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廊》 第一章 失落的珍珠 黄昏,如絮如烟的云层夹裹着落日余晖,染成一片明艳而金光闪耀的紫红色,暗青色的天空中似漂浮着一团一团淡淡燃烧、行将入烬的火焰。 荆州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十来个身着劲装的精壮汉子神情肃穆,护送着两辆漆黑的大车,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匆匆赶路,车粼马嘶声不绝于耳。 一面绛红色绣着银边的大旗在秋风中烈烈飞舞,旗面上“清源”两个银白色大字气势浑厚、闪闪发光。 这是清源镖局的标志,负责押镖的是四十岁的镖师许文直。 许文直此时骑在马上,深皱眉头,紧紧握着一柄又粗又长、刀口锃亮的鱼鳞紫金刀。深秋的风吹过脸上身上,已有了摄人的寒意,他的手心却握出了汗。 这趟镖至关重要,是长沙城中有名的大户韩家送往荆州的一批红货,价值不菲,自然韩家也开出了五千两银子的高价佣金。 许文直三年前带着妻儿投奔了在长沙开镖局的大舅子凌雪峰,做了一名镖师。以他的武功和资历本不足以担此大任,但走一趟镖能赚到五千两银子的机会实在不多,总镖头凌雪峰恰好不在,副总镖头杨正又恰好腿疾发作,几个年轻镖师都跃跃欲试,就怂恿着他把这单生意接了下来。 这幅担子确实不轻,出发前他绞尽脑汁,做足了准备。两辆镖车只有面上铺着的一层银子是真的,但这也有不少,几乎有八百两,足以做个幌子,下面几层都是银鞘里裹着泥土的假货。 真正的红货并不在镖车里,他仔细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饶是如此,一路上他仍然食少警醒、忐忑不安。 镖车在路上走了将近四天,五里之外的荆州城墙已遥遥在望,在苍穹下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很快他们就能进入城门,交卸货物。 许文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呼出一口气。他一时间想起了相伴已有十八年、爱唠叨却美丽贤惠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和几个活泼调皮的小子,他们一定在家里翘首期盼他的归来。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由自主夹紧双腿,催动胯下的马往前蹿了几步。 大女儿绣氤今年已是十七岁,一想到她,许文直的心里就更愉快了。 他只是个平凡武师,相貌平凡、功夫平凡、收入平凡,却生了一个又漂亮又聪明、人人称羡的好女儿,他觉得上天实在待他不薄。 等走完这趟镖,顺利拿到酬金,就该给绣姑娘好好置办些嫁妆了。这两年提亲的人家虽然多,却没有一个少年郎是他看的上的。 许文直心情一放松,就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刚舒展开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王家的长子未满二十就中了举人,才学自然是好的,却时常出入花街柳巷,风流成性这如何使得? 李家的次子善良忠厚,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可问题就是太孝顺了,母亲说一他不敢说二,绣姑娘若是交到他的手上,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简直不敢想象。 邻居张慎的堂弟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家境又殷实,原本倒是不错。 许文直仍然摇了摇头,可惜侧面一打听,这少年竟然懒得出奇,是个日上三竿不起、油瓶倒了不扶的主儿。居家过日子长远着呢,怎舍得女儿去做含辛茹苦的老妈子?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十七岁的姑娘已不算小了,理想中的姑爷却到哪里去挑?难不成等着过了十八岁,晃眼子就奔着二十,只能将就着对付个人儿吗? 许文直正愣愣地转着心思,突然他听到了“嗖嗖”几下异常的响声,猛然惊觉过来。 这是尖锐的暗器破空之音,他心中一沉,暗呼“不好”,只见几道银光自道旁的密林中疾飞而出,三个汉子惊呼着、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倒了下去。 许文直胯下的骏马也中了一镖,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重重向侧面倒下。他赶紧飞身而下,大喊了一声:“亮兵器,护住镖车!” 尚未受伤的几个镖师久在凌总镖头手下,训练有序,此刻临危不乱,已有两人把受伤的同伴移到了路旁,剩下的几人团团围住镖车,只听几声清脆的金属碰击之声,齐齐亮出刀剑在手,刀锋剑影发出一片明晃晃的耀眼光芒。 许文直双目圆瞪,把手中的大刀握得更紧,紧张地凝视着道旁的密林。 长草和树叶在簌簌摇动,一个头戴青木面具的白衣人影手持银枪一跃而出,身法轻逸,来势快如闪电,几个起落间已飞到面前。 几个镖师怒吼着团团围上。这人冷笑一声,手中银枪似流云般挥出,顷刻间一片银光闪过,几个镖师都僵直地倒在了地上,却并未流血,原来是被这人以枪柄点中了穴道。 许文直牙关咬紧,满头冷汗已涔涔落下。他眼望着镖车,不自然地笑道:“朋友,都是在道上混的。银子你拿去,请高抬贵手莫伤了我兄弟性命。” 白衣人阴沉沉地笑道:“银子?你这镖车里的银子只怕是个幌子吧。”说着手中银枪扫出,挑动镖车上的一只箱子凌空飞起。这满载货物的箱子几近千斤,竟被他轻轻一挑就扑落到地上,箱盖打开,银锭如洪水一般流出,白花花的一片。 这人用足尖抄起几个银锭,伸手接住,指尖微一用力,泥土就露了出来。 许文直变了脸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条宽大玉带,嘴唇已在微微发抖。 白衣人手掌一伸,冷冷说道:“拿来。” 许文直凝视他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朋友你拿去吧。”他颤抖着手解下腰带,往前一甩。 白衣人伸手接住,看了一眼:“你一个普通镖师,年俸不过五十两,这样贵重的腰带自然不是你买的起的。” 许文直叹道:“朋友好眼力,东西你已拿到了,请放我兄弟走路吧。” 白衣人仰面哈哈大笑,笑声中伸手一撕,玉带断裂,几锭黄金从裂口处滚落下来。 他袍袖一挥,将黄金尽收入袖中。笑声止住,目光炯炯地盯着许文直:“真正的红货在哪里?你是要自己交出来,还是我出手来拿?” 许文直咬牙道:“没有了,东西你已拿去,再没有了,不信你可以搜身。” 白衣人冷笑:“韩家富甲一方,怎会只有区区一点银子,几锭黄金?”他目光忽然转向了许文直手里紧握着的鱼鳞紫金刀,轻飘飘地说道:“你武功不济,此等宝刀在你手中实在可惜,不如另觅明主。” 许文直全身颤抖,呆立片刻后怒喝一声,拼尽全力挥刀向白衣人斜劈下去。 白衣人毫不躲闪,摇头叹道:“不自量力。”这四个字尚未说完,他已闪电般出手。许文直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肘间曲池穴上骤然一麻,掌中的大刀忽然撤手飞起。他惊骇之下咬牙挥拳击向白衣人的前胸,却被对方抓住手腕一扭一甩,身子便不由自主软软地坐了下去。 白衣人把银枪往腰带上一插,双手拾起鱼鳞紫金刀用力一掰,刀柄断裂,一连串晶莹剔透、浑圆如龙眼大小的珍珠似雨点般洒出,在残阳的映照下,闪烁出绚丽高贵的光华。 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似乎在瞬间睁大了两倍,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从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迎风一挥,将珍珠尽数收入,沉甸甸地打了一个包,大笑着扬长而去。 许文直半身酸麻,面如死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惨然嘶喊着:“完了,全完了。” 第三章 飞来的喜事 许母在巷子口叫了一辆大车,毕竟破衣烂衫也挺丢人的,要是叫街坊邻居看见,够人家笑话好几天了。 “都怪你那个不长脑子的爹,非要逞什么能,这下可好了吧?”母亲咬牙叹息道。 许绣氤爱怜地抚摸着怀里熟睡的小弟弟,低头轻声说道:“爹爹无非是想替家里多挣点,他一年奔波也够辛苦,你快别说了。” 韩夫人听丫鬟通报说许家妻儿老小好几口子人来了,虽有些诧异,仍然吩咐在花厅接待他们。 韩家的老爷已经去世,如今是韩夫人当家。她还不到四十岁,依然保持着年少时的玉肤花貌、韵质优雅,养尊处优的日子里,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许绣氤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相貌端华、和蔼可亲,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 韩夫人的目光也在打量着她,心里很有些惊叹,这女孩子眉眼灵秀、清丽可爱,一身粗布衣裙丝毫不能掩饰她的天然纯净之美。不想寒门之中竟有这样出众的好女子。 许母走上前一步,陪笑道:“夫人好,我们今天是特地来向夫人请安的。”说着就拍着大儿子的脑袋,叫他领着几个小子下跪。 韩夫人丝毫没有架子,摇手笑道:“不必这样,别折腾了孩子。请坐下说话吧。”说着又命丫鬟看茶。 许母哪里敢坐,只陪笑道:“我家他爹给府上添麻烦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她看了看韩夫人的脸色:“但我们并不是不讲信义的人家,我们已经东拼西借,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可是十万两银子实在是凑不出来,还请。。。” 她壮了壮胆子,嗫嚅着道:“还请夫人体恤,让我们慢慢还。” 韩夫人含笑品茶,似在思索,并不急着说话。 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个身材高大、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尖声冷笑道:“慢慢还?十万两银子你们想还到什么时候?一百年?还是子子孙孙一直还下去?”她轻蔑地瞥了许母一眼:“既然你家还不上,就该由镖局来赔,这是规矩。” 许母叹了口气:“镖局是我哥哥开的,他也没有。。。” 中年贵妇毫不客气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这么说,你今天是来耍赖的。没有钱,做什么镖局?韩家虽说家大业大,可并不是做慈善的,十万两银子怎能就轻易算了?” 她冷冷的目光转到了许绣氤身上,厌恶地撇了撇嘴:“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见识不懂规矩。” “静枝”韩夫人放下茶杯,淡淡地看了中年贵妇一眼:“你是韩家的姑太太,说话要注意分寸。” 许绣氤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眸子迎上了韩夫人的目光:“夫人,姑太太说的有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今日并不是来求情的,而是。。。” 她双手垂在身前,十指已握紧,恭敬而清朗地说道:“而是来禀告夫人,十万两银子我们一定想尽办法尽快还上。” “哦?”韩夫人来了兴趣,微笑道:“姑娘,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有什么办法?” 许绣氤道:“我们在老家还有二十四亩地,留下四亩足以糊口。其余的二十亩按每亩地卖一百两计算,可以卖的两千两银子。” 许母脸色变了,赶紧拉了拉女儿的袖子,陪笑道:“夫人别听她瞎说,我们连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二十四亩地?” 许绣氤不理她,镇定地说下去:“我会做双面绣,上等的绣品托人送到京城,扇面能卖几十两一幅,若是大型的屏风绣的好,一幅能值上千两。我日夜赶工,三年、最多五年之内一定把银子全部还给府上。”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双手捧上:“这是我绣的绢子,请夫人过目。” 韩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手绢,只见绣着满树梅花,如烟如幻,一对长尾巴喜鹊缠枝并立,栩栩如生。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颇有点爱不释手,赞叹道:“双喜上眉梢,绣工好,寓意也好,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许绣氤笑道:“承蒙夫人不嫌弃,一点小小心意就孝敬了夫人吧。” 韩夫人点头笑道:“好,好,但是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总得给你点回礼才好。” 许绣氤愉快地望着她,突然心里一动,觉得她的眼睛长得实在像极了另一个人,一样的脉脉如诉,一样的温暖如春。 一个细长身材、笑容甜美的丫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施礼笑道:“夫人,跟着少爷出门的朱四回来了,说有几句话要回禀夫人。” 韩夫人点点头:“好,挽香,你先过去。”说着站起来向许母微笑道:“许夫人,失陪一下,请先用茶吧。” 许母满脸堆笑,赶紧连声说道“是,是”,又道“不敢当”。 韩静枝轻蔑地看了她母女一眼,也站了起来,懒懒地说道:“大嫂,我和你一起去,这花厅里的气味闷得很,坐着不自在。” 挽香却笑了笑,挡在她身前:“姑太太,少爷吩咐说,只请夫人一人过去,你跟着去可不大方便。” 韩静枝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拿手里的绢子往她面上一甩:“死丫头,越发放肆了,仗着少爷疼你,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韩夫人很快就回来了。她进门时步履比上一次来时更慢,许绣氤觉得她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是喜是忧的异样表情。 她缓缓坐下来,默然无语,一双锐利的目光只在许绣氤身上打转。 许家母女都感到心里不安,许母惶惑地望着女儿,每当她没有主意而丈夫又不在身边时,大女儿就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支柱。 徐绣氤倒镇定许多,平静而柔和地对着韩夫人的目光,心道无非是赔银子,未来的几年光阴虽不好熬过去,但心中坦荡,又有何惧? 好在韩夫人凝视半晌后,终究露出了笑容,竟同许母拉起家常来,问的都是“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平日里身子好不好,有没有常生病?”、“除了绣花,还会做什么?”之类。 许母见她句句问的都是关于女儿,心中渐渐又惊又怕,心想莫非是看上了绣儿,趁着我们没钱还,要拿她抵债去做丫鬟么? 她看了女儿一眼,暗地里咬了咬牙,心想罢了罢了,韩家的债躲不过去就只好认命。女儿却是命根子,怎舍得与人为奴为婢? 许母咽下口唾沫,定了定神,颤声陪笑道:“韩夫人,蒙你看重我家绣儿,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们穷归穷,却并不是卖女儿的人家。” 韩夫人眼中尽是诧异之色,缓缓说道:“这话从何说起?” 许母还未答话,抱在怀里的小儿子突然醒了,并不哭闹,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一边咿咿呀呀地自唱自说起来。小家伙可爱的样子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韩夫人看了看五个长长短短站成一排的男孩子,羡慕地说道:“这些孩子都是你生的?” 许母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拍着小儿子,笑道:“是,小子太多可淘气了”。 韩夫人心中一动,眼睛亮了,回头看着她的小姑子韩静枝:“韩家四代单传,向来子嗣不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我看这姑娘很好,人长得美,又聪明伶俐。” 她看了看许绣氤俊秀的脸蛋,目光中含着掩饰不住的喜欢:“看面相也是个多子多福的,载沄尚未定亲,不如。。。” 韩静枝吓了一跳:“大嫂,你不会想让载沄娶这个穷丫头吧?这也差太远了,怎么使得?” 许母脑子灵活,听了她们姑嫂的几句话,立即从迷惑中反应过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到了。 她马上弯腰赔笑道:“夫人别看我们寒门小户,其他的本事没有,生孩子是不怕的。”说着把一对五岁的、生的虎头虎脑的小子往前一推:“你瞧,这儿还有一对双胞胎呢。” 韩夫人笑道:“娶妻求贤淑,只要姑娘家世清白,模样好、人品好,门第高低是不必计较的。” 韩静枝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你看得上她,抬进来做个小妾也就顶了天了。难道韩家还真能娶个这样的少奶奶?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韩夫人沉吟着,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许母紧张得冒了汗,生怕她改变主意。女儿若能嫁进韩家,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造化,至于做少奶奶还是做妾,那是无所谓的。 许母赶紧腾出一只手,推着女儿和儿子们都一起跪下,笑道:“夫人你不嫌我们贫贱,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姑娘愿意伺候夫人一辈子。” 韩夫人笑了笑,忽然她的笑容凝固了,惊讶的目光盯在了一个男孩子身上。 十四岁的大弟弟下跪时,脖子上戴着的一只玉蝉从领口翻了出来,碧绿通透的小小玉蝉挂在一根红线上,在他的胸前摇来晃去,煞是可爱。 韩夫人伸手指了指,颤声问道:“这孩子戴的玉蝉,是哪里来的?” 许母马上答道:“是我家祖传的。” 韩夫人怔了怔,呼吸似也急促起来:“是你们许家祖传的?” 许母笑道:“他们许家哪能有这样的好东西?这是我的陪嫁,只有这么一个,所以给长子戴着。” 韩夫人“哦”了一声,端起了茶杯,手指却微微发抖。她勉强啜了一口就放下,急切地问道:“这个玉蝉是不是,本是有一对?” “是啊”许母奇怪地说道:“夫人怎么知道?我是兄妹二人,我哥哥手里还有一个。” 韩夫人的表情越发怪异了,不自然地笑了笑:“很多玉器都是成双成对,我不过是随口猜的。”沉默了半晌,她又问道:“许夫人,你贵姓?” 许母赶紧笑道:“夫人你太客气了,我娘家姓凌,不是双木林,是凌云壮志的凌。” 韩夫人点点头:“这个姓氏很好。你哥哥就是镖局的凌总镖头?” 许母笑道:“是。” 韩夫人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犹豫着没有问出来。 她直直地盯着那只玉蝉,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许绣氤他们还跪在地上呢,忙向着许母笑道:“叫孩子们都起来吧。” 韩夫人站起身走过来,亲自扶起了许绣氤,拉着许母坐下,唤丫鬟重新换了好茶来,吩咐拿几盘点心给孩子们吃,又叫一个婆子替许母抱了小儿子去花园里玩。 许母受宠若惊,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管不住地道谢。 韩夫人笑道:“不必客气。我看你家的姑娘很好,聪明孝顺、大方得体,这样懂事的孩子不多见,我很喜欢。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刚好二十岁,和你家的姑娘正般配,我想结下这门亲,不知许夫人意下如何?” 许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站起来,拜了又拜:“夫人你太折杀我了,你不嫌弃我这姑娘丑陋顽皮,这是我们天大的造化。”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们哪里敢说结亲两个字?一顶小轿抬了她去,能给少爷做个端茶递水的侍妾,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韩夫人道:“不然,我既说结亲,当然是明媒正娶。” “大嫂!”韩静枝忽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不可能,没有这个道理。娶这样的少奶奶,我们韩家丢不起这个面子。” “江夫人”韩夫人也沉下脸来:“你嫁到江家已有多年,和韩家早无瓜葛。韩家的事由我这个当家人说了算。” 韩静枝愣了一下,站起来拍了拍桌子,恨恨道:“好,你说了算。可这是大事,你总得等载沄回来,问一下他本人的意思吧。” 韩夫人微笑,不去理她,只看着许母:“若许夫人没有意见,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吧。” 许绣氤听到这里,微微变了脸色,她之前一直沉默,是因为并没有把韩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只道不过是戏言罢了,韩家是何等门第?就是做梦她也不敢有高攀的想法。 她没有想到,韩夫人竟然是认真的。她心里一下子乱了,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理不清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失神,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她红着脸张了张嘴,只轻轻说了一个“我”字,就听见韩夫人对母亲笑道:“既是要结为亲家,镖银的事自就一笔勾销了。”她愣住了,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茫然地梳理着乱糟糟的心思。 许母却欢喜无限,目瞪口呆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会连连道谢,又奉承了韩夫人几句。韩夫人便吩咐马房套车送他们母女几人回家。 许绣氤心里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走出了花厅的大门。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她却犹在惊异之中,想不通韩夫人为何会突然这样看重自己。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叫道:“许姑娘请留步。” 她回过头,见正是那个叫挽香的俏丽丫鬟,忙笑了笑:“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挽香走上前来,交给她一块黑黝黝的极光滑的石头,笑道:“这个东西你先收着,等上轿的那一天要带到府里来。” 许绣氤看了看,见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一面刻着一个“沄”字,另一面刻着一个“远”字。 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诧异道:“这是韩府的规矩吗?” 挽香笑道:“是,你可别忘了。” 涟漪微皱的湖水边,沿岸杨柳成行。韩静枝轻提裙摆,沿着洗刷得洁净光亮的青石小径匆匆走向柳荫深处。 小径尽头,一座巨型的白石假山呈现眼前。她伸手抚了抚鬓边的青丝,那张从韩夫人身边离开后一直阴沉着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笑容。 她低下头钻进假山,熟练地拐过两三个弯后,伸手在一块平滑如镜的石板上轻轻敲了三下,石板开启了一道门户,从里面伸出了一只纤柔白净、风姿动人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假山里面竟然隐藏着一间小小的屋子。 昏暗的屋子里并未点灯,韩静枝仅能借助着从石壁上几道缝隙间漏进来的些微天光,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形轮廓。但这已足够了,她眼中的笑意更深。 一个锦衣少年长身玉立,虽然看不清相貌,但他那清瘦而不尖利的脸庞、下巴有着几乎完美的弧度,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秀丽而不柔弱,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韩静枝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抚他的脸,语声里带着她这个年纪不常有的娇柔:“你等久了么?”她笑着解释道:“我刚从大嫂子那边过来,我这个大嫂是越老越糊涂了,我要不事事去盯着点,还得了?” 她忽然哼了一声:“谁知她今日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还是把我气得够呛。” 她的手顺着他滑腻的脸庞,往下摸到了肩头。锦衣少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叫你找的东西,还是没有眉目吗?” 韩静枝脸色一变,翻了翻白眼,幽幽说道:“你就只惦记着那点东西,几时关心过我?我跟你说的话,你可曾有一星半点往心里去?” 锦衣少年放开了她的手腕,却顺势握住了这只手,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何曾不关心你?我若是不关心,怎会在这个闷死人的地方等着你,等得望眼欲穿。” 他叹了口气:“我只怕你不来了,一脚蹬了我。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么失望,多么伤心?” 韩静枝的目光也变得很温柔,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想起家中那个虽腰缠万贯却脑满肠肥的丈夫,不由更加嫌恶。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很乖,但我对你也是实心实意。你说的那东西我已到处都找遍了,但就是没有。不如你再说一遍,看看我是不是记错了。” “好”锦衣少年沉声道:“那东西是一本淡灰色镶银边的绢书,封面写着四个字《六齐工记》。这是雄踞北方的上官家族最想得到的一部书,如果我能献给他们,就能拿到上官铁剑,终身得到上官氏的庇护。” 韩静枝道:“你之前倒没有说清楚,上官铁剑是什么?” 锦衣少年道:“这是一把长不过三寸的小铁剑,用天山寒铁制成。上官氏是北方七省最有势力的武林世家,兴盛已有一百多年,如今的家族掌门人上官清泓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大有领袖中原武林之望。上官铁剑又叫做恩人剑,凡是对上官氏有恩惠的人,就能得到这把小剑作为凭证。凡持铁剑者向上官氏寻求保护,必有求必应,不得拒绝。” 他眼中露出了忧愁之色,用力把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攥得更紧,动情地说道:“你知道我眼下正被仇家追杀,就算躲过了这一次,也是后患无穷。这部书关系到我的性命所在,你若能救我,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好处。” 韩静枝动容道:“你的对头真的那么厉害,连你也对付不了?” 锦衣少年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韩静枝皱了皱眉:“你说这部书就藏在韩家,可我是韩家的大小姐,从小到大我根本没听说过有这个东西。这段日子我想尽办法找遍了韩家的每个角落,就连大嫂和载沄的房间,我都买通贴身丫鬟悄悄地搜过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倒要问你,你是在哪里听到的这个话?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这个消息绝对可靠。”锦衣少年目光闪动:“我就是无意中偷听到韩老婆子对他儿子说的,岂不是天助我也?” 他想了一想:“我知道大户人家总有一些密室、暗格,你都找过没有?” 韩静枝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悦:“你还怀疑我为你做事不够尽心么?告诉你吧,就连地下的砖,能撬起来藏东西的地方,我也全都找过了,实在是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经书。”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为我尽心,还有谁能为我尽心呢?我只不过是说,韩家地方这么大,找起来当然艰难,会不会有一些隐秘之处被忽略了?” 韩静枝“扑哧”一笑,伸出手指轻轻戳在他的额头上:“小猴子,又来油嘴滑舌讨人欢心。你当我们韩家是土匪窝吗?哪里来的那么多密室?通共就那么几处隐秘的地方,为了你,我可是冒着风险全都细细找过了,你还要怎样才相信?” “若是如此。。。”锦衣少年沉吟道:“莫非只有韩夫人才知道这个秘密?你不妨去套她的话试试看。” 韩静枝叹道:“没那么容易,大嫂子是个人精儿,这东西既然这么要紧,她怎么肯说出来,何况。。。”她目光闪动:“我感觉她似乎对我有了一些戒心,莫不是我们做的那些事被她发觉了么?” 锦衣少年道:“你放心,我办的事干净利落,她绝对查不出来。” “这就好”韩静枝松了一口气:“可是她这个人,实在是不好对付。我费了多少力气,想把我的女儿许配给载沄,她就是不点头。这倒也罢了,更离谱的,她今日竟然随随便便就给载沄定了一门亲。” 说着,她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头顶上冲,声音也变得尖刻起来:“那个叫许绣氤的丫头,门不当户不对,寒碜得就像个讨饭的,有哪一点比得上我的潆儿?也不知是怎么的偏偏就入了她的眼。” 她冷笑不止:“要结一门这样的亲家,还不把我们韩家的脸都丢尽了?” 锦衣少年却眯起了眼睛:“许绣氤,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他想了想,脱口而出:“想起来了,是今年三月的游春会。哎,这姑娘真像别人说的那么漂亮吗?” “怎么的,你倒有兴趣?”韩静枝更生气了,几乎要瞪破了眼珠子:“游春会?好啊,能在游春会上出名的都是大美人,难怪连你也念想着。不过可惜呀,这位许姑娘很快就要做韩家的少奶奶了,你呀,做梦去吧。” 锦衣少年笑道:“瞧你说的,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她,念想两个字从何说起?我方才说话没过脑子,一出口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可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韩静枝听了这话,转怒为笑,真的抬起手轻轻打了他两下,娇嗔道:“你呀,可真是个小坏蛋,叫人疼你也不是,恨你也不是。” 锦衣少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拉在胸口,叹息道:“若能常常看到你为我吃醋,就是被你打死也值了。只可惜我眼下自身难保,不能想法子与你长相厮守。” 韩静枝愣了一下,脸色也黯淡下来:“我想把潆儿嫁进韩家,一部分也是为了你。想不到竟连这点事也办不成。不过你放心,你要的那部书,我一定又去想办法,务必给你找出来。” 她轻轻抚摸着锦衣少年的手,柔声道:“只要你永不变心,我总是什么都答应你的。” 锦衣少年神情激动地望着她:“你待我这么好,我若是变心,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吗?”他垂下头来,声音压得更低:“你也不用生气,只要你始终相信我,你我二人联手,总有一天就连整个韩家也不难得到,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少奶奶的位子?” 韩静枝“嗯”了一声,心头荡漾起来,正要依入他的怀抱,忽听头顶上“咚咚”两声轻响,似乎是弹珠掉在石头上的声音。 锦衣少年一跃和她分开,轻叱了一声:“是谁?”身形展动就从门中冲了出去。 韩静枝吃了一惊,也慌张地跟了出来,摸索着钻出了假山孔道,看见那锦衣少年正站在假山前一棵大槐树下,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远处一个淡黄轻衫的身影只一闪便消失在了树丛中。 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皱着眉头道:“好像是个丫鬟,你看到她的脸了?” 锦衣少年却仍然呆立着,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有,我追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 韩静枝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不能吧?以你的手段还能抓不住一个小丫头?她必是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偷听我们说话,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去?这丫头绝不能放过,你现在追上去还不晚。” 锦衣少年苦笑道:“这条路过去就是韩家的厅堂,我实在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哪里认得出她是谁?若是被韩家人看到我,就糟了。”他转过身,轻轻叹道:“我现在也要走了,虽说舍不得你,可若被韩家人看到,岂不是连累了你?” 韩静枝怔了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才依依不舍而又无可奈何地放他走了。 锦衣少年匆匆掠向韩家外墙的方向,他几次停下来,面带微笑频频回头,直到看不见韩静枝凝望的身影,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他掏出一块丝巾嫌恶地擦了擦被她亲过的右脸,就随手把丝巾丢弃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他脚下不停,眼前却一直闪过一张脸庞,那是一张尚带着稚气的清秀脸庞。那个穿着淡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被他拦截在假山下,用一双惊恐不已的美丽眼睛看着他,瞬间让人心生怜惜。 他已掠出韩家的高墙,渐渐停下了脚步,心中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闭上眼睛,浑身颤抖不已,心中默默念道:“她是谁,为什么和你长得这样像?而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到我的梦里来?你一定还在恨我,你该恨我的,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啊。。。” 第四章 韩夫人的秘密 夜深人静。 三更的梆子早已敲过许久了,无星无月的苍穹下,一片漆黑。亭台楼阁、满园花木都已在这种黑暗中静静沉睡。只剩下不时有一阵冷风呜呜咽咽地刮过树梢,不知有多少黄叶颤抖着簌簌飘落。 韩夫人披了一件长衫,独自对着跳动的烛火愣愣出神。梳妆台上,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已经打开,盒底铺着的黄绸上蹲着一只玉蝉。 一只遍体碧绿通透的玉蝉。 韩夫人长长叹息一声,终于把目光从烛火上移开。她又拿起了那只玉蝉,用手指轻轻抚摩着。 多少个漫漫长夜里,她已经怜惜地抚摩过成千上万次。玉蝉带着她的体温,在灯下散发出淡淡的柔光。 她把玉蝉翻转过来,在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它的腹部刻着一个字。 一个清晰的“凌”字。 韩夫人闭上了眼睛,指尖渐渐颤抖起来。 她又陷入了回忆中。 二十一年前,衡阳姚家的大小姐姚青蕙远嫁长沙,与韩家共结秦晋之好。 丈夫英俊儒雅、博学多才,韩姚两家又是世交,她对这门亲事谈不上有什么不满意。 只有一点很奇怪,成亲两个月来,每到夜晚丈夫总是找各种理由,回避着不与她同房。她忍着羞耻在婆婆面前抱怨过几回,可婆婆也总是支支吾吾着安慰她几句就罢了。 她更加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她偶然从几个在内宅伺候多年的老仆人秘密聊天中听到了两个字:“天阉”。 她愤怒不已,感到了莫大的欺骗和羞辱。 离开韩家是不可能的事,这门亲事本是利益联姻,姚家已在逐步衰败中,明里暗里都需要韩家的扶持。 她只好在绝望痛苦中日渐沉沦。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对于一个百年世家来说绝对无法容忍的丑事。 但她终生不后悔。 永远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她带着贴身丫鬟从郊外的桃花庵回来,道路太过泥泞,车马无法再往前走了,只好在一家小客栈里留宿。 一个手持长剑、头戴笠帽、说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也跨进了客栈。笠帽取下,露出他精练有神的一双眸子、风神俊朗的脸。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睛,她心里忽然轻轻地跳了几下。 夜里几个地痞流氓闯进门来,原来他们窥见她年轻貌美,身边又只带了个丫鬟、车夫,早就一路跟踪要打她的主意。丫鬟和车夫都被打伤,高声呼救中客栈里的人都醒了,却没有人敢出来打抱不平。 惊惶挣扎中她被拖到了楼下,忽听一声厉喝“住手”,一道银白的剑光闪过,一个人展动身形疾飞了过来。 她惊喜地回头,是他。只见他轻灵地挥舞长剑,衣袂带风间,顷刻就将几个流氓打得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客栈的掌柜这时才走出来,叫伙计带了她的丫鬟、车夫去后院治伤。 他走过来,关切的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脸色苍白,方才极度的惊吓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我扶你上去休息吧,睡醒了就会好了。” 幽暗的房间里,一灯如豆,朦朦胧胧映着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身影。 他扶着她在床沿坐下,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要离去。 她忽然站起身来,带着说不清从哪里来的巨大勇气,扑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掰开她的手,转过身来,痴痴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的泪珠一连串流了下来,仿佛止也止不住。她咬了咬嘴唇,扑倒在他的怀里。 他全身都颤抖着,良久良久,终于紧紧揽住了她,抱起她轻盈的身子放到了床上,火热的唇印罩上了她的樱唇和脖子。 窗外,风雨未歇,雨水滴落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到天明。 清晨,她从说不出的疼痛和激情中醒来。他已走了,身旁空荡荡的,只在枕头边挨着她的青丝留下了一只玉蝉。 她翻身坐起,把玉蝉紧紧握住手里,直到硌痛了她的掌心。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来,一滴一滴湿透了衣襟。 多年了,多年了。。。。。 韩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多年来她很想打听他的姓名、来历,却又无从打听。 那一夜的奇遇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奇怪的是,丈夫若无其事,婆婆也居然很高兴,她自己当然更不便捅破,也就一日一日在惊喜与焦虑的交替中期待着孩子的出生。 生孩子时是难产,历经折磨终于生下来后,她昏迷了好几天,之后也调养了大半年才把身子养好。 儿子一天天长大,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孩子。丈夫很喜欢这个儿子,亲自教他读书、骑马、射箭,她看在眼里,心里很欣慰。 儿子幼小时她很担心,生怕儿子长得像那个人,引来别人猜疑。谁知儿子竟然越长越像她的丈夫韩老爷,有时候父子俩的神态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她也不由得感叹,看来朝夕相伴的亲情竟可以打败血缘遗传。 丈夫在一起度过了十几年相敬如宾、若即若离的日子后,在五年前撒手人寰,婆婆也早已仙逝,她便带着十五岁的儿子韩载沄撑起了诺大一片家业。 这一生,荣华富贵是不必说的,可是幸福吗?她不知道,看着儿子长大,成家立业,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红烛即将燃尽,爆出了点点灯花。秋夜的寒意穿透衣衫,沁入骨髓。 韩夫人最后摸了摸掌心的玉蝉,凄然一笑,把它放回了锦盒。 二十年了,每到夜半无人,那个白衣长剑的身影就仿佛站在她面前,向着她微笑。 二十年了,我终于知道了你是谁。原来,你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你是刻在我心底的一道伤痕,它不能愈合是因为我不想愈合,我一遍一遍地掀开,直到鲜血淋淋。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回忆虽然痛苦,思念虽然伤心,但是如果连回忆和思念都没有,我的生命将更加枯萎得萧索无依。 失镖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十万两银子我不再追究,我还让我们的儿子迎娶你的外甥女,这个儿媳我一定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永远不能忘记你,却永远不能再相聚,这就算是我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情吧。 第五章 老夫老妻 韩家果然守信用,不但免了十万两银子的赔款,还送来了五千两现银和几大箱子的聘礼。 凌雪峰得到消息,高兴诧异之余,深感韩夫人的仁慈、恩德,不免要亲自登门去道谢。他去了两次,都被韩家的门房拒绝了:“夫人说,既然两家结为亲家,这点小事都是应该的。凌总镖头不必放在心上,到时候赏光来喝杯喜酒就是了。” 凌雪峰大为感叹,行走江湖半生,见惯了巧取豪夺、弱肉强食,想不到世上竟有韩夫人这样豪爽、大义的巾帼之辈。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把丢失的珍珠找回来,给韩家一个交代,绝不可就此不了了之。 许母欢天喜地,许家姑娘要嫁韩府的消息在两天之内就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羡慕惊叹,许家真是交了好运啦,失了镖不但没事,还高攀上了一个别人根本梦想不到的姑爷。 “好运?哼哼”许母在家中摆下酒席,给要出远门的哥哥饯行。 她环视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丈夫、哥哥和一个身穿灰衣、须发已花白的精干老头,得意地笑道:“这好运就是掉到地上,他们也捡不起来。你们说这靠的是什么?靠着我聪明,敢去韩府闯一闯。靠着我生的姑娘俊俏,入得了韩夫人的法眼。” 她已有三分醉意,越说越高兴,拿起筷子戳在丈夫的额头上:“许文直,你总说这事是出门遇贵人。谁是贵人?我才是你许家的贵人,又给你生儿子,又给你生闺女。要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是是”许文直赶紧站起来,笑道:“都是夫人的功劳,我敬夫人一杯。”说着一口喝干,回头向里屋喊道:“绣儿,拿一只空碗,给你娘舀汤喝。” “你喊什么?”许母掐了丈夫一把,笑道:“你自己去拿,绣儿如今身份不同了,哪能再像以前一样支使她干活。” 许绣氤一掀帘子走出来,撇了撇嘴笑道:“娘,你又欺负爹。有舅舅和尹大伯在这儿呢,岂不叫他们笑话?” 许母笑道:“怕什么,你舅舅和尹大伯都不是外人。你爹呀,他就喜欢被我欺负。你现在是韩家没过门的少奶奶,比你爹可尊贵多了,往后几个弟弟全指望着你呀。” 许绣氤叹了口气,正要往厨房走,许文直已一溜烟地从厨房钻了出来,捧着一碗汤笑道:“夫人说的对,我都听你的。夫人不常喝酒,怕伤了身子。这碗汤我撇开了面上的浮油,快趁热喝了吧。” 许绣氤笑起来,凌雪峰同那个灰衣老头也笑了笑。 这灰衣老头名叫尹奕飞,是凌雪峰结交多年的朋友,今日路过长沙,特来探望。凌、许二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他看着许文直:“许兄弟,贤夫妇成亲多年,依然如此伉俪情深,真是令人羡慕啊。”又淡淡问道:“今日难得一聚,杨兄弟怎么不来,莫非他的腿伤还没有好吗?” 许文直赶紧说道:“副总镖头杨大哥近日腿伤已快痊愈了,却又不慎感染上了腮腺炎,脸上贴了一大块膏药,只好待在屋子里不便走动。” 尹奕飞呵呵笑了两声:“他本是最爱喝酒的,想不到一个胡子一大把的人,倒像小媳妇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人。” 他又微笑着看了许绣氤一眼:“两年不见,侄女儿出落得越发好了。我方才听你们说,这孩子要嫁的,可是城里的韩家?” 许母喝了汤,已同女儿一起收拾着一些空碗空盘子下去了。许文直忙笑道:“正是,尹大哥若不忙,不妨多住十来天,喝了喜酒再走。” 尹奕飞道:“心领了,我正是有急事要办,叨扰了这顿,就要上路了。”他捋了捋颌下长须,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雪峰微笑道:“大哥请讲。” 尹奕飞道:“侄女儿得此良缘,也是因祸得福,她命中该有此造化。只是,这韩家的镖,你们原是接不得的。” 凌、许二人都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尹奕飞道:“韩家在湖广各地都有些生意,近一年来,他家的镖在半道被劫已不是头一回,据说为他们押镖的常德永胜镖局赔了上万两银子,武昌双龙镖局赔了三万两银子。这失镖的赔银可是一次比一次多。”他有意无意把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叹息道:“照此下去,还有哪家镖局能受的了?” 许文直吓了一跳:“真有此事?这倒怪了。” 凌雪峰却神色不变,提壶为尹奕飞斟满了一杯酒:“大哥似是话里有话,小弟却并不这样看。韩家树大招风,被黑道的朋友盯上了也属正常。何况韩家是百年世家,以信义立世,方有今日之成就,定不至于出此下等手段。” 尹奕飞笑道:“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并没有真凭实据,看来老弟对韩家倒颇有好感。” 凌雪峰道:“我信得过韩家的家风,也信得过韩夫人。” 尹奕飞举杯笑道:“好,老弟,你也是光明磊落响铮铮一条汉子,我祝你此行一举成功。”他一口饮尽,沉声说道:“不过,长青门并不容易对付,你去了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凌雪峰也举杯道:“大哥放心。我听文直说起那日劫镖之人的武功招式,似是长青门一路,我定要去探听清楚,此行必是有进无退。” 许文直满脸羞惭:“大哥,都是我惹下的麻烦,倒累得你去冒险,我心里实在不安。” 凌雪峰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不必担心,我此去最多不过十天就回来,一定能赶上送绣儿出嫁。你好好陪陪绣儿,今后你们父女要见面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尹奕飞又喝了几杯,就起身告辞。凌、许二人送到大门口才转身回来。 许母已在屋里等着,见着丈夫就白了他一眼:“尹老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还好我聪明,预感到不对,早早地把绣儿支开,打发她去邻居家借东西了。” 许文直怔了怔:“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许母瞪了瞪眼:“你是个猪脑子啊?韩家是我们的亲家,哪有不向着亲家说话,倒向着外人的?不管你被劫镖是怎么回事,只要绣儿过了门,韩家人是真心喜欢她,对她好,这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把丈夫拉近了一点:“尹老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绣儿,免得她心里存了疑,还怎么开开心心地去韩家过日子。” 许文直忙不迭地点头:“夫人说的有理,果然夫人事事都比我看得长远。” 凌雪峰笑了笑,走进屋里坐下。 许母跟进来,看了他哥哥一眼:“你先别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凌雪峰知道她这个妹妹素来很有主意,说一不二,无奈地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母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是什么意思?连绣儿都要出阁了,你这个做大舅舅的还不打算娶亲吗?” 凌雪峰沉默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 许母按住了他的手:“大哥,别喝了。这些年给你提亲的人也不少了,你为什么就是不点头?难道你真的想要我们凌家绝后吗?” 凌雪峰神色黯然,良久凄凉一笑,似有无尽心事。 许绣氤捧着几张绣品的花样从外面进来,看见了心下不忍,轻轻说道:“娘,你别逼着问舅舅了,这是他自己的事。” 许文直也笑道:“绣儿说的对,大哥的事你操什么心?反正我们有的是儿子,让大哥挑一个,过继给他不就完了。” 许母怒目看着丈夫:“你懂个什么?你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又上来了。” 许文直被说的一愣一愣的,不敢再接话。 许母又立刻换了一张脸,含笑看着女儿:“韩少奶奶,我可没说你。等你过了门,留意着哪家的千金小姐合适,给你舅舅张罗一个吧。” 许绣氤愣了一下,无奈地看着母亲,叹着气点了点头。 第六章 姻缘易得,知己难求 迎亲的日子定了,就在半个月后。 许绣氤不能再出门了,她像所有即将出阁的女孩子一样,每天待在屋子里从早到晚为自己绣嫁妆。 那个大眼睛的年轻人再没有出现过,他曾经说过两天来找她,却始终没有再来。 爱穿红衣的果儿有时跑来借东西,许绣氤拉住她:“外面有人找我吗?” 果儿眨眨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啊,姐姐怎么啦?” 许绣氤笑笑:“没什么。”拍拍她的头:“去玩吧。” 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早就忘了吧。 今年秋天雨水很少,天空很高远,总是一副纯净湛蓝的好天气,凉风阵阵透过窗棂,吹在身上又清爽又舒适。 许母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到处跟人说:“看来我家绣儿真是贵人命,连老天爷都肯帮忙。” 她知道,能嫁进韩家,的确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母亲打开韩家送来的几只大箱子,一件一件翻给她看。 她点点头,没有太多的喜悦,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她坐在窗下绣着那些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枕套、被面时,常常不知不觉就停下来,望着院子里的紫藤花发呆,心思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她趁着母亲不注意,把那只装着珍珠的小小锦袋藏到了已经准备好的嫁妆箱子里。 成亲的日子终于到了,她盖着红红的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迷迷茫茫地往前走。周围是一片鼓乐声、喧闹声,她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只觉得这些声音很奇异、很遥远。 昨晚,父母一夜没有睡好。早上为她梳头时,她那老实耿直的父亲和总是喜气洋洋的母亲,竟然都流下了一行眼泪。 宽敞的洞房里,静得就像是一座渺无人烟的森林。 许绣氤坐在床沿上,不知过了多久,腰背都僵直得发痛。她不敢动,韩家规矩大,若是被守在旁边的丫鬟看见,她不知道会不会被嗤笑为粗鲁无礼。 忽听身旁一个细弱而略带稚气的声音说道:“少奶奶闷坏了吧,要不要先取下盖头,我给你捶捶背?” 许绣氤愣了一下,心想这个丫鬟倒有趣。她还没有表态,只听这个声音又轻轻笑道:“前厅的客人很多,酒席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少爷还要很久才能来呢。你就是站起来走动一会儿也没人知道。”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掀开了盖头,眼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穿着一身新绸衣、模样儿蛮可爱的小丫鬟。 “你不是挽香,你叫什么名字?”许绣氤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了,柔声问道。 “回少奶奶的话,我姓沈,名叫秋格,原本是夫人房里的丫鬟。夫人身边管事的莲姑姑说,少奶奶进了门要多添人侍候,就把我拨到这边来了。” 秋格抿着嘴,浅浅地笑:“挽香姐姐虽是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可她并不是韩家的家生奴婢,所以莲姑姑就派我来伺候少奶奶入洞房,这是韩家世代的规矩。” 许绣氤不解地问道:“什么是家生奴婢?” 秋格道:“就是一家几代人都在韩家为奴。我奶奶、我娘都是给上房做针线的,我手笨,总也学不会,就只好在姐姐们手底下做点粗活。” 许绣氤道:“我瞧你说话很伶俐啊,今后也不必做粗活,就跟着我吧。” “那可好了”秋格高兴不已,笑道:“多谢少奶奶抬举,我一定听你的话。” 许绣氤亲切地向她笑了笑,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好奇地四下观望。 韩家布置的新房果然气派,床、榻、桌椅、矮几、梳妆台都是一水儿的贵重红木制成,擦拭得光亮灿烂。桌上供着的一对龙凤烛描金抹银,雕刻得栩栩如生,足有拳头那么粗。靠墙壁是一排形式古朴的木架,摆着许多玉石的、水晶的、青铜的让她说不出名字来的古董。靠窗下还有一只大大的青花瓷水缸,缸中只盛了一半的水,却有一片晶莹碧绿的玉笋压在缸底,从水中探出头来。 许绣氤在心里轻叹着,朱门府第的气象果然不是她这样的小家女子所能想象的。 但,她很快发现这屋子里缺了一样东西。 她转过头问秋格:“洞房就只有这一间屋子吗?” “是”。 “那为什么没有衣柜,少爷的衣服放在哪里?” 秋格笑了:“这里没有衣柜,是因为这里只是洞房,并不是少爷的房间。” 许绣氤很奇怪:“为什么?” 秋格道:“这也是韩家的规矩,不单是成亲有专门的洞房,等今后少奶奶有了喜,要分娩时也有专门的房间。这间洞房已有几代人都用过了,据说可以得到祖先的庇护,保佑小夫妻和美平安、早生贵子。” 她笑了笑:“要等着今晚在这里圆了房,明天才搬回少爷的房间呢。” 许绣氤听她说到“圆房”两个字,脸上忽然有些红了。 所幸秋格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走到床边笑道:“这床单有些皱了,我给少奶奶理一理吧。你放心,我今天洗手洗了好几遍,莲姑姑看过了才打发过来侍候的。” 许绣氤越发不好意思起来,淡淡笑道:“辛苦你了。”她慢慢走向窗前的青花瓷水缸,欣赏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水中的玉笋清灵纯净,很是喜欢。忽然她“咦”了一声:“这水缸怎么有裂纹,看起来还不小呢,好像被撞到过。” 秋格没有回头,一边理床一边答道:“这是韩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平时都锁在库房里,莫不是他们今日搬动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叹了口气:“这要是夫人和少爷知道了,又有几个人要受责罚了。” 许绣氤她听这么说,忙说道:“这倒不必,只要你我二人不说,少爷未必会注意到的。” “少奶奶体恤下人,真是好心人。”秋格已理好了床,站起身来甜甜笑道:“就算少爷看到了,只要少奶奶替他们求求情,一定没事的。少爷喜欢你,必定会听你的话。” 许绣氤忽然心里不安起来,低下头勉强笑了笑:“少爷还没有见过我,你怎知道他会喜欢,还是不喜欢。” 秋格笑道:“像少奶奶这样的大美人,少爷怎么会不喜欢呢?” 忽听院子里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婆子的声音在窗外喊道:“秋格姑娘,少爷就往这边过来了,好好办你的差事,怎么还听到你的笑声呢?” 秋格吐了吐舌头,和许绣氤相视一笑:“少奶奶坐下吧,少爷这就来了。” 许绣氤坐回床边,还是坐到原先的位置。忽然她愣了一下,屁股下怎么硌着有几个硬硬的东西。她知道这是什么,新婚习俗这是压床喜果,缝在垫子里的花生。难道是秋格方才不小心,被她捏出来了?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床上叠着的龙凤被上。这被子被人动过了,方才金丝绣的龙凤都正好在被子的正中,煞是好看。现在被子却变得更宽更扁,连龙凤也似乎失去了几分精神。 心里有点疑惑,秋格动这些被子做什么? 但她已来不及想这些了,秋格拾起红盖头盖在了她的头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等了不多一会儿,外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她听见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也听见了秋格的笑语:“少爷,你来了,给少爷少奶奶道喜。” 韩少爷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下去吧,去帐房领赏银。” 许绣氤的心里忽然咚咚地跳个不停。 红盖头被轻轻地挑了起来,她感受到了一个人的气息,很近很近。 红烛的亮光在眼前晃动,因为害羞、因为紧张,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有人在耳边轻轻一笑,柔声说道:“我早已见过你了,你又何必这个样子?” 早已见过?什么时候?她感到很疑惑。 猛然间,她想起了一双眼睛,一双无论轮廓和神态都和韩夫人像极了的眼睛。 莫非是? 她吃惊地睁开双眼。 韩载沄正站在面前,背负着双手,低下头望着她,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不是他。 她一时愣住了。 眼前的韩少爷身形挺拔,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秀逸俊朗,神情潇洒,带着一种世家公子特有的书卷气,也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 是和那个人不一样的一种好看。 这就是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夫君吗?她低下头,心里跳得更厉害了,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把捏在手心里的一张绢子,轻轻地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 韩载沄在她身边坐下,笑了笑:“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她局促地笑了笑,小声说道:“没有。” 他朗声笑起来:“那一日你和你娘、几个弟弟来拜访家母。我看你在家母面前侃侃而谈,像是个很厉害的女孩子,怎么现在倒一句话也没有?” 她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他的脸。 “你不必这样奇怪。”他笑得更愉快了:“那天我早就来了,只是我从小学过一点法术,施了个障眼法,所以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真的吗?”她好奇地睁大眼睛,想了想,忽然捂住嘴笑起来。 “笑什么?”韩载沄莫名其妙。 许绣氤慢慢止住笑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要是那间花厅里没有屏风,我还真就信了你的话。只是那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人,姑太太是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挽香姐姐也是,你说你还能藏在哪里?” 韩载沄眼中含笑,却故作无奈的样子说道:“这姑娘是骗不了的,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她轻轻撇了撇嘴:“我倒是奇怪,堂堂韩家大少爷,偏要躲在屏风后做什么?又不是。。。”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又不是见不得人。”他笑着接下去说道,却忽然叹了口气:“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许绣氤奇怪道:“这本是你家,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你会有什么苦衷?” 他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听说长沙城里有名的美人许姑娘来了,很想见一见,又碍于男女有别,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脸上刷地红了,忙摇了摇头:“胡说胡说,哪有这个说法,我怎么不知道?” “是真的。”他更靠近了些,试着握住她一只手,语声更温柔:“今年三月的游春会,是长沙城里的盛事,我也去了。当时就听说有很多人都在谈论一位许姑娘,只可惜人来人往中未能一见。后来虽有心登门拜访,却只恨难以抽身,一直未能如愿。” 许绣氤抿嘴一笑:“只怕不是难以抽身,而是韩公子怎么能到我们那小巷子里去吹风吃灰尘呢?” 韩载沄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片刻后柔声说道:“不管怎么说,那天是我向家母提出来,想娶你为妻的。我是家母唯一的儿子,若是我不点头,她又怎舍得为我做主?你这样聪明,不会一直都想不到这一层吧?” 她愣住了,仔细想一想,那天韩夫人确是被挽香请出去了一次,回来后言语、神态都变了,原来竟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窘迫起来,想起了那天一身破旧衣裙,就这样一副寒碜样子落在他眼睛里。她有些后悔,不该听母亲的话,脸上更红了。 韩载沄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道:“我还没说完。以前听人说,许姑娘如何美丽,谁知那日在屏风后一看,才知道坊间传闻也有不尽不实之处。” 许绣氤心里一惊一沉,黯然说道:“我本来生得寒蠢,哪里比的上大家闺秀文雅端庄,自然是个俗气的。” 韩载沄道:“不然,美丽的女子我见过不少,可很多都是以华丽的衣饰、厚重的脂粉修饰而成,若除去这些也就与常人无异。那日我见许姑娘,身着荆钗布裙竟不掩天然纯净之姿,依旧光彩过人,这才知道美丽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应该说是惊为天人。” 许绣氤瞪大了眼睛,哑然失笑,只得待要谦逊两句,他话锋一转:“不过,若只有容貌之美倒不足为奇,真正最令人倾倒的是许姑娘在家母面前大义凛然说的那几句话。” 她怔了怔:“几句话?” 韩载沄道:“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许姑娘精于刺绣,那日对家母说三五年之内必费尽辛劳把银子都还上,这个话连我也吃了一惊,一个女孩子愿意为家族扛下这份重担实在难得。何况我知道你有勇气有策略,言出必行、行必有果,论胆识与聪明虽世间男子亦有所不及,不能不令人佩服。” 他赞叹道:“当时我就想,秀外慧中,柔中有刚,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妻子应有的模样。我怎能让这位好姑娘吃苦受累,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娶进门,让我来照顾她。” 许绣氤听他言辞恳切,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动,曾在听说书时听到一句:姻缘易得,知己难求,从未细想过是什么意思。可眼下她似乎突然就懂了,心里长长地却是满含欣慰地叹息了一声,暗忖道:但愿我也能做你的知己,但愿我永远不会让你后悔当时做出的决定。 她浅浅笑道:“所以韩公子是把自己当作奖品送给我吗?” 韩载沄目光闪动:“这样的奖品你喜不喜欢?” “我。。。”她想说“喜欢”,却羞红了脸说不出口,反而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韩载沄目中闪过欢喜之色,笑意更深:“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许绣氤叹了口气:“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抬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韩载沄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既已做了夫妻,何来抬举二字?”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颤声道:“我长到这么大,也从没有像这样倾慕过一个女孩子。我从五岁时启蒙读书直到现在,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见过的女子虽不少,可从没有去刻意地注意过谁。直到那日见到你,你那么美丽,还那么特别,让我第一次有了想成家的念头。” 他的掌心很热,许绣氤敏锐地感觉到,热力之中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这丝颤抖像触电似地直传到她心里去。 他笑了笑,似乎也变得很尴尬很不好意思:“我就连像这样长时间地和女孩子说话,都还是头一次。其实我比你还要紧张,昨天夜里几乎想了一宿,要怎么跟你说话,才会让你开心、喜欢。我。。。我甚至还写了个草稿。” 许绣氤吃惊地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三行字。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就这么几句话,也用得着想了一宿?” 韩载运失笑道:“这只是个提纲,就如同赶考一样,胸中纵富有文墨,还得看临场发挥。就这几句我还怕忘记了,方才走到门外时还看了看,才敢进来的。” 许绣氤笑道:“看来韩公子若弃商从文,也必可蟾宫折桂。急时抱佛脚,还能发挥得这么好。” 韩载沄笑道:“听说婚姻如同博弈,在下与许姑娘棋逢对手,自然就发挥得好了。” 许绣氤不说话,只是笑,心里却觉得很暖很暖。原本一直揣揣不安,想象着在富贵乡中长大的韩公子不知会是怎样的骄傲冰冷、居高临下,怎会把她这样的贫家女子放在眼里?想不到他待人温柔、平和、真情实意、也会打趣,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距离,他反而一直想着法子在讨她的喜欢。 他若不是真心待她好,又何必在意要她喜欢?之前的担心、顾虑全都消失不见,她默默地听着,心底分明有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却让她感到很美好的像流水一样的东西在轻柔淌过。 她突然觉得幸运极了,也想起了家中相伴已近二十年却依然亲密如初婚的父母,觉得母亲也是个极幸运的。她激动不已,直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能有一样的幸运。 她低眉浅笑,默然不语,韩载沄却更着迷了,痴痴望着她羞怯而明亮的眼睛,微微撅着的嘴。不错,她没有大家闺秀的堂皇贵气,但她身上这种灵秀俏皮的小儿女姿态更加让人心生怜惜,就像一线春雨滴落到湖水里,荡漾起层层涟漪。 他想起了一句话,清雅如九秋之菊,明艳如三春之桃,绣氤就正是这样可温柔可活泼的女子,这岂非正是男人的愿望?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他的名字、他的身影正一点一点刻进她心里。 他同样欣喜激动不已,虽然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觉得能得到这样一位好姑娘,实在是他的幸运。 良久良久,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正含笑唤了一声“绣氤”,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却突然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响声尖锐而短促,就像是庙宇里敲击钟罄的声音。 第七章 木牌与石头的故事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韩载沄皱眉道:“这是什么。。。”一句话未完,忽然一眼看见窗下的青花瓷水缸不知为何破了个洞,汩汩的清水顺着洞口漫溢出来,在地板上流成了一道小溪。 水流急速流向地上的一块方砖,在方砖前就好像被拦截了一般,不再继续前行,神秘地消失了。 许绣氤感到很奇怪,正想问一问。只见韩载沄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似乎是伸开手指拍了三下,就掀起了这块方砖,从砖下的格子里提起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木头盒子。 窗纸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戳破了一个小洞,洞中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射出了兴奋的光芒。 许绣氤走过去,看着他开启了雕刻着镂空花朵的盒盖,拿出一个缀满明珠的绣花荷包。荷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四四方方同样幽香扑鼻的木牌,上面刻着八个字:德如进楷,福比默怀。 许绣氤好奇地问道:“好香啊,这是什么?” “这是沉香木制成的匣子和木牌。” “这牌子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藏在地下?” 韩载沄道:“进楷公是我的先祖,韩家的创业由他而始。他一生乐善好施,得道多助,临终留下‘仁义齐家,商邪自毙’八言家训,代代传承才有了韩氏一族的兴盛。默怀公是进楷公的独子,他先天聋哑却聪颖过人,于无声中洞明世事。据说他一生福星高照,总能在艰难中屡屡化险为夷,还生育了五子三女,让韩家的基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 “所以韩家刻下了这块牌子,埋在这间屋子里,是希望借先祖之福泽,护佑后世子孙外得商海之利,内有琴瑟之美,诸事顺遂。这牌子若是别人拿去了没有半点用处,对韩家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窗纸后那只眼睛的亮光黯淡了下去,一闪而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子里,许绣氤赞叹道:“听了这席话,只觉受益匪浅。我小时候虽读过书,却不多,若能在这书香世家多学一点,往后也会变了一个人吧?” 韩载沄忍住笑道:“这个愿望不难实现,家母都安排下了,只怕你今后会学到不想学呢。” 许绣氤笑道:“多念念书怕什么?我正喜欢呢。我家几代武夫,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却有一句话是爷爷传给我爹,他时常挂在嘴边的。” 韩载沄道:“是什么话,说来听听。” 许绣氤道:“临阵不脱逃,道义在胸间,拼死何足惧,血洒狂风前。”她笑了笑:“这不过是江湖上的一句粗话,韩公子见笑了。” 韩载沄微笑道:“何言见笑?这句话说得很好,许姑娘也是有家学渊源的,看来我今后要向这位岳父大人多请教才是。” 许绣氤掩嘴笑道:“你若向他请教,我爹只怕要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全了。他自己识不了几个字,倒知道节衣缩食地逼着我几个弟弟去念书。你要是想和他聊聊天,就得喝点酒,喝了酒他就会吹牛了,尽说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稀奇事。他这个人胆儿比武功高,打探消息的本事就更高,不过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韩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必定不爱听的。” 韩载沄点点头,目光闪动:“听你这么说,我反倒有了兴趣,看来得空时还真得备几坛好酒,多去探望探望我的岳父大人。” 许绣氤听他这么说,心中越发欢喜,望向他的眼神里就愈加温柔动人。她拉着他说了这许多话,自是因为二人已越来越亲近。除此之外还存了个心思,她既已答应秋格,就要说到做到,分散他的注意力,慢慢地把水缸破损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但韩载沄的目光终于放在了水缸上,淡淡说道:“好好地怎么会破了一个洞?看这周围并没有弹珠一类的东西,难道是水缸自己破的?”他走过去摸了摸:“缸壁上裂纹已深,李奇他们做事也太不小心了。” 许绣氤忙拉了他的袖子,笑道:“这不过是小事情,既然说仁义齐家,待下人就更该宽厚些。何况今日是” 她轻咬了咬嘴唇,笑靥之上红晕更深:“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正该高高兴兴的,何苦为了没来由的事扰了兴致,明日叫人收拾了也就是了。” 韩载沄回身拉了她的手,笑道:“不错,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其他事都不重要。可是这大喜日子里出了一个很要紧的错误,你就没注意到吗?” “什么?”许绣氤楞了一下,摇摇头:“我想不出来。” 韩载沄笑道:“说了这半天的话,你叫我韩公子,我叫你许姑娘,岂不是太生分了?可不是错的离谱吗?你好好想想,你应该叫我什么?” 许绣氤一扭身走回床边坐下,拿绢子蒙了下半张脸,只望着他笑。 韩载沄也坐下来,叹道:“你冰雪聪明一个人,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么?我不信。” 许绣氤不去接他的话,却忽然说道:“你先前要说的话,一时被打断了,到底是什么?我想要听一听。” “好吧”韩载沄笑道:“我只是想问你,那日我叫挽香交给你的信物,你带来了没有?” “什么信物?”她想了想:“哦,是这块石头吧。”她赶紧翻出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绣袋。 他赞叹道:“好精巧的绣工,你这样慎重?” “我听说是韩家的规矩,哪里敢疏忽?” “这不是韩家的规矩,这是我的规矩。你一定很奇怪我什么要送一块石头给你,因为这是我从小到大最珍视的东西。” 她好奇地把石头翻出来,摊在手心:“难道这不是块普通的石头吗?” “这就是普通的石头,可它对我来说不普通。”他笑了笑:“再听我说个故事吧。” “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只有一个发小,是我最看重的兄弟。我十岁时跟着母亲去乡下看望一个老仆人秦妈。”他解释道:“秦妈原是家母的陪房丫鬟,她嫁给了车夫老秦,成亲后就离开韩家去了乡下。家母很惦记她,常常带我去看望。秦妈有一个儿子比我小十个月,名叫秦远。”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也喜欢学一点武功,父亲就请了武馆里几位有名的师傅上门来教授。我尤其喜欢暗器,日日练习,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秦远是个乡下孩子,非要缠着他比试比试,谁知他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头就破了我最得意的三棱镖阵。后来我才知道,他从五六岁时就能捡石子打落树上的知了。” “我保存下了这块石头,还亲手在上面刻下了我们两个人名字中的一个字。十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一是为了提醒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要小看任何人。二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这块石头里有我们的童年,一同长大的记忆。” 许绣氤静静地听完故事,点了点头,轻轻问道:“你和这位兄弟现在还有来往吗?” 韩载沄叹了口气,似有淡淡惆怅:“他在十二岁时被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人看中,做了入室弟子,我们就很少见面了。这个门派叫做长青门,你有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许绣氤答道:“掌门人名叫陆珉江,在江湖中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听我爹说,这个人专好惩强助弱,又肯仗义疏财,称得上一个侠字,就是脾气太古怪,身边人不好相处。” 韩载沄点点头:“听说秦远在陆掌门手下很受器重,名师出高徒,他想必已今非昔比。近日我打听到他回了长沙,就派人送去了喜帖,谁知他今日并没有来喝喜酒,只送来了一份贺礼。” 他说到此处,似有淡淡惆怅。 许绣氤安慰道:“既已成年,各有各的忙碌,哪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自由呢?这也不必遗憾。我想兄弟之情,不论见与不见,是永不会变的。” 她把石头装回锦袋里,取下来递给他:“这是你保存了多年的东西,怎能交给别人?还是你自己带在身边吧。” 韩载沄深深地看着她,微笑道:“我没有交给别人,我只是交给了你,我的妻子。” 他素来温文平静的神色突然变了,脸上泛起了一种像喝醉酒一样的红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把她轻轻揽到怀里。 她没有拒绝,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试着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她听到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擂鼓一样急促,就和她自己的一样。 窗外夜风又起,静谧中似乎能听见纤细的花枝在风中轻轻折断的声音。檐边阶下的缕缕桂花香味带着秋霜夜露的清冷,从窗缝间柔柔地透了进来。幽馨满室,令人更加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 韩载沄忽然叹了口气。 她笑着轻轻拧了他一下:“你叹什么气?要是后悔了,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 他笑了笑,把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边:“你这话得说清楚,什么叫来得及?要怎样才叫来不及?” 她脸上瞬间烫得像发了烧,坐直了身子,别过脸去不看他:“我不知道,你自己听听,这像是读书人该说的话么?” “你这是不打自招。”他笑着扳过她的肩头:“你若是不知道,怎知这是不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可见你明明知道。何况新娘子哪有不知道的,你娘一定教过你。” 她怔了怔,随即笑得拿绢子捂住脸。 他轻轻拿下她手中的绢子,再伸手一根根取下她头上的珠凤、金簪,看着她如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垂到腰际。 情不自禁地再次拥她入怀,他的目光深沉得像一池潭水深不见底,声音温柔而轻颤:“绣氤,娘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今生今世再也逃不掉了。” 烛光把细长的双影映在墙上,她甜甜地倚入他的怀抱。就在靠近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他的耳廓后有上下两片月牙形的嫣红色印痕,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味道。 她愣了一下,这是。。。唇印?这是栀子花香味的胭脂膏子。 心里猛然一惊,记得韩家来送聘礼时,挽香也来了。当时母亲拉着她的手,赞叹道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就连丫鬟的衣饰、妆扮都这么华丽讲究呀。 挽香唇上抹着的,就是这种颜色和香味的胭脂。 洞房的红烛熄灭了,新人已就寝。 韩夫人却站在小楼上,痴痴望着一钩弯月,任由冷风吹进她宽大的袍袖,把她的心思吹得如一地残花,零乱飞起。 喜帖送去了镖局,凌雪峰却并没有在喜宴上出现,她想不通有什么原因竟让他连亲外甥女的婚礼也不出席。 原本想在喜宴上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就罢了,了结这二十年的念想,从此无牵无挂,谁知上天竟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答应。 今生与他缘浅如斯,只得一夕,前尘往事,俱齑粉矣。 她伸手轻轻抚上尚自青柔的秀发,心中却颤栗不已,隐隐觉得满头青丝转眼即将花白。 二十年来她一向自傲于无论经风沥雨,容颜始终不曾衰败,此刻她却深深地感到,皱纹就要爬上脸庞,自己就要老了。她的容颜很快就将像她的青春一样,无可奈何地逝去。 韩夫人没有想到,在这个喜庆日子的深夜里,没有入睡的,并不止她一人。 韩家大门外,鞭炮的碎屑零落满地,整整一排数十只写着大红喜字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飞舞,照亮了整条巷子,预示着这豪富之家操办喜事的不同凡响。 一个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站在清冷的夜风中,痴痴望着韩府那两扇紧闭着的、厚重而威严的红门。他似乎喝了很多酒,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依然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目光从红门上移开,微微昂起头向着黑沉沉的天空。他抬起一只手,指尖挂着一圈用红绳编织成的手环,上面缀着一双小巧的银质铃铛。 他目不转睛,瞧得很痴、很入神,眼中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深。 冷风吹过,铃铛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少女的浅笑轻吟,在寂寞的巷子中显得空灵而悠远。 第八章 累死人的仪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许绣氤就醒了。韩载沄起身的声音很轻,可他刚一动,她就一个激灵从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 借着朦胧的天光,她睁开眼看见他斜倚在床上,用手肘支着头,含笑望着她。他的眼神深沉而温暖,眼角有缕缕红丝,却完全没有疲倦之态,脸上犹自带着昨夜遗留的兴奋与柔情。 她又是吃惊,又是心疼,难道他竟一夜不曾成眠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韩载沄笑着把她揽入怀中:“少奶奶,现在可不是亲热的时候,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可一定要扛得住。” 两个人起身穿好衣服。挽香领着几个小丫鬟端来了梳洗的用具,又是笑着道喜。 许绣氤不要丫鬟插手,自己拧了丝巾给丈夫洗脸,趁机把他耳后的胭脂印痕细细洗净。 挽香像往常一样走过来要给少爷梳头,许绣氤微笑着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柔声道:“难为你早早起来候着,今日只怕还要辛苦,略歇一歇吧。我家中几个弟弟的发髻都是我打理的,正好也试一试,看看合不合少爷的心意。” 她的手指纤长而灵巧,片刻间就为他梳好了发髻,插上玉簪。韩载沄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赞叹道:“唔,很好,很精神。” 终究是忍不住看了挽香几眼,只见她神态自若在做事,并没有露出任何含情脉脉的端倪。 许绣氤几乎要不好意思起来,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韩载沄说得没错,从她被他牵着手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陷入了一种巨大喧闹与琐碎的仪式之中。 新夫妇双双向韩夫人磕头、敬茶,听着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仆莲姑慢悠悠地念了足有一个时辰的韩氏家规,尚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紧张,她还算聚精会神,不敢漏听一句。韩载沄就没那么认真了,也许是早已听腻,他好几次偷偷看着她的脸,脸上却竭力忍住笑,依然做出庄重的表情来。 但接下来没完没了的繁琐才真正让她傻了眼。一直以为韩家所谓的“四代单传”,亲戚一定不多,天知道怎么冒出这么多健康又长寿的太婆、姑婆、姑奶奶,一场接一场的磕头请安、下跪又站起让她几乎眼冒金星,好在她是武师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筋骨好身子硬。 看来韩家虽然男丁不旺,生女儿的本事比起她那个肚子争气的娘来,还是毫不逊色的。 带着娴静柔美的微笑,好容易聆听完长辈们的教诲,伺候着他们满意散去了,又是热热闹闹的平辈之间的见礼。当她听见挽香说:“府里的下人们还要向新少奶奶请安”时,她不由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人不多吧?” 挽香想了想:“内宅五十人,外宅一百人。”她正想着“还好”,挽香又加了一句:“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商铺、田庄、别馆的那些掌柜、管事、大伙计们一千人。” 她变了脸色。挽香笑道:“少奶奶别担心,今日是见不完的,总要热闹几天才结束呢。” 仆人们五个一组,像流水一样轮流跨进门来请安、说吉利话,笑嘻嘻地从站在门边的几个小丫鬟手里领走一方小红纸包着的赏钱。 许绣氤努力保持着少奶奶应有的姿容气质,含笑坐在花厅正面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当日韩夫人坐过的地方,客客气气地点头应答,脸和腿都要僵硬了。 韩载沄呢?早在向姑奶奶们磕头时,还没磕完李奇就赶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脸色一变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只握了握她的手,点头示意后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能怎么办,只能微笑着用理解的目光目送他远去。果然韩府的少奶奶不是好当的,关键时刻是要她自己来扛的。 内宅的女仆、丫鬟们先散去后,一个大麻脸小眼睛、皮肤黝黑、右脸上还贴着一大块膏药的青年汉子独自走上前来,站在门外躬身作揖道:“给少奶奶请安。” 挽香在一旁笑道:“这位是外宅总管陈淮生,常常跟着少爷办事的。” 许绣氤听丈夫说起过,知道陈淮生是乳母陈妈的儿子,很得婆婆和丈夫的信任。她忙笑道:“陈大哥请进来说话吧,不必这么拘礼。” 陈淮生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瞬间愣了一下,但眼珠子转了两转便赔笑道:“少奶奶太客气了,叫小人的名字就好。小人近来感染了腮腺炎,不敢近前。” 许绣氤笑道:“陈大哥身体不适,该多休息才好。尚且抱病前来,叫我怎么敢当呢?” 陈淮生笑道:“向少奶奶请安是大事,莫说一点小病,就是卧床不起了,爬也要爬来的。” 许绣氤和几个丫鬟们都笑起来,挽香笑道:“陈大哥就是这么风趣。” 许绣氤回头看着挽香:“陈大哥抱病而来,心意难得,红包要给双份。” 她知道陈淮生是婆婆和丈夫跟前得意之人,不能不高看他一眼。她虽然长于寒门小户,但她在娘家是大女儿,操持家务、里外打点比个儿子还顶用。这些人情世故,她懂。 午饭后有一点闲暇时光,挽香说要带她去花园走走,许绣氤当然欣然应允。两个人分花拂柳、说说笑笑,走到了一片碧绿的湖水边。 一个圆脸丰腴、眉眼儿虽不算十分出色,但胜在肌肤莹白如雪的华贵少女,带着一个小丫鬟正站在湖边的青石小径上。她见许绣氤走过来,当即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只当作没看到。 许绣氤却认出她就是江家姑妈的女儿,江大小姐江夙潆。 她走到跟前,微一施礼,笑吟吟地招呼道:“表姑娘好。” 江夙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高傲和蔑视,就和她母亲的神情一模一样:“恕我眼拙,这位是谁呀?” 挽香忙笑道:“表小姐,这是新过门的少奶奶。” “少奶奶?”江夙潆皱着眉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哦,想起来了。” 她冷笑了一声:“对不住啊,方才在大厅里人太多,乱哄哄的我没有记清楚。我只记得表嫂是姓许,不知道城北玉鑫庄园的许百万许员外是表嫂的什么人?” 许绣氤淡淡一笑:“许员外我不认识,我们并不是一家。” “不能吧?”江夙潆故作惊讶:“长沙城里姓许的大户只有这位许员外呀。” 她恶意的挤了挤眼睛:“那请问表嫂娘家的府上是做什么生意的?莫非是世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么?” 许绣氤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表姑娘抬举了,我家只是普通人家,虽与富贵功名无缘,但躬耕度日,外无举债、内有余粮,尚能自食其力而已。” 江夙潆愣了下,听她说的话竟无可挑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韩载沄高高的身影突然从另一条小路上转了过来。 他沉着脸,轻轻呵斥了一声:“夙潆,你太任性了。长幼有序,怎能对表嫂无礼?” 许绣氤忙笑道:“表姑娘只是开开玩笑,并没有认真的。” 韩载沄笑了笑,语声缓和了不少:“夙潆,大姑娘了要有规矩,你过来给表嫂见礼。”他虽然是对表妹说话,眼睛里却只看着自己媳妇。 江夙潆恨得暗暗咬了牙。 “表哥--”她拖长了音调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几步跨过来,也不管身边有几个人在场,毫无顾忌地就拖住了韩载沄的手臂,娇笑着:“今天家里闷死了,我要你带我去外面玩。” 韩载沄一甩手推开她,正色道:“你太不懂事了,莫说今天是要紧的日子不能出门,就是今后,你也再不许来找我。” “为什么?”江夙潆惊呼一声,恨恨地抬手往许绣氤一指:“是不是因为她,这个穷丫头?” “夙潆”韩载沄有些动怒了,厉声道:“绣氤是你的表嫂,韩家的少奶奶,请你对她尊重。” 他拉起许绣氤的手:“我已经成亲了,自然不能再顾着你。姑妈那边正在找你,你快回去吧。” “你,好、好。。。”江夙潆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里竟有泪珠在打转,她怔怔地望了望表哥,突然跺一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许绣氤不安地望了望她的背影,柔声道:“你方才是不是太严厉了,不该叫表姑娘这么伤心。” 韩载沄叹道:“她就是这么个不懂事的性子,若不把话说重些,她就不会放在心上,不长记性。” 他拉着许绣氤并肩往前走,不知不觉竟把挽香扔下了一大截:“夙潆就不去管她了,我还有好事要告诉你。陈淮生挑了一些首饰,是给你和娘准备的。我看着还不错,叫挽香陪你去娘的房中看看吧。” 许绣氤笑了笑:“你是专程来说这个事的?” 韩载沄叹道:“实话说,连专程都谈不上,上午来了一位很重要的贵客,我来不及说一声就把你抛下了,总担心你误会。现在这位客人又带来了几位朋友,等在前厅,我正是要赶过去,走到这里瞧见你了,就过来看看,顺便告诉你这个消息。” 许绣氤笑道:“你呀,真不会说谎,何不骗我说是想着我,特意来寻我的?” 韩载沄笑了笑:“一辈子长着呢,一次说了谎就会次次都忍不住说谎,若成了习惯还有什么意思?” 许绣氤忽然有一点感动,柔声道:“我不过是说笑呢,你别介意。我知道你总是忙,也不敢多耽搁你,只有一句话。”说着,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午母亲和长辈们,已经赏了好多东西,我怎能贪心再要呢,陈淮生送来的都孝敬给母亲好了。” “怎么了?”他目光闪动,笑道:“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怎么这样客气?” 她低下头抚弄着衣带:“不是客气,只是别人有些闲话,我总该注意些。” 他皱了皱眉头:“什么闲话?” “也没什么,就是说我是韩家十万两银子换来的。若是不能多生几个儿子,韩家就亏大了。”她脸上红了红:“这本是事实,只好由得别人说去。何况,的确是我家累得你损失不少,我怎能再大手大脚花钱呢?” 韩载沄呵呵笑了两声:“原来是这个。说这话的人不过是妒忌你,不必放在心上。何况这十万两银子或许不日就将回到我的手上,你更加不必内疚。” “为什么?”她很是惊讶。 “这你就不懂了。劫镖的吞不了这批货,他总要找到下家卖出去。我已经知会了所有可能为他销货的商户,做好了安排。只要这人一露面,就可瓮中捉鳖,一举拿下。”他垂下头来,正对着她微微上扬的脸蛋,笑道:“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许绣氤听了,轻轻笑了笑,低下头默不作声,也不去看他。 “怎么了?”韩载沄怔了怔:“绣氤,你莫不是以为我在耍花招,明明有办法,却非要讹诈着镖局赔钱。” 他勉强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韩家表面上仁义大度,实则为富不仁,仗势欺压?” 她还是没有说话,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绣氤”韩载沄急了,两只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早点告诉你家是因为,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也是直到前两日才布置好的。” “我没有误会,你说的我自然都相信。”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拿手中的绢子为他擦了擦额角,柔声道:“瞧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急得连汗都下来了?” 韩载沄松了口气,见到她柔美可亲的模样,心中一动,笑着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听到的那些闲话,也不是全错,至少对了一半。” 她眨了眨眼睛:“哪一半?” 他忍住笑,正色说道:“这些人说得很对,少奶奶若不能多生儿子,我就真是亏大了。” 许绣氤笑得捂住嘴,要去拧他的脸。 他抓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听我说,孩子自然是要的,但不是这个道理。人都说生孩子这事是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一回,母亲生我的时候就差点没命。所以,生一个也好,几个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顺其自然。我只要你好好的,到老的时候还精精神神地陪着我。” 许绣氤的神色变了,眼睛里突然汪起了泪水,她下意思地往身后瞧了瞧,挽香被另一个丫鬟拉着说话,还站在很远的地方。 她握紧了韩载沄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娘说我随她,一定硬实得很。”说着不好意思地掏出绢子抹了抹眼泪,轻声笑道:“前厅的客人还等着你呢,刚才还说急得很,现在倒不急了。都多大的人了,连什么是要紧事,难道还分不清么?” 第九章 祖宗堂的怪事 进门三日拜祖宗,这又是韩家的规矩。头天傍晚韩夫人就遣莲姑来告知了这件事,又千叮万嘱、不厌其烦地说了一大串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做的事。 莲姑是一个四十来岁,手脸儿都很白净,打扮得素洁干练的妇人。据说她原本也是中产之家的书香门第出身,深通文墨。前几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娘家也依靠不上。她本是韩夫人的同乡,不得已才经人介绍投奔了韩家。韩夫人很器重她,在她面前就连韩载沄也是规规矩矩,不敢说错一句话。 她说话的时候,许绣氤就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更不敢抬头看她了。 莲姑对新少奶奶的表现还算满意,最后留下了一句:“新媳妇代表着韩家的脸面,历代祖宗都在天上看着呢,少奶奶的举止务必要虔诚、端庄、大方,不可有一丝一毫心浮气躁。” 许绣氤紧张起来,待莲姑走后,还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记了一点点。 韩载沄笑了笑:“又不是去考功名,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不必这样认真。只要你不发笑,就行了。” 许绣氤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这府里,处处都是规矩。我脑子笨,只怕再也学不全的,可怎么办才好?” 韩载沄叹道:“还能怎么办,进门的媳妇落地的孩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退也退不回去了,就让我自作自受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晨风中还漂浮着一层清冷的白雾,莲姑就等在院子里了。许绣氤赶紧收拾停当了走出来,含笑向她道歉。 莲姑点点头,声音里明显有一丝不悦:“少奶奶应当勤谨些,疏懒散淡可不是韩家的家风。你若是不能有个长进,又怎么叫夫人放心呢?” 许绣氤低着头,答应了一个“是”。 秋格跟在后面,悄悄地和她耳语道:“莲姑姑是韩家最有身份的下人,她说的话就是夫人向你说的话,的确谁也惹不起。” 许绣氤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为了她自己。今日去拜祖宗堂,又只能她一个人去了。韩载沄很忙,就连成亲这样的大喜事,也没见他闲下来一天。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她每天只能在夜里掌上灯好久了才能见到他。 昨天半夜里,李奇突然来报在码头即将起航的商船出了事,韩载沄立时三刻就起身跟着他去了。她知道他也是辛苦,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他走后,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为他担心,却在快天亮时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因此误了和莲姑约好的时辰。 下午本来是新婚三日回门的日子,看来娘家人都没福气见到这位韩家姑爷了。 祖宗堂建在一片竹林深处的池塘中心,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石桥和花园相连。许绣氤远远就看见了这座灰墙青瓦、斗栱飞檐,既古朴又出奇宽敞、出奇高大的厅堂。她走过小石桥,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下,扬起头几乎看不到屋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跨进门,她更是为里面的敞亮空旷吃了一惊。心想清源镖局还没有个像样的练功场,这里莫说拿来当练功场,就是当跑马场,让镖师们骑上马跑一圈,只怕也够用了。 她这样想着,目光不由闪烁起来。莲姑轻咳了两声,似乎很为她的走神感到不满。 她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莲姑身后。 曙光未露,天空中还黯淡得很,但厅堂里已由人点上了几十根蜡烛,明晃晃地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许绣氤一走进来,就看见在厅堂最深处一个巨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足有上百个牌位。她一步步走过去,远远就看见居正中一个最大的牌位上写着“韩公进楷之灵位”几个字。她想起了韩载沄所述这位先祖的仁义之风,心中肃然起敬,凝神静气走到近前,静等着莲姑吩咐。 按照莲姑的指示,她先是敬上了三柱香,接着就跪在锦垫上。她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磕头。磕头倒没什么,反正自嫁过来之后,又不是第一次了。 莲姑的声音平稳而悠远,在空寂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韩氏茂轩公第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向先祖茂轩公叩首。” 许绣氤心里一惊,茂轩公?三十二代孙?竟然不是从那位进楷公算起的?难怪她看到了这么多牌位,看来这场磕头的仪式又和以往一样,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了。 虽然吃惊,她依然神色虔诚,毕竟她是代表着夫妻二人来的,莲姑也一定在默默关注着她的表现。 莲姑像念经一样地念个不停,声音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没有丝毫改变。她耳边只不断回响着“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几个字,至于拜的是哪位祖宗,已完全听不清了。 直到莲姑终于说出“礼毕”两个字,她差点瘫坐在锦垫上,背心已不知不觉汗湿了一片。她咬咬牙,胸口提着一口气站了起来,腿有些打颤。 莲姑一张木板脸上终于露出了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淡淡说道:“里面还有三柱香要上,不过少奶奶不必亲临,由我代劳就好。你在这里等一等,过一会儿我就送你出去。” “里面?”许绣氤抬眼看了看,神龛背后的墙上果然有一副垂到地面的轻纱白缦。她方才磕头磕到晕头昏脑,竟一时没有注意到。 她有些奇怪:“既是供奉在祖宗堂的,必也是韩家的先人,我若是不亲自去上香磕头,岂不是对先祖不敬吗?” 莲姑道:“少奶奶不必多虑,里面那一位并不是韩家祖上的正主,论地位不如你尊贵。只不过和韩家有些渊源,所以安置在这里,也让她身后受些香火。按规矩少奶奶是不能向她磕头的,只怕她受不起。” 许绣氤道:“是,我听姑姑的。” 莲姑转身走向墙边,掀起了白缦,突然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许绣氤赶紧奔了过去,白缦后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此时天已大亮,里面的屋子没有点灯,能清楚地看见一边墙角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却用红布遮挡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另一边靠墙有一排木架,放着些香烛、香油、金箔之类的祭祀用品,木架顶上歪歪倒倒地搁着一个牌位,一头斜倚在墙上,油漆尚新,显然是新做好的。许绣氤眼尖,一眼望见那牌位上写的是“韩公墨卿之灵位。” 韩墨卿正是韩载沄的父亲,五年前已过世了。 莲姑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六七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牌位,过了半晌弯腰从碎片中拾起一个绣花荷包攥在手心里,脸色便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许绣氤问道:“姑姑,这些摔坏的牌位是什么?上面的字都不大看得清了。为什么这几个和老爷的牌位没有供在外面?” 莲姑道:“老爷的牌位是夫人嫌以前的做得不好,吩咐了重做的。摔坏的这几个,是韩家一支远亲,新近编入了族谱,要择了日子和老爷的牌位一起请到外面的大堂去。” 许绣氤道:“什么远亲?很重要吗?” 莲姑道:“闽南的吴氏家族经营沿海一带的船货生意,本来与我们素无来往。但去年他们突然来访,自称祖上本是韩氏一族,二百年前为避祸乱更名改姓去了他乡。如今他们想认祖归宗,重回韩氏门下,为表诚意,他们把祖业更名为慕湘堂,以示千流归源不忘故乡。” 许绣氤笑道:“二百年前的事,谁能说的清呢?不过以夫人的眼光,审时度势,自然是准了。” 莲姑点头道:“夫人查了族谱,他们说的旧事似是而非,倒未必全无来头。不过无论真假也好,吴氏一族近年来在沿海不断崛起,大有控制闽南之势。若与他们联宗,强强合作,于双方都是有利无弊。所以夫人为了以示郑重,特意找了族中几个学究老头子,重新编辑了族谱,把闽南这一支加了进去。还找了长沙城中最好的白事工匠做了他们祖上几人的牌位,要择日和老爷的牌位一起归入祖宗堂,籍以证明他们是韩氏后人的身份。” 许绣氤赞叹道:“夫人的行事与气度果然不凡,难怪长沙人都说她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呢。”说着,她皱了皱眉:“不知姑姑说的择日是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七。” “今天已是十月初四,这样急?那牌位还能重做吗?” “做不了,这牌位做的极其精细,至少要花七八天的工夫。”莲姑叹道:“闽南吴氏很重视这件事,他们的人早已抵达了长沙,日子是不能再改了。”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么说,难道是有人不想让吴氏归宗,砸了牌位泄愤,想让这事做不成么?” 莲姑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老爷本是韩氏的族长,自他去世后因少爷年纪太轻,族长的位子暂时空缺。吴氏归宗是大事,夫人只能召集族人商量,虽然大家多有质疑,但夫人力排众议到底是把这个事定下来了。不过,对这件事不满的依然大有人在,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负责看守祖宗堂的韩季平。” “韩季平?”许绣氤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身材很高、有点驼背、右眼失明的老头子?我成亲的次日见过他一面。记得挽香说,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下人,就连少爷见了他也要以叔叔之礼相待。” 莲姑道:“你记忆力倒不错,一天之内见了几百个人,竟能记起他的名字和相貌来。”她冷冷说道:“韩季平读过几本书,是个出了名的犟脾气,他不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患有眼疾。几年前他混的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夫人收留了他,体谅他眼力不好做不了重活,就让他看守祖宗堂,又清闲又体面,薪金给的又丰厚。谁知他竟然不知恩图报,还在这等大事上和夫人作对,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许绣氤道:“他顶撞夫人,未必是不知好歹。夫人身为当家人,为韩氏一族的前程谋划,是尽职尽责。他看守祖宗堂,对存疑之事提出反对,也是尽到本分,倒不便苛责了他。” 莲姑道:“你刚过门,对韩家的事还不甚了解,何必为他开脱?摔坏牌位的人必定是他,我定会向夫人禀报,按家规处置。这也是。。。”她加重了语气,一字字说道:“我的职责所在。” 许绣氤笑了笑:“姑姑为何这样肯定,摔坏牌位的一定是他,不是别人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莲姑的脸色依然清冷:“我昨日傍晚才来此间看过,里里外外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异常。韩季平奉命看守,只有他有大门的钥匙,这大堂的窗户又都是从里面开启的,别人根本进不来,不是他昨天夜里捣的鬼,还能是谁?” 说完她转身要走:“事关重大,闽南吴氏是得罪不得的。我要赶紧向夫人禀报,恕我不能再陪着少奶奶了。” “可是我认为,摔坏牌位的人并不是韩季平。”许绣氤在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哦?”莲姑诧异地转过身来:“为什么?” 许绣氤伸手往木架上一指:“因为牌位原本是放在木架顶上的。” “那又如何?” “做牌位的木材很坚实,要摔成这样需要一把力气,女人是做不到的。而男人就不同了,即使再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力气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 莲姑暗中皱了皱眉,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表面只淡淡说道:“女人自然做不了这种事,也不会做这种事。” 许绣氤接着说下去:“韩家的内宅里基本都是女人,为了防止男仆欺负丫鬟们,留用的寥寥几个男仆身材都很矮小。只有韩季平身材很高、手臂很长,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是韩家的族人,又年老多病没有这种风险。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垫脚的东西,别人根本拿不到顶上的牌位,而韩季平却可以轻松做到。” 莲姑越发皱紧了眉头:“这话我就不懂了,这不正说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吗?” “关键就在这里”许绣氤笑了笑:“这个人并不是用手拿到牌位的,而是用一种鞭子样的东西把它们卷下来的。证据就是,留在顶上的老爷牌位原本也是立得好好的,却因为受到鞭风的震荡而倾斜了。鞭子可以卷下东西,却无法把顶上倾斜的东西扶正,说明这个人身材不高,伸手根本够不着。” “还有,这些牌位不论形状和做工都是一模一样。韩季平一只眼失明,另一只患有眼疾,深夜之间,烛火朦胧,他怎么能准确看出哪一个才是老爷的,独独把它留下了呢?” 她认真地看着莲姑:“所以,我想请姑姑多多思量,莫要冤枉了不相干的人。” 莲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语声依然冷淡:“少奶奶说我冤枉了好人,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愚蠢了。” 许绣氤笑道:“姑姑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莲姑打断了她的话:“你所说的不过是猜测,并非亲眼所见。而我,若不是握到了确凿的证据,又怎么会认定是韩季平呢?”她拿出了那个绣花荷包:“你打开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许绣氤接过来:“这是装水烟叶子的烟荷包。” 莲姑道:“内宅上下,只有他一个孤老头子好抽水烟,这是他的随身之物。不但这烟荷包是他的,就连是谁做了送给他的,我也知道。”她说到这里,眼里不由自主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想不到他这样一个老怪物,王婆子竟然看得上。” 许绣氤浅浅笑道:“老实人总会有人喜欢的,这也不足为奇。韩家规矩森严,姑姑知情而不揭发,这正是你的仁慈之处。” 莲姑道:“这事夫人早知道了,说他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可怜见的,过些日子索性就把王婆子许给他,让他有个洗衣服做饭的人。” 许绣氤正要称“好”,她话锋一转:“不过韩家的规矩是不可废的。这次夫人格外开恩,不过是看他年纪太老了,翻不出什么浪子来。若是年轻的犯了错,就不会轻饶,决不能给其他人树了一个坏榜样。” “不说这些题外话了。”莲姑挥了挥手:“总之这个烟荷包必是他昨天夜里慌慌张张落下的,难道这还不够证明吗?”她以为许绣氤必定无言以对,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谁知许绣氤却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烟荷包是随身之物,抽烟的人瘾都大得很。虽说男人比女人粗心,其他的东西掉了未必能发觉,可这烟荷包掉了那是一时三刻就会知道的。”她笑了笑:“我爹就是这样,不走镖的时候烟杆烟袋从不离手,我娘要是生气藏了他的,忍不了一会儿他就急得团团转了。” “所以,此事若是韩季平做的,他发现烟荷包掉了,怎会想不到回到这里来看看?还摆在这里等着我们赶早儿来抓个正着吗?” 莲姑怔了怔,片刻后说道:“就当你说的有理,可是这大堂的钥匙只握在他一个人手里,别人如何进得来呢?” 许绣氤道:“这个人既能从他眼前偷走随身的烟荷包,显然是个高手,又如何偷不到钥匙呢?” 莲姑道:“就算你对,可是你说来说去仍然只是猜测,没有半分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许绣氤忽然转身走向另一边屋角里那个神秘的神龛,轻轻提起了红布的一角,指着地面说道:“姑姑请看,这是什么?” “什么?”莲姑睁大了眼睛,神龛下的地板上堆着几颗灰褐色、亮晶晶的小小圆球,隐隐发出一种奇怪的中药味的药香。她一直没有注意到这里,不知道许绣氤是怎么发现的,心里很疑惑。 许绣氤道:“姑姑是昨天傍晚来这里查过的,里里外外都很干净,那么这些小球必是昨天夜里留下的了。”她笑了笑:“这是麝香鼠的粪便,这种小东西最是认主,主人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别人谁也带不走的。韩季平养了麝香鼠吗?” 莲姑吃了一惊,摇摇头:“没有,韩老头不但古怪,还有洁癖,哪里会养这种东西?” 许绣氤道:“若没有,那昨天夜里来过这里的人就不是他了。姑姑只要查一查,这内宅里谁养了麝香鼠而且身上有一些功夫,就绝不会错。” 她解释道:“我看这人挥鞭击落牌位的腕力精准,打碎牌位的力道也拿捏得很好,绝不肯多费一分力气,必是练过些武功的,这就更不可能是韩季平所为了。” 莲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许绣氤笑了笑:“载沄小时候教过他武功的师傅,有一位留在了韩家。他就喜欢饲养麝香鼠,载沄说小时候常去他屋里玩。” “你说的是陈师傅。”莲姑疑惑道:“可是他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从不招惹是非,为什么要这么做?” “凡事都有动机的”许绣氤叹道:“听说韩季平早有回乡之意,可几次向夫人请辞,都被夫人再三留住。而陈师傅又偏巧多次来找载沄,想顶替韩季平的位子。现在发生了摔坏牌位这样的大事,即使不算在老韩的头上,可他看管失职,这个位子还是要让出来的。” “你说的好像是有凭有据”莲姑淡淡说道:“可是我依然认为,做这事的人不会是陈师傅。” “为什么?”这回轮到许绣氤吃惊了。 “因为他对韩家忠心耿耿,要不然老爷也不会留下他,难道你还信不过老爷的眼光?说不定你所说的鞭子、烟袋、麝香鼠都是韩季平设计好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故意来引我们上当呢?” “如果是这个说法”许绣氤淡淡笑道:“那么韩季平是夫人选中的人,看守祖宗堂责任不小,自然是信得过才会交给他的,夫人的眼光又何曾差过?” “也许是夫人一时不察,被他老实的表象蒙蔽了呢?” 许绣氤笑意更深:“夫人执掌韩家多年,眼光见识岂是一般人可比?她老人家不拘一格,知人善用,才有了韩家今日的兴旺。别的不说,就说夫人对姑姑你如此礼遇、倚重为心腹,韩家上下没有不拍手称赞的。以夫人的识人之明,又怎么会看不透一个韩季平呢?” 莲姑说不出话来了,目不转睛地看着许绣氤,良久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夫人的眼光果然不俗,我一介仆妇何足挂齿,她看中的另一个人才是决定了韩家的根本。” 许绣氤动容道:“不知姑姑说的这个人是谁,有空我一定要多多请教。” 莲姑道:“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少奶奶你自己,但愿你终有一日不要辜负了夫人的期望。” 许绣氤脸上红了,不安地笑了笑,讷讷说道:“姑姑抬举我了,我年轻,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怎么当得起?” “少奶奶不必过谦,少年人只要悟性好、人品正、愿读书,青出于蓝也未可知。”莲姑含笑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越来越柔和:“我倒有一事要请教少奶奶。” 她向来自视很高,除了韩夫人以外别人都不放在眼里,说出“请教”二字更是从来没有的事。许绣氤骤然听到她这么客气,倒有些慌张起来,忙笑道:“不敢当,姑姑请讲。” 莲姑皱了眉头,叹道:“摔坏牌位的人固然要追究,可这尚在其次。吴氏一族认祖归宗已迫在眉睫,这才是大事,要赶做同样精致的牌位已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许绣氤道:“这事我已想过了,倒也不难办,姑姑知道王一桁吗?” 莲姑想了想,眼前一亮:“你说的是昔日奇乐门的王一桁?” 许绣氤点点头:“就是他,出城往西五十里有个枇杷坳,王一桁自从十年前退隐后就一直住在那里。此人号称赛鲁班,正是天下一等一的巧手工匠,不管什么木头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在期限内做出你想要的样子来。” 莲姑为难道:“你说的虽不错,可是这个人孤僻狂傲得很,不是钱帛能请得动的。” 许绣氤笑道:“这就是我们的运气了,正巧我爹和他熟得很,是多年的酒友。” 莲姑大喜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拜托少奶奶了,务必不要误了和吴氏约好的日期。” 许绣氤道:“姑姑放心,这样的大事,我分得清。” 莲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欣然说道:“这就好了,联宗一事是吴氏的大老爷吴奉天亲自和夫人谈好的,可万万得罪不得。” 许绣氤心头一紧,失声道:“闽南吴奉天?” 莲姑看她变了脸色,也是一愣:“有什么问题吗?” 许绣氤深吸一口气:“这个人在江湖上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和夫人都没有听说过吗?” 莲姑摇摇头:“这倒未曾听说。” 许绣氤道:“我爹说过他,此人纵横海上二十年,杀人掠货无所不为,曾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他洗手从良,转行做起正经生意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 莲姑吃了一惊:“有这种事?” 许绣氤道:“他虽已改邪归正,但只怕天性难转、人心难测。联宗一事即使已势在必行,我们却不能不防。” 她沉吟片刻:“能互利共赢固然是好,但与这种人谋事,怕就怕开门揖盗、反遭祸端。我想在银钱、货物上还是尽量各自独立、互不交涉的好,更不可让他们的人插入我们内部。” 莲姑缓缓点头:“少奶奶所虑极是,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夫人。” 说着,她笑了笑,语声更加柔和:“这间屋子里还有最后一个牌位要拜,按规矩由我代劳。不过少奶奶既然已进来了,还是见见她吧。” 在许绣氤好奇的目光中,她转身走向了屋角那个小小的神龛,伸手把蒙在上面的红布掀了起来。 许绣氤睁大了眼睛仔细一看,神龛里只有一个样式简朴的牌位,远不及大堂中的那样厚实、精致,上面也只有寥寥四个字:李氏之位。 不过奇怪的是,这牌位后面似乎还放着一件彩衣。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只见那果然是一件大红绸缎上绣着五彩花样、云领上还坠着宝络流苏的新娘嫁衣。 她吃了一惊,看向莲姑:“这个李氏是谁,是个新娘子吗?既然做新娘,为什么又死了?” 莲姑已上过香、作过揖,站起身来,淡淡说道:“她不是谁,我先前已说过了,她并不是韩家的先祖,虽有一些渊源,却没有太大关系。” 许绣氤不信,问道:“那这件嫁衣又是怎么回事?” 莲姑却不说话了,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半晌后叹道:“深宅大院,百年光阴,总会有一些理不清的事,早已不知该从何说起。少奶奶只要知道她是个苦命人,而韩家是行善积德之家,才会把她供奉在这里,就行了。” 第十章 秋格与挽香 从祖宗堂出来,莲姑便匆匆离开回去韩夫人那里,许绣氤跟着送了她一段路才往原路走回来,看见了秋格蹲在一棵芙蓉树下的背影。她已经等了很久,手里正拿着几颗弹珠,玩得很起劲。 许绣氤唤了她一声,她便赶紧答应了,捏着弹珠含笑跑过来。 许绣氤看了看她的手,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一架落英满地的紫翅花下,许绣氤停下了脚步:“秋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秋格吃了一惊,结结巴巴说道:“没。。没有啊,少奶奶怎么这么说?” 许绣氤道:“我问你,洞房的那天晚上,你说要为我理床,那么你去捏垫子做什么?还把床上的被子也打开过,是不是?” 秋格的脸瞬间涨红了。 “还有,放在窗下的水缸为什么会突然破了一个洞,是不是被你用弹珠打破的?” 秋格笑得很不自然:“我哪有那个本事?水缸本来就有很深的裂痕,少奶奶也看到了,怎知不是自己破的?” 许绣氤道:“水缸里的玉笋本来是完好无缺的,缸破了以后,玉笋也被砸出了一个洞。你以为现场没有留下弹珠,我就猜不到是有人从窗外打破的了?” 秋格低下了头,讷讷道:“可是。。。可是。。。” “可是弹珠为什么不见了?我又凭什么说做这事的人就是你?”许绣氤笑了:“小丫头,你不会狡辩,倒还是个老实孩子。”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根细长的装着弹簧的竹管,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这个机簧可以一次发射十几颗钢珠,是不是比你用的还要轻巧灵便?” 秋格睁圆了眼睛,接过去看了看,竟有些爱不释手,惊呼道:“真的呢,比我哥哥给我的还要好得多。” 许绣氤拿了回去,笑道:“我家里几代人闯荡江湖,论见识我足以当你的前辈吧?你在弹珠上穿上细绳,一击得手之后就收了回去,这种小把戏瞒的了别人又怎么瞒的了我?你再看看你的手。。。” 她托起了秋格的右手:“少爷告诉我说,为了取个好彩头,那间洞房的梁柱、窗台上都涂上了一种特殊的荧光粉,你在收回弹珠的时候,掌缘不小心擦在窗台上,这种荧光粉粘在手上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洗掉呢。” 秋格吐了吐舌头,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惊慌起来,拉住了许绣氤的袖子,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带着哭腔说道:“少奶奶,我没有恶意,你饶了我吧。” 许绣氤双手扶起了她,叹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秋格居然抽泣起来,点点头:“我。。。我是为了我哥哥。” “你哥哥怎么了?” 秋格不说话。 许绣氤柔声道:“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兴许我可以帮帮你。” 秋格一边轻轻抽泣,一边摇摇头:“说了也没用,谁也帮不了我的。” 许绣氤微笑道:“傻丫头,世间除死无大事。你不说出来,怎知就想不到办法?” 秋格听了她的话,怔了怔,半晌后停住了哭声,轻轻说道:“我哥哥叫沈玉鸣,原本是驻守潼关的萧将军身边一名亲兵,几年前萧家出了事,满门遇难。我哥哥本来是应该遣散回家的,可是几年来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们千方百计地打听,才知道他当时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奎星门。” “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奎星门?”许绣氤吃惊道:“你哥哥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秋格摇摇头:“我们想破头也猜不出他为什么要闯到那个龙潭虎穴去。总之他一去就好像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奎星门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你哥哥这一去,只怕是。。。”许绣氤叹了口气,犹豫着说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我们总觉得他还活着。”秋格抹了把眼泪:“我和爹娘都常常梦见他,他说他还活着呀。在梦里我们问他,他在哪里,他又死都不肯说。” “所以呢?”许绣氤轻轻问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和你哥哥的下落有什么关系?” 秋格愣了一下,半晌后平静下来:“是一本淡灰色镶着银边的书,叫做《六齐工记》。” “六齐工记”许绣氤念了一遍,心里暗忖道:听名字,这是一本谈铸剑之术的书。 她问秋格:“这本书对你有什么用?” 秋格道:“这是北方武林霸主上官氏要找的一本书,听说谁能献给他们,就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我想奎星门再厉害,也一定比不上上官氏,只有他们才能救出我哥哥。” “你还知道上官氏?”许绣氤笑了笑:“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又是谁告诉你,这本书就藏在韩家?” 秋格犹豫了很久,才嗫嘘着说道:“是。。是听姑太太说的。” “姑太太,她又如何知道的?”许绣氤感到奇怪,想了想,故意板起了脸:“你没说实话,姑太太身在深闺,并不是江湖中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你不把来龙去脉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又怎么帮你呢?” “这。。。”秋格愣了半晌,探头向四周望了望,这才小声说道:“少奶奶,我只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更不要说是我说的。” “这些事,是一个很年轻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告诉姑太太的,被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好像也在找这本书。” 秋格说完,便低下头,不知为何连脸都红了。 许绣氤也怔了怔:“那个男人是谁?” 秋格摇头:“我不认识,应该是外面来的。” 许绣氤明白了,想不到韩静枝另有秘密,她笑了笑:“姑太太的事,我们不去管她。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也不要说出去。” 秋格忙点点头。 “倒是你,傻孩子一个。”她叹了口气:“先不说到底有没有这本书,即使有,也必定收藏得很隐秘,韩家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 她拉起了秋格的手:“快别这么胡乱干了,不然早晚被人发现了,你怎么说的清楚?就是我和少爷也保不了你。” 秋格又低下了头:“是,还是少奶奶想的周到。” 许绣氤抬头看了看在轻风中纷纷扬扬飘落的紫色花瓣,笑道:“我们回去吧,你的事我记下了,看哪天少爷回来得早一些,我就和他商量,一定想法子帮帮你。” 秋格展颜笑了,赶紧道谢。 许绣氤柔声道:“你年纪小,碰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都可以来告诉我,我总是拿你当妹妹的。” “多谢少奶奶”秋格高兴地答了一句,却很快皱起了眉头,似乎真有心事。 许绣氤看了看她的脸:“你怎么了?真有发愁的事?” “我。。。”秋格欲言又止,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撅着嘴轻轻说道:“少奶奶,我就是觉得挽香姐姐好奇怪。” “挽香,她怎么了?” “以前我在夫人那边做粗活,她是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地位比我高,见了我常常不理不睬的,这倒没关系。”秋格道:“可是自从我跟了少奶奶,天天和她见面,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死盯着我瞧,那眼神就好像要吃了我一样。有两次背着少奶奶,她故意挡了我的道,不让我走,她。。。” 秋格“唉”地叹了一声:“她还想摸我的手。少奶奶,我心里怕的很,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有这种事?”许绣氤皱了皱眉,转瞬便笑了,柔声道:“傻孩子,你挽香姐姐是喜欢你这个小妹妹,你不要怕她,每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不过。。。” 她顿了顿:“挽香有些举动是过火了些,我会说她的,你不用担心。” 正说到这里,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喊了一声“少奶奶”,秋格变了脸色:“是挽香姐姐,我不想见到她,让我先躲一躲吧。”说着,便沿着园中的花经一溜小跑去了。 挽香走过来,看了看秋格的背影,笑道:“方才我好像看见秋格妹妹也在这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许绣氤淡淡说道:“我叫她办事去了。你不是在屋里打点东西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挽香笑道:“少奶奶下午回门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少爷吩咐我来跟你说一声,他一准儿陪你一起回去。” 许绣氤惊喜道:“载沄回来了?” “还没有”挽香笑道:“是李奇派人来传的话,少爷说新婚回门是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不想让你失望。” 许绣氤脸上溢出了甜甜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轻轻说道:“他。。。他自己也要多保重些,不要总是这么马不停蹄地赶来赶去,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挽香抿着嘴笑,莲姑忽然从树林中的另一条小道转了出来,叫了一声“少奶奶”。 许、香两个人都向她行礼,许绣氤笑道:“姑姑去而复返,是想到什么要紧事要吩咐我吗?” 莲姑淡淡说道:“夫人说,少奶奶幼时虽读过几年书,却不够。要做好韩家的媳妇,有一些道理是必须要学的。所以叫我挑了几部书要跟你讲一讲,就从三日后开始吧。” “是”许绣氤躬身答应道,心里很奇怪,因为在一大早去祖宗堂的路上,莲姑已经跟她说过了,以她的能耐绝不是个没有记性的人,现在她特意赶来再说一次是为什么? 难道是故意说给挽香听的吗? “夫人还有几句话,要我带给少奶奶”莲姑看了挽香一眼:“你回避一下,主子之间说的话,不是下人能听的。” 挽香答应了一声“是”,含笑退下了。 莲姑久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眉间微蹙,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来。 许绣氤笑道:“不知夫人托姑姑带了什么话?” 莲姑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夫人就是想问问少奶奶,喜欢吃桃子还是李子?” 许绣氤怔了怔,就问这个?随即答道:“都喜欢”。 莲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夫人也喜欢,园子里原本栽种过桃树和李树,谁知这两个竟是不能相容的,种到一块儿李树就成片枯萎,桃树结出的果子也是极其苦涩。你说这事怪不怪?”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样的事我从没听过,真是怪的很。” 莲姑点点头:“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回见,可见自然之物一旦诡谲起来,就比人还奇怪呢。”她说到“人”字的时候,有意无意把语气加重了些。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许绣氤却站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莲姑说的话虽然奇怪,意思却并不难理解。她是在暗示自己四个字: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许绣氤心里一惊,谁是李?谁是桃?难道韩家竟发生了很可怕很冤屈的事吗? 第十一章 终于露出来了 幽静的庭院里,花香馥郁。虽已深秋,淡淡的日头下仍见一丛丛月季、海棠在芬芳吐蕊。韩家不喜凋敝,每一处院落里总有四时应景的花儿常开不败。 又是一个午后,挽香独自站在廊檐下,举着一只细白瓷碗给笼子里的画眉、鹦哥添食。 一个粗壮的人影从院门外闪了进来,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嘿嘿笑了两声,叫道:“挽香姑娘。” 挽香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活儿不停,淡淡说道:“陈淮生,你脸上的腮腺炎还没有好,跑来做什么?” 陈淮生摸了一把脸上的膏药,陪笑道:“快好了,不妨事。多谢姑娘惦记。” “谁有空来惦记你?”挽香哼了一声:“说吧,你有什么事?” 陈淮生探头往门帘望了一眼:“少奶奶在屋里吗?” “少奶奶在屋里歇着呢,你要找她?” “不是,歇着正好。”陈淮生走上台阶,伸手就去拉她的手臂,一面笑道:“我是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你躲开点,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挽香厌恶地推开他,掸了掸袖子,走到院子中间:“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陈淮生跟过来,叹了口气:“我是替姑娘不值。” 挽香白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值?” 陈淮生道:“姑娘你从小服侍少爷,整整七年,以前你可是少爷心尖上的人。听说连夫人都动了心思,要给少爷收房。你要在韩家挣个名分,那本是早晚的事。” 他感叹道:“可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莫名其妙就娶了屋里这一位。我看这一位表面柔顺,骨子里可不是个善茬儿,能把少爷管得死死的。可叹姑娘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力气了。” “你少来胡说八道。”挽香瞪了他一眼:“少奶奶温柔贤淑,过门虽不久,府里上下没有不夸的。我服侍少爷少奶奶,只知道尽本分,从没有非分之想。你可不要无中生有、挑拨诬陷。” 陈淮生冷笑一声:“大姑娘,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何必抵赖呢?就你那点小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远的就不说了,我问你,就在少爷成亲的当天,你在书房里缠着他做什么?你还死死地抱着他,亲了他一口是吧?”他半眯着眼睛,幽幽说道:“我都看见了。” 挽香愣了一下,片刻回过神来啐了他一口:“就算是,那又怎样?你躲在外面偷看,真不要脸。” “是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陈淮生笑道:“得,咱俩也别来讨论谁不要脸了。你要是还想嫁给少爷,我有办法帮你。” 挽香斜眼看着他:“少蒙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陈淮生嘿嘿两声:“只要你肯跟我合作,办法总是有的。” 挽香盯了他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好,你说说看。” 陈淮生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我有一位朋友,碰巧和少奶奶是旧相识。明日少爷正好要出门几天。只要你能劝着少奶奶在明天夜里戌时到梅园去,和这位朋友见一面,我保证你的事就有指望。” 挽香怔了怔:“你说去哪里?梅园?” “对,就是梅园。” “你要死了。”挽香突然惊叫起来,赶紧捂住嘴,往门帘处看了一眼,轻声说道:“这府里人人都知道,梅园那个鬼地方,哪里是去得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去送死。” “你怕什么?那个怪东西总共也没出现过几回,哪有那么巧?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要死我先冲上去。”陈淮生不以为然:“正是那里没人去,清静,才不怕碰到人。少奶奶过门不久,人人都知道的事,她可未必知道。你去跟她一说,这事儿准成。”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挽香的脸色刚缓和了些,忽然又板起脸,冷冷说道:“你不说清楚了,我哪儿知道你是不是挖好一个坑,要拉着我往里跳啊?” 陈淮生陪笑道:“以我的为人,难道挽香姐姐还信不过?” 挽香冷笑更甚:“以你的为人,我真的很难信得过。” 陈淮生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就算害过人,也舍不得害了你呀。”他挤了挤如豆的眼睛:“告诉你吧,我这位朋友是个男的。” “那又怎样?” “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不会还不明白吧?一个刚过门没几天的少奶奶,趁着丈夫出了门,夜里跑到园子里私会旧相好。这是什么罪名?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她还能坐得稳少奶奶这个位子吗?” 挽香皱着眉,沉默不语,半晌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的朋友是谁?怎么会和少奶奶认识?” 陈淮生道:“自然是真的,怎么认识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你那位朋友若是不去呢?” “放心,必定会去的,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陈淮生目光闪闪:“不过这件事最关键之处还在你身上。你把少奶奶送到梅园,就找个借口离开,务必在半个时辰后把夫人、最好还有姑太太都请到梅园去,看看少奶奶的好戏。” 他说着,得意地笑了笑,似乎眼前已看到了那幕场景:“记住,半个时辰,不能早也不能晚。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少爷迟早就是你的。” 挽香依旧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陈淮生,你处心积虑地要陷害少奶奶,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陈淮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能有什么好处?我不就是心疼你,为你着想吗?” 挽香冷笑一声看着他,目光锐利:“我认识你多年,深知你这个人没有好处的事,就绝对不会花心思的。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上了你的套。” 陈淮生陪笑道:“你想多了。。。” 挽香也不理他,转身要走。 陈淮生忙拦住她,咬牙说道:“好吧,我告诉你。”他叹了口气:“因为我这位朋友近日要找我的麻烦,说不定还想宰了我,我不过是想给他点教训罢了。” “找你的麻烦?”挽香目光闪动:“你不会又做了什么缺德事吧?” “瞧你说的。”陈淮生挺直了胸板:“我堂堂七尺男儿,在姑娘眼里就是这样不堪吗?” “你是个什么人我不感兴趣。”挽香沉吟道:“只是,少奶奶是个规矩人,莫说是夜里,就是白日里除了给夫人请安,也常常足不出户,要哄着她出去,可实在不好办。” “这个不用担心。”陈淮生道:“我都替你想好了。” 他把嘴巴凑到挽香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挽香疑惑道:“真的?” 陈淮生点点头:“真的。”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准没错。” 挽香目光闪烁着,终于点了点头。 许绣氤午睡起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手里拿着一朵刚铰下的秋海棠正要往头发上戴,听见门帘响动,知道是挽香进来了,便向着镜子里笑了笑:“你辛苦了,快去洗洗手吃几块点心吧。” 挽香站着没有动,眼神有一些异样。 许绣氤从镜子里看到了,很奇怪,把手里的花儿放下,转过身来:“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莫不是病了?” 挽香垂下眼帘:“我没病,只是有件事,想请少奶奶成全。” “什么事?” “我十岁进府,跟随少爷多年,今后也想永远服侍少爷和少奶奶。” “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们身边也离不了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挽香睁大了眼睛:“少奶奶是聪明人,难道真不懂得我的意思?何必装糊涂呢?” 许绣氤沉默半晌,淡淡说道:“若是你对少爷有意,那少爷对你是个什么意思?” “这事不在少爷,全在于少奶奶是否愿意成全。我今生今世只求能服侍在少爷身边,再也不会嫁给其他男人,还望少奶奶怜悯。” “这你就说错了,又不是要我娶你.少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么?”许绣氤笑了笑:“我进门不久,实在是不知道你们两人的情意到了哪一步。这个事由我去开口不合适,你还得去找少爷。只要少爷说好,我哪有不答应的?只要你们情投意合,夫人面前我去说。” “少奶奶好会说话,果然是有一套。”挽香冷笑道:“不过你若以为我是在求你,那你就错了。” 许绣氤静静地看着她。 挽香走上前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若是把少奶奶做的事抖搂出来,只怕就是你要来跪着求我了。” “哦?莫非我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里不成?” “少奶奶好好看看,这个是什么?”挽香笑了笑,掏出一个小小锦袋。 许绣氤的脸色变了变。 挽香道:“这是我在少奶奶的嫁妆箱子里找到的,这里面装的一颗珍珠是从哪里来的?” 许绣氤道:“这是我的事,不必告诉你。” “是不敢告诉我吧?”挽香冷笑道:“上个月你父亲为韩家押镖,半道上被劫走了一百颗珍珠。少奶奶还不知道吧,这种珍珠产自东海,叫做血螺珠,表面晶莹,可在暗室中看来会现出淡淡的粉红色,是极其罕见的品种,以韩家的声势也是历经波折才得来的。既然已全部被劫走,怎么会有一颗落在你手里?” 许绣氤愣住了,她只知道失镖的货物价值十万两,可那批货到底是什么,她并没有听谁说过。 挽香的话无可反驳,她愣愣地坐着,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难道他是。。。?她心里有了一丝莫名的刺痛,不由得把手里的绢子攥紧,指甲刺入了手心。 半晌,她轻声说道:“我父亲是清白的,绝没有监守自盗。” 挽香冷笑道:“这个自然,若是镖局吞下了这批货,横竖是要赔的,你们没有这么傻。可是镖局有没有和劫镖的人串通好,那就难说了。难怪少奶奶一家人要拖家带口跑到韩府来装可怜呢,和十万两银子比起来,区区脸皮又算得了什么?” 许绣氤脸上红了红,却并不说话,她知道眼下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倒不如静等着她说下去,再做道理。 挽香看了看她镇定的脸色,倒有些诧异,片刻后缓缓说道:“少奶奶不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我到夫人跟前去告状,你大可以矢口否认,就说这珠子是我栽赃陷害,放到你嫁妆里的,到时候还可以倒打我一耙。” “但你别忘了,你这个袋子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许绣氤听到这里心里一沉,脸上终于露出了紧张之色。 挽香很得意:“这字条上写着你的名字,是谁把珠子送给你的?你们是怎么串通的?恐怕少奶奶要向夫人说清楚才好。” 许绣氤道:“珍珠的确是有人送给我的,可是这个人只是偶然相遇,我并不认识。” 挽香道:“不认识三个字,你就能推得干干净净了?少奶奶当我是三岁小孩呢。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我不过是个丫鬟做不了主,你还是去跟夫人说吧。” 许绣氤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质疑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柔和,忽然站起身来,莞尔一笑:“挽香姐姐这是和我说笑话呢,你我天天朝夕相处,还有什么话儿不能商量的?你到底想要什么,只管说明白了,也叫我心里有个数。” 挽香笑道:“少奶奶真是玲珑七窍心,一点就透。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方才不都说明白了吗?” 许绣氤笑道:“我何尝不盼望多个人一起侍候少爷,我也好减轻些肩上的担子。不过这到底不是小事,你总得容我考虑一下。” “那么我就给少奶奶一天时间考虑。”挽香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这袋子我先替少奶奶保管着。明天夜里戌时,我在梅园相侯,希望少奶奶能给我个准消息。” 许绣氤目光闪动:“既只是给个消息,在这屋子里说也一样,何必巴巴地跑到梅园去?” “既然都一样,去梅园又有何妨?”挽香神秘地笑了笑:“给少奶奶送珍珠、写字条的这个人是谁,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许绣氤心里跳了跳,惊讶道:“你知道?” 挽香并不回答,只是更加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明天夜里戌时,少奶奶可不要失约哦。” 晚上,韩载沄从外面回来,似乎很疲倦。 许绣氤替他解下腰带,脱去了长衫。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把鼻尖轻轻摩擦着她的额头,笑道:“陈淮生又弄了一批上等的土特产来,我想着有几位老姑婆还没走,应该孝敬了她们。” “好,你想的周到。”许绣氤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按理,我该亲自去送的,只是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不如明日叫挽香去吧,这是个好差事,也叫她得些赏钱。” 韩载沄握紧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有什么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许绣氤看他的样子是真心着急,心中一暖,忙笑道:“没什么,可能是吹了风,头有点疼,晚上喝过热汤已经好多了。是药三分毒,平白无故的就吃药反而不好。” 韩载沄松了口气:“你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她笑着摇了摇他的手臂:“那明日就叫挽香去送东西?” “这种小事,你安排就是了。” “那明儿一早你告诉她,这丫头今日做错了一点事,我说了她两句,怕她心里不自在,我担心叫不动她。” “好吧。”韩载沄点点头,没有特别的表情:“不过你不用太顾忌,丫鬟们做错事,你要管教是应当的。” 许绣氤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韩载沄笑道:“什么事竟然不好开口,你家二弟三弟去岳麗书院的事,我已经和院正说好了,过两天就能去。就是缺什么,只管提出来,笔墨纸砚都用最好的,也算不得什么。” 许绣氤笑道:“瞧你说的,你关心我弟弟的前途,我自然感激。可是难道我和你开口就是要钱?这件事我是受人所托,也知道很难办,不过这是人家的大事,我总要问一问。” 韩载沄道:“哦,这样慎重,到底是什么事?” 许绣氤便把秋格所述她哥哥的事说了一遍,却略去了她偷听到关于《六齐工记》的那一段,只说是:“我听说上官氏要找一本淡灰色镶银边的绢书,好像是记载铸剑之术的,还说谁要是找到了就有求必应,你人脉多消息广,不知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她看了看韩载沄的脸色:“秋格一家三代都在韩家做事,挺不容易,听她说着也怪可怜的,若是你能找到这部书,既救了她哥哥,又拉拢了和上官氏的关系,岂不是一举两得?” 韩载沄的脸色果然变了变:“上官氏在找这部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绣氤笑道:“你忘了,我舅舅和我爹都是江湖人,江湖人哪有不知道江湖事的?上官氏名气那么大,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知道的人也不止一两个呀。” 韩载沄思索片刻:“秋格家的事,能帮忙的一定要帮,可是这部书。。。”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上官氏不知为何一口咬定这部书就藏在韩家,几十年来已经多次索要,可是韩家根本拿不出来。” 许绣氤吃了一惊:“是这样么?那这部书到底有没有藏在韩家呢?” 韩载沄苦笑道:“总之我和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过,上官氏号称武林第一世家,势力之大,无人能及,韩家却是代代习文经商,没有必要为了一本无用的铸剑之书得罪他们。可偏偏就是这样结下了梁子,几代也未能化解。” 许绣氤道:“这就奇怪了,可是我想上官一族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若没有点证据,又怎会这样说呢?” “这个。。。”韩载沄犹豫了一下,勉强笑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想,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秋格所求的事也未必无解,我从三年前已多次派人向上官清泓提请拜见,又托了德高望重之人从中斡旋,他们近日终于来人了。” 他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哦,就是我们成亲的第二天,向姑婆们敬茶的时候,突然来访的那位贵客就是上官门下的得力弟子。那次谈得很好,我想韩家要修复和他们的关系指日可待,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亲自向上官氏提出来,请他们为秋格的哥哥出手相救。” “那就太好了。”许绣氤喜道:“只要你出面,必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韩载沄淡淡笑道:“我办不成的事情也多了,所以我才不敢松懈下来。上官氏威慑着北方水陆两道的绿林豪客,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韩家的货物就可顺利运往北方,打开北方市场,到那时又是一番光景。所以这层关系我还要竭尽全力,务必得到他们的信任。” 接着他又笑了笑:“我明日还要去镇江,大概三四天就赶回来。有句话嘱咐你,你除了晨昏请安、跟着莲姑念书,没事就多去陪着母亲说说话,让她解解闷,不要总待在自己屋子里。” “你整日里这样辛苦都不喊一声累,但凡有嘱咐我的话,我能不听吗?”她轻轻叹气:“其实我原是想去的,又怕母亲见了我,更加闷了。” “怎么会呢?母亲对我说,她就是爱听你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叫人心里舒服。” “真的么?”许绣氤眼睛里闪动着欣喜之光,把双手握着放在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得不到母亲的欢心,听你这么说,我说不出有多高兴呢。” 韩载沄也很高兴,目光中更加温柔,轻抚着她的脸说道:“我听说,少奶奶常常都待在屋子里看书、绣花,怎么这样贤良淑德?你白日里也该多出去走走,透透气。不过夜里就不要出去了,家里园子大,怕迷了路。” 许绣氤眨了眨眼睛:“园子里好些地方我都去过了。一亭一阁、一花一木,怎么都布置得这样美?只有一个梅园,从外面看着比别处要萧条许多,这是为什么?” 韩载沄愣了一下,目光闪动:“没什么,这个园子当初建得不好,母亲不喜欢,早就荒废了,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全是破砖破瓦、烂泥地,连条能走的路都没有,你可不要到那里去,免得绊倒。”他凑近了脸,笑着似乎要咬她的鼻子:“而且听说里面还有蛇。” 许绣氤咯咯笑着,似乎要推开他,却终究搂住了他的脖子。 红烛熄灭了,韩载沄很快就发出了沉沉的鼻息声。许绣氤却在黑暗中睁着大大的眼睛,想着心事。 她实在想不通,挽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多日来的观察、试探,她确信丈夫对这个丫鬟是毫无想法的,要不然他们朝夕相处多年,若能发生点什么,早就发生了。这一点她心里有数。 这倒不奇怪。 奇怪的是,挽香对丈夫的态度。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么一往情深、可以不择手段么? 她觉得未必。 当她观察着挽香的时候,从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过一丝仰慕、紧张甚至关心。如果真心爱着一个人,不管再怎么克制,眼神里的自然流露也是难以掩饰的。 就连她今天对着自己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也全无一丝激动。这件事本是她迫切期待的,难道不应该稍微忐忑一点吗?可她,也太平静了吧,平静得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她既然拿走了锦袋里的珍珠,拿走了这个“铁证如山”的把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韩夫人?如果这样做,自己这个少奶奶就得滚蛋,她就能如愿以偿了。 她又何必费事,约自己明晚到梅园去?那梅园里又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一提到梅园,她就那么神神秘秘,而丈夫又那么搪塞敷衍? 她想到珍珠,突然就想到了那个人,只觉得一颗心在慢慢地沉了下去,全身都渐渐冰冷。 她不敢去想,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可恶的劫匪。虽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可是他那双真诚的眼睛,那张可爱的笑脸,总让她觉得心里很温暖。她愿意信任他,这段短暂的相遇是她深藏在记忆中的一份美好回忆。 可是如果他不是劫匪,怎么解释韩家独一无二的珍珠会在他手里?其他的珍珠又在哪里?他为什么要送给她?是故意示威还是。。。。。。?何况,听挽香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似乎她和那个人还认识,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她越想越清醒,总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韩载沄突然翻了个身,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她吓了一跳,无法再想下去了,闭上眼睛把柔软的身子靠进他怀里。 第十二章 梁妈讲的鬼故事 第二天早上,韩载沄和挽香都先后出了门。许绣氤估摸着挽香得大半天才能回来,便叫过一个小丫鬟:“去隔壁院子请梁妈过来。” 梁妈快六十岁了,是韩载沄幼时照顾他的保姆,近年来已很少做事。韩载沄很尊敬她,让她就住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养老。 梁妈进了门,许绣氤忙含笑站起来让座,又叫小丫鬟沏上好茶,拿新鲜甜美的水果来。 “哎呦,少奶奶,这怎么敢当?”梁妈摇晃着花白的头发,眼睛笑得咪成了一条线:“你不必这么客气,我还应当向少奶奶请安才是。” 许绣氤笑道:“你老人家说这个话,可就折了我的寿了。我才多大年纪?你在夫人身边做事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少爷再三嘱咐我,对梁妈就得像对自家长辈一样,万不可怠慢。” 说着,从小丫鬟端来的茶盘里捧起一盏茶,放在梁妈面前:“你老只管坐着,仔细烫了手。” 梁妈称赞道:“难怪人人都说,少奶奶不但人长得像天仙似的,还又聪明又贤惠,少爷真是好福气。” 许绣氤笑道:“你老快别夸我了。我是小户人家出身,这里的规矩都不懂,就需要你这么一位又有资历、又宽厚的长辈来常常指教呢。” 梁妈越发高兴,笑道:“我打十四岁上就给老夫人当丫鬟,那时连夫人还没嫁过来呢。如今我虽老了,做不动了,可这府里的事儿还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少奶奶想问什么只管问。” 许绣氤剥了一颗橘子,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今天就是请你赏个脸,过来随便说说话,也让我替少爷尽尽孝心。” 梁妈本是个爱说爱笑的,听她这么说,便放松心情,打开了话匣子,把韩家祖上是怎么发家的,自己当年是怎么伺候老夫人的,细细说给她听,中间也不免添油加醋地吹嘘几句。 不管她说什么,许绣氤都带着笑点头称是,又亲自给她递手巾把。 梁妈兴致更高了,只觉得这位少奶奶真是天上地下难得的一位好人。她喝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又说起少爷小时候一些趣事。 许绣氤更爱听了,拍手笑道:“原来少爷小时候这样淘气,累得你真费了不少心。” 她眨了眨眼睛,话音一转:“我看少爷长大了,也是个难伺候的。跟前的丫鬟们也就挽香服侍得好,少爷待她也和别人不同。常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连我都插不进去呢。” 梁妈赶紧说道:“少奶奶你可别误会,甭管挽香有什么心思,少爷是绝不会要他的。” “哦?她有什么心思?” “这个。。。”梁妈犹豫了一下,说道:“少奶奶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也别去问着少爷,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了。” “这个我明白。” 梁妈叹了口气:“要说这丫头,你是该防着点儿。她十岁起就在少爷身边,从打扫庭院做起,长大了倒有些姿色,夫人也喜欢她。谁知这孩子竟有了那种心思,有事没事就往少爷屋里跑。我也曾说过她几句,她竟然眼泪汪汪地跟我说,要是不能嫁给少爷,她就只有一死。” 许绣氤心里一惊:“她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个话?” 梁妈想了想:“就在少爷成亲的前几天吧。” 许绣氤低下头想了想,淡淡说道:“她既然这样痴心,夫人就没想过要成全她吗?” 梁妈道:“她痴心有什么用?少爷不乐意呀。夫人看她可怜,原本也想劝少爷收房,就找了一个相面的,把她叫过来悄悄相了相。谁知这相面的说,这丫鬟左耳朵背后有三颗小小的黑痣,是克夫之相,不吉利。夫人也就作罢了。” 许绣氤正拈起一粒果子来,听了这个话就停住手不吃,只捏在指尖轻轻揉着,半晌轻轻说道:“到底是夫人讲究,我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梁妈笑道:“少奶奶可别多心,挽香不过是个丫鬟,她想做少爷的房里人,夫人自然是要多多掂量。我看夫人待少奶奶就很不一般,亲事说定下就定下了,对你很是器重呢。” 许绣氤笑了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心里似乎添上了一道心事。 梁妈看了看她的脸色,赶紧笑道:“挽香的事,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少爷既然娶了你,自然对你是一心一意的。何况我看这丫头如今收敛了不少,想必已经死心了。” 许绣氤道:“我没有往心里去。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为我好,我哪能不懂得你的苦心呢?” 她笑了笑:“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倒还想问一问,江家姑妈的女儿夙潆小姐,和少爷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表小姐啊”梁妈笑道:“江家的姑太太最爱往娘家跑,表小姐和少爷倒是青梅竹马,关系比别的姐妹更好。不过少爷对她也就是兄妹之情,再没有别的。” “不管少爷怎么想,他们总是门当户对,这么多年来,夫人就没有考虑过吗?” “姑太太倒是早有这个意思,以前夫人似乎也不反对,只是说两个孩子还小,过两年再说。可最近一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夫人就绝口不提这个事了,不管姑太太在她跟前怎么明示暗示,她也不搭话。” 许绣氤叹道:“也许世上的事,都要讲个缘分吧。但愿表姑娘能放下心结,踏踏实实地去嫁一个能真正给她幸福的人。” 梁妈笑了笑:“少奶奶真是好心,难怪我们家少爷谁都看不上,偏偏就看上你。不过说句不该说的,姑太太最恨的就是你,你可犯不上为她们担心。” 正说着,秋格抱了一大捧带着露珠的花朵,笑吟吟地走进来:“少奶奶叫我去外面花圃里摘的花,我弄好了。” 许绣氤道:“好,你拿一个大花瓶插了,送到梁妈屋里去。”她向着梁妈笑了笑:“屋子里有了鲜花,就有了生气,人也住得更精神呢。往后我叫她们十天八天的,给你换一次。” 梁妈笑道:“多谢少奶奶,你想的真周到。” 许绣氤道:“这点小事,谢什么呀。等冬天的梅花开了,再叫她们折了给你供在桌上,才叫好看呢。” 梁妈喜道:“那好那好。” “我最喜欢梅花”许绣氤悠悠说道:“尤其是月夜下的梅花,纯洁高雅,恍如仙境。我知道府里有一个梅园,还没有去过,真想去看一看。” “梅园?”梁妈脸色一变,匆匆说道:“那园子不过就是这么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梅花,没什么好看的,少奶奶可千万别去。” 许绣氤道:“瞧你紧张的,莫非那园子里有什么古怪么?” 梁妈讷讷说道:“哦,没什么古怪的,好像。。。好像就是有蛇,怕吓到你。” 许绣氤在心里笑了笑,淡淡说道:“你也别瞒着我,我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都说那园子古怪,我还不敢信,要等你说一说我才肯信呢。” 梁妈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这个事还真不知道如何说起。” “不急,你喝口茶,慢慢说。” “少奶奶听说过鬼花轿的故事吗?” “不知道,这名字怪渗人的,是什么意思?” “韩家祖上曾经结过一门亲,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那位新娘子在花轿里突发了急症,抬到韩家大门口时已经快不行了。韩家的当家老爷和太太本来就嫌弃这新娘子本是青楼出身,又是二嫁,实在拗不过少爷才勉强答应的。这下子见她奄奄一息,当即就翻了脸,把少爷锁了起来,死活不让新娘子进门,说是太忌讳,只叫小厮送了一些银子,让她自寻去处。” 梁妈说到这里,也是满脸同情,叹息不已。 许绣氤道:“就算当家人不要她,办亲事来往的人很多,就没有一个救她的吗?” 梁妈道:“正是没有呢,那些请来的宾客、送亲的轿夫、吹鼓手,眼见亲事办不成,很快就都散了,谁还顾得上去管她?可怜这新娘子在花轿里吹了一夜冷风,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同情他们的下人偷偷地把少爷放出来,却也只能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许绣氤听完,久久不能作声,半晌方长叹道:“这可真是作孽啊。” 梁妈道:“谁说不是呢?后来就传说这屈死的新娘子化成了厉鬼,要找韩家报仇。说来也怪,当年的那几位老爷、太太、少爷还真就英年早逝。再后来,韩家四代单传,除了头胎的儿子,后面生的都养不活。大家都说这是厉鬼的怨气还没有散呢。” 许绣氤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就算真的有厉鬼,怨气也该了结了吧。这个事和梅园又有什么关系?” 梁妈道:“少奶奶不知道,这个鬼可厉害着呢。这么多年过去,韩家早就忘记这个事了。可没想到,半年前她又来了,就在梅园里出现了一个怪东西。” “怪东西?”许绣氤想了想:“是不是你方才说的鬼花轿?” 梁妈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东西?” “梅园里本来有一个亭子,可是夫人不喜欢,翻修的时候拆掉了就没有再重建。那亭子旁边有一个花坛,养着很多凤仙花,丫鬟们原本很喜欢去采来染红指甲。”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天还不算黑,一个叫彩屏的丫鬟跑去采凤仙花。谁知就在那花坛旁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花轿。一个崭新的、很漂亮的花轿,就好像是新做好的一样。花轿的门帘往上卷着,里面空空的就只有一把给新娘子坐的椅子。彩屏也许是很好奇,就走进去把帘子放了下来。” “等到园子里的花匠冯老六赶过去把帘子掀起来的时候,花轿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彩屏竟然不见了。” 许绣氤吃了一惊:“这是冯老六说的吗?他亲眼看见的?” “是,冯老六说他当时正干着活儿,花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后来只看见彩屏走过去,叫也叫不住。他不放心就跟过去看,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花轿里就没人了。” “那彩屏找到了吗?” 梁妈摇摇头,叹道:“没有呢,韩家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没有,她家里也去问过,也说没有回家。好好的一个丫鬟就这样凭空失踪了。” 许绣氤低下头:“这真是怪事。” 梁妈道:“也不光是她,半年来这花轿出现了五次,韩家就失踪了五个丫鬟,都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搞得人心惶惶的,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是屈死的鬼新娘来了,把这些丫鬟都带到阴间去使唤呢。”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几次失踪的事,都是冯老六说的吗?还有,人失踪之后,花轿消失没有?” 梁妈笑道:“少奶奶莫非怀疑冯老六?不能吧,那是个老实人。何况也不只他一个人看见,后来几次看见的人,加起来有好几个呢。至于花轿么?” 她仔细想了想:“据看见的人说,他们刚把帘子掀起来,那花轿里就喷出一股很呛人的烟雾,大家吓得撒腿就跑。可没跑多远回头一看,那花轿真的就消失了。” 许绣氤道:“这就真怪了。那夫人和少爷是怎么处置这件事的?” “还能怎么办啊?报了官、花了钱,可这种无头公案官府也查不出来。最后还不是只能多费一些银子,把事情按下去就是了。” “除了花轿,还有一点很奇怪。”许绣氤沉吟着:“既然失踪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为什么还有丫鬟要到梅园去,看见了花轿也不跑开,反而要走过去,就像是自己送上门的一样。” 梁妈叹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年轻的女孩子们胆子大,不信邪,偏要去看个究竟。”她顿了顿,关切地说道:“少奶奶,这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你可千万别到梅园去,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许绣氤笑道:“多谢关心,我记下了。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老人家。”她站起来,拿出了一个盒子:“少爷最爱收藏扇子,最近又得了几把好的,我看丫鬟们打的扇坠子不好,就自己做了几个,想等着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她说着把盒子打开:“不知道他能不能喜欢,所以先请你瞧一瞧。” 梁妈拿在手上看了看,赞叹道:“少奶奶的手工,真是很不错,和阿庆做的不相上下呢,少爷一定会喜欢的。” 许绣氤道:“阿庆是谁?一个丫鬟吗?我怎么没有见过?” 梁妈笑了笑:“阿庆不是丫鬟,是以前少爷身边一个小厮,手很巧,长得也很秀气,比丫鬟们还像女孩子呢。不过这孩子就做了一年多。就在少爷成亲的半个月前,他说家里老母亲病重,辞工走了,真是可惜。” 说着,她解下腰上配着的一个荷包,双手捧上来:“少奶奶请看,这穗子就是阿庆从前编织了送给我的。” 许绣氤接过来一看就赞叹道:“果然是好手工,颜色也配的鲜嫩可爱,这个阿庆真是比女孩子还细心。” 梁妈笑道:“少奶奶这可说错了,阿庆虽然灵巧,可就是在配色上不通,红黄蓝绿的经他一挑选不定多么难看,每一次都是挽香先替他把各色丝线搭配好,他只管动手指编织就是了。” 许绣氤听了,忽然心中一凛,手上一抖几乎差点把茶盏打翻。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目光闪动:“这么说,挽香和阿庆倒是关系很好了?” 梁妈道:“阿庆本身生的标致,又爱往女孩子堆里钻,尤其和挽香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我常说可惜了这孩子,竟没有投个女儿胎。” 许绣氤随着她笑了笑,又说了几句话,梁妈便起身告辞。她送到廊下,便转身回去了。 梁妈笑吟吟地走下台阶,一跨出院门,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面色阵阵地发青发白,额上竟冒出了虚汗,脚下也有些踉跄起来。勉强走了几步,她伸手扶住一棵银杏树,用手捂住胸口,竟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秋格从后面赶上来,担心地说道:“你老人家这是不舒服吗?我扶你回去吧。” 梁妈搭着秋格的手,走了两步,秋格忽然说道:“梁妈,我方才在门外听见你跟少奶奶说起鬼花轿的故事,我娘也曾跟我说过,但她记不清了说的不全,你再仔细地跟我说说吧。” 梁妈的身子一颤,脸色更加苍白,转过身来看着她,正色说道:“那故事没什么好听的,总之你记住梅园里闹鬼,千万去不得。”她拍了拍秋格的头顶:“你一个小孩子去了,叫鬼一口吃了你。” 秋格听得怔怔的,还想说什么,梁妈扳起了脸:“这种事不是小孩子能问的,你快回去吧,好好地跟着少奶奶做事,比什么都强。” 秋格走回房中,见许绣氤坐在窗边,面色凝重,低着头似是在想着心事,不由关心地问道:“少奶奶莫不是听了鬼花轿的故事,有些害怕么?” 许绣氤抬起头笑了笑:“我不害怕,就算真有鬼,也不敢找我的。” 秋格笑道:“正是呢,我知道少奶奶人聪明,福气又大,不是我们比得上的。”她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怜挽香姐姐薄命,没爹没娘,往后就更孤单了。” 许绣氤奇怪道:“这是怎么说?” 秋格道:“我听我娘说,夫人是衡阳人氏,多年前衡阳遭了旱灾饿死很多人。正好夫人回娘家,就从那些卖女儿的人手中买下了六个小女孩,带到韩家来。” 许绣氤微笑道:“夫人真是慈悲心肠,这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不过听你的意思,难道夫人带回的六个女孩子,就是挽香和失踪的那五个丫鬟么?” 秋格点头叹息道:“对,彩屏姐她们失踪之后,挽香姐姐每次都哭得很伤心。这个事怪的很,大家说起来没有不怕的。” 许绣氤转过头,眼望着院中银杏树下正纷纷飘落的几叶金黄,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只要不到梅园去,也就无妨。有少爷在,有我在,你们都不要怕。” 秋格走后,许绣氤关好房门走进里间,打开一扇柜子,拿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 盒盖掀开,里面是一把长不过半尺的短剑。她拔出剑鞘看了看,剑光流动如一泓秋水,映上了她的眉睫。 这才是她嫁妆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笑了笑,把短剑藏入了怀里,转身对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紧抿着嘴唇,倔强而自信的脸。 梅园里的怪事,绝不是闹鬼,是有人做的手脚,她已经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在心里轻轻笑了笑,挽香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只会绣花么?我从小习武,资质尚在我父亲之上,这几年经过舅舅的指点,更是突飞猛进。不管梅园里有什么古怪,你是什么居心,我都不会怕。 第十五章 陈淮生之死 陈淮生在模模糊糊中,突然从一阵钻心的疼痛中清醒。他惶急地举目一望,只见月影星光之下,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他面前,眉目含笑,秀色动人,正是挽香。 挽香把手里一只尖锐的簪子插回发梢,淡淡说道:“你醒了?” 陈淮生疼得厉害,正想发火,一眼瞥见她妩媚的风姿,心里都苏了,忙一跃而起,眯着眼睛笑道:“姑娘下手好重,怎么着也得替我揉一揉吧。”说着拉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扯过去。 挽香厌恶地推开他,冷笑道:“少跟我套近乎,你也配?我问你,怎么会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扔在花丛里?” 陈淮生眼珠子转了转:“你先别问我,我倒要问问你,明明说好了你去把夫人、姑太太请过来,她们人呢?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挽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我只是算准了,你今天晚上一定会栽在别人手里,我才不跟着你趟浑水呢。” 陈淮生道:“别这么说,要是你说到做到,这会儿夫人来了,我就算杀不了秦远那小子,他也已经栽在我手里了,别忘了你手里还握着那颗珠子呢。” 挽香笑道:“你还想杀他呀?就凭你?对不住啊陈大爷,再回去练个十年八年的吧。”她伸手拍了拍陈淮生的肩膀:“其实你资质倒也不差,要是少在赌钱和女人两件事上下工夫,也未必比不上他。” 陈淮生只觉一阵幽香从肩头飘入鼻尖,心中一阵荡漾,忙笑道:“姑娘的眼光不错。秦远虽然今日暂时胜我一筹,可我也没饶了他。我之前趁他不注意,从他身上拿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亮的小刀,刀柄上刻着一条威猛的小虎,栩栩如生:“秦远和少爷同年,都是属虎,这是夫人定制的匕首,一把给少爷,一把给了他。” 他咬咬牙,得意地笑了笑:“这府里我看不顺眼的人也有,要杀个把人也容易,只要我把这匕首往尸身上一插,他就等着吃官司偿命吧。” 挽香笑了笑:“哎哟,亏你想的出来。可是这匕首少爷也有一把,你可别把少爷拖下水。” 陈淮生道:“那不会,你好好看看这刀柄上的老虎有什么不同。”他解释道:“秦远不过是下人的儿子,怎么能和少爷相比?少爷那把匕首上刻的老虎,额头上有个王字,他这个是没有王字的。” 挽香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她嫣然一笑,把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往陈淮生额头上一戳:“你呀真不是个好东西,我倒盼着秦远快回来,一刀宰了你。” 陈淮生见她竟有挑逗之意,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一脸的麻子一颗颗都在放光,越发腆着脸笑道:“你不了解他,他方才都没有杀我,今后是永远不会杀我了。何况他很快就要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找我的麻烦?” 挽香叹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阁下这样的只怕倒要长命百岁了。” 陈淮生笑道:“你说对了,就连跟着少爷都不如跟着我好。。。” 挽香瞪着眼打断他:“难道就没有人能除掉你吗?” 陈淮生笑道:“我本事大,能杀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挽香冷笑道:“那也未必,这些年你假公济私、明偷暗抢,黑了韩家多少钱?玩了多少女人?又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恨你的人多了,难保找不出一两个能杀你的人来。” “你不信?”她忽然伸手往暗林中一指:“你看看,那边是谁来了?” “是谁?”陈淮生心里猛然一惊,正要回头,忽然愣了一下,喃喃道:“不对,这事不对。” 挽香眨了眨眼睛:“怎么不对?” 陈淮生道:“我方才醒来时,已知道被秦远点中了好几处穴道,是谁给我解开的?难道是你?你又怎么会对他的武功根底那样了解?” 他目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你到底是谁?” 挽香笑道:“我还能是谁?你认识我多年,反倒来问我,我是谁?” 陈淮生直直地盯着她,忽然脸色大变,满头冷汗涔涔落下,颤声道:“你不是挽香,那丫头的眼睛没有这么伶俐,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还真聪明”挽香脸上的甜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冷冷说道:“你知道了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淮生目中的恐惧之色越来越浓,突然大吼一声:“老子不怕你。”抢先一拳挥出,向她猛扑过去。他身形本是粗壮,这一拳在惊怖之下又本能地用尽了全身之力,自信足有几百斤的力气,只要能把她打倒,自己就能逃走。 谁知他身子刚一跃起,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一把刻着老虎的匕首已送入了他的腰眼。 献血像喷泉一样流出,陈淮生瞪大了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后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挽香冷冷地俯视着他,目光中渐渐变得怒不可遏:“我知道你不是秦远的对手,本想将计就计让他杀了你,谁知他竟然下不了手。这也是你的运气不济,你该知道落在我手里,会让你死得痛苦百倍。” 陈淮生眼里的瞳孔在收缩,他剧烈地喘息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句:“你是要为她报仇么?” 挽香忽也全身颤抖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怎能不为她报仇?” 她猛地抽出匕首,双目圆瞪,怒喝着一刀又一刀向陈淮生身上用力插了下去,直到地上的人体血肉模糊,瘫软着像一团烂泥般一动不动。 她忽然狂笑起来,最后把匕首往他身上一插,一脚踩断了他的腿骨,轻蔑地扔下几句话:“如果你有种再回到地道看看,早就能识破我了。可惜你坏事做尽却胆小如鼠。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偷走的那把匕首,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陈淮生喉咙里格格地响了两声,大股鲜血从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十六章 异香 幽暗狭长的地道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只有火折子的一点亮光,闪闪烁烁映照着眼前短短一截道路,把两个人裹进了一片橘红色的奇异光影里。 秦远沿着石阶刚走下几步,就回身拉住了许绣氤一只手。她脸上红了红,却没有拒绝,冰冷的手握在他温暖的掌心里很快被捂热,她紧张的心跳也平静了下来。 石阶不长,很快就走完了,尽头出现了一道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却没有上锁。秦远举着火折子照了一照,皱了皱眉头说道:“韩家行事讲究,最爱精美。这道门上没有任何雕饰,竟不像是韩家的作风。” 许绣氤道:“也许这里并不是韩家人修建的。我总觉得奇怪,这园子下面有个地道,为什么载沄和婆婆竟然毫不知情?” 秦远道:“那你就更不能进去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许绣氤笑道:“我若是怕,也就不来了,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我想我总有些用处,还不至于成为你的累赘吧。” 秦远默然半晌,把火折子交给她,撕下两片衣角裹住掌心,伸手用力一推,铁门便缓缓开启。 铁门后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许绣氤不禁退后两步,打了个寒噤,所喜火折子的光芒虽然摇曳不定,终究没有熄灭。 秦远面色凝重,把她紧紧拉在身边,走了进去。在微弱的亮光中他目力甚佳,很快就发现有三面墙壁掏出的洞中都各放了一盏油灯。他走过去依次点燃油灯,眼前便瞬间明亮了起来。 这是一间长宽均不过两三丈的、四四方方的简陋石屋,四壁都是粗糙的条石堆垒而成。屋子正中静静地摆放着一排薄木棺材,竟有六个之多。灯火忽明忽暗,漆黑的棺盖似乎幽幽闪着一层神秘的碧蓝之光,在砂石地面上投下一重重形状古板的暗影。除此之外,室内再没有任何东西。 许绣氤睁大了眼睛,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幽深的地下,忽然见到了棺材,心里难免觉得有点毛毛的,她不由自主更加靠近了秦远,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 秦远把目光从屋中的棺材上收了回来,转过头温和地望着她,柔声道:“你怕了?” “没有”许绣氤松了口气,还好眼前有他可以依靠,她忽然觉得他在心里亲近了不少。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很快就皱起了眉头:“我只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远感觉到她纤柔的手指在自己宽大的掌心微微颤抖,不由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许绣氤摇摇头:“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失踪的丫鬟哪里去了?会不会就躺在这些棺材里?”她叹了口气:“我们把棺盖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秦远道:“打开倒不难,这六具棺材都没有封钉。只是你真的敢看?” 许绣氤咬了咬嘴唇:“若是我一个人,不敢的,眼下有两个人,就不怕了。” 秦远道:“好。”拉着她走到第一口棺材旁边,依然把她护在身后,仅伸出一只手提气聚力拍在那棺盖上头。 漆黑的棺盖吱吱响着向后退去,刚露出了几指宽的缝隙,还未能看清里面的景况,两人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秦远脸色一变,赶紧拉着她退回墙边,叮嘱她面向墙壁站好,不要回头。 许绣氤点点头,只凝视着壁上油灯那莹莹燃烧的灯芯,温暖的火光让她跳动不安的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身后,传来棺材一个一个开启又合上的那种单调刺耳的吱吱声。令人作呕的恶臭萦绕不绝,石室的空气越来越沉闷,秦远的动作也越来越滞缓。随着棺材的响声间隔越来越长,他似乎已不忍心再打开那绝情的死亡之门。 许绣氤的一颗心在慢慢沉下去,她听到了秦远粗重而激动的呼吸声,他似乎连身上的骨节都在格格作响,满含着愤怒。 她知道他绝不是轻易失去镇定的人。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难以抑制的悲愤渐渐填满她的胸膛。 突然一阵奇怪的幽香溢满了整间石室,让人精神一振。这香味是那样的浓厚、甜蜜而清雅,就好像是天空中下起了一场花瓣雨,把祥和与美好洒向人间。又像是在远离红尘的幽深山谷中百花齐放,深藏着世间难寻的灵秀、淡然与脉脉思恋。 这香味是哪里来的?许绣氤惊异地转过身,秦远正站在第五口棺材旁,向她点了点头。她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棺材里躺着一个容貌娟秀的少女,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她的眼帘,秀气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她的衣衫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就连头上的钗环也整齐闪亮,甚至还在鬓边插上了几朵尚未枯萎的海棠花。 许绣氤惋惜地叹了口气,若不是这女孩子的脸色格外苍白得异于常人,真的会让人以为她不过是睡着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睁开眼睛,明媚巧笑着醒来。 她的身边环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花瓣,有的已干枯脆如纸片,有的还柔润新鲜,厚厚的一层一层几乎直达棺顶,却小心堆放着没有一片一缕盖住她的身体。看来为她收敛的人极为珍惜她的容貌,舍不得让她随尘而逝、化为枯骨。 许绣氤痴痴望着这个如花仙子一般的少女,心中的悲戚更深:“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到底是谁会忍心杀了她?” 她抬起头看着秦远:“她袖口上绣着两道淡青色花边,这是韩家内宅下人的标志。看来她真的是五个失踪丫鬟中的一个。” 她忽然紧紧抓住了秦远的手,指节颤抖不已:“我总希望失踪的丫鬟们都能好好的,看来她们的确已经遇害了。” 秦远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上了她的手背,叹息道:“前面四口棺材里同样都是年轻女子,尸体都已经腐烂,看来死去的时日已久。不过为什么单单只有第五个女子的尸体被保存下来,这就奇怪了。” “而且,她身边的花瓣并没有防腐功效,看来这香味是从她身体上发出来的,这是怎么做到的,就不得而知了。” 第十七章 第六具棺材 许绣氤听了秦远的话,咬着牙说道:“不管是为什么,人总是死了,保存下尸体又有什么用?韩家一定要为她们报仇,讨回公道。” 秦远道:“你看她头上插的海棠花和洒在上面一层的花瓣,应该是两三天前弄上去的,但是这女孩子已经死去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可见在她死后,还有人在照料着她的遗体。” 许绣氤道:“这个地下室,韩家根本就没什么人知道。给她插花的人只怕就是杀害她的凶手,不知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 她放开秦远的手,转身面向了第六具棺材:“失踪了五个丫鬟,这里的棺材却有六个。还有一个受害者是谁,我们把它打开来看看。” 秦远道:“下一个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看了,你站远一些吧。” 许绣氤道:“不用,你只管打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江湖人家的女儿。” 棺盖在秦远的掌下缓缓后移,棺中露出了一张同样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一个同样正值芳华的女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嘴唇微张,即使在死后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慌与恐惧。 许绣氤一看便怔住了,忍不住惊呼失声:“是她!” 秦远问道:“是谁?” 许绣氤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你看看她的左耳朵背后,有没有三颗黑痣?” 秦远低下头,伸手掀起了棺中女子的耳朵,沉声道:“有,正是有三颗黑痣。” 许绣氤跺了跺脚,紧握了双拳恨恨地说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难怪我一直觉得不对劲,难怪她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奇怪之处。” 她转身面向秦远:“她就是我方才说的--另一种可能。” 秦远目光闪动:“另一种可能?你的意思是?莫非这棺中的姑娘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挽香么?” “不错,她就是挽香。”许绣氤长叹了一声:“载沄身边的贴身丫鬟。” 秦远道:“这姑娘死去也有十来天了,难道有人冒充她,就不怕被识破吗?” 许绣氤叹道:“载沄整天忙的很,对这些事从不上心,我与她原本又不认识。何况,杀害她、冒充她的人,必定和她本就极为熟悉。” 秦远看了看棺中冰凉的少女:“是谁杀了她?冒充一个丫鬟又有什么目的?” “如果我猜的没错。”许绣氤道:“杀害她的人就是阿庆。” “阿庆是谁?” “阿庆是以前载沄身边一个小厮,半个月前辞工走了。听梁妈说,阿庆人长得很秀气,像个女孩子,和挽香又走得很接近。他要扮成挽香,应该不难,旁人也不容易分得出来。” 秦远沉默片刻,说道:“你只凭这点理由就断定阿庆是凶手,似乎说不过去。” “我当然还有证据。”许绣氤道:“梁妈说过,阿庆的眼睛有点毛病,分不清颜色,他每次为载沄编织扇坠子,都要靠挽香替他搭配好各色丝线。” “可是就在两天前,我叫挽香清理鞋子时,她竟然把一双水红色和葱绿色的鞋子弄混了。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这样鲜明的颜色她竟然搞不清么?我不想让她尴尬,就自己悄悄地把鞋子换了过来。” 她咬着牙,目光闪亮:“这说明,就是阿庆假冒了挽香,想不到连载沄都被他骗过了。” 秦远沉吟着,忽然说道:“那梁妈有没有说过,阿庆会不会武功?” 许绣氤愣了一下:“这倒没说过,恐怕梁妈并不知道。” 秦远的目光从六具棺材上一一扫过:“这里遇害的六个女孩子,除了第五个睡在香花中的姑娘是中毒身亡,其他几个都是被人一掌震断心脉,胸骨碎裂而死。” 许绣氤惊道:“这样厉害的掌法?” 秦远叹了口气:“是紫云掌。” 许绣氤道:“紫云掌我知道,听舅舅说起过,是河北保定府人称中州奇侠的薛紫英独创的掌法。” 秦远道:“这凶手的紫云掌虽然练得还不到火候,但杀害几个柔弱的女孩子已足够了。”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听说薛大侠几年前已仙逝,也并没有后人,紫云掌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秦远道:“薛大侠终身未娶,无儿无女,却未必没有传人,一年前我曾听说紫云掌在别处出现过。” 许绣氤想了想:“等一下,保定府?” 她抬起头,眼睛异常明亮:“阿庆杀害了挽香,他竟然身负独门武功,看来这个阿庆只怕也是一个假名字。你们长青门下,有没有谁是半路入门,带艺投师,而且是保定府人氏呢?” 秦远笑了笑:“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许绣氤不回答他,却继续问道:“你认识的人中间,有没有一个长得很秀气,很像女孩子的男人?” 秦远不笑了,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你所说的这几个条件,全都符合的人倒是有一个,不过他已经死了。” 许绣氤淡淡一笑:“薛林,是不是?你说过,他曾托你把他的棺材送回保定老家。” 秦远道:“不错,不过他的确已经死了,我亲眼见到他断气,摸过他的脉搏,也亲手为他收敛。” 许绣氤道:“我听舅舅说过,中州奇侠不但自创了紫云掌,对旁门左道也很精通,这闭气封穴的技巧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爹在押镖的途中曾经和薛林交过手,他的武功显然远在陈淮生和杨正之上。乌头虽有剧毒,却绝不会即刻毙命。他发现中毒,激愤之下完全有能力杀掉此二人,为什么却只是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轻伤?” “薛林在临死前,为什么求你一定要让他的尸体回归故乡,而千万不可带回长青门?这会不会是因为,”她目光闪闪望着秦远,一字字说道:“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死。” 秦远耸然动容,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就算这些全部都只是我的猜测”许绣氤道:“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昨日挽香一看到你写给我的字条,不但认出了我的名字,还认出了你的字迹,她怎么会对你如此熟悉?” “所以我可以断定,我眼前的挽香就是阿庆,也就是薛林。他在你眼前诈死,自然是因为他不敢和你正面交锋,才使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他杀掉挽香,是因为阿庆这个身份不能再用下去了,他需要另找一个接近载沄的替身。他当时不杀掉陈淮生,也是因为他要返回韩家假冒挽香,陈淮生还有可用之处。” 秦远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如此,我就再不能放过他,对韩家、对长青门都要有个交代。” 许绣氤道:“还有些事我觉得很奇怪。薛林潜入韩家,除了图财我想不到有其他理由。那么他为什么要杀害几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就算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恨纠葛,以他的武功手段,完全可以用更隐秘的方法除掉她们,为什么要借助于鬼新娘的诡异故事,搞得人尽皆知?还有” 她举目四望,目光流转着从石壁扫过:“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让别人恐惧,不想让人靠近梅园,发现这个地室。可是即使他不搞出这些动静来,别人也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地室,岂不是多此一举?何况这里原本简陋粗糙、空无一物,他到底是想隐瞒什么呢?” 第十八章 第二间密室 秦远沉吟道:“梅园是在多年前由陈淮生的父亲监工建造的,很可能当时他就偷偷修了这间地室,所以夫人并不知道。陈淮生和薛林有勾结,他们就利用这个地室制造恐慌,让别人以为是鬼神作怪。我听母亲说过,去年夫人曾打算翻修梅园,可是出了怪异的事情,也就作罢了。至于他们想用这种手段隐瞒什么。。。” 他眼中忽然一亮:“我们还忘了一件事,这地室里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一样东西?”许绣氤重复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不错,少了一个花轿。” 她看着秦远:“花轿和丫鬟们一样瞬间消失,本来也应该藏在这地室里,为什么却没有?” 秦远笑了笑:“这是因为,这里一定还另有一个密室。开启的机关多半就在这几盏油灯中间。” 他走过去试着依次转动几盏油灯,依然紧紧地把许绣氤拉在身边,似乎生怕一个闪失她就会遇到危险,让他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放松。 随着其中一盏油灯的转动,果然有一面石壁在刺耳的声音中缓缓向上移动,一层层石灰簌簌落下,墙上渐渐露出了一个方形的门户。 秦远看着许绣氤笑了笑,示意她不用紧张,拉着她走进去,用火折子点燃了挂在入口上方的一盏灯笼。 密室里的景象让两个人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四壁打磨得光亮齐整、粉刷得雪白落地的宽敞石室,竟然比外间还大的多,地上满满铺着一张柔软的羊毛地毯。 石室的正中是一张雕饰精美的红木大床,床上挂着粉红、浅碧两层质料轻柔的软罗纱帐,帐上用银白丝线绣着许多玉兰花,或初苞欲放,或盛妍含香,朵朵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床的四角垂着缀满璎珞的长长五色流苏,床梁上还有一块两尺长的小匾刻着四个字:凤凰于飞。 床边左右两侧,摆放着全套的梳妆台、衣柜、卧榻、矮几、方凳,式样考究,都是贵重红木制成。台上的首饰盒、几上的烛台、榻上的银瓶都是成双成对。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床背后一扇镶了金边的红木屏风,上面似乎描着一副画儿,影影绰绰的却看不清楚。 许绣氤一眼瞥见矮几上的银质烛台上,半截红烛烛泪成堆,便点上了一个,端着走过去。只见那屏风上用油彩画着一副“文王百子图”,一群白白胖胖的小孩围绕着文王承欢膝下,个个憨态可掬,惹人怜爱。这屏风很是高大,几乎挡住了大半堵墙,不然如何画得下一百个小孩? 她心中暗暗称奇,只当这密室里和外面同样简陋,谁知竟是如此高雅华丽的所在,就是她和韩载沄成亲时的洞房也不过如此,看这密室中的情景,也的确很像是一间洞房。 这就更奇怪了,到底是谁精心布置了这一切,隐鸾携凤在此相偎相依? 是陈淮生父子吗?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形容猥琐粗鄙之人怎能做得出如此风雅之举? 她处处看得好奇,秦远却是警惕之心不减,贴身跟在她旁边。两个人渐渐绕到了屏风背后,只见一顶小巧精致的大红花轿果然立在那里。 许绣氤看了看,忽然“咦”了一声,对秦远说:“这轿子的门帘绣得有些奇怪。” 秦远不解道:“花轿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奇怪?” 许绣氤道:“你没有坐过,所以不知道。花轿门帘上绣的图样都是有讲究的,或是丹凤朝阳,或是麒麟送子,或是莲开并蒂,或是富贵牡丹。这个轿子绣的却是几只杜鹃鸟,与民间习俗不和。” “是了”她拍手一笑:“我想起来了,我爹曾说过,他走镖时去过湘黔交界处的苗族村寨,那里的苗人以杜鹃鸟为图腾,婚嫁习俗和我们汉人不同,花轿上绣的就是杜鹃鸟。不过这也奇了,难道传说中的那位鬼新娘竟是苗家女子么?”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自己坐上花轿那一天的紧张与羞涩,想起了洞房夜盖头被掀起时看到的那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看到了和秦远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脸上不自在地发起热来。她下意识地放开手,从他身边走开了两步,背转身去不敢看他,尴尬地说道:“让我看看这花轿里有没有东西,莫要真藏着个鬼才吓人呢。” 秦远松开了手指,手臂沉重地垂下。他木然地站着不动、不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脸上却抽动了几下,目光黯淡下去,透出了几分凄楚。 花轿的门帘被掀起来,里面只有一把空空的座椅。许绣氤试着坐了上去,一边笑道:“这褥垫子好软,比我成亲那天坐的花轿还舒服呢。哎,这是什么?” 她忽然怔了怔,伸手从褥垫的夹缝中摸出了一个手绢叠成的扁扁小包,捏一捏里面似乎有一个又硬又光滑的东西。 秦远从她手里接过绢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枚刻着流云纹状的银锁。 他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薛林贴身携带的银锁,他果然潜在韩家。” 许绣氤幽幽叹道:“我方才的推测,也许你还未必敢信,如今可坐实了。” 秦远痛心疾首,叹道:“果然如你所说。不过薛林把银锁藏在花轿里做什么?” 许绣氤道:“我想把银锁藏在花轿里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你看看这手绢上绣的是什么?” 秦远低头看了看掌中的手绢,雪白绫罗上绣着三朵海棠花,娇艳欲滴、婉媚可爱。 许绣氤道:“你猜猜这手绢的主人是谁?” 秦远思索道:“海棠花,莫非是?” 许绣氤缓缓转身面向入口处,遥望着外间昏暗灯火下几具漆黑沉重的棺材,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份说不出来的莫名悲伤,轻轻说道:“我想一定是她,那个头戴海棠花,长眠在芬芳之中的姑娘。不只是因为海棠花,她衣服上带着的清幽之香和身体上发出的的浓烈之香是完全不同的,却和这手绢的香味一模一样。她就是手绢的主人,她和薛林之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难怪薛林对待她和对待挽香她们几人大不相同。” “不管薛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痛下杀手,毕竟他还懂得为一个女子倾心思念、默默怜惜。我不知道当他走进这间地室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悔恨和煎熬。如果有,那么他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点人性。” “我已是韩家的人,韩家没有保护好这几个女孩子,我很心疼,最心疼的尤其是那位海棠姑娘。薛林把贴身的银锁送给她,也许在那一刻他是真心的,她也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当她死在心爱之人手中时,心里是怎样的痛苦与惊讶,我只知道她也有着不甘心,所以才在临死前偷偷把包着银锁的手绢藏在花轿的缝隙里,也许是希望有人看到,为她申冤。” 她幽幽叹了口气:“韩家规矩大,不许下人们私下相好。也许里面的这间屋子,就是他们倾心之时,悄悄布置下的。” 秦远在她说话时,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却说了一句:“不对。” 第十九章 壁画 许绣氤诧异道:“哪里不对?” 秦远道:“这屋子并不是薛林布置的。”他伸手往屏风后的墙上一指:“你看看这面墙上的字画就知道了。” 许绣氤方才心思都被花轿所吸引,这时留神往墙上一看,果然绘着一副壁画。画中是三个人,一个面如冠玉、神采俊朗的翩翩公子长身而立,含笑看着身边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娇小秀丽、笑容可掬,手中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儿。 许绣氤一看见画中人的脸庞,就惊讶得合不拢嘴。那位青年公子的相貌、身材竟然和韩载沄十分相像,可是他身边的女子看来却很陌生,既不是她自己,也和韩夫人模样不同。 这女子是谁?难道是载沄的什么人? 她忍不住这样想着,只觉得头脑中一阵发晕,手脚也渐渐冰凉。 壁画旁边还刻着几行小字。她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不愿让秦远看见自己的失态,只去看那几行小字,却是题着的一首词: 青玉案˙忆银蝶 十载离别竟悠悠,孤影残月当楼,看朱成碧寒将透。春来还道,旧时烟雨,满眼无尽秋。 霜侵病树怎淹留,声声归处处愁,恨不早逢轮回路。云廊如锁,绣帘如梦,何日赴冥舟。 寥寥数十字,写尽了作词人的无限凄苦、不尽相思,看来他对这位叫“银蝶”的女子实在是用情至深,竟然视身处“绣帘云廊”的富贵乡为梦幻枷锁,只恨不能早早追随她于黄泉路上,同生死共轮回。 许绣氤默诵几遍,深深被字字句句间透出的伤心欲绝所感染,良久也未能作声。 直到她终于看到墙上的落款时,才忍不住惊异地“啊”了一声。 那落款写着:韩墨卿为蝶妹题赠,作于熙宁五年春夜。 许绣氤恍然大悟,韩墨卿正是韩载沄的父亲,熙宁五年已是十年前了。 她叹息不已,前尘往事,烟云俱散,不知她那早已仙逝的公公当年是如何为这位“蝶妹”而倾倒,又如何与她阴阳两分、刻骨难忘? 为什么世间总有情深良苦之人,而上天却狠心不遂人愿? 她忽然又想起了韩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中冒出了一个更奇怪的想法,载沄是韩夫人亲生的韩家独子,并无兄弟姐妹,画中那依偎在韩老爷身边的女子,手里却抱着一个婴儿,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顺着石阶慢慢向地室走下来。 她心里怦怦地跳了起来,正在惊疑之间,就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直传到耳朵里:“少奶奶在吗?” “是挽香”她忍不住轻轻叫起来,但转瞬便沉下心来咬了咬牙:“来的正好,我们也正要找他呢。” 秦远走过来,在她身边轻轻说了两个字:“别怕”,便当先走了出去。 挽香懒懒地站着,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说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二位好风雅呀。怎么样,在这地底下幽会,别有一番滋味吧?” 他的目光从秦远脸上扫过,死死地盯住了许绣氤:“我知道二位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悄悄话要说,所以我特意等了大半个时辰才下来,少奶奶该怎么谢我呀?” 许绣氤笑道:“我自然要谢你,不过我也得先知道你是谁?该怎么称呼呀?我该叫你挽香,还是阿庆,还是薛公子呢?” 挽香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我是少奶奶跟前的丫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许绣氤道:“你不必装了,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真正的挽香耳朵背后有三颗黑痣。我今天给你戴耳环的时候仔细看过了,你耳朵后面并没有。还有,但凡是女孩子十来岁就开始戴耳环,而你的耳洞却还在发炎发红,显然是新穿上的。所以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挽香。” 她冷冷地盯着对方,一字字说道:“你是个男人。” “好”挽香拍了拍手,呵呵笑道:“梁妈那个大嘴巴的老东西还真是什么都说。少奶奶果然是个聪明人。我料到你们看到这地室里的东西,一定就什么都猜到了。” 许绣氤动容道:“你果然就是薛林?” “不错”挽香眉头一挑:“我就是薛林,韩家的镖是我劫的,这几个丫鬟也是我杀的。你既已猜到了,我不必否认。” 许绣氤道:“你是中州奇侠的什么人?” 薛林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中州奇侠薛紫英,是我的伯父,我是他的亲侄子。” 许绣氤冷冷地看着他:“既是名门之后,为何不走正道?反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玷污了他老人家的名声。不过你虽然罪大恶极,但肯爽快地承认,毕竟还有一点良心。” 薛林大笑道:“少奶奶毕竟女流之辈,还是太天真了。我肯承认,不过是因为即使我承认了,你还是拿我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吗?”许绣氤笑了笑,看了秦远一眼:“那么请问,方才那样长的时间,阁下随时可以进来杀了我灭口,为什么却按兵不动,是不屑呢,还是不敢呢?别忘了你在长青门欠下的债还没有追还呢。” “哦?少奶奶是仗着有秦师兄这个靠山吗?”薛林说着,挑衅地看着秦远,咪了眼睛笑道:“不错,我是打不过他,要不然事情就好办多了。” 许绣氤道:“你既然知道,那么我现在问你的话,你就要老老实实回答。” 薛林仍是咪着眼睛:“有少奶奶这样的美人来问话,不管有没有秦师兄在场,我都会老实回答。”他忽然轻叹一声:“美人如玉,谁不喜欢?我这些日子假扮女人虽然辛苦,但能陪在你身边,也算有所补偿了。要不是明知道已有秦师兄和韩少爷对你钟情,只怕我也真的会动心了。” 许绣氤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全身都硌应起来,也不去理他,沉下脸说道:“我问你,你杀害挽香,是因为你和陈淮生合谋劫镖,他想除掉你独吞珠宝,正好这时候秦远又出现了,你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诈死。但是阿庆这个身份却不能再用下去了,于是你就冒充挽香,好继续留在少爷身边。” 薛林道:“你说的大致不差,我与陈淮生早已相识,以阿庆的身份进入韩家也是他安排的。” “可是我不明白”许绣氤道:“你易容之术精妙,扮女子又惟妙惟肖,再以其他身份出现也未尝不可。何况挽香在少爷身边伺候多年,你就不怕被人瞧出破绽吗?你何必非要杀了她,饶上一条人命呢?” 第二十章 交锋开始了 薛林淡淡说道:“我这人不喜平淡,做事就专爱冒风险。何况少奶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得不杀掉挽香,是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留下这个麻烦?” 这话一说出,许绣氤和秦远都大吃一惊。 许绣氤愣了片刻,说道:“挽香本一心向着少爷,怎么可能和你有染?” 薛林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一个女子虽然心有所属,但长久以来求而不得,闺心寂寞也是寻常事。少奶奶一定听秦师兄说过,在下在女孩子身上向来有些手段,这种事不过是手到擒来。” 许绣氤黯然道:“难怪挽香曾哭着说,如果不能嫁给少爷,她只有死路一条。原来这句话不是气话,是真的会死。她早已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只可惜当时没有人能帮她一把。” 薛林笑了笑,一脸漠然地说道:“风月一场,她是甘心死在我手里,并无遗憾。你又何必为她难过?” “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许绣氤抬起头大声说道:“我再问你,那其他的几个丫鬟呢,和你有什么过节,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哦,这件事少奶奶倒误会了”薛林对她的质问不以为然,悠然抬起手来看了看新修的指甲,淡淡说道:“要杀掉她们的不是我,是陈淮生,我不过是受人指使。” “陈淮生对内宅的几个美貌丫鬟早就垂涎三尺,谁知这几个丫鬟花了他许多钱,却又看不上他那副模样,背地里还多次出言讥讽。他知道后恼羞成怒,所以想了这个办法把她们一个个骗到这个地室来。” 他轻叹一声:“后面的话,我也不忍再说。陈淮生做出的事,比在下丧心病狂多了。总之此事的主谋是他,韩家要追究也该问着他去。” “你不用全都推给他,你在这中间又充当了什么角色?”许绣氤冷笑道:“第一这些丫鬟们死于紫云掌,这都是你下手的。第二她们明知道花轿出现就有人失踪,为何不知恐惧,还要自愿地走进来?既然你说她们看不上陈淮生,这背后自然又有你在出面了。” “不错,以在下的手段要对付几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子,还不在话下”薛林面无愧色,反而得意起来:“少奶奶要问的都问完了么?不知想把我如何处置?” 许绣氤冷冷说道:“你做了这么多坏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说还能如何处置?” 薛林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呵呵笑了两声:“有魄力,不过在处置我之前,我已备好了一件礼物要送给二位。” 许绣氤还未说话,秦远已一步跨过来挡在他二人中间,面沉如水,厉声道:“什么礼物?” 薛林道:“秦师兄何必紧张,我这件礼物不伤人的。” 他又嘻嘻笑了起来,似乎遇到了很好笑的事情:“我只不过是想送给二位一顶黑锅。” 秦远道:“你什么意思?” 薛林眨了眨眼睛:“寂寞深夜,孤男寡女。韩少爷今日刚出门,少奶奶就私会旧日情人,这在夫人面前可不好解释吧?” “眼下夫人就快来了,亲眼看看她的儿媳妇和韩少爷的好兄弟在做什么,这场面想必好看得很吧。”他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二位是冤枉的。我方才在外面偷听了很久,二位竟然没有丝毫越轨的举动,可惜呀可惜,把这大好机会白白错过,也枉费我一番苦心。” 许绣氤静静地听着,却不动怒,反而笑了笑:“你这事做得不聪明,如今你处在下风,这顶黑锅要不要接,全得看我高不高兴。” 她说着悄悄拉了拉秦远的衣袖,示意他动手。 薛林却突然收起了笑容,冷冷说道:“如果少奶奶永远都不想让韩少爷回来了,只管让秦师兄向我动手就是。” “你说什么?”许绣氤怔了怔,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远也是一脸愕然。 薛林道:“韩少爷要去的地方是镇江,按路程算眼下已上了我朋友的船,正在长江之上。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我的飞鸽传书,只怕那艘船就难免会触礁沉底。茫茫长江之上可是连尸骨也找不回来。少奶奶不想刚进门就做了寡妇吧?” 他嘴角浮起一丝残酷的冷笑:“神鸢堂堂主李金龙,有名的江上霸主,二位想必都听说过吧?只要他动动手指头,想叫人有去无回,还不是小事一桩。” 许绣氤咬了咬嘴唇,恨恨地看着他:“想不到你早就算好了,竟然还安排下这一手。” 薛林得意地笑道:“鞭长莫及,少奶奶就不用担心韩少爷了,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他转头看着秦远:“我给秦师兄两条路选。要么就和少奶奶一起跟着我去见夫人,我保证韩少爷会平安归来。要么现在就过来杀了我。” 秦远盯着他,脸色铁青,双拳已握紧。 薛林却毫无惧色迎着他的目光,诡秘地笑道:“我劝秦师兄还是选第二条路吧。杀了我既可以向掌门人复命,又顺便除掉了韩载沄。从此美人在抱,双宿双飞,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 秦远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却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像你一样的畜生吗?” 薛林笑道:“骂得好,那么秦师兄是铁了心要选第一条路了。可惜这条路也不好走,不知道在韩夫人和其他人眼里,勾搭有夫之妇的是不是畜牲呢?” 许绣氤忽然笑起来:“提醒得好,看来我们只好选第二条路了。”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薛林和秦远都愣住了,诧异地转头看着她。 薛林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想要韩载沄的命了?”他忽然失声道:“难道你、你们果然已经。。。” “你猜错了”许绣氤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其实很简单,载沄根本没有走水路,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近一年来韩家的怪事频频发生,他怎能不心生警觉,有所防备呢?” “原来如此”薛林冷冷一笑:“我倒是低估了你们。看来我不得不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段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绛红色的小瓷瓶,扒开瓶塞,一股浓郁的甜香味溢了出来,这气味一融入空气中,似乎就像骤然降下了雨雪霜冻,整个地室都变得冰冷了许多。 秦远功力深厚,还不觉得怎样。 许绣氤却忍不住牙齿有些打战,但她很快发现了,这奇异的香味就和那位海棠姑娘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二十一章 福林散 薛林面上又露出了微笑:“此物名叫福林散。中州奇侠不但掌力无双,于制毒、解毒一道也非常精通。福林散不过是他老人家留给我的法宝之一。” 许绣氤咬了咬牙:“你给谁下了毒?” 薛林笑道:“我今日奉少奶奶之命给夫人送去的点心,滋味一定异常甜蜜,吃起来和以往都不同。不过你放心,我分量下得少,毒性发作缓慢,夫人此时也不过略感不适而已,离七窍流血、气绝身亡还有几个时辰呢。” 许绣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皱了皱眉:“你真是薛大侠的侄子?” 薛林微笑着看着她:“当然,此乃荣耀之事,我为何要否认?” 许绣氤道:“我听说薛大侠从年轻之时就采遍百草,常常把自己泡在药水里,亲身试毒、解毒,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所以他的技艺冠绝天下。你是他的侄子,难道他在传授之时,也是这样教你么?” 薛林道:“不错,我从小就常常被伯父泡在药水中,所以我自身对于药物的耐受也绝非常人可比。” “很好”许绣氤露出了笑容:“那么,我就可以叫秦远杀你了。” 薛林又是一怔:“你竟敢至夫人于不顾?”他眼珠子一转,再次失声道:“难道、难道你竟想趁机除去夫人,在韩家独揽大权?” “你想的太多了”许绣氤叹了口气:“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唯利是图。我的意思是说,杀了你,解药自然就有了,我又何必受你的要挟?” 薛林冷笑道:“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么重要的解药,我怎么会带在身上让你们来搜?” “你当然不会带在身上”许绣氤道:“可是你从小泡在特制的药水里,筋骨皮肉都与常人不同。只要割下你的肉,和你的骨头、鲜血一起用大锅熬成汁,岂非就是解药么?” 薛林一时说不出话来,竟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讷讷道:“血肉纵有药性,也太浅淡,岂能代替解药?” 许绣氤道:“那没有关系,反正你的肉多得很,我们一片片割下来,慢慢熬慢慢吃,总会见效的。”她笑了笑:“或者,可以试试另一个法子,把你捆起来,还是用刀子一片片割下你的***你把解药交出来。” “死,很多人并不怕,可是千刀万剐的滋味,不知道你怕不怕呢?” 薛林瞪着她,瞪了很久,忽然呵呵大笑:“有趣有趣,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他一面笑一面摇头:“可惜呀可惜。” 许绣氤道:“可惜什么?” 薛林道:“可惜我刚才已在厨房旁边的井水里投下了福林散,韩家下人有宵夜的习惯,现在想必都已中毒,就算把我剁成肉酱,也不够这么多人来分。可惜我的确很怕千刀万剐,宁可自尽也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嘻嘻笑着,目光闪动:“可惜我在少奶奶身边伺候多日,早已知道你是个既柔顺又厉害,骨子里却很心软的人。你也许真有胆量杀了我,却绝不忍心拿着夫人和这么多人的性命来冒险。” 许绣氤变了脸色:“你真在井里下了毒?你毒害全家,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我的身份不被揭穿”薛林淡淡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本以为陈淮生能杀掉秦远,谁知他竟然如此无能,那么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了。要对付少奶奶这样的人,自然要出狠招,不然又怎么唬得住你呢?” 许绣氤看着他,半晌后缓缓说道:“你赢了。” 薛林笑了笑。 许绣氤道:“不过我不明白,你费尽心机,并不是想杀我们灭口,只不过要送一顶黑锅,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自然有很大的好处”薛林笑道:“我潜入韩家已久,镖也劫了、人也杀了,无奈韩载沄母子实在太精明,我始终得不到想象中的巨财。” “眼下有一位大小姐愿意出三十万两,来得到少奶奶的位子,我只要动动脑筋,就能轻轻松松赚到这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许绣氤吃惊道:“夙潆吗?三十万两?” 薛林道:“江大小姐豪阔的很,区区三十万两能买到她一生的幸福,在她看来是很划算的。” 他凝视着许绣氤,忽然又眯起了眼睛,叫了一声“许姑娘”。 许绣氤见他忽然改了称呼,诧异道:“你是叫我吗?” 薛林叹道:“许姑娘,虽然你一再想杀了我,可叹我竟然仍不忍心杀了你。因为你不但漂亮,还很特别,难怪韩少爷和秦师兄都要栽在你手里了。” 他看了秦远一眼,摇头叹息一声,幽幽说道:“我要是你,就一定要和韩少爷再争一争。罗敷有夫又如何?惹人耻笑又如何?像许姑娘这样世上难得的女子,为了她,就是背负骂名也值得。” 他竟然走过来,拍了拍秦远的肩膀:“秦师兄,人生苦短,想爱什么人、想做什么事尽该放手去追。我看许姑娘未必对你丝毫无心,你还等什么呢?” 秦远面无表情,冷冷掸开他的手,心里却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忽然很想扭头看一看许绣氤的表情,却极力忍住了不敢去看。 薛林仍在叹息:“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总是为你好,你今日不听我劝,失去了许姑娘,必定会后悔终身。” “我不是姑娘”许绣氤突然沉下脸来,冷冷说道:“我是韩家的媳妇,请你还是叫我少奶奶。” 她转身看向屋子里的第五具棺材:“我还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里还有一位戴着海棠花的姑娘,她是谁?她又因何而死?为何她在逝去之后还依然明艳如初,依然让人怜惜?” 薛林嬉笑着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变化,就好像被人狠狠砍了一刀,眉目口鼻都扭曲了起来。他颊上肌肉痉挛似地抽搐着,目光直愣愣地望着那具棺材。 呆立良久后,他才缓缓说道:“她的名字就叫海棠。她也是个丫鬟,却和别人都不一样。我自视风流,玩弄过很多女子,从未有一人放在心上。直到遇见她,才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姑娘。” 许绣氤叹道:“难得你也会有这样的心意,若肯为了她浪子回头、悬崖勒马也就好了。” 她忽然提高了音调,厉声说道:“只可惜你本性难移,必是为了一己私利,就连她也毫不手软地杀害。” 薛林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这句话,目光变得痴痴的,一步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到那具棺材旁,伸手抚摸着棺盖,像呓语似的喃喃说道:“我不想杀她,我怎么舍得杀了她?我是不得已。。。” 他忽然猛地转过身,死死盯住许绣氤,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大声说道:“这是梁妈和陈淮生作的孽。还有韩载沄,他也脱不了干系,海棠就是为他死的,你以为这两个人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十二章 暗线 许绣氤一惊,禁不住退了一步,愕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梁妈怎么了?和载沄又有什么关系?” 薛林冷笑道:“少奶奶还是不要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壁上油灯的灯芯似已将燃到尽头,爆出了点点灯花,石室中耀眼的光亮渐渐暗淡下来。许绣氤在走出铁门之前,最后回头看了看那六具黑幽幽的棺材,奇异的芳香、冰凉的腐朽、明丽的容颜、如花的青春,都在那一层薄薄的棺盖之下被彻底隔绝。 她又有了说不出的心痛,暗中咬了咬牙,绝不让这几个女孩子沉冤地下。 薛林说的话,她并不完全相信,至少有四点值得怀疑:第一,江夙潆并不知道挽香已被人假冒,她因为韩载沄的缘故对真挽香颇为讨厌,怎么会主动向“挽香”求援,还开出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巨款?如果这件事并非薛林编造,那么是谁在为他们之间牵线? 是韩静枝吗?许绣氤突然想起了秋格曾经说过的话,韩静枝身边或有一个年轻的情人,看来那个神秘的少年必是薛林无疑了,这个人对付女人的手段倒的确高明。 第二,薛林武功虽强,却终究逊于秦远。他对秦远也是颇为忌惮,才不惜诈死脱身。那么眼下,他为何竟敢大摇大摆地跳出来,是什么原因让他有恃无恐? 第三,长江霸主李金龙,雄踞一方,势力不小,且此人生性桀骜、眼高于顶,几乎从不买任何人的账,就连南北诸省的各大掌门、盟主要从长江之上经过,也必须按照他的规矩来。那么,薛林一个无名小卒怎能与他攀交,还能让他做事,是怎么做到的?只怕这幕后还隐藏着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这人是谁?又是韩静枝吗?她暗暗摇摇头,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韩静枝虽然富贵,却绝没有这样的能力。 第四,也是最奇怪的,紫云掌一掌穿心、胸骨尽裂,彩屏、挽香等人都必定死得很痛苦,如此对付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可见薛林是存心要置她们于死地,并不如他所说仅仅是受陈淮生指使。他和这几个女孩子究竟有何仇恨,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蜿蜒的石阶离地面越来越近,空气渐渐清新起来,她借着从洞口漏下的缕缕星光,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清醒。 因为薛林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引诱韩静枝当然有目的,他们勾结起来要做什么事? 他背后那个真正有影响力的人是谁? 彩屏她们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 许绣氤隐隐感觉到,这几点看来似乎毫无关系,其实暗中却有一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 她一定要找到这条线。 三个人从地道出来,走出了梅园。 不远处几盏灯笼的火光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几个高高低低的身影相携而来,已隐隐可听见环佩作响之声。 薛林一见到对面的人影,就飞快地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中间一人的大腿,惊惶地哭喊道:“夫人救我,我不小心撞破了少奶奶的事,这位大爷急了要杀我呢。” 许绣氤走到近前,火光中她看到了韩夫人和莲姑惊异的脸,姑太太韩静枝和她的女儿江夙潆当然也来了,江夙潆兴奋地带着一种又是鄙视又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几乎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韩静枝却一脸冷淡,紧紧抿着嘴唇。许绣氤本能地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奇怪的是,终年难得踏出院门的梁妈也来了,就跟在韩夫人身后。 她不由得看了梁妈一眼。梁妈却马上低下了头,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敢和她对视。 韩夫人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转,就径直射向她身后,带着抑制不住的惊讶说道:“秦远,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夙潆掩口笑道:“舅妈,这还用问吗?我倒要看看许绣氤会怎么解释。” “夙潆,你是大家闺秀,怎么对你表嫂连个称呼都没有?”韩夫人沉下脸来:“夜里风大,此处不宜久留。有什么话都跟我回去再说。” 韩夫人独居的院落在内宅最幽静之处。她领着众人走进去,吩咐丫鬟们在外间点起了几枝蜡烛,厅里便瞬间亮堂了起来。 她平静地走过去,在上首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韩静枝坐到她旁边。 江夙潆走到她右手下方的一张椅子前,正准备坐下来,忽听韩夫人说了一句:“夙潆,这是你表嫂的位子,你该坐到下面去。” 江夙潆怔了怔,狠狠地瞪了许绣氤一眼,撅起嘴走开了,嘴里却嘟囔着:“做出了这样的丑事,哪里还有她的位子?” 韩夫人听见了,淡淡说道:“眼下事情并不清楚,不可妄自揣测。绣氤还是韩家的少奶奶,长幼有序的规矩是要守的。” 许绣氤站在她跟前四五步远,垂手而立,轻声说道:“回母亲的话,媳妇不敢坐。” 韩夫人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敢坐?” 江夙潆轻咳了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舅妈没把她马上撵出去就算是客气的,她还有脸坐呢?” 韩夫人不去理她,只看着许绣氤:“少奶奶,你有什么要说的?” 许绣氤低着头,默然不语。 “她心里有鬼,当然是不敢说”江夙潆嗤笑一声,向薛林招了招手:“挽香,你过来,今天的事你都清楚,你来说。” 韩夫人也转头看着薛林:“挽香,你叫梁妈来说出了大事,到底是怎么了?你务必要踏踏实实、有凭有据地说清楚。” 薛林瞟了许绣氤一眼,假意踌躇着,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韩夫人缓缓说道:“挽香,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无须顾虑,但是,必须是实话。” “是”薛林走过来,轻声说道:“今天夜里,少奶奶说月色很好,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叫我不必跟着。我见她许久不回来,心里不安就出去找她,谁知走到梅园就撞见了少奶奶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吓得我赶紧跑去告诉梁妈,又跑回去想看住她们,谁知这位大爷发现了,就想杀了我灭口。要不是夫人及时赶到,我这条命保不保得住,就。。就难说了。” 他说完,竟然垂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韩夫人沉默片刻,问道:“绣氤,她说的是真的吗?” 第二十三章 夙潆小姐 许绣氤仍然不说话,却悄悄地看了莲姑一眼。 韩夫人素来极有涵养,但见她总不回答,也忍不住有些动气了:“我问你,你认识秦远?” 许绣氤终于抬起头来,回答了一个“是”,她明白那颗珍珠还握在薛林手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拿出来,自己瞒也瞒不过,还不如眼下爽快承认了好。 韩夫人有些吃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许绣氤慢慢说道:“我爹生性豪爽,喜欢结交江湖中的朋友。媳妇在出阁前,因为父亲的缘故和这位秦相公见过两三次,并无深交。不过要说认识,那还是认识的。” “并无深交么?”江夙氤哼了一声,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哪有那么巧合,表哥今日刚走,她就弄了个男人来。要不是事先约好,韩家高墙深院的,这个人如何进得来?梅园最是清静无人的地方,他们哪里不好约,偏要约在那里,孤男寡女的这是要做什么?又还能做什么?” 她得意地看着韩夫人:“舅妈,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韩家家规严厉,就是下人们犯了风化之事也是重惩。少奶奶不守妇道明知故犯,还得罪加一等吧?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都等着您主持公道呢。” 韩夫人沉吟道:“这事的确透着奇怪。不过韩家家规虽严,也要讲个真凭实据。当事之人还未说话,不能不给他们一个辩白的机会,眼下定罪还为时过早。” 江夙潆急了,只道她是有意偏袒许绣氤,便一伸手指着秦远叫道:“还要什么真凭实据?这个人从进门到现在,一双眼睛就只盯着许绣氤不放,他们两人要不是那种关系,我情愿把眼睛挖出来当灯泡踩。” 韩夫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秦远站在门边,果然目不转睛望着许绣氤的背影,眸中俱是关切之色。她不禁失声道:“秦远,你。。。你难道真的。。。” 秦远的脸色变了变,不知该怎么回答。 许绣氤却看着莲姑。 “夫人”莲姑忽然开口了:“这事错在我,是我的疏忽。” 韩夫人诧异道:“莲姐,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莲姑道:“秦远是今天下午来拜见夫人和少爷的,当时夫人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就没有通报。我想着少爷和他是自幼的交情,如今难得一聚,就留他住下来,等少爷回来了再走。可是他说还有急事要办,只能留住一晚,等明日一早拜见了夫人就要离开。”她笑了笑:“我本该告诉夫人的,偏生今日事情多,就忘了。” 韩夫人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她看向秦远:“你这孩子,脾气还和小时候一样,也太不爱说话了,这样要紧的事也不知道解释几句。” 她又责怪地看了许绣氤一眼:“你也是,他本是个闷葫芦,你可是个口齿伶俐的,怎么也不说清楚?” 许绣氤笑道:“这事难就难在太巧合了。正巧载沄一出门,秦大哥就来了。正巧我今晚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就遇见了他。正巧我和他又本是认识的。我只怕解释得不好反倒越描越黑,母亲今日身子又不大好,岂不更加惹你生气?” 韩夫人含笑道:“傻丫头,难道你不解释,我就不痛心不生气吗?你有了这次的教训,今后也该引以为戒,夜里出门是非多,再不要自找麻烦了。” 许绣氤躬身答应了一个“是”。 韩夫人环视着厅堂里的众人,正色说道:“今日的事到此为止。。。” 一句话未完,江夙潆突然抢着说道:“不对,这事还没完。” 韩夫人皱了皱眉,莲姑淡淡说道:“不知道表小姐有什么意见?” 江夙潆哼了一声,只管盯着许绣氤:“即使是巧合,就算是偶遇,也不代表你没有做出格的事,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了,和这个姓秦的在园子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许绣氤道:“只是寒暄了几句。” 江夙潆冷笑道:“寒暄几句,就说了这许久?挽香去而复返,竟然还没有说完?” 许绣氤道:“我先前说过,我和秦大哥虽然认识,不过泛泛之交。所以他并不知道载沄娶的媳妇就是我,今日偶遇难免惊奇,自然要问一问原因。” 她看着韩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嫁到韩家的缘由,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故而耽搁得久了些。” 莲姑看了江夙潆一眼:“少奶奶说的,倒也合情合理。” “许绣氤,你说谎”江夙潆却伸手往薛林一指,冷笑更深:“既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杀挽香灭口?这难道不是心里有鬼?” 她刚说完,薛林也趁机掩面抽抽泣泣起来,身子颤抖着似是心有余悸。 许绣氤神色不变,看向薛林:“挽香,秦相公是真的要杀你吗?” 她转身面向韩夫人:“母亲,秦大哥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比别人更了解他,不知他的武功深浅如何?” 