲,陡见了庄主过来,皆惊得退在一旁,唯留稳婆坐镇。 即墨云坐到床边,握起岚兮紧拽被褥的手,心疼道:“岚岚,别怕!有我陪着你,没事的!” 岚兮咬着布巾子,抬眸见是即墨云,仿佛是见到生命中最绚烂的光芒般,一瞬间便充满了力量。 即墨云感受到了从她手中传来的力道,他越发握紧了爱妻的手,与她共同承受这生命之重。 一声响亮的啼哭,将痛楚分离开来。 稳婆抱着初生的婴儿去清洗了,即墨云未及去看孩子一眼,一颗心全扑在岚兮身上。 他抚过岚兮苍白的脸蛋,眼眶不由得湿润:“岚岚,你受苦了,早知道生孩子这么苦,就不该让你怀上。” 岚兮微微一笑,气虚道:“你说的什么傻话,我也想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怎生模样。” 岚兮的目光无意间一挪,看到了即墨云那被自己捏得青紫的手,她倒吸一口凉气,拉住了道:“你的手……” “别管这点儿小事了。” 即墨云抽出手来,为她掖好被角:“别说话,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岚兮欣慰地点了点头,正想合眼睡一会儿,忽而又道:“对了,孩子,还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呢,万一是个女儿,如何继承即墨家的香火呢?” 即墨云皱眉道:“就算是女儿又如何?藏渊山庄从未有过女儿不许继任庄主的规矩,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皆是人中龙凤,承我衣钵,有何不可?” 岚兮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她固然知道,即墨云爱她极深,绝不介意男孩女孩。 可是,她却无法想象,一位纤弱的小姐,握着铁锤铸剑的模样。 “可是……” 岚兮方开口说了这两字,稳婆便把捯饬干净的孩子抱了过来。 她欢天喜地地道:“恭喜庄主和夫人,喜得麟儿,瞧这孩子的小模样,多像庄主,将来也必定丰神俊朗,龙章凤彩。” 岚兮噗嗤一下,轻声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俩猜了半天。” 稳婆委屈道:“我刚才已经报过了,只是庄主和夫人你侬我侬,谁都没有工夫搭理我。” 即墨云与岚兮相视而笑,皆有些羞赧。 稳婆将孩子递给即墨云,即墨云还是第一次抱孩子,这小小糯糯的娃儿捧在手里,只有一丁点儿大,他一丝气力也不敢用,就是喘口气,都生怕会伤着这小娃娃。 小娃娃好奇地睁着大眼,皱巴巴的小脸东张西望,大约是觉得这个世界太陌生,竟“哇”地一下又哭了出来,一双小短腿蹬啊蹬,还颇有劲力。 即墨云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没见到孩子时尚不觉得,一见了面,便觉心中最柔软处,好似被刺了一下,这就是他和岚岚的孩子啊! 即墨云有一刹那的恍惚,岚兮碰了碰他的手,将他从愣神中拉回现实。 即墨云有些鼻酸,有些眼热,有些紧张,他对岚兮道:“他怎么哭了,是不是肚子饿了?” 岚兮接过孩子,娴熟地喂养起来,小娃娃闻着娘亲的味道,探出小手,如八爪鱼一般地往岚兮身上一巴,寻着食源,小口一张,便呱唧呱唧地吃起来,舒服地半眯上眼。 哭声戛然而止,但娃娃的眼角却还挂着两颗豆大的泪珠,这水灵灵的模样,甚是可爱。 岚兮对即墨云道:“快给孩子起个名吧,叫什么好呢?” 说到起名,两人早已取过无数个,只是皆不如人意。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即墨云却自然而然地握起岚兮的手,含情脉脉地吟起诗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岚岚,就取个‘白’字吧。” “即、墨、白。” 岚兮一字一字地念着,眼眸里饱含着不亚于他的深情与幸福。 