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秦始皇是个女儿控来着》 第一章 一眼万年 《史记》曰: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日色渐收,西安的大雁塔在夕阳的碎影之下透出它的沧桑。 有市民突然看到塔尖上忽然冒出来一点的金光。 人们感到怪异。 人总是对神秘的事情尤其好奇,不到片刻就在塔底聚集了起来。 1983年,金色的黄昏。 第一个兵马俑的陶头被一个叫水根的陕西农民挖出来。 1946年,考古学家许楷坐着破烂的工车,工车上秘密拉着几个工作人员奔往甘肃,前去寻找传说中秦长城遗迹下的河图洛书。 那天下午,与许楷共事的日本籍同伴用一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许教授,对不住了。” 伴随着几声枪响,许多人的血溅上了秦长城的黄土。 许楷倒下的一瞬间,用身体护住了河图。 开枪的人俯下身,从他手里扳开玉板。 许楷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他,血水充盈了口腔,“……河图……是我们的文物……你不能带走……” “呵呵,中国人,也配吗?” 上村面无表情地再扣动了扳机,一朵巨大的红花炸开,汩汩的鲜血顷刻之间淹没了许楷的视线,灌满了他的喉腔。 许楷再说不出任何话,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河图洛书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再无法把它留在中国,留在这片大地。 他的眼眶渗出泪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长城。 古老的长城啊,他多么希望它能伸出双手抓住特务,多么希望它能帮帮他。 他本不相信传说,但他愿意相信古老的文明。 许楷在失去气息的最后一刻,立下誓言:愿以身筑黄土,祈求一个希望。 他的身体留了下来,慢慢与黄沙融为一体。 那天的黄昏也是同样散发着金光。 2022年,7月25日,下午5:30 秦始皇陵兵马俑 舒缓的闭馆音乐缓缓响起。 “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大厅广播循环播放着同一句话。 许栀穿过人群,慌慌张张地举着工作牌,回到安检处。 同事见了提醒她,工作人员马上拉闸关灯了。 她连忙应声,抱歉地点头,说自己落下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那是张地方性的旧报纸。 黑白照片的标头赫然写着: 考古学家疑发现甘肃秦长城遗迹。 照片上的六人人皆着工装。四人呈蹲姿势,两人并立。 站立的两人皆戴着眼镜。右边那位学者下衣口袋里卷着一叠资料。他的胸前别了只钢笔,抱着手臂,由左边的同伴搂着肩,他们的脸上都是欣慰的微笑。 是他!许栀的祖父。 是她的父亲瞑目前絮语不止的——他的父亲许楷。 博学朴实的学者绝不会在大战前抛家弃子去美国。 原来他是去考察遗迹,然后消失了。 她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民国档案找到了她的祖父! 她不能抑制激动,手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祖父会消失几十年? 为什么祖父的名字从来没有在任何考古学报中出现? 那份报纸上提到的那段秦长城遗迹在学界无人考察,也无人提起。那截城墙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她的身体突然激起一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祖父在当时是否遭遇不测,罪犯为毁尸灭迹连同遗迹也一并毁去。 许栀打了个寒颤,她死死攥着手里的报纸。 她看到前方的路一片漆黑。 不过还好,走廊尽头新开的露天科室还挂了盏灯。 许栀觉得今日她走这路格外地漫长,微微亮,却是一马平川,不见任何高楼大厦。 “我是走到新开发的遗迹里了?”她刚走出一步,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她的衣服竟然完全变小了!自己也变得矮小,手上捏了一把黄土的泥。 “曲裾?我怎么穿着这个?” 等她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一个诡异的事。 后面居然有一大堆穿着战国时期牛皮藤甲的士兵。 “公主,王上说您该回宫了。” 随着业务能力极强的判断,她怀疑自己是否是糊涂了,做白日梦了…… 学考古的人,有哪个不想与自己的研究对象穿越时空面对面交流? 许栀还没有从寻找到祖父踪迹的余温中清醒。 环顾四周,山野青葱,高车大马,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好在她极快地适宜她的这个身体,又在往马车走的路上,适宜了她变小了这个事实。 一个约摸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寄身了一个二十七岁的现代灵魂。 等她上车,看到端坐在中间的那个着黑袍的男人与他的臣僚。 当男子抬眼看向她的那刻,是一种要刺破灵魂的透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 她不敢动。 从他的服饰判断来看或许是先秦时期。 她不能确定他是哪一位王,从那水纹虎旗来看,约摸是秦。 “荷华,又跑去贪玩了?”他随意一问,声音堪比陨石的吸引力。 她的后颈发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几个字。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她,他和他的臣僚都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听得臣僚谦卑有礼地拜道:“荷华公主,王上,那臣斯便先告退了。” “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来目送那个自称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单薄让他的官服都套不实。 她大气不出地立在那里,呆呆点了下头。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那他是? 许栀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唤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儿? 嬴政的女儿么? 许栀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她崇拜嬴政,古往今来几百个帝王,她只把他看作是千古一帝。她自读书起,她对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现在,她看着他,他们不再拥有时空的隔阂,她不再透过文物的橱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面对面了。 她甚至可以触碰他。 真实地触碰。 他是她的祖先,她如今可以对他说话,她忘记了害怕,反倒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可她明白啊,他并没有留下后人。秦二世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杀了个干净,如果不早早离开,她的下场会惨不忍睹。 嬴政搁下手上的竹简,轻轻问,“怎么了?”忽然他竟笑了起来,“不会怪寡人这么早让你回宫了吧?” “您,您……”许栀吐出来的声音和腔调,让她自己都听不懂。 嬴政没理解过来。 关于秦始皇帝在史书上所有能寻到轨迹的一切,她都熟悉。 妃嫔,子女,臣僚,刺客…… 可她从未见过他。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模糊不清的画像与眼前这个人无法重叠。 她就跑了过去,跨越几千年的几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时六岁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着也比她高了太多。 嬴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她迟疑地回应,她明白眼前自己这样的触碰,若将他拟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温热从真实的躯体传来,许栀捏紧了他的衣袖,静默着,像后人虔诚崇拜。 静默着,她想了很多,关于他空前绝后和关于他悲凉交杂,还有属于她的刻骨铭心的激动。 嬴政没料到她的举动,摸摸她的头顶,许栀被他轻易地抱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细细注视他的面容。 许栀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年龄落差,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却是这样的灵魂看见年仅二十九岁的嬴政。 嬴政单手抱着她将要站起来,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令许栀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双手,她定神,紧张而生怯。 但她的口中意外地自然流出雅言和秦国的方言。 她喊了两声:“父王。” 嬴政笑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慈爱与坚毅难掩疏离。 这一刻,她感觉到认祖归宗般的使命认同。 嬴政当她是不想回去,温言道:“寡人就是太惯着你了,回宫要听话。” “好。”她答得很快。 六岁的荷华公主没有跟她说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存在两个意识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会和她一起为她的父亲——在他终生不近六国之人时,在他被天下人刺杀之时,为他带来她所能及的温良的爱。 她笑了起来,闪着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瞳。 回到宫中,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那位从楚国来的公主,她有着绝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爱唱山有扶苏,所以她立刻明白她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扶苏。 公子扶苏。 当许栀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神时,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恶他们。 一个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楚国派到秦国的囚徒。 母亲会在夜晚怅然若失望着月亮,如瀑青丝下是她啜泣的面容。 人人都说,郑妃在来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爱嬴政。 与此同时,秦国正日日图谋如何灭掉她的母国。 她恨不能杀了嬴政,却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用仇恨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不恨。 嬴政呢,从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童年和悲惨的家庭关系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与霸道让他们的关系就像拉锯子的人和木头对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却从来不肯主动看看她的心。 荷华的兄长极为优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弥合这样的关系,在同样高压而无爱的情况下,扶苏走了条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救赎之路。 许栀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这一点,忍不住哀恸,她知道自己无法遏止他们命运末期的颓势。 她的出生并没有缓解这样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亲对他们的厌恶。 或许正是这样的折磨,嬴荷华逃避起来,而她的灵魂遁入了她的身体。 现在一切都是当时。 王朝辉煌的前夕,她可鄙地运用了她的专业知识。 她坚定不移地选择看见了古代的仁人志士一个又一个,如同史笔般正确的决定。 如风如磨的男子。 绝代风华的谋士。 在咸阳宫中奔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决定要找一个人,冷静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寻多日,没有音讯。 赵高在哪里?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公,公主,听说您在寻我?” 第二章 赵高李斯 许栀回头一看。 一个生得极为清秀的年轻人,他服深色的宦官服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几卷竹简,朝她躬身。 那个人脸上白白净净,没有她想象中赵高该有的猥琐模样。 她不信,她绝对不相信。 “你当真是赵高?”所以她问出来了,伴随着极其疑惑的鄙夷。“你出生在赵国?” “是。” 许栀心底实实在在沉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 “卑年今二十。”赵高心里也疑惑。据说荷华公主性格内敛娴静,不怎么爱出宫,向来也没有这么多话。她又为什么到处打听自己? 许栀看着面前这个人,眉眼间透着比女人还甚的娟秀。一双眼睛,眼尾向上微扬,有点像抽芯的竹子。她不愿意把他比作竹,她觉得他不配,可现实是真像。 她上下打量又左右打量,本着专业上头,她真想攥着他一股脑地问,指鹿为马这成语是不是真的… “你与……与,我父王真是患难之交?”说实话,许栀叫嬴政父王这称呼是真还没习惯。 “不敢。不敢。”赵高被小公主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那就是了。”许栀叹了口气。 许栀正想转头就走,这人找到了算是好事。她应该回去想想该怎么规劝赵高好好做人。 谁知道另一个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李斯。 “荷华公主。”声音沉稳有力。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当时碍于嬴政,她根本不敢正眼仔细瞧他。 李斯比嬴政他们年长几岁,他和他的师兄韩非是嬴政的法家老师,他思想的引导者。 不得不说,李斯的气质比赵高端正多了。譬如青松一般,不过又感觉青松之上添了点蜿蜒的藤蔓。李斯下巴带点青茬,不多,却添了多分成熟。 李斯拱手时,她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与白得发冷的皮肤。他身形挺拔,又有点单薄,不知道是不是秦国服饰不适合他这个来自南方的楚国人。她感觉那墨黑的官服根本没把他套牢实。 她扶额,楚王好细腰的意思是人家楚国人大多本来就是这样。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于万里江山间坐杀帷,手里握着整个大秦帝国的杀手组织。 许栀没说话,就等着李斯和赵高的两双眼睛对视。 很明显,李斯不待见赵高。又或许,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赵高。 赵高很快移开与李客卿的眼神交流,恭敬道:“卑赵高,拜见李客卿。” “赵高,我知道你。听说你精通律法。” “客卿谬赞。亏大王赏识令卑断刑狱。”赵高说完话后,他突然用种求救的眼神看了许栀。 许栀居然看懂了,他还有很多竹简要处理的着急。她真是不愿意多和他说话,她又不得不想和他说话。 “你,”她顿了顿,又斗转看向李斯,“你,你们去忙吧,好好工作。” 两人一头雾水,异口同声。 “诺。” 许栀从李斯与赵高的年龄已大致判断出目前秦国所处的时期。 ——韩国为求自保存韩,不惜使出疲秦之计。荀况的两位学生:大国水利工程师郑国和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在不久后赴秦。 ——疲秦之术惹得嬴政大怒,接着是李斯那篇着名的《谏逐客书》横空出世。 赵高告退不久。 灼灼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天边的云一层一层的斜着透下。浑圆的太阳,橘黄的光影洒在秦宫,一圈一圈的光晕落下来,落在他的官服,将深黑的衣料折射出琥珀的光彩。 秦咸阳宫的台阶很宽,很长,一如往后的路途。 许栀明白,自己应该看清楚一些微末。她的身份已经让她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所以许栀在路过李斯身边时,她抬起脸来,望着那位客卿大人。 李斯很快明白公主要说什么,他微微躬身。只见荷华公主眼神坚定,她居然在这台阶上,堂皇地伸手抓了他的袖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许栀利用小女孩的童言无忌,又以一种恳切,对他道:“客卿,您能不能向我保证,以后不会让父王失望。” 李斯一怔。 “你可不可以保证,永远都不让父王失望。”再重复这话时,许栀想到了他的结局,她止不住地会想到,史书上他被赵高腰斩弃市。 对于书上的李斯,她是真的又爱又恨。而他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他不该是那个结局。 李斯没想到荷华公主会这样说,她要求他承诺不背叛嬴政。 他躬下身,官帽的帽绳落到他的膝处。嬴荷华公主已经松了手,她端端地看着自己,只等着他开口说话。如果他没有看错,公主的眼睛异常清晰,又透着丝丝的亮。 这一刻,他认为自己是在哄公主,也是真的在许诺。 “臣李斯,永不背主蒙恩。” 第三章 郑妃吟曲 这是郑璃来到秦宫的第九个年头。 她在十七岁那年,以国之联姻的盛大场景,嫁给了他。 二十岁的秦王嬴政还没有亲政。 所有人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人看好这个“近虚无”的王。 朝堂有相国吕不韦,不需要过多的执政者。 她来秦以后从来不笑。人人都以为她在楚国时有心上人,所以不爱嬴政。 更有甚者说嬴政为博她一笑,不惜重金请来郑地的庖厨和乐师。 可谁又知道,当年高台遥遥一见的情景。 周遭的环境是霜雪般彻寒。高高在上的男子临下一道凝视的目光——那目光由凌厉转到直视,转而打量,再最后,他平和地看着她。 郑璃没料到自己会与那双眼睛对视。 摇曳的烛光闪烁在高台,不亮不暗,刚刚好点亮他的身影与样貌。 她抬首的那一刻,她承认,她错了,传闻中丑陋狰狞的秦王,有着惊为天人的龙章之姿。 他身形修长挺拔,目光所至乃是不威而怒,且是服黑不穆。这样的君王是她不曾在韩国见过的,就连楚国也似乎没有。 她发愣着,忘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嬴政绕过殿中的燃着香的虎纹夔龙青铜鼎具,直径朝她迈步过来。 “怎不说话?可是舟车劳顿,抑或寡人把你吓着了?” 嬴政离她愈来愈近,他立在她面前。窗外疏梅筛月影,倒悬于侧。 她屏住呼吸,咬着唇,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便依旧垂着头。 忽然,强大的气息瞬间聚拢在悬空的头顶上三寸。 她感到他慢慢俯下了身,他的指尖带着晚秋的寒意。 秦国的冬天总是比南方的楚国来得要早一些。 嬴政触碰到她薄如蝉翼的皮肤,先是食指的指尖,再是修长的手指滑到她的下颚,顺延着、当他整个手掌搁在颈后时。他感到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了。 “你这么怕我?”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不,不是。”郑璃才见他的神色已不似刚才那样舒畅。 “你,”他怔了怔,“忘了?” 忘了? 什么忘了?郑璃不知他在说什么。 就这片刻的犹豫被嬴政捕捉,他的神情斗转恢复了疏离。他勾了勾嘴角,于心底自嘲道:谁能记着当日落魄街头的邯郸质子。人人畏惧的也不是今日的秦王,而是一个强大的秦国,是吕不韦罢了。 郑璃心里那只在不停乱撞的小鹿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提醒自己始终记着的母亲的叮咛——嬴政是秦国的王,虎狼之师的君主。讨好也罢,奉承也罢,他始终是王,绝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你能要得起的人。 她穿着繁重的婚服,捧着楚王的诏书与图册,恭卑地呈给她的君王。“妾璃自楚国来。拜见大秦王上。” 嬴政没接,轻蔑地抬起她的下颚,淡薄道:“听说宫人说,你很不情愿?” 郑璃的疑惑还没有说出口,她这才看到嬴政身上的长剑。哪有人成婚还背着剑?她刹那间愣在原地。也对,他们这哪里是成婚,摆明了是交易。 她不过是为楚国带来地图的器具而已。 他欺身逼近她,把她将腰一提。“你父王说得对,你果然是美人。不管你乐不乐意,来了秦宫,就得乐意。” 那一夜,嬴政无轻重地折腾她,她过得非常不好。 她想岔了,人道是野蛮之君的秦王嬴政怎么可能像她想的那样尊重她。 她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嬴政唾手可得的玩物罢了。 她从没觉得他会是自己的丈夫。 但嬴政似乎不这样认为。 不久后,她就有了身孕。 这个时候,秦国没日没夜地图谋诸侯的土地。 她想好歹楚国地大物博,秦国目前没有那个胜算去攻打。她有个郑国公主的身份又是楚国送的亲,她想所以在偌大的后宫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吧。 她在后宫里过得居然出人意外的“清闲”。太后娘娘不怎么管后宫的事情,而从表面来看,嬴政对他的这位生母赵姬并不很上心。 赵太后还是很喜欢她这个儿媳的,至少郑璃是这样想的。 太后不过三十出头,风韵犹存。郑璃来之后,赵姬才总算是放下了心。她的政儿是喜欢女人,心里也总算接受了一个人。她是真担心他成天和那个生得唇红齿白的楚国人待在一起出点什么幺蛾子。 有天,郑璃坐在大青石上,折下一支红梅,唱起了歌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有人在松软的路上踏出一条雪迹。 她止了歌声。 嬴政就站在雪地里看她,手上还是拎着那把长剑,剑上血迹未干。他将剑别在身后,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折出清亮的光。 他的目光斗转温柔,似乎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注视。 他隔着几步路,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对她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的孩子取其中的词可好?扶苏或者荷华。” 匆匆赶来的李斯突兀地站在嬴政的身后。 “王上,相国那边……” 末了,嬴政自觉失态,留下一个寂寥而孤单的背影。 郑璃看见了他左手的指尖在淌血,血滴落在雪水中,也开出了梅花。 她好像记起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 —— 许栀来到秦宫的第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偷偷从寝宫跑了出去。 嬴政从来不在任何女子的宫殿留宿,包括她的母妃。 她放心大胆地翻出围栏,坐在凉夜如水的台阶上,抬头看那轮月。 多年后,她才明白嬴政为何最喜爱这位荷华公主,是因为她有一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 许栀突然走到了嬴政办公的地方。 偌大的宫殿里灯火通明,竹简翻阅的哗啦声,她趴在门口,窥见里面还是坐着两个人。 无疑是李斯和嬴政。 静悄悄地—— 突然!啪地一下,一把匕首突然甩在了门框!然后掉在地上。 许栀快要被吓死了,失声喊了出来—— 她忘记了自己只有六岁。 许栀推开门,拖着那把剑,在李斯诧异的目光下,她一步步往嬴政那边走。 许栀鬼使神差地去捡剑,可根本拿不起来。她甩不开剑柄,她的灵魂仿佛要抽离了。 她看到了真正的荷华公主。 第四章 河图洛书 许栀脑中的嗡嗡声犹如沉闷的罐子。 四周暗黑,透不出半分光来。一个绿衣罗裙的小女孩瑟缩在墙角。 “小姑娘?你是荷华公主么?”许栀轻声询问。 听到许栀的话,荷华泪眼汪汪地抬头,软糯的小脸满是泪痕,她看了许栀又很快将头埋在手臂之中,哭得更加入神。 许栀低头看见自己已恢复成现代装束,她赶紧上前两步,蹲在荷华身边。 “我,我不是故意要占你的身体。”她伸着手,不知当不当抚摸她的头发。她再紧接着道:“荷华,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对不起啊,之前还冒犯喊了你的父王母妃。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 许栀紧张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完,嬴荷华再次抬起了头,吸了吸小鼻子。 “不,不许栀。不是你的错,都怪我。”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个龟板,神情忽然变得怅然呆滞。“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了。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二个人,但你是第一个真正靠近我,与我面对面说话的人。你一点不怕我。” 此时,许栀看见眼前的小荷华手中持有的龟板上显出一道灵光,龟板上闪烁着出属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画面。 难道!她?许栀有些不敢置信。 小公主说着接下来的话,给她的只有震撼、无穷无尽的震撼。 “许栀。我六岁的时候梦见过一条神龙,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中的梦境里我去了好多地方。直到我看见了一个种满了栀子花的地方,安静温暖,不似秦宫孤寒,我舍不得走了。神龙说,只要我愿意将魂魄赋予玉板,我可以永远留在那里。” 嬴荷华伸出小手揩去自己脸颊的眼泪。“没错。我同意了。然后便是千年的辗转……我知道你来自21世纪。我眼睁睁地看见父王垂死、大秦覆灭……我形貌永远困在了我六岁那年,就连神智也时常不清。” 许栀懂了。一个简单而公平的交换,一个挣扎无果的过程,看见至亲与家国破碎,无可奈何,只能孤身流落。这是交换的惨痛代价。 许栀接过龟板的那一刻,颤粟从头到脚,从指尖到心脏。 “荷华……”许栀竟然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她,她正伤心黯然,许栀大着胆子去拍了她的肩膀,宛如哄小女孩那样安慰她。 嬴荷华攥紧了许栀的衬衣角,她转头看着许栀,沉思道:“我所见的第一个人。他和你的衣着很像。” 等到许栀从龟板中看到那张与民国报纸上一模一样的脸,看见那支插在衣兜的派克钢笔。许栀长叹一声,所谓家学渊源,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他就是我的祖父。” 许栀把龟板贴进胸口。祖父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自己孜孜不倦研究的龟板之中,被一个来自秦时的公主看见,被自己的曾孙女于战国时期发自关怀。 这是一种怎样的时差,一种怎样的情怀。 “荷华,你可知道我的祖父之后去了哪里?” 嬴荷华努力回忆着。 她脚底的空间也慢慢褪去了黑,居然渐渐浮现出一片黄沙来。 孤圆当空,白炽之下,黄土之上。 场景还有些残破,嬴荷华忽然皱紧了眉头,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似地:“我只看见了血,”她慌张地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全是鲜红的血迹,“啊,是血!不要抢河图洛书。” 随着她的尖叫声越来越大,许栀的脚下也开始坍塌。 许栀看见荷华身后的空间像一面镜子,裂开无数裂痕。 砰,轰隆隆——瞬间炸成碎片。 嬴荷华将她往外猛推,朝她用力喊道:“快走!这次就靠你了!” “荷华!” 啪啦—— 像是打了个响指,大脑一叮,后颈发来微弱的刺痛。 许栀的眼前于毫秒间回归平静。 章纹古朴,房梁空阔。 许栀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她看见自己的手腕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符文。 河图洛书。她牢牢记着荷华的话,许栀想荷华公主应该是寄身在那龟板之中,如果她没有猜错,祖父当年要找的东西和龟板拼在一起就是奇绝亘古的“河图洛书”。 血……荷华喊着血。难道祖父的失踪是遭遇了不测?荷华与神龙交易,不应该在她想去的地方吗?又为何只能呆在那个幻空之中?她说,这一次是靠自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栀想着,思绪繁杂。她又慢慢回忆起自己遇到荷华之前是在宫门,她推开嬴政和李斯议事的大门,还去拖他的太阿剑。 她真是疯了。 她到底是有点畏惧嬴政的,她刚撑起来就要往外跑,腿下一软,就要往前猛扑! 天旋地转间,一双臂膀及时接住了。许栀抓着那人的手,她缓缓抬头,不知该怎样形容少年的样貌。只见他佩玉服剑,穿了件暗灰罗锦衫,腰间系着荔枝纹带,眉下明眸善睐,尚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许栀从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回神,她看清楚了他的瞳色,是与嬴政一模一样的幽深如茶,墨色一点。 “公子扶苏?” 许栀暗骂自己是受震撼太多,脑子抽了,居然脱口而出。 好在她的身体只有六岁,她太懂该怎么掩盖这种失误。 没错,她小手一抓,径直埋进了扶苏的怀里。 “……王,王兄。” 扶苏一愣,眼睛很快微微弯成一个月牙,“荷华。”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你晕倒了,是否可好些了?” 许栀点了头。 “嗯。那便好。见你欢喜活泼,为兄也甚为宽慰。不过下次莫要半夜时分乱跑,再着凉了就不好了。” 温润如玉的人连说话都这般轻言细语。 许栀使劲儿点了点头。 扶苏又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是那样地轻和,手掌的温度也都适宜。 她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荷华公主宁可交换魂魄地远走也不愿意留在他们身边,她那时不可能知道后来事。按理说,自己知道历史结局,想拼命挣脱逃离的逻辑更为合理。 “荷华啊,这个你收好。”扶苏从袖中拿出一个用细绢包裹着的方形物件,“这是楚国大巫刻好的玉板,你自小就身体弱,把它放在身边可助你安眠。” 许栀打开绢帛的那一刻,一切都证实了。 阴阳错综,五行逆运,有为变化之道。又见北斗为定,九宫行之。 这是河图?! 第五章 家父李斯 许栀打算把洛书藏起来。她想到一个绝妙办法。她用绢布包裹又锁进了铁匣子,放进了殿中的一尊低矮的青铜器中,最后又用青铜板层层加盖。 藏是藏得严严实实,可藏得宫中人尽皆知。 宫中婢女都疑惑:自家公主每晚都在梦中吵着要抱着自己王兄的玉板睡觉。他们也不知道她在晚上拿出来,白天一早又为什么非要从器具中检查?她不嫌累吗? 等到某一日,婢女忘记把玉板放回青铜器。许栀根本想不起来她晚上说过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就在她找得要疯掉的时候。 婢女提醒她可能就在自己怀中。 许栀这才发现自己经常间断性地忘记什么事情。难道是因为偶尔这具身体里苏醒的还是嬴荷华公主的意识? 她白日里翻来覆去地看那玉板,花纹与刻石也被她摸了个大概。她还将玉沉水,观察是否空心。她拿火照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些玉石的白絮。 近半个月白忙活一番不说,宫中人都把她当怪物,甚至还跑去跟嬴政说: 公主似乎精神状态堪忧。她老是蹲在水池边上看得玉板看得发神。 许栀测量之后断定玉板不是什么上古物件,也并非来自夏商周。小小的方圆形黄白玉石并非名贵之物,整块玉石的价值可能不如四角镶嵌的玳瑁。 许栀在一周之后用尽办法去破解玉板本身无果。她便把视线转到了上面的几个文字。她顶多能认小篆——还得是秦国统一之后李斯奏请才有的玩意儿。 玉板上刻着的都是难懂的楚国文字。 鬼画桃符一样复杂。 这可怎么办? 许栀小心翼翼地把文字拓在白绢。秦宫的人基本上不识字,她自己跟着博士学习也没学两天,大篆也不认识几个。 她得当面问人才行。 许栀死活也不想去请教那个人。可她太想知道玉板上写了什么,这或许事关嬴荷华,也事关她祖父失踪的秘密。 许栀在秦宫晃了半天。中途碰到了传说中的赵姬。赵姬看起来有些苍老,至少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宫廷女人该有的徐娘半老。 她一个人在华阳宫的殿外,望着苍茫茫的白空,空中忽而飞过几只云鸦。 许栀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回顾了在史书上记载的这个女人的一生。 人们好像记住的只有:嬴政的生母。秦始皇的母亲。 那她自己呢?赵姬……赵姬,连名字也不曾有过吗?史家对她多是一句:太后淫不止*。 《资治通鉴》:绝美。 赵姬昏头间,已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大秦的太后。 许栀抿了抿唇,她依稀看见了憔悴皮囊之下的美人骨。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这是东周列国志中冯梦龙所描绘的赵姬。 论是非,她的确做错了许多。许栀无法想象十七岁的嬴政在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太监嫪毐在雍城秘密生下两个孩子。那嫪毐还发动叛乱,企图杀掉嬴政,立自己的孩子为王。 许栀在读书时很容易就评判了一个人的好坏。 但当这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看得见她的落魄与痛苦的时候。许栀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王太后。”许栀轻声唤了她。赵姬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沉沉一问,“你是谁?” “荷华。我是荷华。”许栀上前两步,抬起小脸,乖巧地看着她。 赵姬太久没有去管后宫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她生得有点像那个郑璃。但六国送来的美人实在太多,渐渐地赵姬也记不清楚了。 自从她与嬴政雍城决裂之后,她彻底变成了空壳。 虽然在茅焦的劝谏下,嬴政把她重新接回咸阳。她是有过想道歉的想法。但她认为儿子不会想见她。所以还是一个人待着,不相往来最好。 许栀不知道赵姬沉默着的这半刻在想什么。 赵姬嗯了一声,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许栀主动贴住了她的手掌,把手搁在自己的脸上:“祖母。郑夫人是我的母妃,我叫荷华。” 赵姬的面容终于轻松了不少,她温慈的目光缓缓落到许栀的脸上,“荷华。不爱哭的小荷华还怪可爱的。”说了,她的神情又低沉下来。 “祖母,您怎么了?” “政儿……不,我是说你父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这时,赵姬抓着许栀的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宫人踉跄地从殿内跑出来。“太后……太后,我们回殿内吧。” “政儿不会原谅我。”赵姬的情绪开始崩溃。手上开始乱抓东西,发鬓被扰得凌乱,散开的斑白的头发。 许栀愣愣地看着她的祖母。仍由她用力地摇晃自己,肩膀被抓得生疼,她也忍住没有叫喊。“祖母……”许栀本来想劝慰她说:父王会原谅你。 但她刹那间停住了。她看着眼前可悲的女人。但许栀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嬴政回答。 赵姬。这个生了他,与他共渡艰难,却又在最后将他无情地抛弃、背叛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嬴政是否能原谅,会不会原谅,又该不该原谅? ——匿,竟得活。 端端四个字,母子二人在赵国艰辛可想而知。 许栀心里好闷。她的泪腺很敏感。她应该要做点什么。既然她来了,就不能让遗憾永远是遗憾。 她捏着裙角,眼神越发坚毅。 “公主您没事吧?”贴身婢女好不容易从太后手里把许栀抢了出来。 只见赵姬忽悲忽喜,时而癫狂大笑,时而流泪伤心。宫人抱有歉意地跪着向许栀道歉,担心她肩上受了伤。 许栀咬着唇,摇了摇头。 砰地一声,华阳宫的大门重新紧闭。 随着这声啪—— 许栀回到当下要进行的事情。 赵高是爱历篇的作者,对字的研究必然高超。她询问之后发现,赵高今日不在宫中。 她的王兄扶苏也不在宫中。 许栀转念想到了李斯,他是楚国人,定然认识楚国字。 “李客卿今晚还来与父王议事吗?” “卑只知道客卿大人今日要和王上宴接韩国来的贵客。” 她差点忘记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他要来秦国了。 ——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许栀在宫道上跑着,阳光刺眼。 她一直觉得史书上众说纷纭的韩非之死,是铸就李斯悲剧的第一个转折。 主流观点认为韩非是因李斯妒忌而被其妒杀。 “不,这一切不会如此。” 历史真正的车轮扎在自己的面前,碾在自己的身边,不久就会压在自己身上。 她在想,自己要“力挽狂澜”。 许栀觉得自己浑身燃烧着一股热血。 就在宫道的尽头,她跑得太快,来不及减速,猛地撞到了一个白衣少年。 四目相对,她与这张眉清目秀的脸挨得也太近了! 许栀本以为是哪个小宦官,她一骨碌地爬起来,想也没想就拍拍自己的裙子想走。 “你,你。” “呀,我得去找李斯。” “李斯?”少年有着一双泛着微波的桃花眼,“家父可有危险?” “你是…李,呃……李……”许栀忽然忘记了李斯那几个儿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位是哪一个。 “李贤。”他笑着对她说。 第六章 韩非入秦 天边云卷云舒,白日灼空。 许栀刚知道他的兄长叫李由。她几乎快要笃定,这个少年便是与李斯共赴刑场的中子,“复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对话者。李斯之子除了李由,其他的都没有详细记载。所以他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许栀便大胆地要挟了李贤不准跟人说她偷跑出来,然后她干脆喊他和她一起趴在秦宫的城墙,屏息观看着城下的声势浩大。 “我们为何要看这个?”李贤话未说完,许栀赶紧捂了他的嘴。“嘘。” 他想起李斯经常教育他:懂得借力才能成为主导者。 许栀想,若想知道韩非的真相,李贤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她和他套近乎,由于看起来他和扶苏差不多大,于是她软言软语地喊了他。“李贤哥哥,以后我想经常来客卿府中找你好不好?”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点了头。 许栀未觉他眼眸深邃如海,只听他轻答了个嗯。 庄严肃穆的虎纹旗帜翻涌如一片浩瀚的黑海。 这是许栀第一次看见如此之多活着的“兵马俑”们。自宫门两边开出之士,身穿长襦,腰束革带,下着短裤,腿扎行縢,足登浅履,头顶右侧绾圆形发髻,手持弓弩、戈,整齐地分列两行。 黑压压一片,冷峻严肃的肃杀之风扑面而来。这种严穆整齐,竟然让她抑制不住地攥紧了裙角。这场不算宏大的仪式给予许栀极大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为何战国七雄之中,唯独大秦傲视群雄。 嬴政于高台仗剑而立,珠帘挡去他的面容,威仪毫无削减,反倒更添一种莫测的王霸之气。 许栀远远地注视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 不久前,嬴政兵临韩国城下,久而不攻,他只要一个人。 面对秦军,韩王安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回复说只要嬴政不攻韩,把韩非一家老小全部打包都可以。 可韩王安的叔叔韩非孤身一人,韩安自己就是韩非为数不多的亲人。 韩非很快被侄儿以出使的由头送来了秦国。 大门缓缓而开,一个斐然庄重的身影走入这场为他一人而备的仪式。 韩非便是这黑色之中唯一的白。 白风乎乎,韩非步履沉重,他的身后一无所有。 他面对高台独坐的王,他知道秦王想要什么,恰好这样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不是狭义上土地得失,并非方圆,而是真正的王道。 韩非或许就是将驾驭天下的王霸之术追得太深太深,他的内心又极度纠结,有能力的实践者是敌人,完成理想必然摧毁家国。 他吞声难言,所以才会是一个理论的集大成者,而非操作者。 他的师弟李斯正好与他相反,辩论时滔滔不绝,口才极佳,他是一个实践者。早在他们同在荀子门下读书时,韩非就明白这一点。 只有李斯能懂得他所写的全部阴暗,并且他能真正执行下去。 可惜李斯绝非池鱼,他看不上弱小的韩国。李斯将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所以一旦学成,他便跑去了强大的秦国,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君主,然后俯首为臣,完成自己的理想。 他们的默契与矛盾早在那时就奠定了。 韩非甚至能想到,李斯会如当年他离开时那样,他会笑着冲他说:“看吧,师兄。我说过,不久后的天下,毫厘之间出于我手。” 他想着,笔挺地站在了李斯的面前,丝毫不像个人质。 “李客卿…多年不见…原……原来,韩国和…秦国离得……这…这样近啊。” 嬴政承认当他发现韩非是一个结巴时,他是失望的。他读到《五蠹》这样的文章,心中那一团火找到了另一个火。 “非先生。”嬴政亲自从高台下来,李斯躬身,后退一步,退到嬴政的身后。 “客卿为寡人推荐的人,果然不凡。” 韩非颔首拜道:“大王…谬赞……师弟的…才能远在…远在非之上。” 韩非低眉顺眼的模样令李斯的面色僵硬了不少。 李斯知道他这是在讽刺自己,韩非是嬴政点名要见的人。李斯力荐他来秦,不过是为他的仕途添一块砖瓦。 李斯知道,韩非心底存了个该死的念头,他如此不知好歹,如何能赢得嬴政的信任?他在他踏上秦国土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那个最坏的打算。 走到灭亡,引到绝望,同门残杀历来有之。 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皆是一个老师座下,最后两相厮杀,必有一方身死祭奠。 其实李斯在求学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和韩非会是这个结局。 那时李斯是初入学宫的无名之辈。而他是韩国的公子,炙手可热的人物。 ——韩非。韩非的韩,韩非的非。 他向他这样介绍自己。 恣意张扬,恃才傲物之辈。可惜生在如此羸弱的韩国。这是李斯对他暗暗的评价。 究竟韩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呢?或许是李斯与他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之后吧。 咸阳地处关中,西风比不得齐国稷下学宫的温暖海风,逼近冬日,更是刀刮一样凛冽。 只听李斯淡淡道:“非先生有旷世之才,王上得非先生入秦乃是如虎添翼。” “若不是…师弟,非焉有今日?” 嬴政见他二人神色,心中了然。他早听闻他们不和,没想到当着他的面,便这样捧杀起对方来了。不过嬴政诧异的是,李斯这等伶牙俐齿之人,今日居然忍了,没有引经据典的骂人,仍由他的师兄结结巴巴地诋毁他。 许栀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看来李斯应该是厌恶韩非。” “何出此言。父亲是力荐韩非先生入秦第一人。” 第七章 同道中人 许栀走在回宫的路上。 李贤也走在回府的路上。他觉得此地阳光刺眼。 许栀对李贤的出现感到怀疑。她本想问问身边人关于韩非的近况,她只是顺嘴提了句李贤。 没想到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公主何问李客卿之子?据说他与其兄出游,失足于崖后,言谈怪异。这等非常之人,公主还是少接触为妙。” 许栀差点大惊失色。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同为穿越者相遇的经典旁白。又想起他问她李斯有危险时,一点都不惊讶,反而默认式的点头。 李贤笃定地说韩非是他父亲推荐而来。这等两人言谈之间才能知道的细节,他为何说得怎么肯定? 在她见到李斯的时候,她又暗暗地提了她想以后见见李贤的事情。 李斯观察着许栀递来的玉板,不曾看出什么端倪。他看见荷华公主一脸期待专注的模样,再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臣只能依稀看出这是在解释关于长生术之物。” 李斯把玉板返到许栀手中,“公主请看,此记:蓬莱之境,物化升仙。” 许栀哑然。她当然会把这东西与嬴政为求长生,寻方士,炼丹药,遣徐福去东瀛的事情联系到一块儿! 这东西该不会是什么求药的罪魁祸首吧! 她得要搞清楚将这个玉板给扶苏的大巫究竟是何人。 “公主?”李斯正想叫她。 只见嬴荷华抿了抿唇,露出一种好奇的神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 “对了客卿,我听说令郎李贤之前坠落悬崖,现在好点没有了啊?” 李斯一愣。小公主怎么关心起自己那个傻儿子了。 许栀见李斯难得露出这种欲语凝噎的表情,立马挥手又作了摇头动作。“…客卿,嗯……我就是顺便问。” 李斯忽然想起来今日早晨李贤跟他出去看病来着。这小子不会跟着他的马车来了咸阳宫里遇到小公主做了什么糊涂事吧。 李斯就是李斯,就算真得罪了公主,他也要看对方反映,他才不会把话抛得那么快。 他筹措着语气,用一种老父亲的叹息说道:“……阿贤他已无大碍。但可能落水时撞到了脑,自那以后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许栀感到怪异。李贤看起来好好地,并不像个精神病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躬着身子朝李斯作礼。“李客卿,大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是分明是出宫的路,按理说嬴政今天刚把韩非抢到秦宫,他应该和韩非促膝而谈才对,找什么李斯? 许栀身高不够,她恰好看见他黑色袍袖中骨节分明的指尖变白,然后微微捏了食指指节。 说实话,许栀如果凭现在这个身份很多场合她去不了。但也有许多场合她用点小聪明的话,或许可以搭着去。 如果要搞清楚韩非和李斯之间的秘密,扭转韩非之死的局面。 今天的这个初次见面,不说她一定得参与进去,她一定得当个旁听者才行。 许栀感觉得到李斯有几分迟疑。就在他迟疑的这半分,她再一次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许栀扬起脸,甜甜朝他说道:“客卿,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也想找父王。客卿路上也好再和我说说李贤的事儿。为什么你说他精神状态不好啊?” 李斯没有回答,而是作礼跟着宦官往回走。 许栀以为他是在担忧嬴政知道了韩非存韩的心会不会迁怒于他。 她摇一摇他的衣袖。 “客卿不要害怕。”她又抬起脸来看他,用轻松的语气宽慰他:“我觉得父王这辈子最信任你啦。” 李斯看着荷华公主,她这小小的举动竟让他有一丝感动。 他怕?他不怕。 他岂非不知道嬴政找他去干什么。 他不怕自己被牵连。 他却有些担忧他的师兄在第一天就不要命地把那该死的话抛出来。 李斯自来秦国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带血的仕途。用六国之人的鲜血,浇筑成他俯瞰河山的高途。这里面的血有那个奸人嫪毐的,也有他的引路人吕不韦的,难道以后还会添上…… 李斯不想再想下去。他再想,他也要变得和他儿子一样精神不正常啦。 许栀依旧拉着李斯。 他特意放慢了步子。 她拉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不要走得太远,不要忘记他的初心。 秦时的路啊。 那明月也曾照我。 一如她当初在剥开覆盖陶俑的黄土薄壳,她用软毛刷轻拭灰尘,看见文物清晰的纹路。 这一次她要慢慢拂开的不再是尘埃,而是掩盖在无数真相之后的繁杂,寻见藏于每一个黑暗之中的真。 阳光洒在长道,白石被磨得透亮,如若她将要越开这份冰冷,看见的一颗炽热的心。 而嬴政让李斯来的目的没有一个人猜到了。 他的要求很简单。 一度让许栀会心一笑。 第八章 伪装成功 许栀走了许久,终于进了议事的云阳宫。秦时的宫殿真是广阔高大,起码有三层小楼高了。 嬴政与韩非离得并不远。 韩非背对着殿门,坐在红漆案桌的一侧,嬴政则跽坐在桌后,一手拿着卷竹简,一手扶着额头。 古朴深棕色的案桌上堆了很多竹简,竹简的尾巴长长的,好几个都拖到了提花地毯上。 他们进来的时候,殿内停止了翻阅竹简的声音。 许栀其实并不太会撒娇,尤其是对着嬴政。嬴政本来是蹙着眉头的,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他刚想喊人把她带回去,喉腔里的声音就被她两声软软的父王咽了下去。 “父王。荷华是想您了。” 她抿了唇,说得极其直接。然后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跑过去伸出手抱他,再自顾自依偎在他的身侧。 嬴政见到女儿那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紧,哪里还能指责她什么?他的表情慢慢松快下来,就当李斯韩非不存在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她。 李斯极少看见嬴政这样“慈眉善目”,而这屈指可数的时候都是对着荷华公主。 她笑着把眼睛微微眯起来,习惯性地去扯嬴政的袖边。她似乎能够知道嬴政缺了什么,而他又为何能够纵然她当着臣子们对他说这话。 她从不觉得他是莫测善变的冰山火海,被世人诘骂的暴君。嬴政对这个女儿是极其疼爱的。他是真切的慈父。 许栀自己是西安人。她是来自两千年后的华夏儿女,所以她懂得他要做的是一件怎样亘古未有的大事。 她不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地的六国贵族。她不懂得灭国的概念,她不懂韩非心中的困苦。 直到这一刻。 她在刹那间与韩非对视了。 一潭清泉碧水之中昏暗着黑,因为烛火摇曳的缘故,他那双眼似乎又燃着些微的火苗。 韩非身形很单薄,尤其是穿着一身白的时候。他这种单薄和李斯不一样,瘦窄的肩膀令他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自始至终没把身子伏下来。 他从未低过头。 对比之下,韩非才是青松,而李斯则像个狗尾巴草。 她假装惊讶地看到了韩非,扬起小脸去问嬴政。“父王,这位……嗯,这位先生,看起来不像我们秦人。” “他叫韩非。”许栀本想说话后等着嬴政让她去偏殿待着,然后偷听来着。 结果嬴政出乎意料地回答了。 “韩国来的,”嬴政把人质二字换了个词,“先生。” 听到这句话,韩非的眼睛好像忽然随着烛火晃悠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熄灭了。 君王的驭人之术啊。他自己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 “哦。”许栀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朝嬴政道:“他定有大智慧吧。” 嬴政笑了起来。他想,不愧是他的女儿,有才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他听韩非说话听得很费劲。他真想让他一夜之间就都把他书中的道理与思想全部教给他。 这下,他不介意问问女儿。孩子总是不会骗人的。 “为何说非先生有大智慧?” 许栀答了一个啼笑皆非却要深深思考的答案。 她必须用六岁孩子的口吻去靠近在场的三颗心。 “嗯……荷华觉得先生看起来好温柔。” 此话惹得嬴政大笑。 温柔?嬴政想,女儿定是不知道韩非书里写了什么吧。他的辛辣狠厉与商君相比也是不为过。 李斯一愣。他极快地瞧了一眼韩非。他还是像当初韩国的贵公子。桀骜,孤僻,浑身冒着让他害怕的清寒。小公主为什么说他温柔? 而韩非。他的嘴角末端勾起了个很淡的幅度。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温柔来形容他吧。连他脑子里那些诡诈深刻的思索都愣了愣。 韩非恍然记起来,自己的父王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母亲。他不喜欢温柔的东西,太弱了,太渺小,没有力量。恰好就像他现在一样。 不够勇敢也不足够懦弱。 温柔吗?所以他淡淡笑了。 许栀见三人表情各异,又借机问道:“先生为什么会在我大秦啊?” 大秦。大秦。韩非心里一沉。他没开口,那眼神似乎是在和嬴荷华抱怨。 许栀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这个眼神,无意是愤怒。可搭配上韩非那张俊秀而带点苍白的脸,眼神居然变得有点幽怨。就像个被大王硬抢来当压寨夫人的“小媳妇”。 他确实是被逼来的……许栀赶紧停止这种想法。 她本来是想等李斯说话的,结果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 他真会审时度势。 而她的父王今天心情似乎又回到了比较不错的状态。 “非先生是寡人特意请到大秦。”嬴政的言语有意强调了“请”这个词。他今天是三番四次地给足了韩非面子。嬴政觉得,他这样礼贤下士,他总不至于把学识藏着掖着了。 他遣人将许栀送到偏殿,送走女儿后,抬头的瞬间,目光变得锐利。 “李斯,听闻你求学时与非先生关系不错,那么你就帮寡人翻译。” 第九章 酒凉寒寂 翻译。 翻译么? 李斯喉腔里压着气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眷念他与韩非曾有过的默契。 不久后,磁音绕于横梁。 许栀在偏殿的时候,也依稀听到了李斯流利通畅的话语。 韩非说个一字半句,李斯不思片语便能猜到他所言中的深意。 ——“刑…赏……一言之为…意…不可断避……”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写书的人不一定记得自己所写过的每一句话,但看书则可以。李斯早把韩非的书熟读多遍,只需要听个大概,他便能意会惯之。 ——“无论官…贵…贱…低…应同……” “赏罚对官民应相同,不论上下贵贱皆要一视同仁。此能取信于民,使其乐于奉公守法。” ——“鸟尽…弓……藏……” “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李斯快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韩非是说给嬴政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听嬴政轻呵一声,目光暗沉地盯着面前两个人。 ——“韩……” 只这一个字,李斯暗中小幅度地拽了他的衣角。 殊不知韩非此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韩事秦…” “先生何言?” 韩非直直地与嬴政对视,没有丝毫惧色。烛火将他们的瞳孔映得发红,宁静得四周都若静止了。许栀悄悄探出脑袋,张望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李斯抢言,一口气说出了此话。 只见啪地一声,案上的竹简被嬴政砸在韩非身上。 李斯跪伏在地上,“臣失言,王上息怒。” 嬴政瞥眼一沉,然后重重踹了过去。 李斯是个文臣哪里受得住这一脚,但他很快爬起来,重新伏在地上。“大王息怒。” 他不求嬴政,只说息怒。 嬴政了然他的性格,他当年还是吕不韦的门客。他对这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王高举诚心。 他屈膝跪着,却抬头对他说:“横扫六国,如壁上掸灰。臣愿助王上塑就千古之名,垂询万世之功业。” “那么你如何让寡人相信你?” “臣让相国把秦国大权还给大王。” 李斯的确做到了。他对昔日的门主,昔日的相国吕不韦,毫不手下留情。 仲父,嬴政曾这样唤吕不韦。吕不韦把持大权享受着朝臣的恭敬,全然忘记了年少君王夺取权力的凌厉。嬴政赐下鸩酒,他不会心软。 “我输了。输给天下之主。”吕不韦在蜀地的话,嬴政没听见。他也不会知道吕不韦在阖眼时,他眼前浮现出的居然是邯郸街头的一片金辉,他抱着三岁的政儿,那孩子睁着大而黑亮的眼睛软声问他:“二爹。你和爹还会回来吗?” ——“会。”吕不韦这样说。 可他骗了他,他们一走就是九年。这是一场奇货可居的豪赌啊。他带着与王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嬴异人回到秦国,为他谋划了一个秦王,为自己换得一个相国。 彼时一杯酒凉,原是十二年的寒寂。 嬴政不再是那个被人欺负也要苟且偷生的质子。 此刻,他已是野心勃勃的秦王政。 嬴政看着面前伏着的人,冷声道:“向来趋利避祸的李客卿,今日之言倒让寡人刮目相看。” 李斯在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今天的这个场景才发现,原来此前无论多少次,他只是懦弱。 嬴政亲自动手攥紧了韩非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寡人原是心疼先生说话不便,没想到你还是有那么多话想说。别以为寡人不知你存了什么心。但你如今是寡人的臣子,有些不该说的,当要缄口。你明白?”嬴政的声音不重,但语气是入骨的寒。“或者你是认为你那个侄子活得不耐烦了?” 韩非濒死的灰暗瞳孔迸发出一丝颤,他重新注视他。“臣…臣,明白……” 嬴政一把扔了他。 许栀是第一次看见嬴政生气。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话太夸张了。她感受到的只有静水流深的高压与震慑。 许栀被这一幕惊到了。怎么和她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李斯当要等韩非说出存韩之言,顺着嬴政的意思将他杀死才对。 “寡人劝客卿当好好奉告你那师兄,不要不知好歹。” 第十章 同门之谊 李斯将头伏得更低。 良久,他听嬴政并未开口,复又半抬起头:“臣定会劝导师兄。师兄来秦诸事不解,才致胡言乱语,大王莫怪。” 他这话里用了师兄。而不是陌生的先生二字。此话间他先对嬴政俯首,下一句又立刻做出维护韩非之句。 “诸事不解?”嬴政负手垂眸盯着李斯,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卿觉得他有何事不解?兴许寡人今日心情好乐意跟非先生聊聊?” 李斯这才全部抬起高深莫测的眼睛。 他的眼中氤氲着的不是烛火而是一种敞亮的精明。譬如嬴政知他的性格如何,李斯同嬴政相处多年,他对他又何尝不是熟悉? 所以他又说:“韩非乃韩王之子,自然抱有存韩之心。” 此言一处,韩非淡淡笑了。 许栀蹙眉疑惑,李斯分明出言挡了韩非之言,如今怎么又折回了话语?难道李斯还是她怀疑的那个李斯,难道他的目的当真是想让韩非死?只不过是要为他这句存韩做个铺垫罢了? 馥氲的檀香袅袅徘徊于他们四人。 直到她看见李斯又做了那个捏指的动作。 而嬴政则面露一种饶有兴致。 她突然反应过来。 聪明如李斯,嬴政厌恶隐瞒与逢迎。 而这种孤注一掷的直接,最能直击人心。 许栀那几日所见的他,并非那个阴毒酸刻的模样。那么今日的李斯究竟是变了?还是表面的虚伪? 只听李斯又直言道:“王上欲要启用韩非,若不顾其来秦之迫。他事大王亦如往日韩国事秦。”说罢,李斯再次伏低身体。 嬴政将手按在剑柄的青铜端,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韩非挂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除了韩国和韩王安之外,万事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李客卿向来深谋远虑,”嬴政走出几步,微侧,扔下一句话:“那么今日就到这里,寡人明日再请先生赐教。” “大王……慢走……”韩非道。 嬴政拂袖而去。独留李斯与韩非二人。 空阔的殿门回归了平静。 李斯明白嬴政留他下来的目的——他要他去当说客。 “走……吧。”韩非率先开口。 李斯夺步过去,他与他面对面,李斯很想拽住他的领子去问他——你就这么想死? 一看到韩非苍白苍白的面色,又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现如今的他哪里有一点当日韩国公子韩非的模样? 李斯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怒,斗转个笑容说:“呵呵,你以为我要送你去监狱?你想得美。我今日费心思保了你的命,可不是要你死得这样快。” 韩非看着面前人笑起来的模样,狡黠的眸光与弯弯的眼睛,加上李斯与他对视时嘴角的幅度,手上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李斯这人,到底是如何这般能屈能伸?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他也丝毫不在意。 除了套在他身上的秦国官服,所有的动作居然是与当年一致。 韩非把脸别了过去,也没接面前的黑陶盏。 只听他冷笑一声,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让李斯心中一拧的话。 “师弟……你,又想……骗我?”韩非复又高抬了下巴,“我……不会教他,就如当初…我也不应该……教你…” 李斯的回忆被瞬间拉回了稷下学宫。 韩非微俯身体,朝他说:“李斯,要同我一道于老师座前听学吗?” 这时是李斯把背脊挺得很直,眼睛有很亮的光。 “好啊,师兄。” 韩非的字写得很好,如柏树般苍劲。而李斯则是润泽圆通。 韩非笑着说:“字如其人,师弟是个很通透的人吧。” 通透?通是真的。但不够透彻,永远也透彻不了。 李斯自上蔡来的那一刻就想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绝对不愿庸碌地过完一生,他生来便是为天下谋划。 荀子的学生那样多,李斯不过是沧海一粟。韩非作为荀子的大弟子,他的学识远在李斯之上。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满意于默默无闻。他夜以继日地学习,加上天资聪颖。 很快,他便从弟子中脱颖而出。荀子的学说有儒法之并。李斯无疑是选择法家,并且专研于此。 雨夜淋漓。 韩非的手中被强行塞了一把伞。“你要走是真。又为何要去秦?”他顿声道:“在老师座下教习时,你曾说你要回楚。” 李斯勒紧了自己肩上的袱带,咧齿笑道:“当时我是那样想。但最后我发现楚国……配不上我。而韩国,也配不上你。” 这般意气风发地话深深地伤害了韩非。 “秦国乃是虎狼之师。何弃母国去事秦?” “只有秦国能实现我的抱负。师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妄语。妄语!你怎么能入仕敌国助其夺取母邦?” 李斯的眸光变得很冷,他轻蔑一笑,续言道:“你是韩国公子,我只是个楚国小吏。不过啊师兄,你自己看看吧,你那个昏庸的父王会把韩国给你吗?你的韩国会接受你的见解吗?你的理想能实现吗?” “不。纵然我不是韩王,他们还是会听听我的看法。只要用了我的谋,韩国可以存留,这天下大势会旗鼓相当。” 李斯一把抓了韩非的肩膀。“你到现在还这样想?你忘了秦国坑杀二十万赵军的事情了?呵呵,我告诉你。韩非,不可能!你清醒一点吧!” 韩非推开他。瓢盆的大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夜亦更加漆黑。 李斯仍旧不依不挠,“韩国不可能坚持超过三十年。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你不听我的,那就一辈子钻入你那书斋,等着我来灭韩吧!” “李斯!”韩非紧盯着他的脸,拔出短刀! 寒光一现,衣角已出一道裂痕。 李斯在雨中笑得很吃力,他盯着韩非,竟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有水的痕迹。 李斯并不知道韩非身体不是很好。他这一激,韩非觉着胸口一道气冲不过喉咙,竟然自此落了个结巴的病。 ——“师兄,我不愿与你为敌。”李斯咽下这话,紧盯着韩非。他见韩非一言不发。自行把断裂的衣角捡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袖子,背对他道: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韩非如今的沉默和当日的沉默一样。 李斯兀自喝了手中茶。 快入了黄昏。宫人陆续进来点灯。 “客卿?” 李斯的回忆是被许栀打断的。 许栀见他们这么沉默着对峙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自个儿从偏殿出来。她可得好好缓和一下这种冷冰冰的气氛。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她捧着一碟梅花形状的酥饼,到韩非与李斯面前。 她自己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她的意思也是让韩非知道这糕点没问题。 她又拿了一块儿,假装要自己吃,下一秒便走过去,把酥饼塞到韩非的嘴边了。 “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韩非愣了愣,不得不接住。心想:这秦国人,都是这样直接?这嬴政喜欢抢土地抢人,这小公主怎么也这样强势? 许栀满意地看着韩非优雅地咬了一口,嚼了嚼。这东西可是她用现代的配方做的,专门用鸡蛋打发起酥过,这总不能说不好吃吧。 “这个可好吃了。先生喜欢吗?” “味美。” “先生喜欢便好。”她故意把刚刚李斯递给他,他没接的茶盏拿了起来,让侍女斟了茶。 “不敢……劳烦…公主。”韩非的表情在看着许栀的时候总算是稍微顺畅些了。 “先生远来可以多尝尝秦国的风味的。” 许栀用轻松而不谙世事的语气说着。 韩非在空隙中蹙眉看了眼李斯。 许栀心下微动。只要他莫要一直保持冷漠,就会有机会劝慰沟通的余地。 许栀又把小漆盘递到李斯面前,“客卿也吃吧。你平日很忙,都没时间吃什么东西。” 李斯看着小公主这般殷勤的模样,心中正是疑虑,谁知她又直接说了句。 “客卿若有时间可以让我和李贤见见面吗?” “过两日便可。” “甚好。”许栀不经意间看见韩非自己动手在添茶,她命人支了个小案,把刚刚带过来的几碟形状各异的花型酥饼放在上面,笑着和李斯说:“那我先走啦,这些你和先生自便。谢谢你们帮我品鉴,我带去给父王尝一尝。” 李斯与韩非一致认为小公主是担心新鲜的玩意儿不好吃又想给嬴政尝,于是找他们试吃。 别的东西也没有多想。 许栀踏出宫殿时,回头看见他们在说话,音量不大,想必言辞也还好。 她想她妈妈说得不错,心情不好吃些甜食,可以让人平静平静吧。 但愿这样的开场还算和谐。 第十一章 穿越暗号? 许栀自己提了小裙子爬上高大的马车。 出宫的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忐忑,甚至有点儿紧张。待会儿看见李贤的时候要和他说什么? 许栀站在李斯的府门前。出来迎她的是一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谦称为由,那么无疑是李斯的长子,后来的三川郡守——李由。 他在大秦将倾之际,带兵镇压陈胜吴广起义,扼守三川关隘。然而函谷关被其他起义军攻破,李斯受到牵连,赵高乘机进谗,最后引发后续。 许栀的大脑开始像放映机一样回溯记载。 ——秦二世二年八月,李由与刘邦、项羽在雍丘展开交战,最终被刘邦麾下将领曹参所斩杀。 然而同年七月,即他战死一个月之前。李斯被论罪处死,夷灭三族。 全家被诛之后,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情来抵御叛乱?他只能选择将一生埋葬于沙场吧。那他是否会怨恨父亲李斯当年的决定?是否会憎恨自己和父亲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在听说扶苏自刎之时,可还会怀念他们曾在军中的日子? “公主?” 如今站在许栀面前的是年轻的李由。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也还活着。 这一切都还没发生。 她努力展出一个笑容,“嗯,你是客卿的长子李由?” “是。”李由拱手,随即带她去见了李贤。 “公主,我小弟他,言辞若有异,您莫怪。” “嗯。” 李由推开门的时候,李贤连忙把案上的一卷竹简抱在怀里。“哥,我不写了,别烧我东西。” ?许栀愣了。在看地上铺了许多书简,六国的都有,字体都不一样,她看不懂。 倒是李贤,他神情专注,年纪轻轻却穿身老气沉沉的深青色衣衫。 前几日他不是这样。 李由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到嬴荷华的名字时,神情明显正常多了。 许栀想,他不会真的精神有问题,还是那种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 又或者是他发现自己穿越成李斯的儿子,这种注定要死亡的结局让他受不了他才崩溃? 等到李由离开后。 屋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了。 许栀绕开地上的青简,面对李贤,她睁大眼睛,一脸期许地看着对方。 “咳……奇变偶不变?” 许栀没听见她想听的回答,而是一个很轻很不解的疑问。 “什么?”李贤的表情不为所动。 ……不知道?好吧。许栀记得22年有首歌很火,大街小巷都有小孩在唱。他若和她是一个时期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词儿。 “爱你孤身走暗巷?” “啊?”李贤有些发暗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清亮的光。 爱你不跪的模样…他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公主何意?”他修长的手指快要碰到眼前女孩儿的脸颊时。 她没注意他的动作,腾地立起来,越过几案,抓住了李贤的肩膀。 许栀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他穿衣打扮很是古朴,刚刚李由都不会像他这样束发用木质。 她不死心地想,要是他不是21世纪的,是民国的人,20世纪的人,那也好办啊。 “古代最后一个皇帝是溥仪对吧。” 李贤听到这句话时,眼神颤动,连带身体也僵硬。 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许栀笑着看了他听到皇帝二字的反应,如今六国未灭,皇帝这词根本不存在。面前这个人的内里绝不是如今的这个李贤。 李贤的视线落到他案上刚刚抱着的那卷竹简。 许栀松开他,把书简展开一看。 这是她认识的字体。她如释重负般地笑了。她把它拎起来,放到李贤的面前,笑着问他。 “你为什么会写小篆?” 李贤的眸子在此刻如同化开的寒冰中汩汩流动的春水。他突然一把把许栀扯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几度哽咽暗哑。 “荷华。对不起,是我李家对不起你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斯是大秦的缔造者之一,亦是大秦帝国的掘墓人之一。 不过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怎么怪异?他这么带入角色? 许栀被他锢得太紧,有些呼吸不畅。 “这一次,我不会重蹈覆辙。” 这下轮到许栀瞳孔震颤了! “你的确是李贤?!” “是。” 她对上他的眼神。流转间,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一种深谙世事的洞悉。 刹那间,是隔了一重远山与两千年的对望。 许栀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的躯体里寄居着的是谁。 死而复生的李贤。 许栀敛去孩子气的眸光,真正用二十多岁的灵魂,用许栀的眼神与之对视。 “你知道,我并不是嬴荷华。” 李贤怔了怔,然后点头。 湖水般清列的嗓音却满含幽深。 “公主,我是你的过去,而你是我的未来。” 许栀笑了笑,若要论道时间之差。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历史。而她的思想正是当下与未来智慧的结晶。 她猜到他的反应。她也知道李斯的儿子都娶的嬴政的女儿。 或许,嬴荷华的灵魂被神龙带走之后,她的本体所嫁之人便是李贤吧。 许栀指了指自己,直言:“上辈子我是被胡亥杀了?” “……”李贤问言一顿,这个荷华果然非同一般。她和他不一样,她不是重生。她不是被胡亥杀了,而是因病而亡。他抬起和他父亲一样高深莫测的眼睛。 李贤指着小篆上的一行字。“我知道你在弥合父亲和韩非的关系。我很期待你在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许栀说罢,看着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许栀。” 第十二章 谋个太平 【请假一天:抱歉,今天因为个人原因实在无法坚持更新。心情太低落了。感谢在看文的读者们】 李贤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直起上半身,学着许栀的模样,很快碰到了她葱白的指尖的,点头笑道:“李贤。“ 许栀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的一卷竹简上写着关于大秦军事防布图,她想到了什么。 正巧李贤在添茶的下一秒问道:“那么公主接下来做何打算?”他的动作变为正视,不再将对面的这个小女孩儿当做孩子,而是一种平等的对待。 李贤上辈子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话音刚落,李贤起身将茶盏奉到了许栀的面前。 他的眼神像是从苍茫云层中投来的一点光,带了些期许又有些揣度。他不算清亮的眸光中总是藏着未有的沧桑。 许栀含笑接过面前的茶盏,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古代,还能用她原有的灵魂与人自然交谈。 这个人从死亡的终点而来。他与她同样想要改变既定的答案。 “不知你有何想法?”许栀话语刚落,她又笑着续言道:“你我都是知道结局的人,我为重头开始。你呢?” “李贤之言皆为肺腑。你是许栀亦是荷华。我要做的与你一样。” 许栀娓娓笑道:“你并非李客卿,你不能替他做决定。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可有扭转时局的勇气?” 李贤沉默片刻。她的意思竟然是在问到了最后关头,如若自己的父亲还是做出看那个决定,自己改如何办,是否能够大义灭亲? 他正要开口,他坚信通过他的筹谋,他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再次走错路。 他又听许栀道:“无论你到时候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坚持我自己的道路。”许栀抬起坚定的眼眸,“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是许栀亦是嬴荷华。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大秦,也不会让我所爱走向毁灭。” 阻止大秦坍塌,阻止毁灭么? 李贤只觉得心中一处被压抑许久的辉光被她宛如誓言的话语给点破了。 他自复生方一月有余,每次一阖眼,眼前便是父亲与他戴着枷锁穿过他们曾无数次走过的咸阳闹市。 他们将辉煌抛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刑场,走向黑暗与血腥。 行刑的日子是在一个晏晏白阳。 微风袭来,他觉得自己凌乱的而血迹斑斑的样子配不上这样的好春光。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并夷三族。 临刑前,他的父亲转过头来看他,李斯对他说:吾欲与汝复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李贤看着父亲,抬眼望着炽阳。 父亲的血沾满了他的脸。 他回忆起无数次的过错,无数次的置身事外。原来到头来,皆是荒唐一场。 猩甜的液体从喉腔喷涌而出,他的神经在细微的模糊,猛烈的疼痛,漫长的窒息之中已经达到极限。 他听到了一声遥远而深沉热烈的呼唤:“我愿身筑黄土,希望长城能帮我找到它,找到河图洛书……” “李贤,你愿意从头再来吗?”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过得太久了。三十年过去。他的记忆里关于幼年时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可他记得这个声音。 腹腔与咽喉冒出的血太多了,多到淹没了他的整个口腔。 他无法发声,他看到父亲被腰斩,看到咸阳闹市的人们对他们的谩骂。 他只能在心中想着愿意。 这一个多月中他找了许多书籍研究,研究自己为何到这里,上天又为何要他来到这里,直到他看见许栀的这一刻他才彻底想明白。 意为救赎。也是他们全家当对公子扶苏的赎罪。 只见扶苏的妹妹逆着光晕,恍然如神,于一片朦脓中对他再度微笑。 他朝她深揖。 许栀遂而还礼。 她复又抬眸看看外面的天空,白日熏熏,气候渐暖。 “你因你父亲而来,而我,或许是为你们而来。”她笑着,眉眼间皆是燃烧不尽的希望。 李贤听得此话,微微一愣。 “贤,愿倾一生谋个太平。” 许栀呷了一口茶,一双纯净的眼眸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眼神里尽是对她的怀念。 “上一世的荷华公主……究竟是因何而亡?” “久病亡故。” 她捂着杯子,感受里面的温水所传来的热,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大概料到了什么,她之前的猜想错了。嬴荷华自被神龙带走后,应该是失去了灵魂,不久后夭亡。 许栀知道未来发生的走向。而李贤与她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遍的人,他知晓此时此地的每一个细节。 这些细节则可以为她拼凑成一幅真正的长卷,也可以指导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不知。但闻公主因梦神龙,神龙遂之过海引东的传言。” 许栀思考片刻,用笔沾了墨汁。她这时候的毛笔还未经过蒙恬改良,很不方便。而这尖尖的笔端竟然和西方中世纪的沾水羽毛笔差不多。 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莞尔一笑。世人皆道蒙恬为忠良将,何曾知道他别处的造诣——改成良笔,改筝为瑟,精修秦道,她当真很想很想见一见这位能文能武的蒙将军风采。 李贤不知她何故发笑。只见她拿着笔看了许久。 “公主可一试此物。”李贤从书卷的后柜中拿出一支能够称得上毛笔的东西。 “你为何也会制笔?这不是蒙恬……” 李贤见她的模样,心中也猜到几分。不曾想她对此代的事物,人物的熟悉在某些方面甚至要超过了他。 比如这一支毛笔。 “此为蒙恬所制,时年我与其共在善琏,我亦学会了此法。蒙恬与我啊是同袍,我们是袍泽之情。我们……”李贤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许栀见他额上冒出了细汗,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惊惧地往后退,眉头紧蹙。“我们……我,但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再去得早一些,我偷偷把诏给他们,他就……” 李贤说不下去,开始痛苦地崩溃。但他的动作起伏不大,不像赵姬那般,而是面如死灰,神情怆然。 许栀这才明白,为什么外人会说他精神不正常。 自己眼见着至交吞药自杀,而后自己也全家被诛。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她总是以为自己能够用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透一切。为什么看见他的忏悔,看见来自真正的史书上的这个人,她第一体会到的竟然不是该死,而是悲怆,是哀叹。 许栀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强迫他直视自己。 “李贤!你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你道歉多少次,那个时空的蒙恬回不来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走好当下的每一步。你知道,你再不敢面对,那也是一个事实。” 第十三章 交织重叠 许栀在回宫之前,与李贤达成了统一战线。 她看见李由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尤其是那句:“公主竟能忍受小弟。由甚为……甚为意外。公主若不嫌,以后常来啊。” 李由笑得阳光,俊秀的外貌更给他添了分英武。 若论李斯的儿子谁长得更像他,无疑是李贤。他不发疯的时候,从内到外把人挖干净的眼神,看起来干净却实际满腹诡诈的模样,简直是和他那个爹一模一样。 她读书时恶意地想过,决定矫诏的李斯是死有余辜。 她回望这漫长的宫道,她看着宽阔的咸阳大道,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民众与官员。 正在她清晰地介入这一段历史时,她才发现自己不能评判。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她曾以为李斯和赵高就是最大的变量。她一度想拔除比规劝有用得多,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做的代价。 李贤则告诉了她。 他当日复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赵高。 结果非但没有成功还弄巧成拙地被嬴政发现了他在刑狱上的能力。 此时的赵高也还不是彼时的赵高。 未来与现实交织重叠。 很多年之后许栀想自己也真够离谱的,居然当着李由面儿笑着说:“他好着呢。脑子也挺清醒的,就是有点儿不能接受自己。不过我想吧,他会改。所以我会常常来看他的。” 李由到那时候都以为自己的小弟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和公主的关系这样地好,得到她如此的关照。 连同他以为自己去长公子帐下是靠了公主的关系。 …… 李贤自上次被许栀不算是指责的语言指责之后,他的精神居然好了很多。没有再浑浑噩噩地陷入那样的绝望。 如她所说:当下正在进行时。 一连几日,她都以探望为由出了宫。 嬴政本就纵然这个公主,他的童年悲惨,但现在他有能力让她的女儿去做她喜欢的事情。他如今要用李斯与韩非,亦乐见她与李家能保持愉快。 李斯用这样的句子来点明李贤:愿你要好生对待公主这份喜欢。 若是以前,他定要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但他是今日的李贤,她是此刻的许栀。他们是要成为最默契的搭档,去瓦解坚不可摧的“过去”,造就一个崭新的未来。 “你说,遗憾能被添补吗?”她问。 “当要一试。”李贤答道。 她用他不甚理解的方式重新点亮了他的生命。 她说:“我们的第一步是留住韩非。” “韩非么。”李贤顿声片刻,“当年他死于狱中的消息传来,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亦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直到我父亲临终前在牢狱大病一场,他口中所唤,唯有韩非与……你父皇。” 许栀愣了愣,她对上李贤的眼睛,她依稀觉得这双眼里有着与李斯一样的神态。她又想起了李斯的遗言。这世间至情,得而失之比求而不得更为痛苦。 韩非的同门之谊。 嬴政的知遇之恩。 “……或许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往日情谊,李丞相他亦不能忘却吧。” “是啊,呵,”李贤看着她,再轻叹,看了看自己年轻的双手,“我既希望父亲能像我一般,又庆幸他这一辈子是崭新的。” 许栀抬手,轻轻将空的一双手掌覆盖。 她的目光肯定,声音轻柔。“你这一生亦是崭新的。我之前说得不对,我们不是在修复过去,我们是在创造未来。李贤啊,你我皆是两世,所以我们当要互相信任。若你想听我的‘上辈子’,我很愿意和你讲。” 李贤从不觉得有人说话能打动他。毕竟跟着李斯学法家,又见惯了尔虞我诈,他已经是个血冷心硬的人。若不是父亲临终之言,拉他回到儿时那种无忧无虑。他估计连重生也会想到利益勾连。 但他偏偏听到了,所以每每在思考此处时,才会精神不正常。 而许栀的这种几乎是“无畏”的善意与“决绝”的勇敢,正是他所欠缺。故而她说出此话,除了发愣与心底的汹涌,嘴上他只能答出一个“好。” 然后他想着她常常做的动作。她曾说拥抱在她的年代是表达赞同与听进去了的意思。 所以他当下立即拥抱了她。 温热的怀抱蓦地从上面倒下来。 她感到他坚定的力道。 这是第一次,她感觉自己所言能够如此温暖一个人,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能在其中转圜的或许是那种返璞归真的至善至纯吗? 两人在铺开的简易沙盘上勾勒着框架。 李贤将扶苏的名字点了出来,“扶苏公子应更早一步入营历练。王翦当是他的第一任老师。” 许栀一笑,“你果然聪明。王将军用兵如神。他若成为兄长的老师,此去一可磨炼心性,二可积攒军功与威望。” “确然。” “只不过兄长这一步实在困难。如今他尚在儒学博士那儿就习,父王他不喜儒家,可他没有阻止……” 许栀还没将话说完,李贤的话已解开她的疑问。 “陛下……”李贤习惯性地称了这个,但很快改正,“王上并非不喜儒家而是帝国之初必当如此。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威慑之后则当竭力顺化教民。王上一度不干预扶苏公子所学是为用心良苦。” 许栀想起了一个人——董仲舒。 “那就让兄长从此刻儒法兼修。” “如何儒法并修?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在我们那儿有个叫做董仲舒的大家。他提出大一统、天人感应,德治国。” 正在许栀要阐释的时候,宫中突然来人传讯说郑夫人病了。 许栀不久前见过她的母亲,不过她看母亲并不待见自己,甚至一度是厌恶。 她就懂事地走远了。 如今她病了,她定要回去陪伴在侧。 “李贤。那董仲舒的东西我下次再同你讲。”她笑着叮嘱他,“如果想见何必憋着?你应该很想念他吧。” 他不能不说对她没有一丝好奇与期待。 又或许在她逆光而来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重来的一生没有白活吧。 那么一切便就此开始。 今天,他要去见蒙恬。 第十四章 沉沉之爱 芷兰宫内,明灭着烛光。秦代的宫殿占地面积广,许栀发现杜牧说“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是写实。因为就这一处芷阳宫,她下了马车都走了快半个时辰。 许栀小心翼翼跨过殿门,没有看见嬴政。她并不知道争吵还停留在昏暗的黑暗,伴随着郑璃轻微的咳嗽,一切才刚刚平静。 而扶苏的身侧散乱了一地的书简。她眼尖地发现上面的儒士中落有齐国淳于越的名字。 她心里一咯噔。 淳于越在统一之后力赞分封,这人又是个耿直的性格,于宴会上讽刺称诵嬴政武德的博士仆射周青臣“面谀”、“非忠臣”。而后以此引起李斯焚书之议。 焚书之举……被后世诟病了整整两千年。虽然不排除汉代为标榜自己抹黑前代的做法,但这的确是个不太好的事儿。 扶苏见她表情不对劲,他以为她又被这种高压的氛围给吓着了。他招手让她过来,清亮的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温言让她别怕。 “母妃她怎么了?”许栀问。 扶苏沉默片刻。旁边的一个婢女俯身告诉了她:郑夫人不肯就医。 许栀抬头望着他,“王兄劝说,说不定会……”说着,许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视线落在一处青铜灯芯,无比的心酸难过从胸口翻涌开,她的眼泪就这样止不住了。 一片静默之中,她好像听到了嬴荷华些微的哭泣。 ——就在这一年,我母妃她走了。不久后,我也离开了。 史书很难去记载一个女子的一生,关于扶苏的生母,寂寥几笔,只知道她姓郑,不知何年薨逝。就在这一年吗?这样早,扶苏就失去了母亲和小妹? 那么嬴政……一年之间痛失爱女。若郑璃是他钟爱之人,那么他往后漫长余生该如何渡过? 许栀在现代的时候没谈过恋爱,早年她懒得去想,也不信千古一帝会有缱绻的故事——嬴政不立后是因爱情绝唱。所以她来了之后,除了探寻玉板与嬴荷华之事,其他的时候就一心扑在怎么矫正李斯,寻找怎么避免引向帝国毁灭的办法。 当下,她抬头仰望梁高空阔的大殿,她才落实了这种从骨子里的寂寥。原来对于此刻的她的母亲郑璃。她的确忽视了。 他们不是冷冰冰的文字,不是她精雕细琢用刷子细磨的文物,而是真实的人。嬴政,他是秦始皇帝的同时也是一个人。人总是有七情六欲。尽管天下之重,崇高的赞誉与唾骂盖过一切烟尘,但不可以磨灭他作为一个真实有血有肉的人的事实。 扶苏揩去她脸上的泪痕,“荷华别哭,母妃之病非药石能医。” 果然是心病。 那么当下,她要怎么才能解开心结? 许栀正要起身,想要进去内殿去郑璃的床前看看,却被扶苏拉住了。他顿了顿,“别去,我们…少打扰母妃。” 扶苏到底是嬴政的儿子,这父子俩在对待情感的态度上出奇的一致。 不问。不说。然后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直到最后也是如此,扶苏……连一句质问也不曾有。 由于两人挨得近,扶苏起身拉她的时候,衣角的一枚玉佩露了出来,她仔细看清楚了穗子的编制手法,这与她身上的这个也很像。 在秦国,孩子出生后,母亲会亲手编制此物来祈求平安。 许栀突然想到她曾在芷阳宫看见过一个很大很旧的杂佩,玉佩是秦国虎纹饰,但那穗子上则是一样的繁复手法。当时许栀正在乱翻,她忘了自己把玉板藏到哪儿去了。 她见到那块玉佩时,考古热情冲上头,刚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不料被郑璃看见。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哄着她去其他地方玩儿。 许栀想起从前发掘过的古墓中的织品,秦国与六国之间的风俗迥异,织物简单。 那个杂佩难道是郑璃做的? 《诗·郑风·女曰鸡鸣》中记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许栀几乎笃定地想,若她真对他无半点情意,又何必多次一举? 这分明是定情之物。 这么多年啊,所以穗子才越编越大? 原来她静默的眷恋与深切的情意全部都汇聚在这枚穗子上了。 她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赶紧擦干眼泪,“王兄。我们要去看母妃,我们要陪着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别去。”扶苏再次拉住她,“父王在里面。” 许栀立即安静下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父王出来吧。” “荷华,从前你怕这些的,尤其害怕父王。” 许栀端端地看着扶苏:“因为从前我不敢与父王接触。” “后来呢?” “后来啊,我梦见了一条神龙。它跟我说了很多父王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了。”许栀捧起扶苏的手,然后乖巧地看着他说:“王兄,你要一直一直记着啊。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父王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他望见她的真诚,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突然! 殿内传来一阵陶器碎裂的声音,沉闷刺耳。 重重纱帐之后,是一双人影。 只见郑璃披发,深衣长可曳地。 嬴政手上正端着一个药碗,当他把勺子递到她唇边的时候。 她面色苍白,眼里含着泪,把头别了过去。 “见了寡人,你就这样不耐烦是吗?” “王上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攥在手里。妾怎么敢说不耐烦?” “呵。一切?你呢?”嬴政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了极限,听宫人说她宁愿一直病着也不愿意吃药。 一心求死?她怎么敢?! “您把该利用的都利用了。如今竟是连荷华也不放过了吗?” 嬴政蹙眉,“寡人何时利用了荷华?” 郑璃抬起头,盯着他:“王上恨我也罢,可她才七岁,不是你维系臣子关系的棋子。” “恨你,我的确恨你。”嬴政把碗一放,钳制住了她的肩膀,“你还想着楚国的那个该死的人也没关系。”他忽然一笑,艳色逼人的面孔逼近她:“反正他早被寡人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郑璃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当她再次把脸别过去的时候,却被他掐住了下颚。 嬴政并未在她脸上找到他想要的反应。他不欲把对话进行下去,也不想去解释是荷华自己想去李斯府上的事实。他真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柔情都快在她身上耗尽了,可她始终是这样疏离而落寞地望着他。 她眼中的泪蓄了他整个兵荒马乱的过去。 郑璃垂眸,不再看他。 良久,她说:“从始至终,你从未信过我半分。”她怆然一笑,重新注视他:“嬴政,你还要我怎么办?” 第十五章 父母爱情 嬴政于一片橘黄色的摇曳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的悲伤已足够让他痛彻心扉。 “好了。”他半垂下眼眸,兀自起身,又勉强笑笑,“你不肯喝药,你说寡人能拿你怎么办?” 纁色重纱外,郑璃望着他的背影,如同从前无数次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 “……妾自来秦从未与昌平君有过任何交涉,您却没有一刻未曾怀疑过妾不是楚国的细作。” 嬴政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寡人知你一心向楚。” ?? 爹,你这是注孤生。 说一句“我来问便是因为我不想怀疑”有这么难? 许栀真想当屋里这两人的嘴替。 一个不爱多解释,一个总是吝啬信任。 她早就偷偷摸摸地绕开扶苏,溜到黑漆涂的书案后躲着。 没想到就听到这些话。 她看着地面上投影出的嬴政的影子。而他的身后则是她母亲柔和遥望的目光。 早前她以为这是相看两相厌,谁也不待见谁。 结果,她把细节凑在一起才发现他们的剧情是往虐恋情深发展。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关系还是怎么回事,她似乎能轻易感知到嬴政情绪的起伏。面对韩非,他那样激他,他也保持了宽宏大量。 纵然嬴政面如冰霜,但似乎不管郑璃说什么,他也没真的想质问她什么。 他默不作声地把药碗再次搁在了离她最近的案旁。 他站起来,背对郑璃,撂下一句:“不喝的话,就让他们全给你陪葬吧。” 许栀看见她的母亲一惊,倏尔端起药碗,不加停滞地饮完。 “很好。”嬴政勾了嘴角,走入远处的黑中,隐去他眸中的微光。“阿璃,你记着寡人喜欢听话的人。” 许栀扶额,她真的谢了。这不就是霸道总裁的言语,可这个言语实实在在是从她父王口中说出来,她亲眼所见他这个操作,他要不“追妻火葬场”就怪了…… 听到他的脚步走远之后。她赶忙从案桌后面钻出来,“母妃对不起。” 她抱住郑璃的时候,她哭得呜呜,“都怪我乱跑惹你病了。”哭了片刻,她才感到她肩上凉飕飕的,原来郑璃眼泪也很快就落了下来。 “母妃不哭。荷华给你擦,”郑璃果然是美人,就连落泪都是这样凄楚动人。许栀依偎着,她接下来说的话是她心底的嬴荷华想要告诉她的:“母妃对不起。我以前太贪玩儿了,我从来没有好好陪在您身边。荷华想看你笑。” 郑璃抚摸了女儿的发鬓。 许栀抬头,她控制不了如何停止啜泣,所以连说话也都是一抽一抽地:“这几日我太不乖了,我只知道求着父王,让他放我出宫找李贤哥哥。都是王兄告诉我,我才知道您身体不舒服。” 郑璃很少听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有理有据,变着法子来安慰自己。这真的是那个孤僻不言笑的小女儿吗? 许栀和郑璃都没想到嬴政会折回来,身后还跟着扶苏,再往后就是那个赵高。 许栀率先开口,乖乖喊了声,“父王。” 她在得到郑璃的许可之后,穿过纱,怯生生地跑过去,拉了嬴政衣裳的一个小角。 她抬着脸望他,她坚信用小孩子的真诚这一招,屡试不爽。“父王。我惹母妃这样难过。您可以帮我哄哄母妃吗?” 嬴政在进来之前就把她给郑璃说的话听完了。他不是没有察觉荷华的变化,直到扶苏跟他说了她梦见神龙的事情,他似乎相信,这是上天的指引。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由小变大,铺成雨幕。 宫人们按着序列进来布菜。许栀看见她们不经意的神情,摆放餐具席位的动作有些生疏。她推断这是否是嬴政晚间第一次留在了某个夫人的殿内用膳? 她就那日看见太后的反应猜,他应该也很少去母亲的甘泉宫。自从与赵姬雍城决裂之后,他失去了对至亲的信任。 许栀知道嬴政后宫的夫人很多,他不留宿也罢了。难道他连吃饭都是在章台宫吗?总和李斯或者赵高一块儿待着? 她在漫漫黄色的烛火之中透视近在咫尺的人。她想起了她曾在读完南朝史学家裴骃的史记集注后在笔记上所写:父母,仲父,兄弟,信臣,儿子,他们全部曾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毁灭甚至屠戮。到最后,功业尽毁,烟尘之下,他只配茕茕孑立与无尽无休的谩骂? 许栀松开嬴政,看着郑璃,附耳对她说很久没见到王兄,然后她理所应当地坐到了扶苏的身边。 “王兄,喂。”许栀招手让扶苏低一点,她凑到他的耳边,假装小声说话:“王兄若以后娶了妻,可别像父王一样……” “嘘。”扶苏说。 “嗯,……我突然忘了那个词怎么说……” “寡人听到了。” “…父王……我想说的是,就是,您不应该把话憋在心里那个词。好像是谷梁传里面的,我忘记了。” “讳莫如深。” “是的。好像是。” “谁教你的?” 扶苏赶忙想让许栀止了话语。 许栀天真一笑,用那种小孩子得意语气道:“是我听李客卿说过的。他说韩非先生是个讳莫如深的人。我记下来了。我觉得您分明很喜欢母妃,也总是这样讳莫如深。您如果厌恶母妃,您不会喜欢我,可您愿意带着我出宫,您也愿意吃我做的酥饼。” “荷华。”嬴政缓缓注视着她,这话却是对的郑璃说的,“你还太小了。有时候想要保护一个人,就得要这样。寡人的宠爱很可能成为杀机。” 正在郑璃看着嬴政,只听女儿笑着说道:“女儿不怕。” 这时候,赵高匆匆赶来,浑身都湿透了,可见外面的雨有多大。 “何事?” “是…韩非先生。” 许栀一愣,他前几日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该不会他与李斯又闹了什么矛盾吧? 嬴政盯着赵高。 赵高被这种目光一震,吞了口水,哆哆嗦嗦道:“韩非先生一直站在殿外淋雨,手上还拿着匕首。卑怎么劝说先生也不让卑近身,卑担心先生出事,特来相告王上。” 嬴政把手中的酒爵攥得很紧,沉声道:“那便让他死了算了,别让寡人替他操心。” “父王。韩非先生不能死。”扶苏说着,整个人都像是水一般缓而有力,在他眼里找不到半分懦弱。 第十六章 雨夜问情 夜色愈浓,黑雨如瀑,伴随着电闪雷鸣。 李斯一手撑着伞,一路小跑去咸阳宫。 “李客卿啊,你可慢点儿。雨这么大,撑着伞吧。”说话的是个相貌堂堂的官员,和李斯差不多年纪。 “唉,大王等着我们呢,”李斯干脆把王绾的伞给抢了,“别磨蹭了。” “客卿这幅着急忙慌的样子真是少见。”王绾被他一把拉上马车。 王绾微微笑着,准备调侃他,“上次你这么着急,还是去求吕相邦出兵嫪毐的时候吧。” 李斯对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感到与自己格格不入。韩非要死了,他也没好日子过。 “不知你这个性格怎么当御史?” 王绾兀自笑笑,捞起袖子把下摆濡湿的水挤出来,淡言道:“放心。韩非没事。咱们大王不会杀他。” 就在刚才,李斯正准备睡下了,门口却来了人。少府大致跟他讲了出了什么事,听到韩非在闹这一出,他辗转不安,思虑之下,赶紧拉上御史大夫王绾跟他一块儿去了宫中。 王绾是个性格沉稳,进退有秩的人,何况当时去韩国请人的时候也有他。李斯是真害怕韩非这下真把嬴政惹怒,他和韩非关系匪浅,有的话是无法开口的。有王绾在场,或许还能帮着说话。 中书谒者丞引了两人进入宫中。 刚刚走到岳林宫,韩非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雨势变大,打在台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斯觉得今日的场景就如多年前,自己临走的那天。 韩非还是穿着他的那袭白色长褂,他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李斯真是觉得自己之前和他说的话都白说了。 嬴政高高伫立在高阶之上,双手复在身前,指节轻敲佩剑。 赵高眯着眼睛看了眼远处,低身道:“大王,李客卿并非一个人来的。客卿似乎还把王御史一块儿带来了。” 嬴政用余光看着李斯连伞也未撑,心想,他这会倒是挺着急。 李斯把伞递给王绾,沉声道:“王大人,到时候还望你借机行事。” 王绾抱着手臂,嗯了一声。 李斯见他这种一脸看戏的神情,暗暗地再说了句:“你是御史,韩非若死了,你也得麻烦一阵子。” 王绾侧身看了看他,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我知道了。客卿别着急。” 嬴政在场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赵高在一旁复述他们的对话。嬴政觉得王绾还挺让他放心。 王绾正要开口拜礼,不料没等他说话,李斯就夺步上前。 下一秒,王绾看见李斯就跪在了阶下,对着嬴政俯首道:“臣有罪。” 嬴政神色未变,他瞥了眼李斯。“客卿来得太慢了。” 入了秋的雨很寒,李斯在殿外跪着,他此刻衣衫全湿透了,冠发也有些不整。 “臣不敢怠慢。” 扶苏见到王绾也跟着来了,心下疑惑,当他看见嬴政冷静下来后并未动怒的目光,他又接触到王绾递来的眼神,他当即明白了。 “秋寒,客卿快去劝劝韩非先生吧。这般淋着雨,不是好事。” 嬴政冷冷开口:“他死了就再不必劝。寡人会把他剁了送回韩国。到时候还要客卿你亲自去送。” “诺。”李斯重重磕了个头,“谢大王恩典。” 扶苏差人拿了把伞送到他面前。 李斯没有动,也不好拒绝,他都能想到待会儿韩非也不会管是谁送的伞,只要是他递过去的,他肯定要给扔了。但李斯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扶苏公子。 王绾恰到好处地替他接过伞,拱手道:“多谢公子。客卿想事情办完了再回来拿。” 说罢,李斯走入雨幕。 嬴政唤扶苏过来:“看看,学到了什么?” “父王早就料到韩非会如此。您与王御史设此局为试探李斯之心。” “李斯值得寡人兜这么大个圈子吗?” “父王知道李斯有匡世之才,但从他背弃吕相邦一事可见为人自利。父王不会允许擅长背弃的人成为辅臣。而李客卿与韩非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头脑。您需要把他们掌握在手中。” 他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笑着道:“很好,想到这一层已能驾驭这世上大多豪杰了。” “父王,”扶苏本想缄口,但他想着荷华说不要害怕,所以他抬起头,与他的父亲对视,把话问了出来:“若……事情并未想您所想那般发展,您真会杀了他们吗?” 嬴政轻笑,目光沉沉:“十成之外才是杀机。” 扶苏没有听懂,他以为他的父王会说一个笃定的回答。他在很多年后才想清楚。嬴政在这个时候就把孔子所提倡的仁用到了朝臣身上。帝国建成后,他没有枉杀一位功臣,也没有屠戮六国贵族。臣子们只要没有犯下滔天大错,他会对他网开一面。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赵高。 而李斯往韩非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脚下是溅起的水花,也愈来愈缩短了他与他之间的距离。 “把匕首给我。”李斯缓慢而平静地伸出手。 韩非凝视他,忽然发笑,也不知是太冷还是怎么回事,他说话时在颤抖。 “……如今你的前途…和我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韩非把匕首调转方向对着他。“我……看见你……就心烦,你,离我……远一点…” 李斯抬眸,他是真的不敢动。因为他一直没什么武功。来了秦国这么多年他也还是喜欢用脑子办事。韩非也不担心李斯来抢他手中的刀,至少他在稷下学宫的时候他就打不过自己。 “你这幅样子要死还是要干什么?”李斯对他又迈出了一步,距离更近,匕首的尖也离他更近。 “李客卿啊!你莫在往前了。”赵高突兀地叫道,嬴政交代给他的任务是适当地保护二人。赵高的武力值很高,但他之前就领教过,韩非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是个高手。他赤手空拳地夺他匕首非常危险。赵高想,韩非要想捅李斯就捅李斯吧,自己年纪轻轻地可别搭上了。 “闭嘴!”李斯呵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着这个小宦官心里就烦得很。 “滚。”韩非说单字的时候,威慑力竟不亚于任何人。 赵高悻悻地退下,还用眼神示意嬴政,这是这两人非得要这样,他也没办法。 韩非斗转把匕首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以为自己能威胁到谁?大王吗?”李斯道。 李斯接着讥诮道:“呵呵,你如今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看这雨,这与我当日与你辞行时是一样猛烈。我如今是大秦的坐上宾,你却已沦为阶下囚,你还在挣扎什么?你说得没错,你的确挡着我了。你是不甘心成为我仕途上的砖瓦。” “你,老师说过……凡事过而…不长,你不知收敛……必将……自食恶果……” 韩非喘不上气,他奄奄一笑,眼中含霜:“你看吧…这就是你要尊的秦王嬴政。我将……帝王之术……教给他……他反过头就要……借你的手来除掉我了……” 韩非仰天望向雨幕,他突然将匕首高高扬起!雨声淋漓,砸在刀刃上,滑出一道冰冷,直直钻进了他的衣领。 “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寒光一凌,急转而下! 不好!韩非真要自戕! 赵高见状不妙,他距离隔得太远,根本来不及去夺刀。 李斯眼疾手快地抓紧了韩非手中的刀刃。 掌心的血很快流了下来。但韩非仍旧没有松开。 李斯知道自己无法挣得过韩非,他在极快的刹那,霎时想通了。 千钧一发之际。 他朝那人一笑,用身体的重量借力。 猛地把他扑了下去。 除了雨声,就只有轻微而窒息的,呲—— 雨将这片冷气淋得更甚。 韩非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痛感,他这才看到汩汩的鲜血从李斯的腹侧缓慢地漫出。 而他手上的刀柄就在他扑倒他的那一刻,就在刀尖捅入他的左胸十分之一时,被李斯强行掉了个方向。 李斯手肘强撑自己起来,他在韩非的上方俯视他,颓然地朝他笑,嘴上仍旧得理不饶人。 “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快。”他声音暗哑,纵然匕首已经见了底,他却始终没因疼痛吭出一声。 韩非蹙着眉,“你,疯了。” 李斯粲然一笑,直挺挺地站起来。他也不管自己的血在涌,他看了眼刀,就一把将它抽开,用尽力气把它扔远。 顿时鲜血如注,雨水很快把殷红冲刷开来,这血色引起了高台之上人的注意。 在一片嘈杂之中,李斯踉跄地跪倒在韩非的面前,他恍惚地盯着他的眼睛。 韩非被这种眼神震住,他居然在吐血的时候竟然眼尾带笑。一如当年他俯身对李斯说话时,他眼底的笑意。 李斯倒在他身旁的时候,雨下到了最大。 韩非听到李斯对他说: “师兄,你能威胁到的人不过……是我。” 第十七章 月色如血 韩非觉得雨没再落了。 王绾将方才的伞打开,撑出一方无雨,“先生何苦至此?” 殿内的郑璃在经过女儿的各种撒娇与劝慰,心中隐隐约约开始担忧韩非会不会死? 韩非囚秦这段时间,秦国愈发蠢蠢欲动。韩非是个什么样的人,韩赵两国都清楚,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贵族们暗地里催促着楚国,问楚国能不能帮衬下自己。 楚国当蛮夷是习惯了。秦楚两国在抢人这事情也不分彼此。 楚王熊悍潦草应付,目前国内一堆烂摊子没解决,他才没那个心思去帮韩国处理韩非。 尽心尽力做不到,但不过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楚国能收点好处的机会。令伊李圆靠着妹妹李嫣的裙带关系一屁股坐在上了如今的位置,他深谙后宫佳丽的妙用。 不过他们这些年送给秦王的美人实在太多。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先王从赵国接回来的郑女具体是谁。 正在李圆查得头疼,打算放弃,准备重新选点美人塞过去时,赵国的公子嘉在此时主动上门。 二人一通拟定了一个计划。 赵嘉此刻在赵国举步维艰,自身难保,他不介意跑一趟秦国与故人重逢。 雷声轰鸣,郑璃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劝住嬴政,她的脚步变快,她牵着嬴荷华来到了岳林宫。 他们到的时候一切都已平息了。 许栀看见殿外的雨水里泛着红,好像是血。 嬴政还是那样寂寥地站在阶上,深邃地凝睇前方的雨幕。 一场秋雨一场寒。 郑璃与嬴政对视的那一刻,她发现了雨夜的哀愁。 他们都没有说话。 许栀看见扶苏在一旁,她挪动到他身旁,他看着一把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赶紧小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小瞧了李客卿。”扶苏这样说道。 嬴政影子被殿内通燃的烛火拉得老长,他看见另一个娇小的人影靠近了他。 “夜深,雨寒。” 郑璃说罢,轻轻踮起脚尖,不等他说话,兀自把手中的大氅系在他身上。 第十八章 与非坐谈 许栀提着一盏宫灯,绕过廊桥,来到岳林宫面前。 宫殿里只零星地燃了几盏灯。 许栀在殿门遇到了李贤。 李贤拜礼。“公主怎么来了?” 许栀让人把准备的糕点放进殿内布好。她毫不掩饰地说道:“因为我听说你进宫了,当然也顺道来看看非先生。” 等到殿中只有她随身的婢女桃夭,许栀抬手作了个现代的打招呼的手势。 李贤眼中不加掩饰地带上了笑意。“公主每次都拿我当挡箭牌,这样恐会对你以后造成困扰啊。” 许栀回了个轻松的笑容:“若说困扰,那也算是小事情了。” 岳林宫前郁郁葱葱,这殿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据说是秦孝公时期所建。 秦砖汉瓦,雕梁画栋。 她迈步到李贤身边,两人身前的桂花碎落一地,如同黄金。 树上的花枝也被这几日的雨打得愈加凌乱。 许栀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你来了多久?他,还是闭门不出?” “刚到。韩非多日不见客。我们吃闭门羹倒也不例外。” 许栀微笑道:“那不一定。他会见你。不过我没想到李客卿这般豁得出去。这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劝慰都管用。” “或许是父亲从未想过与韩非走到那一步吧。” 许栀思虑片刻,她对上他的眼睛,从怀中取出早前准备好的帛递给他。 “郑国就这几日便要来了。你看这是否是水渠所行的地方?” 李贤看到布上简易的线条勾勒出的正是郑国渠的开凿路线。 “水渠你知道?” “嗯,”许栀抱着手臂:“远远不止这些。我很期待李客卿的决定。” “父亲相信王上的选择。” “嗯。对了,过几日赵太后的事情结束。我可以寻机会去探探赵高。” “不可。此人你莫碰。”李贤侧过身,站在背光处,斜阳辉辉投映在他黑墨的衣衫旁。 李贤的嗓音很轻,夹杂着冬雪般清寒。“他太危险了。我再输不起。” 桂树摇曳,悠悠余光跳跃。他们在些微亮的光晕中对望。 他是少年面容,眼中尽含沧桑。 或许殿内的人也感受了这种静默的流动。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打开。 许栀往里一望,白梅墨图。 青铜虎首香器上头的细烟从镂空处徐徐冒出。漆板案后,韩非单穿白衫,披了件黑裳。 直到他抬头时,他们才见他下眼睑上冒着青。这般疲态尽显,已有几日未阖眼。 殿内昏暗,点着灯的影在他身上摇晃。 韩非这才望见公主身边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睛很干净,但往深处看才发现,他的瞳孔中交融着一抹暗。他望见这双与李斯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并不意外。 韩非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韩非了然李贤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郑国第二次入秦之事。 韩非觉得可笑,同门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国。 他在以命相逼的威胁后,嬴政竟然没有把他下狱。韩非不认为嬴政会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嬴政不但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处理,也好像没有遣人来暗中下毒。 下毒么?他看着嬴荷华将糕点放在他的面前,冲他笑得很甜。 “先生上次说风味不错,我也好多日不见先生与父王一块儿坐谈了,我担心先生在秦宫无聊,我也挺无聊。我有一日听了个郑人买履的故事,我觉得有趣极了。父王说是先生写的,我就来找先生听故事啦。” 她撑着下巴,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慢慢地把果盘推到韩非的跟前。 “这是我的束修。请先生笑纳。” 韩非抖了抖衣袍,抬起眼睛。束修?谁还管这个。孔仲尼倒是说过: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她在她兄长那儿学的吧。扶苏这孩子的脾性风格倒是一点儿不像嬴政。 许栀又朝李贤一望,许栀转头看着李贤,她不好自己去介绍他,便想用眼神让他自己开口,又要顺理成章地提起郑国。 她没由来地信任李贤随机应变的能力。 “对了,今日我恰好遇上李贤哥哥。他说有些重要的话和你讲。但都是我听不懂的事情,你们聊就是了。我保证在一旁不闹的。” 韩非没法对一个小女孩保持冷漠,疲惫地对许栀笑,并温声表示:“好。” 李贤忽然很佩服许栀能把神情收得如此像一个孩子。她又的确聪明,将嬴政态度轻飘飘地传递了过去。 他装成单纯的模样?他显然做不到。他也无法将自己收敛成不谙世事。 年少时的那种怡然自乐,已经离他太远了。 而韩非了然李贤来的目的。 扶苏不像嬴政,李贤却很像李斯。 韩非向来深谙对李斯这种人打交道要有着开门见山的直接。 李贤与韩非对视的时候,韩非沉静而深邃的眼底让他全身颤粟。他在这一个刹那明白,为什么他会死。这样一双洞悉险恶人心的眼睛,人性怎么会让他活下来。 李贤抢言问:“先生恢复得如何了?” “我没什么,倒是你父亲……”韩非脱口时没想到自己竟能吐出超过七个字的流利。 “先生挂念,家父无大碍。”李贤递过斟了七分满茶的陶杯,“家父知道先生举止缘故,一切已经禀明大王。家父让我带话说,您有您的执着,他明白。不过,郑国恐怕不太明白这一点。他的生死皆在先生的一念之间,望先生为他考虑。” 韩非觉得可笑,同门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国。 而那个蠢货怎么会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这种计俩? 韩非没说话,他要的天下是有韩国的天下。而嬴政和李斯要攻灭的第一个国家,就是韩国。 李贤将袖袍中的一枚青简放在他面前。 ——愿先生与国共谋。 “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先生都不用忧虑。” 第十九章 见我所见 许栀送李贤出宫,长长的甬道里边儿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临到宫门口,晚霞如同一片火焰将他与她前方的路照成金黄。 阳光直射进她的眼里,眯着眼睛也不能缓解这种眼冒金星的眩晕感。 她低头看到皮肤清晰的纹路。 “伪造竹简不怕郑国那边对不上号。” “郑国真想方设法地送东西进来。单凭他那个脑子,很难。” 许栀望着前面人的背影,是高山和海水般深沉。 李贤转过身,看见她疑惑的神情,微笑道: “韩非知道郑国是个什么样的人,耍心眼的事情,他可做不来。他会怀疑我手中的竹简,会怀疑父亲,但他不会怀疑韩国王室送来的布帛。如果韩国就是要让他们做弃子,在韩非因韩而死之前,让他明白自己从来秦就早被韩国抛弃了,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洗礼?” “若韩非执意要为韩国而死呢?” “真正将帝王之术用到极致的人,舍身忘死大多为了理想,他的理想抛弃了他,他怎么会想到那一步?他又怎么甘心自戕?”李贤的眸光一沉,“而反观你的父王。韩非所认为的他的敌人……至少现在,没有真要杀了自己。你说他会怎么想?” “你想让他知道,这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隔阂。要他找到自我价值,实现真正的理想?” “是。”李贤笑了笑,“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是为勿要重蹈覆辙,挽救家族的悲剧。你又为何汲汲于修复这些破碎的关系?” “因为我想要给大秦一个本该如此的结局。这是我曾在书中幻想过的结局。” 许栀朝他挥挥手。 她的眼眸比阳光还要热烈,比星河还要灿烂。 李贤在跨上马匹的那刻忍不住看了她的背影。他不由得长吁一气,他做不到像她那般满怀期待。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这一路走来是怎样的伤痕累累与血肉模糊。 还有预料不到的危机四伏。 但或许这一次的命局中有她,他不必再重来。马蹄重重地踏在泥泞,李贤将许栀递给他的食盒攥得更紧。 秦咸阳宫殿,隐没于骊山怀抱之中。对岸是遥望不到的光年之远。 第二十章 宫中刺客 烛光如星。 李贤刚回到家中,就见到父亲撑着病体伏案疾书。他一边咳嗽着,笔也没停。因为写得太多,已然堆成了小山。不断有插旗小吏跑进来抱走一卷,封上驿存。两个小吏在进门时不慎撞到一块儿,碰倒了一叠竹简。 李贤连忙踏入书房,捡起滑落到地上的。 他隐瞒与许栀的谈话后,一一向父亲描述了入宫见到韩非的情景。 李斯这才停笔,他迟疑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帛书,死死攥住,眉头紧蹙。 “郑国身后之人,并非等闲之辈。你且带着此物速去军营择匹快马去函谷关告知扶苏公子,今夜就上呈大王,择期回咸阳。” 李贤于夜色中奔向边塞,来不及去看一眼头顶的皎皎明月,星汉灿烂。 入夜后的芷兰宫一向很安静。帷幔随着入帘的微风轻轻飘动,依稀可见床榻上的美妇人斜靠在侧。她松散地挽着发髻,如水般的秋瞳缓缓注视着锦被中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的小人儿。她温柔地为女儿掖好被子,柔声哼起了郑地的歌谣。 歌声清如泉水,又犹如月之华辉,像是一条丝带,于静谧而恬静的黑中披着薄纱,缥缈朦胧。 郑璃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着她入睡。好一会儿,女儿终于安分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长呼一气。 “荷华,希望你以后都要这样快乐啊。” 郑璃的眼中已蓄满了泪。她往她额头印下一吻,呼吸骤然变重。 许栀其实是醒着的。郑璃的歌声里有很多的故事与淡淡的哀愁。她的眼中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 就嬴荷华的描述以及自己这几个月在秦宫的有目共睹。她知道郑璃并不喜欢这个女儿,她从未这样亲昵地对待过自己。 自韩非雨夜自刎的闹剧之后,她对自己,对嬴政的态度陡然转变了。高台之上的嬴政总把自己的情感埋得很深。若不是血脉相连的身份,她甚至觉得,他这样的帝王绝不会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嬴政不问她缘由,坦然地接受了郑璃的示好。 许栀不太清楚细枝末节,她忘记找李贤应证,他经历过的那一世中,秦宫是否就在郑国来秦这段时间生了丧? 嬴荷华只说过郑妃与她在这一年相继离开。 难道,这并不是病逝的巧合?! 她忽然有些害怕。许栀捏着玉板,想要找嬴荷华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半晌也无果,无论如何她也遁入不了那个虚空。 一只瘦弱的鸽子扑腾一声,掉进了芷兰宫的窗户。 鸽子奄奄一息地折腾了两下就没了声响。 再转眼,郑璃的皮肤感到冰凉,她的脖颈上已有一道寒光。 “芈公主别动啦。”男人玩味地开口,低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慎留了伤在身上,秦王可就不会放过我了。” “呵。”郑璃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冷哼一声,身体故意往前倾。 那人却极快地拉开了白刃的距离。 “你最好把我杀了。” 那人冷哼一声。“杀了你,我们计划如何推行?” 男人狭长的凤目弯成一个弧度,携抹邪笑,瞥了眼帷幔,意在用嬴荷华要挟。 他沉声道:“郑夫人。你近来越发不按规矩办事了。” 她心中一紧,如水般柔和的眸中塑着寒冰般的坚硬。 郑璃用身体挡住他朝殿内的视线。 她体型瘦弱,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他没想到她竟能把这两个字咬得如此威慑。 “你敢?”她这样说。 男子猛地收了短剑,直视她锋利的目光,他眉心一紧,语气倒还是漫不经心。 “有意思啊。没想到当年最胆小的小公主,如今已焕然一新。看来你这些年没白从嬴政那儿学东西。” “我也没想到你放着公子不做,竟做起了刺客的行当。” 赵嘉闻言觉得好笑。又想这女人在深宫,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局势丝毫不清楚,或者是说她是对自己的处境一点儿不关心。 他的父王色令智昏,因宠倡女,属意将他的废物兄弟赵迁立为太子。他的所有向往,所有抱负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他顷刻从赵国最炙手可热的继承人变成烫手山芋。 公子。他如今是赵迁最要除掉的人,也是奸佞们名正言顺想要抹去的人。 郑璃警惕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后退一步。 其实在很多时候,赵嘉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就像现在。 她原来也会怕他,和以前一样怕他。 可有什么办法,年少时最耀武扬威的人落魄至此,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从高台坠落的失魂落魄。 他朝她迈出一步,他从郑璃眼眸中刹那的惊慌明确地感受到,有的东西是他亲手葬送了,并且一去不复返。 赵嘉沉眼见到她衣袖上独属于秦的纹饰。 他透过她的眼睛,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的一个雪夜。 邯郸街头,有彩车轩驾,路过飞鞭打马,衣带飞扬。他是赵国最有权有势有钱的小公子。 第二十一章 化敌为友 赵嘉还没来得及陷入回忆。他的脚背蓦地一重! 他面前就站了个小女孩。嬴荷华居然醒了,直勾勾地看着他,还踩了他一脚!? “我不准你伤害我阿母!”许栀张开手,把郑璃护在身后。她扬起下巴,黑亮的瞳仁死死盯着他手上的白刃,没一点儿怕他。 真该死。又是这幅与某个人相似的傲气? 赵嘉将刀插进剑鞘,夺步过来,“既然碍事的来了,那便请夫人先休息。”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郑璃和小孩儿实在是太过简单。 郑璃脖颈一酸,很快就昏了过去。 赵嘉把许栀一提,像拎小鸡崽子一样将她拎了起来。 这人力气真大。 “赵嘉大叔,你没看到我阿母晕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赵嘉。”赵嘉的眼睛很疑惑,他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郑璃。 “我就是知道啊。” 许栀自在玉板那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叫赵嘉之后,瞬间就不怕了。但她没把前面的话听完,不知道赵嘉早与郑璃相识,还以为是赵嘉是在赵国失意后想来秦国学个荆轲。 韩愈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许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服,在使劲儿地蹬,然后假装没法挣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胁迫我阿母有什么用?还不如胁迫我。我又跑不掉。你把我带去我父王面前,说不定他还能放你一命。” 至于许栀为何这么大胆子,这要得益于她脖子上系着的玉板,正传递给她源源不断的气流。 赵嘉见她孩子气地在踢他,还把她父王拿来当挡箭牌。 赵嘉轻蔑一笑,恶狠狠地盯着许栀,一度笑得几分狂妄。 “放过我?呵呵,我不需要他放过我。”他面前这张小脸上的五官刻着嬴政的痕迹。 “我如果大叫把力士喊来,你杀了我,那你也会死。” 赵嘉料想这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在看见他拿着匕首那刻就该哭。 她眼中凝聚着烛光,很亮很大。说是她天真也罢,冷静也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嘉,丝毫没觉得刺客和杀死一个人是什么概念。 不怕他。连个孩子都不怕他。他奔逃出赵,无人敢应接,因为他们胆小怕事。 因为他的国家还不够强大,自己还不够有嬴政那样好的运气。 就连郑璃,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她竟然会喜欢上嬴政?! 兔子爱上了豺狼。 真是可笑! 可恶!! 一股怒意猛然从他胸中蹿起来。 今天他来是因为他与韩国达成的联合,是要让郑璃记住她的身份! 赵嘉的手劲儿在不停地加大。 许栀没有感到疼痛,她正愁秦宫守卫森严,与李贤联络困难。 天天出宫找他实在麻烦,养一只信鸽更是忌讳。 赵嘉出入芷阳宫如履平地,看着他高高瘦瘦的,也挺有力气。 这五官长相,端正是端正,却是一副剑走偏锋的反派做派。 她想到他的结局不太好,但她既然想要用他,她便愿意捞他一把。 至于后路,就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了。 许栀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或者说,她只对她喜欢的人善良。 所以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期待的笑意。 “你以后会当王,为什么情愿死在这儿?” 赵嘉见她丝毫没反应。 这孩子不应该会憋着气难受,面色紫青地求饶吗? “赵嘉啊。”她低低地调笑道,“我说,你不会真愿意死在咸阳吧?” “什么?” 赵嘉被这种清冷的语调给怔住了。 许栀慢慢垂下眼睫,再次抬头时,已遮去了她的乖巧。 她的眼神做不来李贤的深沉,李斯的深谙,也无法模仿嬴政眼中的威慑。 但她正色起来却同她的母亲有着如出一辙的坚毅与冷静。 “赵嘉。你不应该为了区区韩国冒这个险。死在这儿,你当真甘心?你的父王弃你如敝履,你的王弟夺走你的王位,你的臣临阵倒戈。你不想要拿到属于你的东西,你不想要报仇吗?” 许栀见他缓缓蹲了下来,与自己平视。 赵嘉实在无法把说着这些话的人当成一个孩童。 “你…为何知道这些?你是谁?” 她忽然笑了起来,表情狰狞。 “我是巫,神的使者。” 赵嘉瞳孔放大,嘴角微动,肉眼可见的惊恐。 许栀知道古人就害怕这个,所以她打算将装神弄鬼做到极致。 她笑着把手放在赵嘉的肩上做了个扬灰的动作。 “神说,你,是未来的赵王。” 他在张口的一瞬间,她抬手止住他,然后笑眯眯地做了嘘的动作。 许栀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如今走投无路的事实。 “你要相信神。” 赵嘉的眉头越蹙越紧。 殿内的月光倒入窗户涌现如银。 她趁他不注意,极快地从他腰间把短刀抽出。 这下换作许栀盯着赵嘉,她倾身过去,用着成年人的语气。 “我送一个王位给你。”她停顿一刻,“你敢不敢要?” 许栀说得不紧不慢,语调上扬。 由于离得很近,赵嘉觉得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仔细听的力量。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静幽幽地看着他。这种迫于神秘之下的真实,这种诡异,比他的梦魇中的那条黑龙还要可怕! 赵嘉觉得她的眼睛与那条龙竟有六分的相似。 “如何确保你能做到?何时,何地。” “今夜。此时、此地。” “你要什么?” “当我的眼。”许栀把赵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找到河图。” “如何信你?” “我们用血做约定吧。” 只见刀尖在她的指尖一碰,如雪的皮肤上冒出一大滴血珠。 下一秒! 赵嘉腹部传来钻心的痛!这把刀柄上的那双手毫不停滞地动手捅了他。 他不可置信地瞳孔瞪大。 第二十二章 手中之剑 许栀手心是黏腻的触感,沾上血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地一哆嗦。 但这的确是她的本意!还是“她”的本意? 她脑海中有个闷闷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呼啸着滚到了她的面前! 赵嘉原本可以很快将她推开,但他没动。 许栀走到他身侧的烛台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蜡烛燃烧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她微微笑道:“很快,我会兑现给你的承诺。” 她读书时把体质人类学学得很好,跟着老师细致地研究过骨架。她明里暗里问过医官,医官也特别强调了李斯受伤的部位,看似严重却并未到要害。 赵嘉也不是傻子,她这一捅,并没有用力,是在模拟什么打斗场景。 “嬴荷华。你想让我留在秦国?!”他纵然有几分怀疑她说的神,但再不会把这个眼睛乌黑发亮的小女孩仅当成小女孩。 赵嘉正欲乘夜色离开。 他觉得身上很重。 ……这也行? “你我约定了,怎么可以临阵脱逃?” 她早就蹲实了嬴政会在什么时候到芷兰宫。她原熬了几个大夜在翻竹简认字,同时研究玉板文字与楚国传说的渊源。有一日的深夜,她跑到殿外透气时,无意中看见嬴政的身影。 后来她留意过,一连多日的晚上,嬴政都会在。 她掐准了时间,烛芯燃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把“父王”两个字喊了出来。 “你!” 许栀扯住他的袖:“你若能解决了当下韩非的燃眉之急。那你便是往后的赵王。你若不愿意,那依旧是宫中刺客。一辈子也别想着回赵了。” 许栀见赵嘉已面露难色,她再进一步道:“当然你也可以和我父王说我的真实模样。到时候母亲在场作证。你觉得父王会信你还是我?” 赵嘉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绝不是什么巫神,说她是魔鬼也可以。 “好了,请你先在秦国安心呆个一个月吧。” 许栀的声音恢复成孩子的声线。 如她所料,殿外的脚步很快密集起来。 “荷华?!” 许栀当即挣脱了束缚。脸上很快挂上了属于她的泪珠,她不用多想地扑了过去。 她在嬴政厚实暖和的怀抱中泫然呜咽。 “父……父王。” 第二十三章 吾父嬴政 嬴政天然信任自己的孩子。 他根本没把眼前的一幕和刚刚躲在自己怀里的荷华联想到一起。 两个高大强壮还穿着盔甲的宿卫不由分说,猛地把赵嘉往地上按。 啪地一声脆响。 他的膝盖忽然与木地板接触。赵嘉来不到去思考,甚至来得及去开口辩解。 就赵嘉来看,以他了解的秦王政。 他根本不会耐心去想一个人出现在芷阳宫的意图。 当日在邯郸,他不慎推了把那个毫不起眼的韩国公主,没想到旁边跑出来个混小子直接给了他脸上来了一拳。 一个灰头土脸的质子,竟敢对他动手。 那时的公子嘉,很轻易地动用了自己的权势去“收拾”嬴政。 而现如今,十年的时间已经可以改朝换代,沧海桑田。 这嬴荷华要是向她爹告状:郑璃被他打晕,他想嬴政拔剑把他捅死都算好。 但嬴政并未立即处理赵嘉。 殿内的烛火摇曳着一举一动,嬴政蹲下身来,表情温和。 郑璃在一片昏黄的眩晕中醒来,她率先看到了嬴政。他服深色袀玄,头戴通天冠,黑色的瞳孔关切地看着她。 她想到赵嘉让她继续传递的消息——把韩非除掉。 她不由得语塞。 许栀发现了她闪躲的眼神,她扭过头来,冲她眨眨眼睛,表示安好。 郑璃的视线这才落到赵嘉。他怎么被人捅了一刀? 她正想说些什么,嬴政很深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着,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弯腰俯身,双臂一揽,把郑璃抱了起来。 嬴政从殿外进来得太快,他既没有暴怒着质问什么,也没有很快把赵嘉拉走,还意外地喊了他随身的医者来治伤。 许栀不知自己的父母说了什么。 等郑璃被抱回内殿这个空档。 许栀想她应该要做点什么了。她敛去害怕的神情,往夏无且的旁边一站。 “公主?”夏无且凝眉,想着大王刚才的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他赶忙询问她哪里不舒服?担心她是不是也受了伤。 “我没事儿。”许栀指了指赵嘉,“你忙便是。” 看着夏无且忙碌地翻腾他随身的竹编小药箱,难道这就是后面儿挡了荆轲刀子的药囊? 许栀笑眯眯地冲赵嘉道:“你的伤还好吧?这位夏医官的医术挺好,你应该很快就能好啦。” 夏无且心里愉悦,没想到荷华公主居然知道他姓夏,这值班也还值出了机遇…… 赵嘉这才抬了头。他看见嬴荷华的笑容,心中发麻。他这才觉得姓嬴的,从小孩儿开始就不是省油的灯。 赵嘉盯着她,目光不似方才那般清亮,浑浊月色一一掉入他的眼眸。 “你,为何偏要我留在秦……”他话未说话,便被她的声音压了过去。 只见嬴荷华表情诚恳,语调哽咽。“您救了我与母妃的性命,荷华为了报答你,自然想你留在大秦……我没有别的意思。”许栀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换上这等“黑心”。 她这话正好赶上帘后出现的身影的时机。 发顶突然轻轻被人摸了摸,许栀下意识不是惊慌,而是不受控制地往她身后靠。 “赵嘉。寡人不想再见到你的这种表情。”嬴政的声音很淡,却很威慑,他把“再”这个字咬得很重。 很显然,他们是旧相识。 嬴政微微侧头,对许栀道:“别怕。刚才发生的一切,父王为你做主。” 许栀莫名有种被爹撑腰的感觉。如果能一直被人保护,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人总是要长大,总会离开父母的羽翼。 在嬴政看不到的地方,她暗沉沉地看了眼赵嘉。 赵嘉读懂了这个眼神中的锋利。 许栀将脸扭过去,她很担心嬴政怀疑她,但终究鼓起勇气直视嬴政。 “您看那只鸟,”她话音刚落,宿卫将已变得硬邦邦的鸟尸捡到他面前。 嬴政一眼认出这鸟不是秦国的品种,而是人豢养的信鸽。 许栀垂下眼睛,信鸽方能长期出入秦宫。秦宫必然有不少六国的眼线,李贤与她商量的结果是让韩非直接遭受攻击,从而揪出推动郑国出使背后之人。 如果郑璃是受人胁迫,那便正好消除这种联系,让李斯出手斩断楚国与韩国手中的那根线。 “我好像在李客卿的府上见过相似的小鸟。” 嬴政一怔,若荷华不是个孩子,看似无心之言,实则顾左右而言他。 李斯受命管理着笼络六国上层的秘密组织,自然有着这等联系。 当年邯郸之战后,秦军付出惨痛的代价,赵魏联合,楚国复强。郑璃就在那时离赵去楚国,等到多年,她嫁入秦宫后,嬴政早就知道楚国会不时暗中联系她。这些年,只要她不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他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栀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续言道:“没想到,突然出现了个蒙面人,口中喊着韩非先生的名字,” 许栀说到这里,这才松了拳,摊开自己手掌,展出手心尚存未干的血迹。 “我本想帮忙,没想到用刀却刺了他…” “荷华。” 嬴政听出几分话中有话。 她水盈盈的黑亮瞳仁转而看着赵嘉:“我听蒙面人同这位大叔说,他要他杀掉韩非先生。但他似乎不太情愿。这才起了争执……” 赵嘉从这个眼神中看出她的深意:如果敢不按照她说的认下,她可以继续编造或者实话实说地让他今晚就死在这儿。 赵嘉正想说话,后背被人猛地一击,在被宿卫拉出去的那一刻。 背部猛然袭来阵痛。 而许栀对他作了个口型——你必须信我。 这丫头真是狠毒。 第二十四章 夜的聆听 【感谢惟道、笑九里、神秘佤、快乐厨师长、幽暗星夜的推荐票~感谢最新的收藏。谢谢你们。很喜欢一句话:人生终究是值得珍重的。】 许栀看着赵嘉被宿卫带出了殿门外。 她微微抬起头,碎片似的光晕映照在她父亲脸上,她意外地捕捉到一丝疲惫。 嬴政没发现许栀抬头的动作。他收回盯着赵嘉的视线,目光重新回到殿内的帷幔之内,在确认郑璃无大碍之后。他的眼神重新回到荷华的身上。 许栀很清楚嬴政轻易就能查明真相。赵嘉被送进监狱后,那个莫须有的蒙面人也会被找到。大肆搜查,总会在秦宫里查出个什么,她就能借着李斯的名义顺理成章地除掉韩国内应。 而想要杀掉韩非这话由她来开口总是比直接审问赵嘉得当。许栀看得出来,嬴政为了保护郑璃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那么赵嘉这个“罪魁祸首”被送回赵国比留在秦国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如果赵嘉安全回了赵国,那么他就不得不信她。那么她势必能利用他把韩非带上李贤所设想的计策中去。 嬴政忖度着发生的一切,他垂眼看着女儿。 夜风很寒。 嬴政摩挲着腰间的代钩,待宫人走后,他才长叹一声。这竟然是时隔十年后,他与赵嘉的再次相见。 曾经落魄的秦国质子,如今大权在握的秦王政? 曾经光鲜的赵国公子,如今颠沛流离的公子嘉? 一切平息之后,入秋后的夜晚还是这样漫长,也总爱下雨。淅淅沥沥的水声浇湿了台阶,宫人将窗柩推起,银雨如丝,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一直响到了小居室。 雨水仿佛滴落在许栀的枕头边。 嬴政的视线让她无法闭上眼睛。她毕竟不是嬴荷华。 许栀的灵魂与他对视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的胆怯。 她甚至开始担心这样的注视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她在说谎。她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荷华不怕了,寡人在。” 嬴政的声音伴随着雨水,他刻意放低了嗓音,所以在这一片清寒之中,还是猜出来他是在安慰人。 “遇到危险,”他顿了顿,“你虽是大秦的公主,但若不慎处于劣势,可以逃走。寡人不需要你为了所谓的王室颜面,伤了自己。” “父王的意思是我的性命是属于自己?” “自然了。” 许栀感到诧异。这竟然是封建时代的第一个帝王对自己说出来的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主在后世的朝代里多用来联姻与巩固皇权。后来王翦出兵攻楚,华阳公主被赐婚王翦,这也是嬴政的权术与安抚之用。 嬴政看她的眼神何以如此温和? 嬴政是怎样的帝王。不管是郑璃、韩非、李斯甚至是死而复生的李贤,都没有人比她这个后来人更清楚。 而当许栀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发现扭转局面是可能时,她怎么能不心动,怎么会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就她来说,她一直将自己当做局外人,她从没想过他是她的父王。她只把他当做始皇帝,向来是崇敬大过父女之情。 许栀的童年是缺失的,她与自己的父亲聚少离多。 她承认自己很羡慕嬴荷华的幼年得以这般温情。 嬴政见她直溜溜地盯着他,他记着扶苏说她梦见过神龙的事情,脾性与从前大不相同。芷兰宫的事情,她的行为举止不像是郑璃教出来的模样。 毕竟他看见了这孩子最后看赵嘉的眼神,这绝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该有的目光。 她,似乎太像曾经的自己了。 眼下,嬴政看女儿抿着嘴,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全含怯意,手里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子。她之前也没这么怕自己,他便更忧心她是否真的被赵嘉吓着了? “荷华当真无碍?” 夜风与雨将嬴政的目光与声音混合着灌入了她的大脑,她的耳朵。 许栀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恰是玉板放置的位置。 这个河图玉板像是有感应似的,之前那股力量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她在被赵嘉拎起来的时候都没感受到半点疼痛。她的力气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这么大,居然能真的捅进赵嘉腹部。 鲜血流到她手上的时候,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去捅人。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无法表现害怕。 嬴政纵然很怀疑女儿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他也很想知道赵嘉来芷兰宫干什么,他本该当场就逼问赵嘉。但他没有当着女儿这样做。 此刻躬身在外的赵高心中小九九亦是这样所想:韩非和李斯那次也是,只要嬴荷华在场,他就不会在女儿面前展现出狠厉与威严。这小公主真是不一般。 无论语丝如泻,还是雨丝如斜,他是真的在安慰她。嬴政摸摸她的小脸,柔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有寡人在。” 许栀在这一刻忽然很是动容。一种温暖涌上心头。 此刻他不是史书上冰冷的始皇帝的头衔。 他只是一个担心女儿受伤的父亲。 不论是她还是嬴荷华,她们只想他能过好这一生。 她想阻止所有的背叛,擦去刀刃上不该有的鲜血。 首先是韩非与李斯。接着是郑璃与赵姬,然后是赵嘉与燕丹,荆轲与高渐离,徐福…… ——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史记秦始皇本纪》又载:“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他自称寡人。 到最后的“寡人”。 开场已是暗淡无光,悲剧草草的结局怎么配得上他绚烂夺目的一生。 死后同鲍鱼之肆。 身后名是残暴之君。 她大抵是流泪了吧。 “父王。”许栀撑了起来,她把脸埋进他的臂弯,“我不要您当孤家寡人。荷华什么都不怕。” 许栀咽下后面的话,只留玉板在她衣内的微光,夜风的聆听。 第二十五章 谁来探监? 【感谢日吉,fs吃猫的鱼的推荐票,与最新的收藏~】 这是赵嘉咽下水煮冬苋菜的第二十五日。 没人来提审,嬴荷华那边也没消息,就连韩国与赵国的人都没有一个来联系他。 他像是被人遗忘在了牢狱。 他拍了两下自己的衣袖,像往常一样哈了口气,背对牢门,将草垫掀过来。 寒雨已经下过了几轮。 许栀从宫殿地砖的缝隙中揪掉了几根新生的杂草。 她身上的衣裳裹得她难以蹲下来。她把衣摆往上卷,慢慢屈膝,然后就开始捣腾,手上沾了些泥。 “公主,要不让我来吧。”她的贴身婢女桃夭仍旧不理解她偶尔的行为。 小公主的很多言行前不搭后的,她也没法跟太后说明她这样做的目的。 而太后自雍城回来之后,与大王的关系愈发不好,几乎是闭门不出。 宫人都在猜测赵太后定是疯了,或者离疯不远。他们对她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谁也不敢去触霉头。只要太后不问,他们就再不会去回禀。 他们听差遣的前提是权势。 桃夭这时候已完全不留意郑璃与荷华公主的一举一动。 许栀将开了紫色小花的一株捏在自己手里。 “秋日真是萧条啊。没什么植物能肆意生长,除了这样的小草。” “公主?” “但有时候,太规整了反而不行,我们需要杂草。” 许栀从台阶找到了内院,她认认真真地把它们修理好。不一会儿,手上便出现了一大把枯黄夹杂青色的草束。 她看着其中一枝,在极力回忆夏无且的教学。她这二十多天也没闲着,她并不是为了玩耍才来锄草。 有时候,机缘真的很奇妙。就在赵嘉来的那天晚上,她头一次与她的父王单独相处这么久。 他们离得近,她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他玄衣上的暗纹图样——双菱纹回绕白尾鹿。 纹路在郑璃宫中所绣的杂佩上出现过,在许栀祖父的遗留手稿里也有。 许栀看着手中一株叶子呈菱形的紫红色草陷入沉思。它茎钝四棱形,边缘具波状齿。 许栀将它单独挑出来。 她的头顶出现一片阴荫。 许栀展眉一笑,唇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声音欢快清脆。 “王兄啊,你瞧,我还找到了夏枯草。” 许栀擦了擦脸,朝他跑过去,扶苏的衣袖微微带着秋露的潮湿,她把手上的夏枯草举到他的面前。 柔和的光晕掩盖了扶苏一个月前在函谷关的奔波。 而就在不久后,令秦国损失惨重的战役将很快发生。 “王兄怎么进宫了?”她眨了眨眼问。 扶苏接过她递过来的夏枯草,蹲下身,揉了揉小妹的脸颊,天真澄澈的眸子与他对视。 他在回宫的路上就听宫人一致赞叹荷华公主如何勇敢,如何坚毅,面对刺客面不改色。 他一点儿没觉得开心。李贤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表情也不好。 那会儿他们刚和蒙恬讨论完沙盘的策略,他也和他是一致的面色凝重。 他带着些轻微的埋怨:“何时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当真伤了怎么办?”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许栀朝着扶苏转了一圈。 说着,扶苏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李贤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许栀抬头看着扶苏,接过帛书。 “他不在咸阳?” “嗯。他尚在函谷关。” 许栀一时之间想不通他一个谋臣为何跑去了边防。 但她知道在不久后秦赵将发生两次战争。 ——肥之战及番吾之战。 这两次战争中秦国受到很大阻力。赵王迁将李牧从雁门调回,李牧仍持着不败的神话。 李牧的坚壁固守之策本可以拖垮秦军,或者与之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一决高下。然而这位战国末年东方六国中最杰出的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却因国内宠臣郭开的谗言,无辜被害。 廉颇与李牧是赵国最为两颗璀璨的将星。一个被废弃在他国郁郁而终,一个被自己人诬陷被诛。 英雄的落幕如果是壮烈,那是死得其所。 偏偏是这样悲惨的遗憾才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许栀这才大约明白为什么李斯让扶苏从函谷关回咸阳。 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两京古道,紧靠黄河岸。公元前241年,楚、赵、魏、韩、卫诸国合纵攻秦,至此败还。这关口承载着秦国阻击六国的辉煌。 王翦绝无仅有的军事才能无数次作为秦军转圜日月之黑子。 而李斯的运转则绝杀于帷幄。 郭开是他笼络到的人,游走在各个国家的暗棋握在他的手中。 王翦觉得李牧乃心腹大患,他欲用反间计除之,李斯便会让计划顺利执行。 一国用计不会管阴谋阳谋,利益面前,在意的只是结果。能最快,最有效,最迅速地达成最佳目的,便是计成,反之则败。 群星闪耀的时代,天河银星照亮了整个春秋战国。此后再未有过这样辉煌交映的帝王将相,名将谋臣,诸子百家。 “王兄回来,可是前去拜访王翦将军?” “非也。”扶苏笑了笑,“我要去狱中见胆敢夜入秦宫的赵嘉,让他在赵国的亲信吐出来。” 扶苏的语气轻飘飘地道出赵嘉的用处。他的眼如一泓清泉,举止文雅,飘然纷华。他拥有秦人的血脉,不可避免地拥有与其父一致的气质。 扶苏亦是帝王之胄。 帝国的长公子,纵然喜好儒学,性格稍显文弱,但他绝不是一张白纸。 众人皆是聪明绝顶之辈,皆有下棋之手。 她感到骄傲又害怕。 扶苏发现了小妹眼睛里的无措。他再次蹲了下来道:“好了,同你说这些你还听不懂。见你无恙,为兄就放心了。” 扶苏又关切地询问了许多郑璃的状况。 他等把赵嘉的事情处理完就去芷兰宫看母亲。 秋高气爽,天气清朗。地上枯黄的落叶被卷了起来。 扶苏柔顺的发带也被风带到前面。 许栀伸手帮他捡开遮住眼睛的布带。 她与他对视,卷曲眼婕下是少年人熠熠生辉的目光,足以令人惊鸿一瞥。 “王兄,等李贤回咸阳之后,你能不能带我出宫,荷华想听他讲董仲舒此人。” 第二十六章 步步为营 【感谢yawen,爆笑吸血鬼的推荐票票和各位最新的收藏~】 许栀一五一十地讲了董仲舒其人是如何学识渊博,如何博雅弘正。 扶苏由开始的不解,最后听得很入迷。 许栀会心一笑,她开始期待这后世最高段位帝王之术的潜移默化。 然后许栀当着扶苏的面打开了李贤写给她的帛书。 上面的大篆字迹通润,写了首诗经。 扶苏和李贤年纪相仿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再过几年就要议亲。 先秦民风淳朴,如果这是李贤写给小妹的情书,他还觉得挺有意思。 不过,他又有些担忧。传闻李贤落崖之后,脑子不清醒。王贲(王翦之子)与蒙恬老说他自此变得神神叨叨。但就扶苏这几次接触李贤来看,他没有不正常。而荷华对他也是异常关注。 扶苏讨厌锋芒毕露的人。他喜欢王绾与王翦那种性格沉稳内敛的臣子。 而李贤的父亲李斯则是前一种的典型。 扶苏一度以为他们李家的人是一个样子,如刺猬,浑身都是锐利的尖刺。 但李贤的眼神里偶尔微露出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 许栀打开的帛书不是情书,而是暗示将发的战争。 ——《国风·郑风·清人》: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这首批评郑国军队游戏离散的诗歌。 李贤意在告诉她,秦国会有将发的败战——她明白他所指的就是肥及番吾。 绢帛的末尾处,李贤用细笔点了一朵极淡的墨荷。 乍一看是盛荷。她正要收起来放在袖中时,她发现花瓣舒展的位置有些不自然。 它们靠在一一块儿,聚合成一个她曾教给他的现代字体。 安。 这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遥远问候。 她觉得手上的细绢开始变得柔软,微风轻拂,这浅黄也好像携带了不少来自函谷关的沙粒与秋意。 一腔悠远朦胧,她的脑海浮现出的是初见他时,至清衣衫与深邃眼眸。 扶苏终于被说动带着她去见赵嘉。 许栀跟在扶苏的身后。 她这是第一次踏进监狱。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些硌脚。 直观感受就是“干净”。 墙面与地缝里连一点儿杂草都没有,灰白发黄的墙头上显露出一种苍白的整洁。 越往里边儿走,阴黑与寒冷慢慢侵袭到身体的每一处血管。这种冷意让她头皮发麻,冷不丁地哆嗦。 走到一半的时候,扶苏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眉头微蹙,抿唇问道:“荷华,牢中煞气重,你别去了。你刚才的话我可带给他。” 女孩在昏暗的光线中眼神坚毅,眉眼间是未染尘埃的清纯笑容。 “赵嘉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双眼睛犹有机灵的小鹿,洋溢着软和温柔。 扶苏并没有多想。 狭小的牢房里,阴湿的裂纹悄然滋长。 赵嘉把脊背挺得很直。 终于在这第二十五日,门外有了响动。 来的居然是嬴扶苏和嬴荷华。 女孩一袭杏红衣裳,腰佩环玉,手里提着一盏作用不大的橘红小灯,泛红的光将她身上的云纹相映如火。 她躲在扶苏的身后,拉着扶苏的袖子。 “荷华,到了。”扶苏喊她。 许栀露出头,看赵嘉的眼睛里带着震颤。 她似乎不敢相信沦为阶下囚会是这个模样。 她的眸子中带着点儿委屈巴巴的无辜。 赵嘉了然这是她的伪装。于是他别过了头。 他又想起她说过她是巫? 但可惜赵嘉不是楚人,他不那么信奉祭祀一类的东西。 这些天里,他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了。或许用早慧来解释嬴荷华的行径更合理。 嬴荷华或许并不满足当一个安分的公主。她如果要想在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参与到秦与六国的较量。 赵嘉不觉得嬴荷华的伎俩真的可以瞒过嬴政。但嬴政对这个女儿格外偏爱。他难道想效仿齐僖公以其作祸国之乱? 他不知道嬴荷华同扶苏说了什么,只见扶苏温和点了头,然后离开了牢房。 狱卒把绕柱的铁链解下,欲把牢房上锁。 “公主这是规矩,多有得罪。” 许栀笑眯眯地朝狱卒说了句:“无妨。” 黑胡子方脸的汉子看到公主这一笑,睁大了眼睛,抱了个拳,喊了声“诺。” 她知道赵嘉背对她是故意为之。 她跨进他的“领地”,等人都走完了之后,她才开口说话。 “您受苦了。” 她的声音异常诚恳,脸上挂着抱有歉意的神色。 赵嘉重新转过头,半敞开的领口显露出他的胸膛,他看见她,随意掩上,沉声道: “你的无心之过害了我。” 赵嘉的声音慵懒散漫,他压根儿没把嬴荷华当成小女孩看待。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再度浮现。 “但木已成舟。还望公主此前所言不虚,我的确还待来日。我想秦太后与我赵地旧有渊源,赵嘉想前去跪谢秦之收留之心,不知可否?” 赵嘉三言两语就牵扯出一大堆旧事,并且反客为主动应了她的约定。赵姬的确来自邯郸,他言中之意不在赵姬,而在嬴政。 她越来越发觉,论玩心机,她还是太嫩了。 若不是凭借点儿穿越的未来者效应还有个河图玉板微薄的力量。与他们捭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栀走近他,她俯身,拎着的灯笼照亮了他的眼。赵嘉发没束紧,凌乱几绺,他眼尾微上扬,荡漾着一种“毫无所谓”的笑意。 她低头看着赵嘉。这种了无牵挂的笑让她想起了韩非。 许栀忽然有些震撼。赵嘉胆敢入秦宫找郑璃,应该不是冒失,他的本来目的就是他想见到嬴政。 韩非囚秦,图谋韩存。 赵嘉入秦,死里逃生。 这算是赵嘉孤注一掷的赌博么?那她就让这赌博的赌注加大筹码吧。 但在此之前,她要问一个问题。这是她要确认的,只属于她与嬴荷华的事情。 “赵嘉,如果我不和你说这些。一月前的夜里,你会杀了我吗?” 男人勾了嘴角,一刻没有停滞,想都没想。 “会。” 听到这个回答,许栀这才如释重负地望粗糙的墙边一靠。不管上一世她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否死于赵嘉之手,但至少这一世,她活了下来不是吗? 赵嘉狐疑看她一眼。“不问为什么?” 许栀瞥了眼他,也学着他那样“无所谓”的语气。 “你的理由与我无关。” 他收回打量的眼神,用尽力气地笑了起来。 许栀重新注视他。 “我王兄待会儿要你回答的问题,你说了实话便能见到我父王。” “赵嘉,未来的路还长。你不应该,你也不想死在咸阳吧。” “公主留我有大用处,就算我放弃了,你也不会轻易放手。” “这还要看你的诚意。” 许栀丢下这句话,转身正欲踏出牢房。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声。 “我与嬴政,生为死敌,死亦无期。” 第二十七章 她心向秦 许栀与扶苏回到芷兰宫的路上,恰巧碰见了李斯与韩非。 章台宫的长阶上,他们长身玉立,衣袂翩飞,面对面站在一起,迎着天边的晚霞。 许栀知道扶苏与他二人政治理念不同,她想起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例子——这二人在政治上是死敌,但二人的私人交情很好,一度还有诗文的惺惺相惜。 她不求他们能惺惺相惜,只希望他们不要葬送对方。 许栀用了董仲舒的学说,在转变扶苏观念的同时,似乎也可慢慢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尝试着和谐相处。 儒法可以兼修,而非死对头。 韩非迎立晚风之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客气地作了个揖。 扶苏也很客气地回了个点头的动作。 她冲他们微微一笑,折合四指,朝他挥手。 率先开口拜道的是李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连下几个台阶。 扶苏看样子并不想停留,他径直就要往殿后绕走。 “长公子留步。” 李斯连忙把板笏揣在袖子里,腰间垂下的绶带也随着他的步伐晃动。 扶苏想着赵嘉所言:郑国修水渠实则在用疲秦之计。他尚且对李斯和韩非这样从别国来的人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更别谈他的父王。 但李斯没对韩非下死手,他父王平日很信任李斯。他心里本就焦急,赵嘉模糊的言辞之中居然还敢意指他的母妃也有参与。 而他刚从监狱出来就撞见李斯与韩非明目张胆地在章台宫前交谈。 “王兄,”许栀扯住了扶苏的袖子,又转过头看了眼李斯,“客卿在唤你。”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她。 许栀仰头望了眼李斯,此刻的他在大石层累的长阶面前显得渺小。 不过他那身肃穆的官服倒是与棕色漆黑的殿外大柱相配。 “客卿有什么事情赶快跟王兄讲吧。” 李斯朝扶苏拱了手。 许栀微仰着小脸朝扶苏说:“李客卿看起来很着急,兴许是重要的事情。王兄就给李客卿喝口茶的时间吧。” 扶苏淡淡地嗯了一声。 许栀不便再呆在他们之间,她偏过头寻见了正往下走的韩非。 几次相处下来,她觉得韩非给人的感觉比李斯更舒服,不看他的眼睛,整个人还是清爽干净的。任谁看见这样一个身姿样貌的贵公子都不会想象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对人性最黑暗的剖析。 人们对天才的态度,很容易从惊叹转为害怕。 但许栀很喜欢靠近天才,因为这类人身上往往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韩非是战国时期当之无愧的天才,尽管他口吃,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对他智慧的追捧与担忧。 包括嬴政。 所以她在面对他时,就如她面对嬴政。 她的笑容永远带着天真的仰慕。 “非先生这会儿要回岳林宫还是等父王?” 韩非半低下身,“岳……岳林宫。” 聪明如韩非,他早发现小公主对他的殷勤。 她望向他的纯善目光中幽蕴着无限言语。在不久后,他就会明白那叫做“惋惜”。 韩非也看出来她天衣无缝的小动作,目的是在缓和他与秦国,与嬴政的关系。 许栀正想接话说他们顺路,可一道乘马车。 绣有龙虎章纹的深黑色大袖哗地一声从她的面前垂落。 第二十八章 当太监吧 早前许栀本着实事求是与严谨考究的态度将各种章纹仔细研究了一遍。 所以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袖子的主人是谁。 “寡人在芷兰宫不见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嬴政身上还加着厚重的朝服,珠帘冠冕遮去他的眼中的神色,只依稀可见他沉稳如常的面色。 夕阳的余晖洒在嬴政的衣袍上,灰白的长阶将他衬托得更加高大。 “荷华喜欢听非先生讲故事,便想拉着先生与我同路。” 韩非只轻轻作了点头的动作。 许栀这才看到他袖子里鼓鼓囊囊的。 嬴政把她往身边一带,并不避讳她的存在。 在露天的阔地上,直接与韩非交谈起来。 多日不见,韩非在嬴政的面前居然收敛了许多傲气,眼底没再镌着那种“要死不活”的淡然。 他从袖中拿出卷竹简,呈给嬴政。 “非已将……人主卷写完,请大王过目。” 嬴政嗯了一声,一旁的赵高把它取过来,恭敬地把它放到嬴政手中。 “制天下而征诸侯……”这是李斯誊抄的字迹。 嬴政想如果他们能安分地各司其职,便是可堪大用。杀掉韩非,终归是太可惜了。 “寡人见先生愿意提笔,看来是大病初愈?” 聪明人对话就是方便,用不着细想瞎猜。 韩非哪有什么病,更谈不上大病初愈,他的推辞与迟疑,不外乎是心病。 他知道嬴政话中所指,既然愿意提笔那是不是意味着可为他所用? “劳烦…大王挂念。” 嬴政比韩非高半个头,他只能稍仰才能瞧见他的面孔。 他居然看到嬴政朝他笑了一下,秦王的微笑足以把他吓着。 韩非看见嬴政把竹简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问自己:“郑国也是荀祭酒的学生吧。寡人很期待先生的这位师弟是否会和你与李斯一样给寡人惊喜?” “非与大王一样……皆要等郑国来秦之后才知晓。” 许栀从韩非此言中听出几分端倪。 郑国之计,他从始至终都是不知情? 而嬴政此话宽和。 许栀在他袍袖的缝隙中往李斯与扶苏那边远远一望。 只见李斯微俯着身,一手横抬在胸前往下按。他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暗示扶苏小声。 他们谈话好像并不顺畅。 扶苏自幼沉浸在儒学博士的教养之中,与嬴政李斯观念已有分歧。 她已经猜到赵嘉跟扶苏讲了什么事。 嬴政本来就是个疑心重的人,始终如同黑夜的流水。 韩国已经被迫献出一个韩非,此刻又为秦送来郑国。六国猜想这是韩国在示好,就连秦国恐怕也一度是这样认为。 等到秦国耗费大量精力与财款去修筑的水渠,中途发现是韩国的计策,也为时已晚。 这是赵楚两国暗中的推波助澜。 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六国的客卿,然后是楚国来的李斯,甚至包括郑璃与扶苏还有许栀自己。 最近的臣子是外人,最亲近的人是楚国的棋子。 赵嘉选择让扶苏禀明郑国的疲秦之计。 一则会迁怒,二则无异会加大嬴政父子的分歧。 许栀想起赵嘉恶意的言语——一生为敌,这方是正中其下怀。 她发现他的父王正示意赵高将扶苏唤过来。 等赵高走出几步后。 许栀拉了拉嬴政的袖子,仰头朝他不加隐瞒道:“父王有要事和先生相商么?我是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非先生,荷华便想邀先生同路。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之前去了何处?” 嬴政很快能抓住重点,这让许栀一度觉得自己与他血脉相连。 “我与王兄去过赵嘉的牢狱。”她说着,顺势将之前放在袖子里的夏枯草拿出来,面上显露出一种告状的愤懑:“父王。我不是故意乱跑的。” “我曾在夏医官的书上看到过这个夏枯草。我之前我不小心伤到了他,本想把这个拿去给赵嘉。谁知道他一点儿不领情,可把我气坏了。” 嬴政知道赵嘉是个什么人。 “荷华想怎么处置赵嘉?杀了?”他语气不加掩饰地表露了对她的宠溺。 “不,父王。” 许栀闪烁着一双清纯无辜的瞳光,怀抱着手臂,用一种极其天真的语气说: “嗯……惩罚他像赵侍中一样吧。” 此言一出,连韩非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嬴政也愣了。 只有跟在扶苏身后的赵高面露错愕。 第二十九章 卡牌游戏 天色欲晚,云层将黄昏的光慢慢收拢。 许栀正想解释她是想让赵嘉当侍卫,然后想办法把扶苏拉走。 至少要在看清楚他们母妃的态度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扶苏亦有此意。 李斯恰到好处地开口说他正有要事相告。 许栀不知是这是碰巧还是有意,就在她想打个幌子撤退时。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密集起来。她回过头,只见一队衣着深裳,头裹黑巾的秦卫齐刷刷地朝从他们身侧走过。 最前面的两个卫兵手持长斧。 只有王宫出了严重事故,宫道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许栀有些心惊。但她怀里的玉板忽然有了温度,熨帖在她的心口,似乎在预告着将会出现两个至关重要的新人物。 队伍的末尾,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出现在许栀的眼前。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前面那人的举手投足间,满是“落败”的矜贵。 他的发髻也与身后那人不同,明显看到黄白色玉簪其中的透白。能用这样规格的发簪,定然身份不凡。 后面之人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了。 走得艰难,踉踉跄跄。 卫兵不甚客气地拽拉着根粗绳,绳子的另一端便牢实地绑着他的手。 他穿着一身深棕衣衫,眼睛也被蒙了块黑布。这人顺从地跟着被拉扯的方向移动,可能是由于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前进的速度,经常撞到前面的人。 他第三次碰到前面人的后背时。 前人回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凝望后者,语气嘲讽:“郑国。你还是走慢点,走慢点也不耽搁你上路。” 郑国并不知道前面的人是谁。他只依稀听到有人喊他“太子”。 听到这种讽刺他赶着去死的话,他也不打算怼回去。 他连连道歉,还上下晃了下自己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郑国喜欢唯唯诺诺,而是他懒得关心不相干的事情。 韩非和李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谁。 手被捆成这样,眼睛也被蒙了,空余的半张脸上,嘴角还能挂着笑意。 嬴政看见燕丹时,回忆起一段他不想回忆的日子,痛苦被无数次唤醒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正不快,却看见后面的郑国。 郑国居然是被这样粗暴地带进宫,他倒是真想把办事的人给革职了。 嬴政抬手让人把郑国请过来,赵高很会察言观色,他亲自过去解开了郑国手上的束缚,但没有摘下他的眼罩。 许栀猜想这是担心他把秦宫里大小的宫殿与路线记得太仔细。 郑国听秦国人说话还不适应,他也认不出嬴政的声音,以为又是哪个将军要交接他了。 韩非与李斯看着自己的师弟站在嬴政的面前,脸上挂着十分率真的笑容。 他们认为荀子说得很对,郑国当真是他的学生中脾气最好的一个。 郑国的头顶是一片难得的秋日霞光,黑色带子垂在柔顺的发后,时不时被微风带了起来。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真诚地朝着那个要他过去的声音说:“将军可绑松点么?劳烦相问,我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秦王?” “先生不恼寡人这般要你入宫?” 郑国当即哆嗦了下,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黑布前,他又很快地移开。 “大王为君,对外臣警惕不奇怪。”说着,他头一低:“韩国使臣郑国拜见大秦王上……” 郑国很年轻,约莫不过二十五,他的嗓音如有清泉。 这种自我介绍的语句很容易让嬴政想起了郑璃。 郑国手脚慌乱的举动令嬴政不由得笑了笑,他把声音放低了些。 “眼上之物先生可自行摘去。” 郑国扯下黑布的那一刻,许栀这才看全他的样貌,轮廓英朗,眼睛格外大。 他没有李斯的狡黠,没有韩非的深暗,一双眼里方是溪流潺潺,连同他衣裳的颜色,如同这秋日里的黄菊。 他与嬴政对视时,眼睛里也是一种从容而坚定。 郑国一偏头就发现了不远处的两个老熟人。 “师兄!” 郑国有着让韩非与李斯同时感到不舒服的点——他说话的频率很不稳定。 他一会儿絮絮叨叨,一会儿沉默寡言。 这让不爱说话的韩非与很喜欢说话的李斯拿他没办法。他们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李斯深知郑国是个非常单纯的人。 稷下学宫里荀况首问众人志向——学生们侃侃而谈着经天纬地的远大抱负。 郑国撩起袍袖,默默地说谈着:人死身灭,物且永存。 他要学习的不是治国着述育人,而是利民的大事业——民恒农作,灌溉为要。 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成就沃野的成都平原。 郑国今生能在何处完成自己一生的梦想呢? 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他已想了十多年。十几年里他把设想与规划全部倾注在竹简之上,他走访民间,无数次魂牵梦绕。 而他似乎已经认命这一切只能成为设想。 当今如火如荼的局势比李冰那时候更加纷繁复杂。 几乎没有君王会想在急迫需要壮大军队,征收赋税以资军力的时候,把钱掏出来。 直到秦王嬴政说:他需要。 直到韩王韩安说:他亦需要。 修水渠需要很多年时间,修一个完美如都江堰的水渠更是需要耗资巨大。 一个要求物尽其用,一个要拖延时间。 他天真地想,这是“两全其美” 郑国脑子里只有他的工程。他要一心一意地想要完成他的事业。所以他不想和任何人产生任何冲突。 郑国知道入秦乃是计策。 那时大多工匠们已骑虎难下。好多人甚至不惜自伤来留在韩国。 而郑国无惧必死的罪名。 他只为不朽的工程。 渐渐地,天暗了一些,云缓缓地往远处涌动,揉成一团,靠西边的一边被染上了淡金色。 云层被晚风吹散,深蓝色的墨空慢慢将落日包裹。 许栀刚随着宫人来到华阳宫,馥郁的檀木沉香就充盈到了许栀的鼻腔。 赵姬侧卧于榻。 塌前的矮漆台上放有一尊精致的镂空青铜器。 隔火煎着香。 郑璃卷起袖,露出截白皙的皮肤,她将沉木续上一块。 “太后,此香乃妾亲手所调。书载芬芳之气能通畅血气,还有醒脾益气、调息凝神的作用,对您大有好处。” “好孩子,难为你平日里尽守着我了。”赵姬叹了口气,“政儿大概不会来了。他情愿没有我这个母亲吧。” 说着她拨开帘子,不掩饰憔悴的面容,拍了拍郑璃的手,“回去吧孩子。别在这儿了。” “您别这样说。王上会来的。”郑璃握住她的手,安抚地又说,“王上与太后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其实在她听闻太后众多传言时,她第一反应是害怕,又因为是嬴政的生母,她畏惧他们。 但后来,她撞见了她的心酸。 她也是母亲。她相当清楚,母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时,她几乎没有办法去认真照看孩子。 扶苏和荷华的性格越来越不一样。扶苏愈像自己,荷华愈像嬴政。 其实父母不一定了解孩子,但孩子一定是最了解父母的人。 许栀很快就会让郑璃明白这一点。 听着郑璃抚慰之言,赵姬疲惫笑了笑,眼尾处也终于有了波澜。 今日她难得衣着整洁,发鬓得体。 这是嬴政每隔几个月,例行公事要来看望她的日子。 每次他来看她,郑璃都会在一旁劝慰他多待上一会儿。 久而久之,赵姬甚至想,如果没有郑璃,他是不是连华阳宫都不会迈进一步。 虽然这是走个过场,他们也不怎么说话。但毕竟是她为数不多能看见他的时候。 但一直到了傍晚,她望了许久,也不见嬴政的身影。 她已经快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嬴政对她笑过。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暗淡。 许栀大大咧咧地打破寝宫的低沉。 “王祖母,祖母。” 她一溜烟儿地跑进来。 自从上次她在芷兰宫与赵嘉有交涉后,她发现只有随着她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河图玉板内积蓄的能量越高。 还像是卡牌游戏。 那是不是意味着解锁了到足够多的人,她就能多获得一些关于她祖父的信息? 荷华的身后徜徉着绚烂的晚霞,墨云像是远道而来的帆船。 嬴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穆黑的宽服与浓稠的暮色融为一体。 金色跳动的火焰在青铜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融化的蜡烛散发出秋日的幽香。 第三十章 目尽荒凉 郑璃慢慢将珠帘卷起,风呼呼吹了起来。 明灭的光骤然变得更亮了些。 可能是听见了许栀的呼唤,帘子后的女人惊喜地撑起来,颤巍巍地朝着她伸手。 郑璃温柔地唤了女儿快过来。 许栀立刻上前两步,她捧住这双手才发现太后的皮肤仍旧光滑,抛去她满面愁容与苍白,实际上的确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小荷华么?” “嗯,”许栀望了望赵姬,又回头朝母亲身后的身影笑了一下,“还有父王。” “你父王?”赵姬的声音有些起伏,她抬眼到远处望去,依稀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黑色影子。 “究竟是大王还是我的政儿?” 如同第一次在华阳宫外见她时一样,许栀如今还是没办法替嬴政去回答这个问题。 赵姬见她没有说话,兀自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她好像听到嬴政的声音,他好像正回答着她。 ——别叫寡人政儿。你可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寡人是大秦的王,你可知六国之人是怎么讥讽寡人的。你身为大秦的太后,但你没尽到一个太后的义务,你也从未考虑过寡人半点感受。 ——吕不韦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嫪毐想除掉寡人。到头来,就连寡人的母后也想害寡人。 其实这是赵姬的回忆,这是嬴政将她从雍城带回来后,和她第一次的谈话。 “……绝没有想过要害你……”她喃喃着,只愣愣复述这一句话。 许栀再次握住赵姬的手,她的手此刻变得很凉。 连同许栀也感受到这种寒冷。许栀哈了口气,试图帮赵姬揉搓发热。 结果冻得她浑身发冷,她的血管中也好像涌来了冬日冰凌,这种寒伴随着刺痛一滑而过。 这种异样令许栀心惊,不过好在她再次感受到河图微弱的力量。 “祖母。您看着我。”许栀朝她做了个口型。 许栀在一片明灭的烛火中对她轻道:“伤害一旦造成就不可能被抹平。您若真心想留住母子之情,您现下要做的事情便是造就往后的唯一途径。” “荷华你说什么?”赵姬以为自己还在恍惚之中。 “你愿为您的遗憾一搏吗?” 许栀的语气十分笃定,眼神更是种欲把任何人置于掌中的淡静。 赵姬这辈子活到现在,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囊括万事万物的眼神。 吕不韦。 当年他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把秦国两代君王送上王位。 赵姬没感觉到旁的,还鬼使神差般认为是吕不韦回来了。 “我,我要如何做?” “您需要亲口告诉日前的刺客一个道理。您虽是赵国人,但更是大秦太后。他却不再是赵国邯郸的公子嘉。” 许栀松开赵姬的手,终止了这种虚空。 赵姬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许栀恢复成孩子的模样。她宽慰地冲她一笑,再次望向了远处。 一侧的郑璃顺着许栀的视线回头,嬴政就站在离她们有些远的位置。 殿内的烛不多,有些昏暗。 她明显感受到了寒意。 嬴政光是站那儿就足够威慑旁人。 除了在秦宫再见他的第一夜,她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怕过他。 而今日,他深邃如海的眼中泛着红,散发的阴郁更让她感觉到一种满目疮痍。 烛火在郑璃锦云黛青的裙尾一晃一动。 郑璃刚走到中殿。 嬴政忽然伸了手,猛地拽了她的手腕,他似乎不想惊动赵姬与荷华,默不作声地把郑璃拖到了后殿。 郑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但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与窒息感。 她条件反射地要后退。 而他蹙眉,一步一步紧逼。 砰—— 她的后背硌到了书架,一方漆案挡住了她再想退一步的想法。 他高大的身躯俯低,他逼近她,双手撑在她身边,嗓音从喉间震出。 “为何不愿意骗下去了?” “寡人以为夫人愿意欺瞒寡人一辈子。” 第三十一章 问我情衷 欺骗一辈子? 会有一辈子么。 郑璃愣了愣,她看到月光把嬴政肩上衣袍铺成了灰白。 嬴政再近一步,按撑在她身后的桌面。 她被迫抬起眼睛,视线落到他腰间的玉钩、佩剑、然后是衣襟。 再往上,狭长的凤目中流转着长久以往用怀疑浇筑的锋利。 直到看见他深谙如冰的眼神,她很快地又垂下眼帘,紧抿了唇。 “妾不敢欺瞒大王。” 良久,她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没说从未欺骗,而是不敢。 就在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他的身前时,她的腰部蓦地传来生疼。 郑璃想挣脱,但悬殊的力量让她根本无法抽身。 嬴政发现她的抗拒,更加用力地箍紧了她。 她没吭声,但报以一个蹙眉的表情。 嬴政好像突然被这种神情击伤了。她原来还是这样讨厌自己。就如同初来时一样。 “不敢?” 他沉默片刻,就在刚才,他与郑国言谈之后。半路上,赵嘉的血书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嬴政松开她,垂下高傲的头颅。只见他自嘲地苦笑了下,没有接着质问,竟然开始絮言,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阿璃你知不知道?昌平君很喜欢跟寡人强调,是楚国把你送到寡人身边。他想让寡人对楚国心存感激。” “寡人以为只要真心实意,你就愿意待在寡人身边。” 柔黑的青丝落在她白若璞玉的肩颈,润泽的光辉洒满了身。 嬴政深深地看了眼她,她的眼神是那样哀伤,脸色也苍白苍白的,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郑璃她早该想到,嬴政这个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相信谁。 嬴政亦并未察觉童年受到的欺骗与抛弃产生的阴影已在日积月累中将他侵蚀。 “嬴政。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口口声声说真心,却免不了处处提防。”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你一直当我是在骗你?” 他顿了一下,怜香惜玉很快被摆在眼前的事实击溃。 嬴政想起昌平君气势汹汹上呈的铁证——他截获了她与赵嘉的书信。 嬴政的眸光重回黑暗。 “寡人要实话。” 郑璃觉得前段时间听荷华整日念叨之后,她想努力想改变与嬴政之间关系的想法很可笑。 她直视了他。 “您说得不错,秦宫的日子的确很难挨。” 嬴政俯下头,郑璃与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强大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颈侧。 她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您觉得妾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军政要务?韩非与郑国的性命,妾着实半点没放在心上。大王说到底就是想问妾与……” “住口。” 她话未说完,只见他“噌”地一下压到她身前,她只能半坐到了矮案。不待她反应,他便扣住了她的脑袋,再把她往身前猛地一拉。 嬴政长而密的睫毛下,眸光宛若流动的星火。而他目之所至,皆是沉沉,将她灼烧发烫。 郑璃感觉呼吸不过来。 “别动。” 似乎在任何时候,只要他想,他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她。 本该在赵嘉入宫来胁迫她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郑璃的眼中蒙上月色。 郑璃的亲生父亲是郑国遗室。郑国被韩国灭掉之后,郑国宗室的女子大多被赏赐给了韩国诸公子和功臣。 她因惊为天人的美貌被韩王选中,送去毗邻的赵国,用以维系韩赵之间微薄的和平。 列国之中凭实力说话。那时,韩畏赵,赵惧楚。 长平之战后,赵国实力大减,借着讨好与依附,赵国又把她送给了南楚。 楚王不忍让自己心爱的女儿联姻。不久后,郑璃被装扮成公主,远嫁秦国。 韩赵国的弃子,楚国的棋子。亡国之人难道就该一生颠沛流离? 郑璃不知道楚王选她的真正打算,她也不知道她在来秦前饮下的酒水里被掺了毒物。 所以她在初入宫的那晚,她忘了她曾见过嬴政。 楚国认为:只要她不记得,她就能甘愿沦为棋子。 可实际上。曾有过的千丝万缕情绪还是会被无数细节唤醒。 今夜闯入窗户的银辉夹带着秋凉,一如二十年前,赵国邯郸那片惨淡的月色。 雪下得急,对于这样寒冷的天地中,七八岁的男孩子们觉得房内没什么好玩的。 一众公子将个孩子团团围住。 被殴打的质子眼中被惊恐填满,还随之附着无穷无尽的仇视。 周遭的宫人都被遣散了,连同风与夜,殿央青砖铺成的一池游鱼都不再扑腾。 郑璃于朦脓之中抬起眼。 第三十二章 劝退扶苏 【感谢youngangle的推荐票,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孤岛惊魂的大力支持~感谢新收藏的亲们~】 扶苏匆匆进入华阳宫,许栀看出他身后的宫人抱着被漆封好的审讯文书。 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做出一幅渴望回赵的模样,实际上他根本不配合。他把刑狱扛下,竟是想用自己的罪责把郑璃与扶苏拖下水。 赵嘉不惜用命来造成对秦国与嬴政的伤害。 正当许栀想到此处,不由得蹙紧了眉。 她向榻上的太后耳语了几句,刚从幕帘后走出,就看见扶苏在用眼神暗示她快些过来。 许栀看见扶苏的神情一改之前,他接过宫人手中是竹简时的面部表情比和李斯说话时还要不顺畅。 “父王在何处?” 许栀想起方才嬴政将郑璃带走的情景。 郑璃与嬴政的关系本就紧张,她开始有些担心。 而扶苏在面对赵嘉的诬告,可能会变得不理智。许栀不知道扶苏有没有听进去她拐弯抹角的话语,他是否还是如此惧怕嬴政? 就现在扶苏这样直冲冲地跑到华阳宫的方式看,可以想见他选择呈情的方式一直都有问题。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如果太史公写得没错,许栀能轻易推断出,嬴荷华的亲哥哥,年轻的扶苏现在拿着这两卷竹简要做什么——以博士之言去奉劝他的父王。 虽然李斯说过嬴政并没有禁断儒学,但现在正是他重用韩非与李斯之时。 他们是法家的翘楚。 如果在灭六国之前,就直白地显露出长公子与帝国想采用的主流学说完全不一致,那定会引得人心异动,思想混乱。 无论如何,今日扶苏绝不能见到嬴政! 忽然,床榻上的赵姬于睡梦之中痴痴地唤了好多名字: 异人…… ……不韦,吕不韦 还有政儿。 荣华锦被与华服之下是一枝枯败的玫瑰,还有一颗残破而苍老的心。 许栀咬唇,她看着这个既可悲又可怜的女人。 秦庄襄王嬴异人、秦相邦吕不韦都与黄土作了伴。 她如今,她只有她的儿子了。 赵姬的悲剧,是她的选择,更是时局与命运的残酷。 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长达二十年的弃丧离之苦的折磨。 那么既然她来了,她绝不能让悲剧在她所见的人身上复现。 韩非如此。 那么赵姬的后半生,还有扶苏…… 许栀想到这里,她连礼也顾不得,提了裙尾,就朝扶苏跑了过去,干脆望他怀里一扑。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顿时发了红。许栀发现荷华的泪腺非常发达,就在一瞬间,她就变得泪涟涟。 扶苏蹲下身,荷华刚刚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他心下一沉,难道他们的父王已然迁怒于她?他抽出手去揩她的眼泪,赶忙温声问她怎么了?“可是父王?……” 许栀脸上的泪水还是热乎乎地,听到这句话,她连忙摇头: “不是的王兄……是王祖母。王祖母说她近来身体很不舒服。她跟我讲了许多赵地风俗。可我好多我都不知道,我们不是秦国人吗,这与赵国有什么关系?祖母为何问我是否又受欺负了?为何问我有没有在匣中藏好?为何会有赵军想杀我?” 扶苏一怔。 第三十三章 嬴政童年 【感谢youngangle~?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谢谢两位亲亲的支持。感谢书友?歆歆?曦哥?】 “王兄先和我去看祖母好不好?” 许栀不由扶苏多想,她乘着他蹲身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解了他的斗篷。 她拉了扶苏的袖子,很轻易就把他拽到赵姬的榻前。 帘头一动,许栀走上小阶,碰到床头所系一串玲珑小巧的铃铛。 “祖母。您看谁来了?” 赵姬微微张开眼,正巧扶苏刚好躬身立在阶下,低身而拜。他今日没穿白,斗篷下是身黑裳。 灯光昏暗。 赵姬又怕又喜。 “政……政儿?” 她唤得很小声,扶苏估计没听见,所以他没立起来。 许栀微微一笑。就算再如何气质迥异,扶苏总是有嬴政的影子。 在漫长的沉默中,扶苏立了身,赵姬却眼神闪躲地扭过头。 “祖母,王兄来看您来了。” “谁?” “荷华的王兄。”“孙儿是扶苏。”许栀和扶苏同时答到。 自从荷华活泼了些,扶苏就不常往宫中跑。他没想到他的祖母竟神智恍惚如此。 “……荷华的王兄?都是郑璃的两个孩子?” “嗯。”许栀挪开位置,让扶苏也到赵姬的面前。 赵姬欣慰地朝扶苏笑了笑:“好。生得好。一家人幸福美满,再好不过……” 郑璃仰头之际,玄色大梁之上忽地嘈杂。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空中传来,接着一双黑白相间的燕子从悬空的天井上闯了进来。 嬴政与郑璃同时抬了头。她耳坠上的一颗翠色宝珠,绿如湖水。 不知是不是她在楚国待得太久,久到周身都沾上了那种只有南方才有的水润湿泽,说话温柔如水,连姿态都是翩翩袅袅的云雾缭绕。 让人无法对着这张面孔生气。 他开始怀疑这种吸引,而他身边的楚国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嬴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厌恶这种不能掌控的缥缈。 郑璃,是唯一一个,他甘愿被她欺瞒一辈子。 正在他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 郑璃的声音就转入了他的耳朵。 “大王既然不信,不如将妾治罪,妾无可辩驳。” 对于她的顺从,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寡人没说不信你。” 他弓腰将她圈在身前。 他想说:“阿璃。寡人只想保护你。” 她的眼里仿若装着云梦泽,无边无际之中,瞳仁如倒悬之月。 嬴政忽而念起多年前的月明时分。 他们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郑璃拖着他爬上城头,她颈上的琉璃珠在阳光上发出七彩的光芒。 梁燕双旋,比翼而飞, “听他们说你是秦国人?” 赵政已知道他回答“是”的后果。自街坊邻居知道他是秦国人后,几乎没人愿意和他继续说话,大点的孩子不对他动手已算罕见。 这个女孩儿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柔柔地回答: “噢,你看日落的方向,那边不远处就是你的家了。” 顺着她所指的西边看过去。 夕尽如烟的时刻,余日如泣。 他微低了头,遮住眼中的失落。“那是秦国,不是我的家。我曾祖父和祖父他们,可能都想不起有我父亲这个人了。” “我真羡慕你。” “羡慕?”赵政口腔里都是撕裂的伤,他咽下嘴里的铁屑味,“我……”他盯着自己被撕裂的布衣,“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被他们欺负,是因为他们嫉妒你的母国强大。” 郑璃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紧紧握住。她凝神看着日日紧贴心口的那件玉器,平静而惆怅: “我很早就没有家,连母国也不复存在了。” 说着,她又低下了头,摩挲着那块水滴形的通透白玉。她父王临终前亲手所交,叮嘱她“国灭玉在,郑氏不亡”上面除了复杂的纹路,还阴刻一个“郑”字。 只是郑璃还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王室传玉,而是河图洛书的一半。 郑庄公于灵山所得。 嬴政瞥了眼自己胳膊上的淤青,又看了眼旁边的她,惊讶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欺负我是因为什么。我是秦国人,你怎么还敢和我坐一块儿?” 郑璃一手后撑,一手挡去眼前的霞光,笑着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你,最好离我远些。” “为什么?” 嬴政深邃地看了眼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郑璃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两个穿得绫罗绸缎的赵嘉和赵迁吓了一大跳! 赵迁高高在上地俯视,勉强把手交叉揣着,过度肥胖的脸上满是不屑:“原来是韩国公主?你和那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质子有什么好玩的?” 郑璃觉得赵迁从小到大都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赵嘉欲说什么,“王兄少言……”但话很快被赵迁堵了回去。 “白起如果真敢坑杀我军,父王肯定会杀了嬴异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先打死那个赵政。” “公子,不妥……”旁边的御常赶紧止了这种扬言。 他们还是挺担心,要真把秦国惹怒了的后果。 赵迁无所谓地搓了搓胖嘟嘟的手,眼睛眯成缝:“我就是想欺负欺负他。不可以吗?” 御常在极受宠的公子和落魄质子之间很快有抉择。 那时候,嬴政还叫赵政。 赵政的身份是无人问津的敌国质子。 为什么嬴政会是嬴政? 无数个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要从鼻青脸肿的赵政平等地怨恨每一个欺辱过他的赵国人开始说起。 ——“你不是答应了我们,你怎么不快点去咯?” ——“呵呵,原来是胆小鬼啊,” “我不是。”赵政瞪着他们。 ——“秦国也不过如此,毕竟也有你这样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 大树上垂着颗硕大无比的马蜂窝。 马蜂嗡嗡绕着树枝。 一会儿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打断他们,岔开了话。 这个从燕国来的,穿得斯斯文文的孩子对他笑了笑。 他的笑容天然带着燕地不化的冬雪。 可嬴政那时候以为,他会是融冰的春天。 燕国孩子笃定地跟他说:“你放心,这只是个马蜂窝。你本来就是在除害。而且你一捅,我们就跑进屋子,不会有任何事。” 七岁的赵政面对这种善意,他带着半信半疑地问:“你不会骗我?” 燕国质子用力地摇头。他侧身对他们说:“以后赵政就是我的朋友。” 很快,伴随啪地一声—— 重物突然掉落在地。 被捅下半边窝的马蜂倾巢而出。铺天盖地的褐色小点,龙卷风般的嗡嗡叫。 “燕丹。你不进就算了。” 而那些赵迁找来的孩子,猛然把燕丹一拉,嘭地关上了赵政面前的竹门。 “开门!” 马蜂蛰在身上,火烧,转而开始是剧烈的痛感。 听到门外一声凄厉。竹门里面的赵迁乐呵呵地开始笑,笑声尖锐刺耳,如同针扎。 “边陲夷狄来的杂种。哈哈哈哈” 第一声喊叫之后,他就再没有声音。 赵迁觉得很疑惑,他想打开门,又害怕门外的马蜂。他理所应当地在想,赵政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叫嚣了几句难听的话。 “可能你那个当舞姬的母亲估计都认不出你了。” 他伏在黄泥中,死咬住下唇,攥紧了拳头,背上已有几处灼烧。 他很聪明,他知道出声会吸引马蜂的注意。 直到他听到这一句,他不允许任何人欺辱他的母亲! 赵政怎么会以为黑暗的邯郸会有春天? 他嘲笑自己的无知,痛恨现在这样的懦弱。 他绝不要任人欺负。 哈哈大笑的嘲弄,燕丹的欺骗,已扎进骨髓里的恨意在他的心中生根并深入土壤的底部。 没有春天。 但一缕明媚如春的阳光恰好照在了他的身上。 一双绣了杏花的鞋,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他刚要开口用言语反击的一瞬间,只见女孩支着裹满了泥的宽大的衣袍。 她顶着一头黄土来了。 “咱快些!阿璃,快!”她身边的丫头压低声音喊。 “赵政。还能起来吗?我们快跑。” 刚被骗了一次,他不愿意伸手。 郑璃单手一拽,“喂,愣着干什么。我比你还小一岁,总不能让我背你吧?” 她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他拖了起来,拉着他往后山避。 他们仰面所见漫天烟霞,晚风习习,压枝的白梨花树随风纷纷。 只不过那是邯郸南飞的大雁,而非梁燕。 “之前为何要帮我?” 郑璃的脸颊沾上些许泥点子。 亦如十多年后,许栀来秦时的情景一样。 她在一溪月光中冲他笑着回答,她直言道:“吕伯伯说你若能顺利归秦,那么我也能回到故地。” “我回不去。” “哈哈,那也没关系。”郑璃抬手楷去脸上的泥。 “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乐意。” 清冷的月光自上倾泻而下,比那挂于壁上的夜明珠还要明亮。 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许栀觉得郑璃和赵姬是她要改变嬴政结局中关键的一环? 翻过权位之河与利益之海,人间至情如一艘小舟飘荡在慢慢无际的水面,舟上行者抵达彼岸,展眼归真,盛开如花。 【清明】诸子百家·许栀 人这一生多少会有属于自己不可言说的遗憾。 我每捧白菊放在陵园的墓碑上时,我总会想起父亲的临终叮咛。 我的祖父。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连在被子上蜷着小咪也被我给吵醒了。 它喵喵地叫了起来,荧光绿的眼睛幽幽地注视我。 “许栀?” 我想我估计是快要进入梦乡了。 一只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你想不起我来了?”那柔软的属于猫的喉腔发出来的声音又响了。 我勉强睁开眼皮,忽然,一双毛茸茸的橘黄色爪子一下薅到我脸上。 “你为何这样健忘?不是同我说过要带我了解你的世界?”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窜起来。 小咪、这只橘猫,它真会说话?!这话,还带点儿白话文的那种味道。 在我震撼之余,小咪跳到窗前,溜到青花窗帘里面,用爪子挠了挠铁纱窗。 它垂头丧气地重新跳回我的床,“你这边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你便同我回去看看我的前辈们吧。” 它说罢。 我很快陷入了一个虚空。 直到现在。 我很久没再回忆起那天梦里的云和月,一切似乎都只是我记忆中混乱斑驳的影子。 是啊,一只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但从那以后,我开始梦见许多光怪陆离的剪影。 有的人遥立于山川,满身勾勒出山河;有的人撑着一叶小舟,在激扬流水中前进;还有的人眼中空无一物,浮游天地之外的旷达。 他们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汇集成江流山川,他们的学说与思想组建成为华夏。 在深远的梦境中,波涛汹涌的黄河以不可阻挡之势从远处奔来。 我的身后是钢筋水泥砌成的高楼大厦,轰隆隆的水花声遮盖了一切谈话。 我看见离我相当远的对岸忽然站了个精神矍铄的精瘦老头,他身后跟了一个白衣青年。 老者一身墨服,青年一袭白衣。黑白相间宛如棋局对弈,纵横捭阖。 我这个人对于做梦,有个相当骄傲的谈资——我能够记住所有梦中发生的故事。 老头直杠杠地就要往河岸的边缘踩,那可是垂直十几米的悬崖,下面儿还有汹涌的黄河。 他吓得我惊呼一声。 老者每往前踩上一步,就稳稳生起了一个悬浮的石托。 老者朝我招招手。 我鬼使神差般地踏上了这条路。 石梯相连间,我与二人面对面,皆凌然若神人。 我抬头的瞬间,白衣青年率先向我介绍了他前面那位道骨仙风的老师。 “家师玄微子。” 玄微,玄微。 我念着,这时候老人已离我很近,他额前四颗黑痣,鬼宿之象。 一阵电流从身体激荡。 他隐于世外,将天下置于棋局。弟子出将入相,苏秦张仪,庞涓孙膑皆出于鬼谷门下。 他的学生左右列国存亡,推动着历史的走向。 曾仰视不可望的先师绝圣,化为实体出现于梦中。 我额上生汗,像是去了道观佛庙般不知所措地拜倒在地:“……鬼谷先生。” 白衣青年的衣带上浅题一墨,隐隐约约是个鞅字。 青年的眼睛比南海深邃。 他虚扶我一把。 这种触碰居然有些真实。 我还在恍惚,是不是因为最近导师让看秦汉栎阳城遗址的三号古城项目报告看太入迷。 耳中传来苍老而旷远的声音,鬼谷子道: “天地璁冗。楷以血为祭,求得河图洛书轨迹。诸子有善恶之辩。然吾不能绝人性之恶,不能止人性之善。时代更迭,每朝必言人心不古。是是非非,个中滋味,时人自参自醒,为开悟开道。” 我不明所以。 正当我听得晕头转向。 我环顾四周,黄卷斑驳,无数篆字从卷轴飞离,飘飞如蝶,将整个空间铺满。 “吾今日所言,你今夜所见。你需要之时,自会复现。” 就在这时,我的小咪突然从桥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它在梦里好像眼睛不好,认不清谁是主人。 穿白袍的不是我啊。 小咪没理我作嘘的动作。 喵喵叫个不停,它还不停地在他脚边蹭。 商鞅比我快一步俯身。 “商,商君……这是我的猫。” 他拎起了猫的后颈皮,朝它笑了笑,“阿贤,为何就非要想当一只猫呢?” 阿贤?这是什么名字? 它明明叫小咪。 不过我很是欣慰,我居然梦到了一个相当严肃之人对只猫露出笑意。这不亚于当代普京爱狗的反差萌。 商鞅与我错肩,他复又回过身来,用一种特别“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也看了眼回到我怀中的橘猫。 “算了,后生所托。”他兀自笑罢,伸手取了几个浮在空中的篆字。 四面八方拼凑在一起的文字组合成一句话。 ——愿卿此后岁岁无虞,年年无忧。 这字似有千年余味。 很快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光晕,连石梯下的河水也不再翻滚。 “接下来,我们去忘川彼岸吧。” 小咪还在说话。 它一说话,我就觉得怪异。声音也不轻柔了,好像吃鱼卡了嗓子,喝汤太咸伤了喉咙。 我努力告诉自己,梦中无奇不有,猫咪说话也正常,就当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吧。 忘川的水与所有的小说与传说中的描绘相差无几。 水与天浑然一体,荧荧冒着绿蓝色的鳞光。河面漂游着透明又带些灼白的影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遇到她。 传说在河边站了千百万年的女子—— “孟婆?” “她叫孟莲。” 莲。 在这样诡异的世界,倒有几分不染尘的美。 “原来孟婆不老,名字也好。” 孟婆的碗中盛着忘川中透蓝的水。 长长的白影一个一个悬在空中。 这实际上就是鬼吧。 好在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许栀你运气真好,要听听太屋梦境中的第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个遗言吗?” 我正惊讶于孟莲道出了我的名字。 我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在忘川是个“空心”人的形态,我心脏的位置上写满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履历。 她见我走近,把手中宝扇一扇,轻巧一挥,例行公事地将梦境中一个老得快化成渣的魂灵拉了出来。 灰白空灵的魂灵飘了起来。 这东西待的时间太久,久得连不曾计算时间的魂里都掺了些纪年印刻的黑点儿。 她带着它来到一条灰绿色的河流前,青雾缭绕间水面粼粼地发光,细碎的波光像是携带着无数的荧光。 这条荧河和奈何桥之后是一处的碑界。 我们来到了涂山。 她娓娓道来关于这个老魂灵的故事。 历经七百年,涂山终于恢复了生机,枯死的遍野上长出一丛丛黑色的枝干。 树木掩隐之下,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古城,平常寂静听不着什么声响。 《山海经》中记载着一种的上古神兽。据说它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秋分潜伏深水,春分腾飞苍天,吞云吐雾,呼风唤雨,鸣雷闪电,变化多端,无所不能。 在传说里,它还能预见未来。 涂山大战之时,因它所助蚩尤,生灵涂炭,遭受天罚,被拔除神籍。泰斗北转,三千年来,天上地下再无的踪迹。 由于传说太过古老,太过神秘,还困于被野兽侵袭的人们神往被更强大的力量保护,部落中慢慢兴起了一种演化的图腾。 久而久之,神州大地上的巫岘们给这种消失殒没的巨兽赋予了一个名字:龙。 老魂灵聚积了许多白光,轰隆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龙,张牙舞爪,猛然出现在我面前。 冲击力太大,我差点坐到地上。 小咪围着我转。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 朦朦胧胧睁开眼。 居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许栀?喂,同学?” ?? 我腾地惊醒过来,导师正蹙眉盯着我,他把衬衫袖子往上卷了卷,按了一下翻ppt的按键。 文心雕龙的分析课。 我睡着了?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 第三十四章 燕丹上殿 【依旧感谢书友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欢迎最新收藏的大家~每逢节日都会出一个番外~】 巍峨壮观的大秦王宫傲居着很多个不甘落败的灵魂。 燕丹就是其中之一。 许栀从侧台向下望,文武大臣分坐两边。中台则是诸国入秦的质子。 纵览群臣,大秦帝国的缔造者们,无出其右的政治集团。 这是次相当难得的机会。 此次宴会的关键是郑国。 许栀伸长脖子,但由于她的位置离他们很远,一个大臣的脸都看不清。 她想着前几日嬴政把扶苏从华阳宫叫出去,她生怕赵嘉的出现把事情搞砸。 许栀豁出去了,用一个孩子讨巧卖乖的样子追了出去。 许栀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种勇气。她就凭着她看过的记载来笃定。因为那些骂嬴政骂得最凶的评论也都没编过嬴政什么杀妻屠子的故事。 许栀更是赖着扯上了他的大袖,翻来覆去地在他身边绕圈。 “父王,您刚刚路上还说了会同我一起在华阳宫用膳。您不准离开。” ——不准走。 如今,最得宠的夫人与臣子,包括太后也断然不敢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和嬴政说话。 赵高头皮发麻,他好心地跟许栀使眼神。 许栀不是没理,她长得太矮,哪里能看到比她高半身的人从头顶递来的眼神。 嬴政看见他的女儿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又绕着圈。这种举动倒是挺像之前在赵国的郑璃。 嬴政到底是非常宠爱这个公主。许栀还没真正开始撒娇,嬴政就俯身把她抱起来了。 至于嬴政为什么悄声问她:在荷华心中,寡人是谁?这话说得许栀也不明白。 她刚没机会偷听郑璃和嬴政的对话,无法推敲她该怎么回答。 良久的沉默。 她在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极淡极轻的落寞。 心口骤然一缩。 烛照透过纱,光晕变成网状的纤维,牵连着万千种脉脉不得语。 不得语。 许栀捏紧了衣角。她想:我现在是荷华。我只是在面对我的父亲,那么我该怎么做? 她在他暗淡下去的眼眸中,阻止了他的叹息。 许栀知道他要的不是恭顺的回答。 她诚恳道:“您是我的父亲。” 嬴政感到自己的脸侧传来孩子轻轻的呼吸。 许栀复又转到他面前来,她凝视他深黑的眼睛。 “因为父王,我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父王、母妃、王兄,还有整个大秦在我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整个大秦。 嬴政笑了。 他的孩子就该有这样的视野。 以后,不只是大秦,更是整个天下。 而她说这话时,是带了些属于自己的真情实感。 如果不是她专注于考古研究,选择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工作。她或许不会在报纸上找到祖父的照片,她或许不会在闭馆的刹那,机缘巧合穿越时空。 冥冥之中,皎皎明月铺满星河,两千年的距离,谁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跨越而来的灵魂。 就如此刻,嬴政看着女儿,她的眉眼生得极像郑璃,偶尔说出来的话又极像曾经的自己。 觉得放眼整个秦宫,可能只有郑璃和这个小丫头会认为他是他自己,没有把他当成秦王。 这时,许栀看见了中殿帘后一个绰约的身影。如果她没有猜错,那道影应该是她的母亲。 就算隔了纱帐,许栀仍旧能从隐约之中看到美丽苗条的身姿与姣好容貌的轮廓。 她垂柳般的长发随风浮动,他们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无法相对畅言。 这是相爱不得语……还是不能语? 许栀似乎更进一步确信,有真情在,就算是纷争列国,只要她从中转圜,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机会。 而目前棘手的问题直指赵嘉,他利用郑国为诱饵去破坏秦国与韩国,然后坐收渔利。 她之前以为能让赵嘉安分守己,按着历史发展,顺着秦国的步伐,把赵嘉送回赵国也算做个好事。 但现在看来,赵嘉不但不领情。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地”与嬴政争个你死我活。 那么该如何把这个危险拔除? 许栀绞尽脑汁,直到宴会前这一天。她实在承认自己在谋划上并没有很高的天赋。 好在她有个绝妙的帮手。 嬴政与扶苏从华阳宫出来时既没生气也没表示认可。 如果说前日是酝酿的前奏,那么今日的宴会大概就是风暴来袭。 郑璃见她坐立不安,轻拍她的背,温言问她可是不舒服? “没有母妃。” 话音刚落,只听中殿传来一个夹杂着霜雪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休想回燕 “丹不日前寻得一方宝物,欲献大王,以贺良渠将成。” 说话人着深蓝,菱纹涌动宛如烟波浩渺的大海。许栀大学时,传统服饰变迁课上讲过:战国时期的燕国因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服饰旗帜统一用蓝。 于是他在站起来的那刻,她已经确定他是谁了。 他自称丹。 那么这个恭谦有礼,温文尔雅的公子,便是曾与嬴政一同在赵国为质的太子丹无疑。 嬴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意摆了手。许栀知道嬴政不喜欢燕丹。但没想到他甚至连这种表面上的客气也不想维持,一点儿都不给燕丹颜面。 连赵高都没有被吩咐去接燕丹亲自呈在手中的玉璧。 如果要算太子丹真正来秦的时间,据正史记载那是在韩非死后的第二年。 韩非没有死,赵嘉还没有回到代国。 那么后面刺秦事件是不是还有转机? 许栀赶紧又往外望,依旧没有看清任何一个熟悉的影子。 李斯这时候还只是个客卿,他还不能坐到近席。李贤更远在函谷关。 离她最近的便是那个四朝为官,老得要掉渣了的蔡泽。 “纲成君。” 嬴政喊他的时候,蔡泽用了很长时间来反应,他颤颤巍巍捧起酒爵。 “臣,在。”他说话也是沧桑得不行。 “寡人曾要你出使燕国,依你现在看,燕国如何?” 蔡泽是个聪明透顶又身谙月满则亏的人。 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眼燕丹,朝嬴政拱手,一口地道的秦话,咿呀呀道:“燕国国君蠢笨如猪,如今燕王选太子丹质秦就相当于把自己一半儿埋进里土里了。” “丹同寡人提了多次回燕之事,纲成君以为如何?” “本是无碍。太子于燕国本是弃子。大王将燕国放在手中,便可与太子详谈。” 从嬴政的反应来看,他很喜欢这个答案。 燕丹扯了个嘴角。 李斯深觉蔡泽这个老家伙的八面玲珑。他听到蔡泽此言,心中还是有点佩服。遥遥指出秦国压倒式的压迫,言语中并未表露出燕丹是个什么人。 蔡泽在还没估摸清楚君王的态度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表态。 以许栀目前的洞悉力,她只是觉得蔡泽已经老了所以说话爱打太极,没听出来什么别的东西,也自然李斯想不到一块儿去。 许栀觉得自己在整个宴会中是不被关注的存在,所以她直接仰视了王座。 每每在这穆色高台,上面坐着只有真正的秦王。 嬴政面色非常阴沉,他盯着眼前折腰躬身的人。 良久,他才微抬手让燕丹起身。 燕丹抬头时也一并说了话,他的声调恰如凉水,让这殿中也涌来了寒霜。 “多年不见,大王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丝毫不带有一个太子该有的尊贵傲气,而是卑微谦恭,处处彰显着他的虚弱。 一霸道的目光直接扫视下来,就算隔着距离,燕丹感受到了嬴政眼中相当的威慑。 嬴政没有回答他。 众臣也都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对劲。这分明是给郑国办的庆功宴,关燕国的太子丹什么事?大王还把那个老不死的蔡泽请到了宴上。 燕丹兀自上前一步,当他想再上前,靠近嬴政坐侧的一个文官直了身,他开口让燕丹停住。 许栀忽然警惕起来,她之前没见过这个文官。 赵嘉曾直言秦宫有他的人。 其实不用赵嘉说,许栀也很清楚秦宫里面有不少六国的眼线。 同样是文官。这个相貌堂堂的近臣身上透出的气质与李斯和韩非完全不一样。 恰如山岭升月,水中观星。 她听嬴政说了句:“蒙卿,无妨。” 然后嬴政饶有兴致地听着燕丹陈述着关于燕国的期许。 在燕丹感慨着故地衍河的风景时。 向来在朝堂不会喜形于色的嬴政忽然笑了起来。 许栀与众臣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笑,而是笑里藏刀。 他与燕丹早在赵国就结下过梁子。 在韩非来之前,李斯作为嬴政的老师整整八年。所以李斯相当清楚,他的君主,他的学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嬴政低沉的声音从高台落了下来。 李斯习以为常地听着这种凌厉。他想起他第一次奉上自己的忠诚的时候,都差点没被嬴政这种语气给吓死。李斯与韩非的心情相似又不同。李斯虽然害怕,但他早在初见嬴政时,就已经笃定,他这一生所有的理想与抱负会在这个年轻的王手中实现。 李斯很快接受了这种天然的压迫与威慑。 许栀却是头一次听到嬴政用这种语调说话。 “大王当真愿意放我回去?”燕丹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 嬴政冰冷的眼中带着享受折磨的快意。 一切的过去与留念都已磨灭干净。 燕丹以为蔡泽说出那句——“本是无碍”,嬴政没有表达不满是因为嬴政已经不屑自己在秦国为质的分量。 “何时?” 伴随着有些病态的嘲弄,只听嬴政笑着,他缓缓地对他说:“等到乌头白,马生角。寡人就放你回去。” “嬴政!” “丹,是寡人给你的时间你不满意?还是你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扬到燕地更好。” 凉薄的语气瞬间将燕丹感受到了绝望,一种远比他的故地的大雪更加刺骨的寒意。 他一生颠沛流离,无所依靠,寄人篱下。 宴会还没有开始,已经是剑拔弩张。就他们这个架势持续下去,燕丹作为荆轲刺秦的幕后之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许栀看着案上用盉冒出的热气,小鼎中炖煮着鹿肉,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肉香浓郁。她本来是打算先饱餐一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把事情记下来,回宫再和人商量对策。 可听到这些对话,她既不能突然打断,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涉及到朝政,她这个身体实在不好参与进去。 她心乱如麻,捏着筷子,一块肉也没夹稳。 史书上荆轲刺秦失败后,太子丹逃回燕国,他的父王燕喜因为害怕秦军报复,竟主动奉上了他儿子的人头。 那么燕丹在这次波及韩赵两国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雅乐奏了几遍。 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气氛庄重。 许栀天生对于这类金石之乐并没有什么兴趣。 钟编之声,简单旷远。 众臣目视着殿外走来一个人。 今日宴会真正的主角。 郑国上殿之时,很明显感觉到他的步履沉重。 他已经估计到,这群黑压压的大臣中间,有很多人都想让他死。 纵然他一腔热血地早在一年前向嬴政透露过自己的宏图与担忧。 但他再傻,他也知道自己触犯了秦国和韩国,包括赵国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 他们铁了心要弄死他。 牢里的赵嘉疯了般咬住了他。 郑国看到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太子丹也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他已经被搞晕了。 他还能不能好好地修水渠,他还有没有命修? 如果嬴政不信他,他该如何呈情。 如果嬴政信他,面对这么多人的阻碍,他该怎么全身而退? 第三十六章 疲秦之计1 【感谢孤岛惊魂,youngangle的推荐票~欢迎新收藏~】 蔡泽摸了把胡子,虚眼看了眼堂下之人。双小而冒着精光的眼里充满了对郑国的鄙夷。 蔡泽于歌女表演的缝隙之中找到了燕丹的身影,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水纹官服。 他默不作声地饮尽了爵中的酒。 他好像在燕丹的身上好像又回想起来五十年前的深夜,他离开了那个冰天雪地的遥远的燕国。 他已开始酝酿一个浑水摸鱼的计划。 蔡泽的身上透露出的这一刹那之间的哀愁被一个人轻易地捕捉。 青年官员坐得相当地端正,他的袍袖遮住了他的动作。 李斯冷眼盯着蔡泽,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敲着案面。 眼中锋利的刀子朝蔡泽的后脖颈扎了过去。 他仇视蔡泽的理由相当简单。垂暮之人凭什么和他争? 李斯从刚才进殿就死盯着蔡泽看,没想到这蔡泽对燕丹产生了不该有的怜悯。 这对李斯来说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嬴政特意没有让韩非赴宴,朝中没有人会放弃对郑国落井下石的机会。 李斯本来拿不准嬴政到底对郑国的事情怎么想。毕竟赵嘉把命拿来拖着韩国下水。 嬴政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会允许他的人对别人、别国怀有一点儿心思。 李斯在嬴政的目光中敛回对蔡泽的打量。 他从来不对嬴政避讳他眼底对权力的欲望。 李斯也捧起了面前的酒爵,清冽的酒水滑入喉间,他看见嬴政侧头对近坐的蒙毅吩咐了几句话。 李斯不会觉得竟然会觉得待会儿朝上发生的事情对郑国来说是杀机。比起韩非,李斯并不是一个好的师兄,他不在乎小师弟郑国的死活,他只关注这件事带来的后果。 韩非没有参与上他们韩国的计策,没有亲眼瞧着郑国是怎么被群臣攻击,李斯觉得可惜。 可惜的是他少了一次看见他的师兄又被气得张口不能言,求告无门的苦楚模样。 可惜韩非被排斥在外,他帮不了郑国。 李斯期待着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恰好这会儿郑国还没来,他便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殿台前的众人。 嬴政的几个公子公主里面,还是嬴荷华比较有趣。 桌案安放的距离对许栀的身体来说有些远,她能保持长达一个时辰的跽坐姿势真的很不容易。 她终于用筷从鼎中夹稳一块肉,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由于油脂包裹了整块鹿肉,可能是太滑了,美味就这样从她的嘴边溜走。 她放箸时手肘撞到盛汤的陶罐,连带着倒了一片。 她乐呵呵地看着女官们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嬴荷华这种专注的表情倒是挺像她爹小时候。 十几岁的嬴政第一大爱好就是折磨臣子。他见秦王第一天,一句话没说上就被喊去梳理几百册刑律竹简。不干完不给饭。 那时正是吕不韦当政,嬴政根本没有奏章可看。嫪毐也懒得派人给他找无关紧要的奏折。李斯给嬴政找了写他能看的,咸阳城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不料他还兴致勃勃地去阅览经手每一份文书。 就像现在,嬴荷华分明可以不用动手,她还是在手忙脚乱地去捡她撞到的一排陶罐。并且她的表情相当之认真。 许栀在捡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对上李斯的目光。 李斯居然朝她微笑了一下。 她感觉有点儿渗人…… 她鼻尖才刚萦绕着鹿肉浓腻的醇香。 许栀是真心疼故意掉了的鹿肉。 她撞到器具也是为了能有借口离开前殿,没想到老办法一点也不奏效。 倒在身上的水渍很快与淡黄色的布料融为一体。她压根儿不用去换什么衣服。 她这才发现方才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朝臣们,像是掉进了寒冰之海,他们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冰块,重新把氛围凝固。 他们不再窃窃私语。 全是因为一个人。 他的步伐不似李斯怀揣有野心的负压,没有韩非从城门走来的寂寥,也不存在着燕丹伏拜的谦卑。 郑国目不斜视,堂堂正正地穿着秦国的官服迈入殿中。 作为水工,他鲜少来咸阳。他自认为已不涉及咸阳诸臣的派系斗争。 他丝毫不想和他的老同学李斯争什么,他的脑子里装着的只有那条尚未完善的水渠。 但他又相当清楚他在韩国的眼中是个什么角色。 ——细作。 自韩非来秦之后,他就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在秦国的处境已经相当糟糕。 郑国在从仲山出发前,收到过一个没有署名的帛书。帛书明确地告知他,接下来一切都要听韩王安排的人指挥。 郑国先等到的还不是嬴政的怒气,反倒是朝臣们明晃晃的杀意。 “大王。郑国乃韩贼。修渠之名实行疲秦之计。” “韩国羸弱,居心叵测。公子嘉之言,不能旁观。” “郑国此人不堪为用啊。” 郑国哪里见过这么多人对他指手画脚。他们说的大都是他听不懂的冠冕堂皇的人话。 他满身满眼都带着流淌的泾洛水。 郑国这一年时间都在泾阳,连人都没全部认清楚。 第三十七章 疲秦之计2 【感谢书友,孤岛惊魂,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的推荐票。感谢所有的读者们,因为你们在,yz就在~】 嬴政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争吵不已的大臣。 众臣向来将察言观色学到了极致。 只要嬴政不说话,那便是默认许可。 许栀不会只想要当一个旁观者,正逢宴会进行到后半段谈论国事的环节。 她得以出殿。 她必须要在赵嘉被带到正殿的前一段时间与他打个照面。 许栀准备践行李贤所想的办法。 她也想看看在韩非不死的前提之下,郑国渡过危机后,李斯的谏逐客书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横空出世? 她细细回忆从函谷关秘密送来的信件。 其实直到来了殿上,许栀才看到后宫还有几位夫人。 说实话,她作为现代人,但她很清楚妃嫔的存在是封建时期的产物。 她很想去尝试理解。 但现在她是嬴荷华,她看见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 她自然地觉得心里硌得慌。 许栀倒是很喜欢那些生得绰约艳逸的美人们。 就让她这样看着,还很养眼。 她喜欢她们的前提是她们不会害郑璃,成为她的阻碍。 生在21世纪的小姑娘,哪个没看过几部宫斗剧。她虽然重心在关注列国风云,前朝变化,但如果有任何人敢动郑璃,她决心会保住荷华母亲的平安。 众多的美人之间,郑璃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 她冷冷清清,气若幽兰。嬴政特意让她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郑璃淡言道:按照秦国祖制自己应在阶下。 说罢,她就自行走到了一个未加冠的公子旁边。 郑璃这样不为所动,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恃宠而骄。 宴会进行到一大半。 郑国先被请入席,要等着雅乐奏完,才可以进行谈论。 雅乐毕,郑璃旁边的那个公子扬起脸,笑着问他身边一个老宦,“我现在总可以出去了吧?”得到宦者的肯定答复后,他又伸长了脖子去问他右边的蒙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蒙毅年纪小,行事作风却是一派干练,他很守规矩地朝他拱手:“臣还需随侍大王左右。” “唉,好吧。”公子摆摆手,兀自把手上的杯放在案上。 嬴政对他倒是挺放纵。仍由他直接起身就往偏殿离去。 许栀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个小公子扬长而去的身影,“母妃,我也可以出去透透气吗?” 许栀问话时,郑璃也似松了口气般,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嗯。荷华想去哪里玩儿就去吧,” 郑璃停顿片刻,吩咐桃夭要照顾好她。 她蹲下身对荷华再又叮嘱道:“记得早些回来。” 长长的睫毛覆盖住郑璃清泓如水的眼睛。 郑璃看着许栀已经走了好远,那个小公子也拉着她更跑出了殿外长廊。 一直跟着她的楚国侍女走近郑璃,她悄声提醒道:“夫人。昌平君要您必当竭力配合公子嘉。如果郑国不死,您在楚国的陈年旧事一旦抖了出来,那么死的就是……” “住口。”郑璃呵斥,“我送昌平君一言。”她缓和的语调里还有着在赵国的那股韧劲,“郑璃生若浮萍,死亦不惧。昌平君若能在其位谋其事,定比蔡泽尊崇。” 蔡泽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身居相邦之位是何等危险。他当了几十天就自请离去,这才保全他先今的尊荣。 楚国的国君深知如果没有在韩国用计的时间内把秦国实力削弱。 郑国渠一旦修成,终成六国大患! 正殿 郑国没有搭理朝臣们,他置若罔闻地让人把地图呈上,自顾自地把水渠的大致情况讲解。 蔡泽没见过这种临到死了还傻里傻气的人。 李斯也惊讶于郑国所言里没有一句是在表露他想活的辩驳。 只有蒙毅与王绾的眼神中闪耀着相同的光芒。 没有趋利避祸,没有自私自欲,一腔热血式的天真。 嬴政看懂了他的臣子。 他看懂了蔡泽的通润,对人性人事的了如指掌。 他看懂了李斯的帷幄,对万事万事掌控于手的锐利。 他居然看懂了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人的心。 他何尝不是也抱有这种天真?天真到想把天堑连成一线,天真到想让整个大地只有一个声音,天真到认为等到统一后他与六国的贵族和解。 二十九岁的嬴政在接触到郑国眼神时,他不了解,他是该悲哀他看懂了他,还是该庆幸? “始,臣为间,然渠成,变秦之利也。” “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为秦却建万世之功。” “臣来秦已知臣所行乃必死之事。臣一介水工,不敢自比李冰,但求无害于民。若此渠得成,臣死也无憾。” ——渠从仲山(今陕西泾阳西北)引泾水向西到瓠口作为渠口,利用西北微高、东南略低地形,沿北山南麓引水向东伸展,注入北洛水,全长三百多里。 ——利用泾水含泥而有肥效的特点,用以灌溉,并冲压、降低耕土层中的盐碱含量,收到改良土壤的功效。灌溉土地四万余顷,使每亩增产到一钟(六石四斗)。 殿外的许栀没有得见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郑国。 许栀累得不行,她被旁边桌那个小子是提着跑了半天。 她更被刚才那个小公子逼着喊了两句“王叔”。 ……她来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宫里还有个如此年轻的叔。 许栀仔细端详了眼前生得与嬴政六分相似的容貌。 他笑着,眼睛眯起来。 他还想把她逮住。 她离他更近了一点儿。那上挑的眉眼,如出一辙的黑瞳。他的五官比嬴政柔和,但丝毫不减英气。 她忽然一愣。 这不会是…… 第三十八章 他是应龙 这就是—— 公子婴。 秦三世,嬴子婴。 许栀仰望着面前人,他的轮廓于漫漫轻云中镀上一层柔光。 子婴挑眉笑道:“你跟着我出来干什么?” “呀,王叔你低一点儿。你说话我听不大清楚。”许栀对他招招手。 他弯腰俯身,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了句:“看来年纪太小也不大好。” 许栀没将话放在心上,她从子婴的身后看见赵高正迈出了殿门。 如果让赵高看见她接触赵嘉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要想个办法——既能拖住赵高,又能不被子婴揪着问话。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何跟我出来?” 许栀冲子婴眨了眨眼睛:“您不住在咸阳吗?” “我在雍城。” 子婴逆着朝阳,他揣着手偏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次见王叔觉得格外亲切,所以想跟着你。” “我不认为你是这样想的。”子婴收了袍子,幽黑的瞳孔中隐约换了个注视方式。 许栀没感到异样,河图玉板也没有像之前与赵嘉对话时候的反应。 她便想子婴不过是好奇她的行为举止,所以她选择继续装傻卖乖。 子婴蹲下身,一改方才少年气息,沉沉道:“你要搞清楚你为何在此?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眼里泛出一丝光。 ‘找全河图洛书,查到你祖父死亡的真相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许栀并未见到子婴开口说话,但她竟然实实在在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 她心底狠狠一震。 这幅躯壳下装着的绝不是真正的子婴! 就在这一刻,就在她的跟前,她的脚尖处,聚拢了一个巨大的影。 爪似鹰、身似蛇、鹿角、虎眼,两翼张开,似有席卷之势要将她吞没。 龙尾逶迤,长须扬空。 此为应龙之貌。 这是她曾在梦中见到的、山海经中和蚩尤战斗的那条龙? 这是否就是嬴荷华对她说过的神龙? 光晕斑斓地洒在他黑色的衣裳,云山图纹此刻越发像是一片一片的龙鳞。 影随日动,云开光出。 子婴的瞳孔已不似正常人,而是沉黑如潭水,无了生气。 他薄薄地瞟了她一眼。 许栀完全被吓住了,她哪里还能思考健全。 她要很快接受这个现实,几乎是不可能! 她本能的反应是连忙后退,来不及站稳,坐倒在地。 她使劲儿掐了把自己,很痛! “难道是你……您,要我来到了这里?”许栀的声音在发抖。 子婴思索了一会儿,龙目环视:‘非也。’ 他俯身下来,朝许栀伸出了手:‘本君别无他意,难得出来一次。只在提醒你当务之急。’ 河图洛书——她的当务之急。 赵高恰到好处地从长廊的尽头赶来。 “荷华公主?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王上正找您呐。” 子婴回过头,上下刮了眼那个跑来的年轻宦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既然想好了,你可以运用你的身份插手一切。’ “什么?” 子婴的声音瞬间从许栀的耳后传来:‘你知道是赵高背叛了嬴政,何不直接杀了他?’应龙的影立即从地面跃起,耸立环绕在她身侧。 “此事李贤试过,会适得其反……” 许栀还没有说完,周身的温度也骤然降低。 嗖地一下,刹那快如疾风。 金光一闪,许栀手心一沉,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上。 ‘你既然可以用河图的力量控制赵嘉并且成功地伤了他。那么,你何尝不继续用这力量铲除本就是祸害的人。’ ‘赵高、李斯、胡亥。是他们背叛嬴政、害死扶苏、摧毁大秦。’ “她”的声音是如此蛊惑人心。 许栀的大脑被这声音冻住了。 ‘他们已经造成不可原谅的错误,只有永远的死亡才是结局。’ 永远的死亡? 许栀想起了什么,她强忍住颤抖,直视了子婴内在的那个魂灵。 “我曾在忘川之畔见过您。为何您也来到大秦?” ‘你不敢?你忘了自己愤世嫉俗的模样?’ 如果是放在她刚来的时候,许栀不用质疑地会说“好”。 没等许栀反应,手中的匕首顿时反控了许栀的手腕。 呲—— 胸口鲜血迸溅,喷满了她的面颊! 赵高瞪大眼睛,他惊愕地盯着她,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她想过无数次的、反复在脑海演练过的画面,就这样出现了?! 她就这样简单地,杀死了赵高? 第三十九章 杀死赵高 【感谢新收藏的小伙伴~】 ‘哈哈哈,看吧,很简单。’ 子婴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许栀强镇住自己,她看着倒在地上的赵高。 “我不会同情他。如果让我回到公元前210年,想杀死赵高的不止我一个。” 许栀松开匕首,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面,瞬间化为一缕光消失了。 但赵高的尸体还明明白白地摆在哪里。 许栀没有顾念自己脸上还有血迹。 发生得太快,她不知道赵高的死亡会引来怎样翻滚的效应。 原本韩非死后,疲秦之计紧跟着败露。现在韩非活下来,却引发了赵嘉出现的局面。 赵嘉的所有动作都沿着郑国疲秦之计败露的进行着。 许栀还没有感觉到其中人心已有了细微的变化。 但事实的确是:一个历史人物是否身死,与历史事件的进程无关。 这是李贤在最开始告诉他的道理。 李贤告诉她的是:当初他重生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弄死赵高,没想到反而让嬴政发现了赵高刑狱上的天赋,不但没让他死,反而让他得到了重用。 事已至此。 许栀自认为自己是个既眷恋过去,但又很会往前看的人。 她抹去溅在了脸上的血,抬眸直视子婴,对着里面的灵魂道:“赵高本是子婴杀死的。如今他虽死于我手,更是死于你的意念。神君你说这是不是也算有始有终?” ‘始终。’ “如果用死亡就能解决所有的恨与执念,也不会有这样多的遗憾了。”许栀顿声道:“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杀戮。何况我与他们隔得这样遥远,作为局外人,我没有资格来评判一个人是否该死。如果待会儿有人过来问,神君还是把身体还给子婴吧,我会一力承担后果。” 庚辰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越发看清了站在嬴荷华身体里的许栀。 她在南方辗转快要上万年,等待的正是一个机会。 孟莲说得不错,忘川纯净的灵魂少见,千百年来只有许氏能做这样的事情。许楷与许栀——他们是被河图洛书选中的人。他们的这一颗赤子之心能一直从两千年后延展到两千年前险恶的乱世吗? 她开始期待,到最后她又会怎么选择。 庚辰若有所思地闭上眼,拨开混沌,许栀被拉扯回了现实。 砰地一声,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一场虚空。 许栀大大松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朝着他们走来的“还好好活着”的赵高。 赵高还没做坏事。从记载来看,可以说赵高这人在嬴政死前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一个人的狰狞绝不可能是某一个瞬间。但荀子说人性是有着天生的邪恶。 不能杀,就劝他好?就像李斯那样? 许栀觉得这还需要和李贤商量之后才行,她被赵嘉都整得够呛。 赵高,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突如其来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就像她面前的这个子婴,身体里住着应龙的魂灵。 许栀庆幸自己是考古系的学生,她还能调动出她还能记住的知识。 《山海经》中记载的应龙是女君。 《竹书纪年》记载:“应龙攻蚩尤,战虎豹熊罴四兽之力。以女魃止淫雨。天下既定”。 应龙攻打蚩尤之时,因蚩尤颈血飞溅形成的蚩尤之旗封锁天穹,而无法回天,飞于南方蛰居山泽。 难道……应龙是想借助河图洛书的力量飞升回天?可惜她现在只有河图,她并不知道洛书散落在何处。 为什么应龙选择进入子婴的身体? 许栀深吸一口气,没敢去接面前子婴的手。 她自行撑了地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许栀跟着韩非李斯待久了,也生多了些“弯弯绕绕”的心眼。 “您可是名唤庚辰?是否是因为我见到的人物变多了,河图里的能量积蓄充足。您才在此出现?” 应龙点了个头。 果然是山海经中的女君,许栀顿时生了几分胸有成竹。 “祖父之死的确与河图洛书有关。” 听到河图洛书这四个字时,“他”静如潭的眼里明显有了反应。 “河图洛书补全后,方能解开祖父的秘密,”许栀停顿片刻,清澈的目光再而看向他:“但它的神力于许栀全无用处,洛书找齐之后,我愿将此奉于神君。” 子婴忽然笑了起来,“他”悠然地挑起了面前女孩儿的下巴,笑眯眯道:‘你与荷华倒是相似,竟不问本君想做什么,都愿意将手中之物拿出来。’ 许栀想庚辰和嬴政都是被后人称为“祖龙”。 她这下倒是想通了,以前没见过龙,现在见过了也就不怕了。 何况蚩尤的坐骑放在现代还讨人喜欢的…… “两全之事。何乐不为?” 光晕洋洋洒洒地从云层里倾泻下来,许栀不觉得自己能够看懂一个古老的灵魂。但事半功倍的事情,她愿意去试一试。 她正再说:“眼下我须得与赵嘉见面。他在殿上口不择言,会引起大乱。可否请您拖住赵高?” 庚辰出现本就耗费了些神力,她没来得及说话就抽离走了。 所以听到这话的人是真正的嬴子婴。 “赵嘉?”子婴揉了下眼睛问:“你为什么想和赵嘉见面?” “他在狱中所言全是假话。” 子婴低身下来,神情紧张:“你去监狱见过他?” “是。赵嘉此人满口荒唐。他为的就是要让嬴政杀了郑国。” 子婴赶紧捂着了她的嘴,“荷华。你怎么能直言你父王的名字?” 许栀一愣,再对上这眼睛,疑惑又惊恐。 她斗转反应过来! 她支支吾吾的声音从子婴捂住她嘴的缝隙中传来:“啊。我,王叔,我是在模仿赵嘉说话的语气,他可讨厌了。他就是这样喊父王的。” 子婴松开她。 许栀讨好地上前一步,“王叔。我刚刚跟你出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听说父王身边的那个赵高是赵国人,我不想他与赵嘉在一块儿说话。” “的确挺聪明。”子婴摸了下她的脑袋,“不愧是王兄的孩子。” 许栀就这样,注视着子婴与赵高的第一次直接接触。 赵高是单纯地害怕秦王室的人。 他跪伏在地,哆哆嗦嗦地被子婴居高临下地盯着,头也不敢抬。 许栀单方面觉得赵高不像是真的赵高。 他不会也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谁知道赵高赶来喊她不是因为他要绕路去把赵嘉提到殿中。 而是另一个事件的开端。 许栀觉得她这辈子,亲耳听到赵高说这种话也是算开眼了。 离谱到家。 ——“荷华公主。求您去为李客卿求个情吧。” “啊?” “发生何事?”子婴问道。 ——“大王要遣散诸位客卿。” 第四十章 遣散客卿 【感谢youngangle的推荐票!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的支持~各位新收藏的~】 天色变得有些暗。 许栀在长廊往远处望,太阳已消失在云里,黑灰黑灰的云层聚集了一大片,厚厚地挤在天边。 又有下雨的架势。 许栀跟着子婴走到殿外,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咸阳宫方才还是其乐融融的宴饮场景,撤去酒案,已变为真正的朝廷。 不能说肃穆。 只能说是噤若寒蝉。 这许栀第一次窥见密不透风的朝堂。 “荷华你且在这里等着。别进去了。” 子婴收去宴会上显露出的少年气,理了衣襟,正色欲要进去。 “不可。”赵高阻止了子婴,“大王尚在审问,不可贸然。” 赵高说罢,深深地看了眼许栀,然后躬身迈入了殿门。 许栀看着赵高的背影,眼神变得诡异。 难道自私如赵高,也能这样去关心别人……这个人还是以后杀了他的嬴子婴。许栀觉得时空转换之间,看见这些令人诧异的情景,真是给她开了好大的玩笑。 但许栀牢记着史书的记载,她本能地不相信赵高会好心地要她去帮李斯。 赵高倒没想这么多。他喊子婴不要进去,也是有他的用意。 他方才在殿内听到秦国宗室异口同声地开始数落郑国为间,败秦大计! 赵高让赵嘉顺利上殿的初衷是为了帮一把自己的母国。 没想到赵嘉的言论竟然来引起宗室的注意。 乌云笼盖到了头顶就如将要发生的风雨,正细密地筹备着。 许栀在殿外只蹲了一小会儿,她还在想赵嘉为何就先行一步去见了嬴政。 偏就选择了郑国赴宴的这个时机,就在她跟着子婴离席的时候。 对了,她的母妃郑璃呢? 许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还是想入殿看看情况。 没想到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臣子撞上了。 “哎呀。”许栀惊呼一声,原来是碰到个硬邦邦的腰牌。 她关心着里面的情况,心急如焚。碍于子婴在一旁用关怀的眼神看着她,她只好夸张地捂着自己的额头。 许栀仰面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斯的表情说正常又不正常,说不正常也的确不正常。 他面无表情,眼里仿佛一场大火燃尽,只余一摊死灰。 他的身体在大雨中晃来晃去,像一块最薄最锋利的玉片落到地上碎裂。 遣散客卿。这的确是李斯仕途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许栀正要追出去,她的身侧突然走来一个人。 清冷带雪的声音从廊后飘到她的旁边。 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与她的视线齐平,燕丹的声调天然带着燕地的气息。 “小荷华还是与赵政生得更相似。”燕丹自顾自地说着。 更? 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燕丹的眼神是否太过幽蕴,许栀觉得他的眼睛多一份令人担忧的危险。 许栀眼见着李斯在大雨滂沱中越走越远。 内殿只有两个人。 一个站在高台上,一个被捆了手脚扔在阶下。 嬴政按压住太阿之柄,赵嘉拼命仰头与嬴政对视。 嬴政早知道赵嘉的意图,他的言之凿凿均是透露着:杀了郑国。 郑国是个没什么政治头脑的理想主义者。他言辞激昂地陈诉的那些关乎水渠之利,嬴政也都听进去了。 但对于政客来说,刀架在脖子上的往往不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是他触犯到了一批人的利益。 郑国虽然不是政客,但他的身份却注定了他只能以政治的方式作为牺牲。 郑国不能死,不能白白让大秦失去这条水渠。 沃野的关中平原,不再担心后勤补给,过秦岭沿线直捣韩赵的途径。 嬴政是个极端聪明又富有创造性的人。 他相当清楚:赵嘉漏洞百出的行径似乎也是故意要做给自己看的。 嬴政知道那晚在秦宫压根儿没有什么刺客。赵嘉要找的人原本就是郑璃。 他心中有着千千万万种怀疑与不安,最终他选择了相信。 但赵嘉的言语对他来说就像是飞散的花火,一触就燃。 嬴政决定将计就计,借用郑国之事,一举清理朝中那些虚情假意的尸位素餐之人。他要笼络到一批真正赞同他的思想,愿意跟随他走得更远的臣子。 可是嬴政在很久之后他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势必要追随他的人会是谁。 赵嘉亦神经兮兮地跟嬴政说:我可不会甘愿当嬴姓之人手中的废棋。 “寡人手中的棋,呵,你觉得自己配下到哪里?” “大王知晓一切却不杀我。你囚禁我和燕丹,不过是妒恨我们在赵国时拥有的一切。” 赵嘉无牵无挂地笑着,他又往郑璃方才坐的空位望了一眼,尽是挑衅。 赵嘉突然仰头大笑,发癫了般,“我听说你很喜爱你那个小女儿。”他停顿片刻,“她啊,可不简单。” —— “韩赵二国实在可恨!” “大王明禀。韩国苟延残喘之状,郑国为间乃是事实,理当下狱。” “六国之人恐皆存害秦之心。” “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宗室众人当初本不愿将嬴政抬上王位,但他们也想与华阳祖母太后的楚系势力合流以抗衡吕不韦与赵姬的力量。 倾轧之间,太多人不幸被沦为弃子。 嬴政的弟弟成娇就是其中之一。 成娇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后,宗室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 第四十一章 李斯被逐 雨水沿着屋檐不停地往下流,雨幕成帘。 桃夭见许栀在侧廊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 小公主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不远处的殿门。 只见陆陆续续有大臣从正殿出来。 “公主要不我们回芷兰宫吧?郑夫人该担心了。”桃夭提醒着,将一块绒毯披在了她的肩上。 桃夭算得上是荷华的贴身宫女,从前这位小主子一点都不关注她父王。自从她同大王出游了一次回来之后,性格脾气都变得不一样了。这位荷华公主从不会颐指气使地指挥她身边的任何一个婢女寺人。 可小公主的偶尔露出的眼神,沉稳果决得实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嗯。”许栀伸手,雨滴打在她的手心,她的确感觉很冷。 她与宗室中的权力最大的渭阳君嬴傒隔代甚远,子婴这会儿年纪也小,他们说不上话。 如果宗室此番想要借用当初华阳宫政变的旧情来打压六国客卿,于外来看毋庸置疑。 许栀缩回手,扭头问桃夭:“如果走路,从这里到岳林宫需要多久时间啊?” “至少要半个时辰。”桃夭还没说完接下来那句:“公主此时要去见韩非先生吗?” 许栀朝桃夭吩咐了几句,很快眼尖地看到了她要等的人。 别的官员都撑了宫中侍卫准备的伞,只有他没有寻见挂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子,也没有人给他递伞。他的家臣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待臣子们都快走完了。 许栀握住伞柄,自然地路过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惊讶地朝眉目舒朗的官员问了句。 “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王绾一愣。他对上这双水灵灵的眼睛,又看见她衣裳下方坠着块白璞玉,马上反应过来她是何人。 许栀让桃夭递了把伞给他。 “不敢劳烦公主。”王绾把板笏揣进袖子里。 许栀拿过伞,一股脑塞到了王绾的手中:“不久前的雨夜,我曾见御史接了王兄的伞。今日为何不愿接我的呢?” 许栀仰头望着他,眼中似要掉眼泪了:“难道御史也不相信荷华?” 王绾听到这话哪里还敢不接。刚才在朝上发生的历历在目。王绾深得嬴政信任,他在一旁,听着赵嘉的言语都发怵。嬴荷华,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论谁听了都觉得是赵嘉脑子有问题。 不过,前有甘罗出使赵国,成功让赵偃割给秦国五城的例子。那时候的甘罗,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韫车在雨中慢慢前行,车轱辘沾上不少水渍。王绾说白了是被硬拉上车的。 许栀本来只是想要将郑国的事情梳理清楚,在李斯被彻底赶出咸阳之前,给他一个与王绾私下见面的机会。 王绾的伞是被她派人拿走的,他的家臣也是被她叫回去了。 许栀注视着王绾,他官袍上所纹的暗色云纹,她忽然想明白了应龙庚辰突然出现的原因。庚辰要她不要多管闲事,是不是意味着遣散客卿也是按照历史进程走。 郑国被宗室不满加之赵嘉胡说八道,嬴政只是将郑国下狱,没有马上杀掉他。说明一切都还有迹可循。 许栀没想到还有别的收获(灾难)。当俊秀的王绾支支吾吾地被她用不算胁迫的天真语气,逼迫着说出赵嘉之言时。许栀朦胧地听懂了王绾的言外之意,更是恍然大悟为什么刚才燕丹会和她说那番云里雾里的话。 许栀想起了她曾偷听到嬴政说了什么——楚国该死的人、大卸八块…… 燕丹与赵嘉该不会在暗指嬴荷华不是嬴政亲生的? 这是什么大bug? 这种猜想把许栀吓得够呛。许栀在恳求嬴荷华能不能再给她一些提示,最坏也好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过了很久,她心底都没有什么声音出现。她笃定郑璃不会做这种私会之事,万一她是被人侵害…… 那么郑璃之前不喜欢嬴荷华好像也能说得通了。 难道郑妃和嬴荷华是这样被赐死的?? …… 许栀的汗水打湿了后背,她虽然在猜测,但眼下的嬴荷华却不能听懂。 许栀算着已经快要到岳林宫,她强撑着巨大的后怕,做了个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御史辛苦了,虽然我听不懂,你就在这里下车吧。呐,伞就送你了。” 王绾想自己故意说了诘牙难懂的话,从小公主的神情来看,不像是听懂了的,他想,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操纵之心。 于是马车停在甬道,王绾恭敬地目送公主离开。 这一次还是王绾去给李斯送伞了。 王绾认为自己一直作为一个撑伞的角色,殊不知他能够撑起大秦的未来。 他觉得李斯此刻是迷茫的,昨天他还是秦王的座上宾,而现在,顷刻之间一无所有。 李斯黧黑的官服与逐渐降临的乌云融为一体。 “为何要去岳林宫。” “不让他将我嘲弄我一番。他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李斯说话时,眼睛里没有一丝落魄,而是淡远的宁静,他淡淡道:“当年我执意来秦,害他落下口疾。如今我被大王驱逐,临走的时候就与他道个别吧。” 王绾觉得今天破天荒了。李斯那双眼里怎么还能冒出这种平平淡淡的目光。 这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李客卿。 “你情愿离开咸阳?” 李斯站定,回过头来,模糊不清地冲王绾笑出了声:“御史难道还舍不得我走了?” 半晌,撑伞的人才轻缓地道:“这倒没有。”王绾想了会:“其实你走了挺好。大王在你我之间,只会选择一个人,一种学说。” 李斯彻底大笑了起来,他感慨道:“绾兄。也只有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啊。” 李斯本就清瘦单薄,雨水把他浇得湿透了,官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雨水变得稠密,李斯咳嗽几声,他抬眼望了遍布乌云的天空。 王绾见李斯整个人松快了下来,他听他咏叹着道: “绾兄,我有过一个很离奇的想法。我很希望自己这一走永远不再回来。” 远处出现了一个白灰灰的影子,李斯咽下后面一句话。 从未有过任何人得知的他内心深处最隐蔽的秘密。 越过重重的灰色地带,淌过地狱的烈火。 苍白的言语无法令他向往未来。 他想:是不是这样,我就能规避掉我往后所有的悲哀。 第四十二章 迷局之中 “师弟,你可会离开咸阳?” 韩非一袭白,伫立于灰雨之中,在棕色的建筑物前,他们都显得格外渺小。 这是他与李斯第三次淋过同样的大雨。一方屋檐下,乱跳的白珠啪嗒地在地上碎开。 不过当年的韩非说的是:师弟,你执意要去秦国? 李斯看见韩非的那一刻,顷刻之间露出了笑意。 接着,他摇了摇头。 王绾让出一步的距离,他自行收了伞。 “绾兄为何来了这里?” “路上遇见荷华公主,同她讲了些话。” 李斯没有说什么,但他的眼眸变得深邃。 三人入了岳林宫,韩非拿出一叠郑国与赵嘉的书信。 王绾细细看过之后,将信放在桌上,沉声道:“赵嘉原来与郑国谈过。如果要他不谈修渠一事,得让郑国得拿韩安的细作底细来换。” 李斯拧干衣摆,没有起伏地说了句:“看来赵嘉很想回赵国当王啊。不惜用整个暗线为祭。” 韩非诧异地看了眼李斯。“你难道真不知道……这些信是…谁给的?” 李斯凝神,他以为韩非会说出嬴荷华的名字。 以韩非的洞察力,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位小公主的异样。 没想到韩非只是笑了笑,对于这个名字缄口不谈。 韩非觉得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也越来越有趣了。 李斯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才是操作郑国此局的幕后之手? 天色继续在一片迷惘之中继续变暗。 风压得更低,咸阳宫外的树枝在寒雨中摇曳,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灰,渐渐隐没在风雨的喧闹。 黄昏的叹息,不会显露出关于它对夜色的期待,一如此刻独自坐在偌大宫殿中的嬴政。 他命人吹灭了殿中大量的灯,独自在黑暗中思想,这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郑国的事情牵连到韩赵两国,赵嘉虽然是带头把水搅浑的人,可他怎么能算得上是个危险? 于嬴政看来,赵嘉,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这只能算作他处理了无数次危机之中一场最普通的一次朝议。 先王驾崩、华阳宫变、嫪毐叛乱、成娇叛乱、吕不韦迁蜀…… 哪一个的斗争不比这次凶猛? 但为什么嬴政总觉得心里有一处很空? 他听着雨声。 咸阳的雨和邯郸有很多的不一样,咸阳的滴在阶上很快滑入街道两边,雨水哗哗流淌,一刻也不停歇。 青铜树上呈放的灯盏被宫人点亮,整个殿内只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灯影晃荡,嬴政的影子也不停地拉长又骤然缩短。就在这样一长一短的变化间,小小的身影从门口顺溜了出来。 “里面有人吗?” 他并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打破属于他的静谧。 没有人这样大胆。 许栀其实只有五分把握确定嬴政在里边儿。 许栀开始时还在担心李斯,既然她已经将王绾送到岳林宫的方向,这一次李斯总该不会贿赂赵高去送《谏逐客书》了。 芷兰宫中郑璃不知何故不在,她便借口来找母妃。 她悬着心,盯着手中提着的灯盏,灯芯被风吹得摇晃,她思索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如果能被嬴政亲耳听见最好,如果不能,被侍女听了去,再转告给宫中任何一个人,也算不白费。 许栀跨进殿门,地板的凉意从脚底传来,带着潮气的湿润从地面渗透出来。或许是因为河图玉板的缘故,她的感官变得很敏锐。 越往里走越是漆黑。 许栀的手心冒着汗,心脏怦怦直跳,她揣着一腔勇气,尽量把要说的话用她设想好的无辜语气说出来。 “王兄?你是不是回宫了?……赵嘉有没有跟你说实话啊?” “母妃,你在哪啊?我迷路了。” 这时候,许栀觉得自己应该带些哭腔才好。 她正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做表情。泪腺就自觉地开始工作了,她的心里也有一处地方酸啾啾的。 许栀蓦地将这一幕与她幼年时的一个场景联想起来。 她的父亲经常出差,母亲也要工作。 直到上大学之前,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她都是与自己待在一起。 “这里还真黑……” “母妃你在哪儿啊,我怕黑。” 她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害怕黑暗,这是许栀自幼年时养成的惊恐。 熄灯之后的大殿让她手上的灯显得微不足道。 许栀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很远,远到她判断不出距离。这个大殿似乎没有尽头,这样漫无边际的空旷,让她想起了秦始皇陵兵马俑。 她捏紧了灯柄,心里越发没底。 她开始懊悔,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乱走。 她甚至想她该不会是又走到了什么地方?难道还有比穿越更为奇异的事情? 许栀强忍住恐惧,“有人吗?” “里面有没有人?”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绊到一个小槛,踏进内殿的一刻,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木质器具的味道,她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说不上来,但的确很熟悉。 低沉的问句像是黑暗中爆破的气泡。 “荷华?” 这是嬴政的声音! 她在迷糊朦胧中又拐了一道弯,才看见亮光的位置与声音的源头。 “荷华,”嬴政高大的身躯立在她的眼前。 他的手中小心地护着一个火折子,火芯将他的面庞照亮,于身后巨大无比的书架上勾勒出清晰的倒影。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父王。”许栀的眼眶里晃荡了泪水。 嬴政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过来。” 听嬴政这种轻缓温柔的语气听多次了,她是真想把自己当成嬴荷华。 可她是许栀。 “父王,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这种罕见的直接带着孩子气的质问,倒是一下把嬴政给问得愣在哪里。 嬴政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在埋怨寡人处置了你的救命恩人?” 许栀根本看不出来,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其他疑问。 他还是相信了她头一套说辞? “不是。是赵嘉答应我了,他说他想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博士们说过“落叶归根”的道理,我想这是人之常理。所以我才愿意帮他说说话。” 她看见灯影在嬴政的衣袍上跳动,嬴政看她的眼神还是未变的柔善。 “寡人若不放赵嘉,荷华会生气吗?” 许栀觉得这个节骨眼上,不把他放回去实在是好事一件。 原本想送赵嘉一个人情,结果人家根本不需要。 不把他放回赵国代地,那他后面与燕丹赵燕合纵之事可能就此作罢。 许栀注视着嬴政的眼睛,童言无忌:“不说赵嘉,任何人如果是大秦的阻碍,大可都不放的。” 嬴政温和地看着她,他的瞳孔中燃着小小摇曳的光,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透亮。 如同一重大海上,孤独的灯塔。 第四十三章 李贤蒙恬 【不知道大家是否正在渡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努力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结果。很多事情的结局是无法细看的,就像历史中的大秦。究竟为何演变到最后,这是史学家们研究的巨大课题,这也足以说明一个道理:王朝衰落之前人们会记得它曾经的辉煌。如同人们事后都不会怨恨铆足干劲又兴致勃勃的自己,撑起我们全部的回忆正是这无数个过程中的某一个画面。既向上又低落,既憧憬又踌躇。而我的这篇文,正是产自属于我这样的时期。感谢读到这里的所有读者们,感谢最新加入的读者们~求推荐票~月票~】 此地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 西风吹过,将少年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他半倚着身后一棕色旗杆,一手搭在城墙的边缘,一半身子从墙内越到外边儿。 他探出头,扶了墙头,冲下面骑马的人咧嘴笑,使劲儿挥者手,高声道: “李贤!今日怎么如此晚啊?快上来,我正有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哩。” 李贤来了函谷关一个月才慢慢接受蒙恬的少年时期是这种性格。 如果他们见过后来的蒙恬。论谁都不会把不苟言笑的蒙将军与眼下的这个少年联系到一起。 蒙恬如何战功赫赫。 连西起陇西临洮,东至辽东的长城与“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典故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蒙恬如何刚正不阿。 手握三十万大军,无罪见诛,守死不贰。 那个时候的蒙恬,坚毅的眼睛里永远保持着讳莫的沉默。成年后的他不改俊逸,更添成熟。 函谷关猎猎长风,从三十年前吹到李贤的面前。他看着城墙上,朝他挥手的人,蒙恬的轮廓浸在黄昏里,恍如隔世。 李贤的手里捏着他的父亲从咸阳递来的书信。 【速回咸阳述职】 李斯虽然没有明说,但李贤大概猜到了父亲把他叫回去是因为什么事情。他送到咸阳的书信居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嬴政的《逐客令》还是下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做了个徒劳无功的事情。 李贤解了马,将马儿栓在马厩,把马背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取下来,从麻绳编的袋子里拿出封好一卷竹筒。 竹筒两端都封得很牢实。一头裹了白蜡,一头还拿金属嵌过。 蒙恬笑着拍了拍李贤。 第四十四章 汗血宝马 “唉,你父亲终于给你回信了啊?”蒙恬张开一个很大的微笑。 他的眼睛里容纳着旷远的风景。 “嗯……我,”我须得马上回咸阳,然后离开秦国。 李贤想这样说。 “噢,挺好。看来你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国都了。”蒙恬抱着手臂,手里握着条很长的马鞭,他晃了晃,“走,我带你去看个稀奇的宝贝!刚被抓来的,要送给大王,不过我们可以先去看看。” 李贤刚准备拒绝,一是他向来对奇珍异宝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二是,他心里还想着回咸阳的事儿。 蒙恬那管他怎么想的,他一直都向父亲蒙武将军学习怎么待人接物,便伸出一臂,拦在李贤身前,客气地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蒙恬的所有动作都很利落。他的眼神满是不容拒绝的真诚。 李贤很快把话咽了回去。他对蒙恬的举动向来毕恭毕敬。 他上辈子纯粹是个文官,在军营也鲜少与将军将士共同生活。虽然李贤提过自己想从军,可那时候已身为文官集团翘楚的李斯,只能让一个儿子进入军营。兄长李由的确比他更有军事天赋,所以李贤便退居幕后,跟着父亲处理六国间谍事物。 蒙氏兄弟深得帝心,深为朝中势力忌惮。 李贤忘记了很多场战役与凯旋。他连王翦的事迹都忘了不少,但他永远记着统一后,蒙恬北击匈奴,凯旋而归的情景。 那一天,他率军队回到咸阳接受封赏。 百姓夹道相迎,帝王高台相邀,阳光普照大地。那是李贤觉得的,他眼中的盛世。 他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中,翻来覆去地将那一天铭记。 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李贤跟着蒙恬来到他要给他展示的宝物面前。 “看。” 李贤顺着蒙恬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真是头极美的马。 它体形高挑,四肢修长,头细颈高,全身乌黑,鬃毛油亮。马儿气喘吁吁,汗珠从它的皮肤上滚下来,更显得腻如玉细,隐隐约约还可看见血管的分布。 “据说赵武灵王曾用过这品种的马。”蒙恬解释道。 李贤还没走到它跟前。这匹马儿开始嘶鸣。 李贤与它对视的瞬间,它极快地挪过头,不停原地踏步。它肉眼可见地变得烦躁,呼呼地朝着李贤吁气,很想冲出马厩。 蒙恬见状,惊讶道:“刚被送来时,叫也不叫,还以为它太过沉闷,温顺有余却乏勇气,自上不得战场。父亲觉得可惜,又见着此马罕见,想进贡给大王,让大王养在上林苑。没想到,它见到你居然就激动起来了。” 李贤凝视面前这匹年轻的马儿,他一见它便感到一种强烈的熟悉。 年轻的战马黑风是这样遇上蒙恬的吗? 李贤后退一步。 “准备送给大王吗?” “哈哈,是啊。” 李贤走到这匹黑珍珠般的宝马面前,他凝视片刻,回过身对蒙恬道:“区区一匹幼马,何扰大王。不如蒙兄让人再养个几年,待马体膘健硕了再献给大王也不迟。” “蒙兄可知大王的上林苑良马何其多。”李贤续话。 “……你说话就好好说,小小年纪就文绉绉的,听着怪别扭。”蒙恬又小声嘀咕了句:怪不得父亲不喜欢我和你待在一起。 “蒙骜将军为何这样说?” 蒙恬没想到李贤耳朵这么好。 他有所思地将马细察一番,“确实还是匹幼马,大王也用不上。” 蒙恬又斗转回过头,他比李贤高了半个头。蒙恬垂眸看他,李贤觉得他这个眼神和刚才看一匹马的眼神一模一样。 “父亲说李伯父是个很难得的人。既聪明,又长得好。世上哪有人能两样都占了?容易让人觉得危险得很。” 蒙恬笑道:“我不像贤兄这般有文采。如果用动物作比,我倒是觉得嘛,贤兄你更像个狐狸精。” 好歹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李贤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炸毛。 不过这个更字。 言外之意是在说他爹是个狐狸精。老实说,他爹真不是个好惹的,什么毒蛇,白眼狼都被人喊过。这个词汇,还是头一次听说。 没想到蒙家的人在打仗上出神入化,说话还真……挺毒。 蒙恬口中说出来时,他的眼睛偏偏还带着诚恳的直接。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刺拉拉地把刀扎进人心里去,这与咸阳的许栀有得一拼。 蒙恬的视线晃到李贤袖中的那个竹简。 “你之前传书信都挺在意时刻,今日怎么不着急了?” 第四十五章 咸阳 李贤见过很多次咸阳的余晖。 他会被落日震撼。 尤以这一次为最。 咸阳的城门口,他率先看到的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一个女孩。 她遥遥地在城墙上边儿朝他招手。 她的身后残阳如血的天际,红黄交杂的颜色层层晕染,偌大的太阳慢慢往下坠。 余光映照之下,李贤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她的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她所说的那个她。 许栀绕过城楼,匆匆跑下楼梯,她面上桃思带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他心里原本是暗沉,他本以为咸阳等待他的应该是一场风暴。更何况,已是弃臣之子的他怎么可能有机会与她见面? 却不曾想,他们会重逢在这样绚烂的场景之中。 李贤从来没有觉得看了三四十年的晚霞有哪一天会比今天美。 “辛苦了。” 这是许栀的第一句话。 李贤正要开口,被她笑盈盈地打断了,递给他的食盒里面装了沉甸甸的糕点。 桃夭本以为那个小盒子是给李贤的。没想到许栀指了个半臂大的木盒子。 不只是李贤,桃夭都愣了。 “这个?” “嗯。”许栀双手合十,乖巧地仰头道:“函谷关比不得咸阳,那里可没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若是李贤哥哥再回去,可一定要全部带上。” “搬上去。”许栀没有给李贤说话的机会,她挥挥手,宫婢们便把这一箱子东西给勉强扛上了马背。 如此强势,她承认这是她在嬴政身上染上的陋习。 “对了,”许栀娇俏地抬起脸,反正秦风开放,她也不避讳地凑到李贤身边,“我很想知道函谷关与咸阳有什么不一样,可以和我讲一讲吗?” “……公主,王上可是特意叮嘱了让您早些回宫。”桃夭紧张地在她身边小声提醒。 “没关系。” 许栀心想,这可不是来玩儿的,既然嬴政点头同意她出宫,他就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所以她便没什么好担心。 “路这么远,你难免劳顿。”她在踏上马车车轼的时候,回过身,冲李贤笑了笑,“不如与我共乘一车?” 许栀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她知道自己不比李贤更有谋略,但她喜欢掌握话语上的主动权。 所以她直言问道:“为什么要让赵嘉留在秦国?” 李贤微微一笑,他抬眸的瞬间,许栀看见一抹绯红的日落恰好丢进了他眼中。 李贤能够想象到逐客令既下,他还能回咸阳除了父亲的转圜,还有韩非的进言。 而赵嘉入狱,郑国暴露一事,他们少不了推波助澜。 令李贤意外的事,他刚刚回到咸阳,许栀就想到了这一层。 “赵嘉质秦,一是大王所乐见,二是其兄赵迁之所愿。赵迁不会想比自己能干许多的王弟活着回到赵国。” 李贤续话:“赵嘉与郑国谈判,要么他暴露郑国令他修不成渠,要么他利用韩国的人回到代地。” “赵嘉看起来并不像是苟且偷生之人。”许栀一想到他不要命的举动,她还是觉得他还挺有血性。 “或许,他刚刚想明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意气用事,自毁前途更值得他去做?”李贤拉紧右手袖边的皮革系带。 几日前,李贤和蒙恬说了许多蒙恬听不懂的话。 ——“你之前传书信都挺在意时刻,今日怎么不着急了?” 风中裹挟着黄沙,石块的裂缝中蜕变着嫣红。 第四十六章 考古 【感谢书友,要蓝二哥哥抱的推荐票,感谢书友的打赏~感谢新收藏的朋友们~请大家多多支持~】 马车隆隆向前。 来了近一年,许栀还是头一回走到了咸阳的街市,没有影视剧中干净整洁的灰白色,放眼望去是黄土与大石块垒砌而成的房屋。咸阳城中的秦人穿着朴素,颜色也很单一,放眼望去,除了黑灰白褐四色,几乎找不出其他。 许栀自下了车,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比划着建筑物的高度和宽度。她忘不了在咸阳郊外的田野考察期间,小组清理破碎陶片的艰苦。最喜出外望的便是他们发现发掘的器物上面刻有字迹。 所以当她看见不远处有个用木头搭起来的一个制陶的露天小作坊,看见作坊的工人正拿了一个模具在上面印大篆的时候,她简直要被感动哭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制陶的地方,在两千年后会成为她与同事们下地发掘的场地? 她真的很想告诉自己现在自己是嬴荷华,别干这种非常俗套的事儿,但刻在骨子里的dna让她无法挪开脚步。 “我可不可以在陶罐上边儿印几个字?” “怎能随意刻印?”汉子头也不转,听到是个小女娃的声音,更扬手让她快走开。 许栀想来战国时期工匠“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便不好再说什么,朝旁边的李贤遗憾地笑了笑。 李贤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他打算买下一个没烧干的陶罐,让许栀想怎么印就怎么印,等她印好后,再付钱给另一家烧窑烧好便是。 桃夭没考虑那么多,她哪里能接受她的小主子被吆喝。 于是,很快,许栀的手上就多了一个半干的上好鱼纹陶罐。 【秦王政十六年,喜造】 许栀先拿着细刀,挨着印章的位置,转动手腕。 一个很小的、简体字的【栀】就被印在了陶罐的底部。 许栀满意地看着它被放进了窑中。 她卷着袖子,举着一个较为修长的瓶,走到他与桃夭的身边,“要不你们也刻一个?” “诺。”桃夭觉得这算是命令,可她握着锉刀,半天没有下一个动作。 她迟疑道:“婢不会写字。” 许栀接过来,笑盈盈地“你想写什么?我帮你写。” “公主?” “说吧,我帮你刻。”许栀见她表情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便又道:“写一些祝福的话吧,或许等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人能看见。” 她想,大多数的人在历史的痕迹中是会被淹没的,名留青史的人屈指可数。 亘古通今,寂寂无名才是常态。 器物,或许当真可以铭记一些什么吧。 许栀在落日中看向了李贤,“被看见,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 “桃夭你要刻吗?” 幸运。 生于乱世之间,能活下来何尝不是一件幸运。 桃夭的眼睛亮了起来,笑起来是很美的。 “婢想请公主写上希望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平安。”她说。 【双亲姊妹,平安顺遂】 “这样可以吗?” “嗯。”桃夭点了点头。 李贤注意力方在陶器的模具上,‘昌平君’三个字格外显眼,做这么多陶器,府上的家臣也太多了些。 许栀喊了两声,“李贤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最好可以把你父亲和兄长的名字带上。” 他半信半疑地接住,“为何我只能刻我家人的名字?” 因为这样才好等我回去以后来考证你——大秦丞相李斯的中子,三川郡守李由的弟弟,他有名字,他叫做李贤。 许栀心里是这样想的。 “没有为什么。”许栀把锉刀抛到他的手里,李贤幸好是在军中去了一段时间,也眼疾手快多了。 “好吧。” 李贤活了大把年纪了,难得也生有几分玩心,他极快地挥了几笔。 【贤不堪被命,皆乃许氏迫之】 李贤走了两步,轻轻一抛,陶瓶不重不轻地稳立在了烧窑中。 “几个名字,为什么你写得这么慢?” 李贤没说话。 许栀感叹多亏自己是魂穿,她眼神很好。 “……”许栀表示:还好没写她全名。 许栀走到坊主跟前,千叮咛万嘱咐,烧好之后一定要按她描述的地方把它们掩埋。 不出意外,没有人会在意这几个普普通通的陶罐。 黄土一盖,等上两千年。 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亲手再把它们挖出来。 这大抵是最实诚、造假最高的制造“古董”吧。 他们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下来了。 李贤极快地回过神来。 以前的李贤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在他回答蒙恬时,压根儿没提他要离开秦国。 他觉得,把一件事的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乃必要。 李斯曾颇为自豪地告诉嬴政:臣之数子,由是大器之材,其余诸子亦是可塑,至于陛下所问捭阖,唯贤最得我之风范。 终日在阴森与欺诈之中,思虑取得他人手中的秘密,慢慢地,他忘记了最简单的一阵风吹拂在脸上的轻柔。 许栀压下被微风吹起的帘角,“所以你意思是,你也没有想到《逐客令》还是颁布了?” 李贤的神情变得落寞,忽然,那双黑灰色的眼瞳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回到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是。”他答道。 “客卿知道是你吗?” 李贤沉默片刻,“我不知父亲是否察觉。” “你……该不会在想着要将计就计,要彻底将客卿排除在朝臣之列,以此杜绝后面发生的事情……” 许栀自认为自己很了解李斯(毕竟文献记载还比较多),但她对李贤一无所知,她时常看不清这幅少年面容的人的里子装着的是诡诈还是真诚? 不过,许栀想,他能从函谷关送信给她讲述边关事务,那可能是与她目标一致的。 “无论客卿是否知道,就我观察父王来看,他似乎对待郑国此事的态度并不激烈。照理说,都下《逐客令》了,父王应该勃然大怒才对。” 李贤仍旧只在听,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深邃。 第四十七章 萤火 【感谢youngangle的推荐票~不见不散~】 许栀腹诽,她比不得李斯对韩非的默契。 用一个眼神也能懂对方的意思? 她又没有读心技能,她可办不到。 再等上一阵子,马车都要到宫门口了。许栀想,他们本来就难得见面交流情报,李贤倒想惜字如金,他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 许栀烦躁的时候,很容易口不择言: “李贤,咱们时间紧迫,又不能加个微信长聊。我们能不能一口气把消息说完。” “函谷关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赵嘉质秦后会不会引起李牧那边的改变?肥之战和番吾之战的战况如何,结果是不是和之前的一样?这些涉及到韩非,更事关灭韩。当然也与你父亲有关系,别老让我一直问你。” 她正说着,随着一个一个的问题抛出来,他慢慢抬起头,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 许栀刹那间反应过来她又说了些奇怪的词汇。上次给他解释计算机就解释了半天。她以为他会羡慕计算机储存东西的确比竹简方便。毕竟他们这会儿原始得连纸质书都没有。 谁知道他来一句:那么那么是计算机用起来更方便还是人? 这种智能时代大战人脑的辩证的问题,她哪里一时半会儿说得清楚。 许栀看到李贤这种颇为震惊的眼神,以为他又是在想什么问题。 她抢先回答:“别问我什么是微信……我后面跟你解释。”许栀说罢,就探出头看路况,桃夭说还有一会儿,她坐回车里,呼出一口气,这才看到李贤的笑容。 “怎么了?”她疑道。 他记得李斯说嬴政于乱世是个火把般的存在,李斯愿意做他手中燃烧的木材。 李贤虽然是李斯的儿子,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认同以一己抗衡六国的灭国之举。 于公来说,秦国被六国视为虎狼,被多少着述立说的名家钉在暴虐的耻辱柱上。 于私来说,茕茕孑立的嬴政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一步一步都按着老路在走,李贤难免悲观。 这似乎是个死局。 他从开始就不明白,许栀为什么要蹚浑水。 他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参与到任何大事件中,又何谈逆转结局? 她曾说她是为他们而来的。 他于漫长的黑夜之中,看见萤火。 许栀坐上马车,将帘子掀开,朝李贤道: “这次就别找赵高了,找王绾捞你们回咸阳。” 她的笑容带着夕阳的余晖。 第四十八章 意外 【感谢youngangle,桔子,先生是我的!的推荐票~非常感谢大家的收藏与点击~】 兰池宫内很安静,产自齐国临淄的小青铜香炉中升着丝丝袅袅的檀香。 美人披衣而立,窗外雨线如银。 郑璃的视线一直放到远处,灰白的空阶上雨滴绽开出花朵。 听着雨声,她的思绪放得很空。 郑璃眼见着了荷华在殿外的一系列动作,包括她吩咐人遣走王绾的家臣,扔掉他的伞。 她为何要故意将王绾带上马车? 郑璃不愿意相信赵嘉所言,可她偏偏看到了这一幕,便不由得蹙紧了眉。 她的小女儿,荷华,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当真在涉足政治纷争? 赵嘉言之凿凿的早慧么? 郑璃嗤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自小便深知世道并不太平,一个亡国公主更是步步维艰。 她身负郑国王室最后的期望,于韩赵楚三国之间艰难求生,面对爱人也不能将所受胁迫宣之于口。 所以郑璃绝不愿意荷华变成第二个自己。 她应该有着美好自由的一生,纵然这对生活在王室中的人来说非常渺茫,但郑璃想要一试。 赵嘉么,郑璃忽而闪过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就如剑的寒光在她的头脑里一晃,一凛。 窗外的雨在这个时候下得异常猛烈起来。 忽然,一个重量压住了她的肩。 “啊!”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不等郑璃做出什么反应,一双有力的臂膀强行把她转了过来。 嬴政 等了她许久。 “荷华。” 第四十九章 谏书 【感谢youngangle】 明月当空,玉润如盘,照何时?月光越来越像从天上倾泻下的清水,但它随风流动的时候,听不见潺潺声,是啊,李斯只能听见自己踩在枯叶上的咔嚓。 “爹,要不您还是上马来吧。”李由把牵马绳塞进了随从手里。 他真的不懂他爹为什么不骑马,徒步三个时辰?这般磨磨蹭蹭,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回楚国…… 他原先很想尝试着去理解他的父亲。他以为他是在等人,在出咸阳的时候,嬴荷华派人送了东西,平日交情很好的王绾不见了踪影,泛泛之交更是像避瘟神一样避开了他们。 李由第一次感到了世态炎凉。 三个时辰的间隔,从日挂高空到西陲日暮,他们没等来转机,等到了最后的放逐。 李由很清楚,秦王的诏令一旦下发,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爹,您上马来吧,路途遥远,我们还是防着点盗匪吧。”李由抿了嘴,上前一步道:“阿母如果还在会心疼您跋涉……” 话未说完,李斯就停住了脚步,慢慢地,风吹来,他看见月与树叶的影在儿子的轮廓上不停晃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妻子娇柔美好的面庞与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在楚国上蔡当小吏的那些年,妻子荆钗布衣与人浣纱。他很爱她,但他更清楚自己这一生绝不是要在上蔡浑浑噩噩度日。 李斯是个不满足现状的人,他离开得很干脆,逃离上蔡那个小地方似乎是他一辈子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昧着良心,毅然踏上齐国稷下的路,一走就是整整六年。 李斯自嘲,他这种抛弃“抛妻弃子”的行为与秦国的嬴异人竟然如出一辙。 可是他与嬴异人的情况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被异人抛弃的邯郸母子回到了秦国,嬴异人在三年后驾崩。 等李斯学成回到上蔡,他信誓旦旦地寄信告知妻子,他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不知道妻子自他走后的第三年开始生病,当他踏入家门,她已撒手人寰。 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坟孤冢,只有儿子转告的一句话: “亦已焉哉。” 李斯手抖不已,他踉跄到茔前,他的脑海砸下一个画面是妻子在眼前诵读《风》的身影。 他不喜欢读《诗经》,记不得这些对他来说太过“缥缈”“风花雪月”的东西。 她写下此句,表明心迹。原来他留给她的所有东西,衣钗信书,她一件都没带走。 也包括爱与恨。 李斯当真是一个很好的求学者,他将从荀子那里学到的法家思想发扬光大,接着,韩非断交令他不再将友谊放在心上,妻子离世令他又学会了割断爱情。 李斯便在那个时候就感觉到自己不会再去爱任何人了。 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幼年时脱离了李斯的教养,大哥李由的性格目之所及地包含了妻子的旷达洒脱。 家里有一朵太阳花,也有一棵夹竹桃。 李斯想到自己是个很会利用人的人,自己带的孩子,避不开免地也染上了他的品性。他想到韩非说李贤参与了郑国的事情,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 他强迫自己终止回忆,回过头,只见坐在后边儿的牛车上的李贤一言不发。 车轴忙不迭地转动着,拖拉出两条长长的痕迹。 “由,把你二弟叫来。”李斯说。 前两天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雨,这咸阳郊外也是难得的月明星稀,繁星点点勾勒出一条银河。 李斯从前对儿子了解透彻,但现在李斯很怀疑自己。 面对一家人被秦国扫地出门,犹如丧家之犬的情景,李贤怎么表现得比他哥哥还豁达。 走出咸阳城门的时候,李贤的脸上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看着黄土里碾压出的车辙,他还问了句:“我们这一走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阿贤想要待在咸阳?” 李斯的声音很轻和,李由难得听到这种语调,他估计他爹已经没东想西想了,他抓了抓头发,调侃道:“我看小弟应该会想和公主在咸阳的吧。” 李贤笑了笑:“是,也不全是。” 他如上辈子死亡时那样仰头望了眼天。 他的确想起了许栀,但他想起了更多的人,嬴政,扶苏,蒙恬,赵高…… 赵嘉的插手令他感到了忧虑。 李贤叹了口气,对着父亲和兄长坚定而诚恳道:“如果父亲想要离开,我愿和父亲一起回上蔡。” 李斯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全身颤粟。 突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喂,路窄得很,你们杵着不走,我们后面不好过啊。” 李贤飘飘忽忽地说了句:“以后修了驰道就不窄了。” 那人没有听清,“什么?唉,让让吧,走不干净,等着我们的就是秦王的刀子了。” 跟着他们一个方向的人很多,大都是从咸阳被赶出来的外国人。 齐国,楚国,魏国……是他们将要回归的母国。 “此秦王寡情少恩,终不似孝公昭襄。” “不留也罢,我齐国也有稷下学宫,诸位先生同我去齐吧。” 良久,李斯也抬头看了漫天的星宿。 群星璀璨,交相辉映,究竟哪一颗才是最耀眼的帝王之星呢? 李斯摸了摸内袖中的一处断了半块的布料,放声大笑。 天上繁星遥指北斗,秦国章台宫灯火通明。 一份用漆封好的文书传到了嬴政的案前。 青铜灯架上的灯油又被侍女添了几次,焰火不停的晃着,像是一片又一片涂了金粉的蝴蝶翅膀。 已经到了子夜时分,嬴政已有了些许睡意,他想把这封书阅完再回寝宫。 王绾向来不在他跟前明示递人,这份他亲自贴签的文书吸引了嬴政不少兴趣。 他用铜刀划开竹筒,白灰灰的小角露了出来,他扯出来一看,是块质感很一般的布料。 “……” 他眉头一皱,当嬴政把布反过来时,他看到了那篇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长文。 嬴政深知逐客乃宗室之必要。昌平君,昌文君首肯之下,客卿必当在冲击之首。 浮光掠影之间,方圆妙绝,骨气丰韵,这是李斯的字。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第五十章 骊山 嬴政越往下看越是震撼。 这一夜,无眠的人有很多。 星星在黑色的夜空闪烁着,它在不停地眨眼睛。 许栀望向泼墨而成的黑夜,这与两千年后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天上星宿的位置在不停地变化,就像这个令她到感到陌生而熟悉的地方。 她握着河图,玉石温凉地熨帖在她的心口,她深深感念着,也期许着。 她最开始是想把这一切彻底打乱重组。 韩非的生命留到了郑国工程败露。 如果努力让韩非活下来的代价是让李斯离开秦国政坛。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李斯一家就此摆脱宿命。 她竟然很想李贤永远不再回来。 赵嘉不知道嬴荷华有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反正他豁出去了。 他从监狱的小铁窗里望见了满天繁星。 赵嘉这一刻在想什么呢? 他考虑的不是嬴政要如何处置他,他所想的也不是他曾在少年时就喜欢上的人,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母亲憔悴苍白的面容。 他本是嫡长子,他的父亲喜爱倡女,将她改立王后,他与母亲皆无宠被废。 如嬴荷华所说,他的确想要回到赵国,但他更想要报复赵迁,想要让欺负过自己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其次,他将郑璃供出,不顾楚国追究赵国,只为让秦国注意到楚国早成为背后的操手。 毁掉自己的眷念与所有后路,为了赵国与母亲,纵然身死咸阳,赵嘉从未后悔。 不一会儿,狱卒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从长廊传来,赵嘉蓬头垢面地抬起了头,看到的竟然是宴会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燕太子丹。 “太子何故来此?” “我欲助公子脱困。” “嘉已视性命若鸿毛,太子不必在嘉身上费心。” “公子命不该绝。” “嘉身无长物,不能帮太子什么。” 燕丹蹲身,悄声道:“公子恨秦国,憎恨秦王么?” “夺妻毁家灭国在即,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我燕国疲弱与赵国是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被嬴政下了死命令困身于此,公子于我不同,我可以帮你离开秦国。” 赵嘉只愣神片刻,刹那间恢复了眸光。“我如今不过性命一条,太子之恩,嘉无以为报。” 燕丹的笑容清澈如水,他站起来,抽出铁链,大打开牢门,对赵嘉作了个请的手势:“丹不会让公子久等。我已买通门道,只要公子愿意,当即可离开牢狱。” 燕丹不愧是为质多年的人。他和他身边的一干人等,都有着高超的活命技术。 赵嘉乔装打扮之后,连夜被燕丹的人马送出了咸阳城,直达骊山山脚。 第五一章 夜别江船·王绾 相较于李斯来说,在整个大秦帝国的历史上,我的存在感不算很高。 我的君王统一天下的时候,在我和同僚们商讨定什么新帝号的会议上,在诏书里提到过我的名字。 ——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 我这个人啊,在百度百科上不算籍籍无名,也当然称不上显赫。毕竟连我的生卒年,后人们都没有考证出来。 我当然会觉得有点儿难过,同样是丞相,看看人家李斯——清晰明确的人生轨迹,峄山碑的小篆手书,包括给大王写的求情公文都留下来了。 我呢,没什么事迹,除了赞同分封的那个事儿,还有我的名字,我什么也没留下来。 不过我的性格与脾气都挺通透,自是暗暗叹了口气,又异常理解史书的操作。 我对我没什么存在感这件事,不怎么放在心上。 在官场那儿,我并不算个中规中矩的人,我将蔡泽视作我的奋斗导师。 对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从来不去争长短。上级笑,我也咧嘴笑,上级生气,我也跟着生气。对于意见相悖的大事,我据理力争无果之后,就选择顺其自然。 后来,当我的上级变成我的君主的时候,我也时刻保持这种行为。 我足够光明磊落,也足够通达世故。 混迹官场多年,我不算游刃有余,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四处树敌。 我还挺满意我自己的。 虽然我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但我还是挺关心我拼死拼活奋斗过的这片土地的兴衰荣辱。 我常常化作春风,化作细雨,来看看这人间。 不过说来也怪心酸,我趴在咸阳的城墙上翘首以盼,我随着渭河水涛涛奔腾,我跟着护城河的河水涨涨退退。 我也遇上了我的旧友。我可悲的看到一个事实,我居然是秦国相国丞相集团中少数几个“健全死去”的人。 他们的眼睛饱含沧桑,无尽的言语随我埋入风雨。 但我一次都没碰见我的君主。 我寿终正寝的时候,他和李斯,蒙恬都来墓前看我了。 我记得他老喜欢赏我一些徐福炼制的丹药,丹药哪有猕猴桃好吃? 我有时候也搞不懂,嬴政这小伙子比我年轻不少,他怎么就爱折腾起养生来了。 我不觉得丹药有什么问题,但似乎他很难过,毕竟我的死亡令长生不老这种愿望又离他远了一点儿。 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十二岁一登基就开始给自己修陵墓了。 作为臣僚,也作为大他些年龄的人,我知道“修陵墓”这三个字不是个好词汇。 “大王正年轻,不必忧劳这等事。” 少年的黑眼仁里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概念。 他笑着和我笃定地说:“御史,寡人没有完成目标之前,寡人就不会死。” 那时,我起身,抬起头来看他,他高高立身于章台殿上,眉目之间尽是王者之气,我觉得他有孝公之风范。 秦国那个时候内外交困,我仰视他,本想顺着孝公之志,用以激励。 “大王……” “如果任何人都敢欺辱寡人的子民,寡人永不瞑目。” 我不能将这样的话归于伟大,我只觉得后怕,觉得他的思想似乎与前代的君王有些不一样。 我到死的时候,我也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非得要这片土地都只呼唤一个国号。 这一点,我承认只有李斯是他绝无仅有的知音。 我每逢甘霖才可一观,我看到两千年的秩序。 我这才发现他已经奠定了一个世界。 那么,他是否已与高大连绵的骊山融为一体? 我想要告诉他: 我看见青山苍翠,巍峨雄壮。 我看见河海不尽,东流而去。 我亦见这人间,生生不息。 第五十一章 追回 【感谢先生的我的!推荐票,感谢最近收藏的小伙伴~】 是夜芷兰宫 薄帐之内,她独依软塌,合衣而眠。 女子容色晶莹如玉,肌肤瓷白,淡红长裾修身而绕,她闭目间,静体绰态更衬她如花树堆雪。 一帘之外,烛火晃动,影子在嬴政的鼻梁上一上一下。 鸦黑眼睫之下,他的眼睛里充盈着踌躇。 嬴政觉得这世间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对自己的决策有上片刻迟疑。 扶苏被赵嘉扯到郑国之事令局面变得复杂。 其实就算李斯不上谏书,他也在考虑把逐客令收回,考虑到秦国宗室的阻拦,楚系势力的纠缠,追回客卿们,这只是时间问题。 但李斯的谏书是催化剂,嬴政更加确切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六国客卿,秦国需要他们。 与此同时,他越发意识到楚国的势力在各种事情上令他掣肘。 荷华一个小小的孩子尚且说得出来——任何人如果是大秦的阻碍,大都可不放。 他又怎么能够停下脚步。 灭掉韩赵已经是年关收尾之事。 那么楚国,与郑璃颇有渊源的楚地,必不能排除在进程之中。 檀香缭绕,寂静无声。 他捏了捏身侧的太阿剑柄,面对近在咫尺的她,他不再往前迈出一步。 她来秦这十多年,他也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在感情上,他曾被吕不韦与赵姬伤害,他知道被抛弃的滋味,他知道被亲近的人利用的感觉。 “阿璃。”嬴政像在赵国时那样轻唤她的名字,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神情忽然惆怅了很多。 “我不求你爱我。” “我只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他快要踏出殿门前,咸阳的月色倾入窗。 郑璃其实是醒着的,她听到了他的话,很难得地没有自称寡人。 ——我,是赵政。 无数个细碎的剪影像是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听到嬴政的话语,郑璃心里并不好受。 如果时间差不多,燕丹恐怕已将赵嘉送出咸阳了。 而告诉燕丹他有这个机会的人,正是郑璃。 嬴政正在下定决心,毅然转身离去。 走在漆黑的长廊,刚要踏出芷兰宫,他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住了。 “父王?” 许栀假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她见他束发高冠,服了常服,这身简便的着装一看就不是回寝宫。 许栀掐着时间算了半天,嬴政每晚处理完政务都有看书的习惯,多半会在章台多留个一个时辰。 她想,或许是王绾把李斯的信书送到章台宫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嬴政蹙眉,周遭竟都没个宫人看着她? “父王我睡不着,我瞒着他们,悄悄出来的,”许栀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计俩越来越自然,她亲昵地抓着嬴政,蒙蒙地问他:“父王要去哪里?” 嬴政似乎很着急,他扭头跟卫尉说了几句话,意思应该是让人把她送回去。 他蹲身,干脆地把嬴荷华放到地面,也不似往日那般耐心哄她,正在他说:“寡人有要事”这句话的时候,许栀的情绪很快被黑暗调动起来。 许栀本来也没想着要跟着嬴政出宫。她只是想知道他出宫是为了追查燕丹放走赵嘉一事,还是为了谏逐客书一事。 嬴政受不了女儿的这种语气。 只因为她朝着他踉跄地跑了两步,委屈巴巴地说:“父王你去哪儿?这里好黑,您不要丢下我。” 嬴政的脑海中砸下一处久远的阵痛,他忽然记起了邯郸街头,他哭喊着问异人与吕不韦。 ——爹,二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有人要杀我们……别丢下我和娘。 那一晚的月光倒比今夜惨淡多了。 嬴政没再往前走了,等他的下衣摆被许栀再次抓住的时候,他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总归你睡不着,那和寡人一道出宫吧。” 许栀一愣,他总是这般纵容她,她的潜意识里慢慢开始接受这种父女温情,而非只有崇敬。 “好啊,我保证乖乖地,不会打扰您。父王,我们去哪里啊?” “骊山。” 许栀又研究了嬴政的穿着,他不会要亲自去骊山把李斯追回来吧?而她是不是还能看见李贤?也不知道李贤看到她也跟来了会不会以为是她跟嬴政说了什么? 坐在高大的韫车中,摇晃的月影落到车壁。 许栀越想,竟然有些紧张,她正在经历历史,这一刻定格李斯人生的转折点。 韩非活命了,李斯也没有被赶出政坛。那么是否意味着,这个开局,已经被成功改变了? 嬴政没想到荷华这次出宫前说听话还真听话,她规矩地跽坐着,不过心性仍旧是孩子,手上翻来覆去地玩玉佩坠子的流苏。 嬴政看到了女儿身上的这个流苏的编制样式是出自郑璃之手。 他也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明明待会儿需要思虑跟李斯说话的用词,他怕荷华无聊,还跟她讲了些骊山的故事。 虽然嬴政说的故事好像大多数是出自山海经,他所讲述的山形地貌与现代也并无大变化。 不过许栀哪里去找始皇帝这样的导游。 她更是表现出异常的专注。 等马车的车轱辘停在一个地方。 熟悉的身影立在车帘前。 许栀想,李斯定是很愿意回秦国,但她拿不准李贤是怎么想的,又要他重回轨迹吗?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许栀下车的时候,先看见了李由。 “小公主?” “嗯。别愣着啦,舟车劳顿,来喝口茶。” “如果不是非要带上公主给阿贤的那箱糕点,其实还好。”李由说。 ……许栀一听就知道他们压根儿没有把箱子打开看过,糕点的下层是她好不容易筹齐的六国书简。 嬴政礼贤下士的水准很高。 李斯被请到议事的亭中,他给足了李斯面子。 他特意换下王袍,穿着秦国王室平民都可用的黑裳。 “大王何意?” “客卿。” 李斯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大王不必如此。斯,如今已不是大秦客卿。” 嬴政命人奉上酒,“先生所言,寡人深以为然。然如今,寡人身边虽无环伺之狼,却多杂虫相扰。” 嬴政将杯盏推到李斯的面前,“寡人代表秦国请先生回国。” 李斯抬头的一瞬间,四目相对之际,令月的风并不温柔地刮来,呼呼地吹得骊山偏僻处的这方亭四处响动。 “斯知晓大王此番逐客并非本意,皆由郑国之事而起,然大王知情荷华公主与犬子参与其中。犬子与斯该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斯说着,突然跪伏在地, 嬴政看他压下头颅,高深莫测的目光扫视到李斯的脊背。 他扶起李斯,笑道:“论心性果决,智谋算计,无人与先生比肩。” “韩非之才远在斯之上,大王既得非,何苦寻斯?” “先生在吕不韦把你送来章台宫当郎官的时候曾说过,寡人会是先生唯一的王。” 李斯的袖袍被风吹得鼓鼓而动,衣带都扬起了个不小的幅度。 句句在耳,字字在心。 无论过了多少年,李斯听到嬴政亲口说出的这句话,他都会忍不住颤抖。 ——“天下和寡人都需要先生。” “大王……” 嬴政盯着李斯,他以为他还需要再多说几句话。 比如他承诺在他回去之后就给他廷尉的官职。 李斯这人,把自身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嬴政很喜欢这种明明白白展现的欲望,他也自信自己能够很好驾驭这样的人。 不知为何,今天嬴政还没说回去的赏赐,李斯忽然就感激涕零了。 “臣李斯,感念大王知遇之恩。” 嬴政回宫后,即刻颁布诏令,抛开宗室的压力,承认逐客令之误。 嬴政没想到这个在紧要关头,因为想要留郑国的命而被他狠狠地抛弃的李斯,居然这样容易就被他劝回来了。 嬴政是怎么表达他的珍视的呢?把人牢牢攥在手里,再不将对方遗弃,这就是他的方式。 第五十二章 计谋 【已答辩完成,顺利通过啦!感谢最近收藏的读者们~感谢二小姐(小闪电),先生是我的!推荐票~】 许栀坐在偌大的车厢中,她昏昏欲睡,在进入梦乡之际,她依稀看到李贤随李斯踏上了回秦的马车。 她掀开车帘,咸阳街市于夜海星辰之中浮现出一片属于她的“海市蜃楼”——现代的高楼大厦似乎与之重合了。 许栀才要回过神来,窗口蓦地冲出一个巨龙,跃出黄土高地,她坐厢处忽然涨出了黑蓝色的海水。 她猛地站了出去,一望无际的海水上摇曳出一些昏暗的烛火。 “庚辰?!” 许栀大喊,巨龙回头望了她一眼,很快遁入汹涌澎湃的海水,没入那一点点荧光。 “庚辰,你可以告诉我祖父与我来秦有什么关联吗?”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许栀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又听雷鸣电闪,万丈光亮从地缝中迸发,庚辰于焦土之中凸显出龙形。 混沌的空中传来回响。庚辰空谷般的女音通彻整个大地,似乎连山河海水都在聚目聆听。 “燕国都城会有你要的答案。” 庚辰话音刚落,旋即来了砰地一声——短促急切! 许栀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炸裂的鸣响。 这是只有手枪才能发出的声音! 谁中枪了吗? 她的手上出现了血红色。 等到许栀满头大汗地回过神。 眼前放大的是一张也让她再次吓了一跳的容颜。 许栀死死记得枪声,耳膜差点被那闷闷的声音穿透,她蹭地立了起来。 许栀一把乱抓。 “您,您没受伤吧?”她脱口而出的现代汉语令嬴政没听懂她在嘟囔什么。 “好了好了。”嬴政关切地看着她,“荷华又做噩梦了么?” 许栀在条件反射般的身体瑟缩反应之后,更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的潜意识里并不恐惧被嬴政这样注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做噩梦了,那声枪响太过真实,她好像清晰地感受到有子弹呼地从她太阳穴擦过去。 许栀嗯了一声,下一刻,她又惊魂未定地被抱在了一个宽阔而温热的怀抱之中。 “你和你母妃一样,每逢打雷下雨就害怕得想躲起来。” 许栀本身是不怕打雷下雨的,只是夹杂着枪声,她衍生出从来没有过的惊惧。 “父王,”许栀抬眼雾蒙蒙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搞不清楚自己眼里的状况,她只觉得自己很悲伤,在这一刻,她好像哭尽了两千年的不甘与无奈。 “父王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 这实际上是嬴荷华的话。 李贤回到咸阳的时候,恰好遇到了蒙恬。 车轱辘忽然刹在马厩前。 车上的男子斜着倾过身,朝他绽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等你多时了。” 第五十三章 山河 蒙恬的眼睛荡漾着笑意。 李贤微躬,习惯性地颔首。 蒙恬将马鞭别到腰间,朗声道:“不必如此,大王亲自将李客卿迎回,你们且等着加官进爵吧。” 李贤忽然抬起高深莫测的眼睛,作个悄声说话的动作道:“蒙兄不知,回来不见得好。” “哦?”蒙恬挎了剑,痞笑道:“为什么?” 正逢赵高从高阶上走过,蒙恬一瞟,自顾自地点了头:“也是,被人瞧着眼红。” 恰时,他看见嬴荷华小公主提这裙摆,径直就往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许栀刚才平静下,想来自己像是沉浸入了那个诡异的噩梦,醒来不久就发现车队已经进到了咸阳宫城。 天光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撑起来,率先摸到的是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裳。 嬴政以单肘撑,阖眼假寐。 车驾微晃,他的身影笼罩在晨光之中。 许栀若有所思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厚衣,嬴政呼吸平稳,他处处都展现出作为一个父亲的慈爱。 会无条件地信任她,带她出宫,为她添衣。 车厢空间并不大,简装出行的车底没有铺毯,还硌得慌,好在她身体小。 许栀摸摸索索地挪到嬴政的旁边,她本想把手里捏着的衣角悄悄盖在他身上。 蓦地!嚓地一声——铁出鞘—— 她的手腕也被死死捏住。 “啊!”她被吓了一跳。 “父……王?” 她看到了嬴政错愕的目光,他紧张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快下来。 “没事吧?”他松了口气。 许栀手间一松,不等嬴政开口说话,她续言道:“我……只是想给您披件衣服……” 嬴政看着嬴荷华童言无忌的言语,她看起来真不知道这个命令。 自他回到秦国那一天开始,他早明告妃嫔宫人,不准在他独寝时靠近。 这是他在邯郸被惊吓的九年里养成的习惯。 他如果稍微不注意,他与母亲睁开眼睛看到的就只有赵军的矛剑与鲜血。 许栀这会儿一点不害怕嬴政的表情变得凝重。 “寡人没吓着你?” “这很正常啊,我也不喜欢桃夭在我睡觉时站在我旁边。” 熹微的光摇晃在女儿乖巧柔和的面容,嬴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把衣裳捡了,放在他的膝上。 许栀朝他眨了眨眼,自然地做了个立誓的动作:“父王莫要着凉了。我保证不打扰您,我就在您旁边。” 说着,她自行趴在矮案,再把那诡异的梦境翻出来想。 我就在你旁边。 ——“政儿,阿母在你旁边,别怕。” ——“阿政,我会在你身边。” 可实际上,他身旁空无一人。 嬴政陷入了属于他的沉思。 进入宫城时,嬴政与李斯有要事要谈,故而提前去了前殿。 许栀不慌不忙地坐着车,她看见殿前的台阶下有两人面对面站着。 上一次还是李斯和韩非。 这一回看见的是蒙恬与李贤。 她这是第一次看见蒙恬将军。 由于带上了滤镜。 许栀自然地觉得他的英明神武,神圣不可冒犯。 他的确生得俊逸非凡。这是属于武将的与文官气质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魅力。他的笑容与李由相似却又更具边关特殊的意气恢宏。 他身姿挺拔,当晨而立。 蒙恬轮廓分明的面部镶嵌了一双极明亮的眼。 许栀与这双眼睛对视时,心中一震。 他浑身上下散发的这份天然的坚毅,让她很快感慨了他的一生。 至死也不背叛大秦。 旌旗锣鼓,绸黑衿带,他是黄沙,草原之上的将军。 他黑色眼仁里装点着他用一生守卫的大秦万里山河。 “蒙小将军,久仰久仰。”许栀笑眯眯地喊他,把蒙恬吓了一跳。 蒙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弟蒙毅在大王身边当郎官,可能提起过自己。 李贤始终担忧她的卷入。 就在云随云卷,许栀于李贤说:韩非先生还活着,李斯没有离开政坛,那么我们只需按照轨迹一步一行。 一个本没有活在史本中的人如何能保持她参与的轨迹未变。 许栀并未意识到未知的危险已如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咂向的人,不是历史人物,而是她这个变数。 就在她踏上回程, 她肩上突然一重! 喉颈一凉! 紧贴皮肤的寒光,稍不留意就会立刻见血! “桃夭?!” 第五十四章 灭韩 【感谢youngangle、璃陌梦的推荐票~】 许栀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韩国的细作。 而当下这一刻,寒意紧贴她的皮肤。 她屏住呼吸。 车窗紧闭,马蹄不停。 蒙恬与李贤仅在一帘之外。车驾之外的人并未感到有什么意外,好像那帘子就只轻飘飘被风带起了。 许栀不想坐以待毙,不能等着别人来救她。 她的指尖刚碰到帘角,肩膀被人一按,身后的刀刃明令她噤声,更进一步贴近了她的喉咙,要她不准乱动。 “别动。”桃夭一改往日谦卑,低声呵斥。 她在低头的一瞬间瞟到自己脖颈上的那把匕首是用刀背相抵。 看来桃夭并不想杀她,可能是想用她来威胁谁。 威胁嬴政么? 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在自己身边潜伏这么久,许栀竟没有半点察觉。 许栀蹙着眉头,想尽联系之处的细节。 久在深宫,在此刻暴露身份,为的究竟是什么? 阳光晃进她的眼睛里,她很快委屈巴巴地呜呜抽噎起来,用害怕的语气问道:“……桃夭,是谁胁迫你的?” “胁迫?”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析出一抹凄凉的笑意,“我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荷华公主的随侍宫女么? 王太后赵姬的眼线么? 其实早在踏进秦王宫时,她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她的记忆之中那个雨消云霁,翩然归期的韩国公子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桃夭以为郑璃是她的同盟,用这一把利刃刺杀秦王,无疑会是致命一击。然而楚国大巫炼制的药物这般不中用。 郑璃没能全忘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她优柔寡断地下不了手。 许栀听着马车的车轮已经使过了官道。 “如果……如果不是你所愿,你把刀放下,我保证谁也不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不好?” 少女身体明显一滞,她半嘲讽地笑道:“公主说笑了。就如刀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了,哪里还有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事情?” 她握剑的手极稳。 第五十五章 桃夭 【感谢先生是我的!的推荐票~感谢何鹰不泊的月票~感谢新收藏的小伙伴~】 许栀准备转移她的注意力。 许栀低身,伸手去挨坐厢的垫子,在摸到柔软的绒毯后,她呈商量的语气说了句:“…我可以坐下吗?” 坐下? 刀架脖子上,她是真不害怕。 桃夭正要把她换个方向挟制,许栀又开口说话了。 “……我不会乱动。” 只见公主把双手放在膝上, 一个小女娃,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她居然没大哭大闹。 “可你会死。” “死,呵呵,小公主难道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桃夭语气坚定,不见任何起伏,是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 许栀又看了一眼自己脖子,在确认那是刀背后,忽然松了口气。 她盯着眼前飘动的棕色提帘,从剧烈晃动的颠簸之中,她敏锐地感到这是南辕北辙的方向! “秦,会将你养坏,就如你的母妃一样。”桃夭冷不丁地说了这话。 许栀听到这话就全明白了。 这是出自她的主观意愿,她是铁了心要这样做。 许栀内衬中温热的玉佩提醒了她答案。 这不是应龙所说的顺应带来的结果,而是在解锁“人物卡牌”! 桃夭,或许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是因为她与李贤的变化而影响到的一部分人。许栀记得郑璃曾说过桃夭是她入秦的头一年,王太后亲点的侍奉宫女。 赵姬是赵国人,她神智清醒的时候不会放心一个秦人作为自己的眼线。 “你不是秦国人?”许栀脱口直问。 “何以见得?” 许栀想到桃夭在陶瓶上祝福【双亲姊妹,平安顺遂】,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桃夭的至亲是否死于战国征讨的战乱?是否就是死于秦军之手? 许栀生活在和平年代,她只能从书本与影视剧中的情节开始共情。 深受战乱之苦的人的恨意与报复摆在眼前时,许栀低下了头,眼里覆盖上一层抹不开的阴霾。 如果那是真的,她不能为此辩解分毫。 许栀满怀忐忑,她猛然想起她跟着韩非身边转悠时,曾听他所言“掷赌局”的要义。 她不能被动被挟制,她得作庄家。 这一次她也不想像上次和赵嘉那样暴露心智。 许栀决定以退为进。 可纵然她知道自己的脖子上架着的是刀背,她也笃定桃夭不会想杀了她。因为她如果想这样做,她作为她的贴身宫婢有无数的机会。 但此时此刻,许栀说出这句话时还是颤抖的。 桃夭也怔住了。 只见小公主紧闭着眼睛,抿着唇,“大义凛然”道:“……如果我是你的仇人,如果你杀了我能让你感到愉快,那么你动手吧。” 桃夭很诧异,“小公主何出此言?” “你不是我们秦人,如果你的双亲姊妹不是没有死于秦伐,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桃夭原本不相信赵嘉所言嬴荷华不简单,在她亲眼目睹小公主于大雨中偷走王绾的伞开始,李斯完好无损地回到秦国,直到她直言问出自己身份时,桃夭终于深信了这一点。 可她不是因为家人而选择走了这条路。 只是因为她是韩人。 相当卑鄙,相当简单,相当惨烈。 桃夭从一开始用生命与赵嘉组成死局,用嬴政的妻女来换韩国生存的机会,这是她所能想到最迅速而快捷的办法。 “小公主情愿因你父王的罪孽去死么?” “罪孽……”许栀默默地念了两个字。 桃夭没再将眼前的公主当成不谙世事的女娃娃,她麻利地从袖中掏出绳子,将嬴荷华的手腕捆在一起后,估量着以假乱真的空马车已经驶入了咸阳城。 桃夭这才开口道:“为了秦王的一己私欲,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成了亡国奴?” 许栀心脏一阵痉挛。 她抬起脸来: “这并非一己私欲,七国力量此消彼长,彼此之间的攻伐不会停息。用最快的动作结束这一切是最好的选择,我的父王并没有做错。”许栀最终还是打破了要保持自己是个小孩子的思维模式,她低声,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他将结束奴隶社会。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公主笃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许栀忽然笑了起来,她没想到她在秦代还能遇上这样哲学的史学问题。 “我不能笃定这是最好的。”她默声片刻,她想到了自己的祖父,那是正是嬴政所建立的世界崩塌之后的三十年,祖父也在寻找新的开始。 许栀眼睛里重新添上了亮光,“我相信,新的比旧的要有其存在的可取之处。” 许栀言罢,桃夭半懂不懂地看着她,不一会儿,桃夭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等公主去了韩国,大抵能明白我的意思。” 许栀不理解为何这笑容之中含有如此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那是复杂地,露骨地,无奈、悲悯与遗恨。 但从桃夭此言中,许栀知道她接下来要成为什么样的角色了 ——人质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一丝害怕。 因为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作为靠山,她的父亲是秦王,母亲是楚国公主,她不觉得懦弱的韩国有胆子敢杀了她。 她也并不知道桃夭带着她去往韩国真正的用意。 事实上,桃夭的计划越过赵嘉,这是她算计与安排了十余年的筹谋。 原本她要带走的是郑璃(或者说原本她是打算让郑璃与她一块儿回到故地),却没想到最后带走的人,是她的女儿。 精密的谋划只在咸阳王宫保持了半个小时的宁静。 秦国的反应速度极快。 嬴政正在章台与王翦商议军事布阵,以图一举灭韩。 此事被赵高颤颤巍巍地报入嬴政耳中。 他震惊之际,怒摔了手中之物。 一把竹简猛地砸到地板,经线受力,一崩而散,更有着力重的文书简生生折断成两截。 章台宫静若寒蝉,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禁宫力士。 王翦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速传咸阳令彻查王宫!寡人倒要看看胆敢掳走荷华的是何人?” 嬴政回顾王翦,语调尽量重回克制。“荷华之事,由寡人亲问。寡人方才与将军之言,将军仍按议进行。”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更有背后之手。 嬴政严令不准任何消息透出。 可秦国公主消失在咸阳王宫的事情很快就在六国暴露了! 第五十六章 杀机 【感谢stardrunk。璀瑧的推荐票~】 此时已近黄昏,这是汉中,北部秦岭势如屏障,南边儿的米仓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银杏与杉木在起伏的丘陵上茂盛生长。 桃夭领着她与马夫走的是羊肠小道,平日里少有人涉足这些地方。 金黄的树叶平平整整地铺满了山丘。 只见小公主踩在柔软的黄棕色土壤,就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就算手腕被捆着还是高兴地抓了一大把树叶,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抛洒在空中,然后自己站到落叶中转圈圈。 哪有人是这样当人质? 许栀念叨着自己从未出宫,乐观地对桃夭表示,对她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出行。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娃,逃不出她的视线,桃夭当她是玩心大,仍由她抓了一路的叶子。 许栀表面上一幅不在意,她不哭不闹地跟着马车一路向东,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 至少得让前来寻她的人知道她所在的方向。 偌大的王宫笼罩着压抑恐怖的气息。 嬴政久坐檀案,依旧着昨日的玄裳。 他没感觉到自己手上被砸出的竹简震开了条口子,一夜未阖眼,把各城门的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戒备森严的王城之下,竟然找不着有用的讯息。 他的面色阴沉得可怕,整个章台沉入寒冰。 赵高眼见着跪着的咸阳令战战兢兢地流着汗水。 赵高犹豫再三,想着方才郑妃的情状,赶紧上前了两步,他的视线只敢落到嬴政的方菱纹袍边,哆嗦着附耳道: “……大王,郑夫人心绪未平,您看……” “是寡人有负于她。” 话未说完,墨蓝裙裾已入了殿门。 郑璃秀眉紧拧,她将长发挽起,手里提了把青铜长剑,一进门,也不作礼,径直朝嬴政的位置。 “夫,夫人……”赵高赶忙下阶。 “赵高退下。” 赵高怯懦地看了眼郑璃,“……诺。” 第五十七章 赴韩 【感谢stardrunk,youngangle,璀瑧的推荐票~感谢新收藏的小伙伴~】 嬴政预料到郑璃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命令赵高退下。 大殿之上只余两种颜色,玄色与深蓝。 郑璃一改平日的宫妃姿态,大步流星地绕过了地上碎裂的器物。 嬴政有些恍惚,他深知她不会武功,但见她仗剑朝他走来,衣袂翻飞,她容颜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曾在赵国见过的坚毅果断。 郑璃绕过阶上的青铜灯具,从袖中拿出一叠信件,摆到嬴政面前。 如今,确认荷华的安全才是最要紧。 在踏出芷兰宫的那刻,她大抵知道是谁把荷华绑走了。 她在路上遇到急急忙忙入宫的李斯。自李斯返秦后不久,嬴政将廷尉一职交给了李斯。 如今,他不再是李客卿,而该叫他李廷尉了。 她原本与李斯从未有过什么交涉,两人只是眼熟对方罢了。 两个人表面上都是从楚国来,但一个代表着王室,一个则仅有自己。 长公子扶苏向来与法家派系不对付,郑璃也不喜那些刻薄逐利的客卿。 当初她怀着扶苏,李斯选择与嬴政站在一起扳倒吕相国,她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仅限做一个郎官。事实正是如此,李斯眼里对权势的渴望既坦荡又直接。那个时候,他就能坦言对郑璃说:“夫人既是楚国公主那么必然也不愿成为赵国的附庸。”一语双关,清晰地阐明他想借她的势来打击太后与吕不韦。 那时郑璃对嬴政没什么好感,更对于秦国要如何傲视群雄一点都不关心。自扶苏出生后,她只在意她身边的人能不能平安,她的孩子能不能顺遂地长大。 郑璃却没想到李斯一改往日忙碌的步伐,刻意在章台宫外等她。 这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 他的手交叠在身前,隔着相当的距离对郑璃拜礼,自然地从袖中掏出一物呈给她。 “荷华公主一事臣有耳闻。臣手中之言不足上呈章台,恳夫人先恭亲览,再与大王定夺。” “廷尉为何此言?” 郑璃相信李斯是个愿意为王上解忧的人,但是荷华失踪的事情与韩赵两国脱不了干系,嬴政与她都很清楚。 至于为何不能大规模地寻找和敞明了向韩赵要人,也是担心他们真的伤了荷华。 而李斯递来的帛书上竟然表明了他的意图。 ——他愿作为使臣出使韩赵两国混淆视听,实为以探听公主消息。 “公主于臣有恩。” 郑璃知道李斯此话的用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是非,但他却说什么有恩,打着包票地把这种烫手山芋的事情接过来,这实在匪夷所思。 郑璃默了默,沉道:“廷尉并非是为一人而关系一国邦交之人。大人此举难免让我思作您在与韩非之策对赌,大人方将其中的利害想清楚再禀明大王。” “王翦灭韩在即,臣所做之事方是一箭双雕,夫人请相信臣,”李斯说着,他侧过身,眼神落到她手中的青铜剑上,仰头道:“……或者您可以试着相信大王。” 她的群裾堆叠出润泽的夕阳。“若廷尉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大人之愿,何尝不一试?” 然后郑璃的手上拿到了一封相当关键的文书。 她没有想到与这件事贴合如此紧密的还有赵嘉越狱一事。 这样一来则明摆着可能是赵嘉的计划了。 她在墨青色的绢帛上点出她要给嬴政看的字句。 ——臣斯据理力争灭韩,今发兵而未名所伐,臣入韩为使,为王求不战而胜之利。 “阿璃,”嬴政搁下手,语气温和:“寡人不需要你借他人之口来阐明什么,即便是涉及到赵嘉。” 郑璃早看见他掌内的血痕,又见赵高与咸阳令哆嗦地退了下去,方才定然是发过怒。 她或许没想到,嬴政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居然稳定着情绪来宽慰她,缓解忧心。 他顿了顿,“荷华与宫婢一同消失于咸阳,无非是韩所作困兽之斗。” 嬴政就像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虎口处的裂伤,他连带着她手中的绢帛,一把握住了郑璃的手。 “寡人会让韩国将荷华毕恭毕敬地送回大秦,并且以奉上新郑为代价。” 他低沉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锋利的目光瞥到地图上的中央部分。 这个山东六国的门户被打开的时间又推进了不少。 “速传李斯与王翦,寡人有要事相议。” 片刻后,嬴政长叹一声。 郑璃怔怔地眼看着这个被称为秦王的人。 郑璃肩上一沉。 他的音量陡然微不可闻。 “阿璃,他们不敢伤害荷华吧?” 檀案边空落落的地方,他又提起一件往事,“如果这是报应,把苦难降诸于寡人吧。” 郑璃知道他意指的是在雍城的事——他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同母异父的两个假弟。 山河逶迤,一轮红日从沟壑之中渲染了整片大地。 许栀望着绵延的山川,韩国近在眼前。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 空气骤急,寒光一现,撞击声猛然划破空气。 数只翎箭蓦地插入车枋! 许栀惊出一身冷汗! 秦国公主出了秦国果然是危机四伏。 有的人明面上不敢得罪秦王,便会寻找游侠出重金达成目标。 为首者络腮胡手持大斧,身后则是衣裙粗布短衣者。 “哈哈,听闻墨家高徒隐退多年,听闻高徒今日返韩为大王献上礼物。大家曾是同门,分一杯羹啊也是理所当然吧。” 正当这结褐布衣的一众人耀武扬威地将马车团团围住。 桃夭不慌不忙地起身,许栀还没来得及说话嘴里就被猛地塞了团东西,布团堵住了她的喉腔,压根儿发不出声音,许栀知道保存体力的重要性,她呜咽两声就消停了。 她的整个口腔被塞得死死地,想用舌头把布顶出来,这简直不可能! 只听外面的声音吵嚷起来。 “哟,还挺热闹呀。”这是个聱牙难懂的口音,语调又有点儿吊儿郎当,不似刚才那般规整。 许栀强令自己镇定。她忽然感觉这人说话的音色好像还有点儿熟悉?说不上来的怪异。 “这咋有这么多人?”同伴明显是被一众墨家人给吓着了。 “你傻啊,这香饽饽人人都抢。肯出重金百镒为绑个小囡囡,定不是便宜的事。” 第五十八章 弩机 许栀使劲儿扭动身体,绳子勒得她手脚发麻,实在难以动弹。 她时刻关注着车厢外的一举一动,原本想着安分地去到韩国都城新郑与韩王安见上面再给予谈判。 现如今,就外面众人的架势,桃夭虽不会杀她,她却难逃这些侠客之手。 许栀开始懊悔当时读书时只聚焦在西北甘肃一带了,没有兼修其他的考古项目:比如有着祭祀文明,幅员广阔的南方楚国,比如文化深厚的老牌诸侯国齐国……许栀想自己要是去了那些地方,如果真被掳到其余五国,她万没有十足的把握活下来。 就连她熟悉的秦国,这两年也并没有让她敢有片刻松懈。 得想办法把双手解放了才行啊。 她矮下身,将发鬓在车枋蹭,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金属微弱的掉落声。 车厢外打斗声,更多锋利的金属声嚓地从刹那间撞击到了一起。 许栀不能分辨那是什么武器,只晓得墨家巨子机关术十分厉害,她曾在某部动漫中看到过那些坚固非常的堡垒,等级森严的弟子,她要是被抓到隐蔽的堡垒中,也别想着凭自己的能力逃脱了。 她脑子里只有“赶紧”两个字! 终于! 这满头珠翠有了用处。 她摸到一支质地坚硬的主钗,反着手一把握紧了发簪。 正在她努力地、专注着,一点儿一点儿地挑开绳结,终于让她发现了有个空隙,还没顾得上高兴。 就在这一刻,帘子被人蛮横地拽开。 她撞上一张极其不休边幅的脸,胡子拉碴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冒着豺狼的幽光。 许栀的眼睛忽然迎上夕阳的光,来不及适应,趔趄地重新坐回地上。 她很快被拎了起来。 许栀从缝隙之中看到一抹扎眼的红,桃夭腹部中了一刀,汩汩往外冒着血。 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臂膀被这人猛地一扯,踉跄出了车厢。 “呵,”男人轻蔑哼了一声,哈哈笑道:“这小女娃娃果然金贵,在下买主价高,各位,请让在下先行一步吧。” 桃夭捂住伤处,强行站起来,她身旁的墨家弟子也赶忙来扶她。 这景象派系一下很难让许栀分清敌友。 只是对她来说,抓去韩国活下来的概率要大一些。 她的脑海中忽地想起了很多个声音,交杂吵闹,她只觉得晕乎乎地,耳边再次袭来一阵诡异的绝响,她告诫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遁入混沌的眩晕。 她喉腔里冒了两声呜咽。 男人许是发了善心,又许是觉得她嘴里这么大一个布团实在碍眼,一把就给她扯了出来。 许栀剧烈咳嗽两声,这才看到马车四周监视他们的韩兵大多已没了气息。 身旁的墨衣男子当风而立。 他一手抓着许栀,一手别把长剑,银白的寒光上尚滴着红珠子。 他已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只见桃夭抓了手中染了血的鞭子,透着余晖,她的脸颊被印上了晚霞的红光。 桃夭身后那络腮胡的大汉分清局势,总是要与自家门派站在一起。 只听他高声道:“你这行为不道义。燕国侠士不得插手我韩地之事!” 燕国侠士? 她怀中的河图又开始隐隐发热。 “?……”她想发声,可刚才的布夺走了她口中太多水分,口腔内壁也被破坏撕扯,她张口就能感到疼痛。 她十分确切这是个剑术极高的人,她也诧异自己摸摸索索地动作居然没有惹起他的怀疑。 因为她终于把手腕的绳子给挑开了!! “人,你不得带走!” 说话间,肃杀的风掠过这方拗口,络腮胡的大汉极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机关弩。 “这个秦女得死在韩地,我要她给我大哥陪葬!” 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外。 这把溪子弩是韩国特有。 无须双手张弓,单手张铉发射,致命的一击即刻投风而来。 许栀的呼吸在这一刻忽然停止了。 “不!她不能死!”桃夭瞳孔放大,越身去夺弩,可她还是慢了一秒! 话音刚落,长空当破,弩机最中的空隙中猛地蹿出一支铁制短翎! “啊!”许栀瞪大眼睛,双手在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要躲,却退无可退,她身边的男人提前一步把她猛地一拉,似乎有意要护她。 许栀鬼使神差地对上了弩机。 方孔,圆孔。 红赤木,银黑铁。 时空就在这一刻重叠,黄沙之后,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过祖父的容貌! 他大约三十岁,浓眉大眼,鼻梁很高,老旧的金丝圆框忽然破了一只,玻璃上溅上大片血迹! 原来不止是祖父一个人遭到了杀害。 他对她张口,她却听不懂也看不懂他的口型。 最后,他淌血地含糊吐了“帮帮我”三个字。 那把勃朗宁m1900被狠狠地抵在许楷的太阳穴! “祖父!” 许栀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了出声。 她的眼前的短箭逼到她的眼前。 他的面前再次砰地砸开一声枪响。 她的衣角突然被人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原本就悬在马车车轼,砰地跌了下来! 那个挟制她的男子用肉眼不可捉的速度将危险挡住了。 但短箭的发生力量相当之大,呲——拉长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她的肩膀传来一记剧痛,她从车上忽然失重的那一刻想起了什么呢? 很意外,她居然大脑一片空白。 她太想要看清是谁扣动了扳机! 她只知道自己要活! 穿透了她左肩上方血窟窿令许栀浑身颤抖。 “快上马。” 她听到了一个她不久前在车内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的声音。 他不是在咸阳么? 许栀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李贤见她手上死死地握着支簪子,已是惊讶。 许栀的眼睛里分明还有眼泪,只听她来不及哭,扭过头,快速朝他找来的侠客道:“有劳多谢燕国侠客相助,还要烦请您把那个墨家女子一并带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被他抱上马背。 他还是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楚国话,“尔等技不如人,实在有辱巨子的脸面啊!若再追,我保证明日墨家便会臭名昭着以韩为始。” 第五十九章 侠士 【stardrunk,youngangle的推荐票~】 许栀只能想明白这是他为不暴露身份之故。 他单手撕下衣裳的软布按在她的伤处。 “你,果然聪明,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沿途留下记号……”她面色苍白,还不忘赞许地调侃,“我以为至少得我到了韩国才会被发现……” 她话从来就挺多,也实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麻木感过去了,这下是席卷而来的剧痛。 她还是肩上被弩机伤了就这样痛,她的祖父被活生生被连开数枪,这该是多痛啊? “你别说话了。”李贤竟然换回了现代汉语的语音,她只教过他一遍,没想到他记性这样好。 “我看见我祖父死了。”她用自己熟悉的言语倾诉,不可抑止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他失踪了,没想到,他被人害死了。” “许栀。” 李贤单手策马,金色的夕阳将绵延起伏的山陵与他的轮廓镀了层金。 他本来想说:你还有我。 但这种话不像是他说得出口的,他也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许栀已经对他来说相当特别,他才这样想。 他的性格与多年养成的习惯只允许他用克制沉稳的口气说:“我会帮你查明真相,让所有的伤害都付出代价……包括我的曾经。” 许栀伸手抓紧了他的衣角,死死捏住。 由于颠簸摇晃,她用力抬头,在圆晕之中,她恍惚地想起了忘川畔的梦境,她看到一个带着罪孽的灵魂淌过地狱。 她的脸颊再次划过了泪水。 “阿贤,命运不会是错。” 燕国侠士今日是第一次出谷。 阳光洒在他的面庞,他撕开面颊上用米浆糊上的胡茬,青年人俊朗隽永的气质。 他立志帮扶弱小贫难,他要做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侠客。 他的身后是奔腾远去的韩赵,他们打算一路南行,绕道南楚,再北返秦国。 韩郊 许栀的嗓子发紧,她抬头死盯着站到很远的地方,刚才还粗犷蛮横的男子换了个模样。 燕国侠士。 她对燕国人敏感得很,她担心他是燕丹派来故意要整死她的。 许栀身上已经被桃夭上了药,她看着身边的李贤。 “不带家臣,为什么找了位侠士?” 侠士听见此言,偏着头道:“有些个王室贵族啊遇到危险恨不得别人替死,你心性与我可算是一同。” 许栀听他说这话便明白了个大概,这燕国人还不知道她身份。 “侠士叫什么名字?”她勉强笑着问。 可她耳朵听到的侠士的名字的时候,还是把她的思维烫了一下。 侠士的眼睛黑亮有神,眼白干净,气质也像是湖中的青黛山。 侠士卸下身边不离身的长剑,他擦拭着剑身,哈了一口气,宝贝地又仔细擦了两遍。 侠客临走时,不舍地把一壶带在身边的酒取下看了几眼,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扔下,丢到桃夭的手中,“你和那个小姑娘需用它消消毒。” 桃夭往前追了两步,“不知侠士姓名?” 青年从远处一抹炊烟中立身,痞气地笑了笑:“我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荆轲是也。” 李贤对侠客作揖道谢,又朝她无畏地笑了笑。 荆,轲。 许栀默默跟着念了这两个字。 她张口喝下李贤递来的水,清澈的泉水滑过喉腔,钻心的痛从肩膀上方再次渗入骨头。 这幅躯体真正的主人的意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灵魂与身体的契合。 许栀小鹿乱撞的心动在权衡之中维持了一个时辰。 李贤把荆轲过早地与秦国牵连在一起,是为了杜绝他日后与太子丹捆绑式的毁灭? 眼下她只是想到存韩灭韩之间的差别,而李贤已经进展到赵亡之后的事情。 他比她还要快地掌控了局面,无不显露出走一步看十步的棋力。 可她没有窥探人心的超能力。 她只是比别人多知道了一点点关乎轨迹的东西,当局面开始改变时,这甚至算不上是“预知”。 她眼见了祖父在眼前死亡,她稍微回顾这些日子,回想起与嬴政、郑璃和扶苏相处的时光,她晓得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真正的历史结局。 她不敢用秦国去赌人心。 她不能把选择权交到他人的手中。 尽管,李贤是她知根知底的盟友,但他也是最大的变数。 许栀脑子里还想着这些东西,一个温和的手掌忽然揉了揉她的发顶。 她再次撞上李贤的眼睛。 李贤一眼看穿她的迟疑与眼里的疑惑。 不愧是跟着李斯干了多年情报工作的人,他庆幸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这夜,也有浓厚的乌云,不见月色。 第六十章 心计 黑夜像是翻倒的墨汁,搅满了一池愁绪。 许栀因着肩上的痛,昏睡了几个时辰后,她仍旧无法平复刚才死里逃生,又是被荆轲所救的冲击。 她从来的那一天就简单地想出了要如何解决伤害嬴政的事件。 可如今,要她对荆轲下死手,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 她想着刚才荆轲一脸了无心机的笑,摸着良心说,她做不出这种事。 许栀料想自己是之前为了和嬴政作息保持一致落下的毛病,这比熬夜玩手机还致命,养成习惯之后大半夜也毫无睡意。 她裹紧毯子,偷偷走出屋棚,这个小屋子修在一处不高不矮的丘陵,方望见远处梁山奕奕,也可看见地处的村落。 战国时期的人口很少,交通也不便,正值紧锣密鼓的战时,除了都城要塞,这些地方都鲜少有人来往,零星的几处人家散布在灌木树林。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韩国东部和北部都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 夜风在丘陵的上头总是要比在平地风力大些。 她在现代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短箭直接穿过肩窝,她的左臂动一下就能疼得她直冒冷汗,时刻撕扯的痛感提醒着她不要当圣母。 她记起那个开弩机射杀她的汉子,他要杀她的理由是想要她给他死亡的兄长陪葬。 许栀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心里五味杂陈。 羸弱、贫困的韩国是他们的母国。许栀深知自己不能带入现代的国家观念来解释战国时候的诸侯国,但她不能抑制地带入饥寒交迫又一穷二白的中国时,当她这样想得深入了的时候,她很快能与韩非共情。 她强行改变韩非的命局,要他活下来,再眼睁睁地看着家国灭亡。 究竟是对还是错? 夜风灌进她的领子里,她捡回思绪,回过头,看见李贤斜靠着门枋,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他怀里抱着把像荆轲那样的剑,一幅楚人打扮,襟纹流水饰,系带紧腰。许栀端详着面前的这个人,闭上深沉的眼睛时,眉眼之间宛若上京谪士,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可他的眼尾却偏带了点淡色的红,像极了狐狸。 她似乎有一点儿理解屈原所写“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意思。 许栀没空再去欣赏他长什么样。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却没第一时间告诉李斯,也不见他急着上报王廷。 她对他现下是多添了些提防之心。 哪知道李贤根本没睡,守夜的人哪能睡着,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边儿上有道视线。 正当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的主人镌着笑,眉梢上翘,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半夜不睡,看着我作什么?” 许栀眯起杏仁圆眼,半蹲下,不客气地俯视他,淡淡吐出句:“祸害。” “?”李贤的眼瞳骤然放大,诧异的表情上不甚理解。 许栀凑近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一字一句地道:“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太过于,像个祸害。” 李贤倏然愣在原地,这是在说他的长相?许栀离他太近,她清澈的眼睛里不带半点别的意思,瓷白的脸上显露出白兔般纯良,可他却被这种直接的言语,她不经意的语气把他整得心情颇为烦躁。 李贤坐直了身。 他暗沉的眸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许栀却没听他要接什么话,径直走入了屋子。 她想到李贤像个化石被挖出来那样的反应,她觉得这样才算有意思。 她这一夜把时间线又掰开了想。 总算对上了韩亡之前的一个事件。 ——李斯出使韩国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李贤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又或许比李斯更深不可测。 天蒙蒙亮 连绵的山丘覆上了一层灰雾,树林间鸟雀外出觅食,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李贤灭掉篝火,将柴块焚烧之后的灰烬埋进土里。他隔着支起来的帘布,询问许栀伤势。 许栀换绷带(姑且将这布条换作绷带)的时候明显带着哭腔,但是她还是应了一声还好。 这下是换作桃夭被牢实地捆住手腕了。 “我们把她送回韩国吧。”许栀道。 “为何?”李贤不解,“韩兵在秘密寻你,怎么能自投罗网?” “这不是自投罗网。” 她将李贤拉到一旁,“南绕楚国路途遥远不说,外面想杀我的更是一大堆。他们不会想到我自己去了韩地。” 她停了片刻,狡黠道:“何况李廷尉赴韩在即,总不能令廷尉空手回去。” 李贤的表情僵硬了不少,他从救下她一直到刚才,他从未提过自己父亲出使的事情。 “阿贤,我不知你为什么想让我去楚国,不过嘛,有的事情,你瞒着我是无用的。”许栀用很是天真的神态抬眼望向少年,娓娓笑道:“我们是同盟不是吗?” 许栀太矮了,李贤和扶苏都很高,她每次看他们都得仰着头,她很想自己能够快点儿长大。 她抬着右手,朝李贤招了招手,李贤微微俯下身,女孩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软糯的声线张弛着娇俏的可怕。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不可否认地承认,许栀绝对是一个极其富有挑战性的同盟。 她的身份是公主,他只是个臣子。 而许栀想,她是穿越,他是重生。她未涉足过政治风波,而他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这样不对等的细节差异,足以让她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阿贤,我不觉得你是个单纯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往后的事情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许栀笑着,她拉住他的领子,吸了口空气,一鼓作气道:“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偏离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只有死亡才是归宿不是吗?” 桃夭见嬴荷华摇了摇李贤的袖子,还当她在朝她喜欢的人撒娇。 昨日又上演了个英雄救美的场面,桃夭觉得嬴荷华或许更在意他了吧。 只见小公主一笑,晃悠了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一包空首布币。 她把一枚一枚的布币拿在手里细细查看,嘴里还念着些她听不懂的数字。 桃夭不理解她的行为,“公主难道放心同我回韩?” “回到阔别十余年的故地,你应该说好。” 嬴荷华的语句令桃夭不容拒绝。 她耸了单肩,“你曾说有的事情得我去了韩国才能明白。