韩夫人道:“秦远自幼天资过人,是练武的好材料,若论武功根基远在载沄之上,这些年得了名师指点,必定更加不同于往日,我听说他在今日之江湖已有了一些名气,算得是青年后辈中的一流好手。” “母亲说的必定不错”许绣氤淡淡笑道:“秦大哥若真要杀人,如果对方也是一个身负武功、步履矫健的大男人,或许还可以抵挡逃脱。但挽香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又怎能让她逃得了呢?” 她含笑看着薛林,柔声道:“挽香,你受惊了,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薛林听她这番话中隐隐带刺,怔了怔,随即便低下头,轻声说道:“少奶奶,想必是我黑夜里没看清楚,不该冤枉你们。我。。。”他暗中咬了咬牙,挤出几个字:“我甘愿领罚。” “好了”韩夫人站起身来:“既然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了。”她的目光从厅里几个仆妇丫鬟们脸上一一扫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们都听清楚了,今后不许谁再提起,若有人摆弄是非给少奶奶造谣,我绝不轻饶。” 几个仆妇丫鬟都躬身答应了一个“是”。 江夙潆撇撇嘴,还想说什么,韩静枝递了个眼色,她也只好忍着气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许绣氤凝视着薛林,她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薛林不该只有这么两下子,他不会就此罢休的,他的计划会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又见珍珠 但薛林却沉默了,低头敛眉的样子和其他几个丫鬟并没有两样。不,应该说是还更秀气更妩媚,他的神情、动作真的像极了一个柔静如水的女孩子。 许绣氤也不由得暗暗感叹,此人的演技实在太出色,难怪骗过了韩家这么多人。 “夫人”忽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厅堂里片刻的宁静。 许绣氤抬起头,说话的人是梁妈。 梁妈本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却走了过来,不自然地笑道:“我有话说。” 韩夫人素来看重她,复又坐下,向她微笑道:“你有什么话,请讲。” 梁妈神情紧张,踌躇了好一会儿:“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可是事到如今,也不敢再对夫人隐瞒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夫人请看,这是我在少奶奶的嫁妆里找到的。” 韩夫人接过去,从锦袋里倒出了一颗珍珠、一张字条。她拈起珍珠,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晶莹的珠体里似隐隐有红光流动。 韩夫人怔了怔:“这是?” 江夙潆本来已厌烦,打着呵欠要走,一看到这珠子,瞬间眼睛亮了:“这不是韩家被劫走的血螺珠吗?怎么会在许绣氤那里?”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夫人:“不对呀,我记得当时为韩家走镖的,就是她的父亲吧?不是说珍珠一颗不剩全都被劫走了吗?” 韩夫人在灯下仔细看了看珍珠,不动声色地放下,又拿起了纸条。 江夙潆赶紧凑了过去,看着看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挤眉弄眼地笑道:“写得好哇,韩家娶的这个媳妇,可真是不简单。” 韩夫人并不说话,放下纸条,面沉如水凝视着许绣氤。 许绣氤低着头,一脸平静。 梁妈也低着头,一时不敢多话,直到薛林轻咳一声,她才似回过神来,小心说道:“这字条的笔迹,夫人想必是认识的。” 韩夫人“唔”了一声,江夙潆抢着问道:“是谁?是谁?莫非就是这个姓秦的?” 梁妈道:“秦远是夫人看着长大的,他的笔迹夫人当然熟悉。去年夫人寿辰之时,秦妈还曾带来过一本他亲手为夫人抄写的《莲华经》。只要把书取来,核对笔迹就知道了。” 韩夫人转头唤丫鬟去取经书。 “不必了”秦远忽然走上前几步,向韩夫人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夫人,字条是我写的,珍珠也是我送的,错在我,与少奶奶毫无关系。” 他深深地看了许绣氤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说得很平静、很慢,眼底却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痛苦之色:“少奶奶在出阁前,和我只有几面之缘,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我一厢情愿在仰慕于她。” 他看向韩夫人:“这颗珍珠的来历她根本就不知道。少奶奶并无过错,请夫人不要错怪她。” “你把事情全都揽下来,还真是有情有义。”江夙潆冷笑一声:“不过这正好说明了,你们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她紧盯着许绣氤,幽幽说道:“舅妈,我们差一点就被这个狡猾的女人骗过去,好在眼下总算是真相大白。许绣氤不守妇道、私通往来,其罪一也。勾结劫匪、谋取巨财,其罪二也。更何况,在这件事的背后,镖局充当了什么角色?她嫁到韩家又有什么目的?焉知不是处心积虑策划好的?” 她说着说着竟越来越愤恨不止,咬牙道:“舅妈,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你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表小姐”莲姑开口了,她在人多的场合从不轻易发声,但她一旦真正想说话,神情、语声里便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冷淡而强势的威仪,让人产生仰视的感觉。 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会有的气度,和韩夫人骨子里的富贵修养大不相同。 韩夫人从未把她当下人看待,当她想说话的时候也从未制止过。 许绣氤曾怀疑过她真正的出身,只怕并不是中产之家这么简单,她的来历或许另有隐秘。 莲姑淡淡说道:“表小姐,你想的太复杂了,我们不过只看到了一颗珍珠,并不能马上证明秦远和少奶奶就与劫案有关。珍珠到底是怎么来的,还得听听他二人的说法。” 江夙潆一愣:“珍珠在谁手里,还不能说明谁就是劫匪吗?” “不能”许绣氤笑道:“比如我知道表姑娘手上戴的这个芝兰斋的镯子,原本是老板娘王彩霞的陪嫁,他们是绝不会拿出来卖掉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夙潆怒道:“我帮了王彩霞一个大忙,这镯子是她自愿送来谢我的,你竟然含血喷人?” 许绣氤笑了笑,并不说话。 江夙潆愣了半晌,白了她一眼,气哼哼地找了张椅子坐了下去。 韩夫人发话了:“莲姐说的有理,秦远,你手里的这颗珍珠是怎么来的?” 秦远道:“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我又转赠给了少奶奶。” 江夙潆赶着插话道:“这位朋友是谁?人在哪里?” 秦远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上个月,他已不幸去世了。” 江夙潆冷笑不已:“死了?好个死无对证,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真有这位朋友,这种价值千金的珍珠,又岂会随意送人?” 许绣氤道:“一个人能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都是各人的缘分,旁人无法深究。” 江夙潆斜了她一眼:“你这话含糊的很,岂能自圆其说?我听说你父亲走镖之时,把珍珠收藏得极其隐秘,却仍然被劫走。若不是私下勾结,便是那劫镖之人早有准备,他必然很清楚这批珍珠的价值。冒着风险劫来的宝贝,岂肯随便送与他人的?这样岂不是暴露了他自己吗?” 许绣氤笑道:“表姑娘的话不无道理,但你别忘了,珍珠失落之后,劫镖人总是要将这批货卖出去换成现银的,说不定已不知转手了多少次,现在很可能已散落在很多人手里,难道这些持有珍珠的人个个都是劫匪吗?” “你。。。”江夙潆一时语塞,气得脸通红,但片刻后她眼珠子一转,便拍手笑了:“我说不过你,但是你也别忘了,还有一个关键之人没有叫来问话呢。” 第二十五章 匕首 她看着韩夫人:“舅妈,这批货本是由陈淮生打理的,进货的是他,和镖局打交道的是他,劫镖之后参与追查珍珠下落的也有他。何不把他叫来问一问,若是没有任何线索和这个姓秦的有关,我才真正心服口服。” 韩夫人看了莲姑一眼。莲姑道:“表小姐说的,也并无不妥。” 韩夫人点点头,便唤了一个丫鬟:“去叫李奇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急步走进来,躬身请安。 韩夫人道:“你去陈淮生家里看看,把他叫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李奇答道:“小人刚从外面回来,正好碰见了陈妈,她说陈淮生自晚饭后一直未归,还数落了他好一阵。”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小丫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莲姑皱了皱眉:“笑什么?” 小丫鬟们吓了一跳,都低下了头,其中一个只得轻声说道:“这个时候,陈淮生是不会待在家里的,要么在赌场,要么在酒肆妓院,反正是花钱的地方就是了。” 莲姑板起了脸:“你们倒和他熟得很。” 小丫鬟们吓得更加不敢动了。 “夫人”薛林忽然喊了一声,目光闪动:“我想起来了,方才我去梅园找少奶奶的时候,看见陈淮生也在那里转悠,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韩夫人便唤李奇:“那就去梅园找找吧。” 李奇转身走出,许绣氤脸上很平静,对于陈淮生,她并不如何担心。 她心里清楚,陈淮生就躺在梅园的花丛里。好在秦远点穴的手法并不重,现在他被封住的穴道应该已渐渐通畅了,倒不至于给秦远再添一层误会。陈淮生以为薛林已死,并不知道“挽香”的真实身份,两人不会有勾结。他忌惮于秦远的武功,必不敢胡乱说话。 倒是有另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这个多事的秋夜,在这个热闹的大厅里,有一个人的表现非常奇怪。 她的目光不由瞥向了韩静枝。 这位平日里声音洪亮、不可一世的姑太太静静地坐在韩夫人身边,已沉默很久很久了,几乎就没有说过什么话,在她的女儿喋喋不休逼问自己时,她也毫无反应不置一词。 这就奇怪了,韩静枝母女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向来是同仇敌忾、双剑合璧的,以她那种高傲刻薄的性子,在今夜的大好机会前,该绝不会放过自己才对。 她突然转了性子,是为了什么?她极可能和薛林有染,但今夜却并没有出一言来帮他,甚至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丝毫没有,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向门外,她又在等待什么? 面对突然之间变得高深莫测的韩静枝,许绣氤实在猜不透。 好在她也不必再猜了,因为李奇已闯进门来。 他神色慌张,几乎在门槛上拌了一跤,哆嗦着嘴唇说道:“回夫人,小人们在梅园的花丛里,找到了陈淮生的尸首。” “尸首?”韩夫人吃惊得站了起来,一把扶住了莲姑的手:“他死了?” 众人闻言都惊得变了脸色。 莲姑看着李奇,淡淡说道:“你怕什么,你曾经也是绿林中人,金盆洗手之后才跟了老爷,什么样的事你没有见过?” “是、是”李奇举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镇定了一些:“只是陈淮生死的太惨烈,小人带去的几个人都。。。都吐了。”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他是被人杀死的,身中二十几刀,连肋骨和腿骨都被斩断,整个人都泡在血水里。杀他的人下手狠辣,似乎和他有深仇大恨。” “你不要说了”江夙潆忽然尖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紧紧抱住身旁一个丫鬟的手臂:“大晚上的说这个,怪渗人的,我不想听。” 许绣氤悄悄地和秦远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心里明白,陈淮生必是死在薛林手上。 韩夫人叹了口气,看着江夙潆:“你既然害怕,就回去歇息吧。玲儿,送表小姐回房。”又看着韩静枝:“你也回去吧,何苦跟着熬精神。” 江夙潆看了许绣氤一眼,虽然整个人已蜷缩在椅子里,却用力喊道:“事情还没完呢,我不回去。” 韩静枝也勉强笑了笑,终于说了一句:“我也不回去,我和潆儿陪着大嫂是应该的。” 韩夫人只好不去管她们,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是谁杀了淮生,他身边可曾留下什么线索吗?” “陈淮生的身上插着一把匕首。”李奇拿出来一块血迹斑斑的白布,打开了双手捧上:“夫人请过目。” 韩夫人只看了一眼,双手便颤抖起来,冷冷地喊了一声:“秦远。” 秦远躬身答道:“是”。 韩夫人道:“我送给你的那把匕首,还带在身上吗?” 秦远也看到了染血的匕首,怔了怔,伸手到怀里,沉声答道:“没有。” 江夙潆反应迅速,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好啊,凶手找到了,果然是杀人灭口。”她咬牙看着许绣氤:“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远!”韩夫人有些愠怒了,厉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母亲是我的陪房丫鬟,感情深厚,我把你从小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你私恋绣氤,我念你是少年人心性,不来计较。你涉嫌劫镖,我念在证据不足,也不想当面追究。可是你一错再错,犯下大罪。人命关天,你竟然视同儿戏,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母亲”许绣氤抬起头来:“仅凭一把匕首,并不能证明秦远就是凶手。” 江夙潆道:“为什么不能?这把匕首是别人都没有的。” 许绣氤道:“也有可能是有人偷走了匕首,嫁祸给他。” “是谁嫁祸?”韩夫人沉下了脸,她平时看着这个儿媳时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脸上却如同挂了一层冰霜:“今天晚上去过梅园的人,只有你、秦远和挽香。如果不是他杀的,还会是谁?是你还是挽香?你们两个女人谁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是。。。”许绣氤动了动嘴唇,几乎就想揭破“挽香”的真实身份,把真相全都说出来。 但是韩夫人急怒攻心,忽然手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莲姑忙端了一盏茶给她喝。许绣氤看着她越发青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看了薛林一眼,薛林也正在看着她,脸上隐隐有得意之色。 “莲姐”韩夫人咳嗽稍停,喘息着说道:“你看这个事,该如何处置?” 莲姑一边给她轻轻拍着背,一边淡淡说道:“出了人命案子,韩家已无法私自处置,自然是要报官的。” 众人都看着韩夫人,她叹了一声,脸色悲凉地点了点头。 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个清朗浑厚的陌生声音:“不必报官,在下特来为夫人一解难题。” 第二十七章 新的证据 秦远惊异失声道:“哪有此事?我从未见过你,是谁教你说谎的?” 米婆婆叹息道:“年轻人,我老婆子六十多了,吃斋念佛一辈子,从不敢说一句瞎话。我是快要见菩萨的人了,难道还冤了你不成?” 这时余大年也骤然激动起来,惊呼道:“是他,就是他。”他抓住了陆子潇的衣袖:“陆少侠,当日劫镖的就是这个人,我听出来他的声音了。” 陆子潇点点头,缓缓说道:“秦师弟,你以为劫镖时戴上面具就没人认得出你,却忘了你早在喝茶之时已露出了真容。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找到这位米婆婆吧?现在两位证人都指认了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慢着”许绣氤突然笑道:“身材有相似,声音有相同,就连相貌也有相像之人。仅凭这点证据,我以为并不确切,还请陆少侠明察。” 陆子潇道:“米婆婆亲眼见过他,秦远并无孪生兄弟,世上哪有相貌如此相像之人?” “怎么没有?”许绣氤道:“据《东周列国志》记载,春秋之时伍子胥逃离楚国,来到吴楚交界的昭关,当地的守卫看到皇甫讷和画像一模一样就将他扣留,真正的伍子胥反而趁乱过了关。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多的是,还要我再说几个吗?” 陆子潇愣住了,他并未读过史书,不知该怎么反驳,沉默片刻向许绣氤拱了拱手:“这位是?” 莲姑道:“这是我们韩家的少奶奶。” “哦”陆子潇向许绣氤躬身一揖:“失敬失敬。以少夫人的见地,证据仍显不足么?” “当然不足”许绣氤道:“除非有更加独一无二的证据指明是他做的。” 陆子潇皱眉道:“少夫人的话,似乎有些强人所难。” “我还有证据”余大年突然喊了一嗓子,目光闪动:“我竟然险些忘了,当日我和劫匪贴身搏斗之时,无意中掀起了他的衣袖,瞥见他手臂上有一个深蓝色葫芦状的胎记。他当时一掌将我击开,慌着放下了袖子。” 他说着扯开了衣襟:“陆少侠请看,这一掌力道很大,到今日掌印还未完全散去。我自受伤之后,每到阴雨天就会疼痛咳嗽,不知何时才会恢复?” 他胸膛之上果然有一个淡红色的掌印,陆子潇看了一眼,失色道:“果然是本门寒星掌留下的掌印。”他神色黯然扶住了余大年的肩头:“余兄弟受苦了。” 余大年摇摇头,很快系好了衣带:“我倒不苦,只是镖局中还有几位兄弟被打伤了,至今卧床不起。”他愤怒地看着秦远:“只要这个人掀起袖子来,看看有没有那个胎记,我的伤就没有白受。” 陆子潇叹道:“秦师弟,同门兄弟一场,我心里也实在不希望是你。你就掀起袖子来,让大家看一看吧。” 秦远沉默良久,看了许绣氤一眼,缓缓拉起了衣袖。他的左手小臂上赫然正有一个深蓝色葫芦状的胎记。 众人都惊呼失声,韩夫人也扶着莲姑的手站了起来,惊愕地望着他。她先前对陆子潇的指控一直半信半疑,如今却由不得不信,眼见她数年来视如己出的孩子竟然真的一再犯下大错,不由更加痛心疾首,惊怒之下脸色更加苍白。 余大年喊了一声:“果然是你”,转身向陆子潇单膝跪下,咬牙道:“请陆少侠为镖局众位弟兄主持公道。” 陆子潇扶起他,肃然说道:“你放心,我奉掌门之令而来,绝不会包庇徇私。” 他注视着秦远:“秦师弟,如今证据确凿,我实在无力再维护你。我片刻前还存有一丝侥幸,想那关外的雪鹰派武功招式与本门有相似之处,虽然他们已数十年未曾踏足关内,但并非绝无可能。我总是希望此事与本门无关,莫要玷污了师父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但寒星掌是本门最为隐秘之绝学,能得到师父亲传的弟子不过三四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陆子潇长长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了悲凉之色:“当年你曾是师父千挑万选看中的弟子,想不到竟以师父传下的武功行恶,实在辜负他老人家一番厚望。难道你在下手之时,竟不曾为师门考虑过半分么?” 他又看向许绣氤,拱手微笑道:“少夫人方才所说的独一无二的证据,已经有了。若少夫人还有意见,在下无不采纳。” 他的态度又谦和又文雅,心里却认定这女孩子必定已无话可说,后一句话不过是顾忌她的身份,给她一点面子罢了。 谁知许绣氤却莞尔一笑,认真地点点头:“我当然还有意见,这些证据有问题。” 陆子潇闻言吃惊不小,勉强笑道:“少夫人认为,有什么问题?莫非胎记和掌印是假的?还是线索仍不够充分么?” 许绣氤道:“胎记是真的,掌印也是真的,线索也够多了。不过,”她停了一下,笑道:“问题就在于,线索实在太多了。” 陆子潇深皱眉头,疑惑不解,只听她缓缓说道:“我若是存心劫镖,就绝不会去城门外坐下来喝茶,让人看见我的真实相貌。我明知道手臂上有一个独特的胎记,就绝不会让人近我的身,掀起我的袖子。我与镖师过招,胜券在握,有很多种普通招式都可以击退他,就更加不会使出武学之巅的寒星掌,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许绣氤说完,笑了笑:“妇道人家一点浅见,不知陆少侠以为如何?”她转身看着韩夫人:“以母亲看来,不知媳妇说的可有道理?” 韩夫人脸色缓和了些,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陆子潇又是愣了片刻,便很快恢复了镇定:“少夫人的意思是说,这两位证人是串通作假么?就算米婆婆是老眼昏花,记不真切了,但余兄弟与秦远本来素不相识,怎会知道他臂上的胎记?寒星掌印也确实存在,又作何解释?” 许绣氤道:“这个很容易解释。使得来寒星掌的人虽少,却不止秦远一个,你是大师兄,自然是会的。他臂上有胎记,你当然也知道。” 陆子潇失笑道:“原来少夫人是认定,在下才是劫镖案的主谋,特来设计嫁祸于秦师弟。”他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在下身为大师兄,常年侍奉师父左右,已有三年不曾离开过长安,和外面的事更扯不上半分关系。少奶奶若不信,尽管去长青门查一查,家师和师弟们都可以作证。” “不错”江夙潆在一边愣着眼旁听了很久,这时突然插嘴进来,大声说道:“这位陆公子特来为韩家除奸,明明是个好人。倒是你蓄意栽赃,百般阻挠,到底是何居心?”她说完,便看着陆子潇微笑。 陆子潇这时才注意到她,见她坐在堂上,衣饰华丽,料定必是韩家的重要人物,便也看着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多谢小姐信任,不过事关重大,少夫人但有疑问也在情理之中,在下当据实说明就是,绝不会与妇人女子做口舌之争。” 江夙潆听他最后一句竟是对许绣氤有了轻蔑之意,心下高兴起来,笑道:“陆公子好有风度,不愧为名门之秀。” 陆子潇笑道:“小姐过奖了,在下愧不敢当。” 许绣氤不去理会他二人,却转身盯着余大年。 第二十八章 镖师 余大年被她盯得有些发毛,硬着头皮拱手叫了一声“少奶奶”。 许绣氤道:“余大年,你认识我吗?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 余大年有些莫名其妙:“少奶奶金尊玉贵,怎么会识得我一个粗人?今日是初次见面。” 许绣氤道:“我再问你,你既是镖局的人,可知道凌总镖头的生日是哪一天?” 余大年愣愣地回答:“属下平日里和总镖头接触很少,他的生日我并不知道。” 许绣氤正要说话,陆子潇已抢着说道:“少夫人以前曾见过余兄弟吗?” 许绣氤道:“没有”。 陆子潇皱眉道:“既然没有。。。” 许绣氤道:“虽然没见过,他却应该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父亲也是清源镖局的镖师,在我出嫁时他还请镖局的所有弟兄喝了一顿酒。韩家只有一位少爷,我是唯一的少奶奶,他在此时此地见到我,当然应该知道我就是许家的女儿。” “还有,凌总镖头是我的舅舅。我知道他在每年的生日都会给镖局里每个人发红包,弟兄们人人都知道他生日的日子。” 她目光炯炯,逼视着余大年:“所以我怀疑你根本不是镖局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余大年额上冒出了冷汗,半晌后突然眼珠子一转,喊道:“我当然是镖局的人,只是我最近才投入镖局,并没有赶上总镖头的生日。你出嫁的时候我正好外出走镖,也不知道这件事。” “是吗?”许绣氤淡淡一笑:“就算我出嫁的时候你不在本城,可是凌总镖头的生日你不会不知道呀,因为他的生日正好就在今天。” 余大年彻底愣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夫人等人看看他,又看看陆子潇,脸上终于都露出了怀疑之色。 秦远已明白陆子潇必定是薛林找来的,但余大年两人却是陆子潇找来的,所以对许绣氤的事并不了解。 在长青门,虽然陆子潇入门在先,是师父早年认下的首徒及义子,但他似乎天资终显不足,武功越练到上层便进展越慢,实不如自己后来居上,轻轻松松已将他力压一头。近两年门派内暗中已有传言,说师父和几位师叔都纷纷属意于自己,师父也有了另择衣钵传人的意思。 这些话,虽然秦远并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与陆子潇相处多年,深知他是一个表面温和内心狠辣的人,平生最信奉一句“一不做二不休”,终究绝不会放过自己。眼下,他的处境依然危险。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眼里心里只看着许绣氤,惊叹于她的机智反应,感动于她的坚定信任,敬佩于她的果敢无畏,心中是说不出的激动欣喜,却又带着一丝道不明的淡淡苦痛。 他痴痴望着许绣氤秀婉动人的侧颜,觉得她更美了。他的心若是北风中凄冷的寒枝,她就是片片飘落的雪花,直到银装素裹、越粘越紧,再也挣不脱、放不下。 直到他终于把目光移到了陆子潇身上,心中不由一紧。陆子潇天资稍逊,论武功虽不如自己,但他作为师父座下首徒,亦非等闲之辈,若与薛林联手形势将更加凶险。 他不动声色而暗中凝神聚力,将真气注满掌心,若陆、薛二人一旦理屈词穷之际施下杀手,自己便先发制人,就是落个身败名裂也要保护许绣氤周全。 当然还为了韩夫人,还有其他这些蒙在鼓里的无辜之人,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是,他毕竟小看了陆子潇。 他竟然只用寥寥几句就回答了许绣氤的质疑。 陆子潇一脸苦笑,叹息着说道:“少夫人怀疑余兄弟,也就是连在下也一并怀疑了。但你却不知道,这位余兄弟是镖局的新人,他自身又太过老实木讷,难免被前辈们欺生。别说是总镖头发下的红包,就是每月里应得的工钱也会被人克扣,所以他对镖局的一些事情不甚了解也不奇怪。” “至于你说,怀疑是在下以寒星掌印嫁祸于人,这本来也有可能,只可惜在下却万万办不到。” 他说着,缓缓举起了左手,他这只手本是完全隐藏在袖中,似乎生怕被人看见,这时一露出来,许绣氤吃了一惊,只见他手上有一个指头竟被削去了一截,伤口已愈合,圆圆的像个肉球。 她转头看了秦远一眼,只见他也是满面惊异不已。 陆子潇黯然道:“余兄弟身上的掌印明显是左手掌印,但在下在数月前因为一场意外左手已成残疾。若不是少奶奶质疑,本不愿示予外人。” 众人听了,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余大年那张粗粗笨笨的脸,又对许绣氤的说辞动摇起来。 江夙潆简直要被这场辩论搞晕了,不过这并没有关系,该帮衬谁,该反对谁,她心里是很坚定的。 她马上大声说道:“陆公子,我们都相信你。倒是有些人颠倒黑白,处处维护真凶,连身份体统都不顾了,我实在很好奇这是什么原因。” 陆子潇微笑道:“小姐仗义执言,在下不甚感激。不管少夫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下绝无丝毫不满,反倒要谢过少夫人对鄙师弟的厚爱。” “只不过,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在下奉掌门之令而来,自当对劫镖一案秉公处理。”他转身面向韩夫人,深深一揖:“夫人,秦远虽有罪,但毕竟是我门下弟子,请夫人看在掌门人的面子上,顾全本门的体面,把他交由在下按门规处置。” 韩夫人看了看秦远,沉默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陆子潇走到了秦远面前,叹着气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沉声道:“秦师弟,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远大惊:“这是。。。祖师爷令牌?” 陆子潇道:“我来之前,师父和几位师叔共同取出了此令牌,交予我惩处决断之权。你也知道,本门规矩严明,最不能容忍奸杀淫掠之事,这一次他老人家是动了真怒,伤透了心了。” 他连连叹息着:“我持此令牌,劫财劫色者可断其手足,杀人行凶者可诛其性命。非是我不念兄弟之情,只是你行事不顾后果,断无可恕之处。” 秦远心中一寒,祖师爷开山立派之时为约束历任掌门人,不使其拥权独大、肆意妄为,特传下了这块令牌。此令牌在长青门从不轻易动用,一旦动用便非同小可。持令牌者做出的决定,就连在位的掌门人也不得反对,门下弟子更加不能反抗,否则与欺师灭祖同罪。 他不免焦急万分,脑中一片空白,虽暗中已蓄积内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陆子潇出手。 第二十九章 想不到的情感 江夙潆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她听见“杀人行凶者可诛其性命”这一句,立时想起了什么,脱口叫道:“他就杀了人,对,他杀了人。” 陆子潇皱眉道:“什么?” 江夙潆伸手一指:“就是这个秦远,杀了韩家一个管家,叫陈淮生。” 她脑子里一转,不等陆子潇询问,快速地补充道:“我当然有凭有据。论证据,死者的胸膛上插着一把秦远随身携带的匕首,而且死者腿骨、肋骨皆被砍断,在他临死前和他见过面、也有力气杀死他的,只有秦远一个人。论动机,死者掌握着被劫珍珠下落的秘密,这是杀人灭口。” 陆子潇脸色一沉:“果真如此?” 江夙潆道:“千真万确,陆公子还要我说的再仔细些么?” 陆子潇道:“不必了,小姐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江夙潆满意地哼了一声,瞥了许绣氤一眼,心想任你伶牙俐齿,我可并不比你差半分。她与秦远本来无怨无仇,甚至毫无交道,此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她并不在意,但是谁叫他和许绣氤有瓜葛呢,本着恨屋及乌的心情,敌人的朋友当然也是敌人,那是一定要打击报复的。 她也很想看看秦远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许绣氤会不会伤心欲绝。若真是这样,她这个少奶奶还有什么脸继续当下去?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这场好戏竟然并没有顺着她的想法来发展。 陆子潇铁青着一张脸,把令牌收回怀中,目中却怒火如炬:“秦师弟,你可都听清楚了?杀人者偿命,我本可立即取了你的性命,但念在你曾是师父看重的弟子,我就网开一面,先废去你的武功,再带你回去由师父发落。” 许绣氤脸色大变,一时也失了言辞,惶惶然看向秦远,只见他虽然脸色惨白,却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咬了咬嘴唇,心想秦远若不能反抗,自己就只好豁出去了,她当然不是陆子潇的对手,可好歹也要拼一拼,只要她出手了,难道秦远还能袖手旁观么? 她忍不住又悄悄握住了怀中的剑柄。 但是她同样没有想到,还没有轮到她出手,一个出人意料的救星就来了。 陆子潇已扬起了手。 许绣氤也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正待势跃起。 韩静枝突然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叫废去武功?”她久已沉默不语,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不知为何会这样问上一句。 陆子潇不答,韩静枝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 陆子潇只好回道:“江湖中的事,一时难以向夫人说明,在下废他武功之时,还要请夫人小姐们回避。” 韩静枝怒道:“有什么难以说明的,为什么要回避,难道你的手段见不得人么?” 忽听李奇说道:“姑太太,你想一个人练成了武功,要怎样才能废去?除非砍断他的手足,或者挑断手筋脚筋,不知道陆少侠要选哪一种法子?”他与秦远素有一定交情,虽然身为下人不便说话,却也盼着主子们能站出来说说情。 韩静枝听了,一张脸奇异地变得又是愤怒又是悲伤,颤声道:“不行,这两种法子都不能选,你不能伤了他。” 她突然站了起来,在许多双惊讶目光的注视下跑向秦远,用力推开了陆子潇,回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陆子潇怎肯和一个妇人用强,也只能任她推开,退后了几步。 韩静枝神情激动,瞪着陆子潇,咬牙说道:“我告诉你,劫镖也好,杀人也好,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才是背后主使的人。他。。。他是为了保护我,才默认下来的。你要是想动他,就先杀了我吧。” 许绣氤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夙潆涨红了脸,急得跺了跺脚:“娘,你说的这是什么疯话?和你有什么关系?” 韩夫人和莲姑面面相觑,莲姑苦笑道:“姑太太,话可不能乱说的。” 秦远的惊讶一点不比别人少,嘶声道:“姑太太,你。。。” 韩静枝凄然一笑,回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柔声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何必再否认呢?我又怎能看着你为我受苦?你不用担心我,我早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从我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横下一条心了。” 她这么说,别人固然是吃惊得闭不拢嘴,江夙潆更是又气又急,几乎要晕过去了,嚷嚷道:“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看你一定是中邪了。” 许绣氤也几乎傻掉了,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手脚阵阵发凉。她还是不信,睁着圆圆的眼睛想从韩静枝脸上看出破绽来。 秦远满脸通红,也是震惊得话也说不出了,呆呆地退后两步,只讷讷说道:“姑太太,你。。。你不要开玩笑。” 韩静枝跟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们偷偷在一起这么久,早就被人看见了,秋格虽然被我用钱封住了口,可是你以为她会替我们瞒一辈子吗?早晚也是瞒不住的。” 秦远更加惊惶,浑身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根本不敢看她,更不敢伸手推开她,一双眼睛只紧张地望着许绣氤。 许绣氤也在看着他,目光里却是一片茫然。她听见韩静枝提起“秋格”两个字,耳边就如同惊雷一声炸响,心里瞬间凌乱了。 秋格的确提起过,看到了韩静枝的不伦之事,难道她真的收了钱,所以才不肯说出那个神秘的情人是谁?难道秦远对自己的一番情意都是假的?还是他本就用情不专、朝三暮四?他现在的惊讶、紧张都是装出来的吗? 她一番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楚,只听江夙潆气愤地喊道:“好,好,你要看上谁喜欢谁,我也管不着,可是你总不能傻到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你也为我想一想,你为了他宁可背上劫镖、杀人的罪名,就算连累你的女儿也不顾了吗?” 韩静枝怔了怔,凄凉地说道:“潆儿,就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自从遇到他,才让我知道活着是快乐的,为了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你迟早会懂得我现在的心情。” 许绣氤心中一动,她忽然觉得韩静枝的悲伤和感慨并不像是假的,眼前的她和平日里那个趾高气扬的姑太太很不一样。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她用骄傲霸气包裹起来的,是别人看不到的脆弱和伤心。 秦远还是望着许绣氤,焦急地望着她,目光一点也没有移开过。他还年轻,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知道眼下否认、辩解都是没有用的,他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盼着许绣氤能给他一个微笑,一个依旧信任的眼神。 只要她一个人相信就好。 第 三十章 画蛇添足 许绣氤却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韩静枝从秦远的袖中抽出了一张信纸,微笑道:“你看,这是我亲手书写的《竹枝词》,你一直带在身边。你能这样记挂我,我什么都知足了。” 她展开了信纸,只见一页素笺,洁白如雪,墨迹已老,折痕深深。看得出来持信之人对此物极为珍惜,虽然已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却保存得完好。 江夙潆一见到,嘴巴张了张,但随即就闭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许绣氤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忽然之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那页信纸绝不该出现在秦远的袖中。 她不免哑然失笑,圈套,竟然又是圈套,想不到韩静枝能把一段苦情戏演得这么好。只可惜就在这出戏快要唱圆的时候,他们实在不该画蛇添足加上一笔。 凡事一旦过了头,就会被人瞧出破绽了。 许绣氤暗暗看着薛林,心里在长长叹息,能够让韩静枝这样高傲的人放下自尊、放下颜面来说谎,甚至不惜被众人耻笑、与女儿反目的,必定是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必定是来自于她内心一种热烈情感的驱使。 忽然感到很悲哀,隐隐觉得韩静枝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并不完全是说谎,似乎这就是她压抑已久后自然流露的真实心声。只不过,这些话并不是说给秦远的,而是给了另一个人。--她也许认为这么做很值得,可是她却不懂,相爱首先是尊重与体谅。如果,一个人无视你的尊严,出卖你的天真,那么他对你的所谓感情,除了利用,哪里还有真心可言? 现在,只是不知道,他们大费周折要韩静枝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许绣氤预感到,这场表演并没有结束,就快要说到正题了。 陆子潇突然说话了。 他被推开后,一直默然旁观着,表情似乎很无奈很犹豫,这时却微笑道:“夫人,不论你与秦师弟有什么关连,在下不便过问。只是在下奉掌门令执行门规,势在必行,还请夫人不要阻拦。” 韩静枝瞪着他,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冷笑道:“我说过,你要动他,就先杀了我。” 陆子潇叹息道:“夫人是千金之体,何必为了一个罪人以身涉险?在下也实在不愿做出‘打老鼠伤了玉瓶’的事来,何不听好言相劝?” 韩静枝怒火更甚:“你当他是老鼠,我却当他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他为了我不惜欠下血债,连彩屏、翠儿那几个丫鬟都杀了,我为何不能为了他拼命?” 许绣氤听到这里,心里跳了跳。果然不出所料,原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他们竟是铁了心的要将秦远杀之而后快了。 可是,这又不对了,薛林要栽赃这件事,就必牵扯出那六具棺材,挽香的尸体面目犹在,他自己岂不是要暴露了吗?他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韩夫人震惊得难以言表,颤声道:“静枝,你在说什么?翠儿她们几个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韩静枝似是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韩夫人怒了,提高了声调:“我问你,翠儿她们失踪后,是不是真的被杀害了?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韩静枝发着愣,喃喃道:“没有。。。没有。。。”,忽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莲姑唤了一声,便有两个丫鬟走过去,把她扶起坐回到椅子上。 韩夫人仍在追问:“尸体在哪里?” 韩静枝目光散乱,全身都似已虚脱,颤声道:“就在梅园下面的地道里。” “梅园?地道?”韩夫人惊呼一声,痛悔不已:“我竟然不知道梅园里还藏着这样的秘密。” 她逼视着韩静枝:“地道的机关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要杀人?你在韩家的时候都是翠儿服侍你,你待她不是一直很好吗?” “机关?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韩静枝垂下了头,声音也越来越低:“这几年,我经常偷偷去见他,他也经常偷偷跑回来见我,这些事翠儿都知道。那丫头发誓说,绝不会告诉别人,可是她却拿着这个把柄不断地向我勒索钱财,还告诉了其他几个丫鬟。我很生气,秦远却安慰我说不必担心,只要有五千两银子就能解决这件事。我把银子给了他,翠儿几个人就先后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买通了陈淮生下的手,藏尸的地方也是他和陈淮生商量好的。” 韩夫人看着她,越发气得发抖:“所以他连淮生也杀掉灭口了。” “不、不。。。”韩静枝目光散乱,突然抬起头来,爆发似地尖声叫道:“大嫂,他不是有意的,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 “娘,你。。。”江夙潆涨红了脸,跺了跺脚,却再也说不下去。 韩夫人沉着脸,喊了一声:“李奇!” 李奇走上前,躬身道:“在”。 韩夫人声色俱厉:“你马上叫几个人,带着秦远去梅园,看看那个地道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奇还未答话,忽听陆子潇朗声说道:“夫人,就凭府上几个人是制不住秦远的,还是由在下走一趟吧。” 他也不等韩夫人答应,身形一闪就逼到了秦远身前,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手里却仍举着那块玉牌。 秦远倒很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韩静枝的突然纠缠让他一度很惊慌,完全乱了方寸。她离开了,他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他只对陆子潇说了两个字:“走吧”。 “且慢”陆子潇却淡淡说道:“不能就这样去,待我封住你胸间、臂上的几处穴道才能放心。” 说话间,他已闪电般出手。他的手指细长、坚硬,如蛇行般轻捷而灵活,竟似闪动着一层淡淡的金属般的光芒。 秦远心中一沉,他知道陆子潇的武功虽不拔尖,但在点穴手法上下过很多功夫,颇有独到之处,若被他沾身,轻易就可致人伤残。 他已看出来,陆子潇此番正是有备而来,处心积虑要致他于死地。死,他并不怕,可是他死之后,这满室妇弱将陷于危险之中。 尤其是,到时候薛林第一个要除去灭口的,就是许绣氤。 一想到许绣氤或许有难,他胸中便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身形一转,轻轻松松就避开了距离他胸前已不到一寸的、那几根利箭般的手指。陆子潇冷笑着,抢上急攻,招招点向他的要害。秦远顾忌着他怀里的玉牌,不肯还手,只是左右闪避,但他的身法奇快,两人缠斗于方寸之间,任是陆子潇的攻势如何狠辣,竟始终沾不到他一片衣袂。 许绣氤渐渐着急起来,她看出秦远的功力远在陆子潇之上,但他若不能还手,终究难免落败。 第三十一章 要命的暗器 几十招过后,陆子潇脸上露出了焦躁的表情,他是门下首徒,若不能在众人面前速速拿下一个师弟,颜面何存?他心念一动,回旋转身后,指甲上便似覆上了一层尖锐透明、亮晶晶的东西。 许绣氤眼尖,惊呼出声:“陆少侠,你的手。。。你手上难道就是水颜刀么?” 秦远心头一震,水颜刀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可弹出伤人,是一种极精巧、隐秘的暗器。但在十年前的武林盟会上,各大门派掌门人已相约把几种杀人无数的暗器列为禁品,这水颜刀也是其中之一。若有人违禁使用,就是违反了江湖道义,人人得而诛之。自当年的盟会后,这暗器已绝迹多年,想不到竟会出现在陆子潇手里。 许绣氤面色凝重,看着他点了点头,秦远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提示他可以还手。他当下再不犹豫,拧身错步,一掌拍向陆子潇左肩。 陆子潇听到许绣氤的惊呼,不由耸然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在此时此地竟有人会认出他手中的暗器。却不知许家父亲虽然武功平平,但半生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他没读过几本书,讲不出好故事,就常把一些在江湖上打探到的奇闻异事说给儿女听。许绣氤记忆力又好,一听就记住不忘了。 陆子潇正在惊骇之间,秦远的掌风已扑面而来。他只觉对方气势如虹,似有万钧之力,心中一凛竟不敢正面招架,仓促间急急后退。秦远趁势攻进,掌风如迅雷闪电般划出。几个来回后,陆子潇竟被逼得无还手之力,虽然对方并没有伤他的意思,尽是点到为止,但他却只能左支右绌,连指甲上的水颜刀都无暇使出--他自然也不敢使出的。 许绣氤一旁看着,正松了一口气,但她马上又紧张起来。因为她看出来秦远不知道为什么,攻势已渐渐放缓,右臂之力渐渐阻滞,他的额头甚至渗出了很多汗珠,牙关紧咬,似乎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但秦远却知道,陆子潇走过来时曾在他肩头拍了拍,这又是他做的手脚。眼下他的肩头如同有千万根尖针在扎着,剧痛难忍。他每攻出一招,发作就更加剧烈。更可怕的是,痛楚之后就是麻木,这种麻木已在渐渐向上身蔓延。 他终于支持不住,在最后一次将陆子潇迫得退出三尺之后,摇晃着倒了下去。他却不肯倒,艰难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瞪着陆子潇。 陆子潇知道扎入他肩井穴上的银芒针终于起作用了,心中大喜,手腕一翻将指上暗器收入袖中,厉声喝道:“秦远,你屡犯大错而不知悔改,见到祖师令牌竟也敢以下犯上。我再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岂不是容得你无法无天么?” 说完他再次缓缓扬起了右手。 许绣氤看见有一丝幽幽银光在他指缝间一闪,心知不妙,情急之下大声喊道:“陆少侠,快住手。” 陆子潇充耳不闻,许绣氤怒了,厉声道:“住手,我是韩家的少奶奶,你想在韩家杀人,要先问过我。” 陆子潇一愣,果然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她,微笑道:“在下并不是要杀他,此事个中曲直少夫人是听到的,在下执行门规也是要给贵府一个交代,绝非草菅人命,更不是要对府上无礼。少夫人几次阻拦,在下实在不解,你为何要对鄙师弟如此包庇?” 许绣氤淡淡笑道:“我不是包庇,要包庇也轮不到我。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请陆少侠听了再动手也不迟。”她转身看着韩静枝:“姑太太,眼下你怎么不说话了?” 韩静枝脸上很不自在:“你什么意思,是讽刺还是在吃醋?” 许绣氤笑道:“两者都不是,我只是为姑太太着想。你先前说的那些话,这里人人都听到了,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韩静枝冷冷说道:“你在威胁我?” 许绣氤道:“不敢,晚辈只是好意提醒姑太太,你说出的那件事非同小可,江家的大门恐怕你已经回不去了。这娘家么,还是很欢迎你的。不过有几句话,要请你先向大家说清楚了才好。” 韩静枝瞪着她,神色却已有了几分慌张:“你要我说什么?” 许绣氤走上两步,对视着她的眼睛:“姑太太的勇气,晚辈是很佩服的。不过你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倒把几桩罪名全揽到自己身上了。其实那几件事的真相到底如何,秦远有没有做过,和你自己有没有关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为何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呢?” 韩静枝怔了怔,转过了脸,垂下眼皮不去理她。 许绣氤叹了口气:“你孤注一掷,如今已没有退路。何苦还要做娘家的罪人,逼得自己无处容身呢?” 韩夫人听了她的话,再看看韩静枝的神情,耸然动容,沉吟道:“静枝,绣氤说的有没有道理?果真另有实情?” 韩静枝嘴唇有些发抖,目光不由自主滑向了薛林。 忽听一声惊呼,众人本都把目光聚集在韩、许二人身上,这时纷纷匆忙地回头,只见陆子潇肩胛之下插着一把两寸长的银亮小刀,鲜血浸出把外衣也染红了一片。 陆子潇拔出小刀,怒喝道:“秦远,我听从少夫人的意见,暂时放过你,也是为了公道二字。谁知你竟然趁我不备,下手暗算,要不是我反应迅速,这把刀再往下一点,岂不是要死在你的手里?我怎能再饶过你?” 他右手持刀,冷笑着刺向秦远心窝,料定对方已无招架之力。 秦远紧咬着牙,满头冷汗涔涔落下,他体内虽已痛得难以忍受,却仍然避开了陆子潇刺来的第一刀。 陆子潇吃了一惊,回手挥刀又刺,转瞬间已攻出七招,招招都是致命的杀着。秦远身法灵巧已大不如前,拼着体内一口真气在支撑,刀锋已几次刺破了他的衣服,擦着血肉险险划过。 许绣氤见情势紧急,再也不是言辞能阻止的了,一咬牙伸手抓住了剑柄。 薛林站在韩夫人身后,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突然咳嗽一声,举起手上的一个绛红色瓶子晃了晃。他的动作很快,但他相信已足够让许绣氤看清楚了。 许绣氤果然愣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秦远力气不支,颓然倒下,她惊恐地看见,一道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扎向他的心脏。 她张大了嘴巴,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瘫坐下去,泪水已夺眶而出。 第三十二章 新的救星 韩夫人再也不能坐视了。她不懂武功,感受不到秦远处境之凶险,见陆子潇外表儒雅似谦谦书生,并不相信他会杀人,既已答应了由他自行处置,便不好再插手过问,所以她一直缄口不言。但眼下就连她也看出来,若再无人制止,秦远便丧命无疑。 她张了张口,正要发话。。。 突然间,“住手”只听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几粒银弹带着破空之声击在陆子潇手中的刀锋之上,火星四溅。 陆子潇只觉虎口一麻,禁不住退了两步。 “阁下且慢,请刀下留人。” 好熟悉的声音,许绣氤一阵狂喜,激动地回头,只见韩载沄一脸严肃,快步从门边走了过来。 韩载沄从她身边匆匆跨过,径直走向了陆子潇,拱手说道:“鄙姓韩,韩载沄,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陆子潇”陆子潇连忙躬身还礼:“原来是韩公子,主人驾到,请恕在下失礼。” 许绣氤道:“这位陆少侠是长青门陆掌门的座下首徒,也是他的义子。” 韩载沄笑道:“失敬,失敬,陆少侠远道而来,必有要事。但不论事情如何紧要,总不该在舍下引刀见血。请稍做休息,待我向母亲和姑母请安后,再来向阁下请教。” 他又唤李奇过来:“陆少侠和秦远都受了伤,怎么不去取伤药来为他二人医治,这岂是韩家的待客之道?” 李奇垂首道:“是小人疏忽了,小人这就叫人去取。” 韩载沄亲自扶起秦远,让李奇扶坐在椅子上,见他似力气不佳,又命丫鬟拿了个靠垫来。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韩夫人和韩静枝面前,恭敬地向她二人请了安。 韩夫人见儿子突然回来,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只连连说:“好,好,回来就好,去见见你媳妇吧。” 韩载沄躬身道了一声“是”,转过身来,他这才看向许绣氤,原本肃然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许绣氤痴痴地看着他,两个人相视而笑。 韩载沄走到她身边,轻声笑道:“我走的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吗,怎么这么晚了,大家都在这里?” “是”许绣氤点头,笑道:“不过你回来就好了,看到你,我就有了主心骨。” 韩载沄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要是害怕,我今后就不出远门了。” 许绣氤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个人,何时会有一个怕字?”她眨了眨眼睛:“对了,不是说这一趟要三四天吗,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韩载沄道:“我刚出城,就得到消息,镇江的商会已取消了。我想我已许久没有见到秦妈,既已出了城,不如去看看她。谁知竟然在她家里遇见了一个人,你再也猜不到的。” 许绣氤道:“是谁?” 韩载沄道:“是凌家舅舅。” 许绣氤吃惊道:“舅舅怎么会认识他们?” 韩载沄轻声笑道:“这中间自然有些渊源,原来舅舅和秦叔夫妇还有母亲都曾是旧相识,只是多年来没了联系。他们说的也很简单,我回头再慢慢告诉你。” 许绣氤急切地问道:“舅舅现在哪里?” 韩载沄道:“舅舅白天先走了,他自然是回镖局去。” 许绣氤惊喜道:“他回城了就好,快叫人去请他过来。” 韩载沄奇怪道:“怎么了,这么晚了去打扰他合适吗?” 许绣氤道:“一时说不清楚,反正快去请来就对了。” 韩载沄道:“好”,叫过门外一个小厮来,耳语了几句。 他二人说着悄悄话,声音都很低。江夙潆一直瞪眼睛瞧着,待要听他们说什么又听不清,待要插嘴进来又插不进,早已气鼓鼓地在旁边翻了无数个白眼。忽见韩载沄笑容可掬,抬起手来怜爱地正了正许绣氤头上的珠钗,她心里更是如打翻了不知多少个醋坛子,难受得要命。 后来韩载沄的声音总算提高了一点,她终于听见他皱眉叹道:“秦远是伤了还是病了,怎会看起来这么严重?” 许绣氤摇摇头,低声说道:“只怕不是伤也不是病,这也要等舅舅来了替他看一看。” 江夙潆听见这一句,马上抓住了机会,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冷笑道:“秦远怎么会变成这样,要问你这位贤惠的少奶奶。” 韩载沄终于看向了她:“夙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夙潆得意地笑道:“我的意思是,他自作自受。我们这位少奶奶呀,今天晚上溜到园子里私会旧日情人。表哥你快猜一猜,那个男的是谁?” 她不等韩载沄开口,自己就先忍不住伸手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个姓秦的。表哥你想不到吧,自己的老婆背着你勾搭多年的兄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她说完拍手大笑起来,她是满腔激愤,一心只想着打倒许绣氤,竟把她自己母亲的一番说辞忘到九霄云外了。 江夙潆笑了几声一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表情尴尬,没有一个附和她的,有几个小丫鬟竟偷偷瞟着她,忍俊不禁地抿嘴浅笑。她心里更加气愤,满脸不悦地坐下了。 “夙潆”韩夫人隐隐动了气,正色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个误会方才已经解释清楚了,绣氤没有过错,我也说过不许再提。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要请你母亲多加管教了。” “是,是”韩静枝也是尴尬不已,生怕有人再提起她来,赶紧瞪了女儿一眼:“这孩子就是缺管教,明日不许她出门,先在屋里关一天再说。” “我没有胡说”江夙潆也急了:“孤男寡女摸着黑在梅园里,还能做什么?” “表哥”她恨恨地白了许绣氤一眼,喊道:“我知道这个女人口齿伶俐,最会花言巧语。舅妈已经被她骗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上她的当。” “够了,夙潆”韩载沄喝了一声:“你越说越过分了,绣氤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请你不要污蔑她。” “污蔑?”江夙潆涨红了脸,冷笑道:“她背着你做的事,你都知道吗?我告诉你,她竟然。。。” 韩载沄打断了她:“你不必告诉我,我不需要从另一个人口中来了解我的妻子。如果需要解释,绣氤自己会告诉我的。” 江夙潆惊得不自禁地颤抖:“你、你、你宁可相信她?” 第三十三章 韩载沄的分析 “我相信她”韩载沄说完,转过身来不再看江夙潆,只面对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沉静。 许绣氤抬起头来看着他,眸中清亮,并不闪避,轻声说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一时难以说清。只要你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你,对得起韩家。” 韩载沄认真地点点头。 江夙潆气得快要晕过去了:“你为什么要相信她?你说,你说!” “你非要知道吗?”韩载沄淡淡一笑:“什么是夫妻?朝夕相对,同枝连心,虚情假意如何装的出来?她心里有没有我这个人,我怎会感受不到?若连这个也不明白,倒要听着旁人几句闲话就来猜忌怀疑,还做什么夫妻?” 他握紧了妻子的手:“绣氤,我若如此糊涂,就真不配做你的夫君了。” 许绣氤感动得眼中闪着泪光,也莞尔一笑,柔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姻缘虽好定,难逢是知音。这也是我想说的。” 江夙潆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他两人不但没有被离间,反而好似更要好了。 她正在愣神,忽听见韩载沄在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用急,慢慢告诉我”,便趁着许绣氤凝思之间一跃而起,喊了一声“表哥”,抢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她生怕许绣氤会避重就轻,所以说的特别详细,她口才本来不错,徐徐道来倒也清楚流畅,连细节也没有漏掉。当然她一边说一边也想起了母亲的荒唐事,皱了皱眉头把这段跳过了。 韩载沄听完,仍是问着许绣氤:“夙潆所说,是真的吗?” 许绣氤叹道:“表姑娘看到、听到的,的确就是这样了。” 韩载沄沉吟半晌,转身向着韩夫人一揖:“母亲,今夜之事儿子有话要说。眼下指向秦远的有三条罪名,一是劫镖,二是杀陈淮生,三是杀了翠儿、彩屏几个丫鬟。但儿子认为,这三件事都未必与他有关。” 韩夫人吃惊道:“为什么?” 韩载沄道:“第一,儿子安排了人手一直在追查珍珠的下落,今天终于收到了消息,不但找回了珍珠,就连那销赃、买赃的人都查了个清楚。” 他说着似有意无意地看着了韩静枝一眼:“劫镖案的主谋本是陈淮生,不但有这次劫走的珍珠,就连前几次韩家托镖被劫的案子,都是他谋划的。” 韩夫人叹了口气:“人心难测,我母子对他如此信任,想不到他还是贪心不足。”接着又问道:“那买赃的下家又是谁?就算陈淮生把珍珠折价贱卖,能一次拿出三四万银子的也必定不是普通商户。” 韩载沄笑了笑:“这个,此时不方便说,容儿子明日再慢慢告诉母亲。这户下家和陈淮生早有联络,每次劫镖所得的货物都是他们低价买去,再高价卖往关外,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 韩夫人看着韩静枝:“载沄此时不说,我也曾猜出几分,湖广之地的商家大户,敢挑头和韩家作对的没有几个,对我们的生意门路如此了解的,就更不多了。” 韩静枝脸色一变,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尬笑着移开了目光。 韩载沄道:“但儿子现在要说的是,据那销赃之人供述,这一年来每次替他们劫镖的都是同一个年轻男子,此人和陈淮生同等身高、面目很是秀气。陈淮生似乎有些怕他,每次得到赃款后都要三个人商量好如何分配,绝不敢独占大头。” 韩夫人道:“这就是了,秦远离开长青门不过是最近的事,而且他比陈淮生至少要高出半个头,可见劫匪确是另有其人。” 韩载沄道:“第二件事,陈淮生被杀,儿子本已知道,进门前已看到了他的尸首。” “尸首上的确插着母亲送给秦远的匕首,但这正说明了凶手并不是他。” 韩夫人愕然道:“何以见得?” 韩载沄道:“陈淮生死状凄惨,身上有十几处刀伤,刀刀深入皮肉,竟然砍断了他四五根肋骨。凶手似乎与他有深仇大恨,并不是偶然行凶,而是蓄意谋杀。” “那把匕首,在如此猛烈刺击之下,刀锋崩出了好几个不小的缺口,刀柄几乎脱落,和陈淮生的尸首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此物是母亲在儿子和秦远十岁生日之时特意定制赠送的,寓示着母亲把秦远和儿子是一样看待。他已把此物贴身收藏多年,向来小心爱惜,他是学武之人,身边不缺兵器,又怎会让母亲赐予的匕首受到如此毁坏?” “何况,这把匕首独一无二,他既已蓄意杀人,又何必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让自己无可逃脱?” 韩夫人叹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陈淮生也有些功夫在身,听说还不弱。这内宅里除了女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会武功的陈师傅前几日又辞工走了。若不是秦远,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杀了他?” 许绣氤看了薛林一眼,忽然说道:“陈淮生是在我们离开梅园很久之后才被发现身亡的,也许是他在外面结下的仇人尾随而来,要向他报复,而秦远又正好弄丢了匕首,被这人捡到了。” 她笑了笑:“这种解释虽然太巧合,但凡事皆有可能,也未必一定不会发生。” 韩载沄道:“至于第三件事,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尸首,尚不清楚翠儿她们是怎么死的,姑妈所说也并非亲眼所见。就是官府里办案子,首要也是在验尸取证。” 他说到这里,便转身吩咐李奇带上几个人,按照秦远所说的机关所在去梅园的地道探明情况,再做计较。 许绣氤看着薛林,薛林竟也带着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在看着她,目光中还含有点点嘲弄之意。 她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李奇很快就会带回挽香已死的消息,到时候不论自己是否会站出来说出全部的真相,薛林的身份也终将被揭破,但是他却完全不在乎。 那么陆子潇呢,她不由得瞟了一眼,只见这位倒是正襟而坐,含笑品茶。 很显然薛林身份的暴露已在计划之中,秦远重伤后他们也终于等到了摊牌的时候,“挽香”这个身份已经毫无价值了。 许绣氤的心在收缩,这二人越是不慌不忙,她就越觉得可怕,越说明他们图谋很深,他们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三十四章 莲姑的来历 薛林瞧着许绣氤,眼睛突然咪了起来,嘴角上扬,似乎是在说局势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她不去看他,先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李奇的来回还需要一段时间,舅舅一时也赶不过来,秦远已自身难保,他们夫妻则根本不是对手,韩夫人的脸色已越来越差,还有投在井水里的毒,几十口人等着解药。。。 很棘手。。。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许绣氤的目光在片刻的惊慌后又恢复了神采,她凝视着一个人,她知道自己绝不能主动向薛林发难,也不能坐等,她必须要先证实一件事,如果她猜对了,局势将完全逆转。 她决心要赌一把。 被她押上赌注的那个人,是莲姑。 莲姑在看着余大年和米婆婆,这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缩在陆子潇身后的人,几乎已快被人遗忘了。 莲姑却没有忘记他们,她突然缓缓说道:“余兄弟和这位老人家,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从二位一进门时,我就觉得都面熟的很。” 这两人都是一愣,余大年勉强笑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府上,这位姑姑怎会见过我们?” 莲姑默然片刻,说道:“那怕是我记错了,必是以前见过与二位相貌相似的人。不知道余兄弟爱不爱吃活鱼鲜虾?” 余大年怔了怔,陪笑道:“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从没吃过鲜活的鱼虾。” 莲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来,那个和你很像的年轻人从小长在海边,他的家乡就爱生吃鱼虾。” 余大年笑了笑,不知怎么脑门上竟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米婆婆虽未说话,脸色也有些变了。 莲姑向着韩夫人笑道:“夫人,夜已深了,这位小兄弟和老人家远来报信,总是对韩家一番好意,虽然按韩家的规矩不便留宿外客,也该有所表示送他们回去安歇才好。” 韩夫人点点头:“你说的是。”便让韩载沄向他们道谢,又命小厮取了两封沉甸甸的银子来作为答谢,再送他们出去。 他二人接过银子时,目中虽有欢喜之色,却悄悄地瞟了眼陆子潇,似乎有些犹豫。陆子潇却毫无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他二人便团团道了谢,跟着引路的小厮离开了。 杯中的茶渐渐都凉了,丫鬟们续上了热水。许绣氤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却不小心倾倒了出来,弄湿了胸前一片衣襟。她惊呼一声,脸上红了,忙掏出绢子挡在胸前。 韩载沄关切地问道:“烫到没有?”待要为她擦拭,有许多人在眼前又极为不便。 她摇摇头,望着莲姑。 莲姑看着她,淡淡说道:“少奶奶不要紧吧,不如随我去里间换件衣裳。” 韩夫人也道:“快去吧,穿湿衣裳小心着凉。” 薛林随着丫鬟们一起斟茶、换上厨房送来的新做的点心,一双眼睛却望了望许、莲二人走向里间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莲姑走进内室,随手插上了门闩,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藕荷色的轻衫,替许绣氤换上,退后打量了几眼,点头微笑道:“这还是夫人成亲那年做的衣裳,总共也没穿过几回,质料裁剪都是很好的。少奶奶这一穿上,还真有几分夫人的影子。” 许绣氤却笑不出来,拉着她的手双膝跪下,颤声道:“姑姑救命。” 莲姑微微一惊,赶紧扶起她来:“少奶奶这是做什么?” 许绣氤道:“韩家上下百十口人俱有性命之忧,是死是活都握在姑姑手里。” 莲姑沉默了片刻:“这话我不懂了,好好的何来性命之忧?我只是一个下人,又哪有这样的本事?” 许绣氤道:“梅园的地道里的确有六具棺材,我今晚已亲眼见到了。只是,失踪的丫鬟是五个人,那死去的第六个人是谁呢?我想请姑姑猜一猜。” 莲姑目光闪动:“这,我怎么猜得到呢?” 许绣氤神色凝重:“眼下这里没有第三个人,韩家确已危在旦夕。姑姑若是信得过我,请对绣氤直言。” 她走上前一步:“第六个人,就是挽香。” 莲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许绣氤道:“这个秘密,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并不吃惊。” 莲姑淡淡说道:“我早就知道了,可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你曾经暗示过我”许绣氤道:“就在你带我去拜祖宗堂的那一天,你在花园里暗示过我四个字,李代桃僵。当时我并不明白你指的是谁,直到我看见棺材的时候就懂了。” “挽香既然已死了,那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女子是谁?挽香本是载沄身边的丫鬟,和你接触不多,为什么连载沄和他房里的下人都没有察觉,你却很容易就发现了?” 莲姑笑了笑:“这些问题,少奶奶都想通了么?” 许绣氤道:“冒充挽香的人名叫薛林,本是长青门下被驱逐的弟子,但是他另有一个更不平凡的出身。当然,和他的来历比起来,我更感兴趣的是姑姑你的身份。” 莲姑只说了一个字“哦?” 许绣氤道:“我在想,你对真挽香并不了解,怎会看出来她被人假冒了?除非你和冒充她的人非常熟悉,不管他扮成了什么样子,你都能轻易认出来。可是,你日日跟在夫人身边,听说以前的娘家、婆家也都是书香门第。你从未涉足江湖,怎么会认得长青门的弟子薛林呢?” 莲姑道:“这的确是个问题。” 许绣氤道:“这就只能从你出嫁之后、和来到韩家之前的中间那段经历去猜想,也许你的人生中有了一段奇遇。” 莲姑的脸色突然变了变。 许绣氤道:“长青门对弟子约束极严,未奉师命不得行走江湖,陆掌门又是众所周知的古板脾气,从不与女人来往,你通过长青门认识薛林的可能性不大。不过,薛林在拜师入门之前,还有另一个身份。地道里遇难的丫鬟皆死于紫云掌下,他就是中州奇侠薛紫英的亲侄子,唯一的传人,这一点他已亲口承认了。” “你和薛林的关系,必定很不寻常,所以你的经历,也只能从中州奇侠薛大侠身上去推测。我听父亲说过,十年前江湖曾有传言,说薛大侠虽终身未娶,身边却有了一位秘密的红颜知己,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夫人,慢慢地流言也就散了。”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小心观察着莲姑的表情,轻轻问道:“我见姑姑气度不凡,斗胆猜想莫非你就是。。。?” 许绣氤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莲姑的目光忽然变得发直,连双手也颤抖起来。 良久,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你错了,我并不是他的红颜知己。” 第三十八章 借风点火 许绣氤笑容顿时收敛,提高了声音:“这位姑娘姓齐,名叫齐小红,衡阳人氏。你和她青梅竹马,本是幼时的玩伴,多年前就已定下了婚约。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陆子潇的震惊无法形容,愣了半晌才说道:“这。。。少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许绣氤道:“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陆子潇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激动之色,连称呼也忘了,急切地问道:“她。。。她身在何处?” 许绣氤道:“七年前她父母双亡,正好投身到韩家门下,改名叫做彩屏。” 陆子潇听了这话,半信半疑,激动之情反倒收敛了:“有这么巧?在下寻她多年不得音讯,竟在贵府为奴?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之人?” 许绣氤看了莲姑一眼,莲姑叹道:“敬海、阿寿,你不认得桂姨了吗?” 陆子潇身子一颤,心中惊疑不定,怔怔地看向她:“你是?桂姨?” 原来他本名吴敬海,小名阿寿,这两个名字已多年不曾被人叫过了,而这妇人却同时叫了出来。 莲姑缓缓说道:“当年的衡阳荷苑街,住在你家隔壁,常常给你和小红梨膏糖吃的桂姨,你真不记得了吗?” 陆子潇“哦”了一声,恍然回过神来,惊喜地赶上前给莲姑请了个安,说道:“少夫人所说,可是真的?小红她真的就在韩家?” 莲姑点点头:“是真的,这也是我告诉少夫人的。” 陆子潇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好,那就请桂姨把小红叫出来,我要见见她。” “她来不了”许绣氤幽幽说道:“可惜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陆子潇心中骤然一凉,但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语声也不似方才那般客气了:“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许绣氤道:“因为彩屏,也就是齐小红,已被人杀害了。梅园地道里遇难的丫鬟,她就是其中一个。” 李奇垂手站在门边,这时也大声说道:“不错,地道里的确有六具棺材,之前在梅园失踪的丫鬟,有一个就是彩屏。”他说这话时,身子在不住地发抖,目中露出了悲愤之色。 陆子潇脸色大变,好似胸口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颤声道:“请问少夫人,是谁害了她?” 他这话虽问着许绣氤,目光却紧紧盯着薛林。 薛林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许绣氤叹道:“是谁下的手,你难道还想不到么?”她回头喊了一声:“李奇,你看到的棺材里,是不是躺着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是”李奇咬了咬牙,伸手一指:“就是她!”他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寒意,但这种恐惧很快就被愤怒所压倒,他厉声喝道:“是挽香,我们都被这个人骗了,挽香她已经死了。” 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只听“哐当”一声,江夙潆吓得跌落了手中的茶盏,韩静枝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颤声道:“她不是挽香,那她是谁?” 许绣氤看了她一眼:“她是谁?姑太太何必问别人,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你。。。”韩静枝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直翻白眼。 韩夫人虽然脸色发青,神情还算镇定:“绣氤,你好像什么都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绣氤道:“这其中的关节,实在是一言难尽,稍后媳妇一定会向母亲禀告,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陆子潇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肌肉一根根都在颤抖,突然他失神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之光,“嘿嘿”两声后,抬头看向了许绣氤:“少夫人,即使小红已亡故了,也请让在下见她一面,与她做个诀别。” 许绣氤叹道:“这个不难,只可惜她去世日久,面貌只怕是已认不出来了。” 陆子潇挺直了身板,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既然面貌已认不出,何以证明你口中的彩屏就是小红?少夫人足智多谋,莫不是在消遣在下?” 许绣氤淡淡笑道:“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桂姨?莫非她是假的么?” 陆子潇道:“桂姨虽是真的,可她如今也是韩家的下人,难道她就不能串通说谎么?” 许绣氤怔了怔,一时倒被他问住了。 莲姑接口说道:“等我拿件东西给你看,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这东西就放在大厅的柜子里,她在众人环视之下走了过去,掏出随身的钥匙扭开铜锁,取出一本淡褐色的册子来。 莲姑把陆子潇叫到跟前,把这册子递给他:“这是下人的名册。韩家行事严谨,每一个下人进了门,都要把姓名、籍贯、生日、相貌特征,甚至父母和至亲的姓名都细细记在这本册子上。”她翻开一页,用手指着:“这几行就是小红,你自己看看吧。” 陆子潇默不作声,看了很久很久,神色却变得越来越阴冷,面颊之上好似冻结了一层寒冰,锐利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现出了一片绝望的死灰色。突然之间,他的身子竟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抖得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能清楚听见衣衫簌簌摩擦的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许绣氤,牙关咬紧,嘶声道:“少夫人总该知道,小红是怎么死的。” 他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始终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似乎永远也不会动情动怒,现在忽而露出激动悲愤的样子来,许绣氤倒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叹道:“我虽然知道,不过我担心说出来了,反叫阁下更加难受。” 陆子潇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你说。” 许绣氤幽幽叹息道:“所谓尘缘似浮萍,万般难预料。这世上有不愔世事的少女,就有花言巧语的男人。女儿家受了几句诱惑,失了足上了当,哪里还有脸见人?再遇上那心狠手黑翻脸不认人的,糊里糊涂的连性命也送在对方手里,唉,就更加可怜了。” 陆子潇脸涨得通红,眼中露出了又痛苦又羞愤的目光,她每说一句,他的拳头就握得越紧。他突然大喝一声,手腕一抖,指甲上又覆上了那层闪耀而骇人的亮光,身形展动间,疾划向薛林的咽喉。 薛林大惊,来不及闪躲,一把抓起身旁的韩静枝往前一推,韩静枝便惊叫着往那利齿般的指上尖刀撞了过去。 所幸陆子潇反应极快,在刹那间收手,一个旋身避开,韩静枝便咚地扑倒在地上。江夙潆已吓呆了,竟不敢过去,倒是许绣氤沉着地赶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韩静枝惊魂未定,不去管身边的人是谁,死死拖住许绣氤的手臂,半晌后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扑到她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恩将仇报 薛林咬着牙从袖中取出了一柄雪亮的匕首,但陆子潇攻势太紧,招招都是必杀之技,他功力本就更逊一筹,对方的眼神又是那么狰狞恐怖,令他不敢直视。他无奈之下只能步步后退,舞动匕首尽力护着自己的胸腹要害。 薛林额上的汗珠粒粒滚落,他几次想说话,但对方却无意交谈,指上的刀光在眼前闪动得越来越迅疾、诡异,好似织出了一片蛛网般密集的光幕。他手上的力道渐渐不由自主被这片光幕吸了过去,招式越来越滞涩。 陆子潇面色更冷,身形转动更急,头发、衣角都随着呼呼的风声飘动起来。薛林惊慌地看见他的眼睛就像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洞,似乎能吞噬掉人的魂魄。他的身上已被划出了许多道血口,鲜血缕缕浸透素白的衣衫,就好象在雪地上开出了满树梅花来。 火辣辣的疼痛终于让薛林发怒了,他瞪圆了眼睛沉声说道:“你疯了吗,怎么能对自己人下手?” 陆子潇的眼角在收缩:“你侮辱、杀害了小红,我杀你天经地义。” 薛林颤抖着哼了一声:“你、你竟然相信那个女人的话?” 陆子潇冷冷说道:“这些年毁在你手上的女子还少吗?你连掌门人的女儿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薛林愣了一下,咬牙道:“好,我不是东西,但你莫忘了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杀了我,怎么向吴老爷子交代?” 陆子潇道:“老爷子那里我自有交代。眼下局势已在我掌握之中,留着你也没什么用。” 他说着话,身形未慢、攻势未停,薛林狼狈应付,一件素衣被染的越来越红。忽听嗤的一声,他的颈项上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只差半寸就要划破那条致命的动脉。 薛林一跃后退,惊骇失声道:“你不能杀我,韩家人多势众,未必不能对付你,单只那个少奶奶,就是个厉害角色。” 陆子潇轻蔑地笑了一声:“一个女人,口舌虽利些,何足为惧?”他越发怒目瞪着薛林,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你放心,你死之后,韩家人立刻就来陪你。他们对小红见死不救,一个一个全都该死。” 薛林已将被逼到无人的墙角,忽然惊喜地大喊起来:“秦远,你站起来了?很好,快过来给他一刀。” 陆子潇神色不变,冷笑道:“他中了我的银针,哪里会好的这样快?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薛林也冷笑道:“他的内力远在你我之上,你一根小小银针怎能奈何得了他?” 陆子潇道:“我那银针入穴便如浮游之舟,他若不动还好,若是以内力调息,银针就会随血脉而游走,离死也就不远了。” 他眼中露出了讥诮之色:“银针是我特为秦远准备的,就凭你还不配,眼下十招之内我必取你性命,你无须再作垂死挣扎了。” 薛林闭上了嘴,面如死灰。他的本意是想骗陆子潇回头一看,只要看一眼,自己就能抓住这瞬间的机会拼死一击。 但现在他已无法可想,甚至已放弃了抵抗,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看着陆子潇指尖闪着灼目的光芒,如闪电般刺向他的眉心。 莲姑“啊”了一声,似乎想往前扑出。 身后,突然响起了许绣氤极度惊喜、诧异的声音:“彩屏,你怎么来了?原来你并没有死呀?” 陆子潇的手臂在刹那间停顿,整个人都僵住了。但他马上想到了这只不过是个骗局,心里更加愤怒起来。 许绣氤紧接着便说出了第二句话,她的语声颤抖,甚至带着激动的哭音:“你没死,这太好了。你快来看看,那位公子是谁?” 身后真的出现了一声又轻柔又甜美的呼唤:“阿寿哥。。。” 陆子潇的身子剧烈震颤起来,终于不顾一切地回头了,不论是真是假,他也一定要看一看。 身后哪有什么彩屏?十步之外只有韩载沄夫妻凝目而视。 他怒吼着转身,但已经晚了。薛林一跃而起,狠狠地把匕首扎入了他的胸膛。鲜血如雨点般喷射而出,薛林来不及避开,被淋了一脸一身。 陆子潇圆睁着双目,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片刻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女人的尖叫声。莲姑神色黯然,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闭上了眼睛。许绣氤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嘴唇有些发白,韩载沄忙从背后扶住了她。 仍扮着女装的薛林满脸都是鲜血和汗水,原本抹着的胭脂、香粉都被冲散,一条一条花成了浆糊,看着说不出的滑稽、可怖。 他靠着墙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一步跨过陆子潇的尸体,径直走向许绣氤。 韩载沄铁青着脸,将妻子拉到自己身后。 薛林走过来,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抱拳,一揖到地。 许绣氤冷冷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薛林裂开嘴笑了笑:“想不到关键时候竟是少奶奶救了我,受我一拜是应该的。” 许绣氤道:“一拜之后呢?” 薛林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一拜之后,便已两清。无论我要做什么,都不再欠你的人情。” 许绣氤道:“你也是江湖中人,须知道义二字。救命大恩,只值得一拜么?” 薛林道:“那少奶奶要我如何报答?” 许绣氤道:“即刻放下屠刀,退出韩家,从此不得滋扰。你此时就走,尚可留得一条性命,若执迷不悟,只怕尸骨难存。” 薛林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忍不住仰头打了个哈哈:“少奶奶看薛某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吗?至于威胁之言,从你口中说出来,薛某更不会放在心上。” 许绣氤也怪异地笑了笑,叹道:“你已大祸临头,尚且不自知么?” 薛林笑道:“我只知道少奶奶口齿过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许绣氤道:“好,那我问你,陆子潇背后的东主是谁?” 薛林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已凝固。 许绣氤道:“你二人本是联手而来,奉命行事。如今你却擅自杀了他,这位东主神通广大,岂会放过你?只怕你的下场会比死在你手里的陈淮生、陆子潇还凄惨十倍。” 薛林头上又冒出了冷汗,咬牙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许绣氤笑道:“我知道的不多,但也许你比想象的要多一点。我劝你不如跟我们合作,还可自保。” 薛林狞笑道:“你既知道幕后的东主是谁,就该知道你们全都逃不出他的手心。我和你们合作岂不是死得更快?倒不如杀光你们,全了他老人家的心愿,也好向他将功补过。” 他说着,面色沉了下来,漆黑的瞳孔中露出了凶光。 第四十一章 索书 “此事容易,我只想向韩公子讨要一件东西。”薛林目光闪动着,叹了口气:“此物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对韩公子来说却是分文不值。只要阁下慷慨赐予,薛某即刻就走,从此再不会找贵府半点麻烦。” “要不然。。。”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走是留,只怕还不是主人家能够决定的。” 他说这话时,虽然叹着气,眼中却无半点乞求之意,反而射出了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已很清楚,仍是威胁之意。 许绣氤马上猜到了他想要的“这件东西”是什么,淡淡问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薛林一字字说道:“四个字--《六齐工记》。”他看着韩载沄:“韩公子不必装糊涂,我知道这本绢书就藏在韩家,这原是我偷听到韩夫人亲口对你说的。” 韩载沄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非是我吝啬,只是这部书我确实从未见过,并不知它身在何处。” 薛林呵呵冷笑道:“那么,就在夫人手里了?” 韩夫人叹道:“可惜,这只不过是祖上留下的一个传说。我韩家因为此书的缘故,糊里糊涂与上官氏结怨百年。可是否真有这部书,书在哪里,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试想此书若真在韩家,必定早已归还,又何必等到今日才与上官氏冰释前嫌呢?” 薛林冷笑更深,脸色阴沉得可怕:“韩家的人都好会说话,看来韩公子与夫人是不肯帮忙了。既然如此,薛某又何必与你们客气?” 说完,他后退两步,转身扑向韩夫人。 韩载沄夫妻都吃了一惊,正要上前拦住他,只见一个人影一闪,已飞身挡住了薛林的去路。 薛林惊呼了一声:“秦远,怎么是你?”他随即便狞笑道:“你来得也好,在师门中我从未胜过你,今日正是我报仇雪恨的机会。” 他手腕一抖,掌心又多了一把匕首,银光四射,带着尖锐风声径直刺向秦远的胸膛。 秦远重伤在身,本是痛楚难忍,但眼见韩夫人有危险,立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毫不思索便冲了过去。 他从小对韩夫人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既像是对母亲一样的尊敬,尊敬之外又带着说不出来的依赖、亲近、向往。。。 何况,韩载沄、许绣氤绝非薛林的对手,他更加不能让他二人去冒险。 薄而锋利的刀尖眼看就要扎入秦远的胸膛,薛林洋洋得意,只道对方伤重无力,这次必可得手了。却不知怎的他忽觉手腕上一麻,已被对方擒住,灵蛇般划出的匕首在空中骤然停顿,竟无法再向前递出半寸。 秦远眼色深沉,五指如铁箍一般。薛林只觉手臂上如被缠上了千斤之物,越来越重,痛得像是骨头也要裂开了。他万万没料到秦远受伤之下仍有如此神力,惶急之下左手扬起,只见银光一闪,一片飞芒如雨点般洒出。秦远沉着地撤手、后退、袍袖挥出,身形虽不如平时灵动,仍是一气呵成,迅捷得不可思议。细如雨丝般的银针被他掌风所震,不进反退竟回转射向薛林。 薛林大骇,飞掠着倒退,但这银丝之网逼到他近前竟也纷纷落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之声。他心念一动,知道是秦远力气将竭,已支撑不了多久了,便冷笑着持刀扑上。但秦远伤残之躯,余威犹在,旋身避过他的锋芒,一拳击出仍是烈烈生风、势如破竹。薛林不敢力敌,半退半进,攻过二三十招后渐渐落于下风。他又惊又怒,只见秦远的脸色越来越红,额上青筋暴突,明明看似已成强弩之末,却偏偏提着一口气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去。 但薛林本是诡计多端之人,眼珠子一转便压低了声音说道:“秦师兄能放过小弟么?” 他不等秦远回答,便幽幽笑道:“我知道一个秘密,是关于许姑娘的,你一定很感兴趣。” 秦远的脸色果然变了变,轻喝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他言语中虽似毫不在意,目中却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关注、紧张之色。 薛林心中暗暗好笑,说道:“我曾经扮成丫鬟在许姑娘身边服侍过多日,她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她和韩少爷并不如表面看来那般恩爱,他们其实。。。” 他故意住口不言,卖了个关子,秦远急切问道:“其实怎样?” 薛林叹道:“其实,她自称体虚气弱,一直未与韩少爷圆房。到今日仍是完璧之身。” 秦远心头大震,拳势慢了下来,嘴角抽动几次才问出来:“你。。。你说什么?” 薛林道:“这是因为她出嫁之前已心有所属,嫁入韩家本是迫不得已。唉,她这样做,不知是为了谁?” 秦远呆了一呆,颤声道:“她。。。她是为了谁?” 薛林叹息道:“她是为了谁,你难道不明白?若你要装糊涂,岂不更叫她伤心?” 秦远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呼吸也急促起来,虽身在酣斗之中,却情难自禁地将目光越过了薛林,痴痴望着许绣氤,如梦如醉般喃喃道:“你。。。你何必如此。” 薛林接着说道:“许姑娘在独处时,常常反复念着一句话,她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秦远的声音也嘶哑了:“她念的是什么?” 薛林目光闪动:“她念的是。。。”他突然双手齐发,左掌先重重拍上了秦远的胸膛,随即右手持刀刺向他的咽喉。 秦远满腹心思都转到了许绣氤身上,待回过神来,闪避已晚了一步,虽然躲过了刀尖,胸膛上仍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本来受伤就不轻,与薛林一战又耗尽精力,此时再也支持不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跌坐在地上。 薛林得意洋洋地俯身望着他,嘻嘻笑道:“你还想知道吗?她念的就是。。。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编出来骗骗你而已。” 说完他连打了几个哈哈。 秦远气得浑身颤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无能无力。 薛林不再理他,转身来到韩夫人面前,冷笑道:“夫人,你养的儿子太小气,那部书我只好自己来拿了。” 第四十二章 迟来的故人 莲姑脸色发白,闪身挡在了韩夫人身前,喝道:“林儿,你不要胡来,你难道认不出我是谁么?” 薛林目光闪避着并不看她,淡淡说道:“你是谁,不就是素华姨娘么?虽然你更名改姓,我又怎会认不出?” 莲姑道:“你既然知道,怎能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薛林沉默片刻,突然激动地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来和我相认?为什么宁可帮着别人不帮我?难道你要看着我死在吴奉天手里才甘心?” 莲姑怔了怔,神色变得凄凉,说不出话来。 薛林一把将她推开,挥刀架上韩夫人的脖子。 韩载沄夫妻双双抢过来,终究是晚了一步,见此情形只得停下脚步。 薛林冷笑道:“韩公子,薛某要的不多,一部书而已。你要想清楚了,你母亲和这部书到底哪个更重要。” 韩载沄急得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本是冷静沉稳、富有涵养之人,但眼见母亲被劫持,便也些许乱了方寸,大声说道:“那部书的确不在韩家,若有,当即便可奉上,我又岂敢以母亲的性命开玩笑?要不这样吧,只要你放开家母,离开韩家,要多少银子只管开个价。” 薛林冷笑更深:“银子我当然喜欢,也知道韩公子拿个三五十万都不在话下。只不过,我既要银子,也要绢书,要不然等我死透了,银子再多也是别人的。” 许绣氤忍不住说道:“你跟在载沄身边日子也不短了,可见他是个不诚实的人么?没有就是没有,何必骗你?你既是害怕吴奉天,我们看在莲姑的面子上,也许可以求上官氏相助,给你一条生路,让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薛林满脸的不以为然:“少奶奶用‘也许’两个字就想哄过薛某,未免太天真。我已打探清楚了,这部《六齐工记》记录了最上乘的炼剑之法,的确是百年前的上官翊承所作。此人聪颖绝顶却爱上了当时的青楼名妓李湘裙,二人私奔到长沙时随身便带走了这部著作。只可叹不出两年上官翊承英年早逝,李湘裙举目无亲,很快就再披嫁衣,嫁入了韩家。” 他紧紧盯着韩载沄:“这部书除了藏在韩家,再无别的去处。韩公子一再否认,却叫薛某如何相信?”?? 韩载沄眉头紧锁,满面俱是焦急之色,却无言可对。 薛林把匕首握得更紧,咬牙道:“韩公子考虑好了没有?” 突然间,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目光射向许绣氤身后,喝道:“来者是谁?” 许绣氤转过身,只见一人身穿褐色长衫,手持长剑,从厅外疾步而入。 这人眉梢眼角已有了些微皱纹,年纪似在四十以上,但面如冠玉,双目奕奕有神,头发漆黑未见半点银霜,仍可看得出少年时的俊逸风采。 许绣氤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喊了一声:“舅舅”。 凌雪峰来了,他不知为何来得晚了些,但总算是赶来了。 她这一喊不要紧,别人还不怎样,韩夫人却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她怔怔地望着,说不出的惊讶、激动、悲伤、感慨一齐交织在心里。冰冷的刀锋就在眼前,生死,她尚且从容以对,但凌雪峰的突然出现,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紧张在撕扯着她的神经,激得全身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凌雪峰答应了外甥女儿一声,却并未看她。自他跨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韩夫人,也看见了她脖子上雪亮的锋刃。他的心骤然抽紧,径直向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才把一直默默凝视着韩夫人的目光移到了薛林脸上。眸中那种说不出的复杂柔情,立刻变得冷峻如冰。 薛林并不慌张,他早已看出凌雪峰胸前鼓出来了一块,身形步伐亦有异常之处,似是在极力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他阴阴笑道:“原来是凌总镖头驾到,请恕晚辈不能全礼。” 凌雪峰扬起了手中的剑柄,并不问他的姓名,只沉声说道:“放开夫人。”他的话又简短又干脆。 薛林道:“听说凌总镖头以一手追风剑法成名于江湖,但晚辈虽无名亦非泛泛之辈。在你拔剑之时,我这把刀就能割断夫人的喉咙。” 凌雪峰道:“要对付你,无须拔剑。” 薛林忽然笑了起来:“凌总镖头何必虚张声势,吓唬我这小孩子。你眼下已身负重伤,就是来了又有何用?真当晚辈是瞎子吗?” 许绣氤惊讶道:“舅舅你怎会受伤的?” 薛林笑道:“杨正终于得手了,可笑他日日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他早已和绿林群盗有了勾结,想吞并你的镖局。” 凌雪峰再不说话,突然闪电般出手,以剑柄点向他胸前的紫宫大穴。 薛林早有防备,他并不闪避,反而撤回匕首,把韩夫人往他怀里一推。 凌雪峰一惊,忙将剑身撤回,伸出另一只手将韩夫人扶住。就在这一瞬间,薛林已一跃而起,狠狠一个肘拳打在他胸前的伤口上。 凌雪峰踉跄着后退两步,本已包扎好的伤口又迸裂开来,染红了一大片衣襟。但他依然紧紧握着韩夫人的手腕,把她护在了身后。 薛林冷笑道:“凌总镖头,你老了,也想学英雄救美吗?”他手腕一抖,掌心突然多了一颗桂圆大小、闪着淡紫色幽光的珠子。 莲姑一见,当即变了脸色,失声惊呼道:“林儿,不可。。。”,她待要奔过来,但只跑出两步,就愣愣地停住了,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颤声道:“我只道这些东西已被我尽数毁去,谁知你还是带走了一颗,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薛林并不理她,扫视着众人,不无得意地咬牙说道:“今日好叫大家开开眼界,这就是江湖上传说中的避凝珠,只可惜自伯父仙去后,只留下了这一颗。” 他的目光在许绣氤脸上停下:“不知道少奶奶,有没有听说过?” 许绣氤的脸色也变了:“我自然知道,听说这珠子制作艰难,毒性奇异,一经出手则玉石俱焚,莫说是人,就连花草也活不了。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薛林道:“只要我把珠子往地上一扔,这里立刻就会升起像毒瘴一般的烟雾,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 许绣氤道:“你敢吗?这珠子没长着眼睛,又不认得你,你想害别人,岂不是也得自己赔进去?” 第四十五章 古书在哪里 薛林满脸涨得通红,突然大声喊道:“打水来,我要洗脸,小爷不当女人了!” 许绣氤笑道:“依你,要变就变全套才好。”回头叫了一声:“李奇,叫人拿洗脸的物什来,再准备一套衣服,伺候薛公子更衣。” 李奇在门外答应着。他人虽长得高大粗犷,做事却细心,很快就带着两个小厮捧来了一盆清水、一件白绸长衫,一个大大的托盘里装的是腰带、发带、青口鞋,竟然还有一盒从蜀地采来、专用于洁面卸妆的上等井盐。 小厮们哆嗦着不敢靠近,把东西放在桌上就退下了。 薛林瞪眼叫着“把水拿过来”,伸手把避凝珠放进了怀里。 许绣氤松了一口气。 李奇叫不住小厮们,黑着脸过来亲自动手。不多一会儿,等薛林转过身时,众人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异常清秀的少年,竟比原来的挽香还要标致几分。 李奇为他收拾好,也退下了。 许绣氤摇头叹道:“可惜了你这张脸,竟然不是个女人,要不然人生必定不同,又何至于做下这许多错事?” 薛林急于恢复本貌,匆匆忙忙地用力过猛,脸皮、嘴角都磨破了,渗出丝丝鲜血来,他也不在乎。 但这一掬掬清水浇在脸上,倒让他清醒了很多,目光在许绣氤和秋格脸上转来转去,冷笑道:“少奶奶故意把秋格带来,怕不是为了应付我吧?我要的东西想必是没有了?” 许绣氤笑道:“你何必如此多心,那部书明明就在这里。” 说着,她掀起了托盘上的绸巾,提起里面的东西轻轻一抖,只见一件璎珞霞帔、金丝缀边的大红嫁衣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说不出的瑰丽奢华。 秋格看直了眼:“好漂亮”。 薛林皱着眉:“少奶奶把自己的嫁衣拿来做什么?” 许绣氤道:“你好好看看,这式样、这衣料并不是现在的手工呀。这当然不是我的嫁衣,这是”她笑了笑:“这正是一百年前李湘裙嫁入韩家时穿过的。” 薛林顿时来了兴趣:“那又如何,我要的是书,不是衣裳,她的嫁衣再贵重对我又有何用?” 许绣氤道:“这嫁衣就是书,书就是嫁衣。” 薛林道:“哦?” 许绣氤道:“你打探到的消息并没有错,上官氏世世代代都在怀疑,上官翊承留下的这部书已随着李湘裙带到了韩家。但是一百年来,韩家并没有任何人见过此书,此书也从没有在世上出现过,这是为什么?” 薛林目光闪动,神情却渐渐兴奋起来。 许绣氤接着说道:“答案就在这件嫁衣里。李湘裙在临终前对她的新夫婿那位韩公子说过,嫁衣是她亲手缝制,希望留作纪念,而韩家也对这件往事多有悔恨、愧疚,所以这衣裳才能好好保存下来。” 她解开了嫁衣的衣矜,只见做内衬的里布已被剪去了一块,衣裳里竟然还缝着一层夹层的白布,上面露出许多密密麻麻用红线绣着的小字来。 薛林用舌头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急急问道:“这些字莫非就是。。。?” 许绣氤道:“我已看过了,这上面记载的的确都是炼剑之法。这部书本是上官翊承一生心血之作,李湘裙怎忍心将它毁去,自然要找个稳妥的法子把它留下来。” 薛林一把将嫁衣抢过去,看了很久之后突然大笑道:“好,很好”。 许绣氤道:“你想要的东西已拿到了,该怎么谢我呢?” 薛林看着秋格,幽幽说道:“少奶奶既然如此慷慨,何不帮人帮到底,再成全我一次,我两件事一起谢你。” 韩载沄皱了皱眉头,突然沉声道:“你还想要什么?” 薛林道:“简单,只想要秋格跟我走。” 秋格听了,当即吓得扑到许绣氤怀里,叫着:“不要不要,少奶奶救救我。” 韩载沄走上前一步,断然说道:“这不可能,她本人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 薛林道:“韩家有这么多下人,何必在乎一个丫鬟?” 韩载沄道:“她是丫鬟,可她也有父母亲人,不是可以当作礼物随便送人的,韩家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薛林瞪了他很久,突然冷笑道:“韩公子这张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和你媳妇倒真是天生一对。”他沉默了半晌,脸上的肌肉突然痉挛般抽动了起来,尖声喝道:“你既然如此仁义,那你知不知道海棠是怎么死的,堂堂大少爷为什么要引诱一个丫鬟?” 韩载沄吃了一惊:“这是从何说起?” 许绣氤也不客气,厉声道:“海棠明明是你害死的,不要诬陷别人。” “对,海棠是我杀的”薛林红着眼,咬着牙:“可如果不是她时时刻刻都把韩少爷赠送的一个扇坠带在身边,动不动就说他好,我怎会忍心下得了手?” 韩载沄更吃惊了,一脸茫然,不由自主地看向许绣氤:“什么扇坠?我真的没印象。” 薛林道:“大少爷贵人多忘事,做过就丢开了,哪知道别人念念不忘。海棠说她十岁时来到韩家,大丫鬟们欺生,常常骂她罚她,有一次正好就遇到了放学回来的韩少爷,少爷很生气训斥了那些人,还当众解下扇坠给了她,从此再没人敢欺负她了。” 他缓缓说来,语声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尖酸妒忌之意:“你不过做了这点点事,就让人家心里眼里记挂了多年。我对她再好,她又何曾似这般在意过?” 许绣氤暗暗心惊,此人心胸之狭窄,可见一般,如此便更不可激怒了他。 她只叹道:“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少爷和海棠都只是小孩子,哪里来的什么情意?难道你竟为了这点原因就杀了她么?” 薛林咬牙说道:“陈淮生一直在劝我除掉海棠。他说海棠和我太过亲密,我们谋划的事恐怕已被她知道了不少,留着终究是个祸患。我本来并不忍心,可是有一次亲热过后,我要她扔掉那个扇坠,她死活不肯还要我发誓不能伤害少爷,我也就下了决心。” 许绣氤道:“所以你后来也杀了陈淮生泄愤。他本以为已除掉了你,谁知到头来却死在你手里。” 薛林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一字字道:“他这种人渣,活着多余,早就该死了。” 第四十七章 绣花鞋 许绣氤握住了他的手:“眼前的事总算已经了结,蛊术的事可以慢慢查,这等邪术如此可怕,我们总要把这个人揪出来,不然,岂能安枕若素?” 韩载沄道:“你说的对,眼下先把嫁衣中的绢书交还上官世家,才最要紧。”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这件事,万不要告诉母亲,不要让她担心,就说薛林是自尽的吧。” 许绣氤点点头,两个人一齐转过身,忽然都睁大了眼睛。 从他们身旁飞过、掉落在地板上的嫁衣竟然消失了。秋格仍是坐在一旁,两手空空,似乎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许绣氤扶起她:“方才有人进来吗?” 秋格愣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许绣氤紧抿着嘴唇,望着丈夫,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往下沉。他夫妻二人虽然武功并不甚佳,但毕竟有些功底,反应力、耳力皆敏于常人。 但这个人从外面悄悄进来,从他们身后两三步处取走了血衣,他二人竟一点没有察觉。 这个人身形来去快如鬼魅,不发出一点声响,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轻功? 薛林、陆子潇已死,秦远、凌雪峰重伤,韩府里剩下的只有他们夫妻、母子、亲眷和一众下人。 这个人是谁?难道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可怕对手隐藏在阴暗中吗?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在银锁上下蛊的人? 许绣氤愣了一会儿,突然往门外跑去。远处似乎有衣裙一闪,消失在了夜色中。 韩、许二人追了出去。院门外是一个大大的花圃,只见江夙潆独自站在花丛深处,微仰着头,痴痴望着行将发白的天空。 许绣氤轻轻走了过去,唤了一声“表姑娘”。 江夙潆似乎很久才看到她,她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 许绣氤道:“表姑娘有没有看到,有人经过?” 江夙潆平淡而干脆地答道:“没有”。但说完之后,不知为何她的双肩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许绣氤看着她的眼睛:“真的没有?” 江夙潆突然烦躁起来,用力瞪着她:“没有就是没有,难道还骗你不成?” 韩载沄走上前两步,皱了皱眉:“夙潆。。” 江夙潆胸膛急剧起伏着,冷冷地打断他:“怎么了?你又想教训我吗?为什么自从她来了,你就再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笑脸?” 她咬着牙,突然间两行清泪流了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到衣襟上:“为什么?你为什么。。。?” 她瞪着韩载沄,良久良久,后退两步,转过身飞快地跑走了。 韩载沄有些愣神,许绣氤瞥着他的侧颜,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声叹息。 江夙潆跑远了,许绣氤还望着她的背影。 就在她转身跑开的一瞬间,衣裙下摆在风中飘起,露出了一双水红色绣着幽兰吐蕊的绣花鞋。有一只的鞋面脏了,兰花被染的黑黑的,似乎是被谁踩上了一脚。 许绣氤皱了皱眉,江大小姐出身名门,素爱洁净,不论何时何地从头到脚都是一尘不染,就连衣裳沾上了一点点水渍都要马上换掉。是谁踩脏了她的鞋?莫非她竟然遭到了劫持吗?她为什么要为这人隐瞒,不肯说出实话? 远远地传来几声鸡啼,数缕晨曦微光淡淡映上了花枝。 不管如何,好长好长的一个夜晚终于在紧张与惊险中流过,天亮了。 莲姑不愧是薛紫英的传人,医道高明,很快就帮凌雪峰和秦远治了伤。 韩夫人叫了许绣氤去,吩咐道:“凌总镖头见义勇为,对韩家有大恩。你去安排一下,找个清静的院落,让他在韩家休养几天。” 许绣氤答应了。 但秦远,休养了不到半天,感觉能站起来走路了,就赶来向韩夫人母子辞行。 韩夫人自然是不放心,要留他多住几日,却怎么也留不住。 他很坚决地要走,片刻不愿停留,因为他有不能不走的理由。 韩载沄送出来,依依不舍地叹息道:“这一次,短聚之后即是别离,还没有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秦远淡淡说道:“你已成家立业,何必如此感慨。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总有相见的时候。” 许绣氤跟在韩载沄身后,一直低着头。 秦远也一直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很淡漠,直到他转身离开时,目光才似无意间从她脸上扫过。 只有这一眼,但他的表情已变了。当他独自走入晨风中,眼里不知何时竟噙起了泪水,望出去模糊一片。 韩载沄久久目送着秦远离去。许绣氤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等到丈夫转过身来,她也一同回转,却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擦了擦眼角。 她知道秦远这一去,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即使他今后肯来见见韩载沄,也绝不会来见她,因为他们之间已隔着高墙鸿沟,勉强见面只会让彼此痛苦罢了。 韩载沄的脸色很不好,许绣氤知道这是为什么,薛林最后说的那番话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她很心疼他。 她去找了梁妈,想问问当年的事。梁妈含着泪,满心忏悔之后,却说当年夫人临盆时,守在房里的只有秦妈,她自己只是看见老爷抱了一个婴儿匆匆走了进去,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许绣氤愣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以前府里是不是有个叫银蝶的女孩子?” “少奶奶怎么知道?”梁妈讶然道:“银蝶曾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多年前得了怪病,早已被送走了。” 许绣氤笑了笑:“这个银蝶是个苗族女子吧?” 梁妈更吃惊了:“是,所以老夫人渐渐地不喜欢她,说她行事有些古怪。既得了病,就送了一笔银子让她回乡休养去了。” “这个银蝶是不是”许绣氤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梁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你怎么知道?” 许绣氤不回答,只叹了口气,喃喃说道:“看来只有请秦妈来一趟,才能揭开这个谜底了。” 第四十八章 又见地室 薛林死了,莲姑看到他的尸身,浑身颤抖着几欲晕厥过去。她痛哭了一场,最终也只能擦干眼泪,对许绣氤说道:“我知道少奶奶为了我,想给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许是他作恶太多,断无可恕之理,才有此下场。他临终既然想将银锁与海棠合葬,请就少奶奶成全了他吧。” 许绣氤又来到了梅园下的地室,与她同来的有韩载沄和四个小厮。 在入口处,韩载沄握住了她的手:“这下面诡怖得很,你一个弱女子还是不要去了吧?不如我先送你回房。” 许绣氤突然心里一动,怔了怔,他说的话竟然和昨夜秦远说的话几乎一样。他们两个人本有很大的不同,为什么会说出相似的话?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心里都在关心、爱恋着同一个人? 她脸上红了红,突然有了一种又甜又苦说不出来的感觉,半晌后勉强笑道:“我不是弱女子,你知道我从没有一个怕字。我也想再来向挽香她们做最后一次道别。” 地室里的油灯燃了起来,照在漆黑的棺材上,闪闪烁烁跳动着点点幽光。 许绣氤轻轻说了句:“从右边数第二个棺材就是海棠,把棺盖打开吧。” 就有两个小厮上去动手,他二人托住棺盖,涨红了脸,使出了很大力气,半晌后却躬身说道:“回少爷少奶奶,这棺盖被钉死了,小人们打不开。” 许绣氤很惊异:“钉死了?是谁钉死的?” 韩载沄看着其中一个小厮:“金顺,你是之前跟着李奇来看过地室的,你们为什么要把棺盖钉死?” 金顺答道:“回少爷,之前来时李大哥说,这地室里莫不会有什么机关暗器,我们不会武功怕躲不过。所以小人们都在外面等他,是李大哥一个人进来的。” 许绣氤沉默片刻:“试试看棺盖还能不能再撬开。” 金顺道:“这棺盖钉得很死,怕是撬不开了。” 许绣氤叹了口气:“既如此,就把银锁系在棺盖上吧,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韩载沄也肃然,脸上有了几分悲戚之色:“把棺材都抬出去,放到停灵堂,择日下葬。” 小厮们齐齐答应了,走过来两人一组,一个个地把棺材抬了出去。 金顺两人抬起了海棠的棺材,突然“咦”了一声,两个人都咬上了牙。 许绣氤道:“怎么了?” 金顺答道:“回少奶奶,这个棺材很重,比先前抬的那几个重得多了。” 很重?许绣氤有点疑惑,她见过海棠的样子,那也是一个娇小的女孩,怎么会很重?她想了想,难道是因为她中毒而死,尸体如同灌铅,所以比别人更重了么? 金顺两人到底还是抬起了这个棺材,缓缓往大门口退去。 突然,许绣氤伸手一指:“等一下,这个棺材上怎么会有血迹?”她看着韩载沄:“海棠是中毒而死的,根本没有伤口,这血迹从何而来?” 韩载沄也耸然动容。 金顺却笑道:“少奶奶多虑了。李大哥从地室出来后,小人看到他手指破了,想必是在钉棺盖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伤。” 正说着,忽听外面石梯上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又是一个小厮走进来,躬身说道:“少爷,西街粮米铺的谭掌柜来了,说有要事要面见少爷。” 许绣氤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去吧,谈好了早些回来休息”。 谭掌柜所禀报的事情虽紧急,却并不太复杂。不到半个时辰,韩载沄就走在了回房的路上。 太阳已升起,淡雅的阳光如金线抽丝,暖而不烈,晨风中的花园枝影摇动,幽香阵阵,有一种温馨而宁静的美。 但韩载沄并无心欣赏这些,他急切地迈动步子,恨不能早点走回房中。昨夜许绣氤通宵未眠,她并未如此熬夜过,他实在很担心,不知她现在可歇下了?还能睡得安稳么?一想到昨夜自己因为误会,竟然还和她拌嘴,就更加有了锥心之痛。 回房的路似乎很长,长到总也走不完,他有些急了。突然,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一声,这些日子他实在已有些变了,以前“房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夜里安歇的地方,并没有其他意义。但现在为什么只要他有了一点空闲,就迫不及待地要往回赶呢? 那个“房间”就好像一根剪不断的丝线牢牢系在他心上,总在不经意间提醒他“该回家了”。 也许,屋子里有了一个温柔的、心爱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才是“家”的感觉吧。 他转入了一条浓密的柳荫中,对面走来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江夙潆,才一会儿工夫未见,她竟然憔悴多了,脸上挂着泪痕。 韩载沄停下了脚步:“夙潆,你怎么了?” 江夙潆痴痴地望着他:“表哥,我要走了,我娘已经叫丫鬟在收拾东西。” 韩载沄点了点头:“回去也好,那总是你自己的家。” 江夙潆咬了咬嘴唇:“我爹今日就会派人来接我们。我这一回去,只怕今后就再不能来了。” 她眼中的泪光又闪动起来,嘴唇颤动了几次,才说出来:“我爹已经和太湖边的周家定下了婚约,他们很快就要来迎亲。” 韩载沄沉默片刻:“周家有几位公子,不知你要嫁的是哪一位?” 江夙潆道:“是周家第三子周宛平。” 韩载沄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很好。” 江夙潆抬起头,皱眉道:“很好?” 韩载沄道:“苏州周氏是世代书香门第,曾出过五进士一探花,宛平世兄我见过,也是俊朗才杰之士。你嫁给他,并不辱没了你。” “可是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江夙潆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颤声道:“表哥,你难道不明白,我。。我心里只有你呀。” 泪水又滚落在她的面颊:“我从小就喜欢你,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绝对不要嫁给别人。” 看着她哀伤的面容,韩载沄纵是铁打的心肠,也忍不住有些动容,他正想叹气,又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说道:“夙潆,你不小了,不要再像小时候一样任性。我已经成亲了,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 第四十九章 不露面的女人 “为什么不能?”江夙潆喊了起来:“平妻啊,为了你,我不会嫌弃许绣氤的出身,也可以不和她争个大小,我只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她说着抓住了韩载沄的袖子,仰起头热切地望着他。 韩载沄掰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沉默半晌,终于正色说道:“除了绣氤,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妻子,我希望你明白,不要再纠缠了。” 江夙潆还是望着他,失魂落魄地望着他,良久良久,突然现出了愤恨的神色,恨恨说道:“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她话未说完,便跺了跺脚,转身飞奔而去,远远地还断断续续传来她的哭声。 韩载沄心里很不是滋味,长叹一声,仍是往房间走去。 他一掀帘子,许绣氤就迎了过来。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拉住了她的手:“你没睡?” 许绣氤摇摇头,抿嘴浅笑道:“你没睡,我怎么睡得着?”她忽然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容易让人误会,脸上不禁一红。 两个人都笑了笑。 许绣氤拉着他到桌旁坐下,正色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韩载沄见她突然神色凝重,不由有些担心:“什么事?” 许绣氤一字字道:“李奇失踪了。” 韩载沄一惊:“真的?” 许绣氤目光闪动:“我想来想去,那银锁是李奇他们从地室里取来,交给我的。既然金顺说只有他一个人进去过,那么能够在银锁上做手脚的就只有他。我方才让金顺去叫他过来,金顺却回话说他屋子里没人,在园子里到处找了也没瞧见他。” 韩载沄沉默了很久,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李奇在韩家已做了十几年,一直忠心耿耿,若他有什么邪念,又何至于等到今日?何况,我从未见过、听说过他和湘西的蛊术有什么牵连。” 许绣氤叹道:“陆子潇温文尔雅,薛林清秀过人,做出来的事却令人发指。也许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看外表又何曾一定看得准呢?” 她停了停,轻轻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到他屋子里去看看,有没有藏着什么秘密。” 李奇和几个小厮、老年男仆住在一个长着两棵梧桐树的大院子里。他是外宅的总管之一,因此一个人占了两间屋子。 门房俞大钱已有五十多岁,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他今日不当值,便陪着少爷、少奶奶走进了李奇的屋子。 外间虽然宽敞,东西却很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两把椅子、一只很小的木柜、一个藤筐,打开来无非装的是些茶具、瓷碗之类,另外就是胡乱堆着的几件衣衫和鞋袜,并没有任何异状。 里间的门紧闭着。许绣氤走过去,试着推了推,房门纹丝不动,竟是从里面上了闩。 门缝里却飘出了一种奇怪的香味,一种特别浓郁、让人闻了几乎想吐的脂粉香。 许绣氤回头问俞大钱:“你们方才来找他时,房门也是关着的?” 俞大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没有啊,方才房门开着,里面并没有人。” 突然,从里间传出了一种更奇怪的声音,一种急促的、颤抖的、充满欲望的喘息声。 韩载沄和许绣氤的脸色都变了,他们是成了亲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许绣氤羞红了脸,一扭身子背转了过去。 俞大钱几步跨了过去,伸手啪啪地拍着房门,一边叫道:“李奇,快出来,少爷来了。”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半,里面露出了一张惊恐的脸,果然是李奇。他慌慌张张地系着衣带,一看见韩载沄,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房门一打开,那熏死人的脂粉香气就更浓了,可以看见里面的床上似乎睡着一个女人,乌黑的云鬓堆在枕上,身子缩在棉被里。 韩载沄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奇拉着他的袖子,双膝跪下,颤声道:“少爷恕罪,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韩载沄道:“屋里的女子是谁?” 俞大钱嘿嘿两声笑出声来:“莫不是你的相好吧?” 李奇低下头,嗫嘘着道:“是。。。是锦春院的芳鸾姑娘,方才才来的。” 俞大钱调侃道:“芳鸾姑娘,那可是位红姑娘啊,你好大的艳福,可你这青天白日的,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李奇越发窘迫,不敢抬起头来,低声道:“芳鸾姑娘很不容易约到,小人也是。。。也是一时。。。” 韩载沄面上平静如水,并不动怒,这时突然说道:“好了,念在你是初犯,我暂不追究,只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坏了韩家的规矩。锦春院的姑娘即刻就送回去吧。” 从李奇居住的院子出来,韩、许二人默默地走在青石小径上。 良久,许绣氤叹了一声:“但愿是我想错了,只望他的确没有异心。” “不”韩载沄突然站住,一脸严肃,目光炯炯:“也许你并没有猜错,他的确有些问题。” 许绣氤吃惊道:“哪里有问题?” 韩载沄道:“你注意到他的裤子没有?” 许绣氤又羞红了脸:“我根本不敢看,哪里还会去注意他的裤子?” 韩载沄道:“他腰围太粗,裤带上共打了三个结。他慌慌张张地出来,衣衫凌乱,裤结却每一个都打得很整齐,这说明什么?” 许绣氤目光闪动:“难道他,是在屋子里做戏给我们看?那他是为了什么?那个女子又是谁?” 韩载沄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韩家都不能再留他了。” 许绣氤道:“可是也不能打草惊蛇。怕只怕。。。” 韩载沄道:“我明白,我这就安排他去城外看守韩家祖坟,工钱翻倍,就说是慰劳他这些年来的辛苦。” 正说着,忽见丫鬟小荣迎面走了过来,垂手立在一旁,笑吟吟地说道:“回少爷、少奶奶,秦妈来了,就在内宅的门外等着呢。” 许绣氤转身笑道:“好,请秦妈在花厅坐坐,我先去接待她,你随后就去禀告夫人吧。” 第五十章 身世之谜(上) 静谧的花园中,古杨芳槐亭亭如盖,一湖碧水微动涟漪。韩夫人携着一个青衫布裙、装扮素洁的妇人,踏上了花木掩映间一条白石小径,慢慢走入湖边一座八角飞檐的凉亭。 秋风带着水纹的清新从湖面吹来,吹入园中浮起了馥郁的花香,让这香味变得又淡雅又清灵。 凉亭里已设下了茶点,韩夫人亲热地望着那青衣妇人,柔声道:“小玥,你我姐妹又是有三年没见了吧?上个月载沄成亲,我下了帖子你竟然不来,叫我好生失望。” 被唤作的“小玥”的秦妈笑道:“少爷成亲这样的大事,本是要来的。可是秦远偏生回来了,我看这孩子似有很重的心事,放心不下,就只让老秦一个人来了。” 韩夫人笑了笑,说道:“你我再不多来往,只怕今后就要走不动了。” 秦妈忙道:“小姐快别这么说,你还年轻得很呢。”说着她抬手摸了摸鬓角,笑道:“你看,我又忘了叫你夫人。小姐,我十岁上就服侍你,跟着你从衡阳陪嫁到长沙,后来又改口叫你少奶奶、夫人,一晃多年了。可我心里还是只记得你是当年的小姐。” “是啊”韩夫人不由叹息一声,语声里掩不住的伤感:“当年的青蕙、小玥,如今都成了快要抱孙子的老太婆了。你我还是用旧时的称呼吧,心里更舒坦一些。” 秦妈叹道:“说起来,小玥这个名字,我已有好多年不曾听人叫起了。” “这我就不信了。”韩夫人眨了眨眼睛:“难道连老秦都不叫你的名字?” ??“他呀”秦妈拍手笑道:“他都是叫我‘当家的’。” 韩夫人也笑了:“记得当年,你突然跑来说,求我把你许配给老秦,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我真不明白,就老秦长成那个样子,你是怎么看上他的?后来你跟他走了,我可一直都在心里替你不值。” 秦妈伸手抚摸着桌上光滑的瓷器杯盖,眼里有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小姐不用替我不值,老秦虽说长得不好、话不多,可心里很知道疼人。当年我和他陪着小姐去桃花庵上香,回来的路上在客栈遇上强盗,就是他奋不顾身替我挡了几刀,自那时候起,我就认定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成亲以来,家里家外的活儿他从不让我操心。前些年我大病一场,要不是他日日夜夜地侍候,只怕我早活不到现在了。这么多年来,心里过意不去的人是我,可他总是说,能娶到我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有一丁点对我不好,上天也不会饶了他。” 她抬起头,动情地说道:“我本来只是个丫鬟,也没有倾城的容貌,有钱有才有貌的男人未必是我的福气,倒不如嫁一个真心相待的人。老秦能给我的,是平淡幸福的日子,我很知足,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韩夫人怔了半晌,叹道:“不错,你很聪明,很懂得为自己选择,福气二字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秦妈默然片刻,轻轻说道:“小姐你也很有福气,载沄少爷长大了,又能干又孝顺。就算别人对他的身世有什么怀疑,你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韩夫人听了这话,知道她已说到了正题上,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里更加跳动起来。 她沉默了很久,方勉强问道:“二十年前的事,你还能记得清楚么?” 秦妈叹道:“这样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即使小姐不来问我,总有一天我也会主动告诉你,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等一下”韩夫人忽然喊了一声,颤声道:“听你的意思,难道载沄他真的不是我的孩子?那我亲生的孩子呢?” ??“小姐莫着急,听我慢慢说。”秦妈忙握住她一只手,安慰地抚着手背。 韩夫人定了定神:“好,你说。” 秦妈却怔了怔:“可是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却叫我从何说起?” 韩夫人心里瞬间又乱了,叹道:“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秦妈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二十年前,小姐是难产,生下孩子后就晕过去了,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韩夫人“嗯”了一声。 秦妈道:“小姐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别人虽不知道,我和老秦是知道的。你当年就不觉得奇怪么,老爷是天阉,你却生了个孩子,可老夫人和老爷居然不闻不问?” 韩夫人道:“我怀这孩子的时候,心里的确害怕,可是老爷他若无其事,老夫人竟然心中欢喜,我也就放大了胆子了。” 秦妈道:“这是因为,老夫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她只以为这孩子是老爷亲生的。” 韩夫人懵了:“这是怎么说?” 秦妈道:“老爷他一直在寻医问药,后来途经太原遇见了一个所谓妙手回春的郎中,把他的病治好了一半,可没全好,也就是说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 她说的隐晦,可韩夫人当然懂得,耸然大惊道:“那老爷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难道是他恨我背叛了他?那他为什么又要装聋作哑、绝口不提呢?等一等,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妈叹道:“我本来也不知道,直到小姐你生下孩子时,我才知道的。” “当年老爷从太原回来后,本想告诉你,可是却发现你怀孕了。他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很自责,觉得是他害了你。” 韩夫人幽幽叹道:“他自责,我也自责。我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表面不说什么已经是大度了。可是十几年的冷落,岂是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这一生我常常在想,到底是他误了我,还是我误了他?” “这也罢了。”她摇摇头轻轻一笑:“不管是谁误了谁,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 秦妈这时却闭上了嘴,犹豫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韩夫人有些急了:“你只管有什么说什么,我什么事没经历过?你还怕我承受不起吗?” 第五十一章 身世之谜(下) 秦妈目光闪动着,忽然问了一句:“小姐记不记得,以前老夫人房里有个叫银蝶的丫鬟?” 韩夫人奇怪道:“记得,怎么扯上她了?” 秦妈小心说道:“自从老爷知道你怀孕后,也不知怎么的,慢慢地就和银蝶走近了。后来我才知道,银蝶竟然还怀上了老爷的孩子。” “什么?”韩夫人惊呼道:“我一点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秦妈叹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岂不是白白地给你添烦恼?老夫人不喜欢银蝶是个苗人,一直在暗中阻止,后来还把她送走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韩夫人怔怔地想了想,语声又低了下去:“我不怪她,原是我有错在先。那银蝶和她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银蝶死了,听说是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没有熬过去。” “那。。那个孩子呢?”韩夫人隐隐感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手指痉挛性地握紧。 “那个孩子,原是早产,胎位不正,所以子生母亡,也是可怜了。”秦妈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韩夫人的脸色。 韩夫人淡淡说道:“你说下去。” “好”秦妈道:“说来也巧,银蝶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小姐也临盆了,两个都是男孩子,老爷就把银蝶的孩子抱了回来。” 韩夫人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面对着碧水湖心的粼粼波光,胸膛不住起伏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么说,载沄就是老爷和银蝶生下的孩子?” 秦妈点点头:“是”。 韩夫人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后笑了一笑,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但她的神情很快又变得紧张了:“那我的孩子呢?是不是被老爷送走了?” 秦妈站了起来,咬了咬嘴唇,一字字说道:“小姐亲生的孩子,老爷交给了我。我和老秦带着他去了秦家村,他一直跟着我们姓秦。” “你是说,你是说。。。”韩夫人的嘴唇颤抖起来:“你是说,秦远才是我亲生的孩子?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秦妈重重点了点头,她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很萧索,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所以我才不能瞒着你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带秦远来,叫你一声娘。” 韩夫人目光闪动:“我记得你曾说过,秦远比载沄要小十个月?” “那是我说谎了。小姐第一次见到秦远时,他已有五岁。其实我和老秦没有生过孩子,他是我从你身边抱走的,他比少爷只小了一天。” 韩夫人愣愣地坐下,秦妈也愣愣地坐到她身边。两个人都低着头,相对无言。 茶水中升起的白烟渐渐消散,水凉了,杯中一团清冷的湛碧,茶香越来越淡。 韩夫人先开了口,她忽然紧紧握住秦妈的手:“我谢谢你,含辛茹苦把我的儿子养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秦妈的笑容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小姐不必说这些。老爷走后这几年,我常常都在纠结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可是每次一看到你和少爷感情那么好,韩家又被你们打理得那样兴旺,我就说不出口了。” 韩夫人微笑道:“你放心,养育之恩比天大,就算秦远今后叫了我一声娘,他也永远是你的儿子。就如同,载沄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他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我对他的疼爱一点不会变。何况,这样更好,我也放下了两桩大大的心事。” 秦妈道:“小姐说的两桩心事是什么?” 韩夫人道:“我原本以为,载沄不是韩家的子嗣,他要继承韩家的家业,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既然他是老爷的亲骨肉,那他就是韩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样我很欢喜。这是其一。” “其二,载沄已经成年,就这些年的历练来看,他办事老成利落,已有能力撑起整个大局,何况他又成了亲。你这次来,绣氤你也见过了,觉得这孩子如何?” 秦妈赞叹道:“少奶奶虽然年纪很轻,但是难得的聪明,说话做事都很实在,看得出来是个有本事的。” 韩夫人笑道:“正是呢,她过门虽不久,这身边老老少少的婆子丫鬟们竟都服她,心甘情愿听她的差遣。这孩子表面看着柔顺,心底里可是个厉害角色。载沄有了她,就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何况莲姐也答应了我,再帮着他们照看几年。这样我就可放心离开,把这副重担交给他们了。” 秦妈吃了一惊:“离开?小姐要到哪里去?” 韩夫人神秘地笑了笑,脸上浮起一抹红云,眼中竟露出了几分少女似的羞怯之情:“你是我的姐妹,我什么都肯告诉你,只望你听了不要笑话我。” 秦妈道:“怎么会呢,不管小姐说什么,都一定有你的道理。” 韩夫人断然说道:“我要跟一个人走,离开韩家。下半生只为我们自己活着,不再分离。” “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韩夫人抬起头,脸上的红云更红,而眸中的笑意更深:“秦远的亲生父亲。” “哦,是凌总镖头。”秦妈笑了笑,竟然并不觉得很意外:“几天前,老秦突然在路上遇到他,把他带了回来,我就隐隐感觉到,小姐和他前缘未尽。二十年啦,他竟然又出现,岂非正是天意?对了,我听说,他还是少奶奶的亲舅舅?” “是”韩夫人也感到奇怪:“他怎会认出老秦的?” 秦妈笑道:“老秦这个人相貌奇怪,可是毕竟已二十年啦,他竟能一眼就认出来,想必总有些前尘旧事挂在心中,对他来说也是非同寻常、朝夕难忘。” 韩夫人脸上又红了红:“我本也犹豫不决,想着自己老了,若要改嫁岂不惹人笑话?我已问过了绣氤,还是她告诉我,若是对一个人真的念念不忘,又何必非要抱憾终生?” 她感慨道:“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梦我已做了二十年,从来不曾想过还有重逢的时候,上天毕竟待我不薄。” “二十年前,从我遇到他的那一天起,我已经不再是韩家人。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思念和羞愧中挣扎度过,剪不断、逃不掉、冲不破、看不穿,没有一天真正快乐。载沄长大了,是个好孩子,我总算对韩家有了交代,将功补过我不再欠韩家什么了。可是我自己呢,我在韩家度过的这些寂寞、痛苦、煎熬、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又有谁来安慰我?谁来补偿我?” “至于墨卿,年轻的时候我恨过他,恨他的冷落、无情,后来一年一年日子久了,我连恨他都没有了心情,就这么麻木着习惯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没有情感,也不需要情感的人,原来我并不了解他。现在想想他也是个可怜人,银蝶的死一定让他很伤心,他埋在心里的痛苦并不比我少。多讽刺啊,记得我坐上花轿嫁进韩家的时候,周围都是一片羡慕之情、赞誉之声。却原来别人眼中的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过是一场同床异梦、相互折磨的错误罢了。” “小姐”秦妈微微笑着唤了一声,泪光闪动:“小姐别想这些伤心的事了,只要人活着,总要向前看、往前走的。” “不错”韩夫人握住了她的手:“和墨卿与银蝶相比,我实在很幸运,我终于等到了他们所等不到的云开月明,那我为什么不快走一步,去抓住我想要的幸福呢?” “我还要为他们做一件事,银蝶毕竟是载沄的生母,她生前没有嫁进韩家,如今应该给她一个名分,这是她应得的,也一定是墨卿愿意看到的。” 第五十二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秋叶落尽,冬去春回,转眼又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光阴一天天如流水般悄悄淌过。 当园中花圃终于在冰霜中复苏,开出了一片明黄、淡紫的缤纷之色时,轻柔和煦的温暖便悠悠然笼罩了整个天地。 许绣氤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手牵着两岁的小弟弟走到杏花树下,坐在石凳上,取下腕上的银镯子逗着他玩。不远处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踏着满地落英,在灿若云霞的杏花林间追逐打闹,玩得正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许绣氤抬起头唤了一声,两个男孩像燕子一样翩翩飞过来,叫了一声“姐姐”,站在跟前伸手抹着满脸的汗珠。 许绣氤笑道:“看你两个的脏手,还不快去洗一洗,洗净了再吃点心吧。”说着叫丫鬟把备好的水盆端过来,又问其中一个男孩:“小五,这几天我总没看见你二哥的人影,他不在书房好好念书,跑到哪里去了?” 小五正咬着一块饼子,赶紧多咬了几口,把嘴里填得满满的。 许绣氤一伸手夺下了他手里的饼子:“我问你话呢?” 小五含糊着应了两声,看姐姐在皱眉,才把嘴里的饼屑全咽了下去,小声说道:“二哥叫我不能说,我不敢说。” 许绣氤拍了拍他的头:“你怕什么,他不敢欺负你,一切有我在呢。” 小五这才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二哥回老房子去了,小玉姐家里要办寿宴,他去帮忙写对联。” “小玉?”许绣氤想了想,这才想起东邻那个斯文秀气的小女孩,失笑道:“写多少对联用的了几天?再说人家请他去了吗?他这样上赶着做什么?” 小五的眼睛又转到点心上去了,看了看小六埋头苦干的样子,无奈地咽了咽口水:“我听见二哥对姐夫说,小玉姐长大了,长得好漂亮啊,他要是不去盯着点,只怕就嫁给别人了。” 身旁的两个丫鬟都笑了起来,许绣氤也忍不住笑道:“他才多大,书不好好念,倒在这些事情上懂得花心思。难怪他胆子那么大,原来你姐夫是知道的,就只瞒着我一个人。”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是真不爱读书,就该学着做些事。你姐夫一个人总是忙不过来,我还指望着他。。。”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不妥当,就微笑着拉过小五小六的手,各把一块雪白的杏仁糕放在手心里:“小五小六,你们可不要学他,学学你三哥,能静下心沉住气,好好念书,等你们长大了,给我们许家争口气。我回头告诉了爹和娘,就去把老二揪回来,看爹娘要怎么罚他。” 小六开心地咬着杏仁糕:“没有用,爹和娘一早就出城去山上了。” 许绣氤诧异道:“去山上做什么?” 小五道:“昨晚上,娘说现在的日子过好了,都是她凌雪莲的功劳,可是爹对她不够好。” 许绣氤撇了撇嘴:“爹还要对她怎么好?” 小五道:“娘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爹常常带她去山上玩。那时爹没有钱雇轿子又不舍得让她走路,总是背着她上山。现在好多年没背过了,她还要再背一次,要让爹永远像当年一样对她好。” 丫鬟们更加捂着嘴笑,许绣氤也笑道:“娘这个人,总是这样的脾气,想一出是一出。也罢,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辈子也就这样到老了。” 说着,她又喃喃道:“真是的,也不怕老头闪了腰,我还得派个人跟着去瞧瞧。凌雪莲啊凌雪莲,你一来兴头上就不管不顾的,横竖有别人替你收拾罢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韩载沄轻笑了一声,从花径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弯下腰看了看许绣氤的肚子,满脸笑意:“嗯,好像又大了一点,很快就有人叫爹叫娘了。” 许绣氤笑道:“还早着呢,这才刚四个月。” 她摸了摸肚子,柔声道:“你看爹爹多么粗心啊,根本不懂得我们的事。可是他为了我们在外面辛苦了,宝儿原谅他吧。” 韩载沄也笑了,柔声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许绣氤道:“没什么,我在说小五小六今年都是六岁,也该启蒙了。我想着你是伍先生手里教导出来的,还是请伍先生好。他学问高架子大,你一定得亲自去一趟,不可失了礼数。” 韩载沄道:“伍先生虽好,可他老了,早已回乡过清闲日子,不再授徒了。明玉先生的学馆名气大,不如送到那里去。” 许绣氤摇摇头:“不好,明玉先生的学馆里,去的多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小五小六去了,必被人嘲笑,说是又沾了你的光,叫他们怎么静下心来念书?” 韩载沄仔细想了想:“要不然,就请岳天霖岳兄来家里教书吧。” 许绣氤眨了眨眼睛:“岳天霖是谁?学问好吗?” 韩载沄道:“这位岳兄是我的远亲,学问是很好的,人品也很端正。只可惜家道中落,他三次参加乡试又都名落孙山。我修书一封去请,他必定会来。” 许绣氤喜道:“那就太好了,事不宜迟,请韩爷今日就动笔吧。” 韩载沄笑道:“这是小事,少夫人怎么如此客气?” 许绣氤笑着挽了他的手臂:“你道是小事,我却当是大事,怎么能不客气些?” 她又向着丈夫笑道:“你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你气色很好,是什么大好事?” 韩载沄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淡黄色的信封:“母亲来信了。” “真的?”许绣氤惊喜不已:“信上说了什么?母亲和舅舅现在在哪里?身体好不好?我们托人捎去的几封信和东西他们收到没有?” 她脸上又红了红:“母亲知不知道家里就要添人了?” 韩载沄笑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你有这么多的问题,叫我先回答哪一个?” 许绣氤轻轻拧了他一下:“我不问了,你捡要紧的说吧。” “好”韩载沄道:“母亲和舅舅身体很好,也知道你有身孕了,他们很高兴,嘱咐你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他们这些日子游历了很多地方,但是现在要在长安暂时留下来,多住些日子,张罗张罗凌堂主的喜事。” 许绣氤本是笑吟吟的,听到这里疑惑道:“凌堂主是谁?什么喜事?” 韩载沄眨了眨眼睛:“你不记得秦远了?他既是舅舅的儿子,自然要改回姓凌。他最近在长青门脱颖而出,被他师父任命做了一个堂主。” “哦,原来是凌家表哥。”许绣氤笑道:“果然是好消息,那喜事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要娶亲了?” “正是”韩载沄笑道:“母亲在信里说,长青门有一位叫陈秋彦的师妹对凌远钟情多年。母亲喜欢她是个懂事能干的好姑娘,就做主把这门亲事定下了,过几天就是婚期。” “双喜临门,真是太好了。”许绣氤更加欢喜,脸上笑意更深:“我们是至亲,不能不有所表示,贺礼不能太薄了,今日就得备好,叫人赶紧送过去,才能赶得上在婚礼前送到。” 韩载沄“嗯”了一声,笑道:“听凭少夫人打点吧。” 他说完这件乐事,忽然沉默下来,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一阵忧郁之色。 许绣氤也收敛起了笑容,叫丫鬟带着几个小弟弟走远一些去玩,转身凝视着他,轻声道:“怎么了?” 韩载沄淡淡一笑:“没什么。” 许绣氤叹道:“你纵然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到的。” 第五十三章 玉碎 许绣氤道:“你是为了下月初要来登门的那几位贵客担忧么?” 韩载沄叹了一声:“是,这几位贵客对韩家来说至关重要,目前是敌是友还很难说,我虽然做足了准备,仍是有些不安心。” 许绣氤道:“若是这样,要想讨得他们的欢心倒也不难。” 韩载沄目光闪动:“哦?莫非你倒有什么好法子么?” 许绣氤不说话,却走上几步向着花园子的大门处望了望,回头向着他甜甜一笑:“你等着瞧吧。” 正说着,只见一个丫鬟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从园外匆匆走了进来,至近前笑道:“这是马大奶奶派人送来,给少奶奶的,也请少奶奶把答应回赠她的东西捎回去。” 许绣氤伸手接过来,笑道:“好,你去找秋格,把这个话告诉她,回礼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看着韩载沄,脸上有了一层掩不住的喜色,抿嘴笑道:“你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韩载沄笑道:“你神神秘秘的,我哪里猜得到?马大奶奶是谁?” 许绣氤道:“就是长沙将军府那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夫人。” 韩载沄吃了一惊,不自禁地连嘴都有些合不拢了:“这位马夫人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人物啊,听说江家姑妈和夙潆多次想和她结交,都吃了闭门羹,你是怎么高攀上她的?” 许绣氤笑道:“女人之间的交往,没有你想的那么难,无非是投其所好、拉得上话也就行了。何况近来是她有求于我,她怎能不把身段放低一些?” 韩载沄笑道:“我倒有些佩服你了,她是怎么有求与你的?” 许绣氤笑道:“这位马大奶奶有钱有势又风光,可以说什么都有了,就只有一点不满意,那就是马大爷身边的姬妾太多了,莺莺燕燕的让她很是烦恼。” 韩载沄笑道:“嗯,一对比就该知道,你的福气有多好,你的夫君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 许绣氤笑道:“我自然是知道,我比谁都嫁得好。”说着她轻轻拧了他一下,故意撇了撇嘴:“别打岔,听人把话说完。” 她接着说道:“我本来也没有资格去高攀这位马大奶奶,我呢就先结识了马家的几位小妾,隔三差五的送了她们几件我亲手绣成的绣花裙子,这几位都喜欢的不得了,穿上身了天天在马将军眼前晃,听说是更得宠了。” 韩载沄道:“人要衣装,你的绣工好,能和你媲美的在长沙城里估计都找不出几个来。穿上你绣的衣裙自然就更显得人才娇美了。” 许绣氤笑道:“这奉承话我爱听。正是这样,所以那位马大奶奶就慢慢地听说了我的名字,主动找了我去,想要我也替她绣几身衣裳,还要比送给小妾们的更精美更娇艳。” 韩载沄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所以你也就趁机向马大奶奶讨了一件好东西,作为交换。” 许绣氤叹道:“这件好东西来的可不容易,这是她很喜欢的一件首饰,本来绝不肯给别人。可是马将军虽然讨了许多女人,膝下却至今没有儿子,马大奶奶又已过了三十五岁,机会不多了,她掂量之后也就答应了我的条件。” 说着她打开了手里的盒子,拿起了一只通体莹白、没有一丝瑕疵的玉镯。 韩载沄笑了笑:“玉质很好,不过恕我直言,这也不过是常见的羊脂玉上品,算不得稀奇。” 许绣氤笑道:“你只看到了表面。。。”说着拉了他的手往杏花林里走:“你到这树荫下,再来看看。” 两个人站在树下,许绣氤举起了手中的镯子。头顶的枝叶遮住了大半天光,她手中的镯子突然就像是有了灵性,从晶莹的镯体内向四面激射出红、橙、蓝、紫无数道细长而柔和的光芒,就像孔雀开屏一般奇幻绚丽。 许绣氤笑道:“这就是碧空彩虹仙人镯,你说算不算珍品?” 韩载沄赞叹道:“果然是珍品,真难为你了。”他想了想,问道:“你费尽心思弄来这件好东西,莫不是为了送给将要登门的那几位贵客,以示诚意么?” 许绣氤点点头:“我打听过了,这几位贵客纵然威震天下,却也和阁下一样是大孝子。他们的母亲有严重的风湿之症,常年手腕酸痛久治难愈。而这碧空彩虹镯以玉养人,正好对祛热除湿有奇效,我们送上这件礼物正对了他们的心思,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韩载沄笑了笑,心头一宽,脸上的忧色也减去了好些:“还是你想的周到,不管遇到什么难事,你总是有办法,我。。。” 一句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喧闹,却是小五、小六带着小七吵吵嚷嚷着跑到这边来玩了。 小五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往树上一指,兴奋地喊道:“树上有喜鹊,看我把它打下来。”小六、小七也跟着起哄。 许绣氤皱了皱眉:“不要胡来,你们少淘气些吧。” 突然一只长尾巴的花喜鹊从枝头飞了下来,如闪电般径直飞向许绣氤,用尖尖的利嘴在她手上狠狠啄了一口。 许绣氤来不及反应,又惊又痛之下忍不住叫了一声,手里一松,那只碧空彩虹镯便闪着幽光从她手中掉落下去,正巧落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摔了个粉碎。 韩载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许绣氤却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几个男孩子围过来看了看。小五把手中的树枝挥了一挥,笑了起来:“哈哈,摔得稀巴烂啦。” 小六也笑道:“嗯嗯,全摔烂了,再也粘不起来了。” 小七只有两岁,嘴慢跟不上哥哥们,只好自己找点手势来填补上,他把肉乎乎的两只小手一拍,嘟着嘴道:“啪,摔了。”嘴角还吹出了一个小泡泡。 许绣氤看着地上的碎片,再听了弟弟们的童言无忌,心里忽然就跳了起来。她有些气恼,回身拉了小五的手:“别在我眼前晃,上那边玩去吧。” 弟弟们跑开了。她看着韩载沄,脸上有歉意:“这是我不小心了。” 韩载沄温柔地看着她:“这原是你辛辛苦苦换来的,摔了就摔了吧,没什么要紧。” 他扬起头望着树梢,脸色沉郁,心中似又添上了一层心事:“只是这些喜鹊已在园子里喂养多年,从不攻击人,今天是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喜鹊本是报喜之鸟,今日有此异常,恐非吉兆啊。” 许绣氤听见了他的话,忙笑道:“别这么想,所谓喜鹊报喜,不过也是人想出来的。禽鸟就是禽鸟,本没有思维,它哪懂得什么吉兆凶兆?” 她想了想:“想必是那镯子的光芒太强,晃了喜鹊的眼睛,哪有什么好奇怪的?” 韩载沄回头看着她,良久笑道:“你说的是,想必就是这样。” 他又笑了笑,忽然往四下里看看,幽幽叹息一声:“这里没有人,自你有孕以来,已经好久没有。。。” 许绣氤脸红了,轻笑道:“爷,快别这么说,小心被人听了去。” 她看见韩载沄一张俊逸的笑颜在眼前渐渐贴了过来,也温柔地依到他怀里。 轻风吹动起枝头的杏花,发出一片悦耳的苏苏声。方才啄人的喜鹊已飞回了枝头,收拢起翅膀静静地望着树下一对相偎相依的人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五十四章 荒郊奇画 当南国的春光绿意一泻千里,在城郭、在乡间簇现出一派绚丽的生机勃勃时,北方的冰雪仍未消融,冻入骨子里的阴冷依然霸虐着天地。 春寒料峭,时辰已过了正午,空中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阳光已有近两个月未曾吐露过一星半点了,不知何时才能得到一丝丝温暖。 长安城外的荒亭中,有人生起了一堆火,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火星四溅、烟雾缭绕,两个穿着黑色丝缎棉衣的人影在火堆旁蹲了下来,向火上伸着手。 一个矮胖、圆脸的青年汉子一边烤火,一边皱眉抱怨道:“这鬼天气真冻死人了,四公子偏偏派给咱们这样一个活见鬼的差事。” 另一个脸颊上瘦得几乎没有二两肉的中年人,眼盯着跳动的火焰,似在沉思中,一时没有答话。 青年汉子继续嘟囔道:“要不是那个老小子突然巴巴儿地跑来给四公子送画,咱哥儿两个早跟着四公子去长安城里享福了,也不至于在这里饿着肚子吹西北风。” 他话未说话,突然鼻头一痒,扎扎实实打了个喷嚏,两条亮晶晶、明晃晃的清水挂面流了出来。 这青年汉子更加恼怒了,一把将鼻涕擦在袖子上,握了握拳头,恨恨道:“那小子一定还未走远,待我追上去抓住他痛打一顿,给咱哥俩出出气。”说着便赌气站起身来。 “贺三,你发什么神经,蹲下。”那中年人这时才喝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那送画的人也是有些来头的,你没见四公子对他那么客气?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去捅了这个篓子,要是叫四公子知道了,你有几个脑袋?” 贺三怔了怔,讷讷说道:“杨二哥,可是。。。可是四公子并没有收下这幅画,那人前脚一走,他马上就叫我们寻个隐蔽的地方赶紧烧掉,这又是为什么?” 杨二哥紧了紧衣领,又用一根树枝把火光拨大了些,缓缓说道:“这中间自然有奇怪之处,此人冒着风寒不远千里而来,说是受人所托专程将这幅画献给四公子,必是大有渊源。但是四公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随即便吩咐你我烧掉此画。” 他叹了一声:“这其中的缘故么,自然不是你我能够知晓的。我们当下人的,只管奉命行事,不该问的、说的千万多嘴不得。” 贺三又愣了一会儿,回身把靠在栏杆上的一个檀木盒子打开,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看了看,疑惑地说道:“二哥说的有理,只是这幅画确实古怪,我们都试了好多次,扔到火里竟然烧不掉一点点,图中的颜色反而越烧越鲜艳。难不成是用什么罕见的材质做成的?” 杨二哥也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画布:“这就是普通的杭州绢帛,我常常替夫人小姐们去南方采办丝绸衣料,哪有我不知道的?” 贺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是材质,莫非是有什么妖法么?难怪四公子不要。” 他眼中突然现出了恐惧之色:“莫非是四公子早已看出这画中有妖怪,故意要我们去做他的替身,好让这妖怪抓住杀死,他自己就好躲过了,这、这。。。” “贺三!”杨二哥突然大喝一声,一把揪住了贺三的衣领,声色俱厉:“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你这番话句句以下犯上,要是叫四公子知道了,别说你活不了,就连我也要被你连累。” 贺三被揪紧了动弹不得,听到他的话,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抖抖索索地颤声道:“二哥,我错了,只要你不说出去,四公子就绝不会知道的。。。” 杨二哥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跟了四公子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神通广大?我早就跟你说过,在四公子身边做事,处处要小心,你就是管不住这张嘴。你是我带进府的人,看来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拖累死。你难道忘了上次,你奉命去济南办事,夜里多灌了点黄汤站在街上骂娘,回来被四公子罚的那几十马鞭子,难道还打得不够惨吗?” “是。。。是。。。”贺三也不知是冷,还是怕,身上抖得更厉害了:“二哥说的对,我再也不敢了。我们还是赶紧把画烧了,好赶回去交差,也早点让四公子放心。” 杨二哥松开了抓住他衣领的手,淡淡说道:“你的狗嘴里这才算说了句人话。” 贺三呼出一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这画儿总是烧不掉,可怎么办才好?” 杨二哥蹲下来添了一些枝条,又拨弄起了火堆,火烧得更旺了,红红的火舌跳跃着似要冲天而起。 过了半晌,他轻叹一声:“我这次换的是桃木枝,小时候在家乡曾听老人们说过,桃木枝有奇效,也许能成功吧。” 贺三又展开手中的画卷看了看,叹道:“说实话,这画儿还不错,画得怪好看的,要是拿去压给当铺,多少还能捞回些在窑子里闹下的亏空。。。” 他话未说完,杨二哥不耐烦地喝道:“别罗嗦了,快把画拿过来。这鬼天又开始飘雪了,你想在荒郊野外过夜吗?” “是,是”贺三的圆脸上突然堆起了笑容:“我信二哥的,这次必可成功了。等办完了这鬼差事,长安城中的羊肉泡馍真要热热的来一大碗。” 他说着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杨二哥接过画卷,伸手便往火堆里递过去。 “住手,住手,快住手。。。”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身后一叠连声响起。杨、贺二人吃了一惊,诧异地回头,只见不远处、风雪中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正快步跑来,这人是那样惊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面前。 这人一步跨进了亭中,顾不上喘气,劈手便夺下了贺三手中的画卷,小心地展开,细细看了几眼,脸上便露出了狂喜的笑容,激动得连声音都在颤抖:“果然是、果然是。。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杨、贺二人面面相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眼前这人二十多岁,面孔斯文秀气,穿着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头上只束着一根青布发带,背上一个大包袱竟然有两三个补丁,一看就是个贫寒书生的模样。 这人衣衫单薄,头发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嘴唇冻得青紫,站在火堆旁也禁不住瑟瑟发抖。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一双眼睛只全心全意望着那幅画,就连站在身边的两个人也似全未看见。 第五十五章 鹦鹉 杨二哥清了清嗓子,他自恃是世家大族出来的有身份的仆人,教养高,不肯待人无礼,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便缓缓说道:“这位公子请了,鄙人姓杨,请教公子姓名?” 蓝衣书生听见有人说话,猛然惊觉,带有歉意地拱了拱手,讷讷说道:“不敢,小生姓岳,萍水相逢,给二位添麻烦了。” 杨二哥指了指他手里的画卷,笑道:“岳公子手中之物,能退还给在下么?” 蓝衣书生脸上一红,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但握着画卷的手却不肯放松,颇为踌躇道:“这。。。小生绝非要强取豪夺,只是这幅画,实在是不能烧的。” “哦?”杨二哥的眼睛亮了:“莫非公子识得这幅画的来历,或是识得这作画之人?” 蓝衣书生怔了怔,摇摇头勉强笑道:“没、没有,我只是见此画精美,烧掉未免可惜。” “既然如此”杨二哥干笑两声:“那此画就与公子毫无关系,这是我家主人之物,在下要如何处置,岳公子恐无权过问吧?”说着便向贺三打了个手势。 贺三站在一旁,冷冷盯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酸腐书生,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见杨二哥示意,便毫不客气地走上去,一把将画卷拖了过来,回身就要往火堆里扔。 蓝衣书生急了,扑过来用双臂死死抱住画卷,满脸惶急地喊道:“不能烧,不能烧,这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臂上的力气却一点不肯放松,贺三竟然一时拖不过他。 杨二哥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瞒公子说,这幅画本有些妖异,所以鄙主人才叫在下等将它烧掉。公子如要阻拦,恐怕会坏了大事吧?若是再不松手,莫怪在下无礼了。”说着便握了握拳头。 蓝衣书生情急之下大喊道:“不行,不行,你在胡说,这怎么会是妖异之画,这明明就是。。。就是。。。。” 他话未说完,贺三已一口气将画卷从他腋下拖了出来,一扬手扔进火中,回过头来叉着腰,嘿嘿笑了两声,嘲弄地看着他。 蓝衣书生脸色大变,想都没想便往火堆扑了过去,竟然想伸手从那熊熊燃烧的火中去捞出画卷。 杨二哥也是一惊,唯恐闹出人命,急跨上两步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二人正在挣扎间,忽听有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虽不大,却极清晰,片刻后又是一声叹息,语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悲愤怨恨,似是有人在暗中愤懑满腔、咬牙切齿。 这回贺三听得更清楚了,他吓得后退两步,伸手一指愣愣地说道:“这、这声音是从火堆里发出来的,那画儿果然有妖法。” 画卷在火堆中慢慢散开,露出了青翠桃红的一角图案,那颜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越来越娇艳欲滴、惹人怜爱。 杨二哥已不自觉间放开了手,蓝衣书生也不再挣扎,两个都怔怔地望着火堆间出神。 突然间,火光急速地摇晃起来,变得明亮了数倍,一只身披五彩羽毛的巨大鹦鹉从火中飞出,径直扑向贺三的面门,尖尖的嘴橼啄向他的眼睛。 贺三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伸手蒙住眼睛,慌乱中后退几步一跤跌出亭外。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很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风雪中。 鹦鹉清啸一声,在空中一个灵巧转身,又急扑向杨二哥。 杨二哥不比贺三,到底是有些功夫的,他虽惊不乱,一伸手从腰带上取下一把斧头,看准位置便向那鹦鹉砍了下去。 鹦鹉越飞越近,红红的眼中闪动着火焰一般的光芒,它迎着斧头急冲而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后,纯钢打造的斧头竟被它穿出了一个大洞。 杨二哥只觉虎口上一阵剧痛,残破的斧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整条手臂又酸又痛,就像废掉了一般,心下正惊骇不止,眼见那鹦鹉掉了一个头,又再次向他扑过来,便咬着牙后退两步,凌空一个翻身跃出亭外,姿势倒是比贺三潇洒好看得多。 鹦鹉又清啸着在亭中绕了一圈,飞过火堆上空时突然消失不见。火堆摇晃着、震荡着,明亮的光芒急速收敛,转眼间便已燃尽。 贺、杨二人都已去远。蓝衣书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又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确定并不是在做梦,便弯腰从灰烬中拾起画卷,仔细地收拾干净,恭恭敬敬地放入檀木盒中。 他做这些事时,不知为何眼圈已有些红了。随后便跨出亭外,望了望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大步向长安城走去。 长安,南北交界处第一繁华之城,虽然盛唐时的宏伟气象已远去数百年,但风神犹在,一座城聚四方之灵气,包罗万千。中原的厚重、塞北的粗旷、江南的灵秀、巴蜀的豪爽都在这里交织、融合、变迁,再绽放出全新而不违和的美丽来。 蓝衣书生进了城,只见街道宽敞、店铺林立,数不清的各色酒旗、店招在风中飘扬着,似乎把天空都遮去了一大半。他怀抱画卷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穿梭而过,一边听着那此起彼伏操着各地方言的叫卖吆喝声,一边小心留意着莫要与迎面而来的妇人、少女擦到身子。等到他终于走出了这最繁华、拥挤的一段街道,忍不住长长松了一口气。 前面的巷子里传出一阵阵小孩的嬉笑声、沉闷的撞击声,伴着一个人低低的怒吼与呻吟。蓝衣书生有些诧异,更加紧脚步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像乞丐一样的枯瘦少年,抱着头蹲在墙角的树下,几个七八岁的顽童围着他,一边拍手笑着,一边争相向他身上投掷石块。 蓝衣书生眉头一皱,正要赶上去喝住这些顽童,那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突出,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他大约有十七八岁,蹲着时已可见手臂很长,这一站起来更是高得出奇,随随便便就能比常人高出一个半头,更兼肩宽腿长,是个天生的大骨架,站在那几个小童面前就如同巨人一般。 他牙齿已咬得格格直响,碗大的拳头也颤抖不已,却始终没有迈出一步,僵持片刻后突然一拳打在树上,树叶纷纷晃动着像雨点一样落下,树身竟被他一击之力砸出了一个大洞。 第五十六章 乞丐 顽童们都吓了一大跳,一个个扔下石块尖叫着跑开了。 那高个少年长长叹了一口气,把破旧的衣袖往下拉了拉,束了束腰上的草绳,拾起地上一个满是裂口的破瓷碗,转身就要离开。 蓝衣书生走上前两步,唤了一声:“朋友请留步。” 高个少年停住了,诧异地转过身来:“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 蓝衣书生拱手笑道:“是,我想和阁下交个朋友。” 那高个少年越发奇怪了:“我看公子斯斯文文是个读书人,倒想和我这要饭的交朋友?” 蓝衣书生笑了笑:“交友重在人品,不在贵贱,何况我自身也只是一介布衣。我见阁下受欺压时懂得忍耐,天生神力而不欺人,已是难得的胸襟与智慧,令我好生佩服。” 高个少年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会儿,才苦笑着道:“公子抬举我了,要饭的天天被人打骂,都习惯了,哪有什么胸襟智慧,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他说着,忽然肚子里咕咕叫了一声。 蓝衣书生笑道:“阁下今日的晚饭有着落吗,不如就由我来做东吧。” 高个少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正想要婉言谢绝,怎奈肚子里又一连串地叫了起来,实在是饥饿难忍,便红着脸讷讷说道:“那就多谢公子了,不瞒你说,也不是天天这样,往日里多少都有些施舍,今日实在是运气不好,才没有讨到一点吃喝。” 两个人走进了一家小饭铺,捡了个靠墙边的位子坐下。跑堂的见来了叫花子,虽然翻了好几个白眼,也只能板着脸拿来了菜单。 蓝衣书生便点了几个小菜,又叫烫一壶酒,向着那高个少年笑道:“不瞒阁下说,我出身贫寒,也不常吃肉喝酒的,今日有缘相识,略表心意,还望不要嫌弃酒菜太过简薄。” 高个少年慌得几乎要站起来:“公子说哪里话,承蒙公子看得起,我一个要饭的只有感激不尽,哪里敢有嫌弃两个字?” 旁边一张桌子上,一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年轻人独自坐着,沉闷地自斟自饮,听见他们的话,便抬起头往这边看了几眼。 少时酒菜摆了上来,蓝衣书生刚说了一声“请”,那高个少年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大吃特吃起来,他吃菜的速度快得惊人,蓝衣书生就只好停箸不吃。不一会儿,四五盘菜都空了,又叫添上饭来,片刻间一大盆米饭又全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 蓝衣书生虽然惊讶,仍微笑道:“还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那高个少年虽然满脸不好意思,但无奈肚子里实在连半饱都远远算不上,也就腆着脸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好,但碗要大。。。大一些。” 坐在旁边的年轻人也来了兴趣,把端到唇边的酒杯放下,眼睛只看着他二人。 面条端来了,那高个少年一吃又是四大海碗,每次蓝衣书生含笑相问:“还要再来一碗么?”他都羞愧地点点头,等到他终于吃饱,桌上已堆满了好几只大碗。 他伸手抹了抹嘴,愣了片刻,突然往地上一跪,叫道“恩公”,便要磕头。 蓝衣书生慌得扶起他:“阁下折杀我了,何故如此啊?” 那高个少年眼中含泪,哽咽道:“我叫卫小铜,我虽不认得字,但也听说书的说起过,古人有一饭之恩。公子今日送我一顿饱饭,也就是我的恩公了,理当受我一拜。” 蓝衣书生笑道:“言重了,快起来,不必如此。” 卫小铜跪着不起,说道:“我漂泊几年,人人都讨厌我、嫌弃我,只有恩公不但不嫌弃,还诚心诚意拿我当个朋友,可惜我只是个要饭的没法报答你。” 他停了下又说道:“请问恩公姓名?我只能记在心里,日日为你祈祷祝福罢了。” 蓝衣书生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我姓岳,名叫岳天霖,快起来吧,我还有话跟你说。” 随即他扶着卫小铜在长凳上坐下,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卫兄弟,我痴长你几岁,算得是你的兄长,有句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卫小铜点头道:“恩公请讲。” 岳天霖道:“你还很年轻,身板好,力气足,是个精壮人,为何不去找个活计来干干?讨饭的营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卫小铜长叹一声:“恩公有所不知,我自从父母双亡后,已这样漂泊了几年。几年来也给人扛过米、赶过大车,换过无数次东家,但每一次都因为我实在吃的太多,做不了几天就被解雇了。实在没有办法才只好沿街乞讨,讨得的吃食也根本不够果腹,在遇见恩公前,我已有将近一年都不曾吃过饱饭了。” 岳天霖听他如此说,心下也是黯然,虽有心资助他些,但无奈自己也是身无长物,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钱袋,打开看了看,摸出几枚碎银子来,放到卫小铜手里,说道:“这点银子不要嫌少,先收下吧。我还要赶路,不能多陪着你了。小兄弟,你一个人实在不容易,千万要多保重。” 卫小铜一惊,哪里肯要他的银子。两人正在拉扯间,忽听背后有人说了一声:“两位可否听我说一句?” 两个人惊异地回头,只见那大大眼睛、本在喝闷酒的年轻人站起身,走到他们这一桌坐下,拱手笑道:“岳公子乐善好施,有江湖之义,令人佩服。不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位小兄弟眼下急需的是一个前程,倒不在几两银子之间。” 岳天霖也向他拱手笑了笑,叹道:“兄台说的有理,但是这位小兄弟因为食量太大,此事实在不好办。” 卫小铜也垂下头,轻声说道:“两位公子都是为我好,是我自己不争气,二位不必为难。” 那陌生的年轻人却笑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给小兄弟指一条明路。” 卫小铜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 岳天霖也惊喜不已:“愿闻其详。” 第五十七章 指路 那年轻人向卫小铜伸出了一只手,说道:“小兄弟,你先和我比比腕力,我再告诉你。” 卫小铜睁大了眼睛,颇有些踌躇。他从小就比一般孩子吃得多长得快,自然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十一二岁时就能挑得起三四百斤的担子,与人比试腕力自是小事一桩,但是。。。 他想了想,抬起头一脸诚恳地说道:“公子对我一番好意,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我是个鲁莽人,只怕手上一时没了轻重,误伤了你,倒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年轻人淡淡一笑:“无妨,你只管尽力就是。” 卫小铜仍然在犹豫:“我从小与人掰腕子,已不知掰折了多少人的胳膊,还是算了吧。” 年轻人也仍是带着淡淡笑意:“我说了无妨,你只放宽心。何况,你也未必能赢。” “是么?”卫小铜的眼睛又睁大了。眼前这人虽然目光炯炯、神情精练,但身形也很瘦削,并不比岳天霖粗壮半点,他说自己未必能赢,自己心下还真的不信。 卫小铜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少年,听他这么一说,少年人跃跃欲试的好胜心又被挑动起来,虽然并不服气,但仍然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微微鞠了一躬:“如此,我便得罪了,请公子多多包涵。” 他坐下来,很有自信地伸出了手。但与对方的手掌刚一握上,他立马就感觉不对了。那人的手臂虽然笔立不动,掌心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力量如排山倒海般直压过来,任是他咬着牙使尽了全力,也不能让他倾斜半分。 不到一会儿,卫小铜的一张脸已胀得通红,心下也越来越惊疑,那人的手掌就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压制着他的攻势,吸收着他的力量。他力气已将竭,不得不勉强支撑,而对方的掌心却似还有无穷的力量在源源不断输送而来。 又过了半晌,虽然卫小铜仍未放弃,但一条手臂已不停颤抖得像打摆子一样。岳天霖也看出来胜负早已注定,他生怕卫小铜有个伤害,便向着那年轻人微笑道:“兄台你已赢了,就请到此为止吧。” 他话音刚落,比试中的两个人的手掌便已迅速分开。 卫小铜满脸都是冷汗,几乎整个人都要瘫倒在桌子上。 年轻人看着他,温和地说道:“我并未伤你,你休养半个时辰手臂就可复原了。” 岳天霖笑道:“兄台深藏不露,原来竟是位高人,我今日也算开了眼界。” 年轻人淡淡笑道:“不敢当,小兄弟天生一把好力气已是难得,只要修炼得法,假以时日也能大有可为。” 岳天霖笑道:“比试已过,兄台所示的明路现在可以说了么?” 年轻人点点头:“长安城往北三十里的骊山脚下,有个金刚神拳门,掌门人邱震雄以威猛一路的拳法成名,号称天下第一大力神拳,他平生也最喜欢力气好的精壮少年。我看小兄弟骨骼精奇,待人又谦恭有礼,若是去投靠邱掌门门下,倒是正对了他的胃口。” 卫小铜眼睛亮了些,但很快又黯淡下来:“我吃得太多,只怕过不了几天,又会被邱掌门撵出来了。” 年轻人呵呵一笑:“不怕,邱掌门富有田产,为人又豪爽慷慨,被人多吃些粮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门下收留的弟子全都是像你一样的少年人。你若再不放心,我和他本有些交情,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事情必可成了。” 说着他便叫店家拿笔墨纸张来,果然当场写了一封短信,在末尾的落款处却只署了一个“远”字,便交予卫小铜贴身收好:“路程并不远,小兄弟若此时出发,等赶到骊山脚下,见过了邱掌门,还能赶得上他们一顿宵夜。金刚神拳门在武林中有两件法宝最为著名,第一是威猛无匹的拳法,这第二么” 他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笑:“就是他们从早到晚正餐、点心供应不断的厨房。” 岳天霖也笑道:“果然是好地方。” 卫小铜神情激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含泪道:“两位公子本与我素不相识,却待我这样好。如此大恩大德,我日后一定会想办法报答。” 年轻人扶起他来,正色道:“不必说报答,你年纪轻,是可造之才。邱掌门脾气虽火爆,但为人正义耿直,在武林中人人敬仰。你到了他的门下,不要怕吃苦受气,好好学习武艺,扎牢根基。只要你日后做一个品格端正之人,以一身功夫行走江湖,多行善事,就是最好了。” 岳天霖也赞叹道:“兄台说的很好,这番话但愿小兄弟永远不要忘记。” 年轻人拿起酒壶来,给三人斟满了酒,举杯说道:“时候不早了,就以这杯酒为小兄弟践行,喝完了这杯就请出发吧。”说着他一饮而尽,又脱下一件外衣给卫小铜罩在身上:“夜里还有风雪,你独自赶路千万要小心了。” 卫小铜含泪饮下了这杯酒,向那年轻人问道:“请问恩公姓名?好让我记在心里。” 年轻人道:“我姓凌名远”,又拍了拍他的头:“去吧。” 卫小铜又向着二人拜了拜,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岳天霖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似有些依依不舍,良久回转身来,二人相视一笑。 岳天霖举杯道:“今日与凌兄相识,实是人生一大幸事,请再饮此杯。” 凌远一口饮了,问道:“我看岳兄带着行李,是要到哪里去?” 岳天霖道:“在下是受人之邀,要赶去长沙。” 凌远听见“长沙”两个字,心里一动,不由得脱口问道:“去长沙做什么?”但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就笑了笑:“这是岳兄的私事,不说也罢。” 岳天霖却道:“虽是私事,但凌兄是高义之人,对别人不可讲,对你又有何不可讲的?长沙城有名的商户寄铭堂韩家,不知凌兄有没有听说过?” 凌远听见“寄铭堂韩家”几个字,心里更是跳了起来,面上却只淡淡说道:“听说过。” 岳天霖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苍凉之色:“在下久读诗书,却屡试不第。好在有韩家主人韩公子看得起,不当我是无用之人,还邀请我去为他家的两位小公子开堂授课,也算是落魄之中一点慰籍吧。” 凌远怔了怔,想韩家哪里来的两位小公子,便问道:“不瞒岳兄说,我和这韩家也算是亲戚,据我所知,韩公子成亲不久,膝下尚无子嗣,不知这两位小公子又是谁?” 岳天霖笑了笑:“原来凌兄是韩家的贵亲,看来你我真是缘分不浅。这两位小公子的确不是韩公子的子嗣,听说是少夫人娘家的弟弟。” 凌远“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他脸上忽然现出了愉悦的笑容,朗声说道:“此去长沙还有数百里路程,我既是韩家的亲戚,理当在此为岳兄摆酒践行,一尽地主之谊。” 岳天霖正要摆手推辞,凌远按住了他的手,笑道:“岳兄不必客气,这家的酒菜不算出色,我知道有一个喝酒的好地方,今夜当与岳兄不醉不归。” ?? 第五十八章 浊世佳公子 得意楼,长安城里排名第一的大酒楼,与其他那些贵而不实、只有华丽装潢而无菜肴口感的酒楼不同,得意楼的老板童大官人平生对“吃”极为讲究,据说他年轻时就立下志向,要吃遍天下美食,吃得多了,就学会了“做”,随着他的手艺越来越精湛,慢慢地又创下了这座酒楼。 童大官人嘴巴刁,做食客时就挑剔苛刻,等到做老板了,对菜品的选料、烹制、装盘更是极为看重,对聘请的厨子更是千挑万选,哪怕是切一根葱、烧一锅水也不许有半点马虎。遇到有尊贵客人驾临,童大官人更是要亲自掌勺,保证让客人吃得满意而归。在得意楼,只要肯花钱,就能吃到大江南北的各色美食,每一道菜,无论刀工、火候、调味、配料都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让登门的客人们大呼过瘾。 所以,虽然得意楼的菜品并不便宜,普普通通的一道清酿鸭脯、炭烤鹌鹑就要二钱银子,几乎是别处的七八倍,却依然顾客盈门,每年慕名而来的人不计胜数,甚至有专门从千里之外赶来,就为了满足好奇心的。 这的确是童大官人的得意之作,故而他骄傲地取名“得意楼”。 夜幕将临,寒风又起,凌远带着岳天霖走上得意楼的楼梯时,二楼的大堂里已有了六七成的上座率。 两人捡了一副靠窗边的位子坐下,点了菜,一边欣赏着街道上灿烂如星河的彩灯和热闹穿梭的人流,一边放松了心情饮酒闲谈。 岳天霖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向凌远说起了自己的苦闷:“我六岁启蒙读书,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但今年已是二十四岁,考来考去却再也过不了乡试。”说着,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凌远微笑道:“我今年二十一,岳兄大我三岁,就是我的兄长,待小弟再敬你一杯。” 他喝下后,沉默片刻慢慢说道:“胜负乃人生常事,岳兄既然十五岁能中秀才,可见才华功底是很好的。你还如此年轻,来日方长,不必为一时挫折而消沉。只要你振作精神,锲而不舍,未来的前途仍是不可限量。” 岳天霖听他如此说,高兴了些,忙笑道:“多谢凌兄”,他接着又说道:“我原住湖南,家中本薄有田产,但两年前为了给父母治病,田产已变卖光了,父母也相继去世。唯一的一个妹妹嫁到洛阳郊外牡丹村后,我因一心读书生活难以为继,只好去投奔妹夫混一口饭吃。”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谁知祸不单行,去年年末妹夫去帮人盖房子,不幸从屋顶摔下成了残疾,妹妹一个人当家,膝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女要抚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幸亏韩家在这时送来了聘书和盘缠,我才能稍微安排下妹妹一家的生活,以报答他们对我的恩情。” 凌远听到这里,诧异道:“难道岳兄把韩家送来的盘缠,都留给了妹妹么?” ??????岳天霖有些不好意思:“她家中如今小的小,病的病,处处急等着用钱,我一个大男人万事将就些就行了。” ??????凌远叹道:“岳兄真是品德淳良之人,难怪韩家要千里下聘。不过岳兄放心,韩家向来慷慨,也尊重读书人,你今后教馆的报酬必定丰厚,家里断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岳天霖也叹道:“是,我知道韩公子为人宽厚,这真是我的运气。” ??????????两人又喝了几杯,聊了几句。岳天霖渐渐发现凌远虽在随着说话,偶尔也笑一笑,但眉头却始终绞在一起并未舒展开,脸上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似乎他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愁苦。酒喝得越多,他脸上的神情就越萧索,沉默的时候也更多。 ??????????岳天霖不便多问,只好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下去。 ??????????二楼的大堂正中,用汉白玉栏杆围起了两张最豪华的大圆桌,此时这两张桌子上都放上了一大盆芳香扑鼻的早春山茶,这就是有人预订的标志。 但天色已黑下来了,酒楼里明晃晃地点起了几十只灯笼、捧上了烛台,这两张桌子依然还空着。 忽然,只听一阵整齐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凌远心中一动,缓缓转过了头望向楼梯口。他听出这脚步声足有十人以上,但所有人节奏一致、丝毫不乱,就像是训练好了的,他不禁也动了好奇心,想看看来人是怎样的气派。 八个穿着墨绿色窄袖锦袍、腰配长剑的少年出现在了楼梯口。这八人年纪都不过二十上下,相貌都很出众,个个神情干练,一看就像是名家门下弟子。 这八人一走上来,就分成两排站在楼梯口,手握剑柄微微躬身相迎,只见又有三个人缓缓走了上来。 当先一人中等身材、面孔黝黑,年纪约在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紫缎团花长袍。他五官虽然平平无奇,但一双眸子亮如鹰眼,整个人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自他一走进来,正在杯筹交错间的客人们心头都不由自主起了一阵颤栗,纷纷放下杯筷,似乎连空气都凝结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人,相貌、身材都与他极为相似,但气场却差得多了。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个走上来的人。 这是一位穿着白色锦袍、头戴金冠的二十多岁英俊少年。他长身玉立,比前面两人足足高了一个头,身材既不魁梧也不过分瘦削,只觉得高的刚刚好,高得飘逸而好看。他的五官也长得极为完美,剑眉星目,丰神含笑,英气勃勃之外又带着说不出的文秀儒雅。 他虽是个男人,但用上“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实在一点不为过。同来的八个少年虽然也个个长得不错,但同他一比就像是泥巴见了金,瞬间黯然失色。 自他一走上来,酒楼上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男人们都禁不住自惭形秽,带来的女眷们都痴痴地看着他,在脸上浮现出一朵朵的红云来。 这白衣少年的确可算是浊世中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平淡而温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 凌远一看到这一行人走上来,脸色也变了变,因为他已清楚看到了那八个佩剑少年剑鞘上刻着的图案。他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些人竟然会在长安出现,难道武林中又将有大事要发生了么? 第五十九章 歌女 这一行人径直走向大堂正中的白玉栏杆,分两桌坐下。刚入座,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又有一个长得像圆球一样的大胖子从楼梯口冒了出来。 他刚一露面,便有很多人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得意楼的老板童大官人。 童大官人皮肤很白,满脸满身都是肥肉,脖子虽然看不见,下巴却至少挂着三层。身上的衣衫、佩饰都华丽得近乎夸张,十个粗粗的手指头竟戴了十一个戒指。不过这也难怪,喜欢吃的人怎会不胖?生意做的好的人又怎会不阔气? 他一步一喘地走到了白玉栏杆前,双手抱拳向着那英俊的白衣少年躬身笑道:“给四公子请安,四公子许久不曾光临了,小人正惦记着你呢。” 那白衣少年并未起身,只含笑点了点头,又伸手向与他同桌的中年人一指:“这两位是我的大哥、二哥,今日的酒席要麻烦童老板多费心了。” 童大官人几乎是惊呼了一声,满脸的受宠若惊:“原来是大爷、二爷,贵人屈尊下降,不嫌我这里简陋,实在令此处蓬荜生辉。小人怎敢不拿出全副本事来献献丑?还望几位爷不要嫌弃酒菜粗劣。” 白衣少年笑道:“童老板太谦虚了,若得意楼都算是酒菜粗劣,那天下间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酒楼。” 童大官人还要说话,忽听那位紫衣黑面的“大哥”淡淡说道:“言过其实的话就不要说了,假谦虚不如真务实,赶紧上菜,看看你的本事是否撑得起这块招牌。”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却极为浑厚,童老板听了,一字字就像击鼓一样传来,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废话,愣了片刻后向那白衣少年笑道:“请问四公子,还是按老八件上菜吗?” 白衣少年看着兄长,恭敬地问道:“大哥,老八件是得意楼最拿手的宴席,别处很难吃到这种味道,今日天气寒冷,再加一只火锅可好?” 紫衣中年人点头同意了。 童大官人一直躬着身,似乎连腰都直不起,这时又满脸堆笑:“本店还有刚从秦岭送来的野味、山珍,还可以为贵人们添几道新鲜稀罕菜。” 他刚一说完,那紫衣人又冷冷说道:“菜品已经足够,不必再浪费了。” 童大官人又愣了一下,只听那白衣少年说道:“你都听清楚了?就照这样去准备吧,再烫几壶上好的竹叶青来。” 童大官人便赶紧答应着去了。 岳天霖收回目光,低声问凌远:“这些人似乎来头很大,我看凌兄也是江湖中人,可认识他们么?” 凌远淡淡一笑:“不认识,听他们的口音并不是本地人。”接着又提壶续上了一杯:“来,你我只管说自己的,莫要被其他事扰了兴致。” 靠墙边另有一桌坐着四个锦衣大汉,每个人身边都放了一把刀鞘上嵌着宝石的华丽长刀,正在热火朝天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起来也像是江湖豪杰。喝得兴起了,便有人一把扯开胸前的衣襟,任由窗外吹来的寒风灌在胸膛上,那人不以为冷,反而拍着桌子直呼爽快。 一个脸色又黄又肿的干瘪小老头儿提着一把胡琴,跟着跑堂的上了楼,站在大堂中间,团团地向四周请了个安,清了清嗓子陪笑道:“各位大爷久等了,我们晓霞姑娘今日有点不舒服,所以来晚了些,先给各位爷陪个不是。不知各位爷今日想听什么曲子,我好叫她准备起来。” 他刚一说完,周围就是一阵哄笑声,有人大声笑道:“既然今日来晚了,就要多唱几个曲子,让大家尽兴了才能走。” 小老头忙打千儿陪笑道:“那是,那是,应该,应该。” 一个白面微须、手持折扇的中年人哗啦啦把一串钱抛在了桌上,笑道:“先唱个《满庭芳˙江南春秀》吧,唱的好,还另有赏赐。” 小老儿忙赶过去,把钱拾起来放到怀里,又特意给这人请了个安,陪笑道:“这一段是我们姑娘最拿手的,女孩儿家唱着也对景儿,朱大爷好眼光。” 大堂里正在闹闹哄哄,那紫衣中年人皱了皱眉头,向着白衣少年说道:“四弟,这样乌烟瘴气的成个什么样子?这就是你推荐的好地方?” 白衣少年笑道:“我知道大哥爱清静,但长安是盛唐旧都,历来风气如此,当地人都习惯了,还请大哥入乡随俗吧。” 另一个中年人也沉声道:“大哥,吵吵嚷嚷的我也待不惯,反正酒菜还没上,不如换个地方吧。” 白衣少年把脸色一沉:“童老板已经去准备了,现在走人,岂不是叫我失信于他?我还有什么面子在江湖中做人?”他对大哥向来毕恭毕敬,但对二哥说话就随意多了。 “二哥”愣了一下,紫衣中年人淡淡说道:“四弟年纪轻,自然是爱热闹的。也罢,就在这里尝尝酒菜、听听曲儿也好。” 白衣少年展颜一笑:“还是大哥讲理。” 正说着,那黄脸小老头儿喊了一嗓子:“晓霞姑娘登场啰---” “哎。。。”只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只有这一声,却已婉转如黄莺出谷。 所有人再一次瞪大了眼睛望着楼梯口。片刻后一个苗条清秀的少女踩着莲步,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这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绣花棉袄,白净的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两颊透出天然粉嫩的嫣红来。她长着一双如春水般动人的大眼睛,眼波流转处显得又聪明又纯净。小巧的鼻翼下,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即使在不笑时也露出三分羞涩的笑意来。 她微微提着裙摆,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平平常常地走着,身上没有一点点风尘气,就像是走在一条要去亲友家串门的林荫小道上,但每走一步都显得说不出的优美、说不出的好看。 大堂里的男人们,十个有九个都几乎看直了眼睛。 就连那坐在贵宾席上的紫衣中年人也留了心,把目光投了过来,想听听这姑娘到底唱的怎样。 晓霞姑娘走到了小老头身边,团团向四周拜了个万福。小老头拨动了琴弦,她便抚弄着衣带,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第六十章 赏银 这少女初唱时声音并不很大,但吐出第一句就如同在远离尘世的幽深山谷里,从清香晨风中飘来的一阵百鸟轻鸣,说不出的空灵、悦耳。 热闹的大堂里几乎在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人人带着微醺的表情沉浸在她的歌声里。她一句句唱来,声音渐渐高扬上去,脸上始终带着半是羞怯半是温暖的甜笑,覆盖在长长睫毛下的温柔眼波浅浅从场子里扫过。她眼珠子转一转,就连那最丑陋、最粗野的男人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做出庄重的样子来,心里激动不已地想着:晓霞姑娘看到我了。。。 她唱完一曲《满庭芳˙江南春秀》,大堂里自然是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跑堂的捧了一个铺着彩绸的大盘子,笑嘻嘻地挨着桌子去讨赏钱。来到白玉栏杆前,他特意半蹲着请了个安,露出渴望的神情来。白衣少年一看,他盘子里赏钱的堆头虽不少,但大多是铜钱串和散碎银子,便看着他大哥微笑道:“依大哥看,这女孩儿唱得还好么?” 紫衣中年人点点头,淡淡说道:“中气足,功底还是不错的。” “好”白衣少年伸手入怀,掏出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银子来,往他盘子里一抛,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他伸手一指,笑道:“这是我家大爷赏的。” 满场的人都是一惊,就有人议论纷纷起来。跑堂的喜出望外,激动得颤声问道:“多谢大爷赏赐,请问大爷贵姓?” 白衣少年淡淡道:“姓尚”。 跑堂的又朝着他们连连鞠躬,陪笑道:“多谢尚大爷捧我们姑娘的场子,请大爷点个曲子吧。” 白衣少年犹豫道:“大哥,要点曲子吗?” 紫衣中年人皱了皱眉:“以我们的身份,怎能搅入这样的混水。。。” 他一句话未完,那晓霞姑娘已轻轻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屈膝请了个安。她从小混迹乐场,是何等聪明,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遇到了贵人,自然更是一眼看出,旁人都是陪衬,这坐在正中的紫衣中年人才是真正说了算数的人。 她柔声浅笑道:“小女子多谢大爷们抬举,只是我刚唱了一支曲子,还有好些曲子都没献上,就得到了这样的厚赏,叫我怎么敢当呢?” 她眼波盈盈看了紫衣中年人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脸上现出了红晕:“我。。。我只恨不能多唱几曲,以报答大爷对我的知遇之恩,但愿不要让大爷觉得讨厌。” 她越说下去语声便越低,露出惶恐不安的样子来。她低着头,只见疏疏的刘海下睫毛轻颤、两颊微红,纤细的双肩与腰肢似乎因紧张而微微发抖,更显出一种弱不经风的美来,让人心生怜惜。 那紫衣中年人心中一动,冰封似的脸上也不禁起了一丝变化,目光也变得温柔了些。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姑娘误会了,我家大爷其实并不常听曲子,你还是去别处问问吧,抱歉。” 晓霞姑娘吃惊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失望与恐惧,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汪起了泪水,身子越发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一般抖了起来,颤声道:“大爷别这么说,我是个可怜人,全指望着有人抬举呢。像大爷这样的好心人要是能常常遇得到,我、我也就。。。” 她说不下去了,紧紧咬着血色若有若无的嘴唇,泪珠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叫了一声“大爷”,挽起了一段袖子。只见白玉般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几十条又青又紫的伤痕,有的几乎有指头粗,旧伤新伤夹杂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 紫衣中年人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尖刀一般的寒光,厉声轻喝道:“是谁打你的?” 晓霞姑娘放下了袖子,摇摇头,身子却抖得更厉害。 白衣少年叹道:“大哥,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倒不如点几个曲子成全她吧。” “好”紫衣中年人再不犹豫:“我不懂,你点。”他说话简单干脆,似乎一旦心意决了,别人就很难再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 白衣少年道:“那就请姑娘唱一段又文雅又喜庆的曲子吧。” 晓霞姑娘感激地看了那紫衣中年人一眼,破涕为笑:“那就唱一段根据苏丞相所做《正月十五夜》改编的曲子可使得么?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正是又文雅又喜庆呢。” 白衣少年笑道:“使得。” 晓霞姑娘答了一声“是”,又拜了拜,转身走回了那拉胡琴的小老头身边,嫣然笑道:“阿公,正月十五夜,调子起得轻柔些,贵人们不喜欢尖利的曲子。” 她对那小老头说这话时,眼波仍是往尚家兄弟这边转了一转,双颊上越发映出娇羞的红晕来。 她又唱了几支曲子,每一支唱罢都没有人不喝彩的,大堂里的气氛也越来越高涨。 夜色渐浓,寒气越来越重,童大官人命人在大堂里拢起了几个火盆,又多添了热汤、烫了酒给客人们送上来。 又是一曲终了,跑堂的腆着笑四处讨赏,晓霞姑娘也寻了个位子坐下,喝着童大官人叫人送来的桂圆莲子汤,稍作休息。 突然,一个恼怒的声音如雷鸣一般响了起来:“别人能点曲子,我为什么不能点,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子?” 众人惊讶地寻声望去,只见是那靠墙边一桌,一个喝得醉眼朦胧的锦衣大汉正抓住了跑堂的衣领,厉声吼叫。 跑堂的哆哆嗦嗦陪笑道:“大爷误会了,不是不让你点,是你点的曲子确实没有,要不你换一个吧?” 锦衣大汉怒吼道:“怎么会没有?三姐姐相亲、小妞儿逛庙,老子在别处也常听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没有了?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子?” 跑堂的苦着脸道:“大爷是在别处哪里听到的?我们这里是高档酒楼,这种低俗的曲子。。。” 他话未说完,这锦衣大汉更加勃然大怒,刷地一声抽出了佩刀,架到他脖子上,眼眶瞪得几乎要炸裂:“什么?你说老子低俗?你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跑堂的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讨饶道:“大爷息怒,是小的说错了。” 锦衣大汉冷笑了一声:“那我问你,三姐姐相亲、小妞儿逛庙,这曲子到底有没有?” “这。。。”跑堂的愣了一下,锦衣大汉又厉声问了一次,把刀柄握得更紧。跑堂的连忙陪笑道:“有、有、有的。” 锦衣大汉得意地笑了一声,把佩刀从他脖子上拿开,却并未放回刀鞘,只半眯了眼睛,用一双醉眼悠悠然地望着晓霞姑娘。 第六十二章 恐婚 荀二先生拱了拱手,笑道:“如此,便多谢尚公子赏脸了。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是我大师兄门下武功最差的几个弟子,还请尚公子高抬贵手饶了他们,我带回去后一定严加管教。” 白衣少年“哦”了一声,淡淡说道:“原来是荣大先生门下弟子,那就依先生所说,请带回去吧。我相信以荣大先生的为人,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给酒楼一个交代。” 荀二先生又笑了笑:“尚公子尽管放心。”接着转身对着那几个锦衣大汉厉声喝道:“不成器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尚公子在江湖中是何等的名头,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和他叫板?尚公子手下留情,没有和你们过招,实在是你们的福气。还不快快磕了头,夹着尾巴滚下去吧。” 一个锦衣大汉一时被喝懵了,听见他说“也不打听打听”,也没有多想,一边跪下磕头,一边糊里糊涂问道:“是,是,请问尚公子是何方神圣?” 荀二先生见他如此不开窍,怒了,沉下脸喝道:“不长脑子的东西,尚公子的名号也是你问得的?仔细震聋了你的耳朵。” 几个锦衣大汉当下再不敢说话,齐齐磕了几个头,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就奔下了楼。 荀二先生这里又向白衣少年道谢,笑道:“这次大爷、二爷也和尚公子同行,倒很难得,不知是要到哪里去?”停了一下,又道:“能惊动大爷、二爷的,想来事出机密,不说也罢。” 白衣少年笑道:“瞒别人可以,岂可瞒荀二先生?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我兄弟不过是要去南方给一位世交的老先生祝寿,路过长安暂作停留。” 荀二先生道:“如此就祝贤兄弟一路顺风,老朽年老体弱,请恕我不能相送了。” 说完,白衣少年陪着他来到白玉栏杆前,向两个中年人寒暄了几句,那两人也点头致意。荀二先生就带了随他同来的几个下人告辞而去。 岳天霖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一切,连酒也忘了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无羡慕地对凌远说道:“这位尚公子少年英武,做人要像这样才叫不枉此生。” 凌远笑了笑,不说话。 “但是”岳天霖话锋一转,笑道:“正如魏王床头捉刀人之典故,尚公子虽风采出众,但他身旁那位紫衫大哥目光如炬,深藏不露,才是真英雄。” 凌远面色一动,心想读书人的眼光果然好毒,淡淡道:“岳兄说的是。”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心里却存下了一个疑问。 他看出来就在那锦衣大汉伸腿踢向拉胡琴的小老头时,小老头顺势抱住了他的腿,时间、分寸都拿捏得刚好不差,这小老头也是有些功夫的,绝不是不堪一击,那么他为什么会被摔得那么惨?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但他并没有想下去,他心中有着自己的苦闷,解不开的心结,眼下唯有酒才是他的知己。 ??夜色,越见深沉,大堂里的客人们在渐渐散去,那白衣少年兄弟和他们带来的一行人也走了很久了,火盆里的火苗越来越小,只剩下零星几点在闪闪烁烁,冰冷的寒气笼罩着寂静的厅堂。 凌远仍没有放下酒杯,他似乎连话都不想说了,但眸子却依然清亮。 当他又连续喝下三杯时,岳天霖终于担心地按住了他的手:“凌兄,别喝了,你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不能喝?”凌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只有酒才能解除烦恼。” 岳天霖道:“凌兄有什么烦恼?” 凌远挥了挥手,喃喃道:“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岳天霖叹了口气:“好,我不懂,但是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 “回家?”凌远也长叹一声,直直地望着他的脸:“回家做什么?” 岳天霖很无奈,他知道要说服一个喝了很多酒的人,总是没什么好办法的:“回家吧,你的亲人都在等着你。” “亲人,对,亲人。。。”凌远重复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突然甩开他的手,又自顾喝了一杯下去。岳天霖力气不足,根本拦不住他。 喝下这一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神情变得非常的悲伤、非常的凄凉,整个人突然像木头一样呆住了。 岳天霖更担心了,喊了他好几声也没有反应。良久良久,他终于吐出一口气,痴痴说道:“明天,我就不能再像这样尽兴地喝酒,因为明天我就要成亲了。” “是吗?这是喜事啊,那就。。。”岳天霖现出了惊喜的笑容,正要说“恭喜”,凌远看了他一眼。 这异样的眼神着实把岳天霖吓了一跳,他赶紧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把挤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他想了想,拍了拍凌远的肩头:“我明白了,凌兄是担心成了亲,就会被人管束起来,行事没有自由,这一点我很理解。”他说着挺了挺胸膛:“但是成亲也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从此后上敬父母,下抚幼嗣,为一个家庭遮风挡雨,又何尝不是一种光荣?” 凌远听了他的堂堂之言,愣了一下:“岳兄说的很好,不愧是读书人。”但他的脸色瞬间又黯淡了下去,苦笑更深:“但是,你不明白,你还是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岳天霖又是叹气:“不经历同等事,必不能感同身受,也许只有等到我要成亲时,才能明白你此刻的想法吧。但是我一个穷书生,又有谁肯嫁给我?你此刻的愁苦,可知道却是别人梦想不到的福气?为什么世人都不能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偏要自寻烦恼呢?” 他感叹地说了这么多,凌远却没有注意去听,他又在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了。 岳天霖是真的很担心了,心想还是先问问他住在哪里吧,等会儿恐怕要雇个车送他回去了。 他皱眉叹道:“凌兄醉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凌远却笑道:“你错了,我没醉,我至少还能再痛饮三十杯。”他说着索性将酒壶抛得很高,同时右手一翻将掌心一枚铁莲子弹出,“嗤”的一声打在酒壶上。壶身倾斜酒水流出,他张口就接,剩下的半壶酒一滴不漏都进了肚子里。 这的确不是喝醉酒的人能做到的,岳天霖服了气。 但他嘴上说着没有喝醉,却突然就醉了,上半截身子突然就倒在了桌子上。他闭着眼睛,似梦呓般地喃喃念着:“绣氤。。。绣氤。。。” 岳天霖又吓了一跳,无奈地只好去问问店伙是否认识他。心里却思忖道:他喊的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是谁?难道就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吗?莫非凌兄要娶一个河东狮吼,所以他才吓得不敢回家,甚至在梦里都郁闷得忘不了? 他忽然觉得也许成亲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他决定大丈夫志在四方,还是不要这么早就把自己栓进去好了。 第六十三章 跟随 白衣少年一行人走下酒楼,童大官人已经亲自领人带来了他们寄存在马厩中、已吃饱了草料清水的马匹,站在寒风中相候。 他又说了很多极尽奉承的话,白衣少年只是微笑着,却不说话。 那紫衣中年人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过去。 白衣少年打发走了童大官人,就跟了过来,低声说道:“大哥,这姓童的虽是个生意人,但财大气粗,在江湖中结交甚广,倒是不容小觑。我看大哥却似乎对他很不满。” 紫衣中年人说道:“要做生意,就该好好做生意,逼迫良家女子,这必是他的所作所为了。” 白衣少年笑道:“原来大哥是为了那小姑娘打抱不平。据我所知,这种酒楼里就是这样的风气,那小姑娘也并不是老童找来唱曲的第一个。这种事太多了,又何必管他?” 紫衣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今天做的很好,我辈学武,就该以锄尽不平之事为己任。” 白衣少年含笑看着他,眼圈忽然有点红了:“大哥又夸奖我,我从小失去生母,是大娘将你和我一同抚养长大,对我视为己出,我一身武功都是大哥传授的。若没有大哥的教导,怎会有小弟的今日?我今生今世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大娘和大哥。” 紫衣中年人本就喜欢他这个英俊过人的弟弟,此时听他一番话情辞恳切,也有些动容:“自家亲兄弟,不必说这些。” 他又低声对白衣少年说道:“四弟,你交游广泛,这一路上处处都有人招呼,切不可对旁人泄露了我们的目的。” 白衣少年笑道:“这一路横跨千里,除了上前打招呼的,那些默不作声却能认出你我兄弟的人,只怕还有不少。但大哥放心,我对外只说是去南方替人祝寿,就算是有人怀疑,以大哥的声威,也绝没有人敢刨根问底。” 紫衣中年人道:“虽然如此,也该小心些,从明天起收敛些排场,不要再往热闹的地方去了。” 白衣少年应了一声“是”,正要上马,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喊道:“公子请留步。” 他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跑过来,怯生生地望着这一行人,正是那位方才在酒楼唱曲的晓霞姑娘。 白衣少年看了大哥一眼,诧异地问道:“姑娘有什么事?” 晓霞愣了一下,盈盈拜倒:“多谢公子相救之恩。” 白衣少年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停了一下,又说道:“快起来吧,地上冷。” 晓霞站起身来,低着头,脸胀得通红,却只是站着不走。 白衣少年更奇怪了:“姑娘还有什么事?” 晓霞抬起头,一双忧伤的大眼睛看看他,又看了看站在几步开外凝视着她的那位紫衣大哥,犹豫着欲言又止,又把头低了下去,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她终于像是下了决心,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我想求大爷们收留我。” 白衣少年大吃一惊:“什么?你想跟着我们走?这怎么行?”他定了定神,柔声劝道:“姑娘,别这么说,我方才救你只是为了公道二字,并没有其他想法。你该回到你阿公身边去,他现在受了伤需要你的照顾,快回去吧。” 晓霞仍是咬了咬嘴唇:“他。。。童老板不会不管他的。”她突然“嘤”地一声哭了起来,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他不是我的阿公,我也不是他的侄孙女,我是从小被他拐来的,打我的人他也有份。只要每天赚不到东家说的那么多钱,他们。。。他们就打我。” 她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满脸都是梨花带雨般的泪珠:“我知道几位大爷都是好心人,我不想被人打死,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她哭得是那么凄苦,就连那八个跟班的少年都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白衣少年的心肠自然也不是铁打的,他愣了一会儿,为难地看了大哥一眼,摇头叹道:“姑娘你的确身世可怜,可是若要带你走,也实在不方便,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晓霞听了这句话,伏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但她也有些自己的骨气,绝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她把一根手指伸到嘴里含住,慢慢地收住了哭声,站起身来拿绢子擦干了泪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柔声道:“让各位爷见笑了,小女子绝不敢让恩公们为难。总之你们今日对我的好处,我会铭记在心。就此拜别,谨祝各位爷前程如锦、多福多寿吧。” 说完,她又拜了拜,就要转身离去。 “姑娘”白衣少年又喊了一声,叹道:“你回去了不要紧吗?” 晓霞淡淡一笑,婉媚的笑容却如同风雨中的落花,转眼就凋谢了:“公子不用为我担心。人生,各安天命,是福是祸都只好坦然接受,你说是不是?” 白衣少年叹道:“姑娘是个明白人,也祝你平安喜乐吧。” 晓霞又深深地看了看他和那紫衣大哥一眼,后退两步缓缓走了出去。 她走得不快,身子不知是因恐惧、悲伤还是寒冷,仍在不住地发抖。她走过了灯笼映照下的酒楼大门,眼看就要走入黑暗中。 “四弟”那紫衣中年人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说了一句:“带上她吧。” 白衣少年怔了怔:“大哥,我们都是男人,突然带了个姑娘,岂不被人说闲话?” “带上她”紫衣中年人淡淡说道:“清者自清,我门中岂在意几句闲话?” “可是”白衣少年皱了皱眉:“我们是要去长沙,带上她可实在不方便。” 紫衣中年人道:“到了长沙,再做计较。” 白衣少年又道:“这姑娘不会骑马,怎么一路走?” 紫衣中年人道:“那明日就雇个车。” 白衣少年道:“可眼下。。。” “眼下先回客栈”紫衣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人交给你了,你看着安排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马走了。 白衣少年苦笑了一下,随手点了一个随从少年的名字:“你,牵着你的马去把那位姑娘接回来。”接着,他也上马扬长而去。 那被点中的少年突然有了一丝小小激动,难道他竟如此幸运,可以怀抱美人同乘一骑么? 他的同伴嘿嘿笑着,伸肘碰了他一下:“别听错了,四公子是叫你牵着马,你要是敢碰这位姑娘一点点,小心你的脑袋。” 这少年疑惑地望着他。他那同伴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什么?”这少年仍是一脸懵。 同伴摇了摇头,叹道:“你什么都看不出来,看来你跟着大爷的日子还是太短啦。” 第六十四章 密谋 白衣少年飞身上马,奔回客栈,恭敬地向两位兄长道过晚安,便快步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门,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屋子里有人,他会意地笑了笑,关上门,走向桌边燃起了烛台。 一个五十多岁老者正坐在灯下,杏黄色绣花锦袍,满面富态,正是那位荀二先生。 荀二先生笑吟吟地拱手说道:“四公子,属下已等候多时了。” 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并无笑意,却皱起了眉头:“那四个人,你都解决了没有?” 荀二先生道:“四公子放心,这几个废物,属下怕他们事后多嘴多舌,已经料理好了。” 白衣少年点点头:“你办的事,我一向都很放心。”停了一下,他眉头皱得更深:“四川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荀二先生淡定地笑了笑:“请公子沉住气,那个女人号称一代宗师,成名已有二十年,自然是不好对付的。不过我们的策略并没有错,假以时日一定能收到成效。” “很好”白衣少年又点了点头:“你找来的人到底可不可靠?” “公子无须顾虑”荀二先生走近了一步:“此人和那个女人有深仇大恨,又对她知根知底,一定会大有用处。” 白衣少年正松了一口气,荀二先生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公子,方才在那酒楼的大堂中,有两个人对坐喝酒,一个是身穿蓝色长衫的书生,一个似是长青门的弟子,不知四公子有没有注意到?” “哦?”白衣少年想了一下:“似乎有几分印象,那又如何?” 荀二先生道:“那蓝衫书生随身带着一个长长的盒子,和伯爵府送给你那幅画的盒子一模一样。” “是吗?”白衣少年面色一沉:“难道那两个奴才竟然没有把画烧掉?” 荀二先生道:“我方才已拷问过贺三了,他说那画中有妖怪,他二人一时害怕才把画抛下逃走的。简直一派胡言,我已让人狠狠地教训他了。” 白衣少年冷冷一笑,眼中露出了凶狠之色:“贺三屡次办事不力,留着他也没什么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至于杨老二”他沉默片刻:“倒还有些用处,你告诉他,叫他戴罪立功,好自为之。” “是,属下明白。”荀二先生答道,他又转了转眼珠:“至于那个把画卷捡去的穷书生,公子要怎么处置?和他一起的那人虽是长青门陆珉江门下,但想来也不难对付。” “区区一个长青门,本公子还不曾放在眼里。”白衣少年挥了挥手,冷笑道:“但陆珉江那个老怪物,眼下还不急着和他结仇。” 他沉吟片刻:“此事不急,先找人跟着他。我想这书生看了画卷上的落款,依然还有胆子把这画捡了去,说不定他倒知道一些事情。反正像他这样的小角色,我随时可以对付,又何必急在一时?” “是”荀二先生捋须笑道:“还是公子想的周到。” “长沙的事才是大事”白衣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千万出不得差错,你务必要仔细了。” “是”荀二先生躬身答道:“属下这就先行一步,必当尽心竭力,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去吧”白衣少年点点头,看着荀二先生走了出去。他转过身,面对着不断跳动的烛火,眼中也似有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长沙。。。长沙。。。” 第六十五章 婚礼 雨雪交加连绵已近两个月的长安,终于迎来了好天气。 一大早,雪停了,空中露出了久违的阳光,把灰蒙蒙的苍穹染成了一片金色。 长青门内张灯结彩,红毡铺地,一派喜气洋洋。 陆珉江换上了一身新做的锦袍,戴上了新做的金冠,在各处庭院里进进出出,听着门人弟子、一众宾客的贺喜声,不时地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把树枝上冬后残留的枯叶都震落了不少。 自从女儿不幸去世后,他已很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了。 今天,最得意的男弟子要娶最乖巧的女弟子为妻,他们夫妻又认了陈秋彦做干女儿。这些日子凌雪峰夫妇的到来,也让他和老妻缓解了好些寂寞,他那位总是躲在屋子里以泪洗面的夫人,总算也慢慢从痛失女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人生,不管遇上什么灾难,万事不可回头,总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 有仆人来报,新娘子就快打扮好了。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愉快,期待着热闹的仪式快快到来。 可是,昨天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中,凌远这个准新郎倌竟然不见了,直到夜里三更过后,才被城东得意楼的伙计送了回来,还醉得不醒人事。气得他胡子都翘起来了,差点就要赶上去给这个臭小子狠狠两巴掌,还是被夫人劝住了才作罢。 吉时已到,喜庆的鼓乐奏了起来。 凌远身穿大红吉服,精神奕奕,丝毫不带有昨夜宿醉的颓废。只有在喜娘把结着双花的大红绸带递给他,让他牵着新娘子上喜堂时,他愣住了,似乎很久才听懂了这句话。 一对新人慢慢地走了过来,陆珉江很满意。他和陆夫人坐在了喜堂正中面向大门的主位,凌雪峰夫妇侧坐相陪,这也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凌远十二岁就到了他身边,由他传授武功、抚养成年,凌雪峰夫妇非常感激,所以执意要在“二拜高堂”时让他和陆夫人先接受新人的叩拜,以报答养育授业之恩。 陆珉江看见凌远穿戴得周正,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比平里日还显得更好看了几分,一时高兴就对陆夫人说道:“你看远儿这一打扮起来,还颇有几分我年轻时的风采。” 陆夫人轻轻白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人家的亲生父亲在旁边坐着呢,叫人听见了岂不是有误会? 陆珉江人虽古板,却最听夫人话,赶紧改口道:“我是说,不管他怎么打扮,也比不上我年轻时的风采。” 陆夫人轻笑道:“不害臊,就你那黑脸张飞似的风采,要不是你手中这柄剑,连个媳妇也骗不到。” 陆珉江笑道:“你当年不就是看中了我这柄剑,才爱上了我这个人吗?只可惜我娶你时一无所有,连个仪式都不能给你,冷冷清清你就嫁了,这辈子总觉得对不起你。” 陆夫人笑道:“老爷子,已说过许多次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对不起?” 陆珉江突然心里一阵感动,忍不住要握握夫人的手,却一点也不能动,话也不能再说了。 新人已走到面前,屈膝就向他拜倒。他和陆夫人笑着频频点头,心里却不由自主浮起了一丝酸楚,朦朦胧胧中只觉得是女儿在向他磕头。他转头看了陆夫人一眼,只见她满是笑意的眼中也闪动着点点泪花。 凌远拜过恩师、师娘,又带着新娘子向父母磕头。 凌雪峰笑得合不拢嘴,但韩夫人却有一点担心。只有她知道凌远的心事,他心中始终未能放下那份飘逝的情感、那个遥远的人。就连眼下这门亲事,也是在她反复开导之下,被他不知拒绝了多少次之后,才终于说成的。 本来她已经绝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凌远却忽然点了头。 韩夫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发愁,但愿他过了今夜,就能彻彻底底和过去一刀两断,去好好珍惜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她仔细观察着,凌远的眉梢眼角虽然没有明显的喜悦之情,但神色还算踏实、正常。 这就行了,她心里念了佛,不由自主看了看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秋彦这个孩子勤快、细心、善解人意,有着和绣氤不一样的可爱,这两个儿媳她都很喜欢,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要靠她们自己了。 白日的时光在喧闹沸腾中很快流逝。夜幕降临后,凌远走过宾朋满座的前厅,绕过几重木叶森森的院落,并没有走向新房,却从一道偏门走了出去,沿着一截青石小路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星光满天,烈烈山风吹动了他的头巾、衣袂。长青门就在脚下,有一处栽种着梧桐树和紫藤花的庭院里,隐隐透出了橘红色的柔和灯光。 这就是他为新房挑选的院落,因为他特别喜欢那两株高大的梧桐树。师父答应了他的请求,也特许了他亲手从别处移栽过来一丛紫藤花。清朗的夜空下,他似乎能看见紫藤花在风中摇摇晃晃,像荡秋千一样可爱地摆动着。 那他的新娘子呢,是否也会坐在院子里低头绣着一幅明艳精巧的迎春花,偶尔抬起头来会心地一笑,眼睛里漾出动人的纯净与明慧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知道此刻在洞房里,娇羞的新娘子正等着他推门走进去,揭起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 他扬起了手,一只缀着银质小铃铛的小小手环在星光下闪闪发亮,风中发出叮叮当当清悦的铃声。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看着很痴、很入神,许久之后,他黯淡地笑了笑,又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把小手环收入怀中,转身往山下走去。 “吱呀”一声,新房的门被推开了。等得心急如焚的新娘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自己掀掉盖头,飞一样地奔过来,紧紧抱住他,低声啜泣。 凌远愣愣地站着,任由她抱住。 好一会儿,她止住了哭声,抬起了头,眼睛里依然晶晶亮亮地汪满了泪水。 凌远忽然有了一丝感动,没想到在这个女子的心里他竟然会这么重要,他犹豫了一下,也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肩头。 第六十六章 洞房风波(上) 凌远的脸上红了红,讷讷说道:“对不起”,这三个字他的确出自真心。 陈秋彦掏出绢子擦去眼泪,离开了他的怀抱,微笑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凌远怔了怔,他说不下去了。 陈秋彦默默凝视着他,良久叹了口气:“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凌远勉强笑了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秋彦也笑了笑,笑得很黯然:“三年前师父叫我们比武演练,在一片混战中你不愿误伤我,硬是用胸膛接了我一剑。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辈子除了你,我不愿再嫁给别人。只可惜这一剑扎在了我心上,却没有刺入你心里。” 凌远的神情也很凄凉、很萧索,默默地听她说下去。 陈秋彦缓缓说道:“自从你这次从外面回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你心里有一件放不下的事。你的人虽然回来了,可是你的心似乎还留在远方,你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魂不守舍的样子来。你不快乐,却尽力遮掩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来。” 凌远很惊讶地望着她。 陈秋彦笑道:“你不用这么奇怪,你以为你一个字都不曾吐露过,就绝不会有人看穿你的心事?别人也许不会,但是我不同啊,因为你也是我的心事,我一直在关注你、琢磨你。女人的直觉都是很敏感的,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怎么会连这一点都猜不到?” 凌远久久地凝视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却奇迹般地轻松了很多,就好象卸下了一大半的压力。 他想了想,决定对她坦白:“你说的对,所以我才觉得对不起你。无论如何,我也希望这件事可以成为过去,她。。。” 陈秋彦却笑着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她是谁,也不想知道她的故事。既然她已经不可能了,眼下、今后就只有我才能陪着你。” 她走近一步,试着拉住了凌远的一只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从现在起,你悲伤时有我陪你一起流泪,你快乐时有我陪你一起欢笑,你无聊时有我陪你一起解闷,你迷茫时有我陪你一起寻找。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孤独,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都会在这里,在这个屋子里等着你回来。” 凌远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温柔,又是很久之后,轻轻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陈秋彦还是在笑,脸色却红润了些:“对不起、谢谢你,这几个字我都不想要,我想要什么,你慢慢地就会知道。总之” 她突然放开凌远的手,轻盈地转了个圈,又呼出一口气,悠悠说道:“总之,我很满足。因为能每天看见你的脸、听见你的声音,能时时照顾你、和你分享一切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既然上天最后为你选择了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 凌远看着她,突然笑了,低声喃喃道:“你也很可爱。” 陈秋彦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脸上虽然在微笑,心里仍是止不住地在痛。她知道只有等他嘴里这个“也”字去掉时,她才能真正抓住他的心。 当然,这需要时间。 “对了”她眼睛往新房里四处打量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床边走了过去:“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凌远也动了好奇心。 “这个”陈秋彦回身递给他一个长长的枕头。 这是一个长约五尺、四四方方的锦缎绣花枕头。四角用编制好的粉红桃心辫滚着边,桃心中还镶嵌着一颗一颗细小的钻石,在闪闪发亮。枕面上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只傲然开屏的孔雀,绣工十分精巧,就连孔雀身上的羽毛也根根排列得细密而清晰,就像一幅绝佳的工笔画。 更妙的是,那孔雀身上的花纹有几处是镂空的,可以看见枕头芯里放着一小包一小包绣袋,应是装着极珍贵的香料,散发出清幽而舒适的香味来。 凌远有些疑惑:“长青门绝不会有这样奢华的东西,这是哪里来的?” 陈秋彦道:“既知是奢华,还能从哪里来?自然只有你那门有钱的亲戚,才能拿出这好东西。” 凌远还是不明白:“什么有钱的亲戚?” 陈秋彦笑道:“这是长沙韩家叫人送来的,听说你有个表妹嫁在他家做少奶奶。你这个表哥要成亲,他们自然是重视的,送来的贺礼可真是大手笔呀,好多东西都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待你这样好,往后人家有什么事,我们也不可太轻慢了。” 凌远听了她的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又骤然收紧,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讷讷说道:“哦,这位。。。妹夫实在太客气了。” 陈秋彦看他的脸色有点变化,不知是为什么,只道他并不赞成奢华,忙笑道:“我也并不是爱这些稀罕的玩意儿,韩家送来的贺礼,母亲都给我看过了,其他的我也不在意。只有这个枕头,绣得这么好看,我实在很喜欢,就留下了。何况母亲说,这个枕头本有一对,是韩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如今一个给了你妹妹、妹夫,另一个就送给了我们。”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道:“所以我还没有问过你,就自己做主拿来用了。我想,这到底是别人一番心意,总不要辜负了才好。” “嗯”凌远仍是有点愣愣地,似乎并没有很仔细地在听她说什么:“你用了就用了吧,没什么要紧。” “那么”陈秋彦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羞涩的红晕:“你抱着这枕头摇一摇”。 ??这句话有点奇怪,凌远的思绪收回来了些,愕然道:“为什么要摇一摇?” 陈秋彦道:“这也是母亲说的,这枕头叫定香枕,里面装着的香料既能让人舒缓心情,又能安神。按照你们家乡的风俗,在新婚之夜,由。。。由当丈夫的抱着这个枕头使劲摇一摇,让里面的香味都散发出来,可以帮助小夫妻感情和睦,那个。。。开支散叶。” 她越说下去声音越小,脸上越来越红,几乎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凌远凝视着她,心里又有些乱了,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但他不想让她失望,就依她所说,真的抱着这个软软的长枕头用力地摇了摇。 “当、当。。。”晃动中,枕头里发出了一阵阵如金属碰撞般的尖锐响声,凌远和陈秋彦都愣住了。 片刻后,陈秋彦轻轻说道:“好奇怪,母亲明明说过,里面装着的都是磨成粉的香料,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 第六十七章 洞房风波(下) 凌远神色凝重,又举起枕头摇了摇,清脆的撞击声依然叮当不绝。他拿起枕头放到烛火下,从镂空花纹处看进去,只见一包一包香料袋上沾起了一层米粒大小、银光闪闪的小颗粒,足足有几十颗。 陈秋彦跟过来,奇怪地望着他:“这是什么东西?” 凌远想了想,把桌上装着红枣、桂圆、花生的喜果碟子滕空了一个,又打开一扇柜门,取出一把雪亮锋利的小刀,一刀划破枕头,把这些银色颗粒小心地挑了十几颗出来,放到碟子里。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碟东西,一会儿皱起眉头,把碟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脸色便有些变了。 ??陈秋彦看到他的神色,心里也有点发怵,轻声道:“这到底是什么?” 凌远却沉声问道:“这屋子里有没有水?” 陈秋彦道:“没有水,有酒,可以吗?” 凌远道:“也可以。” 陈秋彦便走到窗下,把一只青白瓷酒壶、一对酒盅拿了过来—这本是给新人预备下喝交杯酒的。 凌远提起酒壶,往一只酒盅里倒了半杯酒,又用刀尖挑起两颗小银粒投了进去,只听“嗤嗤”几声就像刚出锅的滚烫热油淋在清蒸鱼上的声音,酒盅里升起了一阵白烟,片刻后才消散。再看那杯中,半盏清亮的酒水已变成了浓浓的绿黑色,就像荒废已久的池塘里飘着的浮萍,发出一种又腥又臭的奇怪味道。 凌远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很惊惧、很苍白,额头冒出了冷汗,连双手都有点微微发抖。 陈秋彦也吃惊不小,勉强笑道:“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凌远僵硬地点了点头:“这是玉针蜂的蜂卵。” 陈秋彦这才真正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紫烟门的玉针蜂?” 凌远吸了一口冷气:“是”。 陈秋彦的掌心也出了汗,目光闪动:“可是,紫烟门远在四川,和长青门从无来往,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是谁要害我们?” 凌远沉默着,突然一把紧紧抓起她的手,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这枕头本是一对,另外一个给了我。。。我表妹和妹夫?” 陈秋彦的手被他抓得很痛,试着挣了一下挣不开,惊得睁大了眼睛:“这是。。。这是母亲说的。她说你表妹和妹夫成亲时,因为她嫌这个枕头太过奢华了,就并没有吩咐给他们。现在你表妹怀了孕,需要安神静养,她才写信告诉他们有这个东西,叫他们取出来的。可是。。。” 她被凌远越来越紧张、沉重的表情所吓到,不由也变得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可是,紫烟门的玉。。。玉针蜂卵怎么。。。怎么会藏在这枕头里呢?” 凌远眼中的瞳孔在收缩,陈秋彦竟然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她正在惊疑之间,凌远突然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 他停了一下,脸上还是浮现了一丝歉意:“你先照顾好自己,爹娘那边,就拜托你告知一声了。” 陈秋彦的惊异随着这句话达到了顶点,只觉得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响,心里彻底被搅乱了。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抱住了凌远的手臂,大声说道:“你不能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凌远叹了口气:“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知道玉针蜂有多厉害。眼下我表妹和妹夫正有危险,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我怎能不管他们?” “这么说,你要去长沙?”陈秋彦惊呼一声,她想了想,神色却很快平静下来,柔声说道:“你要去,我不拦着你,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啊。你现在就走,岂不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不如过了今晚,明日细细地向师父师娘、父亲母亲都说明白了,我陪你一起去。” “我知道你是好意”凌远只是叹气:“可是这蜂卵一旦解了封印,就连神仙也救不了。