仿佛在这霎那,岚兮又回到了当年,那赌约最后的月夜…… 三天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有相遇,岚兮坐在草丛间,眼望着月至中天,子时将至,她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 即墨云到底没能寻到她,他们真的,就这样永远地结束了。 她本来也不想被他找到的,可为什么,结果遂了自己的愿,却又这样难过。 其实,这三天,岚兮哪里也没去,她与即墨云分别以后,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又悄悄回到了原地。 她心底既害怕着被他寻到,又害怕着他寻不到,她到底是希望被找到,还是不希望,她自己也糊涂了。 但是,一想到此生再也见不着他,岚兮便觉得无比难受,仿佛五脏六腑都扭曲般地疼痛起来。 子时整,岚兮死心地擦干眼泪,强颜欢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有他的道,她有她的路,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岚兮故作轻松地一蹦而起,笑颜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僵住。 月色下,那白衣如雪的男子,在微风里坚毅地屹立着,伟岸如山,温暖如玉,好似久别重逢的亲人,在等待着离人归来。 岚兮难以置信,缓缓靠近,是自己思切过度的幻觉,还是真的是他? 当看真切了他俊挺的面容,她仍是做梦般地探出手指,细细碰触他的脸颊。 蓦地,岚兮僵硬的表情一动,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即墨云漆黑的眸中,亦染了泪光,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住,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准确地表达两人此刻的激动。 但是,他们都坚定地相信,此生不论遭遇多少波折磨难,彼此都不会再分开了…… (正文完) 番外一 逛街,对岚兮而言,算得上是一种享受,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在琳琅满目的杂货中,她总能找到几件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但是今天,逛街,对她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 走在阆州最繁华的街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愉悦,只因,她的背后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李公子。 这李公子,姓李,名健行,是贵阳金枪李家,李老爷子最心爱的小孙子。 这次前来梅花坞,不为别的,正是来向她这个梅家温小姐提亲的。 这李公子实则并不长得贼眉鼠眼,反而还有点英俊,只不过,岚兮不满他的来意,便在心中将他大大丑化了。 也是她倒霉,什么时候不回来,偏偏挑人家上门提亲的时候来,这可好,爹爹硬是要她尽什么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下这人生地不熟的李公子。 岚兮不知在心里暗骂了多少遍,瞧李健行这么大个人了,哪里需要她照顾了? 她也是个直性子,不高兴便都写在了脸上,也不管这李健行的面子挂不挂得住。 李健行显然也看出温小姐的不悦,但他非得走到岚兮面前,故作风度,澄清两句,以显得并非是自己想要强人所难。 他不说则已,这一说,岚兮一听便恼了:“你一个有手有脚有脑子的大活人,干嘛要我陪,这阆州就这么大,你还会丢了不成?” 李健行卖乖道:“小姐此言差矣,是梅四爷让小姐尽的地主之谊,若是在下相邀,那也请不动温小姐啊。” 