韩非也是韩国人,但先生说的理论之言我不懂。所以我的确想请你带我来看一看,讲一讲,为什么存韩?” 第六十一章 非攻 桃夭厌恶秦人与生俱来在骨子里的蛮横与自大,嬴荷华无可剔除地将这种野蛮内化成她的性格,再外在表现出一种自然。 这时,许栀见桃夭的袖中有笛哨,这显然是墨家之间传递信号之物,但从昨天到现在,她却没有吹响。 许栀认真地对桃夭说:“其实以你的武功大可以直接挣脱,你分明可以不受我这种脆弱的胁迫。但是你妥协了,这证明你也思考我之前在马车上说的话。桃夭,你在秦多年,其实没有感觉到秦国有什么不好。你能够看到励精图治的君王,进退有序的臣民,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你不想让你曾经的同门杀了我,也是想知道我说的话是不是正确的?” “你,动摇了。” 她的话对桃夭来说却是轻描淡写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不!”桃夭矢口否认。 她自幼被墨家收养,她怎么可能会因为在秦的十年就忘记巨子的教导! “今天最不义的事,是进攻别国,却不知道反对,反而称赞它,说它义。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 许栀庆幸自己在文献课上熟背过《墨子·非攻》这一篇古文。 墨家学派尚兼爱非攻,呼吁世人和平相处。 非攻,奉行不战的和平。 所以她十分理解桃夭接下来要说的话。 “秦之所行乃是千万种不义。我所行之事,看似救韩,实乃阻碍秦之罪孽。我,绝不可能动摇。” 一个堕落的君王与疲惫的国家注定迎来毁灭。 如果许栀昨晚没有看见韩国的苍翠梁山,她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些话。 许栀知道自己是站在后世人的目光之中来观察战局,她从规律中学习到的知识,告诉她秦国所做事情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但她的身份是秦王之女,这些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炫耀自己的强大,藐视弱小。 许栀保持了沉默。 有人替她说出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贤的确怀疑她说她不是嬴荷华是骗他的。若非父女,若非接受秦国自商鞅以来的熏陶,她的言语怎么会与始皇帝的思想如此相似。 他思索着她说未来的意思。她究竟是从哪一个未来而来?那里也是一个大一统的世界吗? 其实许栀接受的熏陶远比李贤想象的要更加深,更加久远…… “任凭无序,只会徒增杀戮。若局面足够有秩序,冗杂会停止在不久之后。” 李贤说着,接过许栀手中的布币,他也拿起其中一枚端详,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钱币实在携带不便。” 接连数日 山丘之间掩盖的亡灵在雾气之间无声呐喊。 许栀脚下的棕黑色土壤还依稀透露出斑驳的铁红。 前月韩秦之战的烽烟尚未平息,这里是一片残败的喘息。 乱世,是智谋家的舞台,是普通人的灾难。 韩国的地形颇为复杂,他们穿行在丛林之中的小路,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 桃夭不愧是墨家高徒,她通识草药,又善制木器,方向感也好。 但在咸阳王宫住惯了的嬴荷华,在水泥沥青路走惯了的许栀无法适应长时间的跋涉。 霜厚露重,许栀卷起带着湿气的裙裾。 李贤的长剑砍断前面的荆棘,他朝许栀伸出了手。 “若公主愿意相信我,不妨与我同行。” “有什么担心不相信的呢?”许栀朝他笑了笑,却没有握上他的手。 正当李贤刚把手垂下来,微风将她的发丝吹到他的身前,他的手腕一重,掌心的温热环住他的腕间。 许栀迈出两步。 “路太泥泞了,一个人走总归前后视觉不便。你既然愿意和我同去韩国,那便同我讲一讲吧,荆轲匆匆而别,你让他去了哪里?” 李贤看见许栀的笑容时总觉得自己被拿捏得很死。 他沉眸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秦国。” “为何?” “他想行侠仗义,蜀地近来不太平,此行恰如其意。” “他是自愿去的吗?” “当然不是。”李贤笑着说,他的眼睛弯起来的时候很容易就消除了里面的灰暗。 许栀脚下的路延伸了很远,令她看不到这一次次的选择到底通向何方。 “不管你如何想,我始终在做正确的事情。”李贤从不会在话术上处于下风,尽管他想要给许栀台阶下,但尖锐的问题抑制不住地会被抛出来。“荆轲与你父王之间真要到了匕首相见那天,你会怎么办?” 她也像李贤那样笑了笑,“我们连这样的见面都不能阻止,又何必重来一次?” 许栀目视前方,又低头看了自己肩上半愈合的伤,定定道:“把选择权交给父王决定吧。你让荆轲救我,不就是想让我不要插手燕太子丹刺秦的事情吗?” 许栀偏着脑袋,攥紧了他的手腕。许栀觉得跟在嬴政身边转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她很轻易地学会了这种缓和又不减威慑的语气。 “以后,你也得像现在这样不加隐瞒哦。” “诺。” 他们没再往前走,李贤忽然定住了身体。 离韩地越近,越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 李贤刻意将身体挡在许栀的面前。 许栀探出头,焦黄枯树底下一块巨大的灰色石头前,阴森森地摆着一具肉体已经腐烂殆尽的白骨。 骷髅裸露,尸骸的左胸口处插着一支羽箭,箭端的羽毛紧贴红枝木,被雨水侵蚀过三个月后的痕迹。 许栀是学考古的,亲手发掘过不少骸骨,所以她看见这番场景时,她没有大的情绪起伏。 她被当下破败的景象所震慑,她直言问了出声:“战场究竟是什么样?” 战场吗? 李贤本可以轻易地用阅历来描述可怖的战争,但细说起来,他竟然没有亲临过真正的战场。 李贤没有上过战场。 上辈子少有几次在军营是做的文官工作,就连嬴政亲征赵国时,他与父亲也是留守咸阳。 而这一世在函谷关是为防军扎营。 是因为不曾见过血腥,看着地图,他故而保持超高的理智与绝对的冷静? “公主对战事颇感兴趣?” 不等许栀回答,李贤从雾茫茫中回过头,复又道:“新郑挂上白皤之前,我们或许能见抵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桃夭尚在孩提的时候就见过了真正的战场,那是赵嘉不愿启齿的、令人谈之色变的长平之战。 桃夭不知道嬴荷华为何执意绕宜阳城下再入新郑,只为了看一眼三月前的韩秦之战的遗留战场? 嬴荷华和李贤一路上说话的口音让桃夭觉得很怪异,她一句话也没听懂。 李贤脑子撞坏了是大多数宫人都知道的事情。 ——李贤曾披头散发地跑到咸阳闹市,一蹲就是好几个时辰,任凭李由怎么拉都不回家,当时还是客卿的李斯被这孩子吓得一连休了三日的假。 只见李贤蹲下身,将一捧明显是带了血迹的黄土放进了随身携带的荷袋。 李贤无数次午夜梦回间,听到过一声跨越了很长时间的呼唤。 “身筑黄土,找到河图洛书” 他一直觉得自己复生,是得缘于这句话。 直到遇到许栀,他方听懂了这句话,说这话的人是谁?梦中所见的那片黄沙所在何处? 第六十二章 新郑 韩都·新郑 轩辕故里,文人祖地,郑伯旧土。* 寒凉,风不定,雨少。 这不是个适合防守的日子。 韩相府中,一个年轻人拥着白狐裘,他端正地跽坐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子上。 对弈的棋盘上的白棋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 “难道只能如此了?”正当他喃喃自语时,门客匆匆到了跟前。 “何事?” “家主被大王急诏入宫以商对策。家主说此后小主人你便是张家的主心骨,愿主人谨记教诲。张家五世相韩,遇事需顾全大局,不可轻易决断。” 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下覆盖着怅然,但他面上仍旧泰然。 他想起自己那个莽撞的小弟,凝眉片刻,“阿垣呢?” “小主人今日出城了。” “派些人跟着他……莫让他走远了。” 他思索着白子如何再行才能逃脱黑子的追逐,目视书架上的一排竹简。 他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人。 他想起他离开韩国的那天,不加冠,不戴簪,只穿了一身质朴的白袍。这是属于人质的装扮。 “韩非先生在秦可好?” 回应他的只有家臣的沉默。 半晌,“先生质秦三载,至今被秦王藏于深宫,无人知其音讯。” 他想起攥紧了手中的《说林》,触碰着卷上文字,他永远不能忘记他临别时所言。 “阿良,韩国会好的。” 翻过高山,河南平原一望无际,秋草随水而生,茂盛坚韧。 这是枕戈待旦的韩国军士们失去将军冯亭的三十年之后。长平之战的前夕,冯亭使用驱虎吞狼之计,将赵国拉到对抗秦国的这一边。是年,冯亭与赵国大将赵括对抗秦国军队,战死于长平。 没有一处土地上没有英雄传奇。 许栀的眼前是双泊河与黄水河交汇处的都城,灰黄色城垣高大坚固。 这里却有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 靠近城中的民众越慌乱。 富商们恨不得将所有的家当都抬上马车奔向别国避难,反倒是郊外的人家重复着他们日常的生活。 就如当下正浣衣的妇人。 他们三人之间的氛围比在咸阳出游时僵硬多了。许栀尚且对李贤存疑,李贤原本就心思深沉,桃夭暴露墨家弟子身份之后,更是对前两个人处处防备。 他们忘记了烧陶器时的其乐融融,似乎一路上谁也不待见谁。 许栀懒得关心他们对自己怎么看待,她现在只想要在保全自己的同时,看清楚庚辰提点她的轨迹,顺利回到秦国,拼齐河图洛书,一点一点拨开祖父身上的迷雾。 突如其来的荆轲真要把她的cpu烧坏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处李贤的棋局,便不停地麻痹自己要乐观。 李贤终归是搭手救过自己命的人。 实在不行同归于尽算了。许栀偶尔会有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过很快就打住了,她还是很想努力一把。 而桃夭自打迈入了新郑就不是甘愿被挟制的人,她想了很多办法想要逃,可好死不死,每次都被李贤发现了。 桃夭始终觉得李贤不是个善茬。果不其然,他三番两次的行为摆明了故意,半夜三更地有意露出缺漏,让桃夭有逃跑的机会,又把她捉了回来,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频繁把她带到嬴荷华面前,就为了告诉嬴荷华留下她是完全错误的选择。 接着就是嬴荷华睡醒了之后,一脸诧异【为什么要逃?】 桃夭真想说:给机会不跑是傻子。 每次这个时候,站得很远的某个人装得比她还无辜。 哪知道嬴荷华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地问她是不是秉承先师之愿,想学墨子守城? 这话问得桃夭哑口无言。这的确是她回韩的首要任务,把她绑到韩国是报答韩王安多年前对自己的恩情。 韩安想要人质,给他的韩国增添一个筹码。 不过话说回来,桃夭对嬴荷华的映象总是好很多。在秦宫的时,她除了捅过赵嘉,好像也没干其他过分的事情…… 夕阳当尽 他们风尘仆仆地站在一扇柴门前。 浣衣的妇人在得知他们想要投宿之后,立马变了脸色。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妇人呵斥着,再次打量他们一番,抬着水盆,就要把门带上。 李贤从袖中拿出三块布币,说起了老掉牙的套话。“大娘,我们从楚地赶来韩国投亲,一路上风餐露宿……” 妇人迟疑片刻。 正在许栀想用更多到金钱来换得留宿的机会时,屋子里跑出一个比嬴荷华的年纪稍小一些的小丫头。 女孩子手上握着舂米的木杵子,怯懦地看了看门口的三个人。 “阿母,那个……那个小姊的肩膀上还有伤……” 妇人抿紧了唇,又看了眼许栀,疲惫的眼里飘过纠结,她长叹一口气,“唉……这年头,遭罪的尽是娃娃啊,” 妇人搁下手里的盆子,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 “你们进来吧。” 许栀从隙开一条缝的门里看见了几件破旧的布衣(根本不是她在电视剧里看见的那种布,或许称为麻,葛更贴切),一间简陋的泥房,一条瘦弱非常的看门黄犬。 这是一户最普通最普通的人家,只有母女二人,男主人和家中长子毋庸置疑地已被征召去了战场。 李贤正要迈入柴门时。 许栀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先不说她真实身份多么麻烦,她和李贤过城门的“身份证”上已经写了是秦国人。 如果她被在李斯来接他们之前被韩国有势力的人发现,对于这户人家来说绝对是个灭顶之灾。 濒临崩溃的国家一旦发现可能资敌的行为,那么不排除杀鸡儆猴的可能。 许栀绝不愿意出现这种绝望。 “兄长,我们还是不能……” 她话未说完,李贤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兄长……李贤觉得这个称呼他有点排斥。 原因是他哪敢当嬴荷华的兄长,太冒犯了。 “或许我们还赶得上进城。”李贤仍旧将布币塞进了妇人的手里,“大娘,我们先赶路了。” “赶路,赶什么路?” 这时候,斜阳的余晖里斗转出现一个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鄙夷地笑道: “李廷尉人已经快到我府上了,李小郎君你不需要赶路。” 很快,一众家丁将许栀三人团团围住。 许栀让妇人和小女孩赶紧进门。她并不感到慌乱,这些人手里没有拿武器,不至于对他们出手。 “桃夭,做得很好。”张垣抱着手臂,夸张地大笑起来,“秦王的女儿跑了没关系,这不是捉了李斯的子女,效果可能会差一点,不过也差不多。” 许栀想,这消息传来传去,成了这样的误差。 “你,”桃夭被叫到名字的时候,艰难地回忆起他是谁。 “他是谁?”许栀问。 “韩相张平之子,张垣。” 许栀还没来得及反应。 张垣不客气地把李贤和许栀给捆了。 一个家臣从远处跑得气喘吁吁。 “小主人啊,别绑,别绑……” “你兄长说了,不要生事端。” 韩相之子,张垣的兄长。 李贤见许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笑,她的眼里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竟然是他。” “他是谁?” 许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顿了顿,注视着李贤的眼睛,“一个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 张良。 第六十三章 争议 待到了韩相府中,他们第一时间并未见到张良本人。 出现在韩相府门外的的人是李斯。 这令张垣相当意外。 “秦使稍待,主人尚在王宫,当夜方归。” 李斯通常有着高超的耐心,他擅长等待,从下午到现在,他站在一匹棕马前,手里是一根马鞭和一身风尘。 他的身侧没有马车,可想而知他是快马加鞭奔行了百里。 “……”张垣有些踌躇,他也压根儿没感觉到这是一次相当不友好,非常难以收场的会面。 家臣长吁一气,按照刚才的局面,还好没有真的捆了李斯的两个孩子。 指不定他这会子来出使又带了什么苛刻的条件。 是因为南阳久攻不下,才来谈判的么? 然而就在李斯来到韩国的这一刻,远处的南阳军报则超出了新郑里的贵族们的预料。 许栀一行人也早见到了那具尸骸。早在三个月前,南阳之战就注定了失败。 不过当下,李斯本人受到的惊喜会更大一些。 踏破铁鞋无觅处。 李斯见到嬴荷华的那一瞬间才放下了心。 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小公主怎么受伤了?她肩骨怎么还缠着布……而且这个布的质地还是楚地风格? 许栀不知道李斯是否知道他们把自己搞错了这个事实。 接着她一声不吭地听着张垣说话,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李斯瞟了一眼许栀身后的桃夭,这个眼神不能算友善,相当地凌厉。 他语气淡漠,“呵,这就是墨翟的弟子吗?” 桃夭意外地一言不发。 正在众人僵持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车轮碾压的声响。 穿着官服的张平扶着脑袋上的官帽,他心里可是没一点准头,除了悲哀与心急,他居然想不到什么可行的办法来阻止韩国的命运。 韩王安将希望寄托给了很多人,质于秦的韩非,送过去的水工郑国,甚至还有蛰伏多年的桃夭。可直到现在,他从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韩安又找到了新的寄托——他的相国张平。 张平忧心忡忡,韩国濒临绝境,韩王在这时候打起了封地大臣的主意。 临近国难,韩人当要举国而起联合抗秦。但这是他在三年荒怠朝政之后的行为,各家封地一听说要让自己立即交出历年所欠财货粮草运入新郑用来当做军事战备使用,除了少有几家响应号召,封地大都默不作声。 张平如今便要想办法让封地归于一心。在这人心思变的关头,这何等不易。 没想,他刚让儿子刚受命去世族封地探口风,这才回府,就遇上了难缠的秦国特使。 李斯这个人他早有耳闻,能凭着一封谏言让秦王追回逐客令,那他势必有其过人之处,而对于他们韩国来说,这也是个不好便宜行事的人。不过他张平乃是一国相邦,李斯只是区区一个廷尉。 “秦使李斯拜问韩相。” 李斯率先强占了说话的先机,语气也特别恭维。他在路途中观察到封地与大城中的不同现象,一方严密如常,城中百姓生活井然有序,一方颇为戒备尤其对于外来者十分警惕。 李斯看出其中的端倪,拿出了不容拒绝的条件:“韩相奔走烦忧,斯可解相国之难。” 张平不屑地笑了笑,李斯初来乍到,竟敢张口就来。 他屏退左右,在府外车边与李斯交谈,而一旁的隐蔽果真就有韩王的暗探。 “见不到我王,秦使不能回去复命,情急之下就敢口出狂言么?” “斯以为韩相现今情势危急已是不可再拖,新郑之地若被攻陷,乃是韩王王室之危。韩相在此节骨眼上舍弃自身的屏障而保全国之一体,斯深为感怀。韩王之策不是救韩之机,而是将韩国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韩之民众竭力死战者又有几何?” 许栀知晓李斯话中深意,的确,天下反秦者,多是山东六国的贵族。 可他李斯孤身入韩,韩王安就是避而不见,他又有什么办法?他的两个任务只是完成了其中一个,这尚且还是得益于嬴荷华刚好出现在新郑之举,如果未能将南阳郡收入秦国,回秦之后,免不了受人奚落,蔡泽老早就想将他彻底清除。 不过李斯很快地找到了解决办法。 他不客气地道出他所想,犀利锋利的话激怒了张平。 ——韩国如今作砧板鱼肉,脑袋就悬在脖子上,韩安争着要将封地大臣的财务集中到新郑其实是好事情,会给秦国减少很多灭韩之后的麻烦, 许栀了解李斯所言。不久后,内史嬴腾率军进攻彻底击溃了韩国,一举攻克韩都新郑,俘获韩王安,继而占领韩国全境。李斯要在嬴腾突袭渡黄河之前,砍断封地大臣的联系,却要将他们的财务集中在新郑,从而为秦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张平也是个相当的对手,直言嘲讽李斯不过是秦国的鹰犬,妄想要以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他联系各家的行动。 “张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张平露出种彻底的讽刺,“秦国再想用六里地换得六百里土地绝不可能,我王不是楚怀王。” “可惜楚国尚有喘息之余。”李斯缓缓道:“若韩相能劝得韩王献上南阳二十郡,斯愿为韩相解燃眉之急。” 张平拧紧了眉,这厮居然开口就要二十个郡?! 而在另一边,不管张平同不同意,嬴腾的五万骑兵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出了函谷关。南阳之地,秦国势在必得。 “韩相的封地尚在外,您愿当作表率将资存留,斯当助相邦说服封主。” 许栀苟在李斯的身后。听着他与张平之间的谈话,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外交辞令中顷刻间就是国之得事。她觉得自己是身处这个时代之中的人,出于算计之后,然而…… 这时候,李斯忽然高拱了自己的手,他就对着嬴荷华跪了下来。 张垣身躯一震。 四周的家丁连同那个来报信的家臣也都目瞪口呆。 “臣李斯有罪,公主路失他方,大王与臣一月苦寻未有音讯,‘’说到此处时,他抬起头,颇为懊恼地续言:“公主恕罪。” “臣李斯必当送公主返秦。” 李贤听到父亲此言,微怔,又不可置信地开始观看,最后加入这场表演。 许栀不明白李斯暴露她身份之举。 许栀回忆起书本上写到过的一个考古项目,和一幅地图,关于韩城的分布。她没想到这会派上用场,但确实是救了她的小命。 第六十四章 暗流 桃夭也惊讶于这种自爆身份的行为。 秦国公主尚在韩国。秦王怎么敢有异动? 对于张平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相当炸裂的消息。 张平忽然有些相信是李斯在表示他的诚心。难不成韩非使秦有了成效,将他的同门师弟成功策反 李贤也相当配合地躬身退到了许栀的身后,惊讶地表示自己之前不知道她是公主这回事。 许栀被客气地置于上座,被“邀请”到阁楼。 张垣以为父亲会将嬴荷华扭送至王宫交给韩王,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住进了张家的地界,这显然不符合张垣的预期。 难道是父亲害怕秦王的淫威,不敢对这秦女动手? 张垣按压了腰际的剑柄,阴沉沉地盯紧了嬴荷华的背影。 期间许栀很明显地感觉韩女给她上药时,加大了手劲儿。许栀疼得龇牙咧嘴,可她这个人就是太容易共情,她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个侵略分子,她一声不吭地忍受了肩窝的剧痛。 几日来,她的伤养好了不少。 许栀无法精确具体时间,她沉没在浴桶中,河图玉板许是受了水,在关键时刻像个电子表一样显现了一个数字,距离史书上韩亡的倒计时为:48小时。 桃夭与她仍旧待在一起,她们此刻置换了身份。 她变成了“俘虏”。 许栀欣然接受了这种赤裸裸的监视。她肩膀伤了,腿脚倒还利索,作为秦国公主最好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恪守太多繁文缛节,免得他们还说自己装。 而桃夭明面上与许栀同在一个院子,实则也是张平不让她随意离开新郑的命令。 许栀无聊地在房中开始用布帛打各种绳结。这是她在户外考察时学会的一项技能,关键时刻还能救命。 “公主是在做女红?”桃夭的语气充满了疑惑,这孩子似乎从来没有恐惧害怕的时候,这是她没有当人质的概念还是当真心有城府至此? “啊······对。”许栀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双鱼结,再又在外绕了很多圈,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个娇软可爱的小孩子模样,“我要送给阿贤哥哥,你说他会喜欢么?” 桃夭看着她笑得纯净,似乎从没怀疑李斯将t身份暴露完全有可能涉嫌通敌,被秦王贬谪之后召回,不能不说正常人会担忧这样君王是否值得信任。 她被嬴荷华扯着袖子,又被放了个丁香花模样的绳结到自己手上,她听嬴荷华道:“我知道你不会像他们那样杀掉我,桃夭,如果我不是秦国公主,你没有那么讨厌我的对吗?” 桃夭一双秋水剪瞳中沉默了几秒。 “等韩国的事情结束了,你会继续留在新郑吗?”许栀问。 桃夭抬眸看了看屋檐外,她腹部的伤口忽然发痒起来,连同她的心跳声与视线都变得朦胧,她想起了当日救了她的那个叫荆轲的游侠。 她很向往他那样的自由自在,连同灵魂也是散漫的。 曾经与她同样向往自由和平的人,如今习惯了秦王宫的拘束与规矩。 郑璃向往自由,是因为她不曾感受过安定。 因为时刻紧张荷华的消息,郑璃头一次从早到晚地参与了嬴政的一天。 这是个像车轴转的君王,他的十二个时辰里,几乎十个时辰都用于了处理帝国大小的事物,剩下的两个时辰是他可怜的休息时间。因为是君王,他不能表现出过于紧张与担忧。这剩余的两个时辰中的一个时辰用于查看荷华的消息,另一个时辰则是入榻前在此关头担心有没有人会藏在宫里给他一刀。 嬴政从来不怕死,可他身上背负着秦国的夙愿。而他一死,他的阿璃会再次被楚国欺负不知道又会把她送到哪一个国家去,他的女儿就真的成为了没爹的孩子,成了从前落魄的自己。故而那把特别长的太阿剑不会离开他超过一米。 宫人以为这是个破天荒的夜晚,嬴政居然把郑夫人留在了寝宫,所以她们连更衣的步骤也省了。 郑璃看了眼他的剑,动也没动,既不自己宽衣当然也没上前去给他宽衣,“王上休息吧,妾去殿外。” 郑璃的手腕被捏紧了,“同寡人说会儿话罢。” 这天夜里,郑璃与嬴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荷华有了下落。 韩国 夜半,窗口的月色倾泻到床前。 一道黑影聚拢。 “啊!” 许栀差点被吓死了。 李贤提着灯,他的轮廓被黑夜笼罩,眼睛倒悬火星,给他添上了一些人间气,不至于像个从地狱里出来的孤魂野鬼。 两人相对无话,但很快达成一致。 她灵活地使用了她的现代技能——攀爬技术,再麻利地扯了两条床幔上布帛,打了个布莱克氏绳结。 许栀推开阁楼对外的小窗,凉飕飕的风忽然吹到了她的脸上,她拉紧绳索,再又扔给李贤一条。 李贤的脸被烛火照得明灭不清,许栀不能捕捉到他神色的信息。 他不解地看她熟练地将大腿与腰际都系好,“你还会这个?” 她笑着说了句:“户外考古必备。” “你是想离开,这番贸然,恐怕有人已等你有此行动。” 晚风将许栀的头发吹散,她眼中如月色清冷,“如果我死在韩国,秦军便更加师出有名。”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许栀滑下去的时候,她喊了声他的名字。 “李贤。” 她在他的眼前松开了布帛,快速地下落。 许栀忽然读懂了他的张皇与不确定。 她知道底下会有人等着她。 但她更加确信了李贤来以“救”自己的表面动作来到阁楼是什么意思。 ——灭韩,李贤,他彷徨了。 “大秦的路是正确的。” 许栀坚信这一点,并要一直执行下去。 因为她读过之后的灿烂。 许栀所相信的东西,韩非也坚信,但这样的两股热流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折磨。 如果他不是韩国的韩非,那该有多好? 但他偏偏是韩非,偏偏是他出生于韩才能萃取申不害术法的精要,才可以采撷商鞅与慎到的要点,总览成一个属于他们的法家思想。 韩非在自己的棋局上下了一颗黑子。他仰观夜空,发现岁星、荧惑、填星占于街南,毕主之。 他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 夜色之中,星宿满天。 沉寂了很久的新郑,风肃杀了许多。尚在城中百姓一改往日的作息,纷纷以墨绿的葛巾做带。 很快,埋伏在城区的韩兵与张良出现了。 许栀在被带入韩王宫的时候看见了不少往城外运输的连弩车。 这些连弩的“机括”用铜做成,大约重一百五十斤。辘轳收引弓弦。车箱周长为三围半,左右两边装有“钩距”,“钩距”三寸见方,车轮厚一尺二寸,钩距臂宽一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 第六十五章 张良! 漆黑的甬道又窄又长,许栀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入正阳门的时候,将双鱼结放在了李贤的手心,然后笑着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话。 两人转身的一瞬间。 在明灭之中,一暗一沉,李贤与她反方向交错,迈开了步伐。 回到驿馆不久,他从怀中拿出了那封李斯亲笔所传的帛书,他盯着帛书上的文字,沉思着,他凝视炭火片刻,一手扔进了火炉,风入屋中,帛书顷刻化为了灰烬。 新郑的冷风灌入了许栀的衣领。 惨白的月色堆积在灰黑的城墙,很快,远处的阁楼燃起了大火,火焰投影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武功很好,扒开面罩,发现这纵火犯是张家的人。 嬴荷华说得不错,韩王在此关头不会放过她,而张垣年轻气盛极易私自出手。 这些天,她发现嬴荷华的心智相当成熟。她问起了自己入秦宫前的时光,便直言让她当面与韩王对峙,这十年是否受人利用? 桃夭看不见前方的路,不知道这还是不是像她刚开始来的时候那样清晰? 浓黑的夜很快将她包裹了起来。 比许栀更早见到韩安的人,是她。 紧闭高立的城墙上出现了许多窸窸窣窣的黑点,这些小黑点随着许栀的迈步流动着。 环佩叮铃,脚步嘈杂。 “公主不惧死?” 说话人的嗓音有种泉水击石头的清冽感。 只听女孩笑了笑,她放慢了步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你是张良吧。” “……” 许栀佯装起天真可谓是得心应手,她用一种毫不恐惧的语调平平道:“你问我怕不怕死?我是秦人,秦人哪里有怕死的呢?” 男人皮肤冷白,五官清秀,男生女相,他眉间的神色比这月色还要寥落。 怪不得史书上所载他“状貌如妇人好女”。 也不知道是不是谋臣都是这样,许栀想来,她见过的秦国那几个文臣也都大多容貌俊美,气质高漠,谈吐之间压根儿不知道他会想着对方的什么秘密。 就如此刻的张良,从始至终都温温和和地说着话,可许栀已不难怀疑他会行止有礼地要置人于死地。 “这样说来,公主早有入韩宫的打算?” “对啊。” 张良闻嬴荷华此言,他已觉不对劲,他前往自家封地查备家财之时,却听秦国的李斯自告奋勇地前往了韩国封地,而他进行游说的事情得到了自己父亲的同意。 张良不觉得这是李斯做出的维护自身利益之举。试问一个敢在秦王震怒逐客之期,冒死上言的人是不可能甘愿将秦国的利益分给韩国的贵族。 而对于一个被自己人背叛的公主,她为何第一时间没有想要杀了李斯父子,反常地保持了克制与冷静。 由于韩国受申不害的改革影响,君臣之间,同僚之间皆是深谙术的运用。张良还没有接触过这种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谈的谋。 许栀手里拎的是从李贤手上取过来的夜灯,“不然,我为何专程入你这守株待兔的局面呢。” 张良闻言一愣,他蹙紧了眉。 “你,你怎么知道守株待兔?” 许栀忽然想起来这个寓言故事是出自《韩非子·五蠹》,之前她缠着韩非给她讲寓言故事的时候,他也有说过。 见张良的反应,难道张良与韩非之间还有交集吗? 她试探性地回答道:“非先生说的故事,你也知道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抬手停止了队伍继续前进。 年轻的面庞忽然添上几分欣喜之色,眉像是勾弦,弓起了个很小的弧度。 张良俯身,“韩非先生,他还活着?” 许栀手上的灯点亮了他衣袍上墨绿锦绣,看着这些纹路,宛如纵横山河的沟壑,她突然有个很奇特的想法。 这是上天在给她机会吗? 如果李贤让荆轲入局,她何尝不可以拉上张良呢? 纵然是一次豪赌,没有什么比等着张良后续在博浪沙中埋伏,成为刘邦的谋臣更糟糕的了。 这是许栀第一次与他对视。 他的眼中宛如装着游行的星宿。 张良听她笑道:“我知道韩非的生死。” “……”张良没有开口询问,等着她的下文。 “若我不能活着出韩王宫,那你永远也会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张良立身,“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张良情绪与语调转化之快,令许栀一怔。 许栀庆幸自己和嬴政韩非相处了两年,尝到耳濡目染的好处。 “是准备像令弟一样,放火烧死我?”许栀抬头环视城墙上的黑影,“还是像是他们一样瞄准了我的心脏?” 张良没料到这个嬴荷华居然有此等胆量。 他想起了秦国也还曾有甘罗这般的人。而他面前的这个秦国公主尚且如此,何况那个秦王嬴政。 “若韩王用公主祭旗,当若何?” “那么这只会成为灭韩的催命符。” “若韩亡乃必然,必令公主先祭,当若何?” 许栀总算知道张良咄咄逼人有多恐怖了,他变着法子不就是在说自己会死,而且无论如何也会死在韩国么…… 她暗地里给自己打气,逼迫自己鼓起勇气直视张良的眼睛。 “我居于相国府上乃有韩人知,若惨死韩国。届时,张家上下莫不为荷华陪葬。君当若何?” 张良眸光一沉,不动声色地勾了嘴角,“公主胆识过人,良当另目。然公主不知,新郑若破,韩人皆死战矣,纵秦得韩,不得韩之民心。” 许栀心中早将与韩王安的对话演练百遍。 没想到提前与张良说了。 “可若韩王真的打算用挟制我的名义来退秦军,先不谈我父王的态度。韩国此法,无疑会失其他诸侯救援之心。此间百年战事,何其频繁,并不是秦一敌六国,而是七国互相攻伐。我被此法威胁,他国难道不会想韩会故技重施。” “此间危急,何保其他五国不会救韩?” “赵魏历来不愿见韩国富强,竭力约束。七国之中,齐国以礼邦着称,向来躲避于纷乱;考烈王之后,楚国尚在混乱;三晋之中的魏国昏庸,赵国实力不足,此两国观望各国动向,不会贸然出手。” “公主只知攻城略池之得,不见失人心之举。” 远处,有韩宫的宫人跑来催促,张良默默抬头看了眼今夜属于韩国的这轮月亮。 他对嬴荷华的所言虽不快,却也是理之在。 “先入韩王宫吧。” 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个相当震惊的场面。 韩王的大殿正中央, 摆着一具尸体, 与一大滩鲜血! 第六十六章 病态 韩宫 大殿中后处正放一尊木质双兽护架,护架上是块青黛色流照屏,随着烛火,依稀可看得这架上的貘,它有着驴一样的耳朵,貘的影子被投映在地毯。传说它能吞噬掉人的噩梦。 宫人来传唤许栀进殿。 许栀看了眼张良,他也作了个请的动作,似乎有意避开与她同入。 她欲要进殿的时候,她看见这个来请她的宫人将身子滞得很后,这种下意识的推脱令她感到不安。 难道殿内等着她的就是人头落地? 张良必须和她同时出现在韩王面前,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许栀笑了笑,便用秦国话对着那位宫人道:“荷华不懂韩国官话。” “……这?”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许栀再次强调。 殿内斗转响起了一个十分孱弱的声音:“寡人让韩相之子与公主同入可好?” 许栀笑着说了个好。 与此同时,张良正将身上的佩剑卸下交给宫人,她恰好与张良对视,他瞪了她一眼,“诡计多端。” “万不及君。” 张良没想到她还回答了。 宫人将门一开。 迈入殿内,灯光昏暗,入眼就是一大滩猩红,一个黑乎乎的人倒在血迹之上,似乎还在动,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扑进了许栀的鼻子。 许栀哪里见过这种视觉冲击,堪比恐怖片现场。尤其是血腥味,冲得她头皮发麻,整个人已经失语,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生理反应地乱抓东西。 幸好有双手稳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勉强没倒下去。 “大王!”张良焦急喊了韩王,却无人回应。 张良环顾四周,上前,扳开黑衣人的肩膀,扯下面巾的时候连带着这人的发带也被拽了下来,是一张姣好美丽的脸,竟是一个女子? 女子眼皮微微张了张,她还没彻底断气! 这无疑是刺客! 张良这才看见她身上几处窟窿,乃韩王的佩剑所制,可处处避开了要害,不至于流了这么多的血。 他的大王呢?! 张良将她提了起来,正欲动手逼问,他身后传来了嬴荷华刺耳的尖叫。 ——“住手!” 女孩尖锐的叫声令张良觉得耳膜非常不舒服。 他挟制住受伤的女子,蹙眉回头的时候,嬴荷华已经踉跄地跑到自己的眼前来了。 刚才不是一幅怕得要死的样子?张良腹诽。 “别,别杀她。” “为什么?” “万一她知道韩王的下落。”许栀拼命保持镇静。 “你认识她?” “我,” 张良反应极快,许栀语塞。 在阁楼的日子许栀想明白一个问题,桃夭的身份于她很有利。墨家弟子广布天下,这对于她寻找河图洛书相当有好处。所以她对桃夭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确想让她对韩王安产生怀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好。 没想到桃夭居然直接去了韩王宫? 她与韩安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张良很快想到秦军大军压境,眼下的女子与嬴荷华早商量好要在这节骨眼上入韩王宫。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张良在确认桃夭无力反抗后的下一秒扔开了她,他锋利地看了眼嬴荷华,他逼近她:“公主让我入殿是也想让这女刺客将我一并铲除么?可惜你失算了,你最好如实招来大王的行踪。” 许栀被攥得手腕生疼,她被他一摔,重重地跌倒地上。 她强逼自己保持冷静,因为张良的手已经快卡上了她的脖子。 “你认识她?”张良再次问,语气非常不客气,这显然是一个陈述句。 张良太聪明了,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真是要被这些人给搞疯了。 张良没打算给她时间,大掌迅速地压到她的眼前。 他是真要掐死她。 许栀在这一秒钟,脑子运转得飞快。 她幻想自己还有重开的机会,可是她来的时候就没有系统配置。 她胸口的河图此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想着自己刚才在路上她的确在威胁张良。难道张良是作为超级npc,她不能妄图改变他的轨迹? 许栀怂了,把眼睛闭紧。 “是是,我认识她。桃夭是我在秦宫的婢女。但是我挺喜欢她,我想她可能很快会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 许栀害怕自己真死在张良手里,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但她喉颈处并没有传来她想象中的窒息,张良的手及时停在她的面前。 “我真的不知道韩王在哪里。” 许栀从张良旁边逃开,挪到桃夭身边,抱住她,偷偷将河图捏在手里,将温润的一面贴着她,祈求河图能像上次赵嘉杀她的时那样,也给桃夭一些奇特的力量。 好在之前她有过受伤的经验,便又翻腾着给桃夭止血。她担心失血过多,人真会没命。 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许栀深觉谋略太危险太危险,她下定决心回秦宫后一定找夏无且拜师,学个医术傍身。 殿后方再次传来响动! 那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修长的指节攥紧一柄青铜长剑,剑身极快地别开垂挂的锦布。 他发冠不整,斑驳的红溅到衣袍,王袍厚重色深,看不出他受了重伤。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打量着眼前的景象,笑得发狂。 不一会儿,他虚弱地开口,朝张良招了招手,不管身上有多少血在流,只笑着道:“良,你果然是寡人心仪的好臣子。” 听到这话,张良愕然。原来刚才的一切都被他的君主收入眼中,这是他深谙术的运用的计谋。 韩安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一把将剑插进绒毯,他紧盯着被嬴荷华抱在怀中的女子,他僵硬地扯着嘴角,失魂落魄地唤了句:“阿夭。” 这声伪装的温和呼唤之后,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神情狰狞。 “这就是你不愿作寡人王后的下场。” 听到这话,许栀的表情变得和张良一样错愕。 韩安走近的时候,许栀才看到他苍白的面容上赫然一道血痕,他瞳孔的颜色与韩非极其相似,墨色中有一池子的寒冷。 “呵呵。嬴政居然能教出你这样担心别人生死的女儿。” 许栀承认韩安长得极好,但他下睑青黑,眼窝深陷,完全是多日没有睡过觉的疲态。 加上他的言行。 许栀不难理解,韩非在提及韩安时总是失落无奈。 经过这一折腾,韩王宫恢复热络。 但实际上王宫还算寂静,新郑外数十里的地方,已然是烽火连天。 时间越来越逼近。 而李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城门下并未等到嬴荷华。 第六十七章 毒药 许栀手里的河图在这时有了反映,她惊讶地发现有一股温白的光环绕在桃夭与自己之间。 许栀却感到有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她警惕地抬眼,张良与韩王没有发现她们之间的隐秘。 许栀不懂她到底有没有伤到要害,她只知道她浑身都是血。 她知道战国时代死人是家常便饭,但如果若要她看到桃夭因为自己的话而丢了性命,她无法原谅自己。 “桃夭,你醒一醒……” 她怀中的女子恢复了意识,被玉板紧紧贴合的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桃夭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嬴荷华,她隐约听到了她适才的话,心里微微一颤,这个被自己绑来韩宫的公主居然把自己当成朋友。 朋友?可她怎么会有朋友。 她伸出了纤细的手指,碰了碰那张焦急的小脸,女孩软白的皮肤也染上一撇红。 正当许栀脸上的触觉还不明确,她的左胳膊蓦地受力传来一记痛! 她居然被韩安一把给从地上扯了起来,往后一扔。 许栀哪能接住这力道,整个人被推出了一米多,眼看木架就要撞上。 要是稍学了些武功的人也都能站定,可她压根儿算不上身手矫健,躲避不及,这木枋子给她额头一磕,指不定当场昏厥。 紧要关头,一只抓住她后领的衣服,把她给拖了回来。 张良觉得嬴荷华再多诡计也是个女孩子,要是被撞得鼻青脸肿指不定又要发作,为了省得她哭,情急之下,就捉了她的衣服。 这种提小鸡仔的手法,令许栀被领口勒得很痛苦。 “松,手啊,我要窒息了!!” 张良似乎才反应过来。 她如释重负地吸了几口空气,侧过头堪堪高及张良的肋骨处,她护着自己的脖子,仰着头,睨着他:“你自己看到了你的大王和桃夭有旧话要谈,他们也认识。” 顺着她的视线过去,此刻的韩安像是又变了一个人,褪去方才的阴鸷,屈尊降贵地蹲了下来。 只见他脱下王袍,强行将桃夭裹了起来,而桃夭却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 这个场面,许栀居然觉得好像在秦王宫见过类似的,说不上来的熟悉。 见到这场景,张良略显尴尬,又说不出来的急躁。 秦军压境,自家大王还搁着这儿上演上什么旷世绝恋? 许栀见张良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听他转口问了句,“所以呢,所以你保命的由头在哪里?” 男子舒朗柔和的脸上保持着笑意,下一刻,他将许栀的手腕捆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说实话了,你不能出尔反尔。”许栀猜不透他,就如同她无法摸清他们任何一个人是否与史书上所写的性情一致。 “免得公主乱动。” 她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她凝视张良的眼睛。 张良抬起头,坚定高声打破殿内的寂静:“大王,秦国公主该如何处置?” 是了。韩国还没有灭亡,此时此刻的张良不是张子房,也还不是留文成侯,他有韩国,他是韩国贵族张良。 因为许栀的介入,他与韩安在危急关头见上了一面,让张良有了为母国最后一搏的机会。 殿外月色婆娑,如浮萍般零落。 “你以为呢?”背后韩安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复又回到了病态的语调,“爱卿敢让她同寡人一块儿殉国么?” 转眼韩安胸膛抵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桃夭眼中凝泪,她的手腕被韩安死死地捏住,他很少同时处理这样棘手的两件事。 他忽然变得吊儿郎当,没感觉自己到底面色有多惨白,流了多少血,他抚摸上桃夭的脸颊,再又推进了刀尖,“与其怀疑与背叛,不如你杀了寡人。” “你,疯了。” 下一秒,韩安握着她的手,换了个方向,匕首的尖儿还是抵着心脏的位置。 韩安的声音忽然拔高,叫进来了两个宫人,宫人奉上漆盒,里面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 他们进殿的时候打心底地惊呆了,但总归是王室出来的,见多了就不慌乱,打开食盒就规矩地退了出去。 韩安看向许栀,略抬下颚,浮出个笑容,冲她道:“想必折腾一宿,荷华公主也饿了。寡人见公主还是个孩子,就当与孩子玩个游戏了。” 他低声笑了,小声地又对身前的桃夭说:“寡人从前求学时,在墨子门下学会了一个机巧,便送给荷华公主可好?” 桃夭挣了挣,还是被禁锢得很死。 许栀没听到韩安与桃夭说了什么,不过今天这个情景还真是像极了鸿门宴。韩安也当了回项羽,不过张良今日可不帮她这个属于刘邦的角色。 韩安见嬴荷华没有表示,又笑着道:“面前这两盏甜粥,你先选一个吧。” 她抿了抿唇,这韩安可不会安什么好心,尤其还看起来还像精神状态失常。 许栀决定按兵不动。 因为这东西就摆在她眼前,但她手被捆在身后,无法按着出其不意的思路把这两碗东西都给摔了。 “荷华别喝!”桃夭刚出声就被人止住了。 “这是不是有毒?”许栀把这话问了出来。 韩安嘶了一声,女子的手在颤抖,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大的慰藉。 不过他对嬴荷华就没那么客气了,淡淡道:“一盏有毒药,一盏是解药。” 许栀一笑,这再加上真假毒酒就像是伊索寓言了。 “公主想好选哪一个了吗?” 只见嬴荷华抬起脸,她偏了偏头,示意张良去取。 “今日荷华怕是不能活着离开韩王宫了,不如我将我的性命交给大王的良臣吧。” 最高明的回答就是将问题交给对方。 良臣一词相当地刺耳。 一则威胁张良,她喝了他递来的粥,丢了性命,张家得给她陪葬。二则意指她活了,韩王不会让他与她走出这殿门。 只见张良行事相当果断,他不假思索,直接端起其中一盏,把它尽数倒入另一盏中。 张良舀了勺粥,直杠杠地递到许栀的唇边。 “你,”许栀使劲儿往后仰,他一把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脸上居然还挂着那种温和的笑意,“公主选不了,臣便帮公主两样都选了。” 这人,比李贤要可怕一百倍!!李贤玩儿阴的是事实,但至少不会这样。 许栀被他拽到面前,张良这人实在不纯良。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阴暗的东西,可却能够在谈笑间将人无数次围困至死。 智斗鸿门、暗度陈仓、下邑之谋都是出于他之手。 许栀没法了,只作出口出恶言以激怒张良,人在愤怒的时候摔东西是常态。 至少得让他把勺子放远一点,给她点能乘机撞倒那个食盒的时间。 “你到时候被我父王五马分尸,就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话说得许栀自己也有点虚。 张良要想压制嬴荷华的动作实在太简单了,他将她下颚一卡,她就得乖乖听话地把手中的东西给咽下去。 连韩安都看不下去了,毕竟他没有真打算毒死嬴荷华,这也太不物尽其用了。他设计的毒盏一旦离开食盒,毒药沉淀在底部,很快便会随之流走,上层不会有问题。 张良把两个盏的粥搅在一起,是毒是药也分不清。 许栀再也动不了。 此刻张良跽坐着,好在她够矮。 她只能想到最下策的办法。 “!” 张良眼底掀起狂澜,他猛地推开了嬴荷华,捂着脖颈,喉结侧边一处极其明显的乌青,隐隐约约还渗了血。 “秦人果然够野蛮。”韩安看戏之余,总算回过神。 许栀颤抖极了,嘴里还有猩甜。 虽然感觉非常不合时宜,但她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是思考后的举动,她比张良率先禀明委屈,屈膝侧躺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哭着就抽噎起来。 第六十八章 绝杀 月光照到他的面容,仿若镀上了一层朦脓的光,连伤处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许栀不敢再直视张良。 不过经过她这么一折腾,她的双手总算可以活动了,她准备好生跟韩王谈谈的时候。 一串急步快走声从大门刷地冲了进来。 这次入殿的不是宫人,而是一个穿甲的卫兵。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震颤的消息——嬴腾还有十来里,就要兵临城下了! 门外在这一刻变得嘈杂,宫门口乱哄哄的声音再也压制不住了。 铜门被个穿着官袍的人给硬挤了开,接着,就像是山洪倾泻般,更多制级不同的官员涌了进来。 或劝解归降,或主杀殉国。 这绝对不是个适合她出现的场面,许栀见状赶紧躲到了那面流照屏后。 她蹲在貘尊架的旁边,屏息听着前殿的动静。 “大王,秦国此次出兵十万,此前已已……连下十城,很快就要攻入国都!我城内军士死伤惨重,算上新入军的,不到……” 这大臣咬紧牙齿,说后就重重伏在了地上,“不足八千。” 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听他言罢,大臣之中想说话的人太多了。 韩安拖着青铜重剑,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臣子。 “不可能!寡人已将南阳二十二个郡都给了秦国,怎么可能出尔反尔,于此时竭力攻韩?” “大王,臣自宜阳一路至都中,臣绝无虚言。” 韩安癫狂地笑了起来,将铜剑搁在了他的颈侧,然后划拉出一条口子。 血液喷薄而出! 啪地一声溅上流照屏。 许栀惊恐万状,死死捂紧了嘴。 臣子的眼睛与许栀来了个对视,目圆震裂,就这样瞪着,再也没来得及闭上。 韩安,是当真会杀人! 许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居然还想着人道主义,用墨家的话说那是博爱的胸怀。 可以她的身份与走投无路的亡国之君韩安,是绝对没有任何话可以谈! 她甚至极有可能被韩安虐杀。 屏面后很黑,秋风也寒冷,可眼前的血却是鲜红温热。 人到了被威胁性命的时刻,会想到的头一个避风港,大程度上会是自己的亲人。 许栀在这时候想起了祖父,想起了嬴政。 她想起嬴政对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有寡人在。 父王,秦国,这是她能活着离开韩国的唯一屏障。 许栀不能坐以待毙,她环顾四周,乘着前殿热闹,准备找个不起眼的角落遁逃。 谁知道她刚往后一挪,就撞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像是人的胳膊,她一哆嗦,以为是张良逮住了她。 “……”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张良既然能辅佐刘邦,那他应该不会厌恶变脸极快的这种性格。 许栀马上换上讨好的面容,拜佛般地合十手,悄声狗腿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你,可是我真的怕死……我保证绝不会拿张家威胁你了,以后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招惹你,只要你别把我弄到韩安面前,怎么样都行。” 她还没念叨完,柔软光滑的手掌从后捂住了许栀下半张脸。 女子虚弱地笑了笑,许栀慌乱地偷看了韩安,他被大臣给拖住了身,这才放心了不少。 桃夭对她作了个嘘的动作。 “你连你父王、刺客那些都不怕,怎么倒怕起张良来了?” 听到这个问题,许栀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他,”……是我想除却除不掉,只想拉他入局却也出于局外的人。 “因为他很聪明,我不敢与他交恶。” “荷华喜欢聪明人?” 许栀沉默片刻,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尊敬他们。有无数人曾想用生命来读懂这些智慧。”她笑着续道:“我也不例外。但可能只有张良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为谋圣吧。所以我敬他,怕他,但是更欣赏他。” “张良如今不过二十岁。” 许栀忽然松快下来,她又想起从前轻松的时候,可以忽略当下正发生着的一切。“这是我以前读书时的感受了。” 她覆住桃夭冰凉的手背。“桃夭,墨子说的那个世界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许栀不知道的是,张良本就在桃夭的身后,是桃夭拖住了他,随后他听到了这些话。 这时,只听得一个浑厚老成的老臣恳切激昂: “自晋以来,有得先祖之奋,立国一百二十七年,诸多不易,此间存亡危急之时,求大王为韩予以定夺。” 如果氛围不是现在这样紧张,许栀道真想问问,桃夭与韩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夜色浓郁,月浮于尘嚣之上。 韩国早已不是“劲韩”,可“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的话不是假话。 一绯绿色武将飞快地把随身配剑抽了出来,雪白的刃已入了些到自己的脖颈,他仰头对着明月,高呼三声:我韩不亡,暴秦必灭。 封君们坐拥田地奴隶,士兵们手持整个国家最坚硬的剑戟、最迅速的弓箭与最锋利的刀刃,却不是指向敌军,而是在最后关头争夺一个名。 一国的命运仅由自己决定吗? 当时代的沟壑落在一个小国之上时,它只有任凭时局摆弄。当它激荡起的尘埃落到人的身上时,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桃夭所建立了十余年的信念,似乎就在一瞬间沦落成了笑话。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衣袍飞扬。 桃夭挂上讽绝的笑意,珠泪滚落。 “九年前你救我,只是想要我作为你手中的匕首。韩安,不单是我,还有你的王叔。你忘了吗?那个手无寸铁的韩非,是你的叔叔将你从失火殿宇中救出。他的学说你不加采用,倒是把他作为谄媚于秦的工具。” “从始至终,你想着的只有自己的王位,你太自私了!” 许栀随着桃夭也站在了城墙之上,她攥着桃夭的裙边,先是僵硬,然后开始颤抖。 “如果韩国在这九年里,谨慎经营,上下一心,断然不会是今天这局面。” 除了韩安、张良和她,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一秒发生了什么。 城楼之下,是火烟万把,金红的光连成一片,将整个新郑照得透亮。 夜鸦与飞鹰在空中盘旋、追逐。 “是荷华!”李贤见到女孩迎风而立。 在一刻钟以前。 “韩国为何亡?”张良问。 许栀把韩非所书背诵于张良:“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 张良很快地理解了话中深意,他绝望而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自语道:“你说,不,是韩非说,韩国之亡,亡于术治。优者因术而愈优,劣者因术而愈劣。大王不及昭侯之明,以权术治乱国,便兵弱而地削,国制于邻敌。” 今夜的月色清冷透亮,无疑于攻心之说,是为绝杀之局。 第六十九章 韩亡1 【!!本章有大量修改与补充,大家一定一定刷新或者重新下载本章。】 不知前殿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多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栀的位置根本算不上躲藏,她刚挪到窗边。 “好在秦国公主在此!苍天保佑!” 说话的人恰是刚才的那个老臣,他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直接拽上她的胳膊,一把将她甩了出去。 许栀一个踉跄,方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她还没站定,就被这人用力一按,竟是想让她跪在韩安的跟前! 许栀的左肩本就有伤,肩上受力,来者丝毫不客气,再使劲地往下压。 由于殿门大开,又入了夜,穿堂风将烛芯摇晃,卷起了堂中大臣的下摆。 许栀看见站立的大臣中,一位着文吏袍,头戴介帻,帻上插着簪笔,这是记史的官员。 所以,那个老臣不单是要折辱她,更是要侮辱秦国。 群臣的目光落到许栀的身上。 她记起嬴政说过在生死关头,不必顾念自己的身份,保命要紧,但许栀深知记载的威慑。 她的衣袍也被吹得鼓鼓囊囊。 她迅速打开身后人的手,老臣没料到她这个动作,惊讶地仇视着面前的人。 许栀学着凌厉,用嬴政的目光扫视众人。 “我乃秦国公主,我的父王已经知晓我滞留于韩。韩王尚且对我有礼相待,诸位大臣却在今日这等关头上赶着来折辱我,你们就不怕明日在阴曹地府相见吗?” 她抬眼,这些大臣脸上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神情。 这些说得上话的大臣多半是王公贵族,他们平时在封地待久了也都很少说官话。 许栀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这就相当难办,她不知道他们商议的结果是要如何处理自己。 韩安从刚才到现在目光都越过许栀,一直落到桃夭的身上,而现在到了他必须要出来表态的时候。 韩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嬴荷华,虽然隔着不远的距离,但女孩不惧与他对视,清亮的眼眸令他为之一震,他很讨厌她眼睛里的这种生机与朝气。 这种复有希望的东西不会发生在韩国,也不会出现他的眼里。 韩国,满是废墟与衰败。 这是韩安眼里所看到的一切。 他忽然呵呵笑了两下,推开身边簇拥着给他上药的御医,直起身,“那么寡人将公主奉为上宾。公主能为韩国争取到什么?” 大臣们发现他们的大王从咸阳捆来的公主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娇娇女。临危局之下,她如此面不改色。 许栀抿了抿唇,在暗处攥紧了裙角,笑道:“不知大王想要什么?” 她是没有把握的,如果韩王说出他想要自己的命,身边有大批的人会满足韩王的要求,让她即刻人头落地。 而韩安能在韩国坐稳九年的王位,靠的也不只是自己的血脉,他有的是手腕。 只见他肩上披着王袍,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自行摘下了王冠,发垂于侧,好像萎靡又颓废,低迷又懦弱。 可他说出的话,已明显可见虽是末代君王,但他绝不是个草包。 “寡人要殿堂之上所有人都活着。” 意在说他不会杀嬴荷华,但这殿堂之上所站的都是韩国的最有权势财富之人,他要秦国留下他的臣子与宗室,不得擅杀。 许栀心绪烦乱,她复杂地看了一眼张平张良,还有那个在秦末被拥立为韩王的韩成。 “荷华会将大王所愿如实秉明父王。” 桃夭这才发觉她将嬴荷华绑来韩国,事情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化了。 或许更早,在韩安与她九年前分别的那一刻,全部的东西就已经脱离了轨迹,往着反方向一路狂奔。 她想要一个自由洒脱的世界,却甘愿为韩国放弃作为墨者的坚守,在秦国做了十年的细作。 她为了年少时阳春白雪的梦,自甘为了一个注定堕落的君王放弃作为侠客的信仰,将自己的命运与他纠缠至此。 直到桃夭在亲口听韩安说出那句:“寡人愿降。” 她才确信,自己是当真死了。 韩安觉得所有的一切大抵就是这样结束。 他目视宗臣,“你们也回去吧。” 第二日,韩王宫徒留空荡荡的讯息。 大殿上的人似乎都跑光了,这座王宫落入了平静与空旷。 许栀与桃夭被宫中的卫兵带到了新郑的城墙。 又是入夜时,黄昏的余光在山峦处隐没,大地重回到混沌漆黑。 秋风萧瑟,新郑处于风尘之上,古老的国都再度见到了强敌,上一次是郑国面对韩军,这一次则是韩国面对席卷而来的十万秦军。 落叶簌簌而落,城墙上的风很大,许栀望见城楼下的场景。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愿再去瞧。 韩安赤裸上身,头裹白巾,口中衔璧。他的身后跟着很多大臣,臣子们则是“衰绖”、“舆榇”,意思是将为国君举行丧葬之礼。 他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大臣,反抗似乎是以卵击石。 死,很多时候是一种逃避,作为一国的国君,你有你的使命,一抹脖子死了,剩下的可能就是无尽的杀戮和苦难。 而桃夭一直站立在外,许栀没跟接洽她的秦军来使说桃夭的真实身份,所以许栀跟她说——往后你是自由的。 桃夭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破天荒地展露了笑颜。 这是时隔很久之后的笑意,所以许栀没有细想这个笑容代表的含义。 这时,张良登上了城楼。 只听他对许栀问了一句:韩国为何亡? 许栀言罢。 张良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嬴腾的军队近在眼前。 “荷华啊,老师教授我的守城之术,我是用不上了。因为这座城,从来都不需要我来守。”桃夭对她娓娓说了这句话。 许栀此时还没有料到她想要做什么。 “墨者兼爱非攻以匡扶不平。桃夭,你是要守护天下的人。你手中的剑,可护卫黎明百姓而非一国之君。” 桃夭从来没有这样爱笑,短短的半分钟里,她笑了两次。 她的脸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新月弯眉下是一双含情似无的柳叶眼。 她摸了摸嬴荷华的脑袋,这个她本最厌恶的秦王之女,却能说出这样心怀天下的话来,她甚至懂得墨者生存的意义。 这要比那个时候的自己要强上许多。 她侧过身,从发鬓上取下一支斑驳的银质竹叶样式的簪子,再从袖中掏出一个哨笛,“这个簪子送给你的母妃。这个送给你,墨者会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或者危难时救你一次性命,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它。” 许栀以为这是她在感谢她获得了自由。 就在她去接物件时,桃夭却在须臾之间踏上了城墙的墙垛。 许栀在读书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悟:一阵风会不会知道遗迹所留存的故事呢?万世千年的痕迹是否终将会被宇宙的广阔无垠湮没? 当下这一阵风见证了一个女子的毁灭。 许栀的脑子一炸,迅速翻上城墙,本能地要去抓她。 “不要!” 城楼下原本只有焰火燃烧的声音,这寂静的仪式刚刚进行到一半,许栀的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嬴荷华你疯了!” 张良飞身过来,当即扯住了许栀的胳膊,也及时拉住了桃夭的手腕。 许栀听到他的声音,惊慌之余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张良,你快把她拉上来。” “张良,你有没有抓住她,我没力气了。” “张良,把她拉上来。” 他用尽力气,守卫也搭上了手,这才将桃夭半拖了上来。 可女子脸上已满是泪痕,他们这才看到她方才悬挂于城墙上注视之处的人。 是韩安。 “桃夭!桃夭……” 只见嬴荷华紧紧地扯着她的袖子,像个大人一样抱着了这个被唤作桃夭的女子,“会好起来的。” “让他们都走。”桃夭的情绪不稳定,许栀赶紧让他们都离开。 她看向城下的人与一片绚烂的红光。 许栀看见桃夭将丁香结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她开始说话。 大多数话都是说给韩安听的,末了,桃夭忽然笑着对许栀说:如果有可以重来的机会,我想做荆轲那样的侠客。 然后她的裙摆被风吹开,宛如一朵盛开的绝世桃花,于焉坠落。 许栀一直攥紧了她的裙摆,原本她与她要连带着重力也掉下城墙,但她被一双手固定住了。 是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李贤?” 张良没有力气再去抓紧桃夭。 韩安跑上楼的那一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不!” 第七十章 韩亡2 距离新郑越近,这代表着秦国的胜利也近在眼前。 李贤的眼里氤氲着秋日的雾气。 所有人都在聆听夜的叹息。 韩安颔首,他将象征韩国王权的缚剑举过头顶。 伴随着降臣悲哭,嬴腾郑重从他口中取出玉璧。 嬴腾转身,面对秦军,将这块小小的玉璧放入漆盒传回咸阳。 这一切都宣告这以示国亡君丧的仪式即将正式完成。 忽然,火把从矩形方阵变化成线条样的队列,最前的一队秦国卫士聚拢上了城楼。 许栀看着手中裂帛,没有从震撼中缓和过来。她只觉得心很空,前一秒手中还有桃夭的温热。 旁边韩安的声音更像是阴霾,重新笼罩了许栀。 他的嘶吼更证明了女子离开了的事实。 在众目睽睽之下。 许栀冲到韩安的面前,她揪着他的衣领,“你,知道她向往自由吗?” 韩安死气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屑道:“嬴荷华,你懂什么?” 她看到韩安极伤的神情,他的灵魂已经远离了他的身躯。 韩安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楼。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种感情。 何以相爱相杀至此? 何以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所有? “公主。”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李贤再又开口用现代话喊了她,“许栀。” 许栀勉强抬起脸,他没再着楚地的衣袍,这身黧黑的秦国官服显然反应出一个事实:他在她入宫的这两夜,在韩国办了不少的事。 比如许栀不知道,史书上轻描淡写一句:五国坐视韩灭,无人来援。夹杂了多少人的奔走,其中,楚国动过援韩的心思,只不过楚王开出了若偷袭秦军胜,必让韩割让南阳郡与颍川郡给楚的条件。这等同直接亡国的割让韩安大怒,求援不成,从而让他想到了铤而走险的办法——将秦国公主作为要挟的俘虏。 至于为什么楚国敢这样狮子大开口,这就是秘密了。 李贤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他却发现许栀的眼神是越过自己的。 许栀看见张良于不远处垂眸,他都不忍望下城楼。 李贤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恰好与张良的眼睛撞在了一块儿。 李贤初看时觉得这是一道非常缓和的目光,清晰地可以看见他眼底的哀愁,但就在他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他斗转发现那哀愁之中裹挟了一种悲凉。 李贤太懂得这种悲凉的含义,他在临终望天时也有这种感触——无奈与愤恨交融,网织成深切的遗憾。 这是目视亡国的无可奈何,这是悔恨亡国的痛苦。 张良倏然朝着韩安跪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对他母国的君王跪拜俯首。 “臣请大王节哀。”他说着桃夭跳楼的哀悼,心里是一片关于韩国的废墟。 他喃喃道:“韩非先生,良让你失望了。韩国,它没有变好。它已经失去了机会。” 在李贤回看打量张良的时候,许栀注视着眼前的人,李贤的眸子里倒映着火把的焰色,许多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跳跃移动。 纵然刚才有一个人死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人还是他们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人,他却是那样地平静。 她不由得问了出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李贤低下头,连同他墨色的眼睛,里面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许栀莫须有地感到一种害怕,她不敢往深处再想。 城楼上象征着韩国的标志被大秦代替,黑色旌旗随风而扬。 许栀的心底张弛着一个十分诡异的声音。她不愿意再多想。 她不给李贤开口回答的机会,突然地揽上了他的脖子,她闭上眼睛,在他的耳边念了一遍:“桃夭死了。” 李贤没想到当着这样多人,她会做出这个举动,他把她颤抖的声音认为是她极端恐惧的结果,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回归柔和,抬起手,轻轻地拍了她的背,安慰道:“很快就可以回宫了。” “回哪里的宫?”她的尾音不稳,因为她觉得他的怀抱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温暖安定。 “秦国,你的家。” “李贤,咸阳也是你的家。但桃夭,我都不知道她的家是不是在新郑,她却一直留在了这里。” 许栀在离开新郑的城墙时,她看到了张良远去的背影。 遑论这是时代车辙的理所应当,可于韩国的王公贵族们来说,这是国丧。 于韩国最普通的人们来说呢,他们深知在天下战乱不休之时,君主更替是家常便饭。为了上位者的规划,他们只能抛洒鲜血。他们时常疑惑,为什么隔壁秦国自愿参军的人有那么多?韩国的百姓们考虑更多的是秦国君王是否会保留他们的耕地?是否会将他们贬斥为战败国家的下等人?毕竟战败之国,收为奴婢,这是在春秋时期常有的事情。 —— 在嬴腾登上城楼时,许栀也没有看见李斯。 嬴腾身上还有没散的血味,他原本担心冲撞了公主,连想要交给她的东西也想让李贤代为转交。 但嬴荷华点名了要见他。 嬴腾五官英气端正,是个高大魁梧的青年人。他卸下重甲,只穿了军装。嬴腾上前,躬身抱拳道:“公主有何吩咐?” 他抬头的时候,许栀忽然怔住了,嬴腾的着装与长相与她朝夕修复了一年的一尊将军俑完美重叠。 她头皮发麻,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嬴腾忍不住再问了句:公主有何吩咐? “将军请上座。” 嬴腾本在军中行走,性格自然不似文臣,他面对公主的要求,直言问了为什么要放了张平与张垣? “张平乃韩相要与韩王入咸阳,在此之前自然要以礼相待。而其子张垣不知我的身份,将我误认作李廷尉之女,随后他放火烧楼可见其愚钝无知,不足为秦惧。” “张垣之罪由廷尉敲定,嬴腾在刑律上做不得主。” “是有何罪?”许栀忽然有些慌。 “诛杀。” “可已行刑?” “还未,当在大军返秦时执行。” 许栀长吁一气,好在有转折,“张垣之事,荷华可否亲自监问?” 嬴腾虽在军中也听闻了嬴荷华在秦宫一人面对刺客毫不慌乱的事情,今日城楼一见,就冲她直接去揪韩王的领子来看,果然有秦人的一股子的狠劲。 “公主话中有话,嬴腾是粗人,还请公主直言。” 许栀抬眸,握住手中茶盏,笑着说了个假话:“将军休要此言。张垣的兄长,张良在韩宫时于我有恩,请将军将其随军带回咸阳,我想请父王予以褒奖。” “既然于公主有恩,何不直言相告,请其随公主一同回秦?谅他不会拒绝。” 张良有两次都想杀了她,他才不会愿意和她去秦国。 《留侯列传》上记载他的弟弟死后,他连安葬都没有,将所有的钱财都变卖为制造铁锤与寻找力士,做好了行刺嬴政的准备。 既然有机会,许栀怎么会让张良游离在她的视线之外。 许栀故意用了些王室的词汇。 “将军有所不知。张良乃是桀骜不逊之人,尚且需要一些外力相助,还请将军借我用其弟一事,令之听服。” 听服。 嬴腾想着哈哈大笑起来,“公主小小年纪有此驭人之法,我王定然欣慰。” 年纪小,这倒是提醒了她,她偶尔还是得装得像个孩子。 “将军这是答应了?” 嬴腾没有作声,饮了口案上的酒。 “回秦后,荷华定将自己如何平安一事如实秉明父王。将军行军本就疲惫,荷华就不多留将军了。” 在韩国灭亡的这一天,连同晚风也暗哑。 张良站在分岔的路口,他喉颈处的伤依旧显眼。 他对面不是许栀,而是李贤。 “贤并非阻拦于君。” “那,你是要放我走?”张良反问。 “为何要走呢?” 远处一个笑眯眯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竹简,朝他们走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求生 秦军的壕沟战车还铺连在新郑护城河之上。 许栀是第一次自己出新郑。 她手里拿着的是嬴腾给她的手信,还有从张平府上找出的一本重要账记与封臣之间联系的书信。 秦军在被张垣焚烧了的阁楼上找到了一封密封的信。 许栀越看这信越不对劲。按理说就算有位高权重的王臣死于秦韩之战,想的第一步应该上呈宗庙举行礼葬,可他们没有这样做,并且也没报给御史载史笔。何等重要的大臣会让一国相邦去担任处理遗体的事务? 现在张平被秦军软禁着,没有机会周旋。 史书上写张垣被杀,如今他也身在牢狱。张家能做这个事情的人也只有张良。 恐怕这是张良在灭韩战争后消失,得以全身而退的原因。 他获得了这位王臣留下的人力与财富,苦心经营,以报秦灭国之恨。 许栀抱紧了手中的竹简。 昨夜整整一晚上,她想着这些,睡不太安稳,翻身将嬴腾前几日交给她的王书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她将嬴政与郑璃的信贴近心口,昏暗的灯光投影在她的脸颊,长而卷的睫毛阴影印在了帛书上。 韩国已灭,证明着时间线的轨迹确如应龙所说在不断推进,并且还像是与原来的差不多。 她本能地觉得重生的概念是救赎,但李贤,她越发不敢保证他是“同盟”。 她有点儿后悔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全盘托出。 “既然我看不清你,总有办法能让我明白你的行迹。” 许栀想着李贤那双很漂亮的眼睛,提笔用他的口吻将王臣之事告知了嬴政。 并且附上一句: “张良乃韩之忠臣,亦是韩非之学生。” 许栀的这两句话将张良推到嬴政的眼前。 一则令死,一则生机。 至于她自己。 许栀想起了张良在城墙上的举动和他被风吹起的袍袖。 张良本可以借着这个力,将她推下城楼。就像他自己说的:算是让她给韩国陪葬。 但他没有迟疑地救了她。 她有问过他为什么。 她记住了张良垂眼时说的话。 “你虽是秦国公主,却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算是一种悲悯吗? 许栀笑了笑,怪不得他最后得以修道善终。 她正想侧卧,手臂却蓦地酸痛,小臂上被张良勒出的手指印还在。 她又记起了桃夭的决绝。 禁不住握紧了与河图玉板挂在一起的笛哨。 她叹了口气,望向墙壁上一束清月的光。 朗朗朝华,佑大秦太平。 张良难道就非得辅佐刘邦吗? 如果解决了必要的节点问题,他为何不能加入嬴政的智囊团?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许栀便奔赴了新郑东门。 嬴腾不放心,派了亲军卫队跟着她。 她走过宽阔坚实的排桥,桥上还有没有收拾干净的血迹,战斗余烬的灰尘仍旧随风吹着,刀砍箭射追连盖满了桥头。 “离韩相府邸最近的是哪一道门?” “东门。” 回答她的是一个被秦军抓来的俘虏。 许栀深知斩杀敌军首级对于秦国士兵来说相当重要。 这个韩王降秦之后,随之投降的士兵。作为俘虏,他的待遇可能不会太好。 俘虏被剥下了韩军的衣服,这身灰麻布,麻布上还有一个被特意缝上去的枣红色小布块,她觉得相当眼熟。 许栀想起她与李贤、桃夭将要借宿的那户人家,那个小女儿所穿的衣服便是枣红色。 眼前的男子,脸上灰黑,蓬头垢面,或许正是小女儿的父亲或者兄长。 “你叫什么名字?” “俺没有名字,同袍叫俺火夫。” “火夫。” 许栀找来亲军,问清楚他有没有斩杀秦军士兵,她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果断地放了这个对战争来说无足轻重的士兵,但对那户人家万分重要的家人。 —— 张良看着自己走在自己旁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人。 正要去帮韩王处理一件大事。 嬴荷华如何表里不一,他已领教过。她将手中的竹简交给他的时候,她若无旁人地问起他离开新郑目的。 他看见她的笑意,他猜想,或许他与韩安的谋划已经被她知晓。 ——桃夭并没有死。 令张良更为惊讶的是另一个人,比嬴荷华更早找上他的李贤。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眼中怎会有那样讳莫如深的目光,像是经历了一生的沧桑。 第七十二章 较量? 如果嬴荷华不说话,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张良以为执戈穿甲的黑服军才是等着自己的,他冷冷看了一眼李贤,“李贤,这是你说的不阻拦我?” “非也。”李贤拱手,“公主曾于我言,君有旷世之才。如今韩国已亡,君有万贯家财亦有从世之识。贤希望你能从心所欲,勿为他事烦忧。” “你所说的从心,意指什么?” 张良握了握腰间的剑,“李贤,你与嬴荷华乃是一路人。而秦国之事,非我所从心也。” 李贤神色暗了暗,走近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女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 许栀抱着一堆竹简,走到他们的面前。 李贤见她对自己在此并不感到意外,朝他微微一笑,用那种甜腻的声音喊了他,然后自顾自地走到了张良一侧。 张良则将步伐往自己这边靠。 “你怎么不上药?” 许栀在说正事之前,有意提及了张良脖子上的伤。 张良见她一脸抱歉,没想到她先开口问的是这个。 “……” 李贤恰好高及张良的下颚,他本来偏头就看到了那个牙印。 他听许栀这样问,心下明了几分,无疑是她的杰作。 她还真是……李贤一时之间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只觉得有些过分。 哪有人非要去问别人被自己伤了之后,为什么不上药这种的话? 许栀讨好式地还送上了药箱,她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在博浪沙刺杀始皇帝的事情? “良兄可有受伤?” 许栀对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他们俩说了超过三句话吗?这就称兄道弟上了? 李贤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用蒙恬的方式将张良的肩膀一揽。 “良兄如果不介意,贤略懂医术,可帮良兄看一看。” “李贤哥哥什么时候会医术了?为何荷华不知道?” 她转头看着张良,对后面的军士招了招手。 “你想走?想得美。” 只见她让身后的一队军士站在离她稍远的位置,她接过一个小漆盒,轻抬下颚,朝霞寸缕在她眼眸里闪烁。 他听嬴荷华轻哼一声,埋怨似地道:“尚在韩宫的时候,你的行事我记恨着的。” 许栀弯弯的眼睛装满了狡黠笑意:“不过呢,在城墙上,是你救了我,” “我知道你也想救桃夭,”说起她的时候,许栀的眼睛里淡了下去。 她本来要为她收敛,但一想到她是韩人,可能不愿意秦国人碰她,便将事情交给了韩宫宫人。 许栀收了情绪,将事先准备的小药箱递到张良的面前:“所以我不想追究了,这个药箱还请你不要推辞。” “我不要。” 张良拒绝得非常直白。“某未犯律法,也未参与韩国守城之战。某是一介微芥之臣也知道秦国严刑峻法着称。公主行事当以律法为准,当街抓人未免有失国统。” 他一句话里摆明了就是拿秦国来压她,叫在场的人不得不放他离开。 许栀的声音刚刚好让旁边的这两个人听清楚:“你不收的话,我只好告诉嬴腾将军,你想毒死我未遂。只可惜你们张家,也就后继无人啦。” 女孩的脸上依旧是挂着笑容,这种明摆着的威胁,张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吃瘪的感觉。 嬴荷华到底有几副面容? 示弱的时候,嘴里求饶的字句不加思考就蹦出来了。 现在当着李贤,她面上倒是显露出几分纯真,可暗处跟他说的话,却是如此暴露本性。 他不屑道:“公主如此跋扈,当真与秦王如出一辙。” 张良知道她这是有事情想谈,故而不加掩饰。 第七十三章 十五年 许栀才不想和张良废话太多,干脆就叫了军士将他给捆了。 对于不会武功的张良,这实在太好办了。 因为是秦军出动,张良身后的家臣们没有一个人敢有什么动作。 “公主,要如何捆?” 许栀看着他,想到自己在韩宫被他那样恐吓,觉得场景复现。 “将他手绑紧了就好。其他地方别捆太紧。” “诺。” “你这般不讲礼,蛮横无耻。”张良生起气来,说话音量也不大,声音还是温和的模样。 张良被按在她的面前,许栀拨开他脸上的发带,与他清朗的眼眸对视,笑着俯身过去,说了句张良听不懂的话:“心黑脸厚之人,你不喜欢但不代表不会帮他。” “张良,你对我,对大秦有刻板印象。不过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生恨。” 张良一头雾水。 许栀立起身,走在张良身侧,摇了摇手中的竹简,“你出城是去接替什么人吗?我派人替你去吧。” 新郑街道两边有人自服素缟,头裹白巾,哭天抢地地。 他们看见秦军出动,生畏害怕,许栀知道自己过去抚慰的举动无外乎像是胜利者的欢呼,她倒没有接近,而是远远避开。 不料她的举动被为首的一个人看在眼里,却气得牙痒痒。 “秦国公主于此时出行,莫不是为显耀秦之淫威。只要她敢靠近,必将死于我之刀刃。” 此人乃是韩国大家族暴鸢之后,他伪装成因战而害的难民,涌入新郑城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见到了她也不往这边走,教他毫无可逞之机。 张良看见了暴氏族人,对方比他要惊讶得多了。 他现在这样子,简直与游街有何异?偏偏嬴荷华还一脸真诚地走在他的旁边,柔声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城商议? 张良的反应与韩非一模一样,话也不说,只把脸别过去。 李贤汗颜,她与其父礼贤下士的姿态相差无几。 李贤看着自己手里多出的几卷竹简。 他展开一卷,看见了那封王臣的书信,联想到韩安,他不觉得那个韩安有脑子能想到自己被俘虏后的事情,他可能没想到秦国不会杀他。 不然他不会拐弯抹角地想到张良。 除了王臣,张良手中一定还有别的压轴牌。 至于为何许栀要他知晓此事,他不禁扯了嘴角,眼里暗含了更多的情绪。 她,是个很棘手的同行者。 许栀身上有太多他想要弄清楚的秘密了。 李贤在与张良对视的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李斯。 李斯事情没处理完就回了咸阳。 理由是韩非。 回到城内 许栀将他们带到了关押韩安不远的一处宫殿,殿内呈列的金丝楠木案几像是一匹柔软光泽的丝绸。 许栀想,既然自己还是个小孩子,那她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用“玩闹”二字解释。 她果断地告诉亲军自己要将张良带入秦军的视线,大张旗鼓地告知嬴腾及秦军:请张良先生与自己一同回秦。 她让很多人都看清了张良的样貌,并表现出一种亲近感,好像自己特别信任他。 不出意外,张良在新郑大抵已经被韩国遗臣列为了与秦贴近的一类。 张良这才觉得自从嬴荷华知道他是张良以后,行事处处都在靠近。 不一会儿,李贤前来告知许栀韩非状况不好。 许栀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头对张良开出了条件:“或许不管是张家还是韩非,我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许栀对李贤说的话,被张良奉还。 “我想,让你和我回秦。” 没想到张良丝毫不领情,他忽然笑了笑,一把拂开许栀递来的茶盏,将它打翻在地,蹙紧了眉:“死,我也不会去秦国。” 许栀想象着刘邦、曹操这等作为一个极其富有人格魅力的君主会怎么做。 她格外地好脾气,挥手止了侍女来捡茶盏,自己下榻,一边拾,一边笑着说:“死什么死啊?我不会要你丢了命。只是你现在这样子吧,看着怪可惜的。韩非呢,你不是以为他死了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我父王没有杀他。” 张良心里一颤,但面上不为所动。 …… 许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活像个西游记里蛊惑唐僧的女妖怪,她倒是想吃了他肉,变成老妖怪。但她担心着轨迹,目前只能把他看好了,最好能画个圈圈,别让他乱跑,别跑到项梁、韩平、韩信这些人面前去。 “算了。你如果想去看你家大王也行。我可帮你向嬴腾将军说一说,把你和他关在一个殿。” ……张良庆幸自己预料到危险,把桃夭的事交代给了家臣。 一旁的李贤看见许栀对张良频频的讨好姿态,他终究是有些忍不了了。 李贤从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确。 在张良被带走后,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他们两人。 李贤说了一个陈述句。 “张良日后且有行刺的念头。” 许栀将燃着檀香的小型貘尊铜器打开,捧着手中的盏嗯了一声,“是在博浪沙。” “你知道?”李贤疑问更深。 她抬起眼睛,缥缈白雾缭绕在他的身前,“你知道是张良。难道……”许栀有些震撼,“所以是你上一世放走了张良?” 只听李贤答了个是。 宛如蝴蝶振翅,在大洋彼岸掀起了风暴的漩涡。 命运就是这样使人捉摸不定。 而他不知道,上一世,他放走的他,这个博浪沙行刺的幕后之人张良,他掀起了大秦浩瀚无穷的汹涌波涛。 “为什么要让张良回秦?”李贤问。 许栀沉默片刻,“他会影响到大秦的命数,我不能看他游离在秦国之外。他与韩非一样重要。” “仅此而已?” “李贤,我不干涉你,因为我说过我相信你。”许栀看着手中的笛哨,沉思道:“你行事方式如何,我不会过问,但我希望你能坚守本心,不要走得太远了。” 李贤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了案面,他思量片刻,问了一个很早他就想问的问题:“大秦,国祚……” 他顿了顿,“秦朝存在了多少年?” 李斯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的大脑忽然放空了,他开始真正地怀疑起了他的父亲所构建的一切。 许栀本想要骗骗他,这样的结局对一个为秦国奉献了一生的臣子来说,实在过于惨烈。 但李贤务必要知道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多么紧凑,多么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她望向他,慢道:“十五年。” “十五……只有十五年?” “这不可能!” 李贤重生之后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但这个数字就像陨石砸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的身前倒下过太多的人,他看见了太多人的鲜血,但却只有短短十五年? 他宁愿相信是许栀骗了他,可她出于什么动机来说假话呢? 李贤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算来是始皇帝驾崩之后的两年, 算来自己与父亲身死后的一年, 大秦倾覆。 烽烟霸业,诸如黄粱一梦。 第七十四章 文明 临近黄昏 李贤与许栀踏上了城楼,可隐隐望见远处驻扎的秦军。 “十日之后,便要封存韩国宫室府库。三月之后,韩王将会被送到毗邻韩地的梁山囚居。”李贤道。 许栀看着远处黄黑的山丘,雾霾降临,给这座城池又添上了一些暗淡的哀伤。“梁山……是我们路过时所见的那个梁山吧。” “是。”李贤还未从十五年国祚的烟尘中走出。他想着许栀跟他讲述的张良,对秦朝来说,这个人比赵高还要危险上几分,他是直接地成为了秦朝的掘墓人。 “不如杀了张良。”李贤淡淡道。 许栀愣了愣,她看着李贤,纵然他的表态不清楚,唯一可确认的是他绝不希望秦朝走向灭亡。 “杀人很简单,但任何一个国家走到毁灭都不是一朝一或是由一个人来决定。杀了张良难保不会出现其他人,就像赵高,我们对他动不了手,还会弄巧成拙。如今看,束缚虽然多,却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好的方向?”李贤长呼一气,“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你眼里看到对大秦的信任与希望?” 许栀对他招了招手,李贤半俯身,她才能与到李贤平视,对着一个先秦时期的古代人,一个“年纪很大的”少年人,她不能在短时间里摸清他的价值观,她想能做的就只有给他再增添一些新的观念了吧。 “华夏大地上总有新的故事延续。大秦的寿命虽在史书上只有短短十五年,但它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李贤,你一定要相信,无论上一世如何不堪,但横贯大秦上下,你所看到的,是更古未有的传奇。这是我们后来人不停回望的秦汉盛唐,这是一个强大而不受外族侵略的时代。” 说到这里,她的心忽然难受了起来,她怀中的河图又带给了她一些力量,她想起了那个被扣动的扳机,以及嬴腾将军的面容与她所修复的将军俑之间的契合。 李贤看着她,他的目光缓和了不少,隐隐间,黄昏的光投入了眼前人黑曜的瞳孔,她在这一刻似乎看到了她的祖父,以及胸口袭来一阵深切的哀痛。 ——那是我们的文物。你,不能抢,我们的文物。 祖父的口型突然明晰了几分。 她的眼里充盈了泪水。 “李贤,你不知道,我的祖父曾生活在一个怎样备受压抑侮辱的世界。我们脚下的土地受到过怎样的摧残。那不是一国之灭亡,而是差一点就让我们整个族群毁灭的入侵。我们的文明在外族人眼中不屑一顾,我们有过卑微怯懦,有过无力还手,但因为我们有着华夏的信念,地维天柱之间,这是生生不息的文明。” “文明。”李贤沉思片刻。 这时候,士兵挪动了几尊错银铜牛灯上来,驱走了黑暗。 许栀看着灯光,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文明?” 许栀站起来,环视远处的山丘,飘扬的黑色旌旗,行进有序的城下军士。 她喊他与她一同站在一起,风吹乱她的发丝,但她的眼中仿佛有着点点星光,“李贤你看到了吗,这些都是文明,是我的先辈们所建立起来的一切。” 她看着李贤,忽然笑了起来,“若真要论上年岁与隔代,你可比我年长两千岁,那也是我的先辈了。所以你做的事情也会影响后世的文明。” “这倒不见得。”李贤又看着许栀,笑着说了句:“你所想所思哪有半点符合你这个身躯的年龄。” “……” 许栀的眼里将阴霾一扫而开,她靠着城墙,“不久后这里就是颍川郡了。” “如今韩国已亡,张良与韩非都是韩臣,为了不让他生怨发恨,得想办法让其安心留在秦国。”许栀说着,摩挲着墙砖的沙砾道:“荆轲在西蜀之地,你可能联系上他?” “他是游侠,我哪有那个本事时刻盯着他。” 李贤看着前方的落日,许栀的字句里都在有意匡扶他,像她所说的什么:要做正确的事。 不过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不是个为人正派的正直作风。 而现在,他更是连他父亲也算计了进去。 李斯的书信一烧,他在韩地也就没有掣肘,加上他又改写了咸阳的来信,韩非自秦国决定先灭韩开始,状况就一直不好。李贤没想到,他只不过添油加醋地多写了几个词汇,他父亲就急忙回了咸阳。 这行事,倒是让他有些看不懂自己的父亲了。 李斯从来也没有因为一个人而抛弃自己政务的先例。何况这个人还是最能威胁到他地位的韩非。上辈子的情况来看,纵然他父亲对韩非再惺惺相惜,再不想杀他,但为了仕途与秦王,他也是下了狠手。 纵然今生许栀的出现令事情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父亲的行为倒是令李贤也感到十分意外。 咸阳的寒秋比新郑多添了些西风的凛冽。 李斯来到岳林宫前,他将官帽拿在手中,手里提着一个青黑色的小罐,伫立在桂花树下。 “韩非。” “韩非?” 李斯喊了几声,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韩非没有怨怼,眼睛里只是死水一样的平静。他胸中激荡的所有希望在李斯来到他的面前时,顷刻化为乌有。 寿星之次,从黯淡渐至无光。 韩,已亡。 李斯推开门的一瞬间,鼻子里就灌满了一股很浓的药味。 韩非半束着发,面若枯槁,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更多的令李斯震撼的是一地墨色。 韩非的身旁散落着竹简、布帛、甚至连他的衣衫上也写了满了的字。 全是所书思量的韩为何亡? ——韩国信奉权术,将韩国部族原本忠义的底色涂上一层虚伪的外壳,这层壳短暂地令它获得了生命,却又如迅速被戳破的泡沫。秦国的袭击,无外乎是像是将韩国拔出这种虚幻的权术强盛。譬如脱离了极寒之处的冰鲜瓜果,冰镇时保持着它的新鲜,一旦脱离了冰窖,只会加速瓜果的腐烂。 韩国所生的本就不是寒冰的底色,它要的不是极寒的权术,而是阳光与水源。但很可惜,处于大国倾轧之下的小国哪能有这样的机会,它自己也无法去获得这些阳光。 就像是一个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李斯终于捡完韩非身边全部的书稿,把它们装进竹兜。 他走到他的面前,把手里的青罐放在案上。 韩非自顾自地低语道:“无论多么高明的权术……只要脱离了自身实力,就会像是虚伪而光鲜的外在……实则不堪一击,走向的结局也只如跳梁小丑……李斯,这很可笑对吧?……可这就是韩国。” 韩非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希望自己不是韩王室的韩非。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以他的学识,他可以很快很快地理解秦国,并且很快很快地消除这些痛苦。 李斯感觉到韩非说完这么大一段话很辛苦。 李斯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接话,兀自将罐子打开,捧了一捧。 “新郑的土壤?” 看着面前的黄土色,韩非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十日之后,嬴腾接到了从咸阳传回的王书。 与此同时 漆黑的地宫里,雁鱼灯从入口排列到内部,根本分不清外面是白日还是夜晚。 桃夭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处其中。 她很快地判断出这是一座地宫,中央是一块巨大的灰白地砖,周围则被水环绕着,水面连带着灯火的倒影,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裹着一块布。 桃夭的手腕上并没有镣铐之类的东西,她只觉得头晕,胃里还不舒服,有些想要呕吐。 她记得自己绑了嬴荷华,也记得一个叫荆轲侠客与李贤来救走了她,她被迫与他们一路同行。 接下来,她就记不清了。 韩安呢?他说了会有人从韩国境内来接应她,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踉跄地从石榻上翻下来,她很快跨过水面,却发现不远处负手站在一个人影。 那人着黑,从章纹看明显是秦国人,他笑着询问。 “你醒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桃夭不由得全身颤粟。 “李贤?!” 第七十五章 掠夺 “你说什么?!新郑已被秦军攻下了?” 桃夭不敢相信,连退数步,她的脑海中雾蒙蒙地生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来地宫前发生了什么。 她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李贤。听着水滴落入池子里溅起的声音与水花,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小公主呢?你没在她身边却有闲心把我困在地宫?” 她条件反射地要抽出身边的长鞭,周身空无任何武器,她一手斜挡在前,一手作出防御的动作,第二次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李贤兀自将剑别在身后,他将从张良的家臣身上搜出来的一小瓶子药抛到桃夭的手中。 “这是什么东西?”桃夭问。 她失去了那段记忆,这令李贤没有想到。 李贤也并不知晓韩王宫的两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许栀全身而退的现状来看,似乎没有发生太严重的事情。 自从韩宫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桃夭跃下城楼,腰身处却被许多的绳结系住了,以至于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她也无大碍。 她被韩王安排于此处,想来韩王是想用死遁的计划将她送离韩宫? 那韩安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么? 桃夭见李贤不回答,干脆跃身跨过绕水沟壑,站到他面前,蹙眉又问了一遍:“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子身上所着乃是韩国王室的服装,绿袍窄腰,摇曳生资,眉眼之间若出水芙蓉,眼中虽透着剑气,亦尚可拟作人间桃花,俨然是倾国之态。 怪不得韩安绞尽脑汁也要护她周全。 只是她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似乎与嬴荷华三分相似…… 十岁不到的嬴荷华还稚气未脱,但那双盛满星河璀璨的眼睛,已悄然镶嵌到了那片黑茫茫的回忆深海。 地宫的灯火摇曳了一会儿,李贤惊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垂下了眼。 李贤很快地恢复了理智,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挪开自己的视线,再次背过了身。 “桃夭姑娘最好莫要轻易动怒。” 桃夭看着他怪异的举动,接下来那句话死死将她钉在了原地。 “在下曾随秦缓之弟子习得医术。据脉象看,你已有近一月的身孕。” 什么? 桃夭在这一天受到的惊吓过重,她颓坐了下去。 碎片似的影像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拼凑,虽不完整,但勉强令她记起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潺潺水声,柔和朦胧的光线与韩王宫摇晃的绯色纱帐好像接连在了一块儿。 桃夭在刺痛之中想起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九年,只是你布的一场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你回来,当我的王后吧。” “先王用上党之地投赵引秦,转发赵国长平血战。连赵嘉都知道与秦一搏,你却不加思索就将南阳二十二个郡送给秦国,你就这么懦弱吗?!” “赵嘉?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韩安精神本就在压抑奔溃的边缘,这一疑,令他彻底疯狂。 她亲手将匕首插进了韩安的肩膀,韩安也拔出了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由于从前都在墨子门下就习武功,路数招式都差不多,发起狠来也无外乎地相似,她不记得捅了韩安多少刀。 桃夭在秦宫练武的时间不多,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弟,她到后面根本反抗不了。 韩安夺了她的刀,不甘的情绪彻底达到了巅峰。 纵然她慌乱起来,开始求饶,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她奔溃地哭了。 韩安却没有放手。 “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血海之中救了出来。”韩安携着一抹笑,一把握住她的后颈,沉沉看着她:“你连这条命都是寡人的。” 她被他攥得死死,裹挟着血腥与拉扯的疼痛,她昏厥了过去。 再过了不久,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竟然是想下死手的张良,紧接着是嬴荷华猛地推开了张良救了她。 桃夭的记忆慢慢地收回,她揩了眼泪,抚上小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跳了两次城楼都没把这个孩子给打掉。 而李贤说,救她的人是张良。 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此,骁勇快意的公子安变成了懦弱擅权的韩王安。 在战乱中救了她的人,伤她如此之深。 刚开始要杀她的人,却救了她。 李贤见她表情恢复了平静,这才蹲下,将掉落的药瓶重新放在她的面前。 “此药有凝气安胎之用,你需将息。” 他最不能接受就是看见女子泪涟涟的,他便又放了一方绣坏了的手巾在药瓶边儿上。 之前在函谷关时,为了传递两场战争的消息,他给许栀绣了现代字,这种事实在过于艰难。他打赌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绣东西。 桃夭看见这个极其难看的荷花手巾,默了默,对他道:“你虽心有城府,对待感情倒是敞亮,这样挺好。” 李贤上辈子的原本定下的妻子也是嬴政的女儿,可她还没来得及嫁给他,就因病香消玉殒。由于他平日事情太多,也没考虑再娶,就这样一直到了被杀。在咸阳闹市被腰斩的时候,自己也才三十岁,他想,未曾娶妻倒是件好事了。 “荷华还不知道你活着的事情,若你想见她,我可为安排。” 桃夭摇了摇头,她将自己的笛哨送给她的时候,那墨家的弟子桃夭也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你可有什么去处?” “先离开此地吧。” “……那要见韩王吗?” “不见了。”桃夭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李贤顿了顿,“不久后,韩安久居梁山。再要见面恐怕困难。”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当桃夭念着那《氓》的句子时,李贤愣住了,他紧蹙着眉,他想起了楚地上蔡那个小地方,在那间不大的房子里,母亲在临终之时将这诗念了个遍。 李贤忽然有些明白了。 “我有身孕之事,还请你莫要告诉他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成为被遗臣利用的工具,因为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韩安。往后,我只想要安静的生活。” 李贤看着桃夭,灯火明灭间,他摩挲腰间的剑柄,眼里的暗色被添上了几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嬴荷华提及他的时候也有很多疑虑。 “不如,去西蜀吧。那里远离列国战乱,成都乃天府之国,是个安宁之地。”李贤说。 “秦国?我绑了荷华,指不定秦国全境都是通缉的我的画像。” “你在韩宫护过荷华,你不是通缉犯。” 桃夭直视他,“之前你频频放我又抓我,如何信你?” “大秦廷尉说你不是通缉犯,而非在下。” 桃夭轻轻一笑,“尊父恐怕不知晓你会这样滥用职权。” “呵,你虽与荷华有些情谊,但我与你却毫无干系。我并不想让张良知道,你会比他预想更早清醒。张良找到你,他会将你送到何处?” 那无疑是韩安的身边。 “说罢,你的条件。” “找到一个家业为丹穴,名唤怀清的女子,说服其去咸阳。” 黄昏时刻,沉郁的天际飞过一群野鸟。 雾白色的烟,从地面缓缓爬起。 桃夭拿着李贤交给她的秦国通行符牌,踏上了去往西蜀的路。 而此时的韩安正焦急地等待着张良的回音。 同地不同天,新郑这边乃是一片放晴,鸭蛋黄的垂日在天边浮出金色。 许栀敲响了殿门,她没有李斯那种好脾气,不见人回应,她便直接推门而入了。 张良直着身,很不情愿地与她面对面。 第七十六章 王兄 “公主凭什么会觉得,良去了秦国会如你所愿?” “不是如我所愿。是如你所愿。”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徐徐展开手中的绢布,夕阳的光洒在这一幅她描摹了无数遍的中国地图。 墨色的线条有浓有浅,他大致能看懂这是张地图,但图上这种呈现方式与他所见的都不一样。 张良不解,它既像一只雄鸡又像一朵海棠,可嬴荷华为什么叫它“中国”? “我问你,韩地是否在此?” 张良见她指着这张图纸最居中的一处,他看见上面用双圆标了一个新郑。 许栀道:“宇宙茫茫无际,若是能从此看到整个全局,故不会囿于一国一地之得失了。” 听到这话,张良的表情重新回归僵硬,拧眉道:“倘若秦被韩灭国,公主也会生出此等见解吗?” 许栀笑了起来,她粉白的脸颊处显出两只浅浅的酒窝,这令她的外表看起来颇为单纯。 “如果你要说土地之失,我当是也鄙夷我方才的说法。” 许栀以指蘸水勾勒出统一之后的秦朝疆域,她复抬头看着他,“这片土地上,韩国部族仍旧活跃着,韩地的文化生机依然存在。那么韩就在。” 这张图上标注了许多地点,拉通来看是除韩国之外的五国国都。 一个秦国公主也如此相信以秦之力当要统摄六国? 张良不能不说震惊。 尚说到此处,殿外的内官前来禀报说:将军已在韩郊亲自为长公子接尘。不久就要入宫,长公子甚为关切她的伤势。 长公子。伤势…… 许栀心里一颤,扶苏为何来新郑了?她也没有告诉咸阳自己中箭的事情。 许栀捏了拳头,很快想到了李贤。 她在书信中把拉拢张良这件事算在了李贤的头上。 不能让他们先见上面。 但也不能先让扶苏发现这是自己所为。 毕竟,谁能一下子接受自己的妹妹小小年纪就开始用辩才图人心? “王兄与嬴腾将军大概何时到韩宫?” “半个时辰。” 许栀看了眼张良,决定先下手为强。 “请和王兄说荷华在韩宫,我要请他先见一个人。” 许栀在内官走后,她不等张良再细看,极快地把地图塞进了烧着的煮酒铜炉中,绢帛很快燃烧殆尽。 张良尚在思考她说的话,不料见她这举动,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长公子知他小妹心有沟壑会是什么反应?” 许栀见了他的笑,也像他那样笑:“若王兄知道你敢逼我喝毒粥,指不定你又是什么下场。” “不论是秦王还是长公子,与公主不过一丘之貉。” 说到这儿时,许栀收敛了笑意。 她看着张良的眼睛,颇为认真地说:“不论你如何想我的所为,但我的王兄是个容雅君子,他乃是天地之间至洁之人。” “长公子?秦王残暴不仁,穷兵黩武,何以养育其子之品行?” “残暴不仁?”许栀忽然发笑,她深深地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张良被这种透穿灵魂的注视激荡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颤粟。 许栀想到了后世史书对秦始皇帝的评价大多无出这两个词。 他听她带有长叹与咏叹般的语调说。 “是啊,一直以来理解父王的人都不多。不过你迟早有一天会想通、会承认一件事。” “想通什么?” “我的父王是这个乱世唯一的答案。” 许栀收回视线,又冲他笑了笑,自顾自地碎碎念起来,“一会儿你见了王兄自会明白我所言不假。” 内官呈上那个标志性的铜盏。 这是暴氏族人与他暗中商议之后的信号。 一旦盏翻,嬴荷华便会当即会死于藏在暗处的弩机之下。 碳火将面前女孩的脸印得通红,她身着赤色裙衫,两个垂簪呈弧形挂于脑后,像是耷拉下来的兔子耳朵。 张良端起了手中的铜盏,就在他假意将盏放在唇边,准备按照计划执行时。 许栀将自己面前的茶食往他的面前推了推。她微笑起来的时候显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韩非先生喜欢这些点心,你也尝一尝吧。一箪食一瓢饮,一家人团坐,这些简单的日常,对这个乱世来说太奢侈了。” 漫漫的霞光轻柔地笼罩了当下的一切,樽上放着盛酒用的专用木器,装着食物的簋。 “但我们会看到太平的日子。” 张良透过这些光,仿佛在这个小公主的身躯之下看到了一个魂灵。 他鬼使神差般地放下盏。 似乎就在他犹豫的刹那之间,殿门出现了三个影子。 一个是嬴腾,一个是李贤。 中间的那人芝兰玉树,风姿卓然,虽未言语,却能从他的模样中感觉到这人性子温雅,容止端净。 他真是秦国长公子? 嬴荷华转过身。 身长玉立的公子温柔地唤了她,“荷华。” “王兄?” 嬴扶苏与嬴荷华乃是亲兄妹,他们的眉眼之间的确相似至极。 张良看到她的表情在顷刻之间转化,眼神也收了镇静,添上惊喜,眼眶忽然就红了,变成软乎乎的样子。 她是怎么做到可以把眼泪落得这么快?还有这种软和的语气与模样,似乎之前她富有条理的言语都不存在了。 有这个疑问的还有李贤。 扶苏俯身,将她抱在怀中。 他的小妹在外面漂泊了好几个月,都瘦了一圈。 听闻她居然被刺客伤了,他父王母妃也左右放心不下。 当下她埋着头,掉了眼泪,鼻尖发红,更是令他心疼极了。 “荷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王兄了。不过还好多亏了嬴腾叔父,荷华并无大碍。” 扶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拍了拍她的背。 嬴腾一脸融化了的慈爱笑意。 他兼有内史一职,若按照宗族的辈分的确当是他们的叔辈。自商鞅变法以来爵位以功绩评予,故而秦国宗室与六国比起来权力地位没那么重。 没想到这个小公主居然能在长公子面前这么叫他。 “也多亏了李贤哥哥……” 她止住哭泣,回过头,一手拉着扶苏的袖子,一手指了一旁规矩地跪拜着的张良。 扶苏看向这个比他年长几分,年及弱冠的男子,就他的长相与气质来说,扶苏对他挺有好感,五官生得柔和儒雅,他又听小妹用温软的语调道:“也多亏了张良先生……嗯不,子房哥哥在韩宫以命相护。” 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死。 而这个称呼简直令张良愣在了原地。 子房。 这是韩非以天上星辰作拟所名。 由于平日在韩国他与同辈之间的公子官员私交甚少,几乎也都是称名及单字为多。 他的字鲜少被人提及。 李贤也相当诧异,他这才出去半日,称呼怎么就变成子房?哥哥? 很快四人入了席位,许栀挨着扶苏坐在一起。 许栀开始打破寂静。 “我想邀张良先生去秦施展才华,但他对我们大秦有很多误解,我与他很多事儿讲不明白。” 张良才不想和嬴荷华在扶苏面前表演什么救命恩人的戏份,总是年轻的时候,免不了血气。 他拂了他们的好意。 “你们将我囚禁至此,也不改我心相韩。” 张良以为扶苏会大怒,没想到扶苏对他展露了笑意。 “先生不愧是韩非先生的学生,说起话来都这样相似。” 扶苏颇有风度地将酒爵举起来,不论张良如何,他自仰头饮下。 许栀深知扶苏之脾性,她喜爱的兄长学的是儒士之风,绝不会做草芥人命的事情。 可她自变成活泼性子之后,在秦王宫谁不知道她捅赵嘉,朝着嬴政撒娇将她带出宫的事情。 公主难免会有骄横的性格,所以她愿意唱红脸。 她要让张良一改对扶苏的看法。 许栀走到张良那张案桌前面,夺过他手里的盏,“王兄,我讨厌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他一点不接受我的好意,那直接杀了算了。” 张良瞳孔掠过细微的惊讶,但更为惊讶的是扶苏的态度。 “荷华不得无礼。” 扶苏早在之前郑国来秦的时候就听了类似的话。 赵嘉不接受她的示好,她就要求她父王把赵嘉罚为宦人。 其余时候,她做事情也相当干脆利落。 扶苏也与母妃有同样的想法,她这是活脱脱秉承了他父王的性格。 扶苏赶紧把她喊了回来,转又将她手中的盏还给了张良。 第七十七章 返秦 【凌晨更新,刷新再阅读此章】 “荷华年纪小,她任性之言。子房你不必放在心上。” 当扶苏已经开始这样轻唤他的字时,张良有几分游离,他看着面前的这对兄妹,一个举手投足间温和雅量,连笑容都令人舒适,而一个…… 嬴荷华只有在扶苏的面前才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属于小孩子的甜笑。 “为兄须与嬴腾将军前去营中检验军队诸事,荷华待在宫中要听话,明日我们启程回秦。” “嗯。”许栀乖巧地点了头。 “对了……”扶苏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半晌,“你身边那个桃夭呢?” 许栀看着扶苏的眼睛,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她其实便是挟我入韩地的人,而她于路上死于刺客之手,她咽气之前让我将这支发簪交给母妃。” 这支银质竹叶发簪有些年头了,枝叶舒展,叶掩竹节,上头不仅是镂空银线,似乎还勾连了淡青色丝线。秦代没有出土缠花饰品,最早能见的大规模文物也是明代才有。 “还有这个笛哨。” 许栀把这枚骨制笛哨放在扶苏的手中。 “桃夭说这是墨家之物。” 笛哨乃是墨家弟子的凭证,笛哨不会轻易响起,若被吹响便是遗愿之托,同门弟子要为其完成夙愿。 “这是桃夭赠与你之物”扶苏说着,将笛哨返到妹妹的手中,“她的意思是要你替她收好。” 许栀捏着手中的物件,点了点头。 新郑到咸阳有五百多公里,马车行进速度本就缓慢,故而去秦的路途尚有十日之长。 张良的家臣有去无回,他无可置疑地感到了危险。 秦国并没有嬴荷华所描述那样平静,有无数暗流藏于海底,等着将人拖入深渊。 熹微的光从车厢的窗幔中斜照入内。 长公子小心地护着睡意朦脓的荷华,担心马车的摇晃令她从榻上掉下。 张良的车跟在王车之后,他身边还坐了两个秦国的力士。 李贤策马在侧。 说实话,张良这种待遇连韩王宫的韩氏贵族们都没有。 马蹄阵阵将新郑的一切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犹如悠远的过去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他必须要从繁杂思绪中看到前路。 许栀其实是醒着的,她窝在宽阔的车厢,脑子里演练着回到咸阳的若干事件。 她将张良带回秦国就像是在身边安放了一个定时炸弹,这个炸弹如果被别人捡走了那就会成为头号危险品。 李贤表意不明,或许背着她搞了很多事情。同盟者也成为了怀疑对象,所以她更加一刻也不能松懈。 或许只有在扶苏,在她的兄长身边,她才能放下戒备,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安全。 天色欲明,东方红日将从山丘之上显现,梁山很久没有变得如此热闹,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岸可遥见新郑百姓,他们于城门一直迎送韩王至郊外的古亭。 韩安所乘之车挂上轴饰、车辕、銮、铃及杆头都刻有韩地绿藻色章纹。 他并没有等到桃夭。 蜀地的正值晚秋,成片的银杏将地面铺成金黄,带着湿气的风吹过怀清的面庞。 她卸下疲惫的面容。 【芒种】水到渠成·郑国 【感谢亲亲stardrunk,youngangle,狐仙水灵木~本番外也需要凌晨刷新~2023.6.6《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世道不好。 饥荒,战争,杀戮。 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1岁。 许多人直到死,都没有能吃得上一口干净的麦饭。 最为令人崩溃的事情,便是灾害。 洪水袭击,漫山遍野的哀嚎;干旱蝗灾,颗粒无收的绝望; 《左传·宣公十五年》曾记载:“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人到了饥荒,不能被称之为人,哪里还能顾得上周礼,都道道德沦丧,狗彘不如。 白骨露于野,饿殍遍地。 人如何才能成为人? 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艰难? 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喜欢复杂。 所以很容易就想通了。 ——既然人会饿死,那一定是吃的不够。 ——既然是吃的不够,那一定是能种粮食的土地不够多。 ——既然是肥沃的土地少,那一定是灌溉不到位。 而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我读到了从秦国传来的竹简,上面写了些歌功颂德大禹的祭祀文。 大禹乃是天下共主,更是变疏为堵的治水之主。 传说他三过家门而不回,传说他一改黄河流域洪水泛滥的面貌,传说他的工程使得数万人受益。 数万人因洪水治理的成功而得到了新的希望,得到了改善。 我再往下卷翻阅时,一个人的名字撞入我的眼中。 李冰。 伴随着的还有他的事迹 李冰设石人水尺,开凿滩险,疏通航道,又修建汶井江、白木江、洛水、绵水等灌溉和航运工程,以及修索桥,开盐井。 蜀郡太守李冰与其子李昱修筑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令我心驰神往。 带着热气的风吹到我的面前,熏熏白日当空,细长的叶片摇曳的光影在我的竹简处晕染出一条河流,而竹简的绳结就像是大坝。 我没有去过秦国,但现在蜀地的都江堰成为号召我的标志。 我当即找到老师,可他却告诉我:李冰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秦昭襄王至今,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李冰改变了整个西南水系对平原的灌溉,惠利不止数万人,而是影响着后世的千千万万,他的都江堰超乎了时代的意义。 我看着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汲汲于政治,尊崇于着述,乐于阐发自家学说,奔走诸国之间,寻求一个理想的国家与世界。 可我始终参与不进去。 我听不进去我的老师荀子讲述的知识。 他为了规劝我们这种整日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学生,还写了《劝学》。 老实说,我根本没听进去。 我不懂政治,也不懂诸子,更不属于哪一个学说。 我就像是一个班级里那种游离于正经教学的学生。 我的师兄们一度认为我还没开窍,便甚想教我与他们成为同行者。 也许用现代话来说,我或许像个傻白甜,但关照我的师兄们都是荀子的得意门生,也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这三个关系很好的师兄,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还有一个叫张苍。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左右了一个时代,甚至是未来。 大师兄韩非,他与我一样来自韩国。可能是因为是老乡的缘故,他天然认为我日后学成都是要与他一同回韩国的,所以他很是关照我。 我喜欢韩非,理由很简单,他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而且他是我们韩国王室贵族,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在他身上显得柔和又独特。韩非这样的贵族找我当朋友,我自然乐意得很。 韩非说我看起来就很容易被人骗,教我不要与那个叫“李斯”的师兄一起待久了。 李斯,这个从楚国来的师兄,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他长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睛。他的目光永远都带着楚地那水系缭绕的神秘。我天生对口才好的人避而远之,因为我看不清他的下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这辈子想去读懂谁,那一定是李斯。 韩非是读书时一等一的学霸级人物。而李斯就是一匹黑马,他用行动演绎了什么叫做后来者居上。到后来,他的论调之尖刻深入,可操行性之高,令我的老师也为之侧目。 他身上带着最令人振奋的励志故事,就如同他的人生,一步一步从郎官升到丞相,从底层走到了在一个帝国做官能站的最高处。 我的另一个师兄叫张苍,他是个相当聪慧的人,他的为人比李斯低调多了。他最喜欢和我讨论的事情就是如何在课业之余如何保养。 我对这个东西一点儿不感兴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身形挺拔又长得这样白,实在是有些过分。就样貌来说,如果看了前两个师兄,他也就算是中人之姿。 我从他的名字里就能猜到一些东西。苍:白也,长寿也。 张苍属于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人。 在李斯与韩非论辩时,张苍总以一种路人式的围观人物出现,他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手捧鲜花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他乐呵呵地看着两位师兄争论时,我是单纯地听不懂,他是有真正的大智慧。 如果我活得再长一点儿,说得伤感一些,我就能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是我们这些人里活得最长,下场最好的。 因为在求学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有未来的基础了。 师兄们调侃我说我不应该跟着荀子求学,而应该去和墨子一道研究机关术。 我的水利事业跟他们的政治抱负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李斯和韩非崇拜商君,我崇拜李冰。 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都是秦国人。 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一个相当幸运的人。 因为我在我读书时,我在我十几岁那年,我就找到了我这一辈子要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在李冰的眼中看到了一个我所想要实现的乐土。 西北地区由于深居内陆,距海遥远,成为年降水量最少的干旱地区。 一个乱世,需要政治家来安邦兴国,更需要我这样的实干家来装点繁星。 我不为任何君王,不为任何宏图霸业。 只为了人们能活着。 在洪水灾害面前,能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可世道如此艰难,诡诈之多,阴谋之多,令我师兄都被裹挟,于世道洪荒中痛苦离开。 我很害怕。 可我那样羡慕的韩非却对我说:他羡慕我。 韩非说:因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发力点。 他说:我的一生都被矛盾困住了。 可我那样畏惧的李斯却对我说:不要怕。 李斯说:人生只有一个目标是一件乐事。 他说:求完功名利禄,再求富贵滔天,我的一生竟抵抗不了如流水的欲望。 张苍没有和我说什么。 他只是对我笑了笑,对我招手示意,要我赶快跨过我脚下的这条小溪。 我从这个很时间混乱又久远的梦中醒来时。 明月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月光从没有这样一刻像是水渠清亮的水源。 我在艰难前行的路上又想起了我的老师荀子的话。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多年后,我站在竣工的水渠旁。 两岸绿树成荫。 秦王嬴政就用了我的名字命名这条水渠。 于是我首开了引泾灌溉之先河,对后世引泾灌溉发生着深远的影响。 《史记·河渠书》记载:“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折今110万亩),收皆亩一钟(折今100公斤),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第七十八章 秦王 请假:这两天作者毕业典礼,更新较少。请大家见谅。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书友~ 咸阳 时隔数月,许栀再次见到了咸阳。 车架驶入王宫的时,弯月已已挂上了漆黑天际。 从新郑到咸阳,走了半个月,舟车劳顿使她等不到强打起精神,便已经进入了梦乡。 一江之隔的对岸,连绵不绝的高山渐渐从地面伏低了身,进入低平的丘陵地带。 流动而激昂的仪式宣告 第七十九章 薨逝 车撵自进入咸阳开始速度明显变慢。 灭韩的消息正传到咸阳王宫不久,秦国却将陡转着接二连三的波澜。 李贤知晓将要发生的灾害,作为郎中令底下的谒者,他能做的只有将当下要做的准备提前。 许栀因在扶苏身边,行为举止多符合了她的躯体年龄。 但终归是从韩国死里逃生。 想到桃夭,想到李贤,她深觉前方的路曲折而充满迷雾。 恰逢深冬转春的前夕,树梢上的冰渣还没有化开,从车窗外刮来的风更加寒冷刺骨。 她轻轻哈出一口热气,手掌被温暖裹住。 是一双手呵住了她。 她对上兄长柔和的神色。 “荷华,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扶苏的声音缓缓地递到她的面前,她认真地看着这双眼睛。 她望着眼睛里的光亮,如冰霜融化。 寒风乎乎地从窗子里刮进来。 一直不停地吹着冷风,不远处的天空是浑然一体的白。 许栀的心底传来一种柔和,她想起嬴荷华,她忽然就想通了这个问题。 “有王兄在,就好。” 她便不会退缩,不会放弃。 在进入咸阳的前一晚。 许栀再次梦到了诡异的画面:应龙载她浮白云而腾空,她俯视低空,并没有看见兵马俑,她所能见到的只有无波澜的湖水,湖水如同一面澄澈的明镜,里面出现了她与应龙的身影。 此时,应龙将颈往上扬,许栀顺着这个动作抬头,这才看到他们的头顶放置着一个倒悬的世界! 那正是兵马俑遗址。 而许栀刚刚伸出手,她的指尖触碰到天际的一片浮云。 一瞬间,黄沙不知从何处而来,将她眼前的兵俑方阵全部都覆盖了。 兵俑在一片暗沉的黄色之后竟然慢慢活了过来。 士兵们开始鲜血淋漓地挣扎。 而在湖面的这一端,许栀惊人地发现了六个人,每一个人脸都很模糊,但能感受到他们都相当焦急,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拉那些人。 她刹那间记起她在那张报纸上看到的新闻。 祖父还在等她寻找真相。 祖父所念那句“我们的文物”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刻,许栀面前的景象在一夕之间定格,顿时从清晰转化为模糊,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祖父。 应龙清冷的声音再次袭来—— 不要试图去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为什么?” “已成定局的事如何改变!” “如果,”许栀接住一捧飞散落下的碎陶,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衣服,抚摸着曲裾衣袖上平顺轻薄的面料,喃喃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是一个新的未来呢?” 应龙沉默了,深深地看了许栀一眼,然后于梦境中消失。 原本公主回秦,理当庆祝。 咸阳王宫却只有寂静,殿宇的上方被挂上了白皤。 灭韩不久,在许栀回咸阳的途中,华阳祖太后薨逝。 这位祖太后,许栀只在宫中见上过几面。吕不韦当年合盟的那位,嬴异人的父亲秦孝文王嬴柱最宠爱的夫人。 若非这位华阳夫人,嬴异人根本不可能有在秦国当太子的机会。 嬴政对这位祖母虽尊敬。但由于当初异人回秦,为了博得华阳夫人的喜爱,他娶了位华阳夫人所安排的正妃,生下了比嬴政小几岁的嬴成娇。 换个角度说,也正是因为这样,嬴政与赵姬流落的那几年也就显得更外清苦。 谒者刚将消息带到,许栀便不打算给自己接风洗尘,换了身素净的裙裳与扶苏前去丧仪大殿。 入了咸阳,张良的车就与他们分来了,她来不及过问张良被带至何处。 只在下马车时,她看了看李贤,扭头对扶苏笑着道:“王兄既然对张良先生颇感兴趣,那我便不去父王那里告他的状了。还是让他活着吧。” 李贤神色一暗。她这是在变着法子警告他不要动张良? 就在许栀背对李贤朝咸阳宫走出几步之后,扶苏忽然很小声地说了句“李贤不日将去西蜀,荷华不送送?” 许栀停住脚步:“方从韩地回秦就要去蜀?” 扶苏以为她的问句是在埋怨他们不让人休息。 “李贤随李廷尉使出韩国颇有成效,唯他能胜任此事。” 第八十章 见面 高大殿宇耸立在墨蓝天幕之下,大块的白色布帛挂上梁柱。 熟悉的咸阳宫长阶上,一抹素色从远处快步奔下。 “夫人,夫人慢点儿。” 白灰长阶上,连日色都变凝滞了。 当郑璃将许栀一把搂到怀中,温热地触觉中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叫着安全感的感觉。 许栀咬唇,望见郑璃,许栀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当她犯错或者受了委屈,母亲总是强忍责备,凝噎不语,一个动作就是拥抱自己。 就许栀理解的,之前的情况来看,郑璃挺少主动亲近自己。 但现在,她面前这张绝色容貌也出现了和母亲一样的神色。 许栀心中触动不已。 但郑璃的确年轻,又有着倾城的容颜,她太过美丽地蹙眉,让许栀一时间无法带入自己是她的孩子。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郑璃捧着,用织丝帕擦了擦她的脸颊。 许栀想来嬴政或许害怕郑璃担心,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被箭射穿了肩膀的事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郑璃的问题,睁着眼睛看着她,然后钻入了她温热的怀抱。她摸着怀里的簪子准备寻个另外的时机告诉她。 郑璃面上显出哀伤与疼惜。原本已经变得活泼开朗的女儿,遭此大难,似乎又回到了沉默胆怯。 郑璃拍了拍她背,柔声哄道:“荷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顿了顿,回头看了殿门,“母亲知道荷华很累了,但华阳曾祖母离开了我们,曾祖母平日对我们都很好,礼葬已设置数日,荷华也需要为她坐堂吊唁。荷华可以再坚持坚持吗?” 许栀点了点头,她主动握住了郑璃的手,和她一步一步走上了长阶。 这条路通往的一个葬礼,不大不小,却恰好在韩国灭亡后不久。 华阳祖太后之死,这给了诸侯国用以讨伐秦国的又一口舌:意指嬴政穷兵黩武,故而祖太后遭发此难。 摆在许栀面前的是比当前秦国所遇到的更加困难的前路。 她设想将张良与韩非安置一处,必当也要掩盖自己在韩国与张良真正的相处。 她不能引起不赞同灭赵之臣的瞩目。 比如这个殿外、来自赵国、躬身站立的宦者,他殷勤地朝郑璃捧来白斗袄。 郑璃身边的侍女接住。 “赵侍中。”许栀觉得‘先声夺人’比较好,“进去大殿里有什么讲究吗?” 赵高没想到这个死里逃生回来的小公主还记得他,甚至连官职都记得这样清楚。 别人不知道,但赵高深知嬴政对他这个华阳祖太后没有很深厚的感情。祭礼是按照宗室的要求走程序,太后年高便按喜丧办。 况且嬴政早就吩咐过,他这个宝贝女儿再不能出任何闪失,更格外担心她伤着累着碰着了,所以嬴荷华只需要象征意义地出个面,根本不需要像其他的兄弟姐妹跪很久,一刻钟后她就可以被郑璃带着回自己的芷兰宫。 赵高赶忙堆上和蔼的语气,讲了她不用在这里待很久。 她跨入门槛,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到战国时期这种级别的仪式。低沉的哀乐从青铜编钟上传出,闷如沉雷碾过,响若空竹敲木,尾音拖得很长,绕满殿内的每一处空余的地方。 等她见到一屋子或跪或立的美人,或婉柔或艳丽,口中念着的也是不同地域的语调,不用多想就知道她们是什么人,而能来华阳祖太后的丧礼,绝非一般的女子。她们身份高贵,却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出身,包括自己的母亲郑璃,她们都是由六国送来秦宫,或讨好或细作,又或寻机刺杀。 望着这些生得如花似玉的夫人,许栀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后宫,什么是“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许栀悲哀又无奈。女子的命运在乱世当真是如浮萍。而嬴荷华自己也正是这种政治交换的产物。所以她很难想象嬴政对她们能有几分的信任与真心? 她闷声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跪下叩首,脑子里又充满了对他的各种构想,在韩国的时间里,韩王与韩臣描述的秦王嬴政简直就是一个野兽和魔鬼式样的人、嬴政——这个她敬仰又成为了她父王的人。她始终是将敬意看得比什么都高。 等她长大了,断然不能像现在这样借口小孩子撒娇装傻来推进计划,不说李贤的问题,就嬴政的后宫来说,就足够让她分身乏术。许栀很明白自己需要在秦国构建属于自己的可信之人。 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了低缓的声音。 第八十一章 父王 “王叔?” 许栀回头看到的是嬴子婴,想着应龙之前选择进入他身体的事,不免有些担忧。他应该是想不起来之前他与她的对话了吧。 子婴年轻的脸上展现出一个长辈的关怀,许栀觉得这种和蔼的面容很违和,子婴与她自己的接触也不多,所以她无法产生太多劫后余生的精神寄托。 直到子婴的慰问言语中细数了多件她在韩国的事情,其中不少还是被人添油加醋地描绘过的。 什么在刺客手中命悬一线。 从被烧毁的阁楼上逃生。 城楼上与韩王生死对决。 许栀看见郑璃的表情由震惊转为不可置信,愁容满面。 她直身起来与子婴平视,“王叔说的很多地方都太过夸张啦。我可是大秦公主,他们不敢随意动我的,韩国君臣也对我毕恭毕敬。一路上也挺有意思,哪有王叔听说的事情那么恐怖啊。” 许栀的语气充满了骄傲与自得,表现得完全不觉得此前的几个月是受苦,甚至略显天真地将这次意外当做冒险的玩乐。 听到许栀这样说,郑璃半信半疑地将问句平息了下去。 子婴对于嬴荷华的回答有些疑惑。难道是李斯与李贤身边的侍从官员所言过甚以装点自己的功劳,将事实说得过于离谱?还是说嬴荷华是故意掩盖了一些事实? 子婴清楚,就算因为秦强韩弱,韩国不敢拿她怎么样,但当人质绝对不会是轻松的事情。而且这些事件都是被侍从详实地记录下来过,韩国史笔总不会过于标榜秦国的人。 十岁的小侄女这样说仅仅是为了不让母妃担忧吗? 子婴还没来得及细问,当着郑璃,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许栀正想子婴将韩国的事情这样直接地抛在她的面前,是什么用意? 就在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宫人附耳同郑璃说了几句悄悄话,随后郑璃看着荷华,抱了抱她,然后叮嘱她在此听话,留下她的贴身侍女,自己匆忙地离开。 许栀看着侍女听话地嗯了一声。 他们所在的这个侧殿小房间隔离在大堂之外,赵高跟自己说过这样安排的用意,待会儿自己就可以离开葬礼回到芷兰宫。 正在她心中已经慢慢酝酿出一个计划。 烛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停晃悠,颇为压抑沉闷的环境让她仿佛还置身于韩王宫,似乎再过上一会儿那个张良就会跑出来逼着她喝毒酒。 许栀低下头掩去眸中的害怕,复又看向子婴。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王叔可知道为什么是李贤找到了我?” 子婴面若冠玉,这眼中荡漾着烛火的微光。 “李贤?” 正在许栀想要回答。 殿门外的光晕迅速在一个点聚拢,然后变成散光,一圈一圈地放大。 “李廷尉之子于此次出使多次立下功劳。寡人当然知晓。” 第八十二章 大巫 【感谢stradrunk,youngangle的支持~】 如今韩国之事方止,华阳祖太后病逝,秦地陇西、北地两郡连月大旱,这些一系列的因素让秦国的四处起伏着许多不合时宜的争吵。 嬴政以极快的反应速度召集了王翦、王绾、李斯等重臣进行朝议。朝议上先是确定了继续征伐,接着就极快地拟定了方案。 就在嬴政来到华阳宫的前一个时辰。 咸阳宫内彻夜燃烧着祈灵所用的烛灯,章台宫还未歇下喧嚣。 嬴政蹙眉听完方才那个楚地大巫之言,业已十分不快。 大巫将手中的龟甲卜辞放置于一块一尺长的白黄帛绢之上。 “大王如今尚不止杀,乃被天所谴。秦之子民将受其扰,秦之宗室将受其害。” “何以见得?”李斯虽然是楚国人,可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些卜卦算辞,他不甚在意,轻蔑道:“单凭辞卦一说,巫者就能断言么?横如所言,天灾在眼前避不可避,而人治乃是首要。巫者为何不懂祸福相依,焉知此不会是大秦之福。” 大巫额上所饰一枚牙骨,倒三角青眼下睑描了一线白,眸光之沉,有千万钧重,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斯,枯白面窝上呈现出一种怪异。 李斯被这双眼睛一瞥,心里竟然生出许多焦灼的情绪。 嬴政冠冕上垂下几络琉璃珠,令大巫看不到他的神色。 只见秦王任凭这个叫李斯的廷尉驳斥着自己的卦象,他一直坐在幕后的高台之上,深沉晦暗如传闻。 大巫乃是由楚国派来刺探秦王态度的,可秦王不表态,他又该如何回去交差?楚国与秦国虽然是且战且和,但近年来王室之间姻亲之系甚重。华阳祖太后是楚国人,而那个诞下长公子的郑夫人也是从楚地出去的。 大巫阖手,不理会李斯,自将龟甲再捧在手中。 “廷尉之言外于卦象。但臣之言乃是天意,尤以王之公主困韩为先。” 李斯冷眼看了眼大巫,这种喜欢怪力乱神的巫者不应该很会说好听的话么?李斯想提前回秦之事虽然是经过了蔡泽的点头,但这都让嬴政用冰凉的目光盯了他整整半月,直到听到嬴荷华安全回到咸阳才停止。 李斯以为大巫提起嬴荷华,嬴政的反应会很大,大巫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事实是,大巫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反馈。 只见秦王起身,走下阶梯,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 “欲以卑劣流言挽回颓势,不单是楚王,乃至山东六国皆是异想天开!” 大巫被吓得连忙伏在地上,他相当诧异自己的情报出了问题。 是因为嬴政宠爱那个被韩王拐走的公主,以至于这才一口气灭掉了韩国以示惩戒。 这缘由还被流传在楚地的颂诗中,楚人还以为这会给这个野蛮的秦国在怀玉弄章的典故之后又添上了几分浪漫色彩。 可当下,事实并非如此。 秦王之心,坚硬如铁。 秦王之野心,绝不是吞掉一个小小韩国就能罢休。 月色带上树稍。 嬴政与王翦、顿弱,蒙恬一一面见敲定灭赵方案,由李斯筹划了整个会议。 将军们言简意赅,可国尉尉缭这人是个话唠。 处理完今日所有所有的政务之后,已经快到凌晨。 嬴政相当清楚巫乃是恐吓之言,但他不能不多想。虽然让自己相当放心的弟弟代替自己先去看望荷华,但此刻他已相当忧心忡忡。 第八十三章 阿姊 【感谢stardrunk,youngangle的支持~】 此夜星宿偏移,玄勾左移。 乌云笼月,黑云压实了天际,透不出一丝风。 望见了这种天象的人,不禁蹙眉,甚至感到胸闷。 比如郑璃。 来人是燕丹的剑客,他极快地往她手中抛出了一个字条,然后隐没于黑暗之中。 郑璃屏息而对,待她看到那句话的时候,那绢布上仿佛还有不知名的幽香,紧接着,无数画面刺入她的记忆,很多她忘却了的事情像是针一样穿插进她的骨骼和皮肤。 强烈的痛感令她想起一个令她痛苦的回忆。 荒弃小道上,一个生得娇俏的女孩子。她的脚踝不甚被套马绳死死地缠住,而她的身后则是汹涌而至的难民。 她朝前面的人使劲儿地推,哭着朝她喊: ——阿姊,你快走啊!韩王就要找到我们了,他会后悔让你离开韩国,他不会放过我们!秦国就要攻韩了,赵国比这里安全! 当时没有人知道,不久后韩国的将军借由上党之地用计将祸水动引,赵国很快陷入了长平之战的危机。 “小妹!小妹……你们救救她啊,”郑璃奋力冲上去,却被身后的侍卫死死拉住,“公主应速速于我等去赵!” 郑璃抗拒不了身后的巨大挟制。 她被绑上了马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消失于那次浩劫。 黑云雾月倒洒入兰池梅苑。 郑璃神离之时,已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夫人,”她身边的侍女,那个从楚国随她一道来秦的秋兮,贸然打断了她,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了廊桥的末端:“昌平君候您多时了。” 入冬了的咸阳夜晚十分寒冷。 这并不是个适合团聚的日子。 许栀身在小室,子婴方与她问了韩国路上的事情。 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嬴政见她像是没有回过神似地,便又低缓地重复了一遍: “荷华。” 这声音压抑了相当多的情绪。 许栀回身,只见她的父王未着深裾袀玄的常服,而是玄衣纁裳,显然是白日早间到此刻之前,他一直在章台。 嬴政见女儿分明方才还与子婴言谈自如,但自己一到,她就止了声音,此刻她只是望着自己,这种久别重逢的生疏令他骤然一寒。 他顷刻间想起了当初自己回到咸阳的场景,他见到他的父王嬴异人与吕不韦时的情景。 嬴政从骨子里厌恶这种虚伪笑容。所以他便以最陌生疏离的目光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 但现在,他的女儿怎么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想到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挟走,想到她在路上受了伤,想到她要一个人面对韩国那群心机深重的君臣。 嬴政生平少数几次感觉自己有这种叫做愧疚的情绪。 她能活着回来,已然是莫大的安慰,可因为华阳祖太后之丧,来不及让她歇口气。他更在外臣面前闭口不谈他对荷华的态度,似乎这个女儿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嬴政自责,自己并不能当好一个父亲。 此时的他和李斯一样不信天象谶说,但想到大巫之言,却在心中默默想:天象降灾,若天要讨伐,便加诸于寡人之身。 许栀看见嬴政慢慢地俯身,与她平视。 她看到这双眼睛里无限的故事。许栀本来很紧张嬴政听到自己在询问李贤,担心他看穿自己仿写李贤的信件,质问她为何这样做。 但自她与他对视,她没说什么话,她的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 这是只在扶苏与郑璃那里才有的感受。 她也会无条件地信任面前的这个人。 因为他是嬴政,她喊他:“父王。” 她张开手,刚刚碰到他的手臂,嘴巴一瘪,不可抑止地哭了出来。 而她疑惑不已的是,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肯定十分滑稽,嬴政却和缓笑了,如释重负般把她抱起来。 “寡人让你受苦了。”他拍拍她的背。 “那些伤了你的人,寡人会全部为你讨回来。” 嬴政的侧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明晰了几分。 “寡人已下令,全国缉拿墨家弟子。韩王永囚梁山,终身不得出。至于韩相,他那个幼子竟敢纵火,” 许栀一怔,接话道:“是啊,要不是他兄长张良的老师是韩非先生,我定然当即就请嬴腾将军杀了他。” 早前嬴政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没想到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出自女儿之口。 “荷华为何不想杀他们了?” “韩非先生乃父王以礼相待之人。张良是他的学生,那么荷华自然也要像父王一样对待了。杀了他亲弟,难保他会心寒,不能为大秦所用。” 嬴政流露出一丝赞叹,她说的事情他都提前知晓,嬴腾惜字如金的军报中还夸了句他这个女儿如何聪慧,如今听她自己说出来,觉得与他人言更不一般。 他一时没有收住平日里对问臣子的言语,问了句: “可有人总说寡人就算囚了韩非,韩非仍不为大秦所用。” 许栀也许也还不适应回秦国装小孩子的场景。 她不掩饰道:“父王,韩国最终还是归于大秦了。” 所以言下之意,韩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被时局强行顺服了。 嬴政许多纠结似乎被这一句话点破。 无论外人如何看他,无论他要做的事情如何受人讥讽责骂,大秦的存在总会被人理解,就像是他这个不到十岁的女儿。 他担心她在韩国见到了灭国之残忍,又因他要一统天下的愿望而备受折磨,从此便和他们一样疏远于他,憎恨于他。 实际上,许栀比任何人都坚定。 她娓娓笑道:“我相信父王做的一定是正确的事。” 殿内的光线被风吹得斜乱起来,窗外的树桠随影而动。 骤然间,灯盏里的蜡泪倒了不少出来。 紧接着,剧烈的摇晃席卷了整个宫殿、乃至整个大地。 一种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动从地面深处传来。 第八十四章 刺杀 【感谢youngangle,书友,可可的柚子茶,暮色春,莫雨深寒的支持~有鼓励就有动力!!我有大纲,剧情不会崩坏,就是平时容易倦怠,蹲的是同好~不管怎么样!看到这里的读者都是自家人啦!】 绵长的地平线上升起了新的太阳。 嘈杂的环境之中,声响如丝线暗哑。 一方屏风之外,来往的人忙碌不已。忙不迭端着一盆水的小宦正与突然进来的赵高撞了个正着,铜盆中的水也被洒了一地。 小宦者正要暗骂,不料抬头,竟是赵中府令,他吓得抖康筛,连连叫歉,几句该死该死脱口而出。 赵高赶紧叫停,“住嘴。这里出点小错倒也无妨,外面可没一个人咱们惹得起。” 等赵高走远了,小宦者这才直起身,往外望去,殿外果然站了四五个仪表堂堂的人,其中一个容貌甚美的男子还被束着手。他虽不认识这些人,不过就他们的衣着装束来看,远不止王室中人,更有朝官。 小宦者正愣神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景,就被身边的一个与他相差不多的圆脸小侍女拉到一旁,“喂。公主虽对我们宽宏,但是偷懒也要看时候。” 侍女话音刚落,屏风后就传出了声音。 入冬的树叶零星几片挂在树梢,许多几欲坠落。 韩非注视着这片泛黄的银杏叶,耳边响起了张良的声音:“老师,您为什么一定要我来?” 韩非侧身,看着这个与他几乎齐高的学生,然后又看了眼李斯。 李斯很快意会到这个眼神的含义,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幅度,眯眼笑道:“师兄的意思是,你应该同公主道谢。” 生命固然重要,怎么可能比得上被迫挟制而失去自由的痛苦。 张良桀骜不逊的目光重新添在眼中,“廷尉未免将良看轻了。荷华公主所作所为廷尉在韩国因有耳闻,良与之何有所谓道谢一说?” “那昨晚地震之余,她昏迷不醒,兄长因何神色紧张?” 被束缚着手腕的是张良的弟弟,他简直不能理解他这个哥哥的言行不一。他到底是看仇人的目光,还是看恩人的注视,亦或是他们都不曾体会到的势均力敌? 自打算烧死嬴荷华的计划失败后,张垣自己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没想到会被嬴腾从牢狱中放出来,理由是念在他无知一说。他没想到竟然是嬴荷华给他作了伪证。而嬴腾悄言告诉他,公主欲请他兄长入秦,就把此人情卖给他。 所谓长兄如父,张垣是学不来这种他那种处惊不变的气度,故而他从心底里尊敬他的兄长。但自从张良从韩王宫回来之后,每每遇上嬴荷华的事情,他整个人似乎被某人气得死去活来,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沉稳。自韩亡后,张良三番四次言辞激昂,偏偏这个嬴荷华却永远是一幅笑脸相迎。 由于他不用敬称称呼秦国公主,张垣的嘴很快被力士不客气地堵上了。 他这个罪名本可以再加一等,他旁边还站着大秦最高的司法头头,张良觉得自己口不择言的弟弟非常容易把自己的命给玩儿脱。 但还好李斯没多说什么,他嘴角依旧保持幅度,自行捋了捋袖袍边,把手中的装帛书的竹筒装进去,然后抱着手臂抬头。 李斯顺着韩非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见了一片绚烂的朝霞和一片摇摇欲坠的杏叶。 而恰在同一个维度,许栀些微张开眼,还没来得张口说话,她也从支开的小轩窗缝隙中看见了一树金黄。 许栀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公主?荷华公主?”与圆脸侍女为伴的侍女一夜都候在她身边。见到床榻上的小人儿终于动了动,惊喜地朝身后的医官叫着: “夏医官,我们公主醒了!我这就去唤郑夫人来。” 许栀努力睁开眼的刹那,只觉头昏脑涨。 她赫然想起轰然倒塌,坏成碎片的情景,但她眼前的宫殿完好无损,陈列都与之前无二,没有一点被地震破坏了的样子。 “我父王,没事吧?” “大王安好。” 她回忆起昨晚那片泛着黄晕的柔光中轰然倒塌,琉璃灯罩在摇晃中。 许栀曾去过几次四川,感受过小型地震,更是看过不少关于汶川大地震的影视资料。 这时,地面与宫殿开始小幅度的摇晃,眩晕感从脑袋中袭来,她来不及再感受别的,更多地是很快反应出来这是地震! 她不是地质学专家辨别不出来地震的级数,但就她自己感觉的这种晕乎乎的感受来看,这应该是个不小的地震吧。 “父王,快走!地震!”她攥着嬴政的袖子就要把他往外拉,而嬴政却不为所动,他手腕一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许栀头皮发麻,脑海自动浮现出倒塌成片的房屋。 她顾不了那么多,就要去推嬴政,一股力却猛地落到她身上,她后背受力,被人一把推出了好远。 “荷华!” 她跌倒在地,听到了嬴政的吼声,再接着,她耳畔嗡鸣骤起,她想可能是被废墟掩埋了,旋即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地震是真实发生的。 不过不是在咸阳城,而是在百里之外。 狼藉的破败之中艰难凸显出一些斑点,这些斑点渐渐抬起了身,它们随着风涌动。 直到远处的山丘上冒出了裹着白巾的黑色打破了诡异。这是李贤从西蜀所组织的援军。 第八十五章 夏无且 【感谢stardrunk,书友~】 许栀的脑海中放映不断的还是昨晚地震的画面。 她仍旧以为是地震所引起的一系列反应。 她是被吓晕了。 许栀觉得是自己舟车劳顿,又惊恐万状导致的昏厥。 无非多休息休息,睡会一睡觉就会好得差不多。 直到她诊治的夏无且给她调了一剂相当难喝的药。 药碗被摆在离她很近的小案边。 冒着的热气灌满了药味,一股脑地钻入鼻子,微微带着薄荷脑与焦叶的气味,似乎还没喝到喉咙里就能感觉到中药的涩口。 小侍女似乎并没感觉到许栀已经快要醒了,她慢慢舀出一勺棕褐色的药汤,刚要沿着许栀的唇边给她喂下去。苦涩发酸的液体顺延着许栀的牙齿流到她的舌头上。 此刻,她浑身的无力感被一下给刺激了。 许栀条件反射地拂开了再递过来的那个勺子。 哐当一声—— 药汤飞溅,碎裂的陶碗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也吸引来了更多的人。 “公……公主?”侍女则大惊失色。 许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在秦宫等级森严,这些小事情很容易演变为惩罚的导火索,所以她朝着侍女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 她说着,撑起身,脑袋昏沉,拍打几下反而晕得更厉害了。 “公主,公主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那个圆脸小侍女被惊了一道,连忙凑到她的榻前。 “有些头晕而已。”许栀敷衍道。 “对了,是哪里地震了吗?” 许栀更关心这个问题,但她将问题问得很模糊。 “啊?”小侍女一头雾水,瞪大了杏仁眼,“公主在说什么?” 许栀叹了口气,她开始幻想是否是应龙的梦境令她与现实也模糊不清了。 许栀自言自语道:“那就是没有地震了。” 她叨叨地念完,一个拎着药箱的颀长身影走入了她的视线。 隔着蜀绣双面荷风屏,药箱被他轻轻放在金丝楠木的小矮案上。 他询问道,“公主可便让臣此时诊治?” 许栀撑靠起来,这身影像是她见过的人,她之前因赵嘉草草见过夏无且一次,她记住了这个清冽的声音。 “是夏医官吗?” 夏无且恭敬地答了一声是。 许栀呼出一口气,看来上天是有意帮她。她如今回了秦宫,不能掌握外部的事件,嬴子婴谈到李贤时言语之间有闪躲,她更觉得她早前的这个盟友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她既然在秦宫,那么应该更早将这些影响了历史事件的人快速聚齐,并与他们熟络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夏无且挺年轻也比她想象中更愿意同她说话。 他完全无视许栀故作蛮横的小娇女形象,只是弯着眼睛,温言劝她把药都喝完了,他才告诉她她到底怎么了。 许栀的确头很晕,尽管她再不想喝,在真的生病了的情况下,她只能遵医嘱。 她喝药时,又将夏无且的生平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 这个医官在史书上只有荆轲刺秦的事件中出现了一笔,然后根据史记所言:是他亲自将荆轲刺秦的故事讲给了公孙弘和董仲舒。他还是他们二人的朋友。 许栀瘪嘴,一幅要被药给苦死了的哭脸。 “我能吃点甜的吗?” 医生还算是善解人意,夏无且同意圆脸小侍女递来一碟堆成小山的红枣。 许栀感激地看着她,又当着医官的面,塞了两个最大的枣在嘴里咀嚼才作罢。 夏无且看着她这幅模样,开始怀疑墨家的人对她的揣测有失偏颇,以至于把眼前的小公主看得过于工于心计了。 许栀把口腔里的苦味褪尽之后,不经意地重复了问题。 “若不是大王,小公主您可就回不来了。” “呜,那我父王没事吧?”许栀说着,佯装不适。 夏无且再给她把了脉。 她这才知道昨晚发生了怎样危险的事情。 而若不是嬴政,她便已命丧华阳宫。 至于这些事情,他人都不知情。 许栀从夏无且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记忆。 昨晚的风灌入窗中。 琉璃灯被刺客发箭穿破,碎了一地的流光溢彩。 她入华阳宫所闻到的幽香有问题。 所以到后半夜嬴政来时,她的头晕达到了巅峰出现了幻觉。 嬴政将腰间所别的短剑投出,倒下的人是刺客而非她自己。 第八十六章 识破 【感谢官排的推荐票~】 嬴政把昏迷不醒的女儿送到芷兰宫后不久,怒不可遏地亲自审问了被活捉的刺客。 此人擅用暗器毒药,又一身绿袍甚至携带布币,竟直接对着荷华下了死手。 一般来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出自韩王宫的刺客。 李斯也是这样想。 所以嬴政问他时,他道:“臣以为,韩人见过荷华公主之貌,便可以精准地对她一个人投毒,对曾被俘虏的公主痛下杀手,一是要消解亡国之恨,二是要报仇以伺机报复大王。” “韩国已亡国,他们若真打算报亡国之仇,何不对寡人动手?” 李斯先呈上一封从梁山送来咸阳的竹简。 这竹简乃是韩王所书的亲笔。 在嬴政开卷看时,李斯又道:“韩王安懦弱,但头脑清楚,秦亡韩只是早晚,亡在他的手里,纵有不甘,已是必然。但他也为韩国百姓争取了平安的机会,不屠戮擅杀的承诺是大王答应韩安之事。他自然不想见到大王有事,更不会有对付大王之心。可宗室之人不免穷途末路之下策。大王将韩臣悉数迁移至咸阳,其中有异议者甚多。大王知晓荷华公主以引荐韩相父子之举,虽然公主此举无心,但在韩地引起很多议论,尤其引起企图复韩之人的抗议,其中态度坚决者,未免不会出此下策。” 李斯顿了顿,“然荷华公主又是大王之爱女,此为其第二原因。” 听到李斯这样说,嬴政把竹简搁在案上,心一沉,他并不赞同李斯的说法。冒险进宫只为去杀一个十岁的公主,这样的买卖吃力不讨好,饶是墨家也不愿意去做。 但嬴政无法忽视李斯提到的荷华引荐之事。 虽然嬴腾说过,单纯是因为张良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才这样做。 若是往常,嬴政无疑会认可李斯,认为这是六国用女儿来威胁他的作用。 但现在,他已感觉到荷华不止是他的女儿这样简单,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同频。原先这种感受,他只在李斯的言辞中有过这种同频,接着是尉缭,再则是读到韩非的五蛊。 嬴政的眼眸中墨色渐转为绛红,他的身影也被墙上倒支架起的烧得滚烫的碳火印出一片绯色。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荷华不像是自己从前的女儿。 是她的性子变得活泼开朗,对他亲昵地称呼“父王”开始?还是她企图参与李斯与韩非的谈话? 她同他说过最多的词汇不是父王,而是大秦。 大秦? 大秦。 嬴政手中握着女儿随身携带的那枚玉佩,他眼里添上了很多既欣慰笑意。 李斯不理解自家大王变化莫测的神色,他低下头不敢直视。 而不过一阵风,嬴政眼里的笑意又去了不少,他又筹措而自私地想,他并不希望扶苏或者荷华中的任何一个变得和他一样。 至高的王座之上唯有冰凉与孤寒。 大秦历代君王的期待像是一座无脊的高山。 他爱他的子女,他不想他们也变成他人口中的“怪物”。——残暴不仁、穷兵黩武、利欲熏心,恶狼猛虎,一切不美好的词汇用来形容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良久,嬴政思忖道:“或许廷尉可以再替寡人去请一位上谋者。” “大王意指何人?” “荷华为寡人带回的张良。” 张良,李斯对这个名字较为陌生,他对他的父亲张平要熟悉得多。 那个老东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借着当初在韩国时,他答应他去游说之事,一同迁往咸阳的韩臣纷纷赶去巴结张平,他也不见外似地,活生生将张家的家底给扩了一倍多。 李斯甚至怀疑他是用钱,提前在韩国时就把自己的小儿子给改了卷宗,替他赎了死罪。不然就嬴腾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怎么可能把关押的罪名送到自己这里来。 许栀还不知道张良已经快要见到嬴政了,她喝了汤药就又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时辰,一抹微凉从窗缝中钻入寝内。 郑璃搂着她掉了眼泪,许栀赶紧乖乖地宽慰母亲她真的没事了。 许栀从心底里觉得母亲在她回到咸阳之后,变得更加柔弱了。 她从前冷冰冰地是她对自己的态度,但现在是她的衣裙。 许栀不知道郑璃为什么时不时地半夜离开,也不知道她在露天里站了多久,连同她的发丝也被冷风吹得很冰。 “夫人,韩非先生和李廷尉他们又来了。” 侍女秋兮把又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抱怨他们的“多次叨扰”。 “没有劝走吗?荷华才刚醒,”郑璃摸摸女儿的发顶,“你告诉他们,荷华只是后宫女眷,她还小,他们不必如此殷勤。难道我的扶苏被他们抢夺得还不够吗?” 郑璃蹙眉,再次将女儿搂在了怀中。 “可是……”秋兮支支吾吾,“可是,李廷尉说无论如何也要请夫人体谅,今日有一位小先生要与荷华公主见一面。说是在韩宫,这位先生救了公主。” 先生?张良吧。 “荷华,他救了你?” 许栀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咬着唇,露出水汪汪的眼睛,央求道:“母妃我大体已经没有不舒服的了,您可以让我和这个先生见一面吗?” “秋兮,陪着公主一同去吧。” “诺。” 许栀尚在病中,被迫穿了件很厚实的夹缬月白色袄子,外面还给系上了绣着白梅花的披袄,手里也被塞了个瓷色暖手物件。 咸阳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她穿得这样厚,也抵御不了她在一方坠落的金黄杏叶中见到那几位时的内心惶恐。 咸阳的风吹来,簌簌而落的枯叶飘飞如蝶,如星,如雨。 构成足以让许栀铭记一生的画卷。 有人一袭墨色官服,有人一袭白裘。两人身形相似,着白裘者略显瘦弱,他与他面对面站着,望不尽,也望不见对方眼中的崎岖。 但从外形来看,李斯与韩非,是如此相得益彰。 他们身后则是另一个场景,一人倚靠树下,仰望树枝上不断坠落的叶片,他抬起深青色的袍袖遮去刺眼的阳光。 一人同样着深黑官服,站立在最松软的落叶上,他的左臂看起来多有不便,以至于连代钩处的佩剑都换了顺手的方向。他淡然地注视着他眼前的一切,在这一刻里,他似乎游离于所有的时空之外。 这四个人在当下是最棘手的存在,却聚集到了一块儿。 她怎么能不担心。 率先看到她的人是深黑色官服的人。 李贤对她绽出一个属于少年人的笑,信步朝她走来。 “荷华公主。”他口中的名字打破了画面的宁静,转而用口型作出“许栀”二字。 第八十七章 高山 她鲜红色的发带在浓厚的晚冬中如若一朵最明亮绚烂的花。 若她不是在病中,她双颊上应该染上淡淡的粉色吗?她的面色不会是这样带着病态的白? 李贤很诧异自己在如此险要的环节里还生出了如此多的浮想联翩。 她,嬴荷华,许栀,是自己当前面临的难题之一。 今日进宫,乃是他回咸阳述职,呈告地震善后事宜。 刚到都城,父亲特意将他带进了宫。 说实话,李贤很不愿意见到韩非,这种既期待又担忧的情绪让他相当难受,就如生出太多变数,令他无法预料结局。 那个曾如流星般璀璨又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人,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带他来见韩非。 久远的刺激重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更无法忘记他从韩国回到咸阳时,嬴政看他的眼神。尽管多活了一世,李贤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这种眼神,一种来自于帝王的直视与打量——仿佛他知晓一切。 ——他对他说:“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很聪明的人。寡人需要你记住,你是大秦的臣民。” 李贤左右想不通嬴政的话的用意。他低估了始皇帝的洞察力,难道他已然察觉了他的所作所为? 只是前世的记忆如山海江涛汹涌而来。——“纵天下归秦,朕之臣民,朕兼爱之。” 这是在提醒他不能做有危难于大秦的事情。 但他怎么可能、怎么能够再重蹈覆辙? 背叛、血腥。 全家被诛、腰斩酷刑的梦魇折磨了他每一个夜晚。 他现在看着繁华的咸阳宫,健在的父亲,欣欣向荣的秦国,无不感慨着是否是一场如梦泡影。 直到许栀笑着轻声唤了他,“李贤哥哥。” 绵延在他头脑中的泡沫爆破在阳光之下。 许栀见他脚步放缓,她迈步走到李贤的跟前。 她望着那双不甚清亮的黑色眼睛,视线落到他很明显行动不便的手臂,当着所有的人的面儿,不避讳自己的动作,就去扯李贤的胳膊。 “你受伤了?” “公主。”李贤往后稍稍一侧。 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地躲避她,但现在他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臣无大碍。” 许栀喜欢拆穿李贤在人前装笨拙的模样。 “多日不见,为何与我如此生疏?” 他后退一步,把从蒙恬那里学到的端成说成话术。 “公主千金之躯,李贤不敢承公主如此称呼。” 但这种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格外奇怪。 “如此,那便作罢。” 许栀依旧是笑眯眯地看了眼他,她不会在李斯在面前的时候表现得跟在韩国一样。“李贤,在你没有取字之前,那我以后就唤你名字吧。” 不一会儿,她露出窘迫的神色,她同身后的秋兮吵着说需要她父王赏赐的更厚的衣物。 秋兮走后不久。 许栀在越过李贤的时候,悄声道:“西蜀之地藏龙卧虎,辛苦你了。” “咸阳也不平安。你此次受伤,他不能逃脱干系。”李贤道。 “所以,你也觉得他必须在秦宫。” 许栀从来就是一种喜欢迎难之上的性格,考古工作更锻炼了她这样的耐心,毕竟越是难以发掘出东西的空心土方说不定越藏有无可估价的文物。 李贤正欲开口,却被许栀的话顺延了过去。 “那就试试看吧。” 她坚定地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我不会输。” 十步之后。 许栀怀揣着温软的语调,站在了张良的面前。 “张良。你好吗?”说着话时,冷风不慎灌入她的后颈,令她咳嗽了几声。 张良一身青色,发冠换成了更深的青靓发带,他高傲地抬着头,似乎从不曾像李贤那样把身体俯下来与她说过话。 “看吧公主,我入秦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张良言罢,明显有反应的是在旁的两个长辈。 韩非被李斯拦在身前。 许栀后头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韩非。 一对父子,一对师生,四个人百种心思,她很难猜破他们在她刚遇刺之后登门拜访的真正用意。 她既然选择来见张良,就没打算今日被李贤方才的那番话推着走。 许栀不给张良继续说话的机会。 她拉住他的袖子,以为要费些力气,没想到很轻易地就把他拉到了韩非的面前,她抬起病弱的脸,用张良刚刚的语气把话还给了他。 “你不是想见韩非先生吗?这不是见到了。看吧张良,我没有骗你。” 相衬之下,韩非对她的态度显得柔和了许多。 韩非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在干什么呢? 把母妃郑璃的侍女支走,单独进行谈话无疑在掩盖韩国之行的真相。 将一个恨秦之人带到秦国,无论是进行说服还是进行驯化,嬴荷华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秦国公主。 她再能够把李贤推到嬴政面前,让嬴政来敲打他的忠诚,已然是将她从前待在他身边听故事的任人之术学习得很好。 王绾曾言神龙带走公主之魂魄的事情无论真假,眼前的公主已然具备如甘罗般的巧思。 韩非很欣慰嬴荷华听懂了、也听进去了他所讲的那么多的寓言故事。 韩非有时候觉得精神恍惚,他的授业恩师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商君,但真正能解开他疑惑的人也只有他——荀子。 当下,女孩略显病白的小脸上所洋溢出来的还是从前的那种神色。 韩非以为她经历过韩国一事她会改变很多,尤其是面对这个与绑架她的韩王有着亲缘关系的人。但许栀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依旧是带着天真的仰慕,澄澈如故乡的湖水。 “殿外天冷,我待久了不舒服,非先生本来身体也不太好,不如我们进殿说吧。” 许栀在为人处世这方面都还不错,她知道该如何合理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她的存在,并适宜地将谈话反客为主。 “李廷尉。”她表现得像是长辈喜爱的晚辈,“最近是不是哪里地震了?我和父王说这件事,父王哄我说让我不要担心。我最近老是梦到地动山摇,太可怕了。” “陇西地动之事,阿贤已去设置援军救济,以工代赈救灾成效显着,公主不必忧心。” “我还也担心父王是否受伤了?廷尉与父王时常一块儿,您可不可以如事告诉我?” 李斯微微屈膝俯腰,他的眼里倒影出她发带的红色斑斓。 他的眼神像是水一样缓和柔漫。 许栀被李斯的这种注视镇住了,她不敢相信这种上善若水是属于李斯的眼神。 或许冥冥之中,所有的齿轮开始转动,真正掌控钥匙的人就隐匿之中。 高山之高,山高之山。 李斯任由许栀攥着他的袖子,回答了她的问题。 第八十八章 溪流 大王着意灭赵之心坚不可摧。 事关太后与大王早年的经历,这是嬴政与大臣之间不宣的秘密。 憎恨积怨久矣,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赵嘉的逃亡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许栀没想到,原本平息了的赵嘉事件在大约一年之后被这样重新提起。 李斯笃定要将她在华阳宫遇刺再与赵嘉绑在一起。 至于李斯对她直言这种算是“朝议”的言论,在场的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突兀。 许栀听着李斯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灭赵’,丝毫不在意他旁边有两个刚亡国不久的韩国人。 李斯还是李斯,他不露痕迹地就阐明了嬴政的观点。至于为何要在芷兰宫说这些事,李斯也揣摩不到嬴政的用意了。 看到韩非面色越发暗沉。 许栀觉得李斯之前的劝慰都是表面工作?他又何故在提出灭韩之前去救想要自杀的韩非,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廷尉。”许栀打断了李斯,她直起身,“廷尉所言荷华不甚能听明白,若廷尉是因赵嘉之事要与母妃相谈关乎赵国之事,荷华可以退于后堂。” 许栀装作旧伤复发,她捂着自己的肩膀,微微蹙眉,看了眼李斯一侧的李贤,轻道:“我听廷尉说起战争,不太舒服。” “公主因战遭难,却认为秦灭六国乃正确之事。公主自说自话,自相矛盾。良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张良言指嬴荷华,眼中丝毫不带有一丝身处秦王宫的害怕。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置身于所有的危机之中,凌然超乎。 纵然此时的张良更眼中锋芒更多。 但许栀面对他时,无可否认地会想东想西。由于她身处秦宫,身边的人过于复杂,她必须谨慎斟酌语句,最终无法很好地去回答这个问题。 李斯笑了笑,“战争自是最下策的办法。倘若张良先生能够想出不必以战止战的方法,而得各地相安,那便是天下之幸。” “廷尉手握秦律,素来所行如廷尉之言,做的是兵不血刃之事。” 李斯直视张良,晦暗深沉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韩国曾引上党祸水于赵,赵国是还恨秦还是韩?” “廷尉是秦王眼前的红人,良之性命全系于廷尉,大王若问起这个问题,便给廷尉替良回答吧。” 这场面哪里是许栀能够想到的,若张良与李斯在她这里第一次碰面就是这种不友好的会面。她很难解开纠缠的敌意,其实若张良对她的恨意越深,那么则越好引向开解。因为她自殿外看到韩非时,她便感受到了一种穿透灵魂的注视。韩非在张良出言不逊之时的举动,令许栀开始猜想,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什么。 而张良是许栀给大秦带来的第一张牌。这张牌要被用来剑指统一,而不是导向分裂。 咸阳终究是不能成为他的角逐地。 不一会儿,关闭宫道的罄音沉沉传来。 李斯与李贤乃是外臣,必须在闭市之前离开。 李贤转身之前,他对她报以了一个富有朝气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她与他在韩国相遇之前,他们仍旧是心照不宣的盟友。 夕阳的余晖追逐着他的身影,许栀看着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许栀还不知道,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是两年前穿越到现在以来最为棘手的一次谈话与会面。 一个本该死亡的人没有死。 许栀对韩非有太多的好奇:如今他对秦的态度,谁曾想置他于死地? 从宫人安置坐案与布菜的顺序之中,许栀看出来张良被嬴政安排到了韩非的岳林宫。 许栀咳嗽了两声,身边的宫女们簇拥着给她又披上了一块用狐皮制成的毯子。 “我与先生有话要讲,请各位退下吧。” “公主。”秋兮警惕地盯着面前二人,“等夫人回宫,再与韩非先生谈话也不迟。” “没关系,非先生剑术一流,纵然再有刺客,张良先生也像是在韩国那样保护我。而我若在韩非先生面前出了事情,韩非先生比我更易受伤呢。” 许栀笑着喊秋兮去准备一些点心,又冲二人展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等到宫人都走尽了。 芷兰宫空余烛火燃烧的声音。 真正拉开帷幕,促成了此次会面的人,于寂静之中淡淡开口。 “荷华公主……方才……一语双关,已然猜到了是我吗?公主为何要设计当下这个局面呢?” 许栀走下坐案,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他这一问,温雅的面容上不像是对嬴政那样的寒冷,但那双沉静的眼睛却足以让许栀为之一颤。 她本能地担忧张良,如今面对韩非直言的反问,韩非是张良追寻之人,她怎么能不慌? 那句:“猜到是我。” 那么他这是变相地承认了刺客是通过韩非入宫……还是说,那个刺客本人就是韩非? 那句:设计当下的局面。 更让许栀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她依旧用老办法,把问题抛给对方。 “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许栀以为他会说是张良入秦的时候。 而韩非淡淡道:“在咸阳宫,你见到我的第一面。” 韩非这般聪明的人,原来在一开始就看透了她。 许栀顿时哑口无言。 只见韩非自行斟上半杯茶,如她当初呈给他的动作,与她对视。 “秦王,李斯……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知道他们要我活着或者死亡的原因。……但公主……你,为何要这样做?” “先生如果想不通,就请不要想了。”许栀深深地看着他,此刻,她是许栀,是对韩非之死惋惜的一个驻足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让先生死,但也有很多人想要先生活着。”许栀看了看张良,复又重新注视韩非:“我只是不想让先生殒命在大秦的人的其中一个。” 许栀说着,她看到了韩非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刀,记起了琉璃灯碎裂时被金属砸中的声响,昨夜的记忆忽然被拼凑齐全。 似乎刺客变成了韩非的脸。许栀不知道嬴政有没有认出韩非,她反正自韩国走了一遭,死这种事情太容易发生在她身上了,而生则是教给勇敢的人去活命。 许栀的眼睛添上一丝哀愁,她无视韩非腰间的刀,坐到他的对案。 “我回答了先生的问题,那先生你请回答我一个可好?” 许栀不等韩非作出回答,她微微扬起脸:“先生你,为什么想要杀了我?这可是死罪。” 张良不敢置信地看着嬴荷华与自己的老师。 而韩非没有否认。 “别人不了解阿良,但我与他深交数年,以我对阿良的了解,他不可能在韩王宫救公主的性命。但公主却有意将他送到长公子眼前。公主被挟走,表面上是韩国之挟……实际上是秦国的步步紧逼。……李贤去救你……原本打算带你绕道楚国回秦,可公主却执意去新郑。……公主不是在逃亡,而是在推进灭韩的进程。” “韩国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国。” 许栀听到这个回答时很奇怪,居然没有办法产生怒意。 她要救的人,想要杀她。她怎么会连生气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这才是韩非。她救了他的人,却难救他的心。 “杀我。是为全家国。” 许栀说着就笑了起来,她吸入一口冷气,再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她终于将很早之前准备好的这段话同韩非纯白质朴地讲了出来。 “先生的答案我很喜欢。乱世之中,记得家国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与先生分属不同的国家,已然是天生的仇敌。可我和父王一样,我尊重先生,欣赏先生的才华。在希望先生授我才学之外,我更希望先生平安。先生这半生流离于不被重视的王室,难免抑郁苦闷。先生血肉之躯,灵魂困于如此境地,实在于心不忍。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若天下无国别之分,先生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会不会觉得我也有资格成为先生的学生?若我与先生之间不是秦韩之隔,先生会不会愿意像对子房哥哥那样对我?” 窗外的风摇树叶的声音与烛火声相交杂,在殿内变得细微,伴随着许栀说话的轻缓语调,一起响动。用句有些不通于当世,带着文白夹杂,她也不管韩非也没有在听,只管一股脑真挚地同他讲了。 这样的机会,乃千万次不可得,要跨越两千年的长河。 韩非陷入了久久沉默。 他被嬴荷华的,这样长的言语惊讶到了,也被她所说的只在乎于他一个人的感受的字句所震撼了。 只有在荀子门下时,在秦国,在嬴政的面前,因为他所着的书,他的思想被当世最强大的王奉为圭臬,他感受到了包括李斯在内的嫉妒目光,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才华的重要而获得的尊重。 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小公主把自己当成一个血肉之躯,从灵魂上与他共情。 “先生在秦国已是辛苦艰辛,身心俱疲。如今我伤害了先生珍视的韩国,先生想要杀我,无可厚非。但我想求先生等一等秦国。请先生看一看,大秦会不会变成先生心中的模样。无论好坏,如果不是先生心中预期,我愿赌服输。” 当金黄的杏叶飘进了窗,韩非在不甚明亮的殿内朝许栀举起了茶杯。明晃晃的烛光将眼前的人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 “公主之言,非心中只期十年。” 听到韩非这个回答时,许栀可以终于放心了。 十年,灭六国之战,刚好十年,也只有十年。 第八十九章 下狱 许栀缓缓抬起头,余光碎影之上伫立高大的身影。 他的身后是一片夕阳,逆光处令她看不清他眸中之寒。 冷风鼓动他的袖袍。 “父王?” 嬴政鞋履不停,步伐稳健,亦缄口不言,不似往常那样回答这声呼唤。 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韩非身上。 更多脚步声察察切切延伸到许栀的面前,执剑握斧的力士列成两队。 在众多高大的卫士像是一道墙,挡住了许栀的视线。 他们将韩非与张良围了起来。 好在她的身侧尚有一道缝隙,能看见他玄裳的身影。 “父王这是做什么?” 嬴政没有立即说话,沉黑的眼中寒光一现,凛然冷道:“得问韩非先生了。” 他看着女儿,“荷华,你过来。” 许栀按下心中的不安,对韩非报以一个安抚性的笑。 她很深地看了一眼张良,张良不知道她的眼神为何表现得突然那样的悲伤。 自她看到这个架势,整个大殿就像是灌满冷风。 史书所记:韩非死于秦狱。 难道她只是把时间延后了,并没有根本上改变韩非的悲剧? 难道韩非不是自杀,也不是被李斯害死,而是…… 她隔着不远的距离与嬴政对视。 嬴政无意中错开她仰望的目光,直视了韩非,声音冰冷:“先生的心里装着韩国,寡人可以容忍。假使先生好生待在秦宫,寡人也可以一直容忍先生的异心。” 嬴政微低首,珠帘之下,模糊了他的面容。 韩非处惊不变地站立起来,他很是恭敬地对嬴政深拜一鞠,然后低声轻轻笑,声调又归于淡然的死寂,仿若许栀刚才同他说过的话都不曾存在。 “大王如今没什么可以用来威胁臣了。” 似乎这一溪江月,从不曾流淌在秦国的大地。 韩非说罢,伸手止住了张良上前,他凝眸看了一眼嬴荷华,面色呈现出一种相当复杂的神色。 似笑非笑,似苦似乐,似喜似悲。 嬴政发觉他这个动作后,抛出一句话。 “那就请先生去你本就该去的地方。” “寡人,”嬴政顿了顿,他没有直言说出那句直白的下狱。 这样的气氛瞬间将她拉回初到秦宫看见韩非的那一个夜晚。 许栀感到一种宿命的无力,最终汇聚成洪荒。 难道果真如应龙所说——命运不可改变? 大殿之上的这次演变,比韩王宫还要寂静,但却给予许栀了无穷无尽的虚妄。 韩非的背影渐渐浓缩成一个点。 许栀这才看到寒冷的冬日哪有金黄的树叶,摇落一地的枯叶层层叠叠了许多,许久没有人涉足芷兰宫,没有人来清扫宫室才导致了这样的场景。 她离开韩国的这段时间,咸阳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空落落地,她越发不知道他们最终会走向何处。 许栀顾不得再想,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必须知道嬴政要韩非下狱的原因。 如果是因为刺杀,她还能求上情。 夕阳残影血色,她跑出殿门,见到了嬴政的背影,他的身侧不知何时站立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斯,另一个是赵高。 许栀心里顿时压过一片很厚重的浓云,这让她感到胸闷气慌,说不出来的压抑。 她好像看到了两双手,侵蚀了白光,造就了帝国烽烟。 她挣开秋兮拉她的手,突兀地打破了那个画面。 不论他们正在商讨什么,许栀强行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而在前一刻,“怕是荷华公主错将韩非当成刺客,公主不知王上筹划,王上是否要臣私下给公主解释?”李斯拱手道。 “无妨。” 嬴政凝视盯了一眼李斯,又回想起了荷华对韩非之言,言语之中直接阐发了她对他的崇拜,更没想到她亦如此地理解于他,甚至可以不在意韩非有着想要杀她的心思。 他神色一暗。 直到这一声,带着焦急情绪的“父王”在他耳边响起。 些微的情绪很快消失在眼中 许栀打破这个相当不美好的场景之后,她没由来地感到了舒坦。 “父王,您可有受伤?” “受伤?” “我知道是您在华阳宫救了我。荷华将韩国之怨带到秦宫,令父王担忧……” 嬴政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自从她从韩国回来再见到嬴政的时候,她似乎更加惧怕于秦王这个词汇带来的压迫。 但眼下只有她与嬴政两个人在场,许栀看着他心平气和地注视她,温和地等着她慢吞吞地讲话。许栀接触到这个对视,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精神错乱,她要是回现代了,跟自己的同事讲嬴政或许是一位慈父,会不会被嘲讽说自己是把史记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却再装不了这种场面话。 那她到底是许栀,还是嬴荷华? 冬日的风将嬴政的珠帘吹得轻轻晃动,她于夕阳黄昏中与他的目光对视。 她接触到那股有力的凝视,背负了多少的天下大义又纠缠着多少人的宿命? 如今她也成为了宿命中的一环。 在许栀准备为韩非说出这番话,也还是准备依旧将张良推到嬴政眼前的时候,她想清楚了这一点。 她是许栀。 同时也是嬴荷华。 韩非她要救,嬴政是她的至亲。 “荷华从韩国回秦后深思韩国的国灭之难。无一日不深思韩国为什么会亡?” “韩为何而亡?荷华知道答案么?” 许栀把目光投向殿内那个被卫士团团围住的少年。她让她的父王等一会儿,自行跑到了张良跟前。 “子房哥哥,这个问题你回答过我,可以再同我的父王讲一遍吗?” “韩国为何而亡?”张良的回忆又被拉回到了当日在韩王宫城墙上的那一幕,嬴荷华自己知道这个答案的来源,却有意在秦王面前藏拙。 而秦王熟读韩非的书作,他不可能不知道答案,他却故意把这个问题来问嬴荷华。 张良觉得这对父女还真是相似。 他听嬴荷华对韩非之言时,连自己也心绪感动。 她此举是要帮助韩非? 张良没等到自己开口,就被嬴荷华暗暗拽了下袖口。 在等这一点上,她显然不如其父有耐心。 第九十章 策问 苑内一亭。 张良立于秋兰之下。 君子之行,宛若寒梅。君子之心,譬如明月。 许栀在远远看到嬴政的身影后,就从张良身边悄然离开了。韩非刚被下狱,她相信张良不会做出让他后悔的事情。 张良第一次见到嬴政,就在着裹挟的冬风之中。 许栀走出芷兰宫的殿门,回寝宫的长廊上,她蓦地停住脚步。 “秋兮,你知道王兄何时入宫么?” “夫人提及申时(下午三点)” “好。那我们早点回去吧,我换身衣服,这身衣服太厚啦。” 许栀说着回望亭子,于萧瑟寒林之中,她祈愿一切能够顺遂。 “诺。” 许栀回到宫殿就立马翻腾出她在去韩地之前默背过的关于王道之术的儒家文稿。不少是出自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为了保密和节省竹简,她都是用现代汉语加在英语文字书写。 她又匆忙花了一个时辰誊抄。不得不说,在竹简上写字还真不好写,一个时辰,她只写上了小半截文章。不过写到后面她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了,竹面光滑不透墨,比绢帛好用。 许栀见到扶苏时,他一身戎装,方从王翦将军的营帐中来。 灭赵之事已经被提上了日程。 她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正铺天盖地地张开了,蜘蛛吐出了细丝,带有粘性的丝网粘住了许多人和事。 赵嘉、燕丹。 荆轲、李贤。 太多没有由头而秘密罗织的手将局面弄得模糊。 只有在看到扶苏的时候,许栀才会觉得前路还是清晰的。 许栀用了一个很简单的借口来让扶苏看到这些文句。 “王兄,我的字有没有进步?以前李廷尉还不忙的时候,我照着他学。如今他事务繁忙,我就没有打扰他了。”许栀说着,又往扶苏手中塞了一些竹块,“你看,这些字形是赵侍中教我的。赵侍中的字也挺好看的。” 在扶苏读她誊抄的这篇书稿时,不禁表情流露出些微的震惊。 儒家之言,还可以这样解释吗? ——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道有阴阳,人间有德刑。天以阳气为主,以生养为德;人亦应以德政为生以生成为意。………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天者,百神之君也。”、“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 扶苏提出要带走这些稿件到博士那里去求解,许栀哪能把原稿给他,万一被人用作异心,她可不好交代,她便装作气鼓鼓的模样把书简护在身前:“不行王兄,这是我写字的练习,我的老师要查看的。你拿走了我可没有东西交差。王兄不如记背下来,回去复述给博士好不好?” 扶苏笑了笑,又问:“荷华誊抄的哪里的书稿,为何我从未读过?” “许多句子是我于梦中所得,不知缘由,便背诵下来。不过李贤哥哥知晓它,说是董仲舒先生所着。”要是扶苏真去问赵高书简的来历,这可不好办,况且灭赵在即,不管赵高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可不能让赵高有折腾的机会。 许栀说到这里,心生一计,关切问:“王兄,李贤在蜀一切可好?” “西蜀从前虽乃蛮荒之地,经由李冰治水之后,大为改善,可还是艰难。不然吕相邦也不会宁死也不愿去蜀郡。” “荷华可以为他找一个帮手。” —— 李斯在回府的车内,只觉双目眩晕,脑子发懵。 他还是没有从嬴政在与他说的话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 他承认韩非智慧超群,他更深知自己的小儿子在谋略上表现不俗。 他自诩自己应该也是个聪明人,他甚至能够把吕不韦这样妙绝的人算计进去。 所以他几乎不可想象,他们组成的局,应该是天衣无缝。 但秦国的这位年轻君王,他有着超乎想象的睿智头脑,只在须臾之中就看透了他们。 嬴政负手,用余光看他,淡薄道:“寡人不想追究廷尉之子在韩国所行欺上瞒下之罪,是想给廷尉一个机会。” 李斯腾地俯首在地,他如何不明白嬴政护犊子的心。嬴政知晓他的女儿所作所为,如果有人敢设计她,嬴政会不假思索地将利器对准他们。 李贤在韩地所行之事被嬴政轻易地看破。 “臣知罪。”李斯伏跪于地。 “爱卿该明白寡人不杀你的原因。” “臣知道。”李斯将头伏得更低。 嬴政满意地笑了笑,“知道寡人为何要你与韩非同来芷兰宫?” 李斯其实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可每次当嬴政提到韩非的时候,李斯心里总是很慌,他半抬首,垂下眼睛:“大王将匕首递在臣的手中,令臣看清韩非之心。” “匕首?”嬴政眸光一暗,“寡人并不喜欢廷尉这般称呼荷华。” 李斯一颤,“臣惶恐。臣造访公主,深知公主大义。而韩非历经丧国之痛,行为举止有不妥之处,臣定会好生规劝。” “规劝?”嬴政啪地把一封竹简砸在他身上,竹简从李斯的肩膀上滑落。 嬴政续道:“看看吧,这就是你那师兄做出来的事情。今日他已敢为了韩国对行刺荷华的刺客缄口,明日他就敢把刀落在寡人颈上!” 李斯不去捡竹章,这是从刑狱处调回的口供,那个韩国刺客估计难忍刑事,已经把罪名悉数召了。 他额上渗出细汗。 良久,李斯颤粟着才说出一句话。“王,王上。韩非不敢,他不敢。” 李斯说罢,猛然抬起头,他却与嬴政的眼睛直接对撞。 嬴政幽蕴的目光里藏了太多暗流,他冰凉的语调传入李斯的耳中。 “那么全凭廷尉接下来的表现。”嬴政注视着李斯,再又丢下一句:“你想让韩非活,寡人就让他活。若你想韩非死,寡人便让他死。” 嬴政无疑已将从韩非书中所学深记于心,并更加发扬光大。 也难怪,他绝对是当世绝无仅有的王。 嬴政此前不眠不休地伏案已有两日。 他在马不停蹄地准备一件大事。 对他来说,是他这一生必须要完成的事业。 相较韩国。 他个人的敌意对赵国最为深切。 用恨之入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嬴政在父王与吕不韦抛弃他与母亲的那一刻,他没有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流落异乡整整九年,受尽无数欺侮。 如果说统一天下是大秦的夙愿。 那么对他自己来说,一洗前耻,是那个弱小年幼的自己把碎牙吐血的哀求。 备战本就艰难,而在此之前,秦国却发生了灾害。虽然马不停蹄处理了有关地震灾害的救助,郑国的水渠尚在工期之中,国库却出现资金告急。 轻易解了大秦的燃眉之急的人是西蜀有位叫做怀清的女富豪。 在帝国需要大量资金的时候,竟然有人愿意捐献家资以助国家。 而举荐怀清的臣子正是李斯之子李贤。 嬴政自不会完全放心将李贤放在蜀地,所以他选了一个贴身信使。 此人的身份不是外臣,对李斯父子来说也挺陌生,但他办事严谨,于律法可以称之为精通,用他来监视李贤的动作,十分恰当。 入蜀之路,百步九折萦岩峦。虽有五丁开山之先例,丛山峻岭掩之下,仍是万分危险。 赵高实在觉得自己干的是苦差事。 他本想在咸阳时刻关注灭赵的事态发展,以图利用燕丹浑水摸鱼,将祸水东引到燕国。 没想到,他居然被大王一个指挥就派去了蜀地。 而真正向嬴政举荐赵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许栀。 第九十一章 蔡泽之托 牢狱混合着阴冷,充斥着发霉的气味。 韩非如他所愿地成为了秦国的阶下囚。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心里面舒坦了一点儿。直到他被推入这万丈深渊之中,他方觉得自己还是韩非,自己仍旧秉持对韩国的眷念。 昏暗的火把嵌在乌黑墙壁之侧,高立森严的墙体无一不显露着律法的冷峻与严苛。 韩非手腕上的镣铐很沉,也很冰冷。 好在他的心还是热的。 不管怎么说,就算被威胁了要对他用刑,他也仍然没有把韩国刺客的消息说出半个字。他在张良入宫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了张良与暴鸢之间尚有联络。 韩非担心这条线被秦王与想杀嬴荷华的刺客联系起来。 他本来求生的欲望也不强烈,干脆就让自己去当这个刺客。在秦宫这些时日,他早已经是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有人想让韩非主动坐实这个罪名。 这不,蔡泽早就开始着急了。 太子丹帮助赵嘉逃亡,是燕国与韩国一样弱小,燕国必须更快地让秦国的注意力转到赵国上去,所以他选择了这样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燕丹的这个做法太过于冒失,很容易把自己给搭进去。燕丹自来秦国,他就对身边这种类似蔡泽、李斯的人十分怨恨,他们都是抛弃母国去秦求了仕途。所以燕丹在面对蔡泽时,没有什么好脸色。 蔡泽身体已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他半靠在案前,脑袋和胡子都聋拉着,他一手撑着软垫,一手有气无力地搂着一个软银杯。在面对燕丹对他年轻气盛地数落时,蔡泽的面色由病态的菜色转成了不健康的红。 “纲成君如今已是秦国政坛上不可代替的人,您愿意见晚辈,丹深觉意外。” 蔡泽喉咙里发痒,很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半握拳头,把飞溅的唾沫搓进手里,抬起一双靛青的眼。 “太子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秦国做了什么。” 因人指点,燕丹将私自放走赵嘉的事情把它嫁祸给了楚国。 而嬴政以为是郑璃所为,便一直没有将此事彻底追究。 见到赵嘉的沉默,蔡泽开始沉咯咯地笑,“你以为那秘信是韩非给你的?” 燕丹心中的这个答案,正是他为什么愿意来见蔡泽的原因。 蔡泽行动已经到了需要人抬的时候,他颤巍巍地从袖中扯出原本的信,放到案上。 燕丹一怔。 随着蔡泽示意他打开,随即又转为轻蔑的笑:“你以为是谁帮你善的后?太子?” 燕丹读完后,面色凝滞。 原来韩非的本意是要告诫他不可为。 而不是帮助他。 可蔡泽为什么要给他善后? 蔡泽在秦国四朝为官,他绝对不会单单是因为他是燕国人来帮他,如果被蔡泽报告给嬴政,那么他性命不保,连带燕国也会受害。 半晌,燕丹才支吾出:“纲成君您要什么?” 蔡泽努力盯着杯中晃荡的酒水,恍惚地,眯起眼睛,沉声道:“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说着,蔡泽浑浊的眼睛里搅弄上锋利的光。 蔡泽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燕丹明白他所指的是——韩非。 “纲成君为何要杀他?韩非于秦,甚至于剩余的五国没有任何利益勾连了。” “怀璧其罪。不为如今六国所用,那么连秦国也容不下他。”这时蔡泽对燕丹给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际上,蔡泽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清醒的人,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更一遍一遍地梳理了他的一辈子,他付出一生的秦国。 他在快要死了的时候,居然想起了他的一个老朋友——吕不韦。 他想起了吕不韦所着的杂家之书《吕氏春秋》。 蔡泽与门下的王绾多次探讨此书,他就像是老来发梦了,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对韩非的害怕,对嬴政的忧惧。 渐渐地,蔡泽没有几天能活了,他也彻底想明白了。 ——韩非的学说能够统一天下,但更会造成一个可怕的国。 秦国得周礼之维系,得商君霸道之术而强国,但一个用血和铁,用钢铁铸就的帝国机器,不是秦国的先王们愿意看到的! 而在蔡泽生命快要结束的日子里,他竟然看到了从燕国来的人。这个叫燕丹的小太子身世坎坷,注定了一生流亡的命运。 燕国。这是他七十年前的记忆了吧。 “纲成君所求,丹答应你。” 蔡泽临到死了,忽然忘记了许多的捭阖纵横,他收起阴恻恻的笑容,郑重道:“这不是我所求,小公子,这是我所托。” 小公子…… 燕丹一愣,他承认自己非常吃这一套。 “好。” 燕丹眼看着蔡泽把韩非这封能够自证清白的书信焚火烧掉。 咸阳的风刮入室内,将燕丹掩发的袍子吹落。 冬风虽冷,可哪里比得上蓟城的霜雪。这里飘零的雪花也不如蓟城的美,不如蓟城的大片。 他在最后闭上眼前,想起了很多人。 嬴稷、范雎、白起,他们一个一个接连着笑着朝他说:‘老东西,你也终于死了啊。’ 蔡泽头冒金星,一直以来自己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蔡泽。有多意气风发呢,大抵就和现在的李斯一个模样吧。 蔡泽听到他们叫他老东西,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这样老了。 是皮肤松弛了,牙齿掉了,头发白了,胡须一大把的——老东西,蔡泽。 蔡泽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意思。 燕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露出这种怪异的微笑。 蔡泽自己都感觉很意外,除了想到他们。 他还想起了燕国。 这个他出走之后,时隔五十年才再次回去过的故乡。 蔡泽早在多日前就把所有要交代的都交代了。 只有这一句话,他想说给从遥远的七十年,那个背起行囊离开燕国的年轻的自己。——这一生,他很好。他实现了梦想,也有始有终。 蔡泽模糊地看着燕丹,语调缓慢:“我还记得衍河的水,冬天都有鱼,而且很肥。若小公子你有幸回燕,记得替我看一看故河的水,看看它还是不是与七十年前一样清澈,还有没有那么多的鱼。” 蔡泽说着,最后抬头看见了眼室外的白日当空。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死了。 第九十二章 雪下定约 蔡泽病逝的这一天,咸阳也下了雪。 不知蔡泽有没有在黄泉路上,看到秦国的这一赠。 古檐房梁,楼阁轩台都薄薄铺上一层银屑。 熏熏白日,人之于天地之间,何为保全之法,如何让身前生后名得以两全?如何是真正的月满盈亏? 许栀还没有来得及去请教蔡泽,雪就已经下了。 她于茫茫中抬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轻轻落入她的掌心,转瞬即逝地开始融化。 “公主。” 清质的嗓音从许栀的身后传来。 “张良。”许栀侧回身,把雪片捏入掌心中,她服身浅桃色裙裳,于这白漫漫中独立。 许栀把衣裳穿得薄了些,雪片的温度也时刻提醒她处于关键的节点,她要求自己克制冷静。 因为自韩国一行后,河图,应龙,包括嬴荷华已经很久没有给她新的信息了。 韩非下狱已有一月余,朝野间的议论还未展开,蔡泽的离世令朝臣之中的格局变化更加疑云密布。 李斯,虽似在廷尉之职,但少了蔡泽这个压在他头上的老前辈,他无疑将迎来属于他的时代。 蔡泽门下的王绾秉承先师遗志,深得秦王信任,成为秦国政坛上又一明珠。 他们之间的政治见解分歧是明显的。 许栀失去了外力之援,接下来只能全靠她自己了。 白雪梅花处,她屏退了贴身的圆脸侍女。这些日子她耍了些心眼,成功让郑璃的大宫女秋兮放弃着手她宫中的事务。 自从桃夭离世后,许栀不再多接触她身边的侍女。她只记得这个比她身体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儿叫“阿月”,好像来自燕国。 嬴荷华只是秦王嬴政的一个女儿,她就已经深觉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在关注着自己,她难以想象嬴政的身周是个什么情况。 就像她与张良对案言谈时,她必须时刻警惕着他是不是还想找机会逃跑,或者……杀了她? 许栀将手中的暖手护具摘下,摸了摸袖子里的东西还好好地,便提起面前的紫砂壶,坐直身子,稳稳地将茶水斟上半盏。 “公主与先生所言,不像假话,倒像是肺腑之言。” 许栀在只有她和张良两个人的时候,她也懒得装天真了。 “还是谢谢你没将韩非先生入狱的事情视作我与父王的计策。” 张良在韩国的时候也见过她真实的模样,所以她手中的盏推到张良面前时,他接了。 “你请求见我,若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无需多言。”许栀望了眼外面飘着的雪花,声音低了不少,“我在宫中要见一个人并不容易。你知道的,因为刺杀之事,父王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允许我自由到外面去。” 张良顿了顿,“我见公主,是想问几个问题。” 她与他的眼眸对视,“张良,一个问题等同一个条件。可以吗?” “条件?”张良抬了抬下颚,“有损家族道义,残害人命之事,我不做。” 许栀忽然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刻意刁难你。或者我问你问题,不过我们需要发誓实话实说。” “行。” 张良看见嬴荷华做完并立三指的动作这才跟着说了之类:如有虚言,身死于秦的誓言。 “公主费尽心思让我入秦是为了韩非先生?”张良接着说出了他的猜想:“公主想让良为秦之用,否则就像韩非成为秦之囚。” 许栀握紧了杯盏,掩盖她背后对张良更大的担忧,想着方才还发了誓,便定定道了个“对。” “那这个问题我答了,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若良不愿为公主驱使呢。” “方才我回答了你问题,你这是出尔反尔。” 张良蹙了眉,看着面前狡黠微笑的女孩,不满道:“刚才是我自己回答的,你只说了个对,这算什么回答?” “子房。这件事你会愿意。” 许栀将对张良的称呼换成他的字的时候,张良的情绪明显波动更大。 “你,你莫要再这般叫我。”他蹙眉,放下手里的茶盏,觉得秦国的茶是真难喝。 “我有一问,那日除了我要你回答的,你与父王还说了什么吗?” “秘密。” 许栀知道强问,他也根本不会说,“好吧。但我给了你救韩非的机会,你应该好好珍惜。” 张良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嬴荷华到底是什么意思?纵然她尊重韩非,但下狱是嬴政之意,她怎么会为了韩非而违反她父王的命令。 嬴政甚至还拿这件事来压他。 “你说什么?”张良疑道。 许栀立起来,倾身,将一枚钥匙摸出,这是她上次去看赵嘉顺手从狱卒那里拿到。 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张良,人我没那个本事救。但你,可以去救韩非的心。” 小小的铁片带着冰凉被悄悄放进了他的手中。 正在张良准备把钥匙捏住,许栀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表情诚恳道:“若事情败露,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 碎雪入窗,带走了亭内碳火不少的温度。 看见她这种坚决的神色,张良有那么一丝的触动。 “良当竭力而为。” “若事成,你也不能总住在岳林宫。你去王兄身边,当他的伴读好不好?” “为什么是我?” “谁让王兄欣赏你。”许栀说着,面前这张貌美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忽然就想逗逗他,“要不,你来我身边?” ……听了这话,张良差点没被这口茶给噎死。 他进咸阳宫的时候听说了不少嬴荷华“骄纵”的事迹。她居然也敢直言想让他进宫给她当宦官? 张良攥紧了拳,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妄想。” 张良一点儿也不客气。 在韩非心里留好印象的机会都给他了,他说话还是这么让人生气。 “死,我也不会进你的宫。”张良续上一句。 又来了,和当初在新郑如出一辙的口气。 好气。 许栀看了看亭子外的雪,已经积了一地,她走到外面的雪地里,抓起亭柱边上最为松软的一堆,捏了一个雪球。 “不愿意就算了,我老师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说着,一下就给他砸了过去。 雪球本来就没有捏紧,人没砸到,准确地落到了张良身后的屏风上,雪球啪地炸开,不少的碎雪落满了他的发,而且顺着空隙钻进了他的脖子。 张良冷得一激灵,不停地去掸发上的雪,但越动,就有更多雪往他衣襟里飘。 许栀从来没看见张良有过这种反应,忍俊不禁,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许栀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嬴荷华,你。” 只见女孩大笑着,如一直灵动的白鹿,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想在手上堆积更多的雪块。 “我怎么样?” 许栀再捏了一团,还没来得及砸到他身上。 她的发鬓上就簌簌落了一大片雪。 “张良!你居然摇树。太犯规了!” 但以她的身高想去推一个二十岁的人简直徒劳无功。 她干脆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夸张地做了个哭脸。 张良害怕听到女孩这种声音,他刚蹲下来,还没哄上两句,就被塞了个雪球到他衣领中。 “你,装的?” “这叫兵不厌诈嘛。” 不知许多许多年以后,留侯张良是否会记得这一个词——兵不厌诈? 许栀正要把年纪小当个挡箭牌,说自己闹着玩儿,不过张良却没有生气,盯了一会儿她,也像她那样笑了起来。 就她想要起身的时候,脚腕却蓦地传来一阵痛。 许栀一下就懵了,脚崴了。 她心里腹诽,这,这是个什么走向? ——我许栀就算是爬,也要维护大秦公主的人设。 可雪越下得大了。 她早前也为了保密,把侍女们都遣到了很远的地方。 飞霰似花,如梦似幻。 许栀被张良背在背上的时候,时间忽然就静默了,冬风也仿佛没有吹了。 只有雪花在飞扬。 她以为她是被谁背了起来? 是张良啊。 许栀哀愁地想,如果这一切都按照历史的轨迹行走,张良手上会沾上秦国的血,可他也曾在城楼上去拉她,他也曾背起过一个秦国的小公主。 只是出于人性最善良的触动。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冬天太冷了,她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她鬼使神差地朝张良耳边问了句:“你恨秦国,是永远也无法原谅的,那种恨吗?” 回应她的是和韩非差不多的答案。 “韩,是我的国。” 许栀感到身体里升起了一种很混乱的气息,深切地束缚了她的思维。 这种叫无力与窒息的感受,令她不禁落下了眼泪。 她知道这是必要,知道这是正确,但她不能否认灭国的实际存在。 人们记得的是留侯张良,是谋圣。化为乌有的是那个韩国韩相府的小公子张良,他的年少与过去又有谁记得呢? “对不起。” 许栀的眼泪滴到他后颈的皮肤上。 张良一怔,他本以为是雪,他兀自笑笑,“怕了你了。不知道小公主下一句还能说出什么可怕的话。” 又听他说: “不过现如今,我不打算杀你了。” 与此同时, 下雪天的冷也传到了牢狱。 阴暗潮湿的牢狱的墙壁上支张着如魔爪般的裂纹。 狱卒不客气地将食盒扔到韩非的面前,漆盒里装的都是些残羹剩饭。面对这急转直下的反差待遇,他倒也不嫌,兀自将碗筷端起来,仍旧保持着恰当的风度,开始细嚼慢咽。 不一会儿,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他所在的这间天字牢狱。 李斯。 第九十三章 生杀之举 几日后,雪花仍朝着未知的方向一路飘零。 燕丹手中承接了蔡泽布下的一支杀手,以方便他的行动。 逢遇伐赵大事,因之前华阳太后薨逝与旱灾地震之困扰,嬴政会至雍城祭祀。 许栀尚在休养身体,加上临时崴脚的缘故,嬴政没有带她一同去,但带上了郑璃。 郑璃没有拒绝,这让许栀很欣慰。 嬴政留下王书:寡人在郊祀之后会将巡视陈仓关大散关,国事一予王绾、李斯斟酌处置。 燕丹对于这个安排相当满意。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李斯去当这把刀吧。 许栀于窗台前,无形的风吹进燃烧着碳火的鸭形青铜器。 温暖舒适的环境下让她困倦不已。 可眼下,哪里能有半分懈怠。 她吩咐侍女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一些,迎着寒冷的冬风,她想将时局看得再清楚一点儿。 风如无形的手将红彤彤的碳火撩起了赤色的纱。 许栀展开李贤的信鸽——蜀地的那位怀清不日将至秦都咸阳,言辞之中要她务必以安抚为善。 怀清。许栀记得,这位女富豪得到嬴政的召见,几年后病逝于咸阳。 她收下字条,将飞鸽放还。 表明了她要救韩非的意愿。 纵使宿命如何牢不可破,她偏要竭力一搏,逆了这局! 许栀刚送走鸽子,往夏无且的医属去学医。 也正是借由这个原因,她名正言顺地离开芷兰宫。 回宫的半路上,她特意绕行章台,把心中踩了十几遍的点烂熟于心。 一个她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来人自把伞折了,露出一身深黑官服,他的肩上还带着未化的霜雪。 他正欲撩起衣摆入侧殿去同王绾商议。 许栀正要扬声,却发现这几个殿门的力士,不是她上次踩点过来看见的那几张面孔。 在这个时候,太多的眼睛与人紧盯着咸阳了。 许栀不能冒一点儿险。 李斯发现了长廊尽头的那个梅花红的身影。 在咸阳宫这种天下刺客会聚之地,只有嬴荷华敢大摇大摆地穿赤色。 李斯正繁忙,想来扶苏回咸阳不久,她可能是在找扶苏。 一个很大声的,软和的童音突然从身后响起,直冲他耳膜。 “廷尉,李廷尉!” 许栀崴脚的伤早没什么大碍了,但她还是走得很慢,在外看了也还是有些一瘸一拐。 许栀将猜想刻于心中,她很担心她的父王这此出行是要再现当年秦昭襄王对白起所行之局。 秦昭襄王置白起杀神之名,要他担起赵国四十万俘虏死于长平之罪。 白起为君王所利用,不能不说彻骨之寒。 如今,嬴政身处雍城,那么杀贤,便是他抛给李斯的局。 许栀不愿再想下去,她这才觉得冬日的霜雪冷入心头,是如此寒凉。 她攥紧了拳,朝李斯走了过去。 “公主。” 李斯躬身拜礼。 他不慎与她炯炯有神的眼睛对视,想起了一些人的话。 王绾自他被逐返秦后曾言:荷华小公主心有城府,兄对其不可坦言。 原本他只是觉得她不过是个孩子,偶尔的言语也只是处于她的童言无忌。 自从知道李贤在蜀地的一举一动被赵高盯着。加上李贤对他断言:公主深知我心之所想。 他开始觉得这个小公主和她爹一样危险。 他开始怀疑,嬴政没有让嬴荷华同去雍城,是为让她监视他在咸阳的行事。 饶是如甘罗般锋芒毕露倒也好,他自有法子将她困于王子公主的学官。 可嬴荷华却收敛得很好,至少在表面上,她还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模样。 嬴荷华在韩被张良带进韩宫囚禁了两日,如今已将此等屈辱数倍奉还了。 张良被请到岳林宫,表面是被尊重请入王廷,实际上将与他父亲张平割裂,把张良当做人质。 这种做法无疑是给用于震慑韩臣做了个样板。 在李斯看来,嬴荷华在韩非下狱之前,同韩非之言更像是与嬴政做的局。 嬴政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 嬴荷华或许也是想报复被韩挟之事。 她想要韩非死? 无数的菱形雪降落在红瓦黑砖的楼台,很快融化,很快消失,就像无数颗真挚的心埋入了暗藏的玄机。 许栀微笑着,用余光看了看身边的重重宫人,她没发现李斯波澜不惊的眼睛底下蕴藏的,用一个活泼娇俏的声音启声。 “李廷尉多日没有来教荷华读书啦。这几日父王与母妃不在,我都要无聊死了,廷尉若不忙,可不可以与荷华聊上一会儿啊?” 宫人们见状,自觉地退下。 许栀慢吞吞地走到李斯的面前,他做好万全的准备正要开口时。 袖边被一个力轻轻一坠,再蓦地一沉。 “公主?” 许栀拖着李斯的袖子就开始快步往前:“有人在监视你。” 此言一出,李斯当即确信了王绾之言。 监视?监视我的,不就是你吗? 而这廊桥的力士,他也看出了异样,便准备乘机试探嬴荷华一番。 李斯被许栀拉着左拐右拐,迈入一间偏殿。 “呼。” 许栀松开他的衣袖,关上侧门,正想跟李斯好生借口聊聊他师兄韩非的事情。 !哐当一声! 她转头—— 被这景象给吓愣了! 什么情况? 咸阳宫的治安也太堪忧了? “冤有头债有主。公主不准出声,否则李斯即刻死于我刀下。” 李斯正被一个伪装成秦国力士的刺客挟持。 许栀从李斯这一动不动的反应就看出来了,他果然是个文臣,武功他是一点儿不会……他都不挣扎一下地就被人给反捆了双臂。 而就李斯的表情来看,他是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似乎这跟家常便饭一样。 “有话好说。”他伸手在身前,吐了这话出来。 “廷尉大人这会儿怕了?” “当着个小女孩儿的面,见血不太好吧。本官与阁下入帘详谈可好?” “公主若敢出去喊人,在下保证你与廷尉都走不出这扇门。” 许栀头皮发麻,那人的刀刃上都把李斯脖子给划拉出血痕了。 之前桃夭挟持她的时候是用的刀背,这人来真的? 她不能让李斯命丧于此,李斯这人是有主角光环的吧…… 所以她慢慢地背靠着墙,颤巍巍道:“知道了……你莫要激动……” 不一会儿。 李斯满脸是血地从隔间走出来。 他的官服上沾满了大片的血迹。 她被这突然的动作给怔住了。 第九十四章 贼人毙命 李斯定定地站在离她几步之外的距离,他一手提着官帽,发髻的簪子已从发上消失。 窗户被冬天的风吹得吱呀吱呀作响,碎雪闯入室内,借着渗入的光线,许栀这才看清了李斯半身发紫的血迹。 许栀承认看到鲜血的第一反应是害怕。 “李,李斯……” 许栀后退一步,她不知道那个挟持他的人还有没有在帘后,那人扬言她敢喊叫就将李斯与她一并杀了。 但就刚才的那一时半刻,她已经挪动到了正门,她能轻易地推开这扇门,只要她跑出去,大喊一声有刺客,顷刻之间就能解除自己当下的危机。 但她若这样做,李斯可能会被置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处境,说不定会被那人一刀毙命。 李斯。 许栀罪恶地想,李斯一死或许能解决当下韩非之局的桎梏。 说不定,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后面被赵高胁迫矫诏的事情。 李斯,我应该放弃你吗? 短短的几步距离,却是一个突变的数极,正往着零点的左边一路下滑。 冬日是这样的寒冷。 李斯踉跄两步,几欲倒下。 冰雪接触到许栀的皮肤,瞬间激醒了她。 她怎么能因为史书的结局,而乍起这样的念头。 这,不是她来这里的原因。 许栀梗着脖子,往前迈出一步,朝着李斯身后的一处看不清的地方,沉声道:“阁下有话可商议,伤人乃是下下策!若廷尉死于此地,阁下之事便无人可解了。” 回应许栀的只有寂静。 此时,鹅毛大雪涌入更多。 李斯的左半边脸上全是血迹,右手的指尖不停地淌着暗色的红。 “李斯!” 许栀再顾不得太多,要再不给他止血,人可能真没了。没想到,在夏无且那学的急救法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李斯还没有走出一步,整个人就跪倒在了许栀的面前。 许栀看着他苍白虚弱的面色,衣襟处白色的边沿都被血浸透了。 许栀一下子懵了,她没想那么多,抽出巾帕,发自本能地直身去捂他脖子上的血痕。 “廷尉,李廷尉,你别吓我,” “你没事吧?” 许栀说着说着,李斯还是没有开口,她越发觉得不对劲,他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怎么动,她看见自己满手的血,声音也带上了颤抖: “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询问韩非先生是否安好,没想到又遇到了刺客。你要是死了,我父王怎么办?” 许栀不便去检查他身上还有哪里有伤。 她的脑海中演化出桃夭当日在韩王宫的场景。他身上也这么多血,至少被捅了好几刀,状况不容乐观。 许栀打算豁出去了,真地开口喊人,却被一个大掌捂住了口。 听方才嬴荷华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斯,这才抬起深不可测的双眼,制止了她的动作。 嬴荷华所行,有意思。 只听李斯有气无力地轻笑一声,又见他将手中带血的帽簪往地上一扔,颔首道:“臣无大碍。” 顺着李斯的视线看过去。 引入眼帘的是一个相当炸裂的场景。 怪不得许栀刚才说话,那个人没有回应,原来早就毙命了。 喉颈上一个血窟窿,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凶器便是地上的簪发所用的铁质扁棍。 …… 许栀这才感觉什么叫后怕。 感情李斯一幅文弱的样子都是装的。 “我原以为廷尉不会武功,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 李斯恭敬地将嬴荷华给的手巾呈到她面前:“臣确实不会武艺。” “那你,他……” “公主是问臣如何杀得了他的?” “嗯……” 李斯轻轻笑了,“呵,于咸阳,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必要之时,当断则断。” 情报工作还真是艰辛。 许栀见他把帽簪又捡起来,自行把散落的头发挽起再簪好。 李斯抬手时,脖颈处显露出那一寸长的血线还不时地冒着血珠。 李斯不会武功是真,但他会乘人不备之时迅速杀人,手法利落,胆量如此,也难怪,他能够站得那样高。 她叹了口气,“廷尉系着吧,夏医官教过我,这样系可以止血。” 李斯朝她露出个长辈的慈柔的笑,轻轻摇了头。 “咸阳再密不透风,只要有人想,刺客就有迹可循。廷尉为何不学个武功傍身?” “不瞒公主。自臣离开兰陵时,臣曾跟一个人打赌,就算此生不将武学加身,臣也能匡扶于世。” 许栀终于从他的话里,找到了衔接上了要找他谈的事情。 “这个人是韩非?” 李斯的表情似乎陷入了一个回忆,“是。” “韩非该死吗?”许栀将句子抛出了个疑问的语气。 李斯还没有从嬴荷华无比关怀的眼神中回过神,就被这句话给怔住了。 李斯被这种语气搞得很头疼。 走了一个嬴政,又来一个嬴荷华。 “公主。” 李斯正色起来,他想到了另一股势力,用此来试探她的本意。 方才杀那赵人时,已然知道乃是咸阳宫中人故意为之。 赵国之征在即,太多人会从中作梗。 他又是力赞灭赵的首臣,没武功这弱点早扬名在外,不杀他杀谁呢? 可凭那一句——与阁下有话好说,那赵人就同意要与他退居幕后详谈。 比不得要离刺杀庆忌之干脆。 李斯便知晓这背后之人绝不是赵国人。 李斯扶着身后的案面起身,沉沉看了幕帘后那个倒下的人。 “韩非下狱,有很多人都想让他死。” 许栀顺延他的目光看过去,“廷尉是说这个刺客不是冲着你来?而是冲着韩非?” 李斯默了默,“公主看看这刺客可与华阳宫有无联系?” “我不知道。”许栀看着李斯满脸是血的模样,与他对视,她缓缓道:“我只知道,廷尉对韩非先生似乎挺上心。” “从前公主与韩非关系甚好,可公主被韩人掠到韩地,回宫又遇刺杀。于公主来说,韩非自是该死的。” “回咸阳后,我见韩非先生已然形容枯槁,不愿追究。”许栀离李斯稍微近了一些,像之前那样扯了扯他的袖子:“廷尉掌刑,刺杀我的刺客,从来都没有定论不是吗?就和现在想杀廷尉的这个尸体一样。只要廷尉有方才那样的胆量。” 李斯微微笑了。 他似乎知道,关于韩非,他该如何去办了。 “公主所言甚是。贼人已死,毙命之状恐怖。臣请公主召集宫中亲军检查各处殿宇。” 就在此时,门外笃笃响起了扣门声。 第九十五章 酒入喉肠 “公主不可。” 战国诸子,百家皆有测度天下之壑的机会。能够量行山河之尺的学说,恐怕只有以手腕为力的法家可以做到。 她又从什么立场来判定一个人应该走什么路。 秦朝打破了旧制度,讲明白了不能以古非今。 这一条路没有尽头,星宿终有暗淡的那一天,但它们散发过的余光也曾辉耀过当今的这片土地。 许栀攥了他的袖子,抬头,眼睛弯起一个笑意,把他的血擦了一把,然后抹开在自己脸颊上。 “廷尉须记得你与韩非先生所言。你的手乃是执板笏之用,杀人害人,于你不符。” 她在飘飘忽忽的雪花之中,仰面道:“荷华自愿作为廷尉这一局中的棋。等一会儿,便一切看廷尉的法子管不管用了。” “公主这般相信臣?” “父王信任之人,荷华自然全心交付。” 许栀不知道李斯愣神的这一刻在想什么。 她不等李斯再开口,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啪地用力推开面前的这扇门。 她与李斯跨出这扇门的时候,她佯装害怕的样子躲在了李斯的身后,她透过衣袍的缝隙,于这漫天飞雪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官员。 王绾许是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个情景,他大惊之余,赶忙叫来医官。 宫女们看见二人的样子,不少颤抖了身体,担心被治罪。 之前公主在华阳宫的遇刺的时候被王庭封锁了消息。 大多宫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 廷尉大人满身血。荷华小公主脸上也是一抹红。 直到侧室的尸体被抬出来的那刻,许栀伏入赶来的侍女阿月怀里,恰到好处地哭了起来。 李斯看了眼尸体,对王绾道: “绾兄,此人乃是赵人,于国伐之事相关。姚贾还在府中等我,斯须于廷尉狱查彻卷宗。荷华公主之事就将暂交于兄。长公子若加责问,兄可再谴我再入宫。” 说到这里,李斯终于是想起来自己身上有刀伤,他停了会,续上一口气,“此事关系重大,不敢隐瞒大王,斯请兄代书于我王。” 王绾见他提及姚贾便是涉及韩非一事,他这个样子,还叨叨着彻查…… 他是没感觉到痛么? 王绾蹙眉,李斯衣服颜色太深,看不出哪里有伤,不过很容易地看到了脖颈处的血线。 大王还给他下了事关韩非的命令。他到底是怎么承受得住的。 王绾在心底叹了口气。 “你还是回去医治医治再行他事吧。此地余事,我可代劳。” 李斯深谙看了王绾,拱手,给他显了个笑。 “多谢绾兄。” 李斯走下阶梯的时候,谢绝了夏无且给他看伤,夏无且还追了两步,李斯拱手,仍不管不顾地往前。 直到他的家臣扶住他,把他送上马车。 殷红的血顺延着他移动的位置,落成斑点,暴露于白灰的长阶。 许栀不免心惊,发出了和王绾一样的疑虑————李斯,是没痛觉神经吗? 她从李斯的话中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王御史。” 许栀及时地喊住了王绾,她眯起眼睛,与温润如玉的男子对视。 “父王本就不准我走动,今日出了这事,怕是更加困难。咸阳宫守卫松弛,郎中令难辞其咎。” 王绾身为御史,此刻又托以监国之责。 难辞其咎的人实际上也是他。 王绾早见识过这个小公主善用计,她好像也特别偏袒李斯,当初为了让李斯回秦,更是让他作为了媒介。 王绾正要谢罪,只听她甜甜一笑,然后道: “唉。不知父王母妃何时回咸阳,廷尉也伤成那个样子。这几日,我总害怕守卫还是那般松弛,御史您可否抽时间入宫与我讲讲学?” 王绾没想到她是这个要求。现在对外征伐,安抚韩地,秦国国事一大堆,他哪有时间再来给她讲学。 虽然他非常欣慰她会有这个想法。但是他笃定,荷华公主这种性子绝不会像她王兄那般学得好。 “臣并非推脱,但近来臣事务繁忙,”王绾忽然想到一个人,此人虽是韩非的学生,但入咸阳时曾与他探讨过不少儒学典要。 “臣为公主推荐一个人吧。” “噢?” “韩相之子张良。大王令张良现居岳林宫,可见此人学识不俗。” “可岳林宫太远了,我害怕。” “臣会命郎中令择选武功高强的卫尉将军以护公主。” 许栀一笑,既然王绾给他这个顺水人情,她便要开始下一步计划。 “我可以指定吗?” “公主想要何人?” “蒙武将军的长子。” “蒙恬?”王绾面露难色。 许栀把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摆出个怯懦又泫然的表情,“王御史,我刚回咸阳就碰上两次刺杀。除了蒙恬,别人我都不信。” 许栀可怜巴巴地望着王绾,“御史,我不会耽误他太久,只是这几日我格外害怕再有贼人入宫。” 王绾本来心肠就软,他自己家的女儿就比嬴荷华小个几岁,看着她表露出来的神色,他也就不奇怪嬴政为什么知道他女儿是个芝麻馅的汤圆还能和颜悦色。 他哪能受得了这种央求,还是一个公主的央求。 只听她又作威胁的语气道: “御史若不给我蒙恬,我只好自己去雍城找父王了。” …… 王绾没想到她说出这种强盗思维的话也能这么自然。 他脑子里又回荡出他的大王当初急着攻韩的言论。 ——寡人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请非先生入秦,就说寡人深慕先生风雅,愿与先生秉烛夜话。 王绾感觉背后冷得很,比方才的大雪天还冷。 只好自己低声下气一点儿去和蒙武将军说这事。 许栀跟王绾道了谢,无恙地回宫等消息了。 张良与蒙恬,扶苏成为坚实一脉,那会少去相当多麻烦。 而眼下,李斯本人恐怕本就无法去下狠心杀韩非。 那个第三方势力也将很快浮出水面。 — 王绾回到府中。 一个不速之客坐于案侧。 “御史今日受累了。” 王绾手里的茶还没喝下去,只见那人摘了帽檐,露出一双非常漂亮的丹凤眼。 “燕丹?” “没想到御史丝毫不将纲成君之托放于心中!” “太子何出此言?老师所愿,某自有分寸。” “那为何!那李斯竟安然无恙了?” 王绾浑身一震,这才贯通了今日的全部线索。 “今日咸阳宫之事,是你安排的?你为何对李斯动手?大王特意远走雍城,留下姚贾,也是为勒令李斯杀韩非,你难道不知道?” 燕丹忽然笑了起来,“我派人乔装赵人佯装杀他,是为警告他,是为逼他,让他知道,早年在荀子门下他为了韩非犯众怒,得罪了墨家,后果多么严重。如今只有在禁墨的秦国,只有在咸阳,他才能活。” “可李斯他出使韩国,也并无大碍。” “那是因为桃夭那个叛徒。但再怎么说她是墨翟的关门弟子,她同他们一道时,自然会有所顾忌。这一点,李斯也知道。” 说着,燕丹从袖中拿出一个玄瓶,上面勾刻着复杂的藤蔓。 “王绾,你可知我的人从他府中找到了什么东西?” 王绾见过这样的东西。那曾是当日吕不韦饮下之物。 “这是鸩毒?” 燕丹呵呵一笑,“非也。此为钩吻,”他停顿一秒,“钩吻的解药。” “你是说,李斯从一早就没有打算杀了韩非?” “很有意思不是吗?我一直在想,李斯会在嬴政和韩非之间做出什么选择。” 燕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即露出阴森的笑,令他看起来格外寒冷。 “我一直以为他拥有一切。不过,如今看来,他真是可怜,嬴政被他的老师们一并抛弃了。” 燕丹打开钩吻,“我记得年少的约定,可嬴政却忘了。既然背叛是常态,所以我就送他们一次坦诚的机会。” 他说着,淡褐色的液体尽数被倒在地面。 最后一滴解药消失于瓶口,燕丹快意地看着王绾,“如此,也算全了纲成君之托。” “就请御史修书雍城,借由嬴荷华受伤之事,恭请秦王与郑夫人回咸阳,同观此戏吧。” —— 韩非在牢狱做了一个梦。 嘈嘈切切的人如走马灯般回溯于他的眼前。 第九十六章 一梦兰陵 浓墨如山洪奔泻,月光凉如水,太安静也太寂寥,暗夜之中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云阳狱。 来人步履很轻,不像要对他用刑的狱卒。 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在他牢门外不远处,韩非侧过头,气定神闲地朝身后人开口。 “你,来了?” 李斯望着牢狱中那个更加消瘦的背影,身边的廷尉丞恭敬地按照李斯的要求在狭小坚实的空间里支了个小案起来,他又贴心地吩咐人添上了一盏从蜀地那边传来的油灯,再将豆脂盛放在陶制的小碗里,放上一根灯芯,用以点燃照明。 方才还有些暗的狱内,此刻已明亮多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廷尉丞干了十多年的工作就没见过比李斯还敬业的长官。听说前几天李斯在咸阳宫遭暗杀差点被捅成筛子,那个血流了一路。但这都没有让他请报御史大夫休个病假,这不,自己还没好利索就马不停蹄地跑来亲自审问当下最棘手的一号囚犯。 李斯临到牢狱门口,久久不敢踏足他的‘领地’一步。他这样的贵公子,为什么会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散发垂带的鬼样子。 “你给他用刑了?”李斯蹙眉,眸中寒光一凛。 “不不,大人,只是例行公事。”廷尉丞解释,“先生他认罪认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用刑。” 李斯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言。 他踩上枯杆茅草,慢吞吞撩起下摆,掩饰腰部的刀伤,与韩非面对面。 李斯发现韩非在面对他的时候,他还是那般骄傲,他的眼睛里还是那般该死的透亮,似乎在嘲笑着他的堕落,对权力甘愿的俯首。 “今日既是与……故人相谈,怎能无…无酒?” 廷尉丞到底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两只眼睛一转就明白了,挪到李斯边上,堆笑道:“下官这就去为廷尉去取酒。” “不必,”李斯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长颈小陶瓶,他兀自将塞子拔下,“秦酒烈浊,韩非先生喝不惯。斯特意为先生带了我的家乡酒。” 当牢门被铁链锁好这个传统动作落下之后,这方不足五丈的空间只余李斯与韩非两个人。 那个廷尉丞则很快溜进了隔壁暗室,“姚贾大人,廷尉大人那边已开始。” 姚贾方才还一手掌灯,一边踱步,听到此言,姚贾捋了把须髯,心道李斯啊终于是下狠心了,也不枉费他辛苦地寻了半个月的毒药。 姚贾欣慰地面呈喜色,连道几个“好,好。” 随着菊花浸渍的香气从瓶嘴缓缓注入到黑碗。 清透的水印着烛火的红光,韩非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秋菊香,令韩非刹那回忆起兰陵那个秋意阑珊的夜晚。 ——“师兄,若你为韩王,我便为你的相,我与你做个明君贤相如何?” ——“李斯。莫要胡闹。”他抬起手,拂去被风吹落得到处都是的黄菊花瓣。 ——年轻的李斯大笑着,捅了把一旁醉得晕乎乎的小郑国,“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郑国还在那儿搭桥,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侧过头,支吾了两个对字。 ——李斯神采奕奕地盯着韩非左看右看,就连身边的郑国吐了一身,他也当没看见。 ——“我说,李师兄你再看,韩师兄要被你盯穿了。”坐得稍远一些的张苍终于放下手里的屈原的文稿,把郑国从案上架走。 韩非端起面前这碗清酒,十年前的记忆于这一瞬间当即重现又顷刻湮灭。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韩非说出屈原之诗句时倒是不口吃,“没想到廷尉……如今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李斯看着韩非自顾自地拿起了酒碗。 韩非没有一刻迟疑地将碗沿放在了唇边,正当他要饮下去的那一刻。 李斯拽住了他的手腕,“你为什么要认罪?” 韩非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缓和地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凝重的模样,当然知道这碗酒代表着什么。 “认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非轻笑,“廷尉你此来不就是给我一个痛快?又何必再问其他的东西,早在……在章台宫的那个雨夜,一切就该终止了……”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李斯本来伤还多,身体发虚得厉害,韩非只消稍稍用力一拧,他就招架不住,臂膀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崩开了几处。 嬴荷华的话如同一双手般推着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心。 李斯横了心,手一重,打翻了韩非手上的酒。 酒水飞溅一地。 李斯的碎影被陶片割裂成几大片。 这一生他是多么想要看清自己,太想要看清了啊。 韩非默默注视着李斯怪异的肢体动作,他看着这片狼藉。 李斯端起案上的酒,他知道里面的毒剂量不大,何况钩吻之解药的瓶子正好好地放在他的衣襟里。 但算计成为习惯的李斯,他会如常地将这种举动用来测探韩非,这是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惯例。 “我好不容易寻了这机会,你如今,又是在干什么?”韩非的语调很平,他坦然地面对了秦国四面八方的杀意。 韩非从没想过自己会活着离开咸阳,他从他离开韩国的那一刻就笃定再回去,新郑迎接的是他的尸体。 “你可知,这间牢狱曾是商君住过之地。”李斯突然开口,无厘头地说了这句话。 “廷尉丞在我入狱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了。” 韩非无哀无愁的眼神,如此地淡静,这令李斯不禁在想:商鞅临死之时,白起临死之时,也会是这种眼神吗? 韩非的视线落到明灭的烛火上,火光衬得他如皎月般清亮。 “我脑子里的东西与秦王太相似了,他不会要我活太久。”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会杀你。” “……我死在你的手里,倒是有始有终。”韩非淡淡一笑,自行再把酒斟满,“商鞅虽死……但秦法不灭。我今日死,法术不亡。” 到了这一刹那,李斯终于承认了,他输得很彻底。 韩非的眼里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在这时,终于明白,韩非一直都是韩非,他从未改变。 血缘的束缚成为枷锁,这是他作为韩国公子的命运。 为了背负这个命,他,甘愿去死。 可他李斯从来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李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 “师兄。若当年兰陵一别,你就知道我们是这个结局,你会先将我杀了吗?” 带着冬雪的秋菊酒滑下喉咙,彻底的冷入侵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韩非觉得难以呼吸,他开始觉得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 他的意识在消散的时候,看着李斯张皇无措的脸,笑了笑:“如果一早是这个结局。那我可能,还是会教你吧。” 第九十七章 挣脱宿命(4000+,求推荐票,支持正版!) 当夜,寒冷的空中,洁白雪花飘荡着永不逝去的精神洗涤。 “公主,殿门口的漏壶还要再添水吗?”阿月目不转睛地看着放置在地上这架上下浮动的箭形木板,木板共计一百刻。 “水漫何处了?”许栀问。 “三十刻。” “等漫到近五十时,再换水。” “诺。”阿月抓抓两边小团子样的发髻,“公主为什么要做刻漏?好像还和其他宫中的不太一样。” 这个刻漏是她所改良的,前不久张良见了,神秘地告知她换水三次之后,再去岳林宫见他。那时,他会给她一个非常满意的结果。 “你看,一高一低,水位高时漏得快,水位低时漏得慢。这样计时更加准确。” — 雪压冬云,白絮飞,月凉如水。 李斯迈出他牢门的那刻,他身后的光连同微弱的烛火也在瞬间熄灭了。 方才一直站在外边儿的狱卒,刚进去,又很快慌张地退出来。 囚犯瘫倒在小案边,手边是两个陶碗,一碗酒尽,一碗酒满。 他面色惨白,嘴角还残留清透的酒渍,敞了衣襟,身体不停地抽搐,眼底是一片趋近于死灰的空洞。 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微笑。 狱卒拼命地压抑自己喉腔里延伸出的恐惧,在此间的三秒,他与廷尉丞交换了个眼神,这才叫住了快要走在狱道尽头的长官。 “廷,廷尉大人!” 李斯停住脚步,“何事?” 伴随着廷尉丞从长道烛火尽头传来大惊失色又虚情假意的叫喊——医官!出人命了! 狱卒努力咽了口唾沫,“大人,韩非他,他可能,可能不行了。” 李斯只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行了,呵,不行了。”他单单嗯了一声,说:“你告知姚上卿,我已行此事,他不必在暗处监着我。” “大人您……” 狱卒惊讶于李斯什么都知道。 可他与姚贾都是受命于大王,他为什么愿意自己一个人去背负这个罪名?而且他还要亲自动手? 李斯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瞳仁中好像张扬着对权力的无数渴望。 他们今夜所行之事,无疑于遗臭万年,而对李斯来说,他的名声已然在这一夜,全毁了。 李斯,是个嫉妒同门,尖酸刻薄的毒辣之人。 狱中早没有其他犯人,今夜的空荡荡,只是为了杀韩非而组成的局。 雪霜飘不进来这铜墙铁壁。 李斯回望云阳牢狱中最坚固的这扇门,朝着暗室,情绪稳定道:“姚兄,你我曾皆是客卿,亦皆是如履薄冰。如今,斯已全部办完,你与大王秉承时,可要强调我之忠心。” 姚贾听了此言,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是李斯——在吕不韦死后,大王什么要重用的人第一个就是李斯。 此等才智过人又唯利是图者,当是君王容易驾驭之人。 但姚贾多少还是不放心。 韩非毕竟是李斯的师兄,李斯又曾在大王那里引荐过韩非的着书。章台宫雨夜,李斯更阻止了韩非自杀。 而且,他府上居然还有剧毒钩吻的解药。 李斯掌握着布在六国的情报机要,为了制衡这些六国之人,有这样的东西不意外。 为了防止这万分之一的万一,姚贾留了后手。 韩非所在的那间牢房,刚才还敞亮,此刻变得昏暗无比。 三两个医官将韩非围作一团,姚贾没看到韩非是死是活,但就枯草上隐约可见的呕吐物与血迹来看,小案中的菊酒里无疑是毒。 廷尉丞在狱中左右踱步,不停地搓手,衣角褶皱处摆动不已。 “姚大人!” 廷尉丞望见姚贾差家臣进来,闷在心底的窃喜终于落实了。 他这下不但帮助自己的顶头上司完成杀韩非的布局,而且还意外攀上了以外交辞令为最游说列国的姚贾。 这往后仕途不说如鱼得水,也是庄康大道摆在眼前。 廷尉丞赶紧把为首一个医官拉到姚贾的面前。 姚贾将炭火翻腾了一把,红艳的火苗将他周身照得通红。 医官将韩非死亡之状描述给姚贾听。 ——浑身寒战,口吐白沫。 ——此刻,气息已绝咽喉。 “大人,成了。”廷尉丞拱手道。 姚贾听到那句成了,又听着韩非的症状,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姚贾终于彻底地、名正言顺地铲除他了。 韩非,表面上是死于李斯的毒酒,秦王的暗示。 可最后真正把他杀死的人,是我姚贾。 若非当年,你一见我,便用趾高气昂的态度来讥讽于我。我又怎么会长达五年被排斥于咸阳,只能游走于外。 我姚贾是‘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呵呵,那韩非,死于我这低贱之人的手,这就是你这韩国公子的命。 姚贾一把松了手中的铁棍,碳盆中啪地溅起了火星。 “姚大人,此时我们当报往雍城,还是先与廷尉大人处理韩非尸体?” “不忙。” 廷尉丞一头雾水,纵然此事有两个大人给他顶着,还是有些害怕引火上身,“这……上卿大人,韩非曝尸于此,廷尉官署怕是不好交代啊。” 姚贾笑了笑道:“我们的大王岂是轻信之人,王廷那边自有人再检。” 姚贾使金纵横赵国上下,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已把这场较量算到属于他的帷幄之中。 韩非饮下之物乃是他替换了的必死之毒——鸩酒。 如此,就算李斯留了情面,也于事无补。 他更干脆借李斯之手,一并除掉韩非。 这是韩非的死局。 夜色掩映之下,绛色袍服之人登上马车,姚贾怡然自得地走出了云阳监狱。 雪一连下了几个时辰。 冷风穿堂而过,撩起了他的衣袍。 李斯回到府中,家臣将钩吻解药呈到他的面前。 这装解药的玄铁在冬日里冻得比冰还冷,李斯所做乃是十分危险之事,一步之差,便是万丈深渊。 在这个时刻,他询问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情况。李由在王翦帐下,未来是走军中的仕途。李贤,他若能一直在蜀中也能平安一生。 他的脑海中回忆起嬴荷华所言——胆量。 但凡他懦弱无能一些,他写不出《谏逐客书》;但凡他又一次退缩了,他就将再次屈服于命运。 宿命啊。 这一次,他不想要再逆来顺受! 这一次,他要去救韩非。 他握紧了手中的小铁瓶。 “家主,姚上卿已离开云阳狱。上卿离开时,并没有异色,只说了大王不是轻信之人。” “大王。”李斯暗下眼眸,他着实摸不清嬴政的用心。 嬴政表面是将选择权交给他,但他偏偏喊了姚贾来作他的副手。 姚贾与韩非素有过节,嬴政令其留守,无疑是为了要激他。 “或许大王要的是一个没有韩国公子血缘的法家。” 李斯续言,独自走到窗边,望着满天飞雪,他也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兰陵,他想起了与韩非诀别的雨夜,想起了与嬴政相处四十年的章台宫。 他身上的伤口被冷风刺得发痒发痛。 但他觉得这夜晚没有那么寒了。 李斯当时在菊酒中放置的钩吻毒药只有部分剂量,他只让韩非喝下了一碗酒,只会造成假死的迹象。 方才他瞒过姚贾的监视,片刻中让他在狱中的家臣亲信把韩非替换。 家臣走入云阳狱,准备去以假乱真。 但他却看见了一个无比惊悚的现实! 李斯的家臣快步走到牢门。 韩非,不,是韩非的尸体正摆在牢狱中间。 云阳狱的狱卒言之凿凿:一刻钟前,韩非已命绝!! “恭喜廷尉大人。”狱卒道。 家臣愣了一下,拱手道:“有劳。” 李斯府中 ——“家主,韩非先生,气息奄奄……要不您还是去亲自看一眼……属下已将人备好,家主计划随时可以进行。” 家臣将此话禀告完毕。 李斯越听越感到不对劲,他来不及再考虑,带了钩吻的解药就策马再回了云阳狱。 寒冬腊月中的水可以冻结一切思绪,一切挣扎。 他命人打开牢狱。 他看到韩非平躺在牢中,案上的酒已被人悉数撤去。 “廷尉大人。国书已告雍城。”说罢,廷尉丞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他没想到是李斯特意回来检查韩非死没死。 临到牢门,廷尉丞拱手拜道:“廷尉心细如发,计划缜密。下官今后必以廷尉马首是瞻。” 廷尉丞走后,李斯立刻从袖中掏出那瓶解药。 可他无论如何也给他灌不下去。 李斯不懂医术,这瓶解药是他从韩非来到秦国的那一日,他就开始着手差人秘密炼制的。 自那日他与嬴荷华在章台宫遇到不明所以的刺客开始,他特意将解药存于墨家机关盒,就等人来盗取。 真正的解药早被他日日携带,连睡觉也不曾离身。 解药无假,但为什么不管用了?!! 李斯心慌得厉害。 他的廷尉属,杀人很简单。 但想要救一个人,居然如此艰难。 他不惜代价地利用了嬴荷华,不惜在韩国暴露她的身份,就是为了断了这个小姑娘对他似有似无的监视,要她将注意力转到她父王身上去。 他在嬴政面前努力挣得灭韩的功劳,以彻底撇清他想救韩非的心。这样更好利于他此刻的行事。 韩非,嬴政,两个人他都不想再辜负。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他,挣脱不了宿命的缠绕,宿命已将他的咽喉死死扼制。 “韩非!”李斯手上的药水呈青绿色,他一次次将瓶口灌入他的口中,分明一滴也未洒出,但躺在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韩非,你不是想看见我最后的下场么?你醒了,我便告知你。”李斯的力道越发大了,他掐着韩非的下颚,把最后一滴药给他灌了进去,他的言语竟然也开始颠三倒四了起来,他压抑着声量,不停沉声道:“它是真的,是真的。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一旁的家臣从未见过李斯这个模样。他被逐出咸阳的那晚,他也没有这般发疯。 家臣俯身跪立在一侧,在李斯的命令下并了两指去探韩非脖颈处的大动脉。 “大人……” 看到家臣摇头。 李斯脑子里轰隆隆碾过一阵雷响。 一把锋利的剑,从遥远的四十年前,再次刺入了李斯的胸口。 死的人是韩非与李斯的灵魂。 命运告诉李斯说: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救赎。包括你自己。 就在这时,方才第一次入狱看见的那个狱卒不慎走了进来。 李斯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种高漠冷静的模样。 沉黑的官服之下,徒留一颗破碎残缺的心。 没有人可以看清楚,那副好看的皮囊里包裹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廷尉。韩非先生……饮下菊酒后,不治身亡。” 李斯只摆了摆手,面上呈现出一种似喜似忧,似哭似笑,复杂至极的神情,像是从地狱中淬火而生的阴惨,他沉默一会儿,念念着说: “死了……若是死了,那就死了呗。” 狱卒与家臣拱手。 可狱卒看到李斯脸色铁青,表情是那么失魂落魄,走路都走不稳,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刀尖上。 —— 云阳狱隐没在黑暗之中。 只见那狱卒撕下面皮,他走进了燕国质子所居的行宫。 “田光先生,此行辛苦。” 他对燕丹拱手道:“不敢。太子,李斯酒中所下的毒酒,确认无疑乃是剧毒。正如太子所预料,李斯不忍杀韩非。韩非饮下解药,没有丝毫反应。” 燕丹大喜。 “但我见那李斯之言行举止十分怪异。” “噢?田先生何出此言?” “我告知李斯,韩非死于菊酒之毒。李斯他居然没有什么反应,不疑有他,甚至连道什么,死了就死了。” 燕丹神色一沉道:“李斯这人不容小觑。他已知晓非赵国人杀他,便也要仔细查问。” “太子放心。那赵人我处理得很干净。” 燕丹点点头,“不过,韩非之死足够让他忙上一阵子。只要不怀疑到我们头上便是。”燕丹顿了顿,微微笑道:“雍城那边可有动静?” “秦王仍按原路行进将至大散关,似乎尚未有回咸阳之念。” “他居然没有回咸阳的念头?”燕丹瞳孔中添上一抹疑虑,他复杂地端详手中已成空瓶的绛红色物件。 田光续言:“秦王知晓了李斯与嬴荷华在章台侧室遇刺,李斯反杀了那赵人,雍城那边也只是加急传书王绾要他彻查此事。” “王绾来查?”燕丹笑了笑,“很好。他的恩师蔡泽拜托我杀韩非,这赵人之事,他必须帮我们。” “太子所言极是。”田光沉思一会儿,又道,“而且秦王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在意那个嬴荷华。之前韩国遗臣之言说为她灭韩国,实乃无稽之谈。” “嬴政……” 燕丹沉思一会儿,刹那间仿佛回到了他初到秦国的那一晚,他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 穿透他内心深处的眼眸令他浑身颤粟。 月光落在铁剑上,居室更显寥落。燕丹摩挲手中被替换出来的玄铁黑瓶,再问:“一碗酒下肚,韩非真死了?” “那廷尉丞差医官来看,方下的诊断。并且姚贾也在场,所见应该不假。” 燕丹笑了笑,“不管嬴政或是李斯是否想要杀韩非,这个人作为韩国公子,他就必须死。” “太子这是何意?” “在灭赵之前,杀掉韩国公子无疑会引起朝中的非议。赵人势必将担心自己以后的下场是否会如韩非一样。一来,这将是秦国朝政内乱的大好时机,二来,赵国公子嘉将为我所用。” “太子妙计。” —— 李斯回到府中的时候。 他觉得一切,所有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该终止了。 第九十八章 楚系势力 雍城作为秦国封地之始,乃是秦九都之第六都,此城建于水系之上,是为城堑河濒。 波光粼粼的雍水河上悬挂一弯月,冷月清光附上了一络雪绒。 “郑夫人。”秋兮捧着从咸阳传来的密件,“此为燕国行宫之书。您为何要他此时将咸阳诸事记刻于上?” “这田光本是博学而笃志之人,他甘心为燕丹所用,目标不俗。昌平君为他打通咸阳宫上下通道,也是用心良苦。我们自然不能让田光白白得了这份便宜。我需知道他们在咸阳所行何事。” 郑璃心想,昌平君熊启与太子丹合作,怕是其志并不在秦。 那么熊启说只要帮助燕丹顺利让他回燕之后,便能把她失掉的记忆相还于她的承诺又有几分可信? “夫人……”秋兮沉默一会儿,“这些年您在昌平君面前处处恭敬,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要挟于您。既然您知晓当日在咸阳宫刺杀荷华公主之人不是韩非先生,而是田光。您为何不禀告大王?您若救下韩非,韩国遗臣不会再将荷华公主视作眼中钉。我们可摆脱燕国那边的虎视眈眈。” 郑璃发上洒了些细腻的流光。 “王上如何不知晓韩非是被冤枉的。”她轻轻笑了笑,“冬日。乃是芳菲尽,这雪,终会聚了又散。或许我的记忆该如这残山剩水,一并冰封了才好。” 女儿在她临行雍城时,大大咧咧地想起来说这是韩国的一位很漂亮的阿姊所赠。郑璃觉得脑海中那种雾蒙蒙的瘴气越来越薄,她记忆中朦胧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荷华说她在韩国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待遇,原来是因为她。 阿珧。郑珧。 郑璃握紧手中的竹片发簪,心绪难平,秋兮为她披一白裘,凝望远处。 东边山陵之外尚是咸阳,那里远没有雍城的宁静。 松下残雪,簌簌落矣。 许栀正在马车上,恰有追月之心。她真恨自己轻信了李斯啊!她攥紧了裙角,手心里腻着细汗,心脏也砰砰直跳! 在水漫满到五十刻时,她却被一个人蒙面人突然打断。 许栀被刺杀过,也见过刺杀多次了,她才不想跟这人整什么以礼相待,卯足了劲儿,张口就要大喊大叫。 谁知那人在她跑到殿门,飞快地用剑挑起了她呈放在室内的水池,溅起的水流如细蛇走龙,啪地落在她面前的墙面。 ——“非,死。” !许栀心里摹地一沉,忽然发懵,“阁下是何人?!我怎知你所言非虚?” 蒙面人冷笑一声,“公主自行眼见为实,不过公主可要快一点儿,说不定还有别的人因此局而送了命。比如说,李斯?” “李斯?”许栀蹙眉。“他怎么了?” 蒙面人见了她的反映,呵呵一笑,“真是意外,公主居然担心一个利用你的奸佞。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么?” 许栀眼前这人裹得严严实实,浑身玄色,他正要扯下面罩,视线一偏,落到了她腰间的那一块通体透白的翠玉上。 蒙面人忽然停住,这嬴荷华居然是嬴政和郑璃之女,他眼中顿变得凌厉。 “不过,公主无需知晓,在下此来,是为送你与韩非在黄泉下相见!” 这次许栀身边没有李斯,没人去反杀刺客;也没有嬴政,没人去把她推开;更没有李贤,没人带走她。 她只有她自己。 许栀这才直观感受到,无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只要身处战国混战,从来都不可能获得平静。 就像现在,甚至于她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化作无数杀机要直取她性命。 真正的嬴荷华,到底是死于疾病,还是自愿将灵魂交给应龙而出世,也变得扑朔迷离。 许栀不能坐以待毙,她抓住了时机,后退到了门口。 蒙面人见状,暗道不好,这公主根本不安常理出牌。 她若真敢喊,秦宫的力士会让他有进无出。 他眉一拧,“嬴荷华!你敢?” 许栀凝眸,她不假思索地推开寝宫的大门,“来人!!”她觉得这辈子她没有把声量放得这样大过。 蒙面人持剑一破长空,白刃凌气一寒,竟直冲她面门而来! “公主!侧身!” 但时间太快了!许栀条件反射地随着这一声指挥去做,那锋刃迎风斩断了她耳畔的几缕发。 泠泠弦月,宫殿伏击处,重重黑夜之中,许多甲士的机关弩箭刷刷立起。 “无论何人,活捉刺客,赏百金!” 许栀言罢,她身后的机关箭弩,嗖地一声,一箭破空。 忽地——银色长戈贯空而出! 蒙面人武艺高强,他手中的长剑快出了残影,没想到宫中居然有蒙氏之人。 “蒙小将军,我求王御史邀你入宫,不是来玩儿的。今日,你来得有些慢了。” 蒙恬一怔,极少听到这个小公主的语调如此凌厉,实在像极了嬴政的口气。 “公主恕罪。”蒙恬抱拳单膝一跪。 许栀见状,这才感到自己言辞不当。 “……我一时情绪失控,多亏小将军前来,将军请起。” 就在转眼间,嬴荷华已淡了语气,就这样的一软一硬,又敢在丝毫不会武功的前提下在刺客面前跑了。怪不得李贤说她非寻常王室中人。 她被韩非已死的信息给刺激了。她无法直接前往云阳狱,便要寻机会去李斯府上一问究竟。 她必须快速地解决眼下的事情。 再看蒙面人臂上已中了数戈,鲜血滴到地上,衣袖被箭弩扎到槛内。 卫尉将军姗姗来迟,见状,大骇,立刻俯身呈跪,就这个场景来看,小公主找蒙恬,不是任性,而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 “臣迟来,公主莫怕,此犯即刻处死。” “且慢。” 蒙面人被押解到许栀的面前,他抬头时,许栀上前,不等那人开口,她一把揭下他的面罩。 是张下颚留了鬓须的年轻面孔,一双硕大的眼里透彻着一股来自水乡的坚毅。 许栀微微一笑,“我这芷兰宫亦是守卫森严,阁下你想进出自由,怕是困难。如今,可问壮士姓名?” 壮士? 蒙面人觉得她脑子有病。普天之下,哪个王室会这样称呼来杀自己的人为“壮士”?是因为知道自己是秦女,知道自己的父王野心勃勃,刺杀乃是正义么? “壮士深夜来访,一来就欲告知我我心忧之事的结果。若壮士如实回答你从何处得知此事,又为何想杀我,” 许栀停顿片刻,“我可以放了你。” “公主?”卫尉不解。 许栀抬手,等着蒙面人开口,管他待会儿说自己是韩国的,赵国的,还是燕国的。 她都可以直言让他下狱再等后续。自己也好找这理由去李斯府上一问真假。 蒙面人大笑起来。 “你要杀要剐,无需多言!” 许栀压下自己有条理的言辞,抬头,用种疑惑的表情望了一眼蒙恬。 “刚才,你问我好奇你的身份,那你究竟是谁?” “我乃项国后人,楚国,项缠。” …… 楚国,项氏。 许栀觉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项缠,他还有个名字——项伯,项羽的远房叔父。因为与张良有旧谊,在鸿门宴上用巾格挡项庄,掩护刘邦。 许栀头晕脑胀。 她后退一步,决定按原计划进行,“捆了他送去廷尉处,仔细辨明身份。” 她冲出殿外,看见水刻至少还有三个小时。 她不想等张良来告诉她结果,她再坐不住了。 东方将白 许栀坐上马车,由蒙恬护送,一路向李斯府上。 这是许栀第一次来到李斯的住处,用的是问罪的由头。 她没闲心来欣赏他府上有几棵树,几盏青铜灯,几处王赐之物。 路上,她掀起车窗,轻扣车弦,“蒙将军,你觉得李廷尉是个怎样的人?” “廷尉乃大王之重臣。李贤曾与我同在函谷关,廷尉乃兄之父,我不便多言。” “不过,我想小将军不会觉得廷尉是个重义之人吧。” 蒙恬愣了愣,李斯……他向来以严刑峻法着称,不论寒暑,他总是一身黑,一看就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性格。 自然不是重义之人。 蒙恬对小公主突然的询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故而保持沉默。 许栀想起项缠之言,关于韩非,她心里还是左右放不下。 她深知蒙恬乃除去扶苏,最为至纯之人,他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嬴政,不利秦国的事情。 “小将军,你可知那楚人同我说了什么?我又为何这样着急来李廷尉府上?” 许栀说着,把脑袋伸出了车窗。 蒙恬单手策马,他在将明的晓光中转过头来,黎明日出笼罩了他的身姿,眉目方是一派少年意气。 如果当下不是这样着急万分,许栀是想好好欣赏一番这等总马昂首,美景鸿姿。 “蒙面人乃楚国人,李廷尉也是楚国人。韩非之事,廷尉一心为秦,公主是担心他对廷尉不利?”蒙恬道。 许栀听到此言,愣了愣,原来她也快要被捭阖相攻给拉进入深渊。 看不见的罗网与手将她拽入以权为柄,以利为剑的漩涡。 蒙恬在这时却说,是不是有人要对李斯不利? 她随即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 “小将军总是这般为他人着想。” 蒙恬也笑了起来,“荷华公主不也一样吗?韩非本是刺杀公主的人,可我听张良先生说起过,公主对韩非先生一片赤诚。” “李廷尉之心于韩非之事可浮。”许栀自言自语道。 超乎想象的是,李斯的行为,让许栀和蒙恬目瞪口呆! 他居然! 服毒了! 第九十九章 李斯服毒 第102章 李斯服毒 许栀进了门阙,走到中空处,这时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静谧府邸顿时漏了天光。 李斯府邸的人对于嬴荷华的来访并不意外。李贤还没去西蜀前,小公主时不时会登门拜访。 但现在这个时间点,公主临府的确不合常理。 一个着深褐长袍的家臣急忙从内快步相迎,他走到离嬴荷华三米外的距离,这才看到随行的还有蒙骜之子蒙恬。这蒙骜将军与李斯有些不对付。 天欲明将明,雪下到了一半。 许栀快步走到中庭,草丛上已覆了层极薄的冰,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突然从松树下蹿了出来。 “噫!奇怪了,平日里这小狸狌不出屋的,今日不知怎地,惊扰了公主……”说话的是个灰布衣老妪,许是府上专豢猫的人。 先秦人把猫称为狸,狸狌。 许栀停了脚步,想来还是有些稀奇,曾有仓鼠一叹的李斯,在他的府上养了一只猫。 “没关系,我不怕它。” 许栀家里有只虎皮猫。她没想到李斯府上会有这种品种的猫——脸大而圆,鼻距很短,圆睛蓝绿,它身上的白毛又厚又长。 李斯有着六国信息网,他手底下多的是各国细作,得到这样的西域珍稀之物不意外。 横跨亚欧大陆的波斯帝国崩溃近百年,而此时亚洲东边正孕育着一个伟大的帝国。看着这只波斯猫,许栀不由得感叹,两千年前,世界的联系已开始。 许栀想到这些,怀中的河图隐约间又生了些温度。 天寒地冻的时节,这只波斯猫倒也一点不怕冷,还在雪地打滚,实在过于跳脱了些。 许栀估计她入府应该有几分钟了,但李斯迟迟没有出现,这太反常了。 家臣自是个很会察言观色之人。他看出了小公主脸上不快而焦急的神色,李家与这个公主关系不浅,当时家主被逐时,荷华公主乃是王室唯一相送之人。 他猜想她身边的那位蒙千乘蒙恬,是来代替嬴政来查办韩非之事结果的。 他着实不知家主自云阳狱回府后,为何就在自己的居室闭门不出。 “廷尉丑时方从外回府,或许还在处理廷尉府的刑律文书。公主您稍候。” “从外?”许栀刚开口,蒙恬恰到好处地续上了话。 “廷尉从云阳狱回来,这几个时辰一直闭门不出?你,可知云阳狱发生了什么?” 许栀很满意她在马车上同蒙恬坦言后,他们还有一点儿心有灵犀。 他不假思索就能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家臣明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还是自然地拱手道:“公主,千乘,仆立刻去请家主!” 说话到此处,一声尖锐的猫叫声打破了现下的气氛,这声音就这样简单又突然地打碎了酝酿着的安静。 “唉!” 猫挣脱了老妪的手,在她手背上生生被挠出了三条血痕。脱了身的猫,发狂似地往庭里奔去。 蒙恬先行。 门一开,冷气灌入屋内,冬风吹过,室内的暖意一会儿就跑完了。 那波斯猫率先跳入房内,在李斯的身边不停左右打转,发出细丝般的呜咽声。 檀木案上摆了一局没下完的围棋,以及一斛酒。 李斯瘫倒在地,口角渗着血与白沫。 他手中握着一云纹青铜酒爵,杯中残余了一半的白酒。 “!家主!”家臣猛地扑到他身侧,声泪俱下,“您怎地如此!快,快,去请医者来!” 只见波斯猫去舔洒在地上的一滩清酒,阻止不及,猫很快抽搐了起来。 许栀瞪大双目,这太荒唐了。 一个晚上,先是项缠跑来跟她说韩非死了,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就这个场景与姿势来看,李斯还像是……自己喝下的酒。 自杀,他怎么会自杀呢? “阿月,快去请夏医官!” 拎着药箱的医者跪在李斯身侧,就地行针。 “公,公主,蒙将军……廷尉大人,大人他身中剧毒,恐回天乏术……” 许栀头皮发麻,浑身寒战。 难道是因为自己贸然插手了韩非之死的节点?这才导致了现在发生的一切? 应龙庚辰的话再次萦绕在耳畔——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若项缠所言为真,韩非死了。 李斯服毒,生死难料。 韩非之死是改变大秦走向的第一步。 这是在警告她,既定的结局,终究无法改变? 那……就算知道了祖父失踪的秘密,茫茫已过数载,是否也是徒劳无果? 许栀脑海中构建的全部信念,在这一刻,坍塌了。 不应该是这样。 许栀有些站立不稳,到了李斯边上,她内心的惶恐大于悲伤。 “公主。” 蒙恬没料到荷华公主会闯入室内看到这样的情景。 “公主,廷尉之状有些可怖,臣会在此等候夏医官。” 说实话,蒙恬自己看到李斯服毒的情况,也感受到了震撼。父亲本就不喜欢李斯这类朝臣,在得知韩非入狱后,他亦训导蒙氏子弟远离此人。 蒙恬当然知道父亲此前的用意。 可偏偏李斯的选择,让众人瞠目结舌。 夏无且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周正,就被阿月急忙提到了李斯府中。 夏无且才懒得管什么朝堂的内部斗争。自他从墨家离开后,他只忠于秦王室。所以嬴政的要求他都一一照办,嬴荷华也一样。 他入了室内就看到自己刚收不久的学生也在。 那小公主一点儿没觉得害怕地跽坐在李廷尉的“尸体”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病人有几分可怕的病容。 而夏无且的话让在场的人纷纷大惊! 朝堂斗争根本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廷尉,身中钩吻剧毒,恐不过一个时辰。” 冷风刮入室内。 令许栀清醒了许多。 她攥紧了拳,她想像上次在韩王宫救桃夭那样,祈求河图能给她一些力量。 但结果是—— 毫无用处。 夏无且不停变换着方子,更亲自上手,换了银针给他扎了好几处。 医官们在公主的监督之下前前后后地忙碌,侍人也不停地给李斯灌药。 他们就差当着众人的面,把李斯扒光了,完完整整地诊治。 李斯府中乱作一团。 许栀承认,她面临着极大的崩溃。嘈杂的环境让她顿生了很多个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李斯死了,说不定还真是次机会,只要她再把赵高给杀了,大秦走不到矫诏,也扶不了胡亥。 可韩国之亡,让她知道轨迹是在进行的,就算她做了这些,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距离她发现李斯服毒刚刚过去了半个时辰,可许栀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好久好久。 她凝眉,晨晓微光从窗外隐约照入。 蒙恬逆着光,打破了这种窒息。 “蒙将军,廷尉如何了?”许栀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公主……夏医官还在努力……” 蒙恬看着面前人的眼睛,现下她虽小,可她为王室公主,知晓此事,便有了很大的决定权。而且此次来李斯府上,也是由她提议。 蒙恬道:“臣已将李廷尉府邸封锁。臣认为此事必有蹊跷。如今李廷尉尚有监国之责,为避免咸阳朝中大乱,不能将此事告知于朝。若李廷尉醒了,再报王御史。此间我们以病假相告可好?” 许栀望着蒙恬,少了很多掩饰,“所行如蒙将军之言。李廷尉一死,各种势力必引之为变,这段时间进出咸阳的车辆也一律严查。此番中毒……或许与前几日廷尉被刺杀也脱不了干系。” “难道前几日李廷尉章台宫遇刺是真的?”蒙恬大惊。 许栀一愣,“王绾不是因为这个将你请来的么?” “御史只说公主担心护卫不周……并未提及刺杀。” 许栀忽然想到她与李斯遇见的那个赵国刺客。 李斯被捅了那么多刀,不像是扮猪吃老虎的反杀,倒像是刺客故意为之。 不然,不会武功的人杀了一个敢跑到咸阳宫章台潜伏的高手,这实在匪夷所思。 那个赵国人是别人有意安排,故意将事端挑到赵国头上,李斯的毒,有可能是他自己喝下,也有可能是出于此人之手。 许栀觉得头疼,太多的网络让她感到异常疲惫,她知晓未来事,但从未接触过这些复杂的算计,她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 摇动的树枝漏了些斑驳的光。室内温暖适宜,与外面冰天雪地的冷就隔了一层窗户纸。 暗流涌动的算计也只隔了一个咸阳。 许栀坚信,只要等嬴政回来,她就可以规避掉秦国里面铺天盖地的诡计。 “蒙将军,我要你即刻将此事上报父王,加急特急。”许栀看着蒙恬,“你亲自去。” “公主,可这边……” “我会尽力瞒着王绾。你且速去速回。” 许栀抬头望了一眼光凌凌的垂冰,“我还有张良先生的另一个答案在等。” 许栀想到了当日走在韩王宫的甬道上的那片冷月。 角色调换如此之快。 这下是换作她苦苦追问张良 韩非到底是生是死? —— 蒙恬快马奔赴大散关的路上他想了很多种关于李斯性命垂危的理由。 ——李斯不想杀韩非,所以自杀。 ——李斯杀了韩非,无法接受残害同门的罪孽,所以自杀。 真正的回答他很快就要摸到。 李斯入了一个局。 姚贾、燕丹乃至蔡泽,身处他的帷幄而不自知。 月亮本不会自己发光,它能照亮之处,是借了太阳。 整个棋盘的核心,从来都不在咸阳! 而在雍城。 在于嬴政。 感谢显生之宇宙,南宫纸月,两只水果糖,书友,书友支持,欢迎最新收藏的朋友们~(?˙ー˙?) 第一百章 帷幄之中(求推荐票,月票,支持正版!) 窗杦有了寒气,许栀所在的内室虽是临时拾掇出来,但也是雅致温暖,但她根本睡不着。 她的河图一点半点的反应也没有。 她但愿张良能够看到她留在芷兰宫里的信。 许栀豆饭也吃不下,“阿月你说,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公主年纪还小,您用不着想这些呀。” 阿月将云纹铜熏炉重新点上,公主的忧愁是挂在脸上的,她关切续话道:“廷尉吉人自有天相,公主切莫太忧心啊。” “但愿如此。” 不一会儿,李斯的家臣面色凝重地赶来禀报李斯的情况。 “公主……廷尉恐撑不到大王回咸阳了……” “什么?!” “公主!您,您去不得啊!”家臣眼瞅着荷华公主跑出了门。 虽说李斯深受嬴政重用,但总归是一个臣子,怎值得一个公主如此?如果昨晚不是他及时劝慰,嬴荷华还真要看着医官们去治。 “夏医官!家臣所言廷尉的病状……可当真?!” 夏无且的沉默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许栀的手心渗出了汗。 中庭的白云移动到了太阳的边儿上,熏熏白风已经吹入了堂内,刚才舔了酒的那只波斯猫被静悄悄地放置在一个木盒中。 许栀思量片刻,“你的意思是它和李廷尉的症状差不多?” “是。”夏无且拱手,眼中闪烁着不明意味的神色。 许栀不便去查看李斯,但她可以去观察那只猫。 只见那猫双目紧闭,四肢僵硬,面目并不可憎,就算是死了,但也没有呈现出其他类似尸斑的痕迹。 正在许栀打算把此话问清楚。 一个男子的声音压抑着,突然从远处响起。 许栀极快地躲进了侧门,寻机找个该出现的时间来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若是李由或者李贤误会我,我就完了。” 许栀在夏无且面前还是比较像个小孩。 夏无且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他们应该感谢公主大半夜把我从宫里叫出来。” “辛苦老师了。”许栀道。 夏无且一怔,他没想着这小公主会喊出“老师”二字。 许栀从小就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而多年的考古工作也让她养成了这一习惯。 实物大于一切猜测。 所以就算她亲耳听夏无且说李斯没救了,她没有亲眼看见,她还是抱有希望。 李由尚在宫城轮番宿卫,当他得知父亲性命垂危的时,又听说蒙恬得了大王的命令也在府中。 他知道最近父亲因为韩非的事情多有愁思,但病危也太夸张了。李由觉得这事情不会简单,他换了衣服,装扮成小吏,好在他离府近,才可连夜回家中。 李由一进府,就感觉到府内的家仆有些不太对劲。 直到他入堂看见了李斯! 府内宛如冰窖。 李由快步到了李斯的病榻前,只见父亲面色发青、口唇发绀,这就是身中剧毒的模样啊! 李由踉跄数步,浑身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以下。 “……爹……”由于他是秘密回府,不能太声张,就连这种呼唤也只能压抑。 许栀闻声哀恸,示意夏无且她要出去,且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到李斯是个什么情况。 正值大寒时节,到了白日,温度也并没有升高太多,还是很冷,但还好阳光,倒也融化了不少的垂冰,雪水滴落到台阶上,顺延到了平地。 “荷华公主?”李由大惊,“公主为何在此?” “嘘。”许栀示意他缄口,她在缝隙看到了李斯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果然是和那只波斯猫一样的症状。 许栀示意身旁的阿月将她到李斯府中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李由感激地向她道谢她请了医。 从李由的表情来看,他也不相信李斯会自杀。 许栀看着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将手砸在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父亲定有人相加害!由定为父报仇!”李由伏在李斯身侧,吞声凝语。 如果是李贤看见这一幕,他的精神世界毋庸置疑会崩溃殆尽。 他的前路本就在搭建的过程中,李斯作为重要的支柱,如果折损在开篇,她根本不敢去想,李贤会是个什么走向。 许栀并非妄自菲薄,可她越来越感觉到一种迷雾般的视觉。她的“穿越预知能力”越发没有用处。 她的这些谋划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就如现在,李斯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头绪还是很乱。 许栀决定主动出击。 “公主……”阿月没叫住许栀。 她拍了拍李由的肩。 “李由。李由哥哥,抱歉,事情紧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些问题?” 李由抬起头,他的眼睛有一些很亮的水渍,他一直不太懂,嬴荷华一直很有礼貌,甚至有些过于有礼,为何被人传得娇蛮近妖。 “诺。” 年轻人叮嘱了家臣不管有没有用,还是要继续给父亲灌解药。 许栀放低声音,她要将她来府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和李由讲清楚。 “虽然宫中楚人刺杀我是实,但我本意并非来问罪廷尉,而是意在另一件事。” 李由聪明且心质敞亮,“公主是指……韩非?” “是。你可知道云阳狱发生了什么?” “父亲在去狱中的前几日让我从家乡上蔡带了菊酒。” “菊酒?” 这时,李由的视线忽然落到了远处一个案上,他走过去,一阵酒香忽然就漫了过来。 “这里怎么还有酒味?我从小与阿母酿此酒,甚为擅长造此酒之法。菊酒酒味虽淡,但菊香幽远且留久,可连绵三日。据我所知,因为所带量小,父亲将它入窖封存,为何此处会有?” “来人,将此前这案上之物速速寻来。”李由道。 不出一会儿,一个长颈酒壶被摆在了他们眼前。 家臣浑身一颤。他并不觉得这个小公主会推敲到这份上。 许栀没有给他保持沉默的机会,她拿起酒壶走到家臣面前。 “这是不是李廷尉拿去给韩非喝的酒?” “公主!”李由这才明白,嬴荷华意在韩非,她根本不关心他爹的死活。 若是不关心又为什么把夏无且请来给他爹治病? 那个韩非可是绑她去韩国的韩王安的叔叔,她为什么还要向着韩非? 李由想不明白。 而她的下一句话更是令他感觉自己如坠云端,如临深渊,七七八八搞不清楚状况了! “韩非是不是……命陨于此酒?” 李由一惊,倏然跪下,都忘了刚才自己一番话已证明菊酒不是杀韩非之物,抢地道:“家父如今在病榻之上,性命垂危。家父绝对忠于大秦,忠于大王。公主的责问,由无法替父回答。还请公主恕罪!” 李由忙拿嬴政来压住嬴荷华,言在韩非之事乃大王所指。 “那菊酒在廷尉手中。廷尉若是自饮了酒,可谓要同门不要我父王。廷尉若不是,可谓要我父王不要同门。” 李由不知道她的话是童言无忌还是意有所指,他想若是小弟在咸阳定然比他清楚小公主此言行。 他此刻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家父对大王绝无二心。” 许栀将李由扶起,正色道:“我自然相信廷尉,你也快请起。你一定振作起来,如有人加害于廷尉,我也支持你去报仇。” “公主不怪由方才那般出言不逊?” 许栀忽然笑了笑,“因为有的人是已知的答案。” 许栀言罢。 李由露出很疑惑的表情,他的视线忽地定在了她身后一处。 “他怎么来了?” “谁?” 融了雪水的冬风从门口进来,消散了一些室内的热气与紧张气氛。 来人自行解了白色斗篷,一身绿袍服,云纹袖边,衣袂也随了雪风与冷霜。 她等了半天的人! 张良。 他用几句话就指明了整个事件的核心。 ——要想看清楚一件事,要将人事运筹帷幄之中,首先让自己成为局外之人,以利避利。 这是他和嬴政用事实教给许栀的头一个道理。 许栀看到张良的一瞬间,终于安心了一点儿。 张良就没见过一个大臣府上在一夜间被喊了有如此多医官。 用的理由还是嬴荷华自己身体不适之类。 他知道李贤对嬴荷华有救命之恩,所以她对他父亲……爱屋及乌了? “子房先生你怎么现在才来? 许栀碍于李斯的家臣和李由都在,用了个埋怨语调。 她上前拉了张良的衣袖,微微湿润的触觉,他像是从远处策马而归。 实际上张良是晚上才从雍城回来。 许栀换上快被吓哭的表情,仰头看着他:“廷尉怎么办?我听闻先生你识得名医,可否请他速来?” 张良对她这种行为方式已经习惯了,看来她与她不怎么熟悉的人面前还挺收敛。 可张良认识的名医并不多……两个有名有姓的现在不知流落去了哪个国家。 现下最现实的一个,就是李贤。李贤在韩国那时曾说过他习得过医术,后来张良一查才发现,李贤和夏无且同出一门,是扁鹊的学生。 让李贤回来救他父亲可谓多此一举。 等到房内就剩下张良和嬴荷华两个人的时候。 张良看到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我不想让韩非死,我也不想让李斯死。我这种既要也要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张良,你能不能帮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把韩非完完整整地还给你。李斯,他真的不能死。” “公主别慌。” “我与你的父王达成了一个交易。” “交易?” “是。” 张良此来就是要把当时要她记刻漏时所言告知与她。 至于为何张良选择把这件密谋之事告诉嬴荷华——主要是为全她对韩非的保全之心的报答而已。 就这样简单,至少张良自己是这样笃定的。 “公主,我们将计就计,借以李廷尉的丧事,告知御史大人,看一出大戏吧。” 许栀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不管怎么样,她听到张良相当肯定地回答了她三遍那个答案,她终于是可以放心了。 ——“韩非、李斯都没有真的中毒。” 第一百零一章 浮出水面(求月票,推荐票,求支持正版!) 咸阳大道上,卫兵们将雪早早清扫干净了。 秦都咸阳准备了迎接嬴政的仪仗。 冬日凌霜的风将秦国的车旗扬起,车撵内,蒙恬因与嬴政密谈,得幸同居一车。 蒙恬昨晚看到张良与嬴政同在雍城时,便已猜到了韩非之事恐无定论。张良是韩相之子,他必定是来救韩非。 蒙恬尚年轻,不喜欢将话遮掩起来。“大王,张良昨晚匆忙返咸阳,他这行为很是异常,不需要派人跟着他么?” 嬴政端坐车中,尚在闭目养神,他的拇指也习惯性地按压住剑鞘顶部。 听到蒙恬此言,他睁开了眼,目视前方,淡淡开口道了句:“不必。” 这时,车帘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驭声唤停,原来是个信使在车撵旁勒马减速。 蒙恬压住快要灌入车内的雪风,乎着两口白气,将信使的封漆竹简奉到嬴政的面前。 嬴政看完信,又把它递给了蒙恬。 那信简短却明明白白地让蒙恬大惊。 “大王,这,臣初走时,李廷尉尚是病危。这才几个时辰,就已办丧事了!” 嬴政明显忽略李斯丧礼这重要之事,反倒转问道:“你临走时荷华没回宫?” “是。臣觉得此事复杂,不可外泄。公主聪慧亦赞同臣此法,臣便与公主商议,一切等大王回宫再彻查韩非先生的死因。” 蒙恬提醒道:“大王,李廷尉这事情……实在过于诡异。” “或许荷华将张良带来秦国时,她心中已自有定论。”嬴政对于李斯的死不作任何评价,只把视线转到车窗外,白茫茫的雾霾之中,霰凝之间,白空出现一只高飞的孤鹰,那鹰一霎而过,嬴政不由道:“身在王宫,如何展翅?”他命人关了推户,续话:“但作为寡人的女儿,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嬴政越发有些期待回到咸阳之后,那些人在他的面前表演什么大戏了。 韩非在赌李斯会不会对他下死手。 李斯在赌嬴政会不会让他杀韩非。 而嬴政,他从来不赌什么,因为他自信自己能够掌握命运。 嬴政从韩非来到秦国的第一天,便已用韩非设局。 蔡泽的门生故吏虽好,但毕竟崇奉先王一派。 他不需要朝局都只有一个声音,但这个朝局必须合力,必须一致对外! 只要他在秦王位上一天,秦国就不允许出现朝三暮四之徒,更不许有狡诈奸佞。 至于一心害秦之人,当一并剔除! 譬如在他眼皮子地底下跳来跳去的楚国人、富有心机的燕太子丹还有那个敢来咸阳宫威胁人的赵嘉。 —— 廷尉丞扑跌着赶到了姚上卿的府邸。廷尉丞心里可叫苦啊!刚刚想明白了的升官之路的扶持人,他的顶头上司居然一夜之间没了。 廷尉丞更担心自己作为二把手与韩非的死亡惹上直接的关系。 他可什么都没干!但韩非又是真死在云阳狱了! 大王若大怒了,他卷铺盖走人。 现在他必须要和姚贾抱成一团才是! 没想到消息最早是从廷尉府出去的,他去的时候,姚贾还不知道此事。 “李斯死了?什么?”姚贾的眼睛瞪得老圆。 姚贾素来与李斯没有什么过节,甚至于还有些交情,他干的是游说的外交工作,李斯掌情报,他们一度还有过许多的配合。 就比如说韩非这事情吧,他俩也算好搭档了。 李斯怎么会突然死了? 姚贾摸不着头脑,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可不能让人知道他把韩非酒里的毒药换成了鸩酒! 姚贾为李斯的死悲伤了一秒钟,就很快地安慰自己,对他来说,李斯死了,是好事啊!就算大王回了咸阳,看着两具尸体后悔了也没法,就算有人要去检查酒的事情,李斯死无对证,他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说不定他还可以接替了李斯的位置,再不用去外邦,一路上风餐露宿了。 这形势对他是极有利的! 不过……就怕…… 于是姚贾虚情假意地追问了一句:“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又被暗杀了?” “据下官得知,廷尉当晚口吐鲜血,面色紫青,恐是中毒身亡。” …… 姚贾的悲伤情绪是固定到脸上了。 他李斯就不能换个死法?啊?也要中毒死?而且这下毒的人下得也太和他心有灵犀了!连与韩非死状都这么相似的么? 要是把和韩非的死硬要往他头上扣? 姚贾在府中又开始左右踱步,连带着廷尉丞也跟着他来回走了几个折回。 可恶的是那廷尉丞还劝慰他说:“李廷尉病逝突然,大人节哀啊。” 姚贾一点也不想节哀。 直到廷尉丞哆哆嗦嗦地说了句:“廷尉长子李由为父操持丧仪。听说荷华公主与韩相之子都已去了廷尉府上吊唁,下官还得知,可能……” “可能什么?有话快说!” “可能大王也于途中得知此事,大王素来看重廷尉,宠爱荷华公主,大王或许要亲自去府上垂问。上卿大人不如也去府上?” 姚贾平生最不想听到大王看重廷尉这种话。韩非的事情,他处理得还算干净,料旁人也查不出来什么。 他看了眼他身边的廷尉丞,觉得卖他个人情,“既然陈兄对已故长官如此关心,也同我一起去府上吧。 —— 这些新来的车队将李斯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故而一道并立两车也时见,许多的木轮碾压上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队们上赶着来奔赴一个门府,上次还是在吕不韦罢相、退居幕后的时候。 李斯官职是个不高不低的廷尉。这些秦国宗室、外邦客卿来得热络并不是因为他有多重要,并不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关系有多好。 ——李斯是《谏逐客书》的上言者,韩非是韩国的遗室亡臣。 对他们来说,他们在意的只是秦王嬴政的态度。 而不是李斯今日是否在办丧礼。 许栀看着这等热闹的氛围,不免觉得有几分可笑。 听闻嬴政终于从雍城发出,这令燕丹觉得非常欣慰。 总算有一回能够让他能够在这次的计划中扳回一局了。 韩非,死得好。李斯,不足为惜。 “小公主?” 许栀面前高挺清瘦的男子,他虽披着很厚的裘衣,也那般逸群,或许是因为他从更北边蓟城来,他与这霜雪天是如此相得益彰,洒洒容容,更是一幅好皮囊。 许栀承认,燕丹长得实在是……有些,美? 燕丹的眼尾很长,眉眼是带了些娇气。 这种美和张良不一样。 前者好比海棠,后者是清润柔和,芝兰玉树。 “丹太子您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眼睛里却满是灰暗呢?” 燕丹一愣,秦风彪悍是真,嬴荷华居然堂而皇之地在人家的葬礼上说些这种话。 也是,她本来就和她那个从邯郸来的爹一样,不入流。 得了一个歪打正着的王位,如今就在他面前颐指气使,还用那等恶毒的言语来咒骂他! 许栀见燕丹并不理她,她又绕到他面前去了:“前些日子若不是廷尉,今日躺在这儿的就是我了。唉,定是旧疾复发才让廷尉因病去世。我的老师们还没教我把《竹书纪年》认一遍,一下就走了,这太突然了。” 燕丹压根儿就不想和嬴荷华费口舌,他只想等着嬴政从雍城回来,看他好生悼念一下他那个韩非,还有他的李爱卿。 燕丹自幼与嬴政相识,他却比赵嘉更了解嬴政。嬴政这个人只有当他真正失去了什么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愧疚与珍惜。 许栀不是很理解燕丹。 他喊了自己,却又没有和她说话的打算,也不知道他似有似无的笑意是在笑什么。 张良见完姚贾,他适时地将嬴荷华唤到了屋内。 如春日柳絮的雪花沾上了屋内的暖气,瞬间化为雪水。 便如此刻许栀积蓄了多日的忧愁被张良清扫而空。 许栀露出了微笑,看着女孩眼中这种真心实意的笑意,张良是有些意外的。毕竟他以为这个公主心中所有的筹谋与算计都该是为了秦国。 一个公主将谋臣推荐给扶苏,再将他送到嬴政的眼前,这摆明了是为在父兄面前的邀功之举。 张良太懂这是巩固自身地位的手段。 可他听蒙恬说了,她得知韩非死于牢狱时,神情很慌乱,再到李斯府中之后,表露的伤心绝不是假。 她对他的言辞也不再藏着掖着,甚至直言她不想让韩非和李斯死。 不要这两个人死? 她折腾了这样一大圈,难道只想让韩非活下来,就是这样简单而已? 他看嬴荷华的表现则是——没错,事实就是这样简单。 许栀长呼一气,抚着胸口,几乎是喜极而涕地说了几个‘太好了’ 张良从衣襟中拿出一方手掌大的麻绢,“这是老师专门给你的帛书,为避免生事,需妥善收好。” 麻绢上面是很熟悉的字迹,果真是韩非所书! 这韩国文字与秦篆相差甚远,她堪堪能认个大概。 ——……公主眼中所见世界或解非心中疑问。非愿掷豪赌,一凭墨书为证,与定十年之约。 韩非还活着。 那么,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轨迹是可以被改变! 许栀立身,掌心朝面、拇指对上,最后举手加额,她对张良拜了一个很正式的礼。 “不知子房你是怎样救下韩非先生的?他不是……喝了李斯的毒酒吗?” 张良鲜少看见嬴荷华这样客气的举动,他也颔首作礼。 “得益于公主数日前给了我钥匙,我买通狱卒,本想去狱中找老师相叙,可如此森严的云阳狱,我却安全地进出了。” 张良望着嬴荷华,知她心中已有大概,“至于其他,你父王回咸阳后,万事浮出水面。” “你与父王交易,你得到了什么?”许栀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你是要离开秦国,对吗?” 张良不免笑了笑,“你不许我离开?” “张良。”许栀咬了咬唇,他还不知道项缠来过芷兰宫,好在下了廷尉,估计以楚人的势力,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放了。虽然项羽如今还在襁褓之中,但她一点儿也不想他与项氏的人碰上。 但她又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这些。 张良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知女莫若父,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把我困在秦国?” 她哪里能想到会找张良救韩非,照着这个路径,总不能让刘邦去阻止荆轲的刺杀吧…… 许栀与他对视,看着张良这种与嬴子婴差不多的问句,虽她在张良面前原形毕露得差不多了,但拉下脸买个乖,她倒也是很擅长。 “我只是不希望你离我太远。比如这次,我来折腾也不比你直接与父王相谈有用。” “……”张良一时语塞,“秦王给了我机会去救我的老师。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玄铁瓶子来,“这才是姚贾的鸩酒。老师饮下的是曾由扁鹊配置的屏息之物。” 许栀接过他手中物, “父王要你做什么?” “一则找出咸阳之中除了他还有谁想杀韩非。二则以验李斯是否需要特意安排人来掣肘。” 许栀不能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李斯在韩非死后,的确处处都有人与他平分秋色。 难道,赵高就是嬴政曾特意安排的掣肘之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赵高是个如此阴毒之人。 第一百零二章 李贤回都(加更,求推荐票,月票,支持正版!) 张良还保持着从新郑带来的习惯——下棋。 他研究起了李斯案上剩余的残局。 许栀只会下象棋,不会围棋,她在一旁看也看不太懂。张良说要教她,这虽然是和张良处关系的大好机会,但现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她要乘着这片刻的安宁,把事情理清楚个大概。 “我不想学,我饿了。”许栀摆烂地从垫子上坐起来,阿月很快给她加了个餐,她也让人给张良端了一碗羹汤。 “你放心,这可没毒。” 张良笑了笑,“就算有毒,良如今身在秦国,也只能喝了不是?” “那是自然。”许栀像小孩子那样冲他得意地一笑,“先生要早有这个觉悟,也不至于受伤了。” 张良摇了摇头,倒也自己端起了慢慢喝了。 许栀望着袅袅升起的白蒸汽,她搅动着自己碗中的红枣羹,很仔细地细嚼慢咽了起来。 她总算想明白了不少的事情。 嬴政给出要杀韩非的信号,李斯若秉了意志,杀了他师兄,无疑可以断定他对秦是忠心之说,另一面则表面他是个极其自私自利之人。 嬴政往后会重用此人但必定不会完全信任,这点从正史上看始皇帝宠信蒙氏兄弟便可应证。李斯的能力有目共睹,嬴政是个很会用人的帝王,他深谙韩非之书“八奸”所列,他势必会找到其余臣子成为李斯的对立面去监视亦或压制他。王绾、蒙恬、蒙毅乃至赵高皆有可能。 李斯面对君王有意的制衡,他在之后的仕途上只能养成一种畸形的小心谨慎。 至于现在。 她还需要与嬴政一见,才可更好地理解,他父王为什么愿意放走韩非。 而李斯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中毒。 是不是他自己自杀,一切也要等李斯醒了再说。 临近黄昏,高大的王车才停在了咸阳西侧,李斯门前。 余晖底下,连般冻半融化了的冰水都添上了不少金色的光。 在此之前,张良终于懂了李斯的意思。 他把他的想法都灌输入了这残局之中。 黑子分明无处围攻,但也给了白子走投无路。 所以白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诱敌而求生机。 他铤而走险地用杀韩非的方法来救韩非,却不料自己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局。 他或许压根没想到,他的钩吻已经被姚贾换了,而姚贾从一开始拿到的就不是什么鸩酒,而就是他让夏无且给的假死药。 张良这才对李斯有了很大的改观。 他也当真羡慕嬴政,羡慕秦国。一个国家,君臣之间纵然有利益相逼迫,可关键的时候,无论是姚贾还是李斯,他们没想过要背叛君主的意志,君也并非冷酷无情,甚至还颇有人情味地放手让李斯去走了一趟他想救韩非的程序。 有这样的一个秦国,他的韩国,他的韩王,是比不上的。 当嬴政说出要他代替韩非留在秦国的时候,张良倒是想看一看,嬴荷华无比坚信的统一,是个什么格局?这个叫嬴政的秦王会不会实现他父辈的梦想? 所以他好像并不打算听燕丹的安排,把韩国遗臣的信息给他,帮助他和自己逃离秦国了。 异彩纷呈的秦国朝堂,或许也颇为有趣。 张良见嬴荷华并没有要回宫的打算,不免轻声提醒她:“王车的速度不算快,既然想等消息,公主何不回宫等?李斯这里有我。方才那燕丹摆明了不待见你,免得惹祸上身。” 许栀无所谓地笑着说:“其实宫里更危险。” 她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实话告诉你吧,这几天没有蒙恬在,我根本就不敢回宫。此前章台宫侧殿一次,芷兰宫又是一次。我这时候回宫,指不定还有赵国人想杀我呢。” 许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地,加上她语气轻快,这令张良觉得她也忒没心没肺了。 “怪不得你在新郑时那般镇静。原来在咸阳业已‘身经百战’了。”张良道。 听着这种略带些调侃与讽刺的话,许栀瘪嘴,视线落到门前日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不过她今天心情很好,一点儿不想和张良生什么气,“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当是习惯咯。” ……习惯?张良感觉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舒服。 她望向他,“这两次是我运气好,下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要不你帮我去寻些李廷尉喝的这种药,如果下次有事情,我也来作个准备。” “这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迫不得已而用之,副作用太大。什么事情过而不好,自己的性命算计进去,向来是等到逼不得已。一个谋士如果沦落到这一步,那往后的棋就不用走了。何况你一个女子还是不要接触这些。” 算计自己的性命得失。 许栀不禁在想,张良是从这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把事情看得这样透彻了吗? 所以历史轨迹中的他便在辅佐了刘邦之后,功成身退,随赤松子云游四海,顺利抽身世俗。 她前面的话是认真听了的,但最后一句…… ——何况你一个女子还是不要接触这些。 先秦时期女子地位还可以,并不像是宋明清。 许栀也向来不缺少和这种历史名人硬刚的勇气。 “女子怎么了?你看不起女子?” 张良听她声调升高,明显是误会他轻视了她。“不不,我不是说女子不好不能当谋士。而是这药的副作用对女子身体不好。” “不是说了是假死药。” 张良咽下的话说不出口,“……这个,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你去问夏医官吧。” “夏医官?我老师也知道这个?怪不得他昨日被我喊来治病的时候,他动作那般慢吞吞地。”许栀顿了顿,“如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药的事情?” “除了夏医官,便只有我和你。” “我父王都不知道?” “秦王不会管药理之变,只要把结果给他便是。” 张良其实很想要嬴荷华回咸阳宫去。 李斯有两个儿子。 张良忘不了李贤在新郑城墙上与他对视的眼神,那种穿透灵魂的沧桑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中? 嬴政之前因李贤在韩国的行事多有不满,李贤不知他父亲假死其故,他要是比嬴政先回咸阳,事情怕更麻烦。 有时候,担忧的事情就是会变成真的。 李贤自昨夜收到兄长李由的飞鸽就快马从蜀地赶回府中,担心恰好赶上了嬴政的仪仗,他便越发加快了速度。 王车盖极大,垂遮帷帘。四周边角各垂了缀丝穗,车帘的帷幔上绣有云雷纹饰图案。 卫兵执戈,分列几队,寺人将车凳放置于车下。 “我王万年。” 燕丹很得意,因为他算得太准了。嬴政回到咸阳的第一站,便是去见了李斯。 —— 跟着李贤一行来咸阳的,还有很多藏匿着数不清的信息网。 一辆装潢不斐的马车从巴蜀行进多日,路上少遇盗贼,更有郡县长官接洽。 “主母,就快到驿馆了。李专使说了,他因家中有事需要先行。但我们此番来都中有王室中人相迎,临走时阿夭姑娘还专门为您制了这把机关弩以备不时之需,您为何还这般忧心忡忡?” “嘘,阿枝小声点儿。主母正阖眼想事情,万不可打扰。主母叮嘱了此行不同往日商谈,与国中贵人们相议更要事事小心。” 被唤作主母的女妇人的眼尾处添上了细微的鱼尾纹,但这丝毫不消减她的气质。 “蜀地郡守这些年拐弯抹角便想收取我们三成产业,亏得我们主母聪慧。这些年战事不少,而且对待商贾们不太友好,也不知道秦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秦王嬴政是个什么样的人? 怀清倒是挺好奇的,自丈夫死后,她厌倦战争,远走西蜀接管经营丹砂,过上了平平静静的日子。 怀清将手中的文书郑重放进匣中,掀开一角帘,视线的前方是一片恢弘无比的建筑,古朴庄重地端坐于天下之中,敞开博大的胸襟,想要将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纳入其中。 “波诡云谲的咸阳。”说着,怀清垂下眼睫,握着腰间的玉坠子。 或许她应该说,我回来了。 —— 咸阳的风比不得蜀地的温润。 刀刮一样凛冽,干燥。 李贤风尘仆仆地回到府中,看到挂满的白皤,别的都感觉不到,只有浑身僵硬。 第一百零三章 霜雪之问(求月票、推荐票、支持正版~) 李贤看到家门前如此多的车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他在蜀地还有事情未结,那个该死的赵高还时刻在盯着他,为了避免口舌,他特意走了后门。 李贤觉得真是可笑,回府奔丧还需要走后门。 兄长在信中提及嬴荷华公主因问楚人项缠之罪也在府上,而张良以公主之命,以将父亲丧事为由,引出幕后之人。 七百里的路程,李贤自夜间快马加鞭,五个时辰里,中途也只堪堪休息了一刻钟。 还不说下雪天,道路如何艰险。 等他到咸阳中,走到府门前时,已经是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冰淋满肩,扎高的发上、眉上满是霜,更不用说衣服被雪风打得有多湿。 虽然手上戴了皮质护具,但长时间的跋涉,他的手掌已被缰绳磨损得血肉模糊。 “小主人?!您怎么回……回府了?” 李贤一言未发,一路上,支撑着他回来的,皆是根本不相信。 一切才刚刚开始,才灭掉一个韩国而已。 他的父亲,李斯怎么可能会死! 上辈子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许栀在咸阳给他的传书多是提及韩非的事情,有谁要加害父亲,这些时日没有一点迹象。 但总是养成了多年的谨慎,李贤让家臣默声,他也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出发前李贤将告假书放置官署故意留给赵高看,他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会连夜赶回咸阳。 李贤进到里面,家门原是这般热闹,这些朝臣哪里是来吊唁,哪有非亲非故的官员会在丧礼的第一日赶来吊唁。 李贤望着这种嘈杂的环境,竟然生出了三分可悲与三分可笑。 也不知道上辈子,有没有人去给他和父亲收尸? 他的脑海中的景象与他眼前所见交错扭曲起来。 当李贤远远看到父亲当真躺在堂中时,突然之间也生出的挫败与冲动。 许栀在侧室的窗口看见了一点影子,从轮廓来看,很像是李贤,那人走近了几步后,她看清了不少,腾地一下从垫上站了起来,语调颇为紧张,“张良,你说得没错。李贤回来了!七百里地,他一日不到就赶回来了。” 张良顺着许栀的视线看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再看时,人已经跑到李贤的面前去了。 “我明白未成之事不可说,我只是得过去看看他。” 屋内只留下了她匆忙的声音和冉冉升起的檀香。 许栀把雪地踩得嘎吱作响,她到他面前时,李贤已经怆然跪在了雪地里。 她从来没看到他是这个模样,满身冰碴,比在韩地一路辗转山林惨十几倍。 他没解外面深棕色的斗篷,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衣。 许栀准备了很多话术,早在张良跟她说,李贤可能要赶回咸阳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 可料峭寒风之中,在暂时不能告诉他真相的情况下,她要怎么去安慰一个丧父之人,而且还是两次。 许栀断不是来看他笑话的,可她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贤说了不喜欢她喊他譬如李贤哥哥这种太过亲昵的称呼,她只知道他父亲李斯字通古,历史上他这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更别说他字什么。 她穿着曲裾,蹲不下来,无法平视他,便只能喊他的名字。 “李贤。” “李贤。是我。” 她重复了两遍,这一抬头,看到他眼神中混沌不已,以及,一抹极其隐晦的残忍。 她蓦地心惊,她错开他的目光,瞧见他手边的雪地中有些殷红色。 “……受伤了,还是要包扎的。” 李贤看见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块方巾。 他盯着自己手上的这块来自函谷关的自己的手巾,忽而哑然失笑起来,“如你所言,如果死亡就是结局,父亲死于朝政中的机关算计,至少留了全尸。” 李贤直起身,眼睛落到屋檐的白皤,很快看到了张良的身影,轻声说了句话。 可能是外面的官员声音太大,也可能是乎乎的窗柩嘎嘎地响。 许栀听不大清楚,她倾身去听。 李贤的语气不平不淡,“家父之死,你到底有没有插手?你把赵高派去蜀地,原来是从未信我?” 前一个问题,许栀只需要说:“廷尉于我在章台宫有恩,我插手也是插手想着怎么去保护他。” 但听到后面一个问句,她的眼神顿时闪过一丝错愕。 她料到这样做会有被李贤发现的危险,但是在基于主动权在自己手上时,她主动坦白,再能转成她的试探,而不是!他来试探她。 许栀与李贤对视,她看不清,越发看不清,他双眼底下的深渊。 “张良早想救韩非。他这样聪明的人,必定会与你父王有言在先。这也是你把他带来秦国的原因?” 李贤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想着那个玄铁瓶子,里面他上辈子从老师扁鹊那里学来的药方熬制而成的屏息。 前厅传来众人的跪拜之声。 定是王车。 他还没上前一步,去看看他父亲。 他也只能对许栀咽下那句:你可知?我亦可以救韩非。 ———— 【感谢各位看到这里,感谢投推荐票的书友(我经常看到后台你在投我票票,感谢),stardrunk(欢迎亲亲回归,?(′??`?))~】 据史记记载“太子患尸厥症,呈现假死状态,扁鹊根据太子的病情,确认病人并未死亡,用针刺热熨和汤药等使病人起死回生”,说明中国人早就“掌握”了并实施了较完善的复苏术。总之,在我国历代的医药着述中,有关麻醉止痛、复苏急救等方面的记载,内容丰富,经验宝贵,可以一窥古代麻醉与镇痛的发展脉络。 《列子?汤问篇》和《史记?扁鹊列传》中记录了春秋战国时代着名医学家扁鹊以“毒酒”作麻药,为病人“剖腹探心”。 ———— 支持正版!!请在阅文旗下网站看文!!起点、红袖、qq阅读、潇湘、言情小说吧这些正版网站。 !!本文全文免费,不要去盗版网站,抵制盗版,从我做起!! 第一百零四章 暴风雨前 日光从云中透出,冰面上汩汩流动着缓慢消融的雪水。 李贤样子虽狼狈,却是可以很快站起来,但他发觉了旁边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张良目光很淡,但片刻不离。 是那种盐粒被扔进了湖水的淡。 李贤迟疑了几分。 这一刻的疑虑果然引来了许栀的注意。 她见李贤听到外面车撵的声音,却将起未起。 她以为是路上奔波所致,也没想那么多,径直伸了手,把他从地上搀起来。 她攥着他袖子用劲一拉,李贤顺势起来,他本就比她高出很多,斗篷宽大,几乎要把她给盖住了。 许栀蓦地扬起脸,她看到他墨色很浓的眼瞳。 她离与他不算近,但由于在露天雪地里开口说话,呼出的白气直往他那边里钻。 “我让张良来秦,是为了未来的秦国。”许栀道。 她偏着头去看李贤的反应,见他默然不动,她也更明了,当了那么久官的人铁定不会在她面前表出现什么神色殊异。 可她不打算偃旗息鼓,李贤好不容易自己回咸阳一次,她才不相信他会安分。荆轲被他匡去蜀地的事情,怀清也是从蜀来,摆明了他赈灾是有意选了地方。 “你说我不相信你。那你也需要做一些让我相信你的事情吧?” 许栀眸光后移,却不回头,“张良为我解韩非之惑,”她笑着再望向他,“那么你呢?” 李贤从未觉得一个女孩的声线可以如此清冷。 “解惑。”他停顿片刻,“他一个韩人,给你能解什么惑?亡国之惑吗?” 许栀没想到他这般不客气。 最后四个字的确足够有杀伤力。 韩亡之惑?秦亡之惑? 惑也是祸。 “我不就是来解亡国之祸的。” 李贤沉思道:“那公主想让我为你解什么惑?” 他接下来的话转化了自称,不卑不亢道,“公主想要的答案如此之多,臣又不是善机关术的墨家,不能样样赢得公主欢心。臣父为大王安心行此法,如今身死于此。不知公主想要什么心安?” 李贤说了一大堆。 这下是许栀没什么反应。 她和嬴政待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在他身边听对朝臣的这种带点埋怨似的话听了很多。 许栀向来是没怎么听进去,她没空和李贤扯东扯西。 他这个性格真和李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都喜欢逮着人把事问个清楚。她母妃要这样,也不至于和她父王这么多年理不清。 她忽略他前面的话里的机巧,坦诚道:“我要什么心安?拜托,你们好生活着,别搞事就是我最大的心安!” “那我且相信若一日我性命垂危,料想公主不会作壁上观。” 许栀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身上的斗篷,感到有些不妥,丧礼之事不会那么快传到蜀地。 李由不知其中缘故,定当夜就疾书了。 父丧当告,也情有可原。但先下乃是紧要关头,不能出一点差错。 许栀解过扶苏斗篷的系带,所以她一踮脚,在李贤愣住的眼神中,很快顺手把李贤身上的这个结给解开了。 他里面是身白衣,许栀觉得这个颜色安全许多,她这才把斗篷放到他手中。 “你奔波这么远,别在这了,你还是进去看看廷尉吧。我父王这边有我,你这边出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父王断不会怪你无令归家。” 话音刚落。 王驾已到了门口。 许栀后退两步,退到了雪地右侧的大榕树前。她端正地作礼,没一会儿,脑袋就不安分地抬了起来。 快要临近黄昏,好像大家都赶着回家了。 燕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跟着进来的大臣,只有带着法冠穿得很周正的御史王绾。 “天这么冷,荷华何故出了屋?” 沉稳熟悉的声音。 嬴政一身玄色常服,领口交织一层暗红纹路,简单而庄重。 “父王。” 许栀堪堪开口,便说不出话。唯有嬴政,雪地之上,黑白相托,自带一种天地失色的孤寒,一切仿佛俨然如梦。 没一会儿自己被冻红了的手有了些温度。 她也握紧了。 许栀看到嬴政的冠发上已是粘了些鹅毛白。 “您发上有雪。” “无碍。” 许栀朝嬴政很乖巧地笑了笑,虽说无碍,她知道隐喻的重要。 她把手搭在嬴政的肩膀上,她好像感觉了属于河图的温度。 后世好像也是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两千年寰宇。 她鼓起腮帮,轻轻一吹,漫漫散散的雪这才有了些重量,大都飘摇着往别处去了。 轻飘飘地,不会阻碍任何事情的发展。 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许栀站了回去。 无论如何,就算嬴政不是因为她刺杀之事回咸阳,她也终究是还是众人眼中极度受宠的小公主。 “荷华对张良可还满意?” “张良先生只有顺了大秦与父王的意,荷华才会满意。” “好。”嬴政很喜欢这个回答。 嬴政没有大张旗鼓地审问追查。 临近黄昏,许多大臣都以宵禁的借口,提前离开。 郑璃并没有来李府,而是先回了芷兰宫,她意外地开口,叮嘱嬴政不管女儿做了什么,看在她在宫中遇刺的份上,勿要苛责。 嬴政没有说什么。 说实话,当他看到荷华出现在雪地中,看到李斯之子李贤从蜀中加急奔回。 嬴政瞬间明白了当日从扶苏口中提出要赵高去蜀的话的源头。 这明显不是扶苏的意思,而是,荷华? 荷华。 据说当时赵高因罪下狱,主管是蒙毅。 赵高曾与嬴政在邯郸有一面之缘,他刚回到秦国时,赵高被吕不韦安排到他的身边。 一个普通的杂役寺人却有名有姓,嬴政知道赵高不是一般人,赵高的赵,是赵国宗室的赵,不过他是个败落远支。 就这个出身来说,嬴政甚至觉得赵高与他很有共同话题。 他也曾不过是个被质邯郸的秦宗室之子。 后来在嫪毐之祸时,赵高的确是少有尽心站在他这边的人。 不管是因为惧怕王室,还是谄媚吕不韦,嬴政那时孤立无援,便对他多了些青眼。 后来赵高因疏忽犯罪,下了狱,在狱中,他高声背诵律法文书,遍识典律,可谓精通。 多一个赵高,少一个赵高对嬴政来说没有什么所谓。 但总是爱惜人才,也无法忘记那段日子。 当日在雍城看见母后和嫪毐生下的那两个假子。 嬴政极端崩溃,他这才明白,原来连与他同甘共苦的母后,在这一刻,也全然抛弃了他。 嬴政的温情变成了笑话。 他最亲近的人,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赵姬,不但把太后玺印给了嫪毐,甚至还在谋划把他从王位下拽下来。 嫪毐叛乱。 她,他的母后,也要杀他。 赵高在这个时候,俯首帖耳地告诉他:卑,永世不负大王提携之恩。 所以赵高痛哭流涕地求情,恳求他看在往日崎岖,赦免他的死罪。 最终,嬴政让蒙毅免了赵高的死罪。还把他调任去了宫中中府。 赵高虽免了死罪,但还是被打了三十个板子。 精神失常的却是举报赵高的人。 直到李斯告假,嬴政才知道那个人是李斯的儿子。 嬴政看出来,如今,李贤连带着赵高都似乎成了荷华眼中刻意观察的对象。 目前五国形势尚有迷局,监察本国职位不高的朝臣,并不是嬴政的重点,他也并不想分太多心。 既然女儿有心,嬴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了。 雪风歇了下来。 一切宁静得有些过于乐观。 这无外乎是属于暴风雨前的征召。 而李贤在进到堂中。 他觉得自己腰腹部位开始隐隐作痛。 万千沉钧加在他的身上。 但只要一眼。 李贤心中寒冰顿时化开了。 冥冥之中,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事物不断演变,偏移。还好因为自己的早有所备,这次赢上一局。 上一世,他是在随始皇帝巡游山东临淄,齐国故地才找到扁鹊留下的绝笔医书。 他已将书中的全部内容谨记于心。 以他父亲的状况。 他顿时明白,这是一个局。 李斯喝下的乃是李贤这一世自己配置的屏息。 至于怎么阴差阳错被父亲喝下了。 李贤惊觉,至高之上,一双眼,早已将他们承纳其中。 重生也罢,他终究是臣,也从未出于君王的掌控。 —— 窗外的风还乎乎地吹着,李斯握拳咳嗽两声,消瘦的肩膀更显单薄,此刻又不像往日那般束发簪冠,面容憔悴又苍白,更令他看起来像是真要病死了。 “御史要问我,问便是。” “廷尉一向算无遗策,要说你连身边的家臣都看不出来他被人特意安排,我会信?”王绾道。 李斯这人自韩非来秦之后,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他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多么文弱遭难的清白文臣。 王绾不会阻止自己的恩师蔡泽对韩非的杀意,他保住燕丹门下的田光,替他们消解了章台宫之事隐藏的危险,这是他对恩师知遇之恩的报答。 但王绾自己不会去插手有人想要救韩非的行为,——比如那个嬴荷华小公主。 如今韩非是真死了,李斯搁这还表演什么同门情谊呢? 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么? 李斯脑子还是混乱的,他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疑对他最好的人生写照。 如今,韩非又死了,他恍惚地也开始嘲笑起了自己。 李斯就着身上的长袍,外衣也不披,走到了窗前。 “我说不知道家臣是敌国安插到我身边的细作。绾兄信么?” 王绾这个人与韩非有时候有点儿相似。 人不算古板,但就是认死理。 “不信。” 王绾走了两步,“大王心中所想,廷尉应该比我清楚。所以,廷尉莫要拐弯抹角了,你把你那家臣一五一十说出清楚了,我何苦为难你?” —— yz最近现实中有些忙,为爱发电的情况下,也会保证质量,尽量保持一日一更,大家不要弃文文。 读者朋友们的留言评论我都看到啦,因为时间不能一一回复,真的非常谢谢你们的支持! 非常非常感谢。 历史太苦,这何尝不是与诸位的浪漫主义呢? 第一百零五章 苏醒之后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快,一旦太阳收了光,云层簇拥而来,也生了扑面的寒气。 压抑沉闷的李府,因夏无且的“妙手回春”而再次喧闹。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也好像很慢。 这一日,对李斯来说真算是煎熬。 这整整十二个时辰,他其实都是醒着的。 他的脑子非常地清醒,听觉嗅觉都挺灵敏,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四肢僵硬,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李斯就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许多人的网络之中。 那夜,他自云阳狱回到府邸的时候,想过很多种可能。 当他以为自己真的错手杀死韩非的时候,他万念俱灰,他是真的、想过自杀,但不是喝毒酒,而是用刀刎颈。 李斯之人,他就算是打算死,也要让自己死得有些价值。 那个随他去云阳狱的家臣,早就被李斯察觉了不对劲。 但属实不好分辨乃是赵燕还是楚魏的人。既然他已经沉潜到了自己身边,那么必将能牵扯出咸阳的幕后之人。 李斯原本第一次让家臣他去狱中,就是让他得知韩非已死的消息,让这人前去给他的上级报告情况。 可没想到!他的解药无济于事。 人在自己准备了好久,策划了好久的事情上栽了的时候,大多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李斯坦诚自己在很早之前就失掉了最原本的理智。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府中,恰遇故友携笛来。 李斯便与这位曾与他同为吕不韦门客的韩国人墨柒,相商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 一局棋还未毕。 墨柒也没想到,李斯展现出的挣扎到了这个地步。 他要用自己的死,来牵引出咸阳的那个质子出手。 墨柒收了袍袖,将笛别在腰间,不解道:“为什么一定要是燕丹?我此来便是为告诉你,我可是于途中听闻,又有楚国人冲着那个留在咸阳的小公主去了。设局的人,怎么就不会是你们楚国人了?” 李斯盯着雪白的刀锋,记忆开始混淆,淡然道:“墨兄才下山,可能不知燕丹已从赵入秦。此人与我王素有怨怼。看似软弱儒雅,实乃狡诈之徒,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大王要灭赵燕,此人必将是重要转圜之处。” 李斯沉默片刻,案上的烛火摇曳得他眼花,他续言道:“至于郑夫人。昌平君已经不再顾念她的身份了,她总不会连自己的孩子也不顾惜。我信她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这是何苦?你就不为你两个儿子考虑?” “由儿,我向来放心。至于贤儿,这些年你偶尔也去蜀,想必墨兄应当见过我不日前去赈灾的幼子,他在赵高眼前居得数日,我便明白阿贤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墨柒的身份颇为敏感,他是墨家弟子但亦兼学黄老,自吕不韦饮鸩自杀后,他已经看明白俗尘毅然出走,长居于终南山。 也亏得他墨家的身份,这些年半搭着保护了李斯在秦国不受墨家侵扰。 墨柒见他已将一柄青铜剑快举到了颈上。 “剑都不怎么会拿的人,自杀的姿势也都这么外行。”墨柒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不羁道:“斯兄果然是个重情之人。” 一衫青黛色长袍,松松垮垮,所谓凌然洒脱,如有从容,该就是墨柒这个样子, 李斯自诩自己也算看得开,但他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剔骨之痛,何况斯人已逝,何足贪念? 墨柒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 “你当真打算撒手不管了?连你的理想、秦王,都不顾了?” “大王身边还有贤臣良将。我之理想,会有人代我看到。” 墨柒兀自坐在案上,斟了一小爵酒,烛火底下清酒的光晃荡着,波纹微平后,墨柒递到李斯的面前:“既如此,兄既意决,我亦不多劝,但饮此杯。” 谁知李斯喝下这杯酒后,眼前的事物也开始模糊,身体也发虚起来,他手一松,酒爵就掉落到了地上,洒出了剩余的酒水。 墨柒在心中不禁笑道,阿良,你怕是也没想到,李斯并非你所想。暴鸢所托,我也就不执行了。 韩非啊,你要我护他,他要因你死而死。 既两心相诚,何以将死为期? 墨柒把府中那只毛茸茸的长毛猫抱起来,到李斯的面前,他抱着猫俯身笑道:“斯兄啊,死了,这月色再无人可勾勒咯。让我帮你看清楚一些事情吧。” 言毕,墨柒很快听到了门口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朝怀中的小猫再道:“小猫啊,你可记住了这酒的味道?待会儿要记得带小公主到这边来。” 这时,那个豢猫老妇来寻猫的声音响起,墨柒很快转身消失于雪夜之中,他的眼睛里隐约冒出了一抹不同于黑夜的荧光色。 李斯仰躺在地面,只能听到窗户破风的声音,以及很多个脚步在嚓嚓地踩雪。 他想说话,他尚且还处于一种很清醒的状态,喉咙有刺痛感,但就是身体动弹不得。 然后他听到了他的爱猫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是嬴荷华与蒙恬的声音。 他从不怀疑墨柒会害他,但他居然敢动他的猫!! 墨柒,你真是不知死活。 李斯承认他的波斯猫,是极少能让他发生情绪起伏的事物。 这猫要是死了,李斯是真的会掐死他。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 小公主喊来夏无且,声音焦急地让他别死。 带着哭腔地念着,他死了,她父王怎么办? 从没有人在这个年份里,觉得他对嬴政有着多么重要。 李斯心里清晰了许多,同时还挺感怀。他自己是个很会算计人心的人,从来筹谋都是以目标为导向,很少在乎过程是如何肮脏丑陋,伤害旁人。 ——我相信廷尉知道该怎么做。 真心,他觉得这个东西出现在这个世道还蛮稀奇。 李斯很明确地听到夏无且还没发话,他的家臣就马不停蹄地跑去跟嬴荷华说他活不到大王回咸阳。 李斯的意识在夏无且再给他灌下下一帖子药后,慢慢进入了一种静止的沉默。 再醒过来时,便是当下看到嬴政了。 他赶紧行大礼。 嬴政负手立在窗前。 —— 许栀回到宫中时,等着她的是关于母亲与来自楚国的巨大压力。 表面是灭赵之备,实际上纵横的列国是断不会真的坐以待毙。 六国之人不是傻子。 —— 而月色之下,早有人收拾好了行囊,李斯的情况,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李斯之死,韩非之死给秦国的政坛暂时带来了阴霾。 对燕丹来说,这恰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第一百零六章 难言之隐 风月寄何处,霜华伴西风。 故乡一邀月,衍水荡悠悠。 燕丹在很多个异乡的夜晚,独自想念仅属于自己的故乡。 —— 许栀等不到亲口告诉李贤,他们的第一步谋划成功。 因为嬴政特地让蒙恬送了她回咸阳宫。 “荷华想与父王一同回宫。” 嬴政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寡人与王御史还有事相商。荷华这一日在李斯这怕也难入眠,先回宫好生休息。” 当女儿乖巧地点头,又冲他露出这个人畜无害的表情,嬴政很容易就规避掉了他将所有人置于揣测之地的习惯。 听她又说:“嗯。我这就回去,不打扰父王。廷尉从南方过来,不爱在府上放暖炉,天寒地冻,您要注意保暖。” 无管从何处开始推敲,荷华在谋事上虽显稚嫩,但好在她很懂得何时该收敛。 她有意无意在提及南方,提到楚国,更是点明自己来李斯这里是为了查清芷兰宫之事。 嬴政扫了一眼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张良。 他依旧站立得不卑不亢,比他的父亲稍显多一分桀骜,却比韩非少一丝锋芒,就如当日在亭廊时一样。 嬴政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的韩非。 这个月白风清的年轻人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嬴政能感受到对方眼中的颤动,但对方很快冷静下来,他没有拜礼,只是拱手抛出一句话:韩为何亡,大王心中已有定论,臣不欲辨,然秦灭韩,已为诸国瞩目,臣知大王近来所忧并非韩国为何而亡,而是一事难解。 “何事难解,说来听听?” ——大王有攻赵,降燕,防楚,灭魏,联齐之良策。计策已有,命臣却多。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寡人以为先生会直言。” ——臣身无长物,不敢。 “你可知道,单凭你从韩国跟来的人欲在华阳宫行刺,你的罪名已足够让寡人夷灭三族。” 张良瞳孔掠过一抹惊讶,嬴政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刺客不是韩非。 张良也确定那晚华阳宫行刺的人不是暴鸢。但若嬴政认定是韩人,他这个罪名只能担了。他更深谙一个君王的帷幄,嬴政不意在任何一个人是死是活,他只想用这些事情来推动秦国的进展。 一个运棋可使嬴政不费吹灰之力地隔岸观火,一箭三雕。 只听嬴政又道:“张良,你本可以逃,嬴腾上报后,寡人给了你机会,但你放弃了。” “良若逃了,家父与小弟必受我之累,何况公主有意让良到咸阳。大王给良的机会,良用不上。” “寡人暂且不论荷华有什么心思。你如今还活着站在这里,已是寡人网开一面。不过你比有的人要懂得什么是大势所趋。” 当日言罢,嬴政给张良下了云阳狱三个字。 这些天里张良忙碌铺就,一刻也没闲着。 嬴政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王绾与李斯两人的行事风格。 而且嬴政觉得自己的女儿真的非常在意韩非与李斯,还有张良。 李贤当众质疑他父亲死因是否是韩国人的报复时,荷华还试图给张良找补。 李贤的内心建设做得很好,演戏也是一流,他已知晓父亲还活着。 只要以督脉为主,针灸人中,涌泉,百会等穴位,父亲便能苏醒。 可大哥李由还不知道,他仍是一副颓废痛苦。 李贤目前还不知道嬴政此番用意是什么,如果单单是想旁敲侧击他们一番,也太过大费周章。 他也越发感到这一世的许多事件,因为许栀的参与,或者是说因为他与许栀的共同作用下,开始发生了逆转。 李贤看到张良入秦宫,见到许栀对他的态度依旧很好。 如果说张良是未来的危险,许栀还能如此冷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让张良入秦的目的达到了:要不就是韩非还活着,要不就是她让张良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咸阳。 李贤想到这里。 他看到张良身上系着标志性的白短绒大氅,这无疑是入秦国哪一个大臣门客幕僚的象征。 嬴荷华,许栀。 一个年纪尚小的公主用不到门客,难道她要张良成为长公子扶苏的幕僚? 这是许栀打算培植扶苏的势力吗? 是吧。 可楚国势力已然如此大,先王好不容易用外卿、用嬴姓宗室作了平衡。 他父亲李斯是个楚国人,虽然他多次表明了忠心,连他,嬴政都顺带提防着,嬴政又怎么会容忍张良有去打破这个天平的可能? 张良让许栀如此煞费苦心,连劝带骗地安排他的去处。 只为了不让他未来做出博浪沙之举,为了不让未来所谓的汉朝出现? 想到这里,李贤手上的这一件来自蜀地质地稍薄的披风变得有些重了。 李贤想到新郑城墙上,桃夭跳楼后,许栀扑进自己怀中,质问自己所行何事,随后又接着用文明的观念来将自己拉回轨迹。 说实话,她自被绑去韩国开始,回到秦国就没安全过。 华阳宫,章台宫,芷兰宫。 想要她死的人就没消停下来。 还好许栀还知道把蒙恬叫进宫,李贤是真的担心她哪天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至于张良以后还会不会刺杀嬴政,他不知道,李贤只知道他手里握着的这个太过纯良。 平日李贤有要务在身,还得提防赵高的监视,他天天盯着荆轲,也分身乏术。 荆轲是个游侠,他向来是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长住,经常往外跑。 但李贤很清楚地感受得到,荆轲是真心把行侠仗义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也是真的把他当成好友,更是人如璞玉。 荆轲是一块璞玉。 不然他不会因为自己最初救了负伤的他,便引为知心好友。 他一句去救人,荆轲什么话也不问,提了剑就随他去了韩国。 他是未雕琢的侠客。 李贤到蜀地成都时,荆轲专门带了两三个朋友到成都一叙,然后又是消失一两个月,每次他再出现,除了衣服上多几道口子,不怎么修边幅之外,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变化,随着剑术精进,也不受伤了。 荆轲边喝酒,边畅谈他近来又斩杀了几个为非作歹之暴徒。 他说这些的时候,他眼睛永远都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清澈。 这种富有朝气的气质也同样出现在了许栀身上,她同他畅谈未来,坚信大秦。 他们的眼睛里都是生生不息的活力。 李贤很清楚,自己天然会被这样性格的人所吸引。 偏偏这个人是大秦的敌人,是刺客荆轲。 李贤甚至想,不管荆轲在外面几日,只要荆轲记得回蜀地找他一叙,他就会感觉未来还有希望。 而当他听说其中有个人叫秦舞阳,李贤脑海中的时间又混乱起来,他觉得自己脑子越发不清醒,越发开始彷徨。 李贤不想让荆轲走到那个结局。 灭赵在即,荆轲刺秦的历史轨迹不日将会发生。 所以,他深知,燕丹,是目前紧迫的关键。 李贤在须臾之间,目光暗沉了不少。 雪终于停了下来,云厚沉黄,冷雨将至。 许栀走在回宫的路上,原本她得知李斯和韩非还活着,她的心情一直保持着愉快。 可她忘不了在踏上马车时,回头与李贤视线相撞。 她的身后跟着太多的护卫,她无法与他讲述她已知的秘密,因为嬴政与王绾等大臣,她连暗示也不能阐明。 许栀踏上脚凳,临进车里,才直接捕捉信息,关切地直视李贤的眼睛。 李贤颔首轻点头,以表无恙。 深墨色的潭水之中,沉淀着散不开的雾气,飘摇而复杂,仿佛一切都暗含于这一双眼中。 第一百零七章 与君共勉(求推荐票、月票,支持正版~) 秦宫不同于韩宫,秦国的宫殿整成片又单组为宫,巷道高阔,砖瓦黧黑。 许栀下了车,走到回芷兰宫前,刚入夜时分,宫殿已灯火通明。 蒙恬停在殿门前,“公主,臣近来会在您的外宫宿卫,您有任何事情都可通传于臣。” 蒙恬此言分明是客套话。 她也料到去李斯府上会有这个坏处,因为又是刺杀又是死人,只是没想到她的父王明确不让会让她在这段时间离开芷兰宫。 不过,她有事情还要去办。 而她如今已不能出宫,但她目前与李贤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说开,比如那个可能已经快要到咸阳的怀清,还有近在眼前的燕丹出逃,楚国人项缠等等……目前戒备森严,信鸽已不能用,直接找李贤又太过显眼。 在外臣看来,实在有些蛮横,嬴荷华问罪未果,别人父亲不慎惨死,最后不顾丧仪,还要把儿子给薅进宫里……这又不是拿的魏晋南北朝剧本。 许栀想,蒙恬去过雍城,想必已知道了韩非之事的原委。 许栀停住脚步,自然接过了他的话头,“若我现在就有求于蒙千乘的事情呢?” 蒙恬或许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嬴政明确告诉他,小公主被伤及了分毫,哪怕是吓到一点半点,他要在宫中值更久的班。 蒙恬知道小公主胆子大得很,不是个安分的性子。 许栀见他的眼眸里流露出很明显的迟疑,试探道:“小将军是怕我又要出宫?” 蒙恬保持沉默。 她抬头看他,用疑问的语气道:“你的表情看起来是不许我出去了。” 蒙恬一愣,小公主不但胆子大,而且还很机灵,他又不好说这是大王的要求,怕破坏父女关系,他忙颔首拱手,“不敢。公主若在宫外有什么事情,臣可为代劳。” 许栀偏着头问,“小将军此话当真?” 霜风吹起蒙恬的衣摆,灯火又将他身上的轻甲折射出皎洁的银光。 蒙恬显然清楚她就是来套话的,但他不能欺骗公主,只能说出:“当真。” 许栀笑了笑道:“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转交一封信。” “公主要带给何人?” “张良。” 至于为何要带信给张良,她父王知晓张良与自己有旧交情,而她也极力渲染了他们这个交情是积极正面的。 而张良总要找机会给韩非带个李斯的口信,李贤是最好的纽带,她通过张良与李贤见上面,也可顺便帮张良打算了他日后打算,以及让李斯知道韩非的去处。 蒙恬听到这个名字,蓦地一愣。 “大王已许了张良先生做公主的课业老师,公主可与先生面谈,不必多此一举。” 许栀没想到这一茬。 蒙恬下意识地将雍城的对话说了出来,却实实在在地堵住了许栀的话。 也不知道张良怎么想的,放着扶苏那边的好地方不去,来教她干什么…… 许栀灵机一动,抿唇,可怜兮兮地续言:“有的话。怎么好当面说?总要先试探一下吧。” 蒙恬看她表情变得扭捏,自动把话给听岔了,忽然眼神诡异地盯了她一眼,“试探?” “我不想让新老师觉得我头脑简单。” 蒙恬这才答应了她,也算是孩子心性。 许栀甜笑道:“等明日,我写好了给你,辛苦小将军了。” 许栀踏入宫门时又转头叮嘱道:“你务必要保护好它,不准让人偷看我的信。” 只见她环顾了四周,听她又说:“这么多力士高手,我也大可以放心了。蒙将军尽管告诉父王,我会听话待在宫中。” 许栀忽然走近两步,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明月,“我知道小将军与李廷尉幼子李贤同在函谷关共事,关系应该不会差的。我与李贤相识许久,如今见他形容憔悴,心中多有不忍,若有机会还请小将军劝慰于他。” 蒙恬看见小公主的眼睛里有一些皎洁的月色,拱手道“诺。” 劝慰李贤是真,但不全是为了去劝李贤。 许栀哪能让蒙恬待在芷兰宫周围。 母妃是楚国的公主,项缠是楚国高官之子。 至少在许栀的心中,自从赵嘉之后,郑璃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冷漠。从韩国回来之后,更是肉眼可见她对她发自内心的关爱。 但许栀无法解释为什么郑璃的斗篷时常都是带着露天的寒霜冰冷。 许栀不敢再想下去。 事件还没有走到收网的时候,许栀是真的很担心她的母妃郑璃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 如果蒙恬察觉了,多半就等于嬴政知道了。他们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如果真的是郑璃与项缠为同一势力,那不得闹得翻天覆地。 许栀开始期待那位历史上会叛出秦国返回楚地的昌平君,她务必要摸清楚楚国到底在燕丹出逃的戏份之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 夜里,待蒙恬刚回到李府回禀嬴政,李由按捺住激动,如释重负地告诉他一个消息,李斯已经醒了。 而李贤正跪立在紧闭的门外,身上虽盖了件深色的裘衣,但已经是雪满肩头。 李斯没死。 大王也并没有责怪他回咸阳的事情。 这冰天雪地地,蒙恬不知道他跪着干什么? 只听到他不停地在念着什么成全。 “……孩儿……求父亲成全。” 李贤的执着令李斯头疼,相当头疼。 其实自那晚从骊山回来后,李贤就开始按照李斯的安排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了。 蜀地,虽然偏僻但乃是安居之地。 李贤从来不像李由那般听话,他是仗着嬴政在,再次忤逆他。 李斯的书房虽比不上嬴政在秦宫宽阔,但也是雅致。 两人面对面跽坐在一起。 继续上一盘棋。 如今棋面又回到了李斯昏迷之前的样子。 李斯执白,嬴政执黑。 先秦时期分明是白棋先走,但如今已是黑棋领先了。 张良一眼看破的局势却成为了李斯难以破解的谜题。 李斯搁下棋子,拱手作揖:“臣,输了。” 嬴政指节间挟住一枚精巧而剔透的墨玉,他目光淡然扫过棋面,“寡人记得,当年也是这样的霜雪天,那日是你教了寡人下棋之道的精要。今日怎么轻易认输了?” “非臣不尽全力,而是大王棋艺已在臣之上。” 听到窗外的声音,嬴政看了眼李斯,他言语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连那上挑的眉目也不再张扬。 “寡人倒是好奇。旁人绞尽脑汁想在咸阳谋个一官半职,怎么到了廷尉这,偏想让令郎去那偏远艰苦之地?” “犬子并不适合……”李斯还没把话说完。 “大王。微臣有事相禀。” 蒙恬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里面的对话。 他这点事不是必须马上要说的,回芷兰宫保护公主才是他目前的要职。 因为雪下得太大,这时候,蒙恬已经开始在心里同情起李贤来了。 “公主可有什么话带给我?”李贤问。 “小公主说我好生劝慰你。见你形容憔悴,她心中不忍。” “她给张良带了什么话?”李贤又问。 “她让我带一封信给张良。” “信?” “嗯。小公主说有的话不好当面说,要写进信中说。” “……” 李贤忽然想到许栀跟他说过传讯时缜密之所谓,他不过是去蜀地了几个月,她就不再相信他?她就开始依仗于他人的谋划? “贤兄?” “我没事,我挺好的。” 【最近yz非常忙,很感谢大家的支持,收藏快到一千了,也是难得。有读者朋友评论说剧情还比较精彩,真的很开心。本来走的也是冷门同好风。写小说下来发现要查的资料还是蛮多,尤其是衣食住行这些社会史方面,作者尽量靠近那个时代在写,有改变历史线的部分我基本上在作家的话里面会有备注。因为喜欢这段时期,作者对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小传式的描写(如果有读者有特别喜欢或者想要看刻画的这段时期的历史人物,可以留言,作者会酌情加入)之前读者提到不连贯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我把人物当初短篇在写的缘故,也一直在做出一些改变,因为yz的更新频率慢,所以章未会带一些悬念什么的,有精力会考虑修润。最后,感谢最近投推荐票和月票的朋友,我个熬夜更】 第一百零八章 昌平君 许栀踏入芷兰宫。 苍郁的树木从两边排开,其间的青铜宫灯里荡漾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她提着心走到郑璃的殿门,呼了一口气,用端正又纯真的语气道:“母妃,荷华回宫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歇下。” 秋兮挑着灯,微微俯身道:“小公主,夫人在前殿。” 许栀没想到殿中的人不止郑璃一人。 还有扶苏。 扶苏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 蒙恬去雍城时,定然什么都于他说了。许栀担心扶苏是知晓自己过多地参与了李斯的事情,这才表露担忧。 等到秋兮顺着指引,许栀这才发现,除了扶苏,正殿之中,侧案还跽坐一人。 他发间黑中带灰,着身深裳,头戴玄冠。 他的身影隐匿在一片黄色的光之中,衣袍上浮动着山河的纹路,这样的氛围之下,让他看起来颇为神秘。 他看着许栀进来,面色瞬间浮现出了不知真假的笑意,搁下手中的一卷竹简,不等郑璃开口说话,便朝着许栀招手,让她到他旁边去。 这个人全程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的动作无疑不透露出一种“必须”。 许栀像个孩子的反应那样,呆滞地望了眼郑璃,然后就是杵着不动。 她当然知道这个这个年约五十的官员是谁。 先秦时,芷兰宫独立于其他殿宇,主殿曾为秦昭王时期召开小议之地,后章台宫修缮完整,便大小事物一且并之。所以这芷兰宫并非传统意义上君王后宫的宫殿,但因郑璃作为三国公主的特殊身份,她的身上带有韩赵楚的渊源,来的时候更带着显示楚国之诚心的责任,故而她居住在芷兰宫也不甚意外。 夜间能够不避讳地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除了扶苏,无疑是在王室宗亲之外,更加亲上加亲的亲属。 昌平君芈启,楚考烈王之子,嬴政名义上的舅舅,也是郑璃名义上的叔父。 虽然在实权上他比不过去世不久的蔡泽,但他的地位乃是相当尊崇。 嬴政才刚刚回雍城,芈启就急忙来到芷兰宫,到底意在哪里? 见嬴荷华略显呆滞地模样,芈启不以为意地放下手。 许栀被秋兮带到了郑璃的身边,郑璃俯身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搓了搓女儿的小手,轻轻地哈了口热气为她暖手。 “臣……” “昌平君。”芈启还没说出一句话,扶苏出声打断了他,“昌平君有什么事情,可与我说。小妹才自廷尉府上回宫,父王尚且将心不忍小妹眼见廷尉之丧,昌平君何必着急。” 许栀还是第一次听到扶苏用这种略带压迫性的语调说话。 又见扶苏今日没有穿平日里那种清新之色,而是一身沈黑。在比白日稍暗的殿宇中,他的五官本就与嬴政七分相似,换了这身玄色,更是相差无几。 “长公子。”芈启拱手,“臣并非要逼问公主什么话,只是臣今日也去往李廷尉府上吊唁,并未见到公主。臣才特地想来关心,臣算是公主的长辈,臣方在夫人所言中知晓公主独在咸阳时曾在章台宫与李廷尉一同遇险,臣难辞其咎,还望不要怪臣迟来慰问之心。” 芈启不愧是相国,不愧是没有实权还坐在相国位置之上的楚国人。 他的声调与言语不带任何的起伏,并把话说得相当严密而柔中带刺。他句句犹在嬴荷华,却没有一个字是在真的关心她。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想知道许栀为何暗中去了廷尉府?章台宫的掀起的风浪与李斯之死有何联系? 许栀在旁处没有别的本事,但言语之上的艺术她还是挺明白。 “我那时候正安慰李贤与李由哥哥呢。相国您当然没有看见我啦。因为廷尉的家乡是楚国,所以在下葬前须寻一些楚国的巫咸来引灵,”许栀顿了顿,“我记得父王说过,母妃是楚国的公主,母妃知道这个吗?” 这是自小生活在楚地的人才知道的习俗,郑璃缓和地注视了许栀很明亮的眼睛,摇了头。 芈启被嬴荷华的“相国”两个字说得有些发愣。 自吕不韦死后,在秦国,相国已是虚职,没有谁会真的在意这个虚空的头衔是落在芈启的头上。 所以秦人也大多习惯喊他昌平君。 相国,毕竟还是一国诸臣之典率的象征。 “楚地的确有这一习俗。”芈启道。 许栀抬起脸看着芈启,就是想等他这句话,一脸天真道:“相国也是楚国人,我听说有些巫还有教人起死回生的能力,相国可否请其来救救廷尉?” “小公主为什么想救李斯?” “因为李斯也是楚国人。” 芈启被这种童言无忌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他唇上的两撇胡子也在微微颤动。 扶苏不禁问道:“李贤回咸阳了?” “嗯。”许栀,她走到扶苏的身边,眼神哀愁,“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说话了。王兄之前是有听说他不在蜀地吗?” 许栀把问题问得很是谨慎。 “这倒没有。只是我在雍城时曾有人于我说,李贤乃是他在蜀地的至交好友。” “这个人是谁啊?” 许栀祈祷自己不要听到那个名字,但事实恰是如此。 荆轲。 许栀的脑子一嗡,她越发担忧诸多事件搅和在一起的混乱与恐惧。 这会儿当着芈启与郑璃的面儿,楚国的事情都还没捋清楚,她赶紧止住了阐发的话题。 许栀微微一笑,“荆轲。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乘着扶苏没有言语的空隙,许栀望着他,想把话头重新调回。 芈启深谙地盯了郑璃一眼,却开口道了句:“小公主刚刚回宫,臣也就不多叨扰了。” 许栀却没有打算要放弃这次与昌平君正面相谈的机会。 她无心说了句话。 这是在场的人除了扶苏都知道的事实。 “分明我母妃与相国这样关心我的人是楚国人,我对楚国印象可好了。但王兄,你知道吗?前晚上在芷兰宫想杀我的那个项缠也是楚国人。” 许栀没有看到郑璃与芈启眼神之间的交锋。 郑璃攥紧了裙角,她时刻不被芈启用她的两个孩子作为要挟,荷华的遭遇更让她越发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寒。 芈启分明答应过她,绝对不会动杀机! 扶苏大惊,他的重点明显在后一句话的前半句。 ——杀我的人。 扶苏蹙眉,“怎会又发生这样的事?”他低下头,看着小妹洋溢着的笑,看着她不放在心上的这种天真神情,他感受到了一种很深的悲伤。 第一百零九章 沉疴旧疾 芈启非但不动声色,他甚至一点异色也没有,只蹙眉说了句,“大秦尚在测归方圆之中,六国之人挑拨离间者众多。不想王宫守卫如此虚备,明日臣当奏报大王将郎中令治罪。” 芈启好像根本不在意项缠尚在秦国的事情,他表现得与项缠也真没有关系。 “相国你定要如实奏报,要是少了一个过程,荷华在宫中睡不好也吃不好。” “公主不必忧心,蒙将军的长子亲为宿卫该是无碍。” 说着,芈启一手托了手中的竹简,目光转向扶苏那边,自然得把刚才被嬴荷华打断了,没有说完的话接了上去。 “长公子自幼姿质过人,臣所禀之事,还请公子容臣方才所言。” “昌平君平日外于攻伐,今日所言却不像是置身事外。”扶苏道。 “大王心忧向来不是咸阳城,而是咸阳城中的六国之人,”说着,芈启看了一眼嬴荷华,复又对扶苏续言,“臣所言乃是秦之大计,公子不日会到王翦帐下,公子该比臣更忧大王所忧。” 许栀见到芈启这种看似正派的作风,不禁鄙夷。这种深谙顾左右言其他的话术,实在适合官场。 似乎他在李斯丧礼之后现身芷兰宫,是真的来提点扶苏以及单纯顺道关心亲属。 扶苏墨色的眼睛微微一冷,他对芈启的这种说法感到了不适。 其实扶苏在回到咸阳的头天,嬴政便特地召见了他。 面对长子,嬴政寄予了很多的期望,嬴政并不不强求他与自己一样强势,因为嬴政知晓,他这种性格是沉寂之后演化的山洪。 扶苏在宫中长大,温文尔雅的性格,并非为他不喜,但作为秦王的长公子,乃必须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以及坚硬的手腕。 所以尽管嬴政知道扶苏可能听不进去,但一统天下乃是秦之夙愿,嬴政还是想让扶苏学会威慑御下的要领。 故而在蒙恬来到雍城时,嬴政令他参与了全部的谈话。 清冷的月色之下,父子相叙于王室来说难能可贵。 扶苏自懂事后,也很少这般近距离地与嬴政交谈。 若不是小妹这两年三天两头地抱着书简不辞辛苦地跋涉到学宫找他问解,经常提起嬴政,消减了畏惧,那么父王这个称呼与君王、大王并没什么两样。 这一次促膝而谈,令嬴政头一次觉得孩子原来只是与自己表现出来的态度不同。若扶苏柔中带刚,想来也并无不可。 这也是扶苏头一次与父王言谈不加掩饰。 所以在听闻韩非死于狱中的消息后,他倏然地望向父王,然后随着嬴政的暗示,他在张良那得到了一个相当震惊的答案。 雍城的风雪比咸阳还要大,却因为青铜暖炉的存在,令室内的温度一直保持适宜,冷霜只在门口枋子上结了一层,随着门的开合,雪水又很快融化。 嬴政刚开始命张良去官学,去仆射周青臣的官处任博士。 博士乃顾问备经之官,可周青臣为人圆滑谄媚,扶苏直言不适合张良。 连张良都以为他果真如嬴荷华所言要当扶苏的属官。 但没想到,嬴政干脆利落地把他调去了另一个秘密的地方,连王室宗亲都鲜少涉足的秘阁——终南山楼观台。 张良倏然愣住了,他不甚理解嬴政的用意,但这等接近帝国机关机密之地,他一个韩国旧臣怎能进入,他想,也许是在韩非与李斯之事上,他得到了嬴政的一些信任。 但在此之前,嬴政还开出了一个条件。 张良需要等嬴荷华及笄才能离开咸阳。 ——“荷华乃寡人所喜,亦从韩非之道,你为非之高徒,又师法太公,可为荷华之师。” 这样的要求令他不甚疑惑,但片刻后他就想明白了。 嬴荷华不会屈居后宫,以嬴政的傲气,也不愿将她用作齐姜之用。 既然韩非不会留在宫中,那么就让他继任韩非从前的工作。 殊不知,嬴荷华并非一块需待雕琢玉器,她从来要的也不是走入政局之中,与自己的王兄争夺嬴政的注意,赢得多少权力。 要到很久之后张良才慢慢发现,她只是想要所有人都好好活着而已。 但乱世之中,屠戮杀伐乃是不可避免,想要留得性命当一只太平犬,又谈何容易? 就连权力之高之上的嬴政本人也不敢笃定,他能够活得很安全。 张良拱手而拜,默认了这个安排,过去是一汪冻结了的水,凝固了寒冬腊月与梦乡中的韩国故地。 然后他当着嬴政与扶苏的面,迈出了温暖的殿中,走入了秦国的风雪交加之中。对他来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的束缚。 嬴荷华说得不错,他自进入了咸阳便是再无法脱身了。 在嬴政看来,张良在某种层面上与扶苏有些相似,他外表儒雅,性格温润,身上又多少带有亡国的阴霾与忧郁,并不适合随扶苏长期相处。 扶苏看着张良转身走入了雍城的黑夜。 然后他又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一尊倒映的烛火,霎时从张良背影的记忆回到当下。 芈启还等着他的回答。 但再怎么说,芈启的确是他长辈的长辈。 扶苏不欲与芈启过多地纠缠。只见荷华自提了项缠的名字之后,又回到了安静。 芈启拜别芷兰宫,走入了暮色。 他方回到府中,就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李斯,还活着。 “主君。这是项将军之书。” “他的好儿子没能一口气搅乱局面,尽来给我找事。项缠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也杀不了,便是无能。” “将军书上还带有楚王之命。” 芈启看过书帛,仔细地装进了暗阁,“罢了,嬴荷华不是一般人,李斯之死,她必定知情。往后,不必去梁山韩王那边盯着,让秋兮把注意力从郑璃那里转到嬴荷华那里去。” 而燕太子府已做好了万全之备,只等芈启一个松口,咸阳东门就可放行。 芈启想,他既然送给了燕丹这样多的好处,可燕丹还是死咬一个陈年旧事的秘密不愿松口,那么随意背叛也并非难事。 燕丹与赵嘉,这样的失路之人,可悲与挣扎是他们生命的底色,芈启在利益分割上很容易就能做出选择。 “楚与赵乃是战和相抵,与燕国却没有什么所谓,那么不如送给秦楚兼有之礼。” —— 月色沉静。 燕丹在行车上看到的是惨淡如水,如无数个被质的夜晚一样。 邯郸,咸阳,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邯郸是他与嬴政尚在幼年,而咸阳则是成年之后了。 唯一相同的是他与他,对对方相差无几的恨意。 那是一片沉疴的旧疾。 第一百一十章 燕丹出逃 数日后 燕丹着了平民的衣服,头戴竹编斗笠,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因为已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燕丹酝酿了太久,长久的压抑使他从未用力呼吸过一口新鲜空气。 这次出逃,从赵嘉入秦,再到嬴荷华被绑去韩国。 燕丹与赵国赵嘉,韩国桃夭乃至楚国人昌平君暗中交易,他已将咸阳城中所有的时刻与路线,乃至郊区的阡陌小路都探测清楚。 对于此次出逃,他已有万分的把握。 但自他到秦以来,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不可能丝毫不着急,不焦虑,连同他喉腔里的唾液都变得黏腻。 “太子,”田光压低了声音,“这昌平君尚在王宫,恐其意有变。” 燕丹缓缓地注视了前方,咸负刍阳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他的发上,夜间寒冷,将手中的缰绳都冻得僵硬。 “先生与我不早知道他会如此么?”他不慌不忙地扶了斗笠的边沿,“既然昌平君这么快就能理直气壮地背叛我们,那我又怎么能甘心就此放过他。” 田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的质子有着冰雪一样寒冷的性格,也有着凌冽霜风般的意志。 从邯郸到咸阳,命运将他推入一次又一次的困局,但他从未想过屈服。 田光顿声道:“我听鞠武先生言,当年若不是现今的楚王负刍从中作梗,太子与秦王之间可能不会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昌平君作为负刍之兄,不与我们同心,确实不意外。” 燕丹听田光提起嬴政,提起负刍,过往的许多东西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紧蹙紧了眉头。 寒风吹过他衣袍,燕丹很快回到当下的一切。 远处的火把聚拢成一条星星点点的链条,朝着他们快速移动。 “太子,不出您所料,秦军果然来了。若是我们今日真听了芈启之言,出了城门,恐怕已被这些弩手团团包围。” 燕丹嗯了一声。 等到秦军将燕丹包围。 燕丹抬头,压低的斗笠下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他眼中神色很淡。 毕竟这是他谋划好的计策,要让昌平君付出背叛他的代价。 他已准备好说辞,就等着嬴政来召问他。 但下一秒! 远处的红光越聚越小,一个秦兵手上火把的焰色往前面为首那人的墨色官服一晃。 这不是廷尉丞。 而是李斯! 李斯? 他没死。居然没有死? 燕丹良久才确定那略带病态的廷尉,不是新换的官员,而真是李斯。 —— 翌日 雪风已经停了,自韩非下狱开始,这些天许栀一直没有好生休息过。 她的意识尚在迷迷糊糊,却听到门外的絮絮叨叨。 谁一大早就来叫她?? “人不休息会死的。真的会死。”许栀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 “公主。公主,先生已经在宫门外站了半个时辰了。”说着,阿月又扣了扣她的门。 先生…… 许栀还想慢悠悠地爬起来,等她渐渐清醒后,她想起来,昨晚蒙恬告诉她说:大王许了张良为公主之师。 古人上班真积极。 这连个专门的拜师仪式也没有,张良直接来她宫门前,看起来就很随便,当她的老师并非是张良被指派的主要工作。 她又想起来书房的书案上有一堆见不得人的竹简。 她瞬间精神起来,赶紧爬起来,喊了阿月,忙乱地把它们收起来。 “公主,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啊?” “放在竹简最多的那格子旁边,放隐蔽一点。” “诺。”阿月指了指那一摞竹简,根本看不见她写的那些东西的痕迹了,“公主,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 当许栀着装整齐之后,又过去了快半个时辰。 “……” “先生?” 当许栀迈出殿门,看到张良的时候,她着实觉得这场景很有意思。 许栀从来没有见过张良穿深色衣服,这一身秦国官服,令他看起来沉稳内敛了许多。 这一次的见面不似上次在庭院。 许栀一旦发现对方散发出善意,自己也会开始相信对方,并且她觉得自己已经多少知道张良的性格,她便不再忧惧他了。 尤其是调侃张良,这令她觉得非常有意思,也算是调剂现在紧张的气氛了。 等到身边只有他们两人之后,许栀走到张良面前,抬起一张很欠揍的笑脸。 “先生不是说死也不会进我的宫?怎么还是来了?” 张良本来并不是今日要来报到,而是昨日发生了燕丹与昌平君之间的龃龉,他得到嬴政的指令提前入了宫。 看着嬴荷华,张良了然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也能够很自然地笑着说出这种让他很语塞的话。 没想到张良一改往日的言辞不屑,只是俯身拱手道:“臣奉大王之命,实属无奈。” “先生的言外之意是不想教我咯?”许栀走了两步,保持了笑意,用孩子气的口吻说:“可就算先生不愿意,那也没办法了,你人都到了。老师。” …… 听到最后这两个字。 张良抬起头,却恰好对上她明亮的眼睛,顿时无话可说。 “公主的功课平日如何,臣一一依循旧事。” “旧事?” “公主之前的老师教什么,臣就教什么。” 面对态度如此温和的张良,许栀觉得很新鲜。 许栀狡黠一笑,“可我从前并没有拜师,如果真要算教我什么,只是韩非先生教我学了几则寓言,李斯教我写几句文章,赵高教我写了几个字。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教的内容?” “……”张良装温柔实在装不下去了,“公主想学的这些内容,我都不会。” “那先生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教我其他的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怎可为师 雪下了几日,难得这般晴空,湛蓝之上一丝缥缈的云雾。 难得听到了鸟鸣,活蹦乱跳的斑鸠也偷窃了浮生。 张良没再与嬴荷华纠结于教什么的问题,他让人把从韩地带来的竹简铺在外亭的石板上,也不管是否太冷,就这样站在雪地中开始同她讲起了人伦大道与爱敬重道的经文。 