我心里急得很,实在连片刻也等不了了。” 他又看了陈秋彦一眼,却很快就把目光移开:“陈师妹,对不起,我。。。我只好对不起你了。” 说完,他再也不顾陈秋彦的呼唤,身形展动几步就跨出了房门。 陈秋彦愣愣地望着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腿上在发软。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提起裙摆就跑出房门,穿过了院子。 一个在厨房帮佣的老婆子迎面走过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等她站直身子看清楚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哎哟,陈姑娘,怎么会是你?你不在洞房里好好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秋彦顾不上回答她的话,咬着牙就往韩夫人房里跑。 这老婆子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后搔了搔花白的头发,疑惑地喃喃自语:“难道这些练武的人,规矩就和我们不一样,新娘子竟是可以随便出门的?” 她转身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直摇头:“我就说吧,女孩子还是不要舞刀弄剑的好,这成个什么体统?” 韩夫人被敲门声和呼唤声惊醒,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看到月光下满脸泪痕的新媳妇时,惊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她拉着陈秋彦进了屋,凌雪峰也穿戴好了,点上了烛火。 两个人听着陈秋彦一字一句说完了洞房里的经过,都沉默了。 韩夫人很是担心,片刻后看向凌雪峰:“玉针蜂是什么?这个紫烟门又是什么来头?” 凌雪峰皱眉说道:“紫烟门远在四川南部的一座山谷里,据说它四周环绕着大片无人的森林,云雾缭绕、毒瘴丛生。这个门派自开山以来,传承已过二百年,现任门主名叫尹含烟,是第七任门主。这门派中都是女子,江湖中一提起紫烟门,大多数人都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韩夫人道:“为什么又神秘又向往?” 凌雪峰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秋彦接下去说道:“因为在传说中,紫烟门下的弟子个个都是天仙一样的美人。有很多人为了向她们求亲,不惜翻山越岭,却根本走不进那片山谷,二百年来紫烟门外的森林中已不知埋下了多少人的白骨。” 韩夫人吃了一惊:“既然如此,怎么还会有人去送死呢?” 第六十八章 玉针蜂 陈秋彦叹道:“紫烟门在江湖中被捧得太高,那些国色天香的美人们虽然很难得,却终究还是有人娶到的,只不过她们自视甚高,绝不肯嫁给无名之辈罢了。能娶到紫烟门弟子本就是在江湖中露脸的事情,何况她门下弟子一旦下嫁,陪送的嫁妆就非常丰厚,这样人财两得、名利双收的事情,又有多少人会不动心呢?” 韩夫人点点头:“原来如此”,她忽然看了凌雪峰一眼:“我要是男人,也会动心了。若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是值得的吧?” 凌雪峰苦笑了下:“你似是话里有话,但我可以保证,绝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我自知武功低微,蜀道艰险,这样的传说听听也就罢了。” 韩夫人低下头,淡淡一笑,脸上现出了一丝红晕,但她马上又紧张起来:“那这个玉针蜂又是什么样的暗器?” 陈秋彦道:“玉针蜂不是暗器。紫烟门下都是女子,体力本就弱些,武功又并非登峰造极,她们内藏绝色,岂不是会惹来江湖豪强觊觎?所以她们就练出了一项绝技,在那山谷里和树林中放养了许多蜜蜂,这些蜜蜂是她们一代一代费尽心血培育出来的品种,在她们的号令下蜂群可收放自如,而且奇毒无比,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就叫玉针蜂。” 韩夫人叹道:“这些女子真是厉害了,这么说倒是个个都惹不起的。” 陈秋彦道:“也不是,紫烟门的弟子也分三六九等,那最美丽又聪明的修习门主嫡传剑法,在门中地位很高,若有人求亲,嫁得也最好。但她们还不是最尊贵的,紫烟门最尊贵、最惹不起的弟子叫做蜂奴。” 韩夫人道:“蜂奴?听这个称号并不觉得尊贵呀。” 陈秋彦慢慢道来:“蜂奴不是门主之奴,而是蜂群之奴。在紫烟门只有最坚毅、最忠诚、悟性最高的弟子才会被挑选出来学习养蜂之法。只有担任蜂奴的弟子才懂得如何饲养蜜蜂、指挥蜂群,这项本事自然也是紫烟门的最高机密。蜂奴是保卫门派的屏障,甚至可以说决定着紫烟门的生死存亡,所以她们只直接听命于门主,而历任门主也对她们礼遇有加。” 韩夫人的心里跳得越来越快了:“若是玉针蜂卵撒到枕头里,会怎么样呢?” 陈秋彦想了想,叹道:“这就不一定了。成年活体的玉针蜂,毒性之强世所罕见,只要被蛰到了,若是没有紫烟门的独门解药,必将毙命于瞬息之间,多年来死在这蜂针之下的人已不计其数,也有很多人亲眼看到过。可是这蜂卵么,它的厉害就神秘得多。” 韩夫人急切问道:“这又有什么古怪?” 陈秋彦却摇摇头:“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可是方才凌远把蜂卵投进酒杯后,那种恐怖的异相倒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凌雪峰接下去说道:“玉针蜂的繁衍及存活率比普通蜜蜂要低得多,能养至成年峰体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紫烟门对峰卵极为看重,绝不肯轻易泄露。二百年来这峰卵流传至世上也只有寥寥几次,最近一次已是近三十年前了。当年凤鸣帮的邢老帮主年过七十,却在正月十五这天强娶了一名十六岁的女孩为妾。喜事办过没几天,他就突然暴毙在新房里,据说死状凄惨,人死后,有十几只指甲盖大小、遍体翠绿的小蜜蜂从鼻孔、耳朵、眼睛里飞出来。。。。” 凌雪峰没有再说下去,韩夫人、陈秋彦却已双双变了脸色,那情景她们只要想一想,就够胆战心惊了。 韩夫人又问道:“那远儿所说的,蜂卵需要解印,又是什么意思?” 凌雪峰答道:“玉针蜂很小气,喜热惧冷,雏蜂存活率太低。紫烟门经过多年的摸索之后,就把母蜂产下的蜂卵泡到一种她们特制的药水里,让蜂卵表面结上一层像蚕茧一样的东西,先暂时封存起来。等到最炎热的酷暑之际,再把封印打开,这样雏蜂就可养大了。” 韩夫人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眼下是初春,这些峰卵必是上过封印的,还好不会有事。” “不对呀”她突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你们所说的什么凤鸣帮邢老帮主是在正月里死的,难道说,这蜂卵并不需要解印,就能自己孵化?” 凌雪峰叹道:“这就是奇怪之处,当年的邢老帮主在武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突然去世成为了一桩轰动的悬案。按说紫烟门的技艺神秘莫测、自成一体,蜂卵之印应该无人能解才是,但偏偏事实就摆在面前,何况他也并不是死于蜂卵的第一人。多年来武林中关于邢老帮主之死的猜测从来没有断过。” 韩夫人道:“什么猜测?” 凌雪峰道:“有人说是他喝酒太多,酒气冲天,那蜂卵最怕酒味,被这气味一熏就发动了。也有人说,是他老树开花,一时得意求欢太过,那蜂卵既养于女子之手也是有灵性的,他既蹂躏少女,冥冥中便有天道来给他个教训。但是不管怎么说,总之只有一点可以证实,那就是,这玉针蜂卵足可以杀人夺命,只是不知道封印当如何能解罢了。” 韩夫人越听越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里升起,颤声道:“那这么说,载沄和绣氤岂不是很危险了么?” 凌雪峰皱眉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枕头来自韩家,这下手之人必是冲着绣氤他们去的。只是奇怪,他夫妻二人未涉江湖,怎么会惹上这么厉害的对头?” 韩夫人握住了他的手:“我现在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实在也想回去看看他们,不然如何放心得下?”说着她又回头,对陈秋彦说道:“你不要责怪凌远,他不但是绣氤的表哥,和载沄也是自**好的情分。出了这样危急的事,关心则乱,他自然是慌了神了。” 陈秋彦勉强笑了笑:“是,我并不是怪他,只是他要走,不该不来向父亲、母亲说一声,也不该不和我们商量商量。难道只有他才有本事救人,我们就都是没用的吗?” 凌雪峰沉默片刻:“我也去,我想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绣氤身边一定需要人。”他看了看韩夫人和陈秋彦:“你们不要冒险,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他话音刚落,陈秋彦就急切说道:“我已是凌家的媳妇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的一份,怎能袖手旁观?” 韩夫人也叹道:“等在这里,岂不是坐立不安?我最重要的人都在长沙了,却叫我如何安心待在这里?” 凌雪峰想了想:“那就同去吧,明日一早就向陆掌门辞行。” 第六十九章 旧友 第二日,陆珉江很早就醒了,吩咐仆人打扫好了厅堂,好等着一对新人来敬茶,谁知却等到了凌雪峰夫妇带着陈秋彦匆匆赶来辞行的身影。 他自然惊异不已,虽然对凌家人这么快就要赶回家乡探亲感到不可思议,何况凌远又已先行一步,竟然不与新媳妇同行,这些都不在常理之中。但别人不想说的事,他也不便多问,便客客气气地道了别,送着他们出门。 陈秋彦本是孤女,也是自幼蒙陆珉江夫妻抚养长大,辞行之时自然难舍难分,她执意要跪拜磕头,落下了两行眼泪。陆夫人也扶起她,拉到怀里嘱咐了好些话,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去了。 一路上车载船行,非止一日,渐渐从长安到汉中,又穿过渝州进入了湖南地界。 气候也一天一天变得温暖起来,看见阳光的日子越来越多,马车行过的乡村里,漫山遍野都开出了明黄、淡粉的缤纷小花,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着,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不时有几只小雀儿嬉闹着低低飞过。这雀儿不怕人,几乎作势就要停到陈秋彦的脚下来,但当她伸出手想摸摸那柔软的羽毛,它们又叽叽喳喳地快速飞远了。 陈秋彦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心里舒畅多了,把对凌远的思念和担忧暂时丢开了一些。 她的心里其实并不轻松,总是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她要去找丈夫,这是她一定要做的事,可是找到以后呢?他会如她所愿一点一点把她放进心里吗?他在长沙又曾经留下过怎样的情感,为什么就那么急不可待地要赶回去,竟连一时一刻也不能等? 可是她的这种纠结一点也没有公公婆婆面前表现出来,她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如果凌远是一块磐石,只有一线一线柔韧的春雨才能最终水滴石穿,急不得,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离长沙越近,她的矛盾就越深,既有了望而生畏、不敢面对的胆怯,可心底里又抑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种想快快赶到他身边、陪伴他守护他的渴望。 她正在思绪中,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对面的尘土飞扬中,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奔了过来。当先一人身着银白长衫,是个圆脸无须、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大笑着向凌雪峰挥了挥手,赶至近前就一抬手勒住了缰绳。 凌雪峰一看见他也是惊喜不已,在马背上就拱手笑道:“张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人名叫张扬杰,在长沙做的也是镖局行,正是他结交多年的好友。 张扬杰一抬眼看见了后面车上的韩夫人和一个年轻媳妇,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便笑道:“没什么事,终年忙碌得很,难得今日有点空闲,想带几个人去山上转一转。” 接着又笑道:“我不似凌兄福气好,如今你是一步登天,又富贵又有闲,哪里还像我们在苦苦熬日子?” 凌雪峰面上有些尴尬:“张兄在哪里听到的这个话?我不过是放下一切,退出江湖,只想过些简单平静的日子罢了。” 张扬杰叹道:“世人皆苦,一生如坠樊笼,能像凌兄这样过过平静日子,已经是别人梦想不到的运气了。”接着,他又笑了笑:“别光顾着说话,我若再不拜见嫂夫人,就叫不懂事了,你我兄弟待会儿再叙旧。” 凌雪峰便翻身下马,陪着他往马车边走去。张扬杰一边走一边又笑道:“许久不见,我看凌兄的风采更胜往昔,果然你这位嫂夫人不是一般人,这段姻缘看来确是上天注定。” 凌雪峰脸上红了一点,讷讷说道:“这件事本决定得仓促,我们也并不愿声张,所以没有通知兄弟们,其中的缘由也不便明说,还望张兄能够理解。” 张扬杰又笑道:“你们虽不愿声张,但嫂夫人在长沙城本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样的大事又有哪个不知晓?”他看见凌雪峰越发有些面红耳赤,便停下脚步正色道:“凌兄,你不要羞愧,你是怕别人知道了你的喜事都在背后说闲话吗?你想错了,我等江湖人士,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哪有那么多顾忌?你和嫂夫人能在二十年后终成眷属,这一段奇缘异事,当真是传为佳话呢。” 凌雪峰听他这么说,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心中很感激他的豁达开明,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对,“二十年后终成眷属”,张扬杰怎么会对细节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呢?这中间又是谁在传话? 他心里疑惑着,脱口就问了出来。 张扬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除了你那位大妹夫,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嘴巴?他还算谨慎的,听说令妹跟别人讲起来,才是事无巨细,一点没有遗漏呢。” “文直。。。雪莲。。。”凌雪峰怔了怔,也不禁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夫人听见了张扬杰后面几句话,心里也很欢喜,虽是初次见面,却对他生出了许多好感,因此在他拜见时,便客客气气回应了他。 凌雪峰又引见了陈秋彦,让她以晚辈之礼拜见了张扬杰。 张扬杰仍是满脸笑意,感叹道:“原来凌兄和嫂夫人的公子都已娶了亲,真是可喜可贺,看你们的去向,是要回长沙探亲吗?” 凌雪峰与他久别重逢,心情开朗了不少,乐呵呵地答道:“正是”。 张扬杰道:“如此便同行吧,过了前面这座山就可望见长沙城了。只是眼下已近正午,这荒郊野外的却没有个打尖的小店,好在小弟身边还带了些腌肉、干粮。” 凌雪峰道:“张兄的好意心领了,我们身边也有些馒头,可以对付。” 张扬杰道:“嫂夫人是尊贵之人,只吃些冷馒头岂非太委屈了她?我看嫂夫人脸色不大好,想是一路劳顿所致。我手下人还带着铁锅,待会儿寻个水源干净的地方,煮一锅热粥,再把腌肉煮了,伴以我们长沙的佐料,嫂夫人一定喜欢。” 凌雪峰听他如此说,便不再拒绝,拱手道:“如此,就多谢张兄的好意了。”又笑了笑:“到底张兄是讲究人,出门在外还是这么不怕费事。” 张扬杰也呵呵笑了两声:“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你是知道我的,什么麻烦都怕,唯独对于吃这个字,就宁可再麻烦些,也绝不委屈了嘴。” 第七十章 天仙传说 当下,张扬杰便吩咐手下人掉转马头,当先领路,寻了小河边一个幽静的树林,架起铁锅来生火做饭。 陈秋彦知道婆婆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做不得粗活,便抢着来帮忙,烧火、熬粥都是一把好手。 张扬杰更是赞叹道:“凌兄,你们这位少奶奶真是勤快人,娶了这样的好媳妇就等着享福吧。” 陈秋彦抿嘴笑道:“叔叔抬举了,我出身乡野,哪里是什么少奶奶,这都是从小做惯了的活,没什么难的。” 说着,粥菜都熟了,陈秋彦先盛了几碗孝敬给公婆和“叔叔”,热粥里有了腌肉的香气,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一行人吃过饭,陈秋彦又抢着收了碗筷,笑道:“劳烦大家等一会儿,我去河边洗干净了就来。” 张扬杰却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淡淡说道:“不急,少奶奶只管歇着,只怕你去了河边便走不回来。” 陈秋彦笑道:“这点活儿累不倒人的,叔叔不必客气。”她刚一说完,突然觉出了张扬杰的话很不对劲,不由问道:“叔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张扬杰却呵呵笑了起来,转头看着凌雪峰:“凌兄,人说饭后呆,不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话未说完,韩夫人本靠着一根树干坐着,突然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凌雪峰吃了一惊,待要奔过去扶起她,无奈脑子里也是一阵阵地发晕,手足渐渐发软,他咬了咬牙,看见陈秋彦的身子也开始摇晃,皱眉问道:“秋彦,你觉得怎样?” 陈秋彦只觉得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勉强答道:“父亲,我。。。”一句话未完,也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凌雪峰怒了,伸手抓住了腰间的剑柄,但无奈手上无力颤抖得厉害,竟然拔不出来。 张扬杰慢慢站了起来,凝视着凌雪峰。他一直笑嘻嘻的神情变了,脸上冷淡得像挂上了一层冰霜。 凌雪峰强撑着没有倒下去,麻痹的感觉传到了舌头上,竟然连说话都有点困难,他喘息着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扬杰面无表情:“奉命行事,还望凌兄不要见怪。” 凌雪峰很惊异:“奉命?奉谁的命?” 张扬杰道:“此人来头不小,凌兄是如何得罪他的,我并不知道,不过等凌兄见到他,自然就一切都清楚了。” 凌雪峰咬着牙:“你有没有伤害她们?” 张扬杰道:“这个凌兄只管放心,此人只是叫我带你们去见他,并没有叫我杀人,你们不过是中了迷药而已。” 凌雪峰叹道:“我和你多年的交情,也曾患难与共,想不到你竟然下手暗算,实在是我看走了眼。” 张扬杰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激动的变化,沉默半晌后眼中射出了两道寒光,冷冷说道:“多年交情、患难与共,为什么你能逍遥自在,我却依然在苦苦挣扎?世上的事当真太不公平。” 凌雪峰吃惊道:“你怎么这么说?” 张扬杰咬上了牙:“镖局行赚的是辛苦钱,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艰险重重,每一次走镖都怕有去无回,都怕血本无归,利润又薄,我拼尽全力干到今天,也不过只攒下了三五万两银子的家当。本来大家都是一样的煎熬,也就罢了,谁知道你竟然一夕之间平步青云,不但跻身富贵,还能一生悠闲。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却叫我心里如何平衡得了?” 凌雪峰神色黯淡下去,叹道:“你竟然这么想。。。” 张扬杰握紧了拳头,眼中的妒火更盛:“我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我投靠权贵,无非是想为自己谋一个更轻松更便捷的好前程,有何不对?” 他突然又冷笑起来:“凌兄说这么多话不累么?我劝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等回到长沙,一切都好了。” 凌雪峰凝视着他,吃力地睁着眼睛,终于也慢慢倒了下去。 凌远自洞房奔出后,在长青门的马厩牵走了一匹神骏的白马,翻身上马便飞驰而去。 他昼夜兼程,休息很少,很快就到了秦岭脚下。 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疏疏落落的泥土房、灰尘满天的街道,当地人穿着黑色或灰色的粗布衣裳,蓬头垢面,大多数人发色枯黄、面有菜色,一看就是过着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的日子。 凌远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叹息。一个十二三岁穿的破破烂烂、手脚瘦得像竹竿一样的男孩子躺在土墙下的灰尘中,面前放着一只破碗。 他停了下来,不由得心生怜悯,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轻轻放到他的碗中。那男孩子睁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蜷缩着睡去了。 短短的街道很快就走完了,眼前一条土路通向连绵不尽的群山,路旁草色青幽、枝叶酥翠,景色倒是不错。 凌远精神一振,便信步往前走去,一边让那白马慢慢吃着路旁的青草。 几个身穿大红绣衣、装束十分气派的彪形大汉从他背后走了上来,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快步走过。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雪白长衫、模样斯文的小伙子走了过去,看他们的神色还似乎很是兴奋,只听一个小伙子低声笑道:“真的有你说的那么美?” 他的同伴笑道:“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小伙子眨了眨眼睛:“比起得月楼的头牌佩凤姑娘如何?” 同伴笑道:“风尘女子如何能与天仙相比?你若不去看一看,都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绝色。” 那小伙子听了,反而停住了脚步:“我还真不信,哪有人能比得过佩凤姑娘?你莫不是又在骗我吧?你这人不老实,捉弄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同伴正在撇了撇嘴,这时另一个小伙子推了他们一把:“少说废话,你们不去,我可是要去的。我是宁可信其有,一辈子没见过天仙岂不是抱憾终身?” 几个人说说笑笑着走远了。 凌远觉得很奇怪,看这两批人的装束打扮、身形步伐都是江湖人士,而且还应是名门弟子,这个小镇如此荒僻贫穷,他们赶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他们口中那位所谓的“天仙”慕名而来?既有“天仙”,又为何待在这荒郊野外? 他不觉也动了好奇之心,便跟在那几个小伙子身后,看着他们走过两三里路后,走进了道旁一个用青竹搭棚做成的茶馆。 “这位大哥”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凌远回过头,见是那个方才睡在土墙下乞讨的男孩,便微笑道:“小弟弟你是叫我吗?有什么事?” 那男孩看了一眼在风中飘扬着的斗大“茶”字招牌,走近一步低声说道:“你千万不要喝他们的茶,这里的茶是喝不得的。” 第七十一章 茶馆 凌远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男孩子道:“我亲眼看见过,喝了茶的人身子硬得像死人一样,被他们一个一个装进麻袋里用马车拉走,不知送到哪里去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凌远动容道:“你跟了这么远的路,是专程赶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男孩子点点头:“是,你一个外地人,我担心你会上了他们的当。” 凌远有些感动,摸了摸他像干草一样头发,沉声道:“小兄弟,谢谢你。”他又把手伸进了怀里,这孩子生计艰难,心地却很善良,他想再多拿一些钱给他。 男孩子眨了眨眼睛:“你想再给我钱?”他随即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赶来报信,可不是为了多讨钱哦。你自己身上也没多少钱,又要赶远路,还是算了吧。” 凌远苦笑了下:“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没多少钱?” 男孩子笑道:“你一个新郎倌身上怎么会带钱?连你现在揣的钱也是把新衣服当了换来的吧?” 凌远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新郎倌?” 男孩子指了指他的靴子:“你虽然当了衣服,但是靴子并没有换掉啊,那上面还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要不是新郎倌,那个男人会穿这么花哨的靴子?” 凌远愣了一下,笑道:“你说得很对,你很聪明。” 男孩子耸了耸肩,突然把手一挥:“那么,再见啦。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跑了几步,跳起来扯下一根路旁的柳条,哼着歌儿跑远了。 凌远久久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感触,这孩子聪明、善良,又很大气,虽然眼下际遇不好,但世间莫欺少年贫,谁能说他长大后不能改变命运,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在心里默默祝福,希望上天能赐福给这个少年,让他的未来尽量平坦顺利些。 凌远走进了茶馆,想不到外面看起来大门虽开得不阔气,里面倒很宽敞,足足摆了有二十来张方桌,此时有十几张都坐满了人,他就拣了一张角落里的空桌坐下来。 一个细高个儿、脸色蜡黄、有点驼背的老头子提着一个大铜壶,在来往穿梭着,给先到的客人续上茶水,忙得脚不沾地。 方才遇到的几个白衣少年也吵吵嚷嚷坐了一桌,其中一个瞥了同伴一眼,略带不满地说道:“你到底来看过没有,明明只有一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说的什么天仙?” 同伴笑道:“你莫急嘛,我是听老豆腐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这少年瞪了瞪眼睛:“原来你也是第一次来?” 另一个少年也笑道:“老豆腐杜老三?那是个满嘴跑骆驼的人,他说的话如何信的?” 这同伴仍笑道:“杜老三虽然爱吹牛,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点不会错的,佩凤姑娘不就是他介绍给你们的?瞧把你们一个个迷得五迷三道那个样,我想这一次也绝对不会错。” 正说着,那提着铜壶的驼背老头子冲着里间喊了一声:“宣儿,利索些,怎么还不把点心端出来,新来的客人都等急了。” 只听里间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青布门帘一掀,一个十二三岁梳着齐齐刘海、双丫髻的小女孩走了出来。这女孩子虽稚气未脱,但一张清水芙蓉似的瓜子脸上,眉眼五官都长得很精致,尤其是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睛显得又温柔又秀气。她笑吟吟地走来,两颊上挂着一对浅浅的小梨涡,身姿如弱柳扶风,灵动可爱,小小年纪竟有了一些仙气。 宣儿手中捧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十几个小碟子,装着瓜子、桂圆、花生酥糖之类。她走过驼背老头身边时,撅起了嘴,轻轻说道:“你老人家就知道催,可知道人家在里面忙着洗茶碗,洗得手都要脱皮了,你也不心疼。” 驼背老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姐姐呢?” 宣儿笑道:“这里的人都是冲着姐姐来的,她怎能轻易出来?” 那几个白衣少年看见这小女孩都忍不住想笑,其中一个略带遗憾地说道:“美人倒是个美人,只可惜咱们早到了四五年。不知等她长开了,又到哪里去寻呢?” 另一个说道:“老豆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可连这样的小丫头他都看得上,也未免太无耻了。” 他们那同伴却闭上了嘴,他已被质疑了多次,干脆就不再解释了。 宣儿轻轻巧巧地走来走去,很快就把托盘里的点心碟子都送完了。一个身穿青布长衫、打扮得像个书生、桌上却放着一把佩剑的年轻人客客气气地叫住了她:“请问姑娘,茶水什么时候能上来?” 宣儿眼珠子一转,话虽说得很快,却一字一字都很清楚:“这里的茶分两种,一种是普通香片,只要一两银子一碗。一种是我姐姐调制的龙井,价钱么自然贵一些,不过也只要十两银子一碗,不知先生要点哪一种?” 青衣书生有些吃惊:“这大山深处也有龙井?还要十两银子这么贵?” 宣儿笑了笑,脸上的梨涡儿旋得更深:“这茶是我姐姐亲手调制的,她说是龙井自然就是,她说要十两银子一碗,自然就值得这个价钱。来这里喝茶的人多了,还从没有人嫌贵的,先生若要点龙井,姐姐会亲自给你端上来,若不要也罢了,又没有人逼着你。” 那几个白衣少年听说她还有个姐姐,眼睛都亮了,急忙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贵,一点都不贵,自然是龙井好。” 宣儿笑道:“几位公子都是识货之人,好品味。”接着又转过身:“其他几位公子呢,不知是要龙井还是香片?” 那其他几位新客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有的已是身材发福、快要谢顶的中年人,被一个俏丽可爱的小女孩称呼为“公子”,心里自然都很受用,何况又都对她的“姐姐”生出了好奇之心。 这些人本都是不缺银钱的江湖豪杰,不然怎会有闲情逸致专程跑到大山脚下来猎奇?本是为了一瞻芳容而来,又怎么吝惜区区十两银子,在美人面前失了身份?便不约而同都点了龙井,连那青衣书生也不例外。 宣儿拍手笑道:“好,八碗龙井,我这就去告诉姐姐,诸位请稍候。” 她走过凌远身边时,见他一直没有说话,便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两眼,笑道:“这位大哥,不点一碗茶喝吗?” 凌远道:“姑娘的茶太贵,我一个过路人喝不起,请给我一碗清水就好。” 宣儿笑道:“不点龙井,香片也很好啊,何必要喝寡淡的清水呢?” 凌远笑道:“姑娘的香片对我来说也太贵了,还望见谅。” 宣儿又看了他两眼,笑道:“先不急,等我姐姐亲自来和你说,你就一定不会嫌贵了。” 说着她就掀起帘子走进了里间。 第七十二章 怪茶 过了好一会儿,青布帘子又被掀了起来,只听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一种不是脂粉、宛如百花园中又清甜又淡雅的幽幽香味飘了出来。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望着那窄窄的帘门。 一个十七八岁穿着淡黄衣衫的少女轻移莲步,盈盈走了出来。她有着婀娜的身姿、无可挑剔的脸蛋,一双秋水翦瞳般的大眼睛只需略略一转,便似乎要让人魂飞天外。她走在这喧闹的茶馆里,却仿佛是走在一条清晨里洒满阳光、绿草如茵的小路上,沿途带起一阵香风。她脸上未施脂粉,乌黑柔软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银丝花朵的簪子,耳朵上一对小小的玛瑙珠,白玉般的手腕上戴着一对细纹光亮的银镯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修饰。但朴素之中所透出的那一种清雅自然、婉转高华却是世上大多数女子费尽心思而得不到的。 她的模样是那么秀美动人,神情却是那么倨傲,似乎世上一切的人和事她都不放在眼里。她虽然嘴角微翘,仿佛在淡淡笑着,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宣儿跟在她身后,端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八九碗热气腾腾的清茶。 凌远看到这少女时,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她当然很美,美的出尘脱俗,但他注意到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手。 她十根春葱般的手指又纤细又白嫩,指尖却都带着一层微微凸起的淡黄色薄茧。她的容貌气质、清高孤傲,当然并不是个终日劳作的卖茶女,那么她手上的茧又是从何而来? 几个白衣少年见她最先走向自己这边,心神一阵荡漾,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 黄衣少女从宣儿的托盘中捧起了茶碗,他们忙弯着腰伸手来接,她却哼了一声,把茶碗一个个都放在了桌子上。 这几个少年也不觉得尴尬,各自抢了一盏茶捧在手里,却忘了喝,都直愣愣地望着她,望得如痴如醉。 黄衣少女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轻声说道:“几位不肯喝我的茶,是嫌这茶不好么?还是觉得受了骗,值不得十两银子?” 几个少年见她生了气,那微嗔的模样似乎更美了,都忙不迭地笑道:“喝,喝,姑娘的茶比仙浆玉液还好,莫说区区十两银子,就是一千两银子也是值得的。” 说着也不管茶水的滚烫,都端起来一饮而尽。沸水烫红了舌头,他们不由露出痛苦的表情来,但看到那黄衣少女正歪着头看着他们,便赶紧对着她讨好地一笑,口中含糊不清地连说“好茶,好茶”。 但黄衣少女却没有对他们笑一笑,脸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带着宣儿转身就走了,宣儿倒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托盘中的茶碗转眼就散去了,客人们揭开盖子来,只见一盏清亮的碧水,幽香扑鼻,碗底沉着一层锯齿状的嫩绿叶芽儿,虽不知是什么茶叶,倒也玲珑可爱。 宣儿手中只剩下了最后一盏茶。黄衣少女走到了凌远身边,冷冷地看着他。凌远抬起头来,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黄衣少女眼里不禁露出了诧异之色,心里也很有些不服气。她已见过了太多面对她时痴迷、殷勤、紧张的表情,即使最一本正经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会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一张面孔来。 那这个人是瞎子,还是脑子有问题,竟然看不出她的美丽? 她又等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们这里只卖茶,不送清水,若是没有钱,不拘有什么东西也可以换茶喝的。” 凌远淡淡说道:“姑娘赚得已够多了,又何必吝惜一碗清水?”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见他并不动心,倒起了一丝好胜之意,便从宣儿手中捧过那盏茶,声音柔和了些:“这茶水好不好,你何妨先看看再决定呢。” 她一双纤纤玉手伸到面前,凌远却连看都不看,只说道:“请恕在下身无长物,只好得罪姑娘了。” 他刚说完,一个白衣少年站了起来,高声陪笑道:“这个人不识好歹,姑娘不必理他,不如卖给我吧。此茶如同仙品,十两银子实在很便宜呢。” 黄衣少女却并不理他,反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宣儿突然指着凌远笑道:“这个人的腰上有个银牌,大概还值几两银子,就拿来换一盏如何?”她接着又眨了眨眼睛:“我们姐妹也不是强取豪夺,总要你心甘情愿才好。你品了茶,若嫌茶水不好,走的时候我再还给你就是了。” 凌远听她如此说,只好把银牌解了下来放到桌上,解释道:“这个牌子是在下重要之物,不能给人的,还请姑娘见谅。” 黄衣少女轻蔑地哼了一声,拿起银牌来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长青”两个字,脸色竟然缓和了些,问道:“你是长青门陆掌门门下?” 凌远点头道:“正是。” 黄衣少女也不说话,默立片刻后转身走开,却吩咐宣儿:“给这位公子上一碗香片,不必算钱了。” 片刻后,宣儿用托盘送来了一碗茶。凌远揭开盖子,只见茶水一片乌黑浑浊,还有浓浓的腥膻之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别说喝进嘴了,就是闻一闻也感到恶心。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就放到一边了。 大堂里人们都喝过了茶,却并未有人离开,闹闹哄哄中都伸长了脖子望着里间,还盼着那少女再出来。 一个身材异常清瘦、背负长剑的中年人忽然急匆匆跨进门来,有人认识他,便站起来同他打招呼:“济声兄别来无恙?” 众人一听到他的名头,大多数人都站了起来,原来这人名叫黄济声,是青城山下慕松山庄的嫡系子弟之一,在江湖上也做过几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很有些侠名。 黄济声点点头,来不及与人叙旧,便着急地说道:“这里的茶诸位都喝过了?” 一个红衣大汉笑道:“喝过了,虽然贵些,还算口感清淳。” 黄济声突然脸色变得苍白,跺了跺脚:“晚了晚了,我一路追寻而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第七十三章 妖女剑 这红衣大汉见他神色不对,心里也是一沉,讶然问道:“黄兄所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黄济声道:“这不是茶,叫做冻魂草。诸位喝下后不出一刻钟就会神智模糊、全身僵硬如死人一般,只好任人宰割了。” 众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立刻就有人感到头晕乏力、心惊胆战起来。 红衣大汉脸上也急得发青了,颤声道:“我们和这丫头无怨无仇,她为何要这样狠毒?” 黄济声道:“这妖女作案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从别处得到了消息才急忙赶过来的。她用此手段自然是为求财,等诸位动弹不得,你们身上的财物就都进了她的腰包。” 红衣大汉听说只是求财,倒略略放了心,但仍问道:“黄兄可知道,这妖。。。这妖女是什么来头?” 黄济声叹道:“诸位都是老江湖,怎么倒轻轻松松就着了她的道?诸位请想,先以美色引诱,又极贪图钱财的女子,还能来自哪里呢?” 红衣大汉想了想,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有点红了:“黄兄说的,莫非是柳池碧鸳门?” 众人一听见这五个字,都议论纷纷起来,好几个人都红了脸。原来柳池碧鸳门在江湖中也是个著名的所在,这门派本在川东立足,门中都是美艳女子,虽表面修行剑术,但暗地里却干着风尘卖笑的营生,很多名家弟子、帮派门人都是她们的入幕之宾,当然花费也很昂贵,甚至到后来屡屡出现了把人灌醉强行抢劫金银珠宝的事情。 被抢劫、榨取钱财的人事后自然也后悔,却抵不住诱惑一再深陷下去,何况柳池碧鸳门的掌门人胡姥姥势力很大,这些人也只好自认吃了哑巴亏,不敢声张。 但在去年,柳池碧鸳门却突然人去楼空。胡姥姥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被削去了左臂,门下的女子们也全都不知去向。直到数月后又重新露面,已远在了数千里之外的山西,气焰也低了很多。 江湖上传言,是胡姥姥让门下女子打着紫烟门的旗号吸引客人,惹怒了紫烟门主尹含烟,所以她本人被削去一臂,门下女子也被赶出了南方。 黄济声点点头:“你猜得不错,这妖女就是柳池碧鸳门的余孽,贼心不死在此作恶。待她出来,我誓要为江湖除去这一祸害。” 说着,他便拔剑在手,大声喝道:“妖女,快出来,不然我黄某人就不客气了。” 红衣大汉见他声色俱厉,倒慌了神,忙陪笑说道:“黄兄莫冲动,有话好好说,莫要伤害了这位妖。。。嗯,这位姑娘。” 黄济声瞪了他一眼:“你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女子到底有多少来往?怎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红衣大汉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黄兄误会了,我是正派人,家中又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怎么会和这些破事有牵连呢?” 黄济声也不再理他,只一叠连声向着里间喊话。 他喊到第七八次时,里面仍没有动静,他虽然有些急了,但碍于男女有别,仍不便冲进去。 那红衣大汉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莫不是逃走了吧,那解药怎么办?”众人都紧张起来。 忽听宣儿在里面笑了一声:“喊什么,一点礼貌也不懂,人家在换衣服呢。” 片刻后,那黄衣少女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冷冰冰地看着黄济声,宣儿跟在她身边。 她换了一件窄袖紧身的月白衫子,下面的洒花百褶裙也换成了青绿色的裤子,两手各拿着一柄短剑,更显得干净利落,妩媚之中有了一些英气。 黄济声用剑柄指着她,厉声道:“妖女,你作恶多端,快把冻魂草的解药交出来,黄某人还可放你一条生路。” 黄衣少女还未说话,宣儿突然做了个鬼脸,咯咯笑道:“别叫的那么难听,人家吃你家的喝你家的啦?像你这种一看就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人,我叫你喝风怪,你乐意呀?” 黄济声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他确是瘦得有些瘦骨嶙峋了,这一动怒两颊更加深陷了下去。 满堂的人听了这小丫头的话,也有些想笑,但冻魂草的药效已经上头,他们心里着急,此时是万万不敢得罪黄济声的,都极力忍住了。 黄衣少女轻轻笑了两声,看着宣儿说道:“说的很好,对这种不懂礼貌又自以为是的蠢人,我们也不要客气,谁放谁一条生路还不一定呢。” 黄济声更加气得脸上又青又白,却必须要摆出大侠的姿态来,当下冷冷说道:“好,看来你是有两下子的了,黄某绝不会欺负一个小丫头,你先出手吧。” 黄衣少女说了一个“好”,手腕微微一动,她手中的两柄剑鞘突然如流星般飞出,一上一下分别打向黄济声胸前与腹部的紫宫、商曲大穴。 黄济声早有准备,旋身避过,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到名家面前来献丑么?” 宣儿在一旁听了,刮着脸皮笑道:“哎哟,这么说你倒是剑法名家了,不过江湖上公认的十大剑术高手,我怎么没听说有个姓黄的?真不害臊。” 黄济声已在战局之中,这次倒不动怒,只淡淡说道:“你们想用言语激怒,扰我心志,未免把黄某看得太低了,不必多话,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吧。” 黄衣少女冷冷一笑:“那么你看好了。”她双手的短剑突然连环刺出,刚中带柔、迅捷轻巧,瞬间已逼近了黄济声的眉睫,寒亮如银的剑光激得他须眉一阵激荡。 这倒的确是胡姥姥传下的碧鸳剑法,只是这少女的步法灵动,出手比昔日柳池碧鸳门下的烟花女子不知快了多少倍,黄济声也在意料之外,倒一时应付不暇,失了先机。 满堂的人也是心惊不已,想不到胡姥姥手下还调教出了一个这般厉害的女子,莫不是她有意置下的棋子,就等到今日为她报仇么? 黄济声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虽不敢再轻视这女孩子,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在对方的缠斗之中,他“啷呛”一声长剑已出鞘,反手一个剑花刺向黄衣少女腋下。 他到底自恃是有身份的人,不肯攻向一个女孩子的要害。 黄衣少女一跃后退,伸手轻轻一格就架开了他的剑锋,接着又是抢攻而上,刹那间刺出七招,剑法也不似方才的轻柔飘逸,变得越来越辛辣狠急。 满堂的人都睁大了眼睛,黄济声虽然清瘦,但臂力过人,剑法以狠、重而闻名,但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女竟然随手一格,就能击退他的攻势,是何等惊人的力量? 第七十四章 青衣公子 黄济声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许久也未能得手,心里也着了急,几次抢攻不成反而破绽多了起来。 但黄衣少女似乎也不能顺利击倒他,她眉头一皱在又一次逼得黄济声后退时,突然把右手短剑抛向了宣儿。 短剑的剑锋闪着寒光急刺而来,宣儿肩不拧、腿不动,嘻笑着轻轻一抬手,就稳稳抓住了剑柄。 黄衣少女在抛出短剑的一瞬间,右手手腕轻转,袖中突然疾射出两枚蚕豆大小般的银弹,迎风呼啸着啪啪两声打在了黄济声腰间的少海穴上。 黄济声是成名之人,对这女孩子射来的银弹本来绝不会避不过,但他此时心神已慌了,满脑子里都是急于取胜的念头,才会被这女孩子钻了空子。 他穴道一被击中,身形突然停顿,双目圆睁,一丝鲜血慢慢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很快便倒了下去。 黄衣少女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转过身来,此时冻魂草药效已全面发作,大堂里的人已横七竖八纷纷倒了一地,那功力深些的还能动动手指、翻翻眼皮,功力浅的早已不省人事。 只有两个人还昂首坐着,一个自然是没有喝下所谓“龙井茶”的凌远,另一个就是那青衣长剑的白面书生。 黄衣少女惊讶地看着那青衣书生,有些难以置信,吃吃地说道:“你。。。你没有喝茶?” 青衣书生站起来,拱手一揖,淡淡笑道:“在下飞莺坪李东阳,见过姑娘。” 黄衣少女点点头:“原来你就是飞莺山庄的李东阳,难怪。” 飞莺山庄建在岳阳,在武林中也是以剑法闻名的武林世家。李东阳年纪虽轻,在李氏家族辈份却高,是老庄主李霄在五十多岁生下的小儿子。李庄主老来得子自然疼爱非常,不惜血本地栽培。 这李东阳也天资过人、不负厚望,十五岁时就已在湖广武林盟会举办的擂台赛上连胜二十四场,赢得了“神童”的称号。十八岁独力闯入洞庭湖船盗金背大刀郑十三的总部,一番力战后除去郑十三及手下最得力的八大堂主,瓦解了横行多年的金背帮,为洞庭湖上来往客商除去了一个大大的祸害。此举令天下武林侧目,也令李氏家族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如今又是七年,这七年来他却很少再在江湖上露面,虽然深居简出、行事低调,但昔年名声犹在,这黄衣少女还是知道他的。 李东阳凝视着她的脸,面上虽然微笑着,说出的话却一字字都很坚定:“在下一揭开盖子,就知道姑娘的茶不是好喝的。这里许多人与能你有何冤仇?还请高抬贵手把解药拿出来吧。” 黄衣少女也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态度虽斯文,但手里那把剑也许比黄济声还不好说话。良久,她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来逼我?方才那个人又凶又狠,手里的剑尖就快要刺破我的喉咙,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来帮我?” 说着她撅起了嘴,歪着头斜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竟似微有责怪之意。 李东阳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些,沉默片刻后,淡淡说道:“姑娘太自谦了,紫烟门下,何须旁人帮忙?” 一听到这话,黄衣少女和宣儿都吃了一惊。 黄衣少女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李公子这话我就不懂了,紫烟门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道:“姑娘虽然用的是碧鸳剑法,但柳池碧鸳门下的女子剑法虚浮,练剑不过是做个幌子,有哪一个能有你这种功力?双手剑法修习之人本来极少,放眼天下能将双手剑练到一定火候的就只有紫烟门嫡传的秋水剑法。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笑道:“何况,姑娘十个指头上的薄茧,正好说明了你不但是紫烟门弟子,而且在尹门主座下名位不低。” 黄衣少女听他说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莞尔笑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倒想能高攀上紫烟门,只可惜命里没有这个福气。黄济声黄大侠虽然和我作对,但我也敬重他素来言出无虚,你为何不相信他的话?” 李东阳道:“黄大侠去年续弦娶了位新夫人,婚事虽然低调,但听说他这位新夫人正是千辛万苦娶来的紫烟门弟子。他既已做了紫烟门的女婿,和姑娘联手又有什么奇怪?” 黄衣少女笑了笑:“千辛万苦四个字倒是真的。。。” 她话未说完,宣儿就看了她一眼,抢着向李东阳说道:“胡说胡说,黄大侠如果和我们是一伙的,怎么会伤在我姐姐手下?难道他是个傻子吗?” ??李东阳微微一笑,忽然转身向着倒在地上的黄济声说道:“黄兄躺了这许久,不觉得泥土冰凉吗?还是起来说话吧。” 他话音刚落,黄济声便哈哈大笑着,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形挺直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他含笑看着李东阳:“我刚一跨进这个门,看见老弟坐在这里,就知道这点小把戏瞒得过别人,却或许瞒不过你,果然不错。” 黄衣少女微有不满地瞪了黄济声一眼:“姐夫,咱们是商量好了要做这件大事,哪里是什么小把戏?” 黄济声呵呵笑着,伸手向黄衣少女一指:“来来,我介绍一下,李公子你们是知道的,这位姑娘姓杨名蕊,花蕊之蕊,是拙荆林氏的师妹。”说着又向宣儿一指:“那位小妹妹。。。” 宣儿不等他说完,笑道:“我姓赵,赵宣儿,是林师姐和杨师姐的师妹,我年纪虽小一点,本事却不小,在门主座下名位也是不低的。” 李东阳点头笑道:“小妹妹方才接剑那一招,也是好身手。” 黄济声笑道:“这两个丫头刁蛮惯了,老弟不要见怪。她们年纪轻,在紫烟门内武功虽然不是最好,嘴巴却最厉害,连拙荆都让着她们三分。” 宣儿又嘟起了嘴:“黄姐夫这就不厚道了,我年纪虽然小一点点,和你却是平辈。何况咱们来之前,是你自己说让我们要对你凶一点,不要让别人看出我们的关系来。怎么我就只怼了你两句,也不过只是玩笑话,你就不乐意了,还抓着机会来挤兑我们?心眼儿这么小,还怎么去当大侠,今后又如何能修身齐家平天下呢?” 黄济声哭笑不得,只好拍了拍李东阳的肩头,苦笑道:“老弟,难怪说好男不与女斗,老祖宗传下的话果然是不假的。” 第七十五章 紫烟大事 李东阳笑了笑,只看着杨蕊:“杨姑娘,你方才说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什么?若有用得上在下之处。。。” 他话未说完,杨蕊却沉下脸来,冷冷说道:“这是本门的事情,与外人无关,紫烟门下也用不着别人帮忙。” 李东阳碰了个钉子,也不生气,仍是和蔼地微笑着:“那就请杨姑娘把解药拿出来,放了这些人如何?” 杨蕊却恨恨地咬了咬牙:“不行,这些人关系到本门一件重要东西的失落,我自然要全部都带回去,一个一个的审问清楚。” 她本不想说出这件“大事”是什么,但一时情急倒自己把口风漏了出来。既然被李东阳听见了,她也就闭上了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李东阳沉默半晌,慢慢说道:“不知贵派失落的东西是什么,又是怎样失落的?顺藤牵引总要循着线索来,像姑娘这样打击一大片并不是好办法。” 黄济声也苦笑着叹道:“我也是这么说,只是此事让拙荆也受了些牵连,查来查去又没有个结果,我夫妇也拗不过这两个丫头。” 他看着杨蕊:“反正此事也无进展,李公子聪颖过人,天下皆知,何妨听听他的意见?” 杨蕊却依然板着脸道:“不行,萍水相逢,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件东西如此紧要,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反而加以利用,生出事端来对本门不利,我和黄姐夫又怎么担当得起?” 黄济声笑道:“师妹无须多虑,我以人格担保,李公子绝对是信得过之人。” 杨蕊却道:“名声响亮之人,难道就一定信得过?门主她老人家曾说过,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黄姐夫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黄济声愣了一下,不便再说话了。 忽听一人朗声说道:“贵派失落的东西是什么,也许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说话的人正是凌远,他已站起身走了过来。 杨蕊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知道?那你倒说说看。” 凌远道:“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贵派的镇派之宝。”他停了一下,缓缓说出四个字:“玉针蜂卵。” 他话一出口,在场的四个人包括赵宣儿脸色都变了。 杨蕊秀丽的眼中骤然射出了冰冷的寒光,咬牙说道:“此事如此机密,你怎么会知道?莫非盗走蜂卵的人就是你?难怪你方才不肯喝茶,原来是心里有鬼。” 说着她便要出手,忽听赵宣儿喊了一声:“师姐且慢。” 杨蕊瞥了她一眼:“如何?” 赵宣儿道:“你难道忘了门主的话了?这个人是长青门陆掌门门下,陆掌门昔年曾对门主有救命之恩,门主说过对长青门下要礼待有加,何况我看这位哥哥的面相就是个好人,绝不会做出偷盗之事。” 杨蕊撇了撇嘴:“看面相就是好人?你这小鬼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话虽如此说,她却还是把手中的短剑收了回来,想来门主的吩咐是任何人不敢违抗的。 凌远向赵宣儿笑道:“多谢小妹妹信任,小妹妹方才给我的茶水如此特别,我就知道是别有深意。” 赵宣儿点点头说道:“你倒识好歹。我们的茶碗每一个都涂上了冻魂草汁,洗也洗不掉的,所以给你一碗又腥又臭的脏水,就是叫你不要喝。”她又笑了笑:“当然也顺便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 黄济声笑道:“这丫头还是淘气。”又向凌远拱手说道:“相逢即是有缘,请问这位兄弟姓名?” 凌远拱手答道:“在下姓凌名远,还请黄大侠多指教。” 李东阳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在下看凌兄有些面熟,莫不是去年在国色天香园的谭老太君寿宴上见过的?” 凌远道:“正是,谭老太君寿辰之喜,在下曾随师父赴宴,当日也瞻仰到了李兄的风采。” 李东阳笑道:“凌兄过奖了,在下记得当日有一位兄弟代陆掌门献艺,以一手七七四十九式江海凝光剑法向谭老太君祝寿,端的是好本事,貌似就是你么?” 凌远笑了笑,躬身说道:“让李兄见笑了,在李兄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李东阳又笑道:“凌兄也不必过谦,只是我记得当时陆掌门介绍说那位兄弟是姓秦,那就有些怪了。” 凌远道:“在下以前是姓秦,但后来与生父相认,也就改回姓凌了。” 李东阳“哦”了一声,只淡淡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涉及到了别人的私事,自然不便相问。 杨蕊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早已不耐烦了,赵宣儿也兴趣索然地打了个呵欠。 杨蕊待他们一停下来,马上就冷冷地问着凌远:“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怎么会知道本门失窃的东西是玉针蜂卵?” 凌远道:“因为我已见到了。”接着便把他新婚之夜如何在枕头里发现玉针蜂卵说了一遍,他知道紫烟门人虽然从不曾整人害人,但行事也多有偏激之处,她们在江湖中既受人追捧仰慕,也结怨甚多。 因此他并没有说出这枕头的来历,不想将线索指向韩家,唯恐给许绣氤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黄济声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蜂卵竟害得凌兄连新郎倌都没有做成,白白辜负了一夕春宵,实在是。。。” 他正要打个哈哈,忽然看见杨蕊和赵宣儿都鄙视地瞪着他,只好尴尬地轻咳两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实在是我们的责任。” 赵宣儿道:“黄姐夫,人家两夫妻之间的事,你有什么责任?”她话锋一转,看着杨蕊:“不过这蜂卵已有几十年未曾泄露过,这次居然在两三个地方出现,倒真是怪了。” 凌远有些吃惊:“这蜂卵还在其他地方出现过吗?” 杨蕊道:“是”,便闭上了嘴,显然不愿多谈。 李东阳皱了皱眉,忽然问道:“请问姑娘,这次失窃的蜂卵有多少?” 杨蕊道:“只有一瓶,约有五十粒,但如果封印开启,已足以杀死三四十个人了。” 凌远急切问道:“请问姑娘,封印要如何才能开启?”他时刻担心着许绣氤他们的安危,自然对这个问题最为关注。 但杨蕊却道:“我不知道。” 凌远吃了一惊:“姑娘便是紫烟门的蜂奴使者,怎么会不知道?” 杨蕊看着他,眼中又露出了怀疑之色:“本门弟子众多,你怎么知道我是蜂奴?” 第七十六章 蜂房 凌远叹道:“姑娘是四川女子,肌肤胜雪,唯独十根手指都有淡黄色薄茧,这就是长期饲养蜂群、手指常常泡在药水里造成的。” 杨蕊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凌远道:“这蜂卵既已流入世上,一旦开启封印便后患无穷,还望姑娘本着怜悯之心,将封印的秘密说出来吧。” 杨蕊想了一会儿,竟然也叹了口气:“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们每到母蜂产卵时,就收集蜂卵泡入药水,等到夏季来临,又把蜂卵泡入另一种药水,待封印慢慢溶解,幼蜂自然就孵出来了。至于以前泄露出去的蜂卵,没有本门的药水是怎么利用幼蜂杀人的,我也想不通。” 她停了一下,又慢慢说道:“我只能告诉你,玉针蜂喜欢炎热,最惧寒冷,若是气温稍微低一点,即使幼蜂孵化出来也会立即死掉。” 凌远道:“那姑娘抓走这么多人又是为什么?这些人与蜂卵失窃又有何关系?” 杨蕊眼中有了一丝愤恨,一字字说道:“因为偷走蜂卵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从外面进来的男人。” 凌远和李东阳都似乎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 杨蕊突然恼了,大声说道:“你们做出这幅匪夷所思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是我门下弟子监守自盗?” 黄济声叹道:“紫烟门为了追查这件事,已处罚了好几个那日值班的弟子,就连拙荆因为当日曾去蜂林看望过昔日姐妹,也受到了牵连。” 杨蕊眼中有了一汪泪水在打转,咬牙说道:“你们不知道身为蜂奴的弟子丢失了蜂卵,后果有多严重,那日正好不是我在蜂房值守,不然我也完了。我抓走几个臭男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能为姐妹们洗去冤屈,我什么都肯做。” 李东阳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久闻尹门主是仁慈之人,对门下弟子很宽厚,难道传闻有误?” 杨蕊叹道:“门主并没有打骂体罚她们,但是按照紫烟门的规矩,丢失蜂卵是大过失,我那些姐妹们今后就不能再担任蜂奴,只能被罚去做扫地、烧火的粗活。本来是地位最高、人人尊重的弟子,如今却成了最低贱的,还会被人瞧不起,这样的一落千丈怎么叫人受的了?” 李东阳想了想,温柔地看着她,含笑道:“姑娘一番义气,叫在下好生佩服,只是你们先放出风声,吸引众人过来,再用这样的法子追查窃贼,此举实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也不应该借用柳池碧鸳门的旗号。” 杨蕊愣了一下:“为什么不应该?那胡姥姥曾借用过我们的名号,我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她们点教训罢了。” 李东阳柔声道:“姑娘错了,你的武功根底实在比那些烟花女子强出太多,纵然大多数人会被误导,但遇到真正的高手又如何会看不出破绽来?柳池碧鸳门毕竟声名狼藉,你自称是他们的门人,若此事流传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造谣生事,让紫烟门如何说得清楚?让尹门主情何以堪?对姑娘你更是大大的不利了。” 杨蕊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微笑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考虑得不周全了。” 黄济声笑了笑,他忽然发现这个一向任性、眼高于顶的师妹在听到李东阳说话时,慢慢地竟便变得越来越平静,而李东阳在看着她时,眼中也越来越温柔。 赵宣儿突然插嘴道:“你们扯远了,还是说正题吧。那瓶蜂卵被偷走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值守的姐妹们正在隔壁房间吃午饭,蜂房里并没有留人。后来等到每日例行清点时,才发现蜂卵少了一瓶。” ??凌远道:“既然蜂卵是这样要紧的宝贝,为什么不留人值守?” ??杨蕊哼了一声:“你当紫烟门的蜂房是什么地方,任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没有留人值守是因为根本就不需要。” ??凌远和李东阳不说话,都笑了笑。 ??杨蕊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脸上红了一点,咬了咬嘴唇说道:“不错,我们是被偷了东西,这也不过是几十年来头一回,没什么可丢脸的。” 赵宣儿解释道:“蜂房外的通道里就挂着许多玉针蜂的蜂巢,若是被它们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就会在瞬间倾巢出动,这可比任何机关暗器都强得多了。母蜂自然会守护他们的蜂卵,所以本门并没有不间断地派人值守。何况,蜂房就建在峰林里,若没有本门弟子引路,外面来的人连那片树林都很难过得了。” 她停了一下,又笑道:“当然,这也是本门疏忽之处,自从失窃之事发生后,蜂房里的规矩已改了,每天十二个时辰都会有人换班看守。” 李东阳道:“既然蜂房的防守这样厉害,那贵派为什么认定蜂卵是被外来人偷走的呢?” 杨蕊道:“因为蜂卵失窃后,我们在蜂房的地板上拾到了一个钱袋,上面绣的并不是女子常用的花鸟鱼虫,而是两个壮汉摔跤,这摆明是男人的东西,何况这绣法用的是苏绣,本门深在四川,门中的姐妹们绝无一人有这样的绣品。” 李东阳问道:“这钱袋里有没有钱,有多少?” 杨蕊有点奇怪:“钱当然是有,有多少我就不大记得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李东阳凝视着她:“很重要。” 杨蕊歪着脖子想了想,一时答不上来。 赵宣儿却道:“这个我记得,那钱袋里只有半袋子铜钱,并不多。” 李东阳笑了笑:“这就是了。在贵派能担任蜂奴的弟子想必都是最顶尖的,耳聪目明、身手过人。” 杨蕊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嫣然道:“这是自然,蜂奴弟子都是由门主和几位长老亲自挑选出来的。” 李东阳道:“蜂房外的通道群蜂隐蔽,危机重重,外来者必须快速通过。但钱袋里只有半袋子铜钱,无论是揣在怀里还是拴在腰上,都会发出叮当作响声,何况玉针蜂一旦闻到生人气味就会倾巢出动,势必发生强烈的嗡嗡作响声。” 杨蕊听他说话时,在不断地点头。李东阳越发精神一振,接下去说道:“以蜂奴弟子的功力,纵在室内,对这些异响又怎会听不见?” 杨蕊沉吟道:“依你说来,的确是奇怪,当日值守的姐妹们在蜂卵失窃时,并没有一个人听到任何响声的。” 赵宣儿也眨了眨眼睛:“是啊,这是什么原因呢?” 第七十七章 闯入的人 凌远本要说话,但看见杨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望着李东阳,也就退后了一步,让他二人去说个够。 李东阳微笑道:“这原因只有一个,闯入者必定武功深不可测,轻功绝佳,所以既躲过了蜂群的进攻,又避过了贵派弟子的耳目。”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杨姑娘,贵派实在太自大了,自大而致疏忽,蜂房重地竟然不留一人看守,这分明是不把天下武林放在眼里。殊不知江湖之大,奇人辈出,岂会没有人能冲入紫烟门的禁区么?” 杨蕊听了他的话,很不服气,这女孩子从小容貌出众,本就心高气傲,在门派中又受器重,更是娇养了她的脾气,当下脸上就浮现出一丝不悦的神情来。 但她看着李东阳柔和的笑颜,心里那份不满不知为何突然就消失了,也笑了笑柔声说道:“不是我们自大,你若是能去一趟紫烟门,就会知道玉针蜂的重重防线实在无懈可击。多少年来有无数人小瞧我们都是女子,想打紫烟门的主意,却根本连那片蜂林都通不过。江湖上流传的‘谁怜青峰幽林下,未见红颜已断魂’,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李东阳叹道:“无懈可击四个字,不过是对一般人而言,若遇到真正的绝顶高手,就未必有用了。比如公认的武林第一世家上官家族,就是人才辈出,对他们来说又有何难?” 杨蕊听他如此说,心里那份不服气又冒了出来,忍不住大声说道:“紫烟门经营百余年,蜂群屏障绝非虚设。就算是上官清泓亲自来了,也势必有去无回。” 她情急之下,说完又无意识地撅起了嘴。李东阳却对着她笑了,朗声说道:“好,既然连上官清泓都只能有去无回,那试问天下间还有谁都做到呢?” 杨蕊被弄糊涂了,一时没有悟过他的话来,愣了一下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宣儿眨了眨眼睛:“莫非这人是神仙么?” 李东阳暂不答话,却回头看着凌远:“凌兄的意思,是否与在下一样?” 凌远点了点头:“不错,李兄说的很对。偷走蜂卵之人既然能冲破蜂群防线,全身而退,其武功之高难以想象,实在已可称霸于天下。可是他既然已罕有敌手,江湖中人俱可在他掌控之中,紫烟门的蜂卵对他来说又有何价值?他又何必冒此风险?” 杨蕊默默地想了想,讷讷说道:“你们的话,我好像明白一些了,可是又没有完全明白。” 赵宣儿却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是说,若没有本门弟子与闯入者勾结,要偷走蜂卵是万万办不到的。” 杨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瞪了她一眼,轻声说道:“小鬼,用着你了?” 她马上又皱起眉来:“我还是不能信,本门的弟子人人都是忠心耿耿,绝对不可能。” 李东阳道:“那日值守的弟子有几人?” 赵宣儿道:“每日值守的弟子都是四人,四个人做事都在一处,互相监督,绝不会有机会下手。” 凌远问道:“那当日除了蜂卵失窃一事,还有没有发生过其他什么事?或是弟子们接待过其他什么人?” 赵宣儿看着杨蕊,突然“啊”了一声,杨蕊的脸色却瞬间变了,瞪了她一眼,急切说道:“那日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并没有任何异常。蜂房是禁地,本门弟子若非蜂奴,没有门主的手令也不能去,何况那地方跨进去了就很可能是个死,还有谁肯去?” 李东阳和凌远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她必定隐瞒了什么,但依这女孩子的性子,她既不肯说,那必定是问不出来的,也就不再开口了。 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黄济声已在一旁静静听了很久,这时拱手笑道:“李兄弟、凌兄弟,本门的事情有劳二位费心了,黄某谨代拙荆在此谢过。若二位还有要事去办,黄某也不便相留。至于地上躺着的这些人。。。” 他看着杨蕊笑了笑:“二位兄弟说的很有道理,想必是和这些人无关的,我们又何必多惹麻烦?” 杨蕊猛然听见他说“不便相留”,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就愣住了。 黄济声只好把第二句话又问了一遍。她低下头,倒也并不坚持,只是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好,就听你的。” 凌远见此间事情已了,也确实挂念着要赶去长沙,便拱手道了告辞,大步出门策马而去。 李东阳却依然沉默着,凝视着杨蕊的脸,很久也没有说话,直到赵宣儿说了一句:“我们出来了这几天,也该回去了,再拖下去宋师姐就该顶不住了。” 杨蕊和李东阳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好似从迷蒙中醒悟过来,又都踌躇了一会儿,同时开口说道:“就此别过。” 李东阳拱手微笑,笑容却有些黯然,柔声道:“杨姑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杨蕊“嗯”了一声,淡淡地重复着他的话:“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她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黄济声忽然笑了笑,说道:“李兄弟这一别,是要到哪里去?” 李东阳道:“本是奉家父之命外出办事,事情已了就该回去复命了。” 黄济声道:“久闻岳阳人杰地灵,愚兄还未曾见识过,未免心中有憾。” 李东阳淡淡笑道:“来日黄兄驾临岳阳,小弟当亲随左右,务必令黄兄尽兴而归,如何?” 黄济声笑道:“如此,黄某便先行谢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四川山水俊美,风物人情皆有独特之处,李兄弟也未曾来过吧?” 李东阳脸上忽然露出了喜色,朗声说道:“常闻天府之国,秀冠天下,小弟向往已久,来日势必入川一行。只是将劳烦黄兄,心中多有不安。” 黄济声哈哈笑了两声,捋须道:“好说,好说,那咱们就说定了,愚兄就在家中翘首以待。” 李东阳突然后退两步,恭敬地向着黄济声拱手一揖,一字字道:“黄兄之约,绝不食言。” 当杨蕊跟在黄济声身后,送着李东阳出门时,脸上的郁郁之情已一扫而空,反而两颊微红,露出了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李东阳上了马,慢慢地沿着小道走去,又几次回头拜别,但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天地相交的浓荫深处。 杨蕊还怔怔地望着。赵宣儿喊不应她,无聊地蹲在地上拔草玩,拔了一会儿,见她还是站着未动,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家走远啦,你要是放不下,就追上去好了。” 杨蕊转过身来,脸上红了,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甩手就往门里走:“我不过是看那树上的雀儿好玩呢,哪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你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 赵宣儿跟了上来:“他们方才问,蜂卵失窃那天有没有接待过什么人,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 第七十八章 回乡 杨蕊叹了口气:“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了。你也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在本门是绝对不能提的,要是让门主知道,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赵宣儿睁圆了眼睛,也似吓了一跳,赶紧点了点头。 正说着,那个黄脸驼背的老头子满身酒气,从里间慢慢走了出来,走到杨蕊身边叫了一声“姑娘”。 赵宣儿皱了皱眉,伸手捂住了鼻子:“孟老头,逮着机会你就偷懒,又在里面睡着了吧?” 杨蕊并不看他,淡淡说道:“你来的正好,给地上这些人灌下解药,我们就回去吧。” 孟老头往大堂看了一眼,为难道:“这些人也太多了点,小人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杨蕊撇了撇嘴:“别指望我,我是什么身份?哪能去碰那些臭男人?你可真糊涂了。” 孟老头又苦着脸看着赵宣儿,赵宣儿嘻嘻笑了:“你别看我,我也不小了,该注意的事总得注意着,不然过几年还怎么风风光光去嫁人呢?” 杨蕊笑了:“你这小鬼,想得倒长远。不如我回了门主,过两年就把你打发出去好不好?” 赵宣儿叹道:“我又没个着落,可往哪儿打发好呢?不过我劝你,世家大院规矩也大,你要想进人家的门,这副脾气还是改一改的好。” 杨蕊瞪着她,恨恨地咬了咬牙:“小鬼,你再说,我往后出门再也不带着你了。” 岳天霖历经跋涉,终于达到韩府门前时,天色已是黄昏了。他觉得运气真是不错,就在鞋子快要磨破的时候,竟然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儿时同乡赶着的大车。他就弓着身子爬到了一层一层堆积的米袋子顶端,半躺下来,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美景,一边晃晃悠悠如飘在云端一般晃进了长沙城。 还是故乡好啊,山好水好人情也好,他在心里感叹着,琢磨着要做一首诗。就在他想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同乡大喊了一声,这才惊觉韩家的高墙碧瓦已近在眼前。 他决定先把这首诗放下,但回头一定要补上,作为送给同乡的谢礼,一定不能忘了,一定。 岳天霖又兴奋又忐忑不安地走上几级台阶,扣着门环敲响了韩家的大门。 很快,一个身穿绸衣的大汉把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半个身子来,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你找谁?” 岳天霖躬身一揖,递上了新写好的名帖,含笑道:“在下姓岳,应邀特来拜见此间主人。” 那大汉斜着眼看了看名帖,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声:“等着吧。”就要关门。 岳天霖忙把一只手撑在门上,为难地说道:“天就快黑了,外面风寒,能不能让我进去等?” 那大汉嘿嘿笑了两声,正准备拒绝,但一眼看见他在冷风中微微缩着的肩颈、已有些发紫的嘴唇,便把门打开了些,翻了翻眼珠:“进来吧。” 岳天霖跟着进了大门旁的一间小屋子,那大汉唤了一声“小金儿”,便跑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大汉把名帖交给了他。 小金儿笑道:“廖五哥,这时候少爷都是陪着少奶奶的。少奶奶有了身孕之后,少爷把她看得可娇贵了,我怎么敢去打扰?” 廖五淡淡说道:“你只管去,叫小兰把名帖交给秋格姑娘,要不要递上去是她的事,反正这一位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小金儿这一去,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岳天霖在门房的小屋里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树影由黯淡变为踪影全无,无星无月的静谧中,一片漆黑。 他终于忍不住,向廖五问了一声:“请问大哥,韩公子怎么还不来?” 廖五正忙着在烛光下装烟斗,听到他的话,连烟斗也不装了,笑得鼻孔发颤。 岳天霖有些莫名其妙,讷讷道:“大哥为何发笑,是不是在下哪里说错了?” 廖五索性把烟斗放到一边,一脸嘲弄地望着他,说道:“看你是个读书人,见识却不多。韩家有多大你还不知道吧?小金儿从这里走到少爷住的上房,一个来回就得半个多时辰,再加上层层通报,还得费些工夫。少爷又是什么人?大贵人,也是大忙人,哪能是个人就见?就连城外那些庄子里的员外们来了,在我这儿等上两三个时辰也是常有的事,还没人敢说什么。” 他说完,把烟斗又拿了起来,就着烛火点上,吹了吹火星,再不看岳天霖一眼:“我劝你呀,踏踏实实待着吧。你要是运气好,再过一会儿内宅的许总管就该派人来接你了。” 岳天霖被他一阵抢白,愣了一下,待要说出自己是韩公子专程请来的,但转念一想读书人何必与人做口舌之争,岂非太没有风度了么?便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岳天霖依着墙慢慢地开始打盹儿,廖五也不管他,一袋水烟吸完了,他又换上了第二袋。 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蜂拥而来,一人高呼道:“是陆兄来了吗?” 小屋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岳天霖从困倦中惊觉,一时还未能清醒,朦胧中只见一人从灯笼环绕中跨进门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惊喜地说道:“好了好了,陆兄来了就好了。”一时又满脸愧疚:“陆兄远来不易,还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真是该死。” 岳天霖想揉揉眼睛,但双手又被这人握住。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儿时的同窗韩载沄,也是惊喜不已,连说“不敢,不敢”,多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 韩载沄道:“因为内人有了身孕,那些丫鬟们不识得字,不知是陆兄来了,竟然不敢来通报。还是内人细心,临睡前看出丫鬟们有隐瞒着的事,才问了出来。” 他说着连连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角:“累陆兄屈尊在此,都是我的过错。明日当摆下酒席,既为陆兄接风,也是赔罪。” 岳天霖见他外衫的衣带都未系上,确是临睡前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心下也有了几分感动,忙摆了摆手说道:“韩兄不必这么麻烦,你亲自来接,待我已是情深意厚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韩载沄笑道:“泱泱天朝,礼仪之邦,谁家请个先生来,不是毕恭毕敬,唯恐照顾得不周到?我今日太失礼了,的确该向先生赔罪的。” 第七十九章 入府 韩载沄拉住了岳天霖的手臂:“走,今日天色晚了,先请到居处歇息,明日再长谈。” 他又喊了一声:“许成”,一个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管家模样的人站了过来,满脸堆笑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韩载沄道:“给岳先生预备的地方都打扫好了吗?” 许成答道:“照着少奶奶的吩咐,给岳先生预备的院子是最清雅的,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每天都着人打扫着。岳先生来了,随时可以住进去。” 他又笑了笑:“少爷只管放心,上午少奶奶还去那院子看过,又叫添了个香炉,可巧岳先生今日就来了。” 韩载沄笑着点了点头:“很好”,便请着岳天霖一路走了。 许成却留了一会儿,斜眼瞪着那门房廖五。 廖五早已站了起来,搓着手陪笑道:“许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许成冷笑道:“你今日的差事办得好啊,连少爷少奶奶看重的客人,你也敢扣着这么久?” 廖五脸色变了变,陪笑道:“许总管我冤枉啊,我见门外风大,赶紧着就请那位先生进来暖和暖和,又立马叫小金儿去送名帖。上房的姑娘们不敢通报,我有什么办法呀?” 许成斥道:“你少来狡辩,我还不知道你?拜高踩低的东西,白吃了韩家这么多年饭了。平日里恨你恨得牙痒痒的人多了去了,要不是我替你担待着,早有人捅到少奶奶那儿去了,你还不立马卷铺盖走人?” 廖五赶紧作揖,笑得一脸灿烂:“是,是,许总管待小人的好处,小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许成叹道:“你虽然只是个门房,但这些年来韩家拜访的总有人塞给你红包,你捞得也不算少了吧?收仔细了,别一不小心被人告发出来。” 廖五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沉,暗中咬了咬,但表面上仍笑着,赶紧摸出了一包碎银子塞到他手里:“哪有这样的事?都是有人向小人泼脏水呢,许总管是明白人,绝不会信这些乱嚼舌根的。” 许成轻轻掂了掂银子,含笑收入了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知道是没有的事,不过白嘱咐你,为韩家当差要尽忠职守,多想想少爷少奶奶的恩典,不要做那些为韩家抹黑的事。” 廖五低着头,一再答应着“是,是”,看他乐悠悠地跨出门走远了,才抬起头来,“呸”了一声,狠狠地说道:“什么东西!不知道是少奶奶哪门子的亲戚,喊过来顶了陈淮生的位子,比他敲得还要狠。等哪天把爷爷我惹急了,我也是不论秧子,大家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远远地似乎有人咳嗽了一声,廖五倒吓了一跳,生怕许成又回来,赶紧闭上了嘴,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声音,才放下心来。 岳天霖跟着许成一跨进湘灵院的大门,就闻到了一阵幽香。庭院中几株玉兰花树已开出了累累花朵,夜风中但见花影轻颤,满枝素白,更显得清丽端庄,艳而不俗。 他一见就喜欢上了,不由赞叹道:“好地方。” 许成笑道:“这院子是少奶奶亲自为先生挑选,少奶奶的眼光当然是好的。院名本来叫兰花院,也是少奶奶叫改了,把门上那块匾换成湘灵院三个字,说是唐朝时有个什么姓钱的作的一首诗,要为先生讨个好彩头。” 岳天霖听了苦笑道:“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你家少夫人果然是有心了,在下感激不尽。只不过钱起以一首试贴诗名扬天下,在下却没有这等才华和福气罢了。” 许成读书少,仅略识文墨,不知该怎么接上他的话,只得诺诺地应了一声。 岳天霖见屋子里有灯光闪动,诧异道:“里面有人?” 许成笑了笑,领着他走进堂屋,拍拍手叫了一声“小荣”。 一个圆圆脸、肤色很白净的丫鬟从里间走了出来,含笑施礼道:“许总管。” 许成点点头,叫她拜见了岳天霖,笑道:“这丫头叫小荣,是少奶奶挑出来专门伺候先生的,先生有什么事只管使唤她,不必客气。”接着又叫小荣:“天色晚了,你这就去把床铺好,服侍岳先生梳洗后安歇。夜里你睡下时不要脱衣服,先生要茶要水,你都警醒着点。” 小荣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往里间走。 岳天霖听到这话,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叫了一声“慢着”,又将信将疑地问许成:“许总管的意思是,叫这丫头夜里睡在哪儿?” 许成解释道:“里面的屋子是一大一小两个套间,先生睡了上房,她就睡在小屋。为的是先生夜里醒来若是有个口渴、生病的,好有人照应着。” 岳天霖被吓得不轻,慌得连连摆手,连说了几个“不,不,不。。。”,定了定神,仍是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可不行,男女之防大于天,我。。。我一个人住惯了,并不需要人伺候。还是。。。还是请这位姑娘搬出去吧。” 小荣忍住笑,只看着许成。 许成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道:“那就依先生所说,你先去把先生的床铺了吧。” 岳天霖仍是惊慌失措,在他的观念中,床第乃个人隐私之所,铺床自然就是男女之间极亲密的举动,唯有婚后妻子才能为丈夫铺床。现在许成莫名其妙就喊了个女孩子来为他铺床,这如何使得? 他想都没想,几步就跨过去挡在了里间门口,向小荣作揖道:“不必劳烦姑娘,我这人什么事都能自己做,姑娘请回吧。” 小荣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许成也有些尴尬,便挥了挥手:“也罢,你就搬到院子里的厢房去住。你从现在起就是先生的人了,事事都听先生的吩咐吧。” 岳天霖听了这话,又是惊得睁大了眼睛,这韩家的规矩就是怪,怎么他今天第一天来,这女孩子就是。。。就是他的人了? 他几乎连虚汗都冒出来了,嗫嘘着道:“这。。。这也是你们少奶奶安排的?” 许成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话,赶紧说道:“先生莫要担心,是我没说清楚,我重新说一次。” 他又转身向着小荣,正色道:“你从现在起就是伺候先生的人了,手脚勤快些,只要把差事办好,以后少奶奶自然会提拔你。”停了一下,又问岳天霖:“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岳天霖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 许成便向小荣点了点头:“没事了,你先出去吧。过一会儿打热水来伺候先生梳洗。” 小荣低着头,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巴不得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许成也很快告辞退出。他前脚一走,岳天霖马上就关上门,上了闩,又静静地倚着门听了一会儿,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第八十章 图画 但岳天霖刚要走开,就响起了敲门声,是小荣的声音在甜甜地轻笑道:“岳先生,热水来了,请开开门吧。” 岳天霖心里跳得厉害,生怕这女孩子进门来,再让她伺候梳洗?他想都不敢想会是什么光景,便高声说道:“那个。。。烦请姑娘把水盆放在门口就好了,我自己会端进来。” 想了想,仍不放心,怕这女孩子还不肯走,便加了一句:“姑娘累了一天,快请回去歇着吧,不必费心了。” 门外再没有声音,他又等了很久,才轻轻打开门。小荣果然已走了,但水盆里的水也快凉了,只剩下一丝丝热气。 岳天霖洗漱之后,虽已很疲累了,却并不急着睡下。 他取出了在长安城外得来的那幅画卷,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双膝跪下郑重地向它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眼中已含满了泪水。 他极为爱惜地把画卷取出、展开,挂在了墙上--墙上本已钉上了几颗挂钉,也是韩家少奶奶吩咐预备下的,好等着先生来了,让他自己挑几幅书画挂上以供闲暇时欣赏。 这是一幅上好的清软雪纺画绸,上面描画着一座富贵人家的庄院,远处用淡墨勾勒着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近处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圃,杨柳荫里,百花怒放,乳燕成双,低飞呢喃,正是大好盛春之景。花圃正中一座雕饰着彩鸾绕柱的六角飞檐凉亭,亭内摆放的一只鎏金香炉正冉冉吞吐。最引人注目的是香炉旁站着一个柳腰削肩、乌鬓如云的女子,身着彩衣红裳,鬓上插着一支芍药引鸾的步摇,那鸾鸟的嘴里吐出三股长长的明珠,极尽奢华。那女子背转着身子,伸出白玉般的手臂正逗弄着架上的鹦鹉。 岳天霖细细地观赏着画中景致,但他的目光最终聚在了那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身上。他突然想起了在长安城外荒亭中发生的那件怪事,腾空而起的鹦鹉、怪异的清啸、瞬间明灭的火光。。。 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激动不已,走上前去伸手摸摸画面,哪有什么羽毛?触手只是绸布的柔软和笔墨、颜料的粗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了又想,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一种声音抑制不住地要从心里飞出来:莫非是。。。莫非是你英魂不灭,苍天终于为你显灵了吗? 红烛熄灭,他终于睡下了。连日奔波,本已疲累不堪,岳天霖一夜睡得甚是香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人站在床头怯生生地望着他,又替他把滑落的被子轻轻盖好,他在梦里想起身看看,却无奈被排山倒海般的睡意紧紧捆住,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醒来,只见白日天光、满室金黄。岳天霖翻身坐起,颇有些沮丧地摇摇头,自嘲道:“惭愧惭愧,读书人如此贪恋床第,不思上进,成何体统。”他刚收拾好床铺,穿好衣衫,就听见了敲门声。 小荣送来了热水、丝巾和漱口用的青盐,知道他不肯让自己伺候,把东西放在外间的桌上就出去了。她并没有说自己一早就起了床,已经等了很久,过来看了好几次,热水也是反复烧过的第五回了。 岳天霖洗漱完毕,又理了理衣襟,走出来看见小荣正在院子里浇花,就拱手向她道了一声早,说自己要去正式拜见韩家主人,请她带路。 小荣笑道:“岳先生不用急,少奶奶一早已派人来说过了,先生远来辛苦,不必急着授课。今天晚上少爷先为先生接风,请你休息几日,养好了精神,少奶奶再亲自带两位小公子来拜见你。” 岳天霖道:“虽然你家少爷少奶奶客气,我总是应该去拜见的,方不失了作客之礼。” 小荣道:“现在已经是巳时。。。”岳天霖的脸上红了红。 她接着说道:“少爷早已出门了,他白天都不在府中的,不然要养活这一大家子的钱从哪里来?少奶奶主持家务也是每日里一大堆的事,现在估计没空见你,何况。。。” 她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何况她也是个女人,估计先生也不敢去见她的。” 岳天霖有些尴尬,脸上更加红了。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因是无事可做,又不知该上哪儿去,就呆呆地去看小荣做事。 她浇了花,又从屋里拿出了一个绣绷,坐在阳光下绣着香玉牡丹。她的手指是那样灵巧,细柔的丝线如行云流水般在她的手下淡淡铺开,慢慢地一幅秀丽的图案便呈现了出来。 岳天霖看得出了神,枝上的玉兰花芳馨正盛,在淡淡的日头下,清风微拂,花影流转,已自沁人心脾,再加上青春少女的恬静美好,更加妙不可言。小荣的容貌并不出众,不过中人之姿,但她沉浸于做事时的专注神情,本身便构成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美。 他不由走近了几步,仔细地去看她手中尚未完工的牡丹图,赞叹道:“绣得好”,又问道:“你是为自己绣的,还是为别人绣的?” 小荣并没有抬头,手下不停,嘴角却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这活计本身就能带给她真实的快乐,这份灵巧、快乐使得她平平常常的脸上也焕发出了别样的光辉。 她明快地答道:“我本是针线上的人,少奶奶派我来单只伺候先生一人,这活儿也太轻松了些。针线上的姐妹们忙不过来,我闲了就得多帮着她们一点。” 岳天霖道:“你绣得很好看,这牡丹的花瓣、叶子就像工笔画一样,是要有些功底的,你很聪明。” 小荣抿嘴笑了笑:“先生快别夸我了,我原也不会这些技巧,还是少奶奶手把手教的呢。” 岳天霖道:“你家的少奶奶也很会绣花?” 小荣赞道:“岂止是很会,简直是高手,就连针线上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娘们还要向她请教。听说她当初就是凭着一幅绣品被夫人看中的。” 她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解释道:“韩家以前是有位夫人的,她是少爷的母亲。后来少奶奶进了门,夫人就把当家人的位子让给她,自己隐退了。” 岳天霖很诧异:“我前几年还曾拜见过韩夫人,记得她很和蔼也很精明。你家的少奶奶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夫人怎么能放心交给她呢?” 小荣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崇拜的表情:“这你就不知道了,去年韩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少奶奶是为韩家立过大功的。夫人夸她果敢决断、处变不惊,怎么会对她不放心呢?” 岳天霖有了好奇之心:“是什么大事?” 第八十一章 画中人 小荣又拿起了绣绷,低下了头:“那事儿挺复杂的,我嘴笨也说不清楚。反正,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服她的,有她在,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呀,我们都觉得心里很踏实。” “哦”岳天霖随口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信,想一个年轻轻的女人家,纵然会识文断字、绣绣花鸟,又能有多大的本事,能叫人敬佩成这样?所谓“大事”,无非也是女人之间斗斗心眼的胜者罢了。 他转念一想,小荣不过是个丫鬟,从小没读过书、出过远门,见识有限得很,见到比自己强的女子自然就惊叹得不得了,也不足为奇。 他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想的很对,见小荣揉了揉眼睛,就笑道:“你绣了这许久,歇一歇吧。” 小荣仍是没有抬头:“不能歇,韩家内宅的绣品很出名,少爷在外面有很多关系要打点,这批活儿是要赶出来拿去送人的,今天就得交上去。连少奶奶有了身孕,白天管了家务,夜里还点着灯绣到三更天呢,我怎么能歇呢?” 岳天霖愣了一下,叹道:“我只道男人读书、做工是苦差事,没想到天下女子也是这么辛苦,只可惜我帮不了你。” 小荣笑道:“先生不用帮我,韩家不养闲人,这里人人都是有活干的。不过,韩家给的工钱、逢年过节的赏赐历来都比别家多,从不亏待下人。自少奶奶当家后,又更添了一些,我很知足,辛苦也是我自己情愿的。” 她停了一下,新捻了一根丝线细细地穿针,接着说道:“我听说岳先生的学问是很好的,少爷少奶奶都很敬重。我临来时少奶奶嘱咐了又嘱咐,唯恐把你照顾得不周到。只要先生在这里做长久了,家里的事都不用担心,少爷自会为你考虑的。” 她又笑了笑:“只是两位小少爷才六七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恐怕不好管教。。。” 岳天霖听到她说“做长久了”四个字,心里忽然感觉被刺痛,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竟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恍惚中不由得长叹一声:“功名缘薄,前途多舛,难道就这样寄人篱下过一生吗?” “什么?”小荣有些惊异地抬起了头,她不太懂他说的话,但“寄人篱下”四个字是懂的,想了想便笑道:“我知道了,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还是想做官的。可若是眼下只能如此,伤心也没有用,失望也没有用,何不坦然接受了,再慢慢想办法呢?” 岳天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不错,不错,你说的很对,可叹我读了多年书,倒没有你看的破。” 小荣见他愉快了些,心里也觉得高兴,笑道:“我一个丫鬟,哪有什么看的破看不破,这个道理也是少奶奶告诉我们的。她说就算是做下人,可做的好和做不好,那也是不一样的,就算是看着再难的事,只要肯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夜宁人静,岳天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打算把在旅途中已撂下多日的《昭明文选》再温习温习。 小荣知道他的脾性,自晚饭后就不再到他屋里来了,照例只把洗漱的热水放在了外间。 他将书本摊开,坐下来刚看了两三行,尚未渐入佳境,忽然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是背后有人在直直地盯着他。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却似乎让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惊觉了起来。 他有些莫名其妙,尽力想把这份奇怪的感觉甩开,勉强集中精力又看了几行,但没有用,这感觉顽固地扩张起来,把他的心抓得越来越紧,他能感觉到背后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已越来越大胆,他甚至听到了一声轻笑,很婉柔,很清晰。 是女子的笑声。 岳天霖再也看不进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 身后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幅春景美人图,花木依旧,美人依旧,都是静静置于画中,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愣了一会儿,自嘲地摇摇头,心想往日里忙着读书、侍奉双亲,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幻觉,必是今日太闲了吧,看来闲散还是不好啊,自明日起再忙碌起来吧。 他正要转过身,忽然一眼瞥见那幅画的确有了些古怪。 画中有一个少女手拿团扇,在亭中凭栏远眺,似乎在偷偷看他,虽然她的模样看得不是很清晰,但的的确确是转过的正脸,只觉得明眸皓齿、玉肤胜雪,眼波流转处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容色。 岳天霖猝不及防、惊异万分,不觉目不转睛看得呆了。那少女忽然惊觉,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用团扇挡住脸,转身匆匆消失。画上又只见那逗弄鹦鹉的美人婷婷玉立。 岳天霖呆立良久,是梦?是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很肯定,刚才看见的少女和画上的步摇美人不是同一个人。她穿着淡绿上衣,鹅黄色的下裙,衣衫的颜色完全不同,头上也并没有戴着那支满是珠翠的步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额上和掌心突然沁出了冷汗,他想到了那只鹦鹉,既然鹦鹉能从画中飞出来,那其他的异象又有什么不可能? 他读书多年,除了熟读必要的诗书经文,好奇时也看过诸如《异志录》、《搜神记》之类的偏书,知道有狐仙鬼怪的故事。难道自己竟遇见了传说中的狐仙么? 传说狐仙都是天姿国色的美人,不爱王侯贵胄,独独喜欢孤灯寒窗的读书人。这画中的少女倒的确姿色不凡,如果是,那也太。。。太。。。 他瞪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那也太吓人了吧。 他赶紧闭上眼睛,心神不宁地胡乱想着,功名未成,怎可节外生枝?二十多年的苦心修养,谨守男女之防,也曾自傲于非礼勿视、坐怀不乱,怎可为一点点惊诧便心猿意马、自毁功力? 这样想着,慢慢地便觉得心跳平静了下来,他很满意。 但那少女的模样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在眼前闪现。 忽然又听见一声轻笑,寂静的屋子里倒有人先开口了:“请问公子是洛阳人氏吗?” 第八十二章 画中仙子 岳天霖禁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那绿衣黄裙的少女又在画中出现了。她坐在栏杆上,略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容颜之清丽、眼神之灵动,倒和在长安酒楼上见到那位晓霞姑娘很有几分相似。 他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激动,管她是不是狐仙,会不会害人,这些他方才还认为很要紧的念头,都在瞬间像烟消云散般被一股脑儿丢开了。 他不由自主便向她躬身一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姑娘在上,小生这厢有礼了。” 那少女含笑道:“公子太客气了,请问公子是洛阳人氏吗?” 岳天霖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他既是从洛阳而来,自然也算是洛阳人氏了,便答道:“是的。” 那少女又问道:“那请问公子,你可是牡丹谱的主人?” 岳天麟怔了怔,他不但熟读诗书,还非常喜欢音律,闲暇时曾费尽心力搜集了诸多洛阳古曲,编成一册,题名为《牡丹曲谱》。 但这少女素不相识,她如何知道这件事?莫非她真的是有法力在身,能知过去未来? 岳天霖只觉心里又突突地跳了起来,止也止不住,更加把她看作是仙人了,便愣愣地说道:“是,在下正是牡丹谱的主人。” 那少女“啊”了一声,不知为何也激动得脸都羞红了,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似是往前跨了两步,但踌躇着又退了回去,低头摆弄着衣带,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能收下这幅画,我实在感激不尽。” 岳天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随着她笑了笑,说了一声“是”。 那少女抬头望着他,嫣然笑道:“我姓周,名宛芯,家在苏州,父亲是。。。是。。。”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 岳天霖道:“好名字,前心宛如此,了了随静生,很通透很明澈。” 周宛芯笑道:“我这个芯是灯芯、草芯的芯,哪有公子说的这般高雅。”她说着微微撅起了嘴:“因为是个女孩子,难免被父亲看得轻贱了些,连名字都是小气。” 岳天霖忙道:“不然,灯若无芯不自明,草若无芯不自生,这个芯字,以小博大,内含乾坤,恰恰说明了令尊是很看重姑娘你的。” 他侃侃说来,心里虽仍激动未平,言语间却流畅清晰,本是个见了女子就要脸红闪避的人,但不知为何,在这少女面前却突然有了陈述的欲望,口才也变得好了。 周宛芯果然变得高兴了些,眼睛里闪动着又是欣喜又是快慰的光彩,沉默片刻后,红了脸说道:“听君一席话,深觉公子果然才华过人,难怪公子的名声如日中天,天下间有许多人都要对你仰慕有加了。” 岳天霖愣住了,如日中天?仰慕有加?这是从何说起?自己一介布衣,何时曾有过这样的荣幸?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很蹊跷,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起来,转瞬间全身都已凉透。 这女孩子会不会是认错了人?他眼下穿着的是韩家送来的新衣新鞋,虽然出身贫寒,但自信身形相貌也是不差的,这番打扮起来更是温雅倜傥了几分,以至于被她错认为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位“公子”? 岳天霖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背心里仿佛有一股冷汗像小溪般流下,面红耳赤再也不敢抬头看她,更不敢接她的话。 周宛芯见他好好儿地,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也不知是何原因,心里很奇怪,不由得从栏杆上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 岳天霖忽然听见她“啊”的一声惊呼,慌忙抬头,只见她的身影比方才更大了些,但身子却摇摇欲坠,像纸片一样似乎就要从那画里跌落下来。 他大惊失色,赶紧往墙边跨了几步,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去接住她。 却听周宛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得弯了腰一边说道:“不碍事的,我又不是瓷娃娃,哪里会摔坏了?” 岳天霖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她的身影的确比方才看起来更大了,几乎长大了一倍,不由得又惊又喜,吃吃地说道:“姑娘你。。。你竟能变大变小的?” 周宛芯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什么变大变小?我走过来离你近了些,自然就更大了,连这个都想不通吗?” 岳天霖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笑了笑。 周宛芯又道:“我突然在这画上出现,公子定然要当我不是常人了,可吓到你了么?” 岳天霖忙道:“我知道姑娘不是常人,必定是天仙,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画本是一体,想不到这句话竟然是真的。” 周宛芯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这样夸奖我,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她脸上突然又红了,含羞说道:“只是我既然千里投奔而来,就绝不想骗你。我不是神仙妖怪,也没有法术,我不是说过了吗,家在苏州,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女子。” 岳天霖很好奇:“那姑娘为何会进到画里去?” 周宛芯道:“这自然有些际遇,可是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的。” 岳天霖又想了想:“姑娘既能进到画里去,也就能出来了,这画面这么小,也没有居住的地方,你住着方便吗?” 周宛芯掩口笑了笑,又撇了撇嘴:“我不出来,外面的人都坏的很。这里面呀很大很大,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了。” 岳天霖听她言语里似有见疑之意,赶紧说道:“姑娘错了,世上虽有为非作歹之辈,但善良之人更多,我。。。我就是个老实人。” 周宛芯笑道:“我纵然怀疑别人,岂会怀疑公子?洛阳牡丹公子的盛名天下皆知,我若是不放心,怎会。。。怎会将自身托付?” 她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三年前,我兄嫂路遇悍匪,生死攸关之际,是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他们,我周氏满门感激至今。我虽然没有见过公子,但在闺阁中也时时听到公子的名声,连我父亲也说,论人品气质、文才武略,公子可算得是武林后辈中的第一人。” “我这么说,但请公子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子,也并不是要学红拂夜奔之举。” 她心情一阵激荡,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鼓了鼓勇气,咬着唇抬起了头:“我如今也是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大事,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到向公子求助,可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又怎能跋涉千里惹人耻笑呢?我隐身在这幅画中,也是无奈之举,只求公子怜弱助困,能救我出苦海罢了。” 第八十三章 艳遇难享 岳天霖怔怔地听她说完,更加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凉。她果然是认错了人,却不知那位“洛阳牡丹公子”是何人?心里又隐隐地为她怜惜,她千里投奔不易,竟然却走错了路、找错了人。 他张了张嘴,待要说出实情,再问问她“洛阳牡丹公子”是谁,看能不能想法子替她把画儿送到正主儿手中,却实在开不了口。 周宛芯见他久久没有作声,心里也在发凉,只道他是看不起自己,急得眼中汪起了点点泪水,大声说道:“公子若不相信我的话,只当我是不守规矩的女子,我也无话可说,无非一死以明心志罢了。” 岳天霖大吃一惊,急得连连摆手:“姑娘误会了,万万不可。”他叹了口气:“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姑娘千万不能做傻事。” 周宛芯见他神情大变,似是真心着急,忽然破涕而笑,柔声道:“那,公子若有心帮我,为何不问问我遇到的难事是什么?” 岳天霖长叹一声,思索片刻后决定对她如实相告。自己既然不是她要找的人,也帮不上她的忙,何必听取她的隐私?于事无益,也担心若对她隐瞒得越久,她知道实情后就越失望难受。 他定了定神,忽然躬身一揖,沉声说道:“在下有一言,但请姑娘听了后不要太激动悲伤。” 周宛芯有些奇怪,仍柔声道:“公子请讲。” 岳天霖道:“我只是个读书人,并不是什么洛阳牡丹公子。” 周宛芯“咦”了一声,脸色一变,但很快又笑了:“公子太自谦了。我知道公子虽身在武林,但腹有诗书,手不释卷,与那些寻常武夫大大不同,读书人三个字不但不是贬低,反是溢美之词。至于牡丹二字” 她笑意更深:“以花喻人,公子是嫌这个称号太阴柔,故而不喜欢么?公子曾收集天下剑术名家之事迹编做《牡丹谱》一书,把上官清泓评为第一。公子之渊博、谦虚,天下武林谁不敬仰?牡丹为百花之首,我倒认为这个称号公子是当之无愧呢。” 她说得越多,岳天霖便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却又不敢打断她,只得在心里一遍遍地念道“错了、错了。。。” 等她说完,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周姑娘,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公子,我姓岳名天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并没有学过半点武功。” 周宛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整个人都呆住了。 岳天霖只觉得喉咙里阵阵发干,不敢去看她的神情,终于嗫嘘着说出了最后一句:“你。。。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周宛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急剧变化着,良久突然厉声说道:“你不是牡丹公子,那这幅画怎会到了你手里?莫不是你偷来的?” 岳天霖吓了一跳,连说“不是、不是”,便把自己如何在长安城外看到有人烧画、画中如何飞出了鹦鹉、自己又是如何带走了这幅画,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周宛芯的脸色,她又坐回到栏杆上,却半转了身子,不再把正脸对着他。从仅能看到的侧颜上,只见她始终板着脸,仍是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他说完,她并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一种难堪的寂静中。 许久之后,周宛芯开了口,声音虽平静了些,仍带着掩不住的尖刻之意:“我不信,他。。。他怎么会叫人烧掉这幅画?不可能的,他绝不是这种人。” 她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时,满脸都是隐隐的怒意:“你在说谎,一定是你偷了这幅画,还要诬陷于他。” 岳天霖虽不问,也知道她所说的“他”是指谁,暗中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姑娘请想,你既然说他武功高强,我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又怎能从他手中偷去这幅画呢?” 周宛芯怔了怔,无言以对,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对了,长安,并不是洛阳,莫非是周敬没有把画送到他手里,在半道上就把画儿丢弃,被那些鄙陋之人拾去了吗?” 她突然大怒:“好个无耻的奴才,我母女如此信任他,待他不薄,我明明嘱咐他一定要把画儿亲手送到牡丹公子手中,他竟然弃我于不顾?” 岳天霖苦笑道:“姑娘又错了,江苏一省与河南接壤,从苏州到洛阳并不需要转道长安,你那位家人又何必绕远路呢?想必他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周宛芯怒道:“我骂我家的下人,和你有什么相干?我落到今日之地步,都是你害的,我不想听到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你给我转过身去。” 岳天霖见她突然之间就发了小姐脾气,也不敢出声,想想确是自己误了她,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消气,便真的后退几步转过了身子。 又是过了很久,他除了听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心想莫非她又从画中隐身了么?心里一惊,忍不住转过了脸,只见周宛芯还坐在栏杆上,两行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出,流过她秀丽的脸庞,顺着下巴一颗颗滴下。她紧闭着嘴,双肩却不停颤抖,在无声地哭泣。 岳天霖见她还在画上,似是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为她担心起来。见她眼珠子忽然一转,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心头一紧,赶紧转过身去,试着轻声说道:“姑娘不要伤心,白白地带累了自己身子。。。” 周宛芯在背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想补救的办法。” 周宛芯道:“好,那我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岳天霖道:“这里是长沙,韩家大院。” 周宛芯叫道:“什么长沙?什么韩家大院?”停了一下,又说道:“这里离洛阳有多远?一天之内赶得到吗?” 岳天霖耐心解释道:“很远很远,比苏州、长安离洛阳的距离还要远的多,总要两三个月才能赶的到吧。” 第八十四章 好人难当 “两三个月?”周宛芯惊呼一声,随即淡淡说道:“好,那你现在就启程,送我去洛阳。” 岳天霖苦笑道:“现在?现在已是深夜。” 周宛芯白了他一眼:“那我不管,你既然要当好人,就得先顾我的事。我现在就是要走,一刻也等不了了。” 岳天霖无奈:“姑娘的事我必负责到底,但我眼下答应了韩家西席之聘,怎能不讲信义一走了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预感到周宛芯又要叫起来了,赶紧加了一句:“读书人守仁义之道,绝不敢欺骗姑娘,说到必定做到。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还望姑娘谅解,不要苦苦相逼。” 周宛芯听他这么说,也算诚心诚意,一股气本已涌到了胸口,便压了下去,撇了撇嘴说道:“那你说,我的事要怎么办?” 岳天霖想了想:“明日待我回明了韩家主人,派人送你去洛阳,去找那牡丹公子如何?” 周宛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的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被人知道画中的秘密,我就危险了,也会连累了。。。” 她说到这里,警觉地住了口。 岳天霖道:“姑娘放心,我只会说要将这幅画送去洛阳,绝不会说出画中的秘密。” 周宛芯皱了眉头:“那也不行,谁知那韩家主人会派个什么人去?若是又把我丢在半道上,可怎么办?” 岳天霖道:“韩家是有信义之家,主人自然会为姑娘安排好的,只管放心。” 周宛芯道:“还是不行,我已被人抛弃过一次,我自家里做了多年的下人都这样待我,我还能信得过谁?” 岳天霖叹道:“那姑娘说,要怎么办才好?” 周宛芯瞪着他:“我要你亲自去,亲手把画儿交到牡丹公子手里。” “可我这里实在走不开。。。”岳天霖很为难,刚说了这几个字,突然怔了怔,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了一阵小小的喜悦。 她既然信不过任何人,却要自己为她走一趟,岂不就是说她只信得过自己吗? 他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却还是没有这个胆子,压了压微微激动的心情,说道:“姑娘如此信任,在下实在感激。只不过眼下确有要事在身,且请姑娘再忍耐一段时日,待在下将此间事安排一下,再找机会向韩家主人告假,你看如何?” 周宛芯瞪着他的背影,几乎连眼睛都要瞪破了:“谁要对你如此信任?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不过是反正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又何必再托赖他人自找麻烦?”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你说的忍耐一段时日,到底是多久?” 岳天霖道:“不久,最多两三个月。” 周宛芯嘴一撅:“不行,太久了,最多三五天。” 岳天霖苦笑道:“好姑娘,我来韩家是为了教他家的小公子读书,你总要等我给主人家一个交代,这样甩手一走合适吗?” 周宛芯想了想,有理,她也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一口气就软了下去,问道:“那么,一个月够了吗?” 她说着,目中又泫然欲泣:“我一个女孩儿家,天长地远、举目无亲,待在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我实在恨不能早早离了这里,才能安心。” 岳天霖最怕见到女孩子的眼泪,叹了口气,赶紧说道:“一个月够了,韩家主人最讲道理,一定能答应的。” 周宛芯瞬间就不哭了,甜甜地笑了笑,对他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岳天霖叹道:“绝不反悔,可是我既要送你到洛阳去,你总该告诉我,你要找的那位牡丹公子是谁?” 周宛芯低下头想了想:“他的名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人,你只要带着画到洛阳城北郊的流春山庄去,说是苏州诚意伯府周家派人送来给四公子的,就行了。” 岳天霖点头说了个“好”,想了想又问她:“姑娘一个人屈身在这画里,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会不会饿坏了?” 周宛芯不答话,只斜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讷讷地笑道:“是了,是我糊涂了,你从苏州到长安,已非只一日,自然是有你适应的法子了。”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又好奇地问道:“请问姑娘,那这只鹦鹉,到底是活物还是异术?画中的花园又是真的存在吗?” 周宛芯沉默着不理他,突然大声说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叫你送我去洛阳,并不是在求你,而是你欠了我的,自然应该补偿我。” 岳天霖又被她吓了一跳,怔怔地不敢再说话。 周宛芯站起身来,脸上仍是一幅气鼓鼓的样子,看着他说道:“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就可以刨根问底,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她转身就要往画中的花园深处走去,走了两步又站住:“还有,我是我,你是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千万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也不要来讨好我,明白了吗?” 岳天霖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生怕她再生气,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周宛芯道:“很好,我最讨厌被人缠着。从明天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话音刚落,突然就从画卷上消失不见了。 岳天霖痴痴地呆立了很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惊异?是惆怅?他也说不清楚,模模糊糊地去回想着她的模样,她的表情、神态、声音,再想到了她最后丢下的那两句话。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你若是不肯自己现身,我就是想找你,又怎么找得到呢?” 忽听窗外有人敲了敲窗户,出现了小荣惊异的声音:“岳先生,你还没有睡吗?” 岳天霖仍在自己的思绪中,愣愣地随口答了她一声。 小荣道:“快睡吧,明日少奶奶要亲自来拜访先生呢。” 岳天霖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了句:“这个,恐怕不大方便吧?” 小荣笑了笑:“先生又要说,男女有别吗?你放心,少奶奶又不是一个人来,好多人跟着呢。快睡吧,月亮都快升到中天了。” 第八十五章 淘气兄弟 第85章 韩家的少奶奶果然不是普通人。 岳天霖听小荣说了许多关于她的典故,想象着她是一个眼神凌厉、一脸精明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威风凛凛、一看就能在气势上压死人的女中汉子。 他唯独没有想到,在丫鬟婆子簇拥中款款向他走来的,竟然是一位有着天仙般的脸蛋、看起来又温柔又甜美的绝代佳人。 他只看了一眼,愣了愣神,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心想以韩载沄之年少、英俊、多金,怎肯娶一个无颜之女?自然是会有一位处处配得上他的夫人才是。他夫妻二人倒真称得上“珠联璧合、神仙眷侣”八个字。 突然想起来画中的那位少女周姑娘,莫名地有了一阵心酸,想自己不过是一个落第书生,和韩载沄比起来可差得远了,怎能指望有他那样的福气?她一心想去寻的那位“洛阳牡丹公子”,想必也是位人中龙凤,不可多得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既然如此,就应该尽力为她设法,成全了她的心愿,只要她高高兴兴的。。。 他思绪纷乱,一时又似回过神来,自嘲地摇了摇头,想那位周姑娘不过只见了一面,和自己并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愿意扯上半分关系的,又何必动不动地就想着他,反正等一个月后送她去了洛阳,自己就松了这副担子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又觉得心里清朗了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竟露出了淡淡笑容。 忽听一个清悦的声音笑问道:“岳先生在想什么呢?” 他吃了一惊,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只见韩少奶奶笑语吟吟已站在他面前,身边只剩下了小荣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俊俏丫鬟。 小荣一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圆圆的小脸儿白里透红,都好奇地仰头望着他。 岳天霖赶紧弯下腰深深一揖,头几乎要碰到了地上:“少夫人在上,在下向少夫人见礼了。” 小荣和另一个丫鬟都笑了,两个小男孩也是笑嘻嘻地,抬起小腿儿轻轻地踢了踢,像是要蹦起来。 许绣氤看了两个小男孩一眼,俩小子便瞬间老实了。 她看向岳天霖,轻声笑道:“岳先生太客气了,叫我怎么受得起呢?” 岳天霖道:“少夫人是主人,眼下又不太方便,按理该是由在下去拜见你的,尚且亲自前来,倒叫在下诚惶诚恐了。” 许绣氤笑道:“按理,是我家有求于先生,怎能劳动先生大驾?快请到屋里上坐吧,我今日是专程带学童来向先生行大礼的。” 岳天霖道:“前日韩公子已经为在下接了风,贤夫妇的心意在下已收到了,繁文缛节当免则免了吧。” 许绣氤笑道:“拜师之礼可不是繁文缛节,圣人礼法绝不可废。何况,载沄虽然代韩家表达了对先生的敬意,这两个学童却是我许家的弟弟,我还要代许家上下谢过先生呢。” 岳天霖听她说的有理,便不再推辞。 当下众人进了屋子,许绣氤请他在主位上坐了,叫了一声“秋格”,那俏丫鬟就拿过两个锦垫来铺在地上,又唤两个小男孩过来跪下磕头。 岳天霖见着他们磕了三次头,许绣氤不叫停,又都拜了下去,忙站起身来相扶,说道:“够了够了,莫折腾了孩子。” 许绣氤笑道:“先生好心性,我听载沄说他小时候拜师,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先生只管坐着,小孩儿家有什么要紧?以先生的学问自然是受得起的。” 但岳天霖还未答话,其中一个小男孩就站了起来,撅着嘴道:“先生都说不用再磕头,我不磕了。” 另一个愣眼子看了看他兄弟,也站了起来。 许绣氤摇了摇头,向着秋格和小荣笑道:“看,我说什么来着,难怪民间说,六七岁的男孩子比狗还讨嫌呢。” 又叫着两个男孩:“小五、小六,你们既然知道要听先生的话,往后就一直都要听先生的话,若有个淘气不懂事的,让我知道了。。。” 小五撅着嘴打断了她的话:“绝不轻饶嘛,姐姐你都说过好几次了,能不能别再说了?” 许绣氤笑道:“好,我不再说了,只要你们乖乖的,好好读书,懂得上进,我不但不罚,还有奖呢。” 说着,她又叫上茶,就有一个婆子从院子里走进来,把装着两盏茶的托盘交给了秋格。 秋格弯下了身子,许绣氤道:“小五、小六,一人端一盏茶过去请先生喝,好好走路,不要把茶水洒出来了。” 小五伸手摸了摸茶碗,随即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去,吐着舌头叫道:“好烫”。 小六刚伸出手,被他吓了一跳,也赶紧缩回手去,跟着说道:“好烫”。 许绣氤沉下脸来:“胡说,茶水已经晾了一会儿才叫端进来的。”她拉着小五的手就往茶碗上贴:“看看是要烫着你还是烫着我。” 小五不敢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端了茶盏,向先生敬了茶。小六也跟着照做。 岳天霖喝过了茶,含笑看着两个小男孩,虽然一脸淘气,但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和姐姐有几分相似,模样倒是很可爱。 他向许绣氤问道:“请问少夫人,两位小公子的姓名?” 许绣氤道:“一个叫许又琛,一个叫许又廷,先生不要对他们这么客气,叫他们小五、小六就是了。” 岳天霖笑了笑:“两位小公子是双生子?” 许绣氤笑道:“正是呢,模样儿生得一样,淘气也一样。不怕先生笑话,我家里兄弟多,父亲、母亲有个管不到的,让他们没规矩惯了。先生只管放开手脚去管教,千万不要想着给我面子。严师出高徒,打也好,骂也好,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我只有感激先生的。只要先生说是对的,我绝没有二话。” 岳天霖道:“少夫人言重了,小孩子贪玩本是天性,我看两位小公子很聪明,资质应当是好的。” 许绣氤笑了笑:“等先生多接触他们几日,就知道我并不是言重了,但愿先生不要被他们气走了才好。不过先生放心,若小子们顽劣,只管来告诉我,我绝不袒护。” 她说到这里,见小五站在身边,抬起头斜着眼看她,便轻轻喝了他一句:“你看着我干什么?” 第八十六章 参汤 小五却嘻嘻笑了,叫了一声“姐姐”,说道:“磕了头,先生也喝了茶,该放我们去花园玩了吧?” 许绣氤道:“你忙什么?先听听先生有什么要嘱咐你们的?” 岳天霖道:“没什么要嘱咐的,少夫人通情达理,在下感激不尽,自当竭尽全力培育小公子成才。” 许绣氤略略躬身:“多谢先生。”想了想又说道:“两个小子也曾学过几首诗,会写几个字,不如就让他们背了、写了来,给先生看看如何?” 小五却嚷了起来:“明日就要上学,再也不能玩了,今日还要变着法儿折磨人,还不让去花园里放松半天吗?” 他这一嚷起来,小六也跟着帮腔。许绣氤慢慢扫了他两个一眼,小六便缩着头不敢闹了,小五却还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岳天霖道:“少夫人不必着急,读书上进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方能熬过十年寒窗。不如今日就放小公子们去吧。” 许绣氤笑道:“先生说的有理,我听先生的。” 她还未说话,小五已拉着小六,欢呼着转身跑了。 许绣氤皱了皱眉,叹道:“一点礼貌都不懂呢,要劳先生多费心了。” 岳天霖道:“少夫人不必担心,小孩子家念了书,明白了该明白的道理,就会变的不一样了,这自然也要有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打骂也不是好办法,还是要以德育感化他们,只要师者、长者做到品行端正、以德服人,小孩子们自然会跟随改变的。” 许绣氤笑道:“听了先生的话,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两个小子就交给先生了。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小荣,她自会来告诉我。” 岳天霖正低着头说:“韩家一应照顾都很周全,并不曾缺什么。”就听许绣氤又吩咐道:“端上来。” 他抬起头,只见秋格从一个小丫鬟的手上接过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递给许绣氤。 许绣氤笑道:“照着我们老家的风俗,百姓家拜先生,是要献上一碗明参乌鸡汤的。这碗汤我已吩咐熬了七八个时辰,又鲜美又滋补,对养身是很好的。” 她说着走上前几步,把汤碗递了过来:“一点敬意,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岳天霖见她走过来,距离近了,不知为何心里一震,脸上不觉有些发红。他赶紧低下头,却看见她一双嫩如春笋般的手伸到面前,心里更加发慌,无论如何也不敢伸手去接她捧着的汤碗。 许绣氤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不觉有些奇怪。忽然想起小荣说的这位岳先生很看重男女之防,不觉笑了笑,想自己本是有夫之妇,难怪他难为情。 便回头唤秋格过来,把汤碗交给她,笑道:“先生若觉得不方便,就让这丫头代我敬上这碗汤如何?还请不要推辞。” 秋格也觉得有些好笑,把汤碗举了起来:“少奶奶吩咐的,还望先生给个面子,不要让我们做奴婢的为难吧。” 岳天霖本在犹豫,听她这么说,便只好抖抖索索地伸出了手。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他偏偏就不小心碰到了秋格的手。他只觉掌心一片柔软滑腻,正不知所措,就听秋格轻轻地“哟”了一声,他猛然惊觉过来,两个人都把手往回一缩。 汤碗便从二人的手心里直线往下坠落。 秋格惊呼一声,忽见许绣氤身形一闪、手掌一翻,两人还未看得清楚,那碗鸡汤已稳稳地摊在她手心里,只不过仅仅洒出了几滴。 岳天霖看呆了,这位少夫人委实来得太快,他根本就未反应过来。这回他二话不说,赶紧从她手上接过汤碗,扬起头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生怕再给别人添麻烦。 小荣送着许绣氤她们出去了,他犹在震惊之中。 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好厉害”,岳天霖心中一动,这是周宛芯的声音,赶紧回头一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他心里怦怦跳了起来,慌忙关上了大门走进内室,却见墙上那幅春景美人图仍是静静的、空空的,哪里有她的身影? 他不免有些惆怅,知道她是不愿意见自己,当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心里忍了不忍,却越来越焦躁不安,既怕惹她生气,又挨她的骂,可不知为何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他左思右想,越想越乱,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忽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砸到了背上,他后背发疼便下意识地转过身,却只见周宛芯又出现在了画卷中,扬起的右手里拿着几颗石子,似是还想再掷他。 他不由大喜,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周宛芯见他转过身来,就垂下手,把手里剩下的石子扔下了,却微微皱了眉,抱怨道:“大白日里,你老是叹什么气,吵得别人不安生。我看那位少夫人很好啊,又漂亮又贤惠,哪有什么对不住你的?” 岳天霖自昨日晚上被她抢白了几句,再见到她虽然欢喜,却不免有些紧张,只能讷讷地说道“是”。 周宛芯见到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说道:“是什么是?看你这副银样蜡枪头的样子,还不如一个女人,你若是能有她一半厉害,也不至于奉她做主子了。” 岳天霖道:“是,她的确厉害。” 周宛芯道:“你知道她露的那一手是什么吗?” 岳天霖摇摇头。 周宛芯鄙夷地皱了皱眉头:“蠢,这就是武功。她大着肚子还能做到你根本做不到的事,可见她的功底是不错,至少。。。”她想了想,其实她也根本不懂武功,却很想做出懂的样子来:“至少也是练了十年,可是她再怎么厉害,也绝对比不上他,天下间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呢?” 一想到“他”,她心里忽然觉得甜丝丝的,几乎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边。 岳天霖看到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不由得又酸又苦,正在落寞间,忽听周宛芯问了一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我和那位韩家的少夫人,到底谁更漂亮?” 第八十七章 两件小事 岳天霖愣了一下,很快答道:“你们两位都很美,不分上下。” 周宛芯怔了怔:“是真的吗?” 岳天霖点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以为周宛芯听了这个答案会很高兴,谁知她却哭丧着脸,没好气地说道:“你当着我一个人的面,都不肯说我比她漂亮,可见她一定美得不容贬低,必是在我之上了。” 岳天霖大惊,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这样理解,赶紧想解释两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搜肠刮肚地想了起来。 周宛芯却再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了,沉着脸说道:“我乏了,要回去歇一歇。我说过叫你不要来打扰我,你当我是说着玩的么?下次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说完她又匆匆消失。岳天霖呆立良久,心里很懊悔,早知道就说她是最美的,何必这么老实呢? 许绣氤领着秋格沿湖边慢慢往回走。清风吹在脸上,暖暖的、柔柔的,岸边一排杨柳的柔枝在风中轻轻飞舞,新抽出芽尖儿的绿叶在淡淡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绿得纯净,绿得恬然。 秋格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许绣氤回头看着她:“怎么了?” 秋格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指:“这湖边的几株茶花都长得这样高了,夫人最爱茶花,这还是她前几年叫栽下的。” 许绣氤笑了笑,柔声道:“所以,你是想念夫人了吗?” 秋格点点头:“夫人在韩家的时候,待我们很好,自然少奶奶待人也很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许绣氤也叹了口气,眼望着湖心深处,悠悠说道:“是啊,母亲许多年来从没有离开过韩家,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能不能习惯外面的生活?” 她又看向秋格,笑道:“其实我也希望母亲和舅舅能回到韩家来,彼此有个照应,也让我们做晚辈的尽尽孝道,我想终究会有这一天吧。” 秋格笑道:“少奶奶知书达理,真是少爷的福气。”她停了一下,忽然收敛了笑容,轻声说道:“可是,少奶奶叫我把床上那个枕头换掉,晚上少爷回来看见了,就不会生气么?” 她犹豫了一下,仍说道:“那个枕头,是夫人特意嘱咐了取出来给少奶奶用的,你也知道少爷最是孝顺,就算夫人眼下不在韩家,可只要是夫人说过的话,他哪有不听的?” 许绣氤沉默片刻,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这枕头也是母亲一番好意,本来我绝不该辜负的。可是,也许是我怀孕后对气味变得太敏感了,每天一睡下去,总觉得那枕头的香味中掺杂着一股很刺激的味道,让我不得安心,反而睡得不好。” 她又笑了笑:“可是我问载沄,他倒没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只说那枕头香喷喷的,很舒服,想是我太矫情了吧。” 秋格笑道:“怀孕的人,本就要娇弱些。既然少奶奶觉得不自在,那我回去收走就是了,这些日子自然是以少奶奶的身子为重。” 许绣氤又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我总觉得那个枕头太过奢华,既已在韩家尘封多年都无人用过,我福小命弱的哪能强得多历代先祖去?我用了,只怕倒不是我的造化。” 秋格道:“是,少奶奶站了这半日,回去可要小歇一会儿么?我这就把枕头换了,给你拿个新的吧。” 许绣氤笑道:“好”,走了几步又想了想,对秋格说道:“算了,若是换了枕头,岂不是叫少爷失望?不必为了这点小事让他心里不自在。” 秋格笑道:“少奶奶多虑了,少爷最疼你,绝不会这样小气的。” 许绣氤道:“就算少爷不说什么,我也该注意些,毕竟人言可畏。” 秋格奇道:“人言可畏,这是什么意思?” 许绣氤伸手挽了树上垂下的柳枝,淡淡说道:“夫人走了这些日子,府里已经有闲话了。说我使的好手段,为了排挤夫人独揽大权,连自家的舅舅都搬出来了。” 秋格道:“凌大爷的事,不过是巧合罢了。。。”她突然有些气往上冲,愤愤说道:“少奶奶为了韩家日夜操劳,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说这些话的人都没有心肝吗?” 她越说越气愤:“不如叫许总管去查一查,这些背后嚼舌根的都有谁,一个一个抓起来打一顿板子,看看还有谁敢乱说话?” 许绣氤道:“这倒不必,但凡换了新主子,总有人心里不甘,想要生事的。我眼下在韩家根基不稳,最要紧的是把大事做好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只要我拿住了人心,任何流言都会不攻自破,又何必舍本逐末、大动干戈?若是去和这等小人计较,反而中了他们的下怀。” 秋格道:“少奶奶说的是。”她走了几步,仍是有些气不过:“纵然少奶奶宽宏大量,难道就这样放过这些可恶的人吗?” 许绣氤道:“眼下实不宜节外生枝,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说吧。”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那枕头还是留着的好,莫要叫人说我连个夫人留下的枕头都容不下,那我排挤夫人的罪名岂不是就坐实了?我又何必授人以柄?” 秋格点点头,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少奶奶,江家的姑太太昨日派人来说,过两日想带表小姐回来住一段时间,问少奶奶的意思呢。” “哦?”许绣氤有些奇怪:“眼下非年非节,她们这时候想要过来,是什么意思?” 秋格道:“姑太太的意思是说,表小姐快出阁了,要嫁到苏州去,往后要见面就难了,她还惦记着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的屋子,想回来再住一住,了却一个心愿。” 她停了一下,笑道:“姑太太知道,如今是少奶奶当家,所以叫我请少奶奶示下。” 许绣氤笑了笑:“我们毕竟是至亲,夙潆表妹要远嫁,也是让人心疼的。她就这点小小心愿,我难道还能不答应吗?” 秋格道:“是,那我就叫人去回姑太太的话。” 许绣氤道:“你再叫人去把藕香榭打扫出来,还请她们住在那里。”她说着,似有深意地笑了笑:“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让她住得再久,又有什么用?” 第八十八章 学堂(上) 秋格日日跟着许绣氤身边,自然最懂得她的意思,也笑道:“少奶奶不知道,江家的姑太太年轻时与姑老爷不合,曾回到娘家来住了好几年,表小姐也跟着她在韩家长大,那时候天天和少爷一块儿玩,她从小就爱缠着少爷。” 许绣氤淡淡说道:“我若有一件东西日日触手可及,就算不是我的,我也看作是我自己的了,有朝一日忽然被人拿走了,心里自然会难受,会不甘心。只可惜青梅竹马又如何,终究抵不过缘分这两个字。” 秋格笑道:“少奶奶真是好脾气,照表小姐以前那么对你,换了是别人,绝不会理她的。” 许绣氤笑道:“我若是拒绝她,岂不是叫人说,是我在防着她?我怎能连一个即将要远嫁、再不会有任何瓜葛的表妹也容不下?她来了,我只以礼相待,她又能如何?我只需抓住自己的丈夫,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除他之外的其他人想要怎么样,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秋格笑道:“少奶奶说的有理,近来少奶奶跟着莲姑姑读书,我打耳旁风也听到一些,我知道你方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以德服人。” 她点了点头:“只要咱们以德服人,以不变应万变,就什么都不怕。” 许绣氤叹了口气:“你能说出这四个字,可见你还是有长进的,只可惜世事多变,以德服人未必能对所有人有效,还得因人而异罢了。” 秋格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许绣氤转身,静静看着湖面上起伏不定的水纹,眼中忽然射出了一丝锐利的光芒,淡淡说道:“你想,我若是对所有人都以德服人,眼下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是薛林和陆子潇,绝不会是我了。” 学堂开课了,在韩家少奶奶的示意下,茶叶、点心、汤饼、文房四宝都在源源不断地送来。 岳天霖受宠若惊,他长到这么大,从没有用过这么讲究的羊毫笔,提起来一根一根都在闪动着银光。坚实、润滑的端砚他也只在传说中听过,初次拿起来放在手心里,那细腻的手感就让他激动了好半天。 韩载沄也绝不含糊,有一次他无意中说起多年前在街市上看到了官印版的《欧阳文忠集》,却无钱购买遗憾至今,第二天许成就送来了这部书,说是少爷吩咐为先生寻来的。 岳天霖暗暗在心里发誓,韩家待他不薄,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先生”一定要当得名副其实,绝不可辜负了主人家的信任。 无非就是两个小孩子嘛,纵然淘气些,只要耐心慈爱,多和他们讲讲道理就行了。岳天霖感到精神抖擞、信心百倍,白日里授课,夜里点灯温书,准备好第二日的描红字帖,做得很起劲。 但这份工作的挑战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个艳阳春暖的午后,两个男孩子吃过午饭,一路追逐着跑进院子时,岳天霖有些困乏正趴在桌子上小憩。 小荣在院子里晾衣服,忙过来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低声嘱咐着不让到屋子里去。 小五满脸笑嘻嘻地:“荣姐姐为什么对先生这么好,是要给他当媳妇吗?” 小荣脸红了,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小孩子家,你胡说什么?” 小五向她扮了个鬼脸:“咦?你那天不是还喂先生吃饭吗?是不是想和他相好?” 小六睁着圆圆的眼睛,点了点头:“我也看见了。” 小荣的脸上几乎红到了耳根,忍气道:“那天明明是先生得了急性风寒,一时病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我是少奶奶派来的人,自然要照顾他。你们不懂事,少来胡说八道。” 她停了一下,又问道:“你们是在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话?也不怕被少奶奶知道了。” 小五满不在乎地说:“姐姐知道了又怎样?我是在许成大哥屋子里听到的,他跟别人说,他在叠翠院喝花酒的时候,那些。。。那些。。。” 小六补充道:“那些妞儿。” 小五一拍手:“对,那些妞儿来喂他吃东西、喝酒的,就是想和他相好的。” 小六又点点头:“我也听见了。” 小荣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柔声说道:“你们以后少到他屋子里去,这些话都是小孩子听不得、说不得的。要是叫少奶奶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你们好好地跟着岳天霖学做人、长本事,才是正道。” 小五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少拿姐姐来吓唬人,你不就是个丫鬟吗,凭什么来管小爷我的事?我看你就是想给先生当媳妇了,处处都向着他说话。” 小六眨了眨眼睛,不知该怎么帮腔。一抬头看见小荣红了眼睛,都快哭出来了,就拉了她的袖子,叫了声“荣姐姐”。 小五拉了小六的手,得意地笑了笑:“别管她,咱们玩咱们的。” 小荣伸手抹去眼泪,跺了跺脚,赌气道:“好,我不管,凭你们怎么闹,我都不管了。” 小五跑到院子的墙角边,摘了一朵红花,向小六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两个男孩子一前一后跑进屋子,岳天霖睡着未动,小五走过去,把红花插到他的衣领里。 岳天霖迷迷糊糊间觉得后颈里有些刺刺的,下意识地伸手拂去,仍是没有醒。 小六笑了起来。小五很得意,把掉到地上的红花又捡起来,插到了岳天霖的鼻孔里,还挤了挤眼睛对小六说:“你看看这像什么?” 小六更加笑得弯了腰。 岳天霖连打了两个喷嚏,猛然惊醒过来,看见两个男孩子站在面前,愣了愣神,就叫他们去位子上坐好,准备上下午的课。 小荣走了进来,把拧好的热手巾递给他:“先生先洗洗脸吧。” 岳天霖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刚哭过,不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小荣有些无精打采,淡淡说道:“没什么。”小五正想起哄,她低着头转身就走了,走得很快。 第八十九章 学堂(下) 岳天霖打开书本讲了几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堂下也太安静了些,往日他总会不时听见两个男孩轻微的笑声,或是窸窸窣窣像小老鼠一样啃零嘴儿的声音。 他放下书站了起来,只见小六用两只手撑着脑袋,目光茫然地望着他,小五却低着头,聚精会神地不知在桌子下摆弄着什么东西。 岳天霖无奈,走过来敲了敲桌子,沉声道:“交出来”。 小五抬起头,笑嘻嘻地:“交什么?” 岳天霖扳起了脸:“你手里的东西。” 小五撅起了嘴:“先生看错了吧,我手里什么什么东西都没有。” 岳天霖忍了忍,再次告诉自己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便摆出了笑容,柔和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把东西交给我,专心听课,好不好?” 小五却歪着头看着他,裂开嘴笑了笑:“我若是不交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岳天霖突然觉得有一股气往上冲,多日来的忍耐、郁结在这一刻似乎就要爆发。但是他愣了一会儿,仍是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莫要对孩子粗暴。 他毕竟骨子里是一个温和的人。 他笑了笑,伸出手想轻抚小五的头。 小五突然挥开他的手,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挑衅地说道:“你能把我怎么样?说呀!难道你敢去告诉我姐姐吗?” 岳天霖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也忍无可忍,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太过分了,我正是要去告诉少奶奶,教训教训你。” 小五满脸的不在乎,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先生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遇到点事儿就只敢躲在女人背后吗?” 岳天霖张大了嘴巴,气得全身都颤抖起来,用手猛敲了敲桌子:“好,好,我自己对付你,你今天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他气极中口不择言:“我就不姓岳。” “你就是想跟着我家姓许,我家还不肯呢。”小五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站了起来,认认真真地说道:“先生,这是我们许家祖传的宝贝,你真的要看看吗?” 小六听他这么说,突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瞪眼瞧着他。 岳天霖已经再也不想和他废话了,咬紧牙一字字说道:“交出来。” 小五笑道:“你不后悔?” 岳天霖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小五说了一个“好”,右手飞快地从桌下抽出,刷地一声向着岳天霖胸前挥了过去,他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岳天霖只见眼前一道森寒的银光闪过,惊吓之中仓惶后退,却一跤绊在了地上。 小五望着他哈哈大笑:“真没用,难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岳天霖本在惊魂未定,听了他这句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阵心灰意冷涌上心头。他呆呆地望着小五,竟忘了从地上站起来。 小荣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失声道:“先生怎么了?快起来吧,地上凉。”说着就走过去扶他。 岳天霖目光呆滞地推开她,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荣急得跺了跺脚:“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转身看着小五:“你又惹事了,这可怎么好?”说着就往外走。 小六望着她的背影走出了院门,说了一句:“不好了,她准是去告诉姐姐了。” 小五跳了起来,拉住了小六的手:“那还等什么?跑吧。” 两个人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岳天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屋子里暖融融的,门外的花影映在院墙上,轻轻摇曳不定。他却只觉得阵阵寒气沁入骨髓,眼前一片黑暗。 许久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长叹一声,慢慢走进内室,开始收拾东西。 忽听背后有人幽幽地说了一句:“真没用”。 他心头一震,这是周宛芯的声音,已有好几日不曾听到她的声音了。但他楞了一下,激动之情在片刻间就熄灭了,他并未回头,一边整理着桌上的书本,一边淡淡说道:“姑娘说我没用,就没用吧。” 身后静静的没了声音,他正在想这女孩子是不是又隐身了,就听见她提高了音调又说了一句:“我要是你,就把那朵花捡起来,砸到他脸上去,再夺下他的刀,也吓唬吓唬他,管他的姐姐是什么少奶奶、大奶奶呢?” 岳天霖心里一动:“她怎么知道这些?”但他仍未回头, 手下不停:“他毕竟是个小孩子,我只能对他退让,岂能针锋相对?” 周宛芯哼了一声,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翻了个白眼。 她轻蔑地说道:“连个小孩子也治不了,难怪被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岳天霖放下了手里的书本,他已灰心之极,不知为何反而笑了起来:“说的对,简直很有道理。” 周宛芯愣了一下,见他笑得不能自已,只道他是伤心得有些傻了,心里倒有了几分不安,声音便柔和了些:“你也别太在意,我见你夜里写的那些诗文还是有些才气的,也并非一无是处。” 岳天霖听了这句话,就像别人砍了一刀,猛然止住了笑声,愣愣地问道:“在下。。。在下信手凃来的小作,姑娘都看过了么?” 周宛芯道:“你当我不识字吗?我们周家世代书香,莫说是举人、进士,就是翰林也出了好几个,岂是寻常读书人家可比?” 岳天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苏州宁昌伯府周家”,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果然是高门府第,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更是让自己高不可攀了。当下心里便更加泄气,叹道:“小姐说的是,想我只是一个连举人也考不上的无用之辈,在小姐面前如何敢妄称读书人?我从今往后绝不再提这三个字。” 身后又是一阵沉静,他侧耳听了听,仍是苦笑,想她是生气也好、蔑视也好,横竖她和自己是隔着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又何必去在意她的想法? 他收拾好了书本,又去拿柜子里的衣服,把韩家送给他的新衣都放在一边,只整理着自己带来的几件半旧长衫。 周宛芯在沉默很久之后,忽然冷冷地说道:“我问你,你说考不上举人,那你考过几次?” 岳天霖道:“三次”。 周宛芯皱起了眉头:“三次,只有三次?” 岳天霖叹道:“三次,还不多吗?科举之路已与我无缘,开馆授徒也不是我能做的事,我从今往后便罢了这些念头吧。” 周宛芯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岳天霖道:“只要自食其力,奉公守法,做什么行当都可以。” 第九十章 女人的教导 周宛芯瞪着他,冷笑道:“那你走吧,我说你是个银样蜡枪头,还真是一点没说错。像你这等畏畏缩缩、懦弱无能之辈,不管去做什么行当,都是一样做不成的。” 岳天霖脸上更起了一层萧索之意,叹道:“那依小姐说,在下该怎么办呢?” 周宛芯叫道:“接着考啊,三次不过就考四次,四次不过就考五次。没听过那句话吗?最穷无非讨饭,不死终会出头。你才多大年纪?我不信你会笨到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岳天霖愣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神情却仍在迷茫之中:“我知道小姐是一番好意,但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未免把科举看得太容易了。不瞒你说,我每一次都是竭尽全力,信心满满,可每一次又都是名落孙山,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承受落榜的打击。” 周宛芯冷笑道:“我虽是女子,没有考过科举,可我家有功名的人多了去了,我未必不比你了解这其中的关要。” 岳天霖道:“小姐家学渊源,族中英才辈出,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比的?天资不同、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周宛芯道:“科举这条路,本就是龙争虎斗、千里挑一,纵是那些天资卓越的人,你道人人都能一次中第吗?别的人不说,就说我父亲,他如今自然是风风光光,可你知道他在求功名之时一共考了几次吗?” 岳天霖被她的话深深吸引了,不由问道:“考了几次?” 周宛芯道:“他从小博闻强记,有神童之称,十二岁就中了童子试,可是之后么,举人考了三次、进士考了七次,直到三十二岁才终于入了天子门生。” 岳天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周宛芯道:“你不信?” 岳天霖道:“不是不信,只是令尊出身世家,科举之路也如此坎坷吗?” 周宛芯道:“世家又如何?想做官也得去考,考不中也是白搭,我周家世代名声清白,绝不做捐官乱法的事。” 她说着又瞪了陆天霖一眼:“像你这种遇到一点点考验就灰心丧气的人,就算是侥幸做了官,也不是百姓的福气。我看你小事扭扭捏捏,大事担当不起,趁早还是退出这条路,省得将来祸害百姓。” 陆天霖怔怔地望着她,把她说过的话想了又想,很久之后忽觉郁郁之气一扫而光,心中变得一片明亮。 他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深深地向周宛芯拱手一揖:“小姐一番教导,令在下茅塞顿开,实在感激不尽。” 周宛芯见他毕恭毕敬,似是真心佩服自己,心里也很受用,笑道:“你又笨又蠢,我可没功夫来教导你。。。” 一句话未完,忽听见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似是有人匆匆走了进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岳先生在吗?我家少奶奶特来拜访先生。” 岳天霖赶紧答应一声,回头看了周宛芯一眼,那画上却静悄悄地看不见人了。 他走到外间,看见许绣氤一手抓住了一个男孩子的手腕,小荣和秋格跟在身后。小五呲牙裂嘴地摸着耳朵,想是被拎痛了。 许绣氤一看见他,便柔声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先生,我特来向先生赔罪。” 岳天霖连说“不敢当”,又道:“一点小事,都过去了,少奶奶不必客气。 许绣氤叹道:“我早知道这两个小子不好管,想必平日里还叫先生受了不少气,我竟没有早点来看一看,由着他们无法无天闹成这样,这都是我的不是。” 岳天霖道:“教不严师之惰,这本是我的过错,少奶奶不必自责。” 许绣氤笑道:“岳先生真是好性子,不过他们今日闹得太不像话,竟然发展到玩了刀子,若不严加惩戒,今后还得了?” 说着放开了手,沉下脸来看着小五:“站好了,不要跟我嘻皮笑脸的。你倒长本事了,竟然敢跟先生动刀子,自己说,要打手心还是打屁股,打几下才合适?” 小五低下头,眼珠子转了又转,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姐姐”,拉住了她的袖子。 许绣氤拂开他的手:“现在才想求情,已经晚了,你想好了没有?” 小五嘟起了嘴,往旁边的兄弟一指:“玩刀子的明明是他,姐姐为什么赖在我头上?” 小六听见了,愣了一下就跳起来,连声叫着“我没有,我没有。” 岳天霖和小荣也有些吃惊。 小五振振有词:“我们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先生和荣姐姐根本分不出来,怎能一口咬定玩刀子的就是我?” 许绣氤一指头戳在他额上:“你当我糊涂吗?我自然是问清楚了才来找你的。小六坐左边的桌子,你坐右边,你又一直比他淘气,不是你是谁?” 小五叫道:“姐姐怎么这样说?今日偏偏就是他和我换了桌子,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许绣氤又好气,又有点好笑:“你要怎么证明?” 小五道:“先生今日下午教的书,我都会背,他没有听课,自然是不会背的。” 许绣氤道:“好,那你们两个就背给我听。” 小五得意地看了小六一眼,朗声背了起来,今日学的正是《千字文》起首一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一路背下来,只中间有两三个字念错,被岳天霖纠正了,但大致不差。 轮到小六了,他却呆呆地望着许绣氤,紧张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既前后颠倒,又漏掉许多。许绣氤轻轻打断了他:“好了,就背到这里吧。” 小六大大松了口气,他虽不捣蛋,但在课上总觉得听不进去,脑子里云里雾里地神游天外,又最怕背书,每背下五句就有忘记三句的可能。 许绣氤看着小五,叹了口气:“你资质尚好,为什么不把聪明用来专心念书,偏要动那些歪脑筋?你今日让先生受到了惊吓,实在太出格了。我若不罚你,不让你长个记性,不但对不起先生,也是断送了你的前程。” 说着,便叫小荣取铁尺来。这不是一般的戒尺,私塾里用的戒尺无非是竹片、木片之类,但许家世代武夫,管教孩子的“家法”是用铁铸的,打下去一次就要见红,两次就要皮肉开绽。这东西平日就放在学堂里,交给小荣收着,自然是许绣氤太清楚自己兄弟的底性。 第九十一章 蚂蚁 小五大惊,嚷嚷道:“我明明背出了书,是他背不出,为什么还要打我?” 许绣氤伸手向着秋格,说道:“拿来”。秋格看了小五一眼,抿嘴一笑,走过来把手里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了她。 许绣氤把布包打开,伸到小五面前:“这是你方才扔到花园里的匕首,你自己看看,上面有什么?” 小五伸头看了看,不服气地喊道:“上面有蚂蚁,花园子里本就有蚂蚁,怎能一口咬定是我干的?” 许绣氤慢慢说道:“刀柄上沾着麦芽糖,所以才引来许多蚂蚁。小六最近总是牙疼,已有好几日不曾吃糖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小五愣了一下,还要再说话,许绣氤脸色一沉:“我说过多少次了,吃东西前后都要洗手,你总是不听,看看你的手心黑得像个熊爪子。今日冲撞先生是一条,手上不洁净再加上一条,两条并在一起罚,要打十下板子。” 说着,小荣已把铁尺取了来。岳天霖说了一声“这。。。”,待要阻止,许绣氤道:“先生不必护着他,民间说惯子如杀子,现在不打他个知道,难道等他长大了去等着别人教训他吗?” 她扬起了铁尺:“别说我太狠,十下手心你必定承受不起,就打屁股吧。”接着扳过了他的身子。 小五忽然大叫起来:“我又不是你儿子,你不能打我。这把匕首是爹爹给我的,你打我就是打了爹爹的脸,丢了我们许家的人。” 许绣氤暂时停了手,淡淡说道:“你现在想到爹爹了?你犯的那些错就不是打爹爹的脸、丢许家的人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爹爹给你一把匕首做什么?” 小五得意地笑了笑:“爹爹说我们许家的儿郎,将来是要去江湖中一展身手的,刀光剑影、纵横天下,做人人都崇拜的大侠才叫威风呢。老呆在这屋子里念书写字有什么意思?” 许绣氤笑了:“这又是爹爹喝醉了说的吧?匕首是你趁机讨来的?要不然为什么你哥哥弟弟们全没有,单只你一个人有?” 小五哼了一声,扬起了头不看她。 许绣氤道:“你不从小读书识字,学会做人的道理,将来一出江湖就被人骗了,或是人人都讨厌你,你还怎么混下去?就算让你得到一本武功秘籍,请问你目不识丁,又怎么看得懂、练得成呢?还想刀光剑影?还想纵横天下?你知不知道当今天下有名气的大侠,都是费尽力气一边读书一边练功,坚持了许多年,忍常人之不能忍,才慢慢熬出来的。” 小五慢慢把头转了过来,眨了眨眼睛:“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许绣氤道:“当然是真的,你聪明,若是从现在开始改了那些坏脾气,先静下心来坐稳了屁股,再慢慢学会吃苦,将来还是大有可为的。” 小五嘿嘿笑了两声:“好,小爷我知道了。” 许绣氤看着他,又默然片刻缓缓说道:“我还想起了一件事,我听说你最近四处自称小爷了,还经常欺负洗衣房陈嫂子的小女儿,说她长大了也是个洗衣妹,有没有这回事?” 小五瞪着眼睛,喃喃道:“她本来就是嘛。” 许绣氤动了气:“陈嫂子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儿女本就不易,在韩家做事也是尽心尽力,就连我见了她,也是尊重客气的。你这样不知好歹,更加要打了。” 小五叫道:“她只是个下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绣氤厉声道:“她是个下人,那你是什么人?你现在吃上了好的,穿上了好衣裳,自己就当自己是小爷了?不要忘了你姓许,韩家的一切和你没有半点关系。等你再大些能自立了,就给我请出去,到时候是要读书上进,还是要闯荡江湖,都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混吧。” 小五见姐姐真的动了怒,终于愣愣地吓住了。 许绣氤扳过他的身子,扬起铁尺狠狠打在他屁股上。她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拿捏住了力道,虽然把他打得很痛,却并未伤了皮肉筋骨。 小五再不说话,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受了这十下板子。打完,许绣氤刚放开他,他就像弹簧似地立刻挺直了身子,还用一种傲然的眼光扫着小六:“没事儿,哥厉害着呢。” 许绣氤默默地盯了他一会儿,叫秋格拿出一个小银圈子戴在他手腕上,转身对岳天霖说道:“烦请先生记下了,戴了这银圈子的就是小五许又琛。若再犯下什么错,让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许再嫁祸给别人。先生有个治不住他的,请随时来告诉我。” 岳天霖道:“少夫人身子本就不方便,怎能再让你多操心?” 许绣氤道:“无妨,我不是那么娇弱的人。” 小六捂着嘴直笑,小五瞥了他一眼,忽然扬起了戴着银圈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道:“笑什么笑,这样的好东西你还没有呢。” 许绣氤转身看着他:“这样的好东西,花了我二钱四分银子,既到了你手里,就从你的糕饼钱里扣去,一共要扣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没有点心吃了。” 小五愣住了,片刻后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就没有,不吃就不吃,不就是三个月吗?我一个男子汉根本不在乎。” 许绣氤笑了笑:“很好,我希望你说到做到,你要是敢把这银圈子取下扔了,或是抢了小六的点心,我还要接着罚。” 众人都笑了,忽见一个小丫鬟匆匆走了进来,正是伺候莲姑的素琴,她走到许绣氤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少奶奶”,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许绣氤脸色变了变,转身对岳天霖笑道:“对不住先生,外面来了一些杂务,我这要告辞了。” 岳天霖赶紧躬身答道:“少夫人请自便。” 许绣氤带着秋格和素琴匆匆走回了自己的屋子,迎面就看见莲姑站在门口,脸上有忧虑之色。 第九十二章 金顺说的话 许绣氤心里也跳了跳,向莲姑问道:“金顺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莲姑走过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少奶奶坐下说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如今你的身子最要紧。” 许绣氤笑道:“好,我不急,有姑姑在,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莲姑沉吟着不说话,许绣氤便叫着秋格和素琴:“你两个一起去厨房看看冬笋咸鸭汤炖上没有,少爷今天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两个丫鬟答应着去了。 许绣氤看着莲姑:“金顺到底说什么了?是不是李奇。。。” 莲姑点了点头:“金顺就等在外面,我叫他来自己回少奶奶吧。” 金顺进了屋子,向许绣氤请过安,便低下头说道:“少奶奶派小人去韩氏祖坟做事,暗地里监视李奇,他果然有问题。” 他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一抹惊恐之色。 许绣氤淡淡说道:“说下去。” 金顺道:“是,前些日子他倒是很正常,和小人们一块儿做事、一块儿喝酒,并没有任何不对。”他停了一下:“除了一点,他洗澡的时候总是背着我们,一个人在深夜里洗。” 许绣氤皱了皱眉:“这就不对了,他既有这个疑点,你为什么不早去看个明白?” 金顺讷讷答道:“小人想,个人有个人的习惯,他喜欢背着人洗澡,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许绣氤道:“李奇本是北方人,少爷说过他最喜欢泡澡堂子,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姑娘呢?” 金顺低了头:“是,是小人疏忽了。” 许绣氤道:“这也不必说了,你只说他现在怎么样。” 金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说道:“现在。。。他昨天夜里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就失踪了。” “哦?”许绣氤目光闪动:“你细细说明白了。” 金顺道:“昨天夜里我们几个人约着喝酒,老胡喝醉了吐了他一身,他两个起了争执。老胡也是不清醒,气头上敲碎了一只碗,拿碎片扎了他一下。其他人都拉着劝解,李奇就一个人气哼哼地去洗澡换衣裳。” “小人在混乱中看见他被破碗扎在了胸膛上,可并没有流血,觉得很奇怪,就悄悄地跟着他。谁知就从窗户缝里看见,他脱下了衣裳,竟然从自己肩膀上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许绣氤心里一紧,忽然觉得早孕恶心的感觉又来了,下意识地用手里的绢子捂住嘴。 莲姑有些担心:“少奶奶不要紧吧?” 许绣氤摇摇头:“我没事”,又对金顺说道:“他可没这么傻,你接着说。” 金顺道:“是,小人见他撕下一块肉,吓得差点叫起来,赶紧捂住嘴。仔细一看,他撕的可不是肉,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块一块看起来黏糊糊的,紧紧粘在他身上,他全都扯了下来,就像蛇蜕皮一样。” 许绣氤道:“难怪你说他变了一个人,他扯掉这层伪装,自然身形就小了。” 金顺道:“少奶奶说的是,不止是身形变了,连脸都全变了。小人见他扔了一堆的脏东西,心里一个不适,不小心踩着了青苔把头磕在了窗户上,他突然就转过头来,两只眼睛像夜猫子一样闪闪发光,这才真的把小人惊呆了。” 许绣氤和莲姑同时问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金顺道:“长得很普通,看起来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颧骨高高的,嘴唇挺厚,不过皮肤倒比较细,像是个南方人,和李奇完全不一样。”他又想了想:“这人的鼻子旁边有一个坑,好像是被挖去了一块肉。” 许绣氤和莲姑互相看了一眼,许绣氤道:“这个坑,是在鼻子的左边还是右边?” 金顺想了想,用手在自己脸上指了一下,说道:“是右边。” 许绣氤道:“你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没有伤你吗?” 金顺道:“没有,小人见他转过头来,吓得赶紧撒腿就跑,他倒并没有追出来。后来小人大着胆子又回去瞧,发现他已经走了,连扔在地上的东西都收拾了个干净。” 许绣氤道:“你去他住的屋子看过没有?” 金顺道:“小人去了,他的屋子锁着门,小人是撞开锁进去的。里面只有简单几件衣裳,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小人找到了一双很奇怪的袜子,特意带来给少奶奶看看。” 说着他掏出一双白布袜子,双手捧上,笑道:“小人是特意洗过的,不然也不敢呈给少奶奶。” 许绣氤接了过去,金顺又道:“小人们看守韩氏祖坟,一应衣物、鞋袜都是韩家配发下来的,李奇也是一样,但这双袜子却不是韩家发下来的东西,所以觉得奇怪。” 许绣氤看了看,这袜子倒是普通的白布织成,只是袜底上纳着一层细麻,所以摸起来比较厚。 她递给了莲姑:“把袜底剪开看看。” 莲姑有些为难:“我从不擅长针绩之活,只怕要剪坏了。” 许绣氤站起身,找出了一把小铜剪子:“我来。” 她沿着麻线的针脚仔细剪开,里面露出了一层柔软的白布袜底。她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里层的袜底上,赫然绣着三朵桃花,三朵粉红娇艳却各各花瓣残缺的桃花。 莲姑也惊了一下,脱口道:“这是。。。”。 许绣氤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让她说出来。 只听金顺又说道:“除了这袜子,小人还在他的床下发现了一个六尺长、两尺宽的洞,上面盖着的砖头被掀开了,应是他自己挖出来的。” 莲姑沉吟道:“他在床下挖洞,要藏的是什么东西?” 许绣氤看着金顺:“他平日里并不许你们到他的屋子去,是不是?” 金顺道:“是,李奇大哥。。。哦,不是,是那个人毕竟是我们的头儿,他说的话小人不能不听。” 许绣氤道:“那你在他的屋子外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我指的是香味,就像栀子一样浓浓的花香。” 金顺道:“有”。 许绣氤道:“每次都有?” 金顺很肯定地说:“每次都有,小人也曾问过他,他说是年轻时闪了腰,伤痛发作的时候要用一种带香味的红花油来搽一搽,可他的身上却从来没有这种味道。” 许绣氤听完,点了点头微笑道:“你做的很好,辛苦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既然回来了,就还是留在府里吧,祖坟那边我自会另外派人去。你也不必忙着做事,先去领些银子,好好休息两天。” 金顺喜不自胜,忙躬身笑道:“多谢少奶奶,小人但有差遣,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绣氤便唤来了一个叫萍儿的小丫鬟:“你带着金顺去找许总管,就说是我说的,金顺办事有功,赏他五十两银子,再给两天假,还叫他回到原来的差事上去。” 萍儿答应了,金顺眉开眼笑地弯着身子后退几步,才转身跟着去了。 ?? 第九十三章 幕后的主子 莲姑眼望着院子里,待金顺和萍儿走远了,方说道:“少奶奶认为,冒充李奇的人是谁?真正的李奇又到哪里去了?” 许绣氤却长叹一声,先回答了她后一句话:“真正的李奇,只怕已凶多吉少。” 莲姑叹了口气:“我想也是,不然他为何这么久也未露面呢?” 许绣氤道:“数月前,我们在梅园的地道里,打算将几个丫鬟的棺材好好安葬,前几个都轻松抬出去了,可是海棠的棺材却很沉重,而且棺身上有血迹。” 莲姑动容道:“海棠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怎么会身体沉重呢?而且她是中毒而死,并没有伤口,棺材上又怎么会有血迹?” 她想了想,吃惊地说道:“难道少奶奶是怀疑,有人杀死了李奇,把他放到了海棠的棺材里?”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这个凶手,必定就是金顺看到的冒充李奇的人,那海棠的尸体又在哪里?” 许绣氤淡淡一笑:“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姑姑应该想的到。” 莲姑道:“不错,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少奶奶还记得,数月前的那个晚上,跟着陆子潇来到韩家的那两个人吗?” 许绣氤道:“那个晚上波澜重重,怎么不记得?那两个人,一个叫郭大年,但姑姑要说的是另一个人。” 她目光炯炯:“那个自称在荆州城外卖茶水的米婆婆。” 莲姑道:“对,这两个人都是闽南吴家的人,但我当时最先认出来的并不是郭大年,却是那个所谓的米婆婆。” 许绣氤道:“是因为,这个人的脸上,曾经有一颗痣吧?” 莲姑道:“吴家公子来商量联宗之事时,带来的随从中有一个武师,就是四十来岁、身材瘦长、颧骨高厚嘴唇,而且鼻子旁边有一颗很大很突兀的黑痣,叫人一看就忘不了。” 许绣氤道:“米婆婆的相貌与吴家武师相似,而她在鼻翼的右边却有一个坑,留下了一个伤口。” 莲姑道:“这次金顺看见的这个人,也是鼻翼有伤口,这么巧?看来这个人就是吴家派来的‘米婆婆’无疑了,那他是怎么杀死李奇的?” 许绣氤道:“我记得,当晚姑姑打发郭大年和米婆婆出去,正巧李奇也奉命去查看地道的棺材,‘米婆婆’的武功必在李奇之上,估计就是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取而代之。” 莲姑叹道:“他想继续留在韩家,必是想为吴氏图谋了。多亏少奶奶及时发现破绽,打发他去了祖坟。” “不过”莲姑又疑惑道:“以此人的武功,连李奇都可杀,怎会对付不了一个金顺?这次他为何不将金顺灭口,反倒自己逃走了呢?” “他不是逃走”许绣氤道:“他是该走了,要回到他正牌主子身边去。” 莲姑道:“他走了倒好,想必是他觉得在韩家久待无益,希望吴氏也会就此死心吧。” 许绣氤却神色黯然地勉强笑了笑:“姑姑错了,他没有杀掉金顺,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莲姑有些吃惊:“为什么?” 许绣氤道:“金顺已发现了他的真容,他为何要留下金顺来向我们报信?他既通易容之术,为何在扮成‘米婆婆’来韩家时不在脸上稍作装扮,连鼻翼伤口这样明显的特征都不曾隐去?这只有一个解释,他是故意要让我们猜到这一切都是吴氏的图谋,想让我们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 莲姑更吃惊了:“他不是吴氏手下的人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绣氤冷笑道:“只怕吴氏和我们一样,也是被更高明的人算计了。” ??“更高明的人?”莲姑拿起了桌上被剪破的袜子:“少奶奶是说,流春山庄才是他幕后真正的主子?” 她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是,上官清泓侠名传遍天下,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许绣氤冷笑更深:“侠名?天下间表面仁义礼信,背后凶狠毒辣的人多了。” 莲姑迟疑道:“可是,上官清泓已和少爷结为兄弟。” 许绣氤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无非都是看利益面前,如何取舍罢了。” 莲姑想了想,仍叹道:“我还是不敢信,上官清泓是连紫英都很敬佩的人,不至如此吧?” 许绣氤凝视着她:“姑姑别忘了,当日薛林是怎么死的?写着《六齐工记》的嫁衣又为何不见了?这个‘米婆婆’深通蛊术,上官清泓连这样的人都肯用,会有什么好心思?我们找到了《六齐工记》本也是要交还给他的,为何此人会将嫁衣偷走?还不是为了要让我们拿不出来,日后好向我们找麻烦。” 莲姑怔了怔,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若真是这样,那这次的麻烦就大了。” 许绣氤道:“姑姑若是还不信,我再告诉你,海棠的尸体在哪里?就藏在‘米婆婆’床下的那个洞里,他盗走海棠的尸体,又为的是什么?” 莲姑道:“这也真是怪,莫非他和林儿一样,本就认识海棠,有那种心意?” 许绣氤笑了笑:“他要的不是海棠,而是福林散。海棠因为服用福林散的缘故,尸体保存完好,他们必定可以从她体内再把这种毒药提炼出来的。” 莲姑长叹道:“想不到天下闻名的上官清泓,竟是这种人。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少爷?” 许绣氤摇了摇头:“暂时不要,载沄为了迎接即将登门的贵客,这几日更加忙了,何必再添他的烦恼呢?” 莲姑有些紧张:“可是这几位贵客非同小可,少奶奶也该提醒少爷心里有个数。” 许绣氤点头道:“我知道,适当的时候我会说的。” 她说着,见莲姑愁眉不展,便拉起了她的手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的。我相信上天长眼,绝不会偏护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姑姑不必这样焦虑。难得载沄今晚能回来吃饭,姑姑也来一块吃吧,人多热闹些。” 莲姑答应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凄然叹道:“可怜李奇为韩家做事十几年,也是忠心耿耿,竟然就这样枉死了,我们明知凶手是谁,却只能看着他走,毫无办法。” 许绣氤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眼望着院中被风吹动的幢幢树影,幽幽说道:“这个人还会回来的,他既有武功,又懂蛊术,这样的人才,上官清泓怎么会让他浪费呢?” ?? 第九十四章 岳先生有话说 第二日傍晚,当岳天霖走进湖心水榭时,韩载沄已等在那里,看见他来了,便含笑起身相迎。 两个人依宾主之位坐下。韩载沄斟了一杯酒,敬到他面前,笑道:“岳兄,我家的小孩子太顽皮,让你费心了,今日特设酒席向岳兄赔罪。” 岳天霖忙说道:“不敢,昨日少夫人已出面解决了此事,韩兄何必如此客气?” 韩载沄笑道:“一来岳兄在我家授馆,多日来受了不少委屈,我的确心中有愧。二来也是内人嘱咐了务必要向先生赔罪,我怎敢不遵从呢?” 岳天霖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若是为了第二个理由,倒不能不喝了。” 他接着感叹道:“韩兄倒是很听嫂夫人的话,贤伉俪情深如斯,实在是羡煞旁人啊。” 韩载沄笑道:“岳兄尚未娶亲,你今后自然会明白,吃肉喝酒怕老婆是男人的三大福气,只有多听听老婆的话,才能兴旺发家。” 岳天霖听了有点扎心,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只随着勉强笑了笑。 韩载沄又笑道:“内人还说,小孩子昨日受了教训,应该会老实了,请岳兄只管放宽心。” 他停了一下,说道:“我明日将有贵客登门,会忙乱好一阵子,恐怕近期都不能再来看望岳兄了,还请不要见怪。” 岳天霖忙道:“岂敢,岂敢”,又叹道:“我来府上这些日子,见韩兄总是终日忙碌,可见家大业大责任也大,别人只见你人前荣耀风光,却不知你人后辛劳受罪。” 韩载沄淡淡一笑:“韩家上下有几百口子人要穿衣吃饭,我若歇下来,叫他们怎么办呢?我也习惯了,并不以为辛苦。当然也有焦躁烦闷的时候,好在还有绣氤在身旁宽慰着,她说的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去,让人心生暖意。” 他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又情不自禁浮现出了温馨的笑意。 岳天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强笑着赶紧把话岔开:“像我这般身无长物,倒是轻松自在,没有韩兄的烦恼束缚。若能一辈子这样悠闲,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韩载沄却正色道:“不然,以岳兄的才华,正该再接再厉,再赴科场,只要坚持不懈,必有金榜题名的一天。” 岳天霖叹道:“我虽未作放弃之想,但已落榜三次,终究是希望不大。” 韩载沄道:“岳兄又错了,科举路上考过了七八次未中,却仍在苦苦坚持的大有人在,岂能因为区区三次受挫而灰心?” 岳天霖沉默了下来,良久眼中露出了些许激动之色:“话既说到了这里,我倒有一件要事要向韩兄请教。”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要向韩兄打探一个人。” 韩载沄点了点头,正等着他发问,他却站了起来,向水榭里外四周望了望,急急说道:“这里除了韩兄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吧?” 韩载沄心里有些奇怪,不知他要问什么,便笑道:“没有,不知岳兄要打探的人是谁?” 岳天霖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沉重地坐下,良久才慢慢说道:“这个人是我的恩师,十几年前他罢官回乡,与我家为邻。他见我幼时家贫,无力读书,便收我为徒亲自启蒙授课,还多有资助,他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他起复回京担任要职,力促革新、除旧制,为匡扶天下、造福百姓办了许多好事。谁知新政初有成效之时,他就遭到奸臣陷害,以至冤死狱中。” 他说着,情绪渐渐激动,眼中已噙起了泪水:“似这样至仁至善、至忠至信之人,竟得如此下场,可见上天无眼,哪有因果可言?” 韩载沄听了他的话,心里跳了起来,他已隐隐猜到了岳天霖说的是谁,面上却依然沉静,只淡淡说道:“上天无眼四个字,不是我等百姓能妄言的,还请岳兄收回吧。” 岳天霖正在激愤这中,听了他的话觉得有些刺耳,待要回怼他一句,忽然想起这是在别人家里,是在有求于人,便尽力平复了心情说道:“我说的这人是谁,韩兄可知道么?” 韩载沄道:“岳兄并未说出他的姓名,我如何能知道?” 岳天霖皱了皱眉:“他的姓名,韩兄本该一猜就猜到的,因为他与令尊本是至交好友。” 韩载沄道:“家父平生交游甚广,不知道岳兄说的是哪一位?” 岳天霖有些不悦了,本又喝了几杯酒,便大声说道:“好,你既然硬要装糊涂,我便告诉你,这位大人就是曾任参知政事的孟知秋孟大人。” 韩载沄一听到“孟知秋”这三个字,更是心中一凛,面上仍不动声色,淡淡说道:“哦,孟大人在年轻时与家父确有几分交情,但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自他步入仕途后便断了来往,两位先人又都早已千古。不知道岳兄为何突然向我打听孟大人的事情?我对孟大人实在并不了解,恐怕要叫岳兄失望了。” 岳天霖听了他平平淡淡几句话,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一仰头猛地饮干了杯中酒,忍了一忍,尽量平静地说道:“孟大人当年被谗臣所害,屈陷天牢,临终前曾秘密会见了一位好友,把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托付于他。韩兄对此果真一无所知么?” 韩载沄却不正面回答他的话:“既然此事如此机密,岳兄又怎会知道?” 岳天霖叹道:“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机缘巧合。” 韩载沄道:“愿闻其详。” 岳天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两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去洛阳乡间办事,路遇一位老人倒在雪地上。我近前一探,见他气息温热,就背回了我家中。他醒来后自述无儿无女,无人可以依靠,我就请他留下来,侍奉照顾了他一年多。后来他患上重病,虽然请医延药,却因年事已高终究无力回天。” 韩载沄微笑道:“岳兄人品端良、宅心仁厚,小弟诚心敬佩。” 岳天霖却似并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接着说道:“这位老人见我家中收藏了多部孟大人的著作,便在临终前问我,与孟大人可有什么关系?我如实相告,他便叹息着告诉了我一个深藏在他心中多年的秘密。” 韩载沄目光闪动,虽执杯在手,却并未放到唇边:“哦?不知是什么样的秘密?” 第九十五章 画中题诗 岳天霖道:“原来这位老人就是当年执守天牢的狱卒,他也是一位善良之人。孟大人在临终前曾告诉他,自己一生清白死而无憾,唯有一件重要之物关乎天下大事,绝不能因他之死而埋没,所以在这位狱卒安排下,孟大人与一位最信任的生死之交见了最后一面。” 他突然转头看着韩载沄,目光炯炯:“这位生死之交的朋友,姓韩。” 韩载沄拿着酒杯的手似乎轻微动了一下,脸色却仍没有变化:“莫非岳兄猜测,与孟大人临终相见的人,就是家父么?” 他放下酒杯,皱了皱眉:“这就奇怪了,若真有此事,为何家父从未对我说起过?莫不是同姓之人吧?” 岳天霖盯着他,有了一丝怒气,语声也提高了些:“狱卒老人在临终前,把事情的经过、来人的姓名都详细告诉我了,韩兄何必抵赖?” 韩载沄道:“家父生前只是个生意人,与朝廷官员从无来往,更不用说敢去做私闯天牢这样的大事。想必是同名同姓之人,巧合而已,岳兄一定是弄错了。” 岳天霖红了眼睛:“果真没有此事?” 韩载沄轻轻摇头:“确实没有。” 岳天霖突然霍地站了起来,拱拱手大声说道:“既然韩兄信不过我,教馆的差事请恕岳某难以为继,就此拜别。” 韩载沄见他真的要走,忙起身离席,跨上几步拦住了他,含笑道:“岳兄,你我也是从小的交情,有话尽可以好好说,怎么突然发这样大的脾气?” 岳天霖仍是气愤难平:“韩兄,岳某虽然贫寒,但有文章在胸、字画在手,要在洛阳混口饭吃也不为难。韩兄一纸相邀,我便抛下亲人,千里投奔,为的是什么?” 韩载沄沉默不语。 岳天霖道:“一是为了你我自幼的交情,二来也是特地为了打探孟公之事。我也知道,孟公为权贵所害,虽已事发多年,但至今仍无人敢为他鸣冤。我只道韩家是仁义礼信之族,韩兄也必是诚信直言之人,谁知我推心置腹,你却是如此畏首畏尾。” 韩载沄长叹一声,面上有了一丝苦笑。 岳天霖道:“我知道,韩兄家大业大,有诸多为难之处,不似我孑然一身,事事无可顾忌。” 他又拱了拱手:“既然如此,你走你的富贵路,岳某实在不便再打扰了。” 韩载沄笑着一把拉住了他:“岳兄少安毋躁,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全了?” 岳天霖又停下了步子:“好,你说。” 韩载沄凝神望着被轻风吹皱的湖心,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悠悠说道:“不错,孟大人临终前,与他秘密相见的人正是家父,他也的确把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家父收藏。” 岳天霖眼中又露出了激动之色:“这件东西是什么?现在何处?” 韩载沄道:“这件东西眼下并不在韩家,家父把它藏在了一处极安全极秘密的地方。至于这件东西是什么,家父交给我时,此物装在一个大理石匣子里,外面被家父贴上了封条,他嘱咐我说,此物一出非同小可,足可撼动天下,不到真正的时机,万不可擅自打开。” 他停了一下,补充道:“所以多年来,我从没有把匣子打开来看过。” 岳天霖目光闪动,急切地问道:“那真正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韩载沄道:“眼下未知,家父只说,孟大人说过等到朝廷将有风云之变的大事发生时,才是此物亮剑出鞘的时机。” 岳天霖叹道:“孟公素以天下为己任,但他的性子一心为公,秉直太过,故有此难。当年朝中奸臣以卖官受贿、结党贪污之名将他入罪,还公告天下,既要除掉他的人,还要毁去他的名声。但,就可以知晓孟公被诬我绝不肯信,我只道找到他临终留下的这件东西陷的真正原因,若能想办法联络到朝中可信之人,将此物昭示天下,就可为孟公沉冤昭雪,让他老人家含笑九泉了。” 他说着,眼中已有了点点泪光,声音也渐渐哽咽。 韩载沄握住了他的手,动容道:“岳兄一片忠义之心,令人敬佩,但孟公既是临终有言,此物不可轻易示人,必然有他的道理。何况你我都是布衣百姓,又如何能以朝中权贵相争呢?” 岳天霖忍住了泪,咬牙说道:“若能为孟公平冤,让天下人尚知有公义所在,岳某纵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韩载沄道:“粉身碎骨,也要用在关键之时,关键之处。民间有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望岳兄谨记。” 岳天霖凝视着他,半晌笑道:“好,韩兄说的极是。” 他的面色又瞬间沉了下来:“既然韩兄以诚相待,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诉你。” 韩载沄道:“什么秘密?” 岳天霖沉声道:“就是我随身带来的那幅画,这画中也有关键之秘。” 接着便把他在长安郊外如何得到画卷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自然绝不肯提那画中少女周宛芯的故事。 韩载沄听了,缓缓问道:“岳兄不顾安危,从火中抢画,为的是什么?” 岳天霖道:“因为这幅画就是孟公的遗作,画上有他的题诗和落款,我看过了,的确是他亲笔所题。” 韩载沄道:“岳兄将此画留作纪念,以慰哀思之情,自然是好的,但你所说画中有关键之秘又是什么意思?” 岳天霖道:“关键之秘,就是这幅画上的题诗。” 韩载沄道:“题诗?” 岳天霖点点头:“一首很奇怪的题诗。” 这湖心水榭本也是韩载沄平日里常来读书习字之所,所以常设笔墨纸砚。岳天霖回身走了进去,拿起案上的羊毫,在一纸素笺上写下了一首诗: 天下六国一朝覆, 凄惶零落各不同。 赵王应悔全疆灭, 错杀李牧毁栋梁。 他写完,眉头紧皱,沉声说道:“韩兄请看。” 韩载沄看了几遍,沉吟不解道:“这首诗从字面意思看,似是评论战国时秦灭六国之事,但文笔粗糙、似通非通,与孟公流传于世的诗文相差甚远。” 岳天霖道:“不错。” 韩载沄道:“还有,从题诗的意思来看,莫非岳兄得到的是一幅战国行军图吗?” 岳天霖道:“不是,只是一幅普通的盛春风景图。这首诗有两大疑点,一是诗意与画卷景物不同,二是诗作与孟公才华相异。韩兄请想,这是为什么?” 第九十六章 背后莫说人 韩载沄道:“莫非孟公只是随意涂鸦之作,并没有认真么?” 岳天霖断然说道:“不是,这幅画勾勒细腻,用色精美,看得出是心血之作,为何只有题诗却如此粗糙?” 他目光闪动:“我想只有一个解释,必是孟公在题诗中有所隐喻,等着有缘人来解开他的谜底。” 韩载沄点点头:“岳兄说的有理,那这首诗的谜底是什么,岳兄解开了么?” 岳天霖长叹道:“只怪我才疏学浅,琢磨多次也未能解开,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韩载沄默然片刻,笑了笑:“岳兄不必着急,慢慢想来总会有解开谜题的一天。”说着携了岳天霖的手重回席边坐下,笑道:“酒菜还没有动过,等明日贵客登门,就不能陪岳兄畅饮了,今日务要尽兴。” 酒过三巡,两人谈意正浓,忽见小丫鬟萍儿走过湖中弯弯绕绕的九曲长桥,到近前请了个安,笑道:“少奶奶说,这湖心夜里风大,恐着了凉,请少爷早些回去,也莫要耽误了岳先生休息。” 韩载沄说了一声“好”,先打发她走了,回首对岳天霖笑道:“岳兄都听见了?发号施令的来了,小弟不能不照办,就此散了吧。” 岳天霖叹道:“我见韩兄对嫂夫人言听计从,竟像是乐在其中,我一个独身之人,实在不能理解这是福是祸?” 韩载沄大笑道:“等岳兄也有了一位要管你的人,再自己去体会是福是祸吧。” 月映枝头,当韩载沄走回房间时,许绣氤正坐在灯下,绣着一幅仙鹤祝寿图。一抬头看见他回来了,便放下手中的银针,含笑迎了过去。 韩载沄拉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皱眉道:“你的手这样凉,怎么不添件衣裳?秋格也太不仔细了。” 许绣氤笑道:“我倒不觉得冷,秋格也跟着忙乱了好些日子,是我打发她先去睡了,你不要说她。” 韩载沄又望了望她搁在灯下的绣品,柔声道:“这些日子也累得你不少,只怕自明日起还要麻烦些。绣品的事尽可以交给针线上的人去做,你不要再亲历亲为,免得熬坏了身子、眼睛。” 许绣氤笑道:“这也是最后一幅,好在明日就可完工了。我想着过几日就是云老太爷的大寿,他家的老夫人最疼我,还记得我刚嫁给你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只有她喜欢我,替我出头。所以,虽是你备下了贺礼,我却不能不单独有所表示。” 接着,她又笑道:“方才和岳先生谈的好吗,他没有生气了吧?” 韩载沄道:“岳兄本是温和之人,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许绣氤浅浅笑了笑,忽然皱了皱眉头,似是欲言又止。 韩载沄有些奇怪:“怎么了?” 许绣氤道:“我看这位岳先生有点怪,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咱们。” 韩载沄笑道:“不能吧?岳兄心智淳朴,是个很简单的人。” 许绣氤道:“我不是说他心眼不好。小荣告诉我,有时候夜里会听见他房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虽然声音小,但确是女子无疑。” 韩载沄愣了一下,失笑道:“不会吧?以我对岳兄的了解,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事。听许成说,他连对小荣都处处避让,生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哪里还有胆子敢来个‘金屋藏娇’?” 许绣氤道:“我也不敢信。可是有一次我路过学堂,想着不惊动他们,悄悄地进去看看小五小六是否用心,结果就看到了一件怪事。” 韩载沄有了兴趣:“是什么怪事?” 许绣氤道:“当时岳先生一边念书一边往前走,小五淘气,偷偷跟着他把香炉灰撒在他身后,然后我就在窗外清清楚楚地看见岳先生的身后有了几只脚印。” 韩载沄道:“脚印?莫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的香灰?” 许绣氤道:“怎么会呢?他一直往前走,到门口转了个弯又从别处绕回去了,并没有原路返回。何况那几只脚印很纤细,长不过六寸,绝不是男人留下的。” “而且,脚印就只慢慢地印出了几只,就好像是有一个在暗中跟着他的人突然有了警觉,凭空就消失了。” 韩载沄道:“听你这么说,倒真的奇了。” 许绣氤道:“世上多有妖邪之说,若说他是被狐仙古怪缠上了,我看着却又不像。岳先生气色很好,倒并没有疲弱之态。” 韩载沄沉默片刻:“此事你既发现了,我们以后多多留心就是了。” 许绣氤道:“还有,小荣说岳先生房中挂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花园,还有一个背着身子的美人。岳先生很看重这幅画,小荣替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只要不小心轻轻碰到了,他就很紧张。” 韩载沄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你莫不是怀疑,他房里说话的女子,就是这画中美人变化的吧?他紧张这幅画,倒不是为了那画里的美人,而是另有原因。” 许绣氤道:“哦?是什么原因呢?” 韩载沄从未有任何事瞒着她,便把岳天霖所述画卷的来历、作画人的身份、画中的题诗之谜都细细告诉了她。 许绣氤听完,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孟公虽已仙去多年,我幼年时却也知道他的名头。若不是他当年施行的新政,我家的二十亩地早被那些有钱有势的兼并了去。我爹说过,孟公是百姓的恩人,天下人都不该忘记他。” 她想了想,又问道:“岳先生说,这首诗里面藏着一个谜底?” 韩载沄点了点头:“是,可惜岳兄并未解出,我在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也未得其解。” 许绣氤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书案边,又移来烛火,铺好一张纸,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你把这首诗写出来,让我看看。” 韩载沄愣了一下,禁不住失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想不出,难不成你倒有主意?” 许绣氤轻轻瞪了他一眼:“既然你们都不会,我就是解不出谜底,也并不丢脸啊。” 韩载沄轻叹道:“那好吧,多一个人试试也好。” 第九十七章 谜底 韩载沄提笔将岳天霖所述的四句诗写在了纸上。 许绣氤坐了下来,捧着这张纸细细看、细细想,陷入了沉默中,她脸上的神情一会儿眉间紧缩,似是迷惑不解,一会儿又眉头轻舒,眼中似有了一线亮光。 韩载沄怕她想得痴了,正要劝她放下,忽见她抬起头来,表情严肃,目中神采奕奕,沉声道:“孟公故意留下这首文笔粗浅之诗,果然是有所隐喻,这四句诗关系重大,其中的谜底果然非同小可。” 韩载沄耸然动容道:“你。。。莫非你已解出来了?” 许绣氤提起了毛笔,饱蘸浓墨:“你来看。” 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在纸上写字:“第一句,天下六国一朝覆,很明显指的是一个‘秦’字。第二句,凄惶零落各不同,既然各不同,指的是一个‘异’字。第三句,赵王应悔全疆灭,既是赵国倾覆,‘全’下已无‘王’,就是一个‘人’字。第四句,错杀李牧毁栋梁,栋梁为‘木’,‘李’字少了一个‘木’字,剩下的就是一个‘子’字。” 她写完了,搁笔,把纸页递给了韩载沄:“你连起来看看,是四个什么字。” 韩载沄接过,看了看,忽然大惊失色:“这个意思是。。。” 许绣氤摇摇头:“这个意思,是我们小民百姓不能说的。孟公是朝廷命官,这四字谜底指的也是朝廷中事,我们还是不要再提了,你也不要告诉岳先生。” 韩载沄叹了口气:“你说的对,韩家数代人创业不易,既已传到我手里,就要好好守住方无愧于列祖列宗。我们只愿家宅安宁,其余别无所求。”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中忽露出了自嘲之色,笑了笑说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竟被你轻轻松松就解了出来,看来夫人真是技高一筹啊。” 许绣氤柔声笑道:“什么技高一筹,猜字谜不过是闺中的小游戏罢了。韩爷是在外面做大事的,养活着成百上千的人,这等风姿气魄哪里是我能够有的?” 韩载沄又缓缓说道:“既然话已说到了这里,还有一件相关的大事,我也不必再瞒着你了。” 许绣氤看他神情肃然,也收敛了笑容:“什么大事这样紧张?” 韩载沄便将父亲在孟大人临终前如何与他相见、如何为他保管宝物一事详细说了一遍。 许绣氤动容道:“有这种事?” 韩载沄点点头,面上略有愁容:“父亲与孟公生前是至交好友,所以孟公有此重托。这件东西在父亲去世后,交到我手上已有六年,我每每想起时,实在忐忑不安。若日后真有孟公所说的‘时机’出现,我将何去何从?如让此物沉埋韩家,对不起孟公一番信任,如贸然取出昭示天下,又恐让韩家卷入风云纷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许绣氤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所以,你想起之时,便是左右为难?” 韩载沄叹道:“是,所以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许绣氤莞尔一笑:“我的意见很简单,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无法预料,所以根本无需去想,开开心心过眼前的日子才是最好。”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咬了咬嘴唇:“也不必去想,大可顺其自然,时局推动我们到哪一步,我们就走到一步,若是躲也躲不过,就不必去躲,只管大着胆子往前走就是了。” 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亮晶晶地闪动着光彩:“人在世上,只能活一次,既要思虑周全,追求两全其美,又当顺势而行,但求问心无愧。” “你说的很好”韩载沄激动起来,握紧了她的手:“说的很好,我心中一块石头从此便放下了。” 许绣氤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孟公留下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韩载沄道:“是一本诗集,里面收录了孟公平生最得意的诗作。” 许绣氤道:“诗集?这本诗集必定很不寻常,有什么特别之处?” 韩载沄道:“这部书我曾打开看过,里面收录的诗词确是孟公历年来传世之作,并没有任何特别。奇怪的是,这部书的最后一页却和封底的一块硬纸壳牢牢粘在一起,根本拆不开,无法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许绣氤道:“若是用水泡一泡呢?” 韩载沄笑道:“像你这么聪明的脑子,怎么会想不到?若是把书页用水泡过,就算能拆开,上面的字迹也全都模糊了,还怎么看?” 许绣氤也失笑道:“是,倒是我糊涂了。” 她想了想,缓缓说道:“这最后一页上记载的,一定就是孟公所说的足可‘亮剑出鞘,撼动天下’之言了,这一页必有特殊的方法可以打开,我们再慢慢想法子吧。” 韩载沄道:“你说的是,而且我总觉得,这最后一页的记载和岳兄手中那幅画有极大的关联。” 许绣氤道:“孟公留书又留画,必有他的道理。你从那首题诗的四字谜底来看,他想要昭示的那件事不但关系朝廷,还牵扯到宫帷,实在不是我们所能轻易涉足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再问问你,那部书现在收藏在何处?” 韩载沄沉声道:“收藏在一个秘密之所,父亲在长沙郊外建了一个别院,那个地方取名叫做绣云廊。” “绣云廊”许绣氤轻轻念道,笑了笑:“好美的名字,既是别院,为何我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韩载沄道:“这地方不但你不知道,连母亲都不知道,我数年来也只去过寥寥几次。” 许绣氤好奇地问道:“那现在谁住在哪里?” 韩载沄道:“没有人住,父亲只留下了一个叫蓝胡子的人看守那部书。” 许绣氤笑道:“蓝胡子,这是个外号吧?这人的胡子长得很长吗?” 韩载沄笑道:“不但很长,而且很浓密,比起山羊的胡子也绝不会逊色。” 许绣氤又想了想:“父亲把如此重要的事托付于他,想必对这个蓝胡子是极其信任的。可是。。。” 她笑了笑:“父亲既已仙逝,你年轻,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他对你能同样忠心耿耿吗?那部书既是如此要紧,他一个人看守,日子久了能始终如一吗?就算是我多心了,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会不会有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来抢夺这部书,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第九十八章 贵客临门 韩载沄听完,朗声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所说的这一切,全都不用担心,父亲在世时早就安排好了,不管蓝胡子有没有二心,他绝对不敢走进藏书的那件密室,其他人也绝没有人敢进去。” 许绣氤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莫非里面有机关暗器?” 韩载沄笑道:“父亲又不是武林中人,哪有什么机关暗器?” 许绣氤道:“若是没有,那为什么没有人敢进去?” 韩载沄笑道:“我现在要卖个关子,不告诉你,等到以后我带你去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日,韩载沄很早便起身,穿戴一新后,站在镜子前神色凝重,心下颇有点惴惴不安。 许绣氤走过来,握了他的手笑道:“你放心,我们是主人,哪有客人来会对主人不敬的?韩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定能应付自如。” 韩载沄叹道:“我知道,只是今天要来的客人和以前都不一样。” 许绣氤道:“这就更不用担心了,越是名头大、地位高的人,涵养越深,至少表面上很好相处,绝不会鄙俗浅薄。” 红毡铺地,彩灯高挂,花木夹道,庭院盈香。韩载沄在前厅等到时近正午,才来了第一批客人。 一个六十来岁、身穿织锦长袍的老人被金顺等人迎了进来。这人中等身材、四四方方一张脸,浓眉长须,双目有神,头发虽已有些花白,精神却很矍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笑声也很洪亮。 这人正是武昌有名的药材铺一心堂的东家耿从南,也是江湖上极有火候的点穴名家,和韩家在生意上有过多年来往。 他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穿了一件紫红色绣花衣服、尖下巴小眼睛的中年人,还有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年纪却都不到三十岁,一个面孔微黑短须,一个白面无须,衣着都很华丽。 韩载沄看见他了,便含笑迎了上来,拱手道:“小侄向世伯请安。” 耿从南捋须笑道:“很好很好,我从西城过来,一路看见韩家的店铺经营红火,比你父亲在时还要繁盛些,你小子倒有点本事。” 韩载沄笑道:“小侄哪有什么本事,都是托各位长辈的关照,才能勉力维持,世伯此言叫小侄愧不敢当。” 耿从南朗声笑道:“几年前见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今人长高了,说话办事也大有长进。你今日搞得这样隆重,怕不是为了我这老头子吧?” 韩载沄笑了笑:“世伯多年不曾光临舍下,如今远道而来,无论怎么隆重都不为过。” 耿从南拍了拍他的肩,仍是满面笑容:“小子不必捧我,老头子心里有数。你等的是那武林第一世家流春山庄的庄主、当今天下第一剑术高手上官清泓,若不是他,又有谁能值得韩家如此诚惶诚恐?” 他把嘴凑近了些:“不过你也不必怕他,上官清泓也不比谁多一只眼睛鼻子,这人名声还不错,他手里那柄剑还是讲信义的。” 说完他便介绍身边穿紫红色绣花衣服的中年人名叫余凤来,是他结拜的兄弟。又把身后两个年轻人叫过来拜见韩载沄,介绍说是他的徒弟,黑面短须的一个是师兄,叫杜乾,白面无须的一个是师弟,叫向明轻。 午后已过去很久了,韩府门前却再无动静,韩载沄派了几批人去询问等候在城外官道上的许成,都说并无消息。他心里有些急了,只得吩咐给先到的耿从南一行开了酒席,叫厨房再采办菜蔬做好准备,自己却只坐陪饮了一盏茶,什么也吃不下去。 耿从南几人倒是毫不客气,坐下来便大快朵颐。 “少爷,少爷,上官庄主来了。”当韩载沄在焦虑不安中终于听到了金顺的声音,不由得心中大喜,霍然站起身来,大步迎出门去,竟忘了和耿从南打个招呼。 但他在匆忙之中,仍不忘正了正袍袖衣襟。 大门外,一行十余人的马队扬尘而来,人精锐、马矫健,行动整齐,气势非常。许成和几个小厮骑着矮马本是领路的,此刻倒落到了后面。 韩载沄本是见过上官清泓一面的,他曾亲自去洛阳流春上官拜访,但此次重逢,一看到上官清鸿那精干强悍的眼睛,他仍是心中一凛。 他含笑一揖到地,上官清泓也只点了点头,淡淡说道:“韩公子不必太客气。”接着便介绍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一个粗壮身材、相貌普通却与他极相像的是二弟上官清洹,而那位俊逸不凡、见之忘俗的白衣少年,则是他的四弟上官清汶。 上官一行的马队后还跟着一辆马车,由许成陪同而来,在门前停下了,车里却走出来一位美丽柔弱的少女,怯生生地望着韩府大门。 韩载沄有些奇怪,也不便多问,便吩咐许成去告诉少奶奶,好好安顿这位姑娘。 大厅里很快又开上了宴席,韩载沄请上官清泓坐了主位,自己和耿从南侧座相陪,上官清洹、上官清汶、杜乾、向明轻也依次落座。 耿从南和两位弟子又笑吟吟地拿起了酒杯、筷子,似乎方才刚吃下的酒菜并没有这回事。 众人举杯共饮,刚寒暄了几句,忽见金顺慌慌张张来报:“少爷,外面有位公子硬要闯进门来,门房问他姓名,还被打了一巴掌。” 耿从南放下杯筷,沉下脸来喝道:“太不像话了,有上官庄主在此,谁敢如此放肆?” 说话间,一个三十来岁、身着紫衣长衫、相貌还算周正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他面沉如水,不去看别人,只狠狠瞪着韩载沄,满脸都是一副要找人麻烦的样子。 但当上官清泓看了他一眼之后,他的气势便瞬间败了个干净。 上官清泓淡淡问道:“阁下是谁?报上名来。” “是,是”这人赶紧低下了头:“在下是闽南震海庄的吴毅,特来。。。特来。。。”他有了一些紧张,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耿从南呵呵笑了两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吴奉天的儿子,你老子有没有教过你,到别人家里要讲讲礼貌?” 吴毅没有接他的话,只对着上官清泓拱手一揖:“是,在下特来拜见上官庄主,也向诸位见礼。” 上官清泓道:“你是吴奉天的儿子,我听说你们同韩家联了本宗,已改姓韩,震海堂也改名为慕湘堂,有没有这回事?” 吴毅道:“有”。他突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咬牙切齿说道:“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家父误以为长沙韩氏是仁义礼信之族,对他们以诚意相待,谁知道韩载沄用心歹恶,贪心不足,为了谋求生意上更大的好处,竟对家父下手暗算,导致家父如今半身不遂、神志不清,形同废人。” 他越说越激动,走上前两步大声说道:“请上官庄主为在下主持公道。” 韩载沄吃惊不小:“这。。。吴兄此话从何说起?” 第九十九章 吴家的信 上官清泓道:“你不必着急,也不必站着,先坐下再说。” 韩载沄忙道:“是,吴兄请入座。”又马上吩咐下人添一副杯筷来。 吴毅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着上官清泓说道:“禀上官庄主知晓,家父虽已年过花甲,但向来身体康健,近年来还能常常驾船出海,历风浪之威而毫不为意。” 耿从南点了点头,笑道:“吴老头我是知道的,一辈子都是个爱逞强的性子。” 吴毅低下头沉默片刻,语声又尖刻起来:“但家父莫说是驾船出海,连起床都已不可能了。” “半个月前,韩载沄派人送来一封信,洋洋洒洒足有好几页,家父看完后便勃然大怒。在下守在一旁,直等到家父怒火平静了才敢相问信里写的是什么,但家父却忽然口吐白沫、全身颤抖着晕了过去。” “在下见家父十指发黑,便心知不妙,请医延药后也并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家父从此变为了废人,余生只能缠绵床榻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语声渐渐激动不能自已:“在下闯入韩家乃事出有因,绝非有意对上官庄主无礼,但请不要见怪。家父无辜受害,也请上官庄主惩治真凶,为吴氏满门做主。” 上官清泓听完,并无表情,转头看着韩载沄:“他说的,有没有这回事?” 韩载沄虽然很惊讶,但面上并不如何慌乱,沉声道:“在下绝没有送过这样一封信,请上官庄主明察。” 上官清泓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写过那封信,有还是没有?” 韩载沄迎上了他威严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想着清者自清,何惧之有,便断然说道:“没有,在下对吴庄主素以晚辈之礼相待,绝不会做这等不耻之事。” “好”上官清泓收回目光,看向了吴毅:“若吴公子所言属实,这件事也绝不会是韩公子做的,你们该去追查那真正下手的人。” “在下当然所言属实”吴毅吃了一惊:“上官庄主怎能仅凭他一面之词就下次结论?他自己当然不会承认。” 上官清泓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谎。” 吴毅正要说什么,但见他眸中精光一闪,便马上闭上了嘴。 上官清泓道:“韩公子是个生意人,只求和气生财,以令尊的背景,他绝不敢主动挑衅,何必做引火自焚的事呢?所以,此事当是他人所为,吴公子要调查仔细了。” 吴毅听到说到“背景”两个字时,语气有意无意加重了些,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胆寒,再不敢和他争辩,便勉强笑道:“是,上官庄主说的有理,在下谨记在心。” “贤侄”耿从南忽然站起来,拍了拍吴毅的肩膀,叹道:“你父亲遭此不幸,我们都很同情。但若说是韩公子下的手,连我也不信,想必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 他说着满面笑容地举起了酒杯:“幸赖上官庄主英明,消此误会,请大家共饮一杯。” 他一口饮尽,笑了笑正要说话,忽见金顺又引进一个人来。这人五短身材、五官细小,脑袋却很大,越发显得眼耳口鼻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很有些滑稽。他迈着两条短腿急匆匆地走着,走得额头上都冒了汗,嘴里呼出了热气。 这人一看见耿从南,就大声嚷嚷道:“好啊,小三子,我就说怎么一觉醒来就看不见你,原来你扔下我跑到这里来喝酒了。还好韩家比较有名,我一路打听过来,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他望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咽了咽口水,越发提高了声音:“你。。。你这个没大没小、不敬长辈的老东西。” 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是谁?看他的年纪最多不过五十岁,竟说耿从南“没大没小”,却又叫他“老东西”。 耿从南有些尴尬,瞪了他一眼:“这里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人,你喊什么喊?你自己在客栈赖床,喊也喊不起来,怪得了谁?” 这人也急了:“你有的吃,我没的吃,你还有理了?” 耿从南赶紧拉着他入了座,又向众人解释道:“这位是我家里一个食客,不会识字也不懂武功。。。” 这人嚷嚷着打断了他:“什么食客?你爹不在了,你侍奉我是应该的。” 众人又是一愣,这是什么道理? 耿从南夹了一只鸭腿堵住他的嘴,笑道:“虽然他什么本事都没有,但是他是我祖父在七十大寿之后的老来子,我父亲唯一的兄弟,我的二大爷。” 耿二大爷一边大嚼,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不错,我是他的二大爷,这小子明明说带我出来见识见识,却把我扔在客栈里自己溜了。诸位说,我该不该骂骂这个没规矩的侄子?” 耿从南皱了皱眉:“就算你是我二大爷,也要斯文些,你看又把油滴到衣服上了。” 耿二大爷正瞪了瞪眼,上官清汶忽然笑道:“俗话说老要癫狂少要稳,晚辈等能与前辈同席已是荣幸,老前辈请随意就是。” 耿二大爷很高兴,用筷子指着他,嘻嘻笑道:“小子你很好,我看你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 耿从南一把夺下他的筷子,眉头皱得更深:“你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就连我都要对他客气些。” 耿二大爷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比你讲道理多了,你干嘛总要管着我呢?” 上官清汶笑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是难得的缘分,正该只说些开心愉快的事,耿堂主不要太拘礼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持杯向韩载沄笑道:“我兄弟是初次来长沙,多承主人家款待之情,我谨代两位兄长敬韩公子一杯。” 韩载沄忙起身,含笑谦让。耿从南也笑道:“我们本是为云老爷子贺寿而来,不想他老人家竟有这样大的面子,这几日长沙城中从各地赶来贺寿的人只怕比湘江里的鱼儿还要多,不但是云府,连城中各大客栈都已人满为患。” 他又打了个哈哈:“要不是韩公子收留,只怕我这老头子就要露宿街头了。” 他说的这句笑话并没有对到点子上,上官清泓脸上有了一丝不悦。 第100章 老婆刚刚好 上官清汶瞧见兄长的脸色,淡淡笑道:“云府与上官氏本是世代交好,所以云老爷子的七十寿辰,我兄弟是一定要来的。” 耿从南笑道:“云老爷子成名多年,广播义方,在武林中自然是受人敬重。但若只是为了他的寿辰,也来不了这么多人,这些来贺寿的,十个人当中倒有五六个人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耿二大爷心满意足地啃完了几个鸭腿,满手都是油,正想往衣襟上擦,旁边有韩家的仆人忙递上手巾把。他便更满意了,一边擦手,一边好奇地问道:“另一个目的,是什么?” 耿从南却只看着上官清汶,悠悠笑道:“云老爷子膝下有五个儿子、十八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女。这位云大小姐年方一十八岁,在云府最是得宠,听说人长得也是花容月貌,自十五岁及笈以来,已不知有多少人前去提亲,几乎把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但这位大小姐就是一个也看不上。所以云老爷子有意要趁这次做寿的机会,广选天下少年英才,为云大小姐挑一个如意郎君。” 他话音刚落,穿着绣花衣服的余凤来便愣愣地问道:“还有这种事?那云家选人的标准是什么?” 耿二大爷也跟着问:“对啊,选人的标准是什么?” 耿从南瞥了余凤来一眼:“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又瞪着他二大爷:“和你更是八杆子也打不着。” 他一脸讥诮之色:“你们问来也没用。人家的小姐青春貌美、身娇玉贵,想要婚配的自然是少年英才。”他把“少年”两个字说的很重。 一直闷头不语的向明轻这时却突然坐直了身子,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带兴奋地问道:“师父,那依云家看来,什么样的相貌武功才称得上是少年英才?” 耿从南把眼睛睁大了些,打量了他几眼,随即点了点头:“唔,小伙长得很精神。” 向明轻高兴地笑了笑。 耿从南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板起了脸:“你跟了我几年,别的能耐没学会,这自我陶醉、白日做梦的本事倒是见长啊。云府是什么门第?他家的小姐是什么身份?像你这样的混小子,走在街上一抓一大把,给人家提鞋也不要。” 上官清洹突然笑出了声,他虽是上官家的子弟,但论武功声势比不上大哥,论人才风流又比不上四弟,夹在中间总是被忽略的一个,就连在父亲面前都没有多少存在感,多年来他已习惯了谨言慎行、不露风头,但眼前耿从南几个人的言语实在好笑,他也就有些忍不住了。 向明轻被师父一番挖苦,正没好气,听见上官清洹的笑声,心中更是恼火,但慑于他的身份,却连瞪他一眼都不敢,只好默默地认倒霉了。 韩载沄突然笑了笑:“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云家的小姐骄傲得很,谁若是真娶了她,只怕不好伺候。” 耿从南笑道:“可惜韩公子已经娶亲了,以云大小姐的尊贵绝不肯与人分享丈夫,不然你倒可以去试试。” 韩载沄笑道:“不敢,在下绝没有这个想法。高攀金枝玉叶未必是福气,要像内人这样和顺体贴的,才可共度一生。” 上官清汶笑了笑:“像韩兄这样当众夸赞自己夫人的,倒是少见。少夫人想必是一位极灵秀极聪明的女子了。” 韩载沄笑道:“不敢当,内人虽非绝顶聪明,却也并不平庸,只能说是刚刚好。” 上官清汶不解:“刚刚好?” 韩载沄道:“对于男人来说,刚刚好适合做老婆。” 上官清汶大笑:“韩兄这个话说的妙,刚刚好三个字,就是对女人的最高夸奖,少夫人若听到了,一定开心得很。不过,如何能找到一个刚刚好适合做老婆的女子,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有机会我一定要向韩兄请教。” 耿从南笑着插嘴道:“四公子何需向别人请教?以四公子之英俊多才,又是第一世家出身,在武林中早有极好的声名。连我老头子都听说,天下间一心仰慕四公子、为你相思的闺中少女不知有多少。。。” 上官清汶笑着打断他:“哪有这种事?不过是别人开玩笑的罢了。” 耿从南笑道:“不管怎么说,云家的这次招亲,机会正是为四公子准备的。凭是他家的小姐多么骄傲,若是连四公子这样顶尖儿的人物都不想嫁,还想嫁给谁呢?” 上官清汶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耿堂主越说越离谱了,在下和兄长们一起只为祝寿而来,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上官清洹忽然说道:“反正四弟也是未婚,有这样的机会不如去看看也好。” 上官清汶正色道:“二哥错了,虽说父亲与大娘都不在了,但长兄如父,婚姻大事当由大哥做主,我绝不敢自作主张。” 上官清泓温和地看着他的四弟,点了点头:“韩公子说的对,这样的千金小姐只怕不好伺候。从来贤妻多旺夫,还是为四弟慢慢挑选的好。” 上官清洹叹了口气:“大哥你也说贤妻多旺夫,那么大嫂已去世几年了,你为何不再续弦呢?” 上官清泓的脸色沉了下来,上官清汶忙笑道:“今日与众位朋友有缘相聚,不宜谈这些家务事。有酒就喝,当开怀畅饮,不要辜负了主人家一番美意。” 耿从南也笑道:“正是,正是,不但酒香菜美,韩公子为诸位备下的住处也是幽静宜居,实在是有心了。” 韩载沄笑道:“这也是内人一手打理的。” 上官清汶笑道:“韩兄总是把内人两字挂在嘴边,看来这位少夫人还真是驭夫有术。” 众人都笑了,酒宴的气氛又逐渐热络了起来。 庭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喧闹声,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尖叫。韩载沄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向众人道了声“对不住”,便走到门边,果然看见许小五手里提着一只蒙了一层黑布的小小笼子,许小六跟在他后面追赶着,两个人跑得满头是汗,不亦乐乎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圈。 韩载沄喊了一声,小五、小六听见了,都跑过来,齐齐喊了一声“姐夫”。 韩载沄柔声道:“屋子里有客人,你们去外面玩吧,不要惊扰了客人。” 小五摇了摇头:“不出去,我们是专门送东西来的。” 第101章 兔子的诅咒 韩载沄笑道:“送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姐姐吩咐的?就算是来送东西,也不该这么大声喊叫。” 小六却指了指小五手中的笼子:“不是姐姐吩咐的,是这个东西。” 韩载沄有些奇怪:“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六说道:“是一只小兔子。” “兔子?”韩载沄更奇怪了:“是谁给你们的?送个兔子做什么?” 小五笑道:“我们两个去街上玩,方才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口遇到了一个怪叔叔。他交给我们一只小兔子,叫我们拿来给姐夫看。” 韩载沄道:“怪叔叔?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小五想了想,嘻嘻笑道:“名字没有说,他的样子嘛,长得马马虎虎、普普通通,反正不像姐夫这么好看。” 韩载沄也笑了,拍了拍他的头:“小鬼,好好说话。” 小六插嘴道:“这个人很瘦,鼻子旁边有一个红红的伤口,就好像被挖了一个坑。” “哦?”韩载沄觉得很蹊跷:“他为什么叫你们带一只兔子给我,他是怎么说的?” 小五道:“不是带给你,是带给一个属兔子的人。” 韩载沄问道:“什么属兔子的人?” 小五、小六却不回答,一溜烟跑进了厅堂,向他招了招手:“姐夫,快进来。” 韩载沄已喊不住他们,只好走了进去。大厅里的众人看见两个小孩子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看着他们。 小五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用很大的声音喊道:“各位兄弟。。。” 小六也跟着喊了一声:“各位兄弟。。。” 耿从南觉得有趣,笑道:“不错,四海之内皆兄弟,俩小子有点意思。” 韩载沄有点尴尬,正要阻止他们,忽听小五说道:“有人叫我们带来一件礼物,要送给一个属兔子的人。在座的哪位兄弟属兔,请自己过来拿吧。” 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耿从南觉得更有趣了,转头看着他的结义兄弟余凤来:“老二,你不是属兔吗?这东西就是给你的。” 余凤来有些不以为然:“小孩子的话也相信?”话虽这样说,他却也慢慢站起身来,带着好奇心走了过去。 小五睁着圆圆的眼睛,把手里的笼子递给他:“这里面有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还在吃胡萝卜呢。” 余凤来接过来,颇有点不以为然:“我要这玩意干嘛?” 小六眼睛亮了,吃吃笑道:“如果你看了不喜欢,再还给我们吧。” 余凤来漫不经心地掀起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哼,哄小孩的东西。。。” 突然间,他脸色变得惨白,踉跄后退两步,像抓到烫手东西一样把手里的笼子忙不迭甩了出去。小五、小六也吓得尖叫起来,一头扑到韩载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上官清汶坐在近处,见那笼子向桌上飞了过来,忙长身而起,敏捷地伸手一抓、一抄,把笼子稳稳地托在掌心。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耿从南也站了起来,伸手指着笼子,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笼子里,趴着一只右前腿被生生截断的白兔,身下流了一大汪血,和压着半根被血水浸透的胡萝卜。兔子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动不动,早已死去了。 余凤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满脸怒气瞪着韩载沄:“韩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这样诅咒余某?” 韩载沄大惊:“余兄误会了,此事绝非韩某所为。” 小五也从他怀里抽出头来,大声说道:“兔子是大街上有个人给我们的,和我姐夫没有半点关系。” 余凤来不信,仍是握紧了拳头,恨恨说道:“大街上?哪有这种事?韩公子和余某到底有何冤仇,要这样装神弄鬼?” 韩载沄道:“此事的确是误会。。。” 他话未说完,小五、小六都跳了起来,嚷嚷道:“是真的,是真的,就是大街上别人给的。” 耿从南赶紧快步走了过来,拉住了余凤来的手臂,笑道:“老二,小孩子不会说假话,此事一定和韩公子无关。想必是有人做的恶作剧,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接着,他把脸贴近了余凤来,低声说道:“以你往日的所作所为,江湖上认识你的人一定不少,想必是你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所以吓唬警告你一下。” 余凤来愣了一下,正要分辩,耿从南又说道:“快别说了,上官家的人在这里,若是把这事挑起来,他们定要问个缘由,反而不好看。” 余凤来听他这么说,不由吓了一跳,只得听了他的话向韩载沄道歉,跟着他仍回酒席上坐下。 上官清汶笑道:“耿堂主说的对,想必是有人恶作剧,只是要和余兄开个玩笑而已。” 他一直提着笼子,这时又看了一眼,叹道:“只是这人也太狠毒了,兔子也是一条命,怎忍心截断它一条腿,让它生生流血而死?” 小五突然说道:“不是的,那人把兔子送给我们的时候,兔子还是活的。” 小六也点点头:“对呀,兔子是活的,还在吃胡萝卜。” 韩载沄皱了皱眉,拉起了他两人的手:“既然如此,难道是你们两人干的坏事?” 小五愣了一下,喊起来:“没有,没有,兔子不是我们杀的。” 小六也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碰过它。” 韩载沄道:“你们没有碰过它,那兔子为什么死了?” 小五、小六一齐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本来兔子明明是好好的。” 韩载沄有些不信,凝视着他两人的眼睛:“你们谁的身上带着刀?” 小六愣愣地望着他,小五却有些恼了,捏着小拳头打在他身上:“我们都在帮你说话,你却不相信我们。我不喜欢你了,你是坏姐夫。” 上官清汶赶紧将笼子放在地上,笑道:“韩兄,不要为难小孩子了,这不过是件小事,何必伤了和气?” 耿从南也笑道:“正是,送小哥儿回去吧,我们接着喝酒才是大事。” 杜乾突然一伸手,从地上提起了笼子,仔细看了看,似是喃喃说了一句:“奇怪,这兔子的眼睛上面怎么被人点着一粒朱砂?” 他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这还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又在杯筹交错间高谈阔论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 但余凤来却听到了,他心里陡然一寒,顿时连酒也喝不下去。他的眉宇之间,就长着一颗又小又圆的朱砂痣。 第102章 静夜美人来 耿从南师徒和余凤来被安排住在一所独立的庭院,上官兄弟和他们带来的人住在另一处。院子果然是幽静舒适,屋子里也布置得高雅大方。 余凤来进了屋,把韩家带路的仆人打发走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头瘫倒在床上。酒席上兔子这个插曲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闭上眼睛,懒洋洋地似乎睡着了。 但不到两刻钟他就睁开了眼睛,眸中又变得精神十足。他敏捷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窜到门边,把房门打开一半向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又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退回房中,关好门上好闩,长长呼出口气。 耿从南和他的两个徒弟习惯天一黑就睡觉,这时屋子里漆黑一团,想必已睡熟了,院子里还飘荡着耿从南粗重的打鼾声。 余凤来径直走向靠墙边的一排黄梨木架,架子上摆放着一排排形态各异,精致光亮的瓷器。 余凤来识货,知道这些大多都是官窑出品的上等器物。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眼中越来越亮。 他最后摸了摸一个粉青色龙泉葵花碗,喃喃自语道:“韩家果然不同凡响,连一间客房都有这许多好东西,看来这趟是走对了。既然如此,就莫怪大爷不客气了。” 他又冷笑道:“韩公子你家财万贯,哪里会在乎这点小东西?今日劫你的富,救救我的贫,让大爷我发点小财,也是理所应当的。” 床上放着一个他带来的大包袱,余凤来走过去将包袱解开,又摊开裹在最外层的一床被子,被子里包着的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瓷瓶、瓷碗,还有两株一尺来长火红的珊瑚。这些瓷器在暗淡的烛光下闪闪发光,有好几个和韩家架上的官窑器都很相似,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颜色分布并不那么均匀,烧制的纹路也有些杂乱无章。 这当然都是他备下的赝品。 他拿起一个瓷瓶看了看,嘿嘿笑了两声,正要去做手脚,忽听门外响起了几下敲门声。 这敲门声很轻,仿佛门外的人很胆怯、很犹豫,正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来。 余凤来吓了一跳,但这敲门声绝不会是耿从南师徒发出的,他也就略放了心,赶紧先把床上的包袱又扎紧了,低声问道:“是谁?” 只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柔柔说道:“我是韩家的丫鬟,来给相公送宵夜的。” 余凤来本想叫她走,但这声音实在太柔软太妩媚,在静夜里听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他也就动了心,身不由己地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秀色动人的女子,她的年纪看起来已有二十多岁,并不像是一个姑娘,她的五官也并不十分出色,但眼波流转处那种脉脉含情的撩拨之态绝不是青涩的女孩子所能比拟的。 余凤来第一眼就被她身上这种成熟而诱惑的风韵所震惊了,心里怦怦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她不能作声。 这女子嫣然一笑:“余相公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余凤来猛然回过神来,赶紧笑道:“请,请进来坐。” 女子进了门,回身把房门关好上了闩。余凤来默然看着她的举动,心里忽然有了一阵窃喜,便指着一张椅子笑嘻嘻地说道:“姑娘请坐下说话。” 女子含笑望着他:“余相公不必客气,我名叫影姬。” 余凤来忙笑道:“好名字,人美,名字也美。” 影姬笑道:“余相公也不问一问,我既然说是送宵夜,进来时却两手空空,到底是要做什么?” 余凤来笑道:“姑娘要我问,那我就问一问吧。” 影姬又笑道:“还有,我一个女人家在夜里孤身来访,难道就不怕韩家的家规吗?余相公也不问一问,我到底是不是韩家的丫鬟?” 她说着,把手里的绢子角向他甩了过来。余凤来只闻到缕缕馨香,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她却飞快地把绢子抽了回去,笑得掩住了嘴。 余凤来痴痴地望着她,眼睛眯了起来,笑道:“不管姑娘是谁,我也不怕,反正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好偷的,总不至于让你占了便宜。” 影姬凝神看着他,不说话了,突然神情变得很凄凉,目中几乎要滴下泪来,低头拿绢子擦着眼角。 余凤来很吃惊:“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我得罪了你,即刻向你赔罪就是了。” 影姬却更伤心了,抽抽泣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与余相公无关,我是哭我自己命薄,遇不到一个真心疼我爱我的人。” 余凤来满脸带着安慰同情的神色,试着轻轻握住了她一只手,见她并不抗拒,便顺势握得更紧,笑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疼你的人正该多的很,怎会有这样的感叹?” 影姬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本是韩公子的小妾。” “什么?”余凤来惊得放开了手,但马上又现出了狐疑之色:“听说韩公子只有一位夫人,哪里还有小妾?” 影姬叹道:“寻常男人还有三妻四妾,何况是韩公子?只不过那位少奶奶实在太厉害,眼里容不得半颗沙子。我虽 然跟了韩公子几个月,却只能偶尔偷偷摸摸,连个名分也没有。” 她越说悲伤之情越深:“平日里韩公子只敢说我是外头买来的丫鬟,任由他的少奶奶支使着我做粗活、住下房,他也不敢说半句话,他。。。他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的。” 余凤来听了,怔怔地想了半晌,也叹息道:“姑娘的遭遇真是令人同情。唉,深宅大院难混,倒不如嫁个普通男人,纵然穷一些,却是知疼着热,一生开开心心。” 