岚兮也不客气,径自叉腰道:“别拿我爹压我,我爹那是看在你爷爷的面上,客气客气而已,你还当真了。” 李健行默默捏把汗,人人都说这温小姐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如今亲见,怎地和传闻不一样呐? 不过…… 李健行暗暗打量着这位温小姐,如花似玉的脸蛋倒是很合他的胃口,况且还有身份加持,脾气差点就差点吧,先谈妥了这门亲事再说。 他如是想着,便扬起笑脸,点头称是:“小姐说的是,这点分寸在下还是懂的。” 他腆着脸,紧接着问道:“小姐累不累?前面有家茶楼,我们进去歇歇脚如何?” 岚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指的正是阆州有名的茶楼。 岚兮眼珠一转,笑道:“我不喜欢喝茶,我喜欢喝酒。” 她说着,双手负背,走进了隔壁的酒家。 哼,看她怎么把这李公子吓跑! 李健行看着她去了酒馆,顿时起了歪心,他紧随其后,满口赞同:“好,喝酒好啊。” 岚兮本想将其灌醉,再一走了之,岂料,这人酒量竟然不差,灌了两大坛,只是面颊熏红,并不醉倒。 岚兮愤懑地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他再不醉,她可就要醉了。 李健行激将道:“我喝一坛,小姐喝一碗,这才第二碗,小姐就喝不下去了,这样可不行,小姐要输了。” 岚兮冷笑一声:“我又没跟你斗酒,输什么输?” 李健行又揭开一坛酒,要给岚兮满上,岚兮伸手一挡,他便顺势将酒液倾在了岚兮手上。 岚兮立即甩手,扯起嗓门嚷道:“喂,你是故意的!” “在下该死,竟脏了小姐的衣裳,在下这就为您擦干。” 李健行放下酒坛,焦急地致歉,伸手便要捉住岚兮那温软的玉手。 岚兮连道“不必”,他却一味痴缠,手将触未触之际,李健行的手底下,却冷不丁多了一展扇子,扇面上墨底白梅,落款为一个“香”字。 李健行心里一咯噔,一时不敢抬头。 “我家岚岚的手,可不是谁都碰得的。” 梅吟香冷冽而不失礼貌的声音,在二人上方响起。 “吟香哥哥!”岚兮欢喜地唤道。 李健行缓缓抬头站起,讪讪地拱手一礼:“五,五公子好。” 梅吟香折扇一收,客气地问道:“李公子,不介意在下同席吧?” 李健行尚未开口,岚兮早已拉开一张凳子,让梅吟香就坐:“这里哪儿有他介意的份儿。” 李健行尴尬地笑了笑:“五公子说的哪里话,五公子请便。” 梅吟香撩袍落坐,假意训斥岚兮:“岚岚,说话怎地如此失礼,李公子是远来的贵客,你该好好招待人家才是。” 岚兮有些不服气地顶嘴,李健行忙坐下,维护岚兮道:“五公子快别这样说,温小姐心直口快,率真可爱,绝非有意。” 李健行这卖乖的嘴脸实在让岚兮倒胃,她正要开口,梅吟香却先一步捧起岚兮的手,取了随身携带的锦帕,为她细细擦拭起来。 “瞧你,这么大个人了,喝酒还能洒到手上,这些年的功夫都白练了?” 梅吟香柔声斥道,实则半丝责备也无,口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岚兮瞪着李健行道:“这哪里是我的错,都怪他!” 梅吟香眉心微凝:“你看你,自己不好,还怪别人,李公子是何许人,难道他会故意把酒洒你手上?” 岚兮辩驳道:“为什么不会,就是他洒的!” 梅吟香慢慢移眸,扫视李健行,疑惑地道:“那李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 他故作惊讶地提起语调,李健行早就因为梅吟香的到来而如坐针毡,此刻再也坐不住。 没等梅吟香说完,李健行连忙立起,抱拳作别:“五公子,温小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急事没处理,这就先告辞了,两位再见。” 一言方毕,李健行便一溜烟儿跑了。 岚兮看着那姓李的背影,哼道:“那个姓李的,老是缠着我,好讨厌。” 梅吟香放下锦帕,提点她道:“你不是鬼点子很多,若不想他缠着,想个法子便是?” “什么法子啊?” 岚兮挠挠鬓角,忽地灵光一闪:“啊,有了,我在他茶里头下点泻药,让他手软腿软,看他还怎么缠着我?” 