许栀知道张良所学乃是各家学说之综合。所以当他讲起儒学典要与孔子语录的阐释时,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张良讲着,天地之间,仿佛徒留他一个人。 他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讲: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他还讲: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 张良特意在第一课例行公事般说了这些明显是不同于秦国国策的经典,想来嬴荷华是会生气,她不会喜欢这般规劝之言,说不定会央求嬴政给她换个老师。 张良没想到她坐得很端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没有丝毫不屑的神色。 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人自小被熏陶了人之初,性本善的观念。工作后,又被社会灌输了一些厚黑学的要义。刘邦无可厚非是作为厚黑的鼻祖式人物。 她很好奇张良会怎样来解这个平衡。 学生和老师,在战国时期乃是一种很特别的关系。学生谦恭有礼,当老师的就算不待见这个学生那么也能顾念一些师生之谊。张良能成为她的老师,那或许是个极好的事。 许栀想,她当不了张良的“颜回”,做“子路”也不亏?这样也能让他跟她说上两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不至于“兵戎相见”。 张良讲罢。 嬴荷华很快递上了茶盏。 陶器是冒着热气的茶,澈亮的褐绿色中沉着针叶茶片。 她双手奉盏,举齐额间。 “张良,你今日所讲,我觉得挺好。这些时日,我知道,你心里终究不舒服。我将你困于咸阳,你恨我是秦国公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因为韩非先生的事,对我有一些改观。” 她说着话,由于是举高的动作,避免不了手抖,连同手上的茶水也在不停地晃。 由于张良迟迟不接茶。 许栀便一直保持了这个姿势。 在对待一件如同考古般需要用耐心去打磨的事情上,许栀会展现相当的耐力。 她不介意花上若干年的时间来让张良接受大秦。 只见嬴荷华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诚恳道出了长久以来默认的真相。 “其实我挺感激你。你在城楼上拉住了我。然后你来到秦国,从没有跟人说我在韩国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你完全可以跟父王说,是我不愿意早日回秦,是我自己故意要留在新郑。” 许栀凝视他的眼眸。 “……当日在韩宫,你想杀我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 张良依旧没有接盏。 一定是没有下雪的缘故,否则,他不可能把她的声音听得那样清楚。 “韩非与你其实都知道,我的滞留无疑会让嬴腾加快行军速度。” 张良道:“减少他国施以援手的契机,为秦国取得一点时间,你没想过自己会犯险?” “想过。”许栀微微一笑,“乱世之中,从未想过安宁。” “你不怕我或者其他人杀了你?” “我赌赢了不是吗?” 张良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自己对自己所行的局如此清楚,也如此敢豁得出去。从来没有人会把自己当场局眼的诱饵,这从不是什么高明的谋略。 唯有胆量与一腔孤勇。 许栀见张良还是不愿意伸手接下她的茶盏,她认为这又或许是个考验。 她与他静默的视线相撞,续言道:“现在父王要你成为我的老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易?但尊你为师,的确发自我的本心。” 张良看到芷兰宫里几株枯死的梅树也眷恋了熹微的晨光,伸展了嶙峋的身姿,复现了生机勃勃的模样。 “为什么是我?”张良再次问了这个问题。这与上次雪亭之中的问句不太一样了,这一次他的语调明显平稳了许多。 这身秦国的官服令他相当不适,他无数次憎恨自己就这样屈从于秦,他强迫自己要记得韩已亡的事实。 女孩宛若皎珠的面庞上泛起了柔和而美好的笑意。 “因为我自看到你时,张良,我就知道,你与这天下的筹码已经难舍难分。” 张良怔住。 他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重要。 他看到她的额间坠着一枚玲珑圆润的红宝珠。 然后她弯起眼睛唤他。 “老师。” 老师? 张良没有收过任何学生,何况他也才到加冠的年龄。 张良了然让他成为秦国公主名义上的老师,这是嬴政笼络人心的计策。 嬴荷华的胳膊看起来很僵硬了,不住地抖动。 他在侧的手,稍稍动了,指节接触到了她的盏边。 他很快能感受到黑陶光滑的边缘,丝毫没有沙砾的粗糙感。 但他接盏的动作相当迟疑。 许栀见到张良这个抬手的动作,眼里晕开了一抹明霞,她顺着他的动作,一下将茶托到他的手里。 她的声音骤然响在他的喉颈处,张良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额间的珊瑚珠好扎眼,他突然想起她在韩王宫咬了他那一口,好像还有热乎乎的触觉。 张良被脑海中的画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离她远一些,更要后退一步。 不料袖子被人紧紧攥住了。 她拉进了与他的距离。 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放小了声音,却又很轻快地威胁说:“接了茶,老师便不能反悔了哦。否则我怕我自己在父王那里乱说话,害得老师一辈子只能待在咸阳宫。这我可舍不得。” 她说话间已松了他的袖子,便不管张良愣在那里在想什么,她回身坐到了案上,接着揉了揉发酸的手肘。 远处的一个墨青色身影,隐在白灰的茫茫,将日光都拉得长了。 他已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由于他站得太远,又被亭柱与树枝挡了半身,许栀直到回到案边才看到他。 许栀站了起来。 张良也回过了身,“公主在信中不是说要见他?” “你其实在前几天就已经愿意做我的老师了对吧?先生这样口是心非,不像是韩非先生的弟子,倒像是得了李廷尉的真传。” 许栀说罢,和上次一样,人已经望李贤的方向走过去了。 “他怎可为师?” 李贤的声音如往常般清冷克制。 他实际上的本意是, 他怎能不为师? 只有让张良成为她的老师。 他才能最快地杜绝一切不可控的因素。 李贤把这样的建议提给嬴政的时候,他愿手执长剑,将过去的尘埃隔绝在过去记忆之外。 偌大的云雾之中。 看不清过往与真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雪消梅园(3000+) “有劳老师今日的课业。如若老师回岳林宫的路上不慎碰到进宫的昌平君,您可要当心。” 张良惊讶于她言辞之中将敬语称呼得如此之快。 “听闻昌平君与御史正追查公主遇刺之事,难道是公主与刺客同为一伙?” 许栀见张良微微蹙眉的神情,她倒是不知道他心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善术险恶的角色? 她懒得与他计较这种形象问题,越发越干脆地露出小虎牙,“是昨夜我出言不逊,惹得昌平君不快。” “的确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情。” …… 许栀摆出刚才的头头是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如今是您教导我,学生有什么不好的,别人也自然容易怪到老师这里。” “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 “哦,我是从《三字经》学的。” 张良没想到她还强词夺理地真杜撰了一本经书出来展现她的有理有据。 “我是担心老师,还请老师不要惹祸上身嘛。昌平君看起来就很凶,到时候出事了,我保不住您。” 许栀说罢,又朝张良的背影绽开了一个很纯真的笑容,不忘朝他挥挥手。 “老师慢走。” 张良在与李贤错身时,他看见对方一身着装,两人的余光对上了那刻,张良顿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成为嬴荷华的老师。 李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咸阳的冬日太寒冷,平日也无细致打理。芷兰宫的园子里虽然种了很多梅树,但却没有梅花落雪的胜景,只有萧条的寂寥。 许栀与李贤并肩走在芷兰宫的梅林中,却是心思各异。 两条平行的线路,通往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终点? “昌平君与张良在你公主所知的事件中有联系。”李贤平静地说出这句陈述句。 许栀还是会被他的洞悉所震撼,这也令她感到自己在李贤面前远没有那么刚开始那般畅言。 她咽下张良会救下项缠的轨迹线,在鸿门宴中得以令他与刘邦知晓先机的事情。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希望他们有任何交集,就像我本不希望自己与荆轲有什么交集一样。” 李贤稍稍愣住,她果然计较着荆轲不被告知便被带到她面前的事情。 荆轲。可不可以不用死? 李贤沉默片刻,终究没有说出这个压在他心底相当长时间的问题。 他坚信自己要问天意,尽人事,而非任何人的答案。 李贤看着远处融雪之后的地砖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那是张良的脚印,他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就这么相信张良?” 许栀的声音小了不少,“他救了韩非。” “我知道。”李贤一边答一边抬手别过一截延伸的枯枝,又淡淡道:“不但是这件事。臣还知道,家父中毒,张良和你亦参与其中。” 李贤虽称臣,但他不称呼许栀公主,且将“你”这个字说得很轻。 他微微俯身,也压下声音:“你与蒙恬封锁消息,却暗中泄露家父之死,你让所有人都以为这与章台遇刺同为一事。无论家父是死是活,从道义上讲,秦国不可能放过赵国。还是说,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家父不会死?” 外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联系。 可在李贤这里,很快就能被剥离得相当干净。 她从李贤的话中听到了压抑,自从他质问她赵高去蜀地的安排,她已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李贤的攻击性。 许栀不再躲闪于这样直言,在她看到他腰间佩饰之物已从蜀地符牌换成了玉佩时,她已大致知晓,他已想办法从蜀地回到了咸阳。 “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让李斯死,你信么?”许栀说话时,仍往前走着,意外发现了一棵存活的梅树。 李贤一把握住了悬在半空的梅枝,枝条被他拉低,递到了许栀的面前。 许栀伸手接住,她能够看到舒展的枝上半开了几朵零星白色梅花,却听到一个很冷的语调,“我不信。” 少年的面容上是一双幽深似海的眼眸,这视线既缓和又锋利。 他从上方伏下头,斑驳的阳光照不透他禁锢的灵魂。 她单单从史书的蛛丝马迹上揣测出一个人大致的性格。 但她从来都不了解李贤,更无法从结局来判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况且,她连李斯也已无法用原来的思维逻辑去解释他的行为。 ——李斯是真的想杀了韩非吗?——既然事成,他又为何要饮毒自杀? 而李斯之子李贤,从韩国之行开始,她就感觉到他背后埋藏着巨大深渊。 怀清到咸阳的过程在文献里并无确切记载。在原本的历史之中,是不是李贤从蜀地把怀清带到咸阳的? 许栀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喉腔的震动才刚开始,她的耳畔的风声就忽然被他的声音覆盖了过去。 “因为你,不信我。” “我没有……”许栀下意识地否认,后颈处蓦地被人给握住了。 她吓得一下松了手里的梅枝,也与他距离更近。 枝条上的几朵梅花也因为大幅度的抖动被摇晃掉了,连同花瓣也落到灰白色的地面。 他眼中深邃,她退无可退。 “许栀。盟友之间生了裂缝,还能再修复么?” 许栀本要推开他,但听他喊了自己的本名,保持了沉默,料想这是芷兰宫,他应该会很快放开她。 可他居然加大了力气,她再往前面踉跄了一步。 “还是上次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赵高去西蜀,你怎么能用他来试探我?”李贤长久以来的压抑,因为许栀的顺从到达了一个峰值,“任何人都可以被你所用,但只有他,绝对不行。” 他更为了防止她乱动,在暗处攥紧了她的一只手腕。 “你听到没有?许栀。” 许栀惶恐地被迫直视他的目光,从未觉得李贤的眼神有这样可怕过。 提到‘他’这个字时,眼中是拆骨饮血的连绵恨意。 “听到了。”许栀垂着头,像是在嘟囔。 李贤没想到许栀回答得这么快,就像一个拳头砸在了棉花上。 许栀这才开始挣扎起来,“你攥疼我了。” 李贤眸色一迟,听到这话,神经触电般地松了手。 自复生以来他的痛感减弱不少,不知道自己拉她用了多少力。 许栀知道人激动起来很容易失控,所以她丝毫不在意这个肢体动作。 她看着眼前的流水纹饰襟边,眼前的少年眸中如海,肩膀却不停地抖动,身体的灵魂不能左右一个年轻的自己因情绪阐发的生理反应。 很明显,如果不解决,直视这个问题。 赵高的阴影将无限制地笼罩他的一生。 杀不死。 躲不掉。 自从韩国回秦后,李贤很快去了西蜀,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许栀与他的视线对视,本想抬手抚平他的肩膀,但却因为身高,除非她的手臂伸直才能搭上对方的肩。 她将错就错,捏住他的一层衣服,把他往下猛地一拉。 然后她顺势低声道:“我让赵高去西蜀,并非想用他,更别说让他为我所用。现今,父王对他有少年时的共苦之谊,这一点我抹杀不掉。至于你说我用赵高监视你……当日在荆轲来救我那天,你如果能够坦言你珍视荆轲,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与你同心?” 直到听到这个很确切的否定,李贤这才放心了。 在他的世界里,他始终认为,赵高不配有救赎,尤其是获得许栀的救赎。 李贤无数次明晰许栀是如此了解他。 她知道他想救荆轲。 那么张良呢?许栀是在救赎他吗? 李贤并不知道张良有什么样的结局。 “你与我同心,就如你对张良那样?”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总想与张良比?” 李贤扫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白梅花,他忽然开始担忧暂时的美好如这枝头梅花一样脆弱,就连大秦都只有短短十五年,那又有什么不是转瞬即逝? 李贤的害怕化为了对当下的紧握。 他再次平视了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张良不在秦宫,如果他死了,你会难过吗?” “张良虽然聪明,但在咸阳宫敌视他的人相当多。我也不知道他武功好不好,不过看样子,他可能不大会武功。我费了这么多心,总不能白去韩国一趟。我跟你说过,张良很重要也很危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能会让满局皆活。张良可以不在秦宫,但张良不能死。” 许栀说了这么多的话。 李贤知道那个答案一定是‘难过’。他看到许栀只在他的面前展现的真实,不知是忧是喜。但她的信任还是如同雪中飞霜,岌岌可危。 李贤自笑,“你倒是坦诚。” “那我死了,你会难过么?”李贤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许栀大概是下测方太多了,除了同事们平日里鲜少与外行人打交道。 她觉得每一个古人都是一件绝世古董,任何一个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会难过。 “你不会死。”许栀很坚定地说,“李贤。我们都不会死。” “我问你会不会难过?” 也许,这种直白将是他从李斯那里学到的最好的表达。 许栀被问得愣了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了什么纯爱剧本。 分明雪消梅园,眼前却是一树白雪。 “当然会难过啊,”许栀凑得近了一些,也许看嬴政的糟糕表达看多了,她不会吝啬直言情绪。 她展眉,悄声对他说:“只有你知道我是谁。许栀,我,我会非常非常地伤心。” 她看到李贤的瞳孔终于衍生出一丝笑意。 “好了好了,我辗转将你叫来王宫,不是听你剖析我,或者弄出个什么恩断义绝来,生死相离。” 许栀将视线落到他腰间的玉佩,抬头对他笑了笑,“无论如何,还是要恭喜你回到了咸阳。想必你大致知晓了廷尉前后的事故,” “你要秦灭赵。” 他相当擅长在言语上问出一个真相。 “推动进程毋庸置疑。”许栀对上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与回答仍旧和之前几次一样坚定。 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决。 李贤第一次觉得这个眼神带着灼烧感,将他的退缩焚烧得无处遁形。 “你遇刺多次,一点也不怕吗?” 除了这个,她的确也有私心。 许栀记得应龙告诉过她,祖父被枪杀的真相可能在燕国都城——蓟城。 “或许公主猜到了,尽管韩非还活着,可轨迹没有发生变化。你知道么?燕丹还是逃出咸阳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动如参商 “燕丹逃了?” 许栀的眉间添上了些哀愁,宛如料峭的雪风还带着冬日的寒冷。 她知道燕丹会逃。 但没想到这么快。 “蒙将军回禀父王期间,廷尉中毒一事已该有苗头。蒙将军难道没有带人去城门围堵他们?” 李贤这才知道蒙恬是顺便出宫替许栀带信给了张良。 他看着她,她凝神在低处,蹲下身,拾起地面一朵白梅花,把它放在手心。 风将白梅吹了起来。 堪堪悬在半空,飘到了远处。 李贤再次对上她的眼睛时,眸光已恢复了平静,回到了清冷如雪的静默。 连同方才他一番试探之中,她生出的半分惊慌也都消散不见。 “燕丹敢在此刻逃走,他与韩非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许栀顿了顿,“昌平君昨日在芷兰宫,我到的时候他的谈话已结束。从时间线来看,有没有可能是昌平君在暗中放走了燕丹?” “昨夜父亲前往城门。父亲将太子丹押解到狱中,太子丹未有异色。” 许栀面色凝重起来,“这期间父王可见过燕丹?” “大王去过昌平君府上。不久后,太子丹从昌平君府中消失。现今,大王已下了全国通缉令。” 李贤只是回答,并不作过多的阐释。 “是太子丹早设了局,他可能将昌平君反咬一口,再而逃出生天。他倒是聪明,这一来,既报复了昌平君,又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时间。” “你想让燕丹走还是留?”李贤问。 面对这个问题,许栀笑了笑,眼中闪动着几分讥诮,“你问我?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你若真的珍视荆轲,该是不想让他与燕丹扯上关系。这样的话,我若是说我想让燕丹离开,你怕是又会攥着问我是何居心?” 只有燕丹留在秦国。 荆轲刺秦的事件才不会发生。 李贤眸色一凝,嘴角微起一个不大的幅度。 但很快他又顿时清醒过来。 “现在的情况是燕丹已经逃走。我能做的只有看好荆轲。” 他原本就怀疑着秦国为何还要按着原来的轨迹一路前行,又试图理解许栀口中的文明。 可自在蜀地听闻李斯中毒,李贤的灵魂再次撕裂。 如果他连他的父亲都保护不好,这样基本的事情他都做不到,更何谈要改写他人悲剧的命运? 他有着太多的不甘与痛苦。但他清醒着自己必须内化这样的复杂,必须正视它们。 李贤不能身处在偏远的蜀地。 咸阳,才是漩涡的中心,是角逐的战场,亦是近水的楼台。 许栀想起一件旧事。 “当日赵嘉回了赵国,如今他集聚旧部做了代王。我不相信当初没有人帮他逃出秦国。” 李贤很快明白许栀的意思。 “如此可说通。赵嘉从云阳狱消失,现在韩非在云阳狱中毒。太子丹搅浑这一池水,正中他下怀。” “距今不过几个时辰,秦国层层关卡,燕丹该还没有走出秦国。只要你能够联系上荆轲,往后我们的麻烦就少了一半。” 李贤听到“我们”二字,这才放心不少,觉得冬日也没有很冷。 刚才的话许栀说得笃定,却难免心慌。 原本等着秦国顺利过渡到赵国,她就有时间来梳理郑璃与嬴政之间的破碎。 但现在,太多的突发状况联系到一起,她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许栀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前后在韩非身上花的小九九能瞒过嬴政。 如今虽是自己被卡着不让出芷兰宫宫,但是李贤和张良来去自如,可见嬴政并没有的明令禁止。 许栀自己被说成什么样的公主都没有关系,但她绝不要让郑璃卷入这些复杂。 尤其是她现在不清楚嬴政的真实态度的情况。 就之前郑国事件看,嬴政与燕丹的关系糟糕,至少是零下几十度的僵硬。 那么燕丹……如何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只听李贤续言道:“蒙恬在咸阳宿卫处查到昌平君原本就想将太子丹行迹揭露,他为辩证,待会儿面呈大王乃是必然。” 许栀面露难色,“如果昌平君还在意项缠入狱。燕丹一事,势必被他利用。他曾经与燕丹有往来的事情,说不准会被抛到楚人身上。”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去过的一个陶窑。他烧制了许多官印陶器。” “你的意思是?” “只要昌平君一直不甘心自己有个虚衔,只要他想要实权,那么他就会亲自选择一个错误的方向。” “为何这样笃定?”许栀问。 李贤眉目间的神情既寥落又煎熬,这样的复杂呈现令他俊朗的脸上呈现出怪异。 他抬起手来,摘下一朵白梅,自嘲地笑了笑道:“早有人实践过权位蒙心的结局。” 许栀知道她所说的“有人”就是他父亲以及他自己。 许栀从韩国回来以后,觉得自己越发深谙术法的运用。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攻于心计。 她更不再像之前那样全然地认为李贤需要忘记过去,需要一个崭新的自己。 许栀更多时候会想起扶苏与蒙恬。只有受害者才应该忘记痛苦。 让李贤一遍一遍记起过去,提醒着他不要重蹈覆辙,不要沉沦于算计,或许比忘记更加行之有效。 李贤凝视面前的女孩,看见她的灵魂已经露出了小小的獠牙,时不时地会咬他一口,虽不见血,但或许正是如此,才可以让他明晰记着过去鲜血淋漓的一切。 李贤需要这样的清醒来提醒他自己,他重新活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十分微弱的咔嚓咔嚓声。 由于声音太小,除非熟知武功,耳眼明利才能觉察。 许栀并没有感觉到异动,她见李贤表情不对,正要开口。 李贤轻抬手,作了动作止住她发声。 一个柔中带软的女音从远处传来,隐隐还带了些嗔怪的颤音。 “唉!我方知郑姐姐被禁足就大老远从芙月殿来关心她了。不知姐姐为什么不愿见我?” 接着,只听秋兮劝慰了那个娇柔的声音。 “胡良人。夫人并非不愿见您,您也知道的,夫人在后宫只与您关系交好。可夫人今日实在身体不适,良人还是回去休息吧。” 许栀原先听到禁足本就暗道不好,担忧郑璃已被昌平君摆了一道。 没想到会听到“胡”这个字。 都不用多想了。 那一定是胡姬。 她父王那个情况来看,估计纳了不止几十个。许栀对后宫里大多数的美人没有什么敌意,也体谅她们的不易。 郑璃算是后宫位份比较高的妃子,但幸好平日很少有美人特意拜访她的母妃。 此刻,听到胡姬,她怎么会不条件反射地感到棘手。 而转眼,李贤悄无声息地拉走了她,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 这芷兰宫他倒好像比自己还熟悉。 “胡姬身份不简单。”李贤说。 “我知道,我确实更很担心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总说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会有一些见解。那当时你更厌恶我和父亲还是他和赵高?我们谁更该死?有没有想过杀了我就万事大吉?” 李贤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有着一抹不暗不淡的光晕。 许栀感觉李贤是那种多活了一辈子,疯起来,自己都能杀的人。 他说话也还是不正常。 她就没见过会有人在比较谁更该死的?还津津乐道地问? “半斤八两……依上辈子那种情况,他们是真该死,这没得说。你和你父亲,唉,真是一步错,步步皆错。” “我们这把要是玩不好,就只能下场凄凉了。说不定,我比你死得还快些呢。” 许栀用散漫的语调说了这话,话音刚落,她就感到头顶蓦地一沉。 她少有在他的眼里看到这种积蓄了很多情绪的润泽。 李贤的眼睛又忽然弯了起来,像是天上的玉钩。 他的笑,和她看到过的李斯在章台宫杀了人之后,露出到笑意如出一辙。 “谁对你不利,我便杀了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星如雨 许栀微扬起头,慢慢与他的视线齐平。 她展颜一笑,“我曾告诉过李廷尉,他的手是用来执板笏而非杀人之用。荆轲救过我的性命,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李贤停在半空的手,回到了身侧,叮嘱道:“燕丹之事,你莫太忧心。” “嗯。”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贤背过身,许栀想起还有个东西没有给他。 “我还有个东西没给你。” 他回过头,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很小的玄瓶。 “我之前在你府上看见一只波斯猫,它当时舔舐了地上的酒,蜷在角落,似乎状况不好,你把这个给它吧。” “这药?” “是我找夏医官拿的。”许栀说着,想起他与张良二人都对这配方缄口,叹息地道:“可惜我寻问了多次,夏医官说他对具体方子也不清楚,更别说传授于我了。” “夏无且虽然医术高超,但并非专研药方。你若在药方上有感兴趣的可以和我聊一聊。” “对噢,我都忘了,你曾说过你会医术,我想你医术定然不差。” “只是略懂一二罢了。”李贤道。 许栀在想从人身上学技能的时候,脑子就很灵光,也很会说话。 古人嘛,越谦虚越说明有真东西。 “既然你不嫌我反应慢,那就这样说定了。若到时候我能自由出入王宫,我找不到夏无且,便要多来叨扰你。” 许栀说话间,眼睛一直看着李贤,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她说话时,略微仰视的目光中带上了天然的仰慕。 在这一瞬间,他很想独占这种像是琉璃的光影。 他甚至觉得自己将张良架于师者的位置,好像不怎么正确了。 “除了医术,你若还有想了解的,我亦可以教你。” “可惜现在大多数时间,我得跟着张良读书。他现在是我的课业老师,具体学什么,还是他说了算。” “你感兴趣武功书法还是典章刑律?” 李贤流利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 就差拿个大喇叭喊:张良不会武功,张良写秦篆写得不好,张良不熟悉秦国,张良不会的,我可以。 只见许栀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神情让他很容易忘记刚才的言谈,好像真是单纯至极的少女。 他微咳一声,刻意掩饰道:“你若想尽快切身体悟,可先从诸国典章律法入手。不必去听那么多儒家之言。” 许栀那里见过李贤这幅样子。 疏离克制的眼睛闪躲得不敢与她对视,无措地长呼一气,好像戏本子上所写那种怦然悸动。 若不知道李贤是重生,不知道他手段高明,擅长做局,她还真会被这种少年心性给骗到。 她小鹿乱撞的心在当日在韩国路上被射中的那一箭,在看见荆轲被故意带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许栀眯起眼睛,微笑着,“知道了。不过,你啊,有时候就是追得太深。追太深,容易累。我觉得吧,有些事情只有先去做了才知道结局。” 说着,她把方才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朵梅花和那个小药瓶子,塞回了他的手中。 “拿着。那只波斯猫等着你回去。荆轲也等着你去找他。” 李贤接的同时就明白了这瓶子里的剂量哪里是救猫所用,她是在来见他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如果荆轲不配合,干脆让他用药使他昏睡作假死之状。 她倒是毫无保留。 屏息这样的药物,几十年间才能炼制少量。 当日他隐匿身份把东西给了夏无且,用了一半在李斯和韩非身上。 剩下的在张良手里,他也把这些都给了许栀,许栀也没有自己留着一些。 兜兜转转,药又回了自己的手中。 “还不知你如此喜欢我府上的那只猫?”李贤戏谑一笑,把瓶子放在自己袖中。 “小猫多可爱。若耽搁了,我实在不忍心。” 波斯猫不是小猫了。 李贤从小时候记事起,就有了那只波斯猫。小时候的李贤对这只猫束手无策,它在府上被放纵惯了,经常会垫着脚,翘着尾巴,把他与李由练字的毛笔薅到地上。他要是敢凶它,波斯猫便会偷摸着给他把笔尖咬坏。 他也总记得,他父亲宠爱这只猫比他和他哥哥要多一些。 蓝绿色眼睛的小怪猫,幼时的李贤经常这样叫它。 在母亲的照料下,不管家里多穷,它总是能保证三日一顿鱼肉。 可能是后来养得好,压根儿看不出来这只猫已经足足十二岁。 已经是只老猫了。 可惜李贤不能立即告诉她,在他父亲醒过来,他就立即分出来药治好了那只猫。 “有了公主的解药,相信它明日便能活蹦乱跳。” “好。”许栀抿唇,“……你也跟波斯猫好好说说,那天晚上我是真以为它没救了才没叫夏医官也去治它,并不是有意把它放在台阶不管,让它别怪我。” 李贤忍俊不禁,“你怕一只猫怪你?” “……”许栀也微咳一声,“时日不早,我还需去看望母妃,我就不送你出宫了。” 李贤点了点头,出宫的长廊上,飘起了点点碎雪。 许栀会在波诡云谲的算计之中会去关心一只猫的生死。 不管发生了什么,就算她身上有着太多秘密,他始终会记得一个会为一只猫解释行为的女孩。 —— 夜星如雨,化为无数的言语隐没入了黑暗。 燕丹从未觉得有哪一阵风,像是今日这般自由。 “出了此关,便是楚国地界。” “先生。我……我真的可以离开秦国了吗?”燕丹喃喃着,语气急促,他的眼中已微微有些湿润。 田光拍了拍燕丹的肩,“是啊,小殿下。” 田光望着身后的层层阻碍与巨大的杀机。 只有他与燕丹知道这一路有多么不容易,只有他们知道这一路上他们付出了多少。 算计了二十年。 他们才看到了希望。 他们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实活着,他们终于发现自己可以回到那个生了他的蓟城。 那个给予他燕太子的身份,却从未养育他,保护他的国都。 【七夕】朝夕之间·郑珧 郑。 是王室的姓氏,也是一个束缚。 我更希望自己是桃夭。 也更庆幸自己是阿夭。 郑公有二女,有沉鱼落雁之容,倾国倾城之貌。 听着就像是齐国二姜的翻版,后世大小二乔的序章。 阿姐比我大三岁,自我记事开始,便不乏听闻身边人对她姿容绝世的追捧。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对于王室,尤其是我们这种亡了国的王室女子来说。 美丽,是一种很深重的罪孽。 它是带着朝霞的瑰丽色彩迷惑着世人。 在乱世之中,绝美的容颜被人视作利器。 他们渴望阿姐能够像西施一样迷惑夫差,像妲己褒姒一样去亡了敌国。 每次听到这种论调,我都感觉很不舒服。 凭借一个貌美的女子迷惑君王,就能毁去一个国家? 我不信。 阿姐却自小谨遵内训,她一点一点变成长辈们期许的模样。 音律书学样样精通,舞姿更是惊艳绝伦。 她好像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责任。 我后来才明白,是阿姐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了我。 如果不是阿姐把刀光剑影与一生辗转都挡在了我的前面。我怎么可能在窒息之中,保持一点自我,求得一丝本真?养成这样洒脱任性的性格? 如果,她嫁的人,不是秦王,我们不会走到对峙的局面。 可如果,她嫁的人,不是嬴政。早在十年前,我就彻底地失去了她。 我这个姐夫,什么都好,只可惜他是秦王。 秦王是我师门的敌人,这也就注定了我终其一生也不敢、不愿与阿姐相认。 是在我失去阿姐的那一年,他进入了阿姐的生命。 在我五岁那一年。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好像日月轮换,黑白颠倒。事物的演变总是那样始料未及。 那时的七国,最洋洋得意的还不是秦,而是赵。 我在长平的血泊中与阿姐走失。 没想到这一走散,就是一辈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姐被赵国人带走,此后的九年间,我再没有了她的消息。 我潦倒于路,裹挟在难民之中,我以为我的生命就要结束。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理解,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个世道为何会是这样。我就要死在这场与我毫不相干的战乱之中。 我的眼前乎乎刮过烈风,我嗅到死亡的血腥,白蒙蒙的眩晕感笼罩了我。 我在快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我仰面朝天,在恍惚之中看到了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像是一束光,我拼命地发出声音,可我头很晕,应该是饿的,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我没办法判断周围环境到底是怎样。 我只是本能地想要活着,我呜咽着,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活生生地把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突然间,我身体悬空,被人扛上一个马背。 我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了眼睛的主人,他扎着高发,锦衣玉袍。 “你家在哪里?”他问。 “你告诉我,我可以送你回家。”他续言。 我虚弱极了,肚子咕咕叫,哪里还想着回答什么问题。 但这个小公子死活不放弃追问。 “你家人在哪里?” 听到家人两个字。 我的父王有很多的夫人,我母亲早亡,除了阿姐郑璃,我没有别的亲人。此番秦国向韩国发难,郑室被架在火上,王叔兄长们几次出征,也没剩下什么人了。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些,但我记着阿姐被士兵带走的事情。 我嘴巴一瘪,放声大哭。 那个小公子一愣,很是手足无措,他连忙拿出来各种各样的食物摆在我的面前。 “唉唉,别哭!你别哭啊。” 我哪里管他说了什么,只又饿又害怕,年级也小,便只知道哭。 我一看案头放的东西,我一下就呆住了,居然是我平时常吃的东西。 我被饿了好几天,顷刻之间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忘记了礼节,加上平时也没怎么认真学过,直接拿起盏盘中的美味,狠狠咬下一口鸡腿,又哭又嘟囔着:“阿姐,阿姐……不见了……只有阿珧一个人……” 那个小公子笑了笑,温柔地伸手过来拍我的背:“慢点吃,别噎着。” 他不拍还好。 他一拍,我真噎着了! 我拼命地咳嗽起来,一口把嚼碎了的东西全给吐到了他的袍子上。 ……我这下不哭了,被吓坏了。别人好生收留了我,我却干了这事,我害怕自己被人赶走。 小公子没有半点愠色,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反倒是他一个劲儿地安慰我。 他身边的几个女姬倒是比他着急。 他一边扬手,一边站起来,像是在跟她们说话,也像是和我说。 “没事,没事儿。我去换一件就好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泛起一个很柔和的笑容:“你慢慢吃,不着急,吃饱了再好好睡一觉。” 我收住了眼里晃悠的泪花,感激地点头,“嗯。” 虽然我也生活在韩国,但我们郑室没有安置在都城新郑。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韩安。 那时候,我那里知道,他会是与我纠葛一生的人。 到了晚上,我被这一个月一来的奔波与流落吓得根本睡不着。 “阿珧,别怕。” 这句话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次。 期间,我问过他知不知道我姐姐的下落。 他表示遗憾。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他将我带到了一个智者的面前。 他很恭谨地向智者跪下拜礼。我见他这样做,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下磕了头。 “我可以收留她。但她不能拜我。”墨翟止了我的动作,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收女弟子。” 我的恩师——墨翟第一次与我说话,就是这样的不客气。 我本来自小就相当不理解我身边的人要姐姐学这学那,美曰其名要将她变成绝世无双的美人。 我这两年里没少在新郑大街小巷到处乱跑。我学了一些很粗俗但非常锐利的言语。 “您为什么不收女弟子?”韩安没拉住我,我一口气反问。 “门规。”墨翟简短二字,极有力量。 怪不得后人说他墨守成规,一成不变。 “您这么在意规矩,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规矩您也不顾吗?” 墨翟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他顿时来了兴趣,“噢?这间有何规矩?” “世上没有女子,哪来的男子?您看不起女子就直言看不起算了,还说什么规矩?我反正也不是来拜你为师。” 韩安简直没想到我能怎么无礼。我头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他连忙向墨翟道歉。 墨翟这人脾气怪,他现惊讶了一会儿,当下就离席说要回去闭关三天。 但命令我不能下山。 哪有这种要求。 韩安却大喜。 “阿珧,你可以成为墨翟的弟子了。” “是你想让我成为他的弟子啊?” 韩安看着我,他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他又长得那么好看。 只要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够答应他任何要求。 “阿珧。墨翟会教你剑术,他能教你很多很多的学问。” “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韩安桃花一样的眼睛,闪动着光芒,他低声道:“我只是韩国一个微乎其微的公子,我不能保护你一辈子。” 我听进去了这句话。 我的心听的是——他说他不能保护我一辈子,他要墨翟教我自保的本领。 我非常地感动。 我似乎愿意相信他是上天派来的天神。 可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我的脑袋想起来他的前半句话——微乎其微。 他的父王韩厘王在长平之战后身心交瘁,郁郁寡欢。 这两年,他带我去过一些宴会,可没有一次被他的叔叔们合理待见过。估计等着他父王一死,就估计着夺位了。 只有一个叫韩非的王叔对他表达过友好,甚至救过他的性命。 有一次他被传召在殿中等他父王。不知道何处生起了大火,殿宇顷刻间被火光掩盖。 听说后来韩安告诉我,他快要被烟雾窒息,是韩非把他从中殿带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韩非对韩安这么好,好到让人觉得叔侄之间是利益的团体。 可韩安没有什么值得他叔叔觊觎的。韩非的才学举国皆知,王位,他努努力,自己也能坐那个位置。 直到后来我去了秦国,才在缝隙中窥见一点端倪。 韩安身上的气质破天荒地像一个人。 “我不要你被别人欺负。” “如果你需要我,我帮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帮你。” 我很坚决地这样告诉他。 “不,阿珧,我只想你平安。” “我会把墨先生教我的,努力学到最好。是你救了我,如果你要我的性命,我也拿给你。” 韩安那时候的反应,让我在多年后回忆起来也分不清真假。 他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阿珧,我只有你和王叔。我要保护你们,所以我想要那个位置。” 他的嗓音太蛊惑人心。 他的眼睛盛满了温柔。 不久后,他在王宫里越发的边缘,似乎是养精蓄锐,他也拜入了墨翟门下,在名义上成为了我的师弟。 墨门的九年里。 我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单纯无忧的时光。 我也就这样,在年少的时候,把我的心全然交付给了他。 不带任何一丝保留。 他甚至一度超越阿姐,成为我生命中唯一的选项。 我怀着一颗最炽热的心,带着最纯白的愿望,走向了我的自我焚灭。 九年的筹谋。 我成为了墨翟的得意门生——我有了另一个名字,桃夭。 我负责杀人,韩非负责献策。 韩非与我为他谋划出了一条通往成功的血路。 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韩王。 他告诉我说,韩国弱小,他需要一个联合。 我害怕极了。 我刹那间回到了年幼,我顿时想起来姐姐被郑室调养出来,是为了用作什么。 我现在明白那是什么了。 美曰其名的联姻。 实际意义上的美人计。 韩安不会也要让我去联姻吧? 此刻,我唯一能够倾诉的老师墨翟已经病逝,我只能问我能问的唯一长辈韩非。 “您说,这条路是对还是错?大王他,真的爱我吗?” 可惜韩非他虽然是王叔,可是他年纪也不大,何况他自己也有一个未解之谜。 “抱歉,小珧儿……情爱之事,诡诈非常……比谋略还要危险,我也……我也不清楚。” 我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变得口吃了。 “王叔。我不知道未来,但这九年,我很开心。” 我分明是笑着对韩非说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止不住了。 这是时隔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哭了,哭得很伤心。 韩非像安慰小孩子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想再用九年赌一次,我要去秦国为间。” 我说得依旧那么坚决。 我和韩非哪里会想到啊。 在我离开新郑的六年后。 我们重逢在咸阳。 我哑然失笑,夜深人静时,我跑去了岳林宫,遁入他的囚笼。 韩非的眼睛和韩安很像,天生带着桃花,但韩非比我走的时候疲惫了许多。 我不倾诉这些年我在秦国做了什么,他也不说他是因为什么来了咸阳变成人质。 这像是两个间谍的大醉一场。 我酒量很好。 我只在韩非醉倒时,只有这一次,伴随着月色,我听到了他口中喃喃自语的那个名字。 ——“李,斯。” 直到我在一次宴会上,我远远看到了那个叫李斯的官员,我这才恍然大悟。 李斯和韩安在某一瞬间的气质很像。 我还有着小时候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我仗着自己武功一流,我在知道这个叫李斯的客卿压根不会武功之后,我立马捆了他。 抓他的时候,他居然在家里颇有闲情逸致地逗狗玩儿。 气死我了。 我骂人的技术是在新郑学的,我攥着李斯的领子诘问: “你为什么要跑来秦国?你知不知道韩非在韩国等了你九年?你把他伤得体无完肤还有心情在秦国养小狗?你这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贱人!” 李斯的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我寻思着,贱人是不是骂得重了点。 我松了他。 李斯一个大男人,居然眼睛泛红。他抱紧他那只小黄狗,就开始痛哭流涕,一直说“对不起。” 我对他很无语,但不可否认他哭起来的样子相当漂亮。 “哼,你好自为之。” 我真想不通,韩非怎么会看上他?于是,我临走的时候又给他背上揣了一脚。 就那天以后,李斯大病一场,三天没去上朝。 我没敢给韩非说。我怕他知道我踹了李斯,把他踹出问题了。 没想到这一错过,就是生与死。 可惜韩非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师弟在亲手杀了他的时候,不是快意,而是痛苦。 我得知韩非的死讯时,非常崩溃。 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和我诚心地聊聊阿珧的过去了。 我一度以为是我去招惹了李斯,酿成了大祸。 这是我头一次想到了死亡。 偏偏这个时候,我发现在秦王宫里,存在的故人不止是韩非一个。 我曾见到的那个声势浩大的联姻。 那个楚国公主。 是我的阿姐? 她不姓芈,而是郑。 第一百一十五章 灭赵前夕(1)4000+ 李贤以为自己远比任何人都要先认识荆轲。 殊不知,他还是来得太晚了。 太晚。 李贤回到府中不久,便听到了那只波斯猫的叫声,白色的长毛猫在李贤袍边一蹭,黑色的边缘立马就沾了好些猫毛。 “你这般活蹦乱跳,她的药,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内府对门开,不曾想李斯在等他。 “回来了?” “父亲。”李贤拱手。 烛火摇曳之下,两人相谈,他们的身影映在那块很大的水纹竹石屏风上,拉出两道橘红而透明的影子,像是两个时空的对话。 “父亲且莫忧心,韩非还活着。” 李贤清楚李斯想从许栀那里知道些什么,故而开门见山。 不料李斯只是温言说了声好,自饮了手中酒,不见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李贤想应在他跪在门外那晚,嬴政便将韩非的消息告知了父亲。 而这一次,应该是他父亲第二次得知。 李斯是在俯身倒酒时,听到儿子的直言,再一次的落实,还是让他的酒杯不禁晃了些酒。 李斯将一盏酒单手递给李贤,将话题转了个弯:“荷华公主为我之事劳心奔走,往后不会简单。” 李贤眸色一沈,他恐惧自己担忧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父亲,从来是个趋利避祸的人。他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把柄落到他人手中。何况,现在的李斯还不到晚年,尚是头脑清明之际。如果李斯不喜欢被许栀盯着,以李斯的手段,许栀那般打明牌的作风,很容易被踢出局。 李贤知道他父亲这一问,便是知道她心智非常了。 “……公主关心父亲与韩非由来已久,不知父亲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们从骊山回到咸阳,亦有公主搭手之恩。” 李贤从来也没和李斯说过许栀用计拉王绾作为传讯之人的事情,他此刻提起,便是直接揭底。与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就以肆意的姿态呈现,以此刻她的身份地位只要不出秦国,没有人可以动得了她。 李斯见到李贤的反应,只是笑了笑,语调不起波澜,言中之意却是惊涛骇浪。 “嬴荷华乃王上宠爱之公主,长公子之亲妹。杀赵嘉,激燕丹,惹芈启,还敢威胁王绾将蒙恬命为宿卫,这任性妄为,倒和王上年幼之时几分相似。她若能将韩相之子收入毂中,王上往后更加不会让她长居深宫。秦国之大,官工之用并非专营于男子。若她有心涉政,她占几分秋色,尚不可知。” “请父亲明示。”李贤还是选择不动声色。 李斯握住手中的酒爵,轻轻扫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不忍心打击儿子,只淡淡道:“你该帮她寻一条可随意出行的路,而不是拘束于眼前一毫一厘之得失。” 李斯说罢,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赵高也罢,张良也罢,燕丹也罢,他们不过微末,何以与未来之大秦作抗争?” 李贤两辈子没见过李斯露出过这种温和的微笑,说着这种年轻时候才会说的玩笑话。 “你偶尔也收敛收敛。咸阳并非蜀地。就算小公主不加避讳,你当记得,无论如何,你是臣。” 望着父亲的背影。 李贤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的眩晕。 —— 远处的山丘连绵一线,分岔的道路延伸出两条。 燕丹摘下斗笠,田光将一个青年人带到他的面前。 这是燕丹理论上认为的,他第一次看见荆轲。 虽然是第一次想见,似乎荆轲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再次感受到了命运二字的力量。 纵然回到故国的路途如此崎岖,但天无绝人之路。 命运将田光送到他的面前,他树立起了自己对于生活的希望。 而现在,荆轲在这时候与他相遇。 燕丹很清楚自己需要荆轲。 他对这个帮助他顺利躲过秦兵视线的剑客也相当自信。 这个人能够为他所用。并且往后,他会有着很大的用处。 因为燕丹非常清楚该如何让一个侠客的甘心奉献。 就在这时,燕丹要的时机来临。 他深知自己唯有这一次机会。 一簇一簇的树枝在黑夜中簌簌摇动。 剧烈的颠簸与隆隆声一旦停了下来,沉黑的夜立刻变得静谧。马匹喘着粗气,传给马车一阵微妙的震颤,仿佛连车也不安起来,黑暗中的人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车中人端坐于内,手上不自觉地摩挲了腰间的剑柄。 他命令士兵横戈前行,务必将燕太子丹活捉。 活捉!! 这是一个无风但冰冷的黑夜。 燕丹躲在巨大的石山之后,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的眼里没一点儿畏惧,开始渐渐发笑,他似是下定决心般要迈出一步。 “秦王从始至终都不会放过我。”燕丹笑得发虚,他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对田光恳切道:“我准备回去。” 田光面色凝重,又惊又疑,他再看了眼荆轲。“太子。我们与荆少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甘心放弃?” 燕丹的眼底倒悬今夜的冷月,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先生,我输了。” 说罢,燕丹朝田光与荆轲竭力一拜。 “我真不懂你。”荆轲看着燕丹,怪异地问:“你不是说这一辈子都想要一个自由?自由就摆在眼前了。” “先生可知,我自出生开始,便与这两个字无关。”燕丹自嘲地笑了笑,他看着荆轲道:“你也看到了,嬴政出动这么大规模的阵仗,我回去请罪,才不会带来更多不可估量的麻烦。” 燕丹的笑消散。 如他所想,荆轲在他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拉住了他。 “人尚有生之乐,而无死之心。困兽犹斗,况人乎?”荆轲说。 “原先,我骗了先生。”燕丹回过头,言辞诚恳:“我逃出秦国并不是为了自由,而是要回到燕国。” 荆轲愣神片刻。 只听燕丹接着说:“秦国已亡韩。嬴政将北上逼赵,南攻胁楚。一旦赵国臣服,燕国便是砧板鱼肉。” “所以田光先生说你需要我?”荆轲问。 “或许是我们互相需要。” 荆轲笑了笑,他恩师之言犹言在耳。 “天下乃大争,民不聊生,我只是一个手持剑的侠客,怎么会与太子你欲图保国的理想相互需要?” 话音刚落。 漆黑的夜中传来了像是风的声音。 —嗖——嗖—— 铁器破空而来。 荆轲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 这是机关弩发箭的响动!是来自韩地,墨家的机关制具。 山石之间漆黑生雾,障眼不可视,一个女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你们赶紧带他离开此地。” 女子的声音很熟悉,他看清了她手持的机关弩,荆轲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的焦灼。 “阿夭姑娘?”田光更快一步喊出了她的名字。 荆轲刚想问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来不及再说话。 秦兵已经发现了他们。 接着十来个蒙面人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有人已换好了燕丹与田光的服饰。 “这是?”燕丹看着这突然而到的援军竟一时猜不出身份,他们蒙面,发髻并非是燕国人打扮,到像是韩赵之人。 这一队人朝桃夭拱手拜礼,再自报了家门,“吾乃暴鸢将军之随将,愿助太子一臂之力。” 五十里开外,三匹快马如梭,破开羊肠小道,踩着冬日的灌木,鱼贯而出。 如果不出意外,燕丹将在七日后到达衍水岸边。 —— 芷兰宫 “教书的不带书,还指挥我拿这么多,非要讲最长的,这是竹简,不是纸。六卷啊!我一下哪里抱得完。什么尊师重道,明明是想整我。” 许栀找了快两个时辰的书,等她把最后一卷竹简拿到手上,刚想继续骂骂咧咧,这最后一卷竹简由于积压已久,一根经线忽然崩开,用线编制的竹简全部散落到地上。 “……” 许栀把剩余的五卷搁在案台,蹲下身去捡,手指却被锋利的竹片划了条口子。 “………” 她嘶了口气,下意识地捏住了怀中的玉佩,自语道:“……荷华是你在给我预兆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 她试图将血滴落在河图上,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 但顺着血液在玉佩的纹路上蔓延开,许栀越发感到有一种很深的联系,拉扯住了她。 她好像再次看到了满脸是血的祖父,那幅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框。 空气凝聚了一股气流,蒙蒙混沌的眩晕快要再次让她遁入之前在与嬴政同乘马车的那个幻境。 一个声音及时地把她拉了回来。 “荷华?” 许栀被声音吓了一跳,耳边还响着嗡鸣,像是坐飞机高压时的压迫,她一时没缓过来,跌坐到了地上。 她扭过头,看到是张良的时候才长舒一气。 “张良!你走路也太轻了,吓我一跳。” 许栀用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自言自语,希望他没听见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她把手中捏着的一个竹片十分潦草地塞到他手里。 “给你,最后一卷,反正我手上就剩这一片了。” 说着,她又一指案上的那五卷东西,“都找好了,能讲课了吗?” 张良看到嬴荷华这种张牙舞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这才是该像个学生。 他笑了笑,刚伸出手来扶她。 但他顺手去拿她手上那竹片时,却发现了几滴鲜红。 他把她的手拉过来一看,伤口在食指的指侧,不深但有些长,不至于出太多血,竹简上的痕迹怎么这还像是被挤出来的血? 许栀见他表情不对,担心他看到河图,追问什么她答不上的问题。 她立刻抽回手,拿腔埋怨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讲什么《吕氏春秋》,也不至于这么难找。这书放得隐蔽,最后一卷又这么长,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用力拉的时候,结果绳子断了。” 许栀更变本加厉地把手扬到他面前,“你自己看,这么长的口子。” 张良见到她手上伤口的确有些很长,还冒着血珠,不禁蹙了眉。 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拉起来,带她到案边,一边拿出药盒,一边道:“我从没见过公主这般的学生,你被竹片划到手了不喊疼,和我吵什么?” 许栀还想反驳几句。 张良拿出了一个很眼熟的药盒,那是她在新郑强行塞给他的,他拉开小抽屉,取出一块软布,和一个像是创药的小瓶子。 说来也惭愧,她送给张良的药箱实际上根本没有放几样药物,那个檀木盒子里,多些是她所写当初韩国亡国时处理旧臣的条例。 而现在,张良在用她曾软硬兼施的威胁之物给她包扎。 他不会医术,手法自然笨拙,所以神情格外专注。 许栀承认张良长得很好,她头一次觉得张良这么顺眼,柔润的眼眸不去与她针锋相对的时候,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蛊惑人心。 他穿着秦国的墨色官服,由于进殿之后摘下了官帽,已到加冠的年龄,发髻只单用一根很长的蓝灰色发带系住,却更显他的儒雅。 这是除了她的兄长扶苏之外,唯一一个有着这般润和温柔气质的人。 许栀的声音不知怎么回事地柔和了许多,这本不是质问的语气:“你刚刚在那一排书柜后干什么?也有认真在找竹简吗?” 许栀望见张良淡静从容的眼底。 他波澜不惊地笑着说:“是。” “那是老师你运气不好,这六卷全在我这边的柜中。” 许栀哪能让他找这边的柜子,里面还藏了她写的那些东西,被看见了,解释起来也忒麻烦。 “那么书卷公主找到了,伤也包扎好了,我们开始讲课。” “好吧。” 张良看到嬴荷华对她破天荒地展露了一个很真实的笑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用不着这么多布,也不是多大的伤。” 张良想轻轻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抚。 他刚俯身,不料许栀忽然抬了脑袋,四目相对之际,张良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这像是师者长辈,又像是朋友兄长的举动,让许栀一时也愣住了。她的躯体是个孩子,可她的灵魂是成年人。 她不会让场面保持尴尬,她撑着垫子,稍往前一动,略抬身,像一条小鱼去试探荷华那样,头顶自然地与张良的手掌相接触。 “谢谢。” 她忽然离张良更近,干净瓷白的脸颊上显出两个很小的梨涡,长长的眼睫微微蜷曲,眯着眼睛,笑得很纯真。 许栀很快坐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书简来看。 分明只有一秒钟,但张良却很久才回过神。 然而正在许栀忙活着找《吕氏春秋》,这本暂时被列为王宫的禁书的竹简。 张良正通过芷兰宫的梅园,将讯息传给了暴鸢随侍。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灭赵前夕(2) 许栀搁下书卷,一边叨叨着功课太多。 “公主若完不成,大王那我只能如实禀告。你父王前日说了,公主这个月需将罗列的书目都读完。” 张良果然是个很记仇的人,不到半月,他就把曾经许栀威胁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许栀不知道他所言的禁足是指她还是郑璃。 前几日她在殿门口待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她的母妃。张良这几日来往芷兰宫如此勤勉,倒是让她意外。而她不主动问,张良也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他有没有在路上遇到昌平君。 许栀绝不能让张良去救项缠。 今日的许栀不想把话说得太过直白,也学着张良,露出简单的一面。 许栀没有反驳张良。 “读书是应当的。”她又翻看了书简,《诗经》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看来张良仍然没有打算把韩非的着述讲给她。 她好好把书简卷上,再朝张良笑着道:“既然老师把我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好了,你能让我父王放心就好。” 许栀缓言道:“不管你教我什么,我都听。” 张良很不适应嬴荷华这样笑,他也很不适应她这种清澈纯善的眼神,以及……言语之中的顺从。 这不像是他理解的那个咄咄逼人又满腹心机的秦国公主。 “公主说这话,我挺意外。” 许栀走到张良的身侧,微笑着抬头仰视他,“我们大秦向来尊师重道,我既已经认先生为师,自然以先生之言为标杆。” 张良微低下身,他的眼底仍旧是一片沉静。 许栀看到她早前派出去的阿月给她悄悄打了个手势。 为避免张良的起疑,她凑近了他半寸,示好道:“纵然涉及到故去那位相邦,但你让我找什么书,我也愿意不管不顾地去寻了来交给你。” 张良与她对视,眼神微漾。他没想到她很清楚《吕氏春秋》的来由。 许栀直起身,注视他的眼睛,相当顺手地将眼前人那根发带捋到前边,轻轻道:“先生来秦诸多不易,我很清楚。而我在韩国的情况,你也很明白,若离了父兄,我便身无依仗,像是上次在韩宫的局面,我可不想重演。” 微风吹皱清水,在砚台中加快融合了墨汁,晕开一圈涟漪。 她这是在拉拢自己成为她的幕僚? 张良微微一笑,这才是嬴荷华,而他转化意指的话术也是一流。 “如你所言,在韩宫你我立场对立。而如今我得缘你的引荐救了韩非,又为你之师,你可放心,那日情景必不会重现。” 许栀知道他在避,她也不着急。 但要她想,张良越早知道她有这个想法越好,现在离灭赵的时间线近了,与张良做不成盟友,至少不要变成敌人。 许栀咬住下唇,示弱道:“但我知道自从你来了秦国,你在韩旧部族群之中已声名狼藉,我可不想死于你手。” 张良闻言,听着她柔和却锋利的言语,也不知是怎么融合在了她这张娇白的脸上。 他忽然沉沉地笑了起来,“当日你不顾律法当众拉我游街,你难道不是作此打算?” “……”许栀拉住他的袖子,“如果荷华以后愿听老师的,老师不愿给我一个机会么?” 张良也没想到今日她便把这些话抛了出来,本来以为她会等上一阵子。他越发不懂嬴荷华到底想干什么,不单单是救下一个韩非,保住李斯的性命这样简单。 “要我帮你做事,你能给我什么?” “只要你要的东西,我有,可倾奉于先生。” “你的性命呢?”张良本不想这样说,但话从嘴边就这样溜出来了。 张良也没有想到她会给他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许栀深深地望向张良。 她还是能够看到他的眼底有着属于汉代的影像。 堆砌着楚汉相争,晃荡着韩信与刘邦。 这些东西都意味着大秦的覆灭,象征着嬴政的死亡。 所以许栀说:“若你相助让我所愿达成,纵然性命,我或甘愿将之奉上。” 张良保持了长久的沉默,他也没有问她所愿是什么?因为张良从来都不想自己与秦国有什么牵连,与秦国公主有太深的羁绊。 而现在,嬴荷华以坦然的姿态,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张良感到一种退无可退的彷徨。 张良仍旧不言,这让室内的空气都很凝滞。 许栀不再看他,兀自笑了笑。 不等张良说话,她回到安全的距离,又举起了那只受伤了的手,努力朝他挥了挥,强行笑着说: “你怎么想,我不着急,慢慢来吧。不过你给我安排的书我还有很多要看,今日也不送老师出宫了。” 嬴荷华说了很多,尽管他没有任何表态,她还是如常笑着,和她父王、王兄一样保持着标杆式礼贤下士的风度。 这就是秦的魅力吗? 疑惑,困顿。 张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飘摇而至的风雨,这是他仅能为故去的韩国所做的最后的义务,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辜负了嬴荷华对他抱有的期待。 张良刚离开不久。 许栀微咳一声,高大书架后走出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圆脸侍女。 “公主,我已查到,” “阿月,刚才无论是谁过去了梅园,你都要守口如瓶。” “公主?阿月不明白。您吩咐我去殿外隐蔽处守着……” “好了。”许栀不想去听,因为刚才张良的全部沉默已经全告诉了她答案。 阿月不懂为何小公主不再追问下去。 这一低头才看到公主的手上裹上这么多的白布,阿月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转移了,她尖叫着要赶忙叫御医来瞧。 许栀阻止了她。 许栀盯了一会儿手上的包裹物,想起刚才是张良一层层给她缠上的,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拆掉手上多余的软布,很干脆地扯下扔掉。 张良去梅园,就说明秦宫已有人成为他的内应,韩赵之间有近邻不帮的嫌隙,灭赵对韩国来说可能并不会产生大的反应。 当下唯有燕太子丹逃亡一事值得故韩族人去帮忙。燕国,这个与韩国差不多的小国家,在齐魏之间艰难求生,韩燕二国处境如此相似,怎么会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战国乃是浑浊之世,哪里有干净澄澈的心? 只有互相隐瞒与利用才是本真。 张良。这一世,我已保住了你的弟弟和父亲,已让你亲自救下韩非,已让你获得父王的青眼,但你还是那么恨秦国…… 许栀不能忘记他在霜雪中对她说“他不想杀她了”,她不能忘记他带着韩非未死的消息赶来告诉她真相时的那截湿润的衣角。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身在秦宫,心在故韩。 许栀不怪张良,只觉得有些挫败。 韩非与李斯在云阳狱的对话她没有听到,但根据前后的消息,韩非下云阳狱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因为他们的转圜,改变了死亡。 这就意味着,事件会真实发生,但结局变化莫测。 她更不敢去相信,张良是不是还在酝酿着博浪沙的刺杀计划? 她的老师仍想要杀了她的父王? 许栀心里发酸。 再看时,砚台中的清水已全部融合进了墨中。 “阿月,帮我去告诉蒙将军,我不慎伤了手,需要他帮我带些夏医官的药物到宫中,伤虽小,但还请不要误了时辰。” 但许栀没有在两个时辰内等到蒙恬。 章台宫中灯火通明,一片火色之中,嬴政独坐案前,跟前是不日从蜀地回到咸阳的赵高。 “寡人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高梗着脖子,有很多状要告状。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可见对他来说,蜀地之气候环境,他不怎么适应。 【中元】花叶永不见·郑璃 【农历:七月十五】 生与死的界限是什么? 肉体的消亡还是灵魂的湮灭? 铭记。 或是对一个人生命的长久延续。 我们由过去组成,与过去紧密相关。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从前全部的记忆,还算是活着吗? 失去了原有的一切记忆。人已不再是由过去组成的那个完整的人。 而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我确信这一点。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就是一只流落在忘川的幽灵。 人死后可以在川流不息的冥河找回失去东西吗? 我已经在帮你实践。 孟莲,也就是孟婆告诉我,因为在阳间还有人记着我,所以我还有时间继续在河岸盛开的曼珠沙华的花叶里挨个寻找我丢失的记忆。 孟莲跟我说寻回记忆其实很简单,有两种办法。 第一个是等到我忘记的人也来了忘川。等我俩都被阳间的人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记忆自然就从他的脑海里跳脱出来补给我了。 第二个则是彼岸花花叶都在的时候,它可以像照镜子那样回溯观花人的一生。 可曼珠沙华也就是彼岸花有一种特性,叶与花不会同时存在,花开的时候叶子就枯萎了,叶子在的时候根本不会开花。 第二种办法令我很绝望,要按照这个来,这不是意味着我永远也找不到我失去的东西。 孟莲宽慰我说,她不着急让我去排队转世。 因为人世间还有好几个人都记得我,所以我能在忘川滞留很长一段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可以安心等着那个我忘记的人被别人忘记,然后我们在忘川相遇。 等的这段时间,我安心找花叶就是了。 我总记得我忘了具体的东西,我一筹莫展。 我的小妹郑珧,也就是桃夭,我安全地送她回了韩国故地——新郑,她会在那里和韩安白头偕老,这不是我忘记的事情。 扶苏和荷华,我走的时候,他们被好生托付给了胡姬,他们会健健康康地长大,这不是我忘记的事情。 那我究竟忘了什么? 我等了好几千朵曼珠沙华盛开,可没有一朵,我同时看见过它们的花叶。 我好像太执着于找花。 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折腾,弄得我在忘川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疯子。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这是一位叫地藏王菩萨跟我说的话,他也在提醒我说曼珠沙华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花与叶。 我不知道菩萨是什么,也不知道佛是什么。我见他高大无比且有光加身,宝冠璎珞庄严,大概菩萨就是神仙吧。 不知道是该幸运还是该叹息。 我从地藏王那里知道了我若烟火般短暂的生命,在阳间竟然被一个人延续到了他的49岁。 这在冥界都传开了。 ——“他是谁?”我问。 “始皇帝。”地藏王回答。 ——“什么是始皇帝?他,是谁?”我不甚理解。 “施主之故人。” ——“如你说,我被延续到了他的49岁,是不是这位始皇帝是在49岁的时候死了,那我能在这儿见到他么?” 菩萨摇头。 ——“啊?不是说人死后都会来冥界吗?” “他乃例外。” ——“可我快要消失了。”我看着自己日渐透明的身体,不免哀愁起来,“菩萨,我找了二十年的彼岸花,可还是没有找回我的记忆。” 他或许是见惯了世俗的痴男怨女,不笑不怒地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我这才隐隐想起,地藏王好像是新来冥界的神,别人害怕地藏王,可我不怕,我不依不挠地追问,因为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找花叶的机会了。 ——“那个我忘记的人,他什么时候会被别人忘记呢?” 地藏王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孟莲打断。 孟莲提醒地藏王,“大愿地藏王菩萨。你拯救诸苦乃是乐事,但不要逾越了我们冥界的规矩。” 她说了,又温柔地提醒我道:“小阿璃,你该去投胎了,再不去,你可要消失咯。” “我不要。我没有等到记忆,也没有等到那个我忘记的人,我不甘心就这样去过下辈子。” 我的执念愈深,我的身体的透明程度就减轻了一点,可浑身上下如有烈火在燃烧。 “找不到的答案就不要找了。”孟莲忍不住劝慰我。 “为什么?”我痛苦地拧紧眉,不住喘息。 “那个人永不会被世人忘记。” “所以我永远无法与他再见?”我禁不住哭了起来,全身上下燃起了更多的蓝焰。 地藏王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将堕入地狱,我不知道是什么是地狱。 我愈发无惧无怖,“我只想要知道,我到底忘了什么?” 随着一阵忘川的漩涡涌起,地藏王终究还是说了出口。 “始皇帝嬴政。” “嬴政。始皇帝。”我喃喃自语,“也就是秦王嬴政?” 地藏王菩萨幻化成了与我同高的人形,他的青莲坐具,孟莲的掌心都出现了一朵银蓝色的莲花。 我的记忆忽然回溯。 我只有十岁的时候,我远离故土,去往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赵国邯郸。 陌生的是周围没有一个我熟识的人,熟悉的是,我依旧重复着往日的事情。 忘川之上缓缓响起了编钟之音,可却是从未有过的语调婉转凄清,空谷绝响: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一首歌谣…… 我刹那间回忆起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无数个相悖论的矛盾。 原来我饮下毒酒自杀,不是为了要报复秦国灭掉了楚国,而是因为潜意识中不愿意再处于这种撕扯。 原来我忘记的,正是我毕生所铭记。 我们朝夕相处,却又真心永隔。 我忘记了的不是秦王。 而是那个邯郸街头被人欺负辱骂的质子,是那个倾尽一生也无法与过去和解的赵政。 嬴政、赵政、阿政,我那样深爱着的人。 可我却独独 忘了他。 原来我与他,也是曼珠沙华的花叶。 开落千年逝,花叶永不见。 “小阿璃,你破坏了规矩,一身尘寰尽数飞散,我无法留住你了。”孟莲叹息。 我却很开心,因为我听说这世上永远会有人记得他,他真的获得了永生。 在我的灵魂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我用尽了力气看向忘川的彼岸。 把我最后想要说的话说出了口,却再未来得及亲口说给他听。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灭赵前夕(3) 嬴政并未马上理会赵高,他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秦王政十三年,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秦军进而挥军北进,却为赵大将军李牧大败于宜安。两年后,王翦改变战法,以一部兵力袭扰赵都邯郸,自率主力由上党郡出井陉,企图将赵拦腰截断,因李牧预先有防备,受阻还师。 嬴政案前的军报从年前到年后,难题都在一个人。 李牧。 而此刻,秦国国内的郑国渠还在修缮,上将军桓齮伐赵,尚在攻克武城。 前线战事不利,军备粮食告急,供给成为了首要难题。 嬴政前几日出宫巡视,他看到咸阳城内许多井然有序的队伍,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一处募集处,秦人当共赴国难,这是自商君时代开启的凝聚。 直到到夜间罄音敲响,嬴政才搁下手中这一支由蒙毅呈递给他的新制笔。 漆台上呈放的灯油再被寺人续上。 由于嬴政长时间没有让他开口说话,赵高见状,恰当地双手奉上一卷密书。 “仆臣将近月于蜀地所见记于卷,大王尊鉴。” 赵高搞不懂李贤为什么在蜀别的事情不干,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去和当地那个叫怀清的寡妇打交道。 赵高原本有一肚子委屈与担惊受怕的苦要说,尤其是涉及到李贤。这小子表面上对他还算客气,但赵高时常觉得自己眼花了,他老是觉得李贤盯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 赵高一分钟也不想与他待在一处地方,这些时间,他上书御史,希望回咸阳诉职,却鲜少有回信。 直到他看到李贤的留书,他才知道咸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韩非死了不说,李斯也差点被人给毒死了。 今夜来了章台宫,看到他的大王还没把他给忘了,赵高这才觉得有一些安稳。而他听说嬴荷华公主又差点被刺杀,现令其暂避宫中。 而这个小公主对自己好像还挺关心,他刚刚一回宫就被她喊去了芷兰宫,要给他看她日常练习的书法。赵高这才发觉那段时间他没在咸阳被牵扯到这些事件里面也算因祸得福。 韩亡后,赵高虽然想为赵国出一份力,但鞭长莫及,他不能眼见着赵亡,只能慢慢蛰伏下去,顺手还在秦国的大王公主这里获得些好处,想来也是甚好。 赵高察言观色地去瞟嬴政的脸色。 听到嬴政说了句:“甚好。巴妇清入咸阳,应且妥善安顿。” 赵高一颤,相当庆幸自己还好没开口去告李贤不务正业的状。 “诺。” 赵高又拜了一拜,“大王,仆已上呈,仆后日便回蜀,不知仆是否还当履旧职,七日一书?” 赵高说罢就伏跪在地。 嬴政让赵高起身,看了眼他,思索片刻,淡淡道:“蜀地偏远,你复原职吧。” “谢大王!”赵高就差感激涕零了,一个劲儿地在磕头,表明自己有多开心再不用回蜀了。 月色爬上了窗户,光晕碎影之中,嬴政对这种真实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 真实的反应。 嬴政想起前一日,他在昌平君的府中。 雪风呼呼地刮,把王车的帷幔也吹得翻飞,呼啸的夜风与冷席卷了他的肺腑。 嬴政一身沉黑,燕丹满身白雪。 他们周遭是彻骨的寒,一如十多年前的邯郸。 “嬴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燕丹对昌平君闭口不言的事实,他对嬴政倒是很轻易就说出口。 因为嬴政与燕丹在邯郸的过去,除了他们自己,无人知晓。 当日嬴政被赵迁带头欺负,面对胡乱攻击的马蜂蜂群,燕丹被拉入门后,事情一结束燕丹就后悔了。但他又不敢一个人去找嬴政,只偷偷地在他家门口放了很多上好的伤药。 嬴政从小就聪明,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些药的来源。 燕丹发誓,他们长大后不要被任何人欺负。 嬴政发誓,他会让这些人欺辱过他们的人都付出代价。 而此刻,唯有飘摇在空中的霜雾才能解开漫长而不真实的童年。 燕丹盯着李斯,他露出了笑,他终于明白这是嬴政亲自设计的局,现在嬴政又亲自跑来逮捕他。 燕丹扮演温和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燕丹。 嬴政摆手让周身的侍从都退了出去,也包括大病初愈的李斯。 “臣担心太子丹对大王不利。”李斯道。 不等嬴政开口,燕丹瞪了一眼李斯,见他一脸憔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他救活了。燕丹嘲讽道:“丹已解去佩剑,何况大王武艺高强。廷尉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来得划算?” 李斯只看了他一眼,也没与燕丹争论。李斯朝嬴政拱手,从案侧起身离开。 燕丹没喝什么毒药,他不像郑璃忘记了过去,他可以把回忆一遍遍铭记,一次次企图紧握着往日的风沙。 燕丹的丹凤眼里全然是一片满目疮痍与废墟,他面对嬴政总是很容易发怒,也像是那次在大殿之上,他控制不住质问。 “你离开邯郸你跟我说,你若日后当了秦王,不会像赵王那样恃强凌弱。” “顺天下大势,乃是天下之愿,而非寡人一人之愿。你扪心自问,寡人对你比赵王当日如何?” 燕丹沉默,嬴政没有限制他在秦国的出行,也没有削减他的吃穿用度,比当日的赵王的确要好。 “我是一个质子,这里不是燕国。” “你顾念燕国,你当然可以顾念你的燕国。寡人只希望你能堂堂正正,而不是暗中伤人!” 嬴政说罢,重重将一把短剑压在了案上。 “燕丹。寡人没有追究你把刀剑对准寡人的幼子,已是寡人天大的恩情!” 燕丹闻言,却发出了笑声,“恩情?你莫要跟我说这是恩情!你去问问韩非,他会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恩情?” “韩非坦然直言。而你这些年,你一面与寡人交好,却一面私下联络着旁人要来毁害我大秦!” 燕丹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真正伤害嬴政的机会,唯有他真正在意的,才能伤他最深。“我?或许不仅仅是我。” “住口!” 随着,冬风啪地将窗门一关,案上的油灯被吹灭。 嬴政的思绪被拉回了当下。 — 芷兰宫的正殿仍旧很安静。 许栀在书房坐了一个下午,等了两个时辰,她没有等到蒙恬。 却快在入夜时分,等到了张良。 以及嬴政。 她当然没有想到他们是一块儿来的芷兰宫。 她觉得自从听说郑璃被禁足,她去找她母妃多次未果。嬴政与郑璃之间可能有了很多矛盾。燕丹又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亡,而她父王与张良怎么能同时在她眼前出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剑走偏锋(4000+) 许栀命阿月吹灭帐灯。 眼前是偌大的吊顶悬空圆拱,中间镂空的窃曲纹呈环状相绕,蟠螭纹路的灯具在月光下发着锃亮的冷光。 她支开小窗,看见了她的父王。 她仔细在脑海中回忆了当下的庞杂。 燕丹遁逃,芈启虽折中,但不逃脱他之前相助的事实。此刻她母妃禁足,自己被令居宫中,许栀怀疑嬴政已开始认为她们在此事有所参与牵连。 朝外灭赵的事宜尚在日程之中。李斯经由中毒之事后,仍要与姚贾不避监视杀韩非的嫌隙,游说赵臣。 许栀倒是不担心灭赵的事由。 对许栀来说,燕丹与荆轲之事更为棘手。 许栀这几日每个时刻都没落下去向她母妃请安,便也知晓她闭门不出。 郑璃没有理由去成为梅园的内应。 嬴政此刻来宫,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发现了楚国人在王宫行事的痕迹。 许栀从不会觉得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再者就张良的反应,他若一心为韩,恐会将梅园之事的内应抛掷她身上。 偌大的芷兰宫,目前有蒙恬宿卫,胡姬也被郑璃拒之门外,那么唯有宫中贴身之人才能周旋于她的眼前。 届时,她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够让嬴政信任自己。 她忽然想起赵嘉当日便是在设计令嬴政与扶苏离心。 想到此处,许栀无法刻意旁观。 许栀其实早就够独立穿好曲裾。 但她将里衣、内裳、环佩,一股脑地乱系一通,单单提了盏宫灯,就要出门。 “你说父王来芷兰宫了,我要见父王。” 阿月见状,赶紧拦住了她。 “公主!大王尚在夫人正殿,您贸然前往恐多有不妥。” “我多日不见父王与母妃。今日让你们帮我找蒙恬将军,你们也没把他叫来。我左右也睡不着,整晚都做噩梦……既然你说不让我见父王,那我去函谷关找王兄总可以吧!” “公主,公主,长公子所在函谷关距咸阳百里远啊。我们回去好不好?” 许栀抹了把脸,是才哭过的模样,“可是阿月,我害怕。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阿月只比嬴荷华稍大一点儿,她拍拍她的背,试图宽慰她道:“婢会陪着公主。” 许栀安静不少,但不依不挠道:“那我想见老师。” 阿月沉默一会儿。 “公主不是不喜张良先生吗?”她问。 许栀手上的宫灯投射出的这一片光晕中,聚拢了一个阴影,她不能辨析是谁。 她装作没注意到这个阴影,往阿月身边一靠,用抽噎的语气说:“我哪有说讨厌老师?我是担心他日后不教我。你知道的阿月,当我的老师容易出事,之前在章台宫,我和廷尉就差点出了事,父王这才让我不要出宫,我知道父王是为我好,但整日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实在让我心有余悸……” 许栀停顿片刻道:“我总觉得有人想要我的命。” 阿月正想再开口。 她看到影子的主人,立马噤声。 月色笼罩了一片柔和。 许栀看见她眼前的这个黑色的人影没有再走动,她抿唇,暗处捏紧了裙角,用伤心的语气再续上了一句:“如果你们不方便让老师夜中来,那我希望蒙恬将军不要离我的宫殿太远,今日我找他,却不知道蒙将军去了哪里,让我一刻也不能安心。” 许栀故意说得颠三倒四,不住地吸气。 “寡人在荷华身边能不哭了吗?” 许栀极快地回了头,但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前两步,只站在原地喊了声,“父王……” 嬴政朝她走近了两步。 许栀的话语之中每一句都说了担忧,表明了害怕。她没想到回被嬴政直接听到,许栀看到他的身后居然就是张良,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张良却久久没有从嬴荷华的言语中回过神,她但凡随意说些抱怨之言,他今日便很有可能陷入一个难以解释的闭环。 今夜嬴政召见他,他已想到所为乃太子丹之事。张良身在王宫,虽然是他将具体的时间与地址与内应相通达,给予了旧部信息,他已有准备可全身而退。 他帮助韩旧部是天经地义,他从未有过什么愧疚之感,但现在,他居然有些不敢直视嬴荷华那双澄澈的双眼。 “荷华。”嬴政躬身,安抚了她。 嬴政从她断断续续的言语之中,大致听出了个拼凑的事实。 蒙恬出宫追击燕丹的下落,这一点是郑璃与荷华都不知道。 嬴政知道郑璃不全然置若罔闻,他最为心痛的是,郑璃为了协助楚国会不顾念他们女儿的性命。 他虽然在雍城,但临走时在芷兰宫布置了一等一的高手,故而在楚国人项缠到秦宫时,能够有那么多弓箭手策应,不然单凭蒙恬一人,实难以将其擒获。 但章台宫侧殿会发生赵人将李斯刺成重伤的事情,他却是没有想到。 嬴政自邯郸时,就养成了一种生人勿进的性格,颇有些条件反射性地担忧身边的每一个人,担忧他们是否也在算计于他。 “荷华找蒙恬有何事?” 许栀拉了拉自己并不周正的衣服,抬头望了一眼嬴政身后的张良。 此夜的白银光清冷如银,正如她当日走在韩宫的宫道上,第一次与张良说话的那一弯玉钩。 可今夜除了寒,别的许栀再也感受不到。 许栀攥紧了袖口,她告诉自己,如果张良将梅园的策应说成是她,她从此便再也不会对张良抱有任何期待。 “今日老师同我讲学,竹片掉落,我不慎将手划伤了,便不想再学,老师严格,他给我包扎之后还继续让我读书,他说若我将书念完,我就可以去芷兰宫后的梅园去看梅花。” 许栀说话时,阿月已将一块很厚实的绒毯拿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去拉毯子的一角,中断了话。 嬴政闻言,竟兀自笑了笑,“寡人知道你母妃喜欢梅花,可这么多年打理的院落,荷华为何想去?” 许栀已经敢于去凝视她父王的眼睛了。她不止能够看到统一山河,不止是帝王之心。 还有的是,仅仅是出于父亲的情绪。 她倒过来想都能明白,正殿里定然发生了难以言说的谈论。 按照大进程来看,嬴政此间尚在忧心赵国战事,如果嬴政不是笃定了郑璃牵连燕丹,不是早了解了事关燕丹的消息泄露,他为什么大半夜来芷兰宫? “我听宫人们说,在雪中折梅甚美。” 许栀有意提起了旧事。这是她从李贤那里听来的上一世的往事,他们臣子之间哪敢置喙大王的妃嫔,只是因为长公子扶苏才多了些私下言谈。 李贤说,朝臣之中没有人见过扶苏的生母。而他的父亲方当上郎官时,曾有幸在梅林遥遥见过一面,从此便深知见过了芈夫人,再未有人能入得了大王的眼。 许栀言毕,像是刚回过神,这才看见张良。 许栀踩着宫灯摇曳的碎光,拨开这一身月色,与张良面对面。她把话抛到跟前,只要张良敢反咬她一口,她绝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我想老师从韩地来,可能没有见过白梅。” 许栀提着心等着张良接话。 “公主与夫人常游梅园,臣自不曾见。” 许栀的笑容霎时僵硬在了脸上。 一笔勾销的是全部的仰慕、珍惜,还有那刚刚由韩非之死延伸出的微弱依赖。 天生是敌人,无论如何也是陌路。 秦与汉的间隔,怎么可能凭她一己之力就能消弭。 “……你,”许栀垂下头,没忍住又抬头望着张良笑了起来,她是在嘲讽自己的无知。 “臣遥见乃是枯枝。”张良续言。 她再又抬头,虽然还是笑着的,但已多了冰冷,“老师说得不错。” 许栀明白,张良此言一出,嬴政虽然可能以为自己尚且是个孩子,不会做出泄露什么消息的事情,但郑璃不一样,这一次从明面上看,她是明摆着在帮助外臣,恐怕嬴政会认为她的母妃连自己的孩子也不顾念,仍由刺客追杀。 郑璃不见自己,也许正是想要把她从这个事情中撇开。 如果许栀不能把这个矛盾解开,那么嬴政与郑璃之间仅剩互相猜忌与憎恶。 如果许栀直言她知道是张良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嬴政若信她,按照秦国律法,为间者当判处车裂之刑。张良必死无疑,她前面所做的事情也就此前功尽弃。 如果嬴政不信,她贸然言此,从此便彻底暴露自身,不能退居人后,她此时年纪小,力量须得步步积蓄,难保有芈启一众人将她设计致死。 嬴政思虑着张良的话中有话,他看了看荷华,发现她浑身颤抖起来。 “父王,有一个噩梦反复地折磨着我。” 嬴政对噩梦很能感同身受,只见女儿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有一头凶兽执拿长戈追逐袭击我,我手无寸铁,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 “我想去祖母的华阳宫,可咸阳对我的杀机太多,我害怕带给祖母。” “父王让我去雍城吧。” 嬴政没想到他的荷华会变相地自请离开咸阳。 这原本也是他为她安排的路。 见她自己给出了应对办法,嬴政放心不少。 一个张良而已,她应该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比起统一天下的意志。 对嬴政来说,燕丹,也不过是一个燕丹而已。 — 不一会儿,前线急报传书。 嬴政前往章台宫。 溶溶一派银光倾洒一地,许栀懒得装了,她也没有让阿月退避。 像是刚到秦国来的那一个夜晚。 她不顾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台阶上。 “公主,这阶上冷,您进殿内吧。” “阿月,你让人拿两个垫子,再将碳火端出来。我想与老师说些心里话。” 东西放好以后。 张良刚坐下,许栀的笑便不再掩饰锋利,她腾地站了起来,站到他的面前的台阶上,这次换了她俯身来平视他。 张良想开口说话。 许栀并二指,作止声,停在了他刚要开口的一寸之处。 张良能够感受到她的指尖带着寒冬的凉意。 许栀的指尖也感受到了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时间静默了一会儿,空余夜风。 碳火不像火把,略显疲弱的红光,令她的脸颊减去了不少顿感。 张良微微往后仰,可嬴荷华却一点儿没有要直身的意思。 她的目光竟然与秦王很相似。 深黑的眼仁中晕染了一抹不可轻易捕捉的狠厉。 张良知道她要问什么,可当下,他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心慌。 许栀见到他眼底这种坦然,忽然埋头低声笑了起来,她手一抬,一把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攥得用力。 “公主。” 泠泠月色令张良本就柔和的五官更显温润。 许栀恨透了这张脸,又无可奈何地走到了这一步。他真是和韩非一模一样,她突然有些理解了历史中的李斯。 可偏偏这时候的张良一点也不知道汉朝,她下不了狠心去杀他。 也许是感受到张良的背叛太过突然,她预感他不会轻易归顺,但韩非离宫后,她已渐渐要相信他或许可以为大秦一心了,没想到张良还是那个张良,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变化。 她怀中的河图寒冷至极,令她感到有几分眩晕。 应龙提醒她要顺应轨迹,但自张良入咸阳开始就不再能按照原本的逻辑走。张良这样的变数,会造成轨迹的偏移,韩非便是铁证,许栀猜想也是因为这样,河图才会失去温度。 张良这是第二次从秦国人的眼中看到如此复杂的情绪。 只见嬴荷华又离她近了不少,可以透过火光看见她说话时的白雾,她压低了声音: “张良。” “你选择与父王说是我与母妃宫中出了间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燕丹此人虚伪狡诈,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耗损我对你的信任。” 说罢,许栀本还要说什么,她脑袋的眩晕感越来越重,只好松了张良,像刚才那样俯视他。 嬴荷华离他稍远一些,张良顿时恢复了镇定。 她果然是个极危险的公主,不能因为她喊了自己几声老师就能将她骨子里的慧黠给忘了。 张良斗转用军事上的进退开始试探她的深浅。 “公主可知李牧用十万边军,屡阻秦军。王翦多出进攻,李牧固守井陉十月不出。秦之东出,受挫如此,公主之愿,良恐不能同。” 许栀怀中的河图越发冷了,她强撑住这种虚幻的摇晃。 她淡淡道:“赵国朝堂有李牧,但也有弄臣。赵军十万军用粮乃是首当其冲的难题。你觉得李牧将军一个人能够筹集到这么多粮草么?或者赵国会甘心把这样多的粮草全给将军的边军吗?” 此言一出,张良正坐了,怔住了。 许栀没有说出郭开的名字,只用弄臣代替,她脑海中混沌感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她复又低身,明明白白地告诉张良: “你想要为燕赵之存图谋,同时伤害大秦。我管你随着进入咸阳的时候带了多少韩国旧部,只要我还是秦国公主,我偏就不如你的意。” 许栀在最后意识尚在的一刻,展露了一个相当不友善的笑容。 “老师,你,必须和我一起去雍城。” 她话音刚落,眼前一黑,猛地往前一栽。 却没有想象中与台阶接触的剧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王之夙愿 许栀尚在不清醒之余,她一片橘黄色的光晕中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黄沙,她眼前的画面下方出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还有一把手枪。 紧接着!扳机再次要被那只手扣动,许栀在梦中奋力去打掉那把枪,张皇失措地喊出了声,“祖父!不,祖父,小心枪!快躲开!” 她扯住一块厚实的布料,不慎碰到块冰凉玉片,她惊觉她此时此刻正身处秦代,手上真实的触觉令她拉回了现实。 许栀倏然睁开眼,满头大汗。 “荷华不怕。”身旁又骤然响起了一声低沉关切的询问。 许栀惊惧地转过头,她看见嬴政的同时,她的脑海中闪现了秦长城遗迹的黑字标头,又赫然浮现了她工作的地方。 她的祖父许恺在指引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豆子大的眼泪在一瞬间从她的眼眶滑落下来。 嬴政坐在她的榻边。郑璃也在侧,亲自端着一碗汤药。 “荷华不怕,阿母在。”郑璃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 “嗯。”许栀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母妃在,父王在,荷华什么都不怕。” 郑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荷华方才是梦到先王了?” 嬴政所言的先王是秦庄襄王,嬴异人——嬴政之父,嬴荷华之祖父。 这些日子,她说先秦语音习惯了,梦中也难改,还好她口中说的热兵器枪和冷兵器枪为同一个发音。也好在《事物绀珠》中记载:枪,木杆金头,始于黄帝,扩于孔明。 许栀见嬴政与郑璃在她的面前还维持着尚可的关系,她平复了情绪,努力回到当下的一切,嗯了一声。 许栀望着嬴政:“父王。祖父未能完成夙愿,心有遗憾。刚刚梦里,我看见有歹毒之人意图加害祖父……” 因言中真意,故而她的语气也格外地回归她的真实。 许恺未解死之迷途,长城遗迹尚存夙愿。 异人未得见秦东出,统一六国尚是夙愿。 “想必是六国之人!先王在位呕心沥血。寡人断不会让荷华受此煎熬。”嬴政接过郑璃手中的药碗。 “所以父王会让我先往雍城暂住吗?” “我秦人陵墓和宗庙都在雍城。寡人想起荷华曾见过子婴,有子婴在,你在雍城这段时间不会烦闷。” 郑璃不舍看着女儿,颔首道:“大王,荷华年纪还小,妾想一同前往。” “寡人会派力士高手时刻保护。夫人身份敏感,不宜动身。雍城有历代秦王先祖,他们必能护佑我儿。” 郑璃想说什么,却被嬴政抬手止住了。 “此事无需再议。” 许栀见气氛不对劲,立马握住了郑璃的手,“母妃,我在王宫待久了实在无聊,去雍城我很是期待呢。您莫要担心。您要保重好身体,过段时间荷华回来了,还要您教我织物写字。” 许栀见郑璃的发鬓上别着当日桃夭交给她的那枚缠枝发钗。 那件发钗做工别致,许栀也没有仔细去想。 郑璃见女儿态度坚决,并未有不快,勉强同意此事。 郑璃还需去赵太后那里请安。 她刚离开不久。 又有人在前往章台宫等嬴政。 “父王,是李廷尉找父王吗?” 许栀知晓李斯一醒,自己做的许多事情很容易被联系起来,她参与前后,在李斯那里隐瞒不下去。 “父王。此前我去廷尉府是以为那个项缠与廷尉相关,不问清楚我不放心。我在去雍城前,可以去廷尉府中把事情问清楚吗?” 嬴政神色未变。 荷华想问清楚,或许对于李斯可能才算是问清楚。 嬴政看着女儿,李斯话里有话地问了荷华公主的搭救之恩,李斯有问便是他不敢笃定。这世间居然还有能让李斯不敢确定的事情,嬴政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只道:“当然可以。寡人知道你只信蒙恬,但他这两日在外有事务,蒙毅乃蒙恬之亲弟,寡人让蒙毅随你一同去可好?” 两日。许栀想,来不及说就离了芷兰宫,张良也在这两日来得很频繁,可能蒙恬将她安全暂交了张良。当时让他送信,蒙恬估计自己很信任他。 “蒙小将军之弟,我信得过。” 嬴政哈哈一笑,他对女儿天然有一种亲近,故而能够自然随意地问出些沉思之言。 “荷华觉得李氏与蒙氏孰好?” 原以为荷华与李贤交好,对李斯性命也格外上心,她定不假思索地会答前者。 许栀一怔。 帝国倒塌之际,一切都现原形。 “父王,我在梦中听祖父说了一个词,叫做缘。祖父说,一切可谓缘,夫妻父子,君臣朋友都是缘。按照祖父所说,现世今生的缘,荷华也不知道。” 嬴政似乎陷入了一个回忆。 他父王这样说,那他与他究竟有无父子的缘分? 说着许栀从身侧拿起玉佩,又看了看嬴政腰间的那柄太阿,“母妃说,剑携在腰间,玉佩戴在腰侧,东西是这样,人也可能是这样吧。” 嬴政解下腰间一柄短刃,又拎了一块玉。 “如果腰间只能佩一物,剑与玉佩但舍一物,荷华选什么?” “一定要舍?为何不能两全?”许栀脱口而出,“无论孰好,他们皆是父王的臣子。父王不应该舍弃任何一人。” “荷华。”嬴政的声音突然降了一个调。 许栀后背迭起热汗。 她本能地想保住所有人,之前的问句又问得这般温和,她说完了才惊觉自己失言。 她是个公主,而且是个十岁出头的公主。 而此刻她眼前的人,他是嬴政,是秦王,是始皇帝。 嬴政在对待臣子的行事上没得说,秦统一后的大臣们都活得很好,没有大臣死于君王震慑,甚至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的典范也不为过。 她却在这里明示他不要随意舍弃臣子。 “荷…荷华失言,请父王恕罪。” 嬴政若有所思,沉声笑了笑。 “说说看吧荷华,你为什么信任蒙恬?” 许栀听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这才慢慢抬头。 看见嬴政并未真的生气,她这才在心底长舒一气。 嬴政能这样问,说明王绾定然一五一十把当日章台宫要求宿卫的言语都告知了。 许栀知道自己在这些聪明绝顶的人眼中是在打明牌。 “其实荷华知道,我要求蒙恬小将军为宿卫其实很是无礼,荷华是公主,没有王诏不能调宿卫。但蒙武将军让蒙恬来了,蒙恬外出有要务,他也立刻让张良先生到了宫中。” “荷华想说,蒙氏对公主都如此重视,何况嬴姓王室。” 许栀重重点了头。 嬴政已然明白他的女儿有着识人善辩的天赋,聪慧机敏几乎不逊于甘罗。 “识人善用为上。”嬴政续言,“大争之世,杀伐不足,过重耽义,非王之道。” “寡人晚些会让张良去接你回宫。回宫后,你可与他商议去雍城。” “嗯,父王放心。” 嬴政临走时将他从腰间取下短刃及刀鞘,把这把制作精美的刀放在了许栀的手中。 “父王?” “寡人不愿新郑与王宫之事再出现。方才问你,乃是考量你的言辞。荷华随寡人,寡人很是高兴。但六国之人容易触及危险。此刃在手,无论杀谁,犹是寡人之命。” 此间尚在灭赵的备战期间,难保咸阳王宫中有人思虑生变。 张良的忠心,嬴政还需要再确认。 嬴政是在告诉她,张良若存异心,她可自行解决。张氏一族,张平资质平平,张垣纨绔子弟,张良一死,他人无需留。 只听嬴政又问了一句。“荷华梦见先王,可知先王有何夙愿?” “大秦东出。” 许栀本欲保守答道,她抬起眼睛。 她望着他,这一双沉黑如夜的眼眸中,包含着寰宇,方是顿开的一个崭新天地。 她记得当日她趴在王宫的墙边看到韩非入秦的仪式。 她记得她来秦所见的章台宫,又深知史书上的一切。 她明白了什么是雷霆电电,目光如炬。 她,不可能出于嬴政的察觉来做收拢人心的事情。 她与她的父王必须更早,比她所设想更早地达成一致。 “先王之所愿,历代秦王先祖之夙愿……大秦东出,灭六国,成秦之霸业,天下一统。” 嬴政压住心中震动,若说这些是李斯所教给她的,那么他接下来问的问题,便只能是她自己见解。 “为父之愿与之相同否?” 嬴政听完后,几经是震撼了。 “父王之所愿,非如周天子,不是天下共主,而是万民凝一,华夏共生,天地一色。” 许栀感到她越往下说,嬴政握住她的手臂越用力。 “为父唯有在李斯那里得到过类似的答案。而你比李斯更加大胆直接。” 许栀凝视面前的这双眼,眼神滚烫,激动,锋利。 如同岩浆涌流,如同雷霆万钧,如悬崖狂风。 直视这双眼。 这是后世的两千年所赋予她的勇气。 浇筑成了许栀眼中坚定不移与不可磨灭的信念。 “荷华于千万个梦中看见过一个盛世。”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王之夙愿 【感谢书友暮色春为角色打赏!感谢书友两只水果糖,书友1064最近的推荐票~】 许栀尚在不清醒之余,她一片橘黄色的光晕中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黄沙,她眼前的画面下方出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还有一把手枪。 紧接着!扳机再次要被那只手扣动,许栀在梦中奋力去打掉那把枪,张皇失措地喊出了声,“祖父!不,祖父,小心枪!快躲开!” 她扯住一块厚实的布料,不慎碰到块冰凉玉片,她惊觉她此时此刻正身处秦代,手上真实的触觉令她拉回了现实。 许栀倏然睁开眼,满头大汗。 “荷华不怕。”身旁又骤然响起了一声低沉关切的询问。 许栀惊惧地转过头,她看见嬴政的同时,她的脑海中闪现了秦长城遗迹的黑字标头,又赫然浮现了她工作的地方。 她的祖父许恺在指引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豆子大的眼泪在一瞬间从她的眼眶滑落下来。 嬴政坐在她的榻边。郑璃也在侧,亲自端着一碗汤药。 “荷华不怕,阿母在。”郑璃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 “嗯。”许栀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母妃在,父王在,荷华什么都不怕。” 郑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荷华方才是梦到先王了?” 嬴政所言的先王是秦庄襄王,嬴异人——嬴政之父,嬴荷华之祖父。 这些日子,她说先秦语音习惯了,梦中也难改,还好她口中说的热兵器枪和冷兵器枪为同一个发音。也好在《事物绀珠》中记载:枪,木杆金头,始于黄帝,扩于孔明。 许栀见嬴政与郑璃在她的面前还维持着尚可的关系,她平复了情绪,努力回到当下的一切,嗯了一声。 许栀望着嬴政:“父王。祖父未能完成夙愿,心有遗憾。刚刚梦里,我看见有歹毒之人意图加害祖父……” 因言中真意,故而她的语气也格外地回归她的真实。 许恺未解死之迷途,长城遗迹尚存夙愿。 异人未得见秦东出,统一六国尚是夙愿。 “想必是六国之人!先王在位呕心沥血。寡人断不会让荷华受此煎熬。”嬴政接过郑璃手中的药碗。 “所以父王会让我先往雍城暂住吗?” “我秦人陵墓和宗庙都在雍城。寡人想起荷华曾见过子婴,有子婴在,你在雍城这段时间不会烦闷。” 郑璃不舍看着女儿,颔首道:“大王,荷华年纪还小,妾想一同前往。” “寡人会派力士高手时刻保护。夫人身份敏感,不宜动身。雍城有历代秦王先祖,他们必能护佑我儿。” 郑璃想说什么,却被嬴政抬手止住了。 “此事无需再议。” 许栀见气氛不对劲,立马握住了郑璃的手,“母妃,我在王宫待久了实在无聊,去雍城我很是期待呢。您莫要担心。您要保重好身体,过段时间荷华回来了,还要您教我织物写字。” 许栀见郑璃的发鬓上别着当日桃夭交给她的那枚缠枝发钗。 那件发钗做工别致,许栀也没有仔细去想。 郑璃见女儿态度坚决,并未有不快,勉强同意此事。 郑璃还需去赵太后那里请安。 她刚离开不久。 又有人在前往章台宫等嬴政。 “父王,是李廷尉找父王吗?” 许栀知晓李斯一醒,自己做的许多事情很容易被联系起来,她参与前后,在李斯那里隐瞒不下去。 “父王。此前我去廷尉府是以为那个项缠与廷尉相关,不问清楚我不放心。我在去雍城前,可以去廷尉府中把事情问清楚吗?” 嬴政神色未变。 荷华想问清楚,或许对于李斯可能才算是问清楚。 嬴政看着女儿,李斯话里有话地问了荷华公主的搭救之恩,李斯有问便是他不敢笃定。这世间居然还有能让李斯不敢确定的事情,嬴政只道:“当然可以。寡人知道你只信蒙恬,但他这两日在外有事务,蒙毅乃蒙恬之亲弟,寡人让蒙毅随你一同去可好?” 两日。许栀想,来不及说就离了芷兰宫,张良也在这两日来得很频繁,可能蒙恬将她安全暂交了张良。当时让他送信,蒙恬估计自己很信任他。 “蒙小将军之弟,我信得过。” 嬴政哈哈一笑,他对女儿天然有一种亲近,故而能够自然随意地问出些沉思之言。 “荷华觉得李氏与蒙氏孰好?” 原以为荷华与李贤交好,对李斯性命也格外上心,她定不假思索地会答前者。 许栀一怔。 帝国倒塌之际,一切都现原形。 “父王,我在梦中听祖父说了一个词,叫做缘。祖父说,一切可谓缘,夫妻父子,君臣朋友都是缘。按照祖父所说,现世今生的缘,荷华也不知道。” 嬴政似乎陷入了一个回忆。 他父王这样说,那他与他究竟有无父子的缘分? 说着许栀从身侧拿起玉佩,又看了看嬴政腰间的那柄太阿,“母妃说,剑携在腰间,玉佩戴在腰侧,东西是这样,人也可能是这样吧。” 嬴政解下腰间一柄短刃,又拎了一块玉。 “如果腰间只能佩一物,剑与玉佩但舍一物,荷华选什么?” “一定要舍?为何不能两全?”许栀脱口而出,“无论孰好,他们皆是父王的臣子。父王不应该舍弃任何一人。” “荷华。”嬴政的声音突然降了一个调。 许栀后背迭起热汗。 她本能地想保住所有人,之前的问句又问得这般温和,她说完了才惊觉自己失言。 她是个公主,而且是个十岁出头的公主。 而此刻她眼前的人,他是嬴政,是秦王,是始皇帝。 嬴政在对待臣子的行事上没得说,秦统一后的大臣们都活得很好,没有大臣死于君王震慑,甚至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的典范也不为过。 她却在这里明示他不要随意舍弃臣子。 “荷…荷华失言,请父王恕罪。” 嬴政若有所思,沉声笑了笑。 “说说看吧荷华,你为什么信任蒙恬?” 许栀听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这才慢慢抬头。 看见嬴政并未真的生气,她这才在心底长舒一气。 嬴政能这样问,说明王绾定然一五一十把当日章台宫要求宿卫的言语都告知了。 许栀知道自己在这些聪明绝顶的人眼中是在打明牌。 “其实荷华知道,我要求蒙恬小将军为宿卫其实很是无礼,荷华是公主,没有王诏不能调宿卫。但蒙武将军让蒙恬来了,蒙恬外出有要务,他也立刻让张良先生到了宫中。” “荷华想说,蒙氏对公主都如此重视,何况嬴姓王室。” 许栀重重点了头。 嬴政已然明白他的女儿有着识人善辩的天赋,聪慧机敏几乎不逊于甘罗。 “识人善用为上。”嬴政续言,“大争之世,杀伐不足,过重耽义,非王之道。” “寡人晚些会让张良去接你回宫。回宫后,你可与他商议去雍城。” “嗯,父王放心。” 嬴政临走时将他从腰间取下短刃及刀鞘,把这把制作精美的刀放在了许栀的手中。 “父王?” “寡人不愿新郑与王宫之事再出现。方才问你,乃是考量你的言辞。荷华随寡人,寡人很是高兴。但六国之人容易触及危险。此刃在手,无论杀谁,犹是寡人之命。” 此间尚在灭赵的备战期间,难保咸阳王宫中有人思虑生变。 张良的忠心,嬴政还需要再确认。 嬴政是在告诉她,张良若存异心,她可自行解决。张氏一族,张平资质平平,张垣纨绔子弟,张良一死,他人无需留。 只听嬴政又问了一句。“荷华梦见先王,可知先王有何夙愿?” “大秦东出。” 许栀本欲保守答道,她抬起眼睛。 她望着他,这一双沉黑如夜的眼眸中,包含着寰宇,方是顿开的一个崭新天地。 她记得当日她趴在王宫的墙边看到韩非入秦的仪式。 她记得她来秦所见的章台宫,又深知史书上的一切。 她明白什么是雷霆电雹,目光如炬。 她,不可能出于嬴政的察觉来做收拢人心的事情。 她与她的父王必须更早,比她所设想更早地达成一致。 “先王之所愿,历代秦王先祖之夙愿……大秦东出,灭六国,成秦之霸业,天下一统。” 嬴政压住心中震动,若说这些是李斯所教给她的,那么他接下来问的问题,便只能是她自己见解。 “为父之愿与之相同否?” 嬴政听完后,几经是震撼了。 “父王之所愿,非如周天子,不是天下共主,而是万民凝一,华夏共生,天地一色。” 许栀感到她越往下说,嬴政握住她的手臂越用力。 “为父唯有在李斯那里得到过类似的答案。而你比李斯更加大胆直接。” 许栀凝视面前的这双眼,眼神滚烫,激动,锋利。 如同岩浆涌流,如同雷霆万钧,如悬崖狂风。 直视这双眼。 这是后世的两千年所赋予她的勇气。 浇筑成了许栀眼中坚定不移与不可磨灭的信念。 “荷华于千万个梦中看见过一个盛世。” 翌日 “阿月,我昨晚,父王与母妃来之前,我是怎么回的殿内?” “是张良先生。”阿月为许栀的漆盒添上一块烤制的肉肴。 许栀这是明知故问。 张良当日在韩宫就怕她大哭大闹,崴了脚也愿意背他,让她直杠杠地倒在阶梯上摔得鼻青脸肿,他应该做不出来这事。 “老师是如何带我回殿的?”许栀问得很轻快,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 “婢看见先生抱公主回殿中时,公主还昏迷着。” 听到这个回答,她看着阿月的眼睛。 许栀自己本来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的身体年龄小,但在古代王室中“抱”这个词所包含的逾越礼数的分量,阿月虽然也年纪小,但她在宫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张良背叛她是事实,但他不是不懂礼数之人。 当时在雪地里,离殿还有段距离,他赶紧把她放了下来,朝她强调所为乃是紧急。 昨天就算自己晕了,他应该还是会选择把自己背回殿里,而不是抱回去,还让她的贴身侍女看见落下口舌。 许栀想起嬴政跟她说“识人善用”,而阿月是燕国人。 她很快将从嬴政那里将学会另外一个道理——人不付出鲜血的代价,不会长记性。 许栀咀嚼着口中的肉块,不作其他动作,嘟囔道: “老师不嫌我重就好。” “可是公主。张良先生他,他,”阿月见小公主是这个反应,有些着急起来,她连忙在侧边躬身道,“公主。先生他这个行为实在欠妥,他还在梅园……让您白白受到大王的猜忌,您不能姑息。” “他总不能把我扔在雪地。” “可先生分明可以让婢带公主回殿。” “……也对,你说得极是。张良太过分了,你现在就去告诉他,我不要他到李斯府邸接我了,我自己回宫。” “诺。”阿月听许栀口中对张良的称呼从老师,他变为本名,已渐渐表露不快,所以赶紧应答。 许栀再夹起一块鼎具中冒着热气的肉,却再没有食欲。 她望了窗外的白空,拔出刀鞘,锋利的白刃吹发可断。 张良,我一点儿都不想杀你。 可若按父王之意,你该死于短刃之下。 那么是生是死,皆看你的选择。 她收起短刀,别在腰间,告知殿外的卫士。 “帮我召蒙毅大人,说荷华准备去廷尉李斯的府邸了。” “诺。” —— 1.雍城 中国东周时代的秦国国都 雍城是中国东周时代的秦国国都(今陕西宝鸡凤翔区境内),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献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长达294年,有19位秦国国君在这里执政,为秦国定都时间最久的都城。[4]雍城是以河流为城的“城堑河濒”,是“水上秦都”,秦以水御敌200年后首筑城墙。秦雍城遗址是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2.蒙毅(?-前210年) 秦国名将蒙骜之孙,蒙武之子,蒙恬之弟。秦朝大臣。蒙毅早年官居上卿,外出时陪秦始皇乘一辆车,侍奉秦始皇不离左右,在朝内出谋献策,初称为“忠信大臣”。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冬,秦始皇起驾巡游会稽(今江苏苏州),沿海北上,直趋琅邪(今山东胶南县琅邪台西北),途中患病,派蒙毅转还祈山川神灵,没等返回,始皇驾崩。蒙毅回来后,赵高和秦二世欲借机消灭蒙氏兄弟,便捏造罪名杀害了蒙毅。 第一百二十章 迭涌层浪(求推荐票,月票,支持正版!) 岳林宫 “先生,风寒。”秦侍递上一件灰黑相间的短绒氅。 “有劳。”张良只是接过。 “楼上虽风光好,但风大,先生还是披上吧。” “无妨。”张良道。 秦侍嘀咕道:“怎么都喜欢在露天观景。” 张良神色一暗,明知故问,“从前是谁在此?” “回先生。此宫曾由韩公子韩非先生独自居住。他也爱同先生这般目视东方。” 张良听到东方二字,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喜欢目视东方,是因为东边有他们的母国。 “韩非先生是我恩师。”张良道。 秦侍大惊:“怪不得。不过先生不像韩非先生。韩非先生通常夜观天象,而先生你是在看日出。” 张良沉默片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秦国人大多都喜欢一语双关。 他目之所及处除了满天凝霰,视下便是规整恢宏的秦王宫。 他的耳畔仿佛还留存着嬴荷华对他的威胁,又残余了许多缥缈如纱的低语。 ——“子房,哥哥。为什么要一心求死?我王兄那里是个好去处。” ——“老师,我不想死于你手。如果你助我达成所愿,我或将性命奉上。” ——“只要我还是秦国公主,我就不会让你如意。你,必须和我一起去雍城。” 张良从来没有这样理解过韩非。 天际沉浮着灰白色的雾霭,沉郁的冬风将他的衣袍鼓动。 他对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有那么几分松动。 “或许对暴氏族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 李斯府 许栀上一次来的时候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对于没有仔细去研究李斯府上的陈设感到懊悔。 这是骨子里的毛病。她忍不住要去观摩每一处新奇的器物。尤其是那种曾经在她的眼前出现过,被材料图章折磨疯了的器物。 正如眼下,她在等李斯来的空隙里,想好了定要李斯教她怎么去处理张良的事情的言辞,便目不转睛地去观察案面上放置着的两具造型奇特的山形熏炉。 熏炉镂空的顶盖上,雕刻有重峰、云气、瑞兽、灵禽、仙人、芝草等图样。 许栀越看越喜欢,也越看越眼熟,她干脆上手把香炉挪到了自己面前,可惜没有放大镜,不然,她真想去数清楚手柄上的镂空处阴刻了几株卷耳草。 于是,李斯进门时,许栀坐在主位,正抱着个炉子看得格外专注。 嬴荷华一会儿也坐不住,手上根本闲不下来,终究是个孩子心性,李斯这样想。 “公主,廷尉已到了。”蒙毅忍不住唤了她。 许栀停止数数,扭过头,李斯身上还套着上朝的官服,接着他标志性地微微一笑:“公主若喜欢,臣可将博山炉给公主送到雍城。” 对了,就是博山炉。 许栀又看了一眼,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它在西汉时期颇具盛名,原来在秦代已经普遍。 李斯开门见山地提了雍城。他已然知道她不日就要离开咸阳的事情。 蒙毅朝李斯作揖,李斯拱手回礼,蒙毅朝许栀点头示意离开。 李斯入席,朝许栀拱手。 许栀从席上直身,李斯正要起身,却被许栀抬手示意,“廷尉大病初愈,坐着便好。” “廷尉的审美真好。荷华在宫中也不曾见过这个模样的香炉。” “臣在稷下时,友人相赠。” 稷下学宫,齐国,博山,这也就解释得通了。若搁在现代,她可能就此会写出个考察记出来。 李斯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卷书简,放在案上,“此为章台宫赵人以及楚人项缠之卷宗。臣将详情呈于公主,公主有何疑问亦可当面问臣。” 许栀走到李斯对案,拿起颜色偏棕的卷轴中的其中一卷,当着李斯的面将它展开,上面详细地写了楚人项缠出身为楚国项氏远支,他前来秦宫为间,因事迹败露,随而起了杀心。 “项缠为间,按秦律当判何罪?” “车裂。” 许栀知晓这个刑律,故而听到的时候,只嗯了一声,没有什么表态,她把卷轴放在案上,在李斯的对面跽坐。 李斯见她毫不关心章台宫赵人一案,卷轴都没有打开看过,但章台宫的事情是他与她共同参与,他提醒道: “公主手边另一卷,臣依公主于臣言,有所增益删减。” 许栀知道李斯的意思,他是担心如果嬴政问起这件事,他与她的说辞不一样。 许栀不想与他绕弯子了,她可玩不过他,于是直言道: “廷尉放心。赵人是冲着我来的,与您无关。” 李斯颔首拱手:“臣不敢。” 许栀吹了吹博山炉升起的三缕烟,用一旁的小夹敲了敲里面的炉灰,笑着道:“我来见廷尉不是为了这些卷轴,不是为了问刺杀的案子。” 李斯见她又捣鼓起了墨柒送的炉子,有些摸不清她的来意,“公主是想见阿贤?” “若李贤哥哥在自然好,若他不在府中。我便是专程来找廷尉。” 李斯按住手中的漆盏,心里明白了大概,让家臣随侍等人全部退下。 中门合拢,李斯起身,直接埋首伏在了地上。 “公主为臣的生死奔走,更令张良从中策动,救了韩非。臣无以为报。” 许栀差点被李斯忽然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看似处于下位,却是他掌握了主动。 “廷尉快请起,”许栀快走两步,直接蹲下来去把李斯给半拉半拽地拖起来。 但李斯就是没动。 她看着李斯,干脆直言:“若非廷尉将牢狱提前布置,就算父王想让人救,非先生也只能命赴黄泉。” “大王……”李斯有些愣神,他多日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他用不着花时间就能想明白,不是他不愿意想,而是他不敢相信。 “张良与父王有约在先。而韩非先生求生欲望不强,不经这一次与廷尉之坦言,先生自己怕是也不能活下去。” “求生?大王心怀天下,不会在意一人之生死。臣有一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斗胆一问,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韩非乃韩人于公主有囚困之仇,臣思前想后,您不该放过韩人。” “韩人。” “臣所言也包括张良。” 许栀看到李斯官服上黑红云纹。她捏了把冷汗,也许李斯这种见惯了诡诈暗谋的人,与他言谈,唯有真挚方能直击人心。 李斯与张良不一样。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李斯,不会背叛大秦。 所以许栀抬起眼睛,注视了这一潭晦暗深邃的海底。 许栀把人道主义的原理换了个方式说。 “廷尉你忘了,你曾说过的,韩已亡,故韩之人都将成为大秦的子民。现在没有韩人,只有秦人。父王欣赏韩非先生的才学,我仅仅将自己当成晚辈,我珍惜韩非先生的性命。” “公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觉得?” 许栀笑了出来,“廷尉与韩非先生果然是师兄弟,总是质疑我对你们的真心。” “臣不敢。”李斯说着又俯了下去。 李贤知道她是许栀,张良从来就没客气过,居宫中的时日令她已经快忘了公主的身份带给大臣们很大的压迫。 …… “廷尉你快点起来。”许栀偏着头朝李斯说。 李斯勉强直身。 “我于廷尉说过多次了。廷尉身负才名入秦,与父王屡历磨难。廷尉在韩非先生之事上左右为难,于心不忍。要说什么时候,不管你信不信,我啊,自看见廷尉,我便确信廷尉乃是当世之大才。” “公主谬赞。公主于臣有恩,公主日后有所谴,臣不会推脱。” 许栀现在还不知道李斯的承诺意味着什么。目前她只将之当成官话的客套。 她这才顺利接上话。 “这样就好,其实今日我找廷尉,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公主但说无妨。” 许栀总算让李斯坐到了席案上,她推过去一杯茶,“是张良。在廷尉面前,荷华不会有所隐瞒。” 她将嬴政给他的短刃从腰间抽出来,放在了案上。 “廷尉请看。” 这短刀李斯一看就认出来了,乃是嬴政当日回到咸阳时,于上林苑,先王所赐。 “此乃父王之意。” 李斯不起波澜道:“张良与燕太子出逃之事有牵连。”他看见嬴荷华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在韩,我为招纳他,没有追究张垣放火之事。我珍惜他的才华,不忍让他留在新郑一无所成,费尽心思将其带入咸阳,为他筹划,想将他留在咸阳,可是他不领情,也并不安分。” 李斯笑了笑道:“公主既然来问,不是言在如何处置。公主还是想给他一次机会。” “一切如廷尉所言。” “首先公主应知晓,大王给你短刃,不会不知道张良做了什么。所以公主不能不动手。” “请廷尉教我。”许栀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没有手段。 “症结在公主如何令他确信,大秦绝不同韩。”李斯顿了顿,“若臣之计发生不可估量之变,需要公主当断则断,公主敢吗?” 许栀捏紧了杯子,定定道:“敢。” 李斯这才轻声低语了几句话。 许栀用力点了头道:“荷华明白了。” 她续言:“廷尉若还有叮嘱,荷华一定谨记。” 李斯道:“燕丹之事,公主切勿多思。太子丹既然能顺利回到燕国,必然有他的道理。多日前芷兰宫,昌平君与长公子之间言辞多有不快,为避免生出口舌。公主当适当远离芈姓,多与王族相交。” 许栀道:“此去雍城,荷华必当多拜访宗室叔父。” “公主聪慧。此刀公主务必收好,待会儿还有用。” 许栀拱手道:“多谢廷尉赐教。” 她言罢,刚把刀给收好,听到门外有声音。 “家主,小主人回府了。”许栀这才发现,这个引路的家臣已然不是上次那人。 李斯让人去将李由与李贤请到中屋。 许栀笑着问了个不搭边的话,“廷尉府上可有什么吃的?” “臣这里多是楚菜。”李斯也笑着回答,他差人很快去准备了。他很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两种气质,矛盾,但并不让人厌恶,反而还挺招人喜爱。 至少他和嬴政挺喜欢。 “难道少府太官的膳食不合公主胃口?” “没有。秋兮也常做给我吃楚国菜肴,不知廷尉可还记得梅花酥,就是韩非先生来秦那日的梅花酥。” “记得。” “那个就是我改良过的楚菜。不知廷尉这里可有粔籹蜜饵、瑶浆蜜勺。” “公主博文,屈子的书也都读过。” “廷尉的文章我也看的。” 许栀的兴趣仍在那个博山炉上面,她是真打算不撒手地把它带去雍城,准备再故技重施地找个标记的地点把它埋到地下。 这比陶罐稀奇多了,如果能求李斯给它的底座上刻几个字,这具博山炉肯定能荣升雍城博物馆最重量级的文物。 许栀又想,要是再求嬴政刻几个字在什么东西上,那无外乎将是全国唯一,世界级文物。 “臣的文章?” “廷尉的谏逐客书可称公文典范,亦当流传千古。” 李斯难得露出了这种真实的笑容。 上次,还是他父亲对着府上的波斯猫。 李贤不得不感慨许栀非常熟悉当代当世的人与事。她知道从什么方面入手,能够最快直击人心。 天色尚早 许栀抱着那只毛很长很厚的波斯猫,它意外地不排斥除了李斯之外的人。它绕到许栀的身边,被许栀拎到自己身上之后,居然在她的腿上呼呼地睡着了,还打起了鼾。 她得意地朝李贤一笑,“它没有怪我,还很喜欢我。” 实际上,许栀很难去问李斯那个问题:“为什么不养小黄狗,反而养了只猫?” 李贤没来得及去换官服,就被拉着用了晚膳,他低声询问她,为什么要去雍城。 因为她抱着猫,无法起身,她要他再低一些,离她近一点。 李贤只好俯了身,为了着力,只得一手撑在案上,只见许栀扬起脸,想凑到他的耳边,但她直身,一下子没能精确距离。 她的视线不慎落到他交叠的官服领口,压边是黑色云纹,她惊觉有些不对劲,她本能地望上抬,却又更近地看到了他的喉结。 波斯猫也一点没有起来的意思,她的手托着它的脑袋,她就只能待在原地,心脏忽然跳得很快。 李贤没发觉她的动作,以为她好觉得不够近,便压下了头,许栀再不敢乱动,也不敢与他对视,担忧他看出自己眼神的闪躲与窘迫,连说的话都不小心颤抖了几分。 故而在李贤听来,她是用一种挺微弱的语调,说着令人浑身骤寒的话。 “张良背叛了我。” “所以……我想要杀了他。” —— 1、《楚辞·招魂》: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粔籹(ju4 nv3巨女):用蜜和面粉制成的环状饼。 饵:糕。 餦餭(可以认半边):即麦芽糖,也叫饴糖。 2、凤鸟衔环铜熏炉现藏于凤翔县博物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冰霜未化 簌簌霜花落于窗前,她凝眸,西边的垂日还没有全部收去余光。 等到波斯猫从膝上跳开,许栀赶紧离他稍远了一些。 李贤记得李斯早前的提醒,当下虽然张良可能不会死,但许栀已对他起了很重的提防心理。 李贤眸色愈沉,涌动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过的情绪,他面色未改,顺着她的话道:“我早说过,杀了他最快捷的方式。不但少事,你所言的汉也……” 许栀一怔,蒙毅就在门外,要是报给嬴政,恐怕横生事端。她赶紧上前,拉了他的袖子,但李贤并没有停话,情急之下便抬了手,这才使他停下了后面半句。 她睁大眼睛,“当下还未统一,这话易惹起麻烦。” 她与他对视的刹那,却见对方眼神中的惊异不比她少。 李贤虽只说了个好字,但他此刻离她这样近,许栀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瞳中飘过了零星雪花,她掌侧边缘传来隐约触觉,她的脸上忽然染上一抹飞霞。 幸好,这是冬天,脸颊的温度过高,也不会被人发现。 “请君,慎言。” 她飞快地缩回手,站定后才续上话。 李贤将双手端在官服的大袖中,交叠在身前,微躬了身,一系列老成持重的动作,脸上却摆着个清隽的笑,“公主想通就好,臣愿为公主驱使,何故倚重他人?” ……他说得真诚,嘴里称臣,眼里还荡漾着模糊的笑意。许栀腹诽,之前在梅园抓她后颈的时可没这样客气,五十步笑百步。 许栀堆砌了笑,弯着眼睛,不假思索地回了个“是。” “所以是何策?”李贤对她这样笑也当是不意外了,除了在嬴政与扶苏面前,其他时候非有所求,一般不会如此笑。 “本来,廷尉中间的关键之处是让我找李由,但我想,你不是也会武功吗?想来骑射也定然不凡,我还是想请你相助。” “父亲并不知晓我会武功。” “但我和你哥哥不是很熟,”许栀抬起脸,又朝他一笑,“而且不是你,我不放心。” 李贤想,言外之意,她是只相信他了? 许栀想,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能让他身处局外?何况事情成败对李贤来说并没有大的损益。怎么能让他袖手旁观。 许栀跟他说完全部的计划,李贤眸色更深。 她这是变相地在提醒他,背叛大秦,她绝不手下留情。 纵然会落下杀了自己老师的恶名,她也丝毫不在意。 李贤越来越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往着未知的方向一路滑行了。 “你在暗处,不会有问题。” 窗柩被门外的冬风拍打得嘎吱作响。 许栀上手从来都挺快,她一边说一边就摇了他的衣袖,像个真正的小孩儿那样去撒娇,还得寸进尺地企图让他留下参与此事的证据。 “你若不放心,你可以给我派个高手在我身边,我觉得我还需要可靠的人。” 李贤接下来的话一出,许栀才觉得谋臣脑子果然够用,他也不是那种很容易被这种计俩能骗过去的人。 “好了。”李贤倒是任由她拉,“你有意拉我入局,我推脱不了。” 一阵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冷得许栀一个激灵,成天关注这个,提防那个,出宫匆忙,手炉没带,披风也忘了。 许栀打了个喷嚏,“天气冷,届时可千万别手抖。”许栀半开玩笑道。 李贤起身去关窗户,他看到了门外站立的人,他想起了一个月前,这是调转了的场景,李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这是沉闷于心中的一种未知的较量。 而现在,他可以告诉自己,他暂时赢了。 在转身时,走到了许栀身边,她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很厚实的深黑色大氅。 “咸阳又下雪了。可惜,很快就要见血。”李贤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残忍与锋利,但因为他的举动,他的话在许栀耳中显得温柔了几分。 看着他眼眸中仍有未曾化开的冰霜。 许栀拉住他披在自己肩上的氅,上面还带了些温热,她飞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有一事相问,廷尉明示我不要插手燕丹逃亡,这是何意?” “燕国作为周王室老贵胄,已是行将就木,纵然燕丹回了蓟城也于事无补。况且目下不是灭燕之良机,避免勒其恐吓,引起燕国的警惕,使它再次依附他国。大王不会深入追究。” “那荆轲?”许栀问。 李贤松快地笑了,“他回信说,他觉得燕丹与他道不相谋,不会与燕丹一道。不过,他说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故人,打算晚些回秦。” “故人?” “他平日喜爱结交游侠,不日前还去云梦泽斩杀了只蛟,六国侠士中故人旧友很多。” 许栀点了点头,《博物志》中记录过荆轲斩蛟的神话故事,没想到还是真的,不过她猜应该是大水蛇。 “这样便好。你一定记得多催催他回来,少与燕丹接触,便少些危险。” “还有燕丹的太子傅鞠武。田光,秦舞阳什么的,你都要谨防他们。” “你也得把他的好友们给看好。” “高渐离,没错,高渐离,他也挺难搞的,我刚说的这些人都有可能牵连到荆轲,你知道吗?” 李贤看到她在房中踱步,嘴里一直念念着这些话,拼命地想把她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倒给他。 轻柔的黄昏余晖从薄如蝉翼的纱窗中浸透,漫漫了霜雾的冷气,搅动了屋内的熏香,余光眷顾她的发梢,她的衣袍,她的眼眸。 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觉得信任这种他从前的世界观中最为不可取的东西,让他想要尝试去倾注到她的身上。 “李贤,你在听么?”许栀话音刚落。 终于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臣来接公主回宫。” 张良并未直接进屋,只在门口的台阶下言简意赅。 许栀看到张良覆雪而立,他的发上洒落了些雪,似乎是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了,不可否认,张良与雪地非常适配,他手上拿着一团赤红,又可见白色氅衣下着了秦国的官服,令他格外像一只孤高凛然的丹顶鹤。 他看她的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险恶。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告诉自己不应该心慈手软,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李斯的话。 李贤把门打开的瞬间,张良先看到的是那个朝他拜礼的身影,他觉得手上的东西变得有些沉重。 他看到嬴荷华身上盖着一件有些大的官制大氅,黑氅有些长,末尾垂到了地上。 “老师。”许栀先对他拜了个简单的见礼,便朝他走了过去。 “让老师走一趟,又让老师久等,耗费了老师时间,辛苦。” “臣与廷尉方才商议了些旧事,没有耗费臣的时间。倒是公主逗留许久,不过,晚间将功课完成便是。” 张良说话的语调很柔和,不同于秦的直接粗犷,也不似楚的弯弯绕绕,而是一种小山岭般的起伏得当,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很舒服的那种缓和。 听到旧事,她的眼神暗含了刀子,在蒙毅面前,在李斯府上,不得不维持着对张良的客气。 “老师能时刻记得您是我的老师,我很欣慰。” 张良对她的眼神置若罔闻,特意看了眼李贤,“既然要离府,公主身上之物乃是官氅,明日李小当归还。” 许栀顿了一下,觉得确有不妥,便自己动手解了垂在手边的系带。 李贤还没来得及开口。 张良让许栀的侍女接过他手中所拿之物,侍女阿月在黑色大氅离身的瞬间,给她把这件赤红色的披风系在了身上。 她本是要看张良的反应,无意间撞入了李贤和张良的对视。 这两人今日怎么怪怪的…… 她疯了才会往张良会安好心上面想。 她朝蒙毅道:“蒙毅,荷华把事情都问清楚了,我们回宫吧。” “公主多礼,此臣分内之事。”蒙毅道。 许栀上车时,回身笑着看了李贤,朝他挥了挥手。 金色的黄昏化为了整片天际,咸阳四门箭楼巍峨拱立,拱卫着秦王宫浩大的殿宇。 许栀却不知道,去雍城的路上,会如此曲折。 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是一句箴言。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雍城危机!(1) 【有修改需要刷新!感谢南宫纸月的打赏~感谢stardrunk,两只水果糖,书友4251的推荐票~】 风声暗哑。 车夫将刻着许多的云卷纹的马车车盖撑起来。 在许栀上车前,家臣将两个博山炉装进了一个很大的红黑色漆盒里。 李贤命人把东西放在了车上:“公主,家父因有政务不能相送,家父让臣将此炉赠于公主,希望公主喜欢。” 许栀展颜,冲他甜甜一笑,“我很喜欢,谢谢李贤哥哥。” 她登上马车的空隙,不知为何张良却虚拉了她一把。 这车是简便出行,四周并无遮挡,车底的空间很大,但透风,吹得人脑袋疼。 马车车轱辘一直在转。 许栀与张良同乘一车,过于相对无言。 “蒙大人,我不想和老师一个车,我可不可以下来走路。”许栀探出身子,去问一旁骑马的蒙毅。 “禀公主,不可。闭市之时,商贾来往复杂,公主与张良先生还是快些回宫为好。”蒙毅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的要求,蒙毅不像蒙恬,他很清楚这个嬴荷华小公主说话很容易把人绕进去。 “好吧。” 许栀没法子离张良远一些,她看着日色渐渐地收了,寒冷的气候令她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简直不如李贤的大氅厚实,一点都不能御寒。 张良在一片暗淡的建筑之中,不免心事重重。 虽然她平日也都穿赤色,但鲜艳的红在这时变得很显眼。 他看着她这一身披风,张良莫名有些心慌。 王宫的宫门近在眼前,蒙毅先行了一段距离。 四下里,寒风肃杀,皆有雾色。 “公主冷吗?”张良冷不丁地开口。 许栀盯着自己披风上的一朵白梅,没好气地道:“你拿件这么薄的,有它和没它一样,你说我冷不冷?” “那公主别穿了。” 不等许栀说话,张良伸出长臂,倾身过去,很快地把身上的披风给解了。 许栀冷得一哆嗦,忍不住暗地里咒骂他。 亏我还费尽心思想办法保你。 死张良。小心眼。 许栀连打了几个喷嚏,肩上忽然一紧,张良从身后扼制住了她的臂膀,使她动弹不得。 她欲挣脱他。 张良看到她腰间别着秦王的短刃,低下了头道:“公主既然觉得这就算冷,可梁山囚宫却比这冷上千百倍。” 他比许栀更快一步地按住了她的刀。 “别动。”他低声呵斥。 许栀听他笑得几分轻蔑,又见不远处是王宫的宫城。 他不会武功,手上执刀,接下来的话无非是要威胁她。 “如果杀了我,你觉得一切都能结束的话。”许栀目视前方,默然不动,语气很淡,“那你动手吧。” 张良闻言,心间流动的一汪寒冬水,却又摇曳划来了一艘小舟。他从中看到了一个镜面,里面投影着自己被撕碎的灵魂碎片,他坐在这条冰河边儿上,无数次地打捞,那些斑驳却只能从他的指尖流走。 ——“张良,如果你还当自己是韩臣,如果你还有一丝韩人的血性,我们一起去杀了她。” ——“别忘了嬴荷华姓嬴,她不是你的学生,她是秦国公主,是你的仇敌。” ——“暴鸢将军被秦军所杀,我暴氏与之不共戴天,如果你不动手,那便,好自为之。” 许栀看到蒙毅策马朝这边走,马蹄嗒嗒,踩在了两人心上。 她忽然往后一靠。 张良手背一重,嬴荷华掌心覆在他手上,然后这双柔软的手用力攥紧了他,以及底下的刀柄。 “老师,如若蒙毅再走近一点,你就没机会了。” 许栀又定定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去雍城?” “就在雍城,我的父王举行加冠。而嫪毐在咸阳伺机发动叛乱,那时我的王兄尚在襁褓之中,你可知道为了让王兄活下来用了多少人的性命?” “你想说,公主同为秦王之子,当与长公子一样。”张良说。 “不是。我想告诉你,身处大争之世,我不惧怕任何东西。雍城是大秦的百年都城,那里会带给你很多只属于秦国内在的气息,会更好让你去了解什么是秦。” 语罢,张良松开她的同时,许栀松下一口气。 “我且留你一命。”张良说着不动声色地后往侧边挪了一个距离。 他们走入了王城城门的阴影。 喧闹的咸阳安静了下来。黄昏收起最后一丝霞光,很多个黑色的影子如鬼魅开始浮现。 不远处的阁楼上,一架装上了箭头的机弩没有等到发箭的机会。 一蒙面人手心发汗,终是收回了弩,朝他的同伴道:“将今日所见赶紧回去报给主人。” “大哥何不动手?”同伴问。 “张良为韩相之子又才学闻名。万一事出有因,我今日误杀此人,恐引祸事。” 那同伴话音刚落,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往下一看,自己的胸口却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箭射中了!! 此箭何来?! 敢在闭市之后走动,难道是官府之人? 蒙面人大骇,连忙缩回脑袋,警惕地探出身,他身手矫健,逮住了一个房梁的角,回身一勾,飞身遁逃。 箭羽的发出者等待这只猎物逃走,他从容收起韩弓,暗沉地看了一眼城门。 “大人,我们不追吗?” “放他回去才可一举将幕后之人拔出。”李贤神色一暗,“你择选几名武艺高强者,暗中随公主一同。” “大人……张,张良,我们真要杀了他?” “怕了?”他的语气虽淡,却冷如寒冰。 “不。”属官凛然一拜,“……属下担忧张良此人心思不纯,雍城路上恐有多难,您为公主一言之诺,太过冒险。” 说着,属官从怀中拿出帛书道:“大人的兄长已经来书,说他已得令上级之命,将调任一支秦军护送公主去雍城,请大人先行收纳,他不日将返。” 李贤看着远处沉闷的月色,他绝对不想将李由牵扯到这等复杂的事情之中,许栀的算计并不逊色于他,按照李由的性格,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只会奉上全部。 “赵国战场应是家兄心系的第一位。” “且让家兄放心,此行我会亲自去。” 说罢,他转身隐入无风无月的黑幕。 此夜。 许栀回到王宫,她身上还是很冷,于是又往燃烧着碳火的铜器中添了些火。 她盯着手上的赤色披风,回想着马车上的言语,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张良。”许栀喊住了张良,却半晌也没有再开口。 “我没法不和公主去雍城。” 脉脉之间,她望着张良走出芷兰宫的背影。 无月的清冷之下,显得尤为颇为孤寂。 此间,她与他再未有过太多的言语,每日不过例行公事地来讲经授课,背书写字。 半月之后,一切都收拾妥当。 出发之前,她拜别嬴政与郑璃,也传书去了函谷关,特意让扶苏在百忙之中赶回,匆匆一面送行。 一行不算盛大,随行人员并不算多的车队从咸阳出发。 酝酿着的危机蕴藏在连绵的山谷之间。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雍城危机!(2) 【感谢两只水果糖,书友4251】 层云出岫,未见天际出现湛蓝。 出行两日,许栀与张良依旧保持着之前在芷兰宫的沉默。 辎车帷盖垂下垂穗,随着前行的路途一摇一晃。 许栀在出行的第一日格外警惕,但都无事发生,之后的整整五日,也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自从许栀知道护送她的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之后,她格外的放心起来。 辎车驶出咸阳不久,她撑开车窗,让阿月喊了那位主要负责她护卫的将军过来。 将军卸下剑,摘下头盔,跪在车阶之下,隔着帷幔的帘子说话。 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像是一面被击打的大鼓,沉闷而响亮,与他后来的名声一样。 “末将姓章名邯,卫尉之属,不敢承令公主之称。” 她默念了这个名字“章邯。” 许栀久久不能从他的名字中回过神来。 为何偏偏是章邯,这让许栀有些意外。 她看着他声音传来的位置想了好久。 秦二世元年,秦朝少府章邯受命统率骊山刑徒及奴产子,迎击陈胜的将领周章的军队,屡战屡胜。 这时,一个秦侍的声音从后面不远处传过来,“公主,张良先生遣我来问,公主为何还不启程?” “让老师久等。” 张良让侍从这时候来问,可能是与路上的人约定好了时间。 许栀不用多想也明白雍城路上不会少了伏击。李斯跟她有言在先,他会在朝中为此事作铺垫,若一旦发现此行将发的危机与张良有所联系,要她当断则断。 许栀心里有些沉,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因久坐在不甚透风的车中已有三个时辰,她太想要透透气。 许栀又对聚拢的光处对章邯道:“此行有劳。” 章邯在来之前就听说过荷华公主的许多事迹,以为她是在给他警告,于是赫然拜道:“末将定让公主安全前往雍城。公主有任何闪失,下臣以死谢罪。” 许栀卷起了窗帘,看到了章邯。 他约莫不过三十岁,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许栀趴在车窗边上,凝眸,按下目下的紧张用轻快的口吻道:“老是生啊死啊的,听着怪吓人,你要好好活着才好哇,还要将军为大秦效力。” 章邯从裹挟的寒风中看到小公主笑靥如花。 “末将不辱使命。” 等到了第三日,依旧相安无事。 许栀也旁敲侧击地秘密问过章邯夜间的情况,回答都是“并无异常”。 许栀一路上展现出旅游观光的意思,她有意放慢了行进的路程,让李贤的人能够与她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第四日,太阳高挂,风不减,山间峡谷,更显寒冷。 车辆很明显地碾上了山路,许多碎落的小石子,令摇晃感加剧不少。 忽地,一阵顿感,猛地让许栀往前一倾。她刚稳住自己,就听到车厢外有人急匆匆地道: “公主恕罪,这山间的落石甚多令您的车轮不甚损,需等匠人修好。” “要多久时间?”许栀问,第五日乃是她与李贤会合的时间。 若有事,他带来的秦军专门负责缉拿张良,若无事,便以宗正派人增兵的理由随她去往雍城。 “两个轮子都坏了,大约半个时辰。”回答的是章邯。 “我们出这山,大概需要多久?” “禀公主,也大概半个时辰。” 许栀撩起帘子,用现代计时大约已快到下午四五点,再等上一会儿就要黄昏了,打着火把前行更是危险万分。 云层积压,更是有下雨的势头。山中有雨,路更不好走,她坐车还好,那些走路的将士与随从才是不好举步,何况还是大冬天。 “算了,章邯,你去告诉老师,我打算与他同乘。” “啊?这恐有些不妥。不如让先生骑马,公主坐先生的车便是。” 许栀笑了笑,“将军此法甚好。” 她一点儿也懒得去管张良会不会被淋雨。 “就请先生下车吧。” 张良看着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他的心已悬在了半空。 少有公主单独以这样的仪式回到雍城,雍城的宗室不外乎地深知嬴政对此女有着超出常理的重视。 许栀自己也穿得非常庄重,光是她的衣裙就层叠了三件。白红黑交相,云雷纹压边,外面还罩上了一件柔软厚重的狐裘。 那个身影不再是赤红,而是洁白。 她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一步步走向了属于她该有的结局。 是早在新郑的王宫,他没有放下那只陶盏时,一个敌国公主的结局。 他不是韩非,他身上不用去背负属于王室的责任,但他的一颗心自懂事起的十年全部付给了韩国。 有暴鸢族人相策应,以他的聪明,他可以利用暴氏族人,在杀死嬴荷华的同时,将自己与张家摘取得干干净净。 他又为何愚蠢地进入了这一局? “咸阳宫门前,兄长在挡什么?” 张垣问话的语气和第一次在芷兰宫前听说嬴荷华遇刺时问张良的一样,荡漾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自得。 张垣在其他的事情上没什么谋略,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兄长,你,不舍得嬴荷华死。” 张良越是命令自己要忘记,越是强调那些是召降之法,愈发要告诉自己秦国人皆是虎狼,眼中只有权利土地的得失,他就越要迷失在这一片的迷蒙。 射术一流的弩箭埋伏在山谷隘口。 只等嬴荷华在踏上马车车轼,在她埋首掀开车帘的一瞬间,阿月会立即拽住她的衣袖,箭头会在第一时间从背后贯穿她的心脏。 张良要做的是什么? 很简单,他只需要在混乱爆发的时保不动或者远远躲开。 而许栀也在等一个时机。 除了李贤在暗处。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屏障,她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胸有成竹,命运将他们割裂成了两半,她一遍一遍演练着如何最快速地抽出自己腰间的短刃。 山风将她的发梢都吹得飘到了身前。 张良立在马车旁。 许栀停在了离他几步之外的距离。 她还是贯彻了尊师重道的问话:“老师,我的马车坏了。我可以坐你的马车吗?或者老师可愿与我同乘?” 张良从未觉得冬风是这样冷,他从未觉得,她离他这几步是这样远。 他笑嬴荷华用自己来作赌局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 而他又何尝不是? “臣依公主所言。” 就在他与她错身的那一刻,他的袖子蓦地一重,他看见她的瞳孔中里有着谋算,也同时有皎洁的夜明珠。 “若您不愿意与我同乘,您可乘马自行离去。” “离哪里去。” 许栀怀有最后的耐心,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道:“救了韩非之后,若非父王,你本来就是要离开咸阳的不是吗?” 她扬起脸,直视他,“你是张良,或许,你有你的使命。既然留不住你,不如,放你自由。” 雾霾令许栀的视线变得模糊,她说出这句话时,河图竟鬼使神差地恢复了一些温度。 张良浑身被这句话所激荡。“你放我走,如何收场?” “你以为我来雍城当真是怕咸阳的刺杀?”说话间,章邯已经牵来了一匹枣红骏马。 许栀看了看章邯,松了张良的袖子,不愿多作解释,“秦国事务多杂,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只见她长长呼出一气,嘴角微弯起了一个很小的幅度。 “对你,我不想重蹈李斯的覆辙。” 章邯看到了公主去拉张良袖子的动作,以为是公主与张良之间有不可知的什么争论,他不想去触碰这种宫廷密辛,自觉地站离了一些距离。 许栀说完,已经到了张良的马车边上,阿月放下一个脚蹬。 她提了裙摆,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辙! 四下里静悄悄,隐没的云鸦也不曾起飞,松柏树上还挂着沉甸甸的积雪。 “大人。” 李贤微抬手,作止声。箭已在弦上,箭头对准了移动的目标。 他双目沉如黑夜,只要张良策马离开在许栀的视野范围之外,张良必死无疑。 死在荒郊野岭,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解释原因。 许栀的另一只脚收上去的刹那,张良回了头。 山谷间,群鸟寂静,大多的动物都在冬眠,簌簌的雪都被抖落不少。 许栀看见张良飞快地松了缰绳。 “老师这是要与我同乘?那就上车吧。” 许栀话音刚落说了,就要低头进到车厢。 张良重重地踩在了车辙上,本不会武功的张良蓦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可能是见过弩机,她的视线总能变得很清晰,看到了张良的身后一只突如其来的箭! 这只箭飞梭的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张良的眼神中居然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目光像是流淌的水银,像是淬毒的黑水。 他,要我死? 既然是要她死,他又何必对她说什么——我不会。 箭直冲着她来。 许栀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她看着张良的眼睛。 人在濒临死亡的那一个时刻,可以穿过隧道、与光交流、看到丰富多彩的颜色、看到星体天河等景象、见到已逝的人、回顾自己的人生、感觉到某种边界的存在。 死在张良的布防之中。 真是足够讽刺,也足够符合常理。 这一生,她最后能做的事情竟也是死亡。 大秦少一个张良的威胁,或许会很不一样,她安慰自己。 “你我共死,也算结局。”说着,许栀不假思索,迅速按照演练的速度拔出了短刀。 肃杀的风穿透了山林,猛然扑到她的身上。 “公主!!”章邯大惊。 千钧一发之际,她把刀刺入张良的腹部。 这不同于她刺赵嘉,这一次她用了全部的力气。 她的双手摸到了发腻的血液,不断流淌的鲜血从刀柄出喷涌而出。 许栀的身上却没有一个地方有被利箭贯穿的剧痛。 她的手臂被张良一压,她的后背猛地倒在车板上,后脑勺重重一磕。她感受到的不是麻木,她看到的也不是瞳孔溃散的死亡景象,而是一片阴影。 张良处于她的上方,他闷哼一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许栀脸颊上有液体滴落,在她瓷白的脸上绽出了红色的梅花。 张良的口角渗出了血线,他整个人发颤,眼中全是红色的血丝,他的神情斗转了之前的冷漠,变得有些让她看不懂了。 她双手抖动得厉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你,你,为什么?” 张良眼神往下一瞟,腾出了一只手,准备单手拔出刀。 “不!不要,不要拔。你会失血过多而死!” 许栀握住了他拔刀的手,拼命要按压住他的伤口。 她会这把刀刺他,是张良意料之中,他却是没料到这会是在同一个时刻。 许栀摸到他的后背,刚才的箭插入了他的身体。 “你,你说过,最高明的计策是不让自己入局。”她的声音带上了颤抖与哭腔。 他强压下一口血,说不出一句话,在她的耳边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身上三处地方血流不止,张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她身上。 四周的风静了,一切的嘈杂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她的耳膜里只空余几匹棕红色马儿的粗重的喘息。 章邯带人将车团团围住,发一队兵马前行。暴氏族人从山间涌出,与之拼杀。 “主人,张良和公主俱在车中。” “张良已叛出韩臣旧部,与我等反目!无须留情!” “把他们全部杀了!” 说话之人已经将弩机对准了车撵的头马。 ----------------- 凤翔,古称雍,别称西府,是华夏九州(雍州)之一,西周发祥之地,秦帝国创霸之区。 灵山位于凤翔县城西15公里,古名九鼎莲花山,两千六百多年前,秦穆公狩猎于此,遇神鸟灵鹫而始名灵鹫山,后简称灵山。灵山有灵,自然少不了人来祭拜、祈福。灵山之巅建有一座民间寺庙净慧寺,始建于唐德宗二年(公元781年),历经各朝代重修,有“西北第一佛山”之誉。每年四月初一的庙会期,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久为西府名胜之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坠落悬崖 【感谢,两只水果糖的推荐票~~】 太阳隐入云层,天空乌云密布,大滴大滴的雨极快落下,转眼间就成了雨幕。 李贤的射术只准不快,但还好因为早有准备,他顺利保护了许栀的安全。 李贤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在灵山的古霞口。 而这一支被改变轨迹的箭,直接扎进了那个穿着白色袍服之人的后背。 李贤的属官快速提醒道:大人,是张良。” 说话间,属官已将木箭递到了他的手边,“今日之情景,张良勾连外部已是证据确凿。此间大人动手毋庸置疑。” 李贤沉沉注视着下方,添上了许多支张的锋利,只是杀一个人罢了,他根本不需要多想。 冷雨从他的鼻梁滑落,他的嘴角竟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是习以为常的残忍。 张良,既然有碍于他,杀了便是。 他眸光暗了几分,转眼冷峻如铁,他迅速搭箭张弓,对准了张良心脏的位置。 弹指而出。 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瞬间,张良的身体居然猛地往右边一低,然后倒在了车厢里。 李贤极快反应过来事情已经不同于他们设想中的那样,他扔开手中那韩弓,很快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看到了很多的鲜血,雨水很快浸湿了他全身,刀光剑影之间,没想到暴氏几乎是出派了全部的人。 山岭之间,顿时坠入了厮杀的喧嚣。 “你速带人与章邯回合,务必拖延住时间,等待援军。” “诺!大人,大人,公主尚在车中!” 风从耳边呼啸而来,马的身上被射中了好几箭,拖着马车,发疯地往前奔。 许栀死命地把张良往外拽,张良已经陷入了沉重的昏迷。 刚才她用手将他腹部的伤按住了,但还是有不断涌出的血。随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她脑中也不停生出耳鸣的昏厥。 车轮飞速转动,滑出轨迹,直往拗口的岩石撞。 “公主快放手!”侍从急忙高声道。 她在快要拖着张良一起从车里滚出来的一瞬间,左轮嚓地陷入了一个泥淖,马脖子上的绳索受力被猛地一索,马匹前蹄离地,车厢猛地一摆。 天旋地转间! 许栀脑子一嗡,耳鸣加剧。 她自己的一只脚踩着不算结实的木质车辙,车辙之下就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车辙是榫卯结构,经刚刚的侧翻,她已明显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雨水不停地从天上砸下来。 下坠的马车被一道力给缚住,她脚下的木板彻底经受不住这力,咔地断裂。 没有急速坠落。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袖子。李贤半悬在车厢的上方,一手将佩剑插进石头的缝隙中,一手攥住了她。 “别怕,我拉你上来!” 许栀看到他长年累月不加变化的眼底终于添上了一丝正常人才有的慌乱,她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抽出了那柄刀。 刀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李贤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张良会突然站立不稳。 她足够干脆,也果然够狠。 但现在,他紧紧拉住的这个女孩,脸上挂着一种释然的笑意。 她明明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但她的眼睛却闪耀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芒。 这是他经历过一遍后,不可能阐发出的希望。 “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记着结局,自遇到了你,我便知道大秦一定可以避免走向毁灭。”她说。 “不,上一次我能救你,这一次自然也可以。复生这样的事都可以发生,我一定还可以救你。” “李贤,你还有未竟的事。” 许栀被车枋给卡在车中,她不是杵着不动,而根本没有办法逃离这辆马车。 她望了眼即将断裂的车枋,张良的身体也只被这一根车枋拦住。她看到他的后背有两支箭,压抑凝滞得令她不能呼吸。 那样快的刹那,张良却用身体挡住了箭。她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一抹棕色和他的血,浑身颤粟,止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她只能在心底去理解什么是一语成谶——她杀了他,她也果然把命赔给了他。 许栀带着泪复直视李贤的眼睛,努力朝他展露了一个笑容。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你要保住章邯,务必不能让他因我之死而死。接着是刘邦、项羽,这两个人是最为关键之处。韩信、张苍你可以留,也可以杀了他们。你记得叮嘱我的父王,让他不要服用丹药,这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请转告我的母妃,这世上只有死亡才能伤人最深,勿要自伤。暂告王兄,这是意外。” “我的书在芷兰宫的道家经典的夹缝之中,里面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能看懂。” “李贤,我恳求你用心辅佐王兄。” 他听她用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话语说:“又或许在博物馆我们会再见,届时我有办法知道你有没有完成我们的约定。” “珍重。”两字一出。 她目光坚毅,举起刀,十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袖子。 疾风快速扑来,连马带车滚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谷。 邵雍说得不错,一瞬间可以演练出千万年。 许栀游离的思绪回溯了好几千年。 在急速下落的时候。许栀终于清晰地看清了她无数次噩梦中那张模糊的脸。 她听清楚了那一句日语:教授,传国玉玺、河图洛书,我们都要。 日本人,原来是日本人。 爸爸,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您。祖父不是背信弃义的学者,他没有拿着天价的文物去外国。 他不是不想回家。 他是回不来了。 1946年,他死在了黎明之前。 这就是答案吗?这便是她来到秦朝这一旅程中感受到这样多的遗憾、反转、痛苦、温情交杂而成的命途轨迹之相赠。 若是这样。 对于大秦,其实还是有很多遗憾。 她最后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许栀在不断下坠的那一刻,感觉上方传来了李贤的声音,却没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既然事情没有做完,你,休想解除盟约。”他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掌中之策 灵山陲秦川西端,绵吴岳之东岭,南瞻终南之秀峰,顾千山伏兔。古霞口底下是一片林海以及冰冻的河流,只见冰面上化开两处冰窖。 许栀是被冷醒的,刺骨的河水像针一寸又一寸扎入她的皮肤。她的意识渐渐被冻水击开,睁开眼睛,她发现眼前是一片落雪的林原。 “我还活着?” 她的身体半靠着一块大青石,下肢浸在冰水之中,留给她的只有僵硬。 许栀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的河滩处躺着一个人。 他的身侧掉落了许多树枝。 她的河图没有冷入骨髓,那便意味着张良还有气息。 她用力喊了几声张良,却只惊起了几只不冬眠的飞鸟。 云霭沉黑,徒留寂静。 她拼命想起身,却浑然无力气,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却隐隐失去了知觉。 许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若摔残了,章邯他们找不到他们,夜间雪狼出没,她和张良只能在这山坳白白等死,那将是比起死亡更加可怖的噩梦。 冷雨之后尚有雪风,她不敢坐以待毙。 她看到河滩边四处都有石头与岩石的碎块,她咬牙忍住快要散架的上肢,往右一倒,抓起一块锋利的石片,狠狠地划上了一刀,剧痛从腿根传来。 她失落地笑了起来,右腿终于有了知觉,在这冷水中泡太久,这也算是恢复感知最快的办法。 她紧握着石片,再要给自己的左腿来上一记。 “许栀!” 女子一滞,衣裳都被浸泡得透了,她下意识地蜷曲身体去挡。 他总算看清楚了她手上的石片,她对他人够狠,对自己更能下得去手。 李贤本来就对她关于未来的说辞尚且存疑,不是不信,她的身份的确是始皇帝之女。她于悬崖上所言分明可将万事万物都算计进去,可偏偏她又能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纯善与胆怯。 就像现在,她连同那双乌泱泱的眸中聚拢了一层薄薄的雾。 “我冷。”她说。 在水里浸了太久,她浑身的确都冷得吓人。 许栀被他从河水中抱起来的时候,满眼是震惊与疑惑,为什么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如此准确地找到她,准确地施以援手。 她摸到他肩上的衣料处于半湿的状态,他的佩剑也好好地在身上。现在雨已经停,他若是刚找到她,不至于会这样,若是他与自己一同下坠,也不至于毫发无损。 李贤俯身的时候,许栀看到他手臂上显眼一处划痕,森森见了血肉。 她分明有很多的话与疑问,但真正要启齿的时候,目下之情景,她只能去靠近他。在她看到张良的后背有两支不同的箭羽的那刻,许栀便清楚李贤对张良动了杀心。 但她又怕李贤要再动手,她提心吊胆地说了接下来的话。 许栀将李贤的脖子一搂,埋入他的颈窝。 “张良被我误杀。” “还好你没事。” 李贤听到细微的哭泣,正欲开口宽慰,却又眉峰一蹙。李贤的洞悉极敏,她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话。荒林山谷间,公主身份派不上用场,她做出这举动是有意在讨好他,言在张良死了,实际上是但愿他能放过张良。 他沉声道:“往后断不可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 许栀嗯了一声,打了个喷嚏,随意地点了点头。 李贤看到她的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无所谓的神情,和当初她肩上被铁翎贯穿的表情一样,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直接割断袖袍,无所顾忌地要和张良赴死。 他大步走到坠毁的马车前,车厢还尚有一个支起的角落。 李贤手一松,把她放在了里面。 许栀缄默了声,望了眼他身后的不远处。 她方才还平静的眼眸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关切与紧张。 李贤捕捉到她眼底的神色,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股无名火,他伸手将她抓在掌中。“大秦以法度为准绳,张良教你的儒生那套推己及人,不要学得过头了。”他的眼睛比黑夜要沉,比河水要更冰一些,“你要学会惜命。” “我自然惜命……”她扬言,不慎也感受到他的呼吸,瞬间焉了。他这个压迫气场,至少维持了几十年,上辈子当官太久,眼睛锐利非常,这不是她当了几年大秦公主就能压得下去。 尤其是在脱离了嬴荷华的身份和秦王宫给她的场景加持后,本质上她还是许栀,有着现代大多数打工人能苟就苟的‘清澈愚蠢’。 李贤见她往后退的时候,脑袋直往一处断木靠。 他把她往前一擒,护了她的后脑勺,低声强调一遍“是惜自己的命。” 许栀听出他话中有话,身上又湿,想赶紧扯车帘的布下来,把自己擦干,也好撕开一部分布当止血的绷带。 “我知道了。”许栀答道。 她尝试推他没推开,便任由他扯着自己,直身去拽帘子。 她方才在河水里面,衣裳本来就湿。此间山里升了雾,体温慢慢上来后,他感觉她胳膊的皮肤变得滑腻腻,黑色长发掠在耳后,顺着脖子披落下来,令他有一刹那的恍惚。 李贤触电般松了手,他察觉她想要帘子的动作后,李贤一口气全把那白黄色的帘子给撕了下来。 “想用来救张良?” 许栀不能直言想,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曾出过错,由于李贤着的是便装,穿窄袖,她便伸手去拉住李贤的小臂。 她择出一条细长的黄色布条,用夏无且教过她的手法,压合伤口,再缠上布:“你也需要包扎止血。” “张良重伤,” 许栀见他态度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僵硬,直接打断了他的推辞,望着他道:“我方在夏无且那里学了一年,只有皮毛草草。可我知道你医术高明。夏无且都说你写的药方比他好。外伤,你定然也会。” 伴随着一双湿漉漉的黑色眼眸,李贤对于这种顺着他来的招数实在没辙。 “我只救,不能保证他能活。” 他丢下一句话,人已经走远了。 张良的状况不容乐观,就被一口气吊着。 李贤自诩从来不是什么正派君子,放在上辈子,遇到这种事情,早在在河岸看到张良昏迷,他就会下狠手了结了他。 何必把他从河滩边弄回来。 他故意让许栀看见张良,无非也是想让她来说些话来求他救人。 ----------------- 悬崖之上,章邯才止了杀,身上也全是血腥。 “将军。贼人悉数毙命,”士兵咬了牙,“公主与张良……跌落悬崖生死未卜。” 听到这个禀报时心惊肉跳。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却接到了李贤的属官递来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若弦勾 听完属官禀明,章邯终于放心不少。 他将面上的血抹了去,道:“山林多杂,怕贼人余孽潜入山林,我且去追。” 对他来说张良死不死无所谓,韩相若在咸阳举发也怪不了他们,何况还不能说明张良与此次意外毫无关系。 唯一还算好的是,他的脑袋也不用搬家了。 望向覆雪凌冰的原林,白茫茫一片,寒气直往人脸上逼,章邯转念忧心。 “你多带几个人去寻小李大人。伤药厚衣之类,我军已速速去备。待公主恢复好了,我须将第一时间将公主护往雍城。” “诺。” —— 李贤向来是个情绪起伏很少的人。 许栀曾跟他提过一次她家里的事。 她父辈以及她的母亲从事考古事业。李贤不清楚考古具体是个什么事情,只是楚国的巫族们和她描述的日常有些相似。 许栀谈吐间富有调理,又能阐发出许多稀奇的道理。她应是接受过很好的教育,而就算是在孔子开私学之风之后,教育也非有权贵王室,不能达。故而他猜想她祖父大抵是个博士太傅。 许栀从心带是天然的谦逊有礼,又内化了嬴姓大开大合的矜贵。 嬴荷华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他不得而知。但见扶苏样貌,想来只需三年,恐教天下皆知秦国公主不输郑楚之玉美。 初见尚是小小粉团,现已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既有栀子隽白又有芙蕖清研。 李贤不曾觉得他会真正去把谁放在心里。当他发现许栀频繁地想用新观念来引导他,就好像微弱的烛光企图将他的黑暗照得蒙蒙亮。 李贤和李斯一样,对于他该有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放手。纵最后是那般下场,对人之有悔是真,倘若要问他们对权势追逐之心是否后悔,便也可能是个疑问。 他看见她装作不在意又费着心思,绞尽脑汁地去套张良的话。 这种如出一辙的计俩令他莫名觉得窝火,他也见不得她当下盈盈含泪的样子,尤其是用这副神色对着另一个男人。 犯过大错的人,有一种阴影如魇随行,渗透到每一件事,比如李贤,他一旦面临这种令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他会条件反射地开始懊悔。 她藏掖着唯恐被自己发现的关心。 真应该把张良给一刀抹了脖子,或者给他补上几支箭,方永绝后患。李贤这样想。 风雪夜归,李贤与许栀寻见了个避风的山洞,他们把马车能用的东西搬到了洞中。 凭着野外生存技巧,她用钻木取火的老办法生了堆小小的篝火。 橘红色照得李贤的眼眸在阴霾天气中亮了几分。 许栀的衣裳终于从全湿转为了半湿,她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不少,通红的皮肤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白。 “湿衣最好换下。”李贤背着她,将从马车里拽出来的一盒衣服和狐裘递过去。 “先将就着。你换好,再唤我一声。” 许栀认出那件狐裘是她的披风,上面显眼几处斑驳,沾染的是张良的血。 许栀见李贤不慌不忙走到不远处张良的身侧,他怎么还不把张良给抬到里面。 “洞口有漏斗效应。洞口小,风越大。这样折腾,他会受不住。” “那你便快点换。”李贤道。 许栀赶紧背身,连忙解开了外衣,里衣。 她脱了一半,又穿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坠毁的马车不是自己的,所以盒子里的绿纹袍是张良的衣袍 韩服木德,这件衣服代表他作为韩国旧臣的身份。 许栀迟疑了一会,很快为了身体健康而妥协,管他合不合身,不是湿的就够了。 她不慎碰到了腿根处的伤,轻声嘶了一声。伤口不像刀伤容易合拢,天气太冷,又泡过水,只能勉强清理血污。 冬天日短,洞口的风声与隐约的狼嚎,她听着就害怕,冰天雪地,出去找草药更是痴心妄想。 她用布裹了几次也没弄好,要是在现代,旁边有个现成的医生,她早就请求帮忙了。 可这是古代,碰一下尚且都要解释半天,大腿部位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早知道就划小腿了,许栀也挺懊悔。 许栀的伤是小事。 张良才是在鬼门关徘徊,她不觉得李贤下手会轻,那样重的伤。 两支箭,以及她下死手的刀伤,怎么可能轻轻治。 张良在雪地中跟她说过不会杀她是说话算数的。只可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愿意去真正相信。 隔着微微荡漾的火光,她看见他的面容无比苍白,唇角的血线已干涸,她心里难受,眼泪止不住。 “我也会一些缝合的手法,我可以……” “放心。” 她被李贤勒令一旁待着,递布给他,不准乱看。 她机械地接过来一块又一块被血浸透了的布。 李贤于刹那中看了她一眼,黑琉璃中水泠泠一汪,教人看了格外心疼,他又把规矩立了一条:不准哭。 过了许久,已入夜,许栀没有听到张良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没有知觉一般,连一个喘息声也没有。 许栀以为没救了,但看见李贤在火光中不停地忙碌,手也一刻没停下来,她就又多了些信心。 整整三个时辰,一直到了中夜。 她担心打扰李贤,知趣地不曾开口问话,像临时护士那样一面递上用火灸过的刀,一面用她随身带着的帕子给他擦汗。 她也在间隙中偷看到了张良身上血迹斑斑。 许栀听说箭头已被取出来。 她赶忙去看了张良,探到他微弱的呼吸,总算松下一口气。 她为疲惫的医生送去烧了许久才热了一点的温水。 用的是博山炉作器皿。 李贤看了眼她手上的水,眸光更暗,眉间一蹙,把头转了过去。 “人没醒,现在喝不了。” “给你的。” 李贤回头,两手悬空,他手上都是血污,干了的没干的混杂,只怕脏了博山炉的文景雕刻。 许栀见他没接,以为他累得抬不起手臂。 见她直身过来的动作,他怔住,迟疑了一会。 他看着她,愣是没动。 许栀不知他故,只想起了当日的韩非,也是这般杵着。 她和嬴政相处久了,自带一种:不允许他人拒绝的思维习惯。 不动算了,她动。 她捧了水,弯下腰,扶着他的肩,手腕将盏一斜,直接把水送到他的唇边。 李贤咽下温水,方回过神,她婉然一笑,又扯了浸湿的衣角给他把手上的血污擦干净。 他的瞳色中染就了一抹明灭,如一潭宁静之中丢了个小石子,默然地泛起涟漪。 他这才发觉她松了发髻,所着乃男子衣袍,宽袖卷起,又用了发带束住腰身。 风声愈大,火苗晃动得厉害,将女子的侧脸也印得通红。 许栀朝他道谢,突转说了句:“此地在我们那里叫做凤翔灵山,据说秦穆公曾狩猎于此,遇神鸟灵鹫而始名灵鹫山。” “这里是古霞口。”李贤说。 她看到有治伤药的瓶子摆在地上,却没有问什么,心底已有个八分的了然。 “我知道。”她又朝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万顷穿银海,千寻渡玉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求光阴变 冬日夜长,夜里止了会风,又来了雨,还有一些不冬眠的动物,一刻也无法安静下来。 李贤听她回答的那三个字“我知道”,竟有些心慌。 古霞口地势复杂低缓,有悬崖,有河流,有山林。她谈起此地有别称凤翔,像是自小就来过。 若许栀说的是真话,那是否是暗示了他,一切皆是预谋在先。 簌簌落落的雪,嘈嘈切切的雨,咔咔擦擦的火。 半夜,许栀本要问李贤些问题,最好能再聊一聊她在悬崖上所言,他信也罢,不信也罢,万万是不能对外人道哉。 不管怎么样,除了他暗中作保之外,她知晓他此来绝非偶然。 原以为自己与张良同死倒也算一了百了,如今看来,她与张良倒像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李斯给她说要让李由护送,而不是李贤。 许栀突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念头,是比李贤对张良动杀心更加棘手的感觉,她努力把它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快些与章邯取得联络,顺利到雍城。 有一道影子隐约投到了石壁,他又闭上那双非同寻常的眼睛。 李贤半靠在峭壁内一块白岩旁,手中压握着他的剑。本来脑子已经足够好使,上天造他时亦如此偏好,透过朦胧的火色,好似夜中神祗,又实在像个淬火而来的恶魔。 许栀至少清楚了一点。纵他再深沉,她善意的示好,他不会拒绝。 她竟然有一种盟友变成袁大头的错觉。也罢,她向来也是个理想主义,自然希望他好,劝他好。 所以她拿着她剩下的一件外袍,准备盖在他身上。 她就当他在假寐,便絮叨道:“李贤,我原以为我是要死了,或者我要回去了,但这里有好多遗憾,我舍不得。” 她手刚一松衣服,手腕就被人给握住了。 因为之前被嬴政这样吓过,这次有些心理准备,她没大叫,“……你怎么和我父王一样,近不得身。” 李贤正欲解释,许栀笑道:“好了。这种习惯改起来也困难,警惕些总是好的。” “你方才说舍不得什么?”李贤追问。 许栀的笑容没由来得多了些不符合自身年龄与身体年龄的沧桑。 “你们。” 她像是观摩一件文物一样,仔细地看着李贤,在摇动的火光之中,她凝视他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李贤看了她一会儿,也没有再开口。 许栀把衣服张开,只铺了他半身,“天冷。你今日辛苦了,好好休息,等雪停了,我们明天还需找些吃的。” 她回到方才的位置,她的腿却火辣辣地,便用了自己用了张良剩余的药物上药。 许是因为太累,她抵御不了困倦,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昏沉。 她听到应龙说:张良,因你变迹,他又改了你的命,此劫是他当受。 将到黎明时,随着应龙浩浩荡荡地隐入了九霄尘土,她明显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荷华”。 许栀蓦地惊醒,踉跄地到了张良的身旁。 他后背两处伤,腹部也是一处,只能侧倚,不能动半分。 她从未见过苍白如此的病容。 “我在……”她连碰都不敢碰他,怕一碰就碎掉了。 许栀原以为他至少要昏睡个两三天,并没有准备好等他醒来要和他说什么。历历在目的是他扑到她的身上,怀有必死的心,以及刺入他腹部的刀。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会救我……对不起……”许栀本能地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他本来就生得温润柔和,这下真似要飘摇到了尘嚣之外。 她无法把他与那个与她讥诮着针锋相对的张良结合在一起。许栀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一步想清楚,他既然敢和她来雍城,便也不会亮出这种愚蠢的杀意。 张良该第一句骂她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许栀抑制不住泪腺,不一会儿,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 张良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他微微张口,却发不了声。 许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应该是要喝水的,病人大多数醒过来的第一时间都是想喝水。 她赶紧揩去眼泪,“我,我这就去给你取水。” 许栀慌忙站起来,望了一眼白岩,那里只有空荡荡的位置。 她没时间想太多,连忙把水给张良倒了来。 很明显,他这样喝不了。 “噢,我知道,我知道,我给你蘸水。”许栀忙着又去找块干净的布。 张良并不是想喝水,他其实是想说“别哭”,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在他面前又乱糟糟地晃来晃去,他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制止她。 “医院里面都是用棉签,可我们这什么也没有,没有棉花,也没有吸管。你昨天失血太多,都用去止血了。只剩下我这件狐裘,你别担心,我把毛给揪下来可以和棉签差不多用。” 许栀毁坏贵重衣物毁起来也挺心狠手辣,她用刀一拉。 她给他喂了几络水,但水流太快,又不慎流到了他的下颚,顺延着流到脖子那儿去,又差点钻到了他衣领里面。 许栀赶忙伸手去擦,水千万不能碰到伤口,她动作挺轻也是好意,但扒衣领这个举动很怪。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占他便宜……他长成这个样子,也怪不得连史书都要给他的样貌记上一笔:甚柔。 好在在张良眼里,她可以是个小孩子。 张良侧着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他的目光很柔和,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许栀连忙用手把多余的水从他下巴上给抹了,“我不知道你不想喝水……对不起,对不起。” 张良听她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她从来不算笨,已经知道他给她挡了箭,也想明白了他没有想杀她的意思。不过他恍惚间还看到了一个黑色衣服的人,不知道是谁,他猜多半是李贤。 他见她在他身侧跳来跳去,手忙脚乱,想来她从前也甚少照顾人,样子挺有趣,挺可爱,忍不住微扯了个嘴角。 许栀见张良盯着自己,以为是表达无语的意思,顿时又想起了身上的衣服,急忙解释道:“哦,是这样,我的衣服昨天打湿了,只好穿你的。” 她伸手去遮他的眼睛,“你闭眼,我马上就换。” 许栀低估了冬天是什么概念。 她的衣裙面料厚实,经过一个晚上还润着,她腿上的伤也不能容忍她苛待,穿湿的容易溃烂感染。 许栀披上嬴荷华的身份时,对着张良,她很容易扮演刘邦,立马恢复狗腿的模样,有理有据道:“昨天和我们从崖上一块摔下来的是你的马车,我的衣服还没有干,我也怕有人找到我们,发现我没死,再给我补上一刀,你看,我救了你,我能不能再穿一会儿。” 许栀挪到他旁边,凑近道:“你同意的话就眨眨眼可好?” 张良身体痛到极致,虽然心情尚可,但他脑子还是清醒的,见她走过去的姿势不怎么正常,开口极低地说了两个字。 “实话。” “我……好了,好了,根本不是我救了你,是李贤救的你。” 许栀知道瞒不了了,她此刻也不知道张良知道是李贤救了他之后,又生出什么想法。她蓦地回忆起来一件事,上辈子不也是李贤救了他……是李贤放过了他在博浪沙的伏击。 许栀觉得头皮发麻,枷锁到底是怎么样反反复复地往同一个轨迹不断跑? 许栀不欲再争,“我这就把你的衣服脱了。” 她的手腕一沉,不知道张良是怎么坚持说了这样长一句话,反正他说完之后,体力不支,人就又晕了。 “我是说,你受伤了的实话。袍服,你穿便好。莫要再不小心了。” 许栀怔住。 这话却像一双轻柔的手,轻轻地呵护住了她的心,蔓延而出是汹涌的温柔。 一只小舟从遥远的千年前,过一河茫茫岁月,尽千山万水的离别,载一船意满而至。 这一场程没有尽头的回望,令她无限地接近了他,这个除却了嬴政之外,她最为想要靠近的人。她又清醒地不能再清醒,她从来是站在大秦的立场上,所以他们只能是宿命的敌人。 她像是一只乖顺的麋鹿,伏张良的一旁,微微仰视他,熹微柔光泛起了一层白光,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这样渴求过史书能有不同的写法。 第一百二十八章 良策 “蒙毅,看来你需速至雍城灵鹭山。” “大王?”蒙毅是少有朝臣里能反问为什么的宠信大臣,这一点李斯也不能及。 嬴政沉沉一抬眼,“寡人从没想让荷华去雍城。雍城半路确有人按捺不住,但已在古霞口有防备,况寡人何故让章邯去。为防荷华于途中受苦,你可先赴古霞口。” “诺。”蒙毅顿了顿,言道:“张良先生在咸阳宫门之所为,臣已禀大王,眼下雍城之途,却仍有人联络于他。故韩张相之书频频上报,奏明此为暴氏之所为,与长子无关。” 嬴政连头也没抬,“张家此番推脱可见其非一心。韩臣之中,也只有张良敢和寡人以利换利。荷华不在韩臣身上吃些苦头,怎会学会敬而远之。张良之故,寡人已交由荷华,或杀或留,由她心意。你此行,除了昌平君,不必外道,速去。” “诺。”蒙毅说罢,抱拳离开章台宫。 不一会儿,赵高快步来禀:“大王,廷尉在殿外等候多时。” 嬴政沉思一霎,“召他进来。” 李斯行过礼后,呈上一书言在郭开之事。 嬴政送书看了一遍:赵王迁新即,派使臣来秦以修国好。 嬴政轻蔑一笑,“赵宫权斗愈演愈烈,将相不和,古之大忌已然将国运置于烹鼎。” 李斯拜道:“且据臣与尉缭之言,大王若派由顿弱出使,务必达成所需,逼郭开亲自来秦,其回赵后又将怨恨对准武安君。我王不费吹灰之力即可除掉李牧。” “廷尉这一出离间计甚好。你需将之与一并告之王翦,且派人传书于他诸战进退,寡人不会过问,一率由上将军决断。” “诺。” 李斯对嬴政言语中毫厘能抓住重点。他能明显感觉到嬴政话没有说完。李斯很明白,他应先提明。 “臣有一事特来请罪。” 嬴政等着他的话。 “大王在臣之前已让一人参与此事,臣不知大王之意,若有所偏颇,请大王网开一面。” 嬴政放下手中简,打量李斯一遍,笑道:“廷尉腹有全策,寡人从未怀疑。廷尉所说是何人?” “臣……”李斯本想装傻,可他了然他的君主极其敏锐,纵然嬴政年轻,比自己年轻十几岁,这改不了李斯在嬴政面前所有计谋会顿时显露无疑的露怯。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变成何种模样,嬴政极聪明,也极富手段。六国之人可以鄙夷,但无人不承认他的能力。 “臣所言乃是荷华公主,然大王驭人,臣不敢妄言。” 嬴政笑了笑。这并非正确答案,李斯有意在藏拙。嬴政想,看来他已经把韩非之书读得相当透彻。 两个人心里明镜一样。 —— 郭开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秦国咸阳的官。 冰天雪地里边儿,他带着人深深浅浅地勘察数日。 他可是一国之丞相,拼死拼活地扶了先王赵偃上位,可不是为了自己致仕打算,他要当老臣、重臣、权臣! 这次居然!被李牧指派着来秦国腹地勘察地形,窃取情报。那个老东西肯定是想弄死他,他掌兵权就罢了,还想独掌朝政大权? 李牧。郭开一想到这名字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给万箭穿心! 这老东西因为他上次废太子赵嘉的事情没处理好,就站在朝堂上带着武将们围攻他,被架起来的空壳子倡后辱了个狗血淋头。 他仗着自己打赢了两次仗,就如此耀武扬威。 郭开叫苦连天,不过他还好遇上个更厉害的权术高手教他。 郭开三番四次地拜访这人,他就是不肯透露名字,一幅墨家做风。因他之言果然可靠,郭开也懒得勉强。他在此人的指点之下,很快摸清了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 ——李牧! 李牧言在,给予他足够的军粮后备,必能连克秦军,把王翦打回函谷关。赵国上下无比赞叹武安君李牧之勇,把武安君奉为赵国的顶梁柱。 顶梁柱。要是真成了顶梁柱,哪里还有他郭开当道之日。维持目下这丞相的威严,偏偏只能顺了他的意跑来秦国出使,还要他给偷点情报出来。 可恶、实在可恶! 这李牧在战场上勇猛无敌,这么搞起权术也这么厉害。 好在高人遥遥一指,赵王如今渴求贤才,若这些贤才都是处于丞相郭开门下,到时候朝堂不止有李牧之类更他平分秋色。 但求贤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寂寂无名的不行。 太老辣的他忽悠不住。 如何是好? 郭开走在雪地里,满脑子都是浆糊,时而又冒出一些精明的光亮,两只手在袖中捂了又捂,还是冷! 他又开始恨起来李牧了。 大雪天的,他应该左拥右抱,煮酒烹食,窝在暖室让几个美貌女姬给他表演舞乐,而不是跋涉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丞相。” “嘘嘘嘘……在秦国别这样叫我。小声点,蠢货!”说着,郭开一个打就扬了过去,砸到了属官身上。 “错了错了,主人莫打。” 属官附耳过去,一番低语后。 郭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眯眯的褶子,心里也落了下来,看来墨家老家伙果然见识多,没糊弄他,把他喊到这冰天雪地,还是有道理。 “小人还听说,这地方好些日子前出了大事。听说秦国公主坠崖于此。” “嗯?真有这事?”郭开环视一周,顿时又伸手打了那个属官的后颈背一拳头,“这地方能活得下去人?你当老子傻,有人也是计,你想骗老子上钩!”说了,又想上手去捶那人。 属官嗷嗷嚎叫几声,连忙护着头。 “小人,小人不是这意思。主人莫打,此事是我们安插在韩国旧部那便的间人听来的。听说还惊动了李斯之子和章邯,他们带着人搜了几天,想来这公主是秦王重视的,若主人抓了那公主,主人不如绑了她回赵国当个人质?” 郭开心一沉,干脆地踢了一脚过去,“蠢货!老子是白养你了,韩国和秦国的李斯那档子事情还没长记性?韩王蠢得厉害,燕丹也蠢得厉害。非得把路走绝?咱们卖个顺水人情给秦王也比你这主意妥当。” 属官被踹得往雪地一趴,连连叫到,“主人说得是,说得是。” “滚起来,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随便弄个人回去得了,以大王心智也查不出来什么。” 属官咿呀两声,率先发现了一个极其令人振奋的洞口。没人知道这属官为什么就像安装了雷达一样准确。只有他自己了解原因。 一只鸽子飞快从他手中飞出,携着简短的字,落到了赵国邯郸的秦使顿弱手中。 —— 李贤回到洞口的时候,所酝酿的狂风终于来临。 他深知罗网不是由一人织就,个中细节处皆带有千丝万缕的变故与联系。 “张良。” 李斯没有说出口的名字,从李贤的口中说了出来。张良这一计,借由秦军使他可进可退,进可彻底摆脱暴氏束缚,退可报囚困之仇。 张良从来雍城之前就与李斯商议好了的策略。 终归是嬴荷华自己点醒了他,能把自己的命舍得出去,当然也会获得不可估量的回馈。 真心换真心。这是韩非临走时,对他所言。 可谁又在谁的局中? 萧瑟的风雪中,许栀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她握紧了手中的一个瓷瓶,方是治疗之良药。 “章邯将军你不是去追击贼寇了。为何单独见我?” “公主。你这方法太过冒险。末将担心。”章邯不能直言是嬴政。 “章邯,你信不信,张良有办法解赵国之急。” “公主为何这般笃定,末将还未查清他与暴氏之联系?” “将军已将暴氏斩草除根,这不就可以查清楚了。张良可用,联系便可有可无。”说话的人是李贤。他从黑暗中走来,手中护着一个微弱的火折子。 章邯微僵住,听他语气又冷又狠,比李斯过之而无不及。 “小李大人所言甚是。” “公主。”李贤朝许栀颔首拜礼,“公主恕罪,非臣打扰您与章邯将军之言谈,尊师病恹却甚关心公主,这才让臣才来寻。” 章邯前脚刚走。 “……好了,你是何意,直言就是了。”许栀想也不用想,这是种什么荒唐的托词,张良距上次与她说话一昏厥就是两日,人都没有醒,说什么关心。 她与他并肩走在雪地中,黛蓝色的天空飘来慢慢悠悠的碎雪。 如果一直不说话,还真容易生出一种荒原离世的感觉。山间宁静,仿佛一切都能被隔绝,似乎红尘之外的琐事半分也未改这雪的洁白。 原本他是认为许栀绕开他从章邯那里听到真相的时候,会生气,至少会质问他。但李贤听她的语调散漫,半分的埋怨也没有,竟然生出一种很意外的不快。 “让我来护你,是不是挺后悔?”他自笑,也并不明白为何有那样多的事要谈,却说了这一句话。 许栀停住脚步。雪花落了一点在她的睫毛,她仰头看见漫漫的白絮,这一次,她顿了好久,良久才说出一句:“后悔倒是没有。” 她接着一片雪,“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这样好的雪景,你我却在这里纠结后不后悔?有什么后悔的呢?” 火折子的光恰好将她手中一片雪花的轮廓照得清楚。 “杀戮,像是浸入骨髓的恶,一旦摸到了就甩不开。我能下狠心去杀人,就已超出了我的想象。屈原跳下了汨罗江,可我坠不下悬崖。” “屈子救不了楚。”李贤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毛 许栀从暗淡的雪中回过身,他此时出现是提醒她要隐瞒射在张良身上的那一箭吧,她这样想。 既然已敢生出双死的念头,难道还可以再容忍其他变数? 置身事外的人太过清醒,人一旦清醒就会计较得失。 她如往日那般抬头,走近他,隔一步的距离。 “说来还没有与你正式道谢。” 李贤步伐一滞,月色清冷,将雪路也照得几分光怪陆离。 许栀微屈膝低身,叠手于腹前,对他行礼,“无论如何,多亏你医术高明,你的两次救命之恩,我莫不敢忘。” 医术?他的医术并没有全部用到她的身上。 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声音是如常的平静,似乎比平时添上了一抹很淡的寂寥与愁绪。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听出她的画外音,言中皆是张良。 他假装不知,压下潺潺流水般的缄默,开口调笑道,“既如此。臣且恃功向公主求赐,不知公主可予?” 许栀直了身,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她越发看懂了他眼中的残忍冷漠。 她仰头,于寒气中说:“目下所见皆是荷华所有。许栀身无一物,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没想到她会直言拒绝。 李贤自嘲一笑,忽低下身。 她看到他眼中四十年的往事迷雾居然在这一刹那间清晰了几分。 “你给得了。”他说。 许栀用诡辩论支开了她能给的承诺,望了一眼天上玄月。 “财物、身份、皮囊皆非我所有。” 李贤眼中摇曳着被火折子投影出的光,他没有说出那句话。 许栀用另一种诚恳的可能说道:“一开始,我对你便全无保留,有的只一颗赤诚之心。” 许栀话音刚落。 一个雪块从树枝上咂了下来,默然,紧接着几声突兀的狼嚎从不远处的山谷里幽叫,这声音更毛骨悚然地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许栀不怕人体骸骨,不怕骷髅遗骸,但不妨碍她怕鬼,怕猛兽! “!”她瞬间要窒息了。 荒郊野外,冰天雪地,这种氛围烘托各位到位,她条件反射地觉得恐怖,耳畔还在呼呼地刮风。 她笃定如果李贤是一棵树,她早就爬上去了。 李贤臂上一重,转眼就被死死抓紧。 方才还端静正经,此刻已然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反应。她这种前后反差间隔了不到一秒钟。 许栀听到声音越来越近,埋着头,看也不看前面有什么,把火折子攥得也死硬,这是她手里唯一可靠的稻草。 人到了恐惧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 她没扯到李贤的衣袖,又不甚抓到了他腰间的金属剑柄,最后只能使劲儿晃了他的衣服。 连说话也颠三倒四。 “我们,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这里真不是个谈话的地方。不知道张良和章邯那边有没有听到狼的声音。我们连个麻醉枪也没有,若狼群起而攻之,肉搏会死……不,会被吃掉。” 许栀整个手把他拉得很死,先秦的灵山人烟稀少,她不知道该不该跑,往哪里跑? “你若是再这样绊着我。狼把张良吃完了,我或许还没走回去。” 许栀只缩了一下,恐惧占了上风,死活不撒手,“先生那里有章邯将军的人,我俩就一个火折子,更要危险一些。” 李贤见她此言,当她也担忧自己的安全,他默默地注视着很远出一点微弱的火把,想来顿弱对赵的计策已经实效。 他看她一直埋着头,拉她往反方向大步迈出。 “那跑快点。” 雪地上一深一浅,流逝的风中,白绒绒的雪很快落上他们的发间。 有时候对李贤来说,重新再来一次不算馈赠,而是终日的忧惧。倘若一个人的生命中皆是化不开的冰霜,死在最春光明媚的三月,用鲜血染红的不是荣耀而是罪孽,他所信仰的一切会毁灭,死后是无尽的唾骂,他该如何去相信、自己能够握紧一束琉璃光。 唯有最深切的痛苦,才能缓解他所有的挣扎。 倘若一生有此同行,也不算遗憾。 没过一会儿许栀就感到了体力跟不上,她的腿伤还不停地被摩擦,实在很不好受。 虽然疼,她硬是没开口,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不小心在动物园走失的阴影,格外害怕狼那绿幽幽的眼睛,她强迫自己再把步子迈出大一些。 毕竟这般雪中,若是狼追来,狼不会跟食物讲客气。 李贤感觉她越攥越吃力,把她拎到了手中。 等到她屈服于体力不支,被李贤合理地背了起来时。 走了一段距离,雪地行走不便,他额上生出了细汗,许栀抱住他脖子,伸出一只手去擦他的汗,“谢谢,环境太过恶劣,看来我们需要早日返回雍城才是。”她迟疑一刻,又道:“你如果在这儿有事,我可让章邯留下帮你。” “不问我是什么事?” “你不愿意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你着急回雍城是因为张良的伤?” 许栀顿时一阵发懵,他是有多想弄死张良?这么就这样不想饶了他。 她越发搞不懂既然不喜欢张良,他上辈子为什么要在博浪沙放过他? …… 她想起了城墙上他俩初见的眼神,又念起了张良被她咬出了淤青之后李贤说要给他治的事,他还给张良做了六个小时的手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阐发出一种诡异的想法。 那种相爱相杀的剧本? 她刚看过一个现实的翻版,若是发生在张良与李贤身上也是能够说通的。 “…你,咳,没关系,你不必说,我理解。” “?”许栀这个咳,令李贤以为自己聋了,或者以为自己又出现了精神分裂症。 龙阳之风在战国并不稀奇,问得算是李贤一点就明白。 “许栀,你想死吗?” 许栀没觉得李贤能很快反应过来,还以为他在说当下不要她废话,要赶紧逃出狼的视线,就赶忙说:“我怕死。这地方雪狼太多了。有劳您快走吧。” 李贤这才戏谑一笑,“狼?” “后面的狼啊……” “此地前日已被章邯搜查过一遍,根本就没有狼了。” “那你喊我跑什么?”许栀问。 “你不是怕。” 许栀承认,自己在他这里逞口舌之利捞不到半点好处。 他侧过头,月亮在他的轮廓涂上一层雪光,“我奉劝你,脑中最好不要想太多荒谬之事。我上一世救张良,纯粹是出于利益之分,并无任何其他。” …… 许栀被一眼看穿脑子里在想不正当的东西时,霎时激起一股热,她竟然一点也不尊重他们,她本要从他背上跳下来也给忘了。 李贤见她半天没发声,以为语气重了,父亲几次提醒他谨记她公主的身份。他正要开口说些话,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嘟囔。 “知道了。” 她又像个兔子给狮子顺毛那样,捋平了他肩上的衣服,她并了三指,搁在李贤眼前,“我发誓我再也不添油加醋地胡思乱想了。别生气,老祖宗。” ……老祖宗…… 李贤差点没被这称呼给噎死。 他快到洞口的时候,眼神已恢复了平常的深沉,言归正传道:“你想早些回雍城怕是不行,后面不是狼,而是赵国的丞相。” “郭开?” 第一百三十章 称臣 他们回到张良所在之地,洞口旁站了几个装备齐全的力士。还有浓郁芳馥的香味,许栀想是他们将博山炉拿来用了。 洞中还燃起了篝火,这篝火比她点燃的那堆火要旺许多,也要有形状,像是一个巨大的柿子,橘红色的皮在雪地中被燃得愈重色,越发浓郁。 “让公主受惊,我等罪该万死。”众人齐声,皆俯首而跪,已然等着这位骄纵非常的嬴荷华公主劈头盖脸施行惩戒。 这些人有些是从宫中出来的,他们也并不了解张良与这贼人有着韩国的牵连,他们见那腹下之伤平整却深,是自大秦王刃。士兵们完全曲解了,以为那是公主憎恶张良没及时施以援手怒而动的手。 许栀不知他们这做法是在怕她。她刚才随李贤说了些郭开与亡赵之间的联系,走得有些慢,她提出说可以自己走,李贤也不把她放下来。 估计他还在生气她把他和张良的关系想成那个样子。 但雪风刮脸上是真疼啊。 太艰苦了。 她伸手把自己身上新的一件灰裘往上拢,伸出手来去遮。 她越发觉得,选个离山洞那样远的地方谈话,章邯是真有病。 罪魁祸首不觉得远,他觉得这样还挺好。 李贤也不是很明白,张良重度昏迷,应该沉睡个好几天,但他整个人老是处于反复醒来的阶段,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很短,从不曾超过一分钟,间隔却要好几个时辰。 但就算这样,有时候他的眼皮就动了一下,某些人就能欣喜地软言软语地与他念上好几句话,在他身边捧着一壶被她搅得像绿色毒药的羹肴,待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嫌累。 张良根本不能进食什么东西,都是李贤给他拿木棍灌下去的。 许栀往往就会把那碗张良不能喝下的绿色毒药端到他的面前,用惯用的目光看着他。 ——“是用薤搅拌的,卖相不好但绝对不难喝。” “拿开。” ——“我已经喝了两碗了,实在喝不下了,不能浪费粮食。” “……”他不喝不是因为担心难以下咽。 ——“那我端去给章邯将军。” …… 许栀见他喝了之后,又眯了眼睛笑道:“这不是喝下了嘛,不至于这般难吃吧。” “不难吃。”他说。 “那你这语气稍稍温和些好不好?” 面前的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既张弛着属于少女的善意又饱含可进退的理智。 她用他给的那条手帕,擦去他额上的汗,又弯腰接过他手上的碗,叮嘱道手臂上的伤好之前,不可再为了防备,大清早去练什么剑。 “此地皆是秦土,我们都很安全。” “好。”他特意放平了些语调。 归途的雪絮絮不止。 许栀自己缩在了灰色裘衣的那全毛中,出于好心,本能没法让她忽视背着她的人也被风这样刮。 她准备给他把风挡一挡。 李贤一下却失去视觉。 她还在他的脸骨上乱摸了几下。 “你若再摸,我看不到路了。” 许栀一下就缩回了手,“我怕你冷。” “背着你,我不会冷。”他说。 ……有这样重?李贤总能让她的好意被拂得让她自己都难受,许栀干笑着道,“如果你那张脸冻坏了,也不太好。” 她说完没过一会儿,已到了地方。 许栀的脸颊还是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红,她搓了搓手,对这些跪在她面前的士兵摆摆手。 “得缘你等将贼寇铲除,我怎会怪罪?” “谢公主体恤。” “你们,可有查出来我的车轮被毁是有何故?” 李贤听此言,只觉她言中有指。 “这……” 其中一人生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与李贤身体年龄差不多,但已是军旅宿中百战的模样。 他不好开口。几日来听着同伴们说张良先生如何可怜,嬴荷华公主如何狠厉,他参与不进去。 车辙、车轮都是被动过手脚的。她看到她旁边来自咸阳的年轻官员,瞬间将线索连成了一片。 他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直言。 还好在他沉默的时候,旁边的同伴开了口将话接了过去。 许栀打算找章邯,如果郭开找上来,她身边得有人才可以有武力值来应付。 又听他说:“公主恕罪。车夫章邯将军得书去接蒙大人了,此地安全,还请公主暂候。” 不一会儿。 她听到张良的声音。 他醒了。 不是醒一分钟、半刻那样,而是真的醒了。 李贤抱着手臂听完他虚弱的道谢。 他闻到张良身上被熏了大量的麝香。麝香辛温,气极香,走窜之性甚烈,有极强的开窍通闭醒神作用,为醒神回苏之要药,最宜闭证神昏,无论寒闭、热闭,用之皆效。 看来他不是正常醒的,而是外力所致。 纵是张良,也不过是被挟的一颗黑子。 许栀当他是转圜时局的要领,嬴政亦不会轻易放了他这样的人。 博山炉中正燃着深褐色的粉末,已又换了新。 “我……”张良刚张口。 许栀连忙伸手打住了,“老师先别说话,真能开口了再说话吧。” “缓言便无大碍。”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香,眼中极其细微地闪过了一丝错愕,她眉目与乌黑的眸子中天然带着令遗臣退却的、来自秦王嬴政的相似。张良虽不识药,但自幼是贵族出身,他很熟悉香料以及作用。 李贤破天荒地对张良笑了笑,按照上面的暗示,他对张良如数托出了顿弱之行的安排。 张良苍白的脸上因轻微的咳嗽而变得红润了一些。 他看着在一旁坐在那鼎香炉旁的许栀,复杂繁复的炉具他一眼就认得,那是她从李斯家里搬走的,一种极诡异而复杂的感觉忽而涌上心头。 张良的手心变得有些发麻,边上的李贤也是一脸缓和的微笑着看他,令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如坐针毡,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正常的。 分明伤处是钻心的痛,想要层层剥离他的意志,但麝香又令他的思绪无比清醒。 张良的面前是弯弯的新月,他看到她欣喜地伸出手,若无旁人地为他掖好了身上的绒毯,又若无旁人地在李贤刀一般的眼神中,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还好还好,并没有发烧。这下总算能安全到雍城了。要是发烧了我还不敢折腾你。” 她总是这般的、是因为想要使用他吗?就如同是一个剑客需要拥有一件趁手的兵器那般,在满是暗流与陷阱的秦国朝堂厮杀出一条血路。 张良在韩,自小耳濡目染,又经历亡国,他熟知什么是帝王之心,什么是权利之争。 麝香往他的脑子里居下,他在刹那就明白了,非是嬴荷华,还包括李斯,以及嬴政……若回到咸阳,全身而退,已是根本不可能。 张良兀自勾了勾嘴角,他的瞳孔中是一派红彤彤,许栀能看到那里面有她清晰的倒影。 他这样盯着她看,目光沉沉,让她感到有几分不自然了。 “臣,愿为公主所用。” 许栀一怔,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 她看到张良在她面前微颔首,遮去了他那双桀骜的眼睛。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他不是那种会用这种语气在不是咸阳的地方称臣的人。 如果她此时是刘邦,她抱着对方亲上两口也不算过分! 许栀不识香,再名贵的香料她闻起来也都差不多。 她只担忧张良突然醒过来会不会是什么回光返照。 许栀让人把眼睛给抬了起来。 “不得骗我。” “不会。”张良的语气依旧温柔。 等到李贤进来的时候,听得张良对他们说:“诱降郭开,我有一策。” 许栀听明白这个话之后她感到欣慰,在橘红的光中对上张良的眼睛,里面是一荡夹带着火的微微泛苦的棕茶色。 ----------------- 现代临床药理研究也证明麝香具有兴奋中枢神经、刺激心血管、促进雄性激素分泌和抗炎症等作用。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郭开 【感谢两只水果糖、是世安啊-的推荐票,感谢没事笑笑天的月票!久等了sorry】 一个时辰前 郭开像只无头苍蝇般在灵鹫山四处乱窜。随着属官的一声惊呼,远处是一处山洞。他们躲在一处隐蔽之地,望见洞口的周围摆了许多物品。 郭开没看过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他也不会往藏宝洞的方向去想象。 洞口的堆砌了许多漆盒,上面刻了玄鸟纹路,这是秦国王室所有。 他想到了属官所言,不免蹙紧了眉。 怎地会如此巧合? 前几日有人在他耳边念了秦国公主坠崖于此,转眼就被他给碰见了?这冰天雪地,那个公主若是真的坠崖,早也饿死冻死了,哪还能摆放整整齐齐的东西在这里,这明显是要诱他入局。 郭开眼睛一转就明白了,他来秦的消息可能早已走漏,过关口的时候那秦守的眼神就不对劲。他也早留了个心眼子。 怎么,这秦人还真当他郭开是个蠢货?这点简单的请君入瓮,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主人,您看要不要带人去里面搜一遍?” 郭开摸了下鼻头道:“甚好。木戈,有消息即刻作手语禀报。” 本来隐瞒身份也并非是他所想,死在秦国多不划算!他想,身份暴露倒也是个大好事。 而且身份最好不是由他自己说出口,这是“被逼无奈”之举。 郭开赶紧让一个武艺高强的随从原路返回,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准备好了的竹书筒。 他面上已挂上一种吁叹道:“你回去禀明赵王,‘臣开,愿达成武安君之愿,死且不辞,让我王勿要忧心。’” 赵迁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王,没有他郭开把公子嘉驱逐出赵,就没有现在的赵王迁。赵迁绝不会轻易放弃拥立过自己的郭开,赵迁与他俱为一体,他肯定会派赵国高手来助。 而等他回去了,李牧那老东西迟早会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 “郭相。”随从不知道这话深意,不明所以地多喊了他一声。 “快去,我郭开为赵而死,是为了全权武安君之念。” 郭开说得动容,连早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章邯都有几分意外。 “此人看起来颇为忠心。”护卫中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不由道,“张良先生的办法能奏效吗?” “蒙毅大人所言不容有误,一切皆由张良成筹。吕泽,你们仔细保护公主就是,这与崖上不同,若郭开有异,立即扣住他。” 吕泽对于荷华公主马车车轮一事,对张良颇为不信任。但当下并非处理这件事的良机,眼下郭开成为古霞口最核心的要点。他也是个知晓轻重的人,又见嬴荷华本人对她那个老师也是格外尊崇信任,他人微言轻又不合时宜,便决定暂时不说话。 “诺。” 树丛间,收下书简的随从听赵相说得感怀,若不是一直跟着他,他们都要真以为他与武安君李牧的关系有多好。 郭开叫走随从后,凝目看着前方,继续带着人继续隐蔽。 如若木戈的信号是秦国公主不在里面。管他里面是什么情况,只消默不作声地作手势,将洞中的人全部用弓箭射死。 过来半晌,还没有听到声音。 “主人?这是何意?” “你说叛徒该不该死?”郭开阴恻恻地盯紧了洞口。 木戈不是自小跟在郭开身边,留他许久,就是等着这一刻。 木戈带了三人,谨慎地缘边前进,一股奇香钻入鼻尖,他看到了他在秦国要找的人,还有一个穿着绿袍服的年轻男子。 “我怎知你……?”木戈筹措着。 “你只需要继续扮演好你的角色。” 然后,洞外的郭开看到了一个让他略微有些疑惑的手语。 【此中有诈,速离】 有诈? 郭开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他的身后出现一阵骚动。 树梢的雪啪嗒啪嗒地掉,雪地被踩踏得嚓嚓作响,果然有埋伏! “主人!”木戈已然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还不忘用赵国特有的信号提醒他快跑。 郭开抚膺,还好他早领悟到这秦国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就算找后路也得要留个心眼子。 他赶紧往后溜,警告身后的护卫不得出声,要小心地,悄咪咪地从暗处绕走。 但下一秒,兵器的声音已将他包围。 秦戈剑器指着他的脑袋。 ----------------- 许栀见到郭开的这个打扮,不免觉得有些搞笑。许栀知道郭开是个弄臣,是个见钱眼开之人,但她低估了他作为弄臣的本事,奸滑便是他能在赵国朝堂弄权的手段。 郭开装扮成了猎户,头上扎着棕黄的毡帕,毡帽上还插了根白鹭的羽毛,脚上履一双厚底皮质靴,腿上捆得也挺扎实。 在这么一个被团团围住的大场面中,木戈赶紧过去,小声道:主人,这就是那位嬴荷华公主。 郭开顿时碾过一阵无语,反手推了他一把,“老子知道!” 被推得急,属官一下子给撞到了旁边一块石头。 只见木戈头上被撞出了一个大包也要赶忙爬过来,护着郭开,“公主,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别伤我家主人啊!” 郭开见这木戈傻是傻,忠心还是够的,对他心里还挺满意。 郭开面对这刀剑相抵的场景,他明显占下风,见到这秦军装束乃是上层,越近上,他就越发不惧,呵呵一笑。 不一会儿,他的面前站了个咸阳的官员。 一身黑色窄袖袍服,但在腰间特意挂了咸阳的牌符。 结合之前属官所言,郭开很快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为赵国使臣,乃是代表赵王。奉劝阁下还是不要刀剑相向。” 远处帷幔后边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依稀能感觉到她裙装繁复。这种地方还修建了这些物件,不像是山洞,倒是像个暂居的别院。郭开用脚想也就能知道有这样多秦军维护的人会是谁了。 这操作,不像是坠崖,反而是故意来此的。 公主没有说话,继续由来自咸阳的官员开口。“此我秦国腹地。赵使现身于此不觉得突兀吗?” “此言差矣。”郭开扬手,又作苦大仇深状拍了把自己的大腿,“此为去咸阳途中。在下年少时曾与贵国张仪有过交集,为私拜访山林智老,这才误入灵鹫山此地,在下不知公主在此游玩,并无他意啊!” “此去咸阳,若得小李大人襄助令在下顺利到咸阳,令尊之于赵策并将水到渠成。” 他一句话就点破了李贤的身份,又含糊地说明了他知晓秦国有拉拢他的事情。并且才出了李斯的师兄韩非命丧秦狱的事,他得要找机会向秦王表忠心。 而早前不久,姚贾派人来跟郭开说过万金之利。 郭开从来是不缺钱的,也是不嫌钱少的人。区区万金就能够满足一个赵国丞相了吗?除了这些他更在意自己的丞相名头。帮秦国吞并赵国,自己也没得权位了,他又不傻,干什么要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 郭开说完,只见帘后的公主拿起了个盘盏,轻轻拈起一块果脯之类的蜜饯,放进口中,咀嚼了两口。 她嚼完,沉思一会儿,摇头道:“听不太懂。” 郭开顿时又忧又喜。 嬴荷华不熟秦国朝政,也不懂国交攻伐。可李贤恐怕和他那个讨人厌的爹李斯一样,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又闻嬴荷华笑语:“我且与你说吧,我在这山里待了这些天也玩儿腻了,这大雪天没什么野兽可供玩赏。我看你这打扮不是使臣,而是个猎户。” “猎户能干什么呢?是打猎。你若能打头熊来,我便饶你们一命。” 她的娇俏中透露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郭开没动。他向来是个典型的朝秦暮楚,原本是想装个乖,想好好生生地找几个后腿,没想到这嬴荷华如此不讲理! 章邯见他还作思考状,怒声道:“竟敢得罪公主?把他给捆了,丢进雪中罢了。” 言毕,就有两人往他这边来。 嬴荷华不懂事,李贤可是个明白人。 脑袋上撞了个大包的属官立马挡在郭开身前,高声道:“谁敢!主人乃是赵相,休要如此作弄我等!” 那武人还欲上前,被嬴荷华喊了回来。嬴荷华从帷内走了出来,她年纪不大,华章长袍,绿玉配腰,肩上搭着块上好的灰黑色狐裘。 嬴荷华和郭开想象中长得很不一样。 郭开惯喜欢秀口樱鼻的郑楚美女与容貌俊秀的男子,府上也多豢养来自这些地方的女奴歌姬,还有他甚为喜欢的韩仓。 但对于他面前这个长相柔婉的秦国公主,他不敢产生半分浑浊的遐想。 他看着她笑盈盈地捧着暖手炉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身上的回菱花纹令他眼花缭乱。 嬴荷华看了他一眼,那一双深黑的眼瞳,眼中全然是秦国国风般的肆意妄为。 “你是不是赵国丞相也不重要吧。听王兄说,前线战事紧急,赵国有个李牧我是知道的。至于赵相是生是死对于赵国来说,没有什么所谓吧。反正刚才你说了,你是赵人,赵人那便是我秦国的敌人。” 嬴荷华转头问:“章将军,如果说使臣无意闯入深山,身首异处。会有什么问题吗?” “臣等皆听公主安排。” “公主……”李贤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郭开还道是有个明白人。 “住口。”嬴荷华突然打断了他,敛去笑容,眼神斗转变得锋利。 她走了两步到李贤身边,多少是带点个人情绪地,用满是威胁的语气道:“你敢把老师搬出来说教,我让你和他一块儿去狩猎。” 郭开这下是知道为什么嬴荷华在韩国活下来了,就韩安那种软弱性格的君主怎么招架得住这种口舌如簧又蛮横残忍的秦王之女。 郭开可不是容易被吓唬住的人,他听嬴荷华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赵国丞相都要随便杀了,便知道她是个毫不懂得国之邦交的人。 郭开太明白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们想要怎么去消遣时间,最得其意。 可他刚刚走近一步,脖颈处的秦戈近了一分。 郭开瞥了眼章邯,觉得这个人真碍事。 他作要推开锋利的戈头的动作,“这是干什么?小公主您不就是平日想多出来玩儿会儿。公主还不知道吧。我赵国擅长骑射,若能给在下一匹马,去狩猎一只熊,不算难事。公主金尊玉贵可莫要动怒。” 许栀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好在计划周密。 她兴奋地拍了拍手,“很好。”但转瞬又摇头,“不行,给你马,你跑了我找谁啊?要不让李贤哥哥和你一块儿去。” 这时候,空气中突兀地传来一阵咳嗽声,只见嬴荷华不耐烦地蹙了眉,“你等一等。” 她气鼓鼓地冲进了帷幔。 随着下午的阳光转了个角度,郭开这才能够看到帷幔内朦胧的人影,这个帷幔原来不是嬴荷华所用,帷幔后面是一个卧仰着的男子。 她出来后,已然又改了一套说辞。 “若是我拿你的人头去跟赵国不喜欢你的大臣们作个交换,说不定我还能多得些好处,在父王那里,我也还能讨要些珍宝华绣、奇珍异兽。” 郭开这下才是有些发慌,从嬴荷华不算严密有逻辑的话语中可以看出这里面的人很熟悉赵国的朝政。 此一言,可让他死。 若按他所行,对秦国,对赵国很大一部分人都能取得相当的好处。 老师。 刚才她是这样威胁李贤的。 她知晓李牧,恐怕也是这里面的人所言。 嬴荷华的老师…… 他遇到了个善权利操纵的高手。 郭开还算面色不改,内心却七上八下。 “公主啊,就算此为后话了,在下当即就能让公主看见有趣之物。不知公主可否赏脸?” 嬴荷华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眼帷幔,笑道:“我只给你一鼎香炉的时间哦。” —— 雪地中,郭开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 而李贤也被喊了过来监督自己会不会跑了,没走两步,他就对着自己深鞠一躬。 “小李大人这是作甚?” “贤有所不能改,恐为担忧,请赵相指点一二。” “谁不知道你父亲是个人精,你就别在本相这演这些花架子。” “父亲是父亲,我却天资愚钝。此事冒险,还望赵相面见我王时,在大王面前一定替我保密。” “说说看吧,你为什么想杀了张良?” 李贤晦暗地沉下眼眸,也多少带了点个人情绪,所以这句话也就格外有真情实感。 “他成了我的阻碍。” “哈哈,”郭开拍了拍李贤的肩,摸了摸自己并不长的须发,自称老夫,“老夫我明白,那便各取所需。” 郭开浑浊地看了一眼他,“倘若小李大人日后有所需,老夫愿予。” 李贤刹那间深觉不适,这种眼神无外要令他作呕。 他前世没有接触过郭开,只知晓他父亲与顿弱是用的权位之利。 此间来看,郭开比他想象中要邪恶得多,远远不止是弄臣这般简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猎物 【有些修改,需要刷新】 李贤先拿着所狩猎的猎物回到山口,业已入夜。 许栀已换下了今日所着的华贵衣物。 许栀看到李贤将一头雪狼让人扛给章邯他们的时候,都快风中凌乱了。 武力值这么……这么高吗? 李贤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有动物的血迹。 “你没伤着吧?” “没事。”他答。 许栀确定没有看到什么明显的抓伤后道:“你去监督着他就好……你不会真去猎熊了吧?” “这倒是没有。” 她自然地递来一杯热水在他的面前,白日所有锋利的语句与眼神都荡然无存了。见他接了之后,许栀又问:“我有让人去叫你先回来,留些时间给他去赵国通风报信。郭开没有和你说吗?” “说了。他的确巴不得我早些回去。” “不过路上我有别的收获。”他说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灰雪兔被拎着长耳朵,递到了她的面前,兔子被拎痛了,它一直在挣扎。 李贤便又换了个方式,抱把它在了手臂间。 兔子很快安静了下来,黑纽扣般的圆眼警惕着许栀的注视。它背部有一条很浅的深灰色线,整体是灰绒绒的,肚皮则是雪一样的白色,两只很长的浅栗色耳朵。 许栀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她看了一会,笑着戳了戳它肥硕的肚子道:“这只小兔子体型不大却圆滚滚的。看来它为了过冬,囤积了不少脂肪嘛。” “喜欢吗?” “喜欢。” “那送给你。” 许栀被上次他索要赏赐给整怕了,抬起眼睛看他,恰好李贤手上这只兔子也侧了脑袋。 “白送给我的吗?有没有条件?” “……你莫要将它养死了便是条件。” 她伸出双手,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顺了顺它背上的毛,“那你可要等着看我给它养老送终了。” 李贤垂眸凝神了片刻,“雪兔之寿,有十年之期。” 二十年中,他绝不能让风云还是那般聚拢。 至少未来的十年。 在统一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堪堪能接受命运轨迹如同上一世的顺延。 许栀不知他话中之意,抬起脸,偏着头笑道:“你放心好了。” 她蹲下,抱着兔子放进了一团绒毯之中,拿出一块菜根头,“快吃吧,这可是章邯将军送来的哦。” 温暖的光慢慢将她与雪兔包裹了起来。 许栀又絮絮道:“它性情好温顺,像你家那只波斯猫。” 待雪兔吃完那块不大的青菜块茎后,她把它又抱回了怀中。 “不知道郭开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很不讲理的公主?” 李贤笑了笑,“你今日的确把他吓住了。” “明日就要看老师的了。” 他们三人在一方不大的漆案前,破天荒地保持了和睦的谈话。 张良本要起身,他刚把身上的毯子给掀开,也想像李贤那样坐在案前。 许栀连忙让他快躺着。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对于男女之别的边界感不重,也可能是因为愧疚那一刀,她常常亲自给他盖被子,也要亲力亲为地给他煎些药。这样的举动多了,让他快要忘却香炉中的麝香作何用处,但慢慢地,张良抑制不住感到有种慌乱的东西像是潮水一般在涨退。 在这种恐慌快要占据他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要保持最后的清醒。 “此于礼不合。” 许栀感到张良不敢让她碰到他,张良拘谨起来,那真是格外顽固。 “都说了今日不用戴着这个铁锁,干嘛要为难自己。” “严密之事,做不得假。” 飘散的弧光笼上了张良不知为何突然严肃起来的面容,恰如一刹的光流过了缝隙。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这是吕雉对他所言。 亡国,无家,流亡。三件事,任何一件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让人崩溃。索性,她还有机会改变其中的三分之二。 若是说张良在退避她的示好,那么她又何尝不是在控制自己。她不是读书时候的许栀,也只敢在张良昏迷的时候,她才敢卸下所有的敌对,用自然的情感去凝视他的面容。 而当下她要时刻谨记自己的秦国公主身份。 许栀开了锁芯,把铁环从他手腕上取了,“老师还没恢复好,就躺着说罢。”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回到令两人都舒适的安全距离。 李贤过来的时候,已将场面恢复成了正常。 他开门见山道:“既然郭开已经深觉李牧为他之大恨,为何还要将他的视线转移到亡赵而非除去李牧?” 烛光在宁静之中随着洞外的风晃。 一明一暗,隐入风声。 “李牧确乃秦攻赵之大患。”张良道,“只需照我所言,李牧就将着郭开之手,必被赵王忌惮弃用。” 李贤深知不会是弃用他那样简单。 他们要让郭开对李牧动杀心,彻底翦除这一危险。 “赵国并无秦国关中与蜀地的粮食供给之地,赵国自产的粮草不够赵军长期却战的计策,势必要从他国、齐楚之地筹借购买粮草维持。此战,赵国若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不能一举破军,赵国将不攻而破。” 张良言罢,许栀表达赞同,“老师所言与我相合。” “赵国上下之间抗秦之心甚烈,粮草之备,如何挖苦,他们自会想尽办法筹措成功。”李贤道。 许栀道:“公子嘉如今在代地流亡,若对他言秦国愿行穆公之愿,使他入赵召集旧臣与赵迁相抗衡,能够削减朝中对于前线战事的瞩目。” “赵王迁所依朝臣如今唯有李牧。”李贤说。 许栀听懂了这一句话。 她常常会觉得割裂,就像是现在。 对大秦来说,李牧应该死于阴谋。 纵然是赵国必败局,但李牧不应该死在暗流之中,这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太过残忍。 许栀不愿意上天如此对待任何一个历史洪荒中被裹挟的人。 李牧需要一战。 —— “你就是张良。”郭开说话时,眼里已放出了光亮,连同他唇上的胡茬也随之不时抖动。 “公子非的学生,韩相张平之子。你不觉得受此胁迫,颇为窝囊?” “今日是赵相有求于我。” “呵呵,”郭开很久没遇到过这种感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说辞 郭开敛回垂涎的神态,选择用一套文质彬彬的说辞。 “我郭开入使秦国,确是身兼赵国数多事务。此间攻伐,秦之战事并不为利,我且见秦之野蛮无状,若赵亡,莫如将为之鞭笞。我赵国乃是大国,实力尚在,不怕秦之强攻。先生的母国被暴秦所覆灭,先生从不想复仇?” 许栀在隐秘之处听到这话,不得不承认,郭开很会拉拢人心。当最后那一句说出口时,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她想到张良在施行此计时就有言在先。 如果要用,便要相信他。 许栀不会怀疑事情的成败。纵然她不让张良插手,赵国也会亡灭,郭开也会成为秦国最大的帮手。 她只是想要在这样既定的答案中能够成全一个愿望。 她从未见过李牧,但她在书上读过岳飞,读过袁崇焕。 许栀在离开前又独自迂回问了他,“在你的计划之中李牧将死于何处?” 张良的视线没有聚焦在许栀的脸上,他望向远处的一线光亮,缓言道:“不费一兵一卒,除去他,臣可以做到。” “张良。”许栀喊了他,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一抹很淡的怅然。 这样的情绪留在张良的眼中,她就知道她所想的事情与他相差无几。 她把声音留在了他的耳边,“莫让他饮恨而终。” 张良从不是个喜欢追问到底的人。 但许栀不会让他对她留有任何疑问,她垂眸,复又抬眼道:“将军的落幕该在驰骋一生的沙场。” 张良棕色的眼仁中闪过了他的疑惑,但他只说:“臣明白。” 许栀听到他的自称,知道他有所问,笑了笑,“你不明白,你分明是想问我,为什么我却不放过你?” 一线光晕收拢,连带着这句话随着风声也飘入了张良心中一方不知名的角落。 “你来秦之前我便告诉了你。我知你有恨也有怨。人生蜉蝣却也红尘一刹,纵这一刹,我不会让你自苦。” 张良算与许栀在对待李牧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所以当他再接着听郭开续言,知晓了郭开对李牧有敌意,他也知道李牧是当下唯一能够阻退秦军的将领。 郭开这人,个人利益大于集体利益,个人享乐大于国之安定。 要策反郭开不是难事,要保住李牧不被奸计所害这才是难事。 “若赵能一举克秦,赵相何必言此?又何必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秦?” 郭开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很快换了策略,怀揣着一种令人看了异常不适的调笑。 “我王求贤,毫不吝啬于秦。” “不知赵相所求是门客幕僚还是赵之贤臣?” 郭开沉咯咯地笑了起来,瞟了一眼张良手腕上的枷锁。“先生身陷这般境地,若仕赵,非老夫豪言,赵之官职无论大小,一由先生择选。” “可赵相所求之物不在赵,而在秦。” 在郭开震惊的眼神之中,张良用钥匙将手上的铁锁打开。 郭开后退一步,大骇,担心他把人给喊来,立马给他把脖子抹了。 “你……这是装的?” “秦国公主囚我,焉能囚我之心。” 郭开见他撑着病体,坐到了床沿。 “当今天下,想要却秦,除非掌五国之相印而不能抗衡。试问当年苏秦连六国而攻秦,却有张仪连横破之,未能占得什么好处。与其赵相说求贤,不如是求一位高权贵的安身处所。” “先生这是何意?” “既然要找依仗。赵相何不自视?” “有何良策?” “若秦赵皆将赵相视为不可或缺之人,往后无论何种变化,不还是可以得有一席之地。” “你这说的等于白说。老夫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谁没事不给自己找条后路。” “既如此,赵相何必忧于眼前之蝇头小利?你当要尽快奔赴咸阳,或是回赵呈情。秦与赵,赵相选定一者,再虑他事。若被他人赶了先,赵相要想再选,可谓晚了。” 郭开一怔,他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明白张良话中之意。合计着和李牧争斗也不过在赵国斗,现在赵国已然腹背受敌,燕国与赵素有世仇,楚国一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架势。 而秦国朝堂上的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若他往后想要在秦国留有余地,必要攥得能压秦臣一头的价码。 这价码是什么? 灭赵之首功? 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让郭开一阵胆寒,但又被巨大的利益给哄抬到了一个极限! 这种喷涌而出的热气直往他脑子里蹿动。 连同炉具中点上的名贵麝香。郭开更加感觉秦国果然是财大气粗,这般奢侈的香料随随便便就给一个故韩之臣使用。 那嬴荷华对谁都那样跋扈,却独独对张良颇为尊重。 郭开对着张良那张俊美无筹的脸,这张良的确长得比韩仓好看多了,另一种从内到外的扭曲越发令他觉得浑身发颤。 “……”郭开拱手一拜,忽然就把手伸了过去攥了张良的袖子,沉声道:“今日所言,老夫谨细而念,先谢过。” 张良未觉其他之误,只淡淡道:“公主看完猎物该要回来了。” 郭开这才松开了手,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 这个微笑很是慎人,令许栀都不免有些不舒服,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郭开离开后,她立马从箱子里钻了出来,本来她要说的不是那一句话。 但郭开的笑容总让她感觉到一丝诡异,便对着张良说了一句相当容易让人误会的言语。 “你别让他碰你。” …… 此话一出,许栀就觉失言。 不过张良的脾气果然甚好,也可能是张良把她当成在演跋扈的效果,就没觉得她的话有其他的意思。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看郭开之反应,已然有了大概,是李贤所要的结果。”他把开锁的钥匙又递交给了嬴荷华,“不过你所求,大抵需要我去一趟赵国方可行。” “要你亲自去?” “是。”张良续言,“郭开将注意力放在与秦之上,可李牧为人正直在朝堂上若有言辞相激发,郭开善变之人,恐生变故。”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坏 许栀见张良的神情缓和而坚定,已然下定决心。 她不怀疑他的筹谋的成功率,但遇上出于她所知轨迹中的硕大彗星,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折变得全。 她想要正儿八经地询问早前她改变了的事情的后续,但又很担忧是否能够承担它的后果。 比如韩非。 直到张良真正愿意与她心平气和地,像现在这样与她对话时,她才能鼓起勇气去听一个不加修饰的答案。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公主,张良先生的药送到了。”吕泽刚准备把药箱放在外边儿,他就看到嬴荷华走到了他面前,伸手要去接那药。 许栀还处于想事情时候,容易走神,于是刻在骨子里的现代人习惯让她很难改掉。 吕泽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谢谢?’ “这等小事,公主不用亲力亲为。” “老师授我才学,亲力亲为,方能彰显我对老师之尊重。”许栀说了就转过身,自诩还好年轻,脑子反应够快。 许栀将一碗熬好了的褐色汤药连着托盘,放在案上,就在张良刚把药碗端起来,正要不假思索地喝下去的时候。 她叫住了他,“等等,喝了这个,你又得昏过去一段时间。” 这不是治伤的药物,而是缓解他神经兴奋的安神汤。 “臣总不能一刻也不休息。” “可我又从没让你熬夜。” 张良沉默一会儿,她眼睛里的清澈令他这才进一步确认她原来并不知道麝香的药用。 那么,这就是说,咸阳的政令,她一概不知? 如果不知,为何她会想捅出那一刀?又为何要让李贤把他救活?以及知晓他策应了暴氏族人的刺杀,却在咸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了他。 她自己解释的言语也多不知从何而来的谦逊。 萦绕在她身上有太多迷雾,张良越发看不清。 孰不知,许栀也是这样想。 自在新郑相遇,两个人就从未看懂对方。 张良想起自己第一天当老师就在她的殿门前站了几个时辰,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公主不是有言,人不休息会死。” 许栀瞬间被拉回了芷兰宫,不禁碎碎念,“我倒忘了你果然是个很能记仇的性格。” “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 “唉,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答案,想来问问你。” “你说。” 许栀不想太过刻意地问,便动手把他的药碗给挪到了自己身前,用勺子拨凉,“我曾听人说过一个道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得皆是虚妄。” 张良见她把褐色的汤药搅动起波纹,提醒她道:“公主分明身在漩涡之中,怎能自信独在清醒之外?” 许栀愣住,手也停了下来。 张良所言竟与应龙甚为相似,若所行之事皆在虚妄之中,韩非的事情还需要再问吗? 许栀自在悬崖上看见了对她祖父开枪的人之后,在她被冰水中浸泡的过程中,冰冷差点让她一度要失去了做这些事的目的性。 李贤又是那样深沉不可知,时而觉得他们选择相同,又能清楚看到他们的分歧。 张良见她变得局促起来,以为她是发觉了嬴政把她去雍城的路途当成计策而感到痛苦。她的神情“你是父王令蒙毅来此,可见他对你之重视。” 许栀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提到蒙毅与嬴政的用意。人在濒临选择的分岔时,一个细微,一念之差可以改变往后的道路。 这两个名字,足以让她谨记。 张良续言:“你的父王他是想教会你学会避而远之。” “对你避而远之?”许栀笑了笑,直接把话给点破了,半真半假地用一种很轻快的语气道:“是父王看到了你的才华,而我想要杀你。你当日在梅园那般对我,竟敢把话推到我与母妃身上,若不是我知道父王想要留你,我早就让李贤在你接我回宫的路上杀了你了。” 张良很快把所有的事情连成一片。不由得感叹,若真如她所言,早在冥冥之中,是他的恻隐之心救了他自己。 这时候,李贤之前送她的兔子蹦到了她的脚边,她摸了摸雪兔的背,轻声让它过去玩儿,兔子能听懂话似地,果然又往另一个角落跳过去了。 只见嬴荷华又抬起脸来,面容上有着惯用的笑意,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用般得意洋洋的语气说话,“不怕告诉你,我之前在韩国郊外被墨家弟子用弩机伤过,所以我对韩弩很熟悉。” 张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言外之意是她在马车上,她看到了发出的弩箭,她知道了他与他人策应想要杀她。 张良以为这是问罪,可她脸上的笑没有减去。 “我啊看到弩箭,我是想,既然如此,要不我们一块儿死了算了。”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会是这样,面对赤裸裸的杀机,能够如此坦然。他禁不住问:“为何会这样想?你不恨我?” 她乌泱泱的黑色瞳孔泛起了属于她灵魂深处的一种慈悲,却听她故作恶毒的语调在他跟前说:“一了百了嘛。你死,我带走一个威胁大秦的人,对我来说不亏。你也知道,我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俩在黄泉遇上的话,我就呈情让地官把你的罪判得重一点,每天熬大夜,不让你好好休息。” 他算计杀了她的前提下,她却连走刀山淌火海,这样的重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便是不会。” 许栀蔓延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咏叹,“那你可否如实告知我,韩非先生如今状况可还好?” “老师隐于山间着书,不时能得他书信,言中不谈秦与韩。老师他记得与你十年之约,你不必太过担忧。” “不谈,也好。”许栀心里既放下了又感觉空落落的,她遂将视线落到药碗上,“我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放下,时间应该也是一剂良药。等他情绪再好一些,就把他所在的地方告诉李斯吧。李贤都来问过我一次,想来他父亲是难放下的。” “好。”张良停了一会儿,“你绕了这么大的局才救下老师,就不想与老师见一面?” 许栀当然想见韩非,没有什么比问当事人来得更快,但她的立场还是最好不见,“我怕我话多惹先生心烦。”她说着,用手试了碗侧的温度,“这下不烫了,你快喝吧,喝完赶紧躺着。可别跟别人说我不让你休息,搞得像我跟个周扒皮一样虐待你。” 张良鲜少面露疑惑,但字面意思还是让他很容易发笑。 许栀觉得张良的笑,是觉得自己说话粗鄙。不过看着张良能笑出来吧,许栀也没由来地心里舒坦了一些,也跟着勾了嘴角。 这样的笑容被李贤尽收眼底。 偌大的松柏针叶林下,抖落了一地的凌雪。 许栀带着雪兔去短平的雪丛中觅食,她把兔子的腿上栓了一只小铃铛,兔子跑到哪里,哪里就哗啦啦地作响,许栀一下就能发现,也很快就能跑去逮住它。 当她再一次扑到兔子身上,兔子却跑了的时候,头却撞到一个硬邦邦的金属铁器。 雪地走路都没声音的,她要被他给吓死了。 “公主颇有闲情逸……” 许栀没管他在说什么,揉了被碰得微微泛红的额头,蹙眉道:“你怎么才回来?每次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很吓人的。” “……”李贤本来很气,不知怎么回事被她那句怎么才回来给一下吞了回去。 李贤提着兔子递还给了她,“今日臣去与郭开商议了一些大致条件,明日他会赴咸阳与姚贾言谈细则。” “谢谢。”许栀伸手抱住雪兔,安抚了一会儿,将它放到了雪丛。 许栀开门见山,“郭开答应灭赵,他要什么?” “封侯。” 许栀笑了笑,她敛去眸中的青涩,望着李贤道:“若这一世,交给你来处理郭开,你会比你父亲做得更好吗?” “什么意思?” 李贤太过聪明谨慎,又深谙为官之道,当一件事没有确切的答案,他不会真正回答。 许栀没办法用话去套他。 她选择了出乎意料的直接,“李牧可以死,但不能死在郭开手上。” 他顿了顿,但语气坚决而不可动摇,“你是秦国公主。你应该知道怎样是最让秦之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以李牧的将才,我们并不会冒险让他在战场上有翻身的机会。” “我不是说支持他继续与秦对峙。李牧是当世罕见的大将,就算让他死,他不应该死在阴谋之中。” 李贤忽然笑出了声。 “你在同情吗?这样的乱世,像是李牧那般遭遇的人,你同情不过来。楚国的吴起因变法而得罪楚国贵族,他在楚悼王尸体之侧躲避乱箭,落得个身死不说,连尸体也被车裂。国之商鞅,力行变法使国富强,亦是车裂而亡。白起熟知兵法、屡立战功,最后被黜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还有孙子绝膑、张仪失和、廉颇奔楚,哪一个不是身负才名,落魄而亡?李牧,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可我在当下!我既眼见结局,身处其中却不能改,反而还要成为加害之人,再要促成他含恨死亡?” “灭赵之进程已走到这一步,任何力量都不可改。” “如此,我之于李牧,又何异于当年赵高之于李斯?你又何必要寻破解之法?” 许栀的脖子上一紧,他的眼神变得颇为凌厉。 “不是所有人都有张良那样的好运气。”他深黑的双眼沉沉如夜,添上一丝戾气,“你总是容易同情太多人,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杀戮与战场。你没有看到了番及肥吾之战的惨烈。韩国之行,你也没有见到夜破新郑之状。” “你干什么?”许栀被李贤拖上马背的时候,头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她本能的慌乱,“你放开!” “既然公主没有见过,虽然与战场距离甚远,秦国将士遗落的坟冢还尚存,恰好就在雍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突转 古霞口飘零寒冷,夜中清月如勾。 碎叶一点点被马蹄踏陷入雪泥,身后的树林不断从眼前流走,并和风一起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 “你莫要再动。”他说。 “上一次与我说这话的人还是楚国的项缠。” 霜风吹到他的面上,让他清醒了许多。 面前的人的发丝不时地拂过他衣襟,她的声音带着不容人忽略的清冷。 “李大人算是在挟持我吗?” 久远的压迫感再次透过了风,越到了他的面前,“臣不敢。” “那你就给我停下。”她语气加重。 他猛地收力,马蹄离地,轰然骤停。 她快一步拉住了面前的缰绳,砰砰直跳的心终于在马蹄声停下来的这一刻得到了喘息。 许栀知道李贤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保持了温言。 “我知道战场变化无常,我并非说不顾秦军将士的性命而留下李牧。你不同意,我们可将此事从长计议。只是现下还不是我去雍城的时候。难道你想让郭开的人意识到我和你竟在因赵国的事情而起争执?” 李贤看着她的面容在月色下晃动了若隐若现的树梢影子。 许栀正疑惑,刚才他还那般言辞激昂,这会儿怎么又变得沉默不言?许栀见他兀自又把马掉了个头。 “往后有事情愿与我从长计议,你能这样想便好。”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她等了一会,也没有后话,没有交流些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合计着把她弄上马,就为了听她说从长计议?许栀对这种行为感到颇为不理解,带些愤懑地侧过了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李贤垂眸,与她对视,“我发现你总是喜欢放过伤害你的人。”他暗了暗,一想到郭开那个满是邪恶的眼神,他就难以忍受,“或许你和张良都太轻敌了,你根本不知道郭开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栀没去细想他前一句话,但听后一句,她恍然大悟般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是有意支开我,也为了让郭开便宜行事?” 她还真是容易将人都往好处了想。 “……”李贤见她没有理解清楚他话中更深的含义,不愿多解释,“郭开向赵王求援的高手应该到了,我们再要像之前用章邯去吓他,他恐不会再屈服。他此夜必将收拾东西潜逃。” “他会去咸阳吗?” “不好说。”李贤言罢,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你是不是准备让张良去赵国救李牧?” 许栀一愣,“我与他说过我的想法,并未这样打算,但张良他说他准备亲自去。” “你已经同意了?” “我并未表态。” 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会想因他人而损害到自己,他也不会去管这样的事。 而现在,就像是被许栀的心软善良给传染了一样,他生出了不忍。 “怎么了?”许栀感到李贤有些不对劲,“我没有隐瞒你什么,我其实也不太放心他去赵国。赵魏相距不远,若他遇上刘邦,那真是白费力气。” 李贤却说了句让许栀感到表意不明的话。 “张良不会武功,对他来说赵国不危险,危险的是郭开。” —— 蒙毅来到嬴荷华的面前,已是天泛霞光,凌冬就快要过去。 她着王室服饰蹲在雪地中,怀中抱着一只灰色的雪兔。 蒙毅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快步过去,颔首垂问:“公主,臣奉王命接公主回咸阳,为何仅公主一人在此?” “父王让你来接的不就是我一个人?”她摸了摸兔子,笑着说:“若我为了一人,可能会影响到父王与朝臣们对赵国的规划,蒙大人还会愿意听我说接下来的话吗?” “公主是说……”蒙毅这些时日其实早就赶到了古霞口,只是没有在嬴荷华面前露面,而是与章邯与李贤单独联系,秦国的用意很明确,若张良不是策划雍城坠崖之人,可将他一同带回咸阳,若他是,那便物尽其用,并让小公主亲自设局。 嬴政果然是很了解他自己的女儿。无论是不是张良策划,嬴荷华不会轻易放弃一个可塑之才。 她能让张良激起郭开封侯之心,便可以说张良对秦之心已全了大半。 蒙毅还将一封李斯的书信交给了嬴荷华。‘王欲临邯郸,公主切莫节外生枝。’ 王命曰:郭开之求,先予之,待赵亡,再观其变。 许栀全身上下都要僵住了,她这才感到强烈的后怕,若干事件的背后从来都不是别人。 “父王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她感到像是有一张巨网将她死死捆住,下网的人,正是嬴政。 “公主?” 许栀定住自己,“请父王放心,荷华不会生事。大秦所求,荷华同愿之。”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李牧 蒙毅闻言颔首,他为思虑周全,不惧得罪公主,“恕臣直言,纵然公主对张良先生怀有怜惜,且不应影响公主的安危为先。公主既知雍城之行有危险,却将性命与之相携,这等做法恐令大王不忍。” 蒙毅果然是蒙毅,他对嬴政在各个方面都奉于全心。 许栀知道用对待李斯与李贤的那种方法不能够获取他的信任。 他也不像蒙恬,一个质洁如松的文臣与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不一样的。 许栀攥住了腰间短刃的刀柄,侧身对蒙毅道:“父王把王刃给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莫让子婴王叔等我久了。” 蒙毅没有思虑太多,只道:“臣是来接公主回咸阳。” 她看到蒙毅身后的人已经将修缮完好的王车备好,在蒙毅话语刚落,两位女侍便走到她面前,她笑了笑,她若还在蒙毅这里遮掩她的心智,恐怕会弄巧成拙。 许栀把怀中的雪兔交到一位着杏色曲衣的女侍怀中,她看到她的眉眼,“你是哪里的人?” “婢是秦国蜀郡少城人氏。” “少城,天府之地,那里不常下雪对吧。” “是公主。” “我从前的侍女有韩人也有燕人。我听阿月说过,她家那边容易下雪,应该也有很多雪兔,若她在,或许知道怎么养兔子。不过没事,你先替我抱着它一会儿吧,我还有些话要与蒙大人讲。” 蒙毅方才还一头雾水,听到阿月这个名字时,他在默然中感到了轻微的震颤。 恐怕嬴荷华还不知道,阿月是随燕丹一同质秦的女侍,她与张良共同策划了梅园之事、雍城之行。 “公主。”蒙毅正要提及这事,但被她的话接了下去。 “父王担忧我在外受苦,想速接我回宫。但我想蒙大人也明白,如今咸阳之中,秦国灭赵之际,赵人盘桓多矣,荷华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赵国如今全凭李牧为将,昌平君与母妃身系楚国,楚国向来坐视中原之乱,又时常作蛮夷,并不守诺。你在父王身边多时,你知道轻重缓急。” 蒙毅在嬴政身边,又听兄长同他讲过荷华公主在李斯之事上表现出的头脑。公主定然熟悉朝局,只是此刻亲耳听到她的分析,他还是有些震撼。而正是如此,他才会说接下来的话。 “诚如公主所言,若您此时回去,的确可能会给楚国襄助赵国的口实。” “我若回了咸阳,楚国中想要援助赵国之臣却可言我身上流有芈楚之血脉,利用我之事责难于秦。” 蒙毅顿了顿,“只是公主在外多日,又下了几日的大雪,王上督促臣尽快带公主回去。” 蒙毅还真是……什么都听嬴政的。 “父王已将王刃给我,蒙大人还没明白吗?” 蒙毅听出话中的蹊跷,嬴荷华知王意且也有一定的魄力,她不会做出什么不听劝的事情。蒙毅这才把原本的话说给了她:“大王给了臣旨意,张良之事,公主可自行决断。” 许栀抬头,日出云层,已到辰时。 她指了指修好的马车,“拨开云雾,还望蒙大人能在父王面前莫提及车辙之事。” 她知道。她不在意他早前与暴鸢族人勾连?蒙毅不禁清晰了几分,看来她并非表面上表露出来的那样喜欢李贤,而是另有其人。何至于连性命也愿意同张良绑在一起?顶着他父王令她回咸阳的压力,顶着要她退避的命令,也还要留下来去保他。 蒙毅见过张良一次,那是在韩臣归降的朝会上。他一袭白衣,眼里的光晕是与当日的韩非如出一辙的桀骜,但他整个人却比韩非柔和许多,也更少些孤僻。 他再次想起嬴政所言,荷华格外在意张良。 “公主护佑张良之心,臣明白了。” 许栀也不知道他明白什么了,她的确要保张良,但更多是因为留下来还可以再为李牧之事搏一搏,她甚至想到了最后的退让,她要用后来人的口吻告诉李牧,他是一个神魂兼具的将军,无数后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许栀太过克制,也正是因为高高在上的局外人视角,她很容易将自己看得过于崇高。孰不知,在地理位置不算远的赵国早就发生了历史裂变,这是赵国国政内核的摧毁,李牧身上的悲剧色彩,并非单是死于阴谋的结局。 白晃晃的雪光照在人身上,怎么就是那样的寒冷? 很快,许栀将会知晓李贤说得不错,她单从人性出发的怜悯,会造成很多的突变与伤害。 “章邯将军为何还未回来?” “章邯将军?”蒙毅感到疑惑,他并没有听到过这名字。章邯?是谁? 许栀暗骂口快,仍保持平静道:“护送我的秦军亲卫。章邯骁勇,有将军之姿。若非他与李贤,我可能无法好好地与你这般说话,若蒙大人有心,可将此人举荐给父王或王兄。” 蒙毅微微感到有些意外,轻飘飘的言语之中,荷华公主是在筹划把她看中的人往军中送了?不管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没有搞清楚状况时,蒙毅只能先应声。 “此事臣会妥善禀明。” 蒙毅终于彻底贯彻地想通了,“难怪公主顺着张良要去赵国的话语留出时间,却已暗中让李贤去护送。” “不是我让他去送,而是他走的时候与我说了句很怪的话。我并未听太明白。他走得很急,为防止有误,我便让章邯随他一同去了。” “是何言?”蒙毅问。 “李贤说‘张良不会武功,对他来说郭开比赵国危险。’” ……听到郭开的名字,蒙毅瞬间就明白了。 他们不久前才开过朝议,根据收集的情报,郭开实在是个极其爱权财又声色犬马之徒,当然也可以说是个变态。听闻奏报,包括李斯在内的所有秦臣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了真实性。赵国有这样的丞相,可谓是火上浇油。 “如此说来,李贤武功不俗。可他……”蒙毅忽然感觉到一种很难以启齿的感觉,李贤和张良长得都甚是端正,李贤没有参加朝议,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他父亲提前提醒了他此事? “他怎么了?”许栀问得有几分急切。 “公主怎么也甚是在意李贤?” 许栀看着蒙毅这一脸板正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是李贤要去送,他比较在意张良吧。” ?? 蒙毅活了快二十年的脑子都没这么混乱过。 “郭开已被激有封侯之意,那剩下的事情,让顿弱着手为好。公主莫让张良与李贤与之再接触。” 许栀闻言,这才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不对劲。 赵国的朝堂上还流动着一派春意融融,既不像身处咸阳的秦国君臣筹划战事,也不体恤身在前线的赵国将士。 在听说王翦再一次的进攻被武安君又一次击退后,赵国方才还战战兢兢的做派又瞬间回到了哗然地喜悦——宗室之臣赵葱更有豪言道:“如此秦人不足为惧,我且有愿,上阵杀敌,为武安君之左右手!为赵国分忧!” 当听闻燕国因燕太子丹回国,其愿抛却往日旧恨,愿与赵国一致抵御秦国,以奉十万旦粮草供急需,为结好之盟。 暂缓的危机,令赵迁终于能卸下多日的神经紧张。 赵迁半卧在软白玉之上,听到赵嘉已经潜逃往代地,遍寻无音,他又有些紧张,他这个哥哥,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就算被废了太子也到底还有人想跟着他。 “废物!居然就在寡人眼皮子底下让他逃去了代地!” “大王,再往北就是匈奴的草原,您说废太子会不会……趁着暴秦进攻……” 赵迁眯起眼睛,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妃子,妃子很快收了衣物退了下去。 他把衣服一拉,瞅了眼韩仓,“赵嘉不会去借助匈奴的力量,这点寡人还是知道他的……不过,” 韩仓还没等赵迁话说完就赶紧把头伏了下去,“臣失言……” 他听到赵迁这句不过,这才又慢慢把头抬了起来,“大王,” “不过,寡人这朝中到底还是有他的亲信!”赵迁斗转把音量放大,怒声又用力把手中的酒爵砸到了地上。 “大王……”韩仓赶忙又俯跪了下来,他知道赵迁在怀疑什么,或者是说他在害怕什么。 “丞相何日回朝?”赵迁的语气又软弱了下来。 “臣闻郭相为大王求得了一个贤才……或许可减少对武安君之依。”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牧(2)(4000+中秋节快乐~) 赵迁对郭开带回来了什么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在意的只有:郭开回来就好。 当年若非郭开与他母亲倡后,他与这王位可谓是无缘。郭开又深知各类奇技淫巧,深得他心意。 赵迁当然也知晓郭开有些小心思,在赵迁看来,一个小心思多的人,可比没有什么心思的人要好掌控得多。至少郭开想要的东西,在赵国只有他能给。 比如他阶下的这个家令韩仓,他虽是个男子,可生得是阴柔白皙,颇具姿色,到底是这样年轻就坐上了家令的位置,少不了是走了丞相的后门。 韩仓从王宫出来不久,他的眼线便躬身到了他面前:“韩大人留步,若干月前有一先生名司空马,他说他要前往齐国学宫拜访荀子,故不能得全大人举荐之心,改日答谢大人。” “司空马。”韩仓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曾是韩国墨家墨柒的那个同门?” “是。” 韩仓想了一会儿,摆手道:“呵呵,从秦国来的人,心气是要高些。他为人放浪,也不适合掌控,要离开便由他去吧,莫要阻拦。司空马平日与郭遗关系交好,你还是去和郭相说明此事。” “是。大人下官还有一事,下官听闻郭相此番在秦国带回来的可不是一般人。” 韩仓阴郁的眼珠转到了眼角尽处,“郭相去秦国寻来的人?” “是。”眼线见韩仓多问了一句,便更加得意地将自己所知全部倾诉,“听说那人姓张,五世相韩的那个张,还说是死在秦国的韩非的学生。” “故韩之人?”韩仓姓韩,他的先祖也是韩国贵胄,不过那都是老远、三家分晋那时候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那墨家的老头叫他去寻贤臣遗珠,没想到还真寻来了?” “许是郭相运气尚嘉。” 韩仓狭眼稍一瞥,哪有什么墨家老头,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实际上就是秦国暗使顿弱。 顿弱本来就是外交场上的精通家,他根本不可能把宝都压在郭开一个人的身上。越呆久了,赵国的情况让顿弱也越发鄙夷,整个赵国朝堂就像是一个满是蛀虫的朽木,地维一根横梁死死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赵之大厦。 顿弱按照惯例买通了丞相府中的奴仆,他这才揭开郭开的密辛。 韩仓彼时身份低微沦为他人手间的卑贱玩物,而现在,他已与郭开同为赵臣,表面上毕恭毕敬,但无外乎对郭开有着相当的仇怨。 韩仓又道:“他叫什么?” “好像叫张良。” —— 李牧与司马尚坚用廉颇的固守之法,已苦撑数月。 霜雪打在这位老将军的面颊,皮肤因常年的军旅生涯而变得黑红粗糙。若不是身边的同样高大魁梧的将军司马尚时刻奉喊“老将军”三字,以他的面容来看,与一般将士无二。 然他目光之到,炯炯有神,如炽星赤日,秋平草卷。行则持刀带戈,步快矫健,骑术亦高超非常,可单手坠马于侧,取敌首于眨眼之间。 若立于战车之上,他锐利的眼睛一扫,便是般气吞万军的昂然神姿。 再恶劣的气候,再浑浊的朝堂,也未损减他分毫的威严。 因他在,李牧之边军的军名在赵国,在天下之间都是赫赫有名。 赵国军民将他奉为神明。 只要战神李牧在,秦军就无法踏入邯郸城! “李牧死,则赵国亡。”这一句箴言被赵国举国上下奉为圭臬。 这样的声名,这般的奉举,秦国的王翦也曾艳羡。 秦国大将如星辰日月,蒙氏、王氏、前有桓齮之老将,后有杨端和、李信、蒙恬、王贲之晚辈。 而赵国的双壁明珠,廉颇已暗尘坠世。 先王赵偃也曾在临终前掩面痛哭。 “将相和,不是出于秦国,而是在赵国啊。如今唯有武安君一人,寡人当年没有召回廉颇,使之被弃于楚,悔之晚矣。” 将相和,非出于秦而是赵。 众臣闻之,立于榻前,无人不垂泪。 “赵迁我儿,你要持信武安君,光复赵惠文王之光景啊……” 赵偃其实并非什么英明之主,他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太拎得清他的宠臣郭开内里是个什么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此言落,气息绝,群臣悲哭。 “……父王,父王孩儿记得……” 他真的记得吗? 赵迁记得了八个月,他初登王位的头八个月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但早年还是公子时的懒散成了习惯,荒淫成了日常,又怎么会是临终之言就能掰扯得过来的。 如今的赵国朝堂却活生生变成现在这般,国朝奸臣当道,又时运不济,近年连发地震,以至赵国国内民生凋敝,粮食减产。 赵国的暮霞垂垂晚挂。 上卿郭遗已渐感到了一种无力,郭开虽是他的叔父,但二人从来不对付。 司空马离开赵国之前对郭遗有言:“赵将武安君在,期年而亡;若杀武安君,不过半年。” 司空马也曾是因吕不韦的门客,吕不韦败落服毒自杀后,他与墨柒、李斯走了不一样的路。墨柒深居终南山,李斯成为了秦王信臣,而司空马选择回到了母国赵国。可赵国并非他所愿,在目睹国君如此昏聩无能后,他毅然地选择了离开,准备回到稷下学宫向荀子门下深究学术着述,续编杂家之典以了此余生。 司空马路上向东,李斯的小儿子却找到了他。 许栀曾梳理的时间线总算有了用途,给了李贤帛书绢,上面正是写了【司空马去齐】五字。 “阿叔这是要前往稷下学宫?” 李贤果然等到了司空马,他看到司空马坐着牛车,怀里抱了一大箩筐的竹简,他在车上还宝贝地亲自用绢布擦,再亲自用麻线一圈一圈地扎紧。 “是啊,”司空马温和一笑,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当他是被李斯初接到咸阳的毛头小子。 那时他从李斯的口中才知道,李斯没有能去见到他夫人的最后一面,他儿子们对他借有些隔阂。 母亲病亡,李斯这些年也在秦国出了事情。 唉,孩子真可怜。 司空马跳下马车,他是个喜欢书的人可不是文质彬彬而长得高大魁梧,他便要伸手去摸李贤的头。 李贤对这个举动很排斥,轻后一仰,沉沉地盯着司空马,“说话莫要动手。” “?你这孩子……”司空马袖子一卷,扬手想要把李贤揪到手里,“你怎么长大些了也成了你爹那样?一幅死气沉沉的死样子。我偏就要薅两把!” 秦统一后,司空马在朝堂上与淳于越争辩,跳起来用书锤人的样子,李贤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贤的事情迫在眉睫,他没时间再与司空马叙旧,“阿叔,你去稷下是否需要引凭?” “噢?是不是你爹让你来给我的?早年就说了,若我有志去拜荀子为师,他愿意给我引荐。”司空马得意地拍了拍李贤的肩,“通古还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我偷出来的。”李贤道。 “……你小子,”司空马把那封极类李斯字迹的简帛看了看,李斯的字很好辨别但极其不好模仿,他看了一眼便已然认作李斯所书,他又释然地笑了笑,“还是阿贤好啊,过了这些年也没忘了阿叔。” 这书信实际上是李贤半路上现写的,因为和他父亲字迹有着九成的相似度,又看过他父亲曾经为司空马真的写过引荐,便八九不离十地模仿了个大概,可以假乱真。 “有一物,阿叔可与我相换。” 司空马拿到凭证也大抵不愁怎么入稷下。 “你这孩子,你柒叔前些天下了趟山,他都跟我说了,你如今为那荷华小公主整日奔来跑去,这回又是要干什么?” 墨柒,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上一世,他就没有参透此人。唯有的一次交集就是当日始皇帝沙丘驾崩的前三日,他自言从仙山上来,可断斩海蛟,以再保大秦十年安泰。 始皇帝闻言大怒,他要的是大秦千秋,这墨柒和他讲什么十年安泰? 他临死时,沉吟着对天道唱言。 李贤离他很近,他听到是四个字,但包括他,在场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贤回忆收拢,看着司空马:“柒叔又回了终南?” “他不就是那个样子,整天寻仙问道。”司空马摇了摇头,“不是俗世中人。” 李贤言归正传,“这些年出入在赵宫的线人。阿叔可予我?” 司空马笑了笑,“看你这架势,你也是来找人的吧?” “非也,是有一个……” 李贤话未说完,被司空马止住,他上了牛车,从衣物最里层的怀中抽出一叠绢布。 “你爹布在赵国的密阁,若非他所托,我真是懒得管这些东西。如今终于可以清闲一阵,你拿着进邯郸去找顿弱吧。” —— 蒙毅感觉嬴荷华不及其父腹有全谋,不如李斯细腻缜密,但也同样有判断迅速且极着要害的手腕。 许栀手上拿着来自咸阳的这封书简的时候,她看到晚霞于冰原之上绽放出了瑰丽的色彩。 ——韩仓与郭开有隙,韩仓与李牧素有仇怨,顿弱使之。 关节之处,顿弱已经给他们解开了。 张良归秦。她可借此作为参与朝政的第一块敲门砖。 “公主之于张良,务必不能让他渡过得太容易。”蒙毅提醒道。 “老师的心若不在秦,”许栀面对蒙毅,又看了看冰原上折射出的红光,她把短刀拔出,她仰头看着蒙毅道:“那我便再杀他一次。” 她刚才还说要护佑张良,这会儿就能直言杀了他。 “弑师之论,公主不可多言。” “看吧,”许栀又笑了笑,一双圆杏眼仁中含有浅红色的霞光,令她娇颜如花,却又言辞锐利:“蒙大人也说了他是我的老师,我尚且不能随意动他。若有人敢对他有些什么龌龊之想,那是不是该找他些麻烦?” 蒙毅一怔。 荷华这是明白郭开有什么想法了?她是从哪里意识到这个问题的? “公主。郭开乃关系到国策,您不可横生事端。” “这对秦国来说不是横生事端。”许栀对蒙毅道:“人的贪欲一旦被满足,往后便是一个无底洞。郭开现在想要的已然不是赵国能够给得起的了。” “公主之意,韩仓可代为郭开在赵为间,如此郭开可杀。” “是。但赵王需要郭开,为防止他瞎折腾,依父王的意思,我们还是要把他送回去。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与韩仓两个起些争端。” “郭开与韩仓二者有隔阂。等郭开回赵,韩仓怕不敢直接咬死武安君。” “赵王需用武安君,但又将怀疑他。郭开有扶位之功,此间韩仓与顿弱有往来,他与郭开必生争夺。” 许栀看到太阳快要下山,她接到了李贤传来的飞鸽。 ‘秦境旬阳,郭开已擒。’ 许栀把布带递给蒙毅,“他没让我失望。” “蒙毅。” “臣在。” “我们去一趟旬阳,再为赵相添一把火。届时蒙大人配合我便是。” “诺。” —— 旬阳毗邻赵国。 一间黑屋里,郭开被五花大绑在 “这是哪里!” 郭开看清绑他的人后,一下就不慌了,他叫嚣着,要给他脸上来两拳才得以解气。 “李贤!你敢动我,秦王不会放过你!” 郭开话音刚落。 只听一阵吱呀声,郭开听到了个耳熟的声音。 “说得不错。” “李贤,你在干什么?” 再只见嬴荷华说着,人出现在了房门的光亮处。 “公主?” “公主!快救我!李贤这厮要杀我啊!” 郭开总算是得以喘息,踢开脚边一个放了碳火的盆子。 “好了,蒙大人,我人也算来了,这下人也救了,父王该不会罚我欺负他的坐上宾了吧?” 嬴荷华念叨着,进也不想进那个房间,便把李贤喊了出去。 “不会。公主去前厅休息,赵相臣来安抚。”蒙毅道。 郭开闻言坐上宾三个字,底气更足,这下他发誓要让李贤付出代价。 “李贤他疯了!一上来就要绑老夫!” “赵相可有受伤?” 嬴荷华伶牙俐齿,她接着说:“那我老师呢?如果蒙大人还不把他还给我,我就还要在外面多待几天。” “先生有要事……”蒙毅道。 “我不管!老师身体又不好,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拿你是问!” 郭开见状,自然要赶紧示好,就算以后来秦国了封侯拜相,嬴荷华是公主,他得罪不起。 “公主,唉,没事没事,在下怎敢让公主割爱。” 只见嬴荷华满意地朝他笑了笑,愤愤不乐地出了屋子,郭开又见她虽然不高,但一把抓了李贤的腰带,把他给扯了出去。 然后是一记耳光的声音! “你干什么?你疯了?” “你去动郭开?我都怕得罪他,我有心放他离开,你还尽给我找事情。” 郭开心里已经要乐开花了!上天真是眷顾啊!心里正想好好收拾李贤,结果这娇蛮无状又没什么智商的小公主就来了。 就在许栀把李贤拉出去的时候,许栀还没反应过来,李贤就低身,他攥着她的手腕,给他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你疯了?”许栀瞪大眼睛,刚开口,李贤蓦地就捂住了她,示意她莫开口。 李贤的右脸靠近下颚的地方,瞬间起了白愣,然后在周围开始慢慢发红。 她手掌发麻。 她自己也懵了。 不是?许栀的眼神里全是在说:这什么情况,你怎么不按商量的剧情来? 她手腕处的握力没有松,而是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她离他很近,近到只一寸。 然后他那张略显凌乱的脸慢慢靠近了她,温热的气息在她颈侧萦绕,嗓音在耳畔震动。 “现在你跟我说,声音大一些:你去动郭开?我都怕得罪他,我有心放他离开,你还尽给我找事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牧(3) 听到吱呀一声,蒙恬将郭开从后门带了出去。 李贤坐在矮一级的席案,她站在他的面前。 “我就没见过这般自己打自己的……你也不知道同我通个气?” 许栀没好气地说着,曲肘斜手,取一点药膏,给他往脸上抹。 他是真不知道轻重? 她知道这是取信于郭开最快捷的办法,但她还是觉得有些过头了。 “此伤事小,公主不必如此。” 李贤觉得顶多她会感到震惊之余,不过软言细问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他哪能想到她会亲自来给他上药,且行为举止是不容人退却的直接。 这点伤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药,他好像既恪守着为臣的规矩,又已经逾越了本分。 只听她颇有些居高临下道:“你说我伤害自己,你不也一样。不是总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默默看着她,然后她鼓起腮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呼呼地吹了吹。 许栀一边蹲下来去盖药箱的盖子,一边望着他,换了现代语言,”郭开回赵有几成把握?” 李贤回答她道:“不出三个月,赵国会把郭开交到你的手上。” 他说话不甚扯到了口腔内壁一处快被扯破的地方。 蒙毅则看到了一幕让他越发搞不清楚状况的画面。 小公主用指尖揩去了李贤嘴角的血迹,没听到李贤说了什么,她对他浮出一个笑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公主。” 蒙毅的声音打断了谈话。 “蒙大人,人怎么样了?”许栀问。 “所幸还顾念着公主的身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可他竟向臣强调日后多要几个女姬。” …… 许栀黑了脸,忍不住直接把话说明了,“休想。” 蒙毅安抚道:“公主放心,臣已恰当地回绝了。” “老师何在?”许栀还是问了出来。 蒙毅看了李贤一眼,李贤同蒙毅好似有什么过节一样,他们同框出现的时候,许栀总感觉李贤有些不自然,总有一种被人看穿心思的败露。 李贤没觉得自己脸上的痕迹有多显眼,他简单朝蒙毅拜礼后,回答了许栀的问题,“公主放心,他已通过密阁的安排顺利入了邯郸,也没有走郭开的门路。” “如此便好。”许栀顿了顿,“老师身上的伤?” “臣已将药方备好,外伤之愈恢复较快,想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张良的安全,臣也已吩咐了高手为他作暗卫。” “侍从是章邯的人吗?” “是。是一个叫吕泽的将士。”李贤道。 “吕泽?” “是。吕泽武艺高强,又因其父曾为郎中,识药辨草。他也曾为张良送过药物,故而臣选了他去。” 吕泽……吕…吕泽? 许栀越想越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她一时之间又没想起来他与她所知的历史有没有关联。 李贤倒不是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让吕泽去保护张良的,这吕泽一听说张良要去赵国,面色那是相当不好。 李贤一问才知道,原来吕泽是知道了公主的王车有一个车轮是张良的人给弄坏的,他自然会提防着张良。 如此让吕泽去保护张良,也是一道防止他再与故韩之人有联系的监视。 旬阳客栈之外的霜花比在灵鹫山古霞口要小得多,但却飘飞多日不散。 因嬴荷华的到来,也因为即将发号施令的一次战争即将孕育,郭开没法再如此急切地回到邯郸,与此同时,他也在观望两边的战事。 许栀刚把窗户给推开,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公主,”说话的是蒙毅带来的秦国侍女阿芝,她赶忙给公主披上了一件厚衣,“太冷了,当心伤寒。” 估计是前车之鉴太多,她父王不放心再让除了秦国之外的人来照顾她。 阿芝大约二十岁,做事相当细致谨慎,她从不会多嘴,也不会参言任何事情。 许栀拉紧身上的衣物,眼前是低矮的灰黄色墙垛,泥巴黄土上却有很厚的雪,好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软和的雪上跳来跳去。 当然这样的天气中,也只有麻雀而已,路上不见行人,连商贩也鲜少露面。 但这样的冰天雪地中,一场战役正将发。 “如此寒冷,不知前线的将士有无足够的衣物?” —— 赵国的井陉飘飞了大雪,漫天飞絮凝滞在空中,这些若轻若重的颗粒将军营的棚顶都盖满了厚厚一层的白冰。 两军枕戈以待,对垒之阵,皆杀气腾天,饶有云天之上,黄河之流,太行雪满。 赵军李牧,秦军王翦,战国四大名将其中之二,缠杀追击数月。纵然秦作全军备之用,也莫敢轻言此战之胜败。 长平之战的血腥味还没有从秦赵老将士的身上散去,记忆中白起对战廉颇的残忍还历历在目。 这一次,李牧会重蹈白起的覆辙吗? 银色长戈的手柄缠上了黄麻布条,被冬日的寒气冻得拿以拿握,若是没了这黄麻,徒手去攥,一旦脱力,手上的皮将被狠狠地撕下,顷刻间就变得血肉模糊。 冰天雪地之中,将士阵阵练功的喧杀响彻天地。赵武灵王所改制的轻装骑兵在列国之中还有着相当的威名。 李牧着窄袖穿铁甲紧衣,执长戈从寒光中奔驰而来,马蹄卷起了已经冻成了薄冰的积雪,这些冰碴子又很快融化到了裸露上身的光膀子兵士身上。 他的发鬓须髯上都沾染上了雪白,他的眼中燃烧着灼烧烈焰的火。 李牧策马到一士兵面前,士兵的手上已渗出了些些血迹,但他仍目视前方,整个人宛如冰雕般,没有让手中的长戈颤动分毫。 “可有信心抵御住那秦人!” “将军!有!” 李牧大喝一声,“好!” 赵国的边军乃是由廉颇与李牧一手操练,廉颇走后,他们皆听李牧将军之号令,面对秦军数月的围困,将心归一,不减士气! 雪道茫茫,霜花不管是谁和谁作战,此刻的天象没有眷顾任何一方,冰冷亦同样落在了对阵的秦军。 “王老将军,您看这赵军的架势,少粮缺衣,仍苦撑三月有余。” “李牧确为当之无愧之将领。”王翦按佩剑于侧,凛然如霜。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斗雪红 邯郸王城,石阶长,龙台宫冷。 这座初建于赵原子的古老城池,傲然屹立于大中原之正中央,巍巍然,不输秦之威、楚之博。 大多数赵人骨血之中的都有着不服输的韧劲,后来它变成邺城,奏演出铜雀台的三国;变成河北邯郸市的时候,阻击日寇渗入腹地。 大抵华夏不变不折亦是如此。 一座城,无论衰败还是繁兴,它永远都容纳着属于它文化深处的历史脉络,并一直绵延而蕴藏着文明。 邯郸城从神农时期就开始种一种花。花色多以深红为主,羽状叶表深绿光泽而叶背青白。若比态玫瑰,不输之颜色,若比之寒梅,也不逊于坚韧,且四季常见,尤以雪中绽放,成丛成片,独成邯郸城下一片锦色。 是名月季,曰斗雪红。 月季,根系发达,抗性极强,遇春枝条萌发迅速,长势强壮,遇冬便覆雪而立。 一国的战争,不仅仅是战争。 两军对垒的前后,奔走着国家之间的政治博弈,以及无数人的利益纠纷。 李牧会不会死?李牧要不要死? 这样的问题,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喜,不知道是可叹还是可惜,对于秦国和赵国的大王来说,答案竟然都是一样的。 临漳河畔,韩仓的人从一处秦人所开的酒楼刚刚离开。 张良拖着半愈的病体站在帘竹前,他目送赵人离开后,看到漫雪天之中,有一墙月季如火如荼,月季的枝条从墙外伸入了内部,张良很少在冬日看见过这般娇艳欲滴的鲜花。 他对此不禁有些意外,衰败的赵都却还开有这般绚烂的红色。 顿弱出身贫寒,早年喉舌练就成巧簧,老了之后更是精瘦矫健。所以顿弱他不太能理解这些年轻人凭栏观雪是在想什么? 原本顿弱是很不喜欢有人和他一起共事,外交辞令上副手若与主使意见相背,很容易引起不该有的争议。 尤其是这人还并非是地道的秦人,张良若存了别的心思,顿弱很担心连带自己一块儿遭殃。 不过张良这年轻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错,挺有修养,谈吐宽和,对待老头尤其谦逊。顿弱暗中调查了张良更为详细的背景,听闻张良曾在韩时于沂水圯桥头礼遇黄石老人,他更是对这个晚辈颇具好感。 月季花红叶绿又白雪相和,硕大的花朵垂枝于楼阁檀窗。 “为何邯郸多植月季?”张良问。 顿弱笑道:“说来也是个绮丽之事,昔年赵武灵王的王后喜爱月季,曾命人遍植于宫城,出入赵宫的旧人又将花种带出宫墙,几代以来,邯郸王公贵族、商贾平民都多种此花。” 顿弱说罢,重新煮开了赵酒,又舀了些酒糟进去,吊绳器皿中很快冒出了热气。 顿弱捋了捋胡子,“先生之法果然奏效,韩仓果然答应要推赵葱代李牧为将,如此王老将军对付一个司马尚乃是绰绰有余。” 张良自认是担不了顿弱口中‘先生’之称,但顿弱又言他既为王室公主尊为老师,便能承此称。 张良仍以晚辈之礼回身拜道:“若非您得全以备对韩仓了如指掌,良莫有可寻之策。” “赵酒酒醇甘冽,列国闻名,先生可要饮一觞?” 张良入席后,顿弱遂命人给他盛了一大觞热酒。 “天寒地冻,先生也可祛除些寒意”顿弱道。 张良从顿弱举手之间可见顿弱虽然作邦交之臣,但内里相交并非拘礼之人,他便也不再推脱。 张良看到月季,想到了临走时嬴荷华的叮嘱——若竭力可成,当恒行一试。倘若事情有变故,非人力可转圜,勿念其他,安全为要。 “昔有鲁酒薄而邯郸围之故,而今良与顿子对案饮之,不知赵王待赵将武安君将何从?” 顿弱没有马上说话,而自饮了一觞又一觞,隔火熬煮了酒糟,这令酒愈加浑厚。 张良酒量虽不差,但总是还病着,身上又有伤,到了后面,他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顿弱看到年轻人不胜酒力,对着他笑了笑,埋首沉笑,良久,老顿弱捧着酒觞,又喝了一大口,他带了醉意,撑着眼皮道:“武安君若为秦人,必当不会是今日这般结局。” “老前辈?” 顿弱不是个爱喝酒的人。 今日为何他偏想要醉上一回了? 顿弱在赵国两年,看惯了两年间列国大小之战。李牧贵为国之封君,他的边军却不像其他诸侯国那般只有贵族子弟才可入行伍,李牧任人唯才,他从未瞧不起任何人的出身。 顿弱和姚贾差不多,他们那微不足道的出身在这个以贵族为尊的时代被很多人戳脊梁骨。 当有一个诸侯国,有一些君王发出号召:他们不在乎臣子们到底从前是什么人,他们不在意他们是卑贱的奴隶、还是商贾小吏。这样的国家怎么会不对有才之士有着致命的吸引? 所以秦国会有百里奚、会有商鞅、会有吕不韦、李斯,还有姚贾和顿弱。 顿弱在张良通过司马尚的线索找到他的时候,他接到了李贤所递的嬴荷华公主的信件,借口说要他回秦的时候挖两株赵国的月季花带回咸阳。 信上面还写了个很奇怪的要求:与她的老师讲一讲百里奚。 ……顿弱搞外交搞了半辈子,脑子转得相当快,他本来也调查过张良的背景,张良曾经是韩国贵族,韩国被灭,所以他看一眼‘百里奚’三个字就明白了嬴荷华真正的意思。 不过百里奚之秦穆公隔代太久远,说服力会减弱,现在的秦王是个现成的博纳者,不如说说自己来得快捷有力。 ”秦王答应了他的条件 “小先生啊,我本是魏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秦国?” “我初见大王,对他说,‘臣有一种坏习惯,就是对君王不行参拜之礼。假如大王能特许免我参拜之礼,可见大王,否则,臣拒不见王。‘” “秦王为求贤,欲任前辈之才,会答应您。” “不错。你可知,以我的身份在他国,莫说君王,我连国城中任何一员小吏都见不到。” 顿弱知晓言谈并非一次能成,只见张良日有所思,他亦饮下手中酒。 这时候,郭开身边的木戈有询传来。 顿弱顿生各为其主之相惜。 “我们等武安君最后一役吧。” 雪满太行山,月季开邯郸。 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一尖已剥胭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 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折来喜作新年看,忘却今晨是季冬。 第一百四十章 月事 咸阳·芷兰宫 在经过一个多月的禁足后,嬴政才松口放她出宫。 郑璃才堪堪踏出殿门一步,宫中的落雪还没清扫完毕,她就迎接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 “夫人,胡良人都来了七八回了,可要跟她说您可以见她了?” “王上在何处?”郑璃问得相当直接。 秋兮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她没有想到郑璃在能够出宫后的第一句便是此言,“大王…在芙月殿。” 不知是无所谓还是嘲讽,郑璃听到这个答案时竟笑了笑,她对秋兮道:“你看,去见胡姬,我才知大王在何处。这就是昌平君所言的让她来与我分忧?” “那夫人是去芙月殿?” “不,”她将长发挽了起来,“去旬阳。” 秋兮见到郑夫人在一个月的静闭之后颇有些性情大变的模样,言辞犀利,不像是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楚国公主。 实际上嬴政压根儿也不在芙月殿,从王翦与李牧的这一次的战争对峙开始,他人就没有离开过章台宫,深更半夜和他待在一起的并非软香美人,而是一群仍旧吵得不可开交的臣子。 对李牧,有主杀也有主降。 尉缭给出见解,武安君李牧此人,只能杀不可降,继续使用反间计。 李斯也赞同此言,他更说:当执韩仓,弃郭开,两人内斗之时,令韩仓进言赵王行换将之法。 深夜,赵高快步入殿,窃窃在嬴政耳边说了郑璃离宫之事,嬴政表面上勃然大怒,令在场包括昌平君的大臣都被吓了一跳。 鲜少有人知道郑璃禁足的这一个月,芷兰宫发生了什么。 李斯演出了争吵落于下风的颓势,连王绾都忍不住来宽慰他。李斯通过李贤,已经大体知道了嬴荷华的想法,然势灭邯郸触及嬴政内心最不可说之痛苦,是任何人都不能够触碰的逆鳞。 计杀李牧虽为阴谋,但这是除去他最快的办法。 李斯在朝上已然尽力在圆说张良去赵的行为,也是他暗中告诉郑璃,一定要尽快带回嬴荷华。 李斯用的理由相当照顾了嬴荷华想在她母妃面前树立的形象。 旬阳入夜时分 “公主,水已加满了,已试了温度。” “好。阿枝你不用在一旁,我可以自己来,外面天冷,你在门内守着就好。” “诺。” 许栀来秦几年的时间里,已在用最大的耐受力去接受没有正常饮食、出行的生活,她把它当成野外考古的实地训练加长版才可让自己去进一步宽心。 许栀不是没有想过改善基础设施,只是涉及到电工机械、育苗选种方面的问题,她只浅浅知道个皮毛,深层的原理一问三不知。 不过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在冬日能洗上热水澡,许栀已经可以感觉到幸福。 蒙蒙雾气之中,她将扶苏给她的河图放在手心摩挲,河图没有发生温度变化,没有出现显示的预示时,看起来就像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玉佩。 沉浸在温和的水中,她抚摸上自己的肩窝处那一处被铁器所伤的疤痕,小而圆像极了弹孔,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来日本人的那把枪。 许栀将河图放进心口的位置,喃喃道:祖父,我现在还没有办法知晓他们把您藏到了哪里。她失神地笑了笑,我若告诉您,我身处的时代现在都还不存在日本,是不是很可笑? 许栀又理了理最近发生的大小事。 她既担忧张良不能将事情办好,她无法再正儿八经地带他回咸阳,她又害怕李牧因她的插手而改变死局成为秦之劲敌。 李牧该如何走向一个正大光明的陨落? 许栀越想越头痛。 她将整个身子全部沉入水中,乌发散如海藻般蓬松,她的身体被柔温的水源包裹着,这才勉强给了她一种很静默的安全感。 许栀摸到腿根处被自己用石片划了的地方,还好及时用药,也养护得比较好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之前在古霞口的冰河中,可能是被冷水给刺激了,她早前两日就觉得小腹有轻微的疼痛感,不过因为赵国而没有来得及去仔细关注,而现在浴水之中晕开了一抹淡色的红,许栀一怔,有些意外,她穿来之前都二十七了,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她从不觉得月经是个让人羞耻的东西,这是女性身体成熟的标志,意味着她身体已经进入青春期。 但她现在是嬴荷华,王室之中,恐怕应该还有专人记录,她便假装了少女的大惊失色,举足无措地喊来了阿枝。 阿枝进到屏风后,小公主眼眶发红,惊慌失措地盯着水面,带着哭腔对她说:“我不知怎么回事,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阿枝日前听到荷华公主同朝中大臣的言谈自然,现在忽然听到她这样般孩子气的语气,让她也是一怔。 阿枝看到发生什么之后,忙哄了她,用一条很厚的毛巾先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又一边解释一边安慰哄道:“公主别怕。此为癸水,您已经长大了。” “这样就算长大了吗?” “嗯,”阿枝拍了拍她的背部,朝她温柔宽慈地道:“再过上几年,等您及笄便到了可出嫁的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许栀说话时已经不哭了。 “公主现在还腹痛吗?” “有一些,不过没有大碍。” 阿枝觉得公主止住哭腔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她想起了家中小妹第一次发现这事情的时候,吓得连续几日都不敢提及。 许栀针线活再差,经过日常的功课后她大体也能绣个简易版的单瓣花。 所以她已经笃定要自己做些卫生巾,身体的变化让她顿觉事情变得复杂了许多,以后一旦事情多了起来,她极有可能月经不调,若加上像是现代身体那般的痛经,她简直可以原地去世,在秦代又不能给她吃两颗布洛芬止痛。 她只能把荷华的身体在最开始的时候多用益母草好生调养。 对于许栀来说,可能就是来了第一次的例假,而对于嬴荷华来说,已经到了需要请医叮嘱的地步。 她很是后悔把阿枝喊进了进来,更后悔说出口那句‘有一点痛’ 眼下的这情况一群的侍女与医女围着她。 正坐在帷帘后面的是按照规矩要把脉问案的医者。 “贵女可有小腹冷痛?可有四肢乏力?”医女问。 许栀依旧现代的情况回答了个大概。 然后帷帘后的人提笔把脉案记录又飞快地写了一竹简的药方。 若是夏无且跟她讲这些也比某人粘了些假胡子,隔着屏风、一本正经地说话正常。 他虽然强行压了声音,但人一开口,许栀就知道医者是谁了。 原来李贤拜师的是扁鹊,古之医圣更是个全科医师。 …… 李贤不愧是重生过的人,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未知的东西,他说出来的熬制药方令旬阳的医女也忍不住上前询问,可否相看此方? “惠民之方,诸位自取。” 言罢,医女们都赶紧作了笔墨留方。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雪覆霜 翌日一早,飞雪还在飘 “公主睡得可还好?”阿枝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中药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昨日那位医者带了些草药折返,吩咐婢熬作汤药给公主。” 许栀嗯了一声,她认为表达感谢最好的办法就是给钱,匣子里多是贵重物品,她取了一块贵金属,递给阿枝,“帮我给那位医者吧,与他说这是诊费药钱。” 阿枝走后,许栀抱着雪兔,打开从邯郸传来的帛书。 郭开果然在朝上出言责难韩仓。 【开欲使顔聚替,韩郭两相争夺,必生嫌隙,良将往李牧军中,此事可全】 许栀收起手中的竹简,把它锁在匣中。 不久后蒙毅带来了一个令许栀有些意外的消息——郑夫人将临旬阳,请公主作好回咸阳的准备。 许栀对于郑璃的到来颇有些意外。 对于郑璃,许栀无虑有他,她也相信她的母妃,总要谨慎,她还是传书告知了张良自己可能会提前返回咸阳,要他作好万全之备。 等许栀再见到李贤的时候,依稀可见他已换了身官服,应该也得知了郑妃将至。 “外面还下雪,公主可在暖室说话。” 白屏风只有一层纸的厚薄,隐约还能看见他说话的雾气。 许栀摆了摆手,表示无碍,并没有戳破她知道医者是他。 不一会儿外门又一小阵开合,蒙毅亦穿了文官服饰,他不知有何故,但见李贤站在屏风之后说话,便也自然地和他站在了一起。 只又见了李贤的动作,蒙毅搞不懂,李贤比他还小上一两岁,但就是喜欢把手揣进袖子说话,这么年轻不至于得风湿病了吧? 蒙毅不像蒙恬,他对父亲蒙武之言深以为然,作为蒙武之子,蒙毅天然袭承不喜李斯一家的传统。 蒙毅一大家子除了自己都是武将,李斯家里刚好相反。除了李由,李家一大家子都是文臣。对蒙毅来说,文臣那种颤巍巍的老气横秋做派,他是真看不惯。 李贤这辈子接触蒙毅倒是坦然多了。蒙毅这小子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每次盯着他的眼神灼得能把他衣服给点着。 那是种很坦率的讨厌与很直接的不喜欢。尤其是厌恶自己和他哥哥待在一起的时候,越到后期,蒙毅越生怕自己把他哥给带偏了,眼光里的刀子简直能把他给活刮了。 而结局呢,结局的事实是什么? ——果然,你,是你害死了他。 蒙毅在狱中说完后,他扑过来用藏掖着暗刀狠狠地捅了李贤一刀。 李贤只可恨自己没有死在他的手中。 想到这里,李贤很深地看了一眼蒙毅,眸光显得格外的柔和。 纵然许栀好像看出来了蒙毅并不喜欢李贤,但在她面前,两人还维持着客气的礼仪。 许栀朝蒙毅问道:“母妃来旬阳,可是咸阳有事?” “郑夫人担忧公主。” “我前日与蒙大人说过,我为何不回咸阳,母妃那边大人还要如实相告才好。” 蒙毅是个很通透的人,他听出嬴荷华有意在她母妃面前藏拙的心思,“臣会如实相言。”他看了眼李贤,似乎不想与他待太久,“看来小李大人还有事情与公主相商,臣先告退。” 蒙毅离开后,许栀问:“你们有过节?” 李贤平视帘后的少女:“蒙毅并不想参与张良在赵之事,不让他趟这趟浑水这是好事。他与我性格不同,他不喜我乃是正常。” “难得听你语气这般温和。” “我欠他许多。” “会偿还好的。”她说。 许栀知道他所指,她缓缓站起来,看着幕上的影子宽慰道:“你是个医术高明的人,医他人之疾病,自当也该关照自身之疼痛。昨日之种种皆已过去,你有一辈子的时间重新来过。” 李贤摸了摸自己袖中那块不大不小的圆状金片,她总能在他陷入过去的悲哀时,不动声色地拉他一把,将他从泥泞的恐慌中拽出来。 他看着她,纵然无数坚冰林立,好像冬日也没有那样寒冷。 寒冷的空气在邯郸一寸不散。 龙台宫前聚集了大批的朝臣,一大早就乱糟糟地开始吵闹。他们的商论大多都是围绕前线要紧的战事而展开。 众臣冒雪而来,已立在阶下说了好些时间,等到罄音传来,刚回朝的丞相郭开才姗姗来迟。 “当年长平邯郸之战,我军力克秦,无外是有上将军与武安君。让赵葱、颜聚代武安君与司马尚实乃蠢货之所想!”说话的是赵国宗室公子,赵迁之王叔,平阳君赵立。 赵立言有所指,郭开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将板笏随意拿着,一幅欠揍的模样,“平阳君啊,你此言难道是说宗室之公子皆是蠢才?” 赵立被讽,怒目而视,“郭开你这奸臣,你住口!别以为你借口去咸阳出使干了什么勾当,我们无人知晓。” “呵呵,那你说,我去秦干什么了?你别忘了,我出使乃是大王首肯,更是武安君所力赞。”郭开又斜眼瞧他,“此番平阳君空口无凭地诬陷我,像极了一条随意咬人的疯狗。” 什么武安君所力赞?分明是郭开自己与秦人作的交易,这才嫁祸给武安君才是。 赵立简直要被气疯了,扬手要打人,此地那是龙台宫,这等行为乃是大不敬,簇拥上来的朝臣牢牢地拉住了赵立,好一会儿才给劝住。 郭开正疑惑他的消息是怎么走漏了,自己回朝的第一天就被召进了宫中,好在他反应机敏,很快又打消了赵迁心中那微弱的怀疑。 赵国以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故而大殿之上的袍服则多以七分红色,三分蓝色为主,远远看过去如同绛红深蓝的绸带。 文臣在互斗,武将又临换将。 顿弱于楼阁中知晓今日龙台宫所发生的一切后,不免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郭开贪恋权势,又极其自负,果然能凭借一己之力搅浑赵国朝堂。 韩仓亲自持节赶往了前线大营,他到营中之时,军中已点了火把。 他此来是要为赵王除掉一个人。 火龙如长蛇蜿蜒于山谷之间。 白日的一场大战平息不宁,焦土还冒着白气,太多的士兵又则损在白天的固守之战。 李牧沉吟着吩咐:作合围佯攻,吸引左右两翼秦军入计反包抄,实则赵之轻骑突出队伍,以应万变之机,直入中军断斩秦军之布局。 王翦行令果然也老辣,他根本就没有上当,以计而行,缓动而应,令赵军铁骑无军可冲散。 一场鏖战,两军皆有伤亡,休战息鼓,以奋力作明日之战。 “先生,将军尚在议事,恐要过一阵才能见您。”文官吏客气地让张良侧营稍坐,战国之时对于白袍士子非常尊崇,战争之备,得大才谋士指点,若士人负鬼才之能,方有扭转乾坤之效。 “有劳。”张良也不慌,就是被这冬风吹得有几分身僵,他见赵军之中,竟如此疲敝,纵然此时拒秦,依照战备之资,秦国军备充沛,论内政修和,赵国更不能及,纵然武安君尚在,灭赵也不过一年而已。 一个时辰前,昏暗的主帐之中,几位主将一一看过赵立的书信后,才知为何这些时日的军需粮草还没有到。 原来是以此作要挟,逼迫李牧交出兵符。 帛书焚灭后,徒留寂静。 司马尚在沉默中率先开口,他腰系一轮大斧,怒气冲冲地把刀拍在桌上。 “将军!他们临阵换将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国政中有奸恶之徒!” “我司马尚一生追随将军,愿死与将军同!” “杨岳愿与将军共!” “将军,如此败坏之朝纲,赵国非我等所奉。若将军效仿廉颇上将军,我等愿生死相随!” 众将义愤填胸,他们被账外的厚雪所激醒,皆横刀跪立于武安君前。 李牧目视他们,看到了他们眼中很多星星点点的光亮。 赵国可以有一个廉颇,但绝不能有两个,这不是李牧一生之信仰。 “休要此言!”李牧喝道。 “将军,他们是想要将军的命啊!” 霜雪不留情面地从账外侵袭。 “报——韩家令持王令来营,请武安君接王令!” 令书被塞在一个圆柱形的金属器中,这个长约为十寸的铜器被呈放在一个铜盘上。 李牧下跪,掌心向上去接王令,却发现韩仓并未像之前那般拿起令书放在他手中,而是言道:“王令贵重,大王要武安君亲自双手奉拿,下臣不敢代劳。” 李牧熟知军械铁器制造,他粗粗扫上一眼便可知,铜器的花纹在黄烛下发着不同的透光,是被放在火上烤过!。 若他伸手去拿,滚烫无比的铜管势必会把他掌骨血肉脱骨烧去,半年内再无法执拿任何刀刃兵器!他就算不愿意换将也则乃板上钉钉。 韩仓强调了双手。 此招阴狠毒辣至极。 “武安君不接,是要抗王命吗?”韩仓露出一种很阴沉的笑容。 李牧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本君接与不接还要你置喙?” 韩仓哪里接得住将军之威。 李牧深知郭开韩仓之狠毒。他的边军在井陉已经苦撑四个月,他们一起渡过深秋,一起熬过寒冬,再等上一个月,他们就能迎来初春。 可二十万边军,跟着他李牧,粮草不全,非战死也要饿死。 李牧在把他们从北境带回中原时曾说过,要带他们回家,等到来年的夏日,他们再要一起追逐水草之中的匈奴。 二十万。 二十万人,这二十万赵军将士是他的同袍,也是他的兄弟。 李牧想起当年廉颇离开时曾执手肺腑——柏安,我此去,此生不可再见。他们我就交给你了。 李牧攥紧手,他说过要带他们回家。 李牧看了透红的铜管。 “将军!”司马尚已然汗流浃背,大喊一声,“将军不可!” 韩仓蹙眉,一个眼神,随身的王兵便将他牢牢按在了地上。司马尚的脸被狠狠地埋在了黄土层屑,他死死地盯着韩仓,“奸人!” “涥祥!勿要生事!” 李牧喝道,他抬手,却只听到砰地一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撞了过来,转眼他一把攥住了铜管! ——纵是军人,也无法忍受得住这般痛苦!凄厉地喊了出来。 韩仓压根儿没想到这群当兵的都这样有血性,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伸手去拿铜管! “杨岳!”司马尚一把掀翻了两个王卫。 他双手焦白,那是白骨,血已流不下来,皮肉都摇摇欲坠。 “末将未曾见过王令,此生得见是为圆满!” “末将逾越,以死谢罪!” 杨岳知道自己这样做已然是闯了大祸,能够为将军挡下这一苦,已然值得! 杨岳乘乱猛地往去压司马尚的王卫刀上撞去。 颈血横流。 他是铁心要赴死! 韩仓已经被吓傻了,他转而气急败坏,“你,你!” 张良在听到凄厉之声,从侧营奔出,他来到主帐就看到当下这番场景。 他看到韩仓鬼叫着指着这一片血色。 “李牧!你放纵偏将亵渎王书,乃是目无王命,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说罢,韩仓身侧的卫兵扬起剑,白光一寒! 司马尚被人死死地按住。 万籁俱寂之中,“住手!” 只见一个着褐深衣的俊貌青年挑起了帘子,洋洋洒洒地走了进来。 “你是何人?” “先生的仆从。”吕泽直接用剑指着了韩仓。 韩仓后退一步,蹙眉道:“先生?什么先生?” “武安君乃赵之主将,此正两军对垒之际,安可随意斩杀主将?”如霜若雪般清质的声音慢慢响起,吕泽掀起一角帐帘。 来人白衣飞扬,发上覆雪,容容飒飒,面若冠玉。 “你,”韩仓自诩容貌在男子之中已数上层,直到今日他见了此人,才是头一次体悟到什么叫自惭形秽。 “你是谁?” “张良。” 由他带来的雪与霜从帐帘外无限度地往里钻,令热烘烘的帐内,斗转降下了几度。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丞相找来的贤才,你来管什么闲事?”韩仓嘴上此言,但实际上对郭开还是很心有余悸,原以为这一次计杀李牧,可在赵王那里多些信任,更上一层,没想到居然被郭开的人给知道了。 李牧见杨岳被韩仓逼死,已然想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可以忍受赵王的猜忌,但他绝对无法容忍一个弄臣这般欺辱他的将士! 紧要关头,李牧不动声色地看着来人。 张良不恼不怒,温言道:“我来问韩家令为何要将手中的王书放进铜器?”说着,吕泽配合得当地将铜管用厚布包裹着从杨岳的尸身旁捡起,在张良的示意下递到了韩仓的面前。 “你干什么!” 由于方才那一桩怨毒之景象,除了王卫蠢蠢欲动,赵军根本没有人上来作保护他的意思。 “赵王只说让武安君接王令,可并未言说要用什么器物放置。此间就一个铜管,未见王的玺印,难辨真假。”张良说一句,吕泽便把铜管往前递进一分,“难道是家令假传王令,不敢打开?” “胡言乱语!我王王令岂会有假?!”韩仓叫嚣着。 “家令乃王之信臣,唯有家令将王书打开,明示真假,我等众人才敢确信,不然,武安君如何接令?”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说客 “此为武安君之事,何须你来插手?” “既是郭丞相特地相请,良如何不能。”张良依旧是温和的,语气都没有加重,却好似温水中浸染了毒药。 张良师法学儒,口舌也这般厉害,韩仓瞟了一眼烛蜡,已到了后半夜,自知再与他说下去,在言辞上占不到好处。 吕泽又将铜管往韩仓的眼前递了一分,铜管虽没有像是方才那样泛着红,但温度仍旧极高,红黄之色光晕交杂,加上深红的赵国衣袍,这些昏暗将韩仓衬得阴白至艳。 自进帐中,已过有几刻钟,王书基本上是用布绢制成,不太可能长时间放在烧红的管中,吕泽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先生。我看家令是拿不出帛书。”吕泽道。 韩仓气结,咬牙切齿地从怀中掏出一小卷羊皮,上面鲜红地印有王玺印记。 而羊皮上只是写了要赵葱暂代司马尚之职务。 至于李牧的主将之位没有言明动摇。 朝堂上言之凿凿的颜聚将替李牧,也并未直接点明。 赵迁是个很懂得趋利避祸的人,他身在不透风的龙台,整日忧惧秦军什么时候就踏破邯郸,又害怕自己的哥哥什么时候跑回来把他从王位拽下来,更是被郭开的言语激发得开始担心李牧与赵嘉有交集。 赵迁最恨的是,拥有秦军的人,是他曾狠狠地踩在脚下的人,那个最卑贱的质子——赵政。 赵王迁忌惮有能力的李牧,他想用他,又想要杀了他。 终于,在邯郸城雪下到最大的这一天!赵迁不甘心自己难道只能依附一个将军才能苟活,他把先王的叮嘱全部抛之脑后,他彻底想明白了借刀杀人的办法,于是他派来了韩仓。 韩仓在与张良错身时,上下打量了他,随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微扬起艳绝的脸。 “这般清高之样,做给谁看?不过是一条狗罢了。莫以为有丞相给你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回邯郸,你等着。” 韩仓见张良仍旧没有生气,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被这样讽刺,他的眸光都未起波澜。莫须有的事情,张良都不屑多说。韩仓被落魄地被踩在了脚下太久,他诋毁的这个人却仍旧如兰草。 韩仓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屈辱与落败。 他只能遁走于黑夜。 营帐中央置放着遗体,众多的将士围着杨岳,军人唯有用沉默来表达哀怮。 由于刚才韩仓言道张良是丞相郭开的人,将士们大多数担心走了一个鬼怪又来一个恶魔。 李牧让众将暂退于帐外,只留了司马尚。 帐内火把咔嚓地燃烧着。 司马尚见将军坐回了案上,他看着张良怒目圆睁,对张良道:“先生此番意何为?若是丞相有话,不妨直言!” 司马尚按着腰际的斧柄,吕泽正要上前以作保,被张良止住了。 案上传来将军沉稳之音,李牧见到张良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与国朝中郭开绝非一派。他出言不凡,三言两语把韩仓逼得无处容声,面对恶言也毫不生怒,这样的人物不是郭开能够驾驭的。 “你不是丞相的人。” 张良拱手,不作掩饰,“如武安君所言。” 李牧耳闻韩灭之后,张平入秦,但未曾听说在秦国谋得什么职位。 “你是故韩之人?” 吕泽警惕起来,只听张良说:“不是。” 李牧扫过搁在案上的帛书,忽然沉沉笑了起来,“那你就是秦国的人。” 张良没有否认,只道:“武安君这样说,不算错。” 司马尚凝目,拔出佩剑,“秦贼此来何意!” 这句话刚说完,张良面色也未动。司马尚虽鲁莽,但并非蠢人,他已感不对劲。 赵军上层将领之中,都知晓武安君实乃边军之主心骨,秦人无不想要除之而后快。郭开出使秦国,本是与武安君全无关系,当日武安君没有插手此事,只在朝上言道秦赵对峙之时,该派遣信臣出使,朝上言语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就着口了丞相郭开,这般说来算去就算是着口于武安君之提议。 李牧与众将都知晓无疑朝中有被秦人收买。而平阳君赵立身为宗室之首,又是当今王上的叔叔,他本要好生清除一番邯郸的秦人密阁,可没想到秦军来袭得如此快,灭韩后一年,便已浩浩荡荡地开战。 张良借口是郭开的人,又说自己隶属秦,可他本身的身份是韩人,这样复杂的身份,若只是想要加害武安君,那他顺着郭开的意思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在决战之际赶来赵军营帐替武安君解围? 李牧抬手作停,喊了司马尚的字“涥祥,”他又看着张良续言,“先生属秦,何必只身来营。牧一生征战,看了太多暗谋阴谋,先生就请直言罢。” 听李牧此言,司马尚这才反应过来。张良本质的身份还没有挖掘出来。 张良微微一笑,再次作揖,“赵王如此相待,武安君其心不改,良不明白。” “先生家国被灭,为秦所俘,难道与从前不同?”只见李牧手一挥,一个亲信赵兵从一方黑匣子中倒出了许多密信,竹简帛书一大箱,从案桌滚落到了地上,滚到了张良的脚边。 张良弯腰捡起一封帛书,写尽了招揽之意,写全了官职之备,这与给郭开的密信不同,下方有王纽熨烫,是嬴政亲自所盖。 “若先生来作说客,可当免谈,本君便当你从未来过。你今夜离去,我不加阻拦。” 张良将帛书重新卷好放在案上。李牧态度强硬,嬴政下场也无法招揽。看来嬴荷华对他言:将军之死当在战场,已经是比他们更早一步知道了李牧之心对赵如磐石不可转。 “良并非来当说客,只是想让将军明白一件事。今夜良亲眼所见韩仓背后的赵王对武安君动了杀心。郭开已被激起灭赵之想,也已经对将军动了杀心。此二人一个向赵,一个向秦,却想要将将军置于死地。” “这奸相果然是叛徒!”司马尚沉沉一掌劈在案上。 张良把帛书竹简全部都整整齐齐地放进了黑匣子。 李牧怎么会不知道朝中有这样多的杀意,张良究竟为什么千里迢迢,不怕危险地来提醒他这些。 司马尚已然对张良的态度好多了。他抱拳道:“先生还有什么要嘱托?” “公子葱将代右将军,然王命不可违,右将军可称病缓回朝。待此间战事过,武安君未得诏令,才算渡过。” 司马尚惊道,只知遵命,还未道这般磋磨的动作,“先生说得是。” “将军将待明日之战,今夜漫长,韩仓方是开端,将军当万事留心,且在帐中,勿复出行。” 良久,坐于案上的李牧才道:“据本君所知,先生师从韩非,法从太公,并非墨家学派的弟子。” 张良没想到李牧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格。 李牧令司马尚在案上置酒。 张良不避讳吕泽而言道:“良此行的确是承一人之托。” “谁?”司马尚问。 “嬴荷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陨落 “是那个被绑去韩国的秦国公主?”李牧饮尽一手中的酒水,“秦国一个公主就有此等心力敢来劝降本君,而我赵国上下的王族却莫不在避祸。” 司马尚也不免生出了悲愤,恨恨道:“贵族们对权利之想比亡国更要紧。” “嬴荷华并非来劝降将军。” 张良从袖中拿出一封小小的竹简,“她要良将此书给将军。” 竹简未曾被人打开过,李牧用刀撬开漆封,映入眼帘的是一封说话文体很怪异的信,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赵体写得竟然还算规整。 【问武安君好,荷华敬书。黄道周乃我于周山梦境之后代名将。荷华恒念将军之名当传后世千年。将军之择,荷华皆重。将军若为秦将,当与白起王翦齐名为秦之首将,将军若为赵将,亦有赵之战神,未尝败绩。黄道周之言,荷华背诵全书于下,愿将军见之,不疑我之言。张良之言若有罪于将军,愿将军念其为故韩之臣,非秦之使,所为皆乃荷华迫之,愿将军保其离赵之全。荷华顿首。 李牧良将,为赵守边。市租入幕,飨士无厌。烽火独谨,骑射习兼。边患即入,收保为先。不许浪战,战则斩焉。尽以为怯,易将火炎。战不得一,败亦失千。再请牧出,法只如前。士感愿战,然后戒严。出其不意,诱其兵添。一战破之,胆落心寒。不敢犯境,十有余年。如此功业,宜标凌烟。】 黧黑天际沉翻起白雾,雪霜席卷,几欲要将火盆中的光吹灭。 李牧笑了笑,这个小公主还真有意思,全书都谈后世之名,这是要他宽心吗?李牧自带着边军从北境赶回,驻守井陉大营就隐隐感到了赵王对他的忌惮。 他不会再安全地回到北境。 李牧捧起面前的热酒,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在旁人面前,这般自然地回忆起往事。 “牧之祖父李昙曾为秦国御史大夫,我父李玑拜秦国太傅,我却为赵之大将,世人多有不解,秦王也认为可将牧招为秦将。然自我随父来赵,统帅赵之边军,兵士万余,尊我为将。” 李牧的眼中已徐徐然有银光,“牧之一生非愚忠,亦不求名利权位。所全乃故友之托,只愿逐匈奴,驱敌寇,护卫我身后之民,要我军之将士可万里归家。” 司马尚已然全将情绪呈现于面,“将军。”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李牧讲这些话。 “为将者,不求战,却求太平。牧之所念,先生听来可贻笑?”李牧续言。 张良听罢,久久回荡着震撼——为将者,不求战,却求太平。他叠手,颔首道:“将军肺腑之言,良此生难忘。” 他拿起方才被张良整齐理好的帛书,当着张良的面,十来封皮卷革缎尽数被投入了火盆,噼里啪啦地溅起了灰烬。 他烧掉的是自己所有的退路。 红光之中,燃起的也是李牧的决心。 司马尚在看过嬴荷华所写之书后,他也不由得长叹一声,“秦国竟然还有她这般的人。” 随着啪地一声,火焰愈猛,再次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李牧将嬴荷华的书帛投入火中。 他看了眼帐外的雪,那绛红色的官袍竟让他看得有几分畅快起来。 李牧沉吟一声,“是时候了。” 他深沉地凝望了张良,想到嬴荷华书中所叮嘱,随即李牧又不禁沉笑,他是老了,也不懂现下这般的年轻男女,到底是将利用算得准确一些,还是甘愿将真情负压在心。 张良的言谈之中淡然有余,却不是能长于为臣的性格。 “秦国那小公主绝非池鱼,你入这一程,焉知祸福。” “将军?” “将军!”司马尚道,“可听先生之言,暂缓归朝。” “真正的王书已来帘外,先生说得不错,韩仓不过是个开始。” 李牧执刀立身。 “可惜等不到与王翦的一战,也不知是他更厉害,还是本君更厉害。” 霜雪交加的路上,归途上全是血迹斑驳。 李牧身中数箭,腹背皆伤,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喷涌而出的鲜血上。 夜间雪风很急,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视线。 璀璨绚烂。 颓废至极。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逆旅 吕泽从井陉大营出来,风雪往他脸上刮,他见到张良方才在营帐中的泰然神色消减了不少。 二人座下的马儿不住地喘着粗气,鼻孔处碎掉了一层像是薄冰的壳。 吕泽手握火把,火焰将他的面孔照得格外清晰。经过帐中与李牧之谈,他看出张良的心还算是向着秦国,只是不是与咸阳一条心,而是在嬴荷华之麾下。 “先生,武安君已死,此下可依顿弱大人之计。” 张良于山原高处,他勒住缰绳,山下之营帐在猎风之中掀起了角,数点横野,若雪中黑石,赵之边军如此踉跄,这些营布包裹之下之物是赵之边军为数不多的辎重。 霎时,天上飞了更多的雪,张良不住咳了几声。 吕泽侧身,轻夹马腹,语气加快。“先生!此为不可错失之良机。若公主那边先生不好交代,末将可为代劳。” 吕泽横臂,火把就递到了张良的面前,他是要张良的手上也沾上此事的痕迹。 咔嚓咔嚓的响声在两人的面庞前迅速灼烧。 张良他笑了笑,咸阳果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吕泽是李贤安排在他身边之人,韩非所言不错,李贤作此铺陈,竟瞒过了秦赵两边的眼睛,他心深如渊海,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先生请速决!” 这烫手山芋已经抛到了张良的面前,对于潜伏在赵国的秦人来说,张良是除去顿弱之外的第二把手,是咸阳国朝所来的人,他怎么会心不向秦?! 此番他入李牧帐,不是白来,顿弱与李贤只是借了他一把力。 张良迎面着刺骨西风,“既是朝中要做之事,良不会有任何阻拦。” 哗地一声,一道如流星的火光迅速垂直坠下了悬崖,张良松手,他回过头,看见山谷中十来个箭宇淬染了火色与刺鼻的黑油,飞梭如羽,直直扎入不远处的车架营帐。 顷刻间,山火燎原,赵军大喊失火。 待吕泽说了下一句话的时候,张良倏然明白了李贤想要的是什么。 “司马将军所托,先生可要遵诺?” “自然。” 张良看了一眼袖边的鲜红色,眼前晃过李牧与司马尚倒在雪地中的景象。 他与吕泽出营后不久,张良左右无法真正地释然。 漫天飞雪,黑夜无月,唯有远处的松柏剪影在火光之中倒悬。 马蹄声踩在了一条不归路,张良停在了在掉头远去的第一百步之后,他想起了新郑城破,韩国亡国的那一天。 一种轻微的窒息袭来,如同海水将绝氧的人蔓到喉咙处。 张良停了下来。 他终于理解了嬴荷华为何想要给他死于战场的结局。 诡暗的黑配不上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李牧说:为将者,不求战,却求太平。 可他与吕泽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血,距离井陉大营数十里外的夹道上徒留两条血迹。 彼时,李牧已气绝身亡。 司马尚尚有微弱的鼻息。 “先生,我知柏安之心,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死后粮草到境,也算无愧边军。那郭开以叛国罪加我二人,令我等遭背赵国臣民的无尽骂名。” 司马尚朝张良竭尽全力一笑,“我不如柏安,我司马尚是个俗人,我在乎身后之名,我相信公主书中之言,若非得见先生执书,恐涥祥不能瞑目。先生替我谢过公主。” 司马尚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李牧,他攥紧了面前人的袍袖。 “我唯有一托,愿先生成全。” “柏安之孙,左车尚在孩提。恐郭、韩奸人不会放过他。无论是做秦人还是赵人,亦或跟随先生,只求先生保其平安。” 他说到此处已然是极限,喉腔吐出一口黑血,染红了张良的袖边。 司马尚颤抖着指了李牧的腰际,吕泽眼快,一块刻有李氏族徽的羊脂玉被放在司马尚面前。 玉佩又很快被一双沾满雪的手塞到了张良的掌心。 “好。” 张良方应下。 司马尚终于释然一笑,终于舍得了这一片雪,咽下了气。 白茫茫一片,血与箭凌乱一地。 张良攥紧手中的缰绳,看着这一片同样的凌乱,他策马将火光抛在身后,无人可知白袍之下,是装一颗如何的心?到底是君向潇湘还是我向秦? “先生,我们现在是回旬阳复命还是去邯郸救李左车?” 吕泽再次提醒。 “邯郸。”张良道。 “先生为何不速回旬阳向公主复命?司马将军之托可由在下去完成。”吕泽并未将郑妃要至旬阳带回嬴荷华的消息告诉张良,他毕竟是来监视他的,有些不必说的话,可以缄口。 吕泽这般催促,张良不明白李贤又是为何也想要那个小娃娃? “今赵军换将又失了不少辎重。武安君已死的消息必经历顿弱之手在邯郸广而告之,赵国臣民必将有疑有骂。我们晚去一分,李左车就多一分的危险。” 张良连续这几日的折腾,连续时日的骑马令他伤处牵连着也在发痛,他不住地一直在咳嗽。 吕泽递过一壶水,“在下只是担心先生的身体。先生不如将玉佩给在下,先生这般奔波,难免经受不住。” 嬴荷华既然敬仰李牧,那她必然不会愿意李牧之孙落入赵人手中。 “明日秦赵之战,胜负已分。这是救人的机会。还望泽兄在邯郸能如今夜这般与我配合得当。” 吕泽表面上是张良的从属,张良既然已经发话,他不能直接违抗他的命令。 回到邯郸的时候,张良先去与顿弱一一言说了昨日发生之种种。顿弱是嬴政的人,嬴荷华越过他们,私自去救李牧已然是犯大忌,李牧当日为了防止嬴荷华被人诬陷,又已然将帛书烧毁,他便隐瞒下去了。吕泽是李贤找来的人,想来他们对嬴荷华之心也了解,意料之中他也不会乱说话。 张良与吕泽从顿弱的酒楼出来的时候,还没与吕泽说话,吕泽便摆手先言: “在下只作章邯将军的派遣来保护先生。公主有无参与武安君生死,在下一概不知。” “你不是顿弱的人。” 吕泽没有否认,他这才笑呵呵地道:“对公主之事缄口,无非是小李大人所托。”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左车 原来嬴荷华不仅是找了他?还有李贤,又是李贤? 他想起她乌黑的眼眸,一汪潭水中总是暗藏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既仁慈又尖刻,她甚至一度想要避过她父王的视线运作全备。 李贤、章邯、吕泽……皆被她所用,包括他自己,他也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 ——人生蜉蝣却也红尘一刹,纵这一刹,我不会让你自苦。 自苦。自苦? 想到这里,张良不自然地蹙紧了眉,他面前这盆月季在枝头傲然绽放,他掸去月季上散落的雪,那双能够融化了人的清澈双眼,头一次让他有一种十分棘手的感觉。 月季花枝上常年带刺,妄想用本不多的危险的柔和来温暖冬日。 —— 只是这一夜的雪太大了,大到令门户紧闭,并无夜归之人。 郑璃的行程也因为雪霜过大而延缓数日。 这一场雪,似乎就是上天在怒吼赵国对李牧之不公。 武安君府上挂白皤的速度很快。 张良立于风雪交加之中,满面尘埃与冰霜。 两三岁的小孩子虽然不懂人事,但他看着自己一身素缟,好像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么。 临走时,父亲母亲眼含热泪,毅然将他塞给了他身边这人。 “你到底是谁?”李左车把张良的袖子一扯,又随意地晃来晃去,“这是去哪里?” 马车伴随着孩子一会儿一个的提问,竟将这一程缩小了。 “去一个安全的牢笼。” “哦。”李左车问也是问着玩儿的,他也听不懂张良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蜷缩在这个生得很美好的人身边会有些安全感。 张良再看时,李左车已经挪到他膝上趴着睡着了。 —— 旬阳毗邻赵国,半日不到便已经到了重兵把守的客栈。 许栀渡过了几日需要待在暖室的生活,一度也没有等到母妃到来。 她这些天也没有收到张良的传讯。她拿不准李贤对张良具体是个什么态度,反正她在他面前一提张良的名字,李贤很容易表露不快。 战事的结果还没有传到旬阳,她着实担心张良在赵国出了什么意外,也害怕他被别人给捡走了。 那个吕泽的名字一听就让她颇感不妙。 她也想从他那里多找些关于吕泽的背景信息。 许栀收拾了一番,硬着头皮用想要学医的由头去找李贤。 积雪石子路上印出她的脚印,她裹了件很厚实的裘衣,由于她怀里的小东西一个劲儿地动来动去,一串铃铛叮叮当当地的响。 院落亭中长身鹤立的黑袍男子朝她笑了笑,小雪兔反应比许栀快很多,机敏地从她怀中跳了出去。 许栀赶紧去追,“小兔子!你怎么又跑了?” 追到尽处,她被一截黑色挡住,她半抬头,就看着一双深邃黑眸浮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笑。 在许栀的认知里面,李贤很少笑,眼里鲜少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和李斯一样,他们一笑,她就觉得瘆得慌。 他的衣袍也永远都是沉黑加身,好像穿不穿官服都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板正,无时无刻都将冰冷的律法条纹都刻进了骨子。 许栀才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实意笑。她把兔子带出来就不是白带的,她也不太留意李贤为什么送了只兔子给她,既然送了,那就可以快速地找话说。 “公主。”李贤颔首拜礼。 她只见小雪兔极有灵气地蹭了蹭他的衣边。 “这只小兔子比你家的小猫还要有灵气呢,它怎么这么喜欢你?它在你那里都不乱动的。” 许栀承认,她有些小妒忌这种天然讨动物喜欢的人。 李贤知道这只兔子为什么会这般温顺。当日在古霞口,是他从雪狼的血盆大口中救了它。 “可能是臣与雪兔有缘。” “你怎么又开始称臣了?”许栀说着招呼他坐下。 李贤没有动,“郑夫人将至,行事要谨慎一些。”他粗略扫了一眼,“你身边怎么不带些人?阿枝呢?” “有他们就够了。”许栀也不再强求他坐下,自己也干脆不坐了,听他谈起阿枝,不免一个激灵,“阿枝是你所派?” “算是怀清的人。” 许栀笑了笑,“看来不需要我去接近怀清,她已然发现我了。”她微扬起脸,“回咸阳后,可以安排我们见一面吗?” “自然。”李贤知晓她来意不只是发现阿枝有异,他快一步把阿枝说明,又道:“阿枝之事,我本欲回咸阳之后告知于你,不料雍城之行路途多舛。章邯确有大才,往后若涉及军中之事,你可多为倚重。蒙毅之心更近大王,为避免节外生枝,如今最好不要太过接近。” 许栀穿得太厚,站在嫌重,最终还是坐在了石凳上,“你也坐,我这般望着你说话脖子酸。” “我是想和章邯说明意图想要他在父王面前多积攒些军功。可还没来得,章邯就带人去接母妃了,想来路上风雪重,不好催促。” 李贤听她提起风雪重,想到了什么,“亭中四面透风,可去前厅说话。” “哪有这么冷。” “你本不该在雪地多走,容易伤身。” 李贤话音刚落,不禁愣了一下,伤身?何谓伤身……她这么小,哪里用得着考虑生育之类的事情,他在说什么……一定是因为自己不自觉就扮演了个郎中的角色,身为郎中最见不得病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不停地往面前的杯盏中掺水。 许栀见他这样子,不由得一笑,她装作要去地上逮兔子,站起来往他身边过的时候,停了一下,很小声地说了句。 “我会遵医嘱。” 雪落尽也无法掩下几缕乌发中,他微微泛红的耳廓。 许栀下句话本来就要问,“近来郭开在赵国有没有什么异样,为什么还没有收到张良或者吕泽的回信?” 只听到车夫呼停,一辆马车停在了这方宅院的门口。 “难道是母妃到了?”许栀赶紧抱起了小雪兔,就往门口跑过去。 院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载满霜雪的马车。 许栀看到率先从车梯上下来,应该是说慢慢爬下来的是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 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袍子,嘴里还在说着话,但他说的是赵国话,许栀听不太懂。 很快。 许栀提心要关怀的人也从车中下来了。 张良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很多,但眼睛还是如玉如泽。 许栀跨出门槛,喊了张良,“老师!” 一百四十五章 汝妻子吾养之 第一百四十六章汝妻子吾养之【需要刷新一下家人们】 那孩子见她一过去,受惊地连退好几步,直往张良身后躲,小嘴一开一合,不住地念叨。 他怎么会怕我?许栀不明所以。 李左车仔仔细细看了这个姐姐,抿了抿嘴,发现面前的人的怀里有一个东西在动。他眼睛也尖,竟然是一只垂耳雪兔!灰白色,胖乎乎地,真可爱! 兔子的主人似乎也有意要把兔子给自己看。他好奇地伸手,结果还没碰到兔子毛,一不留神接触到她身侧的一个眼神。 是寒冰。 “…他,他……”李左车瞬间作呜咽状,条件反射地躲避,嘴巴一瘪,脑袋往张良那边埋,手也使劲儿扯张良的袖子。 许栀赶紧挡在前面,微侧头,“……李贤,你别板着脸,你都快把他吓哭了。” 张良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 那孩子很快就恢复了安静,自然地拉上了张良的手。 什么情况? 他俩身上的衣袍还是同款色系——菱纹格白袍。 …… 怪不得,他要亲自去赵。 怪不得,这么多天他都不写信给她告知事情进展。 许栀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落,又忽然发现他既然愿意把孩子带来,应该是相信秦国了。 所以许栀在与张良并行,她往跨门槛的时候,抬了头,扬起脸,颇为温柔地低声问他。 “一路上还安全吧?” 张良答得很轻,一句还好,听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许栀感觉此刻的自己已经化身成为了心疼员工上班还带孩子、又不得不需要员工继续给她办事的万恶资本家。 实际上,她目下是个活脱脱的封建大地主…… 她和那孩子一个左一个右,似乎是在争夺长辈的关怀,她离张良稍微近了一点,温言细语,小心翼翼地笑。 “这个……你好歹跟我提前说一声。” 张良见她欲言又止,便把刚要拿出来的玉佩塞回了袖中。 “说什么?” 许栀看了看牵着张良的小孩,她张了张口,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这样,他们已经走到了前厅,室内温暖的檀香驱走了不少寒意。 阿枝看见有个小孩子,便很贴心地给他端了碗热腾腾的浆酪。 许栀看了一眼李贤,李贤脸上挂有一幅什么也不知道的神色。 她在厅中踱步,用食指擦擦方才在外冻得有些红的鼻尖,咳嗽两声。 “咳,那个…张良,雪风这般大,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他在这时候该马上送回咸阳回张家,还是留在旬阳一段时间……” 回张家? 她是想岔到哪里去了? “我,”张良这句话还没说完。 许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长呼一口气来缓解冲击感。 “你放心,我会跟父王说明,让你以后不住岳林宫。这两天赵国事务多,你要是放心,等雪风停了,你可以把师娘也接到旬阳,这两天我可以帮你照顾他几天。你跟我回咸阳之后,我必力保你们平安……” 许栀她笃定自己做到这份上,简直是变相版的‘汝妻子吾养之。’ “公主到底在说什么?”张良装不懂。他见李贤从进屋到现在一直抱着手臂,好似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又看了眼嬴荷华,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真诚,只有五个字:“没事,都回咸阳” 李贤听到许栀误会到这个份上,他才懒得去帮张良解释,他本想让吕泽把李左车带回来给嬴荷华,没想到张良不肯。既然这样,他便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下一刻。 瓜就能吃到自己的头上。 “我的孩子应该姓张。”张良续言。 张良一笑,又把李左车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同荷华公主说,你姓什么?” 小孩往张良身上胡乱抓了两把,侧过头看许栀,奶声奶气道。 “李。” ……?? 因为张良的目光往李贤那边递,她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引导,看向了李贤。 在许栀略微震惊的眼神中,李贤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张良是有意要拆穿他在赵国与顿弱所做的事情。 他不可能认下一个儿子。 李贤瞪了张良一眼,只能拱手,“臣未曾娶妻,此子乃邯郸武安君府中遗孤。” 小孩刚把脖子上的玉佩从身前拿出来。 实际上许栀并不关心他们有没有儿子,她只在意会不会妨碍到她要做的事情。 这下,她的注意力全被这个硬币大小的羊脂玉吸引,玉质无杂色,通体细腻滋润。 她扫上一眼便认出了羊脂玉上图案,阳刻一繁茂李树又有玄鸟纹路环绕。 这是嬴姓李氏的族徽。 遗孤,托孤之举……还要符合两岁孩童的年龄。 许栀有几分猜到他是谁了。 “可是李牧之孙,李左车?” 秦汉之际谋士,广武君李左车。 她带有笃定的语气令张良不禁凝滞了片刻,她竟如此准确地说出了一个孩子的身份,李贤所给的信息点只有武安君遗孤,她怎么会连他与李牧的亲属关系,连他的名字都这样清楚?嬴荷华纵然熟知政务,但也不至于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清楚。 这一刹那,他好似透过她的皮囊看见了另一个魂灵。 许栀见到李左车,她便知晓李牧恐已遭不测。 入坐之后,她居中,张良与李贤变成了一左一右。 这极其容易给她一种她父王面对李斯与王绾的错觉。 “今日一早蒙大人离院说与旬阳令有话商议,自入院落到现在,小李大人与老师只字未提前线战事。我想事情应该进展得很是顺利。” 许栀不知道李贤与张良知不知道对方互相知晓她对李牧的恻隐之心。 反正她对两人都有单独的提及。 她把面前的水饮得像是酒,她攥紧了腰侧嬴政给他的短刀刀柄,繁复的铜器纹路被她在暗处摩挲得热了不少。 就在知道这个孩子就是李左车的这一瞬间,许栀突然明白了这一整个事件的始末。 嬴政是在教她刚柔并济、当断则断的道理。 李贤与张良,若不能被她掌于手中,那么无端的背叛与猜忌会蒙蔽她的视线,最后连自己也全然赔进去。 若连这样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往后更复杂的局面,她又怎么能走得下去? 事件的发生不只是宿命的轨迹,而是人为的结果。 许栀笑起来很像一朵月季。 “秦已完胜,此前一概事务,荷华有任何错言,还请两位能既往不咎,一并忘却才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各凭本事 她笑间暖意融融,举手投足之间却已然具备着相当的警示。 对许栀来说,与张良比起来,李贤才是那个更加神秘的队友。但在别人面前,李贤往往却能最快做出臣服顺从的举动。 他颔首道:“臣明白。”说罢,他又饮了一口面前的酒水,垂下浓黑的眼睫,续言:“臣去赵时,得缘公主所予司空马去齐之言,这才可顺利与顿弱牵线搭桥。然李左车之事,是臣疏漏。若让张良先生在赵有任何不快,做了什么违背之举,皆是臣之过。” 皆是臣之过、都是我的错。 绿茶。听到这一句,许栀脑子里就在蹿这个词。 李贤此言看似在说李左车,实际上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说李牧。 他亮出顿弱,直言了咸阳的运作。 又对张良在赵并未全许栀所托的事实抛出,不但提醒了许栀往后不可如此绕过他行事,也实在暗讽了张良不尽心之言。 李贤更是与张良明说了,他派遣吕泽跟随他是有嬴荷华的授意。 一番话,分明是咄咄逼人,又说尽了恭维,自然把自己置地于低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惶恐。 许栀现在知道李贤话里绵里藏针是什么样子了。 如果张良反驳他,那直接将她方才所言让他们不要提及李牧之事的话给忤逆了,如果张良默认,那就是不尽心不尽职之过。 她不经意间对上他那双狭长眼睛,眼尾上扬,沉黑的眼中竟莫名其妙地带了点真假难辨的笑意,好似有个人在湖中泛舟,表面上一片岁月静好,实则背地里在拿了船桨使劲儿把人往水里按。 结果张良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对李贤在暗示什么明白得很。 他看了看庖人放在案上的几碟菜肴,他专心地拿竹着往自己面前小陶碗中选择性地夹了好几筷子,不一会儿,浓腻的肉块堆了两碗。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吃。 张良放下筷,“的确行寝不安,食之无味。”他又再看了李贤,又看着中座的嬴荷华,温润柔和地说,“方才公主问我一路上是否安全。井陉大营之火烧得旺盛,幸有李监察让吕泽随我左右,这才秉承武安君与司马将军之托。” 如张良所想,嬴荷华既然打算去救人,也自然在意李牧与司马尚。 他话音刚落,她已从席案上站了起来。 “我见赵军粮食匮缺之状,亦想此间战事之备。但我尚在病中,公主所赐佳肴,我实无福消受,还需公主费心。” …… 很好,张良也不是省心的,这俩在口舌上都算得上文官里佼佼者,一个比一个说话带暗喻,他们都是想来气死她的吧。 许栀重心全在正事上,自然想得就很多。 许栀听懂张良在用碗中的肉来作拟李左车。 他意思是:李牧的孙子他只带回来,至于安顿的事情,他不会管了。 在古霞口,她都那般言真意切了,张良也称了臣,但还是这种点到而止,他的行径让她觉得无力。 软硬都不吃。 许栀起身往张良的席间走,这次不像是第一次和扶苏在韩国时的场景,郭开也不在,她演纨绔没有任何人接戏。 “老师别浪费粮食。”没有杂交水稻,但有饿死的人! 搁在他面前的一双筷子前端还很干燥,看来他压根儿没挑来吃过一口。 韩非都不会拒绝她的食物,到了张良这,秦国的饭菜就这么不合他胃口? 虽然是挺难吃,但也不要这样不给她面子吧。 案上一碗粟,两碟菜,一鼎肉肴,分量根本没有消减,只是被转移了个器物装盛。 她端起他面前盛好的肉肴,也带些愤愤地从碗中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最后当着他的面,干脆端走了那个陶器。 离着中堂,对案的李贤被这画面给刺激到了不少。 分肴之举远超出师生该有的范畴。 她拿的还是张良的着。 许栀不知道李贤平静如水的面色下,酒爵中的波纹晃得有多厉害。 她吃掉那块肉是在用行动告诉张良,她会安排好李左车。 张良看到她有这个意思自然也给她找了个话头,“不知公主如何处置武安君之孙?” “李左车之曾祖曾在秦国为官。其祖父去赵,为赵国尽忠,死于奸臣之手,如何不叫我惋惜?如今赵人无不感念武安君之死,此间老师将其孙带回秦,我若好生相待,对赵人来说,可彰显我秦国之包容。” 李贤务必要打断他们的谈话。 “李左车毕竟是赵人,郑夫人将至旬阳,大王那边公主该如何解释?” “这不就看老师与您配合是否得当了。” 许栀看到李贤分明是参与了,又欲置身事外,她笑了笑,“本来雍城之行,你是暗中相护。如今现身旬阳,本来也不好解释。要不然……” 许栀看到李贤的眼神沉寂得吓人,她若是说出要他认个儿子,他指不定又要有什么发疯的举动。 许栀不欲再谈这事,蒙毅去找旬阳令前所言,更是迫在眉睫。 她很快把话给转了个弯,对李贤道:“要不然,等这几日的老熟人到了再说也不迟。” 老熟人? “赵国灭亡已在朝夕之间。公主是说……赵嘉?” 许栀点了点头。 “蒙大人去与旬阳令所言谈的不全是母妃将至,还涉及父王对赵的策略。北地的冬日常年有大雪风,他或许已经以为母妃到旬阳来了。其二,邯郸在各国的视野之中,李左车被我们带来旬阳的消息会不胫而走,就怕赵嘉与李牧之间当真有关系。” 许栀见张良不甚理解,解释道:“赵嘉当日敢入咸阳宫刺杀我和母妃,或许现在也敢。” 又是刺杀?赵嘉。 赵嘉、华阳宫田光、项缠,章台宫的燕人虽是冲李斯去的,却也不料连带着她也给撞上。 如果再包括他自己…… 张良难以想象,她遇到过这样频繁的刺杀,这个还要等上一年才及笄的小公主,在谈及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时,她还能保持着这一脸云淡风轻。 “李左车之事,我会妥善告知蒙毅。在母妃还没到旬阳之前,还望两位设一局瓮中捉鳖的戏码。” 李贤拱手,“公主之言,臣一应皆全。” “为保前线战事顺利,决不可让赵嘉轻易回赵。” 第一百四十八章 唯有一个张良 这个被霜与雪无限度裹挟的落魄公子。 在被先王赵偃抛弃过一次后,又再一次被他的国家抛弃了。 废太子、即将亡国之人。 烛火一灭。 漫漫浮光照在少女白皙的颈部,月光洒在她的脸庞,烛光被旁人点燃,嬴荷华的脸越发清晰也越发模糊。 这个与她八分相似的人,是她的女儿,嬴荷华。 赵嘉不由得愣住,二十年前,他所见的这一片清泓,这一缕倩影,应该是属于他的。 如果他没有失去太子之位。 那么郑璃在那个时候,不会被送去楚国。 她不会成为嬴政的妃嫔之一。 郑璃,该是他唯一的妻。 赵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束手就擒的了。 六年不见,他承认,嬴荷华出落得和他设想差不多,那双杏子眼与阿璃长得一模一样,但前者的眼珠却是一漆黑深潭,渗透出令六国之人胆寒的暗色,天然带着威慑与压迫,郑璃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神态。 那是来自于嬴政的目光。 “赵嘉。你要什么?” 赵嘉被缚着手,他看到这屋内的两个男子。 他认识其中一个年轻人。这个人不会武功,只带了一个仆从就入了井陉大营,不但公然与韩仓作对,还把武安君的孙子给带走了。 张良,原来是嬴荷华的人。 另一个则与嬴政那个谋臣李斯长得极像,他被捆在他们面前,是因为这个少年。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时空混乱的感觉。 赵嘉满是恶意地朝嬴荷华笑。 “我知道公主想要什么。”赵嘉不等嬴荷华开口,“你要我不参与赵国灭国之事,你要我不得出秦。” “当日我已然拒绝了公主的好意,公主如今杀我,比囚我更得当。可公主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母妃不辞辛苦从咸阳赶来旬阳?这真是巧合吗?” “住口!” 嬴荷华的声音抬高,还伸手攥了他的领子。 “邯郸是嬴政永远也过不去的地方,就算他灭了赵国,屠尽了邯郸也不可能释怀。” “你什么意思?” 赵嘉平静地抬头看嬴荷华,“公主想要知晓缘由,我可以告诉公主。公主为达成所愿,嘉引颈就戮也可以。” “但,”他停顿一秒才又说,“我的代地跟公主要一个人。” 许栀原以为他会说出李左车的名字。 赵嘉却看了一眼嬴荷华身边的人,饶有趣味地等着她的回答。 他享受对方这样左右摇摆不定的迟疑与漫长的残忍。 他一眼看出,这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艰难心绪。 她无论怎么选,怎么回答,都会让其中一个受到不少的伤害。 “代地缺了一个像是张良先生这般的谋士。公主给吗?” 可赵嘉想多了,这或许对嬴荷华来说很难以抉择,但对许栀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个问题。 张良的意义不只是个谋臣,而是秦汉之间的关键,是她费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得以走到现在的局面,是他要杀她、她都能笑着让他莫要错失良机,是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可能会放手的人。 她不可能把张良给赵嘉。 书上记载嬴政在赵亡后亲临邯郸,将街巷曾欺辱过他与赵姬的人一一报仇。 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之中,许栀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很快地作了决定。 “你都说了邯郸是父王的心结,我没有出生在邯郸,我不懂的事情,你讲给我听,我也不会懂。至于为什么是邯郸,公子您从未想过为何你们会走到这般余地?公子难道与我的父王从一开始就是敌人吗?” 赵嘉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明显在躲避回忆的侵袭,再次把话头扯回去,“我只问你,你给吗?” “你想从我身边要走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可能给。”许栀的眼神凌厉许多,“包括李左车。” 赵嘉不会偃旗息鼓,代地的寒冷练就了他坚韧如杂草的意志,他继续挖苦道:“他不过一个谋士,一介亡国之臣,公主何以如此在意?” 她触碰过不少文字传记,也曾发掘过不少秦汉的文物。 翻遍史册,她只对两个人停留过目光。 许栀站在屏风后面,她透过这一层薄薄的纱雾,微扬起头,看着隐约的修长身影。 “列国之间,唯有一个张良。” 第一百四十九章 自由是一种能力 一场杏花微雨悄然沉潜入心。 听到这个回答,赵嘉的反应比在场的其他两人还要大,他用尽力气,笑得渐渐吃力。 一个完全不同于当日郑璃面对平原君给出的答案。 ——郑璃愿去楚国,自愿去楚。 郑璃没有再等待被人选择,她没有选择与任何一人结庐为院,只是一个更加公平的交换,她促成了赵政去秦的契机,也为赵嘉挣得了一个自由的基础。 与此同时,嬴政在回到秦国成为秦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然变成了天堑。 就算赵嘉能够周游列国,遁入隐谷,也逃不出樊笼,他的一生也不可能有这样涵并天下的气势与底气。 自由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能力。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赵嘉失去的是不只是权位与爱,还有拥有自由的能力。 他的心已经被光怪陆离的童年死死地缠绕束缚,并要用一生去回忆祭奠。 仿若昨日旧梦,烟云消散。 迷幻的眩晕越来越重,他的瞳光骤然一缩。 赵嘉来到旬阳前,怎么会毫无准备,他咬破牙齿缝隙间所藏的毒物,他要用最后致命一击,来留住一个残缺的回忆。 “不好!他服了毒!” 嬴荷华从帘后奔出,赵嘉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发上的金色珠钗在烛火下摇晃,秀口微张,一双眼终于有些像似的神色,他在恍然中于脑海中构建着她母亲的模样。 可惜,她还是和六年前一样,穿一袭赤色长袍,而她的母亲从不喜欢浓翠鲜红。 “赵嘉,你竟然服毒?你的代地不要了?你不想找赵迁拿回属于你的位置了?” 他口角带着血线,潦草地笑。 听嬴荷华此言,她不只是想把他困在秦国,更是想要从他这里找到赵迁赵国的软肋。 赵国虽失大将,然秦赵世仇,举国上下抗秦之心不灭。 赵嘉与燕丹从来不一样。 他不是燕丹,他执着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对嬴政抛却往事而阐发绵长的爱恨。 赵嘉不甘的是郑璃忘记了邯郸的一切。 他要用他的死,让郑璃想起赵国的曾经。 当然,若是她与嬴政的女儿杀了他,那么折磨无疑会长伴她一生,往昔的阴差阳错,就该用痛苦与绝望来铭记。 然而赵嘉不会知道嬴荷华身边有一个扁鹊的学生。 光线压合,赵嘉被人用极快的速度塞了一粒药丸进嘴里。 啪——门一关一合,他很快被赶来的蒙毅和章邯带人拖了出去。 蒙毅鸡鸣时离开,临夜而归,他带着晚雪也带来了咸阳的召令。 郑璃去旬阳不只是她想要来,有着嬴政的暗示,更有李斯的入手。 他看到赵嘉出现,刹那明白这是关于一场沉珂旧疾的重新提及。 李贤之父游走暗谋多年,而张良初来乍到,不便参与太多王室隐秘。蒙毅也发觉嬴荷华公主在他身上的付出已然超出了传统招纳贤士之礼。 张良不像李贤,李贤虽然也到处奔走,但也实在扣有监御史这种固定官职。 张良既是大王中意接替韩非的人选,本是与蒙毅一样是大王身边的顾问大臣,可在大王朝中没有给他固定的职位,却让他住在王城岳林宫。既作公主之师,便是少傅,但也没有去博士官署就职。 他游离在官僚体系之外,有随时抽身的好处,也有模糊的边界。同样的没有具体官职,那便等同没有同僚,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不听除了王室之外任何官员的调遣。 蒙毅无法彻底想明白嬴政这样安排的用意。他颔首,拱手道:“张良先生,您在赵时与顿弱大人有所交涉,顿弱在赵的遗留,还请先生告知于我。” 许栀在蒙毅进来的时很快走到了屏风之后,她见蒙毅言明也明白了那是嬴政的意思。 她心也一直跳,若不是赵嘉的打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读史时产生的热烈面对鲜活的张良,她对他遥遥一鞠礼:“老师先同蒙大人去吧,李左车之事,亦可与蒙大人说明。至于赵嘉,荷华不会让您去代地,请老师放心。” 她没看到张良眼中的惊鸿一瞥,只听他缓言了一句好。 这一屋子的人都走光了,许栀才堪堪呼出一气,摘下发间的珠玉,她松下身子,披发斜靠在山水松烟屏画旁边。 赵嘉此来竟然是存了死志? 许栀不懂,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报复嬴政?这报复到了什么?代地的主事者死了还算好事一桩。 他又提及了郑璃,那么邯郸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细节处是她无法在史书中看到的。 她又生怕自己的记忆储存出了偏差。 许栀衣服也没换,仰躺在榻上,用手上下搓了搓脸以图让自己更清醒,接着她掏出脖子上的玉板,自言自语:“我真想去检索知网里关于代地公子嘉的研究报告。为什么我就没有个随身空间什么的?” 吱呀一声,屋中的窗户忽然摇曳了一下。 ?许栀一个激灵,还以为真的管用,她挪到妆台前,已经摆好了上网的姿势,一般来说电视里铜镜就是媒介。 这种怪异的姿势令进来的人不甚理解。她笔直地端坐,右手还不停在案面移动。 “在做什么?” “找鼠标。” 来人说的是现代语言,她用普通话答得太顺溜了,一点儿没迟疑。 许栀倏然睁开眼,她便从铜镜中看到了他,松下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她虽然有一瞬的慌乱,但由于今晚发生的事,许栀对他夜闯她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知道在古代要避嫌,可她一直觉得她是在用现代的灵魂与他言谈,无论是诡计暗谋,还是演戏,她在李贤面前可以说无处遁形。 她躲也没有躲,只转过身。 见他从方才到现在的脸色一直不太好,不过这对于李贤来说也太正常了,自从他从蜀地回咸阳,她就没见过什么时候他眼底没有深渊,久而久之她倒也习惯了。 所以她抬着头,直言问他,“赵嘉可还活着?” 李贤原本在让赵嘉把毒物吐干净之后就要启程去邯郸,顿弱还需要通过他从司空马手中通过密阁来取得邯郸城的布防图。 谁知道,赵嘉刚把眼皮睁开,他看到是他就开始有毛病地笑。 “你做再多有什么用?” 第一百五十章 还请赐教 赵嘉说着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他笑得无力,可他把他面前人的袖子攥得很紧,他看清楚少年的模样后,脸上挂着一种别样的笑意。 他口中含着血,牙齿与舌头也都含混不清,只是迷乱。 “她是嬴政的女儿,在姓嬴的人心中,权力比什么都重要。秦国有多少御史,你算什么?张良却是列国中仅此的一个。于嬴荷华来说,什么不比阁下重要?” 什么不比阁下重要? 是啊,李左车也比他重要。 李贤寂寥如冬日荒原的精神世界本就荒芜,赵嘉这疯疯癫癫的言语像是一场冷火,令他本就摧折的原林更如枯枝,燃烧过后尽处皆是灰烬。 他向来要把事情追得明白,无论这一世,还是上辈子,他都恪守清醒的准则。 纵然是大不敬,但他在出发出邯郸城的前一日,他还是冒着风险折返了许栀的卧房。 可临到门口了,他却没了要去追问的言语,只是想在离开前,再看她一眼。 邯郸守城之役,艰苦非常,是灭国之战中最为固守的攻城战。上一世顿弱没能从城中找出布防图,顿弱被郭开给困在了地牢,差点命丧邯郸。 没了布防图,秦军攻城耗费多日,死伤惨重,直到后期嬴政临赵在巷口也遭到了藏匿于城中的赵人攻击。 由于许栀与张良的参与,前期诱郭开、杀李牧、烧军营的步骤已然快了许多。为了让进展更为顺利,他必须在邯郸闭城的之前去到邯郸城中,协助顿弱传递消息。 城门封闭,城中人人皆兵,赵人善战,李贤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全身而退。 而方才隔着屏风,她没有一句话给他。 不料许栀没入睡,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铜镜前,她看到是他的时候,既不意外也不慌乱。 屋内的碳火烧得很旺,他从外面进来,鞋底的冰碴子在大团锦花地毯上化出了脚印。 “救治及时,赵嘉尚活着。” 许栀等着他的下文,可大约三分钟过去了,他也不多说话,只立在中屋,刚才说话时也把头埋得很低。 许栀以为他有什么需要低声说话的密事,担心隔墙有耳之类。她便起身绕出屏风,绕过盛香的青铜器。 可她走近一步,他就退一步。 她都有些怀疑李贤或许真是个精神病人,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发疯,一会儿又瑟缩。 他能伸手掐她脖子,又能表现得这般缄默。 外面还是冰冻的冷,烧得发烫的碳火让室内温度陡然升高,冷热转换太快,让人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许栀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她缓和地对他笑了笑,“大半夜不睡觉?” 每个夜晚他都难以安眠,只有梦中的冷与血才能让他时刻铭记他的前路,让他一遍遍清醒自己在赎罪。 “臣明日将去邯郸。” “邯郸。”许栀想了会儿,“赵嘉也说了不少邯郸,他说的是过去的事情,你知道吗?” “臣听父亲曾提过,郑夫人与王上年幼曾在邯郸相识。” 果然是年少相识,那么赵嘉也是了。 “原来如此。” 许栀沉思一会儿,心中有了大概,她复又抬眸看了李贤,总觉得他今日很奇怪,“好了,你我两人在的时候就别称臣了。” 李贤的胳膊被拍了一下,一直处于冬日沉寂中的河水不会流动,但现在她却成为了凿冰之人。他却有着几近冷漠的清醒,一条法律释文不会只针对一个案件,她也不会是他一人的光亮。 她连头发也没有绾,人还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靠,他都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暖意。 她说她是许栀,她说她是为他们而来,她说她来自两千年之后。 这也意味着,她终有一天是要回去她的时代,她终不是此世之人。 就像他,本是惨不忍睹地死过一次,他不会对任何血腥与疼痛有反应,也不会惧怕任何死亡。 李贤这一生从死亡的起点开始,回到死亡的结局才是他的宿命。 所以,自始至终,他不曾逾池一步,但他不愿放手一个可以把希望攥在手里机会。 在许栀一再的要求下,又再以抬头和他说话太费脖子,终于让李贤坐下了。 她听他提及邯郸,她看过书中所记载,但也匆匆一笔,便嘱咐道:“战事危险,邯郸此去,你多加小心。” “若我回不来,你会伤心吗?”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认真。 “你怎么又在问这个问题?我说过,” 李贤打断了她,“我之前听你唤张良子房,你不好奇我的表字吗?” 许栀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到这上面,便用眼神表达了想要知晓的意图。 “我弱冠之时,楚国未灭,没有上蔡族老,也并无祖父阿母。在咸阳,只有父亲与兄长。” “是何字?” “景谦。” “景谦。”她重复一遍又道:“景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谦曰不与物竞,矜庄自持。廷尉对你寄有厚望。” “可惜我并没有达成父亲所愿。” 许栀也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因果不在表字,而在今生。我那个年代早没有取小字之类的风俗了。”她笑了笑,“我说过,在此遇你是幸事。” 李贤像是收到了极大的慰藉,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柔光,他不欲再纠结下去,缓言谈及她当下关心的事情,“李左车之去处,你将如何安排?” “我会与蒙毅说明,纵然父王同意,但他此时年纪还小,我想可能需要找个傍身之所。” “张良在岳林宫尚且引起韩人的监视。如果李左车直接以武安君之孙的身份留在咸阳,恐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公主不将赵嘉先封口,恐会招来祸患,危及长公子与公主。但若公主杀了赵嘉,大王恐再无法得知邯郸之事的真相。” 她起身,开始在他身边踱步,裙裾随步如花,佩玉琅嬛作响。 李贤没有系官帽的时候,削去不少深沉,总算让他看起来像个少年人。 他跽坐着,身上是件黑色便装,长剑不离身,一身肃杀,腰间的银金色刀柄泛着烛火,不像文官,倒像杀手。 她每每认真注视他时,总会不经意地褪尽公主的身份,他的面前只有许栀,他眉峰时蹙时平,眼稍总含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于是一片消散了的意蕴,她不知他告诉他表字的含义,也没有怎么放进心中,不过一双乌眸已不似白日锋利,收敛了凌厉,带了些紧张的狡黠,语调也刻意放缓。 她听张良喊他李监察,想必是官居监御史,算来也是几十年的宦海浮沉,他对这些事情的运作,自然是手到擒来,话到此处,那么她不是嬴荷华,而是许栀,执掌人心需要收放自如。 她微微侧着身,手搁在他的肩上,轻轻地用力。 “许栀,” “还请大人,赐教。”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死水微澜 她说着话,神情专注。 李贤肩上的触感欲重,感知绵密如一翁细火在炙烤,碳火温度过高,越坐下去越热。 她这样唤他不是头次,声音柔和下来,他便不自觉地顺了她的意思。 “夫人临旬阳,可看作大王去邯郸的先行,李左车之事,公主可先对郑夫人如实言明。公主可借此事引导至赵嘉,顺利让李左车之事告知咸阳,最好让家父接受此事。 此间,还需公主了解夫人心中所想,万不可让赵嘉见到夫人。最后,公主见到大王之前,公主不可同夫人贸然提及今夜之事。 邯郸往事扑朔迷离,公主知晓过程从言谈中策应便好,最终一切还将交由大王。” “为什么不可同母妃说今夜之事?” “长公子在王翦帐中已有几年,如今王翦出军,邯郸一役,公子可能会参与。若此间再涉及到楚国与赵国纠缠的势力,长公子军功未立,公主若在筹谋之中太激进,恐对长公子与你不利。” “好。我明白了。我不会让王兄为难。”许栀重新坐到他的对面,她语调一转,“不过,听你刚才之言,看来廷尉已经得知是你随我这雍城一行。母妃来旬阳,廷尉是不是出手了?若届时需要廷尉站到我这一边,不知他会不会愿意?” 李贤神色未变,他抬起了眼睛,用深邃的目光注视她。 许栀见他不答,她在张良那里学到了一种润泽的松弛,也不欲再问。 她把李贤给捋顺了,才能集中注意力把心思花在更多人身上。 赵国的事情一翻篇,魏国的刘邦、陈平,还有楚国的项羽、韩信都还需去挖掘。 由于离得很近,她想起了他方才说明日就要去邯郸,而阿枝他们从咸阳给她带了一盒很金贵很金贵的伤药。 这显然是贿赂。 贿赂不在伤药之贵重,而在心意,让对方死心塌地有难度,但不要搞背刺,许栀相信自己还是能做到。 “我有件东西给你。” 她转身从妆奁匣子去取,匣子共有四层,中间一层是她存的金银圆片。谁知开匣子时,她最下方的小夹层被帛书塞得有些满,其中一层抽屉被卡紧了,她用力一拉,许多传信竹书、羊皮小卷都掉到了地上。 许栀赶紧去拾掇。 李贤也俯身帮她捡,无意中看到了这些卷书,虽材质不同,却皆是韩字,上面也有着共同的落款。 这是张良在赵国邯郸时给她通风报信的密函。