影姬望着他:“余相公说得很对,只可惜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若能有个人会像你一样,时时对我说一些温暖的话,我就是死了也愿意的。” 余凤来忙道:“姑娘年轻轻的,快别说这样的话,怪让人心疼的。” 影姬“扑哧”一声笑了,柔声道:“余相公真是好人。难怪我今日在前厅的屏风后面偷偷观察,满屋子客人,就只有你的面相看来最善良。所以我。。。” 余凤来看着她,幽幽笑道:“所以什么?” 第103章 梦醒时分 影姬脸上红了,声音低了下去:“所以我不惜主动登门,想和余相公做个朋友。”她又咬了咬嘴唇:“反正韩公子早已不要我了,既然他无情,我又何必有义?” 余凤来又激动起来了,他强忍住心跳,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试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影姬竟没有拒绝,反而顺势把一个轻软的身子依到他怀里。 余凤来更是狂喜不已,笑道:“看不出韩公子一表斯文,竟如此狠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能得到姑娘这样的美人,怎能不百般怜爱?” 影姬在他怀里温柔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动着点点迷人的星光,轻笑道:“余相公真的喜欢我么?” 绣着芙蓉花的帐帘被放了下来,余凤来但觉软玉温香满怀,乐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他觉得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不但能得到韩家的瓷器,还顺便享了一场艳福。这女子不但美,更重要的,还是韩家的小妾,他有了一种大大占了韩载沄便宜的感觉。 在梦里他还禁不住笑出声来,韩公子你人才英俊、年少多金又如何,你的女人还不是要偷偷爬上别人的床?万一有一天,你最珍视的少奶奶也和他人有了。。。,嘿嘿,那就更有趣了。 影姬用一只白嫩的玉臂环绕着他的肩头,他睡得很熟、很安稳,有了沉重而均匀的鼻息声。 她仔细地听了听,突然间在黑暗中张开眼帘,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坐了起来。她鄙夷地望着沉睡中的余凤来,脸上泛起了一丝嫌恶的冷笑。 余凤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在白日酒席上看见的那只死兔子睁开眼睛,从笼子里钻了出来,一步步爬向他,每爬一步身形就长大了一点,最后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他从不认识的又高大又丑陋的男人。 这个人狞笑着举起了手里的刀,他吓坏了,转身想逃跑,但在梦里却迈不开腿。他恐惧地看见自己的手臂被刀锋砍断,鲜血像洪水一样从断臂处喷射出来,转眼间埋过了他的腿、他的身子、脖子,只露出了一个头。 他极力挣扎着想喊叫,但是在梦里也喊不出声来。鲜血淌成的河流冷得像冰,还在不断上涨,渐渐地把他的头颅也埋葬了。。。 痛,一阵钻心的痛从手臂上传来,不对,不光是手臂,胸口、肩头也有剧烈的疼痛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 余凤来突然大叫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他马上就觉得不对劲了。 阳光,从头顶的树梢透了下来,晃着他的眼睛。他揉了揉朦胧的双眼,猛然发现竟是睡在院子里,清晨的寒露浸湿了他的内衣、裤腿,难怪他会觉得这么冷。 “你醒了?看看你干的好事!”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暴怒的声音,像巨雷一声炸响。 余凤来被惊得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耿从南、杜乾、向明轻、吴毅、上官兄弟,还有韩载沄和几个男仆都站在一旁。耿从南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棍子,怒气冲冲地还要冲上来揍他,韩载沄忙着拖住了他的手臂,好言相劝。 耿从南把手里的棍子向他一指,大声喝道:“好,老二,我看在韩公子的面子上,暂时饶了你。你怎么能干出这么无耻的事情?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到家了。” 余凤来吓了一大跳,忽然想起影姬上哪儿去了?哦,完事后她必定是悄悄走了,但是这么隐秘的事,怎么会被发现? 他心慌得要死,支支吾吾地正不知该怎么解释。 上官清汶忽然笑道:“耿堂主不要动怒,我想余兄只是一时糊涂,他现在必定已知道错了,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又看着余凤来,叹了口气:“但是余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窃取他人财物终是不雅的行为。还望余兄从此洗心革面,不要再犯了。” 余凤来听了他的话,有点糊涂,但似乎他们并没有指向影姬的事,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耿从南见上官家的人也来求情,连怒气都不好再发作了,只是把手中的棍子一指,沉声道:“老二,你惊动了这么多人,不觉得羞愧吗?还不快把韩家的东西都放回去,再向韩公子赔罪。唉,你是我带来的人,我也无颜再面对韩公子了。” 余凤来顺着他棍子所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他带来的那个无比重要的大包袱不知何时已摊开在院子里,露出了里面一大堆的瓷器、玉器、珊瑚。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想破头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耿从南叹道:“你临来之前跟我说,你用不惯别人家的被子,一定要用自己常盖的才睡得着,我也就答应了你,谁知你竟然是起了这样的心思。” 他说着满脸沉痛,向韩载沄拱手深深一揖:“韩公子,老夫教导无方,实在是对不住你,还请你不要见怪。” 韩载沄忙扶起他:“耿堂主折杀晚辈了,这样大礼我如何受得起?天明之时有下人来报,说看见余兄独自一人走向花园,但随后就听见了惨叫声,跑过去一看又没有人。我情急之下一面派人到处去找,一面告知了耿堂主。不想上官庄主兄弟和吴兄都是热心人,对此事都很关心,惊扰了这么多人,倒是我这做主人家的办事不力,心中有愧了。” 耿从南叹道:“韩公子宽宏大量,倒叫老夫更加汗颜了。” 韩载沄笑道:“只要余兄无恙,其他都是小事,耿堂主不必放在心上。” 耿从南再次含笑着向韩载沄道谢,回转身脸色一变,向余凤来喝道:“愣着干什么,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大?还不快卷了你的脏东西,给我滚回屋子里去。” “是,是”余凤来赶紧答应着,就要去收拾他的包袱。院子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让他如芒在背,也实在是很想早点溜回屋里去清静清静。 “且慢”上官清泓冷眼旁观,本是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了一句:“余相公是什么来头,只怕要向大家说清楚才好。” 第104章 脑后长眼睛 余凤来愣住了,耿从南心里也是一沉。昨日酒席之上,其乐融融,除了耿从南年长辈高,其余众人都是以兄弟相称,就连倨傲冷漠的上官清泓也不例外,现在他不称“余兄”而改了称呼,自然是起了戒心。 余凤来和耿从南互相看了一眼,都感觉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生怕得罪了上官清泓--在天下武林中,自然谁都不愿意得罪这号人物的。 耿从南干咳了一声,强笑道:“上官庄主,他是老夫的一个结义兄弟,眼下在我家中同住。” 他话虽说的简单,意思却很明确,那就是说此人与我关系亲密,你看在我的辈份与资历上,怎么也要给我三分面子。 上官清泓一张刻板冷峻的面孔却根本不去看他,只冷冷注视着余凤来:“你现在是耿堂主兄弟、门客,那以前呢?” “以前。。。我。。。”余风来紧张得有些发抖,瞠目结舌地说不上来。 “他以前是。。。”耿从南陪笑着只说了这几个字,上官清泓便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冷冷说道:“三年前,江湖中有名的左掌翻云独行盗突然销声匿迹。此人曾作案上百起,窃取名门大户财物无数,惯用的伎俩就是事先准备好赝品,再伺机换取别人的真品,岂非就和余相公眼下的行为如出一辙?你昨日在酒席上惯用的也是左手,又当如何解释?” 他又转身看着耿从南,语声仍是冷冰冰的:“耿堂主是清白世家,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混到一起?玷污了自家声名。” 耿从南愣了好一会儿,脸上又堆起了笑容:“什么事都不敢欺瞒上官庄主。不错,我这个兄弟以前是做过许多错事,但他自遇到老夫之后,经过我的点化,早已改过自新,不再是以前的独行盗了。” 上官清泓目光向院中铺开的大包袱一扫,皱眉道:“改过自新?” 耿从南咽下了一口口水,勉强笑道:“他之前确已改过自新,这三年不是没有再作案了么?但今日做下的糊涂事,的确是该打,待会儿老夫还要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上官清泓仍是看着他二人冷笑,他二人正在拘谨不安之时,上官清汶忽然走过来笑道:“偷窃虽然可耻,倒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大罪,想必余兄经此一辱,日后是再也不会犯错了,我们都看在耿堂主的面子上,旧事就不再提了吧。” 上官清泓听了他弟弟的话,不再说什么,也不和众人打招呼,转身便走出了院子。上官清洹赶紧跟在他后面,上官清汶倒客客气气地和众人道了“告辞”,才飘然而去。 余凤来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上冒出的汗珠。他突然发现吴毅还站在离他四五步远,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冷之意。 他又怔住了,不知道刚送走了上官清泓,怎么会又得罪了他,便讷讷地叫了一声“吴、吴兄”。 吴毅并不理他,同样转身就走,就连韩载沄在身后含笑邀请他一起看碑品茶,都未答应一声,毫不停留就去远了。 韩载沄碰了个钉子,但神色未变,只得转身邀请耿从南。但耿老头子哪里还有脸面和心情去品茶,便客气地婉拒了。 日头渐高,春日上房的庭院里绿荫满地,彩蝶翩飞,暖融融的又清雅又舒适。韩载沄一走回来,就看见许绣氤换上了一件柔软的轻衫,摆了一张小桌子在院中,拿着一支笔不知在纸上画着什么。 一看见她,他就心情就如同这满含生机的春天一样变得明媚起来,禁不住露出了笑容,放缓了脚步悄悄从她背后绕过来,想轻轻吓她一跳。 谁知他刚走到她身后,正要伸出双手,就听许绣氤淡淡说道:“不许蒙我的眼睛,人家画画儿呢,省得把画纸弄花了。” 韩载沄愣了一下,走到她面前来,笑道:“你脑后长着眼睛吗?” 许绣氤并没有抬头,笑道:“脑后没有长着眼睛,可我长着耳朵呢,从小练过功夫的人难道连这点动静也听不见?” 韩载沄疑惑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许绣氤道:“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做了快一年的夫妻,难道连这个都分辨不出吗?” 韩载沄忍不住笑了:“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骗骗你,让你着着急,或是吓一跳?” 许绣氤突然搁下笔,说了声“画好了”,抬起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恐怕你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韩载沄微微皱眉:“哦?你这么自信?” 许绣氤柔声笑道:“有你在,我永远都是安心的,早忘了什么是着急了。” 韩载沄也笑了,情不自禁拉了她的手,同去看那画纸:“画的是什么?” 许绣氤道:“画了几个花样子,回头叫秋格拿去交给针线房的玉姐。” 韩载沄道:“你一天管的事也多,能闲着的时候就多歇一歇,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还画这些做什么。” 许绣氤笑道:“不妨事的,日子还早着呢,现在不吐不晕了倒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听你的话,没有再帮她们做绣品了,这几张花样子原是玉姐求了我几次,说比她们画的都好,我才答应下来的,也不费什么工夫。” 韩载沄笑道:“我只道少夫人与众不同,原来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听到几句奉承话就什么都不顾了。” 许绣氤笑道:“什么与众不同,我本来就是凡夫俗子,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好话儿自然是人人都爱听的。” 二人正说笑着,忽然秋格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回少爷少奶奶,金顺过来说,吴家公子在屋子里发脾气,说韩家送的点心太粗劣,是有意怠慢他,还把碗碟都砸了。” 韩载沄皱了皱眉:“我去看一看。” 许绣氤一把拉住了他:“你去看什么,你忘了他们去年对韩家做下的坏事?咱们忍了这口气没说什么,他倒找上门来给脸色瞧。我看有上官家的人在这里,还怕他翻了天不成?” 韩载沄道:“吴家终究还是不能惹的,何况他这次来本就有所拿捏,我若不去安抚着,只怕事情闹大。” ??许绣氤道:“他若是有备而来,你就更不能去了。他既如此危险,万一是故意引你过去,要借机对你不利呢?” 说着她便吩咐秋格:“你告诉许成,叫他去向吴公子赔礼道歉,就说少爷有急事脱不了身,吴公子想吃什么尽管开个单子来,韩家尽力去准备就是了。” ??她又回头看着韩载沄笑了笑:“许成在人情来往这些事上很会处理,你放心,绝不会有问题。” 韩载沄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许绣氤又道:“你方才说,吴公子这次来是有所拿捏,是什么意思?” ?? 第105章 谁是写信的人 韩载沄要她同回室内,便把昨日吴毅所述吴奉天收到信件,继而中毒瘫倒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许绣氤听了,默然半晌说道:“这事倒怪了,你并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 韩载沄道:“当然没有。” 许绣氤道:“我们并没有结下过什么仇家,到底是谁要挑起矛盾,嫁祸于你?” 她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对了,你不觉得吴毅的话说的很奇怪吗?” 韩载沄疑惑道:“有什么奇怪?” 许绣氤道:“你仔细想想,他原话是说,吴奉天收到的信洋洋洒洒足有好几页,他一口气看完之后便十指发黑,中毒倒地。” 韩载沄道:“不错。” 许绣氤道:“问题就在这里,据我所知,吴奉天出身草莽识字不多,平常要看的书信,略复杂一些的都是叫别人念给他听,这洋洋洒洒好几页的,他怎么会有耐性看的下去?” “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奇怪之处。”载沄点了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等一下,你怎么会了解吴奉天这些生活细节?” 许绣氤笑道:“自从去年他们勾结了陆子潇、薛林想来害咱们,我就吸取了教训,知己知彼总没有坏处,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若是对他们一无所知,那才可怕呢。” 韩载沄道:“可是吴家有财有势,背景又复杂,并非寻常家族,你是怎么打探到消息的?” 许绣氤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江湖之大,奇人异士辈出,只有价钱出的合适,就能买到你想要的消息。” 韩载沄忽然笑道:“这中间一定又是我那位岳父大人在牵线搭桥了。” 许绣氤笑了笑:“自然是他,别的事他虽做不成,要约个饭、找个人倒是他的拿手好戏。” “好”韩载沄点点头:“还接着你方才说的,吴奉天既然识字不多,这封长信他是怎么看完的?” “这只有一个解释”许绣氤慢慢说道:“这封信虽长,却一定写得非常粗浅,我想多半是尽量用笔画少的字来凑成的,这就对了他的路子,让他看信时毫不费劲。” 她看着韩载沄的眼睛,目光闪动:“墨上有毒,只要能让他把信看完,毒深入体,就再难救治了。” 韩载沄道:“你说的不错,可到底是谁要下这样的毒手?” “这个人要满足几个条件”许绣氤冷笑了一声:“第一,他对吴奉天的习惯非常了解,知根知底。第二,吴奉天倒下后,他便是最大的利益赢家,所以不惜设局冒险。第三,他对韩家同样有所觊觎,故而借机嫁祸于你,以图一石二鸟,想从韩家捞点好处。还有第四。。。” 她一边说,韩载沄一边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许绣氤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双手捧到唇边轻啜了一口:“第四,吴奉天看信和倒地之时,这个人必定就在旁边。他既是处心积虑要做最大赢家,若不守在现场以待第一时间控制全局,岂不是有可能被人捷足先登,反落得一场空吗?” 韩载沄沉吟道:“守在现场、最大赢家。。。你是说,这件事就是吴毅干的?” 许绣氤道:“不错,以前吴奉天威风八面,谁知道这位吴毅吴公子?现在他父亲一倒下,他是长子自然就以当家人自居,我听说他现在可是抖得很啊。” 她拉起了韩载沄的手,一字字说道:“人心险恶,防不胜防,我们守着韩家几代人留下的资产,不能不说是树大招风,还得处处小心。” 白日里似乎过得很快,天又黑下来了。余凤来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没脸出去见人,也不敢出去,怕看见上官清泓和吴毅的冷脸。 他越想越窝火,到底是谁摆了他一道,揭了他的老底?莫非是影姬?他心里突然一凉,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这样捉弄他?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是韩家的小厮丁四儿送晚饭来了。他往托盘里看了一眼,四菜一汤有鱼有肉,倒还丰盛。 丁四儿把碗碟在桌上摆好,恭敬地笑道:“我家少爷听说余大爷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没胃口吃饭,特吩咐厨房炖了一碗番茄牛腩汤,熬得浓浓的,请余大爷慢用。” 余凤来哼了一声,懒懒说道:“你下去吧。”心想韩载沄明知道我要偷他的东西,倒还故意做好人,果然比一般人有心思。 丁四儿慢慢走向门边,余凤来又叫住他,想了想问道:“你家少爷有几位夫人?” 丁四儿怔了怔:“只有一位少奶奶,哪里来的几位夫人?余大爷怎么这样问?” 余凤来道:“哦,没事,我随便问问。你家少爷家大业大,只有一位少奶奶不嫌太少了么?” 丁四儿笑了笑:“余大爷莫不是有什么妹子、亲戚想要介绍给少爷做妾么?不是我多嘴说一句,趁早不要碰这个钉子去。韩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少爷他一颗心都在少奶奶身上,眼里再没有别的女人呢。” 丁四儿走了,余凤来越想越不对劲,把自己扔到院子里出丑的必是影姬无疑了,这个自称韩载沄姬妾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一时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影姬再来,好当面问个清楚。--只怕她既已达到了目的,便多半不会再来了。 夜已深了,丁四儿早已来收走了残羹冷炙。余凤来对着烛火有点打盹儿,但他仍不甘心,想等等看影姬会不会再来。 屋外终于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就和昨夜一样。余凤来精神一振,一跃而起,冲向了门边。 影姬盈盈含笑进了门,她换上了一件又轻软又紧身的素白衫子,越显得身材婀娜多姿,脸上淡淡描眉、微点胭脂,看起来竟比昨夜还更妩媚了几分。余凤来一时瞧得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影姬柔声笑道:“才不过一天没见,就不认得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余凤来回过神来,盯着她冷冷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影姬奇怪地望着他:“我是什么人?我昨天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怎么这样问?” 余凤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你并不是韩载沄的小妾,到底是谁派你来害我的?” 影姬被他抓紧了,疼得哼了一哼,但余凤来并不松手。她便幽怨地望着他,轻声说道:“这,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 第106章 索命 余凤来道:“韩家的下人个个都知道,韩载沄只有一位正室夫人,并没有姬妾,也没有别的女人,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影姬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凄凉,哀声叹道:“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奶奶那样厉害,我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哪里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余凤来见到她的眼泪,心里一下子就软了,又怕她的哭声惊动了耿从南师徒,连忙放开手,好言说道:“别哭别哭,你的遭遇我是很同情的,我也并没有说什么啊。” 影姬露出脸来,凝神瞧了他半晌,突然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余相公是好人。” 余凤来犹豫了一下,仍然问道:“我还要问问你,我今天早上醒来就发现睡在院子里,连同我带来的包袱也被人扔出去了,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影姬睁大了眼睛:“我怎会知道?” 余凤来紧紧盯着她:“不是你做的?” 影姬吓了一跳:“怎么会是我?你想我一个弱女子,纵然有心害你,又哪里搬得动你?何况你的什么包袱,我又没碰过,扔它做什么?” 余凤来仍剩下一丝怀疑:“你真的没有把包袱打开看过?” 影姬娇笑道:“我有没有打开看过,你怎么会不知道?昨天夜里明明是你那样着急,我哪还有时间去管什么包袱?” 余凤来道:“可是,你有没有趁我睡着了。。。” 影姬脸红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我当你是好人,不顾廉耻前来委身于你,谁知你疑心这样重,反倒像审贼似地问东问西。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要走。 余凤来慌了,赶忙拉住她,陪笑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是白问一句,你不要放在心上。” 影姬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来,叹道:“我虽然和你一夕相好,毕竟还是韩少爷的女人,心里也是怕的。所以你一睡着,我马上就走了,生怕被人发现,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吗?” 余凤来忙道:“没有了,没有了。”说着,伸手把她揽到怀里,眯了眼睛笑道:“韩公子不懂得珍惜你,自是他瞎了眼睛。你既然心里怕,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 影姬也咯咯地笑起来,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轻声惊呼道:“你身上藏着什么东西,硌得人生疼。” 余凤来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四个红红绿绿的小瓷瓶,笑道:“你莫要生气,这是我的好东西。” 影姬问道:“什么好东西?” 余凤来道:“这是我独家配置的伤药。在江湖上混,谁能不挨两刀?有了这个东西,受再重的伤,也能保住我的命。” 影姬拿过一个瓶子看了看,欣然赞叹道:“果然是好地方,你可真了不起。” 余凤来听得美人夸奖,心里很得意,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 影姬道:“正好我弟弟前日里和别人打架,被人打伤了起不了床,能不能给我一点?” 余凤来道:“不是我小气,只是这瓶子你拿去了也没用。” 影姬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余凤来道:“这四个瓶子装的是四种药粉,只有按照我的法子调配起来才能见效。” 影姬道:“咦?你怎么不把它们配好,好用现成的?” 余凤来道:“你想,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方子,若是配好了现成的伤药,却被人抢去了,岂不便宜了他人?” 影姬道:“那方子呢?” 余凤来笑道:“方子我已毁去了,如今这配药之法,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影姬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笑道:“你呀,真是个鬼精灵。那你就告诉我配药的法子,我好去救救我弟弟。” 余凤来笑着把四个瓶子都收回了怀里,一边说道:“这是我的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话未说完,影姬便怒目瞪着他,恨恨说道:“很好,原来你说喜欢我、心疼我,都是骗我的。原来天下男人都一样,想要你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你的时候心肠比铁石还硬。” 她说着眼里又汪起了泪水,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余凤来愣了一下,陪笑着拉住了她的衣袖:“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影姬一声不吭,拂开了他的手。 余凤来又愣了好一会儿,方笑道:“这虽是我的秘密,但你我关系不同,瞒别人可以,怎么会瞒着你?只是这方子我得来不易,你知道之后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影姬这才笑了,转过身子来柔声说道:“你放心,你待我这样好,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你也别怪我任性,你想那是我的亲弟弟啊,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余凤来沉默着,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好吧,这伤药的配方是这样的。。。” 影姬凑了过来,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说完了,余凤来拉起了她的手,幽幽笑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影姬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了红晕,不住地吃吃笑道:“你先站起来,转过身去,我还带来了一件好东西,要给你一个惊喜。” 余凤来听了她的话,真的转过身去,笑道:“你好了没有。” 影姬笑道:“就快好了,你可千万不要回头来偷看啊。” 她笑着,迅速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根翠绿的竹管,竹管的一头带着一根粗粗的银针,银针似是中空的,针尖在幽暗中闪动着青紫色的锐利光芒。 影姬把竹管的另一头含在嘴里,针尖缓缓刺进了余凤来颈后的皮肤。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只诧异地说了句:“奇怪,怎么有点痒。。。”话未说完,声音便嘎然而止,他眼帘垂下,整个人都在瞬间沉睡了过去,却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着并没有倒下。 影姬还在吹气,竹管里发出细微的“扑、扑”的声音,好一会儿,她抽回了竹管,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从里面拿出针线把余凤来后颈的伤口缝了起来。 缝好后,她再伸手一抹,伤口便奇迹般地消失了,颈上的皮肤又变得光滑如初。 影姬后退两步,转身取下了床边悬挂着的一柄弯刀--这便是余凤来随身带来的兵器。她又走了回来,冷笑着扬起了手中的刀柄。 刀光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形,像饿鹰扑食般狠狠地砍了下去。 第107章 死因之辩 清晨,耿从南师徒还在睡梦中,就被小厮丁四儿的尖叫声惊醒。 秋格慌慌张张地跑进上房禀报,那位余大爷死了。韩载沄吃了一惊,急忙披上衣服奔出房去。许绣氤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余凤来的房间里站满了人,上官兄弟、吴毅、耿从南师徒包括耿家二大爷都来了,人人脸上都有惊奇之色,耿从南更是悲伤得连连叹息。 余凤来的尸体正对着大门,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右臂被齐根儿砍去,地上流着一大摊鲜血,断臂就扔在身边,还有一把他常用的银亮弯刀,刀口上沾满了血迹。 但奇怪的是,他被砍断的臂弯处涂着厚厚一层药粉,在浓烈的血腥气中散发着一种厚重的药膏味。 上官清汶皱了皱眉:“余兄从武昌远道而来不过两日,在本地怎会结下仇家?是谁要下这样的毒手?” 吴毅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他既是来到此地只有两日,除了韩家也没去过其他地方,怎么与外人结仇?” 许绣氤听了,淡淡笑道:“听吴公子的意思,是说余相公是死在韩家人手里了?但是余相公既是在韩家做客,他死了,我们便脱不了干系,怎会做这么蠢的事?” 韩载沄道:“诸位入门是客,韩家对诸位都是以礼相待余兄是初次来,与韩家无怨无仇,我们怎会下这样的毒手?” “哦?”吴毅转身看着他,嘴角边一抹冷笑:“初次登门便无怨无仇吗?” 韩载沄道:“我不懂得吴兄的意思,还请明示。” 吴毅道:“昨日早晨大家都看见了,这位余兄无缘无故睡在院子里,身边夹带了韩家许多东西,岂不是已经得罪了韩公子?” 韩载沄惊道:“吴兄怎么这样说,财物事小,人命关天,我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就下毒手?” 吴毅紧紧盯着他,冷笑道:“韩公子一表斯文,内心却难猜测。我父亲又与你有何冤仇?你竟然要致他于残废,请恕吴某实在难以相信你。” 上官清汶忽然笑了笑,走过来劝解道:“两位不必再争执了,依我看余兄之死是另有蹊跷。” 韩、吴两人都看着他。 上官清汶缓缓说道:“余兄是被人一刀砍断右臂,失血过多致死。但他的断臂处却涂着药膏,此人既是一心要杀他,又为何随身带着药膏要来救他?这就奇怪了。” 耿从南满面悲戚,忽然说道:“这药膏不是别人带来的,是余老二自己配置的。他向来随身只带着几种药粉,到有用处时便临时配置,为的是不让人知道他的独家配方。” 上官清汶道:“耿堂主能肯定吗?” 耿从南叹道:“他配置的这药膏极有灵效,这味道我已闻过很多次了,绝不会弄错。” 上官清汶皱眉道:“既然药膏有灵效,那为什么没有救得余兄的命?” 正说话间,忽听余凤来的尸体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声,一种粗糙的“嗤嗤”声。 耿二大爷突然全身战栗起来,伸手一指:“声。。。声音是从他的脑袋里发出来的。” 不错,众人都听出来,这响声越来越大,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摩擦着他的头骨。 韩载沄的脸色也变白了,但他不忘赶紧走过来拉住了许西绣氤的手,让她偎在自己身边。 余凤来尸体的鼻孔里渐渐露出了两片透明的像翅膀一样的东西,只听“嗤嗤”声不绝,一连十几只像蚂蚁般大小却长着翅膀、遍体通红的小虫子飞了出来,回旋着飞上了屋顶,又是“碰”的一声,十几只虫子突然撞在一起,瞬间便统统消失了,化为了一道道烟灰散落下来。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耿二大爷颤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蛊术”许绣氤突然说了一句,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很镇定。 “蛊术?”上官清汶转过身来:“请问这位就是韩少夫人么?” 韩载沄略躬身道:“正是内人。” 上官清汶看着她,她刚一进门时,他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在她未说话时,自然是不便去观看别人的老婆的。 他眼里带着一些笑意,缓缓说道:“少夫人的意思,是说余兄被人下蛊致死的么?这确有可能,但断臂又如何解释?” 许绣氤叹道:“这只断臂只怕是余相公自己砍断的。因为他是正对大门倒下,如果是有人行凶,面对面伤了他,砍断的应该是他的左臂,不会是右臂。而我听说余相公号称左掌翻云独行盗,正是惯用左手使刀的。” 耿二大爷愣愣地听着,忽然说道:“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自己砍自己?” 许绣氤道:“也许他断臂之时,神智已不清醒了。” 耿二大爷还想说什么,刚张了张嘴,只听上官清汶正色说道:“看来,他被蛊毒所迷惑,突发癫狂砍伤了自己,虽然在清醒后急忙配置了伤药,却终因中蛊的缘故无济于事。” 他转身面向了上官清泓,说道:“大哥,看来此事的经过就是如此,与韩家并无关系。”又向吴毅笑道:“也请吴兄不要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与韩公子握手言和的好。” 上官清泓沉吟道:“纵然如此,那又是何人下蛊?他又是如何中蛊的呢?” 许绣氤道:“是那只兔子。” 上官清泓也看向了她:“兔子?” 许绣氤道:“我听小五、小六说兔子刚送到他们手里时还是活的,但带到大厅里时就死了,我相信他们并没有做手脚。兔子断腿而死,岂非正和余相公的死法一样?” 上官清泓道:“少夫人认为,这是诅咒?这种事虚无缥缈,如何能信?” 上官清汶接口说道:“我懂得少夫人的意思,那送兔子之人在兔子身上下了蛊,兔子便和余相公一样发狂咬断了自己的腿,失血而死。而余相公摸过了兔子,蛊虫就传到了他身上。” 耿从南忽然叹道:“四公子和少夫人说的虽有道理,依然觉得匪夷所思。” 他的大徒弟杜乾突然说了一句:“但我却可以证明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昨夜失眠,一直站在窗口直到快天亮,院子里的动静我都知道,并没有看见有人进去过余二叔的房间。” 第108章 各人的猜测(上) 韩载沄吩咐下人将余凤来的尸体抬去停灵堂,择日安排后事。耿从南自然是感激不尽。 韩、许夫妻二人回到了房间,韩载沄看着她:“好好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下蛊的人会是谁?要不要把小五、小六再找来问一问。” 许绣氤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已经问过小五了,下蛊这人倒不是别人,是我们的老朋友。” “哦?”韩载沄很诧异:“老朋友?” 许绣氤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了。小五告诉我,送兔子的人虽然长相普普通通,但鼻子的右翼旁边有一个不小的坑洞。” “坑洞?”韩载沄想了想:“我想不出认识这样一个人。” 许绣氤目光闪动:“你还记不记得李奇?” 韩载沄道:“李奇?不是打发去看守祖坟了吗?” 许绣氤幽幽说道:“那个李奇是假冒的。”接着便把前几日金顺从韩家祖坟赶回来述说的一番话告诉了他。 韩载沄一边听,一边心在往下沉,不等她说完便急切地问道:“那真正的李奇已经。。。已经遇害了吗?” 许绣氤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叫金顺雇了义庄几个人去看过了,放在海棠棺材里的尸首虽然已经有些腐烂,但看得出来是个高大的男人,应该就是他。” 韩载沄霍地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胸膛起伏,眼中竟含起了泪花。 许绣氤走上两步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现在危机就在眼前,我们还要振作起来。” 韩载沄转身看着她:“危机?你是说那个曾假冒李奇下蛊的人,是冲着韩家来的?” 许绣氤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金顺在假李奇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双袜子,上面绣着三朵残缺的桃花,这正是流春山庄的标志。”说着便把那双袜底被剪开的袜子找了出来,递给了他。 韩载沄接过看了看,吃惊道:“难道这个人是上官清泓派来的?” 许绣氤叹道:“但愿是我们猜错了,闽南吴家如今已不足虑,若是上官氏要针对我们,麻烦就大了。” 韩载沄道:“可是世间都说上官清泓义薄云天,名高天下,怎么会做出这等阴损的事?” 许绣氤道:“我找人打听过了,上官氏虽说地位甚高,但以他们的名头,交游广自然花费也是巨大。他们兄弟几人都不善经营,河南近年来又是连遭旱灾,洛阳一带几乎颗粒无收,他们只靠着祖上留下的田庄已是入不敷出。所以,韩家这块肥肉,只怕他们早就看在眼里了。” 她皱了皱眉:“他们既存了这个心,一定还有后招,我们还得小心应付。” 耿从南从余凤来的尸体被抬走、众人都散去后,又在屋子里流泪、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两个徒弟在门外等着,扶着他回到了房间。 耿从南看着他们,仍是老泪纵横:“你余二叔虽说有过错,手脚不大干净,但心眼并不坏。唉,不知是谁处心积虑要杀了他?” 向明轻道:“其实这事明摆着,我觉得吴公子说的对,余二叔初来长沙并未和任何人结仇。他偷了韩家的东西自然是韩家恼羞成怒下的手,何况那兔子又是他家的小孩子拿来的,他们哪里脱得了干系?只可惜他家那个少奶奶能说会道,竟被她敷衍过去了。” 杜乾却目光闪动:“我倒不这么看,韩家的小孩带来兔子在先,余二叔偷窃暴露在后,韩家哪里会提前知道他的底细?” 耿从南看着杜乾:“看你的样子似乎有所猜疑,你倒说来听听。” “是”杜乾躬了躬身子,慢慢说道:“师父请想,韩家是巨富,就算余二叔偷了他们几个瓶子罐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韩公子只是个商人,商人就最看重家宅平安、和气生财,绝不会轻易自惹麻烦,更不可能为了这点小钱犯下血案,得罪江湖人士。” 耿从南点点头:“你说的有理,说下去。” 杜乾接着说道:“但余二叔之死还是由昨日清晨偷窃败露而起,必是有人看他不顺眼,下手将他除去。” “不顺眼?”耿从南吃了一惊:“昨日揭破余老二身份的人是上官清泓,莫非是他早就看出了余老二的来历,找人下的手?” 杜乾摇摇头:“上官清泓名震天下,要管的都是武林中的大事,对一个盗窃之人下手,不是太小家子气了吗?” 耿从南怔了怔:“那我倒糊涂了,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 杜乾道:“不是韩公子,不是上官兄弟,剩下的一人,就是那位吴公子了。” 向明轻眨了眨眼睛,抢着说道:“可是那位吴公子和余二叔有何仇怨,就算他偷了韩家一点东西,又碍着吴公子什么事?” 他说着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说的不对,吴公子摆明是和韩公子有过结的,韩家倒了霉,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帮韩家杀人呢?” 杜乾看着他的师弟,冷冷笑了笑:“杀人自然有目的,正是碍着他了。你昨天早晨看到余二叔包袱里的那两支珊瑚没有?” 向明轻愣愣说道:“看到了,那又怎样?” 杜乾不再看他,只向着师父说道:“师父,那两支珊瑚叫做‘红顶苏眉’,虽然色泽黯淡,外观并不惹眼,却是长于深海的罕见品种。吴奉天曾多年霸行海上,垄断海产珍品,只有他手里才有这两支珊瑚,听说他得来也极为不易,不知牺牲了多少人命才得手。” 耿从南道:“听你这么说,想必是余老二从吴家偷来的。既是如此珍贵,他怎么会放包袱里带到韩家来呢?” 杜乾道:“想必是余二叔不识货,见那珊瑚不鲜艳、不美观,误以为是寻常东西,所以带到韩家来碰碰运气。” “不错”向明轻突然拍手叫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早上那位吴公子临走前,看着余二叔的眼神很不对,一定是他发现了这珊瑚本是吴家的东西。” “对”耿从南也猛地站了起来:“余老二的遗物,韩家交还给了咱们,快去看看那包袱里珊瑚还在不在?” ??片刻后,杜乾回转过来躬身答道:“师父,那两只珊瑚都不见了。” 第109章 各人的猜测(下) 上官兄弟出了院门,沿着花径走了有上百步远。 上官清泓缓缓说道:“四弟,你看余凤来到底是怎么死的?” 上官清汶笑了笑:“大哥认为韩家少夫人说的不对?” 上官清泓神色凝重:“兔子是两天前送来的,余凤来若是当时中蛊,绝不会等到昨晚才发作。应该是先被人杀死,再放入了蛊虫。” 上官清汶笑道:“大哥英明,小弟也是这么想。” 老二上官清洹愣了下,忽然插嘴道:“你也是这么想,怎么当时不说?” 大哥、四弟都没有搭他的话,脚下不停只管往前走,他倒不介意,紧紧跟了上去。 只听上官清泓说道:“依你所见,到底是谁杀了余凤来?” 上官清汶道:“绝不会是韩家人。韩载沄受到吴家威胁,难以对抗,所以才一心拉拢我们,他绝不会为一点点财物就在我们眼前杀人,因小失大。” 上官清洹又插嘴道:“那就是吴毅,他杀了人想嫁祸给韩家。” 上官清泓漠然地看了二弟一眼,淡淡说道:“吴毅也不是凶手,理由与韩载沄一样。在你我兄弟眼前杀人,对他没有好处。” “大哥说的不错”上官清汶带着一点轻蔑的眼神瞟了二哥一眼:“剩下的,就只有耿老头。” “耿老头?”上官清洹大大吃了一惊:“他和余凤来不是结义兄弟吗?” 上官清汶道:“余凤来金盆洗手三年,这里的人有谁会知道他的底细?谁会知道他包袱里是什么东西?谁能机会把他暴露在院子里?还有,他的伤药既是独门配方不传外人,又是谁才有可能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连珠炮似地一边说,上官清洹一边连连眨着眼睛,连声说道:“不错,不错,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的确是除了耿老头,再不会有别人。不过”他又下意识地抓了抓头皮:“他们本是结义兄弟,感情深厚,怎会下这样的毒手?” 上官清汶冷笑了一声:“什么感情深厚?余凤来这几年住在耿家,靠耿老头供养,说是兄弟,其实不过就是他门下一个食客。还有消息说他心术不正,勾搭了耿家一个小妾,只怕耿老头早就怀恨在心,这次借宿韩家倒是一个除掉他的绝好机会。要不然,为云老爷子拜寿是何等风光体面的事,他又怎会特意带来一个偷鸡摸狗之辈呢?” 晚餐时韩家特意安排得更丰盛了些,为众人压惊,除了耿从南为义弟之死食不下咽,其他人都到齐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端上了一罐佛跳墙。韩载沄看着吴毅含笑说道:“吴兄远道而来,韩家却招待不周,另我心中有愧。这份菜品是内人提议特为吴兄准备的,若你我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望吴兄宽宏大量一笑置之。” 吴毅冷冷地哼了一声。上官清汶微笑道:“韩兄甚有诚意,不管两位是否同宗,总算是颇有渊源,冤家以解不宜结。还请吴兄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饮了这碗汤,与韩家言归于好吧。” 吴毅的脸色变了变,他自然不敢得罪上官兄弟,勉强笑了笑:“是,四公子说的有理,在下无不遵从。 侍立旁边的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拿起汤勺往一只空碗里舀汤。又浓又白的汤面像池水里的浮萍一样被轻轻撇开,一丝丝怪异的红色从汤底浮了上来,慢慢地积成了一大片,颜色也越来越深。。。 小丫头突然惊叫了一声连连后退,汤碗也从她的手上掉落下来摔得粉碎。 杜乾猛地站了起来:“汤里有血。”他拿起汤勺用力一搅,从罐底捞出了一只不到一斤重、尚未拔毛的小公鸡。 公鸡的脖子上插着一柄一寸来长的锋利小刀,还在不断往下滴着血水。 吴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拍桌子长身而起,看着韩载沄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韩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载沄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无声。 “你难道要说,这又是误会?”吴毅咬牙切齿道:“余凤来属兔,他见到兔子后便死于非命。吴某属鸡,韩公子想要吴某怎么死?” 韩载沄愕然道:“绝没有这样的事,请吴兄不要误会。” 上官清汶也尽量微笑道:“吴兄不必激动,我想此事一定另有来由。” 但吴毅已怒不可遏,连上官兄弟的面子也顾不上了,厉声道:“人命关天,难道只是误会?” 他忽然仰面向天冷笑了几声,又扫视了席上的众人一眼:“很好很好,如此一来谁是杀害余凤来的凶手便真相大白了。虽说你家的少夫人巧舌如簧,但我想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余凤来真是自残而死的吧。”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最后冷冷丢下一句:“韩家的饭,请恕吴某吃不得,也吃不起。” 许绣氤很快便知道了晚宴上发生的事情,赶紧叫了许成和上菜的小丫头巧玉过来问话。 许成带着笑,恭恭敬敬地答道:“我知道这几日的客人很重要。照着少奶奶的吩咐,我一直守在厨房里,每一道菜都看过了才送出去的。” 许绣氤又唤巧玉上前:“你从厨房取了菜到送到席上,中间有没有被人碰过?” 巧玉不停地摇头:“没有啊,我取了菜一直地就赶到前厅去,并没有碰到过任何人。” 许绣氤仔细看着她的表情,皱了皱眉:“若是你没有碰到过人,这汤里是谁做的手脚?那就只有你了。” 巧玉吓得赶紧跪下,抽泣着道:“少奶奶我冤枉啊,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动过刀子,哪有胆子去杀鸡啊。” 许绣氤缓缓说道:“那你跟我说了实话没有?” 巧玉的眼角似乎颤抖了两下,垂着头低声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还请少奶奶明察。” 许成在一旁斜眼观察着许绣氤的脸色,忽然陪笑着说道:“少奶奶别为了这等奴才动气,小心气坏了自己身子。待我把她拉出去打一顿板子,也就老老实实了。” 巧玉听了,更加吓得眼泪横飞,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只不停叫着“少奶奶”。 许绣氤看了许成一眼,站起身来淡淡说道:“用不着,我并没有生气。她也是曾在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她说没有想必就没有了。好了,我还有事,你们都出去吧。” 第110章 月夜竹林 巧玉战战兢兢地从屋里出来,捂着胸口仍是心有余悸。她刚走出上房的院门不远,一个丫鬟从柳荫下匆匆迎了上来,拉住了她的手,正是秋格。 秋格看了看她的脸,有些担心:“你的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少奶奶不相信你的话?” 巧玉赌气甩开了她的手,沉下脸来:“少奶奶倒没有怀疑,可是我差点被那位许大总管打一顿板子。” 秋格愕然道:“既然少奶奶都没说什么,许总管为什么要打你?”她转瞬又笑了笑,仍旧拉起了巧玉的手:“你别怕,许总管虽是少奶奶的亲戚,可是少奶奶心里明白着呢,从来都不偏向他。” 巧玉斜了她一眼,吐出一口气:“这倒是,可是刚才也把我吓得够呛。” 秋格笑道:“你今日帮了我,我都记在心里呢,改天一定请你吃顿好的,报答你。” 巧玉也笑了:“报答倒不用,只要你心里明白,我这个姐妹对得起你,那就行了。”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秋格笑着挽了她的手臂,突然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了变:“不对。” 巧玉也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不对?” 秋格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少奶奶那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她有没有逼着问你?” 巧玉咬了咬嘴唇:“没有啊。你放心,少奶奶问我的时候,我只一口咬死了并没有其他人动过那汤罐子,更加没有说过你一个字。她既然放我出来,自然就不会再追究了。” 秋格怔怔地想了想,叹道:“但愿如此吧,可是少奶奶真心不好糊弄,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莲姑轻手轻脚地走进上房,看见许绣氤坐在窗下的扶手椅上,看着一本书,便走过去笑了笑:“我方才见少奶奶精神不大好,还以为你已经歇下了。” 许绣氤放下书,示意莲姑在她身边坐下,笑道:“青天白日的,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可歇什么呢?” 莲姑坐下来,对着她轻声说了一番话。 许绣氤听完,淡淡说道:“秋格真是这么说的?” 莲姑点点头:“这孩子伺候少奶奶也算尽心,但我看她这些日子越发有些张扬了。 许绣氤笑了笑:“这孩子心不坏,只是年纪还小有些地方看不明白。突然间提拔她做了个大丫鬟,府里自然也会有人巴结她,她有些飘飘然也是有的。不过不用急,慢慢教导着也就是了。”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映照在一片幽深的竹林中。一个披着深灰色斗篷的窈窕身影急急穿过密密匝匝的翠竹,来到了竹林中心一片空地上。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月光映上了他一张方方正正、相貌普通却带着一丝残酷表情的脸,他的鼻翼边有一块突兀的血红伤疤。 披着深灰色斗篷的人看到他的伤疤,突然泛起一阵恶心,不由皱了皱眉头,却仍然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伤疤男人沉声道:“你来了?” 披着深灰色斗篷的人轻笑一声,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比月光还要白皙柔滑的脸来,却是江夙潆。 江夙潆幽幽说道:“去年我帮了你一个忙,当时就约好了你也要回报我的。没想到你却突然被许绣氤那个女人打发到韩家祖坟去了,害得我等了这几个月。” 她哼了一声:“我现在正是来找你,拿回本该给我的东西。” 伤疤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错,去年我从韩家拿走了染血的嫁衣,出门时被小姐撞见,你答应了帮我隐瞒此事。我这人恩怨分明,说出的话绝不食言,自然该为小姐效力。” 江夙潆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亮光:“不错,你答应过要助我完成心愿,我也相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伤疤男人道:“那么请问小姐有什么心愿?” “我。。。”江夙潆一阵激动,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脸上先是红了红,紧接着又咬上了牙:“我的心愿,就是要表哥喜欢我,让他讨厌、抛弃许绣氤那个女人。” 一说到“许绣氤”三个字,她的牙关咬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那个破落家庭出身的穷丫头,看看他的爹、她的娘、她那一串七长八短的弟弟,都是些什么东西?她有哪一点比的上自己?可是表哥。。。表哥他,实在太让自己伤心。 伤疤男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个事很难办。” 江夙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尖声叫道:“很难办?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反悔?不行,你已经答应过我了,办得到得办,办不到也得办。” 伤疤男人一张冷淡的脸上终于略笑了笑:“小姐不用急,听我把话说完。” 江夙潆气还未平,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伤疤男人道:“你想要的东西,我这里有,但是能不能发挥效果,达成你的心愿,就不一定了。” 江夙潆有些奇怪:“为什么?” 伤疤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绯红色桃心形状、二寸见方的小小香包,沉声道:“这是桃心蛊。” 江夙潆好奇地接了过去,听到一个“蛊”字,吓得手里一抖,连忙又扔回给他,急急说道:“那我不要,你这个是坏东西,我亲眼看见过你让薛林眼睛里飞出虫子来。你想害死我表哥哇?” 伤疤男人嘴角撇出一丝冷笑:“下蛊,也分很多种,桃心蛊并不会害人性命,只会摄人心意,让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也想着你。” “真的吗?”江夙潆又来了兴趣,紧张、兴奋得连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好,那我要怎么做?请先生教教我。” 伤疤男人却迟疑起来,轻叹道:“头脑为人身之中枢,控情绪、主喜好,你要想让韩公子中意于你,就得把桃心蛊天天栓在他的头部,否则绝无效果。我方才所说的难办就在这里。” 江夙潆愣住了:“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家里养的狗,想往头上套什么就套什么。。。啊,呸!” 她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表哥怎么能用狗来相比呢?就算是人,那也没法比,他在她心里本是天下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她越想越急,狠狠瞪着对方:“我不管,你横竖得给我想到个办法,不能就这么敷衍我。” 伤疤男人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了:“办法也不是没有的。” 第111章 人各有志 江夙潆一叠连声地催促:“什么办法?你快说,快说呀。” 伤疤男人道:“办法就是两个字,枕头。” 江夙潆眉头挑了挑:“枕头?” 伤疤男人道:“只要你能把桃心蛊藏到他的枕头了,韩公子夜夜安枕,岂不是就能遂你所愿了?” “不错”江夙潆眼睛又亮了,拍手笑道:“枕头,只要能摸到表哥的枕头,就好办了。” 她高兴劲儿一过,忽然心里又凉了:“可是他到底已经成亲了,我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进去他的内室?” 伤疤男人叹道:“如果小姐办不到,那也无法,请恕在下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说完他一手攥紧了那只桃心蛊,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等一等。”江夙潆急了,喝了一声,向他伸出手来:“把东西给我,我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件事办成的。” “好吧”伤疤男人点了点,又把桃心蛊递给了她:“还有,小姐一定要记住,在把桃心蛊放进枕头之前,先刺破你的指头滴几滴血融入里面。” “为什么?”江夙潆皱了皱眉,但她不等对方解释,马上就自己想明白了:“是了,有了我的血陪伴着表哥,他才会知道到底是谁在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刺破指头会不会。。。很痛?她长到这么大,被人宠着、伺候惯了的,从来没碰过一根手指头,但她根本未及多想,立马就下决心。只要能得到表哥的心,别说刺破一根指头,就是剁了几根指头也得干。 对,就这么办,不管了! 她痴痴看着手中的绯红的桃花蛊,脸上情不自禁溢出了笑容。这片红色在她眼前漂浮起来、扩张起来,变成了一大片热闹喜庆的、让人心旷神怡的红色--红红的喜字、红红的烛台、红红的帘帐、红红的锦被。 还有她,穿着红红的织金彩衣,戴着红红的盖头,一脸娇羞。 许绣氤在哪里呢?她愉悦无比的臆想中还不忘想到了这一点。把她贬下去做个妾?不行不行,看到她在眼前晃就讨厌,最好是休了她,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她不过是一个穷镖师家的丫头,凭什么登上韩家的门?早该滚回那个又脏又破的小巷子,把她打回原形才对。 “小姐、小姐。。。”伤疤男人叫了好几声,江夙潆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伤疤男人沉声道:“我这只桃心蛊是祖传神术,只要小姐心意诚恳,必见奇效。” 他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在下就祝小姐得偿所愿,早日与韩公子共赴佳期,缔结连理了。” “你瞎说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江夙潆瞪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却根本抑制不住,收好了桃心蛊,连“告辞”都忘了说一句,就急不可耐地转身走了,走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 “好手段!”江夙潆走后不久,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从竹林掩映中走了出来。月光照上他青白的一张脸,却是吴毅。 伤疤男人面对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吴毅皱了皱眉:“翁泰,你见到我也不行礼?怎么说我还算是你的主子。” 伤疤男人翁泰的声音很冷淡:“吴公子别这么说。你给我银子,我替你办事,谁也不压着谁一头。” “哼”吴毅冷笑道:“我知道你必是另寻了高枝儿,就敢不把我们震海堂放在眼里了。” 翁泰并不说话。 吴毅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声音忽然柔和了些:“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勉强你。你教那位大小姐去害韩载沄,我还是很佩服的。但我听了这半日,不知道那枕头又有什么蹊跷?” 翁泰也盯着他,冷冷说道:“这不关吴公子的事,我无须告诉你。” 吴毅有点怒了,瞪着他,但片刻后又缓和了下来:“好吧,你不想说也不要紧。我只问你,给余凤来送兔子的人是不是你?” 翁泰淡淡说道:“吴公子若认为是,那就是。” 吴毅见他似是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的怒气一忍再忍,虽未发作,但语声也是极冷淡:“我打听过了,韩家以前的那位当家夫人并不是韩载沄的生母。他的生母只是一个苗族丫鬟,这样很好,上官清泓很可能会认为下蛊害人的就是他。” 翁泰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些:“韩公子的生母是谁,本是韩家一个极隐秘的秘密,知道的人绝不会多,你怎么会知道?” 吴毅冷笑道:“自然是听他们自己人说的,这世上绝对没有花钱买不到的秘密。” 他停了下,眼中忽然射出针尖一样的光芒:“我还要问你,上官清泓属羊,我明明叫你杀一只羊来震慑于他,你今天怎么杀了一只鸡,反过来羞辱我?” “哦?有这回事吗?”翁泰的眼睛眯了起来,干笑着说道:“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城外,方才才赶回来,哪有空做这种无聊事?” 吴毅有些吃惊:“不是你,那还会是谁?” 翁泰冷冷说道:“你有些什么仇家,这就要问你自己。” 吴毅见他态度傲慢,心里又有一股火升了起来,但仍然强压着尽量平淡地说道:“你今天出城去做什么?” 翁泰道:“我并不是吴公子的下属,无可奉告。” “你!”吴毅气得脸色铁青,他毕竟还是闽南吴家的大公子,平时里只有别人奉承他的,想不到这趟长沙之行竟要在上官兄弟面前处处小心,就连眼前这个在他看来本是卑贱之人的面前,他也已经一忍再忍,这人却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愤怒和屈辱可想而知。 “很好很好”他气极反笑,连打了两个哈哈,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如今是谁的下属,你必定是不肯说的,想必定是位能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人往高处走,我倒是替你感到高兴,就祝你前程似锦吧。” 他说到“前程似锦”四个字,牙齿已咬得咯咯直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不敢当”吴毅已走出上百步了,翁泰才对着他的背影淡淡说了这几个字。他心里猛地一惊,两人间隔甚远,这三个字却犹如响在耳边,可见这人内心之深厚。他在自己父子手下时,并未显现过如此惊人的功力。 这人到底是谁?他背后的真正的主子又是谁?吴毅想不出,但他只知道一点,这样的高手的确不是他闽南吴家所能用的。 第112章 那个女人 吴毅板着一张脸,恨恨地回到房间。进了门一坐下来,就想自斟自饮一杯香茶--韩家的下人伺候周到,随时都为客人们备好了新鲜的茶水。 但他一拿起一只茶杯,就发现被人用过了,杯底还残留着一层水渍,他马上兴致索无,把另一只手提着的茶壶也怦地一声放下了。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当然从来不肯喝别人剩下的茶水。 吴毅心里更烦躁地,站起身来重重地一拳打在桌子上。 “哎哟,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火?”内室里响起了一个娇媚的声音,一个艳丽的女子伸手一掀帘子,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了出来,竟然是影姬。 影姬对着他盈盈一笑,拿绢子捂在了胸口:“谁得罪你了,干什么回来就发脾气?吓得人家心里扑通扑通跳。” 吴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却毫无表情。 影姬静静地地望着他,良久“扑哧”一笑,拿绢子角往他脸上一甩:“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也不知道是谁呀,昨儿夜里死拉着不放人家走。”她脸上现出一片嫣红,说到最后一句话,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吴毅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却仍不为所动,看向她的目光依然冰冷,他的声音也很冰冷:“你不用做出这样羞涩的样子来,这种事你做的多了吧?” 影姬吃惊地抬起头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淫荡的女人吗?” 吴毅不再看她,自顾坐了下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影姬咬着牙,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我只不过是想。。。” “只不过是想对韩载沄夫妻进行报复。”吴毅淡淡说道:“你自称是韩载沄的姬妾,只不过我已经仔细打听过了。韩载沄对老婆忠心得很,从不拈花惹草,姬妾、外室、通房统统都没有。” 他转头盯着影姬的眼睛,突然声色俱厉,一字字说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影姬不说话了,眼中闪亮着的泪水也奇迹般地在瞬间消失,她也紧紧盯着吴毅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由妩媚而惊慌,由惊慌而冷淡,她终于也冷冰冰说道:“你早就在怀疑我,为何当时不说?” 吴毅轻蔑地说道:“我和你这种下贱女人,有什么好多说的?” 影姬又盯了他半晌,也笑了:“不错,我是下贱女人,可是吴公子昨儿夜里对一个身份不明的下贱女人来者不拒,也不见得比我高贵多少。” 她说着慢慢走到吴毅身边坐下,把手搭在了他的臂弯上,眼中闪动着一丝怪异的笑意:“你这个性子,还真是和你爹一模一样。” 吴毅心中一跳,拂开了她的手,警惕地看着她:“我爹?你和家父是什么关系?” 他心里有些疑惑,父亲素来喜欢女人,身边红粉众多,除了那十几房的姬妾,外面还有人数于数倍的相好,全都聚拢来,随随便便就可以摆个七八桌的。 这些女人,父亲从没瞒过他,还经常带上他一起“欣赏”,但这个叫“影姬”的女人他却从未见过。 影姬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你爹是男人,我是女人,还能是什么关系?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特意叫我跟着来伺候你,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吴毅的脸色在往下沉,冷冷说道:“是来伺候我,还是来杀我?你既已要了余凤来的命,又想来要我的命吗?” 影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哎哟,这话是怎么说的?” 吴毅道:“余凤来被杀后,屋子里留下了淡淡的头油香味,正和你头发上的香味一样。” 影姬又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吴公子在女人的这些小事上,倒如此用心,我真该早些来找你的。” 她斜了吴毅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已经是你爹的女人了,身不由己。若与你长相厮守,岂不是害了你?也叫人笑话。” 吴毅却冷笑起来:“你何必再惺惺作态,你一再说谎,既然不是韩载沄的姬妾,自然也不会是我爹的女人。你说是我爹叫你来伺候我的,你却不知道我爹他已经。。。” 影姬忽然也沉下了脸,冷冷说道:“已经卧床不起,形同废人。” 吴毅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影姬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是吴大公子亲手伪造了一封暗藏毒药的书信,把他的亲生父亲害成了这般模样。” 她冷笑更深:“吴大公子,你背着你爹在外豪赌摆阔,一掷千金,落下不少亏空,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只望以长子身份夺得吴家的财权。只可惜你爹在倒下后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刻火速召集了四房子女,嘱咐说但有银钱支出须由四房共同议定,不得分家,也不得由谁人独裁。” “你枉做小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影姬轻蔑地看着他,就如同他先前轻蔑地看着她一样,结束了这一番话。 吴毅额上的青筋根根都在暴突,霍然站起,握紧了拳头咬牙说道:“我吴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影姬迎着他恼怒的样子站了起来,也并不害怕,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哦,我不过是听上头说的。” 吴毅眼里的瞳孔在收缩:“上头,你的上头是谁?”但不等影姬回答,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知道了,你也是他派来的,你和翁泰是同一个主子。” “你还真聪明”影姬甜甜地笑了笑:“难怪上头早就看中你了,特意派我来拉拢你。你说我的身子好不好?你开心不开心?” 她一步步靠了过去:“翁泰算什么?只要你投靠了他,随时可以收拾那个脸上有疤的丑东西。” 吴毅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你总得先告诉我,他是谁?” 影姬笑道:“他是谁,现在可不能告诉你,只要你入了我们的门下,很快就能见到他。总之啊,他的本事大得很呢,像天一样大,在这个江湖中没有任何人能对抗他。只要你忠心耿耿跟着他,自然有得不完的好处,钱是你的、地位是你的,还有我,我也是你的。” ?? 第113章 绿叶新枝 影姬轻轻地把一个柔软的身子倚到他怀里,似乎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吴毅的目光阴晴不定地转来转去,终于缓和了下来,也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他打定了主意,不如顺势而上,先套出她的话,看看她背后的“上头”是谁,再做打算。 影姬轻软的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顺着往下移去。吴毅心里一动,正想这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便也垂下头,也想去亲亲她。 影姬却突然间张开嘴,尖利的牙齿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喉咙,他大吃一惊,本能地要把她推开,但没想到她看起来柔柔软软的一个人,竟然向巨石一样推不动。 吴毅挣扎着,不知为什么被她死死咬住后就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身武功竟然半点也使不出来,他惊恐万状地感觉到喉管里的血液源源不断被吸进了她的嘴里,但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闭上眼睛像纸片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影姬又从怀里掏出那根细长翠绿的竹管,俯下身子往他的伤口吹气,片刻后她站了起来,鄙夷地望着吴毅的尸体,冷冷丢下一句:“你不要感觉死的冤枉,虽然你们父子都不是东西,但是连自己父亲都要谋害的人,又怎能指望会对他忠心耿耿?你能死在他的令下,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余凤来死了,吴毅死了,次日清晨围在屋子里的众人都神色凝重。 和余凤来一样,吴毅喉咙上的伤口里飞出了十几只赤红色小虫子,瞬间又嗤嗤响着化为灰烬。 但不一样的是,吴毅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举在耳边。 上官清汶上前拨开他的手一看,是一根细长嫩绿的枝叶,似是从窗边的花盆里折下来的。 韩载沄长叹一声:“吴兄昨日还好好地,今日便。。。,这都是我的责任。”他心底宽厚,虽然吴毅对他处处刁难,但毕竟是一条性命,他倒是真心为他难过。 上官清汶含笑看着他:“韩兄是担心无法向吴家交代么?你放心,吴兄死于中蛊是大家亲眼所见,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必与你无关。若吴家寻衅刁难于你,我兄弟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向明轻愣了愣,忽然说道:“吴公子是昨日看到了汤里的公鸡才死的,下蛊必定下在那只公鸡下,怎会与韩家无关?” 耿二大爷躲在杜乾身后,不时伸出头来看一眼尸体,听到向明轻的话,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公鸡?!” ??上官清汶沉下了脸:“近日来长沙城中已发生了多起中蛊事件,不但是韩府,别的大户人家也多有发生。我上官氏素来以天下为己任,发生了这样的坏事,岂有不暗中访查之理?此事已初见眉目,估计是有人收买了湘西的巫术向大户下手,制造恐慌气氛之后便可敲诈勒索巨额钱财。” 他转身看着向明轻,目光冷淡:“难道你以为我不经查证,便是信口开河吗?” 向明轻吓了一跳,哪里敢去看他,连忙低下头陪笑道:“四公子误会了,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上官清洹看着尸体,忽然问了一句:“那他手里握着那根枝条,又是什么意思?” 上官清汶叹道:“也许吴兄正在窗边赏花之际便突然发作,痛苦之余折下了一根枝条。唉,他死得凄惨,实在令人惋惜。” 从阴冷的屋中走出来,室外倒是艳阳满天。耿二大爷垂着头随着众人往前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几步蹿到韩载沄身边拉住了他的袖子:“韩公子,你们府上这几天有没有买牛?” 韩载沄愣了一下:“什么?” 耿从南沉下了脸,喝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样,还嫌不够乱?” 耿二大爷被侄子一喝,倒不回嘴,却耷拉下了脸,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来。 韩载沄吓了一跳,赶紧扶了他的手臂,含笑道:“老前辈有什么话,只管对晚辈吩咐。” 耿二大爷凑近了些,仍是哭丧着脸:“我就想问问,你们府上买牛没有?我是属牛的。” 耿从南本就心情不好,看见他这个样子更来气了:“你是属牛的又如何?” 耿二大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属兔子的看见兔子就死了,属鸡的看见鸡就死了,要是买了牛。。。” 众人都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他。上官清汶似笑非笑,从眼角余光里射出了一丝轻蔑之色。 耿从南白了他一眼,语声里很有些不客气:“别瞎担心了,就你?无名小卒一个,谁有闲工夫来对付你?” 耿二大爷急得蹦了起来:“你说谁无名小卒?我有名有姓,我是你耿家的二大爷!”说着,他也动了气,忍不住蹿上前就要去揪耿从南的胡子:“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我们耿家的规矩呢?” 韩载沄连忙一把拉住他,笑道:“老前辈莫激动,韩家并没有买牛,只管放心好了。” 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孩童喧闹的叫嚷声、欢笑声,又听一个婆子喊道:“作孽的小祖宗,天天这么闹,能让人省点心不?” 韩载沄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了笑:“小孩子太淘气,让诸位见笑了,我遣人叫他们到别处去玩。” 上官清汶却笑道:“淘气的小孩聪明,我倒喜欢这两个小子,看着就喜气。叫他们来,看看又有什么鬼主意?” 喧闹声由远及近,说话间小五就捧着一只覆盖着一层青草的大木碗跑了进来,小六紧紧跟在后面,尖叫着就往他身上扑,想夺走木碗。小五高高举起来,嘻笑着左躲右闪,小六累得直喘气,竟然一次也碰不到碗沿。 韩载沄见两个小舅子满头大汗,双手、袖口黑黑的全沾着泥,皱了皱眉,正要喝止他们,上官清汶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小孩:“韩兄何必跟小孩子认真?我看捧碗的这个身法灵活,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韩载沄笑道:“多谢四公子美言,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不懂事呢。” 第114章 蜗牛 小五、小六跑累了,终于停了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韩载沄跟前,仰着头叫了一声“姐夫”。 上官清汶温和地看着他们:“你们这碗里装的是什么?” 小五、小六都转头看着他,看得直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小六轻轻地“哇”了一声,一道鼻涕却流了下来,他赶紧拿袖子一擦,袖口上的泥抹到了脸上,半边脸上脏兮兮的。 小五指着他大笑起来,叫着“花猫、花猫”。 韩载沄又皱了皱眉:“你们能安静点么?这位是四公子,还不快向四公子问好。” 小五“嗯”了一声,转过头来仍是一双眼睛死盯着上官清汶,说道:“这位大哥哥长得好漂亮啊。” 小六眨眨眼,也补充了一句:“怎么会有比姐夫还好看的人呢?” 上官清汶笑起来:“小兄弟过奖了。”拍了拍两个小孩的头发:“你们也很可爱。” 耿从南本是心事重重,一直木着脸,这时也赶紧笑了笑:“四公子本是风仪出尘,世间罕见,连小孩子都为之倾倒。” 上官清汶不理他,只问着小五、小六:“你们的碗里,装着什么东西?” 小五将青草揭了起来:“这是蜗牛的沐浴池。” 木碗里盛着大半碗清水,密密麻麻足有好几十只蜗牛漂浮在水面上,一荡一荡的看着怪渗人。 小六高兴地望着上官清汶:“蜗牛不会游泳,我们就放了很多青草,给它们当小船。” 跟着小五、小六的老婆子这时也跟了过来,行了屈膝礼,有些担心地看着韩载沄:“少爷,不是我不照管着,你也知道,这两位小爷的脾气,看不住。。。我在韩家做了二十多年了,从没出过什么错,又是上了年纪的人。。。”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耿二大爷突然几步跳了过来,愣眼子瞧着那只木碗,“啊”地大叫了一声。 老婆子被人在耳边冷不防大叫一声,浑身一哆嗦差点跌坐在地上。 韩载沄吃了一惊:“老前辈怎么了?” 耿二大爷不答他的话,眼睛发直,浑身颤抖着喃喃自语道:“蜗牛、蜗牛。。。” 上官清汶瞥了他一眼,语声很冷淡:“蜗牛又怎样?” 耿二大爷又愣了很久,突然爆发似地尖声叫道:“蜗牛也是牛,这是找上我了!我要死了!怎么办?” 他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后脑勺上被人拍了一掌。耿从南铁青着脸站在他面前,沉声喝道:“要死还轮不到你,你还没这个资格。” 杜乾跟在身边,抬眼看了看上官兄弟的脸色,轻声向耿从南说道:“师父,这话不妥当,要死轮不到二老爷,可要轮到谁呢?岂不叫上官兄弟多心。” 耿从南脸色变了变,轻咳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把这句话圆过来,忽然耿二大爷咬了咬牙,往前跨出两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大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死就死了,可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老天爷,你有种就给我杀一头肥牛,让我死也死的壮烈,你弄什么蜗牛。。。” 耿从南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几嗓子,气得跺了跺脚,吩咐杜乾:“把他给我拉回屋里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杜乾答应一声,走上前拉住了耿二大爷,连拽带劝地把他架出了院门。 耿从南黑着一张脸带着向明轻回到屋中,杜乾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让耿二大爷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他迎到屋门口,垂手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父”。 耿从南看了他一眼,烦闷地透出一口气:“你不是说余老二是吴毅杀的吗?现在他也死了,你又怎么说?” 杜乾低下了头:“那是我猜错了,不该在师父面前逞能。” 向明轻愉快地笑了笑,颇有点幸灾乐祸:“师父总夸大师兄聪明,比我强十倍,原来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杜乾神色不变:“若不是吴毅下的手,事情就麻烦了。” 向明轻撇了撇嘴:“有什么麻烦的?我早说过了,这是韩家不高兴余二叔偷东西,找人下的手,都是明摆着的事。” “不然”杜乾看着耿从南,慢慢说道:“韩载沄一心拉拢上官清泓,怎会在他眼皮下冒险杀人?不过,不管是不是韩载沄下的手,都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向明轻愣了一下:“为什么?” 杜乾沉声道:“很简单,若不是韩家下的手,除了上官兄弟还能有谁?若是韩家下的手,上官兄弟却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这背后必有他们在为韩家撑腰了。师父请想,余二叔毕竟是我们的人,上官氏看不顺眼将他除去,必定也防着我们日后报仇,还能有我们的好?” 向明轻愣着眼,浑身起了一阵战栗。耿从南的脸色也变了变:“你说的对,我们从现在起不要再出这个院门,等喝完了云家的寿酒赶紧回武昌去。我想上官清泓是那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会主动来找我们的麻烦吧?” 耿家师徒一想起“上官”两个字就觉得如乌云压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上官兄弟几人心里也不轻松。 上官清泓一言不发地回到屋中,晓霞笑吟吟地走过来上了茶,又递上了刚拧好的温水帕子给他洗脸。 他接过来用了,面无表情地挥手叫她下去,才看向他的四弟:“你之前说余凤来是耿从南杀的,可吴毅与他素无关连,他又何必与吴家结下这样的大仇?” 上官清洹也皱着眉搓了搓手:“对呀,我当时只道你说的头头是道,没想到却是错的。” 上官清汶却盯着他的眼睛:“我错了吗?” 上官清洹愣住了,讷讷道:“错了。。。还是没有错呢?” 上官清汶叫了一声“大哥”,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凶手是谁,其实吴毅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 上官清洹更疑惑了,加把劲地眨着眼睛:“吴毅不是死了吗?他也并没有留下什么字。” 上官清汶笑了笑:“虽没有留下字,却留下了一样重要的证据。” 上官清泓也站了起来,沉吟道:“你是说,他手里捏着的那根枝条?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上官清洹不等四弟开口,突然也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兴奋得有些微微发红,他觉得自己并不笨,和兄弟们比起来不过是大智若愚、一点就通,所以一定要抢在四弟前面把这个答案说出来。 第115章 新火 “我最爱摆弄盆景,对这些藤木之物比大哥、四弟更熟。”上官清洹胸有成竹地说道:“吴毅手里那根枝条,我一看就知道是水竹的茎叶,所以他是要告诉我们,凶手的名字里一定带有水。韩载沄的沄字岂非就是有三点水的?” 大哥、四弟都不说话,用眼角扫视了他一下,上官清泓板起了脸。 上官清汶沉默片刻,勉强笑了笑:“名字里带有水的,也不止他一人,我兄弟三人的名字。。。” “是吗?”上官清洹又是一愣,突然面露尴尬:“啊,我倒忘了,不是带水,那就必定是带木了,可是谁的名字里有一个木字呢?” 上官清泓不去看他,只看着四弟:“四弟,你来说。” “好”上官清汶缓缓说道:“其实二哥只说对了一半,手中有枝条的确指的是一个木字,不过凶手的名字里并不含木字,在我们这些人中间,也没有谁的名字中含有一个木字。吴毅所指的并不直接,他是绕了一个弯。” 上官清洹叹了口气:“他绕了一个弯,也把我绕糊涂了。” 上官清汶道:“吴家靠海为生,风浪凶险不定,故而最爱做祭祀、算卦之事,最信五行相生相克之言。” 上官清泓蹙眉道:“这个我不懂,和吴毅手里的枝条有什么关系?” 上官清汶笑了笑,更加放缓了声音细细解释道:“吴毅手里拿着的是一根新发的嫩芽,据五行之说,木为新生之火,所以他要指向的并不是木字,而是一个火字。大哥请想,他一只手把枝条举在耳边,耳加上火是一个什么字?” “是耿字!”上官清洹又抢先惊呼出声:“你说的很对,你没有错,果然又是耿老头下的手。” “至于他的目的”上官清汶接着说道:“吴毅是长房长子,来日迟早将接管吴家。而据我得到的消息,耿老头和吴家二房的两个兄弟暗地里来往密切,除掉了吴毅,对他们正是有利。” 上官清泓沉默片刻:“耿老头是云家的远亲,纵然宾客云集他也能入住云府,却偏要住到韩家来,莫非是另有所图?” 上官清汶道:“吴、耿两家外强中干,败家的多、有用的少,这几年财势已大不如前。以韩家之丰厚又无可顶立门户的绝世武功,正像是一块搁在案板上的肥肉,有人想来据入囊中也是有的。” 他笑了笑:“所以韩载沄才这样急于投靠大哥。” 上官清泓目光如炬:“韩家也算是清白世家,若是无辜,受难,我兄弟倒不可袖手旁观。” “大哥就是这样的好心肠”上官清汶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但是大哥不要忘了,韩家出尔反尔,至今还没有将那部古书归还,又哪里是诚心投靠?” 上官清泓皱了皱眉头:“那部书。。。”,只说了这三个字,见四弟递了个眼色,便改口道:“老二,我一早吩咐了胜翔他们几个人去韩家备下的场子里练功,你过去看一看,指点一下。告诉他们练完了赶紧回来,不可去花园里闲逛,韩家女眷多,莫要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来不好解释。” 上官清洹答应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心里知道这是存心要支开他,但也无可奈何。 上官清汶目送着二哥走远了,方低声说道:“我已打探清楚,百年前上官翊承留下的那部书的确藏在韩家。韩载沄已找到了,却隐瞒了下来,并没有对大哥说实话。”?? 上官清泓露出了不满之色:“《六齐工记》是一部铸剑之书,对韩家并无用处,他为何要这么做?” 上官清汶目光闪动:“莫非他发现了书中真正的秘密?上官翊承是我族中历代以来第一绝顶聪明之人,他不但掌握了最高明的铸剑之术,还创出了比上官氏祖传剑法更胜一筹的招式,因为他与其他兄弟水火不容,又兼私恋青楼女子被家族唾弃,所以才暗中将自创武功记录于这部书中,而并没有传于上官氏后人。” “他创下的招式虽不多,却极精妙,正好是上官氏祖传剑法的克星,若落于外人之手,对我族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上官清泓赞赏地拍了拍四弟的肩膀:“要不是你心思灵巧,在当年留下的上官翊承与李湘裙的来往书信中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个重要的秘密就将永远沉没。” 上官清汶笑道:“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自然要报告大哥。以大哥之资质、声望、地位,才是拥有这部书的真正的主人。” 上官清泓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但韩载沄武功浅薄,怎能看得出书中的秘密?纵然看的出,以他的根基要修行书中的上乘武功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将此书据为己有又有何用?” 上官清汶道:“大哥别忘了,韩家和长安的长青门关系匪浅,陆珉江那个老头子和我上官一族素来又很不友好。” 上官清泓听着,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若是这部书已经韩家交到了陆珉江手中,我们岂不是也晚来了一步?” 上官清汶目中闪过了一分寒光:“大哥放心,纵然交到了陆珉江手中,我们也能叫他吐出来。” 韩载沄慢慢走回房中时,许家一大家子都在,热热闹闹地不知在说着什么,小五、小六更是嚷得起劲。见了他倒停下来安静了片刻,许父、许母都站起来让座,笑着叫了声“姑爷”,韩载沄也勉强笑着同他们见了礼。 许绣氤怕他嫌吵,拉着他就进了内室,顺手把门关上。看了看他的脸色,也不绕圈子轻声问道:“吴毅死了?” “是”韩载沄面色很沉重:“你都听说了?” 许绣氤点点头:“金顺早赶来告诉我了。” 韩载沄道:“只怕我们和吴家的仇怨又加深了一层。” 许绣氤哼了一声:“这都是有人设计好了的,让我们躲也躲不掉,但我们未必就要束手就擒。” 韩载沄叹道:“吴毅和余凤来一样,都是死于蛊术。照你上次的分析,幕后指使便是上官清泓,我们怎能逃过他的手心?” 第116章 母亲 许绣氤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蛊术也分很多流派,杀死薛林、吴毅、余凤来三人的是同一种手法,叫做金花落。。。” 韩载沄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 许绣氤道:“自从薛林死后,我就托我爹对蛊术之秘多方打听,他在做这种事上自然是行家,故而了解了一些。” 她听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奇怪的是,金花落这种手法在苗人帮已渐渐没落,近年来北方的奎星门倒是常常使用。” 韩载沄愣了一下:“奎星门?你是说那个杀手组织?他们也用蛊术?” 许绣氤道:“奎星门虽是高手如云,但江湖之大卧虎藏龙,他们这些年执行任务也折损了不少人,渐渐地开始使用蛊术,既方便又安全,何乐而不为?” 韩载沄沉默片刻:“你是怀疑奎星门也在上官氏掌控之下?但上官氏清正扬名百余年,把他们和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联系在一起,实在难以想象。” 许绣氤道:“你还记不记得秋格的哥哥沈玉鸣?他身陷奎星门长达十年,但你一向上官氏求助,他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当时我就隐隐觉得只怕他们背后有些渊源,否则以奎星门之声势,本不必对上官氏如此惧怕。” 韩载沄看着她,愁眉更结、叹息更深:“若是这样,韩家更是难逃一劫了。” 许绣氤却望着他笑了:“我倒巴不得他们就是奎星门的幕后东主,这样倒好了。” 韩载沄心情虽沉重,也随着她笑了笑:“你这么说,是疯了吗,以你我之力怎能对付他们?我就真不明白了。” 许绣氤道:“你我虽不能对付他们,但天下之大,未必就没有能对付他们的人。”她说到这里,神秘地笑了笑:“我就正好认识一个。” 韩载沄心中一喜,赶紧问道:“是吗?这人是谁?” 许绣氤微微撅起了嘴:“记不记得前几日我问你绣云廊那个蓝胡子的事,你要和我卖关子。这次我也要卖个关子,你想知道呀,我就偏不告诉你。” 韩载沄故意沉下了脸,望着她,但对视不多一会儿却绷不住笑了。 许绣氤笑道:“总之你不必担心,等到真没办法的时候,这位大人物就会来救我们的。”她眨了眨眼睛:“你信不信?” 韩载沄长长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信,你说的话我每一句都信。” 许绣氤笑道:“若是信我的话,就该有所表示。难得你白日里回来一趟,至少陪我多说会儿话、待上两刻钟再走吧。” 韩载沄答应了,但却并没有这个福气,很快又有小厮来禀报有事,把他叫走了。 许母看着他出了门,赶紧来找女儿。自从女儿嫁了这个好人家,近一年来她心宽体胖增重了不少,连脸上的褶子都绷平了好几条。以前的衣裳是穿不上了,于是便趁机做了不少新的,手腕上的银镯子也被填得满满当当箍紧得难受,干脆取下来随手给了邻居的王大婶,另换了一对真翡翠的。 许母望着女儿,满脸都是笑容:“姑娘,刚才说的事没说完,被姑爷打断了,咱还接着说?” 许绣氤垂着头,似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吧。” 许母挨着女儿坐下,赞叹道:“姑娘你可真有本事,我看姑爷心事重重地进来,几句话你就把他哄得高高兴兴。” 许绣氤淡淡一笑:“你姑娘要没这点本事,还能坐得稳这韩家少奶奶的位子吗?” 许母笑道:“那是,所以我托你这点事,对你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许绣氤突然脸色一沉:“娘,你想把凌海塞到韩家来做个管事,这可不行,我就不答应。” 许母的脸色也变了:“为什么不行?他是你表舅的儿子,也是你的表兄。” 许绣氤道:“凌海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快三十的人了,识过字吗?做过工吗?干过一件正事吗?” 许母咽下一口唾沫,眨了眨眼:“他是懒了一点,但以前不是没机会吗?只要你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洗心革面,好好表现,绝不会给你丢人。” 见女儿没有说话,她实在有些不悦了,语气也重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凌海毕竟也是你的表哥,是我们凌家的人。那个许成,我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何况和你爹又是隔了几层的亲戚,充其量最多就算是个本家,你还这样重用他。你亲娘腆着脸来为你亲表哥谋个事,你倒端上架子来不给这个面子。” 许母越说越来气,几乎伸手就往女儿额头上一戳,忽然想到她已今非昔比,已不是在家的时候了,只得咬着牙丢下一句:“没良心的小妮子。” “娘!”许绣氤转过脸来,没有一丝笑意:“这是争面子的事吗?许成有他的毛病,我心里都知道,也有分寸,可是他有他的长处,做得了管事这个位子。自从他来了,里里外外的关系都打点得妥当,载沄也轻松了很多。可是凌海怎能做什么?恕我说句实话,别说做管事了,就连做个小厮,都是不够格的。” 她看见母亲脸色变得铁青,不由叹了口气:“娘,你替我想一想吧,韩家这么多下人,又个个都是眼睛雪亮、牙尖舌快的,你非要给我塞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进来,是不是想要我大着个肚子,还天天给他收拾烂摊子,天天让人背后说闲话?” 许母怔了怔,脸色又瞬间变了,赶紧说道:“你是韩家的少奶奶,当家的主母,还有人敢在背后说你闲话?” 许绣氤看着她:“你以为大宅门的少奶奶是好做的吗?仰着头揣着手什么都不干,只管天天享福?我到今天能初初震得住满门子的下人,都是我一天天累出来的。” 许母忽然心里一酸,拉了女儿的手说道:“我住进来这些日子,看着你天天这里也是事儿,那里也是事儿,都没怎么畅快地歇过。我这个心里呀,也是心疼你,你如今身子最要紧,要多保重些,只恨你娘又帮不上你什么。” 说着她眼泪就要掉下来,赶紧拿绢子压了回去。 第117章 很惭愧 许绣氤也握住了母亲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没事,我们许家的人哪里就这样娇贵了?不过,娘你要记住,我虽然命好嫁给了载沄,可咱们毕竟和韩家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我做了少奶奶、当了家,别人还是死死记得我是个什么出身。我在这韩家要想管家、服众,就得拿出真本事来,我是时时尽力、处处小心,还生怕有个什么差错。你倒好,在我根基不稳的时候要给我塞个不合适的人进来,这不是让韩家上上下下捏准了看我的笑话吗?” 许母听着她的话,一边不住地点头,又握紧了她的手:“姑娘,你是明白人,你娘糊涂,别怪我。” 许绣氤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不过我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许母目光闪闪望着女儿:“你说,我听着。” 许绣氤正色道:“从现在起,把小五、小六管紧一点,最近越发骄纵得有些不像话,把自己把看作是韩家的小爷,真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我看老二也有些苗头,倒是老三、老四还老实。” 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别人背前背后已经有笑话了,别打量着载沄是好性子。” 许母愣了一下:“怎么了?你弟弟是淘气了些,我看姑爷待你很好,待我们也客气,难道他还不乐意?” 许绣氤叹道:“起先是为了几个兄弟有个好环境念书,将来奔个好前程才把你们都接过来的,虽说不能把你们再请出去,但咱们许家人都该识相,摆正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的莫要给他添麻烦。” 许母笑了笑:“你说的是,但我来了这些日子,看见姑爷是个极和气的,对你爹和我也是真心尊重。。。” 许绣氤打断了她的话:“极和气、真心尊重这都是真的,但人的性子复杂着呢,哪里是一句话就说的清。他对你们好,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眼里心里有我,自然爱屋及乌也对你们好,若是有一天我招他烦了,你看看他还会不会有耐心来对待你们?” 许母愕然地张大了嘴,很有些不信。 许绣氤又说道:“你是没见过载沄发脾气的时候,那是真正比一头牛还犟呢。男人家,谁是没有脾气的?爹在你面前软了一辈子,不也和你吵过几回?就算是个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是个大活人呢?” 许母还是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真的?” 许绣氤道:“不然你以为呢?你是要我夫妻恩爱,踏踏实实坐稳少奶奶的位子,还是要我总被娘家人拖后腿,渐渐失去他的心?” 许母完全明白了,忙不迭地点头:“姑娘你说的都对,往后我都听你的话,绝不再给你找麻烦。” 许绣氤笑了笑:“所以啊,娘,只要我这个少奶奶屹立不倒,咱们该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很抱歉匆匆结束,主要是因为感觉写文的水平欠缺、能力不足,故事的题材不好,也确实缺乏代入感,就这样暂停我也难过,很惭愧。 对看过本故事的所有朋友衷心地说一声谢谢,你们都是善良、宽容的人。尤其是星星妹妹,你是好心人,祝你一切顺利,心想事成!我想好好总结一下,多阅读多学习,下一次换个题材,多存稿,从头再来,到那时再把这个不成熟的故事写完,非常对不起。。。 第一章 大梦初醒 “黄大夫开的药服下这么久,按时辰算也该醒来了。。。” 耳畔的语音轻柔而悠远,方雪雯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她还不大清醒,有些怔怔地望着床榻前这个细眉细眼、一脸朴实的小丫鬟:“你是。。。?” 丫鬟笑了:“三姑娘怎么了?我是双眉呀。前日里你和二姑娘在花园里无缘无故地晕倒,一直昏迷到现在,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急坏了。” 她轻叹了一声,把十指交叠着放在胸前,做出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现在好了,姑娘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双眉。。。三姑娘。。。”方雪雯心里一个激灵,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然间就翻身坐了起来,直把凑到她眼前的双眉吓了一大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双眉,片刻后惊异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移开,一一瞥向屋子里的桌椅、摆设、垂帘。 不错,这是双眉,这屋子也是妹妹方雪瑛的闺房。可她明明是方家的二姑娘方雪雯,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双眉又为什么叫她三姑娘?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明明已经死了,在一个清冷的秋夜里用一小瓶毒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会好端端地活在这里? “三姑娘、三姑娘”双眉担心地唤了几声,姑娘脸色苍白、眼神发直,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莫不是又魔怔了? “双眉”方雪雯抓住了她的手:“现在是不是隆兴十四年?” 双眉摇了摇头:“不对呀,今年是隆兴十二年。姑娘怎么忘了,上个月不是刚过了老爷的四十整寿吗?” 方雪雯又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帘外有人笑道:“二姑娘来了。”话音未落,一个清秀绝伦的女子便盈盈走了进来,眉间紧蹙望着她。 方雪雯心中更是一凛,这张脸。。。这张脸,正和她每日里晨妆梳洗时从菱花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还有跟在身边的那个丫鬟,正是巧玉,自小儿服侍在她身边一同长大的巧玉啊。 “妹妹的气色不大好”二姑娘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冷冷淡淡地说话了:“你自小身子弱,多在房里歇着些,无事不要出去走动,免得弄出病来又让我们替你担心。” 她说完这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急着转身:“我还有事,这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了。”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小丫鬟,垂手笑道:“大少爷说,本是要来看望二位姑娘的,但眼下有一个要紧的应酬赶着出门,遣我来问问姑娘们想要什么东西,最好是开个单子,他好顺手儿带回来。” 二姑娘轻哼了一声:“他能有什么应酬,又是烟花柳巷里的应酬吧?”说着便走向窗边的书案,提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小丫鬟:“也算他有心,拿去吧”。 方雪雯紧紧盯住她写字的手,心里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二姑娘临走前又板着脸特意嘱咐了双眉:“小心伺候三姑娘,少叫她到园子里去,若再有个好歹,头一个就拿你示问。” 双眉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方雪雯脑子里一片恍恍惚惚,却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她呆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掀被子下了床:“我要出去。” 双眉愕然失声:“三姑娘,你。。。” 她看着双眉,目光炯炯:“就是现在。” 静谧的园子里,花影中、青枝下,有一架高高的秋千。 方雪雯一步步走过去,心里止不住的紧张。方才二姑娘在提笔写字时,她看到她右手的小指头翘了起来。 她记得妹妹方雪瑛总是习惯无意识地翘起小指头,吃饭时是这样,写字时是这样,梳头时也是这样,母亲在世时为了这个没少斥责她,说举止不雅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难道她。。。? 所以,她一定要到花园里来,她要在这里证实一件事。 秋千是在她们姐妹很小的时候母亲立下的,她自己很喜欢荡秋千,喜欢荡得高高的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感受那种轻风吹过脸庞、鼓动衣袂的清爽与惬意。而妹妹雪瑛却从小就很害怕,她恐高、怕晕,总是离开地面一点点就尖叫着喊停,她已有多年不曾走近过这架秋千。 方雪雯坐在了秋千上,叫双眉把她推起来,推得越高越好。她想知道她是谁,到底是谁? 当秋千急速飞起,几乎荡得和树梢一样高,她跳动不安的心里一下子平静了。她果然没有记错,没有神经错乱,她就是方雪雯! 但随即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她既然已死了,为什么还会回来?为什么又和妹妹互换了身份?这都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的回廊匆匆走过一个黑衣黑帽的家丁,他身后跟着一个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的青衣少年,方雪雯在高高的秋千上清楚看到了他的脸庞。 是他!她惊讶得不能自已,一失神差点从秋千上跌了下来,直到秋千停下后,她还怔怔地望着青衣少年消失的方向,半天都忘了站起身来,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顺着下巴染在了衣襟上。 她当然认得他,赵怀睿,这个把名字印在她心上、刻在她骨头里的男子。前世,她就是为了他去死的,她死的时候平静、淡然,没有任何怨恨,因为这是她心甘情愿,她已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难道是上天在可怜她,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 泪眼朦胧中她突然想起来,不错,隆兴十二年六月,这是赵怀睿来到方家的日子,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既然她又回来了。。。她该不该去见见他呢?她真的好想再见到他啊。 第二章 前程往事(一) 方家的老爷方崇进士出身,官至通政司左参议,年轻时与同乡又是同年的赵瑾定下誓约,若生男女当结为儿女亲家,不得反悔。谁料赵瑾在十几年前就任江西乡试主考官时卷入科场舞弊案,天子龙颜大怒,将赵瑾斩首弃市。赵妻带着幼子回到浙东原籍辛苦度日,多年来与方家断了音信。 直到赵怀睿长大成人并顺利取得举人功名后,为了准备来年的会试才重返京城,登临了方家的大门。此时他母亲已逝,清贫如洗,千里赴京盘缠耗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投靠方家实是不得已之举。 方老爷当然不想承认这桩在他看来已纯属多余的“亲事”,安慰了几句就沉下脸来赶人,这时是方家的二女儿方雪雯站了出来,力劝父亲收留他,拨了一处小小的院子供他读书,又派了一个年老婆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当时,她做这一切并不是有什么爱慕之意,仅仅是出于对这个年轻人的同情,也看不惯父亲嫌贫爱富的势利行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从未踏足过那个已有些破败却异常幽静的小院,从未想过会和他有任何交集。直到一个晴朗的冬夜,她和妹妹同在月下赏花,照顾赵怀睿的王婆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赵公子突发急症人事不省,老爷和大少爷知道了却都置之不理。 她吃了一惊,赶紧吩咐巧玉去请大夫,想想还是不放心,要跟着王婆子去看一看。妹妹雪瑛轻蔑地哼了一声,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嫌恶:“一个穷光蛋,死赖着住到我家来,管他做什么?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她顾不得去理睬妹妹的闲话,赵怀睿情况很不好,高烧晕迷,身子烫得像一块沸碳,即使服了药也是反反复复。她不忍离去,和王婆子一起守到半夜,情急中想起了母亲用过的土办法,就倒了一大碗凉酒,叫王婆子用帕子蘸着给他擦身子。 谁知王婆子人老却固执,死活都不肯。她很无奈,只好红着脸自己动手。 轻轻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她不敢看,闭着眼睛一点点往下擦拭,突然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腰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定是被酒精刺激到了。 她有些自责,再擦拭第二遍、第三遍时就更加仔细。就这么默默地忙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感觉到他那可怕的热度慢慢退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她松了一口气。 担心的情绪一过去,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幸亏他不是个女子,她也不是个男子,要不然她看到了他的身子,对方岂不是只有以身相许? 她正感到好笑,冷不防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不知何时他已醒来了,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抽不出,他的手本是松松地覆盖着,却在她抽回的一瞬间骤然收紧。她的脸更红了,低下头不敢面对他越来越灼热的目光。 屋子里静的像一片空旷无人的荒野,良久良久他轻声说道:“多谢二姑娘相救之恩。” 她笑了笑:“你是我家的客人,照顾是应该的,有什么可谢的呀?” 他又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声:“姑娘美丽脱俗,救苦救难,我莫非是遇到了天上的仙子么?” 他虽是勉强笑着,语声里却明显带着颤抖与紧张。她心里更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怀睿病好之后,不再日夜封闭足不出户,他每日里总有一两次闲暇时光走到方家的园子里来--反正方家的老爷、少爷在家里呆不住,恨不能日日夜夜混在外面,并没有人来斥责他。 方雪雯不敢见到他,但奇怪的是越想避开越避不开,总是很巧合地在回廊上、鱼池边、桂枝下清晨偶遇,下午再重逢。每一次他都是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道一声“二姑娘好”,再让到一边微笑着目送她远去。 见面的次数多了,隔膜在一点点被打破,有一天他们说了话,然后从一句变为两句、三句。。。 有一次她偶然夸赞了他的诗文,说是来年春闱必定大有希望。他激动不已,目中瞬间放出了狂喜的光芒。几日后就听见王婆子抱怨说,赵公子太不要命了,以前是读书到半夜,这几日干脆熬到天明,照这样下去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担不起干系。 会试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终于他鼓起勇气约她到花园里,心神激荡般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半月后我就要下场,时间不多,是真的要用功了。” 她有些好笑:“难道以前都是假的用功吗?” 他尴尬地笑了笑,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语声颤抖得像春湖里漾起的涟漪:“雪雯,不要取笑我,和你说话我已经很紧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 他红着脸低下头,片刻后抬起时目光明亮如晨星,一字字说来斩钉截铁:“我定会一举中第,力争前程,到那时再堂堂正正向方家提亲。” 赵怀睿果然没有食言,一路冲过会试、殿试,考中了一甲探花。发榜的那一天,她一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欢欢喜喜地想象着他英姿勃发、跨马游街的样子。可直到天黑尽了,她等了许久许久,他才急急匆匆地赶回来。 他一头冲进庭院,顾不得抹去额上的汗珠,欣喜地望着她,片刻后却故意苦着脸说道:“雪雯,我今日差点回不来了。” 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呀?” 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皇榜之下有多少人等着,要抢新科进士回家做女婿,游街的时候更是满街的人群追着跑,我几乎是被人从马上拉下来的。要不是想抢我回去的那七八家人打成一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笑得似乎从没有这样畅快过:“瞎说,我知道每逢发榜必有拉郎配,可哪有这样夸张?” 赵怀睿等她不笑了,抬手把一支珠凤仔细插在了她的鬓边:“这是今日在翰林院拜师,得了些见面礼银子买来的,珠子是假的,等今后我一定再送真正的珠钗给你。” 他走近一步,郑重地说道:“雪雯,仕途多艰,未必能一帆风顺,纵没有直上青云之日,我也会竭尽全力,必使你终生不会受苦。” 她望着他刚毅而温情的面容,低低应了一声,满心眼里都是甜甜的。 第三章 前尘往事(二) 赵怀睿毫无悬念地点中了庶吉士,方老爷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主动提起了当年的婚约,还欢欢喜喜备起了嫁奁。 迎亲的日子定在了两个月后,事情在向着无比光明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天夜里,一个白衣轻装的女子飘然进了她的房间,一抬手指就点倒了她的丫鬟,冷冷地告诉她:“赵探花是我看中的男人,想和我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未出声,女子就傲然报出了姓名:“我是杜银霜。” 她听到这个名字,耳畔如闻雷击。大名鼎鼎的杜银霜是国师手下最厉害的弟子,不但武功高绝,还精通法术,在朝堂上、江湖中都是个人人惹不起的角色。 她微一扬手,匹练般的剑光在刹那间就削断了她的两只耳坠。 “我本该一剑杀了你,但怜你青春年华未免可惜。只要你毁去这张脸,我就放过你。” 杜银霜把一瓶药水放在了桌上,目光阴冷如寒冰:“把这个涂在脸上,三日后我会再来,若让我看到你还是完好无损,不光你活不了,你全家的亲人也休想活命。”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咬着牙把药水涂在了脸上,只记得在剧痛中醒来时,是妹妹把自己抱在怀里,给她抹上伤药,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安慰她、陪伴她,她心里对妹妹充满了感激。 她退掉了与赵怀睿的婚约,戴上了面纱,坚决地不许他来看望自己,就算他在门外苦苦哀求,她宁可泪流满面,宁可把嘴唇咬出血,也只能默默地把心撕成一道道碎片。。。 慢慢地赵怀睿不再来了,却每天派人给她送来一封信,寒暑不断、风雨无阻,信上写的都是他每日所见所闻的一些琐碎小事,不厌其烦地同她分享着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忧伤快乐,就像在她眼前淡淡诉说一样。他接待西域使者尝到了葡萄,想到她从未见过,还绘了一张图随信寄来。 她每日里都盼着这些满含温暖的信件送来,见字如面,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一句都能背下来,尽管她并没有回复过他一个字。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特别厚的信件。他在信中满心懊恼地向她告罪,求她原谅,他有公务在身将短期离京,半个月内无法给她寄信了,特意收集了许多诗词佳作、奇闻异事供她消遣。 她看完,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知道,即使没有在一起,他心里已经把她看成了是他的妻,永远都是。。。 妹妹也慢慢地不再来陪她了,整日里人影也不见。也好吧,她想妹妹青春韶华,正当有自己的乐趣,何必来对着她这张可怕的脸徒增烦恼?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慢慢流去,年月久了他自会忘记她,谁知道杜银霜竟还是不肯放过她。 秋夜里这清冷的白衣女子又找上门来,把她带到了花园里:“我虽然毁去了你的脸,他却还是忘不了你。怎么办呢?看来我只好让你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她走近两步,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似乎能穿过面纱看到她的表情:“也许你不想死,但是如果你不死,我就杀掉他。我杜银霜得不到的男人,也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后面这句话让方雪雯很快平静了下来,初听到那个“死”字,她本能地有了一丝恐惧。可是她既然用赵怀睿的性命相威胁,她就什么都忘了,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 她看着杜银霜,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她见识过她的武功,也听闻过她的传奇,知道她只要长剑挥出,取任何人性命都不在话下。赵怀睿,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偿所愿,正有远大前程。她一死如灯灭,半点无痕迹,又怎能连累他?怎忍连累他? 反正,她已容颜尽毁,活着也在痛苦中。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要她死了,他就会彻底放下,无牵无挂去过快乐的日子吧?若是那样,多好啊。。。 她再不迟疑,伸手接过了毒药瓶,仰头向天望着那一轮银白皎洁的月华,眼里竟然有一丝笑意。 她倒下的时候,感觉神志在渐渐迷离,远处似乎有一个高高的身影在发狂般奔过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地呼唤着。。。呼唤的是什么?她的体温在一点点失去,什么都听不清了。 第四章 重生,不一样的初见 赵怀睿在家丁的带领下进入花厅,等了好一会儿,方老爷才挪了进来,一见到他,本无表情的脸上就更加阴沉,好似罩上了一层乌云。 没说上几句话,方老爷就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贤侄请先回吧,改日再请来叙话。” 赵怀睿倒不觉得尴尬,赶紧起身长揖,讲明了自己的来意。方老爷皱起了眉头:“方家人口多,房舍少,尚且自顾不暇,恐怕难以如贤侄所愿。” “爹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二姑娘带着巧玉急急地从侧门跨了进来:“后院里空着的屋子多着呢,哪一间不能打扫出来留客的?” 方老爷有些噎着了,非常不满:“雪雯,你一个姑娘家来做什么?” 二姑娘不去理自己的父亲,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怀睿,嫣然一笑:“赵世兄和我家颇有渊源,情深缘重,彼此都不是外人,岂能如此生分?” 赵怀睿自她一走进来,也浑身如电击般一震,痴痴凝望着她的脸庞,目光竟似再也移不开,听见她说“情深缘重,彼此都不是外人”,更是激动得难以自禁,苍白的脸上现起了一层红晕。 方老爷咳嗽了一声:“你这话倒似说你父亲不讲情义,为父并不是那个意思。。。等会儿”他突然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女儿:“你从未见过,怎会知道这是赵公子?又怎知他与我家颇有渊源?” 二姑娘愣了一下,随即便淡淡说道:“这是母亲在世时对我讲的,她常常提起赵公子,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撒谎!藏在里间纱帘后面的方雪雯心里重重地跳了跳,母亲在世时从未对她们姐妹提起过赵家的事,就算她换成了自己的身份,今日与赵怀睿也是初次见面,她怎么会认识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还有这场景也不对,很不对。。。方雪雯捂着一阵阵发疼的心口,陷入了深深的惊讶。 看此刻她和赵怀睿的神情,眉梢眼角似已两心相许,他在她面前怎么会这样激动?这样魂不守舍?他们今日不过是第一次相见不是吗? 在她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赵怀睿的情景不是这样的,绝不是!当时他孤身投靠,心中难免羞愧,根本就不曾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她一眼,她自己也不过是尽到礼节,并无丝毫放在心上。要说互生情愫,是从半年后他猝生重病的那个夜晚而起。 为什么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了呢? 但方雪雯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见父亲怒吼了一声,把她从恍惚中惊醒了过来:“雪雯,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这是女孩儿家说的话吗?传出去就不怕被人耻笑?” 二姑娘却毫无惧色,迎着父亲走近了一步,大声说道:“母亲说过,赵家与我家有婚姻之约,这本是爹爹亲自应下的。赵世兄既然来了,你怎能赶他走?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不妨就索性挑明了。我既然已被爹爹许给了他,自是不会再嫁给别人。爹爹此时想反悔,才是要被人耻笑呢。” “你。。。”方老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却被她一番言辞哽住了作声不得。 赵怀睿惊喜交加,凝视着她的眸中柔情更深,也是心神激荡得说不出话来。 方雪雯更加震惊得不知该怎么好了,禁不住后退了两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背后的花瓶架子,发出“哐”的一声,她生怕被外间的人发现,赶紧从后门疾步走了。 她匆匆穿过前院,刚转入垂花门,就看见方才在父亲身边伺候茶水的容妈,又说又笑地在跟几个仆妇嚼舌头:“要说那位赵公子穷是穷了点,人才相貌倒挺不错。我以前在乡下给人说媒,这少年男女间,一见倾心的事儿倒是有,可像二姑娘这样一见面就自己喊着要嫁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仆妇们都笑起来,容妈又低声补了一句:“这还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呢,要我说,连我们村里的丫头都比她矜持些。” 方雪雯咳嗽了一声,围在一起的几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向她行了礼,垂着头匆匆散去了。 她慢慢走回房间,一路叹息一路思量,容妈说的对,今天的事实在是太反常了。 第五章 狡兔有三窟 夏尽秋凉,花谢花飞,她一日一日眼睁睁地看着二姑娘和赵怀睿走近了,却毫无办法。毕竟在他眼里,那个有着和她前世相同容貌的女子才是心仪之人。 她曾经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重新活过来,却只能偷偷看着他把温柔的笑意献给了另一个女子,轻轻呼唤着“雪雯”。 她是该哭呢,还是该笑?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复杂的场景,即使那个正被他捧在手心的女子本该是她的妹妹,她心里依然像滴血一样疼得钻心。 二姑娘常常白天夜里都去找他,要他陪着聊天,或是去园子里摘花、抓萤火虫,他欣然应允,和她在一起时似乎从不知疲倦。父亲训斥了女儿几次后,见管不了,也就索性不再管了。 但方雪雯却知道,他在夜里送走二姑娘后,回到屋子里是怎样通宵达旦地苦苦攻书--他用功之时本就是这样爱拼命的。她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很心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对二姑娘说了一句:“不要再去打扰赵世兄吧,春闱之期越来越近了,让他安安静静地多读书不是更好吗?” 二姑娘正在梳妆,猛然回头盯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雪雯怔了怔:“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二姑娘凝视了她片刻,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只要你记住,他是我的人,轮不到你来心疼。” 方雪雯走后,二姑娘站在窗前,久久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冬天悄然而至,一天夜里她心神不宁地走出房门,不由自主就走向了赵怀睿居住的小院。她知道她不该去,二姑娘一定在那里,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因为今夜他将大病一场,万一二姑娘应付不了,多个人搭把手总是好的。 离着小院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假山,突兀的山石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但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方雪雯停下了,她无法再前行,把身子隐在了一棵大槐树后面。 只听二姑娘柔声说道:“再过不久就是会试了,你高中之后,可别忘了我才好。” 赵怀睿却沉默了,似是颇有踌躇,好一会儿才小心说道:“雪雯,若是我名落孙山,你还愿意待我如旧吗?” 二姑娘却咯咯笑了:“你何必妄自菲薄?我找大师算过了,你这次不但能高中,还必在一甲之内,我还等着做个探花夫人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方雪雯立时吃了一惊,她怎知是探花?大师果真能这么灵? 赵怀睿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苦笑道:“科举之事难说,总之我必尽全力就是了,若是此次不能得中,三年之后。。。” 二姑娘却沉下脸来,冷冷地打断了他:“什么叫必尽全力?三年之后?谁能等得了三年?”她停了一下,瞬间又换了一副温柔的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既有担心,亏得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 接着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来:“这是今科的试题,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赵怀睿变了脸色:“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纵然一生无缘功名,也绝不会做此自甘堕落之事。” 他说完,立刻自知失言,赶紧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雪雯,我不是说你。。。” 二姑娘狠狠甩开了他的手,不高兴地大声说道:“我是自甘堕落,配不上你清白人品。这东西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与我有什么相干?”说完便转过身,飞快地走了,留下赵怀睿一个人愣在原地。 二姑娘走出花园,转过了几处月洞门,气忿忿的脸色忽然就平静了,招手叫过了等在那里的巧玉:“去叫马房套车,我现在要出去。” 巧玉倒有些犹豫:“姑娘又去梁王府吗?若是叫赵公子和老爷知道了。。。” 二姑娘冷笑道:“你懂不懂得,什么叫狡兔三窟?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姓赵的榆木脑袋,我以前倒是高看他了,只怕未必是个中用的。梁王正在如日中天,我要是能搭上他,就为方家立了大功了,爹爹夸奖我还来不及呢,你又瞎担心什么?” 第六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赵怀睿愣了许久,慢慢转过了假山。方雪雯看到月光下他神情凄苦,颇有萧索之意,也不禁黯然。 她悄悄跟着来到了小院门外,半空中已浮起了一层淡淡白雾,枝头滴下寒露来。她不敢走,方才见他目中带有赤色、两颊潮红,怕是病根就要发作了。 清清冷冷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果然见王婆子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她闪在一旁不想被她看见,但过了一会儿王婆子却一个人回来了,一边走一边焦急地念叨着:“眼看着人病成这样,老爷、少爷不管也就罢了,二姑娘平日里好的如胶似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叫什么事儿?” 方雪雯一惊,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走出来叫了一声“王妈”。 王婆子吓了一跳:“哎哟,三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赵怀睿在晕迷中,不断地叫着“雪雯”。方雪雯心里一酸,泪珠一连串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酒精一遍遍擦过他的身子,高热慢慢退了下来。她这就该走了,就算她再心痛再惦记,也一定要在他醒来之前离开,因为他已属于别人了。 这一世她不再是“方雪雯”,她没法告诉他,她是谁。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挡在了中间,她永远也无法走到他身边去。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盖上了她的手背。她心里颤抖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赵怀睿尚在迷蒙中,却尽力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呼唤道:“雪雯,是你吗?”突然他目中的瞳孔迅速收缩,猛地缩回了手,失声道:“三姑娘,怎么是你?你快走快走。” 方雪雯的脸瞬间红了,尴尬之中有了心被撕裂的感觉。 赵怀睿见她愣着不动,急得脸色都变了:“三姑娘,你我共处一室实在有损你闺中的名声,趁着没人发现你快走吧。”他挣扎着要翻身起来,终究是久病无力,软软地就要跌倒。 方雪雯忙扶住他:“你好好躺下了我就走,何必着急呢?” 赵怀睿拂开她的手,拢上了衣襟,坚决不许她再靠近。 方雪雯只好放手,临走前却最后替他掖了掖被角。 赵怀睿看着她低头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动,目光竟有些痴了,不由自主脱口说道:“你的神情,很像一个人。” 她听到这句,手上的动作突然凝滞了,勉强笑了笑:“你说的那个人是二姑娘吧?我们本是姐妹,自然是像的。” 赵怀睿却叹息一声,转过头望着无边黑暗却似乎无限悠远的窗外,喃喃道:“是,又似乎不是,也许她只是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第七章 祸从天降 发榜的那一日,二姑娘早早地就起来打扮好,眉开眼笑地等着消息。方雪雯陪着他,心里也是欢喜,她知道很快就会有喜报传来。 然而从清晨坐到正午,等来的却是赵怀睿落第的消息。二姑娘不信,火急火燎地派了两个小厮去看看清楚。半个时辰后,小厮们满头大汗一路跑回来:“回二姑娘,小人们四只眼睛看得清楚,金榜上千真万确、明明白白没有赵公子的名字。” 二姑娘听了,脸色刷地变得铁青,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方雪雯忙扶着她,劝慰道:“也许是一时失误,赵世兄功底总是好的。。。” 二姑娘不等她说完,就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推开,迫不及待地跑去找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都是自己鬼迷心窍,误信了姓赵的花言巧语,从今往后当和他一刀两断,不许他再踏进方家的大门! 方老爷虽然有些愕然,但对女儿的幡然醒悟却大加赞赏,当即派人拿了五两银子去交给赵怀睿,告诉他这层意思,还特意嘱咐:“二姑娘的话务必要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告诉他,叫这小子死心。” 方雪雯叫住了送信回转的下人,下人告诉她:“赵公子不要银子,也并不怎么气愤、伤心,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方家又恢复了平静,二姑娘懂事了,方老爷放心了,就连万事不上心、天塌下来都不管的方大少爷都主动向父亲和妹妹祝贺,趁机又多喝了几顿酒。 唯一为他担心的只有方雪雯。一个月后,她反复思量,终于鼓起勇气跪在了父亲面前,流着泪告诉他,方家和赵家的婚约不能解除,二姑娘不答应了,她愿意嫁给他! 方老爷看着眼前的三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好不容易刚解决了一个,又来一个缺心眼的。 “你是我养的姑娘,我要许给谁就许给谁,我偏不答应你,你能怎么样?” 方雪雯咬着牙咚咚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方老爷吓得不轻,到底是疼女儿,见她态度实在坚决,终于叹着气唤来了容妈,叫她去走一趟。 容妈不愧是说媒的嘴,这一趟就去了大半天,绘声绘色、从头到脚地夸奖了三姑娘:秀外慧中、心灵手巧、知书识礼、有情有义。。。 然而,她使尽浑身解数,只带回了赵怀睿的几声狂笑。 她坐在方雪雯面前,眼圈竟有点红:“赵公子说,他已心如死灰,三姑娘不必再费心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是直直的,眼珠子都不转,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唉,二姑娘伤害他太深,他怕是伤心得有些傻了。” 赵怀睿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他离开了方家,也决意离开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往事,整整三年再没有他的任何音讯。 直到有一日方老爷傍晚回家,突然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赵怀睿落第之后回到原籍,他素有才名,机缘巧合被两江总督马大人看中,聘为幕僚。今年马大人调任进京,极力推荐他以举人身份参加了吏部才选,因考核出众破格提拔,以从七品中书舍人一职步入仕途。 谁知他入仕不过数月,就上疏直谏痛陈时弊,甚至不顾官职低微,将弹劾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把持朝政已二十年之久的当今首辅申大学士,这就闯下大祸了!很快被问了个诽谤忠良、居心叵测的罪名下在天牢里,听说刑部已判了斩监候。 方雪雯大惊失色,苦苦哀求父亲救救他。 方老爷气得鼻子都歪了。朝中人人都知道,申首辅是什么人?是能惹得起的?也只有姓赵的这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眼下连他的老上级马大人都不敢出头,自己能去白白为他陪葬么?何况赵怀睿又是他什么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他老子?凭什么为这点破事费心? 越看越觉得女儿糊涂透顶,吃里扒外的死丫头,白养活这么大了! 夕阳下的庭院很美,处处如镀上了一层金边,方雪雯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有说不出的冰凉透入了骨子里。 “三妹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回过头只见方大少爷站在廊檐下向她招手。 她有些奇怪,今天都这个时辰了,大哥怎么还没出门,他不是应酬很忙吗? 方大少爷满面笑容:“我也听爹爹说过这件事了,特意在这里等你。”他走近了一步:“我知道你为赵兄弟担心,爹爹老了什么事都不敢做,你想要救他,何不来找我?” “你。。。”方雪雯更惊讶了,她知道大哥从小不爱读书,虽然捐了个监生,却根本过不了乡试,每日里不过是游手好闲,他能有什么办法? 方大少爷幽幽笑道:“大哥给你指条明路,你知道梁王吧?” 方雪雯点了点头。 “梁王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太后捧在心尖上的人,特别恩赐了常留京城,若是能托梁王说说情,还有什么不能办到的?” “可是。。。”方雪雯很为难:“梁王哪是能轻易见到的?他又怎么会替我们说话呢?” “不然”方大少爷压低了声音:“这事儿要你亲自去说,梁王见过你,对你很有好感,你求他的事,他是不会不考虑的。”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笑得很隐晦:“做哥哥的只能帮你到这里,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天色渐渐黑了,方雪雯在晚风中呆立了很久很久,终于紧紧咬住嘴唇,下定了决心。 方大少爷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很得意,深深觉得应该为自己的聪明痛饮几杯。 这几年二妹妹常往梁王府跑,她干的那些事儿别打量自己不知道。但是她笨!花了这么大的功夫竟没得出什么好来。好在梁王还见过三丫头,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夸过三姑娘清雅斯文,他那点心思瞎子也看的出来。 这不奇怪,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嘛! 他早盘算着如何把三妹妹献给梁王了,正愁没有机会,谁知赵怀睿搞出这点事来,真是天赐的运气!今天他帮着梁王达成了心愿,还不得重重有赏?要是梁王爷再一高兴,把三妹妹收个房,自己这个大舅哥就做定了。 第八章 惊夜梁王府 方雪雯在金粉朱漆的大门前犹豫了很久,才磕响了梁王府的门环。 梁王正和一众清客在饮酒欣赏歌舞,听说她来了,赶紧地把宴席都散了,来不及更衣就奔回了卧房,吩咐道:“请方姑娘到内室来谈话。” 方雪雯请了安,低着头不敢看他。梁王倒是和蔼可亲,笑吟吟地盯着她从头到脚地看,眼睛里闪闪发光,听完了她的来意就更和气了,简直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烧红的炭火,温暖得要让人起鸡皮疙瘩。 “本王并不认识那个什么赵怀睿,这等微末小官遍地都是,根本不值得本王关心。何况此人胆大妄为,也实属咎由自取。” 方雪雯变了脸色,嘴唇有些颤抖。 “不过”梁王话锋一转,含着笑意一步步走了过来:“我绝对信得过三姑娘,相信此人是正直无私的。本王身为皇室宗亲,为了维护天下公义二字,也绝不可袖手旁观。” 他已走到身旁,方雪雯眼波闪动,欢喜地屈膝一拜。 梁王伸手扶起,顺势就把她的身子往怀里揽了过去,萦绕在她耳边的语声也更加温柔:“三姑娘应当知道,本王一句话岂止值得万金?这样的大恩,不知你要如何报答呢?”说着便低下头,肆无忌惮去掠夺她的樱唇、颈项。 “王爷”方雪雯用力推开他,一步步后退,颤声道:“王爷恩重如山,我。。。我只能以死相报。” 梁王站直了身子,倒不逼近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却在瞬间变得冰冷:“本王非喋血之人,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女人要报答男人的时候,通常只有一个法子。若是你舍不得自己,那你所求之事就不提也罢。” 方雪雯的脸色变得比窗纸还要白,全身都颤抖不止。她退到了墙边,已退无可退,终于咬咬牙解开了衣带。拒绝了梁王就会丢掉赵怀睿一条性命,她做不到!大不了等他得救之后,自我了断就是了。 反正,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又何惧再死一次? 梁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内心的恐惧与挣扎,突然长笑一声,像飞鹰般猛扑了过去。 从来没有女人会拒绝他,不管是自愿委身的,还是有求于他的,因为他就是权力,是除了太后与天子之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方雪雯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梁王抱得太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虽然已在心里说服自己顺从他,却还是本能地抗拒、挣扎。 梁王终于被激怒了,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扯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不识好歹的小贱人!” 她的头重重撞到了墙上,眩晕而钻心的疼,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墙上被她撞过的地方竟然缩回一块去,从暗格里掉下了一个檀香木匣。木匣在地板上一摔,盖子震开,一块方正翠绿的玉玺从里面弹了出来。 梁王吓了一跳,放开她愣住了。 方雪雯也是惊得不能作声,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梁王在短暂的失神后,狰狞地扑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窒息,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双手无力垂下,她却在无意识的摸索中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靠墙边的木架上有一只香炉。 她突然间心头一震,用尽力气抓起一把香灰洒在了梁王脸上,推开他就往门外跑去,身后传来了梁王狂暴的喊叫。 她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跑。。。,但很快,四周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很怕,慌不择路地穿过不知多少天井、回廊、曲桥,一头扎进了一片小树林。 她实在跑不动了,紧紧贴在一棵大槐树背后,裙摆和鞋袜都被露水湿透,冰凉、恐惧一阵阵袭上心头。 从疏疏的树影间她看见有很多佩戴刀剑的人举着灯笼搜索而来,火光闪动间如鬼影幢幢,越来越近。。。 第九章 揭秘重生之谜 一个轻盈的白衣人影突然飘到眼前,吐出了冷冰冰的三个字“跟我来”。她还未来得反应,耳边已响起了呼呼风声,这白衣人拉着她的手臂去的好快,在长草间行走就如同腾云驾雾,不一会儿功夫,身后嘈杂的人声就全都听不见了。 白衣人又带着她七拐八拐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厅,这才停下来,放开了她的手。 白衣人点起了一根蜡烛,幽暗的火光闪闪烁烁映照着她一张冷硬严峻的脸。 方雪雯“啊”地惊呼了一声,禁不住倒退两步:“你。。。你是杜银霜。” 杜银霜看着她,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表情:“这里已废置多年,梁王府的人轻易不会找过来,你可以放心。” 方雪雯有些不敢相信:“你为什么要救我?” 杜银霜沉默片刻,幽幽说道:“我救你,是因为你并无过错。你已死过一次了,不应该再有第二次。” “你。。。你知道我是谁?”方雪雯睁大了眼睛:“我明白了,难怪我能死而复生,原来都是因为你。”她感慨地想叹口气,却终究笑了笑:“谢谢你,原来你是个好人。” “我自幼修习法术,还阳术并不为难。”杜银霜道:“不过你不必谢我,我并不是个善人,助你重生并非是为了可怜你,而是受人之托。” “这个人就是”她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赵怀睿。” 方雪雯在吃惊中,听杜银霜缓缓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那日她服毒身亡后,赵怀睿抱着她的身子悲痛欲绝,不惜向杜银霜下跪,苦苦哀求她相救。 杜银霜告诉他,他能一举而中探花,是因为他的前世一生行善,因果报应故而此后三世轮回皆有福禄之相,仕途青云、富贵荣华指日可待。方雪雯已死,若要重生必须有所交换,除非他自愿放弃这三世福禄,方可逆天改命。 只不过他福禄既失,再无功名之望,若想有所作为,比起之前便是千难万难了。 这样的条件,赵怀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至于你为什么重生之后和你妹妹互换了身体。。。”杜银霜见她听完之后许久没有说话,眼中含起了盈盈泪光,便也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说了这一句。 大厅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个人头发蓬乱,咬牙切齿地跑了进来,到近前扬手就往方雪雯脸上扇去。 杜银霜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够了,方雪瑛,你还要再胡闹下去吗?” 被她抓住的正是姐妹互换身体的另一主角--方雪瑛。方雪雯怔怔看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庞,却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惊诧之中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悚然,失声道:“三妹,你。。。” “你都知道了?”方雪瑛笑了一下,笑声尖锐而短促:“你知道了也好,反正你我二人都是落的一场空,谁也不输给谁。但是你得罪梁王,他连我也一起恨了,要不是我聪明拼命逃了出来,方才已做了你的替死鬼,我怎能不找你算账?” 杜银霜抓着她的手力道更紧:“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你少说风凉话”方雪瑛突然吼了一声,瞪着杜银霜:“我千辛万苦为你找来你最想要的法器,你也答应为我结成一段好姻缘。可是你拿走了赵怀睿的三世福禄,你明知他再也中不了进士,一辈子不过是个窝囊废,为什么却不告诉我?害得我糊里糊涂陪着他们一起重生,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 杜银霜冷冷说道:“我不过是要他们看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哈哈”方雪瑛转头看向了方雪雯,满脸都是不屑:“我的好姐姐,我就明告诉你,前世你被她毁容、服毒,都是我在背后指使的。为什么?谁叫你能嫁一个新科探花,我却没有这个福气呢?” “我毁了你的脸,本来不必杀你。可是我没想到赵怀睿竟然那么死心眼,明知你已经变成了丑八怪,还是要等着你,对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哼,世上还有这么蠢的人吗?” “所以我只能变成你,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输了,什么都没得到,好在你也没有赢。” “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你想杀了我报仇吗?哈哈,好姐姐,母亲临终时要你好好照顾我,你一直做的很好,很疼我、爱护我,只怕要你碰我一根小指头,你都舍不得吧?” 她一口气说完,忽然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但笑声在萦绕了很久之后却嘎然而止。她整个人变得呆呆的,满脸都是凄凉之色。 方雪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是气愤还是伤心。 “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杜银霜盯着方雪瑛,平静地说道:“落的一场空的是你,不是她。因为我既然能让你们互换身体,自然就能让你们再换回来。” 她伸出右手捻住食指、无名指,沉声念动了口诀,一团团浓密的白雾在室内缓缓升起,将三人笼罩起来。。。 方雪雯醒来时,妹妹还倒在地上沉睡未醒。她看着妹妹的脸,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杜银霜注视着她,这冷若冰霜的人脸上也有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她告诉方雪雯,梁王最得太后宠爱,恃宠而骄,对皇位久有觊觎之心。天子隐忍不发,任由他结党营私,不过是暗布眼线,等待机会。今夜他私制玉玺之事暴露,有了谋逆的真凭实据,消息必定早已密报到了宫里,梁王及其一党覆灭在即。而申首辅对天子明忠暗奸,正是梁王党的主要成员,梁王一倒,他也是跑不了的。 “所以赵怀睿的官司根本不用担心,他能逢凶化吉,正是你的功劳。”杜银霜拍了拍她的肩头:“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去找他吧,从此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你们在一起。” 第十章 叹今生终究难聚首 果然如杜银霜所说,玉玺的暴露是一根导火线,天子雷厉风行地解决了梁王及其党羽,申首辅首当其冲,二十年屹立不倒的政坛长青树轰然倒了。 一个月后赵怀睿出狱,官复原职,半年后又提拔为监察御史,虽然只升了半级,但位低权高责任重,听说还多次得到了天子的亲口嘉许。 方老爷的情况却微妙了,落了个停职在家反省。严格地说他曾多次拍过申首辅马屁,没有跟着一起喀嚓、流放或者抄家,是因为之前人家压根儿没看上他,他还算不上是申党的正式成员。 方雪雯没有去找他,她每日足不出户,不知为何人变得越来越瘦,话也说的越来越少。 赵怀睿却主动登了方家的门,与方老爷冰释前嫌,在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还正式向方家提了亲。 方老爷大为感动,如今是风水轮流转,御史大人提亲,他这种“监管查看、以观后效”的落后分子还能说个不字吗?他赶紧就满口答应下来,亲自乐颠颠跑去跟二女儿报喜。 但方雪雯却拒绝了,一口咬定说自己已经不喜欢他,今后也不愿嫁人,只想侍奉父亲终老。 方老爷懵了一会儿,苦口婆心地分析了一番当前形势与未来走向,劝导女儿不要任性,却始终无法让她点头。 父亲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她忍了很久的泪珠终于倾泻而出,伏在桌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巧玉慌了:“唉,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赵怀睿初听到方老爷的转述,如同当头一棒,他不信!绝对不信!他出狱后,杜银霜找到了他,再听到“方雪雯”这个名字,他心里的酸楚、疼痛、愤懑无法形容,他求她不要再提起这个人,他不想再为一个绝情的人而继续痛苦。 但杜银霜说出了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的真相。他的心情由惊异而变为狂喜,雪雯没有变,她依旧在一心一意爱着他,为了他不惜以身涉险!他为自己的误会有了说不出的内疚、懊悔,也按捺不住地恨不能插翅飞到她身边! 这次她的拒绝,他想也许是女孩儿家的羞涩矜持,也许是她为了上次容妈说媒被拒,还在和他赌气,想要一人一次扯个公平。 他在离开方家大门的时候心情已经变好,来日方长,他还会再来,他想她一定也在等着他再次求亲。他对她的拒绝并不感到气闷,雪雯太温柔、太懂礼了,使点小性子的她才显得更可爱呢! 但方雪雯的态度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接下来的九个月她整整拒绝了赵怀睿的十几次提亲,拉锯战从初春一直持续到了年末,搞得他都有些心灰意冷、怀疑人生了。 杜银霜亲自出马了,在一天夜里板着脸找上了门,劈头就问她:“你是不是疯了?我可怜你一番辛苦,好心好意成全你们,你怎么反倒不知珍惜?” 方雪雯看着她,默默无言,细如枯枝似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杜银霜看出了她的异状:“这一年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她一把拉住方雪雯的手臂,扣上了脉搏,片刻后变了脸色:“你中了五石逍遥散之毒,毒性深入骨血,只怕已难以救治。” 她眼中惊疑不定:“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这样?” 方雪雯不答,神色凄凉。 杜银霜突然失声道:“我明白了,这都是方雪瑛做的孽,她用你的身子常与梁王鬼混,陪着他吸食了大量五石逍遥散。不行,你不能代她受过,我现在就去找她,让你们再换回来。” 方雪雯却拦住了她,惊呼道:“千万不可。” 杜银霜急得跺了跺脚:“不换回来,你必死无疑。我上次送你重生已消耗太多法力,十年内难以恢复,不可能再救你第二次。你妹妹做过的事,对你可有半分情意?你何必如此顾念她?” 方雪雯眼望着烛火,默然良久方痴痴说道:“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 第十一章 最后的时刻 方雪瑛出嫁了,嫁到了几千里外的南方,她是自己提出想要远嫁的。临行前她看望了姐姐,没有多的话,只淡淡说自己不再留恋京城,也不想再回娘家。 但在花轿启程的路上,她听着一路吹吹打打的喜庆乐声还是哭了,她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她日渐消瘦的身影,想起了她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好处,哭得很伤心。她知道姐姐再也没有坐上花轿的那一天,她本来可以欢欢喜喜嫁给心上人,是自己的自私毁灭了她的幸福。 方雪瑛是真的后悔了,然而这一切已无法再重来。 当寒冬来临的时候,方雪雯的身体已开始支撑不住了,她有时一连几天吃不下一口饭,整夜整夜的高烧不退,她知道时日不多了。 她请来了杜银霜,求她用法术消除赵怀睿的记忆,让他忘了自己,不要再到方家来,不必再对她挂念,就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然而这一次,杜银霜没有答应她。 当赵怀睿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发疯似地赶来,一切已无力回天。 她离开的时候,已虚弱的说不出话来,却一直望着他、望着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悲伤、不舍、内疚。赵怀睿却比她坦然得多,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泪水,只是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睛。 她在最后清醒的一瞬间感到无比惊恐,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他的手,向着他摇了摇头。 赵怀睿越发抱紧了她,把脸颊贴上她的脸颊,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他喃喃道:“你放心。” 直到她的身体已变得完全冰冷,赵怀睿才终于放下她,他的瞳孔里没有一丝神采,就像死人一般空空洞洞。 他当然心痛,却并不太悲伤,既然杜银霜已无法再救她一次,那么他决心随她而去。但不是现在,因为他有职务在身,还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要料理清楚,要对朝廷有个交代。 他感到有些抱歉,要让她一个人先走了,但雪雯体贴懂事,一定能谅解他的苦衷。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雪雯,你不会等太久的,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从此再也不会分开。他痴痴看着她紧闭双目却温婉依旧的脸庞,眼里竟有了笑意。 杜银霜一直默然站在旁边,她看出了他的异样,叹气道:“她人已走了,你不必太伤心。” 赵怀睿没有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杜银霜沉吟了很久,叹道:“她落到这个地步,我有很大的责任,我总该为你们做出补偿。” 这一次赵怀睿如被雷击般身子震动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惊喜得连声音都在发抖:“你能恢复法力?果真仍有法子救她?” 杜银霜道:“我救不了她,就算我恢复法力,你三世福禄已尽,已没有任何价值可与天命做交换了。” “不过”她注视着赵怀睿在瞬间变得如死灰般的脸色,缓缓说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你与她今生虽已无缘,却可求于来世,只是六道轮回机缘渺茫,我只能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看天意。你若想与她再相遇,也许已在千百年之后,这么漫长的岁月,你能等吗?” 赵怀睿目光清亮,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能!” 第十二章 相期约来生 五十年后的一天傍晚,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了一间灵堂,他久久凝视着一个牌位,伸出颤巍巍的手点上了三炷香。 这个灵堂已设了五十年,他每天早晚都会来到这里,陪着牌位絮絮叨叨地说话,向她叙说自己的经历与见闻,倾诉思念与苦恼。 老人在经过了五十年夜以继日的辛劳之后,身体已得了病,他的眼睛已有些昏花,记忆力已渐渐衰退,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但这个灵堂是他每日必来之地,朝夕未改,风雨无阻。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一生他勤苦、正直、多有谋略,先后辅佐过多位封疆大吏、当朝首辅,策划过许多富国利民、平定四海的大功业。 这一生他时运不济,虽有多人赏识、诚心推荐,到老仍不过是个四品章京,但他未曾闻达于朝堂,却成名于天下,是读书人争相敬仰、模仿的对象。 在渐渐深沉的暮色中,他轻轻抚摩着牌位上的名字,久已昏暗的眼眸中露出了越来越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此生该做的事已经做完,终于等到了可以和她相见的时刻。 他去世之后,给天下人留下了深深哀痛,也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赵公才高、智明、宽和、仁善,然一生未娶,妻子姬妾从无一人,似是无欲又无情。。。 没有人知道,在他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刻,心心念念不敢忘的是五十年前在他痛失所爱的那一天,那个白衣女子和他之间的对话: “六道轮回机缘渺茫,成与不成还看天意。若想与她再相遇,也许已在千百年之后,这么漫长的岁月,你能等吗?” “能!” 以上不是大结局,下面才是。。。 公元两千年后,南方某省某大学。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新生报名处走出来,看到操场边一个有着柔软长发、面容文静的女生被一只不大不小的狗吓得不知所措,就跑过来替她赶走了那只狗。 他在转身离开的路上,愉快地一遍遍回想着她明亮而温柔的大眼睛、道谢时甜甜的笑意。 在开课前的第一次新生联谊会上,他惊喜地又看见了她,原来他们是同一个系同一个班,真的好有缘分! 就好象河流百转千回一定会归入大海,他们似乎很有默契、顺理成章地就越走越近了,却彼此羞涩地没有人先说出那几个字。 转眼到了期末的元旦晚会上,全班同学轮流上台表达祝福,述说新年愿望。他终于鼓起勇气上了台,接过话筒大声说道:“我是赵睿,我的新年愿望就是方雯同学。” 全班都大笑起来,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 他窘得面红耳赤,但片刻后就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讲了下去:“我想对方雯同学说,人生很长,一个人太孤单,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我会保护你,绝不会欺负你,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会坚持努力,尽我最大的能力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又愣了很久,才加了一句:“我的话说完了。” 同学们笑得更起劲了,都有节奏地拍起手来,一起喊着“方雯、方雯”,把她推到了台上。但很快他们就集体安静下来。 他望着她的脸庞,心里很焦急很紧张,就像等待着一个重要的时刻。 她站在台上,羞的脸上红到了耳根,一直拿双手捂着脸,也不知是笑是哭。很久之后,她终于向他伸出了手,轻轻说道:“你今天说过的话,希望你不要忘记。” 他喜出望外,微微颤抖地伸出了他的手。在他们第一次牵手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些愣神,似乎有什么画面如电光火石般在眼前闪现,却又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都知道这一生再也不想放开,虽然这句话谁都没有说出来,但欣喜、倔强、承诺已深深映在眼底。 第一章 这就叫穿越了 下班了,董小宁咬牙切齿地走出公司大门,满心眼里都被愤怒和冲动填满。刚才在公司的高、中层会议上,李樾当着全体领导的面,指出了她企划案中的几处错误,这可是她连续加班好几个晚上熬出来的啊! 这个早晚会有报应的xx。。。她把这个说不出口的词儿在心里反复骂了几遍,还觉得憋着一口气难解心头之恨。 身后有人在喊她,正是李樾的声音,说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解释一下。董小宁更火大了,索性大跨步地从街边跑上了斑马线,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红灯和一辆飞速呼啸而来的奥迪,等到她回过神时已来不及了。。。惊恐中似乎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撞上了还是没撞上,变故发生得太快,她在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中腿一软、眼前一黑就瘫了下去。。。 她醒过来时觉得手足酸软,但身子却颠得厉害,耳边听到了清亮的马蹄声、铃铛声和脆厉的扬鞭抽打声。这是。。。马车?她好奇地睁大眼睛,一翻身坐了起来。不错,她正坐在一个不大不小、装饰质朴、快速移动的车厢里。这就很奇怪了,她突然一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月白轻衫、粉紫罗裙。咦,她什么时候换上了这一身? 董小宁正在懵逼,忽然听到了一阵呕吐声,这才注意到她对面还有一个人,不过这人的大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厢外,似乎吐得很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这人才顶着蜡黄的一张脸从门帘外缩了回来,对着她笑了笑:“小妹,吓着你了吧?” 啊,是个男的!他穿的也是古装!董小宁的惊异无法形容,他是谁?为什么穿着古装?为什么叫她小妹?也许,他是个汉服爱好者?但更重要的,是谁给她换的衣服,莫非就是这个人? 看这人锦衣玉带、面容清秀,难道人不可貌相,竟是个变态吗? 她脸色有些发白,咬着嘴唇把身子往里面再挪了挪,满怀戒备地看着对方。 “小妹,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大哥?”那人被她看得似乎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嘟囔了一句。过了好一会儿,一咬牙说了声“好吧”,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递到她面前:“我们这次去给大伯母拜寿,三伯父、六伯父又私下赏了我一些银子,加起来有二百两。既然被你知道了,就分给你一半,你可千万别告诉父王。” 他摇着头连连叹气:“父王好面子,最不喜欢我们要了几位伯父的钱,怕被人嫌弃。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这事咱俩谁都不能说出去。” 父王?什么父王?董小宁虽然更加摸不着头脑,但一听到“银子”两个字,还是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锦袋里果然滚出了几锭闪闪发亮的翘角元宝,她常看电视剧,是识货的,瞬间就激动了几分,真的是十足十的纹银呢!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董小宁捧着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听说一两银子能值五六百元人民币,整整一百两那不就是五六万吗?初次见面就收了这样的大礼,不好意思是肯定的,至于说无功不受禄、疑财莫收、钱财如粪土、贫贱不能移。。。那是不存在的。 “好,好,小妹欢喜就好。”那人心疼地直咧嘴,却也无可奈何。 董小宁收了银子,心情当然和方才大不一样,什么恐慌、迷惑、怀疑都跑了一大半,很快就大大方方地和这人攀谈起来,也顺便套套他的话。 聊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认定,自己是穿越了。激动!这样奇妙的事可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但更加激动的是,她现在的身份竟然是大明王朝的一名郡主! 她父亲叫朱见洺,被封为楚江王,同车这人叫朱祐桦,是她的哥哥。至于她自己,楚江王的小女儿,很得父亲宠爱,由父亲亲自起名为朱蔚婷,意思是才貌双全,亭亭玉立。 董小宁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很在心里纠结了半天。看来这王爷的水平也不怎么样,好不容易穿越当了个郡主,还被起个名字叫“猪喂停”,也不怕卖饲料的和他急眼。。。 她正和这位兄长聊得越来越热乎,突然马车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朱祐桦脸色一变,又捂着嘴掀开车帘吐去了。 新来的朱蔚婷郡主看了不忍心,待他又平静下来后,皱着眉头说道:“大哥,要不要让马车慢一点,你这样下去可撑不住啊。” “不行”朱祐桦几番折腾,有气无力地靠着车壁,缓缓说道:“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家,不然后果你是知道的。。。” 朱蔚婷不解:“有什么后果?” 朱祐桦叹了口气:“天黑之前回不去,赶夜路岂不是要让车夫吃宵夜,这又是一笔开销啊。” “什么?”朱蔚婷眨了眨眼睛,宵夜能花几个钱?这是什么王府竟然这么抠? 门帘外扬鞭拍马的声音更响了,朱蔚婷似乎听到了车夫嘴里哼出的丝丝冷气。两匹健马齐齐长啸一声,在沙砾路上奔行更急,车厢如同迷失在大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简直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均匀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朱蔚婷拿起一个靠垫,把自己护在了车壁的角落,尽量不让自己有不适的感觉。颠簸她倒不怕,只是朱祐桦那令人硌应的呕吐声又要经久不息地传入她的耳朵了。 第二章 不爱点灯的王府 当马车终于停下,天已经擦黑了。朱祐桦掀开车帘当先跳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他喊了一声:“穗姐,扶郡主下车。” 朱蔚婷好奇地探着头,趁着所剩不多的几缕天光,看见一个四十来岁、面容敦厚的妇人守在马车边,激动地几乎要掉泪:“郡主你可回来了,我想你想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愣了一下,这是什么话?她不过就和大哥去了趟省城,来去几天而已,想到认不出来?这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啊? 不过她仍然满脸笑容搭着这妇人的手下了车,尽力做出亲近的样子来。她知道穗姐是已故王妃也就是郡主生母的陪房,一直陪伴郡主长大,是不可轻视的。 穗姐挽着她的手亲亲热热进了大门。楚江王府规模不大,穿过几个狭窄的天井就到了最私密的内宅,楼阁房舍不多,花木也很稀少,和她想象中气势雄伟、玉堂金马的贵族府第很不一样。这倒罢了,但奇怪的是,天色已暗得看不见人影了,她一路走来竟没有瞧见一只灯笼、一缕烛光。身边倒是不时有黑幽幽的人影窜过,冷不防在眼前冒出一句“给郡主请安”,惊得她一身冷汗。东拐西拐之后脚下也渐渐踉跄起来,要不是身边有穗姐扶着,她几次都差点摔了跟头。 朱蔚婷在陌生的黑暗中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看不清男男女女,当她终于被穗姐拉扯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但屋子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穗姐赶紧去墙边摸索了好一会儿,眼前才终于出现了一星亮光。 穗姐小心地举着烛台走过来,一边喃喃笑道:“郡主走了这几天,我没敢动过火,差点忘了这东西放在哪里了。” 朱蔚婷很奇怪:“我不在的时候,你夜里都不点灯吗?” 穗姐叹了口气:“这府里是王爷立下的规矩,主子不在的时候,下人谁都不许点灯,就怕费了烛火钱、灯油钱。” 朱蔚婷忽然明白了一见面穗姐那句话的意思,夜里不许点灯,光摸着黑,可不是熬得眼神不好使吗? 她突然有点气愤,哪有这么不拿下人当回事儿?还是堂堂王府呢!忍不住就对穗姐说了一句:“往后我要是不在,你只管点灯,就说是我说的,我不让你受这个委屈。” 谁知穗姐竟然吓了一跳:“郡主可别这么说,我一点不委屈。别说我一个奴婢,王爷就连对自己都是能省就省,买半斤茶叶来,泡过了又晾干,晾干了又泡上,反反复复能喝上一两年。” 她说着拿绢子抹了抹眼睛:“郡主长到这么大,也没穿过几件好衣裳,就现在这一身还是你外婆家实在看不过去,特意送给你出门穿的。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疼得很啊。” 朱蔚婷瞪大了眼睛,真的这么恐怖?她还以为当上郡主,就能咸鱼翻身、扬眉吐气,从此登上人生的巅峰了呢! 难道是她做的好事不够,穿越掉到了个假王府吗? 时光如水,转眼间朱蔚婷已经当了整整一年的郡主,也算是把这王府的底摸了个透。 首先,他们一家姓朱,是大明王朝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她的祖父朱老王爷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血缘很近,被封为楚王,拥有湖广两省很大一片封地。这是非常确定的,令人欣慰。 但问题就在于,朱老王爷一生勤耕不辍、老而弥坚,致力于繁荣祖国人口红利,一共生养了三十八个儿子。朱蔚婷她爹排名第二十七,正是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生母出身又卑贱,属于完完全全刷不出存在感,本来跟“王位”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谁知天上突然掉馅饼,朝廷为削减藩王势力颁布了一道“推恩令”,各家王爷膝下只要有活着的儿子,统统封王分地。于是大蛋糕分成中蛋糕,中蛋糕分成小蛋糕,小蛋糕又分。。。 而楚江,只是一个县城,城里除了汉族,还有苗、彝、侗、瑶、布依、布朗、哈尼、景颇。。。甚至一些只知道发音不知道字儿该怎么写的少数民族在山头林立、各自为政,把本就不大的县城硬生生划出了一半去,实现了高度的民族自治与文化融合。 分封到这个地方,本来相当于流放,好在楚江王朱见洺为人乐观,凭借着过日子的坚定信念,经过多年努力奋斗,不但实现了生活稳定,还养育了一对健康又愉快的优秀儿女,也算是人生赢家。 但朱蔚婷却托着下巴愣神愣了半天,她爹是王爷管半个县城,那她这个郡主的地位。。。她估计也就和街道居委会主任差不多。好在相处这半年,父亲确实疼爱她,已经背着继母偷偷塞给她好几次零花钱了,每次都有十几个铜钱那么多,够买好几串糖葫芦的!亲情无价,什么钱不钱的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啦。 不过,一想起继母,她心里就堵得慌。来到王府的第二天早晨,穗姐陪着她去向父母请安,她惊讶地发现在一片昏暗、低矮的平房中间,竟然隐藏着一个又宽阔又精致的秀丽花园,园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花木葱茏、馥郁清芳,简直就如世外仙境一般。一道高大辉煌的琉璃瓦墙将奢华与寒素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走进去之后,见到了花园的主人,才知道这园子属于父亲的继室、她的继母姜王妃,但只属于她一人,和他们姓朱的一家没有半分关系。因为这是用姜王妃的陪嫁银子建起来的,据说她的娘家富可敌国,她的陪嫁多如金山,但一分一厘都在她自己手里捏着,她从来没有、也绝对不肯承担王府一文钱开销。 朱蔚婷很看不惯继母,倒不是因为姜王妃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她说话,总是用一种看要饭的眼神来打量她,而是她亲眼几次看见父亲低声下气和她借钱,在被她连讽带骂地好一顿羞辱后,才拿出几十两银子来,亏得父亲堂堂朱姓子孙受得了这个气。 既然这样看不起楚江王府,明知道他们穷,又为什么要嫁过来?朱蔚婷愤愤不平,也很想不通。但穗姐一语道破了天机:“王爷年轻时英俊潇洒,和世子长得很像,只是现在上了年纪,比不上当年了。” 她想了想,也对,父亲脸上还依稀看得出当年的风采,只可叹岁月如飞刀,一刀接一刀,他现在的体型估计比当年扩大了一倍都不止,从白面小生变成白面馒头了。 第三章 世子的婚事 姜王妃相貌平常,但气场很大。她对待朱家兄妹,是绝对的划清界限,除了每日必要的晨昏定省,双方之间都是能不招惹就尽量不相来往。 但这日上午,姜王妃却破天荒地让丫鬟去把朱家兄妹请到了她那富丽堂皇的内室,一见面就喜滋滋地说道:“这件喜事终于定下来了。”又看着朱祐桦点了点,语言里颇有些傲气:“世子真是命好,能娶到我们姜家的大小姐,这是多少人梦想不到的福气。” 朱蔚婷听了,似懂非懂:“什么喜事?是大哥要成亲了吗?” 朱王爷在一旁笑容满面,频频颌首:“婷儿,和你母亲说话,怎么连个称呼都没有?正是你大哥要娶亲了,你未来的大嫂就是你母亲娘家的侄女,姜大将军的大小姐。这门喜事是亲上加亲,可不是值得庆贺吗?” 朱蔚婷看了一眼耷拉着头、默默无言的大哥,忍不住叫了一声“父王”,迟疑着说道:“既然是给大哥娶亲,那有没有问过他,他愿意不愿意?” “他愿意不愿意?”姜王妃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这件事还轮不到他说话。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别看你们顶着王府两个字,又能拿出多少彩礼来?这点从牙缝里挤出的钱莫说明媒正娶个大小姐,就是买个丫头也够呛。” 她说着站起身来,轻蔑地看了朱祐桦一眼:“桦哥儿,你别摆出个不甘不愿的脸子来,给谁看呢?我们姜家肯把女儿下嫁给你,你该烧高香了。” 朱蔚婷听了她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有些气往上冲,说了一句:“姜家的女儿就了不起吗?”正要往下说,朱王爷赶紧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拉住她劝道:“少说几句,少说几句。” 又赶紧看向姜王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今日大喜的事,看我的面子都少说几句吧。夫人为桦儿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我心里是感激不尽的。” “王爷说的是,我虽是你们的继母,可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疼你们的。”姜王妃脸色缓和了些,又坐了下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但随即又把目光转到了朱蔚婷脸上:“你亲娘死的早,缺教养,我也不来和你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不用担心。” “你。。。”朱蔚婷咬了咬牙,但看见父亲为难的脸色,也就不再说了。 “很好很好”朱王爷生怕再起争执,赶紧打了个哈哈:“夫人贤淑,婷儿懂事,桦儿的亲事也定下了,真是圆圆满满,皆大欢喜。” 他环视了一圈,见其他三个人都沉着脸不说话,便越发把自己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乐呵呵地宣布:“下个月姜家会送女儿过来成亲,我们也该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了。” 姜大小姐送亲的车驾足足比预计的日子提前了半个月到达,来到王府门前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空中的寒星还清晰可见。 朱王爷一连打发了几拨人去叫大儿子,最后气得亲自跑去掀了他的被子,朱祐桦才终于醒了过来,磨磨蹭蹭地穿一件衣裳叹一口气。 朱蔚婷也被穗姐叫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梳洗打扮。穗姐拿出了压箱底的几件首饰给她戴上,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目光中满含赞叹与慈爱:“郡主模样儿真好,这一扮上就更俊了。” 她又取了一枝金钗给她插在发髻上:“听说姜大小姐的排场大得很,我们家的姑娘可不能输给她。” 朱蔚婷捧了一碗热粥,一边吹气一边轻轻啜着。她可不着急,反正她不过是个作陪的,吃饱了再慢慢出去看热闹,为了这点小事饿肚子那可不行。 她啜了几口,忽然放下碗来望着穗姐:“不是说最快也要月底才能到吗?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穗姐笑吟吟地:“听说姜大小姐在路上等不及了,还没走到一半儿就不耐烦坐车,硬是换成自己骑马。昨儿夜里接到消息说已经到了德州,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朱蔚婷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德州离楚江城有二百里的路程,这个点儿跑来敲门,通宵没睡吧?厉害!换成她是绝对不肯这么干的,她对这位新大嫂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姜大小姐芳名玉婉,是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同时还是世袭罔替现任魏国公--姜沐瑜的掌上明珠。一年前她在京城的一次宴会上见到了楚江王世子朱祐桦,第一眼就深深被他俊朗的外表、忧郁的眼神、谦虚的气质所吸引。 武将家庭出身的女子胆大奔放,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她自然而然地就主动向朱祐桦表了个白,并且明确表示: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朱祐桦哭都哭不出来,兜里没钱能不忧郁吗?买不起单能不谦虚吗?碍于姜家的势力,有一句话他梗在心里说不出来,大姐你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啊! 朱蔚婷并不了解大哥的姻缘是怎么牵上红线的,但在看到未来大嫂的一瞬间,就深深理解了大哥的悲伤与不容易。 要说姜大小姐也并非貌似无盐,若是拿一块布蒙住脸,脖子以下的身材还算正常,没有特别想吐槽的地方。但那张脸就。。。如果拿圆规以鼻尖为中心画一个圆,删除圆圈以外的部分,再加上一个时辰的美颜修图,开开眼角、隆隆鼻、缩缩嘴唇、纹纹眉,应该可以看得过去,但实际情况是五官凑得太紧,闲置部分太多,看来姜家的基因在空间利用和合理布局方面实在不能及格。 姜玉婉下马进门,一瞧见站在廊檐下的朱祐桦,眼睛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当即撒开腿就穿过庭院冲刺了过来。 朱祐桦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本是要硬着头皮上前迎接的,一看见对方这架势倒愣住了,呆在原地不能动。 朱蔚婷在一旁看得清楚,暗暗有些担心,姜大小姐越跑越快,应该是加速运动,据她测算大哥非被扑倒不可。但就在姜玉婉只差几步之遥的时候,朱祐桦极其自然而本能地往旁边平行跨了两步。 这就更糟了,朱蔚婷想着,后来就是一堵照壁,姜大小姐要是刹不住车,非撞墙上不可。她正要冲站在后来的仆人们喊一嗓子:“后面的人接住她呀!”就惊讶地看见姜玉婉竟然在极速运动中灵巧转弯,奇迹般地改变了轨道方向,准确无误地一头扎进了大哥怀里。 这种违背惯性定律的反物理学状态应该怎么解释?高手啊! 第四章 疑是故人来 朱祐桦在众目睽睽下被未婚妻抱了个满怀,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费了好大劲才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还是姜王妃一句话救了他:“玉婉,还不快过来先给王爷请安。” 但他一口气还没呼吸顺当,姜玉婉又飘回来了,挽了他的手臂就笑道:“你猜猜我带了什么东西来,都是你喜欢的。” 朱祐桦苦着脸:“我怎么知道?” 姜玉婉笑道:“上次在京城,你说德芳斋的烤鸭做的好,我就把他家的厨子挖过来了,往后天天做给你吃。你又说清州苑门前的那棵千年古松长得好,我也把它挖过来了,往后就移栽到咱们的院子里。”她说着往身后大门方向一指:“就在后面,刚搬下了车,三十二个挑夫抬着呢。” 朱祐桦刚抖了抖眉毛,又听她说道:“还有啊,你还说芜香院那个弹琴的女孩子眼睛长得很好。。。”他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啊?难道你把她的眼睛也挖出来了?” “怎么会呢?”姜玉婉娇嗔了一声,撅着嘴往他身上打了一下:“你没看出来,我画了和她一样的眼妆吗?” 她说着仰起脸,不住地朝朱祐桦眨着眼睛:“好不好看?是不是书上说的盈盈秋水,顾盼生辉?往后我天天画给你看,好不好?” 朱祐桦根本就不敢看,僵着脖子,硬撑着说了一个“好”。 姜玉婉抓住了他的手,目光闪闪:“往后你还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办到。” 朱祐桦出于礼貌终于微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就像闹牙疼似的:“那个,不必破费了吧。。。” “什么破费?说什么呢?”姜玉婉拉住他可不依了:“花点银子算什么?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什么都比不上你。” 她数着手指头:“就连我陪嫁的三十万两银子、两万两黄金,以及那几十箱子的珍珠、翡翠、玛瑙、宝石、古董、字画、丝绸,和你比起来,都通通一文不值。” 她最后又真情流露地说了一句:“只有你,才是最重要。” 朱蔚婷在一旁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土豪哇!她快速地转着心思,待会儿要不要亲亲热热地上去叫个“大嫂”,往后求抱个大腿,只要她指缝里漏出来一点,自己就发达了! 朱祐桦也惊得张大了嘴巴,脸色急剧变化着,在经过了短暂而剧烈的内心挣扎后,一把握紧了姜大小姐的手,深情款款而又极其感动地说道:“玉婉,你对我太好了,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停了一下:“你的心意。” 姜玉妃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向着朱王爷笑了笑:“瞧这一对小夫妻,还没成亲呢就这样恩爱,往后的日子一定是越过越好的。” 朱王爷也笑得直点头:“那是,那是。” 姜王妃忽然又喊了一声“玉婉”,想起了什么:“成焕呢?怎么还没到?不是说他送亲的吗?” 姜玉婉答了一句:“成焕在后面看着搬嫁妆箱子呢,箱子多,怕是还得有一会儿。” 穗姐低声在朱蔚婷耳边说道:“姜成焕是姜大小姐的弟弟,姜家的二公子,听说也是他们姜家长得最好看的人。” 朱蔚婷淡淡地“哦”了一声,姜家姑侄俩她都见过了,也就这样,对这位姜二公子长什么样她毫不期待。 终于有仆人上前来报:“姜二公子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白衣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姜王妃看着他乐得眉开眼笑,对朱王爷说道:“我家成焕是不是风采过人?只有我们姜家才能生出这样优秀的儿子。” 朱王爷忙不迭地连说了几个“是,是”。 但朱蔚婷一看见这个人,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差点把舌头都咬到了,眼睛在瞬间瞪大了两倍。 李樾?!怎么会是他?难道这个混蛋也穿越了吗? 姜成焕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向朱王爷和王妃请了安,又同朱祐桦见了平辈之礼。朱祐桦满面笑容地向她一指:“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舍妹蔚婷。小妹,这位是你大嫂的弟弟,二公子姜成焕。” 姜成焕这才看着她,拱手一揖问了声“郡主安好”。朱蔚婷哼了一声,盯着这张和李樾一模一样的脸,满肚子都是冷笑,心想很好很好,我穿越你也穿越,正是冤家路窄。这厮装得倒是像模像样,你陷害、得罪我的事还没完呢!今日先不急,咱们回头再慢慢算账。 她正在暗自恼怒,忽听朱王爷喊了声“婷儿”,皱眉说道:“姜公子在向你问安呢,怎么不还个礼?你是大家闺秀要懂得礼数。” 朱蔚婷撇了撇嘴,只得微微屈膝,皮笑肉不笑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你好”,就跟蚊子哼哼似的。 朱王爷仍不满意,又念叨了她一句。但朱蔚婷满不在乎,只死死盯着姜成焕的眼睛,忽然冷笑道:“我听姜公子说话并不是正宗的京城口音,不知道祖籍哪里?可否说几句家乡话来让我听听?” 她记得李樾是山东人,平日里说话总要带点口音,想不到穿越之后倒把这个习惯改了。 姜成焕愣了一下:“郡主为何对在下的祖籍感兴趣?” 朱王爷觉得女儿今日很没有礼貌,正要开口责备,却看见儿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原来朱祐桦见妹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只凝视着姜成焕,心里一动,想莫非小妹对他有点意思?好眼光!有见地!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岂能不想法子为她牵牵线? 他便赶紧对着姜成焕笑了笑:“岂止是对祖籍感兴趣,小妹对二弟的一切事情都感兴趣。” 姜成焕更疑惑了:“这是为何?” 朱祐桦笑道:“二弟青年才俊,名动天下。小妹在闺中早已听闻过你的名声,深有景仰之心,常常对我说,只恨未能亲身与姜公子一见。今日有缘得见二弟,她自然是欣喜得有些失态了。” 姜成焕听了,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赶紧长身一揖:“不敢不敢,郡主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朱蔚婷却怒目瞪着大哥,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过这样的话? 朱祐桦还在自以为是地滔滔不绝:“小妹得知二弟文武双全,擅长诗词文章、弓马骑射,她是很敬佩的,常说。。。” “是啊”朱蔚婷听不下去了,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还知道姜公子最擅长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挑人漏洞、给人穿小鞋、当面打脸、落井下石。” 她冷冷看着姜成焕:“这些,岂非才是姜公子最爱干的事儿吗?” 朱祐桦愣住了,突然就失去了声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情况? 姜成焕笑了笑,神色不变:“郡主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传言多有不实之处,想是你误会了。” 朱蔚婷淡淡说道:“我误会不误会没关系,只望姜公子记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几个字,莫要恃才傲物,把别人都当成是傻子,没事多多反省自己才好。” 姜成焕笑道:“郡主良言,在下一定谨记在心。” 姜王妃咳嗽了两声,对朱蔚婷很不高兴,瞪了朱王爷一眼:“这是你教出来的女儿,怎么这样没规矩?成焕处处让着她,她倒是来劲儿。” 朱王爷也只得瞪了女儿一眼,又吩咐儿子招呼姜家姐弟去内宅歇息,晚上再为他们接风洗尘。 朱蔚婷走在人群的最后,只恨恨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李樾,我不信你是真的听不懂我的话,早晚让我揪出你的原型来,咱们再有怨报怨,做个了断! 第五章 越结越深的矛盾 第二天一大早,朱蔚婷是被一种奇怪的、越来越尖锐的劲风呼啸之声给吵醒的。她恼火地翻身坐了起来,扰人清梦等于杀人父母!是谁在院子里捣乱?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儿? 等她穿好衣裳推开房门,却看见姜成焕在她的庭院中舞动着一柄长剑,身姿腾跃,灵如飞猿,剑光纵横,势如长虹。她不禁愣住了,这厮什么时候学会剑法了? 姜成焕直到招式练完,收回了长剑,这才发现她怔怔地站在檐下,不禁也吃了一惊,赶紧拱手向她道歉:“在下不知这里是郡主的闺房,并非有意冒犯,望郡主恕罪。” 他的确不是有意的,他早起之后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继续每日的练功。在王府里随意走走,看到此处庭院宽敞、房舍陈旧,只道是个库房,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王府郡主的住处。 朱蔚婷黑着脸不说话,只低头看着被剑气震下的满地落叶。昨天姜王妃说府里来了贵客,她那边要添人手帮忙,派人来把穗姐和仅有的一个小丫鬟都叫去了。她正没人伺候,等会儿这叶子还得自己扫。。。 姜成焕见她脸色不悦,心下更是歉然,也就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讷讷说道:“郡主似乎对在下有些误会,不知是否需要在下解释一二?还请郡主明言。” 朱蔚婷还是不说话,心想你是个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吗?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姜成焕有点尴尬,但还是想找些话来缓和一下关系。 忽听有人在院门外朗声笑道:“姜贤侄也在这里?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人跨步进来,却是朱王爷。 朱王爷笑咪咪地:“你们年轻人说话,我这个老头子本不该来插嘴的,只是有一句话要嘱咐婷儿。”接着便招手叫女儿过来:“你大嫂千里迢迢嫁到我们家来,不能叫她受委屈,你没事多去陪她说说话,但莫要顶撞了她。” 朱蔚婷笑起来,马上就答应了。朱王爷松了口气,女儿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就怕日后她们姑嫂不和。她们姑嫂要是处不好,王妃就不高兴。王妃不高兴,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家里就没法太平。 他相信姜成焕也会把这句话带给王妃,让她知道自己这个做公公的是多么的公平无私、不偏不倚。 朱王爷又看着姜成焕,赞叹道:“我方才在门外看到,贤侄的剑法又精进了。祐桦也爱练剑,但应是他天资不足,练来练去总是连你的一半也跟不上。你这次来正好多指教指教他。” 姜成焕拱手微笑道:“不敢,王爷过奖了。我曾对姐夫说过,练剑之妙义在于手眼身法融会贯通,以气御剑方能得其精髓,仅仅靠记住招式,那是远远不够的。” 朱王爷含笑捋须,点了点头:“贤侄说的很有意思,但老夫却不太懂。” 姜成焕转身面对着树下一排花盆:“比如就像这些花儿,本是自然生长,要修剪得当才能更显出它的美丽,激发出它神韵,否则只是适得其反。” 朱蔚婷突然插了一句:“难道你认为我这些花儿,都修剪得不好吗?” 姜成焕看着她:“这一排花儿品种不同、姿容不同,本应各有千秋,但修剪得太过整齐划一,反而失去了它的灵气。这就是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一味中规中矩、生搬硬套就难免陷于死板。。。” 朱蔚婷不等他说完,已变了脸色。 姜成焕把目光转向了朱王爷,还在继续说着:“小侄认为,府里现用的这名花匠不能胜任,王爷还是考虑换人的好。” 朱蔚婷斜睨着他,一脸的黑线。楚江王府资金紧张,为数不多的十来个仆人都是一个萝卜管几个坑,常常忙不过来,哪里还有什么花匠?这些花儿都是她这个郡主亲手修剪的,居然被这人说成是死板、没有灵气。。。 姜成焕说完,一眼瞥见她的脸色不对,却不知道是哪里又得罪了她,只得讷讷地叫了一声“郡主”。 “贤侄说的很好”朱王爷赶紧打圆场,拍了拍姜成焕的肩膀,又笑看着女儿:“你这个孩子,板着脸做什么?别人讲的有道理,我们就要接受,要改进。谦虚才能使人进步。” 这时一个仆人在院门外躬身说道:“王爷,茶已备好了。” 朱王爷点了点头:“送进来。” 仆人答应一声,呈上了一个托盘。朱王爷亲自捧起托盘中一只茶盏递给姜成焕,笑道:“我听说在京城的清贵之中很时兴晨起饮茶,唤作‘香凝露’。这一盏是特为贤侄备下的。贤侄到了我这里,就和在自己家一样,切切不要拘束。” 说着,他捧起另一盏茶,揭开盖子饮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自己叹了声“好茶”,似是很满意。 姜成焕接过,并不急着喝:“王爷府上也爱晨起饮茶吗?” 朱王爷笑道:“当然,本王对京城的风尚很是仰慕,自然要处处力行效仿。” “那一定是王爷听错了。”姜成焕却认真说道:“空腹饮茶,最伤肠胃,京城的圈子里向来注重养生之道,并不会这么做。所谓香凝露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只是用来漱漱口的。” 朱王爷咳嗽了起来。他嘴里正含起了第二口茶,听了这话吐也不是,咽下也不是,一着急就呛到了,直咳到脸红脖子粗。 朱蔚婷赶紧给她爹拍着背。朱王爷好容易不咳了,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有事,改日再请贤侄叙话。”赶紧地转身就走了。 姜成焕有些尴尬,看着朱蔚婷:“是在下说错了什么吗?” 朱蔚婷轻轻哼了一声:“姜公子什么都是对的,怎么会错呢?要错也是别人错了。” 姜成焕沉默了片刻:“郡主似是话里有话。”他突然长身一揖:“在下愚钝,与郡主本是初次相识,却不知是何处得罪了郡主,还望郡主海涵。” 朱蔚婷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模样,突然心里的火蹭蹭往上冒。李樾,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以为你穿越当个土豪就可以蹬鼻子上脸,真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姜公子方才说到养花之道,我也有一个说法。”朱蔚婷把火气压了又压,尽量平静地说道:“都说女人如花,其实花儿千姿百态,有一些也是可以比作男人的。” 她走近了一步:“比如姜公子老成持重,我拿你就好有一比。” 姜成焕微笑道:“不知郡主拿在下比作什么?” 朱蔚婷道:“水仙花。” “这是何意?” 朱蔚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水仙花不开,你装的是个什么东西。”说完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在下惶恐”姜成焕在背后说道:“实在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朱蔚婷又连翻了几个白眼,听他的声音可一点都不惶恐。她脚步不停地往屋里走去,只扔下了一句:“那你慢慢想清楚吧。” 第六章 约指一双银 世子的婚期越来越近了,这对未婚夫妻的感情在一天一天迅速升温。姜王妃看在她侄女的面子上,既而又看在她侄女婿兼继子的面子上,格外开恩,允许朱蔚婷天天上她的华丽花园里去玩。 朱大郡主欣然前往,反正每次去多多少少都能得到些红包,她愿给、我愿拿,何乐而不为?要知道一两银子就折合五六百元啦人民币,傻子才不去! 她去的多了,在姜王妃的地盘里就越来越自由,走走逛逛的就没人管着她。她自然也常常遇见姜成焕,却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反正说不上三句就忍不住想挤兑他,何必呢?显得咱不大气。现在的身份可是大家闺秀呢!注意素质! 可是朱蔚婷慢慢发现,每次在有其他人一起出现的场合里,虽然她没有一直看着姜成焕,姜成焕却会一直看着她。有时候他明明是和在和父亲或者大哥说话,自己从旁边走过,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过来,偶尔还投来一丝微笑。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也讨厌我?不至于。。。难道、难道是本郡主的美丽、聪明、气质超群吸引了他的注意? 啊呸!别自己咒自己,哪有这么倒霉的事?可是、可是我最近为什么总是在想着这个问题?朱蔚婷捂着心口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姜成焕这个人特别讨厌,比别人都讨厌多了,所以我自然会对他更关注一点,并不是他有什么想法,当然更不会是我有什么想法。 她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放心了,原来是虚惊一场。 时至盛夏,姜王妃花园的池塘里开出了满池荷花,粉红翠绿,亭亭如盖。朱蔚婷在一天午后走到了荷塘边的凉亭里坐下,望着这一份明媚风光,感觉心里很宁静。 “郡主喜欢荷花?”背后忽有一人轻笑道,姜成焕走过来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我见郡主常在此处流连,荷花濯清涟而高洁,确是花中圣品。。。” “你有什么事?”朱蔚婷简单直接地打断了他,懒得听他废话。 姜成焕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缎盒子,打开放在她面前:“我见郡主常对此物爱不释手,就向姑母讨了来,转赠于你,当是借花献佛。” 盒子里是一对打造精巧的银戒指。姜王妃最喜欢珠宝首饰,她的首饰又实在太多,就干脆设了一间屋子像古玩一样一件件陈列起来随时供她把玩。 朱蔚婷近日也被允许参观,黄金玉石倒也罢了,她特别喜欢这一对不那么值钱的银戒指,上面镶着的樱花造型多么清雅、好看。她常常想,要是能戴上这个戒指,就等于把春天留在了指尖,多好啊。 她望着戒指,心里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就要伸出手。忽然想起这是姜成焕带来的,怎知他不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想看她的笑话?便沉下了脸,正色说道:“戒指而已,我又不缺这个,犯不上要腆着脸占用别人的东西。” 姜成焕笑道:“郡主言重了。郡主身份贵重,在下怎敢以区区微末之物来羞辱你?实在是诚心相赠。” 朱蔚婷望着她的确曾朝思暮想的那对戒指,目光似乎被粘住了根本挪不开。心想既然他说是诚心相赠,那干脆就不要白不要。 她再次要伸出手,突然又转过了一个心思,抬起头微皱了眉头望着他:“姜公子可知道送人戒指是什么意思吗?” 姜成焕道:“不太清楚。” “你读过汉乐府吧?” “读过一些。” “汉乐府中有一句,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这戒指可不是随便送的,难道。。。”朱蔚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故意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睛:“难道你对本郡主暗有爱慕之心,想借此表明心迹么?” “不是”姜成焕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神色不变:“在下只是觉得郡主对我颇有芥蒂,虽不知是何原因,也时感心中不安。在下见郡主平日里衣饰不多,所以想借此物献上,希望能与郡主尽释前嫌,绝没有其他任何意思。” 朱蔚婷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变的铁青。这话说的。。。这是在说她小肚鸡肠、又穷又抠,再加自作多情。前面两条也就罢了,但最后一条才叫她更不能忍。本来我也只是和你开开玩笑,并没有认真,你好歹稍微不好意思一下啊!就这么直接了当地,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情何以堪? 朱蔚婷瞪着他,坐得像一尊石像。姜成焕也在沉默中感到惊异,想她明明很喜欢的,为什么不要?而且还好像比先前更不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儿,朱蔚婷才站了起来,面对着在微风中花叶摇曳、满池幽香的荷塘:“姜公子若是诚心向我道歉,不如送我另一件东西吧。”她伸手指向池水深处一枝最绚丽、最挺秀如鹤立鸡群般的荷花:“我就要那一枝。” 姜成焕站了起来:“好”。 朱蔚婷看着他:“我只要你亲手摘来的,以示你的诚意。”她淡淡一笑:“这塘里可没有船。” 但姜成焕却笑了笑:“此事容易。”话音未落,他已凌空而起,飞身跃上了池面,足尖微点处只几个起落便轻轻松松摘下了荷花。 朱蔚婷见他屹立于荷塘之上,衣袂带风、奕奕飞舞,正如天上的谪仙一般,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瞧得呆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直到姜成焕走到面前,把荷花递给她,她才回过神来,吃吃说道:“好神奇,好厉害,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姜成焕含笑道:“算不得神奇,这不过是力道与速度的结合。只要有些功力,瞧准了位置,再计算好落足的时机就行了。” 朱蔚婷点了点头,很有些诚心佩服:“原来练功夫也是需要计算的,在那转瞬之间若是算错了呢?” 姜成焕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算错了,那在下今日就只好跌到塘里喂鱼了。”他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满以为朱蔚婷也会跟着笑起来。 但朱蔚婷却突然拉下了脸,虽然片刻后她就恢复了正常,莞尔笑道:“姜公子深藏不露,真让人惊叹,可否再演示一次,让我再开开眼界呢?” 第七章 荷塘应冷花为媒 姜成焕见她态度亲和,心中也感到愉快,自然是答应了,转身又跃上了荷塘。他瞧准了有一枝粉白相间的荷花,开得又娇嫩又雅淡,想必她会喜欢。 朱蔚婷望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沉得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的火焰。姜成焕方才那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深深刺激到了她,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在某一个场合也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是的,就在她穿越前,就在公司那次重要会议上,李樾指出了她在测算上的几处错误。她有些不服气,一部洋洋洒洒好几千字的企划案,时间紧、任务重,有点失误很正常。但李樾却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如果不予纠正,照此执行会给公司带来重大损失。 刹那间,朱蔚婷眼前又看见了那个坐在人群中尴尬而委屈的董小宁,又看见了杨总投向她的带着遗憾和失望的眼神。 她突然间越来越觉得不能忍,姜成焕已回身靠近岸边,他面含喜色,手里紧紧握着一枝荷花。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却在朱蔚婷眼里变得格外扭曲而可恶。 她不再等了,当下毫不犹豫地咬紧牙关、挽起袖子、轻撩裙摆、抬起右腿,一气呵成而又精准无比地踢向了姜成焕的腹部。她想他尚在凌空之中,这一脚她使出了全力,一定能给他个教训。 李樾,你这么喜欢显摆,就到水里去对着小鱼虾米讲你的大道理吧! 但她刚踢出去就感到不对劲了,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巨大冲力从对方的腹部反弹出来。她站立不稳,不但没有把他踢下去,反而惊呼着一头扎进了池水里。 她慌乱不已,越挣扎便越向塘底沉去,浑浊的池水从耳朵、口鼻灌进来,呛得她几乎要窒息。一个人像鱼儿般游了过来,拉住她的手,托起了她的后背。她在恐惧之中什么也顾不得了,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就死死抱了上去。。。 当姜成焕横抱着朱蔚婷从塘里走上岸时,岸边已经围上了一圈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和他怀里那位紧紧搂着他脖子的郡主。 还是姜王妃最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全是死人啦?还不快去做该做的事!”仆人们这才急急地散开了,赶着去烧水的烧水、熬汤的熬汤、拿衣裳的拿衣裳。 姜玉婉望了望弟弟和未来小姑,只“哎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便靠近未婚夫挽了他的手臂,扬起脸来看着他笑。--不管碰到什么情况,她都是这个反应,仿佛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朱王爷和朱祐桦的脸色却比较难看。 当朱蔚婷清醒过来,发现居然和姜成焕这样亲近,立即脸上羞得飞红。姜成焕不知为何在上岸后并没有很快放她下来,即使任人围观也淡定自若,似乎是在等着她从惊恐中平静下来。但在她离开后也不再看她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朱王爷没有笑容,脸上阴晴不定,终于说了一句:“婷儿,快回去吧,小心着凉。”她在跟着飞奔而来的穗姐转身离开时,听见姜王妃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生怕姜成焕说出她偷袭他的事,不但丢人。。。而且姜王妃发起火来,也是很可怕的,不但会骂死她,连父亲都会受到牵连! 但姜成焕却只淡淡说道:“只是郡主不小心失足而已,正好被侄儿看到了。” 朱蔚婷松了一口气,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内疚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呢? 朱王爷到底是疼女儿的,待她回到房里洗过澡、换过衣裳,就赶着去看她,见她既没发烧也没变傻,才放下心来。 他走出女儿的房间时,儿子正站在庭院的墙角里等着他。 “父王”朱祐桦走近几步,沉声说道:“儿子已查明,姜成焕这次来果然是在追查我们那件事。” 朱王爷的脸色变了变,皱眉道:“这个人不好对付,只怕迟早会被他查出来。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朱祐桦目光闪动:“儿子倒有一个办法。”接着伏在父亲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不妥”朱王爷摇了摇头:“此人武功很高,若是制不住他,反而打草惊蛇。” “父王放心”朱祐桦又低声说了几句。 这次朱王爷点了点头,但仍有些犹豫,回身望了望女儿的窗户:“这计策好是好,只是牵涉到你妹妹,会不会让她有危险?” “儿子自会妥善安排,绝不会伤了妹妹一根头发。”朱祐桦胸有成竹地说道,接着又笑了笑:“何况姜成焕也绝不会让妹妹有危险。” 朱王爷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一辆马车奔行在楚江城外颠簸的砂石路上。 朱蔚婷靠着车壁,伸手把帘子掀起了一条缝,有些紧张地望着窗外的风景。驾车的,只有姜成焕。 一大早,分封在隔壁宜州的第十九伯父派人送信来,说是他病了,想和亲人们见一面。结果很不巧,父亲也受了风寒卧倒在床,大哥另有急事赶着出门,于是这探病的任务只好落在她这个郡主身上。 然而更不巧的是,府里的车夫也不在--只有两个车夫,前一天一齐请了假,一个回家娶老婆,一个回家办丧事。虽然是挺匪夷所思的,但这都是人家的大事,怎能拦着? 于是在大哥焦急的团团乱转中,姜成焕挺身而出,自告奋勇护送郡主,还保证一定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大哥紧紧握着他的手,对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大为感动,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朱蔚婷却在大哥背后翻着白眼。做的这么明显,还说不是有预谋?姓姜的可是个人精儿,谁知道能不能瞒过他?这场戏要是演砸了,可不要怪着她! 一路上,她都在回想着大哥跟她说过的话。。。 第八章 宝瓶山下 那天大哥主动来找她,一进门就长吁短叹:“小妹,大哥活不了了。” 朱蔚婷吓了一跳:“怎么了?” 朱祐桦苦着脸道:“母亲已看好了日子,叫我下个月初就和姜玉婉成亲。” 朱蔚婷放下心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叫你成亲嘛,又不是叫你去自尽,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朱祐桦长叹一声:“娶个这样的媳妇,不就等于去自尽吗?” 朱蔚婷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鄙视地瞧着大哥,心里替未来大嫂骂了一句“这个死没良心的!” 大嫂哪点不好?除了长得磕碜点、吃饭吧唧嘴、不识几个字、睡觉爱打呼。。。其他方面,还是很出色的嘛!尤其是善解人意这一条,真是没的说。进府这些日子来,总是“小妹长、小妹短”地叫着,昨天又送了她一对金镶玉的镯子,说起来她收礼收到手软,还真是不好意思呢! 要说大嫂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瞎了眼睛,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喂不暖、养不熟、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蔚婷瞪了大哥一眼:“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等他说话,又抢先拿指头指着他:“大家心照不宣,说谁谁心里明白。” “是。。。”朱祐桦似乎泄了一点气,拉长了声调应道,但随即便严肃起来:“但我是你的亲兄长,你总得和我一条心吧。眼下王府有难,你这个郡主是不是也得匹夫有责?” 朱蔚婷愣了一下:“瞧你的样子,出什么大事了吗?” “当然是大事”朱祐桦一脸沉重:“你知道姜家姐弟来我们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朱蔚婷摸了摸耳朵,很疑惑:“真正的目的?不是来嫁给你吗?” 朱祐桦冷笑一声:“世上王孙公子那么多,为什么要嫁给我?看上我们穷?” 朱蔚婷撇了撇嘴:“你英俊呗。” 朱祐桦叹了口气:“小妹,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姜家姐弟不远千里而来,明着是说结亲,其实是因为父王手里掌握到了当朝一品大学士沈君聪一手遮天、贪污受贿、陷害忠良的诸多证据。”他解释道:“沈君聪的独生女儿嫁给了大将军姜沐瑜,他就是姜家姐弟的外祖父。” 朱蔚婷听得连连点头,突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他们要结这门亲事,一是为了笼络我们,二是为了监视。必要的时候再伺机下手,把我们杀人灭口、一网打尽、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小妹,可以了,不用说了”朱祐桦脸色变了变,恨不能伸手去蒙住妹妹的嘴:“没那么严重,不至于。。。”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仍不能坐视,身为皇室宗亲,理当祛除奸邪,以天下为己任。” “大哥,我错怪你了。”朱蔚婷的语声里带着愧疚:“我一直以为你又抠又没志气,原来你答应娶姜玉婉是为了将计就计。”她用力一拍大哥的肩膀:“你牺牲太大了,敬佩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朱祐桦叫妹妹把耳朵靠近了些,目光闪动:“你要做的事很简单,你只需要把姜成焕带到。。。” 朱蔚婷听完,有些疑虑:“他又不是三岁孩子,能这么顺利吗?” 朱祐桦拍拍胸口:“放心,大哥都安排好了,我设下的人绝对可靠。” 马车在一路嘶鸣中离楚江城越来越远了,前面就是宝瓶山,几个州县交界的地方,三不管地带,常年土匪出没,但这是通往宜州必经的几条道路之一。 姜成焕特意回转头来告诉她,他要加速冲过山脚,叫她抓稳了不必害怕。 朱蔚婷心里突然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试探,想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样是个穿越者?她甚至用了最简单直接、也会是最见效的办法,在他走过时冷不防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李樾!”,可是姜成焕依然毫无反应。 她终于释怀,是她多心了。既然他不是李樾,那他就只不过是她亲哥哥的未婚妻的亲弟弟,和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何况据大哥说,他不过是来监视他们,要对王府不利的。她虽然一时兴起把他的意图猜的那么可怕,可她转念一想,根本不相信他会是个冷酷的人。连日里的相处,他亲和、豁达、包容、宽厚,每当她走近他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反而隐隐生出了想要进一步了解他的好奇之心。 唉,如果他不是来要和他们作对的,就好了。。。 姜成焕见她愣愣的不说话,只当是“宝瓶山”三个字吓住了她,更加柔声说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朱蔚婷却突然回过神来,咬着牙叫了一声:“停车!” 姜成焕一怔:“什么?” 朱蔚婷叫道:“停车!我。。。”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头晕、胸闷,想下去走走。” 她下了车,却回头嘱咐姜成焕:“你继续往前走吧,到前面那棵大树下去等我,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姜成焕叹了口气,对这个大小姐无可奈何,但这里是非常之地,毕竟是对她不放心,也就下来牵了马和她并排走着。 朱蔚婷一步步往旁边挪去,有意无意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睛却紧紧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片青草地。 这片地草色青翠可爱,和周围的地面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却清楚看到了,草丛中有几根硬硬的茅果打成了一个凤尾结,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草皮下面是空的。。。 姜成焕刚一踏上草地就感到了不对劲。草皮下陷,车和马都太重,收势不住直往坑里栽去,刹那间数不清的银芒闪动着寒光从坑中激射而出。他一惊之下放开缰绳,提气纵身一跃踏上车顶,借力翻出地面,避过了足底的骇人暗器。 三四个黑衣敞胸的彪形大汉从坑中长啸跃出,挥舞着大刀、斧头就向他直劈过来。姜成焕从容后退,避开对方锋芒,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根软剑,迎风抖得笔直。青亮的剑光在他手中回旋飞舞,如灵蛇渡渊、流星避日,只几个回合间就封住了对方的攻势,逼得几个大汉空有一身力气却难以招架、连连败退。 朱蔚婷躲在一棵树后看得明白,姜成焕占了上风。她正有些欣喜,忽然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立场,瞬间额上冒出了毛毛汗。 第九章 冒认夫妻 这可怎么办?朱蔚婷心情复杂地想着,宝瓶山上的山大王名叫来一瓶,是大哥的旧相识。大哥告诉她的计划是,由来一瓶设下埋伏擒住姜成焕,把他扣留在山寨里。这期间会有人快马加鞭将沈君聪不法之罪证送往京城,面呈圣上。等到事情办好了,自然会把姜成焕放出来。 妙的是,这件事是由来一瓶出面,他不过是个土匪头子,化外之民无法无天,和堂堂王府扯不上半点关系,这件事自然可以撇得清楚,也不至于因此得罪了京城的姜大将军。 所以,大哥再三嘱咐,作为主演之一的朱蔚婷表现至关重要,在姜成焕被擒住时一定要展现出担心、惊慌、泪流满面的情绪和同生共死、义薄云天的气概,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朱蔚婷本已做好了准备,在他喊出“你快走,别管我”的时候,激动万分来一句“不,我不走,要死死在一起”,再配合必要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变化,应该万无一失。 可眼下。。。眼看姜成焕就要将那几个大汉打得满地找牙,情节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大哥交代的任务也完不成,朱蔚婷傻了眼,情急之下往前面跑了几步,想把这场战况看得更清楚些。 但奇怪的是,姜成焕的攻势却突然慢了下来,他明明已稳居上风,这时手上的动作却微有凝滞,似是有所分神而未尽全力。他在猛刺一剑将几名大汉逼退了几分之后,突然回头着急地喊道:“快走,不要回头!” 朱蔚婷心里一动,原来他是在顾虑着她的安危,这。。。她忽然眼前一亮,咬了咬牙,既然如此,就不要怪她了!姜成焕虽然不讨厌,但事关紧要,大是大非前她拧得清! 她望了望姜成焕的背影,忍下了心里的不安,又迟疑了片刻,终于闭上眼睛用一种充满恐惧的声音尖叫起来:“啊。。。。”, 姜成焕果然脸色大变,以为她遇上了背后新来的敌人,瞬间乱了方寸,不顾一切就要回身来救她,这一失神之间不由空门大露。几个大汉见状大喜,趁机合力抢进,顷刻间就将他制于刀斧之下。 朱蔚婷看着倒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姜成焕,还没能体会出自己的心情是轻松还是难过,就被一个大汉狞笑着抓住双臂,也一样绑了起来。 她又惊又怕,这是怎么回事?刚说了个“我。。。”,眼睛就被一块黑布蒙了起来,嘴里也被堵住了。 一路被推推搡搡,踩着数不清的、几乎要磨穿鞋底硌破脚的小石子,不知走了多久。当蒙眼的黑布终于被取下时,朱蔚婷发现被带到了一间简陋而宽敞的大厅里,寥寥几杆刀枪、几把木椅,但正中一张宽大坐榻上铺着的一大块虎皮却十分打眼,果然是山寨的气象。 这厅里的味道可真难闻!她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就紧张起来,姜成焕呢?好在姜成焕也很快被人推了进来,但他的双手仍是反绑着,没像她一样被松开。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呆望着他,眼里竟有些泪珠在打转。 只要和他在一块儿,那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姜成焕也在望着她,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大厅里响起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统统报上来。” 朱蔚婷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不知何时那虎皮椅上坐上了一个面容狰狞、形同巨人的黑面大汉,正用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指着姜成焕,左耳上一只硕大的金环随着他每说一个字就重重地摇晃一次。 她怔了怔,听大哥说来一瓶是个精干枯瘦之人,怎会是这个模样? 姜成焕走上一步挡在她身前,平静地朗声说道:“在下姓王名涛,是宜州城的商人,家中有两间当铺、两间米行、三间绸缎庄。” 那巨人的眼睛亮了,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神色,当听到姜成焕问道:“请问阁下是不是名震南疆的杀千虎大王?”时,便得意洋洋地说道:“不错,我就是江湖人称力大无穷威震四方的杀千虎。” 接着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名字有点长,但简称攀洞鸠。朱蔚婷在楚江城呆久了,一听就知道这人是个苗子。 攀洞鸠看着姜成焕:“看你斯斯文文的,也知道我?” 姜成焕笑道:“在下久居宜州,听闻杀大王天生异相,故而一见面就猜中了。” 攀洞鸠有点高兴:“不错,你有些聪明。”但他眼中忽然露出了狐疑之色,厉声道:“我听手下人说你功夫不错,你果真是个开铺子的?” 姜成焕笑道:“在下的家族在宜州经商已有几代,如松堂王家人人皆知,大王若是不信,派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攀洞鸠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咧嘴笑道:“很好,你很诚实。凡是耿直的人,本大王都不为难他,眼下就委屈你在我这寨子里先住上几天,待我兄弟们向你的家人借些银子使使,再做打算。” 姜成焕道:“多谢大王仁慈,我身上这块玉佩正是王家祖传之物,只要大王派人拿去给我的父兄看看,他们绝不会吝惜银子的。” 攀洞鸠听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连说:“好说好说”,把玉佩扯下拿在手里,眼睛都眯了起来。今日真是财神保佑,银子先不说了,这玉就真他娘的是块好玉! 接着,他又乐呵呵地伸手一指:“那妞儿你走过来些,让我看看。” 朱蔚婷吓了一跳,但眼下不敢违抗,只好紧抿着嘴往旁边挪了一步。 攀洞鸠的嘴在慢慢张大,瞧着眼睛都直了,汉人的妞儿果然是标致啊,这脸蛋、这身段、这皮肤。。。咳,书读少了,该怎么说来着?反正就是还真没见过!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问道:“这小妞儿是你什么人?” 姜成焕面上立即闪过了紧张之色,不加思索答道:“正是拙荆。” “哦?”攀洞鸠似乎很失望:“是你媳妇?” “正是”姜成焕微笑道:“拙荆已有两个月身孕,在下这次是陪她回娘家探亲。” 什么?!朱蔚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看眼前这个人平日里一副谨慎谦恭的模样,想不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还一点不带脸红的。 可是话已说出口了,她也不便揭穿他,何况那丑陋的巨人盯着她不放的一双眼睛也确实讨厌。 好在攀洞鸠似乎也累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叫手下人把他二人带了下去,倒没有用粗,只是把绑在姜成焕手上的绳子换成了一副手镣。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蔚婷不能不撅着嘴暗暗埋怨大哥,说好的来一瓶怎么变成了杀千虎?还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还说依计行事、绝无差错,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第十章 谁在心虚 也许是姜成焕说的那句“正是拙荆”起了作用,两个人被关在了一起。到了这种地方,朱蔚婷不敢也不能和他分开了。她走进这间只有一扇窄小窗户、又阴暗又空空荡荡的小屋子,只愣了一小会儿,就径直走过去坐到床边,把唯一的一张床占了。 反正姜成焕也会让给她的,又何必再假惺惺地谦让呢? 姜成焕没有说话,走到另一边墙角铺着的一堆稻草上坐下,低下头似乎在静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朱蔚婷望着空空的墙壁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本来不想看他的,但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人,连半个鬼影子也没有,不看他看谁? 她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个土匪窝子里,她怕是不怕,还莫名地觉得很安心,可就是无聊,她忍不住想找点话来说,可说什么呢? 她还没想好,姜成焕突然说了一句:“想不到你一个女孩子,胆子倒不小。” 朱蔚婷歪着头瞧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这条路去宜州,并不太平,郡主不会不知道,你偏偏叫走这边,却是为何?”姜成焕把脸转了过来:“郡主在山脚下车,说是受不了路途颠簸,可我看你的气色倒很好。” 他笑了笑:“不光神清气爽,声音也够大。” “你在怀疑我?”朱蔚婷心里一跳,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若是我和那些匪徒有勾结,我早就跑了,怎么会和你一起陷到这个倒霉的地方来?” 姜成焕看着她,眼里带着一层悠悠远远的亮光:“宝瓶山上的寨主本叫做来一瓶,身材瘦小,是个汉人。贵王府在此地经营多年,不会不认得他。但眼下的寨主却是个高大的苗人,郡主就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朱蔚婷吃惊得脱口而出:“你也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 姜成焕不答她的话,又瞧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微笑着把两手枕到脑后,往后一仰倒在稻草上,尽量伸直了身子摆出一副闲适的样子来。 到底是被他猜到了。。。朱蔚婷心神不宁地想着,赶紧换个话题:“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自称王涛,报个假名来骗那个苗子?” 姜成焕不说话,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朱蔚婷有点不自在了,这是什么人啊?是,我是有点心里不安,你也犯不上这样甩我的脸子吧? 她几步走过来,坐到姜成焕身边:“我问你话呢!” 姜成焕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她的脸:“你在心虚。” 朱蔚婷条件反射地一惊:“我心虚什么?你随口就编瞎话,可见人品如何了,你才心虚。” 她白了他一眼,却又担心起来:“我笑你呀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这样的瞎话最容易揭穿了,到时候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成焕却笑起来:“王涛不是假名,是真有这个人。宜州王家赫赫有名,他只要派人到城里一打听就知道。” 他坐了起来,凑近了一点:“王涛的祖父、父亲原本都是我们姜家的下人,和姜家来往密切,只要看到山寨送去的玉佩,就知道是我,很快会送赎金来救我们的。” “真的?”朱蔚婷高兴起来,但差点被他撞到了鼻子,脸上一红,赶紧往旁边挪了挪:“那很快是多久?两天?三天?” 姜成焕笑道:“哪有这么快?怎么也得十来天吧。你想想,若是赎金给的太痛快,攀洞鸠一定会坐地起价,一加再加,到时候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就真成问题了。”他看到朱蔚婷眼里有一丝忧虑,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王家人久在生意场上,擅长谈判,这点事会办好的。” 朱蔚婷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她又想了想,看姜成焕又准备躺下去,忙推了他一把:“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说出真实的身份?难道区区一个土匪还敢和大将军府作对吗?我们凭什么给他赎金?” 姜成焕又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正是不能说,土匪绑票人质,本只为求财而已。若是暴露了你我真正的身份,他明知王府和将军府不能惹,便会将你我杀掉灭口,永绝后患。” 朱蔚婷听了,吓得连连点头:“我明白,我绝不会说出去。” 片刻后她定下神来,不知为何心里就突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你这人倒真有意思,什么都想的到,和你在一起挺安心的。” 她低下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以前的事是我不好,不该处处针对你。你放心,以后我不会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像。。。像朋友一样好好相处呢?” 她自顾自地说了这几句,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忍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回头去,想偷偷看看姜成焕的反应。 但姜成焕却直挺挺地侧身倒在稻草堆上,双目紧闭,甚至已有了轻微而均匀的鼻息声,看来早就睡着了。 只在她看不见的半边脸上,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的脸色唰地由红变白,恨恨地瞧着他,几乎恨不能伸手打他一下。这人可真是。。。你好不容易刚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吧,他就一瓢冷水浇灭你的小火苗啊。。。。。。 朱蔚婷在山寨留作人质的日子开始了,整日里对着四面墙枯燥而无聊,但这是对她而言。 姜成焕就不同了,他自从第二日被攀洞鸠又找去问了一次话之后,就几乎天天都被带出去,而且回来的时辰越来越晚,他走进门的时候也似乎很疲倦,草草吃过山寨送来的饭食,倒头就睡,连话都懒的说了。 朱蔚婷慢慢地从气闷变得很担心,问他吧他又不说,含糊应了几声就沉沉睡去。 好在山寨送来的饭食还算正常,粗茶淡饭的虽然谈不上可口,但总算不脏,而且每餐必有一碗鸡汤--哪怕这鸡汤有时候寡淡得像洗锅水,那也比没有强啊。 朱蔚婷知道这鸡汤是特意送来给她的,谁叫她是个有两个月“身孕”的孕妇呢!看来这山大王还过得去,没有想象中那么灭绝人性。 但有一天姜成焕回来时,天已几乎黑尽了,屋子里只有一盏如豆的灯光,闪闪烁烁、幽幽暗暗。 朱蔚婷等了好久正急的很,听见他的脚步声,高兴地就迎上去。姜成焕的样子却有些异常,猛地把门一关,回身就紧紧抱着她的双臂,他用力很猛几乎要把她扑倒。 朱蔚婷脸色都变了,他这是。。。她差点尖叫起来,下意识地就一巴掌扇过去。 姜成焕却抓住了她的手,沉声道:“别出声,我有话跟你说”,接着一把将她拉到了屋角。 她心里又惊又怒,难道他是想。。。这、这可怎么办?她正在惶惑地胡思乱想,姜成焕却放开她,坐了下来。 朱蔚婷愣了一会儿,也只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真的有话要说?” 姜成焕点点头,神情肃然:“是,而且非常重要。” 第十一章 不要小看女人 朱蔚婷看他一脸严肃,也不由紧张起来,讷讷问道:“你昨天不是说,王家送赎金的人已来了吗?还能有什么事?” 姜成焕道:“正是在这里出了问题。王家的侄子来送赎金,被攀洞鸠问了几句话,他一时不慎露了点口风,现在攀洞鸠已经在怀疑我的真实身份。” 朱蔚婷咬了咬牙:“既然已经这样,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索性就明明白白告诉他,看看他是不是真有那个胆子,敢翻了天去?” 姜成焕叹道:“你不明白,他一旦知道了我是谁,是绝不会放过我的。” 朱蔚婷怔了怔:“为什么?” 姜成焕道:“前些年南方蛮族叛乱,盗匪横行,我父亲曾奉命率大军清剿,攀洞鸠就是当时侥幸逃脱的一支残余,他恨我父亲入骨,最想要的就是我父子的命。” 朱蔚婷点了点头:“难怪你对这里的形势那么了解。”她马上又着急起来,拉了拉他手上的镣铐:“那现在怎么办?干脆和他们拼了吧!可是这东西怎么打开呀?” 姜成焕道:“到了该拼命的时候我自然会拼,可是。。。”他目光清亮凝视着朱蔚婷:“可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绝不会对付你。他一定会找你去问话,你就说之前是我撒谎,你只是在路上偶遇搭车,其实和我并没有半点关系。” 他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但是你一定要咬定已有身孕,他们不会对一个孕妇怎样,应该会很快送你下山。” 但朱蔚婷却摇了摇头:“不行,你现在很危险,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走。” 姜成焕愣了一下,又沉声道:“可能是我刚才没说清楚。你听好了,他对我父子是不共戴天之仇,不管你走不走,他都不会放过我。你懂了吗?” 朱蔚婷道:“懂了。” 姜成焕道:“好,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朱蔚婷看着他,斩钉截铁说道:“还是不行,我不走。” 姜成焕有些急了:“为什么不走?就算你留下来,也对我没有半点用处。” 朱蔚婷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我是个累赘吗?” “正是”姜成焕沉了下脸,语声不太柔和:“难道你认为你不是个累赘吗?还望大小姐有点自知之明。” “你。。。”朱蔚婷被激得脸涨红了,腾地站了起来。 姜成焕背过身去对着墙,似是懒得再理她,淡漠地说道:“我真是倒了大霉,有你在这里拖累我,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朱蔚婷瞪着他的背影,瞪了很久,忽然脸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就不会说,你是不想连累我吗?” 姜成焕的身子似乎颤了一下,语声更加生冷了:“虚情假意的做什么?我这人只会说实话。” “好!”朱蔚婷突然一拍手掌:“我有法子了,我来救你。” 姜成焕转过身来,愣住了:“你有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 朱蔚婷瞧着他的表情,得意地嘴角直往上扬:“不要小看女人,你就瞧好了吧。” 山寨的小喽啰果然很快就来带朱蔚婷去问话。这个十来岁的瘦小男孩在门边缩头缩脑,叫了两三声“王夫人”,朱蔚婷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她站起来,只轻轻瞥了姜成焕一眼,就昂首走出了房门。 攀洞鸠在又见到朱蔚婷的时候,竟有些吃惊。不过短短八九天的工夫,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倒似叫人不敢小觑。 他倒有些不自然了,伸手往堂下的木椅一指:“王夫人请坐下说话。”又叫“给王夫人上茶。” 朱蔚婷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一脸的端庄:“我夫妇在宝寨叨扰数日,承蒙寨主照顾周详,这份好处我们日后会记在心上的。” 攀洞鸠陪着笑:“照顾不周,照顾不周。”但他马上就板起了脸:“不过我想问夫人一句话,你们二人果真是夫妻吗?” “那还有假?”朱蔚婷斜睨着他:“我一个良家女子,哪有乱认夫婿的?”看攀洞鸠一脸怀疑,她又故作生气地加了一句:“乱认关系,浸猪笼啊!” “那是,那是”攀洞鸠连连点头:“汉人规矩严,这个我也知道。”但他瞬间又冷笑道:“只不过据我所知,你这位夫婿并不是姓王,他姓姜,也不是商户出身,他是京城姜大将军的儿子。” “怎么可能?”朱蔚婷大大地吃了一惊:“我嫁了一两年了,明明嫁的是王家。何况大王你也真抬举我,我们汉人结亲最讲究门当户对,我家就是商户,哪有那个命去高攀什么大将军?” 她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摸着肚子眼圈一红:“我相公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们夫妻就想过点平平淡淡的小日子,等孩子生下来,有吃有穿也就行了。” 攀洞鸠没有出声,朱蔚婷偷眼看了看他的神色,越发抽抽泣泣起来:“大王你向来图财不害命,给钱就放人。这点好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没有不说你仁慈的。可眼下为什么就揪着我们不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没爹的孩子,可怎么活?我苦命的儿啊。。。” 攀洞鸠耸然动容,他过的本是砍砍杀杀的人生,纵然面对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眼前这小女子一番哭诉,她那么柔弱、那么美、又那么动情,立时让他心里就软了一大半,反而安慰她道:“夫人莫要伤心,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朱蔚婷破涕为笑,嫣然道:“大王不知从哪里听错了来,何苦无端端地怀疑我们?我家相公敬重大王你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你说要多少赎金,王家可不就巴巴儿地送来了么?” 她心里拿得准,攀洞鸠对姜成焕的身份只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眼下最重要的人证就是她自己,只要她咬定不松口,这件事就或许能化险为夷。 