梅吟香伸指一弹她的脑门:“馊主意,那人若在梅家出了事,你觉着大家会怀疑谁?” 岚兮狡黠地一眨眼,冲着梅吟香贼笑道:“哥哥莫担心,我自有办法。” 岚兮话音刚落,便脚底抹油般地没了影踪。 梅吟香挥着折扇,默默扬起唇角,岚兮可不知,他方才正在茶楼上饮茶。 她与李健行刚来这条街时,便已入了他的视线,对于他们方才发生的事,他可是了然于胸。 梅吟香坐了片刻,悄然跟随岚兮,看着她来到伙房,趁四下无人,在李公子的饭食里加了点东西。 等岚兮自以为无人发现地出去时,他才走进伙房。 灶台上还残留着些粉末,他伸指沾了沾,放到鼻尖一闻,认出了这是岚兮常用的恶作剧。 中此药者,会在多日之后发作,到时李健行早就回了贵阳,自然料不到是岚兮所为。 梅吟香微微一笑:“真是心善的丫头,那种轻薄之徒,还留着做什么?” 他自腰间摸出一粒小药丸,加在那汤里,药丸很快就化开,与汤汁融为一体。 梅吟香顺手将岚兮遗留的药粉处理干净,心底不由嘲笑:这笨丫头,手脚这般不利落。 事情原本是顺顺利利,直至李家爷孙俩离开,这药性也没有发作。 李家这门婚事并没有谈成,岚兮暗暗高兴之余,又有些歉疚,毕竟那李健行也没得什么便宜,等回去了还要受药性之苦,她还真有些对不起人家。 岚兮也想再下一次解药,只可惜,直到李家爷孙离开,都没能再找到机会。 所幸,那药只会让人腹泻,没什么严重后果。 但是,天不遂人愿,这件事还是败露了,李健行泻了整整半月,没了半条小命,李老爷子没法,派人向梅家求助。 梅傲雪一听就觉得蹊跷,逼问之下,岚兮不得不说实话,可想而知,免不了爹爹一顿责骂。 岚兮性情倔强,不服管教,惹得梅傲雪勃然大怒,他上外头折了几枝细竹,回头便要教训女儿。 岚兮满屋里乱跑乱跳,四处躲避。 梅吟香听得李家派人来,料到东窗事发,急忙赶到此处,便瞅见岚兮被梅傲雪追着到处打。 梅吟香一下子跪在梅傲雪面前,坦诚道:“四叔,是侄儿的错,那药是侄儿下的,不关岚岚的事,要打就打我吧。” 岚兮连忙来拉他:“吟香哥哥,和你没关系,你干嘛要顶罪啊!” 梅吟香一口咬定此事乃自己所为,可是此情此景,任谁都认为,他不过是在包庇岚兮。 梅傲雪让他闪边去,梅吟香却硬是挡在岚兮身前,逼得梅傲雪没法,抽了他几下愤然离去。 岚兮看着梅吟香代自己受过,泪流满面,反要梅吟香出言宽慰。 梅吟香为她擦拭泪珠,温柔地哄劝。 那时的他,只觉天底下的幸福,莫过于有人会为他伤心难过,如果这身上的伤能一直将她留住,他愿永生不好。 梅傲雪当然不能纵容女儿为恶,他令岚兮送药赔罪。 岚兮虽无害人之心,但还是害得人家险些呜呼哀哉,这毕竟是她的错,上门赔罪,也理所应当。 梅吟香主动请缨,与她同去。 在去贵阳的路上,岚兮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下药明明有分寸,那点分量自会不药而愈,又怎么会整得那姓李的半死不活? 梅吟香自然不会告诉她真相,真正的解药掌握在他手里,倒是岚兮去了,若瞧出什么端倪,反而不妙。 于是,梅吟香故意和她同乘一匹马,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监视一般。 这让岚兮十分不悦,她对梅吟香道:“吟香哥哥,我不会逃的,我们共乘一骑,马也跑不快,岂不误他性命?” 梅吟香吓唬她道:“那可说不准,他被药成这样,又对你垂涎已久,你说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你,要你嫁给他?” 岚兮一听,便想起李健行那副德行,顿时心生不快:“他要是敢,我就不给他解药。” 梅吟香道:“你看,你又起性子了,你这脾气一上来,会做出什么,谁能保证?” 岚兮不服气地瞪着他,梅吟香拍拍自己的坐骑,用心良苦道:“所以我不得不看着你,毕竟,我这匹马可是大宛良驹,你要是骑着它跑了,谁能追得上?” 岚兮心念一动,经过一夜深思,翌日一早,她留下解药,便偷偷牵走了西风烈,奔回滴翠谷去了。 梅吟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会心一笑,一切如他所料,他可不想看见岚兮,对那李氏爷孙低头请罪。 