她在咸阳时,他也从蜀地给她递了不少,可他的帛书待遇就不如张良,大多都被烧了干净。 阅后即焚是规矩。 可张良的书信,她非但一件不落地保存,还全部都藏进了闺匣。 ——子房。 这两个字就像是牢狱之中的铁烙,滚烫地印在某处,瞬间令他的理智与愤懑在大脑中一阵僵持,呼号着让他把这些碍眼的东西给当即毁掉。 许栀见他把卷书递给自己的时候,脸色又不太好,张良是他黑脸的触发器吗? 她愣了一下,很快逻辑通畅了。从新郑那会儿,再到古霞口,李贤两次想杀他没杀成,还被迫救了他,她对张良这种影响到大秦国运的人又有些殷勤,从李贤的视角来看,这个操作确实招人恨。 虽然她收藏他的字的确有那么几分私心,她也不敢披着嬴荷华的身份天天对着张良本人去完善她读书时候的深切眷念。换做许栀本人,她真怕多看一眼,她就能哭着和他说,‘先生圣才,见您一面实乃上天隆恩’这种很容易被当成疯子的话。 当然,这还有对时局实在的用处。 “这都是摆在手中的证据,他以后要是跑去帮别人,我便把这些拿出来。” 许栀终于翻出来了那盒精致的药,镂空银线做成了蟠龙之形,这盒子已然价值不菲。 “你虽然是医生会自己配置药物,但是这些材料收集起来,还要制作成药膏还是很麻烦。邯郸比新郑危险许多,你可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她笑盈盈地把药盒双手递到他面前,见他没立刻接,便又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诅咒你受伤。赵国未灭,邯郸危机四伏,你更需当心郭开,他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本是阴暗沟壑之中的死水,没有什么可担心。” “我担心。” “你担心?” “我担心。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许栀的人,只有你。” 她诚恳道:“你父亲,你哥哥和你家的猫都不想你有什么事。” 潋滟的烛火在她瞳孔已然化为碎蝶,是庄周大袖一挥才让他能在极端的天气中,得留如此温暖的梦境。 许栀见不得这种推三阻四,自顾自把东西往李贤手里一塞,又带着些嗔怪道:“说什么死水,再过一月就要到除夕,除夕是父王的生辰,你稍微吉利一点嘛。” 她在对方沉默着抬眼的瞬间又极富有江湖义气地拍拍他,“你放心,你必能安全回到咸阳,亦能报郭开之仇。” 他笑了笑,叹人生在世犹如梦境,一路皆是黄土新坟。 他不得不承认,许栀对张良的评价或许不假,张良的计策的确令赵国更乱。 郭开野心膨胀,对顿弱放松了不少警惕,而此间韩仓欲代郭开,他们皆对秦之指挥言听计从。 李贤凝视她的眼睛,“若诸事有变,张良可议,他的确是大才。” 许栀嗯了一声,朝他弯起眼睛,“秦国等你。”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原本他今夜来也只是想要看她一眼。 她只说秦国等你。 而非,我在秦国等你。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唤过他的表字。 她说,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许栀的人,只有你。 同样,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李贤的人,也只有她。 —— 李贤从房中离开后不久,许栀看着消失的痕迹,空荡荡的位置残留着方才人的余温。 她想着方才他的神情,一时之间更有些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给钱,给权,以后再给他升官,让他站着就把仕途走好,许栀不相信这样李贤还会跑偏去当袁大头。 阿枝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百五十二章 阿枝之疑 阿枝替小公主关好门窗,擦去了槛上的鞋印。 怀清说得不错,他们从偏僻的蜀地来到国都,空降式地占据了咸阳偌大的丹砂市场,已然得罪了不少咸阳权贵商贾。 商贾历来游走于黑白纵横之间,他们须得找寻合适得当的靠山。 阿枝不太明白为什么怀清看中了嬴荷华,她虽是嬴政的女儿,却也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公主。 她来到古霞口之前也不太明白,直到她亲眼看见这个公主如何让这些比她年长的人甘心为她所用,公主言辞之间擅长驭人之术,行事且不着痕迹地借势设局。 论脑力、心力、她不输任何男子。 在旬阳的时日,嬴荷华的日常既正常也很奇怪。 很多次入睡之前,她都会拿着脖子上的玉佩轻声念叨着她父兄的名字,又或者是一遍又一遍翻看张良从邯郸送来的书卷。 张良还真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少傅。大老远地,他都能记得她是他的学生,他在惜字如金的帛书最后一句,总能记得提醒她要她今日读哪些儒学典要。 阿枝今日抱来一卷《春秋》,明日又是一卷《中庸》。 她不在院子中堆雪人,也很少逗兔子,大雪天里,她能安静地把张良给她布置的功课全给看完。 阿枝表示疑惑,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她都能看得下去?还能半晌不放手? 若是发现了张良顺带的问好,她能反复看上好多遍。 偶尔嬴荷华会露出不似她这个年龄的神色凄然,尤其是在蒙毅处得知李牧死于井陉郊外的那天,她晚上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夜宵也没有吃,她往书卷上写了不少奇怪的文字。 当日许栀给张良的密函上,所诵的不是黄道周的全文,在黄道周的诗文中,他写了李牧的结局。而她认为会有转机。 殊不知,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悲剧,只是许栀不肯承认罢了。 她只能道一句‘将军瞑目’,然后在火中投入帛片,焚灭剩余四句诗。 【一不奉命,身首莫全。呜呼哀哉,为将难言。】 阿枝不知这些所故,她想着嬴荷华的母妃是楚国人,她写的字有可能是楚文。 楚文……阿枝想起了后宫的郑夫人,不久就要来到旬阳的嬴荷华的母妃。 阿枝在第三次接到怀清的传书后,她需要解开疑惑。阿枝自幼随怀清左右,怀清家境还算不错,父亲祖上历代是商贾,既得益于吕不韦,也益于自商鞅改革开始的政策,平民阶层能够通过军功爵制打通一条向上的渠道。 到怀清这一代,母亲的兄长在秦赵的长平之战中攒了不少军功,从普通士兵做到了百夫长。 百夫长需要付出鲜血,战场上只拼实力。怀清的舅父在军中见了世面,却伤了身,正值乱世,男儿以自身能力为导向,然女子之性格并没有被束缚。怀清的舅父只有怀清一个侄女,在军中听说了钟离春的故事、深知读书知识的大用。所以怀清从小就有了别样的教养,阿枝连带着她,也有了一道听学的机会。 阿枝选择今日说明身份,更还有章邯的副将吕泽的缘故。吕泽找她道出了马车之事的存疑,吕泽与阿枝在蜀地相识,吕泽曾是魏国人,他是因肥吾之战才来的秦国蜀地。阿枝常问往来秦国之民甚多,为何不将家人接到秦国,他说父亲很久都没有确定,后来来信只说待家中幼弟与小妹收拾妥当再决定。 吕泽从井陉大营回来后对张良这人倒是颇感兴趣,一度他倒是心向何处? 案上的徐徐檀香还在燃着。 阿枝见嬴荷华放下子思的《中庸》,她一改往日的沉默,“公主在看中庸?” 许栀对这个寡言的侍女今日开口说话颇有几分惊讶,她朝阿枝笑了笑,将手中的竹简了一个角。李贤说过,阿枝是怀清的人,她这时候开始开口,是要讲一些关于怀清的事情了吧。许栀从那些人精身上学到了后发制人的要义。 “阿枝你断文识字吗?” 阿枝念出简上的第一列文字,“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她见嬴荷华看着她,眉毛轻轻上挑,神态自如,她是在等着自己后面的话。阿枝知道拐弯抹角没有任何好处。 她直言道:“公主聪慧,我不愿欺瞒。您可还记得去往雍城的路上,您的车辙损坏,这才令您下了马车,随后遇到韩人的伏击。车辙乃是人为损坏,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许栀连头也没有抬,只是淡淡道:“老师这样做,有他的用意。” 阿枝略微惊讶,这小公主以为是张良,她对张良的放纵是已经到了不顾性命? “车轮毁坏不是出于张良先生之手。” 许栀也并没有抬头,她随意一问,“那是谁?” “是李御史。” 李贤?许栀这才愣了一下,只听阿枝继续说。 “李御史在出使之前命人着手制了韩弓与车轮的轴心。” 自从被身边的侍女背刺的次数多了,许栀不大相信阿枝之言。何况若真是李贤,也是他用来设计张良的,他曾想弄死他这对她来说并不算秘密。她甚至觉得,李贤若不这样做才不像是他,他原本就不是个光风霁月的性格。 “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阿枝见嬴荷华的凝滞只是一会儿,神情一点儿没有大的起伏。 许栀这些天一直在想与郑璃怎么言说关于赵嘉的事情,她并不想和怀清的人翻李贤的旧账,若真要论说,还是等到回咸阳比较有时间。 “车辙事小,却可见公主身侧之人事务庞杂,不能恒心一之。” 许栀笑笑,“商贾又如何不是为利趋走?” 阿枝一怔,随即又愕然,李贤早把她的身份暴露了。可惜怀清不在,李贤这人她也有几分看不懂了,他到底是在借嬴荷华的位置往上爬,还是真就如他所言无欲无求? 不过就他在蜀地做的事情,手段阴狠,果决凌厉,又那般狮子大开口,简直不可能是无欲无求。 “不瞒公主,阿枝随蒙大人来古霞口之前,您的母妃找过我。若阿枝可为公主解当下燃眉之急,还请公主能给一次机会。” “怀清要什么?”许栀很直接。 “公主的声名。”阿枝续言,“公主要秦国的势,怎么能少得了财物之备?” 原来怀清是通过她的种种迹象中把她认作像是后世太平公主那般的人物。许栀自己没往那方面想,可她要想参与政局轨迹,除了需要获得她父王的信任,权位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 她看着手上的《中庸》,子思讲的是恒用中和,张良是想让她做不偏不倚之人?中庸讲究通过后天的学习修养,来祛除人心上的蒙蔽。 如今她心上之尘埃,只有大秦未来。 许栀垂眼,再又抬起眼,乌黑眸中有着很淡很静的神色,又隐隐发着如焰火般的炽色。她波光潋滟地展颜一笑。 阿枝又听她说;“既然是合作伙伴,那回咸阳拟签一个合同吧。” 虽然不太懂什么是合同,但前一句话已是嬴荷华的点头。 许栀朝阿枝的耳边絮语几句,不免让阿枝有些轻微的震惊,嬴荷华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开往事的迷幻,竟然只是为了要她的父母能够重修旧好。 而她自己什么也能抛得出去。 “公主有此决心,此事定成。” 阿枝从桃夭那里听来了不少关于郑妃的故事。 郑夫人听阿枝说了女儿身体之故,更觉情况与从前不同。 她一点儿不放心女儿整日与那些朝臣待着一起,待更加清楚地了解了女儿的行为举止之后,她心中明白了个大概,终究是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但就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关系,她绝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结果。 “母妃为何要我跪?” “荷华,”郑璃不能张扬,只是望着女儿的眼睛,她从中看到的只有倔强。 许栀听话地跪在了郑璃面前,但眼神没有一点儿偏移,大大方方对说:“不知母妃从何处听到这样的话,荷华只是觉得一朵花很漂亮,但我并不想把它带回家。我想让它在花园里绽放,偶尔看一眼就足够了。” “是这样?” “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倾慕先生 室内温暖,来人只着身白绿袍服,身形修长,更显他容雅清隽。 他停在帘幕外,微颔首拜道:“臣张良拜见夫人。” 许栀还跪在帘幕之内,张良来之前,她一直在被郑璃教育。她揉捏着自己的裙角,和微微发麻的腿部。她很用心地听,慢慢发现郑璃果然是随着众人的言辞将自己给理解错了。 她听到张良的声音,扭过头,虽然隔着纱幕,但清晰可见他的衣着。 蒙毅和李贤当日听闻郑璃将至的时候已然换上了官服。 张良居然套都懒得套上?好歹是见她的母妃,穿这种故韩纹饰的衣裳,算是对自己无声的反抗? 每次许栀觉得张良能够为她所用,能够安分了的时候,他都能发声不满。 许栀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有阿q的乐观精神。 张良年轻的时候,也该是这个桀骜不驯的性格。他要是那么容易就屈服了,也不至于能有精力与意志规划数年去请力士锤嬴政的车驾。 这下许栀明白为什么人会有征服欲了,他都能以身作挡,把命豁得出去救她,行为举止却还是喜欢和人对着干? 可以拿命救人,但绝对不会轻易低头。他越拧巴,她就越是想把他给扭到手里。 许栀没想到的是,郑璃直接给他赐了座。 赐座?不问他李左车之事吗? “先生且坐片刻,秋兮看茶。” 听到郑璃的吩咐,许栀大体搞清楚了情况。 郑璃在意的不是李左车,而是她在悬崖上拿王刃捅了张良的事。所以郑璃这才赐座,这就变成了孩子被家长提着跟老师道歉的场景。 在母亲看来,女儿被当爹的溺爱,养成了娇蛮无状的孩子。 郑璃分明也曾说过,她像父王不算坏事。 许栀决定在母妃面前把自己的这个分化的性格固定下来。 “先生以后不许穿这种韩袍。” 许栀霸道地说完话,在郑璃哀愁的注视下很快把头转过来,接触到母亲那种很明显想让她住口的眼神,她不等郑璃说话,她瞬间低下了头。 许栀没有想到张良会理他。 “好。”帘外声音清泓如水。 ……好?放在私底下,张良肯定能扯一堆话。可于外表来看,张良的气质简直和她王兄相差无几,甚至五官更柔和,那种很气人的言语仿佛从来都不存在。 郑璃并没有见过张良。隔着帷幕,这个称臣之人的气质和扶苏在某种氛围感下很是相似,直到亲耳听到他与女儿的谈话,她似乎立马明白了为什么荷华这样跋扈。 郑璃颇有些头疼。来旬阳是她在禁足的一个月前就安排好了的事情,可在旬阳她还没面对赵嘉出现,就先听说荷华在灵鹫山了出事。 虽然蒙毅告知她雍城路上原委,也解释了荷华到旬阳的原因。但蒙毅并未细说前后的关联,只说了公主对老师颇为尊重之类的话,但几处关键拼凑在一起,郑璃理解的与事实全然偏差了。 荷华居然在路上捅出个这么大的篓子! 燕丹曾经派田光告知她,荷华方八岁就能设计赵嘉,她以后也会和她父王一样,变成一个嚣张残暴之人;而现在,事情好像真的这样发展,若有人不顺她的心意,她就能很果断地出手。 师者乃道之所存,张良虽不是正式的老师,但却做着少傅的工作,她连她的老师她都敢拿刀去捅?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郑璃问女儿话时,她并没有觉得这有多过分。 阿枝适时地带来了郑璃要的消息,同时还带来了别的。 “夫人,张良去赵国带回来的孩子,婢问清楚了,是武安君之孙,李左车。” “李牧,此事作密函即刻交由咸阳发往廷尉处。” 郑璃又在阿枝那里听说,蒙毅的人当日在古霞口找到荷华与张良的时候,张良身上也还带着伤。然而大雪阻路,他们滞留在旬阳这段中,荷华还是对张良保持了相当的友好态度。 她方才问过了女儿,她的回答令她又放心不少,她将张良拟作花,偶尔看一眼就足够了,并没有想用非常手段得到张良。 在先秦时期,男女感情在不违背基础道德的情况下,还是相当自由。退一万步来说,张良毕竟是韩人,又冠着师者的身份,这种身份放在当下任何诸侯国,都是绝对命令禁止。 许栀未知晓她母亲过去的样子。 在她离开厅中时,只看见张良身一低,好像头一次把头低了下来。 她没听到郑璃的问题,也并未看到张良被密长纤细的眼睫覆盖之下的瞳孔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消极。 院落中的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雪兔在奔过厅堂大门。 只有漫天的霜雪和一只不懂人事的兔子听到了张良的回答。 “臣不会让公主喜欢上臣。” 可白雪和兔子怎么会知道,张良又怎么会知道?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把这话给提前违背了。 原本就只有泛黄的书页,字里行间的参差。莫说喜欢,她连看他一眼都算奢侈,毕竟直到2022年的学界也没有确定下来何处是他魂归之所。 掠过的剪影,夹杂着大鹅毛大雪,洁白干净,这是不可捕捉的千年之远。 许栀记着院落中还有另一个人,她记着李贤离开前对她所言。 她需要提前知道邯郸往事,入口处也只有赵嘉。 还是在大雪天,赵嘉立在雪檐之下,拿着剪子侍弄不知谁从邯郸带回来的一株月季花。 韩赵之人都长得很端正,赵嘉被卸了剑,被迫换上秦国服饰,他身量本就好,也是不会低头的那一种人,黑色直裾令他显得很是笔挺。 他手上还带着手铐,动一下就能连带着铁链哗啦啦作响,他看到嬴荷华来,手上的剪刀没停过。 赵嘉和她也算是熟人了,许栀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你把剪刀给我放下。” 赵嘉环视一周,嬴荷华没苛待他,这房间比他在代地的房间好上许多,他看着邯郸城的这朵娇艳的月季,继续动手剪枝条,“小荷华是公主,困我在的确实不怕惹上麻烦。” 赵嘉今日是说什么也不会说正事,她无论怎么问,他都闭口不谈他来旬阳的真正原因,除非让他见到郑璃。 许栀有时间跟他耗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自顾自地开始倒水喝下。 赵嘉见她这般自然,他续上一句,“你不怕你那个张良受到攻伐吗?” “我与你谈的事情,乃是秦与赵之事,这与张良有何关系?” “真是与嬴政如出一辙,都是那么自负。”赵嘉说了,抓上刚才剪掉的枝条,月季上的倒刺把他的手掌扎得鲜血直流。他又很快笑着了起来,抬手无所谓地拨动了一下花朵,白粉色的花瓣上很快多了几滴朱砂色。 “有些人既然得到了,就该好好珍惜,你不珍惜自然有人会珍惜,无论如何也莫让他逃到别人手中不是?” 许栀看了他一眼,赵嘉是铁了心跟她东扯西扯。 打太极是吧,谁不会呢,许栀撂下一句,“我该珍惜的自会珍惜,只求精要而不贪多。大叔啊,我劝你与其抱着陈年旧事郁郁寡欢,不如敞开心扉一解疑惑。” “这话你最不该给我讲,我是最想要一知究竟的人,他们就不一定了。” “他们是谁?” “呵呵,除了你父王还能有谁?”赵嘉笑了起来,他掐下这朵月季,他看了眼外面白茫茫的天,忽然把它往窗口一抛,扔在了雪地,花瓣上的几滴血也被甩在了冰雪上。 路过的人见到这朵花,他小心地将它拾起来,眉峰一拧。 许栀见到赵嘉这个态度,她知晓今日不会再有任何结果。 她有些愤懑地从赵嘉被关的房间出来,由于走得有些急躁,步伐也加快了,过拐角的时候,她也没留神,一个宽阔的绿白色在她眼前骤然放大! 她恍然对上一双皎皎明月光的眼睛。 “小心。” 还好她及时稳住身子,不然差点就撞到他怀里去了。 许栀没来得开口,正想与他商量一下赵嘉的事情。 她看到张良袖中有个粉白的颜色,好像是把刚才被赵嘉扔出去的花骨朵捏在了手中,她正要偏过头,张良好像不欲让她看见这朵花,很快开口说话了。 “良不欲长留,邯郸城破之后,良会上报咸阳然后返回颍川郡。” 颍川郡?那不是韩国故地。 许栀腾地把他拽到了一处静谧的角落,她不知道她身后一墙之隔,则是遍地的月季。 她这才仰视张良,“为什么?” “在雍城路上,公主原本不就说过,对良不想重蹈李斯的覆辙,你会放我自由。” 放他走? 自他在古霞口愿意称臣开始,她就不会随意放他离开。 许栀想着自己对郑璃说过的话。 这一朵花所在的土壤,只能是秦地。 她微微抬起头,听见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心里很慌乱。 “我见先生,本就是遥不可及。” “我倾慕先生,如今不愿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九分真意 许栀说罢,她本是预计好了的话,她让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加重,郑璃定不会将雍城之事张良想成是暴鸢族人的帮手。 她说倾慕,在张良听来也只有尊重敬羡之意,可句子从嘴里钻出来了的时候,就变成了两句。 偏偏这两句话皆是她的本愿,皆是她的真心实意。 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方才在厅堂一身孤胆地威胁别人的理直气壮转瞬即逝。 张良没有立即说话。 她忽然变得更为局促,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许栀找不到话来说下文,也忘记了离开,只能僵硬地站在那儿,仍由轻微的凝滞与窒息从心间扩张到全身。 等到他缓慢地俯下身。 他埋下头,做着像是之前在马车上他为她挡下箭的那个动作,又停在她曾在新郑王宫对他做出的举动的位置。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掌住她的肩,不让她逃走。 她的颈侧只有他温热的呼吸,他将手中的月季花轻轻别在了她发侧,霎时,她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还没来得及细想太多,却听张良温和地开口,语句写尽不屑,刀割般残忍。 “公主此话对良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公主是秦国公主,自当谨言慎行,勿要这般捉弄于良。” “公主所言,良只觉厌恶。” 张良的语气还很缓,他立身的时候,雪下得大了些,她完全感受不到冷,只有山寒料峭。 张良于暗处将指节捏得发白,厌恶之词用得颇重,他以为她定会勃然大怒,便特意很慢才立身,甚至在说完第三句话的时候,他已然等她挥手给他一巴掌,再看着她扬长而去。 可她发愣地望着他,漆黑的眼里流转着很多令他意外至极的神色。 许栀垂下眼帘。 张良相当擅长如何报仇。 她复又扬起脸,把发边的月季花抓了下来,捏住花萼捻在手中。 她把七分倾慕,说成九分真情,语调又掺杂一分刁蛮乖张。 “我原以为在崖底,先生不再怨恨于我,原以为先生从赵国回来后会理解我所行之事,原以为先生……” 她停顿半刻,直截了当道: “我对先生倾心爱慕。先生何以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 张良见她朝他很是顽劣地笑了一下,她偏着头,额间一颗赤色的玛瑙像朱砂红,放大了,又滴进他的心与眼睛。 她攥紧手中的月季,走近一步,她虽然扬着脸看他,但未减去一丝语气中的嚣张。 “我同母妃说过先生在我心中的感受,彼时先生如这一朵月季,我只想看着你也便足够。” 她不等张良有何反应,垂眸把这朵花给卡在跨腰的剑器革带上。 “月季在邯郸长得虽好,可在此处也同样能生根,既然月季可以如此,那么子房,你这一生都休想离秦。” “秦王尚且允许韩非,”他声音低沉。 她止住张良要说的话,凑到他眼前,笑得像是月牙儿,她真心实意地表达傲慢。 “父王对韩非是选贤才,要宰辅。我嘛,我用不着这些,先生你,” 张良一直风平浪静的眼底被这个停顿给掀起了风波,他忽然变得比她刚才还要慌乱,生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郑妃之所言,他是她名义上的老师,他还在埋怨自己蒙蒙然的感知,正要谴责,将这些令他无比反复的情绪翦灭。 花朵的鲜红,辞色之恳切,嬴荷华直白而热烈,轰然骤起,推到他心中城墙。 他承认自己根本招架不在。 少女娇俏的模样,闪动着不可捕捉的强烈情绪,如海啸,如猎风,扑灭他全部的恍惚颓唐。 “要怪就怪在你方方面面,正好深得我心。” 她说了,动作顺畅地在垂头瞬间,用抚耳发的小动作把滑落的眼泪抹走。 “我若得不到先生的心,别人也休想。” 感情真挚是真,专横强势更是板上钉钉。 这世上哪有人表达爱慕是这个方式? 赵嘉的斜窗也恰好将月季花一览无余。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所思在她 所以张良进入到他的囚室时。 赵嘉坐在案边,敲了敲案板,率先开口。 “张良先生不愧为列国谋士中的第一人,谋事不分大小,兼小公主在阁下的帷幄。” 张良的运筹,只有嬴荷华的反应不在设想之中。他心仍还乱着,嬴荷华那滴泪,出乎他的意料。 “公子言重。良此来只为解邯郸之事,无意遇到公主,让公子看了良的笑话。” 赵嘉见多了口是心非,张良这般,他还是第一次见。张良一直保持着一份相当的理智,丝毫不会承认他已然进退维谷。 “这一出以退为进,嘉甘拜下风,若嘉当年能有先生这般手段,怎么会垂败至此?” 张良没有回答,兀自将一朵月季放在案面,让这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间房。 赵嘉看了那花一眼,他自幼在王室权力的斗争下存活至今,在赵国凌冽的国情之下,在代地招兵买马建立了个小政权。 “先生身周被秦人环绕,却能令他们在利用你的同时,令他们反受其害。先生之思远超棋局中人,看似是你被小公主所挟,实则从始至终,与先生下这局棋的也只有一个人。” 张良平静道:“何人?” 男子将放在唇边的茶放了下来,凝视他缓言道:“秦王嬴政。” 张良这才抬了眼。 赵嘉将手边斟好的一盏青铜往张良面前一推,“孤城难守。先生让顿弱折回支走李贤,乃是君之所执。李贤之至,背后乃是咸阳。先生这时令他去邯郸,所谓何意难道先生不知道?” “李监察职责所在,且同我在郭开之行中有所帮助。他此行亦是顿子所召,与我有何干系?公子您此间被缚,言之所想,自然当心赵国,良不会与同。” 赵嘉听到这一句,终于沉声笑了笑,张良极善度人心,他不欲与张良这般说下去。 “邯郸困守,城中之军士难度除夕,李贤此时去无异于铤而走险。悬崖之上,他利用暴鸢的部族制韩弓杀你,你这番设计,不也是想借他人之手杀了他?” 赵嘉远比他们想象之中深沉,他知晓悬崖之上的秘密,应该是与燕丹所言。 张良听他此言,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赵嘉虽然恨赵王迁,但他是个赵国人,是赵国王室的公子。就像他,虽然知道韩安软弱,但张家是三代为相,五世相韩。 虽然李贤一早他就对他有敌意,但他毕竟在古霞口救了他的命。 张良可以很肯定,他从未想过要了他的命。 “邯郸城中,你早有防备。邯郸城的布防图不在城令手中。” 张良果然是临事不惧不乱之心性,他语句肯定,不见丝毫急切。 赵嘉当着他的面把手上的枷锁轻而易举地打开,“我陪小公主演戏,是求二十年前的一个结果。” 赵嘉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上下看了张良,“先生如今的心怕是不在秦也不在韩了,” 他说得此处想到了李左车之祖父。当年他还是太子之时,曾随李牧麾下去过北地,那时候,李牧笑着对他说,此茫茫草原上看似平静,却有凶恶胡虏夹杂其中,公子当有学赵武灵王,荡平匈奴,以求天下安平,护卫万民之志。 赵嘉想到此处又笑了笑,这话太久远了,估计李牧自己都忘了。 他看着张良,“你愿意救李左车回秦而不是为你所用,是因为李牧跟你说的天下二字吧。” “并非天下,而是太平二字。” 张良续言:“武安君临行前曾与我言,为将者不求战,而求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他的声音若风如雨,洒入赵嘉沉闷的往昔。 “可惜四面战鼓不曾停,武安君没看到太平便死于道途。” 赵嘉长叹一气,大口地饮完陶碗中的清水。 他豪气地抹去水渍,看着张良,他当真是个很好的听众,眼中也未曾有丝毫看不起对方的神色。赵嘉很久没有再这般正视过自己,只因张良与他年少之时的初始是那么相似。 赵嘉开始絮语,“我曾为太子,也曾为追捕之逃犯,如今又将成失国之亡人。这样算来,先生曾为韩相之继,当与我之想有所重合。然我观武安君,又自视,人生一世,所求功业不过黄粱。” 赵嘉这番出世之言,还是张良在道家之言上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赵嘉再又启声:“先生终究是年轻,所行所思难免简单了些。先生与李贤的争夺,恐怕不只是李左车所代表的赵国名臣遗室。邯郸城更有扶苏攻城,小公主与她父王性格相似,她不会坐以待毙。先生这时候与她有嫌隙,可不是好事情。” 张良虽不曾有过什么经验,但看过不少诗经楚辞,不稍多思,他已听出弦外之音。 粉白的月季已被赵嘉剪去,窗外的雪花覆上了几朵往外延伸的赤红娇艳。 “所思在她,更在因果。” 他说得很轻,好像只有自己才听到了,案上水汽白雾徐徐,话似鲛珠。 赵嘉方才还觉得张良口是心非的态度和他颇为相似,而此刻他又觉得张良和他一点儿也不像了。 “看在先生与我曾有几分相似,方告知你布防图不在邯郸城中之事。先生既然明白本心,邯郸之行便请看自己。” “无论公子真假,公子之阳谋,良已侧目。然过去之事追得过深,得失难料。” 赵嘉兀自笑笑,对以往终归放不下。 “我病已入骨,怕痊愈也怕无恙。”他目送张良的背影,“还请先生莫将因果错对。”他咽下后面‘难消爱恨’四字,也愿后辈或许会有不同的路,不同的结局。 张良迈出房门,外面还在下雪,他通过这方曲折的庭院,绕过檀木色木廊。 走到方才一墙之隔,种满月季的院落。 绯色与白色,浓绿与淡红,遍地都是残枝碎叶,整个地面凌乱不堪。 少数的月季花还开着,大片的绿棕枝条连带着花骨朵却被甩了一地,一处重翠中窸窸窣窣,蓦地钻出来个少女。 柳絮般的飞雪之中,茫茫白色之上,遍地凌乱不堪,乱是因为有人在这片月季里乱扯一通。 这个罪魁祸首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头发上都是乱糟糟的花叶,也还有不少的碎雪。很明显的是,她手上还抓着大把的花瓣。 许栀简直是被当场抓包,但眼神是绝不认错。 她还当着张良的面把一株花从地上捡起来,然后扔进旁边的一个容器。 他知道她被他气哭了,但是张良的逻辑在嬴荷华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用,所以他只能问。 “公主在干什么?” “听说你喜欢月季,正好我也喜欢,不过这些有根系,我要都拔了,把它装进陶盆里运回咸阳。” 许栀把手上的两把花抛到他身上,“这些花瓣没什么用了,还给你。” 实际上,许栀是蹲墙边,还没把他和赵嘉的话偷听完,不料腿麻了,摔在这些藤蔓之中。她不知道这月季是张良从邯郸带回来的,架子也是新搭根本不结实,倒下来的时候撞落了不少。 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径才这样,站起来的时候,发鬓也被枝条也弄得乱。 没想到就看到了张良。 许栀手上花扬起的时候,白、红、粉、绿被风吹开,像是散落的飞霰。 她欲要快速离开,两三个时辰前,她才和他说了那些话,就算是要说正事,也要冷战个一个时辰才行。 但她小臂一重,张良拉住了她。 第一百五十七章 福禄富贵 冬宜密雪,簌簌落有碎玉声。 这一力令许栀当即在他身侧停了下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他欲言又止,方才的对话里两个人都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他不给她脸面,她也没掩饰跋扈。 她刚刚几乎在藤蔓中滚了一圈,这样狼狈被张良撞了个正着。 许栀单手拍去发鬓上的雪,“放开。”她开口。 张良没有松手。 “你还想说些什么令人心力交瘁的话,最好在今天都说了,”许栀总算把乱七八糟的碎叶给弄掉了,她吸了下鼻子,梗着脖子,“我给你今天骂我的机会,你说什么我绝不生气,今天一过,我就记仇。” 一会儿行为乖张,一会儿还挺谦逊宽宏。 许栀准备接受那种来自儒者的责备数落。 什么君子无所争,当以德行为重。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之类。 张良完全可以温言细语地把她说得无地自容。她好在不是个古代人,所处的时代也不是明清,这些话不会给她本身造成什么实质伤害。 许栀手臂被握上的力一松,她没有听到任何责骂之言。 风雪在这时候已经停了,她看到他扫了自己一眼,眼神依旧如潭水,未起情绪,亦不起褶皱。 张良在她说话时,余光瞟了一眼她身后,见到月季花架坍塌连片,她裙裳上又有大片的白灰,顿时明白她定然是摔了。 至于为什么摔,铁定是她蹲在某处地方去听他与赵嘉的话了…… 她只得抬头才看得到他的表情,头顶蓦地传来个声音,“这幅模样,哪像个公主?” 许栀等了半晌,他就说这句? “先生既厌恶我,我才懒得碍你的眼。” 她说了就蹲下去,把她扔进陶盆中的月季连盆抱在怀中。 张良的手在半空迟了会儿,见她往后踏上两级石阶,这下不用他俯身,她就能直视他的眼睛。 “你与我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给的机会,先生不珍惜,若明日你敢教训我,就请你好自为之。” 她像是只打了地洞不慎被人发现的小鼹鼠,明明惯不会用诡计算计人,非一个劲儿地用叫嚣的语气要报复他。 “请让先生自己管好自己,别总在我眼前晃。” “先生别忘了,你只是我名义上的老师。” 说罢,只留给他一个摇晃的背影。 名义上的老师?在张良眼里,这点儿根本不算是威胁的威胁,他没半分觉得害怕。 张良看着跑开的人,俯身去将月季花的架子扶起来。 结果他哪里知道,许栀没跑两步,又折了回来。 她在路上遇到阿枝和李左车,他俩惊讶地看着她,阿枝赶紧给她把发上的碎叶和藏在发间的花瓣摘了下来。 “公主姐姐,”李左车正在逗兔子,他咯咯地朝许栀笑。 许栀看到李左车时,立刻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这孩子长得软乎乎的,眼睛又大又有神,嘴也甜,许栀就教了他一遍以后叫‘姐姐’,他便学会了,一口一个公主姐姐喊得她心都要化了。 怪不得她刚来的时候,只要她唤两声父王,宫中各个地方嬴政都随她到处跑。 “公主姐姐,小兔子有没有名字?” “没有。” “你想给它取个名字吗?”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 “可这兔子是李贤哥哥送我的,若你想取名字,我们可以一起选一个,然后等他回来了告诉他,这样才算尊重。” 李左车疑惑地微张着口,句子太长,他好像并没有听太懂。 “那你有没有想好名字?” 李左车眯着眼笑了起来,然后很开心地说,“没有。” …没有……哄小孩,还真挺累。 “谁是李贤哥哥?”李左车冷不丁问了一句。 许栀差点笑了出来,那天要是李贤说话再慢一点,张良就将他可说成养父之类了。 谁是李贤? 如果她回到现代,回望这一程,她无需和她的同事们解释谁是张良,但她一定要郑重地对他们描述这个名字。 帝国短暂的十五年中,有太多李贤这样的人,他们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具体的名字,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儿子,他们却为统一共同努力了不止十五年,一起铸就了大秦。 许栀看着李左车,摸了摸他的脑袋。得益于李左车几乎听不懂,许栀才可缓言道:“一个我希望他此生既能顺遂无忧,又能吉祥如意、福禄富贵的人。” 李左车想了想,他只听到她方才的话中有一个词很新鲜,尤其是这个公主姐姐用赵国话讲出来的时候,语调很有意思,很好玩。 “富贵。公主姐姐,我想叫它富贵。” 许栀被孩子的笑声拉回当下,她柔慈地捏捏他的脸颊,“富贵。是个好名字,我会说给李贤。这段时间,左车先这样唤小兔子。” “嗯!” 许栀目送李左车蹦蹦跳跳地去雪地里与兔子闹腾。 阿枝听方才小公主的一席话,她的眼神淡静从容又满是慈悲。 许栀站起来把怀里的陶盆递给她,“张良与母妃所言到底是何事?” “公主放心。先生并未说出公子嘉在院中之事,先生也没有任何有关公主的恶言,”阿枝停顿一会儿,“只是公主之言令先生恐怕也误会了,先生在夫人前有所承诺……” 阿枝迟迟没有后文。 “他说什么?” 许栀觉得无非是说她不服管教之类的言语。张良那个性子,死活他都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印象。 “…先生说不会让公主喜欢上他。” 许栀没想到他说对自己的厌恶是这个意思。 在张良看来,她的爱慕,都算是一种负累? 也是,他们之间所隔是楚河汉界,秦时明月,还有整整两千年的错位。 这是比秦韩之恨、比鸿沟还深广的天堑。 真的是嬴荷华当久了,她不愿服输,也有一种傲气。 许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看了阿枝,什么也没说,径直站了起来。 “先生如何是他的事情,邯郸近在眼前,你且和母妃说我今日于左车在院中玩耍,晚膳时再过去与母妃用膳。” 她不能让这种情绪影响当即的事,她务必要得知张良和赵嘉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赵嘉对她死活不开口,或许对张良已然全盘托出。 于是许栀折了回去,并吩咐阿枝送来了一件大氅。 张良还在月季院子里。 他不恼不怒地去修他的花架,一株一株地扶,再慢慢地用竹条系成结。 在以为是她给他把心爱的花草糟蹋之后,他还保持着相当冷静的举止。 她不得不佩服他情绪稳定。 他的眼仁像是泛着茶水。 毕竟是有求于人,许栀抱着一件黑氅,简直觉得自己应该去当演员,她能很厚脸皮地拉下脸,恢复成狗腿子的模样。 张良坐着编制篱笆的时候很认真,手里速度也挺快,她觉得他该是几乎没察觉到她。 下一秒。 他压下眼底的笑,果然如他所想,嬴荷华没有把赵嘉与他的对话打探清楚,她不会轻易放弃。 “公主不是说了不想在此处?公主挡着光了。” “天寒地冻,早回院中。” 他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 ——先生既厌恶我,我才懒得碍你的眼。 ——管好自己。 许栀觉得打脸当真来得很快,张良也真的很毒舌,完全不在乎她威胁他的话。 她刻意地把脸上换上笑容。 “我这不是怕老师冷。” 说着,她一点都不给张良反应的机会,好在他坐着,她一下就给他往肩上一拢。 然后故意列着嘴笑,故意屈尊降贵地半蹲下来,故意特别温柔地给他把肩上的氅衣带子给系好。 他既然觉得这是负累,她偏偏就要当负累,就要这样让他难受,就要他不得不为她办事。 顿时遮去清雅的绿白,黑氅将他柔和的五官衬托得更白皙。 张良手上拿着竹器。 许栀乘机拍拍他的胳膊,“还是穿这身衣服更好看。” 见到张良看到她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脸上的表情,略微怔住的眼神,她更得意了。 “赵嘉总关着也不是件好事,母妃已经来了旬阳。李贤离开前让我有事情来问你,你,” 张良挪开自己的视线,害怕再多看她一眼,就又往他心里去了。 她话未说完,张良低头正色道:“郑夫人之事,公主无须担心。然李监察在邯郸危机万分。只因布防图不在邯郸城,恐在代地,或与李左车有干系。” “左车?” “我当日带他来秦,正有此担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是非难料 “武安君罹难后,兵至邯郸只需三月。”许栀站起来,很顺手地接过张良手里的竹器,学他的方式把枝条重新绑在上面的空隙之中。 许栀见他并未刻意躲避:“还望先生看在当日灵鹫山之融洽,能搭手相助。” 和张良说话,她向来无须用词具象来令局面难堪,没有点出救命之恩四个字,仅用融洽代替,期待能挽回一点理智。 毕竟今日从清晨到黄昏,她已经言之凿凿把他得罪了个遍。 张良果然在任何时候都拎得清。 他几乎没有停顿就直言了,早已搭建好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秦军攻伐割耳斩首,血腥杀戮,邯郸城民莫不忧心,我如何能为公主出谋划策,助纣为虐?” 许栀没有反驳,她沉默片刻。 “斩首之行的确是秦之所为,极端之行可有一时之胜,却难以为继。” 许栀看到张良身上儒学之风,秦之铁血需要潺潺流水之缓和,这也正是她不愿轻易放手的原因。 这次没能去雍城实在遗憾,然战事也可用之。 零落绿叶,花红月季之下,他见她深深望着他,言辞谦和,仿佛几个时辰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女与她不是一个人。 张良认为自己清楚她的性格,说话也不愿再绕弯子。 “公主之言是真心所想,还是设计糊弄?” 许栀搁下手中的竹器。 “事情之言,先事后情。你让我念的书,我念过了。《礼记》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大势你比我清楚,我不在你面前露怯。” “若你心怀天下,欲有救世之心,当留在秦国,与法者并行。” 她说了又自己站直了,不像是芷兰宫前拜师那时候将主动权交给对方,这一些动作自然流畅,俨然能屈能伸。 张良看着她笑了笑。 “公主所言者一,斩首之行若能从秦军中剔除,良才当确信。” 许栀这样说自然是确切知晓秦国在推移中会废除此法。 通过这近两三年的相处,她发现光靠言语与真诚并不足够劝和。 只有让张良自己去做,并成功施行,完成理想的闭环,才能让他对秦国慢慢认可。 许栀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踱步。 “我秦国历代先王因时而变,绝非固守之国。先生提及斩首之事忧虑欠妥,我觉得已然比不当回事好多了。若你愿意向父王提出此议,无论是作保,还是搭桥,荷华定全力为先生开路。” 张良看着她在他面前缓步,容止得体,收敛完方才的张扬。 扑闪扑闪的眼睫下又狡猾地朝他露出笑意,似乎早知道他心中所想,体悟到他的困境。 “公主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言在皆是邯郸战事所执。”他语句缓和不少,但没有表态。 许栀立在一株月季前,拨开枝叶,摘下一朵绯色。 “战事速战速决是对秦赵两国之利。” 也不知李贤是否知道布防图之事,若被困在城中,时间一长,危机难料。 她眸光暗沉,好话说尽了,张良涉及到邯郸,他还是那般沉默。 亮出锋利。 “若非先生从中转圜,赵嘉焉能言告邯郸布防图之所在?” 张良缓缓抬了的手,顿时停在她脸颊旁。 许栀以为他的动作欲要她住口,不由得眼睫轻颤。 好在来雍城前,她要求着蒙恬教了她几招武功,虽然不算学会,但动作比以往灵活。 张良以为她会再继续说下去,其实她不说,他也会出手。 岂料他眼前骤然放大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眸。 张良想起身,又被对方猛地一按。 他曾负重伤,接着奔波,颇为损耗身体,尚在修养之中。 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还是他真推不开她? “若你与赵嘉合谋,荷华绝对奉陪。” 张良记着他答应过郑夫人的话。 他的眼睛强压下波涛,他想,能加深这样的印象,让她认为他不会对她有半分喜爱,对他们来说都算好事。 张良忘记了赵嘉说莫要错对因果之言。他只用理智来决定这一切情感,权衡利弊之后。 他平静地望向她。 “赵嘉与良是遗落之人,我们才算同路。” 许栀这下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竟然有几分领会到曹操对关羽之常情。 “我真的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与他们合谋。” “韩王宫你逼喂毒药给我,这事我从未向外人提及。华阳宫的刺客,朝着我与父王,韩非认罪下狱,真正的凶手我到现在都不曾严令廷尉细查,我不敢知道是谁。梅园之讯,早在你给我包扎伤口时,我就知道是你,我让阿月缄口,只等你与我坦言。可直到……直到雍城路上,你都从来没有和我提过。” 许栀开始说时还保持着理智与耐心,越到后面,她只是有些伤怀,再到后面,她已经渐渐开始崩溃。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挖掘出来,炸裂开来时,便是更深刻的背离。 可能是她看嬴政与郑璃这种不问不说,太过折磨。她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方,她便全部言告。 “灵鹫山悬崖之上,你是不是早知道暴鸢族人会让马受惊,令我滚下山崖?你救我,是为了报复我?为了让我死的时候都带着对你的愧疚。” 张良不曾知道她会这样想。张良更近一步验证了他心中所忧虑,她身处秦国王室,避免不了沾染上被权术裹挟的沙砾。 自商鞅开始,法家思想长期占据着秦国,法家乃是极端擅权之学说,腕力铁血令国家上下律一,然秦国强盛,却在六国之中,百年不得善名! 无异于法家之弊端之显。 诡诈之阴暗会悄无声息地刻入人心中。 就连嬴荷华也不例外。 她说与法者并行。 可要如何才能使百年国策有新的变化? “并非如此。” 张良只是说这四个字,却没有下文。 此时,他也不知道秦国的未来到底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言明他的心。 “并非公主所言。” 张良开口只是重复这句话。 “我的倾慕,你觉得厌恶,你不看我也罢。我对你燃耗心力至此,你仍旧不为所动。如今你还同我说,你与赵嘉是同路。” 许栀说到此处,不知道是不是雪风太盛,被吹得她眼眶发涩发酸,手中的布料被她攥得松了些。 “先生频繁如此,我也会累,” 她望着他,随话说到这儿,一滴眼泪也滑落到了下巴。 张良抽出她腰间的短刃,堪堪将锋试在他的脖颈。 许栀睁大眼睛,水汪汪凝了一片惊讶。 “公主因良两次落泪,良不过降臣,若公主不快,可杀了良。” 张良明白什么是谋算。 她不愿握柄,瑟缩、后退。 万事万物,无不掌于帷幄,没有什么是测算而不能及。 无论是地之得失,城池之守…… 还是她的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难逃颠倒 张良错估了她。 许栀把刀顺势放回刀鞘,眼泪还挂在脸上,但已然恢复了清醒的理智。 “先生宁愿风吹雨折,不屑我之厚遇,是荷华自作多情。” 他仰面看到她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掉落。 因他两次落泪?其实远远不止两次。凌霜的古霞口开始,许栀就知道她对他下不了狠手。但她不知该怎样才能去紧握这契机,不过他说得不错,他是降臣,向来主动权也只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立身,微笑着注视他,喊回了老师的称呼:“老师的性命哪有布防图重要?” 她自顾自笑笑,“此图关系甚广,你既然这样想,那么我会自己……” “荷华。”张良打断她,他这样唤她。 她说倾慕,他却不知在这片月季白雪,她望向他的眼神,到底几分真情? 情乃冰魄,如琉璃变化无穷。唯谋之一字为真,可握,亦可测。 张良不再往前进一步。 “斩首之提议若想即刻实行,我们且需先到王翦账下,经过军议,再快马送至咸阳由你父王定夺。可这样一来,大雪天路上来回耗费多日,若想在邯郸城破前恐怕时间不够。” 廊庭如亭,他嗓音若清风洒兰雪。 听到荷华二字,许栀愣了会儿,他的眼神何以如此意蕴?她竟然有一刹那的恍惚。这恍然间,她又听到应龙说,他改了她的命,此劫是他当受。那么悬崖之上,他救她又有几分是真心? 她望着他,“先生出手,荷华必协之。母妃此来,到今天都没有提过把我带回咸阳,邯郸之事可同议。” “便请公主说服夫人,同意公主与良往邯郸军营。在此之前,公主需同李左车探问布防图一事。至于赵嘉与邯郸往事,良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答案。” 许栀点点头,“我会抓紧时间,也请先生速度快一些。”她压下眼,“不知为何,我总有些心忧。” 张良无法像李贤那样自然地去抱她给她安慰,他只能站在原地对她说:“良会尽力而为。” 许栀朝他笑了笑。“如赵之行,一切以安全为要。”她用许栀的灵魂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我对先生之情,愿先生视而不见,如此才不算负累。” 她又忽然展露了个特别讨好的笑容,用封建式的话语调侃道:“退一万步讲,先生是贵族,贵族的婚嫁非自己能够做主。我的情况更要明显一点。先生放心,我所愿达成,到时候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许栀不知道嬴政会不会让她去联姻,像是史书记载华庭公主嫁给王翦之类。但她有着现代人的脾气,即便是嬴政要她嫁她不喜欢的,她还要想办法反抗。不过她这样说,正好给张良一个心安。 张良神色复杂。 “何愿?” “自然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这时候,阿枝恰好赶来说要她去用膳。 张良一揖。 他们分明背道而驰,却是同向而行。 这时候,他们才好像勉强跨过了两千年的偏差,使秦与汉的鸿沟缩小了一些。 只因面对的是同一片明月众生。 张良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许栀很快得到了张良的结果。 她也很快问了李左车,那孩子不懂句中之意,却一直记得他祖父之言。好在她知李牧与廉颇,她一说廉颇的名字,那孩子便背了一句话出来。 昏昏暗,又捕捉着流失的光晕。 霜雪又开始飘落了。 许栀跪在郑璃的面前。 郑璃问她,“为什么要去邯郸军营?” “母妃,我们要摆脱楚系之束缚,王兄也需要军功。” “谁教你的?” “女儿自己。如果要细算,便是李斯。李斯之子李贤前日去寻布防图,然布防图之所在应是李牧之孙的口中之诀。他于女儿有多次救命之恩,孤城困守,此战役若能速决,必能解困,女儿当还报。” 郑璃知晓荷华心智早慧,从前她只想保护她,今日听她这般坦言,她将他们的处境理得如此清楚,她在政治上的洞悉,远超她的想象,也正是她的直言,才可算是真正地把自己视作母亲。 郑璃看到如出一辙的黑色眸光,里面有着嬴政的光亮与身影。所以每每她望着女儿,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爱,以及说不上来的不愿接触。 郑璃这才震撼着,清楚地了解到一个事实,她或许并不喜欢张良,她只是在利用他。 “荷华是要想以公主的身份登上朝堂?” 许栀闻言,眼珠中迸发出一抹不可逆的流光,她认可了自己对权势的渴望。 “是。” “为何荷华又想要阿母和你同去?” 许栀抬头,跪行到郑璃膝下,抱住她母妃,含着泪望着她,“阿母,荷华是你的女儿,邯郸之事,荷华唯有两愿。” 郑璃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听她说: “愿母妃与父王解开往日之迷雾。若母妃不爱父王,愿则相失相忘,莫困囚心。若母妃只是忘了一些事,愿母妃与父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秦军兵临城下,邯郸已沦为孤城。 邯郸城的布局特别,宫城与郭城截然分开,即赵王城和大北城两部分,而组成宫城的三个小城也彼此独立,宫城以西城为核心,东城和北城为郭城。这等布防,隐秘而难以轻易摸清。 妇幼老少皆被困于城池之中,粮饭已不足,街上行人无不摇摇欲坠。 廷尉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因为抢劫粮食的更是一日几十起。 没有一只鸟能从邯郸飞出去。 邯郸只有天气与外界相通,风雪交加,此夜难平。 望着百余箱的巨大斗车,堆满了十间屋,有人来,运气好还能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从粟米堆上飞窜过去。 “大人,城中饿殍遍地,郭开竟然藏着如此之多的粮食与金子。赵国吏治腐败竟如此!” 属官话音刚落,门窗忽然闪过几个火把。 “快!有贼人竟敢私入丞相府库!” 两个黑影一从窗前一闪而过,如鬼魅一般,风驰电掣间顿消于黑夜之中。 “追!快追!丞相说了非常时期当小心谨慎!一只蚊子都不能放过!” “这边!你傻啊,什么贼敢走正道。”一个家臣高声呵斥。 “是!” 一间密房之中,微微的火光倒映在男子的脸上。 “如何?”顿弱半辈子在外交场上驰骋,也没有这样紧张地左右晃,不停踱步。 漂亮的眼睛轻微凝了一下,“郭开府中并无图册。” “难道是木戈情报出了什么差错?不在王宫,也不在郭开韩仓府中,到底会在何处?”顿弱愁眉不展,“邯郸封城有一月,鸽鸟无论何种全被赵兵射杀。此间,我们已与咸阳失联,也与旬阳失了联系。若再找不到布防图,恐难以复命。” “上卿与我不能都被困在城中。一月来所见,邯郸城中业已混乱不堪,城中辎重所在我与属下亲自查明,已绘此图。然军队之布防实在需要布防图,上卿可于子夜出城先将之带离邯郸。届时,我找到布防图,便会在南门城下伪作赵人,将图册带出。” 说着李贤从剑柄的筒隙中取出一卷薄纱,强行塞给了顿弱。 顿弱行事本就不按套路出牌,他将赵国官员上下打通贿赂腐败。 然邯郸临战,城民兵士血性十足,走到封城之一步,确然不同当日的韩国新郑。 顿弱听李贤要他先走,已然知道他是存了死志。 “廷尉将你交给我,你要回不去,他不得要我老命。” “上卿乃以秦使入赵,决不可被缚于赵人受辱,否则军心动摇,五国非议。” 没等上一会儿,驿馆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人,上卿!快走!”属官赶紧夺了长剑,取了刀鞘,带上十来个秦人往入门处躲避。 冰雪入襟,李贤只觉霜风急切。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邯郸之困 入了夜,雪还下着 顿弱所带的秦人皆为他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雪落在土壤中,带着有几分清新与泥土的气味,这份清冷寂静很快被蹿出来的血腥味给割断。 十来个武艺高强者手持赵剑—— 凌厉的刀光猛然劈了下来! 呲啦——剑身生生挡住了十把剑相加的劈砍,寒光的剑残影如鬼,巨大的力道从剑端蔓延,震得他虎口发麻,几要将剑柄脱手。 李贤庆幸自己还年轻,身形算上乘的矫健,他又出手干脆狠厉,锋利的剑锋如疾风斩过,这些人只是府上家臣仆人,武功不及他,就算加在一起也能够应付。 但他还带着一个顿弱。 顿弱不会武功,年纪已经算大。 李贤一脚踹开举剑往身侧近身顿弱的人,又接了几个砍落的剑光,他未觉袖口渗出了不少的血。 “秦贼!你束手就擒,丞相大人必将网开一面。” 郭开还真是一个合格的奸佞。 他一面答应着与秦国的交易,却又在赵王这里讨得了相当的信任。 他要绑了顿弱来在赵王面前表达忠心,又能拿他来作筹码要挟嬴政。 隐蔽的房间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李贤的属官,一个是木戈。 借着月光,顿弱看到房中冰白色的地面凝成霜,霜面上不断有殷红落下。他跟前的年轻人的黑衣不断透出了血,方才的一番打斗中,他已经负了伤。 于缝隙中听到赵人的脚步声从另一边跑开。 “大人。”属官正要给他的伤处进行包扎。 “无妨。” 李贤撕下一条布,一边自己捆扎,又赶紧借着月光迅速与属官商议送顿弱出城的路线。 顿弱看了李贤一眼,身上刀伤看着都渗人,皮肉翻卷贴紧了臂处,他则像是没有感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临闭城,压力倍增。有间人背秦倒戈,被他们发现后,杀死他们的晦暗之事都交由了李贤。 他长得和他爹一样文文绉绉,动起手来却不加辞色。 李斯在朝臣中虽公认不是什么善类,但他从来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人。 李贤不一样,他不会介意自己手上沾血,冷刻的目光也从未消减。 屋外的冰雪激荡着今夜的变化。 南门小城偏门口,被买通的门吏看着这两人,是年轻那个人声泪俱下地说他愿留下抗秦,然老父羸弱,送父出城是为全孝心。 门吏这才愿意放过一个糟老头子。毕竟夜色之中,邯郸城这种达官显贵送别的情形太多了,不是送女儿走,就是幼子,或者老父老母。 正因这样,守夜倒在王城守军之中还成了个新鲜而抢手的差事!他们可以上下通达地赚了不少钱。 顿弱如果作为一个人,从心并不愿自己一个人一走了之,把同僚抛在身后,让年轻的晚辈拿上命去完成任务。 “我一个老头子,怎可让你替我送命?” 话一出,顿弱莫名地又摇了摇头,他怀中纱布还画着辎重,他深知他们肩负的责任。 门吏看多了也冷血了,见不得这种磨磨蹭蹭,门吏推搡着一对母女,要她赶快把女儿弄上马车。他是把头系在裤腰带上买卖活命机会,这时间可耗不起! 门吏粗鲁地把那贵族女娘猛地推到车厢中,暴躁地踹走车夫,冷眼看着女孩儿在夜色中努力伸出头,望着越来越远的母亲泣不成声。 门吏扭头看到这父子两个还在这儿,更是火冒三丈! “喂!搞快点!”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明天就算给我一万金我也不会放人了!” 他吱呀叫着,他只是个门吏,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啊!他的职责就是封城!就是要把所有的贵族给关在邯郸城中。 也正是在这样紧要的战事与亡国的可能下,他才有了可以给城中任何一个显贵脸色看的机会。 门吏看李贤与顿弱穿得非常华贵,甚至在想李贤可能是王城的贵族,原本还想好言好语,但莫说贵族,前些天那些个王族想要塞人出城,都得低声下气地求城令。 这一下子,职责使他顿时有了自己的使命感! “不想走就滚回去抗击秦军!” 门吏这样一说,更是觉得自己还做了件高尚的好事。 李贤那双眼睛像是黑曜石,眼光只轻轻泛了个凌厉的狠。 门吏突然被吓住了! 对方的这眼神不像是普通贵族,还好像是个大官,这眼神像是他见过的刑场上的监斩官那种冰冷!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门吏这下并不叫唤了。 时间也不急了。 李贤从容地朝顿弱拱手。 “与父辞行,勿复他忧。” 大门是带着风雪在最后关上,顿弱快速找到了准备的马,也不管他老了身子骨遭不遭得住,一咬牙,扬鞭往着几十里开外的秦军大营奔去。 阴暗之目视,旁处不少。 原本韩仓从井陉大营回去之后,破天荒地捡了漏。赵迁以为是他自己所行之计绝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声不响地除掉了李牧,他开始觉得韩仓机灵,也更加欣赏自己的聪明。 在此之前,郭开与韩仓早有一次交易。 郭开阴恻恻地对韩仓笑,高高在上地睨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精锐而细小的眼神像是一把刀,要将韩仓那张阴柔的脸上刻上几条狰狞的伤口才罢休。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郭开拽住他的黑而长的发,使韩仓被迫仰视他,“韩仓,我扶你到王室家令的位置,不是让你敢在本相的眼皮子底下去敲大王的门路!” 他根本不给韩仓任何说话的机会。 韩仓也没法说话,他口中已被用木塞给死死堵住,堵塞物不会让他发出一丝声音。 “何故要舍近求远?嫌本相对你不好?” 几天后,男人鹅一样细白的脖颈上突兀地显出几条红痕。 —— 凌冬袭来 王翦知道大王将不日督战,但他哪里会想到近战城下,郑夫人与荷华公主更快一步地来了。 更加让王翦格外意外的是,郑夫人并不是因为大王将至,顺便从雍城带了公主来此,也不是顺道来看长公子扶苏。 与他们同行之人,还有一个声名很盛的张良。 不日前他单出武安君所在的井陉大营,当晚焚烧军营辎重,翌日李牧死于途,井陉之战不攻而全胜。 王翦在外驻军,鲜少回咸阳,他并不知道雍城的事情,一度认为张良是嬴政从咸阳请来的军师之类的人物。 王翦向来与军中之人为伍,他与蒙武一样,不太爱和某一类的文臣打交道。 他见过张良之后,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从容淡静,令他所侧目。 没有想到韩国除了韩非,还有潜蛟之才。 但真正和他谈话的人是嬴荷华。 阶段性回答 致读者: 咱们qq阅读端的友友们好像在问男主是谁(与女主感情线的那个男主)好像qq那边看不到我在起点的评论。我在这里再提一下~我在起点四月份回答过读者,女主的cp是李贤(李景谦) 张良绝对不是苦哈哈的男二,不是纯爱战士(目前本文搞纯爱的只有赵嘉)张良对女主有好感,但他心里比谁都拎得清(前期是立场,后期是道途) 真正的核心男主只有嬴政,他是写出本文的初衷。(为什么戏份不多?通篇全文的主旨,不需要时时刻刻提及在面上,其实我觉得还是蛮多的) 贴一下回答读者友友的:感情都是真情实感,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挚的曲解,在谋划和立场的作用下,这些感情就容易被误解和曲解,每个角色都一样。 女主会用心计,会被感动,会有犹豫。会有男女情爱,亲情之爱,友情之爱,敬重之爱(类似对李牧)。但请放心她不会囿于个体。她不会因路太远而忘记自己为何出发——挽救大秦悲剧,找她祖父的尸骨,找到河图洛书,后续还有传国玉玺考古下落的线。 我希望写出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卑劣或高尚,都是作为人的存在而存在。 非常感谢评论投票的读者们,感谢你们的支持与一路相伴。 yz敬上 —— 修订: 纯爱战士的定义也好多。 如果是把全部精力和心思放在爱情和恋人身上的人,可以为爱付出一切的就是上文表达的意思。 如果是下面这个定义: 纯爱战士向往甜美的爱情,追求的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即两个人在互相了解、尊重和支持的基础上建立起的健康、平等、美好的感情关系。这种爱情不受性别、种族、社会地位等因素的限制,强调的是真正的内心感受和情感交流。 那我文里大部分都是纯爱战士。 …… 第一百六十章 不露声色 郑夫人一行到达邯郸营帐。 脚尖刚触到地,不由得一阵寒意,雪卷风吹,凛冽满怀。 从王翦营帐出来的时候,许栀已然有了很大的把握,但总有些担心。 “老师,”他们到达营帐的时候,她便对张良换回了这个称谓,只有他们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才可恰当地言谈。 许栀看了眼李左车,他方才在王翦面前又重复了那句话,这番奔波该是很累了。 终于在弄得王翦良久不能回神的空隙间,李左车不用再重复那句话。 他好像天生对军营的东西不陌生,看了秦剑、长戈也不害怕,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自己被带到侧营也不哭不闹,他自己乖乖找个了长凳趴着,很快就趴睡着了。 “老师为何笃定?……想来城中的布局埋在寿春这也太过远了些,万一是假的?” 出了营帐,雪风急,但李左车实在很累了,仍然在睡。 张良只好把他抱在怀里,让孩子趴在他的肩头。 他听到嬴荷华的问题,侧过头道:“守军虽气盛,但国吏中并无守城之才,他们无法不认可老将军,这等危机之中,无人敢临换守策。城中将军不少都会同意用保险的布防。” “老旧但很安全。如此只要在十日内,上将军派人取回图册,那么……” 许栀停顿一下。 寒风还在刮,两人好像都很心有灵犀地没有在李左车的面前提及到任何关于赵国、关于武安君的字词。 张良接话,“那么便可解困。所以赵嘉所议之事,公主可已言告夫人?” 许栀默了默,“等父王到了邯郸之后,一切真相大白。故城之中的梨树根底下到底有没有解药,也要等我们入了邯郸才可寻见。” “公主相信赵嘉?” “不相信。”她淡淡道,说了又望向张良,“我不相信赵嘉,但我相信我的母妃。” “若公主是夫人该如何抉择?公主会把生的机会留给谁?”张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只是这样问了之后,他好像能够探寻一些隐蔽在乌云之中的光。 许栀神色惆怅几分,想到张良转述赵嘉之言,想到郑璃当年在楚国暗无天日的十年等待,她惯是不会拿这样的薰衣草剧本。 许栀可能早就在读到嬴政的文字,又在书上碰见张良的时候,她的性格便就向往了这两者。当她成为嬴荷华的时候,这才把她内里深层的人格给激发了不少。 “我该怎么选?”许栀重复一遍,她忽然笑了笑。 张良看到她眼睛里面有着决绝,流动着岩浆、山火般的辛辣果断。 “我若是母妃,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向平原君妥协。” 对张良来说,这显然是个既定的答案。毕竟她在古霞口的白雪中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与他共死,一了百了。她能够很直接干脆地做出决断,尽管不那么正确,却是最忧解。 只听许栀又提醒道:“上将军说今日还需在王兄面前缄默,待布防图勘察属实再相告知于他。” “公主意在长公子面前藏拙。” “嗯。” “那么届时良说什么,公主不得反驳。” “好。”许栀点点头。 张良往前又走了几步,许栀又叫住了他,带了点儿讨好的味道,“你挑点好的说……” “臣尽量。” “不能尽量!” 嬴荷华声调本来高,又怕把李左车给弄醒了,低下来后,她在他后面左右晃,细数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她炸毛的时候,还算得上是她在扶苏面前的天真可爱。 “公主想要何言?” “比如说我很用心听你讲学?” 他停了下来,认真思考了一会才说:“似乎有些假。” “张良!”“哪里假?你自己说,在咸阳的时候,你讲大道理,我没反驳你吧,这还不算用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札,我甚至都做了批注,这还假?” 如果那些竹简在她手边,她能砸在张良面前。 他看她又变成了活蹦乱跳的样子,像只麋鹿,和他在古霞口醒来时看到的一样。 等雪小了些,李左车也醒了,他们把他送回了旬阳。 许栀见过了章邯,章邯对于自己被举荐来营之事对她颇为感激。 蒙恬如轨迹之顺,提前与扶苏结为知己。 章邯这样言说,无疑是自认了是她的幕僚中人。 许栀了然这些运作她一人是无法完成,来自咸阳的手似乎有意将章邯展露在她的面前,也有意让邯郸往事一一呈现,来解开嬴政对于过去的执念。 这使她不用主动出击,便能相遇、拆解。 好像早就有人把他们送到眼前似的。 嬴政的重心尚在灭国之备,对待能臣向来是全心交付的任用,就算统一后也不见他有什么打压朝官卸甲武将之举。 为君者的猜忌心虽重,但应该不会有闲心去管一个章邯在哪支军中。 这样慢悠悠地,又不露声色铺陈这些的人到底是谁? 许栀百思不得其解。 - 日色偏移,黄昏时刻 两匹马的马蹄声从地面传来,来人手执缰绳,束发军装。 他翻身下马,立于秦国黑色大纛旗帜之下。 胯下的白马并蹄极刹于前,但不随意嘶鸣,很是温驯,可见主人于它平日有很好的驯养。 扶苏在军中数年历练,虽内里气质还是温润的,但面容线条硬朗了不少,举手投足间更添几分军士的英气。 帐中有一张图,几乎有两三米长,这军事地形图用了数张牛皮拼接而成,褐黄色的牛皮被绳索张开,很牢实地固定到铁架杆子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褐色地图前,少女仰着头,正很是专注地去看那张图,她脑后坠着一条红绸带,隐约在墨发间还可看见系发所用的乳色玉环。 她的身影在攻城之图为背的环境下,显得娇小纤柔,战争的攻伐似乎能将她埋没得无影无踪。 她身后的男子虽着黑色直裾,扶苏一眼就认出了背影的主人。 他手中执竹简,眼睛顺着嬴荷华往地图上所指的位置看过去。 两个注视从她的背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个回到了沙盘,一个看到了扶苏。 嬴荷华回身,惊喜地放下手中的绢帛。 “王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扶苏与姮 她如从前一样,脸上尽是坦然率真的笑意。 扶苏看到小妹朝他张开手,她刚要扑进他怀中的时候,扶苏才发现荷华长高了不少,五官长开许多,脸上褪去了稚气,下巴尖了,眉也如柳叶般细细弯弯的,但眼型仍是杏子的形状。 嬴荷华不解为什么扶苏把自己给拎开了,只听他轻微地咳了一声,蹲下来时,只温柔地伸手抚了她的头发,“荷华,不可再这般行止无状。” 扶苏似乎想到了什么,大抵是他忘不了她当日在新郑扬言要杀了张良的话,他父王又偏偏要他去当了小妹的老师。 他抱歉地朝张良道:“先生,小妹素来爱玩闹,雍城到营中一路上奔波,有劳你费心相教。” ……许栀恨不得要告诉扶苏,让人费心的可不是她,而是那个笑着说‘不妨事’的张良。 他频繁搞事情,又无所畏惧的眼神真的可以把人气死。 她忍不了扶苏相问她的教习功课时,张良在一旁缓言,又松快松快地笑,好像真的让他费了不少心。 她是觉得自己在扶苏面前还挺乖——他是目前为止,少数要花心思在他面前继续装下去的人。 就算荷华长大了,可扶苏还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问及她在旬阳可有捣乱?张良没理她的眼神,掐头去尾地说了月季花架坍塌的事情。 简直就像现代过年的时候,被一大家子围着问过去一年的在班上、公司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扶苏大抵是很久没有这样和有好感的文臣说过话。 “不瞒先生,小妹或许对植物农耕别有青睐。损坏先生之物实在不该,但她年幼之时便特别喜欢抓地上的杂草,还喜欢捏泥玩儿。母妃如何说也不听的。先生为师道,你多与荷华说几次便好。” 抓杂草,她是在找夏枯草。那个叫田野考古,不是刨泥巴。 扶苏在军营里待久了,畅言快语了许多。 “……王兄,”她喊扶苏,尽是一种求你别说了的语调,但扶苏只是以一种很溺爱的目光看了看她。 张良看着她装乖的样子,笑得就有几分不怀好意,他说:“公子所言甚是,臣当言多遍。” 她开始恨张良这种善于伪装的外表,她快步到了张良的旁边,刚刚想开口勒令他“不准再笑” 可这两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如春风化雪,许栀瞬间就被这种迷惑性很强的笑容给整得哑口无言。 短暂的轻松间,她发觉,这是属于张良与扶苏的言谈。这两个在史书上各不相干的人,唯有一点联系就是陈胜当年举大旗用的是大楚、扶苏的名头。 此时,年轻的他们破天荒地聚在一起,神采奕奕地说着话。 许栀听到外面有一阵马鸣的响动。 她正要去看。 帘子忽然被雪风吹动了一下。 寒风入帐,让青铜器具中的碳火也掀起了不小的火浪。 这个进来的人令许栀微微怔住。 她服简便军装,腰身用带束紧,手里别后一把弩机,长发高高扎在脑后,用黑色发巾系成一个发结。 在场的人都比许栀高。 她只能抬头才能看见她的眼睛。眼睛很亮,黑白分明,唯一可惜的就是眼神过于刚毅了些,不够柔情。但实在英姿飒爽,若飞马桃花般动人。这是许栀难以在书上寻见女将军之类的角色。 “荷华。” 扶苏招呼她过来。 “这位是左军弩兵营的王司马,王姮。”他续言道。 扶苏没有提及王姮的家庭,他只说了王姮在军中的身份。 王姮的眼眸松了不少。 他又朝王姮露出个秋水芙蓉般的笑。 许栀通过方才的细细打量发现她的眼睛与王翦至少七分相似,这是从帘外来刀光剑影的坚毅。 她是王翦家中的女眷? 王翦是少有深谙权术之运作的大将军,十分通达人情世故。 许栀还是有点儿担忧王翦,毕竟他方才只说了话,表达恭敬,这其他的事情一概没有表态。还得是张良,才让他对上呈斩首之廷议的事情点了头。 不过呢王翦之女也好,王绾之女也好,管她是谁,若是哥哥喜欢,双方又两情相悦,一切皆有可能。 只要她在,扶苏这辈子就必须和幸福给绑死。 许栀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很合格的妹妹,她太有眼力见了。当下就觉得自己要迅速离开,更要赶紧把张良给一并弄走,路上还要商议一番邯郸之事的布局。 她看地图也不是白看的。 不远处就有丘陵。 “阿姮姐姐,何处有山可去?我与老师日前说了风乎舞雩咏而归,需要切身体悟。” 她还喊她‘阿姮姐姐?’ 王姮见到嬴荷华从席上坐直了,伸着脖子,又扬了脸,上下把她看了个够,冒着星星的眼让她微怔。 荷华公主这眼神,干净纯白,怎么和父亲所言不一样? “荷华,莫要这样。” 她不掩饰赞美,“王兄,我久在宫中,没看到过如阿姮姐姐这样漂亮又干练的女子。” 王姮从父亲的营中出来,说的正是小公主此来的用意。 ——荷华公主不容小觑 她的父亲这样说。 “公主为何亲自来营?”王姮不解,扶苏说过他的几个妹妹历来娇生惯养,尤其是他的亲妹,更是大王的掌上明珠。她为何不在咸阳宫城,反而来这样远而危险的军营。 王翦道:“公主说是带来布防图为邯郸速战速决,可她之用意既为长公子立军功,实则是要将章邯推举入军。” “竟然是如此。” 王翦沉笑道:“非但如此,荷华公主敢对我直言,这样的气度,还颇有几分当年王上之风范。” “那么公主的老师此来也是荷华公主所谴,是为军功所备?” 王翦否认,“张良倒是与公主之意不同,他为了上谏言,要军议我军斩首之行。” “父亲与长公子不久前不是正议过此事。”王姮对这刚刚好的助力感到轻微的意外。 王姮回到当下,嬴荷华又临走前又回头看到她手上的弩机,开口问她能否教她。 王姮本打算与这位小公主多接触,便欣然答应。 山峦处,簌簌而落的是雪霜。 王姮握了嬴荷华手中的弩机。 嬴荷华当真不是一个很好教的学生,在武艺上尤其如此。 虽然很听话让她练习耐力她没有发声,但却她不停地在问“弩机真的是最简单的武器,有没有更简单的?” 一个下午,许栀手肘酸得没法,她也为了能在王姮面前给她哥哥多招点好感,还是很努力的保持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静止。 她真的再不觉得发弩箭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阿姮姐姐,这当真是最容易的?” 偏偏她还叫了她这般亲昵的称呼,又异常地乖巧,王姮想要罢工也没办法。 “公主,这的确是最简单的防身术。您若手拿不稳,极容易偏斜。箭射程不远,也射不直,更别说射得准了。” “好吧。那我努力!” 许栀燃起了斗志,直到她连续三次准确地打落了放置在树叉之间的一块黄土,这才罢休。 王姮也总算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许栀迎风看着不远处凝缩成一个点的邯郸城。 心脏忽然一阵痉挛。 夜色临近时 来人姗姗来迟,一个被霜风打得乌七八糟的老者翻身下马。 巡逻的秦军差点把他当成了贼人。 顿弱的衣服上全然已经要湿透了。 棕枣色的马儿累得不住地喘气。 “是,是顿弱上卿,快迎!” “先让上卿接风洗尘一番。” 顿弱颤巍巍把怀中一卷纱样的图拿出来,“不必,此中乃邯郸辎重所在。” “上卿!” 顿弱已然晕了过去。 “快叫军医!” 许栀听到帘外变得嘈杂。 “是顿弱和李贤他们收到我们的消息回来了吗?” “听军医讲好像只有顿弱上卿一人。” 许栀身子一僵,一种极其诡异的惶恐与恐惧占据了她。 “公主!?” 阿枝见她掀开被子,堪堪系好衣服,披上了件裘衣,很是着急地出了帐。 红光金色的火把在夜间格外突兀。 只觉寒夜空空,月色如霜,在地上结了一层海盐的壳。 一切都冷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色邯郸 王帐中,隔着细火,嘈杂的环境下,许栀耳畔还残余着阿枝的话。 张良在黄昏前又因廷议斩首之事与王翦、蒙恬等人在大帐中商议。她有意带上张良,便只作幕后之人。 在顿弱到达营下之时,商议还没有结束。 顿弱之事情兹事体大,她不能一个人作决断。 “邯郸在一月以前就将城门封锁,顿弱上卿与李监察皆不知城外之讯息。” 非但是旬阳,甚至包括咸阳,他们与外界失联了。 “李监察买通门吏将辎重图与顿弱上卿送出邯郸,他与属官留在城中,”阿枝说到此处,看着小公主不停地在翻动青铜火盆中的碳火,她的表情埋没在橘色的火色之中,阿枝便续上了话。 “尚不知生死。” 许栀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空。 “怪不得,临走的时候问我什么他要是回不来之类,死了我会不会难过,”她说着,克制住轻微的手抖,又兀自笑笑,“这的确是他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有言道重金之下必有莽夫,顿弱上卿可出邯郸,定然还有机会。” 阿枝言罢,进来一个军医医女,她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她也没看到嬴荷华坐在靠里的位置,她在空隙中听到阿枝在说邯郸,听到阿枝的口音是来自蜀地,颇有种老乡见老乡的感觉,便好心地提供了更多已知的恐怖。 “唉,那邯郸城啊,断粮已一个月,封城之后,城中的权贵早送家眷出来。如今的赵王下令已经把各个路都堵死了。” “堵死了?此话你从何处听来?” 嬴荷华忽然开口,吓得那医女一阵哆嗦,赶紧伏跪到了地上。 “公,公主……” 她走出帘幕,“怕什么,我只问你此话从何处听来?” “仆是在接顿弱上卿时听左军副将的勘察锐士所言。” 旷远的原野之上,大风呼啸。她当此世为黄粱梦,李贤当重生的馈赠,也难怪他们对死生的态度都如此干脆、决绝。 许栀能够斩断袖袍坠下山崖,李贤也能够孤注一掷地留在邯郸。于是,一丝一毫的留恋不曾给过对方。 她本可以不顾他的性命。 当真是如此吗? 许栀思虑一会儿,通红的焰色照在她的脸庞,她望着一派冷色,纵张良不在,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的身份只是个公主,远远不能指挥得动任何一个大秦锐士,况且也绝不能因为一个人而妨碍到攻灭邯郸的进程。 距离从寿春带来布防图还有八日。这八日,至少要确认李贤是否还活着…… 月色高悬,她的心也跳得厉害。 许栀知道自己不敢再认真地想下去。 “左军副将在何处?你且带我立刻过去。” 许栀来到左军副将的营帐,她看到里面的人,看着他伫立的背影,顿时又哑然一笑。 左军副将是李由。 “荷华公主?您怎在此?” 来人冠军士之冠,压了了剑,身形挺拔,许栀不由得赞同,李由当然是一个极好的将军。 他任偏将,尚是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攻城的各项事宜。 那么他可知道他的弟弟尚在城中? 怎么又给了许栀一种错觉,好像历史的选择从来没有因为事情的演变而发生过什么变化。 当年在历史的结局上,他的父亲与幼弟被残杀于咸阳,三川郡守李由恨过秦二世吗?定然是恨过的,但他没有在行为上囿恨,仍执剑长戈抵御着陈胜吴广的起义,为大秦作最后少数的固守。 “我来只是为一件事。”许栀说。 进了帷幕,许栀告诉了他关于雍城路上的事情,点明了他想杀张良的行为,中间虽然作了许多修饰,但言毕,李由立刻长跪于她的身前。 “小弟漠视张良先生之性命,按律当判重罪。小弟行为多有偏颇,由代为小弟向公主请罪。” 许栀正等着这个反应,“然而如今他身困邯郸城,如何才能把他带回来请罪?” 李由眉头一皱,他弟弟不应该在旬阳或者回了咸阳请罪,此言竟是在当下的这座孤城之中? “公主?” 她屏退了众人,她朝李由道了在咸阳的称呼,“李由哥哥。其实你所熟知的诱降郭开,烧毁井陉大营的策中不止有张良的介入。李贤功不可没,何来有罪一说?” “公主救小弟?”李由接到的命令都是王翦与咸阳的国策,然他们明面上让顿弱与郭开、韩仓皆有接触。郭开之人善变莫测,不好估量。 许栀没有马上回答是,续言道:“顿弱上卿孤身回营,邯郸城内必有变化,郭开左右逢源,恐不能长久。” 许栀终究是放不下心。郭开之前在旬阳与李贤有龃龉,李贤从他手上把张良带回了秦,郭开心中不高兴得很,李贤又曾经绑了他。 郭开那老奸巨猾之人,若被知道李贤在邯郸城,那势必将动用极大的力量去抓了他报仇,一消前恨。 许栀这样说便是要韩仓去维护自己与秦国的利益,不得不选择保住李贤。 李由智商很高,情商也高。有时候甚至超过他父亲,只是大多数时候,他被父亲的光环笼罩,父亲又显赫,他不愿意去细想罢了。 他听嬴荷华此言,已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公主是要启用韩仓?” “用不用还得李由哥哥说了算。令韩仓上演一场狗急跳墙的好戏,该是不难。” 嬴荷华相当聪明。 郭开是众人心中的间人。 而李由怎么可能不想去救他的弟弟,李由怎么可能放弃使用一个被边缘化的韩仓。 许栀走出营帐的时候,她听到李由吩咐了他的锐士,要通过军中这一条线去与韩仓联系,寻找李贤所在。 —— 赵·龙台宫 压抑而紧张笼罩在每一个朝臣的脸上。为了彰显他们的殚精竭虑,朝臣们脸上大多数都是菜色,眼里都是些毫无生气,毫无希望的呆滞。 唯有赵宗室大臣赵立方还透露着急切。他受命向毗邻的燕国魏国等地筹借粮食粮草已然多次,燕魏两国毕竟土地狭小又正值凛冬,实在有心无力。 南边的楚国还是保持着蛮夷一贯的作风,他们不狮子大开口就怪了,赵国府库中的金银财宝几乎要被搬空了。 远一点的齐国,简直是‘安贫乐道’,早前还怒气冲冲地想要向燕国借道出兵,帮助赵国。 就算齐国不在乎当年燕国大将乐毅连攻下七十余城的事情,燕国自己听了都不相信自己!燕国想:齐国没准是还记恨着自己当年的行为。于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给齐国借道。 这下好了,齐国也懒得折腾,干脆躺平,在又一次得到了秦国商贾贸易的好处之后,更是明明白白地眼看着赵国邯郸的劫难。 这些国家在关键时候几乎没有一个指望得上。 赵国也不反思自己当年对韩国求援视而不见的冷漠。 冷血无情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别国! 赵立是少数还清醒着的臣僚,他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他握着板笏,呈言道:“大王,我们手中还有一个人,或许可以令秦国颜面尽失,令四国举起义旗帜援助于我。” “谁?!” 赵迁真的是想要放弃了,又不得不被朝臣们推着走,午夜梦回,他又辗转反复地睡不着,他总能梦见赵国历代先王在梦里扇他耳光,唾骂他乃是不肖子孙。 他听到赵立这样说似乎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顿弱。”赵立恨了一眼在旁边看戏的郭开,“顿弱乃是秦国特使,又是个游走的外交辞令家,来秦之前名声就很高,但行的是连横之术,莫如当年的张仪,张仪拆解合纵之法,在诸侯国之间谈之色变,如此顿弱不受四国待见。” “王叔啊,你说些重点。” 到了这时候,赵迁也不甚想自己去细看这些由来。他只想要结果。 “臣闻顿弱隐匿于市朝之间,我邯郸封城,他定然还在城中。我们抓了他挟逼秦军,作为联合四国之旗帜,或许能退秦军解邯郸之围,若是四国得合纵,或将复我赵国旧地。” “甚好,甚好。这有何难,即刻如王叔所言!快抓了他!” “即刻遣军活捉顿弱,以及在邯郸的全部秦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八日危机(1) 没过几天,赵立的府中传来一阵责骂声。 “顿弱跑了?!” 邯郸令赶紧求饶,“平阳君。平阳君啊,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是,是秦军的军营。” “你!” “你身为城令,连个封城之事也办不好!” 赵立面色铁青,身为宗室王族,他教养太高,气极了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城令率先伏在地上,额上冒着虚汗,“是下官该死!这定然是那秦人的挑衅之言!下官不相信秦人之中没有藏匿和顿弱一样的官员。” 邯郸令更一阵恶寒,生怕赵立还查出来了他和手底下的人因钱财而私放了很多贵族家眷的事情。 他拿脑袋打包票,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有再干过这事了! 消息是从秦军大营传来,赵立帽檐的绛红色帽带被他死死捏在手里,他已经打算立刻去找郭开的麻烦了。 邯郸城中比前几日更糟糕了,前几日还有人能在街上走来走去打发时间,到了这几天,大多数人已然闭门不出。 赵军气势汹汹地开出军队,挨家挨户地大肆搜查有无藏匿秦人。 赵军本来就缺衣少粮,又是冬天,他们行事蛮横,一番搜查,弄得满城鸡犬不宁,人人自危。 李贤白日已然无法出门,只能在晚上才可四处探查,三日下来,他知道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布防图根本不在邯郸令手中。 这是八日中的第三日 雪风甚大,他于夜中偷偷伏在了武安君李牧的府邸的房檐上,他看到李左车的父母已然准备好了一把匕首。 李澶悲痛地跪在庭院一棵大树底下,他额上还有白巾,身周散乱一地的书简。 白日该是被赵军一番抄腾过,连院中的盆景与大树都不能逃脱砍杀,小院子的雪霜中隐约还能看见一只专为孩童所制的小木马,专程褪了木头颜色又涂上白灰。可惜木马早已面目全非,破碎不堪不说,马头都被雪盖得已经发霉发黑。 匕首在李澶的手中发着寒。 一个着青衣裳的妇人用柴生了火堆。 李澶开始说话,“我有罪于先父,郭开那贼人竟将您污作叛国,可恨孩儿无能,连您的名声也护不住。” 他说着就开始痛哭流涕。他的妻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侧,同样那么无助。 “父亲,我将左车送回了秦国,我李家先祖也曾在秦国任官,您怪我也好,可总是比当今的赵国强,至少不会这般欺人太甚。” 接着,李澶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看完了他父亲这一生的多次捷报。 然后,他把它们扔在了火堆里。 妻子想去抢,李澶却抱紧了她。 借着火光,房檐上的人才看到李澶的腹部已出了血,突然他的妻也吐了一口血出来,她用丈夫手中的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身体,她用这把匕首刺入了心房。 一阵彻寒从头到脚袭击了李贤。 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去阻! 接着是李澶撕心裂肺的哭声,“蕈儿,他们说了只要我的命。我死,你就能活。你忘了你说了要去秦国寻左车?蕈儿,你本不该嫁我……” 李澶只能重复着对不起。 “夫君。”白蕈伸出手抹去他的眼泪,她满手血,血和泪水更是混杂在了一起,“若非当年阿澶保我性命,白蕈难消父仇。遇到阿澶,活到今日,我已知足。” 她最后笑了笑,“我如何舍你一人去那黄泉路。” 他拥住她,口角也渗出了很多的血。 不一会儿,李澶释然又不甘地抱紧了妻子,双双倒了下去。 雪白的天地中,赤纱红艳,一方寂寥。 李贤看到的是一段已埋没在过去的绝唱。 他想不到李左车身上不但有着李牧的血液,竟还有白起的。 李贤良久地保持了沉默。 温热的血在他们身下的白雪之中晕染开来,刺眼、赤艳如邯郸城时下开得最好的团团月季。 他别无所赠,只堪堪洒下了一尾凝脂草,以图在明日的赵军来收敛时,让他们的尸体保存得稍显好看一些。 八日中的第五日 李贤辗转所在之处是木戈安置的一处小别院,连日赵兵的核查与责问邻里乡亲,他的处境已然十分危险。 好在是在人口流动较大的邯郸城。若是在规整登记的乡间,他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就快要遮不住了! 这天,他的竹门忽然笃笃地响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敲门声。 他正想今夜去夜访城令,没有布防图,那么布局定然是深印在这类官员的脑子中,他要想办法让他开口。 李贤警惕地将铁剑藏在一隐秘之处。 响起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救救我的阿母……”说到这里,女声凸起,变得尖锐,哭得慢慢高亢起来。“阿母……阿母,您醒一醒……呜……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阿母……” 他把房门一拉。 小女孩看到他时,好像一下就被吓住了,哭也哭不出来。 这是一对无法用语言细致描写的衣衫褴褛,单薄至极的母女。 原来不是小孩儿,只是看起来像个小孩,面黄肌瘦,像个猴子。她的母亲简直像个皮包骨头的骷髅,她的下眼袋青得发黑,若非那孩子从腋下扶着她,身体几乎要贴在地上,浑身还在不住地颤抖抽插。 妇人张开眼,她勉强抬起手,手臂上覆盖着一层很黄,很粗糙的皮。 这样的景象,这样的难民在邯郸城的阴暗巷道实在太多了。 李贤本来就是个血冷心硬的人,他没空去管这些人,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管他们。 因为太多。 实在太多了。 李贤最终从房中匀了一袋粟米,干脆地扔到她们的面前,打发他们离开。 “拿去吧。” 他高高在上的目光与冷漠的嗓音令女孩忍不住害怕。 妇人如临大恩,撑着羸弱的身体给他磕头。 李贤没有说任何话,回身正要关门。 脚却被一双爪子给抱住了。 “公子!求您救救我的阿母!” “阿田可以为您做很多活儿,阿田有用的,阿田可以为奴为仆,求您救救她。” 似乎被旁人拒绝了多次,她已练好了话,流利说话的样子,一双还算明亮的大眼睛让李贤生出了半分不忍。 甘冽的水与草药送入妇人喉中。 热气腾腾的白雾间,那个叫阿田的孩子又跪了下来,感激涕零,一把鼻子与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谢您……谢谢您。” “你不必考虑为奴为仆。” “你以后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个问题。 可能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阿田压根儿没听恩人在说什么,如狼似虎地吞下一大碗米糊,她猛然抬起脑袋,神情跌入落寞。 “在邯郸城我没有以后。” 每天都看见血,看见饥饿,看见杀戮,看见战争。 她没有以后。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八日危机(2) “平阳君!平阳君啊,家主正忙着呢。”木戈作势要拦。 赵立更加怒气冲冲,他都还不用踏进房门,就听到里面嬉笑连天的声音。 “忙?秦军兵临城下了,丞相在忙什么?!” 郭开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一点也不害怕,直接让人把房门一开。 好几个貌美的女姬尖叫着躲开,更令赵立火冒三丈的是他的房里还有一个方才还同他们站在朝堂上的人。 赵立那里见过这种场面,浑身害臊得慌,连忙退避。 郭开理了衣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一丝不苟的宗室贵公子,耳根子竟都红了。 “平阳君啧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平阳君身体有恙,这点事情荒成这样。” “你!”赵立被郭开这种理直气壮给气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吐了个“白日宣淫,实在可耻。” “食色性也。”郭开咂咂嘴,眼睛眯成一条线,早派人跟踪了赵立的行程,自然知晓他此来何意,故意要激怒他,“平阳君这是找到顿弱了?” “呵,我当禀明大王,丞相与邯郸令大发国难财。”赵立抖了抖袖子。 “平阳君啊。”郭开开始表演,“是你和大王说要生擒顿弱的,这下亲军都派给你用了,你要是什么人都没找到岂不是难以交差?” “你休要转移话题!”赵立瞪了他一眼,“丞相还是速速交代,你到底放走了多少人?其中有无顿弱?” 郭开诡秘一笑,“顿弱的腿长在他身上,我比平阳君晚一些方知道秦使在邯郸。不过,顿弱跑了,旁人总有。昨日那判臣之罪子罪妇伏诛之际,竟有人为之遗药。平阳君您说,这该不该也是秦人?” 赵立对郭开的言辞感到诡异。他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郭开紧接着道: “平阳君当务之急是要给王上一个交代啊。开可是给平阳君出了筹划,您也看见了,开就这一点小小的爱好。我对钱不感兴趣,您可不能非议我发什么国难财。” 望着赵立拂袖而去的身影,他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郭开回屋,拍了拍韩仓青红交杂的脸,“你回去告诉邯郸令,他要怕全家被腰斩,那就可以动手了。” “丞相,他,他可是平阳君,王上之叔父。” 郭开又取了只簪,给韩仓把头发给绾了,笑得颇为阴沉,“正因为他是王上的叔父,他不死,如何为王上分忧。” “那为何要告知他秦国官员所在,我们这样不会得罪秦国吗?” “哈哈,”郭开把韩仓一看,“李贤虽然也是秦使对秦国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官员。嬴荷华那蠢货公主尚且对他都是打骂自如,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性命。李贤是被赵立抓获,秦国若责问,管我们何干?” 郭开站起来,看着门外卷地而起的雪片。 李贤,敢动手绑他。 那么在死之前,须得好生给他偿还回来! 在郭开背过身的时候,韩仓阴鸷的眼睛才敢不加躲闪地发出怨毒讽恨。 临到这个时候,韩仓觉得权位地位都对他没有什么干系了。他只想要郭开死。所以秦国让他交出李贤的信息时,他缄口了。他绝对不能看着郭开在赵国灭亡之后继续耀武扬威。 他要让郭开认为李贤毫无作用,等他把李贤弄死了之后,他势必会被秦军报仇斩首! 韩仓很希望雪天再寒冷一些。 —— 李贤的神经牵扯着疼痛。被他刚刚就下来的这个女孩说的话,深深地震撼住了。 她在邯郸城没有以后。 那他,能够有以后吗? 他既希望自己能撑到城破的那天,又希望他再不需要想起过去与未来的崎岖。 他努力地想找布防图,却不想根本不在邯郸。 他努力想把李左车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当时只是为了更好招降赵臣将领之用,防止他们流窜到魏燕。但还是让张良错手接走了。而李左车的身份若被他人所用,那将是一种灾难。 上一世他放走的韩人在十年后成了汉臣的翘楚,成为了大秦的掘墓人。 这一世,他再次阴差阳错地救了他,却让如光如火的女子眼中好像也只剩了那个人。 重生一次又如何?不过如同视野之中的邯郸城,饿殍遍地,伤者八千,也不过是满目疮痍。 浮沉之间已失去少年热忱,又如何孑然一身逆转乾坤? 李贤重新回到了一种寂静的悲哀之中。 阿田喝了手中的食物,她的恩人的默不作声地沉思。她也不便去打扰他。 在他们说话间,喝下药汁之后妇人奇迹般地清醒了。阿田伸手一摸,她母亲额间的高温消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许多,但还是甚为虚弱。 “阿田。”妇人喘息着,勉强抬起了眼皮,挣扎着要在女儿的耳边说着什么。 “我在。您说什么?” “阿田,”妇人的眸光仿佛回忆起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迸发出了一抹来自过去的霞晖。 “还记不记得,阿母和你说过的一件宝贝。” 阿田点头如捣蒜,“是阿大一直要您给他的那件宝贝吗?” “……我……我没有卖掉。怕他搜罗去当,我偷偷藏住了。” 妇人说得这里,缓缓笑了起来,好像又再次想起了二十年的那个少女,她的小公主,她的挚友。 “我运气好,竟然在封城前一日路逢故人,他给了我钱,糊弄住了你阿大。他让我把它埋在城郭一处安全的地方,他说不久后它的主人会来取,还要我亲自交给她,如果还能见到她,阿母此生也无憾了。” 妇人说罢,她的眼尾渗出泪水,又连续咳嗽了好几声,似乎要呕出她这二十年的遇人不淑。 阿田顿时又慌乱了起来,“阿母,阿母。” 妇人撑着身子,往女儿的耳边说了个极其详细的位置,若她撑不住了,便要她代为转交。 ——城郭东南角。梨花林下,从北数的第三棵树的树根下藏着当年那个匣子。 阿田应了声,顿时又束手无策,忙又跪了下来求助恩人。 李贤闻声,从外进屋,此刻,他手上已多出了一把铁剑。 阿田哆嗦了一下。 李贤把了脉,又再次支开眼睑看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比方才给他们端来米糊时还要冰凉。 “你母亲得的是伤寒症,多日未用药且无饱暖,已经是病入膏肓之状。冬日草药稀少,天霜加雪,无药可用。” 话音刚落。 竹门响起了极其剧烈的敲门声! 李贤凝目扫了她们一眼,“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不必出来。” 阿田咽了咽口水,自看到那把有纹饰的铁剑,她好像知道救了她与阿母的人是什么身份了,大着胆子跑了出去,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恩人,你……你快点藏起来!” —— 秦军大营 许栀将第五日来的竹简推到了地上。 “他分明在城中,怎会了无音讯?”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八日危机(3) 八日中的第六日 昏暗无光的囚室,一点一滴的水声激起毛孔的寒意。霜风从狭窄的铁窗透进来,将墙壁上的火把吹得摇晃。 极端的安静之中,偶尔能听到头顶传来沉闷而零星的脚步声,木板缝隙中透着外界的光,漏着阳光的灰尘,还有嘎吱作响的声音。 李贤稍动一下,手腕处便传来钻心的痛。这铁锁捆得异常牢固,这些赵人刚刚抓他也实在不容易,耗费了十余个士兵,现在就生怕他挣脱了束缚。 于是几乎把他的手腕钉在了刑枷上。 一桶冷水毫不停滞地从他头顶淋下,水流混合着发丝,连带着罩在他头上的黑布,从上到下,衣衫单薄,全被浇透,若隐若现着皮肤的纹路。 倒水的人都微微惊了,这是从外面倒腾来的雪水,这秦贼居然没有过度挣扎。 “啧,到现在都四五个时辰了,还没醒?” 说话的人站在远处,免得衣摆沾上水渍。 韩仓不会不知道他醒没醒,他只是这样说着而已,然后晦暗地扫了囚徒一眼,对身边的人说:“抽他几鞭子,看他还昏迷不昏迷?” 接收命令的人提起利鞭,利落地刮过风,赤条条地打在他身上,使刑人好像特别擅长此法,落鞭时还往人身上拖了再起,然后再落,再抽。 一鞭、两鞭,到第十鞭的时候。 被束缚的人总算有了正常的反应,他才沉闷地哼了一声。 一个属官挪到韩仓旁边,“大人,我们当真不告诉大王?” “丞相费尽周折才从平阳君手中把他弄到这儿来。丞相说要了好好‘厚待’。” 这是韩仓故意说给李贤听的,实际上,他也还没有告诉郭开,李贤的人已经从平阳君的府邸运到他的密室。 李贤这才明白了之前顿弱从赵回秦后,不久病逝的根本原因。这一世,他代他受过,该是能给那老头续命几年吧。 他从未细想过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心软?这根本不像是本真的自己。 只因赵人扬言屋主不出便要杀了那母女二人,女孩的脖颈已经生出血痕。 李贤觉得自己该是活得太模糊了,他竟然也会顾念别人是不是会受罪,竟然会顾念着一介平民、与他无任何交集的陌生人的生死。 他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也是茫然无知的,只有痛感还提醒着他还活着。 “你们囚我毫无用处。”李贤开口,淡淡说了这句。 韩仓没有听到囚犯大喊着求饶的语句,因为他自己很容易屈服,所以他格外憎恶这种硬骨头。 于是他极其不耐烦地掀去覆盖了对方面容的黑布,由于动作幅度大也一把薅去了他束发的发带。 他倒要好好看看,秦人这副嘴脸下是什么样?被抽了十鞭的骨头,还这么硬? 男子脱力地垂着头,长发顺着冰水成一绺一绺的从肩侧散乱。 韩仓终于有了一种居高临下。 结果,不是他想象中的粗犷,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微泛红的眼尾,却有着相当硬挺的神情,桀骜不驯的眼神化开了原本有些邪气的五官。 上次让他这般呼吸凝滞,还是见到那个张良的时候。 “呵,秦使大人怎么会说自己毫无用处?”韩仓微一眯眼,也难怪秦国公主念念不忘,“大人身价当超万金啊。” 李贤狼狈至极,身上的伤痕还透着不少的血迹,但语气与眼神让他半点不像个阶下囚。 “韩家令当想一想自己的用处。莫要把身家性命拴在覆灭之处。” 韩仓退后一步,警惕道:“你,知道什么?” 李贤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各种束缚,“韩家令难道觉得这样是谈话之处?” “韩某替人办事。抓你、对你用刑的人可不是我。大人日后要怪也该怪这些人。”韩仓停滞了一会儿,“大人该感谢韩某。” 韩仓把罪甩在郭开与赵立身上的本事还真是一流。 “大人与丞相有嫌隙,您说丞相会怎么对你?” 韩仓也不听李贤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他只想让李贤认识到目下在邯郸,唯一能保住他性命的人就是自己。 韩仓走出密室。 “韩大人,丞相那边,我们该如何言告?” “你忘了外面的人找他找得多紧?自然要把他攥在自己手里。” “大人的意思是,不告诉丞相了?” “我何时这样说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能最记得别人的好?” 韩仓看着一片雪花的消失,兀自笑笑,“并非是危难之际,而是在受辱之时。” —— 秦·丘陵 一支箭宇从她手中的弩机射出,破风而出,扎在树干,比前几日多了力道,添上了许多的凌厉。 “公主。” 许栀回身,赶紧详问,“怎么样?韩仓可有消息?” “韩仓只说平阳君抓了不少邯郸城的秦人。” 许栀眉头一皱,“平阳君是何人?” “赵王迁之叔父。” 张良手上持了根竹节,从林间路迹登上来。 她心里越发不安,韩仓难道与郭开沆瀣一气了?还是他自己有打算,这点消息压根儿摆明了不愿多说。 张良续言道:“韩仓此言估计是还要价码。” 她再射出一箭,侧身同阿枝说:“你请李由告知韩仓,万金也罢,荷华不过想与家令作个人情的交换。若李贤不能活着回来,他便等受秦律之责,至于碾杀还是烹鼎,可以让他自己选。” 霜风吹起,林间簌簌,虽不如古霞口寒冷,但嬴荷华之言令张良感受到一种残忍的深寒。 “是。”阿枝应声离开。 碾杀还是烹鼎?她轻描淡写的言语完全不觉秦律之严苛,不禁令他心间一空。 许栀抬头见到张良微微发白的脸色,又见他捏拳咳嗽。 她哪能在这时候想到张良会因为雍城之行而落下体弱多病的陈年伤。还以为是应证着史记之言,张良身体单薄是常态。 许栀叹了口气,刚要去给他递手巾的时候,想到前段时间的言谈,她在瞬间止住了上前的步子。 “这几日雪大,你身体不好就留在帐中。何必要出来一趟?” “为了公主的筹谋。” 她看着他,张良很快压下眼。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等待已久的铜器。 “布防图在此。”“我提前看过,此确为李牧手书,不疑有假。” “真的?” 她惊喜地接过,展开一看,古图上南下北,泛黄帛皮上标好了应当标记的一切。 张良道:“我已交给王翦将军查验,他与众将正在军议。夜间传讯咸阳,若无异议,只在明日便可动军。” 这意味着,只要李贤熬过今日,明日开战后,韩仓与郭开纵然有再多自己的心思,他们绝对不敢动他。 她只求李贤千万不要在今日出事情。 此时,一个军中的兵士来告: “公主殿下,长公子有要事商议,今日不同公主下棋。” “好。” 兵士走后,只听张良道:“废除斩首之议,大王业已奏同。公主所言天下太平二字,良可为与同。” 在厚雪压枝的林间,她看到他终于躬身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展露了长久以来最为真诚而松弛的笑容。她因李贤的惴惴不安,彻夜难眠,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 她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图册,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只要进了邯郸城,李贤可救,扶苏、章邯军功可立,而郑璃与嬴政的往日旧事将一一开解。 她从未觉得天空有这般清明过,忍不住要去拥抱她的谋士,感谢他的加入。 “有你办事,我放心。” 张良腰上一紧。 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他却忽然一滞,犹如长流的溪水中忽然蹦出了一条游鱼,鱼尾啪啪嚓嚓地在水中搅动,在他的心中溅起了水花。 他的手空悬在两侧,嬴荷华已松开了他。 张良看她走在了他的前面。 她的雀跃更多是来自于他的臣服,还是邯郸将破,亦或是李贤能够回来? “如若无他议,父王当在途中。届时我必为先生谋一个高出少傅的官位。” “无甚官位,如此也好。” 任谁想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不会拒绝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此言差矣。先生本就该身居高位,您可以相信,大秦能给得起。” 他看她对他笑,白雪蒙蒙地覆在发丝间。 澄澈的雪花之下,唯她,一颗透明真挚却难以琢磨的心。 而雪花不会告诉人们。 彻寒的冬天里备受煎熬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突如其来的大火。 也包括战火。 邯郸城破是真,奋死一搏也是真。 —— 八日中的第七日·晨 木戈简直要疯了。 他在郭开身边潜伏数载,顿弱还没来赵国的时候,他就在李贤的安排下来了邯郸作间谍。 现在,顿弱出了城,他唯一的上线生死不知! 李贤要是死了,他不就成了断线的风筝。 他一度觉得最在乎李贤是否还活着的人,除了他没别人了。自从李贤的属官被赵立当成秦使交给赵王之后,赵王又开始了新的一次躺平。 郭开此夜来到韩仓的密室。 “为何小李大人不好生呆在旬阳,非要来我这邯郸?” 第一百六十六章 生死狙击(1) 郭开笑了笑,颇为轻蔑地抬起他下颚。 望着李贤疲惫的面容,身上多处伤痕累累,郭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笑,他很是乐见挣扎无奈之惨状。 “你以为自己大义凛然救出顿弱,自己能得到什么?因一对农妇母女被缚于赵立,是不是蠢?” 李贤不买他的账,勉强抬起眼带一丝笑意,“丞相这是走投无路了?” 郭开被这种轻蔑弄得怒气横生,向来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赵国仍由他横行霸道多年,李牧不待见他,只能落个叛臣与全家被杀的下场;赵立不待见他,只能被杀于阴暗的街巷。 秦国臣子包括公主都要给他面子。 “李贤,别以为我知道你是李斯的儿子,我不敢杀你?” 他哈哈大笑,“李斯不过一个廷尉。秦国已答应本相,本相只会在秦国更上一阶!” “既然丞相胸有成竹,又何必同我此言?” 郭开反手抓起一把盐粒狠狠地按在李贤的鞭痕上,腹腰的血流得愈发肆无忌惮。 一丝丝的剧烈疼痛从皮肤袭来,再慢慢透到、牵扯到神经之中。 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如何能与上一世在秦狱中的相比? 没有听到悦耳的喊叫,郭开感到无趣,他热衷看人挣扎,这种死尸般的忍耐对他来说毫无兴趣。 郭开混迹朝堂多年,他自信自己方有一眼看穿李贤所想的本事。 “呵呵,你失踪一月有余,你难道会相信秦国公主会来救你?” 他一个自幼学法家的,这时候竟生出有几分忠君爱国、忠孝节义的奇思遐想。 “我尚活一日,便为秦臣。既为臣,当不辱君命。贤死于此,无愧于秦,亦无愧于我父。” 郭开沉沉一笑,原以为李贤会和他讲条件,让他估算着交换着如何离开的事情,没想到他居然这幅样子。 “法家翘楚怎地生出了你这竖子。” 郭开顿时觉得李贤索然无味了,一点儿也不想与这种把愚忠写在脸上的人说上多的一句话。 最高明的算计是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韩仓也万分不解,郭开居然没对李贤接着动手,竟然拂袖而去。按照他的估计,李贤说话应该是很能得罪人的。 —— 八日中的最后一日 咸阳无雪晴空 “大王,上将军已获邯郸布防图,杨端和率河内大军将围邯郸。”王绾呈上军报。 玄色衣裳在大殿上被青铜的火色映照,赵国绛色大纛旗即将摇摇欲坠下,他袍服上的纹路化作一黑色巨龙,似要有冲出天云之变。 堂下的博士周青臣惯用溢美之词道: “臣闻芈夫人与荷华公主前日去上将军帐中看望长公子,不日便有这般捷报,顿弱上卿立了大功,李由李贤不愧是李廷尉之子,在战事之备间转圜得当。” 李斯神色不加变化。 “如此,大王可启程邯郸。” —— 《史记》记载:“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邯郸城。” 烽烟之火点燃了邯郸城门。 嘈杂之声,喧杀遍野。云梯飞索,弩机铁箭,撞门大柱轮番上阵。 城上的赵国士兵发现了秦军之进攻完全是有备而来,巧妙地避开了他们的流火与箭宇,并且秦军采用了射程更加远的弩机,令城墙上的赵军防不胜防。 但赵军将士决然不后退一步,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有着血性与志气,他们仍持有武安君与廉颇将军之遗志。 然而,与此同时,龙台宫却是乌烟瘴气。 “丞相大人!外城已破,大王与群臣皆聚在龙台。”木戈大叫道。 “慌什么!我们也去。” 郭开用手上的灰烬,把自己的脸抹得像是从畏难之中焠了火才奔到王城。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死狙击(2) 王翦与李信等将领于沙盘上规划着进军的时间与城门。 “报!大小二城已破!” “东城城郭已破!” “外宫城城门已破!” 大营中的众将士皆摩拳擦掌,大喝道“彩!彩!彩!” 自秦王政十一年至秦王政二十五年。先后经历桓齮、王翦、杨端和等将军,赵历扈辄、李牧等大将。 自嬴政即位,双方已绞缠十三年。 若从历代以数,当追溯至弭兵之会的时期,还涉及到秦晋之渊源。 三家分晋之后,赵国成为秦国东出最为强劲的对手。 赵惠文王二十九年,阏与之战,赵将赵奢在阏与大败秦军。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长平之战,白起善于野战,战必求歼。 秦赵公族虽然同一祖先,均为嬴姓,但二者自混战攻伐,已然成为世仇。 老秦人的胜利就在眼前! 这个与之纠缠百年的国家终于败下阵来,终于可一雪前耻。 赵人百年间时强时战,叫嚣着抢夺秦人的土地,将之赶回河西的言论终于要消失殆尽! 统一的信念在这一刻涌现到了高潮。 韩国毕竟是小国,灭赵方可震慑其余四国。 秦国臣民们祈祷着,大雪将会洗去的天下卑秦的耻辱,武王绝髌的笑柄。 何以问鼎之重,莫如秦之属! 当下团结一致,轰隆隆的车轮令许栀越发有了一种身份认同。 呼啸的雪风也都变成了号叫,激励着大秦锐士的昂扬斗志。 她愈发坚定了意志,绝不会让这样熠熠生辉的璀璨毁在黎明之后。 “公主,大王已在途中,不日到营。” 许栀的心慌乱了不少,从古霞口到旬阳,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嬴政若诘问,她就要在他的跟前撕去自己的伪装? 喜爱的小女儿早就想把手伸进灭国大计之中,瞒着父王四处招揽人才? 终然她对他透露过自己价值观念,可嬴政会接受她变成这个样子吗? ——荷华不怕,一切有寡人在。 她记得他宽阔温厚的怀抱,也记得他杀伐果断。 ——无论杀谁,犹是寡人之命。 她琢磨不透的不是君王的猜忌与怀疑。而是嬴政是君主也是她的父王,是真情之变幻莫测。 许栀想起了一个人。 “李廷尉可有随行?” “本是没有,但李由书信一到,廷尉就忽然要求赶在王驾之后。大王也同意了。” 许栀思虑片刻,问道,“邯郸城是否外城已处理妥当?” “东城和北城的郭城方攻下三日。那内城多王族达官,外城多平民。而宫城以西城为核心,还没有军报。只是听说,外城民众恐惧秦军久矣,秦军带去的粮食之物的救济,赵民大多不愿食。” 许栀听罢,沉默一会儿,“宁可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还是照例施行吧,人各有志。如遇节贞之士,或可作褒奖。” “公主,其实平民百姓之念乃是豆饭衣食,封城久矣,邯郸饿殍众多,当会接受秦军之援。” 许栀神色一暗,“此中之变,恐有人煽动。告知老师,要他和我一起去趟外城。正好韩仓同意把李贤送到外城。我在场,他该不会坐地起价。” 许栀并不知道,韩仓坐地起价的倒不是金钱了。 张良路上一直在咳嗽,许栀有些后悔把他给带来,她又怕自己在邯郸遇到赵民之间棘手的事情,没带他这个‘作弊神器’。 “良猜测该是赵王室所谴,在列国间将大肆宣传,造成秦苛民之议……咳咳……” “张良。”许栀赶紧递了水过去,“好了好了,路平稳些再说。可惜我不太会骑行。” “骑马颠簸或许更甚……”张良续言道:“公主是先去止住煽动,还是先去接李监察?” 张良细长的睫毛覆盖住眼睛,他甚少把心思用歪,他觉得自己问得是完全没有心机的。 “先去接李贤吧。” ……“好。” 她掀了车帘往外望,漫不经心地接了句,“去哪儿老师不得跟着我。” 走到一半,车撵停住,两骑从后追上。 王姮打马而来。 “父亲担忧公主此行,要我与章邯随公主同行以保护公主。” 许栀了然王翦的用意,她点点头笑着说,“有劳王司马与章邯将军。” —— 昏天蔽日,不知时日几何 李贤已被从刑架上解下来扔到了牢里,手脚仍然被铐着。 韩仓来到他的囚室转。 “大人可知道我来干什么?” 李贤对这程序相当熟稔,“家令可直言。” 韩仓慢悠悠地袖中拿出一个炽红的葫芦状小瓶子。 “此为鸩毒。丞相让我送你一程。”说了,他把这瓶子放在杂草席地。 李贤恢复成跽坐的样子,他看着面的毒药,轻声笑了笑,不带任何惧色。 “我此间之状,你有办法直接杀了我。你既来相告,便是有事相求。” 韩仓低声笑了起来。 李贤看着对方的眼中埋藏着阴暗,不掩饰的狠毒之中更多是颓唐。他居然那么一瞬间与他能够共情了。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赵国之亡就在眼前,这点道理你我都懂。仓不过一个王吏小臣,无非是想要权势地位。对吧?” 韩仓问他,但不听他的回答。 韩仓又招手命人把密室上方的天窗开了一个缝隙,光亮代替了密室中的火色。 喧闹的刀剑声,嘈杂的吵闹声像是瀑布透到了黑暗。 韩仓抬起艳丽非常的面孔,刹那间笑得渐渐有些癫狂,“大人听到了吗?亡国的声音。” 一连三日的折磨,韩仓终于把李贤的手铐给开了。 李贤将手放置膝上,他看到自己手腕处深入见骨的伤口,初略判断了一下,已然伤了筋脉,将是武功尽废? 他只是神情愣了一愣,很快别过眼。 深渊的地狱再一次伸出了罪恶的双手要把他拖入那个长久的噩梦。 韩仓情绪从方才癫狂的笑容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语气忽然低了下来,他矮身,乞求般掌住李贤的上臂。 “李贤,我留你性命。我放你离开,但你要帮我。” 李贤使不上力,脚踝还被锁着,他看到韩仓,神色平静:“此番赵国乱作一团,正是家令报仇的好时机。顿弱上卿原本就与家令有所联系,家令若助秦入王宫,当大功一件。不论你与谁有仇,焉能不得报?” “我说秦人怎么威逼利诱也要我保你性命。大人真是忠心耿耿,这时候了还在劝说我助秦。” 这时候,一个小官吏忙不迭地从石梯上下来。 “韩大人,丞相……丞相他,” “死了?” “不!他被秦军带走了!” 韩仓怒极抓起草席上的瓶子一把砸在墙上,他顿时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韩仓精神也开始在崩溃瓦解的边缘。 韩仓用力咬了下唇,冒出了瑰丽残破的色泽,与这一身深枣色的赵国袍服几乎算得上匹配。 韩仓把李贤拽了起来。 “大人莫怪我了。我只想活命,活着看见他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他与邯郸二选一! 许栀入城的时候,大张旗鼓的用了秦国公主的身份。 她先去与杨端和打了个照面,他正愁着赵民中不少有人生事。 由于王姮在王翦处得知这位公主曾遇多次刺杀,特地请杨端和派了重兵把守,而许栀也相当惜命,出行也携带着许多人,再繁琐的步骤也一一应允。 许栀先令章邯去问邯郸令梨花树之事,又请张良厘清赵王室之中何人在外城,请他同杨端和先去解决此事。 张良来到邯郸时已披上了秦国少傅的官服,看着在还冒着些许灰烟的城门之下,高耸入云的赵国都城是那么广阔,又那样残破。 她望着他深黑色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这身衣服穿他的身上总是少了一点白,多了一些沉闷,不是那种刚刚好。 “老师。若身体撑不住,你可以休息的。” 听她此言,张良在烽烟之余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臣知道了。” 王姮听到嬴荷华的这声叮嘱,一度还以为她该是个很尊师的学生。 入城之后不久,李由见过了许栀,表示还没有等到与韩仓约定的时间。 李由看到嬴荷华又差人拿了一大箱的东西给他,像是当年被逐客之时,她跑去相送之物,那次是装了半箱的糕点,这次又是什么?这次,李由可不会将她想作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了。他领教过荷华公主在他父亲中毒之时,以及不久前在军中的一番言谈。 李由正想,就听她的表情有些艰难,很是关心地说:“此中都是我让蒙毅大人从旬阳所带的药物。” 她朝李由又道:“韩仓没有理由对他动手,但愿李贤都用不上。” 黄昏来临之前,对赵王宫的又一轮的进攻将发。 杨端和主要还是以劝降为由,故而并未直接冲入宫城。也是由于嬴政特别吩咐,他要亲自看着赵迁俯首称臣。 日色偏斜,城郭上的血迹还在清理。 白灰色上尽是棕紫色污渍,刀砍箭射的遗迹。 残肢断臂还是让许栀给看见了不少。纵然是见过了血腥,但随着远处的寒风,白色的雪地之中却有很多的红。 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活生生劈砍成两截;头颅与身体明明白白地分离;四肢有瘸有断,那骨肉相接处模糊一片。 收尸当算是捡尸的除了秦军,还有零散的赵民。 她刚见的时候,一时间没稳住,好在王姮在身边,没有外人的时候,许栀才敢去反胃。 “公主,再喝一点水吧。”王姮说了很多次。 许栀挪到一个院子前去呕吐,好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阶上为她阿母的人中涂药,她又时不时从重重的守卫中看她。 许栀觉得这是赵国人在鄙视她,她接受了这种鄙视,没打算狡辩自己的感官反应。 哪个现代人看见这种冷兵器的古战场会站得住。 阿田紧抿着唇,“阿母,来的好像……好像是秦国公主。” 秦国公主?妇人一凝,她匆匆抬头,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阿璃?不,阿璃是当与自己一样的年纪了。 正当妇人还在震感之中时,那个引起她无限回忆的秦国公主居然带着一大批人到了她的面前。 “为什么,为何这个药盒会在这里?”她声音竟有些颤抖。 “公主?怎么了?”王姮发现她情绪不对。 “我想去问一件事。” 许栀本想偷瞄一眼鄙视她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她鬼使神差地抬头,意外地看到了她手中的东西!虽然用了布包裹,但露出了一角银质掐丝,太像是她给李贤的药盒。 许栀的脑子里激荡起许多种不好的想法,她不想当蛮夷,她捏住自己裙角,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可否把这个药盒给我仔细看一看?” 阿田想要和他们说曾救过她阿母性命的那个恩人,希望他们秦国人能带他回故乡。 但她看着这么多秦兵,害怕的情绪令她只能想到把药盒递出去。 扒开黑灰色的布条,这分明就是李贤临走时,她亲手所交之物!她拧开盒子,里面的凝脂膏体被用去了一小半,但可从使用痕迹看出来,她们每次都用得非常小心珍惜。 “你们是从哪里捡到的?” 许栀还当相信是韩仓带走了李贤,但她的眉已经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偏偏这时候,章邯骑马赶来,张良也从车驾上下来了。 “公主。良已查到,方是平阳君之子与族人策划几日来的事端。杨将军将之全部抓获,良业已安抚了赵民,可待明日之备。” “老师做事效率显着。这平阳君果然是够得我们忙。” 章邯查到的人就在眼前,不等他开口。 阿田率先开口:“公主殿下。这个药盒并非我捡到,而是一位姓许的公子……他被平阳君带走之前,给我们的……” 许? 在场的人只有许栀十分确切地感受了强烈的不安。 李贤若在邯郸化名姓许,那么韩仓为何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也没有与秦军勘察锐士验明身份? “章邯将军,你速去牢狱向平阳君问清楚,他抓过的一个姓许的秦人在哪里!” “公主,平阳君数日前已死于街巷。”章邯见嬴荷华语调斗转升高,他想她应是很在意这个消息,便直言道:“末将接到消息,不日前被平阳君所俘者在我军攻城前皆被斩首。” 章邯的声音浓缩成一线,赤条条地刺入她耳中。 音绝,她整个人都僵住。 什么雪风、什么说话声都有些嘈杂。 “皆被斩首,是……是何意?” 许栀问给自己听,张良、章邯、王姮的脸被她仔细看了一遍,她要求自己在众人面前必须、必须秉持着最后的理智。 李贤、死了? 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后颈连带脊椎都发麻。 在她濒临崩溃的一线之际。 “公主!荷华公主!韩仓,他疯了。” “公主!” 来的人当日在古霞口时曾见过的郭开身边的家臣木戈。 李贤跟她说过他在郭开身边安排过人。 听到韩仓的名字,张良不由得眉间紧拧,韩仓当日逼迫杨岳至死的情景可谓历历在目。 木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好不容易在秦军来丞相府抓人的时候熟悉路线给跑了,要是被抓进牢里,李贤又被韩仓杀了,他简直没有地方去洗清自己的身份! 他一出来就听到秦国公主来外城,他一路扒拉衣服,一路换了赵国平民的衣裳,这才从内城扑腾到了现在! 由于他一副赵人打扮,脸上又多有血,章邯把他押到了嬴荷华面前。 “请公主救救小李大人!!” “木戈只是在下的属号,在下本名姓陈,户牖陈伯是也!请公主救出小李大人然后明察啊!” 魏国户牖邑……许栀于万分危急之中也不得不想多一分,“你有个弟弟叫陈平?” “啊?确为小弟之名。”陈伯简直没想到这小公主居然把他家里打听得这么仔细了,应该是李贤跟公主说过。 许栀深深看了一眼张良,陈平与张良在汉王处乃是深交。 她怀中的河图又开始发挥了余温。 张良接过话道:“你刚才所言何意,如何救人?” “是韩仓接了家主…呸,是郭开之令,要他在城破之时,毒死小李大人!” 马蹄溅起灰尘与碎雪 “报!” 一声军报从远处奔来。 “将军有令,酉时攻城!” 秦军不想花费太多,也不想强攻,干脆派军队前后在外城喊了个遍,只等最小的代价来换取内城中的投降。 不等许栀赶赴王宫,一个赵吏将李贤的发簪递到了她的眼前。 “公主。” “韩仓要什么?”许栀道。 “郭开。” “杨将军,郭开在哪里?”她问杨端和。 杨端和哪里知道自己攻城居然遇到了这种事情!! 被挟持的人是顿弱的同僚、李斯之子,嬴荷华公主想要用郭开来换他。 “公主,郭开这奸佞用了不少声东击西之法,他传出消息说他手中有赵王王玺还有赵迁。他……就在王城之中。” 秦臣皆知嬴政想要活着的赵迁,杨端和赶紧飞鸽传书把这个情况告知了驻守在外的王翦。 他们作为秦臣既不敢违背君命,对于自己被挟持的同僚又不能见死不救! 邯郸王城前,高台之上,雪风凛冽。 天色垂暮,烽烟如诀。 “此举你是在拿你我的性命作邯郸的祭奠。”李贤话音刚落,韩仓手中利刃又逼近了他的喉咙一分。 他散落的头发被用系带潦草束住,脖颈处的红色格外明显。 两个人长得都过于好看了些,在白雪翩然的景象中,竟然还生出了一种诡谲而落魄的美感。 “大人在我手里,嬴荷华就一定会来。” 李贤只笑,他异常清醒。 许栀质疑过未来,却从未将路途置于难以取舍的境地。 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抛弃得那么干脆,她又何必要因为自己而失去进入王城,最小伤亡代价的机会? 这样的挟持没有任何作用。 他与邯郸王宫,简直没有可比性。 她不会在这样鲜明而简单的抉择之中,她选择他。 但在嬴荷华出现在他的眼前时。 全部的理智都败落了! 李贤可笑自己本是如此寡淡刻薄之人,此生所求竟然不是权位利益。 原来只要她看着他,对他流出了只为他一人而流的眼泪。 比不得对嬴政与她祖父那般,只要像是对张良重伤时那样的怜悯。 他竟然已觉得还算不亏。 无前尘怨憎,无旧时爱恨,前世的浑浊却为何涌入了他的喉腔,像是猩甜的血液,仿佛他死了不只一次。 “公主!你把郭开弄到我眼前杀了。李贤,我分文不取地给你。否则,他和我今日便同死于邯郸龙台!” 来了龙台宫才会惊叹赵宫之奢侈华美。 王宫两边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月季花。 许栀从王姮的马上下来的时候,她看到高台上被挟制的人时,几乎不敢相认。 他遍体鳞伤,手腕无力地垂在两侧,嘴角渗着血线,像是被灌了不少毒。 旬阳之别后,他在邯郸城一月余,布防图八日寻迹,是八日危机。 李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她唯一的盟友。只因他们的道路从一开始当是绝对相似的正确。 许栀想,或许他此来抱有的心根本就不是要人来救他。 但看见他凌乱不堪的破碎,给她一种好像从史书里也捞不上的绝望。 许栀抑制不住地哭了。 分明他没死,可她还是哭了。 一尊碎掉的陶俑无论文物修复师如何高超技艺,也比不得工匠第一次烧制出窖的样子。 “公主既然心疼,那便如我所言!” 韩仓看见嬴荷华梨花带雨地掉眼泪,顿时声音便高了起来。 他把匕首紧贴了李贤的喉结处,李贤说不了任何话。 韩仓又摆明了只给当下的时间。 他们的身后是紧闭的龙台宫宫殿,绛红色的大墙把冬日都燃烧得火红。 众人一筹莫展 王姮也没想到自己跟来是为保护嬴荷华,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眼下她的老师又刚好去处理阿田母女和陈伯所带来的事关郭开的讯息。 韩仓稍稍手松了一下,不耐烦地催促,细长的眼睛泛起一个弧。 “公主!邯郸宫城与他,选好了吗?” 许栀忽然笑了起来。 “李廷尉将至。我怎么能不救下他的儿子?” “来人,把郭开从狱中带来交给家令。” 章邯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即应声。 “阿姮姐姐,荷华借用。”王姮正听此音,腰间的弩机忽然一重一轻。 嬴荷华猛地抬手,不假思索地扣动了弩机。 一箭破空。 李贤看到她凝泪的决绝。 她的选择果然不出所料,以至于他也不想躲避。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箭三雕 李贤有办法躲开,他遥遥看见嬴荷华身后的行车。 车中之人,是张良。 云雪飞扬,思绪千锁重。 纵然李贤手腕失去握力,他的敏捷程度该是在的。 这一支箭如何能破局! 求的就是迫在眉睫! 在古霞口之前,许栀曾与李贤商议过射箭杀人之要义:出手快速,不偏不正。 练了多日的弩机,正中靶心她做不到,她能够做到的唯有把箭以最快的速度射出。 许栀举起弩机之时,心脏狂跳。 那一支凌空之箭,破风而出,穿透肃杀,将所有的冰冷都汇聚到了这一支铁翎! 韩仓瞳孔发大,嬴荷华根本没有把他的行为当成威胁。 果然是嬴政之女,出手毫不迟疑! 众人震惊之余,韩仓只是左臂被射中,他竟然直杠杠地倒了下去! 他在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死抓着李贤的袖子!黑色的眼睛翻出眼白,像是死鱼的眼,“…杀了郭开。” 他口吐鲜血。 腹部汩汩流出了血液。 韩仓只感觉到了有一支箭从后面贯穿了他的腹部!甚至没来得及去反应,下意识地回头,接着开始嘲讽地笑。 执弓之人表情狰狞,却又那么斗志昂扬地高声呼喊。 “韩仓与秦早有勾连,赵之叛臣当诛!” 附和着的赵国官吏高声又道:“当即诛杀叛国之人!” 他们这一声理直气壮的解围说得连秦国人都不去确认! 这般开弓,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箭人是去救李贤的。 正当躁动之时,城内之人不知何时涌现了出来!里面的朝臣面面相觑、见到王宫之外的景象,不少文官大惊失色。 少数几个赵人开始厉声呵斥秦军待人之严苛。 眼看就要爆发一次反抗。 杨端和被方才嬴荷华那一箭也给怔住不少。 杨端和理会到了她眼神的含义。他登高一呼:“诸位!我乃秦国杨端和。平阳君之族人扰我秦军入城,本是绞刑,念其改过自新,免其死罪。若诸位负隅顽抗,本将不保诸位之安。” 乱糟糟的王城很快安静了不少。 说来也讽刺,活到这时候的大多数朝官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了。那些英勇不屈之人早就死在了邯郸城破的那一天。 韩仓的眼前已然变成了血糊糊的一片。“韩大人!”韩仓身侧的家臣只是大叫,没有人赶忙扑跌着去扶他。 讽刺与嘲笑像是蚂蚁一只只爬满了韩仓的脑袋。 杨端和言罢,许栀担心韩仓对李贤不利。 “章邯将军,”许栀道:“我先带李贤回去,稍后你请郭开来见我,就说我感念丞相之功,我想要在外城侧宫见他。” 章邯听公主把感念二字咬得很重,显然并非此意,他想可能是嬴荷华要他用王室的名义把他带出王城再控制起来。 “公主,韩仓怎么处置?” “杨将军率军,此地便暂为杨将军管辖,依照军中的规矩吧。” 许栀说着,朝王城迈上一阶,冬风把她的心降了几度,她的指尖冰凉,连的血液也凉了几分。 她从未真心说过要谁死之类的话,也没有吩咐过杀人。 但现在她想让韩仓死。 她回过头抬着眼睛,对杨端和添上一句:“韩仓堂而皇之挟持秦使,还敢胁迫我,况且连赵臣也觉得他是个叛徒。那便就地斩杀如何?” 乌漆的眼仁中仿佛流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质,杨端和却也只答“诺。” 秦军反应迅速,快步上阶。 韩仓的鲜血从长阶上流了下来,他怒目圆睁,嘴里还一直念念着三个字。 许栀没有听到。但就算听到了,当下的韩仓也是注定要死。 这一箭,杀的是韩仓,更是想要轻易威胁秦国之人。 这一箭,穿透瓦解的是赵国最后薄弱的抵抗。 这一箭,还击碎了什么呢?当下不得而知。 许栀眼见群臣安静,趁着朝臣当即的平息之下,秦兵赶紧从赵人的手里把李贤给接到了己方阵营。 杨端和恰当朝嬴荷华道:“请公主先回城,其余之事臣会处理妥当。” “辛苦。”许栀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弩,把它还给王姮。 李贤的左臂有着新鲜的血液,那是擦伤,由许栀射出的一箭的结果。 许栀本想和他说些安慰之言,解释之句,道歉之语。 但要听到这些话的人却昏迷不醒了! 她喊了两声他的名字。 李贤仍然没有什么回应。 他紧闭双目,面色苍白,许栀心里一紧,又像被人攥住了胃,浑身有些僵硬,不敢上前去多看他一眼。 王姮方才也被李贤之状惊了一下,光是两只手腕处森森见骨的伤口就足够骇人。 她见嬴荷华神情呆滞,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与刚才果断的人判若两人,仿佛刚才射杀高台的人不是她。 “公主。李监察当速回邯郸外城安置治伤。” 听到王姮的声音之后,许栀这才恢复了清醒。 昏迷不醒倒不是真的。 李贤尚是清醒,他甚至可以判断自己处于什么环境之中。 雪风穿过车窗的帘子之中的缝隙,直往车厢中钻,此日的寒冷已然超过了天气所带给人的感受。 冰凉的触觉不再是铁锁与雪水淋身,而是方才她射出的那一箭。 李贤想让张良知难而退,让他明白嬴荷华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让他知道,她可以为了秦国舍弃任何人。 而对他来说呢?这个结果令他既感到意外也是意料之中,却为何如此令他有那么一些恍惚,以至于目下还要装作昏迷不醒来探寻她的一点本真。 往日的迷雾像是一层浓厚的乌云遮盖住了过去全部的痕迹。 马车的车轮碾压到碎石上不甚颠簸。 李贤被这一颠,五脏六腑积蓄的气息顿时紊乱了,这下倒是真的陷入了一混乱。 李由赶来的时候,满脸的震惊。 震撼的是路上听杨端和描述了嬴荷华果断发弩机的情景。 惊怕的是小弟身上如此之多的伤痕。 这种震惊持续到了他们回到外城的时候。 许栀这才看到身后的车队中有张良的身影,他是到过邯郸龙台宫,但为何在她出手时,他却没有现身。 —— 于途中的王车 嬴政听着从邯郸来的呈梳,表情先由蹙眉,平静,微笑渐次展开。 而一旁半路赶来随驾的李斯则不一样了,忧愁,忧愁,只有忧愁。忧的是李贤的性命,愁的是嬴荷华。 原以为郑夫人去旬阳能将她带回来,却不曾想反而是去邯郸军营的凭借。 他只想儿子能平平安安,并不想招惹到这位公主。 来报没有说清楚前因后果,他们也没刻意点明李贤重伤。 故而在传到嬴政这边的版本就变成了:李御史送顿弱出城后不幸被赵人所缚,公主亲自去救,不料赵人竟想以李御史要挟公主交出郭开,公主判断迅速果断使用弩机。后责令李御史闭门思过。 “廷尉是担心荷华过度苛责?心中有怨?” 李斯说不上来的惶恐。“王上。公主杀伐果断,还救了犬子,臣没有任何怨言。” 嬴政沉思一会儿,想到几日前蒙毅从旬阳回来后所表明的东西,倒是令他越发摸不清楚实际状况。 嬴政知道他女儿之前老是变着法子想去找李斯那个小儿子,后来从韩国回来之后又对韩国那个张良很是上心,上心到三番四次在他面前给他遮掩。 但雍城之行,嬴政清晰地知道了女儿口中所言大秦的分量。 —— 是夜,微弱的烛火被点了几盏,一众军医赶来,围着为伤者处理伤口。 门外一处亭廊,一点橘红色。 “公主,您不必在这里守着。若李监察醒了,婢会第一时间来告知您。” 她提着一盏灯,不住地踱步。 真正安静下来之后,许栀才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发懵。 身周流动着黑暗,如水般的月下,一切杂草枯树都被铺上了银霜。 看到陆陆续续的军医从屋中出来,又有医官说;李御史已醒。 许栀进房本有不妥,但侍女秦兵皆以为是公主有国事要问,很是知趣地退了下去。 她只让阿枝守在门外。 一室明灭,灯火微漾。 许栀赶忙把所带来的药箱中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给倒出来,有些手脚不听使唤。 她直视这些伤口的时候,头皮发麻,郭开与韩仓下手如此狠毒。 第一百七十章 逾越之举 混沌的时间汇集成一条不会封闭的长河,流淌着数不清的记忆锚点。 李贤处于现实与梦境交杂的恍惚。 他知道重伤之后会陷入反复高烧。已渐麻木的知觉根本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来自于神经内部的疼痛,但生理上的正常反应让他一次又次铭记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漫漫黄烛,窗外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你醒了吗?”她问得很轻,方才医官告诉她说醒了,但她已经进来好一会儿了,也没有听到屏风之后的声音。 回答她的是沉默。 李贤的伤势是李由主要在照料,所以留给许栀探望的时间不多,此刻入夜的时间点也有些不妥。 房中烧制着银丝炭火,暖气正浓,一进来便闻到一股很厚实、很奇怪的中药味,这味道里不但有苦涩却也掺杂着一股甘醇之香。 当然与之伴随的这还有一种令她步伐沉重的静默。 许栀心里拿不准李贤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本可以借着公主的身份冠冕堂皇地与李贤解释她发箭的用意,也可以用许栀的灵魂说一些安慰之言,更多地交换两人目前掌握的信息。 这是她在走廊里想好了的话。 可一进屋,闻到满屋子的药物气味,她在这时候,说不出来那种计较得失之言。 “李贤?”许栀只能把他的名字唤得很小声。 他从她说话的字词中听不到任何情绪,就像王室慰问在外有功的臣子例行公事的流程。 没走两步,啪地一声—— 浓烈的药味蔓延更甚。 “没事吧?” 许栀快步绕到屏风后,这时她的声音与表情才带上了一抹惊慌,这是李贤想要看到的神色。 她进了内室,药味更浓。 不太明亮的环境中,他散了发,身体半靠在床榻,手腕上缠着新布。 昏黄的光晕在他略显凌乱的脸上晃动。 现在看到他是真的醒了,她才在心中松出一口气。 她一边蹲下来捡地上的陶片,一边开口不禁埋怨。 “你也真是,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消毒也未必要用这般烈的赵酒,我不是给你带了药,用酒不疼吗?” “赵酒珍贵,不是用来消毒,而是臣用来喝的。” 赵酒闻名千年,许栀倒不知道他还是个爱酒之人。不过从李贤的语气里,她感受到一些心安。 他好像不需要她刻意找话去解释她那一箭,为何突如其来。 “烧心烧肺。有什么好喝的?”许栀动作自然地从陶壶中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李贤面前。 李贤眼帘微弱一垂。 许栀顺着这个很是虚弱的眼神看过去,她难得见到他这幅样子,反正是她认为的,重伤之后的常态,张良是那样,李贤也一样,都是躺床上动弹不得。 李贤更要有反差一些,尤其是眼里那股携剑藏针的凌厉被舍去之后,又脱了官袍黑裳。 许栀顿时想起了一种浑身长满尖刺的黑白色动物——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 可能是之前和夏无且学了两年皮毛,医生没学成,护理倒学得还行,所以对待病人惯是有着极好的脾气。 她见他两个手腕都伤了,也不避讳什么,像是曾在古霞口那般,顺畅地把陶盏递到了他的唇边。 “公主。”李贤顿了顿。 “也不知道你近来为何如此拘礼。你之前也不是没这般饮过水。” 许栀朝她笑了笑,又着看他喝了几口水。 她收敛了白日的锋芒,面上是一派春水映月的柔和。 若非还谨记她也是嬴荷华,李贤都快忘了今天手持弩机的人是她。若非还记着张良等人在她身后的局面,他都差点以为她所系之人只有他了。 助力多不算坏事,可他就是担心。 李贤开口,“有些事还需与公主说明,李左车之事,公主可有告知臣父?” 许栀一顿,她倒是忘了李贤走前说过的这件事! 李贤续言道:“李左车身份特殊。务必不能让他养于外人之手。” 许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不解。 “他确为李牧之孙,但他本是由张良接来秦国,如今赵国将灭,他家里人可能也大多殉国,李左车现在挺喜欢张良,不能交给他吗?” 张良……还是张良。 李贤重新抬起了深沉的目光,“不可。张良不行。” “为何?”许栀想起李左车刚来旬阳时,李贤全程黑脸。她又看着他,“我记得你不喜欢小孩子。” 李贤自嘲一笑,“你确定张良是喜欢小孩子才打算养他?”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孩儿。但我很肯定你不喜欢小孩子。” 李贤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信奉荀子性恶论的观点,在长年浸染了算计之后,他觉得小孩子既是这世上最天真,也是最可恶的东西。 许栀见他不言,眼里却有问题,“想问我为何这样说?”她自顾自道:“几年前我就发现了。我在父王、韩非他们面前装小孩儿的时候,你就烦我得紧。嫌我聒噪,不守规矩又爱乱跑……” “臣并非厌烦公主,只是公主每次出宫的理由都用的是找臣玩乐,令臣在父亲那里实在不好解释。” 许栀也哑口无言,她那时候实在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出宫。 “我也没别的法子了,也只有你能和我正常交流。” 李贤感觉自己和哈巴狗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许栀能这样宽慰他两句,他也实在很好哄。 许栀也感觉自己跟条小狗没有什么差别,只要李贤肯一直说真话,她也很会自我消化,自己编织逻辑去想通他的行为。 他们俩都认为自己对自己的认知没有偏差。 许栀想了一会儿,回到刚才的话题,“未必张良没有别的心思。”她抬眸看李贤,“但这次布防图之事多亏张良,若不是他从赵嘉那里拿到消息,我若没有从李左车口中知道口诀,那可能还要晚一些才能攻城……” 许栀还没说完那句,才能救你。 他带着一丝不敢确认的语气打断她。 “你这么相信张良?”他停了一会儿,“你忘了?悬崖之上,他勾连外人,对你是动了杀心。” “他挡了我的箭,也受了我的刀。我为何不能信他?” “难道每次你都渴望他动恻隐之心来维系你的性命?”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千顽疾 他自己漠视自己性命的时候怎么不提醒自己这句话? “我的性命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他人操心,倒是大人你,该时刻记着性命重要。” “他人?” 李贤含混地笑了笑,反复交杂的痛觉像是瀑布,像是水击浪花,快速灌入了他的大脑。 “故而臣在公主心中就是一颗可以被随时舍弃的棋子?需要则用之,不要时便可一箭射死?” 许栀走了两步,把之前让阿枝带来的食盒又放在了一旁。 她觉得李贤现在还在重伤,精神状态不好,听不明白话。她简直不欲与他继续说下去。 对方揪着他人两个字就开始各种脑补,文官对别人话中延伸拓展能力没话说,但就是容易想太多然后把自己玩儿死。 “惜命二字是你跟我说过的,自己怎么倒忘了?” 李贤也怕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久了,脑补的能力实在一流。 “臣不敢忘。” ……这语气不像是李贤说出口的话。 她语气稍冷,他就称臣。 “不是说了私底下不需要称臣,” 许栀才发现他只穿了件单衣, “你腕上怕伤了筋骨,以后少些执剑吧。” “臣的确并不适合有武功。” “你可以治好自己。” 她躲开与他的视线,重新落到新白伤布上。 许栀知道病人难免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李贤身上,她更是缺少耐心。 若是之前,许栀难免会继续宽慰他,不过现在,她深知要想让这些聪明之人能在她手下办事,惯用的示好是不够的。 她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个狡黠的笑。 “有武功的时候,你动不动就要去交朋友,还跑去杀人。没有武功,你就没法到处惹是生非了。” 交朋友说的是荆轲,杀人说的是对张良。 至于惹是生非…… “公主是怕臣惹是生非,有意想废掉臣的武功?” 由于离得近,她像是梳理断层岩石的纹理那样,顺手理了理李贤散落在身前的发,这头发又黑又亮,手感还甚好,忍不住想握一绺在手心。 她完全没觉得这举动在古代完全是在调戏。 许栀松了手里的一绺黑发,“要不是你会武功,我也不会放心你去邯郸,让你受这苦楚。” 他经年沉霜,累月冰冻的神色略显松动。 许栀看见月色入户,“你还伤着,养好伤是当务之急。我要同章邯将军商量一些事,你好好休息。” “许栀,” 许栀刚起身,他突然撑起了身体,攥住了她的手腕。 李贤轻轻一拉就把她按回了床榻边沿。 月色倾斜进窗檐,很静,像是也撒上了雪,而地板上只有一滩影子。 然后,她听到他的心跳声。 像是很早很早之前,他们第一次确认身份那样,他斩断了自己的迟疑。 他说话没有半点悲哀与彷徨,直接的言语,像是飓风,像是惊起大洋彼岸暴风雨的蝴蝶振翅。 许栀乌黑的眸中涤出干净澄澈的魂灵。 她眉间分明娇柔,烛火漫成一汪凝脂色,错杂着月的冷清与橘光的炽热。 他墨色的眼睛深深望着她,上下转动,要把她望进心里。 “你可以试着信任我。” 李贤嘴上说得恳切,动作却没由来的蛮横。 不等她回答,她被忽然收在双臂之间,说话时,药酒的酒气也萦绕着到她鼻中。 下一刻,他埋首在她颈肩,落在她颈侧的呼吸也越来越重。 她不知道自己和几年前比起来有什么具体的变化,无非是长高了点。她不是没被他抱过,只是这次好像有些不同。 为了掩饰腰际被搂住的异样,她也担心一推碰到他伤了,便由他抱着。 许栀脑子没那么多逾矩的规训,只道是抱便抱了。 反倒是李贤自己觉得不妥。 松开她的时候,她眼中已隐去一霎时的晃动。 任何时候,就算生死关头,她都永远都是这样淡然处之。 李贤把这种淡然看成寒光,当成她的眼瞳偶尔微泛着冷意,这种凌厉近几年越发见长,尤其是她白日命令杨端和把韩仓就地斩杀之时,寒冷晦暗,让人如临深渊。 她却时而惯用一种温和谦逊来伪装自己,常令他想起来一个人,他同样也有这种泰然自若的神色。 “月余不见,还是张良把你教得更好。” 许栀笑笑,“不如你教得好。” 他微微怔住,只听她道:“你教我在他人面前不可随意袒露真心,又教我不要以身犯险,还教我要惜命。” 她是听进去了,但李贤却全部将这些话抛之脑后。 她将几日前的揣摩直言不讳。 “张良能成我的老师,你不应该乐见于此?我本左右也想不通父王为何要让他做我的老师却又不给他少傅的官职。现在我想通了,” 扬起张精致的脸,眼中飞浪洒过白沫的水花,她一笑,宛如雪中红梅,鲜色月季。 她垂眸,“章邯,吕泽二人会在雍城队伍之中,这是巧合吗?” 李贤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她说:“我不知从何处确信大人不会背叛我。” 对许栀来说,李贤确实是最没把握的人。 她这话一出,室内就只留下了咔嚓咔嚓的烛火声,她以为他顶多就是会解释,然后再说说他留在邯郸城的初心。 “公主这算是在为张良而质问我?” 李贤挺好说话,也有些不好讲理,通常阴晴不定,教人拿不准他的心思。 她当他还是个伤员,又或者又陷入了自我证明的漩涡,便想需要多加阐述。 “是你从一开始就没和我说实话。在韩时,你把我入新郑王宫的时间算好了,所以我才会在进宫的路上遇到张良。韩亡后,你原本是想在那个时候就帮助张良逃跑,却没想到我拿了王臣家资的账簿,把他强行带回了咸阳。后来,张良不为你所用,所以你想杀他。但现在我希望你能清楚,你们同朝为官,和睦相处。” 他说话时,当着她的面把一壶长颈脖子的酒拎到了手里。 许栀看到他这个动作,不由得发觉他比她还能演,也就是说,他本可以自己动手,打碎药碗完全就是为了让自己进内屋说话。 李贤顾不得手腕有多痛,他只想暂时麻痹自己,奈何脑子却依旧是可怕的清醒。 “你已打算给他谋个官职?” 许栀其实还有更多的心思,蒙毅回咸阳的时候提醒了她,‘张良没有秦国官制的掣肘’。 许栀猛然理解到了嬴政的用意,他要他心甘情愿地为秦国效力,而非胁迫。许栀不愿意把张良弄成鸟雀豢养,他这样的人的羽翼是如何也折不断,她一面哀求着他能顺应她所想,又一面恐惧他所代表着的汉臣含义。 如果少了正儿八经的官位,就像是一只鸟儿少了该有的金丝笼。 这种话决然不能同李贤说明的,他是秦臣,但也是臣。许栀还没搞清楚李贤之前去救张良抱有什么心思,他若是发现她对张良还怀有束缚之心,往后可能更觉她手段冷血,不愿与她为伍。 她哪里知道她和李贤完全处在两个思维维度。 所以许栀说:“张良如今既然为我办事,仕途官位当一应俱全。” “倘若他要的不只是这个?” “良宅好田,金银财宝张家确实不缺。” 她根本没觉得头顶上方那道目光已然恢复了锐利的锋芒。 当日在雪原,她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要什么你都给?” 而现在,她垂着眸子,眼睫扑闪扑闪地上下动,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许栀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的话都刺探到这个地步了。大抵可以从李斯身上找点属于李贤的历史轨迹,他想要更多的权势地位,她也可以理解,也可以谋取。 许栀想到史册上张良那个所着名的谋略术。——令汉王厚遇封赏当日面刺之人,瓦解诸臣怀疑之心,稳固谋反之意。 若是一个韩人都能身居高位,那秦臣何尝不会。 只听她续言道:“只要他肯开口,我能给便给。” “不行。” 光影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跳跃,像是一双无形撩动他感官的手,承压的痛苦令他快要窒息。 他不想再听到她说话,说对张良义无反顾的话。 他往后仰,要令他的视觉之中,她的五官重新陷于如纱雾般的黑暗之中,顿时不见她的瞳色,他又猛然想起在古霞口,他带着猎物回到山洞中时,她伏在张良的身旁。 她是一个公主,就算她不是嬴荷华,但她的身份也是一个公主,她从韩国开始时就卑微地讨好着他,不管不顾地央求一个叛臣的忠心,要保护一个威胁大秦国运之人的安全。 一种积蓄很久了的痛苦翻涌着,如有沉闷着一人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中徒步行走了千万里,分明就要看见春风与雨,但他只能得到雨后的彩虹所映照的斑斓? 他当然不甘心,当然不愿再次一败涂地。不知为何,好像只是去了一次邯郸,怎么就跟重新经历了一次死亡一样? 李贤脑海中深印着李澶白蕈夫妇自杀时的画面,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张弛着一种不可放手,不可退让。 李贤眸色愈暗,偏偏她还在滔滔不绝。 “不行?为何不行,你当日不是去救……” 她这疑问的嘀咕,直接要从喉腔里出来,竟在瞬间被他的动作给堵在了喉咙里。 好了。 许栀后颈一沉,她被猛地禁锢在了他的怀里,她并没有反抗,他开始沉沉地笑。 这下她是完全知道他们俩的谈话是不在一个维度了。 她又不是白痴。 大概是整天和考古文物待在一起久了,又或者一直在思考谁是忠心的,谁容易跑偏。 她根本没把男女之情当回事,所以在这事情上面她的反应总是要慢半拍? 她攥住他肩上的衣服,都忘了要推开他。 李贤像是想起了什么,黑眸一沉。 直到她的脖颈间含混了一种被吸咬的疼痛。 “李贤!” 她一抖,瞳孔一缩,但不敢喊得太大声。 她越用力推,他压得更紧,带着极强的侵略性,然后他加大了握力,捏住了她的脖颈。 清冷的光穿透她的发丝,蒙蒙一层玲珑白,呼吸斗转加重。 她不住嘶了一声。 李贤好像完全不像个病人,他搂紧了她,生怕她一声不吭地远离,然后被别人抢走。 热烘烘的室内还烧着碳,他的身体却很冷,至少上半身敞久了,也带着冬日的寒气。 许栀在对待感情上有时候很蠢,有时候又灵光乍现。 她是只猪现在也该知道他对她有别的心思,也把张良视作了头号的情敌。 只是不知道是占有欲作祟,还是他真对她动心。 动心? 她相信心动是真,但若她会相信一个谋臣对她的真心,就是她蠢不可耐、愚不可及。 重生一次,十年不到的时间就能把从前的劣根性全给抛弃,返璞归真?也算是刻板印象作了主,她天然觉得他做什么不是为了往上爬? 于是不等他继续说,她脱口而出他的字。 “景谦。”“别这样。” 她说话时声音哽咽,一丝一毫的跋扈也找不到。 他蓦地一愣,被少女眼泪洇湿的衣肩凉飕飕的。 “你这样,我害怕。” 许栀再用力一推,腾地站起来,由于看不清楚,她扬手打在了他的下颚。 她捂着脖颈,不住地往后站,牵连拉倒了两只陶壶。 “公主?怎么了?”门外的阿枝听到响动,开口询问。 许栀强定住自己的声音,“没事,我不小心打翻东西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是因为担心他的情她接不住,还是因为她不敢相信,李贤会用这种方式来利用她? 李贤明显是耗力过度,他的神色埋没在黑暗之中,许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衣上斑斑血迹是涌得更多。 手腕上的白布也被血浸透。 许栀有时候真恨自己骨子里的善良,她被轻薄却连再甩他一巴掌的行为也做不出来。 “许栀,我……” 比起被李贤吻了脖子这种事情,许栀更害怕的是听到确切的答案。 她无法分心把额外的感情加诸在这条路上。 她连忙伸手止住了他。 她看到自己用劲儿推他的位置,单衣渗血,明显手抖了,于是加快了翻找瓶瓶罐罐的速度,却增加了她的手忙脚乱。 许栀慌里慌张地把药给他放在手边,力图把局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她要他缄口。 “父王最恨此类事,若不慎被父王知道,到时候死的不知道是你还是我。” 出门的时候 许栀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开口说话。 “阿枝,你去告诉章邯将军,让他和老师等我一刻钟。” 她语气仍旧不平不淡,阿枝也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风吹得许栀又清醒又混乱。 阿枝一走,许栀再也绷不住了。 月光洒在邯郸城这院中的月季上,在月季本来的根源地,这花该生得更加美。 她加快脚步回了王姮命人给她布置的房间。 迅速找到房中的妆台,她松了松领口,对着铜镜开始上药。 李贤还算良心未泯,没咬出牙印,谁知道上着上着药。 她心脏狂跳,后知后觉地脸颊发烧,回忆起他下咽的喉结,以及湿漉漉的触觉,好像身周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许栀蓦地站起来。 她推窗而视。 窗外一片白茫茫,其中有若隐若现的绯红色,浓郁的红在黑夜中都融为一体。 “好多月季。”许栀感慨。 花丛中一个小女孩儿提着灯转了出来,是那个叫阿田的姑娘。 “是斗雪红。” “什么?” 阿田眼睛大大的,洗去污渍后,格外清秀,“荷华公主,我们邯郸称它为斗雪红。这是邯郸最美的花,赵……先赵王后的最爱,它四季都开,冬日也不凋零的。” 许栀若有所思,“果然邯郸的花只能开在邯郸。” “不是的。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活,曾经有一个先生在我家买了好多它的种子和幼苗,说要带回家去种,年年赏花呢。” 许栀嗯了一声。 “你母亲说言之匣子,今夜我商议后,便会派人仔细寻找。” 斗雪红,胜春山之美。 三千顽疾,唯有相思无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日浮春山 许栀用脂粉去遮掩颈上的痕迹,可惜遮瑕效果不佳。 好在夜深,蜡烛光线暗,不细看不出来。 掀开厚重的帘子,只有章邯一人。他着身秦袍,身形高大,如山峭巍然。 见到嬴荷华入屋,他赶忙解释:“公主,杨将军处理城中流民安置遇到些事由,张良先生今夜恐还在忙。” “无妨,明日老师回来后再与他细说赵嘉来邯郸之事吧。” “公主这是已去看望过李监察了?”章邯问。 “没有。” 许栀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若是往日她大可以自然承认了。 听到接下来的话,许栀很后悔刚才怎么不认下…… “顿弱上卿听闻白日之事,说什么也要来邯郸城看望李监察。若公主也正没有去探望,公主便可在明日与上卿同去。” 章邯见嬴荷华有犹豫,他想着张良离开前提醒之言:“末将知晓公主今日之箭多有忧心,然公主若不去看望,公主恐与李廷尉生嫌隙。公主不知,据长公子言,而今军中不明事项之人对公主颇有微词。上卿此间又颇为担心监察的伤势,公主还当以大局为重,屈尊前去。” “军中微词。怎么,是有人说我擅杀还是说我不顾国臣性命?” 许栀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些话是从谁那里传出去的。 李由知晓韩仓为间,眼见亲弟被果断放弃,救回来之后又身负重伤。 李家的两个对她来说已经算麻烦,若再任李由治下的人乱传,她跋扈张扬之举就远传军中。 第二天还得与李贤见面,她颈上的痕迹怕都还没散掉。 …… 但她又必须和顿弱这样的老臣保持和谐。 反正顿弱和她同去,指不定话都不必说,面也不用见,应该不会太尴尬。 章邯板正地站着,看不到丝毫松懈。 “韩仓被我命令处死。将军也觉得我过于杀戮?” “末将不敢承公主将军之称。”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相信你会成为将军。” 她见他呆立在那儿,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有一种很振奋的光芒,但刹那间又游走了一股犹豫与迟疑。 她了然他在担心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掉脑袋的事。” “公主。” “我看中你的将才,不愿明珠蒙尘,只愿将军日后为秦开疆拓土,阻敌寇外患之军。” 许栀停顿片刻,“那么现在章少荣,你可以回答了吧。” 章邯总算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张良可以不顾念暴鸢族人而去救嬴荷华。 他接触不到嬴政,但见嬴荷华,似乎觉得那日建议他去雍城之行的蒙面人有些本事。 “公主所为乃是破局关键。韩仓早为秦作交易,但其人品性卑劣,张良先生在井陉大营眼见其逼杀李牧,若这样的人被杀。末将认同公主……” “赵国官吏观望局势,却有人敢在秦军围台之时出手。今晚老师不在,我不便问他。章邯将军,你还少说了什么?” 嬴荷华始终站在烛火的阴影中,章邯看不清她。她说话时语气不重,不带情绪的言语,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章邯垂首,“……的确是先生安排了人混在赵国官吏以射出韩仓背后之箭。先生此举未能先与公主商议,恐事出紧急。” 章邯心道,张良果然把每一步都想好了,嬴荷华的确会问话。 许栀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先生做得很好。”她没有再往下追问。 “对了,父王还有几日到达邯郸?” “三日。” 日子久了,她才发觉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嬴政。自开始灭国战争后,总与她父王聚少离多。 赵国之事结束后,许栀很想多多陪在嬴政的身边。 章邯接着道出阿田母女所言之事。 “根据阿田所言,姓许的秦人……也就是李监察救了她们。田母原为旧太子赵嘉府上豢养花草的侍女,公子嘉出奔后,她脱了奴籍,在邯郸街巷养花为生。” “这三日尽快查清楚匣子之事。我们先要确认有这只匣子。” 她要先查清楚了她才能告知她的母妃,就怕是空欢喜,也怕邯郸城有人居心叵测。 原以为第二日会安然渡过。 没想到情况比她预计的还要混乱。 一早,顿弱的马车便到了驿馆 “公主,”阿枝有些不理解,瞅着搁在一旁的绛红色,“您这身装束,与您往日很不一样。” “绛色常为赵之官服,玄色又过于庄重。顿弱为三代邦交能臣,礼仪要妥当。” 许栀穿戴整齐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临走前系了条兔绒围脖。 早间走在雪地中,蓝绿如雾色之中浓烟翡翠,又时不时被熹光眷顾,洒了金在裙摆。 顿弱见到这身装扮的荷华公主,自有秦之大气持重,又有一派楚系的端成润和。 她首眼不偏不移,行步间快垂到裙边的佩组玉饰也只微微晃动。 许栀已学了几年的宫规周礼,已不像是刚来时,她若想刻意保持好仪态,只需稍稍端着便可。 顿弱抬首见到公主时,更觉得她也不太像言传中那般。 一双乌黑明亮的杏子眼,竟然还弯起来朝他笑,又虚扶他一把,她还说,“老上卿一路辛苦。” 她与长公子是举止相似的谦和,哪里像举弩机杀人的? 等到许栀进到屋子里。 先是李由。 然后吕泽和陈伯也看到了她。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她,然后行了符合他们身份的礼。 “公主。”这声音…… 她根本没想到张良也在。 “小先生?”顿弱先开口,“老夫还以为你先回咸阳了。” 张良在就意味着,还需要尊师重道的礼仪流程。 还在这种令人略显窒息的场景之中。 不久前,她才跋扈地警告过张良:只是名义上的老师。 而现在,她只能朝张良行师礼,只求张良别拆她的台。 张良看到她这身不同往日的装扮有些意外。她摘下了发鬓上常戴的赤色玛瑙簪,换了身淡绿作主腰的月白色衣裾,像是春日一缕浅草黛被微风拂低,掠过了湖面,吹皱了涟漪。 不过看到顿弱的时候,他很快明白了。 韩仓是顿弱争取到的间人,她杀了韩仓,又不顾李贤被挟而出手,顿弱必有不满,她要取得顿弱的好印象,才能让他对她在军中的言传产生动摇。 纵然是装的乖顺,去了不少张扬,也是别样的清丽柔和。 嬴荷华娴静淑婉地喊了他声“老师”,很守礼地微躬身,又道:“学生请老师晨安。” 张良也配合她演。 许栀入座后一声不吭。 顿弱同张良交谈了一会儿就说要去看望李贤。 许栀本想等顿弱和他们去看他的空隙,自己悄悄离开。 宁可把自己埋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李贤。 谁知道军医检查完了里面的人的情况,惊慌失措地出来,他脸上泠泠的冷汗,看着这一室的人,他哪个都得罪不起,于是就选择跪在了嬴荷华公主的面前。 “公主。昨日下臣已处理好李监察的伤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监察情况骤然恶化……原本缝合好的伤口尽数崩开……不但受了风寒,还有淤热之症状……” 尽数崩开……许栀忽然心惊,又想起暗色月光之下他襟前的血迹,不禁蹙了眉。 怎么回事她是知道的。 她走的时候把药罐给他放在手边,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严重? 李由很想说话,碍于身份,他的眼神简直可以把军医给盯死。 与本源无关又涉及到事情,要甩锅的人先开口。室内仆役率先颤抖着跪下,扯住了李由,“大人,大人,仆发誓是用银丝炭火,守夜时也并未有异常。” 好在这名仆役很懂事,没有揭她的底。 “今晨李监察闻公主与顿弱上卿前来探望,已然等候二位多时。监察之病不会传染,请公主与上卿放心。” 第二次进屋 许栀在屏风后,冠冕堂皇的话说完后,尽量也把影子表现得心不在焉。 她一直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还是移不开关切的目光。 顿弱一进屋,踉跄着颤巍巍地进了帘中,如老父一般执手宽慰。 顿弱眼下发青,眼眶还隐隐透了红。 李贤像是个落魄狼狈之徒,势必想苟延残喘地贪着人间温情。 “老上卿,我无大碍,不过是些皮外之伤。” 说得倒是很轻松,许栀听到这种话,实在想把他给拖出来捶一顿。 顿弱和李贤聊了会儿邯郸交接的信息,说了几个许栀不太熟悉的赵国官员的名字,又商量了一些赵国后续仪礼的事务,顿弱连道几个好。 “你好生养伤。其余事老夫可为。” 顿弱长叹一气,好像是李贤在和他交接遗言一般。 看着顿弱唉声叹气,许栀心里说不出来的慌张与不安。 所以顿弱前脚出屋子,许栀快速走到里面儿,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淤热伤寒势必是喝了酒,敞了半宿。 许栀有些生气,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是气他昨晚的逾越之举。 “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你哥哥那眼神差点杀人了。” 李贤没见过她穿青黛色,冬天室内光线不好,又一直燃着黄色的灯火,他看不清那不是青黛而是月白,他好像还看见她比往日穿得更厚实了一些。 他昨晚一晚上没睡,大概眼神也偏差了。 “为何戴这个?” 许栀更是没好气,摆明了明知故问。 “你说为什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修罗场2.0 李贤愣了一下。 她颈部雪白滑腻的皮肤好像还在他手心,他做出了那样该死的举止,难以克制的冲动。 他听到她哭,本是手足无措地想要哄哄她,放开她,可仿若有心魔在诱惑他不得停下,因为一旦碰到,便会致命,那么魔鬼就可拿走他的性命。许栀身上淡淡的芳香,轻微的啜泣更令他躁动,原来对她远不止是寻求曙光、抓住希望,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显露出是占有的欲望。 内心的嫉妒更像藤蔓蜿蜒绵亘,纠缠着他的思绪,操纵他的行为,让他无法平静,让他内心喧嚣。 他是疯了,得癔症了。 既卑微胆怯,又痴心妄想,还胆大妄为。 他试图控制自己,却又难以抗拒内心,他陷入了痛苦与矛盾的漩涡。 难以想象的是,直到现在,他犯下滔天大错,他竟然不后悔。 看见他面容苍白,许栀心里不舒服居多,她一点也不想他武功被废,纵是有目的,他这身武艺毕竟保护过她。 不舒服的更是因为白日的碳火比夜间更多。李由对他弟弟也真舍得,这样的时令,银碳稀少,他让人一烧就烧了整日整夜。 许栀一进屋就蹿起来一股闷热,她又捂着颈部,兔绒保暖,她现在真要被热死了,起了一层汗,汗水不住地从后背流。 也难怪被问为什么戴围巾…… 她绝不取下来,热死也不。 许栀不知道李由回军营没有,他要是没走,她也不好这么快就出门,免得说她敷衍,她决定站一会儿才离开。 她感谢冬天光线差,李贤大概是很难受,方才与顿弱说了那么多话消耗了体力,她时不时瞟他的时候,他动作都很少,应该不会再乱来。 李贤却估错了她的沉默,他没有看到她被熏红的脸颊,他看她衣着清冷,脸上也大概是冷漠。 他渴求着、祈祷着万一中的万一,希望她能把心分出那么一点位置。 屋子里腾腾地烧着暖气,许栀终于不耐地扯了扯脖子上的东西,里层的短绒简直要贴实了她的皮肤。 案边一移,吱呀一声 李贤单撑身体,从床榻上翻身下床,几乎是跌跪着了地上。 许栀想去扶他,但又迟疑一刻,捏紧了手,仍旧保持了原来的姿势。 “对公主不敬,臣罪该万死。” 他不敢再抬头看她,他不怕她因为昨晚的逾越而杀了他,他只害怕她眼神里的厌恶情绪,只要有那么一点零星,他能够自刎来向她赎罪。 他更加不能忘怀的是,她正一步步被漩涡侵蚀。 他俯首的模样一比一还原当日的李斯。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贤会跪在她面前。 许栀两侧的手动了又动,要她怎样才能握紧这跨越千年的缘分? 要怪命运残忍。 咸阳宫初遇,他已是李景谦。从地狱尽头来,浑身都带绝望的腐朽。 她看不见他最初的少年情真,看不见他也曾光风霁月,意气风发。 许栀咬了唇,蹲下来,“景谦。”她还没有说下文。 “韩仓之类的事,以后臣会去做。” 李贤想她永远可以保持初见时的天真热忱。他深知被权力腐蚀的痛苦。 但这般局面,算计利用从来暗藏其中。 又有谁能逃脱? 李贤微仰望她,“我当真不愿你手染血腥。” 她杀了韩仓,章邯包括她自己也都觉得做得很好。听此言,她微怔,只有李贤在怕她被磋磨心性。 盆中的白雾徐徐已升,不呛人,是在提醒又该要换碳火了。 “我已提醒顿弱,他会去处理后面的事情。比如除掉郭开,你不用……” 他说话到此处,门忽地被人敲了两下。 先进来的是个头上裹了褐布的人,好像是之前求李由的仆役。 后面怎么还有个身影? “公主。张良先生入屋来看望李监察。”仆役说了,动作很快地把余碳收走,再重新换上。 李贤尚呈跪姿。 这像什么样子?伤成这样,还跪着、垂着头被公主训斥? 旁人说她不专横苛刻,她自己都不信。 她俨然一种欺凌者的模样。 许栀有些恨他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谁欺负谁…… 今天装了半天,若被张良进来看到这种场景。他不得嘲讽她半天?何况与顿弱关系看起来不错,要是他不想配合她演,一句话就能被打回原形。 “景谦,你快躺回去。” 她忽然紧张起来,李贤如遭飓风,无词的言语也尽绝。 “好。” 他一下又恢复成不能动弹的样子,微蹙眉,好像在忍受着腹部的疼痛,无意间看到他又透了血。 “公主?臣可否进屋。”是张良的声音。 许栀不想让张良起疑,也不能把他就扔地上。 张良进到中屋还有一段距离,只要在这个时间内让李贤重新躺回到床上,那一切就都没问题。 所以她侧头回答他说,“可以。” 然后伸手去扶李贤。 “臣无法起来。” 她越发觉得李贤可恶,剑眉入鬓,鼻梁英挺,他长成这样,却又摆着虚弱的样子,平时眼尾就泛着微红,现在去了眼里的锐光,更是刻骨铭心般的病弱状态,好像精神又陷入萎靡,令人无法去怪他。 她快被他这种前后反差给整懵了。 “你。” “你昨晚……” 她顿时凝语。 “什么?” 你昨晚的力气哪儿去了! 她说不出口,脸上烧得慌。 许栀咬牙,别过头。 她还是在试图扶他起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应该室内太黑,李贤不慎压住了她的袖子。 许栀也没怎么穿过楚系这种长袍,她一下没起来,后退时又踩到了自己拽地的裙摆。 本来要往李贤身上倒,他要再被折腾一下,估计就不是伤口崩开那么简单的事情。 李由得恨死她。 所以,她只得往右边扑。 哗一声!架子倒塌! 她近距离地看到了云雷纹绣样,脸颊贴上了那块黑色屏风绸布。 再看,整块屏风已在她身下。 现在好了,也不用说什么维持风度,正常的面子也挂不住。 许栀很想、很想、就地掩埋了自己。 听到张良关切的声音,她宁愿自己聋了。 干脆装聋作哑好了。 “公主?你在做什么?” “没伤着吧?” 张良刚推开门,就发生了眼前这一幕,他被惊呆了,属实没想到会是个这个情况。 李贤武艺高强单枪匹马从郭开的手下里把他给提走,哪里是躲不开一支箭的人,李贤要的是嬴荷华对她心存愧疚。 他顶多能猜到李贤不是真那么严重,只是要嬴荷华去看他。 烛火噼里啪啦地烧。 心情,陈设。 屋子里一切都乱糟糟。 她一抬头,两只手,分属两个人…… 李贤离她最近,他身上披了件黑袍,没穿太周正,地上堆了一地的衣服褶子。 一个不久前被她蛮横地表了真心。 一个刚才用行动和她言说了真情。 这两个人她都不能得罪,任何一个都不好招惹。 万籁俱寂,她趴着装死好了。 “公主!” 阿枝真是个救人命的好姑娘。 她看情况不对,赶忙把荷华公主给扶了起来,又道: “公主,长公子与郑夫人正问您过去。” 许栀逃难似地飞速逃离现场。 她一边走一边理发鬓。 阿枝年长她许多,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公主……李监察和张良先生都重伤过,往后怕是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身体。”阿枝一本正经,公主过两年就要婚嫁,她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 许栀发觉自己来了邯郸真是想掌自己的嘴,她总能精确地踩在令人尴尬的话头上。 阿枝看她在感情方面实在纯情,她也不便多言。 月白色的身影一走,房内重新回归了本来的样子。 他们也好像也懒得粉饰太平。 张良将屏风回归原位,“李监察邯郸之行辛苦。”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是他昨晚从阿田与赵嘉的言语中串联到的一个关键,他把东西搁在案上。 “良为监察带了故地特有的伤药,望有奇效。” 分明很不满,张良声音却仍旧如水般缓和。 李贤越发明白许栀的语气是和谁学来的。 他自己拆了绷带敷药,低沉笑道:“先生使人对韩仓射出的这一箭,才是破局的关键。” 张良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李贤拿起他放在案上的东西。 倒出来的不是药粉,而是一小条绢布,上面用丹砂画有一朵桃花和一枚墨家的图徽。 李贤表情微变,神色一暗。 张良已然知道了桃夭还活着,而且是知道他安排桃夭同怀清之间的联系。 但他判断不出来,张良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从何处知道? 碳火一燎,室内气温降下几度,有剑拔弩张之态。 “先生如今还在与故韩韩王安作谋算?” 张良不答,只有沉默。 李贤笑了笑,“我答应过那位姑娘,不告诉旁人她藏身之所,尤是韩人。” 张良缓言道:“公主还不知道她的姨母已被人藏了起来。监察以为,秦王都要到邯郸了,这些陈年旧事,谁还能瞒下去?良特来提醒监察,并无他意。” 头一句话已然让李贤微微一震,却又异常的合理。 李贤从许栀那里知道了芈璃是郑妃的含义,她不姓芈,而姓郑,她是郑王室的遗孤。 上一世他眼见着父亲被嬴政的一个妃子踹了数脚。 正值韩非之事的节骨眼上,李斯被大王的妃嫔殴打,父子俩哪敢声张。 李贤把那妃子扔下的话拿去查验,发现她是韩国派来的间谍,那妃嫔的真实身份是郑王室的女公子——郑珧(yao)。 桃夭,也就是郑珧。这一世,她没有嫁给嬴政,而是从赵太后的宫中潜伏做了监视郑璃的侍女,后来又变成嬴荷华的侍女。 李贤感到这局中操作的手远不止是许栀和他两个人这样简单。 他抬起眼来,注视张良,若流动的黑河蕴藏着机杀。 李贤这辈子好像更喜欢把话放在台面上来讲。 “多谢先生提醒。不过贤如今更很好奇,先生心向何处?” 张良桃花般的眼睛浮了一个弧度,直接与李贤锐利的眼光相撞。 “当与监察一同。” —— 许栀左拐右拐,路上碰见了扶苏。 扶苏没有着军装,换上常服是内里气质还是那样清质儒雅。与她装出来的宽容谦和姿态终究是不一样。 “王兄。”她要是以前,干脆就扑进他怀里哭,只可惜方才的事情说出去太过丢人,还是烂在心里好了。 扶苏见她这身打扮也是一愣,他知道她爱穿红,不喜欢浅色。他有些不满,顿弱从昌平君手底下出来,他个性张扬的妹妹也还要看楚系的眼色? “荷华不用来讨好谁,谁对你有意见,兄定为你做主。” 许栀没太了解扶苏心中所想,她心中一动,只有家人会无条件地惯着她。 若是她真的是嬴荷华,她就可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自己的好。 许栀鼻子一酸,举步维艰的局面之中,她也觉得李贤的担忧没有错,她看到了攻城的血腥,看到了奸诈的嘴脸。她真怕自己再也无法铭记最初天真无邪的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嬴荷华所期许的一切。 扶苏见她情绪不对,走近她两步,自然地抱了抱她。 “荷华。” 自来邯郸,一直压抑着她的,耿耿于怀的,实际上是李牧的死亡——与史笔所写一模一样的死亡方式。 她太害怕了。 以至于她做出了疯狂的举动,控制不住地喊出那句——就地斩杀韩仓。 她嗅到扶苏的衣裳上有兰草,这样玉砌温雕的人,她绝不愿意,再亲眼临见史书上的血腥。 “王兄。我,我并不是你听话的妹妹。我从小就喜欢惹是生非,现在又跋扈非常,我……好怕我保护不了这一切。” 扶苏心疼极了。 “别怕。”他以为她也受到了楚国势力的压迫,柔声宽慰道:“我闻你曾同张良说缘分之言,遇他是缘分,那么荷华为我的妹妹也是缘分。无论荷华什么样子,为兄都喜欢。” 许栀嗯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眼尾。 扶苏见她的围脖有些歪,本要给她理一理,她一下就紧张,不禁缩了一下。 他当她长大了,忽然意味深长地提醒了她一句。 “不管是谁,只要两心相悦,自然有办法可以。” 许栀一怔。 她王兄一点儿也不死板,一点儿也不封建。 这时候 扶苏朝她身后的位置点了个头。 扶苏对张良很客气。 “张良先生找你,兴许有要事。” 许栀很后悔怎么不借口随着扶苏一起离开。 扶苏走后。 走廊透风,雪白色铺满了栈板,有些寒冷。乱云斜飞,太阳还隐在几块厚云中。 不过因为刚才在屋子里太热,现在还已好多了。 许栀一眼就看到张良手上拿了个像是戒尺的东西。 她害怕他摆出老师的架子来呵斥她做事情没有章法,训斥她做出心狠手辣的举动。 一会儿在他面前摆谱,今天又求他陪她演戏。 张良应是能讨厌死她。 许栀自己动手扯正了自己的围脖,她没管自己眼眶尚且发红,恢复成之前那种姿态。 “没想到斩杀韩仓的事情,会让李由对我生怨,还扩散到了军中,给你也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以后不会了,以后这些事一定和你商量。” “公主。” 张良止住她,他开口,半天没说话。 许栀的领口这一扯,更是扯歪了。 由于没有镜子,还是大白天,颈间偏上靠近下颚的位置,一点红梅般的痕迹,被高出她许多的张良尽收眼底。 张良喉间曾被小时候的嬴荷华咬出了不浅的牙印,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他的脑海骤然聚拢了一种猛烈异常的海啸。 他终于承认,他慌了。 殊不知他完全理解错了,甚至在某人刻意的暗示之下,更是想岔了。 如果是说有些争夺从一开始来定义,那张良在一开始就输得很彻底。 那是包含国仇家恨的隔阂,是一开始他就晚了一万步,还有那无法抹除的、他的确想过要杀了她。 许栀见他站近了些。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手里一截竹青色更显眼了,不至于张良要拿戒尺打她吧。 不至于……不至于 挨打简直算是学生给老师的特权,就算是公主,被少傅打两下根本不算什么。 她干脆推了推他手里的竹条,悄默地伸手,像只小奶狗那样想推去主人手里规训的棍子。 许栀和动物不一样,她会说话表达意思。 “……把你手上的东西拿远点。” 张良忍俊不禁,又有些伤感,“这是阿田姑娘教良编制的新架子,公主在怕什么?” 许栀脱口而出,“怕你打我。” “公主还有害怕的?不过偶尔的确要你受罚才能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怕疼。”许栀没话说,她也没听懂张良话里有话。 她张望了一下,这里四周有月季,商量道:“这个,受罚还是不要了。你不是喜欢月季,要是实在想出气,回咸阳后,我给你当园丁。” 嬴荷华难得顺着他说话。 张良俯下身,轻轻提了提她的围领,他的手有些颤抖,声音难得显出几分不稳。 “越理越歪了。” 许栀还真像个听话的学生,端端站着,乌黑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谢谢。” “待会儿母妃应该会问李左车的事情。” “李左车。”张良神色微变,“公主想我做什么?” 许栀话到舌尖。 “我想让先生……”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以情为刃 缓缓的风吹到脸上,许栀续言:“之前先生不愿考虑李左车的去处,他毕竟是赵人,我理解先生之虑。可他也是李牧之孙,我不想他流落在外。只是我现在着实不好向父王开口处理他的事情。” “公主是想让我帮你掌住李左车?” “我想先生对于左车之事多加考虑,再做决定。”许栀抬头,她的眼神中流露着恳求,“其实也不一定要认作养子,先生可收其为弟子学生,给他选一个在咸阳的容身之所。” “然而一个两岁的孩子,如何成为学生?公主是在变相逼良在秦国娶妻成家吗?” 许栀觉得自己越发变坏了,她克制不住地深挖了心中阴暗的一面。 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颤动,左右偏移,低语道:“先生分明知道,我并非此意。” 张良凝噎。 良久,张良说了许栀最终要听到的话。 “李斯府上才是可去之处。” 她兜了这么大的话空子,张良虽然不愿意去收养李左车。许栀担心若张良出手做出意外的举动,她不一定能很好收场。 张良从不在言谈之中表达不满的语气,实际上心里一直堵得慌。 “公主为何不与李贤说论此事?他和他父亲说当比良更合适。” 这句话还不如不回答。 “还没说到这事情上。他以为我非要把李左车给你养,忽然如临大敌。” 张良笑道:“倒是一件趣事。” 许栀听张良的语气,好像又对这事情感兴趣了。 这是把争夺李左车的抚养权当成一件趣事? 张良又续言,那双桃花眼里闪烁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或许张家也愿意养他。公主只想要左车在咸阳,在咸阳又有什么可谓?” 张良的确说得不错。 “……先生怎么又改口了。” 张良目光浅浅扫过她姣白的脸,余光掠过她的围脖,眼眸一深。 “因为有趣。” “啊?” 许栀觉得爱找事的不只是李贤,还有张良。 张良更甚的是,他一点儿也不把权钱利禄放心上,纯粹喜欢惹是生非。 “有趣的事情,良不愿放手。” 他看着她,语调仍温和,徜徉着一种悠然自得的淡然。 她脑细胞都要被用光了,张良还有闲心玩儿? 仗着自己聪明,轻飘飘一句有趣,她就很容易两边得罪人。 许栀有些后悔早早把张良拉入局。哪知道年轻的时候,他这么会折腾人?! 雪天里只有几只活蹦乱跳的麻雀和画眉鸟在树枝间鸣叫。 她感觉自己已经是一朽木,怎么还没学会聪明的要义。而张良天生的机敏,却是只时而安静时而扑腾的鸟雀。 张良饶有兴致地看着嬴荷华神情略显呆滞的样子,不依不挠。 “公主若觉得难办,不如自己养。我看李左车也挺喜欢你。不过他去了李斯府上会被养成与李贤一样的性格,良觉得挺好。” ……好个头。李斯李贤两位的性格简直是教科书上的绝非善类。 张良很擅长难为人,也很是毒舌。 许栀被人给气着的时候,很容易口不择言,李贤昨天已经精神不稳定。 今天张良也开始了。 “我本是想自己收养。但李左车又小还是个男孩儿,又没有由头,养不了在宫里。” “所以公主自己想收养是没法的,还是听我所言。”张良俨然把她拿捏得死死的,他眯起眼睛笑,眼瞳里全是一种‘怡然自乐’。 许栀忽然走近一步,捡起乖张的神色。 “哪能没办法?” “如何办?”他问。 许栀挑眉。 她开始胡言乱语,张良绝对能被她给气死。 “要不先生娶我好了。” 这话一出,张良眼里瞬间惊起波澜,刹那间又严肃地蹙眉。 许栀乐见这种反应,谁不会发疯? 她甚至嬉笑着在他身边晃了两下,一幅欠揍的模样。 “把他说成是你的私生子,不但可以养在张家,而且还能挂在我的名下,是不是很两全其美?” 他的面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公主慎言!” 张良说了就着急要走,脸上又恢复成那种生人勿进的样子。 少女拦住了他,娇俏的脸又展颜在他面前,与她身后的一丛月季相得益彰。 许栀要把事情问得清楚。 “先生,李斯那边到底可行吗?” 张良的声音明显加快,他看都不敢看她。 “李斯在邯郸布有密阁,他本有安抚旧臣之职责,公主若告知他李左车的身份,不管李斯愿不愿意,他必须要着手处理。过两天李斯到邯郸来了,我会去同他说明,到时候公主顺水推舟就是。” 许栀顿时觉得张良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 她把他薅到手里,反正也是她占大便宜。 “老师能这样去做的话,我就不用逼你娶我了。” 张良听到她的车轱辘话,显然如坐针毡,她说这样有违礼教的话,还有胆子喊他老师……他呼出两口热气,扬手作势要用那个戒尺,“我见公主当真需被打两下才会谨言慎行。” 许栀看到张良被她整得眼神闪躲,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不拘束。 她也不怕,反而仰着脑袋,“我还要去见母妃,先生别打太重了。” 张良本就没有想过打她。 许栀看他自己收了手,学了他说话的调子,“先生还是少做那些无聊的趣事。不然,我若觉得先生也挺有趣,可别怪学生惊扰了你。” 嬴荷华走了之后。 一片雪白之下,如鹤如练。 张良的笑容消散之后,不禁感到了一种酸涩的痛苦。 他要争什么? 是赵嘉说,莫错对因果之言。 还是桃夭之语,此恨已消,长生不见。 —— 许栀从郑璃那里回屋后,案上摆了只银丝笼子。 青绿色的羽翼,鲜红的鸟喙。 阿枝忙道:“邯郸令给公主送来了一只小鹦鹉。” 邯郸令。 许栀了然他是借着私放顿弱之事在她这里攀关系。 不忠于职守之举反而无意中保住了他的性命。 鹦鹉乃是珍惜之物,商周王室所绘图腾多鹦鹉及鹰。 阿枝拿细长的木质棒去逗了逗它,“公主您看,它脸颊上有红晕,很是可爱。” 许栀扫了一眼,笑容尚浅,神色流转中,“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拿去送给张良先生,就说辛苦他忙碌,请他去处理邯郸令之托。” 许栀终于能够把脖子上的围脖给解下来。 当着阿枝的面,她露出脖颈上的痕迹,她也不想去避讳,算来算去,她身边的侍女就没有不背刺她的。 阿枝也算是知道李贤心中沟壑,倒也没什么好避讳。 “我担心母妃忧心,不能被母妃知晓,所以现在方告知你。” 阿枝没想到嬴荷华竟还会给她解释她所想,她心中微动。 “阿枝明白。”她与吕泽在蜀地曾私定终生,但又因对前路之不同见解,分道扬镳,她一看就知道嬴荷华颈部是什么。 “……怪不得公主要系此物。” 她蹲下来,给白皙的皮肤轻轻抹上一点药膏。 清凉清凉的感觉令许栀也想用手去碰。 “公主,”她止住她的动作。 许栀乖乖放下手,“不知过几天能消掉?” 阿枝知道她在怕什么,“公主放心,按时涂药不出三日就能好。” 阿枝听到走廊上嬴荷华对张良所言,她禁不住问:“公主……您是真心喜欢张良先生吗?” “你听到我之前的话了?”许栀问得很轻。 阿枝点了点头,如一个知心长姐温言,“我并不是代表任何人来问公主。只是,情之一字,初见无味,久而入心,过后痛苦,不能忘怀畅意。” 她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公主切莫以情为刃,否则伤人伤己。” 鹦鹉偏了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悦耳的鸟鸣,恰似听山涛之声,她望见天涯月圆,又共夜梦三千。 张良。 张子房。 念君之字句,又恐对面言,怕山河倾覆,涉乱世烽烟。 忧雪下相约横断,结局无言。 许栀垂下眼睫,兀自笑了笑,似是自嘲:“彼之不愿,无结之缘,又该怎么办?” 阿枝听她之言,看她伤神之状,已然明白了八分。 “公主。” 这一只很机敏的鹦鹉不停地啄咬着笼子。 “鹦鹉此鸟,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焉能一世缚于我手?” 山风海平,从史书出走,是他绰姿。 眉上生愁,风月之常,最难是登台难言。 “我对先生之情,大过红尘情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嬴政临赵 将近除夕,原本还笼罩着亡国之气的邯郸城,被时间强行添上了一丝喜悦。 宁静的旧巷道也抛却了黑暗。 邯郸令专程将临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与主道两边都新添了灯笼。 王车缓行,车轮子压上一条独属于嬴政的回忆之路。 “大王,已至邯郸。”赵高躬身立在车撵边上。 他踏上冰雪地面,仗剑而立,高冠玄裳。 二十年的再回首。 冰轮藏云,白雪皠皠,不只有寒英飒飒。 嬴政哑然,他直到而立之年才知道,原来邯郸的冬日可以不寒冷。 月季压枝头,照见旧事繁华。 四周徐徐檀香,金丝楠木席案上摆满珍馐。 一时间,嬴政觉得邯郸是那么陌生,好像是一处新地,似乎他从未到过这里。 这里不是他曾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九年的邯郸。 面目全非的是邯郸吗? 只有邯郸是陌生的吗? 对邯郸城来说,嬴政也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已从稚子成长为锋利的剑,一把执拿天下的天子之剑。 夜幕笼罩下,月色清辉。 庄重乐声典雅缓奏。 鼎中燃着炭火,一室满堂。 案上嘉膳备足八珍,再添赵酒醇厚。 青笋紫姜,堇荠甘旨。绿葵含露,白薤负霜。一盏盏陈铺于许栀面前。 最后呈上的是一鼎滚烫的白菇鸡,鸡被炖得很松烂,脂香肥美,菌汤浓白。 阿枝为嬴荷华添上满满一盏,“公主冬日可多饮补汤暖身。” 许栀舀了一勺白汤送入口中,醇香的鲜香在味蕾上跳跃,又顿时在口中化开一味回香。 她看到李斯身后的案桌空着,李贤尚还在恢复,她这好几天也没有与他见面。 她又低头看见这一勺汤,想到了什么,便招了手让阿枝低下来,吩咐道:“请让庖厨多做一瓮此汤,趁热送去李监察的房间。” “诺。” 许栀又想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念他之言‘以后臣会去做’,心中犹然起了暖意。 随着厅中的舞姬,一步一眼,似有风雪满襟袖。 而刹那间,搅动了一池春水的声音和她手中黑色长发的触感,被这厅堂中黑压压的官服与嘈杂所止步。 终究是冬日之月,要少七分圆缺。 她垂下眼睫,抿唇道:“莫说是我所送。” 阿枝离开后。 一方轩窗,李贤看着手中这一枝红色月季花,妖艳欲滴又生满了荆棘。 李贤实际上不必再躺着,他能够下地行走。 他微抬首,如墨长发之下,一张被天神所睐的脸沉陷于黑暗,深邃的眼眸中显出一种很深厚的羁绊。 “大人。”密阁的杀手立于影下。 “可有消息了?他可有开口。” “墨先生对大人所问四字一概不答,仍不愿多言。但先生有言提醒大人。” 杀手低声抱拳道:“墨先生只道提醒大人,归途尚远,一切还在迷雾之中,张良若在秦之局不能变,便从他人入手。墨先生要大人莫忘本心,嬴荷华公主并非局中人,大人勿为她停留太久,否则功亏一篑。” 李贤神色一暗,眼睫一敛,唇边携着一抹弧度。 “墨柒话已提醒此处,还不愿现身?你去与他言,说我知他不愿重蹈覆辙,既然已现身救了我父,还愿先生与景谦坦诚。” “诺。” 杀手的身影方从窗前离开,月季还被晃动不少。 李贤重新回归了黑暗。 他念起许栀与他初见的画面,少女字字句句,犹言在心。 ‘我为你们而来。’ ‘我想给大秦一个在史书上本该如此的结局。’ ‘你还有未竟的事。’ 她悉数罗列她所知的名字,李贤知道,她是真的把他视作唯一可托付之人。 李贤低头,腕上的伤口愈合,结痂的伤痕呈现一环褐色,节骨分明的手指触碰于上,耳侧骤然响起她的声音,“我关心。”“不愿你受这般苦楚。”“景谦,快起来。” 起来?他还站得起来吗? 他再次抬首望月。 清辉之下,过去千万重枷锁铸就铁链。 他向来所求,必要竭尽全力去做,付出多少代价也不会吝啬。 已有一抹明霞照见无底深渊,怎敢让她黯淡? 张良又如何? 命运轨迹又如何? 倘若他偏偏不愿意放手? 稀疏的影子不住地晃动,落在室内。 阿枝亲自端来汤瓮,她没有开口,但也算在无声地告诉李贤,这是谁送来的。 李贤看到这汤,不由问:“她是何意?” “李大人。”阿枝在这事情上面还是保持了缄口,“大人自己做的事情尚且做不到诚心而告,何求公主对您剖开真心?” “这么久。沈姑娘不与我谈起蜀地之事,你还是不肯信我,并非是在下让吕泽入军中。” 阿枝姓沈。 阿枝侧身,月季花影在她坚毅的美目一扫一晃,语句如此,却没有太多埋怨,大抵是在说一件旧事。 “大人身为咸阳专使。何故要在大婚之日强人所难?” 李贤有口难辨,“我予沈姑娘看过,吕泽入军的信印真不是我所携之印。姑娘不信我,我无从辩驳。姑娘心有不解,为何不与吕泽当日在古霞口把经过说清?” 阿枝长呼一气,凝目有泪。 “两年前的事了,我与他对面无言,无处谈起。” “有些事过了便过了,后面说清楚了也不是当初。等到哪一天大人与我感同身受的时候,大人怕就理解了。” 她说完,把汤往案上一搁,合门离开。 月色之下,唯有月季花与月亮相零星的又是谁与谁? 李贤端起手边的汤瓮,看见灯火下自己的孤寒倒影。 —— 许栀看到了很多人,这是她最渴望能看到的,属于战国时期秦国的其乐融融。 嬴政光是站在那里,已然显露出他的龙章之姿,腰侧太阿长剑彰显着无可比拟的王者之气,跽坐于中台,无人可见他的神情。 李斯依旧套身深黑色官服,比之前在咸阳时不同的唯有多披了个大氅,这几月不见,他下颚留了些胡茬,不减风骨,颇有些沈腰潘鬓之美。 先前,她一问王绾,才知他又留守咸阳。 此举无疑显露出王绾日后会成为右丞相的种种迹象。 她本想把张良举荐到御史大夫处,他们气质相似,该是能够融洽相处。如今来看,只好暂时作罢。 嬴政看到下殿那抹亮色,赤色衣裙在黑夜与朝服之间尤为显眼,好似大红色的鲤鱼游曳在水草丛生的潭水之中。 他方听了不少赵迁在狱中所言,有些不乐,见到她那璀璨夺目的笑容,嬴政盛满寒冰的眼睛终于松动不少。 几月不见,他发现女儿五官长开了许多,一双杏目越像她母妃,眼瞳则黑亮有神,如他。 “荷华拜见父王。” 嬴政从高台下来,像幼时那样执了她的手,但并没有马上让她坐到郑璃的身侧。 嬴政悉数知晓她离开古霞口所发生的一切,从他到邯郸以来到现在,他不曾开口责问她什么。 “荷华在邯郸可有什么见闻?”嬴政道。 许栀从容笑道:“父王,荷华居邯郸一月且观能人奸臣,皆有瑕疵。” “是何瑕疵?” “荷华之视浅薄,唯空空而谈,言之不尽,请父王恕罪。” “直言便可。” 许栀续言: “能者不能居事而制权,奸臣扰乱视听弄权害国。贤者不堪其位,达者去国牟利。这是赵国臣僚之祸。譬如荷华所见邯郸令放显贵,李牧遭迫杀,龙台宫前韩仓腹背之箭。” 嬴政下坐的一着高级官服的白发长须老者,捋须而笑:“公主之见举例所见如何是空谈,不想公主年轻竟言中通达法之术论。” 许栀没有见过此人,只听李斯笑道:“国尉,你且让荷华公主说完。” 这精瘦颇有些精干的白发老者,居然就是李斯口中的话唠尉缭——秦国国尉。 就是这个老头儿,不愿为秦王效劳,然后跑了,还对外宣传“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 许栀包括后世多人直接解读,天然觉得这是讥讽。 嬴政之貌,姑且当成尉缭在写实,当是算作高鼻大眼,身长健硕,沉声磁音。 尉缭非要用动物来形容,不被曲解就怪了。 而当下尉缭看似夸奖,却来者不善。 好在许栀已然学会了以退为进的谦和,又的确深谙韩国之亡的分析,这才能迎接这个回答。 “因荷华当日在韩时多有感悟,不敢称得上国尉口中的通达。” 嬴政本就怨恨谁提起往日之事,尉缭是故意想让他女儿想起韩国被挟吗? “依公主之见,如何制臣僚之祸?”尉缭续言。 “对上官轻视怠慢,必定获罪,对下属侮辱傲慢,必定失去亲附。近幸左右之臣不受尊重,关系疏远之臣必不安其位。爱人深者,一定急于求贤才,乐得于贤才者,待人一定丰厚。国家即将称霸,人才都会聚集来归;邦国即将败亡,贤者先行隐避。” 许栀感谢自己能够将这一千三百字全文背诵,选择其中之一,足够应对当下情景。 在坐之人无不惊讶,尉缭也略头晕目眩,“公主之见,臣侧目。” 张良也在久久的惊讶之中,他从未把《素书》中的内容告知过任何人。 她是如何知晓? 只听嬴政赞许笑道:“荷华历险多次,心性磨砺已超一般,邯郸之行亦有寻得布防图之功、深得寡人之心。寡人念及荷华未及笄,小字尚留。特赐封号永安,食邑百户,回书咸阳即令宗正添行。” 嬴荷华算是秦国头一个公主,还未及笄便赐了封号,永安二字极有政治意味。 永安,永享安定,家国永安。 这一封赏下来,楚系恐怕又要洋洋得意了。 许栀先对嬴政一拜跪礼谢封,转而侧身看着张良,对他谦恭一拘,“布防图之事,今日之言,荷华不敢全然居功,当是老师教得好。” “先生曾与寡人言,愿畅游方外,不愿在秦为官,如今可有他意?” 嬴政早就想把张良带回咸阳,他也不是真心想把他放在终南山,也怕他会像那个墨柒一样,原本好好的,结果去修道修了一段时间精神修出问题了,再无法为秦出力。 荷华与他所想一样,她之言是刻意要求他给张良官职,是心有灵犀的配合。 “良,” 张良开口时,他望见嬴荷华在嬴政身侧,微抿了唇,一双乌漆的眼睛地对他投来恳切的眼神。 张良竟然一时之间分不清,他是因为家族要在咸阳立足而应下,还是因为想要功绩立身而应下,亦或是……只是她的眼神,那句蛊惑人心的‘要不先生娶我好了’,这让他竟然也失去了应该有的理智。 他只是二十几岁,没有如赵嘉那般历经霜风,也不是同李牧那样已然抛却人世的留念。 张良看不清,猜不透,发自内心来说,他也不愿意去想得太过清楚。 现如今看来,嬴荷华想要以情为囚,他又能奈何? 蜘蛛吐出丝,如丝线般缠绕,张良已是那被游丝粘连住的猎物。 “良愿在秦为官。” 他此言一出,许栀清晰地感到怀中的河图有了反应,温暖的气息慢慢蔓延了。 嬴政满意地看到张良的恭顺。 “大秦官职,九卿下列,先生可择。” 嬴政此言一出,令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那可是九卿之中的属官。 还可以选择? 张良如此年轻,却堪比当年的尉缭,与曾经风光无限的小上卿甘罗也有得相比,但甘罗毕竟是甘茂之子孙。 张良,一个韩国旧臣。 现如今风头正盛的李廷尉也是只从郎官长史做起。 “良愿为博士官。” 张良只要了权力最轻的九卿奉常之下的博士官。 通古今,以备顾问。 嬴政淡淡道:“原为先生准备御史大夫之属,如此,先生之愿寡人允准,亦便等同少傅。” 第一百七十六章 醉后真言 宴会后 各类官员,人物都慢慢散去。 嬴政也望见一月清辉,也见这一地花红灯火,他握紧长剑,脱下王袍,摘下高冠。 赵高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大王?” 嬴政的眼光忽然凌厉起来,锋利的锐光割到了赵高身上: “任何人,不准跟。” 他厚重穆黑的衣袍上被落雪所贴。 一束红光,一风霜,黑色孤独的长影照临邯郸。 步履踏碎雪面。 —— “公主,您怎能饮酒?大王不许您喝酒的。” “父王让饮,盏杯黑漆漆的,我也没注意……原以为都是米酒之类,我哪里知道,这个赵酒度数这么高?不愧是赵王酒。我要和我同事说,邯郸酒比茅台好喝。”许栀唠唠叨叨,她一笑,还竖了个大拇指。 阿枝对‘度数’二字不甚理解,对‘茅台’也不太理解,她刚把嬴荷华扶到一处亭中。 许栀顿时开始作反胃的举动,还没出前宫,她也不想再走了。 “公主,您在这里歇一下,我去给你拿点姜茶。” “嗯,谢谢。” 许栀觉得自己处于微醺,她很强调自己绝对清醒的状态! 一会儿,她面前停了个人。 “永安公主?” 许栀抬头,“啊?”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封号,他们应该喊她‘永安’了。 来人没想到,还真是嬴荷华。 “你……”许栀这会儿还能认出来人,对方英姿挺立,又不乏内敛的文气,她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蒙毅。蒙上卿,坐。” ……什么蒙上卿。 蒙毅没坐,他知道嬴荷华喜欢花言巧语。 而许栀看到蒙毅的时候,更容易想起蒙恬,想起他的纯善之言——李廷尉有难,是有人想害他。 “蒙毅,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是你家里唯一的文臣,李由是他家里唯一的武将。” “你们都这么忠心,忠于大秦。我放着好梳理的忠臣不维系,反而去攥紧那些模拟两可之人。” 蒙毅不解她话中之意,她又抬头看着他笑,又摇头晃脑:“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有意思。我若输得一干二净,你们的路不会改变,毕竟这样,还能留下好名头啊。但是……他,我没办法窥探他往后的路,看到结局了。” “公主所言何人?” 许栀一下又闷闷地,不说话了。 蒙毅不便近身,他见竟然都没个侍女在她旁边。 赵宫新破也没有什么宫人,秦国官员走后都是空荡荡的。 还算是因为兄长所言‘公主聪慧且心思单纯’,蒙毅从心底不喜欢嬴荷华的内外不一、野心勃勃,到底是因为她是嬴政的女儿,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总不能放着吹冷风。 蒙毅两手一动,把系在身上秦制官氅给扯下来,反正这衣服官员们的都一样,也不用讲是他留的,生出什么流言,于是他给她放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地转身就走。 “阿枝?怎么还不回来?” 蒙毅也还是个好人。 她等了半天,迎着风真要冷死了,她决定要自己走回去。 穿过一条走廊,不再往里走,却看到有几位零散的官员正谈着什么。 “永安公主。” 他们拜礼之后,中间的人立在那里,已然脸色不好。 博士属的官员们微咳了两声,有些尴尬,谁让他们刚才一个劲儿地夸嬴荷华,也是,十几岁的人哪能一直保持稳重,“张少傅,这个……你先忙,下官们定然缄口。” 他们压低身体不敢抬头看嬴荷华,“臣等告退。” 她嗯了一声。 月色映地,嬴荷华仿若不知她在做什么,朝他咯咯地笑。 王室中对饮酒之事十分严苛,她这样,若有人想整她,完全是可以按照周礼来给她织罪。 “公主又在做什么?” 张良觉得她偶尔的举止行为实在匪夷所思。 “还好父王去找母妃了,父王要是知道我敢喝酒,我要被骂死……” “我现在也很想骂人。” “……”见嬴政的时候谁还穿着绿白色的袍子,这很张良,她堆着笑容,“你不会骂我,顶多讨厌我。” “好了。我送回你回去。” 张良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总算是把她给带到了马车上。 她一上车就把手里的东西乱扔,死活抓着张良的袖子。 邯郸路的冰面上也有两种月色。 许栀醉意上来,“你这马车实在太晃了,晃得我头晕眼花。” 实际上马车很稳。 张良拿她没办法,只能吩咐车夫走走慢一些。 她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低头去找蒙毅那件大氅,想着过后要还给人家。 “衣服呢?那衣服……” “这里。” 许栀把大氅抓起来展开,开始往他身上比划。 张良眼眸一沉,“谁的?” 她顿时被这种语气给吓住了,她很清醒,坐在她对面的,如果不是姓李家那位还是谁。她面对简短有力的两个字,简直像个软脚虾。 许栀捏住衣角的手作虾子刨水的动作,声量都小了,软声懦弱地说:“蒙……蒙毅的。” 张良被她这情态给怔住了,他也没有说太重……怎么好像要哭了。 但他的确有更重要的话要问她。 “荷华,我问你,你为何知道《素书》的内容?” 黄石公所赠《素书》 许栀转又抬起头,这一双棕色的瞳仁,他不是李贤,而是张良。 先生……少傅?应该是,张少傅。 她有些不乐,“是你在古霞口昏迷时喃语的,我记下来了。” 这个回答既然合理又离谱,但让张良无处反驳,他昏迷的时候说的话,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许栀想着他还是没有搭理自己所许的高官厚禄。 “放着我与你言的御史中丞不去做,父王也让你自己选了,为什么偏想去做博士?博士不备政务常事,修编一辈子史书有什么好的?你不是适合做这个的人。” 她多次有意点明王绾就是想他去做御史。许多博士官在统一之后会被清理,她不能让他往火坑里跳,当时说的时候她提也没提奉常之属,谁知道张良就偏选了这个。 许栀的声音越发不甘,她想要站起来,最好离他远一点。 冰雪路马车容易打滑,车一晃,她没撞到车壁,身下垫着个很温暖的触感,她不知道抓着了的是自己的衣裙还是蒙毅的大氅,亦或是一截绿白色衣袍。 月色几许,冷气也在缓慢从窗口渗入,她垂着脑袋,迷蒙着眼睛,她看不清,又往前凑,看到了淡白色仙草纹路,她推不开这个阻碍她视线的白色,手要继续往上抬,搭在了一个很合适放手的地方。 张良肩上一沉,很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拉起来,他一抬手很可能不小心碰到她的腰。 不行,不行。 他手足无措,何时也变得结结巴巴了。 “起……起来。” “噢,好。”许栀收到信号,准备马上起来。 人是立起来了,但没完全起来,车厢狭小,也站不起来。 她还在问,而且是离他很近地问:“先生为什么想要做少傅,你很喜欢教书育人?” 成何体统。 张良不敢与她对视,她的这个问题,他不知说什么。 胆战心惊,心乱如麻。 她依稀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慌乱,把他错当成躲避。 许栀撑起来,两只眼睛上下地看他。 她没有胆子把张良从束之高阁的拖下来,她不敢面对自己对他复杂至极的感情。 但现在她敢。 她趁着酒劲儿,掌在他的肩上,对他嘟囔:“……我不想先生当我的老师,如果可能,我一点儿也不喊先生,老师。” 张良只能在她醉意更重的时候,抚上她脑后柔黑的发,很轻地说了一句,“你父王说是等同少傅。” 许栀埋在一处很温和,沉沉笑道:“我是荷华的时候与先生对面,我才敢喜欢先生。”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她凝视他的眼睛,又笑着撞入他如潭水般沉静的眼瞳。“有月如此,你得问以前的我。” 张良忽然怔住,近在咫尺,人比花娇,玲珑小巧地窝在他身上,像只卸下伪装的狐狸,时不时要伸出爪子去挠他的心,拨动他的弦。 分不清真假,孰对孰错,是一瞬一刻,也是一个停留。 也正是熟知太多利用与谋算。 张良想要直视她的灵魂,“你,当真心悦于我?” 仿若梦中,她才敢诚恳地把心掏出来,小心翼翼,就只展现那么一眼。 她点点头,笑着对他说了更加现代的回答:“我真心喜欢先生。” 她的脸颊上洒下邯郸一抹月,如清辉吻上海棠枝头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张良要把手中的袖子攥得发白,他心中紧张,又一时间不能消化,故而还不曾把那‘喜欢’一词顺畅地念出来。 许栀一把捧着了他的脸,在沉困的睡意袭来之前,她倒在他的肩上说: “书上,兴许也是两千年前。” 不是两千年后,而是两千年前。 —— 嬴政去哪儿了,他杀人去了。 【oh,会描绘史书记载的他去报仇的情景】 感谢书友最近的支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杀人诛心(1) 如盐的雪路,有月色与暗影穿梭于街巷。 鬼魅掠过。 “公主,您并没有醉酒?”阿枝见嬴荷华行止利索,丝毫不像是刚才被张良送回来的样子。 她意识到自己对张良说了什么话之后,她已经清醒了很多。 后来院中,她给张良灌了很多酒,从他身上找到了韩非的私印。 “被廷尉所言之事给吓醒了。”许栀饮完手中的姜茶,兀自把长发束起,她的眸光在黑夜之中一沉,“今夜,有的事情不便被先生看见,就让先生好生休息一晚。” “原来公主是有意在博士官员前露面。现在朝臣中知晓此事之人皆不敢声张,邯郸城中虽已细密清扫过一遍,忧在漏网之鱼。李廷尉言告公主,公主是知道大王在何处?” “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许栀先换了身利落的衣裳。 很快,许栀要等的人乘夜色而来。 她系着蒙毅的大氅,颇有些‘狐假虎威’之状。 陈伯也就是木戈,他摘下了黑帷,看到黑氅以为这不是嬴荷华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代表咸阳诸臣。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黄布,徐徐展开道:“公主,这是下臣几日来所绘制的邯郸城地图,详细到了每一条街巷。” 许栀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最容易暗藏旧事?” 陈伯总算抓到了比李贤更容易获得试探成功的主子,立刻机灵地回答:“当是大王曾为质之地——子年巷。” 许栀沉思一会儿,淡淡道:“看吧,父王在何处,其实很容易被人想出来。” 阿枝见嬴荷华要出门,她方才听李斯之言,已然明白几分,嬴政要去亲自完成一场屠杀。她这般贸然前去,不是把自己往剑上撞? “公主!大王今夜才赐了您封号,廷尉既然提醒公主,便是让您不要前去!” 到这一刻,许栀才知道,为何赵嘉会说那句:纵然嬴政到了邯郸,屠尽邯郸城,他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困住他的只是郑璃的遗忘吗? 那是被赵人戳着脊背谩骂的过去——野孩子,贱种。 又是在甘泉宫亲眼所见的赵姬与嫪毐所生两子。 听见群臣朝民议论纷纷的身世,吕不韦的私生子。 嬴政到底是什么人? 邯郸,有他屈辱的过去,是他心中一种哀愁又鲜血淋漓的符号标志。 许栀从后来人的眼中看到沉寂在历史中的悲惨。 许栀很想奔去子年巷,但她怎么能以现代人的高高在上去凝视他的痛苦? 纵然是做嬴荷华的时候,她也未曾体悟邯郸,她不能轻描淡写用语言安慰嬴政曾遭受的一切苦楚。 铺陈到此处,许栀已让阿田的母亲在街巷处等候。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有资格去拯救一个濒临嗜血的灵魂。 此夜,她绝不会让这个无上孤独的帝王,再临地狱。 听月色如昔,念雨剪霜花。 所以,许栀跪在了郑璃的榻前,微扬首哭道: “母妃,父王在邯郸失踪了。” 郑璃拉开床帷,惊讶道:“什么?” “杨端和将军已派人去寻,但还是没有找到父王。邯郸街巷复杂,李廷尉对此地不熟悉,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处……” 郑璃猛然感到心惊,下意识地握了拳,接着迅速地穿衣绾发,衣带束腰,又携上一剑。 郑璃一改往日的柔和清冷,眉宇间皆是锋芒。 许栀看见郑璃干净利落地翻身骑上马,她发觉自己对于父母的过去还是了解得太少。 比如这一朵花,从不是温室中的芙蓉花,而是凌霜的寒梅,荆棘玫瑰。 无论是浅唱低吟的缱绻,还是信臣的忠心,这一夜,许栀注定奔波。 从郑璃的房中出来后,换了阿枝的衣裳。 她到了李斯在邯郸的住处,还没拉下帷帽。 李斯便一俯首,“永安公主。” “廷尉不必拘礼,还是唤我荷华吧。” 李斯对她所至清清楚楚,开门见山,“荷华公主得张良于帐下,乃是如虎添翼。” “荷华应当与廷尉道谢,若非您教我,悬崖之上,我死于他手也未知。” “张良是大王看中之人,不被用就只能死。怀璧其罪在他身上同样试用。” 李斯言语但见锋芒。 “章邯与吕泽,是廷尉安排到雍城队伍之中的吧?” 嬴荷华很聪明,这种聪明可以成为匕首也可以成为伤己之刃。 “安排?”李斯沉笑,目光锐利,“公主是在问臣为何封住了王绾来邯郸?公主要明白,臣教公主救张良,不是想为臣找来一个政敌。” 李斯为法家,当然将张良视作敌人。 他却没想到,这样的攻击之言并未让嬴荷华出言维护张良。 “政敌之谓,太早了。”许栀停顿片刻,笑着饮下手中物,“何况,廷尉为荷华尽心谋划,而张良在韩国对我有杀心。廷尉该放心才是。廷尉来之前当与张良见过面,所以李左车之事,廷尉会愿意吧?” 李斯不禁坐立。 屏风之后也似乎有风。 看来李由所言只是表面,她对李贤果然出手是真。 而对张良的利用也是真。 嬴荷华比她父王更甚,对谁都是心狠手辣,没有半分真心。 君主永远都是君主,对臣子之驾驭何以有仁慈。 这是几十年的思维定势,李斯没办法不细细思索利害。 “公主让李左车活,而臣却会妄遭非议,臣为何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之事?” 正当李斯这样想的时候,许栀先放了一枚铁章在案上,又提笔在他书案的一枚竹简上写了几个字。 “如果再加上这个?” 墨汁一收,竟然是韩非现今所在大致位置,落款却是张良的名字。 嬴荷华在提醒他,救了韩非的人正是张良。 “公主在威胁臣?” 李斯眼看着她把竹简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中。 竹块噼里啪啦地发出响声。 “我费心费力地让人救韩非,又真心想要廷尉活着。何必现在才来威胁廷尉?”许栀停顿片刻,有意提及法儒之别,“廷尉莫不是把法家学进了骨子里,任何人都会被怀疑几分?” “臣不敢。”李斯敛眉,续言:“公主此来不是为张良,而是为了大王。” 许栀站了起来,烛台上摇曳的火苗在她的脸上晃动,“廷尉应该知道,纵然父王不在意流言,也当择他事以盖。” 李斯恍然,“公主所虑,臣明白,但此夜动静大,不知公主可有办法?” 许栀看着李斯,“赵臣韩仓挟持国使,于高台相逼于我,军中有言中伤,若再加一些?” 许栀点了李由之言。 李斯赶忙道:“臣……当尽心而为。公主放心。” 她贯通前前后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将趋利避祸做到了极致的李斯,会把嬴政今夜失踪的消息告诉她。 许栀想到张良换下姚贾的毒药,如果不被换,那李斯是真的会死。 因为韩非死,他想要自杀? 自杀。李斯会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如今又来拐着弯来给她提醒。 许栀浑身都颤粟了起来。 她力图把场面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却不能再暴露自己的身份。 许栀想到了赵亡之后的事件。 荆轲已被李贤解除危机,而燕丹却离开了秦国。 她在临走前只模拟两可道:“廷尉,不知你所想是什么,但今夜只是开端。” 许栀的视线落到了闭合的屏风上,草草一眼,想起了前日她的窘态,也并未深思。 许栀方离李斯暂住的府邸。 马车还没走几步。 一个不速之客突然从底部翻了上来。 “你。” “嘘。”这个黑影伸手捂住了她,单手扯下了他的面罩。 很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人。 五天前连床都没法下。还说什么‘臣起不来’。 现在换了身黑衣服,身上别了剑,不像是受了重伤,又开始到处跑,干起来杀手的老本行? “你身体好了?” 许栀开口这句话让李贤无处回答。 好得太快也不行。好得太慢,也无法解释。 墨柒之事说完,他才去了密阁,与他们的人交接了如何罗织郭开罪名。 李贤透着黑,依稀看见她穿着侍女的衣服,晚间出行,一看也不是安分的样子。 他沉默一会儿,余光淡扫她一眼,移回视线。 “你也好了。” ……许栀哑口无言,下意识护了脖子,往后一挪。 李贤看她顿时局促起来,见她展出的抗拒与害怕,不由得微滞。 “三更半夜,公主为何这身打扮?” 她看了他,“你又为什么穿成这样?身体要是没好全还是别乱跑,若你哥哥又拿你的事情在军中传言我的坏话,我就告诉他,你……” “如何?” “实际上……身体好得很。” 李贤笑道:“听公主此言今夜有事发生,看了我遇见你是恰到好处。” 李贤话音刚落。 忽有个陌生的声音喊住了车。 “可是永安公主车驾?” 两人表情一凝。 许栀做了个嘘的手势。 深夜人本来就少,马车一停,来人不辨身份,但指明了身份,当并非寻常,月光清冷透出今夜的血色。 她拿出早早备好证明阿枝身份的小印。 “公主殿下在宫中忘了东西,派我去为公主取,劳烦尊驾容我赶回,还要及时回禀公主。” “张少傅送公主回宫,饮酒的是公主,醉倒附院的却是少傅?” 李贤握剑的手一紧,难怪她身上有酒味。 张良。 她自见他开始,似乎就无条件地维护着他。 他不明白。 李贤濒临被墨柒言语击溃的边缘。 帘外开口之人已然不是刚才那个声音,许栀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掀开帘子,来人青黑色的袍子,手中的剑锋在清白的月色与雪地中透着寒光。 几年不见,他下颚生了青茬,一双细长的凤目,笑意不减病态。 这是,韩安。 韩安看到端正于车驾中的人,眼中正对方才的话明灭着捉摸不透的神色,不由得笑道: “我从未小瞧公主,如今看来当真是好手段。” “韩王不在梁山为何到邯郸来?” “既然是要问旧时事,自然要有旧时人。”韩安大笑:“我的臣成了公主的臣,我所爱被公主所缚,你说我不该来?” —— 郑璃在临雪的街头,扬鞭直奔子年巷。 一个妇人拦住了郑璃的马,喊了她的名字。 郑璃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你是何人?” “阿璃公主,您忘了我吗?” 田母打开了从花树下挖掘出来的匣子,起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嬴荷华所言,直到这一眼,才知嬴荷华没有骗她,她看到策马来的那个身影,顿时与二十年前在赵国宴会上一骑绝尘的韩国公主郑璃所重合! 秦王的妃子。 她不是去了楚国吗?为何后来会成为嬴政的妃嫔。 田母也不愿再细想其中的变故。 她是郑王室之人,匣中之物是郑室所托,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器物交给郑璃。 一股异香从匣中散开,泛黄软布之中,静静呈放着一块精美绝伦的月牙儿形的玉饰。 匣子打开的那一刻。 郑璃微怔。 脑海中无法扼制的光影,强行破开了她记忆的裂缝。 与此同时,子年巷 四周血液流淌,刀剑刺入腹腔的声音。 嬴政手持长剑,所想却是过去的一切。 旧时的巷道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仿佛寒夜如昨。 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邯郸也是这样的大雪。 秦国大将王陵率军进攻赵都邯郸,杀伤士兵、百姓甚众,赵孝成王因为愤怒至极,便准备杀死此时仍在做人质的子楚。 危急时刻,吕不韦通过重金收买守城官吏,帮助子楚逃出邯郸,并顺利地进入王陵的大营中。 落在子楚身后的还有他的妻儿。 从此刻开始,赵姬与嬴政开始了长达七年的颠沛流离。 这也还算好,朝不保夕之余,没有一日,不会带给他们危险。 对一个孩子来说,他的童年没有任何光彩,只有受尽了的邯郸城恶徒的欺凌,以及肆意辱骂。 “哈哈哈,学两声狗叫,我就放过你。” 尖锐的嘲笑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还道是一种宽慰:“唉,算了,反正也是要被拿去祭旗。” “贱种。” 这样的日子,推搡,辱骂,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整整七年。 当年的嘲讽与欺辱,化为他此刻能够反抗的报复! 最直接的仇恨! 剑柄上沾着用二十年仇恨堆砌而成的疯狂。 嬴政紧握长剑,踹开了第一户门。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杀人诛心(2) 郑璃踏上冰与雪铺就成的长阶。 凌乱,像是琉璃的碎片,将回忆的镜面割裂得四分五裂。 韩国、赵国、楚国。 嘈杂,过往是一汪冻死的冰湖,一旦坠入,涌来的水淹没了她,冰寒刺骨而后沁入骨髓,令她浑身上下都发抖。 不解十年,疏离十年,冷漠十年。 她忘记的,正是她所紧握;她放手的,正是她所纠结。 夜色浓郁,冷气吸入腹腔,嬴政满身血污渍,从破碎一地的废墟中,踩踏着仇人的尸体。 发冠尚且还勉强冠着,太阿剑也嗅到了嗜血的味道。 呲呲地,汩汩—— 冰上划出锋痕,一步一步走到了最深渊处。 嬴政双手压在剑柄,躬身立在血月之下,目光沉在黑暗。 玄色衣袍后,乍见破败的绛红色街道,几个橘红色灯笼在路的尽头不断摇晃,几欲要把邪恶与罪孽拉扯下地狱才罢休。 赤红的双目如梦魇中的那一双双血色眼瞳。 “死了,死了?” 那人大骇,衣下已渗出了黄色液体,“是,是。” 他想要去抓他的衣摆但又不敢,看到太阿的锋芒时,他就缩回了手。 “赵,赵政。我们以前可是一个巷中居住,我……我还算与你的友邻。” 嬴政凌厉地瞥见伏在地上一滩如同烂泥的人,这个大块头是多么耀武扬威。 两只胳膊一甩,瘦弱的赵政就只能飞到泥巴里。 现如今,踩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友邻?” 嬴政只笑,轻蔑反问。 “当年此时,你们想过今日?” 赵人脸上刷白。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肥硕的脖颈中腻成细线。 “不是!不是我啊,是大王……不是,是赵迁,是赵迁带头,我只是跟在他的身后。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啊!” 这赵人与赵迁关系好,赵国征兵,他能接着这一层关系不去;赵国守城,他也能因由这一层关系不出现。 放在平时更是横行霸道惯了。 当秦王提起往事。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当年的欺凌者早早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嬴政只觉得很是好笑。 而现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秦王。 “赵政,不不,秦王,秦王,求求你,放过我。” 跪在地上的赵人将身体躬成了一个斗笠,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的身体中激荡还没有传来痛,但已经被剑气给割破了腹中的胆,这种害怕与恐惧传到了头部的刺痛。 他全身如筛糠。 错误把他钉死在了他的头脑中。 赵人根本没有想太多关于过去的事情,只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死亡的气息逼近。 他才会感觉到害怕。 寒光涌出,刺啦一声,仿佛看见倒悬日月。 “你,暴君!” “暴君?”嬴政沉笑,“当年你们围着寡人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寡人会是个暴君?” “……当年,当年,那是因为,”他想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回答,“因为,你是个秦国人!” “秦人?辱骂秦人就理所应当了?!”嬴政瞥眼一看,已用了最大的耐心与他说到此处,他将剑柄攥在手中:“寡人让你看看什么叫做暴君!” “赵政!” 嬴政果断举剑,干脆利落地滚下了一个头颅,人头在雪地中打了好几个滚儿,把地上的雪迹融化,血液也被拖得老长。 郑璃已然要被寒气愈重的霜雪淋湿。 嚎啕的哭声穿破了巷道。 长阶上沾着死亡的血迹,犹如玄天的苦寒。 远处的霜雪铺天盖地地袭来。 “阿政!” 郑璃从尽头处奔来。 见他满脸的血污,喉腔根本说不出来话,有的只是沉痛的悲哀。 嬴政一滞,似乎立刻脱力了。但手上所紧捏的剑并没有松,越捂手上越起了汗。 霜风刮在身上,就像刀子一片一片地慢慢从声音中剥落。 他窥见转角处隐秘的黑暗,似乎有东西在动,是一个孩子,哆嗦着蜷缩在墙角。 他睨着嬴政与他手上的剑。 嬴政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明显一愣,小孩儿眼中的惧怕与恐惧仿若是在看一个魔鬼。 嬴政不介意自己变成一个恶魔。 不远处,目睹这个画面的还有三个人。 “看到了吗?”韩安开始阴森地笑,“这就是嬴政要做的事情,这就是公主所言要一统天下的王?” 韩安的尾音还没落完。 啪—— 许栀直接挥手,一巴掌就落在了韩安的脸上。 “嬴荷华!” 韩安毕竟是有武功的人,反应相当迅速。他曾是韩王,这样欺辱,他对嬴荷华不会有任何的手软与迟疑。 千钧一发之际,李贤用剑柄抵住了他要出鞘的剑。 “景谦。” 她转而平静地看着韩安,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了暗色的光,“你受人屈辱,立马就有反应。” “如果这样的屈辱贯穿了七年,又滞后二十年,你又是什么反应?” “我并不觉得父王杀人是正确。只是韩安,我们没有经历过他人的地狱,没有资格评判对错。” 这时候,雪花飘扬到了地面,地面的血液开始凝固。 嬴政声音从黑夜中起伏,声线一平,又几次跌宕。 隔着黑幕,隐约看见青白的衣袖, 他鬓发已乱,血点子从脸上到了衣摆边缘,目之所见都是斑驳。 “夫人?” “为何来此?” 黑夜之中,云月遮蔽。 郑璃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抱住了他。 “阿政。” “你太累了。” —— 翌日一早 张良醒来的时候,昨晚的事情已过去了大半。 他依稀记得嬴荷华把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送到他的面前。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杀人诛心(3) “先生醒了?” 甫天一亮,侍人说罢。 张良尚且还有些发晕。 —— 飞雪如斯,不被所有人理解的雪地。 日色从地面轻轻浮起,照见一切荒芜都变成了现实的虚无。 浓厚的血腥味与污渍盖满了他。 杀了一个。 两个。 十个! 不够,远远不够。 嬴政分明看见仇人倒下了,他的心却越来越空旷。 幼时,本没有什么光。 郑璃与他相失相忘。 燕丹与他反目成仇。 寂寥谁共。 他也不需要谁与共。 成王者,妻不妻,子不子,臣不臣。 秦王嬴政是一个只需要江山霸业的人,他注定这一生为统一天下而付出一切代价,祭奠着属于他身边的全部,当然包括他自己的一生。 当嬴政发现郑璃忘记了他的时候。他仅仅悲伤了一个夜晚,然后很快明白他这一生注定孤寂。 注定茕茕。 而现在月色如二十年前的那一抹夕阳。 他被人抱住的那一刻,他只是怔住了,在不经意间,悄然间,好大一片冰寒都开化。 “夫人?”嬴政不明白,他只感觉他现在的模样失去了往日的威严,甚至狰狞落魄。 他杀了仇人也改变不了心中深切的创伤,反而会把暴君之名加重远播。 可又有什么办法? 过去赵政的所受的一切,现在都由嬴政讨回来,由嬴政来维护。 郑璃不假思索地环住了他。 殊不知这一触碰,她的眼泪也如那记忆长河,夺眶而出,她声音哽咽,半晌说不出话。 嬴政感知尚是麻木,他并没有感觉到襟前已湿润。 他没有动,低头轻蔑地看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始终保持惯有的高傲:“夫人要求情的话,已经晚了。” 嬴政沉沉笑:“寡人习惯当暴君。” “妾,”郑璃动了唇,抬了头,月色照见她美目中敛起一汪眼泪,晶莹剔透如同琉璃。 她听他用往日崎岖的言语表达。 ——“总有一天,我要杀光这些欺辱我们的人。” ——“谁敢胁迫你,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他在离开赵国的前一夜,站在梨花树下,梨花的花瓣沾上两人的发鬓与衣角。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得离别的意义,也不懂离别再见的时间长短。 赵政黑曜石的双眸紧紧地注视她的眼睛,他说: “我有信心你会选择我,一定是我有能力站到你的面前的那一天。” “阿璃,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管往前。” 郑璃是经历过与小妹离散的,她生不出他的坚信。 她笑他天真。 她说“恐无再见,只愿各自安好。” 而现在,同一片月,同一个邯郸。 同样的他与她。 她想了又想,嬴政与赵政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种性格。 她蓦地笑了笑,这算是迟疑了二十年的回答。 “阿政,不论是赵国还是楚国,秦国。我的脚步只愿停在你的面前。” 嬴政眼神霜寒融冰的刹那,她努力踮起了脚尖,还是不够高,只好拉了他的衣襟,嬴政顺着他低身的一瞬间,往他脸颊落下一吻。 轻柔,他却如遭雷击。 她只能莽撞地做出这个举动。 霜雾都埋入这一程,埋葬在过去的情绪全然都被调动。 记忆并不是一个逃避的理由。 记忆只是一个闸门。 洪水泛滥的不是过往碎片,而是不肯承认的滔天爱意。 郑璃只是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象征来让自己承认这个答案。 不管是二十年前初遇还是十年前她嫁他。 她早就爱上了他。 两次皆是一见钟情,命中注定。 冰冻入的冰花,教嬴政看起来也如春日晏晏之下的那一片梨花树了。 —— 血色之夜,全部的声效都若闪电,将这一切击溃。 许栀原本担心过去的东西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会让整个过去像是洪水一样决堤。 郑璃的举动让她的星星眼都要冒出来了,嘴角蔓延着笑意,连带着冬风也不觉得有多么寒冷了。 许栀发觉自己如果要想当一个月老也不是不可以,她热衷看到这样的场景。 幸福感爆棚! 她堆砌了一个很得意又温馨的笑容。 可见韩安一脸茫然又鄙夷,她瞬间又顿觉玩儿追妻火葬场的人变成了眼前的这个人。 可桃夭已经死了。 他脸上不该有这样的困惑。 韩王……也是,后宫的人必定不少。 她变脸堪比川剧,仗着有李贤作为武力值的充盈,更是直接。 “韩安,你说吧,你来是干什么?” “你说呢?” 韩安怪异地盯着嬴荷华看,他看到郑璃颈上所挂的琉璃珠与月形玉佩,立马明白了她的身份。 嬴荷华的母妃就是阿珧在长平之战失踪的姐姐。 如果这样来算。 韩安与嬴政竟然还算是连襟。 他不禁失笑。 只听嬴荷华道:“我差点死在你那能臣手上,这样我都忍了他。如果他不为我所用,那是我没本事。” 她凝视韩安,低声沉道:“桃夭因你跳城楼之事,我还没有找韩王算账。” 韩安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什么也不说,但那目光令韩安不禁一凌。 他眼皮一抬,凤目里又恢复了暗沉,喃喃自语:“天命所承,这是上天赐予嬴政的使命。” “我劝韩王还是早点回梁山。”许栀往李贤身边一站,又想了想,再往他身后一挪,“李大人武功可好了,如果韩王非要在邯郸折腾,我现在就让他抓了你。” 韩安盯了她这幅面孔。 从中看着另一个人。 他道:“听闻李大人不久前受了伤,该养着还是养着。” 李贤听出韩安是通过张良知道了桃夭还活着的事实。 邯郸月色漫漫一片,从鞋履底下传来嚓嚓的雪声,咔嚓咔嚓地,慢慢悠悠。 “为什么放走韩安?”李贤问。 “他是韩非的侄子。”许栀有些不明白韩安会提起张良。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张平是韩安的相国,他对张平不多加疑问,为什么质问我要张良为臣?” “我也并非任何事都清楚。”李贤缓了缓,“张良深得公主信任,韩王自然有疑。” “原来如此。”许栀接着街边的灯笼,看他的手腕上还有结痂的痕迹,“今夜辛苦你了。” “无妨,只愿公主莫要把路走得太死,还是需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好。”许栀停住脚步,她今日心情大好,她扭过头,虽然是笑着在月光下却各外清冷,“也多亏你让阿田母女把匣子交给母妃。还是你的办法奏效。” “公主一步步算得张良,臣自愧不如。” 静谧之间,她缓缓注视他。 “那你要是愿意被我算得,也不是不可以。” 第一百八十章 我乘明月 如飞花似雪,在漫长的冬季显得凌乱,寒风从长街的尽头呼呼吹来,把几棵树吹得沙沙作响,压根儿抬不起一丝一毫的慵懒。 李贤不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出一个你字。 “我?”许栀上挑了尾音,抬脸注视他的眼睛,“大人是怀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许栀拉着他蹲在街口,李贤和韩安待着时就万般不愿,但现在,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要回去。 今晚的场景已经生出了诡异的藤蔓,心中生长着菟丝花,荆棘也被她忽略。 天地之间唯有白与黑,红色的灯笼骤然倒在她眼中。 李贤将手中的剑别到身后,指腹不住摩挲剑柄的玄云纹,弯下腰,“你说我想要何物?” 他说话夹杂雪的清冷,又缓缓地呼出热气,一双眼睛中的光影在血腥气尚浓的云月中跳动着,墨色翻涌。 许栀看懂了他眼中幽蕴的情绪。 她信奉阳谋,不欲拖沓。 霜风落到她身上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先天的地位悬殊。 她进,他退。 所以。 杏仁眼里流淌着笑意,但不乏讥诮与晦暗。 只听少女在银白的月光之下,笑盈盈地仰头。 “大人所求权势……还是,永安?” 她词末收音不重,面色未改,甚至带着笑意。 永安既是她的封号,又指他往后的安平。 模棱两可又明确直白。 李贤如遭蛊惑,他眉心一紧,那颗心被这样坦然的姿态给震动。 街巷静悄悄的,连一只麻雀也没有。 风停了不少,入冬之后,树枝上没有几片叶子,干枯了卷了边儿的摇曳着坠落下来,他们不知道,这一棵树便是二十年前梨花树。 “张良既为幕僚,公主在臣此处所取又是什么?” 许栀听他不答,不欲再问,她兀自笑了笑,也没想着能听到他的回答。 “我要,”许栀停顿这一秒,他感到紧张。 “你的忠心,以及……” 许栀走近一步,如星如月的眼睛望着他,“永不背弃。” 李贤沉默着笑,话到嘴巴边上,自然流出,不会背叛。 许栀今天要与李贤先把庞杂的情绪顺清楚。 若他一直对张良抱有强烈的敌意,她后续要处理魏国汉臣的事情不好开展。 她本就把情爱看得轻。 现代时候下测方风餐露宿几个月,同事们夜间,难免与男友煲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 许栀例行常规地和家人报完每日平安,与妈妈讲些今日事,也没有太多别的欲求。检索各大数据库,寻找失踪的祖父与遗落的珍宝,成为她追寻的方向。 甚至早些时候,田野间通讯设备不发达时,她还会携纸质资料爬上乡间低矮的屋檐仰望繁星,一边听蝈蝈蛐蛐在夏夜间鸣叫,一边更近地触碰古意。 总的来说,她是个世俗欲望很低的人。 而当许栀成为荷华之后,全身心都放在大秦与祖父身上。她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操心,更别谈经历一场有些表意不明又在动荡不安中产生的爱情。 她注视李贤,又别过视线,不聚焦在他脸上,呼出一口冷气,她生怕自己说话的时候,因为他这张脸而受骗。 李贤咬她那一口,属实有侵略之思,她虽在感情上是个白痴,但她不会让自己成为被攻城略池的对象。 “景谦。” 她唤他的表字,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心之所属不在当世,而在未来。” 她这一拒绝,是拒绝了当下混战的整个时代。 许栀如手中挟一只微弱的烛光慢慢从未来回归到了过去,但又不断萦绕在李贤的眼前。 许栀愈发把话抛得更加明白,就像在言谈一桩买卖或者交易,“景谦,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注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将婚嫁,将得失置于口中,不带有一点儿自己的情绪。 李贤也恍惚间清醒,许栀绝不会耽于情爱。 “公主把李左车与韩非之事言告父亲,公主行事常常越过臣,这样的事发生太多,臣不知公主是何作想?” 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中,李斯之事,她还是猜测,若要确认,只有与他牵扯极大的人才可真正放在心上。 且唯有李贤可谈。 “李左车出现在邯郸,轻易被张良接到秦国,你可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李贤知道李家为什么愿意把李左车送来秦国,他血管里还流着白起的血。 他不知许栀与他所言深意。 “公主是觉得他回秦,太过容易?” 许栀没发觉他用词的‘回’,抬头看他的眼睛道:“是与你父亲有关。” 他父亲…… 墨柒在信中也提及过,他出手是救了他,且是抱有赴死之意,在李贤的认知中,他的父亲不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李贤有意撤回话语。纵然他也隐约有所怀疑,但李斯是他父亲,他重生之后唯一的执念,无论如何,他无法把锋芒对准。 “听公主之意,父亲已然同意收养李左车。”他凝墨的眸中淡淡一层月色道:“我倒是没想到那孩子还变成我之幼弟。初见时,他看见我就哭,要是知道我又曾见他父母自戕于邯郸,他怕要视我为仇敌。” “李澶夫妇之事要算作郭开之手,你那时处境困难,无法救乃人之常情。” “公主还曾担心过臣之处境?” 两人并行,闻言,许栀微微滞后一步,她看他的侧影在树荫下似幻如梦,勾月中也似有狡兔奔腾,不然这风如何这般,直要把夜色也渲染得朦胧。 “你送我那只雪兔,左车很是喜欢,我来邯郸城……” 她不能对他说,她着急来邯郸城有一半的原因是担心他。 黑袍洒洒清光,三千明月色,八日忧心,一眼入囚。 “我来邯郸城时,不便带上一只兔子,便把它送给左车了,还起了个名字叫‘富贵’。” “也好,”“送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 “不问问为什么起这么俗套的名字?” 李贤侧过头,“为何?” “我只愿你此生能做一个平安富贵的闲人。” 闲人?他何尝不想推手不管,置身事外。这般如轨迹推行的命局,一步步还在发生着。可他从再次醒来的那一刻,已是局中人。 许是太冷的风越发让人感到寒冷,也让许栀清楚地看到了一个背影的寒寂。 不同于她以女儿的身份所见嬴政,大片浓白厚红之下,她清晰可见李贤灵魂深处清瘦败落的颓废。 “我若偏想要为所求一搏,公主又该如何?” “不如何。”许栀笑笑,“我看你如观己,又像是照见往昔。” 他自嘲道:“从容闲雅,非我所得。” 李贤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在张良身边,才能寻得那种淡静平稳。一如她曾描绘过的大同之世,那个缥缈无处如同仙境的二十一世纪。 一缕风撩起她的发梢。 檐下飞雪沉沉,许栀似乎窥见一丝真。 “我欲与君复出咸阳,重登颍川,看林深雪原,追猎狡兔,怎不可得?”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她的声音穿透光影与上一世他父亲之言无暇重合。 夜深风大,她不禁咳嗽了两声。 “就快回去了,你还病着。” 她一边说话,一边重新把他解开的系带给他系好。 寥寥几字说尽,冷冷月光,留一点暖色。 李贤数不清自己是怎么就落入了这样的迷雾,他从来把感情与利益瓜分得干净清楚,屠夫剃骨剖肉般的利落。 但实际上,李贤连自己的心也管不住。 他一旦看到她。 看到她眼底生发的情绪。 他就知道他彻底完了。 就好像,这一辈子已经看到了圆满的尽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风雪中来 夜色融月。 这一夜注定无眠。 就在李贤与许栀同一条街道的另一段,相对而驰开的还有另一个人。 赵嘉看着眼前奔驰而去的马车,徒留两条长长的车辙。 时年盛夏,木槿花盛开,彼时的光晕融入月中,淡色的蓝充盈了他的记忆。 他提起手中的酒壶,一口饮尽,沉吟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他漫笑着,几次举袖饮尽,不见酒水出落,又笑着垂了首。 他这一笑好像就散去了三十年的执念。 赵嘉身边一墨色衣裳的青年,不忍此景,劝慰赵嘉。 “衡成。你这又是何苦?你辛辛苦苦让人把匣子保留至今,明知道是永安公主在做局,她堂而皇之地拿给她母妃,你又为何视而不见?” 赵嘉看清是吕泽之后,不禁放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此物原本就是郑室所有。” “分明是韩国当年亲口所言此物所赠太子,那便是你的东西。”吕泽夺走他手中之物,有些不满。 赵嘉摇摇头,“好了牧安,你我交游多年,你知道我的。事已至此,不谈了。”他再又看着他道:“你几时从魏国砀郡来邯郸了?我竟不知。沈女娘还在蜀地等你,你也收收心莫再做游侠了。” 吕泽失笑,兀自也将手中的酒喝完,几缕发落在脸旁,寥落而已。 他站到赵嘉的面前,张开臂,“你好好看看我这身衣服。” 辎衣深黑,银片束腰。 赵嘉这才恍然,已然是新亡的邯郸城,已然被围困了数月的邯郸城,怎么会这么快就有游侠来到此地。他哑然,却还是问:“……你做了秦国的吏员还是士卒?” 吕泽笑道:“衡成,你也是真傻,这么多年了也还不把前途当回事,你在那代地倒是励精图治,一碰到情爱就昏了头。” 赵嘉在醉酒之余终于念念想起了很多个过去。 那是他刚被废,出奔的头一年,无处可逃,他被信臣保护着去往了魏国,然后在乱箭之中遇到了一个少年。 吕泽手持简陋的长弓,射杀了他身后的一个郭开派来杀他的赵人。 “躲都不会躲吗?!你个傻*。” 那一刻,赵嘉想过死亡。 可他濒临绝望之时,郑璃的声音温柔且润和,像是梦中的救命稻草。 她捧着面前他送到她面前的一碗药,丝毫没有怒意,笑意还是像从前,如上月的玄女。 ——“赵嘉。我心甘情愿去楚,这不能怪你。田田是我自韩国带来的侍女,她我带不走,日后所庇就拜托给你了。” 楚王对赵国本就苛刻,对这个由韩转送来赵的郑女没什么好脸色,但郑璃来到楚国的第一天,她却款款而来,惊艳绝伦的容貌令楚王室震动。 于是她自然成为了楚国女公子们攻击的对象。 他在路上才偶然听闻郑璃在楚国过得很惨。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赵嘉在昏迷时还在道歉。 “噢?公子负心了哪家女子?要不你还是关心下自己呗。”吕泽眯着眼睛。 赵嘉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吕泽冲他痞气地啧啧嘴。 彼时,他与他俱算年少。 而现在这一身浓黑,赵嘉只觉两心空空。 “牧安,真没想到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敌人。” 吕泽还是笑,只不过失去了一些肆意,“我永远将衡成视为知己,可不是作你的敌人。” 赵嘉看到吕泽腰间挂着终南山的桃木腰牌,也想到了几分别的,当日他正是得缘于墨柒的指点方能及时离开赵国遇到吕泽。 “墨先生派他高徒来劝我?他要我做什么?回代地。” 吕泽微怔,赵嘉显然看到他这身衣服已然很不快,他意料之中,只好点点头。 他道:“想必衡成已经见过嬴荷华,这永安公主行事不按常理,先令韩国张良为其幕僚,又让衡成牵扯其中。其心难测。先生已开始关注她的动态,为防止她对你不利,衡成还是不要滞留邯郸的好。” 赵嘉听他提起张良与嬴荷华,想起他所见之情,不禁失笑,“我闻你前不久不是与韩国那小先生去了趟我赵国的井陉大营,难道没什么收获?” “张良是个极擅权谋之人,一心相韩,此时为嬴荷华之少傅,他心思纯正不曾有什么担忧。倒是要我入雍城行队之中的李贤,这个李监察才是个高深莫测之人。连墨先生也看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嘉闻言,并不表态,轻呵了一声。 “我已完成心中所执,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到底是过来人,轻易看出吕泽的失意,“倒是你,该对沈女娘好生道歉了。现在觉得没什么,等人真的一去不复返,才该教你追悔莫及。” 赵嘉策马离开邯郸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想到,二十年的执念,被他抛得干干净净了。 像是登临山顶之后,所见山脉绵延,山中物,山中花,放眼来看也不过如此。 没有歇斯底里的斗争。 只有一心成空与一行热泪。 还有天上月如初。 —— 她回到府中时,还有繁星坠天。 许栀小憩了两个时辰。 翌日一醒,特地去看望张良。 许栀去得有些早,这次是换了她乖乖在门外等着他洗漱完,整理完。 许栀是喝习惯了白酒,考古谈项目的时候,这是少不了的应酬,她也不算是佼佼者,有些女同事比她还能喝。她的意识中有这样的习惯,连带她的身体也随了她。 她很会劝酒,但没想到张良的酒量不怎么好。她左右一句“先生”再把杯盏往他面前一递。 不知几杯下肚,反正张良已经伏案不起了。 许栀戳了戳他的脸颊,他也没什么反应,就赶忙悄悄往他身上摸印章了。 居室的门一开,就没有人把黑裾逶地穿得这般有文人的风骨气质,他束发高冠,显得脸也如玉雕般清白温润。 但张良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疲惫。 “先生,”许栀赶紧过去喊了他,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良大概出来没有见过会有人上赶着来找骂。 他又想起她迷迷糊糊的言语,一时间拿不准她到底还记不记得昨天在马车中的话。 张良低身,平视她的眼睛。“公主昨晚去哪儿了?” 许栀愣了一下,又陡然想起昨日的画面,张良只喝下她递来的很多杯酒,什么也没有说。 她弯弯的眉毛上挑,露出狡黠的微笑,“多谢先生借我印章。”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铁印纽,握住他的手,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先生放心,我绝对没有拿来做坏事,只是拿给李廷尉要他收养左车的凭据。我给先生灌酒也是怕脏污了先生的眼睛。” 她这一招先发制人,张良竟然找不到话来指责。 “公主怎么能将酒说作驱寒之物……” 张良的语气很沉,他虽然有意要放嬴荷华拿走他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了这么烈的酒,一拿就是一整壶。 他早该知道她是伪装的柔巧,一肚子坏水。 “公主往后断不可如此行事,若有人乘醉不轨,公主会吃大亏。” “先生放心,旁人我断是不敢。”许栀学着他的语气如是说,“从顿弱上卿那里听说了先生喝醉了之后很是守礼,我才敢这样。” 许栀坐到离他不远的栏杆上,又翘起了脚,前前后后地晃悠。 “先生知不知道韩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邯郸?” “韩王?”张良凝眉,韩王果然沉不住气,他从赵嘉处得知了桃夭之事的原委,他才告诉韩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到了邯郸。 张良半晌缓问一句:“……公主可知韩王所在何处?” 许栀嬉笑道:“被我杀咯。” 张良一滞,眉头紧皱,面色有些苍白。 “你,怎能杀他?” 许栀眨了眨眼睛,轻笑,“为什么不能?” 张良气结,张口要说话。 “他是你的……” “韩非的侄儿,你也曾把他视作大王。我怎么敢杀他?”许栀眼睛一弯,娇柔的小脸,露出两颗小尖牙。 “你刚才说韩安是我的什么?” 他听她只是套他的话,心中的波浪终于平息,恢复了波澜不惊。 “此事,公主当去问李监察。” 闻言,许栀不由得轻笑,昨晚在马车上,李贤也是这样和她说的——公主可问张良。 许栀生出不快,反撑着手从栏杆下来。 “我来问先生,是想听先生告诉我原委。何故你们要将我推来推去,却从始至终不告知我一句实情?” 张良微怔。 “知晓太多对公主无益。” 许栀走到张良的面前,她走得快,张良对她的步子有些不解,便只好后退。 她打算用言语表达她根本没搞忘昨天的全部东西。 她抬起脸,列开嘴笑。 张良看到笑意,也看到那双黑色的眸子中流出相当的凌厉。 她的手拽上了他的袖子,不让他再退。 “我劝先生搞清楚一件事。” 宝石红的琉璃珠在她额间犹如一滴凝固的血珠。 这张娇美的容颜与郑妃有七分相似,令人甘愿为这样的美貌折腰。 可她的眼珠,她的言辞,她的气质,全部承袭着秦王的霸道与威慑。 张良也不避这样的眼神,他反倒自己入座了案桌。 许栀走到张良的身后,语气强硬。 “我喜欢先生,但不代表我允许先生随时以为我好的名义来蒙蔽我。” 张良笑了笑,“若良闭口不言,公主打算如何?” “我并不舍得像对敌人那样对先生。” 许栀从身后把语气降低,尽量表现得纨绔。“话说回来,先生身为少傅应该什么都教我才是。” 许栀从子年巷回来之后,更深谙不喜欢自己的人要怎么相处,对待韩安直接点,效果还不错,反正张良是希望她离远点,这样的话,她越逼他,他口中的话倒会更多。 亭院中四下无人,吹彻一地的月季花,红粉随地风而起,花枝上似有雪粒浮在空中。 他的脖颈忽然被一双手从后圈住,她没有碰到他的皮肤,触感只在衣肩,但那指尖落在他的视线下方。 她的声音也落在了他耳后。 “荷华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不知先生可否教我啊?” 张良一个激灵,无比诧异且是浑身发麻,下意识要赶忙推开她。 “先生别动。我只是想要先生往后的一句实话,不是有意要逼迫先生的。” 很快,许栀在他飞速离开亭子之前听到了张良像是咬牙切齿的回答。 她要喊韩安一声“姨父”。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吹透梨霜 一树梨霜满庭,同月与冰。 深色袍服之下隐隐透着紫,血色把墨色染成绛红。 他们回到庭院静谧,还有几分浓意的黑色。 两人露湿的衣服都带着深冬的寒气。 嬴政早年于锋刃上行踏多年,他鲜少有今夜这般失态。 室内续上檀香,漫漫述说着月华朝朝,故人无恙。 温室中,侍人已把浴桶温水备好。 郑璃吩咐人再打来一盆水,她挽起袖子,拧干手中帕。 当年他差点死在嫪毐手里,满身血污地冲进甘泉宫把被挟持的郑璃带出来,可他只看到了她的疏离。 他看着她一遍遍地将帕子浸湿,然后很专注地要把他手心手掌上的血迹擦干净。 郑璃抬起脸,伸手用巾帕擦去他面上所溅的血液。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一眼望进他眉宇间的寒冰,看到他眼底满是诧异。 “夫人。”嬴政握住她的手腕,他本要开口问,是谁告诉她他今夜所在,但一双凝珠的泪目牵扯住了所有的疑问。 这双眼睛之中头一次盛满了他一个人的影,所怀乃如春雨融融,白雾漫漫,以及翩然而过的白云。 不见冷漠,不见逃避,习惯了孤独的嬴政不敢再去读她眼中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太过浓墨重彩,竟然像是爱与真情? 感情是种多么可笑的东西。 嬴政回忆着郑璃所言,他太知道灭赵意味着什么,魏楚燕齐正酝酿着数不清的计谋。 他凝视她的眼睛,开始自顾自地沉笑,只有他自己愿意,他才会允许自己受骗。 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去真正相信。 郑璃被他不可置信而又满是怀疑的眼神揪住了心,他的笑意也如霜雪,这么多年,她从未认认真真地看过他眼底的情绪。 二十年错位,十年无言,沧海也桑田。 嬴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许她再说些让他错以为是真心的言语。 他暗下眼,沉下眸,缄默了话语,将她擒在怀中,一手禁锢了她。 嬴政的呼吸凑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颚,指腹压住她下唇,不要她再说上一句话。嬴政宽大的衣袍裹住了她,压下头,手掌拢在她后颈,进一步把她往前一带。 嬴政不在这类事上有凝滞,尤其是面对郑璃,他抚上她白皙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吻住,强烈的占有欲是要将她碾碎,唇齿间热烈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郑璃没躲,喘息间,眼里全是湿漉漉的月光,冰浸的眸子柔情似水。 嬴政对她不言的顺从感到几分意外。 四目相对间,白气腾腾的水雾缭绕了他的眼睛。 “阿政,”她唤他罢,微微一抬首,把未尽的言语全部融入了满是情意的吻里。 当她揽上他的脖颈,仰面看他的时候,她眼中的情感再次让他怔住。 嬴政又听到了这个称呼,从她口中缓慢吐露,他只觉有一阵风携带着一片梨花花瓣,又让寻了一叶孤舟,从遥远的记忆长河飘摇流淌到了他的手边,他再次轻轻掬起,却发现不止是洁白的回忆而是深切的眷念。 大王与阿政,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在怀中所唤,也都是同样的语调。 嬴政总执念着何时她能找回记忆,但也忽略了十年间的朝夕相处,就算没有记忆。 深夜雨寒,她不曾为他披衣吗?寥寥月色,她不曾与他相拥吗?高台之上,她望向他的眼神不曾给予过他一丝真心吗? 本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求而不得,而是难以触摸如蝉翼般轻薄的隔膜。 嬴政太久,太久没有去仔细考量过她所思。 旁人哪会看到嬴政会露出这样疑惑而不敢确信的表情? 郑璃看不清他阴影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有些无措,她正要从脖颈上解下所挂的那枚月形的玉佩。 她要直白地告诉他,她记起了邯郸的一切。 “阿政,我……” 郑璃说着,还没有把手放在珠子的绳结上,她便猛然跌入了他的怀抱。 万籁俱寂,只有窗口的雪在落。 郑璃揽上他,缠绵悱恻,滚烫灼人,衣袍上甚至还有未散的血气。 冬风吹雪,犹如东风吹开梨花。枝头怒放之态,不见一点儿寒意了。 夜色深处时,点点繁星缀满天际。 炽热之潮水化开冰魄。 嬴政握住她纤细的腰肢,黑发顺延着簌簌而落的水滴,他捏住她的手腕,灯火暗淡处,几欲站立不稳,水面倒如波动的浮浪。 她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 “夫人还是没变过,始终不肯开口说上一句话。” 多年共枕,他低沉在她颈侧之言,郑璃还是会面红耳赤。 今夜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不似咸阳宫的盛气凌人,也不似咸阳宫的凝语愁眉。 落地一双鹤铜灯上烛火被风缓缓吹得晃,蜡泪滴落,凝固一线。 郑璃与他对视,凑在他耳边喃喃。 她终于唤了他那个沉寂了十年,她来到咸阳的第一天,嬴政就想要听到的称呼。 “夫君。” 殊途同归,更胜新婚。 —— 第二日一早 暖室尚有余温。 郑璃在他怀中平稳呼吸,美人肌肤胜雪,但帷幔之内不见寒冰。 此夜,嬴政没有把太阿剑放在榻侧。 他很慢地抽出手臂,生怕惊扰了她。 嬴政岂非不知有人为他去子年巷作了铺陈,下臣有意要给他打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了他们的好意。 赵高从前院来禀明情况。 嬴政没料到跪在雪地中请罪的人并不是李斯,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嬴政表情不见任何情绪。 “臣巡夜之时,恰逢昨夜子年巷发生流民暴乱,臣没有禀明上将军,擅自率队灭杀,犯下大错,请大王责罚。” “你是何名?”嬴政亲问。 章邯有些意外,他头一次见到秦王,这个令六国之人闻风丧胆的君王并没有展现出想象中让他如临深渊的威慑。 “罪臣章邯。” 嬴政了然这是有人绕了大圈子,还去求了李斯也要把他送到他的眼前,想必这个章邯有些能耐,他并不打算问太多。 王绾看似是得了监国之职,再次留守咸阳。 更多也是嬴政有意不让他来邯郸,王绾在韩非一事上动作有异,嬴政并不怀疑他的忠心,但由于蔡泽的门生故吏的缘故,楚系昌平君与他定然有所牵扯。 嬴政不放心太多楚系知晓郑璃是郑室公主的身份。 他看着伏地的章邯,并不着急要逼问他身后之人,以待更多的人浮出水面。 嬴政扫了眼赵高。 赵高心领神会,大王要的是轻飘飘的盖过去。他对嬴政的过去很是了解,行踪自然也不差,这功劳原本是他想要捞一把,可没想到有人竟然捷足先登。 “章邯,你越级行事,按大秦法度,责令杖三十。” “罪臣领罚。” —— 对案之座,中置放一黑色漆案,两人跽坐得十分端正。 均是行止有礼,难得这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气氛这么和睦。 一人执白棋,一人执黑。 先秦时期,围棋白子先行,张良将玉色的棋子落到盘中,李贤极快地搁下一颗黑子。 下棋的风格迥然不同。 张良习惯蚕食,缓缓图之,李贤则是出手果断,利落凌厉。 局面刚刚开始,下棋人都有些不专心,因为旁边有个眼眶泛红的少女一个劲儿地在旁边翻竹简。 李贤觉得嬴荷华在张良面前还挺能装,装温顺装得还很好。 她时不时地会续上一句,“老师。看不懂。” 许栀觉得这铁定是张良在整她。 张良当少傅上瘾。不知他从何处翻出来许多商周甲骨文版本的尚书,一句话也看不懂,还非要她解,又不是学巫神那一套。 谁知道,他还说,学了之后要叫博士官员集中听她阐释。 …… 上午自把张良给吓得落荒而逃之后。 韩安是她的姨父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一想到桃夭,她眼泪就绷不住。 她的姨母死在她的眼前,在她眼前跳了楼。 许栀想起她最后交给她的发簪,原来那个时候桃夭就认出来了自己,怪不得桃夭给了她一个笛哨。 白茫茫一片,还是寒冷,许栀责怪自己没有更早一步算到她的身份。 许栀回了房,越想越懊恼,起先默默流泪,然后干脆放声,一下午都哭得吓人,被褥都被浸湿了,半晌也没缓过来。 阿枝不知缘由,还以为是张良的缘故,又匆匆去了张良的住处,要把他请过去。 张良哪能想到她不知道桃夭还活着的事情。但张良也不知道李贤具体把桃夭安置到了蜀地还是咸阳。 李贤一听就知道张良在搞什么,他要他亲口告诉许栀,他隐瞒了此事。 许栀眼睛红着,一改上午那种跋扈。 阿枝以为是张良不想花时间去哄她,没过一会儿李贤就被人喊了过来。 李贤刚进庭院,屏风后就听到啜泣的声音。 许栀在李贤面前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一个字一个字地逼你告诉我。” “她还活着。”李贤说了。 许栀抬起头,生理反应让她不住抽噎,“真的?” “在怀清身侧,郑珧是她的本名,如今以阿夭之名留居咸阳。” 李贤以为她会埋怨他,但她只是一直说“活着就好,她还活着就好。” 乌黑的眸子水汪汪一片,教人看了心疼。 “我才让母妃与父王冰释前嫌,得知桃夭便是姨母,我眼见她坠下城楼,生生罹难于战乱,母妃该要伤心好一阵子。” “当是得益于张良所备。” 许栀猛然想起了她曾找到的那本账簿,要葬之王臣何必如此繁琐。 “原来是早有打算。” 李贤续言,“张良并不知晓桃夭还活着之事,可能是赵嘉前几日才告知于他。” “也不怪张良,当日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绑了他,那些韩臣谁敢再与他有联系。” 李贤保持缄默,他并不愿她知道那些韩臣有去无返是出于他手。 好一会儿,许栀喝了口茶平复了情绪,她微微仰视他道:“当日姨母可有受太重的伤?” 李贤摇头,他见她脸颊上还有道浅浅的泪痕,他俯身,用指腹给她轻轻抹去。 他想起一件事,眼里浮上一宽慰。 许栀见他低身,他温柔的举动以及深黑色的眼睛令她感到退无可退,潭水一般沉寂又有些许的波纹,挟住了她的感官。 她对张良的招数在这时候全然失效。 她听他在她耳边缓言: “臣闻公主待李左车甚好,该是喜爱小孩。若有一个小表妹方已牙牙学语,公主可愿去抱一抱?” 表妹?桃夭与韩安的女儿? 许栀惊讶至极,眼中闪动温柔。“何时?” “回咸阳之后。”李贤道:“此事知之甚少,公主知晓缘故,暂时不要言告他人。” “好。”许栀冲他笑了笑,绽开了一个如月季般的笑容,“景谦,你看,很多事情不是已经慢慢发生了变化吗?所以,你切莫太忧虑。” 李贤默默听了,笑得很苦涩。 邯郸城的天地间换了一种颜色,这一雪风慢悠悠地飘零。 回到当下对弈的局面上。 张良手中的一颗白子还没有落。 阿枝慌忙地从外来,“公主,章邯在营中受了三十军杖。” 许栀并不慌乱,而是露出了笑意, 她吩咐了阿枝派军医前去医治。 “公主这招似罚实升,属实恰到好处,既解决了子年巷的麻烦,又不轻不重地举荐了章邯。” 张良把白子放在交汇处,由李贤续言道: “章邯看似受杖刑,实则是个幌子,为的是要封住外部对于新占邯郸的悠悠之口。” 许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麻烦解决了,这个功劳她也占了。 她也跽坐到了一方,朝他们各自点头,然后拱手道:“邯郸一行,皆得益于老师与李监察所助。” 嬴荷华的发簪以鎏金为主,朱色为辅,主簪镶嵌一枚火色的宝石,宝石并不作任何陪衬,不作寻常饰物的眼睛,不作点缀,与金色浑然一体,雕刻成玄鸟之姿。 “老师,此局可算下好了?”她问张良。 张良不说输赢,行到此处乃是和局。 她抓起纵横网格上的一把棋子,黑白混杂,她松开手,臻臻玉子落于盘侧的鱼尾铜器里。 “我不懂围棋下棋之布局,只知输赢多在棋谱,然命局之所谓,棋谱无寻。” “不论二位何求,荷华只愿君等不忘初心。” 第一百八十三章 身份认同 漫雪纷飞,月季花成片于院中盛开。 一连几日,许栀陪伴于郑璃身侧,她起了玩心,去踩未踏实的那些地方,松软的雪地上,雪块被踩紧,嘎吱嘎吱地发出声音。 花苑被精致地打理过,地上恒看全白,一点杂草也没有。 “母妃,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去给您摘一枝?” “你所摘母妃都喜欢。”郑璃温柔地看着女儿,只见她踮起脚,伸长手臂,去掐枝头那朵雪白,由于有些高了,她好几次都落了空。阿枝生怕她摔着,一直在唤她小心一些。 郑璃看她笑颜,也常念如若荷华没有机心时常也能这般快乐,但这个诡谲的时局,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没事阿枝,我再努力够一够就可以摘下来。” 等许栀终于拉着一把荆棘,手一挥,两枝月季便落入她的手中。 这两朵白色月季不同之前与张良院中所见的不同,这里的花颜色要淡很多,更添高洁与玉骨冰清。 许栀觉得手中的这枝与他更适配,也不知道为什么张良喜欢种植红色的? 她又低头仔细看了看,好像艳色的确更显花之娇柔。 她拿着花,朝郑璃摇了摇,“母妃,您看!” “空谷幽兰,相配玉色正好。” 磁音从后遥遥而至。 许栀蓦地回首,见到嬴政以及他身后的李斯,她颔首行礼,再规矩地喊了声。 “父王。” 嬴政微笑着:“好。” 许栀很懂事地要离开。 她从不觉得自己能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去顺导李斯。 她也不能在李斯可能要言表收李左车为养子的时候在场,李斯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估计还对她出手射杀李贤的事情耿耿于怀,又对…… 嬴政与郑璃重归于好。 李斯和她当什么电灯泡。 人家两口子来逛花苑,他搁这杵着干什么。 她看了李斯一眼,把手中的花给嬴政道: “父王,荷华忽然想起来还有功课没有完成,就先告退了。此花您带给母妃吧。” “荷华。” 嬴政喊了她,“不急这一时,和寡人一道吧。” 许栀扯上他的袖袍像是幼时那样,绽开笑容,“好。” 李斯朝他们拜道:“王上,永安公主,臣告退。” 李斯的眼神未尝有变化,只是与许栀对视的时候,淡淡一秒似有无限深意。 一片雪花落在郑璃与嬴政的肩头。 许栀深觉怀中的河图散发着穷穷的力量,似要指引她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她想着刚才李斯的眼神,一时之间觉得时空仿若禁止。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梦中见到浑身是血的祖父。 身侧传来的温热驱散了严寒,冬雪也不再失温。 她眼前虽然是白茫茫一片,但不再伶仃。 郑璃收下嬴政递给她的花,望向他的眉眼含情,“不知大王还有这般雅兴。” “荷华费了劲所摘,寡人是借了荷华的手,愿你喜欢。” 郑璃娓娓一个柔婉的笑容,“喜欢。” 郑璃虽知女儿心思不简单,她摘花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生怕她被荆棘伤了,“月季多花刺,让母妃看看有没有伤到手?” 许栀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伤到,一点儿也没有。父王太夸张了,哪有很费劲,父王这是嫌我长得矮了。” 嬴政只笑,他看了看郑璃,复又道:“荷华年少,尚不高乃为常理。” 不高……这不就是矮? 该是嬴政的语气太温柔,他又低着头看自己,眼中无半点凌厉,俨然如父,还是那种会调侃人的父亲,许栀脱口而出。 “父王分明是觉得我矮,不承认便算了。”许栀转头看着这个一米九的爹,她长到什么高度才能算不矮? 话说回来,郑璃身形高挑,她不担心遗传,可现在,她的确没有太阿剑高。 还没有一把剑高……说出去都丢人。 …… 许栀担心自己失言,干脆松了嬴政的袖子,往郑璃身边一站。 “母妃。” 郑璃温婉一笑,半低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她方才跳了两下,也没注意身上的斗篷松了,郑璃再给她把脖子上的披风带子系紧了一些。 风雪把他们的容貌在许栀眼前吹拂得更加清晰,这一刻,她似乎已经真正变成了嬴荷华。 霜花融化在她的手掌,消减了方才握住尖刺的疼痛。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 她的父亲许壹是祖父的独子,许壹多年不解祖父失踪之谜,一度郁郁寡欢,十余年间醉心考古工作,一直独身。 在朋友的牵线搭桥下,许壹与共事多年的同事——许栀的母亲温冉修成正果。 温冉有一个妹妹,但在世纪之初就远渡重洋。 许栀作为95后独生女,鲜少有别的姊妹,她的家庭关系简单也很安定。 父亲病故后,温冉一度精神崩溃,厌恶有关考古的一切工作,患上了抑郁。她让妈妈随姨母接去国外康养,自己则留在国内,继续寻觅父亲留下的遗憾。 许栀看着眼前的人。 嬴政与郑璃。 他们超出历史的框架,她看到平实枯燥的文字演变成场景,他们作为人的本身,将爱意从眼中涌出。 嬴政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叠的画面,这是无论何人都共有的感情。 “荷华。” ——“许栀。” 嬴政低身。 “无论如何,寡人要你平安开心便好。” ——“不管找不找得到祖父,爸爸想你遂心,去做你热爱的事业就好。” 许栀看到嬴政的眼神,暗藏无人可知的柔情,出离他是始皇帝本身外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存在的本身。 她明白了爸爸为何执念,也明白了妈妈为何抑郁。 许栀很希望这些时光都一直存在,这些时间都一直和雪花落进掌心。 “父王。”许栀拉起嬴政的手,另一只手又拉住郑璃,她绽开笑容,把手都交叠在一起。 “母妃。” “永安公主。”来人唤他的是张良的属官。 应龙在很多个梦中都警告她改变了什么,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纵然解开这样多复杂的纠缠,需要她付出全部。 她也甘愿。 看着女儿走远的背影,郑璃到底是担忧她对张良过于上心。 嬴政看出郑璃的心思,他一笑,“张良屈于博士一职,是他自己所选。依寡人看,荷华要比我们更加清楚所求为何。” “王上?”郑璃低声。 “荷华把章邯送到寡人眼前,却不要他在芷兰宫或是宫中任职。此次邯郸之行可见她对军事调动一概不解,为何要将自己的人转而举荐给王翦,还想把章邯送至函谷关。” 嬴政侧身道:“张良也罢,章邯也罢,荷华一直在给扶苏铺路。”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计杀郭开 从院中离开之后,走在雪地上,许栀想起了在芷兰宫时的那片梅林。 “公主。李监察已把人带到了狱中。”阿枝带来了新的消息。 一朵火色的月季,浓红淡紫,如若最绚烂的晚霞。 “好。” 除夕之夜近在咫尺。 许栀换了身衣服,带着斗笠,以及从韩仓府库中找出来的一件遗物。 “沈女使。李大人在这边等您。” 许栀一低,慢道:“有劳。” 邯郸的牢狱与咸阳到底有所不同,显然粗糙许多,地面也坑坑洼洼。 统一的便是牢狱中都有的阴寒。 “何必亲自来。”李贤着官服,烛光掠过,黑色纹路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若隐若现。 许栀道:“我不来,杀他无名,你不好全身而退。原本秦国答应了他官职之许,说出去,他也的确为秦国办事。这样的话传到外人耳中,若我们落人口实,显得秦国苛刻。” “上一世处理此事的人如今被排除在外是件好事。” “公主知道是赵高。” “这事他去做不意外。” 李贤看她抬脸,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件物品。 “你要他自杀?” 许栀笑了笑,“郭开这个性格的人,一个韩仓当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但好在他趋利避祸做到极致,总归是想活,可有时候死了倒是比活着要好。” “公主。” 李贤眼中晦暗的光晕转移到了她的眼中,她笑得如璀璨的太阳,“郭开敢对你用刑,我便要他如数奉还。我答应过你可以报仇,我必让你知道所言不假。” 他墨色的眼睛覆上一层难以揭露的迷蒙,她娇美如梅,但淡黄色的花蕊上又仿若淬了毒。 李贤眼里泛起笑。 “如此甚好。” 她随在李贤的身后,把脸低了低。 一个狱卒停在面前。 “大人,郭开这几日仍在大吵大闹,说既不敢杀他,就要我们放。人。” 李贤前脚刚往里踏。 “李贤!” “老子没杀你,你不知感恩,还敢绑老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丞相稍安勿躁。”李贤将一枚竹简,一卷帛书与印章放在案上。 郭开看到那枚铜制的纽印不由得心生窃喜,李贤再对他有不满又如何,他是直接与秦国的上卿顿弱进行的交换,这根本不可能会让他感觉到意外。 李贤当时乃是被韩仓所折磨,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还不放了本相!” 郭开沉沉笑道,“可是秦王想要亲自见我?” “郭相说得是,贤不敢对你如何。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提前让您知晓。” 他打开帛书,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封官进爵位之字句,而是……是他在赵国朝廷上多年的罪证。 他抽开竹筒,里面滚下来一卷从手里一直甩到了脚边。 尾巴上还印着鲜红的手印,张弛着赵国人的指指点点。 ——井陉大营设计杀害李牧,杀害赵国宗室平阳君赵立。 “这不是你能来评判我的!李贤,你是个秦人,你应该感谢我!”郭开阴森地开始笑,笑声渐渐变得恶毒。 “单说李牧一件事,若不是我除掉他,就是十个杨端和也做不成!!” “没有我,你们能这么快就攻入邯郸?做梦!” 许栀在门外听着他所言,觉得十分可笑,对赵人来说,这是个典型的汉奸发言。 牢狱连火把都发着幽暗,黑道的尽头传来脚步声。 李左车还抱着那只雪兔,他压根儿不知道要看到什么,只是懵懂地跟着阿枝往里面儿走,阿枝一面哄着他要他不要害怕,一边牵着他的手。 “公主姐姐真的在里面吗?” 李左车抬起很黑很亮的眼睛,一股脑地问。 “报仇是什么意思?” “爹爹和阿母真的不在了吗?不在了又是什么意思?” 阿枝没想到只是让吕泽照看了几天这孩子,就变得如此话唠。 阿枝按照之前的约定,先把孩子送至了偏室。好在他一点也不害怕这种黑暗,他怀里那只兔子也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勇气,也不乱跑乱跳,被抱着时也乖得很。 难怪是李贤送给小公主的兔子,和李贤一样的德行,对刑狱一概是不怕的。 正当郭开斗志昂扬地说着,夸夸其谈自己卓着的功勋。 他丝毫不认为李贤敢对他怎么样,何况连李斯也不敢冒着风险对他怎么样! 郭开在邯郸城将破的头一天,与邯郸令串通好,就把秦国要他相助的说法散布了出去。 秦国若直接不顾声名而杀了他。 这样的行为一旦做了,天下还有哪个谋士敢为秦国办事? 李斯建立起来的那一套刺客组织只能黯然,自然而然地瓦解了。 密阁之类的东西,不用六国之人费心,也能不攻而破。 秦国若还想要继续吞并剩下的四国,不可能去做这种蠢事。 郭开扭了扭脖子,舒展了筋骨,“本相劝你不要不知好歹。” 话音刚落。 “丞相说谁不知好歹呀?” 女音上扬娇俏,这是嬴荷华的声音? 嬴荷华? 郭开有些疑惑,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跑这地方来干什么? 难道是秦王喊她来带话,要让李贤放了他? 嬴荷华虽然没什么权力但也在另一方面代表王室。 狱卒推开牢狱的大门,进来的人系着一身黑袍,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郭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究竟是不是嬴荷华? 从身形来看,铁定是个女子,她慢慢摘下帷帽,露出面容。 她的面容在火色照映之下衬托出一种别样的美丽,好像又有些神秘,眼底的清冷如何也不像是当日郭开在古霞口看见的那个小公主。 沉黑色的帽檐下白皙的皮肤令这牢狱更寒几分,她缓缓启齿:“好久不见,郭丞相。” 这声线没有变过,但这气质迥异,像是被夺舍了般。 郭开见嬴荷华进来的时候,李贤颔首,她走近两步,站在火把的下方,朝自己笑道:“丞相这是怎么了?” 郭开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然疑惑至极,眼睛轱辘一转,举着腕间的镣铐,试着在说:“公主,这个,分明说好了,贵国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丞相居然还当自己是客人?” “这倒不是,我已是秦国人。”郭开赶忙改口。 “这才是啊。”许栀笑着,“我有一物要交给丞相,乃是有人所托,荷华不知此物何意,但也是受人所托一定要交给丞相。” 许栀放下一个长扁形状的木盒子,她亲自滑动开上层的木板。 一条柔顺的深青色丝绸。 李贤认出这是韩仓的发带。 “丞相可认得此物?”许栀笑着又道:“荷华很是好奇赠此物者为何人?” 郭开一怔,韩仓…… 韩仓也曾搭上过秦国的线,他想把李贤给带出邯郸的心思,郭开是知道的,不过韩仓已死,他定能咬死不放,和他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愣了一秒钟,旋即堆笑道:“本相不认识。” “那便好。所见并非名贵之物,在此也碍丞相的眼睛。”许栀取出它,借了一点火把的焰色,只消轻轻一碰,丝绸轻薄瞬间就化开了一个烧焦的洞,不一会儿就要往她的手指上飘。 见她这个举动,郭开这才正色,她还在伪装着她的骄纵专横,可拿韩仓来作话头,嬴荷华绝非善类,她是在给他下马威。 “公主此来何意?” “请丞相见一个人。” 李左车进来的时候,郭开的脸色比死鱼还难看。 这个他追杀多日的孩子,居然是被嬴荷华派人所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到咸阳 章标题错了——下一个才是回到咸阳 “公主姐姐。” 李左车进来牢狱的时候,郭开口中已被塞上了一大块布,使他不能叫喊。 “左车,过来。” 李左车走到了许栀身边。 “他是谁呀?” 许栀让李贤在场,也是为了避免日后上演‘赵氏孤儿’之类的悲剧,早告知李左车今日来干什么,现在不懂,往后想起来是会明白她的用心。 她使了个眼神让阿枝从他手中把雪兔抱走,半蹲下来: “杀害你祖父、父亲与阿母的人。” 李左车听到她声音不似从前逗他玩儿的语气,很是严肃。 他皱起了眉,“他们还能回来吗?” 许栀正色道:“不能。” 李左车呆呆地看着许栀。 许栀捏紧了手,纵然残忍无比,但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了。“这也叫做死,死就是再也回不来的意思。” 这个三岁的孩子捏紧了拳头,一把往郭开的腿上砸,小孩子哪里使得上太大的力。 郭开看这架势,才知自己从一开始在古霞口就落入了一个圈套。 真正要把他用完就扔的人是李斯,而设局的人竟然是他以为的蠢货,是嬴荷华! 而现在她要李左车为锚,他虽是个孩子,却是代表着赵国亡故的遗臣家眷,且是武安君的遗臣。 赵国遗臣杀了他,从道义讲与秦国根本无关! 正因为是武安君的孙子,换了别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声名,也不能止住其他遗臣对秦人的怨恨! 这等设计筹谋如此深厚。一个十来岁的公主有这等腕力!? “为,为什么?” 李左车哭喊着,他还是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似乎开始慢慢明白什么是再也不回来。 夜半时分,陪着他的只有新认识的这些哥哥姐姐,再没有娘亲熟悉的触觉与温柔的怀抱。 他自己哄着自己,祖父与爹爹出征的时候,也是好长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你把我爹爹,娘亲还给我!” 李左车这次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砸在郭开身上,让他不住咳嗽。 许栀蹲下,摸了摸他的头,用手巾擦去他脸上的泪。 “左车,你是个男子汉,看见你好好地,你父母都会感到高兴。至于他,我说我定会为你做主,可愿信我?” 李左车看着她,又张望了四周的牢狱,点了点头。 “阿枝,你先带他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李左车走后。 郭开松了口中的布,开始沉沉笑道:“还以为公主是打算让那孩子杀了本相?” “原本是想的,但我觉得丞相此时还有些作用。” “呵,公主是担心你父王知道,你敢妄动我吗?” “这倒是不会,不过我见丞相一事是得了廷尉的许可,丞相您现在想要说些什么事情,的确可以先同我讲清楚,你也看到了,李监察在此,自然等同于朝臣所言。” “分明是在诓骗我所言中有多少赵都王玺所在,我不交出王玺,你能奈我何?” “赵国已亡,玉玺真假,你觉得秦国当真在意?只消在府库中找到工匠所画图纸,花上一日先请人雕刻个一模一样的又有何难?” 郭开属实没想到嬴荷华行事不按常理出牌。 “玉贤乃是秦王所要,你怎敢作假?!”郭开这下着实有些慌了,玉玺乃是他所挟的底牌,可嬴荷华不把这个当回事。 他转而盯着李贤,“据我所知,你父亲可是得了秦王之令,要他把赵国玉玺奉上,你们敢阳奉阴违?这是作假!作假!” 许栀闻言,看了李贤,“丞相所言是真,但还请监察告知丞相属实的情况。” 李贤只点头道:“公主所言不假,臣与父亲已同公主商议好。” 郭开顿了顿,喉腔中有一股血气往上涌,口中浮出白沫,“你,你们给我下了毒?” 许栀笑了笑,“我的确才答应了左车,为他家人做主。不过下毒之事,我倒是做得没那么快。李监察医术高明,或许精通此道。” “好了,我劝丞相还是少说些话吧,也不知道是鸩酒还是断肠草。”许栀不耐烦地说道。 她淡淡扫过郭开,“我与丞相没有什么过节,想来丞相当日在古霞口还曾为我狩猎取乐。不过李监察说他在邯郸八日,受尽折磨。” 郭开一听,确然如此,嬴荷华还记着狩猎的事情,他根本没想到他会被毒死?这样潦草地被毒死?!分明他还有那么多的秘密可言。 “公主!公主救我啊!公主救我,我便将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公主!公主可凭此在你父王那里拿到更多的东西。” “噢?” 郭开口中已然在吐血,他没感觉到有强烈的疼痛,但就是一直在流血,黏腻的液体沾上他的衣服,他开始害怕。 但郭开怎么可能不捏着最后一个希望。 “我,我有玉玺,玉玺所在,还有与燕国太子联络的方式!” 许栀见他果然肚子里有东西,怪不得顿弱提醒了李贤不可断然杀之。 “可这些东西于我来说并不感兴趣,我只在意你伤了我的人,而他现在想杀你。” 她后退一步,惋惜地看着郭开,“可惜丞相,我早一步答应了监察。” 许栀抬头看了李贤,微笑道:“现在,时间便留给李大人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我在外等你。” 牢门一关。 许栀不紧不慢地走出牢门。 濒临死亡边缘,又一步步击溃了郭开的心理防线。现在,只等那个择转的第三方来摘取果实了。 顿弱的人正候在门口,刚好避开了方才李左车一路。 属官看见嬴荷华出来,赶忙躬身道:“永安公主辛苦,原本上卿不便请您来走这一趟,得知监察与您交情深厚才请得公主,实在多有怠慢,多有所劳。” 许栀在顿弱的人一旁时,还得敛上眸中的光,她只是被李贤请来撑场面的,不便多言。 “你过会儿过去,按照李贤所言去做吧。本公主今日累了,要回了,不想等李贤一同,就请他直接到院中来帮我抄书吧。” —— 落雪纷飞,一院月季盛开,美不胜收。 许栀点上一檀香,陶壶的嘴中缓缓流出褐色的茶水,案间缭绕着雾气。 “处理好了?他都说了吧。” “都说了。”李贤饮了一口茶,“人也被带去了公主所嘱托之地,用李家的刀具在身上留下痕迹。” “公主不会觉得此举会将那孩子往后的快乐给夺去吗?” “早些知道未尝不是好事。左车敢出手,自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格,他在你府上教养,你会教他宽容磊落。若他年长之后听了流言,时隔多年,不能确保你我解释清楚。” 许栀侧身要去关上窗户,李贤掸去她衣肩上的雪。 许栀笑了笑,“景谦,分明是你之计,为何却弄得像是我所筹谋。往后还要你多多提点于我才好。” “公主运转之中一举多得,谋算之上臣已无可教。” “是你过谦。”她娓娓一笑,“郭开提及燕丹,荆轲之事且需我们放在心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偶尔日常 嬴政下令要赶在除夕之前回到咸阳。 郭开的死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投进了川流不息的长河,很快就平息得不起一点儿波澜,甚至连波纹也未曾晃动。 这几日倒是来了许多要求秦国登记造册的赵国旧官子弟。 秦国官吏忙前忙后地处理,接收邯郸府库之物。 许栀裹紧肩上的衣物,新下的雪将院中的草都盖上一层银色。 亭中的小炉上,烹上,煮上一罐热牛乳,许栀又让人在炉子周围围上一圈铁网,上面放了些果子,比不了现代围炉,其实也只有梨和一些不能被称为橘的枳。 枳皮在细火的烤灸下散发出微涩微苦的清香。 李左车自见过郭开后,沉闷数日,待阿枝把武安君府中尚未损毁的物件拿了一些,又悄悄带着他回了趟家后,根据阿枝所言,他缠着讲了些父母之事,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但已又慢慢恢复了些孩子的活跃。 他这般年纪却已孤身一人,许栀想要尽所能来让他幼年过得稍微快乐一些,准备弄些新鲜的小玩意儿,腾出了时间来专程陪他。 许栀放了一些茶叶,看着帛袋中的一小撮黄白色的饴糖块磨成的小颗粒,倍感清苦。 古代贵族也没有现代人过得好。喝口奶茶也要求半糖三分糖,现在她恨不得要十个全糖的配料。 “公主姐姐这是什么?” 许栀一边说,一边往一口陶器中加了些糖块,又放了茶叶煎煮。 “奶茶,不过与你平时所喝有些不同,待会儿盛出来后,可加一些小零食进去。” 阿枝眼睛都快瞪大了,小公主可能不知道绿茶茶叶的贵重,这手法相当之‘暴殄天物’,而且她在蜀地也从未见过这种煮茶法。 炉上的锅里很快起了一圈褐色,茶叶与糖混在一起,焦糖味从锅中晕染开,伴随着扑鼻茶香,顿时灌满了整个亭子,待她倒入清水,又把牛乳全倒进去,浓白色冲进茶汤堆起一圈纹理像是阿尔卑斯硬糖,不一会儿港式奶茶的香味随风四溢。 李左车努力吸气,想要把甜味捕捉进鼻腔,“闻起来是甜甜的味道。” 许栀盖上陶盖,侧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宠溺笑道:“再焖煮一会儿便好了。” 他的眼里添上一抹惊喜,“真的吗?” “待会儿左车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煮。” “公主。”阿枝看着她伸手端炉子担心她烫着,接过了柄具。 “没事的。阿枝,阿田姑娘的母亲可有好些?” “禀公主,田田看过医官又调理了这半月,身体已大好了。” “田田?这个名字甚是有趣。” “阿田姑娘说,她母亲姓田名田,自己不愿随父姓,便以母亲为氏。” 田。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姓氏。 “阿枝,”许栀附耳过去吩咐了一番,“别打扰她们,暗中问便好。” “诺。” 阿枝撑起伞,碰上两个一袭黑裳的人,她与身边的那人错肩而过,目不斜视,却不免一阵凝滞。 “李大人。” 阿枝只喊李贤,不看吕泽,不免看见了他腰际一截露出的杂色佩玉绳。 “阿枝。”吕泽开口,但阿枝没有停下脚步,“永安公主在此,婢不想与你多作口舌之辨。”阿枝说了就径直离开。 许栀看到来人,招手让卫兵放他们进到亭中。 “你们来了就坐吧。” 吕泽一怔,他看着这一院子里的卫兵,“永安公主,下臣站着就好。” “你既然是章邯的部下,又是监察带来的人,也曾在古霞口对我言告于实,我叫你坐就坐。” 吕泽看了李贤一眼,然后坐到了离席不远的下案。 李贤永远都是一身墨青色衣衫和穿官服没有什么两样,看着就暮气沉沉。 “先生与父王重新择定书目之前,有劳监察替我抄书。” “公主言重。” 鱼鳞纹的盖子被气泡顶得一上一下,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连续不断地溢出香甜的白雾。 “正好。”许栀揭开盖子,朝李贤道:“我可很少做这个。还望监察赏光。” 李贤颔首,“臣不敢劳烦公主。”看她不谈事务而言些此,又见吕泽一脸惶恐,看到李左车满脸期待,不太在意案侧的人。 李左车捧着手中的一个小鸭子形状的小碗,翘首以盼地盯着陶罐。 吕泽有些惶恐,几乎是坐立不安。前几日永安公主才与李贤共谋杀了赵国丞相,赵嘉又多次言道她不是个省心的角色,现在这样谈笑风生地露出柔慈的微笑,叫他着实瘆得慌。 吕泽也怕自己是不是在哪里惹到了她,他思来想去,还道是只有在赵国井陉大营时候与张良的接触最多,他看嬴荷华对李左车那孩子一脸笑。 难道是她知道了他曾与张良争夺李左车的事情而迁怒于他了? 许栀只管盯着面前的陶壶,里面冒着白色乳泡,呈一种颜色稍淡一些的焦糖色。 她把吕泽喊来的原因,正是她惊讶地从李贤口中听闻他这个吕是来自魏国的吕。 父名吕文。 许栀将研磨好的糖粉放在了一叠木盘中。 连花生是明朝的,花生碎没有,葡萄干也要等到张骞出使西域之后才能传到本土。 许栀不禁欲仰天落泪,能加些炒香的芝麻也算好的了。 “公主姐姐现在就可以喝了吗?” “嗯。”许栀招手让他过来,陪席而坐。 “当心烫着。若不喜欢芝麻可以不加。”许栀叮嘱。 李左车鼓着腮帮吹了吹,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又赶紧喝上几口。 侍从将罐中的奶茶倒了一些分在下案。 许栀特地没有给李贤,她看李左车眨巴眨巴眼睛,满足地露出微笑,她低声道:“左车把这个拿去给李贤哥哥好不好?” “……他,他,我,我害怕。”李左车小心地望了一眼李贤,他根本不想与他多接触,似乎看着他的眼睛,他就能直接哭出来。 “别怕,你看,小雪兔还是他送给左车的。” 李左车抿唇,有些犹豫。 “他不是坏人,可能在雪天吹冷风吹久了,人看着冷了些。” “嗯……”李左车望着许栀,“公主姐姐。我该怎么喊他?” 许栀附耳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哄道:“你把杯盏给他之后,唤一声就回来。一会儿我给你做一个更好玩儿又好吃的好不好?” 李左车一听还有新奇的东西,顿时增加了不少勇气。 李贤没料到那孩子被许栀给喊来送茶水给他。 李左车跑了两步,步子还挺稳,手里的液体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 天生是个练武奇才。 他把木质的杯盏往李贤的案桌上一搁,李贤以为他要走了,也不想多说话,一本正经地说了个“有劳。” 李左车杵着,小心翼翼地回头偷偷看许栀,她朝他柔和一笑,他怕虽然有点怕,但动作十分敏捷,像一条鱼一样从案边滑到李贤胳膊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说。 “兄,兄长,给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咸还是甜 兄长? 小孩子怯生生的软言软语让李贤瞬间呆住,甚至快要比上许栀喊他表字的杀伤力。 李左车头一次直视了这个非亲非故,像是陌生人的人。 李贤在看着李左车一晃一晃地往许栀那边跑,顿时清醒了这是谁教的。 许栀见李贤表情微怔,便知两人对对方的存在都有所让步。 她低头搅动手里的木棒,剩下不多糖熬化了,往里面倒入几个朹,现代叫做山楂的红色小果子,他串了一串,山楂上顿时挂上些亮珵珵的透黄色糖丝。 “这是冰糖葫芦,我不知街市上有没有,但我在梦中见过,想来是有趣的吃食,你尝尝。” 吕泽看见这东西的时候,心头一震,一个老先生曾做过此物,赠给过他的妹妹。 白糖之物珍贵非常,那老先生却说他家中取之不尽,实在荒谬。 吕泽之父听他制糖之法,老先生又统统交给了他,于是在魏国声名顿起,吕父因而结交不少游侠豪族。 但家中无所依仗,光景不长,很快招来管辖贵族的妒恨,一度让吕家遭罪流亡。后来,吕泽因救下赵嘉,吕父恐惧他们又添横祸,赵嘉乃是侠义之人,吕泽便辗转离了魏国,避难于秦之蜀地。 至于冰糖葫芦,除开魏国单父,在别地从未听说。 这嬴荷华久在咸阳,她怎么也会做? “吕泽你怎么不喝?” 吕泽赶紧收回思绪,连忙捧杯盏起来,“噢,是下臣见公主手中之物,甚是新奇,下臣曾,”在单父见过。 吕泽话没说完被李贤的眼神给截断。吕泽以为是他会错意,很快转变了话语,“想到家中小妹,小妹幼时也爱这样的新奇之物。” “如此,若令妹喜欢,我可把此法教给她。” “可惜娥姁与家父还有小弟皆在魏国。小妹还在议亲,恐来秦国还需些时日。” …… 吕泽一句话,字字在给许栀暴击。 这下她完全搞清楚吕泽的名字为什么熟悉又很怪异了。 吕泽她不甚熟悉,但娥姁,这是吕雉的小字。 议亲,吕雉与刘邦正在议亲? 灭国进程方到魏楚,便要开始陈铺汉代的人物。 许栀还在想着燕丹与荆轲,汉代人物纷至沓来,这比许栀想象中的节奏要快许多,信息点仿佛是奔着她直来。 她强行止住颤抖的手腕,尽力表达平稳,“如此,待事务一全再有所虑也好。若你放心,家人可在咸阳安家。” 李贤只知刘邦,不知吕雉。刘邦也还是许栀在悬崖上方告知于他。 许栀想的是在咸阳才好盯着他们。 但此话一出,吕泽只感觉自己要被他目前的顶头上司用眼神给杀死了。 “下臣惶恐。” 吕泽话音刚落。 亭子外的侍女进来,顺便添了一壶牛乳。 “永安公主,张少傅在亭外说有事商议。” 吕泽,李左车,张良,这是汉臣大聚会?再凑上陈伯陈平就像是赶着要来开part…… 秦国公主聚合汉代臣子,这个场景涌现在她眼前,许栀有些抓马。 “亭外雪重,请老师先进来。” 吕泽脑子相当清楚,先拜礼道:“公主有要事,下臣先行告退。” 卷帘而起,风雪入亭。 张良冠发而簪玉,又着浅青色直裾,携两卷竹简,仪态清贵,举止容雅。 吕泽与张良交错了一个余光。 “无妨,此事也与吕县尉有关。” “……” 吕泽是真不想和张良待一快儿,好不容易在永安公主这留了个稍好的印象,张良要是说出井陉行事烧大营之行为有他所逼迫的成分,一不能推到李贤身上,二也太不好为自己作解释。 许栀冲张良一笑,立身道:“老师请上座。” 按照官职应许,李贤要起身对张良所处的卿僚行了拜礼。 之前还是李贤手上的囚犯,现在要他给他行礼。 李贤面色能好就怪了。这俩要是当着吕泽的面排压起来,往后若吕氏与张良交好,她还真不好收场。 “今日本是我为左车行的小席,你们不必拘束,入座就是。” 她又让旁边的侍女去给李贤再续上一盏。 “此为我亲手所制,愿合李监察心意。” 李左车看到张良,顿时忘记了很多压抑,甚至比待在嬴荷华身边还要自然一些。 “阿叔。”他摇摇张良的袖子,这称呼让张良直接加了一个辈分。 许栀笑道:“老师这么年轻成了叔叔辈,之前还不如听我所言。” 张良面色不改,眸子一缩,什么听她的……大庭广众之下,她还这般口不择言。 她感到张良瞪了她一眼。 讨好之类,张良果然是不领情。 张良竟一时忘了要把手中的竹简放在何处。 他看着主位上琳琅满目的一席果子、瓶瓶罐罐,她能喊着这么小的孩子去牢狱揭示真相,又能为了逗李左车开心舍得花心思折腾。 “学生新调试了一些茶,老师可要尝一尝?” 虽然是在问,但许栀已经让人给他沏上了一盏。 闻起来浓郁厚甜,张良看着杯中浑浊的白褐色,面露难色。 “先生不尝一口?” “阿叔,公主姐姐做的焦糖奶茶,可好喝了。” 李左车很认真地向他推荐,学着许栀的语气,“喝一口吧。” 他半信半疑地把杯沿放在唇边,喝下第一口的感觉就不对! 齁得慌,被加了大量的盐。 张良表情一僵,眸色一深,这等专横刁蛮的性格,说不得她半点。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的几个字,“甚好。” 张良看着案上把表皮烤得半熟的枳,又看了眼吕泽,开口时还咳了一声。 “枳与橘其叶相似,果树枝干相同,然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公主择人去秦,当谨慎用之。” 接下来要说的话都被着一口咸给全堵住了,嗓子干哑,十分不适。 张良此言令吕泽如临大敌,借口离开。 唯有李贤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却搅乱大局。 他势必要把张良弄回原有的轨迹,且不能遮挡住他的前路。 张良就刚才喝了一口,再没碰手里的杯,没坐上一会儿,匆匆离席。 许栀不解张良怎么走得那么快,手里的竹简课业也没交代。 ……他不会牛奶过敏吧? 许栀在做吃的这事情上,绝不会承认自己厨艺不佳。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喜欢他? 被风吹落的月季花瓣浮在雪面。 李贤于案上展开许栀递来的这卷张良转交的竹简。 他看过,将随身的簪笔与砚放在面前,修长指节扫过竹面,越往下看,越发现端倪。 李左车早就有些坐不住了。许栀便让侍女带着李左车先去院中玩。 李左车走后,李贤这才拿着书卷起身。 “臣帮公主抄书不是白抄。” “我忘了你手腕的伤势,你累了的话。我可以自己写。我匀出些时间去军营找王姮就好。” “王姮?”李贤摩挲手中的陶杯,“公主原来是在她那里学得的弩机,” 许栀以为他要问些什么,抢先道:“王司马当时与王兄在军中,我寻王兄时一并请她教我,绝不是事先有预谋。” 李贤笑了笑,调侃道:“公主几日便学得还不错,射得准,不然高台上我与韩仓当要一同殒命。” “当日在颍川郡时,你跟我提过韩弩,我那时候就想着要学。后来回宫之后想杀我的总还是不少,也不能永远都等着你们来保护我吧。” 李贤低头看她,把这只杯子放在她案上,“王翦之女常在军营,你何必舍近求远,臣可以教公主。” “可我只会弩机,其他的大多需要基本功。” 许栀说到底还是害怕,剑锋砍在身上那可是实打实,比不得说话的功夫。 冷兵器时代,兵器之类,她早对其有所瞻观,毕竟隔代久远,未曾亲眼所见。选择学弩机也是因为使用手法与手枪相似。 “既然要防身,剑术如何?” “武功和学书本是本质上的差异。” “公主不愿学吗?” 许栀看着他腰侧的长剑,能找个高手当老师,多一个也不嫌多。 也不知道,他和张良都这么喜欢好为人师。 她咬牙道:“索性想要学些武功,又何妨再学些别的。你方才说不是白抄,我也知道,辛苦费我还是要给的。” 许栀要去拿他的手中的书卷,却拿了个空。 “倒不是此意。” 抄书并不累,他上辈子文吏做多了速度快,写上十卷也不是问题。 只是他代笔抄的十来卷都是变着法子说的儒家之言,他一个学法家的,多了看这内容也就感到怪异。 “既然是抄书又是在书目中选,公主何故要抄写春秋之语。” “你又不是不知道,张良学儒家,教我自然也是这个。上次让我解《尚书》你也看到了,我写其他的过不了关。” 许栀走近一步,抬头看着他,手上摘去沾在他黑色衣袍上的一片花瓣,故意提起言道:“怎么?李监察还是怕我学儒家学得多了。不是法家学说之信徒?” “公主偶有雷霆手段,性格之选择自有公主所需。臣不担心。” “当初教我写字的人正是你父亲。廷尉一手好字在朝中也是独树一帜。后世流传篆体也以廷尉为最优,你和你父亲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我和你的字迹也相似得很,我要找别人代笔也没办法。所以,之前要你抄这些绝不是要故意为难。” “只是要臣帮你抄书这样简单?” 李贤走近两步,手里那攥着一卷《春秋》递在她面前。“不过是在上卿处做样子,可你的初章中多的是张良的批示。这也是要抄的内容?” 许栀后退一步,她借着抄书的由头,的确是想要潜移默化他尖刻的论调。 “张良之言未尝不是内容之一。” “臣不这样认为。”李贤眸色深谙,“臣也罢了,请公主千万不要试图用这种办法去改变臣父。” 李贤轻易地知晓了她的用意。 她自那晚与李斯言谈之后,许栀还知道目前还不能去碰他的话。 幕后之手到底所在何处?如果不是李斯,又还有何人? 许栀屏住呼吸,她道:“焚书之议虽在并国之后,但从现在不改,如何能化?” 李贤眉心一紧。 自韩非活下来之后,他父亲已经有了些不同的变化,但这些都是很细微的东西,从大体上来讲,他与王绾之间有着不同的分歧,这是不可能弥合的沟壑。 李斯会做出什么事情,自认他不如父亲的手段。 所以当下。他绝不能让嬴荷华在回咸阳后把注意力放回他父亲身上。 李贤复杂地凝视她的眼睛,他很害怕这一逼,她就真的一去不复返。 炉子底下的碳火还在烧,旺盛的火苗把陶罐灼得有些发黑。 罐子里的奶香味漫漫化开。 李贤闻不到这种温馨,只有五味杂陈。 正在看见她望向张良的目光时,他的耳畔却清晰地涌现古霞口的声音,又更加确切地明白她对他有着先天怀疑的距离。 那一刻,他恨不得什么也不顾,他没有办法不感到痛苦。 但比起李贤自己来说,他更不能忘记,重生的意义。 “公主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一个人身上时,自己或许不曾注意,但会忽略许多他身上的危险。” “你是说章邯、怀清、吕泽还是张良?” 亭中无人,仅有微风与飘摇的黑色绸帐,虎纹玄色的图腾相当醒目。 “公主觉得?” “章邯在军中,我襄助于他他是知道的,短时间内他不会有太多别的麻烦。我见阿枝,她对我忠心,料想怀清是需要我在咸阳作为她行商的依仗。所以就是吕泽,吕泽在你隶属之下,他之心还要你多加衡量。” “张良呢?” 她走了两步,伸手拨动了竹简,看着上面一行张良的字迹,“张良答应了我,他不会骗我。” 风把李贤墨色的衣袍带了起来。看着她的小动作,他深沉的眼眸一暗。 “既如此,回到咸阳之后,你莫再像宫外,宫中行事要谨慎,举止之间要守规矩。” 许栀点了点头,“好。” 李贤望见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方才所想之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许栀见他欲言又止,迈近一步,拿起他的手,垂眸看着颜色变得浅了些的腕伤。 “你的伤好了再来教我学剑吧。” 李贤抽出手,把那种很是迂腐的话给抬了上来。 “公主此行为就是不妥。若被有心之人看见,有损公主清誉。” 许栀笑笑,李贤甚爱扯东扯西,口中此言,实则腹黑至极。一双黑眸中就没安什么好心。若是他是个在意落人口实的,当晚如何也做不来那举动。 她抬眸,眉间一挑。 “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许栀后退一步,故作要滑到,后腰抵在案桌边缘,他果然越身来拉他,她的身侧撑着了一双手,李贤欲要起身,却被她一把给攥住了袖子。 李贤得知在她这里,她厌恶虚情假意的隐瞒,她既然开口这一次,李贤深知时机一错,便不会再有,她望向张良的眼睛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总是带着打量。 他垂首,擒住她的视线,不容她有片刻的躲闪。 “臣想要之物,当然包括公主的心。” 一定是风静树止,沉潜入心。 许栀不欲屈于下风,她全把这当成他的试探,既然做出吻她的举动,这事情上,他不是个懵懂之辈。 从前他拿捏她实在轻而易举,总得要翻身一次。她不愿表露出纯白,压着呼吸声,抬手,用手背滑过他的下颚,慢慢停止他的颈侧。 她眸子深寒,语气却很淡:“大人若是笃定自己求权势,本不该随意来招惹我。” 她这样大胆地触碰到他的喉颈,撩拨他感官的举动令他脑中徒留轰鸣。 她却在警告自己不要随便去招惹她。 李贤握住她的手腕。 他把直接学得太过入神,法家的棱角无法掩饰住宣泄的情绪,他根本学不会用婉转的言语去掩饰他眼中的晃动。 李贤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喜欢张良?” 他想要钳制住她平静的目光,找到一点波澜,却听她仍旧淡然地作反问: “是又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分崩离析 她的指尖所带冰凉还停留在他的心上。 许栀已从他臂肘下方逃脱。她像是只轻巧的鹿,回身一转便坐回了主案,眉眼间依旧带着掌控之力的笑意。 李贤余光微滞,帘角被风带起,他敏锐地发觉了一个不动声色的人影。亭外的浅青色身影把方才这一切尽收眼底,由于距离隔得远,他笃定张良只见动作,不闻谈话。 他眸中添上了些微的狠厉与阴暗,他未及冠簪发,将襟前长发往后一丢,低身撑在案面,再次钳住了她的右手手腕,深渊般的眼眸凝视她,沉声道: “臣奉劝公主想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许栀刚开始还挣了几下,力量悬殊令她知趣作罢。 许栀笑了笑,“李大人别忘了,你我也是知根知底。” 略带寒气的语气令李贤顿感威胁。她的笑更令他无处寻迹,怕她笑语,也怕她说真话。 一种很深沉的绝望从心底腾地蹿起。 “你为何对他动心?” 许栀见李贤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她不再动,上下扫视他的面容。 “动心难不成还能说出个所以然?”她左手掌住边沿,视线落在他的眼尾处,微笑着看他,“难不成大人还想管住我的心?” 李贤心骤然一紧。 许栀总能很快把他的理智逼得趋近于崩溃,他眸光愈沉,不听使唤地握住她,要把她往前一带。 由于隔着一个案桌,热气腾腾的罐子还冒着白气。案桌并不宽,他的动作几乎要将她从案后扯到身前。 他下手轻重好像从来都适不住,许栀嘶了一声。 李贤见她吃痛,力一松,眼神却依旧是发狠,“为什么是他?” 李贤问得自己都很是犹豫,其实这个答案早在许栀在韩国的态度就告诉他了。 张良一出现,他就已经输了。 听名字而已,许栀所言张良‘决胜千里之外’。 一杆天平不加停滞,以不加质疑的方式倾向于他。 当张良被带回咸阳的时候,李贤就该知道他有多棘手。先一步令他作了老师,也抵挡不住许栀靠近他的步伐。 他的杀意,她也不顾。 何况如今,张良对秦国竟然算得上无异。 邯郸这一场局,他因为下注太满,赌掉了自己的心。 许栀道:“没有为什么。何况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来路如何。” 李贤沉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可以安慰他的失意,可以呵护李左车,可以同情李牧,可以果断地杀死韩仓与郭开。 更可以喜欢张良。 她分明在笑,但这笑意是疏离的,她骨子里镌刻着的冷漠,眼神中始终流出的理智、透出的寒气比凛冬还甚。 喜欢又如何?心动又怎样?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 他开口问,纯粹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对张良超乎寻常的执念,又异常清醒的举止早该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只是许栀现如今直接地承认,更是宛如利剑斩断了他虚幻的幻想,她告诫他第一步,他彻底没有任何胜算。 李贤看着她的眼睛,半晌不说话。 他的世界中,有一艘帆船已经桅杆折断,空余船桨。 一帘子的帷帐随风而起,零星的飘落到了亭内。 但他想到黑绸外覆雪而立的人。那是上一世,他一念之差放了他而酿成的大祸。 血腥又像是潮水一样涌到他的大脑,腰际的血涌如注,铺天盖地的血像是洪水漫过他的视线,鲜红与剧痛再次浸染他的回忆。 梦魇随行,墨柒告诫,到底是要回到原来的路子上才符合这命运的布陈。 他连死也不怕,何故其他。 李贤压下头,盯着许栀,忽然伸出长臂,弯下腰,乍然把她的后颈收束到了掌心。 她跽坐,他站着。 李贤埋首无畏地靠近,阴冷地笑。 “纵是如此又如何?” 他眼梢泛红,眸光深谙,丝毫不客气地握紧她,眼神疯狂偏执,轮廓也都变得冷硬。 “我劝你玩得别太过火。蜀中清苦,再回去并非好事。” 她言罢,反手要将他猛地一推,脚下不稳,李贤轻轻一带,她便只能仰视他,他深邃地凝住她的视线不让她乱看,他瞳中泛笑,也懒得装贤良之臣的模样。 “蜀中也罢,也未尝不可。你未嫁,他未娶。你熟知未来也该知道,我父之数子皆尚公主,待及笄之年,焉知你不会嫁入李家?” 许栀落入他怀中,越发感到他胸膛中跳动的心脏有着两世的不甘,腐败的气息从他灵魂深处浮上。 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李贤绝不会停止追逐,也更不会放手。 许栀觉得这样也算好事,也不用摸不清对方的方向去乱猜他到底想干什么,心怀不明意图的盟友到底比明面上的敌人更加恐怖。 她总是看不清他晦暗的眼神中闪烁的奇点。 如果李贤只是想得到她,才隐瞒了桃夭的生死,才把吕泽藏在他手底下,才隐瞒韩安来邯郸之事,那么这点感情纠纷也太过微不足道。 许栀要把感情因素给放大,从而让他的重心不至于偏移到难以琢磨的路途中,毕竟她与他提他父亲有异,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表态。 “不一定。” 李贤彻底发掘了本属于他的性格。 “再如何,我也是秦臣,比起张良,公主觉得我的可能性是不是要大得多?当日是你求我,我才治好了他。实话告知公主,若他有碍于我,我可以合理地再弄死他一次。” “你敢!” 他薄唇紧抿,神色悠然,全然将礼义廉耻抛在脑后。 “公主尽可以一试。” 许栀没想到李贤把面具撕碎之后的狰狞如此,他把合理两字咬得尤其重。怪不得蒙毅不喜欢他,阴毒之心,手段之多,不是一般人能掌得住。 李贤远比当日的张良要危险百倍。 “重来一次,怪是我把你想得良善了。” “良善。”他允许黑暗侵蚀,“心既失,正因太过良善。早知如此,在古霞口,我就该一刀杀了他。” 望见她微张口欲要反驳,用指腹压上她的唇,他沉笑,“不过公主放心,好歹是你我一路把张良从韩带回秦,你将之规训至此不容易,天下一统前,我不会对他下死手。” 他弹压于她,极其戏谑的动作令许栀心间猛跳,她赶忙推开他的手。 “你答应我会忠心,此一路,还愿你守诺。李贤,我且告知你,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更不会因婚嫁而背离所愿。如果你当真有那么想得到我,请你正大光明。 至于别的,还要多谢你这几年一直教导我为自己着想。我杀韩仓与郭开,也有他们对你用刑的原因。” “景谦。若你日后伤我之幕僚,害我之钟爱,我对你亦不会手下留情。” 雪霜被风吹开,露出斑驳坚硬的廊角。 分崩离析的是朦胧试探,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对弈。 这局棋竟然显得要清晰了几分。 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后盖过。 “公主姐姐。” 李左车跨进来的时候,亭内在一瞬间恢复成了融洽的样子。 阿枝刚走到不远处,看到张良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由于帘内的动作格外暧昧,幸好她走的时候把卫兵撤去不少,没及她发声,另一边,李左车快步从一侧上了亭阶。 李左车满身是雪末地摇了摇许栀的袖子,“公主姐姐,阿叔在等你。” 李贤在张良掀开帘进来的时,压剑的手在袖中攥得指节发白,脸上却尽数怀揣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许栀一时间不知道张良到底把刚才的景象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下意识眼神慌张,不知要说什么。 张良俯身把散落在垫子上的两卷竹简给拾起来。 “永安。” 他唤她的封号,又垂眸看了她一眼,春风细雨般轻言道:“还不回院中上课。” 第一百九十章 终南山人 她从他身侧走过,停了一步。 空余的亭中,他看她随张良而去,连李左车也自然而然地拉上张良的手,他用力攥握腰侧的刀柄,眸色愈暗。 不知他在亭中站了多久,等到瓦罐底下的火焰也将要熄灭,刚才的位置不留一丝余温。 姿态不算决绝,言语不算利剑,荆棘丛林中生长的月季花,昂扬挺立,让他感到如刺在手。 密阁的人折返得很恰到好处,“墨先生言,等大人返回咸阳后,终南山上梓桐林,先生特邀大人一叙,以解大人之惑。” “一叙。”李贤细念,“倒像是旧相识。” 杀手颔首道:“鹿卢剑司空马大人苦寻六年未果,大人还要继续找吗?” “王之重器,不容有误,继续寻。还有,荆轲在蜀地之事继续留作幌子,莫让燕丹真的找到他。” “诺。”杀手续言,“廷尉要您过去一趟,有要事与您相商。” 时值晌午,张良的影子在雪地上,许栀跟在这一团阴影之后,他们路上没说什么话,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飘散的雪花往廊道上钻,李左车也被张良牵着走得很快。 那孩子时不时地扭过脑袋,睁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公主姐姐,你可不可以,让,阿叔走慢点。” …… “先生到底听到了多少?”许栀实在不想跟张良打哑谜。 “永安。”张良语气并不重,他只蓦地停住,侧过头。 许栀心一沉,她让阿枝适当地把李左车给带走。 张良立在雪檐下,一身青白袍。 他扫了她一眼,“身为公主发鬓却乱成这般,成何体统。” 听他半晌没有后文,只说装束,没有其他,许栀也道还好不必多去解释太多,放在台面上来讲终究是让她有些臊得慌,说得多也越发混乱。 许栀下意识抬起双手去理,手腕一截被攥得发红的地方映入张良的眼睛。 她一惯是跋扈的作风,先前脖颈上的痕迹有意遮挡,今日又在亭中与李贤起了争执。 纵然李贤心机深重,但也不至于敢这样对待一国公主。 张良一时间不知当不当去寻问她,这是为什么。 张良这一停步,又眼神平静地盯着她看。 许栀还以为张良是在等她把前日去牢狱中的事情悉数交代。 “郭开的事我参与了。” “公主用过午膳了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字句也踩在一个长度。 “先去用膳。”张良说罢,挪开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望向白色的天空。 许栀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要用膳,但没吃什么东西,一直在饮水。 她难得有闲情逸致要做些东西喝,一不留神喝太多,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 膳食一会儿就撤了不少下去。 张良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敲了敲案面,要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教你的书都白学了。” 她没怎么听清楚。“先生?” 张良看着她,把“郭开自有秦王派人处理,不需要你去沾手。” 许栀摇了摇头,想到赵高,“是有的人不能着手。他恃了功,往后难以收拾。” “即便是这样,不该你出面的你不能出面。”张良的声音像是清泉的叮铃,“尚未及笄就想着要插手军政事务,说得好听是秦王要你去历练,便在他人眼中,恐数落你早智近妖,野心勃勃。” “这是博士官员所判吧。我之所为在父王那里不会一概不知,朝中我所顾也只是寥寥几人,没有影响到其余人的机遇。” “章邯从卫戍到军营这样不合理的调任升迁,你可知要激起多少人的侧目?” “章邯于灵鹫山搜救有功,邯郸城中又颇有功劳,他是得到父王首肯才去了王翦帐下,说来与我可没有半分关系。” 张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许栀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挪到他案前,每每在这种时候,她能够很快地恢复成虚心的面容。 张良温言道: “章邯无甚,毕竟在军中。你去往雍城,为的是要暂且摆脱楚系对你的监视。雍城路上,因旧韩部族牵涉其中,才引发后续。现今因你姨母,韩王手中墨门之人不会对你有太大的敌意。” 张良家中算是流水的韩王,铁打的丞相。 他自小身处的环境也算是耳濡目染韩王室之斗争,就算嬴政甚爱嬴荷华,但毕竟咸阳王宫绝不止一个公主,一个公子。 “因在邯郸龙台,你之议论定遭官员之瞩目。回到咸阳后,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你的错处。尤其是回到宫中,太过锋芒毕露,妇人手段,你未必能遭得住。” “所以先生要我藏拙。” 张良点头。 许栀心下了然,但她不知道张良此言中有多少是为她所想,她才与李贤摊牌,对张良之心,她也不能全然信任。 所以她故作示弱不解道:“我已在邯郸城做了这些事,未必昌平君不知我有什么想法。若遭他诘问,我该如何说?” “公主的少傅是良。” 许栀一笑,“可算作先生是在保护我吗?” 张良一怔,别开话题。 “公主总是想要关注太多,却不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咸阳不同宫外,少做有违礼教之举。” 此言一出,许栀便知张良在亭外什么都看到了。 他和李贤一样,都在告诫她要知礼。可分明一个仗着有武功拿捏她自如,一个在言辞上从不会让着她。身为臣子,哪个会像他们?这都不算不懂礼,还一个劲儿地数落她有违礼教。 “先生可不能这样训诫我。” 张良看了眼她,从身上随手拿出一个药瓶子放到案上,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许栀也不知道他还随身带药,她起身去拿,当着他的面打开盖子,挽起袖,把清凉的药膏涂抹到手腕。 许栀左手给右手涂的时候不利索。 “无论如何都不该与人随意争执。” 她嘟囔一句,“还不是因为你。” “咳,”“什么?” 冬天冷,张良常常容易咳嗽。 她也不知道他耳朵也这么不好,离这么近都听不清的。 她腾地抬头,“因为你啊。” 恰逢张良低头,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样貌钻进了他的眼眸。 不知为何,她不甚一凑就到了张良的面前,再要往上看就是他的鼻梁,一双带春水秋波的眼眸,减一分则添刚毅,多一分则生桃花。 张良的眼中,李贤虽然年轻但绝对是个很冷静持重的性格,绝不会因为一点儿利益的分割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除非。 张良佯装反问,只为要确切明白。“你到底说了什么?李监察并非轻易动怒之人。” 但嬴荷华一旦靠近他,他的眼中就会遗落着青涩的偏移。 张良发觉气氛忽然旖旎起来,她的发尾上的绸带无知无觉地落到了他的衣服,分明她没有碰到他,但却令他的感知绵延开了。 “先生若真的想听,我可再说一遍。” 许栀笑看张良面上又一幅惊异了的模样,他不敢伸手推她,便后撤。 不知道第几次‘落荒而逃’,只不过这一次,是张良自己非要问。 “公主?”阿枝见她坐在院中发愣,不由得轻声提醒。 许栀戳了几下张良给的药瓶子,摩擦着案面发出呲呲的响声。 “张良真是个怪人。我离他近点儿说话吧,他嫌我太近,离他远点,他又听不清。回咸阳之后就让夏无且给他看看,总怕他坠崖给摔出了脑震荡。” 阿枝看着她灵气逼人的眼睛,也不知永安公主这算是欲擒故纵,还是撩拨人心不自知? —— 几日间 嬴政带着郑璃重返故地。 邯郸城郊外 王车停止,不一会儿车辙也消散,秦人黑色的衣裳在雪地上格外瞩目。 “夫人还记得此为何物?” “那棵梨树?”郑璃立于前,涌现眼前的回忆不及当下她握住她手的温度。 “寡人欲将之移植回咸阳,待来年春日,吹雪而走,枯木逢春。” 不过今日,嬴政所随行之人除去李斯之外,还有张良。 张良着黑色官服与李斯站在一起,一个年轻端和,一个成熟稳重,甚为赏心悦目。 嬴政侧身,“近来荷华课业可还妥当。” 稍远一点儿假装和阿枝在摘月季的许栀顿感心累。 没完没了。 郑璃问完在校表现,嬴政问家庭作业。 “臣之所考,公主还算勤勉。” “如此。先生回咸阳还是如当日寡人与你所言,去终南山秦阁?” “臣已为博士,又暂同公主少傅,臣愿回咸阳。” 嬴政看了看张良。“先生如今做大秦的博士,可是真心实意?” 嬴政的直问让李斯不禁看了眼张良,这问题显然很不好问答。 张良与李斯不一样,与王绾也有些不一样,虽说他是韩非的学生,但二者不同。 他微躬身,但答:“臣之忠心与大王之行相同,若王如晋文,臣不是介子推,王如商纣,臣不会是比干。” 他不会逢迎,也鲜少缄默,不算直接叫板,言辞之中却比李斯还要大胆。 不当忠臣,不作守臣。 许栀简直要被张良给吓死,攥紧了手里的花萼,他在说什么?他也疯了? 李斯肉眼可见地惊讶。 许栀刚想要迈步,以备求情,阿枝及时拉住了她,摇了摇头。“公主要藏拙。” 嬴政外于他们的反应。 嬴政上下打量张良一方,他不卑不亢,不要高官厚禄,难免心在故韩,乱世之中,这种人他不会大用。 从荷华在古霞口开始,她的动作都在嬴政的视野之下。荷华选的这个张良,在井陉大营之行为,择出韩仓,直接与咸阳相分秋色。 这盘棋上,与嬴政直接对弈之人,并行之人,始终是张良。 这样的人不绝不易于掌控,但嬴政既然所视,便不会让遗珠东流。 嬴政大笑道: “寡人所行与前代诸王不同。寡人也想一同见,张卿会是何臣。” 旗鼓相当之聪明人,只需寥寥几语,便可让对方领会到话中全部的含义。 嬴政的谈笑令张良倏然愣住。 不谈他会是何种君王,只道与前代不同,且要他同观。 其女嬴荷华,甚爱先礼后兵、张弛有度,这是谋略家那一套。 嬴政,无愧是当今的秦王。 于外杀伐果断,兵法娴熟,于内掌策群臣之际,胸量甚广。 更古未有之大业,只能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样的君主,莫说十个韩安,前代全部的诸侯加在一起,也未必有。 在许栀的遥望,嬴政的注视之下。 张良掀袍,于雪地上垂首。 “臣张良,无论得失,皆与大王同观。”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无论得失。 许栀仿佛听到张良对她说,“兼并天下,非你父王莫属。” 张良这一跪,许栀就知道她再也不用质疑他的忠心了。 —— 邯郸的剪影被落在身后。 在离开邯郸的前一晚,许栀让阿枝乘夜去了一趟韩仓埋尸的地方。 “公主为何要告诉他郭开被杀之事?韩仓此人阴狠毒辣,残杀李牧副将杨岳,死不足惜。” “听陈伯所言,郭开给了他毒药,但他最后没杀李贤,是有此执念。人死后或许还有灵魂,告知他此事,要他散怨去念,勿要徘徊。” “公主心善。” 许栀抬眼望月,喃喃道:“执念过重才有现今眼前的一切。” 她,她的父亲,她的祖父,皆因执念而导。 “公主,回咸阳之际,您与李监察生出不快,廷尉一直有助于公主,可需在廷尉哪里有所铺陈?”“他知公主对张良之意,恐是麻烦。” “李贤。”许栀忖度,“李贤手里有不少密阁的人,还不至于与他闹翻。这等小事,先不要主动惊动李斯。” “诺。” 许栀说罢,看一月清辉洒在雪壤上。 “怀清前日来信所言,相见之处是终南之翠华山,此地不是商贾之布。” “或许是主母择选一处清幽之地,若在闹市恐太过大张旗鼓,届时公主带了仪仗亲卫前往也无妨。” ——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终南翠华山梓桐林 冬日雪厚,曲径通幽处,连片的栏杆木式建筑,有隐居的高人。 隔绝外部,中座之屋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棋格遍布,放置了许多钉子与麻绳搓成的线条。 不但纵横六国,更有南海诸国,东海之滨。 墨柒念叨着,把道袍又裹紧了,嘴里叼着一根细草茎,“这下难道真的可以成?” “不,不可能,哈哈哈,”他又突然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割开了这一根链接的线,“不可能。不可能。” 看管他的秦侍看着依旧疯疯癫癫的墨先生,兀自叹了口气。 待人一走。 密阁之杀手穿过重重阻碍,翻身入窗,恭敬无比地拜师。 墨柒一改方才的模样,斗转变得正经。 “李贤应下了吗?” “先生,大人说会按您所写的日期按时到。” 墨柒沉沉一笑,“司空马所言不假啊。他比他爹难缠,想问的问题最多,不与他说,非要问个不停,你跟他说吧,说半天他也不听。这若不来就无趣得很了。” “先生,据弟子所查,小公主因与怀清有交涉,似乎也将至终南山。” “她所在之地与我们不同,就算遇见,该操心的也不是我们。” 墨柒笑道:“其他的如何?” “还剩下李廷尉这一封。” 墨柒抹了把脸,望了望后屋,“你直接与他言,想见韩非还请拨冗而来。” “先生为何不同时告知廷尉父子。” “不止嬴荷华起疑,我也对李斯挺好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再遇荆轲 李斯府上 案上一封信,无官纽,但有墨柒的私章。 因之前墨柒出面救了自己,又有韩非的缘故,李斯不理解也愿意前去。 李斯交代完府上的事情,乘了马车。 终南山上,积雪覆盖,一条幽径从山间蜿蜒而来。 山中杂树相交,都是枯枝,但也有一些针叶树,它们的叶尖上垂着一条条的冰凌。 山林处还有一些别的不怕冷的小动物。 身穿褐色衣服的野山鸡,还有一些蛇正在冬眠。他们去年褪下的皮在山坳的石头缝隙中,显得尤为可憎。 许栀也发不解,为何怀清要在这个地方进行会面? 回到咸阳的半月,咸阳的宫殿还是一如往昔,芷兰宫中的花苑布满了梅花,且都是新生的,重新然出了生机盎然。 傲雪红梅,又有一派春风将要来到的韵味。 张良有了博士处的官职,便不能再住在岳林宫,搬出了宫外。每日清晨,他要从咸阳闹市穿街而过来到芷兰宫,提前一个时辰早起。 许栀早和他说不必这样,可以推到下午讲学,张良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便也只好作罢。 日光尚浅,几只寒鸦从树梢中飞来,盘桓在林间与草丛,又有一些跳来跳去的麻雀不畏严冬,只一个劲儿的寻找着食物。 正值临冬的深寒雪还未化,山间的气候比闹市和宫中更要寒冷一些,因而还没有踏上长阶,许栀便感觉到,从脚底传来一种寒冷将要绵延到全身各处,指尖也变得冰冷。 推门而入,发现屋中并无其他多的东西,横竖放着几根古朴的木质凳子,中间一个大圆桌圆,桌上用线绕着几个。清晰的点子,屋子的主人还未出现。 许栀站了一会儿,觉得无意思。便同阿枝又去了旁边的屋子 “公主,或许竹母还在来的途中。” “没关系,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我是瞒着父王说要来廷尉府上才得以出来。” “公主放心,我已派人送信到了李斯府上,此时应该也到了。主母与李监察有旧,廷尉知晓您的意思不会多言。” “如此便好。” 许栀想到自己刚回咸阳时所看到赵姬,她的身子好像比走之前更加虚弱了。 “不知这山间可否有人生灵芝之类的?” “这么大的山总是有的。公主若想寻这些,我让亲卫去找可好?” “算了,冰天雪地的也难寻,不一定能找到,让他们就在附近找找看吧。” 毕竟在外遭受的刺杀次数太多。许栀不敢让他们走远,她叮嘱道,“千万别走得太远。” 她也不乱走,要是不慎走到了冰窟窿里,可就再也上来了。 林间的鸟叫甚多,忽然,刷的一声鸟鸣声变得多了起来。 这一片林子的鸟似乎都被这响声给惊起,扑扑愣愣的飞走一大片。 突然,一只硕大的鸟折了翅膀,胸中穿了一只箭,折到了掉落到了许栀的面前。 什么情况?!她吓了一大跳! 阿枝与亲卫刷地已做了防卫的状态。 林间窸窸窣窣。 “何人在此?”阿枝高声喝道。 从那雪间突然钻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头戴着毡帽,一副猎户打扮,但腰间别着一柄长剑。 黑色的铁剑用布裹着,他手握的剑柄,两眼警惕,望着这突然出现在这平台上的众人。 双方面面相觑。 这个青年看见坐在木凳子上的那个女孩,穿着赤红色的衣裳,好像还有些面熟。 许栀比那人先一步认出了他。 “荆轲,你怎么会在这里?” 荆轲猛然想起这个女孩是他在韩国,现在叫做颍川的地方所救的,因此还与墨家对上了一手。 这些年头,这个被他救下的小女孩已长大了不少,也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但下一秒,他顿时仅可警惕了起来,正因她身边所带着的亲卫,有秦国王室的标志。 “你就是那个秦国公主。” 荆轲说罢,摇头笑道,弯腰捡了刚才猎得的一只珍禽鸟雉,转身便要离开。 “荆轲,你等等。” 许栀叫住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燕丹的谋士田光,这些年不停地于他说了些花。 荆轲也不恼,看着嬴荷华笑道:“难道公主不让我走吗?” 许栀让亲卫退下,对他行了一个端正的礼。 众人惊讶,荆轲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个举动。 王室之礼,他一介平民如何能受。 只听嬴荷华道: “荆轲少侠真正与我有救命之恩的人,我怎会阻拦?荷华之前对少侠隐瞒了身份多有不该。当时荷华年幼并不知晓其中利害,还望少侠莫要责怪。少侠若有难处,荷华必定会相帮。” “其实并没有什么利害。”荆轲叹道,这个小公主还算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拍了拍鸟儿羽毛上的雪渣,拎了它的脖子,把它放进背上的箩筐中。 许栀看了一眼阿枝,她很快意会到公主的意思,从匣子中拿出一个布包塞给荆轲。 许栀道:“在外多有不易,少侠如今在秦国之地上行走,这就当作荷华的一点心意,用作少侠路上资费。” 荆轲迟疑一刻。 许栀很上道地笑着说:“少侠放心,只是一些钱币,没有王室的标志,绝不会给你行走江湖带来任何麻烦。” 他听她此言如此熟悉江湖间的规矩,他不作他想,大气的接过阿枝手中的布包,豪气一笑。 “既然如此,多谢多谢。” 荆轲接过布包,正转身要走,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荆兄怎会在此?” “李兄。”荆轲对他扬了扬手中的弓箭,“我这是寻生计来了,没想到却遇到故人,你啊,居然不告诉我,那个女孩儿竟然就是公主。” 李贤笑笑,荆轲是行走多年还是这般,言谈举止也从来不知道藏掖一些。 “你现在知道也为时不晚。” 荆轲仗剑笑道,“好啊,好啊,是不晚是不晚,我还有许多事呢,这新猎到的珍禽还要交给一位显贵,逾了时间肉质就变得不好吃了。轲先告辞了。” 许栀闻言想要问荆轲,这位显贵是谁。 不等她开口,李贤道,“哪位显贵这般有口福,你且费时间去给他猎东西。” 荆轲挪到李贤身边,笑了笑,“去给寻这些的还不止我一个人,我也是为了生计。李兄在朝中有故,别为难我了啊。” 荆轲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嬴荷华,他笑道说。“对他说,看在李生与我相交多年的份上,嗯,那位与公主沾亲带故。” 他语音刚落,人却已经走远了,仰首挥道,“相遇是缘,来去匆匆,勿送勿送。” 荆轲走后,许栀的视线这才落到李贤的身上。 李贤着一身简便的束了袖口的黑袍,眼尾扫过她,他的目光令她不由得一寒。 两人一时相看无言。 许栀让阿枝在屋外守着。 她问,“你怎么来这里了?是怀清叫你过来的吗?是不是你让她留在咸阳了。” 李贤站了起来,许栀不由得后退一步。 鞋底踩着雪,嘎吱作响。 “你这是怕我了? 许栀止住自己后退的步子,昂首看着他笑道,“我才不怕。”许栀正色道,“我方才问你的话呢,怀清为什么没来?” 李贤也走了两步,又松了松袖口,定神闲道:“张良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许栀默了默,听他这种阴阳怪气,倒也不意外。她旁边有那么多亲卫,他绝对不敢对她怎么样。 “张良身体不好,我自不会让他来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受苦。” 李贤眼睛一暗,她在故意激怒他似的,笑得自然。他脸上分明一阵青一阵白,但还是面不改色,至少表面上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反应,不过藏在袖中的手又攥得很紧。 “你。”他面上呈笑,咬牙切齿,“很好。” 两人相遇乃是巧合。 李贤不欲再谈,转而道,“荆轲来终南山不是意外。看似昌平君想要野兽珍禽,但此处有秦国的秘阁暗藏,他垂问却要避开你父王的眼睛,该是有所准备。” “我正感到意外。荆轲一个游侠,怎会落魄至此靠打猎为生。” “有的买卖他不愿做。因此所得的赎金自然不多。我直接与他钱财,他定然不愿收下。若田光所言,他一并应了。莫说生计,纵是百金千金也有。” 许栀感到李贤说话已不像从前那般,有种扑面而来的真实。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许栀以为门外门的是阿枝。 “我与李监察说一些事情罢了。” 敲门声瞬间即逝。 没一会儿。 谁知开门发现是李斯的时候,留给他们的只有愣在原地的惊讶。 这才是真的面面相觑。 李斯看见儿子与公主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时候,他莫名的感觉到了不妥,相当不妥。 听她借口来自己府上,又在信中说要与怀清见面,李斯本觉不便,但还是想为嬴荷华掩盖她四处乱跑的事情。 没想到,她是来找他儿子的。 特地选了个如此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雪山林原。 韩非没见到,墨柒神神叨叨地从来不按时赴约,还让他给碰上了这种事情…… 李贤还没很快地开口。 许栀的反应最快,“廷尉与令郎既然坐看云起,听雪落鸟鸣,我还有事便不打扰你们了。” 许栀说完便带着人离开。 在一旁的墨柒看在眼里,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这山中多少年了也没有这般热闹,今日真是开怀呀。” “父亲来这山中,可是因为墨先生?” 墨柒听到他此言,洋洋洒洒的从屋子的阶梯上走下来,手里还攥着一把土黄色的东西。 “哎呀,既然你们有诸事不解,何不一同细说呢?” 墨柒说着话,手里抖着不知从山中哪个地方挖来的两株野山参。 因为有雪谁,什么都是湿漉漉的,墨柒揪着叶子,用力甩了甩,再用手拨去人参上的泥土。 一旁的侍从看了他。恭敬的接过手中的人参。 墨柒做完这些,就要夺步过来拉李斯的袖子。 李斯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有洁癖,不想墨柒用这泥巴糊糊的手来扯他。 “怪不得你不要郑国近身,想来他一个修水渠的,身上一定都是泥巴。”墨柒啧啧啧了几声,仰头就走。 墨柒走了几步,扭过头来看了眼李贤,又看了眼李斯,上下看了看他们的装束。 “通古啊,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带着你儿子也是,年纪轻轻一脸死相,看着都烦。” …… 李贤还算能保持心平气和。 “墨垣。”李斯沉声,“大王让你在这山上呆着不好吗?” 原来信中的墨先生,一直告诫他的墨先生,就是小时候见过的墨垣。只不过他现在不叫墨染,而叫墨垣。 墨是大姓,墨子门下一众男弟子,皆可以姓墨。 李贤想,墨柒,柒大约是个排行。 现如今,秦国正在大力逮捕墨家弟子,墨这个姓,不算吉利。 “山上当然好啊。我这不是待的烦闷了,要请故人一叙吗?” 李贤看墨柒的样子。一身深墨色的道袍加身,脖子上挂着两串镂空繁复的珠子,说用山中枯果雕刻成。 他这薄薄一层衣服,袄子披风也不穿,一点也没把这深冬当回事。 李贤幼时眼中的墨柒长得还算周正。可现在看,头发尽已花白,胡子也拢拉在一块,不修边幅,怕是要在这山里怕是要当个野人了。 怪不得他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来。 那个时候墨垣说话就像这般,和司空马一个样子。 司空马为人风趣,墨垣则是颠三倒四。 上一世的李贤小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从上蔡来到咸阳的时候,初来乍到,对所有的一切的事物都很新鲜,墨柒为人幽默,他挺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 就凭他从墨门处学得的一些机关技巧,拉动链子令一只木鸟于空而飞。 这便让李贤对他刮目相看,一度崇拜极了。 只是上一次,吕不韦死后,他也消失了,再也没有见过。 直到帝国一统,徐福东渡之前。他才看到了墨柒,可那时已经是他上刑场要被腰斩的时候。 这一次,李贤没有想到,还能与之在这终南山上一见。 并且,怀揣着巨大的秘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李斯重生?! 千山落日,一雪西风。 这木屋子在这雪地中竟也一点不潮湿,上面被涂了一层厚厚的涂料,可见修建之人心思巧妙。 一间屋子,通壁凿了凹槽,每个凹槽中都放了一块奇异的石头。中屋搁置一方圆桌,桌子的周边搁置了六个石凳,并没有分案。 李贤仔细观察着父亲,李斯的神色如旧,看不出任何反常。 李贤要问的问题,什么他提前暗示于他的,关于命途轨迹之类,他是一概不说,些微的暗示也没有,言辞之中不往后谈,直往前数。 墨柒一个劲儿地提起往事。 李贤不便直接问父亲为何也来到此处。 李斯见李贤心不在焉,李斯并不知道李贤与墨柒早有约定,还以为是他与公主一起来这终南山,便开口让李贤先离开。 李贤本不是要找许栀的,怀清派人与他说过要与许栀见面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何这日子就这般凑巧,她和墨柒选了同一日上山。 墨柒意会到李斯的意思,他看了李贤一眼道:“山中雪厚,我瞧那小公主像是迷路了,你不去看看?” “听闻永安公主遇上了猎户,你去陪驾照顾着吧。” 李贤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要让自己离开,碍于他父亲在,有些话也确实不便说。 “对了。”墨柒从他的箩筐中抓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滋补药草,里面还有一朵雪莲,“我见她的亲卫在找灵芝,大冬天怎么好寻那些东西。喏,这个我刚挖的,拿给小公主吧。” 大门一开,一关间雪风又往屋中渗了不少,守在门外的李斯的护卫很快把门给拉上。“小主人,家主托我看着,永安公主的确是走错路了,她去的是翠华山,现在带着人正下山。” “好。” 护卫进屋禀报李贤已去追公主的步伐,李斯才得以放心,也更安心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韩非在何处?” 闻言,墨柒哈哈大笑。 “我是得益于桃夭,才能知晓韩非竟也在这终南山山系之中。你且放心,我前日已修书把他请到此处。方才遇上了公主,又无意间遇上了你的儿子,这便才没有与你详说韩非之事。” 听到桃夭的名字,李斯默了默道,“吕相邦自杀之后,你离秦去韩,重新回到墨子门下,却由着他的意思继续教了桃夭。你收她为徒,这到底是何言原因?” 墨柒听他提起桃夭,想了想道:“这不是看在他的身份是赋予你我的吗?她的身份有助于你我。” “说来也怪了,当时读书的时候韩非曾与你说,若往后你二人对峙之时,都不必对对方手下留情怎么现?如今你对他倒像是颇为珍惜。当日还闹着想,与他一同死了。” 墨柒一边说话,又一边将脖子上的珠子取下来,在手里一个一个的掰着数,脸上笑意依旧,他一个手敲着案面,又看着李斯道:“通古,你自己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莫要瞒我,我平日修仙问道的多了,掐指一算便能算出你心中何想?” 墨柒并不提其他的,他只拿着韩非做引,势必要问出李斯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李斯眼睛一暗,视线落在他的珠子上,“你倒也是个怪人,当日我在吕丞相门下时,你对他说,你这珠子掐指算一个便能算到一个人的命。如今是到我了?那你帮我算算我往后仕途如何,寿数如何?” 墨柒停滞一下,看着他又笑道,“通古你呀,还是这般,倒也是为自己着想居多。” 李斯听他此言心中一沉。两个人如暗室之中,逍遥而至的烛火又如同一重大海上相逢而至的两艘帆船交错而行,往不同的航线与轨迹。 他面色不变,还是笑着说:“墨兄既然懂我,那我自然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一番。” 墨柒只觉得,李斯与他终究是会选择截然不同的道路。 墨柒不再问,神色黯然地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定定道:“若我告诉你,寿数并不长。且短折而死,君当如何?” “寿数不长,”李斯重复一遍,他竟沉沉的笑了起来,笑意中带着一丝苍凉又满是沉韵之色,眼神黯淡,却有一点点光袭来。 他看着墨柒,整个墨门都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组织,他们好像掌握着许多能够预知未来,以及中途的许多个节点。 最开始的一次还是在上蔡求学时,一个姓墨的人写信与他说:且于去兰陵求学,得荀卿指点会对他往后的仕途很大增益。 再后来便是他求告于吕不韦门下。 李斯与墨柒一日饮罢醉酒时,李斯说出了那个令他感到十分神奇之事,墨柒笑盈盈的告诉他说: ——这是他的老师墨子。 墨子。 原来他所算到的东西不只是存于机械机巧之中,更藏于大道关乎八卦玄机。 不过墨子从不轻易点提,而与邹衍推倒何为合并,墨子后半生一直钻研于此,颇有得见。 李斯那时得意,认为这是上天要与他李斯的机遇。 ——“我之一生必将以才谋闻名于世。” 李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若当真是短折而死,那便还落了个全尸体不是?”他这样说。 墨柒一寸的慌乱也没有,他收起手中的珠子,把煨着火的酒罐中又倒了一些像是谷物的碎颗粒。 只听李斯续言: “只是偶尔在睡梦时会突然闪烁,一些奇怪的场景,虽然并不多,但总能翻涌起一些像潮水一样平静却又有波澜的事情。当这些事情浮现在我眼前时,我总感觉一种似曾相识。” 李斯并不去看他手上的动作,也没发现他手里那些谷物有着极其神奇的色泽,晶莹剔透,颗粒饱满,这并非是黍米麻谷子。 咔咔擦擦的声音,墨柒不紧不慢地舂完这一小把谷物,才说话:“通达因果之对。你可能是梦见上辈子了。” 李斯听他此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 “我不知真假,但我曾真的把这结局说给韩非。自当年,你平日素就做些符文之类的东西,你且看看,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梦境变得平和?” “若我说给旁人听,堂堂廷尉大人也开始求神,别人会觉得我是疯子还是你?” 墨柒说罢,又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情况出现的?” “最初大抵是在兰陵求学,我看见韩非的时候,不过那时只是很模糊,我总感觉这个人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李斯说着,捧起桌上的岸上的一盏用陶器装着的酒,这酒是放在小火炉上所闷过,墨柒刚才又加了一把谷子,这瓮酒翻着一些乳白色带些青的泡沫。 “冬天喝米酒暖身,你喝两口再说吧。”墨柒说了。 李斯看着面前的酒,提及了之前的事情。“你来我府上也是这般说要我饮酒,可那次一饮完我便晕,我便昏迷不醒,这次不会顾忌重施吧?” 墨柒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站起来用手拍了拍李斯的肩膀说, “怎会是故伎重施啊?上一次我是为了你和韩非才专程下山。这次让你上山怎会让你晕倒在我这里。” 墨柒话音刚落,他支开了窗户,一些雪花飘扬着涌到了屋子里面,他。伸头出去四处张望着用力的挥舞着手。 灰扑扑的袍子灌满了风,他也不觉得冷。 李斯见他这举动像是要引起窗外人的注意。 “是何人在外?”李斯沉声问道。 墨柒把窗户关上,摇了摇头说:“哎呀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你继续说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你还有想起一些什么事吗?” 李斯捧着面前的这碗绿白色的米酒,半信半疑的放到唇边,却没有喝。 他又捧在手里,想要从碗外歇取一些来自外部的温度好,让他的心里没有那么寒冷,他续言道: “再后来,我来到了咸阳。我第一次看到大王的时候莫名会有一种觉得遗憾无奈。只是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曾经有过的情绪,只觉得有一些后怕,我向来害怕不在自己掌握之中。” 墨柒思绪翻涌,他用种神秘的语调道:“如通古所说,我当要为你寻个良方,以校戒罪福,解厄消灾,解冤释结。” 李斯想着自己在睡梦中所得,那是不堪回首,又是如此真实。 他下意识地把手撅在袖子中,掐住自己的指节。 他在面对未知的东西时,竟也开始相信‘寻仙问道’的人会有解决的办法,墨柒有游离如此,也道是个半仙了。 “当真是有厄有罪,如何才能消灾延生?你可能从中窥出一二?” “身在局中的人想要解离,简直是痴人说梦。欲要除无妄之灾,脱九厄之难,离三途之苦,削去原罪,拔出冤根,永消愆尤……” 墨柒说了一通,他突然停住,“我只问你一句话。” “可否真心求解?” 李斯心中虽仍有太多的迷雾尚未看清,但在墨柒在他人在任何人的面前,他永远不会真正的展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只援引旧例,肃然正色。 “你且所见,我欲救韩非。” 李斯将这话说完,墨柒见他还在彷徨,从壁上抽出了一把短刀猛地砸在案上,沉声笑道:“因为自己的一场梦,所以才救了那些人吗?” 李斯听他说,并不回答,只抬首看着对方的眼睛。 “何谓那些?” 李斯眼神很平静,像是一滩很沉静的水,又如同已经冻住的冰,翻涌不出刚才颇有疑虑的任何情绪。 墨柒熟知李斯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续言道:“所以。当日墨门弟子迅速找到小公主和桃夭也是你派的人?为的是让荆轲,燕丹早早的进入你的掌控之中?” 墨柒知道这不是他做的,他只是想扰乱李斯,让他以为自己掌握的信息更加的充分,让他把真话全述说出来。 李斯接下来说的话,让墨柒觉得他果然是这世间少数聪明之人。 “荆轲?荆轲,燕丹,赵嘉,包括赵高。这些都不是我。” 墨柒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圈,扶着额头,用尽力气笑道:“通古,什么都想要,那就什么也得不到。” 李斯倒了些酒在杯中饮罢,杯中还冒着热气。 屋子外的雪风没有那么大了,也没有那般猛烈,雪是突然变小,但这絮言的话语却并不止住。 李斯平静道:“那些事情,我纵容阿贤去做。” 墨柒闻言大骇,他欲将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躺着看结局如何,却不料这一次,局中的棋眼,不止是一个李贤,也不是一个嬴荷华。 还有李斯!他仅仅凭着一些碎片式的剪影与梦境,就开始改变局数了。 嬴荷华到底是为什么,墨柒还没有十分清楚,但就她做的事情,倒是比李贤要温和得多,无非是柔慈过度,见不得人死。 李贤终究是不如他父亲沉得住气,远不如他父亲早早站在局外窥管。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测?”墨柒等着他的回答。 李斯停顿一刻,“纵然他托手蒙毅,列举一个宦官罪责。以你之见,我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情况?” “欲杀赵高。斯兄何不允之?” 李斯沉笑:“你以为我没有动过手?他去蜀中,怪密阁之人没有杀了他。” “你是说……”墨柒顿声,“大王?” “这不就是你今日真正找我的缘由?” 墨柒只觉头晕目眩,他记不清了,太多的往事挤在一起,他真的不再清醒。 每一次,再多的人也抵御不住发生猜测奇想的嬴政,如果被嬴政察觉,这些恐怕都会化为齑粉。 这时候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还不必去打开门,墨柒知道这是谁? 听到敲门的声音,墨柒显然被刚才的话给从回忆的海洋中给捞起来了,他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收紧身上的衣服。 李斯看着这个动作,起身,他知道韩非就在门外。 但他迟疑了又迟疑对墨柒道:“果然是求仙问道得久了,也不怕冷。” 墨柒笑了笑,“我这身体什么病痛都经历过,这些严寒酷暑也早就习惯。” 他把衣服把本就单薄的衣服又扒了扒,换上一件干净整洁的直裾袍子。 如果是人去仔细瞧,还能发现他的胸口处有一个圆形的弹孔。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臣也不称了 许栀在山间走着,发现这里的树木大多都被砍伐,冰天雪地的河水并没有冻结,而是一直在流淌。 她再要往上看,发现了一个木质的凹槽从上方镶嵌着,她观察了一会儿,时不时有人来去踏动冰封的木板。虽然有些麻烦,但一旦使翻车转起来,便有活水。 这像是后世水转翻车似的东西,在先秦大抵是不会有的。 高转筒车最早出现在晚唐,水转翻车也是隋唐乃至宋以后才发明出来的东西。 当日没有分清状况,太想要找到同伴,一应告之,没找到穿越人物倒是给自己找了个意图相当模糊的盟友。 好在最初时,她开口的所问皇帝把李贤唬住了,他也言告了自己重生的事实。二人的目标暂时划为一致,但李贤行事从来都不向她说明。 若因一个形似后世的翻车就要去责问怀清,行为太过鲁莽。 许栀想好等会儿只问咸阳的贸易事,不问其他。 “还需多久?” “公主稍待。”话到此处,阿枝指了指远处的修建的一处屋子,屋子外壁已有冰凌。 日光照在晶莹的冰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阿枝,你觉不觉得。这雪树冰屋,有一些像是古霞口。” “公主放心,终南山上有重兵把守,不会出现您遇险之事。” 许栀笑了笑,她看着落满雪的松柏树,针叶如刺。 “古霞口的时候,看似迷雾,人心却质朴。如今才是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 许栀爬了一阵山,虽然不高,路也是被亲兵扫开过的,但也是大雪积山,路滑不易,她走得也是艰难。 若不是阿枝扶着几把,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公主,阿枝有一事不明。” “你说。”许栀已有些气喘吁吁。 “终南山多雪,您书信回执主母深夜秘密来宫中也可,为何您要亲自来山中一趟?” “你今日见到荆轲、李斯父子的时候当真觉得这是巧合?”许栀抬眼,“早闻终南山有秦密阁,我入山之事,早有李廷尉给我铺陈,不然这些亲卫我怎么带上来。” 许栀的语气不重,阿枝熟知嬴荷华多疑,对张良她尚且抱有戒心,何况是素未谋面的怀清。 这一面见得还如此弯弯绕绕。 阿枝紧张起来,就着冰寒的雪面,扑通跪了下来,“公主明鉴,主母绝非与人合谋引公主上山。主母诚心与公主相交。” 山间的空气很是湿润阴冷。 许栀本要去扶她,但忍住了。 “我要知道李贤当日在蜀地是怎么说动你们来咸阳?他给了你们什么屏障?”许栀藏了一半又作真诚的语调道:“或许你的话,可以决定李贤于我现今是盟是敌。” 阿枝不再有保留,将李贤作为咸阳专使,又用阿夭作中间人的事情一一细说。 “原来他在蜀中不止用桃夭墨家弟子的身份牵制荆轲。” 一来控住韩王和韩王手中的墨家子弟,二来,更使怀清来咸阳,从而运作了重回咸阳的事情。 他在韩国知晓被贬之前,就算好了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早在韩非的事情上,李贤就在暗中布局,去蜀地,不过是掩人耳目。 李贤善医,钻研药方,张良手中来救韩非的屏息,或许就是他配置而成。 “桃夭?”阿枝续言,“阿夭便是公主口中的桃夭?” 许栀看了一眼阿枝,要她继续说下去。 “阿夭姑娘善制工巧,弩机做得尤其好,我对她十分佩服。公主与之有渊源?” 许栀喊她起来,“有,但不便说。你们给她的东西,是我们与韩国的某个人一辈子也给不了的。” 阿枝看着嬴荷华,这个小公主朝她绽开了一个笑,她头一次从这个笑容里面看到了些微羡慕的意味。 许栀呵了一呵手,“快些上山吧,等过午还不回宫,王祖母该要着急问我了。” “公主自回宫后一连数日都相伴王太后左右,王太后不会怪罪您。此次郑夫人与您从邯郸回来之后,只怕后宫之中,您的王姐与王弟会借他们母妃之意来责问您。” “将闾还小,媛嫚王姐的确有些咄咄逼人。不过都不妨事,他们与我不在一个宫,平日见不到几面。我幼时都没有见过王姐,她不在咸阳?” “长公主自幼在栎阳。她的母亲是大王回咸阳的时候,华阳太后所安排,宾礼乃以王后作拟,但大王因嫪毐之事,对其母有隔阂。现今大王意属郑夫人为后,这对公主日后所行乃大有裨益,公主可要助力于此?” 难怪许栀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怎么关心,郑璃与嬴政离心的十年里,似乎是得到过统一的命令,鲜少有宫妃会造访郑璃的芷兰宫。 立后。历史上,嬴政有没有王后难说,从种种迹象来看,他称帝之后没有皇后,乃是历代史家公认。 现在许栀没有体会到应龙所言的因果,她自己也就罢了。 许栀已经把郑璃当成了母亲。郑璃是妃嫔都还好说,改一改不记名的妃嫔之命数,不会有什么影响。若她日后顺应着当了皇后,她会受到什么冲击,是许栀万万不能为之估量。 许栀还是保持着往好事发展的想法。如果嬴政立郑璃为后,又是结局之变的一大契机。 眼下,她不能外露任何端倪。 “若父王有意要立母妃为后,后宫之事,父王自会有考量。父王是父,更是君。立后之事,君心难测,莫要妄议。” “诺。” 说罢,许栀拍了拍阿枝衣裳上的雪,“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 “阿枝不敢。” 许栀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虽说是嬴荷华,但你也是阿枝啊。你我这一程主仆之外,还是同伴。” 阿枝一怔,她不以公主自称而用全名。阿枝看着她切换自如的笑容,颇善恩威并施,偏偏眼神如此真挚,让人愿意相信她话中的体己都是发自本心。 “是。”她回答。 走到半山腰上,雪抖落更多。 许栀眼看房子近了不少,吩咐亲卫等候在此。 她看了一路的冰面,她的亲卫大多数是没有来过终南山的,怎么走在前面开辟的路面如此光滑好走? “公主,为何不带亲卫?” “按理说越往上路该越不好走,可我们这路却很便宜。” 许栀见阿枝也反应了过来,她侧身过去,“那是因为我们前面有熟人。我且有办法让他自己现身。” “公主。李监察可能真会……”受伤的。 阿枝话没说完。 许栀举起别在身侧的弩机,直接对着前面的唯一一条路迹的方向射了出去。 她们方才的声音很小,但阿枝跪下的动作势必引起前面人的观察,她刚刚与阿枝说话又是近身。 所以格外寂静的山间,拔出铁剑出鞘的声音很是刺耳。 “明知我在前面给你开路,你竟然放箭!” 许栀走上前,捡起被他打落的铁箭,她没有拉闸用力发,李贤不可能不知道。 他压低声音说着满是怒意的话,视线一扫,不得不在后面的亲卫的注视下给她躬身行礼。 “李监察如今连臣都不称了?”她抬高了声音。 许栀把刚才的铁箭与弩机放回阿枝手里。阿枝很快走到了后面一段距离。 “……臣为父所谴,特问公主有无事由?” 李贤吃瘪的样子,怎么都赏心悦目。 她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真的是,不让你称臣的时候你倒是很顺其自然。现在一幅我胁迫你的眼神干什么?” 李贤把剑插回腰侧,“臣倒不如公主心狠手辣,总喜欢放冷箭。” “我不放箭,仍由监察听着这一路的事?”许栀漫不经心地问道:“说罢,你和你父亲为什么来终南山?” 李贤这才拿起来墨柒给他塞的一大把名贵的草药。 “臣若是说是来问高人寻药草的,你信吗?” 许栀轻轻掸去他肩上的落雪,轻声问他:“你看这里银装素裹,像不像古霞口?” 分明没有过很久,不过她提起那里,就像是一个很久远的事情。 他把她从冰河抱起来,他背她在雪地中躲避狼群。 李贤默了默,没有开口。 “我与你说过,只有你与我才是一路相携的盟友。你说的话我都信。” 李贤眼神一凝。 不等他说话,许栀的眼睛弯起一个弧度,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过。劳烦你下次编一个稍微好点的鬼话来骗我。”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成娇旧事 许栀见到怀清的时候,天地全白。 怀清眉眼间仍有往日的姿容。一身黧蓝色的裙装,飞线银丝织就一只白鹤印在下方,仰颈而望。 最先吸引许栀注意力的还是她腰间的一柄玄铁短刀,错金式样,鎏金熨柄,这样规制的短刀岂是平民商贾所有? 当日嬴政给了她此刃,要的是对张良出手。 她腰间此物,定然是出自秦王室,不然又为何故意要让自己看见? 许栀不免觉得李贤与张良所虑的确在理,不等她回咸阳安然渡过三月,角逐的势力已经开始渗透而来。 怀清看见阿枝,又看到许栀身后跟着的李贤,她便知今日一切谈话便要涉及到不少朝局中的事物,而咸阳背后之人特地赐予她腰间的匕首则是要她明白,她们的谈话不可能越过他的眼睛。 怀清闻名嬴荷华之名,还以为她骄奢得很。 她却见小公主服饰简单典雅,这一色绛红裙袍显得几分干练。 见过礼之后,怀清颔首拜道:“民妇怀清恭贺永安公主。” 许栀不曾知道怀清也是个伶俐之人,想来行商之人,脑子大抵也是相当灵活。她觉得李贤一路还不算坏事。 “何来恭贺之说?” 怀清笑道:“大秦鲜少越级赐封。公主暂未及笄,因祸得福,为何不算恭贺?” 她的声音柔和却微微能感受到一点锋利。 许栀已将李贤带在身后,便没有打太极的意义,直言道:“我不辞辛苦与你相见,还请你共拟相商。” “耳闻公主之名,此见公主才知那些皆是虚浮,公主笃行实言乃行中最喜,我自与您坦诚。” 许栀踏进屋中的那一刻便知道她之前走错路是有人故意为之。 屋中虽窄,但好在早有炭火细烤,舒适温暖。 许栀在上平屋之前与李贤说定要暂时保持友好。 ——“怀清既欲另择良木而栖,你也想用她,当要与我疏离才是。” “若因用新人而弃掉往日之臣,她未必不会对我抱有戒心。” ——李贤笑笑,“如此,公主不算喜新厌旧。” 许栀注视他的眼睛,“再怎么说,韩赵之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疏离了才不好。” ——“公主惯会使用欲擒故纵的手段,想来对任何人倒是好使。” 许栀用着他的语气道:“任何人都可以被我所用,这不是你在梅园与我说的?” ——“公主果真记性好。”李贤听她不假思索地复述出他的话,纵是拿来反驳他的,但没由来心里好受了一点。 眼下 李贤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也接了他递过来的热水。 刚坐下不久,许栀侧头道:“阿枝,天寒,我还是觉得冷了些,你去告诉亲卫去砍些柴来,把外头也生些火。” “公主对亲卫都如此亲厚,想必对旁人更是如此。” 许栀洞察人心的能力在古代被放大不少,或许他们曾都是书上的名字,故而格外敏感了。 许栀笑道:“我在邯郸所行银钱多出于你,你既然辗转与我见面,大礼已备。何故言说自己是旁人?” 怀清只觉她好言谈,没想到这么会说话,所言所行又没有王室的架子。 怀清知道自己并不能给予嬴荷华在朝上的助力,她断不会因为自己而与李贤生疏,这般不避讳地邀他与自己共话,倒是更显她之真诚。 接下来的话,是怀清有意提及。 “丹砂之业利民之法,是托公主。公主欲布成,只待假以时日。只是逢凯旋之宴饮,又遇上除夕,栎阳的长公主嬴媛嫚将返回咸阳。与长公子不同,长公主与您非一母所生,恐是您的威胁。” “王姐会不会是我的威胁,还要等几日后到了咸阳才知道。”许栀搁下杯子,“倒是你,这样说不减为王姐求情之嫌。” 怀清只道她聪明,没想到这么聪明,她曲折之言,被她全数猜出。 她把短刀从腰侧取下,不动声色饮了口茶。 怀清看了一眼李贤。 李贤朝许栀颔首,“公主有话,臣当退避。”然后压剑起身。 原本许栀是想叫住他,但转念一想,又放下了这念头,朝他点头示意,“辛苦。” “臣之本职。” 看着他的背影,许栀不免想李贤要是能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 门再次关合。 许栀想着今日碰到的荆轲,又想着上山的李斯。她从案上拿起此刃,“此刃乃是王室之有,你是带着我父王之命令呢,还是昌平君?” “都不是。”怀清的神色陷入了一个回忆,“媛嫚之母与我有旧谊,她并非大王之女,而是长安君之女。” 长安君嬴成蟜……嬴政之弟。秦王政八年,成蟜在秦攻赵战事中倒戈反叛,自杀于屯留。 “这位王叔,我有所耳闻。只是他于十年前自刎于屯留。”许栀饮了口水,把研究的假想所阐述,“王叔之叛来得离奇。当时情况他已余残兵,回师讨伐已是秦王的父王,无异于送死。” “不假。