但攀洞鸠听着她的话,脸色却又变了,突然厉声道:“不对!” 朱蔚婷愣住了:“什么不对?” 攀洞鸠道:“我手下人报,你二人关在一起这些天,并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你说你是他老婆,怎么证明?” “什么?”朱蔚婷有点端不住了,差点跳起来,终于在心里骂了句“你妹的!” 太无耻太下作了,居然有人监视!还好没有。。。 可是,合着这大半天,说也白说了,哭也白哭了。证明?这种事要怎么证明?难道你还想。。。。。。。证明给你看?! 第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朱蔚婷咬了咬嘴唇,一扬头道:“好,你把我相公叫来,我可以证明。” 片刻后姜成焕被人带了进来,他初露面时,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但看到她神态自若,瞬间也就平静了。 朱蔚婷走到他身边,撅起了嘴甜甜一笑:“相公,我明明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大王偏偏说不是。你告诉他到底是不是?难道你除了我,还偷偷娶了别的女人吗?” 姜成焕有些惊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 朱蔚婷挽起了他的手臂,向他眨着眼睛,只要两人配合好把这最后一点戏演过去,就万事大吉了。 但姜成焕不知是没看懂她的暗示,还是临场发挥经验不足,竟然有些羞涩,往旁边闪了一闪。 “你在抗拒她”攀洞鸠盯着姜成焕,冷冷说道:“孩子都有了的人,还会不习惯吗?说!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蔚婷还在勉强笑着:“他是我相公,我是他的娘子。你看我像是个说谎的人吗?” 攀洞鸠不说话,看向她的目光同样冷如寒冰,一只手握向了腰间的刀柄。 怎么办?怎么办?朱蔚婷着急万分,被逼之下竟然急中生智。。。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心一横,突然双手捧住了姜成焕的脸,踮起脚尖,对着他的嘴唇就吻了上去。。。 姜成焕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之间被她黏住,惊得手足无措,但刹那间就平静了下来,正要闭上眼睛。。。朱蔚婷突然又跳开了,对着攀洞鸠笑道:“对不住啊,让你见笑了。” 攀洞鸠的眼睛也睁大了,听说汉人女子三从四德、规矩重重,可这么大白天的,当着外人的面。。。他干笑了一声:“夫人倒是,情深意重。” 朱蔚婷似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夫妻之间,寻常事嘛。大王是最讲信义的人,既已收到了赎金,可以兑现承诺让我们走了吗?” 攀洞鸠沉默了片刻:“还不行。” 朱蔚婷有些气恼了:“为什么还不行?大王盛名于江湖,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吧?” 攀洞鸠笑了笑:“两位可以离开山寨,但不是现在。我还想向两位讨要一件东西。” 朱蔚婷眨了眨眼睛:“什么东西?” 攀洞鸠忽然叹了一声:“我一生厮杀,什么都有了,老婆也娶了三个。只可惜三个老婆都不生育,如今年近五十膝下还是没有儿子。” 朱蔚婷怔了怔:“你什么意思?你想要他当你儿子?” 攀洞鸠却阴阴笑道:“我想要的,是王夫人肚里的孩子。我想请两位多住些日子,夫人若生下女儿,我亲自送你们一家三口出山。若生下儿子,嘿嘿,就把儿子留下,我退还赎金,另备厚礼,绝不亏待你们。如何?” 姜、朱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都变了变。 朱蔚婷暗暗咬牙,看这个四肢发达、笨牛一样的大老粗,到底是真精还是假傻呀?这样的鬼主意也想的出来。 姜成焕朗声说道:“大王所提之事,请恕在下不能答应。亲生子于我夫妇而言如同性命,怎能舍予他人?望大王体谅。” 朱蔚婷也抢着说道:“对呀,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肯。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姜成焕道:“大王若嫌膝下寂寞,在下可以托家人为你寻几个中意的养子。。。” 但攀洞鸠沉声打断了他:“王公子,我愿收你的儿子为养子,是看的起你。我见你相貌堂堂,每日里邀你来切磋武艺,你在身受桎梏之下仍能与我战个平手,我姓攀的佩服你!想来你生下的儿子必定不差,配得上我的衣钵传承。你当我随便找个儿子就能看上眼吗?” 他又转向朱蔚婷:“夫人也只管放心,孩子放在我这里,我必定待他就和亲生的一样。你们夫妻还年轻得很,将来想几个生几个,何必这样小气呢?” 朱蔚婷听了他的话,这才知道姜成焕每日被叫出去,是干什么去了。可眼下,这孩子。。。哪有孩子? 她笑了笑:“我不是小气,只是请大王体谅一下当娘的心,这个事我实在不能答应。” “王夫人!”攀洞鸠勃然大怒,刷地一声拔出腰刀,随手一挥削断了身旁的半边椅背:“这是我的地盘,还由不得你答不答应!”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了过来,一双牛眼瞪得像铜铃,腰刀在他手上闪着银光:“我好言相说,二位一直推三阻四是为什么?难道,根本就没有孩子?都是假的?” 他眼露凶光瞪着朱蔚婷,心想女人胆小,总是更容易说实话,便厉声喝道:“到底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在骗我?我只要一声令下,外面的兄弟就会冲进来,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到时候你这个所谓的相公可护不了你。” 朱蔚婷紧张地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道:“有、有孩子。可是、可是这孩子你留下了也没有用。” “哦?”攀洞鸠皱了皱眉:“为什么?” “因为、因为。。。”朱蔚婷的手有些哆嗦,突然一咬牙大声说道:“因为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什么?”攀洞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说辞。 “你想要孩子,是看上了他的才貌。可是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是我背着他和别人有的,你留下了又有什么用?” 她一连串说完,手不哆嗦了,嘴也利索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反正就这样了,爱咋咋地吧! 姜成焕惊得呆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大小姐,你可真敢说呀。。。 攀洞鸠在惊了几秒之后,突然间怒气上涌,大吼道:“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今天就要杀了你,为天下男人除害!”说着刀光闪闪向她头上直劈下来。。。 姜成焕大惊,身形微动间已闪电般出手,一手扣住了攀洞鸠的手腕,一手把朱蔚婷拉到身后:“住手!不能伤了她!” 攀洞鸠怒目瞪着他:“放手!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难道你还想变成绿毛龟才过瘾吗?” 姜成焕轻叹一声:“事情变成这样,并不能全怪她,或许我也有错。” 攀洞鸠更气愤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姜成焕:“你老婆偷人你能有什么错?说这话的还是不是男人?好,兄弟,我告诉你,我本来有四个老婆。小四我最喜欢,可她竟然偷了我的钱,跟着我一个拜把子兄弟跑了。当时是气的我三天三夜都没吃饭啊,老子一世英名就他妈这么毁于一旦!” 他越说越暴怒,一只手被姜成焕扣住了脉门挣脱不了,另一只手仍挥舞着刀光,作势就要扑上来。 朱蔚婷脸色发白,紧紧倚在姜成焕身后,仍咬着牙说道:“这事的确不能全怪我,我也有话说的。” 第十三章 越来越扯淡了 攀洞鸠怒吼道:“你这个**还有什么话好说?” “让她说!”忽然间大厅内侧的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妇人。 攀洞鸠一看到她,气焰忽然就矮了一大半,陪笑道:“夫人不在里面休息,怎么受累上这儿来了?” 那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鬼叫得这么厉害,我哪里还睡得着?我刚才好像听你说,你最喜欢的是那个不知羞耻的小四?” “没有,没有”攀洞鸠赶紧摇头:“没有这个话,夫人一定是听错了。夫人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最喜欢最敬重的就是你,绝没有别人!” 妇人不再理他,径直走到了朱蔚婷面前,柔声道:“妹子,你别怕,有我在他伤不了你。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大姐给你撑腰。” “我。。。”朱蔚婷看了姜成焕一眼,反而慢慢镇定了,心想反正已骑虎难下,索性做戏做到底吧。 她感动地叫了声“大姐”,话未出口泪珠已流了下来:“我也是迫于无奈。这个没良心的,自从成亲没多久就在外面寻花问柳、风流快活,一年三百六十天,足足有三百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别人只道我嫁了个好夫婿,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处?我是有苦说不出,我们女人的命,难啦。。。” “我知道,妹子,我都知道”妇人也跟着抹了抹眼泪,又指了指自己的心:“都是女人啦,大姐和你的苦是一样的。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不知好歹的臭男人!” 她转身怒目看着姜成焕:“看你的样子斯斯文文,谁知也是个品性败坏的。我这妹子哪点配不上你?娶了这么标致的媳妇你还不知足?可见男人天生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今天就要拿你开个刀,给天下女人出口恶气!” 她说着也竟然刷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薄而尖利、寒光闪闪的短刀。 朱蔚婷吓坏了,惊呼道:“不要啊!” 妇人恨恨说道:“妹子,到现在你还向着他?这样没有心肝的男人,你留着做什么?”说着手腕一抖,刀光夹着风声向姜成焕迎面呼啸而来。 姜成焕立即放开了攀洞鸠,拉紧了朱蔚婷纵身后跃。 妇人一刀落空,挥刀又上,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花四溅,却是攀洞鸠挥刀架上了她的刀锋。 妇人怒喝道:“你搞什么?” 攀洞鸠也怒道:“你是非不分,怎能杀我这兄弟?要杀就该杀了那**!” 妇人更加怒了,尖声喝道:“我就要杀了那个花心下流胚,为天下女人讨个公道!” 攀洞鸠也不甘示弱:“我就要杀了那**,为天下男人争个面子!” “好,好”妇人气得脸都涨红了:“你长本事了,敢顶撞我了,今日就再让你尝尝老娘的厉害!” “谁怕谁啊?”攀洞鸠也越发怒不可遏:“老子也忍你几十年了,今日不分出个胜负,谁都不许撤!” 他夫妻二人挥刀就上,顷刻间两团光影缠斗在一起,回旋不休。。。。。。 姜成焕沉声说了句“快走”,拉着朱蔚婷就飞身向外跑去,身后还不断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门外,一个喽罗拔刀冲了过来,姜成焕举手一扬,镣铐正撞在刀锋上,断为两截。他夺过腰刀,反手将这喽罗砍倒。一路上还不断的有喽罗冲出来,但姜成焕刀舞如风,又有谁能拦得住?两个人一路冲下山,直跑到离山脚很远的地方了,才停下来歇歇气。 朱蔚婷只觉得肠子都要跑断了,扶着一棵大树喘得直不起腰,要不是被他拉着跑,她早不知摔到哪条沟里去了。 姜成焕放开了她的手,直看到她平稳下来,才说了声“走吧”,接着转过身,当先向前走去。 朱蔚婷跟在他身后,看着道旁风吹长草的层层波浪,回想着今日在山上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 总算是逃出来了,她长长呼了口气,却半点没有高兴的感觉。能高兴吗?这才多会儿功夫啊,他们就一个成了“**”,一个成了“花心下流胚”。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撒谎了,除非是不得已。撒一个谎,要扯多少犊子才能圆上啊! 姜成焕没有回头,却好像在前面笑了一声。 朱蔚婷心里一跳,他笑什么?她猛然想起了她先前那深情的一吻。。。哎呀丢死人了,她脸上一阵阵发烫,大喊了一声:“喂,你站住!” 姜成焕停下了,转过身来:“怎么了?” 朱蔚婷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今天的事,你都不许告诉别人,尤其、尤其是那件事。” 姜成焕似乎很茫然,一脸懵:“哪件事?” “就是我。。。”朱蔚婷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连声说着“没事,没事”,反而跑到姜成焕前面去了。 姜成焕含笑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很温柔,但一会儿就追了上去:“哎,你认识回家的路吗?不是那边,走错啦!” 两个人正追逐着,忽然从长草丛里钻出来一个人,扑的一声跪在地上,叫着“小人给郡主请安。” 朱蔚婷倒吓了一跳:“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孔又尖又瘦,却长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小人名叫来一瓶,和楚江王世子相识,曾在王府中见过郡主,所以认得。” 朱蔚婷叫了一声:“你就是来一瓶?”她突然有点生气:“你的山寨怎么被人占了去?我们。。。”她刚想说“我们约好的事”,但想起姜成焕就在旁边,便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来一瓶垂头叹气:“唉,别提了。那个苗子带了一大帮人,把我和我的兄弟痛揍了一顿,又把我关了起来。我是趁着今日山上大乱,才逃出来的。”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朱蔚婷:“我已无处可去,还望郡主、世子收留。”说着就要磕头。 朱蔚婷忙拦住他:“你先别磕”,转头望着姜成焕:“我们要带他回去吗?” 姜成焕道:“人心难测,只怕多有不便。” 朱蔚婷道:“好,我听你的。” 她正要开口拒绝,来一瓶却看着姜成焕,突然说了句:“请问阁下是姜大将军的二公子吗?” 朱蔚婷有些奇怪:“你也认识他?” 第十四章 朱王爷真不省心 来一瓶站了起来,沉默片刻后摘去了胡子和硕大的头巾:“姜公子请看,我是来喜啊!”他的下巴光溜溜的,额角却有一块大大的黑中带红的胎记。 姜成焕的眼睛亮了,上前一步扶住他:“你真是来喜?” 来一瓶也激动起来:“是,太子随从来喜。太子和周贵妃不和,贵妃娘娘就驱逐了我们这些近侍随从。听说姜公子因为和太子交好,也遭到贬斥。我离宫之后回到家乡却无以为生,无奈之下只好落草为寇,挣一口饭吃。” 他又跪了下来:“我如今也知道错了,还望姜公子、郡主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姜成焕还在沉默不语,朱蔚婷却有点嫌他磨叽了,笑道:“既然你和世子、姜公子都是旧相识,那也算是自己人,就一块儿回去吧。” 她又看向姜成焕:“就让他到王府去,这点小事,我这个郡主还能做主吧?” 当朱蔚婷终于回到家,整个王府都轰动了,所有人在朱王爷的带领下全迎了出来。 朱蔚婷激动不已,多么亲切啊!她看到父亲和大哥时,尚能情绪自若,但眼眶里蓄藏已久的泪水却在看到穗姐的一瞬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穗姐也直抹眼泪,上前就抱着她:“我的姑娘,这是怎么说?哎哟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只有穗姐,可以不时时称她为“郡主”,而亲热地叫她“我的姑娘”。 姜王妃眼里没有别人,拉着姜成焕就问长问短,又催他快回去换衣裳。姜成焕在被她拉走的时候,回过头一直深深地看着朱蔚婷,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朱蔚婷也望着他有些发愣,总觉得心里有话要说,但她张了张嘴,却只喊了一句:“我、我要。。。” 穗姐忙问道:“姑娘,你要什么?” “我。。。”朱蔚婷抽了抽鼻子,终于喊了出来:“我要洗头,我要洗澡!” 她说的是真心话,十来天没有沾水,身上早就痒死了。 朱王爷在把女儿送回房,又安慰了好一会儿后,转身把儿子叫了过来。 “前些天我病着起不了床,还没顾的上问你。”朱王爷沉着脸,语气很不好:“你不是说抓了姜成焕做人质,去向沈君聪要出海的令牌吗?怎么他又回来了?” 朱祐桦垂着头叹气:“儿子也没想到来一瓶竟然这么不中用,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这个事先不提了”朱王爷敲了敲桌子:“可怎么连你妹妹也跟着失踪了十来天,你也不告诉我!”他用手指着儿子,晃得手指都快断了:“你干的好事!” “你妹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啊,跟着那小子。。。还这么多天,叫她今后怎么做人?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如花似玉的闺女啊!” 朱王爷越说越气,说着要挽袖子,恨不能找根棍子把儿子痛揍一顿。 “父王息怒,儿子也是为大局着想。”朱祐桦吓白了脸,赶紧抓住父亲的衣袖:“何况妹妹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你放心,姜成焕在这方面还是信得过的,绝不会有麻烦。” “没有麻烦?我看麻烦更大了!”朱王爷发起火来,到底还是踹了儿子一脚:“你没看见你妹妹刚才看那小子的眼神吗?啊?眼神都不一样了!现在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朱祐桦被踹了之后赶紧爬起来,在父亲面前更加恭敬了:“父王,想要出海令牌,还得从姜成焕身上打主意。儿子已有了新的计划,这次儿子亲自出马,绝不会再有闪失。” 朱王爷哼了哼:“很好,你亲自去,务必要把事情办好。但是你要记住,第一你只能擒住姜成焕,绝不能伤了他。第二他的武功比你高,你不是对手,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朱祐桦愣住了,难度也太大了吧?这还怎么玩? 朱王爷在叹气:“伤了他的人,就会伤了你妹妹的心啊。”一回头看见儿子在发愣,火气又上来了:“你是个猪脑子?你不会多带人啊?这件事都是你作的孽,你不负责谁负责?” 朱祐桦忙不迭地答应着退出了,朱王爷看着儿子的背影,一时半会气还消不了。 儿子不够聪明,成事不足,哪比得上自己年轻时英武睿智?再看女儿呢,女儿也不省心!但女儿是姑娘家,毕竟娇贵些,打不得说不得,真急了只能骂儿子,儿子皮实!好在还有个出气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院中投下了一片片花影,蜂蝶翩飞,清静宁和。 朱蔚婷坐在窗下看着一本书,前翻后翻却总是看不进去。她发了会儿呆,把书合上,望着在一旁绣花的穗姐:“你说他手上被绑了那么多天,跟着大哥去狩猎,还能拉开弓吗?” 穗姐头也不抬:“谁呀?” “姜成焕”。 “我哪儿知道?” 朱蔚婷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说,他都跟着大哥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谁呀?” “姜成焕”。 “这可不好说,我又没跟着去,怎么会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 “你说等大哥和大嫂成亲了,他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回去了就再也不来了?” 这回,穗姐抬起了头,看着朱蔚婷的脸:“谁呀?” 朱蔚婷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姜。。。姜成焕。” “郡主”穗姐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姜公子回不回、走不走,我是不关心。我只想知道郡主为什么老是提起他?你以前不是很讨厌他吗?” “哪有这回事啊?”朱蔚婷手里的书都掉了,赶紧捡了起来:“大家都是亲戚,随便问问很正常嘛。何况,我也没有讨厌他。” 她想了想,这话不太对,又补充道:“是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总之就是没什么感觉。” 穗姐笑出了声,探究地看着她的脸,直看到她满脸飞红,才又低下头去绣花,一边低声喃喃念道:“可惜王妃那个人不好说话呀,看来这事还得去求王爷。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人家你情我愿,谁又拦得住呢?” 朱蔚婷轻轻瞥了她一眼,撅着嘴转过头去,索性不再理她了。 外面有个人在敲门,轻声叫着“郡主”。 穗姐站起身来去开门,一边问道:“是谁?” 门外那人答道:“小人是姜二公子的贴身书僮,有要事面见郡主。” 第十五章 看不懂的地图 穗姐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请安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我家公子今日跟着世子去城外狩猎。他临走时说,若他回不来,请郡主寻着这张地图去王府的密室里放出一个人,再将这人送到城外五里亭,自然有人接应。” 朱蔚婷心里跳了跳:“什么回不来?他怎么会回不来?” 少年略一迟疑,答道:“世子和随行的人已经回来了,却没有我家公子的人影。” 朱蔚婷忽然觉得眼前一黑,难道大哥他。。。 少年见她神色凄惶,忙说道:“我家公子还说,请郡主不要担心,他必会平安无事的。” 穗姐瞥了这少年一眼,这句话就该早说!嘴上无毛的小孩子,果然办事不牢。 朱蔚婷把信封捏在手里:“好,我答应了。但是我也是王府的人,他为什么要托付给我?” 少年答道:“公子说,因为他只信任郡主。” 两刻钟后,朱蔚婷成功站在了地道的入口处,接下来就要去找到那间关人的地室。从地图上看,下面的格局还挺复杂,回廊深深、纵横交错,貌似比地面上的王府规模还大得多。 她很有些惊讶,忽然想起在从山寨回家的那一天,就在快到家的时候,姜成焕对她说了一句话:“楚江城虽然小,但总有上千户人家、几千人口的食邑。身为皇室宗亲,朝廷每年也会拨给数额不小的份例、御赏。为何贵府却会这样省俭?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她没有想过,就在当时姜成焕这样说了,她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但现在她却有些懂了。 朱蔚婷拿着地图,想着姜成焕托人转述的“信任”那两个字,心里就暖暖的。她本以为要完成这个任务挺简单,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地图上标识的方位都是“东南西北”,而她根本分不清! 笨蛋姜成焕,难道不了解她南方人,只知道“前后左右”吗? 朱蔚婷在看似每条路都差不多的地道里左窜右窜,终于惊喜地发现,她又回到了原地!她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慢慢来,千万不能让他失望! 前面又是一条分叉路,她在以抓阄式思维考虑了片刻后,果断决定走左边。她正迈出了一步,忽然从阴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挡在了她前面。 朱蔚婷看不清这人的脸,吓得“啊”了一声,声音还未提上去,就听这人柔声说道:“是郡主吗?是我,姜成焕。” 真是他的声音!她惊喜不已,差点就蹦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姜成焕的声音也带着惊喜:“我假意中了世子一箭,滚下了山坡。临行前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回来,所以做好了两手准备。现在既然赶来了,自然来和你会合。” 朱蔚婷听他说“中了一箭”,对其他的话就都不在意了:“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啊?” 姜成焕笑道:“没事,很小的轻伤而已。” 朱蔚婷有些气愤,是对大哥:“看来他还是对你有阴谋呀,回头我一定要去问着他,看他怎么说?” 姜成焕拉起了她的手:“现在先不说这个,我们去找人吧,找到了人才最要紧。” 朱蔚婷听见他说“我们”,心里甜甜的,便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他:“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关在我们这里?” 姜成焕一路走,一路告诉她:数月前,驻守潼关的总兵韩将军被诬告谋反,落了个满门抄斩的凄惨下场。但韩将军本是忠臣,一心为国,抗击胡虏立过无数战功。他的死令许多人痛惜扼腕。 经过朝中正义之士积极营救,圣上总算开恩,恩准韩家十三岁的幼子韩思隐因未满十五,可免于一死,改为流放滇南。但就在流放的路上,韩思隐被人救走,从此下落不明。 “你是怀疑韩思隐就藏在王府的地下?”朱蔚婷有点疑惑,韩家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她那个整日里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父亲和总是懒懒散散的大哥,还有这个胆子和朝廷作对?怎么看他们也不是敢做这种事的人。 “我已经查清楚了”姜成焕沉声说道:“救走韩思隐的是号称青州奇侠的穆惊天,他和楚江王府来往密切,人的确就藏在这里。” 朱蔚婷想了想:“既然如此,我想父王和大哥做这件事,也是一番好意。”她生怕姜成焕和父兄存下芥蒂。 “不错”姜成焕答道:“但眼下却有一件危急的事。近年来周贵妃自恃专宠,预废除太子的夺嫡之心越来越烈。韩将军是太子的支持者,他的死本是因周贵妃而起。周贵妃也一直在追查韩思隐的下落,意欲斩草除根。我得到可靠消息,周贵妃已查到端倪,把目标对准了楚江王府,应该很快就有行动。所以。。。” “所以我们一定要赶在她之前,找到韩思隐,把他转移出去。这样既保住了他,也保住了整个王府。”朱蔚婷忽然就懂了,笑着说道:“你是来救我们的,可惜父王和大哥不知道,为什么不跟他们说清楚?” “你很聪明”姜成焕赞赏地看着她,但很快就叹了口气:“你的父兄根本信不过我,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是大学士沈君聪的外孙。” 朱蔚婷有点糊涂了:“为什么?这又有什么关系?” 姜成焕解释道:“向圣上揭发韩将军谋反的折子,署名就是我的外祖父沈学士,但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笔。这又是周贵妃安排搞的鬼,她是想用这个一石二鸟之计瓦解太子党的人。” 他又叹了一声:“但如今人人都把唾骂对准了我的外祖父,这份冤枉是根本解释不清了。” 朱蔚婷心下也郁闷,正要安慰他两句,忽听姜成焕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一间窄窄的小门,门上并没有上锁,他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迎面就看见桌上点了几盏海碗大的油灯,映照得通透明亮。屋子里桌、椅、床、几、卧榻、箱笼一应俱全,倒比朱蔚婷使用的还要精致些。 一张黄花梨木椅上果然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呆呆地出着神。 第十六章 怎样解除误会 姜成焕亲切地唤了一声“思隐”,男孩子一看见他就高兴地扑过来,大声叫着“姜二哥”。 姜成焕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走,我带你去找你的穆伯伯。” 忽然,他们听到了一阵粗糙的响声,墙上立时开启了一道门户。朱祐桦当先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抓着一个人,一柄剑搁在这人的脖子上,却是姜玉婉。 接着,朱王爷也走了出来,手里也握着一柄剑、一个人,却是姜王妃。后面又跟着走出了几个手持刀剑的王府下人,来一瓶也在其中。 姜王妃不住嘴地骂着,从“老东西”、“老乌龟”。。。到“老不死的”统统骂了个遍,朱王爷也不回嘴,但握着剑柄的手却毫不放松。 姜玉婉一言不发,只不停地淌着眼泪。 朱祐桦瞪了瞪眼睛,叫着:“小妹、思隐,你们都过来。” 朱蔚婷摇了摇头,反而拉紧了韩思隐:“父王、大哥,你们都误会了。他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害我们的,你们听他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朱祐桦冷冷看着姜成焕:“姜公子若真是为我们好,就自己走过来乖乖被绑上如何?我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也不想要你的命,只不过要拿你去向沈相换一样东西。” “世子想要的是出海的令牌”姜成焕淡定说道:“朝廷下达了海禁,没有相府的令牌,任何人不得出海。你是想把思隐送到东瀛去。” 朱祐桦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不错,思隐处境危险,藏在王府也不是长久之计。”朱祐桦冷冷说道:“姜公子若尚有一点忠义仁善之心,就该成全了我们,也算是你对含冤而死的韩将军做出一点补偿。你放心,等你跟着海船一起到达了东瀛,我自然会放了你。” “思隐当然要转移,但却不是去东瀛,这绝非上策。”姜成焕目光炯炯看着他:“最好的办法是送他到山野隐秘之处,等待转机。” 朱祐桦冷笑了一声:“转机,什么转机?” 姜成焕道:“圣上病重,议储之事已势在必行。太子是温良宽厚之人,来日登基必将为韩将军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何必让思隐小小年纪远赴东瀛,背上个叛国弃祖的罪名,终身难回故土呢?” 朱祐桦的脸色变了变,似有些动心,但很快又冷笑道:“你巧言令色,以为我就会相信你吗?你想把思隐骗走,谁知道你到底是何居心?哼,沈君聪的外孙能是什么好东西?” “大哥!”朱蔚婷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你真的误会了,沈相那份折子不是他亲笔所写,都是周贵妃指使人干的。他。。。”她看了姜成焕一眼:“他的确是和我们一条心,诚心诚意来帮我们的。” “姜成焕”朱祐桦看了看妹妹,冷笑更深了:“这是你教小妹说的话吧?你可真有本事,随随便便就能骗到无知少女。。。” 但他话未说完,突然“哎哟”一声,腿上已挨了一脚。 “父王你又踹我做什么?” 朱王爷满脸怒色,缓缓收回了他的反勾脚:“你妹妹不是无知少女,不许侮辱你妹妹!” “是,是”朱祐桦语声低了一些:“是我说错了,我下次注意。” 韩思隐突然挣脱朱蔚婷的手,走出来跪在地上,团团向众人磕了几个头:“王爷、世子、姜二哥,你们都是为了我好,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请不要再为我争吵了。” “我不愿意离开乡土到东瀛去,我不能背上个叛国罪名。因为我是韩将军的儿子,父亲一生尽忠报国,我不能让他在地下,为了我这个懦弱、不孝的儿子而英魂不安。” 他转向了朱祐桦,这十三岁的男孩子身体瘦弱,却眼神坚定:“我很感激王爷和世子对我的爱护,但请恕我不能答应。我要留下来,看着父亲平反昭雪的那一天,我要亲手为我的父亲和族人迁坟。” 他又转向了姜成焕:“纵然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难逃一死,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男儿当有铁骨铮铮,我宁死不做逃犯。” 他说完又磕下头去,这孩子的话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 朱蔚婷眼里闪着泪花,走过去把他拉起来,拿绢子替他揉着额头:“看看磕坏了没有,伤了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王爷连连点头叹息:“好孩子,好孩子,连我们这些大人都不如你懂事。” 就连姜王妃断断续续的骂声都停止了,面上有些动容。 朱祐桦沉默片刻,仍喝了一声:“小妹、思隐,你们先过来,谁知道姜成焕说的话是真是假?” “姜公子说的都是真的,小人可以证明。”人群中,来一瓶突然说了一句,慢慢走了出来。 朱祐桦皱眉看着他:“你?你凭什么证明?” 来一瓶又摘下了头巾,露出他额上的胎记,垂首说道:“小人本是太子身边的近侍随从来喜,被周贵妃驱逐出宫,不得已落草为寇。如今圣上年老多病,周贵妃为帮幼子争夺储君之位,处心积虑打压太子党。沈相那封揭发韩将军的折子的确是周贵妃所为,目的就是要让太子党人自相残杀,这些事小人全都知道。” 朱祐桦怔住了,朱王爷仔细看了看他,猛然想了起来:“不错,他额上那个胎记,他真是来喜。”他看着儿子:“看来我们的确是误会了姜贤侄。” 朱蔚婷高兴起来:“误会说清楚了就好,父王和大哥不必自责。”她又嫣然一笑望着姜成焕:“这可太好了,大家还是和和气气才对。” 姜成焕也愉悦而温柔地望着她,拉住了她的手。 朱王爷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突然酸溜溜的,总觉得有一棵辛辛苦苦养大的好白菜被什么东西拱了,忍不住有些赌气说道:“本王是长辈,在小辈面前有什么好自责的?” 但他话未说完,就被姜王妃狠狠踩了一脚:“死老头子,还不快点把剑拿开,难道你真的想杀我?” 朱王爷赶紧撤下了剑,陪笑着说道:“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和夫人开个玩笑,我哪有那个胆子对夫人不敬?” 姜王妃瞪大了眼睛还想说什么,朱王爷抓住了她的手,在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晚上我一定向夫人负荆请罪,眼下在小辈和下人面前,还请夫人给我留些面子吧。” 朱蔚婷看着父亲正想发笑,突然响起了一人洪亮的哭声,把她吓了一跳。 第十七章 大喜大悲 姜玉婉突然放声大哭,声音越来越响,几乎震得人人的耳膜嗡嗡发痛。 朱祐桦吓得剑都拿不住了,当的一声就掉到地上,赶紧对她说:“你别这样,我和父王一样,也只是吓唬人的。” 朱王爷有些不悦,瞪了儿子一眼,死小子,你哄你媳妇,扯上我做什么? 姜玉婉慢慢收住了哭声,仍在抽抽泣泣:“我不是。。。不是怕你杀我,我只是。。。只是心里难过,我知道。。。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朱祐桦愣住了:“你别这么想,我若是不喜欢你,怎么会答应娶你呢?” 姜玉婉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长的丑,配不上你。你答应娶我,不过是不想得罪我的父亲,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朱祐桦脸上苦笑着,想拉住她的手,但迟疑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你想多了,没有这回事。” 姜玉婉更伤心了:“你若是真喜欢我,为什么连拉拉我的手都不肯?”她伸手一指:“你看成焕对小妹多好,就不是你这样。” 姜成焕和朱蔚婷正低声说着一句悄悄话,冷不防被她扯上,两个人都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把手放开了。 姜玉婉泪眼朦胧望着未婚夫:“我刚才一直在想,既然你不喜欢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真不如就这样死在你手里。你若是给我一剑,反倒是成全我了。我不会恨你,真的,我只会感激你。人总有一死,我只愿死在你手里。。。” 她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的凄凉之色越深。朱蔚婷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朱祐桦的心被结结实实地打动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对他如此一往情深,眼前那张并不美貌的脸,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可爱了许多。 他愣了很久,终于动情地紧紧地拉起了她的手:“以前我不懂得珍惜,是我错了。从现在开始我会真心地喜欢你,而且越来越喜欢。” “真的吗?”姜玉婉好不容易停下的泪水又像山泉一样流了下来,而且再也止不住。她情不自禁地扑到朱祐桦怀里,朱祐桦笑了笑,也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朱蔚婷看着这一切,又想哭又想笑,拿绢子不断地擦着眼角:“你们可真是的,好好的非要把人弄哭了才算完。” “小人还要向郡主和姜公子道喜呢!”来一瓶突然蹿了过来,满脸堆笑地深深一揖。 “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可道喜的?”朱蔚婷惊了一下,脸上更红了。 来一瓶目光闪动:“难道郡主不想把这层纸捅破吗?何不趁着现在形势大好,向王爷王妃说明呢?” “我。。。”朱蔚婷偷偷看了姜成焕一眼,害羞地低下了头:“我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开这个口啊?” 姜成焕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说了一句:“那么,你是愿意了?” 朱蔚婷吃惊而又欣喜地抬起头,只见他满脸红晕,就像喝醉了一样,连耳根都红了。 她突然觉得心里快乐得想要飞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羞涩、这样不知所措,这个样子真的好有趣,又。。。又好可爱。 姜成焕痴痴地望着她,似乎目光再也移不开,颤声道:“自然不能由你去开口,这。。。这本是我的责任。” 朱蔚婷笑了笑,开心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转向了来一瓶笑道:“今日多亏了你,来日我一定重重谢你。” “小人不甚荣幸。”来一瓶脸上也带着化不开的笑容,一字字说着,慢慢站直了身子。 突然,他眼里露出了凶光,手腕一抖袖中竟然射出了一柄短剑,不偏不倚狠狠扎进了姜成焕的胸口,又狠狠抽了出来。 鲜血像喷泉一样激射了出来。朱蔚婷吓呆了,哭喊着抱住了姜成焕慢慢倒下的身躯。 来一瓶狞笑着舞动剑光,他的剑法竟然很不错,轻轻易易就击倒了围上来的朱祐桦和几个下人,所有人都受了伤。 姜玉婉哭着扑到了朱祐桦身上,姜王妃倒比较镇定,咬着牙把朱王爷扯着退到了墙角。 “你这是为什么?”朱蔚婷怒目瞪着他,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 “想知道是为什么吗?”来一瓶得意地笑着:“好,我就告诉你们,好教你们死个明白,莫到了黄泉路上当个糊涂鬼。” 他扫视着众人,一字字说道:“因为我已经投靠了周贵妃,杀掉你们,是贵妃娘娘派给我的任务。”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吃了一惊。朱祐桦咬牙道:“不可能,你不是太子的人吗?” “那是以前的事了”来一瓶漫不经心地说道:“太子爷处处都被周贵妃压上一头,皇上心里最喜欢的又是周贵妃所生的小皇子。我在宫里多年看得明白,跟着太子没什么出头之日,倒不如投靠贵妃娘娘来得实惠。” “你们都不要恨我。王爷、世子爷,贵妃娘娘要对韩家斩草除根,你们何苦跟她作对呢?至于姜公子,你要恨就恨你的父亲,谁叫他手握重兵却一心向着太子?贵妃娘娘既然拉拢不了他,就只好杀掉你。谁都知道我来喜是太子的人,杀掉了你,大将军当然会把这笔帐记到太子头上,那样娘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几十万大军。而我来喜,就是辅助小皇子登基的大功臣。。。哈哈哈。。。。” 他说完,放声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瞪起了眼睛:“娘娘的计划已经被你们听到了,所以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要死。” “你的计划,恐怕没那么容易办到。”姜成焕突然推开了朱蔚婷,慢慢站了起来。 “你。。。你没事?”来一瓶好像被人敲了一棒子,惊得舌头都打结了。 姜成焕镇定地看着他:“有没有事,你过来试试就知道了。” “好,那就我再送你一程。”来一瓶咬牙说道,飞身掠了过去,他心里很有把握,方才那一剑扎得很深,姜成焕受伤很重,现在不过是提着最后一口气,强弩之末而已。 但他高兴地太早了,一片剑光闪过,他还没有看清楚自己手里的剑是怎么被对方夺过去的,就被锋利的剑锋刺穿了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圆睁着两眼像一块破木板一样倒了下去。 短剑从姜成焕手里滑落,他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也轰然倒下。朱蔚婷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泣不成声。 她真的好恨自己,来一瓶是她带进来的,她怎么这么笨!这么蠢!是她害了他,她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姜成焕脸色苍白得可怕,只是痴痴地凝望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笑了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有句话我骗了你。汉乐府我读过很多遍,何以献殷勤,约指一双银,这句我懂,真的懂。。。” 朱蔚婷痴痴地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地上,良久良久,她突然拾起了那柄掉在地上的、还沾着他血迹的短剑,一咬牙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既然这柄剑带走了他,那么也把她带走吧。。。 她在渐渐失去知觉时听到了父亲、大哥、大嫂甚至还有继母的哭喊声,但却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了。。。 第十八章 回到现代 董小宁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病号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有点痛,还有点晕,她抱着头翻身坐了起来。 “小宁,你醒了?”旁边一个女人高兴地喊着。 她转过头,怔了怔,是妈妈。 “你这孩子太不小心了,多大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幸亏没出大事!”妈妈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几碗热粥、小菜从保温桶里拿出来:“是同事们把你送到医院来的,我和你爸接到电话时,可真是吓坏了!回头呀,好好谢谢人家。” 董小宁静静听着,满脑子里一片模模糊糊,她突然惊呼了一声:“姜。。。 “什么姜?这些菜里我可没放姜丝,知道你不爱那个味道。”妈妈急着打断她:“别喊了,快吃吧,睡了一天了还什么都没吃过。” 她把碗筷塞到了董小宁手里,忽然一回头:“哟,陈主任来了。” 陈主任含笑走了过来:“小董还好吧?我代表同事们先来看看你,一会儿杨总还要亲自来呢。” 董小宁愣愣地看着她,她突然想起来了,想起了那条斑马线、红灯、奥迪车,还有。。。还有。。。 她扔下碗筷,一把抓住了陈主任的手:“李樾呢?他在哪里?死了没有?” 陈主任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哪有一醒来就激动万分咒人死的?是,谁都知道她和李樾有过节,也犯不着这样吧? 董小宁急切地摇着她的手,都快哭了:“李樾在哪里?你快说呀!” 陈主任被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别激动,他也被撞了一下,好像比你严重些。哎,你别掐我,他没死。。。没死,现在住在15号床呢。” 董小宁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小宁,你吃了饭再去呗!”妈妈在背后喊了一声,见喊不住,只得回头对陈主任陪着笑:“对不起啊,陈主任,这孩子没礼貌。大概是她睡得太久了,还不清醒。”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可以理解。”陈主任笑得很和气,心里想,这叫不清醒?比我清醒多了好吧? 陈主任转身走出病房,忽然皱了皱眉头:“是15号床还是25号床?咳,瞧我这记性。” 15号床是科室的重症监护室。 董小宁呆呆地站在玻璃窗外,看着一群医生护士围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个个脸色沉重。她忽然看见几个医生都直起腰来,重重地摇了摇头,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腿上一软就跌了下去。。。 一个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喊着:“15号床的家属来了没有?” 董小宁猛然回过神,抹了抹眼泪就蹿了过来:“我是。” 护士看着她:“你是他的妻子?” 董小宁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讷讷说道:“就算是吧。” 护士点点头:“你是廖树春的家属,那过来签个字吧。” 董小宁彻底愣住了:“什么廖树春?” 护士也愣了:“15号床的病人廖树春啊。” 董小宁“啊”了一声,突然露出了笑容,连连后退:“不好意思啊护士老师,是我弄错了。” 背后有人叫了一声:“董小宁”,好熟悉的声音。。。 她猛然回过头,是李樾! 李樾左腋下拄着一根单拐,但身上清清爽爽的,正微笑着看着她:“我看你老半天了,你怎么了?在那边哭什么?” 董小宁痴痴地望着他,眼泪忽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像拼尽力气一般冲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放声大哭。 李樾似乎被她撞痛了,轻轻“哎哟”了一声,却并没有推开她。 不远处,杨总带着一群人捧着花束、提着果篮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突然间,所有人都停住了。 光天化日啊,众目睽睽啊,人群在短暂惊呼之后陷入了鸦雀无声。。。 直到几年以后,某人和某某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还有同事在津津乐道地回忆:“还好我当时去了现场,没有错过这么千载难逢的一幕。” 陈主任愣了十几秒钟,医生说董小宁只是轻微脑震荡,怎么会这么严重?脑震荡还会引起花痴的后遗症? 她越众上前,拍了拍董小宁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董,杨总来了。” 然而,并没有任何反应。 陈主任无奈,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小董,别这样,大家都来了。。。公众场合,注意点影响。。。来,听我的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哎,这怎么还扯不开了。。。” …… 暮春的湿地公园很美,湖水明亮,芦花轻飞。 董小宁坐在草地上,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李樾从身后走过来,把一杯黑糖奶茶递给了她。 他仔细望了望她沉默的脸,有些奇怪:“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董小宁撅起嘴:“我呀脸都丢尽了,今后在公司还怎么混?”她转头望着李樾:“我一定被人笑死了,都怪你。” 李樾忍住笑:“怎么会怪我呢?是你自己冲过来的。” 董小宁脸上红了红:“是,是我冲过来的。可是你是个死人吗?你不会往旁边躲开呀?” 李樾重重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反正郡主占我的便宜,又不是头一回了。” “你。。。”董小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他:“你果然是。。。” 李樾的笑容又调皮又可爱:“郡主说我是水仙花,其实说的一点都不错。” 董小宁愣了一会儿,忽然笑得弯下腰去。 两个人相对笑了很久很久,董小宁挽起了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有点想念父王了,他是真心疼爱我。还有穗姐,待我就像亲娘一样好。不知道大哥大嫂的亲事办了没有?没有了我们,他们会不会很伤心很难过?” 李樾用另一只手抱住了她,柔声道:“你放心,我们走了之后,真正的郡主和姜成焕就会回去的。” “真的吗?”董小宁很开心:“你说,他们回去后,能不能再续前缘?哈,两个现代人给古代人牵了红线,真的好神奇啊。” 李樾笑了笑:“也许会吧。” “什么也许会?我说是一定会!”董小宁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像在说着梦话:“李樾,如果我们没有一起穿越,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个,很难说吧。” “什么叫很难说?”董小宁突然睁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再说一次!” “我的意思是”李樾认真地看着她:“缘分很奇妙,命中注定的人总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等着你。如果没有一起穿越,我想我们也会走到一起,但是事情的发展当然会和现在不一样。不过无论我们经历了怎样不同的事情,都是你和我值得永远珍藏的回忆。” 董小宁望着他,良久良久,心里很感动:“你说的很好,过去的回忆用来珍藏,今后的路还要一起走下去。”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有时候脾气不好,又冲动又糊涂,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聪明、勇敢、善良,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刻拎得清。”夜色已临,李樾的眼睛亮得像天上闪烁的星星:“小宁,我很感谢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我也有我的缺点,今后很需要你的帮助,余生还要请你多多指教。” 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条,郑重地交给董小宁:“我不会说什么甜蜜的话,这句话就是我对你的承诺。” 董小宁在清凉的夜风中打开了纸条,借着月色星光,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余生还请你多多指教! 第一章 家族的使命 周祈书没有想到,她明明在宫廷选秀的最后一关被撂了牌子,却仍然中选,封为婕妤。 父亲周传捷在接过册封诏书的时候,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伏地磕头不起,竟至哽咽失声、泪如雨下。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传旨的宫人,父亲将女儿带到书房,一进门就向她跪下了。 周祈书大惊,赶紧伸手相扶:“爹爹你别这样,叫我怎么受的起?” 周父满面悲怆:“祈书,深宫之中千难万险,你生性纯良,那里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只是如今形势所逼,你哥哥他已经。。。唉,我周氏一族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的身上,也只好委屈你了。” 周祈书扶起父亲,目中泪已流下,又听他提起大哥,心里更是如同刀割,咬牙说道:“爹爹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周父默默望着女儿,愣了许久,闭目长叹道:“登高跌重,盛极反衰,我周家怎会落到了这步田地?” 周祈书心疼地看向父亲,他不过四十上下的人,头发却已大半花白,这几年的哀伤、焦虑、夜不能眠,将他折磨得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 她努力笑了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心中酸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他们周氏也曾四世三公,也曾厚沐圣恩,本是贤雅书香之族、诗礼簪缨之家。父亲当年才二十三岁就中了二甲第四名,因政务能力出众,短短十年间就自从六品侍御史一路提拔为正二品参政知事,位列副相。而大哥人才翩翩、聪颖绝世,更是在弱冠之年就高中状元。父子俩风头之盛,一时朝中无人望其项背。以至于太后在为亲生长女荣庆公主挑选夫婿时,未经如何考量就选中了大哥。 公主出嫁那天晚上,送亲的队伍如流水般络绎不绝,火树银花映红了整个汴梁城的夜空,城里城外的人倾巢而出,争相一睹盛况。周府门前红毯铺地、鼓乐齐鸣,一派喜庆而荣耀,正是烈火又烹油、锦上还添花的好光景。 然而,这就算到了顶。 一年后,大哥调任离京,荣庆公主因夫妻情深执意相随,却在秋后突发急症,猝然离世。她的遗体在护送回京后,虽经多名太医验明确系病症,太后依然震怒不已,下令将周家父子隔离收押,等待治罪。 周祈书记得,大哥在被带走的前一刻,对她说了一番话:“二妹,大哥不会再回来了。太后所生的次女康乐公主嫁给林家,只因怀疑驸马和侍女有染,太后就将公主接回另嫁,而林家父子都被罢官抄家,废为庶人。何况这次是这么大的事,太后岂能放过我?” 大哥说这个话时,脸色苍白,目光却无惧色,他只是仰头望着如水洗过般湛碧的天空,淡淡笑道:“好天色,可惜不能常见了。我若随公主而去,倒无遗憾,只是绝不能连累了父母弟妹。” 她听着这个话,心里又惊又怕,扑上前紧紧拉住大哥的衣袖,不想让他离去,却被押解的军士一把推开。 几天后,大哥在狱中挥剑自尽,留下一纸文采斐然、情辞恳切的万言谢罪书,据说太后虽恼恨于他,但看了也不禁潸然泪下。而父亲,毕竟是两朝旧臣,既然大哥已为公主偿命,又有皇上亲自求情,太后也不便再说什么。 父亲归来的那一天正是立冬,气温骤降。他目光呆滞,痴痴地在大门前站了很久很久,任由巷子里席卷而来的狂风吹乱须发,却似乎根本没有力气迈进这道家门。 从那一天起,父亲就老了。 周祈书知道,大哥死了,而太后恨意犹在,几年来对父亲甚至所有周氏族人的打压、排挤从未停止。她是周家的次女,为了父亲的平安,为了两个弟弟的前程,只有入宫陪伴圣驾,或许事情才有一线转机。 所以,别无选择,她非入宫不可。 她正在十六岁的如花年纪,丽质天然,饱学诗书,在京城的闺秀之中是颇有名气的美人加才女,引得多家王孙公子登门求聘。但父亲统统拒绝了,甚至不惜因此得罪了亲自为儿子提亲的多年同僚陈太傅。 而她自己,也是愿意入宫的。嫁与才郎、做人正室当然好,但周家需要她,父亲和弟弟们需要她。从大哥去世的那年起,她就学习宫廷礼仪,修养言行举止,为进宫做准备,期待有一天成为家人的屏障。 周父在女儿的一再阻止下,依然坚持向这位即将离开家门的婕妤娘子磕了头,连声诉说对不住她。 周祈书眼中闪着泪光,却淡淡笑道:“女儿进宫之事已成定局,这是皇恩浩荡,爹爹又何愧之有?我去了之后,自当恪守本分,安于天命,料想不至于有何闪失。我的性子爹爹是知道的,从不主动寻衅,也不冒进涉险,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周父叹道:“为父知道,你是个稳重孩子。也许别人还好相处,只是在太后心中,与我周家如同血海深仇,又怎能不为你担心?” 周祈书笑了笑:“太后是长辈,行事总要顾着些脸面。我若无过错,她也不好太为难我吧?” “不然,太后这个人可是不太讲道理的。”周父皱紧了眉头:“你可知道,太后本不是先帝的正宫,对于当今皇上而言,她既非生母,又非养母,却依然坐上了太后之位。这份厉害,岂是常人可及?” 周祈书有些吃惊:“女儿并不知道,这倒奇了。” 周父沉默半晌,说了一句:“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接着转身走进内室,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个锦囊。他把锦囊交给女儿:“你打开看看吧。” 周祈书好奇地打开锦囊,取出一张已略略有些泛黄的纸笺,细细一看心里就跳了起来,不觉惊呼出声:“这是。。。” 周父截断了她的话:“此物就是你的护身符,你带在身边务必妥善保存。”他目光闪动看着女儿:“但此事关系重大,切记,非到关键时刻绝不可向人透露。若是轻举妄动,只怕反祸及自身。” 周祈书眼中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尖锐:“女儿明白”,她咬了咬牙,一字字说道:“这个护身符是大哥拿命换来的,我当然会好好利用它。” 第二章 重要人物陆续登场(上) 景德皇帝赵廷桢,年方二十七岁,英明睿智,是朝野内外寄予厚望的少年明君。 他在做太子之时,十四岁就奉先帝之命迎娶了前太子太傅之女、十三岁的穆氏为太子妃,继而又陆续纳了张氏等七八位姬妾。如今继位不到三年,除了将昔日东宫诸女晋封名位,身边并未增添新人,公开选秀这还是头一回。 周祈书在初春的一个良辰吉日,由轻罗小轿接入了宫中,随她同行的还有自幼相伴的贴身丫鬟挽翠。 她在宫中安置妥当后,与身边宫女文杏交谈才知道,原来她被册封为正三品婕妤,名位并不算低。本次入选的秀女共有十二人,封婉仪一人、婕妤三人,而其他八人都是品级更低的美人、才人之类。 她心中有些欣慰,暗想她册封的品级倒与父亲的官职相当,看来皇上恩怨分明,并没有因公主之死、太后之恨而迁怒于周家。 她不禁隐隐有些好奇,低声问文杏:“皇上他,脾气好吗?会不会骂人?” 文杏笑了笑:“娘子急什么?入宫三日先要拜见太后、皇后和之前的诸位嫔妃娘子,等熟识了宫中的规矩,敬事房才会安排侍寝呢。” 她半咪了眼睛,笑吟吟地接着说道:“不过我见娘子生得这样美,等日后侍奉皇上,就算不是头一份,也必是排在前头的。” 周祈书红了脸:“我哪有那个意思?不过白问一句罢了。” 三日光阴匆匆而过。第四日天还未亮,文杏就把她叫了起来,和挽翠等几个人细心地为她梳妆打扮。听说皇后素来夜间少眠,习惯早起,头一次请安去晚了可不好。 周祈书赶到皇后所居的仁明殿前时,大门未开,但门外已有好些人在等候。新封的沈婕妤、王美人与她本就相识,都热情地打着招呼,略带兴奋而又忐忑地交谈起来。 周祈书一面和她们说话,一面把目光投向了独自带了两个宫女站在人群之外、一脸孤傲的尚雅绮。 尚雅绮晋封婉仪,位在九嫔之列,是本次入选者中品级最高,也是年纪龄最大的一个。要知道她已经十九岁了,本来已过了选秀的年龄,但此女容貌出众,又精通琴棋之道,早在十四岁时便已名满京城。她自己也颇为骄傲,曾说过不愿配与普通男子,要嫁就嫁那天下最至高无上之人。 所以她从及笄之年起,倒是一心一意等着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虽有几次机缘错过,但世事不负有心人,终究是等到了。 听说皇上也早已听闻过她的名气和心意,在选秀之时,头一个就朱笔御批了她的名字,金口册封为九嫔之婉仪,还对身边的内侍笑道:“如此佳人对朕有意,岂可不成全了她的心愿?” 周祈书暗自凝视着她,见她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秀丽动人,虽然神色冰冷些,但气质高雅远胜过常人,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婉媚之态。 尚雅琦面无表情,只偶尔和自己带来的侍女低低说上一两句话,但她在偶然回眸时正好对上了周祈书的目光,突然间就怔了怔,脸色有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周祈书正在细细瞧着她,背后忽然有人低低咳嗽了两声,不免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纤瘦女子拿绢子掩着嘴,似是被风吹得有些经受不住。 这女子见周祈书在看她,就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脸庞还算清秀,眉眼儿却嫌太淡了些,并不甚美,但举止之间极显温柔雅致。 周祈书也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微笑示意后,回头问沈婕妤:“那位姐妹是谁?”沈婕妤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美人插进话来:“她叫李惜筠,是国子监司业李家的女儿,封了才人,听说也读了很多书。” 一顶四角悬挂着翡翠缀玉流苏的红幔软轿,在十几个宫女、宦官、侍卫如云朵般的簇拥下从远处缓缓走来,至近前轿帘掀起,一个高鬓宫装、容光绝丽的年轻妇人搭着两侧宫女的手,轻移莲步走了出来。 宫门前叽叽喳喳的众女子如林中鸣箭,散尽飞鸟,忽然之间都齐齐噤声,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就有人带头屈膝拜了下去,其他人都慌忙跟着照做。 沈婕妤在周祈书耳边说道:“这就是张淑妃”。 周祈书“哦”了一声。文杏早跟她说过了,当年皇上在做太子时,与太子妃大婚不到半年就纳了张氏为妾。她虽比皇上还大两岁,却最得恩宠,圣眷绵延多年,为皇家生下过一子一女,皇长子即为她所出。皇上即位后,为众姬妾分封品级,获得妃位的也只有她一人,在今日之后宫仅次于皇后。想来若不是皇长子有先天残疾,她的位分还会更高一些。 张淑妃的眼光只往众人头顶轻轻一扫,瞬间便收了回去。她沉着脸径直走向宫门,便有一个圆圆脸的守门内侍弓着背,一溜小跑过来,满面堆笑着请安。 张淑妃正眼也不瞧他,淡淡问道:“皇后起了没?还没有打理好吗?” 内侍垂着头应道:“里面的姐姐们还没有吩咐,应该是快了”。 张淑妃皱了皱眉头,语气很不和善:“这个时辰,早该开门了。皇后不是总说夜里睡不着吗?怎么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倒困上了?难道要我站在风地里等她不成?”说着哼了一声:“她这个架子,倒拿得大了。” 内侍不敢接她的话,赶紧跪了下来:“淑妃娘子请息怒,劳您等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甘领责罚。” “淑妃娘子来的早,妹妹我倒落后了。”一个身穿浅杏色衫裙、气质温婉的年轻妇人从背后走了上来,轻笑道:“给淑妃娘子请安。” “罢了,你我是多年的关系,不用讲究这些。”张淑妃瞥了她一眼,语气虽淡漠,但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杏衣妇人笑道:“尊卑有别,姐姐为妃我为嫔,宫中的礼制必是要守的,何况”她目光向外一转:“今日会见新人,我若是乱了规矩,岂不叫这些小妹妹们笑话?” 张淑妃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略点了点头:“你又穿得这样素净,何必整日里打扮得老气横秋?叫皇上看了只会心烦罢了。” 杏衣妇人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沧桑:“都做了母亲的人,不素净又能怎样?看着这些花儿一般的小妹妹们,越发觉得自己要老了。” 张淑妃听她说了一个“老”字,心里咯噔一下,眼皮和脸上的肌肉都咵哒一声耷拉了下来。自己足足比她大了三岁,她都老了,那自己岂不更是个老太婆了吗?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她很不愿意去想的问题—她的年龄。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多可怕呀,纵使她依然美丽,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陪伴皇上多久?而新人还会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进宫来。。。 第三章 重要人物陆续登场(下) 张淑妃咬了咬嘴唇,火气顿生,却不好向着那妇人发作,只怒目瞪着跪在地上的内侍:“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儿,仗着是皇后的下人,就这样怠慢。我倒要问问你家主子,平时里是如何调教的?” 内侍不住地磕头,连声说道:“淑妃娘子息怒,要打要罚您尽管吩咐,只求不要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她身子弱,动不得气。” 杏衣妇人也劝道:“姐姐不必和一个奴婢一般见识。。。” 张淑妃更加怒了,狠狠打断他二人的话:“这是什么话?我是什么身份,值得和一个奴婢计较?” 她停了一下,定了定神,又盯着那内侍厉声说道:“听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体谅皇后,故意借题发挥?这就该打!我与皇后情同姐妹,本无嫌隙,都是你们这些长舌小人在中间挑拨离间,乱了宫中的风气!” “青鸾!”她喝了一声,一个宫女走了出来:“奴婢在”。 张淑妃厉声道:“歪风邪气不可助长,把这个混账东西带下去杖刑八十,再把他交给皇后身边的慕芊,就说这东西坏了心眼,早早打发出去才是。” 青鸾答应了一声,招了招手,就有两个侍卫走出来,把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内侍架了下去。可怜那内侍浑身瑟瑟发抖,却并不敢乞求一声。 仁明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四个宫女迎了出来,正好看见那内侍被人架走。四个人都愣了一下,却并不敢相问,领头的一个走到张淑妃身边,屈膝笑道:“劳动淑妃娘子久等,奴婢有罪。皇后娘娘设下了茶点,请您这就进去呢。” 张淑妃也不出声,昂首而入。宫女又含笑向杏衣妇人相邀,她点点头,说了一个“好”作为回应,在走过周祈书面前时却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浅浅笑了笑才跟着宫女去了。 周祈书轻声问沈婕妤:“这位娘子是谁?” 沈婕妤摇了摇头,张淑妃谁不知道?其他人她就真不清楚了。 文杏把脸凑了过来:“这位是宁昭容,也是皇上身边比较得脸儿的,生过两位皇子,还是双胞胎。可惜皇次子早夭,只留下了皇三子。” 周祈书点了点头,又和沈婕妤低低说了两句,却发现她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在听。 沈婕妤直直望着仁明殿的宫门,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张淑妃的威风,她今日算是见识了,若能坐上妃位,也能这般神气吧?如今皇上登基不久,除了淑妃,还有德、贵、贤、宸四妃之位空悬,机会是有的,大大有的! 更何况就连皇后之位。。。她听父亲说过,当年是先帝哀痛穆太傅英年早逝,才让他的女儿做了太子妃。而这位娘娘自小身子病弱,入宫以来更是药罐子不离手,听说这么多年了,就没正儿八经服侍过皇上几回,皇上对他不过是表面上的尊敬罢了。要是皇后娘娘终有一天熬不下去,咳,后宫里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肘上被周祈书碰了一下:“发什么呆呢?该咱们进去了。” 皇后的仁明殿前厅装饰质朴,并没有什么奢华的物件摆设,所用的幔帐都是青绿之色,极显清爽自然。 周祈书第一眼看到皇后,就觉得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华丽的宫装也掩不住襟口处露出的嶙峋瘦骨,心下倒有了几分怜惜之意。 皇后虽有些精神不济,神色倒是很和气,待新人们行过大礼后,微笑着说道:“妹妹们新近离家,必有些不习惯,这几日辛苦了。按照规制,我这里有一些见面礼要送给大家,稍后会叫慕芊按照品级给你们一一送过去。” 新人们都忙着拜谢。张淑妃向着慕芊一伸手:“皇后备下的赏赐都是什么?礼单拿来我看。” 慕芊愣了一下,眼望着皇后,皇后却点了点头。她只好答了一声“是”,走过去将礼单双手奉上。 张淑妃粗粗一看,片刻后笑出了声:“皇后也太省俭了吧,头一回赏新人,就才给这点东西?你是皇后,这宫里有什么好东西,你不得占头一份?何况这也费不到你自个儿的私房银子,皇上不是还会贴补你吗?” 她说着,把礼单往慕芊怀里一抛,越发撇起了嘴角:“皇后带了头,倒叫我们不好办了。按说我给的赏赐应该比你次一等,可我想着妹妹们入宫是大事,早早地就把黄金镯子、玉石珠串都备下了好些,难道倒要我再清理一回吗?” “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张淑妃又挑着眉头看向其他几位“老人”嫔妃,目光扫过之处,每个人都低下了头,不敢搭话。 皇后脸色一变,饶是她脾气好,也有些挂不住了,转头看向了宁昭容。 宁昭容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守护规制,乃中宫之范。淑妃娘子慷慨体恤,是姐妹之情。奴家等初入宫门,愧无寸功便得此厚爱,心中只有感激不尽的,怎么敢争多争少呢?” 这话一说出来,皇后就现出了笑容微微点头,张淑妃循声一看,见正是那个清灵出尘的女子,站在十数位新人的前排真如鹤立鸡群一般。她不免心中一沉,便淡淡问道:“这位妹妹说的好,贵姓?” 那女子嫣然笑道:“回淑妃娘子,奴家姓尚。” “你就是尚婉仪?”张淑妃的眼皮抬高了,声音里陡然增添了一丝醋意:“我听说过你,以妹妹的姿容,难怪皇上会高看一眼了。” 她转了转眼珠,又幽幽笑道:“我还听说妹妹虽然年纪大了点,在我朝算是超龄入宫的第一人,不过这也正说明了皇上的恩典啊。妹妹今后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 尚雅绮听见“高看一眼”四个字,面露喜色,正说了句“不敢”,又听见她后面的话夹枪带棒的,竟然又是讽刺又是威胁,倒愣住了,涨红了脸根本不敢说话,更不敢抬头去看皇后的脸色。 张淑妃暗中冷笑一声,不再理她,只看向了宁昭容:“今日难得姐妹们聚齐,正该说些有意思的话。妹妹们新入宫还没见过皇上,必定是好奇的,何不请昭容娘子谈谈皇上的心思、性情、喜好,给妹妹们指点一二呢?” 宁昭容仍是一脸疏淡的笑容:“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捧在心尖上的人是淑妃姐姐,这个话题由你来说,才能叫人信服呢。” 张淑妃尖声笑了笑:“你何必过谦?你得的恩宠也不少了,什么都说不出来,莫非你从未在皇上身上用过心,竟是貌合神离吗?” 宁昭容愣住了,没承想莫名其妙地就被她扣了个罪名,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忽然又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奴家冒昧进言,淑妃娘子可说错了。” 第四章 缔结同盟 张淑妃怔了怔,沉声道:“说话的是谁?站过来,让我看看你。” 有人答了一声“是”,一个明媚少女从新人中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周祈书。 张淑妃心中又是一凛,这女孩子眉目如画、婉约可人,不但丝毫不在尚雅绮之下,因年纪小上几岁,还更见甜美。她压下了一口气,尽量平淡问道:“你倒说说看,我哪里说错了?” 周祈书垂首答道:“皇上是君,圣颜天定。他的心性岂是我等妇人家能擅自揣测的?昭容娘子并非不用心,而是谨守尊卑有序之道,不能妄谈陛下罢了。” 张淑妃哼了一声:“皇上是天下人之君,但也是我等的夫君,今日聚会谈的不过都是家事。”她目光如炬盯着周祈书:“你不要说的这么堂皇,我不信你就不想猜中皇上的心思,好多得几分宠爱。” 周祈书仍垂着头,但语声清脆:“皇上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事事烦杂,他的心思不是用来猜的,而是用来体谅、抚慰的。设立后宫本是为了让皇上身心愉悦、消除疲乏,又岂能再多添困扰呢?” 张淑妃有些噎住了,一时接不上话来。她的心在慢慢收紧,心想有了一个尚雅绮已经头疼,怎么又冒出这样一个人物来,模样儿既好,口齿还更伶俐几分,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姓周?你父亲是翰林学士周传捷?” “是”周祈书有些吃惊,想初次见面,张淑妃怎么会知道她?尚雅绮却微皱眉头看了她一眼,想难道这姓周的女子也有些来历么?那可真麻烦了。 但张淑妃却不说话了,捧起茶盏饮了几口,转瞬间心里已有了计较,面色也平静下来。 皇后见气氛不大对,虽然有张淑妃在场的情形她都见惯了,身子亦确实有些不适,也只得拿出中宫的气度来,微笑着说了几句闲话。 这时就有一个小宫女恭恭敬敬领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走进殿来,屈膝说是太后身边的碧荷姐姐来传几句话。 碧荷行过礼,朗声说道:“太后说连日里有些气闷、倦怠,见不得这许多人,新人觐见之事暂缓吧。只是太后今日有些兴致,想听人读书解文,但身边的宫人都识字不多,听说新进的嫔妃中有几位是翰林家出身的姑娘,想请皇后娘娘推荐一人,随我回去为太后解解闷吧。” 皇后有些踌躇,太后的要求当然不能拒绝,她环视着新人却似乎不知该推荐谁才好。 张淑妃一脸笑意,心想太后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荣庆公主的事谁不知道?她方才想到了太后一定会拿姓周的丫头开刀,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心里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甚好甚好,太后是老佛爷是活神仙!周丫头再聪明还能翻出她的手心?有太后拿捏着,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就能早晚收拾了这个黄毛丫头! 她当下再不迟疑,赶紧说道:“皇后娘娘怎么忘了,这位周婕妤出身世代书香门第,父兄都是科举场上的佼佼者,想必她的才学也是好的,岂不就是最佳人选?” 皇后也恍然大悟,看着周祈书柔声笑道:“淑妃说的不错,我竟疏忽了。”她说了这一句,忽然咳嗽不止,饮了慕芊捧来的茶水,也压不住。 张淑妃有些急了,大声说道:“周妹妹文秀懂事,正是最合适的,就请为太后走一趟吧。” 周祈书拜别皇后及诸人,随碧荷前往太后所居的慈元殿,拐进一片花圃,却看见宁昭容正站在柳荫下等她。 宁昭容道:“我有几句话要和周婕妤说说。”碧荷退到一边,她便携了周祈书的手走向柳荫深处。 周祈书屈膝道:“昭容娘子特意赶来,必有要紧的话嘱咐我,不知有何指教?” 宁昭容含笑道:“你方才在皇后宫中那几句话说的很好,果然是个有见识的,难怪我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很投缘。” 她走近了一步,神色很亲热:“我一来是要谢谢你,二来你年纪虽轻却懂的维护皇上,实属难得。我若是不向皇上转告你这番心意,岂不是可惜了?” 周祈书微微红了脸:“娘子取笑了,奴家不过是就事论事,并不敢求得青睐。” 宁昭容笑道:“妹妹虽不求青睐,可皇上却早已青睐了。妹妹是见过皇上的,难道竟不记得了么?” 周祈书吃了一惊,半年前父亲利用曾做过太子讲师的身份,极力邀请天子到京郊的周家别院一游,赏花散心。 那天的花园中设下了一个书案,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衫裙,松松挽就一个百合髻,站在一片淡紫、明黄的花丛中提毫书写,越发显得目清如水、肤润如雪。 这当然是父亲安排好的,也实属无奈之举。为了防备太后在即将到来的选秀中作梗,他便生出了先让天子见见自家女儿的想法,毕竟他对这个女儿的才貌很有信心。 周祈书并未抬头,貌似专注,心中却紧张得厉害,有好几个字都写歪了。但天子却不曾走近,只是站在不远处默默凝注。 等她终于侧首望去时,四目相对,她看到了父亲身边一个风神俊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但她还来不及心跳,天子便转身离去了。 周家父女面面相觑,只道这番谋划终究是落空了。 宁昭容仔细瞧着她脸色的变化,笑意更深:“妹妹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当然是皇上告诉我的,皇上对妹妹可是印象极深啊,不然太后明明在选秀中把妹妹淘汰了,你又怎会奉旨入宫呢?” “这自然是皇上的意思,要知道我朝以孝治天下,皇上对太后向来是言听计从,独独这次为了妹妹顶撞了她老人家,只怕太后到现在气还没消呢。” 周祈书听完她的话,心中一动,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妹妹有这等福气,可要好好珍惜啊。”宁昭容说到这里,向稍远处的碧荷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太后和你家的过节,我也知道一些,只怕她叫你去未必是好意,你自己要多多小心了。不过” 她话音一转,捂着胸口说道:“妹妹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告诉我,我能帮上的,绝不推辞。” 周祈书见她说的真诚,忙屈膝一拜:“多谢昭容姐姐。” 宁昭容扶起她,目光闪动:“妹妹不必谢我,明说了吧,我帮你也是帮自己。我料定妹妹是个有前途的,在这深宫之中,若没有个互为倚靠的人,难啊。。。” 第五章 太后有什么可怕 周祈书跪在慈元殿冰凉的地上向太后磕头。太后黑沉着一张脸,恨恨地看着她,半天也未叫她起身。 周围侍立的宫女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周祈书等了很久,等不到回应,便自己直起腰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太后终于开口了:“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让你进宫吗?” 周祈书垂首答道:“太后之威仪见识,有若神明。奴家一介凡人,又怎能猜得出您的想法呢?” 太后冷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齿,不过讨好我也没有用。我一看到你,就恨得心头滴血!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祈书心头转了转,见她脸色不善,想来今天的日子必与荣庆公主有关。生日?忌日?她记得都不是,就算是,她也不敢回答,明知有仇还去触碰这个霉头吗? 她轻声答道:“奴家愚昧,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我告诉你!”太后突然厉声喝道,目中赤红似要喷出火来:“今天是荣庆公主第一次学会叫娘的日子!我嫡亲的女儿、心肝宝贝似的女儿,竟然就这样毁在你们周家人手里!我怎能不恨?要不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真恨不得把你们全家人千刀万剐!” 她说着,愣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说道:“你这张脸,真是像极了你的哥哥,你们兄妹俩都不是好东西!就凭你,也想攀龙附凤,飞上枝头?哼,有我在一天,你就不要做这个春秋大梦!” “既然阻挡不了你进宫,倒不如把你捏在我的手心里,让你永远都见不到皇上,就在我跟前做个低贱的奴婢,岂不也是件开心事?” 太后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掌事宫女:“素菊,把这个小贱人带下去,先给她换身衣裳。” 她说着便拂袖离去,眉目间阴阴一丝冷笑:“给她派个差事,可别太清闲了。” 周祈书望着太后的背影,神色平静,她还没忘了给太后磕头:“谢太后恩典。” 素菊待太后走远了,伸手将她扶起:“婕妤娘子起来吧,太后就是这个脾气,你受委屈了。” 周祈书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握紧了她的手:“我不委屈,幸而有姐姐在呢。我进宫前,父母千叮万嘱说,所能依靠的唯有素菊姐姐,我们家人都知道,你是好心人。” “当年我随公主陪嫁到贵府,驸马为人如何我很清楚。原指望公主驸马两情相谐、白头到老,想不到竟是如此结局。”素菊叹了口气:“姑娘你那时年纪虽小,却是个极和善的,我心里总记着。也罢,事已至此,也莫要灰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祈书“嗯”了一声,隐隐有泪光闪动:“姐姐待我好,我也记在心里。我信姐姐的话,来日方长,将来若有翻身的一天,必不会辜负你一番情义。” 素菊笑了笑:“娘子有这份心气极好,可现在只能默在心里。走吧,太后的吩咐是不能违抗的,你先去绣房捋捋丝线如何?” 周祈书莞尔笑道:“多谢姐姐照顾,我懂得的,必不使姐姐为难。” 她在转身走出殿门的时候,脸上笑意未减,却在暗中咬了咬牙。 太后忘了,今天的日子很特殊,不但是荣庆公主幼时学会叫娘的日子,也正好是她哥哥的忌日!也许她不是忘了,而是她根本就不曾留意过,在她的心里只有自家人是高高在上,别人都如同草芥!她哥哥的命又岂是性命呢? 周祈书在太后身边枯燥而无奈的日子开始了,幸好有素菊暗中照应,倒并未吃苦。她很快就发现太后喜欢听人讲故事,毕竟太后在这深宫之中,也是一天天闲看梧桐、寂寞深锁。 她便极偶然地在太后跟前随口说了两个历史小传,太后果然很感兴趣,身边的宫人识字不多,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个乡野传闻,远不如这女孩子说的又高雅又有趣。 从那天起,周祈书便时常被太后叫来陪着聊天。周家文风开化,她自幼跟随父兄博览群书,除了正统的四书五经,连那些诗词史书、笔谈札记、志怪小说也看了不少,在太后跟前自然是信手拈来。 太后兴致浓厚,越来越离不开她,不但免了她的杂役,就连用膳、散步、梳妆也叫她陪着了,后来又格外开恩,同意把挽翠叫进来和她作伴。 只有一点,每到下午申时,太后必定叫她回避半个时辰,不许到内堂来。她当然知道,那是皇上为了以示孝道,每日里例行向太后问安的时刻。 挽翠本是个手脚勤快、一脸朴实的乡下丫头,常被太后宫人使唤着做事,却总是笑嘻嘻的毫无怨言。慢慢地碧荷也放心把行走六宫的差事吩咐她去做,自己乐得出了门就找个地方去偷懒。 挽翠走东串西,开始打听到了宫里许多人、许多事、各种各样有趣的消息。她去的最多的,当然是宁昭容所住的春锦殿。 从挽翠口中,周祈书知道了新人们已开始侍寝,尚雅绮毫无悬念拔得头筹,不但第一个被选中,还一连三日独占春宵,听说就连当年的张淑妃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可见她恩宠之盛。 “姑娘”挽翠还是改不了在家里的称呼:“听说皇上赏赐了尚婉仪许多名贵珠宝,我真替姑娘不值。” “个人的运数而已,有什么不值的。”周祈书正为太后绣着一副松鹤图,头也不抬,淡淡说道。 “还有尹婕妤、王美人,听说皇上也喜欢。”挽翠撇了撇嘴:“那是皇上还没有见过我家姑娘,就把鱼眼当成珍珠了。” “你小心点,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周祈书赶紧把针线放下来,斥责了她一句:“隔墙有言,这话要是传出去,不用说别人来讨伐,首先太后就不会放过咱们,你还要不要命了?” 挽翠吐了吐舌头,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又是一日清晨,周祈书正在专心替太后抄写一本《莲华经》,挽翠带着一脸不可思议走了过来:“姑娘,我听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第六章 终于见到了皇上 周祈书问道:“什么事?” “昨夜沈婕妤第一次去侍寝,听说她进去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可不到半个时辰,守夜的内侍就听见她像杀猪一样的尖叫。大家慌得进去一看,床上汪着好大一滩血,沈婕妤晕迷不醒,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了。” 周祈书心头一凛,手中的笔放下了,急急问道:“那她有事没有?还有,皇上呢?皇上怎么样?” “皇上。。。”挽翠想了想:“听说皇上倒没事,只是身上沾了她的血,也吓得不轻,当时就吩咐把她抬下去,请太医延治。方才我给宁昭容送点心,特意绕道去看了看,沈婕妤也醒过来了,好像并无大碍,只是身子弱的很。” 周祈书松了口气:“她无碍就好。”但马上又皱起了眉头:“只是这样一来,她在宫中的前途只怕就断送了。” “可不是吗?”连挽翠都明白,惋惜地说道:“沈婕妤本来还算是个美人,可她的身子也太弱了。弄成这样,往后皇上哪里还肯宠幸她?” 周祈书愣了一会儿,叹道:“她身子不好,心里也一定难过,只可惜在她需要人的时候,我却不能去安慰她了。” 清静的屋檐下,时光流逝得很快。春日的姹紫嫣红在日升月落间匆匆零落,炎夏的满目浓翠也渐渐接近尾声。 周祈书在太后身边陆续见到了前来请安的皇后、张淑妃、宁昭容、尚婉仪。。。以及其他各院的几乎所有嫔妃,甚至还有不少亲王、重臣家中的王妃、命妇。 唯一从未见过的,是皇帝。 她依然是那副文雅庄重的样子,并未出过半句怨言,即使在太后身边面对着皇后疏离的笑容、宁昭容温柔的问询、张淑妃讥诮的讽刺、尚婉仪冰冷的神情,她也一直保持着该有的礼节,不卑不亢、不远不近,既不针锋相对,也不厚此薄彼。 挽翠总是能带来新奇的消息,有一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满脸兴奋,劈头就说:“姑娘,我见到皇上了!” 周祈书不信:“瞎说,你哪能见到皇上?” “是真的!”挽翠差点叫起来,周祈书忙捂住她的嘴,叫她慢慢说。 挽翠吸了口气:“刚才呀,我在慈元殿的后院里,千真万确看到了皇上,穿着龙袍的怎能不是皇上?哎呀,吓得我就没敢走进去。” 周祈书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皇上向太后问过安,早就该走了。还是后院?不会吧?” “我也觉得奇怪呢。”挽翠点点头:“我看见皇上把那些跟随的侍卫、宫女,一大帮子人都支得远远的,就带了一个贴身的内侍。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又往内门里望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等人?”周祈书把手中的绢子捏紧了,沉默了很久之后,站起来吩咐挽翠:“你去告诉碧荷,就说洒扫后院的菱儿病了,明日你去替她做事吧。” 第二日,申时过后不久,周祈书陪着太后坐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挽翠这丫头今日去替班打理后院,我怕她粗手笨脚的把太后最喜欢的那几盆花佛鼎弄坏了,不如我去看看吧?” 太后正有些倦怠,想闭目小憩,也就答应了。 周祈书走出内室,又低低地同素菊说了几句话。素菊点点头,自去太后身边照料着。 寂静的后院里,只听见风动花枝的轻颤之声。浓荫下,一个人影长身玉立,背负着双手凝目眺望,挽翠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周祈书轻轻走出来,远远就笑道:“挽翠,我来瞧瞧你偷懒没有,可莫要丢了我们家人的脸面。你躲在树下做什么呢?” 她柔柔地笑着走近了几步,似是忽然看清了树下那人的脸庞、穿戴,当即就呆住了,片刻后回过神来,赶紧深深屈膝行了个大礼,就面色紧张地低着头后退几步,转身走了。 身后那人唤了一声“你。。。”,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犹豫着不敢说话,只红着脸轻轻咬了咬嘴唇,深深看了那人一眼,仍转身去了。 身后那人也不再说话,怅然若失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转身,慢慢走出大门。 门外,内侍冯瑾迎上前来,垂首叫了一声“皇上”。 赵廷桢沉默半晌,吩咐道:“去告诉宁昭容,今夜朕去她那儿歇息。” 冯瑾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昨天不是答应了张淑妃,今天晚上去陪她下棋吗?” 赵廷桢看了他一眼,举步便向前走去,一边淡淡说道:“没兴致,朕不想下棋了。” 入夜,宁昭容满面春风迎接了圣驾,这两个月皇上来看望皇三子的次数比看望皇长子还多,张淑妃背地里颇有怨言,她却很满意,她当然也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在柔软的床榻上,宁昭容温柔地依偎在天子怀里,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新入宫的妹妹们,皇上都见过了吗?还有杨美人、李才人四个尚未侍寝,皇上可要召见她们?” 她笑了笑:“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离开了家到这宫里来,冷落了谁都不好。” 赵廷桢搂着她,却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道:“再说吧。”忽然又盯着她的眼睛:“你对朕说,周氏随侍太后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怎么朕去太后宫中,总没见到她?” 宁昭容笑道:“周妹妹才学好,太后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要她去侍候的,想必是赏了她去书房读书了。” 赵廷桢点点头,片刻后叹了一口气。 宁昭容又笑道:“她蒙太后喜欢,倒是件好事,不过长久了终究是不合适。只是依太后的脾气,她喜欢的不论是什么,岂会轻易罢手?皇上要是惦记周妹妹,还得慢慢来。” 赵廷帧看着她,听到“岂会轻易罢手”一句,忽然心里一寒,脸色有了些变化,却并未说什么。良久才抚摸着她的秀发,叹道:“周氏自入宫便到了太后身边,这几个月来,除了你再没有一个人记挂她。宫中人情淡漠,幸亏还有你是个仁义热心的。” 宁昭容目光盈盈,动情地说道:“皇上过奖了,臣妾不过是看着这些小妹妹们青春可爱,就像自己家里的亲妹妹一样,哪一个都是让人心疼的。” 第七章 七夕的约定 酷暑褪去,凉风渐起,七夕佳节也到了。 周祈书在早上为太后插花时,甜甜笑道:“今日是七夕,奴家想求太后的恩典,晚上在后院和素菊姐姐、挽翠她们做个乞巧会,不知道太后准不准?”说着,把花瓶拿过来给太后观赏。 太后摸了摸还带着露珠的花瓣,心情不错:“也好,七夕乞巧本是国中的风俗,求神仙保佑你们一个个都伶俐些,莫要粗手笨脚。” 周祈书欢喜得盈盈一拜:“谢太后,巧果、针线那些我就叫挽翠去准备好。奴家也想求太后赏个脸,和我们一块儿乐一乐。” 太后却摆了摆手,她素有早睡的习惯,天一黑就要歇下:“这是你们年轻孩子爱的游戏,我一个老太婆就不来凑热闹了。你也要叫着她们早些收拾了,莫要耽搁得太晚。” 周祈书低头答了一个“是”,正好挽翠又抱了一捧新鲜花朵进来,她便择了一枝冰粉长春,笑道:“这花儿的颜色和太后的衣裳很配,名字也吉利,太后的容颜正是芳华永驻、岁岁长春呢,让奴家给您簪在头上吧。” 她正簪着花儿,忽听太后说道:“我听说挽翠常替碧荷跑差事,这样不好,她毕竟是你带进来的丫鬟,倒叫宫里人背后说我这老婆子欺负你们了。以后挽翠不必出去了,就在这里呆着吧。” 周祈书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笑:“是,多谢太后体谅。只是,听说三哥儿要出阁读书了,宫里各院都去打发人去贺喜,奴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想讨太后的准儿,今日让挽翠再走最后一趟吧。” 太后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并无异样,想想她说的也合理,便答应了,但吩咐碧荷也随同一路去。 周祈书口称要回屋取贺礼,关上门来低低嘱咐了挽翠几句,晚翠有些疑惑:“这两句话文绉绉的,是什么意思?” 周祈书道:“你别管是什么意思,记下来就照我的话去说,宁昭容一听就会明白的。” 宁昭容在前厅很客气地接待了碧荷二人。挽翠道过喜后,笑道:“我家娘子说,昭容娘子曾说过最爱秦淮海的词,尤其是那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日又正好是七夕,看这天色晴朗,大概亥时以后就能看见鹊桥了。” 宁昭容笑了笑:“你家娘子是个雅人,有机会我还要多讨教才是。” 天色黑下来了,乞巧会在一片欢笑声中开始又结束,素菊催着大家赶紧收拾好散了,宫中清苦,明日还要早起。 周祈书却说,她方才穿的针线不够精巧,怕天上的仙子怪罪,要留下来再做一回。 热闹的后院在转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月色如银,凉风冉冉,摇曳一地清辉。 周祈书微微扬起头,望着明亮的月光,心里却渐渐跳动了起来。 挽翠守在后门处,拨开了门闩。门外不远处有灯笼的火光在闪动,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 当赵廷桢独自跨进院门时,周祈书正好已转过身去,抬起手对着月光穿针引线,挽翠也正好退到了阴影里,悄声绕过角门走了,自去前面庭院里望风。 “针眼这么小,你竟能一线穿过三根银针。”背后响起了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听来颇含赞赏之意:“不错,很灵巧。” 周祈书吓了一跳,疑惑地转过身来,抬眼一望便赶紧屈膝拜下了:“恭请皇上圣安。” “你知道是朕?”赵廷桢眼中含笑:“对,你入宫前曾见过朕。只是时间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周祈书莞尔笑道:“皇上风仪出众,令人过目难忘,奴家又怎会不记得呢?” 赵廷桢愉悦地望着她:“你在太后身边,还习惯吗?太后对你好不好?” “习惯”周祈书点了点头,答道:“奴家有幸,蒙太后时时教诲,这份殊荣,奴家是感激不尽的。” 赵廷桢笑了笑,暂时没有说话,她没有直接回答“太后对她好不好”这个问题,而说“殊荣”、“时时教诲”,正是话中有话,向自己暗示得很明显了。 他对这小女子的印象,除了秀丽斯文之外,又加上了聪颖灵敏四个字。 “为什么不自称臣妾?”赵廷桢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却微皱了眉头:“你也是宫中之人,为何不按规制称呼?” “回皇上的话”周祈书迎上了他的目光,淡然说道:“奴家尚未侍驾,心中惭愧,没有资格自称臣妾。” 赵廷桢又笑了:“你是在提醒朕对你关照不够,疏忽了你吗?” “奴家不敢”周祈书拜了拜:“能陪太后讲讲书、说说故事,也是奴家的福分。” 她抬起头时,眸中盈盈,在皎洁的月色下像珍珠一样闪动着光彩,夜风骤起,飘动的衣袂下,她一袭纤弱身姿如同要临风而去,越发惹人怜爱。 赵廷桢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在周家花园初见时,她也是这般楚楚灵动。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异样的心神激荡,原来这些日子,纵然蓬山阻隔,纵然美人环绕,在自己心底的最深处,还是一直思念她的。 他不由自主就走近了几步,去握她的手。 “皇上”周祈书缩回手,往后退了两步,又向左右望了望:“这里,是太后的寝宫。” “太后的寝宫,可你是朕的婕妤,有名有份。”赵廷桢凝视着她,故意沉下了脸:“你是把朕看做了登徒子,有些不屑么?” “奴家不敢”周祈书吓了一跳,迟疑着走上前,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吃吃一笑扬起手来,指尖有银光流转:“奴家手里有针,怕刺着皇上,那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把针线绕好,收入了腰间的荷包里。 赵廷桢见她笑的时候,俏皮可爱,又是一番动人景象,便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很怕太后?那朕就接了你出去好不好?” “不是怕,是敬重”周祈书柔声笑道:“太后喜欢听故事,尤其还总是叫奴家把史书上的故事讲给她听,眼下恐怕不会放人吧。” “太后喜欢听史书?”赵廷桢皱了皱眉头:“都叫你讲了哪些历史故事?” “太后也是女人”周祈书笑了笑:“女人家爱听的自然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比如秦时的宣太后、汉时的吕太后柔韧相济,治家有方,太后就喜欢。” 赵廷桢的脸色有了一丝阴沉,默然片刻后,把她的手拉过来按到胸前,笑道:“你的事,朕记在心上了。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不要再称奴家,这个称呼朕不喜欢。” 第八章 推心置腹的姐妹 几天后,赵廷桢下令甄选了两名宫中的女史,亲自带了来见太后:“这两人精通文史,有班、谢之才,儿子特命她们来侍奉母亲。” 他不等太后答话,又笑道:“周氏读书不多,才疏学浅,儿子听说她为母亲讲书,多有错误之处。她在母亲跟前不能尽心,反而惹您老生气。儿子心中不安,想带了她出去,命皇后好生调教调教。” 太后脸上浮起了一丝冷笑,但转瞬便平静了,淡淡说道:“既然皇上已经决定了,老身还能说什么?带她走吧,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周祈书自愿搬进了春锦殿的偏殿,和宁昭容做了邻居。文杏等几个人也过来了,依旧侍候她,大家欢天喜地布置着屋子。 “娘子你还不知道”文杏一边整理箱笼,一边说道:“这半年来,尚婉仪打发人来瞧了我们好多次。一开始我还道她是关心你,后来才晓得,她是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收拾屋子、除旧换新的动静。她知道你回不来了,才好放心。” “可不是吗?”挽翠摆弄着花台,撅起了嘴:“我替碧荷跑腿的事,太后宫里的姐姐们都清楚,可谁都不说。反倒是尚婉仪身边的彩络丫头跑去告诉了陈嬷嬷,不然太后怎么会知道呢?” 她转过身来,还是一脸忿忿的样子:“她这个人,看着秀秀气气的,心眼可多,姑娘要多防着她。” “我们不去管她”周祈书挽起了袖子,亲自理着书架:“她是嫔,位高一等,我见了她是要拜见的。你们也要记着礼数,不可失了规矩。” 夜里,宁昭容邀她在庭院里小酌,一同迎风赏月。 宁昭容命侍女们都退下,动情地看着她:“妹妹来了,我真高兴,寂寞了多年,总算有了个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人。” 她目光闪闪,笑意在眼角流转:“我说的如何?皇上心里是很惦记妹妹的,以太后的威严固执,妹妹能从她的手里放出来,可见皇上对妹妹是一片真心。” “姐姐取笑了,你与皇上是多年的情分,至今情深意笃,膝下又有皇子,岂是我能比的?” 周祈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拾起了酒杯:“若没有姐姐相助,我将永远陷在太后宫里,这份恩情我会一直铭记在心。只叹眼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我就先干为敬吧。” 宁昭荣温柔地笑道:“我拿你是当亲妹妹看的,还说什么报答?不过,你走了,太后不能不生气,皇上这几日还不会召见你,你要有些耐心。” 周祈书脸上有些红了,低头说道:“我知道,半年我都等了,多等些日子又怕什么?” “还有一件事”宁昭容默然片刻,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忧虑,下意识地摸了摸酒壶:“张淑妃又有孕了,她的气焰你也知道,若是再生个皇子,只怕连皇后也制不住她了。” 周祈书看着她的手:“眼下皇上最宠爱的,可是尚婉仪么?听说她和张淑妃走得很近?” “她自然是个拔尖儿的,她也一心一意追随张淑妃。之前张淑妃还防着她,如今有了孕,不能侍奉皇上,就和她走得近了。唉,这么两个人要是联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姐姐不必担心”周祈书淡淡笑道:“三哥儿已经八岁,又聪明伶俐,皇上让他出阁读书,就是十分看重的意思。大哥儿十岁了,因是先天不足,还没有这个恩典。” 她握了握宁昭容的手:“她生不生,谁也阻止不了。但是只要姐姐教导三哥儿努力读书,好好地读出个样子来,让皇上满意,张淑妃就是马上再生出个皇子,也是来不及的。” 她看见宁昭容愣愣的,似在思索,又加了一句:“眼下,皇后尚无嫡子。。。” 宁昭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皇后虽然老实不管事,可并非全无心眼。妹妹不知道吧?你被太后召去之后,皇上因为妹妹的缘故,很是冷落了张淑妃一阵子,可这事也是皇后故意为之。” 周祈书有些奇怪:“怎么讲?” 宁昭容道:“妹妹是怎么入宫的,这事我知道,自然皇后和张淑妃也知道。你记不记得,当日碧荷来传话,请皇后推荐一人去为太后讲书,皇后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却推作不知。张淑妃果然按耐不住,推荐了妹妹。” “皇上就为了这件事,对张淑妃生了气,好长时间不曾召见她。还是她带了公主几次去请安,皇上才回过心来。” 她说着展颜一笑,笑容里却又包含了淡淡悲凉:“从来没有人能让张淑妃受挫,这还是头一回。这也可以得见,皇上对妹妹有多看重。妹妹又这样年轻,好光景还在今后。” 周祈书笑了笑:“我尚无根基,往后还要依仗姐姐多多扶持才是。” “不然”宁昭容握紧了她的手,认真说道:“我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懂得拐弯抹角。我看的清楚,妹妹正如破茧之蝶,必将大放异彩。我母子二人今后就依靠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又在清静平淡中过去,转眼又是一个月,周祈书仍然没有得到敬事房的传召。太后慢慢了解了宁昭容在中间的搭桥牵线,顺带迁怒于她,皇上竟是连春锦殿也不踏入,宁昭容也似乎和她一起被遗忘了。 周祈书很过意不去,宁昭容却毫不放在心上,倒反过来安慰她。 但机缘就是这样奇怪,当她渐渐不再盼着召见,把心放平的时候,皇上又偏偏出现了。 临近中秋的一个下午,周祈书正在屋里描着一副淡墨山水,文杏突然又惊又喜地跑了进来:“皇上来了,娘子快准备接驾吧。” 她吃了一惊,赶紧搁下笔,洗净了手,还来不及更衣,赵廷桢就走了进来。 周祈书行了礼,笑道:“皇上怎么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又惊又喜,比文杏还要明显。 赵廷桢凝视着她,嘴角含笑,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拉了她的手,同去看案上的字画,赞叹道:“字也好,画也好,竟颇有王摩诘之风,怎么这样能干呢?” 周祈书笑道:“皇上见过多少名家精粹,臣妾这点粗浅笔法怎能入眼?这是皇上宽容,哄着臣妾开心呢。” 赵廷桢“嗯”了一声,心情很好,点头说道:“不说奴家说臣妾了,你倒很听话,真是孺子可教。”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里有了一层幽幽的笑意:“你虽然听话,在这宫里却是头一个有心计的,引着朕一步一步走到你面前来,你还以为朕都蒙在鼓里吗?” 周祈书手心一颤:“皇上怎么这样说呢?” 第九章 错失的机会 赵廷桢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周家花园,第二次见到你,是在慈元殿后院。你敢说,这都是缘分?都是巧合?就没有人刻意安排?没有人传递消息吗?” 周祈书望着他,愣了一会儿,便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什么也瞒不过皇上,臣妾知道错了。” 赵廷桢仍紧紧盯着她的面颊:“错在哪里?” “错在。。。”她迟疑着有些说不上来。 赵廷桢笑了:“错在不该设计勾引当今圣上么?” “哪有。。。勾引”周祈书有些慌了,抬起头来,说到“勾引”两个字声音低了下去:“这个词不雅,臣妾只是思念皇上而已,所以求昭容姐姐帮帮忙。” 赵廷桢板起了脸:“朕不信,你第一次见到朕,不过匆匆一瞥,怎么会懂得思念?” 周祈书咬起了嘴唇,脸上瞬间更红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把手里的绢子都揉皱了,才像下了决心似地大声说道:“世上多的是一见钟情,这有什么不能信的?” 赵廷桢仍是板着脸,挥手叫文杏等都下去。但她们一走,他马上就绷不住笑了:“你这个答案很聪明,好吧,朕接受你的解释。” 周祈书撅起了嘴:“皇上是在拿臣妾寻开心吧?” 赵廷桢见她又是娇羞又是小小任性的样子,简直可爱得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了,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来,柔声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宫里有很多女人为了吸引朕的注意,或多或少都会用些小手段,朕并不如何介意。” 周祈书嫣然一笑:“原来皇上是喜欢被人套路吗?” 赵廷桢笑道:“不介意并不代表就一定喜欢。是否喜欢,那要看对方是不是一位佳人,只有佳人使的手段,才能让男人如痴如醉,有享受的感觉。” 周祈书目光闪动:“那皇上认为,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是佳人呢?” 赵廷桢凝视着她的眼睛:“倾城之容色,非凡之才情,两者缺一不可。”他停了一下,眸中的神色渐渐深沉:“世上佳人难觅,但你,算是一个。” “皇上过奖了”周祈书笑了笑,羞怯地把头伏在他的肩上,心里却想着:“还有一个,是尚雅绮吧?” 赵廷桢一只手手紧紧抱住了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朕要走了,明天就宣你来甘露殿侍寝。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不妨从现在起就好好想一想。” 他说完笑了一下,终于又情不自禁轻啜了她的樱唇:“本来太后气还没有消,应当顾虑她的感受,但是朕实在不想再等了。” 第二天,敬事房早早就来宣了召,周祈书便赶紧准备起来,文杏、挽翠等都很高兴,伺候得特别尽心。宁昭容也是喜不自禁,亲自来帮着她挑衣服、选头饰,梳妆完毕后又支开众人,细细告诉她侍寝的各种规矩,直听的她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但傍晚时鸾轿却没有如期出现在门口,只有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通报:“回婕妤娘子,皇上今夜在尚婉仪那儿歇下了,改日再宣召你。” 周祈书的心在下沉,却尽量保持着平静,不让自己失态。她很是惊疑,夺了她的机会倒罢了,更重要的是,以尚雅绮的位分和资历,是不能留宿皇上的,她也只能和众人一样去甘露殿侍寝,皇上怎么会为她破例呢? 难道,在皇上心里,只有她才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吗? 夜里,她心里很乱,天一黑就打发挽翠她们去睡了,独自在窗下对着一双红烛发呆。 宁昭容走了进来,看见她郁郁不欢的样子便笑道:“妹妹听说今日的奇事没有?整个宫里都传遍了。” 她回过头,赶紧起身相迎:“我们没有出门,不知道有什么奇事。” 宁昭容坐到她身边:“尚婉仪在驯兽场为了救皇上,受伤了。” 周祈书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 宁昭容道:“今日下午皇上约了六王爷去看驯兽,尚婉仪陪着去的。开始一切都好,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一头灰熊像疯了似的向着皇上冲过来,听说尚婉仪还真是临危不惧,毫不犹豫就挡在了皇上身前。” 她说着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祈书。 周祈书也看着她:“皇上身边不是有侍卫吗?还用得着她来舍己救人?尚婉仪伤得不重吧?” “不重”宁昭容笑了笑:“身上并没有伤,她是不小心崴了脚。” 周祈书侧过头,伸手端起了茶盏:“她崴脚,也是为了救皇上,这份勇气难得,真情流露就更难得,皇上怎会不珍惜她呢?” 宁昭容也揭开茶盖,轻轻吹了吹:“妹妹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 周祈书淡淡笑道:“我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讲过熊瞎子的故事,据说熊的眼睛根本看不清三尺以外的东西,驯兽场的看台离场心那么远,那头灰熊怎么就认准了皇上呢?” 宁昭容笑道:“正是呢,妹妹说的一点不错。驯兽场的主事姓潘,是托张淑妃走的门路。为了阻止妹妹侍寝,真亏了她们想得出这样的苦肉计来。” “皇上这些日子必是歇在尚婉仪那里了,或许也捎带顾着张淑妃。”周祈书笑道:“不过她们这么做,不光是针对我,也是针对了宫里所有人,我又何必着急?” 宁昭容凑近了一点:“你说,皇上看出她们的把戏没有?” 周祈书道:“连你我都能一眼看穿,皇上圣明,又怎会想不到?就算当时想不到,事后也能慢慢明白的。” 宁昭容拍手笑道:“那她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未必”周祈书目光闪动:“她们聪明着呢,早就算好了。若是皇上看不出,那她们就是英勇护主。若是皇上看出来了。。。” 她笑了笑:“尚婉仪娇娇弱弱一个美人,肯为了皇上下这样的功夫,依着我们那位爷的性子,必是甘之如饴了,这会子疼她还来不及呢。这一点,姐姐一定比我更了解吧。” 她一边说一边想起了皇上关于“佳人论”的说法,心里有了点点刺痛。 宁昭容愣了半晌,忽然也笑了:“可不是吗,我们这位爷,还真就是这样的脾气。” 第十章 摸不透的尚雅绮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宁昭容便起身告辞。她走出门来,侍女秋蔓正站在檐下等她。 她扶着秋蔓的手走回了自己的庭院,却并不急着进屋,抬首望着满天星光:“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秋蔓笑道:“娘子才二十几岁,还年轻的很,和这个老字没有半分关系呢。” 宁昭容黯然叹息道:“不错,我才二十几岁,可在皇上眼里,只怕就已是昨日黄花了。不然,怎么一个刚入宫还从未侍寝过的小丫头,就比我还了解皇上呢?” 周祈书没有想到,十来天之后尚雅绮会主动登门拜访,态度是那样亲昵,而她说出的话就更让人吃惊了。 在她的印象中,尚雅绮的性格不太稳定,有时温顺体贴,柔弱得就像没有骨头似的,这是在皇上身边。有时谦卑恭敬,和气得就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这是在太后、皇后和张淑妃面前。 除了这四位,宫里再没有一个人能放进她的眼里,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她,面对的都是一张千年不变的冰霜脸。周祈书按照宫制向她行礼,她也随着心情不一定会有回应,更别说拉拉话聊聊天。也许在她看来,和不如自己的人聊天,都是在浪费时间吧。 何况,她这次为皇上受了伤,皇上大为感动、极其怜惜,第二天就颁旨晋升她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与妃位只有一步之遥,竟是把苦熬多年、还生过皇子的宁昭容都压下去了。 周祈书本以为,她只有更骄傲、更冰冷,谁知这位如日中天的尚昭仪一进门就拉住了她的手,笑得极其温柔:“早就想着要来看看周妹妹,一直没抽得出时间,妹妹不会怪我吧?” 周祈书笑道:“昭仪娘子贵人事忙,不像我是个闲人。何况尊卑有别,只有我去拜见的,哪敢劳动您呢?” 她看见尚雅绮走路平稳,没有半点痛苦之状,这么几天就养好了,果然是伤得“不重”。 尚雅绮笑道:“什么尊卑有别?你我同日入宫都是姐妹,快别说的这么生分。何况,妹妹想要升个位分,还不是手到擒来极容易的事吗?” 周祈书愉快地笑着,请她在一张最舒适的圈椅坐下,又命挽翠沏上最好的茶叶来,等着听听她真正的来意。 尚雅绮又极和气地同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她家里的事,都被她简短地搪塞过去了。这才换了一副表情,面带愧色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向妹妹道歉的。听说我受伤那日,皇上本是宣召的妹妹,却被我耽误了。我这些日子心里实在不安。只是当时事发突然,还望妹妹原谅我并非是有心作梗。” “姐姐快别这么说”周祈书认真说道:“姐姐的行止,我是极为敬佩的,只盼着你早日康复平安无事,哪里敢有这样狭隘的想法?” 尚雅绮笑道:“虽是妹妹大度,终究是我欠了你的。本来皇上说还要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却劝了他明日就宣召妹妹,把你该得的恩宠还给你。” 周祈书有些吃惊,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她摇手阻止:“妹妹莫要推辞,以你的品貌早该侍奉皇上了,拖到今日已是太迟。好在是真金子总会发光,终究不会被埋没的。” 送走了尚雅绮,挽翠有些气闷,撅起了嘴:“姑娘,这叫什么事啊?明明是她使绊子抢了皇上,却跑来卖这个人情,还要叫咱们感谢她!” 周祈书淡淡说道:“不管她是使绊子还是卖人情,这都无妨。只要我能侍奉皇上,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文杏走过来笑道:“娘子说的对,只要能在皇上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就没人再能阻挡你。” 尚雅绮带了彩络等人在回去的路上,彩络也有些不悦:“姑娘受了这场苦,我瞧着真心疼。皇上好不容易才停在咱们这儿不走了,又何必急着让给别人?我看那姓周的小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尚雅绮面无表情:“皇上人在我这里,心里却早惦记周丫头了,他在一处呆久了,也会生厌的。我与其面对他一心两用的样子,倒不如识趣点,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们,日后相见也有进退的余地。” 她伸手从路边的花圃里摘下了一朵月季,一片片扯下花瓣,在指尖揉得粉碎,眼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何况,现在推她上去,正是时候了。” 第二日,周祈书果然又得到了敬事房的宣召。 敬事房的主管贾福亲自来了,打着千儿笑道:“冯公公特地嘱咐说,皇上说了请周婕妤晚上早些过去,好多说会儿话。” 他眨了眨眼睛:“皇上推掉了六王爷的邀约,用过晚膳就会到甘露殿去。周婕妤比别人侍寝的时间足足提前了近一个时辰,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奴婢要给婕妤娘子道喜呀!” 挽翠等人都笑起来。周祈书淡淡笑道:“谢皇上恩典,也托了冯公公和贾公公的福,你辛苦了。”说着命文杏给了赏钱。 贾福走后,挽翠双手合十,长长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文杏笑着推了她一把:“你少在这儿乌鸦嘴,快过来和我一起给娘子梳头,好好准备起来才是。” 这一日的白昼似乎太过漫长,周祈书在忐忑不安中终于等到了掌灯时分。文杏带着人摆好了晚膳,就过来请她:“这些菜式是御膳房特地送来的,按宫中的规矩,要侍寝的娘子们饮食比平日要清淡些。” 周祈书点点头,拿起筷子,但心里跳动得厉害,她没什么胃口,又把筷子放下了。 文杏笑道:“娘子别紧张呀,谁都有第一次,你和皇上又是有过交情的,就当是寻常见面,有什么好怕的?” 周祈书笑了笑:“你说的对,只是这些菜式太淡了,实在吃不下。那道汤闻着倒很香,你舀一碗来试试。” 文杏舀了汤,笑道:“这是玫瑰露,喝了身上会带有玫瑰花的香味,侍寝的娘子们都要喝这个呢。” 周祈书拿过碗来,还未沾唇,鼻尖先闻到一股浓郁得令人头脑发闷的味道,有玫瑰香,好像还掺杂着什么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她从小对气味极其敏感,马上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忍不住要吐,忙要了一碗清水喝了,摇头说道:“罢了,我没有福气享用这个,把这些全都撤了吧。” 挽翠走过来,有些担心:“姑娘什么都不吃怎么行呢?饿坏了可怎么好?我们自己做的茯苓糕,好歹将就着用两块吧。” 第十一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夜里的甘露殿灯火通明,周祈书下了鸾轿走进去时,看见赵廷桢一袭白衣、颀长玉立,已站在前厅等她了。 她有些惶恐,忙着盈盈下拜:“臣妾来晚了,请皇上恕罪。” 赵廷桢眉宇间都是欣喜之色,向她伸出了手:“是朕来早了,你何罪之有?”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内室,双双在龙床边坐下,望着她笑道:“多日不见了,你有没有想过朕?” 周祈书垂下了头,低声答道:“想过。” 赵廷桢嘴角含笑:“怎么想的?想了多少?” “皇上怎么想臣妾,臣妾就是怎么想皇上的。皇上想了多少,臣妾就想了多少。” 赵廷桢愣了一下,随即便抚掌大笑:“说的好,若是朕没有想你,你也就不再想着朕了。”他捂着胸口:“这个答案,倒叫朕有些后怕。” 他又握紧了她的手:“所幸朕是想着你的,还有件好东西要给你。” 他说着从腰间系着的玉带上,解下了一个九爪金龙的配饰,放到她手心里。 周祈书正要下拜:“谢皇上赏赐”,赵廷桢一把拉住了她,目光深沉:“这不是赏你的,是送给你的。这只金龙是朕满十岁时先帝所赐,跟随了朕十几年来,从没有一天离身,你务必要好好保管。” 周祈书双手握紧了这只金龙放在心口,有些感动:“臣妾愧无寸功,皇上为什么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 赵廷桢微笑着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柔声道:“这是朕给你的聘礼,今夜你做新娘子,新郎官不能给你婚礼、喜服,就这么冷冷清清地接了来,已是委屈你了,怎能不表表心意?” 周祈书觉得心里暖暖的,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皇上待臣妾这样好,我。。。”她忍着羞怯,情不自禁地把唇印贴到了他的脸上。 赵廷桢也低下头,转过脸来采撷住了她柔软的樱唇。他突然觉得心里跳得很厉害,自己也有些奇怪,多年来经验无数,早就不曾有这样激动的感觉了。 他一只手摸到了她腰间的衣带。。。忽然听到了一阵“咕咕”的奇怪声音,不由愣了一下,但这个声音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周祈书尴尬得满脸通红,轻轻把皇帝推开,低下头不敢看他。 赵廷桢忽然明白了,失笑道:“你。。。你是饿了吧?御膳房竟没有给你送晚膳吗?” 周祈书抬手捂住了发烫的脸,低声道:“送了,是我自己吃不下。” 赵廷桢有些诧异:“为什么吃不下?紧张?” 周祈书点了点头。 赵廷桢笑了,似乎很开心:“你在朕的面前向来对答如流,朕只道你是个厉害的女孩子,想不到也有紧张的时候。”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不用紧张,朕并不可怕。你饿了,朕这就传宵夜来,怎能让新娘子饿肚子呢?” 周祈书很不好意思,正要客气地推辞,但无奈话未出口,竟然条件反射地咽了下口水。 赵廷桢看着她:“你喜欢吃什么?” 周祈书心想跑到这里来吃饭,已经够离谱了,还好意思点菜吗?便讷讷笑道:“什么都行,我从小随着父亲在南边、北边都住过,不挑食的。” 赵廷桢笑着喊了声候在外间的冯瑾:“传御膳房备一套朕最喜欢的三大件,这就送过来。” 冯瑾答应着自去安排。御膳房不敢怠慢,很快就送来了三只银光闪闪的餐盒。 周祈书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想看看盖子底下的“三大件”到底是什么?等冯瑾解开盖子,她却愣住了,原来不过是极其普通的粟米糊糊、蒸蚕豆,只有一道野菜鸡蛋烙饼勉强算是荤菜。 皇上就喜欢吃这个? 赵廷桢拉起她的手,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你尝尝看。” 周祈书的确是饿了很久,这时候粗茶淡饭也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来,御膳房送来的食物看着虽普通,不过却是精选细做,别有一番风味。 她本想尝一尝就搁下,难道还真能在皇上面前敞开肚皮吃?谁知越吃越香,倒有些停不下来了。 赵廷桢看着她,目光很温柔:“朕的母亲出身寒微,在宫里苦熬多年,历尽艰难,可惜她最终也没有看到朕君临天下。这是她最喜欢的家乡味道,所以朕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他长叹一声,语声中满是落寞遗憾:“多少年没有看见母亲吃饭的样子了。” 周祈书放下筷子,心里也有了凄凉的感觉,她知道皇上出生时,生母就难产而死,他所说的“母亲”是指养母--先帝时的郑贤妃。郑贤妃宫女出身,性情是出了名的安静良顺,她抚养皇上成年,眼前就要熬出头,却因为一场意外撒手人寰,皇上心里一直很怀念她,也很愧疚。 她很想安慰皇上几句,却无奈口腔里填满了食物,一时张不开嘴。 直到冯瑾命人撤下了餐盒,又用过了漱口的茶水,她还有些愣愣的,眼圈发红。 赵廷桢轻轻拥住她:“怎么了?朕自说身世,你倒伤心了?” 周祈书揉了揉眼睛,难为情地笑了笑。 赵廷桢默默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认真说道:“你放心。” 她有些不解:“放心什么?” 赵廷桢道:“朕知道,宫中岁月不易。但是你既然嫁给了朕,朕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受伤害。”他说着又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当然,也更不会让你饿肚子。” 周祈书痴痴望着他,笑了笑,眼里却是亮晶晶的:“民间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皇上这句话,臣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情不自禁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的帷帘被放了下来,龙凤烛映堂高燃,送来满室柔光。。。 第二日凌晨,周祈书一睁开眼,就看见赵廷桢站在床前,身上只着小衣,手里却捧了一块白布,看得面含笑意喜气洋洋。 她有些奇怪,坐起了身子,这才看见那块白布上的斑斑血迹,原来他拿着的竟是昨夜的喜帕。。。她瞬间羞得脸上飞红,扯起被子把头脸身子都埋了进去。 第十二章 沈婕妤的冤屈 “你醒了?”赵廷朕把喜帕放到一边,坐到她身旁,朗声笑道:“嫁了人的小媳妇,有什么好害羞的?这要是在民间,朕还要派人敲锣打鼓,往岳父家报喜去。” 周祈书在被子里扑哧一声笑了,坐了起来,轻轻瞪着他:“皇上,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赵廷桢拉起她两只手:“朕很正经,还有更正经的话跟你说。” 她歪着头瞧他:“什么?” “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他笑了笑:“夜里还来,不见不散。” 周祈书忍不住笑了,下意识地想捂住嘴,两只手都被他捏住抽不出来,便咬了咬嘴唇。 赵廷桢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明日、后日还来不来?” 周祈书摇了摇头:“这不是臣妾该问的事,皇上自有安排。” 赵廷桢叹了口气:“朕实在想要你来,却不得不舍下你。在这宫中若恩宠太盛,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捧你就是害了你。你虽然不会常住甘露殿,朕却给你安排了一个好地方。” 他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住在这里。” 周祈书离开甘露殿,至春锦殿下了鸾轿,带着挽翠正要进门,忽听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给周婕妤请安。” 她回头一看,见是沈婕妤身边的锦儿,忙扶起她来:“你怎么来了?你家娘子近日还好吗?” 锦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家娘子想请周婕妤去坐坐,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沈婕妤披了一件衣裳坐在床上,头发蓬乱,眼睛有些浮肿,似乎连脸也没有洗。她看见周祈书进来,便向她伸出手去。 周祈书拉住了她的手,坐到床边,还未开口,她便抢着说:“你刚从甘露殿回来?皇上对你好不好?” 周祈书愣了一下,不想刺激到她,便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好不好,皇上对谁都是一样的。”又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你今日的气色,比上次看到你可好多了,一会儿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我不要出去!”沈婕妤突然叫了一声,把手抽出来,身子往后一缩:“我是这宫里的大笑话,我不想见人!” “好,好”周祈书忙哄着她:“咱们不出去,就在这里说说话吧。” “我问问你”沈婕妤上下打量着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周祈书有些奇怪:“你要问什么?” 沈婕妤笑道:“我不用问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很好,一点事也没有。”她又凑了过来,点了点头:“很好很好,她们害了我,却没有害到你。” 周祈书心里一跳:“谁害了你?她们?她们是谁?” 沈婕妤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出事吗?” 周祈书看着她,她当然明白“那天晚上”指的是什么。 沈婕妤咬着牙,泪水慢慢流了下来:“那是我最重要的一个夜晚,是一个姑娘家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可是。。。可是我却遭受了那样的耻辱!我本来不会这样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停了一下,拿绢子擦了擦脸,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在侍寝前,晚膳中是不是有一道汤叫做玫瑰露?”她看着周祈书:“你没有喝?” “没有,那道汤太香了,我喝不下。”周祈书摇了摇头,忽然失声道:“难道汤有问题?难怪你。。。” 沈婕妤点点头:“不错,锦儿亲眼看见过,彩络和御膳房专管熬汤的孙进良背着人说悄悄话,好像很亲密。” “我好久不出门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昨天夜里睡不着,叫锦儿去请你来说说话,才知道你去了甘露殿。” “我一直担心你,所以一大早叫锦儿又去。”她笑了笑,舒出一口气:“原来你并没有喝汤,我就说呢,她们连我都要对付,又怎么会放过你?” “你说的她们”周祈书缓缓说道:“是不是指张淑妃和尚昭仪?” 沈婕妤愣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拳头:“原来她已升为昭仪了,哼,爬得倒挺快。” 她看着周祈书,目光突然变得像刀子一样:“新进宫的姐妹中,你和她是最出挑的,其次就是我。她想要排挤别人倒不奇怪,只是用这样的手段实在太卑鄙!” 她一把抓紧了周祈书的手:“我不甘心!如今你在皇上跟前得脸儿了,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救我!” 周祈书安慰好了沈婕妤,从屋里走出来时,阳光已穿透云层洒下了万点金黄。她轻叹一声,用手遮在额上,只觉得今日的光芒格外有些刺眼。 回到春锦殿,文杏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娘子怎么才回来?冯公公都把皇上的赏赐送过来了,皇上还说,晌午到这儿来和你、还有昭容娘子一道用午膳。” 周祈书应了一声,淡淡笑了笑。 挽翠高兴地拍着手:“这可太好了,皇上看重我们姑娘,尚昭仪又有什么了不起?往后彩络要是再敢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我也不给她好脸色看。” 周祈书瞥了她一眼:“争这些闲气做什么?没意思,这是在宫里,人心复杂,有人无中还要生有呢,你倒生怕别人拿不住我们的把柄?” 挽翠怔了怔,吐了吐舌头:“姑娘说的是,我只是说说,不敢做的。” 文杏笑了笑:“娘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了?” 周祈书吩咐关了门,低声把沈婕妤的事说了一遍。 文杏听了,目光闪动:“娘子打算要去管这件事?尚昭仪的背后是张淑妃,她经营多年,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非同小可,不是个能挑战的。眼下你刚刚起步,要做她的对手还早得很呢。” 周祈书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任由她们这样做下去,今后遭殃的就不会只是沈婕妤一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独善其身。” 她看着文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只是想抚平这件事,并不想去挑战她这个人。 第十三章 皇上,对不住了 周祈书换了衣裳,就到正殿去拜见宁昭容。 宁昭容看见她很高兴:“妹妹回来了?我正说去找你,你就来了。皇上中午要来用膳,这可是大事!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的荣幸了,这都是沾了妹妹的福气呀!” 周祈书笑道:“姐姐客气了,皇上这是看重三哥儿,沾光的人是我才对。” 宁昭容笑道:“你快来看看,这是我拟的菜单,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不等周祈书说话,她又抢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皇上爱吃面食,尤其是烙饼,真跟小孩子一样!我叫他们选七分肥三分瘦的五花肉,剁碎了裹着鸡蛋烙到面饼里,才叫香甜呢。” 周祈书听了,一时没有多想,脱口而出:“可是皇上不爱吃肉饼啊,他说肉末出油太腻了,还是换成野荠菜加鸡蛋馅儿的吧,清爽一点才好。” 宁昭容愣住了,变了变脸色。 周祈书也愣了一下,忙笑道:“我随便猜的,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宁昭容勉强一笑:“妹妹说的有理”,转头吩咐秋蔓:“你都听见了?就照周婕妤说的去安排吧。” 秋蔓抬了抬眼皮,答应着去了。 周祈书低下头,笑了笑:“按规矩,我该去叩见皇后娘娘了,先向姐姐告退。” 宁昭容笑道:“去吧,别急着回来,往后你身边也要热闹起来了。” 她在周祈书走后,挪步到回廊的栏杆上坐上,望着院中的花草发呆,直到秋蔓回来,她还是一动不动。 秋蔓走了过来:“娘子,都安排好了。”见她不吭声,又皱了皱眉:“那位周婕妤。。。” 宁昭容叹了一声:“后浪推前浪,本也是寻常事。只是我入宫多年,皇上的事我不知道,她倒知道,这就不简单了。” 中午,备好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已过了未时皇上才终于来了。 他脸色阴沉,眉间隐有怒容,似是刚发过火,但在看见周祈书的一瞬间,还是露出了笑容,随后又向宁昭容点了点头。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皇上不说话,宁、周二人自然就更不敢说话了。宁昭容勉强吃了些,就站起身来告罪,说秋凉了,还要去收拾三哥儿的厚衣服,赶着给南书房送过去。 赵廷桢也不留她,让她去了。周祈书抬头看了看,见他的脸色已缓和了许多,犹豫了一下,拿一只空碗盛了一碗汤捧到他面前:“这是川贝杏仁猪骨汤,祛热润燥是很好的,皇上试试吧。” 赵廷桢从她手中接过来,说了声“好”。 她心里突然跳了起来,竭力微笑着不让紧张的情绪流露出来。 赵廷桢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吐了,又连声咳嗽起来。 周祈书脸色变了,忙着叫文杏端茶来。等伺弄好了,她低着头在他面前屈膝拜下:“臣妾伺候不周,请皇上恕罪。” 赵廷桢伸手拉起她:“与你无关。”转头看向冯瑾,厉声道:“曹平安是怎么办的差事?这样咸的汤也敢端上来?你去叫他来,问个清楚。” 一刻钟后,御膳房主管曹平安慌慌张张地赶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倒,不住地磕头:“奴婢有罪!奴婢有罪!请皇上息怒,奴婢甘领责罚。” 赵廷桢沉着脸:“你是太后举荐的人,朕才放心把御膳房交给你。你既然办不好差事,留在这个位子上又有何用?” 他叫了声“冯瑾”:“按宫中的规制,该如何处置?” 曹平安根本不敢抬头,颤声道:“请皇上息怒,是奴婢疏忽了。” 冯瑾看着他,幽幽说道:“曹公公,御膳房是宫里的要害之所,皇上交给你得是多大的信任?你不思知恩图报,反而今日疏忽、明日疏忽,若是伤了龙体,有谁能担待得起?你这个错儿犯得不小,按宫中的规制,当领廷杖四十,撵到后厨去挑水洗碗,这可没冤了你。” 曹平安吓得浑身发抖,见皇帝默不作声,连求情也不敢了,只眼巴巴地望着冯瑾,盼着他能说句好话。 但冯瑾却好像变成了哑巴。 “皇上”周祈书有些不忍,走到跟前低低说了句:“毕竟是太后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她微微屈膝,把声音提高了些:“皇上,曹公公在宫里伺候多年,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一次想来的确是偶然疏忽,请皇上小惩大诫,饶了他这一回。他今后还敢不为皇上尽心吗?” 曹平安本已面如土色,听她这么一说正是喜出望外,赶紧连连磕头。 赵廷桢沉默片刻:“既是周婕妤为你求情,朕就不做计较。罚你两个月俸禄,你且好自为之吧。” 他又站起身,拉着周祈书的手笑了笑:“朕该走了。宫里不比得家里,该赏则赏,该罚则罚,你见惯了就好,不要害怕。” 周祈书笑道:“是,臣妾明白,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点道理是懂得的。” 她送着皇帝出了门,回来后曹平安还跪在地上,满脸堆笑着说道:“奴婢多谢周婕妤相救之恩。娘子赏了奴婢的脸面,奴婢必记在心里,日后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周祈书看着他,淡淡说道:“曹公公这话我可不敢当,我给了你脸面,可曹公公并没有给我脸面呀!” 曹平安怔了怔:“奴婢惶恐,不知道婕妤娘子的意思。” 周祈书便叫他起来,把沈婕妤所说玫瑰露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 曹平安听完,面露愤怒惊诧之色:“想不到奴婢手下还有这等混账东西!请娘子放心,奴婢定将此事查个明白,绝不能放过孙进良那小畜生!” 他又赶紧躬身说道:“娘子隐瞒下此事,是救了奴婢的性命。奴婢实在。。。实在感激不尽。” 周祈书看着他:“此事背后尚有牵扯,你我都不要声张出去。你只照我的话去问他,叫那孙进良写个口供来,再另找个由头打发了他。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你不必管了。” “是,是”曹平安连连拱手,笑道:“娘子仁善,奴婢敢不从命么?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第十四章 独特的证据 周祈书笑笑,说了声“有劳”,叫文杏送他出去了。 片刻后,文杏回转,走到她身边呼出一口气:“娘子你可真胆大,敢在皇上的汤里放盐。我的这颗心啊,方才可一直提在嗓子眼呢!” 周祈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怕什么?我知道你们不敢,所以是我亲手放的盐,绝不会连累你们。” 文杏笑道:“娘子这话就见外了,我们都是你的人,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周祈书有些动容,拉起她的手。但过了一会儿忽然愣愣说道:“只可惜连累了皇上,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文杏掩口笑道:“看皇上的样子,还真是齁到了。”她眨了眨眼睛:“这会子又心疼起来了?娘子不用过意不去,横竖晚上还见面的,你多哄哄皇上也就是了。” 第二天,周祈书正和挽翠对坐在窗下绣花,文杏走来递给她几张按着手印的字笺:“这是曹公公送来的,孙进良都招了。下在玫瑰露里的药粉叫欢铃散,是彩络给的,这药粉产自交趾国特有的一种奇树果实,有极强的扩阴活血之效。据说若妇女难产,服用此药可促进胎儿降生,可是初夜的女子服了,必会大出血不止。”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尚昭仪的父亲曾做过几年桂州知府,据说带回了这种树苗,就栽种在尚家的院子里。” 周祈书听着,一边细细看着字笺,忽然伸手一指:“这上面说,这种果实产量极低,一次只能得一钱粉末,但每三个月会挂一次果。彩络就给他送过两次,你算算这日子。” 文杏想了想,抬起头:“三个月?这不正好是沈婕妤和娘子侍寝间隔的时间吗?” 周祈书笑道:“难怪她宁愿受皮肉之苦,也要把我的日子占了去,后来又巴巴地跑来还给我,原来都安排好了。” 尚雅绮独居在琼华殿,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宽敞又明亮。她爱花儿,皇帝便赐了她许多名贵的花种,风起时满院都是清郁的幽香。 她听说周祈书来了,客客气气地迎了出来:“妹妹真是稀客,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周祈书向她见了礼,寒暄几句后也就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地说明了来意,把孙进良的一张口供递给她:“请昭仪娘子看看,可有说的不实的地方么?” 尚雅绮看着,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半晌后却忽然笑了:“沈婕妤自己不争气,怎么栽到了我的头上?妹妹好手段啊,想必是收买了这个奴儿来栽赃陷害给我吧?” 她“啪”地一声把字笺拍到了案上,冷笑道:“这不过是一面之词,就算你告到了皇上面前,你猜皇上信不信呢?” 周祈书笑了笑,不慌不忙说道:“姐姐以为,真的只有这份一面之词吗?” 尚雅绮心里跳了跳,眉头一挑:“哦?难道你还另有什么证据么?” 周祈书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字笺,放在她面前:“孙进良交代,他替你做这件事明知是个死罪,心里如何不害怕?所以他两次都把彩络送去的药粉留下了一点点保存起来,这个只要给太医院验一验就知道了。你收买他的金银珠宝,他也封存了起来,为的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免得有命收钱没命花。” 尚雅绮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就算他拿出药粉、珠宝,又怎能证明就是彩络送去的?” 周祈书意味深长地笑道:“孙进良本是个胆小的人,如果不是彩络找上他,换了别人,纵有金山银山摆在面前,他也是万万不敢的。” 尚雅绮斜睨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祈书道:“孙进良手里还有一样东西,是彩络亲手编织的九转同心串珠,这种编织手法复杂、做工精巧,整个宫里数一数,只有这丫头有这门手艺。” 她又笑了笑:“九转同心串珠代表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姐姐也知道吧?” 尚雅绮说不出话来了,愣了好一会儿恨恨说道:“想不到这丫头背着我,倒有这样的事情!” 她盯着周祈书冷冷笑道:“妹妹既然是有备而来,我也无话可说。不知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周祈书也盯着她的眼睛,默然良久,直到她的目光开始有所闪避,才淡淡说道:“我若是把口供和证据都交上去,姐姐当然知道后果该是怎么样?可是我不想这么做,今日来是给姐姐提个醒。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包住火的纸、不透风的墙。” 她站了起来:“孙进良和他手里的证据,我已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今后他还会不会再回来,这事儿还会不会再提起,就看你的了。还望姐姐不要再犯糊涂事。” 尚雅绮送客后,站在台阶上久久望着她的背影。彩络垂着头走过来,讷讷地喊了一声:“姑娘,我。。。” 尚雅绮一挥手:“算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你是从小跟着我的,真有了什么事,我只能保你,还能往外推你吗?” 彩络很感动:“多谢姑娘”,她又迟疑着说道:“姑娘,周娘子真的不会去揭发我们吗?” “她不会”尚雅绮淡淡说道:“因为她不敢。” “她不敢?”彩络摸摸耳朵:“原来她怕姑娘啊?” 尚雅绮摇了摇头:“她怎会怕我?” 彩络笑着拍了拍手:“那就是怕张淑妃,她知道我们有后台,她有几个胆子敢和淑妃娘子叫板?” 尚雅绮脸上又浮起一丝冷笑:“以她的性子,张淑妃又如何?她怕的不是人,是两个字:格局。” 周祈书走出琼华殿,挽翠很有点愤愤不平:“姑娘也太好性子了,就这样放过她们?要不是咱们运气好,眼下不知被她们害成什么样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沈婕妤想想,你和她还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呢。” 周祈书站住了:“你说完了没有?”她转身看着文杏:“你说呢?” 文杏笑了笑:“我想娘子这样做,必有道理。” 第十五章 张淑妃的烦恼 周祈书叹道:“她的行为固然可恶,但这件事罪名太大,我眼下立足不稳,实在不能去动她。” 挽翠糊涂了:“为什么罪名太大,反而不能动她?” 周祈书道:“我和她都还算是新人,又是新人中最出头的,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盯着她。她陷害沈婕妤犯下的是重罪,如果被捅出去,她必败无疑。” 挽翠眨了眨眼睛:“她败了不好吗?没有了她,皇上就最爱姑娘一个人了。” 文杏轻声笑了笑:“不好,娘子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对付宫里很多人。” 周祈书道:“不错,在这利眼环视的后宫之中,想要一枝独秀是最蠢的。有她在前面挡一挡,才是最好。” 陈设华丽的内舍之中,鎏金香炉冉冉吞吐,满室幽馨,微风从窗下挂着的青玉帘缝中一阵阵透过来,更显凉爽与惬意。 张淑妃素喜精致大气,她居住的福宁殿并不比皇后的仁明殿小,在布局上更是将几间屋子连成一片,并无隔断,再加上满眼可及的古董、字画、精美瓷器、玉器,她尤为沾沾自喜,认为只有她的宫殿才彰显了皇家的天贵荣华,因而相当看不起其他众嫔妃的小家子气。 她眼下怀孕已有三个月,正在心烦意乱的孕吐之期,日日斜躺着不想出门,但听到青鸾回报“尚昭仪来了”,还是敏捷地翻身就坐了起来,让人在背后加了一个软软的靠垫。 尚雅绮低着头走进来,恭敬地向她见礼。 她只微微把眼皮一抬,怪怪地笑道:“你有快一个月没到我这里来了吧?怎么?被皇上缠住,脱不了身了吧?” 尚雅绮面色尴尬,勉强笑道:“淑妃娘子说笑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娘子是皇上心中的第一人,这是宫里谁都知道的。我只怕修上一辈子,也不能有这样的造化。” 张淑妃盯着她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些:“坐吧。” 尚雅绮道了谢,侧着身子坐下。 张淑妃又道:“我听说那姓周的丫头,侍寝后一点事也没有,你办事也太差劲了。” 尚雅绮答了一声“是”。 张淑妃冷笑了一声:“不过,也无妨,我听说皇上也不见得多宠爱她,看来是我高估她了。” 尚雅绮目光闪动:“她在皇上眼里,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娘子还是高估她的好。” 张淑妃不以为然:“皇上把她从太后手里捞出来,不过是,得不到的是最好,得到了,也就平常了。我还听说近来倒是又有一个李才人入了皇上的眼,这个人我没什么印象,不算是个美人吧?” 尚雅绮道:“李才人论容貌,在宫里不过中等,但人很聪明,尤其是文章诗词写得很好,配得上一个‘才’字。皇上近来很欣赏她,这个月已宣召三次了。” 张淑妃瞪着她:“你也给我争口气!有个周丫头倒也罢了,让一个远不如你的李才人来出头,算是怎么回事?亏得你长了这张好脸儿!” 尚雅绮笑了笑,平静答道:“听说李才人是皇后娘娘极力向皇上推荐的。她几个月前第一次侍寝,本是被皇上丢到脑后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搭上了皇后的路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张淑妃愣了一下:“看来皇后也不完全是个摆设,在皇上面前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她看着尚雅绮,忽然换了一张笑脸:“不过,我看周丫头也好,李丫头也好,都只是昙花一现。这宫里上上下下看一看,竟是一个也比不上你。听说昨日皇上又赏了你一对稀罕的琥珀镯子,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尚雅绮走后,青鸾走了进来,跪在床边给张淑妃捶腿:“我看这位尚昭仪在您面前柔柔弱弱的,心里可未必真是这样。要不新来的娘子们谁都没有升迁,单只她一个人爬得这么快?您还是要防着她些,免得日后养虎为患。” 张淑妃懒懒地闭上了眼睛:“我还不知道这些?还用你说?眼下只能利用她,等我生完孩子再做计较。” “还有一件事。。。”青鸾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张淑妃睁开了眼睛,瞪着她不耐烦地喝道:“你跟了我多年,还不知道我最烦别人扭扭捏捏吗?” “是”青鸾低了头:“娘子不是喜欢皇上腰带上那只九爪金龙吗?就是您向皇上讨了好多次,皇上也没答应的那个东西。” 她抬眼看了看张淑妃的脸色,小心说道:“不见了。” “不见了?”张淑妃一下子弹了起来,坐的笔直。 青鸾不自然地笑了笑:“娘子别介意,也许是皇上戴烦了,收起来了。” “不会!这件东西的来历我知道,皇上绝不会收起来。”张淑妃皱着眉,语声里有了一丝烦躁:“难道皇上赏给哪个小妖精了?哼,这些小狐媚子们倒是卧虎藏龙啊,刚入宫就想翻起浪子来?再这样下去,还得了!” “奴婢猜想”青鸾歪着头,眼珠子转了转:“莫非就是被尚昭仪拿去了?如今宫里凭是怎么风水轮流转,也没有谁能盖过她的风头去。” “很可能就是她”张淑妃冷笑不止:“她的心思可不小啊,可是要想压过本宫去,那她就是在做梦!” 中秋过后,一日凉似一日,就快入冬了。 宁昭容这几天心情不错,皇三子小小年纪念书用功,得到了师傅的赞扬。皇帝龙颜大悦,看待他又比皇长子更不同了些。她心里很欣慰,自觉终身有靠。 一个阴久放晴的上午,难得见了些阳光,她约着周祈书在庭院里描花样子,正说笑的高兴,秋蔓带进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求两位娘子救救我家娘子吧,我家娘子要寻短见呢!” 宁、周二人都吓了一跳,细细看去,见是服侍李才人的佳蕙。这丫头跪在地上,眼圈通红,垂着头抽泣个不停。 宁昭容更是吃惊,想李才人居住的寒香阁离此处虽不远,但双方素无来往,怎么求到这里来了?她好端端的又为何要寻短见? 第十六章 见不得人的喜事 宁昭容叫秋蔓将她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佳蕙满脸都是惶急之色:“我家娘子她。。。她昨儿哭了一夜,早上就。。。就拿簪子刺了喉咙。” 她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周祈书着急地问道:“现在呢?救下来了没有?” 佳蕙转头看向她:“救下了,可是她。。。她还是想寻死。” 宁昭容目光闪动:“是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佳蕙一个劲地摇头:“奴婢不知道,她。。。她什么都不肯说。” 周祈书腾地站了起来:“姐姐,我们去看看吧。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在宫里私自寻死可是重罪,眼下得赶快去劝住她,若是泄露出去就麻烦了。” 宁昭容慢慢起身,点了点头:“对,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 几个人走出门,宁昭容突然“哟”了一声,愣愣地就站住,拉住了周祈书的手:“我竟忘了,皇上准了三哥儿一天假,他今日不必上学,这会儿可能就快到了。” 周祈书点点头:“姐姐惦记着三哥儿,快回去吧。” 宁昭容很为难:“可是这。。。” 周祈书淡淡笑道:“你们母子多日不见了,三哥儿好不容易回来一天,做亲娘的怎能不想他呢?姐姐放心,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李惜筠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但睫毛上仍挂了几颗泪珠在簌簌抖动,显然她并没有睡着,似是在无声哭泣。 周祈书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一眼就看见她露出锦被外深陷的锁骨,和颈项上渗出丝丝血迹的纱布,心里有了一层怜惜,禁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心里觉得好些了吗?” 李惜筠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半晌后低声说道:“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接着向佳蕙示意要坐起来。 佳蕙走过来将她扶起,笑道:“周婕妤听说娘子有些不适,很关心你,这就赶来了。” 李惜筠斜靠在锦垫上,却把头侧向一边:“多谢姐姐,请回吧,谁也帮不了我。” 周祈书靠近了一些,柔声笑道:“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说出来,咱们一块儿想想办法?” 李惜筠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泪珠却像泉水一样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佳蕙急得赶紧拿绢子替她擦着眼泪,又望了望周祈书,在她耳边说道:“娘子不要难过,周婕妤在皇上身边也是能说上话的,有什么事咱们不妨问问她呀!” 李惜筠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扑了过来紧紧抓住周祈书的手,颤声道:“我。。。我犯了死罪。” 周祈书吓了一跳,声音也变了:“你?不可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李惜筠长叹一声,眼中一片茫然:“我有喜了。” “真的?”周祈书和佳蕙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但心里就更奇怪了。 周祈书轻轻笑了笑:“这是好事呀,皇上知道吗?” 李惜筠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皇上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她扑到了周祈书的怀里,哭到几乎要虚脱:“周姐姐,你能想办法替我把孩子打掉吗?我求求你,这个孩子不能要,一定不能要的!” 周祈书轻轻抚着她的背,直等她平静下来,才轻声说道:“我当然会帮你,可是你要把话跟我说清楚。我不相信你会。。。皇上膝下子嗣不多,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 李惜筠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痴痴说道:“因为我每次侍寝后,皇上都赐了我避子汤。” “什么?”周祈书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皇上怎能这样对你?”她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派人按照宫中的规矩,用红花给李惜筠清洗身体,他为什么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子嗣?为什么这样狠心? 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赵廷桢的音容笑貌就在她眼前晃动。难道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她心目中那个柔情、体贴的皇帝,竟然还有着完全相反的一面么? “我是皇后娘娘举荐的”李惜筠幽幽说道:“有一次皇上对皇后说,张淑妃虽美,但性情不够柔和,担不起一个‘淑’字。皇后就以为,皇上看重的是内心文静贤惠的女子,所以她选中了我,但是她错了。” “皇上本来早就忘了我,如今常常召见也无非是为了皇后的面子。他其实并没有喜欢我,我看的出来。男人看女人总是以容貌为先决条件的,他是皇上,有资格拥有众多的美人,就更不会把我这样平凡的女子放在眼里了。” 周祈书怔怔地听着,这时勉强笑了笑,安慰她:“快别这么想,妹妹才学好,性情好,自有过人之处,皇上也是懂得欣赏的。” “才学?性情?”李惜筠笑了,笑得很悲凉:“姐姐也知道,皇上日理万机,身边又佳丽如云,哪里有时间、有兴致来欣赏你的才学?了解你的性情?他要的很直接,他需要放松、需要愉悦,只有美丽的容颜才能给他享受。就比如姐姐得宠,难道是因为你读书多吗?你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谈过诗词文章、天文地理?” “这。。。”周祈书被她问住了,一时再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淡淡笑道:“你现在保养身子最要紧,千万不要有打掉孩子和其他的想法。世上不论任何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哪能活不下去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她心里也有点乱,又想了一下:“我想,一定是避子汤失了效,这不是你的错。你人正不怕影子斜,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皇上不会相信的,避子汤从前朝一代代传下来,从未听说失效过。”李惜筠撑起身子,跪在了床上:“姐姐若真想帮我,我只求姐姐一件事。” 周祈书忙扶住她:“你别这样,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李惜筠眼中又泛起了泪光:“我眼下除了死,只有一条路。请姐姐去求求皇上,就说我身子不好,送我去宫外寻个清静的地方静养,只要孩子能生下来,我就是立刻死了也没关系了。” 第十七章 高人从天而降 周祈书离开寒香阁,文杏跟了上来:“娘子,李才人的事透着奇怪,如果真是用了避子汤,按说她绝不会有孕才对。” “这也难说”周祈书叹了口气:“总之这事不能不管,你悄悄地去敬事房找贾福,查查档案再说,记住,千万要背着人。” 半个时辰后,文杏回来了:“贾主管查过了,李才人自入宫以来共侍寝九次,其中有七次都被赐了避子汤,看来皇上对她是不太满意。” 周祈书道:“那还有两次呢?” “贾主管说,还有两次皇上兴致较高,就没有赐下汤药。”文杏笑了笑:“其中一次是两个月前,时间正好。” “这就怪了”周祈书皱了皱眉:“她自己的事,当然自己是清楚的,怎么会一口咬定孩子有问题?” 她目光闪动看着文杏:“她为什么要说谎?莫非她是冲着我来的?” 文杏点了点头:“有可能,她没有想到娘子能查到净事房的档案。” 周祈书道:“除了皇上和太后、皇后,的确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文杏淡淡笑道:“但是贾主管掌管敬事房多年,是个有眼力的人。娘子每次侍寝,都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他从中发现了端倪,因此有心投靠娘子。” “现在不说这个”周祈书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李惜筠是个柔弱单纯的人,想不到她也有这等心计。我若是信了她的话,贸然在皇上面前为她求情,你猜会怎么样?” 文杏叹道:“若是娘子这样做了,她自己再把怀孕的事情抖出来,皇上就会以为你送她出宫是出于嫉妒,会把你看成是个刻薄的女人。纵然不会降罪,但娘子想在皇上心中回到以前的印象,就不能了。” 夜里周祈书奉召甘露殿,欣欣然就向皇帝道喜,把李才人怀孕的事说了一遍。 赵廷桢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便振奋起来,拉了她的手笑道:“你来的次数可不少了,怎么倒让一个李才人占了先?可见你不用心。” 周祈书笑道:“李妹妹的好福气岂是人人都有的?她孕中辛苦,身子又弱,皇上该嘉奖她才是。” 赵廷桢点头道:“你说的是。”他在兴奋之余想起李才人,心里不免有了一些愧疚,第二日便带了周祈书驾临寒香阁,以示慰问。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寒香阁,看到房中的阴冷潮湿和李才人的异常瘦削苍白,他暗暗诧异,而愧疚之情更甚,想以前怎么从未发觉这些?看来实在是太亏待她了。 李才人的意外怀孕为她带来了好运,皇帝很快下令为她迁居宫室,各种赏赐也如流水般送来。而皇后和周祈书,因为一个举荐有德,一个报喜有功,同样深得圣心,大为褒奖。 还有尚雅绮,本来是没有她什么事,但她在一个侍寝的夜晚,借这件喜事把皇帝大大奉承了一番,哄得赵廷桢心花怒放,二话不说就答应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做贴补,把她每月的脂粉钱翻了一番。 张淑妃听说了这件事,足足冷笑了半个时辰,把嘴角撇了又撇:“谁还没生过孩子啊?这算什么大事?皇上也太大惊小怪了。” 青鸾给她捏着肩膀,一边笑道:“我看李才人那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能不能生的下来还两说呢!可别折杀了她!她哪能跟娘子比?等娘子肚里的皇子生下来,才是这宫里一等一的大事呢!” 张淑妃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也别小看了这些新来的小蹄子们,连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李才人都能出头了,可见她们一个个还是有些道行的。” 青鸾笑道:“她们是流水的兵卒,娘子您才是铁打的营盘。任凭她们有几分道行,娘子您拔根毛变化一下,就比她们腰还粗呢!” “我呀,可不敢这么想。”张淑妃瞥了她一眼,懒懒说道:“什么铁打的营盘?我服侍皇上多年,深知我们这位爷是个风吹柳絮处处飘的好性子,就是天上的仙子娶了来,也不能看一辈子的。有谁敢说自己独宠专房?” 她嘴角不觉又露出了冷笑:“尚丫头、周丫头眼下还算是炙手可热,可要敢说这个话,那就是没睡醒呢!我是碰过壁、吃过亏的人,摸准了皇上的路子,要不然哪能安安稳稳混到现在?” “娘子说的是”青鸾赶紧向她笑了笑:“小娘子们还嫩着呢,谁也别得意得太早。” “所以我说呀”张淑妃闭上了眼睛:“得宠的时候都悠着点,谁也别拿自己当高人,都别想把皇上包圆儿了。” 张淑妃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的本来不错,可这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竟然真有一位“高人”从天而降,轻轻松松就把皇上“包圆儿”了。这回来的不是仙子,却是真佛! 就在李才人怀孕的消息传出没几天,久已不理后宫之事、只时不时派人挑个由头斥责周祈书几句的太后突然召见皇后,宣布了一件大事。 太后姓余,娘家有一个侄女叫余秀珍,在当日选秀之时,因病未能参选,如今修养了一段时间已病体痊愈,自然又动了入宫的心思。 “老身看皇上身边的人,都是些伶俐有余、温顺不足的角色,竟挑不出一个可心的来,如何能服侍得好?” 太后连连叹气:“只有我这当娘的心疼自己的儿子。这秀珍姑娘我是知根知底,论容貌堪称绝色,论气度也是温柔得体。皇上日日辛苦,身边正需要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太后说到这句时,差一点就咬到了舌头。余秀珍是她堂弟的女儿,从小长在老家,模样儿还过得去,但那一家子几辈也没出过半个读书人,靠着孔武有力,又走了太后的门路混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 这位余姑娘识不了几个字,也没学过什么规矩,等接进宫来要教她宫里的礼仪,只怕得耗费好大一番力气。 太后曾亲自相看过这个侄女,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满意的地方。但她余氏一族人丁不旺,只有这么一个适龄的姑娘,没办法只能将就一下,不是她也是她了。 皇后低着头,温柔地说道:“太后的眼光必定是不错的。” 太后的嘴角都禁不住扯了一下,咳,亏心不亏心? 她看着皇后,和蔼地笑了笑:“老身想尽快抬她进来,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马上表了态,她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而且欢欣雀跃外加极其期待地表示赞同。 “那就叫钦天监挑个日子,先封她个宸妃吧。”太后很满意:“她虽是我的侄女,也该低调些,总不能越过张淑妃去,省得宫里人背后说闲话。” 余宸妃乘坐着十六人抬的鸾凤大轿风风光光进了宫,当天就在太后的示意下,接受了除皇后、张淑妃以下所有嫔妃的朝拜,更是受特别恩赐身着喜服与皇帝拜高堂、饮交杯,硬是把装饰一新的甘露殿变成了一座喜堂。 第十八章 不自在的宴席 “这也太过了吧?”挽翠从外面回来,提起宫里处处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的盛况,吐了吐舌头:“宸妃又不是皇后,太后不是最爱讲规制吗?怎么这会子又不把宫里的规制放在眼里了?” 文杏正在研墨,笑了笑:“因为她是太后呀,她说出的话就是规制,谁还能说个不字?” 挽翠很有些不屑:“那位宸妃娘子的相貌,我今日也看到了,哪有之前传说的那样了不得?比起我们姑娘来,连一半儿还跟不上呢。” “你又瞎说了”周祈书在案上仔细铺好了宣纸:“我看你就是闲的,还不快自己找点事做做,闭上你的嘴。” 挽翠撇了撇嘴,听话地坐下来捋起了丝线,但不到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了,叹了一声:“我是替姑娘不平,为什么她普普通通一个人,一进宫就封为妃?姑娘这样才貌双全的,倒只是个婕妤?” 周祈书挥毫题字,淡淡说道:“因为我不是太后的侄女,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有什么好不平的?” 挽翠又叹了一声,放下丝线凑了过来:“姑娘的字越发好了,皇上要赏大臣们的字,也叫你帮着写。可你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早些歇下吧。” 周祈书头也不抬:“现在能写就多写一些吧,说不定过了今日,连皇上的面儿也见不着呢。” 周祈书没有说错,自从余秀珍进了宫,皇帝就像生了根似的长驻在她的拂云殿,夜夜从不缺席,搞得其他各宫各院都成了不是冷宫的冷宫。 女人们自然议论纷纷,也有胆大如尚雅绮者冒险擅闯睿思殿,向皇帝当面哭诉相思。只可惜皇帝虽然感同身受、感情迸发、感慨万千,太后却不留情面。 太后很快就当众严厉斥责了尚雅绮不知廉耻的违制行为,为杀鸡儆猴,让她禁足三月、罚俸半年,但同时也宣布给后宫诸人涨涨月钱以示安抚。这么恩威并举、软硬兼施的一来,就连张淑妃也没了脾气。 周祈书倒是很淡定,她知道别人涨月钱虽然没她的份,但当众挨斥责她是跑不掉的,太后向来是三两天不骂骂她就浑身难受,无论是刮风下雨出太阳,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心,就能想起她的忤逆可恶来。 这次也不例外,太后斥责着尚雅绮倒还不如何生气,但一抬头看到她,简直就怒不可遏了,顺带着把她诱骗迷惑皇帝、离间母子感情的点点滴滴都想了起来,指着她就越骂越骂起劲。 骂到最后,扭头看到跪在地上的尚雅绮都有点懵,想了很久也想不起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幸好还是皇后讲道理,在关键时刻点明应当就事论事,谁犯的错误谁承担,这才没有把周祈书无辜牵涉进去。 “太后这是处心积虑要扶余娘子上位”宁昭容在关起门来的时候,向着周祈书轻叹道:“只怕要等她有了喜,皇上才能松口气。” 周祈书却笑道:“她若真是有了喜,只怕就要更加防着别人了。” 余秀珍没有辜负太后一番苦心,很快就传出了怀孕的好消息。太后欣喜若狂,下令为她设下庆功宴,所有的嫔妃都备下厚礼前往祝贺。 赴宴这天,虽然太后因小病未能出席,却十趟八趟地打发人来向余宸妃表示问候,不要饮酒、不要久坐、不要太辛苦。。。众人依次敬酒,说完了那几句非说不可的吉利话,就都低下头来拿食物填住自己的嘴。连张淑妃也不例外,她是产期近了,恹恹地懒得说话,别人是不敢说话,宴席在一片安静祥和、其乐融融的气氛中进行着。 皇帝终于来了,从他一跨进门来,所有的女人们都是眼睛一亮,齐齐起身行礼。赵廷桢带着一种久别重逢、难以掩饰的激动表情,把目光从李才人、尹婕妤、王美人、宁昭容、张淑妃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深深凝望了尚雅绮片刻,最后在周祈书脸上停住。 他几乎要叹息起来,却很快忍住了,只是眸中的笑意更深。 “皇上!”余秀珍喊了一声,她的脸蛋并不出色、腰肢并不纤细,但声音却极其娇柔动听,这点长处让她在说话的时候,瞬间变得更动人了几分。 赵廷桢犹豫了一下,又从眼角瞥了尚、周二人一眼,走向主位坐在了她和皇后之间。 余秀珍马上就娇笑起来,亲昵地靠近了身子,挽住皇帝的手臂,旁若无人地缠住皇帝陪她说话,全然不顾皇后的脸色变了又变。 “皇上!”余秀珍很快就发现,不管她说什么,皇帝总是嗯啊应付着,明显心不在焉,眼睛还总是偷偷地向外瞟。她顺着皇帝的目光望了望,哟,还真有几个小娘子长得挺不错的! 她心里瞬间就来了气。谁是今天的主角?我才是!太后千叮万嘱,设这个宴席是为了让我风风光光、开开心心地乐一天,让你千万莫惹我烦心。你倒好,这才刚怀上呢,你就当着我的面瞟别的女人! 这怎么行?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可没法过了! 她撇了撇嘴角,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一句。但马上就反应过来,这里是皇宫不是她的老家,日子没法过也得过,不过想要自己过得好,就不能让别人过好了! “皇上!”她又喊了一声,一把夺下了他放到唇边的酒杯,像扭扭糖似地扭着身子:“臣妾现在心里闷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动了胎气,皇上陪臣妾去里面歇歇吧。” 张淑妃终于忍不住了,看着一副铁板身材却非要冒充柔若无骨、几乎恨不能粘在皇帝身上的余宸妃,她早就感到不顺眼了,冷冷说道:“妹妹还是没经验呀,心里闷和胎气有什么关系?今天这么多人专程来为你庆贺,你就这么撇下走了可不大好吧?” 余秀珍直起腰来瞪着她,早听说张淑妃是个厉害角色,可别人怕她,太后的侄女可不怕! 她也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像姐姐,生孩子都生得顺溜了,经验老,年纪也老,别人怎么能比呢?我这是头一回,自然要处处小心些。” 第十九章 李才人的手段 张淑妃脸色变得铁青,她一直鄙视余秀珍的出身,看不起她的粗俗,想不到此女竟然口齿也不弱。她心里很恼火,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她的不是,何况还是说她老! 她忍不住就要反唇相讥,但马上想到了这是在皇帝面前,她是大家闺秀出身,气质卓越,越是受辱越要显出不同于余秀珍的气度来,让她相形见绌! 她目光盈盈,微笑着看向皇帝,用只有在特定场合才会出现的温柔声音喊了声:“皇上”。。。虽然心里就要气死了,恨不能马上上去扇那个刁妇两耳光,但是只能忍,为了自己、为了皇上。。。 “皇上,宸妃妹妹初次有孕,是要金贵些,皇上是该多关照她。不过”她眼珠一转,瞥向了坐在下首、默默无言的李才人:“这位李妹妹也是一样,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大事,还请皇上一视同仁。” 她说完,悄悄地白了余秀珍一眼,霸占了皇上这么久还不够,还想霸占到底。好啊,那就把李才人塞进去,绝不能让她称了心! 赵廷桢本在含笑而隐含赞许地看着张淑妃。淑妃也有她独特的好处,比如眼下就只有她一个人敢和余氏叫板,不错!是真性情!但听见她后面的话,又把目光转向了李才人。他似乎只有在别人刻意提起时,才会注意到李才人的存在。 李惜筠欠了欠身,淡淡说道:“多谢淑妃娘子关心,我很好,并没有什么不适。” 她这么说,赵廷桢心中反而涌起一阵惭愧,想平日里实在是关心她太少,便转头看着她笑道:“你也该多保重些,朕忙过手头的事,过两日一定去看你。你缺什么、有什么难处都只管说出来,朕自会替你安排。” 李惜筠垂下眼帘笑道:“皇上事多日烦,不必再为了臣妾一点小事分心。近日蒙皇上和各位姐妹关照,我这里什么都有了,已是感激不尽。” “李妹妹真是大气”张淑妃瞥了余秀珍一眼,又看着皇帝笑道:“我做过几次母亲了,哪次不辛苦?纵有些不适,忍忍也就过去了,哪儿用得着大惊小怪?何必拿咱们女人该尽的本分给皇上添烦恼?” 赵廷桢也含笑向她点了点头。 余秀珍黑着脸,瞪了她半晌,眉毛都竖了起来,突然间捂着肚子倒在皇帝身上,大声喊疼。 众人都慌了,皇后赶紧站了起来,吩咐快去请太医。 余秀珍紧紧扯着皇帝的衣袖,一边喊疼,一边嚷着要去找太后。 不多一会儿,慕芊带着几个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素菊也来了,迎头就说:“太后已知道了,急得不得了,叫赶快送宸妃娘子到她那里去。” 又看了皇帝一眼:“太后说,龙嗣要紧,请皇上陪着娘子过去,莫伤了她的心。” 赵廷桢略有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带着余秀珍走了。 尚雅绮伸长了脖子,怔怔地望着皇帝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说道:“好大的架势,不就是怀个孩子吗?” 张淑妃在方才素菊进来时,很有点提心吊胆,生怕太后找她的麻烦。现在正松了一口气,听见她这句话,心里立时有了一丝不悦,便冷笑着幽幽说道:“有身孕自然是了不得,有本事你也怀一个呀,皇上也会这般对你好,说不定比待她还要心疼呢。” 尚雅绮吓了一跳,赶紧向着她讨好地笑了笑:“我呀,姐姐知道我福小命薄,哪有这个造化?”她又转头看向了李才人,笑得很殷勤:“还是李妹妹福气好呀,我们一同进宫的这些人,如今全都比不上你,妹妹才是皇上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呢。” “皇上仁义,待宫里的姐妹们人人都好,并没有多少厚此薄彼的。”李惜筠淡淡笑了笑:“不过,若真要分个亲疏,皇上心里最看重的人自然是有,却绝不是我,我当然有这个自知之明。” 张淑妃的眼睛亮了:“那你倒说说看,皇上心里最看重的人是谁?” 李惜筠愣了一下,为难地低下了头:“今日在座的都是姐妹,我说这个话岂不是挑拨了和气吗?” “无妨”张淑妃提高了音调:“不过都是些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就算你说错了,大家一笑了之也就完了,你不必多虑。” 尚雅绮也笑道:“有皇后和淑妃娘子在这里,谁还能不长眼地和妹妹见气?这说话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才叫人心里难受呢。” “那。。。我就斗胆说了”李惜筠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淑妃娘子端庄贤德,您二位在皇上心中是最重要的,无人能出其右。” “别扯这些堂皇的话,我最不爱听人绕弯子。”张淑妃有点不耐烦,脆生生地打断了她:“皇上喜欢的人多了,这谁都知道,可是大家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最喜欢的人是谁?” “是”李惜筠抬起了头:“昭仪姐姐才貌过人,自入宫后最先得到君心,蒙皇上召见也是最多,我自知差得很远,对姐姐是心服口服。” 尚雅绮的脸上笑出了花:“妹妹也不错,何必如此谦虚?” 张淑妃瞥了她一眼,从李才人的话音里,她听出来还有一个“但是”,便更加动了好奇之心,急切地想要听下去。 “但是”李惜筠果然话锋一转:“奴家窃以为,召幸也好,赏赐也好,还不足为奇。谁能得到皇上体己的东西,才是他心上最在意的人。” “体己的东西?”张淑妃皱了皱眉:“你指的是什么?” 李惜筠淡淡说道:“皇上的腰带上,原本有一只九爪金龙。” “对呀”张淑妃一扬头,几乎叫了起来:“那只金龙是皇上自幼佩戴的,日日不离身边。可如今说不见就不见了,到底是皇上赏给了谁?” 她心里猛然一沉,听李才人的意思,得到金龙的并不是尚雅绮—何况尚雅绮也和她一样露出了惊疑之色,那么这人是谁?还能是谁? 她不由自主把目光转向了周祈书,暗中咬了咬牙,再不会有别人了,一定是这个小妮子! 第二十章 金龙的来历 只听李惜筠继续说道:“九月初五我在御花园偶遇皇上,当时他腰带上的金龙还在,而且整个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我从没有见过皇上有这样又高兴又兴奋的样子。九月初七我得皇上召见,发现那只金龙就不见了。而且。。。” 她停了一下,用一种难以言传的眼神看了看周祈书,语声里突然多了几分酸楚:“而且,那晚皇上对着我心不在焉,总有点魂不守舍的,很快就把我打发走了。我留神打听了一下,在初五和初六侍寝的,是。。。” “你不用说了”张淑妃挥挥手打断了她,心里像打翻了一坛老陈醋,一直酸到了嗓子眼:“那两天侍寝的是周婕妤,白日里皇上来看大哥儿,就高兴得什么似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紧紧盯着周祈书:“不过也难怪,那是妹妹的洞房花烛夜,也是皇上的大日子,皇上自然是重视的。” “妹妹真是头等的好福气呀,那只金龙是皇上最贴身最珍视的,我们连看都没有看清楚过。”张淑妃又压下了一口气,尽量保证已渐渐愤怒的声音不要发抖,她在当年盛宠之时曾向皇帝讨要过多次,都没有得手,想不到竟然随随便便就给了这个小妮子! “可不是吗?”尚雅绮开口了,脸色很难看,声音也有些发干:“我也想仔细看看这件宝贝是什么样儿的,就请周妹妹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如何?” 周祈书慢慢抬起了头,迎着周围齐刷刷射来的目光。九爪金龙眼下就用一根红线儿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赵廷桢曾嘱咐她妥帖保管,不要示人,不要离身。 这是两个人的约定,她一直把这份甜蜜默默守在心里,从不曾有丝毫张扬,眼下她怎舍得拿出来,又怎么敢拿出来? “东西是在我这里”她看向张淑妃,笑了笑:“不过皇上把金龙赐给我,其意图可能和诸位姐妹想的不太一样。大家可有兴趣听一听此物的来历?” 张淑妃呵呵冷笑了两声:“这件东西本是我朝开国太祖皇帝赐给结发之妻郭皇后的。妹妹提起此物的来历是什么意思?你说皇上赏给你又有什么意图?难不成。。。” 她放慢了语速,眼角瞥向了皇后:“你在皇上心里重得很,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婕妤这么简单么?” 皇后的脸色突然变了,皇帝把贴身的金龙赐给周婕妤,她不能没有想法。多年来她守着太子妃、皇后的空名头,明里风光,暗里清冷,这也罢了,她早已接受了不受宠的事实,她认命,至少她还可以自傲于无论皇帝身边出现多少莺莺燕燕,结发的正妻只有她一个。 可是这个姓周的女子却冒了出来,不但得到了她所得不到的宠爱,还夺走了前朝郭皇后才配拥有的信物。 她不能不愤怒了,不管皇帝爱不爱她,她都是先帝御赐姻缘、三媒六聘迎进来的正宫皇后!不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可以比的!可是皇帝这么做,就是分明打了她的脸,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还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是不是有其他的打算。。。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从眼底一直寒到了心里。她还保持着皇后的威仪,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自降身份去和一个小丫头做口舌之争,但冷峻的面容下、紧闭的双唇中,牙齿却几乎要咬碎了。 周祈书当然想到了皇后的心思,看到了她的表情,却不慌不忙地淡淡笑道:“淑妃娘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太祖皇帝是曾将此物赐予郭皇后,但在郭后仙逝之后,太祖睹物思人,悲伤不已,又纳了一名与郭后相貌相似的周姓女子,将此物转赐于她。” “你说的是前朝有名的周德妃吧?”张淑妃白了她一眼:“听说这一位还是妹妹家族中的前辈?” “是,按辈份算,奴家要叫她一声太姑婆。” “原来妹妹是炫耀来了”张淑妃的妒忌与激愤在步步升级,简直不可抑制了:“你是想说,你与皇上的缘分是早有渊源、上天注定的么?” 她话音刚落,四座就响起了一片冷笑声,就连尹婕妤、王美人等原本事不关己的人都露出了忿忿之色。 但周祈书不去看别人,依然语声平静:“奴家绝非炫耀,只是据实说一说前朝的旧事。周德妃在晚年方晋封妃位,但她获赐金龙之时还在少年,年轻气盛,又不知收敛,待人接物常有过失。太祖认为她德行有亏,曾将她连降三级,收回了金龙,命她闭门思过。直到她真心悔改之后,才又重新得宠,此后她一生都小心翼翼,不敢再越规制半步。” “皇上赐予金龙,是以周德妃这段往事来告诫奴家,切记温良谦恭四个字,学习先祖之德,莫有先祖之失。若是奴家犯了错处,皇上也会像太祖一样不留情面。”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将目光向四周一扫:“所以,这件东西其实是暂时存在我这里,皇上还有权随时收回的。我愚笨,说不定哪天犯了错也不知道,心里实在担心的很,还请各位姐妹多多提醒我才好。” 她说完,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皇后屈膝行礼,又向着周围团团一拜。众人都低下头沉默不语,张淑妃也闭了嘴。 “周妹妹说的往事我也曾听皇上说过。”宁昭容直到此时才插了一句,笑着打圆场:“虽然太祖起居注记载不详,但确有此事。皇上一番苦心,想必周妹妹定会遵从圣训,谨慎行事,我们就不要再为难她了吧?” 宴席的风波终于结束,众人向皇后行礼后纷纷散去。 周祈书故意走在最后,叫住了李惜筠:“李妹妹请留步。” 李惜筠转过身来,面上没有表情:“周姐姐有事吗?” 周祈书走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和你客套。我只问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李惜筠看着她,也不否认:“今日的事,我和姐姐就算是撕破脸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呵呵冷笑了两声,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一字字说道:“因为我恨你。” “恨我?”周祈书心里跳了跳:“无怨无仇,为什么恨我?” “无怨无仇只是你的理解”李惜筠眼中突然浮起了一层泪光,咬着牙说道:“你是没有害过人,却伤了人的心。” 第二十一章 窗下闲谈 李惜筠缓缓说道:“我们都在最好的年纪进了宫,把一生交付给皇上。谁没有期待?谁没有憧憬?若是皇上从不理我,也就罢了,倒落个心里清净。” “可是他即使召幸了我,心里却还想着你。他在我面前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那种牵肠挂肚的样子,真像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里!” “有一次,他在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搂着我,嘴里却不断喊着你的名字。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尚昭仪奉召最多又如何?都是空的!皇上心底藏得最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我的感受,你能懂吗?”她渐渐激动起来:“你不会懂的,你是赢家!你只会站在顶端俯视我们这些平凡的女子!” “你想多了”周祈书愣了很久,她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好受,但又无法解释无法安慰,最后方淡淡说道:“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要胡思乱想,保重自己要紧。” “我不是现在才这么想”李惜筠深深叹了口气:“我要的不多,皇上愿意爱谁就去爱谁好了,我只希望他在单独对着我的一点点时间里,可以全心全意待我,可是他就连这点也做不到。” “宫里的女人不少,往后只会更多”周祈书也叹了口气,想拉住她的手:“皇上有很多选择,当然绝不会在一处停留,谁不盼着西窗夜雨共剪烛火?可谁又不是独守空房寂寞更多?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 “你怎能和我一样?”李惜筠后退一步,缩回了手,笑得很黯然:“你与皇上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的感受、你的心情,我这辈子都不能体会。你得到的是真心,我得到的是施舍,这里头差别就大了。” 她边说边转过身,似是不想再聊了,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鹊桥仙》的这一句也是皇上告诉我的,他喝了些酒,赞你聪明,夸你有灵气。我当时只以为这是你的手段,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如果施以手段的是我,皇上是不会来的。他来了,不过是因为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场小雪过后,入冬了,寒气渐渐弥漫了天地。 周祈书常来陪着宁昭容,在窗下给皇三子缝制冬衣。 “三哥儿今年个子蹿得真高”她一边做一边笑道:“我初见他时只觉得是个小孩子,说话就要长大了。姐姐也真疼他,有纺织院做的衣裳还不够吗?还要你亲自动手?” “纺织院做的都是份例上的,哪有我这个当娘的上心?你看看,她们能揉捡出这么细柔的棉花来吗?”宁昭容说着,爱惜地摸了摸雪白如云朵儿似的棉花,又吩咐秋蔓:“你再把棉线捋一捋,捡韧性好的来,针脚粗了怕不舒服。” 她又向周祈书笑了笑:“妹妹别嫌我罗嗦,等你做了母亲就会知道,为了这些小家伙,就算一天唠叨上百回千回,也是嫌不够的。” 周祈书突然愣了一下,叹道:“我也想有姐姐这样的好福气,身边有个小孩子多好!可眼下哪有机会?” “怎么没机会?等皇上出来了不就有机会了?”宁昭容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笑了笑:“说起来,皇上又是多久没来后宫了?太后也做的太过分了些。” 周祈书道:“还不是因为宸妃娘子三天两头总喊着不舒服,国师算了说她这一胎受孕在阴月阴时,恐有凶险,需有纯阳之体庇护方能顺利生产,太后这才要皇上日日守着她吗?” 宁昭容接过秋蔓递来的棉线,又低下了头:“这不过是她们的说法,你信吗?” 周祈书慢慢说道:“信不信的,总是龙嗣要紧,谁还敢质疑么?就连皇上,也无法反驳这个理由。” 宁昭容道:“我看啊,太后要推余娘子上位,真是太心急了些。物极必反,皇上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想要专宠后宫,倒不是不可能,前朝也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也要看看资质吧?以余娘子的条件,未免差得太远了些。” 周祈书突然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 宁昭容看了看她,有些奇怪:“妹妹笑什么?” “太后是过来人,可不糊涂”周祈书目光闪动:“她要皇上和余娘子都住进慈元殿,就在她眼皮底下看着。可皇上是个大活人啊,又正在盛年,哪里看得住?所以太后早就准备好了。” 宁昭容兴趣来了,抬起头凑近了些:“准备什么?” 周祈书道:“太后身边的香梅和玉芍,有几分姿色,现在就到了用得上的时候了。” 宁昭容道眨了眨眼:“哟,这倒是好,可是余娘子那个性子,就不怕她吃醋吗?” 周祈书淡淡说道:“那是她们的自己人,太后自会说服她的,所要防着的不过是咱们这些人罢了。” 宁昭容想了想,突然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回轮到周祈书奇怪了:“姐姐笑什么?” 宁昭容轻轻摇着头:“我笑啊,这世上没有戳不破的纸、挖不透的墙,太后千防万防也是防不住的。”她拍了拍周祈书的手背:“有人钻了空子了,你猜猜是谁?” “还能是谁?”周祈书也笑了:“只能是我们那位貌若天仙、有情有义,还智勇双全的昭仪娘子呀。” 宁昭容笑道:“尚昭仪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上一次擅闯皇上的睿思殿,都被太后责罚过了,她还不长记性。” “她不需要长记性”周祈书笑道:“她为了等皇上,宁可在闺中耽误几年大好年华,眼下这点阻挠又算什么?皇上见了她,一定不知道有多感动呢。” “那妹妹呢?”宁昭容看着她:“你就不想念皇上?你就能放得下?” “姐姐取笑了”周祈书突然愣了一下,脸上红了红:“她去了没事,可不代表别人也有同样的运气。我是个俗人,只想过过平安的日子吧。” 两人把话题扯开了去,又闲聊了一会儿。挽翠来回说有事,周祈书就起身告辞。 她走后,秋蔓过来伺候着,宁昭容问她:“你都看清楚了?皇上真的给周娘子送了东西来?” 第二十二章 沈婕妤的利用价值 “看清楚了”秋蔓点点头:“就在昨天半夜里,我正好睡不着,在院子里走走,就看见苏公公提着灯笼,把一只盒子、还有一封信交给了文杏。” “这可真是费心了”宁昭容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怕宫里人看见,赶在半夜里,又怕别人不妥当,遣了苏瑾来。还怕带口信儿说不清,特意写了封信。” 她叹了口气:“这是有多少话说不完?怎么皇上在对着我的时候,除了问问三哥儿,就好像找不到话题呢。” 秋蔓撇了撇嘴:“周娘子入宫还没到一年,等皇上这阵子新鲜劲儿过了,谁知道她今后会怎样呢?不过,这件事她不告诉娘子,自己藏着掖着,可见她对你也不是一条心。” 宁昭容叹道:“她又不是我血亲的亲妹妹,人心都是隔着皮的,又有什么奇怪?这宫里本就是个各凭本事的地方,她有那份能耐,别人还能挡得了吗?” 尚雅绮听见侍女传话,说张淑妃邀她去一趟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 她有些忐忑地走进了那间香雾缭缭的内室。张淑妃半躺在卧榻上,似是连翻身都懒的动了,看向她的目光却很明亮。 “妹妹好福气呀”她招手让尚雅绮坐到身边,幽幽笑道:“如今谁都见不到皇上,只有你。不知道都说了什么贴心的话儿?这样偷偷摸摸的,怕是更让皇上怜惜吧?” “姐姐说什么呢,我不懂”尚雅绮低下头,勉强笑了笑:“哪有这样的事?太后都发过话了,谁还敢去碰这个钉子?” “没有?”张淑妃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捋起袖子,厉声道:“这个珊瑚珠串是皇上新赏的吧?真好啊,你也得了件皇上随身的东西,和周丫头扯平了。你们两个美人儿,一左一右就算是把皇上的心占全了,往后更不会把我这老太婆放在眼里了吧?” 尚雅绮被她抓得很紧,指甲嵌进了肉里,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不敢挣扎,仍尽力笑道:“姐姐言重了。皇上待我好些,不过是看在了姐姐的面子上,我只有感激姐姐的恩德,万不敢有背叛的想法呀。” “哼,你知道就好”张淑妃放开了手,片刻后却又冷笑了两声,还问她:“知道我笑什么吗?” 尚雅绮不敢答话,张淑妃冷冷说道:“我笑你呀,冒着风险跑去私会皇上。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连面儿都不见,皇上却比惦记你还惦记呢。” 尚雅绮有些愣愣的:“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张淑妃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儿夜里你前脚一走,后脚皇上就叫苏瑾给周婕妤送了一件东西、一封信。” 尚雅绮心里凉了一点:“什么东西?信里又说什么?” 张淑妃瞪着她:“这我哪能知道?不过还能有什么话儿?相思的话呗!” 尚雅绮不说话了,低下头咬着唇,把手里的绢子揉了又揉。 张淑妃看着她的神情,语声缓和了许多:“你也别在意,有句话叫做既生瑜,何生亮?宫里日子长,有个对手也免得寂寞。” “我是一心一意跟随姐姐的人”尚雅绮沉默了很久,抬起了头,眼里的迷茫与落寞消失了,变得晶亮有神:“周祈书跟随的是宁昭容,宁昭容可是有个三哥儿的。” 张淑妃听了这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眼睛睁大了些,叹道:“你是我的人,我当然指望着皇上能够多疼你。可这周丫头偏能够平生秋色,又有什么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尚雅绮笑了笑:“她身上有个死穴,不管皇上多么看重她,她始终都在太后手里攥着呢。” 张淑妃目光闪动:“那你有什么打算?” “眼下有个人可以利用”尚雅绮笑道:“姐姐忘了还有个沈婕妤吗?” “你可拉倒吧”张淑妃一激动,荒废多年的家乡话都出来了:“你要说别人还行,可沈婕妤最恨的人就是你,别忘了是谁害她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她又和周丫头交好,能向着你?” “她当然不会向着我”尚雅绮笑意更深:“可她会向着她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婕妤失宠之后,指望着周祈书能帮她一把,可是周祈书迟迟没有动静。她急了,转而投靠了皇后,希望皇后能为她举荐。” 张淑妃撇了撇嘴:“皇后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李才人不就是她捧出来的吗?沈婕妤论模样儿,倒比李才人好看得多。” “姐姐错了”尚雅绮却摇了摇头:“这宫里谁都可能捧得出来,唯独她不能。皇上一看见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是她的屈辱,也是皇上的屈辱,皇上是绝对不愿回想的。周祈书不为她举荐,无非是在等时间把记忆慢慢淡化,再寻找最佳的时机罢了。” “你倒是很了解她呀”张淑妃有点疑惑:“你怎么反过来替周丫头说话?最烦她的人不是你吗?” “我是不喜欢她,如果没有她该多好啊”尚雅绮叹道:“可是相处这么久,我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有义气、靠得住的人。” 张淑妃瞥了她一眼:“接着说正事吧,别扯这些没用的。” “是”尚雅绮答道:“皇后为沈婕妤举荐过,可是皇上没有答复,沈婕妤必定是不甘心的。我们何不找人告诉她,眼下谁都近不得皇上的身,皇上难免寂寞,这正是她最好的机会?” 张淑妃有些明白了,却淡淡说道:“这个主意不怎么样,皇上肯见她吗?她又怎么会在太后面前供出周丫头来?” “妹妹还没说完呢”尚雅绮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我们三管齐下,一面告知沈婕妤,就说是周祈书为她安排的。一面透露给太后,另一面再告诉皇上,就说周祈书求见,皇上哪有不肯的?” “等到她见到了皇上的面,皇上心心念念的却是周祈书,她岂能不恨?你说她到了太后面前,还会不会为周祈书隐瞒呢?” “很好”张淑妃想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要派去传话的这个人就很关键,怎能让皇上和沈婕妤都相信呢?” “姐姐放心,我都想好了”尚雅绮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太后身边的碧荷从小在宫中长大,和皇上比较熟悉。周祈书在滞留太后身边的时候,又和她关系不错,之后一直有来往。托她去传话,绝没有问题。” “她倒是合适”张淑妃仍有疑问:“可是一旦在皇上面前被揭穿了,就是欺君之罪。碧荷未必有这个胆子敢为我们办事。” 尚雅绮笑道:“碧荷的母亲是太后当年带进宫的陪嫁丫鬟,她就仗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后都会护着她,胆子大得很,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捞了多少钱财。不过她这个人收钱就办事,倒是很有信誉。” 第二十三章 深夜里的危机 冬夜,月色朦胧。沈婕妤站在慈元殿后院的一间厢房中,紧张得手心、背心都起了一层毛毛的冷汗。 她从白日里就开始兴奋、雀跃、忐忑,忽而迫不及待,忽而自卑徘徊。算算日子,已是有七个月零十四天没有见过皇上了,虽然她就那么昙花一现地在他眼前闪过,可是皇上音容笑貌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想得起来。 她好不容易熬到夜深人静,战战兢兢地等在这里,可是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很久了,皇上还是没有来。 地上的寒气蔓延了上来,冻得手足冰凉,她不敢跺脚,只往手心呵了口气,生怕皇上突然来到时,看到她的动作不雅。 终于,庭院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闪烁的烛光下,出现了赵廷桢那张俊朗不凡的脸庞。 他似是迫不及待地大步跨了进来,面上的神情又激动又伤感:“朕听说你想来,高兴得连晚膳都吃不下去,又生怕太后看出来,真是忍得好辛苦。” 沈婕妤屈膝拜了下去,她心里跳得厉害,深深埋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赵廷桢叹道:“好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你有没有想念朕,想得消瘦了些?”他故意沉下了脸,却又忍不住笑了:“你要是吃得好睡得好,反而长胖了,朕会生气的。” 沈婕妤听了他的话,心里疑惑起来,更不敢动了,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你怎么了?”赵廷桢看到她的异样,皱起了眉头:“难道你竟会害怕?以你的性子,不能吧?朕来的时候,还一路想着你会像鸟儿一样飞过来呢。” “好了好了,莫要装羞涩了”他转瞬又放下了心里的一丝不悦,朗声笑了起来,走过去扶起她:“让朕好好看看你,祈书。。。” “你。。。”他突然愣住了,后退两步,失声道:“怎么是你?周祈书呢?她怎么没来?” 沈婕妤站了起来,身子抖个不停,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半晌才哽咽着咬牙说道:“臣妾怎会知道,周祈书为何没来?” 赵廷桢又怔了怔,片刻后恢复了镇定,沉声说道:“你回去吧,朕就当没有见过你。”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皇上怎么在这里?”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太后来了,扶着素菊的手,身后是几个低垂着头的宫女、内侍。 太后跨进门来,一个宫女忙递上暖手炉,她也不接,脸上的神色似是很生气:“老身听说皇上今夜要在这里和人幽会,还不敢信。所以刻意比平日歇息得晚了些,盼皇上自行醒悟、知难而退,想不到皇上还是执意要出来。这像个什么样子?老身教导不善,将来还有面目去见先帝吗?” 她说着连连摇头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很快又把目光从赵廷桢脸上转到了沈婕妤身上,眼里就毫无顾忌地喷出了怒火:“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你可真有本事,能引的皇上连宫里的体制、老身的教诲都不顾了!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贱婢,留着还有什么用?” 沈婕妤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声哀求道:“奴家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太后饶命啊。” 太后冷眼瞧着她,直到她磕头磕得额上都渗出血丝来,才冷冷说道:“老身知道,要没有幕后指使的人,就凭你自己是不敢做的。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出这个人,我就从轻发落。” 沈婕妤紧紧咬着牙,恐惧、羞辱、愤恨一阵阵袭上心头,她听了太后的话,片刻也没有犹豫,就大声说道:“回太后,是周婕妤叫我来的,她说皇上答应见我,而眼下又正是个好机会。” 她说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家是被周婕妤骗了,求太后明察,求太后开恩啊!” 太后满意地笑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了赵廷桢:“皇上听听,还有这样的事!枉费皇上宠爱她一场,那姓周的妮子就是这样耍着皇上的。” 赵廷桢一言不发,脸色变得铁青,身形却仍站得笔直。 太后招手唤了一个内侍:“叫周婕妤马上过来,老身倒要听听,她是个什么说法。” 周祈书不敢耽搁,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看见太后、皇帝的脸色都很不对。还有,沈婕妤怎么也在这里?她虽然很害怕,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却好像含着一根尖针。 这都是怎么回事?她忍下满心的惊异,恭恭敬敬向太后、皇帝见礼。但,太后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连皇帝也沉着脸,根本不看她一眼。 “太后深夜宣召,必有要事”她低着头柔声说道:“奴家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太后明示。” 太后冷冷地盯着她:“老身要皇上留住慈元殿,严令外人不得进入,乃是为了宸妃的龙嗣安危着想,为皇家大计着想。想不到你竟如此可恶,怂恿沈婕妤深夜闯入,若是龙嗣有损,你如何担待得起?” 周祈书有些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轻轻瞥了沈婕妤一眼,却迎上了她愤恨的目光。 她便抿住嘴一言不发,心里大概猜到了八九分,知道要靠沈婕妤为自己辩白是不可能了--何况明显是她将自己拖下水的。她顺从地跪了下来,想先听听太后的说法再见机行事。 太后用一根手指指着她,厉声道:“你分明是妒忌宸妃有宠,所以蓄意破坏,想对她母子不利。像你这等恶毒的女子,宫里如何容得下你?” 她转身看着赵廷桢:“皇上,这两个女子谋害龙嗣,罪大恶极,老身以为应当削去位分,打入冷宫,以儆效尤。” “母亲!”赵廷桢慌了,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严重,赶紧唤了太后一声:“儿子以为,不至于。” “那皇上倒说说看”太后沉下了脸:“为什么不至于?照规制,谋害龙嗣是死罪,老身留她二人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 “母亲!”赵廷桢面上的神色更加惶急,情切之下竟一步跨过来,挡在了周祈书面前:“周氏固然有错,但一来此事她并未出面,二来请母亲念在她年少无知、虑事不足,再给她一次机会,从轻发落吧。” 说完,他回头望着周祈书,厉声喝道:“太后仁慈,不来与你一般见识,还不快向太后磕头谢恩!” “慢着!”太后也喝了一声,嘴角泛起了冷笑:“皇上这话说的不对。并未出面?她这是撺掇着别人来送死,居心何其险恶!幕后主使罪加一等吧?再说,年少无知?虑事不足?她也是十六七岁的人了,损伤龙嗣是个什么后果她会不知道?莫非她是个傻子么?” 第二十四章 脱罪的理由 赵廷桢愣了一下,向太后微微躬身:“母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然在此事中周氏确有过错,但她本性纯良,这次必是一时糊涂。我朝素以仁政立国,儿子以为应当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上!”太后脸上突然又现出了怒气,语声变得尖刻起来:“皇上说什么?生性纯良?就她配得上这四个字?她是谁家的女儿?她那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越说越怒不可遏,瞪着周祈书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皇上莫忘了你的妹妹是怎么死的!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千娇万宠的女儿死了,凭什么这个小蹄子还好端端地活着?啊?还活得。。。活得这么顺风顺水、得意洋洋?” “母亲!”赵廷桢叹了口气:“皇妹的不幸,儿子也很痛心。但周氏确与此事无关,请母亲不要把旧账算到她的头上。” “皇上的意思”太后气得鼻孔里都冒着丝丝冷气:“是说老身公报私仇、是非不分么?皇上也太看轻老身了!好,那便就事论事。周、沈二女相互勾结,意图谋害龙嗣,证据确凿,按规制当贬入冷宫,无可宽恕!” 她用眼角斜了赵廷桢一眼:“老身主持宫闱,也是按律行事。皇上若还有异议,是要对老身不满么?” “儿子不敢!”赵廷桢脸色大变,连额上都急出了冷汗,毫不思索便向着太后单膝跪下:“母亲按宫规处事,儿子绝无异议,只是求母亲。。。” 他转过头深深看了周祈书一眼,目光流转,眸中都是焦灼之色:“求母亲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小惩大诫,饶过周氏这一回。” “皇上!”太后的脸色更加阴沉,胸膛急剧起伏着:“老身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被迷惑到这个地步!如此,老身更不能容这样的小妖精留在皇上身边!皇上身系天下苍生,若是今后生出个好歹来,如何向祖宗社稷交代?” “母亲言重了,周氏她不过是。。。”赵廷桢一惊,抬起头刚说了一句,就被太后语气沉重地打断:“皇上,须知祸水误国呀!皇上若想做个明君,就必须做出取舍,从此刻起清心寡欲,离了这些狐媚的小妖精。” 她不再给赵廷桢说话的机会了,厉声道:“来人,把这两个贱婢送到慎刑司,听候发落。” 有两个内侍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正要上前,赵廷桢突然大喝一声:“谁敢过来?” 他面沉如水,一把拉住了周祈书的手,把她扯到身边:“周氏罪不至此,儿子再请母亲三思。” 太后被惊住了,倒吸一口冷气,翻着白眼几乎要跌倒,素菊赶忙从背后扶着了她。 “皇上你。。。”太后惊疑不定,颤声道:“是一定要忤逆老身吗?” 赵廷桢长长叹了口气:“请母亲恕儿子不孝。” “太后,奴家有话要说”周祈书跪在地上,突然拜了下去:“请太后恩准。” 太后瞪了她一眼,但看了看皇帝紧拉着她不放的那只手,终于紧紧闭着嘴没说什么。 周祈书等了一会儿,见太后没有拒绝,便抬起头说道:“今夜之事,奴家和沈婕妤确有过错,但错在何处?如何量刑?奴家斗胆认为,尚有可商榷之处。” 太后哼了一声:“斗胆?你果然胆子够大。” 赵廷桢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你说下去。” “是”周祈书应了一声,她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先说沈婕妤,她是后宫有位分的嫔妃,自有面见、侍寝之权,只要皇上愿意,她今夜之约就不算是出格的事。当然奴家不是说她并无过错,她错在无视太后立下的规矩,有不尊不孝之嫌,按规制当禁足一月,罚俸半年。奴家想,这样的处罚已足以让她记住教训了。” “至于奴家自己”她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又接着说道:“奴家为沈婕妤面见皇上牵了线,正如太后所说是主使之人,虽与沈婕妤同罪,但罪加一等,请太后赐奴家禁足两月,罚俸一年。” “你。。。”沈婕妤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先前已吓得面无人色,如今缓过神来,万万没想到周祈书竟然从头到尾毫不否认,进而还为她辩解,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她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说不出来的后悔、愧疚,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把真相说出来。但依然存在的恐惧压倒了她,她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花,闭上眼把头低了下去。 太后听完周祈书的话,愣了又愣,想了又想,这妮子所说的竟然无可指摘。 她正在犹豫之中,赵廷桢却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但随即又将笑容收敛,沉声道:“母亲,儿子认为周氏说的有理有据,她自请重罚,并不是巧言令色之人。请母亲就依此处罚吧。” 太后沉默了,狠狠瞪着周祈书,良久良久,终于脸色阴郁地转身而去,只扔下了一句话:“既然皇上认为有理,就请皇上定裁吧。” 素菊等人跟着太后很快离去,厢房里又沉寂了下来。 周祈书等太后的背影一消失,就赶紧扶住了赵廷桢的手臂:“皇上快起来吧,跪这么久膝盖不疼吗?真难为你了。” 赵廷桢站起身,一伸手把她也拉了起来,笑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朕今日对你有大恩,看你今后如何报答得起?” 他说着一用力把她拉近了贴在胸前,目光深沉,淡淡笑道:“你知道心疼朕,还不算全无良心。你现在不许走,朕跪得全身酸疼,你先给朕揉捏舒服了再说。” 周祈书尴尬地笑了笑,往沈婕妤那边递了个眼色,赵廷桢便只好放开了她。 她走过去扶起了沈婕妤:“你别怕,事情都过去了。挽翠和文杏在外头等着呢,我叫她们扶你回去休息吧。” 沈婕妤看着她,突然抽泣着哭出声来。周祈书赶紧抚着她的肩头安慰道:“你真的别怕,太后最后说的那句话就是答应我了。不过是禁足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往后我们还是多来往,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沈婕妤听了她的话,却越哭越厉害,哽咽着说道:“我不是怕,我是恨我自己不好。我这样待你,你却这样待我。。。” 周祈书轻轻掩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说了,皇上还在这里呢,别让他听见。” 沈婕妤拉住了她的手,眼泪汪汪地望着她:“我以后再也不。。。” 周祈书又打断了她的话,点点头:“我明白,再说下去就怕皇上听出来了,不好。你回去休息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第二十五章 有用的护身符 沈婕妤走后,赵廷桢背负了双手,久久沉默着,凝视着周祈书的脸。 周祈书有些奇怪,不自然地笑了笑:“皇上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赵廷桢叹道:“朕只是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这话是好是坏,只得笑道:“那皇上认为,臣妾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个傻子”赵廷桢突然也笑了:“也许是个聪明人,愚蠢与聪明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你是二者兼有。” 他重又拉起了她的手:“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今夜的事都是沈婕妤所为,与你本无关系吗?你为了救她,不惜担下罪名。”他叹了一声:“你这样好,朕今后岂能不越来越疼你?” 周祈书笑了笑:“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赵廷桢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在耳边轻声说道:“因为朕看的出来,你不会欺骗她,更不会欺骗朕,你不是个有私心的人。” 周祈书目光盈盈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动情地说道:“皇上能这样说,臣妾就是死也甘心了。” 赵廷桢心里跳了起来,俯下头正想掠住她的樱唇。周祈书却拿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说道:“臣妾有一事想请皇上恩准。” 赵廷桢愣了一下,但眼下并无心思顾及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周祈书笑了笑:“明天,臣妾就要开始禁足了,想再见皇上又要等到很久之后,现在不说只怕就没机会说了。” 赵廷桢无奈:“好,你说吧。” 周祈书却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皇上,沈婕妤是个可怜人,青春正好,难道就让她寂然一生吗?皇上是仁义之主,还请多眷顾她些吧。” 赵廷桢皱起了眉头:“朕这就不懂了,她诬陷了你,你为她担罪也就罢了,竟为了她的事向朕求情?” 周祈书叹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皇上,也是思念太过,才冒险做出这等错事。何况,太后恨的是我,今日不过是想借着她的由头,把事情放大了来整治我。与其说是她连累了我,不如说是我连累了她。” 她说着跪了下来:“沈婕妤对皇上其心可鉴,其情可悯,难道皇上就忍心看着她老死宫中吗?” 赵廷桢愣了很久,伸手拉她起来:“你起来,朕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计较沈婕妤的过失。至于其他的事,顺其自然,慢慢再说吧。”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又皱了皱眉:“朕只是,有些搞不懂你了。” 周祈书笑了笑,正要说话,赵廷桢沉下脸来:“你不许再说,不管是沈婕妤还是别的什么事,朕都不想再听。你扰了朕的兴致,朕先记下来,今后再惩罚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越来越深沉:“许久没见了,眼下时光难得,只做该做的事情。” 周祈书有些慌张了:“皇上是想在。。。在这里?” 赵廷桢叹道:“朕当然很想,只是这里不是甘露殿,不合规制,也对你不公平。” 他捧起了她的脸,仍是轻啄了上去:“两个月的禁足很快就会过去,朕等着你。” 周祈书走出慈元殿时,已是下半夜。朦胧的月光下,文杏一脸焦急的搓着手,不住地往掌心呵气。 她抬头看见周祈书,愁容顿消,赶紧快步迎了上来,柔声笑道:“娘子可算出来了,太后说了什么?我们在外头又不敢进去,心里一直悬着呢。” 周祈书爱怜地伸出手,拂去了她发丝上凝结的点点霜花,轻声道:“说来话长,咱们回去再说吧。” 回到春锦殿,听完了她的叙述,挽翠长长舒出一口气:“听得我都担心死了,幸亏姑娘聪明,逃过了这一劫。” 文杏却皱着眉说道:“娘子虽说今日化险为夷,可太后对你的敌视始终存在,有了这一次,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只怕防不胜防,难道永远活在她的威胁里吗?” “哈”挽翠看着她笑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杏儿姐姐多虑了,有皇上护着,咱们还怕什么?今日太后那么恐怖,不是也没把我们姑娘怎么样吗?”? 文杏叹了口气:“皇上日理万机,哪能随时都照管到娘子的事?太后既然存了心和咱们不对付,总能被她找到把柄。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后在这方面可是个行家。” “文杏说的对”周祈书突然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目光闪动:“求人不如求己,我不能只依赖着皇上的庇护。太后视我周家为不共戴天之仇敌,她怎么都不会放过我的。我要想在这宫里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就只能。。。” 她转身看着文杏,一字字说道:“做最干脆的打算。” 挽翠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什么是最干脆的打算?” 周祈书并不答话,文杏却在略微吃惊之后点了点头:“好,娘子想的不错,这样虽有风险,却是唯一的一条路。只是,太后根基深厚,我们要怎样去做呢?” “这件事的关键”周祈书缓缓说道:“就在皇上身上。” “皇上?”文杏想了想,片刻后便摇了摇头:“皇上虽非太后亲生,也非亲手抚养,但我朝尊崇孝道,皇室向来以身作则、垂范天下。皇上是绝不会与太后公开撕破脸的,还请娘子三思。” 周祈书却笑了笑:“我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她唤了一声:“挽翠,你不记得我们入宫之时,老爷亲手交予了一只锦囊吗?” 挽翠点点头:“记得,姑娘曾跟我说,那是我们的护身符。” “不错”周祈书眼中忽然射出了锐利的光芒:“这个护身符总有一天会发挥作用的,但眼下时机并不成熟,我还要等,等到有一个人自己站出来,寻求我的帮助。” “因为这个人,比我更需要扳倒太后。。。” 第二十六章 冤死的棋子(上) 张淑妃最近越来越心烦,不管她吃了多少名贵而可口的补品,这孕期臃肿的身子也总是隐隐酸痛着不舒服,夜里还常常从腿肚子的剧烈抽筋中醒来。对着镜子望了望,只瞧见一个肤色暗淡、无精打采的憔悴妇人,全没有了昔日的娇美明艳。 所以当尚雅绮手持团扇、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向她问安时,她看着那张光彩照人的脸蛋,心头莫名地就生出了一股怒火,只觉得她是来故意炫耀,真恨不能扬手狠狠给一巴掌。 但尚雅绮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坐在榻前的矮凳上,反而兴奋得两眼放光:“淑妃姐姐有没有听说,这两日宫里出的新鲜事?” 张淑妃白了她一眼,懒懒说道:“我又不像你爱凑热闹,闻着点香的腥的都往上飞,这些八卦无聊的破事我可不感兴趣。” 尚雅绮似乎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神情自若:“我要说的这件事,姐姐就一定感兴趣。”她凑近了一些,神秘地笑了笑:“皇后宫里,出大事了!” “什么?”张淑妃果然心里跳了跳:“出什么大事了?” 尚雅绮淡淡说道:“皇后宫里死了人,就是皇上新宠的那个玉芍。” “是吗?”张淑妃眼睛亮了:“这个出身卑贱、不知廉耻的小蹄子,活该有今日。。。” 她突然“咦”了一声:“不对呀,玉芍不是太后宫里的人吗?前阵子和香梅一起封了采女,怎么会死在皇后宫里?” “姐姐听我慢慢说”尚雅绮啜了口茶,缓缓说道:“太后把皇上圈起来,不让咱们接近,不是挑了香梅和玉芍去侍寝吗?这事儿余娘子是知道,可依她那个性子,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有一天她就故意找碴儿,把这两个丫头狠狠打了几巴掌。” “玉芍本也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新近又封了采女,不是做宫女那会儿任由她欺负的时候了,心里不服气,嘴上就顶了几句。余娘子更加火大,不顾怀着身子就从床上蹦下来,扯着她的头发就打,谁知反倒自己动了胎气。这么一来,就惊动了太后。太后当然是暴怒,把这两人都各打了二十棍子,关到小黑屋里罚她们三天不许吃饭。” “谁知道玉芍这丫头,倒有点宁死不辱的样子,放出来之后就割了手腕,只是被人发现得早,才救回来一条性命。”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懂了”张淑妃本听得聚精会神,这时皱起了眉头疑惑道:“不是没死成吗?怎么又死在了皇后宫里?” 尚雅绮笑了笑:“我还没说完呢,姐姐接着听。后来的事就非常蹊跷,玉芍是在晚上被救下来的,可转眼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人发现吊在了仁明殿后院的一棵树上,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张淑妃目光闪动:“她是自尽的,还是被人勒了脖子挂上去的?” “大理寺查验过了,是自尽的。这事儿可把皇后吓得不轻”尚雅绮笑道:“姐姐也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吧?想那玉芍与皇后无怨无仇,就是要死为何不另外挑个地方?” “我留神打听了一下,还真探出个八九分来。原来玉芍被救下的当晚,碧荷去找了她,告诉她在宫里自尽未遂是死罪,还要祸及家人。反正她已决心一死,倒不如听太后的话,死到皇后宫里去,这样太后不但会赦免她的家人,还会赏赐一笔钱让他们终身衣食无忧。” “这也太狠了点”张淑妃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也猜到是太后做的手脚,除了她,宫里还有谁敢动皇后?玉芍又怎么会那么听话?不过。。。” 她停了一下,突然间满脸堆起了笑容:“不过,太后终于要向皇后下手了,我倒是盼着这出戏好好唱下去!” 尚雅绮也欣然笑道:“这对姐姐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所以我赶着来告诉姐姐。” 张淑妃笑着点了点头:“皇后不得宠,也无生育,这么多年却一直霸占着中宫的位子。以前太后是无所谓,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的亲侄女有了身孕。。。” 尚雅绮插了一句:“听说太后还特意找了一个,号称什么天下第一妇科圣手的神医来,看准了余娘子怀着的是个男胎,所以她们才迫不及待地要对付皇后。” “是吗?”张淑妃心里一沉:“那可比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看得准了。”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这一胎多半又是女儿了,闹心!白白受了这么几个月的罪! 尚雅绮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接着说道:“皇后无所出,本来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只是大哥儿。。。” 张淑妃阴着脸,看了她一眼。 她赶紧陪笑着改口道:“只是余娘子有太后撑腰,依着她们那唯我独尊的性子,怎么肯今后多出个正宫太后来碍手碍脚?我看她们不仅要争储君之位,只怕连皇后的位子也是要搞到手的。” “皇后哪儿那么容易扳得倒啊?”张淑妃坐直了一些,淡淡说道:“皇后是不得宠,可她的父亲在当年与皇上名为师生、情同父子,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皇上心中始终牢牢记着这份感情。所以在皇后有生之年,都会给她这份尊荣和名分。” “我在宫里多年了,什么事儿看不明白?要不然我早就。。。”张淑妃说到这里警觉地闭上了嘴,只留下几声冷笑。 尚雅绮会意地笑了笑,心知她要说的那句是“要不然我早就打主意了”。她也不相问,只叹道:“姐姐说的是,皇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听说周婕妤的父亲在皇上少年时也为他讲过书,所以他待周婕妤要特别不同些。” 她说到这里,一想起周祈书,心里硌应脸上就自然地映出了一丝不自在:“她沾了父亲的光,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张淑妃看了她一眼,尚雅绮有了一点尴尬,但马上又悠悠笑道:“太后要对付皇后,眼下正是姐姐的好机会,我们何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张淑妃果然来了精神,恹恹的神色一扫而光:“你说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好办法?” 第二十七章 冤死的棋子(下) 尚雅绮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大哥儿是长子,姐姐论容貌、资历、见识,又哪一样不压过余娘子去?她除了是太后的侄女,还有什么是能拿得出手的?若是被她们占了太子之位,我就头一个不服!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所以我一心向着姐姐,为的是天下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去!” 张淑妃含笑点了点头:“你很好,说下去。” “是”尚雅绮目光闪动:“其实,太后用玉芍的死来嫁祸给皇后,是走了很蠢的一步棋。皇上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不但必定会护着皇后,还会对太后更加心生反感。” “反感?”张淑妃笑了笑:“不错,反感!太后是越来越霸道了,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该这么管手管脚,何况不过是名分上的母子?” “姐姐也看出来了?”尚雅绮笑道:“咱们皇上对太后恭敬不过是脸面上的,毕竟‘以孝治国’这个大帽子在那儿摆着呢,天子岂不可以身作则?太后娘娘是作威作福这么些年,忘了皇上身上并没有流着她的血,更忘了皇上是成年人,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张淑妃和她越说越合拍,现在看着她可比先前顺眼多了,也会心笑了笑,但马上又皱起了眉:“据你这么说,连玉芍之死都撼动不了皇后,那她可不是稳如泰山么?” 尚雅绮笑道:“玉芍的事还不够火候,一个宫女死了,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是不会自己倒下的,总要有人再使一把劲儿,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一些,烧到真正关键的人身上去。” 张淑妃思索着:“你的意思是。。。” 尚雅绮道:“说来也巧,玉芍死了之后,余娘子就只作践着香梅一个人,后来还看不顺眼要撵出去。而香梅本来和皇后身边的慕芊是同乡,原就是伺候皇后的。因为太后见她长得好,想着以后或许能给皇上用用,才要了过去。如今皇后心疼她,又求了太后把她讨回去了。” “我的意思是,眼下太后和余娘子把矛盾都挑明了,谁都知道皇后和她们成了对头,而香梅也必定心存怨恨,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太后手里最大的筹码,也是她最看重的,就是余娘子的胎。。。” “你是说”张淑妃突然眉头一挑,抢断了她的话:“让香梅去给余娘子下药,打掉她的胎?这倒是个好办法,让她们两败俱伤。” 她眼里闪动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不错!借刀杀人,香梅正是最好的那把刀!皇后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位子还能保得住么?而余娘子失去腹中胎儿,还拿什么来和自己争? 她的大哥儿,皇上的长子!本就应该得到这一切,必须的! “可是。。。”张淑妃激动片刻,突然想到了一点,又沉郁了下来:“香梅是个老实人,她怎么敢去做这样的事?就算她肯去,可难保不把我们供出来,这不是自取其祸吗?” “姐姐放心”尚雅绮拍着胸脯:“主意是我出的,自然会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回头我就去找香梅,这丫头单纯着呢,我都把她看准了!平日里我给她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她感激涕零。再加上我这三寸不烂的舌头,她还不乖乖听话?” 第二天,香梅跑回了慈元殿,跪着向太后和余秀珍哭诉,皇后嫉恨她侍奉过皇帝,留下她却虐待得更狠。她哀哭着连连认错,连太后的心都被哭软了,便又留下了她。 余娘子得意洋洋,叫过她在身边伺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她的愁苦卑微,却在当天夜里喝下她捧上的一碗安胎药之后,突然大出血不止,纵然满屋子的太医围着她,却依然在痛叫哀嚎许久之后,流下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太后的震怒、悲痛可想而知,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香梅。但香梅并没有逃走,很快就有人在一间空旷的偏殿发现了她僵硬的身体。她服毒而亡,手里捏着一张字笺,上面写着:“毁胎重罪,无颜面君,自甘偿命以谢太后。但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旁人并无关连。” “什么与旁人并无关连?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太后看到那张字笺,气得手都在颤抖,几下就撕得粉碎,失声尖叫道:“此事必有主谋,就是皇后!就是皇后!” 尚雅绮远远站在一座建在假山之上的凉亭中,借地势俯瞰着宫人、太医不断进进出出,乱成一团的慈元殿,嘴角泛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天,她找到香梅,叹息着对她说道:“余宸妃怀了皇子,对皇后之位是志在必得,以她们的野心和手段,不把皇后铲除是不算完的。唉,可怜玉芍妹妹死得好冤啊。” 香梅低头垂泪道:“玉芍和我从小一同进宫,她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皇后娘娘仁慈,我在她身边才觉得活得像个人样儿。为什么好人要受折磨?难道上天是不开眼的吗?” 她扯住了尚雅绮的袖子:“昭仪娘子,谁都知道你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求你出来说说话,救救皇后吧。” 尚雅绮苦笑道:“太后是铁了心的要除掉皇后,就连皇上也没有法子,我一个小小的嫔妃又能怎么样?皇后待人好,这谁都知道,不光是你心疼她,我也为她抱不平,敢怒不敢言啊!” 她说着,神色愈见悲凉:“与其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倒不如奋力一搏。可叹皇后多年来施恩无数,等到她真正出了事,却连一个肯为她拼命的人也没有啊。” 香梅听完她的话,痴痴地呆了很久,突然咬牙说道:“我从小是个孤儿,并无父母亲人。娘子的话我觉得很对,皇后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雅绮感动地拉住了她的手:“妹妹这样识大义,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今日才知道这宫里最知恩图报的人,是妹妹呀!” 香梅咬着牙:“无非是个死罢了,我贱命一条,又有什么可惜的?” 尚雅绮轻轻掩住了她的嘴:“妹妹快别这么说,没这么严重。余宸妃所恃仗的,不过是她腹中的胎儿,只要拿掉胎儿,也就没什么可威胁皇后的了。” 第二十八章 周祈书出手了 香梅重重点了点头:“好,我什么都听娘子的。” 尚雅绮便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番,又握紧了香梅的手,目光坦诚:“妹妹放心,我绝不让你独自冒险。你此去若是失败了,尽管向太后把我供出来,是生是死我和你一起承担!” “娘子言重了”香梅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这件事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自然由我一人承担。我只求娘子一件事,若我失败了,望娘子千万求求皇上,保住皇后吧!” “你放心,放心”尚雅绮扶起她来,眼中噙着泪水:“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会!” 香梅在尚雅绮走后,没费多少时间就下定了决心。深夜她跪在皇后寝殿门外的石阶上,深深磕了几个头,洒了一行泪水。 服毒后,她闭上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中一片清明。至死,她始终对尚雅绮的话深信不疑。她相信皇后会因她的牺牲而保全,人生实苦,她卑微的生命终于因最后的壮举,而有了一点意义。。。 慕芊在第一时间从素菊那儿得到了余秀珍落胎的消息。她大惊失色,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奔进内室把皇后扶上床,盖上厚厚的被子,伪装出旧病复发的样子。 皇后又惊又怕,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拉住慕芊的手,连牙齿都在打颤:“玉芍的事才刚刚平息,怎么又这样?这一次难道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吗?” 慕芊强忍住惶恐不安的心跳,柔声安慰她:“娘娘别担心,只管躺好了,先拖得一时是一时,咱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皇后带着哭腔:“能有什么办法?太后是个讲理的人吗?何况还是这样不得了的事!”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皇上呢?你快去找皇上!我是无辜的,求皇上救救我!” 慕芊握住她的手,叹气道:“太后已经把皇上叫去了,香梅是从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她下药那是实打实的证据,这次只怕连皇上也无话可说。” 皇后愣住了,半晌后目光闪动着:“那就。。。去找尚昭仪,她是皇上跟前最受宠的,托她为我说说话,可好?” “娘娘!”慕芊跺了跺脚:“娘娘也不想一想,香梅是个老实人,若是没有人撺掇,怎么会突然干出这样的事来?她近来和尚昭仪很有些来往,尚昭仪可是向着张淑妃的!娘娘和余娘子出了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张淑妃呀!” 她咬着牙:“若说这事儿不是她们搞的鬼,我情愿把头割下来!” “那。。。”皇后急得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谁也帮不了我,那可怎么办?” “娘娘莫急”慕芊握紧了她的手,皱着眉想了又想,突然眼睛亮了些:“还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我们。” “是谁?” “周婕妤!” 慕芊慢慢说道:“周婕妤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她是个聪明人,这些日子常常来向娘娘问安。我总觉得她是在有意示好,似是有心拉拢娘娘。我们何不问问她,向她讨个主意?” 周祈书在仁明殿最私密的内室里,听完了皇后的诉说,站起身来淡淡笑道:“娘娘在最关键的时候召见我,是对我的信任,我必尽心为娘娘效力。” 皇后脸上露出了喜色:“周婕妤客气了,请坐下说话。” 周祈书道:“眼下的形势,对娘娘的确很不利。香梅犯下死罪,娘娘必受追究,后果会如何就不必我来说了。对太后你无法解释,对皇上也很难求助,唯一的办法就是。。。” 她说到这里,迟疑着停了一下,皇后急了:“是什么?你快说呀!” 周祈书神色凝重:“唯一的办法就是四个字:釜底抽薪。” 皇后怔了怔:“釜底抽薪?这是什么意思?” 周祈书缓缓说道:“太后坐拥权势,掌控后宫,娘娘在她的威摄之下才有此危机,落了个有冤难伸、有口难辩。但若是没有太后呢?” 皇后更加愣住了,这个话在她听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慕芊却很快明白了,吓了一跳:“周婕妤的意思是,除去太后?这怎么可能?” 周祈书笑了笑:“不是除去太后,是逼太后退隐,从此不再过问后宫之事。” 皇后松了口气,叹道:“退隐?太后嗜权如命,也不可能啊。” “那也未必”周祈书淡淡说道:“太后之权,本不该大过天子。若是皇上认同,这事就有可能。” 皇后默不作声,对她的说法很是怀疑。 “可是,皇上素来孝顺,这样做岂不是离间他们母子?他又怎会认同呢?”慕芊眨了眨眼睛:“周婕妤莫非已有了好办法?” 周祈书嘴角有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娘娘以为,‘孝顺’两个字,就能让皇上无限包容吗?太后强势太过,事事都要插手,处处都要压制,皇上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如今已到了触底反弹的时候了。” “何况太后对皇上既无生育之恩,又无养育之情,本就是名分上的母子。皇上心里最怀念也最愧疚的,是他的养母郑贤妃,那才是十几年来相依为命、无可替代的感情。” “当年郑贤妃之死极为蹊跷”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叹道:“娘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皇后很惊讶:“郑贤妃去世之时,我已进了东宫。她是独自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头晕旧疾发作,不幸溺水而亡,并未听说有什么蹊跷。” 慕芊更是惊讶,紧紧盯着周祈书:“莫非周婕妤是怀疑,郑贤妃之死和太后有关?可当年你还是个小孩子呀!” 皇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话可不能乱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若是找不到真凭实据,刚才说的这句话就已经是个死罪!” “我当然有真凭实据”周祈书神色镇定:“这个证据几年来一直握在我周家人手里,眼下为了皇后、为了公义,也为了我自己,应该让皇上知道当年郑贤妃死因的真相了。” 她突然站起身向皇后跪下:“我位低言轻,请娘娘与我一同向皇上进言,这样娘娘既可自救,又可还郑贤妃一个迟来的公道,皇上对你如何会不感激?” 第二十九章 太后终于倒了 赵廷桢被秘密请到皇后的寝宫,看到了周祈书奉上的那只锦囊,听完了她一字一句明晰的讲述。他铁青着脸,久久一言不发,面上的肌肉却明显抽动着,悲愤、惊怒像暴风雨前的阴云一样,笼罩上了他的面庞。 锦囊里装着的,是荣庆公主留给驸马的遗书。 她在遗书中写道:自己偶然染疾,即病势迅猛,实因多年来早已埋下心悸的病根,自知不能长寿。但年轻早逝,心中却并无怨恨,只因她在少年懵懂之时,做下过一件悔恨终身的错事。 赵廷桢捧着这封遗书,一遍一遍看着,纸页在他颤抖的指尖沙沙作响。 当年先帝重病之时,余太后还只是个贵妃,并没有封为太后的资格。但郑贤妃突然溺亡,余贵妃凭借着专宠的资本,不知怎么软磨硬泡的,竟让先帝在病中同意了马上封她为皇后,还把已经成年的太子过继到她的名下。她就这么登上了后宫的顶峰。 但荣庆公主却亲笔记下了郑贤妃之死的真实过程。 那年她十四岁,郑贤妃没有女儿,素来很喜欢她。独自行走花园时看到她和几个小宫女在湖边玩耍,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和她们说笑。这时余贵妃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中出现了,悄悄地招手叫她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荣庆公主回转后,就按照母亲的吩咐和郑贤妃玩了一个游戏。她用绢子蒙住了郑贤妃的眼睛,说是要带她去找藏在花园里的宝贝,却牵着她的手迈进了湖心。 当郑贤妃感到鞋袜沾湿时停住了脚步,她还不在意,只当是小女孩儿淘气的恶作剧。但几个高大健壮的宫女突然出现了她的身后,一把将她推进湖水,又死死摁住了她的头和身子,直到她再也不能挣扎。。。 荣庆公主在郑贤妃落水时,就被两个大宫女强拉着离开,她一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站在湖边面容狰狞的母亲,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周祈书见皇帝许久未有反应,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低下头轻声说道:“这封遗书,本是公主留给臣妾大哥的,公主担心她走后,太后会对大哥不利,所以留下此信欲为保全他。但大哥不肯这样做,他一心为公主殉葬,只是把这封信留了下来。臣妾和家人也知道这其中的内容非同小可,多年来一直小心收藏着不敢声张。” “但是”她抬起头,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咬了咬嘴唇接着说道:“先贤妃娘子含冤屈死,想她的九泉之下只怕难以瞑目。臣妾知情不报,心中一直愧疚不安。” 她跪了下去:“今日冒死奏明皇上,还请皇上开恩,恕臣妾对太后大不敬之罪。” “你做的没有错”赵廷桢看向了她,终于开口了,但眼神却是空空洞洞的,脸色越发悲戚、苍凉:“朕的母亲是个苦命人,在宫里战战兢兢、受尽欺负,在快要熬出头的时候,却没有福气来享受富贵,让她的儿子尽尽孝心!” 他突然长身而起,眼色在瞬间变得异常凌厉,胸膛急剧起伏着,恨恨地喊道:“朕是个不孝的儿子,母亲含恨多年,朕竟然不知道她真正的死因!太后。。。哼,太后,你很好,很好!” 赵廷桢双拳紧握,一阵阵冷笑不止。皇后吓得几乎瘫在圈椅之内,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不敢说。 周祈书沉默良久,淡定地走近了两步:“太后虽有大错,但毕竟仍是天下之母,在皇上登基这些年也有辅佐之功。”她有意无意又把“辅佐”两个字说的稍微重了些。 赵廷桢看着她,从狂怒中冷静了下来,眼神里有了思索之意。 周祈书接着说道:“更何况,皇室的内幕不可外扬。臣妾恳请皇上节哀,权衡轻重,心中有数即可,对太后仍当有应尽的尊重。” “你说的很对”赵廷桢又是一阵沉默后,长叹道:“朕自有计较。” 太后在皇帝独自前来面见,并要求屏退左右的时候,就从他冰冷的脸色上感觉了事情的不寻常。在皇帝提出让她离开皇宫,前往京郊御园养老时,更是又惊又怒地大声喊叫了起来。 但皇帝却拿出了那件关键的物证--盖着荣庆公主宝印、由她亲笔书写的遗书。 太后看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蜷缩在宽大贵重的圈椅里,似乎瞬间就变得矮小了许多。 赵廷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儿子会安排好一切,必定令母亲晚年无忧,就请母亲即日启程。” 他转身离去时,太后突然喊了一声“皇上!”,咬着牙颤声说道:“这必是那姓周的丫头故意设下的挑拨离间之计,要向老身报仇。那丫头诡计多端,皇上切不可亲近她!” 赵廷桢心中一片悲凉,默然片刻,只淡淡说道:“若是母亲没有做过,别人又如何能挑拨离间呢?” 