至于那姓李的小子,他在路上多晃两天,等对方命悬一线,再救也不迟。 番外二 即墨云初为人父,满心欢喜,但时日一长,新奇又变作了苦恼。 只因,自家崽子专跟自己抢岚兮,偏生自己还抢不过他。 只要那小屁孩的脸一垮,岚兮立马冷落自己,抱他哄他亲他,直当自己不存在。 即墨云也想参与进去,只是他一靠近,那臭小子就开始哭闹个不停。 岚兮焦头烂额,只得让他走开些,纵然有仆婢相帮,但那小子都不买账,就只认准了岚兮。 真是有了儿子,没了老子,即墨云郁闷得只好呆在铸剑坊里敲敲打打。 日子温馨而平静地过着,至白儿大了些,即墨云便让他独宿一屋。 即墨云本以为自己苦行僧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谁知那小子每夜哭闹,非得娘亲陪着才肯入眠。 岚兮怜爱小儿,往往便与白儿宿在一处。 这一夜,即墨云眼看着又要独守空房,终于按捺不住,悄然来到白儿的房间。 灯火半明半暗,映在相拥而眠的母子身上。 即墨云轻轻分开熟睡的二人,抱起爱妻,回到房中,缓缓放于床铺。 岚兮装睡,等即墨云也钻进被窝,她才转身钻到他怀里,睁眼笑道:“你这样,白儿醒来又要闹了。” 即墨云满不在意道:“让他闹吧,闹几次便习惯了,若每次都依着他,他便越发得劲,反易骄纵起来。” 岚兮却道:“他才四岁。” 即墨云不以为意:“我一岁时便独寝了,岚岚,你太娇惯他了。” 岚兮不服道:“我哪儿娇惯他了,不是每次都被你抱回来,白儿醒来找不着我,又来闹腾,最后只好让他挤在我们中间。” 即墨云肃容道:“所以,这次不能再依着他了。” 岚兮怜惜幼子:“他还小……” 即墨云却果断道:“他不小了,他将来可是要担起藏渊山庄的重担,不从小加以管教,如何能担此任?” “可是……” 岚兮仍要辩解,不料即墨云却板起面孔,抖了句:“你要他还是要我?” “哈?”岚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即墨云蹙着眉,怨道:“自打他出生后,我们便难得温存,你有了他,便不要我了吗?” 岚兮怔怔看着他,突然忍俊不禁。 即墨云挑眉道:“好笑吗?” 岚兮微敛笑意,无奈道:“他也是你儿子啊。” 即墨云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他若不是,我已把他丢出去了。” 岚兮盯了他好一会儿,陡地凑近,大大地香了他一口。 “你吃的哪门子醋,十个白儿也及不上一个你,云,我爱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岚兮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直将即墨云逗得心花怒放。 他紧绷的脸一松,抱紧岚兮:“岚岚,我更爱你。” 两人深情互凝,此时气氛正好…… 忽然,一丝熟悉的哭声出现在紧闭的门口,正是白儿的哭声。 岚兮差点没忍住,又想冲出去。 即墨云却抱紧了她,小声道:“这次不管他怎么闹,都不理。” 岚兮左看看这个当父亲的,右想想那个做儿子的,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白儿见哭嚷了半天,娘亲也没出现,便弱下哭声,决定自己动手。 他一边干嚎着,一边推门,推不动,东张西望,瞥见窗户未关严实。 小胳膊小腿,竟攀上窗沿,钻了进来。 “砰”地一响,也不知撞上什么,他伤心地嚎啕大哭。 岚兮与即墨云相拥着,假装熟睡,听得这响动,一颗心便揪得紧。 她立即便想睁眼去看儿子,但即墨云却搂得她极紧,怎么也不肯放。 岚兮只得心中叹息,安慰自己:能哭得这般响亮,可见是无事的,明天再给他看看好了。 白儿见哭号无用,便抽泣着主动寻上娘亲。 他来到床边,见爹爹与娘亲相拥而眠,无人愿意醒来理会他。 霎那间,白儿哭声一止,小小的心脏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暴击。 