长安君反叛之事确有内幕。”怀清凝目。 就《东周列国志》,许栀更明白嬴政为什么要杀他,说他不是嬴异人之子,而是吕不韦之子,这种言论就是出自此。 “但事实又是,王叔口传谣言讥讽我父,如此,死有何辜?” “公主从何处听来此事?” “我常询问老师。” “张良对列国之事有了解,或许并不深。公主可知此言,殿下从未相信。” “有何证据?” 怀清把短刃拔出,搁在案上,冷光在寒气中像是被冻住了,隔着火光,隐隐约约有些暗纹。 “公主请看锋上之铭文。” 许栀拿起刀柄,银白色的刃上,可看出已有些年头。 秦篆刻道:【无妄灾祸自我始,成娇愧于王兄,愧对大秦列祖列宗,唯以血为祭】 只听怀清续言:“当日乃赵人行反间计策动殿下身侧之人,隐瞒了战事中赵军的虚实,令殿下冒进出军,最后进退两难,逼得殿下不得不自杀。” “朝上有吕相邦与华阳太后。吕相邦不至于自己给自己找灭族的麻烦。依据你的意思,谣言之传,该是华阳太后所至。” 怀清续言,“或许如公主所言。” 许栀将刀入鞘,她还不明白怀清为何与她说这些。 她佯装怒意道:“你当下此言这不是把长安君之死故意扣在我的背后?华阳太后是我曾祖母,我母妃是楚国公主,你要我为这事情,背弃楚系为长安君翻案吗?!” 怀清不料嬴荷华此态度。她分明调查好了昌平军如今正为难他与他的母妃,按理说她对楚系没有这么多的感情。 “永安公主……” 许栀的语调冷了几分,“你只需直言告诉我,除去商定丹砂之利,你来见我究竟所谓何事?你若不将实情说来,我回咸阳并将之言告昌平君。” 怀清此来也是有事所托,纵然她知晓昌平君与云和华多有嫌隙,此言无非是要勒令自己原告实情。如此,嬴荷华并非是纯白仁慈,倒也不是手段残忍之辈,便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公主年纪虽小,但足智多谋,您也多有宠爱。长公主在雍城,不解朝中宫内。宫帷之中,人心难辨,还请公主原谅她心之所结,对之提点一二。” 怀清阖手以拜,“往后公主有所托,当以全力协之。” “如此看你与长公主倒不是寻常关系了。这才是你自愿来到咸阳居住这么久的原因吧。” “无非受人之托,忠于其事。今日我告公主成娇事,日后公主行事间可知真假,也必将有所得。长公主之事还求公主成全。” 许栀看着她,“还请你勿忘今日之言,她,毕竟在咸阳宫中,众人眼中还是父王长女。” 知她威胁,但她的同意更加重要。怀清不求嬴荷华能对嬴媛嫚有所庇护,但求能媛嫚莫要惹怒于她。 “有劳公主。” 许栀想,嬴政或许早就知晓嬴媛嫚是嬴成蟜的女儿。 或许嬴政知道实情,他顾念王弟血脉,留她性命,为了保护她而送她去雍城。 或许有他不知道所谓的实情,因为嬴成蟜背叛了他,每每看见这个侄女,他念及旧事于心难忍,便把她送往了雍城,最好不见。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许栀的手上已多了一份卷轴。 而李贤已不在门外。 “公主,李监察说他父亲给了时辰,要按时回去,不加打扰,愿公主回宫小心行事。” “也好。” 许栀也省了心思去跟李贤解释怀清让他回避时说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阿姊 李贤回到李斯与墨柒所在的梓桐林,意外看到了韩非。 韩非依旧清瘦,眉宇间少了些往日不展的愁绪。 墨柒肉眼可见地对韩非颇为殷勤,这比对他父亲恭维客气得多。 “原本小公主也来了这山上,”墨柒看了看李贤,摇头晃脑,“年轻,就是沉不住气。” “墨兄何意?”李斯道。 墨柒瞥了眼李贤,又转头看着李斯,“我说我能掐会算,你这小儿子与小公主有宿缘,你信不信?” 李斯笑笑,“我小儿子现在不是阿贤。” “是李左车?”墨柒道。 李斯嗯了一声,手中杯尽。 “你要是不愿意,谁能来逼你收养个孩子?” “阿贤虽没有出面,但此事张良与我言明过利害,永安又带着大王的命令,我无法推脱。” “不愧是你儿子,面都不出,好事都给你捞着了。” “怎么说?”李斯不明白,“李牧的孙子养在我府上,往后恐有人会借此打压,给我生事。” 墨柒不接话,意味深长地道:“李左车你好生养着吧,不是坏事。” “……多日不见……去趟邯郸,白得了个儿子……还不好?” 李斯听韩非的声音不淡,可能是与墨柒待久了,捡了些语句调侃他。 李斯面上不笑,但掩饰不住他眼中的宽怀,话也还似从前,不过语气不再凌冽,也不与他师兄针锋相对。 “你要是平白无故被自己儿子找了个儿子回来,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韩非并不与李斯争辩。 韩非听到李斯的语气,他想到的从前,是很遥远的从前,远在兰陵的学堂,远在荀子座下。 李贤看到韩非,他身上虽然不再佩玉,纵然绾发用着普通的木簪,也不减韩国公子的清贵。 韩非身上加着白绒大氅,手合在袖中,他看到李贤盯着他看时,并不怪他无礼,只对李斯说‘无妨’。 李贤不知自己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很厌恶韩非带来的和睦。 直到他想起了上一世,这一世,他在雪地中看到同样来自韩国的那个人的时候,也有种同样的愤恨。 这种相似的气质也曾出现在他的学生身上。 心胸分明中暗藏无数玄机,上天却给了他们温润如玉的容色。 接着韩非说: “有劳贤侄之良药,请受我一拜。” 李贤这才明白,墨柒这时候让他上山相见,不是要言告他所知的一切,而是一记警告。 —— 几日后 嬴媛嫚回到咸阳,是在设宴期间。 正值一个雪风少的蓝天晴空,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嬴媛嫚已逾及笄之年。 这个仪态曼妙的女子与她的名字一样,生得精致,清秀美丽,是个标准的美人。 按照长幼之序,许栀来到她的席前,她送上一风蜀锦画屏。 不等她开口,已有先声。 “一面蜀锦屏风已然是不易,还有这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永安公主果然出手阔绰。” “永安公主往日都喜爱穿红戴绿,今日为何如此素雅?” 许栀特意穿得很低调,衣裙上不带兽瑞图案,点点桃花为绒毛所制,只有花蕊用金线勾勒。 说话的是嬴政身后的一位美人,阿枝给她通识过一遍,是来自燕国的公主。 许栀现在因为燕丹荆轲的事情,不想与她父王的妃子争什么口舌。 只听她又道:“永安公主之行倒显轻慢长公主。” 嬴政 “屏风贵重安是轻慢?恰逢风和日丽,我见了王姐,喜欢还来不及。” 嬴媛嫚从方才进殿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依嬴荷华,她根本不需要对这个透明人般的姐姐有任何的关注,嬴政的宠爱已是她所有。 她的示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荷华原想亲手为王姐绣一个荷包,可惜绣工不善,看了惨不忍睹。” 宴席上嬴政对嬴媛嫚的态度一直很平和。虽然不及关怀备至地问询,但看不到他有什么不快的颜色。 宴席后 许栀正欲去找嬴媛嫚,却不料被侍女给叫住了。 “永安公主留步。” 许栀退去了侍人,夹道走廊上,青铜的灯器铭兽伫立在两侧,听到水漏的滴答声,她看到嬴媛嫚看她的眼神中多有几分怨恨之意,连她的美丽都多匀上一丝苦涩。 “王妹在咸阳备受父王宠爱,何必借我与美人言辞生厉,将我置于冰炭之上。” “荷华真心认为王姐回宫是好事。” “你已有封号,自幼便在咸阳王宫,当然不会觉得今日对我有多重要。” “若有可能,我倒是想效仿王姐去往栎阳。” “何言于此?王妹在父王身边养尊处优,不知栎阳路远。” 阿枝欲言辩驳。 许栀止住她,轻轻笑了笑。“王姐在外清苦但也寻得安全之所,未曾知晓咸阳危机。” “都说你在咸阳被劫去韩国,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许栀这才体会到怀清为何要提前来说,与嬴媛嫚说话也不必与李斯他们说话简单。只是她可能在意的更多是自身所得宠爱,不在权位。 她走到嬴媛嫚的身后,绕了一圈,看出她虽然在外,但也是娇生惯养。 “王姐生得美貌,肤如凝脂。” 许栀停顿一刻,将接下来的话用了更直白的言语描述。 “王姐在栎阳体会过被一支铁翎穿透肩上肌肤的感觉吗?你知道在冰水之中浸泡几个时辰又恐惧被雪狼吃掉的害怕吗?冬日苦寒,我避于林深雪海,伤口无法结痂只能咬牙坚持。” 嬴媛嫚闻言时已有些微的颤抖。 许栀抬首,已然换了神色,“我居咸阳屡遭刺杀,几次险些丧命。我欲要前往雍城避难,路上又摔下了悬崖。若是王姐口中一句因祸得福就能相平,换做王姐,你可愿意?” 见嬴媛嫚面露难色,眼神还有偏移,“我怎知你所言真假?” “王姐若不信,荷华可证明给你看。” 许栀就等着她这句话,这走廊着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一路小跑,进去了一处空闲的殿宇,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 许栀才道:“阿枝看着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公主?” “女孩子之间总有女孩子的办法。” “可张少傅还在芷兰宫等您回去上课。” “两句话的事情。”许栀想了想,“你让老师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去。” “公主,”阿枝欲言又止。 “怎么了?快说吧。” “您忘了,前日李监察来书说要公主见一个人,这会儿怕也在芷兰宫。” “李贤专门挑今天见我,分明是要问长公主之事我是否知情。” 殿中玄色梁宇,一架屏风之后 “你要如何证明?” 许栀比媛嫚矮了半个头,她站在她面前,当她的面拉开领口,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知于她。 铁器所伤的疤痕虽浅了不少,在肩上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扎眼。 嬴媛嫚惊了一下,她在栎阳有母妃在侧,一直以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摘支花都怕划伤手,更不说这种伤痕印在身上。 许栀笑笑,“所以,王姐焉知远在是非之外,这不是父王对你的保护?” “那我如今回来,岂不是很危险?”嬴媛嫚忽然有些后悔,不免后退一步。 “谁在这个时候让王姐回宫,就是谁让你以身犯险。” 嬴媛嫚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嬴荷华的眼睛,却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王姐初来咸阳,不知国朝错综复杂,又有几分笃定那人是真心为王姐着想?” “你为何在第一日告诉我这些?” 许栀看了她,系好衣服后,走近一步,“我知道王姐还不算十分相信荷华的好意。所以只要王姐不要合着旁人,咸阳宫留居之日,你我相安无事为上。” 许栀露出一个很柔和的微笑,“至于为什么我和你说这些,怎么说你是荷华的阿姊,料想阿姊不会告诉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我今日之所言。” 在许栀将要跨出殿门的时候,嬴媛嫚叫住了她。 “让我回咸阳的人,是昌平君。” “他为什么要你去死?按亲属之论,他不是你的舅爷吗?” 楚国果然早就开始布局,一直都暗流涌动,也难怪灭楚之战耗时最长,废兵最多。 郑璃如今面上还是楚国公主,如果这个名头不被摘去,往后势必受到冲击。 好在现在眼下还是燕国,要阻止昌平君反叛,先从咸阳入手,缓缓图之。 许栀看着嬴媛嫚道:“因为我赐号永安,这封号是昌平君不满之处,他不会要我和我母妃脱离于他的掌控。”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别枝惊鹊 196章 “既然这样,连你都没办法。我不日便与父王说,还是返回栎阳罢了。”嬴媛嫚已无方才质问嬴荷华的气势,她之言颇为柔弱,有些禁不住事。 “既然来了咸阳,又怎是轻易能言离开?王姐当要看清眼下的路,忘记不能再改变的,走好往后能走的。” 许栀深吸一气,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 “王姐既然已经居住在咸阳王宫,有的事情无法回避。我知你心系你母妃,也想将她也接回咸阳,现下诸国混战,咸阳不是王姐想象中那般安全,但突然回去只会打草惊蛇。王姐若欲参与,接下来之事,我们可互相协助。若不参与,还请王姐全当今日与我没有任何言语。” “小妹果然早慧。”嬴媛嫚续言,攥紧了袖边,“如此,我便以小妹所说之事一试吧。” 许栀附耳过去。 嬴媛嫚点了点头。“那我今日便先去芙月殿拜会这位胡良人吧。” 她望着嬴荷华的身影,历历在目还是她肩上的那处伤,她这个小妹倒是不在意。 至于嬴媛嫚为何耿耿于怀。 秦晋之好,秦楚姻亲甚重。王室公主身上有了伤,婚嫁成了问题,也不知道她这妹妹教旁人知道没有,好在不是在显眼的位置。 回宫那条路上的雪水已化开,梅枝覆雪,朵朵殷红,亭子是旧亭,只不过与离开雍城前的人事有所不同。 阿枝近身,“公主后面有侍人跟着。” 许栀会意,装作不在意地道:“母妃在章台宫几时回来?” “夫人走时没有说,不过近日魏燕两国派了使臣前来,夫人随侍左右,最早可能也要等晚上了吧。” “与其说是约定好出使来恳求秦国和睦,不如说是魏燕恐惧赵国灭亡,前来一探父王之意。” “公主之意?” “韩仓郭开乃是奸佞,在灵鹫山于我有仇又伤秦臣,我对赵之恨意不亚于我父王。” “公主,那人走了。” “容他回去告诉他们的使臣,这是父王为少时之恨而灭赵,使他们掉以轻心。让芷兰宫的守卫都不必拦着了。”许栀想了想,媛嫚可能胆小,又嘱咐道:“你去中郎将那里择几个信得过的去保护王姐。” “诺。” 阿枝武功不差,刚说完话,身后就停了个黑压压的阴影,她回头一顿,“李……” 李贤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嬴荷华走在前面,一入梅园,她就走得很快,不及叫住她。 风清气朗,在冬日难得见到这样的蓝天白云。叽叽喳喳的鸟雀也在低矮的梅林见跳动,时不时还要抖些雪下来。 红梅重重掩映之下,张良平静地站在这片雪地中,他身穿黑色官服,腰系菱纹革带,坠着文官钩戈,再往上看,官帽旁别着一支簪笔。 他身处于这巍峨秦殿之前,她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不知身后的一双眼睛与张良的眼睛已经相撞。 许栀只能看到张良在微笑,由于离得远,不知他的视线落在何处,她也不知李贤的目光已毫不掩饰锋利。 她与身后之人同向而行,但无法制止要靠近眼前人的步伐。 许栀也不知道,张良为什么只是等着她走过去,要是说露天授课,也不至于挪也不挪,端着老师的架子,人都不动一下。 她拨开枝条,飞扬起的雪沫溅了张良一身。 许栀这梅园根本没有别人,很早之前她就不在张良面前有什么伪装。 她见他一个劲儿地拍自己袖袍上的雪。 “这身衣服,如今你是真心穿在身上的吗?” “良已如公主所愿。公主还要问什么呢?”张良说话时,视线其实在李贤,但许栀不及他高,说话时没抬头,根本没注意这些。 李贤等着许栀的话。 许栀听张良的语气永远都是这样平淡,一点东西都不曾加之。 这里只有秦砖,没有汉瓦。 许栀笑道:“不管怎么说,先生心甘情愿穿秦袍,会给我一种心安的感觉。”她看到腊月梅花,想到邯郸城的月季,折下垂到身侧的一枝红梅,递到张良的面前,“我曾说过,我损毁先生钟爱的月季,回到咸阳我会补偿你。” 她的眼睛很亮,脸上柔显笑意,与她妄语的时候一样。 他如今入了秦国朝局,李家在朝中深得嬴政信任。李斯,李由,李贤都是朝中举重若轻的人物。 李贤的敌意在韩国的时候就很明显,在邯郸时更为清楚。 但她呢? “凌寒独自开,譬如先生。我赠先生一梅,聊表我心。” 张良的手在身侧动了又动,但迟迟不曾抬起来。 不等他犹豫,许栀把梅花塞到了他手中,她笑着望着他,眼神中始终带着一丝仰慕的神色,言辞依旧是不客气的娇蛮。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梅花,我喜欢就是了。既已经折下送给先生,先生不收也得收了。” 张良忽略她背后的那道凌厉的目光,“梅花坚毅明艳,冬日不败,良怎会不喜欢。”她见张良顺力握在了手里,他没当面给她扔地上,许栀已经相当高兴。 张良这种骨子里都自带高洁,他对梅花当然怜惜,倒是比起喜欢月季花要正常许多。 张良移开看她的眼神,他看了眼竹箱子,上面有薄薄一层雪。 许栀很乖觉地过去抱起来,接触到书卷的时候,她又把称呼换回了尊称。 “殿外冷墨都能冻上,我前几日去爬了终南山一直还很腰酸背痛,写字写不利索,省得老师心烦,老师就容我进殿好不好?” 没听到张良跟过来的声音,许栀还以为他是有所顾及。毕竟在邯郸的时候,她对他动手动脚的频率颇高。 许栀轻咳一声,“回咸阳了,我又不敢再对老师怎么样的,不小心会被言官参死。” “永安公主。” 许栀刚言毕,被一声“永安公主”给吓得不轻! ‘言官’的脸在对着张良的时候还是保持着正常,嘴角还有官场式的微笑,左边的余光扫到她的时候,锐光就像刀子一样。 许栀没走两步,都没感觉到哪里不对,但自己就是往左偏了一下。 “唉。”她轻呼一声,手中的箱子也要飞了,许栀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弱,站还是站得稳。 李贤拎住她的胳膊,眼眸中的暗色如深渊。 “公主当心。”他言语倒还温和。 正当张良要去提地上的书箱。 李贤一弯腰,没到他手上超过三秒,这个木箱子瞬间就垮了,很离谱地碎成了几块。 “真对不住,张少傅啊,恐是天寒木板受潮,失了韧性,有劳你自己修一修。” 许栀感觉到自己的袖子后面被人给提着,不等她反应,便被不动声色地扯到了他身前的位置。 许栀没好气地看了李贤一眼,“绿茶。” “?” 李贤听到了她小声而破急的两个字,但没听懂。 侍女进来奉茶水,许栀吩咐道:“为老师奉上往日的热茶便好,用黑陶作器。” 她瞪了李贤一眼,“李监察不曾来过本公主这里寒暄,给他上一盏蜀中蒙顶山绿茶。” 第一百九十七章 愈演愈烈 许栀让殿中的侍女退下。 “此处不同于邯郸,我与你们同时商议并不方便,咸阳诸事纷杂,我长话短说。” 她与张良每天都能见到,这话是说给李贤听。 “如今王姐回咸阳,背后之人乃是昌平君。” 李贤并不意外,直身颔首,“昌平君对公主早有防备。臣今日来,是要带一个人给公主。” “是何人?” “阿月,曾经公主身边的侍女。” 闻言,张良不由得搁下了手中的茶。 许栀立身,当日阿月在古霞口的道上,阿月有意要把她扶上马车拖住她,是存了要她死的心。 如果要细算,阿月应该是第一个背叛她的人。她让阿月去梅园盯着张良传讯,现在回想起来,是自己给了他们串通一气的机会。 想到那天悬崖之上的情景,许栀的面颊上好像还残余着殷红血珠的滴答。 张良为何那日要救她,这个问题许栀迟迟没有问过,也害怕去问。 当下要再见到阿月,不知为何,她竟有几分心绪不静。 “监察在何处找到她的?” “当日公主落崖之后,章邯与臣追查暴鸢族人的残部,章邯的部下在山坳发现了她。臣想往后有用,一路让人将其送回了咸阳看管。如今听公主谈及长公主,涉及到昌平君。”李贤说到此处,注视张良,“前后之事由可谓连成一线。” 张良体会到这个眼神中的锋芒,他原本对预谋射杀她的行径就有些不忍,他直身,“灵鹫雪山,臣……” 许栀立即止住张良要说出口的话,“若非先生为我挡箭,我已死于他人手中。过往是过往,善恶因导,不同于今日。” 她看向李贤,“监察既早有准备,就请将她带来,把此事从头说来。” 李贤作礼,“诺。” 许栀见他是这个反应,看来李贤早有准备借她的手来扫清障碍。 现在李贤不顾她对他有猜忌,就敢带阿月来见她。这是一个信号。李斯等朝臣欲要与王室联手打击楚系的信号。怪不得,李斯在她去雍城前,也叮嘱她要多与王叔子婴交好。 哗啦一声,只听到铁锁的声音,女子被两个宫人从下殿提到前面。 宽阔的殿中熏香燃着炭火。 阿月衣裳整洁,看来李贤没把她弄去廷尉。 她模样憔悴,但圆润的眼睛里生出的恨意让许栀有些猝不及防。 从来就没有乖巧的小姑娘,阿月从一开始就是来诓骗她,想要杀了她的。 阿月看到一身黑袍的张良,眉心紧蹙。 “叛臣!若不是你,这秦女早死了!”阿月怒吼着,挣扎着要去拿手边的东西去砸张良。 两个侍女好不容易挟住了她,其中一个赶快道:“公主殿下,婢这就塞住她的嘴!” 许栀笑笑,“要说叛徒,你不算吗?” 阿月口中被塞了东西,支吾不出声音。 许栀离席,走到离她不远处,“我待你不差,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公主,”李贤业已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些时间中监察抓住她的同伙,定然询问了个大概。今日我想亲自要她跟我讲。” 松了布后,阿月红着眼睛,“天下有多少人都死在那暴君手中,我恨不能饮血啖肉,还要问为什么?!” 许栀不怒反笑,“所以你打算以暴制暴,用我对你的信任来杀我?这样的手法是你一人规划所得就能成的?” “你休想知道其他义士的身份!呵呵,我只是开始!暴君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宁!” 许栀听她言辞激昂,心中明白大概。李贤带她来,果然是跟燕丹计划刺秦的事情有关。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从前只觉你乖巧心细,不知你性子辛辣如此。在我身边忍我这么久,也辛苦你了。” 阿月扭头,“嬴荷华,你休要一幅上位者怜悯之态来俯视我!” 许栀站起来,“你与我年纪相仿,若是太平盛世,何须这般对面。不知他们许了你怎样的愿景,描摹之态必然是政通人和。而教你用不择手段的办法杀了我,你觉得这样的人让他来主宰天下就能好了么?” “老师所教天下,师兄仗剑多年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以为自己就很懂了吗?嬴荷华,你是秦王的女儿,你根本不配鄙夷他人手段!” 师兄仗剑。她又喊张良叛臣。 称他人为臣。这个称呼,不是一般人。 这个女子若能被李贤扣着这么久都不杀,恐怕不是韩赵的人。 许栀见张良神色无差,有了几分放松。她这下笃定自己要做出的反应不是让张良看的,真正想要弄清楚自己态度的人是李家人。 许栀眼神一暗,“你学墨家那一套行事作风也太偏差了,你何止要杀我一个?你该把全天下所有的贵族都杀了。” 阿月肉眼可见地眼神微动。 刹那,许栀又想起来嬴媛嫚席上出言的燕国妃嫔。赵国亡后,刺秦的事件就不远了,燕国动向频频,早有苗头。 许栀猜测的事情被笃定了几分。 “要杀的人里面也包括你啊,燕国公主!” “你!”阿月骤然获惊,年纪也不大,被她三言两语猜出身份,心里一沉。 “你诈我!” 许栀不等她说再多的话,咳嗽一声,“来人。” 芷兰宫外的亲卫闻声进来,许栀不自觉地疑心病重,亲卫虽是她出行贴身侍从,但其中未免不会有昌平君的眼线。且不出时日,这事情也会四散开。 许栀侧身道:“监察带来此人,可是任我处置?” “自然。”李贤道。 许栀对亲卫道:“此女之罪事关重大。当日设计杀我之人,父王苦寻未果,多亏李监察带来垂问。少傅做过什么我和父王清楚得很。今日此女还意图攀扯少傅,其心险恶,但她身份贵重,涉及燕国,恐要父王亲问。你们将之带于廷尉处,收押看问。廷尉自会禀明父王。” “诺。” 亲卫走后。 殿内重回平静。 “先生如何看今日之事?” 张良思道:“秦国朝中楚系,客卿臣僚,宗室势力纠缠。自郑国水渠之事,宗室办事不力又力求赐死郑国。大王对宗室之信任减弱,如今才有犄角之势。” “先生所言不错。楚系自华阳太后薨逝后,朝中多以昌平君马首是瞻。而客卿出身的朝臣则与之平分秋色。一个有拥立之功,一个有社稷之谋。” 李贤听她言语中有意在提醒他,他也不作解释,重新坐回案,气定神闲地饮茶,“臣便是要公主知晓燕国行事为先,楚国还漫长。想要翦除昌平君,公主莫要操之过急。” 李贤续言,“张良先生不上早朝,恐不知晓如今大王有意立郑夫人为后,如此,还需请公主暂且先忍耐时日,立后之事过,再行昌平君之事为妥。” 许栀的担忧还是来了,利来利往之间,有很多事情是她掌控不了的。“监察看来是同意立母妃为后?” 李贤望向许栀,笑道:“臣不过是顺从大王之意。” 由于张良一直在旁边,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显。“你,分明知道往事有所不同。” 李贤不打算避开张良说此事,“公主一惯是主张图新,何故此事却退却不敢?” 此言令许栀微微怔住,在她看来,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还有李斯。 许栀笑道:“若是监察想要我成为王后的公主,我又何必拂去监察的好意。” 此时,阿枝着急地进了殿内来,神色凝重地附耳过去。“长公主已哭了。眼下大王还在章台宫,太后又病着。” “什么?”许栀腾地站了起来。“选几个亲卫而已,他们何必要让人难堪?” “老师。李监察。我王姐那儿出了点事情,此事因我而起,我过去处理一下。时日不早,廷尉那边审议燕月之事还要监察费心。” “今日功课我晚上补好。老师放心。” 她说完,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别宫。 —— 李贤一直在思考许栀那番话的意思。她似乎并不很乐意郑璃成为王后。 许栀对她母妃的事情如此谨慎的,但她当日执意把张良弄回咸阳是冒进的行为。难道张良值得她去冒这么大的险?比她母妃立后的事情还要重要,还要值得她一搏? 一个争权夺利久了的人,下意识会觉得什么东西最好? 莫过于崇高的地位与滔天的权势。 王后既立,扶苏的位置坚不可摧,她自然平步青云。 张良带着让人憎恶的云淡风轻的语气,于他错肩的时候对他说:“监察应该考虑你给公主的东西,她是否需要。” 李贤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格,他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张良的提醒,让他觉得这显然是挑衅,“先生说得不错。但不管我做什么,总是比先生得当许多。” “郑夫人到邯郸的误以为,要我在夫人面前作保证,都是从阿枝口中说出,她出于蜀地,你曾在蜀中任职。不管是我成为公主的少傅,还是当日郑夫人的误会,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李贤侧身,晦暗的眼睛里添上笑意。 “张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便知晓师生之间,有悖伦常。你如果一早就明晰了自己的意思,何故什么都不做,甘心等着我给你设局?” 张良心中情绪起伏,但面色相当正常,语气也一如往常。“监察觉得我一旦去做了,还会留你给我设局的机会吗?” 张良说话没有起伏,但着实刺人,简直能直接扎进李贤的心里去。 李贤想着许栀与他实实在在地说过:她喜欢张良又如何。 他在宽袖中的手捏得紧。 “你顾虑多,太重周全便不能周全。你不能周全的事情,我可以全。” 张良不平不淡道:“如果监察的所作所为伤害了公主,良不会如从前那般任由监察行事。” “你和她是师生。”李贤自重生之后,他的言辞之中鲜少这样没有把握。 “少傅。这不过是监察加给我的身份。我不想要了的时候,可以想办法不要。” 张良完全有本事做到这一点。 梅园白雪红梅,一枝一枝,点缀于此。 风雪不再,世俗羁绊,连人心都清明了几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彗星撞入 咸阳甘泉宫 暗红色的桌案上放着一碗褐色的药,妇人躺在榻上,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已经飘到了身前。 “太后,医属重新择定了的药方。由柴胡、当归、白芍、炒白术、茯苓、炙甘草、薄荷七味药组成,可补您气血,用以抒怀。药快冷了,您要不还是喝一口吧?” 赵姬并不说多的话,她望着窗口的光亮。 大王从邯郸回到咸阳已过去多日,可他没有亲自来看过她。 褐红色的宫殿里已经有了一些声音,这光晕是从外传来的还是从自己竹台上传来。 宫人将雕花木盒放在了红檀案,打开那为首的盒子,里面满满一盒都是虫草。 太后的贴身宫女道:“前日永安公主从终南山游玩回来,带着人去找名贵草药,有一根野山参足足二指粗呢。公主一直惦念着太后。” “荷华。她辗转韩赵,受了很多苦。如今嬴媛嫚回来,荷华性格要强心。大王前朝事忙,后宫的事情别让他操心。若宫中有妃嫔要去芷兰宫,一并如从前一样回绝。” “诺。”侍女道:“只是,公主殿中常有朝臣出入议论朝政,太后这是否要去提点一二……” 赵姬撑起身,咳嗽了两声,语气很淡,“芷兰宫独立于外,也不会惊动后宫。既然大王没说什么,便是放心她。只要荷华懂得分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什么关系。” “太后,胡姬来请安。” “您方才正在午睡,胡姬不便打扰,在殿外等候多时,如今雪霜沉重,太后宁可要见见她?” 胡万,倒是一副好颜色,生的是杏眼桃腮,凝脂若玉。 “数月前郑夫人进宫,胡姬侍奉大王左右。大王后宫之中多列国的公主,胡姬不过是昌平君所献美人,她得大王垂爱,想必还是有些手段。” “跟她说,既然不便,不必日日都来。” “诺。” 芙月殿 帐纱垂幔,湖色榻上,卧一美人兮。 “原本郑夫人与大王离心多年。胡夫人见到郑夫人从邯郸回来后,大王对他关怀备至,芷兰宫更是不同于诸宫。如又有扶苏与荷华两个孩子,扶苏公子乃是大王长公子,荷华公主更是深得大王宠爱,年纪小已历韩赵两国灭国之事,还未及笄便赐号永安。如今还得昌平君之相助,楚国又是其倚仗,恐怕要不久便要封为王后。” “若是姐姐当了王后,我才觉得安心。” “可良人。郑夫人当年她搬去芷兰宫,分明说过她与大王无所争。” “你不要再说了。” 胡万看着窗外飘散的雪花。 郑璃,才是她还愿意在咸阳宫这般熬下去的原因。 她因一支舞被嬴政封为良人。 这支舞来自何处,只有她与郑璃知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件事了。 偌大的屋子里,深黑色中,地上铺着一块很薄的羊毛毯子,只能够依稀看见那毯子的绒毛是白黄色相杂。 那是胡万第一次遇到郑璃。 【谁在哭?】 ——我。我是胡万。我好害怕。我跳不好舞,昌平君会杀了我。 【胡万,你要跳什么舞?】 胡万仔细想了想,粗糙地跳了一遍。 ——大概,是这样的。 【此舞我好像学过。】 ——真的?!您……女公子您可不可以教教我? 胡万看她装束身份不凡,出入府上自如,又一身楚国打扮,她以为这位美人是昌平君府亲眷。 【可以。但你先看看,是否是你所需?】 光怪陆离的琉璃之色,美人如斯,裙裾随舞而起,纤腰削肩,螓首蛾眉。 胡万一时痴了。 美人对她笑了笑。 【阿万,别放弃。不放弃,一切都有机会。】 ——我学不到女郎舞中精髓。 【那我每日来殿中悄悄与你跳一遍可好?只要你别哭。】 后来,她知道昌平君为嬴政迎回来了一个楚国公主,却没想到那个公主就是当日教她舞蹈的郑璃。 “昌平君把我送给大王,丝毫不顾我之所想。苦心培养,循循善诱。我,不过是他仕途之上的一块垫脚石。” “我只求能在后宫安心度日,一生平安便好。” 胡万说着,抚上自己的小腹。 “如果姐姐不喜,这孩子,断可以不要。” 过去的流光幻化成蝴蝶碎片,胡万早早就知道嬴政在看着她跳舞的时候,眼神总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她,不止是嬴政的白月光,玉琼瑶,天上京。 郑璃,也是她的手中花,夜里灯,梦中人。 —— 许栀大抵是觉得上天注定要给她忙碌。 她从邯郸回来,清闲日子不会超过一个月。 她看着她父王和母妃,笑呵呵地围着一个唤作胡万的妃嫔。 郑璃比嬴政还高兴地抚上胡万的小腹。 随后,嬴政还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 “胡亥。” 突然间,仿佛电闪雷鸣。 许栀觉得五雷轰顶,浑身僵硬,呼吸也凝滞了。 接着,嬴媛嫚朝自己微笑了一下,是在感谢她刚才解围,只是好在有蒙恬去处理这件事。 嬴媛嫚的眼睛温柔如水,但慢慢渗出不甘与泪水。 就像是刚才一样。“王妹。” ——救命!! 嬴媛嫚的声音忽然具象化了。 但下一秒,许栀看到胡万的这个孩子成长成人,胡亥是如何把她还有嬴媛嫚,把她们全部缚杀,毒死,然后一个一个地肢解,集中弃于骊山坑中,潦草地盖上黄土。 许栀猛然想起,她见过骊山陪葬坑发掘工作报告。 咸阳坑中出土的嬴政女儿的‘阳滋’章纽,她曾在研究室见过。 太久没这种感受。深渊一样的黑夜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她死死地盯着高台上原本其乐融融的画面,眼神变得残忍。 许栀在这一刻,突发奇想要弄些后宫手段,她不介意变得血腥,她只想要把这个叫胡亥的胎儿扼杀于雏形。 因为一听到这个名字,她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大秦的结局已在倒计时。 “永安公主?” 这个娇柔无骨的声音是胡万的,她的眼神竟然很是清亮,不像是许栀想象中妩媚之态。 只是胡万一开口。 许栀一个寒颤,她的脑袋里涌现出一阵刺痛,痛得她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拧住了。 整个人落入一种窒息的空寂,四周无人,漫天黄沙席卷。 许栀的浑身被钉住了,她好像感受到骨头碎裂的咔嚓声。 许栀听到许多许多的哭声,好像都是王姐们的声音。“救救我,不要,求你。求求你别杀我。” 她终于遏制不住喉腔中翻涌的猩甜,一口鲜血吐出,身体猛地往后栽。 “荷华!” “公主!!” 许栀还不知自己嘴角的血很多,吐血的时候,也连带着耳鸣了。 宝华殿突然变得乱糟糟的,好些个宫人在她身边跑来跑去。 她又看到嬴政身边的赵高招呼着医官来救她。 许栀在极度的恐慌之中,她看到了张良的脸。“荷华公主?!”张良的声音,柔和的五官,还有他真实的触感。 好像只要有张良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改变。 这是唯一一个凭借她自己,逆转了他人生的人。 张良在史书上已把人臣做到极致,她没有把握做到她走的这条路会比张良自己本身那条要好。 许栀很清楚,根本没有任何谋臣的结局可与张良比肩。 也只有这一个人,他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只有张良,她是带着愧疚与不安去谋动的。 她无法出声,作了几个口型。 许栀别无他法,她的眼泪不合时宜地掉了下来,纵然她知道她这一哭,可能会横生事端,她的身体内部真真实实传来了疼痛。许栀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太害怕了,她的血液已与王姐们的残肢断躯混为一体。 百种千重的痛苦席卷了她,许栀以为她把嬴政与郑璃重修旧好,以嬴政的脾性,他身边不会再有旁的妃嫔。但事实是胡亥就在。 张良感到自己的袖子里的手被她捏得很紧,像是一件极其害怕丢失的珍贵之物。 她口中鲜血不停往外流,半张着口,脸色煞白,极其痛苦地蹙眉。 她凝重地看着他,眼中晃着大颗的泪花。 她在他怀里只有短短一秒不到,嬴政就赶来了。 但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她是不是遭受了暗算,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吐血? 张良震撼着,他知道自己对她动了心,但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害怕嬴荷华受到伤害。 他看懂了她的口型。 ——“求你,不要,不要背叛我,不要离开大秦。” 张良唤她,她已听不见。 许栀再努力睁眼看到的,是嬴政的面容。 “荷华?”嬴政捧住她的脸,手都在颤抖,“荷华,你怎么了?” 她在慌乱中紧紧抓住了嬴政的手,然后感到了一阵颠簸。 “寡人抱你去看医。乖,别怕,别怕。” 她听不到嬴政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痛惜。 许栀感觉到有东西飞快地在自己身上抽离。 这种竟然和之前,她来到秦的时候有些相似。 她是魂穿来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消失,就会回到现代。 如果就是现在,她根本不愿意,她很不甘心。 她想到了李贤,如此一来,他在嬴荷华身上找不到终南捷径,那他会不会在以后记得她名叫许栀。 她想着终南山上那个没有露面的世外高人。 太多的事情还没有一个苗头,还没有走到结局。 许栀挣扎着努力想要去和嬴政说话。 但没有力气,眼前骤然一黑,睡在了他怀中。 —— 望着桌上八卦圆盘,经纬还是断了。 墨柒摇头。 “历经多世,嬴荷华的命数都活不到及笄之年。这次还以为事有转机,不料彗星移动,不想只是延期几年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闪回现代 (1) 夏无且近到侧殿中,已然跪了一地的医官。 “大王!臣……是臣无能。” 一个时辰前。 嬴政推掉了章台宫的全部事务,但对外并未说是什么原因。 不知是何处来的消息,只隐约听说胡姬有孕。 朝会后的小议中,尉缭甚至摸着胡子眯着眼睛笑道说‘大王懂得制衡之术’。 其他的臣子都表示恭贺,昌平君格外高兴,只有李斯相当不安。 王绾心里也和李斯一样不安,不过他是因大王不议朝事而不安,他作为御史,自当要去劝解。 “王御史。斯前日正将燕月捉拿,大王一直问着,此事紧要。斯可与御史一并入宫。” 王绾从昌平君身侧走过去的时候,昌平君眸光灰暗,却主动给他们让了一步。 李斯虽然身为廷尉也是大王信臣,但谏言后宫的事情,多少显得突兀,但李斯是个很会说话的人,王绾觉得他在也能帮着说话,便一同应允。 嬴荷华的事情还没有传开,李斯与王绾作为朝臣中经常出入大王身侧,宫卫还没有去拦住他们。 李斯与王绾才步履匆匆地踏入王宫,一刻钟后,咸阳宫城的大门就被秘密封死了。 天正明,雪地上的冰还坚硬,他们所乘的车还算快。 他们踏入宝华殿的时候,又是半小时过去了。 赵高正候在殿门外,他的身影在偌大的棕色木门前,浓缩成一个黑点。 李斯见他比往日更加唯唯诺诺,说话竟然也哆哆嗦嗦。 “……两位大人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赵高咽了口唾沫,朝两人拜了,对官职高一些的王绾道:“大王盛怒,大人有天大的事情也还是要缓缓再禀啊。” 王绾见宫人提了灯,步履很快,行色匆匆,急切道:“发生何事了?” 赵高面露难色,看了两人,他们是朝臣,他们一旦知道,也就代表外面的人也知道了。他额上生汗,很是犹豫,眼睛一直转,也不知道要不要告不告诉他们。 “赵侍中。”李斯开口。 这一喊,赵高一阵寒颤。 赵高知道李斯一贯是以严刑峻法着称,说话也像冰,他得罪不起这两个人,可况当日他犯了罪,还有把柄抓在廷尉府。 “御史大人与我既问,你回答就是。” 赵高近身,“永安公主突发恶疾。” 李斯忽然怔住,好像张朦胧的纱雾覆盖到了他的记忆。 王绾的反应更要明显一些,“什么!?公主可有大碍?” “现下还不知道,只是卑亲眼见到公主吐血,”赵高忍不住侧身道:“大王甚是担忧。” 李斯走到一侧,不禁捏紧了袖口,忧心忡忡。墨柒所言命局,身在局中,当真不能看破? 事关重大,李斯与王绾都不能在当夜返回府邸。 李斯于夜中修书飞鸽传回了宅府。 —— 嘈杂的响动与摇晃的景象,像是火苗,高温之下,它们把周围都灼烧了一遍,欲将一切庞杂都焚灭,干干净净地,不留一点儿灰尘。 她的意识重重沉溺于一片汪洋,又从一片黄沙中浮现。 黑压压的混沌侵袭了许栀的大脑。 很多个时辰过去。嬴政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没有动,他紧握着永安公主的手,不停唤她的乳名。 “荷华。” 女儿不仅没有声音回应他,连同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也闭上了。 嬴政接过巾帕,半托着她,熟练地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 榻上的女孩儿面色苍白,她已然再度陷入昏迷,口角的血擦了又擦,赶来的医官用参片吊着,血才稍稍止住。 嬴政沉声,十分凝重,只要听到令他奔溃的消息,当即便能令殿内再骤然降下十度。 “你只需告知寡人,荷华什么时候能醒?” 近身再瞧后,轰然跪伏在地。 “大王,公主之状,六息皆闭,七窍皆失。” 夏无且也赫然磕了头,悲痛道:“恐只有三日。” 第二百章 闪回现代(2) “三日!寡人不是等着听你说只有三日!这三日,你给我治到十日、百日,直到痊愈!” 嬴政声音暗哑,沉低着压抑,已然于怒极的边缘。 “是。臣必用毕生所学。”夏无且屏住呼吸,把身体伏得更低,然后飞快地立身,赶出去研药。 嬴政反复地看女儿,冷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大王……”赵高跨进门口,怯怯喊了一声,又粗略扫了一眼。 “郑夫人可在?”李斯在身后问。 “廷尉,夫人该是在帘内照顾公主。”赵高瘪嘴,李斯是疯了吧,大王不找,找什么郑夫人。但他还是好言好语道:“大王或在中殿。” “有劳侍中通报大王。” “不敢。” 赵高躬身,再次进殿。 他正要把王绾和李斯在殿外的事情告知嬴政,可看到嬴政的脸色,赵高就发虚。 嬴政按压着太阿剑的剑柄,眼神凌厉非常,似乎能当即砍死这些跪在殿中的人。 嬴政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次蓄意已久的谋杀。 张良作为直接与嬴荷华接触的人,自然也一并在接受审问。 宫内女官不例行的问完话后。 嬴政走到张良的面前,沉思片刻:“张卿日日教导荷华读书,近日可有何异常?” 张良记住了嬴荷华那句不要背叛的话。所以,嬴政此问,他隐瞒了她前日去终南山见怀清的事情。 “公主并无异常,臣……” 不等他说完,下一刻,张良肩上一沉,他稍一侧看,太阿冷锋落到他脖颈边,距离不到半寸! “寡人不是目盲!荷华之状,你看到了,那是并无异常?” 嬴政亲眼所见女儿脱力时,拉住了张良。 嬴政用了力,张良哪能受得住这个力,剑身重重一按,被压得一偏,掌在地面。 “臣绝无伤害公主之心。” “你之前有何错事,寡人可以不纠。寡人看你之前不是不敢,而是时机未到!” 张良微微扬首。 “臣是韩臣时,确实与公主为仇敌。” 赵高都一惊。这时候说这种话,张良是想找死吗? 嬴政看着张良,抬了剑,他在朝臣面前不会表现出来自己有多在意任何人,但嬴荷华是个例外。但也是个特例,往往成为特例的时候,就会带来杀机与软肋。 荷华早拐弯抹角地告知了蒙毅,让蒙毅传话嬴政想要保住张良在古霞口的行事。 张良抬头,不怕死地续言:“臣若想杀公主,臣不会在公主去往雍城前在咸阳城门为公主作掩。臣也不会在公主出事时留在王宫,若大王不信,大王有任何怀疑,可遣臣去廷尉处问询。若大王信臣,臣届时当与廷尉处联手查明真相,按律惩戒。” “秦律当如何,张卿知道?” 张良在这几年熟读刑律,面色不变,“若查明为实,当加死刑,判处抽肋,夷灭三族。” 赵高一颤,他待过廷尉狱,那是个悬斧吊针的地方,秦国官吏对此只有胆寒,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愿意去那种鬼地方。走一遭,不说性命堪忧,没事也得脱层皮。 这张良还欲主动去?还当是韩国那种闲散地方? 张良说得义正言辞,丝毫不懂得屈服的道理。 嬴政蹙眉,这样的人过刚易折。 “既然张卿自愿去,寡人何不给你机会?” 张良深知,在荷华这件事上,纵然他没有参与,这牢狱也是去定了。 现在宫城戒备,只能通过这个办法顺理成章地去牢狱,先要除去自己的怀疑,才能直面幕后黑手。 嬴政断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王宫。 “倘若三日后,你无法自证清白。还望张平捧你头颅来见寡人。” “臣领罪。” 张良看了眼一侧的阿枝。“臣有一求,请大王成全。” 嬴政用眼神示意。 “沈枝乃公主近侍,其在旬阳邯郸多照顾公主的起居生活,公主病愈之前,恳请大王顾念。臣必将几日来的事务一一澄明。” 沈枝自幼在蜀地生活,这是嬴政在送她去古霞口的时候专门找人勘察过的身份。 张良此言,令嬴政消减了几分怀疑。 赵高终于抓住了说话的机会。嬴政深渊似的眸子盯了一眼张良,才去前殿见李斯与王绾。 张良在说到自己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惧色,待会儿去到廷尉狱是个什么情况,他没有很大的把握,尤其是那是李斯的廷尉狱。 如果李贤这回铁了心想要他死,他算是羊入虎口。 但于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早失去韩臣旧部,而于韩安处的墨门,墨家在秦国被打压多年,行事是个死局。 事关嬴荷华,他无法不亲力亲为。 张良离宫时才发现咸阳宫已沉浸在了黑暗。 这比当日的韩非牢狱更加寒冷。 张良之前去救韩非已见过刑具,正好韩非加罪入狱的理由和他入狱的理由是一样的。 —— 诡秘的南楚之地,令尹大巫手中龟甲的断裂已在慢慢修复。 接着一个楚人扑腾着赶来,举起一个透光的殷红色圆石。 “大巫,如您所料。云梦泽果然夜出火石,属下业已派人刻好您所嘱咐之言,通宵一夜,今早方才刻好。纵然墨子遁世结合邹衍,就算他在终南山布阵多年,也无法撼动天然符咒。” “甚好。”大巫涂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再多阻碍,也阻止不了天意!” “当日在秦,我有意提醒嬴政,既然他不听天谴,那便由嬴荷华开始。” 大巫眼角吊着,微微笑道:“秦国派楚人来挟持我王,我用六国去毁掉秦国,不过回赠。” “下属听说李贤已任监御史。当年在韩时,他孤身赴楚说得我王坐视韩国灭亡。他与嬴荷华自幼相识,这才万一……” “李贤若敢在这时候回到上蔡来找我,可就没有灭韩时那么容易了。”大巫笑笑,“这红石上还有位置,他要是想和嬴荷华一起死,我不介意送送他。” —— 芷兰宫·第一日 郑璃喂荷华药喝,她却如何也喂不进去。 “夫人。”阿枝端来晚膳,“您已经一整日没有进食了。” 郑璃摇头,神情专注地看着荷华。“医官都说没有中毒,既然没有中毒,怎么会突然这样?” “阿母只要你醒过来。” 郑璃俯身去抱她。她脖子上所挂的月亮形状的玉石在无人知晓的衣下迸发出了莹莹白光。 细微的灯火动了动影子,灯芯乃是竹子所制,随着燃烧着啪嚓声,郑璃看到荷华的嘴唇动了动,眉目紧紧地蹙着,很是痛苦。 “……” “荷华?”郑璃安抚着女儿,她俯身,但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只能判断是一个人的名字。 许栀不知道自己是困在了一场梦境,还是回答了现代。 她往前走了一步,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四周太黑了,还隐约听到水的滴答声。 除了这个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她伸手四处去摸,指尖戳到了一处硬物,手掌贴上,上下摩挲了一阵,很宽也平,她大着胆子,又朝前摸去,原来这是一面沙石壁。她往后一探,也是相同的触感。 这是一个沙砾石层的廊道。 第二百零一章 反为死局 沙壁,难道这里是甘肃?许栀对奇幻的事情已然不感到意外,但眼前一片漆黑,她蓦地心跳加快。 “祖父?” 没有人回答她。 “应龙?庚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来到了你的梦境吗?这次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可没有传来庚辰女君的声音。 这方世界,留给她的是实际的黑暗与沉默。 许栀她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嘴角,没有血液,也没有痛感。她看不清楚前方,便只好沿着触摸到的沙砾壁慢慢往前。 忽然一片黑暗之中,终于迎来了亮光,许栀看到这朦胧的灯花呈现出奇异的光芒。 那时候她因赵嘉闯入嬴政的偏殿,嬴政就是这样护着手上的火折子立在高大的书架之前。 “父王?”许栀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着黑色袍服的人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背对着他一直往前走,似乎要领着她去什么地方。 许栀连忙两手张开,一路跟了上去。 油灯、蜡烛哪里有这样亮的? 这个光芒聚拢得集中,晃悠了一下,很快消失。 时间太短,只有短短几秒钟,还好将这一个黄土色的廊道照得很清楚,许栀一下子全部看清楚了两边是什么陈设。 朱雀玄武对门,临侧双阙三面层叠,皆有画像人物。 许栀头皮发麻,这不是下墓的甬道? 再定睛一看,看到通壁繁复的壁画中赫然是一硕大的龙头,龙背生了两翼,翼翅张开。 龙的右侧是一只鸟图腾。 这是凤凰。 许栀想起小时候的时候,父亲说过:“楚国先以熊为图腾。你看芈姓,熊氏。后来呢,他们对神鸟的崇拜,又把图腾改为了凤凰。” 楚国风格的墓,可这沙砾应该是西北无疑,这样的地方,这种规格,只有战国王室才有,怎么会是南楚风格? 许栀脑子昏沉,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嘶—— 很痛。 她在梦里怎么会感到痛呢? 突然! 头顶传来了很多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许栀有些害怕,她身边黑乎乎的,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跑,不慎还绊倒了一个东西。 这时候—— 一方黑暗被掀开,刺眼的白光袭击得许栀头晕眼花。 “啊?是许老师,许老师你怎么会在墓道啊?我们正找你呢。”他们胸前挂着实习生的工牌。 “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知道你要下墓道,你带个手电筒还能挑个没电的,快上来。” 这是她同事张甜的声音。 她的头顶只是一匹军绿色的敞篷布。 人群散开,那个陈田扎了个高马尾,还朝她招手。 许栀花了快五分钟反应。 “楼梯在左边,你怎么了啊?之前说要来甘肃考察你就心不在焉的,还想着你祖父的事情?几个月前你就不对劲,你说拿报纸,用了陈哥的卡进文献室,结果你人也不见了。” 许栀张口,她下意识说出的还是雅言,这下变成说普通话磕磕巴巴了。 “我,不见了,你知晓我在哪里,吗?” “天呐,阿栀啊,你在耍我吗?你先生一个电话打来,告诉我你要休长假。你突然休假,人都找不到。我们里面,只有你对秦长城研究最熟悉,你这一走啊,可把我们馆长气死了。好在这些时间,你先生也挺厉害,算是替你补上了工作。” ……许栀的脑子嗡嗡地,什么情况,先生? 这比穿越回秦朝还让人难以接受。 “我先生?我结婚了??” “对啊。你给我看过的你俩的结婚证……”陈甜说了,拿起手机去查结婚证的照片,但翻了半天,并没有找到。 许栀环顾四周,她笃定自己绝对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无论是现代,还是在秦国的时候。 她的心骤然变得很空,太多的复杂涌现出来,又突然割裂。 她往后别了别头发,深呼吸问。 “这何地?” “甘肃临洮啊。”陈甜微怔,她说话怎么和她先生一样,奇奇怪怪的,陈甜想她是技术支持,和许栀他们这种搞古籍文物研究的不一样,研究久了,自己也成半个古人了。 这是什么地方? 她回到了现代?就这样回到了现代? “这个墓葬是怎么回事?”许栀赶紧摸着自己的包,拿出手机,迟疑了好久才机械地打开,幸好是指纹解锁。 她真真实实地有好几年没有用过手机这类东西,她生疏地,又极其紧张地查询了秦代资料。 陈甜一边说,一边替许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哦,之前不是有人施工的时候挖出来一块有字的石刻,但只有半块,还有些陶罐,经过我们测定,这是秦代的墓葬,规格不小。前段时间集中发掘,现在还没有确定墓主人的身份,可能……” 手机屏幕上还是写着:【秦朝(公元前221年——公元前206年)】 许栀手一抖,手机砸在地上,她浑身颤粟得厉害。 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是一样的二世而亡。 整整六年的时光,她作为嬴荷华而存在的历史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她与嬴政说过话,他抱过她。 六岁的时候,她一爬就能往嬴政身上翻。 【前210年,秦始皇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史记上的记载与从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怎么还是这样?” “呀,阿栀,你怎么哭了啊?”陈甜赶紧把手机捡起来,但开机键没办法开了,“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次项目结了,日本联合学会那边为了这次合作啊,还给了我们好多经费呢。你可以换一个最新的手机。喏,你刚刚想查资料吗?你用我的手机查吧。” “阿栀,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给你先生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许栀长久处于浑浑噩噩。她当时走得那么急,比悬崖上那次还要急切,李贤还是没有办法逆转结局,就连张良加入筹谋也不能改吗? 为什么会这样! “帮我查一下,嬴荷……”许栀停顿了一下,“不,查一下张良,汉代的张良。” “张良?”陈甜愣了一下,“哪个张,哪个良?” 许栀彻底被愣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语速加快,“汉代,只有一个张良。汉高祖的谋臣,五世相韩的张良,张子房,留侯张良。” “没有。” 陈甜抬头看到许栀脸色煞白,“唉,我再查一下,可能网不好。” “对不起啊,阿栀,你这位最新研究对象,在历史学界没有呢。” 陈甜把手机屏幕对着她,许栀看到陈甜甚至从网页切换成了古籍研究报告的学库。 【留侯张良,您的相关人物检索为零——】 “唉!”陈甜忽然尖叫了一声,“汉代的谋臣张良没有,但我找到一位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奉常博士官,张良,他还任了少傅职。” 陈甜赶紧去劝住许栀,“别担心,你的新研究对象还是个学术空白,比较好发文章。你瞧,这里还写‘美姿容,仪甚清’竹简这种实录挺少的,而且记载六字却是仪表还是个帅哥呢。只是可惜,他二十六岁就死了。” 全部的血液在一瞬间都冻住了。 甘肃正值盛夏,许栀穿着短袖衬衫,可浑身比秦国的冬日冷上十倍不止。 许栀原来还想查一查李贤,查一查章邯,李斯,韩非。但现在她整个人像是被人抽取了灵魂。她目光呆滞,再不敢问下去。 “我可否看一看他,他的资料?” 许栀接过手机,一百个字不到,概括已毕。 【良,博学而多智,时从秦王政。十二月冬,渎职,死于咸阳】 积压着奔腾而来的厚雪聚集成雪球,发疯似地从山崖上来,突然压到了许栀身上,随之炸开的雪粉,还有全部的精神。 黄土厚实,也一如两千年前,咸阳的雪,古霞口的雪林,邯郸的大雪。 ——“我不会杀你。” ——“良已如公主所愿。” “张良。” 许栀彻底地崩溃了,她精神到达了临界,胸口闷,但她竭力,眼泪直流,哭不出声,“是我之私,改你命局,害你不得善终。” 此前,还有五处青山可祭奠,可现在连他祭奠之处也无处可寻了。 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搭上了张良。 许栀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毁灭感。 “阿栀。”陈甜见她情状,赶忙蹲下来,“快给你先生打个电话吧,你快回酒店休息休息。” “我们平时都是用的短号,一时间想不起他电话长号了。” 许栀敷衍着,心里一直在想,该如何回去?还能不能回去。她把视线转回了身后那个被掩盖的地方。“这里的墓主人是谁?” “可能是……一位秦国的公主。” 陈甜越发觉得许栀是研究得走火入魔了,她续言,“不是你查阅出来的吗?” “她的纽章上刻了‘永安’,倒像是个封号。嬴政对她还挺好的,这样丰厚的陪葬品,战国少见。不止青铜器具,金银珠宝都要堆满了,甚至很多的红珊瑚,红玛瑙这样的饰品。色彩选用都是有等级之分。一个公主用这些不会越制吗?” “大抵只是因为她喜欢红色吧。” 许栀拿了一盏手电筒。“我能入墓室去看看吗?” “当然,你资历够的。不过棺椁还在里面,那小公主据说还没成年就死了,门阕里面阴气重,你不害怕啊?” 许栀摇头,“不怕。” “好。”陈甜拍拍胸口,“我妈给我求了平安符,我也不怕,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一路正好给我讲讲,我回去也好做测绘数据。” 走到门口,许栀忽然有种很强烈的第六感。 她身侧的陈甜抿唇,面露难色不愿再挪步。 “甜甜。你若实在害怕,你在这里等我吧。” 安静得只有脚步声 许栀走到内室,阴寒气冷,室内空旷,正中一方石棺。 许栀看到没有清扫干净的台面有一个很亮的东西,因为有规定,没有手套是不能乱碰文物的,所以她只能用眼睛观察。用手电筒一照,那正是她日夜带在身上的玉板! “你能带我回去吗?” 河图竟然放出了一丝奇异的光,她的脑海中传来应龙的声音:“我送你回来,这一程告知你了你祖父埋骨之处,你心愿既偿,可告知你父,你为何还要回去?” “原来就是这里,爸,你在天之灵可知,祖父就在此处。” 许栀遥遥看了一眼石棺,无数个错综复杂的记忆交织,她对着两千年前的自己,这才终于失声痛哭。 “张良。”许栀攥紧了自己的手,“他被史书抹去,我将之反为死局。楚汉之争纠纷不止,战乱不平长达二十年。这是我之错,不能让他人担这个果。” “你可知,你返回秦代乃是许恺所求,只一次以魂魄返回的机会。战国巫术盛行,你此番或是他人已知你非当局之人,把你从中强行剔除。” “女君,求您帮帮我。”许栀虔诚祷告,跪于龙头图腾之下,点点金光。 “嬴荷华自身命局一改,你的生死全在秦代,再无法回到当世。这样的代价你可愿意承受?” 这一次,许栀回答得并不迅速,但她很坚定。 “我愿意。” 庚辰笑笑,“为了张良?” “为了张良。”她抿唇,“也为了父王,为了母妃,为了王兄,为了李斯、李贤,为了实实在在爱过我的所有人。” “我已是荷华,焉能看着我的至爱惨死于冰冷的两千年前,焉能眼看着他们走着既定的结局无处挣扎。” “如此,你要辜负你祖父与父亲对你的期望了。” “我回来让我明白一件事。” “何事?” “我可以改变秦之悲剧而不害后世。”许栀抹去眼泪,“我会在千年前为祖父留下答案,用我一生去守护我的前辈们用生命换来的尊严。” 应龙凝声,“许恺的后人果然不错,确实有胆量。”那张报纸再度浮现于许栀的眼前。“他等你,第七次了。” “他是谁?” 庚辰道:“你们很快会见面。” 许栀在应龙消散前抓紧问了“真正的荷华还在河图中吗?” “你把河图洛书找全的时候,她会再次出现。” 第二百零二章 返秦之路 天已经黑了,夜空中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雪在夜间下得急了些,幽静路上的脚印也被抹去。 李贤满身的冰碴子,已经记不得敲了多少下门。 墨柒并不见他,他望向外面灰扑扑的天空,黑夜浸染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墨先生!” 李贤心急如焚,他一听说嬴荷华出了事,马不停蹄地赶回咸阳,本想着要暗中进宫,但宫城已封各处戒备。 墨柒窗外望了一眼,终于说了一句,“不该你插手的事情,不要插手。” “公主状况不明,宫门封闭。这如何教我无动于衷?” 墨柒并不愿再听李贤说这些话,声音冷了几分,“已成定局的事情,你还要如何?” 李贤语气急切,“什么定局,此为何意?” 墨柒只把窗户推开,眼睛里暗淡着忧郁的神色,“我说你这孩子,让你好生活着,你怎么就不愿意,非要在这儿问。你已活了一世,还不明白难得糊涂的处世道理?” “先生要我如何糊涂?”李贤顿声,“听先生此言,先生心中定然明白事情大概。我特地上山,只求您需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柒不再去想李贤为何这般执着,只是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但他现在已然将这些抛之脑后,淡然凝视他的眼睛,对他说:“过好当下的十年比什么都强。” “她性命攸关,我怎能坐视不理?” 见墨柒沉默,李贤开始解身侧的剑,将之握在手中,“先生为难,我只怕浪费时间。” 墨柒看他转身去牵马,他不由得一惊。 “你这是要干什么!大王已经下令封锁了咸阳宫,你要硬闯吗?” “我在宫外并不知晓宫中情况。可依父亲之书,以及咸阳宫城反应,可见她已身处险境。她若中毒或者伤了,我当下就医者的身份入宫。” “你疯了?扁鹊的学生这一世只有夏无且!你想引起所有人对你的猜疑?” “那又如何?”李贤道。 “你明知道我在秦医的手下救了扁鹊。你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就是暴露了我?” 墨柒忽然笑了起来,“你并不是个冲动的性格,你是在逼我出手?” 李贤沉声,“不。我只想要她活着。她在秦出事,我会竭尽所能去救她。” 李贤见墨柒已经面露难色,当即松了马的缰绳,快语道:“先生所言之中有许多与她相似之处,可具体所谓又大有不同。至于您所言命途轨迹一事,我确实无法理解,还请先生言告!” 李贤言罢,墨柒叹了口气说,“原本我算的你与他的缘分不止这六年。或许也仅有六年。” 李贤如遭雷击,“父亲曾言上一次,荷华便是六岁之时……” 他强行遏制住了自己想要翻身入内的情绪,走了两步到门口,“六年,只有六年?”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任何一刻像是现在这般六神无主,他对自己的生死没那么放在心上,但对于她,他张口却又不敢问。 冰雪落在他手背的皮肤上,彻底激起了他心中深寒。 纵然再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要知道明晰最终结果。 “现在她究竟是死是活?” 墨柒看着李贤深鞠,暗骂道,李贤上辈子死得太惨,年岁又不及李斯,看不通,参不透,也不愿撒手。 “你来的时候我便为你算了一卦。”墨柒说话的语气还是没有起伏,看了一眼圆桌上的木盘。“八卦之中,唯有离卦。” 李贤撇了一眼,“我学不了中庸,只相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也是以别离始,以别离终。我早告诉过你,她不是局中人。” 墨柒失神地盯着窗外,他抬头看雪,冰凌凝固在树梢上,一条一条地垂挂,折射出晶色的反光。 墨柒凝视李贤的眼睛,把他一把给拽到了木桌之前,面上是断掉的经纬线,还有一卦。 ——不能聚合,已为疏离。 墨柒一字一句地用实际算得来的卦象告诉李贤真相:“她此番已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墨柒自己更加决定了彷徨的道路,情绪也更加消极悲观。 墨柒心已苍老,满面尘埃,他看了看李贤,这孩子还这样相信事在人为,相信努力就能有结果。墨柒发觉自己还能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去劝慰他的时候,他发觉到自己好活着的唯一一点价值。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体会到的羡慕,“我再奉劝你一句,走好当下的路,不要生事。” 墨柒之卦的准确程度,上一世的李贤就已经领教。若他当时听了墨柒之言早做筹谋,可能事情还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他亲眼看到墨柒所用的牙骨龟甲上呈现出的离卦,李贤不再有疑。 再波诡云谲的言语,再多的心理暗示,也比不上墨柒这一句,她回去了。 李贤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骤然间,他没有觉得悲伤。 许栀描绘的那个现代世界那样和平安定,富足美好。当下的秦国,未来的秦朝都不能带给她所言中的安乐。 她回去是一件好事。 她回到现代,是最好的选择。 “先生以为我是想求你把她送回来?” 李贤在结晶的冰凌中照见的是伤痕累累的自己,他笑了笑,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 “她平安就好。” 墨柒愣了一下,“你真这样想?” “得墨先生此言,我别无所求。”李贤拱手,深深一鞠,“虽是大王所命,无论您入世与否,贤有生之年定保护先生在此山无虞。” 有生之年。 墨柒听得酸涩无比。 “先生,我父因之困于咸阳王宫,不知何时才能回府,此间事务多杂,我便不叨扰先生休息了。” 他转身离开,月色落在雪地上,看起来像是往地上撒了一层盐巴,但实际上只是结了一透亮透亮地,品尝起来暗淡无味。 他下山时,才敢松开剑柄,四顾茫茫,仍由黑夜包裹了他的身影。 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孤独。 同样看到这片黑夜,这轮还有南楚。 大巫正端坐于羊皮铺就的榻中,左手摩挲着牙骨,右手拿着祝祷之拂,不远处的案上,猩红色的蜡烛下,灯火黄白,被供奉着的那块神秘的红石上竟然又生出了一些纹路。 他凑过去看,发现红时色的字迹竟然在变化! 与此同时 许栀从混沌中努力拨开迷雾,她一直往前跑很用力地往前跑着。穿过森林,穿过小溪,穿过那条两千年的河流。 摔得满身泥泞,但她从没有忘记停下脚步。 第二百零三章 楚巫之易 “该死!” 大巫愤怒,突然把手中的拂尘扬起,就在拂尘将要砸到地上的一瞬间,他忽然止住了手势。 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红石,瞬间有了新的点子。 “大王在何处?” “大王尚在青山游宫。” “呵呵,大王方才登上王位不到一个月,就不在宫城而去了离宫,看来我等保持中立是件好事。” “大巫,下臣听闻幽王乃是暴毙而亡,非正常死亡的啊。” 繁复的金色器皿上雕刻着属于楚国的瑰丽历史。 沉甸甸的八百年底蕴里也掺杂着不少血腥的痕迹。 大巫沉沉一笑,“这有什么。自平王开始,子杀父,父杀子,弑兄杀弟夺位的还少了?” “楚国如此,您还要继续留在楚国吗?当年春申君满门被屠杀之前,不曾听您所言,遭受无妄之灾。这等事由,大人您还要留在楚国吗?”说话的是跟在大巫身边多年的巫女,当年她也随着大巫一道去了秦国。 大巫摩挲着手中的龟甲,他再次看着红石上淡淡浮现出的一串怪异的字体。他不认识,但肉眼可见,相当怪异。 良久,大巫目眩良久,叹息道:“商周的传统一去不复返啊。战乱不休,他们都忘记了天命天道,他们忘记了神!” 大巫仰头,笑容渐渐变得扭曲,目光却是那么渴望。 他立于红石前:“只有楚国还记奉祭司,他们需要我。而我同样也需要楚国。” “你去告知令尹李圆,秦国会把一个天大的好处送来大楚。” “可大巫,李令尹当年背叛春申君心狠手辣,他怎么会听祭司之言?” 大巫摇头,“李圆如果还想权势永固,又想要楚国统一天下,名垂青史。他会同意。你与他言,如果想要这些达成,就请将当即派给我出使的符节,请他一并唤醒秦国中安插的细作。” “诺。”女巫作礼,将要退下时候,又被喊住了。 “呵,我待会儿会以告知芈悍登上王位之事为由头,再修书一封连夜加急通过暗桩告知昌平君。昌平君他不是想效仿李圆么,送了这么多美人到嬴政的身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作用?既然也想除掉嬴荷华,我不介意帮他一把。” 一会儿,大巫咿呀地开始叨念出好长一段的诵文。 既然发生了异变,那便让这异世的变数留在楚国。 嬴荷华的名字既然于红石中浮现,是劫难,那也可以是神。 接着,烛台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蜡烛滚了许多,大片的火光侵略了这片蓝灰色的宫殿,许多布条祷符全部付之一炬。 红石在火光的灼烧之下被大巫拾起,掩盖了上面诡异的符文。 背离着火光,大巫昂首阔步。 “这些符文与嬴荷华相比,微不足道。若用她的血祭祀于神,这片土地定然焕然一新。” “失火了!” 随着宫人赶来,再看时,这间装满了奇怪诡异的符文祝祷的宫殿焚灭如灰。 这件事被上面的魏国率先知道,暗暗嘲讽,楚人烧起自己的心血真是毫不吝啬。 魏王对大梁城的坚固毫不怀疑,也非常宝贝自己的宫殿,故而他们格外愤恨这种行为。 — 路的尽头,光越来越亮。 许栀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不如刚刚的轻盈,步履也越发地慢了。 四周的景象开始退去,重新弥合了一种昏沉的黑暗。 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胸口压着一个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这种负压又转移到了她的喉腔,她开始感受到灼烧的火辣辣的痛。 许栀忍不住想要发出声音,暗哑地喊了几声。 她想要马上确定张良的情况,只是现在她无论如何努力,她还是无法睁开眼,还需要她在清醒地挪动自己的身躯。 应龙告诉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许栀与嬴荷华已经变成了一个人,如果她不全然把嬴荷华的身躯与灵魂里里外外地容纳成自己本身,她也有醒不来的风险。 夜深了,风缓缓在晃动。 淡红色的纱帐下,郑璃接过阿枝手中的温水帕子,又擦了擦嬴荷华的手背。 女儿如同洋娃娃一般躺在榻上,已经整整两日,这两日以来无论喂药还是针灸,她都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保持着呼吸通畅。 郑璃的眼泪就要流干了,吻了吻女儿的额头,“荷华,阿母求你醒过来好不好?以后阿母再也不苛责你了,再也不呵斥你,你想要做什么都好。” 这时候,殿外一侍女急匆匆地迈进殿,“夫人,赵侍中通传,大王在章台宫那边要您赶快过去一趟,涉及到永安公主之事,请您快一些。” 郑璃走后不久,阿枝听到长榻上传来了一一声很细微的呼唤。 语调比郑夫人在身侧的时候清晰了几分。 “公主,您说什么?” 嬴荷华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张……良。” 阴暗潮湿的牢狱中,张良并未遇到李斯作为廷尉狱的主官来提审他。 前来牢狱的两个人,是与韩非不对付的姚贾与廷尉丞。 姚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欲要一雪前耻。 “张良。本官劝你如实招来,到底是如何谋害公主的?” 张良挺着脊梁,举手投足之间丝毫不将自己当成犯人。张良看到此人步子并不稳健,穿着狱卒的衣服,但不太像是狱卒。 “据良所知,您是姚贾上卿。” 姚贾好不容易换了衣服,这一次听说大王盛怒之下张良入狱,又命令高级的官吏前来审讯。 张良犯下的事情必然很严重。 姚贾笑了笑:“你当日救韩非,今日谁来救你?” “大人为何非要韩非死?” “他侮我辱我,是他该死。” 张良不愿与他相争,平和道:“今夜之问若与永安公主无关,还请姚上卿相让。” 姚贾气极,“张良,你已下狱,本官替你打听了一番,宫中没有传来任何放了你的消息。这般密不透风,还是头一回。如此想来,你都是死到临头的人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良听出几分他要的信息。若是如此,嬴荷华定然情况不好,不然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 章台宫,烛火若星。 大巫日夜兼程,必不能晚了这一刻钟。他算得天机,占尽天时,必不能晚了这一刻钟! “大王,外臣绝无虚言。”大巫手持符节跪在殿中,手中捧着一块红石,言辞恳切。 “外臣真的有办法。” 郑璃进殿的时候,就看着大巫此言,站在殿中的还有胡良人。 嬴政在重重压抑的沉闷中抽出神来。他岂能不知道楚国这个时候来打着什么心思。但眼下,荷华仅剩十个时辰。 他一遍又一遍的记起女儿与他相处的时日。 纵容性情大变,但改变不了她唤他父王的事实。 她是不是嬴荷华又有什么所谓? 大巫看到郑璃,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嬴政想要救女儿的心是改变不了,不然他不会同意去把郑璃叫过来。 他赶忙对着她拜道:“芈夫人,臣绝对不是有意藏着掖着,只是此法臣一旦说出了口,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还求您请大王饶我不死。” 郑璃看了一眼嬴政。 只要这一眼,嬴政就无法再不去听他的办法。 “说。” 嬴政的不威而怒。 “若胆敢欺瞒寡人,斩首示众。” “是。”时隔多年大巫听到嬴政的声音,还是会经不住冒冷汗。 “永安公主被宿世厄运所缚,但并非无法可解。若寻得天下之神器,河图为日,洛书为月,日月相合并为一体,可令公主魂魄回归,永保安泰。” “河图洛书?”郑璃略有所思,她脖子上这一块是郑国王室所有,非信任之人绝不外示。 “我记得当日你送给了扶苏一块带有神力的玉。” 大巫恳切,“扶苏公子那一块生辰贺礼是为河图之残边所刻,的确储存了些许河图之力,但并非真正的河图。” 说着他拿出匣子中的那一块红石。 “红石也是带有河图洛书的仙石,臣此番远在楚地,不知公主之情况,但在此石上看见公主姓名之浮,不远千里赶来,告知大王实情。” 大巫听着客漏的滴答声越响一滴,随着嬴荷华冲破某种障碍,她将要醒来的时间越近,他还没有让嬴政应下他的话,他的胜算就越要低一分。 “大王!倘若臣没有半分本事,臣定然不敢在大王面前置喙分毫。臣只是不愿让您与楚国之间都感念失去永安公主的悲痛。” 大巫闷声,高举红石,看了一眼他们名义上的楚国公主郑璃,又看了昌平君的胡良人,扑通地跪在地上。 “臣斗胆再言。河图之书只在楚王室,且被王室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楚王室中沾染上河图之力最多的人便是楚王。” 郑璃见情况有些不对,嬴政压抑着怒意,久久不曾开口。郑璃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侧只有剑鞘,刚才这把太阿剑竟然是出鞘过的。 “大王,他是什么意思?” 嬴政极力保持着对郑璃的和平神色,“他竟然真有胆子开口。” 大巫眼看时间将近,他更奉上了楚国令尹之书,国书加盖王玺。 “我王真心求娶王之公主,永安公主及笄之年嫁来楚国,必是王后之尊。一全公主殿下所安,二全秦楚和睦。三则,大王图灭魏燕,楚国绝不插话。” “大王!您若定下此约,刻约于红石之上,必将令上天感应,公主可在顷刻之间苏醒。” “臣之言句句属实,若大王行后,公主并没有苏醒,您可毁约,也可将臣立刻斩于咸阳!” 第二百零四章 我回来了 “公主!” 阿枝拿着白绒大氅在后面追,“您才刚醒,身体未痊愈,受寒会落下病根啊!” 风从许栀的耳侧掠过,她径直往章台宫的方向跑。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浓稠的黑令她对光亮格外珍惜,阿枝看到她的时候,惊讶之余只有喜极而泣。 她迅速判断了自己身处宝华殿,阿枝告诉她,她已三日未曾挪动地方。 夏无且进来的时候也被惊讶住,两个时辰前尚是油尽灯枯的衰竭之状,小公主怎么会忽然醒过来? 她面色尚带病容,但动作迅速地换上了裙裳。 平日里,不管怎么样,嬴荷华装束整齐了才会出殿,而现在她发也没绾。 嬴荷华气喘吁吁地跑到通往章台宫的长廊时,她看到了在殿外等候的两个朝臣。 “永安公主?”王绾大吃一惊,通常不动表情的李斯也震惊地望着她。 嬴荷华停下来,阿枝手上的衣物总算系在了她的身上。 王绾与李斯见她妆容不齐,赶忙低头颔首以避。 “公主果真醒了,看来楚巫说言不假。”王绾不由得感叹,他多少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是敬而远之。此番,对之更有些信服。 李斯提醒,“御史慎言。昨日大王急召时提醒过,在公主及笄之年前不准提及此事。” 许栀看着王绾,确认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她回礼问道:“这个时间,御史大人怎么还在宫中?” 王绾道:“公主昏迷三日,我与廷尉当日在公主出事前入宫禀呈事由,留在侧宫,您这番苏醒,大王定然和乐。” 听王绾此言,也就是说,李斯也困在了宫中。 张良在廷尉狱渡过了无人知晓的三日。 许栀时刻记着自己要确认的事情,但她在现代的恐惧绵延到了这一刻。她试探道:“廷尉出宫,请关照少傅,我既无恙,请他快些回来。” “臣明白。” 许栀见他表情未动,料想没有廷尉的命令,只能作收押,其他人应该不会对张良怎么样。 许栀凝视李斯的眼睛,言辞恳切又带有祈求,“有劳廷尉。” “不敢。” 许栀抬首往殿中看,可殿门紧闭,“父王可在殿中?” 许栀话未说完,赵高出来,看到嬴荷华的时候惊了一下,他看了身后,点头如捣蒜,连忙挪开位置道:“永安公主快请。” 殿门一开。 室内被殿外的风所吹动的灯火在地上投出大片的阴影。 君王坐于高台,一手扶额,手上握紧了那一块楚国大巫留下的红石,看得出神。 许栀甚少见到嬴政露出疲态,她心中被扯了一下。 也许是刚才跑得太快,一下又吹了点风,她喉腔中的气流往上蹿,许栀压制了气体,低低地唤了一声。 “父王。” 嬴政闻声,蓦地抬头,荷华装束简单,是从宝华殿跑过来。 大巫所言不假。 他腾地从榻上起身,她已迈开步子,大步地朝他跑过去。 上一次是跨过突如其来的两千年。 这一次是更加坚定的步伐与信念。 许栀知道自己的动作很不得体,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嬴政欣喜,心口一沉。 女儿先一步抱住了他。 “父王,”许栀方才开口,眼泪就夺眶而出,沾上他身前暗纹玄色之中,刚好落进了袍服上龙首的眼珠里。 “父王,我回来了。” “荷华。”嬴政不动声色将那块改换了命运的石头藏于袖中。 他的声音添上一丝震动,作为君王太久,他还不熟悉该怎样去做一个父亲。 许栀完成了奔腾而来的情绪浮动。她触碰到他的温度时,与他的目光接触,她就彻底明白,她这样做是对的。 许栀埋首,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宽大的袍袖,像是誓言,又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也完成了祖父对华夏的深情告白。 “我,永远不会离开您。” ——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从哪里觉醒,该从哪里出发。 下一刻,嬴政像是从前那样蹲下身,只是她长高了不少,嬴政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着女儿。 “荷华为什么还想要回来?”嬴政开口。 许栀愣住,聪明如嬴政,他不知道她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但他不会毫无察觉六岁前和现在的女儿的不一样。 她以为他从李贤那里知道了更多。 许栀无数次在大脑中演练好了这一天的到来。嬴政如果问她究竟是谁,她该怎么回答?用幼年时因梦神龙那一套东西,是骗不了他的。 由于时刻都在想这件事,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慌乱。 许栀看到嬴政就身后的台阶而坐。 她正要开口,却被嬴政打住了。 “寡人在想,天下人都觉得秦人蛮横无礼,寡人残暴无道。天关已开,荷华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看着她,良久,许栀越发觉得嬴政不是在喃喃自语,而像是在问后世。 “身为秦王的子女,很多时候是不幸的。” 这不是献祭式的付出与孤注一掷的返回,而是两个灵魂的跨越千年的对话。 “父王。”许栀坐在嬴政的身边,“能陪伴父王左右,荷华从未觉得不幸。” 嬴政肩负先王遗志,背负诸多苦难。对外嬴政是坚如磐石的力量,是朝臣心中唯一的要效忠的方向。对内,他可与郑璃袒露柔软。但任何时候,嬴政绝对不可外现任何对自己道路的怀疑。 许栀怀中的河图已然不再有任何反应,冷得刺骨。 嬴政觉得袖中的红石是那样可怖,竟算住了他的天命。 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为此次的回来付出了什么代价。 嬴政对女儿深沉的父爱,全刻在了不言说之中。 许栀不吝啬言语,“荷华之幸,是见到父王的那一天。若说天命,便是甘之如饴。” 嬴政抬手,摸摸女儿的发顶。“寡人知道你来还有一事。” 说着,他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 许栀下了马车,地上的雪又厚了几分。 阿枝抖了抖了伞面的碎雪。“公主,李廷尉在宫中,下面的人不敢轻判张良先生生死。” 许栀听阿枝开始喊张良先生,“你对张良比之前倒要友好许多。” “先生自愿去廷尉狱中辩证对公主并无谋害之心。”阿枝续言,“当日若非张良先生出言留下我照顾公主,我原本也是要与之一起下狱。” “走到此地,我才感觉到冷。” 第二百零五章 事在人为 许栀走到廷尉狱的门口,上一次还是去见赵嘉,这一次,寒冷与紧张混合在了一起。 许栀脑海中浮现出她在手机上看到的字句。【十月冬,渎职,死于咸阳】 她看到官员所用的马厩棚里的草铺了许多,冬日马料所用较少,马槽中一下多了怎么些,她心一下慌了,这是曾有单骑来过的迹象。 李斯在宫中,这三日间,涉及宫中之事,除了她的事情,还有燕月。 许栀蓦地感到恐慌,虽然不愿意这般联想,但她耳畔骤然想起了李贤的声音【我可以再合理地弄死他一次】 李贤大概还不知道,那天他出宫之后,她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差点真的死了。 李贤在郡有监御史的郡监之职,在都城中,可代监察御史。他若提审张良,再判罪处死他也是和李斯一样合理。 在那个时空中,李贤杀了张良,似乎一切都说得过去。他也完全可以做到。 “永,永安公主?”廷尉丞没想到这个被上面人言传说病入膏肓的公主,好端端地出现了。 昌平君的提醒也恰到好处,她深更半夜来狱中,还真的是为了张良。 廷尉丞长舒一气,还好他压根儿没跟着姚贾参与虐待张良的事情。 上边的人两边都得罪不起的时候,干脆装眼瞎,装失聪,装傻,这是他摸爬打滚到这个位置的头号要义。 其次,抱紧顶头上司李斯的大腿,是廷尉丞从韩非事件中学到的道理。 “这几日,只有姚贾上卿来过狱中。” “姚贾以辞令见长,乃是游说使臣,他怎么会来此?” “许是与张良有旧。” “姚贾一个魏人,他和张良有什么旧?” 许栀看穿廷尉丞左右摇摆的这种行事,也不能说他坏,只能说混迹多年的老滑头。 “张良若有什么闪失,你,” 随着谈话,许栀已被廷尉丞带到了这间牢房的面前。 与其说要死了的人是她,现在不如说是张良。 许栀蓦地噎住,眼神凌厉。她料到张良不会像赵嘉那样平平安安在牢里,但没想到会被折磨成这样。 廷尉丞一下就给跪了下来。 “下官该死。可能是下面的人走了流程,公主,您,这,这也没有人给张大人知会一声。” 许栀强行定住自己的情绪,攥紧了袖口。“本公主为他作保,你马上去张府请人过来。” “是。下官这就去。” 廷尉丞说了,就要转身。 “钥匙。”阿枝叫住他。 人都走了之后,许栀才迈入里面。 全部的眷念与挣扎,在她看到他的这一刻,几乎都融合进了她这一声:“张良。” 他已陷入昏迷,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衣服都快结冰了。 她只带了一些外伤的药,竟然派不上用场。 许栀也管不了牢狱中的地面又脏又乱,她解下自己的大氅。 “公主。您,”阿枝总感觉不妥,又一时之间不好去打扰,小公主这三日喊了多声的张良,她自己或许都不曾发现她对她绝对不仅仅是利用。 阿枝感念她此刻能直面自己的心,而不用外在的东西去装点掩饰。 “公主,您才醒不要受寒了。您若不弃,暂时穿我的吧。” “好。” “我在外面守着。” 许栀别开他脸上的碎发,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的温度,额头滚烫。 许栀哑然,“你发烧了?秦代可没有阿莫西林给你。” 她与他说话,他只在发抖,没有别的反应。 许栀捧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企图让他清醒一些,“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能死。张良,张良……” 张良被这一摇,在重度昏迷中被摇醒了,他表情微变,蹙了眉。 他在一片黑暗之中,缓缓张开眼,波澜的黄色光晕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真的是她吗? 张良想清楚了嬴政为什么说三日,在他被提审的时候,被关押在狱中的燕月笑着告诉了他,下了诅咒的人还能活三日,也算夏无且医术高超。 “我知道姚贾是因为韩非才伤你的,你就不会服个软吗?” “你以为廷尉狱是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 “你会死的……” 他看着嬴荷华垂着头说话,她没感觉到他已经醒了,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只是比在古霞口的时候哀愁悲伤了许多。 他被悬挂了两日,手抬不起来。 “公主。” 许栀蓦地抬头,撞入他的眼中,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活着。 “我见公主无恙,我也没有死。想来入狱,不算坏事。” 许栀设想好的话,被他这句话堵住了。她脑海中印刻的字句给烧得干干净净,她看着他的眼睛,还能触碰到他的温度,这一切都太过如梦似幻。 她抽噎着,因为他不在乎的言语而生气。她又想起张良曾戏言因为感兴趣就要去收养李左车。 “你明明可以与父王说明情况,回府中静观其变。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折腾进牢里,这样好玩儿吗?这样很有趣是不是?” 许栀的眼泪方还挂在眼眶,现在已经掉了下来。 “你不是最开始想杀了我吗?如果我死了,你应该想,这也算不忘初心。” 张良见到面前梨花带雨的样子,用力想要抬手,揩去她的泪。 他语气很轻,“我已答应公主不会背叛,怎么还算不忘初心。” 许栀心中一痛,她带着失而复得的哭腔,打在他的身上,“可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张良不知道自己在狱中昏睡了多久,又清醒了多久。 她打了他这一下,他才感觉到嬴荷华真的在他面前。 隐约从火光中可以看到她绯色的衣裙。 许栀快一步抹去眼泪,注视他,“我真的很害怕。” “别怕。”他看着她,以为她在怕他,“我说过不会伤害你。这次你忽然吐血,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你回到咸阳就有长公主回宫,少不了楚系对你的虎视眈眈。” 他克制冷静,开始分析。 “张良。”许栀止住他,“你为我谋划,我害怕你会死。” 许栀在暗中捏住大氅的一角,来掩饰自己真实的紧张。 她再不敢承认自己的偏爱,最终也化为了事实。 “我回来,不是来害死你的。” 张良感觉她大氅上的绒毛如若她一样,柔软而强势地直接占据了他的心。 “公主担心良会死于牢狱?而非是担心是我要杀你。” 许栀失笑,她重新换上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你之前不一直想杀我?” 她直视张良道:“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的行事到底是对是错。我与先生之间的缘分,是否只能对立而不可并行?” “所谓前路,只有胆小怕事之人才将缘分作为借口。公主不是这样的人,良也不是。” 许栀有些意外。 只见张良立身,他抬眸,“荷华,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第二百零六章 与卿长相见 许栀点了点头,她不放松他的目光,她向来不是个把话憋在肚子里的人。 但凡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不愿意把这微乎其微的可能视若无睹。 尤其是她进一步发现张良的名字占据了她辗转反侧的喃呢。 张良看着她,眼中透明的泪珠在火色中变得璀璨,在四周漆黑一片,他快一步开口,把放在心底的很久的话问出来。 “一直以来,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公主既然知道我对你抱有杀意,为何还愿意靠近?”他顿了顿,坦诚道:“我的确是真的想过要杀你。” 他的嗓音和初见的时候一样,剖开了对白,也如那清泉映月。 许栀兀自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事在人为。以前,我很相信自己。” 夜间的雪风让牢狱这种地方更寒冷也更干净。 张良想到她方才说的话,“那现在,你开始怀疑自己了?” 许栀垂下眼睫,眼下面临繁复的局面,她在失去了河图之后,无畏是肉体凡胎,烹鼎之食。 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他缓言道:“公主已力图将本真与身份结合,凡力竭而不能抵,才算终点。” 他看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年纪不大却遭受密集的刺杀,张良觉得这次也不例外,他总算能把手给抬了起来。 他安抚她,“此处若能给公主些许安慰,也不是毫无收获。” 许栀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比从前更复杂的情绪。 她笑着看着他,“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多年前就见过你。” “在新郑之前?” 许栀哑然。 在你遇见我之前,我就认识你。 她认识他在两千年后,他认识她于两千年前。 张良被她漫长而深邃的注视所怔住。 穿越时空长河,跨越万千山水,她才得以站在他的面前。 张良还是不敢触碰许栀,他的手只停在了半空。 她收敛了往日的跋扈,在他缓和的目光下,倾身过去,于他耳边轻和地续话。 “我从前看到一个陶罐上面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故。我读来伤感至极。如今,我生痴言发愿,只愿与君长相见。” 张良愣住。 许栀不给他反驳的时间,只图自己把话给说了,得意于昏暗,她才敢这样。 由于她不是很能看清楚张良的脸色,她也不知道他从前半句上得知了多少,到了这时候,她唯一能注意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反应,省得她被劈头盖脸说教一通,她赶紧站了起来。 张良全然只留意到了最后一句。 他在牢里待了三天,很适应这种昏暗,所以他看清楚了嬴荷华的局促,脸颊微微泛红。 许是因为身上足够冰冷,反而令他足够理智,所以以后,他不欲再退。 许栀站起来之后,情绪平静,与张良抓紧时间梳理了一番前后发生的大事,令她对这些频发的事故清晰了几分。 寂静的夜,牢狱外的重重大门被人打开。 铁锁的声音被人打开。 寒风吹透,将牢狱的火把也吹得更亮了几分。 廷尉丞停在了牢狱门口,廷尉丞看到嬴荷华的时候,眼神一直有些闪躲,似乎不敢与她有接触,他身上被人踹了两脚的淤青让他也不敢多与公主说什么。 廷尉丞当即拱手,“公主,下官已派人将人请来接张少傅了。” “嗯。” 此夜雪风甚急,来人肩上有着落雪。他拉下帷帽,一张清隽的脸,张垣,张良之弟。 张垣对嬴荷华倒也还是没怎么变,只是这种不客气,由动作转移成了眼神。 “兄长。”张垣从狱卒接过张良时,这种显然的愤怒还是染在眼中。他早知道兄长对这个小公主不一般,现在倒好,她人好好的,张良反倒自己把自己给送进了大牢。 许栀虽才和张良说了那些话,但在人前,她还是得谨记他目下的职务,“老师先回府静养,伤好之后再来芷兰宫讲学也无碍。” “有劳公主挂心。”张垣续言,“谁让兄长伤成这样?” “你放心,不日我会去见他,给张家一个说法。” 张垣这才罢休。 廷尉丞看着两边的人终于踏上各自的返程,他这才长舒一气。 这叫什么事啊! 还好永安公主没有深究姚贾的错,也好在他脑子灵光早把燕月分开关押了,公主进出牢狱也没有出什么事。 不然李贤能把他给整出什么样! 这张良也不是他去抓的,是他自己进到牢中的,就算这样,他都被拐弯抹角地踹了一脚。 “张良入狱,他和韩非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陈大人还敢放姚贾进去?他被悄无声息地整死了,韩臣起异心,廷尉狱会吃大亏!我父在宫中自然一概不知,那么到时候,大人且等着斩首吧。” 廷尉丞回忆起李贤的话,他又一哆嗦,果然是父子,如出一辙的得理不饶人。 许栀的马车从廷尉狱离开,李贤才从后面现身。 这一夜的暗流从咸阳王宫,流到了宫外。 陈伯手里的一提沉甸甸的木箱装满了各式各样名贵的药物。 “李大人,您辗转配置之物……可还要托阿枝姑娘带给公主殿下?” 如若雪化了还会被再次冻上,这一束春光只是暂时照在了李贤的身上。 张良如山脊上明媚的初雪,他可以反衬出她洁白的颜色。 而他只能身处于最浓烈的黑夜,酌一杯最辛辣的酒,手里握有最锋利血腥的刀剑。 他已花上一世一生去明白,去同意,去认可,再绚烂也会是曾经,再美丽也可能是苍白。 这是一切都是不可得,也都是黄粱一梦。 一日前 李贤接到了他的眼线从宫中传来的消息,那时,他已下终南山,正前往所治的南郑郡路上。 “大人,据宫中密探言传,楚巫已从郢城出发,日夜兼程急入咸阳宫,言说公主陷于昏迷,恐不到十个时辰。” 李贤真能在听到她快要死了的时候,放任自己什么也不做? 他没办法允许本照见了他阴霾的一日春光,转瞬即逝。 他没办法允许自己无动于衷,任她远走,再不回来。 李贤勒紧了手上的缰绳,掉了头,对着咸阳的月亮直奔而去。 他在楚巫进入咸阳城门之前,拦住了他的队伍。 “小李大人,别来无恙。”大巫笑,吊着白色的眼尾夸张地上扬,“我就说嘛,你不会不来。” “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大巫说得轻蔑,“咱们楚人自有咱们楚国人的办法。这比大人你当日与我们大王所言说的计俩可要简单得多。”大巫言罢。 李贤只笑。 李贤用什么才能弥补过去的错误,如果许栀真的回到了现代,他绝不能再眼看着他的君主重新陷入失去爱女的痛苦,还要赔上自己的命格。 所以,在红石之上,真正刻下的不是嬴政的名字。 而是他。 大巫心满意足地走了。他也不太清楚在红石上刻名对人会造成什么影响。但对大巫来说,得知嬴荷华会在不久后苏醒的人大抵只有他一个。这下,不但让李贤把之前帮着秦国游说之仇给报了,还能让嬴政给楚国留下一个姻亲之约。 李贤在大巫入宫后不久,顿感不适,一口血从他的喉腔吐出。 他也不是当世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那她应该也差不多。 按照自己的症状,方对症下药。 雪山寻药一整夜 当李贤好不容易把药配好,又得知张良下了狱,当即又从外回到了咸阳城内。 可眼见的却不仅仅是张良,还有嬴荷华。 从她与张垣的言谈之中,他听出了那种熟悉的语气,他背对着不厚的墙面,不由得长呼一气。 许栀醒了过来,安然无恙。 当下,陈伯见李贤一直没有回答他,便又问了句:“大人,您的药,可还要送去宫中。” 李贤看了一眼,自顾自笑,“不必送了。” “啊?”陈伯觉得他这个新领导的精神状况比郭开还有毛病,合着折腾了三天,跑来奔去,反反复复不阖眼,最后一句‘不必送了’?李贤无所谓,可他还想着去永安公主那里拿点好处呢! …… 刚有这种想法,陈伯就暗骂自己跟着郭开久了,怎么脑子也是钱啊权啊的东西。他该向他弟弟陈平学习,稍微清正高雅一点! 李贤看到陈平的神色,淡淡道:“放心,我应允你的一样都不会少。公主已无大碍,自然不用送了,免得多事。” 陈伯不禁看了他一眼,衣服被荆棘划拉得乱七八糟不说,还熬了一日的药。 “如此,大人还是自己关照一下自己脸上的伤吧。想来李廷尉也该回府了,李左车万一说漏嘴了,让廷尉知道你没去南郑郡,必还要受责罚。” 细长的伤口在冬日不好愈合。 李贤口中似还有猩甜翻上来,他赶紧用了配置的药服下,这才抑制住一些。 他按住身侧的剑,从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咸阳王宫。 恢弘无比浸在黑夜中,还是能感受到它的威严。 李贤回到府中的时候,多日的奔波,加之红石吞噬,他彻底栽倒了。 他并不知道,那时候李斯还没回府,是李左车那孩子看到他忽然倒在了门口,连忙喊人把他给挪进了室内。 翌日,日上三竿 “……兄长,你怎么还不醒?” 李贤在听到小孩子黏糊糊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反感这种发腻的声音,推了一把。 李左车敏捷地躲开,然后他逮到他的袖子,顺着力使劲儿掐了一把李贤的胳膊。 李贤盯着他。 李左车从来就招架不住这种很冰冷的眼神,眼泪又挂在了脸上,“呜,我,我只是在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 “何人让你如此?” “是公主姐姐教我的。”李左车提起嬴荷华的时候,也不顾挂着眼泪,开始滔滔不绝,“公主姐姐说她经常这样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在,怕自己一睡就感觉不到了。” 随着李左车的话,他的记忆中又出现了在雪林冰河之中的许栀,她不假思索用石片划伤自己。 “她经常这样?” “不知道。”李左车抬起小脸,他自己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不过公主姐姐这样捏左车的时候,都很轻很轻。” 说着,他觉得自己捏自己无趣,李贤没穿黑色衣裳的时候,看着也不那么吓人,何况他昨日在大门口戳他脸的时候,他这个兄长也没什么反应,于是李左车扬手就要往李贤脸上舞。 李左车蹬鼻子上脸的手法和许栀倒是很像,也不外乎两人在旬阳共处了几个月染上的习惯。 李贤逮住他的手,李左车还在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地说李贤又在欺负他,他要去告李斯。 李贤忽然有些凝滞。 他可以忍受自己身处在深渊,但他无法在感受到阳光之后,再度接受它的消散。 贪念不得丝毫的温暖,渴求不得一点阳光。 他无法忍受,太阳移除了阴霾,不再施舍于他。 那么同刻于红石之上,也当命添红笺。 那么同受诅咒,也作共谱鸿雁之书。 如此往复,也如与卿岁岁常见。 第二百零七章 儒法之争 嬴荷华昏迷三日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 赵姬甚至还询问了郑璃,为什么她不来殿中玩耍? 在此之前,许栀花了二十四个小时,再仔仔细细地默背了一遍之前放在藏书阁中的竹简,她把中间最紧要的部分誊抄到了布帛。最后,她将几大卷竹简全部焚烧成灰。 郑璃连续几日都与她同殿而眠。 许栀把脸贴合在郑璃的怀中,“母妃,荷华以后不会让你担心。” 她想起当日就是去见了胡姬,听到胡亥的名字,她才猛然感受到了可怕的命运束缚。 “荷华,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栀抬头,“我已经好多了。我把母妃吓着了,都是荷华不好。也不知胡良人有没有受惊?” 郑璃搂紧了女儿,想到楚巫立下的条件与要保命的办法,她又看着她得体自如的谈话,心疼地道:“有时候不需要你这样懂事,你大可以在阿母怀中大哭一场的。” 许栀心中柔软的一角被击中,她回到秦代不是孤身一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纵然前路如此艰险,危机四伏,她还是要往前,并且一以贯之。 她埋在郑璃温暖的怀抱,终于放松下来,允许自己为自己哭一场。 还没来得及问她莫名其妙的现代结婚对象是谁,她就与21世纪彻底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横隔了千年时光。 良久,话题还是回到了胡亥身上。 “胡良人与她腹中的孩子都没事。” “母妃,”许栀停住,直白地问:“您为什么可以容下他们?”她把眼神偏向一旁,“父王又为何要给他起名胡亥?” 郑璃摸了摸她的头发,听到荷华此言,她方觉得她的孩子还是个孩子。 “胡良人若无孩子,她便会死。” 郑璃果然是个很良善的性格,许栀咬牙,“母妃不觉得厌恶吗?父王既然喜欢母妃,母妃也喜欢父王,为什么还能在身边容得下他人?” “荷华。”郑璃笑得颇为苦涩,“你还小,有的事情并非不喜欢就可以不做。” 但凡郑璃表露一丝不喜,许栀可以很直接地开始布局去杀了胡亥,但偏偏没有,她从郑璃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的愤恨与怨憎情绪,反而是一种很淡的无奈与不忍。 郑璃看着女儿,忽然很认真地说:“她的一生被困在了咸阳宫。母妃不希望你这样。” 许栀很快明白郑璃这是在为她以后嫁人作铺垫的预防针,在这种事情上,她必然要父母先明白她的态度,她扬首笑道:“母妃,我知道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但我不想去管他人,我只要我所嫁必要做到只有我。” “荷华。”郑璃在刹那间想起了她这个年龄的自己,她的表情由疑惑,变为了赞同,又似乎在透过女儿在看从前那个天真活泼的自己。 许栀决定重拾跋扈,“管他是王还是普通人,他敢纳妾,我便敢杀了他。” 郑璃意外地没有说她不守礼,不懂规矩,而是笑着点了头。 不一会儿,嬴媛嫚也来看望她,诉说着她的担忧,许栀并没有将此事说得有多严重,同时,嬴媛嫚告知了她一件事,昌平君府中新来了一个门客,名唤荆轲。 “荆轲?”许栀眉头一蹙。之前在终南山上,遇到他为昌平君狩猎,此事果然不简单。 难道荆轲刺秦到事情背后不只是燕丹那傻子,还有楚国? 不等许栀再问,嬴媛嫚小声道:“荷华,我听蒙恬将军说你昏迷不醒这几日,朝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朝中有属意灭燕,也有言说先攻楚。” 韩赵魏楚燕齐。这算是朗朗上口的灭国顺序了,但身处其中时,具体的运作并非易事。 “不管是燕国还楚国,如今就看谁先动手。” 许栀回想起她去给媛嫚解围那日,蒙毅看到自己差点用眼神把她给扎死,一种‘我就知道公主会咸阳后不会安分’的表情。 “王姐我在宝华殿的事情你不要告诉蒙恬太多。他时去军中,此事不易让王兄知道。” 魏国中还有大才没有发掘,而荆轲的事情再次被摆上了日程。 许栀感觉时间非常紧迫,几乎容不得她去偏离。 许栀自复生以后,一直不知该如何与李贤相处,好像他最近事务也很是繁忙。 当下他们在芷兰宫外的亭台见面的时候,新雪下了几日,掩盖了往日已泛黄的积雪,重新换上了洁白。 许栀入亭,看到他脸上一道细长的新伤,这伤不曾影响到他的容貌,反而令本就上挑的眉眼更添莫测。 这次李贤腰间没别剑,他穿着黑色官袍,这黑色好像把他的脸衬得更要白了一些。 许栀没跟李贤说过多日前自己差点死了到事情,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也没有反常,估计李斯也没和他讲。 她不愿这变成接下来的她要问的事务的枝节。 他脸上的伤如此明显,总不能没看见。所以她站在他面前,扬了头,用往常的语气去问:“脸怎么伤了?” 李贤只笑笑,语气也不曾变,“怎么,公主很担忧臣毁了这张脸?” 许栀没好气道:“监察说话总容易让人格外生气,好赖不分。” “臣倒是觉得公主才是那个好赖不分的人。” 见她回身带来的食盒里拿东西,李贤搁下卷轴,撑着连日上朝,熬了几日,这才好了一点,他挑正事说:“你也当真不管非议,竟让姚贾一个上卿去给张良道歉?这不明摆着要重提韩非之事。你是嫌昌平君对你的敌意还不够多?” “看来你也知道荆轲去他府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当日想要让韩非死的不止姚贾,面上是说我父与大王,实际上还有楚系,”他摩挲手中的杯子,“恐怕与王绾也脱不了干系。” “王绾?”许栀感到意外,“他与韩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当日韩非下狱,我在章台遇到他,他还去上过谏言。” 李贤道:“王绾不会。他的老师蔡泽呢?纲成君若临终有托,焉知他们不会从中参与?”他看着她,“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朝局繁复,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纠缠其中不能脱。饶是王绾,身为御史大夫又如何,他也不能凭由自身。” 话音刚落,一个瓷瓶也放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许栀注视着他。 他停顿一刻,把话说得更为明显,也更加深入,“何况你知道,王绾与我父政见不同。蔡泽欲除韩非,不会没有这层意思。我父日后与王绾之间必有争斗。” “分封与郡县,也是儒法之争。” 李贤笑笑,和她说话果然不需要费太多力气,“矛盾一但出现就无法调和。”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瓷瓶,这是他曾给过她的治伤良药。 他忽然挟住她的目光,不许她退缩逃避,悄然间把话题绕了回去,“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你今日可以让姚贾去同张良道歉,日后,我未必不会像蔡泽。” 许栀猛然明白他在警告,或者是提醒她什么。 涉及到朝堂派系,涉及到学说的选择,李贤不会轻易改变。 在邯郸的时候,李贤已发现她意图选用调和手段。 政治斗争之下,早就暗含了儒家与法家的较量。 张良学的不是后世改良过的儒学,他会保持礼尚往来的周朝传统,但无外乎更是在韩国申不害术法的浸染之中成长,不可否认张良在谋略上是个奇才,但如果对方是由秦国本土养成,既学了荀子的王道,又融合了商鞅的彻底。 谁赢,谁输,胜算竟未曾可知。 李贤盯着她,他掌住她的手腕,续言道:“许栀。秦国适合什么,你比我清楚。” 许栀做过太多关于战国儒法的研究与猜想,但那只是理论,真正要实操下来,她真的敢用秦国去当实验品吗? 李贤的眼神锐利像是古代先贤的责问:现代那一套东西,当真是最好的? 这一个时代适合什么,她真的清楚吗? “我清楚的是过去,现在时过境迁,万般变化,需要对症下药。” 李贤单手拧开瓶盖,蘸取了药粉。他坐在石凳上,虽处于低位,要仰头才能看着她的眼睛,但他语气强势,与此同时,她的指尖也沾上药粉,他握住她的手腕,准确地将药涂到了他眼下的伤痕。 她听他开口道: “你想做一剂良药,要用在何处?” 许栀被李贤这一系列的动作给怔住,他都这样做了,却还要来问她。 许栀想逃走,可他的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挟制住她,她允许张良逃走,但李贤绝不容她避开这些尖锐非常的问题,他要答案,而且是立刻听到她亲口所言的答案。 这一次回到秦代,她就没有想过可能性的失败。 “我将用一生去回答你这个问题。”她也像他那样笑,“监察如果想知道,那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你知道,有的伤口结痂之后也会留疤,有的伤深在肌理,不能用猛药攻之。” 许栀说着,也不再去挣他的力,“景谦。我们还有十五年。痼疾还不到积重难返,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潜移默化的效果,一定要争一个你死我活?” 李贤像是感受着仅存的宽慰,只有雪风才能共情他的落寞。 他看着她,半晌没说出一个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是只有争夺。”李贤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笑道,“今日早朝有郑国回咸阳述职,上言郑国渠成,等开春雪化可开闸放水,灌溉关中。” 第二百零八章 浮云流动 “确实是件好事。” 许栀想起之前见过的郑国,她也想起了另一个人,“郑国应该已经在咸阳了吧,若有可能,你可以提前去接触一下我曾说过的张苍。” “公主不怕我会杀了张苍?” “廷尉丞左右不想得罪人,你既在廷尉狱容得下张良。张苍,你不会轻易动手。” 李贤笑了笑,“我以为你会以为我去杀张良。” “我的确这样想过。”她看到他的眼中有浮云流动,河水依旧冰封。 正因执念存于世间,微末的光亮才可能驱散灵魂的晦暗。 她望着他,“但我 看到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你不会。” 李贤其实希望她能借以这件事对他产生误解,那么他便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屈从于黑暗与内心的欲望。 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直接抛弃所谓的礼义廉耻,他笃定,他一旦决定有必须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便能得到。 她发间那支玛瑙红的朱钗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多想要用不堪的手段彻底把这一抹光给占为己有。 但她乌黑的眼瞳中偏偏不带任何的杂色,纵然已沾上不少的寒色,但看着他的眼睛仍旧纯净如昨。 “如果你要动手,早在古霞口冰河之中就大可以杀了张良。” 许栀抬头看着李贤,见他眼神松动,她走近一步,笑道:“无论怎么样,我与你之间才是最坦诚的不是吗?” “何为坦诚?” 许栀道:“我在前朝需要你,而你在王室需要我。除此之外,我们甚至对对方的心意都如此了解。这不算坦诚?” 李贤觉得她的眼神中有着令人烧灼的烈火。 除了她,世界上哪有人可以把对爱情的筹谋与政治的较量摆在明面上说。 故而他也保持了一惯的谈判语调,他笑得酸涩,“公主既然说过自己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还望你在觉得我尚有价值的时候,各取所需。” 李贤没想到许栀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她一把像他那样攥住他的手腕,“哪里有什么各取所需,都是为了大秦。” 她只能从史书缝隙中散落的灰尘,窥见他的一生。 如果张良意味着逆转结局的黑子。 李贤便是呈现在她面前的棋盘,上面写着的节点,点着中心,表露着狭隘,还有阴暗。 这一个棋盘上刀砍磨痕都纵横网络,交织成他过去的轨迹。 满目疮痍的人生再能落上什么棋子? 只有真正经历过死亡,才能更好地向往生存。 李贤道:“有公主之言,若荆轲是被推着走……” “只要他不愿意,纵然是上殿了,我就有办法保全他的性命。” 李贤等着她的下文。 她附耳过去。 言毕,李贤沉默了一会儿。 “你确定能说动蒙毅?” “我如果不行,便用你的办法,”她抬首,“但我不喜欢见血,你在外面行事的作风如何我不过问,但还请顾念这是咸阳宫。” 许栀想到阿枝与她说过的话。 她低声,语调缓和,字字句句都是警告。 “你放在芷兰宫的眼线还是尽早收去。我要是把他们交给蒙恬,可能就有去无回了。你把他们放在胡良人的宫里,也比在我宫中合适吧。” 李贤听她此话,眼神不动。 “胡良人。”李贤神色一暗,“我说过有人对你不利,我会杀了他。” 许栀沉默片刻。 “先不急。有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动手。” —— 郑国远在泾阳,一头扎进工程就是好几年,他的消息十分不灵通,处于闭塞之态。 他出发来咸阳之前,才看到积压已久的信件。 这是朝中的张苍托人给他寄过去的,张苍想着他们好歹是同学一场。事情都过去了几年,张苍早就忘了这事情,也以为郑国从别处听说了,也就没有再细说。 郑国他以为韩非和李斯都已被嬴政处死。 他这下到了咸阳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一贯是听风就是雨,心思单纯,又不愿麻烦别人,自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这两个师兄的墓在哪儿,当即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上朝的时候,他一股脑地痛哭流涕。 第二百零九章 冰山理论 李斯方从他身后咳嗽两声,郑国当即瞪大眼睛。 离宫时,郑国赶紧拉着李斯询问了前后的事情,他对李斯还是保持着过往的同门情谊,他心思纯净,未曾改变。 郑国知道现在李斯官位已高,他还是关切道:“……大师兄他有没有事?师兄啊,老师担心你与大师兄。你无恙有没有和老师说?莫要让老师为你担心啊。” 听郑国提起韩非,李斯一向不欲和郑国言谈太多,他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利用,听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一概是不管,谁问他他自然就说了。 李斯听他提起荀子,这才停下来。自他入秦后,老师对他少了些联系,一晃过去十几年,荀子已然年迈。 “我看你真是修水渠修得走火入魔了。这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你现在才来问我。” 这时,郑国看到李斯身后的年轻人,李贤朝他颔首行礼,郑国回了个很温和的笑容,他再转头朝李斯笑道说:“令郎越发像你,年后就要及冠了吧。届时还要你递请柬给我啊。” 李斯听出他的意思道:“渠已修成,开闸之后,大王有意在咸阳赐宅府给你,何故要走?” 郑国笑了笑,“师兄自读书的时候不就是我傻吗?我不如你聪明,我只知道咸阳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他仰头望了天上澄澈的碧空,平视前方,“水渠与泾阳是我心之所愿。何况水渠后续之事我也要盯着才放心。” 心之所愿。 郑国从未偏离他的轨道,这焉能不算是一种幸运。 李贤回想着这句话,直到看到郑国上了马车。 只听父亲感慨。 “我偶尔还挺羡慕郑国。”李斯回头看了眼儿子,“如果有的选,我情愿你还在蜀地,别回咸阳。” 风将二人的袍边吹起。 李斯站在阶上看了他,想到不日前嬴政之言,嬴政专门让他在一旁听着,意思相当明显,楚国欲要永安公主与秦再续姻亲之好,并以王后之位与燕国城池、以及叛将樊於期的人头作为聘礼。 李斯不知道嬴政不言的部分,不知道红石之约。 但李斯深谙帝王术多年,在他看来,嬴政面对楚国这么大的利益面前,很可能已经在布局。 他知道嬴政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他不想让李贤平白无故地做了君王的棋子。 李斯不敢提及嬴政勒令他闭口的东西,但如果嬴荷注定成为楚国王后,他不能眼看着李贤走上一条不归路。 “燕月之事涉及太子丹与樊於期,无论用什么办法先要知道燕国下一步的动向。你看到了。郑国此时回都,未必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与他一起。张良与他俱是韩人,就算他们无心,但已经成为秦臣,韩赵余孽未必不会利用他们,永安公主对张良尤其信任,这时候你要多提点一下公主,让她小心张良被裹挟到其中。” “父亲看来对张良也很关照。” “他毕竟是韩非的学生。”李斯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只要他真心效忠于大秦,未尝不可笼络。” 李贤知道李斯的忧虑,就算他被视作公主欲图地位的棋子又如何,李贤与她初见,选择与王室共谋的那一天,他就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 为人臣者,哪里有用就站在哪里。李贤接受的教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只求她对他能稍微一视同仁一些。 “父亲是担心楚系的势力。” 李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华阳太后薨逝,蔡泽病死。朝上的外客吏臣之中,权深位高者并不多。之前言说立后之事备受外客阻碍,大王未再议,大王担心楚系独大。”他看了儿子,“我们虽然支持但不好外言朝臣,这事情上大王对客卿之列已然不快。” “郑国此次回来,或是一个信号。大王或许有意要解除当日宗室相逼郑国之责难。让局面恢复至三足之势,才可互相平衡。”李贤顿了顿,“除夕将至,朝局之上必有变局。” 李斯笑了笑,“聪明。” 说话间,他们也已快到了李府。 李左车抱着兔子立在门口等他们,看到李斯与李贤的时候,他放下兔子,又从一旁拿出个红彤彤的东西,他开心地从府门跑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张开了手抱住了李斯的腿。 “阿伯。”李左车记着自己的父亲李澶,所以他对着李斯实在喊不出父亲二字,好在李斯没有强迫他,只提醒私底下叫伯父便是。 他到咸阳的一个月,很快适应了在李斯家的环境,他觉得张良阿叔说得不错,这里实在太过安全了,竟然都没有什么人敢冲进李斯府上来提审什么的,外面也没有人成天叫着什么哪家姑娘被大王看中给拉进了宫里然后出来就是尸体。 李左车年纪小又很活泼,非常好动。 这种性格显然让李斯与李贤都招架不住。只有偶尔回府的李由才喜欢与这个白捡来的弟弟有些沟通,也肯耐着性子与他玩上一阵子。 当李左车又张开手,要去抱李贤的时候,再次被对方的眼神给劝退了。 不过次数多了李左车也不怕,他扬起手里挑着的一个竹编制的圆形物体,细看才知精致。外头用红纱裹了一圈,一个墨色福字又印在上头,下方还吊着一些不同色泽的穗子,其中一个穗子中还放了一个铃铛,拎起来叮叮作响。 “这是何物?” “公主姐姐说这叫花灯。” 李斯与李贤入了府中,照顾李左车的家仆递上一物:“禀主家,此物是永安公主今早派人送来给小主人,公主殿下还留下了一封竹书。” 家仆恭敬将漆封的竹筒递给李斯。 他打开,帛书上只写了一句话:除夕将至,愿李廷尉及家人和乐平安,福寿绵延。云散天明,旧岁已去,来年正新。 “好一个旧岁已去,来年正新。”李斯笑了笑,把帛书递给了李贤,“不知公主哪里来的这样多的办法。” 这样直接的祝福之语在平常人之间不会有异,但王室公主对一个臣子如此,那便不是简单的说这些了。 李贤看着李左车手上的东西,总觉得许栀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一个灯笼。 实际上,这就是一个简单的灯笼。 所谓冰山原则,倒立于深海,水面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大约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另外的八分之七藏在水底。 郑国渠成,又逢岁末,值得一番宴饮庆祝。 秦历十月为年末,青铜被宫人尽数添上,咸阳宫中多了一些喜色。 除夕夜 星星点点的灯火燃彻咸阳。 许栀知晓除了这是新岁的到来,咸阳王宫的热络还有因为嬴政的生辰。 而她在赴宴之前,专程在等一个人。 “先生来得有些迟。” 张良放下落了不少雪的伞,手上拿着一个竹竿。这是他以她的说法用竹编的一个被叫做灯笼的物体。 “听闻公主前日偶感风寒。我将里面加了一些灯油,似乎可以像公主所言那般做成灯的模样。” “之前在邯郸见先生编制藤架手艺精湛,你做这个也很不错。”许栀接过来,“是与左车那个一样的吗?” 张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百一十章 潋滟之光 许栀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张良其实还挺会做事情,竹竿握手处还缠上了布条,防止冬日过冷冻伤手。 “其实也有一点儿不一样。”她笑道。 他给她这一个青白色的竹条,她借花献佛送给李左车的那个是被她加工了不少的,裹上了一层红纱,还系上了好多条穗子,甚至还栓上了一个银铃铛。 张良不言,只柔和地看着她抱着这个圆形的竹器,里头橘红色的灯火从竹条的缝隙中漏出来,把她的面颊映得火红,她像是拥抱着月亮,捧着太阳。 她扭过头,脸颊处浮现了两处很浅的梨涡,夜色遮去她往日莫测的黑瞳中的寒。 “先生怎么不问我哪里不一样?” “公主平日喜欢的,通常不会这般素净。你赠与左车之物想来并不寡淡。” 张良见芷兰宫中没有几个宫人,就连阿枝也不在。 张良正要问,嬴荷华走近了两步,斗篷间的白色绒毛托着她黑长的头发,她看出他的疑问,回答了他,“先生果然很了解我。” 许栀想到了那日所见的陪葬品,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着谁。 “我的确很喜欢红色。看着就让我感觉很有希望,也很有力量。” “之前公主受伤,终究是有人意图不轨。燕楚伫立八百年,用药使巫,其中繁复,我几日来已在追查此事。”他看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公主当要退避的时候,当避开锋芒。此为李监察为公主择选的护卫,可以减少刺客之忧。” 许栀默了默,她已经知道李贤在芷兰宫放了眼线,李贤现在通过张良把这名单拿给她,这是在拉拢张良,还是在警告她一举一动皆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但许栀很清楚平衡的重要性,所以她并未面露任何不快。 许栀笑着接过了帛书,“好,明日我便去看看。” 她抬首,“他与你还有没有说别的?” 张良当然感受到了李贤直白的敌意,政事上他们职务并不交叉,李贤不避讳所行,提到的自然只有关于嬴荷华的事情。 张良不欲谈。 “燕月之事,公主不必担忧。” 许栀点了头,“纵然楚系之害颇深,与我有牵连。” 她停顿一刻,抬眸,视线与他交叠,然后缓言。 “可我手中执拿之剑也未尝不锋利。” 她眼神如旧,虽被火色添上温度,但还是渗有寒气。 张良不禁捏住了袖口,心中五味杂陈。 许栀见张良不接话,她转移开话题:“刚才我见你有疑。因为王祖母与父王商议过,今夜除夕不用去正殿参加宴饮的宫人都可回家两个时辰。我特意在宴饮开始提前了一个时辰喊你过来,并非任性,而是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张良还没搭话,许栀一边说一边走在了前面。 雪地映红,是她衣裳的颜色,也是点点朵朵的梅花。 疏月梅影落在洁白的地面,一树阑珊,她于侧转身展露笑颜。 但张良停住了脚步。 “梅园乃深苑,良不好入内。” 张良对上次他在梅园做的事情,还是有些过不去。 “这儿人都没有,你担心这个干什么?”许栀冲他一笑,“先生莫不是担心我又使什么坏?你放心,大过年的,我才不会折腾你。” “……我从前在此有害于公主。”他说得很轻,不愿涉足一步。 她这个受害者没说什么,加害她的人倒是不想重提旧事。 本是不欲强求,但她回头一看,张良站在雪中,身影寂寥。 在这寒冬之中,她蓦地又想起了手机上检索的文字。 而她看着手上从他那里拿过来的灯笼,如同夺走了他璀璨夺目的光彩。 青山之中何处埋骨?这是她无处次要问的问题。 史册不改,结局不变,唯伤他一人。 她似乎一刻也不想将他置于这种荒芜,不想他被秦国的冬风吹散。 许栀折返,“这样吧。” 张良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配合地被她招呼着低下身。 她将裹在灯笼手柄处的一条绸布拆下来,她踮起了脚,轻轻用绸带覆上他的眼睛。 然后两手绕在他的发后轻巧的打了一个结。 张良下意识抬手。 “别摘。”她喊住他,在他身前道:“之前回咸阳的时候我就意外,你怎么不喜欢来梅园。原来是这么回事。” “虽然天已黑,但只要你自己看不到,你就不用管触景伤人了。” “触景伤人?”张良默念一遍这个词语。 “不过先生别担心,之前郑国来秦时,宫人为了避免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才蒙上眼睛,也算是保住他的命。” 张良听她提起郑国,郑国早年在他父亲门下为门客,早闻郑国渠成,宴饮上定然会再见。 国破之后,故人再逢。他生出一种天然的悲哀。 他觉得在秦国的日子又格外地空寂起来,周身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先生。” 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身侧及时响起,他腕上忽地一重,她好像又觉得拉住他手腕不妥,转而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跟着我走吧。放心,我会走得很慢,不会太远。” 张良微怔,想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 嬴荷华出现在新郑,闯入韩王宫。 亡国之后,他欲离开远走,以求一个报仇的机会。 然而他的世界再次被她闯进来,在这个分界的路口,他被拦下。 她也对他说了刚才那句话:你跟我走好不好?和我回咸阳。 她果然放慢了步子,脚底传来咔嚓咔嚓的雪声。 嬴荷华一刻也没闲着。在这个空隙中,她努力的解释着他前几日来责问她的事情。 之前在邯郸的代笔,他全然都知晓了,没有一句话是嬴荷华自己抄的,全是李贤的代笔。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这是在为先生之学,尽力宣传。我虽崇尚法家,但也从未说过儒学的不好。” “先生竟然是韩非的学生,又得了黄石公之学,你不算个纯粹的儒者。” 张良道,“治世之道,焉能一学贯之。公主竟然知道我教你的东西并不是让你学习,而是为了让你静心。你又何必假手他人?” 许栀笑了笑,“正是因为我与先生心意相通。但有的人却不认可。便想让他循序渐进地听着。” “有的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其实还是有些效果。比如这次,他没有去动你,你是让我感到欣喜了。” “公主以为李监察会杀了我吗?” “不是以为。”许栀回过头,“我始终担心他会这样做。” 张良顿了顿,“良在来到秦国的时候,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住口。”许栀停住脚步,回过头,“我不许你将生死置之度外。” 许栀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复又直视张良的眼睛。 “先生别忘了。这次是我从牢狱里把你救出来的。”她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眼里有润泽的光晕,她想对他说,我这一次回来并不容易。 但许栀噎住,她续言: “在古霞口上,你也救了我。只要我在,在秦国你可以很安全。” 她想着张良还有修道的路径,但现在可不能让他跑去修道,她抬手拍拍他的胳膊。 许栀恢复成专横的语气,她瞟了他一眼,“避免先生弃世之想,先生记得每行一步,背后都有张家。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 “公主的提醒,我明白。” 许栀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不明白,我舍不得你死。” 话从口出,她自己也一时愣住了。 她连忙改口。 “反正你一直觉得我是在利用你,那么我舍不得你的头脑。命这东西是你自己的,自己的东西要你自己去珍惜。” 在许栀回过头的一瞬间,张良看得到她面红耳赤的样子,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而是往前挪动了步伐。 走了几步后,许栀决定说些话来缓解她的尴尬。 许栀回头看着张良,发现他已经踏入了梅园深处而不自知,走进来他也不那么别扭。 “不曾想你还有鸵鸟心态。” “什么?” 听到这声什么,许栀才想到这时候鸵鸟在先秦已然销声匿迹,便调侃道:“有一种兽类被叫做鸵鸟。传说当鸵鸟遇到危险时,它首先将头埋到土里,对危险视而不见,希望以此来逃避。先生刚才不愿意踏进梅园,不就是这样?” 张良道:“若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良不会再退避。” “现在只要先生和我往前走。” “好。” 天上此时飞起了点点的雪,又如棉絮,慢悠悠地落在两人发间,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 他任由她带着他往前走,绸带并不全部遮去视线,依稀看着前面朦胧的绯色身影,直到这时候,他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跨过故国的鸿沟,去触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她与他同行,直到她重新回来之后,她才好像彻底放下秦汉的隔阂,知晓他的绝不背叛。如果可能,她愿意去求一个事在人为。 许栀准备了很久,做了很多功课,可她之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对植物也不太了解。 她还是担心,咸阳不同于邯郸,开不出从前的花。 她总算走到事先准备好的那棵梅树前。 许栀松开他,回过头道:“好了,就是这里。” 张良看她走近了,她蓦地停在他面前。 她指引他握住竹竿,“先生帮我拿一下灯笼。” 在许栀说完这话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张良反握住。 她抬头。 他站在月色之下,黑色直裾袍服虽加官氅,淡白色的荧光洒在他的温柔细腻的五官,又因绸带遮去了他的视线,月光照他更如天上神祗。 许栀以为张良是担心她又要捉弄他。 她笑道,“没事的,你先站一会儿,我去看看,万一养坏了就遭了。” 许栀蹲下身,拨开树枝的时候,张良已经隐约看到了低处好像有月季的花瓣。 没有想到她把要回咸阳还给他花盏的事情全然放在了心上。 其实他并不很喜欢月季这类的花朵。 太过夺目,不懂收敛。 可他在邯郸才发现这样的花竟在凌寒之下傲然盛放。 焰色花瓣覆雪而开,像她。 许栀把陶罐装的一株月季抱在怀中。 她随手将手中的花盏一递,却发现张良准确地接住了,他根本就不是看不到。 还挺能装? 许栀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允许自己对面前的人有着理智之外的感情。 但她不自觉地添上了笑意。 她在这一刻还不承认这已经超出了仰慕的范畴。 她不想要他死,大可以把他丢给韩非,或者扔在蜀地,只要他永远不遇上刘邦,那就可以了。 许栀不肯承认,她对张良所言之真心,只是图他为刃吗?只是想把他困在咸阳吗? 张良摘下眼上覆带的瞬间,仿若月明星稀,有时候,只是那一个时间点。 她看到张良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他桀骜不逊,却又温润如玉。 从前,她捅了他一刀,又利用他去救韩非、往井陉大营……往事浮现在许栀的脑海,而他在另一个时间线里死于秦狱。 潋滟的春天已经超越了寒冬,融化了冰雪。 梅园遍地皆是半身高的月季花,不过没有邯郸的多。 许栀走了两步,站在张良的面前。回想着他从牢狱之后,张良便很少来到芷兰宫教她读书。从前是天天来,现在一个月只有几天来。 她不只是送他月季,更是月季花盏中埋着的东西。 那是许栀专门去求嬴政要了一块可出入咸阳城的令牌。 许栀也该承认,她苦思冥想多日,最终笃定,宁可要张良离开,也不要他死。 她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有把握,她害怕自己在往后的路途中无暇顾及他。 “我知道先生担心我,我性格顽劣,如何教也教不听。这些天你都没有来教我读书……” 许栀话未说完,张良鲜少的打断了他。 “公主病愈之后,我少来宫中,并非不愿见你。” 她听到张良唤她的名字。 “荷华,奉常之中职务清闲,但于你要做的事并无益处。” 许栀听他此言,竟感觉到莫名的心慌,格外的紧张。 他难道想一直待在秦国帮助她了吗? 她看见他的消亡之后,她不敢了。 她既想把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拉入尘世,又企图他能维持史书上的崇高。 许栀赶紧把花盏捧在他面前,“从前先生问我为何不让你走。如今,我想通了。所以我送先生一物,自由全在此中。” 她垂下眼帘,用手指敲了敲陶器的鱼纹处。 许栀一会儿要他走,一会儿要他留,反复无常。 张良没有任何怒色,他平静地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 “从前之言,都在骗我?”他的语气依旧温和。 这一晚的对话终于来到了此处。 许栀和他学了这些年,也没学到太多他的谦和温雅。 但她的语调慢下来了不少。 “先生已然助我灭掉赵国。”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直言而已 “但还没有全部达成我所念,难道在先生心中,你觉得我都在骗你?” 在他帮她灭掉了赵国之后,她就要他离开。于外人看来,这不是利用还能是什么? 这种类似车轱辘话的语言方式张良太过清楚,他看着她的眼睛。 “公主的话有真有假。在新郑时,你给我看地图,我便知道公主想做什么。公主这样问,是希望我就此离开?” 许栀深觉自己玩儿不过张良,踢皮球也踢不过,但他能这样温温和和地问,让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她扬起脸来,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如果你觉得在咸阳束缚多了,其实飞鸽传书也挺好用。” “公主希望我离开咸阳?” “我愿你平安。” 张良了然她惯会对不止他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可此时,她的眼睛让他心中越发乱糟糟的。 他不是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只是今夜,他身处她精心所备的月季花海之中,她终于开口说愿意放他离开的话了。 但张良的心骤然一紧。 “公主从前之言可都是假的?” 许栀看不清他的神情,月色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声音也清冷了几分。 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但这是她与他在咸阳渡过的第一个除夕。 橘红色充盈在两人身周,驱散寒冷,温暖着失而复得着。 她记得自己的唯一目的,故而把全部的感情都负压在心,当做清规戒律,只要自己记得她要的结果,而忽略手段。 当从不多问的人,一连问了两遍真假。 他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她也需要层层拨开自己。 许栀后退一步,像是受惊般回答他:“我所言不假。” 不假,远不如一个真字来得干脆。 张良擅长用语言把人逼仄到一个困境,从而挖掘到其中的真相。 他看着她,“公主若非以言辞作为手段,为何惊慌?” 张良的眼眸依旧温柔,言语却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许栀想起阿枝对她之言:公主切莫以情为刃,否则伤人伤己。 她从来都确信,主动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上。 似乎今夜的月色格外清亮,梅花月季交相,落雪也柔情朦胧。 许栀迈出两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就在张良低身时,她伸出手,再次遮住了他的眼睛,她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好在只有月色的情况下,用动作令她脸上的绯色不那么明显。 “我言中无假。不知先生听来又有几分真情?” 张良惊讶于她的机敏,他接到这样滚烫的话,一时间竟也凝噎。当柔软的手覆在他眼上,更被灼烧得厉害。 原本许栀就扮演不好刻薄寡恩的人,再说出那些绝情的语句,实属过分添堵。 既然已经决定要给张良自由,她何必要以残忍来掩盖真心?而不去寻问他的意愿? 他看不到她动情的眼神,她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手臂一沉,面上不远处感知到她浅浅的呼吸,只听她缓慢说:“我不愿你受到伤害,在你不喜欢的地方过你不愿意的生活。” 许栀就要听到张良的答案。 他的那句‘此地为我所愿’刚刚话到嘴边。 许栀咬唇,“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或者不那么讨厌我?” 她的心脏直跳,一时之间,徒留空白。 张良只需稍微松懈这一刻,不要那么在意她的身份,只要他把手抬起来,她就能被他轻易地拥入怀中。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永安公主,您在芷兰宫吗?” 她被吓得一滞,连忙垂下手,拉开距离。 平时她无拘束也罢了,纵然他们什么也没做,可对方是她的少傅。 她离张良过于近,她的确在对他动手动脚,在外人看来实在伤风化! 何况,声音近了,这个宦者的声音还很像赵高! 她才被胡亥给刺激得心绪紊乱,赵高虽然目前没有什么异常,但他要是发现她对张良除了师生之谊外有别的东西,冷不丁是个定时炸弹。 她都忘了她手中的灯笼是怎么回到她手中的。 张良快一步挡在她前面。 好在他与赵高先言几句,她极快地回过神。 赵高讪笑着,恭敬地对许栀道,“永安公主,您原来在此处。” 他用余光看了眼张良。 赵高对赵国亡国的事情心里有些不舒服,又私底下听说咸阳派出去游说李牧自杀的人是张良,不痛快的还有在邯郸。因为那个章邯,他竟没有及时在子年巷找到嬴政,从而失去了一个极大的表现机会! 章邯是护送嬴荷华出行的卫戍,他觉得嬴荷华小时候行为举止乖张,谈吐真诚,不太像心怀谋略的人。她如今这样,少不了是因为张良的教诲。 张良如今虽不在要职,但倍得嬴政的瞩目。张良出身显赫,又因为他之前也和韩非一样油盐不进,赵高觉得他比李斯王绾烦人得多。 “张少傅。” “卑听闻少傅前几日身体有恙,还以为您要晚一些进宫。不想您与公主都在芷兰宫。” 许栀被少傅的称呼弄得清醒了一分,她也从赵高的话中没由来地听出几分敌意。 她走到了张良身前,朝赵高说话的语气不如之前那么柔和,“是我特别邀请老师赶来梅园。” 许栀见赵高走这么远,衣摆上沾了很多雪,像是在殿外待了很久。 嬴政平日都待在室内,赵高通常随侍,从章台过来也该乘车,应该不会是嬴政找她。 为了赵高视线在张良身上减少,她又笑着问: “赵侍中是得父王之垂问要我早些去高泉宫赴宴吗?还是父王有事情要我去章台宫?。” 嬴荷华连问两句,赵高都不好回答。 现在嬴政还在章台宫与王绾等大臣筹备来年郑国渠开渠之事,后面还要商议楚国使臣的事务,虽然已经灭掉赵国,但庞杂的政务令嬴政并没有很多时间来过这个除夕。 他总不能说这会儿过来芷兰宫是得于昌平君给的消息吧?不过看到的不是李贤而是张良。 嬴荷华这样说,那还是让雍城来的那个不受宠的嬴媛嫚替他接个话。 “并非大王来问公主,是长公主。” “王姐?” 见到嬴荷华的反应,赵高总算呼出一气,“长公主在高泉宫等公主过去。” 想来是她一个人在咸阳宫城,这种形单影只的孤独在她刚到秦国那几年也很明显。 她并未多想,果断地同意这就去高泉宫。 许栀与张良乘上车撵,一同赴往高泉宫的路上,许栀本想继续问之前她没听到答案的话。结果失去了氛围感,张良恢复成正襟危坐的样子,让她没法再开口。 张良看着她在主座上,手里一直在拨动她送他那盏月季花的花瓣。 “公主,坐得规矩些。” “你,”许栀承认自己颇具反骨,纵然她好像觉得张良喜欢规规矩矩的人,但她偏就要做自己,“我就想这样坐。”她说着,手肘还撑在了车厢置物的案面,更变本加厉地抱着他做的灯笼,丝毫不顾形象地鼓起腮帮,把里面的灯火吹得晃悠,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她续言:“现在还没入宴,老师你管得太宽了。今天过年,你就不能稍微不那么严格?” 她口口声声喊他老师,他总觉得不舒服,他终于觉得需要尽早摘掉少傅这个身份。 张良认为她是故意说给不远处跟在车旁的赵高听。 “业精于勤荒于嬉。” “我果然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儒家了。” 赵高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欣慰,小时候没有白教她写字。 他又觉得张良更可恶了,竟然企图带偏崇尚法家的公主。 不料半路上又遇到了一个熟人。 如同当日她赶去李斯府上时那样,许栀掀开帘子。 雪落在他的衣袍,月光追逐着银色马鞍,他穿黑色与张良穿黑色完全不一样,蒙恬甚是英姿飒爽。 许栀回头看了一眼张良,他眼神平淡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张良怎么穿都是温温雅雅,死活都拘着清贵之气。 她复又把帘子全部卷起来。 “蒙将军,多日不见。你怎么此时才回都中?我王兄呢?” 蒙恬看到张良与嬴荷华同车,他朝张良颔首作礼。 “长公子先入宫。军务未完,路上雪重,臣怕赶得有些晚,马蹄惊扰公主,公主莫怪。” 许栀看到快到高泉宫门口。 “无妨。”她又道,“你是去章台宫还是高泉宫?” “臣先往章台宫,然后往高泉宫。” 她嗯了一声,“那我不打扰蒙将军公务了。” 快要下车的时候,许栀知道宴会之后,她不便去找张良。 可今夜是除夕。 纵然他不说多的话,她看着手里红彤彤的焰色。 她忽然挪到他的旁边,悄声道:“新岁之交,辞旧迎新。不管先生是去是留,全凭先生的本心。” “公主。” 张良发觉自她从牢狱把他带出来之后,她越发不念旁骛,专心备至地看书。 从前在邯郸她常说的话,他甚少听到,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再提起。 她朝他笑了笑,眼中是潋滟之光,比他故乡的青山与湖泊还要纯粹。 “子房,我直言而已。” 张良看见笑颜如花。 这一方梅园,咸阳月色,飘零之雪,都听见了她的温柔。 第二百一十二章 愿者上钩 新年的爆竹声还未开始。 章台宫中论驳之声方刚刚平息。 韩国故地,颍川郡就出了事。 在两个月前,趁着秦国攻赵,韩国旧贵族蠢蠢欲动,趁机发动了一次叛乱。 这次叛乱声势不大,很快便被平息了。 但那些四处逃窜的人仿佛隐隐拽着一根线,拉动着机巧,绵延着波及到了剩下的四国。 其中最为活跃的便是燕国人。 嬴政对故韩境内时不时的小动作感到厌烦。 李斯来不及去过年,便动身回廷尉,亲自接手此次叛乱的后续。 故而李贤代父,以郡监御史的身份,破天荒地被允许参与了包括郑国渠开闸在内的这一次帝国小议。 廷议结束后,昌平君遥遥走在前面,但又慢悠悠的回过头,似乎有意在等李贤。 “可要与本君同去高泉宫?” 李贤知道昌平君平日颇对他们这类客卿不甚在意,尤其对他爹李斯不喜至极,今日他竟然主动与他搭话。 李贤拱手,看了看昌平君身后等着他的一堆芈姓官员,“您还有人在候,下官恐叨扰。” 李贤客客气气地拒绝。 昌平君看着他,点点头,随后踏上他的豪华车驾,看着李贤的背影,上下搓了搓手,慢慢露出个笑容。 属官有些不解主子的举动。 “主君,永安自幼颇得大王宠爱,”属官默了默,“现今的楚王,登位虽不及一月……却已三十有四,比大王年龄还大。” 昌平君想起芈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好像他没来秦国为质的时候,他与芈犹的关系最好。他知道芈犹素来不甚在意朝政,这次杀幽王登位,恐怕并非他本意。 “我那弟弟未必想得出这办法。” 然而他们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昌平君所记也只是往事。 昌平君看着车窗外的雪,忽然对心腹问了句:“你觉得大王为何不准传出永安公主之婚事?” 属官顿声,“公主年幼时常常去寻李廷尉的幼子,这事情不算隐秘,后来每次永安公主出事,多半都有李贤参与其中,或许大王担心公主知道后闹着不愿。” 昌平君根据得于他掌握的情报,只笑了笑,“她若喜欢李贤,就不会在高台上射杀韩仓。” 心腹附耳过去,说明跟着赵高方才看到梅园所在的是张良。 “张良身兼少傅一职,若这等流言传出,必能在咸阳除去张良。只是可能楚国姻亲之事只能作罢。” 昌平君笑笑,“你小瞧永安了。当初韩亡之后,她虽力保下张良,但在古霞口,她也能不假思索地捅出那一刀。大王的子女之中,她所行最像其父。” 心腹思道:“依主君之言,梅园之事还是不要传出去为好。如果她为了自保,杀了张良。您与韩国旧相的商贸之利怕不能再续,我们所定制的韩弩也怕泄露。那么您可还要依据大巫之言推动姻亲之事?” “他们远在楚国,我这些年在秦的艰辛,他们未曾体会。” 昌平君神色一暗,“我所忧不是永安不愿嫁,而她真成了楚王后。她不像郑璃那么好控制,就算给她灌下毒药忘尽前尘,依她的性格,芈犹不一定招架得住,怕会搅得楚国天翻地覆。” 他续言:“我们这个大王本就野心勃勃,若他的女儿也有意帮他,楚国面临的就不是祸乱,而是亡国。” 心腹恍然大悟,“难怪主君想要借李贤的手来阻止此事。” 昌平君沉道:“娶公主的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他敢不敢。” “下官听闻李斯在大王立后的事情上没有像其他外客朝臣那般表态,或许还有拉拢的可能。” 心腹续言道:“只是,若楚系身份的公主尚之,又是永安公主这样颇受宠爱的,那么李贤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彻底完了。” “无外乎愿者上钩。”昌平君忽然觉得眼前开阔了起来,“李贤解决了也算好事,往后不怕李斯不与咱们的论调保持一致。” “主君妙计。” 昌平君看着外面着褐黄色衣袍的一队使节,为首的主使魏国派出的还是个魏国公子,服戴高冠,看着挺年轻。 他们也正从章台见完嬴政后来到了高泉宫外。 在两三年间就灭掉了韩赵两国,三晋之中唯有魏国了。 他们怎么能不着急? 昌平君笑笑,“不过还好,大王在永安这事情上比我们着急。魏国害怕被灭,竟然赶在在除夕夜遣来魏国使臣商议,为我们所行转移注意力。” “你照旧回话给大巫与李圆,就说我一切依他之言所行。” “诺。”心腹离开。 雪风四散,静水流深。 芈启咳嗽两声,身体每况愈下,抛却所有的权势,他还想回到云梦泽看一看。 这个他待了快二十年的咸阳宫,终究于他来说还是陌生。 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利用这一些魏国使臣了。 高泉宫 许栀远远看到嬴媛嫚,她的身影在殿前栏杆处,更显她体态修长。 今夜她身着青绿色华服,颈间配组玉宝石,纤细的腰肢被荔枝纹的宽带束住,肩上披一坎肩,袍服逶迤将地。 许栀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都是要多看两眼,何况是嬴媛嫚这样气质端庄,眉眼温柔的美人。 嬴媛嫚朝自己温柔一笑。 许栀与她见了礼,她见时间还早,也没有旁的人,她就想往嬴媛嫚身边凑,也用很温和的声音喊,“王姐。” 张良看到她这个举动,微咳一声。 他一直提醒她守礼。 许栀扭过头,尚对他方才的态度心中不快。 她本以为他连问两句真假,加上她在梅园,在马车上和他说那些话,他全都没怎么回应,只会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虽然态度不似从前,眼神也柔和得多,每次许栀以为他是要等她的下文,但她往他身边一凑,他就浑身不自在,要不是马车上没有地方跑,他可能当即就能站起来。 由于车厢不大,他没地方挪,只能把脊背挺得更直,和之前刚到咸阳时那副油盐不进的神色一模一样。 属实像个木头,还是块很板正的木头。 张良觉得如果自己没理解错她的眼神,她应该是瞪了自己一眼。 ……他根本没有理会到她怎么又像是生气了。 许栀看着张良这个很是茫然的状态,她顿时又觉得挺好笑。 “公主?” “老师自己在此处待着吧,最好考虑一下我所言。我与王姐要进殿说些话。” 第二百一十三章 风云际会 一些眼生的朝臣当永安公主本就跋扈惯了,她之言并未让一旁的人听出其他的意思。 嬴荷华没有及笄,时常由她的老师跟着也很是合理。 嬴媛嫚难得听到她这个妹妹的语气有一些起伏,不免多看了一眼这个被唤作张良的少傅。清容玉貌,温雅有礼,她看着小妹朝他傲然置气的模样,好像明白了什么。 进殿之后,许栀与嬴媛嫚寒暄了一会儿,方去后殿拜见了王祖母和母妃。 她害怕和胡良人说话,也不敢靠她太近。 纵然母妃告诉过她道理,但望见胡万微微隆起的小腹,许栀一想到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就是胡亥,她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强迫自己平静。 许栀没待上一会儿就借口要到与王姐到中殿。 嬴媛嫚眼神放到殿外,却没有等到她想要看到的人。 但她轻声提醒道,“荷华。外面下雪呢。” 许栀往外一望,张良被她勒令站在殿门。 人来人往间,像是川流不息的时空长河,这是由秦臣组成黑色的大河。而张良是她从别的池子中网来的一只游鱼,在这片河海中,在此时此刻,她从他身上看出了韩非的影子。 在她看到昌平君的车驾时,张良说他前几日还在查他,她赶紧把张良给喊了进来。 昌平君的根基深厚又扎根于秦多年,不是她轻易能撼动。 胡万都是昌平君所安排,至于昌平君在史书上所记叛乱的事情,许栀一直没有搞清楚缘由,所以在灭掉魏国之前,许栀打算对昌平君敬而远之。 可张良没这个打算。 至今许栀也没搞清楚,她一个月前吐血昏迷之后,他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给弄到下狱的地步,甚至在三天之后死于狱中。姚贾的那些手段应该不至于会死人,李贤也不是,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还成功施行? 张良作为少傅的身份入席,他坐在她后方,见他有离席的架势,许栀一仰,悄悄拉了他的衣摆。 “公主很怕昌平君?” 张良真是不省心。她简直忘不了他眯着眼睛笑着说,因为有趣而想李左车收养的言论。 “……算是。除夕夜,先生安安分分地坐在此处好不好?”她又偏头示意他坐下。 李贤方进殿,又给他碰上这一幕,他下意识攥了个拳。 因为李斯不在,李由在军中未归。李贤就代表着李家,他一入席就颇受关注。 统一式样的黑色官服在他身上格外令人瞩目。由于那张脸,随便搁在在哪儿都能令人不禁要多看两眼,一双深黑的瞳孔不深看的话,便在灯火之下仿若盛着璀璨明星。 虽然年轻,可气质浑然天成,在朝臣们看来他历经韩赵之策,又是一线工作,颇受上卿顿弱的赞许,加上他还有个爹,不外乎将来是政坛新秀。 嬴媛嫚问:“荷华,那是谁?” “李贤,南郑郡监御史。” “李廷尉之子?”嬴媛嫚总算见到了蒙恬之言的好友。 “是。” “荷华与他关系好不好?” 许栀不解这个问题,她要怎么说呢。 之前李贤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度还担心他跑偏。后来,他告诉她,他要她的心。然后他说各取所需。 许栀看见姐姐很是期待的样子,故而踌躇着说了句:“还……可以?” 嬴媛嫚直接忽略了这个尾音,“当日若不是蒙将军与你,我已备受冷眼与苛责。” 当她悄悄拿出做工精致的荷包时,许栀顿时茅舍顿开,她就说媛嫚怎么老是频繁往殿门望,原来是在等蒙恬。 她想起一个月前,就在她看到胡万的之前,她去给媛嫚解围,只是她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 许栀津津乐道于自己的眼力见,她看不懂张良看她的眼神,但不代表她眼睛一直瞎,不代表她看不懂嬴媛嫚看这个荷包的眼神。 蒙恬常在军中,嬴媛嫚不知道他今年的除夕是回了咸阳的。 许栀低声笑道:“不必辗转。”她凑到她身边,“我今日入宫的路上碰见了蒙恬。他去章台与父王议事就会到高泉宫。姐姐何不亲自送给他?”她调侃道:“若我让李贤去送,他若误会是李贤给的怎么办?不管是一片冰心还是其他,都是姐姐的心意。” 嬴媛嫚知道荷华做事是果断的作风,此间她说得小声,只有她们俩能听见,原本是要借口答谢之言,可不料被她猜到心思,她还说了出来,媛嫚不由得面颊一红。 她咬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嬴荷华那样勇敢。她藏掖着的闺阁心思,不敢外道。她做了好久的思想准备,才敢开口去和小妹说这一句。 “荷华,我太不敢,你帮我去送好不好?” “阿姊。”许栀本想鼓励她,但看到她祈求的眼神,媛嫚比现代的她小个好几岁,该是反过来她当姐姐。 许栀也担心出现狗血误会的桥段,蒙毅本来就很直白地表达过对她的不喜,她这下要是不甚被他看到她还敢去招惹他哥哥,这和李由不一样,蒙毅成天在宫中,要是想整她很是方便。 其次,要是被张良看到,还得花时间去解释。 但她本来也是受了怀清的托,言外之意是要照顾着她。 “好吧,但是我还是托人帮你给可以吗?” “可以。”嬴媛嫚点点头。 许栀想着反正今夜他在张良此处已经没有形象可言了,不外乎再加一次。 她扭头过去,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下殿的官员入座之后,她给荷包的动作太大。更觉得有一道异常刺人的目光扎着她后颈。 她只好跟张良说晚些时候再等等她,用的居然还是问询《素书》这种话。 一旁的老太傅,以前扶苏的老师淳于越和周青臣听了,甚至感叹“永安公主好学”。 然后,许栀居然在张良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很虚伪的微笑…… 殿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但不知道嬴政怎么还没有来。 今日的侍女宫人格外地少。 许栀的当务之急是在不起眼的微末处扭转,从先把人给安顿好了,再管事件,最后再去试着碰那种基本盘大的。 而正因为她的介入,潜移默化的雪球将一次又一次直奔她而来,直到湮灭。 这是墨柒在得知嬴荷华复生再次回来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在李贤没去南郑郡回咸阳的时候,已然接到过嬴荷华的信筏,但他觉得这还不是最好见面的时机。 墨柒为一试嬴荷华深浅,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因救赵嘉时,在魏国遇到吕文之后,他所带的一个学生——魏国公子,宁陵君魏咎。 这一次除夕,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万物睹。 楚国:国政方稳定下一月。大巫用以红石之刻,写拟婚约之盟,以燕国之地为赠。 故韩:颍川郡发动叛乱,贵族四散,游走列国,组织抗秦。 故赵:赵嘉重回代地,保留最后的赵国。 燕国:太子丹返燕,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努力寻求魏国与齐国的结盟。 —— 章台宫的事情不会拿在高泉宫说。 宴会进行到最后,嬴政只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郑璃与赵姬也陆续离开。 因为之前说了要张良教她,许栀得以再多待上半个时辰。 许栀见她父王神情不乐,心中不免忧虑。 没一会儿。 许栀看着那个远道而来的魏国公子,听他对朝臣自称为咎。 然后意外地。 魏咎走到了她的案桌前。 许栀想到公元前208年,那时大秦已经面临倾覆。魏咎为了救魏地百姓身家性命,与当时的领军章邯提出投降条件,谈判成功后,魏咎自焚而死。 看着这个年轻公子,眉眼很是端正,在魏国群臣胆寒之际,他敢以一人代表魏国宗室,已然可见他的刚毅。 “久仰永安公主大名。公主在邯郸龙台宫行事果决,远超一般。咎特来拜会公主。” 许栀说场面话也是一派冠冕堂皇。 她还不知道他为何在众人面前这样说,客气道:“永安不敢承公子之称。只是形势所迫。”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使臣风波 这时候,她看到魏咎身后有一个宫人神色紧张。 一人于此时赴秦谈判,无论魏国国内,还是别国,想要魏咎死的人太多了! 特别要选择在秦国殿上,诬蔑秦国杀掉来使,又能泼一盆脏水。 纵然秦国安保措施再严密,也顶不住别有用心。 救下魏咎,说不定可以通过他摸清楚她要找的那些魏国人,开辟新的局面。 而对许栀来说,她面对刺杀算是身经百战,简直不用多考虑! 群臣均不可带剑上殿。 千钧一发的时刻。 许栀正要有所行动,魏咎眼疾手快地用饮酒的动作打消了她的下一步。 而魏咎身后那人顿时垂首,一下就跪在了许栀的面前! 魏咎的副臣从袖中拿出一个扁平的精巧木盒,依稀能看到里面装着一支雕刻了玉簪,像是圭臬礼器,不轻不重,刚好符合她这个身份。 随行的副臣道:“公主殿下。新旧交换,公子有新春之礼赠您。此簪特寻昆仑神山之玉所制,如天之成,以期公主来日。” 听完副臣所言,魏咎只是微笑着对自己拱了拱手,并没有说其他的话装点。 魏咎看见许栀想要救他的样子,他也知道该怎么回应墨柒了。——的确无甚恶意,喜欢救人而已。但墨柒为何非要他把这支造型奇特的簪笔,用这种方式送给永安公主,魏咎也不甚理解。 许栀还在说样板话:“公子千里迢迢而至秦,此物工匠靡费多日,多谢公子好意。” 待宫人把木盒子里的玉簪呈到她面前的时候,许栀这才完全看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 哪里是礼器,说是簪笔也很不合理。 上下两节,还有笔帽。这……明显雕刻的是只钢笔吧!! 仔细一看,上面居然还刻着parker。 …… 许栀风中凌乱,她盯了一眼魏咎,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远处的李贤。 难道魏咎才是穿越的?还是说他身边有谋士是穿越的? 之前她一直觉得终南山上的人有问题,但她暗示修书过去,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想到应龙对自己说,他等你第七次了,你们很快会见面。 难道就是这样见面? 许栀不能太明显,但无疑,她需要与魏咎说上更多的话去探一探这东西的来源。 “此地不在朝堂,只在除夕。荷华仅是荷华,但请公子饮下此酒,以结簪笔之缘。” “公主所言,句句在耳。” 魏咎端起面前的酒爵,里面的酒水晃荡着咸阳宫顶上的新的。灯火铸成星光,醉在他的杯中,却又添了一丝夕阳欲颓的暮气。 魏咎饮完酒后又在其他朝臣谈话时,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驿馆所在的具体位置,降低了了许栀出面去查的风险。 这个简单的对话之后,许栀摸到袖子的荷包,她还需要叫住张良。 然后,她挂心着芷兰宫中阿枝在帮她做的东西,她的配方搞了很多天才捣鼓出来,千万不能因为时间而变质了。 她得益于自己没及笄,虽然不及小时候能到处跑,但比起像媛嫚那样必须时时刻刻守规矩,她还是自由得多。 嬴荷华挪到扶苏一旁,小声道:“王兄,父王生辰你有没有准备生辰礼物?” 扶苏神色微变,“荷华,父王禁止借此攀附媚上。” 许栀望着扶苏,他刚才那句话声量不大但隐约已颇具威慑。 扶苏的太傅们说不出来儒雅有量的长公子从外面回来之后多了什么气质,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现在还是秉持着从前所教授的知识,但偶然,他居然会开始质疑他们观点。 扶苏所言许栀也很清楚。 嬴政从未过过他的生辰,她前几年也是碰也不敢碰。 但今年不一样,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她在无法确定是否能延长嬴政的寿命之时,当下的每一刻都是馈赠,反倒在顾念家庭幸福的时候,她愈发珍惜,不再退缩。 “我知道。”她看着扶苏,“王兄在军中这些年的历练就是最好的礼物。那王兄要和我去看望母妃的吧?我很久没有与王兄说话了,你晚一点点再出宫好不好?” “好。”扶苏宠溺地笑了笑。 宴会进行到后续,因为嬴政不在殿上,大家没待上一会儿就可跟随礼官自行散去。 官员难得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巴不得不用加班。 宴会散去后,许栀刚把荷包拿出来,“我王姐……”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宫人递来了一句话,“李监察有要事。” 许栀向来觉得李贤的眼睛讳莫至极,在瞳色暗含不能见光的筹谋的时候,他的脸上也通常会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 如果外人见了,还以为这种轻笑格外温和,仿佛轻轻一瞥,雁过惊鸿。 他朝她颔首,上挑的眉眼却不经意地斜视张良。 要他站在矮两级的台阶上,许栀方可与他平视。 不慎看到他们的一两个朝臣,没觉得奇怪。他们想起当时逐客的时候,永安公主亲自相送,她甚至还跟着嬴政也亲自去了骊山把人追回来,更觉得他们青梅竹马,这样的时节说些话太正常不过,他们情谊深厚才正常。 走到静谧之处,两人才开始说话。 李贤看着许栀递荷包给张良的动作,心里已经把张良给捅了很多刀。不过嘛,他面上还是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把政务之言开门见山,“魏国公子于此时来秦,更显魏之疲弱。大王之意是明年郑国渠开闸之后,秦国灌溉得准,王贲之计便可施行。” 许栀听此话,她默了默,水淹大梁而灭魏,打的就是一个令魏国出其不意,许栀担心眼线,她只说:“若非你看出了不妥之处,你不会这样说的。” “其实我也认为不必像上次那般等到明年夏日。”李贤道:“这样做的确能够缩短时间。只是我隐约感觉,大王好像在急于促成此事。” 许栀拿出方才收到的木盒,言在“速灭此地?” “非魏,而在楚。” “为何?楚国地大物博,难道冒进任用李信与蒙恬的事情会提前?”许栀蹙眉,“你与廷尉暗示过此事吗?” “我同父亲讲过。父亲思量再三,也同意觉得王翦可用。” “如此,还是有机会直接推举王翦。同时,我也会暗示王兄。” 这时候,许栀看到张良出了殿门。 她正要过去,被人一把给拽了回来。“方才在大殿上你对张良的动作,公主这是嫌事情不够多吗?” 第二百一十五章 香囊之赠 许栀推开他的手,“谁让你一进殿就盯着我,也不怕惹上麻烦?” 经过这一拽,李贤彻底看清楚了她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果然是个香囊。 银青色底蜀锦上面绣了两株竹子,挺拔而立,叶长直节。 不用他多想,必然是她绣给张良的东西。 “昌平君终日在打算着怎么把你从政局中踢出去,他的刀子就差搁在你脖子上了,你还有闲心花时间在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上。” 许栀知道他误会了,但她也不怕他误会,淡淡道:“你真的很双标。” 李贤没听懂。 他冷笑一声,“公主自幼绣工不善,却非要绣佩帏这种不擅长的事情。” 许栀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时候把荷包叫做佩帏。 “你言外之意是觉得这个佩帏不好?” 李贤看也没看一眼,不假思索:“难看。” 许栀没来得及说下一句,李贤想起当初他从函谷关递来的手巾,他自嘲道:“臣当日传递给公主的情报,自然是比不得张良的手书。公主对臣的东西一向是用完就扔吧。” 李贤说话一惯擅长挖苦讽刺。 他称臣的时候,更是气人。 他这么咄咄逼人,她干脆盛气凌人。 许栀逼近他一步,李贤只能再下一级台阶。 她俯视他,她知道李贤不会像张良一吓就跑了,所以许栀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李监察吧,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在我这里,抱也抱过了,你还借着受伤,咬了……” “公主。” 李贤制止了她接下来更可怕的话,“这是在咸阳宫,公主慎言。” 李贤是个典型的封建官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或者说,他和他父亲一样,脑子里潜藏固有的自利,在感情一事上,他只在意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不过,只要她不怕,她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许栀笑道:“怎么?大人敢做不敢认了?” “如何不敢。”李贤沉声。 她反讽道:“既然如此,谁也别说谁。” 李贤正要开口说下文,身后却蓦地传来一个声音:“李贤,还好你还在宫中。我这一去军中,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这声音竟然是蒙恬。 许栀回过头,蒙恬与张良恰好一路,他俩言谈的氛围倒很是融洽。 月色洒在两人的衣袍,俨然是许栀幻想的贤臣良将。 而许栀视线一偏,她才看到某个檀色的大柱后面,正站着嬴媛嫚,她很是抱歉又很是期望地望着自己。 许栀不知道她把与李贤的对话听进去多少。 既然答应了姐姐,那必然是要做到。 蒙恬一身正气,他是怎么和李贤保持良好关系的,许栀承认自己已经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蒙恬看到嬴荷华的时候,并不惊讶,小时候她经常跑去找李贤,属于也是见惯了。 “公主。”蒙恬颔首点礼。 蒙恬在扶苏那儿耳闻,嬴荷华甚至曾经扬言过要杀张良,现在被迫成为张良的学生,她肯定心里不高兴,便又开口道:“臣见张少傅在殿门,又听淳于太傅说您要问学,便让少傅一同来了,公主莫怪。” 不愧是淳于越,果然能容易挑事。 许栀看见蒙恬的神色,不得不对着张良喊上一声“老师。” 然后许栀把手中的荷包拿出来,李贤却见到她把这个东西递到了蒙恬面前。 “新春之际,有祈年平安之风俗。” “王姐挂心将军在军中安平,心意皆在此中。” 蒙恬听到‘王姐’一词,他很快就知道嬴荷华所指是长公主。 分明胆子小,但还是欲图与侍卫争辩。 明明不敢与人结怨,但也敢为了嬴荷华去质问昌平君,还好被他给拦了下来。 “我原以为小妹是过得最好那一个。我在雍城时常常在想,如果我也能在父王身边,我是不是可以像是小妹一样得到父王的宠爱。可是我错了,她在深宫遭受灾祸,还不可外道。原来我在雍城的十年,才是很安全的十年。” 好像那天风不大,也没有下雪,偏偏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心里。 他想抬手,但好像不敢接。 许栀见蒙恬的反应,她就知道有戏。 “蒙将军可是觉得不好?” “长公主如日月朝明。臣不敢。” 许栀没想到蒙恬在这事情上居然比她还纯白,一旁的李贤也被蒙恬的话怔住。 她问香囊,他答长公主。 许栀微微一笑,蒙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既然没有觉得不好,将军可要珍惜。” 许栀看到蒙恬还是支支吾吾,她扭过头,这才朝李贤报以一个很是挑衅的笑容,把香囊放到他手里,回到最开始她和她姐姐预想的步骤。 “有劳李监察转交。” 她把转交这个词咬得很重。 这下换做李贤脸色一青一白,许栀觉得心情一下变得非常好。 许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的张良,“我有经学要问老师,先行一步。” 李贤眼见着许栀把张良给拉走了,面色很显然不好。 “我方才好像有些言辞无状?永安公主怎么走这么快。” “永安问你香囊如何,你回答的是什么?” 蒙恬顿时哑然。 他笑了笑,把香囊郑重放在蒙恬的手中,他道:“颍川郡的监御史还在等我,一并尚有诸多公务,贤也当回官署了。你我改日再续不迟。” 李贤早感觉到梁柱后的女子正是嬴媛嫚,上一世蒙恬服毒自杀后,长公主也自刎而死。 他望见雕梁画栋,物是人非。 此心依旧,还好重来。 “良辰美景,宿世之缘,恬兄莫负。”李贤不知道他在和蒙恬说,还是和自己说。 他作礼离开,踩在凝固成冰的路面,没有印下任何脚印,就好像匆匆来过一次,转身成空。 他的袍服融于黑暗,留给他的,只有凉月雪深,孤寂无边。 —— 一月清辉,映透车厢 等了好一会儿,嬴荷华也没有开口,而是让他看天象问时间,说要回芷兰宫为她父王做个叫‘生日蛋糕’的怪东西。 她解释了很久,张良才勉强听懂了一点。 “你不是要问学。”张良开口。 “我想让先生帮我转交香囊给蒙恬,”许栀偏过头,“若先生喜欢这样的东西,我也愿意给你绣一个。” 张良的目光淡淡落到她身上,方才与李贤在外面站那么久雪花都落满了,他把她发间的雪都掸落,缓缓道:“我听夏无且说,你在他那里学针灸都时常扎到手,何况做香囊。” “你说得对,我女工一直做不好,母妃手把手教,我也没学会。这种东西需要天赋,我不像王姐那么心灵手巧。” 她的语调落寞了几分。 ……张良觉得在会意这方面,她还真不太聪明。 他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我怕你扎到手。” 许栀把下半张脸埋入毛茸茸的围脖中,露出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得意地笑道:“先生当然该多关心我。” 许栀看着他,“等到四月初十的时候,我给你也做一个蛋糕。你放心,在做吃的这方面,我还算有一点天赋。” 张良想起在邯郸喝下的一口咸到发苦的茶。 “真的?” “当然,不信你去问左车。” 张良更惊讶的是,她从何处听来他的生辰。 许栀也学着他的语气只说两个字,“秘密。” 张良见她露出的情态,沾点便宜就卖乖,她还真把素书那句【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学得相当好。 他把她送至芷兰宫门,许栀高高兴兴地下了马车。 她赶在嬴政回章台宫之前,把她在后厨为他准备的蛋糕涂上很厚的奶油。 向死而生的焰火,照耀在嬴政的面容。 第二百一十六章 步步紧逼 “嘘。” 许栀做了一个动作。 阿枝见她自己托着一个大概十来寸的圆形糕点。 “公主,可要我去通传一声。” “不用。” 许栀走到中殿,她手上捧着一个裱花繁复的糕点,上面好像还燃着数点星火。 许栀走到殿门门口,不慎听到里面嬴政与郑璃的对话,才知嬴政今夜为何不快。 ——“楚国是脖子在刑架上,活腻了。” ——“可是阿政,大巫说,荷华不嫁给楚王,她就会死。” ——“那便让楚国没有楚王。” 许栀呼吸凝滞。 她的死亡,她的苏醒,竟然真的与楚国有关。 楚王…… 嫁给楚王…… 她扣紧了所端着的盘子边,胸腔泛酸,她想起了张良。 无数个泛黄的书页砸进她的脑海。那既是史书,也是他的判词。 她蓦地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张良本就不喜欢她,在马车上,她见他没再躲她,她当真设想过她努力过后和他的可能性。 时局步步紧逼,不许她停留一步。 楚王。 许栀快速回忆着,现今的楚王是何人——楚哀王芈犹还是末代楚王负刍? 历史上没有秦国公主嫁给楚王的事情啊。 “荷华?”扶苏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许栀在刹那间强迫自己恢复笑容,把扶苏的注意力拉到她手上这个东西上。 “王兄,你看好不好看?” 随着说话,殿门被推开了。 嬴政看到女儿手中捧着一团奇怪的东西,上面燃起了火焰,像是天上星宿。 她又拿来了一个名字很怪的糕点,这段时间嬴政怪东西见多了,已经见怪不怪。 荷华自醒来之后,安静了几日,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只不过她看他的眼神愈深,父王父王地喊得更勤。 由于芷兰宫过去章台宫很是方便,他下朝上朝总能时不时看到她,她在他身边左右绕。她时常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改良的各种小玩意儿给他看。 一次做了一种叫椅子的东西,又有一次,她喜出外望地举着一张轻薄又脆弱的纱到他面前,赶忙告诉他,说这个叫做纸。 他要求她要演示给他再看一次,于是她端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白渣在他面前。 但她好像没法像是她说的那样,把那白渣从木器上撕下来。 她已下定决心不再旁观,要更深入地融入改变大秦。 但可见她造纸的成功只是一次偶然,蔡伦才是偶然中的必然。 这就像是个悖论,她来到了古代,哪里还能用上考古。 她所学是后世的演变,不是实际技术的升级。 终南山上那个水车的主人迟迟不露面,她有心无力。她也试图把这个理论让怀清推到xy市,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来。 那是许栀头一次发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还真算句真理。 她懊恼地跟他叹气,听到嬴政身边的神情黯然,“父王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 “寡人倒觉得你很有用。大事都不是轻易能成功。荷华要做的是大事,当要持之以恒。” 她再次成了幼时那种像个‘小尾巴’一样的存在, 许栀看着扶苏、郑璃、最后望向嬴政,很旷远的距离感在微微亮的火光中消失殆尽。 焰火在她与扶苏的手中慢慢熄灭。 殿中重新陷入了一种很安静的黑暗。 嬴政沉思着,回忆着方才在章台宫的对话。 赵国余孽根本不是问题,原本以为在邯郸他会与赵嘉见面,可不料,他竟然跑了,可跑去塞外又能如何,燕丹与之根本不成气候,他只需要派出蒙恬便能一举拿下区区代地。 而来秦的魏臣言表着对秦的臣服,唯恐灭之。 嬴政虽离开高泉宫,但对于里面的一举一动都相当清楚。 魏国公子咎出使,欲与秦交好,却把礼器送给了楚系出身的嬴荷华。 言外之意则是魏楚或将联合,又有暗示秦国内的芈姓,要他们从中促成联姻。 在大巫乃至楚国令尹来看他们楚国这一招可谓绝杀! 如果嬴政不想嫁女,对他来说,嬴荷华必死无疑。 当嬴政最宠爱的公主嫁到楚国为后,有任何不利于楚国的战争发生,他定然会估量几分。那永安公主贵为楚后,若再生下楚国公子,她未必不会帮衬楚国。 芈太后,华阳太后,包括郑妃,都是楚女用以维系着秦楚之间的联合,那么这一次,也该秦国嫁来一个公主了,楚秦之间亦可用以仿照旧时秦晋之好。 只要嬴政不想嬴荷华死,这份婚盟就有效。 既是约束,也是挟持。 若嬴政反悔,楚国也可借此以秦无信,也可联合齐燕魏共同发兵秦国,并且还算得上师出有名! 一个时辰前的章台宫 三个人看见大王愁眉不展,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 真正敢去打破坚冰,问这个问题的人还是王绾。 “大王,眼下永安公主快要及笄,臣以为是否要提前告知公主?” 嬴政站起来,沉着脸,他盯着王绾,一把魏国使臣上呈归降的竹简重重放在案上。 他又扫了一眼立在面前的李斯与昌平君芈启。 “寡人若要听此言,还需要让你们此时来?!” 李斯默不作声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捡起来,然后将一半竹简重新卷了起来。 芈启年纪算最大,官位也最高。他在旁边两人都不发声的情况下,必须要连忙上前一步,“大王。未到最后时刻,臣以为可以先不回复楚国。” 嬴政看了眼芈启。 正因为嬴政相当了解芈启是个什么人,所以他才特意让他参加此次小议。 嬴政在即位前,芈启曾与他讲过一个故事,他与现今的楚王芈犹同生共死的经历。 大巫与令尹李圆一派,意图架空楚王。 从这一层来看,嬴政清楚芈启当不会与大巫真正勾结。 而这次小议根本不是要他们给出个解决方案,嬴政只想知道他们真正所想。 李斯之子与荷华的关系在朝臣中不算秘密。 芈启本就是楚国公子。 至于王绾,他也撞见了荷华生病,避无可避,加上他做事严谨,主张一向代表着不和谐的声音,自然作为一个调剂。 除此之外,嬴政已密令蒙毅外出彻查红石的渊源与河图的下落。 退一步说。 既然楚王的东西可以治好所谓的诅咒,嬴政不介意再演一次楚怀王囚秦的故事。 现今的秦国虽无张仪,但有李斯,他们未必做不到。 再退一万步说。 只不过是把楚国变成秦国的时间拉得快了一点。 嬴政的发冠在灯火的投射下变成阴影,像一把剑插入面前的魏 “自寡人即位,舅父兢兢业业。如今楚国之计如此,舅父如何看?” 第二百一十七章 可否嫁我? 嬴政还像当年,喊他舅父。 芈启不得不开口,他道:“王御史所言拖延之计已不可行。永安公主诞日正是大王即位的第十年,又恰逢是大王亲政的第一年。公主生辰不止六国陪臣,楚国也记录在案。臣以为此次可让魏国为先,以试探楚国。将公主之婚事为饵,取魏而制楚。” 沉默了半天的李斯终于开口说话,“昌平君是说魏国公子咎?魏国一向保守,他们恐难愿意作为诱饵,公然与楚国作对。” 芈启破天荒对李斯的话点了点头,“本君会告知公子咎:若想要秦国止戈,自然要看他胆色。” 嬴政的声音落到李斯耳中的时候,他不由得一阵胆寒。 嬴政波澜不惊地说:“舅父之言,可议。” 小议结束之后,王绾被嬴政叫住。 殿门一关。 李斯与芈启站在宫门外的时候。 芈启慢悠悠道:“果然啊,还是王御史更得大王宠信。” 芈启又看了李斯一眼,笑得晦暗,“廷尉以为大王为何特意让你去处理韩国旧臣之事?朝臣中传闻令郎与公主有总角之交,若公主清誉受损,倒是谁也无法求娶。” 李斯对芈启本来就不爽、他依仗当年扶位之功,而坐在相国位置上,他正等着什么时候一脚把他踢回楚国。为了不让嬴荷华嫁到楚国,芈启此间居然想得出与他言说这种算得上是恶毒的办法。拼了命想把他儿子拖下水。 李斯不是什么善类,他说话也相当刻薄。 “永安公主的婚事大王会操心,为人臣插手过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昌平君身上留着的不是楚人血脉。” 芈启想利用李贤,后面自然也拉拢李斯,只好咽下这种挑衅的语气,努力心平气和道:“你也是楚人。” 李斯把手揣进袖子里,“斯是楚人没错。但多年来,昌平君在朝上没少嘲讽过斯。斯不过一介上蔡小吏,不同于昌平君,我李斯的祖父可不是楚怀王。” 芈启听他在讥讽怀王,又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在秦国也是作为质子的楚国公子。 一言三处地方都让芈启大脑充血! 芈启简直一口气没上来,李斯父子都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李斯话中之言很明确:楚人又怎么样?我那时候官职低微,我现在可以忠心于大秦,你昌平君却不可能忘记祖宗基业,忘记王室牵绊。 李斯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彼时被芈启戳着脊背嘲讽羞辱,实实在在地举步维艰。 现在,李斯看穿嬴政有灭楚的决心,嬴政不过与芈启试探玩一番。没想到他不知死活,真打算去动嬴荷华? 李斯看懂了嬴政,所以他不打算忍下去,就决定一并返还。 李斯贯彻不依不挠的风格,“你此言已然将永安公主置于鼎盘之中,相信大王自有所定夺。” 芈启弄不过李斯,只能把他儿子拿来刺激他。 “公子咎已然在高泉宫有所动作。公主收下公子咎的礼器,廷尉未尝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开端?” 李斯站在下面的阶梯,回过头,眼中只有深渊的暗色,他仰望芈启,忽然朝他笑道:“时下,大王提起楚国就心有不快,斯还请昌平君多关心自己的境况。至于犬子,我自会管教。” 芈启看着李斯扬长而去的背影,他咳嗽两声,锐光不敛,他一点儿也不打算等了! 他回到府邸之后,芈启迅速去找魏咎。 芈启没坐上一会儿,府外又有人匆匆来报。 “主君。” “主君太子丹比令尹李圆更快找到了樊於期!” “知道了。” 属官对主子的语气感到意外。 他悻悻道:“他临阵倒戈背叛秦国,大王恨极背叛,一直在寻他,主君不……” “此等叛将去燕国又如何?”芈启不屑道:“我们眼前之事是嬴荷华。” “找到公子咎没有?” “公子咎不在驿馆,听说他甚爱去集市上平民制作农具的地方乱逛。” 芈启一听说是魏咎喜欢往那些平民区域里钻,他啧了啧,很是不理解,最终找到原因。 “果然是不受宠的公子,去棋室我都能高看他两眼。” “继续等,务必把他给我请到府上。” 昌平君默了默,想起一件事情,被李斯这厮气得连饭也吃不下,獐子味美。“前段时间新来的猎户还不错,让他再去趟终南山吧。” “诺。” 而至于魏咎 他在秦国好像去处多得很,又过了好几日,昌平君的人才蹲到魏咎。 芈启终于感到豁然开朗。 “永安公主既然收了公子的礼器,公子便快些进行下一步。我会给你造势,你求娶永安公主的消息一旦在咸阳传开,你就能带着修和睦的国书回到魏国。或者保不齐她真能嫁给你,你带着秦国公主回国,这不是顺利完成任务?恐怕下一任魏王就是你了。” 芈启觉得这么大的利益面前,他定然难以拒绝。 可他听到下一句话时,他觉得魏咎脑子有问题。 魏咎站得笔直。 “我不能这样做。” 许栀比昌平君早一步见到了魏咎。 两日前,西郊一处简单干净的屋子 许栀摘下帷帽。 “公主殿下。”魏咎拜道。 “好了,”许栀摆手,她直径坐到了魏咎的对案,她把那支玉钢笔放在案上。 “公子引我来此,有什么事,请直言吧。” 魏咎没想到嬴荷华是个这么随和的一个人。她和宴会上展现出的冠冕堂皇很不一样。 “此物公主认识?” 许栀没有直接回答,她拿起来,把那个英文牌子翻到他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墨柒给魏咎的时候只说这是玉器,除了让他保密自己的身份,其他的什么也没多说。 他看她举止大方,不打算隐瞒。 “我不知道。此物是一个前辈给我的。但恕我不能言告公主他是谁。” 许栀笑笑,“签了保密协议?看来他还真是神秘。他没说什么时候才能见我?” 魏咎一问三不知,不是他不说,而是墨柒真的很久没和他叨叨他过去的事情了,当年在魏国他遇到墨柒的时候,他才五六岁。 前两天魏咎去终南山的时候,墨柒再也不谈过去的事情了。 魏咎还是保持沉默。 许栀对这种历史风评非常好的人,有种天然的好感。 她也不想逼他。 “公子不想说,那我不问了。”许栀没避讳什么,甚至当着他的面喝了口他倒在杯中的水。 “公主,咎并非故意隐瞒。” 他颔首,样子格外诚恳。 “好了,说点其他的吧。关于魏国还是秦国,还是什么?” 魏咎沉默半天,他忽然离席,站了起来。 “……公主,您可否嫁给我?” 许栀差点被这口水给呛死。 他半天不说话。 一说话就这么吓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魏公子咎 许栀定住自己,抬头道:“我与公子不过见了两面。” 魏咎见她很快冷静下来,便知嬴荷华果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许栀见魏咎眼神丝毫不惧,不像是贸然开口。 她虽然对他的人品信得过,但于秦国来说,无疑二者是敌人。 她之前在张良身上吃了太多亏,是差点真的死在他手里,她绞尽脑汁做到现在的地步,已然耗费了好几年,张良才真心实意地站在她的天平上。 彼时还能借着河图的力量,大摇大摆地不把性命放在眼中,而现在已经算是身穿。 许栀深知要改命的办法是先活下去。 虽然李贤本来公务就繁忙,也已经去探寻荆轲与燕丹,昌平君的联系。 他不在咸阳,还是有些不安全。 尤其是楚国不怀好意的联姻已然迫在眉睫,加上燕国的小动作,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魏咎。 “公子既然有意见我。我来了你却么也不说就开口说让我嫁给你。公子唐突也罢,荷华听来只觉公子轻浮至极。给我一个不杀公子的理由?” 魏咎见她把一把匕首从腰间抽出,眼神已经变得很是锋利。 “三晋之中,唯留魏矣。魏国请念商君之故,望秦高抬贵手。” 许栀听他不再说婚嫁,而直言征伐。 商君之故,商鞅的确得于公叔痤才可逃出秦国。 她想要知道魏咎到底是谁让她说出这话,但面上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娓娓笑道:“于我无利之事,我何故要做?” “咎可解公主之危。” “我有何危难?” “公主的婚嫁便是难。” 许栀不知道魏咎到底知不知道楚国婚嫁,她示意他继续说。 魏咎道:“不管公主是否答应,你收下我的礼器。只要我同意大肆造势,公主婚事必将被拿到朝堂上议论。魏国已成江河日下之状,朝堂上讥讽于咎者众多,咎将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秦王欲杀,我亦不顾念。只是公主曾在韩赵两地流落,难免遭人口舌。此为其一。” 许栀把短刀重新放回腰侧。 “其二,咎在宴会上细磨公主神色,今日又以妄语言。公主心中该有心仪之人。” 他果然是个谈判的高手,怪不得能把章邯说动,留得魏地父老性命。 魏咎说自己都不管自己的命了,许栀杀了他,他也无所谓。但是他如果与他人合作,许栀的婚事绝对不可能由自己做主。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清誉。 “公子之言都是这自己的猜测,我如何能信你?” 魏咎忽然明白了墨柒把这个玉器给他的原因,他势必与嬴荷华有着很深的渊源。 他把侧手,“咎不敢拿魏国的安平与人作赌注。若公主肯帮助魏国。公主便能知晓这件器物它背后的故事。” 许栀微微笑了笑,“如此,公子很有信心我会同意与你合作,完成此次出使的任务?” 魏咎道:“公主行事果断,婚嫁乃系女子一生幸福,当要思之。” “公子在威胁我?” “不敢。” 许栀见魏咎面色不改,说不敢的时候,眼神还是清澈坚毅的。 她便伪装出一番不相信道:“可公子说得不假。公子言中只是为保魏国。大可不必此言,你是魏国贵族,府上哪里没有几个女姬。公子此言,倒显得公子还是个关照女子幸福之人。” 魏咎好像被刺激到了,他仓皇地打断她,“不,咎并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轻视羞辱于我?”许栀把步步紧逼学得相当好。 “咎之言只发自本心。” 许栀朝他笑笑,“公子且记得我姓嬴。” 魏咎理会到几分深意。 只见她又恢复成了之前随和的态度。 “我有一个习惯。宴会之上羊肉味美,但庖厨常常举刀,众人分而食之,我望此一脔,他人鼎中也有。如此,我便不喜。食物虽好,可我厌恶,自当弃之。” 魏咎感到她言辞添上威慑,“此事,咎会回绝除与公主之外的所有人,包括昌平君。魏国事由,咎愿听公主筹划。” “那请公子与我演一出请君入瓮可好?” “此为何意?” 许栀低声一番,魏咎点头同意。 她系好披风,戴上帷帽。 “公主。”阿枝将她扶上马车。 她吩咐道:“现在可以让怀清的人把昌平君的人带去见魏咎了。” “诺。” 许栀见阿枝神情有些不对劲,刚刚上车,看到车中人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他身上还落着寒,衣袍的边儿好像还结着透明的冰凌,漉湿了下摆。 她顺其自然地递过去手炉。 李贤一怔,他接过,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连日奔波,他对樊於期坚定的叛变表示无可奈何。 樊於期在函谷关还教过他习武,李贤下不去手杀他。而田光座下的高级剑客很多,他没办法在燕国重重关卡之下把他弄回秦国。 “这才去几日,你怎么回来了?” “咸阳事多,分身乏术。”樊於期的事情没有解决,李贤免得她东想西想,干脆回来和提醒荆轲与昌平君保持距离,没想到他又被喊去了终南山。 李贤侧头看了她,一把拉下她的帽子,好把她看清楚一点,看到她虽然穿得简单,腰间别着秦王短刃,他很快猜出来她去见了谁,“你倒是不闲,公子咎与你说了什么?” 许栀把帽子又拉了起来,“他要我嫁给他。” 李贤觉得她对张良的这种执着,足以让她很直接地拒绝魏咎。 “难怪送礼器给你,你不会答应。” “是权宜之计。” ……他盯着她,听到她又是这种无所谓的语气,他在瞬间,极其容易失去理智,李贤听到前一句的时候已经攥紧了刀鞘,“公子咎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拿此威胁你。” “景谦!”许栀见他干脆利落地要下车,赶忙拉住他。 他这么精神不稳定。她都不敢和他说她听到的楚国联姻之事。 “魏咎不敢在朝堂上提出来,明显是个幌子,有人在背后利用他。有可能是魏国人也有可能是他所言的昌平君。我与魏咎说是权宜之计。” “婚嫁这种事竟然还有权宜之计?” 第二百一十九章 刺秦前兆 许栀道:“魏咎明摆着是为了魏国年后的安平,虽然他说他相信我,但在国家利益面前,我不信他。魏咎会先回去应昌平君,我已让怀清在咸阳派人四处勘察,只要有哪个官员或者贵族在私议此事,我便将之呈书于上,不求将楚系一网打尽,也算拿到名单。” “四国间皆担心秦国出动。而下一个就是魏国。魏国公子的求娶一旦传开,到时候你父王灭魏,你将会遭到魏国言官口诛笔伐。” “若真是昌平君设计想坏我名声,我便让他知道我与他此刻是一荣俱荣,谅他在灭魏之前绝不会轻易动手。届时,他要反叛要回楚或是留在秦国,都与我无关。” 李贤沉默一会儿,“你真是疯了。既然喜欢张良,还敢拿此作赌。” 她朝他笑笑,“我早就与你说过,喜欢归喜欢,但前路又是另一回事。” 李贤想起李斯曾与他说过相同的话,那是他用来告诫他对许栀的感情。 而许栀居然也和他父亲对待爱情的态度差不多。 谈不上取舍,机械冷漠地会被放弃。 “魏咎如果因此事而死。” 魏咎做得出来以自己一人而换取魏国百姓的事情,许栀觉得李贤不理解这种行为,她不欲多做解释。 “如果牺牲是必然,魏咎敢来秦,他不会害怕为魏国而亡。” 李贤突然愣住。 重生一次,他的灵魂因她渐渐生出了血肉。 诡诈之中,该不该越走越远? 当李贤跳出来看的时候,他才感觉到秦国土壤上生长出的锋利会把人裁剪成法家想要的模样。 李贤竟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公主心中有筹谋,臣不再问此事。” 马车路过了昌平君府邸。 许栀提醒道: “蒙毅受王命外派,因是我父王的密令,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虽已与他有言在先,但害怕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咸阳宫城,所以你一定要让荆轲知晓事情危急。” 李贤道:“近日来,燕国人频频有异动,刺秦事件若避无可避,你请务必按照我所言,把护卫调在身侧。” “如果需要我出宫去和他说,让你的人告知我一声便是,我会想办法出宫。” “好。”李贤侧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他接到廷尉狱的消息,“其次,燕月在狱中吵着要再见你,说是想与你谈墨家之事。你若挪不出时间,大可回绝。” 许栀想了想,“她身份特殊。太子丹与荆轲那边告一段落,我再见她不迟。” 许栀隐瞒了她所知楚国联姻的事情,但还是打算提醒李贤。刚刚魏咎说那些话,他就生气。 不知道,听说了她听说的事情,他能成什么样…… “昌平君找上魏咎,他如此动作。楚国不会少了参与其中。昌平君本就对你与廷尉多有不满,这次你回咸阳之后,需谨慎提防于他,保重自己。” 李贤对她的话感到几分意外,她和李斯都在让他远离cp区。而昌平君之前在还想要让他一起去高泉宫。这明显有着故意拉拢之意。 李贤打算回府之后再去细查此事。 “颍川郡的人有没有抓回来?” 下一句,许栀冷不丁的开口问。 “你是为了张良问的吗?” “不是。他从未问过我故韩故臣之事。我是觉得韩国在此时选择叛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他国从中策动,以牵引更多。” “颍川郡此事我并未持续跟进,而是我父亲受大王指令在查。公主若感兴趣。可直接问我父亲。” 他见到行车的方向越来越靠近咸阳王宫。他忽然希望这条路能够走的再长一些,再远一些。 李贤又想起了一个人,“李左车常常在念叨着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再带他玩。” 许栀脸上呈现出了柔善的笑,“大抵也有两三个月未见左车,只是方才听你说,刚刚回到咸阳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 李贤露出久违的笑意,“现在天色尚早,你与他叙旧无妨。何况公主从小到大叨扰家父办公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我耳濡目染。” “正好李廷尉恰好也在府上的话,我一并让他帮我参谋也可以。” “看来公主信任我父亲比信任我更多。” 许栀开口让阿枝改了回宫的路。 她回过头来,马车摇摇晃晃,似乎前路并不太平。 她回答李贤。“我若不信任你,就不会告诉你魏咎方才之言。” 细微的光落在他的面颊上,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实。 燕国 燕丹立于衍水之侧,除夕的灯火在他手中化作了过去。 “太子,”田光匆匆赶来,他的声音将他的身影搅动得浑浊。 映水间流转的金红橘色。 他既害怕樊於期同意,又怕他不同意,长久的折磨汇聚在这条河流的面上。 结冰的冰凌把太子丹的人影分割成不同的碎片。 听到脚步声,他的语气也变得急促,手不断地搓着剑柄。“究竟怎么样?樊将军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田光重重一颔首。 燕丹在这这一刻竟然觉得很快乐。 燕丹在燕国苟延残喘整整一年,这一年,他眼见赵国亡国,邯郸城破,赵嘉奔流在外。 他的妹妹燕月也在咸阳失踪,了无音讯。 他的父王频频想要同秦国示好,像那魏国一样刻板保守。 他竟然愚蠢的希望秦国对他们手下留情,保留住他们的燕国。 竟然渴求嬴政停手? 燕丹自诩自己是最了解嬴政的人。 除非嬴政死了。秦国的野心推动就不会停止。 他下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脑后,他把对过去、对未来的一切畅想化为最尖利的匕首。 他求来了徐夫人的利剑。 他也找来了督亢地图。 他放出消息,引起了韩颍川郡的动荡,他让嬴政把注意力集中在韩赵两国上。 他秘密动身于楚国,在云梦泽里找了十天十夜,终于找到了红石。他拨开那个让赵嘉曾言当注意的嬴荷华,他让她自顾不暇,把心思花在自己的婚嫁上。 让所有人都对燕国疏忽之时。 这个时候,他假意高举诚心,为的是能给嬴政最致命的一击!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只等荆轲一个人。 燕丹要把这把最尖最毒的匕首戳进嬴政的心胸,他要与他一同死在过去与未来的交织处。 就在他曾待了多年的咸阳宫,就在嬴政坐上他的王位的第14个年头。 燕丹要嬴政死在章台宫。 他要他的童年和朋友也一并死在咸阳。 第二百二十章 聊以茶温 李斯见到她的时候,并不算意外。 许栀从他言谈之中丝毫没有听出楚国联姻的事情。 她在问到颍川郡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与她说了一些话。 关于张平。张良的父亲。 当日李斯在韩国用计让张平将家资封在新郑,后面他们一大家子又被迁徙来了咸阳,明面上是移居,实际上是监视。 李斯说,韩相不是一个能忘记过去的人。 “廷尉。事情还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没有证据说明张平参与了颍川叛乱。如果是有人嫁祸于他,张家岂不无辜?” “颍川郡的事情一旦被公开,再被人添油加醋地上呈,如果有人想要拉张平下水,不只是张家,依照秦律,公主在新郑行事并不真实……也可能会殃及其身。” 李斯什么都知道。 她对嬴腾那边刻意隐瞒了张垣当日放火的事情,也隐瞒了张良那时候企图毒杀她。 她把黑的说成白的,保下他们,不然秦军早就能将他们杀于新郑。 “颍川郡除了张平还有没有别人参与?” “太子丹。”李斯简短道。 许栀心一沉。燕丹出逃,嬴政有意放她走。没想到,他在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事。 荆轲的事情,不便让李斯知晓,还是让李贤暗示更为合理。 许栀接着问话,李斯面露难色,她续言:“没有证据,只是流言,我相信廷尉不会让人加罪于张家。” 李斯道:“公主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首先万一张家真的参与其中,其次,故韩王还在,故臣相国也在。如何能让流落之人不存异心?” 许栀忽然全身颤粟,嬴政的意思很明确地由李斯表达了出来。 一旦有证据,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如果嬴政有斩草除根的想法,则韩王安与张平必死无疑。 李斯见嬴荷华陷入沉思。他已经不想把话说得太过明确,有没有证据真的不重要。他们实在太过跳脱,到处使绊子,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公主敢保证张家没有参与其中吗?” 许栀笃定道:“张良绝不可能参与颍川郡叛乱。颍川出事的时候,他和我在邯郸。” “张平或者张垣,公主可敢笃定?” 许栀凝噎,想起张垣看她那种眼神,她的视线从盯着面前的杯盏,移到李斯的身上,半晌才开口:“廷尉……还可以教教我吗?” 李斯很少听到嬴荷华的用语中带着哀愁,她望向他的眼神又带着求情的意味。 许栀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给李斯打打感情牌,“我知道廷尉为难,我并非求您做徇私枉法的事情,只是请廷尉一定秉公处理,在此之中,也请顾念张良于韩非的奔走,不要让旁人加罪。” 上一次,她来试探他的口风,还是因为韩非。 忽略自家儿子与她感情上的纠葛问题。 李斯清楚嬴荷华与他一样,都是为了大秦能一路通畅地统一天下。 朝堂上楚系本就繁复,好不容易有她成为逆流,他不欲因此事与她生出分歧。 李斯又想到楚国,万一诅咒无解,她一及笄就要嫁去楚国。 李斯宽慰道:“臣知道公主一直费心保住张良。臣也感念他与大王做交易,救下韩非的事。公主放心,如若张家没有沾染此事,臣定不会让他们遭受非议。公主要做的就是一定确保张家的口风,确保他们没有做过这件事。” 确保。 许栀在这事情上就很聪明。她一点就通。言外之意,只要张家咬死自己没有做过,旁人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许栀点点头。 李斯续上一言:“如果事情到了危急之时,还望公主像是上次那般舍得下张良。” 许栀不愿与李斯有所隐瞒,自从确认了李斯里子里面对秦有着绝对的忠心,她就能理解为什么她父王如此信任他,他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频频想起张良的字句,想起他的笑,他的温度。 她再无法出手。 所以她说。 “别人不懂。但我想,廷尉曾经宁愿自杀也不愿意杀害韩非,您该是明白我的意思。” 李斯僵住,未曾知道她对张良的感情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韩非是他在梦中折磨自己一辈子的创伤。他不愿意重蹈覆辙这种痛苦,决定以死破局。 哪里会有这种无缘无故的爱? “公主。”李斯不知道说什么,他听嬴荷华说这样的话,他更清楚,至少这个时候,李贤绝对不能因她白白去送死! “公主对张良?” 许栀回避了她的感情,李斯毕竟是朝臣。 她看着李斯,把自己跳脱出嬴荷华的身份,用许栀的灵魂与之对视。 许栀喝口杯中的温茶。 “他本该是畅游于豪侠之中,被我强行绑来咸阳关在笼中。他在古霞口为我挡下了箭,廷尉你说,我能够忘恩负义吗?” 她续言:“张良教我诗书经学。如同廷尉教我幼时写字,而今教我谋划。” 李斯微微怔住。 许栀想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她不觉得那会出现在这个时空,但史书上的真实,让她倍感辛酸。 ——赵高构陷丞相,斯身具五刑,狱中上书。 许栀看着他道:“我当廷尉为师,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廷尉的性命,我同样不会袖手旁观。” 李斯不知道为什么嬴荷华年纪不大,她的眼神却如此深沉,她的语气平淡,但结合她的眼睛,好像她说的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的。 许栀笑笑,“所以廷尉明白了吗?任何人都不得伤害张良,包括我自己。” “如果太子丹有意拉张良下水,” “那便让他死。” 她接话,眼神凌厉。 李斯不由得在这种光晕中重合了嬴政的目光。 “臣明白。” 恰时,门外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李左车腻腻的声音,还拍了两下门。“伯父,你与公主姐姐说完话没有?公主姐姐今日是找我玩儿的……” 李左车的声音又添上了哭腔,“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兄长在一起待太久……” 许栀看到门纱外,李贤的影子被李左车的影子给拉着。 门外的落雪更深了一些,雪地上多了好多梅花的脚印。 李贤看到李左车假惺惺地把嘴巴一瘪,这种计俩他想都不用想是装的。 许栀则很快上当。 “公主姐姐,兄长把兔子放到雪地里了,他就是不给我玩儿。” “真的?”许栀不觉得李贤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回答许栀的是李贤,“臣没有。” 李左车大概是从这个时候才慢慢意识到,他真的是这个家里最不会骗人,最不会说谎的人。 从他记事开始,除了大哥之外,家里其他人早就心口不一惯了。 李左车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尤其是他这个白捡的哥哥,他自己做过的事情,他可以一概不承认。 比如刚刚,公主姐姐问他为什么府里堆了这么多奇怪的药壶,他分明是给她熬了几天的药,他却跟她说,‘只是需要试验药方的用具’ 那为什么!他之前只是偷喝了一口,差点被他给追着打!! 现在也是,明明是他暗搓搓地走到他身边一把就把那只兔子给提起来,然后仗着他长得高,放在了台子上,兔子很快就在院子里蹦来蹦去。 可是他这个哥哥居然说没有。 李左车也快要被气得结巴了。 “有,有,你就有!” 小孩子说真话的时候,只要大人说他骗你的,一律都算作假话。 李贤再想要开口说‘臣没有’ 李左车只能仰头,真的开始放声哭,手里还黑乎乎地,像是抹了把炉灰,他就往许栀怀里抱,她的衣袍也不慎被弄脏了。 李斯在屋内没出声,但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李贤果然最像他,他欺负李左车,跟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欺负韩非的手段差不多。 只要他说没有就没有,懒得管别人怎么想。 李斯知道这叫什么。 用墨柒的话来说:他儿子这种行为,就叫死鸭子嘴硬。 许栀哪有闲心去判断这种事!她伸手扯了李贤的袖子一下,瞪了他一眼,“你又把他弄哭了。” 许栀哄了两声,李左车咬牙切齿又害怕李贤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令她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我去帮你逮好不好?” 她逮兔子那是有经验的,动作迅速地逮住那只雪兔,然后要把它递给李左车。 许栀回头,李贤身边已经没有人影了。 李左车没地方撒气,开始追着那只厚毛波斯猫在院子里乱跑。波斯猫更不是好惹的,它极快地上树,将一大块雪用爪子拨下来,砸在了李左车的身上。 “呜呜呜——” 李斯原本安静的府邸,很快又被哭声给充盈。 院中负责养猫的阿嬷注视着院内,慈祥地笑了笑。 阿嬷随家主一路从上蔡来到咸阳,自前相国吕不韦身死之后,李府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寂静。 嬴荷华公主闯入了这样的寂静,让死寂与冰冷添上一些言谈的温度。 李斯把李左车带回家的时候,李府又恢复成了很久之前的从前。 上蔡时,虽家境平平,夫人还在,李由与李贤时常也闹过这样的笑话。 后来,他们来到了咸阳安家,慢慢荣华,也慢慢冷漠。 多年前,李贤也还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燕赵策划 张良即将在箱子里收到一封来自代地的书信。 赵嘉从代地把信夹带着《尚书》发出给张良的时候,他的对面正坐着燕丹。 “衡成,你如何确定张良会帮我们?” “他不会帮我们,但他会帮嬴荷华。”赵嘉笑了笑,“你不是去找了红石?” 燕丹想起嬴荷华,那个敢对着他直言的小女孩,现在也该快成年了。 “小公主不是个省心的人,此事务必要扰乱她的视听。”他戏谑一笑,“怎么,张良喜欢她?” 赵嘉笑笑,“后辈的事情,我不欲多问。也不好多讲。” “张良旧韩贵族,被灭国迁家。若不是嬴荷华,他该是我们最得力的助手。”燕丹冷笑一声,“难怪这小公主费心费力保住他的命。看来是早看准了他的才华。如此看,传言倒是真的,灵鹫山上哪里是他想杀嬴荷华,而是在保护她。也不知道那小公主用了什么手段,竟让他如此死心塌地地跟着秦国。” 燕丹修长的手指堪堪拂过案上那把薄而利的刀锋。 他续言:“你是打算告诉他楚国联姻的事情?” 赵嘉道:“是。张良不容小觑,他务必不能插手此事,我们才有机会成功。”他沉默片刻,“嬴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了。我家国已亡,无所顾忌。你与他有故年之交,他有意放你归燕,你不是不知道。如此,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燕丹听着赵嘉的话,他的眼睛像是干枯的柴堆,里面的柴灰烧尽,徒留白烟。 “我有时候会时常想起过去我们在邯郸的日子。你那个弟弟死了之后,我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我错了,我小看了嬴政。他的志向从来都不在赵国。” 赵嘉问道:“刺客可有人选?田光还是谁?” 燕丹道:“天下之中,想要诛灭暴秦者众。田光有更好的安排。近来的义士之中,秦舞阳十二岁方于闹市杀人,他的胆魄不是寻常人。阿月与我提过,她有一个师兄习得专诸剑法中的精要,而这个人正在秦国咸阳。” “咸阳?那该如何才能找到他?李斯因为颍川郡叛乱的事情,近日令咸阳令严加看守,要找这一个人可不容易。” 燕丹把匕首插进案板,“在秦为质多年,倒还没有白认识一个人。他和蔡泽很像似,但完全不一样,蔡泽虽然放了我一马,但他心是向着秦国的。” 赵嘉很快明白,“你说的这个人是昌平君芈启?” 燕丹道:“衡成所言不假。昌平君如果想要楚国安平,必然会交出此人,不然,我便会当即告知嬴政,红石之上刻的就不是他的名字。而昌平君与楚国大巫早有勾结。那么他们楚国可就有了欺诈秦国的名头,昌平君就别想在秦国混下去了。” “你决定好了就去做吧。”赵嘉心态已经变得平和,他只想守着代地,其他什么也不想了,但见燕丹如此激愤,他深深看了他一眼,“届时他死了,这些年的恩怨也就终止。你可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 燕丹听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忽然发愣。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但邯郸的冷风还是吹到了他的心上,他还是能想起那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 ——“丹,你回了燕国要做什么?”赵政问他。 “我要问父王为什么不要我?我再也不要被别人欺负。”燕丹侧过头,“你呢?你如果回了秦国你要做什么?” “我要让我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人。” “噢。然后呢?” 赵政朝他笑,“然后我会让最厉害的人来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燕丹看到面前的赵政变成了赵嘉。 他恍然如梦,眼中惊起骇浪,而现在,两般错,时光蹉跎。 嬴政要灭掉他的国。 故而,他决定要杀他。 燕丹想了很久很多的画面,话到嘴边,他无法对赵嘉说明了。 如果嬴政死了,对燕国绝对是件好事!那对他自己呢?燕丹半晌回答不出来。 但燕丹相当清醒。 他首先是燕国的太子丹,然后才是燕丹。 —— 许栀从李斯府上回到芷兰宫,很快地把张良请进了宫中。 她正准备找一个合理的切入口来问张良颍川郡的事情。 他少傅的身份还挺好用,她见他的名目不会让旁人说什么。 张良提着新制的箱子,里面装了新的竹简。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打开看,箱子里有一份从燕国来的书卷,博士处的属臣说是今早新到的,是一本古版的《尚书》。 燕国是古老的姬姓族系,他们对周王朝的礼仪文化最为深入,博士官们都甚是喜欢燕国的书简。 他把书册放在许栀做的那把椅上。 她跽坐入席时,他看到她衣边有些发黑。 “公主衣袍怎么弄脏了?” 许栀侧过头,拍了拍衣袖,上面的黑色痕迹,不怎么能弄掉,她只好道:“左车手上好像抹了锅灰一样黑,他抓了我一把,许是不慎沾上了灰。” 李斯前几日去处理颍川郡叛乱一事。 李贤与颍川郡监御史也有过会面。 张良清楚他们在这时候见她是想借她的手梳理掉韩赵余孽。 “你见了魏咎,还去了李斯府上。” 许栀并不瞒他分毫。“嗯。” 许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忽然低了一个度。只是看到箱子里那卷诘牙的《尚书》,她就头疼。 她是真的不想听他讲这个,上次在博士官处,她一身反骨,只有开头按照张良说言讲了大概,后面博士问问题的时候,她的回答没差点把淳于越给气死。 许栀干脆站了起来,叫来阿枝说要拿些吃的进殿。 “张良。”许栀道:“我去廷尉府上看看左车。但也问过颍川郡的事情。” “公主是怀疑我参与了,还是什么?”张良的语气平缓。 他还是拿起了那卷《尚书》书简,一边与她言谈,一边用小刀割开漆封。 “先生,别让我担心。”许栀停在他身后,“我自然知道你什么也没做过。但我管不了你父亲和你弟弟。” “家父在咸阳已然不似当年,不过在家了此残生。” “我现在不管他们做没做过,我需要你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一律咬死,不要承认。” 张良划开书简的手停滞了一下,他还没有展开来看,因为本就对她近来频繁地登门李府有些不满。 “公主此言是从不相信张家。” 许栀道:“这是李斯给我的让步,他会禀公处理,我希望你们的尾巴收拾干净一点。” 张良也站了起来。 她果然继承着君王性格之中的猜忌多疑。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击碎迟疑 “有人想嫁祸你们,不是你们动没动手就能说得清楚。” 张良把竹简划开的一瞬间,他粗略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全部用燕国文字写成的,张良极快发现里面有一句话不太对劲。 可她忽然坐到了他的对案。 许栀按下他手上的那棕色的竹简,“先生觉得我不信任你?” 张良被中止了去揣摩文字。“如果是有人打定主意想拖下我,除了这件事,那便还有下一件。不如将计就计,看是谁动手?” “你为何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件事?”许栀觉得自己真够累的,生害怕一个不小心,她没护住,张良就被别人给弄死了。然而对方不怎么领情,他说话怎么就能这么轻轻松松? “先生有成竹在胸,早该与我坦明,何故要我成天替你担心。弄得我在李斯面前什么都说了。” 张良抬头,不禁蹙眉,深觉这个举动有些不好。“李斯。你与他说什么了?” 许栀看到他皱眉的表情,心里不舒服,勉强扯了个笑容,言辞比对李斯说的更直接,“没有说其他的。我不过是拿韩非作比,他之前因为韩非的死不是想自杀吗?我跟他说,我对你也能做到这地步。” “不得如此!” 许栀被张良制止的语气吓得一抖。 他从来没有这样与她说过话,没想到张良回应的不是心怀感激,而是更加严肃的语气。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厉。 张良见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的表达一惯是如此。 她不会知道,那天他眼见她吐出鲜血,说着像是临终遗言的话,他有多么恐慌。 后来在狱中,张良再听燕月算了一卦,她证据确凿地把易卦拿给他看。 燕月说他所遇乃萃卦,能聚能合。 而嬴荷华已经死了。 张良不想让自己再重温这种痛苦。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公主不可与人言这样的话。” 古代人一般迷信,许栀以为他是怕犯忌讳。 张良续言,宽慰道:“此事乍看极易牵连到我们,实际上不是与旧韩相关最多。如今秦与魏国毗邻,燕国想与其他三国抱作一团。” 张良的视线重新很快发现了端倪,句子上面连成的话令他突然愣住。 【楚遣使,定约在石,以永安妻之】 他无知无觉地把手中的竹简攥得咯咯作响。 燕国。 张良很快想到了是谁递来的消息。燕国有太子丹,而太子丹当日离秦,该有朝中的人帮助,他杀韩非未果,如今怎么会给他放出这样的消息。 如果是这样,那么秦国朝堂上定然有事要发生! 许栀看不懂燕国文字,张良才教她学到韩国文字。 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续上之前的话,“所以此次魏国出使是与楚国有关。我与魏咎商议,他先与昌平君那边说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做。我给魏咎回国与秦休战的契机,他给我昌平君的名单。” 魏咎与她见面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 张良再次站起来,面前是很高的繁复忍冬花藤的镂空窗柩。 他站在漏光处,阳光在他黑色官袍上印成图纹,地上的影子都长身玉立。他微微侧过脸,又有一些浮光落在了他的眼睫与鼻梁。 “魏咎与你所言是什么?” 许栀能清晰地看到他呼出的气体与阳光融合在了一起,她笃定张良情绪稳定,而且他对她不曾表达过任何情绪。 他不会像是李贤那样突然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便也站了起来,但没有离他太近,她拨了拨腰间的玉饰,这块组合的玉佩下摆坠着多颗琉璃珠,她一动就有碎玉声,令本就不大的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到了碰撞的脆响。 “魏咎说昌平君要他与我言,要我嫁给他。” 张良忽然凝住,他压抑住想要直言而问的冲动。 冉冉檀香一丝丝,一缕缕地从青铜炉子里冒出来,颇为典雅。 但因为张良走过来的步伐有些快,香线的白雾都被搅得很乱。 “哎,先生,我来不及与你商议,这事情他把话都递到我嘴边了,我只能想到这样处理最合适。”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还在小幅度地晃她的玉。 张良被这个声音弄得更是心浮气躁。 她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她说她喜欢他,而转头就能应下与他人的婚事。 张良忽然明白了:燕丹是在告诫他,这件事与楚国联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至于燕丹怎么知道这事情,想必是赵嘉了。 张良不觉得李斯不知道楚国使臣求娶之事,他引她来告诉他颍川郡一事,是要让她找点事情做,李斯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与楚国作对,赌上一生的仕途。 “万一事情不像预期那样发展,你就只能嫁给魏咎。” 许栀的眼睛弯起一个弧度。 “我不是还有你给我出谋划策。你知道,我不想嫁给他。” “荷华。” 张良轻声呵斥她,他极力保持语调的正常,把竹简递到她的面前,魏咎的事情很好解决,可如果楚国已有婚书,指名道姓了是她,这就相当麻烦。 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事情,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一到及笄地就被告知需要嫁去楚国。 如果张良置身事外,那他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此事,你当有知情权。”“楚国出使……” 张良把书简给他的时候,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她听到楚国两个字,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知道了?” 她没想到第一个正正经经来告诉她这件事的人会是张良。 她的反应让张良也没想到。 嬴荷华知道自己的婚约? “除夕那日,我回殿的时候,无意听到父王与母妃在商议此事。” 张良被她的眼神凝固住,从中看不到半点慌乱与害怕,好像这不是她的事情。 “公主冷静非常,心中应该有成策。” 许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着去解释,“没有。但我的心全在你的身上。” 她重新站在他的对面。 “你可是真的打算嫁给芈犹?公主和别人也说过这话?” “只和你说过。”许栀抬头望着他,“只和先生一个人说过。” “我证明给先生看。” 说着,许栀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腕,踮起了脚尖,往他脸颊轻啄一下,蜻蜓点水,不加停滞。 她松开他的一瞬间,脚后跟还没回到地面。 她后腰一紧,脖颈也被一只手给搂住。 张良突然压下头,又抬了她的下颚,再接着,她的唇上,便袭来了他的温度。 突如其来的动作。 温和润泽的气息占据了她,许栀浑身都颤了一下,她想说话,但张良已不给她机会,令她后面的话全部咽成呜咽。 “唔……” 许栀直到这一刻,她才敢去确定,他什么都明白。 所有的不确定与彷徨都春风化雨。 击碎迟疑。 “先生”她嘟囔一声,想要拉开距离。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调侍御史 张良重新拿回主动的权利,他不欲让她说太多话,既然她迈出这一步,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吻了他。 那么,从此,他不会再退,他也不许她退缩分毫。 不管是利用,还是真心,他都不会再把她拱手相让,他不会坐以待毙。 张良一手收住她的腰身,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 收拿之间,吻愈深。 许栀从来不知道一向克制的张良,会这般不依不挠! 他的气息又碾压到她呼吸间,这实在太过于突然! 她脸上发烧,手足无措。 她所有的计划,以感情作为线索的摸索,千千万万种不确定,尽数淹没这个吻中。 他快令她呼吸困难。 “唔。” 张良一改被动为主动,怀中的人倒像忘记了什么是反抗。 他竟不知道她在此事上会这样乖,被堵得一句话都没法说,不舒服也不知道推他,或者咬他一口。 她尽最大努力地配合,最后只能软趴趴地挂着他的手臂,脑袋靠在他怀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脑子空白。 张良好像不打算放过她。 许栀这才知道,有的人不能随便招惹,随意撩拨,比如张良这种,他一旦决定要反客为主,她根本无法招架。 一个吻如同暴风骤雨。 他给了喘息的时间给她,但很快,他搂住她的脖颈,再次要埋下头。 许栀再配合也遭不住他这种报复性地深吻。 “不要了先生。” 许栀偏过头,攥住他的衣袖,吸取氧气,发出的声音像是猫的呜咽。 “由公主开始,为何现在怕了。” 他声音依旧温和,除了呼吸声重了一点,他没有一点半点的反问式语句。 他的手掌摩挲在她的脸颊,许栀一时之间看也不敢看他,她脖子耳朵脸颊,没有不烫的。 他力道不重,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皆显露出他的不容错过。 他要她不可退,不可藏。 “我不知道你,你会……会……” 她吞吞吐吐,眼神躲闪,抿了抿唇,她再放得开,也需要时间缓冲。 “会什么?”张良一碰到她,涌现而出的情绪几乎是无师自通。 那张清隽的脸上,一双深静如泓的眼睛看着她。 许栀赶紧把脸埋在他臂弯。 “……别说了。”她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我以后不会再乱来了。” 不乱来这句话居然还要她跟他说出口。 张良一向自持,但他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他是个人,正常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我倒觉得公主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爱。” 听到这种话,她只能失措。 殿外那片月季花有多红,她的脸颊就有多红。 她脑子已经不能思考问题,她哪里知道自己是个外直中空的类型。 她也没法继续告诫自己不准心动,不准爱他。 “公主反悔了?” 许栀头一次发觉,张良要是愿意多说话,同样不会给人丝毫退路。 张良见她慢慢挪靠在他怀中,并不多动,柔顺长发之下,神色还算恬静,一改往日张扬的作风。 她的眼睫覆住那双来自嬴政的眼睛,减去了威慑与深寒,她柔柔地说了句,“没有反悔。” “公主可觉得不适?” 他真的没完没了。 平时不爱说话,不表示他不能言善断。 “没有。” 不知为何,张良脑海闪过邯郸那个亭子,从头到尾他都看到了,她在这样的事情上都是这个态度?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张良的眼神昏暗几分,停在她脖颈间的动作意外地加重了些。 许栀一缩,扬了脑袋,语调终于减少了柔和,用商量的语气,“先生轻一点。” 张良松手,她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粉红,让她颈间的皮肤都显得白了很多。 他又见她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你握这里太明显,弄伤我了的话,我不好解释。虽然我早让淳于越觉得我顽劣,但总不能与博士们说我被你捏住脖子这样教育吧。” 每一句话,说的人无知无觉,语气和说正事的时候差不多。可于他听来,动人心弦,撩拨人于无形,略带禁忌的话题,怎么听都像是在调情。 如果她要是再顺着他几分,他真怕自己还能允许自己做出什么样可怕的动作。 她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就算之前李贤在她心里占了不少位置,而现在,她已经被他撕下了伪装,他也用行动告知了她,他们彻底把心裸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张良低身,把箱子中另一份竹简拿出来,是一份任文书。 “下月初,公主便不用担心此类。” 许栀接过,打开看,是一封调任书。 她笑了笑,“侍御史专职奏事弹劾。不在奉常之属,而在御史中丞之下。你看,父王与我所想差不多。你的能力不该也不会让你屈于博士处。天天和淳于越他们待一块儿,我老是担心你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嬴政亲自任命,比当日在邯郸他亲自所选取的更有说服力。 他在没有了这个身份之后,才敢接受她的感情。 “你从什么时候打算不当少傅的?” 张良眼神如酒。 “从你与我说,不想喊我老师的时候。” 这是她喝醉酒在马车上的话,虽然是骗他的,但张良记住了。 其实张良知道,他喜欢上她的时间要更往前推一点儿。 有多早呢,张良也不太清楚。 大概在古霞口,她洇湿了眼睛,跟他说对不起的时候。 大概在邯郸城,她笑着说她爱慕他,哭着说他反反复复地背叛,她很累的时候。 大概在廷尉狱,她说她害怕他会死的时候。 又或许,早在新郑王宫,他端着杀她的毒药,她蓦地冲上来,那枚印在他脖颈上的牙印,疼痛瑰丽,便已注定了纠缠。 “荷华?”张良唤她。 短短两个字,许栀抬头,认认真真,一字一句。 “无论何时,我都没法不爱先生。” 张良谋算之下绝无任何遗漏。 先放,才能收。 先拒,方可获。 他揉揉她的头发,在她脸颊印上一吻。 许栀抬起眼睛,直到与他对视。 她才算看懂他的眼神。 她总算知道,张良的运筹帷幄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爱情需要筹谋,需要对弈。 关乎谋略一事,他从不会输。 “公主还唤我先生?”他嗓音如清泉。 许栀武装得体的面子里子,步步被击溃。 张良微微笑着,全然不觉得他刚才做出了什么很违背圣贤书的举动。 她不会忘记他眼睛的温度。 她鲜少柔声细语。 “子房。” 张良终于罢休,他这会儿倒还会体谅人起来了,倒了杯水递给她。 许栀抿了一口,茶味偏苦,冲散了些含混的气息。 “如果没有办法,我打算嫁去楚国,你会不会生气?” 许栀哪能想到这种匪夷所思的问题能被她给这么自然地问出来。 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嬴政不可能让张良娶了她。 她害怕局面又陷入不可掌控的地步。 张良的回答更显意外。 “我尊重公主的决定。” “刚才那般是为告诉公主良的心意。公主眼神中的揣测不定,良会将之祛除。” “公主舍不下秦国,更心兼天下。良已获至宝珍藏,弥足珍贵。情不是束缚,而是以心交心。” 张良把竹简放回她手中,他把自己的官名放在她的手心。“希望如此,会给公主免除一些后顾之忧。” 他会成为她的后盾。 她越过漆案,松下了全部的戒备,敞开心扉,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动容至深。 “子房。遇你,是我此生未料之幸。” 张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荷华,我们都不会被困在任何地方。” 太阳偏移,光圈换了个方向,檀木黑的殿内像是囚笼,又像是一面最坚实的盾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谋定荆轲 阿枝从殿外拿果子与糕点进来,同时发现小公主神色有些不自在。 她从袖中拿出章邯从燕国南部边界递来的消息。 许栀知道这个消息一来,便说明了太子丹坐不住了。如果荆轲刺秦一定要发生,如果荆轲一定要上殿,她不知道蒙毅听懂了几分意思,蒙毅一直没有回来,之前说的事情等于白费功夫。 就算蒙毅走前吩咐了人有所防备,但朝堂大殿发生的变故瞬息万变,她不敢拿嬴政去赌。而目前知道此事的就只有李贤,李贤又在颍川郡与咸阳两边跑,万一他们压错了时间,殿上无人知情,这件事的危险性又要高上几分。 而张良已有调任书,这段时间嬴政可能会允许他跟着王绾上朝以备顾问。 许栀既担心张良卷入是非之中,又害怕他已成其中一环。 她沉思一刻,把书帛递给张良。 张良看到它,把这个消息与燕国传信结合在一处,明白了个大概。 “若秦军渡过易水,则燕国危矣。” “先生说得不错。”许栀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找出一张地图,她不能把事情说得太直白,只好暗示道,“若燕国想阻止秦军,先生觉得他们会从哪里出兵?” 阿枝见小公主没让她回避,正想要出殿,下一刻就听她说:“阿枝你留下吧。” 许栀觉得张良虽然在作战军事上不如韩信,但不会太差。 真心交付是真,但涉及到此类事,她的芯子来自两千年后,她留有秘密也是真。虽然她知道她开口,张良会帮她,但她不会把这当成理所应当。 “他们不会选择在战场上下功夫。” 张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离真相不远。 他续言道:“燕王喜年迈,固守之策一以贯之。太子丹去国数年,有大功。他回燕,必主朝政。然燕丹此人,他虽经历赵秦之缚,饱受苦难,然历年在深宫,不断时局,不解政事,更不谙大势所趋。燕国乐毅已成过去。丹不会在军事上出奇招,也不会像是魏国,派出魏咎真心求和。所以……” “所以?”许栀等着他说出那句‘他可能就在旁门左道下功夫’ 张良的视线与许栀对视,他笑道:“所以公主这样问,公主该是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接过阿枝奉上的茶,朝张良道:“我的心思没办法瞒过你。”她笑了笑,“如此,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燕月至今尚在廷尉狱中。良早前在公主一事中已查出,她有一个师兄,此人学得专诸剑法,于江湖中赫赫有名。他本是卫人,在卫亡后,游历赵国的榆次、邯郸等地,而后又游走在蜀地。” “张良先生所言者。我好像知道是谁。” 这就是许栀留下阿枝的原因了,她从蜀地来,荆轲性格大大咧咧地,她可能只听过她的名头,上次在终南山遇上,没有把人对上号。 “他在江湖侠客之中颇有声名,名曰‘孤舟’。但此人并非以剑法闻名,而是因以行侠仗义为准。他非重金不出,非义之事不做,行事不同一般侠士,杀人时从不牵涉无辜,连寻仇者都要说他竟颇具孟墨之道,便亦又有‘子舆’的代称。” “‘’踪迹难寻,虽行侠义。”张良的神色一沉,“专诸剑法不是寻常之物。若这位子舆被说动,燕月又是他的师妹,朝堂不知何人要遭受王僚之祸。” 张良还是把燕丹想得不够狠辣。 要杀人,决定刺杀,杀臣僚怎么够? “未必我们不会比燕丹先一步找到他。”许栀看着张良,“若我说,他与我有故交之谊。先生可有把握能说服他,令之为我所用,而绝燕丹之请。” 张良注视她的眼睛,棕色的眼瞳中微微一怔。 但他还是说:“可以。” 阿枝见茶尽,方一斟茶,才深觉为什么公主神色不对了。 王室之中器具的摆放有着严苛的规矩,张良不会逾越,她极擅丹青,这一看,他饮下茶水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抹留在陶器边沿的丹色与他就这样直接接触了。 阿枝又见到嬴荷华毫不知情对案的人的眼眸冷了一分,她还在言说着对方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故交。 阿枝觉得自己应该要当即给他们一点儿独处的空间。 她编了个借口就出了殿。 许栀续言道:“孟子,名轲,字子舆。荆轲正是取了其中字意。” 甫一关门。 “公主何时认识的荆轲?” “在被挟持到新郑的路上。他从墨家手里救了我。” 这一句话一出,张良愣住。 他极力避免提到在新郑那段并不和谐的相处,没想到之前还有更加对立的场景。 他顿觉自己果然是被情绪这种东西害得不浅,他竟然也会变成书目简牍上所言那种因心绪而影响到判断的人。 “抱歉。” 张良才说完话,少女当着他的面咯咯地笑 秦破邯郸,赵公子嘉逃到代地,秦军兵临易水,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她不欲与他坐在对案,见他端正清雅的样子,她心猿意马。 专诸(~公元前515年),春秋时吴国棠邑(今js省nj市六合区西北)人,吴公子光(即吴王阖闾)欲杀王僚自立,伍子胥把他推荐给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乘吴内部空虚,与专诸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藏匕首于鱼腹之中进献(鱼肠剑),当场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杀死。公子光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乃以专诸之子为卿。 魏咎本是战国时期魏国的公子,原在魏国时受封宁陵君。秦始皇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国灭亡魏国[1],将魏咎放逐到外地,废黜为平民百姓。[2-3]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陈胜起义称王,魏咎前往追随陈胜。同年九月,陈胜派魏国人周巿带兵向北夺取魏国的土地。周巿夺取魏地后,想要立魏咎为魏王。但魏咎恰巧在陈县陈胜那里,不能到魏地来,而魏地已经平定,诸侯们互相商量,便都想要拥立周巿为魏王。 (后面修改补字数呜呜呜) 第二百二十五章 高渐离入局 燕国·易水 “你还是来了。” 荆轲朝高渐离笑笑,他的指尖拂过包茅草的尖儿,揪下一条黄色的细茎,刁在嘴里,“怎么,抱着用命也舍得换的筑来送我?这次该不会哭着喊着让我帮你赶走那些抢你这把筑的人了吧?” 燕丹看着他这个举动,瞥眼都不想看。他还是觉得荆轲不靠谱,就让秦舞阳赶紧跟了上去。秦舞阳 大庭广众之下,嘴还是那么贱。高渐离经常被他气得想举筑砸人。人家都说,爱好音乐的人,或者大多数弹琴击筑者,自来都是心内澎湃,面色淡静。 可荆轲觉得高渐离偏不一样,他的行为举止与所奏的音乐出入太大。初见面时,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知道还手。 可他那双手奏出的乐曲却是那么慷慨激昂,振奋人心。 十年前,十年后都是一样。 高渐离当日奏来,是为他离开卫地而去周游分别。 只是那时候,高渐离奏的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虽然是庄姜送戴妫,戴妫归陈,再不回卫。 同样是这样的大归,一去不回的大归。 也没今日这两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得悲愤。 高渐离在这样悲伤的场景下,他生不出半点快意,也不想与荆轲插科打诨。 他知道,一旦荆轲跨过船舷,一旦远离而去,他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要离、专诸、聂政,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回来。 荆轲只朝他笑笑:“前半句我还挺爱听的,后面说什么‘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合着你在咒我呢?”他一手抱着剑,用力朝他挥手,“回去吧,记得带酒来啊。只要竹青酒,你可别舍不得。” 高渐离看着白衣侠客远离,他从没有这样仇视过一旁高冠着服的燕丹。 “他只是一个侠士,为何要他拿命去卷入你的仇恨?” “诛灭暴秦,这是大义,非我私心。” “太子扪心自问,果真只是如此吗?” 见到燕丹没再说话,高渐离抱着筑,愤愤离开。 高渐离决心要与燕丹这样的人远一些,他走在半路上,笃定荆轲此去会死。 一时之间,易水风寒,皱起波浪,又了无痕迹。 他居然不知道该恨谁? 是秦王,还是燕丹? 一个暴君,一个奸佞! 然后他正准备划船跑路,却在船上遇到了一个人,来人说他叫章邯,长得高大魁梧,但客客气气地开口,一番交谈后,章邯邀请他去秦国见一见贵人。 “不去!”高渐离已经被燕国的贵人给整怕了,他这辈子最最讨厌的就是贵族。 章邯懒得与他废话,两下把人给打晕了。 包茅草随着易水两岸,涉水而生,在初春将来的时候,有一两个独特的也抽出了穗。 章邯没把高渐离送到咸阳,就被人给接手了。 “大人,”章邯看了高渐离一眼,“此人为公主所托。” 高渐离被人提了起来,还给他松了绑。 高渐离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他什么也不想,就将一枚极其细的银针刺入了这个人的脖颈。 高渐离的动作很快,他好像是把针扎进去了对方的皮肤,但那人没反应。 “子舆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不情不愿,如何去救人?”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高渐离听到荆轲的字与名号时,勉强配合地坐了起来,他果断出手,但听完那人说话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你这是什么针?”李贤没觉得异常,只是怪异。 “楚人给我的,可以防身。没,没有什么害处,就让人昏睡而已。” 李贤叹出一口气,没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 “你因荆轲死,想要死要活,不如咬舌自尽。我可将你们埋在一起,被人当靶子还偷着乐。” 这个被章邯那土匪喊作大人的人,也忒毒舌了,应该是荆轲在江湖里的朋友,估计还曾是他的雇主。 室内昏暗,一点灯火丢入他眼中。高渐离但见他的长相,居然可以用摄人心魄来形容,就像是筑上关键的弦音响动的最迷离美妙的乐曲。 章台宫与芷兰宫相连接的方向 天色翻新,云层中透出了一丝橘红的霞光。 许栀走在长廊,虽然已然把今日前后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做了最大的准备。 仰头秦檐,双燕戏逐。 她双手合十,下意识祷告,不要生出别的事端。 “公主,您要不回宫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她朝她笑笑。 阿枝见嬴荷华一早起来的时候,神情疲惫,容色有些憔悴,像是整宿没睡。 她在嬴荷华身侧这些时间,亲眼见到要当好一个秦国公主需要做什么事情,或者要规避何等的繁杂危险。 从始至终,阿枝就没有见过她真正放宽过心。 嬴荷华有着太多深渊般的思绪。 张良或许正是深知这一点,纵然他有太多疑问,但他选择尊重她,不愿深究。他恰恰太好,太好的人,就越发不容易触及到其中最深处的秘密。 但阿枝知道,嬴荷华很喜欢张良。生病喃语她所唤都是他的名字。 “大王今日在章台接见燕国使臣,恐怕比往日要多一些时间。公主不如在侧殿坐一会儿,虽然快要入春,但入春前,时节极寒。站在此处等上两三个时辰,您会受寒的。” “你知道今天燕国使臣来做什么吗?” 阿枝不解她明知故问的道理,还是重复道:“进献督亢地图与樊於期颅函。” 阿枝见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道:“张良先生已将荆轲说服,先生在朝上,荆轲那边该不会出什么事。”阿枝见她愁云未展,续言:“对了,公主还不知道,李监察于前日返回咸阳,他今日也会上朝,公主担忧之事也可宽心。” 她怎么会不知道李贤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她的寝殿来了的不速之客就是他。 李贤直杠杠地走近,他仗着武艺高强,就连宫中也仿若无人之地。 殿中的烛火微漾,她没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李贤找她议事多半在梅园,于咸阳宫中夜里来,还是头一次。 守卫一来,谅他武功再高,也能把他直接给用戈戳死。 “你胆子太大了。”她压低声音。 “不如公主胆子大。” 李贤步步紧逼。 “高渐离怎么回事?” 许栀不知道他从何处知道了消息,她后退两步,跌在床榻。 李贤两步就过来了。 帷幔床帘又被他一把拉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檀香缭绕 他掀开帘子,绣了玄鸟纹路的帘布很厚实,没有因为他的动作造成什么浮动,只有四角的吊纱在晃来晃去。 李贤欺身,他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不把问题给问完,他不会罢休。 “你太过担心张良受到危险,居然让章邯去寻高渐离,以此作为劝说荆轲的筹码?” “你知道什么?” 许栀仰面看着他,他一袭黑色便捷的窄袖袍装,看不清神色,没有更多过分的举动。但是这个姿势让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他情绪失控,会做出什么举动。 还好他只是在问正事。 “章邯在外驻军帐下,你在宫中,不知咸阳非同新郑邯郸,这种时候,送一个燕人入咸阳,很明显也很危险。你就不能安分一点,等魏咎的事情过了再动手?你是真不怕死,也是真的不相信我。” 李贤在给她善后。 她的确没有想过咸阳守卫森严,又忽略了昌平君虎视眈眈。 许栀认错的态度很好,道歉也很快。 “我不是不相信你,万一你有事在外没回咸阳,朝上无人,张良不会武功,但凡荆轲有一丝动摇,努力全部付之东流。我想见了高渐离,让他再去劝说荆轲可否不上殿。” “你不是已与蒙毅有言在先?” “我不知道他得了父王什么诏令。多日不返。他离开前,我担心有异不敢全部告之。只说了督亢地图之事,没和他说里面有匕首。” 李贤是找到高渐离的时候才知道蒙毅去干什么了。 楚国大巫入咸阳以来,全部的事情已经连成一线。 蒙毅去寻红石与河图洛书,这样的事情没个几个月不会有苗头。 楚燕深谙巫蛊之术,红石的出现燕丹必有参与。 他又不能直接告诉嬴政,诅咒已经生效。 李贤还不知,楚国到底想利用红石干什么。 他分神,松了腕上的力道。 “松开。”许栀的声音颇具威慑效果。 她赶紧坐了起来。 她续言:“一旦荆轲出手,朝堂一乱,蒙毅布防的人也有可能直接把荆轲杀了。你不想荆轲死,我也不想。最重要的就是荆轲自己不愿意,但我与他相识只有几面。你都同意让我做蒙毅的工作,或许早就说过,还是没办法劝说他。但高渐离可能有这个本事,且必须得用在迫在眉睫的地方。咸阳比易水有用,比易水更危险。如此我才让章邯去寻他。” 殿内灯火摇晃,暗色为主,檀香缭绕。 暖炉被放在床上,床榻尚是温的,她尚着寝衣,说了这半天,她感觉很冷,就摸摸索索地去卷被子。 她已经解释完了,可见李贤还没打算要离开。 她用脚踹了他一下,“出去。” 李贤自从被高渐离扎了一针,就好像有些不能集中注意力。 现在又出现这种一起一伏的眩晕感。 许栀见他不动,“天大的事情要问,你等我把衣服穿好再说。” 她赶紧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李贤却只管接着问他的问题。 “张良与荆轲没有交情,而且出发点都是从利益之上。你为何多此一举让张良出面去言说荆轲?” 李贤今夜不是空手来的。许栀一贯是能言善辩,不到黄河心不死,所以他把证据也拿来了。 蜡烛在风中又在摇动,室内光线一点也不好。 许栀没看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人立了起来。 他的手放在了腰际,这个动作,好像是在解革带,她被吓傻了。 他一向对她动作轻佻,可不至于疯到这个地步。 但在悬殊的力量面前,她不可能不慌。 “李贤,你,别乱来!” “你这样吓我……我可要喊人了!” 他隐隐约约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李贤从身上解下一把短刀,扔在她面前。 铁器压到衾被上,陷出一个形状,她拿起来,这是她前几日给张良的刀。 许栀这才知道他们在昌平君眼皮子底下遇上了。 而李贤对她刚才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往常,她误会他的时候,他能说很多过分的言辞。 他好奇怪。 许栀把刀拿在手里,正视他,“我让张良去见荆轲,一是为劝说增加可能性,二是因为我不想他被人当成靶子。” 李贤眼神一暗,侧头盯着她。 “颍川郡的事情,你最近在着手,应该也查出来了,张家没有参与,但就是有人想拉他下水。拉他下水的人,我要他死。” “公主是在警告我?还是仍旧觉得是我?” “我并未这样说。你又在乱猜什么?” 许栀一直觉得和李贤这种一口气能把问题问完的人说话是好事。而现在看来,问题问太多,也算坏事。 你给他解释起来,实在要费很多力气。 “燕丹要想利用他帮忙荆轲的事情。”许栀道:“既然他没办法掠过他们的眼睛,让昌平君误以为他参与魏咎一事。现下,不管荆轲是什么结局。燕丹早晚会死。接下来是昌平君。我让张良更早至于楚系的视野之中,届时张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推给昌平君。” “你为他考虑周全。若张良一旦察觉,你不担心他觉得你在玩弄他?” “总比全家被人拖下水,被人害死了强。” 李贤不明白,就算张良是旧韩的人,哪里会有人会盯着他不放。 她这是关切过头了,以作惊弓之鸟之态。 她又一幅患得患失的样子,李贤看着,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可气。 他的行为准则里向来贯彻的是:只要没有嫁给别人,那都是公平的竞争。 李贤甚至觉得她能喜欢上人,也算对爱情有了向往。 纵然喜欢的不是他,如此看,未必不算是好事。 李贤笑笑,“就这么担心他会死?都在咸阳了还怕?” 许栀垂眸,摩挲手的刀柄,“以前本不怕,但从我那次生病,我再醒过来之后,我就怕了。” 他没想到昏睡的境况加剧,情绪会变得稳定。 夏无且的针灸疗效与高渐离刺他的针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贤沉默片刻,他从未觉得自己因为银针的缘故,好像触及到了很久远的自己。 他自嘲地笑,只有烛火看到了他眼中泛红的绝望。 但她听他说:“在张良身上,有一件你总是不确定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鱼与熊掌 李贤觉得脑海中有很多的光圈在拉扯他,他极力保持语调平稳,“不知你还记得?当日去雍城前,你离开我家后,在城门口,是他为你作挡,挡住了韩人的第一次出手。” 李贤苦笑,又尽力把声音上扬,掩饰他的失落。 “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喜欢你。” 许栀怔住。 李贤像是突然转了性一样,他竟然会告诉她答案。 她好像从未认识过李贤。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原本的他。 不同于史书既定的结局,不同于已知的人设。 李贤在黑夜中对许栀对视,他以为她还是不相信,他很想安抚她,但放下了手,他又对她重复一遍。 “别难过了。我所言不假。” 她抬起眼睛,因为黑暗所以无法与之对视。 “谢谢。”许栀看着他,“真的。谢谢你。” “我们会是坚不可摧的盟友吗?” “当然。”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我可否问一句。你从何时对他产生的爱慕之意?” 许栀隔着距离回答道:“许多年前。” “来到这里之前?” 他果然聪明尖刻,问句之间没有冗杂,只有一针见血。 许栀点头。“来到这里之前。” “原以为是我比他先认识你。如今看,从一开始,我便晚了。你曾说,你对此代人事都置于眼中,人却出离其外。我这才明白我不是晚了一步,而是晚了整个时空。” 许栀哑然,她不知该如何去谈论这个问题。 他的人生轨迹在史书上了无着笔,一字未写,却因秦的亡灭,早早判书于上。 “景谦,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 她只听李贤笑了笑。 他道:“的确该这样。鱼与熊掌我要兼得。” 李贤说完话后,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没有办法才来找她,他的药物只是固本,他也需要那块玉板,纵是假的河图,但也是带有药引的功能,能缓解许多不适。 明日荆轲入咸阳,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他压住喉腔中因气息浮动而起的血腥,已然觉得好了很多,此时脖颈上又有针扎的后遗症刺痛袭来。 没走两步,砰的一声,人就倒在了床榻之下。 许栀又被吓了一跳。 “李贤?” 她赶忙下床,给他把了脉,好像只是劳累过度。 许栀晃了晃他,他却没有动。她握着烛台,浮光跃动,照亮了他,这才发现他好像很是不适。 她不能狠下心再去把他拽起来,然后扔给护卫。 她又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挪到了床榻边靠着。 许栀把错误的鄙见加在他身上太久了。 似乎她看见,初见时的他。 那个光鲜亮丽的少年,还能在腐烂的泥泞中重新活过来。 许栀一整晚都不敢怎么睡着,守夜的宫女还在殿门外,她怕有人进到寝殿内部。 看见他们俩共处一室,他还睡在她的床上。 许栀把烛台放在床边,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趴着床沿,时刻在等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天色欲明。 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多久,她再次立起来的时候,她与他的眼睛对视了。 其实李贤醒来有一会儿了。 微微亮的柔光洒在她的肩头,拂过她的发梢,泛起莹玉白的光。 他生怕有什么诡计污浊了她。但眼下,本质的色泽在熹微的光晕中透出一丝皎洁,也蒙上一抹暗色,越发真实地展现在他面前。 她的睫毛微颤,李贤立刻起身立在很远的位置。 许栀抬头看到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你醒了就好。” 李贤立马又把往日的伪装捡起来。 他什么也没多说。 “别走那边。”许栀指了一下后殿,“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许栀又从匣子里找出一套衣服,放在他面前。 “你换身护卫的衣服走。” 他呵了一声,“公主这样搞得跟臣在私会有什么区别?” 昨天晚上他说那些话是良心发现,但狗嘴吐不出象牙,在李贤这里还是非常适用。 许栀把衣服丢给他,“那请大人您不要半夜三更地来。还晕过去了,你到底怎么了?” 李贤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今日燕国使臣上殿。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我回府换了官服再去章台宫。你若看到芷兰宫有生人,那就是高渐离,尽快让他以副使身份上殿。” “好。” —— 许栀在等在长廊的第二个小时 高渐离被阿枝带到了她面前。 高渐离板板正正地站着,一点儿不低眉顺眼,颇有傲气。他五官端正,鼻梁间一黑痣,给他多了几分不羁的感觉。 这让她容易想到那个长得几分邪气,一双桃花眼的燕丹,他眼尾也是这样一枚泪痣。 许栀心里再着急也不能表现出来,她淡然开口,“太子丹让你送别荆轲,是以绝他的后路,他想连你一并杀了,你知道吗?” 高渐离心一沉,他道:“你别说太多,我只想救他。” 许栀侧身让出一步,她看了眼巍峨的章台宫,“我给你机会。” 高渐离对这样直接就能得到的帮助产生迟疑。 “公主可让我直接上殿?” 许栀笑笑,把冷了的手炉搁在栏杆上,“我在此处等你一个时辰,荆轲都已到正门阶下,难不成要你当着卫尉们去和他在那儿说这些?怕是一言未启,你就被杀了。” “你过来。”许栀把他喊到一旁,从袖中拿出之前在手绢上画好的素描,是章台宫内殿的图纸。 高渐离初看觉得怪异,但要承认标记很是清楚。 “你要做的就是把地图拿到手里的时候,务必退到殿下。跪呈于下,举奉于头顶,地图自会有人来接。” “子舆不给我怎么办?” “他会给你的。” “万一?” “因为你去拿,他就会给。” 许栀道:“地图不是由你们单独呈上,才可保你全身而退。” 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渐离再傻也懂了那把匕首到底藏在何处。 “公主为何要这样,你既然知道他们策划这件事,为何不直接禀明秦王?你这是欺君不报。” 她抬眸,锐利的光令高渐离一寒。“你若敢在殿上禀明父王,我保证你们无法完整地走出章台宫。” 高渐离凝目而视。 许栀又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好了,高先生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荆轲于我有恩这是其一,我最核心的是要这次刺杀的背后之人。我要他亲赴咸阳,面呈父王,方解因果。” 言外之意就是说,荆轲要救,她要的更是燕丹的性命。 许栀看着高渐离的背影。 她捏紧了袖口。 为何执意要高渐离入这一局。 为何执意要张良也入这一局。 刺杀的轨迹必须要走,那么有荆轲这一次,就足够了吧。 她这心底喃喃,“但愿你和荆轲,还有他,以后都不要去刺杀我的父王。” 同时让荆轲,高渐离,张良在大殿上看见这一个场景,这是她能想到破除命运的办法。 她咬住下唇,这应该是嬴政第一次直面六国之人的刺杀。 纵然知道他们注定会失败,但嬴政不知道,他在殿上受到的惊吓是无法估量的。 她手心发汗。 这一次,她没有对不起荆轲,没有对不起高渐离。 恰恰是因为不想要嬴政受到太多的伤害,她才只能欺瞒他。 听到沉重的秦乐奏响,传到长廊里边。 许栀心口一沉,背靠着墙壁扬首看外面已经渐渐明亮了的天空。 阿枝见她神色由舒展到惆怅,她走近嬴荷华。 小公主需要寻求宽慰,有些失神地把她的手拉着。她侧过头,“阿枝,不会错的,对吧?” “公主。高先生已经去了殿上,不会有事情的。” 许栀往她身边倚靠着,“我担心父王。原本我只该担心父王。” “尘世间的羁绊二字,本就是纷杂多繁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荆轲刺秦 “传燕国使臣上殿。” 谒者于台,高声而颂。 大臣们分列两边,黑压压一片,肃穆至极。 连中间隔着的一池水,也未曾有波纹,想是铜鉴一般,要想再上前一步面见秦王,还需得整理仪容仪表。 而王服冠,着玄袀,跽坐于上。无人可见他的神色。 殿门大开,脱履而入。 秦国的朝堂,极其安静,没有一点杂音。 地板锃亮,若是第一次走,不懂小趋快步,走上去还会觉得有些滑。 荆轲手拿舆图盒,秦舞阳捧着樊於期的头颅匣。 匣子有些重,需得双手捧立。 荆轲日前与张良言说时,被对方风度翩翩的温和言辞给整得心神恍惚。 张良不是作为秦国官吏来劝说,而是以旧韩亡臣的身份来阻止这场无济于事的刺杀。 荆轲听张良有理有据地说着:自己这举动不是为天下除害,而是加速为燕国送葬。 届时死于秦军之人不计其数。他所守的剑侠之道义,悉数瓦解。无数厉鬼冤魂,找秦王索命,也要算上他荆轲一份。 说到这里。荆轲鲜少喝酒如此不挑,他饮下浑浊的老秦西风酒,一言不发。 荆轲哪里是为了自己? 荆轲这么多年也没被田光说动,他知道秦国人其实不全是坏的。 李贤特地给他机会,安置于蜀地歇脚。他虽然是他雇主,但更甚朋友,当日涉密,他也没限制他的自由,还是仍由他自由自在,游山玩水。 昌平君对他也挺好。打猎虽然累,但他不像是魏燕的贵族公子,昌平君出手阔绰,顺便一点野味,他都能给好多钱。 嬴荷华也不像是燕丹他们所言是个很坏的公主。 荆轲来到咸阳。 如今站在章台宫。他被燕丹说动的最后,除了天下大义,还有一个被他尊师所托的人。他的师妹被秦王杀死的消息,燕丹说燕月死在了廷尉狱。 燕丹是燕月的亲哥哥,他不会拿这种事情说谎骗他。 想到这里,荆轲就站在了殿上。 但荆轲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张良的声音,当时张良并不没有结束谈话。 张良把嬴荷华的短刀搁在他面前,荆轲还是不为所动。 荆轲说:他虽然有恩于她。但那是拿钱办事,她无需报恩。 张良也不为所动,他更进一步道——“代地又何辜?” 荆轲的神色这才变了些。 他从来不想引起这样多的杀戮。 他不想。 李贤一身尘霜出现在荆轲面前的时候。 李贤盯着他说,“不要上殿。” “你有何事未成,你说出来我会帮你。多年的情谊,当真要与我斩断?” 荆轲复杂地看着他,一边是尊师临终遗托,一边哽咽地摇头。 “我有托付在身,恕我不能。” 张良很意外,以李贤的身份,他得知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不直接抓了荆轲下狱,而是咽下了声,只给荆轲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荆轲站在殿上,他想到这些人也在朝堂上看着他,只要他们开口说一句话。 他就彻底完了。 他无法不心无旁骛。 虽然搞不懂为什么李贤和张良没有禀承,敢犯下欺君之罪,但他管不了这么多。 他坚定不移的决心仍是在的,他跪伏在地,刚要把秦舞阳手上的匣子接过来。 殿门又开了一次。 谒者第二次喊道。 “再传燕国副使上殿。”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阵子,又很快明白了。 这样的事情不少见,列国中,与秦国的政治有合有离。 朝堂中派系不一,对秦的措辞也不一样。有时候国内没谈好,就直接到秦国来谈了。 所以这一次,燕国派出使臣,大概也是这种情况。 朝臣们对这种现象有点害怕。 他们大王向来不喜欢听到人吵骂。 李斯与王翦因为先攻楚,还是攻韩的事情有过争议。 激烈之处,王翦说不过李斯,但气势已达白热化。偏偏李斯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王翦就差冲上去把某文臣按在地上打。 他们当即在章台宫被责得体无完肤。 大多数朝官不知道这是那两个在演戏,演给六国看,传出不和睦的流言以混淆视听。 他们一致认为嬴政今日绝不会愿意看到两个使臣在章台宫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而争论! 若传出去又要给秦国来一个蛮横无理的形象。 博士首官淳于越忧心忡忡,他已经快要麻木了,儒学在秦国就是个笑话和摆设。 反正秦国的名声再坏也坏到底了。 虎狼之师,蛮横无理,残暴不仁,哪里有一个国家被说成这样,还不觉得不知羞耻。 不过很快,他看到张良在近侧,又离在王绾后面不远处的时候,淳于越觉得自己好像又可以了! 长公子都接受了儒学,虽然最近有点跑偏。但大体还是在的。 淳于越被永安气得半死,不过她在张良面前挺乖。冥顽不化的公主如果被疏导着接受儒学,未尝不是好事。 如今张良入朝,那么这是否也是嬴政给的会重视一下儒学的一个信号? 淳于越想到这里,不免对张良很是和善又有希望地在心里作了一个慈祥的微笑。 只见高渐离抱着一个很大的物件,像是个乐器,乐器上面罩了层白布。 那是他的筑。 荆轲回头看到高渐离的时候,简直要被气死了。 他的眼神里只有震惊,全是:你这里干什么?快滚。 事实是,他已经上殿,哪里还走得掉? 荆轲终于知道了秦国的官吏不是什么善角。 他们把他这一生最好的挚友提在朝堂上,这是摆明了在威胁他,要他按照他们所言的行为去做。 这对荆轲的精神世界有了很大冲击。 秦舞阳的反应却让李贤感到十分意外。 他怎么不怕了?这与上辈子他见到的情况大相径庭! 那个黄毛小子这次稳中有方,两股战战没有,浑身发抖也没有,眼神坚毅。 秦舞阳望了一圈面前的大臣,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张良身上。 李贤感觉有些不好。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身体不适而产生的混沌,让他看错了。 这个时候,嬴政看戏一样扫了底下的三个人。 他淡淡开口:“副使已至,寡人要的东西在谁手上,谁就呈上,寡人就与谁盟定和约。” 嬴政这话不以为意,但顷刻间就解了秦国与谁盟而忽视另一方,不体谅燕国出使的口舌。 朝臣们又一次感叹大王实在聪明。 高渐离把筑放在地上。 他忽视荆轲目瞪口呆的眼神。 “臣请为大王奏乐。”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逐星斗月 殿堂上群臣面面相觑。 嬴政看到这把筑,神色间竟然一瞬间的恍惚。 出乎群臣意料,大王居然意外地同意了。 李斯道:“臣少时曾听闻燕国蓟城有一乐师号徵子颇善筑,他的一筑一乐能引人入玄天之境,燕国贵族甚爱之。” 高渐离的目光从下往上,找到说话的官员,“大人所言徵子乃臣父,臣这把筑承父之业。” 殿内的烛火在玄色大殿上摇曳。 高渐离筑音起,不带仓皇,而见余音绕梁。 音毕。 高渐离起身,“你可见到了,由我奉上此物。” “你想在大殿上起争执?” 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把荆轲手上的图拿到了自己的手上。 荆轲心下不好。 此时,秦舞阳见状,心中深觉太子让他监视荆轲果然不假! 他这两年里苦练武艺,再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秦舞阳! 太子于他有救父之恩!怎能不报! 秦舞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地夺步过去,地图又转到了他的手中。 “高渐离你没有资格,休要拿图,此将是我呈给大王之物!” 嬴政沉沉一笑,“有趣。你与高渐离到前殿来。” 荆轲顿觉不对劲,他跪高声道:“大王,臣才是燕国主使。” “大胆!”赵高呵斥,“大王要见谁自然是大王说了算!” 秦舞阳跪伏在地,然而嬴政的疑心病还是重的,他们隔着十步的距离才是高台。 千钧一发之际。 朝堂上的空气突然凝固了,突然安静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在这一刻,就一秒钟,又好像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只见秦武阳立于阶下,一个箭步将刀飞身投出手中的匕首。 “大王!” 赵高最先发现了这个异状,且他离嬴政最近,夺步上了阶。 嬴政震惊之余,眼疾手快,抓起案上的竹卷,刀的锋利破开竹简,化成两半! 利风在嬴政的耳边刮。 徐夫人那把匕首从梯子上滚下来,秦舞阳再次抓住了它。 大臣们见形势不对,但无人手上有武器,卫尉都在殿外。 他们着急地乱作一团。 李贤发现事情已经演变成了他与他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场景。 难道不是张良,秦舞阳才是墨柒所言的变数!? 李贤的官职不高,他站立的位置与高台的距离太远。前面黑压压的朝臣挡住了他的视线。 乱糟糟地,一切都演变着未知,他看了在一旁的荆轲,荆轲武艺高强,且这是能把他与秦舞阳撇清关系的最好办法! 他冲着他大喊了一句,“荆轲!快救大王!” 荆轲突然傻了眼,李贤居然在这时候等着他!这不这不该是他要做的事情,他是来杀嬴政的,怎么能让他去救嬴政!! 听到这声喊叫。 秦舞阳彻底愤怒了。 “荆轲!我就知道你并非一心一意为太子做事!” “还有你,高渐离,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违背了太子的意愿!叛徒!!” 高渐离高渐离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分出神来与他争辩,“你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是太子的人!” 此刻卫尉从殿上进来,为防止事出意外,先一步制服了这两个燕国使臣! 秦舞阳猛然发现形势不对,但胜在距离近。 当刀的锋利瞬间擦过。 夏无且手中的囊袋从手中砸出,砰的一声砸到了他的手臂上,秦舞阳的手臂上立刻见了乌青,仍不顾痛往前猛地一扑,想把嬴政扑在他的身下,或用力把他掐死,或再用手去打晕! “暴君!拿命来!” 而唰的一声,匕首扎进了嬴政身后的柱子,直直扎进了龙首的犄角正中。 赵高见这人是不顾死活地冲了上来。 这一次还是由李斯喊出了这句话。他并不是离秦舞阳最近的人! 淳于越此刻脸已变得煞白,完全呆立在了那里,仿佛不知道该挪出一步去救嬴政,还是该后退一步明哲保身,还是该跑的远远的! 淳于越作为博士官,侍奉在侧。 他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而离他最近的人是李斯! 他把他往前一扑,淳于越来不及回头看是谁重重地撞了他,他哪里站得住!猛地又往秦舞阳身上一撞。 秦舞阳侧过头来,见到是个老头。 淳于越心里面发慌的紧,整个人整个后背已经汗湿。 他虽然不喜欢嬴政的行事作风,但那是他的大王啊! 他是老了,虽是儒家,但他六艺学得好,身体也挺矫健,他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他还是能冲上去肉搏两下。 但是,他老了! 面对身手矫健的秦舞阳,他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秦舞阳举起了手,正要这个老儒的脸上砸过去。 淳于越手臂一紧,突然一个趔趄,被人往后一拉! 他颤颤巍巍的扭过头发现此人竟是张良! 果然是他看中的儒家弟子。 但秦舞阳恼羞成怒! 他锋利地扭过头,早就对面前的人恨得牙痒痒。 这甚至要远高于仇视嬴政的眼神,刺杀嬴政已成败局。 但这个人,秦舞阳不会放过他! “张良!你也不是个东西!你这个叛臣!!” “你叛出韩臣旧部,多少人因为你而死!你还对得起历代韩国先王吗?你现在居然在维护这个暴君!你对得起张家相国之位的君恩吗!我祖父秦开泉下有知,也只能哀叹,你祖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张良虽不会武功,但贵族自小对骑射不会少了培养。 如果不是秦舞阳这番话,他的敏捷度不会让他躲不开这一击! 张良在晃神之中竟然想起来了他是谁。 秦舞阳他不认识,但是秦开他认识! 秦舞阳,他的祖父秦开,出身鲁国秦氏,战国时期燕国将领。早年在东胡做人质,很受东胡的信任,通晓民情风俗。那时,秦开的祖父找到了他的祖父,得到了对方的帮助,逃回了燕国,并在后续购置了精良的韩国弩箭,并于几年后,带兵打破东胡,迫使东胡北退千余里,还曾渡过辽水进攻箕氏朝鲜,直达满番汗! 秦舞阳现在把目标转移到了张良的身上。 秦舞阳听到卫尉的脚步愈快! “答不出来,那么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先祖!” 他利索地抓起旁边呈头颅的铜匣子,要往张良的头上砸。 而另一边,嬴政被许多大臣围在了不可视的视线包围之中。 嬴政愤怒地推开了他们。 第二百三十章 天下春色 (需要修改后面) 嬴政肃杀果决地迈出步子。 “秦舞阳在何处?!” 李贤从后出现,他抓住张良的手臂,要把他往后一拖! 然后,令朝臣震惊的一幕。 令张良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 李贤也当即震撼了。 秦舞阳的腹部被太阿剑贯穿! 汩汩的血如注流淌,他在倒下的时候,还指着张良,怒目瞪着他。 所有的一切,夹杂一起总共发生不超过三十秒。 门外的倒春寒涌现到殿内,淹没一切嘈杂的声音。 许栀看到仍旧有白布覆面被抬出章台宫,她掐住了自己的手掌。 她太想太想去问一个结局。 接着是荆轲与高渐离被束缚着推到了囚车上。 许栀很快反应过来死的那个人是秦舞阳。 看到王绾与李斯出殿的时候,神色并不凝重,她终于呼出一气。 “父王没事就好。” 许栀如释重负。 “公主要问问先生他们殿上的具体情况吗?” “先回芷兰宫。” 嬴政受到的惊吓并未像是史书上所记“目眩良久”。 但不能不说明他不愤怒。 他感到愤怒的同时,一处重重沉闷繁杂的回忆砸到了他的心口。 秦舞阳这一把匕首飞出,把他与过去还有现在,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 鲜血淋漓,嬴政看到的是过去的燕丹,还有童年的自己。 悬崖峭壁之上,只要有人再轻轻把他推一推,嬴政就能够用手中的剑轻易地斩杀方才在大殿上的所有人! 嬴政身处于浓黑空旷的殿宇。 “呵呵,燕丹,你想要我死?” “不是赵嘉,竟然是你想要我死?” 嬴政看到的是嗜血的残忍。 “来人,传王翦。速传!!” 当阿枝拿着刚刚从卫尉那边的消息过来,告知许栀的时候。 她觉得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嬴政,也放心不下张良。 她提着食盒站在章台宫前,四周已经陷入了黑暗。 赵高赶紧上前道:“永安公主。您快去瞧瞧大王吧,,郑夫人与胡良人离宫往雍城祈福。宫中就您可以去劝慰大王了。” 许栀不露声色,“发生何事?中侍为何面色如此难看?父王也未传召李廷尉或王御史吗?” “没有。”赵高抿唇,他不敢多说,只提了一句:“今日殿上出了大事。大王遇刺了。” “什么?!” “我可进去?” 赵高看了这是章台宫,“您幼年时也常来,想必大王不会怪罪。” 许栀拿好赵高的说辞,没废话太多,再说下去她也懒得与赵高演。 这还是许栀头一次一个人进入这玄色大殿,走的还是正门,不是从中殿或者偏殿过去到内部。 从前有李斯王绾或者赵高跟着。 走在这间空旷的黑砖上,想着白日发生的,许栀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何人。滚出去!” 许栀一怔,赶忙跪了下来,“父王。” —— 燕丹看到许栀的时候。 “世人皆谓父王权欲之盛,烈火燃世,妄图做这天下四方之王。可你不见烹煮煎熬,裂土分疆,平王东迁至此四百年,黎民生于水火,天下苦于攻伐混战。若乱世需要祭奠之人,父王所受如何不当先?” “嬴政遭受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他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攥在手中!” “当真是一切吗?!”许栀走近一步,“太子,如今是你要杀他。” 燕丹那双桃花眼笑得异常夸张,眼尾的一颗泪痣令他的五官艳丽至极,许栀看也没有看那把横在她身前的长剑,忽视凌厉锋利的剑锋,不顾张良在一旁终是开口的‘别去。’ “嬴荷华,如有一日,你被利用,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维护你那父王吗?当你像是一条落魄的黄犬哀求嬴政能给你一些人的温度时,你还会觉得,他做的都是正确?若他要用你最珍视的东西去交换一个天下呢?!” “太子怎知,我与父王不是同样一种性格?天下焦土因战而乱八百年,何以见分散裂变就能保持和睦?燕国出兵于齐时,怎不念仁义之师?” “公主所作所为定不容于王室!嬴政岂会容下一个与之心思如此相像的人,韩非已是前车之鉴。公主以为他会顾念你们的父女情深?生于王室,还在为这样的东西而奔波,把真情这样虚伪的东西捧在手心。实在可笑至极!” 燕丹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讽绝的笑,情绪激动起来,他的五官扭曲,但丝毫不减他艳色逼人的面孔因攥紧了许栀的衣领而带来的震撼。 许栀抹去嘴角的一抹血迹,也像是他那样笑了起来。 “追逐利益,亘古未变。我从不觉得父王是个仁君,也不会把他想得有多么温情脉脉。” 在燕丹神色稍离的时候,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推开他。 “韩国被挟,父王寻我,李斯没有带回我,他并未杀李斯。李斯用簪针杀死的刺客,不是赵人,而是你的人。所以你知道,父王并未因我回雍城。” “嬴政再宠爱你又如何,你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又如何?如果有人把你与六国作赌,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选择六国!他一定会选让你去死!” 许栀大笑,她抬眸,灵魂与之对视。 “在天下之间,这些小爱小情都舍不得。他又怎么会是秦王嬴政?” 燕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这双眼睛再次让他感到浑身颤粟。 “呵呵,公主既然舍得。你可甘心与所爱从此分隔?”燕丹分了一处余光,他盯着张良,“那么你就等着吧。秦楚的联姻板上钉钉!你,只能乖乖嫁去楚国。楚王年长你二十有余吧?” “太子以为我来见你之前,还不知道这件事?” 嬴政在某些节点上并没有把她的性命放在首位。燕丹没想到嬴荷华并非浑然不知,而是相当清楚!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栀勾起了嘴角。 “权势利益,家国天下。既然太子寻得追得,愿意为燕国付出一生的代价,将之奉为圭臬。我为何不能为秦国付出我想付出的?为何不能占一份春色?” “太子以为父王当真忘记了与你幼时情意吗?你以为你是怎么逃出咸阳的?蒙恬都追你到城下了。” 许栀 “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天下万民, 他可以不顾惜我,一人为达成父王心中所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剑拔弩张 “如此,公主的意思我明白了。” 燕丹一侧,在他轻而易举的用张良的名头把嬴荷华骗到宫外,他就知道,嬴荷华在意张良。 燕丹让身边的蒙面人摘下了面罩。 张良看到人的时候,很快认了出来,那人是暴鸢的漏网之鱼。 那蒙面人解下她腰侧的短刃时一并把她的玉佩也拽了下来。 许栀本以为不再产生作用,没想到河图与她这次回来息息相关。而她离开了那块玉佩,撑到现在已经感觉到很强烈的不适。 “公主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你敢动公主分毫,大王杀了你!”阿枝被制着手臂,挣扎了几下,还是不得动分毫。 燕丹呵了一声,“丹想着来咸阳就已然把性命抛之脑后。” 许栀强压住又要从口角渗出的血味,“把我的玉佩给我。” “玉佩?” 燕丹没想到她不给求张良两句情,要什么玉佩? 许栀抬眸。 这时候,她一改刚才言辞锋利的做派,声音放低,“那是先生送给我的。” 那双乌眸中几乎充盈了泠泠的水来,谁看了都会被怔住。 燕丹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又变成少女模样的神情,好像真的只是在乎张良给她的玉佩。 那块玉佩哪里是张良送的……他见也没见过。 他怀中这个还没拿给她看过。不过从初见到现在,以她的习惯,她做出这个行为,说这种话一点儿也不奇怪。 燕丹还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进展到什么地步。 他戏谑道:“张良在你面前,公主要什么玉佩?” 只见嬴荷华站了起来,往张良那边走,她似乎忽视着身侧长剑的威胁。 “太子?”蒙面人不知是否要拿开剑柄。 嬴荷华柔肠百结地望着张良。 燕丹觉得她这个神态不像是假的,他发善心让她作一下最后的告别。 燕丹手一挥,就将河图扔在了她里。 嬴荷华靠近张良,张良一直被捆着,嘴里也塞了大团的布,他说不了一句话。 嬴荷华对着他盈盈道:“先生,让你受苦了。我幼年被你所救,后来因韩人之故,宿命不可改,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交换。让我救你一次可好?” 接下来,只听她说出了让燕丹愣在原地的话。 她突然抬头,凛凛看向燕丹。 “反之,你也该如此。” 这间不大的木屋里,光线一明一暗。 突然,传来了嘈杂! 也就是燕丹这一愣,砰地一声。 门外突然冲进来了秦兵。 秦戈刺穿了木门。 燕丹按在地上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张良与嬴荷华与他演出的计谋。 而那个蒙面人缠斗不到一刻,也被压在了地上。 许栀连忙拿刀割开了束缚张良的绳索。她取出他口中的布团时,上面有着猩色,干涩多时,他定然是伤到了口腔内壁的组织。 这燕丹的手下绑人还真是下了狠手。但她怎么又让张良受伤了? 张良这一日遭受的刺激已经算多。 他已经说服了自己,他认为全部将这些东西放在天下的视野范围之内,他就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秦舞阳的话,还像是一把利刃扎进了他的心。 最怕,就是故人相逢的反目成仇。 嬴政与燕丹正是典型。 嬴政灭掉了韩国。嬴政强迫张家族人全部迁徙到了咸阳。 张良只是不愿意多想。他稍稍一分神,他就能想明白。 他在秦国人的手里,只是一把匕首。 嬴政如此。嬴荷华亦是如此。 张良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一次又一次地,表露着她对他独一无二的坚持。 最为玄秘的恰恰正在此处。在大殿之上,不管嬴政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却是他的太阿剑救了他。 救命之恩。慕爱之情。亡国之恨,族亲之责。 张良被这些东西死死缠绕。 他陷入虚无的时候,又是这个声音唤醒了他。 “子房。”她悄悄地喊了他一声,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 这双乌泱泱的眼睛里全部都是他,只有他。 他无可救药地跌入了这片汪洋大海。这一辈子,也出不来。 张良想起刚才她的神色不对劲。 “你方才不适,现在可有好些?”张良刚开口。 嬴荷华就阻止了他,她伸手揩去他唇边的殷红,“是你受伤了。” 在蒙毅的人进来之前,她马上垂下了手,收起了这个小动作。 她眯着眼睛笑,冠冕堂皇地扭过头朝蒙毅说。“先生的计策已然成了,您现在就好好休息一下。” 看到蒙毅,嬴政身边的人来到此处时。燕丹已然愤怒至极。 “嬴荷华!你引我来此,要干什么?” 燕丹话刚出,秦人的剑尖离他喉结一寸。 她再次张扬地笑了起来。 “我履行父王的考验而已。我不这样做,怎么引得太子费尽心思来咸阳,如何让你利用先生把我匡出来?” “你要问先生的问题,问我也可以的。你的妹妹燕月在廷尉狱,还没死呢,骗骗荆轲也罢了,别把自己,把燕王也骗了。” “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我的侍女出了问题,自该是廷尉的人告知于我。” 燕丹不解,按理说,南郑郡的人足够告知李贤嬴荷华联姻的事情,他这么久没有一点半点的反应。 如果不是赵嘉告诉他,张良的事情。在燕丹看来,与嬴荷华关系匪浅的人应该是李斯的儿子。当日李斯假死的时候,她如何安慰对方的举动全被他给看见了。 “难道那天李贤根本没有赴南郑郡?!” 燕丹冷不丁的一句话令许栀不明所以。 蒙毅却从此话听出端倪。红石之事,他是联系借用了密阁的人才得以清晰几分,先今才得以回都。 密阁是李斯主要负责,这些年,李贤也帮着处理了不少。 一阵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燕丹看到蒙毅一身官服。 “呵呵,看来公主的入幕之宾多得很啊。”燕丹的尾音上扬,扫了一眼张良,又看着门口的蒙毅,“韩国旧臣一个,李监察一个,蒙大人也是?” 许栀知道燕丹说话难听,但没想到他居然敢这样说! 乍听无甚,可他语调中充满了玩味。这就不是单纯指幕僚的意思。 蒙毅的眼神一寒。“公子慎言。”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轻作罚 许栀没有勃然大怒,“太子这样说,将朝政至于何地。”她冷笑一声道:“王室所命,国臣皆听。不知燕国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燕丹蹙眉,“张良,你果是个出色的少傅。” 进来的人,被燕丹一锁定。 当着如此多的秦军,燕丹笑得恶意满满。 “公主自己有没有存别的心思,只有公主知道了。尤其啊,张良先生还是公主的老师,这样的心思,公主有违伦常吧。” “太子这样说伦常,我不太明白。我对先生产生保护之心,关照之情,难道不正常?燕王是太子的父王,可他有无顾念太子去国多年的苦楚?” 惹到许栀的人,许栀不会放弃用锋利的言辞去伤害他。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被立为太子?突然得到这个头衔的你,是不是很感激?那么太子对自己流亡的二十年又有什么可痛苦的?” 嬴荷华的话勾起了燕丹冰封的回忆。 她把尖冰刺入他封冻三十年的冰河。 他的母妃不得宠的,他不受宠的。为什么他是太子? 只听嬴荷华继续用轻轻淡淡的话,说着令人痛苦的内容。 这是活生生撕开了他对燕国,对他父王的眷念。 这一切的伤疤,已经结痂,为什么还要揭开? “我想,该是燕王早早就看中了你,才会选择让你当太吧。燕王不过在众多的人中,选了一个他最不在意的人去承受痛苦,让你去做替死鬼。” 嬴荷华当真是一个魔鬼。这种以牙还牙的行为,淬染了火焰的眼眸中流淌着恶意,这绝不是张良教出来的言辞。 “你策划的事情暴露之后,你父王是什么反应?” 她还是在笑,更是走近了燕丹。 “我想啊,燕王该是想都不用想地上奉太子您的头颅,用以平息我父王之怒吧。” —— 蒙毅在带走燕丹的时候,复杂地看了一眼许栀,也很复杂地看了一眼张良。 许栀以为蒙毅是对自己很不满。反正他之前是除了张良之外,对她最明显表达不满的人。 她把话变了个花样说。 到底还是害怕蒙毅看出她对张良过分的关心,到现在已经演变成了男女之情。 她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去笃定嬴政得知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还望蒙大人在父王面前如实告知。永安今日所行,已达成父王的要求,还请父王不要再生永安的气了。” 蒙毅拱手,“臣会如实禀明。”他转头又对张良拱手,“张御史辛苦。我还要带太子去覆秋宫,” 张良在马车上,许栀依偎在他的身上。 “我刚才那样吓太子丹,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可怕。” 张良摸摸她的头发,“” —— 覆秋宫 燕丹单着一身白稠,反缚了手臂,被人扔在了秦王的面前。 这一次,嬴政没有让他离他在十步之内。 燕丹听到,支张的笑意从高台上的人的喉腔震出,只有沙哑与嘲讽。 “丹。” 他眼神不改往日的凌厉,那双幽暗的黑瞳中流转着的怀念也消失殆尽。 而燕丹的眼睛里,头一次减去了往日在秦宫唯唯诺诺,又低声下气的姿态,一改虚弱,头一次把脊背直立,他倔强地昂起了头颅。 “多日不见。似乎秦王格外有兴致。”燕丹先说了多的话,也许是死到临头了,燕丹觉得一生的命运,都已经在烛火声中烧得差不多了。 他无所顾忌地就着地板坐了下来,像是小时候那样,把长发拨开到耳后。 而嬴政饶有兴致地仗剑而立。 这一点就很好啊,两个人的眼中只有恨意。 一个是绵长的仇恨与哀怨。 另一个是绝望与悲哀的嘲讽。 嬴政的眼里徒留泠泠冷光。 第二百三十三章 循循善诱 覆秋宫外 没有人敢踏入这座宫殿。 李斯也只能叹了口气。他一转头就看到了永安公主。 “廷尉。”她的手上拿着一卷竹书,“从燕丹身上找出来的,有关颍川郡前后的起因,上面有张家族亲在梁山宫的来往。” 如果为了张良,她完全可以把这封本可以销毁的竹书递在了他的面前。 “臣与公主谈过此事,这是?” “这是有人做出来的‘铁证如山’。” 李斯看不清她眼睛中闪烁的到底是什么,良久,他道:“公主要让张家下狱?” “廷尉这样想?”只见嬴荷华微偏了头,“覆秋宫中,难免会有人乱说话。廷尉知道的,父王杀不杀燕丹,下一个都是赵韩余孽。如果廷尉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得当,那么王翦将军渡过易水,击杀代地也就无后顾之忧。” 李斯一听就懂了。他不禁心中蹿起一阵寒意。 他知道嬴政对嬴荷华在刺秦事情上的表现非常不满。嬴政叱责了她,知情不报,还自作主张,这是嬴政绝不允许出现的错误。 而他要嬴荷华去把燕丹带回来,那她搜查到的东西还能不上呈吗? 所以她现在,是在下一个隐秘不报的烫手山芋扔给他。 李斯深觉自己小看了这个笑得温和的小公主,她非常善于借刀杀人。 李斯在廷尉府多年,他深知她手上只是在燕丹那里拿到的其中一件,她身处深宫,处理不干净燕丹肆意发出的证据。 保证张家的干干净净,她找他合作。 “廷尉,我不想我们的谈话带有任何胁迫之意。您在颍川郡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是您的错。” 她弯弯地眯着眼睛,不给李斯更多的时间考虑,她不提姻亲也可以进一步。 “您掌密阁,该是知晓魏咎的谣传已在慢慢在演变。我知道您不想让令郎的仕途横生枝节。”她停顿一会儿,“我也不想他参与这种危险的事情,所以您会做出合理的处理。” 李斯的眼睛一震。 这时候,赵高突兀地打断了许栀‘循循善诱’的步骤。 “永安公主?您怎么在此啊?唉多亏您前日去章台劝慰大王,这会儿大王与燕太子正说话,您要不待会儿来?” 赵高怎么会不知道燕丹是被嬴荷华带过去的。他这样说只是想讨好一下嬴荷华。 “赵侍中,我正拿我最近的文章让廷尉帮我看看。可是廷尉很忙,似乎不愿意。” 许栀与李斯眼神对视时,她也学到了不少他眼中的深沉。 如果赵高看到内容,几乎就等于嬴政知晓。 “请廷尉拨冗。” 许栀的竹简递在他的手里,李斯接过去,“臣会让公主满意。” 李斯走后,许栀回到了芷兰宫。 阿枝道:“公主,您与廷尉这般说话,恐教他不满,日后如何再行事?此事,您为何不找李监察?” “李斯不满的事情太多了。我这样的行事也算是自小在他与父王之间的言谈中学来的,他不会与我计较。他知道联姻的事情,现在巴不得我离李贤远一些。这样把他与张家联系在一起,才算有保障。不求他尽心尽力,只要顺着我做事情,就是可用。” “廷尉可在公主这里求其他的?” 李贤的过去他不了解。但李斯,却是清清楚楚。 李斯一直都想要的是吕不韦,昌平君的位置。 “没有。他有能力自己坐上去。如果他想轻松一点,要我推他一把,我可以无条件地帮他。” “看来公主对李廷尉的能力很是认可。” 许栀笑笑,“他的确是位能臣。”许栀自河图离身后再回来,她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她忍住咳嗽,“覆秋宫的事情平息之后,我还需要见一面张平。你去让怀清帮我安排。” 阿枝添上一杯茶水,“公主,这几日已经奔波。张垣与张平对公主一向不满,不如公主同张良先生说,让他代为转达便好。” “他不喜欢我做这些。秦舞阳死了之后,我不忍再说颍川的事情给他。若教他与他父亲再生什么分歧,我不忍心。说难听些,我的确是在胁迫李斯徇私。如果张平不知好歹,李斯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李斯毕竟是父王的人,他只是看在韩非和李贤的份上才给我几分面子。” 许栀见她踌躇着,她之前跟进的是魏咎的事情。 “可是魏咎那边出了什么事?” “荆轲出于昌平君府上,昌平君此次正叫苦蒙冤。” “你放出消息与昌平君,就说荆轲罪无可赦,让昌平君忙上几日。接着再与魏咎说,燕赵韩触怒秦国的下场,这就是我跟他说的再给魏国一年时间的办法,如果魏咎觉得满意,等他身边监视的人少了些后,我再与他一见。” “诺。”阿枝要再沏茶时才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公主,还有一事。” “你说。” “若燕太子说了您与张良先生的事情,公主当要想好应对之策。” 阿枝把冷掉了的茶又热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白烟下,她看到她不紧不慢地把茶一叶一叶地从茶汤中用木镊捻出来。 “好。”许栀捻完最后一片叶子道:“你说,燕丹还有命能活着走出覆秋宫吗?” “公主?” “我小时候见过他,他还不像这样。如果这是个太平盛世,如果没有战乱,他和父王会是很好的朋友。” 许栀放下镊子,“可惜没有如果。父王也救不了他。” 茶汤澄澈清亮,浑浊的只有白雾,叹谓的是人性冰冷还是一颗帝王之心? 她的大脑嗡嗡不止。 她是来救赎嬴政的,还是只来改变大秦的结局。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要去覆秋宫? —— 大殿内烧了地龙,热乎乎地从地上升起了暖,但殿内的气氛却在冰点以下。 嬴政摩挲着手上的太阿剑的柄纹,凸起的图案上刻画着玄鸟纹路。 覆秋宫中盛了椒花,气味芳香浓烈,微微发麻的味道从花瓶中散发出来,像是一种麻醉剂,用它原本的辛辣调和了冷寂。 嬴政的神色在明灭的黑暗中越发深沉,他走下一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阶下的人。 “知道寡人为何要你来此?” “你不亲手杀我,还要如何?” 第二百三十四章 烧成灰烬 (需要修改) “燕丹,寡人放过你一次。” 嬴政在这样私底下面对燕丹的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昏暗的子年巷,一生也无法解开的怨、恨、情、恩,全部都容纳在了这片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一缕风穿堂而来,初春时节的也都满是冰冷。 燕丹不再能够把这些有关过去的故事给梳理清楚。 嬴政站在离他只有九步的位置,九步之内是现实深渊,九步之外是国仇家恨。 燕丹见到他已经按压住了腰侧的剑柄,他不禁感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的快意。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嬴政感到痛苦的机会。 “呵呵,再高高在上又怎么样?到头来啊,也只能拱手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楚国。不过,蛮夷与戎狄之间结亲也不奇怪,都一样。” 燕丹话没说完,嬴政已用力地踹了他。 砰地一声,燕丹再回过神,胸口发闷,吐出一口血。 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笑得如此开怀,看见嬴政痛苦,他就高兴。 他被这一踹,手又被束缚着手腕,披头散发地被对方一把拎着领子。 “红石之事,是你在从中作梗?” “嬴荷华时日无多,大王自该想想办法。万一你那小女儿有心仪的人,你让她嫁给楚王,你说她会不会和我一样恨你?” 燕丹那双眼睛称得上是艳丽,他只笑,满是恶意。 “她会被你逼死吗?就像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绝境一样!” “燕丹!寡人从未逼过你!” “没有?你的军队已经踏过易水了!你竟然有脸说没有?这就是你与我说,要保护我不受欺凌?嬴政,你说出这些话之时,当真是昧着良心的。” “寡人让你在秦国,你应该和我一起想办法弥合这个分裂的世界。可这么多年,你从未站在寡人的高度看过。你我之间不可解除的矛盾,你有什么冲着我便是,可你居然用荷华来报复寡人!” 燕丹想到嬴荷华就很后悔,当时怎么没一把把她给掐死,还发什么善心让她去和张良说话。他真够蠢,以前被嬴政骗了,现在又被嬴荷华骗。 “呵呵,郑璃嫁给你之后,有十年都郁郁寡欢吧?你的女儿和你一丘之貉,何妨她不会像你一样去伤害别人?!” 嬴政当要一刀杀了他才得以解气! 燕丹的喉咙处已经贴着了太阿的冷锋,血线已经爬上了他的喉咙,细微的刺痛令他条件反射地浑身颤抖。 嬴政的眼睛像是荒原中最冷漠的山石。 燕丹在很多年前,他拉起在一片泥泞中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衣服,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企图把少年眼中尖刻的棱角抹开,可只会鲜血模糊。 在很久之前,燕丹在了解到嬴政要诛灭六国这个事实的时候,他还不相信。 而现在,一切走到了终点,他什么也不怕了。 “我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燕丹抬起眼睛,近在咫尺地凝视他的目光,“我真后悔当初与你那样交好。” 燕丹闭上眼,等着猛烈的疼痛袭来。 “如果你不是太子丹,你可还会刺杀寡人?” 就在这一刻,赵政的声音轰然响了起来,如朝夕幻梦,如年岁相隔。 燕丹微微张开眼,他的喉咙忽然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他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猛地撞了上去。 喷薄而出的血液在顷刻之间沾满了白衣,还有嬴政的下裳。 燕丹感到身后突兀地袭来了光亮,像是遥不可及的阳光。二十年的流离在外,二十年的沉闷奔走,结束在最先的起点,好像也是一种值得。 殿门被人用力推了开。 他看到一抹很红很红的身影捏着一卷帛书。 “燕丹!父王不想杀你!” “父王若真想杀你,他不会与你言谈这样久!” 可已经燃烧成了灰烬,谁还能重洗把劈裂开的竹简重新捡起来,再次组装好?一滴水已经融入了大海,谁还能再把它捞起来?已经成为了废墟,再也重建不成楼宇。 “父王,我学过急救,我知道怎么止血。” 真可笑啊。 燕国把他当成价码。 父王从未把他当成人质。 老师把他看做燕国未来的期望。 而谁在乎他是燕丹? 最后一丝温暖,竟然是嬴荷华与嬴政带给他。 燕丹听到赵政大声地喊来御医。 竟然是他最恨的两个人在试图救他的命? 燕丹的大动脉的血都快流尽了。 许栀知道,没有任何办法了。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为何,脑子中蒙蒙地被刺激出了一个画面,像是她的祖父也曾口含鲜血。 燕丹用尽生平最后一丝力气,看着嬴政,用当年分开的时候看赵政的眼神看着他,含糊地对他说:“见谅。” 然后,他听到了嗡鸣,这像是混沌,又像是蓟城的雪风刮到了他的眼前。 御医赶到的时候,燕丹已经咽气了。 —— 数日后桓齮战败被赵将李牧击杀 燕丹着了平民的衣服,头戴竹编斗笠,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因为已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燕丹酝酿了太久,长久的压抑使他从未用力呼吸过一口新鲜空气。 这次出逃,从赵嘉入秦,再到嬴荷华被绑去韩国。 燕丹与赵国赵嘉,韩国桃夭乃至楚国人昌平君暗中交易,他已将咸阳城中所有的时刻与路线,乃至郊区的阡陌小路都探测清楚。 对于此次出逃,他已有万分的把握。 但自他到秦以来,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不可能丝毫不着急,不焦虑,连同他喉腔里的唾液都变得黏腻。 “太子,”田光压低了声音,“这昌平君尚在王宫,恐其意有变。” 燕丹缓缓地注视了前方,咸负刍阳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他的发上,夜间寒冷,将手中的缰绳都冻得僵硬。 “先生与我不早知道他会如此么?”他不慌不忙地扶了斗笠的边沿,“既然昌平君这么快就能理直气壮地背叛我们,那我又怎么能甘心就此放过他。” 田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的质子有着冰雪一样寒冷的性格,也有着凌冽霜风般的意志。 从邯郸到咸阳,命运将他推入一次又一次的困局,但他从未想过屈服。 田光顿声道:“我听鞠武先生言,当年若不是现今的楚王负刍从中作梗,太子与秦王之间可能不会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昌平君作为负刍之兄,不与我们同心,确实不意外。” 燕丹听田光提起嬴政,提起负刍,过往的许多东西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紧蹙紧了眉头。 寒风吹过他衣袍,燕丹很快回到当下的一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水涨船高 嬴政策马于外,水草并不丰茂的季节中,更加可见渭水迢迢,崇山秀丽。 “大王,国尉此人不好相处。”他话说到一半缓了下来。他的大王心底始终还负压着燕丹的死,蒙毅也担心嬴政去逼问嬴荷华,张良为何被秦舞阳盯着的具体原因。 嬴政回头,“蒙卿鲜少凝语,寡人许你无罪。” “大王知道公主在殿外逼迫李廷尉销毁证据的事情,您为何不阻拦于她?而且,您今日不与公主一道,李廷尉与国尉怕是要为难公主。” 嬴政沉声道:“懂得借力,才像是聪明人。” 蒙毅不知道嬴政对嬴荷华到底有多少是在猜忌,但此言一出,他绝对明白,他对他这个女儿相当信任,也对她的行为也相当认可。 毕竟是君王,他再信任她,也多少是保留着怀疑的部分。 朝臣都认为是嬴政亲手杀了他。 而小议之后的上层则透露是因为嬴荷华的参与。 燕丹到底怎么死的,这只有他们俩人知道。 “昌平君的事情如何?” 蒙毅轻夹马腹,疾步跟上去,“昌平君以为利用魏咎就能把公主摘取出局,荆轲下狱这么一件小事情就把他折腾得自顾不暇。” 嬴政面色如常,淡淡地说了句。 “灵鹫山上,她能杀人,现在却不一定。” 嬴政没有提名字。 但蒙毅不禁一愣,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 嬴政续言“张家诚心归服,本也无不可。” 蒙毅不敢开口说话,感情的事情,他搞不清楚,分析不来。毕竟在邯郸的时候,蒙毅已经想偏差了。 嬴政微微蹙眉,“但若荷华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一个人,那便令寡人相当失望。” 不过这句话,蒙毅完全可以接。 “臣闻公主愿与魏咎作局,又将至张平府上言说颍川之事。公主如此,定然不会只为一人而谋。” “今日冯去疾可有去?” “臣走前告知过郎中令。” 蒙毅这才明白,嬴政还是关心着嬴荷华,又或者,在用冯去疾曾是韩人的身份提点着她。要让张家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是有可能。 王室公主公子,几乎没有人可以自由婚嫁。 嬴政居然愿意给他的女儿,还是如此有权利欲望的公主,奋力撕开楚国的枷锁,给她一个这样微弱却珍贵至极的机会。 —— 覆秋宫的小议所谈的事情并非军政大事,而是事关他国内部安排的间谍与游说之事。 她想起李贤曾说过他上一世就是跟着李斯在着手这类事情,这一次,难道做这些事情的人变成了她? 许栀饮完陶盏中的茶水,等上了一会儿,就有人来禀。 “臣等拜见永安公主。”开口说话的是李斯,后面还有一个与她有过些矛盾的姚贾。 此时已快到午时,他们还着官服,想必是才从章台宫回来。 恰恰是第一日她见他们,嬴政却并不在场。 许栀顿时明白嬴政这是在给她参政的机会。他在考量她是否能够与这些算得上密阁大臣的人说得上话,想得到一处。 而嬴政一旦决定要给机会,那必然是不会吝啬。 殿内的朝臣都是肱骨。对许栀来说,她的表现让朝臣满意,他们不会对她有误解,嬴政会更放心。除此之外,她的确还有私心,楚国联姻的事情,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会连挣扎都不挣扎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现实。 有了嬴政的这个开口,她能顺理成章地接触到更多,或许更能了解深层次的秦国,更好去探索肌理之中到底哪里出了错?如果规避掉外在冲击,制度文化层次到底是无解,还是有迹可循地绵延后世? 想到这里,许栀立身,对他们作礼道:“诸位大人,入座谈便是。” 尉缭这老头放漫不羁,朝她一躬身,“臣谢过公主。”他微微一笑,还算小公主懂事。在章台宫站了老半天,不比李斯他们,他一把年纪了,是真的累得很。 尉缭她在雍城时见过。 李斯,姚贾,他很熟悉。 还有一位朝臣,年岁和李斯差不多,她不曾见过。不比李斯好看狡黠,不比王绾温润,但凌然姿态如仙鹤,与张良给她的感觉很相似,但这位又肉眼可见地多了一层凡尘的烟火气。 许栀没由来对他颇有好感,但见他官服的形制,该是一位品秩很高的文官。 他看出永安公主想问什么,不等她开口,颔首道:“臣郎中令冯去疾。” 郎中令,位列九卿,乃为首重。 但他姿态却是很低调的。 不愧是以后压过李斯一头的右丞相冯去疾,说话都如沐春风。 冯去疾为人也刚正不阿,胡亥即位下诏屠戮先帝朝臣,他说“将相不受辱”,自杀于府。 许栀温和地点头,对他单独拜礼道:“我时常读到冯大人所注书卷,今日一见,您气韵姿貌果然不同凡响。” 看到嬴荷华这个举动,李斯下意识地再次厌恶起了冯去疾。在嬴政面前,王绾与冯去疾已经夺去了他不少注意力。嬴政那里李斯是不怕的,他很清楚地知道对方心里要什么。 但嬴荷华,她与张良关系近了之后,李斯就担心她被儒家带着跑。李斯是真怕那两个骨子里维系先周政治蓝图的同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从六岁开始就时时提点着一把手教出来的小公主。 而同样不爽的还有他的老搭档尉缭。 他更是直接。 “公主,臣诸事繁忙,恐不能多留。臣……” 这声音突兀,许栀觉得尉缭还真是不给面子的头号人物。 “国尉,”许栀打断他想跑路和给人下马威的行为,“您来是有事务在身。我一言未说,大人们一言未谈,您这就要走,白来一趟此处岂不是更耽误您时间?” 许栀说了,手一抬,让侍女先为尉缭奉上了茶水羹肴。 冯去疾开口:“大王今日去军营巡视,今日之事言在燕国公主,以及颍川郡,臣等商议时,公主可旁听亦可参备提点。” 第二百三十六章 (需要修改) “好。” 许栀觉得自己挺宽容,虽然尉缭在邯郸的宴会上就已经明摆着有刁难她的嫌疑。但她知道这就是他的性格,嬴政他都不待见,更何况她。 许栀提前了解到尉缭有一个属性。戏剧性地从另一个层面解释了他在秦国待了很久才跑的原因。秦国蜀地汉源盛产花椒,据宫中的庖厨说,不知道国尉从哪里吃了一次茱萸花椒味的佳肴,别处没有,只有秦国有,于是每次与嬴政对案谈事的时候,他都要吃。过了这两年他还没吃腻,嬴政给的待遇又这么好,他就以权势之欲换取口腹之欲了。 尉缭只是稍微安静了下来。但还远远不够。 她后面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开门见山,和他们这些能算得上细密恐怖的人绕弯子。许栀绕不过,何况还是四个。 “我知道,大人们肯花时间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燕月。而燕月与燕太子关系紧密,所以大人们更想知道那日覆秋宫发生了什么,这对诸位的策略避于君王难处也有关系。大人们不是想来与我说什么,只是表达一个态度。但是有了这个态度,永安还是觉得是大人们尊重于我,不至于冷脸给我,我也愿意与大人们谈。” 只有李斯与嬴荷华接触最多,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面容淡然。 “公主所言,臣惶恐。”姚贾率先说话,最先说话的人才有更多的时间合理沉默。 尉缭笑了笑,“太子丹被公主所杀,为了藏住颍川郡叛乱的真相。” 尉缭说话就是这么锋利,不给人一点点回旋的余地,他甚至懒得用问句的形式,稍不注意就落入他的圈套了。 “我杀太子丹有何意图?” 尉缭喝了口手中的茶,“或许是大王前日苛责于公主,公主以表忠心之举。” “太子丹是燕人,他与韩地有什么联系?如此说来,国尉觉得觉得是燕国与韩国旧臣早有勾结?” “合理推断之言。” “秦舞阳上殿最后想杀旧韩之臣,若是燕丹所谴不该如此。” “” 许栀第一天同时见到这四个人,又是史书上还算清楚的四个人。她已经通过她的储备知识闻到了到隐秘的火药味儿。 而姚贾与其他三个不太一样,从他能去给嬴荷华的老师张良道歉就知道他能屈能伸! 这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恐怕宁愿死也不会说自己错了。 姚贾处于一种圆滑的极致,只要不涉及到他的事物,哪边占优势,他就跟着哪边跑咯。 反正都是为了秦国好,治理思维不一样而已。姚贾没什么固执己见的学派出身束缚,所以他向来都很看得开。 尤其是嬴政不在的时候, “公主殿下为您所备的糕点,” 她很是 “” “不敢。”:“” 这一月以来,许栀听到自己的风评,好像朝臣们又一次加深了她的刻板印象。 许栀灵活机动看中了她圆滑果决的行事方式。 “先生。” 其实永安公主夺取权力,心狠手辣。这样的论调,自章台宫早就是心照不宣。 这一月以来,许栀听说自己的风评再一次被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已经不是处事果断,而是心狠手辣。 其实这样的论调,早在龙台宫的时候,朝臣内部就已经心照不宣。 不过自己的声名变成这样,她好像一点事情也没有。 “你” 李贤处理完南郑郡的事务,回到家中,就听闻了这样的事情。 栀觉得自己挺宽容,虽然尉缭在邯郸的宴会上就已经明摆着有刁难她的嫌疑。但她知道这就是他的性格,嬴政他都不待见,更何况她。 许栀提前了解到尉缭有一个属性。戏剧性地从另一个层面解释了他在秦国待了很久才跑的原因。秦国蜀地汉源盛产花椒,据宫中的庖厨说,不知道国尉从哪里吃了一次茱萸花椒味的佳肴,别处没有,只有秦国有,于是每次与嬴政对案谈事的时候,他都要吃。过了这两年他还没吃腻,嬴政给的待遇又这么好,他就以权势之欲换取口腹之欲了。 尉缭只是稍微安静了下来。但还远远不够。 她后面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开门见山,和他们这些能算得上细密恐怖的人绕弯子。许栀绕不过,何况还是四个。 “我知道,大人们肯花时间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燕月。而燕月与燕太子关系紧密,所以大人们更想知道那日覆秋宫发生了什么,这对诸位的策略避于君王难处也有关系。大人们不是想来与我说什么,只是表达一个态度。但是有了这个态度,永安还是觉得是大人们尊重于我,不至于冷脸给我,我也愿意与大人们谈。” 只有李斯与嬴荷华接触最多,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面容淡然。 “公主所言,臣惶恐。”姚贾率先说话,最先说话的人才有更多的时间合理沉默。 尉缭笑了笑,“太子丹被公主所杀,为了藏住颍川郡叛乱的真相。” 尉缭说话就是这么锋利,不给人一点点回旋的余地,他甚至懒得用问句的形式,稍不注意就落入他的圈套了。 “我杀太子丹有何意图?” 尉缭喝了口手中的茶,“或许是大王前日苛责于公主,公主以表忠心之举。” “太子丹是燕人,他与韩地有什么联系?如此说来,国尉觉得觉得是燕国与韩国旧臣早有勾结?” “合理推断之言。” “秦舞阳上殿最后想杀旧韩之臣,若是燕丹所谴不该如此。” “” 许栀第一天同时见到这四个人,又是史书上还算清楚的四个人。她已经通过她的储备知识闻到了到隐秘的火药味儿。 而姚贾与其他三个不太一样,从他能去给嬴荷华的老师张良道歉就知道他能屈能伸! 这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恐怕宁愿死也不会说自己错了。 姚贾处于一种圆滑的极致,只要不涉及到他的事物,哪边占优势,他就跟着哪边跑咯。 反正都是为了秦国好,治理思维不一样而已。姚贾没什么固执己见的学派出身束缚,所以他向来都很看得开。 尤其是嬴政不在的时候, “公主殿下为您所备的糕点,” 她很是 “” “不敢。”:“” 这一月以来,许栀听到自己的风评,好像朝臣们又一次加深了她的刻板印象。 许栀灵活机动看中了她圆滑果决的行事方式。 “先生。” 其实永安公主夺取权力,心狠手辣。这样的论调,自章台宫早就是心照不宣。 这一月以来,许栀听说自己的风评再一次被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已经不是处事果断,而是心狠手辣。 其实这样的论调,早在龙台宫的时候,朝臣内部就已经心照不宣。 不过自己的声名变成这样,她好像一点事情也没有。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望乞恕罪 许栀目送冯去疾离开。 她长呼一气,冯去疾所言她明白了个大概,他的父亲曾在上党生活过,他言在颍川郡的事情与韩人无关。 冯去疾若有若无地提到了张良。 许栀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她对张良献殷勤的行为,在他人眼里如此明显? 楚国的事情没问出来,反而多了一件。 按理说秦国该是很厌恶冯去疾的父亲冯亭,韩国当年作为一个郡守,忤逆了韩王与秦昭王,私自带着把上党献给了赵国……这种行为对秦国来说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先不说后面长平之战,秦国打赢了。 白起因战事坑杀此而获罪。 秦国肯定恨死冯亭了。但他们老冯家的人居然还能在秦国当官?冯去疾作为冯亭的儿子,入秦后给的官职还这么高? 这也太匪夷所思。 上党献地的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样。许栀当务之急,是先让张平别乱说话。 “此事,公主当真不告知先生?” 许栀沉默一会儿,她不愿在这个时候产生任何误会,也不愿这件事激荡起的水花太大。 “先生应该还在官署。这样吧,等他的事情处理完了,你让人候在御史府门口,与先生说一声。” 许栀又叮嘱道:“长平之事,我不甚了解,不知其中有什么诡异之处。把今日郎中令与我所言也一并说给先生听。” 还没走到车前,许栀的肚子已经饿了。 刚才为了维持形象,她一口东西没吃。 冯去疾说话温和是温和,但就是颇为话多了点儿。 文官就是话多。 她觉得还是张良好,不说则罢,言必有中。 做事情也很果断,怎么看都怎么好。 想到这里,她一怔,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努力让自己脑子保持清醒。 许栀不禁加快了脚步。 阿枝柔声道:“公主,我看您方才一直没用午膳。” 她忍不住吐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当真不明白,他们话有这样多的?每天都这样,不知父王一天能正常吃几口饭?” 阿枝微微一笑,公主说话偶尔真有意思。 “可能第一次与公主言谈,不免多说了几句。”阿枝说着,轻轻从提着的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被公主经常唤作‘馒头’的吃食,“我给公主带了蒸饼,是庖厨用新麦碾磨成粉的,公主待会儿在车驾上可食。” 许栀已经不止一次被这种“可怜”的场景给感动。 在先秦,她啃一口白面馒头,也算得上是‘奢侈’生活。毕竟小麦的产量极低,水稻不普及,还是小米粟米多些,她心理斗争了许久也不敢去蘸蚳醢(蚂蚁做的酱)。 贫瘠的作物,稀少的水果。要什么没什么。许栀已经不敢相信爱吃麻辣口味的尉缭如果去了21世纪,给他弄点麻辣烫火锅串串香,他该多快乐。 许栀已经到了车上,她不想管形象问题,拿了馒头就开始吃。 一咬,还是冷的。 马车刚刚起步,她就听到有人在喊她。 “永安公主留步。” 阿枝探进头,“公主,是长公主的侍女。” “让她上车说吧。” 嬴媛嫚的贴身宫女穗儿,终于看见了永安公主,要找她比找其他公主公子麻烦多了,嬴荷华就没有闲下来过。 穗儿看她好像又要离宫,忙提着箱子上前总算赶了上去。 “王姐有何事?” “您要的绣样做好了。” 许栀摸着针脚紧密的梅花纹样,傲然地绽开在白色绸布之上。阿枝随怀清看了许多上好的绣品。也忍不住赞叹一句‘栩栩如生’ 她笑着道:“王姐好厉害,替我向王姐谢过。” 许栀私心地想,依葫芦画瓢总不会太难看。 “辛苦你跑一趟。此事是我与王姐之间的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哦。” “诺。” 穗儿眉开眼笑地将方才从永安公主发鬓上取下的一支簪子放在心口。 —— 南郑郡·官署 古朴的府衙不比咸阳显赫,但绝对算不上清闲。 陈伯快步入内,将密封的泥管轻轻放在上司的书案前,语气有些焦急,“大人,颍川郡的监察又差人送来了此物。这个月已经是第二封了。” 李贤手中的笔管没停,写给昌平君的这封文书比颍川的事情还要重要。 那双沉黑的眼睛一抬,不急不躁地问,“他写了什么?” 陈伯从下案的笔筒中抽出一把裁刀,割开封泥。 【帛书如君愿,送抵咸阳。不力之责,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随着印在这封帛书下方的还有一个韩王室的徽印。 交易之利,他不会拒。 焚灭的绢帛在李贤的手中顷刻化成灰烬。 他盯了一会儿火焰才开口,“让人将卷宗放置妥善。” “诺。” 不一会儿,很快进来几名胥吏把箱子抬了下去。 陈伯续言道:“这方原倒是聪明,知道您是暂代南郑郡,实则有督查四郡之权。您这还没开始细查,他就来求情,还主动交出了颍川自通归不服秦人管辖所积压的罪责。” 李贤搁下笔,将手中的文书盖上了官印,又用烧融了蜡,用刀片在卷口一刮,这份卷宗很快就固定住了。 他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才开口:“方原也知道是他监察不力才让韩人有可乘之机。这样做不过是亡羊补牢。” 李贤话语一转,“不过,他这些证据来得恰到好处。你回复他说,本官答应他,此次不会深究。” 陈伯越发搞不清楚李贤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说亡羊补牢,那为什么要与他合作。 “啊?您答应他将祸水东引。在廷尉处有包庇之嫌,恐怕对您不利啊。” 火光在他脸上一掠。 “警告方原,偷放韩国宗室的人出梁山是死罪。颍川之事让他闭嘴。” “诺。” 李贤见陈伯一脸担忧,他笑道:“陈兄你别怕,咸阳有人比我着急。” 闻言,陈伯一顿,这个上司果然走一步看十步。当年他找到自己,要他以木戈的身份在郭开身边潜伏,便已经洞见赵国会亡在他的手中。 纵然李贤不在咸阳,但嬴荷华的一举一动,全部被他尽收眼底。 甚至是,操纵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陈伯觉得李贤的心思比郭开难猜一万倍。猜来猜去,战战兢兢,他一点儿也受不了。他得想办法引荐他弟弟出来帮他。 陈伯踌躇着语气,“大人,属下这个久久没从侍奉郭开的思维上转过弯来。想要让属下的二弟来秦,不知大人您可否?” 陈平。李贤想起许栀曾与他提过一次这个人,想来是她想笼络的。 李贤没接话。 不过不等陈伯还没说下文,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封刚写好的引凭文书。 陈伯就喜欢这种办事不拖拉的领导。他不由得感叹,秦国人的效率是真快啊。 李贤见他面露疑惑。“陈兄有何问题?” “没有没有。” 陈伯感觉自己被喊陈兄的时候,好像关系又挺近。 合计当初邯郸城李贤下狱的时候,还是他跑去禀明永安公主他没死这个消息。 嬴荷华…… 陈伯不由得提醒道:“属下担心永安公主若在韩相处受挫……公主沿着线索查下去,就会查到您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入我怀也无不可 连陈伯都知道张平不是个容易接触的人。 她为了张良,脑子如此不清醒? 李贤心中不快,“你可知这次颍川叛乱为首之人是谁?” 前几日他们查证到了其中的源头,但陈伯不解其中的缘由,只能疑惑道:“赵臣冯安?” “当日赵国白得了十七座城池,对冯亭的族系有所厚遇。赵亡后其后人不甘心,也是常理。” 四十年前长平之战的血腥陈伯也是知晓的。 当年秦国攻打并占领了韩国野王之地。因韩桓惠王十分惊恐,派阳城君到秦国谢罪,请求献出上党的土地以求秦国息兵。上党郡郡守冯亭不愿降秦,同上党郡的百姓谋划利用赵国力量抗秦,把上党郡的十七座城池献给赵国。 “大人是说,有人在旧事重提?难道当年他父亲冯亭献出上党之地给赵国另有隐情。可大人如何确定上党之地有内幕?您这样做,公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嬴政并不是随意指派让李斯去处理颍川郡的叛乱。 而张平虽然资质一般,也毕竟是韩国丞相,他知晓上党献地不是那么简单。 李贤笃定许栀在张平那里得不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他起身,拿起箱中的一卷竹简。他解开系带,扫了一眼,又把它往箱子里一扔。 李贤这才侧身,笑着回答陈伯,“是不是有内幕,她自会亲自告知于我。这些东西,自然也有人来取。” 陈伯看着沉甸甸的一箱子竹块,心里一咯噔。 他之前还以为上司还去找廷尉丞救人,是为了要与张良和睦相处。 这些罪证摆在眼前的时候,才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张良。 或者,放过嬴荷华? 不过,没有人敢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胜券在握。 几日后 月色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涤荡出它似钩的影子。 李贤等着的人,果然及时赶到。 这下换做是她一身沉霜。 许栀脱下了王室华服,没戴朱钗。 她头一次穿这种黑衣,利落地把头发披在脑后,她本想更方便地扎个高马尾,奈何头发太长,只好作罢,便在尾部用一根黑红色的绸带束住。 她在现代和队长下田野考察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一日前,许栀在张家云里雾里地听着,张平蹙眉又茫然地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颍川的族亲不愿与他来咸阳,早就与他们断了联系。 张平是第一次听说许栀所言的叛乱与张家有关。 早前颍川郡的监御史来问过他具体的情况,张平甚至还以为她来张家,是大王要他确认匪徒。 许栀猛然间回过神来。 一系列的操作之下,她还开开心心地被他当成枪使。 现在张平本不知道也变得知道了那份‘证据’。 她才突然明白她被人给耍得团团转! 她从燕丹身上找出来的,直指张家的‘证据’,都是一个人捏造的! 她无法平息愤怒! 更加可气的是,她从燕丹身边找出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东西在他的手里。 李贤如果上奏,郡级官员走正常程序就是要过御史府。 张良在咸阳才做了侍御史,如果被诬陷徇私,又会陷入自证清白的百口莫辩。 李贤之前云淡风轻地与她说张良喜欢她,不过是让她放松警惕。 许栀这才知道李贤有多恐怖,他绝不可能‘改邪归正’。 而现在,她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却不能给他甩脸色。 晚间的风一吹,就是碎的。 望见来人的身影,他的瞳色在黧黑的陈设下更加深沉不见底,嘴角勾起一丝很淡的弧度。 李贤没见过她这身打扮。他该承认自己一旦看到她剥离了嬴荷华的身份,用自己的灵魂对视,他总是会生出平时不敢的许多情绪。 浮光之中,仍可见她倾城的容貌,因为夜色来临,雾气令她的愤怒也消减了不少,朦胧的火光让干净皎洁的脸庞衬托如玉。 李贤穿不穿官服都是一身黑,峨冠博带,颇有秦汉官僚之威仪。 许栀用的是女史的身份,只能在下堂等着,终于等到堂中的人都走完了。 青铜灯具上的烛火也被添上了新的灯油。 李贤不免觉得,有些时候她还真能沉得住气。 见他不意外自己来到了夜闯南郑郡官署,许栀强压住冲出口的质问,“燕丹死了,大人还有闲心喝茶看书?” 他是知道她不是为了燕丹,他知道她所为何事。 李贤慢慢阁下手中的竹卷,拉了一把身上披着的白色大氅,神色悠然,眸光冷,又带着几分玩味。 “臣偶感风寒,恕臣不能远迎公主。” 他语气柔缓,又冲她笑了笑,人却是动也没动。 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阴寒,也没法抵消冷月无声。 许栀盯着他,努力让自己维持住上次分别时候的好脾气。 “你坐着就是。” 李贤笑了笑,“太子丹死讯已去几日,与臣无关之事,臣何必烦忧。” “荆轲在狱中,你也不管?” “他在狱中也算没有身首异处,时间到了自会出来。”李贤偏着头,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公主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李贤起身,衣着直裾,腰上还是佩了剑,刚才还正儿八经地与僚属说话。 现在却坐得不甚端正。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没有回答。 两人无言,风都觉得沉闷。 李贤在明灭的灯火中看到她站在那里,单手撑在案上,语气变得轻佻起来。 “公主深夜前来,是和张良有了矛盾?若公主想要入我怀,也无不可。” 他说着还把披在身上的氅衣掀了一个位置,眼神里流转挑衅。 等待他的自然就是她面红耳赤的指责。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李贤得知她确切的情感坐落在张良的身上之后,在这种话题上,他是彻底是懒得装了。 “或者公主想要反之,臣也可遵循。” 许栀虽然对谈情说爱的实际操作感到懵懂,但这种话里有话,她听得很明白。 “你,你住口。” 他说话向来不给人余地。许栀再耗下去,没办法问他剩下的‘证据’在哪里。还能被说得颜面全无,何况这种自甘堕落的意思,还在官署说,他真的是疯了。 许栀极快地把话题转移到要事上。 “你明知张平没有这样做,为什么还要让颍川郡的监御史这样上禀?” 李贤瞥了她一眼,把案上的竹卷往她面前一放。 “明明白白写在上面的东西,韩人之罪罄竹难书,公主要我如何回撤?” “你怎么可以颠倒黑白?” 他只在轻笑,眼睛微眯,语气危险。 “公主堂而皇之地去威胁臣的父亲,就没想过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正经诉求 她的瞳孔中震颤的神色令他感到颇为满意。 他从书案前起身,将身上的白氅扯下,跨步到了她案前。 李贤俯视她,上下打量着她。她好像被气得脸颊也泛红,眼睫微颤,将手中的陶盏捏得发白。 许栀没想到李贤直接承认这是个局了。 她更加笃定这是李贤捏造的东西。 “我与廷尉合理言说罢了。” 李贤看样子是还不知道她有着楚国联姻的事情,李斯念着这一层会和她站一队,就算捅到嬴政那儿去,她怕的也只有嬴政意图将韩国王室相国斩草除根的念头。 所以,分析厉害,李贤手里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催命符。 “我是不是在威胁廷尉,你得去问你父亲,他如果说有,那我无从辩驳。” 许栀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小卷用线系好的布绢,她之前给李斯的只是上面的内容,不是原件。 李贤见到她手上之物,是方原送去咸阳的帛书。 原以为她来则会对他以身份施压,或者扬手给他一巴掌。 没想到说到直到现在,她还能保持语调缓和,有理有据。 而这些克制,都是为了张良而妥协。 许栀扬起卷帛,“所以李贤,你才是真正在威胁人的人。” 她还没来得及再质问出下一句。 李贤一手按在她后面的案桌,他从她手上取过绢帛, 下一秒,就将之投入了一旁烧着的碳盆中! 许栀扭头,帛书被火一过,呲呲地变焦黄,火从中开了一个黑洞,边缘也很快被烧得卷曲了不少。 “你干什么?” 许栀有些发懵,他烧了是个什么操作? 李贤倾身,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虽然不重,不至于把她弄出淤青,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黑色的袍服挡住她的视线,她看清了上面暗绣的凤鸟纹,她需要昂起头才能直视他。 “看来,公主是把臣教你的全部抛之脑后。”李贤沉笑,又把她从坐榻上拉了起来,“公主为张良,竟然不惜得罪朝臣。” 许栀任由他拉着,丝毫不惧,“让无辜之人受害。这是卑鄙的行为。” 李贤想起昌平君的来书。 他这份虚假的证据送抵咸阳,还是‘一石二鸟’之计。 来找他替张家求情的,除了许栀竟然还有昌平君! 许栀为了什么,李贤比较清楚。 而昌平君虚情假意的言辞之后,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贤不相信张平有任何没问题。 他眸色深邃,却轻笑道:“何谓无辜?公主扭转乾坤的本事不是高明得很吗?如今张家走投无路了,公主方觉得臣才是可以帮你的人?” 落地的铜具灯的火焰微弱了不少,又被风一吹,光线明亮将漆案上的朱红彩绘都照得清楚了。 只是这一瞬间,仿若碎月之光从他鼻梁掠过,明亮了他眼底的神色,许栀读不懂这种情绪,她一愣,随着光线昏暗,那双眼睛也很快恢复了暗淡。 曾几何时,她甚至以为自己能够看清楚了他心,可无论是灰暗还是鲜艳,她绝对一点也不了解他。 就像是现在,她与他离得很近,却是疏离的天涯之远。 “公主这般不相信臣,臣凭什么要帮公主?” “那些东西在你手里,你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有些好笑吗?!” “颍川的叛乱追查到深处,有人担忧上禀,我又有监察之权,自要帮他转交。” 她语气还是柔和的,用词却比刚才锋利多了。 “我来南郑一趟,不是闹着玩儿。你现在把东西拿给我,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否则,我劝你别耗费我的耐心。” “臣凭什么要把臣的眼线所查到的证物交给公主?” “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那根本不是证物。” “臣本就是个唯利是图之人。” “你想怎么样?” 李贤松了她,埋首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臣想要公主的心。” 他的眼睛说不上来有多深情,也说不上来有多正经。 好像真的只是在谈一件可以用价码去衡量的商品。 许栀正视他,“做不到。” 李贤半晌才说出一个字,“你。” “我的心在张良那里。” 没有旁的语言会比这话更刺耳。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微小而衰弱的祈求全部吸走,顺便还发了一场海啸,把他重新搭建的新房子全部摧毁。 浪花过后,一干二净,无山无树,徒留废墟。 李贤忽然低下身。 她一怔,慌神地往后一退,撞到案桌,竹简也掉了一堆。 李贤却不依不挠,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摇曳了一船长河,许栀慌乱抵住他,“不行!” 只见李贤蹲下身,将落在地毯上的竹简拾起来。 误会让她哑口无言,她了然他是有意想要看见自己的窘迫。 李贤的眼睫扑灭瞳孔中仅有的亮光,沉声笑道:“这就是公主的态度?” 不过,前几天才见到了姚贾的处事态度。 这种时候,她不甚在意自己的形象,换上笑颜,朝他作了平礼。 “请大人高抬贵手。” 李贤知道她为了达成目的,很能屈能伸,但没想到还能低声下气到这样久。 “你是作为许栀求我,还是作为嬴荷华求我?” 她挑眉,“你希望我是什么身份?” 李贤却被问住了,她如果是嬴荷华,他哪里敢这样与她对话。如果是许栀,他又哪里会需要费尽周折地告知真相给她。 不知为何,自她病愈,红石发挥作用之后,她的眼睛里那种淡然的出离感好像消散了许多。 李贤凝视她,找不出从前的游离。 分明什么也没有改变,却又好像隐约变了些。 许栀视力很好,她这才留神他手里的竹简上写着【颍川·上党·冯安反】的字样。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许栀很清楚自己是来让他帮忙销毁证据,而不是来树敌。 生气归生气,办事是办事。 她绝不能意气用事,与他针锋相对。她原则上奉行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 她的眼神恢复柔和,叹了口气,又望着他,笑得很刘邦。 “景谦,你毁了张家于大局于事无补,只会增添麻烦。如果有何缺漏之处,我们都可以协商。而且你正经的政治诉求,我当然会帮你。” 直到听到这话,李贤就清楚了。 大局之类,协商之词。 从始至终都是她,一直没有变。 第二百四十章 上党遗案 “我只有一个政治诉求。” “什么?” 他的眼神落在她眼里,他居然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便是想让张良去死。” 许栀上一次明明白白接受这种恨意的时候还是听赵嘉在牢狱诅咒嬴政。 李斯之前也把张良视作敌人。 他是因为儒法之别。 李贤无异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许栀不想把感情上的东西拿到台面上讲,感情本就是讲不清楚的。 他说的已足够明确。 她也说得足够直白。 许栀觉得自己的好脾气是被他们给磨练出来的。 许栀把目光回到他手上的竹简。 许栀道:“你愿意专门腾出时间与我说这么多,也不是想与我反目成仇的吧?” “臣说过,臣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案桌旁边的那盏人骑骆驼铜灯上的灯油滴落在地上,在地毯上凝成了白色的蜡泪。 许栀道:“目光不要这么短视。你本来就与我在古霞口救了他。而上一次也是你救了他。你放过他,比要他死容易多。” “公主所言,究竟是为了替我着想,还是为了他?” 许栀安抚他道:“我回来这里就是为了你们着想。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自然是替你着想。你瞧燕丹,我会愿意与他说这样多的话吗?” 许栀见他的神情缓和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 居然轮到她来抚慰他! 或许是想要在乱世之中当一剂良药的用处。 她还是渴望自己能够拨开繁复的繁杂的人心,去窥见一丝善意。 这一次,如果他逼着李贤放过了张良,难保他不会有下一次想要杀他的举动。 她得从心而论,从心去跟他谈,次数多一点,她也不吝啬。 “你想,若这次你保了张家的平安,那么以后你回到咸阳。张良必会知道是你帮了他。而且我听阿枝说,当日在章台宫大殿上。秦舞阳想要杀他的时候,你是上去帮了忙的?” “景谦,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对吗?” 许栀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 她续言道: “如此想来,以后若在儒家那边有一个朋友?以后你父亲推行郡县制的时候,阻力会不会也要小一些?” 先礼后兵的架子搭建了一半,礼的部分做完了。 许栀一把将竹简咂在他身上,试图把他从思索中扯出来。 让他回到现实。 “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若执意想与他为敌,那就做得狠一点吧。区区叛乱,不过是斩首。” 许栀知道他害怕什么,也正是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她承认自己很卑鄙。 “不如让他们腰斩而死。” 许栀话没有说完,李贤浑身一僵,表情已经痛苦。 他盯着她,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但中间又流淌着过去的文字和记忆。 “不。” 他淡然的目光又好像再次把他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噩梦。 蔓延的鲜血扑面而来。 这下轮到许栀不给他后退的余地。 “虽然张良对你完全没有任何敌意。他无条件地把李左车让给你。而且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过你隐瞒了桃夭之死的事情。” 李贤想起在邯郸时,张良特意来提醒他嬴政临邯郸,要他把桃夭的事情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耳旁响起。 “但你既然要做,不做得绝一点,恐会后患无穷。最后也不过是让我恨你一辈子,最后也不过是会失去本真的自己,让你后悔终身。” “别说了!” “我从未想这样。” 李贤的精神状态已濒临崩溃。 她直视他的眼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明明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却还要加在他人的身上?” “” “我已将原委写成密函,王绾会接手,我相信御史府总有人会查清真相秉公处理。” 许栀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她拿出早准备好了的文书。 “大人若愿意,或可回咸阳任职。大人治下的幕僚开支,可皆由永安承担。” 【兼内史,掌治咸阳】 “公主这是明升实降,我做郡监做得好好地,何必要回咸阳受京官制约?” 许栀环视一周,直视他道:“咸阳为都,到底是要比南郑郡好,你要是很喜欢西南地区,当年也不会执意要从蜀地调回咸阳。” “这件事与冯安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长平之战的起因由韩国上党献地于赵开始?” “我知道。我来之前。在小议上见过冯去疾。” “冯安乃冯亭的后人。冯亭有两个儿子。” 其实归根结底,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许栀不信任张良所言而造成。 李贤说:“经得起质疑的信任才是真的信任。”“ 第二百四十一章 绝不能当男宠 许栀好不容易平息了心情。 夜色几许,许栀眼见有人从后堂出来,抬出了李贤口中两箱子的竹简。 熬着灯油,下属低头将这些书简一卷一卷拿出,用很快的速度一列一列地地摆在案上。 “女史,颍川郡竹书都在此处,请过目。” 许栀打开其中一卷,灰蒙蒙地,她抖落这些东西的时候,被呛了两口灰,赶紧挥挥了袖子。 这两箱子东西大概也有百十来卷,下属搬的时候,手边正有块干净的帕子。 由于灯光昏暗,不怎么看得清,兄长又和他说了来人是个女史,都是为上面的人做事的,他并没有想太多,直接将搭在竹笼上的那块麻布给递了过去。 “女史用这个吧,可以祛灰。” 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依稀看见穿着朴素褐衣,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只听他的口音与魏咎有些相似,也与吕泽有些像,然轻缓不及,言辞见利。 “有劳。” 许栀接过,也不甚在意麻布是粗麻,掩住口鼻。 “这些书简是何时到官署的?”许栀问。 “我不知。” 许栀再次抬头,他虽回答着不知,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将一封注明了时间的竹简摆到了最上方。 一点火色被她看见,他的瞳孔仿若有焰。 【冯安·赵国渭阳君·族系】 她拿起那卷竹简,看到上面编着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前,转到官署的时间的盖章恰是三日前,那时候正值燕丹死讯传出。 这个时间哪里有这么巧合! 颍川郡上党冯安叛乱,不久后冯去疾来见她。 上党之事藏有秘密,毋庸置疑。 许栀结合之前做过的长平之战的研究报告此刻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冯亭是个双面王牌间谍。冯家在上党献地之前早与秦国做了交易,看似是秦国被韩国郡守欺诈,却是利用了韩国,故意要挑起与赵国的战争。 难怪尉缭说什么‘秦舞阳杀死冯去疾都比杀张良有用’ 在韩国被认为是不愿归顺于秦的忠贞之臣,在赵被认为是识时务者,而于秦则是立下大功之臣! 于是凭借这样的操作,秦赵皆被冯家拿到了好处。冯去疾在秦高官厚禄,冯安在赵为封君。 冯亭是坑了赵国也坑了韩国。甚至于说,长平之战的发生有他的很大诱因。然,冯亭当年的操作,令冯家在波诡云谲的战国时间,屹立不倒。 许栀卷起竹简,只能从心底里感到震撼和诡异的佩服。 而今赵国被灭,冯安一支失去地位,自然不满。冯去疾没有出面,而李斯来处理此事可算利落,绝不会给嬴政留下任何缺漏。 而她,只是被裹挟在中间,成为了沙砾。 还好她走时及时告知了张良冯去疾与她在覆秋宫前所言。这才没有把他也给带入这尘封已久的往事深渊。 许栀看见李贤亲自拿了火折子点蜡烛,投映在案面的光晕少了,亮堂了许多。 许栀还在气头上,她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讲,来了也不想白来,得要带点东西回去。今天晚上大家也别想睡了,干脆借着这个身份检查起来竹简。 这时候,陈伯咋咋呼呼地从堂外进来,就看见他弟弟在和嬴荷华搭话。 天呐,陈伯感觉陈平已经在雷区乱踩还不自知。 他使劲儿朝那个下属招呼着手。 许栀抬眼,看到了陈伯,她还是觉得木戈这名字更适合他。可能是在郭开身边待久了,说话做事情都很浮夸。 “原君,过来过来。” 听到这个表字。 许栀一顿,停下了笔。 她并不是能清楚准确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之后的表字,但古人对称呼其字以表尊重、关系好的意思比较在意,她便选了几个需要特意拉拢的关键人物背了下来。 其中就有陈平,表字原君。为汉高祖腹心,或计秘,世莫得闻。 初春的夜风卷起了他的下摆,很长很长的褐色发带从身后被吹到身前,明灭火焰稳定下来之后,她才一窥得见他的仪表堂堂与那双沈机秘画的眼睛。 良之术多正,平之术多谲。 陈平来之前,他的兄长便多有叮嘱,秦国永安公主与南郑郡监察御史李贤有总角之谊。而他刚刚来到秦国,李贤就见了他。秦国廷尉之子,荫庇之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若非兄长,他何必千里迢迢把他从魏国找来。 陈平来的路上本就没抱有什么希望,也当游历一番长见识,欣然同意来秦。 然而这位李监察的态度很好,一番交谈之后,甚至言辞之中暗示他说:职备不在他之属,而在咸阳。 陈平以为李贤意思是告诉他,他会回咸阳,恐怕不会带上他与兄长两个人。 陈平见到兄长的表情,只是再看了一眼许栀,他忽然色变,哪有女史能坐着,让监御史给她添灯油的? “庶人冒犯。” 陈伯察言观色本事是锻炼过的,他进屋子就发现气氛不对劲,他见状,赶忙替小弟开脱:“都是下臣之错,原君不知您亲临,您莫要怪罪。” “你的兄长乃李监察之能吏,在赵相身边立下奇功。我想君兄如此,以君之才,不该寂寂无名自称庶人。” “贵人之言令平惶恐。” 她并没有马上让陈平起身,而回身拿起方才那卷竹简,递在他的面前。 “你为何给我此卷?” 陈平躬着的身体微微立起,他还是颔首道:“不是平所献,而是贵人所需。” 许栀微微一笑,果然是陈平,不是他给你什么,而是你需要什么他就能给你什么。 陈平的眼中有诡谲之光也有毫不掩饰的渴望,他希望出人头地,有所建树。 从容淡静之色有,更有所求仕途之欲。 许栀看着远处的李贤,他或许也在试一试她的底,想知道自己到底知晓多少事情。 她垂眸,“你可抬起头来?” 陈平稍仰头,面若冠玉,菁英之才,眼若星璨,又更添伶俐。这也是史书认证的长相俊美。 “原君形貌如此,我见甚好,然我有一事情要问。” 虽然各国考察举荐官员之中确有样貌之例,但陈平心里七上八下……他可以求仕途,可不想被监御史拿去当成工具去讨好永安公主。 陈平有些疑惑地回想起李贤曾问他有无娶妻。 他现在才感觉不好…… 尤其是那句——形貌如此,我见甚好。 陈平又看到永安打量他的眼神,他才不相信,初次见面,这个公主就能知道他有什么才华。陈平天然觉得她的眼神像是在挑选一件货物。他兄长自从从赵国回家之后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很多次,韩仓的下场。想到秦国国风开放,又想到之前赵太后之故。他自己长什么样子他还是清楚的,就算是秦国公主也不行!她再漂亮也不行,这是尊严的问题!他绝不能被喊去当男宠! 好在嬴荷华接下来的话令他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 许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垂着头,好像很不自在。 她试探道:“我听闻在你的家乡,有人说你离魏之后有“昧金”之举,你在魏国多年,如今来秦,君兄虽好,我却不能辨识于君。如何信任于君?”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能掌也 陈平拜道,“平虽有兄长,但自兄长去魏,已有期年未见。平来秦,身无长物,才收人钱财。无财,平生活困苦,无法求学问贤。若您听信传闻,认为平不可用。平所收之物当封存,平亦可将财务全部交于官署。平所见贵人乃生之所幸,请贵人放我一条生路,令平返回故乡,终老而已。” 听到陈平给出了许栀曾在书上看到过的差不多的回答。 许栀就明白,这个人必有大用。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既定的历史中,张良与陈平皆为汉臣的翘楚,他们关系好得不得了。 即便是现在张良喜欢她,她不敢赌定未来。 许栀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本事掌控陈平这样的人。她被李贤给牵着鼻子走,如果再加上一个善于阴谋的陈平,她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控他。 然而陈平不能流落在外,然后,许栀望向了李贤。 李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没有插手,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等到晚风歇了。 李贤重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像是在寻求奖赏一样,把头抬着,微笑着看着许栀。 “见到此人,如此公主也不算白来。他,你可还满意?” 许栀沉思片刻,“陈平好谋能深,我不能掌也。” 他笑了笑,“为何?公主何时这般没自信了。” “此人曲逆宏达,若留在你身边必将你的左膀右臂。” 许栀说完,他又歪着坐了,好像谈的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虽与张平有言谈,然我不知他为何能让你向我提及。” 李贤顿了顿,语调低沉,“就像当年,你还未见到张良便与我言他运筹帷幄。彼时我不能理解,现在却觉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见她埋首写着什么,眼神渐深,但她方一抬头,他又好像又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想着要把陈平举荐给我?” 李贤从案上起来,“你想要几个幕僚都可以。” “陈平之才与张良不相上下。”许栀又道:“激流之中,当要利石出间,方可水击浪花,斩断长河。” 李贤听着她的话里有话,越发觉得她琢磨不清。 “我也只是公主手中的匕首?” 许栀写好手里的书简,听他此言,不知是真问还是假问。 她一笑,“你怎么患得患失起来了?” 说着,许栀走到他的案桌面前,俯身,把手中的刀笔掉了个方向,往他手里一塞。 “你要做的是自己的刀锋。” 她突然攥上刀笔的上方,用力往下压,刀尖在竹简上划出一道痕迹。 “这把刀当要砍向毁灭大秦的人,宁顽不化的者,都是我们的敌人。” 她仰视他,朝他笑着,言辞比冬风凛冽。 “若你不能知错就改,那么这把刀,终会刺向你自己。” 李贤沉声一笑,他见她威胁他,眼中都是满意的神色。 “不错。公主就该如此。” 方才见她找他求情一直抑制情绪,他还担心来着,如此看来张良并没有全部将她训练成全。 李贤从案桌底下拿出一把真正的匕首,刀刃上银色的寒光与夜间的冷气融为一体。 “若我背离道路,你尽可以杀了我。” 许栀偏着头,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留情,但最好不要有那一天。” 李贤垂手看着写给他的竹简,语言晦涩,但可以看出是所言上党之事。或许是担心官署之中不能擅自言论,此等密事,她便写在了书简上。 “你有何见悟?”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贤看过看过书简之后,才知她猜的以于真相大致不差。 “冯亭之人,洞若烛火。”李贤看着许栀,“冯安不知权力来源于何,白白浪费了他父亲给他的谋划。冯亭压势压两头,但身死长平无人可知。” 许栀道:“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 “所以公主现在觉得陈平如何?” “监察都这样说了,那我便带他回咸阳。” 她续言,“以后,不要再拿类似张家的事情过来做幌子戏弄于我。” 她看着黄铜烛灯上摇曳的火焰说,“咸阳还有许多事,我不闲的。” 李贤并没有听得太明白。还以为是他,又在告诫他,别没事儿找事儿。 想来荆轲事情结束之后。除了魏咎的事情,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 这是陈平第一次来到咸阳。 房屋像鱼鳞一样排列整齐。宽阔的街道,规划有方的街市,这些都令陈平感到新奇又紧张。 突然,他听到了整齐的步伐声,这是秦国的士兵。他们斗志昂扬,精神高亢。 这是陈平在他国游历两年,在他国看不到的景象。 秦国果然是当今天下中最强的国家。 陈平坐在不大的马车里,却并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向何方。 但临走的时候,兄长告诉他说:“你且放心,公主会为你找一个好差事。” 陈平问过嬴荷华为何看中他?他是真的害怕公主只会说出容貌二字。 嬴荷华说:“出谋划策者不拘小节,这便是我看中先生的原因。” 许栀觉得自己没有能够掌控住陈平的本事。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 许栀昨夜疾驰,从南郑郡回到了芷兰宫,她已在夜间写好了给张良的书信。 黎明升起。 初春的天亮得要比深冬早得多。雪已经化了不少,空气也渐渐回暖。 她有些昏昏欲睡,但看到张良的时候,这种睡眼惺忪的状态马上就醒了。 她用的借口还是老一套的。 她提到要找张良的时候,淳于越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再也不说那个韩国贵族什么什么的话了。 然而许栀脑子里一直在想,淳于越得知真相之后会怎么用四个字骂人:天理不容,有悖伦常,私相授受,不光不彩! 梅树上的冰凌掉在了地上,早上的阳光轻轻一照,就化成一滩水,清晰透亮,像镜子一样。 那片水渍倒映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许栀小跑过去,任风而动,扑在他怀中,“子房。” 她在表达感情的时候,动作一向直接热烈。 张良抬手,温柔地抚摸了她的长发,柔声道:“以后有要事,不可莽撞。我才出官署,你已去了南郑。我实在担心。” “这次实在让我着急,他的证据若交上去,张家便陷入劫难。” 许栀仰着头,又缠着他披在身后的墨发,展现着只会在张良的面前表现出的小意温柔。 “我以后不会了。” “好。” 许栀和张良讲了一些陈平的事,但不多,止于现在他可以知道的东西。 陈平在以后的人生的许多次回首之中,想到今天这一刻,都会感觉到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撼。 他从未与其他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受。 那个人如谪仙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竟然让他慌了神,半融化了雪水的梅树底下,那样一张绝代风华的面容,那样的气质,出尘不染。 这叫做一见如故。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陈平会晤 张良温和的态度令许栀连道歉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回宫很快换了衣服。 张良在被燕丹束缚在木屋的时候,旁敲侧击过颍川郡的事由。当阿枝告诉他嬴荷华去了南郑郡,他便知晓燕丹与颍川没有关系。 他回到官署之后就要去暗中寻她,但不到两个时辰,她的书信就飞鸽传书地到了他的手上。【颍川无事,君可宽心,我即刻返之……】 而令张良有些意外的是,她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信中还提到了一个人。 这应该算是个历史性地会面?就许栀的认知来说,他们两个的关系该是不差的。 她说了一会儿,张良都没有对陈平进行什么实质性的评价,他看着她,好像他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这上面来。 “你说陈平去哪里比较好?军中还是先去大臣们门下当幕僚?”许栀抬起眼睛,张良神色平静,眼中只有缓和的笑意,好像也没有笑。她又问:“你怎么没有什么意见?” “公主慧眼识珠,自然到哪里都是好的。良以为公主当要过问陈平的意思,以免公主为他好,他不领情。” “子房说得有道理。我让人让他在芷兰宫梅园等候。” 张良见人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缓言道:“公主要我举荐他为我的属官。” “我觉得他有大才,可我不知该用在何处。”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一丝不确切的疑惑。 “如此,能让公主这样与良提及的人,良当要一见。” 她在跨出殿门的时候,又极快地伸手从常薅的那株低矮的梅树上摘了一朵梅花。 许栀在张良就要见到陈平的前一刻,她不知为何浑身不自在,她竟然怀疑起了这一次命中注定的见面。 陈平,他是与他并肩看到大汉天下的人。这会不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这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分明是她要他们相见,怎么她突然有一种把心上人送回了轨迹的错觉。 她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在宫殿外面,她本不该做出这个很逾矩的动作。 许栀又突然撒开手。 “怎么了?”张良发现她的神色有异,及时停住脚步。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她抬起头,朝他轻轻一笑,“没什么,走吧。” 她盯着手里的梅花想啊,什么幕僚之类,她也不想要。 如果她只是许栀,姹紫嫣红,万千人中她只要他。 —— 陈平朝嬴荷华拜礼,“公主殿下。” “你不必拘礼。这位大人便是张御史,张良。” 陈平看着比他年长几岁的张良,没有人比他更像是幻想之中的人。 他钦慕之意流于言表,遥遥一拜,“大人少负才名,计出赵国。平在魏时已有耳闻。而今得见,更觉您如天上人。” 陈平不吝啬赞誉。 张良很少听到有人当着面表扬他。他觉得很怪异。这种莫名其妙的欣赏从哪里来的? 上一次在他耳边这样念叨的好像只有嬴荷华。 张良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容,“原君过誉,良不过凡夫俗子。公主言说君远来,秦之路途坎坷,君心坚毅,良才该敬佩。君携才而至,风尘仆仆,良恭候多时。” 什么样的人听到张良这番话,不会被感动。 他没有一点六国贵族的架子,也没有一点秦臣身上的锐利。 许栀还担心张良没表态的时候,会像当初不待见她一样不待见陈平。 原来没有亡国之恨的初见,会是如此和谐。 “大人之言,平惶恐。” 如果是说许栀会有史书的加持与铺垫,那么陈平,便只能用命运来形容注定的相见。 有的人一相遇便是金风玉露,是青山松柏,是鱼蛟龙潜,是蓝天白云。 既是高山流水,也是棋逢对手。 陈平觉得没有白来。怪不得秦国招揽到了这样多的人才。那位李监察给他铺了一条通往咸阳的大道,永安公主也不吝他身份之卑微,品行之多诈。 张良的待人接物更是令他如沐春风。 但陈平深知,他在看见他的时候就明白。纵然他欣赏他,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张良太干净,似乎让他沾染上一点污渍都会觉得是冒犯。 陈平想,既然来了,他就要彻底为自己闯出一条路。 陈平朝张良拜手,“平来秦,坦言而已,是为求得功名。还望大人予我良机。” 张良问道:“不知公主有何想法?” 许栀还沉浸在这种历史会面之中,被张良一提,她瞬间找准了定位。 “我大秦向来以才居位。李斯智计超群官居廷尉,顿弱游说能臣位至上卿,淳于越善书讲学到博士顾问,良机之谓,要看先生你想要什么。” 嬴荷华所言都是外邦客卿在秦的例子,简单来说,她言外之意就是他的能力够,想要什么位置都有。 “倘若我有经天纬地之才,三公九卿也当得?” 许栀笑笑,“先生当得。” 许栀想,陈平你是辅佐三代帝王,当丞相的材料,三公九卿还是想得低了。 毕竟还年轻,当要历练,看见陈平眼中燃烧着希望,许栀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很久之后,许栀才知道陈平有一个特点,无意有意,爱在禁区上乱踩,还不带重样,怪在让人恨不起来他。这也算他的本事。 比如现在。 陈平道:“公主殿下聪慧机敏,原来是有大人这样一位少傅。” 许栀一怔,摆脱身份之后,还没来得及缓冲,她便去把张良给拽到手里。 陈平一个魏国士人都知晓,那么天下之中,能容下他们关系的又有几人。尤其是对于贵族来说,少傅这两个字像是大山,提及的次数多了,完全可以把守礼端方的张良给压死。 还好张良始终正常,维持着风度。 许栀道:“从前张大人的确教得好。但现在大人已不在博士处任官,不再是我的少傅。” 好在阿枝及时赶到,让许栀不用再考虑说话的尺度。 但听到接下来的话,还不如让她继续听着陈平表达。 阿枝看到陈平的时候一愣,没想到公主说的才子就是陈平。当年吕泽与她说过,在家乡,他有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好友叫做陈平,他们幼时一起读书下田,还一起上房揭瓦。后来,他弱冠之后搬离了阳武,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阿枝看到嬴荷华,说出了让她再一次感到异常不适的话。 