太后搬出宫后,余秀珍日日又哭又闹,赵廷桢心中对她有愧,一开始还常常安慰着,但后来也烦透了,索性削去她的妃位,降为修容,也不再登她的宫门。 不久,张淑妃临产,生下一个女儿。两个月后,李惜筠在花园摔了一跤,早产下一个羸弱的男婴。赵廷桢非常高兴,对张、李二人都给予重重赏赐,尤其是李惜筠,生育后身子更加弱了,他格外怜惜,想到她的位分还很低,就下旨升为美人。 他再一想,只升她一人也不好,后宫已许久无人晋升,倒显得是他这个皇帝小气了,不如借此大喜之机普惠诸女,以示恩泽。就把张淑妃升为贵妃,宁昭容升为宸妃,尹婕妤、王美人等四五个还算受宠的女子也各升了一级。 但尚雅绮却越级封为贤妃,仅次于张贵妃之后,周祈书一跃封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嫔妃们都来看望新生的孩儿,李惜筠对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唯独在见到周祈书时耷拉下脸,没了笑容。听她说想抱一抱孩子,也立时冷冷淡淡地拒绝。 周祈书倒不介意,爱怜地注视着乳娘怀里的皇四子,笑道:“四哥儿长得真可爱,眉眼儿多像皇上啊,妹妹这是立了大功,我们都比不上你。” “大功?”李惜筠瞥了她一眼:“要论功劳,谁也比不上周姐姐呀。听说太后离宫,是因为你在皇上跟前说了几句话,想不到皇上为了你,连忠孝二字都不顾了。” 她停了一下,语声越发尖刻起来:“可见在皇上心里,周姐姐才是独一无二的,别人不过都是水中之月、风中之影罢了。” 第三十章 以德报怨,仁者无敌 挽翠忍不住了,大声说道:“李美人生了皇子,我家娘子也是真心欢喜的,你又何必如此挖苦?” “真心欢喜?”李惜筠冷笑一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层悲凉:“姐姐是贵人,我福小命薄,受不起你的好意。皇上还有会许多儿子,四哥儿不过是其中一个。但只怕皇上等着盼着的,是姐姐生养的吧?” 周祈书轻斥了挽翠一声“没规矩”,转身看着李惜筠:“情分深浅,是各人的造化,但至少我从未招惹过妹妹吧?难道你一定要视我为敌吗?” 李惜筠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并不答话。 周祈书笑了笑:“看来我再多留一刻,也是不知趣了,就此告辞。”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淡淡说道:“无论如何我总是盼着我好、妹妹好、大家都好。我劝妹妹一句话,凡事看开些,钻了牛角尖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别人其实并无损失。” 日子又在平静无聊、周而复始间流去。李惜筠生下的皇四子因先天不足,喂养困难,磕磕碰碰长到了周岁,也终于有些白胖了。 但有一日清晨,周祈书还在梳头,佳蕙就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跪在房门口,喘着气说道:“奴婢给昭仪娘子请安,求娘子救救我家四哥儿吧。” 周祈书吃了一惊:“四哥儿怎么了?”接着又问道:“你是自己跑到我这里来的?李美人知道吗?” “娘子不知道”佳蕙摇着头,一脸的惶急:“四哥儿本是好好的,昨晚上洗澡后穿了一件尹婕妤送来的新衣裳,谁知今天早上就全身红肿发了怪病,眼看着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挽翠捧了一盒钗环进来,不客气地打断她:“哥儿生了病,就去找太医啊!李美人不是最不待见我家娘子吗?要是让她知道你上我们这儿来,小心她扒了你的皮!” 佳蕙红着脸低下了头,嗫嚅着道:“找了,但三四个太医来看过了,都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只叫熏了药香给哥儿蒸蒸汗,却不敢乱开汤药方子,我家娘子都快急疯了。” 她抬起头,眼神闪烁着哀求道:“娘子虽说对昭仪有些不满,但奴婢看得明白,这宫里人人只顾自己,只有昭仪娘子一个是肯仗义相助、雪中送炭的。。。” 挽翠又撇着嘴打断了她:“你少说这些来糊弄人,谁知到四哥儿生病是真是假?上次说你家娘子要自尽,哄得我们差点着了道,我们才没那么蠢呢!” “挽翠!”周祈书喝住了她:“她衣服上沾着药香的味道,无病无灾没人会用这个,四哥儿必是真出事了。” 她回头看着文杏:“我去走一趟,你替我把头发拢上去,简简单单就好了。” 李惜筠抱着皇四子坐在榻上,微微张着嘴,脸上泪痕未干。她眼角余光瞥见周祈书带着文杏进来,却并未抬头,也无任何表情,只痴痴望着自己儿子,似是有些傻了。 周祈书就着她怀里看了一眼,也是吃惊,只见这小孩子只穿了一件肚兜,光着手足,全身都是水泡,尤以掌心、脚心最为厉害。再仔细一看,竟连口腔里都密密麻麻长了好些,难怪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心里也起了一阵疼惜,叹了口气,试着对李惜筠说道:“四哥儿病成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有没有去告诉皇上?” 李惜筠还是呆坐着全无反应,佳蕙在旁边说了一句:“皇上昨夜在尚贤妃那里,我们去回过了。但彩络出来说,皇上有些发烧,今日要好好歇一歇,连早朝都免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怎么行?”周祈书皱了眉,急切说道:“四哥儿的病拖不得,还是我去走一趟吧。” 她又近前轻轻拍了拍李惜筠的肩头,柔声道:“你别着急,太医院看不好,就往外头想办法。京城就是人才荟萃的地方,再不然,这周边的民间未必没有卧虎藏龙的人物。只要皇上一句话,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她走出门又叫文杏折回去,悄悄找一下佳蕙:“你叫她把尹婕妤送来的那件衣裳,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周祈书随后赶去了琼华殿,彩络虽然不满,却不敢阻拦,只得通报进去。赵廷桢在尚雅绮的卧榻上一伸手摘掉额上的冰袋,翻身而起,赶紧叫人整理好衣衫就迎了出来,听完她的话更是吃惊,立时就跟着她走了。尚雅绮捧着冰袋在身后喊了四五声,也没留住。 当天上午京城各处就贴满了悬赏荐医的告示,在京兆府尹的大力推荐下,号称“北七省第一名医”的许郎中火急火燎进了宫,为皇四子把了脉。许郎中果然名不虚传,两副药下去,皇四子身上的水泡就开始缩小变软,调理半个月之后终于慢慢消失不见了。 周祈书在花园偶遇了带着儿子游玩的李惜筠,她满脸明媚,赶过来热情地行了礼,又唤乳娘:“把四哥儿带过来给周姨娘抱抱,多谢周姨娘救了我们的命。” 周祈书开心地把孩子抱过来,笑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皇上才是,哪有做亲爹的不疼自己儿子?” 李惜筠叫乳娘、侍女们带皇四子去另一边玩耍,自己低着头向周祈书深深屈膝一拜。 周祈书忙扶起她:“妹妹方才已谢过了,不必如此多礼,叫我如何受的起?” 李惜筠站起身时,眼中有了点点泪花:“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想姐姐以德报怨,救了我的儿子。我心里实在很后悔很内疚,还请姐姐原谅我的无知吧。” 周祈书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这么说,你我之间本是有些误会,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怪着你一个人啊!” 李惜筠叹道:“我经过这件事才知道,我远远比不上姐姐,而且永远也比不上。皇上真是好眼光,难怪他把你看作是心坎上的第一人。” 她停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我还想求姐姐一件事。四哥儿穿过的那件染病的衣裳,回头我叫佳蕙送到姐姐宫里,该怎么处置由姐姐定夺吧。” 周祈书看着她:“尹婕妤至今平安无事,我知道你并没有把衣裳的事告诉皇上,也真难为你了。” “我不难为,只是看开了”李惜筠淡淡一笑:“四哥儿发病那一天,我才知道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生无可恋。原来幸福很简单,只要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在眼前,就比什么都强。我也乏了,别人要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就让她们斗去吧,我只想隐藏在属于我的角落里。” “尹婕妤是个真正的老实人,我心里明白她不会也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我知道姐姐已看过那件小衣裳,想必你心里已有了怀疑。” “不管姐姐查出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最后说道:“我都不想知道,我相信姐姐的处置必定是公平无私的。” 第三十一章 衣裳的秘密 周祈书收到了佳蕙送来的小衣裳,细细看着,有些出神。 文杏捧了一盏茶过来:“娘子真是胆大,这是染病的衣裳,你还敢拿在手里。” 周祈书目光凝重:“四哥儿得的是手足口疮,我问过那位许郎中,只在小儿之间传染,成年人碰了也是无事的。你说衣裳是哪里来的?宫里的小孩子,可没有几个。” 她又皱了皱眉:“这件衣裳,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应该是。。。你拿了它,先去问问纺织院管事的方嬷嬷,再来回我。” 文杏很快就回来了:“方嬷嬷说,看这件衣裳的料子,是三哥儿出生那年南诏国进贡的贺礼,但后来南诏国有了向契丹投诚之心,就不再向我朝进贡了。这种衣料很难得,就算穿过好多年,洗过许多次,也还是像新的一样。” “不错”周祈书点了点头:“这衣裳的确还像是新的。宁宸妃有一次和我聊起三哥儿,在兴头上给我看了他小时候的衣裳、玩具,就有几件不论衣料、裁剪都和这件一样。” “莫非三哥儿小时候也染过这种病?”文杏想了想,但马上就摇摇头:“但宁宸妃待人宽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使坏的人。何况这衣裳又怎么会到了尹婕妤手里?莫非是宸妃那边扔出去,被她捡到了?” “我也希望此事和宸妃无关”周祈书道:“但我相信尹婕妤是无辜的。第一,尹婕妤无子,她没有动机去害四哥儿,这对她只有风险而无好处。第二,就算她要害四哥儿,为什么不在前几个月四哥儿身体虚弱之时下手?那样还可不露痕迹。何必等到现在,做的这么明显?” 文杏道:“有理,那娘子是怀疑宁宸妃?” “也未必”周祈书掀起了手中小衣的一片衣角:“这里有个印痕,你看看是什么?” 文杏看了看,有些惊讶:“这样淡红的颜色,又是这个香味,好像是胭脂。” “这不是宫里人常用的胭脂”周祈书目光闪动:“这是扶桑进贡的金盏雪樱调制的,很稀罕,而且经水洗之后也不会掉色,去年到今年通共只得了两小盒。张贵妃和尚贤妃特别喜欢,皇上就赏给了她们。” 文杏笑了笑:“张贵妃最爱美,只有她会把胭脂涂在手上,因为她常说手是美人的第二张脸,想必是拿着衣裳的时候,不留神把胭脂沾到了上面。” 周祈书道:“李美人在收到衣裳之后,一定会叫人仔细洗涤过,才给儿子穿。而这个胭脂印并没有褪色,可见必是金盏雪樱。” 文杏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此事本与娘子无关,难道我们要卷进去吗?” 周祈书沉默片刻:“我想,先去听听宁宸妃的说法,再做打算。” 宁宸妃在封妃之后,就搬了出来,独居在更为华丽的繁英殿。她见到周祈书很热情,但在听到她的来意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看了看文杏捧上来的小衣裳,叹着气:“这件衣裳的确是三哥儿周岁时穿过的,三哥儿那年也的确同样感染过手足疮,但他身体强得多,并没有像四哥儿这般严重。何况当年号称华佗再世的程太医还没有告老还乡,喝了几次他开的药就好了。” “这些我都不必否认”宁宸妃苦笑道:“前些日子我这里整理旧物,翻到了这件衣裳,我想着不吉利,就叫人扔出去或烧了或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尹婕妤手里,还害得四哥儿大病一场。” “我知道的都对妹妹实话讲了,难道妹妹还怀疑我吗?” “我并没有怀疑姐姐,也知道姐姐绝不是这样的人”周祈书爽快地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若有冒犯之处,姐姐千万别介意。” “你也是一片好心,我怎么会介意呢?”宁宸妃目光闪动着:“不过,我倒怀疑尹婕妤做不出这样的事,会不会另有什么秘密?妹妹查出什么没有?” “我还能查出什么?”周祈书笑了:“我没学过查案,也并不爱管闲事,只要姐姐与此事无关,我就放心了。” “哦”宁宸妃突然愣了一下,讪讪笑着:“那就好,我和妹妹虽不住在一块儿了,心还是在一起的。” 周祈书走后,宁宸妃叫来秋蔓,低声说了两句,又问道:“我交代你办的事,你到底办成了没有?” 秋蔓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照着娘子的吩咐,故意引青鸾跟踪我,明明白白地让她看到我扔掉的东西,也让她听清了那是三哥儿穿过的染病的衣裳。” “这就怪了”宁宸妃皱着眉:“周祈书一定查的到,这是张贵妃干的事儿,为什么她却向我隐瞒呢?难道她并不想向皇上揭发?” 秋蔓想了想,说道:“周昭仪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揭发张贵妃对娘子你有好处,对她却没有,她又何必多事?我早说过,她骨子里并不和你是一条心。” “既然她指望不上”宁宸妃沉下了脸:“那我们就不必指望她。求人不如求己,眼下是扳倒张贵妃的大好机会,我岂能放过?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皇上。” 周祈书没有想到,她还没有去探过张贵妃的口风,就被皇帝叫了去。赵廷桢让她交出那件小衣裳,然后便柔声抚慰说她辛苦,叫她不必再管了,张贵妃的事自有内廷署处置。 她在回春锦殿的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心里一阵发冷,扶住了文杏的手:“你说,皇上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文杏道:“莫非是宁宸妃告的密?” 周祈书叹了口气:“不错,张贵妃若倒了,三哥儿就不再有障碍。何况我方才在她面前,半点也没有提起张贵妃三个字。她是怎么猜到的,还告诉了皇上?除非整件事就是她策划的,只怕张贵妃也不过是她借刀杀人的一只手。” 文杏也叹着气:“那也不必去管她们了,娘子已尽了自己的心。张贵妃就算被人设计,也是她自己起了坏心,没什么可冤枉的。” “张贵妃或许罪有应得”周祈书神色黯然:“只可怜大哥儿和两位公主尚且年幼,小公主才不过刚学会走路啊。” 第三十二章 两个儿子 赵廷桢为皇四子的事大为惊怒,将张贵妃暂时禁足,听候审问、发落。青鸾在内廷署交代,张贵妃收到秋蔓扔掉的小衣裳后,本是犹豫不决,是尚雅绮力主下手,促成此事,并由她安排将这件染病的衣裳混进了尹婕妤准备的贺礼里面。 赵廷桢听了回报,更加痛心,但尚雅绮却在这时被太医诊出了喜脉,只能让她留住琼华殿,听候内廷署传讯。 一日,周祈书路过一条花径,见尚雅绮站在树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脸上全没有了昔日的凌厉傲气。 周祈书按礼制向她行了礼,正准备离开,尚雅绮叫住了她。 “你可得意了”她冷冷淡淡地开口,转过脸来:“张贵妃和我都栽了跟头,往后还有谁能和你一争长短?这不是正是你想要的吗?” “姐姐这话说错了”周祈书平静答道:“我从未想过要和谁去争什么。若是人人安分守己,后宫自然平安喜乐,不需要怕,也不需要争。” “你少说漂亮话!”尚雅绮突然咬上了牙:“四哥儿的事是谁抖出来的?除了你爱管闲事,还能有谁?” “姐姐应当听过一句话”周祈书走近一步,迎着她的目光:“叫做久走夜路必见鬼,不是你的每一次算计都会平安过关,运气这种东西总会用完的。” “你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但愿你好好想想李美人在可能失去孩子时的悲伤痛苦,好好想想你做过的事。今后要为你的孩子积福,还是积怨,就看你自己怎么领悟。” 周祈书说完,转身离去,结束了这场谈话。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太后、李惜筠、余秀珍、沈婕妤、香梅、玉芍,想起了入宫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不免有些唏嘘。突然听见前面树林里传出了一阵尖嫩稚气的嚎哭声,有些吃惊,便循声走了过去。 一个跛了右腿、有些斜眼、矮矮胖胖的十来岁男孩正歇斯底里哭个不停,衣襟上沾着他的鼻涕眼泪,脚下还有一大片被他随手撕碎的树叶。 周祈书走到身边,唤了两声“大哥儿”,男孩停止了哭声,抬头望着她,突然一头扎进她怀里,又抽泣起来,喊着“周姨娘,他们欺负我!” 周祈书拿绢子替他擦着衣服上的污渍,柔声道:“谁欺负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伺候你的人呢?” 皇长子又在袖子上抹了一把鼻涕:“我不知道,我娘不见了,内侍们都不管我。他们。。。他们还骂我,说我娘是坏人,我是个没有用的残废,父亲也不喜欢我。” 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周姨娘,什么是残废?” “别听人瞎说”周祈书抚着他的肩头:“你是皇上的亲儿子,你父亲最喜欢你,我们都喜欢你。” “真的吗?”皇长子的眼睛亮了,像闪动着小星星:“那父亲为什么从不夸我?他有时候会夸奖三弟、夸奖妹妹,但从来没有夸过我。” “因为你是大哥呀,是个男子汉”周祈书摸了摸他的头,笑了:“你父亲希望你可以很勇敢很坚强,不但自己不要哭,还要保护弟弟和妹妹。” “我知道了”皇长子高兴得蹦了一蹦,不利索的右腿却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 “周姨娘”他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那我娘去哪儿了?前几天我娘说等我午睡醒了,就带我去看做风筝。可是我醒来后,她却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她。她是不是藏起来了?” “你娘她。。。”周祈书淡淡笑道:“她是有正事去办,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你放心。” “那周姨娘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你娘要办的事很重要,那个地方小孩子是不能去的。” “那周姨娘你可以去吗?” 周祈书愣了一下:“可以。。。吧。” “请你把这个交给我娘”皇长子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涂着一团红色的宣纸,还有两根细长的小竹片:“我娘很喜欢风筝,这是我做的,想要送给她。” 周祈书接过来,笑了笑:“好棒啊,这个红色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我画的玫瑰花,周姨娘连玫瑰花也认不出来?”皇长子解释道:“这是我娘的名字啊。”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想把竹片粘在风筝上,可是我不会,周姨娘能不能帮帮我?” “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娘,我想她,叫她快回来。” 周祈书赶紧答应了他,张贵妃的闺名里有一个“玫”字,她眼睛有些湿了,正要说“我送你回去吧”,皇长子忽然回头,兴奋地大叫了一声“三弟!” 皇三子忽闪着大眼睛,笑嘻嘻地从树林里跑了过来,他带着两个内侍恭敬地向周祈书请了安,转身和皇长子笑闹成一团。 周祈书也被逗乐了,笑道:“你们兄弟这样和气真好,往后要多在一处玩,一个人也太孤单了。” 皇三子回过头来:“可是我娘不让我和大哥一起玩”,他犹豫了一下,走近周祈书身边,低声说道:“她说大哥会把我带坏的。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周祈书问他。 “我想,大哥不会把我带坏的,他很好”皇三子目光闪闪:“上次,我和大哥等着向父亲请安,我不小心打碎了书房里的琉璃盏,心里很害怕。大哥说没关系,就说是他打碎的,他不怕打屁股,他扛揍。” “对”周祈书微笑着鼓励他:“你们都是父亲的儿子,是亲兄弟。你比大哥念书多,应该更懂得兄友弟恭、和睦齐家的道理。等你们长大了,还要像现在一样友爱,弟弟妹妹们都会以你为榜样。” 皇三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拱手一揖:“周姨娘的话,我记下了。” 周祈书回去后,带着挽翠在窗下细细修补,做好了一只精致的风筝。她提笔蘸墨,把宣纸上那团红色勾勒成了一朵娇艳明丽的玫瑰花。 夜里她带着这只风筝去见了皇帝,告诉了他两个儿子的话。赵廷桢沉默许久,叹道:“人之初,性本善,大人竟还不如小孩子懂事。难道是年岁的增长,反而让心中蒙尘了吗?” 周祈书淡淡笑道:“所以呀,人要读书进学,知意而明理,识文而修身。大哥儿都已经十岁了,尚未启蒙,他其实并不笨,心底里是很明白的。皇上该为他请个先生了,莫要荒废少年时,误了他的一生。” 第三十三章 宁宸妃的选择 张贵妃看到儿子托人带来的风筝,不由得失声痛哭,愧悔万分。赵廷桢念及张、尚二人也是膝下有子,对将如何处置左右为难,终于在周祈书的劝说下,免了刑徒之罚,但将二人削去妃位,分别降为昭容、婉仪。 不久,周祈书也惊喜地发现有了身孕,赵廷桢喜不自禁,拉着她的手说:“若生男,朕必大赦天下以示庆贺。” 周祈书笑道:“皇上这么说,叫臣妾压力好大。何况从来没有因嫔妃生子而大赦天下的,千万不可因臣妾一人坏了规制。” 数月后,尚雅绮生下一个女儿,又是两个月后,周祈书生下一个儿子,是为皇五子。 在皇五子满月这天,尚雅绮抱着女儿来庆贺,趁着没人在跟前,对周祈书说了一句:“我真庆幸生了个女儿。” 周祈书笑道:“生女儿好,长大了一定像姐姐一样美丽。” “不是这个意思”尚雅绮悠悠说道:“若我生儿子,也许会为了他要再和你争一争,但是我,心里已实在不愿与你为敌。” 五年时光匆匆流过,太平已久的天下突然战事吃紧。南诏国在多年秘密准备之后起兵反叛,国内也有两三家诸侯王以为有机可乘,秘密与南诏国主联络,意欲里应外合谋取皇位。 赵廷桢大怒,立即调拨大军镇压叛乱,同时又接受了缪丞相关于“胜一人难,胜二人易”的策略,派出使者以重金施行反间计。叛军内部很快瓦解,不出数月便被各个击破,一败涂地。 缪丞相在战事结束之后,向皇帝奏呈,诸侯王卷入叛乱,皆因未立太子,国无储君而令赵姓王爷们心存幻想。为天下大计当早立太子,以绝后患。 赵廷桢以为然,又召他面议。缪丞相进言,自古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皇长子已年满十五岁,虽不甚明慧,但谨行谦恭,并无过错,当立为太子。 赵廷朕笑了笑,也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只说事关重大,当从长计议。 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但皇帝要立太子的消息在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咬耳朵的空隙里,传播得飞快。大家都在悄悄议论,听说大臣们都拥戴皇长子,估计很快就会有诏命。 张昭仪经过以前的教训,这些年已低调了不少,听说儿子要被立为太子,暗地里虽然心花怒放,但脸上却并不敢过多表现出来。 宁宸妃却慌了神,这些年她常常督促着皇三子读书,讨皇帝欢心,就是知道皇长子是不中用的,没有承继大统的能力。她心里咬牙切齿地不平,难道自身的努力都是无用?只因为他早生两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切? 她在翻来覆去失眠几夜之后,下定决心要赌一把。 当年皇长子在周祈书的建议下,由皇帝恩准出阁读书。十三岁后为他建立了自己的宫院,久已不在生母身边。但皇长子不爱读书也读不懂、所学极其有限是人人都知道的,皇帝也对他不抱希望。 宁宸妃早就在关注皇长子的一举一动,知道他每到天色阴沉就会心烦意乱,必定想方设法逃学,独自跑到南书房背后的密林里去惬意放松,久而久之师傅和随侍的宫人们也都不再管他,放任自流了。 宁宸妃在一个上午走进了皇长子玩耍的密林,她是孤身前来,连秋蔓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的袖子里藏着一块黏性极强的膏药、一根细而柔韧的牛筋索,心里也在怦怦跳动。几年前张、尚二人谋害李美人之子,虽是她故意引诱,但也因这两人假手他人,留下了诸多线索,青鸾、彩络等人畏惧内廷署的刑罚,没熬过两天就招了个详详细细。 她决定吸取教训,外人皆不可靠,只有自己才绝不会出卖自己。 皇长子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他似乎是玩累了,双眼紧闭,还起了一阵沉沉的鼻息声。 宁宸妃轻轻地一步步走了过去,心里越来越像擂鼓一样剧烈跳动起来。她走到了皇长子面前,蹲下身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迅速地从袖中取出膏药封住了他的嘴,把牛筋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使劲一拉。 皇长子醒来了,惊恐地望着她,手足在痉挛性地拼命挣扎。宁宸妃咬着牙,越拉越紧,死死不松手。。。 突然,“住手!”对面林中的暗影里响起了一个震怒的声音。宁宸妃的眼睛睁大了,手上一松,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难以置信地呆呆望着赵廷桢从林中快步走出的身影。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佩戴刀剑的侍卫。 皇长子猛喘了几口气,翻身爬了起来,跑到父亲身边。 赵廷桢拍了拍他的头:“你没事吧?” 皇长子摇摇头:“父亲叫我睡在草地上,我就睡,本来还挺舒服,但宁姨娘叫醒我的法子太野蛮了,比我娘还凶得多。”他摸了摸脖子,嘟起了嘴:“我的脖子好痛啊!” 赵廷桢转头看着宁宸妃,目光冰冷。 宁宸妃全身都发起抖来,咬着嘴唇说道:“臣妾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和大哥儿开个玩笑。” 赵廷桢冷冷说道:“开玩笑?朕若晚来一步,这个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他紧紧盯着宁宸妃,沉默间令她更感到胆寒,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良久,赵廷桢长叹一声:“宸妃,当年四哥儿被人陷害一事,虽是张氏、尚氏所为,但你认为朕就猜不到也有你的一份吗?你的侍女去扔掉衣裳,为什么不径直去往焚化院,却要故意绕远路从张氏门前经过?又是你向朕揭发了她二人,你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些年朕从未提及,是望你自行醒悟,自加收敛。但近来你费尽心机打听大哥儿的举动行踪,你以为就没有人引起警觉?就没有人向朕回报吗?” “今日请君入瓮,你若稍有怜悯悔改之心,方才就不会下此重手。你太让朕失望了,你不配做母亲,更不要妄想成为来日的国母!” 赵廷桢说完,转过身不愿再看她:“你先回去吧,好好反省你的行为,来日再行处置。” 他招了招手,就有两个侍卫走上前来,抱拳道:“宸妃娘子,请吧!” 宁宸妃一直低着头,神情又沮丧又悲凉,突然抬起头来大喊一声:“我不服!我的儿子又聪明又能干,胜过大哥儿十倍,为什么不能做太子?” 赵廷桢回过头,目光冷峻:“立谁为储,朕自有定论,轮不到你一介妇人置喙!不过朕要告诉你,本来三哥儿尚有希望,但你这个生母狠毒失德,朕既然不愿做立子弑母的汉武帝,又怎能把一众子女交到你的手里?” 第三十四章 一生托付 夜晚的甘露殿灯火通明,赵廷桢握住了周祈书的手,正色道:“朕有正事要告诉你。” 周祈书笑了笑:“皇上突然这样严肃,倒叫臣妾心里好紧张。” 赵廷桢也笑了:“但这的确是大事。头一件,朕决定封你为贵妃,并赐你协理六宫之权,明日就拟旨。” 周祈书笑着下拜:“多谢皇上恩典,但皇上这是要臣妾受累呢,从此就过不了清静日子了。” “凡事皆有利弊,虽然过不了清静日子,却另有极大的好处”赵廷桢凑近了她的耳边,柔声道:“从此你不必再来甘露殿侍寝,朕会去找你,春宵帐暖直到天明,你难道不高兴吗?” 周祈书脸红了,撇了撇嘴:“高兴是高兴,可皇上又不正经了。还是严肃说吧,我听着呢。” “第二件事,就真得严肃说了”赵廷桢坐直了身子,神色在瞬间变得肃然:“朕决意立五哥儿为太子。” 周祈书突然深深愣住了,这短短几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让她好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了?”赵廷桢笑了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欢喜得傻掉了?你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啊。” “皇上”周祈书眨了眨眼睛,仍是一脸茫然:“皇上是开玩笑吧?五哥儿还小。” 赵廷桢故意板起了脸:“君无戏言,朕岂会和你开玩笑?” “可是五哥儿才五岁,上面又还有三个哥哥。” “五哥儿虽小,却聪明有礼,懂忍让,知进退,这都是你教导之功。”赵廷桢握紧了她的手,目光炯炯:“朕总有驾鹤西去的一天,立太子关系国之根本,选子即是选母,国母之德至关重要。古来后宫干政扰乱天下,或新帝登基手足相残之事已太多太多,朕实在不想身后发生这样的悲剧。” 他语声渐渐有些激动,诚恳地说道:“祈书,朕已观察多年,只有你才能保住朕辛苦创下的清明盛世,也只有你才能保全朕留下的诸多子女。待朕百年之后,他们就都拜托你了。” “皇上快别这么说”周祈书眼里汪起了一汪泪水:“别说什么百年、什么身后,叫人听了心里怪难过的。皇上一定长命百岁,臣妾还指望着能陪皇上白头到老呢。只要你到时候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就是了。” 赵廷桢也动容地把她抱到怀里:“朕答应你,一定陪你白头到老,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什么?”周祈书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以为他所说的必定是要事。 但赵廷桢却道:“你今后和朕一起吃汤饼,再不许你用筷子把面条卷起来放进嘴里。” 周祈书愣了一下:“可臣妾是怕发出吸溜的声音,让皇上听到心里不舒服。” 赵廷桢佯装生气了:“朕不是一样吸溜吗?你听到了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朕在你面前向来想吃就吃,想笑就笑,从没刻意注意过什么。你再尊贵,能尊贵过朕去?你又需要注意什么形象?” 周祈书笑了:“皇上说的都对,臣妾记下了。” 赵廷桢看着她:“祈书,你不是想要白头到老吗?朕就喜欢最真实的你、不矫情造作的你,唯有坦诚相待才可白头到老。” 周祈书痴痴望着他,目中又泛起了泪光。她温柔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很抱歉就这么结束了) 故事简介 世上姻缘多聚散,若要情深不渝,必得旗鼓相当。你我如一面明镜,照见了彼此的领悟与成长。我自有珠玉于心,因为你,才能绽放出无限光芒…… 第一章 不该走的路 日色西斜,林悠然拎着一只木桶从爬满三叶梅的院门下走出来,抬眼望一望光影沉沉的天际,叹了口气,把袖子挽高了些,慢吞吞沿着草径走去。 她是个十六岁的可爱女孩子,身体纤细,手脚都很小,巴掌大的脸蛋上眉眼儿生得很秀丽、很灵巧,再加上她总在不经意间睁圆了眼睛、撅起嘴角,流露出或迷茫或任性的表情,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 她是武林大派天燮门的弟子,一年前被父亲送来,拜在五大长老之一、江湖人称“铁仙姑”的女子剑法名家魏夫人门下。魏夫人有女弟子四十多人,林悠然学艺一年,论武功水平基本排在倒数五六名之间。 不过她自己并不沮丧,只要不是最后垫底的就行了,她好歹囫囵记住了大部分的招式,虽然使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但还有人比她更一问三不知呢!至于什么三更灯火五更鸡、梅花香自苦寒来。。。她认为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自残行为,毕竟只是个女孩子么,像师父那样成名于天下的女子能有几人?她没长着那样的大脑子、大心脏,能混个差不多、过得去,就算对得起父亲,没给家里人丢脸了! 何况,她在这里也并非一无所获,比如交到了几个知心好友。和她同居一室的有三个女孩:季雨珊、何青莹、谢瑶,个个长得不错。年龄相仿、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就打成一片,一句“你的珠花好美,是在哪里买的?”、“你今天的指甲涂的真好看”,再加上一点点感叹的语气,就能轻轻松松结下深厚情谊。 要问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拎着木桶出门?去山里打泉水呀!打泉水做什么?煮鸡蛋呀!煮鸡蛋干嘛不用井水?林悠然表示,她也没办法。 这都怪谢瑶起的头,是她在几天前大惊失色地喊着“脸又圆了”,高呼不要零食、不要晚饭。其他三个人也毫不犹豫地加入进来,毕竟对女孩子来说,保持身材是大事!四个人一共坚持了七天,到今天实在是受不了了,偷偷溜到大厨房一看,灶上早已熄了火,东找西找只摸到了几个鸡蛋。 鸡蛋也行,林悠然并不嫌弃,反正最爱的糕点、花生早已被相互监督着扔掉了,她们已是弹尽粮绝。季雨珊有小灶、银锅,正好拿出来煮了吃。 季雨珊却把两条眉毛绞在了一起:“我拿出来可以,但要派个人去山涧的上游提水,水缸里的水都是浊气,洗洗手脸还行,吃到嘴里如何使得?没有溪水源头的灵气精华,我宁可饿死也不要。” 林悠然愣了眼,可谁叫人家是江南望族季家嫡出的大小姐呢?平日里就事事都要比别人讲究,锅子是她的,只好由她说了算,要不然谁也没法生吃了鸡蛋。 四个人围了过来,按老规矩抽牌。季雨珊有一副雕工精致的玉牌,谁抽到的点子最小,谁就出门提水。林悠然抽了第一张,一伸手就摸到了唯一的一张“白板”,这下剩下的三人全都不用抽了,她只得老老实实提起木桶出了门。 天燮门建在玉峰山的半山腰,有一条清亮如银的小溪从山顶蜿蜒流下。离林悠然她们的住处不远,就是小溪的下游,溪水还算澄净,有许多润滑的鹅卵石浸在水底,沿岸绿林如盖、落英缤纷,是几个女孩子常爱去的地方。 林悠然饿了,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些没力气。她果断决定走那条熟悉的小路,去下游打了水就回去,她可不信季雨珊的眼睛能有那么灵! 可她还没有走近小溪,就听到了阵阵刺耳的喧哗声,有好几个人在纵声大笑。她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是同门的十几个师兄弟在溪边打闹,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相貌淳厚、笑容很和气的青年,她一眼认出来正是韩煦。 她不由得心头一紧,皱起了眉头,在韩煦可能看到她之前,急匆匆转身跑了。 她跑出好一段路,回头看看韩煦并没有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有些气恼,这是逼着她走远路了。她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加快了脚步,向着铺满乱石、却是通往上游的必经之路走去。 林悠然走近了一片樱花林,天色已暗下来了,林子里阴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音。她心里突然跳了起来,在这片林子的深处,就是天燮门的禁地,除了掌门、五大长老和掌门座下亲传的十六名弟子,其他人不得进入。 听说樱花林里有好多机关、暗器,还有掌门弟子在轮班巡守,只为守护禁地的一个重大秘密。 她知道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她没胆去碰门派的禁令,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走进樱花林的腹地一探究竟,武功的低微限制了她的好奇心。但若能绕着樱花林的边沿走过去,就能更快通往攀上山顶之路。天就要黑了,她一个人实在有些害怕,只想能快点快点回去。 背后响起了很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十几步之外跟着她。林悠然在短暂的寒毛倒竖之后,转而生出了一阵烦躁,她想跟来的再不会有别人了,一定是韩煦! 这个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她郁闷地咬了咬嘴唇,猛然转身,把手中的木桶掷了过去。她剑术虽然学艺不精,但自幼受过家学熏染,身法还不弱,料想韩煦绝难反应过来,一定会被投中。。。不是她狠,是对方太烦人,林悠然想给他个教训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木桶还未离手,就被身后一人连同她的手掌一起扣住。林悠然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人竟然离她这么近,想不到他竟然并不是韩煦,更想不到她自认为出手已经很快了,竟然会被对方轻易制住。 她睁大了眼睛,惊呼道:“怎么是你?” 第二章 躲不开的人 韩煦是韩师伯的独生儿子,韩师伯在天燮门五大长老中排名第二,中年得子,不惜血本地栽培。但这位小韩兄弟明显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骨相清奇,虽然从六七岁起废寝忘食练了十来年,也只混了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韩师伯对儿子期望甚高,韩兄弟也深感肩负重任,曾当着父亲的面,在天燮门历代祖师的牌位前发誓说,摒弃杂念,潜心武学,不问儿女私情,务求出人头地! 但在半年前的花朝会上,从他第一眼见到林悠然,这句豪迈的誓言就如同万丈高楼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顷刻间垮塌得七零八落,准确地说,是连渣都不剩。。。 林悠然觉得,她的噩梦开始了,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赶不走、甩不掉、见面只会呵呵傻笑、就连板起脸来都无法伤害他自尊心的白痴。她简直要抑郁了,烦恼与怒气在与日俱增。 本来她对韩煦也说不上讨厌,但自从收到他绵延不绝的殷勤之后,她就突然发现,原来这人脑门太窄、人中却太长,鼻头太园、鼻梁却太扁,从下巴到脖子一共有五颗小痣,再加上肚腩外凸、挺腹收胸,左肩和右肩好像还不对称,简直连看都没法看! 但最让她不屑的还是,韩煦的武功并不出众,扔到人堆里就淹没了。林悠然很看不上他在自己面前那副唯唯诺诺、不敢得罪的样子,她甚至在心里很替韩师伯叹息,家门不幸,竟然生出这么平庸的儿子。。。她从来就没有想过,韩煦虽不拔尖,但比起她自己的水平来,还是胜过不止一点半点。 谢瑶应韩煦的央求,多次帮他带过口信、传过纸条,终于有一天发自肺腑地对林悠然说:“天啦,好感动,他是多么执着地在喜欢你呀!” “我也很执着”林悠然忍不住尖声叫起来:“我是多么执着地在不喜欢他呀!” 眼下,在这个凉风骤起的黄昏,林悠然惊讶地望着那个扣住她手掌的人。 萧禹,掌门亲传的首席弟子,竟然是他!他的脚步好轻,出手又好快,难道他的武功真的到了大家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吗? 还有,他的手掌好大,竟然把她的手整个儿都包了进去。。。林悠然在愣神中,感觉到了他手心渐渐升起的温度,不由得脸红了。 萧禹放开了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目光却未移开,沉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前方是本门禁地,你不知道吗?” “知道”林悠然看到他的眼睛有些发慌,低声道:“我只是想绕过林子,去山上打点泉水。” 萧禹正色道:“我奉命值守,这林子也是不能踏入的,你回去吧。” 林悠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那就。。。求求你,拜托你,帮个忙好不好?” 萧禹愣了一下,但脸上随即现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语声也柔和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林悠然不知为何心里跳了跳:“我姓林,叫。。。叫林悠然。” 萧禹点点头,“哦”了一声。 林悠然瞪大了眼睛:“你认识我?” “不认识”萧禹回答的很干脆:“本门弟子众多,除了其中资质卓绝者,没有名气的人我都不知道。” 林悠然突然不是很想说话。。。好吧,你是有名气的,我是没名气的,只能我知道你,你却没必要知道我。 萧禹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默然半晌后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要山泉水,我可以代劳。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他接过了她手里的木桶。林悠然有些惊喜,凡是可以偷懒的事,她通通都喜欢,嫣然笑道:“这多不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我和你一起去吧?” 萧禹却道:“不行,樱花林中多有机关暗器,以你的功力是万万躲不掉的,你等在这里就好。”他说完,展动身形如雪鹰般飞掠而去,果然不出一会儿就提回了半桶清冽的泉水。 林悠然开心地迎了上去,却在接过木桶时手上一滑。萧禹赶紧托住了桶柄,但水还是溢了些出来,弄湿了她的鞋子。 林悠然提着裙摆惊呼一声,萧禹自然地看向了她的裙底。她的脚纤小秀气,是很好看的一双天足,萧禹竟然看得愣住了。 林悠然脸红了,把双脚往裙底缩了缩。萧禹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林悠然正想着道谢后就离开,忽听萧禹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多久了?之前有没有学过武功?” 她愣了一下,不懂他的意思,轻声道:“来了一年,之前在家里跟着兄长练过四五年。” 萧禹又问:“你是魏夫人的弟子?” 林悠然点点头。 萧禹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脸庞,慢慢说道:“魏夫人的剑法轻灵机巧、以柔克刚,最适合女子修行,你又有过几年的基础,学起来应该不难。” 林悠然点头笑道:“是”,心里有些欢喜,暗想能得到他的称赞可不容易,看来我还是不错的嘛,真不该妄自菲薄! “但是”萧禹接着说道:“我看你功力薄弱、力道不稳,仅仅只是个入门的级别。若不是先天资质欠佳,便是你懒惰、不用心所致,只怕这五六年的光阴都被你白白虚度了。” 林悠然的脸色在由青变白,这人说话还真是直接。。。方才对他的感激几乎要一扫而空,她勉强笑了笑:“你说的。。。也不算错,但是,能不能稍微委婉一点?” 她想,她说的这么明确了,这人总该注意些,给她留点面子吧。 但萧禹显然是不懂的,为什么要委婉?什么叫面子?他完全无视林悠然的反应,继续说道:“你既是我门中弟子,就不该为师门丢脸。所谓勤能补拙,我希望你从明日起有所改变,用功弥补起来。” 林悠然满心想走了,却装作在听的样子,一下一下的点头。待萧禹说完,她马上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再会!”提起木桶转身就要溜。 萧禹却一旋身挡住了她的去路,沉声道:“你明白了什么?” 林悠然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萧禹沉下了脸:“你不必敷衍,似你这般毫无上进之心,如何当得起名门弟子这几个字?” 林悠然有些急了,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平白无故被人训一顿,我亲爹都没这样管过我好吧? 萧禹看着她,仍是面无表情:“你叫林。。。悠闲?这个名字也许很适合你。” 林悠然深吸一口气:“林-悠-然!我还没命好到那个份上。” 萧禹点点头:“好,林悠然,这个名字也不错,很好记。” 林悠然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好记你还记错。。。但她突然看见了萧禹眼底的一丝笑意,不由怔了怔,他竟是故意的?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但不管他是个什么意思,她是真的真的想走了,听到萧禹说“我说的话,都是为了。。。”,就赶紧挤出一丝毫无诚意的笑容,打断了他:“都是为我好!我知道了,一定改,放心吧,再见!” 这次她话还没说完就抢先一步往旁边开溜,自觉跑得很快。 但萧禹再次挡在了她的身前,林悠然有些眼晕,根本就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这个人的身法也太快了吧! 她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第三章 那些年,一起追的男神 萧禹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明日辰时,我在练功场等你。若能日日坚持,或许你还有救。” 林悠然吓了一跳,轻轻吐了吐舌头:“辰时?太早了吧?” 萧禹的脸色又沉下了:“若想有所进益,辰时已是太晚。你到时,我已练了一个时辰。”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林悠然撅起嘴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赌气地说道:“可是,我也不会呀,再练有什么用?” 萧禹并未回头,清朗的声音却一字字传了过来:“只要你肯学,我自会教你。” 林悠然又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萧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才转身往回走。她心里仍有些疑惑,以前总听说萧禹是个骄傲的家伙,常常在人前摆出一副冷冷冰冰、不死不活的样子。师姐齐双双是掌门的亲戚,和萧禹有些接触,可她却说姓萧的根本就不爱说话,认识两年了她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声音是粗是细。 那他今天的态度,是不是有些反常啊?林悠然一路走一路想得出神,差点撞到了树上。她惊觉起来,心里一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看上了。。。我?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怦怦直跳。但片刻后她就平静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放,手托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起来:若论相貌、武功、前途,这个人当然还算不错。。。 可是。。。她捂着嘴笑了起来,他虽然还算好看,却绝对没有慕容师兄长得帅啊!我怎么能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呢? 慕容引桐,这个名字在天燮门乃至半个武林的女子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他也是掌门亲传的弟子之一,排名在萧禹、陆一鸣、杨进。。。以及等等之下。据说当年掌门在挑选弟子时,经过武功测试只看中了十五人,但这位兄台硬是凭着绝顶的颜值入选了--毕竟天燮门作为名门大派,与武林中人来往甚多,迫切需要一位能扛起外交重任的专业人士。 从此,虽不见慕容引桐练了多少功夫,但这位形象代言人来往周旋于各门各派之间,名气是越来越大。据说所过之处就像刮起了一阵旋风,引得无数闺中的少女。。。和怨妇争先恐后为他相思。至于提着包裹、扛着麻袋堵在大门口,哭着喊着非慕容公子不嫁的痴情女子,每年都有那么十个八个。据说最远有从玉门关外赶来的异族女子,肤色不同、语言不通,萍水相逢中几句鸡同鸭讲的交流,也能一见钟情地果断爱上了。 这些麻烦事,都是由魏夫人出面摆平的。她好说歹说,几次都差点报了官,才终于把人劝了回去。 这些传闻,林悠然全都知道,但她不在乎。第一次见到慕容引桐的时候,她简直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天哪,世上怎会有这样谪仙似的少年?他一袭白衣从柳荫下翩翩走来,面如冠玉,明眸流转,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林悠然一直以为美貌二字是形容女人的,却没想到男人若是精致起来,会让女人也自愧不如。 她瞬间明白,原来那些堵在大门口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女子,都不是傻子,而是真的。。。好有眼光! 她情不自禁的一声“哇。。。”还没出口,谢瑶和何青莹已尖叫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三个人停下了在道旁摘花的手,痴痴的目光只随着他的身形转动,似乎生怕看漏了一点。 慕容引桐含笑走了过来,眼色一闪在心里快速比较了一番,随后向林悠然伸出了手:“几位师妹采的是什么花,可否让在下欣赏一下?” 林悠然把花束递过去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慕容引桐并未多作停留,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只柔声说了一句:“颜如花,人似玉,卷上珠帘总不及。”便飘然而去。 谢瑶从陶醉中醒来,脸上泛着红光,激动地喊着:“他。。。他方才一直看着我,还向我笑呢!” 何青莹马上叫了起来:“你想错了吧?他方才明明是看着我!那句如花似玉也是对我说的。” “他。。。他还会吟诗”林悠然半张着嘴,眼里闪动着无限崇拜的光芒:“他真的好英俊、好斯文、好。。。” “好无耻!”季雨珊在背后幽幽说道,她一直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这时走了过来,轻蔑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最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林悠然一眼。 林家也是武林世家,她知道林悠然有些来头,但庶出就是庶出,看看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和她这种正牌的千金小姐比起来,素质的差距简直一目了然。 季雨珊冷笑道:“他是在故意撩拨,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在我面前,这都没用。” 但三个人根本没去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愉悦之中。 谢瑶长长叹息一声:“可惜他就这么走了。。。” 林悠然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你们猜,我刚才拿到了什么?” 何、谢两个人一齐问:“拿到了什么?” 林悠然兴奋地举起右手:“粘在他衣服上的一片树叶!” 何、谢两人又是一阵羡慕的尖叫:“你居然拿到了他身上的树叶!” 谢瑶踮起脚把她手里的树叶一把夺了下来,眼里闪着光:“多么珍贵的树叶啊,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应该属于我们大家!” 季雨珊捂着耳朵退到了一边,正要板起脸说话,何青莹一拍手掌,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何青莹目光闪动:“你们要是还想见到慕容师兄,我有办法。孙百里孙师弟和他要好,对他的行踪最了解。我早已打听过了,只要肯出十两银子,就能得到慕容师兄的最新消息。”她拍了拍胸口:“放心,这笔钱我出了,够义气吧?” 林悠然脸色变了变:“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她当然知道何青莹手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来自于一个叫林昭宇的贱男人! 这个贱人正在疯狂追求何青莹,为博美人一笑,毫不犹豫为她的衣裳、脂粉、首饰等等一切花费通通买单,甚至每个月付出高达五六十两银子也在所不惜。 不幸的是,林昭宇,就是林悠然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虽然她非常、极其、十分地希望没有这个哥哥。无奈她爹林四爷开枝散叶太多,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 林昭宇每个月只能从家里领到三十两的月钱,剩下的亏空都是向她这个亲妹妹借来的。林悠然手里拿了一把借条,却总是收不到欠款。她也会愤怒,尤其是看到何青莹戴着她买不起的一串珠链、或是一个镯子在得意摆弄的时候,她心里的火苗简直是一压再压,好几次都要差点压不住啊! 但林昭宇总是在借不到钱的时候,情真意切甚至声泪俱下地说道:“十四妹,九哥的终身大事全靠你了。你为了我们家族的未来忍辱负重,九哥感谢你,爹爹感谢你,林家感谢你,啥都不必说了。。。”于是她就又心软下来,继续周而复始地在后悔、愤怒中徘徊。 这时,季雨珊清了清嗓子,做好了说话的准备。林悠然向她诉过苦,她知道其中的过节,预备着林、何两人要是为了银钱纠纷吵起来,她必须要居中调停、主持公道。 林悠然在愣了片刻之后,伸手指着何青莹:“十两银子,你好。。。” 季雨珊想这就要开始了,正要开口,却不料林悠然拍手笑了起来:“你好聪明,好值得呀!” 谢瑶也兴奋地补了一句:“别说十两,就是一百两。。。只要我有,绝不吝惜!” 季雨珊傻眼了,无奈地瞪着她们。 花痴或许有救,脑残才让人毫无办法啊。。。 第四章 好歹是个关系户 林悠然的父亲名叫林贯英,人称林四爷,是威震一方的武林豪强,身边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多到了加起来足足可以凑七桌麻雀牌。 林悠然出生时,父亲的孙子都有了五六个。她的生母杨氏本是个佃户出身的农家少女,偶然被林四爷看中,一乘小轿接了来,却并不得宠,受了多年冷遇后,又在林悠然十岁时一病而逝。生母去世后,林四爷把她交给了正室王夫人抚养,但王夫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当林家要选择两个子女送往天燮门学艺时,王夫人毫不犹豫就点名了林悠然,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她趁机丢了出去。 至于林昭宇,却是他的生母徐氏向王夫人求来的。徐氏是王夫人的陪房丫鬟,关系亲密,为了儿子有点出息,不至于沦落为纨绔子弟,特意求得了这个她眼中绝佳的锻炼机会。 但锻炼归锻炼,到底是不是机会,就要看各人的理解了。林悠然是抱着一种“反正在家也没人理,去哪儿都无所谓”的佛系精神上了山。相对来说,林昭宇就比较痛苦了,一向好吃好喝的九少爷哪里受得了寒暑练功的折磨? 直到他有一天看见了妹妹身边的何青莹,才精神大振觉得来对了地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无限美好起来。 林悠然不是不记得萧禹约她一起练功的邀请。。。虽然这邀请听起来就像是命令。她偶尔在无事时想起来那个樱花掩映的黄昏,也觉得怪有趣的。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起不了床。辰时?没搞错吧?天还没亮啊!要她从香甜的梦乡中硬生生醒来,还不如一刀杀了她!何况,她要是能起得这么早,也不至于被李茹君穿小鞋,罚扫地扫到手发软啊。 说起李茹君,林悠然和她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魏夫人座下的首席女弟子,无非就是死死抓住林悠然爱迟到的短板,罚她扫地,无论是练功场、花园、厨房甚至茅厕,林小姐都通通伺候过--但死活长不了记性。 再来她就是爱向魏夫人打小报告,所有师姐师妹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监视之中,尤其爱重点紧盯林悠然,害得她三天两头被魏夫人叫去训斥。 林悠然在脸皮渐渐变厚的同时,也很疑惑,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和她八字不合,还是缺点太多,比别人更容易一抓一个准儿。 她本来坚定相信,自己一定是门派中罚扫地次数最多的弟子。但季雨珊却告诉她,根据监律堂的不完全统计,她只能排第二,而排在第一的“扫地之王”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爱的兄长林昭宇,他们兄妹二人可算是同心同德、齐头并进。 但她依然不在乎,反正过两年满了十八岁,就会被林家收回去,横竖是闭着眼睛一嫁。难道她练功练得好些,大娘王夫人就要给她选个好人家吗?看她平日里对自己那副不屑一顾的态度,能给她找个吃饱饭的地方就不错了。 至于慕容师兄也好、萧禹也好,她其实并未放在心上,想起来的时候也就是随便想想而已。她的婚配不可能自主,明知无缘无份,还去认真干嘛呀?现在不过是且顾眼前乐,过一天是一天,就和谢瑶她们一起好好享受自由愉快的少女时光吧。 季雨珊在一个细雨沥沥的夜里,冷眼看着这三个花痴又在兴致勃勃谈论慕容师兄,忍不住厉声插了一句:“师父明日要考问的口诀心法,你们都背熟了吗?李茹君可是要代表师父打手心的。” 她连问了两次,三个人才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面面相觑:“没有。” 林悠然摸了摸耳朵:“我记得一半。” 谢瑶更是一脸茫然:“你记得一半也好啊,师父说得太快了,我只听清了开头的八个字。” 季雨珊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要是没有我,该怎么办啊?”她有意板起了脸:“往后你们出门,不许说认识我,我丢不起那个人。” 第二日的测试的确很严肃,因为弟子们入门学艺,时间最短的也满了一年,魏夫人不但要让她们背出口诀心法,还要看看各人的剑术、身法到了何等火候。 林悠然在季雨珊的帮助下,临阵磨枪,上午算是通过了背诵,但接下来的真打实练,就完全掩不住了,她心里很有点紧张。 魏夫人把下午的演练定在了凌光堂,这也是天燮门中一个比较神秘的地方。林悠然每次从那儿经过,总是看见两扇厚重的铜门紧闭,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在心里好奇已久的地方。 这一回,林悠然无论如何不敢迟到了,但她刚走到凌光堂门口,就被李茹君叫住:“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悠然撇了撇嘴,却不敢得罪她,就跟了过去,看着她那张扁扁平平、长了不少痘痘的大长脸,懒懒问道:“干嘛呀?” 李茹君冷冷说道:“你不要进去了,反正你去了也是无用,何必在大家面前丢脸呢?” 林悠然不想理她,扔下了一句“这是我的事”就要转身,却被李茹君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手腕,她挣不脱,喊了一声:“放开!” 李茹君轻蔑地看着她:“放开可以,但你要先打败我,才可以进这个门。” 林悠然的脸色变白了些:“凭什么?天燮门是你开的?” 李茹君幽幽笑道:“就凭我比你强,江湖之中弱肉强食,以实力说话,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林悠然揉着被她捏痛的手腕还要说话,李茹君已不给她机会了,喊了一声:“出招吧!”手掌一翻,指缝间就多了一片寒光闪闪的薄刃,疾如流星般划向她胸前的紫宫大穴。 林悠然有些吃惊,想不到师父竟已私下把绝学之一的“指刀”传给了她。她更不敢招架了,急急后退闪避。但李茹君身形一闪就已逼至身前,抬手划向她的面门。 林悠然“啊”的一声惊呼,手捂上右脸,鲜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又惊又怒,颤声道:“你。。。” 李茹君毫无歉意,阴阴冷笑道:“你技不如人,有什么可说的?”说完便转身向着凌光堂走去。 林悠然气得发抖,忽听有人喝了一声:“姓李的,站住!” 李茹君回过头来,看见季雨珊横眉怒视着她,瞬间气焰低了几分,淡淡说道:“是你呀,叫我做什么?” 季雨珊走上前,用一根手指指着她的鼻子,冷冷说道:“你给我听清楚,她是我的姐妹,是我罩的。你要是做的太过分,我随时有办法把你赶出天燮门,明白了吗?” 李茹君怔了怔,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却比方才走得更快了。 第五章 凌光堂的机关 林悠然脸上多了一条两寸长的伤痕,幸好伤得不重,季雨珊很快帮她止了血。两个人匆匆赶了进去,毕竟今日的测试是不能耽误的。谢瑶和何青莹很吃惊,问明她受伤的原因后,都恨恨瞪着李茹君。 林悠然觉得心里很温暖,姐妹们这样在意她,这伤就受得值! 凌光堂是一个高梁巨柱的空旷大厅,四壁落白并无任何装饰,正中挖了一个直径足有八九丈的池子,池心立着一个高约三丈的铜人,几排木桩从四角伸向铜人脚下。 林悠然正愣愣地望着铜人出神,师姐妹们忽然都嗡嗡地交头接耳起来,谢瑶惊呼一声:“咦,怎么是他?” 她转过头,吃惊地看见李茹君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迎了上去。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气定清神、目如朗星,竟然是萧禹! 李茹君先开口,说是魏夫人突然有急事下山,两三个月内难以返回--林悠然在听到这句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但是”她话锋一转,笑容中竟然现出了红晕:“练功决不能搁下,掌门已同意了师父的请求,这段日子就由萧师兄来为大家指导。所有人务必勤学苦练,不可丢了师父的脸面。” 李茹君在说话时,情不自禁扬起脸望着萧禹,红光满面中一脸的痘痘竟看起来更加清晰。 谢瑶嗤笑一声,在林悠然耳边说道:“你看她的脸,像不像猴屁股?” 林悠然笑了笑:“不只像猴屁股,还是用砂纸磨过的猴屁股呢。” 她说这话时,抬起头迎上了萧禹的目光。萧禹一进门,就在一群女孩子中一眼看见了她,此后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林悠然侧过脸,不想让他看到那道红红的伤痕。但他仍发现了,脸上露出了关切的表情,嘴角轻轻有些抽动,似是也感受到了她的疼痛。 李茹君说完,柔声喊了两声“萧师兄”,萧禹才回过神来,他的话简短、干脆,却很清楚。 林悠然很快明白了,池心的铜人身上有人体九九八十一处重要穴道,其中有十二处穴道是最关键的。当机关开启时,铜人旋转,会有水柱渐次从穴道中急射而出。她们要做的事很简单,跃上池心,以手中的长剑刺入九大穴道之一,让铜人停止旋转,即为过关。 但难度就在于,铜人座下并无立足之处,而最近的一圈木桩也在五六尺之外,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池中。 “诸位务必注意,时间耽搁得越久,铜人身上的水柱就会射出越多,难度会越来越大。”萧禹说完,用鼓励的目光看了林悠然最后一眼,转头示意李茹君,可以开始了。 但林悠然却完全没有底气,弱弱地和谢瑶相视一笑,两个人都笑得很难看。 李茹君昂然走上前一步:“我是首席弟子,就让我先为姐妹们做个示范。” 她话音未落已飞身而起,身形如雨燕穿梭般轻巧之极,足尖轻点处,转瞬已飘至池心。就有几个师妹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但赞叹之声未息,只见李茹君在木桩上借力跃起,趁铜人方始旋转、水柱未出之时,眼明手快一剑刺入胸前的将台死穴。 铜人立时停了下来,众人又是一阵喝彩。李茹君撤剑、下落、飘回岸边,脸上尤带着得意的笑容。 林悠然看得呆呆的,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厉害!” 季雨珊哼了一声:“厉害什么?不过是赶在前面,投机取巧而已。”她沉着脸从人群中走出,第二个跃上了木桩。她的身法虽快,但来至池心时,重新启动机关的铜人已自胸、腹间射出了七八条细细的水柱。 季雨珊一跃而起,本想一剑刺入将台穴。但在凌空之时突然想到,这样做岂不让人说成我是在模仿李茹君吗?怎能显得出我的本事?她急忙将剑锋一转,却因分心而力竭下落,险些跌入池中。 林悠然三人都担心得变了脸色,但季雨珊临危不乱,很快便在木桩上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再次跃起,精准地从水柱空隙间一剑刺入了腹部的商曲大穴,铜人再次停止了旋转。 林悠然开心地为她喝彩,拍得手掌都红了,但马上又泄了气,着急地拉着谢瑶、何青莹,三个人头碰着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谢瑶眨着眼睛:“要不装病吧?” 林悠然皱了眉:“怎么可能?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 何青莹想了想:“我看行,眼下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可以一个人装病晕倒,另外两个人就扶她回去,拖过今天再说吧。” 谢瑶马上赞同:“那谁来装病?”她看着林悠然。 林悠然直摇头:“我不行,你看我唇红齿白、白里透红,哪里像是要晕倒的样子?” 谢瑶道:“我也不像,我这么珠圆玉润,要装也得找个面黄肌瘦的人来装。”两个人都看着何青莹。 何青莹瞪大了眼睛:“我面黄肌瘦?”但林、谢二人都催着她:“没时间了,姐姐,就这么定了吧。” 三个人正在商量着,忽然从旁边探过一个头来,正是齐双双:“你们在说什么?” 谢瑶一掌推在她额头上:“和你无关。” 何青莹深吸一口气死死憋住,片刻后脸色发青地闭上眼倒了下去。林悠然和谢瑶都惊慌地叫起来:“青莹姐,你怎么了?” 谢瑶一步赶上,扶住了她的肩头,林悠然在正要俯身的时候,突然被齐双双一把推开。她有些发愣,再看齐双双已冲过去抱住了何青莹的腰,带着哭声喊道:“你醒一醒,醒一醒,千万别吓唬我呀!” 林悠然看得张大了嘴巴,一个个的还真是。。。太会演了吧? 萧禹抬手示意演练暂停,大步走了过来,问林悠然:“她怎么晕倒了?” 林悠然讷讷说道:“她。。。她病了。” 萧禹面色凝重,俯身要伸手去探何青莹的脉搏。林悠然忙拉住了他的衣袖:“她不要紧的,想必是近来气血亏损,有时会突然头晕,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萧禹看着她的眼睛,林悠然不自然地笑了笑,移开了目光。片刻后,萧禹也淡淡一笑:“身体要紧,既如此就送她回去休息吧。” 齐双双求之不得,马上答应了一声。但谢瑶气恼她推开了林悠然,也一把将她推开,两手一探竟然将何青莹横抱了起来:“她轻的很,用不着两个人护送,我一个人足够了。” 林悠然和齐双双都眼睁睁看着谢瑶走出门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林悠然”萧禹唤了一声,把她的目光拉了回来,他带着一种悠远的笑意凝视着她的眼睛:“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啊?”林悠然瞬间觉得头都大了,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这。。。这么快就轮到我了?” 第六章 一剑惊人 林悠然望了望高大的铜人和已被水柱浸湿的木桩,脸色有些发白。 萧禹看着她:“不必紧张,水柱并不伤人,你无非只需要快、准两字,就可得手。” 林悠然仍是一脸为难,萧禹笑了笑:“你跟我来。”领着她走到了池边,压低声音说道:“胸腹之处要穴虽多,但水柱也多,冲力极大。” 林悠然眼睛亮了:“你是说,从后背刺入?” 萧禹道:“神枢穴,你认得么?” 林悠然轻轻点头,铜人又旋转起来,她死死盯着铜人,正想找个最恰当的时机,忽听萧禹沉声道“好”,伸手在她腰后一推,她便身不由己往前掠去。 萧禹算的没错,当她跃上最后一根木桩时,铜人正好转过了身子将后背面对着她。林悠然暗喜,心想既捡了便宜可别再让他失望了,便凝神静气一跃向神枢穴刺去。 突然间,她感到手腕和腿上一阵剧痛,“啊”的一声惊呼中长剑脱手。林悠然大惊,但她居然于慌乱中翻身落在了木桩上,又一抄手将长剑接住。她经此挫折,胸膛虽起伏不定,却瞬间激发了一股不服输的豪气,咬牙瞪着铜人。 铜人在不断旋转中,前身又转了过来,几十股水柱倾射而出,喷湿了她的脸庞和衣衫。林悠然深吸一口气,再次提气上跃,将剑锋对准了神封之穴。既无捷径可走,那就全力一搏吧! 但她再次感到了剧痛,在瞬间的茫然中听见了长剑落水的声音。她虽想尽力稳住身形,但强烈的痛感促使她的身子终于像落叶般慌乱下坠。 她懊恼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下完了,丢脸丢大发了。 萧禹站在池边,正为她的初次失利而不放弃露出了赞赏的微笑,但也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在她二次跃起还未跌落之前,便已如离弦之箭飞身而上,伸手把林悠然下坠的身子接在怀里。 林悠然本以为自己就要“扑通”了,危急之中还在心疼昨天刚换上的、省吃俭用买来的新衣裳,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当然惊异不已。但她还未看清眼前人的面孔,铜人身上穴道中的水柱已全部启动,如铺天盖地般射来。她赶紧闭上了眼睛,紧紧把身子倚上这人胸前。 萧禹抱着她从水帘中冲出,跃上岸边时,所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季雨珊在愣了片刻后,快步走了过来,扶住林悠然的腰:“你没事吧?”又在她耳边轻声道:“快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林悠然听见这话,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猛然发现两个人都湿淋淋的,还贴得这么近,似乎都能隐隐听见彼此急促的心跳。她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萧禹倒是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只看着她脸上被水柱刺激过后又绽裂渗血的伤口,柔声道:“你方才已尽力了,回去休息吧。” 林悠然却咬牙道:“不!我还要再挑战一次。” 李茹君在一旁看着,脸色铁青。萧禹看着林悠然的时候,眼神中的亲昵、担忧、怜惜根本掩饰不住,难怪他之前会向自己打听林悠然的种种情况,难怪他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眸中会有异常的光彩。难道,让自己辗转反侧多日的猜测,都不是假的么? 她的心里由惊讶而妒忌,由妒忌而愤怒得不可抑制,忽然尖声叫道:“你已经失败了,怎能坏了规矩?” “到底是谁坏了规矩?”季雨珊也冷笑一声,怒视着她:“她好好的为何两次失手?是谁在做手脚?不要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李茹君愣了一下,目光闪动:“哪有人做手脚?你不要信口开河。” “要不要我们把池水抽干,看看有没有铁莲子之类的东西?”季雨珊沉着脸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我说过若有人再欺负她,结果将会怎样?你最好不要忘记我的话。” 李茹君脸色变了:“你说什么我不懂,萧师兄在这里。。。”她尽力微笑着看向萧禹,却发现萧禹注视着她的目光异常冰冷,瞬间就像舌头短了半截,再也说不出话来,从头到脚也已僵硬凉透。 林悠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虽然腿上被铁莲子击中的地方还在发痛,心里却蛮开心的。不好意思抬头去看萧禹,只转头对季雨珊笑道:“不用为我担心,只要再试一次,就一定行了。” 季雨珊也笑了笑,把自己的长剑递给了她:“好,有出息,这样才像是我的人呢。” 林悠然抬手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发丝,在心里给自己鼓了把劲,她转身看着铜人,脸色却忽然变了变。 铜人在多次启动后,旋转越来越快,喷射之力越来越强,木桩也已经变得滑不留足,难度是越来越大了。她虽然话是说出去了,但毕竟已连续折腾两次,手脚有些发软,绝对的把握还是没有的。。。 萧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了一点。林悠然脸又红了,正要提醒他:光天、化日、人多、眼杂。。。就听萧禹沉声说了八个字:“居高临下,似险非险。”接着将掌心拍上了她的肩头。 林悠然顿时感到有一股温热而充沛的内力自肩胛处源源流入,她惊喜不已。在第三次跃入池心的时候,她已领悟了萧禹所说那八个字的意思。铜人旋转更急、水流更猛,前身、后背都几乎已无隙可击,以她的功力若强行刺入,水流之力必会冲击、吞噬她的剑锋。 但她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尚未被人试过,那就是铜人的头部。她有了萧禹相助的内力,提气一跃竟已高出铜人肩头。在她跃起时铜人的嘴巴正好对着她缓缓张开,林悠然不能再多想了,竭尽全力将剑锋刺入铜人口中。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铜人的急速旋转瞬间停止,漫天的水柱也尽数消失不见,一切恢复了平静。原来这才是铜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 齐双双目瞪口呆望着轻盈下落的林悠然,叹道:“厉害,一剑封喉啊!”师姐妹们也很惊讶,想不到次次接近垫底的林悠然,关键时刻竟有这般能力。 而林悠然自己,高兴之余却有些惭愧,毕竟是萧禹暗中帮了她,这算不算是作弊呀? 第七章 傻人有傻福 半个时辰后,林悠然和季雨珊一起走出了凌光堂,众人都已散去。萧禹在前方的榕树下出现,注目相视。季雨珊笑了笑,从另一条小路上走开了。 林悠然略迟疑了一下,低着头走过来,但走到他跟前时,却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笑了出来:“今天的事,谢谢你。” 萧禹却没有笑,看着她脸上鲜红的伤痕,把一个触手细腻的长颈瓷瓶放到她手心里。 林悠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萧禹道:“这是掌门赐予的冰凝露,涂在伤口上不会痛,也绝不会留疤。” 林悠然忽然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想不到这人也有细心的时候,她嫣然道:“谢谢,我用不了这么多,很快就还给你。” 萧禹看着她可爱的笑颜,心中也感到愉快,却故意皱了皱眉:“还是你留着吧,你应该更用的上。像你这样不用功的,居然还能把自己弄伤,也够可以的。” 他顿了顿,又关切问道:“到底是怎么弄伤的?” “没什么”林悠然笑了笑,忽然一眼瞥见李茹君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探头探脑,便提高了声音:“只是不小心被一只老爱汪汪叫的小狗挠伤了,下次我可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狗?”萧禹略有疑惑,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想是你必有错处,不然她为何不去惹别人,偏偏惹你?你这个小姑娘也淘气。” 他见林悠然撇了撇嘴,又将话音一转:“不过,只要你今后肯用功,别人就未必能欺负你。虽然以你平凡的资质和松懈的毅力,要学有所成是比较困难,但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这个道理,你总该是知道的。” 林悠然耷拉下了眼帘,她知道萧禹是为她好,但他到底能不能。。。稍微委婉一点啊?就这么实话实说,还怎么让她树立信心?怎么亡羊补牢?就不怕她自暴自弃? 萧禹仔细看着她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脸上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但他尽力忍住笑:“看你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难道认为我说的不对?” 林悠然歪着头瞧他,忽然有点想给他画上白胡子、染上白头发--谁叫他这么爱说教的?只可惜手里没有笔和白粉。但她想归想,面上还得笑一笑,轻叹着说道:“没有啊,你说的怎能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遵守我们的约定?”萧禹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语声中却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每日在练功场从卯时待到巳时二刻,整整一个月你都没有出现,是为什么?” 林悠然差点脱口而出:谁和你有约定呀?不是你一个人说的吗?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但她一抬头看到萧禹的表情,这句话就说不出口了,咬着嘴唇想了想,笑道:“我。。。我是病了,最近几日才好,情有可原吧?” 萧禹凝视着她的眼睛:“真的病了?可为什么我问过专管诊病的童师叔,他说你并没有找过他。我还问过大厨房的陈师傅,他说你饮食如常,并没有锐减食量。” 他停住了,迟疑半晌,才终于开口:“我也担心你是不是病了,还好不是。” 林悠然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他。。。她不是不懂得其中的意思,一阵欣喜突然冲上心头。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说道:“你。。。你问别人做什么?好吧,我承认我不是病了,我只是。。。” “你只是懒,对不对?”萧禹说到“懒”字,就再次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人如其名。” 林悠然有了一丝尴尬,撅起了嘴:“这是你第二次拿我的名字取笑。” 萧禹眼里却流露出了温柔之意,叹道:“但是你今日的举动,却实在勇气可嘉,连我都觉得该夸夸你。” “真的吗?”林悠然的眼睛亮了:“我也是当时被逼急了,也许不被别人这么逼一下,还真不知道自己也能做得到呢。” “对!”萧禹笑着鼓励她:“只要你有勇气,有不服输的劲头,就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 林悠然点点头,在欢欣中不由自主向他走近了一步,一张俏丽的脸蛋在笑语吟吟中显得更加明媚动人。 萧禹的心突然跳了起来,跳得很快,情不自禁伸出了手,想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但他刚触碰到她的指尖,身后就传来一阵树枝断裂的“喀嚓”声。他一惊,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林悠然眨了眨眼睛,把手缩了回去,笑道:“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她们几个也是要担心的。” 萧禹怔了怔,在背后叫住了她:“练功场的约定,还作数吗?你还来不来?” 林悠然回头,眼睛往不远处的树后瞟了瞟,她的笑容有些羞涩又有些得意,大声应道:“来呀,为什么不来?我又不蠢,有人帮着我,说不定今后我还咸鱼翻身呢。” 林悠然走出了小树林,李茹君果然在前方一个月洞门下等着,她铁青着脸,冷冰冰地喊了一声:“你过来!” 林悠然在离她二十余步外的安全距离停住,漠然地看着她:“干嘛?” 李茹君冷冷说道:“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谁?”林悠然皱眉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你是说,萧禹哥哥吗?” 李茹君愣了一下,林悠然缓缓说道:“你这话问得奇怪,他是男人,我是女人,还能说什么?你不会没有这种经历吧?” “你。。。”李茹君气得有些发抖,说不出话来。 “虽然你很想知道”林悠然扬起脸看着她头顶的花枝,露出了笑容:“但是我却不能告诉你,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怎么舍得告诉别人呢?” 说完,轻声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林悠然!”李茹君大喝一声,从背后飞掠过来,一探手扣住了她的脉门。林悠然脸色变了,只觉她五指坚硬如铁,根本无法挣脱,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李茹君目光锐利,冷冷说道:“你不要以为有季雨珊撑腰,就高枕无忧。得罪了我,我照样不会让你好过。” “放开我!”林悠然有些气恼:“我哪有得罪你?你疯了吗?” 李茹君不说话,手指的力道在迅速收紧,林悠然疼得额上冒出了汗珠,颤声道:“你。。。你伤了我,萧师兄一定会恨你。” 李茹君愣住,慢慢松开了手,呆立片刻后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咬紧牙关飞奔离去。 林悠然松了口气,手腕间还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她低头一看,几个红红的指印,勒痕竟有半寸深。 她又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什么仇什么怨啊?她果断决定,以后再也不能单独面对李茹君这疯婆子了,她要是再发起狠来,不得要了我的命啊? 第八章 师父你有理 林悠然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师姐妹们常有人莫名其妙望着她笑,有时大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她一走过去就齐齐闭上了嘴,变得鸦雀无声。 有一天齐双双跑来跟她说,师父回来了,叫她即刻去一趟。她吓了一跳,说起来她蒙师傅召见、训斥倒也不是一回两回,多数时候是拜李茹君所赐。可她最近已长进了不少,并没有什么小辫子好抓,难道姓李的还要翻旧账吗? 齐双双跟在她身后,一路默默无语,忽然说了一句:“悠然,我对不起你。” 林悠然站住了,有些惊讶:“什么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齐双双低着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我跟秀雨、芸儿她们几个说起你的那件事,没注意到师父就站在身后,被她听了去。所以她叫你去一趟。” 林悠然更疑惑了:“我的哪件事?” “就是你。。。”齐双双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和萧师兄的事呀。”她伸出双手,把两根食指并在了一起。 “什么?”林悠然脸红了,却瞪圆了眼睛:“原来,你们以为我和他有那种关系是吧?你也太会想象了。” “难道不是吗?”齐双双的眼睛也睁大了些:“那天在凌光堂,他抱着你,你抱着他,我们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 “我拜托你呀,大姐”林悠然急了:“那天是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只是迫不得已。。。而已啊!” “迫不得已我理解”齐双双怪怪地笑了笑,一手指着她:“但是你们两个人都抱得那么紧,你敢说就没有一点情不自禁?” 林悠然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抓住了她的手:“上个月我借给你一两银子,是不是说过不要利息?” 齐双双点点头:“是啊。” “现在,连本金都不要了”林悠然目光闪动:“条件只有一个,不许再胡说八道,也不许别人胡说八道。这些话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没想到齐双双一下子抽回了手,居然有点生气:“你这样说,可就太没良心了。萧师兄哪点配不上你?我看他对你倒是实心实意的,你知不知道在你身边有多少人想嫁给他?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林悠然一下子愣住了,齐双双还在数落她,她有些赌气说道:“人家心里够烦了,你说完了没有?既然你这样看重他,那我就把他让给你。。。” 她话未说完,忽然呆了一呆,咬着嘴唇改口道:“你倒是想呢,我偏不肯!便宜别人也不便宜你。” “你是属鸭子的吧?”齐双双笑了:“就剩嘴硬了。算了吧,有人舍不得,我也要不起。”看她径直往前走,又喊了一声“哎--”。 林悠然回头:“又怎么样啊?” 齐双双眨了眨眼睛:“银子是不是真的不用还?” 林悠然也拖长了声调:“是--啊--”。 魏夫人的居室到了,林悠然轻车熟路走了进去,恭敬地向她问安。魏夫人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愠怒,很平和地指着一把椅子:“你坐吧。” 林悠然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魏夫人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今日不问你的功课。我离开的两个月里,你的长进明显是最大的,让我很欣慰,也让我很吃惊。” 林悠然不敢答话,知道她接下来就要说“但是”。 “但是”魏夫人缓缓说道:“我一回来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是关于你的。掌门座下有个弟子叫萧禹,跟你很熟?” 林悠然低着头,轻声道:“不熟。” “对你很好?” “一般。” “你对他感觉如何?” “还行。” “总比普通朋友近一些吧?” “不算。” 魏夫人笑了:“你这孩子,何必如此小心?我已托人问过萧禹了,他的态度和说法就与你不太一样。” “他说什么?”林悠然吃惊地抬起了头。她知道魏夫人所说的“托人”不是别人,一定是五大长老之首的顾师伯,听说他二人青梅竹马,顾师伯半生苦等都只为守着她,只是这位女剑侠醉心武学,无意成婚罢了。 但这当然不是关键,关键是,萧禹到底说了什么?林悠然心里突然跳了起来,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魏夫人却沉默了,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微微笑道:“悠然,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很清秀,心地也好,有人喜欢你并不奇怪。” 林悠然心里跳得更厉害了,喜欢?他。。。他真的说了喜欢我?她有点不敢相信,是欢喜得不敢相信!他在顾师伯面前亲口承认,想必不是假的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也在左右猜想,也在辗转反侧,还不敢被人看出来!她感受得到他的情意,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害怕,害怕是自己猜错了,害怕他不是真心,害怕她没有本事不够让人喜欢,害怕他会突然消失再也不出现了。。。忍不住偷偷掐了掐自己胳膊,疼!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林悠然激动几乎得要落泪了,感谢。。。感谢什么?她有点懵,没关系,反正感谢就是了! 魏夫人看着她发呆的样子,唤了两声“悠然”,皱眉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林悠然猛然惊醒过来,红着脸应了一声。 “我还没说完”魏夫人又迟疑了一下,居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你很讨人喜欢,但是这个人无论是谁都好,却绝不应该是萧禹。” 林悠然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魏夫人道:“天燮门扬名于江湖已有百年,要想雄风不倒,靠的是精华传承。我们这一辈人是要老的,门下弟子虽多,但若论天资悟性、坚毅果决,萧禹是毫无疑问第一人,掌门人和所有前辈都对他寄予厚望。他年纪尚轻,正是潜心修炼、力求登峰造极的大好机会。” 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林悠然有些疑惑的表情,淡淡说道:“有些话也许比较自私,但为大局着想,掌门人和我们都不希望他过早分心于儿女私情。他自己也该知道肩上的重任,我没有料到他竟会如此糊涂,更没有想到他看中的女子竟然是你。” 林悠然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由自主捏紧了衣角。 魏夫人又叹道:“就算他想要得一伴侣,也该是寻一位才华相当、心志相同、能共同支撑起我派门户的女子。” 她叹过之后,语声柔和了些:“悠然,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你的性子太过天真,没受过挫折磨难,也不懂得什么叫目标、想法。你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还依赖着别人为你遮风挡雨,而你自己对世间的很多事,仍是懵懂模糊的。” 林悠然的头在一寸寸低了下去,师父的话已经很注意措辞,但总结起来就是:懒惰无知、得过且过。 她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看来她平时实在太乐观了,一直觉得自己还可以。。。 “我还听说你”魏夫人接着说道:“对慕容师兄很仰慕?” 林悠然吃了一惊,谁说的?谁这么大嘴巴?她赶紧面红耳赤地纠正道:“不是仰慕,就是和别人一起闹着好玩的。” 魏夫人笑了:“闹着好玩?就是随大流,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 林悠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魏夫人笑道:“你看,我说你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没说错吧?情感之事应出自本心,能当做游戏吗?那你和萧禹走得近,你对他也是闹着好玩?” “我。。。”林悠然说不出话来了。 第九章 再约桂花园(上) 魏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悠然,你天真、散漫、不谙世事,不能说是错,这和你的成长背景有关,你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而萧禹,他的经历和你很不同,也许你现在看到一个坚毅、刻苦的人,和你自己有很大区别,一时之间你会被他吸引。但是长久之后呢?你早晚有一天不再是林家的女儿,你能接受这种巨大的改变吗?如果你难以适应了,甚至改变心意了,你们又该怎么办?” “师父”林悠然终于抬起头,喊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被魏夫人的话说的心里发酸,她眼中有点湿润了:“弟子虽然笨,但绝不是这样的人。” 魏夫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个轻浮的女孩子,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如果你真心为他好,就不要引得他太认真、太投入,因为你们之间从各方面来讲,差距太大、变数太多。萧禹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应该为了一个女子而痛苦,更不能够毁在‘情感’二字手里。” 林悠然沉默了很久,才站起身告辞。她走后,魏夫人对着墙边一扇小门处唤了一声:“出来吧。” 小门打开,一个长身玉立、气度从容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看着她轻叹道:“想不到多年后,你还是如此狠心。这女孩子倒令人惋惜。” “惋惜?”魏夫人侧过脸去,并不看他,淡淡说道:“不该发生的事就必须从源头斩断,长痛不如短痛,顾师兄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顾维之久久注视着她,忽然凄凉一笑:“长痛不如短痛,当年你就是这样说。但二十年过去了,我的痛依然没有减少一分一毫,这你又作何解释?” 魏夫人似是身子颤抖了一下,沉默半晌幽幽说道:“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想可怜她,为何不可怜我天燮门满门?”她终于转身对着顾维之,一字字说道:“她毕竟,是林贯英的女儿。” 顾维之愣了一下,叹道:“不错,林贯英的女儿,只这一条,就绝对不可以和萧禹沾上半点关系。” 林悠然从魏夫人房里出来后,就一直无精打采,之后的好多天都闷闷不乐。有一天傍晚,她终于想写写字来换个心情,但宣纸铺好了,墨也磨好了,眼睛却只是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发呆,许久也未能落笔。 谢瑶从窗外跑进来,笑道:“园子里的桂花香了,别老闷在屋里,陪我去看看吧。”接着,不由分说夺下她手里的笔:“走吧,写字有什么劲呀?等到过年再让你写个够。” 林悠然任由她拉着,心里恍恍惚惚地跟着她往前走。忽然谢瑶“啊”的叫了一声,兴奋地停住了。林悠然抬头一看,原来是慕容引桐白袖飘飘、擦肩而过。 这姿容俊秀的少年满面都是柔和的笑容,更显得气质如仙,但他的眼睛却瞬也不瞬注视着前方,根本没有留意到路旁的两个少女。从来追逐他的女子太多,纵然相逢,他也早已忘了谁是谁了。 林悠然只看了一眼,就提不起兴趣,但谢瑶却像丢了魂似的,痴痴地回头,目光一直尾随着他走向了另一个站在远处的女子。 突然又听到谢瑶“啊”了一声,林悠然吓了一跳:“怎么了?”谢瑶惊异地指了指:“是她!怎么会是她?” “是谁?”林悠然奇怪地望去,也吃了一惊,站在慕容引桐面前,接受着他殷勤笑意的女子,竟然是季雨珊!看她的神情似是淡淡的,但慕容引桐却显然极为温柔有礼。 “我们走吧”林悠然拉了一把已看呆了的谢瑶:“雨珊不会理她的,何况也不关我们的事。” 天燮门有数不清的桂花树,据说是因为开山祖师穷尽一生为妻子亲手所植,暮色中凉风清爽,幽香阵阵,赏花的人很多。但两人走过了几处园子,谢瑶都不停下来,偏拉着她去了靠近山壁下的一片荒园。 林悠然不解地看着她:“这里没有几棵桂花树,又没人来,有什么可看的?”她看了看天色:“很快就会天黑,我要走了。” “别急呀”谢瑶一把拦住她,笑了笑:“正是没人来的地方才好呢,说不定有别人发现不了的好东西。”她伸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林悠然睁大了眼睛,什么都没有啊?但回头一看,谢瑶却已溜远了,只留下她的一串笑声。 林悠然跺了跺脚,连你也来捉弄我!她正要离开,背后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悠然!” 她心里一颤,慢慢转过身,萧禹从林下长草间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目中有激动、欣喜,也有说不出的淡淡凄苦,他脸上似结着一层薄冰看不到一丝笑意,但走到她面前时,这层薄冰却在突然间融化,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又在转瞬之后变为了苦笑。 林悠然这些天在心里想了又想魏夫人说过的话,本已决定再也不见他,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脸庞,她就有了莫名的激动,再也走不了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今日有空?” 萧禹却不答话,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声:“林悠然,我是不是得罪你了?”不等她答话,又急着说道:“不然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我到底是说错或是做错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 林悠然淡淡一笑:“我说出来,你会道歉吗?” 萧禹看到她的笑容,大为宽心:“道歉当然可以,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他走近了一步,柔声道:“这些天,我把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过的字字句句都反复想了又想,想想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林悠然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才发现,我这人性子太直,说过的很多话都是得罪人的。”萧禹苦笑道:“你说的对,我根本不懂得‘委婉’二字,难怪你生气。” 林悠然忽然笑得捂住了嘴,下意识就想拧一下他的脸,但她刚伸出手又愣住了,手停在了半空中。 萧禹不等她缩回手,紧紧握住贴在了自己脸上,目光如一潭神幽的池水:“你想做什么?” “我。。。”林悠然脸红了,他的脸很烫,掌心更灼热,让她的心也颤抖起来:“我不想做什么。”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说的很好,说下去。” 第十章 再约桂花园(下) “好”萧禹应了一声,认真地看着她:“悠然,我知道有些话会让你难堪,我也很后悔。真的,这些天我在心里已经向你道歉很多遍了,只求你不要生气,今后我会注意的。” 林悠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就完了?在心里道歉就算是道歉了?”她轻叹了一声:“不过我知道,对阁下这样的人来说,这就算是不容易了。” 萧禹笑了,把她的手握得很紧:“那你呢?接受了我的道歉,就没有什么表示?” “我有啊”林悠然眨了眨眼睛:“我刚才在心里说了好几遍没关系、别在意,你没有听见吗?” 她又撅起了嘴:“你呀,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嘴上说着要注意,一转背也就忘了。不单是你,世间万物都是改不了的,杨桃酸惯了,腌了糖也变不成蜜桃,铁核桃砸开了,照样又干又硬一咬就崩牙,何况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萧禹笑道:“你拐弯抹角骂了我,算是报了仇,我们两清了。” 他望着她,目光越发温柔:“以后不许你再不理我。” 林悠然笑着笑着,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使劲抽回了自己的手,脸色也沉了下来。 萧禹见她忽然之间变了脸色,心里一凉,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林悠然低着头,被他追着问了两三次,才愣愣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搭理你有什么好啊?你只会逼着我练功,不许迟到、不许放弃,不许这样那样,和你在一起我手也疼、腿也疼,脑瓜子就更疼。” 萧禹笑了笑:“逼着你上进一点,有什么不好吗?” 林悠然撅起了嘴:“不好,我就不是那块料。我六岁启蒙读书、七岁学拳、八岁学剑,听起来时间是不短了,可除去逃课、迟到、请假的日子,怕是连十分之一二也没有学到,直到今天还是个连半吊子都没有的三脚猫。” 萧禹忍住笑:“知耻而后勇,你有了自知之明,就有了希望。” 林悠然摇摇头:“我没希望,比我有希望的人多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萧禹听了这话,急了:“好好的怎么这样说?我发誓绝没有这样的想法,真心假意你难道就感觉不出来吗?” 林悠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真心也好,假意也好,说来都没用了。”她犹豫了一下,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叹道:“反正我就要走了。” 萧禹愣了片刻:“走?你要去哪里?” 林悠然浅浅一笑:“这话好笑,我又不是孤儿,又不是卖在这里的,当然是回家。” 萧禹松了一口气:“你若是觉得累了,回家歇一歇也好。”。 “不是歇一歇”林悠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愣了一会儿才说道:“回去了,自然就再也不来了。” 萧禹这才大惊失色,之前的谈话,他只道她是女孩子的任性赌气,并不曾放在心上。不想她忽然说出了这句话,字字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林悠然点点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当然是真的,难道林家能把一个女儿长久地放在外面不管吗?何况。。。” 她咬了咬嘴唇:“我年纪不小了,这一回去就该嫁人,好让父亲母亲放心。” 萧禹看着她:“你也不过十六岁,就这么急着嫁人?” 林悠然叹道:“我一个姑娘家,不嫁人又能怎么样?” 萧禹沉默片刻,忐忑问道:“不知。。。不知你们家挑女婿的条件是什么?” 林悠然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发苦,却尽力平静说道:“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萧禹一字字念着,一颗心在沉下去:“没别的了?” “不需要提别的”林悠然压了压跳动不安的心,淡淡说道:“我们林家是什么背景,萧师兄应该有所耳闻。我虽然并非嫡母所生,也是朱门绣户家的小姐,要匹配的自然是世家公子,怎能随意呢?” 萧禹彻底呆住了,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良久才艰难说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林悠然勉强笑了笑:“难道还骗你吗?” 萧禹忽然两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他用力很大,手背上青筋突出,就像要把她捏碎一样。他颤声道:“我不信,你不是个势利的人。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不信?”林悠然用尽力气咯咯笑了起来:“你认识我多久?又了解我多少?你凭什么不信?只不过是我说出了真相,你不敢面对、难以接受罢了。” “你。。。”她还想说下去,一抬头看到了他满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从未想到过平日里坚定顽强的一个人,竟也有如此伤心凄凉的时候。她呆住了,下面还有几句伤人的话,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但她一转念,又想起了魏夫人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些天她已反反复复想过这些话。师父说的对,他和她不是一路人,容貌和性格的吸引也许只是一时的新鲜,在长久的道路上她不能给他帮助,也不能给他幸福。做他的妻子要求很高,她远远不够格,也没有信心去做到。 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放手,各自两宽,何苦让彼此越陷越深呢? 她终于打定了主意,狠了狠心,更加冷淡地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萧师兄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但是请你从今往后保持距离,不要再来找我,我和你并没有半分关系。” 萧禹仍是呆呆的,目光散乱,只茫然重复着她说的四个字:“保持距离?” “不错,保持距离!”林悠然提高了语声:“须知人言可畏,我是林家的小姐,名声要紧。我可不想因为你生出什么谣言来,给我林家抹黑。” 萧禹默默听着她的话,并不出声,但一字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心上。 第十一章 六月天,女人脸 林悠然本想转身就走,可看到他的样子,她心里猛然疼了起来,方才想明白的道理几乎就要在瞬间推翻。她沉默着,内心很挣扎,刚想好只要数到十,他还不走,她就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她其实。。。 她在不安中刚数到“七”,萧禹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向她拱手一揖,叫了一声:“林姑娘”。 林悠然愣了一下:“什么?” 萧禹木然而立,全无表情:“林姑娘贵为千金小姐,的确并非凡夫俗子所能高攀。萧某痴心妄想,是我错了。” 林悠然心里一颤,忍不住向他走近了一步,柔声道:“你别这么说。。。” 但萧禹却后退了一步,把目光转开了:“林姑娘不必再嘱咐,萧某并不是厚颜无耻之人。从今往后,谨如姑娘所说,保持距离,绝不相扰。” 他说完,再不给林悠然说话的机会,向着她深深一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林子。 林悠然痴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凉风卷起了她的袖口、裙摆,手腕和足踝随着她的心在一寸寸变得冰凉,她没有动,盼着他能再回头看一眼。 而萧禹却昂首绝然而去,并没有回头,他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回头! 林悠然在苍茫的暮色中立了很久很久,忽然快跑几步,伏身在一棵斜斜生长的树干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肩头。 是他吗?她心里跳了起来,如果是他,她一定会扑过去抱住他,对他说她错了,她是不得已,才说出这样违心的话。其实她心里很难过,难过得一点都不比他少。。。 她本来以为照着魏夫人的话去做是对的,他走了,自己也就放下了,可没想到这种痛苦是那样强烈,强烈到超出她的想象,她根本承受不起。 如果他回来了,她一定全部收回那些狠心的话、愚蠢的话,就算被他笑话她的反复无常、轻率无脑,她也愿意!她只求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和他分离! 她急急地掏出绢子抹去了眼泪,急急地转过身。 她的心沉了下去,脸色变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韩煦。 韩煦被她在瞬间从热切变得冷淡的眼神惊得有些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你。。。你怎么了?” 林悠然不答他的话,冷冷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煦更慌了,鼻尖上沁出了点点汗珠:“只。。。只有一会儿。” “你来做什么?”林悠然有点怒了,她正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错着牙说道:“你故意躲在这里看我的笑话?” “没有、没有”韩煦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更加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是。。。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后脑勺:“我是来告诉萧师兄,林昭宇出事了。谁知走到这里,正好遇到了你。” 林悠然吃了一惊:“林昭宇怎么了?” 韩煦道:“他擅闯禁地,好半天也没有出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林悠然急了:“他是个傻子吗?人人都知道那里是去不得的。莫说被值守的师兄抓住了是重惩,就算不被抓住,里面的重重机关哪里是他能闯过的?还不是死路一条?” 韩煦叹道:“我劝过他,可怎么都劝不住。” “慢着”林悠然忽然瞪了他一眼:“你说他好半天也没有出来?” 韩煦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着急。” 林悠然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也就是说,你和他是一路去的,他进去了,你却守在外面袖手旁观。”她突然发起狠来,一把将韩煦推倒,大声说道:“亏了你算是他的兄弟,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也不肯陪他同生共死,林昭宇真是瞎了眼睛!” 她说完,转身就跑。韩煦被推在地上,愣愣地瞧着她,见她往禁地的方向跑去,忙翻身而起,几个纵步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林悠然咬着牙道:“让开!” 韩煦不肯让,急着来拉住她的手腕:“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他忽觉一阵热血上涌,大声说道:“我去!我去救他!” 林悠然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轻蔑地笑道:“你去,你有什么用?” 韩煦脸红了:“我。。。我纵然无用,但为了你。。。” 林悠然不愿听他说下去,急着打断了他:“算了吧,你还是快回去做你爹爹的乖儿子,危险的事不适合你。” 韩煦脸上更烫了,瞬间就泄了气,但仍叹气道:“可是我不放心你,我们再想办法。” “再想办法,林昭宇就死透了”林悠然不想再和他废话:“我也不是弱智,白白赶去送死,我当然是去找人帮忙。” “你去找谁?是不是萧。。。”韩煦的脸色变了,心里一阵发酸发苦。 林悠然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这是你该管的事吗?给我让开!” 韩煦被她一吼,忙顺从地让到一边。林悠然在心里念了一声:没出息!不再理他,急匆匆地跑走了。 韩煦愣在原地,很沮丧很失落,他恨自己没用,在关键时刻能帮上她的竟然只有萧禹!他也很想不明白,他待她一直很温顺、很听话,处处对她好,从不敢惹她生气,可为什么她对他却一直没有好脸色,甚至连正眼都懒得瞧一眼? 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他的唯唯诺诺、毫无气概,才是林悠然最看不上甚至感到厌恶的原因。 林悠然一路向着禁地的方向奔去,这种时候她当然很想有萧禹在身边。可是,自己还怎么有脸去找他? 暮色越来越浓,阴沉沉的樱花林已近在眼前。她停下来,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反正已是有进无退,那就冲吧!林昭宇虽然又懒又笨又没志气,还爱花钱,简直就是他们林家的污点。。。 但毕竟是她的亲哥哥,血浓于水,她怎能看着他活生生地陷在里面! 林悠然很紧张,踮着脚尖、拉起裙摆,在渐渐黯淡的天光中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她胸口提着一口气,每一步都不敢踩实了,走出没多远,背心就湿了一片。 第十二章 偷入禁地(上) 前方的草丛里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一条长蛇在游动。林悠然惊得停住了脚步,突然一个毛茸茸、闪着银光的东西冲天飞起,伴着尖利的叫声向她扑了过来。 林悠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向后退去。她后退几步,不小心踩上了几颗鹅卵石,只听“嗖嗖”几声,就有数枚寒光闪闪的飞刀从四面的树干中射出,分上、中、下三路急速向她刺来。 林悠然大惊之下,折腰往后一仰,但那些飞刀又多又快,如何全部避得开?她绝望地想着这下肯定完了,忽见那毛茸茸的东西落地后,又迅速飞起,借力跳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扑倒。 她摔在地上,惊异地看见那东西摆动着大尾巴,如同挥舞着一面盾牌,伴随着“叮叮当当”一阵脆响,转瞬间就将飞刀全部击落,竟然出手奇快、精准无比! 林悠然惊喜地爬了起来,在恐惧消散之后,这才发现那毛茸茸的东西是一只灰白色、长得一对血红眼睛的银貂。她激动地把貂儿抱了起来,欣然笑道:“樱桃,是你!你是专门来救我的?” 貂儿吱吱叫着,在她怀里讨喜似地摇着尾巴。林悠然亲了亲它的耳朵:“有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原来,这银貂是掌门人养的一只爱宠,近年来才交给几个弟子轮流伺弄,萧禹曾带出来给林悠然看过一两次。 林悠然很喜欢,听说它的名字叫做“无敌”很不满意:“没事总想着打败别人,有什么好?无敌就是孤独,孤独就是无趣,世上可做的事情多了,何不乐乐呵呵活得有意思一点?” 看着它的眼睛又红又圆又通透:“不如就叫它樱桃吧,不是更可爱吗?” 萧禹笑了:“可是,它是个公的呀。” 林悠然不以为然:“公的又怎样?它不学得可爱一点,今后有哪个母貂儿愿意跟着它?” 萧禹无奈:“它养在掌门手里已有三十年,年纪比你大得多,你就不能尊重前辈?” 林悠然看着他笑了笑:“我正是尊重前辈,才为它好。它若是想像掌门一样孤独终老,尽管去追求无敌,不要听我的话就是了。” 现在,她抱着貂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嘻嘻笑着连叫了几声“樱桃”,把它放到地上:“你一定认识这里的路,带我进去吧。” 貂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撒开四条腿就跑起来,但每跑出一段路就停下来,摇着尾巴在前面等她。天色完全黑了,林悠然已看不清貂儿的轮廓,但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却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像两只小小的灯笼,照着她的前路,让她感到很安心。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隐隐听到了一阵阵水流声和刀剑相击的声音,貂儿忽然兴奋地嘶叫一声,飞跃狂奔起来,在黑暗中一闪就不见了。 林悠然傻了眼,喊了一声“樱桃”就不敢再出声,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后,她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道微弱的火光,一个人迎面跑来,沉声问道:“是悠然吗?” 林悠然在惊骇中没有听出这人的声音,也不敢答话,本能地又在往后退。但这人却几步掠了过来,急着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要乱动,更不要撞到这些树木。” 林悠然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叫出声来:“是你!” 来的正是萧禹,他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火光不大,却能把他近在咫尺的脸照得清楚。 林悠然又看见他,瞬间激动得又想哭又想笑。她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禹笑了笑:“是樱桃告诉我你来了,它也有自己的语言,所以我赶紧来找你。” 林悠然“嗯”了一声,萧禹的笑容转瞬即逝,脸色沉了下去,也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过身说道:“你是为了林昭宇来的?眼下我无法送你出去,只好往里走了。” 林悠然的心有些发凉,讷讷说道:“你也是为了林昭宇来的?” 萧禹并未答话,只点了点头。 林悠然咬了咬嘴唇:“我谢谢你。”她鼓了鼓勇气:“我。。。我先前说的那些话。。。” 萧禹马上截断了她:“不必再提了,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对林昭宇见死不救,你放心。” 林悠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想说。。。” 但萧禹已当先向前走去:“林昭宇就在前面,你若是担心他,就跟着来。” 林悠然只好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完了樱花林,眼前忽然变得开阔明亮起来。 樱花林的边沿是一片有着几级台阶的很大的空地,周围立着一圈石柱。此时石柱上绑上了十几个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台阶上五六个手持长剑的白衣人。 林悠然轻轻一瞥,就知道这几个人和萧禹一样,都是掌门座下的弟子。但她并未在意,甚至没有看到慕容引桐也在其中,她的眼睛只紧紧盯着台阶上倒在他们脚下的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林昭宇,他双目紧闭,衣衫上沾满斑斑血迹,肩头、手臂、后背与臀部插着好几柄飞刀--还好都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林悠然一看见他,就急切地想跑过去看看他伤得怎样。但站在正中的陆一鸣却沉着脸喝了一声:“站住!”他是掌门座下年纪最大的弟子,进门也最早,有些权威。林悠然愣了一下,停住了。 陆一鸣转脸看着萧禹:“这女孩子是你带进来的?” 萧禹答了一声:“是”。 陆一鸣皱起了眉头,厉声道:“禁林之中,外人不得擅入。你再次明知故犯,我是一定要禀明师父的。” 林悠然急了,大声说道:“我不是外人,我是天燮门的弟子”她伸手往林昭宇一指:“也是他的妹妹。” “哦?”陆一鸣阴阴一笑:“你们是兄妹,那你的哥哥擅闯禁林,图谋不轨,你自然也知道了?” 第十三章 偷入禁地(中) 林悠然怔了怔:“什么图谋不轨?你不要血口喷人!林昭宇又怂又笨又没用,你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台阶上,有两个年纪很轻的弟子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悠然撇了撇嘴:“难道不是吗?他但凡武功再好一点,还会满身插得像个豪猪一样?” 那两人笑得更厉害,林悠然白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又看着陆一鸣:“不管他犯了什么,总罪不致死吧?我现在要带他去治伤,有什么等以后再说。” 说着她就要上前,陆一鸣等几人都愣了一下,想这女孩子倒直爽得很。萧禹伸手拦住了她:“林师妹,在大师兄面前要尊重些。” 他回头向陆一鸣拱手一揖:“大师兄,这位林师弟的确伤得厉害,还是先给他疗伤为好,审问也不急在一时。” 陆一鸣冷笑着哼了一声:“我该怎么做事,用不着你来教我。就是这位师妹闯进来,也是犯了门规,我一样要将她拿下的。” 林悠然吃了一惊,忽然就害怕了。萧禹走上前一步,朗声道:“她是我带来的,大师兄有什么事只管问着我,不要为难一个女孩子。” “怎么?”陆一鸣幽幽笑起来:“萧师弟几时也学会怜香。。。” 萧禹看了他一眼,陆一鸣一对上那双精亮有神的眸子,再一看对方手中握紧的剑柄,就突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陆一鸣愣了好一会儿,才又冷冷说道:“萧师弟,你对这两兄妹的事实在很关心啊。放心,我已施内力为他止了血,人是死不了的。倒是今日的事一定要说清楚,谁也别想先走。” 他转头看着林悠然,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师妹,你听清楚了,别说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处事不公。” 林悠然又有了胆气,悄悄看了萧禹一眼,朗声道:“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陆一鸣道:“今日禁林之中轮到我和这位杨师弟值守,但昨夜我就收到一封匿名信,说今日日落之后,会有人身带火药潜入禁林,意图炸毁我镇派之宝。。。” 林悠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什么是镇派之宝?” 陆一鸣淡淡说道:“你不必知道”,他接着说下去:“所以我就加派人手,等在这里。日落之后,果然来了一人,就是这位林师弟。” 林悠然道:“他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你们,何况已受了伤。诸位真是好样的,尽忠职守,一点都不手软呢。” 她这样说,那两个年轻弟子脸上就有些发红,但陆一鸣毫不在意:“门有门规,望林师妹见谅。” 林悠然道:“那你们在他身上找到火药没有?” 陆一鸣道:“没有。” 林悠然提高了语声:“没有?那他就是冤枉的,你为什么不肯放了他?” 陆一鸣道:“他虽未携带火药,但的确意图接近圣池,这是本门最要害之地,我岂能将他放过?” 林悠然吸了一口气:“那请问,圣池又是什么?” 陆一鸣道:“你同样不必知道。” 林悠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看了萧禹一眼,掌门教出来的弟子都是一个德性吗?还能不能好好沟通? 她想了想,忽然换了个脸色莞尔一笑:“既然大师兄说收到的是匿名信,难道就不能是有人故意诬陷他?你看看,你动一动指头就能把他搞到人事不省,他到底有什么想不开,要来干这种缺德又缺心眼的事?” 一个年轻弟子笑了笑:“师妹别担心,就在你进来前不久,林师兄还是清醒的。” 林悠然一愣,幽幽笑着看了林昭宇一眼,她果然不再担心。很好,这才像他的亲哥哥,亲妹妹在这里为他出头,他大可以闭着眼睛放心休养。 又听陆一鸣说道:“林师弟能力不佳,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有人指引,昨夜杨师弟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还有信?”林悠然正愣了一下,一个叫杨进的青年站了出来,大声说道:“不错,我收到的信中说,指引偷入者前来的,就是我们十六人当中的一个。”他说着,把目光转向了萧禹。 “你说是他?”林悠然吃了一惊:“你有什么证据?” 杨进道:“信中所说,有名有姓。” 林悠然把手一伸:“信呢?拿来给我看一看。” 杨进愣了一下,但陆一鸣道:“给她”,他也就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林悠然。 林悠然一字字看着,忽然心里一动,这笔迹。。。 她皱了皱眉:“这只是匿名信呀。大哥,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陆一鸣道:“我本来也不信,但林师弟落网,只有萧师弟一人前来相救,不信也信了。” 林悠然叫道:“可是他并不是和林昭宇一同来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林昭宇干的傻事。他是听别人说了这个事,才赶来救他的。” 陆一鸣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林悠然道:“因为他先前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前才分的手。” 陆一鸣道:“可是他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和林师弟相差不多。” 林悠然道:“这是因为,林昭宇那种笨蛋不认识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而萧禹却是轻车熟路,自然比他快得多了。” 陆一鸣道:“好,就算你有理,但你和萧师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一直在一起?”他有意把“一直”两个字说得重了些。 林悠然愣了一下:“这和正事无关吧?我可以拒绝回答。”她马上又补充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个年轻弟子又笑了笑:“你叫林悠然,和萧师兄的关系么。。。很好。”他向着身边两个人递了个眼色:“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 林悠然睁大了眼睛,心里瞬间浮现起了三个字:齐--双--双!只有齐双双才和掌门弟子们有来往,宣传得真是到位啊,不去做买卖赚吆喝真是浪费了人才。。。 陆一鸣也笑了笑,幽幽看着她:“林师妹,既然你和萧师弟的关系不比寻常,那你的证词就不能采信了。他二人相互勾结闯入禁地,虽极力否认,但其意图必非同小可。我会将他二人扣押,待向掌门人禀报后再按门规处置。” 说着他伸手一挥,就有两个弟子手持牛筋索向萧禹走来。 林悠然的心在收紧,额上沁出了汗珠。天燮门把这片林子看得很重,她虽然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却知道凡偷入者,不论动机如何处罚都极其严重,数十年来已多次有过先例。 “慢着”她心里暗暗骂着林昭宇这个祸害精,忽然喊了一声。 这次陆一鸣还未说话,杨进先皱起了眉头:“你还有什么事?” 林悠然笑了笑:“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们根本没有必要绑住萧师兄,反正他又不会反抗的。” 一个持索的弟子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林悠然眨了眨眼睛:“因为之前你们已经和他打了一架。他中途来接我,然后又返回,若是他想走,就算你们几个人加起来,又能拦得住他吗?” 几个人的脸上都红了红,只有陆一鸣神色不变。萧禹看着她,淡淡说道:“大师兄的做法没错,你不必再说了。” 林悠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果然闭上嘴,咬了咬嘴唇。但她看见两个人俯身将林昭宇双手反绑,又忍不住喊了一声:“慢着”。 第十四章 偷入禁地(下) 这次再没人问她“还有什么事”了,大家都等着她说话。 林悠然犹豫了一下,看向陆一鸣:“他受伤了,你不能绑他。”见陆一鸣不置可否,仍挥了挥手,她忍不住喊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敢这样对他?” 陆一鸣冷笑一声:“林师妹又想怎么样?” 林悠然道:“说出来怕吓到你,他就是腾月山庄庄主林四爷的儿子。” 众人都愣住了,陆一鸣疑惑地看着她:“林四爷的儿子?果真?那你是?” 林悠然哼了一声,扬起头瞥了他一眼:“不错,他是林四爷的九公子,我是林家的十四小姐,如假包换。” 陆一鸣大吃一惊,想不到眼前这纤弱的小丫头竟有这样大的来头。林四爷一方豪强,不但武功高绝且财势雄厚,在东南武林是个踩一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 林家兄妹被送来拜师却极为低调,除了掌门、魏夫人等少数几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所以林悠然自爆身份,众人才根本想不到。 何况,以这兄妹二人的武功和智商水平,也实在不可能有人把他们和林四爷联想到一起。。。 比陆一鸣更惊讶的是慕容引桐,他先前只是一言不发、略有些兴趣地打量着林悠然,心里想着:还算不错,清秀可爱,难怪连萧禹这样的木头人也会动心。但这丫头也就是配得上萧禹,以他的眼光看来,此等容貌未免太稚嫩了些,不够大气,离“绝色”二字还有距离。 随着林悠然说出语惊四座的话,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万万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是林四爷的女儿!忍不住看了萧禹一眼,想他本来就极受掌门器重,再搭上林四爷的女儿那还得了!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来在追逐他的少女之中,似乎也曾见过这丫头,只是他受的爱慕太多,先前并没有特别留意过。 很好!慕容引桐的眉头挑了又挑,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近日他颇费心机接近季家的大小姐季雨珊,但对方竟然丝毫未把他放在眼里,这在他战无不胜、加不战而胜的情感经历中是前所未有的事,让他在惊讶之余颇感颜面尽失。他正有放弃之心,谁知上天竟然把另一个好机会送到眼前。 他又多看了林悠然几眼,越看越满意。林四爷的势力可绝不在季家之下!至于这位林姑娘,面相天真,比起季大小姐一定好摆弄得多。他在转瞬间就打定了主意,小事一桩!凭他的手段定能轻易地从萧禹手里把这丫头弄过来。 慕容引桐提剑往前跨出了一步,朗声说道:“大师兄,虽说我门下弟子不论来历出身,一旦犯错当一视同仁。但林师弟确实受伤较多,还是先把他送出去治伤,待醒转后再慢慢审问不迟。” 他说着,目光温柔转向了林悠然。果然是世上难寻的翩翩少年,微一含笑便显得风姿儒雅之极。 陆一鸣也换了一副脸色,正不知该如何收回自己先前的强硬态度,听他这么说忙借坡下驴,点头道:“正是,我门中弟子皆如同手足,先给林师弟治伤要紧。” 林悠然果然看向了慕容引桐,但目光只在他脸上一转,就下移到了他手中的长剑,她随即沉下脸,隐隐现出了怒容。 慕容引桐的剑尖一片殷红,血液已凝固,这当然是林昭宇的血。这个人好狠的手!好狠的心!她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宽敞的房间里,一灯如豆。已是下半夜了,林昭宇趴在床上,昏睡不醒,身上已敷上伤药,缠了一层绷带。他毕竟失血较多,力气不支,现在是真的睡过去了。 林悠然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守着他,她被允许照顾哥哥,但萧禹却不知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好在陆一鸣还识相,把林昭宇安置在了清凉舒适的雅霖轩,还派人送来了新的被褥、枕头,现在他身上身下倒是垫得舒舒服服。 她看着沉睡中的林昭宇,又气又恨又心疼,真恨不能把他摇醒来打他几下。但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也靠着床头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林悠然打了个喷嚏,醒来了,揉揉眼睛一看是陆一鸣进来了,就站了起来。 陆一鸣倒是很和气,走过来笑道:“林师弟醒了?有什么不适吗?” 林悠然回头一看,林昭宇果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神仍有些呆滞,就对着陆一鸣淡淡说道:“伤得倒还好,只是这人脑子笨、胆子小,头一次被人围攻,怕是吓傻了。” 陆一鸣叹道:“林师弟心地纯良,本不是顽劣之人,今日犯错皆因被人教唆所致,我心里痛惜得很。” 他不等林悠然说话,一步跨到床边,俯身向林昭宇唤道:“林师弟,我知道你是受人所累。这个指使你擅闯禁林的人是谁?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代你向掌门求情,不追究你的罪过。” 林悠然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人指使他?你又想把罪名推给谁?” 陆一鸣呵呵笑了两声:“师妹担心什么?莫非你真的知道内情?” 林悠然道:“我能担心什么?你想无中生有,可别人清者自清,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一鸣道:“既然如此,何妨听听林师弟本人是怎么说的?” 林悠然白了他一眼,转身坐到床边:“林老九,你老实说,今天你为什么要跑到禁林去自讨苦吃?是不是你自己搭错了哪根筋?” 林昭宇还在发愣,不知想些什么。林悠然轻轻推了他一下:“你说呀,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她又把方才的话问了一遍,林昭宇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是为了采林子里的金灵凤仙,才进去的,这花儿只在那池边才有。” “什么金灵凤仙?”林悠然有些吃惊:“你又不是女人,要那东西做什么?” 林昭宇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妹儿,你把这个带给她。就说我答应她的事,死也会为她办到。” 林悠然愣了一下,一听就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她接过绢帕打开,里面果然露出几支红艳艳芳香扑鼻的花儿,她笑了声:“都压扁了,不过还能用,做成胭脂还是蛮好看的。这回你可真是拼了,只要你觉得值得就行。” 林昭宇长长叹了一声,似是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值得,值得,当然值得。” 林悠然撅起了嘴:“这么深情。。。那我叫她来,为你哭一场怎么样?” 第十五章 林昭宇的证词 林昭宇咧开嘴笑了笑,还未答话,陆一鸣赶紧插了进来,他实在不想再把这场废话听下去了:“林师弟,我有要紧事问你,你今日闯入禁林,绝不会是自己的主意。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的?” “谁在指使。。。”林昭宇又发起愣来,抬头看向了林悠然。 林悠然沉着脸:“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在问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照实说就行了。” 林昭宇再次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有”。 陆一鸣目光闪动,脸上露出了紧张之色:“指使你的人是谁?” “是谁?”林昭宇慢慢重复着他的话,清晰地说出了两个字:“萧禹!” “不可能!”林悠然叫起来:“萧禹知道你出了事,就赶着来救你,你怎能恩将仇报?”她摇了摇林昭宇:“你一定是记错了,重新再说一次。” “就是他!”林昭宇忽然捏紧拳头,也大声叫了起来:“就是他!萧禹!是他指使我的,他骗了我!” 林悠然惊讶地看着他:“你说谎!” “林师妹”陆一鸣倒很冷静,朗声道:“你难道连令兄的话也信不过?” “他糊涂了”林悠然摇着头,忽然睁大了眼睛:“我知道了,是你诱导他的,你故意嫁祸给萧禹!” 陆一鸣一脸苦笑:“林师妹,自我们出了禁林,你就一直和令兄在一起,半步也不曾离开过。我哪里有机会诱导他?” 林悠然说不出话来,不错,她一直和林昭宇在一起,这期间也并没有人进来。她当然相信此事绝不会和萧禹有关系,可林昭宇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她还想问问林昭宇,但他却闭上了眼睛,似是疲倦地睡着了。 林悠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天蒙蒙亮,她一宿没睡,步履却轻快,因为她急着有几句话要去问一个人。 她一推门,季雨珊几个人都披着衣衫坐起来了:“我们都没睡沉,听说你到禁地去了,都担心得很。” 谢瑶下了床,点点头:“本想去找你,又听说你是和萧师兄一块儿去的,想来不会有问题。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难道真出事了?” “没事”林悠然走过来,握了握她们的手,把一方绢帕递给了何青莹:“拿着,有人给你的。” 何青莹打开了绢帕:“这是什么?” “金灵凤仙。” 何青莹笑得有点不自然:“为什么给我?” 林悠然没有表情:“这难道不是你要的么?” 何青莹把绢帕随手放到一边,淡淡说道:“我几时说过要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悠然忽然来了气,咬着牙大声说道:“大小姐,你长点心好不好?你之前要衣裳、要首饰,买这买那,花再多的银子我们都认了,现在你还要这样稀罕古怪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那个傻子就什么都不顾跑到那可怕的林子里去,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还趴在床上起不来呢!” 何青莹怔了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 “我得说句公道话”季雨珊看着她:“的确是你做得不对。别人一片真心,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如此轻贱他。” “不错”谢瑶也补了一句:“这次你真是过分了,我也不帮你。” 林悠然默然片刻,淡淡说道:“我不想再说你,总是那傻子心甘情愿,他自找的。我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写匿名信诬陷萧禹?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谢瑶歪着头插嘴道:“诬陷什么?怎么回事?” 林悠然三言两语把事情简短说了一遍,谢瑶叫起来:“青莹姐,你怎么能这样做?你知道悠然会有多着急?” 何青莹很惊讶:“什么匿名信?哪有这回事?”她摇了瑶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悠然叹了口气:“姐姐,你不必抵赖了,我一看那封信就知道是你写的,和你平常的笔迹完全一模一样。” 何青莹更惊讶了,霍地站了起来:“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信上的字体明明是。。。”她忽然说不下去,愣住了。 “明明是什么?”林悠然盯着她,笑了笑:“明明是小篆,对不对?你们以为这样做,就没人认出你的笔迹。可是一个人写字的习惯是不会变的,你在写每一竖的时候都要带个钩。我和你朝夕相处,怎么会认不出来?” “我也在奇怪”林悠然又接着说道:“你怎么会写小篆?”是谁教你的?是谁指使你诬陷萧禹?” 何青莹垂下眼帘,别过脸去,半晌悠悠叹道:“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要做的。” “青莹姐!”林悠然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摇了摇:“我不是在怪你,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是被人骗了对不对?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季雨珊和谢瑶也来帮腔,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劝说,何青莹就是低着头,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和别人无关,后来索性跑进里屋去闩了门,再也不肯出来。 林悠然无法,心里乱得很,一头是萧禹毫无消息,一头是林昭宇受伤卧倒在床,想劝着何青莹一起去看看,让那个傻子高兴高兴,她却毫无回应。 林悠然在日上三竿后,提着一篮子菜肴又走进了雅霖轩。林昭宇从床上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好香啊!” 他一转头看见林悠然的脸上沉得像要滴下水来,马上堆起了笑容:“还是亲妹妹好,会疼人。”说着,情不自禁咽下了口水。 “你想要啊?”林悠然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我可没说给你呀!这是我掏私房钱求厨房的陈师傅开了小灶,向他买来的。想要的话,你就给二十两银子好了。” “妹儿”林昭宇苦着脸,眉毛都绞到了一块儿:“你不是不了解你哥的情况,别说二十两,眼下就是能拿出二两来,我就跟你姓。” “呸”林悠然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林老九,你可真好意思,脸皮比城墙还厚。” “林悠然”林昭宇见她笑了,反而板起了脸:“你别老是一口一个林老九。我是你亲哥,你有点起码的尊重没有?” 林悠然哼了一声,摊开了手心:“还钱!亲兄弟明算账,还了钱立马给你尊重。” 林昭宇秒怂:“别这样,谈钱多伤感情啊。”他又咽下几口唾沫,腆着脸笑道:“好妹妹,你亲哥没人管,都饿了大半天了。要不是有你在,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咱爹。” 林悠然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端了碗坐到床边来,一口一口喂他:“少来装可怜,你不是挺能干吗?谁都不敢擅闯禁地,就你敢!” 说着忍不住咬了牙,一指头戳在他额上:“真是鬼迷心窍了你!现在趴着让人伺候,是不是挺开心呀?” 第十六章 想不通的真相 “开心,开心”林昭宇陪着笑:“要不是经过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亲妹妹这么仗义,奋不顾身来救我!我怎么会不开心?” “别老拿亲哥、亲妹妹几字挂在嘴边”林悠然撇了撇嘴,低下头替他仔细剔着肉里的骨头:“和你做兄妹,我倒了八辈子霉。你也别谢我,我也没那能耐救你。” “我知道”林昭宇目不转睛望着碗里,随口说道:“昨晚来救我的,是咱未来的妹夫,大舅哥有了事,那还不得。。。” 他没有说完,林悠然就刷地变了脸,霍然站起,把碗拿开了。 “怎么了?”林昭宇很懵,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哪句话又得罪了她?没有啊!不至于吧? 林悠然不理他,径直走向桌子,手脚麻利几下就把碗碟都收拾了起来,回身气忿忿地瞪着他。 林昭宇缩了缩脖子:“你到底怎么了?生气可以,要骂人也行,就是别把碗拿走啊。” “你还真有脸,什么未来的妹夫?人家承认了吗?”林悠然说了这句,脸上突然一红:“现在不说这个。我问你,你也知道是萧禹救了你,你为什么没良心还倒打他一耙?” “什么倒打一耙?”林昭宇眨着眼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但他目光闪动着叹了口气:“妹儿,你冤枉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什么实话?你从小就爱说假话”林悠然又走了过去,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恨恨说道:“萧禹能和你同流合污?我才不信呢!” 林昭宇被她拧得“哎哟”一声:“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信,我有什么办法?”他摇头叹道:“难怪人说女生外向,女大不中留,这还没嫁呢,就上赶着要当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只会向外拐。。。” 他说一句,林悠然就气得打他一下,但忽然就哭了起来,坐在床边掏出绢子抽泣个不停。 林昭宇吓了一跳:“妹儿,怎么了?别吓着你哥。”他着急地翻身,抬起身子来看她,伤口被扯动了,痛得他皱着眉“哎哟”了几声。 但林悠然不理他,只是哭。 林昭宇思索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你真的担心他?”他一咬牙:“也罢,我把实情告诉你吧。” 他慢慢说来,原来昨夜他在似睡非睡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告诉他擅闯禁地必将逐出师门,若想豁免,除非将罪名推给萧禹。 林悠然赶紧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这话的人是谁?” 林昭宇摇头:“不知道,当时我挺迷糊的,睁不开眼,也没听出来。等我睁眼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你了。” 林悠然有了一丝懊恼,喃喃道:“想来这人是在我打盹儿的时候进来的,咳,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又撅起了嘴,恨得轻轻掐了林昭宇一下,道:“你都不知道是谁,就真信了他的话,你对得起萧禹吗?” 林昭宇叹道:“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没法子。我想萧禹自有掌门撑腰,受这一点罪名应该没什么。我就不一样了,我是绝对不能、千万不能逐出师门的。” 林悠然斜睨着他:“为什么?难道天燮门没了你,还可惜了?” “那倒不是”林昭宇轻咳了一声:“可是你知道的,我不能离开天燮门,丢不起这个面子。不然,青莹会怎么看我?她要是把我看低了,你未来的嫂子怎么解决?我们林家还怎么开枝散叶、发扬光大?” “得了吧你”林悠然又忍不住戳了他一指头:“我们林家可不指望着你。” 她皱起了眉头,思忖道:“莫非这人是陆一鸣?看他的样子明显和萧禹有些过节。”想到这里,她又问林昭宇:“从昨晚到现在,这屋子里都有什么人来过?” 林昭宇回答得很肯定:“除了你和陆一鸣,再没人来了。”又想了想:“他也只来了那一回,你走后就一直没人管我。” “好”林悠然一扬头站了起来,把竹篮里的碗筷又拿出来摆在了床边的凳子上:“你慢慢吃着,我先走了。” 林昭宇愣了眼:“你。。。你不管我了?” 林悠然笑了笑:“你的手还能动,干嘛非要人伺候?我现在有事,晚一点再来看你吧。” 她走出门来,匆匆往住处赶去。她细细想了一遍,有人先指使何青莹写匿名信诬告萧禹,然后又利用林昭宇下套,来了个“证据确凿”。既然林昭宇说不出所以然,那么事情的真相就握在何青莹手里。 萧禹虽然固执,但作风正派,从未听说与人有深仇大恨,为什么这人要陷害他?何青莹又为什么死心塌地要被此人左右、为他隐瞒? 她心里有了更深的一层不安,掌门人明年就是花甲之寿,按照天燮门的规矩,年满六十就必须退位,新掌门的推举已迫在眉睫,而几位长老和师叔辈都已表示,自己年纪也大了,因循守旧难有建树,应从青年一辈中去选拔堪当重任的才秀之士。 青年一辈中,最拔尖的就是萧禹。近年来他的武功造诣已无疑是弟子中的第一人,甚至大有压倒云、韩二位师伯的趋势,前辈们都极为看好他,掌门人也青睐有加,据说常在暗中单独为他指点,颇有传承衣钵之意。 这样一来,自诩为大师兄、弟子领袖的陆一鸣就尴尬了。林悠然心里一动,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和萧禹有多深的芥蒂,若说这个背后下黑手的人不是他,她都很难相信! 可是问题又来了,陆一鸣和何青莹毫无交集,还又老又丑,怎么能说动她呢?还有,即使他要害萧禹,又为什么要拉上林昭宇这个垫背的?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十七章 曲中有深意 林悠然从雅霖轩出来,顺着草径走到一棚紫翅花下,只见一个白衣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愣了一下,这人转过身来,带着一脸温和淡雅的笑意,却是慕容引桐。 林悠然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但很快又松开了。她虽恨此人对林昭宇下手狠毒,但白日下看来,仍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仪容俊秀、风姿过人。她暗暗轻叹一声,减轻了好些戒备仇视之心。 慕容引桐赶上前两步,含笑长揖道:“林师妹,在下有礼了。” 林悠然歪着头看他,淡淡应了一声。心里莫名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若在几个月前,能单独和慕容师兄说上话,只怕她会激动得飞起来,但眼下他礼貌殷勤,自己却连一点点惊喜、波动也没有了。 慕容引桐注视着她的脸庞,笑道:“我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向林师妹道歉。” “哦?”林悠然有点奇怪:“为什么?” 慕容引桐叹道:“昨夜我一时不慎,误伤了林师弟,实在后悔不及。不敢求师妹原谅,只望你骂我两句出出气,我心里也可好受一些。” 林悠然面无表情:“原来是为这个。林昭宇现在没事了,你不必自责,何况是他有错在先,本也怪不到你。” 慕容引桐一脸痛惜,继续解释:“昨夜在黑暗之中场面混乱,我等守护禁林虽是职责在身,但林师弟是同门手足,毕竟不该对他造成伤害,可惜我没能早一点喝止众人。” 林悠然的脸色变了变,但仍点点头:“我说了,不怪你。”接着她就想离开。 慕容引桐却伸手拦住了她,神色有些激动:“师妹心疼兄长,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唉,却没想到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只恨没能早一点识得像你这样既美丽又贤惠聪明的女子。”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停,目光变得更温柔,甚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林师妹,我只愿从此刻起可以慢慢走近你,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荣幸?” 他说着,就真的一步步走了过来,林悠然却紧抿着嘴唇在一步步往后退,拳头又握了起来。 任凭慕容引桐动容地说了这么多,可她只注意到了几个字。“黑暗”、“混乱”。。。她心里在大大地冷笑,昨夜火把高燃,哪里的黑暗?林昭宇只身前往,他的武功本就不济,何况他之前又在林子里受了伤!混乱?何须混乱?只怕是他们单方面下手、将他群起攻之的混乱吧! 她的眼里射出了怒火,想到林昭宇在昨夜可能遭受了什么,心里就气愤得有些压抑不住。 她冷冷看了慕容引桐一眼,对方那英俊的面容在她眼里忽然变得扭曲起来。这个人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想,她以前怎么就瞎了眼,没有看出来这是个金玉其外、口是心非的人呢! 林悠然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把一腔怒火压下去了,这里静悄悄的没有第三个人,她不想再和他多有纠缠,突然轻喝一声:“站住!” 慕容引桐愣了一下:“什么?” 林悠然垂下眼帘,淡淡说道:“我代表林昭宇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慕容引桐面上有些尴尬,勉强笑了笑:“但在下的心意。。。”他静静等了片刻,见林悠然不说话,又笑道:“我是诚心诚意想与师妹做个朋友,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林悠然转过了身子,她是真的要走了:“同门弟子,人人都是朋友,何必多此一举?” 这次慕容引桐没有拦她,她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一片悠扬的笛声,婉转轻吟,又带了几分凄凉哀伤之意。 她不由得停住了,默默听了一会儿,待笛声停歇之后,转回头只见慕容引桐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将一管玉笛放在胸前,微微低着头,脸上有落寞之意。 林悠然看到他的样子,倒有些不忍,轻叹道:“你的笛声未免过悲了,何不吹个欢快的?” 慕容引桐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此时心境就是如此。人在伤心难过之时,又如何吹出欢快的曲子呢?” 林悠然看到他的目光,忽然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向他走近了两步:“慕容师兄是天之骄子,人人都羡慕的,还有什么伤心之事?” 慕容引桐见她走过来,心里暗暗起了一阵得意,但面上却露出了痛苦之色,叹道:“被人拒绝的心痛,不知师妹可曾体会过?” 林悠然脸上有点红了:“师兄若是说我。。。可是我又懒又笨,又不懂得上进,并没有资格和你做朋友。” 慕容引桐笑了,柔声道:“是谁说的?在我眼里你漂亮温柔、善解人意,正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女孩儿,只有我们这些粗俗的男子不配和你做朋友的。” 林悠然果然露出了笑容。他更得意了,满以为她会顺着话梢夸他几句,但她却吃吃笑了两声,撅起了嘴:“不错,我是很好的女孩子,说我又懒又笨的人是他自己瞎了眼睛。” 她在轻笑中眼里闪动着光彩,脸上红晕更深:“这不过是一个傻子说的话,哼,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慕容引桐并不懂得她话里的意思,随着她笑了笑:“林师妹天仙一样的女子,谁要是说你不好,当然是那人瞎了眼睛。” 林悠然本在笑着,听了这话却突然沉下了脸:“你才瞎呢,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 慕容引桐怔了怔,不知她为何突然翻脸,但他最善交际,早就练出了铜墙铁壁的脸皮,马上就将玉笛横持手中,温和笑道:“是在下失言了,可否吹奏一首向师妹赔罪?” 林悠然还未答话,他的笛声已起,飘渺悦耳的音韵之中似蕴含有无限深情。 林悠然心下为自己的无礼又有了些歉然,但突然她眼中的瞳孔在放大,紧紧盯住了他手中玉笛上坠着的一块金镶玉如意纹佩。 方才他把笛子放在胸前时,她尚未注意到,现在玉笛展开,如意玉佩就显露了出来。这块玉佩她很熟悉,太熟悉了。。。这是林昭宇在何青莹生日之时,倾尽所有再加上她的借款,特意买来像献宝一样孝敬给那位“娘娘”的。 想不到竟会到了慕容引桐的手里!轻风吹过,挽起了吹笛人的衣袂,有一种幽幽淡淡的香味迎面飘入了林悠然的鼻尖。 她心中一凛,这香味是?她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第十八章 果然是他 林悠然又回到住处,何青莹看见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午你没有回来,我们给你留了些卤牛肉和馍馍,我去给你拿吧。” 林悠然拉住了她,目光闪动:“不用了,你们猜猜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她见几个同伴都摇头,拍手笑道:“是慕容师兄哦,他说他一直在悄悄地仰慕我,哎哟真让我没想到!” “啊?”谢瑶张了大嘴,两个眼珠子都快挤到一处了:“还有这种事?”她随即就撅起了嘴:“这不公平,你都名花有主了,可不能再有别的想法!” 林悠然只看着何青莹:“青莹姐,萧师兄武功绝世,而慕容师兄貌似潘安,这两个人,你说我该怎么选呢?” 何青莹的脸色变得苍白,手里紧紧抓着衣角,颤声道:“随你怎么选,都是好的,你可真有福气。” “你的福气也不差”林悠然淡淡一笑:“我们林家的大傻子,人是笨了点,对你可是千依百顺、死心塌地。”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可是你得了他的东西,转身就拿去讨好另一个男人。这也罢了,你竟然听了那人的话,哄得林老九差点丢了性命,就连萧禹也被你害了。” 何青莹红了脸:“我。。。” 林悠然叹道:“林老九在你面前,就是个没脑子的,他什么都听你的,生怕你有一点点不高兴。禁池边的金灵凤仙?真亏你说的出口!你难道不知道那林子里是个要命的地方?他一心一意为你,在你眼里就这样没有价值?” 她凝视着何青莹:“你怎么会知道金灵凤仙这种花儿?是谁告诉你的?还有,教你用篆字写匿名信诬陷萧禹的人是谁?你不用再瞒我,我都猜到了,就是你要讨好的那个人,对不对?” 何青莹低下了头,羞愧更深,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悠然,我。。。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是姐妹,我能理解你”林悠然坐到她身旁,拉住了她的手:“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可是你却不知道,他骗过的人不止你一个。你把如意玉佩送给他,他带着那管玉笛就来向我表白,何曾把你放在心上?” 何青莹的声音仍在颤抖:“真的?” 林悠然笑了笑:“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他约出来,证明给你看。” 何青莹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 林悠然又笑道:“可是你却不必失望,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他也是在骗我的。” “是吗?”何青莹惊讶地抬起了头:“为什么?” “原因么,你问问雨珊就知道了。” 季雨珊正对着镜子并未回头,颇有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想提起这种人,说到他的名字都让我恶心。” 谢瑶凑了过来,有些愣愣的:“说了半天,你们说的这个人是谁啊?” 林悠然和季雨珊都看着她:“还能有谁?” “是了!”谢瑶想了想,突然一拍手掌:“原来你们说的是慕容师兄。我也想起来了,我和悠然曾经亲眼看见过,他在路上拦住雨珊,纠缠了好久呢。” 季雨珊皱了皱眉,淡淡说道:“以后不要再提了,这种事就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 “想不到慕容是这种人!”谢瑶很气愤:“枉自我曾经那么崇拜他,真是瞎了眼睛!” “我们曾经都瞎了眼睛”林悠然叹道,握了握何青莹的手:“但现在明白了就好,那种人你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的,我们将来要出阁,还是嫁个实心实意的人才好。” 季雨珊忽然回头:“萧禹这回的罪名不轻,你打算怎么办?” 林悠然咬了咬嘴唇:“他是冤枉的,我自然要为他申冤。”她说着,目光转向了何青莹,但何青莹却别过脸去,不肯对着她。 季雨珊招手叫她出去:“你想要青莹作证,揭发慕容的诡计,是指望不上的。你想想,她要是把这件事捅开了,人人都知道了她和慕容的关系,还有她为他做过的糊涂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混下去?”她叹了口气:“女孩子家,要名声的。” “不过”季雨珊又想了想:“慕容为什么要陷害萧禹?难道是为了争夺下一任掌门之位?” 林悠然点点头:“我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这个。他甚至在林老九昏迷半醒的时候,教唆他指证萧禹,借此印证匿名信上的话。” “林老九身上的伤药是我亲手涂上的,除了我再没人接近他。可是慕容的衣衫上却沾上了那种药的味道,他是生怕扳不倒萧禹呀!” 季雨珊看着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慕容在掌门弟子中排名靠后,并没有争夺掌门之位的资本,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跳出来?” “你是说”林悠然想了想:“他找到了后台?这倒很有可能。”她又叹了口气:“眼下青莹姐不肯帮我,我的种种推测没有实据,萧禹可怎么办呢?” “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季雨珊拍了拍她的肩头:“这个人一定肯帮你的。” 季雨珊说的那个人就是魏夫人。魏夫人在听完林悠然的诉说后,二话没说就去找了顾维之。昨晚发生的事她已知道了,她向来看好萧禹,当然不愿意他陷于此无妄之灾。 林悠然焦急地等待着,她安慰自己,顾师伯掌管门派刑罚,又与师父交好,一定能说上话的。但魏夫人回转后,却告诉她,顾师伯的求情已被其他几位长老驳回了,掌门也无法表态。 “眼下的证据的确对萧禹很不利”魏夫人叹道:“事情只怕难以回寰。” 林悠然弱弱地问了一句:“那按照门规,他该如何处置?” 魏夫人道:“只怕废去武功、逐出门墙是免不了的。” 林悠然急了:“就算是有错,就不能念在初犯,网开一面吗?一定要这么狠?” 魏夫人沉默片刻:“此事尚有内情,比你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她注视着林悠然:“你不必问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只恨我们无能为力。” 第十九章 韩煦的勇敢 林悠然心情沉郁地从魏夫人房里走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萧禹怎么办”。有人在浓荫下喊了一声“林师妹”。她一时回不过神来,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人走到面前才认出是韩煦。 她感到很奇怪,他怎么来了? 韩煦也似有满腹心事,看着她的脸色小心说道:“林师妹,你在为萧师兄担心?” 林悠然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韩煦点点头:“你别担心,我有办法可以帮你。” 林悠然在惊讶中,听他慢慢说来。原来夜闯禁林、甚至跃上禁池之事,今年以来已发生了多起,只是一直没有抓到人。禁池是天燮门的最最关要之地,掌门和几位长老早已震怒,所以昨夜之事,必将从严惩处。 林悠然当然要问:“禁池到底有什么古怪?” 韩煦看着她:“那里面有。。。”他面对着这女孩子一双动人的眼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了,改口道:“总之那禁池非同小可,所以这些事都被绝对保密,你们并不知道。” 林悠然叹道:“凭它怎么非同小可,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担心一件事,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在心中思忖,多次跃上禁池的人是谁?莫非就是慕容?难怪他要急于嫁祸于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韩煦听着她的话,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但他咬牙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之前偷入禁池的人,并不知道是谁,那只要有人再效仿一次,萧禹的嫌疑自然就解除了。 他自己,就愿意做这个效仿的人,以身相替把萧禹救出来。 林悠然吃了一惊:“你,你敢闯入那林子去?” 韩煦并无迟疑:“我已想了很久,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放心,我近日来苦练轻功,已大有长进。” 林悠然有了几分感动,沉默片刻后断然说道:“好,我也不是个没义气的人。我陪你去,反正我已去过一次了,没什么可怕的。” 韩煦愣了一下,忽觉心里有一阵热血上涌,大声说道:“你不用去,这是男人做的事,我绝不会让你一起去冒险。”他又激动起来:“林师妹,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什么都值得了。” 林悠然笑了笑:“保重,愿你平安回来。” 韩煦呆住了:“保重。。。”见惯了她的冷脸,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舒心的笑容。。。好美,果然美丽少女的笑靥就像春花儿一样清甜明艳。 他在林悠然走出好远了,还痴痴望着她的背影。一只粗糙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幽幽叹道:“世间总有痴心人,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韩煦回头一看,见正是那个名叫孙百里、号称“包打听”的师弟。 孙百里笑嘻嘻的:“韩兄好高尚,别人赴汤蹈火为博美人一笑,那都是为了取悦未来的娘子,好终有一日抱得美人归。可你不一样,你赴汤蹈火为的是别人未来的娘子,你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韩煦不理他,一路往前走去。孙百里跟着他,自顾自说道:“我看这位林师妹一腔心思都在别人身上。不然你说要以身相替,她为何不阻止?可曾有一丝一毫为你心疼?可笑你还说,为了她什么都值得。” 他重重摇头,叹息起来:“唉,你真是何苦来呢?牺牲得都毫无价值。” 韩煦站住了,冷冷看着他:“你说的这些,说明你根本不懂感情。她待我如何不重要,我只知道,我想要待她如何。只要她在世上开心快乐,我所做的就是值得,千万个值得。”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孙百里愣愣望着,叹道:“唉,你就不后悔吗?” 韩煦并不回头,只在风中悠悠抛回了一句“不后悔”。 林悠然很快听到了消息,当夜韩煦被禁林值守的弟子擒住,在掌门和长老们面前亲口承认了数次偷入禁林的人是他,上次的匿名信也是他所写,只为了和萧禹有过节,意欲嫁祸。至于动机,和林昭宇一样,也是为了采摘禁池旁的金灵凤仙罢了。 掌门和长老们都存有疑惑,认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尤其是动机更加简单可笑。但韩煦在多次审问之下一口咬定,绝不肯松口。 韩师伯的怒火可想而知,儿子给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丢了这么大的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虽然在众人求情之下,掌门答应了可将韩煦留下以观后效,暂不逐出师门,但他自己不能不表现出一位老前辈应有的觉悟来,因此主动向掌门提出要亲自、当众惩治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让他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 林悠然并没有受邀观看现场,据有幸围观的齐双双专程跑来告知,韩师伯大义凛然大义灭亲,打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绽,晕过去三次还叫人拿水泼醒接着打。要不是魏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死命劝住,恐怕他们韩家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悠然很愧疚,但并没有去看望韩煦,只是托谢瑶带去了一句“保重”。谢瑶回转后,连连叹气:“韩师兄这回真是好样的,听说有人怀疑他是故意顶罪,明着暗着要探出他背后的缘由,可他咬住了牙就是不肯扯上你。他还带了一句话给你,叫你不要为他担心。” 她看着林悠然:“要不,你去看看他吧?” 林悠然摇摇头,但眼圈却有些红了,愣了很久才轻声叹道:“我不能去,我很感激他,但只是感激而已。他的恩情我报答不了,就当是我不好,今生今世欠他一句对不起吧。” 萧禹果然从拘禁中被放了出来,林悠然得知了这个消息很开心,但萧禹却没有马上来找她,她见到他时已是好几天之后了。 那天,林悠然望见时他尚在百步开外,她招了招手,赶紧转过身掏出随身带的梳子理了理额发,转眼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在面前。 萧禹很激动、很惊喜,但林悠然本能地觉得,他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她感到不安,一时不敢先开口。 第二十章 命中的福气 萧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良久,柔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费了很多心。” 林悠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你知道就好”但她马上又摇了摇头:“本是我林家的人连累了你,还说什么谢谢呀?” 萧禹叹了一声:“韩煦必定是无辜的,我欠了他的情,心中实在内疚。” 林悠然忽然有点尴尬:“你欠他的情,往后找机会报答他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笑了笑,赶紧把话题岔开:“我倒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收到家信说,我爹就要来了。” 萧禹点点头:“我知道”。 林悠然很奇怪:“咦,你怎么知道?” 萧禹道:“林庄主和掌门人是多年的交情,他的大驾光临乃是大事,我自然就知道了。” 林悠然开心起来,拉住了他的衣袖,眼中星光闪闪:“我爹来了,你高不高兴?” 萧禹没有什么表情:“林庄主前来拜访掌门、探望儿女,与我一个无名小卒并不会有任何交集,我高兴什么?” “你这人没劲”林悠然撇了撇嘴:“你就不想去见见他?” 萧禹看着她,正色道:“林庄主一方豪杰,并不是我等普通人想拜见就能拜见的。” “你。。。”林悠然忍不住拧了他一下,但马上又笑了:“你少来,我就不相信你是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她拿一根手指轻轻戳着萧禹的胸膛,咯咯笑道:“你摸着良心说,到底想不想?说假话的人是要长出长尾巴,变小狗的。” 萧禹随着她一步步后退,木然的一张脸也被她逗笑了,但片刻后叹了口气:“我想与不想,又有何用?” 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林悠然愣住了:“走什么走?” 萧禹眼中的伤感又来了,语声低了几分:“令尊这次来,不是要将你带回家。。。嫁人吗?” 林悠然“啊”了一声,恍然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那些话本是她被魏夫人劝诫,不得以说出来的。她是个有选择性记忆的人,开心的事会记得很牢,而不开心的事就没那么留意了。 何况最近发生的事太复杂,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她把有些话说过了就忘得七零八落,没想到萧禹却认了真。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点了点头:“是啊,我爹是有这个打算,他去年就叫家里张罗我的亲事了。”她忍住笑在叹气:“现在万事俱备,连嫁妆都备好了。” 萧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这么说,已经定下人家了?”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苦,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林悠然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哪家的公子她也不知道啊,毕竟她是林家最不受重视的女儿,还没人顾得上为她张罗呢!总不能随口编一个吧? “那个。。。谁家的?”她眨了眨眼睛:“我忘了。” “忘了?”萧禹怔了怔:“终身大事能忘了吗?” “我是忘了嘛”林悠然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他们告诉我的时候,说的比较含糊,我也没记清楚。” 萧禹觉出了不对劲,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撅着嘴移开了目光。他笑了笑:“有些人不是曾经吹牛说,天生的过目不忘,怎么倒记不清了?” “那是因为”林悠然只剩下了眨眼睛,忽然叹了口气:“他们虽想要我走,我却不愿意,这里还有我舍不得的人。” 萧禹为这一句话,已渐渐平静的心里又跳动起来,急切地问她:“你舍不得的人是谁?” “当然是。。。”林悠然一双灵巧的眼珠向他脸上转了几转,笑道:“当然是青莹姐和雨珊、瑶儿她们,还能有谁?” 萧禹心里一凉,但他马上也笑了:“没有了?” 林悠然笑得掩住嘴,直摇头:“没有了,真没有了。” 萧禹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人不学好,不说实话。” 林悠然白了他一眼,抬手又想拧他一下,却被他轻易躲过,她也无奈地咬着嘴唇笑了:“你才不学好,你又不是我,怎知不是实话?” 萧禹笑道:“若是实话,你就忍住了不要笑啊。” 他说完,林悠然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伸手拢了拢鬓边的头发,目光闪闪看着他:“我现在有几句实话,真正的实话,你要听吗?” 萧禹点点头:“非常想听。” 林悠然认真说道:“好,第一我是林家的女儿,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千金大小姐。我爹娶了十二个老婆,儿子女儿有二十多个,我亲娘出身低微不受宠爱,又早早去世,爹爹也不在意我,小时候他从没抱过我,不知道我几岁,也许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第二,不是每一个林家的姑娘都能嫁得如意郎君。大娘和几个有地位的姨娘生的女儿当然可以,像我这样没人管的就难说了。门当户对?哈。。。”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家族联姻讲的是利益,人家想娶的是林四爷跟前受疼爱的小姐,至于我么,别人打听一下扭头就走了,有哪位贵公子愿意和我一起坐冷板凳?” “比如我的八姐,生母本是个粗使丫鬟,当年出阁也不过草草地嫁个破落户就算了,爹爹根本不闻不问,任凭大娘操办。儿女太多了,他哪里顾的上谁是谁?” 最后她叹了一声,看着萧禹:“这是我个人的隐私,从没告诉过别人,连对雨珊她们都没讲过,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萧禹沉默了,林悠然的心里开始跳得厉害,真情实话对他讲,难道他倒有了轻视之意? 萧禹思索良久,终于开口了:“我只想问你一句,照你的话说来,林家并没有为你定亲,而且也不太会管束你的事?” 林悠然叹道:“只怕他们根本想都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人、这回事。” “那就好”萧禹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太好了”。 林悠然愣了一下:“好什么?我说我没人疼,你倒说好。”她又撅起了嘴:“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好呢?” “你不知道”萧禹握住了她的手,动容说道:“这些日子我心里很煎熬,我知道你说的对,你是林家的小姐,该有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我不能也没有资格挡你的路。可是现在。。。” “现在你明白了”林悠然笑起来:“原来这个所谓的小姐是不值钱的,你开心了?” “我的确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萧禹笑道:“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只要你多笑一笑,我就不生气”林悠然笑得更甜了:“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也许比我还要可爱一点点。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她扬起头望着天空,眼睛里闪动着一层悠悠远远的光芒:“我在想,感谢爹爹,感谢他对我的冷淡、忽视、漠不关心,我以前想起来就很伤心,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是我命中注定的福气。” 第二十一章 可怜之人必可恨 林悠然觉得她的运气从现在起变得很好很好了,天地万物都看起来那么顺眼啦。就连再遇到李茹君的挑衅,面对着那张痘痘脸,她也能一笑了之,心情好的时候还把随身荷包里装的杏仁糖、炒花生抓一把请她一起吃,弄得李茹君一愣一愣的,像看二傻子一样看着她。 父亲要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并不放在心上,她想爹爹反正不过是来看看林昭宇的。林昭宇受了罪,本来都是皮肉之伤未动及筋骨,但自从何青莹开始看望他,他的伤情就停止好转猛然加重,大有终生卧床不起的趋势。林悠然无可奈何,只好陪着他装可怜,为他掩饰、给他喂饭,背地里却不知掐了他多少回。 何青莹在林悠然的反复劝说下,终于怀着愧疚之心看望了林昭宇,在第一次看到那个满身绷带裹得像个粽子,却依然激动万分向她微笑的人时,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林悠然越来越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个亲妹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终于轻松了,用不着再天天赶去照顾,看着林昭宇终于如愿以偿,她心里也很高兴。 不过最近她又一次狠狠地掐得他直叫唤,起因是何青莹有事回了家,这个该死的、之前一直对她讨好的林昭宇,居然敢对她的伺候百般挑剔起来,说她这样不够细心,那样不够利索,进而还皱着眉头唠叨起她的衣裙配色不好看、指甲修剪得不美、手脚太小不是贤惠之相、腰肢太细日后不好生养。。。总之就是一句话,怎么和别人比起来差了很多很多。。。 林悠然的眉毛挑了又挑,终于忍无可忍对他下了手,她想不通一个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人怎么可以嚣张无耻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亲哥哥也不行! 她动完手,放下卷起的衣袖就出了门,谁知顺路遇到齐双双,听她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一件大新闻。 齐双双告诉她:“又有一位小姐堵在大门口要找慕容师兄,你要不要去看热闹?” 林悠然很漠然:“这种事情又不是一回两回,还有什么热闹好瞧?” 齐双双却说:“这回不一样,这一位姓袁,是凤尾帮帮主袁陵的二小姐。袁小姐说并非一厢情愿,乃是与慕容私定终身,有婚姻之约,甚至还拿出了定情信物。至于慕容么,当然是一如既往的死不承认、死不露面。。。” 她又说又笑,话还未完林悠然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凤尾帮她很熟悉,这是一个小帮派,多年来依附于林四爷求得林家庇护。袁二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林、袁二家有过口头约定要许配给林昭宇的未来媳妇。虽然林昭宇是否愿意是另一回事,但袁家对这门亲事是求之不得、相当看重的。 那这位袁二小姐是怎么回事?家里没人管管吗? 林悠然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隐隐地倒有一丝欣慰,也许这样更好,反正当事人都不情不愿,一拍两散岂不是皆大欢喜?但她心里也有了一些同情与愤怒,同情是对袁二小姐,愤怒是对慕容的始乱终弃、荒唐无耻。 袁小姐的事很快平息了,她并没有多做纠缠,在第一次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林悠然想,也许是心灰意冷吧? 一个月后,林家的仆人上了山,按规矩拜见了十四小姐,告知林四爷的行程安排。林悠然见来的是小时候带过她的福伯,很开心,和他聊了许多,谈起林昭宇时也就自然而然说到了袁家。 但福伯却很紧张:“姑娘千万不要再提袁家,袁家已经完了。二十天前,老爷亲自带人血洗了凤尾帮。原因是凤尾帮主袁陵背叛老爷,还投靠了他的对手,老爷大开杀戒,也是为了杀一儆百。” 林悠然听得有些发抖,她还从未听说过父亲是这样狠辣之人,赶紧问:“那袁二小姐怎么样了?” 福伯道:“袁二小姐最蠢,她本是可以网开一面免于一死。但她鬼迷心窍,为了解除与九公子的婚约,竟然不惜设计引诱九公子闯入天燮门的禁地,害得他差点丢了性命。这件事被大公子查了出来,引得老爷大怒,你想她还能活得了吗?” 他看了看林悠然的表情,又叹道:“姑娘不必为袁二小姐惋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陷害九公子,可见也不是个善良之人,老爷做得是没错的。” 林悠然听了,更加毛骨悚然。哄骗何青莹诱林昭宇入禁地的人是慕容,看来他是为了袁二小姐才对林昭宇下手的,但他在了解到林家兄妹的真实身份后,就果断抛弃了她,转而追求自己。 她的脸色在渐渐下沉,这个人的心机、无情、残酷超出了她的想象,还好自己没有执迷不悟落入他的手掌。 慕容引桐这些日子心里也不自在,不是为了辜负袁二小姐,他早将什么袁小姐、方小姐忘到九霄云外了。而是他经过多方谋划、引荐,终于有机会可以拜见一位大人物。 这一天在忐忑不安中终于来临,他在玉峰山下一个庄院的花厅--这里也是林家的产业,见到了传说中一剑横行淮河两岸、令无数帮派闻风丧胆的林四爷。 首先接待他的是林家的长子林昭源,他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长身玉立、目光炯炯,一看就是名门子弟。林大公子与慕容引桐接触过几次,颇为欣赏他的潇洒俊逸,走出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不必紧张,我已在家父面前为你推荐过几次,又说你是九弟和小妹的好友,他老人家也是很愿意见见你的。” 林四爷听说是年过六旬,须发已有些花白,但身长瘦削、骨劲体健,相貌并不出众却也不难看。 慕容没想到这位在众人口中纵横半生的绝顶高手,竟然并不是个魁梧威武之人,与林悠然的小巧身材倒有几分相似。他看了林四爷一眼,就不敢再看,低下头去长揖到地。但想起了林悠然,又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心里评价着这位女儿的眉眼相貌与他全不相像,只有高挺的鼻梁、尖尖的鼻翼还带着父亲的一点影子。 林四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慕容垂手而立,本想笑一笑,但被他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一瞥,身子就不由自主发起颤来,满肚子早已想好的敬仰之词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鼻尖也微微渗出了汗珠。 他在尴尬与焦虑中不知站了多久,林四爷终于开口了:“你也是徐掌门的弟子?” 慕容松了一口气,赶紧拱手笑道:“是”。 林四爷淡淡说道:“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你?” 慕容笑道:“晚生惭愧,学艺不精,未能为师门争光。”他停了一下,朗声道:“但林庄主之威名,如雷贯耳,晚生对庄主的敬慕如高山仰止,恨不能追随左右,一效犬马之劳。” 林四爷神情严肃:“你既是学艺不精,有何本事能随我左右?我林家门下不用平庸之人。” 第二十二章 赶着上门的新姑爷 林四爷把脸转向了长子,厉声轻叱道:“昭源,这就是你看中的人?你的眼光实在越来越差劲!” 林昭源站在一旁,赶紧笑了笑:“父亲息怒,这位慕容贤弟虽然武功不算出众,但长于应酬,交游遍及半个武林,绝非无名之辈。招揽这样的人才,对父亲的大事也是极其有用的。” “何况九弟和十四妹如今与慕容贤弟是同门,平日里多得他的照顾。”他见林四爷的脸色缓和了些,又走近一步,幽幽笑道:“听说十四妹对慕容贤弟很是倾心,论人品才貌倒是一对好的。” 林四爷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多打量了慕容一眼,冷笑道:“你妹妹只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哪知道什么叫美丑?她的想法根本不值一提。” 他看着慕容,脸色又变得冰冷起来:“你本是世家子弟,但家道中落,不得已投身了天燮门。你有些聪明,却不肯在武功修为上多下工夫,仗着一副好皮相拈花惹草、到处钻营,和许多世家大族的千金牵扯不清。汝南袁家的二女儿也曾和你私定过终身,但你一旦得知袁家已得罪我腾月山庄,就立即和袁家小姐一刀两断。” 林四爷眼中射出了寒光,像尖刀一样锐利:“我说的这些,是与不是?” 慕容瞠目结舌,面上还极力维持着镇定,但背心已汗湿了一大片。他想不到,林昭源替他通报求见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林四爷竟然已把他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 林昭源的笑容也难看极了:“这个。。。少年风流,人之常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林四爷把右掌往坐着的楠木椅扶手上一按,坚硬的扶手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他冷笑道:“你在别处风流,都与我无关,老夫也管不了这些破事。但你若是想打我林家女儿的主意,老夫就一定要让你清醒清醒。” 慕容听了这句话,更是惊得从头到脚都冒出了冷汗。林四爷的狠辣与蛮横不讲理,他是有所耳闻的,不知要怎样个“清醒清醒”法?只怕必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心里极速地转着心思,片刻间一咬牙,事已至此,不如铤而走险再赌一把! “林庄主!”他双手抱拳深深一揖,抬起头时满脸都是深情之色:“晚生年少无知,确有过荒唐不羁的过往。但自从遇见了悠然。。。” 林四爷冷冷打断了他:“我林家的女儿,你不配说她的名字。” “是”慕容应了一声,悠悠叹息道:“自从遇见了林姑娘,她是那么善良、纯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她就像是阴天里突现的一束阳光,把我整个人都照亮了,我才知道原来只有她,才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他忽然上前两步,双膝向着林四爷跪下:“晚生与林姑娘是两情相悦、真心相待,为了她愿从此痛改前非。晚生不敢求庄主原谅、成全,只求能鞍前马后随随侍左右,为庄主赴汤蹈火、以表寸心。” 林昭源轻咳一声,也趁势笑道:“父亲,人谁无过?只要改正就好。慕容贤弟一片真情实意,实在难得。慕容氏本也是世家大族,虽已中落,但影响力犹在,且慕容贤弟一表人才,俊逸之姿世所少见,也并不辱没了十四妹。” 他见林四爷沉默不语,索性跨到跟前轻声耳语道:“父亲,这个慕容引桐在徐掌门跟前也是得宠的弟子,在天燮门的禁林可进出自如。之前袁家为父亲办事时,派去禁池边寻找那件宝物的人就是他,虽然尚未得手,但几次探寻之后已有眉目。” 林四爷听完,耸然动容。林昭源接着说道:“父亲想要北上扩展实力,一统南北武林,就必须降伏天燮门这个拦路虎,毁灭那件宝物就是捷径之一,足可挖掉天燮门之根基。而此物被天燮门看的极其重要,非有内应不能成功。此人甘愿投靠正是天助我也,父亲的大事必可成功了。” 林四爷沉吟道:“此人是否绝对可靠?你妹妹她。。。” “绝对可靠,儿子又怎会随意推荐一个不相干的无用之人呢?”林昭源笑了笑:“至于十四妹,不过是姨娘所生,父亲有那么多的女儿,拿出一个为大事铺路,又算得了什么?” 林四爷又默然半晌,霍然起身,并不看慕容一眼,向儿子淡淡说道:“今日的会见就到这里,你送客吧。过两日把你妹妹叫来,有些话我要当面问她。” 慕容躬身垂首,恭敬地长揖作别,待林四爷转入里间了,才随着林昭源走出门来,叹息道:“多谢大公子看得起小弟,但庄主说要向林姑娘亲自问话,我只怕她会说出不同的话来。” 林昭源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一切自有我周旋,你不必担心。我这个小妹妹在父亲面前是说不上话的,只要有我在,此事必成。” 他又拍了拍慕容的肩头,笑意更深:“贤弟放心,只要你能尽心为我出力,你这个林家姑爷就是做定了。” 林悠然在见到阔别已有一年的父亲和大哥时,心里还是有点小小激动。但大哥开门见山说出的一番话,当场就让她傻了眼。 大哥上来就向她道喜,说慕容引桐人才风雅、貌若潘安,是多少女子心目中的理想郎君,她能与心仪之人情投意合,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连他这个做大哥的都羡慕不已。 林悠然愣得只剩下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要辩解,大哥又抢先一步开口,抖出了她对慕容倾慕有加的种种证据,甚至连她曾经随着一众少女围追堵截,为他尖叫、发呆、激动失语的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林悠然又羞愧又尴尬又难受,虽然心里咬牙切齿念着林昭宇的名字,恨不能把这个长舌男从床上揪起来打一顿,但这并不能解决她眼下的问题。 父亲是一言不发,但盯着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沉,严厉中含着恼怒,恼怒中含着失望。她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如芒在背”,垂着头红着脸,把衣带抓在手里都揉皱了,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哥说的是事实,可并不是真正的事实,她没法否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想说这是闹着玩的,想说这和“心仪、倾慕”根本就是两回事,想说她以前蠢得没救,可现在都改了。 可她一句也不敢说,只讲究权威、服从、规矩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听信她的,他可以左一个右一个娶小老婆,却绝不允许儿女有一丝丝荒唐言行。 至于大哥,林悠然也没信心说服他。他最小的儿子都比自己大两岁,怎么可能会理解这一种。。。嗯,年少天真? 第二十三章 慢半拍女子 父亲终于在沉默良久、脸色也黑得差不多的时候说话了,一发声如同空中打了个响雷,把她吓了个半死。 父亲突然起身,用手指着她,厉声喝道:“你看看你,还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吗?如此顽劣轻浮,有哪一点配做我的女儿?” 父亲气得长须都在微微颤抖,断然拂袖离去,一边扔下了一句话给大哥:“这丫头算是废了,就依你的话早早打发出去,省得为我林家丢人现眼!” 但他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冷冷瞧着林悠然低着头、抿着嘴,连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更加怒火攻心:“我把你交给你大娘抚养,就是想让你学点见识,日后也能上得了台面!可你呢?越大越像你那个亲娘,除了拗着性子和我作对,你还会什么?你有哪一点对得起我的苦心?” 林悠然眼里汪起了泪水,他不提母亲还好,一提起来,她心里的恐惧、羞惭就瞬间化为了满腔悲凉、愤怒。 她一时没有忍住,喊了出来:“我就是我娘生的,当然处处都像她。我娘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的?你给过她温暖吗?我长到这么大,你又关心过我吗?你只会把我交给别人!我受不起爹爹的苦心,也做不了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既然我不配做你的女儿,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她说完,咬着嘴唇转身跑了出去,直到跑回了天燮门,心里还堵住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始终没有搞清楚状况,这都疯了吧?算是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认识慕容,还莫名其妙这么欣赏他?大哥从来没管过她是死是活、是嫁得出还是嫁不出,怎么会突然之间这么上心,还恨不能早早把她踢出门去? 她正想得头晕头疼,冷不防迎面撞入一人的怀里。那人竟也不闪避,伸开双臂就将她轻轻揽住,在耳边柔声道:“师妹,小心。” 林悠然吓了一跳,赶紧将那人用力推开,退后一看正是慕容引桐。 慕容一脸柔情,含笑望着她:“林师妹,我方才正想着你,可巧就在这里遇上了,你我真是有缘。” 林悠然心里一股火苗腾地就燃起来了,心想明明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有你没我!真好意思,有缘?有什么缘?! 她冷冷看着慕容,也不和他兜圈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偷偷摸摸见了我爹和我大哥?你都胡说八道什么了?他们为什么。。。会问我那么奇怪的话?” “在下并未胡说什么”慕容笑道:“只是实言相告,我与师妹互为钟情,奈何相思于心久成疾。因此我斗胆向林庄主求亲,幸得他老人家通情达理,答应玉成此事,我也正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林悠然怔了怔,气得有些发抖:“你。。。卑鄙、无耻、不要脸!” 慕容向着她走近了两步,脸上的温柔笑意依然不变:“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愿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难道你就不高兴么?” “我呸!”林悠然急忙后退,恨恨地瞪着他:“谁要和你终成眷属?你肯我还不答应呢!你少做梦!” 说完她转身就走,慕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匆匆离去中,被随风吹动了一层波纹的衣角和裙摆,只觉得别有情趣,向着她的背影朗声笑道:“师妹放心,大丈夫言出必行,你很快就能当上我慕容家的新娘子!” 林悠然并未回头,用手捂着耳朵,像被鬼撵着似的走得更快,一会儿工夫就没影了。 林四爷是一个遇事反复考虑,而一旦想清楚就绝不再犹豫的人。他在正式拜见了徐掌门并经过言语试探后,更加认可了长子关于“内应”的说法。想想这个小妾生的女儿并无多少父女之情,既然她不争气,倒不如用作一枚铺路的石子--他林家的女儿、孙女又有哪一个不是他手里的石子? 林昭源在父亲的授意下,雷利风行就将慕容秘密招揽至门下,并向他许诺了成为林家姑爷的大好前景。慕容引桐当然喜不自禁,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林昭源虽然口头上热情万分,行动上却并无实质进展。 他厚着脸皮询问,林昭源便叹息着告诉他,林家虽无二心,但唯恐徐掌门对联姻并不赞成,不便因此事将之得罪,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林家父子不着急,慕容引桐却已急得不行,眼前的机会千载难逢,他生怕夜长梦多,反复思量之后把心一横,主动向林昭源献计说,徐掌门生性固执,是一块林家绝难啃下的硬骨头,倒不如将之毒杀,扶他上位,今后整个天燮门上下必定唯林四爷马首是瞻。 林昭源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果然大喜,林家父子也不含糊,当即就把一块刻着“林”字标记的蟠云玉佩给了他,以表明他林家准姑爷的身份,又请来卦师算好了定亲的日子。 林悠然在接到大哥派人传来的口信时,简直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她之前不是不着急,但日子过去了几天,看看父兄那边并无动静,也就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渐渐丢开了,依旧该吃吃该喝喝,以她凡事慢半拍的性子,根本很难有什么“未雨绸缪”的概念,更加想不到还会真有这一出。 她这才真正感到火烧眉毛、坐立不安起来,想了想还是去找萧禹吧,虽然这种事由姑娘家来先开口实在难为情,但眼下并无其他办法,就让他认为是她哭着喊着非他不嫁好了,在一生的幸福面前,脸皮算什么?不要了! 林悠然第一次硬着头皮走近了师兄弟们居住的庭院,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有人好奇、有人嘻笑,也有人发呆似地瞧着她。她又羞又恼,恨不能挖出这些人的眼珠子,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精干少年走了出来,她认出这人也是掌门座下的弟子,就招了招手,喊了一声“哎。。。”叫住了他。 那少年看见她,微笑着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悠然低着头很不自在:“那个,他在吗?麻烦你把他叫出来好不好?” 那少年笑着答了一声“好”,又嘱咐她:“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不合规矩,对你一个女孩子影响也不好。” 林悠然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 少年又笑道:“我叫云涛,不叫哎,不知道师妹下次见到我还能不能记得。” 林悠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那天晚上在禁林里,我看见林昭宇受了伤,一时很着急,对你们有点无礼,请千万不要介意啊。” 云涛看着她微红的脸,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后笑道:“我们几个大男人怎么会和一个小姑娘置气?你去花园里等吧,萧师兄这会儿正在掌门那里,我会找机会告诉他。不过,你怕是要多等一会儿。” 他刚要转身,却又迟疑了一下,脸上竟也有点红了,叹道:“萧师兄真是好福气,其实。。。其实大家都羡慕得很呢。” 第二十四章 出门遇小人 林悠然来到花园里没多久,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抚上了她的肩头,她惊喜地转身:“你怎么这么快。。。?” 话未说完,她脸色就变了,惶急地将这只手拂开,后退几步皱眉说道:“怎么是你?” 这人幽幽笑了几声,却是慕容引桐:“怎么不能是我?你难道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当然不是”林悠然叫了起来:“你不要阴魂不散,更不要白日做梦。我眼中有你没你,难道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师妹眼中有我无我,这并不重要”慕容引桐竟然笑得很愉快:“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庄主。。。哦,不是,岳父大人已经认下了我这个女婿,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女孩子会妒忌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神情又潇洒又暧昧:“何况你也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认,这原本不就是你所梦想的吗?” “我。。。”林悠然噎住了,突然对自己那个痛心疾首,她不过就犯了那么一点点小过失,撞了什么邪要被人再三拿出来说事儿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懊丧得不行,早知道就不跟着谢瑶她们一起疯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懒得和你废话”林悠然沉默片刻后,突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我现在要走了,没空理你,你要自恋就一个人在这儿自恋个够吧。” “站住!”她转身刚走出两步,慕容引桐就在背后喝了一声,几个箭步将她的去路拦住:“你要去哪里?要去找谁?” 林悠然沉着脸:“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 慕容引桐的笑容也消失了:“你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当然管得着。” “什么?”林悠然睁大了眼睛:“亏你说的出口?我一直以为我脸皮不薄,想不到你比我还厚。”她索性提高了音调:“我就明告诉你,萧禹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林悠然要嫁人,只会嫁给他,你趁早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慕容引桐也冷笑起来:“萧禹,你就不要再想了。你已经许配于我,朝三暮四怕是不合适吧?” 林悠然气得胸膛起伏,恨恨地瞪着他,片刻后却笑了:“我就要朝三暮四,我还要水性杨花呢。” 慕容引桐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不管你是耍了什么手段骗取了我爹和大哥的信任。”林悠然笑道:“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定萧禹了。你想娶我,好!那我就去找他一起私奔,不管是婚前私奔还是婚后私奔,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总之绝对不要你。” 慕容引桐说不出话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听林昭源说过林家家教甚严,以贤淑之风严格教导女儿。可是眼前这位。。。家教甚严怎么能养出敢说这种话的女儿?难道是林四爷实在生养得太多,总有个把个漏网之鱼没受到良好教育? 半晌后,他恢复了镇定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妄想,他若敢轻举妄动,必是死路一条!” “你要杀他?”林悠然做出了惊讶的表情,马上就笑了:“以你的武功,怕是要好好再练几年吧。不过” 她话音一转:“你若是想去找他,我是不反对呀,也许事情正好就解决了。” 慕容引桐被她一阵奚落,脸上有了尴尬之色,他咬上了牙:“你不要忘了,你的父亲大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越轨之事发生的,萧禹有几条命能逃得了他的手心?” 林悠然看着他,嘲弄地冷笑了一声:“你要是想拿爹爹来压我,你就更错了。我认识他毕竟有十几年,比起你对他的了解,要多得多。” 她说完,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慕容引桐一个人呆立在风中,苦苦思索着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意思。 林悠然走出花园,径直往掌门的住处走去,想着去顺路等着萧禹。可她刚走了没多远,背后又有人喝了一声:“林悠然,站住!”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今天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到处犯小人啊?慢慢转过身一看,果然是李茹君那个婆娘。 李茹君冷冷看着她,脸上有怒气:“你干的好事!” 林悠然扬起了头,毫不示弱:“我干的好事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件?” 李茹君走到她跟前,啐了一口:“呸,水性杨花的小贱人,好不要脸!” “你不要血口喷人!”林悠然瞪着她:“我不来和你一般见识,懒得理你。” 她说完就转身要走,李茹君冷笑一声,五指疾伸擒向她的手腕,又想将她死死扣住,但林悠然却将手腕一翻,身形随之转动,如游鱼般轻巧滑开。 李茹君扑了个空,不由愣住了,回过神来看见林悠然站在两三丈之外拍手笑道:“怎么样?现在你可抓不到我了吧?” “别以为你这就叫长了本事”李茹君逼视着她:“跟我比你还差得远,我照样教训你。” 林悠然笑着把两手一摊:“来呀!”她话音刚落,李茹君的身形带着一股劲风就已逼至面前,扬手掴向她的脸庞。林悠然并不闪避,硬碰硬地就抬手迎上,欲将她的手掌架开。李茹君冷笑一声,反手为刀直切向她的手腕,她带着愤恨,这一掌用尽了全力,一心要让她弄个骨折才罢休。 但林悠然不知怎么的,手掌突然翻转,攻势竟然又变了,在瞬息间如闪电般出手,抢先一步点上了她臂上的两处穴道。 李茹君突然觉得手臂上一麻,就像灌上了水银一般,无力垂下。她惊讶不已,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你。。。不可能,你不可能赢得了我的!” 林悠然看着她,淡淡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她又笑了笑:“我呀,现在醒悟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好吃懒做的傻丫头,你以为我永远都会被欺负吗?” 李茹君目光闪动着,咬了咬嘴唇:“以你的悟性,不可能长进这么快,是不是有人教了你?是不是他?” “对呀!”林悠然眨了眨眼睛,连连点头:“被你猜中了,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我还会越来越厉害,你最好不要再来惹我。” 李茹君瞪着她,突然从牙缝中呵呵冷笑了起来,笑得身子都在发抖,根本止不住。 第二十五章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林悠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笑什么?” 李茹君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我笑他枉为少年英雄,却毫无眼光,竟然会看上你。” 林悠然轻笑一声:“看上我有什么不好?我有貌有钱有良心,难道他喜欢吃芝麻饼,就一定要娶一个长着麻饼脸的老婆吗?” 她撇了撇嘴:“你不就是为了他才处处和我作对吗?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可是我要劝你,趁早还是移情别恋吧,不要让你的一番痴心死无葬身之地。” 李茹君气得有些失语,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的脸,但手臂还在又麻又痛,只能恨恨地盯着她,片刻后厉声叫道:“你只不过是一个被人玩弄过的二手货色,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话音刚落,脸上突然被重重打了一巴掌。李茹君有些懵了,在林悠然扬手的一瞬间,她已经侧脸退步,但对方的掌风却如影随形,根本避不开。她心中惊骇起来,这还是那个任由她欺负、根本无法还手的林悠然吗? 林悠然满脸通红地瞪着她,咬了咬牙:“这一掌是告诉你,不要太过分。我一直忍着你,可不代表我永远不会还手。” 她向着李茹君走近了两步,眼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凌厉目光。李茹君竟然有点胆寒了,用剩下的那只好手捂着火辣辣的脸步步后退,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林悠然站住了,冷冷说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愿今后你我相安无事。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挑衅我的耐心,我就见你十次打你十次,绝不手软。” 李茹君怔了怔,语声低了很多:“你。。。你背着他和慕容牵扯不清,你还有什么道理?” “你跟踪我?”林悠然皱了皱眉:“我无须向你解释,没这个必要。” 李茹君冷笑一声:“你是解释不了吧?你这张脸就是个天生的狐狸精。” “我说过了,你不要太过分”林悠然把脸色一沉,扬起了手:“你只剩下一只手,若要继续诋毁我,我现在就要你知道,我说过的话绝不是假的。” 李茹君的气势又在瞬间瓦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你。。。你我是师姐妹,怎能自相残杀?难道师父没有教过你,要以手足之情相待同门吗?” “师父说过的话我没有忘”林悠然感到有些好笑:“可是对那些不怀好意、步步相逼的人,过分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只有以牙还牙,用武力才能解决问题。” 她说完,放心地转身离去,知道这一次李茹君绝不敢再在背后偷袭,只扔下一句话给她:“这个道理师父不曾说过,是我父亲教给儿女的,我一直都懂,今后更不会忘记。” 林悠然在掌门居住的庭院外等了大半天,越来越焦虑不安,快到午时才终于看见萧禹跨出门,急匆匆地向她跑来。 她马上就笑了,萧禹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脸,忽然也笑了:“你的表情很奇怪,有愁容又有得意,你碰到什么奇怪的事了?” 林悠然点点头:“我碰到了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哪件?” 萧禹道:“先听好事吧,你一定憋不住想要炫耀出来。” “你还真了解我”林悠然撇了撇嘴,但马上就拍手笑道:“我把一个人打了,你猜猜是谁?” 萧禹看着她,故意睁大了眼睛:“你把人打了?你还能把人打了?” “怎么不能啊?”林悠然提高了音调:“就是李茹君呀,谁叫她又来欺负我,不知死活!” 萧禹淡淡一笑:“你出息了。” 林悠然拉住了他的袖子,笑道:“我出息了,这也是你的功劳。”她突然推开他,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你干嘛叹气?你是不是心疼她?” 萧禹赶紧扶住了她的手臂,解释道:“怎么可能。。。” 林悠然沉着脸截断了他的话:“怎么不可能?人家对你可是有情有义,你别假装不知道。” 萧禹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曾经警告过她?” 林悠然怔了怔:“什么?” 萧禹凝视着她眼睛:“我警告过她,不许再为难你,不然我绝不客气。我也知道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你、护着你,所以教给你又简单、又有效、足以对付她的招式,你今日是不是两三招之内就制住了她?” 林悠然歪着头想了想:“还真的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太急躁了,你不要介意啊。” 萧禹笑起来,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从来就是这样,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去,有什么好介意的?” 他又叹了口气:“不过你每次都会认错,虽然认错了又不改,但还算是个好姑娘。” 林悠然莞尔笑了:“那你方才听说李茹君被我打了,你就叹气,是什么意思?” 萧禹收起了笑容,认真说道:“大小姐,我是在为自己担心啊。你越来越厉害,万一哪天把我也打了,可怎么办?” 林悠然笑着轻轻拧他:“怎么可能呢?我对你这么好。” 萧禹叹道:“一辈子长着呢,谁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动手?” 林悠然心里一动,两颊有些红了,沉默片刻后故意板起了脸:“如果我真想打你,就一定是你做错事了,你敢做错事吗?” 萧禹赶紧笑道:“不敢!” 林悠然吃吃笑得掩住了嘴,过一会儿不笑了,伸手往路旁的树林深处一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去那里说吧,我不想被人听见。” 萧禹随着她走了进去,笑了笑:“这里太僻静没有人,光亮也不好,你就不怕吗?” 林悠然回身望着他:“什么没有人?我不是人吗?” 萧禹笑道:“我是说,这里只有你和我,又很难被人发现,你真的不怕?” 林悠然笑道:“怕什么呀?难道还怕你抢劫?我又没有带钱。” 萧禹走近一步,把脸凑了过来,几乎碰上了她的额头:“你难道不知道,除了抢钱,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抢的。” 第二十六章 林四爷的往事 林悠然心里跳了起来,脸也红了,一把推开他:“哎呀,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呢,捣什么乱呀?”她捋了捋额发,脸上红晕更深:“好好站那儿别动,不然我就不说了。” “好”萧禹似有些无奈,神情果然正经了起来:“你说吧。” 林悠然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让我想一想该怎么说。”她叹了口气:“我爹来了,大哥也来了。” 萧禹道:“我知道。” 林悠然道:“我见过他们了,他们说要给我定亲,让我嫁人。” 萧禹的脸色变了,只觉得是当头一棒,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真的?你不是说家里没人管你吗?” “本来是的,我哪儿知道他们突然中了什么邪?”林悠然气恼地喊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想要我嫁的人是谁?” 萧禹连话都有点说不出了,勉强挤出两个字:“是谁?” 林悠然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是那个要利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禹更加怔住了:“谁?” 林悠然道:“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复姓慕容的。他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居然跑去向我爹求亲,我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就答应他了。谁能想得到啊?” 萧禹沉默良久,叹道:“想不到,原来慕容兄他也。。。也喜欢你。” 林悠然冷笑道:“他喜欢我?我谢谢他了!他喜欢的是我爹!哦,不是,是我爹能带给他的好处。” 她情急之中,自己走过来拉住了萧禹的手:“你去见见我爹吧,现在已到了非见不可的时候了。” 萧禹低下头沉默着,林悠然急了:“你不敢去?还是不想去?” “都不是”萧禹赶紧抬起头,急切说道:“老实说,我很想能单独拜见你的父亲,毕竟我总是要去见他的。” 林悠然笑了,但萧禹叹了口气,眉间又有了忧郁之色:“只是林庄主声势不凡,又怎会随便接见外人呢?” 林悠然心里开心了一点,就摊开他的掌心,拿指头随意划着字,笑道:“你又不是随便哪个人,我就告诉爹爹,你是我的。。。嗯,我的。。。”她说不下去了,自己笑个不停。 萧禹也笑了:“别划了,怪痒的。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到底要怎么说?” 林悠然瞥了他一眼:“我不用说,我带你去,他自然就明白了。” “好!”萧禹点了点头,断然说道:“那你来定日子吧。” 林悠然望着他:“你真的有胆?不怕我爹吗?” “怕还是怕的”萧禹叹了口气:“就算你爹不是威震天下的林庄主,我也会怕,准姑爷去见未来岳父大人,哪有不怕的?” 林悠然笑着去拧他的脸:“那你就最好乖乖的,千万不要顶撞他,我爹他从来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顶撞了。” 萧禹走出树林不远,迎面有一个人在路上等他,却是慕容引桐。 慕容引桐冷冷地看着他:“你刚才和悠然说了什么?” 萧禹面无表情:“姑娘家的名字不是随便叫的,请你叫她林师妹。” 慕容引桐冷笑一声:“悠然应该已经告诉了你,我和她是什么关系。萧兄在光天化日之下勾搭有了婚约的女子,是不是太无耻了?” 萧禹淡淡一笑:“她本人不情愿,就并不能受束缚,我劝慕容兄不要强人所难,免得落的一场空。” “落的一场空的会是你吧?”慕容引桐的目光变得狠厉起来:“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萧禹对视着他的目光:“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去。 慕容引桐面色阴沉,咬牙望着他的背影,目中越发射出了恼怒、忌恨的光芒。 花木掩映的幽深之处,有三五间敞轩精舍。林四爷立于窗前,负手凝视着墙上一幅风雨秋景图,双眉微蹙,郁郁有思。 林昭源走了进来,躬身叫了一声“父亲”。 林四爷并未看他,淡淡说道:“那个姓萧的年轻人走了?” 林昭源道:“是。” “你妹妹和他一路走的?” “是。” “你妹妹就是为了他,不肯另嫁别人?” 林昭源笑了笑:“小女孩儿懂得什么?婚姻大事还须由父亲做主。” 林四爷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依旧看着那幅画:“那年轻人你也见过了,你认为如何?” 林昭源目光闪动:“父亲方才带他进内室,是否在试探他的武功?” “此人的功力竟远在我林家子孙之上。”林四爷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少年人能有这等造诣,可见天赋极佳,又肯下苦功,在他日之江湖必是个风云人物。” 林昭源冷笑一声,露出了不满之色。他从小习武,擅长家传剑法,在南方武林成名已有十年,谁料在父亲口中竟会比不上一个毛头小子!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弟弟和孙辈们经验欠缺,或许所学有限,但儿子身为长子,随父亲苦练三十余年。。。” 话未说完,林四爷就冷冷打断他:“你也一样,三十余年虽不假,‘苦练’二字却未必尽然。你这几年非但武功停滞不前,连身体还有发福之势,难道不是锦衣玉食、富贵温柔享得太多了么?” 林昭源不敢分辩,低下头,脸上兀自红了些。 林四爷又是一阵沉默,轻叹道:“你妹妹倒有些眼光,这孩子从小和我不亲近,一晃连她也长大了。” 他语声中忽然有了说不出的愤闷之意:“十四丫头比起她那个呆头呆脑的亲娘倒伶俐得多,她那个娘。。。哼,想起来就让老夫生气。” 林昭源抬了抬眼皮,笑道:“十姨娘已过世多年,父亲又想起她了吗?儿子听说当年父亲英雄救美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佳话?什么佳话?冤孽而已!”林四爷怒气顿生,声色俱厉,但一双眼睛仍是目不转睛看着那幅画:“当年老夫在乡下偶遇大雨,去近处一农家避雨时,正好见到她一家老小被人持刀逼债,路见不平自然出手相助。她父母本就在老夫庇护之下,又得此救命之恩,感激之余无以为报,因此自愿将女儿献与老夫为妾。” “她那年还只十六岁,和悠然丫头年纪相同、相貌也酷似,老夫初见她时算得是惊鸿一瞥。她进了府,也盛宠过一段时日,谁知老夫对她百般迁就,她依然日日垂泪、不欢不喜。老夫自然慢慢对她没了耐心,若是她懂事些,何至于受常年冷落,只得一个女儿呢?” 林四爷说到此处,语声虽然冰冷,一声长叹却不由自主从喉中发出。 林昭源察言观色,也叹息道:“十姨娘生得虽美,却实在有些不知好歹,且不说她一个贫家少女嫁入林府,如同是平地里登了天,就说父亲对她一番爱护,但凡有点心肠的女子都应该知恩图报,她是自己作践了这条小命。” 他抬头笑了笑,话锋一转:“父亲心底也是疼十四妹妹的,但愿她能懂事,多为父亲着想。那个叫萧禹的,儿子认为并不可靠,虽有才却未必能为我林家所用。” 第二十七章 第二手准备 林四爷转身看着他,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断然说道:“不错,论武功萧禹胜过慕容十倍有余,若能得此人为婿,对我林家的大业来说本是一件好事。只可惜此人死板固执,对徐掌门又太过忠心,绝不能被他人所驯服,这样的人不能为友,便是为敌。” 林昭源目光闪动,沉声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林四爷眼中露出了杀气:“有此人在,终将是我林家的心腹大患,除草、拔钉都要趁早,越快越好。” 林昭源答了一声“是”,却略有迟疑:“但杀掉此人仍是有点可惜,他既然与十四妹有情意,何不以此为条件,再争取一下?” 林四爷冷笑道:“肯为女人折腰的人是你,却不是萧禹。他这种人最认死理,绝不会因一女子而夺其志节。若是两条路放在眼前,只怕他选择放弃的,就是你的妹妹。” 林昭源有了一丝尴尬,轻咳一声勉强笑道:“父亲所见,果然比儿子清楚。儿子的意思是,从长远计势必要除去萧禹,但眼下却并不合适。” “哦?”林四爷皱了皱眉:“此话何意?” “因为父亲一直想要天燮门禁林里的那件宝贝,但这宝贝的秘密却要从萧禹身上去打探。” “此事已安排慕容去办,何须用他?” “不然”林昭源目光闪动,解释道:“儿子进一步得知,难怪慕容屡次不能得手,原来那宝贝的秘密只由历代掌门之间口口相传,旁人都无从知晓。今年徐掌门将满花甲之寿,退位在即,而萧禹就是他选中的新掌门人选。” 林四爷不说话了,沉吟良久之后,目中又闪出了狠厉之色:“萧禹若做了掌门,对我林家更是不利。既然如此,不如釜底抽薪,干脆即刻将他除去,扶慕容上位。等慕容做了掌门,这个秘密自然会落到我的手中。” “是”林昭源拱手应道:“父亲所见果然比儿子高明,儿子立刻去办。”他说着又试探性问了一句:“但十四妹她,会不会因此伤心?” “伤心?!”林四爷突然厉声吼起来,把林昭源吓了一跳。他怒视着儿子,发了一通无名火:“伤心什么?有什么好伤心?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浪子来?杀了萧禹,就把她带回家去,关上一阵子也就好了。她还能怎么样?真是岂有此理!” 林悠然和萧禹走在上山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离开林家别院已经很远了,她突然抓住萧禹的衣袖,忽闪着眼睛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爹都和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还满意吗?” 萧禹笑了笑,并不说话。 林悠然心里有些凉了:“不顺利?你这人不会说谎,若是他喜欢你,你一定直接告诉我了。” 萧禹转过脸来:“你父亲问我,以他和徐掌门两人的威望,谁才是当世之英雄?” 林悠然一脸急切:“那你怎么说?” 萧禹道:“我说,若论武功造诣,两位不分伯仲,都可称当世之绝顶高手,但是。。。”他看着林悠然的脸色,迟疑着有些说不出口。 林悠然叹了口气:“但是若论仁德,徐掌门扶危济难、乐善好施,正义之侠名传于天下。林庄主虽纵横江湖、鲜有败绩,然而以抢占掠夺得到的归顺未必是真心臣服,恃强凌弱得到的赞誉未必是真心敬仰。” “不错,是非自有公论,岂可以‘势力’二字论英雄?”萧禹点点头:“我的原话不如你精妙,但意思差不多,你说的倒更加深刻。你们林家这些年四处吞并弱小门派,看似威名赫赫,实则暗藏危机,武林之大岂可是一人之天下?我也想劝你父亲临渊勒马,及早回头。” 林悠然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我父亲的性子恰恰和你一样,哪里是个能听人劝的?” 萧禹笑了笑:“你看错我了,只要你说的有理,我都肯听你劝的。” “不过”他停了一下,又有些好奇:“你当时并未在场,怎么会知道我的话?” 林悠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这位兄台,我还不了解你吗?杀了你可以,但要你不说真心话就绝不可能了。” 萧禹沉默片刻:“我这样说,会不会得罪你的父亲?” “当然会!”林悠然斜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呢?” 萧禹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你曾特意嘱咐我,不要顶撞你的父亲,可是我。。。” “算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林悠然也叹道:“我呀,早知道会是这样。说起来,你的性子倒像是我爹亲生的,你要是顺从他才叫撞了鬼呢。” 她伸手轻轻掐了他一把,笑道:“不过没关系,你要不是这样的牛性子,我还不喜欢呢。幸亏我做好了第二手准备。” 萧禹也笑了,顺势抓住了她的手:“第二手准备,是什么?” 林悠然咬了咬嘴唇,望着他认真说道:“很简单,无论他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铁了心就是跟定你了,谁拦着都没有用。” 萧禹耸然动容,抓紧了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悠然笑了笑:“不必感动,往后再不许说我又懒又笨,就是了。” “悠然”萧禹默然半晌,目光忽然往她身后的林荫间一转,朗声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林悠然“嗯”了一声:“什么事?突然这样严肃。” 萧禹正色道:“一件大事。徐掌门今年是花甲之寿,按规矩要让出掌门之位,他已决意推举我做下一任掌门。” “真的吗?”林悠然惊喜不已:“这可太好了,只有你才会这么厉害!” 萧禹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徐掌门已按着禅让之礼向祖师爷进行了禀告,不过要想顺利接任掌门之位,还必须通过七十二疑棺的测试。” 林悠然疑惑了:“祖师爷?七十二疑棺?这是什么意思?” 萧禹道:“这就和禁林里的秘密有关,为什么天燮门要对禁林严密守护?为什么说那里是关要所在?这个秘密你早就想知道的,我现在告诉你。” 第二十八章 禁林的故事 萧禹缓缓说道:“二百多年前,追风剑客石奉歆身经大小七十二战,无一败绩,令南北武林各路群豪甘心俯首,奉为天下第一神剑之王,他就是天燮门的创始人。” “据说这位第一剑客天赋异禀,不但武功精绝,还懂得通灵之术。他担心在他身后无人能传承衣钵,难以保住天燮门长盛不衰,就在弥留之际把自己的灵魂封印在一盏长明灯里。二百年来此灯从未熄灭,每当天燮门陷入危难之际总能发挥神力,令敌人不攻自破,屡屡化险为夷。” 林悠然睁大了眼睛:“真的?真有这种事?” 萧禹点点头:“真的,我门中历代虽也高手辈出,但再无一个可称得天下第一的绝顶之才。百余年前的玄影门、八十年前的穿云十三鹰、五十年前的紫煞派前来寻仇,都几乎造成灭门之祸,但在关键时刻长明灯发出异彩光柱,神剑之王在怒吼中奇迹般现身,顷刻间就将敌人斩于剑下。此后五十年间,武林震动,再无人敢向天燮门寻衅挑战。” 林悠然听得愣了神,叹道:“这位神剑之王的风采,果真如此神奇?只可惜我无缘一见。” 她想了想,又问道:“那长明灯供奉在哪里?疑棺又是什么?和掌门接任又有什么关系?” 萧禹道:“禁林的中心有一座归宁池,池中漂浮着七十二具一模一样的木棺。其中一具放着祖师爷的衣冠,与长明灯共同守护着天燮门的平安。欲接任掌门之人,必须在腊月初五祖师爷忌日这天,当着众多见证人之面,从七十二疑棺中准确找出长明灯的所在,才算是得到了祖师爷的认可。” 林悠然笑了笑:“这个容易,徐掌门既然推举你继任,还会不告诉你哪个才是真棺吗?” 萧禹道:“归宁池与山顶一处瀑布相通,池水始终流动并非静止,七十二疑棺的位置也在时时变换,连掌门人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棺。” “这样啊”林悠然眨了眨眼睛:“那你可以有几次机会?” “只有一次”萧禹苦笑道:“除了真棺之外,其余的七十一具木棺都装满机关暗器,若是开错一次,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什么?”林悠然叫了起来:“这么多的棺材,只给一次机会?还有暗器?这是诚心诚意挑选掌门人?这不是整人害人吗?” 她一口气说完,突然又自己摇了摇头:“不对呀,既然你只有一次机会,那当年徐掌门也只有一次机会,他是怎么做到的?” 萧禹笑了笑:“你说的不错,这事自然是有法子的,但还得看个人的造化。掌门人告诉我,他已按规矩把我的姓名、情况禀告了祖师爷,他老人家的英魂若能赏识我,自会赐福于我,到时候真棺中的长明灯就会隐隐泛出红光,却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林悠然松了口气:“那就好了,祖师爷一定会赏识你的,这事不用担心。” 萧禹笑道:“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当然啦!”林悠然拍手笑了笑,越过他就往前走。 萧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笑道:“你这次说的这么简短,并不像是你的风格。” 林悠然回头看着他,嘴角撅得很高:“那你要我怎么说?哪有人逼着别人夸自己的?哼哼,我就偏不这么说,免得有的人想着自己要当掌门人,从此变得不一样,更加要看不起我了。” 萧禹有些急了,力道不自禁地握紧:“我若有这个想法,天打雷劈!悠然,你没有嫌弃我的出身,我真的很感动,生怕委屈了你,配不上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日日不敢懈怠,就是为了要向你、向你的父亲证明自己。” 林悠然叹道:“那你今日总算是有机会向我爹爹证明自己了,为什么又偏要顶撞他?” “这。。。”萧禹笑了笑,欲言又止。 “好了,好了”林悠然不忍让他尴尬,自己笑起来:“好孩子,这有什么可紧张的?我都知道了,咱们以后再也不提这个事。” 她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几句话,你听过之后,什么‘配不配得上’的话,以后再也不许说了,再说我就真的恼了。” 萧禹也目不转睛望着她:“好,你说。” 林悠然叹着气:“你说你无依无靠,可是我也没有啊。我没有亲娘,爹爹是什么样的脾性,你也见到了。你想,我若是有一点点势力,怎么会连一个李茹君也对付不了?” 萧禹望着她,把她的两只手都拉过来握在了掌心里:“悠然,你这么善解人意,为了我降低身份,会不会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林悠然笑了笑:“如果我真的去爱一个人,就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我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他考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顺从内心。在感情的面前,只有愿意不愿意,根本没有好不好、对不对、配不配、值得不值得。” 萧禹沉默良久,动容道“你的话,我只觉得。。。” “觉得什么?” “我只觉得还要加倍对你好,才对得起你。” 林悠然笑得很开心:“你现在发现对我还不够好,并不迟啊,只要你说到做到就行了。” 她笑着把脸贴近,萧禹的心跳了起来,跳得很快,正在脸红心热的时候,忽听林悠然在耳边说了一句:“我们走吧,没必要再让人免费看戏了。” 萧禹怔了怔,但马上就点了点头,随她一起走了。 两个人又走出好一段路,萧禹好奇地看着她:“你也发现路边的树林里藏着人?” 林悠然仰着脸,一伸手接住了树上掉落的一只松果,笑道:“我不但知道有人,还知道是谁呢。” 萧禹问她:“是谁?你都看见了?” “没看见啊”林悠然摇摇头:“可是我能猜到。” “哦?”萧禹更好奇了:“猜到?想不到你长进这么大。” 林悠然停住了,轻轻瞪了他一眼:“什么长进?这和阁下没关系,是我天生聪明好不好?” 第二十九章 父亲的真面目 “好,好”萧禹笑了:“那么在下要请教林姑娘,路边藏着的人到底是谁?” 林悠然笑了笑:“阁下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起禁林里的秘密?还扯到继任掌门的规矩上去?你是故意说给谁听的?听了我们的话,又对谁最有好处?” 她心里突然起了一丝厌恶,忍不住把手里的松果都远远抛了出去:“除了那个复姓慕容的家伙,还能有谁?他既想做新掌门,又想做林家的女婿,这种人自以为是、贪得无厌,其实呀就是一个大笑话!” 萧禹却不说话了,默然良久,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故意说这些,我只知道你必有道理,所以我在尽力配合着你呀。”林悠然说着又笑了,但转头发现萧禹默不作声,心里突然起了一阵不安:“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萧禹又思虑片刻,缓缓开口:“有些事,是该告诉你,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的。” 他沉声道:“慕容想做掌门,背后有林家人在支持。交换的条件是,他要以整个天燮门为礼物向林四爷投靠,从此归顺于林家门下。” 林悠然睁大了眼睛,很惊讶:“你说什么?” 萧禹沉声道:“林四爷有‘武林孟尝’的称号,但门下不收无用之人。若不是互有利益,你的父兄又怎会放着世家豪门不选,却非要逼你嫁给他呢?” “这。。。”林悠然把眼睛眨了又眨,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爹有野心?他想吞并天燮门?可是他和徐掌门是多年的好友啊!” 萧禹默不作声,林悠然重重咬了咬嘴唇,颤声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萧禹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心里有点疼,柔声道:“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和你的父亲,实在太不一样了。” 林悠然目光漂移着,仍有些发呆:“是,我像我娘,每一分都像她,她一辈子从没有起过害人的心眼!”她突然抬起头,望着萧禹,神色很悲沧:“你要说但是,对不对?” 萧禹叹了口气:“但是,事情的发展让我不得不相信。这半年来,先有清风镖局的朱总镖头全家十八口,在一夜之间被人灭门,后有万胜山庄的秦老庄主和三个儿子在探亲的路上失踪,尸体却离奇出现在了飞云剑派的院墙里,使得这两个门派结下血海深仇,至今争斗不休。再后来,又是神舟堂的孟堂主在纳妾的洞房之夜被莫名其妙割去了脑袋,神舟堂掌控着长江、嘉陵江上几千艘大小船只,从此也归了他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林悠然看着他:“没了?” 萧禹道:“当然还有。” “你怕我接受不了,所以不再说了?”林悠然叹道:“这些事,你们都查明了,都是我爹叫人做的?” 萧禹道:“有些惨案的证据还不十分明确,但已查实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事大多都与令兄林大公子有关。” “大哥可能会犯糊涂,可是我爹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林悠然说了一句,但马上就愣愣地住了口。 她猛然想起了袁家的事,凤尾堂袁家追随父亲几十年,但父亲在处置起来却毫不留情,连老幼妇孺都未放过!何况,大哥做的事,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无法自圆其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连四肢都已凉透。她又忽然想起了魏夫人,难怪她多次明示、暗示,想方设法阻止她和萧禹来往,原来她也早就知道了! 她极力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林家的女儿,如果有一天你我走到势不两立,你是不是要和我。。。”咬了咬嘴唇:“一刀两断?” “不是!”萧禹凝视着她,断然说道:“你不要这么想,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叫你心里有个数,不要白白做了牺牲品。” 林悠然点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萧禹急切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不希望你卷入进去,避开就好。” “好”林悠然想了想,抬头望着他,目光晶亮:“我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慕容引桐很庆幸自己偷听到了萧禹和林悠然的谈话。林昭源要他抄小路提前上山,准备好向萧禹下毒,以绝后患。这种秘制毒药无色无味,致死的剂量又很小,溶在茶水、饮食里根本不会被发觉。多年来林家父子使用这种毒药已解决了不少难以应付的对手,从未失手过。 慕容引桐本也谨遵命令,匆匆赶路,但当他看到萧、林二人同行时,还是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悄悄尾随。 他心里很清楚,他并未爱上林悠然,在了解她的真实身份前最多只是有点兴趣,现在也没有特别心动的感觉。但是从他知道这个女孩将成为他未来妻子的时候起,每当看到她,心里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尤其是每每见她和萧禹言语亲密,他会瞬间生出一种头顶一片大草原的耻辱与愤恨感。 他藏身在树林中,一边密切窥视,一边咬牙切齿,幸而他二人并没有越礼的行为,否则只怕他扣在右手两指间的梨花钉随时就要出手。 林间的枝叶与长草在急风中瑟瑟抖动,慕容引桐在转身离去时已果断决定暂时违抗林昭源的指令,因为萧禹目前还杀不得,他相信只要他说明理由,林家父子一定会支持他的想法。 接下来的两个月,风平浪静。林四爷在山下的庄院里深居简出做起了寓翁,只偶尔登门与徐掌门煮茶下棋。见到了武林传奇人物的天燮门弟子都惊讶于这位长须老人的温良、和蔼、不见锋芒。林四爷的相貌本极为清矍、端庄,又加上他衣着朴素、步履稳健,更有了一种仙风道骨的脱俗之感,让人初见虽觉得普通,细看却不敢仰视。 徐掌门也客客气气地接待他,谈笑间只说些江湖轶闻、旧年往事,两人回忆着少年时的情谊,慨叹着时光的易逝,就如同世间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宁和、自然。 但林悠然却知道,冬天就要来临,山间的小河已开始结冰,在透明的冰封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激烈与无情。 祖师忌日终于慢慢临近,明日就是腊月初五。 第三十章 围魏救赵 慕容引桐在日落前藏进了徐掌门内室的一个衣柜里,他早就看好了这衣柜空空荡荡并无多少东西,面上又有几处镂空的花纹可窥视、可做气孔,正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他并没有等得太久,徐掌门在掌灯时分带着萧禹走进屋子,栓上了门闩。 只听徐掌门沉声道:“明日的寻灯仪式至关重要,你只有一次机会,务必谨慎行事。” 萧禹笑了笑:“是,但长明灯藏在七十二疑棺中,却如何去寻?还请师父明示。” 徐掌门道:“我既然有心推你做继承人,自然是做了安排,只是。。。”接下来他沉吟不语,许久也未出声。 萧禹有些紧张:“只是什么?难道师父还信不过弟子?” 徐掌门叹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会信不过你?只是你和那林家的女儿走得太近了些,我难免有些疑惑。” 萧禹低下头,脸上红了红:“师父放心,林师妹和林家的事并无半点瓜葛,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局外人。” 徐掌门正色道:“魏夫人也对我说过,那孩子心思单纯,不是个有心计的。但我仍然要嘱咐你,须知你身负重任,凡事务必分清是非,不可冲昏了头脑。” 萧禹答应了一声“是”,徐掌门又说道:“我与林贯英相交多年,深知他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脾性。他觊觎天燮门已久,此番必是势在必得。” 萧禹道:“林庄主不止是对天燮门,对天下武林都有野心,他谋划多年,此番必是有备而来。”他拱手下拜,肃然说道:“弟子既受重托,必赴汤蹈火竭力以报师父知遇之恩。” 徐掌门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有这份心气,为师总算没有看错人。”他冷笑一声:“但林贯英想要吞并我天燮门,未必能如他所愿。” 他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一手抓着桌沿,一手紧捂着胸口,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萧禹忙上前扶住他坐下。 徐掌门摆了摆手:“不妨事。” 萧禹面有担忧之色:“师父调养数月,身体还是不见复原,可如何是好?” “不妨事”徐掌门平静下来,但脸色仍显疲惫:“林贯英是制毒下毒的行家,我虽不幸赴了他的鸿门宴,但他想要我这条命,还早得很呢。” 他停了一下,冷笑又现:“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已将后院起火,不出今夜就有大祸临头,又哪里还有力量来对付我们?” 萧禹有些奇怪:“这是为何?” 徐掌门道:“林贯英的势力虽已深入南方大部,但他行事狠毒、不留余地,惹得尚未降服的湘南、川蜀各大家族惶惶不安,他们已结为联盟,与其被各个击破,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他尚未警觉之时全力一击。” 萧禹叹道:“这些人若果真结盟,实力非同小可,只怕林家并不能轻易应付。师父莫非已与他们取得了联系?” 徐掌门道:“不错,他们的人马已逼近一百里外的林家大院。林贯英把矛头对准我天燮门,后方必相对空虚,湘蜀联盟将于半夜丑时杀入,囚禁林家的家眷。等他们得手之后,用林家人的性命相威胁,我们再派人与之会合、前后夹击,林贯英心慌意乱,必一败涂地。” 