他突然明白,原来爹爹和娘亲才是一对,自己是多余的。 即墨白木然地转头,又从窗户爬了出去,他默默坐在花园里,一边想着,一边啜泣。 他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不由自主地哭得天昏地暗。 徐典恰好还没入睡,陡然闻得小庄主的哭声,连忙循声赶来。 “小庄主,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呀?” 徐典抱起白儿,放到膝上,哄着他道:“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啊,来,说给徐伯伯听听。” 白儿见了徐典,好似看见了心灵的港湾,一下子便抱住了他。 “哇,娘亲是爹爹的,爹爹是娘亲的,白儿没人要啦……” 白儿哭得稀里哗啦,也难为徐典能从他含混不清的咬字里,听清他的话。 “谁说的?我要,我要,徐伯伯要你。”徐典将这小家伙揣在心窝,无比心疼地道。 “哇,还是徐伯伯你最好了,小白只有你了……” 白儿紧抓徐典的衣襟,将鼻涕眼泪都招呼在了上面。 徐典轻轻拍着他,但觉这藏渊山庄的日子,是越来越有滋味了。 回想这些年,山庄里的年轻人都渐渐成了家。 何慕生在随州收账时,认识了留在藏渊阁做事的林玲,两人就这么看对了眼,一同回庄求庄主主婚。 何常邕本不满意这个儿媳,但庄主点了头,他便不好再多话了。 而他那个心灵手巧的小徒儿何田田,由何常邕做主,寻了户好人家,也已嫁为人妇,如今儿子都两岁了。 当然,这其中最隆重的要数庄主和夫人的大婚,想当年那场婚礼可是轰动了全武林。 梅温两位老先生齐来藏渊山庄主婚,任再多流言蜚语,也得烂在肚里。 看着这对新人历经艰辛,终成眷属,徐典可是老泪纵横,如今山庄里又添了这么个小活宝,他是由衷感到高兴。 情不自禁地,徐典笑将出声。 白儿小活宝看见徐伯伯竟然在笑话自己,他的一颗心顿时没了着落,不由得哭得越发伤心了…… 不过,无论白儿今晚有多伤心,第二天的早课都不能落下。 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练功,这是即墨云给他定下的规矩,自他能走路起,便就如此要求,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爹爹,我能不能不练?”白儿斗起胆子对即墨云道。 在他小小的心思里,他想的是,他都把娘亲还给爹爹了,爹爹怎么说也得意思一下,放他一马。 岂料,即墨云却干脆地回绝:“不行。” “为什么?”白儿小脸一拉,有些泫然欲泣。 即墨云有些受不了,这眼泪比雨水还多的儿子。 他蹙起眉头,没有丝毫同情:“因为你是藏渊山庄未来的庄主。” “那我不当庄主行吗?”他扯着即墨云的袍角,可怜巴巴地望着爹爹道。 “不行。” 又是一声利落的拒绝,即墨云道:“你要是不当庄主,那你娘千辛万苦生你做什么?” “你要是不当庄主,我怎么和你娘浪迹江湖,逍遥自在?” “你要是不当庄主……” 即墨云伸出食指,每说一句,便似拿针在儿子心上刺一下。 白儿又心痛又委屈,“呜哇”一声,泣不成声:“娘亲,我要离家出走……” 即墨云头疼地扶额,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这四岁的娃儿太严厉了。 “哎……练好了,有红烧蹄膀吃。” 即墨云终于生出慈父之心,妥协地以美食相诱。 他一言方毕,白儿立即收了眼泪:“好,我练!” 白儿一擦眼泪,有模有样地扎起马步。 即墨云微微叹息,这小子的性子是随的谁啊?莫不是岚岚? 看着儿子,即墨云几乎可以想见岚兮小时候的模样。 即墨云的头更疼了,不知这小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藏渊山庄的重担,真能交到这小子手里吗? 是不是再生一个比较好? 可万一再生一个也是这般,又当如何? 即墨云仰面看天,摇头叹息,这是道无解的难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