本来阿枝是要跟她讲魏咎入宫,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嬴政大怒,正这时候,芙月殿传来了喜讯。 许栀听到阿枝说: “公主。” “胡良人诞下了一个小公子。” 第二百四十四章 王室成员 “现在夫人要您赶快过去一趟芙月殿。” 这一次,许栀没有上一次那种口吐鲜血的状况。 她只有浑身的僵硬,甚至是发冷。 胡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可谓是噩梦。 这些时日,她自回来以后,都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 好在事务足够繁忙,好在有张良在她身边,令她忘却了一段时间。 而现在,她害怕的事实就要再次直直白白的摆在她面前。 上一次因为听到胡亥这个名字,她便那样大的反应,现在四肢百骸都跟她说着不愿意。 许栀说张良有鸵鸟心态,她现在才是如此。 阿枝见他没有立即回话,又唤了一声公主,“公主?” 阿枝走近一步,虽然知道这两个人该是她的辅臣。但宫中的事情,她不知该不该说。 许栀看出她的踌躇,摆了摆手,她觉得这正是一个契机。以她解决不了的事情,说不定可以变着法子问问陈平。 她朝着陈平道:“永安不周。请先生见谅。” 陈平看见嬴荷华的态度,如此尊重于他,他又不由得感叹都说秦王礼贤下士,原来连公主也是做到了极致。 张良很少沾手宫廷之事,许栀也不想他去参与这种东西。她朝张良道:“如此,荷华只好改日再寻御史梳理书册了。” 陈平的敏锐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只需要嬴荷华暗示的这一个自称,这一词“荷华”,他便明白这哪里是师生之间的情谊,这是她有意的亲近。 而且他听懂了许栀的暗示。 所以在张良走了一会儿后。 陈平再次回来的时候。嬴荷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比起在南郑郡那身衣服还是差了点味道。 “陈先生来得正好。”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了解,特此想来问问先生。” “公主请讲。” “如果有一个人,他本是个坏人。可现在他还没有坏得彻底。或者说他还没有开始变坏。我要怎么办?” “公主当顺之。” “何解?” 陈平与她说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他说,“欲除之,必纵之。” “然若坐视他坐大,一发不可收拾又该怎么办?” 陈平笑笑,“公主为何要等到他有势力之后才动手呢?先掌之再除之,只是一个循序渐进,步步为营。” 掌之再除之。 许栀忽然清醒了几分,胡亥不过是一个婴孩,赵高她都能维持着良好的言行,那么胡亥不算什么。 “多谢先生指教。” 陈平说了,但还没有立身。 她见他欲言又止,脸上很明显地只写了张良两个字。 “先生是想说,你想去张良的身边?” “平确有此意……”他的眼神中的情绪被许栀看得清清楚楚。 “若你说动张良让他同意,我便与御史府言说,能不能留下来,官居何处,便要看先生的本事了。” “公主大恩,平没齿难忘。” “我不求你记着什么。只要你别对不起你的初心。” 许栀不忘提醒他道:“秦国律法完备,先生来了咸阳,那么从前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想再听到。若先生出了事情,第一个检举你的便是御史。” “平谨记。” 阿枝续言:“公主,宫外还有宫侍等着呢。” 许栀上了马车,问道:“母妃怎么样?” 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 阿枝道:“其实宫中有许多妃子都不想让胡良人生下这个孩子。但这段时间都是郑夫人在照顾着胡良人。” 许栀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不禁有一刻的游离。 她深吸一口气,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那么胡亥也可以发生改变。 陈平说得对,先掌之才能除之。比如就别让赵高去当老师了,淳于越倒是很适合胡亥。 她赶到芙月殿外的时候,郑璃与嬴政应该在殿内。 她在阶下意外地看到了昌平君。 “永安公主。”芈启先喊了她。“本君没想到公主愿意嫁给公子咎。” “昌平君此言,永安不曾知晓,您这样说,只是想要在父王那里探知我的婚事吧?” “公主巧言令色,不理会本君的好意。不过本君到底还是关心公主的。”芈启笑了笑,他低声道:“公主当日在宫中的不适之症现今可有好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在与一个腹中胎儿较劲。” 胡姬是他送到宫中,他这样说不免是要她在嬴政面前添上些妒忌的名声。 “多谢昌平君关心。您多虑了。幼弟胡亥年幼,且宫中不止他一个弟弟,我这个做姐姐的,日后自会好好关怀他们。” 昌平君道:“看来公主比幼年要懂事许多,如此本君就放心了。” 许栀进到殿中,淡淡的艾草香缭绕,她走到前殿就没有再往里走。 还好思想建设做得多,她已经没那么大的反应了。也许是河图没有半点反应,她自己也算实打实的原身,心中除了情绪的不舒服,没有其他。 “你是荷华王姐吗?” 许栀终于做好思想准备,要进到中殿,就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她的袖子一沉。 许栀头一低,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一看他那双眼睛,不出意外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一个宫女连忙过来,急忙道歉,“永安公主恕罪,小公子不是有意的。” 那个公子怯生生地又放开了她的袖子。在咸阳宫中,纵然是嬴政的儿子,但在灭国期间,他没有很多心思花在子女身上。可像胡亥这样花了时间的找老师教的,却是长歪了。 许栀让那个侍女退下。 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公子,半弯腰,朝他笑道:“是啊,我是荷华。但我和你或许住得有些远,我还不知道王弟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有些局促,好像没想到嬴荷华真和他说话,他的母妃早逝,在宫中几乎透明,几年前他唯一有印象的便是他的大哥,但自从他离开咸阳之后,他鲜少看到大哥,在宫中本要被越发忘记。 “我叫做高。” 第二百四十五章 胡万,心属她? “阿高为何到这里来?芙月殿人事多繁,你别乱跑。” 嬴高听她这样叫自己,觉得不愧是扶苏的亲妹妹,他虽然没有见过荷华王姐,但她果然是很温柔的。 嬴高说:“我的老师与我说让我到这里来,我来了就会遇到王姐。王姐可解我的疑惑。” “阿高有何疑惑?” 李斯曾要她与王室之中保持和睦。子婴远在雍城,也不知道现在应龙是否还要到他的躯壳里去。 但她知道一个道理,王室之中,不能仅仅只有她。 嬴高抿嘴,“我不知道父王为何不喜我……” “你的老师是淳于越还周青臣?” “都不是……”嬴高提起人的时候,很是不情不愿,“是国尉。他嫌我问得烦了,他说我没出息。” 估计尉缭一天到晚在宫里,嬴政又给了尉缭兼了别的差事,或者只是为了显示他地位尊崇,又给了太傅的虚职。 尉缭……那老头子要是能好好教孩子,许栀能把名字倒过来写。 “你可知尉缭在军事谋略上为当世罕见的奇才。如果父王让他当你的老师,那该是很喜欢你。” 嬴高似懂非懂,“老师说他厌恶我是个懦弱的人。” “那你就学会勇敢。” “王姐,如何学?” 许栀道:“比如下一次,国尉再要骂你。你就认真听完他骂你,你哭鼻子也别躲他的眼神。如此几次,他该不会只骂你了。” 嬴高用力点了点头,“谢谢王姐。我下次这样试一试。”他走出殿的时候,扭过脑袋,“以后我可不可以经常来找王姐?” 许栀突然明白,尉缭在小议后说他教导不容易是那是什么意思了。他故意让公子高来问她,目的是要减轻他自己的工作压力? 她看着嬴高一脸期许,几乎是幻视了一个缩小了的李左车。 “可以。” 阿枝提醒母妃还等着她。 芙月殿装饰雅致,好像处处都是有意复刻了芷兰宫里郑璃的云房殿。虽然不比芷兰宫陈设讲究,但也是极其华贵。 殿屋的中庭一大面剔透的宝石做成流水帘珠,随风而动,云纹案都用檀木雕刻,通壁上画着大片的芙蓉花卉。 芙蓉花朵朵绽开,露芳含珠,娇艳欲滴。 而胡万本人比花还要美。 许栀把时间对上发现,胡万诞下胡亥的时间正是她人在南郑郡的时候。 前几日才生了孩子,但她的面容并未很憔悴。 许栀被那双略有异域风情的眼睛注视,不是纯黑色而是淡棕,像是琥珀。她的眼波流转间,柔情万千惹人怜爱。如果不告诉她胡万是胡亥的生母,她无法对她产生一点半点的不喜。 而直到许栀进殿,她却没有发现郑璃与嬴政的身影。 胡万走出珠帘。 “永安公主。大王与郑夫人要过一会儿才到这儿来。” 她说话的语态也是十分温柔。甚至这个走路的姿势怎么都这样像是她的母妃。 许栀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宫斗剧。 她拉住阿枝后退一步,“良人要我来定然不是想要我简简单单地叙话,良人还请直言。我方才遇见了公子高,他的老师应该是知道你单独请我来的。” 胡万见嬴荷华说话一句中刚柔并济,又颇具威胁。 她连忙道:“公主别怕。我先请你过来。绝非要做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 胡万把她的孩子从摇篮中轻轻抱了起来。 虽然的确生得粉雕玉砌,眼睛黑亮,但不影响许栀心梗。 那奶娃娃胡乱在胡万身上乱抓,咿咿呀呀地发出声响。 胡万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清楚。 但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嬴荷华一看见她,眼神中就含着厌恶,从前以为是她是嬴政妃嫔的缘故,因为自己的母妃而厌恶她。 而在数月前的大殿上,她眼见着她突然吐血,虽然郑璃与她说了是因为楚巫诅咒的关系,但胡万觉得她没有看错,那天,嬴荷华出现那个症状是因为嬴政开口说了‘胡亥’二字。 嬴荷华的眼睛里分明有一丝很诡异的恐惧,像是看见了极端害怕的东西。 胡万用行动打消她的害怕。 “还请公主救我与我的孩子。” 许栀听着这话,想着郑璃之前与她说过胡万的事情,她大概是担心昌平君会挟持孩子之类。 她并没有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她蹙眉,“良人这是做什么?这样的举动,好似我欺负了你一般。” 别给她整什么道德绑架。就算许栀同情胡万,但她对胡亥没有一点好感。 许栀想看看胡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轻笑,说话毫不客气,甚至有意在刁难她。 “我可不是母妃。你柔弱之态并不会让我怜悯你。若我是男子,良人掉两滴眼泪在我这里或许才有用。” 胡万起身,她没有被这样的言语激怒,而是再接着用恳求的语气道:“公主,我绝无坏心。” “良人如何让我相信?良人就不怕我转头便告知昌平君,你意图背弃旧主,转投他人的想法?” 胡万敢来求嬴荷华,早就抱着不成则身死的念头。 她直视她的眼睛,“公主。你不会如此。” “呵,你知道我母妃是楚国公主,但我平日与楚系走得并不近,结了梁子也非我所愿。我将你的事情卖给他们,换我宁静片刻也是好的。” 胡万这才意识到,难怪昌平君卯足了劲儿要去对付嬴荷华。涉及到前朝之事,涉及到她要的权力,她像是寒冰一样清醒。 “公主知道我是昌平君送到大王宫中的人,我与公主坦明,昌平君有要挟我之思。他与大王身边的一个官员串通一气,意图掌控我的孩子。” “与我何干?” 许栀虽然这样问,但很快胡万的话,让她不得不注意起来。 “这位官员与公主相识的,他也曾教过你。” 许栀心下不好,正正经经教过她的人只有张良。 “是谁?” “赵侍中。”胡万见嬴荷华没有多的表情,“我知道公主因楚国联姻之事烦忧,又因魏公子提请联姻而感到烦闷。公主待会儿一定不要首先提及此事,若大王问公主有无心仪之人,无论公主到底有没有,还望公主说有。如果这件事可以助你脱离婚事之纠缠,还请公主信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觉得这是互帮互助?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 许栀止住要脱口而出的话,要她去保住胡亥的性命简直和当年李贤无意中让嬴政发现赵高有什么区别。李贤精神状况出问题,不能说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纵然陈平说欲除之要先掌之。 但要她去救胡亥,这与亲手救自己的仇人有什么关系? “公主。就算你对婚事无所关心,但你母妃很是担心。” 胡万并不知道红石的事,她只能尽力劝阻嬴荷华,她又道:“入宫的十年,我从未按照昌平君所言做事,我在宫中只相信公主的母妃,若你出嫁到楚国去,这会令郑夫人伤心。郑夫人曾在楚国十年,楚王历来都是杀戮以上位,那不是个适合公主托付终生的地方。” 许栀感觉奇怪,也觉得好笑。 “你是我父王的妃嫔,你这么关心我母妃伤不伤心干什么?” 胡万垂下绝美的眼睛,“不管公主是否相信。我只想带着我的孩子离开咸阳宫,如果公主能帮我,我和胡亥愿意永远永远不见大王。” 她又抬起白腻的脸庞,“公主,我不怕告诉你的。” “什么?” “我留在咸阳宫,活到今日,不是为了大王。” 她把一个很旧了的杂佩递到许栀的面前。“这是你母妃曾经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至今。” 许栀看到那熟悉的织法,那是出于郑璃之手。 而她听胡万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第二百四十六章 私相授受 许栀从芙月殿踏出,只觉初春时节该有温暖还没有到来。 “公主?”阿枝见她神色不对,连忙扶着了她。 许栀摆手。她终于体会到了李贤得知他杀不了赵高时那种无助与绝望。 许栀有时候真是憎恶自己太过心软。 冬日的冰凌开始融化,但恰恰是这个时候,天气极寒。 “公主。公子咎在等您。” “可查清楚了?魏咎不是理应回大梁,为何今日会与父王起冲突?” 阿枝看了嬴荷华一眼,她并不知道,芙月殿中她在单独与胡良人谈话的内容。 “公子坚信这是我们的缓兵之计。他好像并不打算要着急回去。” 殿门深重,掩映七分绿叶花红。 魏咎还是穿着魏国特色的服饰,绛红袍服上画复合菱形纹,冠高入云,玉簪冠发。 “公子选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见我,是有不甘心?” 魏咎沉默没有回答。 许栀扬起头,她接受胡万的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她看着他,再离谱的话她也能接受得了,“你真想娶我?” 魏咎一怔,“不,不敢。”他续言,“我是想告诉公主,我之前给公主的名单,我左看右看都感觉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 魏咎道:“那些书信似乎都很新。” “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今日面前大王说出使已毕,还请他答应修养生息,择日回魏。没想到大王大怒,我不知缘由,便想要亲自问你。我想可能是秦王因为燕丹的事情还在气头上,燕国主力还在抵抗,这事情一过,秦王就会让我走,故而我在离开之前,还要告知你墨柒的事情。” 魏咎还挺天真。他认为嬴政是因刺秦的事情在盛怒之下出兵。 正因为师出有名,列国无可否认。魏国、齐国和楚国也不好借着什么名义插手嬴政报仇的举动。况且他们根本没有精力去形成一个联合。 魏国派来使者就是魏国的态度了。 但后来,涉及到许栀自己的事情,她听他越说下去越不对劲,“今日我在芙月殿前遇到了昌平君。” “遭了!” 许栀赶忙跑到了殿门,准备出去。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许栀果断地拔出短刀,划了了很多次,也于事无补。 “阿枝!”无人回应。 许栀算是看电视剧看这种狗血桥段看多了,她只觉得无语。 魏咎还极力去推门,他用力拍了两下,也没有什么作用。 殿门上的繁复花纹都透过了阳光印到了两人的脸上。 “这是为何?” “我猜得没错的话,可能从你今日入宫到现在,都是被人算计好了。”魏咎见她这么镇定,想来是胸有成竹“我们怎么办?” 许栀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胡亥的出生,又因为胡万的求情,让她开始琢磨不定命运二字的力量。 昌平君的这等计俩,她只无力地笑了笑,她地往壁上一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待会儿定有人说你我有私,可能现在还没事发,这事情已经传到了宫中各处。” 魏咎也想明白了,他攥紧了拳头,“今日,昌平君不但是要毁了你的名声,又提前让我在父王面前犯下了不好的印象。现在这样,他这是把我们都吃定了。” 魏咎盯着她,说到这里时,他面朝背光处,巨大的光晕洒在他的后背,灰尘在这间荒废的殿宇中形成了雾气似的纱。 “公主,我的老师知道你想问终南山上的水车,” 许栀顿时从荒芜中醒了过来,应龙说有人等了自己很多次的人,不出意外应该是终南山上的造水车的人。 “你知道是谁造的?” 魏咎笑笑,“水车是我所造。” 在许栀震惊的眼神中,他续言,“我知道公主有很多疑问,今日咎受人陷害,死到临头,便将全部告之于公主。我在幼时遇到过一位老师,他给我画了一些图册,那些图册都是一些很奇怪的木质农具,我从未见过。老师说若把这些农具做出来,可利广天下之民。 我虽是魏国的公子,可我的父王并不在意那些东西。我亲自花了一年的时间试验过,那些农具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而在我的国家之中,却没有人敢去使用我的农具,我少时很不理解。后来我明白了,农民们一年一季的粮食事关着税赋徭役,在这样的战乱之中,稳定的产量更关系着身家性命。他们不敢用时间与性命去赌。我的东西成了无用之物。……” 魏咎看见许栀的眼神,“抱歉,我一时之间说得太多。公主要问的应该是我的老师,他给我的书叫做《天工开物》,老师自称墨家巨子,他叫做墨垣也名曰墨柒,现居于终南山上。” “墨柒。”许栀方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不是有一样叫曲辕犁的农具?” 魏咎的眼睛发出了亮光,“公主博学。” “是公子的老师博学。” 轰隆隆的声音从她的大脑中响起,该如何如形容这样一种心情。 她不再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的异世之人,那位墨柒能画出《天工开物》,还能造出农具,他一定还有一支派克牌的钢笔。 许栀眼眶中含蓄了泪水。 他定然也是想要极力改变这个世间的。 魏咎不会留给许栀去震撼的时间 “我来秦,便知危险重重。还愿公主达成我所愿,保魏国平安。此间,昌平君所行实在狠辣。我绝不连累公主一生清誉。” 他蓦地从腰侧抽出佩刀。他要以死破局。 “你做什么?!” 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魏咎的力气很大,他举刀的时候,许栀用了最大的力一拽,也顾不得什么守礼,几乎要把他给扑倒了。 她垂首,攥住他的手,一把夺过了手中的刀。 魏咎被她按在身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官服与她衣裙的颜色居然都是如此相似。 想来昌平君要她今日去芙月殿,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愚蠢!你死了也是无解。你那些农具都会有大用处。你死在此处太不值了!” 魏咎的眼睛像是和郑国一样清澈。“我没能看清昌平君。此事是我害了公主。” 经过他这一寻死的破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许栀凝视魏咎,“我有办法,公子别怕痛就好。” 魏咎临着初春的严寒,在秦国没有一日他能感受到安全感。 而现在,他感受到的是笃定,百分之百的确切,以及他面前的女子带给他的震撼。 “我父王知道,咸阳宫一直以来都有刺客,且我遇上的已算不少。即刻伪作刺客之行为。公子是救了我。”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许栀极快地往他的胳膊上不加停滞地划了很深的一刀。鲜血顷刻之间就流了下来。 “若刺客的说法站不住脚。以免待会儿有人说你我是在此私会,我与你那便也是在议他事,我与你起了争执,与谈情无关。” 她正准备再往自己的胳膊也划上对等的一刀。 “公主。” 魏咎抓住了这把刀,顾不得手掌的血流了多少,“还是我来吧。” “公子武艺高强?” “……只会骑射,不曾习武。” “那这样太虚浮了。” 魏咎会意,抬手抹了一道血迹在她的脸颊。 第二百四十七章 都是 殿外的风与光影从外扑了进来。 最先与魏咎眼神接触的是带头的秦兵,是个卫尉将军。 卫尉看到里面不止一个人的时候,率先发出震惊。 “臣奉命带着工匠们来修缮云衣宫,魏使怎会在此?您……” 这句话没说完,卫尉的声音很明显地小了下去。 方才背对着殿门的女子,不慌不忙地将侧过脸。 卫尉这才看到她的手上握着一把短刃,雕刻着虎纹,寒白的刀刃上沾着鲜艳的血迹。 王室之中,佩秦王短刃的公主,只有永安一人。 许栀正对了卫尉,她只一抬手,旁边一个侍监规规矩矩地递上了一块帕。 许栀作镇静地擦完刀锋上的血迹。 “愣着干什么?还不叫御医过来?” 卫尉一愣。永安公主手上怎么有血,这个魏国公子身上也有血? 这怎么和那个谒者丞说得不太一样?! 卫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极有可能已经被谒者丞给背了黑锅! “永安公主……大王请您与魏使即刻去云阳宫。” 嬴政恐怕是知道事情蹊跷,或者是想给自己留些脸面。 许栀转过身,看到卫尉身后鸦雀无声的工匠,他们被昌平君的人喊到这里来,无疑是在里面掺杂了他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脱口而出这种威胁人的话已经相当顺畅。 “云衣宫有什么要修缮的你们继续就是。今日所见,我并不避讳,还请诸位出去说的时候,别忘了我手上的血迹。” 今天的天有些阴沉,没有透出什么阳光,连带人的呼吸都感觉凝滞了几分。 她走在宫路上,感觉有些轻微的寒意。 她提醒道:“待会儿入殿,公子先别说话。” 许栀刚刚踏入云阳宫正殿。 嬴政黑着脸,殿内的温度瞬间冷到零下。而在嬴政身边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绾,一个是张良。 张良发愣地看着她,瞳孔里划过些微的不可置信。 许栀压根没想到,居然会在云阳宫遇到张良。 她也不太清楚被关在殿中的这一个小时,宫中的版本传成了什么样。 而就阿枝到现在还没被放出来的情况来看。昌平君还有更深的计谋,他绝不可能只想要达到所看见的效果。 许栀原本镇静的心绪全部因为看到张良的这一刻给搅乱了。 魏咎虽然不怕死,但他恐惧嬴政,他担忧嬴政迁怒魏国。他立即跪伏在地,张口就是,“大王恕罪。” 许栀还没来得及反应,嬴政手中的竹简就立刻飞了出去,重重砸到了魏咎的身上。 “你的确该死!” 燕丹的事情才过去一段时间,接二连三的出事。 并且,她在冯去疾的话之中让她发觉这好像是嬴政的暗示……或许,嬴政知道她对张良的心意,才让同为韩人的冯去疾来提醒她。 现在,魏咎的事被放大了说很不光彩。 难道是嬴政有意拿张良在场,提醒她收敛些?不要试图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与魏国公子有什么联系? “公子行为举止,寡人深感鄙夷。” 嬴政走下阶,许栀已经无法忽视他身上强大的气场。 他全程没有喊她,身后还有两双眼睛,张良越看她,她越发慌乱。 并且因为胡姬之言,她的确和嬴政说过她的确有心仪之人。 但她当时李斯还在上奏颍川郡叛乱始末的期间,虽然与张家无关,但却是旧韩赵之人的不臣服之心。 更窒息的是,张良才从少傅职上撤下不久。并且还没经过时间缓冲,一旦落下丝毫,张良这辈子就别想保持清正之名。史书得给他记一笔,逆伦伤教,其罪大焉。 嬴政一直没有给许栀任何说话的机会,他一个眼神都能让她保持缄默。 并且从进来到现在,嬴政只字未提云衣宫发生了何事,他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愤怒。 许栀无法知道嬴政听到的是什么版本。她轻易开口,极有可能把事情带入一个未知的道路。 而云阳宫中,只有王绾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 王绾看着嬴荷华很配合地一言不发,他以为她深切地领悟到了嬴政的意思。若不是这样的场景,不能让他表露什么颜色,他定要朝着这小公主会心一笑。 单鹤青铜灯座下已经凝固了许多的蜡泪。 云阳宫之名,便是即便阴天也能有亮堂的室内环境。 许栀看着烛火飘摇,不断地发出细微的风动声。 只听嬴政手上按着太阿剑的剑柄,然后淡淡开口,“看来魏国,并无存在的必要。” 许栀一愣,或许她这才体会到帝王之怒。 “王绾!速去召王翦。”他思索片刻,进而添上,“再召扶苏与蒙毅入章台宫议事。” “臣领命。”王绾躬身,随后很快离开。 魏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亡?或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加快它毁灭的速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许栀用现代人的视野才看明白了这场局的本身。 嬴政,秦王,始皇帝,他的心力绝非凡人。 昌平君府邸 天空已经泛起了层云。 属官一路遁入了昌平君的府邸。 芈启一身楚国流水玄纹直裾,虽然年过不惑,但身手矫健,正张了个百石大弓,搭箭瞄准靶心。 “主君,永安,永安公主没有按照我们所想,据谒者之言她似乎用了遇刺的说法。她与魏国公子不出意外,应该知道是我们所为了。如此,公主定会去大王那里告状。” 昌平君把一支羽箭投入青铜鉴,他摩挲着虎口的茧子,一点儿也不慌,“她能去告状更好。” 属官道:“万一,魏咎反水,背叛我们不说,秦王要杀了他,永安还是要嫁去楚国啊,主君说过,她嫁去楚国为后势必不利于楚啊。” “就算本君派去的谒者丞说得再天花乱坠,大王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相信了流言的人。” 昌平君沉沉笑道:“据说燕丹死在大王与嬴荷华手上,他们之间联系太紧密对我们不算好事。本君就怕嬴荷华不对魏咎产生怜悯,也就怕她不去给魏咎求情。” 说罢,他端起了案上的热茶,饮下一口。 “所以您特意要张良去云阳宫,也正有此意?” 第二百四十八章 麻雀 魏咎听到嬴政的话,他面如死灰。 “大王,魏无错!秦怎能贸然伐之?” 魏咎话说到一半,嬴政迈步过来,一脚把魏咎踢翻在地。 “你竟敢说无错?” 嬴政见女儿一直没有开口,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 “荷华。” 许栀抬起头,她看见嬴政的脸色阴沉,她甚少见到这样的嬴政,她已然想到他喊她是要干什么了。 以嬴政的性格,如果传出去的是她与魏咎有私,嬴政深恶痛绝这样的宫中之事,就算嬴政信她,但如果赵姬嫪毐的事情涌上心头,现在还发生类似的传闻在她的身上,嬴政能保持几分理智? 那么势必要她亲手杀了魏咎。 许栀开口求情,更是坐实了她对魏国公子超出本分的关心。 头顶上这道目光带来的高压,令她万万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嬴政止住了女儿欲要下跪的动作。 许栀手臂一重,她慢慢抬头,顺着玄色大袖往上看,她与嬴政的眼睛对视,他的眼珠深黑,他不仅仅是嬴荷华的父王,她添上了本能的胆怯。 嬴政问道:“秦国伐魏,荷华亦不愿?” 初春时节的风还是寒冷,许栀还没有将魏咎的处境同情到了骨子里,如果她不知道魏咎是墨柒的学生,不知道魏咎会造农具,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杀了魏咎未必不行的说法。 但现在,许栀觉得魏咎算得上一个农业复合人才。 许栀作礼,抬头道:“父王。当年晋国被韩赵魏三家臣子瓜分之时,并未顾及晋国王室是否情愿。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没有情愿与否。” 许栀垂眸看了一眼魏咎,正是因为她从结局来逆推,所以她说,“公子曾与我言,你希望我帮你保住魏国,那么荷华有一问,公子所言的魏国是魏国百姓还是魏国王室?” 魏咎一震,跪伏在地上,朝着嬴政道:“外臣请求大王顾念魏国百姓。” 嬴政沉声道:“公子做出莽撞之事,究竟想要以何身份来求寡人?” 嬴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相当不好,但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 魏咎显然要说,以魏国公子的身份来求情,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被同意的。 张良以为嬴政这是要给魏咎娶嬴荷华的机会。 他温润如玉的面色之下,旁人无法窥见他眸光中深谙的神色。他装作朦胧也尚好,可他一旦认清自己的心,他绝对无法忍受,她在别人的面前也表露着那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嬴政想,魏咎要是敢说出想要娶他女儿之类的话,面对魏咎虚张声势的威胁,嬴政当即就要把他头颅斩下。 这时候,赵高忽然快步入殿。 赵高晃了一眼嬴荷华,感觉这个氛围异常恐怖。他才没有收昌平君的好处,把那些匠人给带进宫,他才不能惹祸上身,干脆把话都推给陈平! “大王,外面有一个叫陈平的士子,他说他有证据证明公主与公子咎是受人陷害。” “传他进来。” 接下来,陈平将手里叠了的一沓帛书恭敬地递交给了嬴政。 这些绢布都是黑乎乎地,显然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大王。此物都是下臣从昌平君府中取出,这是昌平君的属官与谒者丞提及到云衣宫修缮。宫中之事,昌平君何以如此清楚?” 嬴政看着这个年轻的士子,他言辞之间流利迅速,进来就敢把矛头直指昌平君。 他不动声色道:“你可知他是寡人的舅舅。” 陈平率先就了解了一番秦王的脾性。 “下臣只管为秦所虑,不管是否是昌平君。” 他接着道:“纵然身份尊贵,但也不能因损害自身利益之事,戕害永安公主与魏国公子,影响两国之间的和睦。” 陈平见嬴政想要听下去,他道:“大王,殿外还有一人可证明今日公主并非自己想去云衣宫。” 来的人是胡万。 她从殿外进来,简单穿了一件雪白的兔绒披风,长度及地,显得她体态轻盈修长。 “妾可为公主作证。” 陈平又道:“永安公主的侍女阿枝至今未找到。可见是有人故意为之。” 许栀听着陈平已经自行给她编好了一套说辞。 她也就很快明白要如何配合陈平。 陈平借着上佳的口才让嬴政不再质疑魏咎的别有用心。 魏咎看着陈平,表情怀疑,嬴政看出他们没有私交,加上背景调查,勉强相信魏咎并没有设局。 嬴政与张良还有事情没有商议完。 许栀先与陈平出了殿。 许栀道:“先生,果然不负我所求。” “还是公主神机妙算,知道魏咎找您恐会出事,让阿枝姑娘转告了消息出去。” 云阳宫事毕 许栀一入昌平君的府邸,才体会到什么叫低调奢华装潢讲究,楚国人的浪漫是刻在了骨子里。芈启这样的楚国贵族更是讲究。 一进到内院,宽窄有度,收放自如的玄鸟纹路线条随处可见,人走在栈桥上能感觉到脚底有凹凸不平的雕花。 府中山水错落,清泉饮于春季,府中的温度稍高,已经化作潺潺的活水流淌于石子之上,因为工匠构思巧,不见阻水的障碍物,但水流也自能随着主人的心意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再往前面走几步,待水深了一些,红白黄的游鱼于水池中动若无依。 “昌平君别来无恙。您前几日送我的大礼,我已收下。您如此关心我的婚事,是在秦国见不得我?” “本君所为如何轮不到公主来评论。倒是公主,手段不见得光明,竟然派人偷窃!你这样的行为真是令王室蒙羞!” 许栀笑了笑,说话也不再抑制。 她和昌平君演那种隔代关怀是彻底演不下去了。 “您用这种下三滥的做法毁掉我的名声,不怕给芈姓蒙羞?我好歹也算是有半个楚国姓氏,可您竟然要把我与一个外卿使臣关在一块儿,华阳祖母泉下有知,您就是这样对待她的曾孙女,您还会如此理直气壮吗?” “嬴荷华!” “对!”许栀打断他,“相国,昌平君。您别忘了,我姓嬴,您姓芈。” 芈启并未大怒。 他淡淡道:“公主今日的态度本君了解了。” “送客。” 许栀才出昌平君的府邸,就被人给温言细语地喊上了车。 上了车之后,许栀看见张良惯用那副清冷的神色看着自己,在芷兰宫以外的地方,张良从来不会主动和她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今日却很是反常。 张良想起了陈平,他一看就知陈平这种人绝不是个久居人下的性子,可他居然跟他说愿意当他的属官。 张良如何也想不明白,陈平何以对他如此殷勤。只能用嬴荷华将他从南郑郡李贤手上带出来的缘由来解释。 她到底把多少人都收在了掌中为她谋划? 许栀见张良的态度依旧温和,但看她的眼神却让她有些不解,好像那份春水清风的柔和轻缓之中,生出了藤蔓。 她知道,她已经有两次没有提前给张良说她要做什么。 她并没有过可算作恋爱的关系,天然认为对方应该全部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还没有开始解释陈平在这件事中的出现的原因。 这一次是张良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 “我……” 许栀再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揽入了张良的怀中。 她看不见张良的时候,她才知道张良在对她的感情方面,和他外表呈现出的玉容悠然不太一样。 他将她越锢越紧,气息与嗓音沉在了许栀的耳畔,“良是不能知晓公主近日所行?还是公主有意支开我?” 张良说话的语气……怎么又让许栀幻视到了她刚认识他的时候。 很显然,他不喜欢她背地里搞小动作的行为。 有些举动,许栀深觉张良才是真正主导的人,现在她想好生坐着,他却不让。 张良道:“荷华所依究竟是陈平、还是魏咎?他们纵然不好一次性诚归于你,也万不可用这样的办法。” 什么都瞒不过张良。 许栀入昌平君之局,的确有一层原因是想把魏咎关于终南山人的话套出来。 以陈平的智商,他也想得出来,她所言那个还没变坏的坏人可能指明的就是胡万。 她让他们都搅入昌平君的局之中,当然是要他们不可躲藏地为她所用。 张良还是想要她不能这样。 从前张良是要死要活也不和她妥协,后来是不吵个几个回合他是不相信她安好心。 而现在,许栀有别的办法让他别说了。 “子房,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这样做。”她圈住他的颈项,“那也没办法。我就是这种性格。” 许栀说着,为了防止他又不让她起来,就离远了一点,着力起身的时候,她不解张良眼神为何顿时僵住。 她的指尖掠过他的喉结,张良浑身一颤。 他赶紧掩饰慌乱。 “咸阳宫不比宫外,公主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视野之中,以后切莫再做出私下言谈之事。不要随随便便就与人树敌,昌平君若死咬住你,后患无穷。陈平今日为你去盗昌平君的文书,明日就可反之。” “昌平君在我从新郑回到咸阳的时候既已经对我不满,大家站出来敞亮些未必不好。至于陈平。除了我的缘故,更多怕是为了能继续留在你身边当属官。” “他究竟何意?” “陈平和我说,他对你一见如故。或许是很想与你秉烛夜话嘛。”许栀笑着望着张良,“当年我父王见到韩非先生也是这样。” “公主是拿良做了与陈平的交易?” 许栀并不否认,侧过头,笑盈盈地道:“交易之物要两方都觉得值才好。我所求不在多少谋臣在侧,只在天下安平之愿。” 张良不免感觉有些荒芜。他鲜少问话如此频繁,“如此,公主觉得良值价几何?” 许栀微微扬起头看着张良。 “子房,你比天下权势还要难得。” 反正许栀对他动手动脚已经是常态。 她右手按在自己的心房,再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用很甜腻的声音道:“呐,我把心都付给你,这样算不算是值钱的押金?” 第二百四十九章 撩拨 张良落入了她眼中浩瀚的漩涡。她碰触到他手掌的一瞬间就被他有力地握住。 初春的风溜进了车厢,这个时节的风时大时小,刚刚好将她耳边松散的鬓发吹到了眼前,张良抬手温柔地拨开她的碎发。 重重光晕掉进他的眼神,迭起波澜不平的水波,旖旎的风也很适配。 “别,” 许栀在他低头的刹那掌住他的肩,侧着脸,垂着眼睫:“待会儿我回宫要见父王。” 这一声制止,令他瞬间回过神。 张良刚要立身,许栀抿了唇,唇瓣上水光更加润泽。她的眼睛如一块墨玉发着泠泠的柔光,她居然能认真地望着他说,“如之前那样,定是不行的。我没办法呼吸了。” 她好像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到底是无知无觉还是有意撩拨? 怎能令他不失神,失言,失语。 张良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聪明人果然交流任何事都不用多说。 许栀的脸颊染上粉色,她没法再看他的眼睛。 为了让接下来的话更加通畅,她还是抬起了头,看着他道:“父王问过我是否有心仪之人。” “为应万全之计,公主该说没有。” 许栀笑了笑,“但父王可能在魏咎之事之前便已经知晓了此事。” 张良这才彻底明白嬴政留他在云阳宫的原因,也难怪嬴政说要他出使魏国。 这一次的谈话要比当年他欲图救韩非时要更加复杂。 嬴政有用他之思,也有疑虑他之心。 ——“寡人曾闻张卿少时爱周游三晋之中。” 在嬴政的心中,他首先韩国旧相张平之子,然后才是秦国御史张良。 “臣确有故友在魏。” ——“如此,不知张卿可愿为寡人分忧?” “臣当为王上分忧。不知大王虑何?” ——“其一在收束韩赵之叛余。张卿在赵时与王翦上言斩首之议,寡人深以为然,其二,在于魏国。此番若能令魏国不战而降,于秦魏都是大利。于百姓也可免去战争征伐之苦。” 嬴政续言:“张卿若有兵不血刃之功。归秦之时,当入九卿之列。” “大王厚遇臣感念之。臣事王不在权位。此行,臣当竭力。” 张良当时在殿中还没反应过来嬴政最后那句,“张卿坦诚。不过位高权重,功劳加身,有些时候方是必要。” 而现在,张良明白了那句话是何意。 他的思想刹那间当下。 只见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当日公主说或许要去楚国之言,良以为,” “你以为什么?” 她望向他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看不到任何复杂的算计,只有一片赤诚之心。 许栀见他的神色,推了他一把,哼了一声。 “你真能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楚王啊?芈犹的长公子都和我王兄一般大了!昌平君的所作所为似乎都不愿我嫁过去。” “不,良绝无此意。我怎舍得你去楚?” 许栀就是很喜欢看着张良偶尔被她整得六神无主的样子,甚是有趣。 她凑到他眼前,盯着他的脸,上下扫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也是。方才,我上车时,你问我的问题看来,可不像很大度的样子。” 张良在平息了自己的妒忌,他很不承认自己会产生焦灼。她的眼神没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会自然低落。 反正情绪不上头的时候,听到嬴荷华与他说这样的话,他还是心惊胆战。 她像是最鲜活浓艳的月季花,连绵不绝地灼烧着他的退却。 张良道:“昌平君不让公主嫁去楚国,是他担忧公主会让楚国不利。” “你觉得我会对楚国不利吗?” “公主有平天下之愿,楚国当是现今最强劲的敌人。” “子房,你果然是很了解我。你会反对我吗?” “公主做正确之事,良不会有异。” 这是第二次,她同他说这样的话。 “不会有异……若我不想嫁给楚王,我想要嫁给你呢?” 张良望着她,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到她看自己的神色全然转化。 虽然从前也是蓄满了炽烈如阳光的光彩,但如今多了一脉潺潺流动的溪水。 据现在这个情况,秦国举国臣僚,乃至六国贵族,邯郸城破,赵国之亡,谁不知道是永安公主的老师张良从中献策。 张良有办法摘掉自己的官职,但没办法抹去这段关系。 她往他前面跑了一百步。 他表明心迹,便已经注定会违背礼义廉耻。 张良就是这样的人,他城府很深,但永远不会表露出险恶,在可以选择性地说真话的时候,他不会有违心之论。 他足以窥探清楚任何人,却不肯完完全全地拿来违背良心。 张良还说保持着温雅的语调,缓缓道:“系得周全之礼。” 许栀看着他的眼睛。 她始终是微笑着说,“有些时候,你可以骗一骗我。” “公主。” 许栀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她的视线移到窗外。 一只麻雀努力地想要刁其比它身体长出三倍的麦冬草,它很努力地扑腾着翅膀,左边飞一下,右边扑腾一下,但小麻雀不知道那根草上浸了水,凭借它一己之力不太能衔起来。 她可恨自己完全做不到难得糊涂。 “你知道冯安吗?冯亭的儿子。” 上党之事关系韩国几十年的国策。它背后所系被韩相查清楚了,在很久之前,张良的父亲就已经告知于他。 由于被秦国骗得着实悲惨,又把祸水转嫁给了赵国,关系到韩赵两国邦交,这件事就是绝顶的机密。 “良知道。” “父王要让我去查上党之事,冯亭之故,是在给我机会。” “荷华……” “我知道,你不可能成为冯亭那样的人。你担心张家在秦国有一天会出事。那日,我因为颍川郡的事情找你父亲,你恰好在官署。回来之后,我想明白了的。张家真正的危险不在颍川郡,而在父王的猜忌。 颍川的事情你不好出面彻查。你需要一个最快能接触旧案的人,这个人需要帮你把事情能关联到的全部人都隐瞒下来。你选的这个人就是我,对不对?” 许栀不等他回答,她笑着,抬首望着他。 “子房。我们其实算得上是一类人。” 张良沉默了很久。 他不说话的时间里,时间凝固,只有马车的车轮声轰隆隆地响。 “公主所言,良无从辩驳。” 他果然不会骗人。 许栀突然不太懂,自己为何总要将情绪深处的晦暗追得如此清醒? 追太深,追到真相就会让人感觉到伤心。 他们都太清楚,太绝望,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横隔着秦韩之仇。 不提不代表忘记。因为仇恨结缘,又如何去谈婚论嫁? 他感觉到了她呼吸的凝噎。 她慢慢靠近,将脑袋贴近他的胸口,然后才去听他要说的话。 “荷华,我对你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 “所以你也承认了,我们的真心都掺杂了利用的考量。” 张良没有办法否认这句话。 加之他不知道魏国还有什么等着他,他不敢轻许承诺。 许栀压下反反复复的不确定,爱情之事能开诚布公地谈到这里,总算让她放下了不少怀疑。 她眼睛里涌动着柔情,她对待他总有极好的耐心与态度。 “好了,你出使魏国诸事小心,大梁若有异,不管事成与否,你回秦,我都不会逼着你娶我。” 她在下马车之前,极快回过身,躬下身,一手捧住他下半张脸,于他唇边,回过一吻。 “现如今,我已经心满意足。” 终于有一次,是许栀留给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冬至】其乐融融·现代(陈平视觉) 【某一个世界的时间线】 2023.12.22西安某地 我真是不懂啊? 冬至为什么要吃饺子。 许栀和我说,这是自宋朝以来的习俗。 还说张仲景有关。 我原本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但很好,她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前几日提前就来发了请帖,请我去过年。 我回绝了。 我很明白,我只是嘴上说着不想去。 一天天地,我冷得要死,也累得要死,当丞相等于没有假期。 皇帝休息了,我也没有假期! 我一定是大汉朝的最佳劳模。 哪知道她说:“张良已经过来了。再给丞相十分钟考虑。不然我关门了。” 许栀大概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德行。 遇到张良的事情,我总没有骨气。 “等我。” 于是,等到冬至这一天早上。 我提前九天在丞相府把公务提前完成,按部就班地分门别类。 我可是丞相,爬到这个位置我一点都不容易! 我知道许栀一定请了很多秦朝的人,其中不乏有当官的。 我要给他们看看,我尊贵的服饰。 于是沐浴更衣,熏衣焚香,正衣冠,全礼节。 当我提着我花了好多金子买来的,各种昂贵的点心,高级的酒爵,丝绸,漆盒。 站在许栀家里的时候,我感觉我像个大傻子。 分明没有烛火,这明亮如星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是白的。 好大一块屏幕,上面放着一个能动的,里面还有和我穿得一样的人。 我听到那地方说:皇帝刘恒。 我要给跪下。 “喂,别那么封建好不好?这是电视,叫《汉武大帝》。” 汉武帝……我想想……应该是我死了之后的即位者? 这小孩谁啊? “我叫李左车。大叔你穿得好怪!阿栀姐姐没有给你寄衣服吗?” “啥?你咋这么小?” 穿的又是什么啊?套了个毛茸茸的虎头短袄……看起来倒是软乎乎的。 这不影响我风中凌乱,我印象中的李左车可是个魁梧高达的猛男,没想到小时候长得还怪可爱,我伸手去捏他的脸。 没估计着力度,李左车瞬间嚎啕大哭。 “哥,他比你还可恶。” “好了。” 这声音。好久远,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 是李贤。 他穿着身黑袍,腰间束着很宽的博带,这很秦朝,很法家。 长发未冠,他还是那么年轻。 不过只有他,只有他的衣服穿得和他差不多。 其他人…… 他们穿的什么奇装异服!! 头发呢?! 张良,他头发呢!怎么这么短?难道在这个是受了剃发易服之刑吗? “子房,你怎么回事?” 他脸上还是那样出尘不染的笑容。 “这是他们这个时代的着装。阿栀不是给你寄了衣服过去?” “……我以为她又让我给她打包竹简过去,我一天到晚很忙的,没有把盒子打开看过。” “原君,你还是这样。” 他温柔地笑了笑。 “让你来过冬至。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嬴政,李斯,王绾他们都不在,你不必如此拘谨。” “重不重?” 他主动接过了我手里一大堆东西,把他们放在了走廊两边的很大透明琉璃做的储物室中。 我手都勒红了,只有我的张良最体谅我! 李贤那个人,眼睛长在脑袋上,就跟瞎了没看见一样! 许栀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我简直都不敢看她! 她,她如何,怎能够如此着装? 好像穿着件里衣就出来了!?还裸露着脚踝。 ……他要是敢多看她一眼,李贤或者张良得打死他吧? “原君,你闭着眼睛干什么?” “非礼勿视。” “阿栀姐姐穿的是中式旗袍,民国时期的衣服,陈平叔叔真没见识。老古董。” 李左车小时候真欠揍啊。 我来之前本已有心理暗示,她这个时代和我那个不太一样。 我睁开眼睛,勉强接受。 她还是那么漂亮。 收腰的白旗袍衬她身线玲珑有致,下摆缝了蕾丝纱,耳铛是白玉兰的形状,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 穿得和张良差不多。 后面我才知道,张良穿的是长衫。 他俩才从民国时期回来。 “原君。你怎么穿成这样?我不是给你寄了衣服去吗?” “哼,李贤还不是穿的秦袍。” “景谦他不喜欢长衫嘛,你不是说想和子房一样?我给你寄的和他的可是一个裁缝店做的。” “李左车那个呢?毛乎乎的,什么衣服,也是民国的?” “左车这件是龙年的吉祥服装,现代服饰改良的。” 我就没看出来那是个龙头的帽子! 龙角缝的都是歪的。 “你做的?” “……” 许栀脸一垮,很快又朝我笑了笑,然后瞥了我一眼。 “你以后别来了,说话跟我整这些阴阳怪气的,我心累得很。” 我从来是不和她一般见识。 反正我就从来没有说赢过。 李左车则很会做人,“姐姐做的我都喜欢。陈平叔叔不懂欣赏,就他最老气横秋。” 呵呵^_^,这死孩子从小到大诚心和我不对付。 李贤悠然地在竹椅上躺着,手上握卷,竟然平和,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景谦。”许栀递给他一副东西,“这儿光线不好,要看就戴上眼镜,更清楚点。” 果然是眼睛不好。 我在她的小房子里左看右看。 其实不小了,现代这叫别墅。 对我来说,那么小块地方,修个假山也不行。 “只有我们吗?” “嬴政,李斯,王绾,韩非他们出去聚餐了。现今可能上飞机,已经在内蒙古吃烤全羊,喝烈酒……他们一过来就喜欢到处跑的……” “内蒙古……” “嗯,就是匈奴南下过之前那块地方。” 我日有所思,我们约法三章,不问后来事。 但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知道,后世不差。 我对击退匈奴又有了信心! 我笑了笑。 “始皇陛下还真是到了哪儿都要去巡游。” 许栀的门铃又响了起来。 “你们猜猜这是谁?” 李贤扶了扶他那副金边眼镜。 “郑国。他想留在这儿看他的渠,我爹喊他去内蒙古他也不去。” 许栀过去开门。 “阿枝!”许栀正要抱她,却见她小腹微微隆起,“哇,我要做小姨了。” 阿枝柔和地一笑。 吕泽匆匆赶来,手里是一件很厚的白色披风,“天气冷,你披着衣服好不好?” “不要。我已经穿得很厚了。” “披着吧。” “可阿栀这里又不冷。” “我担心你冷。” “不。” 然后就是吕泽追着过去,挨在沙发上坐着,还嫌不够近。 我真是年纪大了? 看着这小两口打情骂俏,我真是觉得无语,他们在说废话。 许栀的房子这里一点也不冷,好像他们说是开足了暖气。 我穿着汉代的服饰,我才真是要热死了! 郑国老了,也换了长衫,虽然好像颤巍巍的,但是还挺儒雅。 他一进来就不颤巍巍了,朝许栀要了一些更精密的图纸。 还想把李贤的眼镜也抢走。 他理直气壮的把手伸在李贤面前。 “我年纪大了。”他又理直气壮。 这种倔脾气,他在倚老卖老! “郑国。你用的是老花眼镜和我抢什么?” 李贤从竹椅上起身,找了半天才翻出一副远视眼镜。 他盯着李贤。“还算你这孩子比我师兄有良心。你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下场不好。” 我看到李贤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许栀温柔地把他拉到一边。 我听到她跟他说,“郑国的记忆好像还停留在秦代的时候。你别和他生气啊。” “不会。” “嗯。”她把手搁着他的腰间,“还疼吗?” 李贤走近一步,他握着她消瘦的腰身,“不疼。” 什么情况? 我还在这儿呢,感情让我来带着李左车玩呢? 你俩谈情说爱。 好像也没谈情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张良还在呢!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张良! 我按后世话来说,那是坚定不移的张良唯粉。 我咳嗽了两声。 恰好,有香味从厨房飘出。 我感到还是很震惊,他们做饭居然都不用砍柴生火。 吕泽从厨房端出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雪白色食物。 样子鼓鼓的,很饱满,像是月牙儿,有的又像是一团一团的花。 “我做了牛肉的,猪肉的。在饺子里面,我放了一枚铜币,谁吃到谁就是最有福的人了。” 原来这就是许栀说的饺子。 许栀招呼着我们围着一张圆桌子坐。 这样也太不规矩了。 但他们好像都习以为常,我便也挨着张良坐下。 咬下一口,饱满的肉香汁水裹满了我的口腔。 这种叫做饺子的东西,它的皮儿很薄,很有嚼劲。 比我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 我看着他们。 吕泽,他是吕后的哥哥啊,他显然不待见我。 我不怎么敢吃牛肉。 但是!他居然全把牛肉馅的饺子舀给了我。 他说,“原君没有吃过牛肉,今日尝尝吧,挺好吃的。” 吕泽和沈枝浓情蜜意。 许栀那边一如既往的手忙脚乱。 她给李左车夹饺子。 李左车把饺子放一个在张良碗里,又挑一个给李贤。 然后李贤又往许栀碗里夹。 许栀往张良碗里夹了一个饺子之后,李贤又准备把张良碗里的挑到自己碗里。 许栀瞪了他一眼。 “不是,你平时你不喜欢吃面食啊。” “不准给他。” “你管我?” 张良还是温和的微笑着,这下让我觉得他的笑也有点不正常。 …… 打起来吧。 打起来! 早前那几年,反正我都看惯了。 哪知道许栀站起来,挪到李左车身边,让他俩直接挨着坐了。 又是表面上的和睦。 还互相谦让了起来。 …… 然后我的牙齿咬到了一枚硬硬的铜板。 原来我是这个冬天最有福气的人。 冬至快乐。 第二百五十章 出使 芷兰宫的雪水彻底化开了不少,梅花欲暖彻底盛开,压低了枝头,一簇一簇的珍粉,丹红,绿白,次第而放。 黑漆底鱼纹盘上堆着几块白灰,深黛的绸布。 许栀虽手拿着针线,但心思却是游离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想着魏国未来三个月要发生的变故。 阿枝进殿的时候,看到公主又坐在那里,针孔中还系着一根红线她或许是见到姐姐这样做过,也想学着这般,将绵柔的心绪倾注于上。 可公主不太擅长女工,对她来说梅花还是太难了,过了十天半个月她也没学好怎么换线绣花蕊。 今日,依旧是下针下了好几次也不对,她忍不住提醒她。 许栀凝视摊开在手掌的这方绸,上面是一条已经绣好了大半了的红锦鲤,颜色由白到橘红再到朱红,已经是她目前能努力到的最高水平。 这最后一针,无论她如何收,背面都会留下一个小疙瘩。 而她已经一个时辰没挪过位置了。 阿枝劝她歇一歇,“公主,张良先生与公子咎还有几日才启程,您可以缓着绣。” 阿枝却没有料到,嬴荷华所问不在这事情。 “可托怀清的人问清楚了?张良在魏国的故友到底有些人?” 阿枝有些不解,为何公主总是对张良既抱有极大的包容,她不吝啬在自己的面前表达她对张良的情意,却又时刻戒备。 就如此刻,她能柔巧地绣着给他的佩帏,又能说出这样的怀疑疏离之言。 “公主。主母在魏的商友提及了一个人。只是消息来说,那人行踪不定,还并不十分准确。” 许栀憋在心中的一口气,在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之后就彻底呼出了这口气,她感到了一种悬崖勒马的及时。 “他叫什么名字?” “据说曾是魏国公子无忌座上常客。张耳。” 许栀闻言一怔,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多了,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应激反应,只是默默地搁下了针。 “我知道了。”她吩咐道,“请告知先生,离秦前与我见一面。” “诺。” 张耳,刘邦曾跟随其任侠四方。许栀绝不能让他们碰在一起。 “此人危险,我要知道他近来在不在魏。阿枝,务必让怀清弄清楚。” “这样说来,张良先生这次出使危险。公主是不打算让先生去?” “父王点名他去,推脱不掉。”许栀望向矮窗外面,梅花入户,殷红若丹,煞是可爱。她无暇欣赏,“我也不知,父王为何要先生去魏。” 阿枝宽慰道:“先生智谋超群,定然会安全回秦,公主莫忧心。先生回来的时候,定赶得上您及笄。” “及笄。” “是啊公主,今年小雪您就及笄了。” 许栀心里蓦地一沉。 许栀何以如此患得患失起来,其实翻来覆去也不过因为一个情字。 阿枝笑了笑,看她像是在看过去的自己,“公主,我瞧得出来,先生是真心喜欢公主的。” “真的?” “公主与其猜他的心,担心世俗,不如确切情意在心。” 许栀垂下眼睫,视线落到那条锦鲤上,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放不了手。 许栀拿起未完成的香囊,朝阿枝问,“这样收不了的尾。该怎么办?” 阿枝接过道:“且需藏针。” 许栀若有所思地点头。 果然针头往里挑,将针脚一藏,小结就消失不见了。 忽地一声,梅枝压得几分,抖了一抖,又簌簌地落下不少梅花花瓣,像是花海的雨。 “公主。李监察的信。” 她站起来,望着殿外湛蓝的晴空,解下信鸽腿上绑着的字条。 李贤着急要问的只是魏咎的事情始末。 看来他仍旧不知道,楚国点名要她联姻的事,如此看之前在南郑郡路上所见的昌平君的人也还没有告诉他。 许栀目前仍旧不清楚,为什么楚国的人出面要她嫁过去,听那日在殿外的语气,他们还不惜激怒嬴政。 “昌平君近来可有派人去宫中?” “公主,没有听说。” “这样沉得住气。不可掉以轻心,如果他不想我去楚国,定然还有后手。”许栀停顿一刻,“说不定,昌平君会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 “为何?大王在得知公主之事原委后,第二日就在章台宫革去了昌平君的相国之位,只保留他的封君。昌平君定然记恨公主。” 许栀笑了笑。 “他现在没有相国的位置,定然心急如焚。这些天,他没有再对我动手,可见他要么是谋算在胸,要么就是别的原因。魏咎的事情,父王不可能在朝堂上公布,不然魏咎还能活着回魏当是大秦的耻辱。而昌平君要是真的稳得住,就不会放出消息,让李贤来急问我,魏咎之事是怎么回事?” 阿枝有些不安,“李监察。” 许栀走到梅园中,“我曾应允过他,颍川郡之事结得好,我会让他回咸阳任官。” “公主是担心李监察与昌平君一道?” 许栀笑笑,“如果他愿意回来,又或者想要更多权力,他只能与我一路。” “公主何解?”阿枝不避讳与公主谈论这些,“您应该知晓,他行事凌厉更甚,倍于张良,非公主在言谈之间能够化解。公主与之谋算,尤其在情之一字上,您可能会吃亏。” 许栀折下面前的一枝绯红的梅花,她轻嗅,清香独特的梅香萦绕鼻尖。 “有些东西比情爱更重要,他赌不起。” 许栀又何尝不知道,她也同样赌不起。 阿枝见她神色坚毅,又含着锋利,仿若刚才提起张良时的惆怅全然消失了。 “魏咎之事,公主需要我同李监察解释吗?” “他当面问我,都可能装听不懂。” 许栀默了默,“在魏咎离开之前,我的确很需要再见一见魏咎。你还记得吗,当日我们去找怀清时,在终南山上遇到了他。或许墨柒,定然与之有关。” “墨柒这人物主母曾与我说过一回,甚是神秘,他隐居多年,从未问世间,终南山深广,要寻他不是容易之事。” 许栀道:“你与李贤说,若欲知晓魏咎之事缘由,还请他自己想办法来咸阳问。我不想让谁费口舌,或者我花力气再去一次南郑郡。” 终南山下,天气晴朗。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定风波 树林褪去覆盖霜冰,融化的雪面,裸露出了底层土壤的棕黄色。 擦擦切切的声响,翠绿淡灰中,来人姗姗而至。 魏咎压襟怀风,拎一木箱,正色肃然道:“咎拜谢永安公主救命之恩。让公主至此泥泞之处,是我考虑不周,应道晴日才好。” 昨夜下了雨,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鞋底确实沾上许多湿泥。 “是父王要放你回魏,我并未出多少力。” 魏咎诚恳道:“咎的确应谢秦王全我之求。公主在殿上保举我,咎铭记于心。” 许栀不想要他记着自己的恩情,本来连朋友也算不上,他这下回了魏国,点头之交也做不了,只能是敌人。 她也不知道大梁被王贲围困三月,魏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许栀不介意把话说得恶毒,她半昂着头,故作蛮横。 “若不是你说你曾是墨柒的学生,我会用你的死来摘清我。” 他道:“永安公主向来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 许栀见他丝毫不在意,有言道柿子专挑软的捏。 大概是在秦国这些年,在外人面前,除了嬴政,没什么人能管得了她。 许栀干脆用了一种更加嚣张的语气回答: “我见公子,不过也是想要知道墨柒在山中何处。我最恨公子这种风度翩翩的酬谢,公子还是长话短说吧。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知道我们私下见面,我懒得再想办法去解释,到时候我会把罪名全推给你。” 魏咎从没见过哪个公主能长成嬴荷华这样的性格,行为言行矛盾。 嬴荷华要能像她说的这样行事,当日在云衣宫,她又怎么会想着给还要自己来一刀,还劝他别死在秦国。 他笑道:“不日前,父王封我为宁陵君,咎在魏拭目以待。” 许栀觉得魏咎也是有毛病,他在大殿上听得清清楚楚,这种局势之下,回魏国就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到底还有什么好笑的?还能笑得出来? “你可知回去等着你的,是比秦国还要危险的境地?” “父王虽不待见我,但我是魏国的公子。” 许栀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不禁叹了口气,和韩非一样,和燕丹一样,都是傻子。 魏咎从箱中拿出一双木屐,放在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持青竹杖,徐徐缓步行,还望公主不嫌。” 许栀接过青杖,笑了笑,“曾闻西施响屐廊,我倒也体会一次竹杖芒鞋轻胜马。” 许栀本不知魏咎到底被那位墨柒教了多少后世之学。 “咎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一句。” 许栀一滞,她抬起头,在他略带茫然无措的眼神中,她与他对视。 林间的鸟雀将不少的碎雨抖下,天气不太好,山雾朦胧,一地春寒风霜。 许栀慢道上阕:“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魏咎努力回忆,续说下阕:“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层云开,阳光正好。 “公子可知道此词,何人所作?” “咎不知出处,常听老师所念。” “苏子之词,定风波。也可解为,定风,定波。”许栀道:“想来墨柒先生深知大争之世。时也,运也。” 魏咎道:“乱世之中,匹夫也怀国忧。公主不能割舍,咎也无由。” “公子言谈在魏国。然如词而作,已见苦雨凄风,惟任潇洒,无执之念,方而随心。” 魏咎倏然,潇洒无执,是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他道:“公主此来非在恩师。实为劝咎留秦?” 许栀道:“山间寂静,可见墨柒先生欲潜行于世,如此之烹鼎,公子与我备受煎熬,我又何必将之拉入轰轰乱局?”许栀顿了顿,“至于公子留秦于秦无利,而且于我有危。我及笄之日将近,真倒想公子快些离秦。” 魏咎拜道:“当承公主之言。公主邀咎来终南山下一见,所为秦?” 许栀听他话到此处,笑道:“公子在云衣宫肺腑之言,永安感念。公子存高远之志,不要轻言性命之得失。永安为秦,也是为公子所虑。” 魏咎看到一片叶子缓缓落到她身后,没有惊起灰尘。 他别开眼,不去看那双狡黠的眼睛。 他道:“朝野之上,咎闻言道公主有一位良师,他教得公主擅长捭阖之术,在赵国燕国之事上颇得秦王依咎所见,恐怕他们都错了。” “错在何处?” “不是张良教了公主什么,而是张良为公主掌中之物。”魏咎虽然一直沉心于农业农具,但在宗室侵染多年,魏国王室权力斗争颇为繁琐,曾有先王二度称王,他很清醒地知晓嬴政,或者嬴荷华在想什么,怀疑什么。 “此番去魏,公主不先见张良,反而寻咎,可见公主似乎对之有忧惧之心,也有护卫之意。” 许栀没有表态,只道:“本以为公子不擅揣度人心,原来只是公子不愿想。一旦想定,可谓字字珠玑。” 魏咎站近一步,俯身低语道:“咎还知道,公主心仪之人,并非秦臣所猜的李监察,而是他。” 许栀依旧保持着面上的微笑,“公子此言是想如何?” “不论公主承认与否,咎对公主并无恶意。” 魏咎在谈及魏国,谈及魏国百姓的时候,他不介意用全部的筹码堆上去,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也包括全部的恩情与道德。 魏咎拜道:“咎知道秦国不是那么轻易放我回国。公主对咎有恩,请公主放心,咎离开之前,不会给公主留下任何麻烦。咎只想要公主知道,大梁城在国在,城亡人亡。” 许栀看着他,和在史书中记载的情况相差无几。 魏咎这个人,从来不惮用玉石俱焚来恐吓人。 “城亡人亡?公子笃定这样威胁于我?” 魏咎几分钦佩她的镇定自若。 他激她道:“秦国想独吞魏国,也要考量楚国的威胁。” 许栀依旧不曾变过脸色,当对方露出狰狞之时,她反倒和颜悦色了。 这种在张良那里学到的润如流水的谦逊,令许栀很是受用,故而她不谈秦魏。 “战争,那是我父王与你的父王所虑之事。永安所念,唯有公子曾言农具之所造。我始终觉得公子之才,不该埋没于世。如《天工开物》之书,若推行,可利天下之民。” 许栀看着手中的青杖,“如这竹杖。有的地方不用此物,无法行走。有的地方不用竹杖却可疾步。还请公子仔细考虑永安所谈,不要把自己本可实现的理想,藏于暗无天日之中。” 魏咎拜道:“谢公主好意,咎心中唯有母国百姓之安平。” “顾念公子定风波之句,永安赠公子一诺。若公子愿行利民之事,当以此为凭。不惧万险,永安愿保公子性命无虞。” 她把它递回魏咎手中,魏咎却没有接。 她收回竹杖,兀自笑道:“忧国忧民乃公子之责,永安知晓。今日当世言表于此。此处乃是隐士所居,我们不该谈秦魏世俗,还怕污浊了漫山翠色。” 魏咎也笑了笑,“公主所言处处皆与恩师相似。若咎与公主不属于王室之人,不在秦魏之分。咎愿与公主作至交好友,畅言词句。” “有公子此言,我心甚慰。” 她用竹杖拨动枝头上的霜,水珠洒了她一身,她却毫不在意,回头笑道:“一日浮生,也作半日知己。终南山上只有荷华,并无永安。还有劳公子带路。” 魏咎颔首,“除去恩师,咎不曾想公主居宫中,还知农事,亦懂我利民之心。若回魏前,还能寻得恩师,咎此生,死也无憾。” 许栀摇摇头,“你们啊,总爱说一些死了就不遗憾之言。死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魏咎道:“公主所言却像是看透红尘一般,公主小小年纪,怎生死为何物。” 她笑道:“若真的能看透世俗,我也不会与你只做半日知己。我也不会执着于不可得之事,还偏偏不想放手。” “公主所言是情爱之执?”魏咎一顿,“公主恕罪。咎别无他意。” “无妨,都说你我这半日是好友,有何不能谈?”她问道:“不知公子在魏可有心仪之人?” 魏咎似乎陷入一段很漫长的回忆,“咎曾爱慕一位女子,可恨匆匆一别,而后再无相见。不知她姓名,不知她来历,苦思之,甚难忘矣。” 许栀说了就自行往山上走,回过头,笑道:“公子求而不得之苦,我得而怕失之愁。若有酒,可添盏而谈。” “当浮一大白。” 前路上多了路迹。 层层叠叠的树叶落了新的,灰绿一片,又交杂了抽芽的淡黄。 魏咎道:“今日终南山,或可有常客。” 许栀不用多想,便知这个踪迹可能是谁。 “待会儿还请公子与他说明云衣宫前后缘由。” “此为何人?” 魏咎话音刚落,前方就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他在高一级的栈道上凝视他们,摆了个与他平日相差甚远的姿态,他慵懒地靠着栏杆,似乎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了许久。 “公主当真雅兴。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和公子咎游山玩水。” 李贤今晨收到昌平君之书时,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咸阳,阿枝是她专程派来等他,她说她在终南山还是和魏咎一起去的。 他等了几个时辰,就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有什么词来形容他的心情,只能用火冒三丈来形容。 她对张良有着旧日的执念,那也也罢了。 但魏咎,他突然出现,就能博得她的喜爱? 李贤倒是一点不担心得罪魏国公子,他直白地仇视他。 “你凭什么?” 第二百五十二章 灭魏之策(1) 悄然而至的是沉闷。 李贤先还算规矩地拱手作礼。外表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为人臣子,他没有资格置喙王室之间的事。 但现在,终南山上,魏咎没有带护卫。 许栀拉了把魏咎,令他连退一步。 “李贤。” 他步步紧逼,目光寒冷,攥上了剑柄,挪开视线,紧盯魏咎,又突然转头朝许栀道:“公主就是这样答应臣,在咸阳小心行事?” 魏咎见状,简短叙述大概。 但凡魏咎开口得再慢一点,李贤好像真的要动手。 她走上阶,愠怒道:“我正与公子言说如何告知你详情之原委。监察这是干什么?” 嚓地一声,秦剑复入鞘,他颔首,“臣失礼。万望公主恕罪。” 许栀又道:“监察还不同公子赔礼道歉?” 魏咎知道李贤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魏国甚为忌惮的秦臣除了王翦就是李斯。 他不想让嬴荷华因他与李贤这样的朝臣生出嫌隙。 几乎与李贤同时开口。 “误会一场。” “臣请公子恕罪。” 微风掀起袍袖。 李贤瞳孔微沉,“臣有要事与公主相谈。” “有何好说?我难道没有与监察说清楚?” “臣回咸阳,当与公主商议臣官居何处?”李贤走近一步,仿若没有第三人在场,他语调自然,言辞却处处见机,“臣自然是害怕公主,弃臣如敝履,抛之无情。” 两人说话皆露锋芒。 魏咎以礼回避,“我先去探路。”说着,他自行先上了山。 一方临栈的圆顶。不知名的长尾鸟雀两三只结伴,在树枝上俯飞,掠过山间,数片落叶纷飞,杂乱生长的野苹果树冒了些花骨朵。 开了半数的花,白色带红晕,点缀于半山腰的葱翠之景。 “我给你写了信说明云衣宫之事。为何明知故问,还专程在终南山等着与魏咎当面言说?” 李贤目视前方的远处的山脉上未散的雪。 他的眸光深沉,“难道不是公主想要臣这样做?” 许栀回过身,并未直接回答。 “监察何出此言。” “公主要魏咎误以为臣与公主所言只在婚约一事。魏咎在秦多日,他必然知晓昌平君向来与我父亲不同立场。我因此事与公主生嫌隙,那么公主所想,在魏咎看来,更是欲图联魏以抗楚之心。公主在大王面前,维护于他,那么魏咎回魏,会对公主之邀上心以信。” 魏国之灭,在史书上并无详细的记载。李贤之前所知晓参与的前后事宜,成为指引许栀着手魏国的方向。 或许得益于尉缭三番四次地让嬴高来芷兰宫。她本是跟着旁听,短短半月,学不到什么,但她本就对走向熟悉,只消提点一二,许栀很快就可以将晦暗潜移默化的,如影随形,青出于蓝。 就像现在,这些聪明绝顶之人,看破她心中所想,她也不忧。 “景谦。”许栀不惧与李贤对视,“知我所想,你做得很好。” 李贤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笑道:“自上次分别,方是月余而已,我在南郑郡不曾听闻朝中有变,观昌平君罢相,又见公主以魏咎设局,才知公主进步良多。” “怎么,监察觉得我以前很蠢?” “非也,聪慧过人,但实在仁善。你往往以自己做饵,不曾利用过旁人。” “利用。”许栀笑道,“计较得失的时候,利用就是不可原谅之事,但若无求结果,如魏咎那般,明知无救还要去送死,结果之求,他当是不在意。” 她说这话,实际上是从张良那里得来的感慨。 张良不求结果。 而许栀,重新活一次,从来要追一个结果。 “不求结果?难道公主欲要往大梁?”他说这话的时候,只觉春寒还深,冬日并未过去。 李贤蹙眉道:“大梁艰苦非常,绝不同于新郑邯郸,你不能去。”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心在滴血。“张良在魏,有陈平在侧,你应宽心。” 许栀道:“此番我身在外,当试谋臣之能。早前,魏王假虽只以大梁城为固,你我估计大梁之事可速成,但忽视困国之搏。魏咎来秦示好,数月之战乃是艰险,不可求速。” “大王以张良为先,王贲为将。公主以陈平辅之,魏咎制之。魏廷可以宽容,无恙而归。” 许栀看着他,还是想要一问,“依据你掌握的情报来看,魏国可有联楚的嫌疑?” 李贤道:“魏使魏咎还在秦,魏国不会舍近求远去求楚。楚国新王芈犹对朝政不甚关注,一切以令尹为权,权臣当道,楚国世族庞杂,不会放弃奢华安逸,轻易与秦生战。” 奢华安逸。 许栀想到昌平君的府邸,又想起考古下方的信阳楚国大墓中精美的陪葬品。 “燕国名存实亡,不足为惧。但若齐楚以盟救魏,何解?” “现今楚国欲得三晋之利,自怀王始,贪婪无厌已是顽疾。齐国与秦修好,商贾辎重之利益往来甚多,齐国无意与战自身。” “如此看来。灭魏燕之际,当与楚友好,不可因事生怨。” 李贤点头。 许栀心中沉重,走出几步,望向远处的山,转移话题道:“据说浸泡三个月,可使夯土所制的城墙倒塌。王贲此法伤及大梁城民者众,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便要看张良之行可否全胜而归。” 李贤凝视站在他身前的人,她近在咫尺,却又已经远在天边。 他知晓张良出使,赢得了什么样的机会。 他既希望张良回不来,又希望他能回来。 回来,大秦得魏,不伤城池黎民,不会给魏国百姓埋下恨怨。 可张良真的回到秦国,儒家之能臣,会比王绾的存在更加棘手。再者,这一抹绝色的烟霞便再无可能照见于他。 微风拂面,黑长秀发随风,像是春日柳条,轻轻而扬。 李贤想要抓住,却只敢抬手,眷恋着这缕发丝掠过他的指尖的触觉。 许栀的声音从前方落到他耳中。 “说来感慨,昔年魏文侯重用李悝,魏国人才完备。然吴起奔楚,商鞅、张仪、范雎奔秦,孙膑往齐。韩国有申不害、韩非,赵国多良将。三晋至此地步,人事变化无常。” 她的发丝从他指尖溜走,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留下来过。 他举目而视,“青山不换,芳草如斯。可谓荀子之道。” 许栀回过头,她看到那身乌黑袍服之下还是压襟流水纹,许栀看到楚国的纹饰,她对自己的前路倒是无从可知了。 不过,待李贤走近,许栀这才发现他的发冠与前一个月不同。 “你何时加的冠,为何我不知?廷尉竟也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不回咸阳操持此事?” 许栀一连串的问题。 李贤不知从何处回答起。 “生之所遇,无所欢欣,重来一次,只觉折磨。” 许栀看到一旁的苹果树,粉白色的花朵覆满枝头,她折下一枝,递在他面前。 “无所赠,聊以此心慰藉于君。” 她扬起脸,朝他笑了笑,“重获新生,怎是折磨?”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讥诮是他常态 直到上山登顶,李贤没再说过一句话。 李贤监察四郡,惯用雷厉风行的手段逼仄于人,现下,嬴荷华与他说了不过几句话,他就没有再盯着他。 魏咎在研究农具上有着专研的精神,在遇到他不明白的事情上,他一向也是追求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监察无事了?” 许栀不知道李贤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她想着,他已经打算要与她同魏咎演出争夺婚约的外放版,她也不介意给他再多添些性格要素。 她想起他拿颍川郡的事情,让她在南郑郡奔波,她就生气。 “监察本就爱折腾人。”许栀悄声道:“公子不知,监察从前在蜀地作过专使,他不喜在外。或许是咸阳的景物,令他流连忘返。” 闻此言,李贤微微僵住,她还真是热衷于谈论起蜀地的日子,刚才还脉脉温情地与他说着慰藉之语,转头就能把痛楚翻出来让他记起过去。 那两年时间,他活在赵高的视线范围之内,这比让他死还要难受。 自从张良至秦,许栀全部的视线都倾覆于他。李贤倒觉得,若许栀愿意伤他几分,倒像是责而劝之,也是求之不得。 魏咎方才看见李贤手中之物,问道:“所以公主摘了枝花给李监察?” “咸阳特有之物,以表我诚心以请。” “那监察可愿意回咸阳?” 许栀知道他这样问的原因。他背后是想知道李贤与她在政治范围上是否站在一起。 在魏咎看来。李斯、李贤,他们是坚决主张先灭魏的派别。 若嬴荷华表现出同情魏国,欲图结好,那么或可信任张良。 魏咎只见嬴荷华摇摇头,笑道:“我若以一枝花就能让监察心甘情愿回咸阳,那还要高官厚禄干什么用?” 她言外之意李贤与她不在一路。 一方院子已经很老了,由三组房为合。房顶上爬满了藤蔓,大片如手掌的绿叶坠下,依稀可见外墙涂了棕红,最底下还添有三圈白纹。 许栀看得当即愣在原地,这造型显然不是战国时期的建筑物。 她走近,抬手触碰,粗糙沙砾,摩挲出四四方方的形状,这竟然是烧制的砖瓦。 墙上有小半句文字,可见年岁久远斑驳,发黄的字体这上面的文字,她越看越奇怪,不像是六国中任何一种,也不是英文,更不是简体字,繁体字。 但就论这个烧制的砖瓦,毋庸置疑,这位墨柒,当是与她一样都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他会做这些,能复述出《天工开物》这样的古书,或许还是一位专职于古代建筑的工程师? “公子。”许栀问,“这便是墨先生的住处?” 魏咎再而探问,“这恐要问李监察。我只在少年时听闻老师说过桃源居,今日才一见当如老师所描绘之篱院红房。不瞒公主,此间能从捷径而知,得于监察之书。” 许栀侧身,“监察何时与墨先生相识?” 李贤回以言实,他道:“墨柒曾与臣父同为吕不韦门客。前些时候,臣与家父来此拜访过他。” 魏咎敲了几下门,却没有人回应。 魏咎道:“看来老师游散于外,来得不是时候。”他叹了口气,“若时间宽裕,当要在此等候。” 山下栈桥处,魏咎见到自己多年前所造的水车,信中所言不假,墨柒果然给他搬到了此处。 棚后种植了七棵李子树,李花偏粉,吐露芬芳,有一两棵已开成锦簇。 院子四周还有施肥之物。菜圃种上了青葵,葱薤,生长健康,色泽油亮。 白花红墙,绿藤黄土,皆成桃源之景。 桌上放着一壶茶,杯中已放了茶叶,墨柒似乎早有准备等候他们来。 “墨柒先生这番倒不是陶渊明之草盛豆苗稀之举,先生颇善农作。有良师如此,难怪公子熟知。不知公子可否与我言道方才所见的翻车的原理?” 李贤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意识地厌恶许栀的语气。墨柒早年周游列国,没想到学生还挺多。如魏咎这样的人,多了就麻烦。 魏咎言罢水车之详作,还用棍子在地上划拉一番。 说到后面,魏咎慷慨激昂。 “若此物遍及于地,不费多力,令儿童转之而灌水。凡临水地段,皆可置用,但田高则多费人力,如数家相传,计日趋工,俱可济旱。水具中机械巧捷惟此为最。如此,咎以为,国之上下,可省人力,可节财力。推广而行,节民富国之方。” 李贤不客气地讥讽道:“公子所言的推行,以何为基石啊?魏国吗?” 他挖苦人从来是不加辞色。 魏国将亡,魏咎的父王正求着存国。水车这种东西做起来要耗费时间,若想要推行,更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 魏国哪里有时间拿去作富国之方! 李斯父子,魏咎不能得罪,他只能保持缄默,面色不好。 李贤从来是不会退让的角色,他又要开口说话。 蓦地一重,手里的杯盏一晃,要不是他握力稳,水渍当即就能晃出来。 因为棚子里的桌子,凳子,都是以宋式的建筑物。 他们不用跽坐,她这才好不动声色地让他住口。 许栀盯了李贤一眼,努力展笑,“监察今日从南郑郡过来,想必累了。官署之中事务繁多,大人随我在此处耗费时间,永安过意不去,不如大人早些回去。” 李贤准确地被她在暗地里踢了一脚。 他看了她一眼,面色正常,当什么也没发生地拱手道:“公主言重。”他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臣今日之要事还未达成,公主可莫要赶臣远离才是。” 在外人面前,李贤一脸缓和的微笑,但内里那股讥诮已经从言辞中流出。 他一会儿能哀愁伤感,一会儿又能很快地欺负、攻击旁人。 他存心是这个惹一下,那个刺激一下,只要不会出大事,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许栀道:“不知大人还有何事?公子已经与大人解释过缘由。” 李贤回答得和颜悦色,“臣未曾见过终南山春景,早前因颍川之事,繁忙备至,亦多日不见墨柒先生。臣加冠之时,墨柒有礼而至,然半局棋未解,当要下完才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欺诈也是常态 许栀不曾想到,他们原来相识已久。怪不得李贤很容易地就接受了她所讲的互联网这种东西的概念。 言辞之中,李贤全是在告诉许栀,颍川的事情好不容易完结,最好不要再生事端,安心等着魏国亡国就是。魏咎,他绝对不会管。 许栀听出其中的意思,也不甘示弱,“原来有雅兴的是大人,看来监察四个郡还是太清闲了。不如我上禀父王,再给大人一些旁的差事。” 他一挑眉,“多谢公主对臣的关心。臣觉得现今已然很好。” 李贤是笑着,幽黑的瞳孔之中没有不快,而是饶有兴致。 虽然有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真想去扯一扯他这幅虚假的面孔。 从李贤做的种种事情来看,欺诈、反间又唯利是图,他要是不择手段起来,相当可怕。 就像是现在,李贤表情一变,嘶了一声,俯低下身。 魏咎还是保持着风度翩翩,他关怀道:“监察你为何神色有异,可是何处不适?” “三日前去宛县,路遇盗匪被贼人在腿上砍了一刀。春寒伤不易好,时下作痛,恐已出血。” 许栀一怔,她力度不大,可踹到伤处,他要是瘸了怎么办…… 魏咎倒是很想让李贤变成瘸子,但在终南山上,不因有俗世之想。 魏咎不知道李贤医术很好,想到墨柒曾说过他研药颇有心得。 “这屋院定有药草,我去寻一些。” “公子。”许栀喊住他。 “无妨。监察为我之事而生误,山路艰难,本是我之过。” 魏咎一走。 李贤刚要站起来。 却见许栀收敛了很多张扬,回到了之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的温言细语。 他又不准备起来了。 “魏咎虽不比郑国心思单纯,郑国心在水利,他心在农事,此番与韩非之困相差无几。这次拜过墨柒之后,他回去魏国难言生死,你就别那样讥讽他了好不好?” 李贤鬼使神差地说了个好。 李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诅咒红石的作用?自从她病愈之后,她的眼神里多了更多贴合于世的情绪。 她微微俯身,叹了口气。 “夏无且说过,这种伤在季节交替之时最不好治。我方才……我不知道你受伤了。你说话夹枪带棒地,尽惹我生气。” 许栀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站了起来,她按住他,又极快松开他的肩。 她眸光中凝着关怀备至,还有他梦寐以求的神色,只有对他一人的紧张。 许栀看了看四周的桃源之地,“也许像墨柒一样也挺好。” “出世,不适合我。” 她笑了笑,“不管最后如何,不管你这一次想要什么,只要还活着,就要活得好一些。” 李贤坐着,换作他抬首,“若你开口,说想要我回咸阳任官,不管你是想控制或威胁我,我可以为你回都。” “四个郡的监察职权,你不要?” 之前在颍川郡,他自己也说了,放弃督察大权,回咸阳受她监视,这简直是个赔本买卖。 李贤一点儿没犹豫,拽了她的袖子,把她往自己面前一扯。 他微仰视于她,“可以不要。” 李贤不允许她挣扎,也无所谓她疏远陌生的目光,低声笑道,“如你所言,咸阳毕竟是都城。” 他用眼神挟持她的目光,“往往近水楼台,最先得月。” 许栀想扯开他手里的衣袖。 李贤不放。 许栀又拽了一下,他还是不松手,她对这种无赖行径没法。 她又不好再踹他一脚。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就好好说。莫拽。” 许栀说这话的时候,意外地想起了自己对张良的德行。 尾音落了,他总算松手。 “公主附耳,臣有话要说。” 许栀见他表情诚恳,她半信半疑地俯身,听到他说的话,差点没被他给气死。 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损了他后半辈子,担心他仪表有损,成了跛子。 结果他根本没有,没有受伤! 李贤,他真的是把某种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行为模式给刻进骨子里。 他续言道,“臣所言不假,不过已经好了。但公主踢臣是真。” “你,你真的是……”许栀气结,“你想吓我,还是吓魏咎?” 李贤方才在微笑,神色又能立刻暗淡。 “臣不过是想要公主,与臣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 他站起来。 黑色袍服瞬间在她眼前盖了过去。 李贤走近两步,眉间拧着,垂首看她。 “公主厌恶于臣?与臣待一会儿就如此不适?” 这话……许栀体验了一把回旋镖。 许栀挪开看他都视线,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李贤觉得自己离精神失常没有多久了。在来终南山之前,他去问过蒙恬,如何讨得公主欢心。 两世,长公主对他都能一见钟情,深情厚谊。 然后,见到她的反应。 李贤居然觉得蒙恬所言不假。 李贤握住腰间的剑柄,很快把剑给拔出来,寒光一现,他道:“若公主厌恶于我,宁可公主杀了我。” “你又在干什么?!” 许栀一惊,又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去拉他的手臂。 最开始是看见韩安这样,后来张良也有过这种举动。 本以为是韩人的传统。 没想到,李贤也是这样。 他们古代人表达诚恳的办法也太激进了些! “放下。”许栀又劝道,“我从没说过厌恶你。” 李贤剑入鞘。 许栀觉得他们威胁起自己还真是儿戏。 要是有天,她不在意任何人性命了,这办法,那可就威胁不到她了。 “你这般软硬兼施,不去作邦交使臣,可谓屈才。说不定还能做下一个张仪。” 魏咎把草药拿出来的时候,李贤还算听进去话,和他客客气气地道谢。 不一会儿,阿枝从下而上,一一拜礼,“魏公子,李大人。” “我与阿枝有些话要说,” 等她走到了棚后,阿枝附耳道:“公主,张良先生说他申时至山下。” 许栀总算可以舒展一口气。 也不知道墨柒何时回来。 李贤言辞反反复复。魏咎一心为魏国赴死。 这个山上,恐怕只有张良是正常人。 “公主为何要张良先生上山?” 许栀想到自己本身。 “或许有的东西我该让他循序渐进地知晓。” 她看着面前半挂在棚子的藤草,道“更重要的是,出使之前,与魏咎一见,在大梁,在王室之中或许更好走动。” 阿枝道:“公主不担心李监察他看见先生会……” “正好李贤与张良不和。当可让魏咎以为张良主联魏。而张良,因李贤在,他当知晓,国朝本以灭魏为先。” 阿枝一愣,颔首,“公主。” “放心,我记得你提醒我的。我所用绝不会耽于情爱。” “您这样周旋,怕会危急自身。昌平君欲图拉拢与李监察。而张良先生之父亲幼弟似乎同燕国公主有所联系。万一他们分别联合,公主就会腹背受敌。” 许栀拍拍她的手背,“说不准胸有成竹,但无论如何,我赌定秦国都不会输。” 她思道,“未成之事,不要妄下结论。但也不可未雨绸缪。告知陈平,此次出使,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张良是什么选择,务必把他安全带回秦国。” “诺。” 说到底,许栀还是怕的,怕张良在某个节点离开。 “至于昌平君那边,你与之接触时,派人混入间人之中,盯着昌平君与李贤之间的动向。李贤在颍川郡之事上虽有助于我,但真真假假,掺杂其中。要确保昌平君这条渠道不要告知他楚国联姻之事。” “公主……”阿枝凝语,“您是真的想要去楚国吗?” 阿枝问得真诚。 许栀只觉得眼前的爬墙虎很是扎眼,下午没有山雾,景物清晰,她的大脑也清醒得可怕。 她想到张良,想到她问了他两次话,她都没有得到确定的回答。拒绝也是不确定的。她还敢去问第三次吗?她不能把未来堵在这里。 许栀笑得苦涩,她几乎是在劝自己。“他不会愿意娶我。” “公主为何这般赌定?” 许栀的怯懦原形毕露。 或者是说,在动荡不安的战国,除了确信秦国,她无法相信任何东西。 “阿枝。你看到燕丹了吗?他为了燕国付出一生。你看到魏咎了吗?为了魏国,他甘愿赴死。而张良,我们本是宿敌。” 许栀声音凝噎,“我很清楚……他是我从韩人手里抢来的。他不敢,他根本不敢爱我。” 阿枝掌住她的肩,“公主。您可以相信自己,若您爱先生,那便不要相信宿命。” 第二百五十五章 晦暗如斯 走到下山的一半,阿枝才开口寻问。 “公主为何提前下山?” 许栀道:“李贤与魏咎要在我不在的时候,生出些庞杂的争论为好。待会儿张良到了,我在那儿,他们不好说话。” 她举目而视漫山的青翠,“阿枝,上次我与你来终南山时,还是白雪皑皑之景,那日我们还遇到了荆轲。” “荆轲与高渐离得公主相助离秦,此时或可在西南成都或北疆之地,击筑而歌。” “这样便好。若世道安平,谁想天生想做一名刺客?”许栀笑笑,“我本不太能体悟庄周之书,没想到今日来终南山,听听鸟鸣,看云雾散去,也懂了几分惬意。如这般,早早离开纷扰,隐入山林,不加外物,方是逍遥。” “您身在王室,生而带来的束缚无法避免。”阿枝宽慰道:“您是咱们秦国的公主,那是赵燕没得比的尊崇。” 生而带来,她回来,自然也算是一种自我选择。 许栀踩在松软的地面,阿枝提及赵燕,这倒是提醒了她,问道:“燕月送回燕国之后,燕王有何处置?太子丹死在咸阳,或传是我所为,燕王可有议?” “秦国止兵蓟城,燕王因之还感激秦国,未曾听说对公主有什么非议。可据密使来报,国内似在商议要杀了燕国公主以平息秦国之怒。” “什么?” 许栀蹙眉。 “看来更要早些回宫,” 公子高和尉缭或许还没下学,兴许还能问一些剿灭代地之后,赵嘉的情况。 “那您不等墨柒先生了吗?主母说,先生早出晚归,有时候又不在此峰,终南山这么大,公主下次要寻,可是难了。” “还不是时机。” 许栀在见到桃源居处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墨柒无出世之意。 而她却要跳入乱世漩涡。 许栀上山的路上多绿树山花,而此路上多的都是的桃花、梨花。 转路处,乍现两株垂丝海棠。 海棠花姿潇洒,压枝似锦,如瀑布从高处洒下。 有陆游词曰: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阿枝惊讶于花之盛,她仰头而视,不由得叹道:“此花花朵繁茂甚是美丽。”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昏昏欲睡,几缕阳光慵懒地从树枝穿透,阿枝站在花前,她容颜美丽,裙裳也是白粉色,发髻成高,宛如灵蛇,这才是真正的美景。 阿枝笑道:“公主,原来终南山上还有此胜景。也难怪墨柒先生畅游于此,我要是在这儿待上一整天,什么烦恼也消散了。” “的确怡人。这时候的海棠最好看。”许栀垂眼,又看到了地上的花,心疼道:“昨天下雨,都掉了好些。过几天可能就凋谢了。这几日,你就来山中小住。” “公主……” 只见嬴荷华朝她摆摆手,脸上呈现出笑意,朝她说,“阿枝,赏花可要挑好时候,过了时间,就不好看了。月季多刺,摘两枝容易扎手。不如此花,形态潇洒。” 嬴荷华说罢,蹲下身去捡海棠花,山中少人,落到一旁的花,盖在杂草上已经厚厚一层。她从袖中摸出那只绣了红鱼的香囊。 嬴荷华并不一朵一朵地挑选,而是先捧一手,摘掉破损的,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把剩下的几朵装进香囊里。 阿枝见她把海棠花放进香囊,不由得想开口提醒她——海棠无香。 但又见她做着这些重复的动作,没有筹算时的深沉,这才让她真正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阿枝缄默,她也半蹲了下来,与小公主一起挑,续言道:“此间事务繁忙,我陪着公主。春花有复开之时,年年可赏。” 许栀扭过头,与阿枝的眼睛对视。 她对温和宽柔的眼神没有任何抵抗力。 “好。” 她收好绦绳,香囊已经变得鼓鼓囔囔,沉甸甸的。 许栀刚才捡花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站起来的时候她又比了比大小,估计直径不到十厘米。 她觉得可行。 “你要喜欢这树,那就挖回芷兰宫,也不用跑来山里看。” 哪有一个公主为侍女的喜好这般耗费,阿枝有种被宠溺的错觉,她更多的是惊吓,连忙摇头,“……公主,一来一回,这太过麻烦,等它长在山中吧。” 许栀想到梅园多是梅树,多半是嬴政给她母妃种的,多一棵海棠的确突兀。 没走一会,山下的绯绿山林之中多了些鸟雀鸣啼。 上山路途长,山行虽不算陡峭,但因夜雨,道路泥泞,不容易走,她若非换上木屐,走起来更是费时费力。 张良手持青杖,步履轻盈,衣裳依旧还是保持着干净整洁。 “先生?”许栀跨了几步,跑到他面前。 因阿枝在侧,她赶紧住了往日张臂的动作。 阿枝柔和一笑,看向山下一棵大榕树,“公主,我去那边等您。” “嗯。”许栀点头,“我与先生说会儿话就来。” 张良内着黑裳,外罩白色菱纹袍,与这终南山相得益彰。 或许是此中历来都有高人隐居,刚刚上山的路上,有贵族在此修了几十阶石梯,再往上,往山顶走便没有了。 许栀站在与张良平高的梯上,两边皆是垂枝粉色桃花。 她见他也没带人,就走近一步,微微抬首,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上山了?不是说在山下等我吗?” “时日尚早,便想上山。看来的确与荷华有缘,良随意走都能遇上。” 他语调没有什么起伏。 不过许栀鲜少听张良说这话,想来是马上要离秦,饶是再沉默寡言,也能生些惜别之意。 她道:“不是有缘,而是我特意想遇你。”她扬了脑袋,笑盈盈地,“只要你愿意,我便就像这样站在你面前。” 张良不愿深究,她让他来终南山的用意。一旦他愿意想通,他就不想注视那双极似秦王的乌眸。 张良走的不是许栀与魏咎上山的路。不过,他恰好看到山下的马蹄,辨认方向是从官道而来,出行骑马,不可能是魏咎。 这山上,多半还有个熟人在,休沐日也不带消停。 其实看到嬴荷华的时候,他本是要质问她,究竟是来见谁? 没想到,她根本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秀口一张一合,这种温言软话从她口中说出的时候,令他不由得止住了所有疑问。 “山路泥泞,而且不好走。这会儿山上还冷,之前就听你咳嗽,回去风寒了就不好。” 许栀从袖中拿出手巾,准备再给他擦擦额上的细汗,却不慎把袖子中的香囊带了出来。 她方才装了很多海棠花进去,石梯又是斜着的,那个本就不大的香囊这一落地,活像个小沙包,一路往下滚。 “唉!” 许栀用很快的速度迈开步子去追,那条鱼本就绣得够难看了,她已经预见能滚上多少泥巴,要是被张良给看见,还真是够丢脸…… “别,别跑了。”她在喊那个香囊停住。 香囊的束口散开,海棠花也掉了一地。 许栀终于追上香囊,她赶紧抓起来,一着急就用手擦去上面的污泥,没想到这一抹彻底把泥给抹开了。 好得很,红锦鲤变成了黑鲫鱼,灰白色的绸底也染成了棕黑色。 ……谁送人香囊送条大鲫鱼? 许栀赶紧把东西往袖子里塞的时候,张良已经也下了几步台阶,“荷华?” 她听到他声音,手一抖,香囊又掉在了地上。 许栀刚想制止,张良已经俯身把它捡了起来。 张良比她快一步开口,“这是何物?” 她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那个面目全非的香囊,她想去抢,张良偏往他那边一收,垂下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语调低沉了几分,“荷华可是要将此物赠我?” 许栀手足无措,她的视线还停在那条变成黑鱼的绣样上,干笑两声,脱口而出,“哈哈,卡通吧。” “何谓卡通?” “这,卡通就是很可爱的意思,这是一种,呃,王姐说的,这个是一种新的绣法。”许栀说得一本正经。 如果不是目盲,她这种级别的层次,正常人都能看出来绣工很差。 只见张良认真地看着她,许栀不准备挣扎了,她叹气道,“好吧,王姐根本没说过那话……我的水平就这样了,本来想绣梅花的,可是我不会,这条鱼也成这样了。” “我觉得很好。” “啊?”许栀面露惊喜,这简直是对她莫大的鼓励,她赶紧凑过去,拿过香囊,指着绸布上的那条鱼,仰面跟他解释道,“这是条鲤鱼,是红色的。不只是红色。我用了白线、橘黄色的线、还有红线。真的很耗费时间,比解尚书还难呢。” 她的语气渐渐过渡到骄傲。 张良又在问,“是送于我吗?” “本是要给你的,现在这样糊了一把泥,我拿不出手。”她说着,头又垂了下来。 “还是扔了,我重新绣一个给你。” “这一个就很好。”许栀手里的香囊被张良拿走,但里面的花在滚动的过程中都掉光了,她咬唇,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那,我去把花捡回来。” 那些掉落的花都在高处,许栀要上阶去拾。 她别过脸,在回头的瞬间,被张良忽然拉住。 他半收住她纤细的腰身,轻易地就把她提拎着转了个方向,抱她到了上方。 她脚尖离地悬空,心里霎时一紧,抓着他袖子,“子房?” 许栀被放在高他一级的石梯上,他松开她。 她得以平视。 他走近,声音比他平时低了几分,“我心悦你手中这个。” 张良朝她温柔一笑。 这下,许栀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蛊惑人心,还是他。 张良看着她,温和的目光中却有着不可退避的眼神。 许栀如果没会错意,他的意思是要她自己过去。 要论谋心,她哪里玩得过张良。 尾音被咽了下去。他动作轻柔而体贴入微地占据了她的唇舌。 她总归还是紧张多些。阿枝还在下面等着她,一碰上张良,她早就毫无办法。 私会。这就是私会。对方是她的前少傅,即将出使魏国的使臣,不知情的人看到,永安公主明摆着是在不择手段笼络重臣。 她想起燕丹恶狠狠的笑。 她忽然惊呼一声,牙齿一颤。 山林好似来了雾,令她的眼睛氤氲着水汽。 他抚顺她的头发,梨花的花瓣随风,悄然落了一片在发间,她看着底下的成片的梨花树,这才几番体会到赏花惬意。 张良不久之后就会去往魏国,若按老轨迹,魏国大梁困守的三个月,变化莫测。 张耳,刘邦,若是这样与他和陈平见面,如果真的按着老事件步步发生,她竟不知道要先杀了哪一个。 这一放手,最终就是终南山与秦宫之别。 身处其中,山中杂色遮望眼。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秦铜钱。 “子房,去秦回秦,生死由命,荷华选字。” 她抛出,只在空中停了小小的高度,就很快被他压在手心。 张良揽她入怀。 她心脏砰砰直跳,手上还有泥巴,不敢去回抱他。 张良,他不会允许自己已经迈出这一步之后,有任何的退缩,任何的迟疑。 他俯首对怀中的人低语道:“荷华,良平生不喜赌博。” 许栀一默,这样的回答,便是再清楚不过,他愿意去求一个可能。 她动容地抱住他,“我等你。” 而站在更高处的黑色影子,双目阴沉,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遁入了无限的黑暗与荒渊。 那里面只有支张的魔爪与被碎裂骸骨。 她背对着自己,手肘微曲,清楚可见她拥住张良的动作。 赤色裙裳,柔黑的长发及腰长,时常晃动的玉饰静静坠在发尾,她被人抱在怀里,竟如此乖巧温顺? 刺骨之痛也无法压过心脏的痛苦。 剑鞘出开一点,银白的剑锋上已沾上殷红。 他攥紧了剑锋,也攥紧了苹果花枝。 刀刃割开手掌的皮肤,掉落的花也混合着那血液一滴一滴落进土壤。 零落碾成,融进黄土。 第二百五十六章 剑底飞花 嬴荷华的身影消失在这条山路的尽头。 秦之所以并天下者,诸人之力也。 李贤换了左手握剑,剑尖拖在草上,杂草上裸露着显眼的血珠。 他走下梯,没觉得自己手不及时治疗就有残废的可能,而是当着张良的面,把血往袖袍边上擦。 他一边擦,一边说,“张良先生不愧是邦交之才,做事情这般没有章法。贤当真是看律文看多了,一板一眼,不如先生辗转之间就能覆手为雨。” 那条深而见骨的伤口,正鲜血淋漓,监察之职,伤了右手,起码三日内无法执刀笔,李贤毫不在意,仍由它将袖口上厚实秦国菱纹染成了紫黑色。 李贤言辞见厉,但张良脸上的神色纹丝不动,还与他拱手,见了常礼。 张良兀自往前踏了两步梯,始终没说一句话。 往常李贤在他面前谈及过嬴荷华,张良的态度也都很模糊,甚至是不带一丝情绪。 张良不是不知道嬴荷华要他来山上做什么。 而李贤来终南山也不可能单纯是为了想见嬴荷华。 扶苏随王翦在邯郸大营之下有所历练,现今,魏国之战下,若嬴政有心,或许当要命之与兼备魏国战事。 嬴荷华正是想要助其兄一臂之力,这才在使臣上下功夫。 魏咎与魏国息息相关,魏咎才是此行的关键之人。 方才那一激,李贤必然与他生出更多嫌隙。 嬴荷华同他讲过尉缭常让她去旁听,如今看来尉缭授课,效果显着。分而掌之,乱而收之,无拘手段,在乎多谋。她已将鬼谷子纵横合纵那套计谋学了个六分像。 李贤见张良目不斜视,握住腰上的佩剑。 他万般憎恶张良这种与生俱来的清高孤傲。 李贤回忆起上一次。在颍川郡事情前后,顿弱的消息送到了嬴政面前,其中一个便是韩国申徒张良,然而张良流亡的本事一流,又有燕赵侠士相助,追捕多年难得。 而现在,张良成了秦国的臣,正往取魏之行。 因为李贤在外郡,除了要述职,很少去章台宫,但每每需要回咸阳的时候,便与他在章台宫抬头不见低头见。 李贤盯着那张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脸,渐渐笑了起来,语调锋利。 “先生慢着。”他喊住他,“贤听闻,乱韩之民在颍川韩民暴动,流民意图南亡楚国。颍川暴动,韩安在梁山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韩王在梁山已有数年,”张良侧身,用他的言辞回击于他,“良闻邯郸城中,韩安奔赵或是与监察见过面。然,良并未听闻梁山守卫增多,或是哪个大臣被罚之事,看来监察并未有检举之功。” 张良明明白白去警告李贤有知而不报的嫌疑。 李贤觉得他真算是个极其厉害的对手,他笑道:“先生关系韩王动向甚紧。颍川冯安之事,若先生真的干干净净,又何必要放任永安来南郑郡找我。” 他盯着张良,挑明道,“上党密案业已查清。若将秦国所知发往梁山,先生可会介意?” 张良微微色变,“你这样做,对秦国对韩地都无好处。” 他好不容易让韩安因郑珧的事情安静下来,依照韩安的性格,极有可能再生事端出来。 只见李贤撕了袍边,缠住伤口止了血。 “令韩王在太庙为之祷告,或可抵不治臣民以乱秦之罪。” 张良蹙眉。 “今日在山上,但见漫山翠色,终南山还真是仙境。贤也倒是生出几分畅快,我不妨再告诉先生一事。” 李贤笑了笑。 “魏国有鼓动韩地暴乱的嫌疑。你这番出使,若以此事为要挟,与魏国定城下之盟,可谓恰到好处。” 张良沉声,“监察之言,对魏在于欺诈,亦在威胁于良。” “魏国之事不是紧要,楚国才是劲敌。永安在想什么,你我清楚。不过先生有没有本事做得到,贤不惧袖手观瞻。” 张良以为李贤知道楚国联姻一事,道:“楚国之事,顺她心而行。” 李贤见他保留着话,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张良对许栀的感情。 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想留韩王之性命的圈套。 李贤瞥了眼张良,“莫怪我没提醒你。已为秦臣,就别管你那故韩之地的事了,惹火上身,不消我出手,自有旁人要你死。” 张良从容道:“故国已去数年,已见赵亡,更将新而观。魏国或为良之策手,如此于秦魏皆利。有劳监察带路,让良与魏公子咎一叙。” “呵呵,张良。你觉得魏咎与秦为盟,是信秦臣多,还是你?” “邦交之中,要去了魏国才更知魏王之思。不过监察手伤如此,我亦劝监察还是先管好自己。” 张良最后的重音落到了之前从未着重的话语上。 他要是想故意激怒谁,完全不输李贤。 “既见监察所行以公主为先。公主之思,当以不伤民为重。” 张良又道:“我亦劝你,无论好坏,魏国之事还是其他,要以无碍于我为始。” 张良那种淡淡然的嘲讽,行为举止间杀人诛心之论于无形。 无碍于他。 意思就是张良笃定李贤将输得彻底。 魏国之论。 李贤坚持用王贲引水之法。 张良却想要另辟蹊径。 许栀。 李贤从没有想过拱手相让。 李贤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愤怒! 他脑海中揪成一根烧了火焰的绳,维系着理智的东西,此刻已经全部被烧断。 “我当失悔!” 他想要他去死。 他要他死! 无论怎么算,张良早就该死。 他再也不能停止更多的想象! 杀了他的想法一旦涌现,便被自己的大脑确认为正确。 剑已出鞘。 一剑穿空!风卷残花,花瓣在剑底翻飞! 剑风凌厉,惊起层层叠叠的碎花之浪。 直朝张良面门而去! —— 而一个时辰前,许栀踏上车枋,掀开帘布,上了车,阿枝附耳过去,没说几句就被她止住。 “公主,那我们是要等先生一块儿回咸阳还是先回宫?” 许栀压住心绪,将神色收敛了回镇静,取了铜镜,曲指抹去溢出唇边的丹色,淡淡开口,“回宫。” 阿枝越发看不透她眼底的晦暗神色。 本来就已经是杂乱无章的枯草堆,分界线一点也不明晰。她只是扔了个火苗进去,就看这火到底能烧得有多大,才好判断哪一堆草才是能够成为自己的辎备。 终南山上,她在,便会引导他们谈及不关乎朝政的事务,既关乎她自身,又与楚策魏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何不退身而观? 第二百五十七章 止戈于杀 张良后仰,剑锋贴面而过,亦嚓地抽出剑来。对方手腕一旋,再次直冲他而来,快步疾走,压剑凌厉,杀气十足,出招之快,没有任何的迟疑。 剑锋交接之处,攻势迅疾,招招要之毙命。 刺啦一声,撞击而出。 寒光之中,剑随人走。 李贤执剑锋快,张良横剑以挡,碰撞刺耳,可见用力之重,出手之狠。 张良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击! 桃花被剑与袍袖带起,一黑一白,迫人气势,山色掩映之下,游走如龙蛇。 李贤手中玄铁乃楚人所铸,楚剑身长轻厚,张良所配秦剑重以御上佳。 李贤轻呵一声,冷冽一笑,“只这一试,才知先生皆在藏锋。” 张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 不善武艺,不是不会。 李贤逼人凶厉,震得张良虎口发麻,将令张良手中的剑脱手而出! 张良握紧剑柄,不露锋芒,语调低沉,“监察此言,竟是不许防御?” 张良接这一剑已令他用了全力,若与李贤再打上几个回合,他根本无力抵御。何况李贤现在还是用的左手握剑。 李贤凌厉这才看到他手中这柄剑,雪白刀刃上靠近刀柄处的暗纹,乃是双环玄鸟。 李贤不久前正在许栀那柄秦王刃上看到过! 她竟然!敢把这样的纹饰拿给张良铸剑! 这是僭越。 于李贤来说,竟还是不准伤他的警告。 李贤的眸色更寒了几分,深谙如渊。 他眼中的这一弯月影,还道是霜寒。 李贤如何拭血也擦拭不干净了。他活到结局,走过了死亡,这一生已经算是牵扯。 有些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始料未及。 饶是她恨他一辈子又怎么样? 张良口角已经渗了血线,他撑在地上,眼神还是那样不染尘嚣的干净,濒临死亡的这一刻。 张良竟然猛然想通了一个极其诡暗的计策!! 他的耳侧骤然响起了她的声音。 ——我们其实算得上是一类人 李贤晦暗凝视张良,在看到那枚香囊之后,双手握住剑柄,瞄准了张良的咽喉。 挥刀。 一支箭翎破空而来。 “住手!”有人呵道。 上一次,在终南山打开他剑的,是许栀手中韩弩的铁翎。 赶忙从山上跑下来的人,是魏咎。 魏咎看见张良衣襟上有血。 李贤手上也渗着血。 政见不合到了此等地步? 魏咎不由得一愣,这秦国国内如果有这样的分歧,那么魏国便利用存国。 那么张良便是最为重要的人。 魏咎赶紧躬腰,伸手勒住他下臂,将张良扶起来。 “张御史可还好?” 张良兀自起身,他咳嗽两声,气息不稳,不可言话。 只说了个还好。 墨柒缓缓下步。 他身后还跟着个秦侍,小侍肩上背了一箩筐的杂物。 墨柒让他先回了峰顶。 墨柒着直裾,穿得比之前周正得多了,不过依旧没簪发,潦草地将麻布作发带,把耳鬓边有两股花白的头发束后。 他腰间多围了一圈布袋,里面装着很多奇怪的工具,类似螺丝刀、改刀之类。 张良平息一会,对魏咎与墨柒保持了礼节周全。 “老师。这位就是张御史,张良。” 这位墨柒张良见着觉得装束虽不说奇怪,但他看他的眼神说不出来的怪异。 “晚辈见过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墨柒回礼点头,“唉,大人多礼,在下墨垣。” 墨柒看着张良手里的秦剑。 张良,秦国御史。 墨柒的面上呈现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微笑。 嬴荷华这番上山,下山,以这样的方式将张良和魏咎都送到他的面前。 借的还是李贤的手。 嬴荷华这是想说,若他想要救世,她邀他一同。若他不想,她希望他不要阻碍。 还真是果决善断。 墨柒看着李贤,又见他手上的血痕,墨柒就当没看到,当着众人的面,墨柒不欲给李贤留什么面子,他抬脚就踹了过去。 “一天到晚不找些事来做,你闲得慌?” “先生,”李贤语调低沉,正要正色而谈。 “行了。”墨柒止住他的话,“你带他们上山一叙。” 墨柒转头朝张良道:“大人故旧恰返梓桐林,若赶得及,或有一见。” 张良知道这个故旧应该就是韩非。 他看到远处的山脉连成一线,终南山上芳草成阴,绿树成林。 魏咎越发搞不清楚状况,李贤与张良一路上,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两人似乎都同时忘记了刚才为何出手。 鸟雀成群,肥硕的鸽子与斑鸠也青睐海棠花,啄咬着花蕊。 张良路过那两棵树,一时恍然不知所思。 —— 许栀摸了摸铜镜上的纹路,脚边是采摘的许多花草,在车厢堆了半车,各色花香馥郁,以桃花香最浓郁。她出来的借口相当简单,这些东西要被她拿回去给她的母妃。 马车快到芷兰宫宫门口。 许栀在街角听到儿童嬉戏之声,传唱的正是《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这声音愈近,令她愈发深思。 “公主在想什么?” “魏国之贤才皆赴他国,就如同檀木之弃用。早有魏国弃商鞅,而秦国。魏国弃张仪,而利秦国。如今,魏国当弃用何人,才可令之最后的防守一应崩溃?” “公主言之公子咎?” “魏咎,只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公子。本就是被弃用的。”许栀半撑在车厢的榻案,摸摸袖口上的花纹,又垂下眼睫,看着那双木屐,“阿枝,依你所见。魏咎如何?” 阿枝答道:“现今的魏王假是公子咎的叔父,公子咎的父亲是废太子。魏王假登位已有十年,各方局势已定。公子咎虽负有才学,可身份尴尬,无论如何与王位八竿子打不着。” 许栀的食指轻轻敲击着黑漆案面,神色流转之间思道:“如有王佐之才想要帮他呢?” “公主是指,张良先生?” 许栀低身,将案边折下的一枝桃花摘了两朵下来。 她将之放在案面,托着脑袋,细细观摩,她捧起镜子,刹那而起的念头令她胆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地觉得陌生。 她蹙眉,“还没想好。” “永安公主,芷兰宫到了。” “等等。” “公主?” 许栀搁下手中的铜镜,“去章台宫。” 阿枝定睛一看,铜镜上的雕刻之纹正是秦王室所用的玄鸟双环。 章台宫内侧殿 铜绿器具起地而落,偌大的玄鸟纹饰盘柱而绕。上镂空倒垂着灯具,令黧黑的殿宇,增添一色火光。 李斯、王绾、顿弱一干人等立于阶下。 因不日前昌平君罢黜相位,先为王绾代相。 嬴政的案上堆满了魏国书简典籍。文卷分门别类地摆放,卷轴处各色的绸带表示着事件的紧急程度。 第二百五十八章 死性不改 王绾道:“王翦将军主燕赵之地的战事,分身乏术。蒙氏父子尚执九原之地(阴山一线),大王伐魏师出曰韩魏勾结导致暴乱之名,然将领与备战之法还未有择定。当要尽快与定。” 地龙烧得不如冬日暖,侧殿的窗户开了条缝,清凉的风缓缓透过,散去了不少闷热。 嬴政道:“相国所言极是。此无将军在侧,众卿有何见教?寡人请畅所欲言。” 顿弱先行道:“臣在此之前有一问,不知王上可容臣先提?” 嬴政平手,“老上卿请说。” 顿弱直身,“将领之择当与国策一同,与邦交之策为辅。不知同僚所见,灭魏之战应大张旗鼓若韩赵焉,还是徐徐图之?” 姚贾道:“大王。老上卿所言中,魏国之情确有此二种。依据臣之所见,魏国近来对于韩地叛乱之时乃是心知肚明。“魏使来秦,有意别开颍川郡的事端,只言表诚心归附之举,而魏使公子咎……” 因此中都是心腹密阁之臣,他们皆对嬴荷华与魏咎的事情缘由有个大致了解。 嬴政对这件事本就生怒,姚贾不想往枪口上撞,颇有些吞吞吐吐。 顿弱作为他的老前辈和老上级,毅然提醒道:“大王在此,此为灭魏之分析。姚大人,但说无妨。” 姚贾续话:“公子咎欲图尚永安公主,公子咎所行虽为昌平君所指,与之无关。相国当知,举昌平君者陈平,是公主殿下所举荐至御史处。公主良善,不欲将无辜之罪加之。再而,不可忽视楚国与魏之间,除了公子咎这一事,其余有无联系。楚国若在攻魏之时发兵联军,于我灭魏当是掣肘。” 姚贾看了眼李斯,拜道:“若楚国助之,不知可有邦交转圜之良策以备?” 顿弱还倒是昭王时代的老臣,他一贯思维模式未曾变,顿声道:“或命刺杀,或命运筹。” 李斯道:“列国纵横捭阖之时上交伐谋,用非常手段取之不是稀有之事。三晋之中,要臣民顺服,当要以武力胜之,可让天下瞩目,秦之胜乃堂堂正正。” “好!” 姚贾本对李斯有很多怨言,但这话却实在说到了他心里。 嬴政道:“廷尉所言中,秦当挂帅出征,又以谁人为将?” “王翦将军之子王贲。” 顿弱道:“王翦将军于廷尉多有不合,廷尉此番荐人可是公正允明?” 李斯拱手拜道:“臣之所见与诸位一同,绝无偏私之言。” 李斯对嬴政道:“臣有观此人,非空穴来风。年少有成,与韩中,嬴腾将军对此子有赞誉,邯郸之围中,王贲为侧军将领,整顿韩地余孽亦有所建树。” 李斯言罢,王绾向嬴政递上一卷书简,正是前日李斯与他商议之后所书,条呈言论于上。 嬴政看之前,心中已有大概,听李斯之言正与他不谋而合。然当要细致地分析,才能敲定最终,也不能拂了顿弱作为三朝老臣的面子。 故而嬴政在看过之后,也并没有立即表态。 “老上卿可观之。” 顿弱接过竹简,借着灯火的光,细细看了一遍。 他思付片刻,“臣觉廷尉之言不无道理。臣请大王,当邀王贲将军一同商议灭魏战法。” 嬴政笑道,又留了众人于章台宫侧案谈至楚国之策。 章台宫外,天空清朗,落日将有苗头。 黑棕色为主的建筑高耸,于大地上形成了一派巍峨壮阔的景象。 许栀在殿外阶下,已有一会儿。 赵高忍不住下阶道: “公主等候多时,将到日落。今日大王与朝臣尚在议事,可否臣先去通传一声。” 许栀叫住赵高。 “既然在议事,不便打扰父王。等父王议完事,晚些时候,有劳侍中与父王说。” “诺。公主慢走。” 许栀心中思绪良多,便一路慢走,回了芷兰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跌入了云层,梅园四周都陷入了一层薄薄的深蓝色。 许栀很久没见过郑璃的贴身宫女秋兮,今日她正立在她的寝宫外。 许栀换上笑容,怀里抱着一大把的新鲜花枝,“秋兮姑姑,这个是我从宫外摘的,现在还有香味,这一些形态天然,不需要修剪都好看,请您放到母妃殿中可好?” 秋兮柔善地笑着,“好。” 直到许栀把怀里的都给了她,高过了她的头顶的这样大一束,秋兮才觉得夸张。 “公主怎么摘这样多?” “呃,姑姑这不多,你要是见了山上的,这一点也不算多。你看粉色的是桃花,白色的是梨花,还有冬日的腊梅,这些,每一种我觉得都很漂亮,几乎想把树也挖回来呢。” 许栀又指着那枝黄颜色的腊梅,浓郁的梅香直往秋兮鼻尖钻。“这枝花是给姑姑的,可制花茶,添衣香。” 秋兮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公主,腊梅贵重,十分少见,婢实不敢收。” 许栀一顿,这才想起腊梅在古代好像是制首饰和香料的物品,“那你喜欢梨花吗?” 许栀笑着把梨花送到她手上,“那这枝花送给姑姑吧。” 秋兮道谢,这小公主对人都挺好的,从小到大都不曾打骂过宫人,甚至经常和她们一块儿说说笑笑。 尤其是打理月季花的时候,她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缠着要她给她讲述怎么养花。 如果不是她在韩赵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秋兮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当下抱着束花挑选的嬴荷华和昌平君口中狡诈非常的小公主联系在一起。 “母妃在何处?为何不见母妃。” 在秋兮眼中,此番,嬴荷华从宫外游玩回来,定然是饿了。 秋兮连忙提醒道:“夫人在芙月殿还没回来,但夫人已亲手为公主备好饭食。” “好。” 许栀点点头,回寝殿把带回来的花让阿枝插进瓶中,腊梅花果然芳香,一放置,顿时就填满了整个空间。 郑璃的手艺真好。 她用完饭菜,侍女将案撤了下去。 许栀沉在浴桶的时候都还在想魏国的事情。 她穿着藕色直裾,从铜器中抽出一枝桃花,放在枕边喃喃自语。 虽然天黑了,但也只有七点左右。许栀虽然来了秦宫这么些年,但还是无法解释七八点就要乖乖睡觉的作息时间。 许栀在床上左右也睡不着。 她披了外衣,系着件薄斗篷,拿了那枝桃花。 走在梅园中,她用桃花为枝,挑开挡住她视线的小树枝。 “母妃什么都会,为什么我就没办法从她身上学些好的?” 许栀说着。 空气忽然稀薄,一团黑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连她手里的灯都晃了。 “依臣所见,公主所学断不可能成为郑夫人。” 他盯着这柄竹编的灯笼,与他家里李左车那个很是相似。 李贤略微感觉有些不适,他还没往深处想,一手拨开面前的梅花,走近她一步,是不容躲避的直接。 许栀后退两步。 他的眼睛与黑暗融为一体,浑身都是阴沉昏暗的腐蚀气息。不知道什么地方,她嗅到一丝很淡的血味。 “你干什么?” 李贤忽然笑了一声,沉沉道:“公主在终南山上究竟要干什么?” 许栀也懵了。 要说张良来质问她,她能理解。 她不太清楚李贤为何来势汹汹?好像接着黄蜡烛的火,依稀看到他哪里有伤。一想到他骗了她不止一次,嘴里又没什么真话,什么也也装出来,她就懒得去理。 “我还未问你一句。大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来质问我所行为何?你是不是把顺序弄错了?” 李贤没给她废话太多。 他从之前离开过的后门,将她扯进了寝宫。 一进寝殿,腊梅香扑鼻而来。 李贤不管她手上还握着一枝桃花,用受伤了的左手将她手腕一束,一把将她抵在了墙上。 “这一招借刀杀人。” 他落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李贤忽然埋下头,压低声音,脖颈间袭来温热的呼吸,沉沉落在她耳侧。 “许栀,你用得好啊。” 许栀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上有湿润的液体,刚才看到他受了刀伤,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伤口应该不浅。 她用力扭了手,希望吃痛的同时放开她。 但他却不管不顾地将力道加大,即便是血液顺着她的腕流了下来,也没能挣开。 她干脆抬起眼,半昂着头。 “终南山是你自己要来。是你自己写信给魏咎,路是你自己选的。” 李贤躬身,提了膝,抵住她的腿,她半个身子被提了起来,然后放在了放置花瓶的案台上。 手臂被举高于头颅上方,藕粉色的宽袖彻底落到肘部。 他手掌的伤口终于崩开,血从她雪白的皮肤滑下,划成一道殷红的线。 许栀被动了好几下,除了贴在墙上的后背,没有着力点,论她怎么踹也没法用力。 她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从章台宫走回寝宫,本来就已经累,现在更是有些气喘吁吁。 她一日在山上,车上花香浸入发间,馥郁芬芳缭绕于身。 “别乱动。” 李贤没碰到她任何不妥的部位。 但就他屈膝俯身这个动作,抵在案桌边沿,她下身裙裾中间的布料亦被他膝盖压住。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挟制的姿势太过暧昧,甚至令人羞耻。 许栀心慌,她努力地推了两把,李贤除了纹丝不动,没有别的表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黄色的烛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晃动。 那双眼犹如埋了了暗夜之珠,纵然不见晦暗的瞳色中带有任何的情绪。 但许栀不敢再看他。 “这是什么地方,大人最好想清楚。” 李贤一直在想怎么让她说出她要如何安排魏咎的办法,没把心思放在当下的举止上。 他略一低头。 她腰如束素,不住地挣扎,此间蹙拧细眉,脸颊泛红,手肘关节绕了一线血迹。 这种情态,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感官刺激。 许栀偏偏还在喋喋不休地讽刺他。 “怎么,大人把做事情做绝了,也是别人的错?” 李贤觉得,他两辈子的耐心都要被耗光。 李贤垂下头,手上皆是殷红,他不敢去触碰她的面颊。 “你最好别惹我。” 她手腕总算被松了,酸得抬不起来,手腕间尽是血污。许栀瞪了他一眼,“你真是死性不改。” “死性不改?” 李贤的火气陡然升高。 【元旦】巡游·现代【扶苏视角】 (接冬至番外的世界线) 小妹说是父子局。 她和我解释说,父子局的意思就是,只有我和父皇。 结果每次哪儿都有个碍眼的人杵着。 李斯、王绾,他们给的理由是:确保皇帝陛下的安全。 我要是有父皇的脾气,我就应该把他给踹回上蔡。 但我天生没办法把生气这两个字写在脸上。 值机的时候,王绾做事严谨,很快熟悉了整个流程。 我拿着登机牌,上面写着赵扶苏。 还不如省了嬴姓,就叫扶苏。 小妹解释说,我和父皇的名字用真名不太方便。 这时候我尚且没有意识到,什么叫不太方便。 登机。登基。 当播音员这样喊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恍惚。 我看着眼前的屏幕和桌子,还好这里是一个一个的隔间,单独分开,我不用和父皇挨着坐。 我喜欢安静的环境。 所以李斯想一个劲儿地我搭话的时候,我就更嫌他烦人,年轻的时候,也很烦。 父皇过来的时间线,好像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只有二十多岁。 我以成年人的年岁,看到也才刚成年的父皇。 除了惶恐不安,属实还有一点紧张与期待。 父皇还是一身黑色穿搭,虽然看起来颜色单一,但却不单调,满身的严谨与正式,还有不加修饰的简约,更有几分沉稳与高雅。 父皇这张脸,若不戴墨镜,走在路上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些。 但戴上墨镜,更是……威严霸气,和他戴冠冕没有什么区别。 父皇看着我的时候。 我下意识还是害怕。 对于他伸出手,这个动作我是真的有条件反射。 由于我老和他谈我的太傅淳于越所言,他常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这样的境况我都快习惯了。 而此刻,我们差不多身高,我赶紧微微低下了头。 父皇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做,拍了拍我的肩。 我从来没觉得,他对我笑得有这样温柔过。 “扶苏,见你如此,我还算放心。” 父皇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闭目养神。 我听他说放心。 我黯然失神。 父皇这时候该是只有二十多岁,我那时候肯还是个稚子。 他怎么会知道,他寄予厚望的我,辜负了他全部的期望。 虽然来之前,小妹给过我一颗药,说要我来之前服下。 站在忘川的河畔,潺潺流动着银光的河水像是天上星宿山川。 小妹穿得奇怪,但那是我的妹妹荷华,我认得。 我看着小妹的眼睛,我听她说:“哥哥,别怕。” 她柔柔地整理了我的衣衫,慢慢擦去我颈部的血迹,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感受到任何痛。 她再次轻声对我说,“哥哥,我来接你。” 然后,她说,她要带我去一个新的地方,这一颗药,还有那个新地方,能忘记过去的亏欠,遗憾,痛苦。 我接过那颗看起来红得有些吓人的药丸,沉思良久,对她说了个好。 在漫长的隧道中,我听到小妹跟我讲了很多故事。 她也和我讲了许多新世界的事情。 墨子口中光怪陆离的机械世界。孔孟以求的仁政之境。甚至是老庄虽追寻的自由场所。 那些匪夷所思的理想政治,都是真的。 我感到很是意外。 小妹朝我笑了笑,依偎在我身侧,就像小时候,她总缠着我讲天上哪一颗星星最亮? 而现在,我反反复复地问着她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 “虽然有很多地方还不好。不过哥哥,你相信我,那的确是真的。” 我太好奇了。 所以这该是我生平第一次骗人,我把那颗药藏在了手心,并没有吃下去。 我的思绪被空乘打断。 空乘示意了斜后方的王绾。 “赵先生。这是那边王先生交给您的手机。” “有劳。” 我正襟危坐得习惯了,尤其是旁边的隔间坐着的就是我爹,我更是有意端着。 空乘的表情有些意外。 自我来这里之后,我的听力格外好,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好像能听到别人的心声。 所以我才觉得李斯聒噪。 【这帅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难道是明星演完古装剧没出戏?】 她给了我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块黑色的琉璃。 小妹曾给我操作过几次该怎么使用手机,但这样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端端正正地把手机放在案桌上。 开机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扶苏啊扶苏,为什么胆子总这么小? 我劝自己不要害怕。 这时候,李斯从前面的位置转过脸来,细致地开始教我。 李斯教我什么,我一贯是不想学的。 【公子为何还是这般厌恶于我?】 我暗暗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他好似受到冷落,面色上呈现出一种落魄。 “师弟。好了,你别瞎操心了。王绾教便好。” 清冷若质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 父皇听到这个声音,忽然睁开眼睛,“韩非先生?” 笑着的男人格外隽永,他们韩人的气质出离地接近于神仙。 韩非,原来,他就是韩非。 真是个面如朗月青云,眼中又有万山沟壑的人。 “好久不见,赵政。” 自从发现韩非也一同来了之后,父皇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 他若有所思地透过小小的圆形玻璃窗,俯瞰底下的房屋,人群,山川,河流。 飞机飞过内蒙的时候 我再次看到了广阔的草原,好像又来到了漫漫宽广的阴山之下,回忆起我与蒙恬驻军的日子。 不过,飞机落地的时候,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高楼大厦林立,人来人往。这是小妹所言的都市化。 韩非这时候还不是个结巴。 或者说,他本来也不是个结巴,都是被某些人给气的。 韩非要不是结巴,他与李斯吵起架来,也只有父皇能叫停他们。 什么都能吵。 而且李斯心理活动还颇多,整得我头疼不已。 这是新的世界,他们吵的也是新的话题。 比如现在,就住酒店分房间,哪个房间挨着哪个房间。就这个话题,他们都能争论好久。 “你以为还是在兰陵的时候呢?师兄,你不是韩国公子,我也不是秦国丞相,这些都过去了!” 他对着韩非,倒是能出演几分真情实感的气急败坏,“所以凭什么你要先选?我就要挨着赵先生的房间!” 他口中的这个赵先生,应该就是我父皇。 …… 韩非微微一笑,“是吗?你得去问问别人同不同意啊?干什么事情都是这么自私自利。老师教你的恭敬谦让,你都念书念狗肚子去了?” 我的天。 我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李斯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 韩非不愧是法家集大成者,他要是口齿清楚,怼人,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而且还句句字字皆能扎心。 反正我只喜欢王绾,真心实意把他当成我唯一的老师。 这两个人的目光凝视到了我父皇身上。 父皇根本不需要多想地开口,“韩先生。” 我觉得特别好,终于能让李斯体会一下被狠狠抛弃的滋味。 然而晚上,王绾介绍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原来有种很适合他们的娱乐项目是在一起斗地主。 而终于轮到我发一次牌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清醒沉沦 “你究竟在恼什么?” 他在漫漫火光之中凝视她,他的手臂撑在她腰侧的墙面,神情渐渐失落。 “明知我会被你逼疯,却偏要令我看见?许栀,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你方可觉得快活?” “我把你逼疯?你又深更半夜来宫里,我才是要疯了。” 许栀不清楚李贤在生气个什么? 看见?看见张良? 许栀带张良上终南山,兴许李贤会与张良打起来,这事情她能预料。 所以他手上的伤,是张良的那把秦剑割的? 她恍然大悟症结,“受伤了就去包扎。” “就算这样,我也没杀了他。当是后悔至极。” “那我谢谢你。” 许栀扯了一把他的侍卫衣服,嘲讽道:“不过要是大人想死的话,倒也不用穿成这样,可以大摇大摆从正宫殿门进。” 李贤死盯着她。但没说什么话回击。 许栀觉得他常骗人,东想西想惯了。 她几乎不想和他多说,也保持了沉默。 她垂下头,本想用袖子把血擦了,却因颜色太浅怕惹出什么事端,就想着待会儿把这大爷给送走之后,拿水清洗。 她也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快给他耗光了。 果然是读儒士之学读多了之后,她也倾心几分脉脉温和。 故而,她说话时候只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语气不重,甚至还很淡然。 “放我下来。” 她眼神未起波澜,乌眸中涤荡着过去与现在交杂的重影。 她的语调是散漫的,不认真的。她一刻也不想与他说话,连解释也懒得解释,不耐烦地让他离开。 又是长达十秒的僵持。 她抬眼,李贤的眼睛墨黑如夜,他是一点儿没打算起身。总不能这样坐在漆台上坐一晚上? 许栀身子往后挪也没地挪,想从侧边下来,也没可能。 她又搡了搡他的胳膊,“快点放我下来,要是我喊人的话,你今日就只能死在这。” “为何公主总是这样不耐烦?”他说着又好像开始自娱自乐地演起来了失落,语调低沉,好像威胁人的就不是他自己。 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这个姿势,她属实局促。 许栀根本不敢用手去推他的膝,尴尬得说不出口。 只好再重复一遍,“你…起来。” 他看出她不自在,却任由她的这种局蹐不安的情绪蔓延,看她面红耳赤,看她脸红心跳。 微颤的眼睫,宛如蝴蝶翅膀扑在了他的心上。 李贤低下头,将下颚按在她的肩头,在她耳畔沙哑沉闷道:“可不可以别靠张良那么近。” “至少,不要让我看见你吻他。” 许栀愣了几秒。瞬间将张良搂住她腰际,如何转了个方向的举动给连成了一线。 她身后的从窗柩落下月色,辉光将事物都覆盖上薄霜,清冷无常。 许栀抬起脸,“情之所至,非我能掌。” 她的声音比冷月还寒。 李贤收拢了她的腰身。李贤钳制住了她,她的瞳色染上不快,她额间花钿将她衬得更加艳丽。 许栀动弹不得。 他望着她蹙眉的神色,兀自笑了笑,好像觉得死不死也无所谓了。 这是清醒的沉沦? 当然算是。 混乱的思绪在下一刻,瞬间被剥离,然后迅速拉扯着李贤回到现实。 “公主。” 阿枝唤道,随之伴着秋兮的通传声。 “大王莅临芷兰宫,此间夫人还未归,请您前去接驾。” “咳,”赵高微咳一声。 嬴政沉声道:“寡人闻荷华在章台宫外等了寡人一两个时辰。你可知,荷华有何要事?” 阿枝避重就轻地把山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殿内的烛火还燃着,阿枝不能用她睡下了的借口。 嬴政一边与阿枝谈话,一边往殿后走,听声音可能是行至了梅园。 李贤正欲埋首,把她抱进怀中。他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想要抢夺,还是想要哀求? 只是听到嬴政就在门外的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显露了僵硬。 而许栀毫无色变。 李贤见她不紧不慢地扯着自己的袖子,把手腕上的血迹擦干净。 她似笑非笑地仰着头,手上攥紧了他衣袖。 “景谦啊,让你莫要晚上来找我,你偏不信。这下好了,父王一怒之下,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永安公主可睡下了?大王临殿,或有事相议。” 灯火通明,怎么可能睡下,赵高此问,摆着是要她出殿。 她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李贤,回答着门外的声音,“还未就寝,容我整理着装片刻。” 许栀总算脚沾了地,没有那种诡异的姿势之后,她的脸颊也接触到了窗外吹进来的一缕清风,令她的大脑迅速恢复了理智。 她打开那扇雕花的立柜。 李贤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抓住她,笑得几分狰狞,“其实,臣若因冒犯公主而获罪至死,也并不算亏。” “如君所言。可挟持公主,欲图不轨。到时候,死的可不止你一人。” 恰在赵高进到殿内的一瞬间,许栀把李贤按了进去。 许栀盯着李贤的眼睛,挑眉,做了个口型:屏息。 “赵侍中?我还未整理好,着什么急?” 赵高隔着纱帘,看不清,但依稀可见嬴荷华未着外袍。 “公主,公主恕罪。”他赶紧颔首,连忙退了出去。 接着就听到嬴政用力踢了赵高。 爱踹人,还不算秦王室的遗传? “父王走了你再出来。放心,这柜子镂空的,不会被憋死。” 他背抵在黝黑的柜壁,看了看扇门繁密的忍冬花雕刻。 藤蔓的光斑倒映在他脸上,眼尾微微上扬,薄唇轻抿,似乎在笑,“多谢公主体谅微臣。” 许栀弯了弯眼睛,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被光线压合,关在黑暗之中。 她取下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 一沉月色,将许栀寝殿前的梅园照得清晰了几分。 嬴政屏退众人。 他走一步,许栀跟一步。 嬴政还是章台宫那一身黑红衮袍,腰侧长佩太阿,步履沉稳。 清冷之色只落在他的肩头。 许栀手中的橘红色灯火把他黑氅上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楚了几分。 “父王。” 嬴政止住她的话。 “覆秋宫之议,尉缭可有为难于你?” 许栀没想到,嬴政先询问的是这一件过去了有些时日的事情。 “幸有郎中令与廷尉出言相助。国尉不羁之人,深负才学,又不做作,言辞锋利了些,乃是真性情。” 嬴政笑了笑,“国朝不满尉缭者众多,荷华大度。” 前一句刚说完,嬴政续上后面一句。 “冯去疾是什么人,荷华可清楚?” 许栀微微一愣,“女儿知道。” 嬴政方才与李斯等人商议了楚国联姻之事,有了确切的定论,他才开口告知女儿。 第二百六十章 促膝而谈 许栀在听嬴政与她讲起那日吐血昏迷之后的所发生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梅园中亭子的凳子桌子若细看,其实和终南山上的墨柒做的差不多。这算是现代人的心有灵犀?先秦时候跽坐也太累人了。 嬴政坐在许栀制的竹椅上,许栀搬了个小木凳挨在他旁边。 月光如流水迢迢,如斯流淌于夜露之上,泛起莹白的光。 许栀先还坐正了听,但这一日实在有些累。 她稍稍松了板正的坐姿,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彻底在嬴政身边放松下来。 她脊背微一躬。 嬴政看她有些心不在焉,话也没有说太重。 “荷华,累了便回去吧,明日再说也可以。” “父王,我不累。” 许栀朝嬴政一笑,她自己喝了手中的蜂蜜水,又乖巧地递上一陶盏不加蜂蜜的。 嬴政蓦地开口。 “寡人让张良出使魏国,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许栀表情一僵,攥紧了袖子,“父王不杀之恩,女儿知道。” 嬴政见她的神色,痛惜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是在华阳宫的刺杀。张良与燕丹勾连。 第二次,是雍城路上,张良召集刺客。 第三次,是颍川郡之事,张家为保住韩安,由着冯安之手,背后做了不少动作。 若非李斯说出那句:公主爱之深切,以性命相挟,万望大王深思。 嬴政早就用颍川的事情,让整个张家人头落地。 “寡人绝不允许居心叵测之人在你身侧。” 许栀垂首,一番心理挣扎之后,抬起眼睛,注视着她面前赋予她全部执念的人。 既是父亲,也是始皇帝,更是她来到两千年前,是一切发端的源头。 许栀下定决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万不能忘记为何到来。 “父王。若张良屡教不改,荷华定会亲自……” “好了。”嬴政打断她。 他不想她说出那些血腥的誓词,前朝大臣表忠心的时候,什么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之类,听多了也觉得空洞。 嬴政像小时候那样掐了一把女儿的脸颊。 “年少之时,谁没有心许之人。” 许栀微微愣住,嬴政什么都知道,他知道。 她圆溜溜的杏子眼望着他,眼眶中充盈了泪来。 嬴政笑了笑,“都说荷华与寡人之脾性相似,寡人却觉得,有时候,你与你母亲真像。” 他伸手抹了她的泪,动作柔和。 “荷华,不管是江山天下,还是策士谋臣。寡人希望你能从中而乐,平安幸福。” 这样的话从嬴政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许栀觉得意外,也意外地觉得这一切都不虚假。 嬴政在章台宫一埋首政务就是十多个小时,听闻下午她等了他,其实时间不算长,他便特地花时间过来问询她。 父女两个很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 燕丹的事情发生之后,许栀害怕她密而不报荆轲之事,燕丹之死,魏咎之局,张良之隐,桩桩件件,她怕嬴政对她产生心结,心有戒备。 嬴政亦担心燕丹口中的憎恶转移到了女儿身上,他担心女儿会觉得他冷血无情。 嬴政怕她不懂,又恰恰怕她太懂事。 他是秦国的王,却为何还不能保护女儿婚嫁的自由?他能想到最快的办法,就是灭了楚国。 “蒙毅已寻得红石,可惜其中的秘密还未得开解,楚巫乃楚国祭司,只恨未能将之缚于秦。” 说到此处,嬴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他不能掌控的事情,太多。 出生在邯郸子年巷,九岁归秦,十二岁登基为君,二十二岁亲政。 然而流离失所,寄人篱下,身为傀儡,为天下人谴为虎狼之君。 嬴政前日见到燕国公主燕月,她披头散发地指着他骂,因见其兄的缘故,燕国如今不成气候,嬴政便放她回了燕国。 天谴相加,为何是他的女儿。 荷华听着自己的叙述,神色平静,当她听到自己婚事的时候,除了惊讶的情绪之外,没有一点怒色。 而现在她遥遥指着天上的一弯新月。 “父王,您看。” 因前些日子下了雨,今夜的月更外澄澈明亮,天上弦月,宛如玉钩。 她伸出手,描摹着月的形状。 嬴政问道:“此月何如?” 许栀解下腰间的短刃,举在空中,比着新月。 繁星闪烁,以月为至中。 “将月可作天上弓,为剑以作手中器。” 嬴政几乎与她同时开口。 “荷华。有时候不用这样懂事。寡人宁愿你大哭大闹一场。” 许栀伏在了嬴政膝上,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絮语道:“女儿当效父王,也当挽弓发箭,射鹰鸟猛兽,为求天下安。” 嬴政道:“韩赵已亡,燕魏速解。” “荷华以为水攻如何?” 嬴政突然谈到这个话题,许栀知道,自己不能藏了。 “魏咎回都之际。父王可以轻舟水师决荥阳河口,借以淹没大梁。初春之日,水期丰倍,时见机遇,荷华以为当是良机。” 嬴政侧目。 除了谋心,也擅攻伐。 “国尉之讲中有苏代言魏。苏子言中,先攻下河东占据成皋,封锁魏国河内之地。” “荷华之见甚合王贲。” 许栀立了起来,她不用说太多,只看着嬴政,他便能懂。 “我相信父王。” 微风拂过,梅园疏影漏影,远处传来了脚步。 许栀扭过头,淡紫色裙裳的夫人提灯而至,垂到右侧的环佩作响。 “母妃。” “荷华怎么这样晚了还坐在这儿?” 郑璃看到嬴政的时候,也如寻常夫妻般抱怨,“王上,荷华今日爬山累着了,还当注意休息。您怎么还让她这时候在亭子里说话。” 郑璃拢了拢女儿身上的披风,“别冷着了。” 许栀垂首将母妃手上的灯火接过来的时候,意外瞥到了自己袖边一缕血迹。 许栀不动声色地落手将自己的袖子往手心藏进去,“嗯,知道了母妃。” 她又道:“父王,我给母妃摘的花很好看,宫中少有。” “好。” 许栀朝郑璃与嬴政作礼,“女儿告退。” —— 许栀进了殿,馥郁的腊梅香萦绕鼻尖。 “公主?” 许栀有些疲惫,还是提起精神,“阿枝,父王过来,我这边的守卫不用太严,让殿外的人离远一些,我想安静点。” “诺。” 许栀打开柜子,柜底有两滴血,最角落处,有一张遗落的绢布。 她捡起来,上面是张写好的药方,并不是李贤的字迹,而是像已经开出的药单。 当归,党参,阿胶,白术,太子参,黄芪…… 这是益气补血之效的猛方。 李贤身体年龄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个。 第二百六十一章 强取豪夺 张府 居室典雅而华贵,房中有草药清香,熬煮好了的中药在空气中发苦。然而好在,适宜的梨花雨香盖过了那些味道。 许栀先到的书房,入眼皆是棕色与黄白,虽不及王宫华贵,却也是古色古香。侧柜中全是大大小小的竹简,这些竹简整齐排列,尾部坠着各色的标识。案台上放置着一个檀木笔筒,笔筒上所刻纹路是一棵栩栩如生的松柏。案桌上摊开乃是一卷帛书,帛上所书乃是韩字。 许栀悬空手肘,手指握汤勺柄。 她搁下手中的稀罕的盏碗,这一只玻璃盏还是从西域北地得来。 手柄葡萄藤缠绕一圈,又浮雕了圆润光泽的葡萄,这时候葡萄还没广泛传入中原,每一颗都很饱满,由于透明的玻璃,令这些葡萄更像是皎洁的珍珠。 本是用以盛酒之名器,她却用作它用。 许栀知道他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先一步提了陶壶,倒了出了乳白色的参茸高汤。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一早就来了。此为荷华亲手所做,子房难道不先尝一尝?若冷了,辜负我的一番心意,我会伤心的。” 实际上张良在节交替时节就在咳嗽,下山之际染了风寒,还被李贤打成内伤。 没出些大问题,也算他身体好了。 许栀不容拒绝地把玻璃盏递在他面前。 张良勉强撑起身,半依在床榻,病容犹在。 他未曾冠发,勉强绾了一个简单的式样,合着发带与几络墨色落在身前。 他白衣胜雪,清冷若霜,但恰恰面容看起来比平常要红,好像还在高烧之中。 许栀有些懊恼,李贤真的差点把他给杀了,在危险与危险之间试探,最后又把张良搞成了这个病恹恹的样子。 许栀从进屋到现在,他没开口说一句话。 她想起张良为人师的时候,也这样。从来不会主动开口问些什么,引导着她、等着她自己去寻问题问。 他鲜少主动。一旦主动,那就彻底疯狂。 比如在终南山上。 许栀坐在床榻一侧,他伸手将她的碎发理在耳后。 她对他诸如此类的温柔举动毫无抵抗力。 而许栀也有很多问题要问,可一抬头,见他此种容色,时不时又咳两声,她的问题也被咽了回去。 悠然而漂游的腊梅花香,汤还冒着热气。 来张家一趟,就为了从宫里带来一碗汤给他?嬴荷华要是真这样简单,张良就会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觉得她不怀好意。 一个觉得他高深莫测。 融融乐乐的暖室,照见两人各怀心思。汤勺碰接玻璃盏,呲呲作响像是雨点,又提醒着他们是自甘沉溺。 各陷漩涡与诱惑,偏偏无法自拔。 但见她神色自若,关切地望着他。他没有起疑心。 他的手与他的人一样有一种沉稳的气质,指尖的长度和轮廓流畅而优雅。 他不紧不慢地用勺饮参茸鸡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除此之外,勺子与盏都没接触一下。 举手投足之间全都体现出传统贵族那种极高的教养。 张良本要先行找理由去问她,不等他去寻,她已经自行前来。 她特意穿了柔和色泽的衣物,月白色纳入他的视线,不如往日扎眼,更显缓和温柔。 他以为是她在跟他示好。 可张良把汤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就确定了参汤的味道不对。 “公主想要他杀了我?” 许栀置若罔闻。 张良问的也只是一个态度和反应。 “子房可要再续?” 许栀压根儿不回答他这个问题,笑颜如花地接过他手中的盏,低身回案添了汤,又将木勺子送到他唇边。 “不如再喝一口吧。” 她凑得很近,近到感受得了她的呼吸,“你要闭上眼睛去尝一尝味道。” 他不动,没事,她动。 曾在月季花中,她也是这样遮了他的眼睛,张良的理智告知他应该远离一些,不可往未知的领域一路堕落。 颍川郡的事情,依据李贤在山上警告他的话,她可能知道了个大概。 在张良看来,嬴荷华本来就时时刻刻怀疑着他的心意。 当下,她端来的是毒药,张良当可喝了。 这与若干年前在新郑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反了过来。 变成了她端着汤递给他。 张良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宿命回响,到底在什么时候开始奏起? 许栀凑近了一些,面前这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疏离感倍增的瞳孔,令她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 “张口。” 她递到他唇边,简短的两个字还是她的风格,说出来又是温温柔柔的语气。 她把他教的温良恭俭,用得太偏颇。 许栀手上的动作没停,因为她凑得近,张良的注意力全在眼上,一点儿没发觉。 “子房,莫要逼我想出一些奇怪的方式让你喝。” 她的声音还是柔和的。 “……” 室内的温度上升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全是逼仄于困境的浮光。 现在,张良觉得胸腹间有些发热。 他微微拧眉,“荷华,你在汤里放了何物?” 许栀盯着他的眼睛,笑了笑,“明明知道我放了东西,为什么还要喝?” “公主所赐,纵是鸩酒,良何能拒?” “子房,你已经是秦臣,既然为秦国办事,就要一心一意。为何念念不忘故主,你这样三心二意,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她的手顺着他的肩往下滑,落到了他腹侧。 虽然隔着衣衫,但这个举动,像是在点火,令他如临大敌。 他想撑起身,伸手拉开她的距离。 手腕一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把他绑在了床侧?! 张良也是那种要他做出不愿意的事情,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做。 她扬起脸,脸上还挂着平常的笑意。 “别动了。这是我让人找廷尉丞借用的缚带,还是先别动了。” 张良明显慌神,“公主此举不可。” 许栀起身,楚楚动人的黑眸凝视他的眼睛。 “子房。实在抱歉。”她虽然这样说,但动作没停,甚至把缚带绑得更紧了些,“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我知道你多半不会同意,只好出此下策。” 她生得我见犹怜,眼睫覆盖住乌黑的眼仁,减去了锐利,语调平添几分柔软。 张良本来还在发烧,现在更是脸上呈现出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要烧到哪里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血腥之罪 许栀坐到床榻一侧,手中搅动着那碗药,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来之前,许栀就已经想好了这样做的后果。 她从放置碗盏的食盒隔间拿出一卷绢帛,温柔朝他笑了笑,“其实也不算很困难,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的同意。” 张良这才发现食盒上的银丝壶乃是有名的墨家机关,又称为阴阳壶。 张良只感到胸腹蔓延了令人不适的灼烧。 比发烧要难受,她到底放了什么药? 他看见她展开了第一份黄白色的羊皮,细薄的羊皮上写着很简单的东西,呈现着出使任职,这些东西已由御史府的人盖过一遍章,只缺着主使之押印。 玉雕无琢的容貌,透出红白。 “陈平随你一起出使。” 他仰靠在床头,“荷华,不可这样,我跟你说过,做事情不可以游尘土梗待之。陈平此人,有诡谲之谋,并不适合你接近。” 但见张良还能分得出力气来教育她不可做比而不周的小人之行。 她的药剂量不大,该没什么问题。 张良已瞥眼见到了那是两份帛书。 虽然他不喜欢她与陈平走太近,但如果只是简单的求他出使带上陈平又何必如此? 陈平去昌平君府上偷信的事情都能想出来。 嬴荷华本来就不是一板一眼的性格,他是真的担心她会被陈平给带坏。 张良费了几次力气,也没法挣脱。秦国廷尉处的刑具颇具韧性,一旦压合扣上,除非用刀割开,别无他法。更何况,她居然还下了药,更使他无处发力。 她诚恳地注视他的眼。“子房。我要你带陈平去魏,是让他帮你。” 她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魏国多险,你身边没有可靠之人。我担心。” “为何只能是陈平?” 许栀张口,这既是对陈平与张良的试探,又是对张良的保护。 她想到嬴政那句:这是寡人给张良的最后一次机会。 许栀不敢再想下去。 “我知道,终南山一事,你在怀疑我是不是想让李贤杀了你。” “良若死,只愿死在……”你的手上。 “住口!” 这四个字在他嘴边,幸好被许栀惊恐地捂了下去。 看见她忽然惊慌失措的模样,张良疑惑更重。 “魏国之行,事无成回秦。事成。” 他望着她的眼睛,缓言道:“便诸事顺心。” 张良不会背叛。 但许栀不敢保证其他人会不会利用他来造成假象,而令秦廷为之不容。 她也怕,这是不是她父王开出的空头支票。在帝国稳定和张良张家之间做选择,太好取舍。 “公主到底在担心什么?” 她经受不起秦国灭亡的代价。 她同样也承受不起眼睁睁看着张良再一次死在她眼前的绝望。 许栀坐在榻上也没他高。她掩饰哽咽,努力让语句恢复往日的语调。 她抬首,左右瞧他,“我担心你的安全啊。” “大梁不同邯郸,吕泽是李贤的人,我不敢再用,陈平之兄虽在李贤,但陈平与之接触较少。他对你的心,我算还明白。他陪你去,我放心。至于魏咎,你在山上该是得知,以魏咎的态度,他不可能同意禅降之举。魏王昏庸,然而魏咎却是个慎思明断的公子……” 张良一点就通,他的语言都是陈述性的,“公主的意思是魏国不该有明主。” 她努力展出笑意道:“我本想杀了魏咎。可,他是墨柒的学生,你这次上山也当知晓了这个关系。” “这与墨柒有何关系?” “墨柒是个高人,往后我可能会有事情有求于他。他的学生,我总要留些情面。” 张良道:“魏国之状,换个君王也无法挽回颓势。” 许栀笑笑,顺其自然地搂上了他,“子房所言甚是。” 她唤他子房,但字句之间,全在秦国。 许栀没有讲述太多的为何要陈平前去的原因,她在拿出第二张绢帛的时候。 他的眼中聚集着冷月的光,准确地触及到许栀最不愿回想起的阻碍。 张良看着那张帛书,一时间愣住,更多涌现在他眼中的只有复杂。 张良的逻辑相当简单,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一旦一个锚被甩到了岸上,他就会抓住它,然后拼命地拽。 不顾自己伤痕累累,不管水面下所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兽噩梦。 他还是会不管不顾地把它们往上拉。 诸如,他对韩的执念。他早已经认清楚韩国之亡的真相,知道这是必然,然而他绝不能承认的是要他背叛韩王室。 纵然他对着嬴政俯首称臣,但他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韩人的事实。 他不能忘记张家几代高官厚禄来之于谁,不能忘记他们曾受韩王室的恩惠。 他对韩有着天然保护的义务。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自由来换韩非的自由,所以他不得不用冯安来遮掩住颍川之事中上党秘案的公开。 张良知道,一旦公开,不止是韩臣冯安之罪,会令韩国之愚留名于史册。 顺着上党献地,再接着长平之战,更涉及到秦国武安君白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先王已逝四十年。 血腥的代价,二十万人的冤魂,武安君的性命,韩地之民万万承担不了! 他盯着帛书。 张良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我不会签。” 许栀看着他的态度,兀自笑笑,“我已料到你不会签。” 李贤直言杀了张平,他是韩国旧相,更是一个显眼的招牌。 陈平直言解决眼前一桩是一桩,不如把冯去疾拖进来,让他去承担表亲冯安之罪。 一则是与张良的杀父之仇,冯去疾又何其无辜。 联名作书,又不是以张家带头,也不是以他张良结尾,夹带在中间,以表对秦之忠心,也是给秦臣做个态度。 这是她能想到撇清张家与故韩暴乱之事最稳妥、最不伤人性命的办法。 许栀不知道为什么张良的态度还是那么强硬。 她按捺住性子,“冯安之事已结清,你只消在联名书上写下你的名字,颍川之事便与你毫无关系。” 张良不想她卷入血腥的旧案。 可以说,秦国虎狼的名声正是因白起那一场屠杀而起,渐渐被固定在板上。 张良为何拼命要回到邯郸,去救出李牧的孙子李左车。 那是因为他知道那孩子身上还有白氏的血。 韩地的暴乱,牵连出上党秘案就已经足够。 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不应该再被深挖,这里面藏污纳垢之物被揭露出来,牵连秦与三晋,万不是嬴荷华能承担得起的后果。 许栀注视他的眼睛,不知道那双泛起了微波的棕榈色潭水里面是何物。 慢慢地,她又想起了张良对她所有的柔情。 许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比起我担心发生不可估量之事,我更担心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许栀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移,她承认自己有些乱了。 她的思绪在构建好了的矩形方阵中,濒临压合,将要重叠成线段。 张良道:“公主一直担心良会背叛你。在公主心中,你我之间始终隔着一个秦国。不仅是如此,从一开始,公主看我的眼神便已足够复杂。” 许栀只能从里面看到一种冷,这与她当年走在新郑王城的路上,撞见他的时候所见到的那种冷一模一样。 “因为我从始至终都希望你有一天可以为秦国而活着。” 他终于发现嬴荷华还是露出了她本来的模样,那种伪装出来的乖巧本就是套牢他的计谋。 他偏偏还信了?而至无法自拔。 “公主担心的不是我。公主或许从一开始就明白,秦的道路注定会走向灭亡。” 张良已经开始不畅地呼吸。 因为他的喘息,令房内的气氛有些不太适合谈论正事。 许栀许是没想到这药效这么大,他服下参汤之后,这么快就有了反应,反应还有点大? 但她不可逃避他的目光。 第二百六十三章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许栀扯了他的衣襟,娓娓笑道,“秦是什么结局,还要你和我一起看。” 她是一点儿没生气。 “秦的路走多长我管不着。但我在一日,我便不许人伤害它。”她靠近他,“子房,就算是你,你要伤害秦国,那也不可以。” “上党之事,看来公主信李贤更甚于我。” 许栀垂首,宛如平静的海面底下已经涌动了无数的洋流,暖流与寒流撞击之间,冲翻起的地方,扑腾出几尾无处挣扎的海鱼。 许栀觉得,自己就是那条无依所的鱼,她能傍身的只有那一片汪洋。 她低声笑了笑,还是喊他“子房。” 她把身体往他身前挪了一寸,张良已经退无可退,她复又抬起眼,“你们真是有趣。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前后不一,口中竟然说着信任的偏颇。李贤背着我与魏咎联系,你背着我插手颍川郡之事。张家确实与颍川无关,那是因为你太聪明,做事情不留痕迹。若不是你,冯安有这么快被摘出来?” “我了解你,为了韩地,保住韩安的性命。你会不惜代价。这我知道,我不能把这样的矛盾追得太深,所以我允许你利用我。就像是你允许我借着你的手去灭赵亡魏一样。只是,你万不能在你瞒着我的时候,质问我为何不信你?” 她目光如灼,张良从中只看到灰烟。 张良越发知道,自己为何不知死活地在这一方泥潭中深陷。 大概是她懂他的坚持。 他深知她的执着。 故而,这世间没有人会将利用与缱绻结合在一起,无所顾忌地将爱与恨这样和平共处。 张良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了帛书。手腕上的缚带将他捆得扎实,看来她是铁定要他屈服,要她签下手书。 他有那么一瞬间有些后悔。 方才她蒙着他眼睛的时候,他不该放任她的行径。 “荷华。”张良盯着她,“死,我也不签。” ——死,我也不会去秦。 ——死,我都不会进你的宫教你。 许栀一下就被激得忘却了理智。 她腾地立起来,站在床边躬身,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颚。 “别成天把死字放嘴边,你要敢死,我就让韩王室所有人给你陪葬!” 她扯出那卷帛书,把刀笔攥在手里,强迫自己给他讲道理,“这对你百利无害。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保证。对你,对我都好。” 张垣与张平不在,她才堂而皇之地入府,以图快点让他签了,抓紧时间离开。 许栀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烧着的,她担心把他烧糊涂了,她也不能长久地在这儿打搅他休息。 夏无且配置的安神软筋散,时效一过,她想强迫他签也没法去强迫。 流动的梨花香在空气中沉浮,纠缠着他的瞳孔。 张良在韩时,曾听闻西北部族有一种藿。 虽不识药,但他现在这种情况是个什么反应,他还是有一个基本判断。 张良发觉自己的身体快被强烈的痛苦给淹没,她的皮肤与他接触到的那一刹那,像是冰刺激着他每一处毛孔,放大的感知令他六神无主,诡秘的暗流宛如水蛇与溪流爬上躯体。 而她骤然凑近了他,呼吸交缠,她离他颈侧仅剩咫尺,只要张良想要侧头,便能碰到她,就能纾解片刻聚集在某处的胀痛。 她的手搭在了他手上的禁锢处,张良一时更乱了,“你,你做什么?” 她挪在他眼前,朝他人畜无害地笑,“子房。我捆着你,你如何签?” 张良看着她天真的神色。 嬴荷华再狡黠也不过十六岁,她就算疯了,也不至于不择手段到这地步。 张良都不曾深究,他是臣,她可以冒犯他,他却不能逾矩。为何她的眼睛常收敛了锐光,看他只有皎洁柔和的色泽。从秦国公主这样的身份来解释,他怎么也想不通。 她爱用丹色,月季花香覆在朱唇,有几分与年纪不符合的妖冶。但她爱笑,笑起来微微露齿,两颗虎牙,为数不多的碰撞,他知道它们有多锋利,他知道丹色之下是什么样的触感。柔软,温热。 张良不能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任何地方。 “不,可。”张良几乎是从牙齿间吐出的这几个字。 她感觉到他体温上升,但仍旧以为是他发烧的原因。 “不可,不可。子房,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已是由不得你。真要到众人上断头台之时,那就来不及了。” 许栀一手解开他一只手的束缚,把刀笔塞在他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腕。 张良果然没办法反抗,只能由着她握。 “要不是无人模仿得了你的字迹,我早让人代签了。何必辛苦你喝这东西?” 听她的语气,她是知道那里面加了什么? 张良手松的那一刻,他杜绝自己控制不住,将她往后一推,“为了秦国,公主不惜用这般卑劣行径。读圣贤书,公主惯是不好生学的。我真是白教你一场。” 许栀听他数落她已经成了习惯,又听他频繁地提起他当少傅时候的事,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她笃定他没力气跟她唱反调。 “这么想教我,我倒是请教你,若行至于此,你不签,我不给你解药。君该若何?” 许栀不知天高地厚地又躬身。 张良两手都得到释放。 天翻地覆,她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的忍耐力已到极限,撑在她身侧的手臂都在发颤。 “荷华,莫要做这般煽风点火之事。不然,吃亏之人唯有你。快点把解药给我!” 许栀给他诠释了什么叫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 煽风点火。 她确实是在威逼。 吃亏。 她在他身上吃的亏已经足够多了。 他的话外之音,她没听懂。 许栀看见他复杂的表情,额上细汗,脸色由红转白,她以为是他没什么力气,更是在自己能一把掀开了他的情况下,更加确切地相信,她的药效生效。 张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没有离开自己的床,换到了上方,垂首看着他。 他浑身的血液都要僵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徒留一星半点儿的束缚拽拉着他最后的理智。 她捧住他的脸,“别白费力气了。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写不写?” 张良咬住自己的舌,已经渗出了血。 “你!” “你!你干什么!!” 许栀做梦也没想到,张良性子强硬如此,固执顽劣到此等! 他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肯联名!韩安,韩国在他心里就这样重要?!! 张良的唇边渗出血线,她掐住他的下颚。 “不要自杀。你不准自杀!!” “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自杀!” 张良快要被她的接触给逼疯了,应该是说,他已经疯了!他的脑子里支张着诡暗的想法,一了百了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宁可死,也不能在药物的作用下伤害她。 “荷华,我,我们好聚好散,不应,如此。” 许栀攥住他的衣领,“张良!你我之间,没有好聚,更不可能好散!” 她翻身下榻,端起案边的碗,匆匆忙忙按下开关,不管他呼吸顺不顺畅就把药给他灌下去。 “解药我给你,名,你也必须落。”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为何不愿 被反复折磨的感知已经演变为了痛楚,与此同时,被灌下药之后,张良嘴角的血线更深。 他凌乱的发丝沾上了斑驳,血液如丝线般细长,顺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许栀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不问到深处,她不会罢休,“为何不愿?” 为何不愿? 如果不是当下的情状,这话倒像是在问他,为何连让她等他的机会也不给?为了韩地,选在这时候与她反目。 张良并没有回答,他额上已经生出了细汗,他仰靠在床榻,像是耗尽了力气。 他的眼神透过了她,注视着她身后的门,半晌才含糊道:“你,出去。” 许栀笑了笑,“子房,你不希望我像李斯那样背上杀贤的名声,你最好别折磨自己。” 许栀下榻,走了几步,从架子上拿着张帕子,往一旁浸水。 她看着铜盆中清澈的水波,在她的拨动下推起了层层的褶皱,像是一轮清月,被突然拽入了尘世,染上了凡世嘈杂的波澜。 她浑然不知,张良已经快到被逼迫到了极限。 许栀还在据理力争,她一手又拿起了那卷羊皮。 “王绾牵头以作颍川上党之案的封库之书,又以尉缭为末。上党献地,先王既然选择用冯亭,可知秦廷之中都已明晰,秦国没有太多让你顾虑的东西。为了韩地,你要与我作对至此?” 张良知晓嬴荷华能让王绾写下此书,动用了不少心思。 “冯安已伏罪,万事当要有结局。不该,深究。” 张良说话的时候转过了身,面对着墙壁,攥紧了拳,不想让她瞧出自己的异样。 他也没有多的思绪跟她讲道理,隐约在手掌间埋了一串火舌,这抹火舔舐着神经末梢,让痛觉也都减弱不少。 许栀见他看都不想看自己,心里一沉。 她秉持着最后一丝耐心,捏紧手上的羊皮。 “子房,你说吧。要如何你才肯签?” 许栀手上攥羊皮太紧,被他这一股很大的力道一夺。 她没站稳,跌坐在床上,又因他本是半依靠的姿势,随着他的拉力,她无意中落到了他身侧,以及怀中。 他慌里慌张地挣扎着,颤巍巍地去抱她。他的身体起码离她一寸远,只有手臂圈住她。 许栀心里不快,这是已经恨上了?连抱都这样抗拒? 她埋着头,手刚搭上他的额。 手被他给一把给甩开。 张良声音暗哑,“莫碰。” 她瞬间被惹毛了,一下从他怀里冒出脑袋。 分明是他主动抱了她,却蹙着眉,唇边渗着血,脸上又恢复清冷,挂着舍生取义的神色。 不生气,许栀劝自己,张良这幅寡淡的死样子,早就见识过了。 “我偏要呢。” 她不够高,看不见他双目沉沉。 他钳制住她乱来的手。 许栀被攥得发疼,“好好,不碰就不碰呗。”她抓住机会,凑上去,说着跋扈而放纵的言语,“反正等哪天你愿意娶我了,你总会是我的。” 馥郁的腊梅花香入侵了他的呼吸,发丝的隐约处是脖颈间明晃晃的白,他喉结不可抑制地滑动。 她给他灌下去的根本不是他需要的解药,这种软经散的解药说白了就是恢复他感知的东西。 现在张良的感官被放大数倍,反而令他忘记自己发烧的混沌,让他保持着可怕又绝望的清醒。 理智要他放开。 本能却让他把她抱得更紧。 她又不是没有知觉,许栀隔着寝衣清晰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升高,甚至是滚烫。 她心下感觉有些不对劲,正要问。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颈间突然袭来温热。 他这个动作迅速且不温柔。 许栀瞥眼看到他把她手里的羊皮抢到了他手里,她的后腰被抬起来的时候,她脑子一懵,脸瞬间涨红。 “荷华,若让你换我,你换否?” 他说话时,她侧过脸,看到羊皮上的字迹。 添名在上,要他与韩地划清界限,这何尝又不是枷锁的累加。 说来算去,如果秦不一统,他原本可以安安乐乐地继承他父亲的相国之位。 原本他失去所有,遇见刘邦,奇谋断术,从赤松子游,未尝不是张良想要。 秦国毁了他的国,她将他困在秦国,失去自由。 许栀始终觉得,她欠他一生际遇。 许栀还在给他递那张羊皮,“如果,交易能让你感到心安。我可以给你。” “交易?……公主是说,一直都是交易而已?” 她被他锁住喉颈的时候,她颤了一下,显然害怕地垂下了眼睫。她再抬眼的时候,往日的凌厉此刻演化为了柔情,任由他嚣张。 “子房,我的心里只有你。可秦国公主心中没有办法只有你。你知道吗,墨柒和我其实很相似,但不管不问,我做不到。” 张良四肢百骸都感到了痛苦,但意识却是如此清醒。 张良整个人已经到达了临界的破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从颈侧挪到了她的腰部。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只觉她的眼睛纯良无害,满怀对他的情意,像是杯盏上晶莹透亮的葡萄,只要他去尝,就能知晓她的美味。 唾手可得的良方要他的道德委屈给欲望,劝解着自己屈服。 “荷华可是真心?” 许栀被他锢得有些呼吸不畅,她搂住他的脖子,攥了他肩上的衣料。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你愿意爱我,而不是你要我。” 许栀把他按在软榻。 “荷华……” “看来是我更喜欢你……所以,让我自己来。” 她不给他说话的时间,直接俯了身。 她说话的时候尾音还在颤,她用这种看似张扬的举止来掩盖她的紧张。 张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扯出门外。 “荷华。” 正这时,门外响起了砰砰地敲门声。 “兄长?” —— 张垣都不敢去看嬴荷华。 他全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瞠目结舌之际,憋红了脸,支支吾吾,竟然不知从何处指责于她。因为他自家兄长,半倚在床榻,任由她乱来也没推脱。 虽说民风淳朴,但秦国公主也太直接了些。 “你,你,你怎可如此对待长兄!?” 许栀不加避讳,当着他的面道:“你以为,我当初费尽心思保住你的命,是白送你的恩情?” “你是为了……那个时候,你就……” 张垣还是不敢把觊觎这个词给说出来,现在早不是在韩国的光景了,以嬴荷华的身份,她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许栀见张垣吞吞吐吐,轻笑一声。 “延宁。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喊了他的表字,不过居然是那种长辈的语气。张垣才到加冠的年纪,而嬴荷华比他还要小个几岁。 当初知道他的长兄为了嬴荷华数次违背韩遗侠士之义举,他就知道长兄对她有些不同,本以为是怜爱之情,没想到是…… 现在嬴荷华,又是送官位,又是藏旧事,一度纵容,到底是幸运,还是禁锢? “兄长他已为秦国官员,你该满意了。” 许栀见张垣在新郑便行事鲁莽,现在来看也还是个外强中干的类型。 “官员?” 她轻轻摇了摇头,坐在案间,自己动手沏了茶水。 她甫又抬头,神色还很真诚,“我不太满意。” 张垣看见对案的女子微微一笑,锐利的眸光令他感到寒冷,但她的笑意又如春风化雨,她抿了一口茶,这个举动,张垣又回想起刚才撞见那一幕。 他彻底想偏了,要是再晚点去敲门,可能听到的就不是那句娇柔的颤音。 这会儿居然不知道,他是救了兄长,还是坏了兄长的事。他简直不能再想下去。 “那公主想图什么?”张垣打破气氛的尴尬。 “我可不只图让你哥哥为官。” 柔和语调,语气却让人不容忽视。 张垣再装听不明白也全然明白了。 她想当他的嫂子。 不,以嬴荷华的态度,她不是想,而是在通知。 这怎么可以? “……兄长他曾是公主的少傅。” 许栀站起来,“那又如何?” 她看了眼张垣,“记着提醒你哥哥,药要一口一口喝,再不好喝,也当是药。最好不要想着中途换方。”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有博弈者乎 魏国·大梁 大梁王宫一片静默无话。 冒着檀香的案榻之侧。魏假挠了挠他身侧一条大獒的毛发,但挠它的动作太过单一,大獒哈喇着口水,伪装成一副漫不经心,实则神情专注地听着丞相的陈述。 魏假捋了把胡子,多希望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这样就不用把亡国迫在眼前的危机听得那么仔细。 八代先祖的基业真要亡在他手里吗?! “大王,公子咎回国,该如何?”魏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魏假都要被气得哆嗦了。 “没什么本事还被昌平君那老东西忽悠着娶嬴荷华,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魏咎和他爹一样,没什么脑子还学人家晏子使楚呢?!!他算是拼了命要把脖子送到秦王的闸刀底下他才高兴!他自己死在秦国也算了,还要把我魏国搭上。这般事务,寡人就说不该让他去!” 情绪激动,魏假就差痛哭流涕。 他兢兢业业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守着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魏国,每一年都没有闲着,不是去联韩,盟楚,就是和齐国搞好外交贸易,或者又对秦国表示忠心。 他自信自己做到极致了。 而现在,韩赵皆亡,秦军兵临燕国蓟城和亡国没什么两样。 魏国还能拖多久呢? 他醉生梦死间,也都不敢梦到先王。 魏假拼命抢来这个太子之位,登基为王,如果早知道是这个光景,他就该把王位拱手让给魏咎的父亲,还抢什么抢啊。 魏假从榻上卧起,指着丞相。 “你啊,你偏是说他与秦无害,与秦国公主有联系,结果呢?他没给我魏国带回来什么好处,还带了个张良回来!那韩国的丧家之犬,如今在秦国立于庙堂,先去赵,现在又来亡魏了啊!!” 魏假的声音太大,他把身边那条獒都给吓得悻悻地夹着尾巴。 魏假见到那条狗那样子,没差点叫嚣着要杀了这条老狗!一点王者之气也没有了!! 摇尾乞怜。 和他现在渴求秦国高抬贵手一样。 魏假盯着魏相,叹了口气。“要不是先王把你留给我,寡人,寡人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相躬身,这样的破口大骂,这样的疯癫的状态。 魏国的亡国居然真的和那个老朋友说得相差无几。 回到丞相府 魏相意料之中看到了那个荒诞不经的老友。 入案而坐,侍女捧上凉茶。 魏相沉沉地笑道:“哪一个国家不曾有过明主贤臣良将,走到今天的地步,我真该信了你的话,这是天命。” 老友看了眼魏国的天空,摩挲着手盏间漆白色的纹路,“显也啊,你比我年长二十岁,什么天命不天命的,还没到最后。荀况与你深交多年,他不信天命,你信什么命?” “垣兄。我方见了王上,这十年,我与王上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事到如今,也生出了几分蹉跎。” 墨柒看着杯盏中的水,“这不是王贲率秦军对战魏武卒。这实际上是张仪与信陵君横隔了半个世纪的纠缠。” 他朝魏相道:“显也。垣当年因吕相被逐,落魄之时,若无你当年赠饭之恩,不可苟活于今日。”墨柒续言道:“若兄愿赴他国,垣当倾力相助。莫说荀况在齐国,若你想去秦,也去得。” 显也握拳,咳了两声,憔悴苍老的脸上唯有那一双眼睛还有些亮光,但想到魏国,他的光又熄灭了下去。 “我知道,你与李斯曾在吕不韦门下为门客,他与你关系匪浅,若得他引荐,我也不会困守大梁。若早个十年,我还当听君之言。” 显也呼出一口气,“我年老了。至此,不想折腾。我想啊,与大王一同,不负他兄长临终所托。” 显也拍拍墨柒的肩膀。“但公子咎还年轻,他不该和魏国一起沉沦。这次去秦,他来书说昌平君之求,是我首肯,他才去执行,不料公主没娶成,还反倒回来一趟,大王这次怕是不会放过他了。” 墨柒道:“阿咎是我唯一的学生,兄当放心,我必保他安平。从间有转圜之人破局,未尝可见来路。” 显也不解:“垣兄所言何人?该如何破此僵局?” 只听对方缓言道:“制住张良,不许他归秦。” —— 加盖的马车停在上将军门前,四周八角垂了深色流苏穗,家臣只听车响,深感来人身份尊贵,再见那门帘上面绣着回环玄鸟纹饰,便知此来为王室中人。 “荷华方才下帖,不日便前来拜会,实在失礼,还望王将军海涵。” 王贲的神色并不意外,身上乃内敛沉稳的武人气质。王贲比蒙恬年长几岁,已有出兵攻赵之沙场征伐的经验,举手投足间皆是剽悍利落。 他颔首拜道:“无论公主何时莅临,都乃蓬荜生辉。” “王将军知晓我所来为何?” 她进到家中方知晓王翦父子为何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将领。 王翦父子在秦统一战争之中,除韩外,灭去五国。他们怀有这样的功绩,却在嬴政统一之后,不恃功而骄,激流勇退。 她看到王贲的眼睛时,她好像瞬间就能确切这果然不假。他瞳孔的颜色很特别,如同太阳镶嵌,微微荡漾着金色。 熠熠生辉如同太阳,在蒙恬眼中,章邯眼中,嬴腾眼中,她觉得自己真应该与这样的忠贞之臣多接触。 只消看着他们,便能感受到一种感染着她,激愤着她的力量。 上将军府才从频阳迁来咸阳不久,陈设与张家一样崭新。 将军府中少一些类似水榭那样的缠柔之物,多造亭台,古朴空阔。虽也雅好深色,但也没有李斯家里那样,通色都采用黑棕檀木。总归还是有几抹明亮的浅色。 她的仪仗繁琐,不是跑到张良家里去威胁他签字的偷偷摸摸。 故而进屋的时候,府中的人多少都出来迎她。 面前这一个发簪绾钗,绿罗裙腰束菱纹宽带的年轻夫人。 该是王贲的妻。 她说话的声音柔柔地,语气很轻,站在王贲身侧,更显她身形娇小。 她抬起头,一双水瞳如秋兰望着嬴荷华,声音有些怯,“妇阿婠,拜见公主殿下。” 阿婠,没有姓氏吗? 许栀只觉有些意外,看来王贲的门第观念也不重,喜欢就喜欢了,不在乎那么多。她便对王家又多了一些好感。 许栀决心认为自己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阿婠抬起脸的时候,许栀被她的美貌怔住,除了她母妃之外,阿婠绝对是个绝无仅有的美女。 只是,怎么说,娇温可人,就是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好像欺负一下就能哭。 她居然在想着说完正事之后,要多在上将军府赖一会儿,只为了欣赏美人。 此种想法一出,许栀觉得自己就像个地痞流氓,好像演刘邦上瘾了,自带人物属性。 只不过,她的子房一点也不像是刘邦手里的子房。她一想到张良,她就心慌意乱。不过看张良的顽固,就算她真的差点霸王硬上弓,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前两天在章台宫前,她专门等了他,向他要那卷落下的羊皮,更确切地说是要已经签好了名的卷布。 结果他还是不松口,感情他弟弟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居然直杠杠地说,‘他将羊皮书递回了御史府,荷华不要忧虑此事’。 张良是真不知道,她从王绾手上把这卷东西要出来是有多不容易,要不是想到他还要上朝,留了痕迹不好,她真的很想一巴掌给他甩在脸上。 他偏能在她想发火的时候,逮住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快,哄两句,“良不会在大梁出事。” 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自信。顾人拿大铁锤去砸车驾也是这种自信吗? 看着他一身黧色秦国官服,脸上又呈现了清隽的温和,一点没把她前几天的莽撞放心里。 ‘荷华,听话。’ 他一这样,许栀就没辙,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很容易坐立不安。 她与听话这个词就不沾边,所以,她又跑来请外援。 希望到时候攻城的时候,王贲能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捞一把。 王贲看见嬴荷华的神态,看她看着他的妻子,生怕她问一些令他担心的问题。 前几日王贲就收了嬴荷华的拜帖,可能因为之前有个韩人当老师,她在礼节方面是把功夫做足了。 “殿下?”王贲喊了她。 自从从邯郸回来之后,经过李由在军营里乱说话,许栀好像知道自己在军中是个什么口碑,王贲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扶苏喜欢王贲的妹妹王姮,这样算起来,她以后与这位阿婠还颇有些见面的时候。 “本是话常,君妻在也无妨。” 听到此话,王贲更觉阿姮说得不错……——哥哥放心,长公子的小妹不像外面传闻那样跋扈。不过,公主心思缜密,具体如何,你自己看着与她说话。 嬴荷华待在上将军府的时间不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可谓将时间运用得当,与此同时,言辞之间没有什么废话。 王贲也喜欢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格。 她见他不似文臣那样弯弯绕绕,自然把话语也说得了个直接。 好在,张良走到哪里都自带主角光环。 秦国官员之中,恨他的多,但那些有名有姓的忠臣们大多对他抱有好感。 许栀用不着多开口。 王贲了解地点头笑道:“公主慧眼识人,贲不瞒公主,公主当年将张御史从新郑带回时,朝中确有非议。然事实证明,张御史乃是大才。家父亦对他计出赵国,又上议斩首之废的事颇为欣赏。秦人尚武过于谋略,公主惜才,担心其安危,贲有所感同。奔当承公主之诺,大梁事变之时,贲亲自过问张御史与陈平先生的安全。” “有将军此言,荷华不胜感激。” 大抵是和谋臣打交道久了,许栀对王贲爽快的应允有些意外,没反应过来。 只是当她提到‘冯安之书’时,许栀意外地瞟到他的妻子有些色变。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以身相许的羁绊 嬴荷华的仪仗彻底消失在了巷口。 阿婠才长呼一气,或许这是嬴荷华第一次见她,但这她并非第一次见嬴荷华,阿婠知晓这个公主出手迅速果断,于是心中跌宕起伏着不安。 她跟着身形高大魁梧的将军,不知道要怎么说。 还好今日是因为见永安公主,王贲没着军服,换了宽袍衣裳,她得以轻轻去扯一下他的袖。 王贲从前面回过头,他俯身,认真地正视她,她又很快垂下了头。 “将军……现在不仅是李监察,现在连公主殿下也都误会了。” 虽然他们相识已经很久,而且已有夫妻之实,但冯婠还是有些怕他。 邯郸城破的那一日,鲜血混合了废墟,还有惨叫与落败。 王贲挥刀斩下的头颅滚到地上,脏污的血液喷薄而出,大面积地污染了她半张脸。 她被吓傻了,忘了要遮掩自己被撕开的衣服,连方才还在哭都要忘了。 男人扯下黑色披风把她一裹,长臂一揽,将她给抱上了马。 他举剑高喝:“无论秦赵之人,若有作奸犯科者一律依照秦律,秦军之中敢有犯民者,立斩!” “诺。”秦军震天的回应他。 她浑身都在抖,怕得都没来得及看他是什么样子,还是强定着自己,跟那个人说:谢谢。 但声线是带着哭腔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拯救,还是新的羊入虎口。 她的姊妹们都说秦人如虎狼,是要吃人的。 阿婠被带回了军营,因为她有些听不懂秦国人说话,除了害怕也没有别的可以去想。 王贲把她放在自己帐下时,周边没少将士张口结舌,如果不是看到王将军带了个女人回营,他们估计真会默认将军是个断袖,现在,这算是铁树开花了? 王贲看到怀中的女子一眼,他不慎看到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慌里慌张地别开眼。 粗犷的声音从头顶震动。“你先在此处休息。他们不会为难你。” 阿绾的头方才还埋得低,听他要走,她慌了神,害怕会同流落的时候听到的那样,凡有大国征伐,多有女子沦为军妓,任人蹂躏。 围着她的黑色披风可以把她从头到脚盖严实,并且还能多出一截拖到地上。 她猛地从黑色中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 “将军。”“您,您去哪里?” 此话一出,阿婠就后悔了,这是在问一个将军的去处,如果他怀疑一点点,立马就能把她给砍了。 她想起那个滚动的头颅。想着自己父亲临终之托,她必须要让自己活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活下去。 但如果是沦为军妓,还不如死。 阿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我,我不是问您去处,我害怕,不知您要如何处置我,我,可以为奴为婢,求您不要将我充军中去。” 王贲一凝,晋国、齐国、楚国确实有女营的做法。“秦军军中无此类事,你不要忧虑。” 王贲本不想解释,他自来也没有给一个女人解释自己要去干什么的习惯,但好像看见她的一瞬间,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 以至于,待会儿当王贲把这种感觉理解成心浮气躁说给同袍的时候,李信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就算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他从来也没有这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时候。 “我去赴宴,晚些回营。” 阿婠和王贲都有些发愣,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不知所措的样子。 王贲极快地掀开帘子走了。 也就是这一天夜里,阿婠第一次看到了嬴荷华。 那个赤色衣裙的小公主于黑色肃穆的帐旗之下很好辨认。 那时候,她好像正与一个叫李由的副将说话,李由的表情不好,没过几日,就传出了嬴荷华在龙台宫前用弩机杀人的言论。 后来阿婠才听说,她举弩箭杀的人就是那个李监察李贤。 王贲再次回到营中,天色已经暗了,秦军破邯郸这一日,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王贲一连三问,明明是想温柔点,但是惯性使然,僵硬得好似在盘问细作一样。 “你是赵女?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阿婠方才被人带下去,又是洗浴又是梳头发,换衣服,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若是一个将军想要一个女人,没有任何问题。 她只想要活下去。 “是。民女冯婠,冬月便十九了。” 她衣衫很薄,透着风,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发散在身后,在雪地中映衬得像是邯郸城中一支破败而娇艳的花朵。 冯婠为了不被对方用强,她干脆鼓起勇气。 “将军免我受辱,阿婠愿以身相许。” 王贲还没觉得她有多美,只认为是自己大抵是在军营中太久,太久没见过女子。 早闻赵女婀娜多姿,只是他眼前这一位,比言传之中的赵女,更加美丽。 她咬着唇,小弧度地摇了摇他的下摆,一双润泽如珠的眼睛。 “求将军怜悯。” 这样的语气令他血液上涌,他本来就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哪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王贲没给自己多的迟疑。 他打了横抱就将她给装在了怀中。 “怎得如此轻?” 她也太轻了,还没一轮百斤的长刀重。 他惊讶之余,女子颤巍巍地扯着他的衣裳,“……我,我也不知道。” 军帐中暖气是烧的炉子,榻上也是王贲简单的行军所用,虽然不算宽大,胜在整洁,只是不够暖和。 他枕戈待旦习惯了,认真地看着那双眼睛。 “你冷吗?” 冯婠浑身都烧得厉害。 “不,不冷。” 他赴邯郸城的夜宴面王,早也是洗漱整理了一番。 没有她想象中那种血腥味,反而因从宫中出来不久,身上还留散着淡淡的沉香。 他炽热的呼吸从面上洒下,撩开她耳侧的发,绕了两匝。 他感觉到她有点害怕,又哄着她,如同对待随身的宝剑一样。 军营中的条件苛刻,冯婠本来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哪里受过这个苦楚。 对这个铜墙铁壁般的人,他压在她身上,她都快不能呼吸。 王贲没什么技巧,一味索求。 她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种很绝望,又很深切的痛苦与欲望之中。 王贲手中的女子柔软温暖,舍不得放开。 这辈子王贲就没这么担心过别人会不会被他弄疼,她好像能被他给拆了。 她承受不住,开始哭。 “将军……” 她一哭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晶莹剔透地挂在小脸,再上她酡红的脸颊。 这种情况下,王贲没办法不让她哭。 汗水浸湿了她的发,大着胆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寒冷留在了大帐外。 王贲想起在宴会上,大王面召一众武将,笑问将军已加冠之年过七为何还不娶妻,他在三个时辰前,没有救下她之前,他或许会回答:典无所姻缘之求。 而他在那一刻,居然想起了她拉住他袖子颤巍的双眼,对嬴政说:妻,或已在臣的帐中。 他好像见了她一面而已,就笃定要娶她为妻了。 一切平息后,王贲从身后环住冯婠。 他低沉地问,“家中可还有人?” “家中姊妹几个都在封城之前走了。” “走了?你家怎如此狠心留你一人?” 冯婠收了收自己的衣裳,没办法遮掩之后,又偷着想去拉被子盖。 “我,我母亲早亡。姊妹不是我的亲姊妹。所以我留下照顾父亲。” 王贲听明白了。她是原妻之女,续弦带着子女走了。只是邯郸城封了一个月,他们父女二人如何撑得下去? “你如今跟了我,贲自当上门求娶。” 冯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眼睛有着倔强,像是繁星的光。“伯父在秦国为官。本是要投奔于伯父,可惜家中无甚人了。” “伯父?” “是,是的。家父冯安。” 这个冯安不熟悉,但冯亭,王家熟悉。郎中令冯去疾的亲戚,他的宗弟冯劫尚在军中务职。 - 时间回到嬴荷华走之后。 王贲大气一笑,“我让你这样说便是想好了后果。我既救了你,当要护你周全。” “我的身份若一直瞒下去对将军来说太过危险。” 他俯身下来道:“你本就是我的妻。天塌下来,还有我。” 其实王贲哪能想到嬴荷华来得这样快,她在御史府拿了王绾上呈之书,让王贲不由得凝住了气。 这下嬴荷华有所求,他有所予,如此也可作往后的筹码。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以身相许 嬴荷华的仪仗彻底消失在了巷口。 阿婠才长呼一气,或许这是嬴荷华第一次见她,但这她并非第一次见嬴荷华,阿婠知晓这个公主出手迅速果断,于是心中跌宕起伏着不安。 她跟着身形高大魁梧的将军,不知道要怎么说。 还好今日是因为见永安公主,王贲没着军服,换了宽袍衣裳,她得以轻轻去扯一下他的袖。 王贲从前面回过头,他俯身,认真地正视她,她又很快垂下了头。 “将军……现在不仅是李监察,现在连公主殿下也都误会了。” 虽然他们相识已经半月,而且已有夫妻之实,但冯婠还是有些怕他。 邯郸城破的那一日,鲜血混合了废墟,还有惨叫与落败。 王贲挥刀斩下的头颅滚到地上,脏污的血液喷薄而出,大面积地污染了她半张脸。 她被吓傻了,忘了要遮掩自己被撕开的衣服,连方才还在哭都要忘了。 男人扯下黑色披风把她一裹,长臂一揽,将她给抱上了马。 他举剑高喝:“无论秦赵之人,若有捉奸犯科者一律依照秦律,秦军之中敢有犯民者,立斩!” “诺。”秦军震天的回应他。 她浑身都在抖,怕得都没来得极看他是什么样子,还是强定着自己,跟那个人说:谢谢。 但声线是带着哭腔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拯救,还是新的羊入虎口。 她的姊妹们都说秦人如虎狼,是要吃人的。 阿婠被带回了军营,因为她有些听不懂秦国人说话,除了害怕也没有别的可以去想。 王贲把她放在自己帐下时,周边没少将士张口结舌,如果不是看到王将军带了个女人回营,他们估计真会默认将军是个断袖,现在,这算是铁树开花了? 王贲看到怀中的女子一眼,他不慎看到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慌里慌张地别开眼。 粗犷的声音从头顶震动。“你先在此处休息。他们不会为难你。” 阿绾的头方才还埋得低,听他要走,她慌了神,害怕会同流落的时候听到的那样,凡有大国征伐,多有女子沦为军妓,任人蹂躏。 围着她的黑色披风可以把她从头到脚盖严实,并且还能多出一截拖到地上。 她猛地从黑色中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 “将军。”“您,您去哪里?” 此话一出,阿婠就后悔了,这是在问一个将军的去处,如果他怀疑一点点,立马就能把她给砍了。 她想起那个滚动的头颅。想着自己父亲临终之托,她必须要让自己活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活下去。 但如果是沦为军妓,还不如死。 阿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我,我不是问您去处,我害怕,不知您要如何处置我,我,可以为奴为婢,求您不要将我充军中去。” 王贲一凝,晋国、齐国、楚国确实有女营的做法。“秦军军中无此类事,你不要忧虑。” 王贲本不想解释,他自来也没有给一个女人解释自己要去干什么的习惯,但好像看见她的一瞬间,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 以至于,待会儿当王贲把这种感觉理解成心浮气躁说给同袍的时候,李信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就算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他从来也没有这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时候。 “我去赴宴,晚些回营。” 阿婠和王贲都有些发愣,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不知所措的样子。 王贲极快地掀开帘子走了。 也就是这一天夜里,阿婠第一次看到了嬴荷华。 那个赤色衣裙的小公主于黑色肃穆的帐旗之下很好辨认。 那时候,她好像正与一个叫李由的副将说话,李由的表情不好,没过几日,就传出了嬴荷华在龙台宫前用弩机杀人的言论。 后来阿婠才听说,她举弩箭杀的人就是那个李监察李贤。 王贲再次回到营中,天色已经暗了,秦军破邯郸这一日,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王贲一连三问,明明是想温柔点,但是惯性使然,僵硬得好似在盘问细作一样。 “你是赵女?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阿婠方才被人带下去,又是洗浴又是梳头发,换衣服,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若是一个将军想要一个女人,没有任何问题。 她只想要活下去。 “是。民女冯婠,冬月便十九了。” 她衣衫很薄,透着风,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发散在身后,在雪地中映衬得像是邯郸城中一支破败而娇艳的花朵。 冯婠为了不被对方用强,她干脆鼓起勇气。 “将军免我受辱,阿婠愿以身相许。” 王贲还没觉得她有多美,只认为是自己大抵是在军营中太久,太久没见过女子。 早闻赵女婀娜多姿,只是他眼前这一位,比言传之中的赵女,更加美丽。 她咬着唇,小弧度地摇了摇他的下摆,一双润泽如珠的眼睛,“求将军怜悯。” 这样的语气令他血液上涌,他本来就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哪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王贲没给自己多的迟疑。 他打了横抱就将她给装在了怀中。 “怎得如此轻?” 她也太轻了,还没一轮百斤的长刀重。 他惊讶之余,身下的女子颤巍巍地扯着他的衣裳,“……我,我也不知道。” 军帐中暖气是烧的炉子,榻上也是王贲简单的行军所用,虽然不算宽大,胜在整洁,只是不够暖和。 他枕戈待旦习惯了,认真地看着那双眼睛。 “你冷吗?” 冯婠浑身都烧得厉害,王贲身体更烫。 “不,不冷。” 他赴邯郸城的夜宴面王,早也是洗漱整理了一番。 没有她想象中那种那种血腥味,反而因从宫中出来不久,身上还留散着淡淡的沉香。 他炽热的呼吸从面上洒下,撩开她耳侧的发,绕了两匝,触碰着她的身体,他感觉到她有点害怕,又哄着他,如同对待随身的宝剑一样,呵护着往下摸索。 军营中的条件苛刻,冯婠本来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哪里受过这个苦楚。 对这个铜墙铁壁般的人,他压在她身上,她都快不能呼吸。 王贲没什么技巧,一味地索求。 冯婠疼痛袭来,她啜泣一声,忍不住抵在他肩上,试图让自己缓缓,“将军,轻些。” 她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种很绝望,又很深切的痛苦与欲望之中。 王贲手中的女子柔软温暖,舍不得放开。 这辈子王贲就没这么担心过别人会不会被他弄疼了,再被他用点力,她好像就能被他给拆了。 她承受不住地开始哭。 “将军……” 她一哭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晶莹剔透地挂在小脸,再上她因情欲而酡红的脸颊,她又抓了他的背,活像只小猫。 这种情况下,王贲没办法不让她哭。 汗水浸湿了她的发,大着胆子,动情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寒冷留在了大帐外。 王贲想起在宴会上,大王面召一众武将,笑问将军已加冠之年过七为何还不娶妻,他在三个时辰前,没有救下她之前,他或许会回答:典无所姻缘之求。 而他在那一刻,居然想起了她拉住他袖子颤巍的双眼,对嬴政说:妻,或已在臣的帐中。 他好像见了她一面而已,就笃定要娶她为妻了。 一切平息后,王贲从身后环住冯婠。 他低沉地问,“家中可还有人?” “家中姊妹几个都在封城之前走了。” “走了?你家怎如此狠心留你一人?” 冯婠收了收自己的衣裳,没办法遮掩之后,又偷着想去拉被子盖。 “我,我母亲早亡。姊妹不是我的亲姊妹。所以我留下照顾父亲。” 王贲听明白了。她是原妻之女,续弦带着子女走了。只是邯郸城封了一个月,他们父女二人如何撑得下去? “你如今跟了我,贲自当上门求娶。” 冯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伯父在秦国为官。本是要投奔于伯父,可惜家中无甚人了。 “伯父?” “是,是的。家父冯安。” 这个冯安不熟悉,但冯亭王家熟悉。 郎中令冯去疾的亲戚,他的宗弟冯劫尚在军中务职。 这样娇柔的人眼睛却有着倔强,像是繁星的光。 阿绾偷偷抬头,原来救她的人长得不是虎狼的样子。 —— 时间回到嬴荷华走后 王贲大气一笑,“我让你这样说便是想好了后果。我既救了你,当要护你周全。” “我的身份若一直瞒下去对将军来说太过危险。” 他俯身下来道:“你本就是我的妻。天塌下来,还有我。” 其实王贲哪能想到嬴荷华来得这样快,她在御史府拿了王绾上呈之书,让王贲不由得凝住了气。 这下她有所求,他有所予,如此也可作往后的筹码。 第二百六十七章 灭魏前夕(1) 章台宫的朝议将散 云层重叠间,持符节而至,面呈于王。 “寡人以待张卿得全事备而归秦。” 张良跪于阶梯之下,双手举过头顶,“臣谨遵王命。” 张良捧着秦之使符退出殿之时,殿外又拉起一声长传。 “宣前军将军王贲入殿——” 清瘦挺立的身影从王贲一侧走过。 这是王贲首次见到张良本人。 王家的家训与蒙骜将军家不同,纵然不喜与朝臣中善谋的文臣相交往,但他与父亲王翦一样,偶尔的交道还是要打的,场上的面子也是要过一过。 故而前几日,王贲特地先从军中提前了两日赶回了咸阳,也提前与李贤见了一面。 王贲与李由在邯郸之役中有过几次照面。早前听闻他是李斯的长子,王贲有所令目,总归是韩非死得太过蹊跷,朝臣们对李斯多少有些‘另目’。 故而王贲天然以为李由是个以军事部署为谋的理论军士,不曾想李由能上战场杀敌,进退有度,为人宽宏。 真正与李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不是李由,而是李斯的次子。 这个李贤才加冠,年纪轻轻就掌监四郡之权。 王贲与之打交道便是上党秘案。他并不主动出手,而是拿着冯安的旧谱系,等着王贲亲自上门。 茶居乃是咸阳城中最大的女富商怀清所开,这样的地方不只是喝茶聊天,更重要的是列国之间游走的才子、消息。 他常坐的这一间,耗费千金也难求。 “贤知晓将军所忧,若非事出有因,不敢劳烦于兄。” 李贤一句话里又是表恭谦,又是语出有挟。然而他开出的价码令王贲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贲至此深知,怪不得蒙武那样警告蒙氏两兄弟远离李家的人。李贤果然深得李斯之真传,拿捏松弛,名不虚传。 不过王贲的父亲倒不像是蒙武,他们同朝为官,且嬴政正当壮年,正是要能臣良将开疆拓土、内修政好的时候。 王家并不信奉远离,而是打算张弛有度进行接触。 便如李贤,危险却相当有想要与之共商的迷惑性。 于王贲看来,层层叠叠的云中多少露出了阳光,折射在漆黑光滑的地砖,投出一种洁净,属于黑色,却甚于白。 这就是他见到张良的第一印象。 他真要连道几句,难怪、难怪。 难怪嬴荷华为了他,不顾囚困之罪也将他给弄回咸阳。现在,还专门来求一个承诺作暗中的保护。 王贲入殿。 一番朝议之中,嬴政的意思很明确地由李斯表达了出来。 “水攻之策虽有先贤出谋,当要全秦之得天下对百姓之责,鸿沟之开,顾及周围黎民。一旦水攻不成,不托费时间,当备第二策之铺陈强攻。” 王贲这才看到站在一侧的青黑色官服之人。 郑国也从泾阳赶来了咸阳。在水的事情上,郑国无出其右。 郑国呈上水图,“大梁水事理论可行,但实际状况,臣当即刻赴往鸿沟以测水理。” 嬴政笑道:“如此,寡人便放心。” 郑国说了还不曾打算退下,他看着王贲的到来更是决定要说话,也忽视着李斯让他闭嘴的眼神。 “臣还有一事不明,今日见同僚皆在,斗胆问大王。” 嬴政给了个让他说话的眼神。 郑国道:“大王已决定要攻下大梁,为何还要令张良出使于魏?” 嬴政表情不变,他素来知道郑国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可在大殿之上如此直言,到底有些令他不快。 “水令担心寡人欲图令之送死?” 王绾早前因为张良把羊皮卷送回御史府的举动多少对张良的行径有些不解,嬴荷华忙前忙后地要给他添上些忠贞之臣的底色,张良却不搭理。 王绾虽说是代丞相之职,但俸禄已经按照丞相的标准在发放了,嬴政也没有说昌平君什么时候能改过自新之后把丞相之位还给他。朝臣都默认了王绾与丞相没有什么区别。 “郑水令之言,臣亦有言问。水令与张御史同出于韩,张御史不同,他是韩亡之后才赴秦。水令此言不该问王上,或将去问询张御史之心。” 王绾向来不怎么出言,令李斯都没想到,他今日竟然把不满张良的话给摆在了明面上,甚至有些温和的咄咄逼人。 郑国没想到会是王绾接了话,他肃然朝嬴政拜道:“大王。张良若不忠于秦,断不会出井陉大营之计。臣为秦关中水源,不敢说是毫无建立功业之心。臣苦成之劳,大王亦能见之。” 郑国说明忠心的办法很直白,他就差在殿上把自己官服给脱了,裸露着在泥浆浸泡久了的四肢,小腿上的皲裂还没好完。 众臣看见后,多有不同神色。 李斯咬了牙,站出来赶忙给郑国把外袍给披上。郑国还真是蠢到边了,问张良的情况,他就不知道私底下找他来问?非要拿着在殿上说,还跑去问大王? 要是有人再说郑国殿前失仪,他能吃不了兜着走。 “臣的师弟心思单纯,有所冒犯,大王恕罪。” 不料嬴政看着李斯给郑国披衣服手忙脚乱的样子,开怀大笑。 李斯这人,将声名狼藉内化得可谓完美,实际上不还是怕他那一根筋的师弟出事。 “廷尉既然此说,赶赴鸿沟勘察之事,你同郑国一起去吧,政务繁忙之间,还要早去早回。” 李斯单薄地一跪,“臣遵命。”他又转头看着王贲,“臣不会武功,还请将军配一些勘察之勇予我。” 郑国诠释了他为什么不适合待在咸阳。 他说,“禀大王,昔年臣之武艺不亚于韩非,臣可保护廷尉大人。” 王贲知道李斯安的什么心。李斯不想两人揽了职务,万一水攻的策略不成,不是他们两人的过失,也有他王贲一份责任。 没想到郑国直接就给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还真是‘猪队友?’ 或许是他们的大王知道郑国在这儿,还不知道郑国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与举动。 嬴政便就单独留王绾,李斯两人。 王绾道:“大王,依臣方才所试。郑国与张良这些年中在国中并交集,郑国之才尽可以展。” 第二百六十八章 再见桃夭 嬴政与王绾、李斯,又与王贲与尉缭等一一言道了魏国之出兵之国策。 秦军进发灭魏,先至略颍川郡,故而颍川郡的暴动令秦廷的关注度相当高。水淹之策至少有几月,如若后方出流民暴乱,对秦乃是不利。 李斯与郑国同去鸿沟水段便要先至颍川,再暗中前往魏国北部的荥阳与广武城。 郑国测量勘测是正务,李斯镇压防备叛乱也是正务。 遥远而深灰色的台阶,秦国官员们走了多遍,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绵延到王宫的正门。 这大门通往的不是只有秦国的领地,还有天下。 李斯从章台宫出来,马车旁一人赶快迎了上去。 “师兄,我方才之言……” 李斯面若冰霜,实际上很受用这一声师兄。 在秦国,人人都叫他廷尉大人。这样纯粹的称呼实在太少。李斯想起了他当年追在韩非身后,也这样喊‘师兄’。 韩非这个学生当真是不让人省心。若非顾念韩非,李斯哪里还能忍到现在,早就把张良连人带证据给送到嬴政手上了。 若他这样做了,韩非势必又要给他甩脸。嬴荷华也要与他彻底撕裂。 早前在终南山上看见韩非气色好了些,也不能再气他了。 李斯其实也爱才,不过只限于自己这边的人才。 儒家那边的,能早点滚出秦国,他属实巴不得。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还能听闻王绾在殿上不帮着张良说话。 郑国看到李斯居然朝他笑了一下。 郑国上手拉住他,“……师兄,我不问大王,实在难受。是不是真有不妥?” 李斯侧身,“你还在想有不妥,已出乎意料。” 李斯俯身头一低,在家臣的扶力下上了马车。他看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郑国,也担心他被人给当成靶子。 “这几日莫住客栈驿馆,你住我府上。” 郑国有些发懵,不知道李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种叫‘人情味’的变化,但就是感觉他穿在身上的官服黑没有以前那样深了。 郑国刚觉得李斯给了他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他还会担心他的安全。 原来都是错觉。 他方坐上马车。 李斯道:“你最好去问张良,他在颍川郡冯安之事上做了什么。” 郑国想了想道:“当年在学宫回韩后,我在新郑就听闻,子房是出了名的恪礼聪慧。料想他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们说话真不是一个频道。张良出格的事情,还做得真不少。 李斯扶额,“算了。你别操心了。你只管把图册中标注之处再确认一遍,你我抵达广武城之时务必抓紧时间。” 郑国听李斯这样说,也没往下问,点了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了图绢在看,醉心于水利,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李左车又长了一岁,但依旧是孩童的声音,他看见来人一身黑青色官服,以为郑国是像姚贾那样的朝臣。 他伶俐地喊着李斯“爹爹。” 李斯笑也不笑一下就点了个头,然后就钻入了书房。 兰陵的李斯与咸阳的李斯,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在咸阳,郑国鲜少看到他露出几次真心实意的笑容。 “左车。”郑国笑着俯身,从袖中摸出一个木头做的水闸模型,递给他,悄声问,“你兄长可在府中?” 李左车揉着手中那只灰色雪兔耳朵,摇头道:“兄长在南郑郡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郑国这才感觉到身心舒畅。 李斯家里有李斯一个阴郁压抑的人就够了,李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比他爹还沉闷。 难得李左车与这俩人待在一起,还有几分童趣。 实则,李贤已经身在咸阳。 《史记》中对魏国灭亡的叙述是最少的,然而就是这样最少的表述之中,往往有着最容易生出变数的事件。 许栀着一身简单的浅色衣裙,簪了一朵玉兰花于鬓边。 松木质的二层阁楼,临咸阳巷道。 云层有些厚,像是要下雨。 方正成格的商市,商品说不上琳琅满目,倒也齐全。 许栀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咸阳街头,踩在土地上的坚实,风拂过她的耳发。 一处楼阁呈列了许多漆盒陶器,她不禁想起了若干年前,她曾在咸阳一处制陶的烧窑前做了好几个陶罐。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去现代。 她与那些陶罐在千年后皆成古器。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雨下了大了些,怪不得今日集市上来会的商贾不多,巷口起了雾气,朦胧地笼罩在一头。 这样的白雾,许栀想到终南山的墨柒,他应该比她来先秦时期要早,又或者他要比她年长。无论如何,三月之后大梁城破,在她及笄之前,她都需要与之见上一面。 许栀抬首望着从灰白色变为灰蒙蒙的天空。 “女郎。可要买一把伞?” 她的头顶撑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 许栀侧头,听见滴答的雨声,也看见一枚双环结。 女子温和地朝她笑,眉眼如画,一身浅白色裙裳,腰封上绣着青色。 许栀出门在外,看似是她一个人,实则暗中都有暗卫保护。 在很多事情沿着未知的领域一直滑行。 许栀的警惕心也剧增,就算是郑珧,她的姨母,许栀也害怕她会再与韩地韩王相联系,说不准就要策划一次暗杀。 也可能是张良心中始终以韩为先的坚持,韩地之人给她留下了不安的烙印。 潜移默化之间,她已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身边的一切。 她只相信自己。 桃夭看着嬴荷华的眼中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划过惊喜,这份喜悦是骗不了人的,但她仍然不肯涉足入店铺。 桃夭也总算知道了李贤口中所言:公主如旧,变化些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贤说话时,神色显然低落,他谈起嬴荷华,只言公主,而非荷华,远不如当初在新郑时得心应手的高调。 桃夭从阿枝口中听到了一些细枝末节,才知其中更深的含义。 原来她喜欢上的人并不是李贤,而是张相之子,当日那个想用毒粥杀了她的张良。 然而又或者说,嬴荷华只是爱上了张良。 看着面前和她姐姐一样漂亮的脸上有着如秦王的眼睛,一份克制与不言于表的神色。桃夭便知。嬴荷华与六年前那个朝谁都展露笑颜的小公主不太一样了。 许栀在与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交换过眼神之后,她才放心地接了伞。 辗转上了二楼,一块深色的檀木上雕刻了熟悉的篆书。 入了席案,等到两人对坐的时候,许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平静,好像真的就是自那一天从现代回到这里之后,她心中便多了一种无法抛却的重压。 “荷华。” “桃夭。” 许栀与桃夭几乎同时开口。 许栀自己先笑了起来,她举着手中的双耳陶盏,“荷华礼数不周,我应唤您姨母的。” “这个时候,我方与你见面。没有告知你我还活着,荷华当怨我。” 许栀摇摇头,“您活着便是对我,对母妃最好的事情。”说着,她埋了头,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本来分别只有六年,现在的状态下来,许栀觉得仿佛死了一次,有种再遇故友有蹉跎之感。 她想定后,复又抬首,“姨母,你这些年还好吗?我听李贤说我有一个表妹,她可还好?为何不在身边?” 桃夭道:“阿妤在蜀地,很安全。” 许栀点点头,只是听到蜀地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有那么一些失落。 李贤到现在为止,还是令她琢磨不透。 对面的阁楼上 怀清看着他坐立在临窗,也不开窗去看,也不听对面讲了什么。 她捻了几叶茶在小碾上细磨,然后放进杯盏中,冲上特意从溪边取来活泉之水。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人所行。你专程从蜀地将阿夭请来咸阳,却回绝了阿夭姑娘之请,你不与之一同见公主,就不怕公主误会你当年的所作所为?” 李贤接过沏好的茶,点头以谢。 他慢道:“若得见故人,必不愿回忆往事。” 怀清闻言,不由得笑了:“宁得心上一点秋,也不愿作旁白。世上竟还有你这样的要求?也不怕与公主互相折磨?” 他眼中墨色更浓,“若能得之误会,也该比不放在心上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冯氏之秘在郑 许栀低头看着漆盏中浮动的热雾,最终没有饮。 桃夭连忙道:“是我让李贤不与你讲此事。” 木窗外滴落的雨连成了银丝,水汽沆瀣,咸阳在春日时节也有些像江南散文诗中的朦胧。 “我知道。他瞒了你的死讯。而且我还知道,若不是你因我之言先进韩宫,我入殿必被韩安杀死。” 桃夭从此言中听出嬴荷华已知晓了李贤当日在新郑行事的前后大概。 李贤那时去了南楚,他成功游说楚王拒绝助韩。 桃夭想,那个时候,最有可能得到嬴荷华心的人应该是李贤,但是他将权势标榜更高,不惜借着他父亲的人将嬴荷华滞留在韩地。由着嬴荷华入新郑韩王宫,他没想过要把嬴荷华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今,他的错失,怨不得任何人。 许栀说着,推开了窗,但并未注意到对面阁楼有人在看她。 她兀自垂首望着雨幕,看到阁楼底下没有伞的路人奔跑着躲雨的窘态,溅起了泥泞的黄点子,她甚至觉得还有些有趣。 而桃夭意外地听到嬴荷华的话。 无哀无愁,像是意料之中。 “李贤这样做我并不意外,我不怪他。” 在许栀看来,李贤就像是这躲雨的人,方重生于此,病急乱投医,做出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意外。 何况她当年就觉得他不对劲,也是时刻提防的。现如今更清楚了几分李贤的性格,倒觉得,还好所料无差。 因此她还生出了几分识人断物的自信。 李贤却瞳孔一缩,长久以来用伪装渲染着的笑意冷了下来。他搁下手中的盏。 她语调平静,本以为当她想明白当年他的行为后会勃然大怒,可连想象中的怨愤也没有。 他在她心中便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甚至还比不得她当日见到陈平时,不能掌控陈平的担忧。 春日的雨水不似冬日寒凉,此刻落在李贤的身上,却比在冰天雪地之中还要冷寂。 他朝怀清作了礼,人就离席了。 “荷华,”桃夭刚要准备说自己来见她是李贤所托。 结果下一刻,厚重的帘布被人拨了开。 饶是来得太快,李贤突兀地出现,令桃夭也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去解释。 “还以为你不现身了。”许栀并不意外,她说了,直接唤人在右边加了个席案。 雨水把他浇得有些湿,冠发也不整洁,还沿着鼻梁眉骨在淌水。 李贤堂而皇之地进到帘内,他自己也没管这种可以说是失礼的“狼狈”。 “公主谈及了臣,臣自当洗耳恭听。距离近些也好时刻回公主的话。” 李贤一边说,一边取了漆盘中的巾布将脸擦干。 许栀也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寻思着她也没说他什么坏话,更没怪他之前的胡作非为。 何故他看着她演出一种怨妇的神色? 在谁面前都能装成一种为人臣子的谦恭,实际上他自己是什么货色,扪心自问该是明白。 于是,许栀没顾及桃夭在场的避讳。 “与姨母谈及往事时,自然要监察在场。你这时候愿与我言谈,总比半夜三更来宫中寻我好,不说让你洗耳恭听,我已甚为欣慰。” 闻言,桃夭不由得多想。芷兰宫守卫森严,他这样也太大胆了。 “荷华,你怎知李贤在此?” “临渊阁的字迹总不能是李廷尉所书。” 李贤想着她总归还把自己的笔迹给记着了,总算舒坦了一点,“公主聪慧。” 许栀腹诽,他这会儿又能和颜悦色地开口了。这谁能受得了? 她偏头示意李贤坐下。 “与其站在外面淋雨,不如一同饮茶续话。” 李贤坐下道:“公主为何出宫?” “本是要去上将军府上,但今日早朝之后,将军一直未返。” 李贤抬眸,不紧不慢道:“公主前些日子去寻王贲可看见了什么?” “你怎知我去见了王贲?” 他道:“自是王贲告知于我。” 许栀心下一怔,李贤这关系网也拉得太宽了些,怎将王家也联系上了。王贲不像是会将秘密保护张良这种事给旁人说的。之前也没听说王贲与李贤关系有多好。 除非是王贲有求于他。 许栀还没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转口问道:“今日姨母寻我,又是何事?” “我本是要先见荷华,可我到咸阳时才知你已去了邯郸。” 许栀想起了一个人,她纠结一番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在邯郸时遇到了一个人。他从梁山出宫赶赴邯郸,如今想来,他所问的,不只是张良为何在秦,更多该是您的事。” 尽管许栀省略了他的名字,可桃夭捧盏的手还是有些不稳当。 桃夭眼中的波澜转瞬即逝,还是与先前无差。 “他活着就好。其他,随风吧。” 桃夭话音落,帘间静幽幽,只有雨在响。 在场三人皆若有所思。 李贤捏住了袖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已然远在天边。 他已经后悔了,后悔阁楼大火燃起的那一瞬间迟疑,后悔她把双鱼结放在他手中之后,他的背道而驰。 许栀回忆起当年在韩王宫所见的那些场景,至今仍不能理解。 不是不爱,却永不复见? 为什么? 如果桃夭是死而复生,那么许栀自己又何尝不算另一种死而复生。 她作为晚辈,不好再问。 只见桃夭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 “今日来,还有一事。我虽不再是墨家之人,但墨家故友最后所托。” “若有荷华可帮忙之处,姨母但说无妨。” 桃夭慢慢展开手中的竹简,上面是一个女子的籍贯信息,所书是赵字。 “他有一女儿名唤冯婠,在邯郸城破之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许栀想起在上将军府中所见的,很快将信息连成了完整的链条。王贲是忠臣无疑,但许栀对他不甚了解,不知道王贲到底是否知晓冯婠的身世,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危险? 同时,处在灭魏的时间线中,王贲乃是此间关键之人。 “冯婠,阿婠。原来她是冯安之女。” “荷华知晓?” 许栀点头,“只是现今她的身份有些不好言说。” 桃夭道:“知她安全便好。”她从竹卷中抽出一简,将热水浇灌在上面,青白色的竹上渐渐显露出字迹。 【吾儿婠,见此简时,父与你已至阴阳两隔。 冯氏之罪,冯氏之荣,由上党始,今业已上党而终。父享誉先祖之功,亦当承先祖之罪。莫哀莫怨。 冯家得韩之功,却失韩之信,去秦之责,悲赵之怨。愧韩,愧赵,愧秦。冯氏唯不愧于郑。然郑公之洛书,今失之。 悲夫郑亡,悲夫冯氏。 吾儿婠,当以洛书复得为己任,全冯氏之忠。】 许栀看完后。久久地不能平息。 许栀喃喃道:“怪不得冯亭要这样做,原来是郑王室的遗臣……原来洛书是郑王室之物。” 第二百七十章 睚眦必报,彻底发疯 许栀与桃夭说了一番当日在邯郸遇见赵嘉之事。 也谈到阿田母女。 桃夭对父王临终时所托并没有什么印象。现在因为韩安的缘故,她不便与姐姐见面。 “或许阿田守着的那枚玉佩极有可能就是洛书。荷华可知她们现在何处?” 在许栀的认知中洛书该是有字符的龟板之类,这与他们从梨花树下挖出来的东西不太像。 许栀在秦宫中看华贵之物太熟悉,不曾仔细观察此间阁中考究的程设器物。也没怎么在意漆案边缘云纹花雕的精细,若轻轻摩挲一番,便知润边之精致,回环相扣间制案工匠的巧思。 这几方几案上呈放多种青铜器具,这与挖掘出来的古器在细节上也多有不同。 也许传闻中的洛书,不是她想象中那样。 许栀将河图洛书放在了统一天下之后。 尤其是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墨柒的存在之后,她并不着急要得到洛书。 早前许栀让阿枝去查了阿田的母亲身份,一直还没有消息。 “监察在邯郸城救下阿田姑娘。阿田现在何处,还要有问监察。” 不知为何,李贤总觉得这话他听来有那么一分不畅。他不由得自嘲,在邯郸城失踪的时日,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担心过自己的死活吧。 李贤感觉身上有寒意。 他前些时间在终南山受了刺激,好在自己也算个良医,没有许栀的河图,他自寻延续之法。 只是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耗多久。 “臣离赵之时有闻,她们尚在邯郸,尚未打算离去。” 桃夭思付片刻道:“我这便去寻她们。” “姨母。等几个月再去吧,这时怕不安全。” 桃夭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知道她所言的是什么。 “无妨。事当速决,我尽量赶在下月初回。” 桃夭利落立身,临出门时看了眼李贤,“听闻你父亲不日将赴广武城,还是让他多寻些高手,颍川郡之中,想杀李斯的可多着呢。” 许栀起身,随着桃夭下楼。她看到桃夭腰身上一晃一动的双环结,只觉新郑路上一切恍然如梦。 两人在在屋檐下,檐外银雨如线。 “荷华。” 桃夭从前像是姐姐,而现在更像是长辈,不免语重心长了些。 她抬手抚上了嬴荷华的脸,想起了阿璃十多年间的折腾离散,不免叹息道:“荷华的确和姐姐长得很像。可这乱世之中,太过漂亮却是一件祸事。” 许栀弯着眼睛笑,合上了她的手,用轻松的语气道:“姨母放心,大秦不是越国,也不像当年的韩国。” 桃夭示意嬴荷华看牌匾上的字。 “临渊阁。”许栀念道。 桃夭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扬汤止沸,不如去火抽薪。” 许栀一怔,此警句不是先秦之语。 “姨母此言何出?荷华好似在哪里听过。” 桃夭眼睛亮了不少,“荷华听过?我幼年在墨子门下修习,一位师叔常口吐妙语,比子曰一类可有趣许多。” “姨母口中的师叔可是终南山的墨柒?” 桃夭好像也听说过他自称于墨柒,点了点头道:“师叔本名墨垣,或许是其排行第七,传在墨家之外便是此称。” 许栀不禁豁然开朗,怪不得,李贤曾说过,有些细微之处的事情与他之前的经历有所不同,原来是墨柒年轻时的活动已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姨母,若阿妤在蜀地有何需求,或者您有什么需求,荷华皆会担待。” “荷华,” 许栀又续话道:“我知姨母顾念身份的关系。您放心,今年年尾,我定想办法让您与母妃见一面。” 桃夭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你聪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现在比之前所思要重。” 她总觉得嬴荷华的眼睛中透着一股淡然的愁绪。像是当年的阿璃,总把话给藏起来,不曾告诉别人她承受了什么。 桃夭问,“年尾可有什么事?” “今年冬月便是我及笄啊,你怎地忘了?”许栀撅了嘴道:“有阿妤了也不能忘了荷华。如若这般,荷华可要生闷气的。” 桃夭见她言笑之句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也不曾再问。 “好。”桃夭揉了揉她的头发,拍了拍她的肩,“凡事莫思虑太重。要照顾好自己。” “王姮姐姐教会了我弩机,这些时间勤学苦练,不敢说百步穿杨,也可两发中一。荷华会自保,姨母不担心。” 桃夭临走前本要把手中未开的伞给她。 许栀止住,“姨母要去邯郸,咸阳雨大,您别淋湿了。您不用担心我,待会儿阿枝会送伞来的。” 许栀目视桃夭离开,长呼一气,刚转身过来正要上楼。 她正面撞上了一袭黑裳。 李贤手里拿着那卷竹简,他并没有要让她的意思。 甚至迈了步子要往下走,阁楼的楼梯本就狭窄,一上一下,不可能容下两个人。 她不是那么容易让步的人。 她昂着头,全把脑袋扬起了也最多只能注视到他及肩的位置。 两人僵持不下。 李贤手肘按在扶梯上,镌着不怀好意的笑,生怕这间客栈的人不知道她是公主似的,抬高了音量。 “永安公主可还要与臣在阁间坐上一会儿?” “你。” 许栀妥协地后辙一步,紧接着,他就站到了她方才的位置上。 他躬身,俯视她,“公主快些。” 他动作之间紧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回的咸阳,鞋履非是咸阳官员之用,又沉又重,像铁一样,而且李贤偏要踩得很实,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几乎是在逼着她后退。 她从来没觉得下一个楼都能下得这么屈辱。 她方才上了几步,现在就要退多少步。 终于踩在最后一阶。 许栀转身,屋檐外的雨挡住了她的去路,处在灭魏这种关键的时候,而且张良明日一早便要出使,她可不能在今天把自己给弄感冒了。 尤其是有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健康的样子。 许栀不是没有注意到,李贤方才在席间就压着声音在咳嗽。 现在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许栀不想开口说让他误会的关心之言。 站在屋檐下,她还要他手上监察职权,于是也没到相对无言的时候。 她思道:“我想李廷尉去广武城不出意外是与郑国一起,我曾听韩非先生说过,郑国武艺高超更甚于他。魏国之中墨家活动的痕迹较少,想来廷尉不会有事,你宽心。” 李贤道:“臣本还担心父亲。如今听来公主的分析,公主精于政务,不上朝也熟知朝中之事。” 许栀这几天没少被人给气着,不与他相争锋,和颜悦色道:“今日多谢你让姨母来见我。” “在邯郸时,臣曾与你言要让你见她,臣践行所诺,公主不必言谢。” 李贤难得客气。 说着,他伸出了左手把手中的竹卷递在她面前,“此卷,臣想,公主该是需要。” 但由于他撑了伞站在外面,许栀站在屋檐下。 他递出的这个距离有些远,除非她往雨中走,不然根本接不到。 “……你递这么远干什么?” 李贤动也不动,方才还步步紧逼之态,现在又是迈出一步也不愿意了。 她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帘子被人掀开,所乘之人所着乃是御史府的官服。 李贤盯着她,慢悠悠地笑道:“阿栀,你我之间用不着站这么远说话吧。” ? 许栀被这个称呼一时间给吓着了。 她想也没多想,迈步到了他的伞下,捂住他的嘴,近一步仰着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在外面别这样叫我。” 李贤眼中笑意更深,“臣是否可以理解成,公主的意思是,臣在芷兰宫,便可这样唤?” “也不行。” 许栀一边干脆利落地拒绝,一边赶紧从他手里把竹卷抢到手里。 她拿了竹简,立马展开看。 “公主连这样的事情都不相信臣?”他说着,喉咙发痒,胸口一痛,腥味冲上咽喉,他立刻掩住口鼻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 但见张良已然下了马车。 李贤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当日在终南山的仇,他马上就要报。 故而刚准备说无事,他即刻转口,“近来身体不适,时常呕血。” 许栀立刻想起了她曾在寝殿的柜子里看见的那张方子,又想起自己之前无征兆地口吐鲜血。 “呕血?怎会这样?” 李贤摇了摇头,在又咳了几次之后。 他终于看到她为他而蹙眉,终于从眉间流露出一分担心。 他攥了她的手腕,又很快地放开,絮语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如果你怀疑我,那也不用担心,我会比你更快地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许栀心一紧。如果是与她差不多的症状,他恐怕会即刻陷入昏迷。 “景谦。你不会死。” 她想把他扶到一旁,但他就是不挪。 “快深呼吸。你别吓我。” 她赶紧去扒他捂紧了半张脸的手,要把握拳的手展开。 雨滴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滑到手心,左手手心有着之前的伤痕,但根本没有什么血迹! 许栀发现他又一次成功骗了她。 “李贤!!” 这一次真的吓到她了。 她对李贤从不客气。 她直接想甩一个耳光出去,她的手腕被抓住,一个重力,就被拉入了他的怀中。 就在她展开他手的前一秒,掌心的血已经被他藏在了深色的袖边。血与深黑融在一起,根本看不到了。 李贤担心红石给她造成困扰,死亡与疼痛对他来说不过如此,也不吝惜再来一次。 李贤直到在终南山上,直到他从夏无且那里听到那些话。他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她看张良的眼神,她为张良做的一切,他都感到无与伦比的痛苦与嫉妒。 而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她的视线全然离他而去。 李贤凝视她,他那双深黑的瞳孔之中竟然倒出了清亮的卑微。 他也不管是可怜他还是关心他,更是不介意被有的人听到。 雨点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倾盆之盖。 偌大的雨声也覆盖不住他暗哑的声音。 “许栀,阿栀,你别抛弃我,你要是愿意多看看我,我便对你摇尾乞怜。我可以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多瞧我一眼。” 他说着此类话,箍紧她腰身的手可一点都不谦卑。 “放肆!” 下着大雨,这巷子里没什么人,但这是在咸阳街市! 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你疯了?!” 李贤一只手就能挟住她的腰身,他整个人冒在雨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为什么要跑去下药?如果你听听我的心,看看我的眼睛,便会知道我会更听话,比张良更乖。”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雨中 “你听话?”许栀尾音上扬,沉咯咯地笑,仿佛他说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她眼皮一抬,“今日吃错药了么?” “臣非笑言。”李贤蹙紧了眉。 “早前我问过你,想要权势还是想要我。那时你没表态,现在又在做什么?我没工夫奉陪。” 李贤只能攥她更紧,他还抱着在夏无且那里听岔了的念头,他不知也罢,可他对药极敏,许栀去找的药方与张良治内伤的药物混在一起,会有什么作用他可太清楚了。 他不敢问,但思虑良久,本能使然,他还是开了口。 “……药性之用猛烈伤身。你再爱他,也不能不顾惜自己。” 许栀不乐,她去找个软筋散的一举一动都在李贤的视野之下。 他监视她太轻而易举了。 也是,她身边的暗卫都是他从密阁中择选来保护她的,她做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种被掌控的感觉令许栀相当不舒服。 他不放手,她便抬手掐住他的脖颈,呵斥他。 “我做什么,难不成都要与你报备?你是我的谁?我凭何要与你解释?” 许栀说得趾高气昂,更是把手按在了她腰间的短刃刀柄上。 李贤身体僵了僵,眼神彻底暗了下来,薄唇抿得很紧。 “……” 雾蒙蒙间,他想起曾在新郑、咸阳。无论她害怕,喜悦,还是恐惧,她主动投入的都是他的怀抱。 而现在,艳艳红唇,朦胧双眼,甚至,他不敢触碰的怜惜,已全部在另一人面前尽展。 李贤深黑的眼瞳中化不开的落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看着身后注视着他们的人正在靠近。 大雨倾泻,地洼处,溅起了一朵比一朵大的水花。浊黄的泥浆沿着街道淌。 他一刻也不能再压抑下去。 哪怕她当即下令砍了他,他也要得到! 哪怕只有一秒! 李贤挟制她手腕,扼住她往后躲的后脑勺,躬身偏下头,极具侵略的吻猛地砸入她口中。 “!” 疯子! 李贤只有一只手空着,许栀又咬又踢。 他唇角很快见了血。 她的眸光比她的尖牙还要锋利,她并不勃然大怒,呼吸不畅,丹色抹开得凌乱,但她的瞳中若冰,很冷静地盯着他。 她慢慢抬手,朝他那另外半张脸上利落地挥了过去。 一记很响亮的耳光。 她看着他。 李贤被这样的神色怔住。 在邯郸她挥在韩安脸上的那个巴掌,眼神残忍,极寒胜霜,那是嬴政眼里出现过的睥睨之态。 她的退让,婉转,低语,妥协,安慰,不过是闲暇之时,施舍于他的玩闹罢了。 不管是许栀还是嬴荷华,永安公主都是她,秦王嬴政的女儿。 高贵,神圣,绝不能容人亵渎。 “李贤。你是臣,为臣者当然要听话。有什么条件可讲?”许栀说出这样封建的话时,令她自己也没想到,声调竟可以如此冷。 “你不希望李斯曾经的过失,更早一步出现在父王耳中吧。” 李贤这才明白,她示弱不是因为自己柔弱,而是有所取。 他痴然又迷惘地注视着她。 许栀看他身形一滞,刚才做出那样癫狂的举动之后,他很快能屈膝。 这次不同于在邯郸。 她能感觉到,提到李斯的时,他身体微颤。 从前,他能轻易拿捏她,应当就是她对他太过仁慈。 李贤一直打着伞,他身上湿透了,但她发上还是干的,他很是顺从地把伞放在她手里。 她将娇蛮之风做了九分满,抬脚抵住他要下跪的动作,勾唇嗤笑道: “监察既然说可以什么也不要,那么,从此之后,我要看到监察的诚心。不要搞那些让我看了心烦的小动作,特别是王贲,你要怎么用他,我不管。但涉及魏楚,你掂量着,若被将军们置在火上炙烤,我没耐心去给你收拾。” 李贤深知她的意思。 她会帮张良遮掩残局,用自己的身份施压于人,如果祸患轮到他的时候,若非看在李斯的面上,不然她才不会管他。 许栀看多了李贤表演,她仿若天生有慧根,很快就能学到精髓。 许栀复又站定,把抽到一半的短刃放回了腰侧剑鞘,展出了一个纯白无瑕的笑容,和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大人,你可别让我失望。” 李贤抬起头,看到她身后的人,已经站得足够近了。 李贤终于恢复了反应,乌黑的眼睫压下眼中不为人知的笑意,吞声回了一个“诺。” 最后这一巴掌她打得更重,他左脸上显眼的红痕,唇角破了口子,鲜血未干。 他的膝盖用了点力,许栀不得不收回了脚,她冷笑一声,“你要跪就跪。” 暗卫早也把周遭的人都遣得散去。 由于这最后的动静闹得有些大,那间客栈二楼,有一两个看热闹不怕死重的,悄悄推了个窗缝,睁着眼睛去窥探楼下的动静。他们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动作。这样的画面,令他们燃起了熊熊的好奇心。 这官员身形修长,窄腰宽肩,穿了常服,不知道是文官还是武将,看样貌不像是一般曲意逢迎之人。他们又见他腰间佩剑,好像官级不低,堂皇跪在雨里由公主训诫。 不一会儿,二楼隔间低沉的秦卫如鬼魅闪到众人身后,“再看便将尔等眼睛挖了。若敢乱言便赐拔舌。” 二楼众人面色苍白,窸窸窣窣地回了自己的席案,全当眼盲。 雨下得小了一些,李贤冠发上的黑簪凝了水,银尖上的水珠不停地往他领子里落。 平时在郡上权重冷厉的李监察,此刻显得混乱又可怜。 “臣就是公主的一条狗,公主招招手,臣甘心为公主摇尾。” 那双时常昏暗的眼中露出了几分虔诚,他凝视着她,言辞粗俗地表达着忠诚。 李贤低到尘埃的卑微,哪里是他说得出来的话,做得出的举动。 她终于觉出几分不妥。 但视线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 李贤眼底流动着暗色,他俯身,揩去粉底锦缎上的黄泥,“公主鞋脏了。” 他的手碰到她的鞋面,许栀一愣,逃似地后退几步。 忽然撞上一堵软墙。 “永安。” 这个清质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 张良很少称呼她封号,就算是作少傅的时候,他也很少喊她的封号。 上一次听到,还是在邯郸亭中。 这说明,他什么都看到了。 不管是她被李贤强吻。 还是她施暴扇他耳光。 以至于逼迫李贤卑躬屈膝。 这都不是该让张良看见的! 张良极不满暴虐。 她婉转的语调,装乖的笑容,得体的仪态,全都被撕破了! 而李贤,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眼里没一点儿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有多丢脸。 这时候,他才挑衅似地用手背擦去嘴角快要干涸的血。 他意味深长地低下眼,看着她,语调虚弱,“既然张大人来了,臣便先告退。” 李贤把局面彻底毁坏成这样,分明是他诱她一步步做出种种举止,留下荒唐,他居然还敢转身,他居然敢扬长而去!? “李贤!你给我滚回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鲜活 听到她这话,李贤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 他定住身子,转过身,轻抬着脸,痞笑道:“公主。臣要回去处理一下。这样子,明日不知如何面王。” 几年间,李贤已与张良身高差不多。 许栀却白长了这些年,她堪及他们肩高。 现在李贤扬了脸,她更看不见他脸上被打成了什么样。 他这举动明显是在刺激张良。 李贤垂下头,又冒出来一句:“若公主觉得意犹未尽,好在公主的良师已至。臣还有要事,没办法与公主再继续。” 意犹未尽个头!继续个鬼! 李贤说话时眼神无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他了? 他是故意要让张良觉得她就是个凶恶的上位者,就是有很多玩弄人的手段…… 口不择言得也太过分了! “你闭嘴!” 许栀气极,迈步过去,抬了脚就要过去踹他,胳膊被一只大手给拉住。 “公主。”张良及时制止了她。 看见许栀因他而情绪失控,李贤更得意了。 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如果可以,他甚至能耀武扬威地向张良更加直接地表达快意,冲他展现着注视青睐的奖章。 他可没学过贵族教习,他当然做得出来。 张良挡在嬴荷华身前,仍旧温润如玉,声音不起波澜。 他扫了李贤一眼,“监察在章台宫面王之前,当收拾妥善为上,切莫惊扰大王为好。” 李贤瞥眼看了安顺地躲在张良身后的人,他眸光一沉,张良一出现,她就开始装温柔。 他轻蔑地笑,“我不怕惊扰,这方面,我更担心张御史。我不劳烦张御史担心。” 这方面的争夺,早在古霞口之前,李贤就把话摆在面前了。 他语句朝着张良,视线落在她发上。 李贤笑道:“雨大,你可别感染风寒了,不然明日存心想抱着瞎操心的由头出发,也没办法。” 许栀是一点不想听他们站在大街上冷嘲热讽。 怪不得王贲那天说秦人不尚谋而崇武。 若都这般唇齿相讥,谁能受得了? 许栀反正没嬴政那般宽容大度。以至于选择学会这种挖苦,打不过就加入。 李贤就像个刺猬,既然自己不痛快,干脆到处滚一圈,把刺扎得遍地都是,将自己和别人都戳得鲜血淋漓,大家都不得好,他心里才舒坦。 许栀不想躲在男人后面! 只因为她的袖子被张良背在身后的手给扯住了! 张良不让她离开。 一个已经不好收场,再得罪一个,更是恼火。 于是,她只好深谙能不出面就不出面,能闭嘴就闭嘴的原则。 许栀知道张良在言辞凿凿之方面,从来就不是个好惹的。 她用不着自己再出言,李贤就能被说得很不痛快。 事实证明就是这样。 张良扬长避短也能到极致,他清楚,以自己的武功根本打不赢李贤。 现在在咸阳闹市,李贤倒是无所谓,他明日就要出使魏国,不能沾上非议,出不得半点差错。 但是面对李贤的挑衅,他实在不能忍。 张良面上柔和一笑。 “公主尚未及笄,行为举止不妥之处,皆可算良教导无方。公主此间有何不好之处,良可代之与监察相商。只是若监察再有今日此举,一通可作藐视王室,良必递言弹劾。” 张良此言乍看无恙,处处见机。他认下老师的身份,反倒令李贤更为堵得慌。 张良“管”她,保护她,教导她,名正言顺。 李贤瞳色一黯,他没有资格置喙。况且因为许栀没有及笄的缘故,张良的代理无处寻缺漏,如果李贤还想攀扯什么,藐视王室这一条罪已经足够让李贤锒铛入狱。 张良更是用弹劾来警告了他。 他们身在咸阳,检举诸臣僚,这是张良恰如其分的职责。 李贤兀自笑了笑,挑眉道:“既然张大人自视作教导有方的少傅,那请张良先生谨记职责。贤还有事,大人请便。” 他说话时压下眼,瞟了一眼张良,他再装谦和宽仁也藏不住眼神中的刀子。 怎么说,以牙还牙而已。 李贤的舌抵了抵下唇边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他在想,许栀还是咬得不够狠,应该把他咬得鲜血直流那才叫好。 似乎先天阴暗的使然,又或许是痛苦惯了,如此这般,他才更觉鲜活生动,才足够让把死寂的生命涂满颜色。 只要掺杂了鲜血,更能证明他的入侵,更能拽拉她的执拗。 赤红着,如她那般鲜艳。 雨后天晴,闹剧刚好结束。 一旁只看到了后半场的冯婠有些没缓过来。 她身后忽然散了个黑影,冰冷的刀刃贴上了她的后颈,黑影默声道:“冯家娘子,今日所见,您知道轻重。该不该和王贲言谈,相信冯娘子自是明白。” “你是谁?” “知晓娘子家族秘密之人。” 另一边。 三月熟时,阿枝姗姗来迟,见了她手中之物,方知百果之中谁最先熟。 阿枝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她也吩咐了暗卫随时在侧。 只是见阿夭姑娘,而今张良在侧,这已经感觉有些不对劲。 小公主的脸上落着复杂的神色,阿枝认得她手里那把伞。 那是李贤在蜀地常用的伞。 雨后的商贾们抓紧了闭市之前的最后半个时辰,张罗着重新支撑起了草棚子,不少的摊位上都摆出了蓑衣斗笠。 阿枝什么都不问,从胳膊上取下挎着的小篮子。 “公主,您要的樱桃。” 许栀嗯了一声。她本是要拿这篮子东西去王贲府上,给那个貌美的冯婠,顺道探问些东西。 现在,许栀完全不需要去送这篮子樱桃。 她上了自己的马车,朝着张良道:“我有话要说。” 张良因羊皮卷的事情,多少有些心事重重。 就连上了马车,他眼睛都如寒潭至深。 许栀理解成,张良对她之行为相当不满。 “公主要说什么?”张良等着她解释刚才在雨里是怎么回事。 许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何况,张良把羊皮给送回御史府的事情,她还没和他说个所以然。 至今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一靠近他,他就跟身上长了痱子一样,非要往一旁挪,说什么——荷华,你便站定说,莫离我太近。 以前也罢了。 合着自从上次去了张家回来之后,他又开始了,因为是被她整怕了? 那张清峭俊秀的脸还是延续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 她因李贤的所作所为还没消气,更不想去看张良又流露出了多少对她的不满。 许栀神色恹恹地抱着竹篮,没好气地开口,“我忘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樱桃 张良很少主动问她任何事情,依旧沉静如水。 许栀看见他这幅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更气了。 马车车轮带了湿哒哒的泥巴起来,清晰能听到黏乎乎的液体滚在车轮子上的声音。 风吹开帘子,闻到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许栀厌烦地拉了窗帘,把支开的小窗也扣上了。 许栀也觉得她也是张良豢养的宠物,他朝她温言软语两句,她就能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新鲜采摘的朱红色樱桃看着就可人。一簇一簇的红果子像珍珠似的,躲在浓绿叶片之下。 她拨开篮子里的绿叶,选了一颗最大的樱桃,刚准备要放进嘴里。 她还是没法忽视旁边那盯着她,又不说话的清冷容色。 她气鼓鼓地把殷桃塞进嘴里,哪知道,这大个的樱桃,也不一定很甜,酸得她龇牙咧嘴。 许栀看着篮子中的樱桃,顿时玩心大起。 不喜欢她挨太近了是吧? 不过是想要张良签个字,一口参汤也没毒死他。 许栀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已经撕裂得差不多了。 本来一开始,在张良面前,她就是个骄纵跋扈的样子。 张良直到去了魏国之后,魏国丞相显也偶然提起牛黄,张良这才知道嬴荷华在夏无且那学医,学了个半吊子。药理作用相加,她不清楚,又是个傻的,傻得以为他咬舌想自杀。 珠圆玉润的淡红殷桃,一看就十分涩口。 而此刻,她低着头,认真地在篮子里找起来了这类品相的。 她对手上拎了这一串不满意,又轻轻放回去,拨弄了叶子,又寻另一串。 马车有点晃,关了窗户,昏昏暗暗的,她看不清就拿起来看,在空中晃了晃,觉得还不够青。 不过这一爪接的果子多,缀满了樱桃,颜色不一,大小不同,有大约七八颗。 张良其实从章台宫回来,下马车看到李贤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就很难受。 起先他隔得远,又下着雨,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早前在新郑,他亲眼看到过,荷华和李贤关系匪浅。 秦国的公主,又得嬴政偏爱,封号亲赐,封地富庶,华贵雍容,要什么谋士没有。她偏偏青睐他,说着那些非他不可的话。 这是嬴荷华与李贤两人的谈话,是私事,他的教养,他的清高要他不可过去,不可偏移,非礼勿视。 他本可以转头就走。 某种未知的感知鬼使神差地推动他。 他的心告诉他:要过去。 直到他走近,李贤跪着,抬手擦血,嘴角上扬,他戏谑地看着他,说出那番话。 她在他身上找不到好玩儿的刺激,转头就去找李贤了吗? 那一瞬间,张良火冒三丈! 张良本不应该有这种情绪,但心底蹿起的无边愤怒,像是火在烧灼他,这种刺痛的感觉让他知道他到底在挣扎什么? 他与她都有着坚不可摧的责任与使命,这些东西一次次地提醒着他不能生妒,不能肆意。 嬴荷华发鬓边的玉兰花,色白微碧。因着那与嬴政相似的眼睛与性格,素色衣衫也不能掩她的炽烈浓丽。 许栀不知道张良在想什么,她终于选好了樱桃,刚抬头,就看见张良盯着她耳边的那朵玉兰。 三月时节,正是玉兰花期。 “好看吗?”她腾出手,轻轻碰了碰花瓣,她生怕给弄散了。 “……” “我问你好不好看?”许栀想起他在邯郸城给她别了朵月季,嘴里却说他厌恶她。 不由得语气提高了些。 “甚美。” 她知道张良喜欢浅一些的颜色,那他应该也会喜欢这种长得冰清玉洁的花。 “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都好。” 许栀攀上他的肩,把脸凑上前,“没有并列选项,必须选一个。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张良愣了愣,他的目光先看向了微碧的玉兰,却不可抑地偏向她,然后在她光滑的脸颊轻轻滑了一下。 他移开眼睛,又重新看那朵玉兰。 “…你好看。” 张良说话时面色无改,僵硬得感觉她要他说这三个字,跟要他命一样。 她朝这张俊朗无筹的脸,笑了笑,冷不丁开口,“我倒是觉得,你最好。” 张良棕眸一滞。 许栀一颗一颗摘了那串樱桃,“而且子房是臣,我是公主对不对?” “是。在公主面前,良应称臣。” ……这种疏离的回答,他给她一种占了她的心,就翻脸不认人的错觉。 要不是车厢晃得厉害,她不至于摘个樱桃都摘这么久,现在又得重新一个一个选。 “既然为臣,你就要听我的,对不对?” “是。” 她手小,这七八个樱桃个头不小,她有些放不下,边上一个大的,差点给滚到座厢下面去了。 许栀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放了两颗最青的。 许栀只笑,就把一个珠圆玉润的朱色樱桃放在他嘴边。 樱桃这种水果,本就不能算大。 他若张口,不可能不碰到她的指尖。 许栀强硬地递着,不容他拒绝。 张良垂眸,只好张口。 她见他吃了,她满意地点头,愉悦地笑着说:“那再吃一个。” 看吧,许栀骂自己,张良一旦稍微服软一点,她就能马上消气。 天底下哪里有她这样好哄的,自己把自己就给说服了。 她摸了摸他的下颚,然后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身上蹭。 她抬了手,往上递。 张良发觉,这才是她的本性,她喜欢做出强迫人的举止,要让他接受她的好意,不然,软硬兼施间,她就会暴露出顽劣。 他迟迟没有接,她果然不高兴了。 许栀立起来,原本给他那颗放进自己嘴里,葱白的指尖在他唇上一掠。 “甜的。哼,不吃算了。” 张良没反应,好像还是没理她,让她的矫情都显得苍白。 她手心的四五个樱桃被果断放进篮子。 她身子一挪就到了他面前,她也懒得管这个姿势有多么不妥,反正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膝上,与他面对面。 张良只垂眸,似乎只在看她,一会卷卷他袖子,一会儿理一下他衣襟,又马不停蹄地数樱桃,不知道她到底在折腾个什么。 直到她居然曲膝往他身上坐,她眼睛黑,像是浸了泉水的墨玉,自带着漏进来的雨后霞光,像是金粉洒在脸颊,她是真不知道这样有多勾人吗? 张良眼眸一深,光线昏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异样感知令他的理智摇摇欲坠着。 许栀看他由她坐在他腿上,手规规矩矩地搁在两侧,不碰她,也不说话。 不用想也知道,就他前前后后的表情与反应来说,他脸上还是清心寡欲的神色,如果不是还有体温,她觉得他又恢复成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了。 她手上是一枚最青的樱桃,青中只透了一抹红,像是玉珠,不过,这是果子,青色的果子鲜少惹人喜爱,尤其是樱桃这类,光看一眼就知道那有多酸多涩口。 许栀抬起脸,摆起架子,笑得颇为娇艳。 “子房,既然说了你会听我的。本公主喂你吃,你务必要张口的吧。” 她说话时,果子的香甜气味充斥在空气中,他又想到李贤那个擦血的动作。 张良眼神一暗。 光影扑在他的鼻梁,又转移到了他的眼中。 他捉住她手腕,垂首咬住那颗樱桃,沉幽地盯着她,暗声道:“你是公主,那便别让他碰你。” 许栀这一次才彻底搞清楚,有些东西与诡暗就像是暗藏在大洋深处的逆流,海面上风和日丽,可海底下漂移的力量早就掀翻了海浪。 一旦他不想用轻柔宽和粉饰太平,便会极其迅速出手。 她怎么忘了,他可是张良,一翻手,就是风起云涌。 他先去了果核,有些韧软的樱桃皮,酸苦的汁水充斥了她的口腔。 她尝到这味道就不喜欢,想退,他不让。 他要彻底盖过之前的全部气息,管他是甜的还是酸的,亦或是血腥的。 许栀有些慌乱,他之前从没有这般吻过她,攻击性极强,扫舐过她口中每一处。 更让她面红耳赤的是,她这个姿势,只要他握住她的腰身,很方便他禁锢她。 这是她作的。 她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但是也是死活不服输,虽然有些不敢,但是一番搅弄之后,她成功迫使张良咽下了那颗极酸的青樱桃。 许栀扬了绯红的脸,强行延续跋扈的笑容,无所谓地抹去下唇的水渍。 “哼,这种味道的樱桃好吃么?” 张良一改之前笑言有度。 他幽幽地凝视她,低下头在她耳侧,“不如公主味美。” ……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绝魏 许栀心跳加速,向来只有她撩拨他的时候。 她瓮声瓮气道:“逾越!” 声音闷闷的,却非要气势汹汹。 “荷华不喜?” 许栀一怔……哪知道张良说这类话的时候这般自然。 “……不喜。” 她红了脸,口是心非。 “那便罚臣。” 他等着她说更过分的言语。 许栀却没有再展现娇蛮。 魏国之行,不说吕雉等汉朝的名人,就像魏咎经过她终南山这一会,或许已经回国找外援了。 张良因赵国名声在外,那么这番去魏国,如果有人想杀他,也自然有人想用他。 许栀绝不能把张良拱手相让于他人。 她出宫之前见过陈平,她拿着从密阁获取的密函与之言:魏咎的身份,他在魏国的人际都在此处。 陈平何等聪明之辈,他虽不知秦国有何策灭魏,但他很快明白了嬴荷华之言:先用更王之诱,使魏国朝臣内讧。 “若张大人不肯?公主有何策?” 陈平到底是还想着张良安危。他也知道,他与张良在谋事上所存在的分歧很难弥合。 “危急存亡之际,魏咎自会求他帮忙,事关魏国百姓,谅他不敢动你们。但若你们被魏国置于两难,你携我此书交于大梁令,届时会有秦人接应于你。” 许栀深知,纵然张良去不去魏国,秦国的胜算都是板上钉钉。但在出了韩地暴乱之事后,他离开咸阳,总归是一次冒险。 她绝不可能给大秦找麻烦。 当下,缓和她与张良的关系,在情爱之外,亦是重要一环。 许栀指尖不停歇地搅着张良帽绳,微微一笑,“我要罚你在大梁最好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张良低首,怀中这一颗娇贵明珠,溢着莹莹白光。 早在他直面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生他都要和她纠缠不清了。 他这一走,诸事无险,也起码要三个月。 “会的。” 许栀满意地笑了笑,往他怀中耸了耸,“子房这样说,便差不多。” 她看着他衣襟上所制云纹,她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将往,有嗣音兮。” 其实两个人都很清楚,国伐在即,本来就交通不便,他又是使臣,书信更是绝密,从咸阳去发,魏国哪有那么容易放心,又哪有那么容易抵达。 他拨揉着她后背黑长的发。 “荷华,若良……” 她腾地立起来,“你说过不喜欢猜赌,那任何事皆无如果。” 她说了,又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握了他手,放在自己腰际,软声低语,“我会乖乖等你回来。” 张良正碰了她的脸颊,她自然地偏过脸贴合他的手掌。 一会儿能颐指气使,一会儿又温软可人。 他如今,竟并不生厌。 “对了子房,我想起一件事。” 许栀说着,扶了他的肩,从他身上下来,坐在一旁。 她低身从那篮子樱桃一旁拿出了方才从桃夭手中拿出的竹简。 本来她早该把这卷遗书拿给他看,但因之前关系尚未缓和,许栀摸不清他的态度,还以为他又开始讨厌她了。 她撑开窗户,让光线透进来,车厢内果子的气息随着进来的一股清风而散。 “或许,你应该看看这个。” 冯安的遗书不长,他看得也快。 她续言: “冯安与郑室有关,方弃韩,祸秦,害赵。” 她要让他明白:究其根本,此乃韩灭郑之遗存之祸。 故去魏,应绝魏。 言语,头脑,举止。 张良只觉她身上的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 —— 上将军府 王贲与李斯、郑国商议潜入广武城之事。 黑漆案台上奉上瓜果,杯盏珍馐。 “廷尉大人深谋远虑,此间你与郑国去往广武城,路上之事不必担忧。” 冯婠隔屏风而坐。 “皆为秦国之思,将军不必挂怀。” 此间本是要李贤前来与王贲言谈。 但今天下午他带着脸上的伤回家的时候,差点没把郑国和李斯给吓死。 一进书房,门刚关上。 李贤就很诚恳地跪在了李斯面前。 当他跟李斯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下午,在咸阳街市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李斯几乎眼前一黑。 但只在十几秒内,他迅速稳定下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算计 广武城 此地野处沟壑纵深,蓄水非期的河流蜿蜒从鸿沟而下,若决此堤,黄河水奔腾而出,大梁城危矣。 李斯与郑国执拿竹杖走于山丘起伏之间数日。 这是最后一日。 水事勘察之备完善,水图已成,由郑国书信以全其中的大小事,交给驿使发往王贲军帐。 返路上,不同于去时的沉重。韩非不在的时候,喋喋不休的人由李斯变成了郑国。 “师兄,我们这都走了十日,回去还有两天,也不知咸阳如何。” 郑国早知嬴荷华在国朝之上颇有影响,她在覆秋宫多次出现,眼见之广,与诸公子不同。 现在,李贤被当街训斥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讲,但都在暗中传了出去。 连南郑郡郊官都知晓,现在,李斯外派,李贤回咸阳述职,郑国以为嬴荷华还是楚系。 他虽然不喜欢李斯二儿子的性格,但是他总是个当叔叔的。 “师兄,你不担心阿贤吗?” 李斯走着,他但见月如明星,青色的野草足以将他与郑国两人淹没,踩在上面咔咔擦擦,他越发明晰了他为什么被嬴政派来陪同郑国。 李斯本见嬴荷华对张良上心如此,她不可能再有嫁楚之想。 李斯天然的思维惯性反正是能把要利用的都利用个遍。 如今他儿子那个样子,他当爹的还能不清楚。 一旦笃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会竭尽全力。 为了权还能缓;为了人,那几乎没救了。 李斯知道李贤当年在韩国,没有在张垣放火烧楼的第一时间把嬴荷华带回秦国,甚至烧了他写给他的书信。 他儿子因议楚绝韩而弃了嬴荷华。 嬴荷华进新郑王宫的两日,给李贤争取了在楚游说的两日良机。 而这两日,张良被困在王宫,他没法去求楚援。韩国没有有本事的人游走奔说,楚国便杜绝了助韩增援的念头。 然后,三日后,韩国亡国。 他们以为所有的一切是从古霞口射出的箭宇开始转折。 不如说,一早他们就纠缠在了一起。现在才开始显露出颓败与挣扎而已。 如果,嬴荷华想要报复李贤,只需要朝他笑一笑,就很容易让他万劫不复。 可时至今日,李斯都感到很奇怪,她没有告知李贤,她与楚国的联姻。 他的老师荀子说得不错:凡事过而不及。 所以,李斯在听到儿子如实言告的时候,只好对他这样说:算计太深,注定没有好下场。 当下,李斯听郑国此言,他道:“永安自有打算。” 李斯想到了自己另一个师弟。 他年纪比他们都小些,不久前才从兰陵来秦,现正在秦国御史府任官,主柱下方书,掌管宫中的各种文书档案。 “我走时提醒过张苍,他会代我看着阿贤。” “张苍?”郑国笑得开心,“张师兄也来秦了?他为人谨慎,有他在,我这便不担心阿贤。” 郑国搭了李斯的肩,举着手上的一把楸。 “师兄,我时常想起在兰陵的时候。如果可能,我们还能一同在咸阳饮酒,那才好哇!” 晚风将两人的袍袖吹起。 他们眼前是魏国一片沉寂的山川,头顶是一片黧黑的星星点点,三个月后,这即将是属于秦国的繁星。 覆秋宫 檀香如缕,鹤铜灯携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周遭的烛火如星。 百十来斤的竹简堆成小山。 笔耕不倦的人除了陪侍在一旁的传达谒者,还有不眠不休的嬴政。 今夜不同的是,尉缭侧边竟然出现了一位公主。 谒者躬身入殿,快步将李斯在颍川所得的各家罪状呈列在嬴政面前。 漆盘上还有用蜡封好的密简,封口处盖着水令之印章。 嬴政搁下笔,看了水图,让赵高将之呈给坐案下侧的女儿。 他道:“荷华可知寡人为何要郑国与李斯同去?” 许栀看不懂水图,但很明白这样做的用意。 她立身拜道:“郑国为水利所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廷尉但求大秦之成。此二人皆在荀子门下,综合之中,大梁之策可有奇效。” 尉缭点头,嬴政又问,“张良出使除了不战之功,可还有何好处?” 嬴政是朝着尉缭问的。 但尉缭不知张良与嬴荷华之间的事情。 他直言道:“臣与公主殿下聊过武安君白起,其中也有水攻之策,公主可答。” “国尉确实讲过。”许栀对嬴政一笑,立身道:“故年秦与楚的鄢郢之战中,白起将军以鄢水灌城,然水无情,死伤者众。此间若得城内之讯,告之大梁百姓,或可以舆论而摧之。” 尉缭道:“若秦国只能水淹大梁,在此之前当救张良。” 许栀深谙一种迂回话术,尤其是与尉缭这样的人说话这几个月,同时被李贤整得死去活来的同时。 尉缭一开口,她就明白了。 “张御史或可早出于大梁。” 尉缭抚着胡须沉笑,“是也。张良身为大秦使臣,或可被杀,绝不可被缚。如当初在邯郸的顿弱和李贤一样。” “国尉所言甚是。”许栀微笑点头,“若被缚,当自裁。” 幸好,她还用她的现代知识糊弄了一下他。 下一刻,尉缭果然展现了诡暗的德行。 他哈哈大笑,“此人我大秦之贤才者,不说公主不辞辛苦从新郑带回,就连王绾和淳于越都可宝贝着。秦当不能负之。” 尉缭举杯,许栀也轻轻颔首,保持得体的笑容。 嬴政完全把这种配合给理解错了。 尉缭性格古怪惯了,嬴政自己都很少能与他相处得融洽。 但见女儿还能与之言笑,他还以为经过尉缭点拨之后,女儿有脱胎换骨之效,不禁大悦。 “早知荷华与国尉之见相契,寡人不应让张良为荷华之师,耽误这些时日。” 尉缭生怕嬴政给他找工作去教嬴荷华。 嬴荷华这小公主,有时候冒出的言语,比他还惊世骇俗! 尤其是在军事理论上,她分明不通,却用甲乙丙丁作拟,讲了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故事。 她说: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 “何人所写?” 她弯着眼睛笑,慢慢说:“一位姓毛的先生。” 她所言,尉缭初觉天马行空,后面就感觉到有些非同寻常。 像是马陵之战。 当年孙膑利用庞涓的弱点,制造假象,诱其就范,使战局始终居于主动地位。 不过,这种叫游击战的战斗方式实际操作起来也实在太过琐碎。 幸得当今之世,城垣固定,山野不开。 没有她所言中的得天独厚之环境。 故而尉缭觉得教嬴荷华,很麻烦。 他赶紧摆手。 “臣做不来太傅。他们儒家的干这个合适。” 第二百七十六章 楚论 芷兰宫 阿枝拿着刚才知晓的消息,有些心惊。 她鲜少忙碌地在深夜迈入嬴荷华的寝殿,没想到她并未就寝,一豆青铜灯微弱着照亮了她,依稀可见她散了头发,披着外袍半依在漆案边。 她的神色暗在背光处,不知她在想什么。 张良已赴往魏国有十来日。 再等上一段时间,就要抵达大梁城。 阿枝很慌张地告知嬴荷华:其一,备查廷尉王贲之策,今又是与郑国往,欲引鸿沟。其二,王贲部已击溃燕赵残余,赵嘉潜逃于代地,或往北地遁逃。 “当日我在邯郸遇赵嘉,他与张良之间好像能言谈的挺多。倘若赵嘉不去北地,而去大梁,则是有趣。” 有趣? 阿枝不解嬴荷华之意,她疑道:“公子嘉此人变化多端,王贲将军部下细密勘察之余,也未能将其捕获。燕丹之事上,我们与之有隙。当初在邯郸有囚困之仇。若他去魏,再遇水淹之策,张良先生岂不危险?” 她垂首将那把刻了玄鸟纹的刀刃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其实,在最开始,许栀想要救的人,先是韩非,然后就是赵嘉。 灯火在刀刃上折射出橘色的寒光,许栀擦拭刀刃,“仔细说来,我的刀,不止捅过张良。” 阿枝对幼时的嬴荷华只知晓个大概,现在听她此言,更觉这位小公主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深沉。 “赵嘉到底是告知过我邯郸城布防图的下落。若非在廉颇的墓前找到此图,李贤可能真的会死在邯郸。如今秦军欲杀之,我应该救他的。只是现在不知该如何联系上他。” 许栀喃喃着,她看着这枚玄鸟纹,她把这枚章印铸到张良的佩剑,此一去大梁当是保护。 “公主放心,商社那边会留意。” “好。” 阿枝又一一告知她近日咸阳所查的朝臣。 昌平君好像真的赋闲在家,没事了就逗逗鹦鹉,召集门客漫谈些屈子之诗,对朝上要灭魏的事情一概不关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 楚国大巫哪能在王贲都扎营了的情况下还不动手! 大巫将卜卦的爻辞展现在大桌上,悬空张开一大块剥干净了毛发的黄白羊皮,羊皮上一半是当今山河走势,一半画着楚国凤凰图腾。 楚国以屈景昭三大氏族为核心。这三族之间内征不断,各族为家族利益,勾心斗角,从楚平王时期一直延续到了芈犹之期。 大巫站在羊皮卷之后,巫女手持一柄白蜡烛灯给他照明。 大巫看着羊皮。 “昭和那老东西因为当年被李贤给骗了到现在都一直不服气。现今等让他帮着令尹做出点实绩了。” 楚国的春天气温稍高一些。 大巫的在殿宇在冬日被烧毁之后,在屈氏的驱赶之下被迫迁出了宫殿。 大巫拿着与秦国永安公主联姻的盟书回到楚国都城寿春的时候,这才有了一个新入住王城的契机。 因为嬴荷华及笄之日还有几个月,而现在秦军正马不停蹄地图谋着三晋之中最后一个国家。 这不再是惠文昭襄时代了!但凡有些大局视野的都知道秦国的野心! 楚国上下,担忧的,畏畏缩缩的,投降的多。 但不乏有着欲图力挽狂澜之英勇。 楚国朝会上 至于商议之中是否要援助魏国,大将军项燕主张援一派。 “不能坐视秦国蚕食歼灭三晋!秦国要的哪里是一个三晋!?秦军一旦攻下魏国,我楚国危难矣!” “臣以为,我楚务必不能如赵国那般坐以待毙啊!” 头一个站在旧贵族的老大便是昭和,据说被骗了一次的人,往往有以下两种反应:要么奋发图强,兢兢业业;要么消极坐视,以待来日。 楚国在被张仪骗了之后,选择了极小一段时间的前者,便准备以待来日。 昭和被李贤骗了之后,一度派了刺客潜入秦国刺杀。 而项缠则是被他笼络到的一个贵族刺客,项缠崇拜叔父项燕,毕竟年轻些,极容易冲动。 他想也没想太多,既然当初是嬴荷华与李贤一起去的韩国,那么,杀一个李贤太便宜秦王了,正值韩非下狱赐死的阶段,他与燕丹结盟,他最好的本事就是隐遁,一朝入了咸阳王宫。 没想到那个嬴荷华早有准备,宫殿四周布满了秦国暗卫,人没杀成,还差点把昌平君给推出来。 这件事,项缠只了解到一点:嬴荷华不简单。绝不可让之嫁入楚王室为后。 但这事情万万不能拿到台面上讲,项缠思前想后也只与项燕一人讲了。 昭和笑着对项燕说:“幽王在时,秦魏曾联军伐我,我军伤亡惨重,如今还要援助那魏国吗?” 昭和续言:“我国自迁都寿春以来自该休养生息,不当多生战事。何况,此间我援魏,师出无名,我当与秦盟好才是,何故要生事端。难不成是项将军的将士觉得无战事可征,上行不达?” 此言一出朝堂议论纷纷。 项燕是武人气质,在战事上有勇有谋,但面对老贵胄这种讥讽,他哪里能忍!竟敢说他是为了揽功? 项燕抡了拳头。“我项燕所率之军绝无此种想法!” 昭和还在说:“我楚拒绝援助韩,那是先王的事情。我王深谋远虑,当知晓何策最为妥当。” 项燕知晓昭和所言的何策具体指什么。 项燕自从知道王室欲图与秦国王室联姻之后,深觉秦国当有诈。可那大巫专程派人来找过他,言明秦国公主一来就成为了楚国王后,那就是楚人,他会想办法把她弄去祭祀。 就大巫的意思来说:秦国公主能耐再大也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小公主那是在救自己的命,同时他已诱骗嬴政落下红石之约,届时嬴政不得不顾及他自己或者他女儿要活命的需求。 大巫说:【活命的机会两者选一,你说秦王会选嬴荷华还是他自己?】 【我们的远嫁秦国的芈璃公主为了自己的女儿,还不动手杀了嬴政?】 大巫笃定自己的这一计,直接能把秦国王室搅得天翻地覆! 【至于昭和之求,不过是想杀李贤。他已在红石之上了。】 大巫说得眉飞色舞,似乎遇见了祭台高垒之时的天神笑颜。 项燕听了没差点被气死,楚乃大国,大巫好歹也算通神之人,他居然想得出这种算得上恶毒至极的办法? 项燕深觉无力。 他沉沉笑道:“楚国朝中竟无人真正在意国家命运,还在斤斤计较着谁死谁活。换一句话说,就算嬴政死了,秦国的国策会因为一个君王死了而改变吗?我楚国居然无人在意真正的朝策。楚国要亡啊。” 这类言论在几十年前也听到过类似的。 那个人叫屈原。 而现在,项燕如出一辙。 “大将军!慎言!” 芈犹对国事不感兴趣。他平静地看着朝堂底下的打打闹闹,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本来这个王位也是昭和和大巫推着他坐的。 “寡人知晓大将军一片赤诚,于王廷之上寡人不追究你无状之言行。国朝之事备,依昭老尹之言。” 楚王的意思明了——不援。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夜访 咸阳·芷兰宫·览华殿 许栀举着灯火,在书房中踱步,翻阅了之前张良当少傅期间要她读的书简。 她偶然看到在梅园事发之前的那六卷《吕氏春秋》,当时因为扎竹简的线崩落,她还不慎划到了手。 张良便没有再教她这上面的内容。 这六卷竹简被藏在角落处,原先许栀以为这是因为吕不韦作为罢相之人,有些忌讳。 但自前些时日,她在覆秋宫看见嬴政的书台上明明白白地摆着《吕氏春秋》的书卷。 许栀看了一卷,两卷,三卷,等到第四卷的时候! 她赫然看到夹缝中写了一句: ‘秦七攻魏,五入囿中,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 这是《史记》中的内容,本不该出现在《吕氏春秋》上面! 许栀感到前所未有的凝滞。 这是谁所写? 难道还是墨柒? 许栀想起李贤曾说过,墨柒与李斯曾同是吕不韦门客。 这该是说明,他一开始来到先秦,也有过一腔热血,不是一来就要避世? ……听闻赵姬初来秦时因华阳太后不喜,在此处住了几日,后来郑璃来秦,不久后又从后宫出,搬往了芷兰宫住。 许栀想着赵姬跟吕不韦之间的关系,她如果想要收藏他的书,好像也说得过去。 吕不韦当年召集门客编撰《吕氏春秋》有一字千金的之誉。 许栀想到墨柒的学生是魏咎…… 魏咎受墨柒的指点带着那支笔来送她,暴露自己的身份,则是想要试探她,还是为了什么? 那么此间灭魏,墨柒不可能坐以待毙! 唯一能解开这个疑惑的,她能去问的人,也只有李贤。 许栀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不会在关键时刻耍性子。 “阿枝,李贤这几日述职回南郑郡了没?” “没有。不知为何,李监察这些天皆在家中办公,连御史府也不怎么去。” ……整个御史府,李斯就和王绾一个人关系好。别人巴不得他儿子不去找麻烦。 许栀腹诽,把人际关系搞成这样真是他俩的本事。 许栀又想起了商鞅、韩非。应该是说,这是法家量产的特点。 夜色如许,闭市后的咸阳城在一片寂静之中,正值春日的夜还算舒适。 可等许栀一进到李家内庭的时候,就感觉不太舒适了。 “女使稍待,我去请小主人。” “不必麻烦。若已就寝,我改日再来。” 大半夜不睡觉的人不止她一个。 一个白黑色的小影子在花圃里晃来晃去。 李左车精准地发现了她。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他找了个借口说许栀是来找他的,丝毫没有提到她的身份。 家中仆人知道家主对他这个抱回来的私生子特别上心,平日的教导也是专人进行,想来也是经过官府拨动的女史,他便没有多么留意,放心地让她进了府。 直到许栀进了内院,他才笑呵呵地伸手拉她。 “公主姐姐别戴那个丑帷帽了,左车知道是你。公主姐姐,你快点从花圃里出来好不好,我都看不见你啦。” 丑帷帽…… 他几个月前嘴分明还挺甜。李斯能把孩子带成什么样,可以预见。 许栀见四周无人,做了个嘘的动作,“以后别学你兄长说话。” 许栀对李斯家里的熟悉仅限于外厅到内堂,上次因李斯服毒,止步在他的书房。 先秦时期的宫殿,官员宅府占地面积都很宽阔。 李斯位极廷尉,九卿之列,虽然不及昌平君府上宽广奢侈,但也多有榭台,因擅作文,存简放文的书房众多,也算处处展露着从楚国带来的文雅气息。 且自商君秦律,秦国男子成年必当分家。 李由常在外,鲜少留在咸阳。 李贤弱冠之后,在原来的宅子之后又开了新处。 李左车一路走,一路就拿着之前张良做的竹灯在晃着玩儿。 临到内宅,她顿住步子。 两边种了些修长清挺的竹子,窄长细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沙沙作响。 本是夜里,可能是因为来过李斯家中多次,这有些幽寂发冷的环境,许栀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左车,我就不去后面了。我在前厅等他商议。” 李左车惊讶地啊了一声,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些不可思议,他朝许栀的袖子一侧抓了一下,许栀低下身去听。 他扬起脸,夸张地把手做成喇叭状放在许栀耳边。 “公主姐姐难道不是悄悄来探望兄长的吗?” “公主姐姐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讲。” 许栀愣了一下…… 她不便让李左车知道他们关系闹得很僵,微微笑了笑,“听闻他这几日没有去御史府,你兄长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已经两三日没有出过房间了,好像公文都是陈先生交递的。” “为何不见陈伯?” 李左车摇摇头,又艰难地抓了抓头发,“陈先生回南郑郡了。”他说了就跑去站在李贤的房门前。 许栀站在竹丛边等上了半晌,李左车都不去敲门。 李左车很纠结,前两天他可没少被李贤给推出来,那阴郁着脸,眼神又恢复成了很冰冷的样子。 他担心他打扰了兄长睡觉。 李贤并没有睡下,他也睡不着。 他半伏在案上,散落的墨发遮去了他憔悴的面容,他时常处于一种昏厥又清醒的反复状态。 由于辗转无法安眠,这些天也没人来打扰他,便将襟带也束得宽松了些。 这些天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诅咒似乎格外厉害,他配置的药本有着极好的药效,可这一次药效式微。 房间很大,中庭,侧室的窗户紧闭,他点了七八处的香,用以盖过他所用的药物散发的气味。 那日在御史府上,王绾在主坐,李贤需陈论三个月的四郡之务。其中要务,还需等着他面阅完,当即策问。 他面色不改,但已感觉到了胸腔中翻涌的疼痛,当时硬是咬牙给挺了过去。 回来之后见了风就咳嗽,于是又开始淌血。这些天喝了大量的药才见得好了些,只是,还是不能见风,一吹,他就得吐血。 可春天,哪里有不吹风的日子? 李左车大概知道一些规矩,公主姐姐应该不能夜访臣子。 “兄长,有,有人要见你。” 许栀随李左车站得近了些,她本来要发声,但屋内的人快一步回答了他。 “不见。”他音量和平日差不多,但语调干脆。 许栀刚站上台阶,准备去敲门,不料里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如有要事,可写成章文。” 深棕木门上也雕刻着竹,纱帘上,黄漫灯火在侧,屋外夜风很大,她看到很稳定不动的光影遮出阴影,拉长了他的影。 “兄长,是……” 李贤微侧了头,看到低首的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两指之间的那支鼠笔的毫尖儿上聚了滴浓墨,墨汁从青黄的竹块一路沿着竹子的经络,滑到了他的袖边,连同檀色的木案上也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墨迹,把刀笔的白刃都沾上了黑。 许栀来不及抬手止住李左车发声。 她看到他手上仍旧执笔,只是坐得直挺了些。 他压抑住想咳嗽的冲动,卷了手中的竹简,看也没再看外面一眼。 “无论是谁都不见。” 第二百七十八章 隔火 李贤生怕多迟疑一秒,他就反悔了。 直到见她的拂袖而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月色如许,晴朗之夜,雾色散去。 然而许栀并未立即回宫。 她等在花圃之中,方才佯装负气离开,裙摆沾上了些府中的杂草。 “李贤到底怎么回事?” 无人回应。 她轻呵一声,语调骤然变冷,添上盛气凌人的语态,“本公主不想说第二遍。” 暗卫赫然心惊,这些时日以来,嬴荷华从未感知过他的存在,今日怎地突然把他给叫了出来。 风动摇曳,护佑她左右的暗卫于竹林幽处现身。 他走出来,一边想:永安公主所问,的确一针见血,她已经知道自己是出于李贤的择选。 被选中的人费劲心思,选择的人也煞费苦心。 可那位李大人却只给了他一道命令:一切皆听命于公主。 许栀见这暗卫还不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她容忍李贤的人潜藏在身侧已经多日,现在叫出来问个话,还这么费劲。 她向来是喜欢挑战高难度的问题。 于暗色之中,许栀沉声道:“父王与王兄给我的护卫,都不及你会藏声息。” “公主。”暗卫顿首,跪膝着地。 她见他还是不回答她的问题。 许栀也不着急,身边有暗卫在监视她这个问题,她早就想处理,今夜反倒还算是个契机。 许栀提着李左车塞给她的灯,挑起来,黄色的灯将浑身深黑的人照得亮了几分,但还是黑的,看不太清。 “站过来。” 她这一喊。 暗卫起身,顺从往前走了几步。 他步伐极稳当,也不知道穿的什么鞋,走路都没有声音。 这人从暗夜中现身,方才就隐约可见他身形颀长,走近了更觉他非同一般。 暗卫不戴冠加簪,只用黑布扎高了头发,腰间挂了一柄非凡的黑色长剑,这把剑在月光之下散发着寒意,可感知到它杀过不知数的人的血腥气。 不像是李贤给许栀的压迫,更非想明白张良筹划之后的惊悚。 这个暗卫现身之时,给人的冲击很直接。 只有危险二字。 如果他不是自己的暗卫,许栀还以为他是被人派来杀她的杀手。 不同于刺客,是能当着面直直白白地要杀人的那一种冷冽。 其实他手上这剑,许栀曾见过。 不过许栀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多年前,这把绝世好剑在荆轲手中。 他走近之后,又很快垂首,复现了方才单膝跪地的姿势。 暗卫抱拳解释道:“公主,属下确实不知李大人闭门不出之原因。” 他态度恭谦,不免减去了很大一半寂冷。 “你说,你是在谁底下食俸?” “……属下食公主之禄。” “那你是护卫我,还是监视我?”她不依不挠。 “属下不敢!” 说着不敢,却还是不说实话。 许栀深知自己若要问出话来,就不能在一个暗卫面前展现出半分胆怯的柔软。 许栀在李贤院中,也不操心自己毁了她形象。 正好他跪伏在地。 她暗中咬牙,腾地抬脚,许栀觉得自己用了力,重重地踩在他的肩上。 “不敢?我看你不敢也敢了!” 暗卫肩上一沉,永安公主虽踩得不重,但的确跋扈。他想到她连朝臣也打得,他算什么? “抬头。”许栀沉声,她抬手,正要摘下他的面罩。 暗卫感到她的指尖拂过他坚硬的面甲,不由得一颤,赶忙拜道:“属下昔年曾是罪徒,刺字于面,丑陋不堪。怕惊扰公主殿下。” 许栀见他大骇,不欲强求,便伸回手,觉得应该也差不多了。 暗卫看到永安公主收回了脚,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那我们换个问法。你从什么时候就藏在我的出行之中了?” “属下是公主自赵国回都之后才在公主身侧做护卫。” 他听她无所顾忌地笑了笑,“所以,你不知道我从前的事情?” 她续言,“在咸阳宫,在新郑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属下不知。” “那为什么做出一种很怕我的样子?啧,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要是不说实话,我才会杀了你。” 暗卫一滞,他不敢抬头。 只听她笑得颇为张扬,灯火在他身边摇晃,她应该在用手在推她的灯,一边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言语之中却是处处中洋溢着残忍。 他不用细究也能想象得出,咸阳宫和新郑定然不会发生太温和的事情。 她挑眉,故意这样说,也故意要等着下文。 “公主威仪,属下敬畏。李大人之事,属下实在不知。公主行踪的属下绝没有透露。属下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背主之事。” 许栀看着不远处李贤那间屋子还燃着灯,她道:“我怎么信你忠心?” “公主所言,属下必行。” 许栀本不着急谈,这会儿倒是觉得眼前的这个暗卫有几分意思。 “那好,想必你也听到了,方才李贤说有事可写章文给他。但我务必是要与他今日面谈。要么你把他给弄到前厅,要么就让他开门。” “诺。” 许栀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 也不知道暗卫怎么和李贤说的。 不一会儿,许栀就进了屋。 她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李贤的书房内,屋分中堂与两侧室,分隔之间用了黑漆作架,不能看到内屋。 窗柩都被关上了,只有明月入户,在地板上淌出清冷的月光。 屋内自然散发着檀香,燃极了多处的香炉被藏在了各处。镂空龟形铜呈在了书案,里头放了沉香,这种深沉的香令本就肃穆的书房更一丝不苟。 在许栀的记忆中,李贤不是爱用香的人。 不过李斯喜香,她还记着他有一尊博山炉。 李贤与她说过,自他和蒙恬从函谷关回咸阳之后,他省去了用香的习惯。 而今李贤弱冠之后,常在官署,想来熏香该是仪礼。 她看到了他,只是在那扇九叠云屏之后。 “李贤?”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到左车的话,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许栀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但自从他在雨里说了那些话,现在,她不敢直接冲到屏风后面和他面对面询问他是否安好。 她看见月光落在地上,像清澈的水。 “你是不是真病了?” 她捏着腰间的河图玉佩,“我之前不适是……” 他沉笑。 “骗你的。” “……” “深更半夜与臣相会。公主不知这会很失礼?”他的语气如常,戏谑之中带着调侃。 李贤用东西老气横秋。 ……也就言辞的讥诮之间,还依稀有一种年轻的放漫。 他人没出面。 李贤不出来是因为不但衣襟上血迹斑斑,口角还不断在淌血。 他已然没法保持得体。 许栀面前是一面白绢屏风。屏风上用黑墨画了云雷纹,双面不透,只有烛火是相通的。 两双影子隔火相对,看上去像是命运的错配。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共商 “你这个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出入芷兰宫自如,为何我就不能来找你?” “公主如今的言辞颇为犀利。我在官署听闻国尉,丞相对你赞赏有加。不出半年,你就能动用陈平,让他在大梁为你奔走。” 他缓了缓,尽量让声音保持正常,“今夜,你还把暗卫被吓得不轻。” 她就该知道,她在外面儿说的话,李贤都听着的。 许栀笑了笑,尾音上扬,“景谦,这不是你教我的?能利用的总归是要用的,放着岂不可惜?” 设他人为局,自会少些对自身的伤害。 听她这样说,竟然变相算得了他的真传? 烛光又晃了一下。 李贤忍不住咳了一声。 暗卫走之前把窗户开了不少祛除药味,他以为他已经好得差不多,没想到还是不可。 再过会儿,他指不定听不完她说话就能晕过去。 “公主可否把书房的窗户关上?” 许栀以为他在推脱。 但还是走到了窗边,她将上折的台窗往下拉。 她没关过古代的窗户,推开容易,关上难。 芷兰宫的窗很大,也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关。 砰地一声—— 她惊慌地躲开,没有弹簧压力闸,一松别窍,木台子下坠得很快! 差点夹到她的手。 李贤侧着头,依稀看到她愣愣地站在那儿的身影。 “罢了,别关了。”他声音很淡,她听来俨然一副不相信她能去给他做这种事情的口气。 “我会关。”许栀像被踩了尾巴。 她在书房四周走了一圈,一边拉,一边使坏地笑道:“我给你全关上,保证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她想,闷死了,当不算她的过错方。 她做完这些事情后,重新站在那屏风前。 可李贤还是不肯挪一步。看影子的距离,好像离她还是很远,没打算要跨出屏风到书房中。 …… 许栀看他不出来,她也不好开口。 只见许栀把书案后的软垫给抱了起来,她放在屏风前,提着裙裾,跽坐在垫上,与他的影子对面。 “我当真有重要的事与你讲。” 许栀自诩对谁都能做好礼贤下士的那一套,但对着李贤,她有些犹豫,正是因为他对她知道的太多,她对他一知半解。 他说着如何要臣服于她的话,却总是闪烁着晦暗无声的光晕,令她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 纵然李贤骗了她多次,许栀总是容易把人往良善的一方面想,这是她在现代社会二十多年的教育令她无法真正地去仗势欺人。 “时至今日,不论我们周遭变幻如何,我都愿意去相信你。至于你真病还是假病,我都不希望你瞒我。不要让我失望。” 这一句不要让我失望,比在大雨中那一句温和得多。 李贤看着她绰约的轮廓,她解下嬴荷华的躯壳之后,听着用许栀的灵魂与他对话。 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他本要做一个江洋大盗,把她直接抢来。 可事实证明,有一类人,他在极力厘清了自身的卑劣之后,再次面对汲汲渴求之事,最终都以胆怯居多。 痛苦令他在深渊与云端之间不断坠落,升空。 这一切的暴风骤雨,始终会让他回忆起腰斩的剧痛,良知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铭记这是赎罪。 他竭力要一人承担全部的罪孽深重,还有仇恨。 想着,他喉咙一紧,指尖沾到唇,已然又多了些鲜红色。 回应许栀的只有李贤的沉默。 “若你单纯不乐我打你的两巴掌,你应该知道的,你骗我,还对我有不善之举,应算是扯平了。” 听到这里,李贤勉强笑了笑,她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和在古霞口的时候一模一样。 “看来公主被冒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过。那臣在公主心中还是有些……” 许栀拧眉,“哼,亏得是监察对我有用,要是旁人,我定让他合族被诛。” 她又抬高了下颚,像只矜贵的天鹅。 李贤也将那屏风的木架作依,他慢吞吞地开口,“让你心急之事为何?” 她听他终于要准备谈正事,很快进入状态,压低声音,“此中关系着秦国二十万大军的生死。”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卷绢帛,递到屏风后。 李贤在巾布上匆匆把手上的血迹给擦干,接过去,一展开,写的是小篆,最上面是《吕氏春秋》上那句话,底下则是她画的坐标与箭头,从左到右,指示的一些关键节点的时间线。 许栀续言:“现今正当秦灭魏之际,目下王贲名义上驻扎在魏,但实际上大营处在魏楚之间,这是为佯攻楚国减去其对魏的援助。父王欲图逼楚求和,三月之后魏亡,父王会派李信及蒙武出击楚国开始灭楚。” 李贤知道她所言的二十万是说的什么事情——攻楚的第一仗,李信率领二十万大军对阵楚国大将项燕,被楚追击,秦国兵败,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李贤思量片刻,“不是贤不愿与公主谈。只是军事大策之易不比谋略,操作起来难度极大。要劝说大王出则用六十万大军,谈何容易?” “我知道,灭国进展到亡楚,秦军未尝败绩。太顺利了。王翦将军之言,朝野多臣以为是上将军保守之效。” 许栀说着,见李贤已经与她认真商量起来,便欣慰地松下直挺着的脊背,也靠在了那黑木漆架旁。 只是所言之事,繁复复杂,又不能对外人道。 李贤看着帛书的时间轴,“如要化解,或可有两策。” “如何两策?何解?”她偏过头。 “一则要从王翦将军身上下足功夫。” “可你我在朝……王将军与廷尉的关系好像也不怎么好……章邯职务不高,蒙恬在上郡,这说起话来也颇为远了些。我在将军面前已然暴露了一次,这次再去说,王翦怕会自此对我所想打量不止。” “何言暴露了一次?” “之前你被困邯郸,我和张良费了力气从赵嘉那里拿布防图救你,后面我们去了军营言说。”许栀忽然想到一个人。 “对了,王兄。” 漫漫一室,只有共进退的朝向。 第二百八十章 心绪 “郑夫人到底是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来到秦国。本是灭楚之议,若如这时候,再由公子进言,恐适得其反。” 许栀思虑一会儿,“你曾说过可推进水淹大梁的时间,那你的意思是,要提前灭魏?” 他笑道:“是。速灭魏国,用以威慑或激怒楚国。” “可依照现在的形势看,水淹是最快的方法。” “公主让陈平去为难道只是想作策应之举?” 许栀道:“这正是我今夜找你的第二件事。父王虽指派张良为使,但我欲主让陈平言说于魏假。” “你处处考虑,便会变得畏手畏脚。” 许栀知道他意有所指。 烛光不再晃动,滑腻的蜡油从铜一颗一颗滚落。 张良的身影在烛光的燃烧之中虚如幻境,她宛如飞蛾,不能断绝寻得的零星希望。 许栀道:“若可得两全,为何不念?” 春日的夜晚,竟寻得一些罕见的纯净。 他听她说邯郸,原来,那个时候,她还是牵挂着她的。只是从邯郸之后,她所念所只有张良。 他低头,两滴鲜红刚好掉在黄绢上,他凝神要去揩,却抹得更加模糊,最终无力地笑了笑:“世间之事可执,唯两全法难得。” 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微风从遥远的四十年浮动到了李贤的眼前。 原本克制的他,何至于从赵国那处庭院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令他抛却了淡漠,却又让他念起了二十年前。 肮脏与血腥让他的眸光不再清亮,直到最后,他忘记了本质——故友、善念、所执都不如名利与权位重要。 而现在他看到蜡烛融化裸露出灯芯,像是烧掉了伪装的躯壳,将里头的芯子给剥开到空气之中。 李贤看着《吕氏春秋》四字,他愣了一下。 过去种种的对错,奔袭在眼前。 是吕不韦错了。 还是他错了?父亲错了? “公主如何看秦之前路?”不知为何,他在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抽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许栀像是住在他的灵魂中。 只听她轻轻笑道: “你知道上一世发生的事,我知晓未来最终的方向。可我们遇到节点,却还是彷徨,时刻着害怕前路漫漫,分向不同的方向。仍旧不知下手该轻还是重?” 月色化作寂静的流光,洒在他们身上。 许栀柔和一笑。 “你我身处大秦明月之下。唯有做好力所能及的一切,常念未来所发生的,弥补过去做错的,不负这一程。” “公主此言,贤当铭记。” 李贤沉默,心绪难平。 如果他真能想明白了,也不会那样心甘情愿地在红石上落下名字,如果他想不明白,他也没办法决然地答应大巫替换下嬴政的名字。 许栀侧过头,“你看绢布上那句话。墨柒非同一般。当年张良留在秦国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韩非。你知道,魏咎是墨柒的学生,他给我簪笔示明身份。不知他是为了魏咎,还是为了其他的。” “公主担心墨柒因为魏咎而出山保魏国?” “若是因为魏咎,还请他与我共商。” 李贤神色暗了几分,连同语气都深沉不少。 “墨柒至大梁之事。这便是臣与公主所言,速灭魏国之策。” “终南山绵延甚长,不知墨柒现在何处?” 直到她这一问,李贤才感觉到有些不同。 人的定势思维乃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渗入大脑的惯性天然令他会这样做。 任何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墨柒到大梁了多久?你知道他去了何处……”许栀顿了顿,“难不成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点燃了手中绢帛,火焰将绢帛销毁,化为灰烬。 李贤回过头,这屏扇之后,她的眼睛应该是如湖水般纯粹的,也当如最湛蓝的天空。 “我同墨柒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与魏咎在十年前见过。那时,是我重新回到大秦的第一年。” 细密黄屏风之后,依稀透出轮廓绢帛燃烧的痕迹,如一只淬了火的金色凤凰。 她这才恍然大悟。 “你知道墨柒和我哪里相似?” “说不上来。有些相似也有不同。” 也许他与她的距离近了之后,也分得了她的玉佩得以缓解不适。 李贤看着灰烬全部落到地板。“直遇你,我方将魏咎所言联成一线。” 许栀浑身紧绷,几乎僵住。 “所以,一早你与我言,灭魏进程加快,是出于此中?” “灭魏。是为了亡楚。” 许栀急切道:“为何?” 李贤觉得今夜该是灯火太昏暗,亦或是血吐得多了,连带着神志不清,竟踉踉跄跄地与许栀和盘托出。 “因为我记得的节点是昌平君所献之胡女当年是在亡魏之后的宴会之上。十年前,我就决心要杀的人除了赵高就是胡亥。” 在她朝着张良的方向奔跑那样长的距离之后,李贤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少时间去顺清楚自己的绝望。 李贤也害怕最终走上老路的自己,以及面目全非的她。 说到此处,他眼神暗下,带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嘲讽地呵了一声,“我本派出不少杀手……但我又错了。阿栀,胡万腹中之子,还是出生了…我杀不死他们也罢,不知上天为何还偏要我促成此局。” 他立了起来,屏风一重,黑色直裾压在绢布上呈现出深棕。 许栀没有想到今日来问,问出的却是往事。 一时之间,只有无声的烛火在噼里啪啦地烧。 “我也想过直接杀了他们。但事情,不是都像是我们预想中那样发展。胡万说,她之求只在性命。” 她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抖。 “你答应了她什么?!我竟不知你还是这般!学会利用别人留得的喘息,不是让你拿去馈赠敌人!” 李贤的语气没有预兆地压了下来,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个什么。 一会儿担心她变得心狠手辣,一会儿又害怕她太过大公无私。 恰恰他忘了。 从她来的世界回望大秦,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也算得上是敌人。 “像你这样说,我没因王兄杀了你和廷尉,也是馈赠?” 许栀说得快,她本要一边说,一边跨过那扇屏风,将他给拽出来。 她才迈了一步,或许是对方武功好,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又回到了原处。 许栀一时间没站稳,但再没有勇气去把屏风给扑倒。 她只能连退好几步,勉强站稳。 “在咸阳这段时间,你不要贸然对胡亥动手。” 这是许栀能给他的最大让步。 胡万离开咸阳之后,她便可不遵守要保护她与胡亥的约定。她很清楚自己没那么大的能耐能制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而复生的仇恨。 装聋作哑的处事方式,还是她在尉缭身上学到的另一个本事。 “好。”他也答得很快,也当然不忘掩饰刚才推她的举止,加上一句,“公主所言,臣当然会听。” 许栀嗯了一声,“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树木花草。敌人永远都不固定。” 李贤有些愕然,但转念接受了这个说法。 “许栀。你说得对,敌人永远都不固定。目下所见,方是未来。” 蜡烛的火光终于在谈论之间烧得差不多。 当许栀拿着墨柒的具体所在的消息,真正迈出李贤的院子时。 李贤才敢昏厥在榻。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梁 大梁水泠泠的一片,全部的房屋,包括都像是被泡在了水里。 一切都是潮湿的。 在那湿漉漉的城墙之内,出现了两个人,一绛色,一玄黑。 ——魏无忌:错了。都错了。 ——白起:这本就是大梁的结局。 画面一闪,大梁城中的饿殍满地,城外泄洪的水渠更浮起了尸体。 这些泡得肿胀了的尸体突然挣扎了几下,四仰八叉地起伏,扭曲地朝着他眼前狂奔而来。 魏假猛地从榻上惊起。 “来人!!” “大王。大王……”侍内官赶忙冲过来,但安抚与劝解的语调动作很有一套。 因为大王已经不是第一次梦魇。 头一次是因为魏咎回秦,这一次是因为听闻王贲已经驻扎在魏秦的边境。 他将寝具换了貘尊用以吞噬噩梦,但也是徒劳无用。 “秦使不是说此物有用?”魏假披散着头发,他獒犬被栓了铁链子养在偏殿,它见他的主人这一惊一乍,把链条拖得哗哗作响。 魏假气喘吁吁得从找来王剑,好像拿着剑方能让他从噩梦中清醒一些。 魏假又想起梦中可怕的景象,深深喘了口气。 “是该再见秦使,这回看他还有何话要说?” …… “大王,,”侍内官支支吾吾,“您忘了,一个时辰前,您刚下令将秦使逐出大梁。” 魏假艰难地回忆起一个半时辰前的艰难对话,摆摆手道:“宣召丞相入宫。” 大梁驿馆 初春时节,和煦阳光从木窗户散落进来,将窗子的隔间都化作了斑驳的阴影。 张良不加言谈之时,感觉他谦和宽谨,身上着着尤以秦国黑朱色为主色调,更加一种外袍厚重。 突然这个阴影被一连串的推搡与吼声给打破。 在魏国驿馆外的是一个着白袍的中年人。 驿站中喂马料的小吏丝毫不客气道:“啧,燕国不都快被灭了,不知先生所求为何啊?” “君见识短浅,我不屑与你言。”中年人也是铁了心要住驿馆。 那魏国小吏硬是不肯,还将伸手去扯那绊马绳,“大梁驿馆不是你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大梁乃名都,自魏惠王迁都以来,不断修缮加固,城中道路开阔,商铺众多,而大梁所居在列国交汇的中心,曾经的魏国乃是战国首强,在大梁人的心中,它的名气与临淄、咸阳一比,甚至超过这二者也不假。 中年男人怒目,“你们魏国还期许着与秦国结盟呢?不觉得想起来都可笑?” 燕国羸弱,狭小,一个小小的蓟城,更是荒僻之地,大魏向来是不把它放在眼中的。 宫中的消息,这些升斗小民哪里清楚,秦国一举亡灭韩赵,更出兵击溃燕军,现在谁不惧秦? 小吏想着驿馆中住着秦国使臣,嘟囔了一声,“说不让你进就不让你进。” 中年人极力忍耐着愤怒,他的随从先一步站出来,“魏王早有诏令,列国想报效魏国的士子都能居住于此。我主人所携带我王之书,这驿馆乃是使臣所居,又为何不能入这驿馆!” 后面围上来的魏国人不知缘由,见那燕使据理力争之态,只争吵好笑。 “尔等困于瓦翁之中,仍期秦之和,唇亡齿寒之道理都不懂!” 中年人抬眼在二层支开的窗户之中,看到了那赶来的秦使,他眼神一暗,又忽然沉声大笑,拂袖而走之前,持了腰侧的佩剑,扔下一句:“我王仍在,燕国仍在,你这厮且看魏燕之中,谁更先受害!” 此言一出,那小吏不由得一寒,他被中年人的眼神给怔住,他恍然大悟般连连去留人,又恭恭敬敬地拜道:“先生留步。” 那中年人理也没理。 张良与陈平将楼下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纵然魏王下令逐出秦使,但在大梁,秦国使臣的身份给予了他们绝对的尊重,大梁中的王公贵族大抵都知道轻重,统一口径,非但没有人该对他们使眼色,更是毕恭毕敬。 这就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展现出来的尊重。 张良和陈平对案而坐的漆案上放着棋盘。 “子房,你若再不出手,平只好道承让。” 一旁随侍的秦卫从外头进来,“张大人,魏王下令让我等出咸阳,这该如何是好?” 张良手上的杯盏并没有再续上更多,他作了个令陈平先言的动作。 “魏王着急之时,我们偏不能急。” 张良饮水之时,从这样的话中听到了嬴荷华的口气,不由得勾起了一抹很淡的笑意。 这一刻,似乎身上的秦国官服不像是刚才那样难受了。 —— 许栀踏入覆秋宫,却是空荡荡的。 “今日为何只有国尉一人?” 这些时日,许栀从尉缭的口中听到了许多魏国的消息。 这下燕国使臣也跑去大梁凑热闹。 估计秦国遣使的消息一出,楚国大抵也要坐不住了。 “因为臣知晓公主在担心什么,也只有臣能帮公主解惑。” 许栀笑笑,“国尉难得这么好的态度,您连太傅都不想做,要解我的什么疑惑?” 尉缭拖着他的长袍来回在大殿中晃悠,他握着的那一卷竹简,但上面是空白的。 他捋了捋胡须,又把手里的竹简卷起来,和许栀话里话外地讲。 “王丞相,明白人。跟着他老师蔡泽,仕途、见解,按部就班也能跑得差不多。这件事,他怕是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若能想到,那也不会被大王骂得大气不敢出。” 许栀以为他在跟她讲辨别人心之类的东西,这很符合尉缭喜欢评判人的性格。 尉缭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公主想说什么?李廷尉来秦之前是个楚人,这事情,他得避讳着,他帮不了你。” 尉缭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许栀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许栀保持着笑容,拱手拜道:“此事确实困扰我,永安愚钝,还请国尉教我。” 覆秋宫内花椒的香气混合了春天的清新,不像是冬天,风一吹,许栀似乎都能感觉到它馥郁微麻的味道。 尉缭觉得花椒很是提神,他看着嬴荷华。 尉缭准备开口之前不是没听到宫中的一些风言风语。 一会儿说她要嫁给那魏国公子咎。 一会儿又有流言说她对她少傅非同一般。 还有早间的言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在咸阳闹市传得沸沸扬扬的——李贤与之青梅竹马,她早就把他当成侍君看待。 尉缭才不管这些。 在尉缭看来。一个能和她父王讲得出天下形势,和他他探讨出灭国筹算的公主,绝不会局限于情爱之中。 而楚国的联姻,才是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也正是嬴政几次与他商议想要速灭楚国的助燃器。 小公主微微朝他颔首。 尉缭更觉他所猜不假。 这一句话,尉缭说得相当直接。 “公主想要自己摆脱楚国,还是想要大王摆脱楚系的威胁?” 而她抬起头,几乎没有迟疑,“永安想要大秦不受楚国的制约。”她续言:“无论是军事还是我的婚事。” 许栀这话真情实意,秦亡在楚人手中,楚人绝不能是契机! 第二百八十二章 离间 大梁城中,贵族们人心惶惶,因为其中不少人知晓,秦军决堤已经不算一件秘密! 没有人知道显也与魏假说了什么,反正秦使又很快留了下来。 时间又过去了半月。 张良与陈平见到魏国丞相显也数不清有多少次。 其实魏国贵族中除去少数几个忠心之人,大多数早就预见了魏国的未来,应该是说自从大才都流失到他国去,如商鞅、张仪受到魏国的蔑视,却在秦国找到了土壤,当这些丞相反过来去攻击魏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感觉到了危险。 丞相显也做出最后的努力。 他先用颍川郡的冯安给出了诱饵,如果张良从头到尾都不知其故,那可能会有一些浮动,可他在来魏国之前就在嬴荷华那里知道了前后的联系。 后来又援引了秦国谋臣下场凄惨的案例——商鞅车裂。张仪奔魏。白起弃野。 显也见他并没有像是墨柒所言那般有什么情绪的起伏 家臣呈上燕国使臣的文书。 显也将手中的文书摊开了。 陈平缓缓开口,“贵国所辖之地大梁之后与燕接壤,你怎知燕国不是想要趁火打劫以容纳其困守了蓟城远驱北地的残兵?” “陈大人的意思是燕国另有所图?” “倒也不是。”陈平笑笑,犀利道:“外臣不觉得燕使入魏是一件好事。” 显也知道陈平这样说是在讥讽魏国,或者是在恐吓。秦王嬴政因秦舞阳刺杀,对燕国深恶痛绝,这个时候如果魏与燕结盟,这就给秦国进攻魏国以口舌。 显也毕竟当了十几年的丞相,他一向不言表于怒色。 “秦之攻在韩在赵都是一一击破,秦若铺张开,恐不能所向披靡,若我魏联他国以胜,秦还能常胜否?” 檀香挪移到了案台之侧,缭绕不绝的香线从孔隙中透出,一旁的侍女要再往张良面前的铜盏中添上酒水,被他止住。 张良自方才陈平开始说话之后,到现在才开口。 他的言辞一改在秦国时的温雅谦恭,面对显也回环曲折的话术,他再不能像是容忍嬴荷华那样容忍显也。尤其是在当下两国邦交之时。 张良作为秦国使臣出使的时候,他已经想明白,自己只是秦使而不是张良。 “丞相,我们是在结城下之盟。您以为,您还有什么条件可讲?” 陈平说话已经厉害,张良语气淡,却极具威胁之意,他与往常的秦国使臣别无两样。 显也有些怀疑墨柒所言:制住张良是一个良机……但如果张良已经身心在秦,他便无可奈何! 显也胸口积蓄了一股气在上下蹿动,还是极力不动声色地搁下手中的铜杯。 “张大人因知晓大梁之固,强取绝非良策。秦王既然让大人先出使,想必还是欲图兵不血刃。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对你我来说都是个机会。” “今日在殿上,魏王的架势并非要与秦和谈。魏相之言,无论让我上呈秦王,还是当即告知魏王,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之事。” 张良的意思很明确,魏国举国献降,方能止兵戈。 魏割地求缓时机,也没得商量。 白日的谈论到这时候,还是不欢而散。 就在显也离席之际,张良缓缓续言。 “魏相,良以为,您当务之急还要劳烦好生言说于魏王,百姓之生机皆在他的一念之间。” 陈平听到张良此言,倒是有些轻微的意外。嬴荷华的确是担心过头了,张良不会有异状。而若要是他愿意展现出不留情面的样子,只怕叫人看了都感觉凉薄。 天外阴云沉沉,显也看着这养育又维护了几十年的大梁城,他为了魏国的存亡,愿意将原本敞亮的自己一同埋入灰暗。 显也看着摇摇欲坠的大梁,他把不耻之行径,都全部揽在了他一人身上。 魏咎回到魏国之后,恢复了公子咎的身份,他在魏国四处奔走,以图群情激奋,希望魏国能直接迎战! 然而……离王贲所定的开闸倒计时,只有十日了。 显也诓骗了魏咎,让魏咎将在秦国发生的都讲了出来。 于是策反张良,控制张良,成了显也头号目标。 墨柒得知消息很快到了魏国相府。 而显也已经在驿馆隐约布满了高手,凡传出的消息都会经过他的手。 “为何要这样做?你会让全城百姓都陪着大梁一块儿死的,你忘了当年白起水淹鄢陵之状?” 墨柒问得很平静。 显也救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深沉,好像一直以来,墨柒的眼睛总像夜一样,浓黑得不见底。 显也与他相交多年,他也从未读懂过他。 “墨柒。是你告诉我要止住张良。我愿与大梁一同沉浮。” “错了。”墨柒摇头,他万万没想到多年设置的局,会这样崩塌,不是因为环节中出了错。纵然出现了嬴荷华这样的变数,墨柒自信自己也能拉回正轨。 可关于魏国,却开始发生了不同正史的变化! 分明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后才开闸放水的时间被提前了整整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那说明楚国会提前扯入局面。 楚国若此时率军联合残燕代与齐国,秦的胜负竟然也不能说十年可以解决。 显也道:“我知道秦使来大梁有所防备。故而令燕国使臣在驿馆外演出一场好戏,就是要让秦使以为我欲与燕结盟。” 墨柒头一次感觉有些眩晕,显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也是因为他的愚忠,他的弄术,把事情推向了一个不可预判的局面。 这些年中显也排除异己,有才之人被驱赶出魏,他手里并不干净。 但魏相虽不爱才,但不妨碍他爱国。 墨柒沉默片刻,忠臣误国论,若非亲眼得见,还不知是如此真实。 “楚王已然回绝了魏国之援。” 显也沉沉笑道:“若不是你让我控制张良,我也想不出其中的联系。让楚国不得不援。” 显也看了眼外面的天空,“老夫只想要让永安公主帮我们一个忙。她原本应该是阿咎的妻,这是她应该做出的牺牲不是吗?” 秦·咸阳 “公主。”阿枝拿着从大梁传回的书信,绕过殿门,往寝宫走,“陈平先生的书信。” 嬴荷华还不知道自己接到的是错误的讯息。 李贤刚恢复没多久,就在朝野之中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他这才贯通了为什么许栀会与他说出那些话。 为什么许栀会问他灭楚之论。 李贤这才理解到自己说出的那些话,更是加强了她不欲因之而与楚彻底划清界限的想法。 在终南山上,她问过他:魏国可有联楚的嫌疑? 而他说:楚国世族庞杂,不会放弃奢华安逸,轻易与秦生战。联魏,除非是主战派的项燕占了上风。 原来,那时,她已经有以身入局的想法。 覆秋宫隔火的烛光分明离了很远,但还是烧灼着皮肤,感触是滚烫的,也还有些刺痛。 “父王。秦楚交战,百姓流离失所。战争能不起便最好不起,荷华的办法可以在魏亡之前按住楚国,乱之,灭之。” “我秦国将士的性命,当然比我的名声更重要。” ——灭魏之际,不当与楚绝。 这是大多数朝臣的想法。 朝臣们知晓这件事情,是由楚国大巫占卜请巫而得出的卦象。 而宗室秦臣大多反对! 秦国已是天下之最强盛的国家,哪里还有秦国公主下嫁楚王的事! 这显然是耻辱! 第二百八十三章 哑巴 入夜以后,咸阳井然有序地宁静下来,城郊外幽深巷道内,树影层叠之下,掩映着一处茅屋,内里烛火晃动。 帷帽摘下。 寻得此处,来见他的第一个人。 不是楚系芈姓,不是秦臣,也不是秦王的人,竟然是永安本人。 大巫没想到嬴荷华会来。 “永安公主?” 许栀忽视脸上画着倒挂三角白纹,大巫所在的四周都处于一种诡异。 大巫不由得沉笑,诅咒生效,他差一点就能杀了嬴荷华。 “公主有何事?”大巫话音落。 许栀慢慢开口:“祭司来秦所谈之中涉及到我,永安自不能置身事外。” 巫女将油灯照得更亮了些。 “外臣所行乃卦象天意。”大巫道。 许栀拿起桌上的龟甲,缓言道:“卦象之类,应有他解。” “外臣的卦已经禀明我王与秦王。” 她接着凝视奉在架上的那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龟甲卜辞,“那您就再算一卦可好?” 哪里还能再算一卦,这是容易的事情吗? 当初在古霞口,嬴荷华喊着赵相郭开去打猎的事情可算是传到南楚。 项缠也说过她有些不同,没想到这不同有些奇怪。 嬴荷华哪里像昌平君所言之状,看起来是娇生惯养,为非作歹惯了? 大巫佯装着慈祥,脖子上挂了三圈碎玉碎骨,一个劲儿地响,“公主并不想来楚,才与外臣说这话?” 许栀只笑了笑,“您还不知道吧,芈姓之中,并不是全都想要我去楚为后。当初公子咎求娶,也是有人帮了大忙。” 大巫这才感觉到嬴荷华不简单。 她抬眼,“芈姓之中,不全是亲楚之人。当年宣太后,华阳太后可不会帮衬着楚国。” 大巫道:“公主不知芈夫人乃从我楚国出?” “我母妃是楚国公主不假,但为什么要让她去秦,我想大祭司比我从父王只言片语中猜测的,更加清楚。” 大巫神色模糊,但不表态,她续言:“这时候了,秦国翦灭韩赵。你们认为的可信之人,还会帮楚吗?我若是他,就该好生留在秦国,这才叫衣食无忧。” 大巫听她明摆着在说昌平君芈启,她这是显然的挑拨离间。 她走近一步,巫女退至身侧,开始拿出往事,“项缠此人有江湖豪气。如果不是我想不了了之,祭司以为他还能安然回去?纵然昌平君有再大能耐,能把他从廷尉狱捞出来?” “公主的意思是……” “昌平君曾把我与魏咎关在一处,惹得父王大怒,至此,我与之不合。我所言真假,祭司随便打听便知。” “秦国再好,最多是个公主。若在楚国,我不必去听外人之规训。” 她的声音充满了野心与对权力的渴望。 大巫这才依稀感觉到,嬴政喜爱此女的原因。 “可昌平君之言,若我与公主合作,楚王定不会饶恕我。” 许栀也轻轻笑了起来,“荷华只是想要做楚王后,祭司在楚国好,自然也希望楚王好。” 她轻描淡写的话,没什么重点,但仔细一听,倒像是在暗示他什么,令大巫情不自禁地涌现了一个深谙的念头。 许栀从屋子出来之后,登上马车。 陈平的信中说:显也与张良密谈半月。 若楚国横插一杠,按照李贤之前所言,速灭魏——大梁水事提前开闸,水火无情,不会管你是谁,一概都死于其中。 正史记载:现今的楚王芈犹只在位了几月,继位者就是末代楚王负刍。 暗卫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车枋处。 他听到了屋内的谈话,嬴荷华把阳谋学得恰到好处。 “此番已宵禁。公主若要回宫,不当乘车。” 许栀嗯了一声,她下车,手上已然多了一个轴卷。 “此处离王将军府邸不远,王贲在外,想来冯婠亦是夜不能寐。” 许栀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阴谋阳谋以她为饵,开始铺张成为了蜘蛛的网。 但她很肯定,自己不是饵,而是捕食者。 冯婠总觉得小公主身后跟随的影子很是眼熟。 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 第二次踏入王将军府,冯婠依旧是袅袅容色,月如清,却有不同的感受。 现在,站在许栀面前的是冯安之女冯婠。 许栀担心冯婠是为了复仇而进到了王家。 旧时仇怨,秦赵的旧恨,开解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与契机。 许栀在来时已经让阿枝收集了她的信息。 冯婠在赵时,不曾出过家门,社会关系简单,她典型拿的灰姑娘剧本:父亲出远门后回家生病,后母苛待,在邯郸城封城前卷了钱财离去。 至于她和王贲的相遇,这不是许栀要关心的内容。 她只想让冯婠明白,颍川郡冯亭,长平之战,都是往事。 冯婠看到嬴荷华的时候,她没有睡下,不知要做什么,她脸上显然是慌乱的。 许栀没看到冯婠攥紧了裙边,她一边进府,一边说话:“我前日听说王姮姐姐回了咸阳。” 许栀将幼时练好的计俩用上,她在顷刻之间掉了眼泪出来。 冯婠听说了传到沸沸扬扬的大小事宜。有一件还是她在街上亲眼所见……冯婠哪里知道嬴荷华说着话就开始啜泣了起来。 “夫人。你说,我去楚国后,还能回秦吗?” 宣太后来秦,一辈子没回楚。 冯婠连忙轻声去安慰她,“公主殿下……” 嬴荷华进到内庭,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好像刚才与大巫说着条理清楚的人,压根儿就不是她自己。 “夫人,”冯婠的贴身侍女进来,她看见嬴荷华在的时候,脸色有些紧张,肩膀都在抖。 许栀本来就形象不好,这下,她感觉该是自己之前在巷子中的举动把嚣张跋扈给彻底根深蒂固了。 临亭一角的小案上有碗东西,徐徐冒着热气。 许栀只是晃了一眼,也没怎么留意。 不知为何,冯婠好像不想让她在这里坐太久,说亭外风大,去内庭中房去坐。 “对了,有一件东西,我想你应该想看。” 许栀将冯安的遗书从袖中拿出来。 冯婠展开竹简,看到字迹的第一眼,她就笃定这是父亲的亲笔。 她震颤着看完后,对父亲,对自己家中的忠心之处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秦赵韩魏,纠缠在一起,仇恨也融合在一处,报复过去报复过来,无有尽头。 而冯家从一开始只是郑室的忠臣。 冯婠这才恍然大悟当日在街口,拿着刀架着她的人——实际上是李贤。他的父亲受秦王之命处理颍川郡暴乱之事,此事查不清楚,大多会遭到斥责。 “公主为何愿意给我?” “因为给我此物的人是曾在韩救了我的墨家女子,而她是郑王室的遗孤。” 冯婠抱着竹简,肃然对着许栀一跪。 许栀眼泪来得快,收得也快,而这下换做冯婠了,这样娇软的美人哭起来,当真是要人命。 “若非公主此夜告知于我……恐成祸事。” 许栀听她这样说,再在扶着她起身的时候半握了她腕间的脉,脉象上看,如果她摸准了。 结合前后的事情,许栀猛然间发现了那碗药是什么东西。 …… 没有人能遭受得起这种一尸两命的打击。 王贲也是。 冯婠看着柔弱,性子如此刚烈。 许栀见她泫然,不会再有那种念头,她不欲拆穿她。 “我此来还想让你代书,你可否在给王贲将军的家书中带一句愿将军莫忘之前与我的约定。” “当然。”冯婠立刻吩咐人拿了笔墨帛书,写好之后,又拿给嬴荷华看。 在书写之时,冯婠想起那个影子,她提了一句。 “…我听说李监察已呈书回咸阳任职。” “这样吗?”许栀淡淡道。 “公主不知?” 许栀不知道冯婠为何这样问,但她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打了朝臣的传言,兀自笑笑,“我躲着他,不曾说过话。” 的确,关于卦象大巫的事情在章台宫传出之后。 她欺瞒他是真,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对李贤避而不见。 所以她更不知道,朝上多数大臣上书有异议,是李贤暗中带的头。于是乎,朝堂上就变成外客、宗室反对,楚系赞成的假象。 “公主。楚使说得着急。你,不等张御史回秦,就要去楚吗?” 许栀没回答什么。 她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坚韧,在这一问上,她喉咙发苦发酸。 她要去做好这件事,这件张良不喜欢她去做的事情,才有可能为自己寻得一个两全其美。 夜色深了些。 冯婠越发看不懂嬴荷华。 她的身影融在黑色之中,与她衣衫一样浓黑。 冯婠也看不懂嬴荷华身后的那个影子。 李贤换了这衣服跟着她,又不说不问,前前后后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想保护永安公主不被卷入旧事?他在保护她? 风拂过。 想不清的事情太多,冯婠自己又何尝不是? “夫人,这药?”侍女这才诺声开口。 冯婠姣好的容颜在月色之下如玉如瓷,她压下眼,抚上小腹。 “倒了吧。” 出府后,许栀把‘暗卫’叫了出来。 “帮我跑一趟,将这卷轴给一份给王贲。带话给他,冯婠心结已解,等他凯旋做父亲。永安万望将军不负我所托,务必让张良与陈平安全回秦。” “…诺。” 她看不见他,他的声音像是之前一样从身后传来。 但许栀总觉得暗卫今天晚上很奇怪,他向来不会走在离她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声音也有点不对劲。 “你声音怎么回事?” “……咳,属下偶感风寒。” 许栀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她又问:“你武功是不是很高?” “尚可。” “你随身保护我应该知道,李贤武功挺高的。” 他难得在被刺激了之后,能从她嘴里听到表扬他的话。于是今夜伪装成暗卫的人忽然有了别的打算,暂时不想马上质问她为何欺瞒了。 还不等他多想,她又说:“你能打赢他吗?” …… “…可以。” “看来你也很厉害。” 许栀是在覆秋宫让咸阳令做了准备,她大摇大摆走在宵禁的路上,并不会出事,想着之前暗卫提醒她的话,想着之前在李贤的院子中,她觉得这个人在她的‘淫威’的胁迫之下还挺听话。 好用又忠心的匕首,当然不能闲着。 “魏国的丞相显也不是个善角。魏咎如果有存国的机会,他也不会放手。如果你去大梁能帮上忙,那就去帮王贲救人。” 李贤愣了一下,当时听闻她要嫁楚,还以为她不打算喜欢张良了。至少比起大秦,她对张良的爱,不能算多。 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分外关心他。 …这声诺回答得咬牙切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别当哑巴,我问你叫什么?” “属下没有姓名。” “……你当我不知道?不登名造册,你还能留在秦国?” 李贤走得急,没有留意过官府登记过的名字是什么。 他宁愿装哑巴,也不会把卢衡这原名说给她听。 除非他又闲得没事做了,觉得一个张良还不够。 张良、魏咎,现在居然还多了个最棘手的——曾经他最看不上的楚王。 当初就不该撺掇楚臣立芈犹,芈犹那傀儡,竟然成了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见他不说话,许栀换上刻薄寡恩的语气,“万一你去大梁死了的话,我总得要知道给你家里人怎么发抚恤金。” “……” 许栀听他连诺也不说了,停住了脚步,忽然转过身。 不知道他面甲之下的脸是个什么表情。 但人开始杵在榕树底下,不动,就那么静静站着。 许栀开始有些局促,上次这人身上虽然冷冽,但不是这样。 现在,又窒息又可怜的气氛蔓延在他头顶,偏偏那棵榕树还被风吹动了。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以为自己话说重了? 但许栀深知自己目的在何,她梗着脖子,摆摆手。 “我懒得去造册处翻,不想说便罢了。” 榕树叶被风吹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暗卫的头顶。 天上玄月一揽,刚好随风丢进了他的眼中。 许栀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有一束橘色的光晕,也这样落入了一个人的瞳孔之中,泛起涟漪不久就被变故给轰然推到。 他说:“虫二。” 许栀笑了笑,哪里有这么怪的名字。 无关风月。 还是风月无边。 实际上,李贤哪里知道这个后世的谜语典故,小篆字体之中风月二字与虫二也是沾不上边的。 只因虫与心之间,只是互补缺漏了两笔。 这场幽暗的大局渐次拉开,风月无边,虫二心事,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谜? 一日后,覆秋宫中,尉缭听许栀讲了前日夜中发生的事。 大梁城城垣,层叠云雾将这座城池笼罩,不见底下的土褐色。 夜色掩映,大梁城外的洪水已经蓄势待发。 第二百八十四章 自刎! 咸阳疾驰而出,卢衡携卷刚刚奔至王贲的帐下。 王贲拿到这卷帛书,冯安之事秦廷知晓,永安这一封信说得情真意切。 显也为何频频以念,数次密见张良。 巨大的荒唐令王贲都不敢去多想! 数月之间,猎猎长风之下,魏秦旌旗飘扬。一个在大梁城墙之上,一个在城垣之下。 疲惫不堪的大梁城守,绝望已经蔓延在心,大梁旗帜上的龙纹赤壁已经显出它的颓废。 轰隆隆的水声从天边接连着奔涌而来。 “水,水来了!!” 魏守四肢百骸都感到了天生的恐惧。 城令怒骂! “显也乃魏国贼子!他竟骗了我等!分明显也说是先送出伪装的士卒,再接着把百姓全部送出。可现在!” 城令话到一半,忽然被身侧一副官从身后捅入了刀刃。 “你!?”城令怒目,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丞相大计,怎能失策!城令大人竟然勾结秦军,除去叛徒就在此刻!” 副官大喝一声! “点燃烽火,将大梁四十八道城门全部关上!” 承接命令的军士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也被大水也吓住了。 老城令腹部汩汩地流血,最后一丝气息,“水势……之大……无处可泄,城中民众没有疏散完,时下发疫,显也,这是害我魏民啊!” 热血沸腾的年轻副官哪里能听得进去! “城令叛国!已诛!关门!” 老城令死之前看到魏国的天空全是阴霾,他不太清原本只知道排挤人才的丞相,在最后关头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知道,魏国的百姓要遭受大灾了! 无声的鲜血在水灾之中就是窒息。 黄河水铺天盖地,势如巨龙。 大梁,乱了。 城令来不及再多看一眼灰色的天空,下一刻,整个城池已然投入了巨大的洪水之中。 大梁王宫之中,群臣肃穆,唯不见丞相。 显也气定神闲地站在大殿之上。 魏假并不知晓大梁之外发生了什么。他在一日前,答应了秦使的要求,今日是签订国书的交付仪式。 魏王服王袍,高坐于台。在他看来,签了受降书之后,就该是自己穿王袍所剩无几的日子了。 左坐秦使,右坐魏臣。 寂静的时刻,谒者诵念了各事项,话音刚落。 一个灰头土脸的魏国士兵慌慌张张地从殿外奔来,他浑身都湿透了,似乎刚从黄泥水里滚了一大圈。 “大王!秦军决堤,发大水了!” “什么!?” 魏假腾地从王座上站起来,双目赤红,头晕目眩。“张良,你胆敢骗寡人!” 他顾不得形象,也顾不得当下还在签字,忙不迭地跑下了高台,往王宫的高处去。 身后的一众魏臣都跟了上去。 最高处的台阁上,魏假所见,大梁四处都与他在梦中所见的景象相差无几! 水如猛兽,无情地袭满了中轴城内的每一处街道,每一处院子,并不断蔓延而出,奔往四面八方。 被大水冲垮的木楼,变成残垣浮在水面,嚎叫着的百姓,奔跑的时候拖家带口,一片混乱,悲哀,绝望都铺开了! 魏假身子一僵,说不出话,他怒目叫着,一口鲜血吐出。 “大王!”侍从扶住他的身体。 祖宗的基业,全毁了! 大梁在他的手上毁于一旦! 魏假几欲跪跌在地,涕泗横流。 “秦使呢!!张良骗寡人啊!魏降,秦怎却决堤,害我魏民啊!” 丞相显也站在魏假的身后,他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片城池,哀鸿遍野。 “……丞相,如何应对啊。” 显也年及七十,皮肤上的褶皱让他看起来更加沧桑。 这是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他要大梁,他的大王,他们,魏国的臣民,与他一起成为魏国的祭品! 从十年前就无法挽回的局面,那就一同埋葬吧。 显也把头上的官帽摘下来,开始沉呵,沉笑。 魏假侧过头,发现丞相居然在笑?! “大王,唯死战矣,臣愿与大梁共存。” 这时候,显也松开魏假的手臂,他站起来,走到城台前。 幸存下来的百姓几乎都看得见他。 他笑得瘆人。 “大王!” “臣愿与大梁共存亡!” “此害,是臣失察,臣以死谢罪!” 显也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拔出了一旁侍从的剑。 下一刻,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溅上了灰白的台墙! “丞相!!” 群臣上前,显也圆目不闭,气息断绝,脸上残存着微笑。 这才是轰然而炸开的巨雷。 他竟自刎! 显也一个半月的游走,给所有人都生成一个力图存魏的形象, 然而,这不是以身入局,而是以身作局! 显也!凭借他一己之力。 一则污名秦军。 二则将幸存者们赋予了神圣的色彩,凝聚了魏国臣民最后的抵抗,视死如归。 三则他竟然还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算得上尚可的身后名。 全城百姓都被显也送入死局。 显也不愧是辅佐了三代魏国君王的老臣,最后关头,他用死亡,用十万百姓的性命来换了殊死抵抗与魏国誓不归秦的心结。 这场巨大的反转,狂风暴雨般席卷了魏国。 这比赵国,韩国所带来的风暴更加可怕,这是凝聚了仇恨的宣言! 就算秦灭六国,自此也难消百姓之怨。 魏假来不及再多想,气氛已经被烘托到了极点。 他高声道:“秦使欺我魏国,全城通缉张良与陈平,臣民共杀之!” 转角处,陈平已经换上了魏人的服饰,他抓住了张良的手臂,“快走!!” “不行!”张良义正言辞,他深知离开,会造成什么后果,“若此时走了,我们就坐实了欺瞒魏国之事,这乃显也之诡诈。怎能此时离去?” 耳畔刮来了风。 包括大梁王宫,景象与人群都开始晃动。 直到听到魏王歇斯底里的声音,陈平也彻底贯通了全部的事情。 显也要让秦军失去大梁民心,如此之后,楚国必全力拒秦,反秦势力必火上浇油。 现在不跑,只怕还不等回咸阳陈述解释的机会,就会在大梁被魏民给打死。 “张大人!不是讲忠臣义气的时候!魏国百姓不会听你辩解,他们一旦抓住你,必死无疑!” 陈平不由他再说,张良不能出事。 他不能让张良死在大梁。 所以他管不得什么上下级之分,也不管张良不情不愿,伸了手就开始扒张良的衣服。 “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城。” “咸阳还有人等你回去。千万不能耗在这里!” 陈平说着,张良身上的秦使外袍被他果断地扯下,拽了他就往王宫外跑。 陈平记住的都是嬴荷华给他事先演练过的路线,她那张图纸居然事无巨细,连大梁城中的街巷都如此清楚。 与此同时,外面驻扎的铺天盖地的水从鸿沟而出。 第二百八十五章 暗香 墨柒在城中看到奔走无路的百姓。 生命被顷刻间吞噬。 一个孩子被奔泻而入的洪水给冲走,墨柒抓住了他,混着湿漉的全身,孩子嚎啕哭喊。 这令墨柒想起了很久远的事,发自心底的悲哀从灵魂深处传来,无数次地让他陷入痛苦的循环。 “错了。全错了!” 看不见任何希望。 墨柒的精神世界濒临着崩溃。 “老师。” 魏咎下裳全被浸湿,拖着水淌过来,他抓住了墨柒的胳膊,一把年纪了,他真后悔求了墨柒让他和他一起来大梁。 魏咎在自己的府内所种植的实验稻田,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显也的死,与满目疮痍的大梁比起来,只是增加了波涛的其中一粒石子。 他根本来不及伤感。 这一切都是战争伐交相加的后果,不应该由黎民众生来承担。 “老师。”魏咎不知道墨柒的神色为何如此之悲戚,他从来没见过他眼中有这种情绪。 魏咎自从从秦国回来之后,精神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很快能趋于稳定,保持乐观。 他甚至能去劝慰墨柒。 “老师,泄洪还需时日。我把府邸也腾出清点,在秦军接管大梁之前,撑个半月也没问题。” 墨柒没有这样的乐观。 那是因为——魏咎根本不知道显也做了什么! 他害了魏国。 而墨柒自己也罪孽深重,他如果不那么提防张良,早一步将显也的异常告知于他们,魏国或许不会走到现在这地步。 秦军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还能接受入城不杀了魏国王室泄愤? 水入低洼处,已然过腰。 人群都赶着往高处聚集,一些双眼麻木,神色发蒙。 本来就剩下个大梁城了。现在秦军又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魏国百姓更多是义愤填膺。 于是,他们决心要与秦国同归于尽! 大梁建成以来,梁囿被秦军包围七次,但秦军没有一次真正地攻下了大梁。 白起曾经的语言与威胁,真的成为了事实! 而现在,整个大梁都成为了堡垒。 隐秘的角落积蓄着不可名状的恐惧,将要喷薄。 秦军大营 “我要见王将军!” 骂骂咧咧,灰头土脸的青年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还好王贲见过郑国。 郑国一入帐,心急如焚地把怀中的图纸给铺开。 “酉时开闸,水量适中,冲破守官城门,但现在域内河流水量不减,意味着大梁城中的水就没有排出!” “水令。”王贲忽然感到浑身都僵住了。 郑国大叫一声,水位出现这种现象就说明:“大梁不但将全部的城门封上,连同水道也一并堵了。” —— 三个时辰前,一切还没发生。 许栀出了覆秋宫,她独自走回了芷兰宫。 “公主,郑夫人要你去一趟。” “王兄回咸阳了?” “长公子与蒙恬将军还在上郡。”她看见这些天嬴荷华宫外宫内到处奔波,既像是孜孜不倦地在力图厘清复杂。 阿枝的声音小了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公主。不知是什么事。” 除了尉缭,没有人知道她的计划是什么。 “王兄不知我的婚事为佳。我与王姮说过,要她将咸阳的流言蜚语给堵在路上。这样我才放心。” 许栀抬眼看见芷兰宫的梅花,春日时节,梅花少了许多,掉在黑褐色的土壤,碾进了尘埃。 郑璃说:只要是女儿愿意去做的,她都会支持她。 许栀站在这片红梅之下,才能说真话。 “我只能去赌去猜,去竭尽全力,才能笃定一个未来。” 她念着,从袖中拿出一个崭新的佩帏。 红彤彤的游鱼,是两条。 她理了理银白色的穗子,念了一会儿。 她想,等张良回来了。 那么这一个佩帏她能送出手,而他该会更喜欢。 她又想,如果他回秦,见不到她。 那么,这一个佩帏与除夕夜中那盆月季花一样,里面就写着她一开始就打算赠给他的‘自由’。 她想起很多个瞬间,想起他如何被她从新郑捆来的咸阳,想起他在芷兰宫前被迫做了少傅,想起他联合燕国公主想杀了她,又想起他在古霞口为她挡下的那一箭。 想起他至清至洁的身姿。 微风浮动暗香。 好像还能听到他教她典籍的声音,这是她两千年后的书上仰慕他的模样。 以及,古霞口掠在他发梢的那一束微光。 她爱慕他,惧怕他,繁复铸就了别无他寻的纠葛。 她把他带来秦,她的父王以张平张垣作为统御韩国亲秦贵族的筹码。 之前的种种迹象,永安公主与外客李斯等朝臣走得近。 而现在,她甘心去楚。在外人看来,她还是楚系之中绝对重要的角色。 故而,许栀已经料到了张垣会找上她。 初夏将近,黄昏像是一碗浓稠的菊酒,倒在地上,把黑色的大地稀释成了小麦色。 城郊的亭子颇有古道瘦马之风韵。 “公主到底是何居心?” 张垣没有半点谋略在胸的样子,也不知道,张平是怎么教他这两个儿子的,怎么张垣养得就像个纨绔子弟。 全身上下,他也就只有那双棕色的眼睛和他哥哥差不多。 “延宁。你在替你兄长教训我吗?” 她语气很淡,没什么情绪起伏。 张垣攥着拳,毫不吝啬地口不择言。 “你怎么可以前脚对兄长那般举止,后脚便应允下与楚王的婚事。” 张垣见嬴荷华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那张脸上两处各陷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居然笑得出来? 张垣见到她笑,话到嘴边的张扬就咽了下去。 “我见你这样,一点儿不觉得生气,还挺欣慰。”许栀微微抬脸,也用他那种口气说话了,她笑了笑,“还担心你不接受我,如今看来,延宁还是挺在乎我能不能当你嫂子这个问题。” “公主对于成为楚王后的兴趣可是要大得多。” 许栀担心张垣被人利用,她半收敛回笑意,“除了为你兄长来问我是不是真心的,还有别的打算吗?” “我的确打算现在就去大梁告知兄长这事,让他知道你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以后别操心你的事情。我们张家又不是除了秦国,其……” 许栀猝不及防地踹了张垣一脚,让他住了口,冷着脸道:“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被别人卖了,你还给人数钱?” 张垣从她的神情之中,好像看到了他哥哥,这种沉静容色,不软不硬的言辞好像是出师了一样。 嬴荷华就是嬴荷华,她不会敛上锋芒。 “你有几个脑袋可掉?我没时间把你弄去廷尉府走一遭。以后给我把嘴闭上。离那些撺掇你的人远些。” 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垣难以相信,自己听进去了。 她又温柔地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那枚绣好的佩帏。 “延宁,拜托你一件事。你兄长回来之后,替我把它给他。” ……张垣见过与之相似的一个佩帏,嬴荷华也就这水平了,除了绣鱼,其他的是一概不会。 之前那个是一条黑鱼,现在是两条红鱼。 而他知道的,他哥哥从小到大,不管是吃食,还是观赏,最不喜欢鱼。 听母亲后来与他讲趣事时讲过,那时候他哥哥只有几岁。一年上巳节,父亲有位同僚从齐国出使回来,带了只活的龙鱼。而恰好府上有一位门客擅长做鱼脍,最鲜美当要算活剐,鱼脍之美除了吃,也在做法,善刀之优,但兴许场面太过血腥,鱼鳞飞溅,吓得张良从此再不近鱼,谈鱼色变。 嬴荷华递给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那种眼神。 张垣鬼使神差地说了个好字。 那个做香囊的人知道自己技艺不高,就在系带处串了好些个青色的玉珠,外表略显浮夸,袋子里面也好像塞满了香料。 嬴荷华,真会狗尾续貂。 第二百八十六章 被困 任何时候,张良与陈平的组合都将是绝配。 大梁水泄不通,但他们还是能找到隐蔽之处。 陈平低着身子在窗缝中去看外面的情况,“张……” “此番情景,你我不便再称秦之官职。你叫我子房亦可。” 张良说着,拧了下摆的水,封城被困原来是这种滋味,他在这一刻,与两年前困守邯郸的李贤共情。 陈平闻言内心感动,慢慢关上窗,扭过头,跨出几步。他激动地捧住张良的胳膊,“子房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安全送出去。” 张良摇了摇头,“出城留城都是一样。” “子房何意?现在大梁城中是臣民皆要杀了你我。” 张良立身,“现在不是你我走的时候。你看,现在虽然大梁已乱,但秦军入城不过朝夕之间。可此间,水不泄出,城中无法行走。魏国臣民血战,秦若强攻必受阻止。” 陈平道:“是啊,先不说显也之计会令王贲遭受朝廷之责,魏国若拖得他国援军,王贲所率秦军还将两线作战。我等与显也之议乃是作了魏秦国书之降,可在当日决堤,王贲不可能有这样的差错。” 张良打断他,“王贲为何会有此种缺失之举。陈平先生心若明镜。良断言,你做副使并不只是为了公主所托。” 张良知道他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陈平坦诚以言:“我确为永安公主之推举入仕,但绝不仅愿意在御史府劳碌无名。子房兄莫怪我大言不惭。我陈平自认身负大才,生来就是要做丞相的人。” 张良表情不变,“所以我知晓,此行是你要积功之想。”他积蓄着内心的崩溃,“显也会自刎,你是否一早就知晓?” “子房。”陈平笑了笑,他知道瞒不了张良多久,但他不到一刻就想明白了这问题之中的关联,他到底还是觉得张良厉害。 陈平续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行小义,必失大德。” 张良僵住,他好像这才真的明白了嬴荷华那句“故去魏,应绝魏”是什么意思…… 他赴大梁,她怀疑他也罢。 她怎能将大梁全城臣民的性命视作草芥! 秦之一统,她就这样着急? “你所想,永安可知?” 陈平没说话,毕竟嬴荷华和他所言之中的确有与王贲的部下策应。 开水闸的时间也是与王贲商量好了的。 只是,显也自刎之前做了什么时候,他们都不知道。 “现在城令已死,我们要与王贲部下取得联系才好啊。” 陈平又听他问及了嬴荷华。 “永安尊师重义,前后与我言说多次,还让王贲承诺,只为护你周全。” 尊师重义。 但凡陈平换个词,张良心里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既煎熬又堵得慌。 他已经是她的少傅,怎么还能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奇思遐想,怎么能逾越这个界限。 张良怎么会忘记,嬴荷华曾在邯郸子年巷,为了掩饰杀戮,为了把章邯推到嬴政的面前,连李斯设计得进去。 “…永安,是否还要你把我带回秦国?” “难道子房不想回秦?”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着急。 张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外面喧闹了起来。 魏国百姓不知陈平,只知张良。 ——“那两个天杀的!欺瞒我王!张良本是韩臣,现在又变成了嬴政的走狗!!还把我们的丞相逼死了!” 听到骂张良的话时,陈平还在想,还好他名声不大,没被挨飞刀。 结果,下一秒就听到——“陈平分明是我魏人,那贼子,狼子野心,如今却为暴君办事!叛徒!该杀!” ——“抓住他们,就地处死!” 陈平听着这种话,内心一点儿不难过,他居然不管不顾地低声笑了起来。 他神色还很怡然。 “今日我竟有此殊荣与子房兄一同被辱骂。我俩一个走狗,一个叛徒,也算绝佳搭档。” …… 陈平这种德行,让张良想起了当日在古霞口的嬴荷华——我死了也于事无补,带上你一起死,也算不亏。到了地府啊,我再找你算账。 张良也算把他们这类性格的人之习性了然于胸。 陈平笑完就立马收住了。他不假思索地打开后门,催促道:“走啊,子房。我们先去城门。” “两人并行太显眼,我们当分开走。” 陈平见张良态度坚决,他一直记着嬴荷华的叮嘱,他扭过头笑道:“也好,我们在城门约见。不过,我掩护,你先走!” 不等张良再说,陈平突然从屋中奔出,“我陈平可不是魏人的叛徒,这大水,都是魏相害了你们!” “陈平!你还敢血口喷人!” 魏人一拥而上,很快将陈平与张良给分隔成了两个追击的线路。 陈平走到岔路一处宅子,被人猛地一拽。 他当即拔了剑,撞击之处生出了刺耳之声。 “陈平先生莫慌。是我家公子。” “公子?” 魏咎拜道:“先生在秦于我有恩,咎会护先生平安。” 陈平深鞠,“平多谢公子。”他来不及停息,“还请公子给我一些人,随我去找张良!若张良出事,公主饶不了我。” 而张良这一边,就没有陈平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一路奔走到了狭隘巷处,只要穿过此巷,就能达到与陈平约定之处。 最里面有一个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通身都是燕人之装束。 燕人沉笑:“张良先生如此落魄,老夫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田光?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燕国使臣。” “若非先生在古霞口飞身去给嬴荷华挡箭,我们至今怎么会是这等局面相见?” 田光的眼睛比从前暗了不少。 张良不欲纠缠,转过身,他身后却又站了另一人。 少女持剑笑道:“先生,自上次芷兰宫一别,别来无恙。” 张良见这二人的架势,已然知道,他今日是无法活着离开了。 “阿月公主当回到蓟城,不该来趟大梁的浑水。” 阿月沉声道:“原本以为先生与我们乃是志同道合之人。却不料,你还是被嬴荷华那等计俩所迷惑。” 张良道:“若非永安,你与令兄之行为,现今已身首异处。” “永安?”她笑了一声,走进两步,“张良先生,你好好看看吧。你背叛我等之时,怎么没想到今日身陷囹圄?你与陈平诈降魏国,水淹大梁,百姓皆受其水害。现今,你名声尽毁,可有一个秦人来救你?嬴荷华在哪儿?” —— 嬴荷华此时正亲见楚王。 楚国·陈·行宫 历代先王宫室中不少秦国公主,只是秦强楚弱之后,秦国公主很少用联姻的理由来楚。 现在用‘天象’,以求秦楚之睦,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芈犹虽然不关心朝政,但他也知道,秦国现今可以完全不管这所谓的天象。 嬴荷华为何亲自来一趟? 露台上可见远处的秦国车驾,随从成片,銮驾铺张。 他看着不远处从秦国来的小公主。 她穿了肩对龙对凤纹浅红丝绢作裙裳,缓步从重叠了深色地毯的阶梯上走上来。 “秦国永安公主,拜见楚王。” 第二百八十七章 辩论 田光踩着漫开的水,已然拔出了铁剑。 自燕丹的尸体从咸阳运出还给燕王,鞠武自杀。田光这一生的全部信念彻底坍塌,正在这时,燕丹的妹妹燕月秘密从秦国回秦,于是,他的所执从帮助燕丹回到燕国,变成了坚定的反秦份子。 燕月比其兄更为激进。 ——“任性妄为,酿成大祸啊!”燕王喜摘掉王冠,他只看到了一个再无法挽回的颓败,他失去了一切向往。 ——燕月对燕喜说:“父王,你惧怕嬴政,我不怕。你畏惧死亡,我不惧。” 面对一个国将不国,满目疮痍的燕王室,燕月摒弃姬姓,毅然斩断与王室的所有联系,只变成了燕月。她只留给了蓟城王宫一个惨淡青白的背影。 此刻面对张良,燕月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 她忽地笑了笑,眼中闪烁着一种畅快。 “张良!” “张子房。你当真忘了吗?!你是韩人!你的国乃是被暴秦所覆灭!嬴荷华缚你在秦,你的父亲与幼弟是在咸阳做人质!” 燕月穿着深色男子服饰,她的发藏在帽中,手持的长剑离脚下的水渍仅有一寸远,寒光在波纹上散出。 她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还想劝我说,嬴荷华本性不坏。你是不是一度还认可了秦人的所作所为?” 纵然许多的纠葛与怀疑蔓延在他心,但有一点,张良相当清楚。 他绝不允许他人在他的面前诋毁她。 “不论永安如何,于良,终若朱砂赤诚。你为燕国事,良不会多言。你曾受过永安的恩惠,她放你出狱,你最不该在外诋毁她本性。至于良如何评判秦人之所为,那是良的私事。今日若你将良视作秦使,我无所辩争。” 张良说着,又把佩剑返回了剑鞘。 燕月与嬴荷华都是公主,但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在外奔波的时日,燕月的性子比蒲苇还坚韧。 燕月兀自笑笑,“张良啊。我听他们说你叛出反秦旧部吧,你言辞之中却还是老样子。你想做君子,可在这个世道,君子无法存活。” “良已违背初入旧部之心,君子二字,从此云泥。” 张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被从自己奉为圭臬的高台上走了下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早在咸阳,嬴政告诉他韩非该如何活着的时候,这一切便开始悄然改变了。 “良在秦所见与预想不甚相似。良从未见过那样齐心协力的君臣,为秦之目标,他们上行下效,政令一统,效率之高,瞠目结舌。这样的朝堂,绝不可能出现在六国之中的任何一个。” “你觉得嬴政攻下弱国贫国是理所当然?嬴政凭什么要统治我们?我在秦王宫,看到的不仅仅是它的繁荣。还有它的等级森严,它吞噬人心的可怕。嬴政欲将天下执作一个运转如他心意的机器,但凡有不同于秦的声音,那么就是反叛,就要受到攻击。但这天下一定就只要一个声音,一个口号吗?!” 张良用一言击破。 “天子动迁奔走之后,百年纷战,从未安平。现今天下就是无序的典型。嬴政统治的合理性,我不能在此时说明。至少现在,纵观列国,燕月,你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个君主比得上他。” 燕月不能与之再辩。 而田光是有备而来。 他沉笑:“我欲邀先生与我一同来观秦之惨败的好戏,先生本不是自愿去到秦国,如今正是得以重返自由之良机。秦国为了攻下魏国,闹得生灵涂炭。先生难道不见这满城的惨状?如今,先生既然能褪去秦袍,又何故握着秦剑?” 张良道:“脱去秦袍如何?穿上燕国服饰又当怎样?不管你手握秦剑燕剑,还是韩剑。这天下之中,真正了解民之所需,民心方向所在,才是良该手握之剑该出鞘的地方。如今,不是秦国。” 田光这才明白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张良的心从来不在天下任何一国之中,他已经不再是六年前一心复韩的张良了。 不知是受何人的引导,他在乎的只是民生之安乐,他把儒家之学又读到了入世之中。 田光见谈话已然不起作用。显也起先与他说,张良无法策反,他还有些不相信。 毕竟,以前,借着陇西地动之事,嬴政焦头烂额之际。 是张良实实在在地给了他进咸阳宫的机会。 若不是嬴政恰好在,用太阿剑挑开了那把淬毒的匕首,嬴荷华必死无疑。 彼时,张良铁了心要她死。 而现在,他却说她赤诚。 田光终于明白了燕丹在赶赴咸阳前一日,见过赵嘉后,他对他说的话。 ——“田光先生,丹总算明白了一回。若制秦,在秦臣之中,首要是李斯,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廷尉,嬴政啊,对他很是赞许。宗室之中,不是扶苏,而是嬴荷华。早在她捅杀赵嘉,出现在李斯府邸的时候,我们就该除掉她。” 嬴荷华。 田光沉笑。 他手上还有着一个杀手锏。 “先生该还不知道吧。嬴荷华尚未及笄,未赐诏书,便已经赶着时间去楚陈之地亲见楚王。如此行径,滑天下之大稽。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 田光终于看到张良的表情发生了颤动。 他总算找到了突破的口子,他从衣襟中扯出一封楚王写给燕王的帛书。 燕王名义上还有个空壳。按照周礼,列国中除了封王之外,封后也是一国大事。而强国之中的王后更是瞩目。需要宴请列国,派出使臣以恭贺新禧。 秦楚在这时候,还整出这样一回事,自然更是侧目而视。 “先生可观。” 张良在竹简中看到燕国文字便已觉此事有蹊跷,现今得知,嬴荷华嫁楚,燕丹早有筹备。 他不会相信她会在这时候去楚。 纵然帛书明明白白地写着:楚在陈设宴,以贺秦楚世代姻好。 他也不相信她会没有缘故地去楚。 张良看着脚下所淌的鸿沟水。 她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又说:子房,我没办法等你回来。 他隐隐约约知道嬴荷华要做什么。 但愿在千万种可能之中,她不要选择最危险那个。 第二百八十八章 电车难题 许栀去楚,除了破坏秦魏联合,还有着更大的隐秘。 张良浑然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正当张良低头去看那剩下的字句,一个重击猛地砸在他后颈。 田光将银针收在手中,把张良的佩剑扔在水中,溅起了老大的水花。 “田先生。张良此心恐已在秦,我们带他回去,无甚用处。” “对我们无用,但对毁秦之计,乃是大用。” 张良脚步悬浮,想强行止住眩晕,但无法抑制眼前重叠的景象。 只听田光道:“先生本是该是我之翘楚,焉能甘心沦为秦狗?” 空气骤然凝聚,刷地一声,一支弩穿空而来!铁棱箭贴面擦过,呲地扎在土墙面! 只见来人脸上戴着银黑的甲胄,飞身立于一高处房檐之上,向下俯视狭窄巷道,如同一只钳住猎物的大鹰。 “阁下何人?莫管闲事!” 燕月说着,极不情愿地半抬了头,但见此人腰上的佩剑,只觉万分熟悉。 卢衡话少,出手就是一道击杀。 田光亦是剑中好手。 他们身形交错,招式快速,力量惊人。每一次攻击都带有劲道,让人毫无防御之力。 衣袂翻飞,步伐轻盈,卢衡的每一次攻击都带有威猛的气息,每一次因张良在侧,抵挡住防御都充满着力量的对抗。 张良看清对方甲胄上秦国的痕迹。 “暗卫为何会在大梁。” 卢衡惊讶张良竟然知道他的身份,他没说更多的话,简短道:“衡受命来,大人莫忧。” 燕月与田光银剑飞快,犹如两只快速缠绕的蛇。 巷道外 有魏人声。 “禁止私自缠斗!” 田光闻声,他们此番所用燕国使臣的身份,显也已死,当下秦魏对局。 他们惊扰魏军得不偿失。 田光走前,策反张良已经不成,便当要离间他与嬴荷华! 田光想出来一个更加完备的计策。 他将帛书故作掉落留在此巷。 燕国秘术之中,银针为上佳。 张良踉跄一步,脖颈处传来异常的刺痛,眼前骤然一黑。 田光高声朝卢衡说了句,“秦人还敢来此!张良必死!” 随后就消失在了奔来的魏民之中。 陈平见张良情况不对,惊惧地接过他。 “子房!”陈平及时接住了他。 张良陷入了一场昏迷。 卢衡对张良的事情并不在意,他只要完成李贤转交给他的命令。 卢衡看到魏咎与陈平,方知嬴荷华所备之全。 卢衡带了郑国的水图,又转言了王贲的命令,很快便离开去追嬴荷华的车驾。 魏咎府上 陈平道:“卢衡言中说,郑水令明言告知公子,若不开河道泄洪,水患将成疫灾。” 魏咎不解,“大王已经同意与定国书,不日秦入大梁,君何以言疫?” 陈平听此言才明白魏咎不知道显也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 大梁乱后,魏假也没有召他参与集会。 这就是嬴荷华留给他的又一商议——连推魏咎上位。 陈平言说了显也自杀之故。 又与他谈了王贲与显也早前之协。 魏咎再三推脱。 “我父临终前再三嘱咐,要我绝不与叔父相争。如今畏难之时,万有隐情,我也不能如此。” 陈平道:“现在魏王为阻秦军,已经下令关闭河道。公子应该清楚,若现在开城门受降,得全国君之礼节,魏国的宗室与大梁臣民才有机会获救。” 陈平拱手,“秦受显也之骗,张御史亦被魏人所伤。如今,唯有公子才能救魏民,才是魏民之依。” 魏咎面露难色。 陈平不欲再藏,他以墨沾笔,却不落字,在魏咎面前的竹简上写了一句话。 “我以为,你是永安公主所遣。” 听到魏咎这样说,他又想到了之前魏咎与嬴荷华被昌平君关在一个殿中之事。 陈平对男女之情的反应要比对政治的敏感程度慢上不止一拍。 他完全没感觉到,嬴荷华对张良与众不同。 倒是以为魏咎与嬴荷华有情…… 不然,陈平想不通为什么她要在灭魏之间,想保住魏咎,又着急要毁掉自己的联姻。 陈平还想当个好人,给嬴荷华增添些温柔善良的叙述。 “永安公主遣平来魏,只为忧心少傅,保全公子。” 魏咎愣了一下,随即沉笑了起来。他问道:“此为秦王之意?” 陈平道,“我王不会费此周章。” “咎明白了。” 嬴荷华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那种把人置于险境再逼仄人的设局方式。 但魏咎很清楚,有一个人是她绝对的软肋——张良。 为了他,她能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举止。 从另一方面说,嬴荷华的确执拿人心自如,她似乎对他们所有人都了如指掌。 这让魏咎想起十年前他认识的一个人。 这十年之间发生的桩桩件件,似乎从未出于他的掌控。 墨柒见到陈平,若有所思。 “老师。”魏咎打断了他的思考。“张大人可还好?” 墨柒没有说太多话。 他带来的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 层叠群山渐渐开阔,梁山依稀可见。 