他说着露出了得意之色,手捋长须道:“这就是围魏救赵之计,林贯英又岂能想得到?” 慕容引桐在柜中听到这个话,不由大吃一惊,心想事关重大,一定要尽快脱身,去向林家父子通风报信才好。 萧禹闻言,也是一惊:“刀剑无眼,只怕林家的家眷。。。” 徐掌门怒气顿生,厉声向他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林贯英行事又何尝有过半点怜悯之心?你如此顾虑,莫非是惦记着林家那个小丫头?” 萧禹沉默片刻,躬身说道:“弟子不敢,弟子谨遵师父教诲,一切以大局为重。” 徐掌门看着他,语声缓和了下来:“很好,等今夜之战与明日的寻灯仪式结束后,再来为你接任掌门大摆宴席,庆贺双重之喜。” 他说着,眼中有了几分笑意,仿佛胜利已在眼前:“你记着,藏有长明灯的真棺,棺盖上有我用黑色荧光画上的一朵梅花,但棺盖也是黝黑之色,你务必仔仔细细看明白了。” “是”萧禹垂首答道:“弟子谨记。” 徐掌门点点头:“你回去吧,今夜好好休息。” 萧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弟子。。。” 徐掌门叹道:“今夜突袭的人手我已安排好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就不来强人所难。你无须因此和林家姑娘结下仇恨,此事你就当不知道吧。” 萧禹沉默片刻,也长叹一声:“多谢师父体谅。” 门外忽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徐掌门皱眉道:“是谁?” 一个恭敬的声音答道:“弟子孙百里,特为掌门人奉茶。” 徐掌门心中一宽,领着萧禹走到外间去开了门,孙百里那张尖嘴猴腮的笑脸就出现在门口。他别的本事没有,唯独精于茶艺,徐掌门最讲究饮茶,慕容引桐便将他极力推荐了上来。 徐掌门看着他手里捧着的茶盘,淡淡说道:“你把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孙百里答了一声“是”,把茶盘放在桌上,却垂手笑道:“韩师伯来了,有几句话要告诉掌门人和萧师兄,就等在外面的凉亭里。” 徐掌门道:“出去做什么?你叫他过来就是。” 孙百里陪笑道:“韩师伯此前为了一些琐事,在言语上得罪过萧师兄,他的气性大,不肯过来呢。” 徐掌门看着萧禹:“为了什么事,他要得罪你?” 孙百里道:“听说是为了他儿子的事。” 徐掌门皱眉道:“他儿子又怎么了?” 萧禹笑了笑:“只是一点小小误会,不值一提。韩师伯既然有吩咐,弟子过去拜见他就是了。” 徐掌门叹道:“老韩这人,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也罢,我就和你去走一趟。” 慕容引桐听着外间传来的关门声,松了一口气,赶紧从衣柜里出来。孙百里果然依约前来,韩师伯那火爆性子,也果然受不得几句怂恿就跟着来了。 他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褐色瓷瓶,打开瓶塞,用手指弹动瓶身往孙百里拿来的两盏茶里倒入了一点点淡黄色粉末,将茶盏摇了摇,便匆匆离开了。 第31章 不一样的继承人 ……慕容引桐离开掌门居室,脚步不停径直往山下赶去。瓷瓶里装着的,正是林昭源交给他的秘制毒药。他很放心,孙百里自会看着他们饮下茶水,过不了多久萧禹和徐掌门就会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 他耐着性子多等了两个月,今日果然听到了长明灯真棺的秘密,是时候该送他们走了。他亲手除去这两个人,是为林家夺取天燮门扫清了障碍,立下了大功!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大事,他想象着林家父子在听到他通报的消息后会有多么震惊!幸亏有了他!因为他的帮助,林四爷就能有所准备,粉碎蜀东六族的进攻,整个林氏家族就能得到保全。他是这么忠心耿耿,不但是林家的福星,简直是林家的恩人! 还有林悠然,他当然也想起了林悠然,不管她怎么想,她毕竟将成为他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甚至有点鄙视萧禹,夺走了她的心,在徐掌门面前却丝毫不为她着想,有什么值得她去爱? 他突然恨不能马上站在林悠然面前,大声告诉她睁大眼睛看清楚,关键时刻是谁救了她的家人?是谁对林家死心塌地?到底又是谁,才真正值得她托付终身? 他想,他还是没有爱上她,他只是要争一口气,作为男人必须争的一口气,如此而已。。。 慕容引桐选择了一条最近的下山之路,在崎岖的小道和茂盛的荆棘长草之间狂奔,连荆条刮破了衣襟也顾不得了。山下林家别院的青瓦灰墙已映入眼帘,他提着一口气,飞身冲过去叩响了大门。 第二日,腊月初五,魏夫人和顾、韩、钟三位长老按照约定的时辰到了禁池边。等了一会儿,韩骥就皱眉道:“掌门师兄来晚一些也就罢了,蒋胖子掌管礼仪,怎么也不懂得守时?” 话音未落,就见矮矮胖胖的蒋从龙自树林中走了过来,他口称“师弟”,拱手向三人道了一声“给师兄师姐见礼”,但脸上却全无笑容,淡淡说道:“掌门师兄昨夜突感不适,今天不能来了,委托师弟我全权主持寻灯仪式,还望诸位见谅。” 魏夫人问:“掌门师兄病了?要不要紧?” 蒋从龙道:“旧病复发,已服过药了,并无大碍。” 韩骥捋了捋颚下胡须:“那就好,萧禹呢?怎么还不来?毕竟是个晚辈,怎么这样没规矩?” 蒋从龙看了他一眼:“韩师兄还是这么直率,今日你尚可倚老卖老,自明日起,我劝你还是在新掌门面前把脾气收一收吧。”他又看向云、魏等人:“掌门师兄举荐的继任人已来了,就候在外面。”接着转身把右手一伸:“请!” 韩骥哼了一声,略有不满地更加起劲捋着胡须:“做了新掌门又如何?难道萧禹那个小子还敢对老夫不敬?” 他话未说完,忽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指着从树林间迎面走来的那人,失声道:“怎么是他?” 一个翩翩少年来至近前,拱手深揖到地,朗声道:“弟子给诸位师叔请安。”却是慕容引桐。 魏夫人等人也很吃惊,都看向蒋从龙:“他怎么来了?萧禹呢?” 蒋从龙把眼睛一鼓:“萧禹?哪有什么萧禹?慕容贤侄是掌门人亲自指定的继任者,怎么不该来?” 韩骥直视着他,厉声道:“胡说八道!掌门师兄明明举荐的是萧禹,我们都一起亲耳听到过,你来这一手是什么居心?” 蒋从龙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亲耳听到?起誓?不错,有这回事,可是我明明记得掌门人举荐的就是慕容贤侄,今晨他在病榻上亲手托付给我的也是慕容贤侄。韩师兄信口雌黄,我倒要问你是何居心?” 韩骥怒了:“你说是掌门师兄亲手托付给你,有谁能证明?我昨晚还见过他,明明身体无恙,怎么忽然就病倒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韩师兄”蒋从龙冷冷说道:“话可不能乱说,既然昨晚掌门人身体无恙,偏偏在见过你之后就卧床不起,那他的急症怎知不是你做了手脚?” “你。。。”韩骥越发气得满脸通红,挥拳就要出手:“你颠倒是非,有种就和我打一架再说。” 魏夫人赶紧拦住了他:“韩师兄,都是同门,有话好好说。” 蒋从龙变了变脸色,赶紧退后几步:“蒋某掌管门中礼仪,是今日仪式的主持,你怎能对我动手?”他轻咳两声,又急切说道:“掌门人自知今日不能亲临,恐诸位对蒋某不服,所以邀请了一位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特来为仪式见证。” 魏夫人和顾维之互相看了一眼:“是谁?” 蒋从龙笑了笑:“是掌门人多年的挚友,也是当今一位武林泰斗。” 韩骥脸色一沉:“不行!禁林是我门中关要所在,岂容外人进出?管他什么泰斗,绝对不可以踏入半步!” 蒋从龙不去看他:“这当然是掌门人的意思,你为难我也没有用。” 韩骥又怒道:“你放。。。”,顾维之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多说无益,人已经来了。” 他转身向着一片密密匝匝的林荫间拱了拱手,高声喊了一句:“林庄主,请现身吧!” 一个须发花白而神清目明、气度从容的老人从暗影间缓缓走了出来,正是林贯英林四爷。 林四爷看着顾维之,目光炯炯:“顾兄好眼力,果然是不世出的高手。” 顾维之笑了笑:“顾某并未看到,但林庄主天生威严,自带震慑之气,顾某却感受到了。” 林四爷笑道:“顾兄谬赞,但林某受邀前来,诸位却似乎并不欢迎?” 韩骥厉声道:“当然不欢迎,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还想说下去,但顾维之挥手制止了他,目光往黑沉沉的林荫深处一转,笑道:“林庄主辛苦,但顾某还是要说明,此处是本门的禁地,从来不许外人踏人。若是顾某等带头坏了规矩,如何向众位弟子交代?” 林四爷呵呵一笑:“规矩也是人定的嘛。林某受徐掌门之邀,盛情难却,若是顾兄一意固执,又叫林某如何向徐掌门交代?” 顾维之对视着他的目光,神情肃然:“外人不得踏人,这条规矩已严格执行近二百年,非比寻常。顾某等有守制之责,还望林庄主体谅。” 林四爷看着他,沉默半晌,叹道:“不错,家有家法,门有门规,顾兄做得很好,外人的确不该踏人。”他话音一转:“但林某若并不是外人呢?” 第三十二章 初现长明灯 众人闻言都有些吃惊,魏夫人忍不住问道:“林庄主何出此言?” 林四爷转过头,含笑看了慕容引桐一眼。慕容引桐就走到他身边,躬身叫了一声“伯父好”。 林四爷笑道:“你不必如此见外,从现在起就改了称呼吧。” 慕容引桐怔了怔,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欣喜若狂,赶紧向着他一揖到地,颤声道:“是,晚辈。。。哦不是,小婿遵命。” 他日思夜想生怕林家反悔的事,想不到眼下竟得林四爷亲口当众允诺,如何不欢喜?兴奋之余不由自主向着林四爷走近了两步,贴身而立,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林四爷的目光向众人一扫,朗声道:“慕容贤侄与小女悠然有秦晋之约,今后就是我林家的佳婿。他既是贵派的继任掌门人,那我这个老岳父又岂是外人呢?” 魏夫人目光闪动,更是吃惊:“真有此事?” 林四爷点头笑道:“不错,慕容贤侄与小女情投意合,老夫是开明之人,岂能不成人之美?” 韩骥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林庄主门风好,养出个好轻浮的小丫头”,他看着林四爷,冷笑声中带有厌恶:“林庄主要将女儿许给谁,我们管不着,但现在就说这小子是继任掌门人,还为时过早吧?” “不错”蒋从龙高声应了一句:“掌门人虽有举荐,但慕容贤侄还须通过七十二疑棺之试。成与不成,当由祖师爷来决定,你我又何必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呢?” 他说完,转身看着慕容引桐,从袖中取出一只双花结交给他:“长明灯在哪座棺内,贤侄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来做决定,一次认错,再无机会,这就请吧。” “是”慕容引桐面带微笑,向众人行了礼,举步走上了归宁池边沿的台阶。 归宁池中,离边沿三丈之外,七十二具木棺在流水的推动下沿着一种固定而又奇特的轨迹静静漂移,它们已这样循环往复了近两百年,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池中心,只有一朵铁铸的荷花高高挺立,但花苞窄小,顶端尖细,并不能让人双足踏立。 慕容引桐压下了心里的紧张,目光快速地从一具具木棺上扫过,掌心微微有些冒汗。。。良久,他终于看到了一只棺盖上有荧光微微闪动,依稀正是梅花的形状。 他瞬间大喜,赶紧飞身而起,跃上池心,待足尖在那只木棺上点过之时,俯身将手中的双花结贴在棺盖上,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借力跃回岸边,喘着气向蒋从龙等人拱手笑道:“弟子已认出长明灯之棺,恭请师叔查验。” 韩骥斜睨着他,淡淡说道:“很好,但你为什么不把木棺抬过来?距离甚远,叫我们如何查验?” “这。。。”慕容引桐气息稍平,突然有些尴尬,他这一来一回,在飞跃之时已是竭尽全力,稍有不慎就有跌落池水之虞,哪里还有余力抬起棺材?不由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蒋从龙。 林四爷微笑道:“少年人能有这样的轻功,已属难得。假以时日,或今后终将在你我之上,也未可知。” 蒋从龙也笑道:“林庄主说的对,慕容贤侄资质过人,所以掌门师兄才在众多弟子中挑中了他。他如今又得林庄主赏识,必将如虎添翼,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了。” 他说到“如虎添翼”四个字时,把语气加重了些,目光向顾、韩等人脸上一转。 韩骥冷哼了一声,并不理他,转身看着顾维之,叹道:“顾师兄,后继无人,如之奈何?还是你我两个老家伙辛苦一趟吧。” 顾维之点点头,和韩骥走到池边,同时飞跃而起,片刻后将贴着双花结的木棺抬了出来,放在地上。 蒋从龙走了过来,领着众人恭恭敬敬地向着木棺鞠了躬,伸手在棺盖上一推,果然有一只海碗大的青铜灯盏映入眼帘,灯火明亮,盏中却并无灯油,灯芯只浸在一汪清水之中。 林四爷眼中发出了光,直直凝视几秒后看向了蒋从龙。 蒋从龙满面笑容:“慕容贤侄既然找到了长明灯,就是祖师爷亲自选中的人。礼仪不可废,就请诸位师兄师姐随蒋某一起拜见新掌门人吧。” 慕容引桐眉目间都是春风得意,刚想躬身下拜,但想了想,眼下身份已不同了,怎能拜他们?就只摆了摆手,笑道:“不敢当,弟子年轻,怎能受诸位师叔之礼,还是免了吧。” 蒋从龙笑着:“掌门之位唯能者居之,不在年轻年长,慕容掌门就不要太过谦了。” “慢着!”韩骥喝了一声:“此事尚有许多疑点,未得掌门师兄亲口说明,恕韩某不能认可这位新掌门人。” 蒋从龙沉下了脸:“韩师兄,蒋某已对你一忍再忍,你今日是一定要无理取闹吗?” 韩骥瞪着他,正要反唇相讥,林四爷说了一句:“原来天燮门中都是出尔反尔之辈,岂不叫武林同道耻笑?” 他语声虽然平淡,但气息吞吐异于常人,一句话说出竟响如洪钟大吕一般。韩骥等都是武功颇有境界之人,也不免被他震得耳膜隐隐作痛,众人都暗自吃惊。 顾维之心中一凛,想林四爷果然名不虚传,内心修为实在深不可测,他见韩骥在短暂的发怔后还要说话,便赶紧喝止了他,向着林四爷笑道:“林庄主言重了,天燮门开山立派二百年,事事依制而行,怎会出尔反尔?” 他看向魏夫人和韩、钟二人,使了个眼色:“慕容师侄通过疑棺之试,就是新一任掌门人,此事绝无更改。” 魏夫人会意,当先走上两步,拱手笑道:“不错,此时大局已定,理应向新掌门人见礼。” 慕容引桐见几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师叔辈都陆续向他行礼,既受宠若惊又得意洋洋,嘴上虽说着“不敢当”,身子却站得笔直,只对魏夫人拱手还了个礼,顾虑着她毕竟是林悠然的师父,到底要对她尊重客气些。 顾维之又向着林荫深处目光一转,笑道:“林庄主,慕容掌门既与贵府有婚姻之约,正是双喜临门,今后我天燮门与腾月山庄就是一家人了。何不请长公子出来,共享喜庆呢?” 慕容引桐心中一跳,想这顾老头好毒的眼力,林家埋伏在树林里的人,竟然早就被他发现了。 第三十三章 第二盏灯 林四爷被他说破,面色不改,微微颌首道:“也好”,转头向林中唤了一声:“昭源,出来向诸位前辈请安。” 他话音刚落,林昭源就从暗影中走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火把,恭敬地向着顾维之几人躬身下拜。 韩骥瞥了一眼,冷笑道:“大白天还打着火把照明,莫非林大公子是个睁眼瞎?” 林四爷不去理他,平淡笑道:“犬子此来,只是久闻贵派长明灯的传说,好奇之下想亲眼一见而已,并无其他,还请诸位见谅。” 他伸手往木棺遥遥一指:“你看仔细了,这就是当年神剑之王石前辈留下的长明灯,此灯无油自燃,历经二百年不灭,确是神奇之宝物。” 林昭源笑道:“是,儿子今日总算见识了,果然妙不可言。。。”他话未说完,只见那熊熊燃烧的长明灯忽然间火光暴长,在剧烈摇曳几下之后,瞬间归于熄灭,不由愣住了。 顾维之等人也是大吃一惊,韩骥怔了片刻,怒目看向林四爷,喝道:“长明灯好好的怎会突然灭掉?一定是你做了手脚!” 林四爷眉头微皱,也有些怔忡,深感不可思议。 不错,他的确是处心积虑想要灭掉长明灯。神剑之王石奉歆之魂附着于此灯、守护天燮门的传说,多年来传的活灵活现,他是宁可信其有,绝不肯以人体肉身去与鬼神之力相搏。想要吞并天燮门,就一定要先灭此灯,所以他之前才会通过袁家买通慕容引桐,一次次偷入禁池,意图探明长明灯的藏处。但疑棺实在太多,位置时时变化,慕容又不敢逗留太久,故而一直未能得手。 但眼下,他虽有此心,却尚未来得及出手,那灯火竟然就自行熄灭了,这。。。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一切的障碍都已扫清,又何必纠结这些? 他眉间一舒,笑道:“韩兄误会了,林某站立处离木棺甚远,身形并未移动,身上又并无暗器发出,想必诸位都看得清楚。怎能打灭灯火?” 韩骥一想,他说的也是,便转头看着林昭源:“不是你父亲,那就是你捣的鬼。” 林昭源苦笑道:“连父亲都做不到的事,在下又如何能办到呢?” 韩骥怔住了,喃喃道:“不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都无法回答他,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很简单,因为这盏长明灯是假的。” 顾维之心中一动,声音是从林荫上空发出来的,这声音是。。。 两个人影从树梢飞掠而下,一前一后,顷刻间就来至近前,正是徐掌门和萧禹。 在场的人自然有人欣喜、有人吃惊。最惊讶的当属慕容引桐,当即后退几步,下意识地躲到了林四爷身后。 顾维之跨步上前,高声笑道:“师兄无恙?这可太好了。” 徐掌门也含笑点头,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并无半点病态。萧禹站在身旁,也是目光清亮、气宇轩昂。 魏夫人也走了过来,不敢相信地将徐掌门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师兄精神很好,连多日来的旧疾似乎也消失了。” 徐掌门笑道:“我本无旧疾,只是之前不慎被人所害。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林庄主没有及早取走我这条性命,而是多留下两个月的时间给我调养,方能慢慢复原。也多亏有这两个月的宝贵时间,可以多加指点,让萧禹的武功更为精进。” 林四爷走了过来,淡然笑道:“徐兄说笑话了,没事就好,倒叫我担心一场。”他随即又笑了笑:“徐兄来的正是时候,贵派下一任的掌门人已确定了,还请徐兄为他正名。” 接着,他抬手唤了慕容引桐一声:“还不快过来拜见徐掌门。” 慕容引桐硬着头皮答了一声“是”,徐掌门却根本不看他,挥手道:“且慢”,又向着林四爷笑道:“徐某听说此子蒙林兄赏识,已亲口允诺结为翁婿之亲,可有此事?” 林四爷捋须笑道:“确有此事,只是尚未来得及向徐兄禀告。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还望徐兄不要嫌弃才好。” 徐掌门朗声笑道:“在林兄面前,徐某怎敢说嫌弃二字?这门亲事正是天作之合,可喜可贺。少年人能得林兄看重,实在是他的造化。” 他说着,也唤了慕容引桐一声:“还不快谢过林庄主一番厚爱。既然你已是林府的姑爷,身份贵重,我门中也不便再留你,今日就跟了你岳父大人回去吧。” 慕容引桐惊觉抬头,一脸不可思议。什么意思?这。。。这是被逐出师门了吗? 林四爷也很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冷冷说道:“徐兄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贤侄通过了疑棺之试,当下已是继任掌门的身份,你这个前任掌门有什么权力将他赶走?难道贵派立下的规矩可以随意践踏,都有如废纸吗?” 徐掌门也毫不客气,沉下脸应道:“私投外敌,如何不能逐出门墙?他如今连我本门中弟子都不是,又怎敢奢望掌门之位?规矩,自然要守,但这盏灯却绝非真正的长明灯。祖师爷有灵,岂会将掌门之位传于这等不忠不义之徒?” 林四爷冷笑一声:“私投外敌四个字,徐兄是将林某视作敌人了?以我的身份,选择你门下弟子为婿,是给你面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徐掌门同样冷笑道:“你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事,林兄以为徐某都不知情么?你我心知肚明,迟早是要撕破脸的。” 林四爷的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阴寒:“好,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但徐兄说此灯并非长明灯,有何凭证?那真正的长明灯又在哪里?” “长明灯既称长明二字,岂会如此容易熄灭?”徐掌门对视着他的眼睛:“至于真正的长明灯,自然要留待祖师爷真正钦点之人方能寻出。”他喊了一声:“萧禹!” 萧禹走上前一步,躬身道:“弟子在。”他今日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衣衫,袍袖飘飘竟更加衬得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徐掌门道:“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机会也只有一次,听清楚了?” 萧禹道:“是,弟子明白”,转身走上了禁池边的台阶。 慕容引桐紧张地盯着他的身影,见他凌空腾跃之势,竟比自己快了数倍,单足踏上池心的铁铸荷花,俯身一抄就将一具木棺横抬出水,顷刻间又飞身跃回,将木棺与先前那一具并排放在岸边,躬身道:“请师父与诸位师叔查验。” 慕容引桐望着他一张气息平稳、面色不变的脸,暗自心惊,想不到他做这件事竟比自己轻松许多,功力高下之分实在是一目了然。 徐掌门亲自开馆,棺中是一盏体型更大、火光更旺的青铜灯,盏中同样无灯油,连清水也只有浅浅的一层。 林四爷看了,淡淡说道:“都是一模一样,如何能辨真伪?” 第三十四章 扶不起的新姑爷 徐掌门道:“林兄何不拂袖一试,看看以你的掌力,能否灭掉这盏灯。” 林四爷的眼色有些复杂:“此物乃贵派之宝,这样做不太妥当吧?” 徐掌门道:“试试无妨,不然又怎能让林兄心服口服?” 林四爷道:“好,那徐兄就莫怪林某无礼了。”他走上台阶,缓缓抬起右手,凝神聚力将真气汇于掌心,片刻后一掌挥出,幽蓝的灯火就在晃晃悠悠间猛然熄灭。 林四爷又是惊喜又是疑虑:“这。。。” 徐掌门笑而不语,静待半晌后伸手一指:“请看”。 那灯芯中竟然又生出了一星火光,进而越长越大,很快又熊熊复燃。 徐掌门笑道:“二百年来,想灭掉此灯之人不止一个,皆未得逞。林兄要不要再试一次?” 林四爷深深怔住了,喃喃自语道:“果然是宝物,莫非那些传说并不是假的?”他转头看向了林昭源。 林昭源突然冷笑道:“徐掌门,我父子的来意想必你已清楚了,那就不必废话。我们本来也不愿大动干戈,以和为贵总是上策。但既然你不肯乖乖交出掌门之位,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 他赶上前来,大声喊道:“父亲,哪有什么祖师显灵?儿子从来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事到如今总不能无功而返,不如立刻召集人手和他们决一高下。” 他说完,也不等父亲发令,手掌一翻从袖中取出一只短短的竹哨,放到唇边吹出了一阵尖利的响声。 但他连吹三次之后,仍不见半个人影前来响应。林昭源有些发愣,忽听萧禹说道:“林大公子不必费神,你布置在树林里的那些人一个也不会来了。” 林昭源看向他,咬牙说道:“原来是你干的,萧兄弟手脚倒快。” 萧禹笑了笑:“林兄带来的人不多,做起来并不费力。若是将解救林家庄的人全部带来,事情就要麻烦许多了。” 林昭源眼中突然射出阴冷之光:“原来这是你使的诡计,骗我们兵分两路,力量自然就削弱了。” 萧禹道:“说是骗,也可以说是规劝,小弟奉劝林兄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纵然昨夜的消息是假的,但暗流涌动只怕已近在眼前,劝林兄悬崖勒马,切莫引火自焚。” 林昭源听了他的话,却有些恼羞成怒,冷笑几声,把手中的火把向他一指,厉声道:“奉劝?几时轮到你来奉劝我?哼,十四丫头好不懂事,挑的好女婿!我本来看在这个妹妹的面子上,还可以对你手下留情。既然你铁了心要和我林家势不两立,那就不要怪我赶尽杀绝了。” 萧禹本已在暗中聚集真气,随时等待他出手。听他提到林悠然,不禁叹了口气道:“林兄,既是看在悠然的面子上,小弟还是劝你就此罢手,及早回头。” 林昭源冷笑道:“用不着,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即使只有我父子二人,一样可以踏平天燮门。” 韩骥这时按耐不住大声喝道:“竖子好大的口气,好!就让老夫先来会会你。” 林昭源却幽幽笑道:“你不行,不值得我出手。”见韩骥横眉一挑,他又说道:“不信,你调息内力试试看。” 韩骥不屑笑道:“老夫练武四十余年,成名之时你不过还是个。。。”但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就笑不出来,额上也冒出了冷汗。 林昭源冷笑着:“是不是觉得内力无法凝聚,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 韩骥咬牙瞪着他,林昭源继续冷笑:“不但如此,你还会觉得四肢越来越绵软,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他又把目光转向顾维之等人:“不光是他,诸位也会一模一样。” 他话音刚落,功力最弱的钟长老就倒了下去,魏夫人、韩骥也摇晃着相继倒下,顾维之咬牙坚持得最久,但不出一会儿仍是力气不支。 林昭源放声大笑起来:“枉你们几个老家伙自称前辈高人,却不知我手中这支麒麟火炬是不可抵挡的。” 萧禹淡淡笑道:“林兄将麒麟烟放在火把之中,果然是防不胜防。” 林昭源面有得意之色:“这种奇妙火炬是祝融帮帮主亲手所制,自然也价格不菲,足足花费了我一百两黄金。”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紧盯着萧禹:“怎么你会没事?” 萧禹笑道:“可能是因为,小弟昨夜饮了林兄托人送来的茶水,反而以毒攻毒。” 林昭源冷笑道:“那也无妨,我堂堂林家公子纵横江湖十余年,莫非手中这柄寒钧剑还怕你不成?”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已渐渐燃尽的火炬抛了出去,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没有拔出来,转头向着慕容引桐喊了一声:“新姑爷,你多次办事失手,尚未为林家立过寸功,眼下就由你打头阵如何?” 慕容引桐大惊失色,他怎么会是萧禹的对手,支支吾吾着道:“这。。。我。。。” 林昭源脸色一沉:“怎么?你不愿意?你应该知道他是谁,难道不想借这个机会大显身手,让小妹对你刮目相看?” 慕容引桐额上冒着冷汗,不敢上前,反而步步后退,勉强干笑道:“大舅兄,我。。。我怎敢夺了你的功劳?” 林昭源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还有什么脸叫我大舅兄?”他“呛琅”一声拔剑在手,刷刷挽了几个剑花,厉声道:“今日就让你见识林家剑法的厉害!” 萧禹道:“好,我敬你是悠然的长兄,先让你三招再做计较。” 林昭源瞬间大怒:“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能耐敢看不起我?”他手腕灵动,剑尖如毒蛇吐信般疾速攻入,一出手就是必杀的狠辣招式。 徐掌门看了对战中的林、萧二人一眼,对林四爷叹道:“贯英兄,你我是多年的交情,想不到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四爷昂然一笑:“这一步总是避免不了的,不必多言了,你先出手吧。” 徐掌门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从龙拉着慕容引桐退到了角落里,眼看着徐掌门与林四爷交手已有几十招,仍是不相伯仲、难分胜负,但林昭源对阵萧禹就显然吃力得多,十招之内就被封住攻势,剑法的施展也越来越滞涩,显见他落败已在顷刻之间。 蒋从龙看着慕容引桐,急切问道:“徐掌门和林家人,现在你我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你帮谁?” 第三十五章 秘密武器 慕容引桐思虑片刻,拿不定主意:“师叔的意思呢?” 蒋从龙叹道:“你我之事败露,掌门人必定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已别无选择。” 慕容引桐心中一寒:“不错,的确是别无选择。” 蒋从龙道:“眼下他们混战一团,无暇顾及其他,我们帮谁,谁就必胜。你是林家认可的准姑爷,只要死心塌地跟随他们,还能没有你的好处吗?你选择林家才是大有前途之事,何必留在天燮门做个罪人呢?” 慕容引桐听他这么说,当下便下定了决心:“好,我听师叔的。”但他马上又迟疑起来:“不过,就这么冲上去。。。” 蒋从龙笑了笑:“谁说要冲上去?现在他们四人如同满弦之箭,你我撞到锋芒上就是个死,当然不能硬冲,而是智取。”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黄铜盒子交给慕容引桐:“这是朱砂棱,有名的暗器,你看准机会将它射向徐、萧二人。待他们受伤,我就可寻隙而上,加入以助林庄主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你我二人的功劳就大了。” 他又叮嘱道:“你拿好了,千万不可失手。” 慕容引桐接过盒子,紧紧握住:“好,师叔放心。”蒋从龙点点头,便往前走去,想寻个有利的方位做好准备。 慕容引桐紧紧盯着萧禹的身形转动,打开了铜盒的盖子,把手指按在机关之上。。。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清悦甜美的声音叫了一声“慕容师兄”,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转过了身,惊呼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笑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蒋从龙没有想到,慕容引桐出手了,第一支朱砂棱就招呼在他身上,他闷哼一声,惊讶着来不及回头,翻翻白眼就倒了下去。 徐掌门与林四爷已拆过了一百多招,渐渐有点力不从心,而林四爷的出手依然平稳狠烈、迅疾如风,毫无颓竭之相,他暗暗心惊,想此人的确不愧为一代武学奇才,年岁已老、妻妾成群,还能有如此造诣,自己终究是低估他了。 但幸亏还有最后一手准备。。。徐掌门沉下气来,故意足下踉跄两步,露出慌乱之态,胸前也随之空门大开。林四爷暗中大喜,赶紧抓住机会全力一掌击向他的胸膛,徐掌门果然经受不住他掌力之猛烈,背脊一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林四爷俯视着他,冷冷地笑了。。。但他突然感觉到了有一块薄而冰冰凉凉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腰眼。他的表情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固。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什么--指刀!天燮门最保密的独门武器,很少有人见过这种藏在指缝间的小刀,因为大多数见过它的人都死了。 但他毕竟是一代武林宗师,惊惧之中临危不乱,于刹那间火速调整内息,以气相抗,那柄指刀就在刺入一寸之后停止,再也无法深入血肉。 林四爷仰天狂笑起来,他忘了,竟然忘了徐掌门还有这一手,也许是他这些年太跋扈、太张狂,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竟然连最不该忘记的事情也忘了,这一点点疏忽,带来的就是致命的错误! 萧禹见到徐掌门和林四爷双双倒下,脸色大变,林昭源力气将竭,已成强弩之末,他毫不迟疑抢攻几招,在迫得林昭源仓皇后退之时,用两指夹住了他的剑锋,借力送出以剑柄一连点中了他胸前的紫宫、神封、期门大穴。林昭源目瞪口呆,颓然倒地。 萧禹飞身过去,徐掌门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仍尽力睁大了眼睛,抓住他的手,嘶声道:“禹儿,快去杀了这父子二人,永绝后患。” 萧禹怔了怔:“师父,这。。。林庄主已身负重伤,今后恐怕再不能与我天燮门为敌了。” 徐掌门叹道:“你不了解他,他只要一日不死,就绝不会罢休,等他复了元气,今日之仇怎会不报?”他颤抖着伸手一指:“眼下正是好机会,快去快去。” 萧禹看了林四爷一眼,仍是面有为难之色。 徐掌门瞬间大怒:“你是可怜他,还是另有顾虑?你这样不成器,是不是想气死我?” 萧禹犹豫再三,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林昭源面前,拾起长剑,咬牙道:“林大公子,对不住了。” 林昭源脸部的肌肉有些痉挛,身子也在发抖。萧禹举起长剑对准了他的胸膛,却一时并没有刺出,林昭源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好,你动手吧,如果你不想要林悠然的性命,就尽管杀了我!” 萧禹愣住了:“你说什么?” 林昭源嘿嘿笑了两声:“你近日忙于练功,顾不上悠然妹妹,是不是并没有见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萧禹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在你手里?” 林昭源道:“不错,我们双方终究一战,但形势变化未必尽如人意,我并未报全胜的希望,也做好了失败的打算,所以未雨绸缪,早早收回这小丫头做个护身符。我来之前已吩咐过手下人,今日我若不能在约定的时辰返回别院,他们就会杀了这小丫头给我陪葬。” 他挑衅地看着萧禹:“你不信?好,那就试试看吧。” 萧禹只觉得有一股血冲上头顶,脸色在瞬间涨红了,一声低吼:“你疯了?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林昭源又笑了起来:“亲妹妹又如何?你有没有听说过林大公子醉酒杀爱妾的故事?连喜欢的女人都能杀,何况只是一个同父异母、并无情分的妹妹?” 萧禹怒目瞪着他,牙关紧锁,半晌后一剑刺出,却在离他胸膛还有不到两寸之时突然停住,手上不住颤抖,那剑锋竟是再也无法递进了。 林昭源虽然强自镇定,却还是受了一惊,脸色惨白不敢再有言语。 林四爷强撑着以肘支地抬起上身,突然喊了一声:“萧少侠,老夫有话说。” 萧禹身形未动,但将侧脸转向了他。 林四爷叹道:“萧少侠,我落到今日之地步,才幡然醒悟,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他又看向徐掌门,一脸沉痛:“徐兄,想你我本都是天下英雄,何以双双躺在这里如此狼狈?” 徐掌门冷冷说道:“这要问林兄自己。” 林四爷道:“是,说起来都是我的不对,但眼下后悔也晚了,我有个两全其美的补救法子,不知徐兄愿不愿听?” 徐掌门冷笑道:“你的命已握在我们手中,还要什么补救法子?” 第三十六章 两只香囊 林四爷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徐兄和萧少侠都不是生性狠毒的人啊。我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想想倒不如萧少侠看的透,独裁?称霸?痴心妄想、如梦一场罢了。我如今只想求徐兄宽恕,让我留下这把半截入土的老骨头,日后必不会忘记徐兄的恩德。” 徐掌门斜睨着他:“你说的是真心话?” 林四爷道:“口说无凭,为表示诚意,我愿将小女悠然许配给这位萧少侠为妻,一来是成全了他二人的心愿,二来你我结为姻亲,从此尽释前嫌,同进退共荣辱,岂不是我所说的两全其美?” 徐掌门抬头一看,萧禹简直如泥雕木塑般呆住了,看来这个话对他的诱惑之大,他更是无论如何对林家父子下不了手了。 徐掌门只得暗自叹一口气,转头看向林四爷:“你一个女儿到底要许配几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林四爷笑道:“我老眼昏花,难免有看错人的时候,就不必再提了。这位萧少侠俊朗不凡、拔萃出众,有女儿不嫁给这样的少年英雄,还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只怕我那个傻姑娘还未必高攀得上。” 徐掌门沉吟半晌,思忖道:林家人多势众,且经营多年、根基深厚,纵然杀了他父子二人,结下这等仇恨只怕也将落个后患无穷。若真如林四爷所言结为姻亲,双方变对立为同盟,倒未必不是上策。 他终于点了点头,看向萧禹:“禹儿,林庄主所言也有道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萧禹正在忐忑、纠结之中,闻言大喜,高兴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红着脸说道:“弟子听凭师父做主。” 徐掌门叹道:“什么听凭师父做主?我知你早已愿意了,终究是拦也拦不住的。也罢,你就过来拜见你未来岳父吧。” 萧禹应了一声“是”,走到林四爷身边,长揖到地,却并未伸手相扶。 林四爷心中一声冷笑:这小子对我仍有戒心,面上却浮起了笑容:“行了礼,却连个称呼都没有,这是什么规矩?” 萧禹脸上更红了,嗫嘘着道:“林。。。林庄主,弟子有礼。” 林四爷笑道:“这孩子倒不如别人大方,也罢,日后慢慢改口也不迟。我既受了你的大礼,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香囊,叹了一声:“这是悠然的亲生母亲留下的,她病逝之后,多年来我始终随身携带,以示相思不忘。如今我将女儿交给你,就把此物也交给你吧。” 萧禹大为动容,忙单膝跪地,伸双手去接。 他还未接到香囊,突然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不行,不要去碰那个东西!” 萧禹站起身,惊讶地看见林悠然从树林中跑了过来,他情不自禁露出了面容,但马上又沉下脸来:“你怎么来了?” 林悠然跑过来,却不理他,只问着自己父亲:“爹,你又想怎么样?难道害死了他,你的女儿做寡妇你就开心了?” 萧禹闻言一惊,林四爷却很平静:“你胡说些什么?” 林悠然盯着他:“爹,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这个香囊里要是没有毒针什么的,我就不姓林!”她转身推了萧禹一把:“你快走开,这老头子害人的手段多得很,千万信不得!” 林四爷勃然怒了:“吃里扒外的死丫头!早知道就该扔出去,白养活这么大!” 林悠然的眼圈突然红了:“是,你早就该把我扔掉,反正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就说这个香囊。。。” 她渐渐有些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看穿你的诡计?就是因为这个香囊!你说它是我娘留下的,你说你一直带着身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多余的人,你几时关心过我们母女?她死的时候,你掉过一滴眼泪吗?” 林四爷的脸色变了,变得有几分颓废,但他转瞬又变得冰冷:“我是你的父亲,很多事不必向你解释。你突然跑出来怀疑我,就是一个女儿该做的事吗?” 林悠然咬了咬牙:“如果是我怀疑错了,你就证明给我看吧。”她突然一伸手就向林四爷手中去夺香囊,林四爷脸色大变,喊了一声“不可”,用尽全力一掌将她挥开,那香囊受到震动,果然嗖嗖飞出两支银针,闪烁着幽蓝之光射向远处的木叶丛中。 林悠然跌坐在地,有些发怔,忽见林四爷挥掌之后脸色一片灰白,张口就喷出一口鲜血。她大惊失色,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过去就抱住了他,大喊“爹爹”。 林四爷看着她,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这是他的女儿,亲生的女儿,他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眼神里终于有了难得的柔和,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发,但林悠然下意识地把头侧开了。 她看到了林四爷眼里闪过的失望之色,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爹爹,我。。。” 林四爷叹道:“丫头,这是不是你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亲近你的父亲?”他又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也许你觉得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但有些事未必和你想象的一样。” 他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只香囊:“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悠然接过来一看,愣住了,这只桃红织锦的香囊上,用紫色丝线绣着“小兰、秋怜”四个字。 小兰是她生母的闺名,嫁到林家后改名秋怜。 林悠然低下头,眼里汪起了泪水:“这的确是我娘亲手绣的香囊,你真的一直带在身上?” 林四爷叹道:“当年,你母亲是在秋天进了我林家的门,我加了一个‘怜’字为她取名秋怜,本想着从今以后要好好怜惜她,但是没想到。。。唉,造化弄人四个字又岂是你小小年纪体会得到的?过去的事也不提也罢。” 林悠然突然想起来了,那年在母亲的灵堂上,她看见父亲沉着脸走到棺材边,木立着看了很久很久,没有流下一滴泪,却俯身从母亲的遗体上拿走了一件五颜六色的东西。随后他转过身,摸了摸她的头,吩咐把十岁的她交给正妻王夫人抚养。 林四爷叹息着闭上了眼睛,林悠然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头看向萧禹:“我求求你。” 萧禹怜惜地看着她,微微一叹,柔声道:“求我什么?” 林悠然道:“放他们走。我爹受了伤,不能再威胁你们,大哥也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求你放他们走吧。” 萧禹还未答话,徐掌门说道:“林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令尊本性难改,若他日后对我门中寻仇报复,又当如何?” 林悠然咬了咬嘴唇:“绝不会有这种事,只要我永远留在天燮门,我自当与天燮门共存亡。只求掌门人开恩,用我一条命换他二人的命。” 韩骥突然冷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性命无足轻重,有什么资格用一条命换他们两条命?这笔交易岂不是太不对等了么?” 徐掌门沉默不言,萧禹向着他单膝跪了下来:“如不对等,请加上弟子一条命。弟子萧禹自当与天燮门共生共死,绝不容半点侵犯。求师父成全林师妹一片孝心。” 徐掌门又是默然良久,叹道:“林姑娘,你毕竟是姓林,我虽同情你,却很难相信你的话。” “我有法子会让掌门相信。”林悠然神色冷静:“我要与林家断绝关系,从此不再是林家的女儿。” 第三十七章 你不知道的事 林四爷用过伤药,又休养了半个时辰后,坐着山下派来的软轿,带着长子离开了天燮门。 他在临走前,眼望着泪光闪闪的女儿:“悠然,你真的要和父亲断绝关系?” 林悠然点点头:“是,我对不起爹爹。” 林四爷长叹一声:“你真的愿意为了那小子,连父亲也不要了?” 林悠然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爹爹,为了林家。” 她走近了一步:“我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想让林家走上绝路。爹爹你想一想,天燮门树大根深,百年来未曾动摇,自有其中的道理。何况还有萧禹是天赐英才,日后必有登峰造极之能,天燮门在他手中还可发扬光大。而我林家呢,爹爹老了,兄弟姐妹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却传你的衣钵。若是林家人一意孤行,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 林四爷听了她的话,不免叹息,面上露出了萧索之意。 林悠然接着说道:“望爹爹不要再与天燮门为敌,合则两安,斗则自损。我与林家断绝关系,也是为了让他们放心,我虽然脱离了林家,但仍是爹爹的骨血,这是改变不了的。” 她深深望着父亲白发苍苍的面孔,含泪拜了下去:“十四女林悠然不孝,今生今世恐不能再侍奉堂前,唯有日夜祈祷,愿爹爹多福多寿,安康百年。” 林四爷的软轿在山道上去得远了,山风吹动了林悠然的裙裾,冰凉刺骨,她久久凝望着,忽然想起了在好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亲眼看见父亲从母亲手里夺下了一把刺向她喉咙的剪刀,叹息着退出门外,从此他就很少再踏进母亲的房门。 这件事在她年幼时的记忆中早已淡忘,眼下却如电光火石般闪现了出来,她一时之间什么都懂了,懂得了他们愁和苦,懂得了那种说不出又解不开的忧伤、郁结、悲哀。。。眼前又变得模糊起来,泪水蓄满了眼眶,止都止不住。 她不知痴痴地站了多久,忽然掏出绢子擦了擦眼睛,嘴角有了一丝情不自禁的笑容:“你来了?” 身后有一人略带诧异地问道:“你知道是我?你脑后长了眼睛吗?” 林悠然转过身,淡淡笑道:“看不到,却能感受到。若是我连你都感受不到,你就完了。” 萧禹凝视着她的眼睛,笑了笑:“是,你说的对”,但他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你又哭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的亲人,你不该说出断绝关系的话,不如。。。” 林悠然打断了他:“说过的话就收不回来了,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没有做错。” 萧禹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你方才为什么要跑到禁林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吗?” 林悠然撇了撇嘴,垂下了眼帘:“这个人好没有良心,我若是不来,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萧禹笑了:“我不是不感激你,只是你为了我弄成这样,我心里很不安。” 林悠然又抬起头来,眼里亮晶晶的:“你不用心里不安,我本以为你会很高兴。” 萧禹有些奇怪:“高兴?为什么?” 林悠然道:“你不是一直觉得,林家的门第有点太高了吗?虽然你明知我不介意,你还是当成一个心结放在心里。” “我当然看得出来”她咬了咬嘴唇,望着他,认真地一字字说道:“现在我和林家没有半点关系了,你不必再有任何顾虑。爹爹说的没错,从今往后是我在高攀你。” 萧禹愣住了,良久良久,动情地拉起了她的手:“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真的不必这样做。” 林悠然笑了:“我说过不后悔,就是真的不后悔,只要你记得我的好,我就什么都知足了。” 萧禹答了一声“好”,片刻后又重重地点头,加了一句:“你放心。” 林悠然笑道:“我当然放心,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萧禹随着她笑了笑,又问她:“慕容引桐走了,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林悠然很有点不以为然:“他自作自受,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哪里还有脸留下来?自己离开总比等着别人来撵更好吧?”她撇了撇嘴:“难道你还为他惋惜?” 萧禹道:“他是个聪明人,皆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但愿他受此教训,今后能改过自新。” 林悠然看着他,目光闪动:“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在禁林里,曾经想暗算你?” 萧禹想了想:“我只看见他暗算了蒋从龙,本来也觉得奇怪。” 林悠然道:“不错,他那种人怎么会突然转性?他当时的目标就是你,但后来经人劝说却改了主意。” “经人劝说?”萧禹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能说动他的人只有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林悠然道:“我告诉他,他就算真的当上了掌门人,也难以服众,林家自然明白这点,所以又找上了蒋老头。蒋老头对掌门之位也早有觊觎之心,但他聪明在先把你推出来,让投敌、谋逆的罪名都安在你身上,今后再打着为徐掌门和几位长老报仇的名义来除掉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还告诉他,不要以为林家会给他撑腰,所谓准姑爷的身份,能抬举你,自然也能抛弃你。他和蒋从龙之间最终只有一人能坐上掌门的位子,林家会选择谁,全看他二人谁更有用。他为林家卖命一场,其实只不过是替蒋老头做嫁衣罢了。” 萧禹露出了佩服之色:“你这番说辞的确厉害,可谓一针见血。” 林悠然愉快地笑了笑:“所以他马上就恨上了蒋老头。” 萧禹道:“还有件事想问你,令兄林大公子说本是把你关起来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方才禁林之外也有他们派来的人在把守,你又怎么进得来?” 林悠然道:“林家的下人又不是个个都听他的,也有我的人呀,自然就偷偷放了我。至于林子外那几个把守的人,更简单,几个巴掌就解决了。” 萧禹怔了怔:“巴掌?” 第三十八章 我愿意为你,做一生赌注 “是啊”林悠然点点头:“对于不听话的人,就赏几个巴掌,看他们谁还敢拦住堂堂林家的十四小姐?” “你还真是。。。”萧禹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做的出来。” 林悠然吃吃笑了起来:“本来是做不出来,逼急了就什么都做得出了。” “那你当时早就来了,为什么要藏着不出来?” 林悠然眨了眨眼睛:“我本来是要出来的,可偏偏听到了大哥拿我的性命在威胁你,我就想看看你会怎么做。” 萧禹叹道:“幸亏我还够坚定,没有让你失望吧?” 林悠然甜甜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你是很好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不仅顾念着我,也没有对爹爹和大哥下狠手,你肯放他们走,我真的很感激。” 她情不自禁地依了过去:“我摸着良心说,心里不安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我今后一定会对你更好,报答你。” 萧禹心里一热,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你我之间,何须用报答二字?你救了我两次,我又该如何报答你?” 林悠然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救了你,那你这条命就是我的。” 萧禹道:“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林悠然笑起来:“好,既然你是我的人,就该对我坦白。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装神弄鬼的事瞒着我?” 萧禹笑道:“哪有什么装神弄鬼?怎么可能?” 林悠然撅起了嘴,在他脸上一拧,萧禹“哎哟”一声,惊异道:“怎么了?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 林悠然望着他:“有一件事,爹爹没猜到我却猜到了。那盏长明灯为什么熄灭了还会复燃?真的有灵魂摆布么?” 萧禹笑了笑:“你猜到了什么?” 林悠然笑道:“其实是因为,那盏灯也并不是长明灯,所谓‘长明’只是一个障眼法,对不对?” 萧禹沉默了很久:“你是怎么猜到的?” 林悠然道:“无油自燃,历经二百年不灭,世上哪有这样的神奇?其实只是桐油之功罢了。你们在昨夜把加热后的桐油涂抹在棺材里,干掉之后无色无味,但灯芯却可自燃了。” “慕容寻到的灯盏易灭,而你寻到的灯盏灭而复燃,不过是因为前一口木棺中桐油极少,而后一口桐油极多。”她又笑了笑:“说穿了就这么简单。” 萧禹叹道:“越来越知道你的厉害了,往后真的再也不敢小瞧你。” 林悠然笑得捂了嘴:“不敢小瞧我就对了,不过你不用自卑,我能猜到这件事不过是凑巧。” 萧禹好奇问道:“什么凑巧?” 林悠然道:“我一看见你穿了一件和平时不同的衣裳,就觉得奇怪。后来靠近你身边时才发现,你袖子里装了一件东西。” 萧禹笑了:“不错,你一定发现了这件东西就是小樱桃。” 林悠然点点头:“银貂儿的嗅觉可比人灵敏多了,就是它闻到了桐油的味道,帮助你找到了那盏长明灯。” 萧禹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虽然有偶然,你也算是很聪明了。” 林悠然笑道:“当然很聪明啊,也许在这天燮门中已经算是第二聪明的人。。。仅次于你。”她脸上忽然间又有了几分黯然:“只可惜我从此再没有亲人,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不学得聪明些又怎么能招人待见呢?” 萧禹深深望着她,柔声道:“谁说你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亲人,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林悠然道:“那若是有一天,你不待见我了,我们会不会像我父母一样互相怨恨?” 萧禹道:“你父母?他们有什么故事?” 林悠然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了一些,后来又猜到了一些。” 她把一段往事简单说了一遍,叹息更深:“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谁错了?也许谁都没有错,只是这份不该开始、也不合适的缘分,害了两个人。” “但这些事都过去了”她抬起头,再次伸出双手抚上了他的脸庞,萧禹也动情地望着她,握住她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前。 “过去的事都不要紧了,至少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人。我已斩断退路,拿一生作为赌注,我相信你绝不会让我输。既然你愿意和我一起下注,那我也会尽我所能,绝不会让你输。” (完) 短篇古风言情-此去经年,与君有缘 本故事写的是,我对婚姻的观点。谢家姐妹、谢夫人、江瑞云、严秀澜、李少奶奶,在幸运或不幸的婚姻里,应该总结什么经验,又留下什么教训? 女主说:“我这样的人,可温柔,也可强硬,可深情,也可决绝。对值得的人,我投桃报李,真心予付。不值得的人,任凭聚散,云淡风轻。” 在谈婚论嫁的主线里,穿插了一条迷雾重重的人命案。在生死关头、危急之间,唯一看透真相的,是一位聪明倔强的姑娘。我只想说,知识就是力量,见识就是武器,谁说女子不如男? 第一章 赘婿难当 烟霞堂的大东家荀老爷有一块心病。 作为叙阳府最大的商户,烟霞堂旗下有五家丝绸店、八家布店,还有四家绣坊,供应着本省近一半的绸布交易,此外还有当铺、酒楼、茶馆,总之是做什么就兴旺什么,每日里可谓是顾客盈门、财源广进。 荀老爷执掌牛耳已有十年,至今也不过四十多岁,本该是志得意满、昂首自傲之际--如果烟霞堂真是他的产业的话。 烟霞堂真正的主人姓谢,正是荀老爷的爱妻、贤内助兼幕后老板谢夫人,闺名玉露。谢家从养蚕缫丝起家,在叙阳府立足已有五代,百余年来兢兢业业方有今日之成就。 但谢家的问题就在于家业越做越大,人丁却越来越凋零。谢夫人的父亲是独子,虽然妻妾娶了好几房,也确实尽力而为,鼓捣了大半辈子却只得了正室所生的这个女儿。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谢夫人的娘慧眼识英才,毅然决然把当时还是青涩少年的荀老爷招赘入府,做了谢家的上门女婿。 要说年轻时的荀老爷,聪明是有的,相貌也是出众的,识字却是有限的,门当户对那更是远远不靠谱的,充其量不过是谢家店铺里一个伶俐出挑的大伙计,但他最大的优势也是最让谢老夫人看上眼的,就是他有兄弟八人,个个貌端体健、身心愉快。谢家母女一合计,也别再千挑万选了,当务之急绵延子嗣才最要紧。小伙儿眉清目秀看着挺顺眼,关键是好生养还听话,进了门就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还怕他有二心?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的! 荀老爷不知自己是命里烧了高香还是栽了跟头,莫名其妙就从“荀德忠”变成了“谢荀氏”,谢家族谱上居高临下地记载道:独女玉露,年十七纳赘婿谢荀氏。。。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连个“嫁”字都没有!哪怕是写“下嫁”呢?一个“纳”字点明了他的地位,不过是相当于在外头花钱买回来的一个小妾,而已。。。 但荀老爷很懂得随遇而安,二十多年来只能把屈辱埋在心里,何况他根本没有资本和谢夫人叫板。谢家不介意他的出身,无非是看中了荀家人种瓜得瓜、想男得男的好基因,所以荀老爷被风风光光迎进了门,正该发扬长处,为谢家多生几个儿子以报答知遇之恩。但实在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谢夫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后,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多年来遍寻名医、求神拜佛也无济于事。 谢夫人在四个女儿先后出嫁,小女儿也长到十八岁时终于死了心,唉声叹气地不给丈夫好脸色,不断埋怨着他不中用,是存心要断了他们谢家的香火。 荀老爷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纳妾生子”这几个字努到了嘴边,还未出口先打起了一阵哆嗦,想想还是命重要,活着就好,纳妾什么的等到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生儿子虽然是梦幻了,好在五个女儿都很体贴父母,知书达理、品性温良。尤其是小女儿,自幼生得秀丽可人,又爱好读书,常常手不释卷,诗词文章做出来,连男子也多有不及。 女儿们自然是姓谢,小女儿名叫谢宛芯,最得母亲宠爱,长到十八岁上并未出嫁、也未招赘,皆因谢夫人把这个女儿视为珍宝,挑挑选选总嫌别人的儿子配不上。谢五姑娘在光环中长大,难免自视甚高,当然更不肯随意婚配。 荀老爷的心病就是这位五姑娘,眼看着一个姑娘家已经十八岁了,转眼就是十九,奔着二十的槛儿,夫家还没有个着落--关键是这母女俩根本就不屑于有着落,更关键是他堂堂亲生父亲在这件大事上完全没有发言权,说了跟没说一样,姑娘不会听他的,夫人更是习惯于把他的意见当成一个p。。。 荀老爷很疑惑,以谢家的地位、五姑娘的才貌,当然不是嫁不出去。实际上从她十五岁及笈之年起,上门提亲的世家公子少说也有二十个,可生生就没有一个能入了她的眼。 就说上一回吧,容家二公子生的那叫一个玉树临风、人才潇洒,他左看右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谁知五姑娘来了,没问上几句话,一听到对方把苏轼作品中最有名的“三绝”说成是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就立马沉下脸来吩咐送客。 荀老爷傻了眼,反复劝说女儿别那么计较,男人懂得吃就懂得过日子,找这么一位今后才能享福。可五姑娘一句“对牛弹琴、曲高和寡”就给他顶了回去,看那小眼神还颇有点鄙视父亲。 所以当又一位被清客们极力推荐的陈公子登了门,荀老爷很不放心,特意先问了问,知不知道什么是苏轼“三绝”。陈公子胸有成竹,莫说苏轼、何止“三绝”,只要是古往今来有名有姓的文学大家做出的,管它是诗、词、曲、赋,无论长文短句,姑娘随意提问就是,必定对答如流。 荀老爷这才松了口气,可他高兴得太早了。五姑娘见了面,半个时辰谈下来愣没挑出对方一点破绽,也许是中了意,就含笑吩咐丫鬟上好茶,换顶级的碧螺春来。陈公子不由大喜过望,起身谢过姑娘赐茶,喝下一口后很自然地就把吸进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顺便还带出了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金银绒花鸟地毯的孔雀头上。 五姑娘眼瞧着好好的孔雀羽冠沾上了一口醒目的、圆圆的...瞬间就变了脸色,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荀老爷不敢再劝她,只能一五一十把详情向夫人报告。谢夫人除了数落一顿丈夫没用,并没说女儿半句不是。但女大不能留,问题还得解决不是?谢夫人果断决定,既然提亲的不靠谱,看来还得请高人出马相助。 这位高人就是叙阳府乃至方圆五百里内最有名的媒婆郭三姑。 郭三姑从夫姓,婆婆、太婆婆、祖婆婆是代代相传的金牌媒人。她本人自然也身手不凡,据说经她之手结为夫妻的婚书,一页一页叠起来比她的人还高,几年前谢家的二姑娘、四姑娘也是由她牵了红线才嫁得如意郎君。 郭三姑信心满满,五姑娘看起来比她的姐姐们还要文静秀气几分,必是个好说话的。但她一上手才知道,这件事的艰难程度远远超出了想象。半年来她已经记不清往谢家跑了多少趟,可谢夫人许诺的十两黄金的酬劳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看得见摸不着,要不是每次都给了她跑腿的辛苦钱,她早就撂了挑子。要说以她二十年的老经验,回回带来的人都并不差,荀老爷倒是经常都蛮想点头的,有两三次连谢夫人都想点头了,可五姑娘不答应,事情就黄了。 第二章 小女难嫁 郭三姑在最近一次走进谢家的花厅时,笑容已有点勉强,心里是一万个不想来,可惦记着谢家的酬劳比别处丰厚得多,还是咬了咬牙--虽然真觉得这十两黄金还补偿不了自己的身心损伤。 “夫人您的门第高,姑娘也是天仙样的人物,一般人儿哪配得上?看来我是没本事给您促成这段神仙姻缘了。”郭三姑叹着气,说的都是真心话,您这里门槛是真高、难度是真大,想要我有本事呀,酬劳您得涨一涨吧。不拘涨多少都成,翻番就更好! “三姑”谢夫人神色平淡,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不是我存心刁难,当初我家二姐儿、四姐儿的亲事不是都交给你的?对你还不够信任?只是你这次办事,带来的人实在是一个不如一个,连个正常点的都没有。姑娘是我手心里的肉,叫我如何能点这个头?” “哟,夫人您这话说的”郭三姑不服气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就连知府孟大人的千金都是我做的媒,人家都没这么挑,您家姑娘还能。。。” 话没有说完,赶紧陪笑着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您家姑娘自然是金尊玉贵又才貌双全,可是我上次带来的那位乔公子,家里是做茶叶行的,论财势不比府上差多少,人长得也是斯斯文文,又有哪点儿不好?” “斯文是斯文,可就是太斯文了”五姑娘谢宛芯坐在一边,静默了好久,这时忽然开口了:“进了门有一盏茶的功夫,连名字还没说明白呢。” “这个我也不赞成”谢夫人补了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怎么沟通?一辈子不跟嫁了个陌生人一样吗?” 郭三姑有了几分尴尬:“是,乔公子是有点结巴。可那位胡公子呢,出口成章吧?侃侃而谈吧?姑娘你怎么还是瞧不上呢?” “错就错在太能说了,旁人根本插不进嘴”谢宛芯淡淡说道:“我稍微提醒他有一处典故用错了,此人竟然声色俱厉百般辩解。像这等自以为是之人,只适合孤芳自赏,别人最好敬而远之。” “是,是,胡公子呢是脾气躁了一点”谢三姑搓了搓手,陪笑得更亲切了:“不过,不是还有一位章公子吗?那模样儿多周正,那脾气多好,姑娘要是点了头,保证这辈子妇唱夫随,比你家老爷待夫人还要听话呢。”说着,不经意地望了荀老爷一眼。 荀老爷脸都绿了,好好的怎么扯到他身上,难道他吃软饭的底细已经传得街知巷闻了?正在懊恼之间,还是五姑娘仗义,到底是亲生的,张嘴就替父亲挣回了面子。 谢宛芯笑道:“三姑提我爹做什么?咱们一码事还一码事,世上男子多是骄横之辈,像我爹爹这样疼爱妻子的能有几人?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既然说到了章公子,那我也说一句,自相亲以来各种人见得多了,但跟着母亲、带着丫鬟来相亲的还是头一回见。既然在母亲大人面前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将来又如何能做一家之主?我要找的是夫君,不是儿子,更不想摊上几个老祖宗、小祖宗来天天伺候着。” “姑娘你这话说的就有点过了”郭三姑还在尽力笑着,但越来越有点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绷得生疼。 “一点都不过”谢夫人朗声说了一句,力挺女儿:“这女人啦,要是嫁错了人还真不如不嫁。世上那么多的红颜命薄,哪有命薄啊?还不都是瞎了眼跳的火坑?” “夫人说的有理”郭三姑无可奈何,终于忍不住撇了撇嘴了:“可是姑娘的年纪。。。” “年纪大点怕什么?”谢夫人瞥了她一眼:“何况我们宛芯一点都不大,婚姻大事当然要讲个称心满意才行。”接着又笑了笑:“三姑啊,这事儿还得劳烦你多费心,都说叙阳府是人杰地灵的地方,我就不信凭你的能耐,还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 “夫人您真是抬举我”郭三姑嘟囔着,有些要泄气了,说了这半天,信心再次被打击不少,可就是没说到正题上。但她的眼睛忽然就亮了,因为谢夫人终于说出了关键的一句: “小桃,取一百两银票来,三姑为姑娘的事情辛苦了,谢家总要有所表示。” 一个丫鬟答应了一声,很快就把一张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崭新银票送到了郭三姑面前。 郭三姑瞬间精神抖擞,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叫我说什么好?不用给银子,真不用!都是我份内的事,怎么好意思呢?”一边接过来就赶紧塞进了怀里。 “一点小意思”谢夫人淡淡笑道:“之前说好的十两黄金的确是太少了,依我看,五十两吧。” “五。。。五十两?”郭三姑瞪大了眼睛,激动得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谢夫人果然是大方啊,这样的金主要是能多遇上几个,她就发达了。 “不错,五十两”谢夫人含笑点头:“这一百两银票就当是定金,剩下的等事成之后再一次付清,不知道三姑还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郭三姑忙不迭就拍了胸口,转念一想先别顾着高兴了,拿钱办事才叫信义,赶紧笑着问五姑娘:“姑娘别怪我再多嘴问一句,不知道你要找的到底是怎样的郎君?” “这个么”谢宛芯笑了笑:“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他端庄、高雅、彬彬有礼,有深厚的才学、不俗的谈吐、高远的见识。他懂得我的心思、指引我的人生、看重我的长处、容忍我的缺点,这样的人让我又喜爱、又敬重、又崇拜。只要让我想到,身边还有他,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一起承担,什么样的艰险我都无所畏惧。” “说的好!”谢夫人点头称赞,转头问道:“三姑,我们姑娘不是俗人,这个条件应该不难找吧?” “不难、不难”郭三姑笑得脸上开了花,转身却愁得直犯牙疼,不难。。。才怪!这都是什么刁钻条件,敬重?崇拜?谁都没有透视眼,还能管到人的心里去? 谢家这姑娘莫不是书读多了,变成了傻子吧?难怪老祖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看,读书真真是要把脑子读坏的! 她苦着脸走出了谢家的大门,摸着怀里的银票,牙忽然就不疼了。这宗子生意,再难也要接下来,姑娘虽然有点傻气,黄金、白银可不是假的,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第三章 初见不是缘 暮春时节繁花如锦,城南柳江边上开了花鸟集市,人流来往,很是热闹。 谢宛芯一连数月足不出户,母亲怕她闷出病来,倒劝着她出门去散散心。她在集市的半里外下了轿,带着丫鬟闻喜沿着江边的堤岸走去,但见一江春水清亮如银,沿途柳荫随风飘絮,正是一番秀美怡人的景象,便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临江远眺,感受着这水天相接、清风徐来的惬意。 一艘雕栏玉柱的精致画舫在不远处缓缓靠岸,船头放下跳板,几个衣着鲜亮、满头珠翠的女子手持团扇走下船来,风中传来浓郁的脂粉香气。 一个身材高挑的紫衣女子一边走,一边盈盈笑道:“今日天色晴朗,好容易得了空出来走走,可惜彩霞妹妹怎么都不肯来。” 一个圆圆脸的红衣女子懒懒摇着扇子:“她如今是阁里的红人,应酬多,哪能像咱们这样偷闲?” “什么红人?她有哪点比咱们强?”一个黄衣女子撅着嘴从后面跟了上来:“庭月姐做头牌,我心服口服!毕竟么,别人长不出像她那样一张好脸蛋!可是彩霞并没有什么出挑的,不过是仗着秦公子为她写了一首词,一唱就出名了。” 紫衣女子扑哧一笑,一指头戳在她额上:“她有一副好嗓子,也有一位好知己,你嫉妒个什么劲?有本事你也叫秦公子为你写一首词,让你过过做红人的瘾。” 黄衣女子白了她一眼,还未说话,红衣女子抢着说道:“秦公子是本城有名的才子,怎会随意为人写词呢?要写也只会为彩霞写。” “那可不一定”黄衣女子撇了撇嘴:“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彩霞,秦公子也是男人,这男人啦哪有不喜欢美人的?” 红衣女子巧笑着捏了她一把:“是,你是美人,瞧这小模样儿连我都爱,秦公子见了你还能不动心?” 黄衣女子“哎哟”一声展颜笑了,转身也去捏她。紫衣女子忙笑着来伸手来拉,三个人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 闻喜好奇地张望着,看见船头彩旗上写了“依锦阁”三个字,就回头笑道:“姑娘,你瞧,原来是依锦阁的姑娘们。” 谢宛芯皱了皱眉:“一群烟花女子,有什么好瞧?粗言秽语没个正经,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听那几个女子惊呼了一声“哎哟,那不是秦公子吗?”闻喜便站住了,拉了拉她的袖子,伸手往前一指:“哎哟,姑娘快看,秦公子就在那边。” “看什么?”谢宛芯轻轻瞪了她一眼:“你哎哟什么?激动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闻喜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姑娘莫生气,我是听她们哎哟,这才跟着哎哟的。” 谢宛芯抬眼一望,只见那些烟花女子急步赶上前去,围上了一名书生打扮的青衣少年。那少年面容俊朗、仪态斯文,因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子围住,脸上露出了又惊讶又尴尬的神情。 “这位秦公子长得还不错”闻喜伸长了脖子去瞧,笑道:“听说才学也是好的。。。” “只可惜不走正道”谢宛芯冷冷打断她的话,语声里颇为不屑:“这种人流连风尘,有什么出息?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斯文败类。” “姑娘说的是”闻喜吐了吐舌头,收回了目光:“这些人扰了姑娘的兴致,真是无趣,不如我们去别处逛吧。” 她跟着谢宛芯往另一条岔路上走了几步,又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一座鼎香楼,听说菜品很有名,要不要去坐坐?” 谢宛芯看着她:“菜品好有什么稀罕?我们谢家什么东西没见过?我像是个贪嘴的人吗?” “当然不是”闻喜笑道,目光闪了闪:“菜品好还在其次,听说鼎香楼是本城的举子、秀才们最爱去的地方,办过许多次诗会,留下了好多墨宝,老板都挂在墙上。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谢宛芯停下脚步,眼中亮了:“若是这样,倒值得一去。” 闻喜高兴起来,走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就在街巷间看见了鼎香楼金灿灿的招牌。一个身穿杏黄色织锦长衫的青年男子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谢宛芯一看见他,脸色就变了,赶紧旋身回转,走得很快。闻喜小跑着跟上来,奇怪道:“姑娘怎么了?已经到了门口,怎么不进去?” 谢宛芯还未回答,就听见背后有人呼喊道:“五姑娘,五姑娘,请等一等。” 她吃了一惊,一把拉住闻喜的手腕:“快走!”步下生风,比刚才走得更快了。 闻喜被她拖着穿过了两三条巷子,累得直喘气:“姑娘,我真走不动了,你得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 谢宛芯仍是脚下不停,却哼了一声:“为什么?你心里明白。” 闻喜怔了怔:“我不明白,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谢宛芯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瓦罐破碎声,一个人“哎哟”惊呼了一声,又是一个暴怒的声音吼了起来:“你撞坏了我的摊子,还想走吗?赔钱来!五两银子!快点!” 谢宛芯不由大喜,说了一声“撞得好”,就放开闻喜的手,悠悠然往前走去。 闻喜回头看了看,赶紧跟上来:“姑娘,那几个粗陶罐子就要五两银子,李公子不是被人讹上了吧?” “讹不讹上的,也不关咱们的事”谢宛芯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路旁一所墙头垂下的一枝杏花:“总之,他一时半会儿是别想走路了。” “那我可不信”闻喜摇了摇头:“不就是区区五两银子嘛。”这丫头从小在谢家长大,口气也不小。 “你就放心吧”谢宛芯笑得更开心了:“这种人抠得要命,出门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啊?”闻喜突然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冷不防砍了一刀,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那、那。。。” “那什么?”谢宛芯也忽然收敛了笑容:“你是担心他承诺给你的钱不能兑现?是他串通你带我去鼎香楼的,是不是?我就在奇怪,什么诗会、什么墨宝,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严肃地盯着闻喜,语声提高了些:“你为了二两银子就敢把我卖了?” 第四章 青梅非竹马 “姑娘,姑娘息怒啊”闻喜慌张地低下头:“李公子央求了我好几次,说姑娘不理他,他心里实在很惦记。我看他怪可怜的,所以就壮着胆子答应他了。” 谢宛芯不说话。闻喜抬起头,见她并无恼怒之色,便讷讷问道:“不过,姑娘怎么知道是。。。是二两银子?” 谢宛芯道:“高于二两银子,他舍得给吗?”到底还是瞪了闻喜一眼:“我是短了你的月钱?还是短了你的花销?下次再敢这样,我绝不轻饶。” 闻喜赶紧陪笑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过了片刻,她又轻声说道:“可是姑娘,李公子曾经三次来提亲,也算是情深一片。所谓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你和他又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姑娘为什么就执意不肯呢?” 谢宛芯笑了笑:“自幼儿耳鬓厮磨的,才叫青梅竹马。赖在别人家好几年不走,蹭吃蹭穿的,能叫青梅竹马吗?” 闻喜一听就笑了:“姑娘这么说也是,可这也不是李公子的错呀,当年他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办法?” 谢宛芯笑道:“虽不是他的错,可什么枝头出什么鸟。你觉得他好,若是真结了这门亲,我一定带你陪嫁。到时候吃糠咽菜的,看你能不能受得了?” “哎呀,那可不成”闻喜笑着连连摆手:“我听姑娘的,回头就把定金的一两银子还给他。” 谢宛芯笑着看她:“这才叫明白人。” 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说说笑笑正走到巷子拐角处,忽有一人闪了过来挡住去路,躬身长揖道:“五姑娘,在下有礼了。” 这人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喜之色,正是那位“李公子”。 谢宛芯吓了一跳,但随后就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原来这人名叫李谦平,四方脸型、宽厚身板,长了副中规中矩的长相,取了个中规中矩的名字。谢李两家本是世交,十几年前李父将生意迁往外省,离开时把三个年幼的儿子暂时托付给了谢家照顾,谁知这一“暂时”就是八年,期间李家父母杳无音讯,谢家便一力承担了李家儿子的饮食、衣裳、医药、保姆费甚至上私塾的全部费用。直到李父终于返乡,登门接走儿子时,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抚养费却只字未提。 李谦平是李家的小儿子,比谢宛芯大两岁,在谢家渐渐长大的八年,他青春懵懂的心里深深喜欢上了这位聪明、秀丽的五姑娘,但谢宛芯却一直疏远他。 此时李谦平气喘吁吁,激动之情却溢于言表,笑道:“五姑娘走得好快,我抄了近路才能赶上你。” 谢宛芯见他身上那件杏黄色长衫不见了,便笑了笑:“李公子今日倒舍得,肯拿一件上等丝绸的绣罗衫子去换几个瓦罐。还不快回家取了钱,去把它赎回来,就不怕被令尊骂死吗?” 闻喜在一边笑道:“不用赎,李公子岂是小气之人?平日里赏人的钱还不止这些呢,一件衫子又算的什么?” 李谦平脸上红了红,他本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只讷讷道:“是,是。。。” 他正在难堪之际,忽听谢宛芯问了一句:“李公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心中一喜,便赶紧答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与五姑娘偶遇,实有不胜之喜。我在鼎香楼备下薄酒,想请五姑娘赏脸一叙。” 谢宛芯道:“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也不喜欢和外人叙话。”她见李谦平露出了大为失望的神色,又将话音一转,笑道:“不过,李公子为了相邀,连衣裳都跑掉了,可见心意诚恳,咱们也就盛情难却吧。” 鼎香楼的伙计见李谦平同了两位姑娘走进来,赶忙上来打千儿笑道:“李公子,楼上的雅间早预备好了。” 三个人上了楼,伙计呈上菜单,恭恭敬敬递给了谢宛芯。 谢宛芯接过来看了看,赞道:“果然是风雅地方,菜名取得奇巧,也高档丰盛。”她伸手一指:“熊掌、鹿茸、鲍参、翅肚、血燕、鱼唇。。。” 李谦平瞬间吓白了脸,连茶盏都有些拿不住了。 谢宛芯笑了笑:“这些都不要,来点家常小菜就是了。” 李谦平赶紧陪笑:“家常好,家常好。” 谢宛芯把菜单递给了闻喜,唤她坐下:“今日李公子做东,只要尽兴,不论尊卑,你想吃什么,不必和他客气。” 闻喜高兴地道了谢,一口气就点了油酥鸭子、葱香鲤鱼、红烧大排、水晶猪蹄、炭烤鹅掌等等八九样菜。 李谦平见她还要点下去,有些坐不住了,吞吞吐吐道:“这个。。。菜太多了,怎么吃得完?” 谢宛芯沉下脸来:“李公子这话,是嫌我们吃得太多吗?” 李谦平见她翻脸,吓了一跳,赶紧笑道:“没有,没有”。 谢宛芯道:“那么,就是连请客的规矩都不懂了?” 李谦平怔了怔:“规矩?” 谢宛芯正色道:“菜太多了这句话,是要由客人来说的,以示客气之意。主人家只能说,菜不好、菜太少,实在惭愧得很。”她看着李谦平的眼睛:“这样才叫有礼有节,懂了吗?” 李谦平不敢和她争辩,忙笑道:“是,是,在下的确惭愧得很。”他停了一下,又满脸通红地解释道:“五姑娘莫怪,我。。。我平时很少请客的,所以不太懂得这些。” 谢宛芯忍住笑,转头看着闻喜:“李公子是老实人,你也适可而止吧。”她吩咐伙计:“只要一道葱香鲤鱼,再配两三样清淡小菜就好。鱼要柳江里现捞的,菜要青绿鲜嫩,用今年新榨的菜籽油来炒。” 伙计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位姑娘肚子不大,口味倒是刁,就答应着去了。 谢宛芯品着茶,沉默了下来。李谦平不断地拿眼睛看她,搜肠刮肚却不知该怎样打破寂寞才好,一着急额上、手心都出了汗。 忽听楼下起了一阵喧哗,似乎是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在向什么人问好。正巧那伙计送菜上来,谢宛芯便好奇地问他。 伙计答道:“今日是本城秀才们起的文会,邀请了依锦阁的头牌花魁柳庭月来助兴,所以才这么热闹。”说完便匆匆下楼去了。 谢宛芯皱了眉:“文会本是清雅之事,怎么倒请了个。。。不入流的人来,难道世风日下已沦丧至此?” 李谦平终于有了话题,忙向她解释道:“五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柳庭月姑娘虽身在风尘,却是位腹有诗书的才女,名气很大,仰慕之人也众多。。。” 他还未说完,就被谢宛芯瞥了一眼:“哦?李公子这样清楚,看来和这位花魁娘子很是熟悉呀。” 李谦平吓得不轻,一慌张连筷子都掉了:“没有,没有,绝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只是听说而已。” 第五章 联诗赠美人 闻喜看着他笑了笑:“本城最有名的才女,不是我们家姑娘吗?哪里还轮得到什么柳庭月?李公子莫不是听错了?” “对,对”李谦平忍不住拿起手巾,擦了擦满头滚滚欲下的汗水:“是听错了,柳庭月再有才名,也绝对比不上五姑娘。” 谢宛芯哼了一声:“李公子拿着我和这种人相比,是什么意思?” 李谦平傻眼了:“是,是。。。” 谢宛芯板起了脸:“是?” 李谦平一惊,赶紧改口道:“不是,不是”。 闻喜在一旁笑出了声,谢宛芯叹道:“算了,谅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谦平勉强笑了笑,心想多说多错,一时不敢再和她说话。他人虽老实,本也不是个木讷的人,只在谢宛芯面前,处处不敢得罪。他也不知是为什么,自从十六岁那年把她放进了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很有些怕她。 谢宛芯忽觉得楼下静了下来,就起身推开了一扇窗,临窗正可俯视楼下的大堂。闻喜也跟了过去,站在她身边张望。 只见大堂正中设了一桌双椅,坐着一个身穿水红色绮罗轻衫的美人,看去果然是身材窈窕、楚楚动人,容貌虽非绝色,但气韵雅致远胜过世上大多数女子,想必就是那柳庭月。一个丫鬟侍立在她身旁,也有几分清秀。 柳庭月神色自若,细细翻看着手中的一叠字笺。围坐在她四周的二三十个书生也是一片鸦雀无声,但有不少人痴痴迷迷地盯着她,露出了紧张之色。 许久,她终于放下字笺,柔声轻笑道:“诸位公子为庭月写的诗已全都看过了,其中多有溢美之词。但我只是一名寒微女子,实在愧不敢当,在此谢过诸位厚爱。” 她说着站起身来,盈盈一拜。众人也慌忙起身,一揖向她还礼,有多人笑道:“庭月姑娘何须过谦?” 有一个身穿绛紫色绸衫、白面微胖的书生走上前来,手摇折扇大声笑道:“庭月姑娘,不知道在下为你写的那首诗可有印象否?某虽不才,但字字句句却是出自真心,待在下为你吟诵一番。” 柳庭月目光灵动,柔声道:“不知公子名讳?” 那白面紫衣书生听了这句话,不由激动万分,赶忙答道:“在下余子江,久仰姑娘芳名,今日得见,果然如神仙中人,姑娘请听。”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荡漾的心情,慢慢吟道: 雪为肌肤玉做魂,天池牡丹非凡根。 不惧蓬莱千里路,苦心求问襄王枕。 余子江吟毕,面露微笑,颇有得意之色,问道:“庭月姑娘以为如何?” 柳庭月笑道:“果然是好诗。” 余子江欣喜不已:“那在下可有资格与姑娘同桌共坐,把酒言欢?” 柳庭月笑着说了一声“抱歉”。 余子江大失所望:“为何?” 旁边的丫鬟看着他笑道:“余公子诗作虽好,却并未到动人之处,但请下次再来。”她声音柔美,容貌虽不及柳庭月,但眼珠子一转也有秋波缕缕,更添妩媚。 闻喜在窗边看戏,这时鄙夷地耸了耸鼻子:“姑娘你听,这人写的诗又粗浅又庸俗,还满篇都是拍马屁,竟然好意思问人家‘为何’,也不怕贻笑大方?” 谢宛芯笑道:“你悄悄看着就好,扯什么闲话呢?” 楼下,又有几人跃跃欲试,自告奋勇走上前来为柳庭月吟诗,但都被她笑着婉拒了。 闻喜越听越摇头:“不通不通,这些人比姓余的强不了多少,也敢出来献丑?”她又转头问道:“姑娘以为如何?” 谢宛芯道:“连你都能识别优劣,又何须我来点评?” 闻喜叹道:“看来这位庭月姑娘今日无人可共桌,多半是要失望而归了。” 谢宛芯笑道:“那可未必,我看这个柳庭月心中明亮,是个识才之人。好的都在后头呢,且看看她怎么说。” 闻喜又生出了兴趣,只见柳庭月伸出春葱般的纤纤玉手,从一叠字笺中取出了一张捧在手中,笑道:“我这里有一首诗,颇为与众不同,请诸位共赏。” 她便轻启朱唇,慢慢吟道: 飞红一度三月天,轻莺婉转雨中寒。 莫待曲江春尽后,碧痕深浅暮云间。 谢宛芯静静聆听,面上有了动容之色,轻叹道:“这首诗果然写得好,用词清丽,意境深远,句句都是规劝之意,却不露痕迹,可见作诗之人聪明睿智,不知是谁人所写?” 柳庭月吟罢,也叹道:“此诗为庭月最爱,却并未署名,不知作者是哪位公子?” 她问了两三遍,都无人应答,神色黯然道:“想必是这位公子嫌弃庭月本是低贱,不愿现身吧?” 丫鬟笑道:“姑娘不必灰心,何不把这字笺给诸位公子传看,也许有人能认得是谁的笔迹。” 柳庭月点头,说了一声“好”。众人看过丫鬟递来的字笺后,就有一名年纪稍长的长须书生笑道:“不必细看了,这字迹我熟得很,就是秦慕川秦兄的手笔。” 又有一名面色黝黑的书生笑道:“不错,我也认出来了。秦兄真是深藏不露,何必畏缩不前,令佳人寒心呢?” “原来是秦公子”柳庭月很快将目光转向了一侧,柔声道:“秦公子此诗,对庭月既未褒也未贬,反而有怜惜、劝导之意,正是深得我心,请公子上前来,再为庭月指教一二。” 一个清秀、腼腆的青衣书生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站了起来,满脸都是尴尬、无奈之色。他人是站起来了,却低着头立在原地,任众人如何起哄都不肯往前迈出一步。 闻喜忽然略带激动地伸手一指:“姑娘快看,是他!” 谢宛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说话,她也认出这人就是方才在江岸边见过的、被几个妓女团团围住的年轻人。 柳庭月目光盈动,笑道:“庭月与秦公子并非初次见面,你何必如此疏远?” 秦慕川吃惊地抬起了头:“姑娘何时见过我?” 柳庭月笑道:“公子虽未曾来依锦楼看望过庭月,却特意看望过我另一位姐妹。当时你我匆匆一瞥,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只可惜庭月念念于心,公子却忘怀了,叫我好生伤心呢。” 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有人高声笑道:“秦兄素日里深居简出,我还道你一心只在圣贤书,想不到也有这样的风流韵事。”又有人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原来秦兄也是同道中人。” 第六章 才女有佳作 秦慕川听了这些话,既不发怒也不分辩,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仍旧默立不语。 谢宛芯却气白了脸,冷冷说道:“真是有辱斯文,自甘堕落!这种人若说读过圣贤书,简直是要把孔圣人都羞死了。” 闻喜愣愣地看着她:“姑娘说的是谁?是楼下所有人,还是单指那位秦公子?” 谢宛芯道:“当然是他!还能有谁?” 闻喜眨了眨眼睛:“姑娘方才不是还夸他吗?” 谢宛芯恨恨说道:“文才好,未必人品就好,道貌岸然,更加可恶!” 闻喜叹道:“姑娘说的是,那就犯不上为了这种人生气。” 谢宛芯冷笑:“我生气了吗?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闻喜道:“既是不相干,我看楼下人人都无耻,姑娘为何只骂他一人?” 谢宛芯道:“其他人就与我更不相干,和一群废物计较,我还嫌降低了我的身份。” “是”闻喜笑道:“可是姑娘为什么要加一个‘更’字呢?难道都是不相干,还要分个亲疏吗?” 谢宛芯瞪了她一眼:“你今日是吃错了什么?怎么处处和我抬杠?” 闻喜赶紧低了头:“姑娘,我不敢了”她又悄悄笑了笑:“那我们还要看下去吗?反正都是废物,干脆不要看好了。” 谢宛芯却哼了一声:“你说不要看,我就偏要看,看看这出戏到底要怎么唱下去。” 只见柳庭月幽幽叹道:“庭月几次相邀,秦公子都婉言拒绝,莫不是嫌弃我粗鄙丑陋?” 秦慕川略躬身答道:“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 “那就是秦公子只对我那位姐妹一心一意,对别人都视作无物么?” 秦慕川愣了一下,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朗声道:“在下今日到此,本是只为以文会友,并不知道庭月姑娘要来。承蒙姑娘看重,自是不胜感激。但读书人当务正业,不问其他,请姑娘恕在下无礼。” 他说完便深深一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那相识的黑脸书生挡住了去路,笑道:“秦兄这话模糊不清,岂不叫佳人失望?你是今日庭月姑娘亲口点中的状元,怎能一走了之?” 谢宛芯看到这里,又皱了一番眉头冷笑道:“风月游戏,以耻为荣,也敢说成是状元?好!我就让他连这等不要脸的状元都做不成!” 她转身吩咐闻喜:“去叫这店里的伙计拿上等的笔墨纸砚来。” 闻喜问道:“姑娘要做什么?” 谢宛芯傲然道:“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好诗,什么是真正的文才。” 闻喜拍手笑道:“好主意!姑娘一出手,还有谁敢和你叫板?” 片刻后,伙计捧下来一页散发着幽香的梅花素笺,递给了柳庭月身边的丫鬟,恭敬说道:“这是楼上雅间有一位公子送给姑娘的诗,请姑娘过目。” 柳庭月点点头,含笑接过来,清吟道: 谁言飞红入泥途,从来暗夜现明珠。 清歌一曲秋娘赋,不见浣花女校书? 闲来惜得芙蓉笺,别去拂袖此身无。 叶送东风非我意,青灯黄卷又何如? 她刚一念完,就有一人几步跨了过来,急切问道:“这首诗是何人所作?可有署名?” 柳庭月一看,说话的人正是秦慕川,她有些吃惊:“这。。。笺上署名的是,东园李谦平。” 秦慕川转身向着那伙计,拱了拱手:“烦请小哥请李公子下楼一叙,就说我等仰慕李兄之才,想向他当面请教。” 伙计眨了眨眼睛:“李公子现在,恐怕不太方便下楼。” 秦慕川道:“无妨,那就等到李公子方便之时,在下在此恭候就是了。” 柳庭月笑了笑:“我还道秦公子是清高之人,怎么突然这样客气?” 秦慕川叹道:“李兄这首诗,与我那首曲意相通、互为应和,还略胜我一筹。世上知音难觅,若能与此人结为朋友,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李谦平在收到伙计转告的邀请时,惊得眼睛都睁大了,求救似地看着谢宛芯:“这。。。我该怎么办?” 谢宛芯不以为然:“什么怎么办?请你去,你就去呀。” 李谦平苦着脸:“可是,诗并不是我写的,我跟别人怎么说?” 谢宛芯瞥着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教你吗?” 闻喜也笑道:“李公子,你可要为我们姑娘争口气,千万别丢了她的脸啊。” 李谦平无可奈何下楼去了。谢宛芯叫着闻喜:“我们走吧,到楼下从侧门出去。” 闻喜有些吃惊:“走?现在?” 谢宛芯道:“不走,你还想留下来吃晚饭吗?终于可以甩掉那个人,现在正是好机会。” 李谦平红着脸,面对秦慕川的热情询问只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词,秦慕川渐渐感到奇怪。李谦平终于搪塞不下去,忍不住脱口而出:“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求秦兄不要再为难小弟了。” 秦慕川吃了一惊:“那请问李兄,真正的作者是谁?” “是。。。”李谦平有些语塞,总不能说是一位姑娘吧,难道还介绍给他认识吗?这怎么行? 他正在思索之间,忽然一眼瞥见谢宛芯带着闻喜从侧门出去了。他一时来不及多想,伸手一指就惊呼道:“是她!她怎么走了?” 这话一出口,秦慕川身影一闪,就追了过去。 李谦平急得跺了跺脚,也想追出去,但店里的伙计却缠住了他:“李公子你可走不得,雅间的费用还没付呢。” 秦慕川出了门,几步赶上就挡在了谢宛芯身前,喊道:“请留步。” 谢宛芯漠然看着前方:“这位公子有什么事?” 秦慕川愣住了,他一时情急只为寻那作诗之人,并没有想到对方不但是一名女子,还是一位灵秀清雅的妙龄佳人。 一时凝望着她的面容,怔怔的说不出话。 谢宛芯淡淡一笑:“既然没事,就请让一让。” 秦慕川让到一边,但马上又拱手一揖:“请问姑娘,冒名李公子的那首诗,是否姑娘所作?” 谢宛芯并不看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秦慕川笑了笑:“这首诗文词既美,用意又深刻,非有胸襟见识之人不能写出这样的佳句。若真是姑娘所作,在下愿求姑娘指教。” 谢宛芯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这首诗,比起你的如何?” 秦慕川道:“在下相形失色,甘拜下风。” 第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谢宛芯笑了,对他的厌恶之心瞬间减轻了好些:“听说秦公子是有名的才子,如此自谦,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秦慕川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岂敢自称才子二字?若不嫌弃,在下想斗胆高攀与姑娘做个诗友。请问姑娘。。。”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神情变得有些踌躇不安。 谢宛芯眉头微蹙:“你要问什么?” 闻喜笑道:“你是想问,我家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住哪里?对不对?” 秦慕川松了口气,笑道:“是,这位姑娘说的对。” 谢宛芯正色道:“岂不闻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我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与陌生男子在街上说话已经是不对了,至于其他的就更无从谈起。我需自重,公子是读书明理的人,也请自重。” 秦慕川又愣了一下,随即对着她躬身一揖,诚恳说道:“在下绝无异心,只是敬服姑娘之文才,愿结为笔墨之交。盼姑娘赐告姓名。” 他说完,只觉得心里也跳了起来,怀着一份紧张忐忑之情,急切等待着回复。 但谢宛芯却平静地笑了笑,绝然转身,只扔下两句:“飞红一现本无根,缘起缘尽君莫问。”把一个怅然若失的秦公子留在冷巷轻风里。 几天后。 天高云淡,浅浅日影下,庭院中的玉兰花芳馨正盛。谢宛芯坐在窗下绣花,正自入神,闻喜走过来,叫了一声“姑娘”,把一个淡褐色信封递给了她。 谢宛芯并不抬头,问她:“这是什么?” 闻喜道:“前日认识了那位公子,这是离别时他塞给我,托我转送给姑娘的。” 谢宛芯手中的针线停下了,目光闪动:“秦慕川?” 闻喜道:“是,信封里是他新作的文章,本是想带去诗会请人指教的。他说既然无人可托,就只想托付给姑娘。” 谢宛芯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我不看,你扔了吧。这人我早忘了,要来何益?” 闻喜笑道:“姑娘既然忘了,为什么我一说‘那位公子’,你就马上想起来是他?” 谢宛芯愣了一下,站起来盯着她:“你又贫嘴?”她故意板起了脸:“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又私自收下别人的东西?莫不是以为信封里有银票吧?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冤枉啊,姑娘”闻喜慌得连连摆手:“奴婢就是打断腿,也再不敢犯这样的错了。”她见谢宛芯只是作势吓唬她,并没有真的生气,就叹了口气:“既然姑娘不想看,又没法退给人家,就撕了吧,省得烦心。” 她说完,真的说撕就撕,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谢宛芯脸色一变,一把从她手里把信封夺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闻喜笑道:“姑娘放心,只撕了边上一个角,里面的信纸还是好好的。” 谢宛芯瞪了她一眼,又把信封递给了她:“还是收起来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再看。” 闻喜眨了眨眼睛:“姑娘不是说不看吗?怎么这么快又变了?” 谢宛芯撇撇嘴,轻轻拧了她一把:“多事!我要做什么,是不是还得问过你?我看你是不想在谢家混了?” 闻喜赶紧做出了害怕的样子:“姑娘,我闭嘴了。”她真的就紧紧闭上嘴唇,还用双手捂了个严严实实。 谢宛芯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好了,别装了。你去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 “西街的荣华轩到了一批新货,不想去看看吗?若有喜欢的你就挑几件,都算在我账上好了。” “太好了!”闻喜高兴得跳了起来:“谢家给的工钱高,夫人、姑娘又待人这样好,我要是不一心一意向着姑娘,还算是人吗?” 荣华轩是叙阳府有名的首饰店,赵老板听说谢家姑娘来光顾,连账本都搁下不看了,忙不迭地赶出来迎接,亲自陪着挑选。谢宛芯浏览一番,除了给闻喜和几个大丫鬟挑了几件簪子、耳坠,就只看上了一支宝蓝吐翠孔雀珠钗,其余的都不太满意。 赵老板陪着笑,竖起了大拇指:“五姑娘果然见多识广,这些都是普通货品,哪里配得上夫人、姑娘的天姿国色?里间才是鄙人精心收藏的一批镇店之宝,请姑娘移步一观。” 谢宛芯说了一声“好”,主仆二人跟着赵老板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听见大堂的伙计大声嚷嚷起来,似乎在与人争论。赵老板紧皱了眉头,唤身边的大伙计出去看看:“告诉他们,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给我闭嘴!不知道有贵客在这里吗?没有眼力劲儿的东西!” 大堂的伙计果然安静了,但大伙计很快返回,躬身向赵老板报告:“老爷,外面来了一位公子,说谢家姑娘方才看中的那支孔雀珠钗,是他前几日预订下的,小沈儿不答应才和他理论起来。” 赵老板拉住了大伙计,低声耳语道:“哪位公子?什么来头?” 大伙计摇头道:“不认识,看着就是普普通通一个读书人,不像是有来头的。” 赵老板放开他,冷笑着提高了音调:“你去回绝了他,就说我荣华轩做生意是讲信义的,谢家是我们的老主顾,五姑娘看中的东西怎能再卖与他人呢?让他到别处去吧。” 大伙计刚答了一声“是”,谢宛芯转身说了句:“且慢”,她看着赵老板:“掌柜的不用急,我们不妨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别人预订下的,我绝不会让贵号为难。” 闻喜走到门边,刚一掀帘子就“哎”了一声,把手缩了回来,转头看着谢宛芯:“姑娘,是他!” 谢宛芯道:“我看到了,还要你说?” 赵老板陪笑道:“外面那位公子是五姑娘的朋友?” 谢宛芯面无表情:“不是,这人我不认识。我不方便见生人,你去问问他吧。” 赵老板去了大堂,伙计小沈儿伸手一指:“这位就是我们掌柜的。”一个白净书生走上两步向他行了礼,正是秦慕川。 小沈儿道:“这位公子说珠钗是他十天前来店里预订下的,可那天收了他定金的王松已经被老爷辞退了。小的查了薄子,王松并没有将定金入账,这事儿也没有记录,不知道这位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秦慕川脸上略有焦急之色,尽力微笑道:“掌柜的,这支珠钗的确是在下订下的,当时身上的银两不够,所以说好过几日来拿。”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这钗子,是要送给一位对在下来说很重要的人,还请掌柜的成全。” 第八章 不断涨价的珠钗 赵老板打着哈哈:“我并不怀疑公子说的话有假,可是这珠钗方才已被一位老主顾定下了,老夫也很为难啊。” 秦慕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双手捧上:“珠钗作价十两,这是十两银票,请掌柜的帮帮忙。” 赵老板看了一眼,仍是笑嘻嘻的:“公子有所不知,这珠钗的价格已变了,十天前是十两,今日是十五两。” 秦慕川吃了一惊:“十五两?怎么会涨了这么多?” 赵老板笑道:“十天前是新货上架,自然有些折扣,到今日已不新了,恢复原价也是寻常事嘛。” 秦慕川考虑片刻,咬了咬牙:“好,十五两就十五两。” 闻喜在门帘后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赵老头这老狐狸,为了讨好姑娘,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谁知秦公子并不知难而退。” 她又歪着头想了想:“不过,他说要把珠钗送给一位很重要的人,会是谁呢?这珠钗颜色鲜艳、做工精细,应是给年轻女孩子戴的。听说他尚无婚配,难道是。。。” 她突然“哦”了一声:“难道是送给那位什么彩霞姑娘?” 谢宛芯沉下了脸:“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他要送给谁,关你什么事?何况也不一定是给什么彩霞,难道就不许人家有姐姐、妹妹、堂姐、表妹么?你去告诉赵老板,珠钗我不要了,让给他,叫他快走!” 闻喜愣了下:“姑娘真的不要了?” 谢宛芯断然说道:“不要了,我不高兴这样的人在这里,扰了我的兴致。”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叫了一声“秦公子”,声音甜美娇嫩。闻喜很好奇,又将帘子掀起了一条缝,回头笑道:“姑娘,你猜是谁?是那个头牌花魁柳庭月的丫鬟来了。” 只听那丫鬟甜笑道:“秦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就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庭月姑娘的丫鬟蕊珠啊。我们姑娘日日念叨着秦公子,说你怎么好久也不到依锦阁来,难道你眼里只有彩霞,对我们姑娘就一点不动心吗?” 秦慕川的声音又惶急又尴尬:“姑娘误会了,请转告庭月姑娘,在下是读书人,乡试在即,只能日日攻读不敢有误,绝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蕊珠笑道:“既然是日日读书,怎么又在这里看首饰呢?我也没什么事,只是碰巧路过遇见了秦公子,就顺便替我们姑娘带一句话。请秦公子有空时常去我们那儿坐坐,我们姑娘绝不会亏待了你。” 她说完就嘻笑着走了。谢宛芯在里间听见,气白了脸。 闻喜道:“呸,真不要脸,我替姑娘生气!” 谢宛芯不理她,叫了身边的大伙计:“去告诉赵老板,十五两也不要卖给他。我出五十两,东西我要定了。” 大伙计赶紧答应一声,满脸笑容地蹿了出去。 闻喜道:“姑娘怎么又改主意了?这人摸过的东西,白送我们也不要,还花整整五十两?” 谢宛芯哼了一声:“我高兴,偏不遂了他的心!” 只听赵老板笑嘻嘻说道:“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这珠钗的价格又变了,不是十五两,是五十两。” 秦慕川更吃惊了:“这。。。怎么说变就变了?” 赵老板叹道:“公子莫怪,方才那位老主顾把银子加到了五十两。你不知道,如今这生意难做,我们全靠这些老主顾赏脸,才能勉强混口饭吃,实在是得罪不起呀!我也是没有办法。” 秦慕川沉默着,好一会儿不曾开口,也并不离开。 赵老板眼珠子往里间的门帘处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不过,首饰行的规矩是价高者得。如果公子肯再加一点,那么小号也是可以考虑让给你的。”他走近一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暂时没有这么多钱,分期付完也可以。” 他说完,心里得意洋洋,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当然不是指望能从这布衣书生身上榨出多少,但谢家姑娘若是志在必得,就不同了,多少钱都没问题! 但秦慕川考虑良久,却叹了一口气:“不瞒掌柜的,在下实在无能为力。”他拱了拱手:“在下不打扰了,就此告辞。”说完,转身走出了店门。 谢宛芯走出来,叫闻喜吩咐伙计把先前在大堂看好的几件首饰打好包,付了银票,就要离开。 赵老板陪笑着伸手拦住了她:“五姑娘不再看看其他的了?里面的才真是好东西,配得上姑娘的身份。” 谢宛芯神色淡淡的:“不看了,没兴致,以后再说。” 赵老板愣住了,一脸丧气望着她的背影,本来还想拿几件贵重首饰出来多敲她一笔,那件镂丝瓒金凤就准备卖她二百两的!谁知道。。。哪里来的破书生?害得他少做了多少生意! 谢宛芯出了荣华轩的门,带着闻喜走到拐角处,正要上轿,忽听有人恭声唤了一句:“姑娘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却是秦慕川等在路旁。闻喜很奇怪:“秦公子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谢宛芯看了闻喜一眼,淡淡说道:“秦公子在这里等我,是为了孔雀珠钗的事吧?不错,这东西是在我手里,我不必否认。你想怎么样?说出来吧。” 秦慕川笑了笑:“在下也没有想到,掌柜说的老主顾就是姑娘你。我并不是要强取豪夺,只是想和姑娘商量一下,看姑娘是否能割爱通融?” 谢宛芯道:“既然是我喜欢的,怎么可能割爱?不必商量了,免得耽误彼此的时间。”说着她就要离开。 秦慕川有些急了,伸手拦住了她,唤道:“姑娘。。。” 谢宛芯抽身不及,差点撞到他身上,脸上红了一片,瞪着他:“光天化日的,这是要做什么?” 秦慕川脸上也红了,赶紧后退两步,向着她深深一揖:“是在下失礼了,请姑娘恕罪。” 他迟疑了一下,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又说道:“但这支珠钗,对在下来说的确很重要,请姑娘原谅在下唐突。姑娘付出了五十两银子的高价,在下保证一定如数奉还。” “这不是钱的问题”谢宛芯见他诚惶诚恐,心里突然软了些,语声便缓和了下来。她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想要,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九章 要命的条件 秦慕川满脸惊喜地抬头:“姑娘请讲。” 谢宛芯唤了一声:“老洪”,一个轿夫走上前来,躬身道:“姑娘请吩咐”。 谢宛芯道:“你带他们三个到前面的曹记野味铺去一趟,借几样东西。”接着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老洪等四个轿夫都回来了,一人手里抱了一个有盖子的大瓦罐,但每个盖子上都留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圆洞。 秦慕川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谢宛芯笑道:“这里有四个罐子,其中有三个装了曹记从山上抓来的蛇,只有一个是空的。我给秦公子一次机会,你把手伸进其中一个罐子里,只要你能选中那只空罐子,我不但会把珠钗让给你,还分文不取。” 秦慕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若在下选错了,就活该被蛇咬,是不是?” “不错,这就看你的运气了”谢宛芯笑意更深,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不过你放心,这些蛇都是无毒的,我并不想背上人命官司。” “好,就依姑娘所言”秦慕川把袖子卷高,走到四个轿夫面前,却不急着出手,先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宛芯道:“你叹什么气?你害怕?” 秦慕川叹道:“在下想,还是先写一纸文书,若今日不幸丧命于此,皆属我自愿,与姑娘无关。只是家母在堂,恐我去后无人照顾,若姑娘能代为奉养,在下就死而无憾了。” 谢宛芯撇了撇嘴:“你说什么瞎话?我说过蛇是无毒的,咬不死人。” 秦慕川道:“可是姑娘却不知道,曹记铺里的无毒蛇在昨天夜里都被人偷光了,今日买卖的都是剧毒之蛇,不然为何在每个罐子里都投进了蛇药呢?” 谢宛芯吃了一惊:“真有此事?”她耸了耸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一股淡淡的麝香味。 秦慕川道:“曹记的掌柜正好住在我家隔壁,所以我才知道。不过姑娘放心,在下愿赌服输,若今日真有不测,绝不会牵连姑娘。” 他转身对着四个轿夫拱了拱手:“几位兄台请小心了,毒蛇灵敏异常、速度惊人,很容易从罐子里钻出来伤人的。” 谢宛芯脸色一变,喊了一声:“住手!”但秦慕川已闭着眼睛把手臂伸进了第二个罐子里。 她心里一凉,忽然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秦慕川却微笑着,很快又把手臂抽了出来,向着她笑道:“完好无损。” 谢宛芯心中大喜,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你没事?” 秦慕川笑道:“上天仁慈,在下怎么会有事呢?” 谢宛芯又笑了笑,忽然觉出了不对劲,沉下脸来:“不对,你是不是骗我的?” 闻喜有些糊涂:“他怎样骗姑娘?” 谢宛芯盯着他:“这些蛇本就是无毒的,你方才这样说,只是想看看老洪他们的反应。” 秦慕川笑道:“姑娘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他们四人中,有三人露出了畏惧之色,只有一人神情不变,自然那个空罐子就在他手里。” 谢宛芯瞪了他一眼,但很快就笑了:“你做的很好,我也愿赌服输,这支珠钗是你的了。”说着叫闻喜把一只锦缎盒子取出来给了他。 秦慕川喜不自禁,向着她连连道谢。 谢宛芯笑道:“一件首饰而已,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秦公子太客气了。” 秦慕川道:“东西虽小,但想要它的人却已心心念念多年,所以在下对姑娘的大度实在很感激。” 谢宛芯听了这个话,心里突然就添了莫名的一丝不悦,神情也冷淡下来:“哦,我想起来了,秦公子曾说过,珠钗是要送给一位很重要的人。想必这位姑娘收到你的心意,一定会很感动吧。秦公子为心爱之人这样费尽心思,真算是情深意重。” 但秦慕川却怔了怔:“什么姑娘?并没有这回事。” 谢宛芯忍下一口气:“这么明显的事,别人如何猜不到?秦公子何必抵赖呢?” 秦慕川回过神来,笑了,禁不住摇了摇头:“姑娘误会了,这支珠钗是要送给一位老夫人的。” 谢宛芯没有想到,愣了下:“真的?” 秦慕川叹道:“这位老夫人是在下幼时的乳母,我十岁时她再披嫁衣,家母就把一支孔雀珠钗送给她作为嫁妆。只可惜她所托非人,丈夫嗜赌成性,早几年就把这支珠钗典当了,现不知去了何处。” 谢宛芯“哦”了一声,笑道:“所以秦公子在荣华轩看到了这支相似的珠钗,就想买下来送给这位老夫人,以作慰籍。” 秦慕川道:“不瞒姑娘,秦家家道中落已有多年,所以连买钗的银子也很为难。今日若非姑娘谦让,在下必定要抱憾而归了。” 谢宛芯听了他的解释,心中气闷一扫而空,展颜笑道:“难得秦公子有孝心、懂事理,才华二字上又不输他人。时下莫道悲苦,只要勤加用功,难保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秦慕川笑了笑:“姑娘抬举了,在下并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谢宛芯道:“不然,我见公子提到家道中落之时不卑不亢,是个有志气的。岂不闻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只要有了上进之心,再振家声不过是指日可待。” 秦慕川听完,动容道:“姑娘真是在下的知音,但愿谨如姑娘所言。在下必竭尽全力,不负姑娘一番期望。” 谢宛芯笑了笑:“我有什么期望?公子要如何做,是为了你自己,和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屈膝一礼,淡淡说道:“告辞”,回头叫着闻喜:“我们走吧”。 闻喜答应着掀开了轿帘,秦慕川却一个箭步跨过来,扶住了轿杆,急切说道:“姑娘请留步。” 谢宛芯看着他:“秦公子还有什么事?” 秦慕川道:“姑娘付出的五十两银子,在下是一定要奉还的,请给在下一点时间筹措。” 谢宛芯道:“我是个讲信义的人,说了不取分文就一定做到,秦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秦慕川道:“虽然姑娘不计较,但在下一个堂堂男子汉却不可做此贪图利益之事,否则会良心不安。”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姑娘贵姓芳名,府上在何处?” 闻喜笑了:“我们姑娘呀,她姓。。。” 谢宛芯制止了她,淡淡笑道:“若公子执意要还,我也不推辞了。你日后带上银子去樱花巷找一个叫陈玉娘的人,就说请她转交五姑娘,就是了。” 第十章 暗中相助 谢宛芯自六岁启蒙以来,就养成了在晨起后先读书再用茶点的习惯。这一日她正在看一本《左传》,闻喜走了进来:“姑娘,有件事好生奇怪。” 谢宛芯目不斜视,淡淡说道:“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一日之计在于晨,我读书的时候不许打扰。” “是”闻喜垂下了头,但片刻后她又忍不住了:“可是姑娘,这件事真的好奇怪,你一定想听的。” 谢宛芯叹了口气,终于把书本放下:“有你在这里,我也是看不清静的,你说吧。” 闻喜道:“就是那位秦公子呀,姑娘猜他在做什么?” 谢宛芯瞥了她一眼:“我不猜,你到底要不要说?” 闻喜笑道:“要说要说,他呀,竟然一大早就去街上摆了个摊,替人代写书信、还有对联什么的,正好就在我们烟霞堂东街绣坊的对面。绣坊的杨二姐认识他,方才来给夫人交样品,是她告诉我的。” 谢宛芯有些诧异:“还有半年就是乡试之期,他不待在家里好好念书,跑去街上做什么?” 闻喜道:“莫不是为了要还给姑娘那五十两银子,算起来他还差三十几两呢!” 谢宛芯摇头叹道:“一封书信、对联不过赚二十文钱,他要凑到什么时候?不是大大耽误了他的时间吗?” 她想了想:“你去叫杨二姐来见我,我有话和她说。” 下午,闻喜又笑嘻嘻走了进来:“姑娘,绣坊的邱掌柜按着姑娘的吩咐,请秦公子写了幅中堂,本是要付给他十两银子的酬金,但秦公子执意不肯收,后来好说歹说才讲好一两银子写一幅,他硬是在绣坊写完了十幅对联才走的。” 她说着,笑得有些弯了腰:“姑娘说,这人是不是傻?” 谢宛芯没笑,看着她的眼睛:“很好笑吗?依我看,按劳取酬、横财不收,这才是君子所为。” 闻喜“哦”了一声,不敢再笑了。 谢宛芯又问她:“他们提到我的名字没有?” 闻喜道:“没有,邱掌柜按着吩咐,说是仰慕秦公子的书法,才诚意相邀的,并没有提到姑娘半个字。” 谢宛芯道:“这就好,你告诉邱掌柜再辛苦他一次,请他通知烟霞堂旗下所有门铺的掌柜,从明日起,谁看见秦公子在附近摆摊,就如法炮制,三四天之内务必帮他凑足了这笔银子。” 闻喜有些奇怪:“何必劳师动众这样麻烦?难道他还会换地方吗?” 谢宛芯道:“以他的性子,一天之内轻易得了十两银子,是不会再来了,当然要换地方。你记得传下去,这笔钱从我的私房里出,不得动用铺子里的公账。” 闻喜笑道:“姑娘是谢家的主子,花个几十两银子又算什么?何必用私房?难道邱掌柜他们还敢说什么吗?” 谢宛芯正色道:“不是别人说什么,而是规矩就是规矩,谢家屹立五代,靠的就是上行下效、规矩严明。我若是带了头,下面还不就渐渐乱起来了?” 闻喜点了点头:“姑娘说的很对,我又长见识了,我这就去办。”她转身刚走了两步,谢宛芯又叫住了她:“你还要记住,叫邱掌柜他们务必保密,不要。。。” 她微微笑了一下,闻喜笑道:“我懂,不要让夫人和老爷知道了。” 闻喜在每日里传递着消息。第二日,绸庄的罗掌柜请秦慕川写了一幅匾额、一扇屏风,费尽口舌才终于塞给了他五两银子。 第三日,当铺的王掌柜好说歹说也请不动他了,急了他甚至收拾摊子就要走人。王掌柜为了完成任务,自作主张提出一个建议,劝他将随身携带的自画扇面抵押,作价二十两,不要利息,等他有钱了随时再来赎回。但秦慕川以“笔法粗劣、不值几何”为由谢绝了,坚决不肯踏入当铺一步。 第四日,各家掌柜都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这个人从街面上消失了。。。 闻喜在汇报时,又是感叹又是疑惑,想不通这世上怎么还真有和钱过不去的人。 谢宛芯却很欣赏,微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是不懂的。” 闻喜叹道:“我只是个小丫头,当然比不上姑娘什么都懂。可是我只知道,他这么有所为有所不为,要还给姑娘的银子就没着落了。” 谢宛芯道:“他不到街上来,也好,准备乡试才是正道。至于银子,还不还的,难道谁还会逼他吗?” 又是过了三日,谢宛芯在伏案临摹时,闻喜捧了茶盏进来:“姑娘在写什么?” 她“咦”了一声:“这不是当日秦公子托我转交、求姑娘指教的诗句吗?” 谢宛芯不说话,闻喜笑道:“姑娘已经写了这么多张,莫不是在。。。睹物思人?” 谢宛芯瞪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她又写了下去:“我的字不够好,不过是看这笺上的字迹还行,照着练练罢了。” “姑娘的字还不够好,那别人写的都是鬼画符了。”闻喜叹了口气:“秦公子呀秦公子,我家姑娘是多么骄傲的人,她肯临摹你的字,真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惜你却不知道啊。” 谢宛芯忍不住笑了,把笔搁下:“你再胡说,我真的要掌嘴了。” 闻喜赶紧捂住嘴,睁大了眼睛,摇头道:“姑娘,我不敢了。” 谢宛芯撇了撇嘴:“这话你也说过多次了,希望今后是真的不敢了才好。” 她接过闻喜手里的茶盏,坐下来刚喝了一口,又听闻喜说道:“可是秦公子他。。。” 谢宛芯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起身一指头轻轻戳在她额头上:“改不了的妮子,你又来了。” 闻喜忙道:“这次可不是玩笑话,是我有件要紧事忘记禀告姑娘。昨天陈玉娘来过了,说秦公子凑够了银子去找过她,她没有收,问姑娘该怎么办呢。” 谢宛芯怔了怔:“还差二十两,这才两三天的工夫,怎么就凑够了?”她想了想:“莫非是典当了什么东西?” 闻喜道:“我和姑娘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当铺的王掌柜地头熟,所以托他打听了一下,他说秦公子是把一方家传的端砚当了。” 谢宛芯忙问道:“当在哪里?” 闻喜道:“当在了朱家的长生典铺,也不知秦公子为何信不过咱们烟霞堂?” 第十一章 去不得的村子 谢宛芯叹道:“不是信不过,是王掌柜上次说的条件太优厚了,他不想咱们当铺吃亏。只是他不知道,朱家的人做生意向来不地道,他这一当,就未必赎得回了。” 她思索片刻后,唤了闻喜一声:“这是他家传的东西,不能有失。你马上开箱子取三十两银子出来,去一趟长生铺,务必把那方端砚取回来给我。若是朱家的掌柜不答应,你就说这是我们老爷一位亲戚当掉的,这个面子请他们一定要给。” 闻喜道:“是,我这就去办。” 谢宛芯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字笺,忽然叹了口气:“秦慕川啊秦慕川,我有心帮你,你倒不知好歹。” 忽听背后有人笑了两声,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说道:“谁不知好歹?你们在说什么呢?” 谢宛芯一听就高兴起来,笑着回过头:“三姐,你怎么来了?” 闻喜赶紧行礼,叫了一声“三姑娘好”,赶着去斟茶。原来这人就是谢家已出嫁的三姑娘谢宛翎。 谢三姐看着妹妹,很欢喜:“几个月不见,你又出落得更好看了。”她接过闻喜捧来的茶盏,任妹妹扶着在一张靠窗边的圈椅上坐下:“我方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听见你们在说什么秦公子。” 她看着闻喜:“谁是秦公子?” 谢宛芯赶紧说道:“姐姐怕是听错了,没有这个话,我只是在教闻喜做事呢。” 闻喜也赶紧摇头:“三姑娘是听错了,没有什么公子,绝对没有。” 谢三姐笑着拉了妹妹的手:“没有就没有吧,你们紧张什么?我不是个嚼舌根的人,难道听风就是雨,还跑去告诉娘吗?” 谢宛芯也笑了:“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回来?姐夫呢,没有和你一起来?” 谢三姐猛然沉下了脸,狠狠哼了一声:“别提这个人,说起来我就一肚子气!” 谢宛芯道:“又怎么了?姐夫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谢三姐一脸忿忿不平:“好?那是以前!自从他补缺当了这个县令,不是点灯熬夜,就是东奔西跑,成日的不着家,害得我也跟着担惊受怕。早起我说不如称病告个假,歇个三五天的,反倒被他骂了一顿!” 她越说越气愤:“他是体恤爱民,我就是妇人之见!不知好歹的东西,狗咬吕洞宾!也不想想真要累出病来了,谁伺候他?还指望我?我可没那么傻,不背这个锅!” 谢宛芯笑了笑:“三姐夫可是你当年自己选上的,你不伺候谁伺候呢?真要推给别人,你又该哭了。” 谢三姐一瞪眼睛:“他敢?我们谢家的女子怕过谁?大不了一拍两散!” 谢宛芯站起身来,抚着她的肩头,柔声笑道:“行了,好姐姐,你哪次吵完架回来不是这样说?不到半天就又惦记上了,留你都留不住!” “现在连娘都不担心你,我有心劝劝你吧,想想都是多余的。” 闻喜笑了一声,谢三姐愣了一下,转头问她:“你也这么看?” 闻喜点点头:“是啊,三姑娘,你一向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嘛,有时候和得也忒快了点。” 谢三姐忍不住笑了,但马上又绷起了脸:“这次不一样啊,这次我是真委屈了,娘家我是住定了,会不会回去还真不一定了。” 谢宛芯撇了撇嘴:“行,家里是没问题,可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谢三姐一脸傲气:“很简单,就要看这个人是否诚恳了,不来端茶倒水赔罪认错,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谢宛芯无奈叹道:“那你就住下来,慢慢等着吧。” 闻喜忽然笑道:“三姑娘,你既然心情不好,不如明儿和我们姑娘去逛逛吧。” 谢三姐眼睛亮了:“好啊,你有什么好提议?” 闻喜道:“夏季的荷花灯会又在筹备了,要不要去北郊的艾叶村看看做花灯?听说那里有几户人家是世代相传的手艺,做出来的灯能当贡品呢。” “艾叶村?”谢三姐目光闪动着,脸色忽然变了变:“那里可去不得,你们不知道吗?艾叶村出大事啦!” 谢宛芯和闻喜互相看了一眼,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三姐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你们不知道吧,有人在艾叶村失踪了。这短短七八天,就先后发生了好几次,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人。” 她说着叹了口气:“你姐夫本就事忙,再摊上这个事儿,更是忙晕了。” 谢宛芯道:“官府就没有找到他们吗?” 谢三姐道:“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可怜见的。不过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们,都是在村子北面的黄石坡。” 闻喜“咦”了一声,忍不住插嘴道:“黄石坡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荷塘,听说塘里的水是连到柳江的。可是那地方并没有住着人啊。” 谢三姐道:“不错,那里阴僻得很,好多年都没有住户了,只有几处大户人家建的阴宅,因是年代久远,大多也都荒废了。” 谢宛芯道:“这就怪了,莫非这些人是为了同一个原因去的?” 闻喜打了个寒噤:“难道是被荷塘里的淹死鬼找了去?我听说淹死鬼是要找替身的。” 谢宛芯看了她一眼:“哪有这种事?既然不见尸首,失踪的人就有可能还活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谢三姐道:“总之,我劝你们别上那儿去,省得惹麻烦。” 秦慕川在樱花巷已徘徊了大半个时辰,他向在巷口玩耍的几个小孩子打听过,院子里有一棵高大银杏树的就是陈玉娘的家。他走近时只见一扇红色的院门半开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坐在树影下缝补衣服。 他不便进去,只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妇人抬起头问道:“谁呀?” 秦慕川恭声答道:“在下姓秦,请问主人家是否姓陈?是否认识一位五姑娘?” 妇人的语声很干脆:“我是姓陈,五姑娘我也认识,可我不认识什么姓秦的,我男人今日不在家,你可不许进来。” 秦慕川道:“在下不敢,只是有一物件想托主人家转交五姑娘,绝无他意。” 那妇人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什么物件?我说过了男人不在家,你快走吧,别在这儿磨磨叽叽。” 第十二章 书生义气,拔刀相助 秦慕川仍躬身向她求告,她居然很生气:“快走快走!哪有人这么厚脸皮?要是我男人回来看见了,打断你的腿!”说着就快步走过来,怦的一声关了门,还把门闩上了。 秦慕川赶紧后退,差点被夹到手。他等了一会,又敲了两次门,又在巷子里徘徊回顾,但那扇门却始终没有再打开,他只得叹息着走了。 他走后不久,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妇人、一个壮年男子望着他的背影。 那男子指了指:“这就是闻喜丫头说的那人?” 妇人道:“瞧着斯文秀气,多半就是,这人倒有些规矩。你回去见五姑娘,把这事儿说一说,看她有什么主意。” 第二日,秦慕川又来到了樱花巷。他吸取教训,有意在接近傍晚时过来,想这时男主人一定在家,不至于再生尴尬。他摸了摸袖子里的银票,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失落。还上银子,从此不再欠她什么,他本该如释重负,但不知为什么,越走近那扇红门,他就越惆怅、越叹息,甚至有说不出的伤感,这种感觉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心。 他有些想嘲笑自己了,读了多年圣贤书,学业未成、功名未取,难道还不懂得安身立命的道理?岂可拂乱于心! 不错,她是文雅秀美、蕙质兰心,她是这些日子以来、总在夜深人静之时就浮现于脑海、飘然于眼前的难忘身影。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以她的才思敏捷、出手豪阔,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豪门大族怎么可能接纳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穷书生! 常常想起初次见面时,她云淡风轻说出的那两句话:“飞红一现本无根,缘起缘尽君莫问。”想一次心里就刺痛一次,但她说的没错,他和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识、相知如同风动落花,转眼归于尘土,缘起就是缘灭之时! 他在满腹感伤中走到了大门前,明知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绝不会出现在这院子里,但心里还是止不住的紧张。想想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了,遗憾又能怎样?在这世上,无可奈何之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抬起手,正要敲门,忽然觉出了不对劲,里面传来了几个男人狰狞的吼声和妇人的痛哭哀求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楚,那妇人的声音听来极为惊恐。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情急之下用力推门,大门并没有上闩,一推就开了。 秦慕川进了院子,声音是从堂屋里传来的,他赶紧奔了过去。屋里的人见突然跑进来一个人,都转过头看着他。 只见几个黑面敞胸的高大汉子大刺刺站在屋子中间,领头的一个身穿褐色短衣,手里提着一把刀。那妇人跪在他们面前,满脸泪痕,她身边跪了一个年轻男子,耷拉着头不住唉声叹气。 那领头的褐衣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把眼睛一瞪:“小子,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是想管大爷的闲事?” 秦慕川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大哥,在下是。。。”他说了这几个字,心想若说自己非亲非故,只怕立时就要被撵出去,看那妇人可怜,又怎忍心袖手旁观,就笑了笑:“在下是此间主人的亲戚,不知他们有何处得罪了大哥,还请高抬贵手。” 褐衣大汉冷笑道:“高抬贵手?你知不知道他夫妻二人做了什么事,就要我高抬贵手?” 秦慕川道:“在下不知,愿闻其详。” 褐衣大汉道:“他们欠了我家主人五百两银子却还不上,某家和弟兄们今日正为讨债而来。”他说着把眼睛一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看你是个读书人,可别说某家仗势欺压。” “五百两?”秦慕川有些吃惊:“不知他们是如何欠下贵主人银子的?” “怎么欠下的不重要”褐衣大汉瞪了他一眼,把手里一张字条一抖:“这里有她男人亲笔写下的借据,上面可是按了手印的。” 秦慕川一看,皱眉道:“借据上明明写的是借银五十两,怎么会变成了五百两?” 褐衣大汉还未说话,旁边一个龅牙汉子嘿嘿冷笑道:“这是你不懂行情,在我们赌坊里钱生钱、利滚利,本金翻个十倍、二十倍都是寻常事,又算得了什么?” 那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忽然哀声喊道:“大爷,欠债我认,可我实在是没钱,你就算杀了我,也没钱。” “没钱?”褐衣大汉狞笑几声,提刀走了过去:“没钱也行,那就抓了你老婆去抵债!”他眯起眼睛看着陈玉娘:“这娘子倒有几分姿色,卖到青楼里大概也值二三百两银子。” 陈玉娘全身发抖,死死抓住身边丈夫的手臂,就往他身后躲。但丈夫却掰开了她的手,反而把她往外推:“我自身难保,哪里还救得了你?你就听大爷的话,跟了他们去,说不定还比跟着我日子过得好些。” 陈玉娘泪流满面,颤声道:“你。。。你还是个人吗?” 龅牙汉子喊了一声:“大哥,单卖这小娘子钱也凑不够,里面屋子里还有个小丫头呢。” 褐衣大汉喝道:“好,就连这小丫头一起带走。” 陈玉娘突然站起来,飞身扑过去挡住了里间的房门,嘶声道:“不行!要动我女儿,除非杀了我!” 她咬紧牙关,苦苦哀求道:“大爷,我求求你,放了我女儿吧,她只有六岁呀!我。。。我愿意听你的话就是了。” 褐衣大汉却不为所动,沉着脸向几个弟兄吼道:“愣着干什么?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她拉开!” “住手!”秦慕川突然喝了一声,跨步过来挡在了陈玉娘身前,朗声道:“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你们就不怕王法吗?” 几个汉子都笑起来,龅牙汉子哈哈笑道:“王法?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 褐衣大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王法自然要守。不过,是徐老二欠钱在先,既然还不上,拿他的老婆女儿去抵债,又有何不可?” 他转头盯着那年轻男子:“徐老二,你说你可服气么?” “服气服气”徐老二忙不迭地点头:“大爷肯这样放过小人,是对小人的恩典,这女子和小丫头。。。”他停了一下,不敢去看妻子怨恨的目光,脸上带着僵硬的假笑:“你们只管带走好了。” 第十三章 知识就是力量 “好!”褐衣大汉一拍巴掌,看着秦慕川:“你看,连他本人都没有异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把手里的长刀一扬,厉声道:“若是再有废话,休怪我不客气!” 秦慕川迎着他狠戾的目光,毫无惧色,只笑了笑:“在下的确还有话要说,却绝不是废话。诸位若是不听完我这几句话,必定后悔莫及。” “哦?”褐衣大汉动了好奇之心:“好,你不妨说说看。” 秦慕川道:“第一,我大宋太祖皇帝所颁布的律例,最恨人口买卖,所言凡抢夺、贩卖妇女幼童者,轻则杖刑八十、流放三千里,重则可判斩刑。” 龅牙汉子愣了一下,低声道:“大哥,有这回事没有?” 褐衣大汉目光闪动:“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读过书。” 秦慕川笑道:“诸位不必怀疑,大宋律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绝非在下杜撰。” 褐衣大汉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有一点,我们兄弟并不是抢夺贩卖,徐老二自愿将妻女赔给我家主人抵债,自然是任凭我们处置。这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秦慕川道:“我要说的第二条就是,徐老二根本无权将妻女抵押给任何人,他是自愿也好、被逼迫也好,都不行。” “怎么不行?”褐衣大汉冷笑道:“徐老二,莫非你连自己老婆也管不了?” 徐老二伸了伸脖子:“谁说我管不了?出嫁从夫,娘子是我家花了聘礼娶的,我说的话就能作数!” “你说的话不能作数”秦慕川平静说道:“你好赌成性,债台高筑,以至家中生活难以为继。就凭这一条,按照大宋律例,你妻子已经可以提出和离,一切债务由你自行承担,与她并无半点关系。” 徐老二愣得直眨眼睛:“有。。。有这回事?” “我信公子的”陈玉娘突然喊了一声,她恢复了几分精神,恨恨地瞪了丈夫一眼:“这样没良心的人,守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愿意和离,请公子为我做主。” 徐老二也咬了咬牙:“好,你走!但女儿是我养的,我照样可以拿她抵一些银子。” 陈玉娘愣住了,凄然道“你。。。” “阁下又错了”秦慕川不慌不忙,看着徐老二:“女儿的去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不能?”徐老二一脸不服:“女儿随我的姓,是我徐家的人,我这个当爹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慕川道:“你妻子既愿合离,你一人若无力抚养女儿,且有赌博之劣迹,她完全可以向官府申报带走女儿,你这个恶父当无权阻止。” “这。。。”徐老二又深深怔住,结结巴巴道:“这也是律例所说的?” “不错!”秦慕川朗声道:“大宋律例,亦有此一条。” 他转身向着几个同样在发愣的大汉拱一拱手:“诸位都听明白了?丈夫失德,祸不及妻女,我劝诸位切莫一时糊涂,犯下滔天之罪,免得刀斧加身之时方来后悔。” 褐衣大汉沉默良久,终于“咣当”一声将手中的长刀入鞘,向着秦慕川拱一拱手:“好,你说的很好,不愧是个秀才,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他又瞪着徐老二喝道:“今日就暂且放过你,我们改日再来。”他说完就带着几个弟兄慢慢走了出去。 这几个人刚走,陈玉娘就大声痛骂丈夫,直骂得他蹲在地上抬不起头。她似乎还不解恨,赶上去揪住他的襟口,狠狠几拳捶在背上,却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这里的事已了,你快去后院请五姑娘过来。” 说完,她一把将丈夫推开,又哭又骂道:“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滚出去!” 徐老二一言不发,爬起来就往后院跑去。 陈玉娘这才破涕为笑,向着秦慕川千恩万谢说着感激话儿。一个六七岁、圆圆脸的可爱小女孩推开里间的门,跑出来抱住了陈玉娘的腿,叫道:“娘,好闷啊,你什么时候才带我出去玩?” 陈玉娘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妞儿,先不急,你先来磕个头谢过恩公。” “什么事要谢过恩公?”忽听门外一个清悦的声音笑道:“谁是恩公?” 秦慕川身子一颤,好熟悉的声音。。。他赶紧回头,惊喜地看见谢宛芯带着闻喜走了进来,她笑容明媚,目光如一泓秋水望向他的脸庞。 妞儿一看见她,就放开母亲跑过去向她请安,谢宛芯半蹲下身子,从荷包里抓了一把蜜饯果子放到她手心里,笑道:“乖,自个儿先去院子里玩吧。” 陈玉娘走过来,屈膝行了礼,笑道:“五姑娘怎么来了?还真是巧,这位秦公子本是有事要找五姑娘的,既然来了,二位当面说好岂不是方便?我先去厨房烧水,秦公子来了这半日,还没来得及奉茶呢。” 闻喜挽住了她的手,也是笑嘻嘻的:“我和嫂子一起去,有人搭把手总是好的。” 静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秦慕川忽然觉得心里跳了起来,跳得很快,他有些手足无措,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随着谢宛芯忍不住一声轻笑,他才想起了一句:“姑娘怎么来了?” 谢宛芯淡淡笑道:“玉娘原是我家的下人,虽说她嫁了,但还有来往,我怎么不能来?” 秦慕川尬笑道:“能来能来”,他还是有点不知该说什么,素日里与人相处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唯独眼下见到她,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像被抽去了精气神,心中变得忐忑犹豫,生怕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惹她生气。 这位姑娘一言不合就抽身离去,他已领教多回了。 他不出声,谢宛芯也就笑而不语。默然良久,秦慕川忽然想起来此行的目的,赶紧把银票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又再次向她道谢。 谢宛芯也不推辞,他要给就接过来,微笑着问他:“有件事我不懂,玉娘她为什么叫你恩公?” 秦慕川道:“只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 谢宛芯正要说话,忽听院子里有人大声喊了一句:“黄嫂子,我给你家妞儿送衣裳来了。” 第十四章 看穿你的小心思 院中,一个人笑着应道:“何嫂子你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谢过你。”却是陈玉娘的声音,她低声道:“你小声点,我屋子里有客人。” 但何嫂子天生嗓门大,压也压不住:“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你年轻守寡,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都是艰难的,还常常接济我。我给妞儿做件衣裳,不过是表表我的心。” 她马上又接着说道:“我走了啊,家里煮着粥呢,改日再来看你。” 随着一阵脚步声远去,院子里又静了下来。谢宛芯突然脸色变了变,有了一丝尴尬,片刻后才笑道:“方才被打断了,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小事呢?” 秦慕川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凝视着她的脸:“这件事,五姑娘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先前有所谓赌坊的人向陈玉娘夫妻二人逼债,恐怕这些人并不是来自赌坊,而是五姑娘派来的下人吧?” 谢宛芯楞住,随即撇了撇嘴:“这话我不懂,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慕川笑道:“陈玉娘夫家姓徐,娘家姓陈,为什么有人叫她黄嫂子?她既是年轻守寡,这个叫徐老二的丈夫又是从哪里来的?” 谢宛芯道:“我朝并不禁止寡妇再嫁,也许人家梅开二度,又有何不可?” 秦慕川道:“好,就算是这样,那妞儿就并不是徐老二的亲生女儿。方才徐老二要将妞儿抵押给赌坊还债,陈玉娘明知内情又护女心切,为何不说穿?” 谢宛芯答不上来,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她为何不说穿?” 秦慕川又说道:“还有,这屋子里有人逼债,闹得乌烟瘴气,妞儿小小年纪一个人待在里屋,不会听不到这些动静,为何她开门出来的时候神色正常,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本是策划好的,为了免她受惊,早有人将她保护起来了。” 谢宛芯目光闪动:“秦公子好会猜想,也许这孩子偏偏就是胆子大呢。” 秦慕川笑道:“不错,这也有可能,不过最让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赌坊那位大哥在临走前说的一句话,好生奇怪。” 谢宛芯道:“有什么奇怪?” 秦慕川道:“他对在下说,你说的很好,不愧是个秀才。在下并未透露过身份,他虽然看得出我是个读书人,又怎能看得出是童生还是秀才?还有,他既然早已知道在下有功名在身,又怎敢对我毫不客气、连番威胁?” 他看着谢宛芯的眼睛:“这又作何解释?” 谢宛芯笑了笑:“秦公子无非是想说,有人将你的情况事先告诉了他,这个人就是我。我派人假冒赌坊恶徒,逼良为娼,难道秦公子以为,我是个如此恶毒的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秦慕川摇了摇头,却突然朗声一笑:“请五姑娘注意,在下只说是赌坊逼债,并未提到其中细节。五姑娘既未在场,又如何知道是逼良为娼呢?” 谢宛芯怔了怔,失笑道:“我一时口误而已,你说了这么多,全部都是你的猜测。这件事是否与我有关,其实你根本没有证据。” 秦慕川笑道:“若在下拿出证据来,又怎么说?” 谢宛芯轻轻哼了一声:“你若拿得出来,我就向你陪个不是,还送你一样好东西。” 秦慕川道:“好,一言为定,证据就在这屋子里。” 他说完几步走过去,拉开了里间的门:“姑娘派来照顾妞儿的人,此时还在里面,请出来吧。” 话音刚落,狭小的屋子里就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屈膝道:“五姑娘,妞儿那孩子实在是淘气,我一不小心,就没有看住她。” 谢宛芯忍不住要笑,轻声道:“你倒老实,听了他的话就一点端不住。你就不会说你是玉娘的姐姐?罢了,你先出去吧。” 她看着那妇人走出去,转身向秦慕川笑道:“秦公子果然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场戏是我输了,我向你陪个不是吧。” 说着她就屈膝一拜,秦慕川慌得躬身长揖道:“不敢不敢,五姑娘切莫如此,在下实在当不起。” 谢宛芯站起身来,笑道:“当得起,秦公子今日的表现有勇有谋,我是很佩服的。这件事的确是我安排,只是想和秦公子开个玩笑,你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秦慕川笑道:“当然不会,我知道五姑娘非但没有恶意,还是一番好意。” 谢宛芯笑道:“我派人戏弄了公子,怎会是好意?” 秦慕川道:“五姑娘此举,是想试探在下的为人,这是在下的荣幸,因为。。。”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阵压制不住的激动,声音也渐渐微颤起来:“因为这说明了,你对在下有几分兴趣。不然你大可以不理我,从此再无联系,又何必大费周章?五姑娘对下人说明在下有功名在身,也是为了告诫他们,莫要一时鲁莽误伤了我。你细心周全,我又怎会想不到?” 谢宛芯脸红了,心里也跳了起来,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她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良久才浅浅一笑:“我说过要送一样好东西给秦公子,我说话算数。” 秦慕川却一直凝望着她的脸庞,目光半分都不曾移开过,柔声道:“好,不管五姑娘给什么,在下都视若珍宝,感激不尽。” 谢宛芯笑道:“这件东西不值钱,却对你大有用处。”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纸笺:“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慕川双手捧过,一看就极为惊喜:“这是花灯诗会的请柬,你怎么会有?” 谢宛芯道:“一年一度的花灯会,虽是人人都可去的,但其中的诗会就不容易了。只有本城里才德俱佳、出类拔萃之人经过推荐,才能收到官府的请柬。我家和陶县令沾点亲戚,所以就推荐了你,在我看来,秦公子是当之无愧的。” 秦慕川听了她的话,更是说不出的激动、欢喜,情不自禁向她深深一揖:“姑娘如此看重在下,在下除了感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宛芯笑道:“什么都不必说,到时候早点来就是了。” 秦慕川痴痴望着她:“那姑娘也会去吗?” 第十五章 姑娘好名字 谢宛芯笑道:“我一个姑娘家,本是不便去的。但我素爱诗词,有这样的好机会,不去岂不可惜?幸而陶县令是个好说话的人。” 秦慕川大喜:“那在下一定早去恭候,只盼能与姑娘畅谈诗词,还请多多赐教。” 谢宛芯笑道:“该请赐教的人是我,若想谈诗论词,何必等到花灯时节?今日云淡风清,天色就很好,这条巷子出去百余步有一座樱花园,不知秦公子可有雅兴同去一游?” 秦慕川再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好运,一时之间把什么都忘了,连声答应着就随她往外走,出房门时竟没有注意到门槛,一下子绊住了,身不由己往前栽倒。 谢宛芯吓了一跳,忙扶住了他,但马上就红着脸撤了手,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 谢宛芯道:“急什么,等我叫上了闻喜才能去呀。”她又笑了笑:“我与秦公子相识一场,你却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秦慕川赶紧笑道:“不错,是在下糊涂了,请问姑娘姓名?” 谢宛芯道:“我姓谢,名宛芯,秦公子的名讳我已知道,就不必再说了。” 秦慕川赞道:“姑娘好名字,前心宛如此,了了随静生,很通透很明澈,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意境。” 谢宛芯笑道:“我这个芯是灯芯、草芯的芯,哪有公子说的这般高雅。”她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是个女孩子,难免被看得轻贱了些,连名字都是小气。” 岳天霖笑道:“不然,灯若无芯不自明,草若无芯不自生,这个芯字,以小博大,内含乾坤。正如姑娘本人,柔和于外、内秀于心,恰是很贴切的。” 谢宛芯笑着往外走:“公子过奖了。” 秦慕川跟在她身后,不好意思靠得太近,但走过一段路,慢慢就谈笑亲近起来。他不由自主走快了两步,和她并肩而行。 一乘绣着“依锦阁”三个字的青布小轿从身旁穿过,急匆匆走向前面的酒楼。轿夫走得太快,差一点撞到了闻喜。 闻喜惊呼一声,谢宛芯回头,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闻喜摇摇头:“没事”,她撅起了嘴:“姑娘,这些人干嘛走那么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谢宛芯淡淡说道:“这是依锦阁赶去出堂的轿子,当然走得快,误了时辰是要被罚的。” 闻喜道:“什么叫出堂?” 谢宛芯不说话,她想到了另一件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连秦慕川也不理睬,自己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秦慕川赶上去,见她突然之间闷闷不乐,感到奇怪,唤了两声“谢姑娘”,她却当没有听见。 他叹了口气,一闪身挡在她身前,拱手道:“在下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姑娘,还请明示。” 谢宛芯把目光移开,不去看他,语声很冷淡:“你没有得罪,是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想回家去。” 秦慕川愣了一下,想着好好的她怎么突然翻脸,却只能无奈说道:“姑娘既然想回家,在下也不便阻拦,今日就此别过吧。”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很有些不舍,沉默着不愿离开。但等了一会儿,她并未出言挽留,他又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在下可否向姑娘告辞?” 谢宛芯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只得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拱手作别。 谢宛芯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让他走还真的就走?她突然有了一股没来由的怒气,但不知为何她牙齿越咬越紧,心里却越来越酸,眼里泛起泪光,扑闪着就要滚落下来。 闻喜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要赶人走的明明是她,可看她的样子,好像该生气、受委屈的反而是她。 闻喜不敢问,心里却犯着嘀咕,姑娘从来不是个小性子的人,最不爱和人起冲突,可是自从认识了秦公子,她有时候真的变得好奇怪。 秦慕川慢慢走到了转角处,身影即将消失。谢宛芯突然把手里的绢子一绞,喊了一声:“你回来”。 秦慕川站住,又是惊喜又是糊涂,但反应却不慢,转眼间就折了回来。 闻喜歪着头,摸了摸耳朵:“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谢宛芯不理她,赌气看着秦慕川:“我。。。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秦慕川笑了笑:“姑娘请讲。” 谢宛芯咬了咬嘴唇:“你要说实话。” 秦慕川看着她:“姑娘放心,一定是实话。” “好”谢宛芯沉默片刻,尽量平心静气说道:“依锦阁有一个叫彩霞的女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秦慕川愣了一下:“彩霞?谢姑娘怎么问起她?” 谢宛芯皱了皱眉:“你别管我为什么要问,只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她又加了一句:“不许想,马上回答我。” “好”秦慕川果然不假思索,很快答道:“彩霞的父母本是秦家的下人,她从小在秦家长到八岁,后来秦家败落,不得已将他们都遣送出去。我去年偶然与她重逢,才知道她早已父母双亡,被亲戚卖入了青楼。” 他停了一下,叹道:“她遭遇至此,可以说与秦家不无关系,只可惜在下虽然愧疚,却没有能力为她赎身,救她脱离苦海。” 谢宛芯瞧着他,眉头仍然没有展开:“就这样?那我怎么听说阁下和彩霞来往频繁?除了愧疚,就没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秦慕川有点疑惑:“谢姑娘指的是什么?”但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不由苦笑道:“不知姑娘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话?在下只去看望过她两次,为她填了一首词,助她一唱成名。得知她处境好转后,总算是略为宽心,就再没有去过。频繁二字真不知从何说起?” 谢宛芯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讷讷道:“原来。。。秦公子是一番好意。”但她想了想,心里又沉了下去:“不过,纵然你是无心的,彩霞又会不会曲解词中意呢?” 她说的很隐晦,秦慕川怔了怔,并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我是说”谢宛芯笑了笑,她脸上的冰霜完全不见了,倒反过来怕他生气,柔声解释道:“有时候同情也好、感激也好,日子久了这种情感也会变化的。” 秦慕川明白了,苦笑更甚,竟有些哭笑不得:“谢姑娘更错了,彩霞如今已经从良,随他人远走高飞,并不在依锦阁了。” “哦?”谢宛芯吃了一惊,这倒在她意料之外。 第十六章 郭三姑捡了大便宜 秦慕川解释道:“彩霞成名之后,有幸遇到了良人,与一位世家公子互为倾心,这位公子已为她赎身纳为了如夫人。” 谢宛芯听到这里,终于拍手笑了,嫣然道:“那就太好了,虽然是做妾室,比起沦落风尘也算是脱胎换骨。秦公子总算是为她尽了心。” 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自主又露出了轻松喜悦的笑意,对秦慕川又亲近起来,好像方才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 秦慕川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在下有一事不明。” 她含笑相视,不以为意:“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说说看。” 秦慕川道:“姑娘怎知在下为彩霞填词?还有,姑娘又为何对她的事这样感兴趣?” “这。。。”谢宛芯怔了怔,马上就笑不出来了,神色有些尴尬:“我不过是道听途说,随口问问的,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 她目光闪动着,赶紧把话题岔开:“总说着别人做什么?好没意思,樱花园就在前面不远。” 她不等秦慕川说话,伸手一指,当先走在了前面,又回头笑道:“快走吧,等你去了,就知道我说的好景色并不假呢。” 郭三姑沿着城里的河道匆匆走过两三座小桥,跨进了柳荫下一家老字号小食店的大门。奔波了大半天,她决定歇一歇,犒劳犒劳自己。一笼笋干猪肉馅儿的生煎包子、配一碗油茶,正是她的最爱。 她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和店老板闲扯,不由自主就感叹起来:“如今这生意啊,是难来越难做。做小吃起早贪黑太辛苦吧,做媒可也不容易!别看咱只是费着两片嘴!” “都说咱是金牌媒人,一条舌头比庙里的姻缘签还灵。哼,那是没看到背后的艰辛!成日里东奔西走,累得跟个陀螺似的,三五天跑下来,能凑成一对儿就算运气不错。为什么这么难?还用说吗?结亲可不比挑瓜买菜,家世高低、相貌美丑、才能大小、见识深浅、前途明暗、性情粗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明面上摆着比着呢,谁家姑娘也不肯受了委屈,谁家小伙也不肯丢了脸面!” 她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说下来,店老板叹着气,又给续上了满碗:“那是挺不容易。” “不容易?哼,天下间就没有容易的事!”郭三姑一口气喝下去半碗油茶,又想起了谢家姑娘,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马上就把话咽了下去,只敢在心里嘀咕。 要说难,凭是有多少难伺候的小娘子,加起来也比不上谢家姑娘一个!那位姑奶奶,才是真真要了她半条老命!为了她这一桩子事,这些天来掉了多少头发,实在比她的亲爹亲娘、十八代祖宗还操心! 她伸手又夹起一个煎包来,事儿再烦心,总得先顾着肚子不是?可她还没送进嘴里,突然间就像见到了鬼一样,两眼发直,嘴巴也张大得足以塞进一个拳头,连煎包滚落到地上也顾不得了。 前面街上走过的不就是谢家姑娘和闻喜丫头吗?她身边那人是谁?啊?一个男的!再仔细一看,竟也不是外人,赫然就是她丈夫郭老三的姐姐的公公的侄孙子,小时候还叫过她一声表舅母的。 看他二人有说有笑。。。郭三姑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刷刷刷放出了亮光。她是过来人中的过来人,经验中的老经验,立马就明白了八九分。看看那眼神、那笑容、那情态,她敢拍着胸口保证,这俩可绝对不是什么偶然遇到、顺路同行、普通来往。。。 天哪,难怪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笑得几乎要合不拢嘴了,秦家小子,好!真是好样的,没看出来居然会有这一手!这不就是五十两黄金自个儿送到眼前了吗?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她赶紧招呼着结了账,找零的铜钱也不要了,急着办大事去,没工夫算这些小钱。要是等谢家姑娘回了府,自己在父母面前说出来,可就没她什么功劳了! 谢夫人面对郭三姑一番略带兴奋的说辞,眉头越皱越紧,家道中落?孤儿寡母?这几个字她可一点不爱听,直听到十八岁中了秀才,有功名在身,才多了几分兴趣。 “三姑啊,难为你费心”谢夫人吩咐丫鬟捧上了切开的鲜果、点心,神色却是淡淡的:“我当然相信你的眼光,但我们这位姑娘你也知道,不是个秀才就能打动的,还得看她自己能不能中意。” 郭三姑笑了笑:“五姑娘眼下并没在府上吧?” 谢夫人有些奇怪,她怎么知道?这么问又是什么意思? 郭三姑不慌不忙:“我知道姑娘心气高,千金小姐么,应该的。可是这位秦公子,世代书香门第,相貌、才华都是极出挑的,脾气性情也是很好。虽说眼下家世是平常了些,可俗话说得好,莫笑少年贫。夫人您是有大气度的人,绝不会只看着眼前不是?” 谢夫人笑了笑,低下头端起茶盏,不置可否。 “夫人您说说,这世上什么事最高贵?” 谢夫人不说话,郭三姑自圆自说下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什么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秦公子的一笔文章,听说写的是出神入化,前年的府试,中的可是头一名!连知府孟大人看了卷子,都赞不绝口呢。” 她走近了一步,看着谢夫人的脸色:“孟大人看中了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很想招了这个女婿,只可惜大姑娘、二姑娘已有婚约退不了亲,三姑娘又实在太小,孟大人可是遗憾了好一阵子。” 谢夫人的脸色变了,目光闪动:“真有此事?” “我在孟府也是常来常往,交情匪浅”郭三姑笑了,笑得有些得意:“孟大人的家事,我怎么敢红口白牙乱说呢?” 谢夫人点点头:“这么说来,倒还有些意思。” 郭三姑又走近了两步:“夫人,不是我说句得罪的话,府上要论富贵,那是什么都不缺的,可是要论地位么。。。” 她笑了笑:“恕我直言,这天下讲究的是士农工商,做商铺终究是差点意思。听说烟霞堂的丝绸船在湖州让官府扣了,要抽重税,多费了您几千的银子。您瞧瞧,难怪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呢。要是您府上有个读书上进的男子支撑门户,说不准哪一天金榜题名,做了天子门生,再来个青云直上的,还有谁敢和府上叫板?” 第十七章 谢家的盘算 谢夫人听了这番话,大为动容,陷入了深深沉默之中。不错,她说的一点都不错,做商铺虽然赚钱,可没有官府背景,谁都敢来踩一脚。姑娘想要直接高攀个官宦子弟是不可能的,人家看不上咱是个商户! 再想想女儿们,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的是门当户对的少东家,姑爷们做做买卖可以,读书就难了。三姑娘有主见,嫁的陶家公子倒是爱读书,可中了举人后就死活过不了会试,最后还是陶家走门路弄了个拔贡身份,又坐了几年冷板凳才等到补缺个县令。仕途?也是不好说的,再能干比起正经的进士出身也差远了。 谢家的未来,还真的需要一位潜底之龙来光耀门楣! 谢夫人默然不语,郭三姑却坐下来拿起了一块芙蓉糕,她一点不担心,沉默就是有戏,沉默之后点了头的她见的多了。 谢三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四岁的儿子陶子骞捏泥人,忽听母亲唤了她一声:“宛翎,你以为如何?” “什么?”谢三姐愣了一下,她只顾着儿子,并没有注意在听,反正给小妹说的亲事多了去了,哪有一个能成的? “是哪家的公子?我并没有听清。” 谢夫人对三女儿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你妹妹的大事,你也上点心。” 郭三姑赶紧笑了笑:“三姑娘,是清园巷秦家的公子。” “哦”谢三姐随口应了一声,但马上就把眼睛睁大了:“哪家?姓什么?” “姓秦。” “叫什么?” “秦慕川。” “真的?”谢三姐忍不住笑了,脱口打了个哈哈,转头看着母亲:“娘,这门亲事很好,三姑既是替我们相看过了,我不用问也知道错不了。” “可是你妹妹她。。。”谢夫人颇有些踌躇,叹了口气。 “五丫头/五姑娘肯定没问题!”谢三姐和郭三姑异口同声喊了起来,倒把谢夫人惊得眨了眨眼。 谢三姐拍着胸脯:“等小妹回来了,我去跟她说,她不就喜欢这样的吗?娘只管放心好了。” 谢夫人、谢三姐以及荀老爷在晚饭前才等到了五姑娘回府,一副满面春风、荣光焕发、步履轻盈的样子。 谢夫人有点生气,回来得晚就不说了,家里人人都为你的事操心,只有你还欢欢喜喜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饭后,撤座奉茶,谢三姐在母亲的示意下,把郭三姑前来的事说了一遍。谢宛芯听完脸就红了,低下头摆弄着衣带。 谢三姐以为她总要细细考虑一下,谁知道谢宛芯羞涩归羞涩,说话可是不含糊,立时三刻就答应了。 谢三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还是她那个眼高于顶、挑三拣四的妹妹吗?这真是传说中的什么看什么,对上眼了? 闻喜也撇撇嘴,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娘,怎么着也该矜持一下吧?” 谢宛芯笑了笑:“都是自家人,矜持有什么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爱说假话。” “你倒是爽快”谢夫人也忍不住笑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认识这位秦公子?” 谢宛芯点点头:“是,不但认识,还可以说是人生难得一知己。” 谢夫人目光闪动:“知己?我就不信了,他能比以前相看过的那些人好到哪里去?” 谢宛芯笑了笑:“好与不好,各人有各人的标准,总之我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心里舒服,若是有一点点别扭,我是绝不肯将就的。” 谢夫人指着她对三女儿笑道:“听听你妹妹说的话,到底是该说她傻,还是聪明呢?连我都不知道了。” 她叹了口气:“也罢,既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也没什么可说,过两日就叫三姑来,回了她的话吧。” “何必要等到过两日?”谢宛芯笑道:“明儿就叫她来,早早说好了,岂不是了却娘一件心事?” 谢三姐瞥了她一眼:“我的姑娘,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要不要这么上赶着?”回头向着母亲笑道:“娘,我说什么来着?小妹的事不用急,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是说到就到。当年我的亲事,你不也着急吗?我还不是挺好?” “挺好挺好”谢宛芯笑着把话接过来:“好娘子,你明儿就带了哥儿回去吧,你相公也派人来求过你了,借坡下驴算了。” “我呀还打算多住几天,陪陪爹娘”谢三姐笑道:“求一次哪够啊?再说又不是他亲自来的,不让他试试没有我是什么感觉,就不懂得珍惜。” “你也适可而止吧”谢夫人看着两个女儿,笑容满面:“等宛芯出了阁,我就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撑起这个家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们姐妹几个吗?” “娘自然是辛苦的”谢宛芯看了一眼静坐在一旁、默默饮茶的父亲,微笑道:“还有爹呢,爹为了这个家也是费心劳力的。” 谢三姐也笑了笑:“正是呢,小妹的事该问问爹的意思,爹和娘一样,都是一家之主。” 荀老爷激动了,捧着茶盏的手都有些发抖,到底是亲生女儿啊,没忘本。 谢夫人愣了一下,她似乎根本就忘了丈夫的存在,这时才想起来,从道理上讲,是有这么回事,就把目光转向了他,淡淡道:“那你就说说看,这门亲事你觉得如何?” 荀老爷张了张嘴,第一句没有说出来,在夫人面前说话,他还真有点紧张。谢宛芯用鼓励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当场就让她急了眼。 荀老爷的意见很简单,夫人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只要夫人认可,他绝不反对。但他补充了一条很关键的:“夫人和我膝下没有男丁,最后一个女婿一定要入赘谢家,传承香火。” “不错!”谢夫人马上表示同意,难得的一拍即合。这一条的确很重要,她怎么忘了?幸亏老爷提醒。五个女儿都出嫁,这几代人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将来传给谁?难道被宗族收走,便宜那些坐享其成的懒鬼么? 她忽然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幸亏秦家财力不足,没有资格来和谢家讲条件,“入赘”一事想必谈起来会顺利得多。 荀老爷也很满意,等五姑爷入赘进来,他的地位就会上升,在后生和下人面前就是真正的“老爷”了。他赶紧陪笑着和夫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谢夫人笑道:“老爷说的对,叫三姑去告诉秦家,若是同意入赘,不但可以免去聘礼,想要多少补偿,也尽管开口就是。” 第十八章 秦家母亲不好惹(上) “不行,我不答应!”谢宛芯皱着眉,急得站了起来:“娘啊,他是个读书人,有骨气要脸面的,入赘我们家算是个什么事儿?这不是羞辱他吗?他能答应吗?” 她撅着嘴看了父亲一眼,早知道就不问他的意见了:“你们这就是,存心不想要我嫁出去。” “你急什么?”谢夫人被女儿一番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事情不是靠谈的吗?没谈过你怎么知道结果?何况,我们也是为秦家着想,他们就是母子二人无依无靠,入赘过来,有的是人照应。将来要去省里、京城应试,要人要钱要车,谢家还怕花不起这点银子?” 她看了女儿一眼,跟这种拎不清的傻丫头还得耐心解释:“与其把你嫁过去粗茶淡饭,看婆婆的脸色,不如把秦家母子接过来,你还在娘的身边,照旧做你的大小姐,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宛芯还撅着嘴不说话,谢三姐站了起来:“依我看,娘说的主意好,也公道,一来谢家不能没有个男丁,二来也是心疼妹妹。” 她笑着拉起了妹妹的手:“你看,娘心里最是偏疼你,连我都没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妒忌,谁叫你是最小的呢?” 郭三姑提了一大包精致点心,匆匆走在路上,得了谢家的回话,要赶着到秦家去。她很忙,然而忙并快乐着,今天心情可是大不一样。 秦家的母亲严夫人招呼她去前厅里坐,既不冷淡也不热情。秦家败落多年,田地、房舍都抵押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进院子的空壳,和一个陪房郑婆子勉强供着使唤。 郭三姑把点心放到桌上,笑容很和气:“这是莲香斋的点心,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想着好久没来探望嫂子和哥儿了,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看。” 严夫人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点酸楚。莲香斋,城里最有名的点心铺,除了品相精致味道好,最大的特点就是--贵!这么一包就得至少一两银子。想不到自己年轻时锦衣玉食,老了老了竟比不上一个做媒的! 她不自然的神情转瞬即逝,但郭三姑却看在眼里。严夫人并不知道,眼下郭三姑即使花一文钱都不会自己掏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随便向谢家报账就是了。 “三姑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我也不爱这个,走的时候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严夫人开口了,疏疏淡淡的还端着昔日贵夫人的架子,莲香斋算什么?她又不是没见过。 郭三姑笑了笑:“我是看哥儿念书辛苦,带给他的。”她探了探头:“哥儿没在家啊?” “没在,有同窗约着出去了”严夫人道:“三姑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吧?咱们可是几年都不见了。” 郭三姑笑得更开了:“瞧您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亲戚们就算几年不见,也还是亲戚不是?” 她说完,又收了些笑容,认真说道:“不过,我今日还真是有点事,要和嫂子说说。” 严夫人没什么表情:“你说吧,我听着呢。” 郭三姑笑道:“我是来向嫂子贺喜的,我算着哥儿今年是弱冠之年,该娶亲了,成了家做母亲的才能放心。” 她身子前倾,向着严夫人凑近了些:“眼下就有一门好亲事,姑娘十八岁,模样好、性情好,长得像天仙一样!从小又是读书识字的,配你家公子真是天生一对!更难得的是,家世也好,又没个兄弟,将来父母留下多少遗产,都是她的。” 严夫人默默听完,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反倒有了些冷笑:“哦,你就是为这事来的?” “可不是吗?我听说人家想找个会读书的姑爷,头一个就想到你家公子”郭三姑笑道:“有这样的好事,不想着自家亲戚,难道还摊给外人不成?” “那我要问一问,这姑娘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要说起营生,那可不得了,是做大买卖的,铺子、田庄都有不少呢。” “原来是这样”严夫人冷冷说道:“大买卖?遗产多?这就是你说的好事?” 郭三姑闭嘴了,看到她的神色不对,心里突然就凉了半截。 严夫人道:“三姑的意思我知道了,也许你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也不想一想,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我能答应么?” “什么?”郭三姑怔了怔,眼珠子都差点对上了:“我要请问嫂子,哪里门不当户不对?” “这不是明摆着吗?”严夫人对她的惊讶很有些不悦,语声也就不大客气:“秦家虽说不如以前了,可是世代书香门第,几十年前也是出过进士的。我就是再自降身份,也不能和区区一个商户结为亲家。” “嫂子听我把话说完”郭三姑呼出一口气,又笑了:“你知道我说的这位姑娘,是谁家的千金吗?” 严夫人不说话。 “这可不是普通的商户,就是烟霞堂谢家。你往街上看看去,满城里到处都有印着他们徽记的铺子。” “原来是谢家”严夫人慢慢吐出几个字,语声有些尖刻:“知道,那可是大富之家啊,三姑为了小儿的事还真是费心了。” 郭三姑得意地笑了笑,但严夫人话音一转:“就算是谢家,不也还是个商户吗?既然说的是他家,我就更不能答应了。” 郭三姑大为意外,愣住了。 严夫人淡淡说道:“娶媳妇是为了什么?一是传宗接代,二是孝顺公婆。谢家的姑娘,必是从小娇生惯养,说不得碰不得,要是嫁过来,能三从四德、恪尽妇道吗?到时候难道还要我这个婆婆去讨好她?这是娶媳妇还是供菩萨呢?” “我们书香门第比不得寻常人家,是讲礼仪的。不像那些商户,仗着有几个钱,就把规矩伦常都不放在眼里,成个什么体统?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能有什么好?教养二字可是一代一代刻在骨子里,钱是买不来的。” 她说了这一番长篇大论,郭三姑却听得直撇嘴,秦家的威风早就过去了,可她还是把“清高”二字念念不忘,张口“书香门第”,闭口“商户”,要不是有求与她,真想狠狠地戳她几句。 第十九章 秦家母亲不好惹(下) 郭三姑把心头的不屑压了压,事情还得继续谈下去:“嫂子多虑了,谢家是仁义之家,姑娘的脾气也是好的。他们听说你家公子是独子,侍奉母亲必定辛苦,还想着若是结了这门亲,就把你接过去养老,让你享享清福呢。” “什么?给我养老?”严夫人皱了皱眉:“你把话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那我儿子呢?” 郭三姑笑道:“你家公子,自然是一同过去。谢家下人多,吃穿住行都有人伺候着。” 严夫人脸色变了,隐隐现出了怒容,语声也变得格外冰冷:“你说的意思是。。。” 郭三姑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但还得硬着头皮谈下去:“我说的意思,就是俗称的。。。入赘。” “入赘?!”严夫人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冷笑不止:“好啊,原来你是来要我儿子入赘的,你看我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为了贪图几个钱就能把儿子卖了?” 郭三姑慌了,也赶紧站起来,陪笑着解释:“哎哟嫂子,哪有这么严重?谢家说了,公子虽说是入赘的姑爷,婚嫁的仪式还是按娶亲来办,绝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 但严夫人更加怒不可遏:“轻视?我堂堂书香门第,轮得到她一个商户来轻视?她家的姑娘要是还算懂事,嫁过来可以调教调教,本来我是可以考虑的。但要是这么一说,那就绝无可能!” 郭三姑呆住了,正想说几句好话来挽回局面,忽听郑婆子在门外喊了声:“夫人,少爷回来了。” 她心里一宽,转过头就见秦慕川含笑跨了进来,恭恭敬敬向母亲请了安,又向她问好,但随即就担心地转过身去:“母亲的脸色不太好,是为了何事生气?” 严夫人板着脸不说话,郭三姑笑道:“哥儿回来了,你娘她没有生气,我们是在说哥儿的亲事。” 秦慕川很意外:“亲事?” “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是时候了。” 秦慕川笑了笑:“多谢表舅母一片好意,但小侄只想安心读书,并不想成亲。” “有了媳妇,读起书来才更安心嘛”郭三姑笑道:“何况,哥儿何妨听听,我要说的是哪一家姑娘。” 她眨了眨眼睛:“就是烟霞堂谢家。” 秦慕川有点疑惑:“烟霞堂?谢家?” 郭三姑解释道:“是啊,谢家的五姑娘,闺名叫谢宛芯。还有,她身边常跟着一个丫鬟,叫闻喜的。” “是她!”秦慕川大吃一惊,宛芯她。。。竟然就是城中五大家族之一谢家的千金,难怪总觉得她行为做派与别人不同。 那这么说来。。。他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街上卖字画时,以重金向他求字的绣庄、绸庄、当铺掌柜。不错,招牌的名字、墙上的徽记都是烟霞堂。难道,这竟然都是她刻意安排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帮他?难道说她早已。。。 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重重地跳了起来。 郭三姑见他呆呆的陷在沉思之中,忙唤了两声。 秦慕川回过神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表舅母请讲。” 郭三姑笑道:“哥儿,我今日虽说是冒昧前来,可也是奉了谢家夫人之命,特意来问问哥儿的意思。” 秦慕川还有些迷迷蒙蒙:“什么意思?” 郭三姑撇了撇嘴:“刚说过怎么就忘了?还能是什么意思?亲事呗!谢家要嫁女儿,看中你啦!” 秦慕川脸上刷地红了,赶紧问道:“那么宛芯她。。。哦,不是,我是说谢姑娘,她本人是怎么说的?” 郭三姑笑了笑:“谢姑娘自然是乐意的。”她看了严夫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谢姑娘还催着我早点来,连多等几天都不肯呢。” “她真是这么说?”秦慕川脸上更烫了,简直像是要烧起来,心里却又惊又喜,激动之下有些结结巴巴:“多谢表舅母,我。。。我。。。” 严夫人在一旁冷冷看着,气得没说话,怒气却迅速冲上了头顶,她终于按耐不住,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什么?难道你连父母宗族都不要了,真想去做谢家的上门女婿?” 秦慕川愣了一下:“上门女婿?” “不错”严夫人看着儿子,声色俱厉:“谢家要你入赘,你问问你自己,是否愿意?” “这。。。”秦慕川深深怔住了,没想到谢家竟有这样的要求。方才的一番喜悦瞬间消散,他木立良久也说不出话来。 “我在问你的话,你怎么不说?”严夫人的语声更加恼怒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在犹豫?入赘这种奇耻大辱,丢尽我秦家列祖列宗的脸,你竟然会犹豫!枉我养你二十年,费尽心力地栽培,你竟连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知道!” 她气得有些站立不稳:“好,好,你要去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我不拦着你,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母亲息怒”秦慕川慌得赶紧跨过去,扶住了严夫人:“儿子不敢。” “不敢?好!”严夫人注视着儿子:“那你就告诉三姑,你不答应这门亲事,让他们谢家死了这个心。” “母亲”秦慕川抬起头来,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声音有些发颤:“我。。。请母亲不要苦苦相逼,容儿子考虑一下。” “你说什么?我逼你?”严夫人觉得脑子都要气晕了,自老爷去世后,十几年来她独自抚养儿子,历经艰辛。儿子自幼懂事听话,也从未违逆过她,出言顶撞,这还是头一次。 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了想,语声缓和了些:“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这位谢姑娘?” “是”秦慕川毫不否认,他扶着母亲坐下,语声诚恳:“儿子和谢姑娘有过几面之缘,非但认识,还可以说是。。。知己之交。” 郭三姑突然在旁边笑着插了一句:“对,谢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好嫂子,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叫心有灵犀,天赐的缘分呢。” 严夫人瞥了她一眼,依旧看着儿子:“你这是太年轻,莫说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你能了解她多少?枉谈什么知己之交?就说她一个姑娘家,与男子相遇也不懂得避嫌,这等轻浮就不配做我读书人家的媳妇。” 她站了起来,语声又变得很严厉,不容反驳:“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总之我堂堂书香门第,和商户之女就是不般配。你也许一时不服,但等到你将来有了功成名就的一天,就会明白,我今日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你好。” 她又转身看着向郭三姑,目光炯炯:“三姑,劳烦你转告谢家,我儿子一心读书,前程要紧,眼下无意成亲。至于入赘,请他们更加不要仗着有几个钱就自作聪明。” 郭三姑的表情很尴尬了,但仍尽力挤出一丝笑容:“嫂子这话怕是有些误解,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吧。” “没有误解,也不必考虑”严夫人斩钉截铁,嘴角带着冷笑:“也许别人会贪慕谢家富贵,我却不放在眼里。只要我儿子尽力用功,总有金榜题名的一天,等来日出相入仕,又岂是她一门商户能高攀得起?” 第二十章 吉凶难测的约会 郭三姑垂头丧气从秦家走出来,秦慕川想送送她,却被严夫人拦住了。她走到巷子口,忽听见郑婆子在背后喊她,不由惊喜地回头,想着严夫人是不是改了主意。但郑婆子跑上来,却只是把莲香斋的点心塞给了她,叫她带回去。 她磨磨蹭蹭地一路走一路盘算着,要怎样去向谢夫人回话,严夫人的原话是不敢说的,惹怒了谢家没有她的好果子吃。不由自主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是晦气,好处没捞到反弄得里外不是人,五十两黄金哪有这么好挣的? 想着想着,忽又听见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喊她,抬头一看是闻喜。 闻喜跑过来:“姑娘叫我在这里等着,三姑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郭三姑笑了笑,笑得很难看。闻喜皱了皱眉:“怎么?秦公子不肯?是不肯娶我家姑娘,还是不肯入赘?” 郭三姑叹了口气:“都不是”。 闻喜笑起来:“那他就是肯了?” 郭三姑有点无奈:“也不是。” 闻喜急了:“那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啊?我真被你弄糊涂了。” 郭三姑道:“姑娘别急”,便把在秦家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叹道:“秦公子倒是有心的,就算提到入赘,也只说要考虑考虑。可是他那位娘亲,哎呀,你是没见过,那个厉害!一口就回绝了,连半点商量都没有!” “怎么会?”闻喜叫了起来:“你没有说清楚,我们姑娘是谢家的千金?” “说了”郭三姑的眼神有点飘忽:“可是人家说,他们是读书人家,不和商户结亲。” “读书人家又怎样?”闻喜愣了眼,她是真想不通:“读书人家,能和我们谢家相比?” 她哼了一声:“罢了,只要秦公子有心就行。” 郭三姑道:“他有心有什么用?他还说与你家姑娘是知己之交,反倒被他娘骂了一顿。我看这个事儿,难啊!” “知己之交?”闻喜目光闪动着,又有了些欣喜:“他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和姑娘说的一样吗?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姑娘,她一定高兴。” 她取出了一个坠了五彩丝线、绣着一个“芯”字的香囊:“三姑,你不用泄气,姑娘早料到这事儿谈不成。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悄悄地把这个东西交给秦公子。” 她又把一张银票塞到郭三姑手里,低声笑道:“姑娘还说你实在辛苦,她很过意不去,这点小钱就送给你老人家喝茶吧。” 郭三姑收了香囊、银票,心情瞬间变好,赶紧答应了,转身又往秦家走去。可走过了两条街,又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喊着“三姑”,她有点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到处都有人在找她。 她转身一看,一个眉目清秀的陌生女孩子站在树荫下,笑着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位姑娘眼生啊,找我有什么事?” 这女孩子笑道:“三姑虽不认识我,我们可久仰您老人家的大名。我叫蕊珠,只是个丫鬟,有事相求的是我家姑娘。” 郭三姑心里一动,莫非又有生意来了?赶紧笑道:“你家姑娘是哪一位?” 蕊珠道:“我家姑娘是依锦阁最有名的花魁柳庭月,她就在前面的茶楼相候。” 郭三姑更奇怪了,依锦阁?做媒可不管风尘中的事,一个妓女找她做什么?可奇怪归奇怪,她还是跟了过去。 柳庭月接待她很客气,态度亲切:“我今日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来找三姑,而是为了一位朋友。” 她笑了笑:“谢家的五姑娘就是我的朋友。” 郭三姑“哦”了一声,心里却不太信,一个世家小姐能和一个妓女交朋友? 柳庭月又笑道:“自然我高攀不上五姑娘,可是难得她通情达理,不因我是低贱之人而相轻,她以平等之心待我,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所以她的事我必要出一份力,以答谢她的知遇之恩。” 郭三姑目光闪动:“姑娘想要说什么?” 柳庭月道:“我正是刚从谢家出来,听说了五姑娘的事,又和她商量了几句,所以赶着抄近路来找三姑。” 她叹了口气:“五姑娘才貌双全,和秦家公子最是般配,又彼此情投意合,若是不能得偿所愿,岂不令人惋惜?” 郭三姑道:“那姑娘有什么办法?” 柳庭月道:“我有个远亲在城外有所宅子,他全家近日搬去了外地,那宅子就空着。五姑娘说,她对秦公子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想请他明日到那宅子去,当面商议个法子,两个人也好心中有数、共同进退。” 她说着命蕊珠拿出一小锭银子,笑道:“我们自己不便去说,只好又劳烦三姑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推辞。” 郭三姑忙接过来,心情更加不一样,反正都要跑一趟,想不到能得到双份的酬劳,她笑了起来:“这怎么好意思呢?姑娘对朋友重情重义,难怪五姑娘赏识你。你说的那宅子在哪里?” 柳庭月道:“就在城外北郊,艾叶村的黄石坡,门前正对着荷塘,还有两棵大黄桷树,很容易找。” 郭三姑点点头,一口气把碗里的茶水喝光,站了起来:“好,我记下了,请姑娘转告五姑娘,托给我办的事,只管放心。” 郭三姑走了,柳庭月站在窗边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俏丽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冷笑。 蕊珠站在她身后,淡淡说道:“我们跟踪了这些天,总算有些收获。你看那姓秦的,会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柳庭月道:“只要他明日来了,自然就会知道。” 蕊珠哼了一声:“你做这件事,可不要带着私心才好。” 柳庭月听了,突然转身,狠狠盯着她:“我一心为主子办事,能有什么私心?” 蕊珠也毫不示弱,对视着她的目光:“我是好意提醒你,你引诱那姓秦的也有两三回了,他都不理你。你办事归办事,可不要真的动了心。要是坏了主子的大事,后果如何你是知道的。” 柳庭月咬了咬牙:“我该怎么做事,轮不到你来教我。” 蕊珠冷笑一声:“我奉主子之命来帮你,真把我当成你的丫鬟了?我劝你好自为之,做事干净利落点,不要留下后患。” 第二十一章 神秘的宅院(上) 秦慕川在母亲午睡后,被郭三姑悄悄叫出门,接到了谢宛芯送来的香囊和口信,暗暗激动到天黑。夜间回房后,他在灯下把香囊看了又看,贴身收好,又接着激动到天明,辗转反侧一夜也不曾睡好。 第二日早起,他向母亲请了晨安,借口说是住在郊外的同窗相邀去家里看书,严夫人并未怀疑,只嘱咐他早去早回。他出了门,心急火燎直奔艾叶村而去。 秦慕川到了黄石坡,远远就看见荷塘边两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心中一喜,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树后果然有一座灰墙青瓦的宅院,他伸手在门上推了推,大门并未上闩,应手而开。 他关上门往里走,经过了两重庭院,果然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这宅子屋宇高大、雕梁画栋,而且到处干干净净,看起来很气派,只是显得有点陈旧,足下的砖缝间冒出了杂草,台阶上碧痕茵茵,柱子的红漆有些脱落,连窗纸也有泛黄和细小破损之处。 秦慕川心中一动,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未多想,谢宛芯是否在这里,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 前厅开着门,散发出缕缕茶香,他心里跳了起来,想着莫非是谢宛芯正在等他,赶紧整了整衣衫,快步走了进去。 厅里空无一人,只在桌上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茗。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压了压躁动不安的一颗心,抬头去看挂在中堂的一幅青绿山水画。 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巧的脚步声,他惊喜回头,却并未看见有人,正有些发愣,忽有一双柔软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轻声笑道:“猜猜我是谁?”正是谢宛芯的声音。 他听到这语声,心里在瞬间狂跳了起来,片刻后才尽力用平静的声音答道:“谢姑娘何必捉弄在下,你放开吧。” 谢宛芯却悠悠叹了口气:“我不放,你。。。你不是个好人。” 秦慕川很奇怪,吃了一惊:“我。。。姑娘怎么这样说?” 谢宛芯的语声中含着幽怨:“我一片真心托三姑去说媒,反被你无情拒绝。你说,我哪里配不上你?你既然对我无心,今日又何必要来?” 秦慕川急了:“姑娘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此中都是无可奈何。姑娘肯委屈下嫁,我正是求之不得,怎么敢拒绝呢?” 谢宛芯沉默了,半晌后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愿意的?” 秦慕川提着一颗心,听见她笑了,才终于松了口气:“是”,他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了句:“若姑娘非我不嫁,我必非你不娶。” 谢宛芯笑道:“你这么说,倒叫我有些感动了。可是我这人心眼小,碰了这个钉子,还是有些生气的。我现在把手拿开,你却不许睁眼睛,若是睁开了被我看到,我就走了,从此再也不理你。” 秦慕川有些无奈:“好”。 蒙在眼睛上的手拿开了,她却静悄悄的没了一点动静。秦慕川越等越奇怪,想不通她在做什么,忽然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身子向怀里倚了过来,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似临近又似悠远地笑道:“不许睁开眼睛哦。” 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闭着的眼睛根本就不敢睁开,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什么都想不到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把她紧紧搂住。 谢宛芯柔声轻笑着,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又渐渐顺着衣襟摸上了他的衣带。秦慕川更加觉得脸红心跳、气喘不止,不知该怎么好了。 那双手解开了他的衣带,外衣就要从肩头滑落。。。秦慕川突然喊了一声“住手”,用力把怀里的人儿推开,踉跄后退两步,睁开了眼睛。 一个窈窕的人影站在几步之外,掩住嘴吃吃笑了几声。 秦慕川愣了一下,才认出正是那个名叫柳庭月的头牌花魁。他又是吃惊又是羞愤,赶紧系好衣带:“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庭月笑道:“秦公子莫生气,我只是仰慕公子,所以借谢姑娘的名义请你前来一聚,有什么不妥吗?” “我以前只道秦公子心仪之人是彩霞,想不到却是谢家姑娘,果然是好眼光。我输给这样的人,才算心服口服。” 秦慕川冷冷看着她:“你怎么能学到她的声音,学得那么像?” 柳庭月笑道:“很简单,这个叫口技。不但是她的声音,任何人的声音,只要我听过之后,都可以学得很像。” 她又把眼珠子转了转:“我也要请问公子,既然我学到了她的声音,你闭着眼睛是怎么发现破绽的?” 秦慕川冷笑道:“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怎么可能。。。”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一阵羞耻犯上心头,便说不下去了,脸上红晕未退,心中更是深深后悔、自责不已。 柳庭月看着他的神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便幽幽叹道:“不错,她是大家闺秀,但像她那样的女子只能远观不能亲近,还要你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又有什么好?而我,自有许多好处是她没有的。” 她含羞一笑,更觉媚眼如丝,索性一步步走了过来:“秦公子要是不信,不如就留下来。等过了今天,你自然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秦慕川步步后退,气得有些发抖,厉声喝道:“住口!你。。。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柳庭月站住了,对着他凝视片刻,突然笑得弯了腰。笑完,她若无其事地淡淡说道:“廉耻?秦公子对一个风尘中人谈及廉耻,岂非可笑?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做过?我还怕什么?” 她突然咬了咬牙,身子一闪让到一边,但神情却在瞬间变得异常冷淡:“庭月不是无赖之人,你既然无意,要走就走吧,我绝不强留。” 秦慕川见她突然之间如此爽快,虽愣了一下,却毫不犹豫拔腿就走,至门边仍不忘拱手说了句“告辞”,转身匆匆离去。 柳庭月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叹息一声,喃喃道:“这人真有些傻气,实在叫人。。。” “实在叫人什么?”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们好不容易下了套,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第二十二章 神秘的宅院(下) 柳庭月转过身,面对着蕊珠一张冷冰冰的脸,漠然说道:“这是我的决定,还需要问过你么?” 蕊珠有些恼怒,冷笑道:“你别忘了,你放过他,可有人放过你?” “我不是放过他”柳庭月突然觉得有些累,不想再理她了,只眼望着桌上那盏已经冷却的茗茶,悠悠叹道:“他还会自己回来的,你急什么?” 蕊珠瞪着她,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了:“你做了这么久的花魁,我只道你阅人无数,想看到谁的身子都可以,原来也有你脱不下的男人衣衫呀。” 秦慕川从厅里走出来,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本想原路返回从大门出去,但刚一拉开门,正好就看见几个妇人站在不远处的荷塘边说说笑笑,其中一个竟然是陈玉娘!他赶紧关上门,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仍然有了做贼心虚的负罪感。 他叹了口气,前门是不敢走了,只能往后院走另寻出路。所幸在再次穿过重重庭院时,同样没有遇到人,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靠近前厅时他很有点紧张,生怕遇到柳庭月,但连她也完全没了动静。 绕过前厅后的一个月洞门,是一个遍植花草的院子,院中坐落着一排精舍,清风拂面,散发着阵阵清甜的花香。 但秦慕川走到这里,却不由脸色一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自主往屋子望了一眼,虽是匆匆一瞥,却发现这屋子有些奇怪之处。梁柱都似是新近粉刷过,颜色尚鲜,窗户也做了裱糊,与别处的陈旧大有不同。 但他并未多想,诧异的感觉在心中一闪而过,再转过一扇角门,又是一个空荡荡的小院子,四面墙围着的只有几棵瘦瘦的银杏树。其中一棵树下摆了一圈花盆,但花叶间有许多苍蝇嗡嗡飞鸣着萦绕不去。 秦慕川见了,心中异样的感觉更深,他皱了皱眉,忽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转身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略有驼背的老妇人从另一面墙上的角门处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姑娘请来的客人?” 秦慕川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躬身道:“是”。 老妇人有些吃惊,喃喃道:“这倒有些怪了”,她佝偻着身子从他身前走过,一面点了点头:“跟我来。” 秦慕川不敢多问,跟在她身后东拐西拐,不多时就看到了一扇红漆大门。老妇人走过去拔开门闩:“这就是后门了,后生家快走吧。” 秦慕川忙走出门外,回身恭敬地向她道谢。她很有些不耐烦:“快走快走,莫说这些废话,也莫要回头!”说着便紧紧地将大门关上了。 从艾叶村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少不得被严夫人一顿唠叨,嫌他回来得太晚,说着说着见他垂着头不吭声,更加生气,又数落了好一阵子才算完。 夜间回房,秦慕川独坐灯下,随手翻开一本诗集,谁知映入眼帘就是一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起了谢宛芯托人送来、被他悄悄贴身收藏的那只香囊,情不自禁伸手到怀里去摸,却摸了个空。 他心里一凉,当即感到坐立不安,把外衣都脱了下来仔仔细细找过,确实没有,又满屋子到处去找,直到把书架、衣箱、枕席、被褥都翻了个遍--虽然明知是没有的,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他团团转过大半个时辰,终究不见那只香囊的踪影,心里沮丧之极,想着很可能是遗失在白日和柳庭月的拉扯中,更是生出了说不出的懊悔、焦虑之情。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郑婆子端了一碗鸡汤进来,絮絮说道:“夫人说,哥儿晚饭也没有吃好,不知是怎么的,自昨日里那媒婆子来了之后,你气色就不如平日好,我瞧着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今日出去了这一趟,就更加不自在了。。。” 她说着,一转头看见秦慕川根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顾着东翻西找,神情也是恍恍惚惚,不由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哥儿,你是在找什么?坐下吧,我来帮你找。” 她强拉着秦慕川在桌前坐下,仍是有些担心:“哥儿,你平日里不是个忙乱的人啊,到底是找什么?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秦慕川沉默片刻,抬头说道:“郑妈,我明日还得出去一趟。” 郑婆子愣了一下,一口拒绝:“不行,夫人叫我盯着你好好念书,哥儿可别惹她生气。” 秦慕川有些急了,只得央求她:“郑妈,我在外面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去找回来,求你老人家通融一下。” 郑婆子叹了口气:“哥儿,不是我老婆子不通情理,夫人的脾气你也知道。。。”她想了想:“不如这样吧,你丢了什么东西?丢在哪里?明日叫我们当家的老郑去给你取回来好了。” 秦慕川无奈,只得讷讷说道:“是一只香囊,上面绣着一个灯芯的芯字”,又把艾叶村的地址告诉了她。 郑婆子劝着他喝了鸡汤,收了空碗出来,转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严夫人。 严夫人心里一惊:“他竟然去了那里?” 郑婆子叹道:“可不是吗?哥儿竟然不知道,那地方平白无故失踪了好几个人,都是像他这样的少年人,那可是万万去不得的。他今日能平安回来,真是福大命大。” 严夫人又皱了皱眉:“还有,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什么香囊?” “我也觉得奇怪”郑婆子目光闪动:“我看哥儿丢了这东西就像丢了魂似的,莫非就是那位谢家姑娘给他的吧?” 严夫人勃然大怒:“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的丑事,成何体统?”她冷笑起来:“所以我说,商户就是商户,门风败坏也很正常。只可惜慕川糊涂,白白辜负我一番教导。” 郑婆子笑道:“夫人说的是,那种人家的姑娘,哪里配得上我们哥儿?夫人只管放心,哥儿不过是一时迷住了,骨子里还是懂道理的,很快就能回心转意。” 第二十三章 祸从天降(上) 严夫人点点头:“我的儿子,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也不必叫老郑真个去跑路,索性告诉他那东西找不到了,叫他快快死了这个心才好。” 郑婆子果然在第二日回复秦慕川,说老郑去了艾叶村找到那所宅子,敲门敲了好几次,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开门,也不见人进出。问起附近的农人,却说那宅子好多年都没有住人了,一直荒废着。 秦慕川不甘心,过两日又央求着她再去,郑婆子只得答应下来,但回复的话也是一模一样。他只得罢了,还盼着郭三姑再来,但连她也是一去无踪影。 无可奈何,他在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几天之后,终于收拾好心情来读书,想着若能顺利中举,趁着母亲高兴再来求告,才是万全之法。他便昼夜苦读起来,就连吃饭也不出房门,大有豁出命去奋力一搏的架势,只盼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得偿心愿。 却说谢宛芯等着闻喜送了香囊回来,又听她细细说了郭三姑的回话,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脸上虽有忧虑,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欢喜,良久只取了一本书到窗下去读。 闻喜走到她身边:“姑娘看得进去么?” 谢宛芯没有理她。 闻喜撅起了嘴:“姑娘为什么不生气?” 谢宛芯道:“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 闻喜道:“我们谢家没有嫌贫爱富,倒被他们挑三拣四,那位严夫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谢宛芯道:“人家没有不讲道理,严夫人说的道理正是讲得通的,我没有什么过不去。” 她合起书,又笑了笑:“何况,我总算知道了,他心里是愿意的,这就行了,其他的都不要紧。” 闻喜仍是拉长了脸,赌气说道:“这是姑娘大度,我却还是气不过。真该叫严夫人来看一看,像姑娘这样的才貌、性情,他们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 “好了好了”谢宛芯站起身来,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再气不过,就把桌上的桂花酥酪吃了去,是你最喜欢的,都给你留着呢。” 闻喜也笑了,走过去一边吃一边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依我说,姑娘不嫁他们家也好,那位严夫人真是难伺候。” 谢宛芯终于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有完没完?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忽听一个爽脆的声音又在门外笑道:“吃什么好东西?也不叫上我?” 谢宛芯回头笑了:“三姐姐真是,每次来都是这么出人意料的,吓人一跳。” 谢三姐走了进来,笑道:“你是什么贵人?我要来瞧你还得派人通报,或是先给你下跪请安的不成?”她说着往桌上瞧了一眼:“哟,酥酪这么好的东西,我都不容易吃到,还是娘家好啊!” 谢宛芯笑道:“这几年朝廷有了通关令,谢家的丝绸商队可以直通大漠,上等的牛羊乳不难得到。姐姐要是喜欢,往后多回来就是了。” 她又吩咐闻喜:“洗了手去拿新鲜的给三姑娘,再捡一些最软糯的给骞哥儿送去,交给他的乳娘。” 谢三姐笑道:“你说话做事总是这么周到,将来嫁了人,里里外外操持家务,必是把好手。” 她忽然愣愣地叹了口气:“可惜连陶承炎都没有吃过酥酪,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忙着呢?他这个人,忙起来误了饭点总爱喊胃疼,不知道可有没有人注意着?” 谢宛芯撇了撇嘴:“你不是吵了嘴回娘家的吗?这会儿又心疼起来了?” 谢三姐笑道:“好妹子,你现在不懂,吵了闹了还是心疼他呀。” 谢宛芯笑道:“那就快回去吧,别说我们拦着你做贤惠媳妇。” 谢三姐笑道:“看情况吧,娘舍不得我,一时半会儿怕是还回不去呢。” “回不去?你现在怕是真回不去了!”门外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一屁股就坐在圈椅上,连声叫闻喜上茶。 谢宛芯和三姐都吃惊地站了起来,齐齐喊了一声:“大姐,你怎么回来了?” 谢大姐名宛彤,十七岁时嫁给了温家的次子温必成。温家是三代皇商,常住京城,和许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都走得很近。温姑爷从小不会读书,帐目也不大算得清楚,却偏好舞刀弄剑,弓马骑射也很娴熟。谢大姑娘嫁过去十年,把家里培养的柔顺都丢得差不多了,沾染了不少豪爽之气。 谢宛芯很惊喜,叙阳府虽离京城不算远,大姐却毕竟是出了嫁的女儿,不便常回娘家,姐妹们已有许久未见。但她心里隐隐有了一层不安,非年非节她这时候回来,必有重要之事,听她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谢大姐接过闻喜捧上的茶盏,一口气喝干,随即就拉了两个妹妹的手:“寒暄的话咱回头再说,我也不拐弯抹角,这次和你们姐夫一起回来,就是为了三姑爷的事。” 她看着谢三姐:“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三姑爷出大事了。” “啊?”谢三姐目瞪口呆,赶忙抓紧了她的手:“他。。。他怎么了?” 谢大姐也很着急:“说来话长,总之是御史台有人参了一本,说柳江发大水,三姑爷治水不力,还冒犯了圣贤,惹得天怒人怨。这不,又出了什么人命案子,死了不止一个人。。。” 她连珠炮似的往外说,闻喜却在一旁听得不停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谢大姐可没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叹息道:“这可不是个小罪名,上面已经来拿人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她拍了拍谢三姐的手背:“你可千万别紧张啊!” 话音刚落,谢三姐双眼一闭、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谢大姐吓得大喊一声“三妹”,谢宛芯忙扶起她在椅子上坐下,劝慰道:“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怎能轻易下结论?我朝以仁义治天下,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枉杀过一个文臣,三姐夫又是个勤勉稳重的人,料想不会有大错。或者,说不定是被人误会、诬陷,也未可知啊。” 她一番话说完,谢三姐就睁开了眼睛,但脸色仍是苍白得可怕。 谢大姐跺了跺脚:“小妹说的是,你可别着急,急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想是我没说清楚,温老二正在娘那里,他一定能说得清楚些。” 但温大姑爷也同样说不清楚,被谢夫人几句话就问得抓耳挠腮。谢宛芯等人赶到前厅时,谢夫人也正急得坐立不安。 谢大姐把手一拍,叫过来一个小厮:“任安呢?快去把他找来。” 第二十四章 祸从天降(下) 任安是温家老爷养的一个清客,口齿伶俐,温老爷就遣他常年跟着温必成,这次回门把他也带了来。 任安来了,恭敬地行了礼,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 谢宛芯很快听明白了,去年叙阳府的柳江爆发洪水,陶县令在勘察之后,下令加筑东岸的堤坝,保护人口密集区不受损害,把洪水疏导引向了西岸的一大片无人之地。 在当时,治水为重,本来也不能说有什么问题。但不巧的是,西岸有个地方叫五里坡,坡上有一座几百年前留下的旧祠堂,供奉的是圣人颜回。如今祠堂因年岁久远,早已门窗破败、香火零落,但圣人毕竟是圣人,当朝推崇儒学,对孔、孟、颜、曾等儒家先贤尤其看重,水淹颜祠毕竟是大不敬之举,陶县令因此事已被言官弹劾过,好在尚未生出是非。 但三日前柳江上突然飘来了四具尸体,当天江边正有集市,好多人都看到了,引起恐慌。打捞之后据仵作验证,四具尸体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全身浮肿并无伤痕,应是溺水身亡。再经张贴告示寻人认尸,便各有亲属辨认出,这四人正是数日前在艾叶村失踪之人。 本来水中溺亡也属平常,但四具尸体同时出现,就有人把此事和水淹颜祠一事联系了起来,不知为何竟然惊动了御史台,竟有几名御史联名上疏,承奏陶县令目无圣贤,鲁莽行事引起上天震怒,才有柳江沉尸之惩罚,进而又牵扯到了他的顶头上司孟知府、举荐他出任知县的吏部郎中陈大人。。。以及等等一连串相干和半相干的官员。 事情闹大了,朝廷要来拿人送往京师审问是必然的。温家消息灵通,留心一打听就弄清了来龙去脉。 任安最后说道:“陶大人的罪名么,虚虚实实,可大可小,全在皇上一念之间。但皇上事母至孝,太后娘娘对儒家又非常信奉,听说已下了谕旨,要大理寺严查严惩。” 他说完了,温必成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 谢夫人看了看倚在大女儿怀里、已哭成泪人的三女儿,沉吟道:“三姑爷的事可还有救?若是需要银子打点,不知道要多少才够?” 谢大姐接嘴道:“银子肯定是要的,只是陶家这几年不比以前了,自他们老爷过世后兄弟几个又分了家,未必拿得出来。” 谢夫人打断了她:“说什么见外的话?就算陶家拿不出来,我们谢家难道是能袖手旁观的?” 她爱怜地唤了一声“三丫头”,神色很镇定:“你别哭了,一切还有你娘在呢。只要是银子能解决的事,说个数目来,我出!不过烧香也要找好庙门,得把门路走对了。” 她又转头看着谢宛芯:“五丫头,你是个最明白的,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谢宛芯正有些出神,心里还想着任安说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 柳江上漂浮的四具尸体,这四人并不是同时在艾叶村失踪的,前后间隔了好几天。既非同时失踪,又怎么会同时溺亡?何况还恰好在同一时间漂浮到了同一地点? 但谢夫人喊了两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回过神来,听清楚了母亲的话,缓缓说道:“三姐夫的事,既然有太后娘娘亲自过问,就不是下面人能帮忙的了,只能从疏通皇家去想办法。还请大姐夫想一想,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求到皇上亲近之人的名下。” “这。。。”温必成和谢大姐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冥思苦想,但许久也想不起来。 谢大姐恨恨地瞪了丈夫一眼:“都怪你,整天只知道练武,从来不关心家里的生意,也不跟着公公去拜访贵人,一点用都没有。” 温必成不敢对着妻子的目光,只看向谢夫人:“岳母大人,可否让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去问问家父的意思?” 谢夫人忙点点头:“好,事不宜迟,那就有劳贤婿了。” 谢宛芯插话道:“大姐夫这封信,一来一回反而耽误了时间,不如由娘来亲自修书,恳请温老爷就近替我们打点打点,不拘该花多少银子,谢家绝不少出一分。温老爷的面子总比谢家人自己去跑路要强得多。” 温必成听了这话,赶紧表态“应该应该”。谢夫人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吩咐丫鬟把自己的印信拿出来,又吩咐谢宛芯:“你的文笔好、字迹好,就来替娘写这封信吧,口气务必要恭敬些。” 白日的时光就在担忧、忙乱中过去。夜里点了灯,谢夫人仍不放心三女儿,拉着她到自己房里去住,把荀老爷踢去了书房。 谢大姐自告奋勇抱走了骞哥儿,把大姑爷踢去和老丈人作伴,但随手把谢夫人饲养的一只叫做“香儿”的白猫交给了谢宛芯,说是这只猫日日都养在母亲手上,视为珍宝,交给下人们不放心。 谢宛芯便抱着猫儿,带了闻喜回房去。 夜凉如水,闻喜手中的灯笼闪闪烁烁,只在身前映照出一片昏黄。 走到一座回廊的转角处,突然有一个瘦长、佝偻的身影闪了出来,差点和闻喜迎面撞上。闻喜正“哟”了一声,谢宛芯抱着的白猫突然尖声嘶叫不止,利爪一伸,奋力从她手里逃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那人赶紧躬身低头,沙哑着声音道:“小人不慎冒犯了五姑娘,还请恕罪。” 谢宛芯定了定神,认出这人是伺候花草的梁七,松了一口气,只说了句:“没事,不必放在心上”,就赶紧带着闻喜去找猫儿。 两个人一路唤着“香儿”,找到了花园里,才发现猫儿蹲在一片芭蕉叶下,双眼圆瞪,正在瑟瑟发抖。谢宛芯把它抱起来,轻声哼了句“小坏蛋”,拍拍它的头,就回房了。 进门后,谢宛芯把猫儿放到地上。闻喜点上灯,拿来了伤药:“姑娘方才被香儿抓了一下,我看看伤得怎样了?” 谢宛芯低头一看,手背上几根红红的爪痕,的确有些火辣辣的发痛。她心中一动,脱口说了声:“不对!” 闻喜吃了一惊:“哪里不对?” 第二十五章 猫儿牵出的线索 “梁七。。。”谢宛芯目光闪动:“你不觉得香儿见到他的时候,有点反常吗?” 闻喜想了想:“是有点,不过一个畜生,有毛没脑,它懂得什么?” 谢宛芯道:“它懂的,你可不一定懂。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梁七刚来到谢家的那几天,香儿看到他也是这种反应,后来才慢慢平静了。” 闻喜摸了摸耳朵,一脸茫然:“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猫儿比人更敏感”谢宛芯眼望着烛火,幽幽说道:“你可别忘了,梁七来谢家之前,是做哪一行的?” 闻喜听罢,突然直愣愣地打了个寒噤。 谢宛芯道:“你叫个人去告诉梁七,让他到花厅等我,我有话要问他。还有,你再去找一找花房的主管廖婆子。” 谢宛芯和闻喜走进花厅的时候,梁七正低着头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止住了,躬身道:“五姑娘找小人来,请问有何吩咐?” 谢宛芯看着他:“七叔的病还是有些反复吗?我明日告诉帐房,再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她说的很客气,谢家的子女对上了点年纪的仆人都比较尊重。 梁七有点受宠若惊:“多谢五姑娘,不必费事了,天凉了就是这样,再瞧大夫也好不断根的。这几年老爷、夫人已经为我费了很多心,小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谢宛芯笑了笑:“七叔既然进了我谢家的门,还说什么见外的话?你的病一日不好彻底,我家对你就有一分责任。” 梁七大为感动,叹道:“五姑娘这么说,实在折杀小人。当年我身染重病,被人撵出来流落街头,若不是正好遇到夫人的轿子,早就命赴黄泉。这几年受了谢家多少恩惠,唉,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谢宛芯笑道:“七叔言重了,你只管在谢家好好住着,并不要你报答,只是。。。”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我只是,要你说一句实话。” 梁七怔了怔:“五姑娘想要什么实话?” 谢宛芯神情肃然:“今日天色已晚,我还请七叔到这里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要说。我想请问,三天前你向花房主管请了半天假,可午后出去了,直到夜里才回来。” 她盯着梁七:“你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梁七沉默良久,叹道:“小人去做的事,本来是不便告诉别人的。但谢家对我恩重如山,五姑娘既然特意相问,小人岂敢隐瞒?” 他抬起头,缓缓说道:“只不过怕吓到五姑娘,小人是去了义庄,查验了几具尸体。” 闻喜听到这话,不由得脸色一变,身子有些发抖,紧紧倚靠过去拉住了谢宛芯的袖子。 谢宛芯神色如常:“只不过嘴上说一说,有什么可怕的?你早已不在义庄做事,他们为什么还要找你?” 梁七道:“县里的仵作是小人以前在义庄教过的弟子,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案子,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请我去看一看。” 谢宛芯眼睛亮了,赶紧问道:“什么奇怪的案子?尸体有几具?是不是在柳江里溺水身亡的?” “尸体有四具”梁七有些吃惊:“五姑娘怎么知道是柳江。。。” 谢宛芯没有答话,只叹道:“这件事也许关系重大,请七叔一定要把详情告诉我。” “好”梁七不再问,沉默片刻后细细说道:“当日,江里捞起的四具尸体,被水泡得全身肿胀,口中皆有秽物,但既无一丝伤痕,也无服毒迹象,的确很像是溺水而亡,我那徒儿也是这样向上报的。”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何况,当时府里来了人,很快就要他在死因认定录上签名画押。” 谢宛芯目光闪动:“可是,你那徒弟却对真实的死因大有疑惑。七叔方才说‘很像’,是什么意思?” 梁七道:“从尸体肿胀的程度来看,若是溺水身亡,至少要在水里泡上半个月。但从失踪报案的时间来看,这四人中最早失踪的一个,也仅仅是在十天前。而且,我用银针扎入死者头部的一处穴道,这四个人都从嘴里流出了一种带着淡淡甜香味的黄色液体。” “液体?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东西,世上并不多见。这叫做天蚕水,如被人饮用,两个时辰之内身体就会慢慢发胀,直至绵延到五脏六腑、四肢血脉,最后因呼吸、血气衰竭而死。被害者在临死之前因感觉到窒息会眼球突出、拼命呕吐,死后之状的确和溺亡非常相似。” 闻喜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颤声道:“这。。。这可太吓人了。”她连牙齿也格格打战起来。 谢宛芯握住她冰冷的手,微嗔道:“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现在叫你回去,你又是不敢的,可怎么好?” 梁七叫了一声“五姑娘”,接着说道:“据小人查验尸体,还有一件事比较奇怪。” “怎么奇怪?” 梁七道:“这四个人在后背的腰间,都有一块红色胎记,虽然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但位置却是大体不差的。” “这么说”谢宛芯挑了挑眉头:“他们是有着同一特征的人,到底有什么人要害他们呢?” 梁七摇了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谢宛芯又看着他:“那你方才说的天蚕水,又是什么来历?” 梁七道:“这种古怪东西传自西域,据说是龟兹国的刑罚,对犯了死罪的功臣不能殴打,也不能见血,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法子。” 谢宛芯皱了皱眉:“可是这东西就算传到我朝来,也绝非平常人所能拥有,怎么会流入民间?” 梁七道:“不错,天蚕水杀人之力非同小可,传入我朝也只是秘密流通,莫说平民百姓,就是高官厚爵之家也未必见过。” “高官厚爵都未见过,那能够拥有它的就只能是皇家大内、宗室贵戚了。”谢宛芯停了一下,看着梁七的眼神有些怪异:“那我就要请问七叔了,这样秘密的事情,你一介平民是怎么知道的?还了解得如此详细?” “这。。。”梁七突然有些语塞,沉默片刻后勉强笑了笑:“小人在义庄做过多年,见过了许多古怪事,有所耳闻也不奇怪。”他说完又猛烈咳嗽起来,直咳得全身战栗不止,几乎要摔倒。 谢宛芯不便再问下去了,便叫闻喜给他倒茶,又嘱他回去好好休息。 闻喜目送着梁七的背影走远,打了个呵欠,回头却看见谢宛芯目光炯炯,便低了头轻声说道:“姑娘,天晚了,我们回房去吧。” 谢宛芯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只在静静沉思。 天蚕水固然奇妙,但和这个比起来,她更感兴趣的是梁七的来历。 她只知道梁七在来到谢家之前,在义庄做事很多年,却没有人注意过,在义庄之前他又来自哪里?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这段过往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似乎凭空从他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谢宛芯默立良久,终于看向了闻喜:“回去吧”,但她马上又加了一句:“找个可靠的人,盯着梁七,只要他走出谢家的大门就跟上去。” 第二十六章 失踪的第五个人 第二日的谢家人,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谢三姐担忧丈夫不住地哭哭啼啼,大家可就陪着她也没心思吃饭。 谢宛芯心里有事,如果可以证明天蚕水的存在,那柳江四人之死就是人为、而非天意,指向三姐夫的所谓“亵渎圣贤”之罪名自然就解除了。但这种说法显然匪夷所思,凭什么让人相信?难道就凭梁七几句话?那天蚕水从何而来?杀死他们的真凶又是谁? 何况,她隐隐感到,这件事并不是表面看来这么简单。天蚕水来自宗室显贵,遇害的四个平民子弟是如何与他们结下仇怨的?平日里恐怕连见都见不到吧?就好像三姐夫不过是一任知县,位低言轻,又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招致此祸?这背后的水深水浅只怕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总之,她想来想去只有深深叹气,想要翻案是千难万难,恐怕只能寄希望于温家的周旋调解了。 温大姑爷倒是够仗义,不出两天就带回了两条重大消息。第一条,皇上眼下最宠爱的是张淑妃,几乎是言听计从,温老爷已在想办法托人走她的门路。 他说到这里时,谢夫人、谢大姐都略略松了一口气,等听到第二条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但谢宛芯却留了意。 温姑爷道:“还有一件事,原来近日在艾叶村失踪的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人,还有一个叫景玉禾,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音讯全无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宛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些动容,闻喜也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姑娘,这个名字怎么好像听过啊?” 谢宛芯在离开众家人后,才对闻喜说道:“你道这景玉禾是谁?就是瑞云的夫婿。” 闻喜“哦”了一声:“原来是他,那姑娘要不要去见见瑞姑娘?” “当然要去”谢宛芯叹道:“可是她遇此不幸,心里一定是难过的,我去见了她,话还得好好说。” 江瑞云,谢宛芯的发小,也是闺蜜,三年前她出嫁后,两人才渐渐少了来往。谢宛芯打听到她回了娘家,就登了江家的门,两姐妹许久未见了,说不出的亲近。 谢宛芯本以为她夫婿失踪,必然悲伤焦虑,没想到刚走进庭院,江瑞云就从台阶上飞奔下来,拉了她的手进房间,笑嘻嘻地摆出许多新买的绢帕、首饰给她评鉴,一点颓丧之情都看不出来。 说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要慢慢问到她夫婿的事情上去。谢宛芯担心她是强颜欢笑,所以小心翼翼问道:“我听说,你家姑爷出了一点意外,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啊”江瑞云正对着菱花镜摆弄一只翡翠耳坠,毫不在意地答道:“没什么大事,他失踪了。” 谢宛芯没料到她这样干脆,怔了怔,和闻喜互相看了一眼。 江瑞云又拿起一支银丝铰凤珠钗在头发上比划着:“你问这个做什么?”不等她回答,下一句是:“你看我是戴这支好看呢,还是戴那支碧玉梅花的好看?” 谢宛芯走过去:“都好看,不过你今日这身衣裳,配着银丝的更见清雅一些。” 她对江瑞云的不上心很是惊讶,自己反而有些尴尬了,勉强笑了笑:“我只想问一问,你家姑爷出门前,可曾说过他要去哪里、去见什么人、去做什么没有?” “不知道!”江瑞云突然把手里的珠钗重重往梳妆匣中一放,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很不高兴:“他的事我统统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来看望我,还是来审犯人的?” 谢宛芯吓了一跳:“当然是来看望你,是我不好了,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伤心事?”江瑞云尖声打了个哈哈,转过身来:“你看我的样子像伤心吗?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人,这有什么大不了?” 谢宛芯更加愣住,闻喜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瑞姑娘,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毕竟是你的夫婿呀!” 江瑞云静静看着她们,良久忽然笑了:“你们干嘛这幅表情?就好像我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人。” 她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不错,姓景的是我的丈夫,可在我心里,他早就不是了。我十六岁嫁给他,不到一年他就以我不能生育为由,讨了两个小老婆,在外面左一个右一个又不知有多少相好。这还不算,城里的几大烟花之地,他处处都是常客,每隔三五天必要去千金买醉,真是风流潇洒得很啦。” “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个摆设”江瑞云说到这里,咬上了牙,眼中有泪光浮动:“如果你是我,这样一个没心肝的人不见了,你是会伤心呢?还是会庆幸?” 谢宛芯答不上来,江瑞云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你应该为我高兴,因为我从此就自由了。” 谢宛芯只好随着她笑了笑,离开的时候,心中仍在长长叹息。她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江瑞云特意跑来,羞羞答答地告诉她,她要出嫁了,夫君文雅俊美、一表人才,提亲时她曾隔着珠帘悄悄看过一眼,很喜欢,喜欢得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瑞云出嫁的时候,景、江两家都大肆铺张。风仪少年、鲜衣怒马,娉婷娘子、十里红妆,引得多少人的羡慕。 三年,只不过仅仅三年,物是人非,改变了多少初心。。。 但毕竟已无法再从江瑞云口中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谢宛芯惦记着家里,又待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她在快要走出外间房门的时候,江瑞云叫住了她,跟了出来:“我听说陶县令被革职审讯,他的罪名是因艾叶村失踪案而起,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来。可是我不高兴提起景玉禾这个人,若有什么得罪你别介意。” 她叹了口气:“何况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他视我为无物,我也当他早就死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她走近了一步,幽幽说道:“如果景玉禾真的死了,只会死在女人手里,因为这就是他必然的归宿。” 第二七章 无奈的亲事 却说闻喜在回到谢家以后,仍是一脸怅然:“姑娘,我不懂,瑞姑娘和姑爷不是一见钟情吗?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谢宛芯在书案边坐下,若有所思:“也许就是因为,一见钟情之后没有再多看一眼、多问几句,才会酿成大错。” 闻喜愣了一会儿,目光有些畏缩:“姑娘,我怕。若是我也嫁错人,岂不是毁了一辈子?” 谢宛芯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怕什么?有我呢!不是那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我绝不会点这个头。” 闻喜高兴起来:“那我一生的幸福就全靠姑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温家传来的消息,有喜有忧。忧的是温老爷千方百计打点门路,终于面见了张淑妃,但这位宠妃娘子却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给予了回绝,任凭许下多少金银孝敬,也坚决不肯松口。 喜的是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竟然柳暗花明又一村。温老爷偶然打听到,张淑妃自幼失去父母,由姑母抚养多年,感情深厚。后来她选秀入宫,幸运得到圣眷,从宫女一步步提拔起来。而她的姑母不是别人,正是与谢家几代世交的李老爷之妻张夫人。 张夫人是李老爷的填房,也就是李谦平兄弟的继母。谢夫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就备下厚礼亲自去了李家。张夫人收礼虽不手软,办事倒也利索,不出几天就登了谢家的门,一是转述淑妃娘子的话,愿意帮忙,但第二层来意就大大出人意料了--提亲。 谢夫人万万没想到,李家竟会在这种时候来提亲,要的就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 张夫人一脸理所当然:“我们两家本是世交,若是福气好一点,早该结为亲家了。小儿谦平配你家的五姑娘可称郎才女貌,岂不正是天作之合?” 谢夫人笑得有点勉强,但并不敢得罪她:“眼下三姑爷尚在狱中,这件大事未了,就另谈亲事,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张夫人淡淡说道:“一码归一码,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合时宜?何况等结了亲,五姑娘就是淑妃娘子的表弟媳,成了一家人,办起事来也更方便不是?” 谢夫人笑道:“嫂子说的是,但婚姻大事,我总要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张夫人有点不耐烦了:“谁不知道五姑娘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你可别存心拿这个话来搪塞我。” 她沉下了脸色:“我们李家可不是非要求着你们,不过是看你们如今有急难了,多年的情分,能帮就帮一把。既是门当户对,嫁奁上我们又不会多计较,你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我劝谢夫人可不要端起架子,却砸了手,省得日后后悔莫及。” 谢夫人赶紧向她解释,说了许多好话才终于把她的脸色缓和了过来。随后,李家的老爷又亲自登了门,说的还是提亲一事。几番接触下来,谢夫人摸清了李家的想法。 原来李家真正想要的,不止是她的掌上明珠,还有整个谢家的庞大家产。没有兄弟、四个姐姐又都已出嫁的五姑娘,已顺理成章变成了谢家的继承人。李家盯着这块肥肉已非一日,但李谦平三次求亲失败,正在无计可施之时,上天居然把这个绝好的机会送到了面前。李老爷和夫人一拍即合,有陶姑爷的命握在手里,还怕谢家不答应? 李老爷是志在必得,甚至提出了一个有创意的想法,长子之妻出身低微,次子之妻并未生育,如果五姑娘实在不喜欢小儿子,两个哥哥也可以随便挑选,看上哪一个,就叫哪一个休妻。 反正这个儿媳他们是要定了,至于是不是成全小儿子,那是根本无所谓的。 谢夫人在瞠目结舌之余,更加不愿意把女儿许给这种人家,须知以李家的德性,非但姑娘嫁过去过不了好日子,谢家的万贯家财也迟早会被他们吞个干干净净。她便只是虚与委蛇,不表态不拒绝,一边打探着事情的进展。 但李家也不是傻子,单方面选好日子,只管把聘书送到了谢家门上。正巧就在这一天,京城也传来了三姑爷被刑部认定罪名成立、判为“斩监候”,并已奏请天子御批的准确消息。 谢三姐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开始寻死觅活。 谢夫人很难受,也很不甘心,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叫她如何抉择?她只能带着愧疚之情,亲自去了小女儿的房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耐心劝说她以大局为重,答应李家的提亲。 谢宛芯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她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眼泪忍住,不让它一颗颗掉下来。 良久,她终于轻轻叫了一声“娘”,抬起头来:“我不是个狠心的人,怎能只为自己考虑?李家的亲事我答应了,但是也请娘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夫人松了口气,但更加心痛,忙说道:“好,不管你要什么,花多少银子,娘都答应你。” 谢宛芯摇摇头,神色很凄凉:“不必花银子,我只是想去看看今年的花灯会。” 谢夫人有些为难:“不是娘不疼你,只是你如今不比以前。收了李家的聘书,你就是定了亲的人,不可以再随便出门。我们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能让人说闲话?” 谢宛芯看着母亲,突然站起身走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双膝一跪,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如细雨般落下: “我只去这一次,等去过这一次,我就是死,也甘心了。” 议定了的亲事,流程走得很快。李家紧赶着送来了聘礼:两封喜饼、一对蒸鹅、四只腊鸭、十斤茶叶,派了二儿媳带着几个大脚婆子,一副担子就挑了来。 谢大姐一看到这些东西,脸都绿了。不错,按民间习俗,最基本的聘礼只要食、茶二礼即可,但这是针对贫寒人家。李家还真是怎么基本就怎么来,连一粒碎银子都别想见到他们的。抠的人见多了,可没见过这么抠的好吧? 第二十八章 李公子的心意(上) 李家二少奶奶人生得秀气,见了谢夫人很不好意思,垂着头低声说道:“本来,是还要给五妹妹挑点好缎子做衣裳的,可又想到府上做的就是丝绸行,岂不让你们笑话?所以就罢了。” 谢大姐沉着脸:“是罢了还是省了?贵府是大户人家,要按着娶正室夫人的礼节,这未免节俭得太过了吧?” 李二奶奶不敢搭话,只揉着手里的绢子,脸上更红了。 谢夫人瞥了大女儿一眼:“宛彤!”再看向李二奶奶时,笑容很和气:“我们两家是多年的情分,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请转告府上的老爷夫人,知交重在心意,承蒙贵府不嫌小女粗笨,我心里是感激不尽的。” “娘!”谢大姐忍不住了,霍然站了起来:“感激?你还感激什么?”她瞪着李二奶奶:“府上打的一手好算盘,随便拿点吃的喝的就算打发我们了?这是下聘礼呢还是清底货?难道我谢家的姑娘比买个丫头都不如?” 李二奶奶战战兢兢,连眼圈都红了:“道理谁都知道,可姐姐别冲着我来呀,有好头发谁肯做癞痢头?” 她拿绢子掩了半张脸抽泣起来,越说越难过:“我嫁到李家的时候,聘礼还不如这个呢。这些年只会骂我没有生育,动不动就横眉竖眼、冷言冷语,我越发连吃顿饱饭都难了。” 谢大姐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叹了口气。 谢夫人赶紧劝慰着李二奶奶,又说了大女儿几句,好容易劝得她不哭了,客客气气地吩咐马房套车送她回去。因为李二奶奶来时就租了一辆破车,车钱没有付够,她在巷子口外隔着好远一段路就下了车,一双小脚步行过来的。 谢大姐望着她的背影,不住地叹气:“娘,真的要把小妹嫁到这样缺德的人家吗?” 谢夫人一脸黯然,叹道:“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眼看着三姑爷活活丢掉一条命吗?” 谢大姐搓了搓手,瞬间火气又有点往上冲:“他们这是摆明了趁人之危。好啊!我们收了多少聘礼,就给多少嫁奁,谢家可不当冤大头!” “胡说!”谢夫人突然呵斥一声,声色俱厉:“不管他们怎么做,谢家的嫁奁都必须丰厚,不然你妹妹还怎么在李家立足?” 她转过身,眼望着庭院中一棵苍劲古槐,咬牙说道:“我就是要让李家知道,你妹妹是有强硬娘家做靠山的,让他们不敢小觑欺负了她。” 谢大姐吩咐下人不得把李家送聘礼的事告诉五姑娘,省得她烦恼生气。但谢宛芯还是知道了,她根本毫不在意,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写字,连院门都不想出了,但常常读着、写着就不知不觉开始出神,心思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有一天,闻喜捧了一个锦盒笑嘻嘻地走进来,把盖子揭开:“姑娘,你看。” 谢宛芯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你拿着一本册子做什么?” 闻喜道:“这是姑娘的嫁妆册子啊,你闷闷不乐好些天,见了这个一定高兴。” 她打开册子,慢慢念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笑道:“姑娘瞧,还没有念完。夫人最疼你,这是把一半的家底都给你呢。” 谢宛芯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去看窗外一架爬满墙头的蔷薇花,并没有去听她的话。 闻喜笑着笑着,忽然又撅起了嘴:“李家公子可真占便宜,人财两得,怕是嘴都要笑歪了吧?哼,他休想!往后我帮着姑娘看好咱们的嫁妆,一个子儿也不能被他骗了去!” 谢宛芯还是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门外走进来一个小丫头满儿,屈膝道:“姑娘,李家三公子来了,想见见姑娘。” 闻喜有点惊讶:“他这时候来做什么?难道打听到我们拟了嫁妆册子,特意来看看么?” 谢宛芯终于回了头,神情很漠然:“不管他来做什么,你告诉他,既已定了亲,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不合规矩。” 但满儿很快又回来了:“李公子说,是夫人和大姑娘同意他来的,有要紧的事和姑娘说。” 谢宛芯换了衣裳,走出房门时,李谦平已在日头下晒了好一会儿。天已入伏,阳光很强烈,他满脸都是汗水,双颊通红,胸襟上也湿了一片,手里却紧紧抱着一个木漆盒子。 等他伸袖口抹过汗水,抬起头时,只见一层明显的黑眼圈,也不知是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谢宛芯看到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笑了笑:“李公子怎么不到树荫下站着?总比这样晒着好吧?” 李谦平痴痴望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激动之色。他本是已经绝望了,只道今生今世与她再无缘分,却不料上天突然开了眼,把一段大好姻缘拱手相送。他如何不欣喜若狂?一连几天夜里兴奋辗转到天明,好容易朦胧睡去,一闭上眼睛就梦见一顶大花轿。 此时,他见谢宛芯柔声软语,言中似有关怀之意,更加激动不已,忙答道:“树下开了小花,想必是五姑娘喜欢的,只怕一不小心给你踩坏了。” 谢宛芯沉默片刻,她站在廊檐下的阴凉处,却并没有叫他上来,只吩咐满儿:“去端一碗冰雪甘草汤给李公子吧。” 随后又问他:“今天来有什么事?” 李谦平喝了冰饮,脸上却更红了,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愣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来向五姑娘道歉的。” “哦?”谢宛芯眉头挑了挑:“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李谦平更加局促起来:“我知道李家对不起你,聘礼的事。。。”他最终还是说不出口,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但你要相信,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我绝对不敢这样来羞辱你。” 他举起了右手,语声有些颤抖:“我发誓!” “你多虑了”谢宛芯并无表情,淡淡说道:“我从不看重财物小事,没有谁对不起我,更加谈不上羞辱二字。话说清楚了就好,你回去吧。” 她说完就要转身,闻喜掀起了门帘子。 “宛芯!”李谦平突然急切地喊了一声,谢宛芯回头,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小时候他叫她“五妹妹”,长大了他怕着她、哄着她,也只敢叫一声“五姑娘”。 李谦平壮着胆子走了过来,在她身前的台阶下停住了。太阳依然晒着他的脸,他脸上淌着汗珠,神情却变得很庄重。 他打开了手里的盒子。 第二十九章 李公子的心意(下) 闻喜突然“哇”了一声,盒子里金光闪闪放着一整套的凤钗、簪花、耳环、戒指、镯子。。。她走下台阶,两只手各拿起一件看了看,眼珠子都快对上了,十足十的赤金首饰呢! 谢宛芯也很惊讶,想不通一个出门连一两银子都舍不得花的铁公鸡,从哪里来的这许多好东西。她是识货的,粗粗估计这满满一盒子,少说要三千两银子才能拿得下来。 李谦平凝望着她,压了压心中的紧张,一字字道:“这是我给你的聘礼,希望你不要嫌弃。” 谢宛芯疑惑道:“你从哪里来的钱?” 李谦平笑了笑:“我帮着家父打理生意已有三年,偷偷攒下了一些。” 闻喜“扑哧”一声笑道:“原来是存的私房,看不出来李公子还真有一手。” 李谦平脸又红了,情急之下又有点结结巴巴:“我。。。我存的就置办了这些,都在这里,再没有了。等。。。等你过了门,我绝不敢再这样,有什么都交给你。” 谢宛芯不置可否,只轻笑了一声。 李谦平汗流得更急了:“你相信我!” 谢宛芯看着他,淡淡说道:“我说过了,我从不看重财物小事,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怕是要变天,你回去吧,被雨淋在了半路不好,何况你来得也很久了,被人看见了是要笑话的。” 她说完,转身回房。李谦平迟疑了一下,终于第二次喊出了“宛芯”,对着门帘朗声喊道:“我只有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什么都有,但这是我想给你的,我绝对不敢也不愿意让你受了委屈。” 他喊完,心里仍跳个不停,胸膛起伏不定。闻喜叹了声,把木漆盒子接了过去:“李公子回去吧,我们姑娘收下了。” 李谦平转头看着她,激动之情未熄:“闻喜,你看宛。。。你家姑娘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在关心我吗?” 闻喜似笑非笑:“也许是吧,不过你别多想,她的心思连我还不一定摸得透呢,何况是你?” 闻喜正要转身进去,李谦平又叫住了她,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片红绸:“这是家母在临终前留给我的一支步摇,嘱咐我好好保管,请你一并交给五姑娘。” 闻喜叹道:“李公子,这样珍贵的东西,你方才怎么不亲手交给她呢?” 李谦平有些尴尬,讷讷道:“我。。。太紧张,一时忘了。” 闻喜接过,笑了笑:“往后你总要天天见到她,老是紧张可怎么办呢?” 她进了房间,转述过李谦平的话,双手合十叹了口气:“李公子有些呆气,可他今日来,足见对姑娘一片真心。阿弥陀佛,我算是放下了这颗心,我劝姑娘,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能嫁个疼你爱你的,就算是不枉此生了。。。” 谢宛芯打开红绸看了看,这是一支芍药引鸾的步摇,鸾鸟的嘴里吐出三股长长的明珠,极尽奢华。她看到明珠串,心中忽然一动,若有所思,但听见闻喜还在絮絮叨叨,就把步摇放下了:“你把这些都收起来吧,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她又愣愣地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拉住闻喜的手:“你替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闻喜眨了眨眼睛:“姑娘,就快下雨了。” 谢宛芯怔了怔:“是,就快下雨了,那你明日再去。” “去哪里?” “去秦家。” 闻喜有点吃惊:“去秦家?姑娘别忘了,你现在是李家的媳妇了,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谢宛芯转过头,眸中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光:“不怎么样,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闻喜叹道:“姑娘这是何苦呢?白白地徒惹伤心罢了,依我说还是自己想明白的好。。。” 谢宛芯截断了她:“你去不去?” 闻喜吐了吐舌头:“我去,可是我见了秦公子,说什么呢?” 谢宛芯沉默了很久,忽然凄然一笑:“什么都不必说,你只要候在门外,瞧瞧他出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务必多待一会儿,都瞧仔细了,快点回来告诉我。” 闻喜笑了笑:“我都糊涂了,姑娘到底是要我多待一会儿,还是快点回来?” 谢宛芯沉下了脸:“你又贫嘴?” 闻喜赶紧陪笑道:“不敢不敢,我听话就是了。”她说完,却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谢宛芯没有叹气,站起来走到窗边,迎着暴雨前越来越猛烈的凉风,呆立了很久,不再理她了。 第二日,闻喜不知为什么,拖到下午才回来。她掀起门帘,抬头就喊:“姑娘,我见到秦公子了”,下一句就撇了撇嘴:“我劝姑娘别再惦记他了,他。。。” 谢宛芯神色有点异常,咳嗽一声,向她递了个眼色。 闻喜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了从屏风后走出的谢大姐,忙过来屈膝行礼:“大姑娘来了。” 谢大姐睁大了眼睛:“你方才说什么?惦记谁?什么公子?”她盯着闻喜:“李公子?不是!是秦?还是齐?” 闻喜脱口而出:“秦,是秦公子”。 谢宛芯皱着眉扯了她一把,闻喜赶紧又摇头又摆手:“没有没有,大姑娘听错了,什么公子都没有。” 谢大姐笑道:“我没有听错,我又不聋。我问你,秦公子是谁?你们姑娘为什么巴巴地惦记他?” 闻喜不敢回答,谢宛芯叹了口气:“大姐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谢大姐似笑非笑:“难怪娘叫我来劝劝你别伤心,你果然有心事。” 谢宛芯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不错,我是心有所属,就算我许了李家,我还是忘不了他,永远都不会!如果姐姐觉得我错了,只管骂我好了。” 谢大姐看着她,提高了声音:“我为什么要骂你?以你的眼光智慧,这不是很正常吗?你要是一心一意向着李家,我才觉得不正常呢!” 她说着就错了错牙,对李家的印象真是差到极点!片刻后,竟然长叹一声:“可惜呀可惜,要不是出了三姑爷这件事,我倒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打动你的心。唉,除了天意弄人四个字,还能怎么解释呢?” 她怜惜地拍了拍妹妹的手:“我走了,你们慢慢说悄悄话吧。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第三十章 梁七果然有秘密 谢大姐果真抬腿就走,谢宛芯一把拉住了闻喜的手:“你都看见什么了?他。。。他还好吧?” 闻喜叹道:“他有什么不好的?简直好极了。” 谢宛芯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闻喜道:“我说了,姑娘别伤心。他可能比姑娘还要先成亲了。” 谢宛芯完全愣住了,半晌后回过神来:“你胡说!” 闻喜道:“我可没胡说,我亲眼见到秦家老夫人跟别人说,儿子就要娶亲了,先有小登科,日后必有大登科。新娘子就是她娘家的侄女,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姻缘早定,笑得那个乐呵!” 她说着,气得鼓了鼓腮帮子:“我看他们家根本没把姑娘放在心里。幸亏,姑娘也要嫁了,我们就风风光光嫁给他看看,哼,他又算得了什么?” 谢宛芯脸色变得苍白,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扶着椅背的手也颤抖起来:“照你说,秦家的新娘就是他的表妹。那他呢?他也欢欢喜喜的么?” 闻喜道:“那个姓秦的。。。”谢宛芯瞪了她一眼,她马上改口道:“秦公子后面也出来了,他欢喜不欢喜倒看不出来,不过那位表妹是和他一路走的。” 她看着谢宛芯,又撅起了嘴:“姑娘一点不用难过,秦家表妹模样还算周正,不过比起姑娘来就差得远了。谁叫他没眼光呢?咱们根本犯不上和这种蠢人生气。” 谢宛芯手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长身而起:“我要去看看。” 闻喜吓了一跳:“姑娘去看什么?” 谢宛芯眼中已有点模糊了,仍咬着牙:“就算要死心,我也要亲眼看到,听他亲口对我说,我才肯死心。” 她说完就往门边走,闻喜拦不住她,只好紧紧跟上。 门帘忽然一掀,走进来一个人,厉声道:“站住!” 谢宛芯愣了一下:“娘!” 谢夫人的神色又严厉又心痛:“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但是你不能出门,别忘了你是待嫁之身。” 谢宛芯皱了皱眉:“大姐她。。。” 谢夫人道:“不是你大姐说的,你以为闻喜悄悄出门,我会不知道吗?我料到你对姓秦的小子一定放不下,可你别忘了,是秦家拒绝你在先的!” 谢宛芯咬了咬嘴唇,一行清泪悄然流下:“他没有拒绝我,他是不得已,我不相信他会心甘情愿娶别人。” 谢夫人叹道:“你真的不必去,这事我也派人打探过了,秦家的确要娶亲。你信不过闻喜,还信不过我吗?” 她伸出双手扶住了女儿的肩头,目光很柔和也很忧伤:“娘疼你,绝不会骗你,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和他只能各走各的路了。长痛不如短痛,一别两宽、各自放手,才是最好的。” 谢宛芯又愣了很久,突然扑到她怀里痛哭起来。谢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哭出来就好了。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这世上的事啊,十有八九都不会顺着你的意思,等你再过几年回头看看,现在的事儿就不叫事儿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柔声安慰着女儿,心里却禁不住在长长叹息。 谢家紧锣密鼓筹备着五姑娘的婚事。谢夫人吩咐采购鲜花,要很多很多鲜花,把陪嫁的锦缎、布匹都熏得清香自然。她可不屑于使用香料,认为那种低俗之气,配不上大家小姐的风范。 梁七一连几日都得到了外出买花的差事,他大步走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就迈步进了一家茶楼,坐下来点一壶茶,又听了一段说书。在说书人中场休息的空档,他站起来大声问伙计茅厕在哪里,又叫留着这张茶座,大赞说书人故事讲得精彩。 梁七掀起青布帘去了后院,他径直走向角门,快步拐进了一条小巷。离开茶楼很远了,他回头看了看,松了一口气。 他早几日就发现缩头缩脑跟在身后的金小柱了,他要跟就跟着,但今天可不行!这小子也不中用,这不是随随便便就甩了他么? 他又转进另一条巷子,走过两三家的院墙,到一户墙头开着三叶梅的门前站住,伸手轻轻敲三下,又重重敲了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闪身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小姑娘领着他走进堂屋,转过身来,却是柳庭月身边的丫鬟蕊珠。 梁七不敢怠慢,躬身说了一句:“给姑娘请安。” 蕊珠打量着他,淡淡说道:“你认识我?” 梁七道:“小人虽不认识姑娘,但看到了谢家后门外老槐树上钉着的三只粉翅蝴蝶,又找到蝴蝶腹内藏着的字条,知道是王府有事相召。如今看到姑娘腰带上坠着的银色流苏,便知姑娘就是王爷派来的密使,因此拜见。” 蕊珠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离开王府多年,倒还没忘了王府的规矩。” 梁七把头垂得更低:“小人终身不敢忘记。” 蕊珠道:“很好,不枉我依着王爷的吩咐,费尽心力找到你。” 梁七叹了口气:“二十年了,不想今生还能再为王爷效力,实在是小人的荣幸。” 蕊珠道:“你知道王爷要找你,所为何事吗?” 梁七的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眼中有了一丝畏惧,勉强笑道:“不、不知道,还请姑娘明示。” 蕊珠皱了皱眉:“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王爷当然是要问你那件事。” 梁七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腿一软几乎跌倒,嘶声道:“小人有罪,但小人当年确是有苦衷啊。” 蕊珠沉着脸,斜睨着他:“你有什么苦衷?到底怎么了?” 梁七哆嗦着嘴唇,说了几句话。蕊珠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如何向王爷交代?” 梁七颓然道:“小人知道,就算死上十次百次,也不够向王爷赔罪。” 蕊珠冷笑道:“眼下先不急着说这个死字,我既然来了,就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只要你尽心尽力,将功折罪,我自会替你向王爷求情。” 梁七赶紧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多谢姑娘,姑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蕊珠道:“你听着,王爷派我来,是有两件事要办。”她目光闪动着,说了几句话。 梁七神色凝重,一边认真倾听,一边不断点头。 第三十一章 花灯会上断肠诗 盛夏将尽的时候,热热闹闹的花灯会终于登场了。叙阳府是富庶之地,满城里一片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大街小巷在夜幕下璀璨如星河,大有盛世升平之相。 秦慕川难得的放下书本,走出了书斋。算算日子,已有一个月零十七天不曾见到她,不知她在人群中能不能认出他来? 他有些担心,但很快就笑了,离别的日子不算长,为什么却觉得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如望断天涯般漫长?今夜纵然人山人海,他也一定能一眼认出她的身影,相信以她的聪明,必定也是一样。 昨晚一夜不曾睡好,今日清晨早早就醒来,在一种莫名的心神不定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找了个借口不与家人同路,等到严夫人带着郑婆子和表妹都出了门,估摸着她们走远了,秦慕川才赶紧往开办诗会的宣怀后街走去。 但他顺着街前街后转了几个来回,都没有看到谢宛芯的影子,心里很失落,沉思片刻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失笑道她本是大家闺秀,哪有紧赶着出门的?自己等等她也是应该,又何必着急? 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秦公子”,他回过头眼睛亮了,只见闻喜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就快步走过来,拱手道了一声:“姑娘好”,见她是孤身一人,又赶忙问道:“你家姑娘呢?” 闻喜点点头,竟不还礼,只淡淡说道:“我家姑娘今日不来了。” 秦慕川愣了一下,有些急了:“这是为何?谢姑娘明明与在下约好。。。” 闻喜的脸色倒有些不耐烦,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她为什么不来,秦公子难道不知道么?何必问着我?” 说着,越发拉下脸来:“按理,连我都不必来的,但是我家姑娘是个讲信义的人,所以叫我来说一声,请你自便。” 秦慕川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来不及多想,见她几句话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情急之下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谢姑娘是否另有要事,不便前来?” 闻喜白了他一眼:“没有”。 “那是否被家人阻拦?” “也没有”。 他心中凉了一点,但还抱着一线希望:“那请问姑娘,谢姑娘有没有另约相见的日期?” 闻喜冷笑了一声:“没有要事,也没有阻拦,更没有另约日期,秦公子可不要想多了。她之所以不来,纯粹是因为不想来,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一刀两断,懂吗?” 秦慕川听了这话,瞬间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全身都已凉透,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闻喜也不理他,转身就走,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觉得痛快。她走出一段路又回头看看,只见他失魂落魄站在人群中,如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就连被人撞上了也不知道避让。 她叹了口气,又折返回去,把他拉到了更靠边的一处院墙下,撇了撇嘴:“公子可不要觉得是我家姑娘狠心,你既然另有良配,又怎能怨她不理你呢?” 秦慕川回过神来,马上觉出了蹊跷,赶紧问道:“姑娘说我另有良配,是什么意思?” 闻喜道:“什么意思?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家那位表妹是来做什么的?不是等着做新娘的么?” “我表妹。。。”秦慕川愣了一下,忽然展颜而笑,露出了喜色:“原来是这样。” 闻喜斜了他一眼:“好好的你乐什么?” 秦慕川含笑道:“我笑,因为这只是一场误会。” 闻喜有些惊讶:“你没有定亲?” “绝对没有!”秦慕川断然说道:“请姑娘转告谢姑娘,关于这件事,在下想当面向她解释,请她应允。” 但闻喜却沉默了,露出了为难之色,秦慕川向着她拱手一揖:“请姑娘帮帮忙”,见她仍不说话,他有些着急了,顾不得她只是个丫鬟,再次深深一揖,几乎要碰到地上。 “秦公子别这样”闻喜慌忙拦住了他:“我受不起”,她犹豫着,目光闪动:“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我家姑娘她。。。”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她已经定亲了,这倒是真的。” “你说什么?”秦慕川再次目瞪口呆,短短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他突然一咬牙:“不可能!谢姑娘绝不会这样做!” 闻喜摇摇头,叹了口气:“她肯不肯是一回事,可是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跺了跺脚:“姑娘本来已舍着一张脸,托人去你家说媒,谁叫你装模作样的不答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现在后悔可怪得了谁?” 秦慕川神色黯然,望着她的目光是呆滞的,喃喃道:“后悔。。。不错,后悔也来不及了。” 闻喜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软了下来,沉默片刻叹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一件东西,公子看了或许心里会好受一点。” 秦慕川赶紧问:“是什么东西?” 闻喜点点头:“你随我来”,领着他走到了一棚缠绕着彩绸、花枝的灯架下,伸手指着挂在正中的两只最大的灯笼:“这上面是姑娘亲笔题的诗,你自己看。” 秦慕川仰头看去,只见一只灯笼上,一笔娟秀小楷写着: 最怜青杏落烟尘,明月梨花梦一轮。 相逢何须神仙地,化蝶犹胜百年身。 另一只灯笼上写着: 只愿来生共轮回,容颜易改也相随。 不信蓬山无多路,为君思量到白眉。 他呆住了,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不知木立了多久,目中也不知何时浮起了一层泪光,灯火、星光都在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闻喜幽幽叹道:“谢家年年都要做灯,为花灯会添彩。姑娘这诗是写给谁的,不用说你也知道,她本来嘱咐我不必告诉你,可是。。。唉,我可怜秦公子和我们姑娘一样,都是钟情之人,这两首诗就送给你,好歹做个念想吧。” 秦慕川仍是痴痴仰望着,默然不语,突然间回头对着闻喜躬身一拜:“我有一事求姑娘相助”,他的神情激动而痛苦:“我想见谢姑娘一面,求姑娘通传一声。” 第三十二章 此生临别诉衷心 闻喜不敢受他的大礼,也吃了一惊:“这时候你还见她做什么?” 秦慕川凄然道:“姑娘放心,我绝不敢纠缠。只有几句话想当面说清楚,不然,只怕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了。” 闻喜沉默半晌,叹道:“这个事不好办,我问问姑娘的意思,再想办法吧。” 谢宛芯听了闻喜的转述,自然是更添伤心,但谢夫人看得很紧,关键时刻是谢大姐帮了忙。她又在偶然间听到了此事,就拿出大姑娘的气势来,支开了一路守着大小门的仆人,亲自把妹妹护送出去。 谢宛芯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还没怎样,谢大姐先泪光盈盈起来,连声叹气:“你去吧,有什么话别搁在心里,当面讲清楚了。唉,你要是不去,岂不是抱憾终身么?” 谢宛芯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鼎香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她一步步走上楼梯,眼前又浮现起了那个孤傲倔强的青衣少年、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但这一切都已远去了,她和他是因怨生情也好,是步步知心也好,总之只落得个有缘无分。也许大姐说的对,除了天意弄人四个字,又能如何解释呢? 她站在了厢房门前,却忽然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她知道他必定已来了,他是君子,绝不会让她等候。可是,她不知道推开门会怎样,她会不会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已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房门忽然开了,谢宛芯有些吃惊,抬起头看见了他一张苍白而激动失神的脸。 她穿过他的身边,走进屋子,心里一直在跳,很难受,却居然比她想象中要镇定得多。 秦慕川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一时谁都没有先说话。 谢宛芯终于尽力笑了笑:“我还没有敲门,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 秦慕川也笑了笑,笑容比她还要勉强:“没什么,我感觉到了。。。还真的是。” 谢宛芯低下头,眼圈还是红了:“闻喜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并没有定亲,我不该误会你。” 她的语声里带着愧疚:“我误会过你几次,还曾经处处针对你、为难你,是我不好。” “你还是针对我才好”秦慕川凝视着她的侧颜,语声里忽然有了一丝颤抖:“往后想要你针对我、为难我,都不能了。” “我。。。”谢宛芯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却撇了撇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吗?你为什么不记着我的好?”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喉头似乎被噎住,她咬了咬嘴唇:“我还是希望你记着我的好,往后在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也会开心一点,不是吗?” 秦慕川眼中却露出了痛苦之色:“你不在,我永远不会开心了。” 谢宛芯听了这句话,更是觉得刺心,泪水倾泻而下,止都止不住。 “宛芯”秦慕川沉默了很久,终于又喊了一声:“我表妹是从老家过来,由家母做主嫁与他人,这一点我一定要向你说清楚。” 他解释得很简略,所没有说的是,严夫人的确是有心把侄女接过来,想配与儿子做夫妻,但是他坚决拒绝了。他告诉母亲,心有归处,再也容不下他人,任凭母亲勃然大怒,痛骂他是个不孝之子。。。 “我相信你”谢宛芯背过身,拿绢子擦了擦眼睛,回身时浅浅笑了:“你说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不必说明。” “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秦慕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但他仍说了下去:“如果你知道了这只是一场误会,你我之间还有没有回寰的余地?” 谢宛芯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回寰?余地?如果可能,她也很想啊,可是。。。她神色凄凉地摇了摇头:“没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和别人定亲?” “你必定有苦衷”秦慕川急切答道,他心里已经很失落、很痛苦,不知为何却仍抱着一线希望:“如果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可想”谢宛芯打断了他:“我是有苦衷,可是有些事没法告诉你,也没法解决。”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想一想,事情哪怕能有一点点办法,以我的性子,是个甘心认命的人吗?” 秦慕川呆住了,心里猛然沉了下去,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知道她说的没错,一点都没错。 他只能颓然坐下,颤抖着双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杯子来却喝不下去,沉声吟道:“最怜青杏落烟尘,明月梨花梦一轮。相逢何须神仙地,化蝶犹胜百年身。” 谢宛芯心里一动,把手里的绢子捏紧了:“你看到了?是闻喜告诉你的?” 秦慕川望着她的脸庞,看得很痴很入神,慢慢把她写在灯笼上的另一首诗也念了一遍:“这两首诗刻在我心里,到死也不会忘记。我也有一首诗回赠于你。” 他长叹一声,又一字字吟道: 人海孤影独凄惶,缘何月下不成双? 此生再无花灯夜,一片伤心刻肝肠。 年年春草染新绿,岁岁相思寄画梁。 身后莫误轮回路,不饮黄泉酒一方。 谢宛芯听得痴了,目中泪又流下:“好,身后莫误轮回路,不饮黄泉酒一方。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放心。” 她咬了咬嘴唇:“这首诗也刻在我心里,到死,也不会忘记。” 她突然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念头,想走过去抱住他。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从小的教育、修养,不许她做个轻浮的女子。可此时此刻,对着他深情苦痛的目光,她就是很想抱他一次,就一次!她该走了,从此山长水远、相见无期。。。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谢宛芯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听见了闻喜着急的声音:“我家姑娘有要紧事,是不会见你的,你回去吧。” 她回头看着秦慕川:“应是有人来了,你到里面的隔间避一避吧。” 秦慕川点点头,刚走进隔间,门外的敲门声又来了,还伴着一个女子的哭泣。 谢宛芯只得开了门,闻喜低着头:“姑娘,这位娘子非要来找你,我拦也拦不住。” 第三十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闻喜身边,站着一个清秀小巧、眼睛哭得有些红肿的陌生女子。她见了谢宛芯,很不好意思:“谢姑娘,奴家冒昧打扰,实在对不住。” 谢宛芯打量她几眼,侧身让到了一边:“请进来说话吧。” 女子进了屋,站在她面前,不肯坐也不肯抬头,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柔顺:“我姓陆,是景家的姨娘。” 谢宛芯心中一动:“景家姨娘?那景玉禾是你什么人?” 陆氏脸上有些红了:“少爷是我的夫君。”她声音更低了下去:“我本是江家的陪房丫鬟,后来少爷他。。。少奶奶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少爷出了事,少奶奶就闹着要回娘家,把我也带走了。那天,谢姑娘来找我们少奶奶,我在门外看到了,今日偶然遇见,所以我就跟了过来。” “那日我和你们少奶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宛芯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是为了你家少爷?” “是”陆氏张了张嘴,泪水却滚了下来,有点说不下去。 谢宛芯柔声劝道:“你别急,想清楚了慢慢再说。”又叫闻喜给她倒一盏茶。 “多谢姑娘”半晌后,陆氏稍稍平静下来,抬起一双泪眼:“少爷失踪多日,少奶奶不闻不问,我求她想想办法去找人,反被她骂了一顿。她叫我别做梦,说少爷死了才称了她的心。而我,本是江家低贱的奴婢,如今打回原型也不过是个奴婢,要打要卖都握在她的手心里。” 她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我好怕,我怕少爷真的回不来,那我可怎么办啊?” 谢宛芯暗暗叹了口气:“你家少爷,很疼你?” 陆氏低着头:“疼不疼的,我都是少爷的人了,有他这个依靠,总比被少奶奶卖出去强得多。我知道姑娘不会无缘无故来问这件事,谢家若能相助,一定会有法子把少爷找回来。” 她忽然就跪了下来,神色悲凉:“求姑娘救救我。” 谢宛芯吃了一惊:“你快起来,不必这样。”她唤着闻喜把陆氏扶起来,柔声道:“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但你今日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陆氏抽泣着道:“少爷失踪的前一晚,是歇在我的房里。” 谢宛芯和闻喜互相看了一眼,陆氏要说的话果然很关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要去何处?见什么人?为了什么事?” 陆氏叹道:“少爷只是说,要去艾叶村见一个早就想见的人。其他的,不管我怎么问,他就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啊?”闻喜眨了眨眼睛:“就这样?那你说来有什么用?” “你家少爷。。。”谢宛芯目光闪动:“除此之外,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是”陆氏点点头:“少爷那天夜里很兴奋,他从不爱读书,却破天荒地翻了一本书出来,说是唐诗集。他看过之后更是得意洋洋,自言自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唐人的诗果然写的好啊,你还真是人如其名,表面是最无情,内里却最多情。你对我爱理不理,原来是欲擒故纵,故意吊着我的胃口罢了。” “他说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他看的是哪首诗?” “我。。。我不识字。” 谢宛芯陷入了沉默,思忖良久,眼睛亮了:“你说的我都知道了,难为你这份心。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自然会派人告诉你。” 陆氏答应着,她不便再多言,只得道了谢告辞离去。 秦慕川从隔间走出来,问道:“景玉禾是谁?”谢宛芯简单说了几句,叹道:“这位景公子也是在艾叶村失踪的,怕是已凶多吉少。只是失踪的其他几人都已出现了尸身,他却毫无下落。” 秦慕川看着她的眼睛:“他失踪那日去见的人是谁?我看你的样子,你已经猜出来了?” “是”谢宛芯叹道:“不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秦慕川笑了笑:“那,我倒要请教了。” “他看的是唐诗”谢宛芯浅笑道:“他说人如其名,就是说那人的名字就隐藏在诗句里,你只要从无情、多情字面上去想,想想何物最无情,何物又最多情?” 她看秦慕川依然沉思不得其解,便缓缓念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秦慕川突然恍然大悟:“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不错”谢宛芯点点头:“这个人是谁,你明白了吗?” 秦慕川耸然动容。 谢宛芯道:“这个人你我都认识,台城柳、春庭月,连起来是什么?”她走近一步:“就是那位有名的美人花魁,柳庭月。若不是他,景玉禾又怎会欣然前往?” 秦慕川也想到了,仍是有些吃惊:“那他去的,莫非也是那个面对荷塘,门前有两棵黄桷树的宅子?” 谢宛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知道?难道你也去过?”她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柳庭月也约过你?” 秦慕川不敢否认,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他把那日柳庭月假借她的名义相约,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细节之处却当然是略去不提。 他说完,叹道:“我一开始的确是蒙在鼓里,若知道相约的人并不是你,那是打死也不会去的。只可惜那只香囊却不小心丢失了,叫我好生遗憾,深感对不起你。” 谢宛芯脸色缓和了,柔声道:“一只香囊算什么,我还多的是。这么说来,你对她是无心的,她相约多人,也未必是对你有心。”她笑了笑:“请秦公子也不必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吧。” 秦慕川笑道:“不敢,人贵有自知之明。” 谢宛芯话音一转:“不过,她是不是脱过你的衣裳?” 秦慕川一惊:“没。。。” 谢宛芯道:“你说香囊是你贴身收着的,怎么会掉在那里?若不是她拉拉扯扯,就是你主动脱掉衣裳了?” 秦慕川更是惊得汗都下来了:“绝没有这种事!” 谢宛芯盯了他半晌,捂嘴笑了:“你放心,我怎么会往那方面想?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秦慕川松了口气:“那你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四章 苍蝇和玉佩的启示 谢宛芯默然片刻:“你后背的腰间是不是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秦慕川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谢宛芯幽幽说道:“和景玉禾一样在艾叶村失踪的几个人,尸体都在柳江里出现了,但他们并不是溺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奇毒。这些人的后背腰间都有一块红色胎记。” 她唤了闻喜一声:“你马上下楼告诉老洪,派个人去追一追那位陆姨娘,问问她景公子是不是有同样的胎记。” 闻喜答应着去了,很快就回复:“陆姨娘说,有的,真和姑娘猜的一样。” 秦慕川叹道:“你怀疑是柳庭月?她为什么要对有这种胎记的人下手?不知景玉禾又去了哪里?既然不见尸体,难道他并没有遇害?柳庭月会不会已放过了他?” 谢宛芯看了他一眼:“就像她居然放过了你?” 秦慕川忽然有点尴尬,她不等他解释,就接着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若是放过了他,他为何不出现?你也去过那里,不是全身而退了吗?” 她悠悠一叹:“你方才说过,柳庭月的宅子里,有一处院落的树下放了很多花盆,苍蝇却很多?” 秦慕川点点头:“是”他忽然脸色一变:“你是怀疑。。。” “不错”谢宛芯道:“树下埋着尸体,而且多半就是景玉禾。” 秦慕川沉吟道:“那位陆姨娘腰带上拴了一枚双鱼玉佩,我总觉得有些眼熟,直到方才突然想起来。” 谢宛芯道:“双鱼是吉庆深情之物,这种玉佩总是成双成对,景玉禾应该也有一只,是不是他给了柳庭月?” 秦慕川却道:“不是,玉佩是拴在另一个人的腰带上。” “是谁?” “柳庭月的丫鬟,名叫蕊珠,我曾经见过她。” 谢宛芯沉默着坐下来,似在沉思,但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秦慕川有些担心,问她:“你在想什么?” 谢宛芯抬头望着他:“我在想,想请你帮个忙。” 秦慕川笑了:“帮忙而已,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何须为难呢?” 谢宛芯叹道:“不然,这个忙可是不好帮的。” 秦慕川笑道:“哦?那我更要听听了。” 谢宛芯又迟疑了一下:“我想要你主动约会柳庭月,再去她的宅子探个究竟。” 秦慕川道:“你是想,找到柳庭月杀人的证据?” “那个宅子必有古怪”谢宛芯目光闪动:“失踪的那几人,时间最短的报案也在七天之前,但柳江里捞起的尸体,经人查验,中毒死亡是在三五天之前,这说明柳庭月并没有立即杀死他们,而是留下他们逗留两三天之后,才下了手,这说明了什么?” 秦慕川想了想:“说明,她在找人?” 谢宛芯道:“对,她要在这些后背有着红色胎记的人中间找到一个人,这个人除了胎记当然还有其他特征。当她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她要找的那人,她就毫不留情地除掉他们。” 秦慕川道:“但是我去而复返,她必定已有了戒心,怎会把破绽透露给我?” 谢宛芯道:“如果,你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呢?” 她目光炯炯:“不然柳庭月为何单单放过你?我们虽然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既已盯上了你,终究不会善罢甘休。何况任由她逍遥法外,受害的人也将死不瞑目。” 秦慕川沉思片刻,断然说道:“好,总有要人以身涉险找出真相,为求公道,自当义不容辞。” 谢宛芯望着他,忽然笑了笑:“你还有一句话没有问我。” “什么话?”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对这件案子这样关心?明知此去凶险,为何要推你去?” 秦慕川也笑了笑:“我不用问,你必有道理,我相信你。” 谢宛芯摇了摇头,叹道:“这就是书呆子说的话了,你拿一条命来相信我?” 秦慕川笑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拿我的命来做赌注,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吧。” 谢宛芯笑着朗声道:“蒙阁下这样看的起,我是不是该很开心呢?眼下我不必再瞒你,这件事都因陶县令而起。” 她接着便把三姐夫如何因失踪命案蒙冤入狱、如何偶然发现受害者的真正死因、如何因设法营救而与李家结下婚约,都细细说了一遍。 秦慕川听完,长叹道:“原来如此。” 谢宛芯咬了咬牙:“婚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心里向着谁,你自然知道。我本来以为此事已注定了,但如今柳暗花明又有了转机。” 秦慕川凝视着她,渐渐激动起来:“你是说,如果能找到柳庭月杀人的证据,扣在陶县令头上‘冒犯圣贤、招致天谴’的罪名就自然解除了。他若能脱罪,你就不用嫁给李家?” 他终于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好,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绝无二话。” 谢宛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事已至此,做起来很难,但为公为私,我们总要试一试。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在暗中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出事。” 她说着又皱了皱眉:“但我们也要仔细谋划,找到万全之策。” 秦慕川沉默片刻,笑道:“若谢姑娘没有好主意,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柳庭月在艾叶村的宅子又见到秦慕川时,并不感到意外,很客气地把他迎进了前厅,奉茶笑道:“我就知道,秦公子一定会再来的。”说着就把手中的绢子轻轻扇着,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秦慕川低下头,拱手道:“在下在此处不慎遗失了一只香囊,想请柳姑娘赐还。” 柳庭月笑道:“秦公子还真是直接,一点不绕弯子,既然有求于人,何不说是记挂着奴家,也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 秦慕川笑了笑:“请姑娘恕在下不会说假话吧。” “那只香囊”柳庭月眨了眨眼睛:“是不是上面绣了个灯芯的芯字?” 秦慕川面露喜色:“正是”。 柳庭月看着他,语声淡淡的:“东西我倒是拾到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香囊的主人就是那位谢姑娘吧?听说谢家和李家有了婚约,你和她纵有些情缘也已是过眼云烟,想不到她表面上清雅若素,内里终究是个嫌贫爱富之人,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岂不是自寻烦恼?” 第三十五章 充满花香的屋子(上) 秦慕川沉默片刻:“嫌贫爱富也是人之常情,何须指责于她?这香囊既是她留下的,我自当好好保存,不负相知一场。” 柳庭月目光闪动:“你真的一点都不气愤?” 秦慕川叹道:“宁人负我,莫我负人吧。” 柳庭月笑了笑,也叹道:“秦公子如此情深义重,天下女子谁不想嫁个像你这样的人?可惜奴家并没有这个福气。不过,照我这里的规矩,东西可以给你,但不能白给,只要你留住两日,为我填词几首,待你走时我自然会把香囊归还。” 秦慕川听她说“留住两日”,心中一动,但面上却怔了怔:“姑娘此处,还有这样的规矩?” 柳庭月笑道:“我本是章台营生,从我手里要东西总得有所交换,哪能说给就给呢?” 秦慕川无奈道:“那就依姑娘所言。”他说着端起茶盏来,却似乎有些神思恍惚,不小心手中一滑,把整盏茶都倒在了衣襟上。 柳庭月“哎哟”一声,拿着绢子就来替他擦拭。他脸上一红,慌得把身子一转:“柳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柳庭月笑道:“公子怕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幸亏我这里不缺男人衣裳,你尽管去换上一件就是了。”说着就唤蕊珠,吩咐带他去客房更衣。 蕊珠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娇媚的笑容。秦慕川的目光只在她脸上一转,就向下移去,盯着她腰间系着的一枚双鱼玉佩。 蕊珠带着他去了那座花木葱茏的庭院,走进正中的精舍,一掀帘子,更幽馨的香味扑鼻而来,原来这屋子里设了一个花架,摆放着四五盆鲜花,都是栀子、茉莉、丁香、玫瑰之类。 秦慕川一踏进来,就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连连打起喷嚏,几乎停不下来。 蕊珠连忙找出了一叠草纸递给他:“秦公子很不舒服么?” 秦慕川在喷嚏稍止后,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在下失礼,姑娘莫怪。” 蕊珠笑道:“这里的香味并不是很浓啊,莫不是刚进来不太适应?慢慢就好了。”她取出了柜子里一件长衫、一件小衣,放在床上:“我知道秦公子一定不喜欢别人伺候更衣,那就不必勉强了,请自便吧。” 说着她就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回头笑了一笑,不知为何那笑容竟有些轻佻。 秦慕川在她离开后,松了口气,迟疑了一下,就背对着窗口将上身的衣衫都脱下来,露出了光滑的脊背。 他刚穿上小衣,蕊珠突然推门进来,笑道:“哎哟秦公子,你换衣裳怎么不闩上门?倒吓了我一跳。” 她话虽这样说,脸上却带着妩媚的笑容,丝毫没有受惊、害羞的神情。 秦慕川倒有些惊到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长衫罩上:“姑娘怎么又来了?是柳姑娘叫你来的?” 蕊珠抿了抿嘴,把眼珠子一转:“她不叫我来,我就来不得么?我名义上虽是个丫鬟,可我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女,又岂是她比得上的?” 她见秦慕川面无任何表情,并不搭她的话,索性走近了两步笑道:“我知道秦公子看不上她,像她那种人哪里配得上你?你不妨仔细看看我,我不信有哪点比她差了?” 她说着,脸上有些红了,垂着头露出娇羞的样子来,果然很有几分秀丽动人之处,但低垂的眼帘下却精光闪现。 秦慕川终于抬起头望着她,愣了一下,目光似是再也移不开,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 蕊珠幽幽笑道:“这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人不珍惜你,何必为她难过?真正仰慕你、在意你的人就在眼前啊。” 她媚笑着走过去,越来越近,心里却重重叹息了一声。这年轻人俊秀、多才、专情,是个不易遇见的,更难得的是,还没有碰过女人吧?要是就这么死了,真的极为可惜。只不过,这就是他的命,命之所终,又有谁能抗得过呢? 既然是注定,不如让她做做好事,叫他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他从未享受过的欢愉,这样当他生命消失的时候,也可少一些遗憾了。 柳庭月站在窗外,从一个小孔中窥视着屋里的动静,只见蕊珠就要投入他的怀中。。。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 忽然屋里传出“啊”的一声惨呼,眼前血光一闪,柳庭月大吃一惊,赶紧跳起来推门就往屋中闯去。 秦慕川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倒在地上,伤口处血流如注,他强撑着抬起上身,伸手指着蕊珠,嘶声道:“你。。。你为何下此毒手?” 柳庭月走近,俯身喊了一声“秦公子”,就回身一把拉住蕊珠,厉声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蕊珠站在几步之外,脸上的表情却很冰冷:“你怎么知道是我杀了他?你看到我动手了?” 柳庭月瞪着她:“这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蕊珠把脸转了过来,冷笑道:“我说是他自己扎自己的,你信吗?” 柳庭月也冷笑:“他为何要这么做?何况他方才脱衣裳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现在穿的衣裳又是咱们的,他的匕首从何而来?” 蕊珠的眉毛竖了起来:“那我又为何要这么做?你竟然相信他,却不相信我?” 柳庭月冷笑着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你为何?你的原因,无非是勾引未遂,杀人泄愤而已!你清清白白?黄花女?亏你说的出口,好不要脸!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 蕊珠也急了,脸上很有点挂不住:“我知道你早看我不顺眼了,不要血口喷人!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下作的粉头、婊子!” 柳庭月气白了脸:“我血口喷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少来装清纯可人!别忘了景玉禾是怎么死的,不是死在你手里的么?” 蕊珠吵急了眼,连眼圈都有些红了:“那种占了便宜就翻脸不认人的混蛋,我杀他是天经地义。” 第三十六章 充满花香的屋子(下) 蕊珠见柳庭月仍在冷笑,越发气晕了头:“谁叫他得到了我,还要想着你?我就是不服!凭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要围着你转?凭什么我就要被你压上一头?你不过是打扮得好一点,去掉这些穿戴、首饰,未必比得上我!” 柳庭月笑了,语声里带着嘲弄:“所以你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要试试你的魅力?只可惜你仍然抓不住男人心,我看你是恼羞成怒才要杀人的吧?” 蕊珠是真的有点恼羞成怒了:“说到杀人,我哪有你杀的人多?那几个人。。。” 柳庭月厉声截断了她的话:“你杀人是因为私心,而我不同,我是为了。。。” 她说到这里,忽地停住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狐疑、警觉之色,猛然转头看了看秦慕川,又紧盯着蕊珠:“他受伤很重,为何你的衣裳却干干净净,没有溅上半点血迹?” 她皱了皱眉,目光闪动着低声道:“难道,真的是他亲手扎伤了自己?” 蕊珠冷笑道:“你现在才明白过来,还不算蠢。” 柳庭月犹豫片刻,咬上了牙:“看来他是有意前来探我们的底细,不得不现在就杀了他,以绝后患。” 蕊珠却在突然之间,脸色变了:“但他到底是不是主子要找的人,要两天后才能知道,你现在动手,若是误了大事怎么办?” 柳庭月道:“不管是与不是,眼下已被他拿住把柄,若不除掉他,只怕生出变故。” 说着她伸手拔下头上一枚锥子似的金钗,就要上前。 蕊珠拦住了她:“慢着!主子的意思。。。” 柳庭月捏住她的手腕,一把甩开,蕊珠竟被她推倒,重重撞上了旁边的花架。 她朝着秦慕川一步步走过去,一边叹息道:“秦公子,我并不忍心杀你,但你方才听到的话,实在半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她扬起了手中的金钗,尖尖的钗子闪烁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四射的弧线。。。 忽听“当”的一声脆响,柳庭月手中的金钗突然脱手飞出,滚落到地上。她捂着震麻的手腕,不由自主踉跄后退几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蕊珠扶着椅背,也愕然道:“你怎么了?” 柳庭月还未说话,忽有一人哈哈大笑,从梁上一跃而下,像一座大山似的挡在了她二人和秦慕川之间。 柳庭月见此人身材魁梧、紫黑面膛,浓眉大眼颇显几分英气,似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便笑了笑:“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这人却不理他,只俯身笑道:“兄弟,你有事没事?” 秦慕川忽然从从容容站了起来,笑道:“有大哥在,小弟怎会有事?” 那人笑道:“好,那么我就可放心对付这两个小丫头,不怕她们不说实话。” 柳庭月心中一震,和蕊珠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柔媚的笑容:“此处是小女子的家宅,阁下贸然闯来却不通姓名,我做主人家的难道连问问都不能么?” 那人朗声笑道:“有理,那你听好了,我姓温名必成,江湖人称‘摄魂追星无极刀客’就是我。” 柳庭月眨了眨眼睛,赞道:“原来是温大侠,这名号好威风,想来阁下必是位英雄人物了。” 温必成不听她的奉承,目光一转对上了她的脸庞,忽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咦,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吗?”柳庭月笑了笑:“也许这就叫有眼缘吧,难怪我也觉得与温大侠相见恨晚呢。”她话音一转:“请问府上是何处?” 温必成轻咳一声:“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只有刀口马上、杀人如麻,没有什么府上府下。” 原来他就是谢家武艺高强的大姑爷,谢宛芯央求了他来保护秦慕川。他虽然生性粗旷,但毕竟是世家出身,并非全无心眼,见柳庭月问及姓名、来历,当然不肯把实情和盘托出,更是随口诌了几句,想吓唬吓唬她。 柳庭月和蕊珠果然闻言变了变脸色,但她仍然镇定,柔声道:“温大侠驾临舍下,是小女子失敬了。那么再请问,阁下和秦公子是什么关系?” 温必成道:“是朋友。” 柳庭月笑了笑:“温大侠是江湖中人,不知二位是如何认识的?” 温必成瞪了瞪眼睛:“萍水相逢也可一见如故,咳咳,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既问了我,那我也要问问你。” 柳庭月笑道:“不知温大侠要问什么?” 温必成道:“你说这是你的家宅,可你区区一个烟花女子,哪里来的这样大一片院子?” 柳庭月笑道:“温大侠何必小看了烟花女子?难道不曾听说,若想来钱快,就是黑、白、红三道买卖?既然江湖人与读书人可以结为朋友,那青楼人又为何不能有个家呢?” 温必成怔了怔,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柳庭月又轻轻巧巧地走了过去,眼中闪动着点点星光,柔声道:“过门都是客,温大侠既然来了,相识就是缘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瞪着眼睛,吓坏了我一个弱女子。” 温必成面对着一张越来越近的美丽面容,心里突然跳了几下,他赶紧咬着牙把拳头握了起来,大喊一声:“退后!” 柳庭月站住了,用雪白牙齿咬住薄薄的嘴唇,笑意更深:“温大侠是说我吗?” 温必成瞪着她:“你笑什么笑?笑得莫名其妙!我有老婆孩子,不吃你这一套!” 秦慕川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温兄,不必多言,问要紧事才是正经。” 温必成一拍脑袋:“对!被这小丫头绕来绕去,我竟忘了正事。” 秦慕川正色道:“柳姑娘,你诱骗多人,谋害性命,是为了什么?你二人所谓的幕后主子是谁?你一心寻找背上有红色胎记之人下手,又是什么原因?” 柳庭月笑道:“秦公子一下子问了这么多,叫我如何回答?” 温必成忽然拿起了桌上一只银杯,在掌心稍一用力便捏做了麻花。他把银杯扔下,得意地晃了晃碗口大的拳头:“我兄弟问的,你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别玩花样。” 第三十七章 王府旧事 柳庭月凝视着他二人,片刻后叹了口气:“好,事到如今我也瞒不住了,我的确是杀了人,也的确是受人指使。我的主子就是。。。” 她缓缓说出几个字,让秦、温二人都吃了一惊:“就是当今皇上的堂弟潞王殿下。” 温必成道:“你胡说!潞王爷为何要派你来杀害几个平民百姓?” 秦慕川道:“莫非这身有红色胎记之人,与潞王爷有什么重大干系?” 柳庭月道:“此事说来话长。王爷年轻之时,因王妃不能生育,年过三十仍无子嗣,但王妃的娘家势力极大,父兄叔伯把控着朝政、兵权,王爷虽贵为皇子却并不敢得罪她。后来,王爷为了子嗣之计,就偷偷宠幸了一个叫依竹的丫鬟。” “依竹生下一个儿子养在外宅。可在孩子几个月时,王妃还是知道了,自然是雷霆大怒,逼着依竹自尽,又说孩子必不是王爷亲生,要把他扔到井里淹死。王爷苦苦哀求,王妃才终于答应派人把孩子送走,至于送去了哪里,王爷并不知道,就连抱走孩子的下人也被逐出了王府,再也没有回来。” “多年来,王爷不敢探寻儿子的下落,直到去年王妃过世,他才凭着记忆命人重新画了依竹夫人的画像,派人到处寻找。” 柳庭月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是王府中的侍婢,因犯了错被撵出来,不得已辗转沦落风尘。近来王爷得到线索,当年被送走的儿子就在叙阳一带,所以派人来把寻人的任务交给了我,要我将功折罪。” 温必成听得愣愣的,忽然摇头道:“这话不通,王爷要找儿子,有的是人手可派,何必托给你一个妓女?” 柳庭月未及答话,蕊珠笑了笑:“正是她这个身份才可事半功倍呢。她是京城外围最有名的红倌人,每日里主动来找她的男人都不知有多少。她做事又方便,要不然难道王爷还能派人到处去扒人衣裳吗?” 柳庭月瞥了她一眼,笑道:“当年王爷的儿子被送走,虽不知人海茫茫到底送去了谁家,但办这件差事的人必不敢将孩子送到那贫寒人家去受苦,如今从我的客人中去探查,或许正是一条捷径。” “我要找的人有四个特征,一是这孩子丢了二十年,如今的年岁应在弱冠,二是此子与依竹夫人相貌相像,三是腰间有红色胎记,四是有严重的鼻鼽(鼻炎)之症。” 她说着,命蕊珠取来了一幅画卷:“这就是依竹夫人的画像,王爷说孩子在幼时与生母酷似,又有天生的鼻鼽,只要闻到花香就会喷嚏不止,不出两日全身长满红点,奇痒难忍。” 温必成伸头看了看画像中那个清秀的女子,又瞪大眼睛望着秦慕川:“兄弟,这画中人还真的和你很像,难道你就是她们要找的人?” 柳庭月笑道:“自我们寻人以来,与依竹夫人长得最像的人就是秦公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留意到了。” 秦慕川脸色有些发白,看着她:“与画像相似又有胎记的人,你们也找到了几个,莫非是因为他们对花香没有反应,所以你才下了毒手?你为何要如此狠毒?” 柳庭月叹道:“不错,但并非是我狠毒,这是王爷的意思,怕的是这些人胡乱泄露了消息。我一个下人只有奉命行事,哪有选择呢?” 秦慕川道:“不管是谁的命令,草菅人命便是有违国法。” 柳庭月笑了笑:“难道秦公子还敢去告发王爷么?我劝你三思,莫要以卵击石吧,何况如果你真是王爷的亲儿子,哪有儿子告发父亲的道理?” 温必成听到这里,也赶着插了一句:“兄弟,民告官的事不是我们能做的,何况还是堂堂王爷。我好奇的是,你到底是不是王爷的儿子,是与不是全靠你这个鼻子了。” 柳庭月道:“是与不是,只要两天后就可见分晓了。” 温必成想了想,又瞪着眼按了按拳头,按得指间的骨节喀嚓直响:“好,那我就陪他一起等,不怕你们敢耍什么花样。” 秦慕川沉默着,忽然叹了口气:“不必等到两日后了。”他挽起了一段袖子,只见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红点,多得数不过来,竟有点惨不忍睹。 温必成赶紧推起了他的另一只袖子,俯下身挽起了他的裤管,看情形也是一模一样,他又伸手去解衣带,打算再看看其他地方。秦慕川慌得忙伸手制止:“温兄,不可!” 温必成这才想起,一时竟忘了还有两个女子在面前,也就住了手,大声道:“兄弟,你痒成这样也不哼一声,还真是能忍。” 柳庭月目光闪动:“秦公子这毛病,是从小就有?” 秦慕川黯然道:“从小就有,随着年纪渐长,也越来越严重。” 蕊珠笑了笑:“如此看来,莫非秦公子就是王爷要找的人么?让你受苦,是我们的过错了,向你赔个不是吧。” 温必成眨了眨眼:“他若真个就是,你们要怎么做?” 柳庭月笑道:“王爷年过半百,膝下尚无子嗣,对这件事是极为看重的。我们这就把喜讯通报上去,王府必定很快就会来人,护送秦公子前去认亲。” “真的?”温必成高兴得咧开嘴打了两个哈哈,伸手在秦慕川肩头一拍:“兄弟,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你干嘛还苦着个脸?” 但他忽然就收敛了笑容,把脸一沉:“不过,我还是要带他走,等你有了消息再联络。”他又伸手指着柳庭月的鼻尖:“你可不要耍花样,千万别耍花样,温大爷的拳头绝不是吃素的。” 柳庭月笑得很柔和,她也看着温必成:“二位当然可以离开,只是请不要泄露今天的事情,泄露了对你们也没有好处。王府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请二位静候佳音吧。” 二人道了告辞,温必成此人粗中有细,出门时让秦慕川先走,他随行断后。走到院中,蕊珠忽然喊了一声“请留步。” 温必成皱眉道:“还有什么事?莫非你们说话不算数?” 第三十八章 好事还是坏事? 蕊珠笑道:“不敢,只是有一事请教。方才秦公子换衣,身上明明没有藏着东西,那柄匕首和伤口的血迹又从何而来?” 温必成哈哈笑起来:“这个么,就叫你开开眼界。”他手腕一翻,袖中滑出了一枚长不过两寸的小小匕首:“这个小东西原是藏在他穿着的衣衫中,脱衣时就到了他的掌心,你们当然看不出来。” 蕊珠有点疑惑:“可是,这也太小了吧?” 温必成道:“这是一柄可伸缩的匕首,刀锋和刀柄都是中空的,里面藏着血袋,按在身上自然血如泉涌。”说着他按动了刀柄上的一个机簧,匕首果然瞬间伸长了数倍。 蕊珠连声赞叹精巧,他颇为得意,小心地把匕首收了回去:“这是来自西域高昌国的神器,价值百金,你一个小小女子当然是没有见过了。” 温、秦二人从柳宅出来,已近正午。谢宛芯带着闻喜、梁七,还有两个干练的黑衣青年人,忧心忡忡等在路边的凉亭里。 她一看见秦慕川,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迎上两步笑道:“怎么这么久?”下一句是“平安出来就好了,我方才还真有点后悔。” 秦慕川笑了笑:“后悔什么?后悔不该让我去?” 谢宛芯点点头:“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你若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必定后悔一辈子。” 秦慕川笑道:“只是过意不去吗?” 谢宛芯撇了撇嘴:“自然还有其他的。” 温必成咳嗽了两声:“闲人免听的话留着待会儿再说吧,莫当别人是空气。” 谢宛芯脸上红了红:“大姐夫,小妹失礼了,今日的事还要多谢谢你。” 温必成嘻嘻笑道:“不怪你,你眼睛太大了,所以没看见我。” 秦慕川道:“今日的确多亏了温兄,幸而有他在方能全身而退。” 谢宛芯脸色变了变:“听这意思,难道今日真的有凶险?” 温必成道:“凶险倒是没有,只是有点小麻烦,他现在痒得很,你得想办法替他挠一挠。”说着掀起了秦慕川的衣袖。 谢宛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快回去找大夫吧。” 秦慕川拉住她:“不妨事,过一会儿就会好,我从小就是这样。” 温必成道:“咦?你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接着就把柳宅内发生的事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讲完问秦慕川:“我说的对不对?你有没有要纠正的?” 秦慕川叹了口气:“没有,温兄已说的很清楚了。” 谢宛芯听完,很有些吃惊:“她们所说潞王爷寻子的事,能是真的么?” 温必成道:“我看不像是假的,她们连杀人的事也承认了。” 谢宛芯沉吟道:“她们打着王爷的旗号,自然是连杀人也敢承认了。可我总觉得,王爷寻子是大事,仅凭着画像、胎记、鼻鼽几个特征,是不是太草率了?万一事有巧合呢?” “有什么草率?”温必成睁大了眼睛:“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二十年来毫无音讯,难道你要王爷挨家挨户去做滴血认亲?” 闻喜忽然插了一句:“姑娘,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啊。秦公子要是认了潞王爷做父亲,我们有了靠山,三姑爷不就有救了?你也不用再嫁给李家了。” 温必成抓了抓头皮:“可是李家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不好反悔吧?” 闻喜道:“大姑爷怎么糊涂了?秦公子要是身份不一样了,李家有几个胆子敢和王府抢媳妇?” 温必成一拍手掌,喜道:“对!岳母大人本就不情愿,就是我也看不惯李家人又抠门又算计、还自以为是的张狂样子,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闻喜拍手笑道:“大姑爷说的是。” 谢宛芯抬起头,看到了秦慕川黯淡的神色中,眼底一抹阴云,她也叹了口气:“事情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闻喜奇怪道:“姑娘还有什么顾虑?” 谢宛芯道:“你也不想想,所谓人命关天,王爷只为寻子,何必杀害无辜之人,岂不是多惹麻烦?何况,就算柳庭月真是奉命杀人,手段多得很,何不选个隐秘的法子一了百了,非要伪装成溺死推到柳江里去,搞得人尽皆知?” 她目光闪动着:“这两件事之间或许有所关联,也未可知。” 秦慕川叹道:“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 温必成也吃了一惊:“听你这么说,还真的有问题,我怎么就没想到?” 谢宛芯把梁七叫过来,向秦慕川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向另两个黑衣人一指:“这两位是温家门下的武师,他们在柳庭月被你牵住的时候,搜查了院子,在暗格里找到几个瓶子。七叔已经看过了,那瓶子里装着的果然就是天蚕水。” 秦慕川点点头,向梁七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梁七却直直地盯着他,有一片狐疑、惊讶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打着千儿说道:“请恕小人多嘴,不知这位相公是哪家府上的少爷?” 秦慕川道:“鄙姓秦,是清园巷秦家。” 梁七脱口而出:“就是那位监生出身、曾做过乡贡进士的秦老爷家?” 秦慕川道:“是,七叔说的正是家父,已过世多年了。” 谢宛芯疑惑地看着梁七:“七叔,你怎么知道这些?” 梁七怔了怔,讷讷说道:“这。。。多年前秦家府上是有名的书香世家,所以小人也有耳闻。” 他垂下了头:“小人退下了。” 谢宛芯把目光缓缓自他脸上收回,看向秦慕川:“现在你怎么办,难道就坐等着柳庭月的消息?” 秦慕川苦笑:“我心里有点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宛芯道:“眼下第一件事,就是要查出,你到底是不是潞王爷丢失的儿子。” 温必成插了一句:“这不是废话吗?都知道该查,可怎么查?总不能跑到王府去问,人家能跟你说实话?” 谢宛芯笑了笑:“不必去王府,眼前还有一个人,必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秦慕川看着她,长叹一声:“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我如何说的出口?” 谢宛芯道:“说不出口,就不必明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又道:“你不妨回去考虑一下,也不急在今日。” 温必成挤了挤眼睛,一脸莫名其妙:“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谢宛芯叹道:“这个么,请恕不便向大姐夫言明了。” 梁七站在秦慕川身后不远,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眼角余光却紧紧盯着谢宛芯的口型。 第三十九章 秦家的秘密 温必成带着众人回城,马蹄、车轮绝尘而去,消失在道路尽头。 梁七却没有同去,他告了假,说是要留下来采掘几株夫人喜爱的花种。眼望着众人走远了,他转过身来,径直向柳宅走去。 离大门不远的柳荫下站着一个人,正是蕊珠。梁七走过去,不敢抬头,躬身道:“给姑娘请安”。 蕊珠淡淡说道:“你看到了凉亭外槐树上的粉翅蝴蝶,来的倒快。” 梁七把头垂得更低:“姑娘相召,小人不敢有误。” 蕊珠笑了笑:“很好,我眼下叫你来,是要问问你。你和他们在一起,可曾听到什么?” 梁七走近一步:“小人的确听到了,那谢家姑娘说。。。” 蕊珠听了,目光闪动:“哦?看来这谢家姑娘倒还有几分聪明,如此正可以将计就计。。。” 梁七待她说完,垂手道:“小人明白,但想要此事做到没有破绽,还需要姑娘相助。。。” 蕊珠听后,又笑了:“这个简单,我办妥后自会交给你。” 第二日下午,秦慕川依照约定匆匆走向离家不远的一座茶楼。闻喜带他上了二楼,接过他手里的一个包袱放到桌上,眼望着谢宛芯:“姑娘别怪我多嘴,有什么话可得快些说,昨日出门那一趟,大姑娘在夫人面前都快顶不住了,今日可不能再叫她为难。” 谢宛芯点点头:“我知道,你去楼下等吧。” 闻喜走后,谢宛芯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五六件婴孩穿的小小衣衫。 秦慕川望着她,心里有些忐忑,叹了口气:“你昨日说,我若真是来自王府的抱养之子,并非母亲亲生,查看婴儿时穿的衣裳就能找到线索。” “不错”谢宛芯已拿起了一件小衣裳,摊在手心细细看着:“本地民间认为丢掉孩童小衣不吉利,将折损子女的阳寿,所以家家户户把每一件穿过的小衣都仔细保存。” 她笑了笑:“我长到这么大,我娘把我穿过的衣裳收了几口大箱子呢。如果你真是王府抱出来的,当年你离开王府时穿着的衣裳,一定还留在秦家。我要你找的衫子,都在这里了?” 秦慕川勉强笑了笑:“都在这里了,我照着你教我的话,说是书院的先生叫写一篇感怀人生之初、敬谢抚育辛苦的文章,所以想看看幼时的衣衫。母亲倒并未怀疑,立即就叫郑妈妈把东西抱了来。” 他叹了口气:“我这样做,心里实在愧疚,觉得对不起母亲。” 谢宛芯没有答话,全部精力都在手中的衣衫上面。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待她放下最后一件衫子,忙问道:“你看出什么没有?” 谢宛芯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复又拿起几件看了看,才缓缓开口:“这几件衫子很平常,却又有些奇怪。” 秦慕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谢宛芯道:“从衣料、裁剪、做工来看,这几件衫子的确都是本地普通中等人家所出,并无丝毫富贵气象。” 秦慕川听她这么说,心里忽然一喜:“若不是,就太好了。” “但是”谢宛芯话音一转:“我所说有奇怪之处,就在这里。”说着伸手指了指:“你看,每件衫子的衣襟上都绣了一个福字。” 她解释道:“我们谢家专做绸布和绣坊两件生意,也供奉过宫中和宗室的绣品。皇家所用的绣花称为宫绣,针法技艺要繁复许多,这几个福字的绣法较为简单,不过是民间最常用的法子罢了。” 秦慕川有点疑惑:“既然如此,有什么可奇怪的?” 谢宛芯道:“我还没说完,怪就怪在几个福字的针脚都多有杂乱、重叠之处,似乎是仓促之间绣成的,衣衫的缝制都很规整、细致,为何唯独刺绣却这样敷衍?” “而更奇怪的是,收尾之处的平旋针法是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二十年前根本没有这种手法。” 秦慕川有些动容:“这么说,的确是有不对,但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就在这里”谢宛芯伸手在其中两个福字上指了指:“这几处有残留的针眼,白色丝线也有点变红,应该是拆掉了原来的绣花,再赶着补绣上福字的。” 秦慕川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但这些红色是什么?” “是血迹,在仓促绣成的过程中不小心扎破了手指。而血迹颜色尚新,应该是昨天或者今天才留下的。” 秦慕川听她说完,脸色有些发白,陷入了沉默中。 谢宛芯等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令堂为何要在这些衣衫上做手脚?这些福字是为了掩饰什么?而之前的绣花又到底有什么秘密?” 秦慕川没有回答,她皱了皱眉:“难道,她事先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秦慕川无法回答她,闻喜忽然敲门进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姑娘,我在楼下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梁七和秦家的夫人竟然是认识的。” 谢宛芯心中一动:“你看清楚了?” 闻喜点点头:“我看见梁七走进了秦家的大门,有些好奇就跟了过去。他就站在院子里和严夫人说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看严夫人的样子,好像很信任他。” 谢宛芯转头看着秦慕川:“梁七和府上可有过交道?” 秦慕川道:“没有,在昨日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他停了一下,又断然说道:“家母寡居多年,也绝不可能和至亲之外的成年男子有任何交道。” 谢宛芯道:“那严夫人是怎么认识他的。。。”她突然眼前一亮:“我竟然忘了一件事。” 秦慕川道:“什么事?”他马上也想到了:“你是说,梁七的来历?” 谢宛芯道:“不错,我曾怀疑过梁七的来历,也找人跟过他。但他并未有任何异常行动,渐渐地我也就放松了。” 秦慕川道:“但他一介平民,却知道王府所拥有的天蚕水之奥秘,可见他的来历绝不简单,与王府必有关系。” 谢宛芯道:“他不只和王府有关系,和秦家的关系也非同寻常。既然他与令堂不可能是近年相识,那这份交道就在多年以前,你想想,他要不是对令尊多有了解,怎么能脱口说出他的功名身份?岂止是‘耳闻’这么简单?” 第四十章 一条新的线索 秦慕川道:“梁七昨日说出家父的身份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谢宛芯道:“那这些小衣上的福字就可解释了,令堂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必是他报的信。昨日他也在场,虽未听到我们的话,只怕却猜到了,这个人可真不简单。” “而令堂改制小衣必是为了隐瞒你的身世,或许是她不愿意失去你这个儿子。虽然我们不知道她改绣福字是何用意,但刻意隐瞒却是无疑的了。可这恰恰说明了,你的身世必有隐情。” “梁七对王府和秦家都很了解,对你的身世很关心,令堂又相信他,肯听他的话,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你想想看,说明了什么?” 秦慕川看着她,一字字说道:“说明,如果我真是王府丢失的孩子,梁七很可能就是当年从王府抱走孩子的人。” 谢宛芯点点头:“但这些只是你我的猜测,如果你真是抱养之子,那必定还有一件小衣收在令堂手里,最好能找出来看个究竟。” 秦慕川苦笑了一下:“没有用,家母的脾气,你也算是领教过了。” 谢宛芯咬了咬嘴唇:“那就。。。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两个人都静默着思索起来,良久,秦慕川抬起头:“我们还有一条线索。” 谢宛芯看着他:“你说。” 秦慕川道:“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冯桂章的人?” “没有”谢宛芯有点奇怪:“这个人是谁?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秦慕川目光闪动:“我方才忽然想起来,曾在柳庭月那所宅子的墙上看到过几幅字画,字画的落款虽然不同,但上款都写着‘敬赠逸山公雅评’。” 谢宛芯道:“想必这位逸山公,就是你说的冯桂章?” “不错”秦慕川点点头:“书院的夫子曾对我们讲过,这位冯老先生是多年前从叙阳府走出的人才,虽然半生屡试不第,但腹有经纶、声名远播,是朝中重臣、封疆大吏争相礼聘的对象。他的别号,就叫逸山居士。” 谢宛芯道:“柳庭月宅子的墙上,怎么会挂着送给冯公的字画呢?” 秦慕川道:“那所宅子多处都很陈旧,看起来像是多年不曾住人了,却有两三座厅舍似是新近翻修过,与别处明显不同。” 谢宛芯目光闪动:“你是说,那宅子很可能本就是冯公的产业,柳庭月只是借来一用的?看来他们之间关系匪浅,那这位冯公现在何处?” 秦慕川道:“夫子说过,冯老先生自离开叙阳后,辗转跟随多位东家,现在是晋王门下的首席幕僚。” 谢宛芯忽然笑了笑:“晋王爷我听说过,他的风流韵事连民间都在津津乐道。我还听大姐夫说过,晋王和那位潞王爷正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少年时却因为争夺一个美貌的婢女翻了脸,以致老王爷一气之下把那女子送去了宫里,终究是谁也没有得到。” 秦慕川失笑道:“世人对经济学问不爱关注,偏偏总对这些小道消息留心,你知道的也不少。” 谢宛芯撇了撇嘴:“我就是世人,自然也是个俗人,比不得阁下清高绝世。” 秦慕川看着她的神情,笑了笑:“你生气了么?快别气了,我还有件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谢宛芯赶紧认真起来,听他缓缓说道:“你说过,陶县令招祸的罪名是‘亵渎圣贤、惹怒上苍’,皆因在去年治水之时,泄洪淹没了柳江西岸的颜回祠。可你知道,那西岸的大片土地所属何人吗?” “土地的主人,就是这位冯桂章冯老先生。他自跟随晋王之后,深得信任,地位日渐尊贵,财富也日益膨胀,如今他名下的田地及各种产业已不可计数。西岸的荒地大多无主,被他看中之后就轻易据为己有,种下了许多红松,那场洪水淹掉的,恐怕足有他的上万两银子。” 谢宛芯心中一紧:“这么说,难道这件事有他在幕后插手,为的是公报私仇,有意陷害三姐夫?” 她看着秦慕川:“那土地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慕川道:“因为,西岸原本也有秦家的八十亩地,十年前冯家的管家趁着我们孤儿寡母,硬是以极低的价钱把那块地买去了。” 谢宛芯叹了口气:“原来冯桂章竟变成了这样的人,可见为人清正之道,但凡有所诱惑,善始就难以善终。” 她又沉吟道:“可是这件事还有奇怪之处,冯桂章是晋王的人,柳庭月却是潞王的人,他把宅子借给了柳庭月,那宅子里害死的人却推进了柳江,借此嫁祸于三姐夫,而三姐夫又是冯桂章的仇人。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联?柳庭月和冯桂章有什么关联?换句话说,潞王和晋王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她突然有了更深的一层担心:“潞王和晋王本是亲兄弟,那潞王无子、寻亲,晋王应该是知道的。可他们双方都纵容将无辜之人杀害,这到底是为什么?柳庭月要带你去见潞王,到底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秦慕川无法回答她的话,闻喜歪着头听了半天,走过来插了一句:“姑娘既然想不通,何不去问问大姑爷?温家人交游广泛,或许能探到什么消息。” 温必成在听完谢宛芯简单的叙说后,一拍大腿:“你要是怀疑这件事里有晋王在掺和,还真是很有可能。” “这两位王爷本是亲兄弟,潞王无子,而晋王却有好几个儿子,所以他一直想把其中一个儿子过继过去,好多得一块封地。可是潞王起先同意了,后来又变卦,这事儿就黄了。” 谢宛芯道:“王爷们的家事,大姐夫怎么会知道呢?” “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温必成接过闻喜恭恭敬敬奉上的一盏茶,颇有点得意:“两年前过继这事儿差点就成了,当时晋王府欢欢喜喜准备了好些日子,过继要用的礼器、吉礼都是托我们温家打理的。晋王说了托给别家都不放心,只有我们老爷子才妥当。” “这么说”谢宛芯沉默片刻,目光闪动:“晋王根本不希望他的兄长找回亲生儿子,而潞王正是有了寻子的计划,才断然拒绝了过继之求。” “我总觉得”温必成又抓了抓头皮:“那个叫柳庭月的小娘子,好像在哪儿见过。所以我想了又想,还真的想起来了。” 第四十一章 柳庭月的来历 闻喜很好奇:“在哪儿见过?” 温必成道:“筹备过继礼的时候,我跟着我们老爷子往晋王府去了几趟。晋王是出了名的爱美人,府上歌姬、舞姬很多。其中有一个。。。” 他又歪着头想了想:“不错,有一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当时好像很得宠,就是这个柳庭月。” 谢宛芯有些吃惊:“柳庭月是晋王的人?” 她心中一动,霍然站起:“那这样的话,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晋王一心想把儿子过继,夺得潞王的封地,所以一得知潞王寻子之事,就派出了自己的人,为的是抢在潞王之前找到他的亲生儿子,再杀掉以绝后患。而冯桂章则趁此机会借受害者的尸体制造恐慌,诬陷三姐夫,欲置之于死地。” “可是慕川到底是不是潞王的亲生儿子?还有梁七,他在这中间又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和严夫人隐瞒下的,到底是怎样的真相?” 她唤了闻喜一声:“你去叫梁七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他。” 闻喜答应着正走到门口,就看见谢夫人身边的丫鬟小桃跑来传话:“夫人叫五姑娘即刻过去一趟。” 闻喜拉住她:“是什么事?” 小桃看了温必成一眼,低下头说道:“夫人不知怎么听说五姑娘擅自出了门,还不止一次,动了气了,方才已经把大姑娘狠狠说了一顿。” 温必成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没有?” 小桃摇摇头:“这倒没有,夫人说大姑爷是个实心眼,就算掺和了什么事,也必是听了别人的安排,自己哪会有什么主意?” 温必成愣了一下,尴尬笑道:“说的不错、不错。。。” 闻喜走过来,轻声道:“姑娘,这可麻烦了,夫人面前怎么解释呢?” “这些事都不能告诉夫人,免得她担心”谢宛芯想了想:“你去把首饰盒子里那支鸾凤步摇取出来,就是李谦平送来的那支。” “是”闻喜马上就明白了,笑道:“对,姑娘戴上那支步摇,显见对定下的亲事没有二心,夫人就不会生气了。” 谢宛芯带着闻喜、小桃穿过几重庭院,走向母亲的住房,在一条穿过花圃的白石小径上,迎面遇到了梁七。 他看见谢宛芯,脸色突然一变,眼眶中射出了惊讶的目光,但随即便躬身退到一旁。谢宛芯不便和他多话,只点点头飘然而去。 梁七抬起头来,久久盯着她鬓边那支光彩夺目、摇曳生辉的步摇,眉头越皱越紧。 夜里掌灯时分,梁七被闻喜叫到了花厅。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一见到谢宛芯就躬身长揖,诚惶诚恐说道:“小人有大错,请五姑娘宽恕。” 谢宛芯本是沉着脸,见他这样,倒有些吃惊:“你有什么错?” 梁七叹了口气:“我欺骗了五姑娘。我猜到五姑娘在找秦公子年幼时穿过的衣裳,所以就告知严夫人做了手脚。但我知道,以姑娘之聪慧,终究是瞒不过的。” 谢宛芯道:“这么说,他真的不是严夫人的亲生儿子?” 梁七沉默片刻:“不是,严夫人并未生育,这个儿子的确是抱养的。” 谢宛芯又问:“你和严夫人是什么关系?” 梁七叹道:“当年把孩子送给她的人,就是我。我和他们母子也是多年未见,想不到竟有如此机缘巧合。” 谢宛芯凝视着他:“好,整件事情中,你果然是最关键的人。我下面问你的话很要紧,你要老实告诉我。秦公子是你从哪里抱来的?他到底是不是潞王爷的儿子?” 这次梁七沉默了很久,久得连闻喜都等得不耐烦,想要催促他时,他突然开口了:“是,他的确就是我从潞王府抱走的孩子。” “当年王爷金屋藏娇,王妃得知后逼死了依竹夫人,也容不下这个孩子,我是王爷身边一个长随,恰时因故得罪了王妃,将被驱逐。王爷万般无奈之下,就把孩子交给了我,但王妃却派人等在半道上,抢走了王爷赏给我的银子。” “我勉强走到叙阳府,已是身无分文,没办法只好把孩子送出去。但他毕竟是王爷的骨肉,我想着总要为他选个好去处,正好打听到秦家是世代读书的忠厚人家,秦老爷有功名,夫人又是多年无所出,正是最合适的。我把孩子抱过去,说明了来意,严夫人看到这个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唉,我总算是能够放心。” 他说完,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宛芯的表情却很平淡:“你说的这些,可有什么证明?” “有,证据就在这里”梁七打开了手里的包袱,捧出一件金丝织锦的婴儿衣衫:“这才是当年我把孩子交到严夫人手里时,穿在他身上那件衣裳,严夫人怕被儿子找出来,前日里交给了我来保管。” 谢宛芯接过来,细细看了一会儿,淡淡说道:“衣料果然华贵,衣襟上绣的这朵兰花也很精美,针法之巧妙正是宫绣中的上品。” 她看着梁七:“那严夫人为什么要对其他几件家常小衣拆线重绣,是为了掩饰什么吗?” 梁七道:“姑娘猜得不错,当年严夫人抱养了孩子,看见衣襟上的兰花很是喜欢,后来在给孩子做衣裳时就模仿着都绣上了一模一样的兰花。我知道姑娘厉害,所以这次叫她们把兰花拆掉改绣福字,就是担心被姑娘看出端倪。”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我这么做,虽然欺骗了姑娘,却的的确确是为秦公子着想。” 他忽然走上前一步,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姑娘,那个柳庭月是信不得的!她根本不是潞王府的人,而是晋王派来的。晋王与潞王有仇,如果秦公子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我绝不能让王爷的儿子有一点闪失,所以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还请姑娘见谅。” “七叔纵然离开王府多年,仍是一片忠心,难得”谢宛芯听他说完,不紧不慢说了一句。 梁七低下头:“姑娘过奖了”。 闻喜露出了笑容,高高兴兴插话道:“姑娘,这可好了,七叔亲口承认了秦公子的身世,必是没有错了。秦公子就要时来运转,我还要向姑娘道喜呀。” 谢宛芯却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就算水落石出了吗?你错了,事情还没完呢。” 第四十二章 真相(上) 闻喜睁大了眼睛:“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谢宛芯霍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七叔,我谢家虽只是普通商户之家,比不得你的旧主子,可多年来待你不薄,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梁七愣了一下:“小人可真糊涂了,姑娘何出此言?” 谢宛芯道:“我问你,那天你虽也去了柳庭月的宅子,可你怎会认识她?二十年前你离开王府时,她不过只是个一两岁的孩子。” 梁七笑了笑:“原来姑娘是怀疑这个,我虽不认识她,但天蚕水却并非潞王府所有。潞王生性仁慈,厌恶此物毒辣,晋王却偏好收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谢宛芯道:“好,就算你说的通,那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说?” 梁七叹道:“二十年来,严夫人对儿子视为己出,本是母慈子孝、感情深厚。我若当时就说出他的身世,只怕他母子二人都会深受打击、难以接受。” 谢宛芯道:“但孩子毕竟是你抱走的,如今潞王爷思念儿子,你就不想他父子团聚吗?” 梁七道:“该说的总是要说,只好慢慢来。” 谢宛芯道:“可眼下晋王已盯上了秦公子,又如何保住他的安全?” 梁七目光闪动:“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他们前面,直接找上璐王府,认父归宗。” 闻喜眨了眨眼睛:“我们直接去找潞王?” 梁七道:“对!事不宜迟,迟了只怕夜长梦多。” 闻喜转过头:“姑娘,七叔说的有理,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谢宛芯笑了笑:“很好,若是照着这个法子去做。。。他也就死定了。” 她突然沉下了脸:“七叔,你真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 梁七吃了一惊:“姑娘怎么这样说?” 谢宛芯道:“柳庭月冒潞王之名寻找亲生子,背后虽是晋王的指使,可是依竹夫人的那张画像,她是从哪里得来?胎记、鼻鼽的特征她又如何得知?如果不是潞王府故意透露,她哪里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潞王明知晋王有趁着他膝下空虚、过继入嗣的企图,又为何要把亲生子的特征透露?他就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吗?” “这。。。”梁七眼珠子转了转,脸上添了一丝苦笑:“潞王是仁慈之人,姑娘怕是想多了。” “好,就算我是想多了”谢宛芯接着说道:“潞王可以在事前对晋王的阴谋毫无察觉,可是柳江浮尸一案惊动朝野,连街巷之间也是议论纷纷。此案既发生在叙阳,每具尸首的腰间又都有相似的红色胎记,这样巧合,潞王就没有半点怀疑?没有半点紧张?” “潞王若是派了自己人来寻找儿子,头一个就要找你。你离开王府多年仍心存旧主,他们要找你绝不会找不到。你却半点口风也不露,究竟是潞王未曾派人来?还是你另有计较?” 梁七呆住了,额上隐隐现出了汗珠,半晌后勉强笑道:“姑娘真是想多了,这些都不是事实。” “不错,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谢宛芯笑了笑:“不过,幸亏我手里还有一个证据。” 她唤了一声“满儿”,一个小丫鬟从侧门走进来,把一件包袱交给了闻喜。 谢宛芯看着她:“打开,我今日傍晚才收到这东西,当时你不在,还没来得及给你看过。” 闻喜打开包袱,取出的也是一件婴儿衣衫。她“咦”了一声,在手心摊开。 谢宛芯看着梁七:“你以为你说服了严夫人,我们就找不到这件衫子?别忘了秦家还有一个人,东西都是收在郑妈妈手里,她可比严夫人好说话。” 她伸手一指:“这才是他幼年进入秦家时,穿在身上的那件衣裳。不用我说,也看得出比起你拿来的那一件,要差远了吧?” 她神情肃然,一字字说道:“你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是潞王的儿子。但你拿来的这件衣裳,却的确出自王府,你明明和潞王府有联系,为什么要说谎?” 梁七沉默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宛芯冷笑了一声:“你不说话,以为我就猜不出么?郑妈妈送来的小儿衫子,从衣料、做工、刺绣来看,也是特供给宗室之物,却绝非上品,应该是供王府的主子赏给下人用的。秦公子虽然不是王爷的儿子,想必也和王府有一层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猜到我要去秦家找这件衣衫,也知道我能看出来这并非王府主子之物,所以骗着严夫人将其他几件衣衫拆线重绣,就是为了故意让我看出二次刺绣的痕迹,让我反而以为,她既然处心积虑掩饰,那秦公子必定就是王爷的儿子。” “你怂恿我们直接去找潞王,但北上要先经过晋王的地盘,岂不正是羊入虎口?就算侥幸通过,等见到了潞王,只怕也是吉凶难料。因为这件事,表面看是晋王打着潞王的旗号行凶,实际上焉知潞王不是心知肚明、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呢?” 梁七听完,终于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姑娘猜的都不错,不过这都是潞王爷的安排,你是管不了的,何必要说穿呢?” 谢宛芯咬了咬嘴唇:“他是我的什么人,你应该知道,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是活不了的。” 梁七又沉默半晌,再次叹息一声:“我深受谢家大恩,岂能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姑娘一心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就告诉你吧。” 谢宛芯道:“好,你告诉我,他虽然不是潞王爷的儿子,可到底和王府有什么关系?他从小离开王府,无冤无仇的,潞王爷为什么想要他的性命?” 梁七想了想:“这个事说来话长。” 闻喜笑了笑:“说来话长,你就慢慢说,我们姑娘都能听懂的。” 梁七却并不急,反而问了一句:“在我说之前,倒有一件事要请问姑娘。” 谢宛芯道:“你说。” 梁七道:“姑娘今日头上插的那支凤凰钗子,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凤凰钗子?”谢宛芯愣了一下:“哦,你是说那支步摇?这东西有什么关系?” 梁七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绢帛:“姑娘请看。” 谢宛芯接过来一看,上面画着一支鸾鸟吐珠的步摇,正和她那支一模一样。 她吃了一惊:“这个图,你是从哪里来的?” 第四十三章 真相(下) 梁七道:“姑娘戴过的那支步摇,本是二十年前潞王爷送给依竹夫人的,图案是王爷亲手所绘,找能工巧匠打造而成,天下只此一支。王爷的亲生儿子被送走时,身上就藏着这件东西。” “这个话好奇怪呀,到底是什么意思?”闻喜皱着眉摸了摸耳朵:“我可真糊涂了。” 谢宛芯却心中一动:“你说下去。” 梁七慢慢说道:“其实当年被王爷看中的,不止依竹夫人一人,她还有一个姐姐叫含樱,双双得到了王爷的宠幸。后来姐妹俩在同一年有了身孕,先后生下两个男孩,王爷自是喜不自禁。谁知没过多久,王爷就发现含樱竟然和府中一个姓陈的侍卫私通,连她生下的孩子也是陈侍卫的,王爷自然大怒,将含樱和陈侍卫赐死。再后来,王妃得到了消息,接下来的事情姑娘都知道了。” 谢宛芯沉吟道:“这么说,当年你从王府带走的,其实是两个孩子。一个是含樱和陈侍卫所生,就是秦公子,另一个才是王爷和依竹所生。这就难怪了,王爷是把含樱的画像给了晋王,宁可牺牲他来保全自己的儿子。” “你方才说,王爷的亲生儿子被送走时,身上藏着那支步摇。。。” 梁七道:“不错”。 闻喜突然惊呼一声:“步摇?姑娘,这岂不就是说。。。。” 谢宛芯截断了他的话,只问梁七:“王爷的亲生儿子,你找到了吗?长的是什么样子?” 梁七摇头叹道:“还没有,当年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叙阳,已是饿得头晕眼花,竟在街道僻静之处被人抢走了一个孩子,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他又想了想:“至于这孩子的长相,他年幼时像极了王爷的四方脸形、浓眉大眼,不知道成年后可有改变?” 谢宛芯笑了笑:“如果我指点你找到这个人,你要怎么谢我?” 梁七精神一振,眼睛亮了:“姑娘真的认识这步摇的主人?若如此,姑娘就是为潞王府立下了大功,要多少谢仪都不在话下。” 谢宛芯笑道:“我不要谢仪,我只想求潞王爷一件事,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静谧的茶室里,门窗紧闭,香雾轻缭。 柳庭月款款坐下,向坐在对面的谢宛芯敬了一杯茶,笑道:“我是低贱之人,承蒙谢姑娘屈尊约见,还真是受宠若惊。” 谢宛芯笑了笑:“我今日请你来,所为何事,你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柳庭月浅笑道:“明白,姑娘是聪明人,我也没必要绕弯子,是不是为了他呀?” 谢宛芯很干脆:“自然是为了他,不然我何必费这些心思?” 柳庭月笑出了声,笑容里有了一丝轻视:“我还以为谢姑娘是大家闺秀,说话行事都要严守规矩,想不到竟这样爽快。” 谢宛芯叹道:“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扭扭捏捏、遮遮掩掩都是愚蠢,还是爽快一点才好。” 柳庭月看了她一会儿,笑意渐渐收敛:“谢姑娘有什么话,不妨明说。” 谢宛芯道:“我要说的很简单,第一是要告诉你,秦公子并不是潞王爷的亲生儿子,你们杀了他也无用,还请放过他吧。” 柳庭月皱了皱眉:“哦?谢姑娘知道的不少啊!那潞王的儿子是谁?你知道?” 谢宛芯道:“潞王的儿子,另有其人。你们奉晋王之命用天蚕水杀掉几名身有胎记的无辜之人,为的是看准时机好嫁祸给潞王。然后又照着冯桂章的意思把尸体推入柳江,以陷害陶县令,再将此案做大,借此牵连多人、排除异党。” 柳庭月沉默片刻,眼中忽然闪出了寒光:“这些事,你竟然都知道?那秦慕川必是也知道了?” 她阴阴笑了起来:“谢姑娘,我很佩服你的胆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二人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我还能放过你们么?” 谢宛芯毫无惧色,也笑了:“那你又有没有想过,我一个小小女子凭什么知道这些?连我都知道,潞王爷自然也知道了,比我知道的还要详细得多。” 柳庭月吃了一惊:“你和潞王是什么关系?” 谢宛芯并不回答,只笑道:“我只是要劝你,晋王做的这些事,无非是为了谋取潞王的封地,潞王又岂会坐视?潞王的势力本在晋王之上,他既然插手,你们会是什么结果?” “你不过是晋王手里一颗棋子,他在幕后,你在台前,事情若是暴败露了,你又会怎么样?你不妨好好想一想。” 柳庭月冷笑了一声:“你不必危言耸听,我自信做事干净利落,绝不会被人抓到半点把柄。潞王就算怀疑,无凭无据,也是无可奈何。” 谢宛芯笑了笑:“真的无凭无据么?” 柳庭月道:“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柳江里捞起的尸体吧?天蚕水致死之状本就和溺死一模一样,当时的查验早就定准了,又过了这么多天,尸体已然腐烂,还能怎么翻案呢?” 谢宛芯淡淡说道:“说的对,的确很难翻案。”她话音一转:“可是,景玉禾呢?” 柳庭月眉头一挑:“景玉禾?” 谢宛芯道:“景玉禾却并非死于天蚕水,是被利剑穿心、胸骨断裂而死的吧?只要检验骸骨,就会清清楚楚,他就埋在你那座宅子里,后院的银杏树下。” 柳庭月愣住了,惊讶地站了起来:“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宛芯也站起来,浅笑着唤了一声“蕊珠”。 蕊珠从屏风后走出来,屈膝说了一声“给姑娘请安”,站到了谢宛芯身后。 柳庭月更惊讶了,伸手指着她:“你。。。” 蕊珠眨了眨眼睛,笑道:“柳姑娘,我本是潞王爷派到晋王身边的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柳庭月突然感到后背一寒,咬牙道:“这么说,莫非景玉禾之死,是你故意下手的?” 蕊珠道:“我不能让那些人全都死于天蚕水,死了连个申冤的机会都没有,总要留下一个来证明你的罪证。景玉禾生性轻薄,本就该死,杀了他也没什么可惜。” 谢宛芯又道:“何况,死于天蚕水的四人未必不能申冤,就算尸体腐烂,也已经留下了你杀人的证据。” 这话一说出来,也蕊珠也吃惊了:“姑娘,这是为什么?” 第四十四章 世子远去,长亭送别 谢宛芯道:“天蚕水本传自西域回鹘人建立的龟兹国,这个名字是音译。在回鹘语里,天蚕就是金黄色的意思,回鹘人常把它用作染发剂。天蚕水并非没有毒性,只是毒素入体不会融进肌肉骨髓,却只会凝结在头发上。” “只要把几个死者的头发剪下,泡在清水里,不出两个时辰清水就会变黄,而这种水毒性却很大,一验就知道了。” 她笑了笑:“你们不必如此惊讶,我家与西北关外常有生意来往,这种事在我朝是秘闻,对于回鹘商旅来说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柳庭月垂下了眼帘,脸色变得青白。 蕊珠笑道:“柳姑娘,你还想什么?我久在晋王府,又和你相处多日,晋王爷和你、还有冯长史谋划行事的来龙去脉,潞王爷全都清清楚楚了。” 柳庭月咬牙瞪着她:“你。。。很好,想不到我竟会栽在你手里,但景玉禾是你杀的,你就不怕我把你供出来?” 蕊珠笑道:“我只是晋王府派给你的小丫鬟,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丫鬟做的事,难道不是你吩咐的么?” 柳庭月怔了怔,谢宛芯看着她:“你现在知道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你眼前只有一条路,主动投案自首,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你为潞王爷立了功,他自然会尽力保你。要不然等事情查起来,你根本逃不掉,又何必为晋王顶罪呢?” 柳庭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来,冷笑道:“谢姑娘,你虽然说的头头是道,可是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谢宛芯道:“你当然应该相信我,因为我会在潞王面前为你求情,保你一条生路。” 柳庭月更不信了,冷笑更深:“你小小女子,好大的口气。” 谢宛芯笑了笑:“蕊珠,你来告诉她,我是谁?” 蕊珠垂手答了一声“是”,看着柳庭月正色说道:“柳姑娘你听清楚了,在谢姑娘面前说话要尊重。现在你还可叫她一声姑娘,等过几个月你就要改口叫她‘世子妃’了。” 柳庭月又惊又疑:“世子妃?” 蕊珠道:“不错,谢姑娘许配的李家公子就是潞王爷的亲生儿子、王府的世子,你岂不是该叫她世子妃么?” 柳庭月完全愣住,但片刻后她脸上的冷笑又来了:“谢姑娘,我恭喜你,可是你做了王府没过门的媳妇,心里却还惦记着别人,这不大合适吧?要是让王爷知道了,能有你的好吗?” 谢宛芯一脸淡然的笑:“谢谢提醒,不过这是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一个月后。 当李谦平锦衣玉带,走向城外十里杜鹃溪的一座长亭时,只觉步履沉重、满心悲苦。 潞王收到了梁七和蕊珠的报告,大喜过望,亲自秘密赶来叙阳府,在见到了鸾鸟衔珠步摇,又见到李谦平那张方方正正、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激动得老泪纵横,上前几步就握住他的肩头,大呼:“这是我的儿子,真是我的儿子啊!” 在潞王的主持下,经过柳庭月的供述、指证,柳江浮尸一案真相大白,陶承炎及受此案牵连的一大批官员无罪释放、官复原职。晋王倒行逆施、草菅人命,又兼陷害忠良,引得天子震怒,被削去爵位,废为庶人。而冯桂章作为幕后策划之人,又被进一步查出霸占田地、收敛巨财,数罪并发,实在罪无可恕,被立斩于菜市口,并张榜天下,以儆效尤。 谢宛芯站在长亭之中,一身淡绿衫裙,明眸清澈、嘴角含笑,正如这亭外溪水旁盛开的杜鹃花一样,秀越而清雅。 李谦平走过去,凝望着她动人的脸庞,一时没有说话。 谢宛芯带着闻喜屈膝下拜:“给世子请安。” 他嘴角动了动,现出一丝凄凉的苦笑,喊了一声“宛芯”,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才说道:“你我之间,多年的情谊,这是要生分了吗?” 谢宛芯笑了笑:“世子身份贵重,此去便要飞黄腾达。我只是个民间女子,如何敢再提情谊二字?” 李谦平叹了口气,颤声道:“但你我之间本有婚约,你。。。你怎能说断就断?” 谢宛芯很平静:“非是我不守信义,只是定亲书上写明了,求亲者是李家第三子。而世子你,如今是皇家认可的赵姓宗室子孙,姓名不同、身份不同,世上已无李谦平,这件婚约自然也就消失了。” “你、你分明是。。。”李谦平咬了咬牙,说不出话来,他捏紧了拳头,但双手却颤抖得厉害,良久连眼圈也红了,嘶声道:“不管我是什么人,是商户之子也好,是王爷之子也好,你都不愿意嫁给我,是不是?” 谢宛芯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了一阵深深的歉意,低声道:“我知道世子在王爷面前说了话,有王爷出手,三姐夫才能平安归来。这份恩德,谢家人是不会忘记的。” “我也知道你。。。是一片真心,只可惜宛芯无福接受、无心高攀,也无以为报。” “此去山高水长”她转过身,望了望远处驿道上停驻的车马,李谦平也不由自主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迎接世子回府的辕驾已整装待发,很快他就要登车启程,绝尘离去。今日的相见,既是送行,也是永别。 谢宛芯收回目光,悠悠说了下去:“从今后身份悬殊,更兼男女有别,恐怕是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愿世子和宛芯各自保重、各自安好,海内天涯,遥相祝福吧。” 李谦平不再说话,只痴痴望着她的脸。良久良久,他突然一咬牙,用力转过身,向着亭外大踏步走去,但片刻后他又转了回来,苍白的一张脸上,眼角却血红欲裂:“我再告诉你最后一句话。你嫁了他人,只要你说一句不幸福,我立刻回来找你,我等着你,随时等着你!” 谢宛芯呆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大声喊道:“你不必这么做!是我违背了婚约,是我负了你!你一点错都没有,大可以安心离去。错的人是我!你不欠我的,不用给我丝毫承诺。” 李谦平也被她震住了,讷讷道:“可是。。。可是我愿意。” 谢宛芯眼中有了一片模糊,泪珠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忍住了:“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如果你还不接受,我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不管你要怎么想、怎么做,我都只能说,对不起。。。” 第四十五章 有备而来的亲戚 光阴如水,花谢花开,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严夫人一身罗绮、头戴珠翠,高坐在富丽堂皇的秦家大厅里,笑吟吟地接待着从乡下赶来探望的本家弟媳顾三娘。 顾三娘从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地啧啧称赞,直到坐下来喝光了丫鬟奉上的一盏茶,还在说个不停。 “我活了大半辈子呀,还没见过大嫂这么好福气的人”顾三娘笑得很殷勤:“哥儿多么有出息,听说当年第一次下场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还是头几名。” 这话她其实已经说过几次了,但严夫人爱听,她就反复说。 “是二甲第七名”严夫人淡淡说道,心里有点不悦,儿子入仕已有几年,不再是平常布衣,“哥儿”这两个字哪里还是她能说的?亲戚归亲戚,规矩可还是规矩。 “瞧瞧,多厉害!这岂止是千里万一,怕是万里挑一吧?”顾三娘竖起了大拇指,她发现了严夫人表情的变化,虽然有点犯糊涂,但是没关系,可劲儿吹捧就行了。 严夫人果然又露出了笑容,顾三娘松了口气:“再瞧瞧府上如今这番气象,真是富贵之家!要不是托大嫂的洪福,我哪儿见过这么多金的、银的、玉的呀?” 严夫人满心得意,但得意之余嘴角又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五年前儿子中举之后,就风风光光迎娶了谢家姑娘,为了这场喜事,秦家买回了之前抵押出去的全部房舍,里里外外装饰一新,还添上了不少家具、古董、字画,这笔钱和物件,自然都来自于谢姑娘的嫁妆。 顾三娘见严夫人没吭声,但眉眼还是带着笑的,就更加起劲地往下夸:“还有你家的少奶奶,真是天仙样的人物!那模样儿俊的哟,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说话又斯文和气,配你家哥儿真是郎才女貌!听说她娘家还是有名的大财主,家里的钱堆得。。。” 这回她还没说完,严夫人就沉下脸来,冷笑了一声:“钱是有一点,但不过就是个商户。这门亲事我本来是不答应的,可她家看中了我儿子有前途,死乞白赖地非要来高攀。我是看在姑娘还算懂事听调教,才勉强点了头。不然区区一个商户家的闺女,哪里配得上我们这种书香门第?” 顾三娘被她一番连珠炮似的说辞吓得呆了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暗暗懊悔说话没过脑子,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她马上重振笑脸:“是,是,大嫂说的对,有钱算什么?哥儿如今做了官,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一声‘秦大人’,这才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她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嫂你看我,说的高兴就忘了规矩。你家公子如今是大人老爷了,我还这么胡乱叫着,真是该打!” 这几句话终于说到了严夫人的心坎上,她马上心情大好,笑得皱纹都快看不见了:“他就是做再大的官,你也是长辈,快别说的这么见外。” 她总算想起了问这一句:“三娘子,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顾三娘笑道:“就是听说大嫂和公子一家又回来探亲了,特意来看看,带点乡下的土特产给你们尝尝鲜。” 严夫人笑道:“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要是有事,只管说,能帮的我们都不会推辞。” “哎哟,那我先谢谢大嫂了”顾三娘欢喜得站了起来,屈膝拜了一拜:“我这点小事,对大嫂来说真是三个指头捡田螺--不费吹灰之力!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相了一门亲,女家说要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才肯嫁。” 严夫人笑了笑,端起了茶盏:“不就是五十两银子么?这不算什么。” “除了聘礼,还嫌我家的房子太破,说要在镇上买一处红漆大门、四合院,带菜园子的房子才行。这种房子要花三百两,我和他爹算了算,手头的钱还差一点儿。” “差多少?” “还差二百八十两。” 严夫人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叫差一点儿? 但她还未开口,顾三娘又说了:“本来我是挺不好意思来,可是我家他爹--你二兄弟说,公子如今可不是普通人了,大嫂子也是菩萨心肠!这些年帮过秦家好多人,族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夸您的恩德的!” “上回秦五家的,哦,就是以前村头放鸭子的那个,他的关系可没有咱俩亲啦,从您这儿得了五十两做生意的本钱,感动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呢。” 严夫人的腰杆挺起来了,想想三百多两银子还真不是大事,回头跟儿媳妇说一声就是了。 顾三娘见她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压了压心里的激动,忽然换了一幅愁容:“大嫂真是好人,难怪您福气这么大,不像我是天生苦人命,儿子个个靠不住。我那个二小子,唉。。。” 她说着不断叹气,拿袖子抹着眼角。严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你家老二不是早就当上了当铺的大朝奉,娶妻生子了吗?” “正是在当铺出了事”顾三娘叹道:“上个月,他一个不小心,在查验仓库的时候把一只汉代的青花瓷瓶打碎了,东家说这是什么汉武帝朝的珍贵物,还是赐给大将军的,总之就是贵的很。现在媳妇也跑了,小孩子也没人管,我们。。我们就是倾家荡产怎么赔得上啊?” 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严夫人忍不住又动了恻隐之心:“快别哭了,这瓶子要赔多少钱?” “一千两。” “一千两?!”严夫人也吓了一跳,脸色变了。 “要不,八百两也行。”顾三娘赶紧说了一句。 站在严夫人身边一直没出声的郑婆子终于忍不住了:“三娘子,这该赔多少就是多少,怎么还有变化?” 顾三娘不哭了,紧跟着解释道:“本来是值一千两,东家看我们穷,就说实在拿不出打个八折也行,不过就不能再少了。” 她又挤了挤眼睛,望着严夫人:“大嫂子,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赔不上钱,我那二小子闹着要去投水上吊。求您看在他是我死去大哥的亲侄儿的份上,救救他这一回吧。” 严夫人沉默半晌,心里盘算着这就是一千一百三十两了,听着是比较多,可她相信对于儿媳妇来说,绝对不是问题。反正这些年,经她的手已经帮过秦氏家族许多人了,得到了多少歌功颂德!儿子回乡祭祖,哪家哪户不是前请后迎?真真是衣锦还乡!既然如此,也不差再帮这一个的。 她打定主意,缓缓开了口:“三娘子,都是一家人,我看你也是可怜。不就是钱么?钱哪有命重要?这件事我也答应你了。” 第四十六章 婆媳过招(上) “哎哟,这可真是”顾三娘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了:“这叫我说什么好?大嫂子您真是活菩萨啊!我家二小子这条命从此就是您救的,我这一回去,就叫他供上您的长生禄位,早晚烧香磕头。” 严夫人含着笑,心里很受用,脸上是一幅和蔼可亲:“别说的这么见外。你既然来了,也别急着回去,多住两天,陪我说说话再走吧。” “是”顾三娘笑得两眼发光:“嫂子不嫌弃我,我就厚着脸皮叨扰了。今天一看见您家的少奶奶,我就想起了我闺女,嫂子你是见过她的,虽然模样儿不及少奶奶的一半,在乡下也算是出挑的了,只可惜命不好。” 严夫人道:“你女儿不是嫁了个开米铺的吗?听说婆家很殷实。” 顾三娘又开始叹气:“那是前几年,今年婆家倒了大霉,铺子关张了,一家老小连粥都喝不上。。。” 她话没说完,郑婆子忽然喊了一声“夫人”,大声说道:“和许郎中约的时辰到了,夫人还是先瞧病要紧。” 严夫人“哦”了一声,郑婆子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又对顾三娘笑道:“对不住啊,三娘子,我家夫人最近常常头晕,这会子该去请脉、吃药了,先叫人带你去客房休息吧。” 严夫人也说了一声“失陪”,向着门外的回廊走去。 顾三娘连声说:“嫂子请自便,保重身子要紧”,又在背后笑道:“等嫂子休养好了,我晚上再陪你说话解闷吧。” 郑婆子没有回头,听着她的声音直撇嘴,心里说你可行行好吧,别再说话了,这一说话就是钱啊! 谢宛芯一手拉着一个三四岁、粉嫩可爱的小女孩,走进了严夫人的房门。秦家乡里又来了人,听闻婆婆召唤,她立刻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她领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向婆婆请了安。一个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甜甜笑道:“祖母,我昨儿跟着母亲学了一段三字经,背给你听好不好?” 她就昂着头,奶声奶气背起来。另一个小女孩不服气,也抢着背诵,比她背得还要快。 郑婆子笑得捂住嘴:“宣姐儿乖,晨姐儿也乖,你姐妹两个都聪明。” 谢宛芯也笑着喊住她们:“快别闹了,都出去玩吧,别烦着祖母。”又叫过两个丫鬟:“好生跟着,不许她们淘气,莫弄坏了院子里的花儿。” 严夫人叹了口气:“聪明归聪明,毕竟只是女孩子,将来都指望不上的。” 她看着儿媳,正色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多添几个孙子,我才能放心。你进门也有几年了,连半个男孩也养不下来,叫我们秦家遭多少人在背后笑话。” 谢宛芯笑了笑:“婆婆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严夫人道:“这还不是正事?不过今日我不想说这个,你也知道二堂叔家的婶子来了,她家里有点急事需要银子,你给她补贴上吧。” 谢宛芯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急事?” 严夫人把顾三娘的话简单说了一遍。 谢宛芯又道:“那不知二婶子要多少银子?” 严夫人道:“不多,你就拿一千二百两吧。” 谢宛芯沉默着。站在她身边的闻喜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什么?一千二百两?” 严夫人有些不悦,瞪了闻喜一眼。她是一家之主,说话时哪有一个陪嫁丫鬟插嘴的份?要不是看她和儿媳感情不一般,就该叫郑婆子掌嘴了。 严夫人淡淡说道:“也不用你费事,你把银票拿来交给郑妈就是了,她会打点的。” 谢宛芯浅笑道:“二婶子若真有急事,我们量力而行也该帮一帮。可眼下,账上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什么?怎么可能?”这回轮到严夫人愣住了,她很快沉下了脸:“我要的不是你的钱,是秦家的尊严,你夫君的脸面!” 她冷笑了一声:“你以前也拿过不少,怎么偏偏这一次就拿不出来了?莫不是你有了私心吧?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自私刻薄的人呢?别忘了你进了这个门,就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你的一切都是秦家的。” “夫人”闻喜急了眼,忍不住喊了一声:“夫人也知道我们姑娘这些年贴过不少了。嫁妆本是姑娘自己的,她可什么都没计较,哪有这么没完没了的?” “你在跟谁说话?!”严夫人也气白了脸,这可真反了,一个丫鬟敢和她叫板! 她一手指着闻喜,气得手指都在颤抖:“这。。。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奴婢?这都是谁家的规矩?主母在说话,她敢这么大呼小叫?” 谢宛芯赶紧站了起来,拉着闻喜叫她跪下赔罪,又陪笑着自己认了错,严夫人才慢慢消了气,但脸上仍是一幅忿忿不平的神情:“慕川媳妇,有些话我压在心里几年了,给你留着面子没有说出来。既然你不懂得规矩,那我可就要说了。” 她冷笑道:“你不要以为,你带了点嫁妆就了不起。我们秦家是清贵门第,不像你们商户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区区钱财二字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以我儿子的人才、本事,要娶什么样的名门淑女娶不到?娶你是阻碍了他的前途,降低了他的身份!你以为你的嫁妆就是你一个人的吗?那不过是你高嫁到秦家,给我们的一点补偿罢了。” 谢宛芯听完她的话,也不动气,只淡淡说道:“婆婆的意思我知道了,但眼下只管就事论事,我手里最多只能抽出四百两来,要不然家里的开支就没法维持了。” 严夫人当然不信,仍在冷笑:“你不必骗我,我知道你手里连上万的银子也不在话下。” 谢宛芯笑了:“婆婆何以如此肯定?我还从来没有跟婆婆报过帐目,现在就细细说一说。说开了,免得您老是怀疑我有私心。” “我娘家带过来的嫁妆,丝绸、首饰、古董、字画这些是有不少,但不能变卖。秦家世代高雅,哪有变卖东西的道理?岂不是叫人看低了?所以这些东西有价也等于无价。” “除开这些,现银加上银票共有二十万两。婆婆别嫌少,谢家是做生意的,表面上赚的越多,可成本也就越高,处处都要花钱,我娘能从流水上一次抽出二十万两来,是出于对秦家的十分敬意了。” 严夫人听她说话诚恳,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这就算不少了,你只拿一千多出来,也动不了根本。” 谢宛芯苦笑了一下:“可是这二十万两,现在已去了五万多,剩下的一分也不能动了。” 第四十七章 婆媳过招(下) 严夫人很疑惑:“怎么会?” 谢宛芯道:“慕川入仕四年,在京城就租了四年房,为了婆婆住得舒适敞亮些、多些人伺候,三进三出的院子一年光租金就是五百两,四年就是两千两。” “婆婆喜欢每月初一、十五去京城的大相国寺烧香礼佛、听主持当面讲经。那可是皇家敕建的寺院,要进主持的内室,闻喜去添上的香油钱一次就是五十两,这样算下来。。。” 她笑了笑:“当然礼佛是正事,该花的钱自然要花。还有秦家的三叔、四婶、五姑、六婆、七姨妈。。。这些年找来的,少说也有三十拨人吧?这些都是长辈,补贴了多少钱我也不敢记账,略算算只怕加起来七八千两是有的。” “我上面说的这些还都是小支出,买房才是大事。慕川是朝廷的人,要求个前程,不能一辈子租房让人轻视吧?以前是刚入仕途不能张扬,现在他的官职也升了两级,可以有个自家的住处了。我已经看好了东桥边一个七进的宅子,房子有八九成新,虽说贵了点,要价是四万两,但婆婆可以清清静静单独住一个院子,还有个佛堂。” 严夫人听到有新房住,有独立的院子,还有佛堂,眼睛都亮了,赶紧说道:“京城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这个价不算贵了。” 谢宛芯道:“我也是这么想,这宅子倒有好几家买主相中,所以我就赶着付了钱。待咱们回京就可搬进去了。” 严夫人欢喜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不是还剩下十几万吗?怎么就不能动了?” “婆婆”谢宛芯叹了口气:“一家人过日子,难保有个不测风云,手里总要留下足够保命保灾的钱。再者说,慕川和我还年轻,今后能有几个孩子也说不准,等这些小子、姑娘长大了,需要的聘礼、嫁妆都得从这十几万里来,可不是一点都不能动了么?我们秦家想要长盛不衰,就得和名门世族结亲,能让人家看作我们娶不起、嫁不起吗?” 严夫人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居然连连点头,但突然间提高了音调:“你不要说的好像家用都是你在贴着,我儿子在朝廷当官,可是有俸禄的,还不都是交给了你?” 谢宛芯看着她,慢慢说道:“慕川初中进士,点的是正八品秘书郎,月俸十两银子,这四年来他辛苦做事,升到正七品监察御史,月俸也翻了一番,是二十两了。” 严夫人不说话了,一听就明白,儿子这点俸禄和她算的开支比起来,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要没有她,别说买房了,连租房都够呛,只能一家老小挤着凑合凑合!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心里生出点不悦:“慕川媳妇,你没全说实话吧?你娘家不是又给了你一笔钱?你都存了私房了?” 谢宛芯笑了笑:“这个事我正要跟婆婆说,去年爹爹做寿,我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娘看见映宣、映晨姐妹俩很高兴,想着我们家进项少、支出大,就说每年再给我三千两。这个钱是我娘省出来的体几银子,还是背着人给的,四个姐姐全没有。” 她轻叹一声:“按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了,不该再要娘家的贴补,可这三千两刚好可以维持现在的日子,要不然还有下人的工钱、往来的应酬、日常的吃穿花销,又从哪里来呢?” 严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一脸肃然又开口了:“居家过日子,该省就得省。你当这个家太不懂得计划,难怪搞得捉襟见肘。” 她想了想:“家里的下人都是你陪嫁过来的,我看也要不了这么多,就辞掉几个吧。” “婆婆说得有理”谢宛芯点点头:“但是,管家的吴青已经和闻喜定了亲,不能拆散他们吧?厨房的容大娘、金二嫂菜肴点心做得好,婆婆很喜欢,也得留下吧?赶车的张兴,常年跟着慕川,是用顺手了的人,没了他也挺麻烦吧?张兴媳妇就更不能走了,映宣姐妹两个都是她带大的。” “剩下两个小厮,是给慕川跑腿当差的人。还有三个丫鬟,碧橙、小凝、巧卉,一个会按摩、一个会梳头、一个会敷脸。就请婆婆示下,要辞掉哪几个?” 严夫人又沉默了,想了又想,还真是一个都不能辞。有这些下人在,哪一天她不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出个门前呼后拥,齐齐叫着“老夫人”,多么风光!她越来越离不开这样的日子,再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亲历亲为?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她的气势又降了下来,看着谢宛芯:“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能省钱的地方了?顾三娘要的银子,还得想办法给她。” 谢宛芯叹了口气:“我知道婆婆扶贫济困,这是好事,可家里的收支也是明摆着的事。我想来想去,慕川结交了新的同僚、上司,本是要多给他置几身常服,平日里也好有个交道。要不这事就缓一缓,先将就着穿穿旧衣裳。” “那可不行!”严夫人马上反对,影响到儿子的前程,她是绝对不答应的。 “要不”谢宛芯欲言又止,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节流不成,就得开源。若是婆婆舍得,就叫慕川去求个外放官,俸禄会多一点,也不过分离个三五年、七八年,慢慢就熬过去了。” 严夫人当然不舍得,一听就急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儿子不在跟前尽孝,我辛辛苦苦养大他就是为了天各一方?为了点钱连亲情都不要?真亏你说的出口!” 谢宛芯低了头,轻声道:“婆婆若是不答应,就当我没说。” 郑婆子默默站了许久,这时忽然眨了眨眼睛,叹道:“夫人,少奶奶也是难做,夫人为了和三娘子的亲情,就顾不了少爷。顾了少爷,对三娘子和秦家的族人又没法交代,这可怎么好?” 她一声声叹息着:“我听说,做了外放官,很少有十年之内就调回京里的,好多人等了二十年、三十年。。。” “不必再说了!”严夫人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没老糊涂呢,怎能拿自己的儿子去换亲戚?四百两银子给她,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没有!往后一个个都少到这里来哭穷装样子!” 第四十八章 婆媳又过招(上) 谢宛芯告退,站在庭院中等了一会儿。 郑婆子走了出来,面有为难之色:“少奶奶,你在夫人面前说的话都有道理。可你不知道,顾三娘子是个难缠的人,夫人答应她的一千多两变成了四百两,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谢宛芯笑了笑:“郑妈妈不必担心,我教你一句话,管保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婆子听完她的话,就转忧为笑,连声答应着走了。 谢宛芯回到房间,闻喜跟进来,关上门就笑了:“姑娘厉害!夫人那么说一不二的人,你一套话说下来,哄得她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谢宛芯却没有笑容:“过日子长着呢,哪能由着他们没完没了的?以前我是新媳妇,拉不下这个脸,他们要是老觉得我好性子,就错了主意了。” 闻喜笑着拍手:“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姑娘把嫁妆银子放到京城的几家大商行入了股,这几年把买房、租房的钱都赚回来了,根本没动到咱们的本金。当家可不是只凭嗓门大,她想要逼姑娘服软,还差得远呢。” 晚上,秦慕川从陶县令邀约的聚会上回来,拉了媳妇的手笑道:“我一进门就听说顾婶子来打秋风,是你教了郑妈妈一句话,她听了连晚饭都不敢留下来吃,就急着走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教郑妈妈说了什么?” 谢宛芯淡淡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拿住了她的把柄。” 秦慕川道:“哦?有点意思,是什么把柄?” 谢宛芯就把顾娘子来要钱的缘由讲了一遍,眨了眨眼睛:“这把柄很明显,你一听就明白的。” 秦慕川果然笑了:“大汉王朝哪里来的青花瓷?还赏赐给大将军?连武帝本人都从未见过呢。” 谢宛芯笑道:“正是呢,顾婶子不识字,怕是听了几段说书,就敢编出这样的瞎话,哪里知道咱们一眼就能看穿她。我没在婆婆面前说破,是怕婆婆知道自己受了骗,面子上下不来。” 严夫人在儿媳走后,慢慢想着也有些不自在,算账她是不擅长,听了儿媳的说辞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可就是忍不住犯疑心。想想谢家是多么大的家产,做父母的又偏疼小女儿,儿媳手里真就只有这么点儿?她可真有点不信! 严夫人皱着眉头,嫁妆捏在儿媳手里,终究不是个事儿,总得想法子让她交出来!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好想?这家里上上下下,可都是她的人!就连儿子再怎么恭敬孝顺,暗地里也向着自己媳妇! 她也曾跟儿子说过几次,把嫁妆拿出来,让她这个长辈当家。可儿子竟然振振有词,说按照大宋律例,嫁妆是私有财产,劝她不要有这个想法。 这叫个什么话?!严夫人气得鼻子都歪了,私有财产?她谢宛芯连人都是秦家的,倒有了私有财产?可她拗不过儿子,看看儿媳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这事只能罢了。 可那二十万两银子。。。咳,就算是只剩下十几万吧,总在她眼前转,到底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拿过来? 严夫人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怎么把秀澜给忘了呢? 严秀澜,她娘家弟弟的大女儿,儿子的亲表妹,从小青梅竹马,要不是这位谢姑娘来插一杠子,他表兄妹两个说不定早就成了。 在严夫人眼里,严家即使败落了,但外甥女儿知书识礼,何曾比谢姑娘差半分?虽说已嫁过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年严姑娘被表哥拒绝后,转身就嫁了一户姓王的富家公子,谁知不到一年婆家破产债台高筑,她当机立断提出和离,现在仍和老子娘、两个弟弟挤在一所破落院子里。 严夫人合计着,严家已多次表示过,秀澜心里还念着表哥,儿子如今出息了,再娶一房是理所应当。何况亲外甥女儿过了门,还能不向着自己?到时候再慢慢想法子让秀澜来当家,把谢姑娘手里的财权都拿过来,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谢宛芯听碧橙传话,说婆婆设了茶点请她过去坐坐,就有了心理准备—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客气!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婆婆前几天接了严家表妹过来,就总在丈夫面前夸她这样好那样好,又说舍不得她,要带了她一起到京城去住。昨天带了女儿回娘家,晚上回来就听见小凝说,表姑娘下午进了一次书房,虽说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可她说笑的声音在院门外都听得见,把“表哥”二字叫得亲亲热热的。 谢宛芯赶紧问:“那大爷说了什么?” 小凝摇摇头:“大爷声音小,我也没敢到近前去,什么都听不到。” 谢宛芯撇了撇嘴,心里还是有点不高兴。再怎么说,兄妹归兄妹,也该注意男女之防,何况早已各自娶嫁?但无凭无据,她不好说什么。留心去看秦慕川的神情,又故意提起严姑娘,他倒是很坦然,平平淡淡有问有答,看不出半点心中有愧的样子,反倒因为她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怏怏不乐,就陪笑着问她,是不是在娘家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谢宛芯不知该说他是迟钝还是不开窍,反而笑了:“我在谢家能有什么不顺心?谁敢惹我?” 秦慕川笑道:“那倒是,别说在谢家,娘子你无论到哪里去,都是不好惹的。” 谢宛芯瞪了他一眼:“我就是再不好惹,也有。。。” 她咬着牙轻轻拧了他一下,把后面那句“也有你们秦家的人敢来惹我呢”生生咽了回去。容易引起误会的话多说无益,还是不说的好。 眼下,严夫人请了她来,也不多说客套话,和一个商户出身的人有什么好委婉的?准她嫁进这个门,就是恩赐了! 严夫人开门见山指出:“慕川已今非昔比,今后还会步步高升,家大业大是指日可待。你一个人操持家务能力不足,现在就着三不着两、顾头不顾尾,今后可怎么办?” “我看,慕川身边还需要个人,你也好分去些责任。” 谢宛芯凝神静气,也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严夫人道:“这个人也不用到外头去找,身边就有个合适的。秀澜是个好姑娘,自幼儿知根知底,虽说做二房是委屈了她,可她贤惠大气,不计较这些。” 她看着儿媳:“想必你也很赞成吧?” 第四十九章 婆媳又过招(下) 谢宛芯淡淡一笑:“这个事,婆婆问过慕川没有?” 严夫人道:“慕川没有意见。” 谢宛芯道:“是没有意见,还是十分愿意?” 严夫人皱了皱眉:“有区别吗?我现在是问你。” 谢宛芯道:“当然有区别,既然是为慕川纳妾,最要紧的是看他本人的意思,我赞不赞成还在其次。不如现在就叫他过来问问,若是他二人早已情投意合,我绝不棒打鸳鸯,这就张灯结彩、布置新房,开眉正脸儿地成全了他们。” “若是他没有这个心思,表姑娘是芙蓉之姿,正该另寻个真心相待之人,为人正室。又何必让她屈身做个侍妾,耽误了一辈子?” 严夫人愣了一下,忽然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沉下了脸:“我知道你最善言辞,不必说这些来哄我。我耐着性子和你讲,可不是来求你,只是告诉你一声,秀澜进门我已经定下了,日子么越快越好。” 她又瞥了儿媳一眼:“这家里是姓秦的,大事小事由我这个长辈说了算,有我在一日,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谢宛芯也看着她:“自然是由婆婆说了算。” 严夫人道:“我还没说完,秀澜是我的亲外甥女、慕川的亲表妹,等她嫁过来,不能真拿她当个姨娘看,这点我希望你心里有数。你主持家务几年,多有不足之处,就把账目分一半给她打理,你也好乐得清闲些。” “夫人,这。。。”闻喜站在一旁,一听这话就急了,刚说了几个字,谢宛芯抬手制止了她:“既然婆婆已经决定了,那我现在就着手准备这门亲事。严家本是至亲,聘礼绝不能少了,以免显得我们秦家失了礼数。” 严夫人终于有了点笑容,点了点头:“你这个话,总算有几分明白。” 谢宛芯道:“不过,不知表姑娘能有多少嫁妆?” 严夫人的笑容又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娶妇求贤淑,我们秦家能庸俗到计较这些吗?” 谢宛芯笑道:“不是计较,只是婆婆说让表姑娘一起主持家务,我想既是不分彼此,那不如把两份嫁妆都放在一处,管起来也省得麻烦。” 严夫人的眼睛眨了又眨,她说的似乎没有毛病,可是。。。嫁妆?严家现在穷赖到恨不能早点把女儿打发出去,省一份粮食再赚点钱,还想有嫁妆?可要是告诉她没有吧,这不是明摆着承认在占她的便宜吗? 严夫人心眼里转了转,只好含糊应道:“嫁妆是有的,秀澜聪明,管起账目来绝不会有错。你只管放心,放手让她去做就是了。” 谢宛芯道:“我怎会对表姑娘不放心?只是等她过了门管了账,还请婆婆叮嘱她一声,告诉严家舅舅不要再到赌场去吧。输银子是小事,秦御史的舅舅好赌赊银,坏了慕川的名声才是大事。” 严夫人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喜欢赌钱的事?” 谢宛芯从袖中取出一叠字笺,递给了婆婆:“这都是严家舅舅在赌场写下的借条,加起来有五千两。” 郑婆子从严夫人手中瞧了一眼,惊呼道:“这么多!少奶奶,这又是你帮忙还上的?” 谢宛芯叹道:“若是赌场来找我,倒好了,不过是花银子的事。偏偏他们忌惮着慕川的官职,不敢来,这几张借条是我娘从何员外手里买下来的。” 郑婆子眨了眨眼睛:“何员外?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宛芯道:“何员外主动替严家舅舅还债,是为了趁机求秦御史办事,拿走借条也是为了有所挟持。幸亏我们谢家的胡掌柜无意中听到了此事,我娘亲自找上门去,替我们把借条都买了下来,昨日才交给我的。” 她面露担忧之色:“这一次真是庆幸,可今后会不会出现同样的事,就不好说了。若是何员外真找来了,依着慕川的性子,是绝不会答应他的,可何员外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只要传扬出去,说他付的钱都是秦御史授意的,事后却又翻脸不认人。。。” 她说到这里,严夫人心头一惊,连从不离手的佛珠都掉了,郑婆子忙给她捡起来。 谢宛芯接着叹息道:“婆婆想,慕川身为监察御史,清正廉洁是第一位的,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世上人心难测,只怕别人无中还要生有,何况这是白纸黑字、看起来证据确凿的事。真被人挑出个是非来,哪里还能说的清楚?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朝最恨官员私相授受、滥用职权,历来都是重惩,轻则降职免官,重则抄家流放啊。” 郑婆子脸色一变,捂住了胸口:“哎呦,我想起来也怕死了!这次真是多亏了亲家太太。” 谢宛芯笑了笑:“好在表姑娘就要过门,今后是亲上加亲,严家舅舅再做了慕川的老丈人,说话就更方便了。就请表姑娘跟他说一说,慕川是十年寒窗、历尽辛苦才挣来的前程,可千万断送不得!他老人家要是再想赌钱就忍一忍,以大局为重吧,要是实在忍不了,就来找我们,赌债虽然不菲,我们全部积蓄不是还有十几万吗?都替他还了,还能撑个七八年的。” 严夫人的脸色在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待她说完已怒火上升得冲过了头顶。弟弟竟然如此混帐,赌钱就算了,还欠债这么多!欠债多就算了,还与别人狼狈为奸,差点害惨了她的儿子!她一想到儿子可能会因这种无妄之灾而受到陷害,就紧张得不行,心疼得不行。 不行!严夫人当机立断,把手中的佛珠一把握紧。秀澜绝不能进门!不但不能进门,和严家的关系还要尽量疏远,是能隔多远就多远,儿子是最要紧的,不能让任何人毁了他! 谢宛芯看了一眼她的神色:“严家舅舅这点嗜好,都是小事,我是不介意的。不知婆婆想什么时候向严家提亲?依我看越快越好,亲上加亲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严夫人突然厉声喝道:“你不介意?我看你真是糊涂了!这门亲事绝不合适,今后谁都不要再提!” “这。。。”谢宛芯口中迟疑着,却猛然站起身来:“既然婆婆已经决定了,媳妇遵命就是。” 她向着郑婆子笑了笑:“那就劳烦郑妈妈,把夫人的意思告诉表姑娘吧。” 郑婆子笑道:“少奶奶放心,我这就去办。” 第五十章 严表妹的挑战(上) 谢宛芯走后,郑婆子也借故出去了。严夫人还在气头上,恨了弟弟好一会儿,忽然惊觉过来,儿媳妇随身带着严舅爷的借条,莫不是她未卜先知,早就有所准备了吧? 闻喜随着谢宛芯走出来,转过一条回廊,笑道:“我方才都替姑娘捏了把汗,夫人那个性子,哪里是能轻易说服的?好在姑娘从过门起,就懂得在郑妈妈身上下功夫,关键时刻她是真有用。” 谢宛芯笑了笑:“郑妈妈是宽厚人,心眼不坏,但要她死心塌地向着咱们,给她的好处是少不了的。你这就去告诉她,说少奶奶感激她,她的小儿子明天就可以到谢家当铺去做事,不必从端茶倒水做起了,直接就学着上柜,挣上等工钱。” 闻喜笑着应了一声“是”,又叹道:“郑妈妈也是命苦,丈夫有哮喘症常年吃药,大儿子是个傻子,小儿子又瘸了一条腿,一家老小倒靠她一个人养着,幸亏她遇上了姑娘。姑娘这样待她,她自然是明白的,还敢不为你尽心吗?” 严秀澜听了郑婆子的传话,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惊慌失措跑来哭求姑妈,哭得眼泪汪汪、长跪不起。严夫人心里不是滋味,但想到儿子的前程,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她。 她心里凉了半截,又转头恳求郑婆子帮自己说几句好话。郑婆子只是叹着气劝她:“表姑娘,你不要死心眼,给人做妾室有什么好?你父母兄弟都连带着被人看轻了!严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家,丢得起这个脸面吗?你还年轻,好好地再寻一门亲事,踏踏实实做正室夫人去,岂不是比在这里强十倍?” 严秀澜一步一挨从严夫人房里走出来时,咬牙切齿恨着谢宛芯,姑妈从未这样绝情过,必是这个恶毒女人挑唆的!她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表哥本来就该是她的!早知道表哥能有今天,就不该那么急着嫁给王家。若是表哥娶了她,现在她就是进士夫人官太太,和眼下的处境真是天壤之别! 姑妈还叫她回家去,说他们很快就要返回京城,不能再留她住了。不!她绝不能回家!一想起那个破败的“家”,她就毛骨悚然。原以为离开了婆家就不用跟着受苦,没想到父亲这样有本事,短短两年间就能把一个小康之家折腾到家徒四壁。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再也不要过连青菜豆腐都省着吃的日子! 这里多好啊,吃穿不愁,有花不完的银子,还有奴仆伺候。谢宛芯送过她几身烟霞堂出品的锦绣衫裙,她喜欢得不得了,真是上等货!若是嫁过来,烟霞堂的好东西能要多少有多少吧?不就是谢宛芯一句话的事儿吗?姑妈曾说过,等她过了门,就把一半的账目给她管,天哪,这该是多少钱啊?她可真算不过来了,肯定是她活一辈子也见不到的金山银山吧? 可是,这一切,都要成为泡影了吗?严秀澜狠狠咬着嘴唇,不行,她不能就这样认输!她不走,绝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秦家! 她想了又想,要想留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由不得谢宛芯和姑妈不承认。好!她很快拿定了主意,脸面算什么?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更不在乎是不是当姨娘呢!日子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 谢宛芯叫闻喜打点了一盒首饰、几匹绸缎、几张银票,吩咐张兴明天套上车送表姑娘回家去。毕竟是自己切断了她嫁入秦家的念头,谢宛芯虽无愧意,却觉得应该对她做出补偿。 但这门亲事,的确是结不得的。这次全家回乡探亲,其实是因为秦慕川上书言事得罪了权贵,上司力劝他借小疾回乡疗养一段时日,避避风头。如今虽已接到了召回的旨意,但京城涉政风云诡谲,还须更加谨慎,又岂能自惹祸端、授人把柄? 严夫人并不知道这些,瞒着她是怕她担心。她更不知道的是,为了化解这场危机,谢宛芯和谢夫人暗地里借助了温家的关系,四处又打点了不少,不然哪有这等运气能涉险过关? 秦家的书房建在最幽静的一个院落里,每日下午秦慕川在这里看书,谢宛芯都带了两个淘气女儿去别处识字、玩耍,绝不去打扰他。但这日她想着他中午说有点胃疼,没好好吃饭,就吩咐厨房炖了一盅牛奶燕窝羹,带了闻喜给他送过去。 小凝从垂花门中匆匆走出来,见到她忙屈膝行礼:“我正要去告诉姑娘,表姑娘又到书房去了,还关上了门,是我亲眼看见的。” 谢宛芯眉头微蹙,随即便淡淡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对谁都别说,尤其不能告诉夫人。” 小凝走后,闻喜气忿忿地撅起了嘴:“明日就要送她走了,她还去书房做什么?真不害臊!” 谢宛芯眼望着书房紧闭的大门:“沉住气,她想做什么,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书房的正门并未上闩,伸手一推就开了,谢宛芯叫闻喜等在门口,一个人进了屋子。 她刚一进门,就看见秦慕川一把将紧紧倚靠在一起的严秀澜推开,他满脸愕然,只喊了一声“宛芯”,就窘迫得两颊通红,说不出话来。严秀澜却衣衫不整,一条系在腰间的带子落在地上,外衫敞开,隐隐能看见贴身的一片粉红抹胸。 她转头看着谢宛芯,忽然眼圈一红,喊了一声“表嫂”就跪了下来,泪水簌簌而落:“我。。。我是表哥的人了,求表嫂不要赶我走,不然我今后还怎么见人呢?” 秦慕川更加惊愕,只说了一声“你。。。”,谢宛芯就怒视着他:“你不必说了!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她铁青着脸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想怎么办?” 严秀澜低着头只是哭,语声倒是很清晰:“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我如今离了这里,就只有一个死。我只求表嫂留下我赏一口饭吃,哪怕是做丫鬟伺候你和表哥,我也心满意足。” 谢宛芯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她苦笑道:“严表妹,你起来吧。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也罢,这都是命数,也许合该你二人命中有缘,我是挡也挡不了。你毕竟是亲戚,别说什么做丫鬟的话,我怎么受得起?”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第五十一章 严表妹的挑战(下) 严秀澜一阵惊喜涌上心头,目光闪动着不敢相信:“表嫂这是答应了?”她马上又现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你。。。你真的不怪我?” 谢宛芯仍是叹气:“怪你,又能怎么样?这种事都是男人的错,我还管得了吗?你也别多想,现在叫闻喜陪你回房休息,我这就去跟婆婆回了这件事,听她老人家的意思吧。” 她又狠狠瞪了秦慕川一眼,走出去对着等在门外的闻喜大声说道:“大爷身子好得很,用不着吃燕窝,你送表姑娘回房去,这盏燕窝就给她补补吧。” 闻喜答应了一声,谢宛芯又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嘱咐道:“你是跟了我十几年的人,该怎么把话说圆了,你应该明白。” 闻喜低声笑道:“姑娘放心。”她随着严秀澜回到房间,把燕窝放下,关上门就笑了笑:“表姑娘,这是新鲜的牛奶燕窝,你要不要尝尝?” 严秀澜听她一说,来了兴趣,就拿起了勺子。 闻喜突然把脸色一沉:“表姑娘,你还真敢吃啊?” 严秀澜心里一惊:“你什么意思?” 闻喜冷笑道:“我倒要问表姑娘是什么意思?你方才说的话,少奶奶连一个字都不信。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嫁给大爷做姨娘,你都要抢她的丈夫了,她还请你吃燕窝,你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严秀澜手上一抖,勺子掉了,她更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是。。。可是她明明说。。。” 闻喜道:“她那样说,是为了稳住你,省得你跑到夫人面前去胡说八道。事情要是闹开,她就不好控制了。” 严秀澜怔了怔,突然站起来就往门边奔去:“我这就去告诉姑妈。” 闻喜拦住了她:“太晚了,少奶奶已经邀着夫人去烟霞堂选衣服料子,再去凌云寺听方丈法师讲佛经。你知道夫人最爱这种事,没有个两三天是回不来的。”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严秀澜,语声平和了些:“表姑娘,你何必非要给大爷做姨娘呢?就算你进了门,有她在,你这个二房能当得舒心吗?她是大,你是小,你还不是捏在她的手心里?” 严秀澜咬了咬牙:“我就不信,她能把我怎么样?” 闻喜道:“她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能叫你折了胳膊少了腿,可是她要让你人和财都得不着,这总行吧?你要是受得了独守空房、再加吃糠咽菜的日子,就尽管大着胆子嫁进来好了。” “你也不想想,秦家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这府里用着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她带来的,她要是说个‘不’字,你还能咬她?她是什么样的人,表姑娘还不大清楚吧?玫瑰花儿长倒刺,说的就是他们谢家的人!她眼里可从来揉不得沙子!” 严秀澜又愣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发青,突然间提高了音调:“你少骗人,秦家是姑妈说了算,我是姑妈的亲外甥女,她还敢不善待我?” “夫人么?”闻喜倒笑了:“夫人除了她自己的花销,再替秦家的亲戚争一点资助。其他的事,你可曾见过少奶奶问过她的意见?就是秦家的人,往后也不是想来就想来了。等回了京城,少奶奶再替夫人设个佛堂,她就更没闲心过问家里的事了。” 严秀澜听着,心里渐渐发凉。 闻喜说着走近了一步:“少奶奶说了,只要你乖乖离开,她绝不亏待你。我劝表姑娘换个思路,与其挤到秦家来做个受气的姨娘,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拿着钱另嫁个好人家,岂不是潇洒快活得多?” 严秀澜不说话了,脸色一片灰白,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急剧闪动,沉默良久,突然抬起头来:“如果我答应她,她能给我多少钱?” 闻喜道:“她说了,五百两银子送给严家做家用,三千两银子送给表姑娘做嫁妆,有了这笔钱,保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严秀澜直着脖子想了想:“好,我要现银,一次付清。” 闻喜笑了笑:“没问题”,拍手叫了一声“巧卉”,一个小丫鬟应声走进来。闻喜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子,打开:“这是三千五百两银票,表姑娘看一看。”又抽出一张纸笺放在桌上:“这里有一张字据,表姑娘得了好处,今后就不得再与秦家纠缠,你我双方各不相欠,口说无凭,请签个名吧。” 严秀澜吃了一惊,但咬上了牙:“她这是仗着有几个钱逼我伏低,我若是家世好些,又怎会输给她?” 她带着一丝羞愤,拿起字据一看,只觉得词句言简意赅,字迹挺秀过人,不由得吃惊更甚:“这是她写的?这笔字并不在表哥之下呀。” 闻喜笑道:“少奶奶和大爷当日以诗词唱和结缘,她虽然生在商户之家,但心中的诗书文章,是表姑娘想象不到的。不然又怎能让大爷对她死心塌地呢?” 严秀澜沉默着,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到眼下方真正服了她。也罢,有她在表哥身边,我的确是一分希望都没有了。”她又对着闻喜浅浅一笑:“莫说挑战她,就连你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都是难以对付的。” 闻喜笑道:“我是少奶奶调教的,自然学到了几分,不单是我,这府里十几个下人都是跟着她从谢家出来的。表姑娘签下这张字据才是明白人,不然你若是一意孤行真嫁进来了,这身边都是她的人,还能有你的好吗?” 谢宛芯在闻喜和严秀澜走后,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秦慕川。 秦慕川满心焦急,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谢宛芯不说话,径直走到书桌边,铺开一张纸笺,提笔就写。秦慕川跟到她身边,尽力笑了笑:“在写什么?” 谢宛芯语声淡淡的:“走开点,别偷看,我写什么和你无关。”写完,她走出门外,唤了一声“佳卉”,把纸笺递过去:“拿去交给你闻喜姐姐,告诉她保存起来别弄丢了。” 又回头看了秦慕川一眼:“这东西很重要,或许有一天,是大爷用的上的。” 秦慕川心里一惊,在她回转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写的到底是什么?莫不是。。。?宛芯,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发誓!我和严表妹什么事都没有!” 第五十二章 唯愿此生,永记初心 谢宛芯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毫无惧色并不躲闪。 过了好一会儿,谢宛芯忽然笑了:“秦大人心中一切坦然,又何必发誓?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怎么会连你都不相信?” 秦慕川怔了怔,大大松了口气,他也笑了:“你既然相信,又何必吓唬我?” 谢宛芯笑道:“你以为我交给巧卉的是什么?和离书?我才没这么傻呢!难道明知有人惦记着,我还把这么好的相公拱手让给她?” 秦慕川听她夸奖自己,有些欢喜,但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严表妹来过书房两次,上一次是你回娘家的时候,本想告诉你,又怕你误会。她每次带着书来,只说是读书有不懂的地方,我虽觉得不妥,但毕竟是亲戚。上次几句话说完就请她走了,这一次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后来你就进来了。” 谢宛芯斜了他一眼:“不必说的这样仔细,我有什么猜不到的?这次我要是不进来,你是从还是不从呢?” 秦慕川一愣,又急上了:“你。。。你方才说过,是绝对相信我的。” 谢宛芯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我教给你吧,你要是记得你已是成了亲的人,是两个妞儿的父亲,有人逼着你,你就喊啊!这个会不会?” 秦慕川听了,哭笑不得,不敢接她的话,赶紧把话题岔开:“你说你什么都猜得到,那你猜到了什么?” 谢宛芯不笑了,平静地看着他:“我猜到了你并没有和她苟且,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她迎着秦慕川好奇的目光,伸出了四根手指:“有四点理由。” “第一,我进来时,她衣衫凌乱,你却穿戴整齐。第二,她脸上涂了很厚重的香粉和胭脂,而你的脸上却干干净净,说明你并没有主动和她亲近。” “第三,你在成亲前曾称呼她为‘秀澜’,在成亲后就改口叫‘严表妹’,方才你在情急之中向我解释时,仍然称呼她为‘严表妹’而不是‘秀澜’,说明你心中对她,并没有超越兄妹的情谊。” “还有第四,是最重要的”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秦慕川赶紧问:“是什么?” 谢宛芯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就是我认识的秦慕川,绝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花心薄情的人。” “我自认识你,到现在五年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清楚吗?但凡有一次背叛,你我之间早就走不下去了。我全心全意支持你,你也全心全意护着我,护着这个家,我只觉得上天待我太好,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慕川动情地拉起她的手:“宛芯,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很多,我心里都明白。母亲有时候为难你,你受了委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该劝说她的时候,我会做到的。” 谢宛芯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不委屈。我不在意婆婆说了什么,我只在意你对我如何,这些年我想要的宽容、理解、信任,你都给了我,这就足够了。我也绝不会和婆婆针锋相对,让你难做。” 她眼中含着悠悠远远的一层光芒,刹那间,一幕幕旧时场景如电光火石般在眼前闪现,她慨叹着想起了鼎香楼上初逢结怨的风波、樱花巷里暗生情愫的欢喜、花灯会后洒泪诀别的悲苦、柳江案中生死相随的决心。。。 她告诉秦慕川:“我这样的人,可温柔,也可强硬,可深情,也可决绝。对值得的人,我投桃报李,真心予付。不值得的人,任凭聚散,云淡风轻。” “但愿多年过去,待到儿孙满堂之时,你我还能初心不改、笑语依旧。但愿这一生,随你看尽千帆、历经甜苦之后,我依然,还是我自己。” (完) 故事简介 我又看见了宫苑的梅花,十年了,依旧鲜嫩欲滴、灿若云霞。短短的一枝,是他在千里之外亲手折下。那些绽放的花苞,走过了群山万水,仿佛还带着他指尖淡淡的余温。 我闭上眼睛,想起他托人带来的那句“岁月不惊,玉人依旧”,泪水就在睫毛间渐渐化开。 有的事,永远不敢再回想,有的人,永远不能再相见,就像天上变幻的两片云朵,曾经靠近过,但风一吹、雨一洒,只会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但人生中,也许总有一个影子、一段笑容是时光荏苒也无法磨灭的,就算只在梦里,就算只在心间。。。 无标题章节 (一) 那年我十八岁,是大宋王朝高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 我本是官宦之女,父亲是仁宗皇帝嘉佑年间的进士,宦海沉浮二十年,曾得两位先帝大力赏识,一路提拔位列副相,却因强烈反对当今天子变法,惹得龙颜大怒,贬官远赴岭南。父亲本身体虚弱,几年之后竟积劳成疾,病逝在岭南任上。母亲伉俪情深,受不了这个打击,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追随而去。 我十岁就失去父母,从一个千金小姐变成了孤儿,家族中人因我父亲曾得罪天子,纷纷避之不及,根本无人收养。所幸我年幼时机缘巧合曾见过太皇太后曹老夫人一面,得到了她的喜爱,她老人家怜惜我的身世,就把我召进宫里,留在身边悉心教导五年,直到三年前她把我送给了高太后。 换了主子,我依然尽心尽力服侍,高太后很满意,把我看作是跟前一二心腹之人。 我就这样在一个春雨初霁的午后见到了当今皇上。 那天,太后抱恙休养,年轻的天子来向她问安,在庭院中一棵梅花树旁静候良久,我奉太后之命出来向天子答谢,并恭送圣驾。 皇上却并不急着回转,他盯着我低垂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我几句话。我知道皇上是从不会向一个宫婢问话的,那天真的不知是哪里来的荣幸,也许是午后的清风正好,也许是枝头的阳光正暖。 皇上的眉头皱上了一瞬又轻轻展开,声音沉稳而柔和:“方才在太后屋里唱歌的人,就是你?” 我不敢抬头,轻声答道:“是,太后吃了药,想听奴婢唱唱家乡的小曲,听着听着就能慢慢睡着了。” 皇上笑了笑:“朕听出了你的声音,唱得很好,你抬起头来。” 我抬头,随即又低下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皇上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淡淡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奴婢叫李晗月,初明之晗,星月之月。” 皇上点了点头:“不错,好名字,你的曲儿唱的好,朕要赏你。” 我浅浅一笑,赶紧深深屈膝:“奴婢叩谢皇上赏赐。” 皇上也笑了:“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宫中节俭已久,朕要赏你的并不是金银之物,只是几样细作点心罢了。” 我笑道:“不管皇上赏什么,都是奴婢天大的福气。皇上赐下点心来,奴婢一定舍不得吃,只愿想法子好生珍藏着,感念皇上的恩德。”说着,不由自主把眉眼儿抬了起来。 皇上呵呵笑了两声,似乎很愉快,他忽然又不笑了,望着我喃喃自语道:“你在这梅花树下一站,映衬得倒很好看。” 我脸上红了一点:“这棵树是太后最喜欢的,皇上说这梅花好,又赐了奴婢好东西,请允许奴婢折一枝花儿,回赠于皇上吧。” 跟随圣驾的总管太监安公公突然喝了一声:“大胆!你一个小小宫婢,竟敢说回赠于皇上?简直是以下犯上!按照宫规。。。” 皇上却抬手制止了下面的话:“她说的乃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他依旧望着我,眼睛里一点悠远的笑意:“只不过朕乃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区区一枝梅花,你又如何拿得出手,这里头可有个什么说法?” 我抬手折下了一段细细的花枝,走上前两步笑道:“奴婢想,这花儿或许正是皇上想要的,这里头正有一段典故、几句诗。” “哦?”皇上脸上露出了几分兴趣:“那你倒说说看。” “是”我含笑,一字字念道:“陇上花正好,千里寄远征,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念完,皇上却沉默了,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你的回礼,朕收下了。”他说完就转身离去,但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皱着眉头又看了我一眼:“你叫李晗月?” 我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是”。 他的眉头这次没有再展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二) 一个月后,高太后把我唤到跟前,屏退了左右:“你的机会来了,南书房要添一个在皇上跟前伺候笔墨的宫婢,哀家推荐了你,皇上已应允了,这可是多少人梦想不到的好福气。” 我赶紧屈膝:“多谢太后提拔。” 高太后拉住了我的手,一脸笑意:“这是你应得的,自从你到我身边,哀家就看出来,论模样、论才情,只有你将来才可给皇上使唤。那天哀家叫你唱歌,可不是一举得中么?” 我笑了笑:“奴婢只领太后的恩典,都记在心里。” 高太后突然收敛了笑容,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哀家的恩典,你当然要记在心里。哀家为什么要让你去服侍皇上,你自然也明白,你可不要自以为捡了高枝,从此就忘了旧主人。” 我当然明白,先帝无子,当年由太皇太后做主,过继了她最喜欢的信王之子立为储君,所以皇上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却并不是太后的亲儿子。皇上登基以来,立主变法,任用维新派,罢黜了一大批旧臣,连太后的娘家势力也大受打击,她心中的不满和忿恨早已非一日两日。她要我去皇上跟前服侍,无非是为了安置个眼线,以做监视之意。 “奴婢不敢”我赶紧跪下了:“奴婢是太后的人,万死不敢有背叛的念头。” “你知道就好”高太后盯了我半晌,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又笑了:“你起来吧,只要你一直乖乖听话,哀家绝不会亏待了你。” 我进了南书房,晋升采女,算是宫女之中最高一级。 皇上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清早读书、午睡后开始批阅奏折、或是召集重臣议事。偶尔他会在傍晚早早离开,但更多的时候他在灯下做到深夜,直至月上中天。 我在皇上读书、批阅奏折的时候侍立一旁,为他点灯、剪烛、取书、奉茶、磨墨、添香,无论他每日离开得或早或晚,都很少和我说话,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旁边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我也默默做着我该做的一切事,无需他的过多吩咐。我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皇太后的人,在主子面前这点眼力劲是有的。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过去了半年。 有一天夜里,皇上在看完一份奏折后突然愤怒得拍案而起,抓起来三两下就撕为碎片,用力扔在了地上。撕完,他似乎还不解气,铁青着一张脸、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胸膛不断起伏。 我从没见过皇上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心中暗暗吃惊,待他心气稍平回到书桌前坐下,我才敢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碎片。 “不许捡!”皇上呵斥了一声,但他随后又带着恼恨说了一句:“把这些废纸扔出去!” 我低着头,蹲在地上:“奴婢不敢,因为这些并不是废纸,是大臣的奏章。” 皇上的语声很冰冷:“言而不实的奏章,就如同废纸,你竟敢违抗朕的命令?” 我捧着破碎的奏章慢慢站起身来:“奴婢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但更不敢看着皇上有违祖宗成法,而不出言提醒。” “祖宗成法?”皇上哼了一声:“朕实施变法,锐意革新,岂是个受制于祖宗成法之人?你这个说法岂非可笑?” 我笑了笑:“是,皇上一心进取,不拘一格,但祖宗成法也有不可动摇之处。” 皇上思虑了片刻,盯着我的脸:“那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可动摇之处?” “是”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在皇上面前说话,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我尽量让语声很平静:“我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就立下祖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五朝先帝均严守此训。正是因为我朝奉行尊重文人儒士、广纳人才的立国之本,才有百余年来的繁华平安。” “这份奏章,是士大夫呈上的,就算是言而不实,皇上也当谨奉太祖皇帝之遗训,以慎重相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又小心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咬咬嘴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奴婢实在不愿意看到,皇上要做那撕毁奏章的第一人呀。” 我说完这些,心里跳个不停,皇上沉默了很久,我不安地捏着衣角,但后来索性把心一横,说就说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良久良久,皇上突然淡淡说了一句:“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你有胆说的出来,就该有胆承担后果吧?” 我愣了一下,嗫嘘道:“奴婢。。。奴婢是不是说错了?” 皇上看着我:“错在哪里?” 我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突然笑了起来:“你没有错,说的很好,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倒有点见识。” 他又叹息一声:“朕不妨告诉你,这份奏章是杭州刺史呈上的,他说变法有违天命,应当全部废除。想不到变法实施八年之后,还有人做此愚昧之想,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接着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朕听了你的话,还是决定忍。想不到朕贵为天子,依旧做不得平生一件快意事。” 我见皇上并没有生我的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情不自禁就盈盈笑道:“皇上是圣明之君,正因为您做不得快意之事,天下人才可做得快意之事呀!” 皇上又笑了:“你这句话,倒叫朕一点脾气也不能有了。”他伸手一指,语声中带着悔意:“朕的确不该一时冲动,但奏章已撕掉了,该怎么办?” 我笑道:“这个好办,请让奴婢为皇上补好就是了。” 说着,我找来浆糊、小刀,奏章撕成了七八块,我细细地拼接了很久,才终于把它还原。 皇上在我做事时,凝望着我的脸,但他后来轻轻笑了笑,就把目光下移,只看着我的手。 我完工后,双手把复原的奏章捧上,皇上接过去,语声异常柔和地笑道:“辛苦你了。” 我低下头,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轻声道:“这是奴婢份内的差事,只是修补一份奏章,如何敢称辛苦?” 皇上轻叹一声:“朕的意思是,你常常陪着朕熬夜,也真难为你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把候在门外的安公公唤了进来,吩咐道:“李采女守夜辛苦,应当让她白日里好生休息,就免去她日间一切杂务吧。” 安公公躬身答应了,我愣了一下,也赶紧谢恩。 皇上点点头,又坐下继续批阅奏章,不再和我说话了。 我走出门更换茶水的空当,安公公迎了上来,满脸笑容:“李姑娘,恭喜恭喜呀,我跟随皇上十来年,都没有得过这样的恩典,别人就更没有了,你是头一份呀!” 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皇上是谁呀,你就敢顶撞他?方才我在门外还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得啦!你是个聪明人,什么都用不着我来教。你既得了皇上的怜爱,今后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吧?” 无标题章节 (三) 张贵妃在一个香风微熏的午后,派人来把我请到了她富丽堂皇的琼华宫。 她是这宫里最有权势的妃子,在皇后过世之后,她的位分最高,家族势力也遍布朝野,又生下了皇次子,比皇后留下的嫡长子只小了一岁。她理所当然就越来越不可一世,就连皇上严令后宫节俭支出、不得奢侈铺张的旨意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只有她的琼华宫依然装饰着绫罗珍绣、金玉满堂。 我恭恭敬敬地向张贵妃行了礼,她竟然很和气,走上前就把我扶了起来,脸上挂着让我不敢相信的笑容:“晗月姑娘别这么客气,你我都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人,其实是一样的。” 接着她就吩咐赐座、上茶。我笑着道了谢,知道她必有要紧话要说。 果然,张贵妃寒暄了几句,就切入正题:“你在皇上批阅奏章的时候,可曾留意过凉州将军送来的折子?” 我心中一动,凉州将军手握重兵,是张贵妃嫡亲的胞兄。我未做思虑,便摇摇头答道:“奴婢只管为皇上添香炉、侍候茶水,不管什么折子,那是一个字也不敢看的。” 张贵妃马上露出了不悦,厉声道:“胡说!你侍候的日子久了,哪能什么都没有留意到?” 但她很快又缓和了下来,柔声笑道:“那是一种淡蓝色镶银边的折子,西北军中专用的,你年轻记性好,一定看到过。” 我低头笑了笑:“娘娘这么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淡蓝色的折子是曾看到过,皇上很重视,每一次都认真看的。” 张贵妃凑近了一点,眼中闪着光:“那皇上看完之后,可曾说过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为难地微皱了眉头:“这个。。。奴婢就实在不记得了。” 张贵妃瞪着我,但她很快又笑了:“你放心,本宫问你的话,绝不会让你白做的。” 她拍拍手,一个宫女捧着一只锦盒走出来,掀起了盖子。 张贵妃伸手一指:“从现在起,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皇上说了什么,一句话五十两银子。你在宫中的俸禄不过是月钱三两,这个价钱很对得起你吧?” 我看着她笑道:“若是皇上只说了一个‘好’字,也值五十两?” 张贵妃瞥着我的笑容有一丝得意、有一丝轻蔑:“当然!只要你得到什么消息都赶来回报,本宫不在乎银子,要的是你的忠心。” 我站了起来,屈膝道:“多谢娘娘赏识,但一来奴婢是御前侍候的人,事事身不由己,皇上说过什么话,进了奴婢的耳朵只敢烂在肚子里。二来我们做奴婢的,心中只可对一个主子忠心,得陇望蜀岂非犯了宫中大忌?” 张贵妃脸色变了,目光在转瞬间变得狠厉:“这么说,你是不肯合作了?” 我迎着她的目光,平静说道:“奴婢要提醒娘娘,皇上自登基以来既全力推行改革,举国以俭素为荣,宫中也一再削减用度,更不许妃嫔与外臣来往。娘娘如今的俸禄加上补贴不过是一年六百两,却想要五十两银子向奴婢买一句话,这个钱是从哪里来的,恐怕不好向皇上说清楚吧。” 张贵妃的脸色更加阴沉,冷笑道:“你没资格来质问,本宫只问你一句,到底肯不肯听话?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我只笑了笑:“宫中规矩森严,各安其职,违制重罚,请娘娘恕奴婢不敢以身涉险。” 张贵妃狠狠瞪着我,良久之后,忽然又变了一张脸,站起身来亲昵地拉住了我的手:“晗月姑娘,言重了,本宫不过是和你随便说说家常话。你既然不肯,就算了,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 她又唤出一个宫女,捧来了一只幽香扑鼻的香袋。张贵妃取了香袋在手,长长叹息一声:“说起来,本宫倒是许久没有见到皇上了,皇上并不是每日里都来后宫,却日日必去南书房。你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在羡慕你,本宫的福气不如你呀!” 我不敢接她的话头,只轻声道:“娘娘有话,还请直说。” 张贵妃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本宫知道,皇上常常夜里累了就宿在南书房,所以赶着亲手做了一个安神的香袋,想请姑娘放在枕边,待皇上看见了也好想起本宫来。” 我还未答话,她握住我的手更紧,轻叹道:“本宫这点痴心,还请姑娘成全,今后必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她言已至此,我自然就笑着答应了,把香袋接了过来:“举手之劳,娘娘只管放心。” 张贵妃满面笑容派人送我出了宫门,我坚决谢绝了她酬谢的银子、首饰。待走到僻静之处,我取出袖中的香袋放在鼻尖细细闻了闻,脸上就不由自主浮现了一丝冷笑。 (四) 傍晚我照旧去南书房当值,还未走进大门就有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迎头看见我,就有一个拍手笑道:“可好了,晗月姐来了。”另一个也满脸欣喜:“晗月姐,安公公正急得叫我们快去找你呢,皇上又发脾气了。” 安公公果然急得团团转:“李姑娘,你来了就好了。皇上今日下午见过了王丞相,就发了好大的火,现在已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一个人也不见,一口水也不喝,这会子连晚膳还没用过呢。” 我赶紧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公公叹道:“王丞相要辞官回乡,皇上变法多年,正在关键的时候,他又是维新派的主力,这不是存心和皇上拆台吗?难怪皇上生气。” 我托着一盏参茶走进了内室,皇上正背负着双手,凝神看着墙上一幅画,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天下江山图》,他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就像是入定了一般。 我站在门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终于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并没有看着我,只淡淡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是”我走到书桌边将托盘放下:“皇上用点参茶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保重龙体最要紧。” 皇上把目光转了过来,从我脸上扫过:“这里的事,你都知道了?” “奴婢听说了一点。” 皇上沉默片刻,忽然捏起一只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墨汁四下溅出,也吓了我一跳。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咬牙说道:“朕登基之时,天下已现颓然之象,国库空虚入不敷出,西北战事连连失利,山西大旱朝廷竟连赈灾的银子也拿不出来。所以朕才力主变法,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万难,发誓大宋不兴变法不灭,八年来得罪了多少人,又受了多少人的抵抗唾骂,朕始终坚持其志、未改初心。” “但如今”他长长叹息一声:“朕还抗得住,王丞相却抗不住了,这是他第二次向朕请辞。他若是一走,维新派的官员也将四散零落,变法还如何继续下去?” 他说到最后两句,语声渐渐低了下来。我见到他脸上自然流露的悲伤、忧虑之色,心里也感到难过,便打起精神笑道:“皇上不必担心,王大人是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会像小孩子一样耍耍性子,无非过几天也就好了。” 皇上苦笑一声:“礼部冯侍郎是朕的亲舅舅,就连他也对朕说,变法是动了祖宗规制,总有一天会搞得天怒人怨,应当及早停止。” 他盯住了我的脸,一字字道:“你说,朕辛苦八年到底为了什么?是不是真的错了呢?” 这个问题很难,我低下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平静答道:“国家的事,是对是错奴婢不敢说。但奴婢只知道,八年前朝廷拿不出赈济山西的银子,八年后却能在南北一十三省大力兴修水利,灌溉农田,天下已大大降低了旱涝之灾的风险。” “八年前我朝每逢战事都失利于辽国,甚至连小小的西夏都无法对付。八年后却能痛击辽、夏,更有岷州大捷一雪前耻,扬我大宋国威。” “奴婢只知道,这世上有的事的确很困难,开头难,坚持更难,但越难的事情才越值得一做。正如先贤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皇上心中信念不倒,有再多人的阻拦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沉默了,但凝视着我的眼睛里目光渐渐炽热,他的神色渐渐兴奋起来:“你说的很好,朕没有想到,你一个女子能说出这样痛快的话。” 我笑了笑,把散乱的书桌收拾干净,又去水盆边洗净了手,把那盏参汤捧了起来:“欲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既然旁人无法理解,就请皇上乾纲独断。” 皇上朗声说了一个“好”,含笑从我手中接过了汤盏和汤匙,但他刚递到唇边,手中突然又停下了:“这参汤的颜色、气味与御膳房送来的不同,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我垂手答道:“膳房送来的汤食早已凉了,这是奴婢自己在小灶上炖的。” 皇上放下汤盏,突然把脸色一沉,极淡漠地说了一句:“李晗月,你方才跟朕说的话,究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教你的?” 无标题章节 (五) 我心里一惊,慌忙答道:“自然是自己想起来的,奴婢有几个胆子,敢犯欺君之罪?” 皇上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朕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名字好像听过。后来朕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是在十年前朕尚未立为皇储之时,听说京城出了一个八岁的小才女,在太皇太后跟前做了一首诗,可就是你么?” “是”我低下头,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本能地有些不安:“但奴婢并不敢称什么才女,只是自幼读过几本书,识得一些字。” 皇上接着说道:“李景肃可是你的父亲?” “是”我咬了咬嘴唇,猛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心里一阵发痛:“正是家父。” 皇上还是盯着我的脸:“你父亲本是两朝重臣,只可惜保守陈规,执迷不悟。他的死是因变法而起,你到朕的身边来,心里就没有一点恨意?” 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极力忍住了。父母早逝,我怎能不伤心?但我该去恨谁?又能去恨谁?父亲教我从小读书识字明道理,并不是要我去做一个是非不分、冤冤相报的人呀! 我把嘴唇紧紧咬住,几乎都要咬破了:“皇上明鉴,奴婢的父亲就算是执迷不悟也好,不明大势也好,但他读圣贤书考取功名,也是为了替天下百姓做事。父亲病逝在任上,总算是得偿所愿,奴婢这个做女儿的,只会为他骄傲,又岂会去恨谁呢?” 我捧起了汤盏:“皇上的意思,奴婢明白了,是怕奴婢在汤里下毒吧?奴婢自会证明清白。”说着,我就要把参汤喝下去。 皇上突然出手拦住了我,从我手里把汤盏夺了过去。 “朕并没有怀疑你有异心”他的语声又变得柔和如往昔:“你在身边伺候已久,若是不放心,朕还会留下你吗?” 他说着,连汤匙都不用,就把一盏汤一饮而尽,还把碗底倒了过来,笑道:“你看,干干净净的,一滴都没留。” 我破涕为笑,忍不住撇了撇嘴:“原来皇上是和奴婢开玩笑的。谁叫奴婢是低贱之人,只好由着人寻开心呢?” 皇上笑道:“你也学会撇嘴了,这个样子很有几分可爱。” 我脸上一红,又听皇上说道:“朕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南书房的采女本有十几个人选,单是太后就推荐了几个人,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挑中你吗?” 他把身子微倾,凑过来了一点:“是因为你第一次见到朕时,送的那枝梅花,吟的那首诗。” “朕当时正为变法推行到紧要处,却人手紧缺而烦恼。你是借南朝这首诗中的故事,提示朕不要忘了远方的故人,所以朕不再犹豫,把当年受到排挤而被迫贬谪出京的一批旧臣都召了回来。” 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几分赞赏:“你关注时局,倒与别人不同。” 我低下了头:“皇上过奖了,奴婢哪有那个本事敢关注时局。只是皇上待太后孝顺,皇上的烦恼太后知道,奴婢也就多少知道一点了。” 皇上呵呵笑了起来:“你不必这样谨慎,朕肯和你说这些,就是把你当作信任之人了。” 他说着长身而起,眼望着窗棂处透过的淡淡月光:“和你说了许久的话,心里也畅快了。今夜月色很好,你陪朕去花园里走一走。” 静谧的御花园里,银色的月光碎了满地,半空中漂浮着一层迷迷蒙蒙的白雾,花叶的幽香阵阵袭来,如梦如氤。 皇上的笑容很和蔼,语声很温柔,我好像从没见他这样放松地笑过,第一次我情不自禁抬起头对视着他的眼睛,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带着一种又明亮又摄人的神采。 我的脸上忽然就红了,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但皇上故意板起了脸,不许我低下头,我心里更是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想看他,又不敢去看,只好把手里的绢子一圈一圈缠在指尖。我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一种声音,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感觉有一种很温暖的像流水一样的东西在轻柔淌过。 我不知道就这样走了多久,只是有两次我已经看到了御花园的大门,但皇上又折了回去,我也只好糊里糊涂随着他走。皇上问了我很多话,不断唤着我的名字,他的气息在慢慢靠近,他突然伸出手掌,握住了我一只手。 我心里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 皇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我满心羞怯,嗫嘘道:“奴婢。。。奴婢只是自小体寒,夜里总会手脚冰凉,怕冻着了皇上。” 皇上笑了:“原来如此,但朕乃纯阳之体,岂不是正好镇住了你的寒气。” 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笑道:“听说体质寒凉的人,会遗传给后代,等你将来做了母亲,难道也要生一个冰凉的娃娃?”他说着,忍不住呵呵笑出了两声。 我没有笑,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禁不住在他的掌心颤动了一下。 这句玩笑话让我突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多年前父亲拖着寒凉虚弱的身体,在蛮荒岭南度过的那些艰难的日子,想起了他孤独地在千里之外撒手人寰,临走也不能和妻女见上一面。想起了母亲的悲痛欲绝、郁郁而终,想起了年仅十岁的我不得不哀哀哭泣着,无可奈何向深埋黄土中的父母告别。。。 泪珠渐渐浸润了我的睫毛,不敢让皇上看见,但他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似乎有点听不清了,心里插上了一把刀,刹那间一切的温暖、美好、动人都破碎了。 (六) 高太后在又一次秘密召见我时,脸色已有些不善。 她沉着脸,语声很冰冷:“你跟着皇上的日子不短了,怎么总也探不出有用的消息?难道是哀家高估了你,对你看走眼了?或者就是你这丫头起了二心?” 我低下头,诚惶诚恐:“奴婢连这个人、这条命都是属于太后的,怎敢有二心?只是皇上精明非常人所及,奴婢不敢操之过急,恐惹了他的怀疑,只好慢慢来。” 高太后冷笑道:“你不敢操之过急,但哀家可等不了了,等着你慢慢来,哀家可早就被人赶出宫里,无立锥之地了。” 我不敢问,但心里并非不清楚。皇上推行变法,首要的便是裁撤冗官、冗军、冗费,太后旗下的老旧势力被大刀阔斧一裁到底,曾经耀武扬威的高氏族人在朝中已所剩寥寥,她老人家是真的快要成为孤家寡人了。依着太后的性子,怎会让这个过继而来的侄子皇帝步步相逼?她和皇上的矛盾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不是亲生的崽子,终究养不熟。”太后咬着牙又在说这一句,冷笑越来越深:“他身上没有流着先帝的血,本来就不配做这个皇帝。既然他不仁,就别怪哀家不义。” 我心里一惊:“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的意思是”太后的眼中闪着寒光,招手叫我到身边,慢慢说道:“这皇位早该换人了,楚王的小儿子年幼懂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哀家栽培你一场,现在,是真到了用的着你的时候。” 她从右手边的案几格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瓷瓶:“哀家听说,皇上连用膳都让你伺候着了,不错,他对你还是很信任的。” 她的瓷瓶放到我的手心:“你就找机会把这个药下在皇上的膳食里,事成之后,哀家一定重重赏你。” 我的手抖了一下,太后突然一把抓紧我的手,目光更加阴沉:“今夜,哀家就要听到你的好消息,你可不要让人失望。” 我的心里跳了起来,但马上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太后的意思,奴婢明白了。但奴婢本是太后的人,贸然行事不管成与不成,只怕事后都会被人怀疑到太后身上。” 太后眉头一挑:“哀家还会怕人?” 我走近了一步:“王丞相那帮人把持着朝中实权,对皇上又很忠心,是不好对付的。他们若有半分怀疑,肯不肯拥立楚王幼子,就难说了。” 太后的脸色立即变了变,我又慢慢说道:“奴婢为太后着想,眼下就有一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有一个人正好愿意替太后解决麻烦。” “哦?”太后眉头一挑:“是谁?” 我笑了笑:“前几日,张贵妃托奴婢献给皇上一个安神的香袋,但那袋子里装的除了香料,还有一种厉害的东西。” “是什么?” 我说出了四个字:“血印海棠。” 太后沉默片刻,有些疑惑:“血印海棠,花香清甜而有剧毒,只要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让人在睡梦中死去。张氏是皇上跟前得宠的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了她一眼,张贵妃的理由其实和太后如出一辙:“这几年张氏家族的势力已大不如前,张家兄弟几人在凉州的兵权被步步削弱,他们曾经残杀边境百姓、向朝廷谎报大捷骗取封赏的罪行又被御史揭发,皇上已下令严查此案,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不错!”太后截断了我的话,眼中的疑虑转为兴奋:“张氏家族绝不肯坐以待毙,何况他们手里还握着一个皇子,对皇位早已志在必得。” 她又冷笑起来:“哼!他们的主意未免想得太好了,把哀家又置于何处?” 我笑道:“正是呢,任凭张贵妃怎么巧,也巧不过太后去,她既然肯替太后做事,我们如何不遂了她的心愿?太后又何妨多等上几天呢?” 无标题章节 (七) 月色升起来了,我去小厨房取了一盏冰糖燕窝,像往常一样往南书房走去。 “李晗月!”一个细长的人影在路上拦住了我,我有些吃惊,这人正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方清璃。 “姐姐怎么来了?” 方清璃揭开我托盘里的盖子看了看,拿出一个小小纸包:“太后要你把这包药粉下在燕窝里,看着皇上吃下去。” 我心头一颤:“可是太后已答应了我。。。” “太后改主意了”方清璃的嘴角有一丝冷笑:“她老人家不愿意夜长梦多,对你也不太放心。” 她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我不怕她,只淡淡笑道:“我之前已对太后说明,投毒绝非上策。请姐姐回禀太后,我自会为她老人家效力,绝无二心。” 说着,就从她身边走过。方清璃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厉声道:“你敢违抗太后的命令?” 我并不回头:“我明日自会向太后解释清楚。” “你是为了皇上,才敢不听太后的话?” “没有,我只是为太后着想,事情会有更好的办法。” 方清璃突然怪异地冷笑一声,身影闪到面前,扬手一巴掌重重打在我的脸上。 我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就听她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贱人是信不得的,幸亏我向太后揭穿了你的心思。我看你是一心攀了皇上想往上爬吧?我呸!就凭你也想飞上枝头?”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小瓶子,倒出三粒绛红色的小药丸:“吃下去!” 我的脸色变了:“七璇丹?” “不错”方清璃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看着我的脸,忽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若真是对太后忠心耿耿,就吃一个看看。等今夜办好差事,太后自然会把解药赏你。” 我愣住了,双手有些发抖,我曾亲眼看见过太后把七璇丹赏给办事不力的宫女、太监,那种临死前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惨状,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我感到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凉,身子也有些颤抖。我了解太后,七璇丹配方繁复,她并不轻易赏人,一旦赏下来,就表示是放弃这个人了。 方清璃揭开了托盘的盖子,把药粉倒了进去,又拿起汤匙慢慢拌匀。 我的心在阵阵缩紧,但我没有动,也没有阻止她,我毕竟也是人,也会害怕。 方清璃放下汤匙,打了个哈哈,笑意更浓厚了:“原来你的胆子只有这么大,我还以为你有多么爱皇上呢?不过这也难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她突然将托盘从我手里夺走:“算了吧,我看你是没法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的,还是我去走一趟。” 我听到她的话,好像猛然清醒过来,一伸手拦住了她:“皇上只要我一个人服侍,你去了也没用。” “哦,是吗?”方清璃的声音又变得尖溜溜的,一扬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银亮的匕首:“那你就陪着我一起进去,办法还多的很啦!” 我心里又是一沉,我知道她原是武师之女,有些拳脚功夫,在太后跟前是很有用的人。 “你不必去”我在转瞬间下定了决定,平静下来,正视着她的眼睛:“皇上精明,看见多了一个人必定会有疑心,只有我才能近他的身,还是让我去吧。” 我不顾方清璃的沉默,取出了七璇丹,一仰头吞了下去:“请禀告太后不必多虑,奴婢必定为她老人家尽心。” (八) 我端着托盘走进南书房,皇上正在烛光下看着一本书,许是今日的奏章要少一些,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闲适之色。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抬起头来,淡淡笑道:“朕还以为你迷路了,凝墨不来洗,烛花不来剪,你自己说说该扣多少月钱?” 我脸上一红:“就算奴婢疏忽了,皇上喊一声,门口有的是服侍的人。” 皇上笑道:“朕不爱看他们粗手笨脚的,只有你细心。” 我有些心神不定,随着他笑了笑,却一时站着没有动。 皇上把书本合上:“怎么不拿过来?” 我答了一声“是”,走过去把托盘放下,手上有些抖。 他站起身来,微皱了眉头仔细看着我的脸:“你怎么了?今日倒有些奇怪。”说着就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莫不是病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道:“奴婢没事,是怕燕窝有些凉了,恐皇上怪罪。” 皇上笑了笑:“些微小事,朕何曾怪罪过你?”说着就伸手去端碗盏。 我心里忽然一紧,情急之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皇上,不能。。。奴婢是说,这盏燕窝炖得不好,不能吃。” 皇上并不缩回手,只慢慢说道:“膳房的人炖得不好,就该问罪。” “不能问罪!”我一惊,脱口而出,不敢去对着他缓缓转过来的目光,把头低下轻声道:“这是奴婢在路上耽搁久了,都是奴婢的错,与旁人无关。” 皇上沉默片刻,语声忽然间变得很平淡:“你做的事,从未出过差错,今日如何如此大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我心里跳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天色晚了,皇上该去后宫休息了,让奴婢恭送皇上出去吧。” 皇上没有说话,只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越发不敢抬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用一种略带愠怒的声音说道:“朕每日都可走得,偏生今日走不得,你还不肯对朕说实话吗?” 我一怔,禁不住抬起了头望着他。 皇上伸手一指,语声更厉:“这燕窝里有什么东西?是赤蝎粉?还是七璇丹?你以为瞒得过朕吗?” 我惊讶地完全愣住了,皇上冷笑一声:“朕再给你看个东西。”他伸手打开桌上一个锦盒,拿出了一个香袋。 我更加说不出话,这正是张贵妃交给我、被我收藏在书房隐秘处的那只香袋。 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咬了咬嘴唇:“原来皇上一直都在怀疑奴婢,奴婢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皇上面无表情,但淡然的语声中似乎暗含着一丝叹息:“你毕竟是太后推荐的人,朕不可能全无防备之心。” 我沉默片刻,笑了,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伤心,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我跪了下来:“皇上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奴婢没有话说,该如何处置,任凭皇上圣裁。” “你伺候这么久,若有一丝不忠不仁之心,朕还会留你在身边吗?”皇上还是盯着我,语声里冷冷淡淡的,但他忽然间生出了怒气,跨步上前,俯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朕从未想过处置你!生气的是你为什么不向朕寻求保护?为什么要隐瞒?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抗得下多少事!” 他拂起了我的一只衣袖,看着我手臂上若有若有的一丝黑线,咬牙道:“七璇丹,果然厉害!朕今日要是不来管你,你哪里还会有命在?” 我望着他,手腕被他捏得很紧,好像骨头都要被捏碎。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一阵头晕,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无标题章节 (九)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锦榻上,身子还有些软软的,朦朦胧胧听见安公公的声音:“回皇上,李姑娘服药后没有呕吐,太医诊脉说没有大碍,应该快醒过来了。” 皇上就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身边另有一张慈祥和蔼的脸。 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来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咬着牙翻身而起,跪在了床上:“奴婢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太皇太后起身扶住了我:“你的身子还没好全,快盖好了别着凉。”她叹了口气,但目光中含着笑意:“哀家全都知道了,难为你是个好孩子,不枉哀家抚养你一场,并没有看错你。” 她又唤了一声“顼儿”,皇上俯下身来:“孙儿在,祖母请讲。”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皇上不要怪罪晗月丫头,当年把她送到太后身边,是哀家的主意。哀家知道你心气高、有抱负,与太后终究不能共处,晗月丫头是哀家看中的人,一来是为了防着太后,这二来么” 她笑着拍了拍皇上的手背:“皇上身边该有个妥当的人,哀家也是为你留下这个人才。” 皇上笑了笑,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只是一瞥,眼底却含着无尽温柔:“祖母思虑周到,孙儿谨听祖母安排。” 太皇太后含笑道:“这么说,皇上是答应了。依哀家看,这丫头毕竟也是官家女儿出身,不可太委屈了她,就封个美人吧。” 说着就唤了我一声:“晗月丫头,还不快谢恩,等你身子好了,哀家就做主许了你这个名分。” 我的心却在下沉,身子有些发凉,呆了好一会儿,我撑着下了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太皇太后笑道:“怎么了?这孩子高兴得有些傻了?” 我抬起头,泪水流了下来:“奴婢感激太皇太后的恩德,只是奴婢命里没有这个福分,还请你老人家收回成命吧。” 太皇太后愣住了,皇上也紧皱了眉头盯着我,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我咬咬嘴唇,强忍下心里的阵阵疼痛,还是说了出来:“奴婢自小失去父母,是福小命薄之人,没有资格高攀皇家,万万不敢有非分的想法。” “你话里的意思”皇上的眉头没有松开,目光却更沉郁了:“是责怪朕不该贬黜你的父亲?你认为是朕害死了他,原来你。。。” 他的语声里忽然有了一丝颤抖:“原来你一直都在恨着朕?” “奴婢不敢”我又咬了咬嘴唇,几乎都要咬破了:“只是人生在世上,以孝义为先,请恕奴婢不敢做个不孝不义之人。” 皇上沉默着,又盯了我半晌,忽然提高了声调,咬牙说道:“朕追封你的父亲为枢密副使,赐予爵位,恢复他的名誉,如何?” 我凄凉地笑了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叩谢皇上的好意,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做什么都没用了。若皇上念在奴婢还有一点功劳,请赐奴婢出宫,还个自由身吧。” 皇上没有说话,脸色却渐渐变得发白。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晗月丫头,你是打定主意了吗?” 我点点头,忍住了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太皇太后叹道:“我大宋皇室素来以宽厚待人,也罢,你既然去意已决,就成全你吧。” 皇上依然沉默,突然冷笑一声,拂袖而去。片刻后,他又转回身来,冷冷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只含着泪,慢慢地一字字说道:“奴婢的父亲虽然保守陈规,反对皇上变法,却绝非奸恶之人。他生前常念过几句话,奴婢从小就记在心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十) 几天后,我离开皇宫,坐着船回到了家乡。 临走前,安公公来送别,问我有没有改变主意。我摇摇头,我当然舍不得他,可是父母的早逝也是难以忘怀的痛,不是他的旨意,父亲就不会死,我过不了心里这道槛。 匆匆就是十年,我嫁了人,做了母亲,教导我的儿女读书,过着平凡而宁静的日子。 这十年,朝廷一直在减轻赋税,鼓励农耕桑麻、商市贸易,城里乡间又兴修了好多学堂,林间多笑语,处处读书声,一片兴旺繁荣的景象。 我知道,皇上没有放弃他的理想,他做到了,还会做得更好。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过往,只有一片清亮如银的月光永远照在我心里,月光下曾经有一双温柔的目光。 十年了,安公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根本不曾想到的。他带来了一只锦盒,笑着唤了一声“李姑娘”。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枝宫苑里的梅花,他说这是皇上亲手摘下的,为了把它新鲜娇嫩地送到千里之外,一路上不知想了多少办法。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当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我的泪水就已流下:“陇上花正好,千里寄远征,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很想再见他一面,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我知道他仍是健康的、坚定的,这就足够了。 就这样吧,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管你忘记还是不忘记,放下还是不放下,时光都只会往前走,不会后退、不会停留。 至少我还有回忆,也许已经比别人幸运太多。 (完了,很短,非常惭愧) 故事简介 两大家族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的是是非非。误会再深,总有冰释前嫌的一刻;世事再难,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但愿今生能有机会说一句,不论你是进是退,是走是留; 我在这里,我都等你。 (一) 江南,初春。 杨柳枝上才生出点点嫩叶。清晨的日头已升得很高了,半空中一层薄薄雾气仍笼罩着渗人的寒意。 临河的碧霄绣坊,场院里上百架绣床依次排开,身着束腰布裙的绣娘们低着头飞针走线,一片专注而忙碌的景象。 吴大管家已年过半百,皱着眉从放置成品的库房中走出来,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忽然一眼瞥见一个身材颀长、眉目清隽的青年公子从院门外走进来,忙一路小跑着过去,拱手唤了一声“二公子”。 二公子萧禹是苏州城里大商户萧家的次子,长兄自幼羸弱,他自弱冠之年起便担起了当家重任。 萧家旗下有诸多产业,碧霄绣坊本是林家所创,一年前林家突然败落,林老爷数日之间重病离世,绣坊由官府拍卖,萧家便买了下来。 萧禹低头看着满面愁容的吴管家,沉声道:“事情仍是棘手吗?” 吴管家苦着脸:“永平公主大婚,嫁妆中要用的绣品,其他倒是没有问题。只是那件嫁衣,怕是不能按期交出来了。” “镏金绣。。。”萧禹思虑片刻:“林家创业百年,培养出的绣娘远近闻名,就没有一个人会这门技艺?” 吴管家叹道:“镏金绣是林家世代相传的秘技,听说前几年林家向太后六十大寿进贡的百彩凤凰留仙裙,就是林老爷带着他的独生女儿闭门一个月绣成的,外人根本没见过。” 他担扰地抬头,看了看萧禹的脸色:“永平公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小孙女,这次点名要用镏金绣做嫁衣,若是我们交不出来,只怕立时三刻就要大祸临头。” 萧禹神色不变,只笑了笑:“若如此,镏金绣的传人尚在此间,又有何顾虑?” 吴管家倒脸色一变:“公子不是不知道那一位。。。的脾气,我已经去过几次了,好言好语的倒被她轰出来。公子是高贵之人,难道真要去看那位姑奶奶的脸色?” 萧禹淡淡笑道:“无妨,我也本该去会会这位林姑娘。” 说着他转身就走,吴管家忙跟了上去,无奈腿短力气差,总是差着两三步距离:“林姑娘对我们萧家人心存芥蒂,只怕不会答应。” 萧禹并不回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相信她会是个讲道理的人。” ?? (二) 林纤雨身着一件淡绿色的春衫,正倚坐在花厅的窗边看书,听见丫鬟彩莲回报说萧公子来了,便缓缓站了起来。 萧禹一走进花厅的外间,便觉心头一震。 一年前,林家百年基业轰然倒塌,林纤雨自父亲离世后更是无所依靠,只剩下身边这个丫鬟相依为命。 萧禹买下了林家的产业,也赎回了林家的祖宅,给了她主仆二人一个安身之所。 然而林纤雨并不感激,她心里只有恨,说不清的恨。。。她的人生在瞬息之间全都改变了,是谁害的?是谁谋划的?凭什么还要她感激?! 花厅的外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桌上、架子上排满了许多精巧奇丽的绣品,都用上等绢帛像画儿或是摆件一样装饰起来。 这是林家数代人的心血,百年的荣耀。。。萧禹细细欣赏,只觉得不但绣品巧夺天工,排列得也很有心思,繁多而不嫌冗杂,自有一种脱俗之美。 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间花厅,男女有别,许久以来总保持着距离。 心里忽然就对这位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林姑娘,更添了一种好印象。林家的女儿本就该是个清雅的人,听说她自六岁起拿起针线,十四岁时绣出的巨幅山水便已名动江南。 他不自禁地伸手整了整衣冠,神色恭谦随彩莲走入了里间。 林纤雨漠然地看着他,直到听完他的来意,连“请坐”二字都没有说,只把嘴角一撇:“公子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关我什么事呢?” 萧禹笑了笑:“事出重大,也关系到碧霄绣坊的名声,怎说与姑娘无关?” 林纤雨听到“碧霄绣坊”四个字,忽然鼻头一酸,不禁冷笑道:“绣坊早已不姓林了,我何必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 她故意挑衅地盯着萧禹的眼睛:“听说萧公子能耐大得很,可别有本事吞得下,却没本事撑得起呀!” 吴管家一直站在萧禹身后,这时忍不住喝道:“姑娘这是什么态度?你早已不是千金小姐了!要不是我们公子仁慈,你。。。” 话未说完,萧禹挥手制止了他,仍淡淡笑道:“姑娘口头虽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这么想。” 林纤雨根本不去理吴管家,满脸清高,只对着萧禹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能了解我?” 萧禹轻叹一声:“姑娘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林家有百年辉煌、独步天下的技艺,这些从你出生之日起,就刻在了你的心里,怎会忘记?为公主制嫁衣,镏金绣将再次惊艳天下,这也是为了让林家的绝技传承下去。” 他停了一下,凝望着林纤雨睁得圆圆的、晶亮的大眼睛,试着走近了两步:“绣坊的产权虽然易主,但它的灵魂始终属于林家,这一点谁也夺不走,只有姑娘才能让绣坊重现生机。” 他说着拱手一揖:“萧某的确自愧不如,望姑娘三思。” 林纤雨静静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缓和。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点头:“你这人倒还诚恳,不像他。。。”伸手向吴管家一指,嘴巴撅了起来:“只会骂我、吓唬我。” 吴管家冷不防吓了一跳:“我哪里敢骂姑娘?” 林纤雨不管,追着问:“怎么没有?到底是你的态度不好,还是我?” 吴管家恨得暗地里磨牙,无奈只得陪笑道:“是我是我,像姑娘这么美丽的人,又有本事,自然是该娇纵些。” 林纤雨满意了,又看向萧禹,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像春花儿一样绽放了笑容:“你刚才说的话有些道理。好!我答应你了。” 她眼珠子一转:“不过我不能白白做事,你身上这块玉佩倒很好看,我很喜欢。” 萧禹偶然见到她的笑靥,不觉呆了一呆,伸手将玉佩从腰带上解了下来,双手奉上:“姑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就是了。” (三) 萧禹走后,林纤雨盯着他的背影,脸色又沉了下来。 彩莲走到她身边,眼中几分忧虑:“小姐,你真的要为公主绣嫁衣吗?可是你的手。。。” “他做梦!”林纤雨回头看着她,柔声道:“我的手。。。你不许说出去,要不然就没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了。” 她停了一下,又问:“林槐来了没有?” 彩莲点点头:“来了,就住在云福客栈,等着听小姐的吩咐。” “很好”林纤雨咬了咬嘴唇,眼望着屋角香炉袅袅上升的淡淡青烟,眸中浮现了一层泪光:“我终于等到报仇的时候了!” 报仇!是的,自从父亲死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 几年来,林家的绣坊经营不善,落下了大笔亏空,但根基犹在,还远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有一天夜里父亲在醉酒后,很兴奋地告诉她签下了一笔大买卖,就要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林家很快就要翻身了。 然而半个月之后,身在闺中的她却惊慌失措地看到了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冲进她的家门,抓走了她的父亲。 两天后父亲步履蹒跚地回来了,从此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床帐上绣着的林家徽记,老泪纵横。 绣坊和林家宅院,到处都贴上了官府的封条。下人们被官府遣的遣,卖的卖,只剩下一个彩莲,痛哭着抱住她,死也不肯离开。 萧家很快接手了绣坊,萧禹亲自从一条破旧的小胡同里把她主仆二人接了出来,并承诺她仍是林家祖宅的主人,可以一直住下去。 但林纤雨没有说一个“谢”字。她冷冷看着萧禹,觉得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笑得越和气,就一定越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傻,林家已传承四代,向来风平水稳,若不是有人背后使黑手,怎会陷落得如此之快? 这个人,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谁得到了绣坊,霸占了林家的产业,谁就是她的仇人! 至于对她的小恩小惠,她一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掩人耳目、欲盖弥彰!何况镏金绣的技艺在她手里,姓萧的不过是看着她还有点利用价值罢了! 仇恨在她的心里,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她等了一年,终于等来了机会,她要为父亲报仇,为林家报仇,绣坊一定会回到她的手中! (四) 林槐是林老爷的远房侄孙,年纪虽然比林纤雨大十几岁,却小了一辈,一直在外省做生意。 林纤雨费了很大力气,才联系上他。林槐看了书信,很快就动身前来。 他带来的,是十大箱白花花的纹银。 萧家经营的汇通钱庄,分号遍及南方各省,开出的银票在各地皆可通兑,几乎从未出错过,声名信誉有口皆碑。 林纤雨换了男装,打扮成个清俊公子,彩莲扮作小厮,和林槐一起带着几十个夫役,浩浩荡荡把十箱纹银送往汇通钱庄。 钱庄的宋掌柜见来了大顾客,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安排着把银箱抬往后院,又唤来几个朝奉开箱清点。 林纤雨看了林槐一眼,心里有点紧张,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林槐带来的银箱里,只有面上一层是货真价实的纹银,下面就都是银鞘里裹着泥土的假货。 林槐倒是身形站得笔直,面不改色。领头的一个大朝奉走过他身边时,轻轻咳嗽一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林纤雨看到了这个细节,心头一喜。待大朝奉关上最后一口箱子,躬身回报已清点完毕,她便朗声道:“二十万两银子既已清点好,请就贵号开票入库吧。” 宋掌柜一张胖脸上带着笑意:“还请公子稍候,按照钱庄的规矩,这样大笔的银子,要由本人再亲自清点一次。” “规矩?”林纤雨心头一沉,但马上就板起了脸,不耐烦地冷笑道:“再点一次,又要多少时间?我还有要紧事,哪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掌柜的恐怕不知道我是谁吧?” 她拿出了袖中的玉佩:“看清楚了,这个东西你总不会不认识?” 宋掌柜愣了一下:“这是。。。二公子的玉佩。” 林纤雨把头一扬:“我是萧二公子的结拜兄弟,这玉佩是他赠与我的。难道二公子会随随便便与人结拜吗?掌柜的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二公子?” “这。。。”宋掌柜有了一丝犹豫:“可是规矩毕竟是规矩。” 大朝奉走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掌柜的,这位小公子所言不虚,我曾亲眼见过他和二公子在一起,我们何必得罪东家的朋友呢?” 宋掌柜又想了想,咬了咬牙:“你方才都点清楚了?” 大朝奉点点头:“放心,都点清楚了,二十万两纹银绝没有错。” “好吧”宋掌柜叹了口气:“请两位爷到里间宽坐奉茶,我这就叫人取银票来。” 林纤雨到里间刚坐下,林槐见暂时无人跟进来,就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印章:“汇通钱庄开出的大额银票,要由顾客在簿子上签名,核对私人印信。待会儿就请小姑姑写上这个名字。” 林纤雨接过印章,见上面刻着“梁威虎”三个字,不禁皱了皱眉:“好粗野的名字,哪配得上我这么斯斯文文一个人?” 她有了一点闷气,虽然和林槐商量好了,自然不能签上真实姓名,但找来这样一个名字,也太敷衍了吧? 她突然又“咦”了一声:“梁威虎,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人是谁?” 林槐的脸色变了变,但马上陪笑道:“只不过是我一个合伙做生意的兄弟,印章是我向他借来的。小姑姑放心,绝没有任何问题。” 林纤雨还想说什么,但宋掌柜带着人进来了,几句话交代过去,就递上了签名的簿子。 (五) 林纤雨走到书桌边,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她知道只要签上名,银票就到手了,她的计划就能成功。 几天之后,林槐会派人在汇通钱庄外地的几处分号,分头兑出二十万两银子的巨款,存入的银子是假的,兑出的却是真的,萧家会大受损失。 而且林槐会大肆放出谣言,说钱庄放贷已久,好多本钱、利息都收不回来,资金早就出了问题。消息一出,必定引起恐慌,会有蜂拥而来的人群到处挤兑,钱庄会一个接一个垮掉。 钱庄是萧家的支柱产业,一旦败落,其他的产业也将无以为继,自然也就无力再支撑碧霄绣坊。 到那个时候,她再出面,用萧家的钱把绣坊再买回来。一报还一报,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 可是此刻,她盼望了很久的事情就要实现,为什么她的心里却这么不安呢? 她垂下手,袖中的玉佩无意中撞击到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心里一跳,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温和的笑脸。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萧禹,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那时他带着人找了好多天,才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大杂院里找到她。雨季就要来了,他担心从小在温室里长大的林姑娘,受不了破旧潮湿的屋子,吃不了这种苦。 第一次,他想扶着她的手上马车,被她狠狠地甩开了。但他依然不生气,只是微笑着嘱咐车夫路上慢一些,莫受了颠簸。 之后的几次见面,他还是那么和气,不管她冷淡也好、讥讽也好,他总是平静以对,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纤雨并不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有时候他的笑、他的好,也会在脑海里浮现起来。 但她拼命要甩开这个景象,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的仇人,害得她失去父亲、失去一切的仇人!只有报仇才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林槐看见她提起笔,却有些失神,就在旁边咳嗽了两声。 林纤雨猛然回过神来,咬了咬牙。 她已经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实在不可以再等。 不必犹豫了,她下定了决心。 林槐也放了心,露出了似有似无一丝笑意。 ?? (六) 一天、两天。。。和林槐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但林纤雨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她有了一种恐慌,难道林槐取到钱就私吞了,不再管她了吗?这是她林家所剩不多的一个亲人,长相敦厚,也一直很恭敬地叫着“小姑姑”,她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老实啊! 但她很快还是收到了消息,消息是彩莲带回来的。 彩莲上街买菜,出门不久就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失声喊道:“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纤雨扶住她,吃惊道:“出了什么大事?” 彩莲喘着气:“南方出了叛乱,被官兵围剿了,几个逆贼头子在外面游街示众呢。” 林纤雨很疑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彩莲道:“最大的逆贼头上,身上挂着名牌,写的是‘梁威虎’三个字。” “什么?”林纤雨的眼睛瞪圆了。 彩莲又道:“还有梁威虎身边那人,听说是逆贼的军师,小姐猜是谁?就是林槐呀!” 她急得跺了跺脚:“他必是为了银子,将计就计,回来骗小姐的。听街上的人说,官府还在到处搜查逆贼的同党,这可怎么办啊?” 林纤雨腿上一软,差点跌倒。。。 以“梁威虎”的名义存入汇通钱庄的那笔银子,印信和签名簿子都有保存,亲笔签名的可是她!林槐已经被抓住了,难保不会把她供出来,只要一核对笔迹就是“证据确凿”,到时候她哪里说得清、跑得掉? 她突然想起来“梁威虎”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了,难怪她当时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是两年前,她唯一的亲姑姑林二娘来串门。她无意中听见,父亲忧心忡忡对林二娘说,有一个叫“梁威虎”的江湖草莽势力很大,恐怕有些野心,想要绣坊为他绣制龙袍和官服,被父亲拒绝了。 幸好这件事后来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她也就忘记了,想不到。。。 如今父亲已逝,她是镏金绣唯一的传人,林槐必是故意拖她下水,不但可以侵吞萧家的银子,还可以威胁她绣制龙袍。 好一招一箭双雕的毒计! 可是始作俑者却是她自己呀! 彩莲拉住她的手臂,焦急地摇了摇:“小姐,现在怎么办?官府很快就会查到钱庄,要不,我们收拾东西跑了吧?” 林纤雨心里跳得厉害,腿上还有些发软,但她咬了咬牙:“不能跑,如果我们跑了,没有顶罪的人,萧家会受牵连的。” 彩莲急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萧家?何况,萧家不是我们的仇人吗?小姐不是很恨他们吗?” “这是两码事”林纤雨拉着她的手,慢慢地、但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私通逆贼是天大的罪名!我只想要回绣坊,却从未想过要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对不可以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彩莲抽泣起来:“可是,可是小姐。。。” “不要哭”林纤雨拿出绢子,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柔声道:“我会先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躲不了也不用怕。” “好!”彩莲愣了片刻,也咬了咬牙:“我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我和小姐共进退!” ?? (七) 林纤雨站在萧家的书房外,有了一丝犹豫,不是害怕,是愧疚,是良心不安,她知道真的是做错了。 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萧禹听着她结结巴巴说完了事情的经过,不发一言,陷入了沉默。 林纤雨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她知道他一定很震怒,似乎永远不会生气的他,终于还是被她的愚蠢激怒了。 萧禹沉默半晌,语声淡淡地开口了:“我知道,姑娘心里一直在恨我。” 林纤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更加不知所措:“是。。。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萧禹笑了笑。 林纤雨的脸唰地红了,尖声叫了起来:“你放心!我来找你,就是打算为这件事负责,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负责?”萧禹的眼中似乎有些嘲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你能负责得了。官府对待这种事,向来是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钱庄毕竟是收存了逆贼的银子,就算你肯承认,萧家还是脱不了罪名。” 林纤雨说不出话来了。 萧禹叹了口气:“你走吧。” 林纤雨瞪圆了眼睛:“什么?” 萧禹盯着她的脸,目光很清亮:“既然你承不承认都没有用,不如走吧。我会准备一笔银子,派人送你到关外去。” 林纤雨还是怔怔的:“那。。。那你呢?” 萧禹苦笑一下,语声却很坚定:“我不能走,我是萧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指望。” 林纤雨看着他的面容,突然心里一酸,眼泪差点要流下来,她狠狠地摇头:“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大不了一死。我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萧禹有些动容,仍叹气道:“我说过了,不管你承不承认,都于事无补。到头来你我都难逃一死,你又何必。。。” 林纤雨突然就哭了起来:“如果只能这样,那就。。。那就。。。” 她紧紧咬了咬嘴唇,似乎要把嘴唇咬破,说出了一句:“那就死在一起好了。” 萧禹身子一颤,完全愣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林纤雨用绢子蒙住脸,哭得更厉害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一句,她只知道她很难过、很伤心。 这句话好像一直就在她心里,已经很久很久。 她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心里就有了这句话了。 ?? (八) 书房外一个小厮听见哭声,慌忙推门进来看看有无差遣。 萧禹沉着脸,挥手叫他出去。 他等着林纤雨平静下来,才对着她笑了笑,目光很温柔:“其实你不用担心,方才说的话都是和你开玩笑。” 林纤雨哭得嗓子有些发干,正抿了两口茶,差点被呛到:“什么?” 萧禹想忍住笑,却还是没忍住:“你和我,谁都不会死。” 他面对着林纤雨惊异的目光,慢慢解释道:汇通钱庄分号广,树大招风,常常有不法之徒企图染指,所以早就有所防备。萧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暗中收集在官府挂号的逆贼、土匪、强盗甚至地痞流氓的姓名、画像、笔迹、指印,装订成册,各处分号都保留一份。 所以林纤雨当日一签下“梁威虎”这个名字,宋掌柜就知有诈,当即就报告了萧家。萧禹在派人跟踪之后,也很快报告了官府。 林纤雨眨着眼睛:“你是说,林槐一出了钱庄,就有人跟踪?” 萧禹点点头:“不错,出了苏州城,跟踪他的就是江宁将军王大人的探子。” 林纤雨摸了摸耳朵:“那么,你也早就知道,在这件事里,和他一起捣鬼的人是我?” 萧禹笑而不答。 林纤雨深深地望着他,忽然叹一口气:“真好。” 萧禹忙问道:“什么真好?” 林纤雨把双手捂住胸口,认真说道:“真好,我没有铸成大错。真好,我没有连累你。要不然,我就是死了,也赎不了我的罪过。” 萧禹望着她的模样,心里一动,但马上把目光移开了,笑道:“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说这个‘死’字。我倒要恭喜你,梁氏贼子在南方山区流窜已久,行踪飘忽,这次要不是你提供的线索,官府也不能顺藤摸瓜把他们一网打尽,你是有功劳的人呀!” “我。。。”林纤雨脸红了:“我就是个傻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功劳的是你。我现在才知道,‘规矩’二字是多么重要,当日我逼着宋掌柜坏了规矩,是错上加错。” 萧禹点点头:“是,若没有这个签名核对身份的制度,人人都可来打钱庄的主意,萧家人早就死一百次也不够了。” “萧家钱庄和林家的绣坊一样,已立五代,正因为有了‘规矩’二字,才能光大传承、屹立不倒。若有一丝不轨,任凭弊病积少成多,只怕早就风雨飘摇。” 林纤雨想着他的话,心里一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萧禹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你在想什么?” 林纤雨叹了口气:“我有一件要紧事,想问问你。” 她马上又补充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萧禹道:“好。” 林纤雨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沉重:“我想知道,我们林家到底是怎么败落的?我爹爹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萧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说了,你会信吗?” 林纤雨认真地点点头,一字字道:“信!你说的,我都信。” 萧禹又看了她一眼,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一本帐薄,双手捧给她:“这是令尊留下的册子,我接手绣坊之时,在帐房的暗格里找到的。” 林纤雨接过来,一页页翻开,越看越惊异。 她虽然一直养在深闺,但也看得出来,这根本不是绣坊的账目。帐薄上记着很多人的名字和行当,上至富贵名门,下至于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名下的数目从几十两到几千两不等。 看笔迹,这的确是父亲亲笔记录。父亲怎么会认识这么多人?这些人为什么要把钱给他?这么多的钱又到哪里去了? 她疑惑地望着萧禹。 萧禹神色凝重,沉声道:“令尊生前最信任的人,是你的姑母林夫人,她知道得最清楚,就请林夫人来为你解开这个疑问吧。” (九) “树从根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到底还是少啊!” 林二娘喝完了一盏茶,摇头叹气,反反复复还是这一句。 林纤雨耐着性子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树从根下烂,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倒是讲啊!” 林二娘看着她:“你这孩子急什么?不把道理说清楚了,可怎么讲?” 她开始讲了,长长的话一说起来就像刀切豆腐丝,又快又清晰。 林纤雨慢慢明白了,原来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已沉迷于地下赌坊,越陷越深,直到债台高筑。当绣坊的资金难以运转后,他便四处向亲友借钱,但借来的钱大多又投在了赌博上。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竟然铤而走险,编造出了“朝廷为了海外通商,要在江南采购一百万匹绢帛”的大谎言。 他四处放出风声,说江宁织造府已向林家绣坊订购了十万幅绣品,并全权委托采办事宜,只要有人入股,待朝廷拨下货款之后,将以五分利本息奉还。 消息一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有人争先恐后往林家送银子。。。 林纤雨听到这里,喊了一声:“等一下”。 她皱了皱眉头:“虽说是利息不错,可这么多人,又不都是傻子,怎么会说什么就信什么?” 林二娘叹道:“你爹爹这个人啦,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竟然伪造了江宁织造府的印章,别人一见入股的契约上盖着堂堂官印,自然也就信了。” “想不到。。。爹爹这样大胆”林纤雨微微一惊:“绣坊常年供奉官家,织造府的官印图样,他自然是熟悉的。可是假的真不了,这不是一查一个准吗?” “可不是吗?还有大笔的银子呢,这是他能吞得下的吗?”林二娘越发叹息:“纸里包不住火,这件大事一闹起来呀,唉!林家什么都完了、都完了。。。” 林纤雨慢慢低下了头,姑侄两个相对陷入了沉默中。 良久,她咬了咬嘴唇,轻轻说出一句:“原来,这是我们林家咎由自取,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捏紧了手中的绢子,心里忽然很难受,很后悔,恨自己无知、浅薄、糊涂。天哪!她为什么要这么自以为是?原来这么久以来,都只是她一个人在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想起他的善意与宽容,她就更加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林二娘想起家族的不幸,正拿着绢子轻轻拭泪,但她的耳朵还很灵敏,马上就好奇地抬头:“谁?你说的他是谁?” “他。。。”林纤雨脸红了,但还是说了出来:“我说的是萧二公子,他是我们林家的恩人。” “萧公子呀”林二娘忽然把手一拍,吓了林纤雨一跳:“那可是个大好人呀!要是没有他,世上再不会有林家绣坊了。我说丫头,咱们可得知恩图报啊!” ?? (十) 林纤雨垂着头走进了花园中的一座水榭,萧禹在那里等她。 她屈膝行了个礼,却不肯坐下,也不肯抬头。 萧禹笑了,有些诧异:“怎么了?姑娘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林纤雨轻声道:“我对不起你。” 萧禹又是淡淡一笑,柔声道:“你是说钱庄的事?这没有关系,姑娘本是有些误会,解释清楚了,也就过去了。” 林纤雨声音更轻:“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终于抬起头来,目光闪动:“你待人好,也救了林家绣坊,大恩大德本是一定要报答的。可是。。。可是,我却骗了你。” 萧禹很奇怪:“你骗了我什么?” 林纤雨伸出了右手,五指弯曲:“你看我的手,一年前我受了伤,正是林家败落的时候,无钱医治,现在大夫说再也治不好了。” 她停了一下,一脸难过、愧疚之色:“我的手指无法活动自如,做点普通事情虽然无碍,但像刺绣这样精细的活计,就无能为力。” 她长叹一声:“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拿起针线了。” 萧禹看了看她的手,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眸中渐渐深沉,一片怜惜之色。 他沉声说了一句:“没有关系,做不了刺绣就从此不做好了。” 林纤雨愣了一下:“那公主的嫁衣。。。” 萧禹看着她,语声清朗:“你放心,我会请织造府代为回禀宫里,把事情解释清楚,希望公主是通情达理之人。如果公主一定要怪罪,那萧禹如今身为绣坊的主人,责无旁贷,甘愿领罪。” 林纤雨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眼中有了一点泪光:“明明都是我不好,怎么又来连累你呢?何况,我做不了刺绣,对你就没有任何用处了,我也就没有脸再留在这里。” 她深深看了萧禹一眼,说了一声“保重”,转身就走。 萧禹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走!” 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对她说过话,林纤雨更是怔住了。 萧禹放开了她的手,脸上有一点红,很诚恳地一字字说道:“我与姑娘相识一场,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很重情义、心底纯善之人。做朋友贵在知心,没有连累,更谈不上什么有无用处。”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我愿意,和姑娘继续相处下去。” 林纤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突然开心极了,莫名其妙地感觉整个人都像要飞起来,但开心之余又感动得要死,脸上也就露出了又想笑又想哭的奇怪表情。 (十一) “哎呀!”门外突然有人尖声打了个哈哈,林二娘满面笑容,像一阵风一样飘了进来。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各自退了一步,距离分开了一点。 林纤雨撅了撅嘴:“二姑,你怎么还没走?” 林二娘笑道:“我怎么没走?你落下了东西,我给你送这个来了。” 她手里举起一块玉佩:“我看你方才手里一直摸着这个,想来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可一定丢不得。” 林纤雨红着脸接过了玉佩,忽然瞪大了眼睛:“二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一直跟着我?你。。。” 她拉过了林二娘,轻声道:“你在门外站了多久?你都听到了什么?” 林二娘把嘴巴贴到她耳边,嘻嘻笑道:“我没听到什么,就听到了一个说对不起,一个说没关系,一个说保重,一个说不要走。” 她一把推开了林纤雨,转身对着萧禹笑道:“对不住啊,萧公子,我们姑娘从小娇惯,性子是急了些。如今跟了萧公子,还望你多多指教,让她有些长进,我这个做姑姑的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萧禹略略躬身,一脸谦和:“林夫人言重了,不敢当。” 林纤雨在背后咬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挤出几个字:“你,还不走吗。。。” 林二娘终于走了,林纤雨松了口气。 她转身对着萧禹,忽然嫣然一笑:“别理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公主的嫁衣,我能做到。” 萧禹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你手已受伤,千万不可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林纤雨歪着头看他,开开心心地笑起来:“有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连彩莲都不知道。林家的刺绣独步天下,因为我们从小练的是双手针法。我的左手虽然不如右手灵活,但也绝非寻常人可比。” 她目光盈盈如水,又急切说道:“这次是真的,再没有骗你。你想,你是这么好的人,我怎么忍心再连累你?方才。。。方才也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萧禹心中涌起了一片感动,望着她的目光似是有些痴了,沉默片刻后,欣然笑道:“好,那我就等着欣赏林姑娘的绝世之作。这段日子你会很辛苦,我一定常来探望你。” “可是这段日子我却不想见到你”林纤雨仍是笑吟吟地,却郑重地一字字说道:“镏金绣技艺繁复,左手更为困难,绝不能分心。从现在起我要开始用功了。” ?? (十二) 一个月后。 当桃李杜鹃在城市乡间开出一片片如火如荼的花海,江南江北,春光绿意一泻千里。 永平公主大婚,普天同庆。 婚宴上,新娘子身着一件鸾凤飞仙广袖石榴裙,惊艳四座。五彩斑斓的一对鸾鸟相依相偎、比翼双飞,鸾鸟四周是花团紧簇,衣襟、裙摆上用金丝银线饰以牡丹争艳、百合迎春、海棠吐瑞、莲开并蒂。。。整整一百种花朵或高贵、或清雅,线条流畅、形态柔美。鸾鸟与百花交相映衬,秀丽辉煌,像夜空中骤然闪现的一片灿烂星河,让满堂灯火、珠翠流光也黯然失色。 林纤雨的梳妆台上,珍藏着一对白玉绞丝同心结,这是公主赏赐,为她添上嫁妆的。总有一天,她会带着这份祝福与荣耀嫁给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她坐在映照花荫的窗下,轻轻抚摸着这对同心结,有时会恍惚觉得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直到看清了是错觉,她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却并不失望,嘴角漾起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因为有的人,不管见与不见,总在你心里。当你想起他的时候,你就已经在笑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