春褪夏进的时节,树荫浓密。 去楚国陈地的这段路对许栀来说还挺熟悉。 穿过颍川郡,也就是当年在韩国的一段路途。 “外面为何吵吵嚷嚷?” 阿枝来报:“公主,听赶路之人说,大梁已被大水所淹,这些都是出来的百姓。” “将所携的食物匀出些给这些流民。” 许栀说了,又想起路上一些忌讳,溅起的尘土令她无法再看得太远。 而暗卫若回来给她消息,她又不好见直接见面。 “既然我们要先行至陈地,你再告诉卫尉,我欲换马而行。” 许栀掀开车窗的帘子。 她下了马车,顺带也将装束也换了个轻便的。 也就是这一看,她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若是普通流民,怎对她命令分发的食物不甚在意? 而且这里面鲜少有老弱妇孺。 郑国留在了当地,大梁关于水的事情上,应该不会有差错。 李斯先从广武城回咸阳之后,她就拜访了他。 李斯说:王贲在水淹之前,与当日白起一样,会先放出消息,为张良在城内的劝降之举做出策应。等到一切事项谈妥,让那些愿意离开的百姓离开之后,他们就决堤,以泡软大梁城墙为主要目的,使城垣坍塌,减少攻城的阻力。如此也在最大范围上减少百姓伤亡。 直到她看见这一支队伍,才发现这接连的三日,离开大梁之人,并非是与他们事先说好了,被城令疏散了的魏国流民。 显也把魏武卒打扮成了百姓! 他根本就没有送百姓出城。 大梁一定出事了。 “阿枝,再发书卷给王贲,让他务必不要分心。父王之求,民地二者,缺一不可。不求速灭,但要民心。” “诺。” “公主这些魏人该怎么办?”阿枝道:“这些魏卒出大梁之后,将会迅速汇入项燕的楚军。”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会不择手段 分明不热,却烈日当空,灼烧着她的皮肤。 夏季的闷热已经预见。 “有多少人?” “大约五千。” 许栀呼吸不畅。 这五千人并不是最要紧的,而是显也以此作为联楚的信号。 秦国朝堂必令王贲力攻魏。 她出咸阳时,尉缭说有国策之定,李信将开出大军,作为她回秦之后盾。 这二十万人会被项燕击溃。 她这才深刻意识到李贤之言,世上并无两全之策。 无数的言语,她所接受的教育让她保持着惯有的求和之心。 她不愿杀戮,不能血腥。 显也抛给了她一个电车难题。 要二十万人,还是五千人。 “公主,魏人入隘关之后,此地便不是颍川郡之壤,而是楚地了。” 许栀勒住缰绳,眼下的山坳之下能看见葱翠草丛,蜿蜒行进的魏人。 此刻,她能请教的人只有自己。 电车开进之时,绑在铁轨上的那一个人被果断放弃。 她是秦国公主,完全不需要多想,果断地说出杀这个字,应该是很轻松的。 “公主!”阿枝催促。 既然显也把难题给她,她就把这个问题交给他们自己回答。 这大概就是许栀从尉缭和张良身上学到的融会贯通之策。 她随行的军士比服侍者多上两倍,尉缭这番用意,自然也是她父王的意思。 她要让它派上用场。 许栀道:“从我随行之中当即选几个可靠之人,扮作魏人混入其中,言告魏人大梁被困。” “诺。” 她续言,“待魏民慌乱之际,给他们分别提出两个选择。一回大梁,二过此隘。” “公主,过隘之后,便是楚境了。此番时机不可放过,若魏人此行去楚公之于众,列国闻之,公主,我们的计策会毁于一旦。” 许栀觉得夏风比春日烈。 守关秦将受永安公主之命。 “欲过关隘入楚者,一律……杀之。” 关隘前,鲜血露晒于绿野。 陈地荒郊出现的这些尸首,着平民的衣衫,并非军士。 在外人看来,她已经不是心狠手辣,而是血腥残暴。 许多枯绿色的叶片沾上了血,又被风带了起来,细长的棉草絮落到了许栀的脚边。 山坳处厮杀之声,渐渐平息。 许栀终于敢呼吸了,但四肢麻木,肩膀抖动,指甲入掌,忘记了松开紧握的拳头。 她抬首看见澄澈的碧蓝长空盘旋一只秃鹫。 突然,这只秃鹫在上升时骤然停止,栽了下来。 “公主。” 弓箭发弦声,来人的声音从山头后传来。 马蹄止步。 许栀转身,看到不算高的山丘之上露出一抹棕黑。 日高灼白,他的身影出现在那轮炽阳之中。 不远处,还有他带来的一队人马,为首者似乎是吕泽。 李贤单手握一张大弓,收了箭,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一袭楚服,时间静默,有一阵风从六年前的新郑路上吹到了他们面前。 他更加成熟,越发深沉,越发捉摸不透。 以他的性格,许栀以为他知晓她要去楚国,两人势必会大吵一场。但没想到,她不消刻意避,就能不见他。 如果不是冯婠说他回了咸阳,她甚至都还以为李贤还在南郑郡。 许栀看到马腿上有粘稠的血迹。 一黑一红,山风吹通袍袖。 自隔幕夜谈之后,她与他太久没有说过话。 每每她狼狈不堪。 每每她满手鲜血。 每每她表露脆弱。 他总能确切地出现。 每一次都是。 “许栀。” 但她不想更多的说话。她垂眸,并不知道李贤出现在此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看见她杀了这么多人,她不知要不要与他解释,但也从何处说起。 她答应过尉缭,此事该绝对保密。 “监察还是返回咸阳为好。” “公主。” 李贤走近一步。 “若无他事,我先走了。芈犹在陈等我,不能误了时间。今日此地所见,我会为你保密,希望你也保密。” 芈犹。 她与他错肩的那一刻。 他攥住了她的胳膊。 许栀微扬首,阳光刺眼,让他的轮廓也有些看不清,她禁不住蹙紧了眉,“请监察放手。” 她发髻上的珠钗晃动不止,那是一串最鲜艳宝贵的玛瑙宝石,一粒一粒在炽热烈阳之下红得刺目。 许栀再次开口,“吕泽此时当应去魏接洽他的家人。你不该让他跟你来陈地……”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她。 李贤衣襟上仍旧是深黑的流水纹饰。 他一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展开她握紧的拳头。 他随身拿出了携带的药粉,轻轻擦拭在她手掌破皮之处。 李贤动作不紧不慢,有点痒,她欲图抽出手。 可把他攥得更紧,几番推搡下来,他身前的衣服也推得皱巴巴。 许栀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他那双沉郁的眼中到底装着什么。 他要再次伸手的动作,让许栀骤然想起在咸阳的那一场大雨,当下,她下令杀了人,神情恍惚,后退一步。 “李贤,你不能。” 他的手僵在半空,兀自笑道:“臣不能什么?”他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几步就逼她直视他。 “你不能见我。” “公主希望来此见你的人是他?” “子房尚在大梁。” “所以他不知道我来见你。” 许栀很无语,他这是什么脑回路。 “……” 有时候,李贤真恨她这种淡然无畏的态度。 许栀又朝他笑道:“我接了盟书,几月之后,我不会在咸阳。届时,你要杀赵高还是胡亥,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李贤眼神深谙几分。 “若臣言告楚王,公主身上有伤,你如何能嫁入王室?” 当年在新郑,她的肩膀曾被翎箭穿透,但伤痕淡了不少。 听媛嫚说过,有伤者不得入王室。但实际上,她清楚得很,楚国想要这次联盟,她肩上有没有伤,都无伤大雅。 所以她说,“无论我身上怎么样,楚国都不会在意。” “是这样吗?” 李贤目光落到她脸上,再挪到脖颈,最后放在她肩上,像是狼,发出呲牙的锐光。 许栀一凝。 他走近一步,让她有逃走的机会,压低了声音,“区区一个楚国,值得你这样做?” “不只是一个楚国。我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秦会速灭,……为什么他会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要去楚国亲自找一个答案。” “楚国沉珂弊政,积重难返。楚人生性散漫,向来民风如此,不好管辖。” 李贤眼睛看向别处,转移话题,“若此时来的是张良,你会放弃这样做吗?” 她沉默片刻。“景谦。别想太多了。” “臣知道公主想做什么。” “?” 李贤躬身在她耳侧说出那句话,许栀周身一凝。 半晌,她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看着他道:“监察当真不会有碍于我?” “臣来帮公主。” 他目视下面的一片狼藉,“阿栀……” 许栀止住他。 “监察既然是来说正事,就不要谈及别的。如果你有所逾越,我会让人把你弄回咸阳。” “臣知道了。”他改口。 两双眼睛对视,他眼瞳深如浓墨。 李贤又忽然笑了笑,他低头在她耳边,慢悠悠地说了句拗口的话。 “neked, bármit megteszek.” 许栀听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楚地之民多少是这样的音调。公主要习惯。” 他停到她身后,微微弯下腰,呼吸沉在她耳侧。 许栀一僵,“我说了,你不准……” “公主发鬓散乱。” 他很快立起来,他说得没一点半点别的意思,全是许栀自己想歪了。她收敛了几分,“不用管的。” “面王,应该得体。公主去陈的路上,所行的是顺手之事。可别让人看出来,公主有恻隐之心。” 他垂首,李贤轻轻绕住她的发带,柔顺的头发顺过指尖。 在许栀没看到的地方,他目光之深邃,令夏日炎炎也降温。 那句话其实也不是楚话,而是上辈子学来的匈奴语。 ——“对你,我会不择手段。” 第二百九十章 他是唯一 陈地不大不小,这片土地上,在这一时期涵盖了许多历史事件。 成地之中有一处叫做城父的地方。城父古称夷,又称城父寨。春秋为陈国夷邑,楚灭陈后,夷沦为楚地。 许栀为何选择与芈犹在陈地行宫见面,是因为关于昌平君更大的隐患。 李信率领二十万大军兴冲冲东下,与楚军战于城父,然而秦军被项燕打败。 而在咸阳,嬴政对于频频反秦的颍川郡已十分不放心。 方原作为颍川郡监察,自从上次叛乱,他就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个烫手山芋。这次,他趁着李斯勘察水事,他将这一职上的实际要务转交给了廷尉处,他背靠李斯,也就不怕自己遭事。 昌平君罢相之后被徙陈,陈又近韩地,昌平君反秦正是从此而开始。 李贤也熟知这一点,与此同时,他得知嬴政从来没真正相信过张家。张良出使大梁,也有其中的考量。 让李贤也感觉意外的是,她也和她父王一样,对张良又监视又保护。 故而在咸阳的命令之上,李贤督查城父之地,防范未然昌平君,倒也与许栀不谋而合。 车撵的行进速度不算快,恰好等着卢衡追上了他们。 暗卫简短地告知她大梁的情况。 许栀附耳道:“燕月和田光若再坏事,你下次不必留情。” 提到燕月的名字,他眼光明显暗了下去,“诺。” 许栀总觉得这车厢中的人太多了点。 尤其是她与吕泽说完赴秦的事情后,吕泽的眼神就没往阿枝身上挪开过。 许栀觉得自己和李贤真是两个很耀眼的电灯泡。 “有前线战事传来,王贲已准备入城,张良在大梁用不上三个月就会回咸阳。” “那便甚好。” 临别之前,许栀还是支开了窗。 她还是表现着对他关心备至的举止。 如果李贤不知道她要去楚国做什么,如果许栀不说在城父无论如何都要斩断昌平君与故韩的联系,那她的笑容就像是六年前一样纯净。 夏日的微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眉心间玄鸟朱色令他一时微怔,这一抹红,他好像上一世在哪里曾见过,他想要再看清楚一些,但刺痛的漩涡又一次拉扯住了他。 “你在行宫诸事小心。尤其是昭阳。大巫在咸阳等你及笄,他们不敢如何。” 许栀嗯了一声,她伸出手,趴在窗台上朝他笑了笑,“我们回秦之后,魏国当已在囊中。” “公主,” 许栀正要关下车窗,李贤忽然喊住了她。 李贤的眼中酝酿了一场属于他的汹涌。 她为了秦国,可以付出这样多的代价,她为了张良不顾自身安危。 ——如果到了生命垂危之际,她会记得他多一些还是张良多一些? 他没有把放在嘴边的话问出来,他喉结滚动,咽下了,悄然间,也不知道藏多久。 其实李贤很清楚,他不需要问。 因为那个答案一定是张良,而不是他。 但李贤知道,他的答案是她。 他的身体已经快到达了一个极限。 现在还能骑马已经是耗费了许多的气力,他本想着与她一同在陈,但没有办法维持正常,这才去了不远的城父。 李贤恍然明白,楚巫想用那块红石拴住秦国。 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许栀在决定来楚之前,她与嬴政谈话的内容。 有很多事情,她都在赌。 赌李斯不想杀韩非,赌张良的忠诚,赌陈平的自私,赌墨柒的出世,也赌自己能理顺汉臣之心。 有一个人,她不会猜赌。 李贤是秦国的希望。 重来一次,他绝不会放手秦毁灭。 灵鹫山悬崖之上她这样想,当下,她依旧这样觉得。 她父王知道她很多事,那次在咸阳街市上发生的事情,也大抵不会逃过嬴政的视线。 许栀知道该怎么样打消嬴政对李贤的不满。 许栀把李贤参与却不言表于朝的功绩,全部都告知给了嬴政。 李贤知道未来,理解过去,也正经历过现在。 “父王,他之智谋论断乃是当世唯一,若父王不用,便杀之。” 嬴政轻而易举看穿她的想法,淡淡道:“你在保他。” 她一惊,垂首。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跪在嬴政面前。 他看着女儿,“你不曾在寡人面前堂皇地保过任何人。” “父王。他于女儿,譬如韩非先生之于父王。” 楚国旧都陈郢·行宫 许栀来到楚国,她才切身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钟鸣鼎食。 原先曾在曾侯乙墓葬之中出土的文物,也以一比一的原型展现在她的面前,这些纹饰色彩热情强烈,飞扬流动,图面诡谲莫测。 还不至宴上,就已经有了多道繁琐的礼仪。 第一步是沃盥。 两名楚服侍女抬了一盛清水的铸镶红铜纹盥缶,一名侍女半跪将铜制承盘放置于案。 一名侍女将许栀的袖口地挽起,又一个绿衣侍女握住盥缶后面的跏帧k流轻轻从流口流出,极其轻柔地淋洒在她手背。 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取了丝帛给她擦手,熏香,甚至要涂上甘露之物。 第二步是饰容。 侍女将铜提链鉴放置于上,鉴中的墨底如黑玉,里头注满清水,比不得现代的水银镜子,但比铜镜要清晰得多。 想到这里,许栀又觉得怀清提炼的汞化合物除了修建皇陵之物,还有别的用处。 “公主殿下天姿国色,秦妆楚容皆甚好。” “我未着楚服,当秦妆相合。” 许栀未改妆容,只在发上留了一支凤鸟金簪。 行宫露台之上多金石之声,编钟沉沉。 看来楚王没有制衡老氏族的权力与能力,只能在这些出行用餐的宴会上进行一番为王为君的修饰,来彰显自己的国君地位。 行宫汇集了大多数的楚国贵族,那些平时不愿意来的贵族也来了不少。 那个站在前面儿的穿着身绛紫袍服的人就是昭阳。 昭阳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大巫这次办的事情还挺漂亮。 “为何不见上将军?”昭阳道。 “令尹您忘了,上将军正在营中操练楚军,事务繁忙,前日将军已呈书。” 昭阳噢了一声,把手放在腹前,捋了下自己的长须,沉声道: “他之前就一直不同意联盟,项燕不来最好。现在还不到嬴荷华正式嫁到楚国,但也是现今的秦王与楚国的第一次与盟,当要谨慎对待。” 第二百九十一章 弑夫(1) 城父官署 黧黑色的漆案上整整齐齐堆放着许多竹卷。 “大人,行宫之书。” 听到行宫两个字。李贤立即停笔,有些匆忙地从信使手上接过从陈地行宫发来的密函。 这不是卢衡所书,许栀用了简体字。 李贤这才真正意义上知道她要做什么。 关隘山坳之上,他所猜中的只是最小的一部分。 【韩、楚犄角而立,新郑、郢陈不宁。常有天子之气在东南之谶纬,君当慎思。王翦攻楚,项燕、昌平君反秦,此为东西之争,南北之分。 旧史所记:张楚亦举旗亦在陈地。我入楚而观,楚国之富丽堂皇,豪族之众,倍数于秦。陈地昌平君所起,乃是楚地兴乱重要的缘由。 故岁,六国之反不再一统之后,更在灭国之际。 期间种种,皆成结局。 蜉蝣,朝生夕死,夕死朝生。 帝业一念,万岁千秋。千年转瞬,只在朝夕。】 许栀要他在城父无论如何先稳住昌平君。 追寻的是极致的时间差。 她要在历史的缝隙与时间的错落之中,把那微乎其微的锚点给拖拽出来! 楚国远比赵燕危险得多,重要得多。 亡国的胜利只是一时,人才的汇聚也只是当代。 就在许栀一行去往陈地的路上,王贲面临将攻不攻的难题。 左也不是,有也不是。 魏假存了死志要守。 而大梁城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梁的水终于退了! 魏假坐在大梁王宫最内侧的殿宇,这是他被关在殿中的第十日。 窗口透进来一丝光亮,他挣扎着站起来,茫茫地看着面前的魏咎。 “公子咎,你来杀寡人了?”他张开手,“寡人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动手吧。” “大王,咎恳求您,顾念城中百姓,夏日炎热,时疫将发,请大王开河道。” “开河道?!这就是投降!呵呵,这都是那秦人的计谋。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魏人,别傻了孩子。” “大王。是丞相骗了我们,他让您把秦使杀害,就是为了激起仇怨,得全他的身后之名。” 魏咎从袖中拿出一大叠帛书,这些全都是陈平从魏国王室、高官中用重金取得的证据。 “丞相诓骗寡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魏假用力地挥手,“寡人是看着丞相死在寡人面前的,这些年来,丞相兢兢业业,历来没有出过错。” “丞相盟定诸国确有其功,但您可知道,他在其中攫取了多少厚利。” 魏假肩膀颤动,仰头大笑。 他盯着魏咎,“魏国若固若金汤,焉能是一个显也能撼动?” “早知道,寡人就不该当这个王。” 魏咎与陈平都没想到魏假会说这样的话,其实魏假心中什么都明白,他至死不想承认的就是这样一个事实:魏国积重难返,病入膏肓。 任何最高明的算计遇到将死之人的真诚,都会被全然击溃。 魏假拔出佩剑。 “大王!” 魏假想像是显也一样,为魏国的亡国而祭奠。 魏咎抓住了他,“叔父。您不能死。” 也许,显也多年的辅佐,教会了他如何保全自己。 “你来做这个王。”魏假一把推开魏咎,“魏国百姓全系于你了。” 鲜血从喉颈处喷薄而出。 这时候,魏假忽然想到了韩国的韩安。 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韩安,那样弱小的韩国,他还能挣扎个什么? 而现在,他比不上韩安。 魏假做不到像他那样,甘心被束缚在秦做一个阶下囚。 他一死了之,也不愿受辱。 魏咎提着染血的长剑从大梁王宫的阶梯走下来。 在殿外的陈平微微露出笑意,他看见多日以来天公不作美的阴霾天,总算泄出了一缕金色的夕阳。 他和魏咎走出大梁王宫。 张良连续这么多天,仍还处在昏迷之中。 “一般药物不能有效。” 他一想到墨柒之言。 陈平才松快了的心就压抑起来,一度沉重。 张良安安静静地卧于榻上,似乎只在梦中,而非昏迷不醒。 就算不是嬴荷华所托,陈平也不能让张良受半分伤害,他自责。 “子房兄,你若醒不来,我也活不了。” 三日之后。 王贲率秦军攻入大梁,大梁水退,疫病也被及时被制止。 魏国亡得悄无声息。 齐楚之民只是听说,发了一场大水,紧接着,大梁就没了。 这个消息传到了列国。 因显也而起的一丝波澜,但很快被时局压了下去。 陈地·行宫 “公主屏退左右,夜半来见寡人?” 许栀对芈犹此人了解不多,但得益于来之前与母妃郑璃的对话。 在楚国,她明白芈犹并不是她最担心的,更大的危险在于负刍和项燕。 “公主殿下请入案。”侍女搬了漆案在芈犹阶下,便很快退下。 许栀走上前,跽坐于案,平视芈犹。 芈犹缓缓抬首,走流程的事情,他白日在露台没怎么注意。 当下,他才发觉这位永安公主果然不同寻常,气质不俗,她娇柔的容颜,令他想起了曾在楚国客居多年的一位郑国公主。 楚国人不同赵韩。 李斯身周深寒潮湿的气质是从缭绕水乡之中而生。 色泽柔润的丝绸披在芈犹身上,彰显出不同与秦国肃穆之色的雍容华贵。 立于两侧的漆羽人即表露出楚文化的瑰丽,人形的上身,但有鸟的尾巴和爪子,凤鸟站立在蟾蜍底座,典型的巫楚文化特征。 大巫与楚王关系匪浅。 “听闻楚王喜好游苑诵咏,尤爱屈词,荷华见则才知为真。大王既欲娶我为后,难道不知秦国之意?” 芈犹的瞳孔在烛火之中,并不一直落在她身上。他举手投足都很温和,他对她的到来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公主若已经决定嫁给寡人,寡人知道与不知道秦国的意思又怎么样?” 芈犹坐在案上,他说话时不紧不慢地往杯中倒酒,周身都是一种散漫闲适。 “小公主放心,日后寡人不会管束你。” “?” 许栀哪知道芈犹提也没提秦楚联姻会涉及到底利益、城池、外交。 “楚王何意?” 芈犹被楚国朝堂中的各氏族势力利用惯了,这个位置是被人给推上来的。 他真的懒得去管什么秦楚纠纷。 他操心自己别被他新娶的小王后杀了就行了。 “寡人知晓小公主在秦国颇有声名。寡人也不知你父王怎么同意让你嫁给寡人。” 芈犹觉得把话摊开说在前面,他才能保命。 “寡人有四子三女,其中有一子已经弱冠。两个月之后,公主入寿春王宫。小公主看中谁,可自行择选养在名下。” 凤纹提花的地毯,一片繁花锦簇。 相似的言语,在邯郸也听闻。 只是开口的人是她。 两个月,这是她给自己的两个月。 “我闻楚王并未择立太子。荷华对诸公子不曾了解,您若有中意之人,当与您一同择定。” 芈犹道:“公主之言,寡人明晰。” 芈犹宽袍大袖上绣着一只朱色雷鸟,他从案上立身,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 许栀凝神,换上笑意,虚搭在他的手上,只触到他袖边。 “不管小公主以后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人,寡人都不会过问。” 芈犹拍了拍她的手背,许栀没感知不适的情绪。 芈犹续言:“寡人知晓秦楚必有所求。然寡人见你,只觉亲切,如有故人重逢之喜。” 周遭的侍女见到他们有这个举动,自然地退了下去。 大殿变得空荡荡,芈犹快一步松开她的手。 “我与楚王在此相见。是有……” 许栀话没说完,芈犹抬手止住她的话。 芈犹的嗓音如久酿的沉酒。 “公主其实清楚,你嫁给寡人,无法得偿所愿。” 芈犹在案面上沾水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许栀看过太多傀儡帝王的戏本,原来这个在历史上登基两个月就被弑杀的芈犹,也是如此。 “你是说,他?” 芈犹点头,“他们以为寡人不知,其实寡人很明白。” 许栀笑了笑,“你娶了我便能继续做王。” “不是寡人娶了公主就可以当王。而是只要公主嫁入楚国,楚国就会有王。” “那大王想要继续做楚王吗?” 芈犹从面前的那双眼中看不到与郑璃丝毫的相似。 “不想。”芈犹不知为何就这样说了实话。 他侧过头,望着批帛在后的大片楚辞离歌。 ——归骸旧邦莫谁语兮,长辞远逝乘湘去兮。 芈犹看着,一时间痴然。 “若有可能,寡人宁泛舟系湖,摇曳于云梦泽之上,一生周游。” 许栀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芈犹的身影融在偌大的行宫之中的黑暗。 许栀从殿中出来。 长廊两侧都放置着数米长的漆彩屏风,雕有大蟒,小蛇,蛙,白鹿,凤凰,雀鸟,杂以仙草、灵芝、桂枝,还绘有金银彩漆,朱红,灰绿之凤纹。 如果不是这屏风太长,许栀真想搬走,故技重施地埋在地下,再写个条,封上两千年,让她的同事快去做发掘来研究。 她还是改不了这种研究员的条件反射。 烛火的光透过屏风的缝隙处,在她的衣衫上印下一个木莲花的阴影。 隐约间,许栀发现这个图案不是来着屏风。 她走一步,那光晕又向她移一步。 许栀并没有声张,等快走到梁桥外,她停住脚步。 “阁下随我同行许久,何不现身?” 漆器后的影子身长健硕,烛火巧妙的烘托出一位贵公子的身影。 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有着星河璀璨。 “公主殿下,在下负刍。” 这芈犹写在案板上的名字。 “秦国来使个个都是牙尖嘴利之辈,公主也不例外。” “公子有何见教?” “公主明月之姿,如初升之朝霞,嫁给王兄岂不可惜?” 第二百九十二章 负刍 “公子此言是在惋惜于我?” 许栀说得模糊,她正让阿枝暗中备查负刍当的部署。现在看来,杀了芈犹,他比她要更着急。 负刍虽然与芈犹一辈,但作为楚考烈王的小儿子,也才刚弱冠不久。 四周的风仿若禁止,廊道之中有危险的气息在蔓延。 负刍微微躬身,“王兄让公主殿下认一个王子为自己的孩子。他言外之意是不想让你诞下子嗣。” 许栀并不抬首去看他,也并不后退。 见嬴荷华不答,也并未反感他的言辞。 负刍走近一步,眼中晃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不认为公主真心想要嫁给王兄,或者我也不认为公主要长久地留在楚国。” 许栀这才感觉到负刍应该查到了什么。 她抬手,指尖拂过发鬓上的那支金簪,娓娓笑道:“公子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令我不知公子心中真实所想。” 实际上许栀很清楚他想干什么,他要楚王的位置。 【楚幽王十年,幽王卒,弟犹立,为哀王。三月,负刍杀哀王。】 许栀要一步一步引导他把话给摆在她面前。 负刍眼睛微眯,“公主镇定自若,当有所筹备。” “来楚之时,荷华谨遵父王教导。荷华想要什么,公子当真明白?” 负刍把目光挪到许栀身后的那块屏风上,他细细观摩那上面的蟒蛇的眼睛。 负刍绝不能像是芈犹一样,被氏族老臣辅佐上位! 芈犹甘心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将军政大权旁落臣下,负刍可不会愿意去当提线木偶,他要自己找到上位的办法。 秦国公主来得正是好时候。 荒漠演化成绿洲,就像枯死干涸的河流被甘霖眷顾。 负刍知晓秦人的习性。 “公主想要楚王后之位,却不想着如何巩固自身的地位。” 昏暗夜光之下,走廊空旷,悬顶有飞禽图纹,不远处的灯火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朦胧。 他们都知道对方不止一个人,暗流涌动的河面之下有着大量漩涡,同时还带有迷惑性很强的迷雾。 负刍躬下身,“我可以帮你把秦国的血统带到楚国。”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魏咎曾在咸阳求娶公主,若公主对他有意,魏咎与他的封地,或者半个魏国都将汇入公主的手中。” “公子开口就是半个魏国,你的意思是要我与父王争夺魏地之属?”许栀挑眉,冷声道:“已是砧板鱼肉的魏国,公子还在慷他人之慨。” 她的眼寒潭如墨,金色凤鸟发着锋利的锐光。 “公主殿下误会我之本意了。”负刍迈进一步,狭窄的空间中,能清晰感知到嬴荷华发间的腊梅花香,他续言道:“子嗣、封地,公主殿下可以自己获取,不用他人赠与。” 许栀不躲,危险正靠近的同时,她要他真正地开口。 “一场政治婚姻延续的除了秦楚之盟,也可有我与公主殿下所求。” 她弯着眼睛,既天真又狡黠地笑道:“公子想怎么求?” 负刍有着天生浪漫多情的眼睛,他柔情地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假如王兄驾崩。” 许栀朝暗处做了个去的手势。 目光交汇时,负刍清晰地看到如黑墨般的青铜牛首反光处有两个人的野心。 旁边的鹤鸟铜盏内部的蜡烛被许栀取了下来,只留了一个光秃秃的铜片。 “公子所言既是乱臣贼子,也是大逆不道。” 耳垂上银金的流苏耳铛,因蜡烛而有了亮光,顺着她的长发,像是银河镶嵌在浩瀚的宇宙。 她一边说着,捧了蜡烛。 “往往大逆不道之人,最有可能取得宝物。只是我不知道公子为了那个位置能有多大的决心?又或者你有多想要娶我?” “公主殿下,”负刍低下身,与她平视,“我愿为殿下竭尽全力,将公主奉为上宾,我身心之唯一。” 许栀静静地注视他的眼睛,楚国人怎么和法国人这么相似,他们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一点儿没觉得唐突。 她和芈犹相一天亲,芈犹就说可以无条件地包容她。她和负刍就谈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能开口说愿继娶兄嫂。 她这个现代人都觉得自己封建了。 但又想,这是秦楚之间的交易,也是寄存在利益与欲望之上的交易。 古今中外多得很,便也见怪不怪了。 许栀笑了笑,“愿意为我竭尽全力的人不少,公子应该清楚,不管芈犹是死是活,我都是大秦的永安公主。” 在一片静默之中,走廊安静如默,烛火在疯狂地摇曳。 行宫穿过晚风,楚地丝帛也随风而扬动。 负刍抓住了许栀披帛垂落到地毯的一端。 就在负刍要跪下的那一瞬间,她轻抬他的手臂,“公子的诚意我看到了。” 在许栀没看到的地方,负刍也做了个止的动作。 正在这时候,殿后传来了打斗声! 许栀暗道不好,难道是她派去杀芈犹的人已经出发?她与负刍联手,魏国一灭的消息传来,她便要坐地起价,利用芈犹的死来分化项燕。 负刍也顿感不妙,难道他派去杀芈犹的门客没看到他的制止?他现在已经与秦国公主达成一半一致,当要把这事情嫁祸给她才好,如果被发现刺客是他的人,那真不好给上将军一个合理的解释,就算他登上王位,项燕不归顺他,他的位置也坐不稳。 两人各怀心思,却只能按兵不动。 许栀还得要装出一种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样子,这才好让负刍觉得她的人在陈地,好拿捏。 她顺势就躲在了负刍身后,她一手按着自己腰侧的短刀,语气则装出了惊慌失措,“不会是刺客吧?” 负刍见状,自然也还要演出方才达成共识的和睦。 “公主殿下别怕。” 负刍又想好了一套新的想法,如果芈犹真死了,他要嬴荷华也沾上关联,这样秦国想把她要回去,也得等上一些时间!这才好利于他在楚国的动作。 负刍侧身,蹙眉,脸上表露紧张道:“是从大王殿宇传来的声音,公主快随我避退。” 许栀跟着他走了一段距离,可她对行宫四通八达的廊道不熟悉,这根本不是回她寝殿的路。 行宫正殿寝宫的门外都是重兵,而没有一人敢进去。 许栀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负刍公子。”卫兵抱拳。 卫兵屏住呼吸,这个秦国公主没有走远,又折回来了! “公主殿下…殿下,大王他遇到刺客,正在殿中…” 芈犹的喉咙处,已经被一把利剑所持。 负刍的门客早就伏击在那扇屏风之外。 刀片接触到他的皮肤,芈犹额上冒出细汗,“阁下何人……你休要乱来!” “还请大王交出王玺。”在下一身孑然,无所顾。” 那人穿戴齐全,一身黑衣。 许栀与负刍也不能辨认是谁?卢衡还是门客?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一颗烛心 一个侍女的发丝与披帛上都是斑斑血迹,瑟瑟发抖地被人给带了下去。 芈犹昏死在案。 楚国护卫与御医将行宫中的阮华殿都塞满了。 一个时辰之后,芈犹的内官从厚重的幕帘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大王!您终于醒了,还好您无大碍。” 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稍显平息一会儿后,一个领头的侍卫朝着卫军道:“当时只有秦国永安公主与负刍公子在行宫。” “大胆!”卫军手一扬,那侍卫立刻闭上了嘴。 “公主殿下与本公子偶然路过,你竟敢胡乱攀扯?!” 负刍敢有意拉着她一同来到此殿,那就说明在这个行宫中,负刍安排了大量的自己人。 她想起芈犹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想做王。 一个甘心做傀儡的楚王和一个充满野心的楚王。 后者统摄楚人抵抗之心甚重,秦国当然需要前者。 “本公主千里迢迢来陈地,是为以和秦好。可楚国连楚王的安全也不能保证?” 负刍拜道,“王兄之事,臣定查清,给公主一个交代。” 他又嬴荷华展出一个很是关切的微笑,“公主殿下劳顿,可先回宫休息。” 就在芈犹遇刺成重伤的这一晚。 远在湘水北岸的项燕接到了王族公子负刍的书信。 项氏家族与芈姓王族是坚定的联合。 对负刍来说,拉拢项燕,是他登上王位最大的保障。一旦项燕动摇,更易王位的事情就会变得困难。 而对于楚国来说,历代楚王鲜少有按照礼制规矩顺利登位的王子。 对氏族来说,拥立与符合自己封地利益的公子,确保家族利益世代相传地保持下去最为重要。 所以,老氏族之中,负刍有这个自信是因为,他已经联络到了拥有大量封地的三大氏族之一的景氏。 屈景昭之中。 而昭氏历来是最能见风使舵的,纵然芈犹是他与祭司互相妥协辅佐上位,对老令尹来说,谁能给他们最大的好处,他们就拥立谁。 而现在,对楚国令尹昭阳来说,做芈犹的臣子显然获利更多。 湘纨殿 阿枝将殿门关好,暗卫夜中潜在中殿。 暗卫还是带着那个硬邦邦、银哑光的甲胄。 他不多说话,把信件亲自交给许栀,便很快离开。 阿枝接过许栀手中的密函,那是一张地图。 “公主,城父之部署,李监察已处置妥善。不出您所料,昌平君果然前往了城父。若他有异,王贲所部在大梁之军可立即南向围剿干净。” 许栀的欣喜之余,依旧萦绕着一千魏兵的魂魄,如魅影铁锁。 她还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杀戮只是一个开端,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在利刃之下。 许栀一盏灯一盏灯地剪掉蜡烛的灯芯,看着殿中的灯光一下比一下昏暗。 “大梁可有来信?” “王贲将军回信说,他感念公主的恩情。秦军入大梁王宫收拾残局。” 明灭的灯光在她的脸颊摇晃。 许栀问:“魏王如何?” “公子咎携百官出降,百姓皆得安。” “他可与郑国有所谈?” 阿枝道:“听闻魏地出告示曰:将聚水为田,化为良顷以利魏民。想公子咎将公主之言听进去了。” 许栀点点头,“农业与水利是分不开的。魏国为秦地之后,魏咎若常年与郑国交游,我也放心了。” 阿枝微微愣住,怎么说得好像小公主不想回秦了似的。 “再没有别的消息了?” “……张良先生与陈平应在大梁协助王贲将军。” 最后一盏烛灯的灯芯被许栀剪掉。她没听到她想听的消息,比如说:他给她写了信,或者他回了她的信。 月色洒入楚国这片土地,柔软而破碎,消融着秦风的凌冽。 阿枝安慰道:“先生定是事务繁忙才没有给您来信。” 许栀望着窗子外的融融月色,一颗烛心在夜色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 “我执意来楚,别人不懂,他会明白的。” 阿枝将薄薄的披风拢在许栀的身上。 “公主,大梁虽有偏差,但有惊无险。大王不会降罪先生。按照计划,我们两个月后回秦,公主届时便没有婚约在身。” “每次我这样想,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新郑王宫发生的事,现在又会想起我在山坳上的命令。” “公主,事态如此,公主若不这样,魏楚联盟对秦是大患。” 许栀时而头昏脑涨。 她分不清自己是嬴荷华还是许栀了。 如果她是嬴荷华,她根本不可能会容忍张良,更何谈爱。 许栀都有些不敢去看月色,好像与尉缭、李斯相处久了,她开始学习威胁与伪装,并把这些融会贯通,就像是刚才对负刍。 张良厌恶杀戮。 有时候,她宁愿他像以前那样恨她,她又奢望他能爱她。 相距不远的楚王寝殿,芈犹的胸腹处缠着厚厚的白纱,方才上了金疮药,还不能乱动。 幕帐之内的绾发女子,服饰姿容均不俗。 “大王,您还疼吗?” “好容儿。别哭了。” 蓉夫人是昭氏出身。 “寡人以为寡人就要死了,哪知道他们还留了寡人一条命。” “大王,您吉人自有天相。” 昭蓉掖好芈犹的被子,决定要去会一会即将成为王后的那位秦国公主。 —— 魏咎在大梁王宫的十日,陈平随之在侧。 陈平来到魏国的治粟内史府库,魏国现存的财货粮食,陈平还在里面发现了魏文侯的丞相李悝的手记。 手记已经破旧,还好府库地势高,不易受潮,字迹还能辨认清楚。 ——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 陈平赶紧又翻了这一卷手卷下掩盖的竹简,都是李悝遗落之物,李悝是百年前闻名列国之间,鼎鼎大名的人物。 “尽地力,平籴法。”不是简单的叙述而是详实的阐释还带有案例阐释,陈平几乎有些激动,“平可细查?” 魏国内史拜手,“大人自便。” 李悝是商鞅、申不害的前辈,他所留存之物,在尚法的秦国该有大用。陈平吩咐人把这一些书库都封好用以带回咸阳。 正是因为陈平这一次带了李悝书简回秦,赢得了包括李斯在内的一众法家朝臣的青睐。 陈平走入魏咎府上客居的侧室,张良很平静地躺在榻上,自那日他把他带回来,他已经昏迷了十日有余。 陈平进来的时候,侍女赶快端走了铜盆。 墨柒的医术虽不得扁鹊之真传,却也因之前在秦国共事多年,加之在终南山这些时日的专研,已然超出一般医士的水平。 陈平坐在榻边,提着心问,“墨先生,这些日来,我问您你也不曾说。今日我实在无法再憋着了。还请您告知我张大人到底如何啊?” 墨柒没有立即搭话,默默收了袖子,顺手把画了个红十字的木箱子关上。 陈平瞥见里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针头、剪刀之物。 墨柒看着面前的年轻俊朗的陈平,“老夫告知陈大人,大人要如何?” 陈平急切道:“我该速将此事写成书简,传于咸阳。” 墨柒站起来,回身淡淡道:“我看大人不是要回书咸阳,而是要往楚地。你不怕楚国老令尹知晓永安公主派你在魏地所为,有害公主在楚的安危吗?” 陈平心下一惊。他还什么都没说,他笃定自己什么也没有透露,墨柒怎么都知道? 嬴荷华告诫过陈平,不管大梁是什么情况,她要他把发生的每件事都告诉她。临走前,她说过先奏无罪。若事后被她知晓,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先生何出此言?” “陈地与大梁不远,讯息不出半日就能送抵。要救张良,就要先找到那个燕人。” 陈平倏然明白了。 “这件事我立刻去办。” —— 田光给返家(城父)探亲的张平捎去了一封表露危险的信件。 【张良于大梁命在旦夕。今,永安使陈平为副,又李斯奉秦王之命在颍川郡主事。我与君有故旧之谊。令郎受秦人之察,特来相告。】 张平当即就愣住了,差点没昏厥过去。 张垣提了剑就要出门。 “站住!” “父亲。” 张府处于咸阳巷道的正中,彼时以为这是对张家的礼遇,现今看来种种皆为监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扼反 张垣还没出咸阳就被张平给派人抓了回家。 “为父即刻派人去大梁一探究竟,若真是秦国害了你兄长,新郑之中,我们影响势力尚在,必不能忍受秦之此苛待。” 无数的矛盾从四面八方延展过来,纠缠在一起,纵然知道轨迹奔走的方向,也无法厘清蜘蛛结网时,哪一个才是源头。 大梁城中,陈平奔波数日,才有了一点苗头。 他如果再听墨柒要保守张良昏厥的秘密,最后遭难的就是他了。 是夜,陈平必须要让更多一个人知晓此事,他来到了王贲驻扎在大梁之处。 朱绛色的暮帐,王贲细细观摩着军防,案台上油灯燃着,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在大秦要灭楚之际,他的父亲王翦只给秦王上了一道书就不再言说。 王翦年老通达,深谙为官之道,此时的王贲不能全然理解父亲。 正当他对之不甚理解,来到他面前的陈平解开了他的疑问。 “将军您与上将军灭赵,亡燕,现在您又去魏。于楚之事上,其他将领还是需要一些功勋的。大王此间不受上将军之书,也有平衡各位将军之用意。” 陈平对不同的人说的话就不同。比如,与李贤这类人言,越晦涩,他越明白。面对嬴荷华,必要循循善诱,温言以告。而王贲,他是个很直爽的人。 陈平说得不能再直白。王贲果然受教。 但凡谈及张良,陈平没法再隐瞒担忧。 “子房此状,我属实担忧。不怕将军笑话,来大梁之前,永安公主耳提面命,要我把子房好生带回咸阳。此中,我之过失令子房遭燕人之毒手。我心忐忑。” 王贲心下一沉。 嬴荷华不止是喊了陈平,也是特地来府中提过。她要保证张良的安全。 “当下,燕人拒有蓟城,在攻城之前,来大梁之燕使早早离去,必有阴谋之暗含。” “因魏国丞相显也自刎,国书损毁,令将军也遭受了非议。平此间与魏咎有相托,平不便参与。此间公主尚在行宫。” 陈平说到此处,躬身将要跪下相求,被王贲扶住。 “平还请将军出面,先将张良大人之境况发书咸阳,并派人前往蓟城王宫询问求解之法。” 咸阳·章台宫 朝议上喧闹不止,接受魏国受降之后不久,秦国的目光已瞄准了楚国。 朝中的楚系势力在昌平君去陈地之后被削弱不少,而又在嬴荷华与楚国之间的联姻浮出水面之后,又挽回了不少颜面。 与定伐楚大计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于公来说,楚国是赵以后,秦国唯一需要严阵以待的老对手。 于私而言,嬴政一定要把女儿带回秦国。 楚国灭,红石解,天下定。 新一轮的双簧又开始唱起,李斯不介意首当其冲。 王阶之下,李斯颔首道:“永安公主身在楚国,我此刻伐楚,公主安全恐无法成全。” 此言一出,堂下即刻絮言。 “廷尉有何策?”王绾开口。 李斯眼中永远都沉淀着超乎寻常的冷静。 此次朝会后,蒙恬很快收到了咸阳召令之自北郡返回咸阳。 蒙恬这才将咸阳发来密函交给扶苏。 “公子,非臣不让您留在北郡,而是国朝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您前往。” 灭赵之后,扶苏从王翦帐下随蒙恬调任去往北郡驻守。 一年中与匈奴时缠时斗,出击燕赵残军,北郡风霜将他们都磨砺。 扶苏未改气质,隐约间又改变了很多。 他眼神更坚毅,一颗心在见惯了战争的厮杀之后更能衡量天下的重量。 扶苏在战场上看见无序与混乱,开始理解他父王强有力的手腕。 李贤知晓,如果要培养扶苏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光是让他看见战场远远不够。所以他让蒙恬从中搭桥。 现在,扶苏应该亲自去学习处理一场包含亲人(昌平君)在内的叛乱。 夏日缓风将绿树之叶遥遥吹落。 扶苏星夜兼程,抵达城父。 昏暗泛黄的烛火一亮,李贤相迎,“臣恭候公子多时。” 扶苏下了车撵,“我听闻城父近来了许多从大梁来的流民。定要好生安置。” “诺。” 扶苏与李贤接洽了一番公事。 扶苏待人接物仍温雅有度,在军中与士卒同吃同住,鲜少有架子。 他微侧身,轻言道:“蒙恬前日来见你,你没见他,说是你身体抱恙,现在可有好一些?” “臣已康复了,公子垂询,臣……” 李贤话没说完,扶苏抬手止住了他。 他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景谦,怪不得他人都说你与廷尉很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切你。” 他还是独一无二的扶苏。 李贤都不能一时间看清,嬴政的长子为何与他那般迥异,还是说,他是脱离了尔虞我诈之后养成了谦谦君子,与生俱来的翩翩。 这样的人,是身处黑暗漩涡之中的李贤竭力仰望又不能理解的。 李贤颔首,“臣明白的。” 扶苏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温和融在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抹除。 不过他从军中带回来了直接,有的时候,他能够直言。 扶苏让身周的副官都退下。 月亮与火把把扶苏映衬得宛如谪仙,身上白黄相间的纹路若有飞云翩跹。 他温言。 “我此来城父,除了要在城父坐镇。更多是想与你一见。我与蒙恬,你与荷华俱是年少相识。” 李贤一怔。 当年他在函谷关时,他传讯给许栀,正是通过了当时尚在王城的扶苏。 一旦扶苏与他谈及私事,他很不好回答。 而扶苏恰好就这样问了。 “几月前在咸阳街巷发生了的事,虽然我不知,但回咸阳之后,总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景谦,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扶苏停了一会儿,“或者你有没有想告诉荷华的?” 扶苏看似轻飘飘地说着,蕴藏着的威慑力不减反增。 “臣惶恐。” “惶恐。”扶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惶恐吗?既然你惶恐,为何能看着荷华去陈地?你到底怎么想的?” 万千星辰落入他的眼眸,他还是在笑,只是这个笑容没什么温度。 李贤头一次发觉,这种瘆人的感觉,居然有朝一日出现在了扶苏身上。 李贤从来都是极会隐藏情绪的人。 “臣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去楚地,有公主想要做的事。只要公主高兴,臣愿拱手。” 扶苏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月的眼中不可避免地添上了一丝让李贤感觉很熟悉的气质。 扶苏点点头,“只要她喜欢就是了。景谦说得好,记得你说的。我也希望她高兴,不过高兴的前提是要保护她安全。” 很久之后李贤才知道,当年许栀求着张良去当扶苏的伴读没当成,张良被他设计做了许栀的老师。 而一个更加厉害的人受了张良的嘱托,周游天下之际,化名遮面,去了扶苏身边待上了一两年。 这个人是张良的老师,韩非。 嬴政都没有与这样久地与韩非待在一起。 —— 清清淡淡的月色照在张良的面颊。 他做了一个沉梦。 梦中讲述的是另一个故事:那里面有一个如嬴荷华描述的统一的天下,只是那不是秦之天下,而是被叫做汉之天下。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许多模糊不清的人,他们也唤他“子房”。 唯一清楚的人影是陈平,陈平居然出现在梦中,张良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他梦见自己, 子孙满堂。 一生清名。 张良低头,一个小孩穿着一身绛红,他说他叫张不疑,然后,他拉着他的衣袖喊他父亲。 再过了一段时间。 他垂垂老矣,游走在青岩山。 他一身道袍,站在青山最高处。 有个叫赤松子的老道与他并肩迎风而立,任由长风吹起他们雪白的须发。 这一个很深很沉的梦中,全部都是美满团圆。 他成为标杆,成为典范,成为永恒的传奇。 但唯独,那些反复的梦中没有出现那抹绯红的身影。 不曾出现她。 自始至终,都没有嬴荷华。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2023年2月3日我创建发表了这本小说,主角许栀的生日也在今天。 很荣幸与你们相遇在此。 感谢所有的读者~ 你们让我感觉非常温暖(尤其是记得我的仓鼠富贵去鼠星那天),是你们的支持让我有了更新的动力~ 没事笑笑天,谢春山的大力支持?(???w???)? 没事笑笑天总是在催更的前线~我会努力更新\(`Δ’)/ 感谢人类群星闪耀时、三幺_,爱吃时光机酷,纪念_souvenir,三叶猫,stardrunk,youngangle,贝贝公主,mak...~ 感谢每日投推荐票的两颗水果糖,ks,liar?ヾ(??▽?)ノ 感谢全部长书号的读者们(*?︶?*).。.:*上架前的全部书友们的支持~ 感谢章鱼哥和暖阳(*''e`*),讨论剧情的第一线,守护更新,坚持李贤cp! 感谢阿任,有了墨柒角色的产生。 感谢曦哥,在最开始的时候给予我修改意见。 感谢我的编辑大大。 yz在此祝大家: 学业有成,前途似锦! 奖金多多,工作顺利! 阖家幸福,身体健康! 龙年大吉~ 若您在阅读了本书,若有一个瞬间,骤然想起本书中的一句话,一个角色,一个细节,一个情节,是我完成作品最大的初衷与荣幸。 期待即将相遇的读者~ 预祝龙年完结! 春节快乐~ 【记得领取龙珠哦】 第二百九十五章 纠缠于首 容夫人从永安的殿门出去,也给带出去了一个讯息,嬴荷华此来陈郢是为了当楚王后,也只是为了当王后。 夜已经很深了,许栀依旧未眠。 她的中殿,正坐着一位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负刍一边置酒,一边看她。 “不日我王将返寿春。公主若有再不考虑我之言,可谓为时晚矣。” 此言一出,许栀知道陈地行宫是负刍给她的暗示的最后时间。 负刍会杀死芈犹,可记载并不详尽。 寿春乃是都城,要篡位杀王,最小幅度的变革当就在此地。 许栀立身道:“我闻寿春之中有上将军项燕。项燕骁勇善战,若公子当先安抚他。” “公主此言可算与应?” 鹤立长颈铜灯上的火芯晃悠不止,负刍越过这两柄灯所置的中殿。 许栀起身,对面而立。 两人之间,仅珠帘相隔。 “公子不答都城之中的胜算,我又如何敢应?” 她看到他腰间带道,入行宫还能携剑而入,想来这里面多的已经是负刍的人。 负刍垂眸,美丽的眼睛里划过一种不起波澜的残忍。 这种残忍是楚王室中杀戮成性的惯常,十代楚王篡者登位有八九。 “公主殿下,我的胜算有九成。” 许栀本想着利用芈犹的死来分化楚国,接触项燕。 但现在看来野心家更好言谈利益。 尉缭说得不错:不怕他要什么,最可怕的是一无所求的人。 有索取,更好利用。 而且是可以用完就扔。 许栀笑笑,欲扬先抑,“负刍,这是你当王的胜算。” 他年轻躯体中天然是自信,“这当然也是公主的胜算。” 负刍适当地躬身,垂下那颗要当王的脑袋。 “公主的母国是秦。只要公主点头,我可在此立誓。愿与公主相敬如宾,后宫之中唯你一人,绝无异生之子。” 听到最后一句,许栀显然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感动或者相信,而是因为这句话是隋文帝杨坚的经典名言。 当下,一个要想当王的人说这个话,更格外地虚假。 但负刍误解了嬴荷华眼神中的晃动。 而且,不止一个人误解了她这个眼神——她那神色带着些不可置信,但听到这话,她好像很是受用。 就如当下,她停下在珠帘后左右踱步的动作。 “可我父王诏书里,大巫手中龟甲落下的是现今楚王。” 月色洒在她的脸庞,而她这句话极其缓,又因在夜中所言,显得有些温柔了。 她略扬起脸,亮泽的乌发垂到身前,琉璃珠光泽在负刍瞳中绽放。 负刍道:“卜卦中没有点名,我亦姓芈,为楚之王室。” “我来之前有耳闻,李圆死后,昭阳复为令尹。我想公子会让我看到公子在氏族之中的影响。” 负刍笑道:“当然。” 他本已迈出了几步,走到殿门,他似乎又像想起了什么,忽然折返。 “公主可否过来?我附耳与你说一件事。” 从来也没人指挥过嬴荷华,她趾高气昂。 “你过来。” 负刍稍稍滞了一秒,他回身,眼中怀着不明所以的笑意。他的步子不能算大,但迈出得快。 似乎风中有什么微动。 但很快,蓝绿白的珠帘因他的动作而乍起了一连串的响动,演奏出悦耳的碰撞。叮叮当当,似小泉击石头。 “殿下。你所谴去王兄那里的刺客,当收好。” 许栀正当要接话。 负刍在算好当下要如何进一步获取一个秦国公主的信任。 他复又低声,“殿下,你出于王室,你该明白,要想手握大全,王之子嗣乃是必要。王兄有他的容夫人,我只有殿下,只有你。” 负刍说着这种深情款款的言辞,纵然他极力地表达着柔情,但许栀在他的语句之中听不到半点的感情。 负刍将把生个儿子给他,再欲图吃干抹净的举止,说得如此之冠冕堂皇,倒也不外乎是个合格的野心家。 许栀抬起眼,“楚秦之间多有来往,朝臣里面有多少站在你这边,我心中也该有个底。” 负刍知道嬴荷华不是个轻易能被他用此等计俩给匡住的,她要他底细,而且是全部的底细。 “公子既然知道我遣了人去阮华殿,那我也可以让他们去楚国任何地方。”许栀走近一步,“公子,我实际上没必要关心你和你王兄谁是楚王。” 大抵是负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他睫毛密而黑长,他微躬身,朝她漫漫一笑,“公主当真愿意每日面对着比你父王还年长的王兄?” 负刍承认自己是想揽住她,又或者抱她,但他只是刚抬起了手。 大殿斜后方,薄如蝉翼的黄白绢帛扇门显出一个影子。 她看到扇门后的黑影很快变深。 早前,许栀吩咐过暗卫守在门外,负刍深夜来访,一旦他有不妥的举止,可当即出手。 但她警告过暗卫用暗器。 谁知,一声巨响,窗户被人猛地踢开了,木头枋子被打得粉碎,簌簌落了,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再看,负刍已经捂着腹腰处,嘶了一口气。 谁想扶负刍上位不是许栀真正要关心的内容,楚国被灭也是早晚,她要及时掌握住楚臣中那些最深切反秦的力量将之扼杀。 项燕一家不足以支撑起庞大的楚国谱系。 当下,负刍这边,她还需要稍稍安抚着,把芈犹与他的王位之争过渡了再说其他。 所以,她想要去扶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由海螺石,鹦鹉金,白鲛珠,交相串联的帘子乱晃。 她还没蹲下,那知她束发的流簪被一根很长的珍珠帘子缠住。她抬手拨了几下都没扯下来。 紧接着,许栀手腕一紧。 她一动头发就扯着疼,又倏然一震,皮肤相触,她立即知道对方是谁。 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偌大的楚国行宫,居然没有一个宫人侍卫当即出现! “你竟敢踢本公子?” “负刍公子,分明是你自己没站稳。外臣劝你还是尽快返回寿春。” 这个气定神闲的声音,负刍可太熟悉了! 昭阳当年丢了令尹的位置,可不就是拜他所赐! 负刍的母妃乃是昭氏所出,他前些天还在令尹府听了那桩骗楚的旧事! “你怎么在此?!” 李贤把腰间的印鉴拿出,“外臣身为秦使,为何不能来此?” “有门不走,为何从窗而入?莫不是鸡鸣狗盗之徒,惯做一些小人之行。” “公子不曾读晏子使楚?外臣来此,是来救公子的性命,公子将死浑然不知。” 李贤说了,再朝嬴荷华颔首拜道:“夜深风大,令公主受惊,望公主恕罪。” 他说这种话,可谓是手到擒来。 一则提醒许栀。二则也警告负刍,现在楚王还不是他。 负刍方才还觉得自己胸有成策,但此刻,他不敢去与李贤的眼神交接。 秦国公主对他举止还算客气,但这个李贤一个小小的监御史居然对他公然出手。 负刍想,他定有咸阳的诏命在身,这才如此放肆。 对于秦王嬴政,负刍心里到底还是憎恨又发怵。 “公主殿下放心,夜深风大,有劳公主命人修缮窗户。”负刍言罢,作礼离开。 殿中一片潦草,也是一片寂静。 月色流淌在光滑地砖,像是一滩明亮澄澈的水。 李贤他离她不远。 许栀隔着光,能清楚地看清他交领夹缬上的凤凰图纹,腰侧还是佩着那把长剑。 故乡的月将他锋利的目光照得要比在咸阳柔和许多。 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解释自己在干什么。 良久,连灯芯都看不下去,噼里啪啦地燃起了响声。 李贤也就这样站着。 不一会儿,风把地上的碎木屑吹得满地袍。 而李贤好像总算和张良学了一些好习惯,他躬身去捡掉了一地的木头枋子。 “臣把公主殿内殿外的人都想办法调走了。公主若不想今日之事被芈犹发现,还当速速清扫。” 李贤说得还挺自然,他又是在明知故问她为什么不过来,还不到他的身边去问他为什么来行宫? 到底是相处得久了,许栀自以为他有什么心眼,她很清楚。 “我不会问你来的原因。” 李贤冷不丁开口,“臣一个人没办法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些东西清扫。” 他好像只是要她一起去拾掇那些碎片渣渣…… 或者是,许栀永远也不曾知道李贤能把一件事如何掰开揉碎了去设计人。 他要她过去,等她被解开束缚后,让她自己走到他身边去问他,靠近他。 许栀觉得自己说这个话很没面子。她自从在李贤面前把公主的架子抬起来之后,鲜少去求他做事情。 她要是在这儿一直站着也挺傻的。 进了行宫,她腰侧没有佩刀。 她不得不说话。 “……我被缠住了。” 李贤顺其自然地站在她面前,微低下头,“臣帮公主解开。” 她头发长,发簪钗环比在秦的时候戴得多多了。 尤其有一支钗,上面是衔珠金凤,底下又用银丝做了连枝藤,缠绕于上,反插入垂边发髻。 她看不见自己的头顶,依稀摸到了发髻。她的发带、流钗和那串珠帘夹杂在一起,要解开,绝不算是个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李贤起先还很有耐心地顺着,到后面,那些繁复的珍珠链条越发不听他使唤。 能让李贤感觉到困难的事情不多。 感觉他没给谁梳过头发,修长的手指坚持要与那些发钗缠斗下去。 分明就做不好这类事,执拗又冥顽不灵。 既然李贤自告奋勇,她不介意好好地继续为难他一番。 “你不许弄坏我的发簪,不准割断发带,也不能扯疼我了。” 她感觉他的手停滞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在思考。 “臣以为,若这样会耽误许久。” 他说着,珠帘还在叮叮得响。 “动作小点,这是在楚国,不是芷兰宫。” 许栀微扬首,看到他认真的样子。 “臣知道。别人若误会便是不好。” 他真算有一幅好皮囊,眼睫纤长不密,鼻梁挺直,笑则若桃花迷惑性很强,不笑则诡谲多变。 眼睛浓黑如墨,暗淡又复杂,熠熠生辉又讳莫如深,深处望如银河般深邃无垠,藏有两世的朦胧。 许栀指尖碰了碰落到她与他面前的那一串孔雀石。 “我不管旁人怎么说。” 李贤看着她无甚纠结,恍惚间明白,她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答应来楚。 分散楚国注意力,从外部环境保证大梁顺利被攻下,也是她的考量之一。 这与他当年在灭韩之间做出的选择相差无几。 李贤除了喜欢伤害自己之外,应该就是喜欢给自己找解不了的难题。 “阿栀,到底凭何至此?” “我愿意拿以后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机会。” 她说得不能再明确。 她总可以给他,旁人不曾有的宽慰。 她也总可以在一瞬间彻底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光线投在他的脸上,猛烈的疼痛骤然在他心脏揪起,不知手上哪里用力重了些。 啪地一声,珍珠的细线崩开,断了,砸在地上,又遍地跳跃,四散而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又何惧为囚 圆润的珍珠折射出了一地光洁色泽。 白珠在地上跳动,许栀在同时得到了解放,她并不越出那道珠帘与他谈话。 殿内昏黄的烛灯不断晃动,珍珠太多,捡不完,被风一吹,又到处滚。 她的心有三分之一属于大秦,三分之一属于嬴政,有三分之一属于张良。 李贤的思绪也同这些珍珠一样,散乱,无理由地滚向未知轨迹。但他别无他法。 “你真的相信负刍所言?” “如果我信这些。昌平君在咸阳的时候就早让我去大梁了。” “那公主为何那样望着他?” “因为他居然和我说,绝无异生之子。” 李贤望着她,没想到这样直接,而且用了‘居然’二字。 只听许栀盯着他笑了笑,她瞥眼看到暗卫给她打了个手势,应该是负刍离开信息。 许栀便朝他续言道,“这句话是一个后世帝王对他发妻所言。” “后世帝王……” “是的,不过帝王之言鲜少为实,又虚言而已。”许栀接话,她好好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称帝之前这位文帝与妻子是患难夫妻,后来他忘记了年少时誓言。”她一边说话,一边又在殿中的团花地毯上捡起来落了的珍珠。 “这位帝王在立储出了问题,而他的他的儿子们都令人唏嘘。有趣的是,他的王朝在多个方面与同大秦很是相似。” 许栀解答了李贤的疑问。 但更多复杂的情绪却涌现到他心间。 许栀转过头,殿中的铜灯光线虽然暗上一倍,但李贤并未打算从他刚才进来的地方,原路返回。 “如果你是来帮我,那你知道,你再不快些走,你来这里,可能就难回去了。” 许栀毫不留意地踩上了方才负刍所坐的案。 这样高的墙,许栀不知道他是怎么翻进来的,她往外张望,“你快点回去吧,城父紧迫,这边我会处理好。” “处理好?”他按住腰侧的长剑,“臣原以为公主不再会把自己当筹码了。” 许栀凝噎,她站在案桌上,刚好与之平视。 周遭的深檀色倒映于他眼中,洗涤不了其中涵盖的铅华。 “你知道的,这时候,负刍若为我们所用,就能更快掌握昌平君会与哪些楚人勾连,快一步瓦解他的计划。早前他与魏相盟,已经超出了原有的轨迹。从陈郢行宫可以看出来,负刍的势力已经很大,而且那些辅佐负刍上位的人与辅佐芈犹的不一样。芈犹背后的多是朝三暮四之徒。” “昌平君早年就是在秦的质子,多年以来,楚人心中对之多存感激之情,他在楚地深得民众所顾惜。看昌平君先与芈犹,还是先与负刍联系。” 许栀点点头,提醒道:“那个两次赴秦的大巫也不容小觑。他所挟看似是我,其实乃秦国。而我真不知,他为什么点名要我来秦?”风将蜡烛吹得左右晃动,许栀愣了下,“还是说,大巫知道了什么…” “我记得我们处理荆轲之事时,蒙毅曾受父王之命外出过很长一段时间,说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一直怀疑是不是与我这次婚盟有关。” 她说了这么多话,他却没有回答。 “李贤?”她唤他。 他愣神。 她看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随口问,“李贤。你与蒙恬时常见面,你知不知道蒙毅去找了什么?” 斑驳的光将他右边半张脸隐在暗色之中,令他看起来格外神秘,就像灯塔照耀不到的一重远海。 他挪了眼神到其他地方,并未推迟多久,“臣不知。” 他语速加快,让她以为她又在哪里惹到了他。 许栀想起来他与蒙毅关系不好。 “我不是说你必须知道一切,也不是有意提起蒙毅。” 她抬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还是快点走,虽有印鉴,但我担心唬不了负刍太久。他反应过来父王并未派你来陈郢,他就会带人来抓你。而且昭阳也可能会因为上次你在楚地的事情,找你麻烦。” “我有意要帮你,自是没法走。” 她很聪明,他这样说,她就明白他要做什么,眼前骤然划过邯郸龙台宫前他伤痕累累的样子。 “不行!” 她语气重,李贤一怔,他偏过头,慢慢垂下眼睫,恢复了卑微。 他低着头,又很快抬了起来,“公主本不喜臣,如今,却是连立功的机会也不给了吗?” 许栀陡然想起,从邯郸回咸阳之后,他官阶虽没升,但嬴政给了四郡监察实权,这比升官好上百倍。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 但许栀也就打算这样将错就错。 “早前说好了你在城父,我在行宫。你在楚宫本来仇人就多,横插一脚干什么?” 扶苏亲自坐镇城父。 李贤将陈伯与吕泽留下交接。 他来行宫既是受扶苏所命,也是自己想来。 与其在城父闭门不出,不如把最后不可察觉的时间全部留在她的身边。 他兀自笑了笑,“臣焉能放过灭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上次,功劳全给王翦了,臣与父亲半点好处都没摸到,还被楚系那些要分封的老东西呛了一口灰。臣实不能袖手。” …… 他在嬴政那里瞒了不少。 就在郭开身边安插陈伯混淆视听这个事,他就能借此从地方调回去。用不着让她开口请求。 李贤这辈子若想追名逐利,大有其他办法,他也没必要把命拴着。 对他对自己的这种说法,她一点不能苟同。 许栀迈了两步到他面前,语气上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贤担心她知晓了什么。 他不希望她知道那块红石的秘密,他深知愧疚比恨意更折磨人。 许栀看见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她感到难过。 她抿唇,“让自己感到痛苦并不是证明你还活着的办法。” “许栀。昭氏得见我,必恨我入骨。若你能将我送入狱中,那此行,则事半功倍。” 许栀不明白,为什么古人就是喜欢把自己往大牢里送才开心。 韩非是这样,张良是这样,现在又轮到李贤。 韩非的事折腾得很麻烦,李斯还跟着死了一回。 张良入狱,她在书上亲眼见他死亡。 这种痛苦,她绝对承受不起第二次。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看着李贤揣着袖子站在那儿,李贤固执起来,真够暮气沉沉。 他还是一动不动。 许栀最终还是越过了那道珠帘‘屏障’,拽了他袖子,想一把扯他到门口。 李贤顺着她的力走了两步就不走了。 “公主莫要因小失大。” 她蹙眉扭过头来,盯着那张脸,愤愤然,“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我分得清!” 他倏然愣住,目光重新凝聚到她拉他的动作。 这个注视令许栀如遭电击,刹那松开他。 “宁愿麻烦些,你也不能去牢里待着。城父昌平君那边你得盯着。” 李贤没听她后面说了什么,只是他感受到了她的担忧,忽然心情大好,好像心肺胸腔一点不痛了。 他挑起往常的语气,堆着笑容。 “你舍不得我死。” “……” 李贤再想让她把手重新放在他袖边,被她一把打开。 许栀真不明白,他怎么做到一会儿深沉如海,一会儿如此幼稚。 但就负刍来看,楚国国内的情况比预想中要复杂。 其实李贤出咸阳,赶赴城父之前,嬴政在章台宫召见了他。 嬴政说,他不许自己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他也不能忍受自己遭受诅咒。 所以他召开了朝议,商论伐楚。 与上一世同样的命令发出,但李信的二十万大军出兵伐楚的原因更多了一层是因为嬴荷华的缘故。 李贤不能让二十万秦军再度全军覆没。 一旦他爱一个人,那么,任何事情都可以为她让步。 不在乎自己鲜血淋漓,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顾及任何道德底线。 这是他与张良最大的不同。 于是,他上禀于王,真正知道红石原委的人,除了大巫就是嬴政。 那大巫虽只是景氏中最旁落的一支,但因之前与令尹李圆关系好,又将现今的楚王辅佐上位,氏族之中的人也给了他几分面子,从而在朝臣里也有了地位。 “祭司,负刍公子已经见过永安公主了。” “哦?”大巫点了个头,漆抹的陶罐上又被他握着划了一道条纹。 大巫的龟甲置在案上,“终南山的墨家那位,这下终于是坐不住了。” 于是,大巫在听说负刍见过嬴荷华之后,他的心中又酝酿了个投机取巧的计划。 —— 张良撑起身,看着窗外的两只麻灰色的云雀从一棵榕树枝丫间上飞到另一棵,它站在最细的一枝桠上,爪子只能勉强抓住叶柄,但还是站得很稳。而另一只小鸟的身子过于肥大,站在纤细的枝头,以至于让整节树枝都摇摇欲坠。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只是与他在梦中的时间还有些混淆不清。 不一会儿,那只玲珑小巧的云雀蹿入了他的房间,一蹦一蹦地偷啄他桌边的那碟红枣。 可惜红枣有它一半身子那么大,这颗枣子对它来说太大了。 小雀鸟咬了几下就放弃,它圆溜溜的黑眼睛终于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它的丈夫也飞进来了。 它也不怕他,反而朝他跳了跳,歪着脑袋夹住张良手中之物的一角。 雄鸟还挺有劲儿,张良开口。 “你想要此物?” 胖云雀极为有灵地停在张良的锦被之上,甚至在原地绕了个圈圈。 张良轻轻地把佩帏递了过去,柔声道:“可这是她赠我的。只能予你看,莫咬坏了。” 那只云雀很快地跳到了他的食指指节上,又用浅灰色的鸟喙往那红彤彤的图案上刮了一下,又往另一只的方向啾啾地叫了两声。 鸟雀尚能通情。 何况于人? 他觉得梦中所发生的那些极好,但又担心梦境为真。 三千月色,难以触摸,冷冷月色,只剩斑驳。 困倦的感觉重新袭来。 他没来得及去发觉,云雀们已从佩帏缝隙中找到了她的心。 第二百九十八章 嬴政宠出来的 张良在途中醒过一次。 知道的这事情的,只有那两只云雀。 夏日的风从韩地又吹到了魏国大梁,郁郁葱葱的树木透过不同大小的光斑。这些光斑追逐在张垣的衣袍。 张垣已日夜兼程踏上了去往行宫的路。 前日,他并未听父亲的要求待在咸阳,而是私自来了大梁,寻到了魏咎。 陈平后退半步,张垣步步紧逼。 他咽了口唾沫,双手悬在半空,面前正是张垣的长剑。 “子房在大梁所受的伤不可传扬。先生所用之药已有疗效,不待数日,便能有苏醒的迹象。” “还请小郎君将剑放下。”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旷远深邃,很快就能消融在风中。 墨柒根本没料到自己第二次下山又惹上了这样多的祸事。看来,吕不韦临终所言不错,终老山林是他最好的归宿。 张垣与墨柒没有什么话可说。 一路上,由于大梁与楚国的道路被秦国切断,而他作为从咸阳而带出的路引,省去了很多被盘问的麻烦。 张垣不爱诗书,常与韩国的将军们一同行走,他的武功比张良好上太多,且尤善韩弩。 去的路上,张垣还对嬴荷华抱有良好的态度与同情。 她离开时情真意切地把香囊交给自己时,他相信了她对他兄长有那么几分真心。 但接下来,他在行宫看到的画面! 他恨不得当即把兄长的眼睛挖到这儿来,让他看清楚,他喜欢的秦女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执湘殿内,隔着玄色朱雀的帘幕,女子绰约的姿态。 不一会儿,传来她轻轻的笑声。 她一袭华贵长袍,笑时连带发鬓上的珠钗也在摆动。 而与她对案而坐的并非芈犹,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公子言之云梦泽狩猎,听来煞是有趣。” 她一边说,纤白的指节一边敲击了桌面上的一块很小的方状物体。 “殿下若喜欢,日后我带你去。” 许栀没怎么理会,不过她眯起眼睛,把郭开那一套给演上了个六七分。 “公子,我与你说的那些,你到底能不能接受?若你受不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一旁的阿枝这才明白嬴荷华说的‘我秦国将士的性命,当然比我的名声更重要’是什么意思。 她不会顾念名声,也不吝惜阴谋阳谋交杂。 “我楚无拘,公主坦诚以待,我实为幸。” 负刍的眼睛压下那抹精锐的光,只要嬴荷华被他说动,她的印给了他,那么她在楚,还不任由他说话了。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卷书简,递上,笑道:“承公主之托,我已与昭阳说明,公主不必多忧,李大人今日会安安全全的回来。” “公子要知道,李贤是我父王从咸阳派遣。纵然从前他与令尹有什么争论,但现在,要合作这些琐事就必须要一笔勾销。” 负刍听到过他们的争吵,李贤不满嬴荷华听了自己的‘花言巧语’。 他敢说那些话必然是有秦王的授予。 “公主殿下放心。” 许栀摸摸印鉴的兽首,不屑地哼了一声,装作旁若无人地与负刍说着张扬的话语。 “我呢,虽与李贤一块儿长大,可他一向固执,竟不肯真正向我低头。父王甚爱他父亲,我也挺怕李斯,在咸阳我动不了他。不过,他越不喜欢我,我就越想整他,想一想这事情就又烦人又好玩儿。”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面容是张良那张生人勿近的清冷面孔。 故而说得还很真情实感。 “公主是想借此机会绑他在行宫?” 嬴荷华笑了笑,弯弯的眼睛里却徜徉了一种乖张的跋扈。“你甚知我心。” 负刍沉默一秒,“李贤为秦使。还要公主体谅一二。” 这辈子李贤都想不到,帮他在嬴荷华面前说好话的人,居然是负刍。 她挑眉笑道,“秦使又怎么样?” 聪明过人,又嚣张跋扈,枉顾周礼。 怪不得是秦国公主,与秦王,与历代秦王都很相似,骨子里都有胆大妄为的特质。 “公主想要他臣服?” “也?” 她说得很轻,娇蛮的态度做到这份儿上,嬴政当真是很宠爱她,无疑可见她的任性妄为。 负刍瞟了一眼侧案坐着的人,见昭阳闭目。 负刍便问了。 “……殿下的入幕之宾到底有多少?” “你所闻何人?” 许栀以为顶多他说一两个名字。 “魏公子咎,蒙毅,陈平……最骇人听闻的便是曾为公主少傅的张良……” 巧了。负刍说的人里面,唯一跨越界线,只有他所言最不该的那个。 “何人与公子所言?” “燕国的人。” 她轻笑一声,“燕丹吧。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又怎么样?也就死了的时候挣扎两下。” 这话刻薄。 负刍晃荡了酒爵里的酒,她举了杯盏,掩袖一饮而尽。 许栀又抬眼笑着续言:“公子方才不还说了不管这些?” 柳条似的双眉弯细下,一双含情若无的眼睛。她瞳仁中带着与秦王相似的野心,令人不敢直视,却又难免多一分摄魂的蛊惑。 而她行为举止却相当干净利落,落落大方地反倒让他感觉自惭形秽。 嬴荷华她本人,以及她带来的巨大利益,像是无形的手死死地将他诡秘的欲望发掘而出。 就算负刍知道与她结盟是饮鸩止渴,却也无法摆脱。 “日后。”负刍顿了顿,举爵的手有那么一点晃动,“公主之子,只能与芈姓。” “好啊。”她莞尔一笑,“还请公子速速把你王兄看顾好。” “自然。十日之后,公主回秦筹备及笄之礼之前,你会看到一个崭新的楚王。” 负刍做出的让步已经要到达极限。 等到张垣面前的纱帘被利箭刺穿。 行宫前日才被李贤潜入,负刍将宫殿里里外外防守严密。 负刍这才展现了自己作为楚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应有的如鱼得水。 “公子,属下见此监人鬼鬼祟祟似有动作。”楚国侍卫将一个小太监一把押解到了他与嬴荷华面前。 小太监一抬头。 “你!行为如此轻慢!我真该让兄长好生瞧一瞧你到底是什么人!” 嬴荷华最先的反应,明显怔住。 不过很快,她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僵硬很快化为浅浅的微笑。 她抬手让侍卫退下,但并没有让人给张垣松绑,也并没有制止他说话。 负刍看见跪在地上的人穿着楚国的小太监服饰,长得一表人才,面红齿白,不像是秦人。 嬴荷华走近他,将手半撑在膝上,俯身去看他,然后轻佻地掐住了他的下颚,逼迫他抬头,“延宁啊。让你好好待在秦国,你怎么也不听话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怀王项梁 张垣浑身一颤,什么情况!她要他哥哥还不甘心? 嬴荷华以指止声,往他耳边轻言细语地说了什么。 张垣很快冷静了下来。 负刍见到她的举动,或许是故意派人在试探他到底能有多大度。 于是,理所应当地把他也划分为了方才她所言那一类。 张垣被阿枝给带下去之后。 一旁坐在左案上的老头,这才颤巍巍地表达了意见。 昭阳听到方才负刍与嬴荷华的言谈已经坐立不安,哪知道还亲眼见了如此胡作非为的景象! ‘延宁’。 昭阳心里清楚,这是故韩张相二儿子的表字。 张平两个儿子都不省心。 那个叫子房的原以为会被六国所用,没想到更是个内里,这会儿又去大梁灭魏了。 昭阳面色铁青,“公主如此,不担心有损清誉?” 只见嬴荷华于殿门前回过半身,轻轻作了个虚礼。 “我已到此等位置,秦国无人敢置喙,令尹又在操心什么?若楚国生出流言,那只能说明楚王和您做得还不够到位。” 说了,她又朝负刍嫣然一笑,“接下来公子有许多要忙的,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 嬴荷华踩着地毯上盛开的海棠花,就这么扔下了楚国令尹,大摇大摆地跨出了殿门。 昭阳嗓子不适,咳了两声,“骄纵非常,虽坏但好控制。”他叹了口气,“公子暂且忍耐她一段时间。” “令尹所见,该将之如何?” 昭阳呵呵笑了笑,“女人本就是块垫脚石。郑璃如此,李嫣如此,她也一样。等她回寿春为后,容之光鲜亮丽几日,或是难产而亡,或是悄无声息地毒死就是了。” 老头的声音一点儿没起伏,不过认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利用女人,篡位夺权,屡见不鲜。 负刍欲言又止,但又什么没说。 昭阳摆摆手,白花花的胡子被风吹动了个小幅度。 “公子可别心软。您别忘了,当年李园把她妹妹李嫣送给楚王,杀了春申君,这可比嬴荷华的事情做得还要绝。芈启与芈犹自小年龄相仿,情同手足,如果他们联合一处,抗秦成功,我们可就没得玩儿了。当务之急,你务必盯紧了芈犹。” —— 容夫人眼见嬴荷华从殿中出来,很快迎了上去。 嬴荷华这些日子与负刍和昭阳走得很近。 容夫人比芈犹要敏感得多,这样频繁的见面,不会只是谈谈花草鸟兽。 “公主殿下,您瞧,这是大王吩咐人为你栽植的。” 容夫人仪态端庄,年纪与郑璃差不多,她自己有一个儿子叫心,芈心只比嬴荷华小两岁。 嬴荷华的视线绕过水榭,草草哦了一声,看也不看湖面上的荷花上扑了有几只懒洋洋的蜻蜓。 “夫人有心。” 她根本不想多停留,昭蓉之前说的那些话,她也没怎么听。 张垣一幅质问她的模样,她得赶快回她自己住的地方去问张垣来这儿干什么?难道是张良出事了? 容夫人见她兴致恹恹,也不再邀她去赏荷。 这年纪的姑娘不喜欢鲜花珠宝,偏要津津乐道你死我活。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喂,你挡住我看荷花了!” 许栀没走两步,一个正值变声期的少年喊住了她。 她以为他是喊她,荷华和荷花,用荆楚话说没多大差别。 许栀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不欲与人起争执。 打眼过去,两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不出意外是两个贵族。 尤其是其中一个,穿了一身绫罗绸缎。 那个喊住她的少年站在湖边一块又大又灰的石块上,洋洋得意。 另一个就显得木讷许多,袍子的颜色也深了很多。 一手握卷,一边喊她停下。 一边诵诗,又一边砸石子儿。 喊住她的少年一心四用,看起来很忙。 许栀准备让他把荷花看个够,正挪了一步,身后扑腾一声,跪下来个侍人。 原来少年喊的不是她。 “公子饶命啊。永安公主,小人不是有意走在您后面。” 侍人哆哆嗦嗦,居然开口找她求情。 看来,这个小公子比她还要顽劣。 只见那少年一把扔了手里的书卷,啪地都快砸到了她的脚边,少年盯着侍人,像是盯死了一个仇人,他开始发火。 “煞风景,烦死了。拉下去砍了!” 黑衣服的少年站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也没别的动作。 得了。 许栀又仔细瞧了一眼那小子衣服上的玄鸟纹路,立马明白他什么意思。 指桑骂槐是吧? 芈犹说过有他有四个儿子,能带来行宫的,必定是没成年又最受宠那个。 许栀故作凶狠地瞥了一眼那侍人,“确实烦人,你,还不快滚!” 侍人如蒙大恩,磕了个头就赶紧走了。 许栀弯腰捡了他那扔过来的卷竹简,一个极近完美的抛物线,精确打击到了他身侧的那块大石头上。 许栀弩机练得好,扔出的力气很大,砸在石头上,竹简立刻绷了线。 少年目瞪口呆,片刻回过神后,一把推开要拉住他的黑衣少年。 “你就是我父王要新娶的王后?”少年睥着她,“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许栀抱着手臂,点了个头。 少年还想说话,他眼神骤然又镇住,憋出两个字。 “母,母妃。” 顺着这个称呼,许栀一并也转过了头。 不过这一次,容夫人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发冠复高,依旧秦袍。 他穿得过于沉闷,满池子的芙蕖花多少都衬多了一份阴影。 “永安公主。”李贤低身拜首。 李贤抬起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的时候,不知许栀有没有理解错,好像暗含了一份寒意。 “阿心。给公主殿下道歉。” 楚义帝: 熊心(?-公元前206年),芈姓,熊氏,名心。楚怀王熊槐的孙子,史书又称其为“楚后怀王”,秦末六国复辟诸侯王之一。熊心本是楚国王族,在楚国灭亡后,隐匿民间为人牧羊。项梁起事后,采纳范增的建议,立熊心为楚怀王,以从民望。项梁死后,熊心与诸将定下誓约:先入关中者为王。项羽矫杀宋义,在巨鹿之战中大败章邯,熊心被迫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刘邦先入关中,项羽使人还报熊心。熊心答复:照原约办。项羽因此怨恨熊心,于是假装尊奉熊心为义帝,其后将他迁徙到长沙郡郴县,暗中命令英布等人将其弑杀。 第二百九十九章 身在千重云水中 一向端庄的容夫人一怒,声量放大,蹙眉让儿子道歉。 许栀在一旁看着芈心这才乖乖把头低下来。 还是少年的项梁则要懂事沉静很多,“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她们说话间,李贤悄无声息地从宫人后离开了。 容夫人再次拜礼,许栀才慢慢回了一声‘无妨’ 她着水绿色裙裾,一身草黛配色令许栀想起了郑璃。许栀不想与之多有纠缠,去找张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昭蓉歉意地颔首,她看到卷曲的荷叶,又想到了什么,微微笑道:“夏日成末,荷花却还遍地盛放,公主可知为何?” “我听闻当年楚幽王曾命人在陈郢初建行宫,是为一活水温泉。” “是的。”昭蓉续言,“此泉之水从地而出。且冬热夏凉,源源不绝。” “此番折腾,公主殿下定然累了,公主来了这些日子,可去过醴泉宫?” 她在行宫这些日子,常常与负刍出宫往林苑,由于射击的命中率还挺高,时常也与他说些要事,不曾长期待在行宫。 以她的表现,她怎么可能放着这么个好地方不去? “我询问楚女得知今年干涸,温泉水少稀缺,想来也不令人感到舒适。” 昭蓉摇了摇头,“公主不曾去过,那您去了便知道醴泉宫的好。” 昭蓉附耳过去,柔和地轻言。 许栀顿时僵在原地,火烧火燎的羞耻感从头到脚都灼烧起来。 昭蓉说她央求了芈犹才把醴泉宫腾空,现在,她愿意把宫中的使用权给她。 “公主不必担心,若您安全有失,我与大王都有责难。” 昭蓉希望自己的投其所好,能让嬴荷华的天平倾斜到芈犹。 她不在意嬴荷华是否要成为王后。反正芈犹不爱她,她也不爱芈犹。 对昭蓉来说,只要这一点不成立,那么她就能让步,就能违抗父命。 咸阳宫 “大王,城父又来了消息,长公子在府,是否需要臣从中派人?” 嬴政摆手,沉吟道:“扶苏该独当一面。”他凝视案上的回书,清晰圆润的字迹上详细写了负刍与芈犹两人近来的大小事。 他叮嘱了宗正官,“荷华不日回秦,定要好准备。” “诺。” “大王,臣还有一事。” 姚贾下意识地要缄默,然而他要奏报的事情,是从颍川郡传出来,李斯事先与之有过照面。 案上烛火将秦之玄鸟纹饰照彻。 嬴政从来不在乎他的臣子要如何争权夺利,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触犯原则,那么嬴政必不会手下留情。 行宫·醴泉宫 她为什么非要给自己立一个类似‘昏君’的人设?! 现在许栀能感到的只有后悔。 昭蓉微微一笑,说她要的人已经很‘贴心’地给她准备好了。 …… 醴泉宫背抵临山,亭台楼阁绕山而依,葱翠竹林成片,沙沙地发出风动。 白日高悬,一星带月,如水在天。 因为常年有水,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有些滑。她只能踩得很小心。 许栀感到有白雾往上扑,她睫毛好像都接触到了这种湿漉漉的水珠。 眼前云雾缭绕,琼白玉雕,花香四溢,仿若仙境。 但她看到这些,走到这里,她实在走不下去了。 早前的心理建设是,不管怎么样,能见到张垣就成了,用这个理由去见他,最能掩盖秘密。 而现在,哪里知道楚国人这么会营造氛围。 她自己越想越别扭。 她不是像变态,而就是一个变态!活脱脱的变态! 张良人还在大梁。她却喊人把他弟弟给扔在温泉里。 她没办法顾全自己的正常思维。 宫女见她不往前面再走,以为是她不想让人打扰,便很快停了下来。 “婢就在此处候着您。”楚女甚至了然地将手中所提着的檀木盒子递给了她,“许是永安公主所需。” 宫女的声音没有一点半点的波澜,许栀便以为是吃食,至多是酒。 在她打开的一瞬间,许栀从前也发掘过类似的文物,但头一次接触到手里。她顿时失去了该有的冷静,下意识要把这一箱子东西全扔了。 好在宫女低身,看不到她的失态。 宫女以为她不曾用过这些,为首的宫女抬首要与她讲解怎么用,这下,许栀更要语无伦次。 “不必,不用解释。” “公主是用过?” “……不,我不用这些。” 许栀永远不知道,宫女回去之后如何与昭蓉说的。昭蓉低声笑言“秦人一向直接。” 令人窒息的谈话终于结束。 许栀再也不肯再往里面走一步。 远处雕梁画栋的水榭亭子,沆瀣缭绕之水。 周围的溪流中,飞溅出的水花,犹如精灵般起舞着,似乎在为这汩汩流淌的清泉献上自己的舞蹈。 她把那箱子东西抱在怀中,想带出去全给毁尸灭迹,这辈子也别被谁给看见。 其实,若能静下心来欣赏,这个宫殿绝对是美妙绝伦,环顾四周,只有水声和鸟鸣的优美交响曲,一切都是最完美的旋律。 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若能轻松自在地享受温泉,感受一下微妙的热度,会令人陶醉。 许栀试探性地轻轻喊了一声,“张垣?” 她身上已经冒了一层汗,水气逼人又浮动的水浪在石子路下漫出。 等上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回答她。 她宁愿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她也绝对不会自己挪到那处亭子里。而隔着亭子的,还有极腰高的一池温泉水。 “我不太能过来。” 忽然,水浪突然涌了许多到她脚边。 水池之中,矗立在右侧的一块大石头后明显有动静。 但谁知道会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 ……许栀想起来她刚才看到那个箱子里有一巾缚带。 她艰难地问,“你,不会被绑起来了?” 水浪再次翻涌。 白雾也被水花推开了很多,令她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但还是朦胧。 行吧。 “你等着。” 她把那箱子一放,翻起来里面令人哑口无言的东西。 她分明记得那里面有一把小刀。 但她只看见了缚带。 许栀别无办法。 “延宁,绝不是我故意要这样。谁让你来找我,也不打个招呼,也不挑个时候?” 许栀用很厚的带子,牢牢系在脑后。 她慢慢往水池的边缘走,她笃定有不妥的画面出现,她也不怕。 许栀伸出手试了试水温,水触到她的皮肤,她正要蹲下慢慢下到池子中走到那处亭中去。 万籁俱寂。 晃荡的水中,骤然掀起一个不小的幅度。 砰地一声!她被一股力拉住,再被往水中一扯。 “我不是张垣。” 温泉中的水花飞溅在许栀的身上,一阵热意透骨而入,感觉仿佛身体沉淀下去。 她被人给扶正,那只手又很快地离开她的腰身。 眼前的光亮黑了不到一刻。 她惊惧之下,扯下了眼前的缚带。 不知道抓着的是自己还是他的衣服,好不容易站稳。 他额前的发还没湿透,凌乱地散。更多的长发散在水中,如练墨,比夜晚还浓。 簌簌而落的水滑在他的鼻梁,凝聚在鼻尖。 他的眼睛在一片激荡的水花中慢慢睁开,这次不止眼尾,连带下眼睑都是红的了。 她推开得太快,以至于连他的眼睫也垂挂了几滴水珠。 眸色一片曜黑,氤氲水雾,仿如万籁生山,重续鹤梦。 第三百章 荒唐一沉 他的语气轻缓又隔得远,她听得不真切。 她落入水中完全没什么心理准备,扯下缚带的时候,水花飞溅,视线被白雾所覆。 她韫色的袍服在水中浮动,随波纹起伏,像一尾金鱼。 许栀的视线刚往上移,看到池中人手腕垂着一条半缠着的绳,她就停住了。 被束缚在此,说明他武功不高。 张垣之前说要让张良看看她的所作所为…… 大梁与陈郢相距不远。 她眼睛没有敢再往上抬,飞快地垂下头。 “这,我……我当真没有想把张垣给弄到这儿来。” 她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被当成这种德行来让昭蓉讨好她,实在难以启齿。 除了头发,她肯定张良身上没有一处不湿。 “……如果你不说话,那就证明你没生气。” 她好像明白暗香浮动月黄昏,煖浪因风起,是何种意境。 既是张良,那又有什么好担心? 原本荒唐,期许为真。 张良是茫茫星海之中的一缕亮光,是她知足懵懂的梦。 许栀感激恰是晚上,又雾气深重。 殊不知烛火之下,她的慌乱被人一览无余。 水里飘着的那条深色缚带终于浮到了她手边儿,她一把给捞了起来,背过身,用很快的速度把它重新系在脑后。 看不见,不可视。 她便底气十足,反倒能够掌握主动,更敢去胡作非为。 她脚底踩着铺在地的光滑鹅卵石,水波浮动,她极力保持平稳站定,然后朝他的方向迈出步子。 有随夜风而来的清冷月光,逐步洒落消融在脉脉一池温水之中,日月星辰可真正看清看透她的心。 张良不动也好,只要他不后辙,那便是极好。 她愿意奔他而去,在这一晚忘尽全部的阻碍与隔阂。 她昂首,要去拉住他, 周身的水浪突然变多,许多水珠跳起来拍打在她身上。 白色水汽慢慢从她身前消散。 这显然是对方后退的反应,张良对她来楚国的事情该还是生气的。 在水中走路实在不艰难,许栀就着阻力又走了两步,冷月的清光擦肩而过,她耳珰的宝石熠熠生辉。 “我视你如明月,不敢怠慢轻视,至此之中,我对你唯真心。” 穹灰之夜,万霞尘灰,一月琼辉。 明月。这不是他。 在古霞口,他见过她落水的样子,与此刻,好像并无差别,却又截然不同。 她玉颜酡红,青丝散如藻,水妖般惑人。 直到一个‘张’字刚从她嘴里吐出。 这一刻,李贤才感到了无休止的绝望。 蒙恬与王贲都错了。 纵然他做出温柔的言行举止,捡了张良的进退有致去学,也终究是学不会谦逊温和。 杯中酒已尽,他手中盏摔落水池,徒留月影婆娑。 李贤此刻束手就擒也没有任何作用。 入喉烈酒苦涩无端,已知痛苦却还要作饮。 她脖颈一紧,低沉的声音骤然从耳边响起。 “你看清楚我是谁?” 紧接着,眼上的覆盖物被人扯下。 她顿时僵住。 不是张良,而是李贤! 时间凝固十来秒。 这十来秒,只有水流潺潺。 她完全感觉不到温泉水是温暖舒适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慌乱。 许栀连退两步又两步,直到她后腰抵在池子边上,咯得她生疼。 他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她,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没有任何偏移。 醴泉宫仿若不是为嬴荷华而布置,反而是为他所设。 李贤先她一步开口。 “公主这是何意?” 他朝她展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抬起左手,修长的指节绕了三匝右手的束带。 许栀没地方再退,经由方才那一惊吓,她推过去的水浪击打太大。 她是要好好与他讲正经事,但此情此景,这种境况,只有前所未有的心慌。 尤其是她的余光不甚瞟到他,边缘处的水线她及腰,但他不是。 不知道李贤他武功这么高,怎么被人制服,还绑在水中。 她拼命用余光寻找哪里有台阶可以上去。 最终发现朦胧白雾之中的缺口。 李贤解开了绳子也不着急从温泉中离开。 他对她的举止,恰如她对张良,有这种机会,焉能放过?何况,在外人看来,这还是她要求的…… “你还不上去,你想干什么?”许栀侧过头干脆闭上眼睛。 他的轮廓从月色与波光粼粼之中包容,格外蛊惑人心,他笑笑,“臣倒是想知道,公主想干什么?臣方从狱中出来,你便命人将臣带至此处?” 他尚且保持好言好语。 “我本是要见张垣。不曾想张垣不在,我便……” “便以为我是张良?公主这样将臣置于随意玩弄之状,可是觉得心满意足?”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说着,声音伴随着水哗地一声。 李贤两步就过来了。 许栀倏然感到了一种极强的压迫。 他之前一句话不说,又站得很远,还隔着雾,直裾袍上不系革带而结银灰丝绦,这完全不像他平日的样子。 但此刻,他完完全全地告诉她,就算换了衣服,也改不了气质。 好像笼罩在他身上不是白雾,贴在肩侧的几绺发也隐匿了清醒,干净无暇的外表之下是黑暗深渊。 许栀与李贤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她警惕着用上自己的身份去压一头他,她很容易‘原形毕露’。 比如当下,她更没办法维持自己的面子与里子。 “我并非故意要错认你……我是,” 这个你字还没落音,他突然迈近了,顺便把她抓回了手中。 刹那间,雾色变薄,月色照彻了他。 她大脑宕机。 终究是这个环境太过旖旎,又因为那张脸,论谁多看两眼,鲜少无动于衷。 她等着李贤并不委婉的质问言辞。 但他没马上说话。 许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盯着她。 只要不与那双眼睛对视,只要垂首,许栀就能抓回清醒。 她一望,就看到他有些不对劲。 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散杂在水面上的半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何物?为何浮了起来?”水雾大,李贤好像没看清楚,准备弯腰捞一个。 ……吓得许栀一哆嗦。 李贤活了两辈子,他不可能不清楚这是什么。 等他看清楚之后,她才是丢人丢大发了。 “没什么。”许栀一把用箱子把那些东西薅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关在箱子里,金属扣合上,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是一些温泉中需要用的东西。别管了,我们过去说话。” 许栀说完,立刻指了远处能上阶的地方,然后就卖力地往前走。 她一抬首,李贤果然看着她,好像还对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很好奇。 “你别看了!” 李贤当然看见了。 他没有戳穿她拙劣的掩饰。 “李贤?” 李贤低头,用眼神示意她往下看。 许栀勉强望了一眼,波动的水面之下,隐约有一副黑色镣铐。 水面上时不时会有几朵轻柔的蒸气升起,与橘红的烛光与清冷的月色相遇,犹如天上的霓虹,交织着波光流转。 他缓言,“臣沦为此种境况,公主不曾怜惜于臣?” 他眼中无辜。 发梢上凝结的水珠簌簌而落。 “…手上的绳子,你不是能自己弄开?” 李贤显然是个内心黑暗的人。但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去看他演戏。 “你,又在干什么?……” 第三百零一章 饮鸩止渴 倘若李贤能在她落入水中的时候,他再慢一些开口说话,就能继续伪装下去,轻易夺取她对张良的愧疚。 愧疚?李贤不由得勾了唇角,他喜欢他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词。 “昭蓉的人并不能真的制住你。”许栀接着说话时只抱着她的木箱。 李贤像这样骗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她动也没动。 狼来了的故事多次了就会掩饰掉真相。 李贤不假思索地喝下明知有问题的酒,甘愿沦为昭蓉借花献佛的工具。 如果还能能附加他生命所剩无几的价值,也算是意外之喜。 可能是故乡的缘故,李贤感觉楚国这轮月亮比咸阳对他温柔,清辉落下,洗刷肮脏,与喉舌处抹不掉的血腥,予他莹莹流光。 如果未来可窥,现存的预知已经换不回结局。 百转千回一刻,李贤也看不见自己的终点。 李贤倚在那块很大的灰色石头一旁,侧过身体,背对她,像是没什么力气,连音量也提不上来。 “公主先上阶可好?” 许栀嗯了一声,她没有去看他,兀自绕过。 她不能与李贤的眼睛的对视,因为经由这样久的相处,这样的神态,渐渐与她相合。 她越发觉初见李贤时,他眼中那种晦暗已经渗入了她的瞳眸。 就像现在,许栀不会放过机会。 一旦她对这一点保持清醒的认知,那么环境的错位便不会给她造成太大的困扰。 她从容地拎着那只木箱,“楚女打开它的时候,我看见里面有一把钥匙,许是来开锁的。” 她没有马上走出温泉,而从箱子底部找到了那枚黑铜色的单孔钥匙。 脉脉的暖泉之水,横在他们之间,分明什么也没有,但就像是一条分隔了永夜的银河。 这条河上搭建不起桥梁。 许栀走到了李贤的面前,但对面,徒留不知从何说起的隔阂。 这隔阂不知是什么,朦胧如雾,光滑的水面升起了水雾,流动的水声,像是命运交织,成了锦缎与乐章。 她明明最该信任他,只能信任他,但从始至终,这么多年,她无法从他的眼中只看到了深渊。 无新郑那一支翎箭开始,还是他背对生火的阁楼出走。 亦或是此刻。 “我与你说过不必下狱,但你却执意要去狱中半日。昭阳恨你入骨,他必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你安然出狱,昭阳与你说了什么?可是与魏国的联盟相关?你告诉我,我就帮你把铁链打开。” 烛光眷恋他。 李贤似笑非笑,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许栀问题。 “看来容夫人的确将钥匙给了公主?” 许栀扬起优美的脖颈,她分明是笑着的,但眼神毫无笑意。 若是从前,她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看任何人。 如果她越靠近鬼谷子,那么,必当更远离儒墨之学。 当许栀尝试用王道之术的儒法并用之学来影响他们,她又何尝不是被这个时代所影响。于关隘下令斩杀两千魏卒,无疑表示她已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秦国人。 在李贤眼中,人情道义与律法规范,不可交叉。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他怕她和他不同,他又怕她与他太相似。 许栀见他不言,兀自扭头,“不想说就算了。” 昭阳不是她担心。 项燕才是核心所在。 她把钥匙放在大石头低洼处,不知道是温泉泡久了还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头晕,想要快速离开醴泉宫。 她不敢想再这么湿漉漉的和他待下去,还会出什么岔子,他不想说,她也懒得追根究底。 “今夜之事……” 李贤看到她的举动,极快接了话,“臣会守口如瓶。”他侧过头,这才慢慢悠悠道:“张垣此时该在城父。” 许栀微滞,白雾缭绕间,她尚清醒,不由得蹙眉,“你为什么不让他见到我?” “这要问张垣为何着急离开。” 许栀沉思片刻,她要从他旁边的台阶上去她腰身一紧,紧接的瞬间,她脚尖离开池子。 “大胆!” 他顺力抱她到水池上方。 袍子布料湿哒哒地黏了她皮肤,不至于透,但很不舒服。 她不推还好,这一推就让他衣襟半敞。 许栀觉得蒙恬说得不错,李贤真的挺像狐狸精。 不只是他的外表,他说的话,做的一切举动,都是要她放下戒备,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攥在手里。 她也该是太了解他,干脆也不避讳,就之前的情况来看,她越是露出那种脸红心跳的模样,李贤就越得意。 此番他出现在醴泉宫,除了昭蓉的安排,更多的是李贤自己的意思。 许栀将他领口一拢,又往前一拽,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城父不是个平静的地方。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会在统一前动手。” 他由她拽,低低笑开,“臣何时所言?” “邯郸。” “臣忘了。” 他语气仿若自己从未说过这话。 许栀被气得笑了起来,锋利地盯着他,“我原以为你来陈郢真的只是要保护我的安全。没想到你胆子真有这么大。” 李贤恢复本性,潋滟的波光掠过他的眼,他勾了勾唇,“大胆的不是臣,而是公主。” 她掐住了他的下颚,眼中发狠,“为什么要与昭阳勾连?” 她真的很聪明,这样快就知道了他来陈郢真正的目的——与昭氏相合。 李贤从上辈子来,自然要多加上一条,杀掉项燕。 这与她要用内政之祸来扰乱楚国应该是不谋而合。 但并非殊途同归。 昭氏与燕丹有交情,早年做令尹时,更与韩相张平有所往来。 这一次联合,无疑是要把张平给拎到台面上来,如果张平有那么一点偏移,胆敢有一点异心,秦国不用等到统一之后,就在此刻,韩国贵族包括韩安就能被全部处理掉。 如果韩国这样一个小国的贵族不能妥善处置归顺,或被强有力地整压,那么六国暗中为复国奔走之人数不胜数。 这就是她让张家存活下来,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烛火在他眼中凝化成了金色的珠子。 李贤在发现一切成为荒芜的瞬间,不会停止执拿刀刃。 “公主在想什么?又能做什么?你不会不清楚你父王如何看待楚国。他让你来楚见芈犹,可不是让你与他真的订下婚约,选个日子出嫁。” 李贤意思很明确,嬴政不会让她在楚国待上太久,所有的一切都是秦国混淆视听之举。 一旦她回秦,及笄之日,秦国就会出兵。 许栀何尝不知道这些。 她让嬴政同意她来楚,用的正是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事情变得如此复杂?为什么要在陈郢这个既没生她也没养她的地方拖延下去? 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 多可笑啊。李贤。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通关联,得知了陈郢的危险,却说要为另一个人从缝隙之中寻得一线生机。 李贤眸色变暗,扣住她,逼迫她正视自己。 “公主实际上与大王一样,眼里见不得沙子。颍川郡叛乱将熄,张良作为使臣去大梁,这样的节点,他不可能不被六国遗臣的发现。” 第三百零二章 火色烧灼 “你胡说!”许栀蹙了眉,惊呼着要打消他迷雾一般的言语。 她急促地打断,正说明她的心虚。 他和她说话时自然用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现代语音接上了。 所以说了这样久,明知隔墙有耳,他也并不着急。 李贤盯住她瞳色中的惊慌,步步紧逼,“公主敢说从未怀疑张良在大梁之后不回秦?” 许栀被戳到痛处。 她认为李贤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所处的挣扎。 “他回不回秦,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刚想撑了手臂,从池面上转头离开。 手腕很快被人握住。 “当然有关。” 李贤说了,他只消轻轻一拽,她就又回到了温泉水中。 浮浪一沉。她好不容易翻身起来,袖子却被他扯住了,她虽然穿得繁复,也禁不起多次落水的折腾。 问他令尹的事情也不说,问他城父现今是谁在坐守他也不说。 直到这下裙裳彻底湿透,许栀有几分恼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贤目光深沉。 “公主。你敢发誓吗?” “什么?” 发誓这种事情,她并不全信。 陈平这几日没给她任何讯息,她自然就怀疑到了李贤头上。 她发的誓越毒,就越能说明重视。 “你敢发誓说明…”李贤话没说完。 许栀倏然打断他,且毫不凝滞地并立三指。 “我发誓,日后我若纵容张良叛秦,便教我复受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之狠的誓言令他心脏骤然一拧,他猛地将她往池壁一按,阻止了她后面的话。 “许栀。” 他脸色阴沉得吓人,音色低沉之中隐去颤抖。 李贤这才知道,为何他父亲不告知他楚国联姻之事的用意。人留不住,心更不在,他还较个什么劲儿? 重蹈覆辙的曲折,往往不是一处。 尤其是他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有的鱼与熊掌兼得的论调,更彰显着错误不会很快被纠正,而是越走越偏。 他渐渐沉声笑了起来,长久以来掩饰了的阴狠从眸中渗漏出来,深处埋藏的冷刻,让夏日重现冰窖。 李贤一眼看穿她在怀疑什么,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他撑在她身侧,娓娓道:“上一次昌平君于陈郢叛乱,韩魏之地可不平静。” 许栀被他突然的转折愣了一下。 李贤续言:“早前颍川郡出事不过是韩地的一次试探,冯安不过是一个先导。接下来,除了张家有这样的号召力,被镇压数次的韩地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听懂了,瞪了他一眼。 “只要无人撺掇,以张平的性格绝不会铤而走险。” “若是有呢?” 李贤轻飘飘的一句话,指向不明,却教人如临深渊。“颍川郡方原卸任,现今是我父暂代,相信他会秉公处理。” 大抵他从来就是这个说话方式,根本不知言辞残忍,生生要把她扎出血才甘心。 李贤低身,继续用她在意的,却不可更改的,更改不了的事物让她谨记。 “你敢在背后使诈。” 许栀话没说完。 她肩头一重,被人钳制住,动弹不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方才她还好心地把钥匙留给了他,这下李贤什么束缚也没了。 先秦民风开放,楚国更是烂漫瑰丽。饶是混乱,譬如早年齐襄公姜诸儿和妹妹文姜,便被诗经中南风一篇记录在案。 醴泉宫本身就不是个很规矩的地方。 拴在李贤身上的,除了她公主身份的枷锁,只有他的道德水平。 思前想后,似乎前者更有约束力。 许栀感受到李贤眼神的变化。 当他不想用卑微来伪装,能让人立马感受到他身上的冰冷,以及那种,要迫人诵读一千条法律条文的冷硬。 李贤抹去脸上水花溅上的水,睫毛上的水珠抖落。 第六感告诉她,这里有一种很危险的气息。 这里是陈郢,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这回旋镖还只能扎在她身上,被质一声放漫的是她。 现在必须马上离开。 刚从他手肘下方逃出一步,可恨温泉水位变高,只一刹,许栀就被逮住了。 李贤手一收,长发被缠在他指缝之间,更令她无处遁逃。 那张脸,骤然在眼前放大,深邃的五官中一双冷色的眼睛,生得过于漂亮。 他攥住了她要落在他脸上的力,又慢慢掌平她的手心。 这样的触碰并不是头一次,只是此刻,完全隐去了他虚伪的笑容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强硬得不容她逃避。 她从心底升腾起了一种怯意。 许栀拿起所剩无几的威慑,她果断而迅速地拔下一支簪子,如同所有故事中的女主角,老土地对他说,“你再不放开我,便是死路一条。” 李贤的反应却不按照任何剧本来。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手中尖锐的金簪,慢道:“公主是想自杀,还是杀我?” 她衣襟上那的纹饰彻底被水给泡开,云纹中的金线更令泉水波光粼粼。 许栀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点。 李贤完全不觉得这个动作代表她防备到了极点。 若她能厌恶他,也总比不管不问来得好。 他把她禁锢在怀中,手臂收在她腰侧,越发勒紧。“臣是无所谓,若公主死于此。李信大军明日便踏至此处,然后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 不能一切照旧。 李贤几乎没用力就夺过了她手上的簪。 簪头上开着朵缠枝金莲,她戴上还是摘下,皆是摄人心魄的浓丽。 他鲜少看见她的错愕印在莹白的脸上,当这种惊慌因他而起。 李贤觉得在翌日返回城父之前,似乎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李贤笑了起来,“若你所言,我早就是死路一条。” 橘黄色的光晕扑在她脸颊,若开在水中尽态极妍的绯色芙蕖。 他阴鸷的目光收束住她,“反正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一切都按老样子,那便是说走哪一条路都没关系。” 他失魂落魄,眉宇间都是支张的疯狂。 李贤躬身,一把捏住了她纤柔的腰身,轻易地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把她打了横抱。 那段台阶,这才第一次被人给踏上。 纵然她误会过他不止一次,但许栀从来不觉得李贤会来真的。 自从南郑郡回来之后,尤其是他跪着被她打了两巴掌之后,许栀觉得只要她拿出威慑的力度,他就不会折腾。 他不清醒的时候,只要她推他,他就会立刻停住。 直到此时此刻。 她推搡他,“你疯了?” 他垂眸往怀里一望,“在新郑,我就该疯了。” “我警告你,你别乱来!这是楚国行宫,你不想再下狱吧?!” “你觉得我会把芈犹放在眼里?”李贤眼神一暗,轻轻地垂首,“我不妨告诉公主。你以为芈犹为何连两个月的王位都没坐稳?” 许栀这才感觉到什么叫蜘蛛织就的网。 她不是蜘蛛,她是别人口中的猎物。 “上次,也是你?” 他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攥了他领子,挣了两下还是失败。 “既然你与我所虑一样,就该明白,负刍没有芈犹好解决。这些日子以来,我从负刍那儿发现,楚国支持他的氏族比芈犹多得多,这对日后秦国不是好事。无论昭阳在狱中和你说了什么,你绝对不能听昭阳拉拢你的片面之词。” 天底下再没有哪个女子像许栀,前一刻害怕得紧,一旦触及到了当下时局,她能立即正襟危坐。 这简直就是嬴政遗传的结果。 说话间,他已抱她走出了外殿的温泉水池,醴泉宫内空无一人,灯火不多,明月入户,清幽冷寂。 此时此刻,李贤不打算和她煮酒焚香。 她并不是没有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出现在他眼前。 古霞口的雪风吹到醴泉宫,许栀尚且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李贤,你别逼我。” 李贤见她手臂护在身前,绰约窈窕的身姿,处处告知他,她与多年前处处不同。 “公主心属张良,为何就不能施舍于我一些其他的?” 他用了施舍,但动作是词汇的对立。 李贤扔开薄纱,想要去抓她的胳膊。 许栀这才生怕,抬手一扬,指甲锋利,不慎于他脸上划过,但李贤并没停止,侧过脸,眼下清晰地冒出了血珠,红色添上,这一道血痕,竟更显他昳丽。 他没生气,修长的指节微曲,也沾上了些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因在水中,她光滑的皮肤比往日还要白上许多,更趋近冷白。 在她看着他脸上那道伤,愣住的下一刻,他忽然钳制住她的手腕。 后背抵上檀色床架,退无可退的许栀濒临崩溃,后脑勺被他一把扣住,指尖穿过丝滑的乌发,她声音不可抑止地带上了颤音。 “别,别让我恨你。” 李贤艳色逼人的面孔迫近她,“纵然我什么也不做,公主心中对我也只有怀疑与憎恨。那就让公主多恨上一些也无妨。” 很多他理解不了的画面,飞速地在他脑子放映,大多数是一闪而过。 他半跪于榻侧,单手扯开衣襟,任由火色一寸一寸灼烧,炽热地表露危险,“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忍耐什么?” 第三百零三章 漩涡 李贤俯下身,凝睇她。 她瞳色中的那抹恐惧,像是一根针扎进他眼中,令他眼中猩红熄灭了下去。 许栀挣脱束缚,往他脸上再度挥过去。 李贤没像之前那样擦去唇边的血,只静静地埋首,手上再没有任何动作。 空气中徒留由水雾凝成的压抑,这些东西随着入殿的雾气消亡。 “许栀,”他离她近了些,才知昭阳与大巫所言不假。 “你力气小,若有人这样按住你,你挣脱不了。” 她不听他说话,想立刻屈膝踹开他,但轻易被他识破,腿被人轻轻一绊就再度被制住。 李贤俯首看她,如两黑色羽毛扇的眼睫之下是一双黑如凝墨的瞳孔,她的眼睛好似有魔力,仿若有漩涡会教他从中看到过去的景象。 他移开眼,轻轻取下她发鬓边的凤鸟金钗。 许栀获悉李贤的动作,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抛却了底线。 她不假思索地用那支金钗刺向他。 他既没躲,也没出手再次按住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了一种意料之中的似笑非笑。 许栀看着他怪异的神情。 轻纱如雾色纷繁,徜徉在如花似锦的醴泉宫中。 “这里不对。”李贤指着自己说,句子中的重音落到不字上,他忽然埋首在她颈侧,与此同时金钗更往里扎,殷红的血也很快从他肩衣渗出。 他松开她,痛感像是丢入了漫无边际的大洞,空空如也,抵消了一切,也让许栀的出手都显得‘顺其自然’。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入了小半截的尖锐发钗拔出来,金簪上的血又在男人喉结侧边抹得斑驳。 簪子被他顺着力,抵在了他颈部上贲张的动脉。“若要一招毙命,此为敌人最脆弱之处。” 簪子握在她手心,很紧。 李贤伸出手,拂开她脸颊的碎发,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皮肤上,他又像是抱歉般低下头。 明月入怀,斑驳烛火间,摄人心魄不止是她的美,还有她的浑然天成的气质,高不可攀又平易近人,婉柔娇雅又炽烈灼人,是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也是夺目的红玛瑙。 流转间,他眼神炽热又冷寂,连带意识也好像疯狂又理智。 “臣以为,还要公主得偿所愿才好。不管公主要什么,公主都会得偿所愿。”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 是白雪皑皑的冬天,还是山花烂漫的春季,亦或是葱翠浓密的夏日? 他把称呼斗转换回了臣,后面半句,她更觉突兀。 许栀仰视着他,等到他终于撑起来,面色再感受不到压迫。 他没再说话,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了她的视野。 大殿回落安静。 她方才全部的张皇失措都化为乌有。 她手心里黏糊糊的触觉提醒着她,李贤来过的痕迹。 她如若触电般把那支簪环扔在地上。 金簪上那只凤鸟一砸,凤首上的红宝石脱了去,少了凤目的凤凰被月光眷顾,徒留泠泠。 李贤离开后,醴泉宫回归了平静。 连潺潺的水流声都变得清晰。 阿枝走在方才许栀进来的那条石子路上,池边溢出的水渍让阿枝脚步加快,她唤了几声,殿内没有人回应。 “公主?” 阿枝心下暗道不好,难道是李贤并不是来换张垣,而是另有所图? 走到醴泉宫侧殿,她正要叩门,听到里面没有起伏地回了一句“进来就好。” 天青色纱帘后隐约显出女子的身影,阿枝看到榻上一只织锦枕头掉了半截到地毯。 这样略显凌乱的场景,令她没敢里走。 微风浮动,纱帘揭开。 她的公主换了身衣服,规矩地坐在莲花纹雕的床榻边梳头发,黑发垂膝,青绸子拢了她半腰。 几络半湿的发落在颈侧,她白腻的皮肤上若隐若现一个并不深的痕迹,落在锁骨上方,靠近脖颈,前襟松开,便极显眼。 而嬴荷华仿若无事地看了一眼她,接着自顾自地系了曲裾繁复的带子。 “阿枝。” 阿枝鲜少在十六岁的少女眼中看见这种神态。 “公主,婢,”阿枝跪下的瞬间,又被许栀拉住了手肘。 “是昭蓉支开你了?” “是。”阿枝正欲解释,但她不知道醴泉宫发生了什么,担心李贤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便没说这是李贤出面与昭蓉达成的交换,阿枝只说,“公主放心,张垣已被安全。” “嗯。” 醴泉宫发生的事许栀不欲多言。 令许栀长呼一气的是,阿枝带来了陈平从大梁寄来的信件。 抽出密封的书筒,中间是两张帛书。 其中一封是张良所书。 张良的字迹介于秦篆与韩书两种之间,书者若非通识秦韩之文字,并不好模仿。 许栀不疑有假。 张良在信中没有说许栀想要的语句,行文之中板板正正,就像是例行公事的公文。 不过许栀很容易满足。能写这么多杂乱无章的琐事,这便说明他在大梁还算安全。 但陈平为何在信中说希望与高渐离一见。 许栀有些意外。 “殿下,公主殿下。” 此时,殿外又响起了楚女的声音。李贤一走,她们就来了,这很难不让她怀疑,李贤与昭蓉早有联系。有时候,许栀真的搞不懂李贤的行为模式。 “公主殿下,大王邀您明日至阮华殿。” 这显然不是芈犹来传话,而是昭蓉之意。 许栀将书卷点燃,灰烬落到地上,很快被风湮灭。许栀念念不舍地望了一眼被火吞噬的帛书,上头那一句‘公主万安’很快也消失。 “公主,陈大人之事,该如何?” “陈平既然要人,便是有用。你派人去蓟城找高渐离,找到之后让他即刻去大梁见陈平。若他要带上荆轲,务必让他们隐姓埋名。” “诺。” 这夜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许栀干脆在醴泉宫休息了三个时辰,翌日,她刚出了醴泉宫,就在那片开满了荷花的水池边上‘碰巧’遇到了负刍。 负刍上下打量了一番嬴荷华,“殿下看来不甚高兴。” 许栀觉得被人当着面问这种问题,面子挂不住,但她没办法,只能说:“并无不乐。” 这时,负刍眼中碾了一块雾霾,眼神没有一丝笑意,但还是勉强微笑着,低声说,“我听闻李大人昨夜连日回了咸阳。此时再得罪秦使,可谓不妙。不过只要殿下高兴,如何皆无妨。” “我刺了他一钗子,他能不被吓跑就怪了。”许栀笑了笑,抬首道:“因公子之大度,荷华才甚是高兴。” 许栀看到负刍怀中揣着一卷图。 “这是何物?” “城父山川之图。” 第三百零四章 风云汇聚 离开行宫之前,执湘殿多了许多奇珍异宝。 一尊不宽不长的青陶色圆坛,四周阳刻兽鸟纹路,里头装了一池清见底的水,荷叶无根浮在水面,上面盛开两朵妃色芙蕖。 她挽起袖子,指尖拨动水面,心绪多繁。 当许多变故纷至沓来的时候,她总觉得心中没底。 就像当年她要去往雍城之前,风云汇聚之间,巨大的漩涡正酝酿。 “公主,大王同意负刍公子随您同行,负刍公子会送您至城父境。” “芈犹没多问?” “没有。” 许栀沉思片刻,她看着面前娇色粉嫩的荷花花瓣,她微微笑了笑,“既然负刍都说了想赌,我便也不吝侧目。” “公主?” “我与负刍之言不全是假,比如我与他说谁坐王位,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最终只是事情麻烦程度上的差异罢了。” 说话间,宫人入殿,檀盒打开,中间盛了一件团花锦簇的衣裳,金银线交织,华贵非常,待到阿枝拿起,自衣袖至下摆的绸子却被剪得四分五裂。 “公主,这这……”宫人一怔,满头大汗。 只见嬴荷华眉头一皱,一把将衣裳扔在地上。 然而好在秦国来的这个公主雷声大雨点小。 宫人用最快的速度退下。 阿枝见她将这件绸衣捡了起来,兀自说了句她不太能理解的话,“怀王这性格如何能去放羊?” 嬴荷华更让她收好这件衣服,六个月后再返送给昭芈心公子。 而六个月之后,正是楚国寿春被秦军攻破之日。 他剪烂了她的衣服,楚国则被占据分裂。 她抬首,“如何?项梁回寿春之后,可有何异?” 阿枝想了想,“负刍公子野心勃勃,公主若与之往城父可要当心。”她想起李贤之前还算好心的叮嘱,“公主,要不还是让暗卫从王贲那里回来,随行您左右吧。” “也好。” 许栀拜别芈犹与昭蓉。 芈犹依旧是一种不问不理的态度,他知道嬴荷华这一回秦,他在楚国就会面临险象环生。已知坐在这位置上有多难,他在前日夜晚,只身去了嬴荷华的执湘殿。 芈犹不问政务,但他知道真的危险的源头——是秦国。就这一点,芈犹便是楚国少有的头脑清明之人,可惜他不愿汲汲于纷乱。然而没有实权的王,也只能袖手旁观楚国的衰亡。 “大王,荷华等您许久。” “寡人之间已见过公主。现今看样子,公主还是好心的。”芈犹指了指自己腹部那道伤,意在提醒她,他知道她派了人想杀他。 嬴荷华面色不变。 芈犹沙哑地沉笑,“公主当真觉得来了楚国能够高枕无忧?寡人劝你,还是留在咸阳为好。” “大王为何这样说?” 他复又看她,眼神飘忽着回到了若干年前,“寡人想起很久之前,寡人还是公子的时,曾与一个人说留在楚国会比去咸阳好。” “那个人是我母妃?” 许栀突然回忆起,她听过嬴政与郑璃吵过一件事。那时,嬴政说——寡人早把楚国的人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芈犹的年龄、身份都很符合这个八卦的定位。如果这是真的,许栀会改一改计划,她会提前帮她父王杀掉情敌。 于是,许栀迟疑着问,“大王与我母妃?” 芈犹一愣,笑着摇头,“寡人与你母妃只是点头之交。”他的思绪回到郑璃离开楚国赴秦的那天,“大抵是秦王之误。” 许栀问:“这是何误?”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乌龙。 真相就是:郑璃回头朝楚王室众人笑了笑,她的目光恰好落在芈犹身上,结果被秦国来的探子见了。 “原来如此。”芈犹见她说着,这才从怀中拿出一道密令,上面是咸阳李斯的手令,上面明显透着对他的杀机。 嬴政果然是个很记仇的人。 “要知道,荷华与您并无仇怨。” “公主想做什么?” “并非我想做什么,而是大王的选择。您觉得去当一个闲散逸尘的富贵人家,是否比做危机重重的楚王要好?” 芈犹悠然地举起杯爵,他一手接了帛书,虽然心中正是此想,但天然的贵胄思维,不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求人。“所以公主的意思这是不想听你父王的要求杀寡人了?” 许栀笑了笑,“要杀大王的人很多。不止是我与父王。”她沉思一会儿。“大王,容夫人不想死,您的儿子芈心对我敌意甚重。我不认为您会在我嫁到楚国之后,会让我安全。” 芈犹终于知晓他选择来谈,已然是被嬴荷华套死。 “公主要什么?” “我要大王身边的景氏大巫。” 芈犹沉声笑道,忽然觉得她到底是十六岁,并未将交易能上升到与国的利益瓜分。 “原来公主只想解婚盟之书。”他又道:“寡人提醒公主,寡人那王弟并非真心交托之人。” 许栀默默点了头,“在此之前,您首先是楚王才有权力予我此人。”她于檀木大门前回首,“您放心,负刍这边您只需要如常。” —— 咸阳朝会下了,李斯回到府中,看见从楚国陈郢回来的儿子,他这才明白,嬴荷华临走之前要走他的手书意在何处。 实际上,密阁消息甚广,秦国朝内多数密谋之臣已然知晓楚国公子负刍有密谋叛乱之心。 而咸阳想要暗杀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有氏族支持实权的公子负刍,而不是芈犹那个空架子。 碍于屈、景、昭、项、等大族因王之死而聚合成兵,暗杀从来都是下下之策。 至于派人去行宫刺杀,无非用来恐吓楚王。 此番嬴荷华此去楚国,正好起到了这个作用,令芈犹感谢秦国之援助。 —— 颍川郡城父路上,楚章华盖轩驾,逶迤成连。 城父在春秋初期属郑邑管辖,历经战乱分属,归于韩,再归于秦颍川郡治下。 楚人、韩人与秦人皆在此地生活。 故而昌平君选择于此,也有繁杂多变,易于起势之说。 在现代,由张良之因,许栀不乏路远来过张店村。 名义上颍川郡叛乱之后,暂代所辖还是李斯。 李斯没有见到,没想到,在城父,许栀最先见到的人会是扶苏。 平顶山千百年未变葱翠,月色笼罩在扶苏的身上,如泛起烟雾,仿若谪仙。 美好如斯,温润如玉的容颜。黑夜覆盖了他的眼睛,令她不曾发觉他眼眸中些微变化。 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去抱扶苏,但还是不改扯他袖子的习惯。“王兄。” 她在她父王面前的心智大多蜕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扶苏面前,她还能捡回一些‘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懵懂。 去了楚国一段时日,小妹的妆发有所改,夺目之色的钗环从发鬓淡了不少,绾在一侧的长发用缀了珍珠的青绸交错于间。 不改的还是她性子中的娇横。 “我让李监察保护你,他可有做到?”扶苏淡淡地笑着问。 怪不得李贤不说城父现今是谁,如果她知道是她王兄,说什么她也不会让负刍跟着送她到此处。 殊不知,扶苏这淡然自若的笑中,但凡她说,李贤没有做到,让她受了楚国人的欺负。扶苏已经想好回咸阳之后要怎么收拾李贤。 为了避免李贤恶人先告状,时值关键时候,她也想给他为非作歹的行为兜个底。 “原来是王兄。谁知道他不听我指挥,我就用簪子刺了他,没想到把他吓回了咸阳。” “……”扶苏无奈叹了口气:“荷华。” “你千万别告诉父王我又在外伤了人,指不定,我又会被罚去博士官那儿。王兄,我真受不了你那个太傅。” “好了。”扶苏笑了笑,“太傅谆谆教诲不全是不好。近日你在行宫可还好?那楚国公子负刍为何送你至此?” “大抵是负刍公子自己愿意,我给他留了个好印象?这样一来,日后也好相处。” 扶苏眉头蹙着,神色坚定,“你不会去楚,为兄会带你回家。若有人敢阻,便摧之,毁之。” 许栀从没听见过扶苏说这样的话,他的言辞之中的强势,很能让她幻视自己在与嬴政对话。 这样的扶苏,她还没来得及适应。 只听扶苏又道:“不过,你不喜欢的博士官中,有个人从大梁回来了。” “张良?” 她的语句之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荷华,那是你的少傅,不可直呼其名。” 大概是她急催陈平回信。陈平拿不定主意,告知给了扶苏。 “王兄,张良现在任御史,不是少傅。” 第三百零五章 偏我执念 许栀不知这是第几次辩驳诸如此类的问题。 城父的月色比楚国行宫要散漫。 她没听扶苏的话,独自换了衣裙,偷偷跑去驿馆。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超出了既定的程序,那么今夜去见他,便是她轨道之上撞上的犀牛。 竹影寥廓,隔一对轩窗。 里面的人绝对不知道,她会在回咸阳的路上滞留城父一日,他应该也不会知晓,她会在今夜悄悄寻他。 许栀想去叩门,刚把手放在门枋,手又缩了回去。 她盯着那扇门上,直到看清楚了上面凿刻的牵牛花藤蔓。这是韩地的土壤喜欢的花草,咸阳鲜少生长。 这扇门内的人,不会说那句:进来就好。 许栀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有多久,一直站到了月亮从树梢爬升至夜中,房内的主人歇了灯。 方才入馆的女役打了西厢房客人的水来,她拎了个桶子,朝许栀挥了挥手,“唉,小夫人你怎么还在这儿?张大人鲜少出门,很少说话,你在这儿站,怕是几日也见不得他人了。” 小夫人?许栀倏然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不,”许栀刚要说完,又突然改口,“对,是……” 可她声音太小,女役没听清她言辞之中的转折,以为她说开不了门。 “门栓了?”女役秉持有助人为乐的心态,将门开了个足够她进入的空间。 “我方才就看见夫人在这里等,这下不用了,你进去就是。”女役从斜跨在侧的包中又摸出了一支蜡烛和一支火折子,“呐,正好把明日张大人所需的烛火给你,钱已经记在账上。” 女役说完便提上了木桶离开。 她心脏砰砰直跳,就站在中堂,方才还鼓足了的勇气,现在全部都泄了气,不敢往里迈。 驿馆的房间比张良家里的寝居小。 灯刚熄不久,张良应该不能这么快入眠。 她来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来解释她为什么去楚国,亦或是为什么杀了人。 她相信自己有着极好的耐心与表达能力,不会变成一团乱麻。 “张良?” 没有回应。 许栀干脆点燃了手中的烛灯,房间燃起了一明灭的火,照见了房内布置,屏风之侧有一书案,深檀色的案面整洁干净。 她端着烛台,往里走了两步,烛火被放置于不远处的案台上。 月如素银,自竹窗倾洒于她朝思暮想的面容上,朦朦胧胧,清清淡淡,温润之色犹如希腊神祗的白石雕塑。 许栀垂首,坐在了他床榻一侧,“子房?”这一道素月,与古霞口的雪风很是相似,都是白色,也都清冷如霜。 她不禁伸出手。 刚刚碰到他,榻上的人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眼。 他醒了。 “荷华。”他撑起来看她,目光追逐着她的面庞,又绕到了她的眉眼。 他抬手去触蝴蝶翩跹的眼睫。 月色从他的鼻梁挪到了他眼中,不知是有这么久没见了的缘故,还是她因此夜太浓,而错看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轻柔的,能够融化世间所有坚冰的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她一时怔住,几近溺毙。 从前,他的眸中始终恪守着清醒,从未纵容自己缱绻,更不会表露任何缠绵。 “荷华为何在这儿?” 她脱去了公主的妆发,也依旧美丽,若忽略她的眼睛,便就像寻常女子。 “我听王兄说你从大梁回来,要在城父祭祖。” “城父。”张良自语,复又问:“你从陈郢回来了?” 她颔首一笑,“是啊,我很快就回咸阳了。” 张良长发未冠。 他要想推开她势必会扯着疼。 她使坏地抓住一络,再借此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她看着他的眼睛:“子房,你祭完族也和我回咸阳吧。” 张良很柔和地回了一个‘好’。 清辉几许,漫漫一室。 她没有说及笄之后将面临什么。张良也默契地缄口。 她往前一挪,“我这时候来见你的确于礼不合。”又靠近他,抬首轻轻笑:“但我想你了。” 张良没有出言要她修饰所言,意外地回抱了她。 她很能自己找位置靠,张良这一收臂,倒让她不自然,她蓦地抬头想一探究竟。 鼻尖不慎碰到他的下巴,大概把张良弄痒了,他垂首想要将她从怀中拎出来,她见状,目光相撞,她搂上他的脖颈,嗔道:“再也不准推我。” 他无奈宠溺地对她笑了笑。 许栀富有条理的言辞瞬间被这个笑容给打乱了。 她翻来覆去解释她在楚国的原因。只说明了一点,她希望他能快一些回到咸阳,离颍川郡的漩涡远一些。 “我知道。”他说。 “当真没有其他要问?” “没有。” “比方说,王贲?或者水灌大梁背后的设想?亦或是,城父?” 他轻轻摇了摇头,整个人仿如置身于一种缥缈虚无的清影之中。 张良从怀中拿出一枚剔透玉环。 玉环双纹,捻穗以结。 夜色重,烛光浅,许栀不太能看清楚玉环上的纹饰,能明显地感受到玉器的润泽。 殊不知,他只敢在梦中,才允许自己忘记一切束缚,挣扎,绝望,隔阂,对立。 屏上一幅残卷,对画双影。 “玉环本是两支,先妣陪嫁之物。此环作遗,父亲交我与延宁一人一只,期以愿琴瑟静好。荷华,我知你不喜素环,望若不嫌。” 微风入窗,澄月如水。 她心房一震。 他不给自己听到她答案的机会,他垂首,很快收住她后颈。 许栀微微偏过头,松开他的发,攥了他肩上的衣服,与此同时,手心玉环也捏得更紧。 这一个吻,好像与之前都不同,许栀能感受到他不再刻意收敛住或放大的情绪。 谈不上澄澈见底,却更加直白真实。 烛火一晃,恰好照见了她松开的领口。 不知是嫉妒作祟,还是什么不可名状的愤怒。 在梦中张良还是想起了邯郸,他同意自己违背了礼教的念头。 呼吸渐重。 他觉得这很荒唐,纵然深知是不断重复着的假象,却无法自拔。 他头一次想要涉足其他地方。 等他这样做的时候,许栀锁骨处一重,她瞳孔放大,一声细微的“疼”从口中渗出。 “别怕。”他嗓音低沉。 怕?许栀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在新郑,她不也是这样咬了他的么?而且更狠,更重。 她的眼睛盛放在黑夜之中,似乎消减了与生俱来的娇蛮跋扈,眼波一横,恰似春意碧波婉转。 第三百零六章 执棋者何止一人 他意识浅薄。 但许栀深知自己在做什么。 楚国陈郢之行,除了楚国朝局的动乱,醴泉宫让她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身为公主,可以乱来,但不可胡来。 张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今晚,方才,他却意外地忽略了这一点。 “荷华。” 袅袅婷婷的纤细腰肢,亦展露柔婉之态,百依百顺,不乏情动。 她在夜色之中凝望他的眼睛。 “你可予我十年?” “十年。”张良喃语。 如果细查,他会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嬴荷华于他平日的言辞。 若是往常,她会直言着,如同当年她要他跟着在雪中楼亭发誓。以至于,这才应证得了他反复从梦境中窥见的青岩山上的修行。 张良放弃缄默。 他从未忘记在终南山的发愿。 若是利用。他自知不是吗?他也甘愿不是吗? “此与你曾与老师所言的十年可相同?” 嬴荷华与韩非的十年之约。若大秦不能如她所设想的一样,她便不能阻韩非出手。 “不同。” 许栀几乎没想就回答他了。 她笑了笑,复又再看他,“与韩非之言不同,当然不同。”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来到大秦,回到大秦,我没想过‘回头是岸’。这十年,我不会容忍意外发生酿成祸患。” 张良并不能全然明白她话中之意。最后一句话,更算是她数次的提点之语。 张良是何等的聪明人,他知道一个期限所附加在一段关系上,便证明着其中有不少问题。 “荷华如何确信秦国这十年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许栀大抵也没有想到,同样一句话,她能冠冕堂皇地和李贤说,他们来到这里,相逢此处,就是为了避免意外。 当无私沾染上有私,就会变得模糊、含糊、闪躲。 她望着他,眼瞳如水,亦愈发深。 “子房,怎么会没有意外?”半晌,她压下眼,不自觉地捏住了他的衣襟,“我不敢说没有任何转折冲突。” 张良感受她的不安,腾出手,抚了她的发鬓,“意外未免徒有灾祸。良与荷华不期而会,当算意外。” 她怔了怔,蜷进他的怀中。 张良拨开她脸上的碎发,“乱世之中,没有绝对确定之事。” “有的。” 这一句话,许栀有一个很肯定的回答,“秦国,愿如你我之愿。” 张良温润地笑了笑,他并未否决她,但也不放弃自己的观点,“当如天下之愿。” “有的事,还望你能拱手旁观。” “比如?” 月色洒在他的脸上,将这一个反问都照得柔和许多。 她并不很快回答,而是捉住了他肩膀,俨然高傲姿态,挑眉笑道:“比如现在,” 他的衣带被她轻轻扯住。 张良明显不似方才那样镇定自若。 她饶有兴致地看他怪异的举止,直到看到了那只香囊,不是她后来转交给张垣的,而是在最原先在终南山上给他的那一个。 她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或许是在楚国耳濡目染了,更不加收敛。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飞快地放开。他混乱无比的思绪将理智一会儿抛却到了九霄云外,又一会儿处于条条框框之中。 张良觉得这个梦境仿若没有边境,要他沉湎。纵然在梦中,他也绝没有要亵渎她的念头。 “荷华不可。” 她眼神一暗,不喜欢他的推脱,尤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不可’。 疏影撩动暗香,她翻于他的上方,垂下脑袋看着他,颇有一种要逼他就范的架势。 “公主。”这下,他攥住她的手腕,似乎是又怕她把他给绑了起来。 她偏过头盯着他束她的手,神色悠然。 她凝视他的眼睛,棕榈色之中全然是她的身影。她倏然想起从前他拿着《尚书》的模样,而现在,她把手搁在了他的腰带上。 腰带……她才发现他着装整齐,似乎并未就寝,她心中有所疑,却又见那副从不出错的容色之上竟然带着些许惊慌。 她竟被他这模样给逗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好了,好了。子房,你再这样看我,就好像我真是在‘逼良为娼’。” 她又忽而凑到他耳边,调笑道:“方才,你不是还让我别怕,喏,你怕什么?” “荷华,” 许栀止住他的话,终于从他身上起来,“你放心。我婚约没有解开之前,我不会动你。” 然后,她瞥了一眼门枋,立即往张良脸上亲了一口,圆溜溜的黑眼睛朝他弓起了一弯新月,她笑着悄声对他说:“你是我的,任何人休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这样嚣张的言辞,除了从嬴政那儿学来,张良再想不到天底下有别人能这样说话。 月色停滞。 许栀这才环视一周,然后顺带着替张良拉过了被子。 烛火一灭,房内只留有了月色。 在张良左右,还武功不善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 许栀走出房门,沉声道:“听也听完了,你该出来了。” 房后的黑影匆匆然踉跄一步,“永安公主…臣什么也没听到。” 陈平心中大骇,许久不能平静! 怪不得,他总觉得嬴荷华对张良的关切超出了师生之谊的范畴,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都说王公贵胄对待情爱之事一向混乱不堪,这下倒不是混乱了,让陈平受到了不少思想抨击。 师者为尊,敬之为父。他们之间的事情若被人知道,永安这是有违伦常!用大逆不道之言抨击也不为过。 唯一能让面子过得去一点的,还好张良不久前辞了少傅的官职,改任御史。 “跟我走一趟。” 许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让阿枝把他带到了城父城郊外隐蔽之处,又吩咐了暗卫守在不远处的树丛。 篝火燃起,她侧着身,轮廓被炽色的焰火勾勒,气氛沉压,这太像是扶苏之前问话的模样。 陈平没感受过其他人所见的那个温文儒雅的扶苏,他眼中的扶苏盛气凌人之态虽比于他父王与妹妹少得多,但令却他感到了另一种危险。 而嬴荷华,则是直接的恐惧。 “公主。臣当真没有听到…” 许栀啪地把手上一碗水砸在地上,碎裂的瓦片飞溅。 “你越是强调什么,不就越暴露什么?” 他这样说,也是为了要让自己更有时间来探测嬴荷华的意思,陈平管不了那么多,他砰地跪倒在地,然后俯首。 “臣只是,现在才清楚公主之意,甚为惶恐。臣乃公主所举,自为公主鞍前马后。” 陈平听到身边传来了她踩在杂草上的咔嚓声,她在他旁边踱步。 半晌,他听到一声很重的,“起来。” 陈平哪里敢动,保命要紧,只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 陈平倏然抬头,人还是没动,他恰好看到嬴荷华盯着他的目光。 然后,他的胳膊一重,她很用力也很不客气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往上提。 “怎么?陈平,你要我说第三遍?” 在她目光发刀子之前,陈平赶紧起身。 只听嬴荷华的声音小了不少,像是有意克制自己的愤怒,“我原以为原君是个聪明人,你却只看到二分之一。” 陈平听她喊了他字,又在缝隙之中看到她的神色。 他明白她愤怒的原因。 陈平以为许栀已经从扶苏那里知道张良身体不适,陷入反复昏迷的事情。 或许今日她去看望张良之后发现情况比她想象中严重。 恼怒的正是这一点。 陈平赶紧躬身道:“张大人之事,臣有违背公主之意,没有做到时刻传张大人所行所言予您。臣之所为,无可辩驳,若公主要赐臣死罪,臣不敢推脱。只是臣实有苦衷,不得不隐瞒。” “苦衷?”许栀觉得陈平这人还真的很会诡辩,“你要立功,我给你机会。可你?你藏在暗处监视张良,又是谁的授意?” 陈伯是李贤的人,她很难不把他们联想到一起。 陈平这才发现她不是在问张良,而是在怀疑他。 “公主,臣在信中所言一切为真,显也的确是自刎而死!至于,至于张大人昏迷之事,实在是事出紧急,无法寻得根治之法。” 话至此。许栀才发现,她在楚国,当真是闭目塞听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收到陈平的信! 昏迷。 感情今夜,张良是以为自己在昏迷的梦中?这下,她觉得袖中那枚玉环有些发冷了。 怪不得,她觉得张良有些不对劲。 怪不得,陈平要找高渐离。 李贤说得不错,六国之人不会轻易放过利用韩国故臣的机会。 这次是燕人,下次又会有谁? 陈平听嬴荷华没继续说话,随后续言道:“公主放心,有高渐离先生,张大人便会痊愈无碍。” “若张良有恙,你自己知道后果。” 山上的风口被吹得猛烈了不少。 而山下的火光像是在一息之间被点亮了! 随后,宛如火龙一般从外城烧灼到了内城。 星星点点的红光,在她眼底无限被扩展开。 陈平明显镇住了。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他日前所捕的燕人说得真的没错?! 比预想的时间要早,要迅速。 这是昌平君之乱? 阿枝急匆匆赶来,看到陈平的时候,她立马止了声。 “公主!” 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个很相熟的面孔——吕泽。 “公主殿下,大王有命,要我等速带公主赶回咸阳。” 第三百零七章 厚生,危机汹涌 吕泽没多给嬴荷华迟疑的机会,他看了一眼陈平。 许栀道:“无妨。” 陈平听到这话,心里这才有了个底。 他知道了张良之事的隐秘,她并未处置他,如今也算是她的心腹。只是,这不就说明了另一个问题,他与他的兄长陈伯就此分属了两个阵营? 一个外卿,一则楚系。 陈平自觉地站在了离嬴荷华稍后的位置,说明自觉昭显了他僚属的身份。 吕泽这才呈上了密函。 许栀接过,山风将许栀的发带吹到身前。 正是咸阳发出的政令,出自丞相之印——秦王政十六年,永安及笄。 “公主殿下,望您速从。” 扶苏置地于城父,蒙恬或许也正从上郡返回了颍川郡。 只能说明目下的星火不是昌平君,而是屯兵于城父,将要出兵于楚的李信军。 这时候,吕泽拿着诏令来到城父要把她带回咸阳,这显然不止是她父王的意思。 许栀试探道:“这一片火色,王兄正处城中,如何能走?” 吕泽道:“公主莫忧,王贲将军将速返至城父与长公子一同。” 他这样说,许栀就明白了大概,王贲在原来的历史中并未参与第一次伐楚之战。看来咸阳之中,由因大梁之事的曲折,对王贲多有倚重。 只是她还需要回到咸阳,才能更清楚,显也自杀之后,魏咎到底是否诚心归附? 吕泽见她并未表态立即的意思,李贤所言果然不假,便躬身再道:“李监察有话带到,颍川郡诸事均有王意,此间公主回咸阳及笄涉及楚国之事,还望公主殿下谨记。” 许栀回头看了一眼陈平,不避讳吕泽道:“原君以为,我当如何?” “臣以为公主殿下当听从监察所言。”陈平颔首道:“今夜将白。难道不是公主想要配合大王之行?城父之中并不安全,若公主出事,便牵连甚广。” 许栀没有立刻回答,只深深望了一眼山坳底下的景象。 秦军行军之中火把小心地移动,生怕惹了山火。 黑色的奇点在诸多表面的风平浪静中汹涌流动。 又转变为凸起的风暴席卷而来,这一场漩涡之中,身处风暴的中心。 若说嬴政执黑,那么执拿一颗白子的人隐匿其间,让整个局面都变得扑朔迷离。 这一夜注定要搅动混乱。 下了小山,她这才知吕泽将车队带到了城父。 车撵四角坠着丝绦玉饰,周身都涂着漆红色的秦国虎纹图案,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准备。 “公主殿下。” 为首的将领只是面上带着很厚的一只甲胄。令许栀不由得在上车的时候,多留意了一眼。她想起她那个暗卫据说也是受了黥面之刑。 “你看着有些面熟?” “罪臣曾随章邯将军在古霞口随行公主的车队。” “为何这般自称?” “当日公主摔下悬崖,我等皆有大过。” 许栀心中一怔,她一环视,这些随行的士卒鼻上大多都带着甲胄,不出意外都是当年随行章邯的军士。 许栀保全了章邯一人,把他送入了军中,因为他是章邯,她才这样做。 不是章邯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这些秦兵又何辜? 许栀在慢慢习惯了用牺牲来完成目的,在看到他们的这一刻,轰然迟疑。 她知道秦法严苛,若她执意留在城父,一旦出了差错,又意味着什么。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祸及他人。 许栀轻托他下肘,“古霞口一路,我从暴鸢族人手里死里逃生,你们功不可没。荷华未曾好生谢过诸位,你们却因我而受此刑。” 她自责的言语,听着的人都明显愣住。 不止秦兵一人,也包括陈平。 嬴荷华很奇怪,太奇怪了!怎么会有王室贵族这样顾念士卒受刑的?何况,陈平听人说,她摔下悬崖差点被冻死。 看她神情,不像是假的。永安方才责问自己的那个跋扈劲儿去哪儿了?这不是特例。她对李贤,对张良也一贯嚣张。 陈平后来把这个意思传达给章邯的时候才明白,嬴荷华只会对文官这样。 她从来没和蒙恬,王贲昭显过任何的专横表现。 而至于原因,大抵是她控住他们的手段之一。 秦兵抱拳颔首道:“罪臣留得性命已是大恩。” 许栀看了眼陈平,“你帮我去告诉公子负刍一句话。” 听完她的耳语,陈平极度不解,但还是点了头,“诺。” 她看着吕泽,又回首西北方望去,妥协道:“走吧。父王在等我。” 听到她说这句话,只有吕泽对嬴荷华的反应暗道一句了然。 只不过了解她的不是他,找来古霞口的秦兵的人也不是他,而是李贤。 李贤知道该怎样用最迅速,最妥帖的方式把她带回咸阳。 与此同时,城郊之外目睹这一切的人,转手走入了黑色丛林之中,很快,穿林之箭嚓地破空飞来! “老先生当心!” 被身唤作老先生的人啪地撑开了一柄机关伞,转而也将青年扯在了身后。 这伞虽是木头制的,但自一打开,就自动弹出了很多铁皮卡在一起,组成了一面盾。 “释之,你也当心。我好着。”墨柒沉声笑着,完全不觉得发针的人出手如何狠厉,还拍了拍身边的青年,“魏国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此番我带你已入秦,你现在便立即去找你兄长,安顿你家人。这和你没关系,你先走吧。” 吕释之顿了顿,想起父亲的叮嘱,“我怎能于此刻离您而去!” 吕释之态度坚决,拔出腰间的佩剑严阵以待。 “老师以为自己还能逃?”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子的声音从黑夜之中淡淡然传来。 她喊他老师,但没有一点规矩敬重的意思。 “小月。”墨柒喊她,燕月不理。 墨柒年纪大,但还是站得很直,深色的道袍之下,穿着一件很怪异的服饰,“你不可伤及无辜。” 燕月笑道,“无辜?你的意思是张良也无辜?难道就我兄长不无辜?” “你不顾阿兄的性命,还帮李贤找我的师兄!现在,你居然还想利用我师兄救人?!” “太子丹的事,秦国已放过追究后续。凭借田光一人,你是出不了咸阳狱的。你在大梁之行,永安势必回咸阳之后会追查。小月,及时放手吧。莫要辜负你兄长再返咸阳宫的用意。” 燕月不为所动,冷哼一声,瞥了眼一旁的吕释之,“看服饰,想必你是个魏国人吧,多有魏人去秦国为相,你知道范雎吗?” 吕释之不解,他也根本不认识这个被老先生称作为‘小月’的年轻女子。 只听她又说,“范雎有句名言,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秦人杀我兄长,欲灭我燕国,这样的怨仇,能一笑付之?” 墨柒的眼眸很深,了了繁复,来来去去。 面对年轻的仇怨,无处宣泄的痛苦。 他悲悯地说:“小月。一直往复循环下去的仇恨,终归没有尽头。” 燕月说话时,眼睛有了泪光,她用力摇头。 “不。我少时,尊重你如同我的师父,我甚至比师父还要敬重你。你出谷之后,我常念你与我所言,我永远都记得你与我说:厚生二字。我谨遵你的训言终挣脱父王对我的束缚。而此刻,你却说要我放手?要我妥协?” “厚生”这是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训。 有人给他阐释过这两个字。 燕月重提,他好像只有一点点印象了。 ——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和社会,这样不但有益于别人,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更加丰满。 燕月抹去眼泪,目光复现坚毅。 “不过现在,我不需要任何人作为我人生道路上的导师,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墨垣先生,就算是你,你也不可能阻碍我!” 她说罢,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很小的竹筒,她抬手摇晃,竹筒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 接着,坠下一银色薄片。 “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 她笑着捡起来,又将它放在手心。“这是你教我的卦,我如今学得可还算好?既然是坎卦,那么就对不住了。” 丛林之中出现了更多戴着黑色面巾的人。 一场在所难免的厮杀就在眼前。 墨柒与吕释之绝无可能逃脱。 但就在冥冥之中,好像就这样绕了个转机。骤然响起了许多马蹄,规范有秩,是官府的人。 扶苏亲自带着不少的人前往。 几只弩机发来,几人胸口中箭,立即倒下。 燕月自知不能在这时候与秦军对上,毅然离开。 墨柒看到立于一匹白马之上的长公子扶苏,已然发现,全部的波涛汹涌而至,退无可退。 “为何长公子在此?”墨柒拱手。 扶苏下马,“荷华昨日之言,城郊或有乱。不料竟然真的救了先生。先生恐不知,父王发现先生出山,正派人寻您。趁着还没有人发现您在此处,您当要早日回去。” 知道他出山的人除了李贤之外,别无他人。 不是嬴政要他回去,而是嬴荷华需要见他了。 墨柒这才发现那草堆上的并不是坎卦,而是坎卦紧挨的第三十卦。 离为火,离上离下。 离卦也是「纯卦」,同时,与坎卦是阴阳爻完全相反的「错卦」,遇险必须攀附,攀附才能脱险,交互为用。 第三百零八章 她自己就是阴嫚!? 《仪礼·士婚礼》:“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嬴荷华十六岁行及笄之礼,可谓不早不晚。 其实,王室公主及笄并不是一件很盛大的事。 但秦国与楚国再次定下婚盟,这是秦国灭掉三晋之后首次的示好。 街头巷尾很早就悄悄议论了起来,不乏都是除了秦人之外的人。 “听说了吗?秦楚婚盟定下,你们觉得是哪一位秦国公主?”酒肆中,一个韩人悄然问道。 “我听说是长公主。长公主自幼在外,不久前咱们大王接殿下回咸阳,这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我说你们新来的,不懂咱们大王啊。大王自即位以来,那是雷厉风行的手段。要我说,这婚盟就给楚国人一个传统脸面而已,做做样子就行了,可能会选择宗室的贵女。” “不对,不对。”一个楚人颇为得意地挥了挥手。 因为语音与这些中原国家很是不同,他一出口,众人就听出他打哪里来的了。 目下最能与秦国抗衡的国家,好像也只有地大物博的楚国。 众人等着他开口。 他却迟迟不言。 “这位老兄,你倒是说着啊。” 只听楚人张口,朝他们笑着道:“应是永安公主。” “吁!”秦国人带头发出了倒彩,“你是发梦了!”说了拍拍衣袍就走了。 初来乍到的一个赵人插话道:“永安公主?”“美人兮。” “说得你好像见过似的。” 赵人坐下来,想起当年在邯郸龙台宫的遥遥一瞥,他正是被封在宫殿中的一个小官吏,得见了永安的美丽与残忍,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脑子里也只剩下了比旁人多见过世面的自傲,他正了正声,“当然是见过才这样说!” 这酒肆是昔年相国吕不韦的遗产,赵国大贾打理着,与从蜀地来的怀清对着干。 由于是外国人经营,虽然是咸阳,但这里来喝酒聊天的士子们多是有些权势的,自然说话也就没有边际,大胆得多。他们聚在一起,除了关心朝堂,亦不乏打量。 “跟你们说个趣事。”赵人笑道,“永安公主甚爱收幕僚。” “什么幕僚?” “自然就是你们想的那种幕僚了。” 随即,众人压抑着,但还是爆发出了一意味深长的笑声。 方才那个韩人接话,“可据说这位永安公主不简单啊。自幼就被大王捧在手心,自邯郸回来就立刻赐了封号和食邑。”韩人压低了声音,“更听说,她还在覆秋宫参政言政。对了,你们知道魏国最近的事儿吗?” “新魏王啊?”一人暗下声音,“这个我听在宫里人说,魏王曾经在宴会上公然赠过永安公主礼器。” “嘘。魏王之前不过是来秦的小小使臣,一个不受待见的公子回去之后就翻身当了王,接着魏国就被灭了。” “……那这可不得了。” 话到这儿吗,又有人想起了新的见闻,“永安公主一句话能让位同郡僚的朝官当街下跪。”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个官员是颇有冷厉之名的郡监李贤,话没说完就被当即止住,“嘘。不要命了?!” 赵人哼了一声,“这有什么。我还亲眼见过永安在龙台宫杀人。韩仓你们想必都知道吧,永安一箭过去,这人就死了。” ……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自觉地离席而去。 只有楚国人更是抬头挺胸,“既然是秦王重视之公主,那就要这样的公主才彰显楚秦之好。” 很明显,当一个公主的地位足够高,她的权力,或者她本人已足够左右一个国家的存亡的时候,人们自然就忽略了她那些被评头论足的‘桃色新闻’。 倘若嫁楚的真的是这一位公主。可见嬴政重心要么亲近楚国,要么就会……灭掉楚国。 士子们自然想得多一些。 但大多数人把这当做是战争的休止符,他们更翘首以盼着,秦国公主能早日去到楚国。 许栀回到咸阳的那晚,嬴政召见了她。 “父王。” “荷华,你过来。”嬴政的案上有一枚铜印,三层台形,桥纽,阴刻小篆。 上面刻着‘阴嫚’。 当嬴政把他亲定的小字说给她的时候,许栀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荷华自幼体弱,本来寡人欲为你起名阳滋,寡人思觉此名不甚柔美,便作罢。阴为水,秦为水也,阴嫚二字,寡人未予他人,一直是为你所留。” “父王。”许栀大骇,她极力按压自己的情绪,却避免不了惊恐。 她眼前复又呈现出了很多的血迹! 难道还是无法避免这个宿命,还是最悲惨的那种! “荷华?” 她定定地看着嬴政,抬手像小时候那样不知礼数地抬手,抓紧了嬴政的手臂,“父王,这个名字……” “可是不喜欢?”嬴政先一步说出了她要说的话。他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母妃说得不错,荷华性子热烈,不像小时候,如今可能不会喜欢如这般安静的小字。” 许栀缓缓抬起头,抿唇,她何止不喜欢,她简直要吓死了! 她恐惧的不是名字而是命运。 若是成天被阴嫚、阴嫚地叫着,她真的会疯。 嬴政笑了笑,“索性寡人纵容你久了,便也无妨。荷华自己喜欢什么就取什么,一样入宗谱。” 许栀没想到嬴政这样开明,这样开明的父母,21世纪或许都少见。 她难免放下了过分掂量的束缚,朝嬴政笑,“荷华诚愿父王母妃喜悦一生无忧,姁字,父王可觉得好?” “姁嫚。”嬴政念了一遍。 许栀见嬴政并未立即表态,她松下拘谨,豁出去了,只要别叫阴嫚,怎么都行,她撒娇道:“父王。女儿就喜欢这个。” 嬴政哪里被人这样央求过,又或者几乎没人敢在他身边这样摇着他手臂,软言软语地要求什么。 姁字,姁媮(yu),姣服极丽。 大抵是童年在邯郸的时候,他听到很多人或笑或嘲地说过他的母亲,他不喜欢一切重点强调样貌的字词。 虽看着荷华满是恳求的态度,她从上次生病之后,很少露出这种逾越规矩的神态。 在亲情之上,嬴政几乎没什么知觉。 “父王,”女儿一双眼睛望着他,似乎当真很排斥阴嫚二字。 他也会为她妥协。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会为女儿妥协。 及笄意味着,荷华真要履行一场婚约,嬴政也有不忍。 “好。”嬴政说,他复又把一枚小印放在她手心,“阳滋之纽印可调王室在雍城的亲军,亦可与李斯一同策令密阁之人的派遣。无论此次是否去楚,这都是寡人给你的嫁妆之一。” 亲军,密阁。沉甸甸的铜印备增权势之重。 天官把这日子选得十分好。 漫天红霞,堆积的云层开阔起来,夕阳如血。 郑璃灵巧的手绾起女儿的长发,一玄凤金簪游于如瀑青丝之上,颈戴白翠色环项。 罗裙复绕,深色朱黑回纹束紧腰身,垂下环玉组佩。曲裾本就修身,华容婀娜,仿若画中人。 她红妆已落,容色瑰丽。额上轻点朱砂,更衬光润玉颜。这是一种与她的母妃完全不同的美,摄人心魄,灿如春华。 她的美,足以与海伦相媲,抵得上倾国倾城。 嬴荷华及笄之礼后立即参与了接下来的朝议。 嬴政带着她,从车撵下来,章台宫前自晚霞铺开,他们迎而来君王与公主,一切仿若凝滞,轰轰烈烈地照彻每一个参与了与定盟书的朝臣。 李贤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她耀眼夺目的容色令他眼前恍惚。她的目光与他轰然交接,再轻轻掠过,就像是他与她的初见,再是错失,她在他心底滑下一道永不平息的涟漪,一场惊涛骇浪。 猩甜的液体立即翻涌上了喉腔。 李贤彻底明白,自己沦陷于此,再无法回头。 大抵李贤自己也想不到,原本被利己主义为上所规训的他,在别人性命远比不上自己利益仕途重要的他,竟在有一天,甘愿为另一个人铺路,耗尽自己全部的价值。 最后,他连仅存于自己的一点真心也全赌上去了,输了不说,仍把命作陪。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了嬴荷华,也想起了许栀。 或许,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上一世,他在入狱之前,除了悔恨,不是坐以待毙。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为他自己,也不是为他的父亲。 而是为了嬴荷华。 他骗了许栀。 从一开始他说嬴荷华是病死的时候,他就骗了她。 上一世,他并不知道嬴荷华被应龙抽走了灵魂。 嬴荷华在嬴政众多的子女之中泯然众人,临到死之前,她都没有出嫁。 李贤赶赴了骊山皇陵。 她不该死无全尸。 他为赵高扛下杀死皇陵修建者的全部罪责。 三日间,满手鲜血,只为带她完整地出来,然后,他又借口追查扶苏旧党的名义,亲手把她埋到了一个叫做临洮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为何有一个棺椁悬空? 也没有人知道,其中又为何徒留一把青铜剑? 李贤在死之前除了在蒙毅面前忏悔,大抵只做过这一件事。 接着,他焚烧了全部工匠的图册,把皇陵的全部秘密带进了坟墓。 而今生,也该是他一场甘愿自苦的献祭。 李贤很想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可惜,太笨拙,太自私,太陈旧,太深沉。 如今,他唯一能想通的,唯一学会的,只有奉送性命与血。 事到如今,他心甘情愿,独自沉沦。 别无他法。 —— 真实考古发现: 1976午10月,在秦陵东侧上焦村附近发现了一组陪葬墓群,共17座,考古工作者发掘了其中8座,8座墓中各有一棺一停;其中7座墓中各有人骨一具,五男二女。一座墓中,棺内只有一把青铜剑,未有人骨。 第三百零九章 他在刻舟求剑 她敏锐地发现这一次的与盟会上并没有出现尉缭。 王绾看出嬴荷华的疑惑。 “国尉近来醉心于落笔成书,此间尚在灞桥宫,会迟一些来。” 王绾说话间不时在咳嗽。 嬴荷华难得表现得很有耐心。 大多数朝臣都看到了这个变化——从前与她关系最好的怕只有李家。 此番从楚国回来之后,嬴荷华有意在避开李家人。 她忍受尉缭的坏脾气,很少垂询李斯。 王绾与李斯气质不同,与此同时,政见的不同也在渐渐显露。 至于原因——怕是李斯提出灭楚国的言论。 以昌平君,昌文君为首的楚系势力难免认为这是一个亲楚的信号。 嬴政宠爱嬴荷华,更让她参与了覆秋宫的政议,这一个要去楚国联姻的公主身份如此贵重,几乎罕见。 永安公主面见芈犹回来之后并无不满之言,想必一切已经谈妥。 这是许栀头一次意义上参加的朝会。 她直观地看到了高台之上王座的模样。 因为感受到过自由。 而这个位置又绝无仅有,她涌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孤寒与尊崇是相辅相成的两条铁锁,紧紧将嬴政捆绑在王位之上。 又因为她享受过和平,体会过安定。 她知道秦朝的意义。 很快,她将深刻体会到两千年前,嬴政与他的臣僚们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阻碍。 嬴政厚重的珠帘遮去他不威而怒的面容。 朝会上一切都风平浪静。 她像一叶小舟摇曳于大秦沃土之上。 一两个时辰下来,朝官们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朝会后,带着些暑气的风不大,轻拂过她的脸颊,能感觉到热乎乎的,她有意滞后了一步。 王绾发现永安公主是特意在等着他,他以为她会问手书之印的事情,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和地吩咐了他一句,“我见丞相不适,你要多注意身体,如此才好为父王分忧。” 王绾对嬴荷华的映像始终停留在当年威胁他把蒙恬命作亲卫这事情上。在他略感惊讶的同时,更是赞同淳于越对张良教学成果的认可。 李贤看到她关切王绾这一幕,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伪装得好,还是悲哀她放在王绾身上的注意力都要比自己多几分。 日头升起,他看到灰白色的长阶上,有两条瘦长如鬼的黑影。 那是他自己。 接着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摇晃了一下,疼痛时不时侵袭,已开始纠扯他的神经。 随时间递增,李贤已很少记起从前,意志妄图忘记痛苦,但他还是骗不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抑制颤抖,后背被汗浸湿的里衣也要他赶快回府。 李贤刚迈出一步,重重落在阶下,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女音。 “李监察,” 许栀喊了两声,他好像反应迟钝,她提高音调,“李监察留步!” 许栀知晓这一片黑压压的黧色官服之中,没有人在章台宫前敢抬头。 李贤在接到李斯递来的眼神后,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眼下被她划出的伤痕已经消失,站定在阶下,端正地将手藏在袖中,交叠在身前。贯常是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却因为年轻的容貌显得几分闲雅从容。 面对着云淡风轻笑着的李贤,她的问题便有些多。 有关他为何要让吕泽传书回咸阳,有关城父。 因她站在高了数级的台阶上,她足以以高调的态度俯视他。又料想他绝不会在这种地方说假话。 但李贤只是停了下来,没有答其中任何一个。 许栀习惯了他这副样子,面对缄默也没有生气,“监察不言则已,言必有中,想来并无大事。” 他们都很清楚,怎么可能不会出大事。 昌平君,负刍,张良都在城父,就像定时炸弹全部都汇聚在了一起,只消一根引线,就可全部点燃,烧起成片的战火,堆满血腥。 李贤慢慢抬头,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到她手上那卷沉重的与婚王诏。 等到头顶的云都要散开了,太阳照在李贤身上,他只觉得更冷。 他沉默片刻道:“公主若担心陈平,可借以长公子的名义请旨去城父。” 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止是陈平。 许栀越发捉摸不透他了,何以一时疯狂,又如此淡然? “你愿意让我往城父?” 李贤抬脚跨上一梯,又不管不顾地朝她偏头笑了笑,目光垂落在她消瘦的肩头,“臣当然愿意公主与臣好生待在咸阳,哪儿也不去。” 他的眼神丝毫不收敛也就罢了,还在大殿外面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他真的是不怕死。 “…你,慎言。”许栀躲开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绕到前面,“我还要回宫。咸阳事务多繁,我不打扰监察公务了。” “许,” 许栀愣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她笑着回过头,“姁嫚。” 她看着他,续言道:“你曾于我言表字之谓,这便是我的小字。音同于许,喜悦自得。” 阳光在她眼睫上抛了一个弧度的光。 “我老师曾说,如果一个人太怀念过去,那她就是在时空的长河中刻舟求剑。姁嫚这两个字大抵就是我在船舷上刻下的痕迹。” “何谓刻舟求剑?” “此则是当年吕不韦一字千金之易得来的良篇。我此言之意也是要告诉你,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输。” 刻舟求剑出于《吕氏春秋》,李贤读过,看过。 他道:“我在来咸阳之前,我父给过我一把宝剑。不过在渡河时,掉入了河中。我在船舷刻上了记号,本以为回头去找就能找到,但却于事无补。” 许栀闻言,笑道,“此为楚人之事,虽你与廷尉也是楚人,但我才不信你们会循规蹈矩至此。” 法家之学说从来是锐意进取。 那把宝剑不是法律条文,而是一个人。 重来一次,他依旧做了算得上是愚蠢的事情,而他却在嘴上说:“自然不会。” 他垂首看到她腰上的纽印,续言道:“臣父或来不及将密阁之事务交给公主协察。此间,你所虑之事需用之方能。臣回府后会将臣所察四郡之中的先呈于公主。” 嬴政只是给了她许可,具体的要她去亲自收取。秦国在统一天下之后分置三十六郡。李贤这是把他手上监察诸郡的密阁给了她?这样容易就得到了四个郡的谍报系统? “没有条件?” “公主要做的事,绝对正确。臣并无任何条件。若是有,”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兀自将佩印递给了她,“上卿之位,望公主不吝。” 她笑了起来,“景谦,还说你没有刻舟求剑?” “年少贪慕之物,无法忘怀,此时也未曾改,当要算是刻舟求剑。” 她以为他所求从来都是权势。 许栀觉得事情变得简单,“城父事毕,我会让监察如愿。” “好。” 他看她走过的那一瞬,指节微曲,抹去渗到嘴角的殷红。 章台宫在这一刻变得很空旷。 好像有一颗很轻巧的石子被丢入了江河,砸起了一圈很小的涟漪,紧接着被埋入了那一沉黑夜色。 车撵极稳,许栀支开了小窗,下意识回首去看,秦国官员们的背影如大片浓墨乌云。 许栀却蓦地感到一阵心慌。 回到芷兰宫之后,安全感方倍增。 “永安,你已经及笄。且大王予你调任雍城王军之权,此后臣之所教,便不止为谋权之说。” 尉缭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未有多的表示。 许栀当即明白这是一次明显的试探。 尉缭本人在史书上着墨不多,他的书与思想却是千百年来兵家热衷研究的典范。 她轻轻把李贤的纽印放在案上,“依国尉之见,我该如何?” “臣恭贺公主殿下。” “为何?” 尉缭沉笑:“既然有所求,那便欣然易之。密阁既入了公主手中,得之为上,不要关心对方失去什么。公主要记住,上权者尤以交易为笼络之手段。你给他的一毫一厘,定是他这辈子汲汲所求。” 许栀目送尉缭离开,她这才能呼吸,这才感觉身周的空气缓和了下来。 尉缭之权术运转数一数二,却是她不想要深入思考的东西。 殿外的梅花早就落了个干净。 第三百一十章 一命换一命? 夜色扑打在许栀的身上,披上如纱如绸的黑雾。 她策马疾驰,夜出咸阳宫。 —— 李贤回到府中,府中寂静无声,一道影子不高不矮,落在地面,把夜显得格外漫长。 腹部的疼痛已经蔓延至心胸,他感到几分不妙。 夜色正酣,浓稠的墨汁打翻在天。 那人全身上下都用套黑色的长袍罩住。 待他回头,原是一老者,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府中。 李贤只见那老者倏然掀开了身上的长袍,一道寒光歘地从侧起,那双眼睛涂满了凶恶,快意狠毒地盯紧了他的眼睛。 风驰电掣间,一脉寒锋已直朝李贤的面门而来! 老者已在仇恨之中狠练了三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狗官!拿命来!” 狗官。这称呼上辈子李贤听得挺多,他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 只是赤裸裸的杀意,李贤这辈子是头一次听到。 不由得他分说,这一刀直朝李贤面门而来! 这一刺,只有一招。 这一刀来得极快,刀身雪白,骤然如临深渊,气煞夺人。 老者将一击毙命的招数练到炉火纯青,李贤气息不稳,只能接住这一招。 金属器炽烈地碰撞在一起,正打紧要之处,李贤背手绕剑,下一刻,他胸口一阵剧痛,猛地遭了老者一掌重力! 李贤气息全然紊乱,一口鲜血吐出。 他认不得老者,他手上的短刀虽已是上乘,但万万不及他腰身那剑鞘! 长四尺,宇宙锋快。 “……阁下,是哀牢谷之人?” 哀牢谷处于燕赵之地,地辖两国,是天然屏障也是绝佳的奔袭之所。 当年赵嘉正是北上哀牢从而逃亡代地。 哀牢山有四样东西天下闻名。 奇珍异兽,连翘铜山,绝世好剑,最为神秘的,便是一位培养刺客的遁世高人。 绝世好剑出于哀牢,也在秦昭王四十六年失踪于哀牢。 它失踪一直是一个谜。 四十年前,秦庄襄王下令,命吕不韦寻剑。 吕不韦的门客,李斯的同僚司空马出秦后,访遍哀牢山也无果。尽管后来太阿剑成为嬴政的佩剑,但也并未放弃寻找。 没想到在今夜,有人把鹿卢的下落送上了门。 李贤抑住涌泄到唇边的血,生生咽了回去,他强定住自己。 老者双目阴沉,似乎并未料到他一掌就把对方打成这样。 “你这竖子骗得子舆与你为友为朋,子舆心思单纯,竟不知你与他交游一早就是为了这一把秦剑!” “子舆……你是荆轲的老师?鸿至子?” 鸿至子闻声,冷哼一声,“暴秦为了一把剑害及了多少人的性命?还我徒弟性命来也!” “你说什么?”李贤瞠目,“荆轲死了?” 鸿至子不答,双目赤红,又再劈下一刀,半数的刀刃已砍入了他的肩,顿时鲜血淋漓,已乎见骨,渗人可怕。 红石的诅咒本就越发地强了,当下李贤被制于柱壁,动弹不得。 李贤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 荆轲还是死了?虽不是死于刺秦,但却是死于秦国表面上的通缉? 当日秦舞阳事发,燕国三人不论谁是主谋,虽无有刺杀的嫌疑,一概是连坐论处。嬴政与秦国律法哪里有许栀想象的那么宽宏大量。 高渐离,荆轲都是要赐死罪的。只是看在殿上只有秦舞阳一人动手,这两个人可以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 李贤铺陈若干年,等的就是秦国通缉之处的漏洞。 而上一世,李贤帮张良掩人耳目地遁走,正得于他这种‘监守自盗’的不忍。 没想到。这辈子他故技重施,却是惘然。 张良救得太早。 荆轲还是死在了洪流之中。 “若荆轲死,是我之错。”李贤撑起来,“阁下做了多少日准备我且不论。我毙命于此,无所奈何,只是你那徒弟不曾知道,他命案在秦。私若死在秦地,按大秦律法要就地勘勒,造府登记,方圆十里也要一一审查。我父不在咸阳,你堂皇来此,定有人相助。” 鸿至子勃然大怒,“你该庆幸李斯不在!今夜便是你父子二人还债之日!” 此时此刻,李贤感觉到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如同每一日的日出日落,将他死死地扼制,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用。 他把他能做到的一切都给许栀铺陈好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再为她做的。 最后一件事,大概就是他不能让鸿至子得知荆轲之事前后牵连的人一早就有许栀和他父亲。 李贤口腔含混着血水,沉声笑了起来,直到他无力。 没想到死到临头,还有抵命的说法。 李贤觉得早就该这样。 早就该一了百了。 早就该结束了。 他本来就该死。 上辈子的血来赎罪还不够,也要加上这一世。 他愿他的父亲不要重蹈覆辙。 有许栀在,大抵不会吧。 夜色如一深不可见的寒渊,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明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李贤看着鸿至子,很清晰地说:“我可写下自裁之书,一命换一命。” 第三百一十二章 偏执 月亮高悬,银月如钩,无边的夜空中星星点点,夏风似乎把银河系都吹乱了。 城门一影而立,那人正是鸿至子。 他策马信步,对裹着帷幔的女子,扬起手中的绢帛,“你之所取,皆在此处。” 刀刃上的血迹还淌着,女子蹙眉,“你伤了他?” 鸿至子沉笑,“何止。” 清脆的蛙鸣从荒郊传来,没有一声落在了话语之间。 女子心一沉,忽作嗡鸣。 鸿至子看见她眼里的一点不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永安。你既默认尉缭之所为,其实已想好了所有的结果。你想要权,老夫也有私仇要报。哪有两样都想要握在手里?王室中人,都是这么可笑!” 是她在芷兰宫面对尉缭一瞬的迟疑与默声,铸成这般。 她身处权力中枢,便由不得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张良如是,李贤亦然。 可惜许栀此时还是不能懂。 只剩夜色昏沉,搅动得她不能呼吸。 “子舆离秦,老夫本该感念公主之助,然千不该万不该,你让他再踏死局!” 许栀一怔。 她脑海中的荆轲骤然变得鲜活,但又倏然往复在了史书页码。 “荆轲到底?” 鸿至子摇头,凝视遥远的咸阳宫。 黑白对弈之间,他们皆不过是纵横天下的棋子。 “有的事情,你不可追太深。” 许栀不解,“世间千百种,处处都是活路。为什么你们非要走最艰难的那条?” “我们?”鸿至子笑了笑,“公主以为子舆可活?李贤可活?张良可活?” “没有人应该死。”她道。 “可公主觉得负刍该死。” “负刍有他想要的,他愿意为他想要的付出一切,这是他自己想要,而不是我觉得他该死,他就要死。” 鸿至子闻言,开怀大笑。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这种贵族? 秦王怕想不到,自己最看重的女儿本质上竟然是儒墨的思维方式。 “人如草芥。这世道竟有人顾念一颗棋子的死活,也是新鲜事。” 鸿至子从怀中拿出一帛书,甩在空中。 “公主言谈有趣。这东西老夫拿了也无用,全当老夫赠你了。” 许栀抓住,黄皮上墨渍未干。 她拧紧细眉,瞬间明白高渐离与荆轲是怎么被利用的,又是怎么被套牢! 张良被燕人所伤。高渐离被寻去治病,无外乎也入了反秦之人的眼中。 只是李贤,为什么? 他竟因为荆轲死了而愿意以命换命? 纵然她在秦也有近十年,但这还是身为现代人的许栀万万不能完全理解。 许栀攥住绢帛,当即调转了方向。 她为什么要回去? 她本再也不用怀揣着忐忑不安去窥探他深埋于心的所作所为。 他写: 深恩负尽,还应寥寥,惶惶见惯。 幸执父兄,臣遗难书,恳上所察。 梦苛甚重,人寰应薄,百年难筹。 浩瀚夜空,把夜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泛白的月色沉醉如霜。 许栀只希望能再快一些,她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寂静。 府中静谧,空无一人,今晚连李左车也不在府中。 水榭之上的池面游荡着深绿色的荷叶,荷花应该开了不少,月光一照,四处泛着诡异的冷光。 中堂处,一滩血迹已经发黑。 许栀步伐加快,提了裙摆一刻不停穿过竹林,黄白窗纱之内依稀出现一个人影。 她不假思索,推门而入,没有一丝血迹,但浓重的血腥气味却充斥着每一处空间,猛地灌入鼻腔,冲上大脑。 许栀心乱如麻,不顾形象地大声喊了起来。 “李贤!” 被喊到名字的人手一顿,但没有丝毫回应,也没停下来。 许栀准确地越过屏风,找到他的瞬间,她都忘记了尖叫,顿时被惊得全身僵硬! 她从没见过这种画面! 她手中的火折子砸在地上,掀起很小的火苗,然后瞬间熄灭, 一尊堕入地狱的雕像,一半被月光所浴,另一半埋入黑暗。 月色惨淡把本就偏冷白的皮肤照得更加苍白,像是从地狱的血海里被打捞了上来。 她的喉腔想要发出震动,但被眼前这一幕给全被堵了回去! 他垂着头,身上仍披朝服,但自肩头到衣摆,好像都是湿的。 这不是湿漉漉的水,而是血! “你…你,” 他手好像松了。 一柄匕首滚落到许栀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刀刃闪烁,血液从他颈上的伤口汩汩流淌。 他当真自裁,又不只是寻常的自杀。 那柄刀刃并没有对准大动脉,而是在慢慢割破喉颈的皮肤,他向来做事情以狠辣着称,但他对自己也能如此残忍。 他能生生忍住剧痛,亲眼看着自己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她愕然,浑身发冷。 从始至终,李贤没有一点反应,双目濒于死灰。 她浑身发抖着,从震惊与悚然发掘出仅存的理智。 “不,不行,不可以!” 直到她捂住他喉颈才轰然明白,为什么伤口并不深,还是血流不止! 匕首被热水淋过,然后才割开的皮肤。 过往一切,交叠重映。 这个时代的一切都禁不起一点点的迟疑,汹涌而来只有最猛烈的恨与爱。 不会让人留有半点喘息。 她只能听到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衣摆往下落。 滴答,滴答,由于太浓,渐渐没了声音。 鸿至子的话,她能告诉他吗? 她敢和他说真相吗? 说这一切都是尉缭与她早就知道的? 烈焰灼烧如地狱之火,他解不开的疑惑,她又何尝能理清楚? 偏执如他。 这个世界上,许栀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他满身血污,好像上一辈子,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干净。伤口太多,她竟不知道要先止住哪一处伤。 许栀颤抖着抬手,想要揩去他脖子上的血迹,却又怕牵扯到好不容易稍稍止住血了的这处。 良久,她隔着月色,垂下头,叹了口气,艰涩地说出一句,“别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勉强抬了眼皮,张了张口,低沉的嗓音微弱地从她耳侧传来,“你看,多可惜啊。我快死了,你连泪都这么吝啬。” 恋恋春去,夏绿花红,无处逃遁。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不悟 许栀重新点燃烛火,她这才彻底看清楚,除了脖颈,肩上还有一处深入骨的刀伤。 她强行令自己趋近于冷漠,异常刻静理智地盯着他,话不自觉地多。 “你和我说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止血。李贤,止住就没事了……” 她试图扶起他,如初见,也如他在邯郸身负重伤一样,她没办法把他真正拉起来,就像已经堕入深海的人,早已被暗流裹挟,要与深不见底的诡诈一同沉沦。 眼前金色的烛火刺眼。 他沉沉发笑。 许栀诧然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复现了一直特意埋藏的深沉。 黑色之中又埋了一层灰,他撕下面具,不再用平日掩饰了的神情看她。 李贤很是享受大脑窒息的过程,欢欣缥缈,唯有痛苦是他能自己掌的感知。 红与黑,充斥于浓厚的夜色,他的眼睛含混,黑色狭窄的空间,斗转变得更加迷幻。 许栀本想再用李斯作话头,看到他的神情,但话至口中,戛然而止。 李贤说得不错,她吝啬温言,愈发凌厉。 她到底能凭一己之力,把这些碎成片,碾成为齑粉的真心再度捧起?还是在其中连同自己的纯真也一并化为乌有。 冷峻的面容上斑斓着血迹,诡异而艳丽。 年轻的皮囊之下,伪装着一颗烂熟邪恶与黑暗的心。 上挑的眉眼之中,皆是权欲场上侵染多年的腐朽,他忽视痛苦,慢慢道:“诡谲之中,你回来找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许栀怔住,面前的人微微笑着,他的声音如有咒语。 他给她思考的时间,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在许栀震撼着刹那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 陷阱,抉择。 李贤一直清楚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谁要他死。 许栀后脊发凉,难以呼吸。 不等她说话。 冰冷修长手指勾住她,掐住下颚,几乎痴狂地让她的脸颊也沾上红。 他松开手,许栀立即后撤。 听罢他所言,她明显越发慌乱,却还在掩盖事实,垂首要去把他的脉,但心不静,一次两次都摸不准,直到第三次。 气息衰弱? 她眉头紧蹙,又见他浑身上下,当是失血过多。 她说罢,起身将房间全部烛火都点亮。 刺眼的光,照彻屋内一片狼藉,比杀人现场还要凌乱。 他看她忙碌着,竭尽所能地表达着不忍。 秦妆昳丽,但不如她穿楚服好看。 多处剧痛,剥离身躯,由以诅咒为最。 最后,李贤骨子里已刻满了残忍,饶是她,他也不吝啬要剖开她的心。 她去抱他药箱。 他由着喉腔的血水充盈,抓起滚落到不远处的匕首。 一步之遥。 “李贤!” 她投出一瓶药,啪地打落在地。 他眼神变得晦暗,“你知道是谁要我死。” 他神情痛苦,却又在怪异地笑,“死于你手,我求之不得。” 他这下知道他还有什么能给他的了,逼迫她看清楚这个乱世,遑论真情,只有诡诈。 他塞给她的冰冷又黏腻。 她捡起那把刀,白寒的刀刃透过屏风,发出铮亮的光。 李贤的胸腔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痛感。 许栀要被他给逼疯了! 她捏紧了手,决定立即施行。 细白的绸帛被撕成了条状,一气呵成地倒上了药粉,不假思索地覆上他的喉颈。 药粉丝毫不亚于酒精倒在伤口。 白色绸布顿时染了血,透出了红。 猛烈的痛如山棱崩塌! 他倒吸一口凉气! 突如其来的剧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强烈的刺激性袭来,将皮肤下皮神经暴露。 他身体颤抖,面色由白转红,不住地喘气。 许栀没有放过他。 她还将布绕了他喉颈一周。她缚了他的脖,避开左侧的伤口,顺力一拉,他就不得不伏低。 一旦她发觉温言不管用,她就不会手下留情。 她扬首,绝色容颜上露出笑意,残留余温,“景谦,这样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吗?” 与此同时,她手里一斜更多的药粉被倒在了他肩上。 李贤刹那支撑不力,脱力后仰,抵于案前。 许栀也不顾这个姿势有多么不妥,她一手撑在他身后的案上,又被她攥紧了白绸,不容他退半分。 她强迫他直视她,居高临下道:“你知不知道,死比活容易得多。” 他呼吸急促,说不出话,该是痛的。 她要让他痛,鞭策之余,也不忘多添一种温情脉脉。 她把那把刀抛掷得更远。 “怯懦之人才把这些归罪于命运的安排。我告诉你李贤,别揣测了。不管多糟糕,死是下下策。” 朱唇一张一合,炽烈如火。 青丝如瀑,垂首于上。 她用手背抹了血,却把脸上他的血抹得更开,下颚也还清晰地留着指印。 许栀长呼一气,“这下,总算止住血了。” 他发觉她要离开,当即轻握了她手腕,“别走。” 烛火飘摇,碎影在他一半神只一半恶魔的面孔。 李贤仿若掉入往日崎岖,语气又重拾落魄,“可不可以多留一会儿?” 他卑微地看着她:“别离开我,阿栀。” “景谦……”一种说不出负压侵袭过来,她的心脏随之拉扯。 李贤颤抖地伸手,但悬在半空,“可以不推吗?” 她望着他。目之所及,是木板上过量的血。一把史书上的刀斧再次出现,行刑台上,大刀不落凝滞,很干脆地铡过了他的身体。 这是他想要慢慢死去的原因吗?他做出那么多疯狂的举动,就想清醒地死去? 好荒唐。 两个人的记忆中都差不多,从古霞口开始,每一次拥抱都伴随痛苦与血腥。 如果说许栀和张良之间所隔秦与韩的鸿沟。 那么她与他之间,只有一辈子,很短,又遥遥无期。 两不相照,宿世而错。 她动了又动的手最后还是安然放在了两侧。 他黯然敛眸,听她说“抱歉。” 她立起身,“明日我会让人将病假交到御史台。” 许栀背着明月,整个人沉浸在月色柔光之下。 她轻轻地解开他缠绕在他喉颈的绸布,她不能抑制地生出悲悯。 “错误在上一世已经结束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追了。不管是谁,我不会让你死,绝不会。”她凝视他的眼睛,朝他展露了柔和而真诚的微笑,“你放心,我说过会给你上卿,我说到一定做到。” 她把药物一一摆在他的面前,多说了一些让他休息的话,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她仍喋喋不休如从前一样。并且走时还不忘把那把匕首拙劣地藏了起来。 她绝口不提鸿至子,不提城父。 但他知道她会去。 他看她掩上了他的房门,直至消失在了他的视线,消融在了这一派月色与黑夜之中。 直到这时,他才敢彻底地吐出喉腔的那一口血,然后倒在案上。 这一次,怕会陷入永远的昏迷吧。 迷惘之中,他念起多个瞬间,上一世这一世,纠缠在一起。 —— 对负刍来说,项氏的军队会助他一臂之力。 项氏之中大部分的宗族都被负刍策动,只有项燕一人脾气倔强,说来说去,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拒秦。 项燕之子侄项梁还年轻,若能争取到项缠,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而项缠与张良曾在咸阳宫有旧谊。 昌平君也助了项缠逃离咸阳。 负刍很快知道,昌平君是一个突破口。 战国时代,战争多发,列国政局动荡,庞大的间谍系统已经相当成熟。 城父街上多的是各国的间谍,杀手游走,只有父老百姓还不知此地将变成漩涡。 白天依旧照常开市,商贾又将铺子张开,日常所需的用具,维持着稳定的开销。 街市不能纵马,就和现代不能在市区飙车120码一个道理。 “吁——” 竹篼里的鱼被打翻,摔在地上。 滑腻腻的鱼活蹦乱跳着,老者抓耳挠腮,破口大骂! “你这竖子!骑这么快,把老夫的鱼都打翻了!” 负刍勒马,他虽急着要赶去见昌平君,但还是喊人把那老人扶起来。 他自己也下马,平手道:“老丈可伤着?唉,在下有急事,实在见谅见谅。” 说着随从已经把掉在地上的鱼全都捡进了鱼兜。 楚国多水系,楚人家中多以捕鱼为业。这鱼全身雪亮,头有黄,是特别罕见的河鱼,用之做鱼脍鲜美无比。 “老丈,你这鱼可是从临水钓来?” 老者摇了摇头,捋了捋长须,“从洛水来。” 洛水,这老头是乱说话吧?洛水到这里起码有几十里远,是在楚国境内,他是怎么打到这儿来的? 负刍也感到意外,“洛水?” 老者微微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的?公子你不也从楚国来吗?” 负刍一怔,那老人再瞥了他一眼,“可惜哦,危在旦夕还不知错在何处。” “你这老头胡言乱语什么?” 负刍拦住手下。 老者笑而不语,什么也没说,把眼神放在了远处。 随着老者的视线。 只见一青年,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他,或可解公子之祸。” 说罢,那老者便走的没影儿了。 “公子,一个钓鱼的老头子,胡说八道。昌平君自被罢相,折居幕后多日,只有今日来与扶苏交论颍川城父事务。我们还是快去拜访于他为上。” 负刍盯着走在远处的人,神色一暗,“我觉得他十分眼熟。但又的确未曾见过。你去查查那是何人?” 随从机灵道:“公子。那人便就是故韩张平之子张良。据间人所探,他正在与其父至城父祭祖。您说眼熟可能是因为,您与永安公主在行宫所见到的那位……是他弟弟张垣。” 提起张垣,想起嬴荷华当日看他那眼神,负刍就来气。 这个张良倒是与张垣截然不同。 负刍念了一遍名字,思道:“怪不得刚才那老丈有意让我们看到他。井陉一役,名动天下。故三晋之人如何甘心不杀了他。此人,亦或当为我们所用。”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鸿至子。 自从咸阳与嬴荷华议后,他便一直往返于洛水与城父之间。 当然,鸿至子只是他的号,他的本名平平无奇,鸿至子也很少并将之告诉他人。 只有许栀城父事发之间,前后联通,闻之大骇! 鸿雁飞与水,至高处也伏低,增于九宫。 范增是也。 第三百一十三章 纵横棋局(1) 城父·驿馆 无论到哪里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是城中的酒馆。 人声鼎沸间,两间席案间却处处透露着诡谲。 虽说是在驿馆,但这一居室之中,处处显露高雅,与格格不入的奢侈。 “主君,我们已来城父多日,何不直接面见长公子?此处待着也实在无用。” “不急。”昌平君这样说,但的确有些不耐烦。他送出的东西,陈平一封也没回。 这说明嬴荷华已经把陈平给抓在了手里。 而原本他更担心李斯。 昌平君又听说,灭魏之间,李斯都与郑国皆在广武城。 直到嬴荷华及笄,李斯才回了一次咸阳,当夜就很快去了邯郸。 于是乎,这便说明李斯全身心在处理赵嘉据代与燕国之事。 李斯忙着剿灭燕代,他没有功夫把心思分在魏楚之上。 失去那个同为楚国人的李斯作为对手的昌平君有些无聊的焦灼。他在咸阳多年,身份贵重,要什么有什么,偶尔还能操控一下宗室之中子女说出,为楚系在秦国根深蒂固而出力。 自被贬谪到韩国故地的时候,他离开了权力中枢,与此同时伴随着王绾的接替,他日渐失去了影响。 这个王绾是蔡泽的学生,与楚系八竿子打不着。 对于一个习惯了追捧的人来说,这种冷淡简直要令人绝望了!! 这一年多的生活磨灭了不少昌平君曾经想帮着母国与秦国暗中较劲的想法。 他的目的也日渐变得简单——重新回咸阳,只有回到咸阳,才能再享受那种万人追捧的感觉,他才能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对于嬴荷华,昌平君也懒得搭理。昭阳复相之后,那是不停歇地向他传送着书信,昌平君发觉在楚国,也自会有人去收拾他。 她要想嫁去楚国,那就嫁过去算了…… 但是偏偏就有人不如他的意。 比如,李斯那个儿子李贤就是头一个! 不好惹的东西。很早的时候,李贤就一直盯着楚国。更可气的是,李贤在四个郡之中都有着极重的权力。他不但清理着韩国故臣,还随手把昌平君嵌在郡州的亲信给拔除了不少。 李贤把这些空缺的位置都找了新面孔填上。 其中除了秦国人,其他最多的是魏国人! 什么吕泽,吕释之,陈伯。这些人都是魏国的平民。最令他无语的是,居然还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地痞!!居然让他做了南郑郡所辖扶风的县令。 昌平君想办法找过李贤的公文,他同时翻开了王绾策问,编录在案,李贤是真能编——【倜傥疏达】这四个字是一草芥能用的? 举贤。举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昌平君有时候想不明白,李贤应该也算有一点点楚人的血脉,他怎么就对楚系这么不待见。 不能忍受,绝对不能忍! 昌平君急需一个功劳,他当日不介意把人拉下深渊,给他做垫脚石。 就在当下。 那扇关了十来日的门终于被人推开。 昌平君维持着养尊处优的举止,似笑非笑地说。 “本君等候先生多时。” 静静流淌间,昌平君很有耐心地等了他与随从说了话,再看着随从颔首慢慢退至门外。 张良从容地入席,似乎根本没有把昌平君送到眼前的威胁当回事。 昌平君轻轻敲了案,身周的仆从全都退了下去。 居室止乐,安静下来。 昌平君见到张良处惊不变的模样,这世上居然有人在直白地面临多次危机之后还能如此泰然,然而他敢来赴此谈,便就证明,他不可能没有顾念。 不等张良开口。他开门见山。 “先生在大梁备受摧折,身体可康复?” 只听张良淡淡道:“若非昌平君将良的行踪交给燕国。良本该无事。您这样做,是在与秦国为敌。” 不起波澜的声调出言则极其犀利。 昌平君兀自笑笑,张良在大梁的事情,他知道个大概。“燕国此法虽不及楚之蛊术,但教人如梦,直面本心。便是先生不乐意,但对先生无害。若非先生不是从中看到了本心,如何能来赴约?” 张良道:“您与我谈非是良之本心,而是您之本心。若昌平君当日恪守本心,不用魏咎设局陷害永安,如今也不会有此境况。如是,魏咎不归魏,良也不会去魏,更不会与您此番相谈。” 他说罢搁下杯盏。 昌平君心一沉,张良对于他赴魏的起因很是了解。但他要谈的不是魏国,他只关心秦国内部的变化。 当然,昌平君也不忘戳人痛处,“魏国已亡,如那韩一样不过秦之属地。现如今,李斯父子手掌密阁调配,对先生从前所作所为一概通晓。先生焉能忍受数次排查?尊父与你怎能甘心屈从他们监视之下,终日惶恐不安?” 张良平静道:“既是秦地,一切皆往。如此之中,还望昌平君明晰,您是楚国公子同时也是秦国的昌平君。”张良微微抬起温润的眼眸,缓言道:“当下楚国内乱的浑水,您淌不得。” 张良自高渐离来过后,从混沌之中清醒,已经是嬴荷华回咸阳的多日后了。 聪明如他,只是看着陈平被嬴荷华留在城父,他就明白了嬴荷华想做什么。 而昌平君对张良的态度感到意外。 “既然知道魏国危险,先生又为何要淌浑水?相显也置先生于流言。不但给先生招来杀身之祸,还令你无功而返。” 张良把视线落在了他案上,他收回视线,嗓音悠然:“如今的秦国之中,魏地阳武不是有很多人让您感到头疼吗?” 昌平君轰然如雷。 不是李贤?是张良。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李贤为秦之官吏,他干什么要拉这么多魏人在秦任官? 张良去魏国,除了出使,愿意带上明知是嬴荷华的僚属的陈平,是有他的打算。他要这些人稀释秦王的监视。 李贤浑然不知地做了张良的棋子?做了他的推手? 昌平君与李贤打过交道,他绝不是蠢笨之人。但昌平君百思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愿意去当别人的垫脚石,送这么多魏人在秦国挣功名。 第三百一十四章 纵横棋局(2) 昌平君再而浑然想起:张良在韩时,声名不错,且爱周游,及韩亡,他方及弱冠。 话到此处。昌平君完全不能理解,他更绝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先生若是一心向韩,又或者一心向秦也罢了,偏偏想坚守什么道义。你让些魏国的故友如今全部都跑来秦国,如此三心二意,焉能为列国所容?” 昌平君笑道:“本君告诉先生,先生想要的东西在秦国绝不可能得到。” “您知道我想要什么?” 昌平君的眼睛在多次见证了秦国内乱(嫪毐之乱),楚国篡位之后,变得尤其善于窥见人的欲望。 张良干净,连仇恨都很干净。 在嬴荷华这个敌国公主多次救了他这个亡国之臣,又次次表现得尊师重道之后,他能放下敌意,甚至也能发誓说绝不与她作对。 但偏偏是因为他太干净。 他绝不可能原谅丑恶,满足现状! 昌平君活了大把年纪,尤其喜欢看着年轻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来跑去,看着他们忙碌,欢欣,痛苦。 这种心态,昌平君想起了一个老朋友——蔡泽那个老东西就深谙这一套。 不过昌平君不像蔡泽袖手旁观,隔岸观火。 昌平君浸染了诡诈,他信奉秦国所信奉的——争夺与存活。 昌平君要插手! 而且张良这样人,极其激荡起人的征服欲。 张良如商鞅、白起、韩非,他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他们不会同意你的价值观,但他扞卫你说话的权利。 这样的人对秦与楚有着致命的吸引。 秦人先祖与楚人先祖太相似了。他们都生活恶劣,遭受了中原国家的唾弃与鄙夷。所以在骨子里习惯了撕裂,残忍。 看看嬴政与李斯,这就很清楚了。 昌平君早就知道,这一对君臣,天造地设,旁人绝对无法将之剖离。 昌平君要看张良在最痛苦的时候,还能不能坚守他那所谓的道义。 ……其实昌平君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张良那个问题。 他看向窗外,复又咳嗽两声,下颚的胡子都震了震“看到阳光了吗?很亮,但抓不住。”他话锋一转,“不过,未必不可求。韩国没有,秦国难说。不如先生也多看看?” “昌平君说笑。良很早之前就回答了您。” 昌平君看着他,“何解?” 张良这才揭露出很久远的一桩往事,“楚人喜用麝香。麝香难求,千金难买,白白用在我身上,岂不浪费?良至多病,皆在于此。昌平君当日既然愿意为秦王所用,辗转将之放在行车之中。如今怎么却想着要帮助楚国说话。昌平君说良三心二意,您自己不也一样?” 昌平君沉笑,眼眸之中暗含了无数机巧,却又化为了平静。 “既游走在棋面,又能看得这么全,你当真通透。”昌平君言中虽袒露欣赏,但不会放弃逼迫。 “不过先生还是不要忘了,尊父与令弟如今皆在城父。秦国高级官僚之中,尉缭、姚贾皆在咸阳。” “您也莫忘了,此处还是秦地。”张良看着昌平君,深鞠道:“您若只是想要安乐,坦然便是,还请慎思。” 张良的话其实很直接。 张良要昌平君不要与楚国战事混为一谈,否则便有杀身之祸。 昌平君用他的道义作引,要他绝秦。 有时候,明示了是火坑,但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人们还是不得不跳下去。 赢了,就是另一番天地。 昌平君话说得这份上。张良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动向。 不过昌平君挺高兴,觉得张良有趣。两人都没有达成交易,却谈得酣畅淋漓。 屏风拉开。 负刍却觉得无趣。 “那神神叨叨的老头把他吹得太神了。我倒是没觉得张良有何过人之处。这么年轻,还是个降臣,他的态度真有这么重要?” 昌平君看了眼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幼弟,时而聪明,时而愚钝,他们两个人差了二十多岁,代沟是真正存在的。 “如果公子有张良一半的谋略,也不至于要偏听一个渔夫的话,赶着来见我。用好了这个人,楚国无疑会有着很多机会。” “……”负刍瞪了一眼昌平君,“照兄长你这么说。我今日所遇到的老人看出张良之不同,那他绝不是等闲之辈。依我看,我这渔夫白发苍苍,必有超凡之见。” 负刍当即出了驿馆,策马赶赴洛书,去寻那老人。 负刍所言确然。如果他们知道后来楚汉相争的故事,那么无疑会确信,范增的确绝顶谋士。 洛水水面平静。 水边上,他对渔夫拜道:“可问先生之名?” 范增笑而不语,身边一个少女朝他笑了笑,“若要老师给你问答,先要钓上这鱼来才行。” 负刍刚伸手去碰那鱼竿,不料这时湖面突然腾起了一只大鱼,自然而然的就掉入了那竹兜。 燕月扬起脸,“既然公子这都能做到,便是天上要把这鱼获送给你了。” 燕月见负刍独身前来,嬴荷华并未随之左右。 都道为情所困,一个情字皆为杀人利器。 她拱手,“公子既然还与老师有话要说,我还有事情,先离开了。” 燕月走后。 范增道:“你现在立刻要做的事情,并非联合昌平君。而是要调转你的兵力去攻打他。” 负刍大惊,“这如何能行?” “这样方可保住自己的兵力,利用秦国登基为王。” 负刍想起嬴荷华所言,他迟疑道:“我王兄尚且在位,这样做,不是损兵折将之用?” “秦国正愁师出无名。公子引起祸乱,如此这般,不是正中下怀?!” “可永安公主的纽印,她给了我。她不会嫁给王兄。” “愚蠢!”范增怒骂道:“她不嫁芈犹,自然也不会嫁给公子。与楚国王室中人谋定婚约,这绝对不是秦王想看见的结果!” 负刍还不可置信。 “永安纨绔跋扈,行为乖张。她在秦国名声已毁,举国臣僚也担心她娶了她,没有出路。此番及笄,若不是为了嫁楚,又为何折腾?” 负刍续言,“何况景巫说了盟书之上,有红石挟命,她不得不就范。” 范增头晕目眩,“你是蠢货,大巫也是蠢货,昭阳也是蠢货!你们被秦人骗得团团转,还帮着人灭国!” 负刍蹙眉,有些忍不下去范增的言辞。 “老先生……你,” 范增呵呵一笑,“秦王是个什么人?三年之间就歼灭三晋,百年乱世,哪个君主有此魄力?永安乍看无甚,实则在灭国之战中,并没有少出力。你是瞎子吗?张良那种人,她都能想办法折之为己所用。你还不清楚?” “方才我在昌平君居室,听说张良随人在秦,不叛秦,但并未一心归秦,他还在去魏国之时为自己笼络人心。嬴荷华招揽的人并无大用。” 范增应该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天才,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智商平平的人说话非常的恼火,不得已把语气加急了些。 “那张良那些故友最后都去了哪儿?是齐国吗?还是楚国啊?商鞅,白起这些人是秦国人吗?最后被秦国招揽了去。三晋多少人才被嬴荷华困在咸阳,这些人无王命终身不得出秦。用,是秦国之爪牙。不用,在咸阳,也可困死他们一生。嬴荷华看似行为荒唐淫乱,不过都是为了混淆视听,骗你们这些蠢货!” 第三百一十五章 竭身后事(1) 负刍半信半疑,但因范增所言不免对嬴荷华多了一分防范之心。 就他来看,嬴荷华到底是不是个荒唐如她表现那样的公主,很容易就能试出来。 燕月看着负刍走后,朝范增道:“老师为何不再与他说得下细一些。负刍怎么连这个决心都下不了?” 范增收起了刚才用细线缠上,用作机关的鱼儿,解开线,把那条大乌鱼扔进河里。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脑子和欲望跟不上趟呗。什么都想要,什么也得不到。阿月啊,你可别像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所谓。”范增只扫了一眼她,“啧啧。你和田光在大梁见过张良吧?还想杀他?因为他背叛了你们的联合?” 燕月一怔,“老师……” 范增的目光直直穿透了人心,他毫不留情,“行了啊,用不了的人就不要强求。” “老师,学生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接受尉缭命令……帮秦王去窥测人心,李贤不过一个秦国官吏。他死了,我们会被秦国通缉。” 范增盯着水面,鱼儿摆动起来的水珠还挂在嫩叶上,看着燕月是他的学生的份上,他愿意和她多说几句。 “尉缭只让我用荆轲之死去刺激他,逼他做出选择。谁知道他要自杀。李贤是个聪明人,他虽年轻,但深谙为官之道,他知道谁要他死,不会反抗。既然不听指挥的臣僚,秦王觉得难受,我就帮他一把。他该要感谢我才是,何来通缉。” 燕月不解,所有人做事都有极强的目的,但范增不是,他没有很明确的目的。 “您为什么要做这些?” 深入简出多年,总算遇上几个堪称对手的人,范增自然坐不住。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来掀起波澜,为这乱世增添一点颜色。 比如天才。 天才又分很多种。 有一些受了自己身份束缚,比如嬴政,韩非。 还有竭力在尘世起伏,追求世俗,比如吕不韦,李斯。 旦有一些人,天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闲暇之余,抬手就能搅动变化的玩意儿罢了。 范增无疑是其中之一。 燕月显然不是天才,但她是贵族,她承认自身的瑕疵,不吝啬追问,“老师。依你看,永安公主,我该如何是好?” 范增把渔具都收在了背篓,悠闲地背起来。 他疏离的目光跨越人情冷暖,“你在她身边两年,自有判断。若你只想让她痛苦,这是最简单的事情。” “老师,如何做?” 让嬴荷华受苦,这简直就是最最简单的事情。 有的人称得上聪慧,外加机敏,便会在任何时代游刃有余。但这种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聪明却看得不够透。 以至于成为涸辙之鲋,孤城困守。置于围城,进退两难! 范增对于学生,无论资历,他不吝赐教。 “袖手旁观。她自己就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感到绝望。” “张良会帮她。” 范增怡然,“哈哈,自己的选择。谁救都没用!”他眼睛一眯,“这个张良嘛,若是抛却枷锁了,倒还觉有几分意思。” —— 扶苏打开驿吏从芷兰宫送来的信件之前,他还很满意他的小妹难得这么听话地留居咸阳。 他同随侍一旁的陈平说:“先生担心多余,荷华及笄之后不会胡来。” 陈平心里着急又不能直言扶苏,告诉说他妹妹有很大的问题!胡作非为到竟然喜欢张良! 不过很快,扶苏就接到了颍川郡密阁新消息——昌平君与负刍多有动向。 扶苏眉头一皱,发书急往咸阳却没有等到该有的回应。 只因咸阳之中,应该收到信的那一个人已经陷入了黑夜。 但在陈伯转接到这封信件,按照李贤嘱托给长公子回了。 那夜,李贤倒在案台之后,陈伯如之前多次那样进来,只是这一次,他快被吓死了!! 整洁之中,处处透露出着变态的诡异。好像凶手杀人之后要把房间收拾干净,还将治伤药物一瓶一瓶地摆放在案旁。 李左车被陈伯牵着回府,小孩子手上抱着那只叫富贵的灰兔子,脸上洋溢着愉悦,在李斯去邯郸之后,陈伯就带着他往南郑郡别院玩耍了几日,见了一个叫刘邦的极其有趣的大叔。那大叔极擅斗鸡,和他的同乡卢绾组再多局,每次都是他赢。 “陈伯叔叔,你怎么不进去?” 李左车怀里的兔子奋力一蹬,从他怀里挣脱,他去撵兔子,府中的波斯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内院慢悠悠地走出来,一个飞速的跨步,追得灰兔四处逃窜。 灰兔被撵到后院,直奔去了李贤的附院。 陈伯站在门口,他的身体并不能完全挡住里面,李贤伏在案上,脖颈上暴露着伤口,地上更多的是擦拭也擦不完的鲜血。 李左车看到这一幕,他僵住了! “!”李左车踉跄着,颤抖着,反应比陈伯要汹涌得多。 他晃了两下李贤的手臂,除了手上沾上他衣服的血,李贤没有一点反应。 “……” 李左车不喜欢李贤的,他老爱欺负他。他强迫背完史编中专门写白起的文字。他不但抢走他最爱的那个竹灯,甚至给他拆了。虽然不久后,李贤还了他一个。但那个灯笼编得实在不甚精致,花色全无,他玩了两次就没有耐心了。 很快,李左车得知,素色灯笼是李贤自己弄的。这时候,李左车才有一点发觉,他的哥哥不喜欢他的张良阿叔,但不知道原因。 纵然他实在算不上个很好的哥哥,但李左车习惯他的存在,他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兄长,和他朝夕相处的亲人。 李左车又想起了李贤很多好来。他教他认字,虽然是一些艰涩难懂的律法。他还勉为其难地把他院中最喜欢的竹林给他打理,只因为李左车说在赵国他们有个挖笋的习俗。 小孩子哪做得来什么打理的事情,纯粹是糟蹋。成年之后的李左车再想起年幼之时,才发现这那是他的包容,关心,以至于纵容。 李贤浑身血,鼻梁上还沾着红色的斑驳。 他再也无法把他给推出他的房间,让他去别处玩儿。 李左车彻底爆发出了哭腔。 “兄长!……呜呜呜,你别死,”李左车嚎啕大哭,“哥哥,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了,你快起来,左车不能再没有亲人了。” “陈伯叔叔怎么办?你救救兄长。” 陈伯捏住帛书,李贤几乎把未来半个月的四郡要务交给了他,一直要到李斯回咸阳。 这节骨眼上,这次又得昏迷不醒得要多少天才好得了。 从前是半个时辰,慢慢增加到了一个时辰,然后又变成了一天,这次难道是十天半个月吗? 陈伯安慰道,“有办法,有办法!我这就去找墨柒先生,你兄长不日就能好。” “真的?”李左车泪眼汪汪。 “真的。” “兄长,我照顾你。”李左车伸手想去给李贤把身上的脏衣服扒下来,他没关陈伯看着帛书心里发愁。 李左车哭声小了,他心里哭声大了! 他心中空寂,也在嘶吼。 天呐,他该怎么办? 城父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李贤。陈伯可没那么多心力去伪装十天半个月啊! 不料,李左车刚俯身过去,膝盖一痛, 什么硬疙瘩? 李左车一把鼻涕一把泪,眼泪糊住了,看不清,他摸起来问,“这是什么?” 这颗圆圆的红色玛瑙石上,细如发丝的链子接着一枚银色小钩。 …… 撕成条的白绸,整齐摆放的药瓶。 陈伯再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这一定是, 永安公主的耳坠。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乱!(1) 墨柒从城父回到咸阳,还没歇上一会儿,陈伯就赶来了。赶到李斯府上的时,墨柒真觉得混乱无比,他一下山就没闲过。 陈伯夜弛数百里,终于抵达城父。 陈平依稀能看到城父官署外有个人影在晃,走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他哥。 “兄长为何在此,你不应该在南郑郡?” 陈伯道:“原君,我有要事求见永安公主。” 陈平拦住了陈伯,“公主现在与楚国公子在一处,你现在暂时见不到她。兄长可以先与我说。” 陈伯想来与他弟弟说这个事应该也不能算是泄露机密。毕竟陈平能够走上仕途也算得了李贤的引荐。 陈平早前接洽从咸阳来的官文就感觉有些不对,现在见到陈伯,他更是心中有了初步判断。 陈平环视一周,这里重兵把守,隐秘之事,当然不能在这里说。 寻了一个安静之处,陈伯才开口,“咸阳出了大事。” 陈伯一番耳语,陈平已然震惊。 “李监察死了?” “性命垂危啊。公主及笄,也私底下见过李监察……如今,这万分要紧的事情,她当要知情。” “你与李斯说过?” “还没有。李贤的意思是要我半月之后再说……但这,半月之后,他就没救了啊。” “但城父这边事情也很危急,公主走不开。” 陈伯听他推脱,有些生气,“原君。你是不是因为和张良去了一趟大梁就倒戈了?你搞清楚,你是被谁举荐到咸阳来的?” “我自知得李监察之恩,但他说让你半月之后再公布,定有他的道理。先今,城父之中有重兵,公主依仗已在路上,她万不能在此时突然回咸阳。这将令楚国生出怀疑。” “不,不。你所言中不只是楚国。”陈伯在郭开身边待得久,对陈平之言很能抽丝剥茧,他洞悉敏锐,李贤为了嬴荷华能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是想保住张良?我给你说过,他们张家备受猜忌,就算秦王能容下他,但朝臣不会。他们不会得到秦国长久的、真正的重用。不但你要离张良远一些,永安公主也要离他远一些啊。” “哥。其实我到公主身边做幕僚,已经注定了撕裂。” 陈伯没生气,反而笑道:“张良与李贤,明摆着互相利用。你又何必非要押其中一个?”陈伯决定给他弟弟一个小小的加码,从袖中拿出一枚用绸布包了的耳珰,“你觉得这是什么?明白了吗?” 陈平一下压住,让他藏了回去,他觉得他哥是在赵国的德行还没清除干净,“……兄长你真的疯了。” 陈伯摆摆手,“管他们怎么斗,只要别惹麻烦上身就是了。” “你手上的东西若永安公主看见,她不杀了你。长公子也会弄死你。” “长公子温文尔雅,不会不分青红皂白。” 陈伯说完,转身的瞬间,脖颈一酸。 “兄长。抱歉了。我不能让你破坏当下的局面。” 如何能在此中,抓住机会,城父,就是陈平的机会。 务必不能让任何变故妨碍到嬴荷华。 ——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些东西明知不可,却生出了渴求。 而这一次,张良从沉梦中醒来发现,她置身于彼岸,他的脚下有一条河。 魏国之行,激怒显也,诱导楚国观望不援,才是开端。 而显也之所为引发流言,开水渠水淹大梁是国策,是嬴政给张良的困局。 魏咎为王恰到好处地解决了民乱,挽回了秦国声誉,则是许栀身处其中的作用。 只要他愿意上船,拿起船桨,他们便可跨越鸿沟。 蒙蒙月色之下,他醒来还是能记得她望向他的眼睛。 只差一点,他就要忘记理智。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推开她。她始终挂着笑意,用天真仰慕的神态看着他,靠近他,纡尊降贵,乖巧而温情地红着脸,对他说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他想要她,名正言顺。 执念、贪图,深陷红尘,又岂止一人。 数十里之外,陈郢行宫。 负刍来到这里之前,做了两个决定。 要么依照原计划而行,要么当今发书给他所执的人马,不把矛头对阵芈犹,而如范增所言,先引昌平君起兵,随后攻下城父。 许栀自从咸阳夜出之后,很快接到了负刍的邀约。她给陈平留了话,一旦今天她回了城父,当即便可起兵。 还应道,人生如梦,月如钩,天上宫阙,今夕何渡。 行宫水榭楼台,阿枝随车撵方从咸阳出发,她务必要稳住负刍。 水面之上,盛开许多芙蕖,因至夏日深处,这些芙蕖颜色要比之前她所见的要深很多。 见到嬴荷华的时候,不可否认,她及笄之后更好看了。 此间。 因为与阿枝交换身份之备,她身上还着厚重的婚服,秦国婚服以黑红为主,她虽然摘下缀饰,尚还有繁复的妆发。 这些东西于夜色中闪闪发光,将她完全衬托得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她说话不谈婚嫁,只说秦楚之盟好,她会为他带来什么的效益。 这身婚服,不是为他穿的,但她却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笑,负刍动摇,她的笑又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他动摇又动摇。 乍然间,他真的快忘记范增所言的一切了。 “楚王已回了寿春。” 直到这一句话,他稍微找回来点理智。 负刍与她说了很多关于在寿春的安排,言说到了之后。 “项燕如何。” “公主只需静观其变。”负刍说着,当他把三家氏族的兵符给她看。“一切皆在此中。” 负刍递来一杯茶,“公主殿下。” 许栀迟疑。 “殿下难道对我还有顾虑?” 许栀温柔一笑,假意喝了,“自然没有。” 她又不是个傻子,这深更半夜的,负刍把她喊到行宫,又没有什么宫人。 她之前的风评不太好,负刍更眼见了她的荒唐。 负刍笑意之中,但还是掩盖不料他眼神中天生的狂妄。 纵然他语气低缓温和,样貌不俗,翩翩公子。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天生的压迫,一种养尊处优的笑意,单单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手到擒来的玩味打量。 “公主。” 她轻巧地避开了他俯身的举动。 许栀压下眼,“我还没看到公子称王。” “公主偏想要做一回我的王嫂才甘心?” ? 负刍低身,暗哑地又唤了一声,“王嫂。公主喜我这般唤你?” …… 负刍面色如常,一双眼中竟然还有两分虔诚的清澈。 许栀难免心惊肉跳,面上是藏不住的僵硬。 恍然之间,她又想起了李贤当日变着法子说什么他愿意做裙下之臣之类的话。 楚人玩得这么开?还是说,战国时代的人们其实一点不会谈性色变。 但是,她装都装不成这么离谱! 太,太直接了。 许栀挪开眼,平复心情,“现在不可,未成之事该要谨慎。何况我听我王姐说出嫁至楚,肌肤受损,有引大谬。” 大抵,这句话太容易引起歧义。 许栀的意思是他在成为楚王之前都别东想西想。 负刍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范增说得一点都不对! 从他喊出王嫂两个字之后,他就莫名感觉自己的思想已经往最偏的那部分倾泻了。 “不曾知,公主是喜欢这样?”负刍还在思考,跋扈非常的嬴荷华,实则有这种倾向?他兴奋地,幽幽地盯着她,很认真地朝她说了句,“我当慎重。” 许栀再抬首,负刍没给她更多的反应时间。 她有点装不下去了。 她没喝他的茶,但她还是挥出了那一巴掌,“你竟然敢给我下药!” 负刍的反应证明了她的猜测正确。 他压下身,制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泛红的脸颊,似乎药效已有。 “公主恕罪,这是万万不得已之策。公主本无拘。既然需要,配合则是。”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大乱!(2) 许栀满手鲜血,惊魂未定。 “嬴,荷,华,你……”负刍喘了口粗气,脖颈处被利器捅了进去,血噗呲地喷涌到她的脸上,不断往外冒着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负刍前一秒还埋在她颈间,女子温软的气息于他鼻尖萦绕,下一秒! 脖颈处一记剧痛,冒出了的血汩汩而出。 范增说得一点不错。 都是装的! 负刍才彻底醒悟过来! 他拼死抬头,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凝视那双眼睛,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算计。 但负刍看到对方的神态,他居然愣住了。 她嘴里被塞了半块绸布,眼睛发红,有泪。 她还敢害怕,她竟然还敢哭?! 许栀早有防备,但绝不是要亲自动手!也不是要直接杀死他!! 她本是要喊暗卫入宫把他给打晕。 没想到,被负刍抓了块布塞住了喉咙,然后她诡异地想起来不久前在行宫醴泉宫发生的事情。 李贤的声音骤然响起——不是这里,是这里,此处才能让敌人一击毙命。 然后负刍身体一僵,血就流下来了。 “我不想杀你。”许栀最先是有些茫然,本来今夜,她来见负刍,目的是要他早日回寿春。 第二日,借由联姻之名,秦国攻打负刍与昌平君,一鼓作气,乃是最平常之事。 如果放负刍离开,他势必借此让楚国上下拧成一脉! 项燕加入此局,秦楚之战,竟然由未可知。 “我本不想杀你的。事已至此,我只能动手。” 负刍盯着她,他说不出一句话,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许栀不敢去听他说了什么,她大脑充血,高度紧张。 “若我不是嬴荷华,我不会杀你,但是,我还是姁嫚……如果你恨我,下辈子再找我报仇吧。”她说着,不自然地开始蹙眉,凶器步步逼近。 负刍捂着脖子,眼里还是没有消散完的震惊。 很可笑。 只见她轻轻地把他后脑勺抬起来,他现在,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她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负刍’。 于是簪子第二次捅入他的喉颈。 负刍攥住她裙摆的手也松了,砸在了床榻之上。 许栀的灵魂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仇恨血腥。 “公主!”卢衡进来,不免瞠目,他跪在地上,又飞快地收拾起了屋内的狼藉。 许栀看着进来的暗卫,依稀恍然,自己早就是宿命之中的一环。 棋局嵌套着棋局,太多,太复杂,难以看清。 张良与陈平赶来的时候,陈平看到眼前这一幕,即刻要昏死过去! 夏日夜风不合时宜地吹来,殿内的浅金色的纱帐如阳光浮动。 身形修长的男人倒在团花地毯,地毯印染了大片的血,还是红的。 他的伤处血流不止,眼睛合上,了无生息。 楚国公子,负刍,最有权势的公子,要将楚王从王座上拽下来的负刍,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嬴荷华杀了他。 许栀仓皇抬头,看到殿门出现张良的身影,同样始料未及。 张良?他怎么在这?他醒了? 她还是发懵的,觉得她是看错了,出现幻觉了。 人在过度紧张的时候,都会头晕目眩,出现幻觉。 许栀都忘了自己要扔开金钗,温热的血从指缝流淌。 许栀愣住,她要如何?装柔弱吗?博得他的同情,还是说,要辩解,她的本意不是想杀人? 但既然不想动手,她又的的确确补了第二手。 如果真的要细算,他出使到大梁,再到今天,除开城父那天晚上,真正意义上,他们已有四个月未见。 但再相逢,她杀了人。现场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张良看在眼里。 她一定是个魔鬼。 满地破碎,一室内荒唐。 陈平深知这不是自己应该在场的场景,他还有嬴荷华之前的交代要完成。 所以,他赶紧离开,奔往城父。 张良踩着冷月光,慢慢走近。 他看她没有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胸口不断起伏,手里仍攥着不停淌血的玄鸟金钗。 她脸上脖颈沾了很多的血,嫣然,凌乱,疯狂,一团被揉碎了的月季。 “……荷华。”他唤她,嗓音如昨。 许栀倏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突然如临大敌,连退了好几步。 她这才彻底从震颤的恐惧,窒息的癫狂,可怕的理智中醒悟! 他一定憎恶魔鬼。 她眼神闪躲,惊慌失措地打开他伸出的手,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面无表情了。 “是我。张良,他是我杀的。” 她要跑,要逃! 刚刚跑出一步,腕间一重,腰际一紧,被人用力抱住。 “荷华,”他从后搂住她,“荷华。”试图唤醒她的神智,“别怕,别害怕。” 他声音温柔沉稳,令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身体脱力要往下跌。 张良掌住她。 他神色如常,这似乎眼前的一切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抬手想抹了她脸上的血,但太多,根本不可能清理干净。 这是种什么感觉。 但凡被任何一个人看见,她都不会是这幅模样。 她好像感到,有种东西已经彻底被撕成两半,再也无法弥补。一旦看到张良,她都会想起,今夜,她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张良永远也想不到,会有人遭受这样的冲击之余,忽略自己的感知,重新把场景复现给他看。 “我刚才……”她垂下头,拉起他的手,又拿起簪子给他比划了一下,“他当时这样掌住我,然后,我拔下发钗,刺入了他的大动脉。” 张良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她冷静。 “都过去了。” 张良的随行进殿,与嬴荷华的暗卫一并开始打扫清洁。 张良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如果不是知道张良一直都是这个性格,许栀大抵会从中怀疑这一切他都知道。 “没事了,”他朝她笑了笑,“有合适的理由告知楚王。” “什么?” “以谋反罪而论,恰是合理。公主所虑的项氏一族也当安分辅佐芈犹。”张良说。 “你不觉得我是个恶魔?” 张良看着她,他的眼眸如若夏日萤火,“以后不要做这类危险的事情了。”他抬手,“你的衣袍都脏了,换一套吧。” 看着他柔和的面容,许栀便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清醒。 许栀是怎么变得让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应该是从痴心妄想把束之高阁的人拽到自己身边开始,又在反复的迟疑中备受折磨。 “这里有一处温泉,我想过去清洗。” “好。”他说。 “抱我过去好不好?”她说得有气无力,可怜兮兮。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好。” 错误一旦开始,伴随着行为,冲击到顶端,然后大脑就会不受理智的控制。 许栀的视线落在那水盏之上。“我渴了。”她没咽下去,但她递给了张良。 身体悬空的一瞬。 她习以为常地圈住他,有意要清楚地看着他的眼睛从沉静滑向未曾知晓的幽深。 第三百一十八章 愿与君同 负刍公子的死讯传到寿春,随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一桩密讯。 芈犹万万想不到,秦国会送回这样一个大礼给他。 昭阳更幸运地表示,还好有他女儿,这才没把筹码给定死。 大巫展开密报,怒极,又转而恶狠狠地沉笑,“嬴荷华本就该死定了。” 风暴席卷,紧锣密鼓,身处中央的人,全部都会受到波及。 许栀还不知,她这一生的转折蓄势待发,以至于分崩离析,重新洗牌。 翌日一早,天未亮 张良头痛欲裂。 他睁开眼,手一颤,触感细腻。 让他清醒又凝滞,令人回想起昨夜的荒唐。 深埋于心的欲念,无数诡谲的感知被无限放大,这比之前在咸阳那一次要猛烈得多。 嬴荷华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的心无处逃遁。 他失控了。反复折磨的感知,令他失去理智。 许栀真正醒着,变故实在太多,她无法再去求任何安定的以后。 她不要以后,只求当下。对她来说,这也算得上是堕落沉沦。 而当下,她眼婕微微颤动,怀里人恬静地蜷着。 “……张良,”她在梦中喃语,因为始终患得患失,她攥紧了他的里衣,又喏喏着从前的称呼,“先生别离开我。” 他想起来很久远的一件事,他看准了石子在她脚下,他让她狼狈地摔在雪地。他把她给背起来,嬴荷华收敛了嚣张,她竟和他说对不起。 张良下意识地抱她更紧,青丝盖住光滑的脊背,但不能全部掩住肌肤之上的痕迹。 点点梅花开在雪地,他瞳孔坍缩。 许栀浑身酸痛,醒过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昨夜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神祗是怎么被她拽下来,拖入到凡尘。 他目光柔和,并未增添多余的东西,一丝一毫庞杂的琐碎都没有。 许栀本以为自己能出演一个吃干抹净的纨绔形象。张良眼神深邃,沉稳内敛,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又好像他们俩并没有躺在一起,只是读书写字,对案握卷而已。 “……子房,我不能在此久留,我需在辰时回撵车。阿枝快到城父……王兄定要见我的。”她说完,准备起身。 张良握住她手腕:“荷华所言竟是离开?” “……我,”许栀看见榻边的水渍,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知道她给他下了药。她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夜里看不仔细她也就放得开,但这会儿天色灰蒙蒙,他的袍带半敞,天气热,也没被子可遮。 他太温柔,清醒之后又恢复了神圣不可侵犯。 许栀干脆把为非作歹的行径彻底贯穿始终。 张良本有许多话要与她说,不料被对方抢了个先,她柔洁的皮肤泛着酡红,言辞却是秦国人才有的那种直白,更是确切地直言。 “…你放心好了,我会对你负责,如果你想我对你负责的话……”她语气柔和婉转,句子却不简单。 许栀在坦诚相见之后,还是脸红心跳,她背过身去系衣服,想与他商量着,尽量把话说清楚。 “……虽然可能没那么容易怀上。若是,我有了孩子,我会想办法让他和你姓张,你要是担心麻烦,和我姓也好的…” 这话。 彻底把古代传统意义上的男女之关系给反转了。但从嬴荷华嘴里说出来,又诡异的合理。 男人,女人不是天然的性别,而是后天赋予。在任何时代,掌握了绝对资源力量的都可作强势一方,成为社会规则本身。 他看她垂首说得头头是道,她欲要下榻,动了一下又觉得不适,便有些扭捏。 张良只听进去了前半句,温和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那么容易怀上?” 许栀一愣,她并非纯白如纸,很想脱口而出是他吃了药的缘故。 “公主要在楚国巩固后位,的确需要一个孩子。” …… 张良竟理解成了借他生子。 许栀没发现张良是在套她的真心话,倏然抬头,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我绝无此意。” 她看着他,忽然真诚地问:“子房,我的婚服好看吗?” “好看。” 这一次不逼他,许栀就听到了想听的,她笑道:“穿给你看它才有意义。”她从旁翻出一把剪刀,很干脆地剪短一缕发,想要打一个双鱼结。 她一边编,一边说:“我听母妃说,她家乡有这样的风俗,我与你这般私定终身,在我心中,我已嫁你为妻了。” 张良动容,陪着她去做这样已算是幼稚的事。 他不做徒劳无功之事,而现在,张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接过此结,将自己发割断一缕,灵巧地编了一个精致的同心结。 他说,“若是结发,当双环才好。” 人家都说初见美好。 她则不愿‘只如初见’,只要时间只停留这一天。 “荷华,嫁给我吧。”他本可以说娶她,但还是把主动权交她。 许栀感受到后背的温热,婉柔地答了一个“好。” 张良在她离开行宫的当天下午,终于修书往了咸阳王宫。 他写【城父之中,昌平君将反未反,据有城父,臣愿上察,阻之叛乱】 陈平这才松下一口气,张御史终于愿意主动邀一回功了。 看来他把张良喊到陈郢并非全然是错,而是促成好事一件。 嬴荷华嫁给张良。只要没有别有用心的人大肆渲染他曾是少傅的头衔,这是一次解散故韩之臣,拔出张家声名的一个办法。 只待灭楚之后,或许是可行。 直到陈平发现这一茬,他这才对李贤的行为有些琢磨出了一些意味。 他为什么笃定嬴荷华会杀死负刍?她所用的办法,竟然和李贤所言用发钗杀人一样。 陈平因之所言,才更早地铺陈,以至于负刍的消息让旁人听了无差。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写那一封信——让他去行宫如有可能务必要带上张良。 李贤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居然能把所爱之人拱手相让。 难道…… 李贤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很早就开始布局? 极好的开端,下落之处就是降落到极致的衰落。 如果时空还能倒回到这一天,许栀一定后悔至极。 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碾压过来。 负刍没有听范增所言。 燕月也没有听范增所言,她还是出手了。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燕月?你有何贵干?” 燕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一个楚国人。 “我读孟轲之书有一事不明,鱼与熊掌为何不能兼得?若教公主选择其中之一,公主是选鱼,还是熊掌呢?” 帘子被人轻轻撩起,声音淡淡传来,“不,我从来都不需要选。而是你需要。你是选择因为因燕丹而来?还是因我而来?”许栀从车撵下来,环佩叮当作响,激荡出好听的碎响。 “住口,嬴荷华,你没有资格提起王兄。” “阿月,你哥哥死前觉得懊悔。我不想你也这般。你既然逃出王室的樊笼,去掉姬姓,那么你就有机会去秀丽的地方生活,或像是你的师兄一样周游山川。你莫要与我为敌,与秦国为敌,一切都还来得及。” “公主说笑了。家国已灭,何谈来得及?人生在世,哪里有不需要选择的时候。” 许栀失去了耐心,“我选什么关你何事。” 这时楚国人撕了面具,露出景巫的脸。他拿出早有准备之物,一边说道:“荷华公主方方面面都与芈夫人甚为相似。可惜,都是福薄之人。” 燕月道:“若秦国胆敢借由负刍公子之谋乱出兵讨伐,你的檄文便当即传遍列国。” 许栀接过一看,心下一震,但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文采十分一般,有些辱没了楚国屈子的名气。” 第三百一十九章 燕月坠崖 “公主殿下对文采要求颇高,看来只有我王方能满足公主的要求。不过公主殿下是真心想要嫁给我王么?” 许栀听到大巫所言眼皮都没抬,也没管旁边有个机弩正对着她,她将檄文随手给了阿枝,还无所谓地坐回了车撵。 侍女将帘子放了下来,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反问:“秦楚两国之事,你不如去问楚王可是真心?” “但愿公主殿下能一直这般大公无私。”燕月接话。 大巫笑了笑,“臣来这里并非阻碍公主。只是赶来告诉公主一则消息。” 他见嬴荷华并未说话,一卦竹简转由侍女递到了她的手中。 大巫道:“有人性命垂危,公主也不管不顾?” 岂料她并不十分在意,回了车撵,她声音不紧不慢地从织锦纱车帘后传来,“怪不得是与燕月一块儿来的,你也与鸿至子相熟。李监察在咸阳有良医相顾,不劳烦大巫您操心,有这闲工夫,您不如多看顾些自己。” 她盯着大巫,“楚国多巫神祭司,您能在这时候抛却国内的诸多杂事赶来与我见面,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 “胡说!我王乃我景氏相辅才得登上大位,怎会?……”说到后面,大巫捏紧机关弩。不对,这是他们在挟持嬴荷华的车撵!燕月带了许多燕赵之地的人埋伏在山崖后,应该害怕的是嬴荷华! 芈犹性格软弱,他不可能会这样做。 只听嬴荷华笑了笑,“既然最开始,你就没有忠于幽王,又怎么会甘心忠于现今的楚王?你们楚国那几个大家族又有几个是真心想忠于楚?不过自利而已。” 嬴荷华扬手把方才那封竹简从帘内甩出来。 大巫更是发觉嬴荷华有些可怕——她并不在意李贤的生死。大巫不知道李贤压根儿从头到尾就没和她说过刻石之事。 大巫看来,嬴荷华是一点都不好奇那块红石上写了什么!这是他的筹码,但她怎么会不在意? 是啊,秦国公主怎么会在意一个最普通的臣僚的死活?! 随着竹简砸在黄土块,啪地一声。 风卷绿草,苇荡还没全白,这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一驾被挟持的车撵,摆动起了垂下的璎珞。 伏击的剑客多被一剑封喉,涌现出的黑色是大秦锐士。 形势急转直下。 燕月环顾一周,泠泠然冷笑一声,“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她说着,不紧不慢地从身侧的竹筒中抽出一支竹简令签。 这卦,与墨柒那一支相似。 不过,这一次,燕月没解错,这是真正的坎卦。 她置于地,“今日我又算得此卦,为死局耳。公主何解?” 许栀并不知她所言在何,“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离开那便来得及。” 燕月的指尖拂过芦苇的绒毛尖儿,“我发现你们都很好笑。亡国之恨在身,还能忘却?” “你们?” “墨柒是一,张良则二。”她从腰侧抽出长剑,“嬴荷华,我想不想活命是我自己说了算,从来都不要你予我机会!你就等着吧,你会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我做了什么?不及你手段阴险其中之一。别把自己抬高得太正义,阵营不同,无谈而已。” 燕月不想和她废话。 嬴荷华的缺点显而易见。 琴棋书画,只有一个书字自小受李斯亲自指导,得了他真传,堪称一绝。 画,只算中上一点,那一点得于张良极善此类。但那几年,嬴荷华可能觉得张良比李斯好欺负多了,每次画一半,她一会儿就换绢布,一会儿又扯老师。他根本管不住她,因此蹉跎岁月,也没能学到精髓。 围棋不会。爱下她自己发明的什么象棋。 至于其他,反正两年前燕月已经知道,大概是绘画一般,导致她在女工上算个白痴。 虽然三天两头遇到刺杀,暗害,但大多数养尊处优,武功不好且已经算差。 武功差,这是个致命的弱点。 又可惜她整日跟着的张良亦是个武功很一般的人。 利剑抬起,燕月本是没有胜算。袖针飞快射出,是被称为细雨银丝——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哀牢谷秘术。 然而一道黑影的速度竟然比袖针的速度更快!如鬼魅闪过! 燕月乃是习武之人,屏息凝气的功夫很好,在芷兰宫的两年,她没少花心思递消息出去。 但这个用长刀挡去她攻击的人,内力十分深厚,此间他藏身其中,半点没被燕月发现。 来人浑身黧黑,并非秦卫打扮,他速度快,武功极高,定是嬴荷华的暗卫。 他本有机会将她一剑封喉,让她变成芦苇荡中的那些尸体。 燕月并未感到任何的痛处。 两人剑锋交错的刹那,身法之中,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熟悉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在大梁,就是他救走了张良! 寒光乍现,砰地一声,甲胄被燕月砍成两半,银黑色面具落在地上,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中间泛着些不可忽视的晃动。 燕月见状,不假思索地挥剑去刺,但他身一压,只将他束发的东西给打掉,两人已缠斗到垭口,临风口处,长发遮掩住了他俊俦的面容,也掩盖去了他左眼眼下黥面之刑的烙印。 燕月没有时间去看他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他腰侧那一把被布包裹之后的长剑有些眼熟,下一刻,她的后背一重,被人推下了山崖。 如果她仔细听,能够听清楚那一个“走。”字。 很快,她的身体全被洛水包裹,笔直地,重重地砸下,顿时溅起不小的水花。 卢衡重新回到车撵,扶苏已经与嬴荷华汇合。 他没来得及说话,劈头盖脸的责骂袭来。 “废物!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淹死了我去哪儿要活的!” 卢衡一愣。 又见秦卫从悬崖撤退不少。 她还把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新面罩扔在他面前。 卢衡回来后,许栀才看清楚他长什么样,虽被刺了字,但实在英俊潇洒。得亏戴了面具,不然楚国的檄文上还能再给她再添个男人。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滚?” 卢衡但很快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嬴荷华看出他在放水,言出说燕月死了,其实是放弃搜捕。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正要配合地下跪。 得益于密阁,许栀早查出了她的暗卫叫什么名字,又与燕月有何种羁绊。 除了有她对燕月一念之仁,还有潜移默化之中习惯的算计。 让本来就熟悉的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对立的阵营,这也是许栀的本意。 燕月耗费精力来加诸她的痛苦,她自然也毫不吝啬要立即奉还。 夏日多雨,凝聚的水汽终于把灰蒙蒙的天铺成了一块乌云。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许栀刚接过阿枝的伞,踩着泥泞的芦苇,抬脚就要去踹人,要卢衡行动。 扶苏先一步出声制止她的行为。 虽然她跋扈惯了,此举蛮横比从前更甚。 第三百二十章 扶苏觉察 扶苏毕竟王室公子,燕月做出这么多事,三番四次找人杀嬴荷华,自然该死。 但她要是接着想把楚巫杀了,却不知道要在楚国惹出多少麻烦。 “姁嫚。” 扶苏沉声唤她的小字。 许栀收回意图挥舞过去的手。 看着卢衡很快地离开。 扶苏叹了口气,“你已及笄,若还这样言行无状,我就该上书给父王了。” 她真像是被宠爱坏了,“王兄。他们敢劫持我,难道不该死?” “若非怕父王忧心,纵你这两日不按章程,再这般乱跑,我当真要与父王回禀。” 兴许自小被嬴政捧在手心里长大,行为习惯也一贯随了嬴政,扶苏见她极不情愿地喊人把楚巫给放了,却不愿意松口,“那王兄回禀好了。” 许栀又挂上委屈的脸色,“王兄,陈平应该与你说过。负刍死了,会对局势造成什么影响啊?” 扶苏牵了马,却没有骑上去。 许栀这才看到他的身后有一辆马车,乘坐马车随着扶苏出行,这排场有些大了。 不等许栀仔细再看,扶苏目视远方起伏的芦苇丛,看人把楚巫带走,这才朝她启声道:“负刍一死,原本归顺于负刍的内部也做树倒猢狲散,本是楚国的机会。但芈犹还是软弱如旧,这些家族的势力很快各自纠缠。” “王兄觉得此事何如?” 扶苏笑笑,“机不可失。” 许栀抬头,她看到了一些变化,正是她所期待,“也不知楚国是否会再派昭阳和谈。” 只听扶苏道:“项燕力赞拒秦,大战在所难免。” 微风吹起了芦苇。 扶苏加冠之后,被风浮动起来的不是他的发带,而是垂于发鬓的黑色笏绳。 时间静默之间,许栀站在他的身后,“战非必要,以求和为目的,便另当别论。” “难怪我总听父王说,荷华虽不听尉缭军事阐释之言,却也能得到他的赞许。” 许栀是个很敏感的人,尤其是曾经研究古人多年,她对王权这种东西很敏感。 若让扶苏也穿上那一身王袍,他与嬴政当真是有七成相似。 她笑道:“国尉赞许我大抵是我殿中有他爱吃的蜀菜。我也不像是阿高那样怕他,他自然觉得我有趣。” “阿高。公子高么?” “是啊,早前他总朝我念叨你,问长兄何时回宫。” 她说话时爱笑,偏着头,宝钗环簪顺势而动,金红色在雨天也都灼人眼。 扶苏左右觉得她身上的这婚服很扎眼,就连他看了都很不舒服。但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看了眼天际,头一次觉得陈平所言不错——杀了负刍本质上对嬴荷华并无太大影响,她要嫁的是楚王,而且队伍已经出发,并无挽回的余地。就算攻楚,也并非立即之事。只有彻底毁楚国之内政,才有法真正阻这一桩联姻。 扶苏温言道:“走吧荷华,我们先回城父避雨。” “嗯。”许栀问大巫的处置。 “过几日让他回楚。”扶苏又问,“为兄来之前,他可有和你说什么?” ——秦国胆敢借由负刍公子之谋乱出兵讨伐,你的檄文便当即传遍列国。 就算负刍不死,秦国出兵也早有谋划。 檄文。檄文而已。 “没什么。”她说。 “他拿了楚王的诏书逼迫你?” “芈犹并未为难我。他呢,也挺大度,至少没有像是负刍那样要求我有子嗣。他在位,对秦国来说要比负刍好。” 扶苏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真的没有听说她回咸阳之后说芈犹半点不好。十六岁的公主和三十六岁的楚王,天作之合?那些想爬上仕途的士子胡说八道起来令人不免瞠目结舌。 “荷华难道对之改观,真想要嫁给芈犹?” “王兄。”许栀摇头,在踏上马车之前回望他,轻声说,“我有一个自小就喜欢的人。” 车厢本来很宽,她却觉得空间变窄,缩小了。 只因为扶苏顺口将姗姗来迟的人给喊上了车。 许栀准备起身,试图想把空间留给他们。但刚好又碰上他拜完礼,躬身入车,就这样撞入了张良的视线…… 扶苏以为她又要“张牙舞爪”。他差点没逮住,她就要动手去打暗卫,一个公主,频频亲自动手,她就差把跋扈扣在脑袋上。 扶苏赶紧快一步阻止她开口。 “姁嫚。为兄与张御史有正事要谈。你别折腾他了。” 她大概就是那种典型的后知后觉的人,局促地回忆起一些细节。细算起来,真正折腾人的并不是自己。 扶苏盯着她,担心她下了马车又惹事,他并不避讳她在旁,便开口又道:“荷华安分地坐这儿就是。这些事情你也当多听。” “知道了王兄。” 扶苏又给了她一个眼神,要她按照此前的规矩奉茶,“荷华,御史虽已另职,礼不可失。” 短短八个字,已是深渊。张良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他被架到一个令他险些精神崩溃的境地。 “荷华。” 扶苏又作了个抬手的动作。 许栀又往前挪了挪,手肘轻抬,但没有像是她初次拜他为师时那样将茶盏举奉,只作平礼。 扶苏看在眼里。 然后她说:“王兄是担心我对先生行为乖张?” 她看着张良一字一句:“荷华对先生尊之,重之,爱之。” 扶苏只是看了她,从她望向张良的眼神…扶苏忽然发觉了这个眼神掺杂的东西。 自小喜欢的人? 爱之。 不等任何人接话,马车及时地停在了城父官署。 扶苏并未表露任何的情绪,朝张良温言道:“张御史停一停,方才与你所言昌平君一事之中,我还有诸多不解。” 回到城父,许栀这才确切地意识到楚国此局中,早就把天下的人都汇聚到了一块儿。 扶苏的车队之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韩非。 如果要细查,这当算是范增与韩非的棋局。 一个执刃在楚,一个暗布于秦。 韩非。 许栀与韩非将近六年之后的再见,没想到是在很多事情天翻地覆之后。 第三百二十一章 韩非的怀疑主义 韩非是她插手其中,救下的第一个人。到现在来看,牵扯张良在其中,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来回答对错。 隔着屏风而坐,她与之对面。 韩非还是和六年前一样,但他身体好了很多,也不结巴了。 他说话的风格和李斯截然不同,也与张良迥异。他言辞有力迅速,更如青竹,如山间溪流,也如雷霆电掣。 纱帘之内,依稀可见他消瘦的身影。 韩非方启,头一句便直截了当。 “小公主,你喜欢张良。” 在所有人只能猜,在她的蛛丝马迹之中寻得朝夕相处之中,她喜欢上张良的原因。 韩非有着超凡脱俗的洞察能力。这种人,对旁人宽容,唯独对自己苛刻。 人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韩非听她不言,续言道:“你在新郑见到张良的第一眼,你喜欢他。当然,或许更早。”” “非先生。”许栀心头颤动,她并不打算否认,“我爱他又如何?” 韩非目光温慈地扫过她,话语也多了起来。 “小公主啊,多年前就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当年我告诉她情爱这种东西难以琢磨,如何又如何,偏不能如何。难就难在算计也能得到真心。真心却难以算计。我如今把这个问题想得稍微清楚了一些,或许这该叫做宿命,又或许这叫做孽缘。” 许栀这下发现,韩非在山上修行六年的结果,就是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我想要再努力一次。” “你不该。” “为何不该?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免一顿。 韩非想,李贤说得不错,她真的很像墨柒。 “你是想说人人平等?” “韩非先生…”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面前一卷帛书,墨子所言虚妄,他从来不信。“不必感到意外。这样的世道,不少人会有些奇思遐想。” “韩非先生说的可是…墨先生?” 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韩非念着这句话,他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音色平常,记忆深远,简短地讲述了一件往事。 “正是墨垣。昔年列国闻名的墨子高徒。他比墨子疯魔,四处宣传人人平等,尤其在三晋最盛。秦昭襄王五十六年,他与吕不韦回秦,做了吕不韦之郎官。后来,墨垣被庄襄王所恨,庄襄王下令将他放逐终南山,于子牙峰上囚禁终身。” 许栀轰然想起魏国的魏咎和吕泽,想起赵嘉平和的言谈,李斯的异样。这些人与史书有所不同,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墨垣的影响? 墨垣不是自愿在终南山做一个陶渊明。 许栀知道墨垣绝非古人,是和她一样的现代人。他托魏咎用一支钢笔展露身份,但墨垣从来不见她。 画地为牢,囚禁终身…… 他这是在告诉她,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吗? 许栀肃然问道:“我去过终南山,墨先生并没有在子牙峰。” “不错,你父王即位之后已然解除了他的禁令,墨垣在子牙峰住了三年,这三年不长,未曾消磨他心性。不然他也不会下山,想办法找我师弟救我。后来的事情,因为有你与张良相助,我活了下来。” “韩非先生。我想知道墨垣二十年所行,可换来了好结果?” 韩非沉声而笑,他走出了屏风。 “现在不正是结果。你觉得这是好是坏?” 许栀一怔。 他走出来的时候,许栀才看到他的手上有一副镣铐。大抵是因为佩戴的时间太长,韩非的行为举止之间忽略了它,好像自己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许栀凝住,阳光投射在他的手腕,发出锃亮的光。 韩非活着。但她绝不是要他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绝不是想要他沦为执拿的器具,成为一个屈服的符号。 她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中间相隔的纱帐,她一把扔开。 韩非与六年前相比并无变化。 她眼眶发酸,“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是李斯?还是父王?” 嬴荷华没有得到答案,皱着眉。 她翻来覆去地用了很多野蛮的办法,但没办法给他把中间的链锁给割断。 韩非静静地看着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拿起短刀,举起砚台,好端端的书房被她弄得乱七八糟。 在一切徒劳无功之后,她终于无助。 他看她这样惊慌失措,以至于把这六年来学到的一切克制伪装都暴露了。 秦国国朝传言而出的嬴荷华,哪里是这样的。 韩非道:“命之为贵,如何不想活。不必纠结是谁了。” 她定定看着他,“先生若不想这般,我来放先生离开。”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子房陷入那样挣扎痛苦的境地,却不可抑制地因她而乱。 “无妨。”韩非笑笑,“与李斯,你父王无关,此为我所求。但小公主,有些事,你明知是错。诸如有的人拼尽全力,也不会有好结果。开始是错,结束也是错。” 韩非口中的这个他们,就是李斯父子。 李斯当年上山,和他讲述了一个梦境。在那个梦里,秦国得到了一切建立了秦朝,一个空前绝后的帝国。而帝国崩塌只在一瞬,功成名就的李丞相死于极刑,恶名千年也只在一瞬。李斯说,如果他死了,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所以他要他活。 李贤独自死在无人知晓的黑夜。咸阳王宫,芷兰宫的梅花,新郑的旅途,古霞口的风雪,他本有无数次机会让嬴荷华爱上他。同时,他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掉张良,但因为或多或少的阴差阳错,他错失了一切。 许栀没想到,韩非离开纷乱,在终南山待上这么多年,从法家掺杂了道家思想,最后竟倾向怀疑学派,虚无主义。 他把一切都归之于错。 许栀是个历史论者,“如果没有开始,就没有一切感知。”她续言:“荷华还想问先生,您原本在终南山好好的,此番化名问山是为了什么?” “公主。我来兑现承诺。” “可还不到十年。” “公主觉得十年要做完的事情,其实六年就可以。只是但有的东西,你必须要割舍。” 许栀怔住,她道:“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的声音听不出容人反驳的语调,“你此间想办法见我,是因为张良还是因为檄文?” “先生?”许栀不解。“我想知道先生为什么要到王兄身边。” 韩非笑了笑,他没有谈及嬴政,而道:“鸿至子出谷,尉缭应该用了公主的手去处理过一些事。” “李贤。”许栀道:“他因荆轲之事一时难抑,但已被我救下。” 韩非目光锐利,“公主也知道你救了他。当下楚国,你用自己做赌注,杀了负刍,并不会换回任何东西。” 类似的言语,也从燕月口中说出过。她要她选,必须去选。 “不,不会。”许栀骇然,“魏国大梁,张良出使,是父王给我的机会。” 韩非尖刻的言语从竹简上飞了下来,他怀疑一切的同时,身上冷峻之色丝毫不减,他比李斯说话要更见尖刻。 他想劝她放弃,放过自己与张良,大概是韩非不曾娶妻生子的缘故,他对亲缘关系一惯冷。以至于他把看到的真相剖开,但并不知道怎么去婉转藏话,故而说出了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言语。 “张良会因为这个机会,葬送他的一生。” “小公主,他会把自己给逼死,就像李贤一样。或许,命运对张良要更加残忍。” “你的爱会害死他,不只是他,还有整个张家。” —— “此乃大谬。”扶苏说话语气重了些,四字间皆是威慑。 陈平所言的那个扶苏也被张良看见了一半。 扶苏原以为张良会立即否认,或者说些绝无可能的话。 但张良竟然低头了! 他承认了? “臣铸成大错,罪无可赦。” 可惜许栀没有听到,他头一次承认。 他心生爱妒。 诸如韩非所言,开始是错,结束也是错。 爱是罪,无可饶恕。 —— 驻扎在城父的军队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之前。 城父爆发了另一场叛乱。 昌平君起兵,联合颍川郡故韩叛臣。 原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负刍死了,昌平君联合无路,他本不会再生叛乱之念。 但张良牵涉其中,却不为昌平君所顾。 于是,昌平君再得范增指点,于是乎韩非所言皆变成真。 昌平君的逻辑很简单,既然被人‘逼上梁山’,也只能一搏。 楚歌楚舞,离他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楚国人。 站到战场上的这一刻,芈启才发觉在秦国这么多年,一直是客居。 四十年前,垂髫之际随华阳太后入秦。 二十年前,助嬴政剿灭嫪毐叛乱。 十八年前,他为嬴政找来了一个故人——郑璃。 利用之余,升官之后,他没忘记自己还是楚国公子。 他身上留着芈姓王族的血液,从来就不赞同李斯嬴政的国策。 于是,抵御秦国的进程,成为他另一个注定的使命,既成全了他楚国公子的身份,也同时将这些年中最为深切的割裂所弥补。 当然啊,还有欲望。想要权力,追逐荣华,追捧的念头,没有一刻从芈启的脑海中消除。 当陈地赶来了众多的楚国老贵族,要求为负刍公子报大仇,奉昌平君为新主。 他才站在了人生最高的荣耀。 一生有这样一个时刻,何尝不是幸事? 秦王政二十一年,韩国故地新郑爆发反秦之乱。昌平君被贬,前往前楚国陈郢。 秦王政二十三年,郢陈叛秦。王翦攻伐楚国,占领了郢陈以南至平舆的地区。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朝暮为思 城父下了一场大雨,路面潮湿,许栀从别馆辞别韩非,屋檐外滴落了连片的雨水。 “公主。” 许栀有些魂不守舍。“阿枝,还来得及吧。”她看着她带来的紫茄花和带柄柿蒂,陷入沉思。 阿枝宽慰道:“公主别担心,没事的。”她迟疑道,“只是公主服用此花,不打算告诉张良先生?公主……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如果是见韩非之前,她定连这东西想都想不到,但现在,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我也是为自己负责。好在没过多久时间,还有药可以喝。你千万别说,任何人都不准说。” “诺。”阿枝凝语道:“公主,还有一事,楚国令尹和容夫人有信带到。” “这书信是一同发来?” “是。” 许栀思道:“这说明昭氏内部趋一,归于楚王。” 韩非之言令许栀尤为担心。鸿至子,荆轲的老师出现在咸阳,现在又在韩非的口中出现,实在诡异。 “让人去请鸿至子,邀请他在城父一叙。” “若鸿至子不来。” 许栀道:“如果第一回请他不来也别无妨,让卢衡去请。若他还不来,则跟他说燕月在我手里,请他过来领人。” “诺。” 回了城父,雨下得更大了些。她听完密阁来的人对昌平君情况的探知,心里七上八下,隐约担心。 雨水飘摇入窗,风斜吹,一片青竹叶落到她的案面。 来人将竹简放在门外。 阿枝转而收入,交给嬴荷华,“陈伯先生十封呈报都说明咸阳并无异常,大王并未真正为难李监察,公主亦可宽心。” “好。” 许栀将门窗开了条缝儿,从她休息的躺椅视角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斜风细雨的景象,屋檐上的许多水流往下坠,嘀嗒嘀嗒,声声如珠落。 屋内凉爽透气,药粉已研好,阿枝慢慢用竹器倒入小银壶盛了一壶。 茶盏中徐徐冒着热气,紫茄花这种花,香淡,静幽幽的,但经过沸水烧煮之后,花就不好看了,再加上柿子蒂的粉末,汤色又呈现一种很透澈的紫黑,看起来就难喝。 阿枝喂了一口给她,果不其然,许栀舌尖发涩,像是黄连! “唉,柿子我自己来,”许栀自己端起来,一鼓作气。 那味道从喉腔里出来,呛得她要反胃。 阿枝连忙端了热水过去,“公主…要不算了吧。” 许栀摇头,“不行,花这么难找,可不能浪费了。” “…那剩下的,过会儿再慢慢喝?” 许栀摆手,赶紧往嘴里塞了两颗枣子。“不能慢慢喝,”枣子那丝甜味终于缓解了紫茄花的苦,她咀嚼完,长呼一气,朝阿枝笑道:“你是不知道,一口一口喝中药的才是狠人。” “中药?” “这个就是中药。”许栀指了那壶药,“我以前见过一种药,小小的。他们用魔芋粉做成薄壳,把要服用的药粉包在里面,因为有一层薄薄的壳阻隔,病人感受不到药的苦味,容易吞服。你可以把这东西叫胶囊。” 阿枝若有所思地点头。 “公主,要不还是不喝了。” 许栀听阿枝一直劝阻,喝药的速度变慢了不少。 张良撑伞站在雨幕之中,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到里面的少女。 方才,扶苏差点要把他整条手臂都卸下来。 ——“我看先生你是真疯了!” ——“饶是过去六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用我来提醒先生!” ——“我给先生三日,楚国也只给先生三日。你最好拎清楚,别让荷华伤心。否则,莫怪我对先生不客气。” “臣明白。”他说得坚定。 扶苏跨出两步,回过头,泠泠目光落到他垂首的脊背,“先生只有三日。” 张良看到了陈平所言那个扶苏,帝王之胄就该是这样。 秦国,他身处其中整整六年,有三年是作为囚犯,又有三年作为臣子。 张良看到的是如嬴荷华所言的生机勃勃的秦国,也有机械刻板的条陈,诡诈变化。 这不应该归罪于法家,任何一个上升蓬勃的阶段,也同样是有着最黑暗的角落。 秦国,就像是黑色的河流,嘎吱作响,像是蒸汽机——全用静默理智组成的机器。一旦这台机器制造成功,它就会冒出的几百上千摄氏度的高温,成为运转的动力,同时也将灼伤所有碰到它的人。 十年之后,张良会明白那热气就是——皇权与专制。 嬴荷华喝完药后,有些犯困,阿枝为她拢上了张绣满栀子花的白毯。 阿枝跨出房门,看到张良,不由得一滞。 “张大人。” 阿枝没有说任何话,朝他颔首作礼,又望了一眼嬴荷华,便兀自离开了。 榻上的女子仪态万千地卧着,青丝三千,绕身逶地,轻巧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躯。 当她不笑的时候,容颜恢复成静态,美得不真切,像是画中人。 张良忘记自己站在屏风外站了有多久。雨遮喧嚣,又生静谧,好像已经过了一生一世。 许栀睡到一半,不踏实。 她翻来翻去,重心蓦地一失,她蓦地惊醒,这下要被摔惨了! “当心。” 他及时揽住她。 她醒了,醒过来,变出水芙蓉的静态之美,转为朝出绿波的绚烂。 “张良。”她望着丰神俊朗的心上人,展露笑意。 她喜欢张良的瞳色,那是和她不一样的颜色。棕色居多,像澄澈的普洱茶汤。大概因为她自小就极善蹬鼻子上脸那一套,圈住了他脖子就不想撒手,更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蹭,朝他嘟囔着,“…别松手,不然我就快掉下去了……” 他手臂脱力,强忍剧痛将她抱起。 “公主可还要午睡?” “嗯。”许栀没说因为吃了汤药,她真的有点困,她又很想逗逗他,“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他还是那样拘谨,就算她说要午休,但也不往她卧房走,而是将她放在了书案旁的软垫上,以前在芷兰宫为了节省讲学时间,她也是这样休息。 听到她问,张良以为她想问一些正事,他也不欲她知道真正发生的事情。 他抚了抚她头发,柔声道:“方才整理了一会儿我在大梁三个月的事务,故有些耽搁。”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三日情深 (1) 许栀很少真正地和张良谈情说爱,但她向来就是一个十分珍惜当下的人。 “你去大梁可不止三个月。三月初七你出咸阳,我再见你的时候是六月十八,减去你在城父耽搁的时间,你去了大梁九十三日。刚才,未时我们到的城父,这时候,”她说着,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然后认真地看着他说:“这会儿大概酉时了,你不在整整两个时辰。不是一会儿。” 张良听她细数着时间,模样娇俏可爱。他心里徜徉的异样,越发深。 “以后不会了。” 她微扬首,“那还差不多。”她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笑容,眉眼弯弯,如同天上的月牙儿。她又问,“子房,明日你有没有公务?” 扶苏给他的公务就是三日之内反省清楚。 她说露骨的话一本正经,开口是些寻常事,却难免脸红心跳的情态。 “若不很忙的话,你能不能…嗯,我听阿枝说明天有市集,可不可以陪我去你以前去过的街市走一走?”她说了又觉得不对,立即改口,“若正好你例行公事要去视察。我正好也有事情想去问陈平。” 陈平若知道,他很想表示自己可不想当电灯泡,也不想一直‘仇视’嬴荷华,一直提心吊胆。 她说话时,张良只注视她,让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好像在和他亲密接触之后,才开始试图去学怎么爱一个人。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学太会,依旧操持着高傲的姿态。 “……那算了。” 张良温柔一笑,“可先去集市。先祖旧宅亦在此地,荷华可要…” “当然要,我还要去你家旁边那条小溪。”她记忆有点模糊,实在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上次她到张店村,是两千年后,那个时候遗迹已毁,徒留地名而已。 张良微微有些惊讶,她如何得知他生活过的地方有一条溪?那条溪流隐秘在青松晻霭间,是他与阿垣偶然发现,那位置并不好找,除非去过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荷华怎知有一条溪?” 她抬抬手臂,在他耳畔柔媚一笑,“那定然是因为我仔仔细细地看过城父地图。” 而当下,他离她近,张良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淡雅幽蕴,不同平日。他把视线落到方才躺椅旁的那银壶上,“这是?” 许栀咬唇,放在他衣襟上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我的花茶。楚国有所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风俗,我也在陈郢也受了些熏陶。”她把眼神挪开,抬手扳过他的视线,“子房喜欢的话,我给你煮一盏新的。” 他一眼看穿她微表情背后的遮掩。“不知我可有口福喝到荷华的茶?” …… 许栀手拽空了,张良衣袍从指尖滑走。 案上的银壶还剩了一半,她没来得及去倒花渣。 张良折回来的时候,他长眉蹙着,凝目看她,他用这副容貌做这个表情,还怪惹人动心。 许栀顿时有了个很新的想法,早知道他是吃这套的,当年把他弄回咸阳,她就该一直去装温顺娇柔讨他欢心。 但她又觉得以自己这个性格加上嬴荷华的人设,委实难度大,兴许更难成功。 “荷华,这究竟是什么?” 张良很少在她面前生气,平常不生气的人一旦生气,就显得格外反差。 她不知道他已经尝过了,而张良对花草香料这类东西很熟悉。 她是有点怕他的,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盏,藏在自己身后,“只是花熬久了的汤,又没别的什么。你该给我找点甜的东西就着喝,我一点儿也受不了苦的。” 又没别的什么?紫茄花,还让他看着她喝。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荒唐的话语,竟然被她说得像是寻常事。 张良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沈枝没说话,还特意给他留了门,喊走了周遭的侍女。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是不是疯了?” 他这样一连串的问题,很像是六年前在新郑城墙上的质问。 她飞身去救桃夭,他问她是不是疯了? 张良难以抑制生气,气她对自己太狠,气她一点半点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许栀则垂眼,把准备好的一套谎言说得炉火纯青。 “我及笄的时候母妃和我讲过。之前我好奇为什么我当年来月事,阿枝需要把时间记录在案。御医说我体质易孕,但我身体不好,没调理好的话,我生孩子会死。” 许栀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她抬首勉强笑笑,“……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张良感觉到了什么叫受伤,心里仿佛被狠狠地插了一把剑。她答应他的求娶,但转头就忘了。 他抢过她手里的银壶,“你今日还要把这一壶全喝下去?” 许栀没抬头,故而没看到他阴沉的脸色,她揪着自己袖口的刺绣,鼓起勇气去抓银壶的手把,“……你并不是自愿的。你又没说想要,我干嘛要冒这个险。” 他几乎有些颤抖,良久,“我并未不想。” 她怔住,心里一处地方被重重击了一下,又是半晌。 “子房。我不是不知道王兄喊你去说什么。你知道,现在很关键。三日后,我就要踏上楚国的领土,秦楚也将即刻开战。这时候不能出错,绝对不能。昨日荒唐,是我所迫。我不能允许有任何意外出现害了秦国,害了我自己,害了你。” 她挪了两步走到他身侧,拉住他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银壶重新放在案上。 许栀很快环住他的腰,“好了,喝一点半点不妨碍什么。再说了。我也不是要一直喝,楚国的事情过了,你就该兑现承诺。到时候,我才不要喝呢。这么苦,怎么可能喝得下去嘛。” 他垂首,感触到发带绒绒的触感,张良拥住她,“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喝这花。” “嗯。”许栀答了,又冒出两只眼睛,“还好你没恨我。” “怎会?”张良这才意识到,嬴荷华在感情一事上有种出乎意料的单纯。 说来算去,吃亏的人是她,却还傻乎乎地思考自己的过错。 许栀这会儿觉得紫茄花喝太多好像也不大好,就比如现在,她笑容还没收回来,就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觉,她强打起精神。 “对,你的错。刚刚那么凶。以后不准这样质问我,你板着脸很吓人。” “抱歉。”张良揉揉她的头发,又喂她吃了很多中和紫茄花凉性的红枣。 直到她推了推他,“不想吃了。我困了,想休息。” “听话。”她把最后一颗枣子吃了他才作罢。 少女的腮帮在咀嚼时鼓鼓的,诱他忍不住想捏,他控制住自己,安然把手放在两侧。 “这下总行了。子房,我想休息,养好精神,明日才好外出。” “方才你便在休息,如何能睡这么久,久睡不好。” 张良这个早起少睡的习惯,她容忍了他好几年,尤其是大清早就喜欢等在芷兰宫外面。 大概是太困,她瘪嘴,有些口无遮拦,“让你轻点,你偏不听。很累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就想把之前的仇报回来?” 张良瞳孔一缩,肉眼可见地局促,连要捂住她的嘴,提醒她慎言都忘了。 她背过身去,说着强势的话语,“反正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我容你一回。以后休想再折腾我……” 她在他怀中睡过去的临界,他动了唇好像在说话,但太模糊了。 他学会了她直白热烈的表白,可惜她没听到。 翌日 张良以为是她很少出宫的缘故,看什么都好奇。 但许栀的确是好奇,只是和他想的好奇不太一样。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三日情深(2) 两千年前和两千年后的郏县张家店没有什么不同。 她看中了一块齐绢绣帕,上面绣了两只蜻蜓,一只黄的停在荷叶儿边儿,一只蓝的停在粉色莲尖。 有道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很诗意。 战国时候做生意需在袖中比价。许栀本觉得出手阔绰得才符合她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她的钱是嬴政天不亮去章台宫上班的结果,不是大风刮来的。而自古以来,勤俭持家是美德。 所以她只出了三个齐币。 很幸运,她价高。 张良本以为嬴荷华会和所有王室贵族一样,以为她对列国形制不一的货币感到陌生,不会用钱。但她对市场上的商品价值很有研究,甚至连楚大布这样特殊形制的钱币她都很清楚怎么兑换,也很懂估价。 嬴荷华也并不围观少女喜欢的玩意儿,她买了那块手帕之后,再也不光顾其他,倒是喜欢凑一些奇怪的热闹。 诸如当下,张良很想把她拖走,因为她一直盯着烧着铁器的铺子。打铁器一般很热,又一般是男人,也一般不会穿上衣。 本来就是夏天,又所谓雨过天晴,天空澄澈如磨镜,清晰地投影出周围的景物。 她目不转睛地看工匠们一步一步烧铸铸形。 这处铺子主要是炼制农具,一炉子四周都用泥砖垒砌,主体又由炉基、风沟、炉腹、炉缸等部分组成。虽然规模不大,但这技术已经很成熟。 等到他们把烧红的铁水倒进模具之中,许栀这才进一步确认在战国晚期浇筑法已经普遍。也进一步确认河南地区果然是春秋战国时期有名炼制铁器之地。城父更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冶铁之地。 也难怪昌平君选择在此处起兵,不过她还没有意识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因为她很久都没有再度回忆起自己是现代人的这种高兴——时间地点人名一旦烙上,就变成了很有研究价值的文物。 许栀主动搭话,“打扰了。你好,我这里只有大布币,好像找不开,可否用秦钱代替?” 正打着铁的汉子一怔。 “姑娘是要打什么农具……”汉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妥当,她和她身后那个男子,两个人都不像是普通人,有点像偷跑出来的贵族。 不过这姑娘的称呼也忒平易近人了。 许栀终于发现为什么她越看越不对劲,她侧头看见那一堆木头犁盘,在等着装上东西,这些木头不是先秦时期农耕常用的直辕,她问道:“这在组装农具吗?” 汉子用手肘上裹着的布擦了汗才开口,“是。这东西我也是听人说的。魏王,呃,魏国公子咎推行至此,官爷们在我这儿定了一批,名字是叫什么曲什么辕。” 魏咎。大抵墨柒教的。 “曲辕犁。”她说出全称,“辕头安装好了可以自由转动,便于耕作时调头和转弯,可是个省时省力的好东西。” “姑娘懂行啊。官爷们也是这么说的。” 许栀买了个压盘,聊以留作纪念。但不意外,这东西拿着太重了,就像现代健身器材里的铁盘。 “为何要买这个?” 许栀若有所思,“魏咎被父王削王为臣,分予农司大良造,希望这是他所愿。” “荷华很关心魏咎。” “他选择接手魏国那个烂摊子,须得承受很多骂名。我当时让你上山见他,本是想请你帮帮他,没想到显也自杀的事情搞得那么麻烦。以魏咎的性格不得不坐那个位置。”许栀又举了举轴盘,“本是挺担心魏咎,看样子嘛,我用不着担心他。他做这个农耕一类的事情该是他喜欢的。” 张良眸色微动,“如此甚好。墨先生也能放心了。” “你是不是在大梁的时候见过他?” “见过。” 许栀从阳光中侧身,仰面问:“你觉得他那个主张是不是很怪异?” “早闻墨先生当年风范,他的确是个高人。至于他的主张,我虽也意外,但深思其中,也不无道理,只不过和孔孟之道一样。”张良自然拿过许栀手上沉甸甸的压轴,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神色怅然。 “这世道,并不适用。” “乱世历来信奉的唯王霸之术。”她忽然又望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乱世走到终点,我相信墨先生所言会实现。” 张良笑了笑,“看荷华这几年平和了许多,我心甚慰。”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全对。譬如有的事,我才不要学孔孟之道。” 许栀扬起方才买的手绢,往上轻轻一吹,薄如蝉翼的丝绢滑过他的脸颊。她踮起脚,隔着绢,就往他脸上轻啄一下,然后说:“比如你。” 张良也知道,既然带她出行,她大概是不会不捣乱,但他哪里知道她在外面就敢这样乱来! “荷,荷华。” 张良赶紧要把距离放回正常。许栀一抓,又抱上他手臂,故作小声的语气,“你要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夫君有隐疾,那你最好别挪。” 夫君、隐疾、别挪… 张良活了二十六年,他竟然被比小他快十岁的嬴荷华,撩拨得方寸大乱。 “好了,站好。” 他第三次把手抽出来,气得许栀真想再咬他一口。 “我走不动了。”许栀找了个很白痴的借口,正要她说出下一句‘背我。’ 张良把视线落到一处茶铺,“那我们在此歇一会儿。” …… 许栀认为一定是出谋划策的智慧分走了他这方面的智慧。 因两人容貌过于出众,时不时要被路人多瞟一眼,自在心底感叹一番郎才女貌,但无一例外地认为郎君实在不解风情。 日色西移,入了山林,便是万籁俱寂。 夏日的傍晚,比任何季节都要瑰丽,残阳如血,泛起鱼鳞般的云堆,一点点拼凑漂流。 见了老宅那条溪流,她立即卷了袖子和裙摆,拦也拦不住地就开始涉水,全然没有一点半点公主的样子。 “潺潺流水,哪里危险?” “唉,竟然有鱼,看来人家说水至清则无鱼不一定对。” 他坐在青色的大石头上,注视着她,而许栀一刻也不闲,徒手去抓鱼,抛起飞溅的水花,沾上他洁白的衣袍。 少女淡红色的裙边像是山间晚杜鹃,一切由偷窃得来的三日时光把画面固定成诀,潋滟了他的眼。 张良竟然也顿生遐想,如果她不是嬴荷华,不是秦国公主,那该有多好。 可他又无比清楚,矛盾的身份与炽热的真心,让他深陷其中,令他的心永无宁日。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三日情深(3) 最后,许栀终于放弃使用手去抓鱼。 她果然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人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会使用工具。”许栀一边说,一边自然地从腰侧摸出了一把很小的弩机。 大概是被弩机吓坏了,一条黑色鲫鱼晕头转向,最终它运气不好,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抓住。 许栀径直递给张良。 岂料他瞳孔放大,差点后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居然害怕鱼?”许栀要被笑死了,谁能想到赫赫有名的张子房,会怕一条鱼。 她的笑声让他想起了当年她往他衣领里塞雪块的笑。 张良顿觉自己拿她毫无办法。但张良这人,他很容易就能克服恐惧,也很轻易地做到挑战自己这样的难事。 并且全部成功。 现在,他忘记了小时候的噩梦,从容地从她手里把鱼接过去,紧接着一句话不说,飞快挥舞了两下他的剑,鱼肉便脱了骨,一条鱼在分毫之间就被剖成了鱼脍。 许栀目瞪口呆。她更确信凡贵族教育出来的人,自谦不佳,也绝对上乘。 “……好刀法。若有史书记载说你冷脸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我都信。” 张良这两天听她类似奇怪的言语听得有些多,比之前在秦国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兴许是脱离了王宫的缘故,虽然不太能理解,他喜欢她这样的生机勃勃,愿她一生一世都这样璀璨如珠。 许栀问起刀工。 张良解释道:“有一位门客久居齐国,他曾以做鱼脍为生。父亲喜欢鱼脍,每年上巳以全鱼宴宴请宾客。我见他杀鱼之迅速,也便记下。” “我们秦国之前的张仪,张相国也善做鱼脍。”她回头望张良,朝他一笑,“虽然后来张仪离开了秦国,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相国,不知道他有没有恨上秦国,不过他那样做事出有因,相信我曾曾祖父不会怪他。唉,扯远了,我是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大抵就像是张仪那样。” 许栀说着,想起张仪的事来,不禁有些伤怀。当年他出使燕国未回,秦惠文王便驾崩。秦武王即位后与张仪不和。张仪去秦奔魏,任魏相一年后,卒于魏。 张良听出她的伤感,看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秦国历代新君与前相不合,不是偶例。人事之备,天归难察。” 许栀点点头,“嗯,我们要往前看。对了,比如我王兄,你觉得是不是他和我父王脾性很不同?” “长公子经年累月受身边人之熏陶,无出其右。” 许栀望着他。 张良没有说出韩非的名字,朝她温柔一笑,“长公子像不像大王这一点良不曾领会,荷华偶尔的脾性倒是很像大王。” “那子房觉得这一点好还是不好?” “有时好。” 许栀柔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时候不好。” “?” 许栀凑过去说了两句话,张良不由得咳了一声。 篝火底下烤着她用弩机捕获的野鸡与黑鱼鱼片。鸡肉被串在松柏枝上,肥硕的野鸡在火焰的烧烤之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油水直地往下流,松香透过鲜美的肉,格外诱人。 许栀戳了戳那只鸡肥鼓鼓的腹部,想把它往火里送。张良见状,很快接她手里的树枝,怕她烫着。 “上次大冬天在灵鹫山,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夏天的好处啊。”许栀说着,又碎碎念,“我们的火烧得这么旺,若是有红薯、土豆,辣椒这些就好了,烧来吃一定很好。” “…何物?”张良笃定自己未曾听过。 “他们生长在美洲。我很久之前在一卷轴上见过。子房,你别听土豆这名字有点傻,若大秦有它们,农物产量会成倍提升,可以让很多饥民存活。” “美洲在哪里?” “从齐国东海之滨一直往东,越过重重大洋,航行数月甚至半年,方可抵达。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天与海的对面。” 火焰将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天与海的对面,”张良想了想说,“那真是个很远的地方。” 夜晚的群山静谧,星星铺天盖地。 许栀不怎么睡得着,她有些害怕。 张良带她来祖宅,答应得很快,这两天四处都在纵容,她怎么胡搅蛮缠,他都一一展露温柔的笑意。 她甚至觉得她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张良都能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一般来说,这是要分别的前兆,许栀第六感很强,所以她才觉得反常,觉得怕。 月色洒在他脸上,世间少有人有他这般旷达隽永的气质。 她耳畔又响起了韩非的告诫——‘你不该,不能爱他’ 许栀忽然很理解芈犹了,理解他为什么说这一生不想当楚王,而愿放舟系湖,周游一生。 许栀想吗?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放纵心意,随遇而安。 至少这一刻,她很想。她想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不想要天上的星星,她只想要他。 想着,想着,她允许自己这样想一个晚上,她轻轻地靠近他,埋在他身前,任由夏风拂开她的胡思乱想。 落寞的冷光,一梦如霜。 初升朝霞,晕染出一片绚烂。 穹顶之下,绿茵遍地,许栀伸出手拨动上头开出了的不知名白色小花,终于找到了一朵粉色的,她想赶紧摘下来给张良瞧,不料风一吹,花瓣掉了不少。 昨晚的冷火还剩了一大半鸡肉。有些人在史书上就爱不吃不喝辟谷‘修仙’,这会儿他也吃得很少。 许栀自认为自己是红尘中客,但还是过于高估自己的食量。于是许栀秉持不浪费的原则把它们用荷叶包裹了起来。 “万一遇到野兽,给它们吃,我们就有跑的时间了。” 张良揉揉她的头发。 有的话不能乱说,他们果真遇到了‘野兽’。 卢衡和燕月。 最后一日,张良带她去张氏老宅。自韩亡后,张平一族多迁居咸阳,旁系大多也到了秦国关中,留在城父的多是偏远支系。 许栀是很担心这些人心怀故韩,对张家心生怨念。 其实,张良上个月回来过,足以证明许栀的担心多余。 但他还是和她绕道从另一条路走,那是因为她更容易引发不安。 但这就是他们碰上卢衡和燕月的原因。 也得益于张良起得一向早,天没亮完,她就被他叫起来了。 一处茅屋,里面的两个人好像睡得很沉。 若不是旁的原因,许栀好像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禁想,她这个月老当得也挺好,冥冥之中能促成多少好姻缘。她父王母妃,王贲冯婠,扶苏王姮,还有他们俩。但愿老天爷看着她这么刻苦牵线,谙熟破镜重圆,给她的姻缘也要和美才算好。 “荷华。” 许栀赶紧捂住了张良,制止他发声,“里面两个都是绝顶高手,一个也打不过……” “卢衡是你的暗卫。” “虽是这样说,但他若为了燕月想来想去决定私奔了,如今却被我撞见。他们干脆一并弄死我,我就完了。” 她没忘记刚才说遇到野兽的言论,给他续言一句,“子房,我们跑快点。” “公主?”卢衡已然站在了门口。 “你自由了。”许栀说完,立即拉了张良就想离开。 第三百二十章 范增 “嬴荷华!” 最终故事的发展不是像许栀所想,再见那茅屋门口出现了个女子。 燕月换了身衣裳,虽面色苍白,但她眼里透露出浓烈恨意。 许栀接触到这种恨意,强烈,无言,不可消除。 这是六国之人对秦的憎恶。 还没走出两步,许栀头顶刹那飞过几枚泠泠银针。 惊魂未定间,她已被人给护在身侧。落叶拂过他的发梢,日色变浅,许栀愕然地望着他,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身手,她想说话,但张良先一步开口说话,她腰际又很快被他松开,她只能从吉光片羽中看到他波澜不惊的眼。 张良声音很淡,未见一丝慌乱,“此为城父郏县,望你三思。” 四下无风,夏日浓密的绿林中,竹叶片片,是个很容易杀人于顷刻的时机。 燕月盯着嬴荷华举起的弩机,觉得自己见到了这辈子她觉得最好笑的场景。 “张良,不觉得脚下这土地踩得心虚么?”她拿剑鞘敲了敲自己的右腿。 许栀看出来她行动不便,要不然刚才朝她而来的,该就不是银针而是她脱了剑鞘的剑。 燕月大抵还不放弃要说服张良。 “原本韩国的土地,是你张家的产业封地。可现在它属于秦国,城父划入颍川郡下,已然姓了嬴。你居然保护你的仇人?” 她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敌人,又像是在看曾经的朋友。 许栀无疑撞入了这个对视,顿觉周身汗毛耸立。 也许她现在不该说一句话。她应该哭,哭得梨花带,小鸟依人一点,踉跄着出演一种无可奈何。或许她这样做了,还能博得在场两人的怜悯。她还能乘机把锅甩给他们三个,看他们争斗,然后坐收渔利。 如果她足够参透厚黑学的要义,要她选择自保,她就该这样做。 可她没办法,忽视自己的本心。 于是,她无视一旁不知敌友的卢衡,放开张良握住她的手。 她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些解开不清的仇怨。 许栀兀自笑笑,“你看吧,就算我一时心软放了你,你不会放过我。而你因一时仁慈,我却还是抓了燕丹。” 燕月微微愣住,“你知道?在华阳宫是我?” “很久的事情了。”许栀回身看了看张良,又回过头朝燕月道:“那可能是你们第一次合作吧。那时候子房是真想杀我啊。他那么果断地给你们燕国人安排了通往咸阳王宫的路,在守卫森严的王宫做这些事情很难的,你看,他这也并不算背叛。” 许栀摸摸自己的心脏,没心没肺地冲燕月笑笑,这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这里还在跳,也是意外得很。” 许栀一边说话一边又挪了两步,“你哥哥逃跑的时候,你也没少出力。既然都已经离开了咸阳,又为什么不好生呆在蓟城?算来算去,谁也不曾想到,你们非要赶着来送死。” 她最后一句话指向不明,说的是燕丹,也包括燕月。 燕月觉得自己从未看清楚过眼前的公主。 她浓丽的眼眸中含混着模糊不清的光亮,说话永远带着笑意,洋溢着天真的残忍,又格外清澈纯净,仿佛早就知晓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她只是作壁上观,偶尔指点指点,却无意间搅动风云。 然而燕月很快把她这种了然当成傲慢,燕月冷哼一声,“公主既然事事了然,何必要等到自己陷入种种危险境地?” 许栀很想要脱口而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许栀微微笑道:“我乐意。” 燕月哑然。 “对于燕丹,若我与你说他乃自刎,你可相信?” 燕月愣住,一年以来,她终日构建的仇敌告诉她这个话,她绝对不会相信的,控制不住浑身颤抖,“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 燕月有些仓皇。“你说这话,” 许栀打断她,“我说这话自然是因为我与你的事情,要我们自己解决。就算你受伤了,我也不一定能躲得了你的暗器。不如我们同时发箭,生死自负。” 燕月闻言大笑。 如果她不是秦国公主,她相当愿意和这样一个快意恩仇的女子做朋友。 卢衡终于上线,提了刀,很沉地看了燕月,如果他算得不错,她袖中已然没有银针。 他将刀头利落地插在土里。 卢衡垂下头,俨然一副想要金盆洗手的模样,她坦言,“你若想卸任,我倒是没什么,不过你还没去官署拿你的造记,而且你也需得知会李监察。” 她一股脑把话往自己身上揽了,又告诫卢衡现在造记还在她手里,今天还得要保证她的人生安全。 卢衡颔首,“属下没有此意。属下昨日寻得燕月,是因一封来自咸阳的信。”他方从怀中摸出密信,这封漆管用了秦封篆文封口,乃是密阁所出。 许栀正要去接。 绿林成片,山雀跳跃,日落浮金。刹那间却被人生生从手中取走,老者踏林而出,灰衣袍,背一把大剑。 “鸿至子。您来得真快。” “永安公主果然信守承诺。”范增手上握住密遮,再扫了一眼他离谷多年的首徒,又蹙眉看了眼他不听话的学生。 “我想当务之急,各位不该在这山林之中悠然闲谈。群鸟阵阵,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许栀看着他,“您屡次插手我秦国之事有些唐突了。” 张良凝目,从容于色,“范增先生,多年不见,您不远千里奔来此地,有何见教?” 范增?许栀心头一怔。这个名字给了许栀前所未有的忧惧。项羽的亚父范增。如果当年项羽皆听了范增之言,刘邦阵营里全部的谋臣加在一块儿,恐怕未有上下之分。 范增笑了笑,沟壑纵深的眼睛扫过张良。“上次一别还是你守备查验府库之物的时候了。六七年不见,你倒也未改。难怪你父亲让你对墨柒和我避而远之,” 他又淡淡看了眼嬴荷华,开始用他惯用的思维看这些人,就不自觉地把话说得多了。“你们张家人,凡事总想弄得明明白白。但有的事情透彻了倒容易适得其反。一个因果,哪里这么容易得到啊。” 他说的就是张平,也说的就是张良。 范增见张良容色微变,陷入沉思,他不免觉得高兴,这几天他要被负刍和燕月气死了!!他的话这俩一句也没听到,这次总算有话说出去,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但范增又见张良侧着身,要将嬴荷华挡在身后。 不免又怒气上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大概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天生就很缺少感性。他理解不了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思维惯性,更无法理解抛弃理智去做糊涂事的矛盾心理。 反正张良这会儿该是听懂了也不会付出行动,暂时是没救了。 范增不免对几步之外的那个嬴荷华有几分好奇。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他是我的老师 有人愿为她去死,有人拦都拦不着地想得到她。 一个小小的公主,踏入灭国之战,游走其间。从韩国,赵国,魏国,楚国,桩桩件件的事,看似她只是巧合出现,却又身处其中,渗透到每一处。 范增有着天然的自信,这世上没有人的内心能逃过他的审判。 他正要迈出一步。 “范老先生。”许栀还要再想想才能清楚范增为什么会出现。 她抬首,要回她的东西。“我与您的事在咸阳就了结了。烦请您把手中之物给我。” 他没瞎。嬴荷华听到他本名的瞬间,下意识地握紧了张良的手,虽然只是一瞬,但他看见了。当下她虽然表面还镇静,眼神之中沉落不少。 燕月想杀她,她都没这种反应。 嬴荷华怕他。范增轻易得出了结论。 他笑了笑,递回了手中的密函。 “公主说得不错。打开此物之前,咸阳之事就已有结论,还请公主别再多想。” 燕月被范增带走,顺带骂了两句卢衡。 没想到这一下还给范增找回了个顽劣的徒弟。 许栀觉得买一送二的买卖不划算。 “范增。” 范增回头深沉地看了一眼嬴荷华,眼里又浮现出了一种悲哀,很复杂,就像是俯瞰众生的智者对这些游荡在红尘中人的悲悯,但同时也伴随着高高在上的戏谑。 “公主放心,我对你们秦国如何外交攻伐一贯不感兴趣。老夫只喜欢和聪明人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又笑笑,“公主殿下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事情一多,百密一疏。其实小月说得不错,公主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选。” “范老先生费心。”她注视着他,她勇敢地抬头,心中来了勇气,:“其实有得选才好,至少有退路。若没得选,便只能孤注一掷。大获全胜固然好,若落得惨败,当算命数。” “公主相信命数?不管输赢?” 许栀看着范增,娓娓笑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输赢当然重要,无愧此生也重要。” 复杂一扫而空,范增点点头,“永安公主果然有胆量。老夫拭目以待。” —— 最后一日,张良带她去了张氏老宅,自韩亡后,张平一族多迁居咸阳,旁系大多也到了秦国关中,留在城父的多是偏远支系。 许栀是很担心这些人心怀故韩,对张家的选择心生怨念。 她悄悄询问了村里一位老妇人,却得到了另一个回答,“若非张大人他们于咸阳任官,我们这些人啊指不定要受赵人什么欺辱。” 妇人揉揉眼睛,好像看不真切,又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你是?” 许栀正想给自己按个张良妻子的身份,不料被一个轻甜的声音打断。 “你是,是小阿姊?”少女看了看她:“你果然好漂亮。” 说话的姑娘扎了白黄的发带,两股又粗又长的青辫盘在脑后。 少女可能比许栀身体年龄还要小上一岁,清纯可爱,却已然梳了妇人的发髻。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栅栏,利落地把家鸡吆喝进鸡圈。 “阿娘,你忘了吗?当年有一对兄妹还有个大姐姐来投宿。我说小阿姊肩上有伤,您这才准备让他们进屋。然后,他们被人接走了。” 老妇人依稀记起来。“噢,是有这回事。” “小阿姊走了之后,我们原以为爹爹回不来了,结果爹爹回家了!我就说,常怀善心是对的。” 许栀这才勾起多年前的回忆。 原来是他们,她在去围堵张良的路上放走那个韩国俘虏伙夫,大抵就是小姑娘的父亲。 少女睁着眼睛,关切道:“阿姊,你和你哥哥后来找到亲人了吗?” 哥哥。当时胡乱喊了李贤兄长。没想到小姑娘记忆力这么好。 许栀嗯了一声,“找到了。家父派人接我们回了家。” “真是太好啦。当时我记得,好像你还受伤了。唉,阿姊的父亲定然担心阿姊。” 嬴政的确很担心她。 现在……她这样不听话,她该自请请罪。 少女把背上的一筐草药卸下,这才发现自己举着小锄头,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 “阿姊与那位先生,你们不如留下吃一顿便饭吧,我新挖了鲜笋……” 话音刚落,屋外又响起了个男子的声音,“阿鹦,我回来了。” 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出现在了许栀的视线,他摘下斗笠,背上背着一大捆柴,一手提了两只野鸡,另一手从怀中拿出了一节竹筒,青白色之上隐隐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啊,你真的去烧了竹筒饭?”阿鹦赶紧拿出布,给他擦脸上的污渍,“我不过随口一说嘛,看你搞得一身都是灰。” “哪有灰?” 他进来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人陌生人,但他先将手上的货物卸下,把怀中之物拿给了阿鹦,才开口询问,“这两位是?” “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讲过的嘛?这位就是那个小阿姊,今日又遇见了。这个先生,嗯……”阿鹦看向许栀。 假如他们不曾遇到范增,许栀本可以脱口而出是夫君,丈夫,亦或是喜欢的人这样的俏皮之言。 但现在,她哽住,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是我,我的……” 虽然粗布短衣,但张良看出这个男子身上所系乃是楚人打扮。 他知道,此行不能再有任何麻烦。 “老师。”张良说。 这两个字像是沉甸甸的钧铁,比曲辕犁的压盘还重百倍。 许栀刚伸出的手飞快收了回来,就好像从不曾迈出这一步。她其实完全不用他教她该怎么站。 她在外人面前,只要张良不承认,她就能装得很好,很得体,很规矩。 “是,…他是我的老师。”她有点颤抖,但她掩饰地相当好,她本来就擅长说口是心非的话。所以她重复一遍,还编了个很好的理由,“今日我想体悟山林之游,老师带我来此,授学讲课。不想偶遇阿鹦姑娘,有所叨扰。” “原来是这样,”男人挠了挠头,也非常好客地要留下他们一同用饭。 阿鹦看着她,扑闪扑闪水灵灵的眼睛,“阿姊你方便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许栀的黯然被这声问句唤醒,“你唤我阿栀便好。栀子花的栀。” 阿栀。她说过她喜欢栀子花。张良想要拉她离开,想要立即与她言明方才为何那样说,但被许栀止住。 “我明白。”她甚至朝他笑,只是她看他的眼神在一脉伤心之后,立即恢复成了在咸阳时候的样子,冷静,尊重,全无半点少女情态。 如果可以,张良很乐意让她像昨日前日一直胡闹下去,不要懂事,永远天真热忱。 这一边的小院子被篱笆隔了,老妇人颤巍地站起来。 张良虚扶了一把,老妇人和蔼可亲地看着他说:“唉,我女儿女婿他们就这样,难免失了礼数,先生您多多包涵。” 恰在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小屋内传来。 阿鹦的儿子。 这是许栀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婴儿。 和李左车不一样,小孩子能跑能跳,会说话。 婴儿只会哭。 许栀看见那团很小很小的,被用最柔软的布包裹起来的小娃娃。 她笃定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婴儿。 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前几天喝了紫茄花,也不是因为刚刚老师两个字深深地让她感到难过的缘故。 阿鹦哄着她的娃娃,岂料小孩子,包括婴儿都很喜欢折腾。 许栀看人家儿子时,离得近,不明所以地凝视,小娃娃的手一挥一抓就攥住了她垂下的一缕头发。 阿鹦的孩子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婴儿倒是不哭了,但许栀惊慌失措。 这个时候,她感觉紫茄花的苦好像从胃里翻上了喉痛,好苦,她忆起了那个难喝的味道。 阿鹦抱歉地弄开她的头发,她站了起来,无疑撞上张良的眼睛,她想起他那句——我并未不想。 许栀在强逼自己认清楚现实的这一刻,呼啸而来的窒息与压抑,重重地袭击了她。 紧接着,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 一步之遥的院落,许栀与张良就像两个闯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偷窥者,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和睦美满的一幕。 平凡简单,遥不可及。 第三百二十八章 无愧寡人之子 【秦王政二十三年,王翦攻伐楚国,占领郢陈以南至平舆的地区】 烽烟自城父燃起,正如韩非所言,不必等十年,六年已然推行至此。 章台宫 漆黑光滑的侧殿内,亦是如此安静。月与烛火隐约投射出高大颀长的影。 嬴政三十三岁这一年,比正史的时间提前两年,昌平君芈启叛秦。秦国赢得了一个合理出兵的理由——讨伐叛军,不容有失。 扶苏坐镇城父,亲自镇压昌平君,此举省去原有历史上李信与蒙恬分兵的步骤。 昌平君与负刍联合的罪状最终是由张良亲自上呈。 尉缭、顿弱、姚贾等人均穿着官服,从早晨到深夜,他们一步未离秦王宫。 秦灭六国,靠的除了谋略之外,更依仗强大的军事战备,补给充足的后勤,这是大战取胜的基石。 嬴政对于王翦所用军,一概任之,并且在王翦整顿三军发兵之前就言明自己将军事调动之权用全然交予老将军。 王翦深知这是君王对一个将军最高的信任。王翦亦是个通达人情世故的人,他洞悉君王对臣子始终存有的一丝的怀疑与担忧。 他人在军中,但奏报一封不少,随之而来的更有传达自己年迈劳苦之艰辛,望君上体恤,故而希望嬴政多给他些金银财宝,财货美宅。 而更是趁此机会,提及了一番长女王姮懿好修德、端淑景行的美好品质。 看着传来的军报,老将军的用意又不言而喻。 此间君臣一番分析,楚国形势一片低迷,小议的氛围还不错。 而尉缭对待军事严谨的态度,在别处却少了,加上他向来是放漫惯了,喜欢在这等事情上乱踩一通。 大概也得益于嬴政对他不同于别的朝臣的那一份‘纵容’,尤其是李斯不在咸阳的时候,尉缭就是深得君心的老头,比老不死的顿弱还要得意一点。 于是,尉缭跽坐而立,摸着胡子笑道:“王老将军之女自幼长于将军身侧,将门虎女,非王室不能。大王近来为国事操劳甚多,不如大王您……” 顿弱闻言,突兀地打断,剧烈的咳嗽声差点把自己呛死。王翦的意思都要写在脸上了,自灭赵开始,王姮与扶苏就一直在军中共处,他想把女儿嫁给扶苏这个事并不难猜。 这会儿王翦也算明示。而尉缭居然想让嬴政纳王姮为妃,尉缭真是个神经病。 尉缭倚老卖老的本事比蔡泽还学得快,其实他虽说是个老头,但并没有顿弱年纪大,“老上卿当心身体。” 顿弱真想暗骂他“你个疯子。” “国尉语出惊人。” 嬴政道:“上卿以为如何?” “大王,臣以为扶苏公子年已加冠,或以王将军之女妻之。” 这时候,嬴政方笑道:“寡人觉得不错。”他看着顿弱,“寡人无暇。不如请老上卿说与老将军。诸多事由亦并交予上卿。” “臣领命。” 顿弱发现自己被大王和尉缭给套了话。若是王姮与扶苏两人情投意合还好,若不是,他真的算乱点鸳鸯谱。一把年纪了,本不该参与这种事情。本来一封诏书就能解决的事情,嬴政偏把乱点鸳鸯谱的风险转交给了他。 顿弱前脚离宫。 嬴政与尉缭、姚贾等朝臣又细察一番楚国广袤的土地,他的眼睛越过现有的帝国边界,把目光放在了岭南之地。 于是,他接着召见了身居大田令的郑国,郑国自与李斯从广武城回来后,李斯赴颍川大梁之间,郑国则立即投身了另一伟大事业的规划。 沟通珠江水系的灵渠就这样在无数个日夜中,从想法到构图,再而到模具,初具雏形。 一番论事言罢,郑国与尉缭提前离开。 殿内只留了嬴政与姚贾。 赵高快步脱履入殿,呈上密阁之书。 嬴政方才犹有笑意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节骨分明的手握上太阿剑的剑柄。 “楚燕之人真是不知死活。” 姚贾上前,接过帛书,展开一看,竟是声讨之檄文。 帛书上说明嬴荷华在楚国陈郢是如何乖张荒淫,不乏牵连到了朝臣,尤其是李斯之子李贤。 写明了楚国公子负刍之死与嬴荷华有关。 “大王,这,公主殿下蕙心纨质,端庄贤淑,断然不会如此。”姚贾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心虚。诸如她逼着自己去和张良道歉,他还记着。 “若荷华杀之,无愧为寡人之子。”嬴政舒展的眉目又蹙了起来,“至于李斯这个儿子。寡人原以为他求功名利禄,如今看,却不尽然。” “大王,当日臣与国尉所行并无缺漏。臣看过李贤留书在御史府的公文,井井有条,像是铺陈了很长时间……臣以为李贤自愿赴死,或有公主当夜折返的原因。” 姚贾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王放心,李贤刻名红石之事,他谁也没说。公主也并不知情。臣即刻派人把李贤的府院守紧。” “红石时至今日可有寻解?” “大王,臣,”姚贾哪敢这会儿说这种不讨好的话,他试探道:“臣以为或可与公主相商。” 嬴政漆黑的眼睛注视着烛火。“也好。你发往廷尉,让李斯即刻返回咸阳。” 嬴政立身,瞥了眼帛书上的檄文,沉声道:“凡与此物有关联者,散布者,按图索骥,格杀勿论。” 嬴政声音很冷,赵高一个哆嗦,赶忙应诺退下。 嬴政不怒,才是真正的大怒。 黑压压的秦军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严阵以待。 燕国奄奄一息,不日,燕王喜锒铛沦为阶下囚。 囚车从蓟城出发,要历经一千里的路途,行抵咸阳。 这些风云变幻的天下局势,丝毫不影响嬴荷华的檄文传遍列国,也不影响她被天下人指点。 中原入秋之际,代地已至秋季。 赵嘉昏昏如日,在赵亡后,于北地苟延残喘了一年。 他也收到了这一封檄文。 景巫不远千里来到代地,解开帷幕,“公子嘉。我楚国与秦国一战,你就不想求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赵嘉遥遥记起了多年前,嬴荷华和他说了巫神之事。 他更想到自己所有的代地,还有剩下的赵国宗室,跟随他至此的赵民。 赵嘉想要自由,却终生不得自由。 他劝解燕丹,何尝不是劝解自己。 赵嘉不能逃了,他无法逃走。 既然是无法化开的死结,那就不能让任何人具有赢面。 张良。终究还是要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吧。 赵嘉的记忆开始混乱,只觉得邯郸的夜色重新笼罩了他。 他沉声笑了起来,“我的确是想要一个机会。”赵嘉看着帛书上面的文字,“你想置小公主于死地,却写得不够详细。你很多地方都写错了。” “还请公子请解。” “比如说,意欲折师?” “什么?”大巫转过身,“你是说?”大巫低低笑了,白纹也随之震动,顿时豁然开朗。“嬴荷华这般大逆不道,她和张良,当遭谴天下之士人共诛之!” 大巫用诡异的语言传于所挟的鹦鹉,他的腹部顿时传来一阵剧痛,骤寒之间,气血上涌! “你!” 赵嘉道:“当日燕丹将红石给你,不是让你去写李贤的名字,你没能做到他交代的事情,早就不该活了。不过你活着,还有大用。”赵嘉盯着慢慢倒下去渐渐昏迷的大巫,他笑了笑,“你为了楚国,我为了我的赵,也算殊途同归。” “公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赵嘉仰头看了看外面的天,代地的霜雪与北风吹彻他寂寥的心。 他停笔,“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还是活着困难些。我倒想看看张良要怎么办。你以大巫的名义,速将此书交予嬴荷华。对了,顺便给她送去一封秦国密阁本该交由她的帛书。这东西我从吕泽那儿得来不易,你好生去交,务必不要暴露身份了。” “诺。” 大巫得在赵嘉手里,他才有筹码可谈判。 事到如今,嬴荷华还能说出那句——为了秦国不惜一切代价?她还能做出玉石俱焚的举止吗? 如果她选了张良,赵嘉甚至也觉得当年的郑璃是可以选他。 他独坐在落满了枯黄树叶的窗前,渐渐笑得有些扭曲。 据说嬴政勃然大怒,速召永安公主返回咸阳。 然而嬴荷华与她母亲郑璃,除了容貌,完全不一样。 不到半日,赵嘉案上就出现了嬴荷华的亲笔。 【君妄图存楚留赵,已为痴人说梦。】 【若得檄文,请当焚之。若君不顾,君得缚之日,必令悔之。若檄文已发,望君赔罪于我,自斩头颅,奉于赵楚之殇。姁嫚不计前嫌,亦愿恤君之民耳。】 第三百二十九章 项燕(1) 一只大雁掠过咸阳的天空,落在楚国江淮一线的包茅草之上。 包茂用于祭祀,时年周天子要求楚国进献之物。而现在没有周天子,这些包茅草再也不送去洛邑,楚人以自用。 “大将军,寿春大礼得全完备,秦国公主也在路上,她得知昌平君之事并无异常之举。”副将道。 “嬴荷华频繁遣人问好于我,”项燕沉思道:“她尤其问了我之子可否安泰,这等行为还是无异常?” 项梁尚未弱冠,在芈心公子身侧为郎官也不久,乃是为了平衡楚国内部屈,景,昭氏在王室势力的考量。 “可将军,负刍公子在城父暴毙而亡,间人有言与秦国公主脱不了干系,楚国之中知晓此事的也大有人在。秦国公主若非诚心求和,何不与负刍公子相谋,反而愿意嫁给我王?” 是个人都知道嬴荷华只有十六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项燕何其聪明之人,他冷哼一声,稳声道:“此便为秦国骄楚之诈,做不得真。” 副将脑子转了个弯儿过来,长叹一声,“将军在各军多方斡旋,奔波不已,这些人只看自家利益,不顾楚国。我们的令尹本该在朝中为将军之部署出力厘清阻碍,这会儿他却巴不得军中氏族将领都回寿春!” 项燕不由得也随之叹息,“随势而变化者,昭氏历来如此。只是不知这样的楚国,还能太平多久。” 随风起伏的包茂草在秋风中晃动摇落着,河水远处泛起浅浅波浪,南方的天也快蜕去夏日的燥热,进入了秋季。 这一片包茂与三百年前异常相似。 泓水之战中,宋襄公讨伐郑国,与救郑的楚兵展开决斗,宋襄公讲究“仁义”,没有听从公子目夷的建议,要待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 项燕也想起了这件事,沧桑的眼睛目视前方,心底却是一种化不开的愁绪,“固守贵族周礼的宋国倒下了,而胜利者却因循守旧,不知变通,愚昧无知。” 姗姗来迟的诸营将军终于聚拢在了淮北之地。 将领们大肆讨论了一番‘纸上谈兵’的军事理论,顺便带着氏族的私家仇怨排挤着历来不和的对方。 景氏与昭氏攻击屈氏。 屈氏又拉着昭氏说明大王之用,再一起排挤曾为公子负刍阵营的景氏。 军营不谈军事,而尽是些乌七八糟的政治斗争,家族对抗。 终于谈及了目前秦军动向。众人却拿着昌平君之事来说话,好不热闹。 “昌平君虽死,然秦军却步。看似止兵,实则秦国定然加倍勘察地形,伺机出动。众位将军,如若秦军举兵来攻,我们当要一统制定策略,统一调度啊。” 项燕的副将言毕,项燕没说话,一直冷漠坐于案上。 统一调度。 楚国老氏族最烦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出力的时候老贵族们都梭边边,推责任。 首先,在楚国,贵族们与楚王都是一个芈姓,只是分成了不同的氏族。所以楚国朝堂上的手握大权的朝臣们就血缘而论,并没有秦国、三晋那种独尊之态,他们不全然信奉谁比谁天生就要尊贵一些的说法。 其次,贵族们相当害怕自己一旦举家兵力全部拿来对抗秦国,与不要命的秦兵打仗损耗兵力一定众多,这肯定不干。 最后,最害怕的就是,楚国的大王借此机会,把他们这些贵族的资源整合,一并给收拾,归于王军。 楚国历史上,又不是没有楚王干这种卸磨杀驴的事情。 比如那个用了吴起的楚悼王,就是个很有腕力的王。 吴起那老小子一来,楚国的老贵族们差点把家底都给掀翻了!过了些年,老贵族最怕楚王搞这个,所以很多时候,他们更喜欢像是芈犹这样稍微温柔(懦弱)一点的君主。至于打仗嘛,躺平都躺平了这些年,自然也是能躲就躲。 当然人的想法不一样,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想法也不一样。 比如说多年前的屈原。 又比如说现在的项燕。 他就和老贵族们不太一样。 项燕是真心觉得秦国是楚国的心腹大患,这个外敌若不防备,会招致楚国亡国之祸。 屈原和项燕这两个人的意志也很相似——属于文官的屈原要拒秦、防秦,而属于武将的项燕要攻秦,制秦。 当一个国家内忧外患并存的时候,该先解决外患还是先解决内忧?这个问题很困难,很偶然,不亚于穿裤子先穿左边还是先穿右边。 反正楚国没想明白。 很多贵族对楚国还是抱有良好的乐观心态。 比如年轻且器宇轩昂的景氏将军,他看到项燕蹙眉冷色的脸很是不快,贵族子弟鲜少受人这样的冷遇,于是他多少带了些情绪。 “将军不必如此忧虑。我楚国据有连矿铜山,带甲之士百万,国富民多,水系纵横。再有秦国此间送永安公主求盟,无非是要我楚国不与他争夺三晋这块肥肉。” 项燕年过五旬,连月以来高强度的军事压力,军中大小事要他决断,他不能将好不容易说动让各氏族聚集的兵力给弄散。 他压住想要破口大骂对方粗浅无知的话,语重心长地道:“景将军既知秦国贪得无厌,那他所要何止三晋啊。” 昭氏将军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把小肚鸡肠的政治权术拿来说,“若秦国敢开战,秦王就不怕他女儿被杀?” 此言一出,项燕更是无言以对。 他们哪里是来准备出兵抗秦的,纯粹是朝中之人为了摸清他所站的阵营的。 公子负刍虽死,但其党羽若仍在,他们知道嬴荷华做了什么,多数人不会对秦国抱有好感。 芈犹典型是老贵族一党,乃是亲秦一派。 项燕夹杂其中,他为难至极。 恰恰这时候,嬴荷华不避讳地多次写信,那些冠冕堂皇之言无非是秦国的表面功夫。 项燕看都没看。 —— 行宫 月色洒在美人绝色容颜,倾泻出她绰约昳丽的身影。 阿枝取下她发鬓上的满头珠翠。 “公主,发给代地的帛书没有回音。” “无妨,这才刚刚到淮水,距离寿春还有半个月。还有点儿时间给赵嘉。” 许栀思道:“项燕将军此时不正在淮水之际。他一信不回,楚军之中意见定不统一。” 许栀凝神盯着手里这卷帛书,已经看了有两三天,她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里面并没有写机密之事,无非是密阁近来汇报去咸阳的一些交接。偏偏范增还表现得那么神秘。 许栀偶然想起赵嘉当年在牢里很喜欢端着个烛火……难道他当年是这样与外界取得联系然后跑了? 她让侍女端来了青铜灯。 黄色羊皮上果不然地出现了痕迹,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待那书文全部清楚之后,先一步大惊的是阿枝。 那是吕泽的笔迹! 上面写的东西更令她感到诡异。依据常理,这不可能! 第三百三十章 群狼环伺 “吕县尉怎会写这样的东西?” 许栀搁下手中的银篦,视线极快地从手上的帛书挪开,她没感觉不适,也没有任何难过,只是有些手脚发凉。 她捏住帛书,“吕泽是不是写错了?咸阳还有谁姓李?” 阿枝见公主的情绪明显不对,四下楚国派来的眼线细作来自各个家族多到分不清,尽管他们没有胆子敢伤害嬴荷华,但却不知道在哪个暗处观察着她一举一动。 阿枝起身欲要把殿中的门关上。 “等等,”许栀喊住阿枝,她知道她担心什么,关了反而欲盖弥彰。许栀朝阿枝道:“把全部的门窗都打开。今夜才第一回到淮水行宫。若这儿有任何异常,明日这一批侍女侍卫都别活了。” 四处的窗户一开,夏日末期的风就吹了进来,很舒适,让人感觉到凉爽。 此话一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响起。 阿枝等着嬴荷华开口。 她背对那扇对开的大木窗,外面是碎叶碰撞的清风之声。 阿枝再也不用像是在魏楚拗口那样劝她当机立断,只听小公主已开口,“这些人一路自城父随我,我给了机会但还不珍惜,这会儿还走动。”她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青铜灯具之上,淡淡道:“既是楚国细作,一个都别放了。” 她立即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 刀光剑影与血液暗含在了黑夜之中,绽开绯红残忍,一剑毙命。 卢衡在远处的夜林中朝嬴荷华抱剑颔首,依稀还能看到他银黑甲面之上斑驳的血迹。 “处理干净。”阿枝叮嘱道。 烛火因夜风之故,摇曳非常,交错黄烛之光与月色,微风拂过她的耳发,浮动绛紫色纱衣,在画壁上投出一片流光溢彩。 许栀在这一片月色之中,轻呵出一口气,再度把那张羊皮从手上抬起确认一遍。 【泽自入仕,皆托于君……妹雉与妹婿皆居于南郑,托君之遗,君无后顾矣。吕泽顿首】 遗。 一个遗字,许栀心中几分动荡,但更多是质疑。 阿枝道:“公主……我们离都之前给南郑郡的陈伯快马寄了文书,也寻了良医去李贤府上……” 许栀看见卢衡有了个要抬手拔剑的动作,她嘘了一声。 “现在还屏得住气不走的人,定然非凡。阁下知道伤不了我,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与姁嫚一谈?” “呵呵,我倒是不曾想伤害小公主。” 来人果然为旧相识,一身窄衣黑灰,腰间挂着长剑,和多年前在芷兰宫所遇别无二样,只是现今,发依旧浓黑,不过原本俊俦的脸上添上不少沧桑痕迹。 许栀兀自走在前面,言辞之中还是多年前差不多,她把手上那张帛书攥得紧,保持着孩童般的声调。“不想伤害我?但赵嘉叔叔,你却拿楚巫的檄文和李贤的性命来威胁荷华。为何要这样呢?” 她称呼他为叔叔。自称又把及笄了的小字改回了自称荷华。 嬴荷华好像就不记得她传书去代地的尖刻。 方才还果断无比地杀了楚国派在她身边的细作,现在又表现出这样的平静。赵嘉知道嬴荷华在套近乎,“小公主无论何时,谈吐举止都还是这样与众不同。” 只待她在一片摇晃着的暖色灯火中回过身。 赵嘉没见过及笄之后的嬴荷华。 少女身着楚袍,腰间荔纹宽带,层层叠叠,袅袅婷婷。正因为发上并无珠翠,减去了华贵装束,胜春山之美。 赵嘉彻底愣住。“小公主姿容绝色,当得起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本身就意味深长。若是旁的公主在出嫁时被人用倾国倾城形容,实在算得上讥讽。 不过许栀也不打算放过赵嘉,“倾国倾城?说得好。我呢,倒是挺想有这个本事。”她笑盈盈道:“我不过是这张脸与母妃几分相似,难道引得公子您回忆往事的痛苦了么?你可要记得,胡思乱想不止是会丢了你一个人的命。” 这样的话,伴随着威胁人的语气,令赵嘉收回了那些不可捕捉的记忆。 最终赵嘉问出了燕月要她做选择的问题。 “往事不可追。嘉已不会再汲汲于此。只是,小公主,你果然猜忌心重。不过吕泽的羊皮卷可没骗你。好在我亲自来了……” 赵嘉平平淡淡地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块被绸帕裹得很好的扁圆的物件,像是玉器。 他微微躬下身,“小公主既知道,嘉所来是为代地。檄文与此物,两者只能选择其一。” 阿枝先而怒声,“公子!我家公主当日在邯郸放了你。你如今怎能恩将仇报?这般咄咄逼人!” 阿枝知道赵嘉的意思。 张良的名声,李贤的性命,他要永安公主从中选择其一。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了句:“你与我废话这样久,就是为了让我选一个人来救?” 赵嘉听嬴荷华声音虚弱,面露难色,呈出纤弱之态,难以抉择。 这一份示弱,没能消减赵嘉的步步紧逼。 他看她把手中羊皮碰了一下烛光,神色暗在夜里,没有继续说一句话。 “嬴荷华。张良为你折节为秦臣,李贤因你而垂危。你是这样无动于衷?” 许栀本来就是个反pua的性格,加上嬴政的教导,她根本不会上赵嘉的套。 她冷笑一声,从夜中走出来。 “他们一个是为家族与理想屈服,一个为了权位和往事折腰。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当下你跑去跟大巫结盟,又不远千里来到淮水行宫,只是为了让我感到难以抉择,想要看着我做苏菲抉择的难题。那你便太浪费自己的苦心了。”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那样的冷漠。令赵嘉几乎僵住。 “赵嘉。”许栀松开已经化为灰烬的帛书,颇有些无所谓的语气,“你与我说明白我当下遇到的问题,我其实应该感激你。不过救不救,救谁是我的选择,这是一回事。你的话是真是假又是另一回事。” 赵嘉说话这会儿又开始遵循贵族那一种迂回婉转。“嘉所言的真假皆在公主心中。” 许栀对这种打太极的话感到厌烦。她侧过身,垂首看了眼腰间的剑,半抬凤目,“若是如此,你既然来了,东西留下,自行离开便是。那些没价值的东西不必占用我的时间。” “公主难道就不在意自己的未来?” “或许你应该关心的是写檄文上那些人。与其说发布檄文我着急,不如说是他们着急。无论如何,进一步,我是楚国王后。退,我依旧是秦国公主。你说你把这些东西公布出去,蒙毅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张良虽谦和可他不会等着做人砧板鱼肉。你说,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赵嘉这才发现,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不需要真情,什么都不爱,他们枉顾他人付出,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只要权力。诸如嬴政和嬴荷华。 “公主殿下的意思是把张良亦弃若敝履,毫无真心?” “世上人人都有感情。公子不曾有吗?” 赵嘉沉默片刻。他弯腰放下那块用绸布裹好的红石。 半晌。 “代地。”赵嘉顿时道:“公主想要代地。” 许栀听到这两个字,全转了过来,“愿闻其详。” 赵嘉道:“代地之赵民不同邯郸,他们不愿诚服于秦,才愿意随我出赵往北。” “那公子又是作何感想?” “我要统御之权。” 第三百三十一章 代地之易 许栀弓腰,轻轻拿起他放在案上的物件,碰到的一瞬间,她心脏蓦地痛了一下。 赵嘉真正的目的是在与她做交易。 她稳住自己,保持语调的平和,“你拿它来交换,可我却不知道价值大不大。赵嘉叔叔,您这有些为难我了。” “公主都说了这对你可有可无,嘉知道公主想要什么,代地强取也可,但若像是颍川郡这样接二连三地出乱子,怕对秦国也是一大搅扰。” 许栀故作淡然地搁下那块像玉石的东西。 “如果老出错,的确对秦国确实不利。不过,这些年,你带着一些边军残兵,抵御北边的匈奴,你也觉得头疼,也是辛苦。” 风大烛动,赵嘉的眼睛划过惊异。若说嬴荷华只是着眼于秦国的利益得失,她该拿着匈奴来要挟他。 而不是说辛苦了这种话。 “燕丹刺秦的事,我不知道你参与了没有。不过,你没发现吗?你与秦国的距离,可比燕国离秦国的距离近多了。为何父王把矛头对准了燕国,而不是先对准你?” 许栀走了两步,抬首盯着他道:“武安君临终之前放不下的除了赵国,就是北边。他为了边军的粮草做出那么大的牺牲,赵王愚钝,但你以前是太子,你不会不明白武安君的苦心。” “我何尝不知秦王要我苟活于世,是要我帮他分散北境胡人的压力。”赵嘉道。 “你看现在,若胡人再入中原,列国谁有本事与胆量再做齐桓公?怕是刚刚集结兵力,便后患无穷。凭借赵国一己之力抵挡北境,未曾见到韩魏相助。赵国兵强马壮,纵然当年武安君在,也数年孤军,国体疲惫不堪,内政稍微一毁,就成了那样。” 嬴荷华的眼睛沉静如水,锋芒收敛,言辞有力。 她看着他,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期许。 赵嘉太久没有从别人眼中看到这样的信任与期望。当年被废之后,更是不受代价。 纵她年纪如此小,但不可忽视,这样的注视之中蕴含的无穷力量。 “我初见你时就说过,你有能力,有才华。你不该把自己的一生都耗费在琐碎之中。” 许栀说罢,弯起眼睛,她站在他的面前。 好像是很多年前,郑璃也这样朝他笑,恍如隔世。 接着,嬴荷华朝他说:“中原内乱百年,往往戎狄得利。为何你非要与自己人争一个你死我活。为何不能共建华夏,御以外敌?” 许栀见他容色已变,更进一步道:“赵嘉,代地需要你,秦国也需要你。” 嬴荷华真是一个女巫,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像是有魔力,准确地知晓他所在意的一切,不断诱引着人走向截然不同的选择,并且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的野心买单。 “公主想我如何?” 她的手这才松开了刀柄,“自然是希望公子与我合作,先助我归秦。” 她立刻卖关子道:“作为先礼,我无条件地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武安君的。” 嬴荷华站定,赵嘉只能伏下身。 “武安君之孙便是李左车。” 许栀又道:“而他如今喜欢生活在咸阳。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故赵之臣比韩臣安分得多的原因之一。你大可以放心。” ……这一点上,赵嘉觉得嬴荷华还是比嬴政要单纯得多。 邯郸一役,赵臣死者十有七八,这样的威慑之下,谁还敢反叛。 这父女俩在笼络人心的手段上不太一样,却也殊途同归。 赵嘉现在也就事论事起来,临走前,他瞟了眼红石,未免觉得心酸。谁要是喜欢嬴荷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公主安然回秦后,嘉当带佳音而来。” “如此甚好。”许栀平手,微颔首,她这才与赵嘉行了一个常礼,以表合作的诚意。 赵嘉戏谑一笑,“小公主年纪轻轻,可别做了寡妇。” 许栀瞪了他一眼,“自然不会。”她听出这是他的玩笑,“……你说话真是惹人烦,没有当长辈的觉悟。” “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心机深重,我会被烦死。留着给嬴政操心最好。” 赵人说话的语调真有意思,她不免笑道:“您最好祈祷能把大巫悄无声息地处理好,别让他回楚国了。不然我会让您更头疼的。” 少女说话声调不大,潜移默化地就把要求给提了。 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红石,“楚王的红石,洛水而出。当年燕丹给他的时候,提了要求很多,具体我也不清楚,上面写的字我也看不清楚。你自己好生估量吧。” 其实赵嘉早看清楚了。这样说,无法是要她亲自去打开那一个隐秘了两年多的眷念深情。 看着赵嘉迈上窗台,许栀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题外话。 “那件事,燕丹后悔了。父王从未忘记你们在邯郸的过去。我不希望你也后悔。” 赵嘉离开得很果断,她想他大抵没听见。 其实,赵嘉听到了,为了掩饰他的怅然若失,他在月色之下依稀看到了邯郸永年巷口的一群孩童。 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也无视把话出说出口的重量。 ——“赵政。阿璃是我要娶的公主,你给本公子离她远点!”赵嘉说。 ——“你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吧。”赵政说。 一旁看戏的赵迁从小秉持着顽劣,“呵呵,韩国送来的卑贱公主,你们还当成宝了?送给我我都不要。” 方才还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几乎是毫不意外地把拳头砸向了有些胖的小胖子赵迁。 然而赵迁年纪小,当然也是他母妃受赵王宠爱的原因,他身边一直有多于赵嘉数倍的侍卫。 往往这时候,比他们年纪稍稍大一点的燕丹便会乘着车把他俩给拉上车。 赵政摸着脸上被赵迁带来的兵士打出来的淤青,“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他是我弟弟。”赵嘉说。 “你没看出来你父王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弟弟也没把你当哥哥。” 赵政说话很伤人。 赵嘉尖叫一声,“你胡说!” “…别吵了!你们两个真的很会惹事。衣服破成这样,回去又要挨骂。”燕丹递给他们一人一瓶。 “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治伤的药。上次你放我家门口的,我还没用完。”赵政说。 燕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总有需要的时候。” 赵嘉看着月色,渐渐隐没在云里。 那个时候,燕丹才是最冷静温和的人啊。 这样的乱世,何处去寻那一剂良药? 是嬴政吗? 赵嘉久未起伏的心绪,感到了久违的阵痛。 无关郑璃,只有友情,只有童年。 他头一次开始怀念起来邯郸的他们,怀念起那个金色的黄昏,怀念着坐在破败的牛车上、不知未来残忍如斯的他们。 —— 翌日清晨 寝殿内楚国图腾的凤凰纹四处可见,帷幔之后,她青丝成瀑,垂到了床底。 “公主!” 阿枝进来就看到嬴荷华一手握匕首,而腕处血淋淋的伤口,伤口已经干涸,依稀能看到汩汩的鲜血从白皙的皮肤流出的痕迹。 她面色苍白,这是失血过量的特征。 “公主……公主?”阿枝正要叫来随行大夫,被她打住。 她温水割腕的举止,让阿枝大惊失色,阿枝赶快拿帛将她的伤口裹起来,好在她没阻止。 阿枝这才发现她眼角泛红,但面色镇静,案上还有三个小瓷瓶。 “…公主,赵嘉到底和您说了什么?”总算把 “我信他一回。但不可不防。” 许栀抬头,觉得清晨的光有些刺眼,吕泽的信,范增燕月的暗示,一切都说明了真相。 “你知道吗阿枝,我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一朝明晰。为何我那日醒来什么事也没有,什么病痛也不曾在身上出现。原来是有人替我受了这份业。” “很多人都想看我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他们一面希望我能为情所困,又一面希望我做出符合他们预期的行为。此番,我出嫁之事本就是局,列国之中楚国齐国,三晋故地,不少人等着看我的笑柄,等着秦国在与楚国这一局中颜面尽失。” 她看着手腕上的白色布条,忽然笑了笑。 “但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第三百三十二章 重叠民国 阿枝拉下内寝的床幔,望了一眼榻上的人。她们将大大小小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才勉强喝了些补气血的参汤。 阿枝的视线落在她的腕上,虽已经处理好了,一想到她方才割腕的举动,阿枝还是不免心惊肉跳。 秦国公主多么尊贵的身份,要什么有什么。然而嬴荷华大抵是把‘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想得太沉,以至于不像别的公主,她的活跃之中侵染了很重的思索,总是端详打量身边的所有人。 不安与忧虑是嬴荷华的惯性思维。 她恐惧得到,也害怕失去。 她唯一的安稳,只有她与她父王对视的目光。 这种多思变呈现出的行为,就如当下,不安扩散,令她睡觉时要抓紧住什么才能得安,就算加了安神汤,她也没能真的稳下心神。 她好似喃喃了两声,阿枝听不真切。 “…大秦会好的……你相信我啊。” “不要死。” 阿枝望着她雪白的腕上裹着厚厚白布,她没想到她会想到这样的办法去破咒。 她回想起刚刚的谈话。 “公主为了李监察这般自伤,我看了都心疼。”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嬴荷华平静道,她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阿枝并不太了解什么叫浮屠。 “那公主也不该这样割伤自己,流了好多血,且不知是否奏效。” ——“总归要一试,我看书上好多都是这样写的。”嬴荷华甚至还笑了笑,“这种定履契约的石头不是个例,《聊斋》上还有写救命需要剜心剖肝的,这举动我做不到,阿枝你放心。” 李贤昏迷了这样久,距离陈伯来城父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只要再多托一日,纵是神仙也难救。 为何嬴荷华直到今日才从吕泽的书信中看到他出事的事情? 阿枝配合陈平藏了陈伯带来的消息。 一瞒就是十二日。 燕月与大巫数次差点说漏嘴,但又每次刚好卡住话头。 阿枝觉得这是天命,没有人能够救李贤,或者是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死因为何。 但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人。 最后一日的最后几个时辰,久未出现的赵嘉横插一脚,将红石展露在了嬴荷华眼前。 阿枝叹了口气,“李贤不是良善之人,他教会公主的都是诡诈,其实他死了才好啊。” 阿枝掖好她的被,刚要起身,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她以为嬴荷华听到她的话,刹那惊出一身汗。阿枝转头看到她闭目,手也只是再次下意识去抓人袖子,阿枝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小公主啊,为什么每一个人你都不愿放手呢?” 嬴荷华还睡着,像是在说梦话,但她的喃呢轻答了她的问题。 “世人皆苦啊……” 阿枝怔住,她很少与人共情了,但这一句话却让她倏然回到十年前。 阿枝想起了吕泽。 若非世道艰险,他们又岂会分道扬镳,再见陌路。 她深深凝望嬴荷华一眼。 退出殿后,阿枝挽起如柳般的长发,黑暗处迎面走来一个黑衣人。 “公主殿下命你速将此物送至咸阳,你需亲手交给墨柒。” “诺。” 黑衣人极快地隐匿消失于夜色。 房梁上的人稳稳落地,这一次,他收到了要以病假的借口回禀寿春,滞留淮水的命令。 恰巧碰上阿枝从殿中递出来的带血的绸布。 “卢衡。这些东西你要当没看见。”阿枝道。 他低首,深红色的血将紫绸都染黑了。 嬴荷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纵然是要救李贤在一,武断地割腕,又乖乖喝了她不爱喝的药,定有别的打算。 卢衡看着这几条绸布,眼底刹那悄然划过一丝了然。 “沈女使应知公主殿下算无遗策。” 阿枝担心卢衡看出她要嬴荷华放弃救李贤的想法,并未直言。 卢衡道:“此事牵连甚广,涉及秦楚婚约之合理性。公主大可以悄悄行事,但今夜又是熬药,又是处理细作,殿下大费周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意在祸水东引。” 阿枝见话头已到了楚国,心下稍宁。 “楚国各族系的细作来得颇多,公主因之受伤。这个理由真真假假,或可令项燕也一并瞒过去。” 卢衡点头。 明月两地共看,也同照古今。 咸阳冷月无声寂寥。 半月以来,李贤没有活,也没有死,反而是醒着,不过是醒在灰蒙蒙的混沌之中。他能够穿越障气,看见自己的灵魂慢慢地变得虚幻。 他恍然大悟,原来死亡是一种透明的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荒芜的山丘中走了多久。 如果这是通往地狱的通道,他觉得好像也太长了一点。 李贤在这片走向毁灭的路上没看到忘川桥,也没有小鬼要来拆分他的四肢。 走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他有点分不清两辈子发生的事。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 李贤甚至在想自己不是两截,这实在令人意外。 他甚至在想许栀应该觉得他死了也算个好事,就像是她说的,她再也不用去猜他在想什么这个问题了。 李贤的精神大抵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他一会儿觉得不甘心,一会儿又觉得欣慰。他一阵子觉得他能遇到许栀实在是不多的慰藉,又一阵子怀疑没有第二世,他根本没有重生,一切都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更令他感到神奇的是,他的身体时不时还有痛感,伴随着痛的,还有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不要死。不要。 他一听这个声音,心脏内部的那个位置就即刻发来了阵痛。 他灵魂都快消亡了,他还能感到痛。 这真新鲜。 李贤想着,他爬上了一个丘陵,放眼望去,这与他的老家上蔡的丘陵一样。 他这是死前还回家了? 楚国才有很多低缓矮小的山脉,湛蓝如天空的云梦泽,正当李贤觉得一切岁月静好时。 绿色山丘、包括他脚下的整个大地都突然震动了起来!这是几十万大军一齐并发才有的效果! 突然碾压过了一只巨型铁鸟。 许多树叶般的东西密密低低,滚滚滔滔从天上飞下来,又猛然在空中炸成无数碎片。 漫在天空的碎片像是江河之水,绵绵不绝。 他看到不远处涌现了许多穿着怪异的人出来,人们张牙舞爪得去抓碎片。 一个穿着长衫的胡子拉碴的老人抓住一张纸,老人啐了一口,又把一支钢笔揣进口袋。 他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会儿,高声骂道: “小子你是真有毛病!敌人发传单呢!你杵着干什么?要死啊!” 李贤一怔,脱口而出就是封建官僚的死德行。“放肆。” 这两个字话一落,不等他回神,李贤就被老人狠狠地推搡了一把,一起砸在庄稼地中,这老人力气大,撞得他生疼。 顿时,嗡鸣砰地在李贤头顶炸开,同时迸发出尖鸣! 厚厚的灰铺满了他和老人。 李贤头昏脑涨,耳膜好像要破了。 他抬起头,绝不能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硝烟弥漫,满目疮痍。 绿水山脉,湛蓝天际一概成了灰黑。 他再一回头,他身侧居然出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老人拽住她的手臂,她好像看到他很惊讶,但转瞬就从惊讶变成了哭泣。 她蹙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 李贤脑子本有那么多词汇,此刻变得苍白,匮乏,贫瘠…… 半天才说出一句,“阿栀,你别哭。”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贤还没从临死之前能重新见到她的喜悦之中醒来,他的脸上就沾上了她的血! 许栀的胸口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红花。 她的左胸被一种很诡异又迅速的铁器穿透。 李贤想抓住她下跌的身体,但连她的衣边也没摸到。 再看下一秒,黄沙从地面席卷,像海浪一样打了过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吕泽怎么就没把卢绾给打死 “……兄长?” 李左车瞪大了眼睛,两条灵活的胳膊一摆,像只猴儿般一股脑地抱住试图半撑起来的李贤。 “左车?”他嗓音低哑,大脑混沌,还没能从刚才又黑又灰的景象中清醒…… “兄长!”李左车喜极而泣地把李贤的脖子抱得紧紧地。 李贤下意识地垂首看自己的腰身,然后又抬头,四顾茫然。 无二致的陈设,棕黑色漆案上静置笔架,只不过监察官员来说,笔架上一般没有毛笔,更多是用刻刀代替。再往左,依旧整齐摆放着竹卷,一丝不苟的案面上按照事件大小罗列堆积了一些由郡级官员签发的信筒。 阳光似薄纱从纱屏上投影下来,把李左车额上细软的绒发照成金色。 流光斑驳他的记忆。李贤刹那想起另一种金黄色,黄沙涌来之前的最后一幕——许栀倒在了他面前,她流了好多的血。 他神色僵硬,神魂一震。 现实的清醒,重叠的现实。 “左车,你可知我昏迷了多久?是谁救了我?” 他说完这句话,将头一垂,事务繁杂,左车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实际上他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说李左车知道李贤是喝了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药才好的。 但他不知道那是公主姐姐送来的。 一日一瓶,以鹰为驿,十日不断。 李贤第一时间想要问的除了许栀,就是他笃定自己挨不过此劫,铺陈了的事情。 他惯常的做法就是把他所认为的潜在威胁置于眼睛底下,从源头上扼死对方。 执拿之中,进退之间,就算自己满盘皆输,但他也绝不会让对手全胜。 “在南郑郡那几日,你过得可还开心?” “开心。那个刘邦叔叔可好玩儿了,特别好玩。” “什么都会?” 李左车回忆了会儿,“他和卢绾叔叔两个既会斗鸡,又会打猎抓鱼。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不管是什么,他们都有办法抓住。我天天和他们去玩儿,可有意思了。” ……李贤一怔,不由得轻蔑一笑,这就是许栀当年在古霞口坠崖之前,所言‘天上地下,无出于世’的豪杰? “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李左车本来面露难色,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一个疑惑! “有,我又一次跟他们到街上,他们去的地方很神秘。可是被我发现了。卢绾叔叔塞了五串糖葫芦给我,他不让我告诉别人。” 李贤的不以为意刹那间紧张起来,彼时六国之人私底下结社立会便是此状。 “何地?”李贤问。 “他们说了谁都不准说。” “我不可说?”对着小孩子,李贤亦难改谍报工作做多了的那种买卖行径,“他给你五支,我给你三倍多。” 李左车朝着李贤笑了笑,“是不是我和哥哥说了,哥哥就会给我卖?” “自然。” “那我跟你说。” 他学会了李斯家招牌式的狡黠笑意,但又透着将门之子的昭朗之气。“不过伯父说了给我东西的行为叫贿赂。贿赂之罪可重了。我不要这样。我虽然要了糖葫芦,但我把那五串糖葫芦都给吕雉婶婶了。” 李左车话变得很多,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又挪了屁股,招手喊他哥低了一点,学着卢绾的语气,“卢绾叔叔说刘邦叔叔娶妻之后是个怂鬼。” 八岁的男孩子大抵属于半懵懂的状态,也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 “卢绾叔叔悄悄和我说,这是一个极好玩儿的去处。不过他说我毛都没长齐,让我一边儿玩儿去。这个叫‘窑子’的地方真的好玩儿吗?什么叫毛都没长齐?要不哥哥你带我去吧?” 李左车抬头看到李贤表情变得很局促,他更疑惑了,“哥哥你怎么也是这幅表情?卢绾叔叔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被吕泽叔叔打了。” “吕泽何与卢绾动手?” “他说柳下惠都是假的,多半是不行……唔。” …李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李左车记得他的父亲向来最少说否定之类的词汇,也最讨厌听那些人阻挠应战。 ‘不行,不可,不战’这些词汇在李左车的眼里,好像是文官的专属? 李贤无疑是个文官。 李左车若有所思地反问,“哥哥是不是也不行?” ……也?李贤想,吕泽怎么就没把卢绾给打死。 李左车哪里知道柳下惠是谁,也哪里知道那两个字在这语境的意思。 李贤压根儿没教育过孩子,李贤没法和他解释清楚,“少和卢绾此人来往。你记住,青窑之地不能去。” “为什么?” “会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兄长严肃的脸色,他误解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了。” 李左车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杜绝一切黄赌毒的源头,来自小时候这次谈话。 李贤下榻,病痛好了不少。 “左车,我昏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李左车在刚才那件事情,短暂的思考之后,认为真正意义上文官不能听这个话,李贤也不例外。 李左车从南郑郡回来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话唠,“还好兄长醒了,陈伯叔叔也一直没回来,我都不知该和谁说你醒了……” 听到陈伯并未从城父回来,李贤忽然紧张起来。 李左车看着李贤,挠了挠头发,想起头发胡子都很长的墨老先生回终南山前说的话。他说李贤醒来的时候可能有点脑子不正常。 这个哥哥不正常的举止不算少。 “兄长,以前来找过郑国叔叔的那个老先生被陈伯叔叔带来找过你。” 如果他所见的黄沙是梦境,为什么他现在还觉得四肢百骸尚有被巨响震动的痛? 夜色如墨,淮水行宫 “不该是你父亲来么?”她拂开轻纱,怀中抱着的都是图卷。 年轻的项梁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在羊入虎口之际,还能操持着一份冷静,以及那种目空一切的胸有成竹?! “家父有要事而督。公主殿下还当关心自己。您的事情传到寿春,不大好听。” 项梁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容夫人不会等公主登上王后之位。” 第三百三十四章 强拉陪睡? 许栀虽然知道事情往坏的地方发展,往往没有任何预兆。 听到昭蓉的名字,多少还是心寒。 昭蓉可以温情脉脉地向她保证,也可以迅速地厘清时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说不与嬴荷华争夺王后之位的前提是——有负刍这个极大的威胁。 昭蓉。一个能获得楚王多年专宠,扶持着昭氏衰败容光的贵夫人,当然不简单。 她利用嬴荷华打击负刍,再要把嬴荷华彻底杜绝在王室之外。 许栀在项梁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更加确切了这个信息。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今夜的谈判,许栀早有准备,各种事项,她提前问过张良。 许栀道:“项梁将军。昭蓉赢了,她和她的儿子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你和父亲该乐见其成。” “公主与我王有国书之盟,您才是名正言顺。” “说得不错。”她笑笑,“将军既然告诉我寿春之中多少大臣对我不满,我便也告诉将军大帐之中的一些隐秘。” “军中之事,公主不便说。” 项梁说话难掩叹气。 许栀不听语气,从历史推论也知道在楚国做将军是个很恼火的苦差。 “你来这儿见我,最终是同意在我回寿春后帮着大将军整顿楚国将领的派系交缠。” 项梁道:“公主应该知道,景昭联合与公主为敌。现如今在楚国,你想要在楚国立足,唯有我们。” “可据我所知,项燕将军从不主动与旁人相合。” 项梁道:“形势之中变幻无穷,焉能不懂变通。公主赴楚,不顾檄文之广,也当如此。” 永安公主只在纱帘中走动,裙摆间发出玉佩鸣叮之声。 “在楚国做将领,打仗不是第一要务,平衡各个大家族是现在大将军需要做的。” 她说着话,一轴图卷突然从帘中出来,往项梁的方向飞。 这只卷轴稳稳落在项梁手中。 这卷轴上面居然写了景氏将军与昭氏将军有秘密暗合的动态!还有公子负刍欲图谋杀芈犹之部署! 按照绢帛上所言按图索骥,那便是铁证如山! 项梁难掩激动,有了此物,便可上呈于王,助王明晰身边之奸佞,景昭也要掂量此物的重量,不怕他父亲的调遣了。 “公主为何愿给我此物?” “你都说了我在楚国已是孤立无援。大将军又在军中遇到了麻烦。既是大将军所需之物,荷华愿借此再续秦楚之好。” “公主真心愿秦楚盟好之想?” “当年秦韩,秦赵开战,我皆身负重伤。荷华厌倦战争。卷轴之中的真假虚实你们一查便知。荷华与将军示好也是铤而走险。我没必要引起寿春王臣的不满。何况你父现在还与我大秦的王翦将军对峙淮水。” 项梁不禁也觉得嬴荷华有些天真,大抵是她年龄小,单方面的求和,一个人的求和,是换不来和平的。 他为了父亲,此中之物要竭力一试。 昭蓉与景氏大巫想用檄文阻止嬴荷华入王宫,赌注是楚王后,是一个楚国。 而许栀只押天下归秦,臣民之心一一归秦。 许栀目送项梁带着东西离开,回身合上殿门。 张良一身溶溶月色,昌平君及党羽在被剿灭前没有说他们在城父见面的事。 诸事已毕,所有的矛盾又才刚刚开始。 “谢谢。”她满意笑了笑,抬手要想抱他。 张良轻轻捉住她手臂,让她坐到案前的垫子。 许栀靠着斜案。 她层层叠叠的衣袍都往一个方向坠,青丝绵延至腰际,将她玲珑有致的身形,纤细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系在发尾的一绸珠光色发带泛着光泽,她用指尖搅着,她望向他,格外妩媚动人。 她发觉他要立身,快一步抓住了他的袖。 “子房。” 他垂眼看着她为钝器所伤的手腕,眼底心疼,但她没有开口解释,他也不欲质问。 “当心伤。”张良只这样说。 她瞥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白绸,“无妨。” 寝殿中飘散着柑橘的清甜果香萦绕在他身侧,而她的一双眼在敛去危险之后,水润润的眼睛像亮亮的黑珍珠,荡漾水波,全是不言的软语。 张良心乱如麻,他恐惧失控。醴泉宫的夜晚,他控制不住地要欺负她,以至于不曾顾及她的感受。 并且他一旦处于清醒,便有着可怕的意志力。 拉扯之中,张良觉得自己需要说一些让他们都保持清醒的话。 张良的声音轻柔地从上方落了下来。 许栀没有刻意遮蔽掉眼中的算计,“子房曾说过,民心重要,我深以为然。” “荷华,项燕不是李牧。” 张良简短地说明了项燕面对的难题,项燕面对的不是如郭开那般的奸臣,而是楚国国内百年来纠缠无解的派系。 “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插手楚国的内政,让项燕自己决定选择。” 许栀说罢,她敛眸,凑上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楚国世族在军中的内斗沉疴已久,不可能单靠一个人一两年能解决。吴起曾在楚国努力,却只是繁星一闪,最终功亏一篑。 楚国积重难返,许栀要的从来不是项燕,而是项氏的归顺之心。 张良何等聪明之人,这种回旋镖扎在别人身上,他也会想起很久之前——她纵容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华阳宫刺杀失败之后,他就不可避免地一步一步落入她手。 但她又何尝不是落入了他的怀中。 无关身份,无关时空,被束缚住的一只鸟,用现实为绳索,只能缠绕更死。 虽然多在药物作用,但他在床上对她下意识的蛮横,述说着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较量。 张良出于韩,这是潜移默化再久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恰恰他时刻记着,才会如此痛苦,又才会如此受制。 爱不可肆意,恨不能忘。 许栀并不避讳这一点。 帷幔轻放。 她抵住他的肩,偏过头,脸颊粉扑扑的,圆润通透的眼睛望着他。 她刚刚拉着他袖子,笑着威胁说‘不准走。他要是敢走了,她就再也不和他说话。’ 而现在,她又能温言细语地说:“上次我就被你捏得很疼。你别攥太紧好不好?” 似乎任何事情,她都能软硬兼施。 张良从背后拥她入怀,但没有下一步。 许栀从来就是能化被动为主动的人,她正想转身,没受伤的那只手腕却被他一束,稍加了些力,他将她扣在身前。 醴泉宫一夜,他已犯下滔天之罪,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认为自己不能一错再错。 许栀没能掰扯过张良,便也作罢,想往身后靠,又被他给制止。 不出他所料,在嬴荷华被第三次想转身被拎开之后,她失去了耐心。 她扭过头,“张良!我身上又没长刺。你就不能不推我了吗?” 嬴荷华说着,开始挣脱他的束缚,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莫动了荷华,休息吧。我明日还需早些回颍川。” 许栀听到他这个声音,往日清冷的语调已然哑着嗓子,她蓦地脸红。 ……只是,他这话若被外人听了去,那简直就是与檄文无二致! 她用权位威逼利诱,不顾臣僚公务在身,强拉陪睡?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全是这个意思。 第三百三十五章 鱼与冰河 烛火摇晃,一夜安眠的表面。 张良依旧起得很早。 他一动,她就醒了,他以为她睡得不沉。 其实许栀一夜没睡。 她意外发现密阁暗卫在传讯的盒中放了一封密函。 看了之后,她就彻底睡不着了。 许栀来不及多想,立即燃了安神香搁在张良榻边。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穿着单衫,攥了手掌整整一夜,掐得发红。 只为别让自己的情绪崩溃。她忍着痛苦,与惨淡的月色,来到案前,往咸阳写了长简。 千余墨迹,字字皆是因果。 南方时值晚夏,日未出,月不遮,天色青黛。 晨光洒在他的衣袍,穿透他发丝析出一层灰银色,连同他整个人也处于漫漫朦胧。 她本想装睡,偷偷地看看他。可惜要怪晚夏凉风入幕,拨动纱帘。 许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天转凉,可是受寒了?”他问。 她努力打起精神,故作自怜的调笑道:“若不是你昨夜非要离我那么远,我也不会着凉。我想着你在阿鹦那儿的自称,我就来气,就睡不着。” 张良注视她,缓缓蹲身,揉了她的头发,“阿鹦的丈夫不是韩人而是楚人。我担心楚人对你不利。昭蓉在醴泉宫所行之事,阿垣跟我说了。她彼时大抵就想拖你下水。” 张良准确无疑地解答了许栀的疑问。 他看着她,一旦他让她几分,她果然就格外得寸进尺。 这回,她眼里甚至冒了点泪出来,她死死搂住他的腰,不顾手上的伤也不撒手。 “别回颍川了,留在淮水陪我吧。” “荷华。” 她抬起头,突然问,“张良,你想不想过阿鹦家那样的生活?” “你呢?” “我若做一回阿栀,便可以去想过这样的生活。” “荷华。”张良别过她的耳发,“做秦国公主很累,你要背负很多延伸的仇恨。” 许栀看着张良,这一刻似乎他们的灵魂对视了。 “我是父王的女儿。”她的指尖触上他的脸,“子房,我从没有后悔生活在这里。” 张良叮嘱道:“秦楚一旦开战,你便处于楚人杀戮之下。到这时,你不能顾及项燕。” “知道了。” 张良握住她的手,“你曾与我言诸葛亮之锦囊妙计。世上计策能谓之绝妙,大多是用绝处逢生之用。我给你此物,但不希望你用到它。” 他说着,只见一只黑绒布所制的锦囊被放在了她手心。 许栀捏住,再说了句“知道了。”她言罢,圈住他的脖颈,不一会儿,他温和润泽的气息再次蔓延开。 张良的背影与将明的天空融合成同一种颜色。 这一刻,她的心忽然很空,一滴泪从眼眶滑出,落在黑绒上,像是开出一朵青黛色的梅花。 不一会儿,阿枝带来了只檀色药箱。 她为嬴荷华解开手腕的绷带。 “公主,您让先生滞留淮水一夜,并不能解除楚国眼下之危机。” “陈平的信上写,子房这些天连日在城父处理昌平君之遗。这很危险。当然,他若一直留在城父,对父王来说也很危险。” 阿枝心中一惊。“先生那些天都与公主在一起,他并没有时间参与城父之乱。” “我知道的事情,无法宣之于口。怀璧其罪,不过延迟几年。” “公主是说……大王是要借此机会一并拔除张家?” “不能笃定父王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很明显不是吗?秦国国内不想看到张良占据朝堂重要位置的臣僚不在少数,想要杀他的更不是个例。” 她说着,看了看系在腕间的绸布,比如姚贾,又比如李贤。 许栀拿着匕首,动作迅速地又将还没完全合拢的伤口划开。 她已经习惯得连轻微的‘嘶’也不喊了,只蹙着秀丽的眉,看着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瓷瓶之中。 阿枝也有些模糊了。李贤若一直要她的血做续命之谓,小公主便要一直这样?她如果厌恶李贤,为什么看到吕泽来书那一刻,那样惊慌失措,她为什么要哭,又甚至不惜‘残忍’地救他? 在许栀看来,他抵她劫,她还他血,世上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事。 “公主,”阿枝赶紧给嬴荷华包扎好手腕,阿枝看她又将红枣塞了好些到嘴里,她重复着一贯的幼稚举止,好像真的觉得吃几颗枣子就能把流掉的血给补回来。 “…公主,阿枝有一句不当问的。” 许栀本想说,不当说还是别说。她一看阿枝的神情,愣了一下。“你说。” “若秦不能容下先生,公主要推一把么……” 说完,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阿枝一滞,深觉这种话她不当触碰,即刻要跪。 很久之后。 许栀捏拳捶捶混沌的大脑,努力要让自己清醒一些,更清醒一些。 她朝阿枝清醒无畏地笑了笑。 “最开始,我怕他。后来我想得到他。现在,他在我眼前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其中我有多少惧怕,他对我有多少恨,后来又包裹了多少爱,已经看不清了。” 许栀无数次想起韩非所言,她抬首望向外边儿已经亮了许多的天空,霞光从窗中来,橘红色的斑斓笼罩了整个空间。 草色如旧,但见空寂。 “阿枝,让陈平从王兄那里找个理由,回咸阳。” —— 张良回到颍川郡城父的当天。 等着他的,是从咸阳来的廷尉丞。 “张御史,大义灭亲啊。下官佩服。”廷尉丞乐呵呵地笑着,“虽然大人检举有功,但您身份您也知道,不好避开。不过您放心,上头都打点好了,这是流程,您走一趟流程就是了。” 呼啸而来的海啸,自此从他的生命席卷。 巨大的浪花在一瞬间冻成冰雪,掩埋他心中化而出的鲜嫩花朵。不等他停留,狂风乍起,浪花立即拥抱岩石,再狠狠地砸上去,撞出翡翠样子的粉末与尘雾。 —— 昭蓉的案上,昭阳的案上都收集到了密报。据说嬴荷华的车撵到达寿春这一天,随着她的脚步,身后紧接而至的,将有六十万秦军…… “嬴荷华不怕死?” “嬴政不是说最宠爱这个女儿?” 这肯定是个谣言。 谣言若是真,那简直也太瘆人了。 楚国王室还是胆小的人多点,于是他们总算想起了项燕,他们这时候,真的有些慌了。 是夜,月明星稀,四周低矮的丘陵起伏。 从黄河跨过长江,去寿春的路还远着。 许栀总算知道汉代的和亲公主去远邦要走多久,她连续半月失血过多,虽然年轻,但也有些吃不消,她自笑献血也不能天天来。 身体疲倦,精神也是高度紧张。 “公主殿下,我们在此处停留置车。”随从躬身立在车前。 许栀面前那对凤凰图样的纱帘终于被随行属官拨开。 依照公主外嫁的惯例,礼官领着许栀朝西北方阖手而拜。 这些天,遭受的刺杀都数不清。 许栀做梦都想不到,躲避刺杀成家常便饭这事情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凉风习习,让深绿浓荫的树木下投射出一片阔叶的阴影。 隐约之间,风骤然大了不少! 许栀恢复镇静只用了不到十秒。 偌大的榕树底下。 李贤看着被月光包裹着的公主,她气质变了,短短两个月,已与上次从陈郢醴泉宫离开时大不相同。 她单着楚袍,大片浮动丝绸之后,高挑清瘦,群裾堆积成皱山,如一尾银蓝鲛鱼,也生了几分清冷。 只是这样的颜色不适合她,套在她身上全无楚山楚水的温和,她抬眼之间,处处都是炽明。 许栀从榕树下转过头,月色之下,他模样斑驳,一身袍服全部融于黑,浑身都是沉郁幽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 他脖子上的刀伤淡了许多,身体大概恢复了不少,没有恹恹生气。 她下意识地将手背在侧后,注视他的眼睛。 “秦楚开战在即,南郑郡作为粮仓之备。看样子,李监察近来过得不错。”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义灭亲 过得不错? 月色倾泻,照彻他。 “这两个月,公主到底在做什么?” “我杀了负刍。” 榕树叶子的阴影在他身上晃,“这不难猜。” 早前李贤打开卢衡留书,她如他所料杀了负刍,欣慰不到一刻钟。待打开下一份竹简,他收到远在天边的司空马遥寄的檄文,事情就一发不收拾地向着未知的轨迹一路狂奔。 檄文的内容不是之前赵嘉与大巫所执笔的写法,也不是项梁拿到许栀面前的昭蓉的写法。 它删减了冗杂的人物,只把焦点对准了最致命的部分! “怎么。公主是赶着去寿春送死?”他还是老样子,开口就十分不客气。 “监察有这份闲心操心我之前,不如做好南郑郡中粮道行栈的工作。”她抬起头,转移话题,“吕泽一家都在所察之地,该要你费心。” “担心刘邦么?”他说得轻飘飘,眼尾带笑,“公主不管长公子的叮嘱也要抵达寿春,是为了项羽吧。” “李贤。”许栀看不清他眼中变化不清的暗色,他总能一针见血,她只能说,“我当年与你之言,不是玩笑。” “臣知道,故而臣借了吕泽的手,顺道让他在秦国为官,乃效仿公主。” “你给了他什么职务?” “亭长之务已然堪用。” 亭长。 她头皮发麻。 “不给则罢,若给可以高一些。” “你的意思是想如陈平一般,将刘邦带到咸阳?” 许栀摇头,“当下不适合。刘邦暂时没有楚国重要。或许你没亲自接触刘邦,此人为人豪爽,善于笼络人心,能解纷杂事务之危机,以后或可任赈济灾事之官职。” “公主对他人倒是格外关照。”他看着她,“公主不问问臣这两个月以来做了什么?” 许栀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据墨柒所言,他大概躺了半个月。 她笑笑,“你一向算无遗策。” 他自来将‘所求之物’当成命中的必要,故而他毫不介意帮助他喜欢的人得到她想要的。 然而,许栀让他感到失望。 果断有余,但不够狠辣。一旦被仁慈所缚,她就会变成上一世的扶苏。 凌厉、不择手段的漩涡始终萦绕在李贤的灵魂之中。 李贤不欲多说,一卷帛书从袖中拿出。 【师生慕好,有悖伦常,大逆不道】格外显眼。 “我本以为公主能处理得当。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心慈手软。”他盯着她,“为何当时不杀了燕月与景巫?” 是啊。若杀了他们,大概没有檄文之事。 但若景巫一死,他就不会去代地找赵嘉。然后她不会知道红石,那么你就会死了。 她无力地笑了笑,带着些泄气的萎靡,“让监察失望了,我对自己也挺失望。你说得不错,凡事皆无两全其美。我对他们总是想多留一线生机,最终害人害己。” “公主错了,你唯独对自己够狠。” 四下月光如银,清冷之色倍增。 仓促之间,她语调加快,“你来这里见我,并不是想问我寿春与项羽的事,也不是要说檄文。” 哪里有人能放任着对方跳入陷阱,又要为之善后。 只听他淡淡道:“公主既然选了秦国,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昭氏以檄文威胁于我,我不会因此松动。” 只听他道:“张良之事已在咸阳掀起轩然大波。” “我上书也于事无补?” 她极力保持克制,还是改不了尾音的颤抖。 李贤保持沉默。 “其罪在我。”她叠好帛书,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倘若我留楚为后,便不构成妨碍联姻的过错对吧?” “许栀!” 李贤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为了撇清张良,不惜嫁给芈犹? 李贤的语气冷了不少,“你想一个月后就当寡妇的话,不妨一试。” “我应下婚盟,来到楚国,我就没想过我的名声还能完好无损。” 他垂首,“寿春人心惶惶,怎会让公主安然抵达?公主放心,在你抵达楚国都城之前,秦军必先破淮水。” 她肃然抬头,“所以,秦军将要进攻的消息是你放在楚国王室的? “是。” “为何?” 他擒住她的视线,“自然是因为臣不愿看到公主远嫁。” 她背后的榕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楚地寂静的平原上,灌木丛也都低矮,大概是水系纵横,一会儿仔细听,就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潺潺水声。 自昨夜她写去上呈的文书,她就知道,只要她还是嬴荷华,那个能嫁给张良的机会已然彻底埋在了过去。 故而她现在表现出无所谓,兀自笑道:“我心甘情愿将这身婚服穿在身上。嫁与不嫁,嫁给谁,已无实质区别。” 李贤攥紧了剑柄,他习惯痛苦,故而也从不掩饰艰难,更不惮将最残酷的话全说出来。 “公主以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让臣徇私舞弊?” 许栀一怔。 李贤续言:“公主还不明白?公主之事为一。张平之罪在二。” “张平?”她蹙眉,祈祷她所怀疑的不要为真。 凉风拂过,冷寂无声。 接下来的这一段话,许栀彻底崩溃,如坠寒窖。 “张平家财万贯,入秦后从商为富。张良在魏多日不返,后又滞留城父,张垣寻你寻到醴泉宫。公主以为昌平君振臂一呼,那些精弓良驽从何而来?公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脑海中浮现出城父制弩的烧铁铺,很多个碎片化的疑惑聚拢,又迅猛而来。 绝望像是潮水淹没了她。 直到这一刻,许栀才全部明白韩非话中之意。 ——牵连叛乱,并夷三族。 深渊从她脚下蔓延,无法呼吸。 一次再一次,从许栀决定改变张良的轨迹开始,惧怕的东西还是奔袭而来。 自上次胡亥降生,她眼见了张良的死亡。 她从昏迷中醒来,承诺发愿不再伤害。 她亲自处理颍川郡冯安的卷轴,让张良去魏获得秦臣的信任,又在城父置陈平为辅。 她走了这样长又艰难的道路,在诸多谋划之中,绕了一大圈,竟然算无遗策成为历史。 经手张家之事者,王绾为主,李斯为辅。 几乎在张家出事的同一日,嬴政于覆秋宫密见垂问李贤。 ——“若你身处此事,该如何?” 这个问题在六年前,许栀见到他的头一年,她就直言问过他——若李斯最后还是走上那条路,他能否大义灭亲。 李贤对待这个问题,辗转多年,心中已有答案。 “若父有罪,国法为重。臣当上禀。然弑父之举,妄为人子。父丧之后,臣当自裁。” 嬴政笑了,看着李贤的时候,沉声道:“若独为此,寡人何忍杀之。” 李贤是个聪明人,后半句乃是嬴政说给张良。 如果只是这一件事,嬴政不想杀他。 故韩臣子,权衡之术,加上公主与之沸沸扬扬的传言,张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于情一字,李贤承认自己无数次想弄死张良。 但若让秦臣来逼死他,李贤会想到当年的自己。 “若他能认下大义灭亲之举,张良之行,或可赦免死罪。” 许栀脊背发凉。张良在原来的历史上,对秦之恨之深,除了韩国之亡,还有父亲与幼弟之丧。 在许栀的世界观中,这世上,没有人能接受得了亲手把至亲送上断头台。 “他会疯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逃婚,刻不容缓 许栀连退两步,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滑出,草地翠绿的叶片上挂上晶莹透亮的水珠。 粗细不一的绳索作为线索,一并搅弄着交织成多种复杂,积压在她心底,从而迸发出疼痛。 她盯着李贤,人在情绪崩溃时,通常会做出一个极不理智的决定,往往只在一瞬,大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举止。 李贤迈出两步,脚底下的碎叶声清晰可见。 他攥了她手腕,动作迅速,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若你此时返回咸阳,便是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仿若疾风,夹杂霜雪,冷刻地让她清醒。 许栀浑身一颤。 她接受自己情绪崩溃,容忍自己肆无忌惮地哭,但她并非拎不清现状的人。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行,绝对不行!楚国事毕,恐怕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许栀本就未结痂的伤口被他一拽,不可避免地渗血。 月光如玉,万事万物多了一层莹白,恰好清晰地照亮她眼中的泪。 李贤心中一沉,她不假思索地甩开他,又极力护住了他方才碰到她的位置,她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那样的神色该是对他厌恶至极。 厌恶,也总比视而不见的好。 李贤再垂下眼,忽然敏锐地发现她动作细微处的不对劲。 他做事情,一贯奉行刻不容缓。 许栀的小臂被他钳住。 许栀一愣,银白的月光下,手腕处的蓝绸透出深紫,但凡仔细些,便能看到她的腕间绕上的一道血红。 宽大的菱纹袖口被他折起。 她拉过袖口,试图遮掩。 他根本不给她挣脱的机会,眉峰紧皱,“为何要用短刃自伤?” 许栀小觑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医生对伤口的细致理解程度。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伤口是用何种器具所致。 “李贤,这不是你该问的。” “你为了他……”他声音有些颤抖,“想殉情?” 她没心情费心思去解开与他的纠纷,也无暇去演绎什么苦情戏的闭口不言。 对许栀来说,瞒不住的时候,她不介意将之当成筹码。 从这一刻,一切未知的便如同双层螺旋,交织在一起。 “殉情?在监察眼中,我是这样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吗?”她说着,这才抬头,抬起一双同样高深莫测的眼睛,“不是为了张良,是为了你。” “监察以为自己是如何从昏迷中清醒的?” 蒙蒙之中,万倾千重。 分明是在告诉他,她知道他用红石救了她,而她也不惜鲜血奉送来为他续命。 如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这样深情厚谊,不说痛哭流涕,至少也是感慨万分。 但此时此刻,他们谈起这件事竟然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她目光淡淡,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似乎就在说着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树影婆娑,不知名的小昆虫在叶丛中若隐若现,鸣叫也远由远及近。 草色遥看似黛,灰黑色层叠于眼前。 李贤只能见到一片荒芜。 他嘴角泛起一丝弧度,再次睁眼,注视她身后的榕树,才能压抑着万般痛苦,淡然地说出这一句话。 “我即刻启程回咸阳,张平会有狱中上书的机会。” 狱中上书? 她想起李斯,他曾也有给二世皇帝狱中上书,只是全被赵高截下。 艰难之间,苦涩翻涌。 许栀望着李贤,这一句话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她从书中读出来。 微风拂面,李贤捕捉了她眼中这一毫一厘的挣扎,当做是她对他仅有的怜悯。 他重新包扎好她的伤口。 “只要是公主想做的,我没什么不能豁出去。” 许栀是个喜欢坐庄的人。 李贤恰好是赌徒。 “那么公主敢不敢赌一次?” 许栀想起终南山上,张良说他不喜猜赌。 她看着李贤的眼睛,不见底的幽深中盛满了野心,以及,不知名的诱惑。 “赌什么?”她问。 遥遥漫漫,他嗓音沉潜,单落一个字。 “你。” 许栀一怔,“何解?” 李贤道:“秦楚之战一触即发,时间便是唯一的机会。楚国迟早是秦国囊中之物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将张家之事搁置在楚亡之后,届时解释起来便以计策之谓,迫之昌平君以此为反。” “公主聪明。届时就算张良不愿大义灭亲,只要你让张良咬定一早就是与父亲商议好。你以此为计上书于你父王。大王念之为秦国争取到了出兵的机会,大王不会深究张平之真假。张家之危机,不但能解,或可有加官进爵。” 他看着她,续言慢道:“公主若赢了,臣愿赌服输。以公主的能力,相信你自有办法让大王给你和张良赐婚。届时,臣愿将秦国四郡密阁,乃至司空马在赵国之中所陈,送给公主做嫁妆。” 他的话散在风中,遮盖去了一切的遗憾、因果、对错、怀疑、绝望、释然、纠葛、不甘。 许栀哑然,良久,“张家已下狱,如何能等到楚亡之后?” 风之动,他腰际剑柄撞在革带,发出铁器的碰撞声。 “这便看楚国如何被尽快激怒,以及公主的胆量了。” 他的眼睛藏于暗色。 许栀恍然中想起了她刚来秦时,撞上的他。 从那时候起,韩非的性命亦是李贤要做的事情之一。 而她与之碰撞,无可解脱。 李贤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开始时,他算计她,她看不清。 后来,他对她好,她也看不清。 她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愿深究最内部的原因。 他能把命拿给她,但就是不愿意缄口利益的得失。 “若我输了……” 李贤挑眉笑道:“若公主赌输了,无非两种结果。” 许栀岂非不知道,他说的赌是什么—— 只觉夜色混沌,又清明几分。 她静静地看着他。 “哪两种结果?” 好像是几十年来,他头一次这样快意地面对了死亡,面对他求而不得的人。 李贤从许栀身上也学到了那种一了百了的无所谓的笑容。 看淡生死之际,竟可以如此轻松。 “大王杀了臣,或者我们被楚人杀死。” “你才醒一个月。” “两辈子也活够了。其实公主知道,要引起秦楚两边的瞩目,一击击碎流言,赢得时间,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翻身上马,从枣红色的马上越低了身,朝她伸出手。 她抬头,这才认真地漆黑长发未冠,风动之间,淡色痕迹晃动在他脸上。 许栀忘了这是第几次,李贤出现打破僵局。 月光透过古木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地面上,宛如点点星光,与夜晚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脚下分明只有羊肠小道,分明是死路一条。 他却仿佛重新回到那种只看眼前,忽视未来的肆意。 马蹄从幽静的山谷间响起。 “这么远的路,公主难道不谢我?” “若我要谢你,便是我赌赢了,或者上天能出现第三种解法。” 百里之外的平原上,星星点点的火苗隔着淮水之岸,万箭齐发。 在数日之前,楚国寿春的朝堂乱成一锅! 令尹昭阳大惊失色。 嬴荷华跑了!她居然逃婚了。 和秦国南郑郡的监御史李贤。 第三百三十八章 火上浇油 战国时候,逃婚并不是什么让人惊掉下巴的大事。 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简直闻所未闻! 寿春高堂邃宇,壁上飞兽仙云、异境奇文。 临到战争关头,世族中促战的人多了些,不少人开始担心起楚国的基业,比如屈氏。 “永安公主胆敢逃婚,将我楚国王室颜面放在何处?!”为首的屈氏大臣历来与项氏交好,秉持了一贯仗义执言的风格。 “是啊,大夫说得不错。秦军本就借口镇压昌平君之叛乱,如今更是虎视眈眈,大将军说得不错,这非空穴来风!秦国公主定然知其内幕,这才如此嚣张!” 芈犹扶着额头,听朝臣在下面吵,嬴荷华的消息对他没有什么冲击力。 他在略微的惊讶之后,不免松了一口气——至少杜绝了嬴荷华嫁过来之后会杀了他的行为。 楚国士子们早闻西北之地的秦国与楚国一直奉行的政治色彩不同,更是不愿意秦楚开战,能再这样拖一段时间,就彻底拖下去吧。 王宫 昭蓉虽然穿着繁复宫装,但她极利落地打开手上的文书,一改在芈犹面前温柔弱之态,飞快地扫视谍报信息。 昭阳则坐在一旁侧案,他想着方才朝会上的吵嚷,又因年纪大了理不清其中多杂的东西,但他想起老友曾耳提面命的提醒之言。 昭蓉看见昭阳对呈上来的文书表露出和芈犹一样的迷茫,顿时生了火,面对这个向来以趋利避祸着称的父亲,又不免唉声叹气。 “父亲啊,当日我就和您说过,嬴荷华和张良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结果您非要听信范增之言更了檄文内容。这下好了,嬴荷华受了气,放言连秦国也不回了。现在她这么一闹……秦王把气全撒在楚国上头!” 昭阳用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地端起漆盏抿上一口。 他沉吟道:“范增不会错。” 昭蓉瞥了一眼昭阳,“您怎么还执迷不悟?就因为范增当年说李斯当杀?” 昭阳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情,恍然间叹了口气。 “可我不如魏国的公叔痤啊,我没能看出李斯之才,没能提醒我王杀了他。” 昭蓉轻笑一声,扭头又看到昭阳死气沉沉的模样,终究是忍不下心,安慰道:“父亲乃是大夫,本就不用对上蔡一个仓廪小吏上心。谁能知道他会平步青云成为如今的秦国廷尉。这与您没有任何关系,您也不该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范增之言无外乎是个巧合。” 昭阳闻言只有叹息。 人老了之后常常唉声叹气,本质上,他就不像魏国人,他不是公叔痤,也不是魏国近年的丞相显也。 楚国人有着独特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模式。 楚国八百年的沉淀造就了他们。 到了这时候,昭阳仍下意识地认为家族重要。 昭蓉见父亲复又翻起了书简,直言道:“父亲,你看吧,张良下狱之后,永安没有回咸阳的举动,这还不能说明范增的判断有误?原本乃永安理亏,现在她反说我们造谣诽谤!” 昭阳浑浊的眼睛忽然又多了一点复杂,“陈郢之事,永安本该与负刍合力。她却选择与大王相议,这不通。” 昭蓉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父亲如何想不通?负刍对她颇有兴趣,然而年轻,往后自然少不了要纳妃。而大王不同,大王对小公主宽容。大王假年后,她就能做太后。” 只有太后有掌权的资格。 昭阳终是见得多了,“艳情之事不足为怪。可大王与永安说过,以后她可择养儿子与她抚养。她不可能放弃到手就来的东西,逃婚,此举可谓匪夷所思。” 同华殿陷入寂静之际,又有人送来一道军况书。 昭阳已然显露疲态,看也不想看,因为前五道都是昭氏,景氏在项燕军中又出了什么事,又如何被项燕调到他们不愿意去的中军。 直到昭蓉将这一筒军况书让侍人呈给他。 深蓝色的水纹流云漆盒上一只沉甸甸的铜管。 【楚有背盟之疑,我王宽宏,责军以问】 昭阳看后气得咳嗽起来!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言辞激动。“历代秦王都不是省油的灯,嬴政更是如此!嬴荷华,她还敢堂而皇地逃婚!是啊,他们哪里轮得到受他人威胁!” 昭阳耳鸣很多年了,耳畔好像又突然响起了嬴荷华的声音。 她在陈郢王宫对负刍说的那句话,昭阳耳朵似乎就好了那么一瞬间! 这一刻,大脑的回音骤然让昭阳明了——您别忘了,我姓嬴。 无数个光晕聚拢又散开! 嬴荷华浓丽夺目的身影化成一朵巨大的红花,突然!花朵在他眼前爆裂成碎片。 这对一个养尊处优的楚人,躺尸了快六十年的老人来说相当不易! 尹昭阳彻底醒了!! “昭蓉!永安根本不在意你和她争王后之位。” 他怒吼着。 觉醒对年迈的昭阳来说是致命的! “父亲!” 昭蓉要去扶,但被昭阳一把拂开,他几近癫狂地握着手中的文书,用力地往地上砸去。 “景巫和我啊,我们……这是在把楚国往火堆里送啊!” “父亲?”昭蓉看着父亲的失态,春申君黄歇当令尹时他没动,李圆当令尹的时候他也没动,他这么多年畏畏缩缩地过了,今日这样反常。 “大巫去往代地多日不返,难道是他背叛于我们?” 昭阳摇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蓉儿,你还不明白吗?!嬴荷华一开始压根儿不想做王后!她想杀的大概从不是负刍,是芈犹!是我们的大王!谁是大王,她就要杀谁!” 昭蓉愣住,“父亲?您是说。他们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他们为了这个目的……嬴荷华为了这个目的,不惜用自己的婚事设计?” “不,不是嬴荷华,是嬴政。”昭阳四肢骤然僵硬,颤抖,“无论谁是楚王后,嬴政都要灭掉楚国!而……嬴荷华,她的野心和嬴政是一样的。” 昭阳有口气提不上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大梁,上头飞舞的凤凰令他眼花,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大概是幻觉吧……他看到一条盘踞在边陲的黑色猛虎吞噬了凤凰,然后冲上九霄化成金色长龙。 “呵呵呵,项燕那小子说得不错!秦国虎视眈眈,不会想要和楚盟好!为何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昭氏族亲全部席卷在这场战争之中,却让秦国占尽先机,令楚国失去备战的机会啊!” 昭阳的力气用了大半。 “您怎么也开始听信项燕那话了?开战只会让楚国国力削弱。” 昭阳绝望地仰起头,极致的痛迸发在他的大脑! 气血反逆。 一口鲜红的血从喉腔喷出。 “父亲!” 昭蓉奔在他侧。 昭阳老泪纵横,“嬴政要的不是,绝不是三晋……秦国,秦国要的是整个天下!” 他扣紧了案桌。“蓉儿,你马上修书给……给你兄长,告诉他,一切听命于项燕,别像以前和项氏作对……你要提醒你兄长,千万自保,勿……勿要激进……千万不能阻止嬴荷华在楚国境内的活动……她激怒楚军速与秦战。那会越来越糟!” 看清一切后,空旷的大殿落入死亡的寂静。 ““父亲,嬴荷华逃婚在先,何要放过她?不能这样简单地放过她!” 昭阳看着昭蓉依旧略显迷惘的眼神,他却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 昭阳这一吐血,回府一躺,再也没有起来。 昭蓉与其父截然不同。 她不喜欢共存,而倾向同归于尽。 更大算计开始酝酿。 而另一个更加荒唐的消息不胫而走。 ——【永安逃婚之前就已身怀六甲】 第三百三十九章 胯下之辱 大多数楚国人不会料到——许栀与李贤没有渡过淮水,并未北上回咸阳。 许栀将逃婚之计告知阿枝后,演了一出将计就计的刺杀戏码。 随后与李贤一致商定从西北方向迂回至齐暂避。 好在李贤通识各地方言,许栀也是个语言天赋较高的人,学得也快。 入楚国又一城,他们自是换了一番装束,但不少路人的目光一直没从他们的方向移开。 由于许栀对李贤的样貌很是了解,在入城前就往他和自己脑袋上扣了个偌大的草帽。 备受注视的原因在于他们身后的那匹马,这一匹棕色大马毛色油亮,四肢矫健,一看就保养得极好。 牵着这匹马,和在现代开辆玛莎拉蒂出来没差别。 许栀以为是要保密的缘故,所以他们才在前一日风餐露宿。 她本就焦躁,又一直挂心张良,一整夜没睡觉,教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当李贤提出要卖了这一匹马也好作路费之时,她叫住他,“不用换成钱,找马铺换成两匹杂色的马吧,这样或许更方便。” 于是,李贤看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是一大把金灿灿的金片和零散的布币。 别说马,许栀甚至还能买个马车,再雇两个马夫。 “你为何带了这么多散钱?” “我的袍服根本无法典当。还好有这些。”她捏起一枚金片,看了看,然后才回答他的问题,“从来这儿的头一天,我就有这个习惯。” 说着,许栀很干脆地从她的袋里抓了五六片金放在李贤手里,“你突然做这个决定帮我,钱恐来不及准备,这些你先拿着。” 李贤一直都不是个能用钱收买的人。 但他唯独乐意被许栀收买。 六片金,买断他未来的一切,做出这样断绝后路的举动。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惬意。 那是一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受。 夏日已晚,淮水之阴,深黄的杨柳随风而拂。 风一吹,选好了位置,能够见到他二人的样貌。 女的素色衣衫,难掩容姿。 男的挺拔颀长,一沈深秋。 直到女子拿出了钱。这一幕被个藏在暗处的两个人瞧见,这中年人顿时眼冒金光,朝其貌不扬的同伴碎碎念道:“这年头,养小倌的贵女出手都这般阔绰啊!” 同伴唏了声,抿了干裂的嘴唇。“那得有好几片啊。这女子比刚才雇了辆马车的孕妇人出手还要阔绰。” “听到没有,他们想买马。这年头买马的人绝对不是平常人。” 同伴隔着衣服搔了搔胳膊肘上的痒,“嘿嘿,反正都乱着呢,那咱们的生意又来了,我们赶紧领他们去买马吧,这简直可以大赚一笔!” 中年人眼神阴沉地搓搓手,“是啊。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也是一样,都一起赚了,够咱们回家娶好几个老婆了。” 江湖险恶这句话,许栀和李贤早就烂熟于心。 惹到不该惹的人,这些杀人越货的匪徒还一个劲儿地想看许栀草帽底下的容貌。 迟迟没动手的原因,是他们在与之交谈的话语,听到了一个消息。 中年人的同伴一个劲儿地在说买马的事情,介绍了许多更稀奇的品种。 “贵地可有奇闻轶事?”许栀问。 同伴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您别说,咱们城西不就有个傻子在卖马?那人脑子有病,用木头削了马放在席上卖,那些木头马一个要一块布币!傻子才和他玩儿。” 中年人见话题一直在马上,那些马都不是他俩的,可别露馅了,他又很快呵呵地打断他的同伴,更殷勤地牵马。 “有哇。寿春好久都不布告了,前些天,我们这小地方啊都来了官爷在木头上刻了告示。” “可知是何告示?”李贤问。 中年人努力地别了个嘴,皱了眉,“好像是什么……呃,关于秦国公主的?不大清楚。” 她觉得无非是自己的檄文,许栀对此事不在意。 她则问侧过头问那说马的人,“卖木马,卖给儿童?” “不不,那些娃娃要,他不收钱。上回我和老王去赏脸,那傻小子买我们一个两个布币!” “此人甚为有趣,看起来不像个傻子。” 同伴闻言,爆发出了笑声,觉得有钱人的想法一向都标新立异。 许栀和李贤的重点刚好在两个层面。 城西很快就到了。 楚国人散漫惯了,他们也不用给大王交税,于是大多不爱参与政治。 李贤在路过布告时,扫了一眼木板,上面简陋地写上了寿春的文书。 她怀有身孕了? 他一僵,浑身一寒,眸光瞬间沉了下去。 马蹄嗒嗒。 身后两个人的目光锐利,凶恶非常地盯着他们。 灰白色的天,两边是古檀木头搭的铺子。西北风盛,道路中间黄灰很厚,但因为靠近水系,又有结块的黑色土块。 这些灰与土块之上,跪行了一个人——那个卖木马的傻小子。 许栀不禁手心发汗,因为她正注视着眼前充满故事性与历史性的一幕! 这里是淮阴,淮阴啊。 ——“哈哈哈爷就给你砍得稀巴烂又怎么样?怎么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做不到?不敢吧?哈哈哈,没这个胆子,你就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 一个腰肥膀粗的人指了自己的胯。“钻啊!哈哈哈哈。”身边乱糟糟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故事的主角低着头,左边攥了一只木马,右手握紧了剑,但剑迟迟没出鞘。 那个卖木马的傻小子是韩信,是韩信。 她心烦意乱,就算她改变了这么多,历史人物的生平还是继续着,韩信的人生还在继续。 不行。 她浑然地想起,韩信和张良整理编写兵书的事来。 张良在咸阳生死未卜。这时候又碰上了韩信。 一团乱麻,反复而至。 她正要迈出一步,她手腕一紧,李贤突然拉住了她。 李贤医术极佳,但许栀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住了,她往前一扯,有甩开他的力。 他根本没能摸清楚她的脉。 李贤错把她的举止当成了抗拒。 许栀以为他也是知道韩信的,故而回头看他,报以柔和的笑,“他在这儿也没事的。” 李贤彻底不敢去搭腕了。 他手一松,许栀很快朝韩信所在的方向迈出了好几步,大喊一声,“韩信!!” 许栀还没来得及体会这静止了空气的一瞬间。 而就是这样千钧一发之际! 第三百四十章 淮阴多雨 惨叫从她身后迸出。 顿时巷口皆空,围观的人见了血都逃散而去。 再看二人皆被打倒在地。 一个人被掷出的木马砸中了脑袋。 一个则身中一剑。 “你们,”说话的是那个中年人,他脑袋起了个大包,本破口大骂,耳边同伴的喊叫要把他耳膜给刺穿。 待他一侧头,同伴腹部已被利剑刺中,抽出后,血顿时流了出来。 中年人额上冒出滚大的汗珠,哆哆嗦嗦地撑着地往后挪了半米,“光天化日,你敢当街杀人!?你完了!” 持剑人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他从没见过的眼神,却令他如坠地狱! 李贤出手一向迅速,剑回剑鞘,四下终于安静。 这两个人都是这地方横行霸道惯了的混混,欺男霸女,一惯猖狂,战事将起,做的又是非法买卖。 天色灰蒙。 他杀了他们,居然并未闹得太大。 屠夫也早就跑得没影了。 “这位姑娘?你认识我?” 韩信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朝李贤方才出手的默契打了个点头礼。 许栀转过身,透过草编的缝隙,这才看到韩信的脸。 她一愣,她之前见过他! 在城父。 那个楚人。 “你,你是韩信,阿鹦的丈夫?” 听到这一声,韩信当即记起了这个声音。 “阿栀姑娘为何这样问?” 韩信不知道阿鹦忘记和她讲自己的名字。 他以为是许栀被刚才的两个人吓住了,又看他二人装束奇怪,定然有遇麻烦,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若姑娘与这位兄弟不弃,可先去我家一避。” 李贤看了许栀有些恍惚,他接过话,“有劳。” 郊外路上,两侧都有杂草。 张良当时正是顾及他是楚人的缘故才自认为老师的身份。 因为对张良的态度不满,她在城父时没细看那个打猎而归的男子。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定数。 韩信结局不好,这是不是就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去捆住他的人生。 而张良那样好的结局,被她破坏得面目全非。 许栀心神不定。 她的神态被李贤尽收眼底。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布告,望向灰绿色的前方,再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绝望。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处村落。 茅屋依山傍水,青竹环绕。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豆角和一条风干的咸鱼,微风吹过,豆角随风轻轻摇摆,干鱼也在撞击门匡。 淮阴的这几间茅屋与城父的茅屋很相似。 许栀却无半点当日在城父的心情。 从屋中出来的姑娘抱着她的儿子,看到许栀的时候,杏仁眼顿时亮了起来。 韩信从阿鹦怀里接过他的儿子。 阿鹦什么都没问,与韩信相视一笑,亲昵地帮许栀摘下草帽。 阿鹦想,她大概也和他们一样,城父发生了叛乱,战争一起就没法待了,阿鹦便带着母亲来到了丈夫的故乡。 与此同时,阿鹦惊讶地发现许栀身边的人是个旧相识。 六年过去,李贤的样貌差别只在轮廓分明清晰了,那双眼睛没变。 阿鹦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故而瞧得也仔细。 “阿栀姑娘与令兄各有各的好看。” 其实她说得委婉。 一个杏眼,一个狐狸眼。 一个鹅蛋脸,一个尖下巴。 他们简直就是一点不像。 许栀将视线放在韩信身上很不合适,便想让李贤去问一些关于韩信的近况,以此来进一步确认他是否和她印象中的一样。 她暗中扯了扯李贤的袖子。 李贤没理她。 许栀感觉到李贤开始不配合,她不知道她哪里又惹到了他,于是当着韩信与阿鹦的面,笑着喊了他一声兄长。 “我有话想和你说。” 李贤也笑了笑。 他还真能瞬间把言语与举止调节成扶苏的模式。 “为兄与韩兄有关方才之事还有话要讲。”李贤顿了顿,又笑着说,“阿栀,你别耍性子,一路上你总是贪玩儿。一会儿我便陪你去竹林外面走走。” 阿栀。除了阿鹦,从没有人会在先秦时候喊她这个称呼。她与他知根知底,他这样亲切地叫她,许栀总觉得灵魂又瞬间被拉回了很久远的现代。 她如今虽已习得公主的威仪与习惯,可在李贤面前,她只是许栀。 而此刻,她不能出言说不可。 韩信温声哄了哄儿子,将儿子抱给孩子的外婆 他又与阿鹦大致讲了怎么碰上李贤他们的。 三人也默契地在谈话中隐去了胯下之辱的事情经过。 阿鹦点点头,长呼一气,“还好夫君与阿栀姑娘没事。” “对了阿栀姑娘,你的老师张良先生可还好?” 别人嘴里说出来代指张良的这个称呼,李贤还是觉得挺有意思。 结合张良与许栀出现在阿鹦口中的事件。 李贤这才想明白,张良从大梁回来之后,他和陈平在城父到底做了些什么。 昌平君定然见过张良,想要拉他入伙,却被张良拒绝。不然,昌平君不会铤而走险地与负刍那个蠢货合盟。 李贤沉沉地看着许栀,紧接着,又往偏移的方向给想通了。 许栀眼睫低垂,“先生有事在家,未曾与我们出行。” “原来如此。”阿鹦又问:“阿栀姑娘,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在李贤将要回答之前。 许栀抢先答道:“我姓许。” “许姑娘。许兄。”韩信朝许栀,李贤拱手道。 除了当年邯郸城中,这是第二次,李贤又被姓了一次许。 李斯的儿子和韩信待在一块儿称兄道弟。 天知道许栀看见这一幕,脑子有多混乱。 灰色的天空终于被云层堆积满了,云太多,太厚,积累成了乌云,紧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雨水。 “呀!又下雨了啊。”阿鹦说着,她手忙脚乱地去端来器具接雨。 江南多雨,入秋的雨更是来得急切。 韩信是楚人,对这个天气情况见怪不怪,看着妻子又一次挽起袖子开始忙碌。 “阿鹦你慢点儿。”说着,他也加入了。 李贤虽在咸阳成年,但在上蔡时,他也有四五岁了,他记得他的母亲是拿什么接漏了的屋子的雨水。 而上蔡比淮阴的雨还要大得多,还伴随着风,要把他们摇摇欲坠的屋子给吹垮才罢休。 许栀看阿鹦抱着一个陶器罐子,她抬头才看到,建筑材料完全是不防水的。 她刚要蹲下身,与阿鹦一块儿去抱陶罐来接雨水。 “我来。” 李贤的声音只在她旁边停留了一秒。 她手里一下就空了。 他不让她做大动作,搞得她像个伤员。 许栀想,大概是因为她腕上的伤,至少是为他而伤的,所以他才这样照顾她。 水落在不同大小的陶罐中,罐子又积蓄不同深浅的雨水,滴答滴答,串联起一阵奇妙的交响乐。 好像能让他忽视掉交错而远去的命运。 韩信和李贤是一类人。聪明绝顶的人,在感情方面就要稍显愚笨一些。 爱情也罢,友情也罢,亲情如是。 他们的感情一旦陷入僵局,再挣扎起来就是个二百五。 譬如不久后,韩信对萧何的写照。 现在,李贤拼命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于是不顾暴雨大作,爬上了屋顶,最后是他与韩信两个人补好了漏雨之处,以绝后患。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只是接生而已 韩信的旧屋房间不多,堪堪能容下他们俩个。 阿鹦不好意思道:“好在现在小应儿大了些,阿姊若不弃与我同屋可好?” 史书记载韩信三十六岁三族夷,子孙皆无下落。 小应儿,韩信的长子叫韩应么。 许栀不欲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韩信现在还潜于民间,只要秦朝好,韩信不足为惧。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还有楚国的追兵,她是有意要引起楚国的注意,她与李贤在淮阴城中闹了一番,李贤当街杀了人也没引起大的变化,身后自然有她的暗卫相随。 许栀也担忧与她与楚国人打起来的时候会祸及无辜。 一番推脱。 “屋外大雨瓢泼,阿姊要到何处去投宿?”阿鹦面色涨红,似要哭了,委屈道:“我们这样鄙陋的屋子的确委屈了姊姊。” “哪里的话。”许栀于雨前回头,阿鹦的母亲正在后屋内抱着韩应哄他安眠。 这样安静的景象,又看着干净整洁的屋子, 许栀凝视阿鹦的眼睛,“我担心给你们添上麻烦,多谢你,也谢谢你夫君今日之援手。” “夫君一向不愿生事,平日谨慎行事,迁回老家如是。”只见阿鹦上前两步,浅棕色的瞳眸中析出了聪慧通透的光芒,“阿姊,我知道你是谁,我要报恩于你的。” 许栀微愣,不动声色看着她。 阿鹦伸出手,朝她柔和一笑。“八年前父亲回家说是得于贵人恩赐返乡,父亲去世后,我与母亲一直不知道恩人是谁,后来母亲年纪大了有些健忘,我也没再提当年的事情。” “你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你与张良先生那日走后,有城父的人来与夫君买山珍,这才说到张良先生回了城父。我想起父亲……你是张良先生的学生……而现在楚国又在寻一人…” 说到这里,阿鹦将要跪下,低声道,“公主殿下恕我怠慢。” 许栀扶住她没让她跪下去,“为何之前不与我说你知道我是谁?” 阿鹦面露难色,“方才您有意要与那位大人自称兄妹。我知道公主想要隐瞒身份。”她咬住唇,又道:“夫君这下离开,我才与公主言谈,夫君是楚人……我担心公主会有所顾忌。但公主放心,夫君一向对国别之分不甚在意。阿鹦觉得公主这个时节出去很不安全。” 她的有所顾忌倒不是如阿鹦所说。 “韩信知道我的身份么?” 阿鹦摇头。 许栀见她欲言又止,让她直言。 “公主,恕阿鹦以下犯上……大多数楚国人生性桀骜对檄文流言一概不理。可张良先生是个韩人,我也是韩人。对韩人来说,流言蜚语如千针百刺,让人生不如死。公主对我父有救命之恩,张良先生对城父父老有庇佑之恩。若公主有机会,日后定要澄清这些流言。” 许栀心一沉,如何不是遭了万钧重锤! 真正错就错在这里——那不是流言,而是事实。 许栀遏住情绪,“阿鹦,为避免你们惹上麻烦,你定要缄口于此。” 正这时,咔嚓一声,门外响起了韩信的声音。 韩信着急地进了院子。 “阿鹦快来!” 许栀点头,阿鹦赶忙迈出,“夫君!” 韩信进屋,只见他肩上蓑衣不停地淌雨,他举着手里拎了根草绳,绳子上提着两条鱼。 “我方才在外又遇到了那位好心的夫人。她家婢女求我救她们,阿鹦,我实在不便,你快过来看看那位夫人!”他说完,将鱼甩进一旁的陶盆,又很快折了回去。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身形弱小的婢女给一个夫人撑着伞。 阿鹦一看院外,便往外奔,帮着婢女去扶。 那位穿着不俗的夫人蹙着眉,嘴唇有些苍白。 那夫人一手扶着肚子,正慢慢往屋这边,鞋袜全是泥泞一片。 许栀也想跟出去帮忙,恰好李贤从房顶一跃而下。 他拉住她,好像是大雨天在屋顶待久了,他的手很凉,连同话语也是,他淡漠地看着外面不远处在雨里挪动的四个人。 那个叫韩信的,在一旁撑着不大的伞,活像个傻子。 李贤略侧头,“如此大雨,你去干什么。照她们这种走法,再等上一刻钟也走不过来。” 许栀对李贤这种冷血的态度感到心寒,“那该是个孕妇,好像是动了胎气,这可不能等。你不帮忙算了,不要碍我。” 他冷道:“你再和她们挤在一起,要走多久?你也不怕伤着自己。” “可我见那夫人情况不大好,好像腹痛难忍,她看起来该有八九个月的身孕了。” 孕妇。李贤憎恨这个词。 前些天,他们共处一室,寻着山洞住的时候,许栀一声不吭,一句不提张良,却在夜间频频唤张良的名字。 雨下得越大,李贤越能允许自己在这种阴沉沉的氛围里幻想残忍。 只是……他轻易地被眼前的人所击败。 他看不得她愁眉不展。 “公主真有同理心。”李贤撂下一句话就走进了雨里。 许栀一懵,什么同理心? “许兄?”韩信见他径直过来,朝阿鹦笑道:“我都急得忘了,方才许兄还在房上与我言他尤善医术。” 闻言,婢女如见救星,朝李贤迫切恳求道:“先生!求你救救我家夫人吧!” 施夫人气若游丝,面色苍白,不仅是动了胎气这样简单! 她手心攥住个东西,扶着肚子,也似听到有医在旁,强打精神动了动唇。 李贤见她面色,当即掐住了她的脉一看,心下顿知,情况大为不妙! 绝对不能再允她们这样慢吞吞地挪动! “夫人,情势所迫,多有得罪。在下为医者,望你见谅。” 李贤说着,立刻勒住那夫人的下肋,一下抱她快步进了房内。 婢女赶忙跟了上去。 李贤习武多年,步履很稳,而就在他走出这几步间。 阿鹦生过孩子,当即也发现了不妙,“夫人羊水破了!” 若再在雨里待上一段时间,那夫人与腹中胎儿性命难保。 阿鹦本对秦国官员一概都有些害怕,但见这个秦国人好像也挺善良?阿鹦正对李贤道:“夫人或要早产,我可在一旁协助。” 殊不知,李贤盯着许栀,并未立即跨入房内。“我为男子,实不好入帘。小妹也曾习医。” 许栀一怔,“我不是推脱。此间性命攸关,可我只在夏,夏医师那里学了皮毛!兄长医术高明,不要纠结这等繁文缛节了。” “可为兄实有对恩师之誓,绝不能在施救之时窥得女子肌肤。” 内屋又传来夫人一声一声地喊叫声。 许栀心里不忍,不知道他哪里又出了封建的毛病,立即反问道:“当年你治我肩上的伤时你不也看过,有什么问题?” 李贤骨子里依旧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把别人的痛苦放在心上的人。只是没想到许栀这时候真诚无遮。 阿鹦与韩信皆愣了一下。 这时候,婢女从房内急得冲了出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叶儿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求小姐您听先生之言,您就入帘救救我家夫人吧。” 叶儿进屋只晃了一眼,从那气质身韵便知这兄妹二人非富即贵。 自称会医术的大夫是个年轻男子,依她的主子的身份,的确多有不便。听说他妹妹也会医,叶儿又见主子身下已有血,当即等不得了!! 阿鹦也有些拿不准,纵然公主会医术,可她身份如此贵重,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去救素未谋面的孕妇,见那些可憎的血污? “叶儿求您救救夫人,叶儿愿给小姐当牛做马!夫人定然也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 许栀最怕的就是别人跪在地上去拽她,会让她想起负刍。 “还请兄长入屋,在帘外指教。” 李贤轻低头,“好。小妹同阿鹦姑娘在帘内从助,复述症状。” 许栀给自己不断鼓气,只是接生而已,接生而已。 真实的情况比许栀想象中恐怖多了。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 虽然婢女叶儿说过“再等十六日足月了。” 李贤也说,“看似早产,实与足月生产无异。” 阿鹦给夫人换巾帕,也安慰说:“夫人别怕,我当日生小应儿时也是这般,忍一忍就好了。” 许栀觉得自己是最最同情榻上哭得没了声的夫人的人。 夫人没办法忍住痛苦,竭尽全力嘶哑地喊叫。 而许栀看到,听到,摸到……血肉模糊,撕心裂肺。 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给寡人的女儿下了什么迷魂药 韩信是目前最没有事情做的人。他看了眼陶罐里的鱼,于是充当起了厨师的工作。 侧屋则是一片忙碌。 在前几个小时间,喊叫、血与水混着的锻炼下,许栀麻木又敏锐。 她用滚水烫过的剪刀剪断脐带。 终于,黄昏将至,入夜时分,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年轻夫人整个人像是一根被抽了穗的白禾苗,她脱力仰躺,额上大颗汗珠,头发也黏在一块了。身下那块布被血水浸了一半。 夫人虽虚弱,李贤在帘后把了脉,说了平安。 许栀这才真的放下心,呼出一气。 那夫人睁开眼睛,无力地先看了阿鹦,又看着许栀,朝她们感激地点头,对着她伸出了手。 施夫人是楚国将军之妻,阿鹦担心施夫人会不慎让秦国公主感到冒犯,立即对夫人说,“夫人啊,许姑娘疲累了,你也要好好休息。” 许栀想起自己的父亲,在祖父缺席他的人生之后,他也缺席了她的童年。所以她知道这时候,母亲大概是需要安慰,于是握住了夫人的手。 “施云日后必有报于恩人。” 许栀微笑道:“家兄习医之人,修习悬壶济世之道。我与家兄借住阿鹦姑娘与韩兄家中,又得过韩兄之援手,怎有袖手之意?” “若非阿栀姑娘与令兄医术高明,我母子二人怕是难渡此劫,” 许栀道:“夫人言重了,你们母子平安就好。” 叶儿系好手中的帕子,朝他们磕了头,“许小姐与许先生大恩。” 许栀望向用干净软白的布裹好的新生儿,皱巴巴的,并不好看,他依偎在母亲身边,这样小却很是好动。 这就是生命?从她手中降生的么。 蜡烛的灯火照了进来,伴随一缕古香,从黄色的布帘蔓延。 许栀正想此地怎么会有馥郁古典的香可用。 只听李贤说:“此香有安神之效。夫人可好生休息。” 许栀用布擦了手上的血,洗了又洗,却怎么觉得手上的血好像洗不干净。 她在李贤的指导下成功地做好了一个妇产科医生的角色。她完成了这样伟大的事情,按理说她心情好,但莫名的心慌却在许栀心底升起。 走出屋子,韩信与她讲了这位夫人的事情。许栀却越听越感到不妙,并非她猜测那样如怀清的富商,而是楚国的贵族。 战乱时候,大多数的贵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她自己。 因为她蓦地想起了很多事情,又有很多人的生命在她手上消失。 血,赋予了的意义,除了消亡还有重生。 在她起身时,李贤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安。 “小妹一直对自己医术不甚自信,今日之见,或续旧日之学。” “学医。”许栀想起她初萌这个念头的原因,她道:“我之前想要与夏医师学医只是为求自保。” “你不是与沈枝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你知道浮屠是什么?” 李贤想了想,“我不知。” “是佛。” “何谓佛?”李贤问。 “当算悟道永生,福慧两足之人。” “或像得道成仙者无二?” 许栀勉强遗忘疲惫,她望着他,“大抵如此。人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却一切凡尘,便是仙与佛。你想……” “不想。我俗人一个,从未想忘记凡尘。”他挑眉道:“怎么?世道之乱,你也最终想习修蓬莱仙法,求一个仙道?” 许栀自然知道他这个‘也’的意思。嬴政当年想要长生不老之术,吃了很多所谓的仙丹。 许栀摇头笑道:“红尘虽乱,种种为真,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得道成仙啊。” 韩信听到他二人的话,兀自在一旁细想,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中摸索,苦中作乐,也倒是两个极有趣的人。 许栀走到外面,这才感觉空气清新。 她对手上的血味不适,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在了她面前,上面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对李贤不多时的好印象,被他强硬地递来的首乌藤熬的水打乱。 这比古霞口护理张良轻松。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没弱到这份上。 “我不喝。”她蹙眉,“这么浓,一看就难喝得要命。” 李贤见她推迟,手就收了回来,不多说,抬手要把它倒了。 许栀看到门边的药渣,许栀认得!这可是被皇帝誉为仙药的首乌藤,很是难得。 她看到他发上、肩上都有水,该是在外面冒雨去寻的。 正好她脑子里混乱,需要安神。 可许栀不知道,首乌藤除了制香可安神,也是补品,但孕妇不宜多饮,容易流产。 她从他手里抢过药。 “倒了?别浪费了。”她屏住呼吸,准备一饮而尽。 李贤瞳色加暗,直到她把药碗放在唇边,原本沉寂的神色顿时紧张。 在她要张口之际,他制止了她,“莫喝多了!” “怎么了?” 李贤声音加急,连一旁的韩信也看了过来。 李贤看着那碗药,默了默,“你幼时喜欢吃梅花酥,不爱吃苦东西。” 许栀垂头轻轻抿了一口,表情微变,李贤紧张兮兮地盯着她。 她勉强才让苦味化开,“是有点苦。可这是首乌藤,可补中气,行经络,通血脉,治劳伤。” 首乌藤能加快血液循环,疏通经络。然而虽然下了大雨,但还是夏日,李贤一路奔波,胸属实火,不宜多喝,喝多了绝对会上火、流鼻血。 然而许栀养成了一个有仇必报的优良传统。 她搞不清楚李贤非要让她去给那夫人接生的用意,但多半不会安好心。 实际上,李贤则单纯想让她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 许栀扬起脸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续言道:“要不你喝了吧?” 李贤起先还在说药理,“此物有驱寒之用,雨天少饮为佳……”他看见她并不善良且狡黠的笑容,便知道她想整他,于是沉眸一凝,想将陶碗放下。 许栀捉住他手腕,因为用的正是她有伤的手,李贤怕伤了她,也就任由她的力。 “是啊大雨天的,这是好东西,你煎它不易。” 谁知许栀喜欢变本加厉,她兀自往斜上方一推。李贤比她高出很多,她又要垫脚,挑衅地笑道:“你不喝,是要辜负我的一番好意吗?哥哥。” 她的笑容总容易让他脑子发昏。 “好了。”他把她按回原处,真正将首乌藤喝得一干二净。 李贤和许栀脑子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然而在外人眼中彻底不同。 他们一点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然而哥哥二字在这种情况下叫出来就变味了。 在韩信眼中变成了禁忌之谓——譬如齐国公主齐姜和她亲哥哥之间道不明说不清的感情。 在阿鹦眼里,她则恍然大悟永安公主逃婚的真相:‘冒牌兄长’是秦国官员,嬴荷华公主与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还好白日补了屋顶,夜晚才能不漏雨。 韩信摸着日夜佩戴在身的祖传玉石,日复一日,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墨家人对他所言的……所谓的天命会降到何人身上? 夜色入户,一轮明月从淮阴到咸阳。 极有阴阳之谓的两个地名,渐渐将许栀与张良融合成水火不容,又那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可分割。 譬如道家的太极图。 张良已经下狱有四五日了,外界消息隔断之下,他辗转从城父回到咸阳,在迈入咸阳狱之时,开始梳理从魏国开始到现在的事情。 这般境地之中,张良始终是个能逼迫自己用极短的时间保持清醒的人。 他与昌平君的确在城父见过面。 他的父亲早就与昌平君有过商贸的往来,交易的还是箭弩铸术。 他根本说不清。 最可悲的是,张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 因此,他甘心让良心受到谴责,超出家国、君臣、师生,违背道德。 于是,他回到城父就是他给扶苏的答复。 扶苏说:“先生此举会让荷华恨你。” 张良没说一句话。 在他看来,对他们来说,恨比爱要轻松得多。 暗室密不透风,他不知道四周有多黑,又有多空旷。 张良在里面被关了五日。 等到第五日,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又瞬间被合上。 “廷尉说你始终不发一言。”这个声音高高在上,又表露着相当克制的怒意。 张良肩猛地一沉,从前面飞来的一卷竹简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呼啦一声,微弱的火光之下,依稀看到是篆书。 张良捡起来,他当即明白今日的人不是李斯,不是王绾,也不是廷尉丞。 而是嬴政亲自来见他。 嬴政头疼,他查明真相之后,简直要被气死! 一直以来,他对张良的好感来自于他是韩非的学生,又因灭赵之中张良献策颇多,当然,最重要的是荷华与嬴腾一致说明下。 他以为张良在新郑救了她。 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讯息!! “你给寡人的女儿下了什么迷魂药?” 第三百四十三章 认罪 “臣有罪。” “你不但有罪,你还胆大妄为!”嬴政减少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句子,清晰可见其中怒意。 嬴政除了发觉真相的震怒,还因荷华传至咸阳的帛书的最后一段。 【…韩亡,良被缚咸阳。其人端方风雅,薄赡多通,因而生慕。然其固执,余心生怨妒,驱之往魏,意在折梁。余诱之伤之,胁之迫之,皆计策耳。今计败露,引之折节,与楚生隙。姁嫚拜首认罪,恳请父王上察。】 她当真是想尽办法要为张良开脱。 暗室密闭,四周漆黑,张良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也并不知道那封帛书。 只听嬴政道:“荷华想尽办法撇清你,但寡人希望你明白自己值得起她这份厚爱。” “大王。”张良制止自己漂游的思想,他朝声音发出的位置开口,“臣在魏之日定约,臣已知晓大王的用意。” 嬴政早就在章台见过王贲,这么多日过去,秦军早已攻临燕国蓟城。 而让嬴政意外的是秦军并未遭到代地之民强势的抵抗。与此同时,赵嘉的示好让秦军的进行轻松了许多。 直到张良的这一番话,张良从出使魏国后就没回咸阳,而常在城父。 城父与陈郢离得不远。 “你教荷华从用代地,欲图从功抵罪。” 张良知道自己瞒不过嬴政的眼睛。他不惮直言自己的目的。 “大王愿见臣已是法外开恩。大王此言,臣于狱中所书大王应看过。臣父之罪,臣无法辩驳。臣在魏因不能全大王之托,无顾父之期望。父之错,实责在臣。” 张良这一番话,竟然与嬴荷华写来的帛书之中的用词造句如此相像。 这让嬴政想起李斯之言:公主若得张良之学,能得贤明。然臣以为,国以法为本,公主既得大王之重视,当与国一致。良之学,臣无从。 嬴政并未完全赞同李斯,也没有立即反驳他。 事实意义上,嬴政这样的君王,他并不在意用什么学术来治国,恰恰是他深知法术与儒学的利弊,才能知晓目前为止的帝国需要什么。 冗杂的坏处周天子已经尝过了,嬴政决心自己将缔造的帝国绝不能赴周王朝的后尘。 所以,他要求统一,必须统一。无论是土地还是政治理念。 这其实也是张良代表着的旧贵族们与秦之间交横的矛盾。 许栀转变了张良的人生轨迹,但她并不能用短短六年来逆转张良在贵族生活中习惯的一切。 然而他不知道秦国上下,除去王室之外,他们将商鞅的‘刑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贯彻得实在。 “秦国自有国法,一应律法所依。” 嬴政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给机会的人,但念及嬴荷华,他顿了顿,“你知道寡人为何让你在此?” “臣明白。臣回到咸阳时便知大王不会让臣久留。” 时间静默,嬴政没有接话。 张良垂首,他看见火红的烛光投射在地面上,他的眼前念起楚地一重又一重的香云纱,也是这一灯烛,橘黄色,但今日他所见却是那么冷。 他知道嬴政花时间来与他谈话为的还有另一件事。 张良头一次把脊背弯了下来。“……公主之事,臣万死难抵。” 出乎嬴政意料,一心想要保全张平的张良,在提到荷华的时候,他其实完全可以顺着礼教之言,将之说成是学生不服管教或者公主任性妄为之举,在尊师重道的战国,张良完全有资格这样与嬴政言说,从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张良并未这样做。 他没说嬴荷华一点半点的不好,一直在说自己有罪。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嬴政还是了解的。 嬴政有意将荷华与攻楚混为一体。 “寡人另有一问。以你之见,此可是攻楚之良机?” 张良没有抬头,在漆黑的环境中,依旧逻辑清晰,他道:“楚人不顾与秦之盟,若在此时挑起斗争,乃其散漫成性。楚国大患不止在于秦,更有内政之患。”张良顿声,“昭阳与项燕历来政见不合,楚国混乱不堪,秦国政治清明,此当为良机。” “政治清明。”嬴政笑了笑。“先生之父尚不这么认为。” 嬴政将对张良的称呼换成了先生,一旦涉及到策问之上,又有试探之想,两个人便格外的理智了。 “非臣在狱而开脱自身。臣在韩,历赵,使魏,见楚。普天之下,清明二字,莫过于秦。”张良青黑的发在火光之下愈黑,又透着窗口的冷光,“父不见此,所视难免粗浅。” “先生既说,若昭阳死,可为良机?” “臣不能束囿其身,教公主受到楚人流言诽谤,乃臣之罪。” 寡人不日收到了一则楚国之檄。 嬴政沉道:“你若把她带回咸阳。” “你得给寡人做出一个满意的收场。” —— 被衾微湿,盖在人身上会很不舒服,许栀想这大概会感冒,但还是抗不过睡意,便随意扯了个角来盖。 翌日清晨,一轮月藏于层云,微弱烛火勉强她端灯,搁在房梁檐上。 雨后处处皆绿。 雨水滴落在岩石上,打成清脆的雨珠,将很多个节点变成玲珑的露。一颗又一颗飘扬在空中,折射出美丽的光珠。 这些透明的色彩在里头飞扬,变成了可视觉。 “道路泥泞,山岩难行,你还是回去吧。山参不是这样挖的。” 岩石上攀援着绿色的苔藓,在阳光下越发鲜亮。 黄绿色的叶子大片大片地从树梢坠下,又飘摇着往溪水上落,流动着往水潭里。 李贤转过头,他眼中隐藏的晦暗之色,大雨洗刷不干净。 “张良的?” 疯子一般都觉得自己的是正常人。 譬如李贤。 他把视线转回岩石外的雨幕,雨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话上。 “依据现在这个情况,大概率外人会以为是我的。” 许栀笑了笑,“放着你的庄康大道不走,非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流言蜚语会让他生不如死。 她囚他在秦,迫他沉沦,害他身馅囹圄。 她竟还痴心妄想什么? 许栀心中绞痛难熬,茫茫然间,抚上小腹。 “我喝过很多紫茄花。很多。” 她加重最后二字。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误解 被衾微湿,绵绵湿意盖在身上会让人很不舒服。 窗外还下着雨,但许栀抗不过睡意,扯了一半的被子盖在身上。 一轮月藏于层云,大雨淅淅沥沥,烛火勉强照亮了端灯的人。李贤走到院外,许栀还是没有关窗户的习惯,李贤便将飘雨的窗从外推了上去。 刹那风大,黑影一动,朝他抱拳低语:“大人。” 李贤担心吵醒了屋里的人,伞也没撑,走到了较远的地方才停下。 “说。” 来人刚摘下面巾,一改黑衣有的警惕,陈伯白日在淮阴山间碰见李贤时,李贤背着竹兜,拿了把铁楸,专注地寻着什么药草,他一概没听自己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那院子的大多数人都睡了。 陈伯不掩饰地表露焦急,重复了白日的话,他说话已经不起作用,此刻干脆手脚并用——膝盖一软,手也拽上了李贤的衣摆。 “大人啊。您真的不考虑把公主送回咸阳或者还给楚国?他们话……已然将大人与公主传得不堪入耳了。” 李贤瞥了他一眼,“他们?” “那些楚人。” 陈伯接触到他的目光,道出了更详细的名字。 李贤笑了笑,“你方才所言,后日之前,我不想有人再看见他们。” “大人…其中不乏有王室中的楚国贵族,还有……楚军中人……” “永安不懂如何将密阁物尽其用,你不会不懂。”他掐了鼻梁,叹了口气,“楚国已是强弩之末。叔仲,想办法杀人这种事还要我再教你?” 言谈之间的轻蔑令陈伯一寒,李贤比他年轻,但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与其父作比也毫不逊色。 且依陈平所言,同一件事,李贤比张良狠多了。这种从骨子里的狠毒冷血掩饰不了,有人敢开始置喙他与嬴荷华,他便直接扼杀。 “此事,属下定会滴水不漏。” 李贤问了件事。这是他奔赴淮水之前的交代。 陈伯立刻拱手道:“大人放心。咸阳狱中我都打点好了。这回绝不会出现纰漏。不会有人刻意去牢狱为难张家之人。” 话中提防之人则是若姚贾这般的人,他们一概仇视旧韩,恨不得能当即在狱中就把他们弄死。 “大人为何要保住张家?据属下所知,廷尉大人并不乐见于此啊。” 李贤勾起唇角,熟稔官场,悠然道:“一件事已然发生,都去落井下石,并不见得好。” 陈伯听懂了,张家不重要,平衡之道才重要,他倏然不再说,陈伯见李贤不欲多言,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屋子。 ……陈伯在心里暗骂一声,李贤真是个缺心眼。这要是他,搁着已经被外界扣上了与公主私逃的帽子,不如闹得越来越大,直到不得不假戏真做。 陈伯没谈过恋爱,但由于在赵国看那些漫词续话多了,他一度觉得自己在爱情方面一向是个天才。 陈平一向高冷,但陈伯爱听八卦,他还专门去了解了一番。 于是乎,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现在还是一群猪在他眼前跑来跑去! 首先是他在赵国当间谍时就听说过的赵迁,接着是吕泽,接着是听人谈过的韩王安——据说他在梁山旧宫整天对着个女子的画像醉生梦死,疯疯癫癫。 陈伯最欣慰的是他和他弟弟都不是上列的为情所困之人,他们便注定要在仕途上一骑绝尘。 陈伯看着在一片黑中隐去了身影的李贤。怎么就偏偏遇上求而不得?他感觉自己开始同情起了自己的上级。 翌日清晨,雨后处处皆绿。 许栀很久没走过这样泥泞的路了。 昨天当真不该盖上湿了的被子,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栀姐姐,你好像受了风寒。山岩难行,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去找那几味草药便好了。” 许栀刚要回绝。 李贤在她身后指了个方向。 岩石上攀援着绿色的苔藓,在阳光下越发鲜亮。 黄绿色的叶子大片大片地从树梢坠下,又飘摇着往溪水上落,流动着往水潭里。而在岩石的斜上方便是大丛的铁皮石斛。 “啊!就是它,可以卖很多钱呢!” 阿鹦高兴地勒紧了背篓,跨出了好几大步,她是走惯了的。不一会儿,许栀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四下寂静,这一方岩石下藤蔓蜿蜒。 雨水滴落在岩石上,打成清脆的雨珠,将很多个节点变成玲珑的露。一颗又一颗飘扬在空中,折射出美丽的光珠。 这些透明的色彩在里头飞扬,变成了可视的彩虹。 许栀没精力欣赏这样的好风景,她走得气喘吁吁,鼻子也不通,手巾把鼻头擦得红红的。 “歇一会儿吧。”她终于妥协,撑着腰,要往一旁的一块很低矮的大石头上坐,胳膊却被人一拉。 “你做什么?” 许栀不解,“要在今日寻到山参本就难,但天色尚早,你让我休息一会儿都不行么?” 李贤眉间一拧,语气加快夹杂着复杂,“你自己不知道不能这样突然蹲下身,还是想屡次试探我的底线?” “为什么不能?”许栀话音刚落。 李贤松开她的胳膊。 他把视线转回岩石外的雨幕,让积蓄在凹槽里的混浊雨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话上。 “我看到了布告之上的檄文。你不必再瞒。”眼皮一抬,大雨洗刷不干净他眼中隐藏的晦暗之色。“张良的。我知道。” 疯子,或者精神出了问题的,一般都觉得自己是正常人。 譬如李贤。 他低头,沉沉地笑了起来。“不过依据现在这个情况,外人大概率会以为是我的。” 檄文,张良,他的? 许栀从他的神态与只言片语中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误解。 莫名觉得好笑又心酸。 她囚张良在秦,迫他沉沦,害他身馅囹圄。 她竟还痴心妄想什么?她和张良没结果,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和任何人有任何结果。 在李贤面前,她并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言辞尖锐。 “监察放着你的庄康大道不走,非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摊上这个烂摊子,监察后悔了么?若后悔了,我不会说什么。你现在就可以回……” “不。”他仓促打断她,拼凑了几十年的琉璃最终还是碎了一地。 心绪难熬,一捧茶已经煎得焦黄。 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烂摊子。你不要这般试探于我,别伤了自己。”再多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只要是你的孩子,只要你能平安幸福,纵然是刀山火海,纵然是身败名裂,他都愿一一偿与。 但她看他的眼神浮在茫茫之中,是那样淡漠。 她抬眸,忽而朝他笑了笑,不介意把话说得相当残忍。“辛苦你让我看到施夫人生产时候那样痛苦。这痛苦我可承受不住。” 第三百四十五章 步步为营 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李贤的眼睛顿时泛起波澜。 他压下身,戏谑一笑,“如此,是公主为那位夫人接生之举,让公主受惊了。” 绿色的叶片遮蔽了李贤身上的阴郁,许栀直接瞪了他一眼,“生孩子这样的事,对身体伤害如此大,哪有女人是当真不怕的?” 李贤看着她,敛回笑意,神情认真。他的认真令许栀把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论继续说了下去。 “何况若怕就能说不,说了不就能不被强迫,那就不是个套在脖子上的枷锁。自从进入父系社会,女人天生就被赋予了传宗接代的任务,直到我那个时代也依旧情况类似。” 李贤在后来想起,他做了与他同姓的李姓明代思想家——李贽,类似的事情,大抵是来源于许栀这一番话。 然而那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并不能直接理解到她话中的意思。只是将注意力落到了最后一句话上,“如你所言虽有两千年之远,也并不算沧海桑田。” 许栀不免哑然。 她望着他的眼睛,企图找到能反驳他的话来证明现代人定然要比古人更加文明,然而眼前划过的世界大战,诸多战争冲突,令她说不出来什么话。 “你说得对。两千年间,社会变迁当然日新月异,但人类骨子里的劣根性相差无几。” 李贤在人情冷暖与构陷这样黑色的社会规则上可谓身经百战,时至今日,他置身于漫山青翠,面对许栀,身后坐落着他与父亲的故乡——上蔡。 他不免笑了笑,“正因如此,我们需要律法与规则。” 许栀摘下攀援在青石上的牵牛花,捏在手里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她手里摘了一大把没有什么大用的麦冬草。 李贤伸过手。 “不用。” 他看她推开他要扶她下来的手,当着他的面从那块大石头上轻轻松松地跳到了地面,忽然心情大好。 —— 一路上,车窗外的袅袅炊烟从青色的深处升起,平静尚还在淮水一岸。数百里外,秦楚的战火还没烧灼至此。 “张大人。” “戴罪之身,原君莫要如此。” 他二人在魏的办事不力,事情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但张良几乎扛下了全部的责骂,而张良知道他在魏带走了刘邦和吕家人,但并未以此作为要挟来让陈平也同样咽下城父之失。 他开始怀疑,张良这样纯粹无暇的人到底是怎样踏入了泥泞不堪的道路。 陈平看到熏熏白日从竹帘透出,从他乌黑的长发透出,再随着晃动倾泻到车厢中。 “子房,我乃魏人,大梁之事未能求全,有我不察之失。”陈平将手交叠在一块儿,“而且,你遇上燕人劫难更我是之过。” 张良朝他笑了笑,云淡风轻道:“若非你与永安的安排,我早死在田光之手。” 陈平下意识的摸了鼻头,原来张良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是受了嬴荷华的命令保护他监视他。 陈平想到这里,“永安公主,现今……” “荷华之行常常不按常理,她违抗父命,未必是因婚事。”他续言,“原君,如今你随我一同,也算殊途同归。” 张良足够了解嬴荷华。 嬴荷华未必明白张良。 陈平忧心忡忡,发前收到了弟弟的信。 楚国的昭蓉终究不够昭阳与景巫老辣,楚国人久居在南方,脱离中原久了,他们忽视了“有悖伦常”四个大字的压迫性! 陈平不知道李贤与红石之间的关联,现在李贤果断出手足以证明他并不准备拱手相让,也自来不会坐以待毙。 更何况,压在众人头上的,还有嬴政难以琢磨的心思。 这一去,注定不会太平。 想到这里,在与张良同行了两日后,他果断拜别了他。 他们见面之前,陈平务必得提前与嬴荷华见一面。 一路上,多有四处奔逃的楚国富商。 然而陈平通过陈伯留下的线索很快就到了淮阴。 几经辗转之下,他寻到了一位韩姓猎户,借口要去家中买更多的猎物。 陈平站得远,但嬴荷华的身形姿态很显眼,放眼眼前这一幕,简直目瞪口呆! 松软的草泥上,嬴荷华穿着楚人的打扮,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手里攥着把麦草,宽松下摆都是泥点子。 …… 外面水深火热,感情她逃婚之后,扔下一个烂摊子后,就在这里纵情田园? 若嬴荷华决定这时候学老庄之道,可不是个好时机! 更让陈平捏了把冷汗的是,在嬴荷华还没看见她的时候,他顷刻间与李贤深邃不见底的眼神给缚住了! 说来说去,陈平能成为嬴荷华的幕僚也是因为李贤的举荐。纵然陈平知道嬴荷华不喜欢李贤,但依她的作风能利用的总是要用,她绝不会与李贤成为敌人。 陈平谦卑道:“恕下官逾越,大人带着公主在此滞留,难道不怕大王治您死罪么?” 李贤扫了陈平一眼,对他的印象还是许栀那句——我不能掌也。 官场上摸爬打滚多年,李贤将他的来意弄得很清楚。 “死罪与否愿上察。”他的眼神锋利,像是刀,语气却极轻,根本不把咸阳的压力放在心上。“倒是你。千里迢迢来了淮阴。你别告诉我,你也是为了想让永安回咸阳。” 陈平心里一沉。他知道嬴荷华的下落,是他从他弟弟那里搞到的。 除了他和张良,没有人知道嬴政下令让秘密公主回咸阳的事。 李贤偏偏用了“也”这一个字。 他不免想到了一个极坏的念头!——他自杀之举,稳住了范增,让他把注意力从咸阳转到了嬴荷华在楚国的行为之上。 ——负刍死后,随之而来的是,秦军在一个月内,就在前线瓦解了负刍王族的势力。 而嬴荷华杀负刍的手法,是他教的。 陈平深觉李贤是一个如此可怕的人。 李贤从昏迷之间,他的确松手了一段时间。但后面……李贤不惜以死做局,他这样步步为营,到底图什么? 陈平不动声色道:“下官是公主的幕僚,也是大人举荐下官。”他又道:“如今公主的处境不佳,下官为公主带来了楚国王室的动向。大人也可一并分析,以备将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伤如之何 风穿叶片,发出簌簌的响声,夏风带着从淮水来的湿气。 低于20摄氏度的冷水淋过她的脚背,散去了热气,她感受到土地的温暖。 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这些湿泥从皮肤纹路上滑过。楚地的泥不像西北,要更细,更黏一些,适合种植水稻。 许栀才提及这个词,阿鹦眼睛一亮,“阿栀姐姐,你也知道杂交水稻?” “是墨柒先生所言?” 韩信从前面转过身,“许姑娘与墨先生相识么?”他惊讶道:“恩师不日才与我写过信,说有贵客到访。莫非姑娘便是他在哀牢山收下的那位高徒?” “唉。”阿鹦捅了一把韩信的手臂,“之前施夫人离开时,我们与阿栀姐姐也一起说好了的,不多问缘由与来历,你怎么又忘了?” 韩信当即感到了自己的失言。 韩信将手叠在脑后笑道:“是我冒犯。” 他是个升斗小民也发现天下的战火已然燃到了楚国,不然怎么老是看见楚国贵族从封地奔逃的景象。 施夫人的丈夫常在他们淮阴这一带购买野味猎物,她是楚国贵族夫人。 而这个许氏兄妹,举手投足之间虽无甚贵族冗杂的礼节,但论身姿气质也是非常之人。 为了保证一家人的安全,韩信不想深究,但他又极想知道墨柒先生相关的事情。 所以许栀又听说韩信续言,他说他其实在淮阴并没有住多久,他与阿鹦是为了躲避战乱才回了家乡。 说到此处,许栀大概明白了韩信为什么会受“胯下之辱”。 古人一向尊崇‘荣归故里’,像是这样放着稳定的淮阴不住,背井离乡去往城父,却没有混出个样来,定然会遭到邻里的白眼与嘲讽。 这些日子,他为了保证阿鹦母子与岳母的安全,在村中处处小心,容忍与低姿态并没有换来平静,反而是得到了街头屠户变本加厉的欺凌。 他说罢,兀自将妻子手中的背篓轻轻接了过去。 看着韩信与阿鹦一同走回茅屋的背影。 许栀算了日子,淡淡勾起一抹笑意。 晚上不睡觉的除了李贤,自然也有许栀。她不会毫无把握的就放心与李贤在淮阴搁置四五天。 当她从阿枝的信中确认到张家真如计划中一样,因她掀起的风波而获得了喘息,收押在咸阳狱,在昌平君已死,颍川郡下张平贩卖兵器的证据摆在眼前的时候。 她的父王,嬴政,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她表露了对张良的感情之后,给了她一个父亲给予女儿爱情最大的维护。 而许栀明白,对于注定的帝王来说,权威与亲情面前,对她来说,这几乎是她能在其中能够争取到的最后一次机会。 许栀把最后一株晚稻插进了水中。 天色近黄,橘色天际之下,风吹慢,只有屋顶的视野还算开阔。 许栀想攀上韩信家的茅屋吹吹风,阿鹦还贴心给她找了梯子。 “阿鹦要一起坐一坐么?” 她连忙朝她摇摇头,“太高啦,我害怕。”她看着许栀,“要不……阿栀姐姐也别去吧。” 韩信笑道:“许姑娘来的时候也看到啦,屋漏雨已久,我想上房顶修,阿鹦也很怕我会摔着,说什么也不肯要我去。我怕啊,你和应儿都受不了这下雨天。” 阿鹦抿唇,“别说啦。” 韩信朝许栀道:“说来也巧,若不是那日我去街上请人来修屋顶,也不会遇上许姑娘与令兄。若非许兄,我们怕是一直要住漏雨的屋子了。” 韩信说罢,抱拳答谢,许栀下意识地回了个点头礼。 等许栀走到屋外,韩信回想起那个动作,他不禁浑身一僵。 她的楚国话说得远没有她哥哥那样流利。加上她身为妹妹,但对兄长一向平视,且从来都是兄长略低着头与之说话,且对她的用词也并没有透着威严。 所谓在外,长兄如父……若是贵族,他们所受的家教与规训,绝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除非,他们的阶级从来就不对等。 等许栀费劲巴拉地爬上去,上面已早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夕阳西沉,风满袍袖,有剑,有酒,眼前这一幕,古意尚余,但并不快意恩仇。 那双狭长的眼睛始终深邃而晦暗,从而少了许多江湖侠气。 他不是金庸先生笔下的侠客,而只是一个沉沦在算计利用之中的谋臣。 她的脑袋只是刚刚冒出房檐水平线。 李贤像是被从深海中打捞起来的一头虎鲸,他惊惧地抬头,下意识的攥紧了腰侧的剑柄。 许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吐出一句话,“……我不知你在,” 竹梯晃晃悠悠,从来是好上不好下。 她右脚一空,脚下瞬间踩落了一梯! 许栀从来是不相信有轻功,就算有,她也并没学过! “啊!” 霎时天旋地转!她的手腕及时被李贤拉住,李贤在上方拽着她,垂落的阳光恰好照亮他混沌的眼睛。 这与古霞口那一幕相差无几。 很显然,李贤也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在屋内的韩信与阿鹦冲出来之前,他凝视她的眼睛,想着陈平那些平常的字句,于他而言却是字字锥心。 ——公主在离楚之前,曾让下官将大人多年来的成果做成文书上呈。公主对她大王说,用则重,不用则杀。大人与殿下相处时间比下官长得多,您明白她这样说的真正用意。 李贤愕然。 她在保他。 张良在魏还没回来,她就决定赴楚,其实根本没想过她能再回咸阳。 如果不是那块红石的诅咒附在他的身上,她的确是回不了咸阳的。 李贤知道未来又如何?他们身处其中,怎么可能清楚自己参与其中的结局。 他宁可她对他始终冷漠,宁可她不曾给予过他半点阳光。这比要他的命还要难受,这比她只是在利用他还要痛苦。 “当年在崖上,你割袖,已陪他死了一回。既然早愿与他同生共死,又为何要……” 她袖口滑落到手肘,腕上那道伤令他凝噎。 许栀终于被他拉上房顶。 片刻平息后,他说不出口的话,在许栀眼中根本不算难言。 “我对人一向希望他们首先求活,然后不吝死。” 许栀偏过头,语气轻松,言辞锐利,“你与景巫定下红石之约,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私心么?” 李贤乐见她眼中的锋芒,他将之称为‘瑰丽’的色泽,“我之私心只在你无虞。” 许栀盯着他,兀自笑了起来,“所以你愿意为我去死?” 李贤越发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危险。一旦他沉溺于她这样的笑容,她能将他剥皮抽筋,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逼近他,但那双黑亮的瞳中减除了往日的尊荣,散发出蛊惑人心的柔和,独自属于许栀这个灵魂的力量,他只听她低声悠然道:“可是李贤。你与陈伯竟敢背着我用密阁杀人。” 李贤只在弹指之间有一瞬的诧异。 他瞬间转了神色,用不大的音量迫近她,“还以为公主忘了警惕。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离开淮阴,一路向齐才好。若公主对阿鹦姑娘热情之留不好开口拒绝,我可为代劳。” 她倾身过去,蹙紧眉,攥了他的衣领,他能轻易拎开她,却摊着手,仍由她攥。 “我们说好了的,不插手楚国内政。你杀那些贵族,起什么作用?若到时候激怒封地之民,群起而攻之,岂不惹麻烦?” “若他们有这个能力,便不会无视项燕连下的十三道求合抗秦之书。”李贤续言,“你和我不在乎流言,可不一定你我之外的人不在乎。” “我逃婚是权宜之计。” 李贤仰看她,“公主既然把赌局看得重要,便要想想后果。”他停顿一刻,“他们连你有孕这样的话都传得出来,早就该杀。” 然而他们还不知道,在被杀的楚人之中,有一个人已经顺着轨迹,推移到此。 翠色最浓处。若再高一些,就能放眼看到远处很多的树丛。 “救命啊!”施夫人的侍女小叶蓬头垢面地奔喊。 第三百四十七章 炸裂,项羽的养父母? 不教人多想,一声凄厉的喊叫紧接着从小叶儿口中喊出! 她身上某处剧痛,还没反应到具体是哪个部位。 待再看!原来她的腹部已经被飞来的利器贯穿!一个血红的窟窿被捅出,血淋淋的摆在面前。 叶儿瘫软下去,像一条鱼被抽去了脊椎。 “天呐!”尖叫是从阿鹦的喉腔迸发而出!她没见过这样可怖的画面,身体僵硬,迈不开一步。 许栀心间猛跳,她看到飞出的利器,那是秦国杀手才有的手法! “你做什么?”李贤拉住了她的手肘。 她回头,黄昏之下,却不由得一寒。李贤眼里唯有冷漠,与多年前桃夭跳城墙的神态一模一样。 “你。” “许栀。”李贤攥她更紧,“不要多管闲事。” 李贤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从来都是极端的冷静。“依据她的伤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现在想下去救她于事无补。不过挣扎着痛苦地多活两天。如若你不慎让她揭穿了你的身份,你觉得韩信和阿鹦现在会怎么看你?” 许栀顿住。 阿鹦知道她的身份,但韩信不知道。面对韩信这样的人,定然需要谨慎再谨慎。“韩信,你知道他的身份?” “楚国平民。怎么?你觉得他也可堪大用?”李贤道。 许栀有了张良和陈平的教训,加上他把刘邦也控制在了手里,她选择暂不如实相告。 她看了他一眼,“如你所言,韩信是个楚人。我总不能让阿鹦的丈夫在这时候知道有两个秦国人住在他家,而且其中一个还如此心狠手辣。” 她的重音落到最后一句。 李贤置若罔闻,他淡然自若地看着阿鹦与韩信在底下忙,目视他们最终束手无策。 他习惯性的轻笑一声,松了许栀,“你现在可以去听她的遗言了。” 冰冷的言语令夏日都消散了热,她搁下句,“但愿你别杀错了人。” 阿鹦害怕非正常死亡的血肉模糊,尤其是被兵器所伤那种,她站在一旁不敢靠近。 许栀见这些东西见得多。 韩信警惕着四周,眉头紧蹙。但大概因为杀手们看到了李贤,他们很快离开。 韩信见到许栀径直走了过去。“许姑娘,令兄可有办法一救?” 许栀没说话,蹲身为她把了脉。如李贤所言,叶儿的脉象极弱,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她被放在老石磨旁,嘴唇紫乌,面色已褪去了红,露出不正常的苍白。 “许小姐……救救夫人和小少爷吧。” 许栀不言。 “求您了。”叶儿好像猜到了一点点,大概夫人和主君得罪的是楚国王室,只有看着身份不凡的许氏兄妹可能有能力相救。 许栀没开口答应。她看着叶儿口角的鲜血一缕又一缕冒出来,攥紧她的袖子。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如此血冷心硬。 秦国杀手前来处理,他们定非等闲的楚国贵族。 许栀没有被悬吊着一口气的叶儿打动,而是僵硬地问,“那位夫人到底是谁?” 韩信一愣,难道阿鹦没有告诉过她,施夫人的身份? 许栀附耳过去,“南渡口临马道十里,您救下夫人与小少爷后就会有小姐要的答案。不然永远您都不会知道……” 人是不能对一件事感到好奇。 人也不能有着太旺盛的求知欲。 不然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便将永无停息。 小叶儿并没有引开大量的追兵。 十里开外,一刻钟前,更多的黑衣人飞快地拽住了奔驰着的马车。 下一刻,马车四周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夫人!你再跑也是跑不掉了!若你不想连累将军,还是束手就擒吧!” “你们这是摆明了人多势众的诬陷!”施夫人抱紧了怀中的幼儿,“我夫憎恶秦人,从未与秦人有过交集,与秦国的永安公主有书信来往简直是无稽之谈!寿春之中,何来如此言谈!” “永安公主求和之言不是从你们项氏中传出来的么?”来人狰狞盯着施夫人,看样子是个贵族子弟,“结果你看是什么?堂堂王室联姻,举国瞩目,永安胆敢逃婚!如此不把我楚国放在眼里,更使我王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楚国芈姓王室式微,他们与项氏,施氏这样的大家族,自平王开始就互相不待见。 施夫人本习武之人,丈夫也是将军,现下被制住,脾气火爆,“楚王若铁心要与秦对峙,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开出条件求和,你们粉饰不了太平,也没能力找到嬴荷华,现如今,只会像疯狗一样咬人!” 一根藤鞭啪地抽了过去,打在她背上,瞬间皮开肉绽。 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剧痛,那幼儿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施夫人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睁大一双凌厉的眼睛。 “你还敢瞪我?!”那人抬手就要再挥过去,被身后一人及时拉住了,“大人,大人,项家还没垮,我们悠着点儿。” 方才抽鞭子想了想,始终在前些日子的洗脑之下,对楚国即将亡国的事情坚信不疑,单凭项氏一族哪里打得过秦国大军? 卖国贼哪里都有。这个楚奸收了手,转口骂道:“你这娘儿们!通缉令看得还不仔细!” 施夫人抱着孩子,为了孩子,再强硬的性格也不得不收敛,她只想让她的孩子活下去。“……其中定有天大的误会。我施氏与昭氏是旧系,我未出阁时且与大王的昭蓉夫人交好,若能与她见一面,误会得以澄清,少不了您的好处。” 她垂着头,美丽的容颜掩在凌乱的长发之后,作为贵族来说,这一番话已然低声下气的不能再低。 不料那人却并不买账,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啧啧啧。实话告诉你吧,今日这事情啊便是容夫人交代的。” 昭蓉。 施夫人只觉天旋地转。 “她怎么会……” “还要怪你与你丈夫啊。死活不愿意发永安公主的檄文到封地,不过是发个檄文。项渠竟敢说昭氏编造谣言在一,景氏以红石迫其来楚为二,此乃卑鄙之为。” 在最后一刻,施夫人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心难测、礼崩乐坏。 人人都崇尚利益,将肮脏说为理所应当。 “堂堂大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难道不卑鄙?” “对我楚来说,秦国公主本就该身败名裂。何况,你们被查出早与秦国公主私下有交,更是叛国之行!” “我看阁下,未必有多么忠心。” 轰隆一声惊雷,凶器再现! 瓢泼大雨顷刻间下了起来。 “我们走。” “那这孩子?” 那人呵呵一笑,“等在这里被狼吃了吧。” 许栀来到了南口渡,她做梦也想不到,她是这样听到那个让她一度惧怕的名字。 暗淡天色,雨水四溢,血腥弥漫。 好几匹狼寻着血来了,更多的是尸体断了的肢体,堪比生化危机的场景,令在场的人都要作呕。 许栀紧紧的蹙着眉,将手中的火把举得更高了一些。 微弱的声音从雨水中弱弱传来。 哇哇大哭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中,大滴的雨打在上头。 许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不接受这样的场景! 她若是楚人,若是施夫人的故交亲友,看到这样的血仇。 那她要找秦人拼命啊。 李贤把伞倾了过去,用在古霞口从赵人那里学会的口哨以及火把,将野狼驱散不少。 施夫人望着许栀,笑得虚弱,如释重负,“叶儿果然……找到……你了。” 许栀见她紧紧地把孩子掩在身下,做着母亲最后的保护。 那个孩子是她亲手接生下来的。 她怎不动容? 许栀看施夫人动了动唇,她压低了身,几乎伏在地上,“你说。” “我的名字叫芸。芸香的芸。我出身于楚国施氏,施氏是个很老……很旧的……你可能都没有听过的族系。” 施氏,楚国施氏,这是要追随到周天子还正鼎盛时期的古老族系。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繁荣在辽阔的淮南平原,是最早的封君。 芈姓王室开疆拓土之际,施氏立下汗马之功。 “不,”许栀嘴唇颤抖,转而眼神坚定,“我听过,我知道。芈姓王族不该忘记你们。” 施芸笑了笑,她的眼神哀伤而复杂,许栀看不懂。 她说:“你真的很聪明,也很讨人喜欢……我们施氏历代是……从军之人,可惜太平的楚国不想要太多将军。” “可这些年。楚国真的……太平吗?” 许栀本以为这是个经典的托孤情节。但施芸说了这样多的话,还是没有提到她的孩子。 “楚国很懦弱。一个国,不聪明的懦弱会葬送它。”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施芸怀中的孩子没再哭了。 “夫人,你比楚国大多数人要清楚未来。” 施芸疲惫的笑着,她腹侧的血快要流尽了,这才颤着,“我的丈夫也是从军之人。”一枚圆润非常的玉上已经沾满了她的血,“我的丈夫应该也不在了。” 她看了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撑伞的李贤。 直到李贤也蹲了下来,她才继续说剩下的话。 施芸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她并没有把孩子塞给许栀,而是一边说,一边抱给了李贤。 “先生医术高明。你们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这孩子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漂泊无依,就算逃脱了狼口,遭了追杀,不日也会死于渡口水岸。” 一个垂死的妇人将孩子拿他抱。纵然李贤铁石心肠,他也没法当着许栀的面拒绝。 她低喘一声,握着她的手,望向许栀的眼睛,“若他……以后能得……你们的照顾,我死也瞑目。” 许栀不想养孩子。 李贤也没在成天拼死拼活的算计之中还分心带孩子的想法。 一个李左车已经足够麻烦。 现在这个不足一月,还没断奶的婴儿,自然是麻烦中的麻烦。 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李贤是刽子手,是他们派人杀了别人全家。 但施芸的状态已等不了他们多考虑。她好像很怕李贤把孩子给扔了,攥住他的袖。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自由若鹏鸟,名便曰羽。姓可冠先生与令妹之姓。求先生,答应我……” “许栀小姐……” 她哀求的声色令人闻之伤神。 施芸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终于听到了她面前的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个“好”。 于是,她也就把永安公主四个字永远的留在了她无尽的黑暗之中。 雨水洗刷了玉佩上的血迹。 这下,该疯的就轮到许栀了。 这是她在项梁那夜递来的帛书上所见到过的。 项氏族徽。 项渠,施夫人之子。 她耳畔忽有狂风大作,算来是上天的作弄,这个孩子就是项羽。 雨幕中出现了四五个人。 他们一说话,许栀就听出了秦国的口音。 他们看到她与李贤赫然要拜。 许栀掀开伞,淋着雨,猛地朝当中一人踹了过去。 “秦人被讽为虎狼,该如是而已。放着幼儿在荒郊被食,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公主!”黑衣汉子着膝跪下,颔首沉道:“秦人杀人一向干脆,必要敌人死得明明白白。在下绝没做过此类伤天害理之事!” 第三百四十八章 亡楚 一众秦国杀手说了前因后果,原来是楚国内部斗争的结果。然而这些斗争演变至此,少不了她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一日之间,施芸死了,那个小叶儿也死了。 许栀头晕,但已不像是最早看到荆轲时那样慌张,她端正态度,接受了全部的身份,认同自己当下的行为完全是出自国家意志。 “好了。”她说。 紧接着,杀手们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片山崖。 杀手离开后,她愣了好一会儿决定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 最终俯身做出这个动作的是李贤。 她的理由是——他抱过李左车,应该会抱孩子。 实际上,只有张良抱过李左车。 李贤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体验,而且从他直接勒住孩子的下肋那种拙劣的手法,也看得出来这一点。 许栀没办法接受让自己抱项羽。 李贤则没有这个心理负担。他并不了解项羽,还以为在像是魏咎,韩信或者陈平那样的人。 许栀和李贤说过很多与汉朝相关的事情,她提过刘邦,提过后世皇帝,但她从未提及过项羽,她没有和他说,真正意义上,是项羽毁灭了秦帝国。 而现在,她因为一个遗言,就要把这个最大的隐患抚养成人么? 许栀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击得发颤。 泥泞浑浊的雨水顺延着不高的山脉直往下淌,一些碎石也成群结队的往底部滚落。 忽然之间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些,李贤的伞已经不能支撑。 许栀承认自己已经越发沉湎于那种唯一正确性的偏移。 她忽然仰望了他,凝视他的眼睛。 “李贤,若我要你杀一个人,你能做到吗?” 他几乎没有丝毫停留,“你要杀谁?” 雨滴飘到了不大的竹伞下,结在她的睫毛,他看到她漆黑的眼珠从与他视线相触的位置冷漠而坚定地往下偏移,最终砸向了他臂间,那个方才还受了她振振有词的庇佑的孩子身上。 李贤长久波澜不惊的眼睛,最终也不可抑止的表达了疑惑。 许栀止住纠缠的思绪,只欲拽住其中她唯一相信的真理。她知道李贤这样的人,他这样的性格的人,常年在黑暗中,说起来根子里还是幻想着‘纯真,善良’出现。 她抬起一双璀璨夺目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角,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向干脆利落。” 这是第二次,她朝他递来了一把刀。 李贤却没有立即接。 下一刻,雪亮的刃从雨水中亮出,她已不假思索地出手。 李贤单手握住了她的腕,他深海般的眼睛直直地窥见了她的心。 项羽恰到此时,嚎啕大哭。 她刹那间被这哭声惊醒,爆炸似的教她想起了施芸临终之言。 她在现代时,翻过纸页,唾弃着春秋战国时代一切违背道德的事情。 而现在,她自己也抛却了这些礼义廉耻。 她头晕,看到瓢泼的大雨将李贤黑灰色的衣袍浇得湿透了。 “……许栀?”李贤喊她。 不是荷华,也不是公主,而是许栀。 她只笑,笑她自己记得这个名字。 许栀看着李贤以及他怀中的那个孩子。 在她精神崩溃的一瞬间,她听到他说:“你累了,需要休息。” 淮河一线之外,风雨交加,树林被风褪去一层又一层的颜色,最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黑灰色的,看似挤在一起,实际上却耸立在淮水的两岸,看上去有些孤独。 项燕率领的楚军与秦军本在淮河对垒已近一年,项燕以坚壁清野之策,坚持守军不出。 在暗流涌动的河水之下,无数的石子藏于其中。 秦国的军队浩浩荡荡从北方垂下。 秦人拉起军旗,武装盔甲,马蹄在路上扬起厚厚的尘土。马儿油亮的黑鬃毛在风中疾风而动。 这一次出征的是秦国主力正是由王翦所率。 秦军避免了李信蒙恬二十万人的失败,因许栀的蝴蝶效应,她在无意中把自己归入了秦国灭楚要付出的代价。 终南山上翠色依旧。 墨柒案前的卦象再度清晰起来,羊皮上泛出复杂的纹理。 他对案的人正冠系带,一身黑袍,正是李斯。 墨柒的眼睛专注着他手中的骨片,顾及到李斯,他就露出了鲜少的焦躁情绪。 “你宽心。”墨柒安慰道。 李斯愁眉不展,坦言:“如今大难临头之际。如何宽心?” 墨柒把卦象摊在李斯面前。 李斯素来不信这些,他粗略地扫了一眼,自语道:“真是家门不幸。” 墨柒大抵是这个节骨眼上最没有心理压力的人。他把玩手里最长的一片骨牌,拢着自己的袍袖,朝李斯笑了笑,拖长了语音,“斯兄啊,令郎这叫富贵险中求。怎是不幸之事?” 李斯抬起狭长的眼睛,苦笑道:“若你也被大王每日叫去章台宫三令五申,便说不出此言。” 嬴政是个极具手腕的帝王。他默认李贤的行为,但绝不会轻易让这件事在朝官眼中成为正确。 墨柒啧了一声,朝李斯笑道:“公主和你儿子跑了,而且外面到处有永安的谣言,你说大王不盯你撒气,盯着谁?” “外面的人?”李斯冷笑一声,“楚国王室此举是将自己套进了绳索,不知死活。” 屋内的光线暗了不少,李斯看到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端着茶水立在一侧,这人刚弱冠,很白。 “你是?”李斯问。 吕释之接过墨柒的目光,颔首拜道:“晚辈吕释之。” “现在又开始收学生了?”李贤目光如炬,“墨兄。”他停顿一下,“我与你虽是故交,但你也不可违背大王的禁令,否则,我,” 墨柒打断他,“否则你会上表于王?”李斯凝噎。墨柒只笑,摇了摇头,“斯兄向来公私分明,我明白。你放心,释之只是从魏来秦投奔家人,很快就会离开。收学生多累,当年的错误,我不想要再重演。终南山乃世外桃源,我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 李斯沉默片刻,见他提及往事,不再怀疑更多。 等到墨柒终于把手中的骨片摆出了一个三层式样的阵形,墨柒才开口。 他本来将其中两片放得很远,但现在,他把这两片也拿到了阵图之中。 李斯虽然知道前因后果,但他没法不提心吊胆意外的发生。 而在李斯在临走前,墨柒看着他提醒道:“楚人之中多君故友,万万莫要惹祸上身。” 李斯走了没多久。吕释之也欲图辞行,他听兄长在信中提及到过那位廷尉,而吕泽在章邯军中,为兄长相担待的官员,正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李斯之子李贤。 “当日在城父郊外有燕人相阻,幸得先生所救,您又留我在此山多日,多有叨扰,晚辈该离开了。” 这时候,南边的天际出现了阴云。 第三百四十九章 没那么容易 李贤和许栀被阿鹦和韩信从南渡口‘捡回来’的时候,距离施夫人的死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没有人知道这几天他们是怎么过的。 阿鹦发现秦国公主好像受了点刺激,似乎得了看见婴儿就害怕的疾病。 她看不得施夫人的孩子,但又避免不了是不是要询问两句那个孩子还没断奶,他是不是还活着? “阿栀姐姐?”阿鹦不知道许栀面临着一个复杂而困苦的境遇。 她时常觉得耳鸣。 ‘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你也是父皇的孩子。你不希望看到父皇的一切都被他毁了吧?’幻觉中的那个幼小的嬴荷华又变成胡亥。“这次不是我。是你,你将有血海深仇的人抚养成人。” 未来的轨迹与现实反复无常地折磨了她。 她沉甸甸的影子从湖面映照,雨后的阳光在水面折射出散光,把人的眼睛刺得痛极了。 许栀扔了块石子,水面上的倒影很快碎开。 她从没有这样一刻想要问一个答案。 许栀要的答案,在她第三次试图捡起石子的时候得到了。 黑绒布落了一截,是张良给她的锦囊,她救命稻草般地解开。 上面只有八个字【诸事皆杂,莫困为心】 十种境况,百种解法,唯独算落了宿命。 许栀看着淡墨痕,她在来到秦国的时候,并不愿意满手血腥,她相信教化的力量。 她不能违背对自己的承诺,也不能在惊涛骇浪之中忘记自己还是许栀。 而寿春出的问题表面上是因为嬴荷华逃婚,实际上则是百年来氏族斗争的结果。 楚王这次失败而脸上无光的婚蒙则成为了一次导火索。 夏日的雨一场比一场大,一次比一次密集,预示着秋风乍起。 昭阳死后,朝堂上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真正说话的人变成了昭蓉,而朝堂上有代表发言的人物则是景师,景巫族系的人。 寿春远在百里之外,久不理政务的芈犹也难免问了句:“秦军若真有来攻之意,为何还不发兵?” 景师立即接了大王的话。 “大王。本是秦国公主毁约在先,他秦国打着寻公主的旗号乃是师出无名,若楚国还这般忍气吞声,不是我之风范!何况我楚人士卒在淮水一线已经屯兵有近十月,秦国并未举兵来攻,只是停在河岸一侧以作刺探。” “昌平君之反便令秦国派出长公子扶苏坐镇,此举不来,难道不是怕我楚人?” “我楚不弱啊,这般畏畏缩缩,实是将领不攻之责!” 另一大臣当即从另一个层面附和道:“大司马所言正是!” 景师直接把枪口对准了项氏,项梁听不过去。“大将军在前线阻退秦军,你们却在这里推卸责任?”他瞪了一眼这个农事司的大臣,“大人事农,何以此言言战?” 大臣乃是早有所备,只与景师交换了个眼神,“所谓行军之中,粮草为重。先如今入了秋,那秦国地处西北旱地,粮食多以麦,今年雨水充沛,若秦敢此时举国来攻,粮食多会烂在田野之中,必令民愤然后乱之。我楚国不同,以渔泽山川之利,稻之熟一年二三,不会有次困扰。” 他步态自信,语气高昂。平日农事司从不言在战事之备,如今,他这种就事论事的说法很,吸引了一众模拟两可的中间派。 于是乎,大多数的朝臣觉得要战。 芈犹也开始认为楚国能与秦国一战。 楚国要教那个西垂小国收敛焰气,让他们看一看南方大国的力量。 寿春的命令迅速发往了大营。 ——一个月内,项燕必须要一举彻底击退秦军! 双重打击之下,项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时候的项燕已经知道长子项渠遇害的消息了。项燕依旧紧锣密鼓的规划着地图上的布防,他的举动教旁人看不错丝毫差错。 他强忍剧痛,看着项梁,听完传令官的话,吩咐中军当即击鼓聚兵。 “父亲!”项梁大喊一声!他父子二人分析王翦王贲在赵魏决战的战略部署,加上对方举国倾轧,楚国只有是死路一条。 项燕是个老成持重的将军,此时此刻他却好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最后。 他看到了绝无仅有的将领中唯二的两个人。 廉颇李牧已经死了。现在是王翦和他自己。 项燕看着儿子道:“力全声势之大。楚国十月以来,该需要一次战败了。如此才能在淮水南岸以成抗秦之举。” 项梁的背影将要从大帐中离开之前。 他才听到父亲低哀的咳嗽。 一旁的堂哥项缠一直没说话,他睁着精亮的眼睛,他追了出去,将话拿到项梁的面前。 “在你回寿春的时候,大哥就早被人盯上了,大哥一家全被杀害,凶手正是秦国人……” “秦国人?我大哥久在封地,这些年从不与秦人有交集,就算秦人要秘密杀人,也该冲着我来啊。” “阿弟怕是忘了。秦国公主的檄文之布,在江东为盛。” 项梁一顿,汹涌的水席卷了他,几近昏死过去。 项梁攥紧了手里的刀柄,低吼“嬴荷华”三个字,字字用力。 项缠拍了拍项梁的肩,待上了一会儿才从他身侧离去。 项缠不多时就遇上了旧韩的人。 他当然认为张良与他父亲张平乃是一样的人。 张良的车停下来,他掀开车帘,项缠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子房先生。许久不见。” 张良还没说话,项缠便很不讲究地说,“我有一件事情急着要告诉你父亲,但不料城父没人,不想在淮阴这边儿居然遇上了你。” 张良现在身份敏感,他身边少不了连车夫都是跟着从咸阳来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君有何事?” 项缠习武之人,看到他这种细微的反应,顿时明白了大概。 因当年在咸阳宫败在蒙恬手下之后,他回了楚国就苦练武艺,如今他杀了这些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刀光剑影从张良眼前擦过,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坐在车厢之中,衣角沾上了血,他也视若无物。 项缠做完这些事,先与张良深鞠一躬,“这下总算好说话了,当年多谢昌平君与令尊,不然我是走不出咸阳宫的。” 他如有老友一般直径踏上了车轼。“说起来,若非子房先生当时给我那把钥匙,我也没那么容易解开秦国的刑具。” 第三百五十章 她一向是见一个爱一个 “子房先生这是去哪儿?”项缠说完话,就要从张良身边起身拉缰绳。 不料他后颈处顿起了一片凉意,刀锋紧紧贴住了他皮肤。 项缠哪里料到张良给他来这么一个动作,他知道张良不会杀他,项缠转又笑道:“先生啊。在下没有恶意。我见这些秦人若看守犯人般看着你,在下实在看不下去才动手,帮你解决了他们。” “帮我?”一双眼如若冷玉,沉了下来。“是帮你自己吧?” 项缠不免愣了下,张良到底知道有多少?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项缠听张良的意思还当他是当年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字,他不免大喝一声,“我行得正坐得端!绝不是要利用先生的人。何况我在军中,有伯父坐镇,用不着要杀秦人。” “那你杀他们做什么?” 项缠不免攥了手,支吾道:“我只是,为了,为了报恩。” 张良见状,项缠多年也没变。他实在是个一肚子小心思,却藏不住心的人。 张良扫过瘫倒在车枋上的尸体,微微蹙起眉头。 “项缠,我与你说过,我当日放你回楚,只是为求全老师之事,并不是想要你报恩。” 张良看陈平离开,又见项缠来得鲁莽。 虽然消息在他这边断绝了,但一路上见到的平民不少。 嬴荷华若没回咸阳,也没去寿春。她应该还有事情要做,他不能一直待在在咸阳的监视下。 于是,他便借了项缠的手。 项缠转头就看到张良将车窗上沾了的血擦了干净。 他复又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对他温和地说了句:“你报完恩之后还不走,是有何事?还是长话短说吧,此地与旧魏的隘口不远。” 项缠不免觉得张良的语气瘆得慌。 他深觉范增所言不假,张良这个人眼净心深,纵然有无数个变故出现,但他永远是一种泰然,不会教事情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又听他说起关隘。 嬴荷华来楚的路上以见流民之故,在这里杀了三千魏人。 张良是她的老师,纵然项缠觉得檄文上说嬴荷华喜欢自己的老师是个无稽之谈,但也难免觉得张良说话暗藏杀机。 他觉得嬴荷华的残忍不是天生形成,多半是张良教的。 项缠咽了咽,项缠想了个很好的理由。 “我堂兄过世,此去封地接我大嫂。路上偶遇先生,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车窗被风掀起,张良看见一树压满了翠色。 既然是逃婚。他们拖延时间,极有可能路绕齐国。 在项缠从张良口中得到淮阴这个答案后,对他惊讶说道:“我们同路。” 陈平亲眼看到了那个写在檄文里的孩子,打雷闪电般震惊! 据阿枝说,她在旬阳让张良把李左车从赵国带回来之后塞给了李斯。 陈平当然不认为她会闲到去捡来孩子来养。 何况这还是个刚断奶的。 他知道几个月前的醴泉宫发生的事情不止负刍被杀这一件……有身孕可能,但生孩子……这时间对不上,难道她是想这样来逼她父王? 陈平看到嬴荷华正好从湖边顺手时提了两条鱼回来,她恢复往日姿态,这样的举动并不是如同李贤表露的担心。 “公主。” 陈平被阻止,跟着她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才说话。 这处山洞是之前绕了远路与李贤找到的,除了药农,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你来得比我相信中快,阿枝那边可还好?”嬴荷华只这样问。 “沈女使正在淮南,已于章邯将军取得了联系。”陈平道。 她理了理自己的发鬓,打量他一番。 她站得不远,又踩在一块灰石头上,她的高度几乎与他平视。 “看样子,你从咸阳到的楚国。张家只是下狱,还没上刑场吧?” 陈平不乱看她分毫,欲言又止。“没有。” 只听嬴荷华长呼一气。 陈平将心中所疑讲给她听,“……公主殿下,” “父王是真的要我回咸阳?” 陈平沉默片刻。最终抵挡不了她的目光,在她的视线之下,欲言又止,“大王的意思是,公主要想清楚。” 许栀故作不解的反问,“想清楚?” 陈平躬身,“公主,您总不能带着个孩子回咸阳。天下人会讥笑您,也会令王室蒙羞。” “这真的是父王的意思?” 陈平一愣,冷汗泠泠,当即要跪,“臣为公主着想。” 她半俯身,重复一遍,“陈平,别让我逼你。你和谁一起来找我的?蒙毅么?”毕竟在古霞口,受命带她回去的就是蒙毅,而蒙毅最不喜欢她,根本不会听她辩解,便会不由分说地将她弄回咸阳。 李贤本来就对蒙氏兄弟有很大的愧疚感,他没可能因为她,而和蒙毅争执。 许栀想了所有有可能的人,绝没有想到会是张良。 “秦楚之战不可避免,公主还是顾念自身的安危为好……即便是您想嫁给张御史,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 她并不反驳。 陈平就知道他猜得一点不假。 他犹豫再三,“臣以为,您的那个孩子还是早做处理。” 他说完,就看见嬴荷华盯着他笑了起来。 “如果我说,这个孩子务必要养,该怎么办?”陈平觉得她笑得阴恻恻的,又听她继续说:“你有办法能名正言顺地让这个孩子活下来么?” 陈平突然感觉后背发凉。 他回过头一看,才发现那道让他发凉的目光是李贤。 他站在绿色成幕的藤蔓覆盖的山洞前,穿着楚国服饰,逆着点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李贤单手撑在剑柄,他武功之高,陈平见识过,李贤一动,就能把他给杀了。 陈平在这刹那间就发现嬴荷华这样说的目的——在他眼中,永安公主一向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类型。 本来他哥哥在李贤那边工作自然倾向李贤,他个人倾向张良。 陈平在经过哥哥的提点之后,一致认为谁都好,反正自己绝不能和她沾上半点关系。 想想负刍…… 想想嬴政…… 陈平觉得很恐怖,非常恐怖。 “臣不敢。臣不敢。”他顿时装得卑微得很,垂下头,“公主您饶了我吧!” …… “我让你给我出谋划策,你竟怕成这样?”她说完话。 李贤慢慢悠悠地踩着碎石走下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剑拔弩张 陈平身体一僵,在李贤刀一样的目光下,他不再劝嬴荷华。 许栀看到李贤,并未作什么反应。 “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便明说。若有不当之处。” “不敢。”陈平道。 李贤同陈平讲了那个婴孩真正的身份。 陈平已然大汗淋漓,他竟然也差点成了造谣者其中之一。若被嬴政知晓,他只能死无全尸。 许栀看见陈平神情紧张,她笑笑道:“陈平,你说,我久在淮阴是为什么?” 陈平刹那左右为难。他忽然想起张良在车上说的话——不是为了逃婚这样简单,还有别的原因。 ‘想事情,出计谋’对陈平来说,比思考嬴荷华喜欢谁,要嫁给谁,容易多了! 他不假思索道:“依臣来看,公主此举已然促成楚国王室求战速战之心,其次公主收养项羽是为分化楚国氏族之心,激其怀疑项燕,以乱其合力。” 许栀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陈平就是陈平,看起来遇事哆哆嗦嗦,其实心里明镜一样。 李贤也让他继续说。 “现下楚国之中多有人以公主为由,认为公主行为不端……”陈平顿住,不端这两个字好像有些重了。 “你说便是。”女子声音平常,不见丝毫怒意。 陈平续言:“楚国之中多以诽谤公主为乐,皆公主以仇秦。公主以己身设之为局,未知其祸。” “但说无妨。”许栀道。 “其一您虽在淮阴并未归秦,已撇开秦国邦交之辞,归于个人行为。然项羽尚在襁褓,若有心之人择口胡言乱语,公主如何能辨别自身之清白?” “我不惧人言。” 李贤在旁,有的话陈平不好说出口,他想到张良,便深知流言之可怕。陈平只能暗示嬴荷华道:“人言可畏。公主不怕,但会祸及旁人……” 陈平顿了顿,朝李贤颔首,“李监察帮公主出逃,已然无法脱身。公主若执意在楚,令项羽此子存活于世,恐后患无穷。” 李贤张了一张狐狸的脸,瞳孔闪烁着幽暗,但说的话却是那样‘清新脱俗’。如果陈平和许栀不知道他设计的诡诈,杀人时的利落。他们就很容易以为他是一个多么无所谓前程的散官。 “只要公主依旧想要走下去,臣亦在所不惜。原君所虑之事,不足为论。” 李贤真是个疯子。 陈平不能理解。 要么他对嬴荷华的感情已经不可自拔,要么就是她救了他的命。 正因为两者皆有,李贤甘愿赌上一切。 山洞的风比外面要汇聚得多得多。由于洞内很少能接触到阳光,连带着风都吹在人身上,都有些阴冷。 外面不远处出现枯草断裂的声音。 “有人?”许栀刚开口,就被李贤制止。 下一秒,属于楚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沉稳有力,该是个习武之人。 “这儿不可能有人。”“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种地方!” 许栀紧张起来。 尤其是听李贤说了“楚国江东一带军人的口音。”他已经握柄,随时准备拔剑。 陈平手忙脚乱地准备拔剑。 …… 许栀见状,张良武功不算上乘,没想到陈平差到几乎不会握剑。 陈平天然认为会武功的人就该保护不会武功的。他理所应当地指着身旁能够遮住他们的一块大石头,示意许栀过来。 李贤仿若出现幻觉,好像这一幕在古霞口也曾出现,不过陈平没有张良的风度,他是真的躲得挺快,也很会惜命,于是不由得瞪了一眼陈平。 洞口的光一闪,来不及诧异,顷刻之间就是刀光剑影! 他们招式很接近,同样用的都是楚国锻造的长剑。 李贤身手矫健,虽然被红石折磨了许久,但苦练多年的剑术也是一流,不用太多气力,也能与强劲有力的对手缠斗许久。 来人的面罩被他扯下。 项伯?! 电光火石之间,许栀与项伯四目相对,震惊之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臂一重。 “公主冒犯了。李大人武功高强,定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想来李大人不会怪罪于我。” 陈平说了,立即扯着她的衣袖就往一处隐蔽的小出口钻。 事实证明,他在逃跑这事情上真的有一定的天赋。 后来陈平说起这件事,他和许栀说,当初在大梁他带着张良逃出大梁王宫,可比那会儿走淮阴的山路要跑得快得多! 许栀与陈平出来没一会儿,就遇到了阿鹦。 阿鹦看她长发上沾了不少叶子,立即关切问她。 她说,陈平是她的管家。 ……陈平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立即获‘管家’这两个字的喜悦。嬴荷华家的管家,不是太宰就是相国。 这一边,李贤和项缠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分出上下。 剑光与残影,交错其间,既快速又准确。剑客剑法凌厉,每一剑均带着破空之声,剑锋所指,皆是要害。 李贤这些天没用许栀的血,打了这么半个时辰,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脸上的神情微微松懈了,冷硬的线条稀罕地透出一丝疲惫。 只在这是,项缠终于看清楚了他剑身上的纹路印着秦国人常用的虎纹。 他突然开口讪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南郑郡的李大人!呵呵,难道你与永安公主风花雪月得久了,是想长留于楚,不想再回秦了吗?” 李贤不允任何中伤许栀的言论。 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回身,猛地一刺!剑客眼中猛地闪过一道精光,长剑突然加速剑尖化作一道闪电,直取拳师咽喉。 “嘶。”项缠肩头已中了一剑,渗出了血。“你这剑术与子舆少侠如此相似?你这秦贼用楚剑却铸秦纹,你也是要向我楚国学剑吗?” “项氏之人?” “呵,李大人倒是很清楚。”项缠收了剑,他知道项渠死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楚国王室,与秦国人没多大关系。 项缠与项梁那样说,乃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所得。以项梁的性格,加上他与昭蓉之子芈心相熟,很容易意气用事。 项缠要的是明哲保身,保存项家,不要项梁与楚国王室在开战之际出乱子,故而才把项渠的死推到那秦国公主身上。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大嫂,最好能顺手把张良给带回江东交给范增。 之前昭阳与李贤打交道都没捞着什么好处。项缠更不想与这个秦国监御史有太多的纠缠,他也不想去关系秦国公主与之逃婚的真假。 项缠没计较李贤刺他那一剑,呼了声重气,“我与大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知道大人现在与公主殿下多有其他想法,此番也算不打不相识,不如大家就当没见过。” 项缠忽视脖子上的剑尖,没再问他那剑术从何学来,又看了一眼后面陈平躲着的那块大石头,叹息道:“你的公主,她与那个属臣是往那边走了。这山里豺狼虎豹可多着咯。” 许栀怕狼,她说过她怕野兽。 “将军与其在外寻什么,不如早回江东,也还是多注意一下景氏族人。” 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让项缠原本平静的心,顿感焦虑。楚国之中与项氏作对,不满项氏掌军的人的确以景氏为最。 李贤一路上回去的时候,山林茂密,不时有野兔撺掇其中,他没有看到她和陈平的身影。 他不知道他们刚好走了两条岔路,但都向着回淮阴小屋的方向。 灰绿色树丛之外停了一辆马车。 韩信与人正交谈。 那人一袭青衫,眉宇间温文尔雅,面如冠玉。 初秋的风带着地面散落之物。 他伫立在飞舞的残叶中,几缕发丝落在他眉间,随风微微拂动。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不会显露出丝毫的落魄。依旧那样举世无双,令一切颜色尽在他的面前失去光泽。 亡国之际,他直挺脊背。下狱之时,处之泰然。认罪总该是肮脏,却让人下意识觉得错不在他。 那是个让李贤倍感危险的名字。 张良。 纵然李贤无比确信,事情发展到现在,张良与她绝无任何可能。 可李贤没有办法不忽视他的存在所给他的一切冲击。 她,秦朝,汉臣。这些,都是能激起李贤对他强烈的敌意的东西。 而现在,张良从咸阳出狱,他来到了淮阴。 “子房?!”许栀惊讶的看着远处,他还没转身,她就认出了他。 但她只能与张良保持着距离。 因为韩信说,“阿栀姑娘,你的老师来了。” 听到韩信这一称呼,李贤薄唇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重新换上闲适的态度,装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一厢情愿 “张良先生出现于此,在下倍感意外,你是为了,”李贤话未说完,衣袖蓦地一重,有人轻轻拽了他,又很快地松开。 韩信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将脚上还有的淤泥没冲洗干净,挽着袖,露出小麦色的皮肤。 他并不擅长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隐身,方才与张良一番探讨当下秦楚之战的各种战法,真乃算遇得人生一知己。 “张良先生到此地来正是为了姑娘。”韩信说。 许栀这才从看到张良的复杂情绪间晃然回归神来。 据史载,韩信曾与张良一同整理流传各家兵书。那么他们的相遇也是命中注定。 她止步在合适的距离,轻唤面前的人,略低首:“老师辛苦。” 张良向她细望了几眼,她这些日子果真过着城父那样的生活,素色衣裳,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红绸轻轻挽住,失了浓丽,增了灵动,周遭绿翠一映,更是粲然生光。 他本将自己的来意想得不能再清楚。 但只要一看到她,张良的眼,他的心,他的记忆,无法令他保持平静与理智。 在场多是汉臣,尤其是有韩信,许栀攥紧了手心,说出的语调极淡又深重。 她看了李贤,给他使了个眼神,想到陈平过来的提醒,抬头对张良说:“我与兄长在淮阴偶然遇到阿鹦。这才知道韩先生的故居原来在此。在外多有逗留,父亲定然担心,先生此来之意,我都明白。若先生需要,我和……” 李贤突兀地接过许栀的话。他将方才偶然遇上项缠的事情贯通。“若先生是为家事而来,我和小妹不会忤逆。” 他上前一步,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像猎鹰,“张良先生若是心有他事,所利他人,恕我不能奉行。” 事实证明,许栀在对于项伯到来的反应速度没那么快。在她看来,项伯,韩信,都是历史轨迹上要与张良相遇。 一旦许栀将之归之宿命,她就容易犯糊涂。 比如现在,她把视线关注在项羽和韩信这两个人身上,就听不太懂李贤话中之意。 初秋的风要更凉。 本来刚才陈平拉着她就跑得很快,他两个都是胆小鬼,把猎户的犬错认成了狼,于是更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气息调匀,哪顾得上后背浸湿了。 她捂住口鼻,“啊啾”一声。 两张巾帕刹那递在她面前。 陈平比许栀还要如坐针毡…… 许栀捂着口鼻,下意识就要去接张良手中的帕子。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腕忽然一重,浅色手巾已被李贤接过,再看,他外袍已经套在了她身上。 许栀要挣。 李贤忽然加重了些力,就这样当着张良的面开始挑衅,将她的肩按在手中。 此时此刻,李贤又将往日冷厉的郡监身份套在了身上,“你不想知道张良为什么来这儿?” 他朝张良道:“方才在外遇到项缠本就受了惊吓,小妹此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莫要着凉了。” 他的确很擅长怎么威胁人。提及项缠,这一语当即令两个人都不得多想。。 李贤一旦开始攻击人,便像是野兽的行径,逮住了纰漏之处,他就不会松口。 “先生难道不知道项缠?我以为先生是与项缠同路而来。” 张良扫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和荷华为何对韩信隐瞒身份,但也没有立即揭露他们,淡淡反道:“若你与项缠见了面,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 许栀立即联想到项渠一家被杀的惨烈场景。 她和李贤虽不是动手的人,但有不少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踩了李贤,要他别再继续说话。 但李贤没什么反应,脸上依旧如常。“若非先生用计,我又如何能见到他?” 张良并无任何随从,他刚才看了一眼马车,极敏锐地看到了车枋上刀砍的痕迹,这样的力道,不是张良能用得出来。 李贤便知道是张良算计了项缠,利用他杀了那些监视他身边的秦人。而做这些事的秦人,多少都是出自他父亲的署下。 韩信的表情在见到这番景象之后,难免愣怔,他下一步就跟着阿鹦,她拉着他远离是非。 陈平见状立即也如是效仿,借口从李贤手中将嬴荷华带回了屋。 本来许栀不想走,但陈平低声对她说了句:“您还要与我商议项羽之事。” 阿鹦投来疑惑,陈平以为她也不知道嬴荷华的身份,解释道:“他们一直都这样,不会有事。” 人一旦离开。 两个人都彻底撕开了伪装。 “你算得不差。我的确打算绕道齐国。”李贤扯了嘴角,他当真很憎恨张良这种淡然的神色,嗤笑一声,“张良,你杀了我这么多人,是在报复我?” 张良温润的眼里泛起一丝诡谲的血腥,“杀了这些人,监察不该感谢于我?” 李贤蹙眉。 张良一旦撕开他所奉行的教养,开始运用手段,没有人能赢过他。 但他止步于此。 当年李贤想在古霞口上杀他,却把开弓之罪刺客全部嫁祸给了韩国的暴鸢族人。 他虽对着嬴政俯首称臣,但绝没有忘记韩亡的过错。张良在来到楚国之后,他才清楚,原来当年楚国不援韩,是因为李贤游说于昭阳的缘故。 灭亡楚国,一则报复了楚国不援之恨。当下,他利用项氏杀了秦国密阁的人,也总算能给暴鸢的族人一个交代。 他这一出手,竟令事态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项渠之死本就扑朔迷离,项氏憎恨着密阁的存在,此后更与秦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 要说张良对韩国没有一点留念,要说张良不是因为妒忌嬴荷华和他逃婚,李贤绝不相信张良的内心如他表面这么温和。 张良已经走出了这一步棋,并未用任何手法遮掩,而很多人都眼看着陷阱自己往里跳。 难怪她说他运筹帷幄。 “你知道城父的事情迟早会暴露,所以你将计就计。你除了要杀我,还要报仇。” 张良并未否认这是计策。 “良记得监察的救命之恩,岂言谈于取君之性命。此番,监察步步为营,一面保护荷华,又还能在途中将楚国王廷乃至军中项氏的情况掌握清楚,良甘拜下风。” “危害在身,不可逆转。摆在秦国眼前,是当下秦楚之战。” “监察。你当真最关心秦楚之战?” 李贤沉眸,长眉如剑,“张良。就论方才之言,依据秦律当以罪论处。” 张良的眼珠如棕色的玛瑙,黑发有丝绸般的光泽,仍是青衫,穿在他身上依然显露着贵族的矜贵。 他道:“我没有一天忘记我是怎么来到的秦国。” 张良从咸阳狱出来之后,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清晰了这一点。 张良转过身,看到了嬴荷华,身体没有动。 但事实证明,他管不着自己的心,眼中下意识地漾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 许栀与陈平讨论出项羽的结论就来找张良了。 陈平出些以阴谋着称的点子很快,所以她来得很早,几乎听完了他们全部的谈话。 她娥眉蹙着,脸上扫出忧虑,让她原本美得出奇的容貌更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 她本朝张良伸出的手,很快垂在两边。 许栀从来不是要背对离去的人,在怀疑着自己的感情只是落魄,她想要问。 “你忘不了秦灭韩的仇恨对吗?” 张良想让这个回答装点一些柔和,但在她面前,他毅然不有丝毫的隐瞒与欺骗。 “…是。” 她缓缓地松开自己那方才还抓着衣袊的双手,但还是低估了心中抑制不住的酸楚。 从韩非,荆轲,再到项羽。命运的碎片扎得她很痛,她一直觉得,张良不会,张良永远都能理解她。 直到这一刻,她企图自己忘记的事实,再度被她想起来。 他们初遇的时候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他们更别没有跨过天堑。 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她好像无力支撑,一字一句从喉腔中憋出来。 “所以,你,你在芷兰宫,你当时,你说,”她忽然顿了顿,泠泠冷汗往身上蹿,泄气般自语,“……你的确,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他青色的衣衫在她眼前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她开始发笑。 “是我一厢情愿的。不怪你,从头到尾,都是我在逼你。” 他自从咸阳狱出来,自始至终欲图让理智占据上风。 直到她哭了。 “荷华。” 许栀松开手中硬物。那是张良在魏国被银针所伤昏迷的晚上,他给她的那双玉环。这双玉一直被她贴身携带,此时此刻,她觉得它冷得生寒。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分手危机 张良看到她乌黑的眼珠噙满泪花,像是野葡萄挂满露珠。少女泪眼婆娑,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张良用了几乎全部的自制力,没有伸手擦她的泪。 许栀无助地挪开眼睛,泪花像水晶般凝结着,左手里将袖子里的玉环捏得更紧。 只听张良如从前千百次和她讲道理那样,微微俯下身,安抚她道:“荷华。你在淮阴会很危险。” 她在感情上一贯用强势伪装,实则内心敏感懦弱。 “你来淮阴专门见我,就是想与我说这个的吗?” 许栀垂下头,拼命要自己在当下别再陷于爱情的泥潭,却还是抑制不住要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他,“……子房,你想要我去哪儿?咸阳,还是寿春?” 张良不愿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极力抛却隔阂,用温和的声音说:“你父亲很担心你。” 许栀不能接受任何模拟两可的回答,“你呢?” 张良无法直视她眼中的期许。 他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眼泪,是许栀渴求张良能给予例外的象征,试探他的手段。 而张良的沉默忽视了她的泪。 许栀抛弃所有牵连的逻辑,手中的玉石有它独特的质感,温润冰冷的温度沁在手心,就像张良在她心上的痕迹。 “我不想去寿春,也暂时不想回咸阳。” “荷华,你应早与李贤绕道齐国,” “我不要你来告诉我这个!”她几乎是尖叫一声,突兀打断他。 她鼻关发酸,语调升高。 “你站在我面前,却让我和他人离开?” 张良不算个固执己见的人,可他从没处理过她直白的质问,夹着着愁苦,怒意,绝望。 “项缠已与李贤交手。你继续留在淮阴,或者从魏地关隘回咸阳都不安全。淮水战事不会很快结束。或许很快会有楚国的王兵至此。” 他做一件事,会将后面很多部分都设想到,然后提前提醒。 他此刻的提醒当然不算错。而是绝对的正确。 但这是臣僚对主君要尽到的义务。 不是一个男人面对他心爱的女子落泪时该有的反应。 “张良。”她要他住口,“别说了。” 她虽然比李贤慢一步,但在张良那番话后,她想清楚了项缠如何能出现在此的原因,但又比实际情况多怀疑了一步,不长不短的距离,刚好让她把眼泪凝结在眼眶,变成垂挂在眼睫上的珍珠。 ——张良大概早知道张平与昌平君有联系。或许,他那个时候回城父就是早有预谋。 他刚刚也亲口说了——仇恨,他忘不了。 她走近一步,与很久很久之前一样,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许栀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子房。”她唤他,张良略一低头。 “我愿意让你利用我报仇。我一直也是这样允许你的。”她说罢,突然凑上前,将吻印偏在他唇角。她再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不许他直身,只留下他错愕的神情。 “你明明知道,我为了你才做出逃婚的举止,为什么你宁可将它归为算计,也始终不敢承认我对你的真心?” 紧接着,她朝他笑着,无比强势地抬起脸,在他耳边说:“如果,敌对是宿命。我会杀了你。” 方才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韩信不知道她公主的身份。 沉静在荒原中的狼抬起了赤红的眼睛。 于此同时,百里之外。 王书也从咸阳来得正是时候。 王翦登高而望,穿着藤甲的楚军踏出了坚守十月的堡垒。 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飞舞,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近来都在帐中,彻夜不眠的分析楚国或战或守。 不眠不休的夜晚,帅帐是始终点着灯,他与几个担任要职的将军几乎在一段时间同吃同住。 经过这样的将近月余的,王翦得出了一个决定性意义的结果——项燕出兵,淮南一带将是决战,而江东,则是精锐所在的蓄力之所。 王贲听完这一番话,心中有疑。待其他将领一一离开后,他单独留下询问,道出不解,“父亲,这番出征,皆是举国之力。我不明白,为何项燕要把铤而走险地在初战不备全力。”他思道:“廷尉的密阁有消息递来,楚国王廷中多有朝臣乃是主战,楚王与大司马景师更是力求要项燕迅速出战。” 王翦道:“项燕之策要托,以保楚国生息,待秦人骄胜之心愈盛,攻城越多,反而越激楚人积蓄之力。楚国各旁系世族分散庞杂,先前不过小战,时有胜负,楚王廷并没有将之视作秦楚实力之悬殊。但项燕整顿军务多年,他知道楚军在战备一事上已远不如秦军。他这样做,虽是险招,然则以一惨败力挽楚国百年所失之凝聚之心。” 说到此处,青铜灯上摇晃的烛火重新把沙盘上的‘寿春’一城照得火亮。 王翦注视着它,想着他率军出征之时,大王殷切的期望,以及将军事指挥全权交付给他的信任。 他沉声道:“我军面临乃是楚人拼死之顽抗。” 秦军一路披荆斩棘。王贲对秦军有着相当的信心:“我军枕戈待旦,秦国上下一心!纵然项燕天纵奇才,也难以阻碍!” 上下一心。 的确如此,王翦想到为了筹备灭楚之战,上到嬴政,下到郡县之民,乃至整个秦国,甚至于秦王的公主,不惜背上骂名与楚国割裂。 从昭襄王时代开始,他们都为了灭楚做出了不止十年的准备。 “大王与历代先王,定会护佑大秦。” 话后,父子二人眼中皆有拳拳热意。 秦国军民对楚国的态度不像是三晋,楚国是古老的对手,楚国在战国时代的后期,更有力霸中原之心。 而现在,秦楚之战的序幕已经拉开,必将结束一个时代,开启新的世界。 拂晓时分,黑压压的云从天际慢慢散去,一缕阳光从远处,利刃一般将盖子一样厚实的天空刺破。 楚国在寿春的催促之下,终于浩浩汤汤地朝着对岸的秦军开出了大军。 万山重重,平处皆风起云涌。 沧桑的双眼沉沉注视着天象的变化,这一场彻底奠定了秦帝国统治基础的战争已经开始。 洪水一样汹涌澎湃,不会让任何庞杂的东西变成它的阻碍。 喧杀震天,无畏从淮水之岸一直连续到南。 “杀!” —— 第三百五十四章 韩信:秦国公主? 淮水丰沛,漫过了马匹的脊背,河面上飘荡着楚大纛。战火烧灼之后斑驳,不能辨是前军还是中军还是侧翼。 楚国伤亡惨重,遭遇了惨败。 寿春王宫,昭蓉头晕目眩,“项燕到底怎么回事?!” 楚侍急步送来密函,看到一地的陶器碎片,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夫人,这是,这是老令尹派去跟在项氏旁的密探传来的消息。” 昭蓉扯开。 豆蔻染成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掌中。 “不可理喻!一个秦国公主还敢留下项渠的儿子。”她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便就别怪我了。” 景巫的女侍从梁柱后赶紧躲开。 楚国首战失败的讯息从淮水一带散开,没到黄昏就传到了淮阴。 韩信才从外卖了猎货回来。 他刚刚踏入家门,一片狼藉,半张木案被劈成两张。 韩信额上发寒,他旋即从房梁上取出那柄家传多年的长剑,剑柄已经腐蚀了锈铁,而刃还是泛着亮光。 又奔到侧屋查看一番,心中焦急,当即喊了两声妻子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屋中空无一人,他的妻子,儿子,岳母都失踪了! 夜幕降临,四下安静,唯有鸟雀啾鸣。 一辆马车急速朝着城父的方向奔去。 “你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阿鹦护着怀中的孩子,第三次问。 起先,阿鹦被吓坏了,自从永安公主的老师与她见面之后,她经常早出晚归,又好像为了表面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于是重复着那种贵族才会做的‘闲事’——坐在窗边看月亮。 直到这一天,永安公主出门就没再回来。 阿鹦以为她暴露了,这些杀手打扮的人是来抓她。 正当阿鹦咬紧牙关,绝不吐露半点关于永安的行踪。 带头的人对她却很是客气。 “姑娘啊,您只管同我们先暂避几日。”驾马的男人似乎是受不了小妇人喋喋不休的问题,终于一并开口回答了她。 “你这口音不是楚人。你,”阿鹦灵光一现,拨开车帘,冲那人道:“你是秦……” ——秦国人。永安公主派来的人。 呼之欲出的答案。 驾车之人正是卢衡。 卢衡从哀牢谷跑了出来,当即就接到了沈枝从淮水来的信号。 他压低了头上的斗笠,遮去略微发青的眼。 “姑娘放心。诸事毕,我们会将姑娘与家人一并送回家中。” “为什么要这时候让我们离开淮阴?” “楚国首战败于秦。恐有人对殿下不利,误伤于姑娘。” 阿鹦心下稍安,哄了哄怀中的婴孩,“那我夫君呢?” “李大人会亲自此告知于他。” 此时,原本以为是犯了大事而面色青白的阿鹦母亲终于缓了一口气,听到李大人,她刹那又紧张起来,秦国灭掉魏国之前,新到任城父的长官好像叫——李斯。 阿鹦也不免问,“李大人?” 卢衡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并不知道李贤的身份,话本来已经说多,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那位与公主同行的大人便是李贤。” “……公主?” 阿鹦握住母亲的手,“当年阿母想要收留的那个阿姊……其实是秦国的公主。” 老妇人这才恍然大悟,叹道:“难怪。难怪你爹会活着回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啊。” 卢衡没想到嬴荷华会记得收留于她的恩情。毕竟嬴荷华在三晋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掌锢威胁韩王,于龙台宫前射杀韩仓,在关隘屠了三千魏人,小小年纪所行所为就皆以狠辣果决着称。 她大概唯一的仁善就只给过张良。 而阿鹦是韩人。 以至于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才将他喊去保护阿鹦的家人。 与这条路相反方向的路上。 韩信手里执着剑,心里慌乱,神情十分紧张。 一路上斑驳的血! 直到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 其实韩信到的时候,已经快要结束战斗。 昭蓉的人没想到嬴荷华身边到了许多秦国的杀手,楚人渐渐落于下风。 韩信看到许栀背对他站在空地前,而她身后一个黑衣人骤然聚到她附近。 “姑娘小心!” 韩信剑锋指向,挑开那人。 剑尖离那人胸口不过数寸,他只要再轻轻往前一送,便刺入了心脏。 那人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韩兄果是好手。” 他蹙眉,“许先生?” 韩信再回身,他后颈已被剑所指。杀手见是‘楚国人’,又与他们的大人交手,正要劈下刀刃! 韩信极敏,迅速挥开锋,与许栀的声音融在一起。 “住手!” 利风刮过,韩信的剑刚好停在她眼前一寸。 四五把刀瞬间抵在了韩信身周。秦人迅速踹到他的膝弯,“大胆!你这小子竟敢对殿下不敬!” 殿下? 韩信趔趄一步,以为殿下是指许栀的哥哥。 正当他蹙眉,便听到女子又轻又冷的声音。 “我说住手,你们没听到么。” 她姣好的面容已沾上数滴鲜红。 许栀话音刚落,远处赶来一人,肩上负伤,可见方才一番激烈的交战。 “公主恕罪。我们没有接到张大人,恐是方才混乱,这才与大人走散……” “走散了?”这个理由显然没办法说服她自己。 怎么可能会走散?她专门安排了数倍于她的人在张良身侧保护他,并要求如果她这边出了事,就让他们先护送他到城父。 而现在,张良不见了。 回话的人垂下头,“大人说昭蓉的目标在公主。” 在她听到张良说他无时无刻不记着他来秦的路途与缘由,许栀没办法把张良想得人畜无害,无以复加的痛苦蔓延在心口。 “所以他是不是说,要你们先来救我?” 回话的人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张良的原话与这个意思差不了太多。 “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张大人和当时留下的几个兄弟都不见了。” 许栀脑子一片空白,短暂停止思考。 他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就这样走了? 这才是博浪沙真正的开始么? 她几乎绝望地后退一步。 刹那,她的眸子流动出寒星,“去找。” 韩信看完方才这一幕,心口一沉。 原来许栀不是普通的贵族,竟然是公主!她就是那个逃婚了的秦国公主嬴荷华!他这才懂了妻子前些天若有若无的暗示。 “你……”韩信终于想起了淮阴檄文上所写的永安公主与秦国官员私奔。又想起他们有时候怪异的举止,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就是李贤?” 韩信顿时急切道:“我。我妻子在哪儿?” “韩兄莫慌。今日有此祸恐涉及无辜,已提前派人护送阿鹦姑娘往城父方向。”李贤道。 韩信聪明,到此时,他也看出嬴荷华与李贤是有意留在淮阴。 韩信没法忽视地上这么多楚人的尸体,“韩信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公主殿下究竟何意?你们。为什么接近我们?” 许栀长呼一气,有了前车之鉴,她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了当地提起胯下之辱。 “因为我在淮阴见到韩先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秦国求贤,我亦不吝请君入秦。” 李贤恰到好处地拿出一块秦国的符牌,“韩兄若不弃。你与阿鹦姑娘会合之后可拿此物。不论去返,路上不会有人为难。” 韩信看着那块符牌道:“公主与我不过数日之见,怎知信要功名利禄,而非平生无所求。” 许栀擦了自己脸颊上的血污,笑道:“你若是甘心做一个寂寂无名之辈,便不会当街卖马。” 韩信怔住。 那怎么会是马?她怎么知道那是马?在很多人眼中,他所卖,只是供孩童玩乐的草编玩具。 除了妻子和多年前赠他玉佩的墨柒之外,没有人能知道他心中隐秘的愿望。 而嬴荷华又对他说:“楚国之中将领多是氏族之人。永安不愿明珠蒙尘之哀,更不愿秦国有失将才。” 她接过李贤手中的符牌,“这块符牌除了监察所言,亦有调遣密阁之用。” “公主要我去追杀当下要害公主之人?”韩信道。 只听她微微一笑,“不。” 嬴荷华当是一个很好的笼络高手,“这些事情你来做未免大材小用。” “我知道你与张良研讨兵法颇有己见。” “公主是要我助秦灭国之战?或是楚齐?” 许栀看着他,“韩先生想要指挥这样的战争么?” “楚国存在太久了。”韩信道,“王翦将军淮水之战以兵力为胜。就算楚国合举国之力,大战之损耗,楚国无力可抗衡。” 韩信说罢,轻轻垂下头,续言了他所见的一个事实。 “秦之天下,就在公主眼前。” 许栀总算切身体会到谋臣和将军,贵族和平民之间对事态的发展的角度不同在何处。 她泛起一丝笑意。 她脑海中是一幅地图,她曾给张良看过,又被她慌张地烧了的中国地图。 那么她将要给韩信看的大抵是世界地图。 她想起了那个天下四方之王萨尔贡,阿卡德帝国开创者。 “韩信。秦之天下不止在六国,父王之愿更在九州四海,天下四方。” 这一番话,不止韩信,李贤也被震撼。 李贤作为帝国的亲历者,他当然明白南越与北匈奴之出击,而南北之定,东西之平,还有天下四方。 —— 昭蓉的人再度无功而返。 这个秋风乍起的深夜。 她这才把父亲临终前的提醒当真。 第三百五十五章 风云变幻 淮阳\\博浪沙 燕月用力将一处隐蔽的木门推开,里面的灰直往鼻子里钻。 此处已搁置了很久。 昏暗处,别有洞天,不但明亮而且器具精致。 范增颇有闲情逸致地笑了笑,“没想到项缠没法子请先生前来,阿月倒是有这个本事。” “老师言重。虽然师兄没回来,但张良先生的确对一件旧事上了心。” 燕月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封来自终南山的密信,恭敬地放在范增面前的案上。 范增打开之后,墨柒的字迹呈于上。 他了然笑了笑。 怪不得墨柒那样笃定地告诉他,张良会见他。 张良来了,那就证明他仍将韩王的安危放在心上。 就算嬴荷华为了张良做得再多,一旦时局将他置于二选一的地步,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够抵消得了韩国对张良的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非和张良,他们的执念都是如此相似。 “范老先生,”张良略颔首,“晚辈不解,韩王在位之年未有子嗣。先生所言韩王血脉尚在人世究竟何意?” 范增闻言,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看透一个人太快也不好。 范增在看过墨柒的信后,轻易明白了张良的痛苦。 韩国已亡多年,秦国又没有实质性的错处,张良对秦国的感情越深,他就与所有的旧臣格格不入。 他越爱嬴荷华,他也越要和家族产生割裂。 比如说,他的父亲做出与他截然不同的选择。 张平对秦国没有归属感。应该说,所有贵族对秦国都没有归属感。 张平说: ——“你愿意一辈子受人监视?” ——“我们永远洗刷不了亡国的耻辱。” 张良潜意识中早就接受了嬴荷华,但外部环境不能允许他忘记韩国。 于是,他便把对韩国的感情嫁接在了韩王安身上,以此来记得自己曾经是韩臣。 张良既然曾为韩臣,他就不能让韩王的子嗣流落在外。 不过令范增意外的是,墨柒这种‘和平主义者’这一次很不愿意让张良参与楚国与秦国的战争。 至于原因,墨柒要等嬴荷华和他正式见面才能言告与他。 —— 月色爬上窗沿。 张良没找到,韩信与阿鹦也没有很快有回音。 许栀身心俱疲。朦胧树色之下,皆是繁杂。 她害怕一切还是如历史轨迹那样演变。 不过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也不少,比如秦军高歌猛进,楚国节节败退。 又比如当下章邯率部正从侧翼包抄楚军。 树下一影。 “公主,孩子已经如臣之安排送去了寿春大营。只是后续,若想要再把孩子安全从楚军那里拿回来,还是……” 在战争面前,许栀不吝惜使用阴谋。 许栀看着陈平,按照他的路数,她问,“一万金不够?” 陈平没想到嬴荷华如此大方,他不消说,她便知道他来求什么。拿到三倍多的资费后,陈平满意地去办事了。 路上碰上李贤,陈平与他详说了去意。 李贤以为她对钱几乎没有什么概念,却没想到她挥金如土到这个地步。 “三万金。你全给了陈平?” 那几乎是许栀全部的钱,她不肉疼才怪。 许栀将自己藏进薄薄的月色,才任由自己这样挥霍而面不改色。 “陈平会办好的。” 许栀说着,转身搁下手里的葫芦瓢,看着水缸里清晰的月亮倒影。她想起方才陈平的言语,“反正他说了,他无功而返的话会和我的钱一起去死。” ……这倒像是陈平能说出来的话。 “食禄也罢了,你怎可将大王予你嫁妆也搭进去?” 许栀道:“你们古人不是常说受人之托,忠于其事么。”“施云死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不会让她儿子有事。” “那你也不能瞒着大王把嫁妆都赌进去。若是以后再需,该如何是好?臣以为公主应该记得在新郑身无分文的窘迫……” 淡雅如雾的星光,只能听到李贤提及往事。 因为这一年诸事不顺,许栀本来心里就不痛快,他倒好,一说就上头似的喋喋不休。 “你不也答应了施云。” 许栀朝他一笑,张开手,很干脆地伸在他面前,“李贤,你别觉得我仗势欺人不尊重你。项羽这事情,你我都有责任。如今我为了项羽出了三万金,你得付我一半。” 许栀哪能想到,李贤能屈能伸的本事到处都在,更不会觉得他会没面子,头一垂,利落回答她一句。 “公主,臣没钱。” …… 许栀如果相信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大臣,没有积累下一点半点捞钱的本事,她就不如相信自己是傻子。 许栀还没有立即将秦朝官员固定的工资换算为现代衡量。 实际上,做到丞相这一级别,每月有俸350斛,月薪大概等同现代近4万。 而在先秦,养自己的下属,则不受朝廷所需要官员自己掏钱。 “没有钱,你可以抵押。” 她本来要接着说,将像是刘邦这样的优秀人才押给她。 李贤忽然低下了身,“抵押什么?” 四周间聚集了很多冷气。 许栀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李贤看了她,微微直起身,认真地和她说,“密阁以四郡要务之用,臣已经给了一半给公主。” 许栀笑了笑,“不知在监察看来,权力和性命相比,哪个更值当?” “臣自然觉得性命为重。”他续言,“公主花重金,真的只是为了诺言?” “我既不能违背我的良心,也不能忘记我的身份。” —— 秋风渐厚。 昌平君身死,秦国又目前与楚大战。 郑璃的芷兰宫虽远,但后宫的存在就会给她带来麻烦,楚国公主的身份免不了让她被挖苦,加上嬴荷华久未有消息,与臣子逃婚的传言也在咸阳宫愈演愈烈。 前线的战报传至咸阳之时,月明星稀,时过三更。 章台宫偏殿灯火未熄,嬴政与李斯、尉缭商议之后,立即决断,将亲赴寿春。 国朝留有王绾、蒙毅监国。 从关中直出函谷关,再途径魏国鸿沟,山树之间,静默无声。 秦王一路兼程,不日便抵达了淮北之岸。 李斯与嬴政同乘韫车,但他不敢说话。 这一次出行,令李斯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要结束。 六马青铜车稍停。 嬴政距离淮水已近。 第三百五十六章 嬴政赴楚 夜还沉寂,秦王的车驾不停,由于速度变快,车内开始晃动。 看着窗外消逝的褐黑色草木,听了这一路的车轮声,终于来到了昔年魏国与楚国交界的关隘。 “听说荷华便是在此处杀了三千魏军?” 嬴政忽尔开口,一旁的赵高蓦地惊了一跳,路上奔波已久,谁知大王丝毫没有睡意。 “卑以为公主殿下自幼长在大王身侧,大梁传回的讯息或可有差。” 赵高这一打盹儿不要紧,但很明显,嬴政不满意他的回答。 赵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本在嬴政身边服侍得好好的,最近几年却总被一些错误的消息整得手忙脚乱。 他已经谨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没法辨别消息真假,由于次数增多,有的事情嬴政开始不再交给他。 前不久,赵高发觉这些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涉及到楚国。 赵高全然将之当成昌平君叛乱,张平背叛带来的链条式反应。 “侍中大人啊,这是为大王排忧解难的好时候。” 赵高觉得尉缭那老头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又不是蒙毅,更不是王绾,赵高才不敢瞎掺和。 现在还在灭楚的关键时刻。很容易出岔子,就连秦王最爱那个芈璃夫人也都被命令禁足在芷兰宫。 朝臣之中,所有楚国人都要避嫌,除了一个人——廷尉大人李斯。 嬴政对李斯一点儿也不避讳,让他连天连夜地待在章台宫议事。 于是这时候听嬴政说起嬴荷华,嬴荷华最近风评不好,她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赵高主打一个能退就退,便就飞快地从后面的车驾中把李廷尉给请来。 “大王说要与您商议在陈郢的要事。” 李斯看了眼天色,赶紧整理了衣衫。 临上王车前,赵高欲言又止,“廷尉大人,” 见赵高一幅苦瓜脸,李斯狭目一蹙,“何事?” 只听赵高道:“大王或许要过问永安公主之事,前日卑听闻芈夫人正是因为公主之事才被禁足。您待会儿要注意。”赵高顿了顿,“好像与关隘有关。” 李斯一瞥,永安公主的事情,李斯自己知道的内幕多得多。 赵高看似提醒,实则想找人替他接话。 “有劳侍中提醒。” 赵高颔首。 在李斯入到王车之前,嬴政想了很多。 之于,陇西边陲之国如何到如今征伐天下。 之于,他平定天下之后,何为治国之法? 之于,他的国家如此强大,他也是无可比拟的王。 但却为何,他的家人、朋友都处于一种割裂的痛苦之中? 嬴政希望李斯能回答他的困惑,就如当年,他从李斯的口中得到了解开吕不韦的困惑一样。 李斯,这个与他亦臣亦师亦友的人,嬴政唯一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 “大王。” 秦酒的味道,很烈,很浊。 嬴政道:“曾几何时,秦穆公时候,魏国不但夺走秦国的河西之地,还放言要打得我秦人不敢西出函谷。” “大王。” 李斯跽坐于案前,时间仿若倒回到了十六年前。 “如今出函谷关,容易许多。” “寡人想知道廷尉如何看待秦国?” 李思说秦又不止说于秦,他从韩,赵,魏,楚,燕,齐一一论述,最终说到了楚国。 “臣的老师说楚人犀咒以为甲,轮如金石;宛钜铁,惨如蜂蛋;轻利儒遨,所以统之者如飘风。然兵殆于垂沙……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非其道故也。汝、颖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而鄂、鄂举,若振然。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这位被称为儒学大师的王道之师荀子教出了韩非与李斯两个法家翘楚。 嬴政满意李斯的回答。 然而涉及到嬴政最后一个疑问,李斯也肉眼可见的茫然了。 为何朋友与家人都在撕扯的痛苦之中? 李斯常常从那些不可名状的噩梦中惊醒。 他梦到了血腥和背叛。 如果他声嘶力竭所换来的最后,只是一场空梦。 李斯绝不能接受。 而当他的儿子孜孜不倦的进行着阻止这场噩梦的行动,李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这一切,都从那句话而开始。 嬴荷华在咸阳宫道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客卿,我父王这辈子最信任你。 李斯看见月光轻柔的洒在了嬴政的面上,令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臣以为,大王的子嗣之中已经有人给了大王最好的回答。” 嬴政看向他。 李斯放下手中的杯,轻轻说道,“永安公主。” 嬴政掐了掐自己的鼻梁,他一想到女儿为了让张良脱罪所写的自罪檄文,心中便十分不乐。 李斯深谙察言观色,扯开话题解开尘封两三年的那件往事,提到李左车被自己收养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嬴荷华的缘故。 嬴政注视着李斯,笑了起来。 “廷尉啊廷尉,姁嫚一向胆大妄为,竟将你也都唬住了?她留在楚国不回来,寡人看这天底下没有她会怕的人。” “臣,” 嬴政止住他的话,目光深沉,“寡人知道廷尉不谙军事。督军之行,你可知晓寡人为何带你随行?” 话题终于到了那件事上。 嬴荷华在淮阴。 他和嬴政都挺清楚,嬴荷华做这件事是为了给张良拖延时间。 但李斯明白这个话绝不能由他开口。 他垂下头,伏低了身体,“臣一到淮水就让密阁发信,令逆子立即回南郑郡。” 嬴政让李斯起来,沉道:“寡人全当是看着廷尉的面子上,不予追究。” 嬴政拂晓时至王翦帅帐。 黑色旌旗在猎猎长风中飘扬,淮水微寒,无法消除所有秦国士兵心中激扬久矣的斗志。 王翦与一众干将恭立于前。 王翦脚上穿一已从重重的铁军靴换成了软底,腰间重剑已有些摇晃,一身军装不如从前那样妥帖。 秦国灭国,王翦出战最多,前线作战一向艰苦,六七年间,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一直兢兢业业,淮水两岸近一年的两军对垒,与众军同吃同住。 见到王翦的饱经风霜。 嬴政心中大有感触,率先相迎。 王翦立即上前,“大王大礼,臣岂敢受得。” “将军辛苦,如何受不得?” 他们入大帐商议。诸多战事之分,已到了夜间时分。 嬴政立于军前,占楼一观,秦军士气大增。 繁星点缀,秋高气爽。 出了营帐,李斯这才注意到王翦身侧立有一个眼熟的人,他当年从王城守卫中分出来护卫嬴荷华去雍城的秦卫。 嬴荷华当年在邯郸也有意将之送到了王翦帐下。 她看人也准,这个章邯短短几年间就从偏军走到了中军。 而章邯虽在军中,对这位廷尉大人也颇有耳闻——嬴政走哪里都有李斯随驾,目前来看楚国大臣中鲜有人得此宠信。 永安公主逃婚,牵扯其中就有李斯之子,大王也未减信赖。 “廷尉大人直言无妨。” 李斯一番话后,章邯不免愣住。 “这是廷尉大人的意思?” 李斯摇头,“此乃大王之意。” 有三晋旧臣作乱之先,不能像是把韩王囚于梁山,也不像是杀尽赵国宗室,也不能如灭魏之际留魏宗室在大梁。 楚国是一个根系庞杂的国家,一旦外部有了共同的敌人,楚人便会同仇敌忾。 于是,嬴政要将楚国王室中人全部缚于咸阳。 不知从何时起,项氏军中出现了一则传闻——项氏之子降生时天生有异象,乃代楚之相。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 秋水已冷,秋风将芦苇的穗头吹得发白,令本就不够团结的楚国军队压力倍增。 军士中望着日渐变少的口粮,愁道:“这可怎么办啊。楚国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啊。” “啧。我们大王都不着急,我们急什么?” 公元前223年,秦军大破楚军与蓟。 蓟之战发生在一个秋天。 项燕手持大槊,白发于风中飞舞。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我不是他 远在江南,战场血肉横飞。 淮阴茅屋之中,光线昏暗,一豆一灯,她与自己对影成双。 秦国有着百分之百的赢面,许栀对自己的未来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 卢衡带回阿鹦与韩信的回信,他们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许栀总算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告退。”卢衡道。 许栀没有想到卢衡会很快从哀牢谷回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张良是如此相似。 燕月是燕国人,他自己的老师是范增——是个楚国人。 卢衡为什么要回来?他凭什么要选择回到秦国的阵营。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于是隔着一面门,许栀问卢衡。 “舍得吗?” 嬴荷华一连问了他很多问题,她的言辞中透出问话的危险。 “陈平一天到晚都怕我,他怕我不顺心就杀了他。” 卢衡颔首,“公主威仪有度,属臣恭敬之心不敢有减。”他在范增身边听了不少对嬴荷华的分析,便又直言道:“……不是秦人,都有理由害怕公主。” 她果然笑了起来。 她撑开复杂的窗柩,让月光流淌进来,她不喜欢任何拐弯抹角,“卢衡。你舍得回到秦国吗?” 卢衡一怔,跪立于窗台下。 “属下忠心日月可鉴。” “我不是来质问你什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将手肘撑在台上,“我听张良说过,范增便是鸿至子,也是哀牢谷的谷主,哀牢山藏有的神剑巨鹿天下闻名,我父王多年求之不得。你为什么放着鸿至子的大弟子不做,选择回到秦国做一个暗卫?” 他银色的面具泛着冷光。 当年李贤威胁与青睐兼备,卢衡担心李贤找他最初的原因,其实是因为那把巨鹿剑。 此刻嬴荷华提及,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公主殿下也想要巨鹿剑?” 她看着他,几秒钟后,“不想要。” “属下不敢有瞒。巨鹿剑之所以被世人熟知,被称为王者之剑,乃是因为铸剑所用的材料。” 她没想到问到了关于巨鹿剑所铸的事。 “此剑要何所需?” 卢衡道:“连翘山的矿铁,淮阴的水,城父的天降陨石,还要汗血宝马的血为之祭剑,几十年前这些材料分散在楚韩魏,更有西戎,得之十分不易。” 许栀道:“若天下归一,此便不是万难。”她默了默,“只可惜铸剑大师欧冶子已不在,纵有万金也难成。” 卢衡抬起头,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理智从容不带任何立场,“公主殿下。您知道的,天下将定,那么所有的宝剑最后都会被称为秦剑。” 许栀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企图从卢衡这里找到一点张良的答案。 “秦剑之利恐会伤及无辜。” 而卢衡不同于燕月,他脱离国别偏见;也不同荆轲,超脱于恩义。 李贤在不远处也听到了这一番话。 他天资聪颖,也不愧为范增看中的第一个学生。 卢衡说:“剑如果不利如何能成绝世之名?传闻干将莫邪以身铸剑,终成绝唱之法。铸剑之人在打造这一把剑的时候,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有的铸剑师自然以断木削泥为期。” 微风拂过,卢衡的眼睛冷寂沁凉,如是秋天,在最炽热的夏日与寒冷的冬天之间,说着他所笃行的信条。 许栀把卢衡当成范增的学生,很快把话里的意思想了个七八分。 “你相信这样一把剑?” 嬴荷华让他起身,他也依旧半跪在窗台之下。卢衡并没有说了那些话而觉得与从前不同。 他颔首道:“属下还在寻找巨鹿的答案。” 他们都明白,铸秦剑之人便是嬴政。 许栀担心是范增教给卢衡说这些话,转口道:“你明明明白很多事。你看得比很多人都要透彻,为什么甘心回来做一个暗卫?” 卢衡不言。 许栀又扬高了声调,他才继续说话:“公主请恕属下妄语。” “你站起来说吧。”许栀道。 卢衡垂着头,目光不偏移分毫。 “公主殿下。鲜少有人在寻找答案。您和李监察就在其中。” 他昂首。 “这就是属下回到秦国的原因。” 许栀没有想到,这样敞亮的言谈,从秦国一腔热血说到思考疑惑,发自同频的思索,是她同一个暗卫说的。 “属下明白,属下想要知道的答案只有秦国可以回答。” 许栀道:“留在秦国只有一个条件。” “如果公主想要那把巨鹿剑,属下愿为您取回。” 许栀看着他,令她感觉到了古人那种执拗。 如果一个人有了他既定的价值观,别人妄想能通过其他途径改变。 除非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毁式拆除,再到重构。 但这样的重新塑造所付出的代价,有可能是一生。 许栀在酒精的麻痹之下,有些发懵。 她这才反应过来卢衡已经收到了她不算默许的暗示,卢衡真的离开去取那把巨鹿剑。 卢衡离开了很久。 许栀吹了很久的冷风。 李贤本要告诉她她的父王已至陈郢,但不慎撞见了她的失落。 于是,在卢衡走了之后,他便第二次充当起了暗卫的角色,在不远的地方看了她很久。 在备受煎熬之中,许栀也发觉了酒的好处。 她发觉站在她窗台前的黑色影子变得要高一点,清瘦一些了。 淡蓝色的月光冰冷明澈,让他连影子都这么好看。 影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你又将卢衡命令保护谁?”他语气微冷。 “……这回我没让他保护谁。他是回哀牢山去取巨鹿剑了。” 他墨眸深邃,他将卢衡弄在手里,头一件大事就是巨鹿剑。 他好几年都没办妥的事情,竟然让许栀一个晚上就办妥了。 “公主好手段。” 她笑了笑,渐渐笑出了声。“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善用计俩,不择手段的人吗?” 李贤刚想开口,他只是走近了一步,微风拂过,终于看到她手上拎了的长颈瓷壶。 他双眸沉了沉。 她不知道瓷壶里面装的是他的酒,李贤混合了很多药草,同时也为了能下咽加了很多不减药性的月桂,这才喝起来和普通的酒没什么两样。 他没想到自己的酒被许栀找来喝了。 “你醉了。”他的语调难得不加掩饰的添上几分温柔。 “……我没有。” “你喝醉了。” “没有。”女子一双眼朦胧如雾,双颊绯红,她侬语:“……好吧,我知道我喝醉了。” 李贤从她手里接过酒壶,酒已所剩无几。 他下了一定的决心才让自己转身离开。 袖一重。 “你……为什么要走?” 下一刻女子柔和的掌力攀上了他的手臂,指节更是揪紧了他的衣袖,像是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她扬脸,“我不好么?” 她的黑发在风中散开,脸上凝了泪珠,我见犹怜。 她啜泣道:“是因为那晚的酒太涩口吗?还是你从来就没原谅我?” 李贤希望自己糊涂,混淆了她口中的这个“你”。 然而李贤望着她一双泪眼。 尽管他卑劣惯了,但灵魂不许他对她卑劣。 而她黯然伤神,心中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别走。” 他没有任何的回应。 许栀终于无助,泣不成声。“求你,别走。” “我不是他。” 第三百五十八章 张平 清晨的阳光与露水结在空中。 许栀头晕昏沉,她实在想不起来卢衡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是在喝酒,然后似乎是酒喝多了。 许栀在现代就没喝醉过,就算是考古项目结项也不例外。 有言是酒能解千愁,目前看来,好像只有喝下去的那一刻能抒怀解忧。 她锤了脑袋,正要起身。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您还难受吗?”是阿鹦的声音。 许栀这就想通了,关于自己是怎么从窗台的矮案毫无知觉地挪到了床上。 “还好。” 阿鹦进屋后,又往那陶碗中加了些热水,“公主,这是葛根汤,能去烦热。” 中药大多数都是一个口味——难喝。 许栀对这碗葛根汤没抱什么期待,陈平大抵就在这两日能回来,她不能在白日显露出半点儿颓废。 凉喉的液体滑入喉腔,还伴辛味,这一次的棕褐色液体居然还有回甘。 葛根解酒,这是许栀为数不多的从夏无且那里学来的药理知识。 待她清明。 李贤方姗姗来迟,他换下了袖子宽大的楚袍,周身又恢复了秦朝所独有的墨色。 他看到她时,全然还没从昨夜的状况给回过神。 她酒量很好,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李贤也承认。 但许栀有一个不好的德行,不管她清醒还是不清醒,她不喜欢一个人喝酒。 张良酒量不算好。 但李贤不一样。且大概是李贤在过去的岁月中沾染上的官僚作风,他拒绝不了别人的劝酒。 于是在许栀断片之后。 原本愁肠百结、伤人伤己的场面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许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酒。 酒入喉肠,她大概把韩信藏家底的都翻出来了。 李贤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陶盏,许栀不由他拒绝,“给你。” “阿栀,这是你父王给你的信。” “……知道了。” “记得看。” 她点点头,重复一遍,“记得。”随后,她又垂着头端给他一杯酒,“喏,给你。” 于是先是一杯接着是第二杯,最后成了由她机械递过来,他顺其自然地接过喝下。 早年在邯郸时,许栀大抵就是这样把张良给灌醉了。 天方破晓,她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浑然不知自己揪住的袖子不是梦中之人,而是李贤。 而现在,她终于感觉到不好。 她心一沉。 李贤坐到之前靠窗的木案旁,那管信一动不动的放着,很明显,许栀并没有将他的话记住。 “公主真忘了不少事。” 许栀一时之间被他这话给搞得有些紧张。 “…我忘了,什么事情?”她试探性地问。 李贤盯着她,“公主真的忘了?”在许栀急切的追问下,他的瞳孔微露出些暗色,又流露出了些许笑意,语调却带着些委屈。 “酒后便忘了。公主,臣以为您这样,可不是个好习惯。” ……阿鹦顿觉好像误入了不可知的东西,她很快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 她没有断片之后的任何记忆,这比她能记得做过的蠢事更加恐怖! 许栀头皮发麻,也似乎是被他眼中伪装的清澈给迷糊住了。 依据他的路数,许栀恍然大悟,“我是不是说回秦后把密阁还给你?” 李贤不介意她有这个误会。毕竟张良如果真打算长居秦国,他不会放任权力流到儒家手里。 他看许栀记忆全无,更的确是把昨天她言之凿凿伤害了他的话全给忘了。 ——“你到底有多喜欢他?” 她说:“和珍视我的生命一样。” 其实他若还要往下问,许栀会说出心里话:如果张良命中注定要走上刺杀嬴政的道路,如果同归于尽是宿命,她不会逃避。 李贤拿起案侧的书管,递到许栀面前。 “大王与我父已至王翦帐下。还请公主速至陈郢一商。” 许栀知道嬴政迟早会来陈郢督战,这是史书所记载的事实。但她还以为嬴政会让李斯避嫌,却没想到李斯也一并来了。 赌是她和李贤两个人一起赌的,她本用不着想对方下注的后果。 “廷尉来秦,若要你回南郑郡怎么办?”许栀又续言道:“父王至此,大概是因秦楚之战事到了决战之际。这一次虽然没有发生李信轻敌的二十万之损,但也要提防项燕和昭蓉。昭蓉冲着我来。那项燕却完全可以在战事上有所逆转,我们不可不防。” 也大概是和张良待久了,许栀深谙他那种推己及人。 而殊不知,这也是权术的一种。 只是申不害的延续,到底要比商鞅与韩非这两位法家要显得单薄。 而李贤无疑学会了其父与两位至秦之先贤的精髓。 与此同时,他还熟悉了秦帝国十余年的运转,于是不惮用上压迫与制衡。 他沉眸。 “大王到陈郢不只是为了楚国。楚国之中,项燕除了要聚合楚国之兵,更要求外援。赵燕之新灭不有三年,其地蠢蠢欲动。齐国虽愚昧,却不可能坐等灭国。贵族之中必然有不配合者。” 楚国是一个贵族之国,贵族组成了楚,楚亡便证明贵族政治的摧毁。要重构一个新的时代,楚国无疑是秦最大的转折点。 “你是说,父王的意思想在灭楚的同时震慑天下的贵族。” 许栀说出这句话,汹涌的洪水终于将她的心口决堤。 “是。”李贤微微垂首。 “你与我言,意在要我同父王提及?” 李贤和许栀两个人都是同一种,即便是一个经历过自身的死亡,一个明确知道秦亡国的结局有多迅速。 但他们此时此刻,对于秦国的前路,有着惊人相同的认知。 那就是他们坚信秦国选择统一的路绝没有错。 灭楚,缚楚王室至秦,只是秦帝国统一后撤销贵族政治的开胃菜。 而秦国已经征服的韩赵魏燕,不乏有贵族还活着。 譬如张平。 那么杀鸡儆猴,张家首当其冲。 她此刻的后知后觉,却大概是张良一早就明白了的事情。 绝望与希望交织着。 许栀身上有两样东西都很冷。一块是张良的玉环,一柄是嬴政赠她的王刃。 —— 秦国·咸阳 张平在牢狱已过两月。 姚贾虽迟但到。 昏暗的牢中,火头一瞟,顿时将铺满茅草的大牢照得清楚。 “别来无恙。”姚贾道。 张平不予理睬。 姚贾沉声笑道,“张相啊,我们是老朋友了。一年多前,我这不还登门拜访了吗?” 姚贾见张平不为所动,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帛书,提起往事,“当年啊,永安重病,张良因之下狱那事情……啧啧,我可没对他做什么。” 张平没说话。 张垣转身,怒骂道:“胡说八道!姚贾,你别在这儿充什么好人。因为你憎恶韩非,连阿兄差点被你给弄死。你别忘了永安公主让你赔礼道歉的时候,你可是点头认了的!” 姚贾哈哈大笑,“小郎君你不也说是永安公主让我来道歉吗?永安说的话,我怎么敢不听?” 张平抬手,示意张垣住口。 “姚上卿此时来,不是找老夫叙旧的。” 姚贾拱手道:“天下皆知张相之子张良,有言张相资质平平。依我看啊,此言差矣。张相只是不想将才华献给秦国。如张相这般高瞻远瞩,当世没有几人。”他拖了音调,“可惜张相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最看好的儿子,竟然爱上了一个秦国公主。” 姚贾来者不善。 张平冷道:“上卿不如直言。” 姚贾把袖中的帛书递到了牢房中。 “若非当日张相,韩国是挨不到让当今的秦王来灭。” 张平见之色变。 张垣一头雾水。 张平心下大惊。当日冯亭之子冯安在颍川叛乱,他没有参与的根本原因是担心这件陈年旧事被挖出来。 他当年命人同时向秦国,赵国献出上党之地。引发秦赵之夺,用以存韩。 只听姚贾续言:“秦赵长平之战中可谓损兵折将。此战,秦杀白起,而赵几乎灭国。全赖张相之计。” 张平的眼睛迸发出寒意。 有的人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宰。 他想通了,沉沉笑道:“是秦王让你来的吧。” 第三百六十章 父女相见 秦军已下半数楚国城池,攻入楚王城的前夜。 秋日霜重,淮阴已纳入了秦军所辖。 许栀收拾妥当,正要先行去往淮水大营。 一辆装饰富丽的车驾停在屋前。 随着王车前来的人不是随侍嬴政左右的赵高。 他下车时,黑色襟带在风中飞扬,身上所着乃官服。 李斯在百忙之中抽身,必然不是来接她这样简单。 “辛苦廷尉。” 李斯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幸有公主无恙。”他环视一周,韩信与阿鹦在侧以待。 他深邃的眼睛在韩信和阿鹦身上一晃而过,视线不留痕迹的看到了韩信腰侧那柄剑。 李斯这才明白,难怪墨柒会说楚国之行要注意的东西良多。 墨柒早年偷了鸿至子的剑,转手就把剑送给了一个山野之民。 那时候墨柒已经神神叨叨的、和他说什么送剑的原因是他卜卦所算:这户人家的后代将有一个天纵奇才。 在李斯将要与韩信的目光接触时。 “廷尉。”嬴荷华喊了他,“既然时间紧急,别让父王等久了。” 她将手中的缰绳交给秦士。 “若廷尉对我的朋友感到好奇。不如廷尉与我同乘一车,我可与廷尉细细道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知道了张良失踪的事情。 “公主言重。臣并无要责问公主的意思。”李斯立即让人送了两箱东西到堂屋中来,对阿鹦的母亲言说此为这些时日照顾公主所赠。 李斯不紧不慢的进行着这些平常的举止。 许栀在临登车之时,从车轼上回身,盯着李斯道:“我想在面见父王之前,有的事情可以与廷尉先说。” 许栀看见阳光在他脸上跳跃,除了蓄了须发,时光并未在李斯的脸上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 李斯还是和七八年前一样纤瘦挺拔,清癯矍铄。 李贤继承了这样一种外表。 只是,即便是浸染多年,李贤的眼睛也到底没有他父亲那样捉摸不透。 “廷尉亲自来淮阴,荷华很意外。” 她还是自称荷华。 “臣知道公主要问何事。” 许栀等着他的下文。 李斯的精明,许栀学了不少。只要他不说,她绝不能先一步开口。 “只是大王速至淮水,又连日在王帐同王翦将军商议出军之策,已然多日未眠。大王顾念公主的安危,这才命臣暗访公主所在。臣请公主为大王身体着想。公主的事情不难说,只看公主何时说怎么说。” 李斯怎么不知道嬴政留下姚贾在咸阳的用意。 他毕竟担心父女关系若因张良闹僵了,到底于秦国无益。 但他没说一句关于张家的事情,一个字没提他知道自己儿子帮她逃婚的事。 “廷尉放心。荷华知道轻重。” 她在看到李斯的时候,会很快回忆起八年前在咸阳宫外的初见,以至于她总是对他们有着同理心。 她将李斯视作长辈,看作老师。她也没有忘记她的初心,真诚的想要帮助他规避结局。 许栀侧身微微颔首,“荷华任性妄为,令李监察受我之累。若父王有责罚,我不会坐视不理。” 李斯这下明白,嬴荷华与张良在一起久了会被教导成什么样。 在李斯看来,他眼中跋扈的嬴荷华现有了一颗仁慈之心。 这就是张家的软肋,也是张平为何至今仍然被往事所牵绊的原因。 若让李斯来做上党之事,恐怕不会有现在翻旧案的事了。冯亭既死,又哪里能让他的子孙后代在秦赵两国扎下根来。 其实这不是仁慈,而是现代文明给予许栀的理性。 以至于让她在有了可以颠倒黑白的权力之后,她还对人的本身抱有莫大的敬意。 秋风渐起,黑色的大纛在空中发出猎猎风声。 铺张开来的营帐像是猛虎雄踞在淮水之岸。 波光粼粼的湖面时不时溅起投石的水花。 秦军常以此练习投射之远,整军闲暇之际也没有懈怠。 许栀在淮阴想了很多次后果。 虽然楚国用红石不择手段要挟在先,但一国公主公然逃婚,令秦国王室蒙羞。 不问前因后果,按律所呈,她将被软禁宫中,李贤无疑会被赐死。 这是她和他一早就说好了的赌局。 还没等到许栀与张良商议,张良就在淮阴失踪了。 而当下,嬴政会怎样处置她?许栀没有底。 李斯避嫌,不能久留。 许栀估计着日子,王贲如花似玉的妻子冯婠应该快要临盆。 王贲才从战场上下来,看到她的时候也是匆匆一瞥,他不了解嬴荷华在楚国的前因后果,尚且还停留在她命人保护监视张良在大梁的事。 王贲听父亲说过,督战之前,嬴政已意在要将他的妹妹王姮指婚给扶苏。 哪里知道这道旨意刚下,嬴荷华却在楚国闹得风风雨雨。先是与自己的少傅传出谣言,接着就和李贤逃婚。 扶苏的亲妹妹出了这档子事,人又滞留于楚。 王姮的婚事便一应搁置。 而诸如杨端和、李信之类。这些将军大多数不是很清楚其中的曲折,他们只知公主回秦是件好事。 但赵高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挺复杂。 “侍中还请直言。” 赵高垂首,他对嬴荷华一直印象不错,小时候小公主没少缠着他。直到赵国被灭,他才终止对她的好感。 他便想着有意无意的误导。 “大王给公主留了脸面。” 嬴荷华果然面色一僵。 河岸边上可见撑开一黄棕大帘,上头印着黑色虎样秦纹,最下头又八个底座,皆乃是双龙举一虎将整个布帘支起来。 赵高立在后面。 许栀止住赵高开口通传,她已经看见大帘之内的身影,顿住脚步,捏住裙摆,直接跪了下去。 “姁嫚拜见父王。” 回应她的是沉默,只有树影晃动,听得到风声,看得到吹皱的湖面。 “女儿向父王请罪。” 她垂了首,重复了一遍。 许栀在漫长的等待中,惧怕渐渐消散,留给她的是一种旷远的静默。 她不会让任何东西阻碍秦国。 她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嬴政。 如果她想要保住张家,她就将忽视了她是他的女儿这个前提。 她的身体与嬴政血脉相连,她的灵魂与嬴政同频。 不能说服,不能屈服。 这已经撕开了秦汉的边界。 范增对燕月说的那句话,在此刻真正应验。 ——“如果你想让嬴荷华痛苦,那太简单了。什么也不用做,她就会把自己困死。” 她曾在史书上仰慕的两个人,冲出时空的束缚,早就真真实实活在当下的世界。 亡国之恨,互为宿敌。 她心口发紧,眼泪滑下,滴在地上的灰草上,无与伦比的痛苦袭击了她。 许栀听到佩玉撞击到剑鞘的响动,下意识要把头埋得更低。 紧接着,宽厚的大掌覆在了她的头顶。 旁边的赵高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在帘中的王翦知道嬴政钟爱这个捧在手里的女儿,他以为嬴政最多教育嬴荷华一两句,但王翦什么都没听见。 纵然她已经十六岁,心智从小就成熟,如今更是会谋善术。 但在嬴政眼中,她依旧是那个缠着父王要出宫的小公主。 嬴政亲自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又亲自躬下身,给她拍去了袖子上沾的杂草。 他看她的眼神掩去睥睨寰宇的威严,放缓了语调,生怕吓到了她:“姁嫚长大了。现在不爱穿赤色了吗?” 许栀没想到嬴政开口的话是在关心她衣着的变化。 只听嬴政对她说:“寡人的姁嫚值得天底下最好的。” 她鼻头一酸,眼泪更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嬴政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哭。 嬴政很小的时候就被困难剥夺了哭的权利,哭在他看来是弱者的表现。 但他女儿一哭,他就招架不住。 尤其是嬴荷华,她哭起来的模样和平常人不一样,一连串晶莹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恨不得把眼泪全给倒出来才甘心。 第三百六十章 欲杀范增 赵高感觉这辈子、下辈子,他都难见到嬴政有这样的好脾气。 他没听到许栀和嬴政后面的谈话。 而嬴荷华干的不是一般的事情,那可是逃婚!!故而在他看来,嬴政的原谅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一会儿,赵高小跑着了唤在外等候的李斯。 “廷尉大人,王上召您。” 不用他说话,赵高就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将方才所见的给李斯说了。 “公主殿下这会儿已经送回陈郢王宫暂住。” 李斯从来就是个不容易信任别人的人。 他是真怕嬴荷华说一套做一套。仔细想想,她大可以将全部的事情往他儿子身上推。 只要杀了李贤,那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嬴政绝对乐意这样挽回女儿的声誉。 李斯忐忑地入了大帘。 嬴政负手于帐前。 他惴惴不安地上前,伸直手臂,拜于额前。 李斯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要做给嬴政看的。 嬴政语调平静却颇具威慑,“寡人不问姁嫚尚不知道,寡人的臣子一个两个原来都这么喜欢自作主张。” 李斯心底一沉。 嬴政在说张良,也在说李贤。 张良的失踪在他们看来是有预谋的逃跑。 而李贤,总归是自己的儿子做的蠢事,当爹的兜不住也得兜。 “大王。前日臣已令逆子下咸阳狱。” 嬴政眼眸一沉,盯着他。“咸阳?” 李斯续言道:“臣身为大秦廷尉,绝不徇私。” 李斯赌得也大,且他这招鲜少有人能学得会。譬如张平就不会。 嬴政见李斯并不知道姚贾在咸阳做什么。 他了然李斯这样说是在藏心思。 嬴政觉得李斯这幅样子颇有趣,放低了声音,“廷尉这番话,可是要来请旨杀人的?” “大,大王。” 李斯活了大半辈子,他可以和任何人玩心机。但事实证明,他玩不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王,另一个就是赵高。不过后者是他老了之后,脑子不清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情。 “臣……”李斯臣了半天,生怕大王不按套路出牌。 嬴政摆了摆手。 “眼下尚值灭楚之关键。廷尉还是让他回淮水吧。楚国还有事需要他去做。” 李斯如感大恩。 至于嬴政为什么放过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李贤。 不只是因为嬴荷华。 还源于一种很深切的凝视,这种超乎寻常的注视,他只在两人眼中看到过。 一个是吕不韦,一个是被先王拘禁在子牙峰的墨柒。 而那一天,他竟然在一个晚辈的眼中也捕捉到了那种类似的情绪。 ——在李贤被任命四郡监察之职的雪夜,李贤俯首:“昔年臣父因郑水令被逐,大王至亭与父相言,臣如感至深。” 嬴政当然知道李贤说动他女儿逃婚的目的。 他却没想到李贤敢主动来见他。 “你将寡人的女儿置于如此境地,寡人如何不杀你?” 哪里知道李贤人跪是跪着,他居然说:“臣临君上与公主之恩,无所从奉。公主厌臣至极,若王赐一死,臣求之不得。” 他常用惜命的原由来伪造表象,实际上视死如归。 一个又一个的计策环环相扣,错综复杂。 李贤心深似海,又附加了一种年轻的老谋深算。 当嬴政沉声笑了笑,让他等着让李斯来找他的时候,李贤就知道,他赌赢了。 他获得了张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与机会。 大抵就没有他不择手段得不到的东西。 —— 许栀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赵高关于布置寝殿的话。 再回陈郢的楚王宫,再无几个月前的嘈杂。 流水长桥,空荡荡的宫室只有零散的宫女与侍人。 许栀确认了李贤没因此而获罪,再度前往寿春,她总是心下稍安。 许栀来不及感怀物是人非,阿枝连夜抵达了陈郢。 她看到小公主的时候,她正趴在窗边看月亮,身上好像还有很多酒味。 许栀其实在等陈平与密阁的飞鸽。项羽的事情没着落,张良了无音讯,她怎么也睡不好,干脆下了榻。 阿枝见她眼下发青,于是想第二日再讲从章邯那边传来的消息。 “快说吧。”许栀催促。 “公主。”阿枝从袖中拿出章邯的手书,“这是章邯将军另在军报之外,承公主之言所探查的情况。” 许栀赶紧展开,“项燕果然率残部逃窜了。” 项燕自刎,如是而至? 许栀不知道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言论是否出自项燕之口。 六国阻秦,唯赵楚最强。 楚人的顽抗一直延续到了统一之后。 灭韩期间,由于不能扭转张良之心,让他看清楚韩国势必亡败的结局,导致他到现在都或多或少抱着亡国之恨。 十五年的时间太短,不能让一代人的记忆革新才造成贵族的不甘。 过去不能再变,未来还有时间,那她不介意给他们制造一些新的记忆。 “项梁呢?” 阿枝沉道:“公主当日在王宫与项梁有盟之论……项梁拿着公主给他的东西力辨项燕之德,数月之间竟让楚军合力。项梁因此本对公主之行很是肯定,然而自从其兄项渠死后,项梁忽然就换了态度……” “项梁可能以为项渠一家皆死于我们之手。”许栀将酒塞再次扭开:“再给陈平和张良几日吧。若项羽之事不能办成,那我们试一试别的办法。” 她知道陈平去了楚军中办事,但不知道她为何提及张良,不由得诧异。 阿枝见小公主不假思索地举起觞杯,将那菊花酒一饮而尽。 许栀单手撑着脸,闷闷地笑,一字一句对她道:“他走了,大概不会再回来。” “公主。” 许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阿枝,你在邯郸就提醒过我,是我咎由自取。” 菊花酿的酒是楚国秋日的特产,没有秦国的西凤酒醉人。 “公主。”阿枝低下身,“这不是您的错。” “……可有关他的秉性,他的一切,一早我就知道。我以为我能糊里糊涂的过完这辈子,没想到短短七年,便显露出了错误。” “我企图能用逻辑的判断来证明张良不会报复我。但事实让我不能说服自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大概就是许栀和沈枝这一类人。 她递出巾帕,“张良先生离开的原因,或许是不舍得伤害公主。” 阿枝顿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一封信——署名是【鸿至子】,她瞬间警惕起来,赶紧将此事讲给了她。 “蕲县之南?”这是项燕自刎之地。 “是。公主,说不定张良先生是被鸿至子挟持。卢衡对他老师应该了解,公主不如一问。” 听罢良久,许栀不由得失笑。 她终于找到时间看完四处乱传的檄文。 这些竹简上全部的文字,不太像是出自昭蓉之字句。 知道她和张良实际关系的没有几个人。 正在灭楚关键,张良恰好离开。 夜色更暗上几分。 许栀抚平袖口绣纹的褶皱,眼神凌厉。 “范增没有目的,最是麻烦。他过去能拿着巨鹿剑引得列国侠士奔走,如今便用谋乱之举体悟快乐。” “父王说得对。这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就不该让他活着。”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杀身成仁 (1) 许栀连着两日迎着凉风酗酒的后果就是一场高烧。 她从来没把自己搞成这样过,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为情所困才会这样不堪一击。 深夜,一个人悄悄潜入陈郢王宫。 她脑子被烧得有些糊涂,但得于这几年也抓紧时间学了些防身术。 雪白的刃飞快地搁在了侍女的脖上,再往下一毫,这个女子便能当毙命。 “公,公主殿下。”女子穿着浅粉的宫袍,说着一口咸阳的官话:“我是密阁之中的间人,此番前来是因公主暗寻张大人之事。” “张良?”许栀蹙眉。 她松了手,烧了快两日,嗓子像刀片在割,身子也没力气,不想说多的话。 女子穿着宫人的衣服,见她好像不适,动作麻利地从袖中摸出张软布。 上面所书正是韩字:良别卿中有曲折,事急从权而不能言告,盼卿至为一叙。 张良的亲笔很难教人模仿。 当初她要他在王绾的书卷上签字没少折腾。 许栀难免激动,却不由得条件反射的反问,“这真是张良的信?” “公主请看此物。” 她再从袖中拿出一个称得上是他们定情信物的东西。 ——白色作底,鲫鱼在上,乃终南山所赠。 很多种情绪涌上心头,许栀好像看到了他执此物站在芷兰宫满树梅花之下。 “张良可说了在何地见我?” “原阳。” 这个地名让许栀心头震动,她捏住袖口,心下大骇! “当真是……原阳?” “公主?”女子以为嬴荷华不知道原因在何处,便又续言,“公主可能不知原阳,此一楚国小乡,距陈郢只十余里。” 赵高一个时辰前才跟她说了嬴政的口谕。 她没敢说自己是喝酒才这样,只是说了秋冷染了风寒。 嬴政要她好生养身体,几日后与他同为王翦父子接风洗尘。如果她的父王亲至郊外,那么很大可能就会设地在原阳。 原阳中有个因张良而千古闻名之地,它叫做博浪沙。 窒息感冲上心房,她剧烈咳嗽两声,仿佛要把积蓄在胸口的情绪咳出来。 “公主!” 她的喉舌立即触到一丝猩甜。 阿枝从屋外推门而入,看到小公主用手掩住口,又见到一陌生女人,“你是何人?!” 许栀嗓子疼得要命,她轻轻抬手,密阁的女子原原本本说了来意。 她挥了挥手,哑着嗓子对她道:“有劳你先和他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请他等我三五日。我好一些之后,便立即去原阳见他。” 女子面露难色,踌躇道:“公主。张大人遣我来时叮嘱我道,他在原阳只能住上两日。还请公主一定在此期间前去。” 张良突然离开,前后没有一句解释。 此时很明显,是他命人前来,但带话都未曾有解释。 小公主为了他惹出逃婚的闹剧。 甚至他们本已有,现在她居然敢喊嬴荷华去见他。 阿枝不免态度强硬。 “你到底是秦人还是张良的人?你不知道回去和张良讲殿下生病了?多留几日会要他命吗?这不是强人所难?” 女子扑腾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我,我只是转达张大人之意。” 她脑袋很沉,嗡嗡作响,一阵空白似的,又有许多的碎片在她眼前洒。 她忽然笑了笑,不想要去厘清千百种算计之中到底算成了谁的宿命。 许栀盯着左手捏住的那只香囊,藏住血,按在那把王刃的刀鞘,用力紧握。 “便请他……明日,在原阳等我。” 女子的眼底浮出一抹笑藏入了夜中。 夜色上泛着如水的愁绪,昭蓉满意地看着女子的到来。 “不愧是范增的得意门生,公主的事情办得很漂亮。一手韩字绝佳,咸阳话也说得那么好。” 燕月撕下脸皮,朝身侧的田光拱手,“皆得益于田先生技艺绝佳。” 昭蓉放下楚国夫人的身份,微颔首,“有劳田先生。” 田光拜手,谦虚道:“容夫人,公主。若非当年太子殿下礼遇我,光还只是齐国一介商贾。” 昭蓉知道父亲昭阳与范增是旧友了,但她此刻对于这个燕国公主寻至的合作,还道有些意外。 “曾闻公主围剿嬴荷华失败,而后反被嬴荷华射杀,以至公主落水而遁。” “夫人莫再叫我公主了。燕国不国,王室逃安。我有何颜面称于此?” “燕月姑娘刚毅,昭蓉感佩。只是不知姑娘来意……” 燕月看着面前的贵夫人,提起这话就语气冷了不少。 她本还在想是否她错怪了嬴荷华,她并没有杀害她的兄长燕丹。 但事实证明!那都是鳄鱼的眼泪,是秦人笼络人心惯用的手段。 “我与她之间不共戴天。一则亡国杀兄之仇,二则利用我的师兄夺得巨鹿剑,三则竟派人杀我恩师!” 昭蓉一怔。 “范增先生死了?” 她沉声。 “哀牢谷有个规矩,不为外人道,若是习得谷中剑法,只要他能用哀牢剑法打赢谷主,巨鹿剑便可任之带走。我的两个师兄都是武学奇才,大师兄……不,卢衡的剑招变化莫测,荆轲的剑法炉火纯青。当时,卢衡取剑之后,老师就已经身负重伤。而秦国密阁却在此时出动高手……” 燕月哽住,死死咬住下唇。 “幸得恩师一书藏于案底。” 秋露寒气,肃杀如霜。 燕月的眼像是宝石,在其中更加夺目。 “夫人。秦国必知晓楚军能合能分。虽寿春陷落,然贵族之中不只有项氏一族拥有话语权。屈氏附庸文化,已多流于齐国。景氏,项氏两族乃是夫人当下之依。项燕在江东之兵仍有战力,夫人与楚王此时千万要稳住项氏。” 燕月上前一步,看着昭蓉阖手拜道:“楚国立国百年,燕人也从未忘记自己的先祖。岂能容秦人如此践踏?嬴政残暴,永安诡诈。此间之事,全托于夫人。” 昭蓉与之达成一致,于夜色中隐身离开。 田光看着燕月,似乎有另一种形象在她的身上重叠。 仿佛她的哥哥燕丹的意志重新加固。 田光却没有上一次那样的激荡,而是忧愁居多 “公主,我们若将张良置于此。事情一旦败露,恐会失去韩国遗臣。” “复我燕国,杀嬴荷华为恩师报仇,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燕月凝视幽深的月。“张良能为他的韩国付出这个代价,他应该感到幸运。” “……如果嬴荷华能狠心亲手杀了张良?” 燕月的笑容变得瑰丽。 “或许我挺了解她。当年古霞口,她都愿意和张良一块儿死。如今还多了别的妄想。若让她的愧疚之心占得据多了,她绝对下不了手。” 田光不寒而栗。 他总算知道那日他亲自送去咸阳的是什么东西了。 —— 王绾的官府这天送来了一封竹简。 【秦王政二十年,秦军攻陷楚寿春。同年,故韩相平,自缢于咸阳。】 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所以,张平成为了黑点。 张平死了。 他为韩国而死,又一举斩断了他的儿子与秦国之间的全部联系。 姚贾猝不及防的在自己的府中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中的杯盏砸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也要完了。 —— 而另一边,寿春城墙倒塌。 项燕被王贲部下追击至蕲县。 “将军!莫!” 李贤于马上搭箭拉弓,飞驰而至的箭打开了项燕放在脖颈上的长刀。 长刀砸在地上,溅起灰尘。 当年他没能阻止李左车的父母自刎。 这一次总算赶上。 第三百六十二章 杀身成仁(2) 王绾的飞书从咸阳来到了嬴政的行宫。 陈郢的青铜灯具虽不比秦宫的气势与规模。然其间镂空成兽,双凤雕作梁柱,处处昭显着楚国的奢靡。 当夜许栀到的时候,嬴政正站在那块彩绘雕屏前。 嬴政的影子笼罩在龙虎凤纹上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父王。” 嬴政听她声音还哑着,目光扫过送她来的楚国侍女。 “既知公主染了风寒,夜深出行,不懂加衣么?” “……大,大王。”楚女被吓得一哆嗦,立即跪下。 “父王,御医需说要散热,我这才减了衣物。”许栀上前一步,朝嬴政笑了笑,“您看我好了许多,父王别担心。您不是说有咸阳来的消息?我们快进殿吧。” 殿里等着的不是将军,而是两个文臣——李斯和冯去疾。 “廷尉,郎中令。” 他们听她声音就知道她还在病中,纷纷向她拱手作礼。 商论要紧的战事在白日,夜间便是谋臣策划之纪要。 冯去疾的举手投足还是如在覆秋宫,话间缓和温言,如沐春风。 庙堂之上,中枢者在于王、丞相、上将军。许栀不解为何灭楚之时,冯去疾也一并前来。 嬴政抬手,示意方才的话题继续。 “统一大治能否长久,在于内乱外患。内乱有三晋之旧,外患则是北方胡人。”李斯道。 嬴政肃然:“请廷尉细说。” “臣曾镇压颍川郡韩国贵族之乱。韩人之族本以忠厚忠义为立国之本,自韩昭侯用申不害之术革新,举国臣民焕然骤变。韩人视存己为重中之重。臣之师兄韩非着有《存韩》亦不例外。韩人之心犹如野草,极易死灰复燃。大王一统之后,此种复辟状况必将不少。” 冯去疾问道:“廷尉之意?” “大王。郎中令。”李斯续言,“譬如赵国,用以武功震慑。赵王宗室归服,赵民莫有敢反。臣斯言,王上对待韩楚这般贵族之系深重者。恳以雷霆手段治之。” 嬴政沉沉一笑,饮下一口酒。“韩厥救赵氏孤儿。然则长平一役,转祸于赵,可见其族心已失。” 此言令许栀刹那明白了为何今夜嬴政会喊她过来。 她又第三次看向冯去疾的时候终于想起遥远的冯安叛乱。 “姁嫚。”他唤了声,“你曾历韩楚民风,可赞同廷尉之言?” 大殿内的烛火飘摇着,极致寂寞的静。 许栀下意识捏住袖口,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李斯说得不无道理,但嬴政没有立即表态,转口问了她。 纵然嬴政对她极尽宠爱,但她这个父王不是一般人。 悄然令她背上浸了层薄汗。 还好她出门的时候喝了很多薄荷叶,让嗓子处于无感的麻痹状态,这才能开口说更多的话。 “叛乱出现之后。廷尉大人之言不无道理。若能防范于未然。” 嬴政笑笑,“如何防范于未然?” 韩国贵族从来就没消停,这令嬴政很是愤怒。 许栀想起现代社会对溥仪的处置,这就是个现成的模版。她是个现代人,这大概是她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底气。 “韩楚贵族治国。治世百年,未有建树。大秦亡其政权,收其民心,正如武王亡商。六国宗族离心,大臣不亲,百姓不附。乱则杀,安则治。先周制周礼以为治,秦亦可制秦法以为系。” 礼仪待之,利剑刺之,武力震之。 许栀对于秦的未来,将多数希望寄托在儒法并存,循序渐进。 李斯笑了笑,“公主殿下见解颇深。”他与嬴政视线交汇间之后,嬴政对于王绾的书信更有了可以直接拿给她看的想法。 嬴政旁的没说。临走前,看了一眼漆案上的竹简,便同冯去疾离开。 大殿又重新只留下了李斯与嬴荷华两个人。 侍女又给许栀端来一碗补品。 许栀抿了一口。 梨汤很甜。 一圈又一圈的沉淀物是雪白的梨肉,像是很多属于过去的尘埃全部翻滚上浮。 李斯看了眼嬴荷华,手上握住那卷竹简,欲言又止。 “此情此景,我不免会想起当年的那叠梅花酥。” 李斯闻言,手上展开的竹卷也不由得凝滞片刻。 许栀搁下汤勺,“偶尔感慨,不知廷尉还记得么?” “臣记得。”李斯迟迟没有将竹卷递给她。 “廷尉记得就好。既然有言,但说无妨。” “寿春已破。无论何人于此间跳乱,楚国亡国几成定局。” 静默间,许栀离案起身。 李斯将王绾的飞书放在许栀面前,她真正明白了李斯的意思。 “您,是大秦的公主。”他说。 简短的十来个字,却犹如冰刀直截了当地插进了她的心脏。 这一极点从左边胸口蔓延,最开始是麻木,再是剧痛,最后是绝望与寒凉。 在如此明确的叛乱与死亡面前,容不得她有丝毫闪躲、迟疑、偏离。 ——张平自缢,杀父之仇。 ——博浪沙刺秦,至此无可更改? 她看见至高之上的王座全是荆棘,这一把利剑的刃上也流满了鲜血。 她和李斯的交谈直达最后一句。 淡蓝色的月光凝结在绒棕的地毯,如同秋天霜冰,冰雪飞天。 风从她身后吹来,黑绸般的长发飘扬在夜色之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寝殿。 “公主。”阿枝看见她失魂落魄,赶紧拿毯子裹在她身上,“方才过去的时候已经去了不少热,怎么您额头还这么烫?” 只听她说了句,“我只是有点累,休息会儿就好。” —— 陈平使金已过半数,劳苦多日,除了引起楚军私下议论了项羽,他们也只是停留在议论而已,并未有太大的成效。 恰在陈平奔走之际,秦军大举进攻楚国,更令楚军警惕甚重。项燕治下颇严,陈平欲图令楚军氏族离心之举难上难。 嬴荷华自从回了陈郢之后就忙得很,他送回的信件,一个答复也没给。 人在逼得急了的时候喜欢另辟蹊径,他从齐国绕路,打通商社的路子。 真正意义上的稷下学宫在多年前在齐已被废止。现在的学宫被齐国丞相后胜包揽,改建成了战国时候最大的一间酒居。 周遭人里里外外都挤满了,这些人多数是三晋与燕楚的贵族,不少人失去了身份,却有着大量的钱财。他们都蜂拥而至到了齐国,以至于让当下的临淄达到了一种极端的繁荣。 陈平在人声鼎沸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你知道不啊。被拒于咸阳的张平,就是那个韩国相国啊,被秦人杀了。” “啊?不是说是自缢的吗?”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吼了一声,“……这有什么不一样?被逼自杀那也是自杀啊!秦贼窃我三晋,如今是要把刀子对准我们了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证道之沉 那醉酒的老头端着酒杯往前疾步,砰地就撞上一个人,老头当即骂骂咧咧,“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这老头力气还挺大,陈平看到他装束打扮不由得一顿,总觉得哪里眼熟,但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急切道:“这位老先生,分明是你撞了我。” 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盯着陈平瞧了好一会儿,唾了口唾沫,“魏人?啧,你不知道我?” “在下不知。”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自豪的笑来,“信陵君的门客陈馀你都不知道?” 陈平一凝。这老头竟是魏国名士陈馀。 斜后方这才走来一个中年人,赶紧他将老者一扶,看了陈平一眼,赔笑道:“我这老友喝多了,这位兄弟别往心里去啊。” 陈平没说话。 中年人叹了口气,赶紧扶正了,“哎呀,我说陈兄你就别和人争执了。现在我们还是别惹是生非啊。” 陈馀拍了拍胸口,“张耳!你这厮怕这怕那。我不怕!这儿哪个不是被秦国通缉的!” 张耳喊不住他。 陈馀酒劲上头,越发口无遮拦,满面通红,激昂道:“你们看看啊。秦王今日杀韩相,他日,他得志天下,难道会容下我们?” 周遭来看热闹的人,他们中间不少是奔逃至此的宗室贵族,听罢这话都不免深叹一气。 “哈哈哈,说得好听点,我们这些人是名士。只有魏国在的时候,我们才是名士,现在魏国没了,我们不就是个通缉犯!!” 陈馀说罢,用力将陈平一拽,“我看阁下仪表堂堂,大抵非同一般,莫不是宗室之人?” ……陈平虽然长得好,但他在魏多年就是个很普通的人。像是陈馀这样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他见也没见过。 陈馀不给陈平说话的机会,立即大喝道:“先生,你说韩相死得冤不冤!我们当年被水淹都城时候惨不惨!?” 陈馀这么伤心,正是因为秦国半点机会也不给,将魏咎这一些魏国宗室全给弄到咸阳去了!他简直报国无路。 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契机。 张平的死,就是一个导火索。 足以让所有名士贵族,门客贵胄,那些对秦国处于观望态度的人彻底撕碎幻想! “我们该不该给韩相报仇啊?!” 说到亡国之悲,现今的处境如此艰难,酒居中顷刻间群情激奋。 “该!” “我们得让秦国知道,我们不是那么容易屈服!” “恢复三晋!” 这一声被人们提出,彻底就变成了口号。 “恢复三晋,力以亡秦!”楚国人续上后面四字。 一个相貌平平的齐国人见情况已经有所变化,赶紧递上了一份谍报。 “据我所知,秦王已抵淮水之岸。永安公主也在陈郢行宫,咱们可当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 这一众似贵非贵,似侠非侠的亡命之徒,皆以一个共同的遭遇聚集到了一处,又以一个冠冕堂皇的话题开始目标一致。 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 其中不乏有热血青年,但要说全为了口中的‘正义’,那不全然,韩赵魏燕楚齐,以国家为导向的联合都未曾成功,更别谈这样坊间的聚集。 其中不少人都存着各自的心思。 陈平很快想明白这一群人起不了什么势头。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 陈平刚想从后门离开,奈何他是个没武功的,同行的人掩护也掩护不住。 “这位兄弟哪里去?” 陈平看到张耳带着剑,维持表面的客气,立即换上种贱兮兮的表情,“我欲小解。” 张耳往身后不远处一望,立即逮住了陈平。 张耳笑了笑,“兄弟啊,非我不义。你既已听了大半,为了阁下与我等的安全起见,还请阁下在稷下多住些时间。” 一块帕子飞快地捂住了陈平口鼻,他顿觉发麻,眼前蓦地一黑。 张耳挥了挥手,酒居很快出来两个小厮,勒住陈平的下肋,将陈平和与他同行的人带了下去。 陈馀和张耳立在门前,命齐女将门打开。 安静雅致的里间,已然空空。 香炉之中还焚着檀香,缓缓之中,白雾幽幽。 中间一方墨盘在案,纵横之间,只落了一枚白玉子。 泠泠然,透骨清寒。 行宫 不抵秋夜骤凉,一浪翻过一浪的热意烧灼着她。 许栀渡过了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泪水浸湿大半个枕头,望了天上月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阿枝推门而入的时候,嬴荷华已经起身了。 她似乎全然忘了昨夜的颓废,奇迹般的恢复了往常的情态,还多了闲情逸致。 妆台前琳琅满目,都是些脂粉首饰。 灰蒙蒙的光从窗口进来。 她看到阿枝进了殿,拿支玉色簪子不断在发间比划,“阿枝,你快看看,我戴这个可好?” 她肌肤胜雪,黑绸般的长发从肩上垂泻一地,散乱几缕在白绿色的宽袍。瓷净的脸上带着些微病态的红,遮去摄人心魄的浓丽,弱柳扶风般动人。 阿枝一个女子都不免怔愣片刻。 许栀没听到阿枝说话,以为不够漂亮,又即刻换了一支缀了碎玉的步摇问,“那这个呢?这个好不好看?” “非阿枝夸口,公主姿貌婉柔世间罕有。” 她在额上点上红砂,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抬眸看着铜镜,慢诵诗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唐风·绸缪》所言乃是婚嫁之言,阿枝踌躇,“公主……” 白日照照,无星月在天。 “昨夜密阁之人可有查清楚底细?”她问。 她听罢这个名字,兀自轻笑。 “我给她机会她不要,那么以后都不用对她客气了。” 阿枝不解,“公主。您既然明知是他人设局,为何我们还要去?如果他们只是利用张良先生,岂不是适得其反?” “他们用的名义是齐国大商,便涉及齐秦之事。” 她垂首抚摸手心中的双环玉佩,“假使我真的能见到子房呢?” 到这一步,阿枝彻底混乱了。 嬴荷华说这柔肠百结话的时,却在李斯送来调用锐士的帛书上盖上了自己的纽印。 ‘永安’篆书鲜红如血,章纹如同盛开的邯郸月季。 设精兵高手作伏,只要这些齐国人敢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无论何人都会被杀死。 “……公主,若先生来了,他会死。”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豆蔻染成的外袍。 “如是种种,” “那便生死由命。” —— 列国关于嬴荷华很多言论都是谣言,但‘容色绝代’四个字不是虚言。 她盯着站在低阶之下的李斯,轻轻道:“我相信廷尉做事情一向滴水不漏。” 李斯目送她上了车。嬴荷华穿得如此显眼,多少让李斯觉得有些不对劲。 车架之上,一连串的雨水滑过檐角,若有若无的透着她。 “父王既然把这事情交给你我,待会儿,我要单独和那个齐商面谈。” “公主。”李斯抬眼,“虽是乌合之众,但公主这样做恐有不妥。” “廷尉昨日已把话说得明显。”她神态高漠,声音不大。“您想逼我发誓才放心吗?” 李斯一愣,“臣不敢。” 第三百六十四章 秦国只需要一种声音 “下雨了。” 雨水顺延着四马青铜车的顶部一直往下滴,如细针般洒落,打在车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驾车的侍从技术极好,这般泥泞的道路也可平缓行进,案上的博山炉静幽幽的点着,给发凉的时节带来了一丝暖意。 “廷尉可知原阳之风貌?” “公主放心。此地殆全无草木、无山涧溪。平原可观,无树木可藏匿。” “廷尉可知此地还有另一个名字?” 李斯顿了顿,拱手道,“请公主赐教。” 许栀的视线落在炉子的纹路,想了会儿才和李斯说,“原阳此地如廷尉所言。荒寂无人,周遭无树木。时值大风,便是荒沙遮掩,斗大的石头也能被吹得翻滚。若有人想要在大风时节通过,便如风中疾步,如搏赤手。”她顿了顿,“所以它还叫做博浪沙。” 李斯方才匆匆一扫,嬴荷华还是佩上了秦王所赐的短剑。 许栀续言,“其实父王让廷尉随我一同,我便已经明白父王的意思。我已将印信盖上,那便箭在弦上,廷尉做了什么准备难道还要瞒着我?” “公主予臣的人马是多少便是多少。” 许栀不知道李斯司法已经了解她今天来原阳是想在夜出见张良一面。 “可廷尉素来公务繁忙,接见齐国商贾之事何必你亲自来?” 李斯担忧道:“公主为大王分忧,然已在外奔波多日,而又身体不适,王上如何不忧心。现臣辅于公主左右,也是保护公主的安全。” 李斯此言无疑侧面说明这是嬴政要他来。 “廷尉难道不想在灭楚之际留在父王身边?恐怕您愿意分身至于姁嫚此处,除了协助商事,还有其他原因吧。” “臣听大王调遣,无所不辞。” “难道至亲的性命也在此之中吗?” 李斯在听嬴荷华这样说,不由得眼神一深。 许栀不惮把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心计运用得当。“我既然能给廷尉盖印,便说明有的东西,我自然能舍出去。” 李斯将头一低,“公主给臣以便利,臣明白。” 许栀笑笑,“廷尉还是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李斯当然明白。 嬴荷华自从那次楚巫献石被治好之后就变了很多。 “公主。” “韩亡已有六年。但时至今日,廷尉不曾想放过任何韩臣。廷尉不想让他们活的原因,除了秦国还在于自己吧。” 李斯依旧操持着他的常态。听到这样明确的揭露,他一点半点的色变也没有。 雨声终于彻底的落成了鼓点。 “颍川郡看似处于王绾之下,但实际上廷尉在两年前就已经总揽颍川郡事务。颍川郡原来的郡监害怕担责将冯亭与冯安的卷宗给了李贤。至于张平与昌平君之间的往来,廷尉难道不清楚吗?您为的就是想让我通晓长平之故。而您在张良出使魏国的时候没有上书阻挠,后来又放任他在楚国,其实廷尉大概率猜得出来会发生什么。可您没有上禀于父王,您这样做是想利用我彻底除掉张家。” 李斯平静的看着嬴荷华,像是在看一个精心雕琢的作品。 “公主觉得这样做对臣来说有什么好处么?” 许栀明白,这时候与李斯摊牌危险极大,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唯一能让张良活下去的办法。 她从来都觉得李斯的想法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对的。 但她在彻夜难眠自己的爱情已经死亡的时候,她从张良的身上浑然间看见了一点的光来,秦国不当是遮天蔽日的黑色才能铸就它的血液。纵然张良不会再成为秦臣,但他的存在,能够证明着这个世界的秩序完善,自由正常。 “王用以正国,臣僚以辅国。王上以建成不世之功为无上荣光,将军以开疆拓土以荣耀。父王和王翦将军或以成千古之名。而廷尉,你要制规树典,所以你想要整个秦国都只有一种声音,你所信赖的声音。或许这算不上好处,对廷尉来说却是宁可身死也要拼尽全力的心愿。” 他直视她的眼睛,仿若一面明镜。李斯从未相信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嬴政还有人这样了解他的欲望。 嬴荷华已经将他曾教给她诸多的技巧用得十分好了,这一刻,他竟然从她的身上感受了一种无形之中的威慑。 李斯丝毫不乱,他总算明白嬴政为什么属意于她一个公主来参与国政议事。 她的眼中好像总能看清楚方向所在。 但李斯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秦国未来的方向。 李斯微微笑道,“天下之人皆有汲汲,就如六国之中的贵族。他们眷恋荣光财富,拥有高贵身份,享受着三车六马,他们已经抛弃了礼乐秩序用于享受,却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身处的时代。公主应该明白张良正是其中的一个,一个不肯忘记过去身份的人,秦国不需要。而秦国需要什么,公主聪慧自当明白。” 许栀亦笑道:“廷尉的教诲姁嫚谨记。只是不知道,您想让秦国出发的方向是否是父王所愿?” 李斯抬首。 “公主今日此言,” 外面的马蹄嘈杂声缓了下来。 许栀又用了往日的笑容:“我今日的话格外多了。与廷尉说这些话,恐有词不达意之处,还望廷尉海涵。姁嫚若此题解得不好,往后还要仰仗廷尉在父王与朝臣面前说些话呢。” 李斯不免松了口气,反复无常说的大概就是嬴秦之人。而这样厉害的嬴荷华,也不知天底下有几人能赢得了她。 李斯直截了当的告诉嬴荷华,“今日之言臣不会外传。” 许栀弯起眼睛,脸上显出两只梨涡,如幼时一样笑。 “廷尉这样,我就觉得很好,不像李监察。” 之前李斯都觉得没什么,而现在如同被拿住了软处。 嬴荷华如果灭楚有功。她往后整李贤,那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 张良,她尚已准备动手。 一个差点毁掉她自身清誉的人,依嬴荷华自小的性格,她大概不会手下留情。 —— 车外的侍女们低着头,恭敬地在宫殿中穿行,她们穿着统一的翠绿色衣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她们的话语声细如蚊,生怕打扰了主人的静思。当雨势渐小,远处传来锣鼓之声,侍女们加快了步伐。 男子的目光随之转向了门外,他知道,雨停之后,他的计划也将开始实施。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心腹大患 “这是什么地方?” “住嘴!”陈平的衣领被人猛地一攥,陈馀低下头,硕大的眼睛像老虎一样发出锐光。 “你既说怕我知晓你们的秘密让我留在稷下,当下是何意?!” 他开口说了一句话,嗓子眼儿就冒出来种麻酥酥的药味。 陈馀瞪着他,嚓地拔出了剑来,比在了陈平的脖子上,“你要再不老实,我把你一并杀了!” 陈平还道要挣扎一下,脖子传来刺痛! 这陈馀是真打算杀了他? “车内堆着大量的布帛,因为急速行驶,这些价值不菲的绢布呲呲的发出声响。 “你等现在伪作商人,定有要事在身。你们杀了我的话,于阁下不算麻烦一件?我这等小角色可别误了阁下的大事。” 陈馀思量片刻,手上的剑明显离得稍远一些了。 光晕在陈平的身上不断错落,他捏了把汗,却极快的从影子映照的方位判断出了大概。他准备按兵不动,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说话,又挪了身体,“我看你们这方向是往南走吧?” 陈馀蹙眉,只听张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哈哈哈,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这是往南?” “我在家乡观察所得。无论所在何地皆可用之以断方位。不如我这就给阁下演示一遍。”陈平装作要起身,又无奈的看着自己被束的手,当即又坐回了原地。 剑光一现,再看手上的绳索已无。 陈平谢道。 陈馀轻蔑的说,“依凭阁下的武功,谅你也跑不掉。”他又催促道:“快点说!” 陈平拔下束发之用的簪,立在身旁一个木箱上头,“此法为观影法。我背对之地,即如此刻驾车之方向,便为南。” 陈馀看傻子一样看着陈平。 “你再说清楚点。” “记住此处定点,再等上片刻,定点会发生变化。太阳东升西落。定点为左右东西之分,上下便是南北。” 陈馀恍然大悟,有了这办法倒不怕迷路,于是正坐恭敬道:“受教了。” 尊重是一回事,但不能耽误他们的大事。 “不过还请先生见谅。” 在陈馀再次将陈平绑起来,重新塞了团布在他口中。 不过这次,他却没留意陈平已将发簪握在了手中。 商队七八,道上烟尘飞扬,如何不是另一种黄沙漫天。 他们到了原阳,才发现南方果然潮湿,经常下雨。 是夜,驿馆的寂静被‘不速之客’给唤醒。 “在下陈平……请言传永安公主。” 谁知他说完后,门口的侍者没有任何声息。 驿馆中门大开,数支箭宇齐发! 陈平避之不及! “俯身!”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身后猛的响起。 灯火昏暗,但陈平认得这个声音,那是永安的死对头,燕国公主。 只见燕月袖筒中飞出数发银针,杀人于无形。 陈平不免后退一步。 燕月上下打量一番,粗布短衣,手骨还有些伤痕,她轻笑,“陈平先生如何能落到此种境地?” 陈平气息不平,显然是方才疾步所致。 “在下……如何,乃是在下的事情。” 燕月抬脚踢了踢悄无声息的秦人。 “先生都遇到要杀自己的人了,还这样说?”她抬眼看着陈平,“嬴荷华这种卸磨杀驴的主子,值得先生为她卖命?” 陈平看了看地上躺着人,神情微动。 “难道换一个人,不用给人卖命就能天下太平?”陈平见她信步而来,自然明白已然在她的包围之中,他从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只将手一抬,“不知燕月公主如何能放我一条生路?” “先生若将在楚国军营所行之事告知于我,我便饶先生一命。” “如今虽受永安之命,在下幼年常读孔子,知道忠于其事这个道理。若泄密于外人,平有负良心。还请燕月公主不要为难于我。” 燕月见他这个态度,确实比张良好说话的多,欣然威胁道:“陈平先生为永安做事情,怕不知道张相如何死在狱中?” 陈平一愣。燕月如何知道张平死了,还知道他死在狱中这么详细的细节。 他陈平何等聪明之人。 燕月恐怕才是与张平之死脱离不开关系的人。 “陈平先生在想什么?”燕月勾起唇角,“可是觉得嬴荷华残忍如此?” 即便是他不理解嬴荷华对张良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他看到一个事实。 自从张良走后,嬴荷华黯然伤神的模样骗不了任何人。若她心狠手辣至此,她则不用派人暗访张良。 想杀掉张平的人很多,即便是秦国人有最大的嫌疑,陈平坚信绝不可能是嬴荷华。 他觉得先作安抚,“燕月公主此言令平深醒。只是诡谲风云之中,众人皆想要将韩臣送上刑台。而永安公主连张大人出使魏国都左右相顾。更何谈会置其于杀父之仇这般不共戴天的怨恨?” “陈平先生此言是不相信吧,相信嬴荷华一定允诺先生良多。只是天下风云变化,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得到这些东西?” 陈平对她的语调感到不适。 燕月周身隐没在黑暗中,“先生看来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身份,执意想为秦国办事。” 黑影游走如魅,陈平下腹一重,当即被两个人劫持在手中。 陈平双手被猛地一拧,痛得他额上生汗,“我看燕月公主不是来说服我,而是想杀我。” 燕月笑道,“我与先生无冤无仇,只是可惜先生身份才学,又有辩才。于我乃是大患。” 她高高在上地盯着他的喉咙,又看到他脖子上有道新伤血痕,“若先生能自去了喉舌,从此变成个哑巴,我想先生大概就不会走上张良的老路,被这么多人盯着。也好还给先生个清净。” 陈平闻言,张良的出走定然与燕月脱不了干系。 茫茫夜色,银针逼近,宵禁寂寥的原阳长街偶有黑鸦飞过,陈平离地面很近,他才看到满地的灰尘发觉这里已经有两日未曾来人。 他被身后两人死死按在地上,几乎令他要双膝着地。 当今秦国之中,半点武功都不会,敢操持这些危险的事情,除了李斯大概就是陈平了。 稍不注意就是身死致残。 “公主,我看我们不如效仿楚国淖齿将陈平剔了筋,明日一早扔他在官署。我看他变成废人一个后便知道世道之中,唯有秦人最不可信。” “好啊。”“先生应该知道,当年的齐王吧。” 齐王田地落得剥皮抽筋的下场,其中一半的原因在于燕国派出的死间苏秦。苏秦身死使齐国攻下宋国然后致使五国伐齐,兵下临淄,齐国七十余城池尽数被攻破,齐国至此一蹶不起。 “燕国宗室自诩周公之后,手段如此残忍。当年燕王用间高明,致使齐君如此田地。而多年之后,太子丹刺秦,翻覆之中岂不讽刺?” “住口!” 燕月眉一拧,“先生巧舌如簧,往后都闭嘴吧!” 她说着,手中的银针飞出! 电光火石之间,速度极快,直直要往陈平的咽喉去了! 哐当一声! 从很深的黑夜中一支箭极其准确的接住了飞针。 月亮躲进云层,偶尔露出一丝银光,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树影婆娑,在微风中摇曳。 静默非常之中顿时响起许多嚓嚓切切,密集得如同鼓点。 “永安!?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月十分震惊。 按理说她现在正该焦头烂额。 她居然能这么快的从齐商那里脱身。 第三百六十五章 生死翻覆 【这是366章】 夜色潮湿,一切的景物也都是亮锃锃的,如同被泼了一盆水,火把聚集之处,犹如火龙游走,众人皆在火光中尤为清晰。 陈平被人迅速从地上拽起,白刃刚刚逼上他的喉颈。 “谁!”一声尖叫,挟持陈平的人腕筋窜起麻意,竟然脱了剑。 一支箭飞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景色的潮湿彻底拧干,橘红色的火光将四周都照亮。 方才挟持了陈平的燕人已然方寸大乱,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多秦国锐士! 陈平看准时机,不用别人说,他自己猛地一撞,奋力逃跑,不过迈出几步,被人拽住了后衣领,瞬间被抓了回去。 一旁的秦国锐士看到此状,觉得这位陈大人好像也太“弱”了。 月色之下,那个极像是永安的女子摘下帷帽,耳畔疾风耸立而至,燕月一抬头,只见火光之中黑压压一片,铁器在火焰的映照下散发出冰冷的亮光。 对准了她的,全是黑铁弩箭。 “阿月。你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不也是恃强凌弱么?” 这种高傲的声调,轻飘飘的语句,嬴荷华无疑。 燕月哪会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出现! 她没身处齐商的漩涡之中,也没有身处昭蓉所制的项氏之局。 她不在原阳大营,不在寿春王宫。 张良和李贤,她谁都没管。 原本必死无疑的陈平,一个为她办事的工具,却成为了嬴荷华今晚所至的原因。 陈平看到她的时候,表情也和燕月一样震惊。 在陈平眼中,对嬴荷华来说,劫持他压根儿没什么分量。 “公主,燕月武艺高强,您别过去……”阿枝提醒。 许栀抬手作止。 反倒是燕月不由得退后一步,“你怎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许栀笑了笑,“我不在这儿,怎么能再见到你呢?” 燕月明显被激怒了,陈平感觉喉间刺痛。 “你!老师所言不假,你果然野心甚重。如今还妄图以一己之力覆灭我等灭秦之心,嬴荷华你痴心妄想!” 许栀眼眸一沉。“是不是痴心妄想我想你大概心里也没底。你不是一直以燕丹之死标榜自己所为皆是正确么。不如我送你和你父王去地下与燕丹相见,去那儿重造商周荣光吧。” 燕月身后就是驿馆的台阶,已然再退不了。 “你赶尽杀绝,难道还妄想张,” 张良的名字她还没说出口,许栀就打断了她。 燕月无外乎有着贵族杀人如流水的行为逻辑,对她来说陈平不过是一个低微的策士。 他颈间已流出了血,燕月要再把刀往里送几毫米,大动脉一割,神仙也难救。 “不如做个交易?”许栀说。 燕月看着嬴荷华等着她的下文。她一身华服立于此,丝毫不作遮掩。头饰繁杂,裙裳瑰丽,火色之下璀璨夺目。 陈平奇迹般的在嬴荷华眼中看到了决定要救他的神态。 陈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实现自己要当丞相的梦想,他知道让自己的价值达到极限,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公主!三万金……” 接下来,他听到嬴荷华说,“你放了陈平,我让你走。” 这是嬴荷华第三次说这个话,这和前两次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放我走?你说笑吧。” 燕月心神不宁,但还是自负武艺,大不了她换一个人挟持。 “你以为你用这么多人就能抓住我?” 刀光剑影与赤色火光交错着。 “我没想着要抓你。之前你在古霞口做那些事情,后面又拿李贤的性命要挟我,我不也让卢衡放了你一条生路?”许栀说着,一抬手,命人将弩机放下。 燕月盯着她,她这话说得不假。 “为什么还要放我走?” 她笑盈盈的道:“我说过,若我们不是对立的立场,荷华愿与阿月交心为友的。张良做我老师的时候常常教导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子房说的话,我总是要多听上两句。” 她又顿了顿,“可我担心你的武功。” 燕月又看到嬴荷华又命王军又让出一条路来,脸上摆着过往在芷兰宫的那种天真笑意,“你要我自废武功你才肯放我?” “自然不是。”许栀道:“我只要你将你袖筒中的银针都扔了,这不过分吧。” 纵然嬴荷华愿意放过燕月,可她杀了范增,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嬴荷华。 又听陈平说着那‘三万金’,这大抵是与楚国相关的事情,显然与她的计划无关。陈平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实在麻烦。 燕月走到灯火快要照不到她的暗处。 陈平终于发现刀刃离自己远了一些。 “陈大人!”阿枝及时接住了他。 在陈平和她说出张平之死的真相的一瞬间。 许栀猛的一震,时间不允许她有丝毫的停留。 紧接着,更多的箭从火光重重中飞出! 方才劫持陈平的两个燕人,身中数箭,血流一地。 “先生乃我深重之士,若有人折辱先生,我必杀之。”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语气淡淡。然对一介策士来说无疑深受尊重,陈平倏然,一腔热意涌上,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嬴荷华给他的三万金还在运作之中。 “……公主,三万金。” “不急。”“来人,带陈大人下去疗伤。” 陈平捂着脖子上的伤,没有走两步。 一阵马蹄声袭来,此夜注定不会平静。 李斯翻身下马,他看到的场面有些血腥。 “公主殿下。” 陈平接过她的眼神示意,先一步上前,拦住李斯面前,“廷尉大人。”陈平与李斯说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李斯什么也没说。 姗姗来迟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 侍从恭恭敬敬的把他请下来。 大概是张良看得太过透彻,又因为嬴荷华的原因处于混沌,很多人都在精心算计,最后呈现出的就是这般境地。 陈平立即走了几步,他本要与张良说,他父亲的死与秦国人没有关系。 但他看到了张良的眼神,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回来,又凭何没有一句解释。 陈平也不能一字一句的告诉张良,张平的死与秦国没有渊源。 陈平没看到张良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直到李斯与他说了什么。 陈平身处局外,他在极致的烦乱中豁然开朗,李斯不愧是李斯,他才是这场算计里面最危险的存在。 许栀背对李斯,她并没有看到与李斯一起来的还有何人。 燕月却看到了张良,她盯着嬴荷华,蹙眉道:“你以前不会如此,而今你杀了他们,只为笼络你的策士?” 许栀瞥了眼躺在一旁的燕人。许栀用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自然是因为你才这样做的。我原以为阿月身在哀牢谷,已是江湖中人。不再身处列国之中,可你看,为你办事的还不都是燕国的人。你三番四次想杀我,又联合楚国王室,若非卢衡用巨鹿剑为你求情,我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而现在来看,你还有更多的用处。燕王喜逃至辽东一带,了无踪迹,虽于秦国无甚威胁,但终究是漏网之鱼。这么快抓了你,秦国如何能一举歼灭燕国宗室?” 燕月在这种特别紧张的氛围中,生了笑来。 她想的还是秦国。 嬴荷华哪里顾及过张良,又何曾怜惜过李贤。她现在保护的也不是陈平。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秦国,有且仅有秦国的未来。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保护很多人,牺牲很多人。 献祭掉张良之后,嬴荷华就会彻底走上了这样一条毅然决然的,孤独寂寥的道路。 “永安。” 许栀听到这个声音,她在转身看到张良的这一刻,几乎是强忍住了眼泪。 她多次的伪装、逃避全部化为灰烬。 她的世界下起了瓢泼大雨,掩埋了全部的爱恨。 许栀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就错了。 她不该把他从韩国带回咸阳? 她不该再次回到秦国? 还是她不该爱他? 黑夜深重,雾色朦胧,火光灼心。 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失去理智。 无论做什么,她已经无法挽回,搁在他们之间的仇怨。 张平在一。 大秦在二。 许栀不能让张良走刺秦的老路,可张平已经死去,她无法命令他忘记仇恨。 她看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再也留不住他了。 直到这一刻,许栀才算彻底的共情了嬴政。 弃绝情感之外,还要将一些人都奉上祭坛吗? 可她,除了是嬴荷华,还是许栀。 再多的阴谋算计无法强行让她忘记这一点。 “臣以为张御史是要带公主回到咸阳,却不料张大人似乎有别的打算。”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家国皆欠 许栀侧身站立在重重孤光之中。她不能直接与张良的眼睛对视,她害怕自己的情绪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屏障下再度崩溃。 她看了眼他马车后面用刑具所加的一众人,“齐商中的异常廷尉已经洞悉,处理得当?” 听她这样问,李斯猜想嬴荷华是知道齐商此次行事的端倪。 “还是公主料事如神。只是有张耳陈馀二人乘车逃走。” 张耳、陈馀。 这是楚汉间的人物,许栀觉得好似所有的人都在她眼前汇聚成了一条河流,但又好像冥冥之中连带着游走。 “公主放心,臣已下发了通缉令,州县之官皆会对此加之查核。臣相信不日这二人就会被捕。” “张耳陈馀不过名士,为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名士不足为奇,然而信陵君的门客却非同一般。尤其是三晋之中的名士,”李斯的余光看到张良,他对许栀缓缓道:“张御史出使魏国时,这些人或许与张御史交涉时亦有为难之举。” 对秦国人来说,魏无忌的确曾是个棘手的对手。 至于魏国交涉他们二人对张良的为难之举。 李斯后半句的言外之意则有些险峻。 他是说张良在魏国并没有全为秦而行,从那个时候张良就在计划着现在的这次行动。 夜色浑浊,许栀没有说话。 就在李斯侧身,准备正儿八经的提起张良当下的事。 陈平察觉到这里面的压抑。 他不顾脖颈上的伤,上前一步。 “公主,廷尉大人。“方才廷尉大人说的那陈张二人的确非常之人。臣在魏时,他二人便名扬于魏。” 陈平作怨恨道:“下臣本在齐稷,不料因不慎撞破他二人之所谋,便被这二人挟持至秦。若非公主相救,平恐已毙命。“ 许栀顺水推舟道:“这两人可有何特征?” “据臣所知,张耳高大魁梧,性格沉稳。陈馀狂悖,常佩一红巾于腰间。廷尉大人可寻此例追查。” “这位是?”李斯道。 “下官陈平。”陈平拜道。 此人相貌不凡,身姿有量。还是嬴荷华的属臣。李斯的思维定势依旧是嬴荷华早晚会嫁人,早晚会离开权力中枢。如果让她把举荐的臣子送进内朝,李斯不想陈平变成下一个张良。 “陈平。”李斯念了遍他的名字。 许栀看明白了李斯的打量。 “说来我一年前从李监察的官署遇到陈大人的时候,方知李监察之处卧龙藏虎,竟还有陈大人这样一位处事能干精达的能吏。” 陈平是李贤送给嬴荷华的人。 “原来如此。”李斯精明的目光扫过陈平,也作慈祥的笑了笑,“此番拘捕张陈二人有功,我定上呈于王。还望你不要嫌弃廷尉府的官职。” 对一个士人来说,这显然是个橄榄枝,在廷尉府工作绝对比在公主府要有前途。 以嬴荷华现在的声名来说,按照各国王室公主返国的先例,她回了咸阳,要么再嫁,要么就是冷遇。 可惜陈平在用计算计别人的同时,他还是个忠诚的人。况且嬴荷华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救了他的命。 “臣听公主所遣。”他正欲躬身颔首。 她岂非不知道李斯将陈平归置在廷尉府的真正用意。 而以情为刃的刀子还没有真真实实的扎到她的心上,她尚能保持绝对的理智,也还在思考着往后朝局上学派学说的平衡。 她很清楚,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到李斯的廷尉府。 火光照应,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她却觉得时间过了好长。 张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却已经隔着皎皎银河。 一支火把从众多火把中移动,原阳县令赶紧往前走了一大步,他先在李斯耳边说了一番话,才低声道:“廷尉大人。” 李斯自然问道:“如何?” 原阳县令道:“张御史的意思仍是若您无法给他咸阳的帛书,他今夜便要赴往陈郢王宫面见大王。” 李斯不会让自己在这种明显带有逼迫性质的场景里待太久。 他也很深谙置身事外的道理。 嬴荷华和张良需要见面,需要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这也是嬴政的意思,无外乎会决定他的大王日后对于嬴荷华的态度。 在李斯看来,一个公主不可以既是大王宠爱的小女儿,也是中枢举重若轻的臣。 “臣请张御史至此,便是将他交给公主处置。” “李廷尉。”许栀叫住他,“张良要的是什么帛书?” 只听李斯道:“帛书。臣日前在陈郢就给了公主。” ……这就是说,张良并不知道他父亲已经死了?亦或是他还不能肯定这一件事。 李斯离开在夜色中,他也默不作声的连带着一干闲杂人走了。 博浪沙的夜好像有了雾,她眼中看不清他的样子。 张良不是笼中的雀鸟。笼子中的鸟被人打开了铁栅栏,还会飞出来。 他是绣在紫色的锦绸缎子上,脱离了花团锦簇,清云风白的绝佳绣品。离开了被称为故乡的家园,随着年月的沉压,羽毛褪去了颜色,眼珠失去了光亮。 周遭规训,他无法撕碎这块绸布,死也只能死在绣绢之上。 许栀不要他沦为华丽的点缀,成为第二个韩非。 她咽回去泪水,吞下去绝望。 张良看她从火色中走来,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了他。 “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她展开王绾的官文,递给他。 她就这样站在那儿,等着狂风暴雨的袭击。 【王政二十四年……韩故相平自缢于咸阳狱中】 忽有浑浑狂风袭来,顷刻扑灭了他心中仅存的火苗。 他与王绾在御史府有近一年的相处,他如何不认得这是王绾的亲笔。 他攥紧了帛书,纵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远远不及嬴荷华亲自告诉他这个事实要给他带来的冲击。 可以是任何人与他说,但绝不能是嬴荷华。 绝不能是嬴荷华。 他脸色煞白,不能一言。 许栀掐住掌心,“如果我说不是姚贾而是燕月,你可信我?” “为何要为姚贾开脱?” 让他就这样相信是姚贾杀了他父亲也罢。 她却亲口告诉他的是——自缢。 “姚贾若想动手,只待昌平君之乱或者楚亡之后的清算,他没有理由多此一举……那昌平君……”许栀停住,“你是什么时候?……你。” 紧接着,她指尖也触到了他从怀中拿出的东西。 她不敢接。 “六礼不全,莫敢让荷华下嫁。”他说。 圆筒中绯色的缎,墨色厚重,字迹不是秦书而是韩字。 八字之书,占卜之辞。 纳采之聘,鸿雁问名,绯缎正是六礼中的纳吉。 没有人知道张良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价。 少女金色的发钗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照她周身如焰。终究是邯郸的月季园中的花太美,太真。那一望,就此缱绻难忘。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赵嘉那番话的意思——莫将因果错对。 他们之间,因是恶,果也是败。 醴泉宫灯火通明,她与他说“长相守,两不疑”,可原来既没有长相厮守,也都是互相怀疑。 许栀握着绯绸好一会儿,也不敢再看一遍,上面除了她的八字还有张平的落款,她望着他,“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在家父、范增没有被公主杀死之前。” 许栀如坠深渊,哑然失笑。 天色沉黑,恰如一极浓的墨块,可惜先秦并无宣纸,纵然墨再浓稠,再色重,晕在竹简,只能顺着竹片滑落,不得相聚。 “公主对臣不必留情。” “你我之间竟只剩下一句不必留情?” 张良的耳畔拂过一阵风来。 “荷华。万事万物很多事情不能强求。” 她一顿,“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良天伦已失,人常违背,再无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四周分明流淌是炎热的火把,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秋夜,不过是七年之后既定的决绝。 夜风微凉,照彻了她。 “如果你要想死,那么灵鹫山上的那一刀,你还给我吧。” 张良看到寒光一现,听到万籁俱寂。 却没有等来想象之中的疼痛。 她凝眸的暗色全数褪尽,又譬如一朵染着血的红色梅花。 只有在白雪皑皑之下才能看到她的临枝傲骨,知晓她的果决。 “荷华!” 张良在千钧一发抓住了她捅向自己的刃! 他生生握住白刃,瞬间割破了掌心,刹那间鲜血如注。 许栀这一捅,算是赌对了。 他满眼震惊,许栀却张扬的笑了起来,“我生痴发恨,只求再见你一面。可转头发现,你我之间,家国二字皆是亏欠。” 可要说亏欠,反复牵扯,无端纠缠,到底是谁欠了谁? 国——到底是史书里的秦国,还是现实中的韩国? 家——又到底在说他的父亲张平,又还是怨恨他娶她反悔? 她给不了他家国。 他亦给不了她。 月如许,只有无声的夜色在蔓延。 “家国。”张良看着她,“这两个字,从来都不是属于现在。”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双死=he? 不等张良反应,许栀极快将刀刃调转了方向,从他手中取了过来。 阿枝见嬴荷华拖着病体东跑西跑,现在又要演出一种恩断义绝的戏码,真是难为了她。 “公主,时下风大,您风寒未愈,不如和张大人进驿馆相谈?” 听闻她受了风寒,张良下意识望了她一眼。 许栀则看了远处停靠的马车。 她吩咐卢衡做的准备已到位,轻轻摇头道,“阿枝。你先带部分人跟着李斯回陈郢,与他说明日一早我会亲自面见父王。” “公主……李大人,”阿枝还想说话。她这时候还不太理解为何原阳县令跟她说扶苏与王贲将返陈郢的事。 她抬首道,“李斯若要与我谈其他的事,容待明日。” 阿枝点头,对许栀和张良作了个礼。 不少秦人离开后,四周的火光暗下来不少。 风渐渐大了些,地上投射出一片飘摇的树荫,叶子大片,像是榕树又像是枫叶,不知道是绿的还是红的。 张良的棋局只有落下的棋子,他设下的局,结果之输赢,都在纵横的棋盘之中,千变万化结果已在定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她再一次打破了这一切。 嬴荷华不但把黑子白子混为一通,甚至连棋盘都给他掀了。 当是如此。 她从来都不是他局中能算到的人。 她眉眼中的神态从来似刀似剑,眼睛偏又是猫一样的圆,教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如何难猜。 以至于某些时候,看着她的眼睛,能从中看到一些不合时宜的温柔。 譬如现在。 她望着他,将刀刃上的血往自己衣袖上擦了擦,兀自说,“我知道子房舍不得我死。” 她洋洋得意。方才还是你死我活之样,现在她赶紧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来个药瓶,拔掉塞子,往掌心抖出了黄色的药粉。 她小心翼翼的做着淑柔的动作,抬起他的手,张良后退了一步,但被对方强势无比的攥住。 许栀觉得自己一看到他,再多与他待上一些时候,她就会变得‘精神不正常’,这时候她像是魔怔了一样,忍不住要祈求着遗忘,让自己还笑得出来。 “你不要我死,我也不想你死。这样想来,你也不尽是筹谋成策,你和我一样蠢。” 张良也是疯了。他静静的看着她,看她垂着脑袋给他上药,仍由她嚣张又任性地试探着他。 在他发现,她竟然能用刺自己的行为来作为赌注时,他居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信任。 贪念着最后一点儿柔情。 火光将她的脸颊照得通红,她轻柔地抹开了药粉,又给他缠上了她的手巾。 月光轻洒,时间在这一刻安静,放下所有仇怨成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有意为之,还是嬴荷华真的很喜欢鱼这种生物。 手巾上面是繁花团簇,而扎好的结处则是一双鱼。 她的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最多不消十秒,霸道地说了句,“不准扔了。” 半晌,黑夜流走,静默中,许栀总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她知道原因,但没有办法不问一个明白。 “既然走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既然已经与齐商商量好,又为什么要回来?” 张良越发承认嬴荷华是个极聪明的人。 他以为自己身在幕后,然而很多件隐秘的事情早已袒露。 她如果再狠一点,她就该让伏击的秦军对所有人都赶尽杀绝。 是啊,她为什么不再狠一些呢? 她明知他危险,却还要放他在身边,甚至为他瞻前顾后,不惜得罪李斯。 他看着她,目光之深,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中去了。 太聪明的人,没有办法难得糊涂。 这是范增死前对他说的话。 所以张良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许栀没有听到张良的回答。她知道他不擅长说假话,她猜得不错,这就是博浪沙刺秦的变式。 可症结就在,他为什么回来。 她不知疲惫,不管伤痕累累,一遍又一遍的问。 “你不知道你回来是送死的吗?” “父王不会放再过你了。” “张良。你是选择用这种的方式来折磨我,报复我吗?” 许栀最后一问,终于生生见了血来。 但回应她的依旧是张良的沉默。 这种沉默比明确的算计更令人痛苦。几乎等同于冷漠。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走进他的心。 她终于觉得自己如此可笑,简直是作茧自缚。 幸好前几日雨下得多,让今夜的月光不够明亮,她能够掩饰落寞,自己尊重自己被漠视的真心。 “你一言不发,我再追问无济于事。” 许栀低低笑了起来,“事到如今,我想请教少傅一些楚国的事情可好?您的锦囊妙计我看不懂。” 少傅一词被她用了重音。 张良总算乖乖俯下身。 许栀当即上手攥了他的衣襟。“张良,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她问。 他的声音晃荡在寂静无比的深夜,比世界最冰冷的雪还要冷,比悬崖上所有的飓风加在一起都还要令人绝望。 “我不能爱你。” 他话落地的瞬间,一个力扯住了他,揽上了他的脖颈。 少女的气息立即逼往颈侧,一个牙印明晃晃的印了上去。 她更在暗处抓住了他的腰带,教他想后退也退不了。 她的齿间有铁屑味,这一咬,要比当日在新郑要狠上百倍。 剧烈的痛感从他颈部传来。 张良只是微微蹙眉,没有大的动作。 他云淡风轻的表面,已经是万丈深渊。 他回来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得不像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想见她。他知道她需要见到他。 一个十分清醒的人,无法糊涂。 既然痛苦,便要结束。 他只能在除了她知道的地方,说出她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于是他想啊,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都不用对他感到愧疚与留恋。 而张良大抵也知道她这一句话的后果。 她没有入鞘的那把匕首架在了他的颈间。 他如愿以偿的听到她恶狠狠的说了句,“我真该杀了你。” 然而张良绝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她拉着他的手握上了匕首的柄。 这把匕首鬼使神差的转移到了她的颈上! 于是景象变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场面。 “公主!” 原阳县令消息闭塞,他不知道内朝发生的事情。他只知道张良是嬴荷华的老师,而他只需要等着扶苏和王贲过来和张良说些话,然后带着永安回陈郢就完事了。 他哪里能想到自己留下来的处理点儿的不是简单的事情,而是李斯都躲着要退避场景。 而眼前,居然发生这样一幕!! “大胆!张少傅你疯了?快放了公主!” 外人来看,是张良劫持了嬴荷华。没有知道藏在大袖之下的,其实是她紧紧攥持了他。 他们离得很近,这样暗的夜色之下,张良看见她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青白的血管。 她不管不顾的让那把刀贴合了自己的皮肤。 他要松手,许栀生生将匕首逼得更紧。 只差一点,刀刃就能割破她的肌肤。 她朝他勾起了个笑,唇边还沾了点他的血,如朱砂蔻丹,令她的微笑几近癫狂的妖。 “你看,现在我让你能亲手杀了我,我的部下能万箭齐发杀了你。子房。你觉得,我们一起死是不是也挺好?” 第三百六十九章 她自己的道 4000 世界上将自己作为筹码而算用至此的人,战国时候不乏有一个苏秦。 在秦人听到原阳县令方才那几声话后,声音渐渐嘈杂。 因为隔得有些远,他们看不清,而若永安公主并没有大喊救命之言。他们拿不准主意,万一要是错怪了那位张大人可不太好。 夜色苍茫,几欲昏沉。 “荷华性命贵重,与良舍命,不值当。” “若韩系臣族当再无集合之力,大秦于颍川的政治总该清明。” 时下火光斑驳,血光寒刀一样不差。 而上一次她离他这样近的时候,大抵还是一幕温言柔情。 张良下颚碰触到她黑长的发,他的重量有一些几乎压到了她的肩上,他好像只能这样才能把她抓得紧一些。 “荷华一直认为良会集合旧部?” 许栀手又往前移了移,下方有一半是张良的指节,又有一半是锋利的刃。 既然要痛,要流血,那就不能只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份绝望与疏离。 她不假思索握了下去。 大概是心里的痛苦远胜过皮肉,两个人都能挨下去,谁也没把那把匕首给扔了。 “你既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忧虑,又为何三番四次做出让我怀疑你的事情。” 她侧过脸,让碎影遮蔽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又因为他高出她许多,她压根儿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她便又继续问了下去。 “你在魏国大梁是不是已经见过了陈馀与张耳?” 张良一顿,莫名其妙的低声笑了起来。 “若良说没有。” 微风拂过将衣袖吹得飘然。 许栀终于看到原阳县令走得更近了些。 他嘴里说着的话也都清晰了一些——“放了公主!我,我们好商量!” 许栀看着不远处的火把。 她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而同衾,死亦同穴。可惜好笑的是,临到现在了,我与你什么都没有,连坟墓都带不进去。”不等他反应,她又乘着夜色极浓,送上一吻。 她推开他的瞬间,终于看到了她脸颊早已湿润。 她望着他,“如果这七年里,如果我说的话,你觉得有一句是真的……你若心疼我半分,这一局棋下到这里,你就输给我一次吧。若你不说话,我权当你默认了。” 潋滟的水光凝作艳艳赤色,烧灼了他的喉舌。 张良这才发现自己发不了声了。 他容易被她给骗,然后让她第三次给他下了药。 嬴荷华说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秦灭六国,是秦之天下。 可不管是爱情还是忠诚,他早把一生都输给了她。 柔情似水,似露如泉。 她最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了头,“子房,那张手帕我绣了几个月……你能不能不要,”她又叹了口气,“算了。” 她抬起脸,努力展出一个她在铜镜中练了很久,她觉得还算漂亮得体的笑容。 她又学着韩非那种如释重负又富有哲理的语调说话。 “……我你以后各执一方,便不会两难。”她顿了顿,“若你还想救张垣性命,就先好好活着吧。” 张良在齐国找到桃夭后回来,就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秦国。 许栀只将他的手捏得更紧,刀刃就靠在她脖颈右侧的肌肤。 夜色昏暗,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楚谁在挟持谁。 紧接着,许栀朝着原阳县令将准备好了的话大声、流畅的喊了出来——“张大人听闻父丧之噩,如今只想离开此地,我体恤大人之苦,不作罪罚,尔等速去将我的马车驾来!” 原阳县令浑身一激灵。 他本来就是偏远地方的县令,这才把秦国朝中韩国故相张平和张良对上号。 这哪里什么体恤?! 这显然是公主殿下被胁迫才说得出来的话!! “好、好。下臣这就去准备!” 县令身边一人提醒道,“大人,殿下身后就有现成的!” 一辆马车就在他们的两步开外的地方。 县令大叫一声,“快让人驶来。” 许栀手上的刀终于松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风声静止,一个黑衣人将张良扯上马车的瞬间,马车便急速往前,转眼就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原阳县令就赶到了嬴荷华的身侧。这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 他躬身道:“公主殿下……下臣过会儿就派人去追。” 岂料嬴荷华一改哀婉之态,沉声道:“不要等。” “殿下是说……” 许栀浑身都冷了下来。 “当机立断。” 四个字千钧万重,但这是务必需要她作为一个秦国公主的态度。 原阳县令当即明白这是属于王室的绝情。 管你曾是少傅还是朝廷重臣,需要痛下杀手时,他们绝不留情。 “那公主殿下可要下臣护送您回陈郢?” “不必了。” 侍女赶忙过去给她擦脸上汗渍,她摆了摆手,将地上的刀刃捡了起来,又无所谓的往前走了两步,除了走得不太稳,好像这场劫持根本与她无关。 县令颤巍巍的抬了眼,发现她在笑,县令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大概是因为劫后余生? 只是黧黑与金色交错着,铁器寒彻,刀刃上明明白白的沾染了一些红色的痕迹,大概是张良的血? 原阳县令恭敬的退下,他还没走出两步。 另外的马蹄声从黑夜踏出,火色像是流动的红河,迅速的包围了驿馆与刚才出了大事的地方。 许栀唯一自得的算计当算是这一次瞒天过海,他们都到这儿来,那么就没什么人去追那辆马车了。 然而她瞒不了与扶苏一起到来的人。 张良和许栀这两个武功都很一般的人在做什么,又怎么能瞒过武艺高强的人。 “荷华,”扶苏一袭月色,紧蹙着眉,脸上十分不快。 他翻身下马,立即就掌住了小妹的肩。 “荷华,我路上就听闻你遇了风寒,怎么又深夜到原阳来?” “李斯怎么回事?明知你身体不适还让你和他去见什么齐商?”扶苏眼中深谙几分,“是不是他逼你去的?” 许栀方才一番锥心之举,此间看见扶苏关切的神色,看见他问着她的状况,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话。 扶苏见她不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和她说,“好了,路口风大,进屋等吧。一会儿张良来了,我定让他给你说明白。” 月色倒映在扶苏温润如玉的脸上,即便是许栀感觉得韩非教了扶苏一些东西,但他看她的眼中都是无条件的爱护。 她心中漫出酸楚,更是止不住的发凉。 历史中在博浪沙放走张良的人是李贤,而这一次放走他的人是她自己。 她走近一步,还没说其他的,扶苏朝她笑笑,伸手揩去了她脸颊的泪,温柔的和她说,“为兄不会让别人知道你要在这儿见他的事。我想李贤与王贲不会乱说话,外人知道的是今晚你与为兄在一块儿。这样好不好?” 扶苏还不知道自己来晚了,他听问山【韩非】说今夜原阳必有大事,唯一能解此难的便是他。 扶苏心中猜想她到原阳来大概是因为张良的事情。他一眼看到小妹精心打扮的衣着,他就明白了大概。她在额间点了个朱色花钿,眉毛从弯的变成了柳叶形状,颈上戴了珊瑚玉串,束腰大袖的罗裙绣了云凤纹,庄重又不失明丽,甚至比她出嫁去楚国那天还漂亮。 在原阳县令哆哆嗦嗦要将实情相禀之际,李贤和王贲同时默契的看了他一眼。 县令立即闭嘴。 他又在低头的瞬间,不小心看到了方才挟持过永安的匕首,他又在昏暗中看到了不该看的——永安公主一身绯色,可她大半截袖子却变成紫红,隐隐还有什么东西在滴落。 李贤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色变。 她步步算计,竟是为张良的离开得出一条完满的路? 她的手渗着血,在火光之下泛出了如同水波的红。而在扶苏面前,她还试图在藏。 李贤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久违的痛,从左边的心脏蔓延,一半是憎恨,又一半是心疼。 不等李贤开口。 许栀已然把自己弄得大脑缺氧,加上风寒未愈,手上又疼,没跟着扶苏走出两步,甚至没走到驿馆,她眼前一黑。 扶苏及时扶住了她,却见她脸色十分不好。 “荷华?” “臣这就去请军医!”王贲即刻调转了马头。 “景谦。你过来!你曾在蜀地学了医,你快看看荷华怎么回事?” 李贤明白许栀大概不想扶苏知道她流血的原因。 他一把脉,她手上的伤就要暴露在扶苏的眼前。 “长公子。公主劳累生疾,多休息便无大碍。” 这种情况之下,最害怕最生气的不是病患也不是医生,大多数是陪同病人的那个。 扶苏瞪他一眼,“你竟连把脉都不用,就下了诊断?” “臣……”李贤垂首。 实际上李贤一眼就知道看出来她的症状——苦思生疾,伤寒增剧。 而扶苏和嬴政一样,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对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人的态度都很好。恰巧荷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扶苏觉得她该没有大碍。 “算了。天黑。” 扶苏将她抱了进驿馆,吩咐阿枝照顾,又勒令李贤好好诊治。 扶苏离开她的房间后,阿枝才敢将全部的灯都燃起。 鸭嘴木座上衔这一吊白明烛灯。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相对无言。 良久,伤口都处理好了。 李贤看着明灭的烛芯,修长的身影隐没在暗色中,透出他的微笑,他故意道:“臣的监察之职在身,此番还有逃犯要缉捕。” 她从榻上撑着起来,“你别忘了张良是你父亲带到我面前的。” “公主觉得自己投出去一点儿人为饵,就能让他安然离秦?” “我的确不能,但你可以。” “公主凭什么以为臣能帮你到这个份上。” 她剧烈咳嗽两声,示弱道:“明日,我见父王之后,你便能官至御史台。” 他想,她要是哪天能这样为他伤神一次,算计一回,他再淌一次地狱都是可以。 “许栀。”李贤打断她,“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许栀静静的看着他,“那你要什么?” 烛光暗下不少。 李贤不惮直言,不惮趁人之危。 他俯下身,在床榻下的木阶,“臣欲求娶公主。” 许栀轻笑。 “景谦。若你不是星夜从寿春赶回,我都快要信你这一番好意了。” “臣真心爱慕公主。” “真心?”许栀笑得几乎掉了眼泪。“景谦。人人都说真心,哪来的那么多真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夜王兄与王贲返回陈郢是为什么?楚国图留王室残兵,很快就将亡国。王兄与王姮大婚在即。李廷尉与我说了许多,而你这时候要我嫁给你?” 李贤心头一震。 学说之用,阵营的站位在楚国亡国之后,已经无形间铺开了。 权术平衡的估量,她已经青出于蓝。 他下颚一重,她倾国倾城的面容就在他眼前。 “如果你想我看到你的真心,那么你就该放走张良,重复你上一次的事情。如果你想要破局,那么你就该不管任何人,出手杀了张良。” 她将这世间最难的谜题抛到了他面前。 “臣不能选。” “如果我非要你选呢?” 李贤道:“此题难解,危险至极。” 只见她看着他,“别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地步,这不是你教我的?” 李贤沉笑。“如此来看臣是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至此明白,她在放张良离开,又派人追击他的时候,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放他又杀他,如此是为两全。 许栀松开他,不去看他那双笑起来的漂亮眼睛。 “你操着心想我怎么嫁给你这个问题,不如多想一想如何避免你父亲重蹈覆辙。” —— 陈馀猛地一跃,飞身而去,赶紧勒住那匹受惊的马。 马只管飞奔,失控要往一大树上撞去! 陈馀还是不撒手。 直到轰隆一声巨响。 “若非子房先生告知我等秦军伏击,我兄弟二人怕早入秦人之手。先生大恩,馀当再拜耳。怎能弃于外?!” 陈馀怒道,“永安公主心机深重。口头让人说放先生离开,竟然派兵追击于我。” 马车剧烈摇晃下,车厢底下竟然滚出来一盏红艳艳的花来,一朵深红已然绽开,又有好几朵含苞欲放。 花盆是陶做的,啪地一声撞在马车枋子上就撞破了。 “这个……”张耳认了出,“这深秋能开的,好像是盆月季?这儿如何有一盆月季?” 张良的记忆之墙轰然间坍塌。 陈馀在准备把泥巴和陶罐都扫出去。 张良拾起那株花。 “子房先生!这里头居然藏着一块通行令牌!”“如此一来,我们非但可以自由行走,还能出入咸阳城!” 张良不能避免的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嬴荷华笑盈盈的捧着月季花和他说——如果先生要离开,全在此中了。 他感觉他掌心的伤口有些发痒,他解下手巾,仔仔细细的看。 手巾上只有两种花——白色栀子和粉红荷花。 而在绣花之间,勾连着一个极细的线头。 他用力一扯,整张手帕都散开了,在绣样的最里头用朱砂写了极小的两行字,是她所写的韩字。 【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尽。子牙峰,百花时。】 第三百七十章 不可妥协 翌日一早,云来日暮,日色将出。 李贤选择的答案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 时空转换,人事依旧。 追捕张良的人还是秦国宗室,只不过换做了嬴荷华。 一夜沉沉,直到金色如蝶的碎影从竹叶窗倾泻。 马车行进一路从颍川郡往西北方走,快到咸阳。 “先生放心,令弟之事我们都打点好了。而且这块令牌果然好用,这一路上倒还畅通,照此情况,我们到了咸阳,秦人也不会拦。” 张良沉声片刻,“咸阳城内不比他处,城中秦军索骥频繁,可有劳二位在城外暂候。” 陈馀道,“还是先生思虑周全。” 正在张良与他们分开,张良刚下马车之际,一把剑鞘堂皇的挡在他前面! 陈馀瞥了他一眼,反手打开那把剑,不料对方武功同样不差,陈馀哼了一声,“阁下所佩乃出自哀牢谷的剑。你与荆轲、鸿至子是何关系?” “在下李贤。” 听到这个名字,一旁的张陈二人则是大惊失色! 嬴政要价千金通缉他们,主管此事的官僚就李贤。李贤不是个善茬。 张耳担心陈馀不能应付,也要起身下车。 张良止住了他的动作。 于是李贤听到帘幕里毫不意外的传来个熟悉声音,“她果然让你来了。” 李贤收了剑。“张御史既然知道永安此意,在此遇见,我也颇感意外。” 人人皆多走一步,岂料当下碰撞在一起。 陈馀在一旁示意张良不要出来,但被张良婉拒。 “在此处与监察相逢,良并不意外。”张良脱下了秦国的官袍,重新换上青白色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玉带,衣襟随风轻轻摆动。 纵然张良此言之中皆带凌厉,但他还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 过了多年,李贤还是没习惯张良这种翩翩公子的风度。 他冷笑一声,“看来我不当叫你张御史,应当重拾张良先生此称。” “既然监察与我有言,他二人不在此中,知之甚少。监察可否令之先行离开。” 李贤坦言道:“一千五百金。我底下的人跟我从陈郢一路追击至此实在不易,还等着此番缉拿之赏。” 张良道,“咸阳地契如何?” 李贤盯着他,张家果然家财万贯,出口就是价值万金的地契。 李贤挥了挥手,张陈二人很快在张良的示意下离开。 他还不知道,张良给出的地契实则是他自己在咸阳的居所。 这番做出给随行之人的样子做完了之后,李贤两步就踏上了车枋。 “我亲自来,是我履行约定。” 张良几乎有些如释重负,“如果是她要你杀我,良不会推迟。” 李贤一怔,他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嫉妒许栀寄放在他身上的用心,还是笑自己白费功夫为他人做嫁衣,亦或是他笑张良先天的占有了她的爱,而今永远失去了这一份得天独厚的先机。 “若是如此,那来的就不是我。”李贤进而揭露他道:“颍川郡的监察是旧日韩相的门生。颍川旧事得以厘清,实乃君之力。” 李贤何尝不是甘心受她所谴,自愿去做这种让他锥心的事情。 “她要你活着。” 而张良将人心复杂算得十分,但再往下深思,他才感到窒息。 嬴荷华在骗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没有自由。 从他到秦国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彻底与自由无缘。 从那个时候开始,张家便只是一枚棋子,是嬴政要剿灭六国贵族的先声。 嬴荷华是她父王最大的推手。 李斯是嬴政的一颗棋子,而李贤又何尝不是嬴荷华手中的刀剑! 而关于他的父亲,他被六国与秦国所裹挟。 他的死亡不是由一个人造成。 所有人,包括嬴荷华,包括他自己都是杀死他父亲的刽子手。 有的人注定要成为秦国统一道路上的砖瓦,他自认自己无比清楚这个道理。 但为何,他却感到了绝望,他不能抑制的感觉到了痛苦。 症结在哪里? 张良想不明白,百转千回间,没有大道对开,皆是狭路相逢! 韩国不是答案。秦国也不是! 一阵汹涌的气体堵住了他的五脏六腑,要将他彻底给封住,要将他的全部信念彻底击垮。 —— 扶苏逆光在天将明亮的晨曦,绦带随风,一切事物似乎都沉湎在这样一种不真实的眩晕之中。 扶苏转身就看到了嬴荷华。“荷华好些了?” 她说没有事。 她脸上显眼的带着疲态,扶苏不觉得这是没事。 “等你风寒好些了,就和我回咸阳吧。” 她这些天试图在用繁忙与焦头烂额来掩盖张良已经离开的事实,但终究掩饰不了颓废。 她真想回到芷兰宫,看看那里的梅花和月季长得还是不是和他在的时候一样好? 但项氏的事还迫在眉睫。 她不能这么快回去。 “王兄。我之属臣被人无端伤害,我该抓住这个罪魁祸首。” “燕月负隅顽抗,的确当要早日剪除。”扶苏俯身,“可我听说你昨日放走了燕月。” 许栀头一次有些紧张。 只听扶苏续言,“原阳县令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奇怪。但我想,我的小妹自小聪慧,她昨夜放走燕月大抵是想引燕王在辽东的残余势力出现。” “抓获的燕人说你派人杀了燕月的老师?” 许栀抬首,看着扶苏的眼睛,再次点头。 “鸿至子武学绝世,世上鲜少有人近得了他的身,如何杀得了他?” 鸿至子除了是鸿至子之外,他还是范增。 “说来话长。不知王兄可知巨鹿剑?” 扶苏点头。 许栀续言道:“卢衡是鸿至子的学生,他留在秦国,取回巨鹿剑,算他认为的一个条件。而他们哀牢山的规矩是要打败谷主,方能取走此剑。而我当日所派之人恰好在范增重伤之后,范增如何能身敌我秦国数十个高手的围攻?” 扶苏明晰,“所以卢衡要燕月离开之时,你便将计就计?” “我已经给了她机会。她伤我一分,我要还她百倍。”许栀一想到张平之死演变出这样多的意外,这么多纠缠不开的死结,她极易失控。当下她差点没收住自己的厉色。 “荷华。”扶苏的眼神变得心疼,他不自觉的开始去想他的谋士问山的话——‘一曰谋策,一曰军事,一曰则观人。如此说,您的王妹也是掌了全局近有三分之一的人。’ 扶苏对他的妹妹一向坦然,直言问了她,“还有人也在你的局内么?” 许栀一愣,捏住受伤的掌心,半晌不没开口,她不知道扶苏问的是哪一个局。 于是她选了一个最保险的说,“章邯在王翦将军帐下,是我在邯郸时有意为之。” 扶苏看着她道:“章邯是个可塑之才,但还待时日。只是秦国之战之中还未能见。若此次章邯能顺利追击楚国残部方能更近一步。可惜项氏部下还有余力,不过已然不用担心。” “项燕自刎了吗?”许栀问得快。 “李监察及时赶到且是阻止。只是在寿春,楚王室之人已去空。”扶苏顿了顿,“荷华以为项燕当死?” “项燕是否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项氏。不知王兄觉得,此番可有令项氏收为己有的机会?” 扶苏微怔。 他只觉小妹聪明,过去他似乎看小了这种聪明。 扶苏接下来的话说到了关键。 他的观点也恰如当日张良跟许栀说过——项燕不同李牧——项氏的归顺,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理的理由,利益均等之下,楚国皆是臣服之心。 “荷华的这些话,你也可以和父王说。”扶苏笑道,“你不用借口于为兄,莫如商时妇好,也可做出一番功绩事业。” 扶苏的思想已经可以成为‘先进’。 许栀垂首,不加停滞。 “王兄。我在楚国弄出来的事很难收场……父王此番没将我罚去雍城已然开恩。只是荷华在楚时与项燕之子项梁有过几面之缘,且又与施夫人有私人之间的承诺。这些事情迫在眉睫,若交托给旁人,我都不放心。唯求王兄之托……” 说到此处,扶苏的表情明显有变。 许栀正要问。 “看来荷华也知寡人近来所虑,也还知道迫在眉睫。”嬴政的声音从许栀身后传来。 她没想到嬴政来得很早,且没有任何通传,直接人就到了她屋这边来。 “父王。” “父王……”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原阳县令没有胆子敢隐瞒嬴政。 嬴政默不作声的让他们跟着到了正厅。 里面没有别的朝臣,李斯也不在,只有嬴政和扶苏,外加一个赵高。 嬴政面色阴沉。 这一次是朝着她来。嬴政不经意间表露的威严足以让人被震慑,许栀是怕的。 只待嬴政方入主案跽坐,她就往底下一跪。 扶苏欲图扶她起来。 许栀赶紧朝扶苏摇了摇头。 她规矩的跪好,脸上犹在病色,嬴政见状,难免心疼。但眼下,她擅作主张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放走张良这一件,这已经触犯到了他容忍范围! “逃婚之事,寡人从未责骂过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许栀垂下头,昨夜她的所作所为他大抵都知道。 “姁嫚见檄文之利,心中愤懑,才致使与楚国容夫人结下仇怨。姁嫚逃婚之所为令王室蒙羞,难辞其咎。” 天底下没有人不会在意流言蜚语。 只听嬴政沉声道:“无关之人胆敢诽言你,寡人夷他三族。” 此言之重,赵高不禁胆寒。他自不敢诽谤,但据他所知,赵国宗室中不少人有过这个念头。 许栀是个表达感情很直接的人。她在面对她想要用真心对待的人,几乎从不把要说的话藏在层层套套之中。 “姁嫚万般悔难。若父王要我长居雍城,或在芷兰宫一生不得出,姁嫚毫无怨言。” 她说着,屈膝伏跪,额头紧紧贴住了地毯。 扶苏当即离案,也一并和她一起跪了下去。 扶苏道:“父王,雍城路远,上次荷华在途中出事。荷华正值碧玉年华,不愿嫁给芈犹乃是人之常情。此中我亦有责,若城父不出昌平君之事,则令楚国早日收于大秦之下。” “王兄。”许栀拉了一把他的袖子。 嬴政看他两个感情深厚,心下很是欣慰。 扶苏又道:“父王,荷华伤寒未愈,父王可否不要让小妹长跪了。” 嬴政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起来,唤她上前,尽量将语气说得温和,“你伤了自己,就为了放张良走?” 许栀知道她隐瞒不住。 李斯也的确给了她一个相当大的下马威。 她垂下头,“父王,张平已死,张良深受其噩,他也不知其父与昌平君之事,求您饶恕他性命。” 嬴政不介意让女儿看清楚张良本来的面目。“你说他不知道张平在做什么?你问问你王兄,你就知道张良到底在想什么。” 许栀不敢去看扶苏。她从来自欺欺人的效果都很好。她爱他,为此愿意糊涂。但现在,她说服不了自己。 良久,她只能再次道:“父王,张良在邯郸为秦言说李牧,又在大梁遭受燕国残部之袭。张良对秦国没有敌意。”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嬴政不想花时间和他废话。 “没有敌意?” 嬴政鲜少反问,此言一出,扶苏终于感到了危险! 他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就论张良的身份敢对你用情,寡人就该让他死一百次!” 他话音刚落,赵高在门外通传。 官吏风尘仆仆,是从咸阳飞驰一天一夜赶来。 他递呈上一封竹管。 嬴政看完里面的内容,情绪才平静了一些。 她在残忍艰难的抉择之中,权衡利弊,希望将伤害降到最低。 这一封咸阳的来信,恰当的到了嬴政面前。 “父王要李廷尉与我所言之事,姁嫚思考全了。”她说。 许栀知道张家对于嬴政来说不止是牵扯叛乱,还是贵族对于秦国的难题。 这是既能在李斯面前维持一个法家学派的思维惯性,又能让张良免受在殿堂上的责亲之难。 然而,她不知道,王权之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妥协。 —— 于是,子牙峰在二十年后重新启用。 第三百七十一章 项燕之易 事情演变到现在这样,陈平一见嬴荷华就不能抑制的汗流浃背。 陈平消息灵通。 他比许栀这个当事人还快的知道了这一个事实——张良被她骗回咸阳之后不久就被送上了子牙峰。 陈平作为局外人,他在感情这事上也从来不开窍,他懒得去想嬴荷华这样做的原因,只看结果,他一想到张良身处这天底下最陡峭、坚固的囚牢,他就觉得残忍! 那是秦国历代君主用来关疯子的地方。 四十年来,除了墨柒,没有人再被勒令住过那里。 子牙峰无树无草,苔藓终年枯黄,冬月时节更是覆雪加霜,夏热冬冷,熬也得熬出一身病。 永安是个好领导,好队友,但她绝不适合谈恋爱。一旦分手,等着的就是漫无止境的折磨。 “你想说什么?” 陈平张口,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子房先生他,” 许栀没有马上禁止他说话,这些天以来,消息闭塞之下,她希望从陈平的口中知道更多张良的消息。 许栀捏紧了袖边。 陈平的声音却止住了。 许栀侧过身,李斯沉黑的官服,高高的峨冠,一双锋利的眼睛,都带给她一种很重的压抑。 他们虽不至于将脸撕破,但自她说出了李斯心中所想,他们之间从从前的指教变成提防,至今已然濒临一种相当危险的边界。 李斯绝不同李贤。 李斯惯常伪装的东西,他的自利,他的果决,早在历史的痕迹里清晰。 正因如此,许栀深刻的知道,李斯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压根儿就用不着权斗,就能站得足够高。 而嬴政的信任会是这个将成一统的帝国最重要的东西。 若是此时的李斯想置张良于死地,就像是翻个手那样简单。 现在,她最大的把握是留下张良的性命。 她不能在给不了保证的时候,再把她的真实想法告知给任何人。 时隔多日,项羽成功被制造出了一个异象之说。项氏内部不少开始有议论之声,而项燕也终于怀疑上了昭氏。 这是陈平之前和她说了的事。 许栀要让李斯转移一些注意力。 “我与陈平说一些旧事。若廷尉不怕耽搁时间,姁嫚或要请教您。” 李斯此来发觉,嬴荷华该是他最好的学生。 她能忍住提也不提张良,转而说到她日前的铺陈。 陈平这人机敏多智,三万金用得很值当,竟然悄无声息的就把项燕内部给分化了,还把项燕此等人物转嫁对准了昭氏。 这一计,可当万人千乘。 此人假以时日,或当大才。 “项燕最后的要求是想要亲自见到密谋杀害项渠的人。” 许栀知道李贤让密阁中不少人都杀过楚国高官。但恰好,杀了项渠的人是昭蓉。 她佯装一知半解,“项渠是项燕的儿子,不知廷尉有无出手?” 重金收买之,然则,利剑杀之。这是秦国对六国的策略。李斯和姚贾共同执行。 楚国之事,他尚在避嫌。但若是项氏将军这样的身份,那极有可能会被他们盯上。 这样一问,竟然让李斯觉得不好回答。 项氏的重量与当年的李牧无二,甚至于说,他们若能诚心归顺,对秦来说绝对是好事。 陈平顺着她的话,解围道:“下官以为廷尉大人不必忧虑。不论情况如何,章邯将军很快就能给项燕他想要的人。” 陈平的意思是:不管密阁有没有杀了项渠。楚国王室都会接住这个杀子之仇。 许栀在这方面欣然能运用一举多得的方法。 她搁下手中的茶,力图将内心的忧愁平息,说得轻轻松松。 “我想项氏归顺于秦,或将以三晋之臣为参照。此中的转圜,姁嫚还要仰仗廷尉解忧。” 李斯当然听出嬴荷华的意思——项燕也要看之前归顺的朝臣的下场。 那么张良作为韩国有名有姓的降臣,必然不能随意动他性命。 至少在项氏归附之前,他绝不能对张良动杀心,还得好好相待。 而嬴荷华又极善说好话。 “至于后面与项燕言谈,我只相信廷尉的能力。而此事,相信廷尉知道它的重量。” 她将他扯入此事,又将陈平的前途给了他,无疑也是在暗示他。 这件事的功劳,她要换一个张良。 李斯恍然也不解了。她铺开这样大的一局棋,嵌套了这样多的算计,就是要让张良在秦国安全? 如果是因为情爱,她又为什么要把张良困在子牙峰? 但这样的结果,李斯看不懂。 其实他自己的爱和恨也都陌生,他没有记得上一辈子全部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汉臣,故而自然看不清她背后还有怎样的考虑。 王绾近来多病,身体每况愈下。 一旦他促成此事,他大抵就离那个位置便更近了一步。 寿春遍地菊花开。 无尽的言语都消亡。 章邯不负众望,楚国王室的残部在九月尽秋之时被一网打尽。 而许栀见到昭蓉的时候,还是在王宫,只不过是在寿春的王宫。 楚考烈王二十二年迁都至此,寿春楚王宫的规模虽然还不如陈郢大,可其中处处雕梁画栋,水榭楼台数不胜数,宫室之繁多华贵,乃是其他六国都不能比拟。 楚人好浮饰,器具多奇诡之画,只有在楚国才能看到这样多令艺术家振奋大呼的绝美工艺。 她现在所在的泽芝宫,连四面的墙壁都不是普通,而是雕墙!十来米长,五米高的宫壁已然用了椒入泥,上头还皆用金丝檀木做底,又做了鹿子、仙草等百十来种造型各异的镂空。 许栀听说抓捕楚国王室的情况相当惨烈。 第三百七十二章 咒便在和氏璧 要造就巍峨的高山需要几亿年来聚土成沙,要它能够忍受狂风暴雨,山海呼啸,忍常人所不能忍。 芈犹面前就是这样一座高山。 极少数人站在世界历史上,看到时代的转变。秦人,他们不只在结束历史,还在创造未来。 两百年前的楚国想不到,让自己走向灭亡的,是那个不曾放在心上的西陲小国。 在三十年前,没有人敢相信,那个被质赵国的落魄小儿,就是秦王嬴政。 养尊处优的芈犹也难以相信,一个人在三十多岁时,曾还拥有如此割裂的两半。 一个国家的崛起源自它被唾弃、仇视。一个人的信念最初是因为被质疑、压迫而铸就。 秦国造就了嬴政,嬴政也铸造了秦国。 秦军势不可挡,踏过淮水,迈过长江,一路势如破竹,进驻了寿春。 楚王宫血流成河,楚国大纛在寿春的墙头倒下,撤换。 大司马景师眼见秦军先锋已踏入了宫室。 尽管无能为力是所有末代君主的宿命。 可芈犹没有给他的臣僚下任何的命令。 他的这个大王既不懦弱,也不刚烈——他没像赵王呈上国玺,也不像魏王那样自杀以殉国。 甚至也不同韩安。韩安设计了一条深谙权术的计谋,算是挣扎。 芈犹不同。他不挣扎,他听着外面嘈杂无比的厮杀,他的神色是那样平静从容。 景氏历代都是楚国祭司。景师的兄长景巫乃是这一任的祭司,可自从景巫从代地回来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敲门进去,饭菜都被扔了出来。 也倒是精神失常般疯癫。 景师作为现今等同令尹身份的大司马,他有着能够面刺大王的许可。 他也难以维系君臣之间微薄的面子。 大殿上的臣子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皆如热锅下的蚂蚁,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考量。 也不乏有忠贞之臣拔出了利剑决定要与楚国共存亡。 屈氏一脉的出个屈原,他的子嗣皆像是他。 紧闭的殿门之外是楚国士兵拼死的抵抗。伴随着双方厮杀声,劝降声,搏杀声,投降声,求饶与忠义并行。 长矛锋利,雪白的刀剑,鲜红的血飞溅在了大殿的门上。 屈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怆然泣道,“天要亡我楚啊。” 屈兹整理了宽衣宽袖,恭敬拜了天。 “我宁南地而死,也不可北为秦奴!” 赫然就往一大柱上撞去! 众人震惊。 屈兹仰望着,似乎又想起了楚国叠嶂重重的山水。他看着这一片奇诡的朝堂,奇诡而瑰丽的雕花大殿,好像又见到了他那位先祖。 他却只能闭上眼睛告诉他,‘如您所言,该赴汨罗。’ 屈兹头骨碎裂,血迹拖了好长,在大殿上显眼。 而芈犹看着阶下发生的这一切,竟然无动于衷。 景师朝芈犹大喊,“大王!您为何还坐在此处?您这样不会觉得无颜面对我楚国历代先祖吗?!” 芈犹看向他的大司马,什么也没有说。 他在为傀儡,秦军压兵于境的这些年没将自己当成一个君王,而是陷入了一个哲理思维。 一位项氏将军将希望寄托在了项燕身上,朝前连上几步,“大王啊,莫要灰心。秦将蒙武、王翦在蕲南追击。我楚的主力部队还有余力,我们暂且退避,便有待来日东山再起!” 这次对话之后,强行带走了芈犹的是他的容夫人。 但秦国不会给楚国太多时间。 秦军以重型弩箭为精要。这些需要脚踏方可发出的箭弩杀伤力之大,令人难以想象! 楚军接连败退,项燕被追杀而无音讯。 于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 丘陵起伏的山坳之间,他们与秦国章邯部狭路相逢。 接着,芈犹坐着囚车被送往了寿春。 他站在他曾走过无数次的楚王宫大殿上。 他看着他的臣子祈求着章邯放他们一条生路,他还在做那个虚幻而不切实际的梦。 芈犹看着眼前的人,他忽然有种超脱的解脱。 嬴政和他,如秦之火,楚之水。 芈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他既不破口大骂,也不跪地求饶,而是临危不乱。 不卑不亢,嬴政几分欣赏。 许栀就在嬴政的身旁,赵高唤她从泽芝宫到此。 许栀只见过一次君王献降的场景,那是在新郑。 而芈犹头上的王冠被摘下,衣裳整洁。 嬴政道:“为何不袒臂衔玉而降?” 他淡然微笑,看向嬴政,“我这样做了,大王会将楚国相还吗?” 嬴政站了起来,冷笑一声,“痴人说梦。” “寡人只问你一遍,你那容夫人和景巫在何处?不然寡人定将你处以极刑。” 若非景巫用红石作要挟,他的荷华也不至于被送嫁于楚,以至于演变成现在这样。 楚国敢发出檄文,实则与昭蓉逃脱不开关系。 嬴政总能在很多个分支之上,迅速抓住要害。 谁知道芈犹看着他们,忽然就笑了。 强势如嬴政,也有他所在意的东西。 嬴政争夺天下。 而芈犹的这个王位又何尝不是他自己默认着抢来的。 世间的人争权夺利,却避免不了会伤害身边的人。临到头了,芈犹觉得这些又何其可笑。 芈犹年龄和嬴政差不多,他开始在殿上走来走去,“秦王爱女心切,独王一人乎?” 野蛮与残暴造就了秦军,芈犹自知时日无多。 他摸摸心脏的位置所传来的余温,他大概知道景巫拿着楚国王室的什么东西作了咒,“永安公主不是我的王后,芈夫人也不是真的楚国公主。秦王又怎么能要我将楚国的至宝相赠呢?” “你给寡人住口。” 芈犹没有停下,他看向嬴荷华,“我的幼弟若为王,大抵愿意送给公主。” 许栀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 嬴政眼中的温和消失殆尽。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但却不能不念及那个巫咒。 许栀看方才嬴政之言都是触及她。 嬴政前几日与王翦商议军事,已然几日没合过眼。她不想嬴政因为这种小事而动怒。 景巫大概有秘密在手。 秘密。有什么秘密能被唤作至宝? 许栀天然想到了那一方绝世宝玉——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后来制成传国玉玺的和氏璧。 和氏璧在赵国不遇,大概“完璧归赵”之后,又到了楚国。 “你不想一想楚国?”许栀开口道。 “江山?”芈犹笑了笑,“这是秦王与公主所信奉的信念。不是我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抛却儿女情长 “泛舟寄湖不是你心之所向。” 芈犹闻言,忽然大笑,他看了嬴政,“事到如今,公主以为你父王会容我在云梦泽?我想大王巴不得杀了我。” 芈犹感觉到高台之上的人正视了他,极大的压迫性从那道目光逼迫过来。 “杀了你,”嬴政沉声,“你以为寡人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我知秦王想留我一命,但秦王你要的东西我都无法给予。景巫,他自携卜辞离楚去代地后我便不知他在何处。而因为我放走了我的夫人,我才被秦军捕获。” 芈犹看着嬴政。 他与嬴政之间,因为那个韩国公主郑璃早就说不清。他本以为两个人反正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道不出十年,他们也就这样见面了。 “何况我在做公子之时,大王早在十多年前就派了不少人想杀我,现在不过延续了十来年的寿命。” 他不提还好,一提,嬴政明显添上怒色。 “如此看来你是将死生置之度外。” 许栀知道那件往事的内幕。芈犹如今这样说,不出意外是要激怒嬴政。 他一死,他们要的人,要的东西,下落更加不明。再而楚国境内好不容易归顺的降将恐怕又生变故。 而嬴政是何许人,这样的计俩对他毫不管用。 “想在寡人此处博个身死的愿望?” 芈犹想接话,却被一声通传给打断。 这个人高冠黑袍,身材纤长,身遭散发着文绉绉的笔墨气,不太像是芈犹所认识传统意义上的秦国人。 嬴荷华见了他都微微正了身。看样子还是个挺有重量的朝臣。 “李廷尉。”永安这样叫他。 李廷尉,李斯? “李斯?” 这个平仄相和的名字,芈犹在二十年前就听过。 昭阳念念叨叨过几次‘悔杀之晚矣’的那个上蔡人。 他的儿子与公主逃婚,这种事情放在楚国那绝对是举家被杀的大罪。 嬴荷华对李斯这样客气? 嬴政居然没杀了他们? 历代秦王没哪个像是他那样,他连着覆灭了五个国家,高高在上站在高台,嬴政已经达到了春秋以来一个国君最高的成就,但他没有自傲喜色,更是一刻没闲着。 仿若天命所定,要一口气把天地都翻覆。 芈犹忽然想起一个很久远的事:怀王年间,逢大卜,传说出现了一颗帝星。 嬴政可以是帝星,但有人妄想改变八百年以来的传统,那才是痴人说梦! 芈犹被侍卫架下去,他看到了一道目光。 嬴荷华望着她父王的柔和乖巧,落到李斯身上,转瞬成了深沉考量。 这一个眼神,与她在陈郢,在负刍面前表现出来的天差地别! 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仿若她直直要看穿李斯,容不得他灵魂造假。 于是芈犹觉得秦国人都是怪物。 嬴政如此,嬴荷华也是。 殿门合上,芈犹听到嬴荷华和李斯说了‘和氏璧’三个字。 他没听到他们更多的话。 大殿内重回安静,走廊上的风将垂挂在楚国宫殿角落的宫铃吹得响动。 许栀屏退宫人,她走在前面道:“得益于廷尉让我到了寿春,我才知道这里四处都是斜飞的屋檐。这些屋檐上更是雕满了奇珍异兽,宫殿里面的装潢都不同于咸阳王宫。” 李斯听出嬴荷华的不满。 “不让公主回到咸阳,正是因为公主与臣言楚国事务未毕,臣为公主所虑。寿春之中人心惶惶,公主如果不想让项渠之子在寿春出事,恐怕还需要公主看顾。” 许栀笑了笑,“廷尉说到项羽,这其中的事情李监察知道的也并不少。你们若能厘清,我就该和王兄一同回王宫。” 李斯淡淡道:“若是如此,公主更不能早回咸阳。臣之子正回咸阳禀御史府公务,大王若知道公主如此心切想回咸阳,只怕公主节外生枝。” 李斯出于楚,长于楚。他天生对檄文中绮丽的绯闻免疫,但却能轻易看穿一个女子的心思。 纵然他不知道嬴荷华为什么一定要将张良困在秦国。 他很明白一点:她对张良绝对非同一般。 以嬴荷华的性格,她回咸阳不会安分守己。 回咸阳也只有一个目的,上子牙峰去看望张良,更说不定还要亲自放走他。 李斯的言外之意很简单:嬴政正在气头上,张良这事,她不能再沾手。 “我若是执意,” 李斯根本不给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压低声音道:“公主若是此时执意,若再寻律法,张家余辜就不是贬为庶人此般简单。” “张良昔日帮助廷尉救下韩非,廷尉怎可如此?” “臣若非看在往日情份上,早将上党之卷中涉及张平之事呈上。张家是不是清白,公主比臣清楚。” 她心一沉,攥紧了手。 “公主殿下既然绕了这么大一圈路才让人活下来,更不惜与臣坦言至此,殿下不要因为过度忧心而功亏一篑。” 许栀深知李斯有时候是个可怕的人。 在她的环境面临着危机,又还没有获得实际上参与朝政的权利时,她绝不能和他变成敌人。 光是覆秋宫的小议不够,她已经及笄,再不能通过策动别人的办法去剪除潜在的危险。 有的事情,她必须亲自上手。 而让她能在秦国能有一席话语权的,除了她父王王兄,少不了李斯。 于是在李斯微微诧异之下。 许栀忽然站定,垂下眼,轻轻颔首,“荷华一时鲁莽,还望廷尉莫要计较。” 李斯一怔,“公主言重。” “廷尉此言让我想起幼时,我也一直视廷尉为师。当年我问廷尉如何应对张良,如今亦然。” 有些闪烁的阳光倒映在她眼中,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景致。 许栀抬首,“我不当揪着些儿女情长,而让父王与廷尉对我失望。” 李斯在风铃中,被清风送来了往事,他忽地笑了笑,“公主殿下让臣想起了大王十七岁之时。” “父王?” 李斯蓦地惊醒,他居然在言谈大王,“……臣妄语。” “这儿只有我和廷尉,有什么不能说?难道廷尉的意思是,廷尉转头就会把我的秘密告诉旁人了吗?” 不光是嬴政,李斯偶尔也拿她没办法,随后他说了一个嬴政的故事——无关爱情,关于成娇。 那时候,嬴政不得不下了令要处死王弟之际,他也和李斯说过类似的话。 “只不过公主与大王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 “大王是为人死之忧,而公主要人活。” 许栀笑了笑,“此后望您不吝赐教。” 李斯答了个诺。 许栀又问,“方才父王回大营,为何廷尉不同去?” 李斯坦言道:“岭南军务,臣并未参言。公主方才又为何不随大王同去?” 许栀迅速想到岭南赵佗之相关的事情。 当年胡亥即位之后,赵高乱政,秦国陷入大乱,不知为何南边正规秦军竟然没有北上。后面才有迫不得已让章邯率领骊山刑徒为军的事情。 原来在亡灭楚国之后,秦国就已经开始着手向百越出兵的规划。 眼下六国之务即将定型,许栀隐隐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个力量总在无数个瞬间要将之推回到原本的道路。 她绝不能重复已知。 “楚王不肯说出和氏璧所在。不知廷尉可有办法?” “和氏璧?” 随侯珠、巨鹿剑都在秦国之中。李斯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一宝物。 “当日卞和所献,于赵不见。公主如何得知在楚王手中?” 许栀简洁复述了遍之前的话。 李斯这才知道嬴荷华理解错了。 嬴政和芈犹谈的是大巫的红石。而嬴荷华以为的她父王要的至宝是楚国的和氏璧。 李斯不知道这块玉璧不久后会在他的手中变成传国玉玺,成为中国正统的象征之一。 他以为是嬴荷华喜欢稀世之宝,和当年的华阳太后一样,不过是想要拥有这块玉器。 “公主若想打探和氏璧的下落,臣倒想起一个当年经手了此物之人……”李斯想起这一件往事,陷入回忆。 许栀看到李斯愣住。 能让李斯脸上呈现出这种表情的大概只有韩非和……“已故的吕相邦?” 李斯兀自摇了摇头,和颜悦色的笑了笑,“相邦的门客。说来也是缘分。他恰好也在终南山,也曾在子牙峰上住过。” 许栀一顿。 墨柒。 这个隐蔽世外的高人,没有和许栀见过面,但又冥冥之中窥视着一切。 应龙说的话,许栀没有一刻忘记。 然而她虽知道她的祖父死于日本人之手,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机缘巧合的穿越,到底来自于何? 她只知道保住张良的性命,让他远离纷扰。 但子牙峰环境有多恶劣,又有多少人绞尽脑汁要彻底除掉张良,乃是许栀万万没有想到。 许栀刚回到泽芝宫,阿枝就很快来报了一个令他诧异的消息。 姚贾只是单纯记恨韩非,顺带要收拾张良。 但她忽视了上党的真相将解开什么。 这一个人,他有着相当充分的仇恨,积蓄久矣的报复终于展开,进而变成了无休止的折磨。 不是李贤。而是他们最初的共同仇敌——赵高。 终南·子牙峰 山下平原正是秋日时节。山上已然入了冬,高处之风,更是深寒猛烈。 终南山有很多个山峰,许多地方不乏人迹罕至,野兽常常出没。 若人定睛看,似乎能发现有一崎岖陡峭的石壁之上,被人工凿出了连续的凹槽。 往下看是嶙峋的山石,上边是灰色石窟。 一个背着褐布的侍卫走在这上面,心都要飞出来,走过了这条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石路,才能爬上那一方平台。 平台宽广,上头除了耸立的陡峭岩石,一间茅屋,一只大水缸,一方石案,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以说,被关在了这里,想下来、想逃跑比登天还难。 据说那个名动天下的墨柒后来变得疯疯癫癫正是因为在这上面待了三年的缘故。 “先生啊。我又给你送饭来了。” 屋子里传来咳嗽声。 张良住过别人住的很多地方。韩非的岳林宫,现在又是墨柒的子牙峰。 人会被抛弃,很多时候都会有选择。 而对于张良来说,他似乎一直是被故国,家庭,乃是心爱之人舍弃的那一个。 韩安、他父亲、嬴荷华。 他们逼迫着他必须要做出二分之一的选择,不可调和,没有中庸,只能择一。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帝国障碍清除计划(1) 姚贾着手处理参与帝国高机密事宜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做这些事情游刃有余,但姚贾却发现一个例外,但凡涉及到张良,就容易出事。 “上卿大人,张良先生饮食正常。”侍卫回禀的话与从前几次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他可有问你他父亲丧仪之事?” 侍卫想了一会儿,“没有。” “可问张垣?” “也没有。” 子牙峰上别无他物,山鸟野兽也几乎尽绝。 姚贾问,“你可有和他说过话?” 侍卫以为这是盘问,赶紧跪了下去,“属下到山上的时候,先生闭门不出。我将饭食放在门口,知会先生一句,等先生用完饭后,然后即可下山。” 半个月前张良是怎么来这的,也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 姚贾越想越不对劲,天底下竟然有人愿意自投罗网? 而这个侍卫也很不对劲。 “你本是咸阳守城之士,为何自告奋勇去这样的地方?” 放在现在来说,放弃高薪工资而去最偏远的监狱上班,杀头风险还是从前的数倍高,由于几乎是绑定关系,一轮值就是半个月,且不知道上头要关张良多久,这样的苦差事,这个侍卫竟没怨言。 “你还不说实话?” 侍卫当然不是随意来的,姚贾逼得紧,侍卫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些话,砰地跪了下来,“大人!我们私下知道之前的墨柒先生武艺高强……先王才将他关在子牙峰。此地重开,再有被关进去的,定然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于是属下与守城的同僚打赌,若能在子牙峰这份差事做下来半个月,他们便要每个人输我一百钱。谁知道……” 侍卫接上方才的话,“谁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先生。他想跑也跑不掉……好像他也没有要逃跑的想法,这半个月都在好生的吃饭,没有寻死觅活。” 姚贾之前出身便在城守之中,他很相信侍卫的这一套说辞。 “张良不问不管,过激反应都没有?” 侍卫见姚贾不再细问,这才放下心来。 “是。” 姚贾不免对张良多了很多的兴趣。之前在咸阳狱,姚贾去找过他一回,但那时候只是因为韩非的原因记恨于他。 姚贾没对他动过手。 永安逼着他去道歉的时候,姚贾因为害怕才耐着性子去。 所以当年在咸阳狱,想让张良死的就另有其人。 “如此,我可要亲自去见一见了。” “大人,大王近侍有话从寿春传来。” “快拿来。”姚贾道。 随后不久,一个宦官手持节令,随后就上了山。 任何突转的变故都不是骤然,皆是缓缓之中见底。 侍卫看到一个身手算得上矫健的宦官于灰蒙之中攀上了石崖。 他迅速将这个消息写出密文放进了铜管,飞速交给了密阁,秘密传到寿春的永安公主手中。 然而咸阳与寿春近有两千里,快马也要五日。 是日,寿春 秋水浸漫,天气愈寒,绕泽芝宫的黄菊都开了。 泽芝宫的大殿里面堆积了百十来卷竹简帛书。 “上面所书皆是楚字。我看不太懂,你来读一下吧。”许栀说。 然而字句之不堪令诵读篇目的楚女都没办法读完。 “永安系重者甚多。张良,其师少傅,逼而折之……今唯永安乖张暴虐,国之不耻……身怀六甲竟也敢入我王室,何其……何其荒谬……” 哪个女子能忍受这种讨伐,最后侍女都吞吞吐吐,哆哆嗦嗦。 “没了?”许栀问。 “禀公主,没有了……” “嗯。这大半夜的,辛苦了,下去吧。” 楚女受宠若惊的拿着一袋钱被请出了殿外。 阿枝进殿就看到一地的竹卷,公主一身绯色,青铜灯在秋风中四处晃动。 “李廷尉既然找到了这些,为何不一并销毁了?他还将这些书简送到公主这里,实在过分。” “李斯是在告诉我事情已经做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公主收下后为何不即刻焚毁?” “李斯以为我不懂楚文。我更要教他知道,我没辜负他的苦心。” “这些东西,看着就心烦。”许栀捡起来一卷递给阿枝,“不过,我看了之后,有的事情也水落石出了。此前我诧异,在淮阴的时候,李贤怎么神神叨叨。也难怪父王那么生气。原来昭蓉竟然是说我有孕在身。” 阿枝一怔,这么多,几乎是广告楚国领地,“昭蓉实在小人行为。大王已着手将张贴书写这些东西之人正法,公主放心,不久后便能肃清。” “阿枝。如果这檄文说言是真的,倒也不错。” 九枝灯中摇曳的火苗影子在嬴荷华身上晃。 她自己斟了杯酒。“让人把这些竹卷都拿到露台去烧了吧。”她咽下清冽的酒水,笑道:“我若没喝紫茄花,说不准……宁死不屈的韩国贵族居然和嚣张跋扈的公主有了一个孩子,论谁听说都觉得是自己聋了。” “公主……慎言。” 秦国侍卫很快按照许栀的要求把这些竹简聚集在了泽芝宫前的露台。 炽烈的火光很快燃起。 她痴痴的盯了一会儿,很快再把一卷竹简抛进火堆。 竹简被甩在火里,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的声瞬间炸开,像是爆竹。 帛书烧得飞快,微风一拂,灰烬四起。 阿枝将一黑色披风搭在她肩上。 她转头,凝视阿枝道,“若孩子真的存在,被那些力以抗秦的贵族知晓,那么先疯的便该是他们。” 在张平还没自杀之前。 大多数的六国复辟力量早已暗中窥视着,他们将张良当成插入秦国政权的一把尖刀,无不想着策动张良反秦。 恰在周遭一派阴鸷之中,她手上收到了一卷来自咸阳的竹卷,正是侍卫所给。 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许栀从这个宦者两字深觉大谬。 这是深埋在帝国肌理的一颗真正的毒瘤,已经蠢蠢欲动。 许栀看着这一片火,将酒杯中残余的酒也倒了进去。 “祝愿两个月之后的新年之声,胜过了旧年。” 身在咸阳的李贤破天荒的接到了一封许栀的亲笔。 他随着信中所指,陡然明白她现在要动谁了。 李贤正从云阳监狱出来,他回咸阳把张良弄去子牙峰之后,就立即下了狱。 不过,云阳狱中的狱卒皆知——受杖刑和他拐带公主逃婚这个滔天罪名很不匹配。 狱卒们想,不出意外的话,那不是拐带,而是永安公主和他情投意合才得出的办法。李斯和公主在寿春求情,所以大王才网开一面。 于是。 狱卒下手很有技巧,看着吓人,实际上避开了五脏六腑,没有危及生命。 但他挨了五十杖,李贤被狱卒架着出来,完全不能行走。 狱卒将佩剑与外袍交给陈伯。 陈伯打眼从正面看过去,他冠发尚勉强,额上颈间全是冷汗。 转眼看背上才知,黑裳已破,紫红一片,血肉模糊。 陈伯心惊肉跳。 他当年在邯郸地牢被拷打,李贤也始终没哼出一句。 “廷尉不是说只是下狱,公主也说只是回咸阳走个过场。大人怎么会弄成这般?公主的信来得不是时候。” 他强行走了几步,听到许栀的信:“公主说什么?” 陈伯将信抽出递给李贤。 他看到帛书,也看到烽烟,想起了令人绝望至极的往事。 赵高在嬴政在位的三十七年都扮演着一个忠仆的形象。 赵高窥见权力的欲望,深得嬴政的信任。 但在王室贵族、信臣宠臣眼中,赵高只是一个内侍。 这个人,不是一时一刻造就的。 陈伯又听李贤说,过几日就要回到寿春。 “大人这是何苦!” 第三百七十五章 帝国障碍清除计划(2) 李斯是个相当厉害的人。他从许栀手中接受项氏一族,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一一安排妥当。 吞并楚国之后,北到九原郡,西抵临洮,南至黔水。帝国拥有了亘古未有的版图。 繁复的政务,未知的规划,任何一个都能让人头痛。嬴政到底也只有三十几岁,他不可能天生通达,然而他和李斯都有着迎难直上的品质,这些新的挑战对他来说不算难题。 许栀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咸阳的消息,而是被通传去了大殿。 寿春大殿一片宁静,方才还谈话着的臣子们皆停住,注视着她。 据说项燕愿归王翦麾下,众臣将谈论对项氏一族的安排,此事毕后,嬴政便率诸臣回咸阳。 早些回到咸阳,她也可早日探知那个隐秘于众人视野中的赵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中殿的朝臣一身黑裳,板正严肃。他们聚集在楚国富丽堂皇而又繁复雕花的大殿中,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大殿高阔,青铜灯也多。 许栀脱履入殿,她没走两步,在抬首之际,便在众多秦臣中间看到了楚将项燕。 嬴政只着常服,正坐在案中。 大多是打过照面有过交集的文臣武将。她感觉这和在覆秋宫没什么两样。 “永安拜见父王。” 这次朝议,嬴荷华只是在一侧旁听,期间嬴政没让她开口说话。案面上堆积了许多竹简,嬴政没让她打开阅览,她好像只是为她父王整理一下大致的类别。 项燕却从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嬴荷华本人果然与在楚国王宫传出来的不堪形象大相径庭! 他见永安与朝臣见礼说话毫无生疏,跪身立身间的行为举止妥帖。 而一个公主能被请来参与这样的谈话,无疑是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早就参政,要么就是他的这件事与她有关。 小议后,朝臣都快走光了,许栀正要拜别父王,嬴政突然问了一个让她感到模糊的问题。 “机会在姁嫚手中吗?” 大概是嬴政和朝臣整天待在一起,他的声音不平不淡,中间也没有起伏。 许栀以为嬴政还在生她的气,她当即正襟危坐,卖乖垂首道:“女儿不敢忤逆父王。” 嬴政一怔,她看着她这种变化,想来那日是将她吓得不轻。 不敢忤逆。 难道就连女儿也开始惧怕他了吗? 他看着她,“在外许久,你母妃担心。楚国不是良地,楚王并非良人。姁嫚过几日就和寡人回咸阳吧。” “是。” 嬴政不想让她再擅作主张,再去用毁坏自己声名的办法去行事。 他又想到天下已经翦除其五,大抵以后她也不会再有机会这样去牺牲自己。 嬴政开口,半天没有下文,最终他让她起身,挥了挥手。 “……下去吧。” 许栀乖顺的答了诺。 她起身,殿外的风将火灯吹得摇晃得厉害,暗黄色的火光,教人看不出楚宫墨蓝为主的色调。 方才朝臣走了之后,偌大的宫殿中顿时恢复了寂静。 她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她在茫茫的朦胧火光中看到了自己。 她在黄色的光晕中能够将嬴政看得更清楚。 可模糊的是自己的影子。 而嬴政以为在这种习以为常的空寂要再次让人入坠深渊。 他的胳膊一沉,臂弯瞬间又重了。 女儿并没有默不作声的离开。 她没有包装上一层恭敬虚假的躯壳,而像小时候那样,得不到,她就要哭,无意识的驱散了他的寂寥。 许栀本来没想着要哭。 张良跟她说‘他不敢爱她’的时候,她没哭,而是选择攻击对方,注定要以他为囚。 嬴政宽厚的手放在许栀发上抚慰她,随后他最终将一卷帛书递给了她。 上面竟然是张良的认罪书。 黑字白帛,血印盖上,无可更改。 她猛然明白嬴政最开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概是因为她伪装太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大概是她受不了檄文上的文字,发疯似的烧了那些檄文,是要逼着自己彻底将张良当成棋子。但她骗不了自己,她送给张良的绣帕最里面写了她希望他明白的心思。 然而,许栀想起了当年她说——不希望他们演变成韩非和李斯的下场。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甚至更糟。 他竟然一心求死!! 他怎么可以一心求死?! —— 宦官到达子牙峰之前,夜色浓郁。 这大抵是田光最后一次来劝说张良。 他就没见过这世上有张良这种人。 张良在秦国官僚之中风评一向极好,而自讨伐嬴荷华的檄文一出,加之张平叛乱之罪死无对证,淳于越为首的儒家瞠目结舌,朝臣更是生怕惹上麻烦,张垣没被株连,张家已然门可罗雀。 在入秦多年之后,这一切复旧如初。 张良最终锒铛入狱,一无所有。 “先生都到这儿来了还是执迷不悟么?我劝先生想明白吧。” 张良却操持着往昔那种淡然,“良至于今日,空空如也。田光先生之求,我无能为力。” 田光没说上两句话。 听到了旁人的声音,田光赶紧躲在后面。 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轻车熟路、身轻如燕的上了平台。 能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的人,除了墨柒没有别人。 —— 辽东纬度高,入了秋,天气更骤然变寒。老姬喜在残兵的簇拥之下,等上了高台。 姬姓,十中有九都已经埋进了泥里。 尽管这个权威极少了。 姬喜还勉强维持着远周的古老族姓,维持着周代在这里拥有着最后的一点余晖,固守着他作为一个王的权威。 姬喜窝在羊皮厚白狐裘里面,今天上这高台也是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燕国宦官给抬上去的,他老了,他已然不能走路,年过六旬病入膏肓。 他看着秋风打霜,一叶胜过一叶的黄。 经过一些,还能集合的士兵少之又少了。 一个将军策马从远处来,姬喜是真怕是秦军的消息,不免有些哆嗦了。 这个将军飞快从城墙上去,将所携带的一张羊皮从包里摸了出来,恭恭敬敬乘了上去。 姬喜支支吾吾,他半晌说不清话,口角都渗出了液体。 他的眼睛用力睁大,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老宦官见状立即用白帕给他擦了,他自从蓟城出来就一直跟着姬喜,多了些自恃,他接过姬喜手中的羊皮一看,即刻尖声道:“这这,欺人太甚!” 将军道:“东胡人说天寒了,钱粮不够,不足体力让他们为我们做防。” 宦官清楚王室的财货在这些年的花销中已经所剩不多,许多公子公主都自食其力,不花王室钱财,才能让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继续坚持下去。 老宦官提心吊胆着,姬喜清明的时候提醒过他万万不能将底透给了胡人。 他要苟延残喘下去,也不想被秦军给俘虏。 老宦官抬高声音道:“胡说!上个月大王才下令将王室库存中的玉璧珍宝送了过去!这也没过多久啊!” “这……”将军面露难色,他看了一眼老宦官,“臣是大王的臣,价值连城的财这样花下去,臣心痛不已。臣此来只是……传达了胡人的话,老宦要下官说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你等这些将军士卒在外与胡人同吃同住,你们怎么不哄着那些人?军饷不也是花销,你们如何又帮着胡人来开口!” 说是军饷,但燕军几乎都是自己在负担!而且辽东环境恶劣,冬日比蓟城冷上十倍不止,王室中说着要与国人共患难,可又有几个贵族能真的低下头减少开支来与平民患难。现在又闻言什么军饷,将军更是色变。 只见姬喜晃了晃手。 老宦官赶紧上前。 这次东胡提议来检军就是个下马威。 宦官没说两句话,当胸被一支系了羽毛的利箭给穿透! 下面堂而皇之的走上来一个东胡王子,看也不看吐血的老宦官,“大单于不过要些美人,骑兵助尔等抵御秦军。” 传话的士兵用力咬住牙齿,呼出白气,被他咽了下去,“……东胡人要辎宝两乘,美人百名。”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六国一统在即,东胡欲乱中原 自从楚国寿春被攻陷的消息传至辽东,姬喜早就对未来失去了全部的希望。 “宝贝,美人,你们拿去吧,都拿去吧。” 姬喜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又昏睡了过,他又不说了。于是从两从两边上来的湖人这两个女子。 被这些胡人掳掠过去的女子哪个还有命活。 女子就像是货物,被交换来交换去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们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更有兄终弟及、子承父妾的说法。 胡人这些行径,对信奉周礼的国家来来说,简直不能接受! 就算是男女关系相当开放的燕国,那也只是说明男女之情,绝不能忍受道德上的损坏。 然而,姬喜已经没有什么多的货物可以来交易。 他们最终默许了东胡人的这个决定。挑三拣四也不用了,但凡是个女的,都要被带走。 姬喜这竟然也算作一种壮士断腕的表率。 妃子还是懵的,她能随姬喜到高台上来,已然是最受宠的妃嫔了。 这突发的变故,令她赶紧跪了下去,几乎要拽着姬喜的衣摆,拖着他的毯子。 她声泪俱下:“大王!请看在我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不,大王!我育有两个公子一个公主啊!……” “不要,不要把我送到那儿去!” 宫妃业已撕心裂肺。 女子们哭哭啼啼,从城墙下面走到老城墙外面,他们本是列队而行。其中也不乏有自愿为国牺牲的女子,但大多数的燕女不愿意。 他们被带来辽东,身份不是平民。 王公贵族之女本就矜贵体弱,哪里能经受这样的苦楚? 蹂躏一番,或又抛来弃去。给予要死才能作罢。可不能死? 燕国需要他们。而他们是不能死的,若他们死了他们尚在辽东的父兄定然也会受到牵连。 这样想死却不能的悲剧,让他们哭也显得无力。 伴随着胡人大叫的声,大笑的声音,女子们都被还没还没离开燕国人的视线,这些湖人已然开始争抢了起来。 长得漂亮一些的被赶上了羊车。 女子们开始害怕,由不得他们尖叫奔跑。不少人骑着马一把一抓,瘦弱如提小鸡仔般,这些女子就被送上了马背。 为首的一个长得牛高马大,脑袋上悬着巾布,大喝一声。 “谁要再敢跑,再敢哭,便叫你们当场便叫你们父兄。我们草原,而我们,我们这我们这儿倒还没见过什么是阉人呢!” 这人说着几个胡人大肆的笑了起来。 粗犷的笑声伴随着调笑与丑恶,将辽东的冬天显得更加寒冷。 夜幕降临时分。不少这批女子都被带到了中胡地区。 这些地方毗邻从前的赵国,但现在赵国已灭,再也没有人。廉颇李牧这些人都死了好几年,这些胡人越发为非作歹,他们更大胆的向南边扩张。 一个燕国少女被推搡着要把她扔进帐篷。然而用木头支起来的那地方,根本就不能叫做的帐篷。 几张兽皮缝制在一起,支在一个棚里,外边燃着点篝火,这就被叫做帐篷了。 女子们呛了一口的黑烟,直咳嗽。 少女看见了姬喜抛弃的老宫妃,在囚车上,她哆哆嗦嗦着,讲述着后面要发生的事情。 只见宫妃踉跄两步,看准了一头往搭着的木桩子,往上头扎去,一瞬间,猩红的血就挂在了上头。 宫妃便这样死在了草原。 很快来了两个人,若无其事,习以为常的将尸体甩上草垛。 少女看见周边的昏暗,草原上头什么都没有,灌木丛也看不清楚,凉月残忍如斯。 她死死的抓着自己的手臂,头埋在膝间,拼了命不让自己去听周围的声音。 ——她猛地被一个极大的力给拽住了,头皮扯得扯扯扯得极痛。 她抓握男人手臂,想要用力推,哭叫着,“不要。” 男人朝着同伴哈哈大笑,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瞧啊,还躲呢。我告诉你。你可是你们大王送到我们这儿的宝贝,你要是死了呀,那就没法帮你们的国王阻止秦军了!” 男人粗暴地,看见女子腰上系着一块玉牌。猛地扯了下来哦。你姓卫,是吧? 他们大笑着离开,摸着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女娘,笑得咯咯作响,牙齿间都散发着羊肉的腥膻味儿,冲的人只要呕吐。 这男人将女子往帐篷里一扔,扯去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急不可耐就要往少女身上扑。 新月一道弦。 天黑,他们看不见什么东西,能听到像是战鼓一样的声音。 更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重叠的山,这哪里来的山! 那个男人没感觉到丝毫爽快,后背一阵猛痛。 接着。他便没了知觉。 出手的人迅速而又果断,出手的人一袭黑衣,他在杀死东胡人之后本转身要离开,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抱住自己的衣服。 他戈一支帐篷上一块布刷的被挑了下来,甩在女子身上。 少女麻木的四肢这才感觉到了自由,耳边所有的响动这才活了过来。 如果是部落之间的斗争,下一个占领此处的还是类似的人,她们不过是羊入虎口。 不能等!她要活着! 她发疯的狂奔着,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往外面跑,几乎要倒在血泊之中。 见到几个燕女踉跄着从那火光之中跑了出来,她们手拉着手,几近艰难。 尖叫声充斥着,厮杀声随即响了起来。 另一边,东胡部落首领弯刀一提。 “妈的,哪个不要命的!”“你抖个什么?!这才几个女人就蔫巴了?!” 旁边人直哆嗦,他刚刚目睹一个同伴的头颅被齐断砍下,胆突的很! “头领,是……又是李牧大军啊!这……这里离着赵国很近。” “扒瞎!李牧那老东西已经死了四五年了!” 话音刚落,巨大的响动顷刻间爆裂开了,火球猛地从远处砸来! 他终于在这些厮杀声中,才稳稳的明白是什么人突然袭击了此处! 旗帜犹如滚滚黑云,将青原白云都割裂开。 弩箭、利刃剑指着周代以来的全部传统,不但要把这些古老腐朽的气息扫荡得一干二净,外部崛起的新势力,它也要一并清除。 “去哪里?”方才杀了人的男人问。 燕女跌跌撞撞跪在地上,已经吓得失神失声。 仅有几个在求饶。“别杀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砰的一声,一颗头颅滚到了她的面前,少女强行屏住呼吸,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当时来他们燕国要人的,那个部落头领。 这一片火光的狼藉,草原还在沉睡,北方的胡人已经对这一次袭击倍感危机! 百年间,一直是与北方胡人对峙较劲的是燕赵! 燕国在燕昭王时代的辉煌过去后就一去不复返。 赵国历来奉行坚壁之策,廉颇李牧都是防守的大将。 黑装严阵以待,整齐规划如斯。 秦军。是秦人! 秦军一出动,居然就灭了一个部落!! 轻骑使出,蒙氏大旗耸立而至。 “大秦,王之诏命。东胡胆敢扰袭秦之谋划,视为挑衅。此一人扰,杀一人,一族扰,则灭一族。凡徙于九原之内者,皆我华夏族裔,秦帜所到之处皆为秦土,秦人所至之皆为秦境。扰秦之国策者,必令尔等蛮族焚原灭种!”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临洮阮翁仲,世界地图在秦 燕月整个人在崩落的边缘,她不敢置信她的父王昏聩至此。 “卫若呢?” “……你说什…么?” 燕月看也不想看那个该被唤作父王的人,“你答应过我的。当年你说丹在秦艰难,你要我出谷助燕,我同意了。你要卫若代我做燕国的公主,我也同意了。卫若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信任的人,你既然让她代替我,那你就该把她视作公主!现今,你怎么能把她送给胡人!!” 姬喜喘息着沉闷笑着,眼皮颤了颤,这才懒洋洋的看清楚在他面前的,是在外奔走多年的小女儿。 “阿月还活着?”他咳嗽着笑,“……还好你回来的晚啊。” 姬喜摆手,说着他的妃子也一并送走了的事实。 不是一个两个女子,而是几乎所有的燕国女眷都沦落至奴。 没几口气在喘的老人用她们的血肉之躯换得苟活。 燕月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信念崩塌,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的面前,容不得她迟疑滞留。 她一路兼程从辽东追寻东胡人的踪迹,一寻就是多日。 她更不顾是否在赵地内有暴露身份的危险,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卫若的燕女。” 蒙恬率军回营,入帐时候,赵嘉正注目沙盘上的沟壑。 自当日与嬴荷华谈话后,他上书嬴政,带着赵国过去几十年的抗击胡人的地图文书,来到了九原。 《逸周书·王会篇》:“东胡黄罴,山戎戎菽”。 赵嘉在此处结识了驻守此处的将领蒙恬。他有着蒙氏家族的优良品德,足智多谋,为人不骄不躁。 赵嘉想,赵国几代人想要完成的梦想,武安君的遗愿似乎能在蒙恬的手中实现。 他国破家亡之后,已死去的一些雄心壮志慢慢要苏醒。 凌风在帐外,灰灶上煮着老酒,还煨了些炖得烂的盐肉。 侍人摆了酒与肉在案上。 “蒙将军甫一出兵,子羊部率众而降。” “是啊,他们没见过咱们的弩箭和火蒺藜,一打过去,吓得连夜奔逃了。唉,阮将军,我听说你所率的军士们回营说看到胡人掳掠了一些女子?” 这个姓阮的,一个长得极高大的将领搁下手中硕大的陶盏,摸出怀中一块玉佩,他往案上一放,将手置于膝上道:“这是我有个部下捡到的。” 众人都看到了上面阳刻了一个卫字。不知道是卫国的卫,还是姓卫的卫。 卫国小,但卫国名人很多,且个个不凡,在秦国的名人又更是显赫——比如商鞅、吕不韦…… 阮翁仲道:“我的确在夜间看见一些女子,穿着打扮的确不像胡人,她们见人就跑,夜里正黑,鸟什也看不到!我军又没有收留女子的先例,这样一来会坏我军纪!” 。阮翁仲力大无比,在战场上一路从小卒做起,得了六级爵位,杀敌之勇猛可想而知。他一并把这些女子杀了也不为过。 “阮将军可将之送至了毗邻九原的临洮啊。”一秦将道。 “翁仲正是此为。”接话的人是蒙恬。 阮翁仲没听出蒙恬的声音,闷闷道。“是啊。我看她们实在可怜。” 众军士见状,纷纷笑道:“阮将军力大无比,仁爱之心亦如此,真乃刚柔并济,当痛饮三杯!” 众将饮罢。 一将领道:“夜袭此部,多亏了赵人所绘制的地图。不知此图,从何而来?” 坐在当中一人道:“多半是幕府所绘。” “诸位将军,我不敢邀功啊。据我所见,军中多有旧时文书,多乃故赵公子嘉所呈。” 众人看过去,说话的人不服军装,文官穿戴,是军中的录写掌书。 公子嘉。赵嘉。 蒙恬在赵嘉来到麾下的时候,对他有所耳闻。 大王与之有在邯郸的情谊,赵亡后,这个赵嘉带着剩余的兵士远走代地,自立为赵王。 据说是在经过大王亲见之后,赵嘉就归于秦了。 “嘉拜见蒙将军。将军英姿飒爽,领军有方,真乃人中之龙。” 蒙恬起身,六国中人说话一向弯弯绕绕,他不习惯这种曲折的言语。 而赵嘉毕竟在赵国做了多年公子,来秦的时间不长,习惯也不曾改。 他与赵嘉一一商论了治东胡之策。 言罢,已经是日垂西山。 赵嘉言中多有昔日赵国如何守据之要,蒙恬听罢大有收获。 他还是不甚理解,为什么赵嘉一改反秦的态度,愿意将赵国的遗产相与秦人。 夕阳落在两人的坐案上,这里条件恶劣,风尘吹到案面上不少。 赵嘉说罢,抹去案上的黄沙。 赵嘉他答道:“武安君为嘉之恩师,武安君在世时,夙愿如此。” 他方才恰好在帘外,听完了秦将饮酒之论,他看着蒙恬,“我在九原已有半年,此前一直不肯言中要闻,嘉不敢相瞒,确有疑惑在身。但见此番子羊部落之战,嘉方得知永安所言不假。” 永安? 该是永安公主嬴荷华,她赴嫁楚国与代地千里之,如何与赵国公子嘉有言谈。 蒙恬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永安公主幼时惧怕刺杀,让王丞相通过他父亲而找到他,请他做卫尉,在秦宫保护她的安全。 见蒙恬有疑。 赵嘉直言不讳,“若非永安,嘉恐将长守代地。” 蒙恬隐隐感知到了什么,就逐客那一次,整个宗室,就只有她一人敢去寻李斯说话,自小她就有着如此的眼界,竟也难怪能在覆秋宫参与朝议。 “蒙将军,”赵嘉指着帛书地图上一处深在西北地的地方,“此处水草丰沛,可通西域诸国,或可为秦之经略西北之要塞。” 赵嘉所指之处,未尝绘制于图。 “此地在胡人深处,是有何名?”蒙恬问。 “楼兰。”赵嘉道。 “这一张地图何来?” 赵嘉道:“本是武安君所有。” 蒙恬以为他说的武安君是赵国的李牧,根本没有往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身上想。但总觉得说不上来的诡异。 如果蒙恬的爷爷蒙骜在世,他大抵能一眼看出这是白起的图。 四十年前,白起得到这一份地图是在上党出事的前夕,这个地图上所标记的方位异常清晰,更有南北经纬相交错,还有个‘比例尺’的东西。 白起震惊不已。所问绘图何人,献图者却是一问三不知。 后来发生大乱之后,白起将此图作为遗物交给了女儿白蕈,然后就不知下落了。 至于怎样辗转又到了李牧手上,白蕈与李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现下,蒙恬看完图后,震撼经久未消。提笔将书,要将之上书嬴政。 嬴政速回咸阳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楚国亡故,而在于这一张图的离奇与震撼。对那时候的秦国人来说,这比山海经还要离谱。 因为他得到的不是现世的六国之图,上图所绘不是天圆地方的古代世界。 赭色在上是秦,而更辽阔的地方则是未知。 如果让许栀看到,她当即能分辨清楚。 黑白轮廓勾勒出了八大洋四大州,这是一张世界地图! 早比她更早的时候,就有人来过这个世界! 大营的帘幕被一个消息掀开。 “出了事。” 军士说话一向沉稳,再大的事情也都不露声色。 消息蔓延到了九原已经与实情相差甚远,也已过了好些天。 听罢,赵嘉当即站了起来,正色凝目,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 只见日沉西山,山色已经变暗。 难道真是上天妒恨,她竟然命薄如此? 郑璃定然受不住这等打击!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博浪沙:你是否会怕? 十日前,颍川郡·梁山 半开的宫殿一片昏暗,韩死死盯着未明的天际。 他早已不是墨子门下的韩安,韩安在申不害所构建的韩国王座上学到了什么? 九年的教养,猜疑与晦暗,还有无情灌满了他。 他这些年来看似不停向秦国追问桃夭的下落,他已经在昼夜不停的思念与痛苦中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刻钟前,田光赶赴了梁山,群鸦盖云,满殿都是荒芜。 男人单穿着深绿袍衣,简单挽了发,阴森森的用剑沾了墨在地上画着。 “……韩王此法可谓行不通。这些年,我与燕月公主没有说动张良,他似乎一心在秦了。”“而且永安……” “永安?”韩安的剑停了下来。 “永安公主,也就是嬴荷华……是她将张良囚在了子牙峰。” “嬴荷华么,”韩安抬了眼皮,最后见她还是在邯郸看到嬴政杀人那晚。 他沉沉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丢进了冷水的冰块,凉飕飕的。“优柔寡断,不足为惧。” “若张平自缢,她上禀嬴政要张平一家满门抄斩,寡人倒还敬她几分。”他续言。 田光顿时对这个王另眼相看。韩安大概是头一个在看清楚嬴荷华的面目之后,认为她不过如此的人。 “……韩王。”田光嘶了口气,吞了不少秋风进到肚子里,“你到底让张良去做什么?” 韩安笑了笑,并不立即回答。 他转过身,抬头望着远处沟壑纵深的秦岭。 长平之事的血债,没有一个人能背负。 既然是他张平出手促成,那么死了也得带进坟墓里去。 凡事触及到这个秘密的人,要么一生为韩所谴,要么就彻底闭嘴! 韩安蓦地将剑猛地插进了一旁的树桩。 “张良既然生来做了寡人的臣,那他这一辈子休想摆脱韩的身份!” 早在七年前 最沉重,最深谙的权术之用,就已经运用其中。 田光轰然明白! 韩安虽是被六国中头一个亡国之君。但他绝不是草包,绝非等闲之辈! 他为韩国留下了一个张良。 他也为秦国埋下了一条暗藏杀机的亡国之路! 韩安最后一句话彻底让田光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让他明白为什么他召集天下能人异士却不要他们帮助他逃脱梁山宫。 赵国邯郸陷落之后,韩安下山那一次,也只是掩人耳目。 “你以为张平与昌平君交易铁矿是为什么?”韩安说。 子牙峰上,夜空深碧,冷月无双,张良脱簪着袍,风动影随人。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韩安之意。 韩安送来了一份至关重要的密保。 ——嬴荷华和嬴政一样残暴不仁,关隘三千魏人皆死于永安之手。 范增一死,楚燕国灭,代地则失。 张良置身于墨青色的天际之下。 身周一切不过落落玄宗,泛彼浩劫,?然空踪。 一片红如飞霞的枫叶飘落到他手中。 他念起她瑰丽的笑颜。忍不住跪到在峰口,这一次的大风要比当年在灵鹫山的冰天雪地冷上一百倍。 张良在凌乱不堪之中,留给他的是破败,也只有清醒。 杀戮如果是注定。 由他开始,也便由他结束吧。 —— 然而他们隐约感觉到了,出现了一个超出所有人意料的变数,将全部人的计划打乱。 嬴荷华——许栀。 李贤从咸阳到寿春的半路上,收到了一封出乎意料的信。 有两个人说的话,他不得不信。 一个是许栀,另一个就是墨柒。 墨柒从来都是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 而今,信的落款正是他! 月色无边,李贤几乎是“悬崖勒马”般的调转了方向。 他奔回终南山子牙峰,山上已经空无一人。 ——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如雪。 许栀想等她回到咸阳那天,便知何谓十月早雪。 然而被她改变的历史,正在以原封不动的逻辑碾压到她自己的身上。 从寿春回咸阳,再快也要一个月,更别说是乘坐声势浩大的车撵队伍。 嬴政比许栀先出发,她的车跟在他的后面,又是在军队的后面。 《周礼春官宗伯下》记载路车五种——玉路,车辕及衡端毂头与轭之末皆以玉为饰;金路,车材之末皆以金为饰;象路,车材之末皆以象牙为饰;革路,用皮革包裹车上一些材料的末端并涂上漆;木路,无前面4种装饰材料,仅加漆。 嬴政没有称帝之前制式仍以周礼。 不过已经出现了安车,即——媪椋车。大抵像是现代敞篷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 嬴政生怕女儿路上受苦,便差人准备了两辆安车。 许栀在上车前停住了。 “阿枝你与我同乘吧。” “公主……”阿枝颔首。 她续言,“我让你入内,你上车便是。” 阿枝低头道:“婢不能入内。” “阿枝是我的人,难道还不能与我同乘?” 许栀此言一出,一个小宦官出现在她眼前。 “……公主殿下,大王给我们下了死令,绝不能让婢女与您同乘。” “她是女史。”许栀强调一遍。 赵高暗中瞪了小宦官一眼,做了个手势招呼阿枝上车。 他转又朝许栀恭敬道:“公主殿下,您快把窗户合上,您若再感染风寒了,不好与大王交代啊。您在咸阳出事那次,将大王与芈夫人吓坏了。” 许栀闻言,知道赵高在说当年桃夭绑架她那事。“外面冷。劳烦您将这个手炉给阿枝可好?” 赵高赶忙接下,接下炉子时手心也碰到了她放在底下的一片银币,“公主您太客气了。” 她没法忘记子牙峰上去的宦官,但愿赵高没有伤害张良。 许栀努力展出一个笑来,“父王不习惯楚地饮食,国事繁琐,又因东胡之事大动肝火,这些是我所制的梨膏糖。有劳侍中。” 赵高见嬴荷华这样殷勤,不将这当成父女之情,天然认为她是在讨好嬴政。 “公主放心,仆一定将此送到。” 雪下得快,气温急剧下降,结成的结晶落在毛茸茸的黑裘披肩上,风一吹,更多的雪就往车内灌。 许栀铺开搬上车的那些竹卷,檀香从博山炉中蔓延出来。 之前因为她表达过自己喜欢博山炉,没想到,就有人听了这个消息,拐弯抹角的有了送到她面前的这只炉子。 做工要比李斯当年送她那只要粗糙一些。 一个博山炉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的东西。 许栀感受到了什么叫‘上行下效’,即身处高位的人不能外泄喜欢之物,也不能教人知道自己的喜好。 卷地的飞蓬草已经干黄,随风一飘就四散,夹着潮湿与冷空气一直往窗户里面灌。 许栀手上的竹简还没看完两行,她正要去关窗。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很多。 几乎是在一瞬间! 车身忽然剧烈抖动! 阿枝失魂落魄的大喊一声! 伴随着她的大喊,一声巨响从她耳边炸开! 砸向她的车厢。 石头带着链条飞速锁上了马的辔头,要往公主安车上砸。 “公主!!快跳车!” 阿枝箭步上前,但这几步还是太远! 极端短的时间,尚且让人动已经相当不容易! 许栀听到阿枝这一声之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许栀关上了车窗,车内里面比外面要黑。 “公主殿下!啊!天啊!” 更多侍从拔剑然后乱作一团。 又是刺杀?还是造反? 她不假思索地相信阿枝。 她从刚从车厢爬了出来,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转头的毫厘,她看见了双臂合抱大的巨型大铁石! 卷草飞舞,混乱不堪,这与书里所描述的黄沙漫天相差无几! 勒马在即,铁锁却缠住了马脖子! 许栀胸口倒抽凉气。 不,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她感到后背一震,冲击力巨大的炸开,她来不及反应身上的痛。 本能迅速拔下簪子,猛地刺了过去! 并头的两匹马中的一匹突然马飞驰而出,让并驾的四匹在一秒钟之中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 她死死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马儿竟然拖着她的车要裂开飞去。 而此刻!阿枝也抓住了一匹,翻身上了车枋,抓紧了许栀的胳膊。“公主!别怕!一定抓紧了!” 马车失控往悬崖峭壁上冲。 如果是一匹马还好办,但这是四匹! “公主!”后面是章邯策马在追。 阿枝看准了那只嬴荷华扎中的疯马,只要它离开马队,其他三匹定然能安静下来。 如何做?! 阿枝翻身上了那一匹受伤的马背,用刀割开四根皮绳。 许栀惊觉她要做什么! “不行!” “还有别的办法!”许栀拽住她,一并决心从疾驰的马背上一起滚下去。 阿枝有武功,落地不会有大碍。 但嬴荷华本来就受了伤,她若掉下马,非死即残。 “公主不可!” 阿枝怎么能想到嬴荷华会顾惜一个侍女的性命!! “你不准死!你们都不许死!” 这是嬴荷华的声音。 阿枝耳畔回荡未有余音。 离悬崖还有半里路,身后马蹄声骤然变大。 身后疾驰的人越过马背,倒悬在侧。 “章邯将军!” 许栀推了把阿枝,阿枝被章邯接过。 “公主!” 许栀已经足够努力要勾到阿枝,但总是差了那么一个指节的距离。 “公主!快了!快了!” 章邯点地,难以想象他要用多少精力要将阿枝托着,再让她去够住嬴荷华。 终于!! 另一铁骑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好在李大人骑技一流!” 章邯长呼一气,他口中的这个李大人不是李信,而是另一人——李由。 李由拖住她的胳膊,一提,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缠住他的呼吸。 李由觉得这个公主当真是烦人,为了个婢女居然放弃活命。 她要是出事了,他们全都要给她陪葬! 救人之际,她任人勒住了她的腰,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由大感不妙,转瞬就放开了。 本来就是亲兄弟,长得六分相,人在身后,许栀没看清,加之李贤武功也很高,她混淆了章邯口中这个李大人。 “消息是错的,赵高在这件事里面儿只是个幌子……” “……还是有人要杀我父王。” 李由觉得嬴荷华是个神经病。她刚才差点要死了,现在居然还能笑出声。 “或许,他要杀我?” “张良要我死。” 李由一声不吭,觉得嬴荷华真的话很多,她从小到大都是个能说会道的骗子。没少用莫名其妙的理由匡他。 李由十几岁的没感觉出来她的这种狡黠,后来她在龙台宫那样对阿贤之后,李由简直开了窍,蒙毅说得没错! 嬴荷华早慧如此,不是善类。 “我想歇会儿。”她语气有点虚弱。 李由觉得是她在装,冷漠道:“公主殿下歇便歇,别在外面贪耍。我得派一些人守着你。” 许栀这才听出来这不是李贤的声音,而是李由。 她懒得辩解什么,骑马太不舒服来,再颠簸下去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能被吐出来。 她往后轻踢了一脚李由,指了指一旁枝叶茂密的大树,“停。我要在那儿坐。” 李由如她所愿。 许栀被李由那种憎恶的眼神盯得发毛,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掩饰对自己的讨厌。 他们李家的……眼神里面都带点诡谲。李由算是被净化得干净,但还是看着就不舒服。 她想了想, “你别盯着我。走远点。” 李由瞪了她一眼。 人往另一棵树下站。 许栀闭上眼睛休息。 脑子混乱。 而身体的疼痛更甚。 这时候,她感觉到面前有一个人站着。 “李由,我没乱跑。已然死里逃生,让我歇一歇。” 许栀感觉到脖上悬空一把匕首。 但她刚睁开眼就一哆嗦,身边果然没有秦军。 她在芳草萋萋的枯黄中看到了匕首的执拿者。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漂亮得像是琥珀。 他蒙着面,离她很近,如果她想要迅速的把面罩摘下,他可以看得见他的面容。 但她不敢去揭露这个答案。 因为她从来不会认错张良的眼睛。 朝思暮想的爱人此刻正把匕首搁置在她的动脉。 风吹草摇,飒飒作响。 “六国的刺客吧。有意思。” 许栀说着,依靠在身后巨大粗糙的树干,因为方才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为了防止自己下滑,她往上耸了耸,接着闷闷的笑了。 “你是不是砸错了车撵?安车都长得一样,这辆是我,不是父王,你失算了。” 她无视脖颈处的利器。有气无力的抬起手。 “你说,我濒临死亡的时候回想什么?” 她说着,垂下头,将自己撑起来,不去看他的眼睛,最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 “我爱过一个人,幻想过和他白头到老,宜室宜家。” 他神情的动容令许栀哭笑不得。 “公主一切都该结束了。” 许栀等了一秒才喊李由。之前他让他站远点,也有要引刺客的原因。 张良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韩王之计在他爱上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失败。 张良没有想到她被一块木板砸中,遭受了重创。 这等重创是内伤,直到剧烈活动停止,才会浮现。 许栀以为歇一会儿就好,没想到这才发觉气息极其紊乱,口中渗了好多腥味。 她说话到最后,大概因为心痛和身体痛到麻木,猩红色漫无目的的从口角流出,她也不自知。 血。 好多好多的血。 她坐着也重心不稳,往后栽倒。 她眼前朦胧,最后一句。 “李由!抓刺客……” 第三百七十九章 谁在执刀,重伤不治之策 她合上眼的瞬间,恰好有一片树叶随着倒下的弧度飘落。 奈何这片叶子太薄、太轻,风一吹就立刻从光滑的丝衣上滑,斑驳的深红从衣襟里面透出。 李由一眼就看到了血,顷刻大惊!转瞬心沉! 嬴荷华没骗人! 她真伤了!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家子都得玩儿完! “刺客一概拿下!” 铺天盖地的箭羽直朝张良的方向袭去。 这些秦军手中所用的弩箭小巧轻便。 都是来自韩地的精弓良弩。 昌平君死后,张平所给的武库也一并缴了秦国国库。 再经过弩机营的王姮调试,护卫王军都配备了。 韩国制弩的技术变相在秦国得了大成。 恰如最深沉的学术,韩非的思想在韩地开不出花,却在秦国盎然生机。 秋天本来叶子就不多,风一吹,沙沙作响间,摇落了更多红色、黄色的叶片到地上。 斑斓色彩落叶纷飞,也如彼时邯郸月季园的飞花如雨。 她卧倒在草地。 子弹形状的箭簇齐刷刷朝他飞来。 张良肩上一痛,立刻见了血。 这一刻,仿佛已经万山俱静,深沟幽密。 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还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 有时候,人太聪明不是好事情。 嬴荷华始终抱着玉石俱焚的绝望。 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乌发间流苏金片嚓嚓响。 恨已足够,爱也已经完备。 张良死死盯了后方密林处,林间忽然传来陈馀的喊叫!! 一并出现几个力士都拿了轻便的盾牌,他们护在张良身侧。 陈馀扯住张良臂膀,挥剑挡剑,利落将他往后拉。 陈馀于瞬间举起弓弩,对准了嬴荷华的心脏。 四下无风,树叶无声。 那柄铁器却没能发出武器。 “她已重伤在身,不必再添。” 陈馀提醒道:“韩王望先生切莫心软!” 只听他话音刚落,面前突然出现一飞箭。 “通通拿下!” 章邯见他们没有跟上,立即回身来寻,却见了这个景象! 陈馀色变,荒郊野岭之中竟然引来了如此多的秦军,这些从嬴政的护队中抽调过来的军队的出现足以证明嬴荷华在秦王心中的分量。 至于为何无行调虎离山之计。 只有张良清楚。 嬴荷华对张良下不了杀心。 张良不能杀嬴政。 他们想要各退一步,偏偏他们各自退的这一步,身后是两个人的万丈深渊。 “先生!”陈馀大吼,“先生再不走,我们全部人就要被秦军合围了!!” 陈馀性子急,干脆用力往他后颈一砍。 大概是上天眷顾,他们寻得小路,居然从重重包围的秦军逃掉了。 阿枝小心翼翼的把嬴荷华扶将起。 “公主……” 阿枝一晃眼的寂静之中,远处一个黑衣人奇迹般的回了头。 ——那是张良。 竟然是张良! 阿枝与他眼神交错,震惊,疑惑。 是他要杀她? 干涸的血凝在嬴荷华的左边脸颊。 “公主殿下状况十分不好。” 阿枝把她抱起来,连步往撵车上放。 “别动!别动殿下!” “殿下五脏六腑生了震,千万不能挪动!” 主医大声喊了一声。 这一从赶来的随行医官风尘仆仆。 主医是夏无且的学生,后面层层选拔入了秦宫,他们医术精湛,从不涉及政治,随行本来事务繁忙,竟然万分之一的发生这种事! 还是刺杀! 医官再看嬴荷华。 见她的状况,两个随行医官已然吓住,额上生了汗。 他们连忙把昂贵的药熏放在她侧边,让她保持清醒。 “快!” 主医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管这是什么露天的地方。 他们直接搭手把脉,用针灸的,用药的,也跪了一周在她旁边。 中医一贯有种很特别的诊断。 何况这是帝国顶尖的医疗团队。 这一号脉,她之前手心的刀痕是如何伤的、她苦思什么、喝过什么……一众医官全部面面相觑。 难怪一年前,李贤把扁鹊的医书拿出来送给他们。 结合永安公主目下这情况,医官们才知道,他们早就不知不觉上了李家这条大船。 若嬴政垂问别的,这些事情绝不能说。 —— 永安公主在回咸阳的路上又遇刺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光这个又字,便引起了众多人的讨论和非议。 ——嬴荷华没几天了可活了。 ——嬴政再心痛难挨也要被迫接受事实。 据说嬴政已下诏命,不准加谥,不让她去雍城,而是准备先葬骊山王陵。 即便是永安出嫁赴楚,名声已经败坏,又怎么有脸面入葬王陵。 只能说嬴荷华自小极受秦王宠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士人们对此有别的看法——秦王因其母后之事,极恶淫乱,永安与臣子逃婚,已经犯下滔天大错,秦王居然没杀了他们。 这只能说明——嬴荷华并不是在乱来,而是有所图。 她图的不是一己私欲,而是一国的存亡。 这是传遍齐国的消息。 六国之中,只有齐国了。 —— 许栀当晚觉得胸口一阵火烧火辣的疼,嗓子被什么东西给噎住,说不出来话。 纵然身体沉重,但也不如心口之痛。 历历在目的是张良手中冰冷的刀锋。 她望着他,不知道笑还是哭,亦或是面无表情。 “你要我死?”她从来不怕问一个答案,纵然这个答案要她痛彻心扉,她也不要不明不白。 “你杀人如麻,难道不该死?”张良面无表情的说着。 许栀想反驳,但来不及。 她被张良用力一推,把她扔到了一处大坑前。 三千魏人的尸体堆积在关隘黄土前,大坑里面还有韩仓,还有负刍的影子,他们伸出手来抓她。 许栀跪到坑前。 “公主没看到吗?” 他说着,强迫她垂下头,她看到自己手上全是红色,都是别人的血。 “放开我!” 他没理她,让她直视大坑中的血迹斑斑,白骨堆砌。 “公主没有看清楚?” 尸体如山极其可怖。 她想退,想扭过头,但后颈被张良按住。 他俯身从身后将她扼在身前,一手掐住她的下颚,“杀人不该偿命?”他说。 许栀失神,“……杀人犯法。屠戮之罪,无可恕。” 张良扔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在面前。 “便请公主自裁。” 他要她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 她不是李贤,她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她要辩,“韩仓逼死良臣。负刍预图篡位,此二人有罪。” 她顿了一下。 “如果我不杀三千人,那么就会死二十万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张良没有说话,样子也越来越模糊。 他在万籁俱寂的雾色中问了句: “公主对良可有半分真心?” 这一问,许栀立即抬头,她看到张良神情缓和起来,也不再逼问她。 四周也没了大坑。取而代之的是成海成片的月季花。 她嗓子疼得厉害,像有刀片在割。 “……”她极累,全身上下都痛,站也站不起来。 张良要走。 她伸手攥住了他的下摆。纵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做到这一步,卑微到尘埃中。 他笑道:“骗着骗着,公主殿下自己都要信了?“ 她摇头。 “公主演技自幼绝佳。殿下戏弄良至此,方能一报旧恨?” “不是,不是戏弄。不是假的。” 她攥紧了他的下摆,极力忽视他的冷,企图解释。 许栀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也搞不清楚她目前处于什么样的时间。 “子……张良。”她说一句,喉咙就痛一分,但她不想有半分误会。 “我迫你挟持我,是要避开李斯的眼睛。父王盛怒,不会要我放过你。我让你去子牙峰是为了保你和张垣的性命。我在绣帕中写了,等到了春天……再过四个月,春天一到,齐国灭亡,天下大赦,你们就能离开咸阳。” 许栀抬首,强调一遍。 “只要你不反秦,父王不会治罪于张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出一个笑来。 月季花让她想到邯郸。 又突然想起来张良把匕首加在她脖子上的事情。 她看到他手上还有那把雪亮的锋刃,思绪混乱间,她害怕的松了手,往后面退。 “我知道先生…先生厌我至极。只有你再等四个月就好……等上四个月,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看见我。” 她头晕昏沉,记不清很多事的先后顺序,她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块玉环。 这双玉环。 不是张良清醒的时候给她的,说来算去,这是她从他身上偷的。 玉环变成了张平的头颅,头颅掉到她手里,朝她笑,她吓得要抛,但不能抛。 定睛一看,只是玉环。 “……此物我原封不动的还给少傅。” 可迷雾太大。 忽而!张良低下了头。 他那把刀真正落下!不假思索的刺入她心口!血溅了一丈高。 许栀蓦地惊醒。 这是一场噩梦。 人是抢来的。 秦国弄得他家破人亡。 张良恨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喜欢她,更何谈爱她。 温言细语,柔情似水。 难道都是算计好了的吗? 计策。 韩国的计策吗? 以情为刃的人,是张良? 她呆了很久,等她回过神,看见房梁上是回纹雕花。 紫帐帷幔,有梅花绣在上面。 这里是芷兰宫。 她不想去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兀自撑起身,勉强走了两步,只觉整个人都被抽去了精力。 她看到很多书简堆积如山,全部都是她曾收好的,她哑然失笑,忍不住咳嗽几声,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到不适,不如她在梦里难受。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梅花枝干,思绪翻涌。 月季从开到败,梅花从疏到密,天色已深,云色浓厚。 坐在窗前,昔日戏言种种结成现在,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殿门响了。 “公主果然醒了!”阿枝惊喜万分。 她连忙要叫人来。 许栀问,“果然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伤势虽重,但得益于咸阳医属良药之方,殿下服下七日大有转圜。” “良方?” 许栀眼中褪去了全部的笑意与期许,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这世上没有良方。” 她披上衣,心中有了大概。 阿枝从没见过这样的嬴荷华。 之前张良那边出事,她脸上多少浮现了哀愁。 可现在,她醒了之后,没掉一滴眼泪。 决绝平静如此。 “我伤得多重,我自己清楚。医术高明如此的人没有几个。” 每次事情一旦有一点转机,但马上就会被打回历史原型。 不是李贤的手笔。除非他疯了才会想再那样凄惨死一回。 “有高人在避,但我要他自己来见我。” “公主…” “现在有谁知道我醒了的事情?”许栀问。 “咸阳之外的地方……都以为公主您……” “以为我什么?” “以为您玉殒于路。” “这不正合他意?”许栀痴痴然笑了出来。 “我需秘密见见父王。” 于是传出咸阳宫的便是嬴荷华重伤不治的消息。 第三百八十章 中枢制衡之术 齐国君臣瑟缩的看着五国相继灭亡的下场。 丞相后胜在经年累月与秦交易的过程中,已经空空然送了大半个齐国出去。 曾经的齐国乃天下治学之圣地,稷下学宫的学子们无不彰显着纵横四分的气度与胆量。 七十年以来,齐国内外无战,国民安逸,忘记了孟子“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的警世之言。 然而齐国再想安于现状,它的君臣也颓然间明白现实——齐国孤立无援,齐王田建和后胜想到了投降。 国难当头,奔走呼号的英雄并不少。 齐国学宫的士人想起了南方的敌友。在面对秦国这个问题上时往往都有着利益的较量,也很容易就能结成新的联盟。 他们想起了三晋,还有已经飘然被圈禁在云梦泽的楚王。 秦国的最后一击,看似轻轻松松,却是极其危险。 稍不注意,刚刚征服下来的土地便极有可能全面崩盘。 齐地文化深厚,儒学昌盛,不是一个单靠蛮力征服的地方。 嬴政和中枢朝臣们皆深知于此:对待齐国,力主劝降。 许栀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刚刚狼藉劣迹的公主来说,齐国正等着看她下场。 而她必须要在此期间重塑声名。 所以她静卧治病的时日,芷兰宫紧闭。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她需要静默,绝不能于此时再有动作。 她耗费近十年的时间,却证明了一个错误。 劝说张良助秦,是她异想天开,想让张良爱上她,更她是痴心妄想。 灭秦十年。 定国十年。 秦朝只有十五年。 时间给不了她再一个十年! 阿枝挽起帘幕,依旧循着之前的习惯,还是在苦涩汤药旁边放上一盏甘甜的红枣。 嬴荷华将苦药喝尽,枣子一颗也没动。 而且她只管喝药,连续好几日都不说话,一个劲儿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像是箭头,指向的都是一些奇怪的歪歪扭扭的符号。 她人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阿枝见状,觉得她应该是被张良伤得体无完肤,生怕她精神出问题。更害怕她睹物思人,忙要将张良做少傅留下来的东西给藏起来。 “放着。”她说。 然而嬴荷华却对这些书简笔记视而不见,她既不撤掉扔了,也不抱着感伤。阿枝认识她以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对于外面的事,她不问不谈,不看不闻,信也不写了。 她闭口不谈那日途中发生的种种。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东西,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日。 人越正常,就越反常。 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父王那日密谈的结果。 他们之间的谋划,终于在嬴荷华在不说话的第十一日揭露出来。 “阿枝。准备见客。” 重门再开。 阿枝以为大概是李贤或者李斯。 阿枝知道李贤从前仗着自己武功一流,出入芷兰宫如履平地,但这段时间,嬴荷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李贤却不曾露面看望。 可能是因为被嬴政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宫门的命令吓到了? 或者是认为嬴荷华不再受宠,因此远离? 阿枝顿觉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且大都是废物。 —— 许栀要见的这位客,已经到了前殿。 “我已病愈。若相国指教,请您不要吝言。” 她说着,推过去一只泛着光泽的姜黄色盒子。 盒子里正中放着一轮古蜀蒙山茶饼,金黄色,打开就能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气。 王绾不喜欢钱,也并不贪恋权势。他唯一算得上的习惯,就是饮茶。 她脸上犹有病容,并不像是她说的那样好。 五脏六腑都受了伤,能在十日好?不说嬴政,但凡知道一些内情的人看到她都觉得心里难受。 可嬴荷华非说自己好着,王绾总是臣子,也不能反驳她。 “公主知道臣所来为何?”王绾问。 高冠之下,隐约可见他的发不如七年前那样青黑。 明显看到他的疲态。 在帝国连续运转、连番对六国出击的动作之下,后勤工作之艰辛乃不能想象的繁重。 咸阳大本营是所有外扩的保障。 高压的幕后工作耗费了王绾几乎全部的精力。 他本比李斯要年长个十来岁,出现了这种明显的力不从心。 许栀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与历史。 偶尔跳出来,她就务必清醒。 蔡泽走的太早,她没能问他如何安置张良的事情。 如今,在帝国即将统一之前,她拐弯抹角的请来王绾,要请教一些事。 某些方面,不能问李斯,只有王绾才能知道答案。 王绾是个洞悉力相当高的人。 他知道嬴荷华一贯和李斯走得近。 这些年来她的一言一行大致没有偏离他对法家的认知。 因为张良的介入,她的眼神有了些细微的改变,这种改变很熟悉——在二十年前,在吕不韦的门客,墨柒,也有过这种眼神。 许栀直言:“公主洞若观火。当下时局动荡,我真不该逃婚以成恶名,令六国之人找到机会。” 王绾看着她。 “不然。”他道,“若如当年秦楚婚盟之定。公主若为楚后,身在楚王室,这于大王来说,或许加棘手。” 王绾能这样说,那么他就不是单独来责骂她的。 这才把接下来的话道出。 “昌平君叛秦牵连着韩国旧部。至此,我想父王大概不再信任芈氏,也不再相信楚国的体系。” 大概是因为张良的离开,推动了她的思考。 这不是嬴荷华胡思乱想。 王绾也有此虑。 秦国在灭掉楚国之后,这个古老的对手的倒下,秦国真正开始惊醒——秦国势必要选择一条不同于楚国的道路了。 关于这条路上树木的栽种,路基石子的选材…… 王绾与嬴政之间天然存在着的分歧。 “您应该知道信任全在大王。这件事您来问臣,臣爱莫能助。” 许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王绾的态度。 许栀看着他,“我或许不明白。”她注视着王绾,“但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丞相不要忧虑太重了。” 她说不明白,但她的眼睛却让王绾忽视她眼中的那种力量。 他已年过不惑,都要到知天命的年龄,但他看着嬴荷华,自然而然的道出了这种沧桑。 这种感觉让王绾难以言说。 只听小公主朝他报以微笑之后,又面露出少年人的哀愁。 “我没有嫁给芈犹,想来父王不日便要再为我指婚。而在此之前,王兄的大婚才是第一要事。” 王绾和她说话,几乎不将她当成一般的十七岁少女。 “公主想知道上将军在灭楚后是否回咸阳?” 许栀抬眼,在杯盏中注入了清亮的茶水,点了点头,缓缓开口,“您说,被父王指定坐镇寿春的人是李廷尉还是上将军?” 楚国地大物博,土地广袤。 这个极其重要的职位。只能由嬴政最信任的人来担任。 李斯出于楚国上蔡,秦国的重臣,对于安抚楚地、通达嬴政的意愿都有着很好的作用。 而王翦更是毋庸置疑的重量人物。武功威慑之下,楚地莫敢有反。 然而!楚地要安定,少说也要五年。谁去了寿春,也就意味着谁将暂时远离咸阳的政治中心! 这还是一次道路的选择。嬴政要将这个选择头一次公之于众,莫过于通过此事! 嬴政的长公子的婚事在灭楚之前已经定下,这不算个哑谜。 王绾试探道:“至于谁在寿春,想来大王心有定数。以臣之见,上将军得大王倚重。然而上将军熟掌军务,其担忧自身政才之备,该会力荐李廷尉。” “至于公主的婚事。” 王绾久在咸阳,因而道听途说间得出一个结论。 他纯粹觉得檄文上写小公主喜欢张良是无稽之谈。 张良当少傅的时候,她十来岁在芷兰宫就把张良整得够呛,而且她在邯郸的时候还捅了别人一刀。张良与秦有恨,为人端直,不大可能对嬴荷华有好脸色。 他又在想,李贤该算青梅竹马。可她在龙台宫前丝毫没管人死活。这回和他逃婚之后,她既不想办法和嬴政说想要嫁给李贤,她也没有找李斯寻求帮助。以至于李贤被活生生打了五十杖……又被罚去了蜀郡一带。 …… 王绾蓦地想起一句也还好幼时的话。 ——御史要是不给我蒙恬,我就跑去雍城找父王。 王绾转而道:“……难道公主逃婚,是因为意属蒙恬?” 哪知她声调忽然抬高。 “相国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我之前在陈郢就听淳于太傅说我与楚王天作之合……难道相国也在其中?” “乱点鸳鸯谱,也不是您这样说的!上一个这样做的人,是昌平君。” 嬴荷华小时候就能唬住王绾,长大了,更能把王绾吓得够呛。 昌平君让魏咎求娶永安,然后就从相国的位置上下去了。 永安这个性格,普通人绝对招架不住! “臣惶恐。” 只见她毫不减少顽劣的本性,看着王绾满头大汗之后,笑道,“我与相国说笑。” 王绾沉吟,言归正传,“虽然公主是为秦国所虑。但宗室见公主行迹有失,恐怕不会轻易松口。” “臣想公主不必太过忧心,大王不会让公主受到丝毫损害。” “父王日以继夜的处理六国之务,已然宵衣旰食。我不能让父王再分心抚定宗室。”许栀续言,“楚国灭国,楚系遭受重创,定然诚惶诚恐。王兄大婚,所娶乃上将军之女,朝臣瞩目间,朝局之中平衡之道,不可因我而乱。” 她这番话就像当初她决定要去往楚国一样。 为了秦国,可以舍得出任何东西。 王绾颔首。 冬风寒冷,他咳嗽数声,慢慢将视线转到了窗外一枝零落的梅花上。 这时候的秦国,有时时刻刻抱有无限生机与干劲的人,也有人早早从天下之喧闹,看到了毫厘之间的不可得。 王绾不算年轻,但也不算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之际,他忧心忡忡的事情得不到回应,他也无法知道未来是什么样。 他奉献一生,他不希望秦国有结局。 微风从窗口透过,案上缭绕的水蒸汽被浮动,几乎要遮盖了王绾的面容。 许栀用手边的竹扇拂散了王绾面前的雾气。 两人都想力图要把前路看得更清晰一些。 透亮偏棕的茶水徐徐而入,落下的水注让波纹汩汩起伏。 她的这些举止曾多是给了李斯和韩非,现在她为王绾斟上了一盏茶。 “臣见公主之前,已向大王禀明致仕之意。” 许栀一惊,但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绾这时候要走,嬴政不会同意。帝国的大方向在灭楚之后,已然清晰,为统一之后的辩论,已经埋下了天平的预兆。 她说:“相国殚精竭虑,切不可生拂落之意。” 她垂眸看着檀案上的器具,“碳火与严冰皆会让茶叶失去颜色。” 王绾微微一愣,“譬如公主给臣手中的这盏茶,初捧热气灼人,不能入口。静置一旁,带余温褪去,才知茶之本味。” 这样的隐喻,他们都明白。 王绾续言,“君主之权,要在执中。一脉以惯之,不能旁落。几年间,公主或许已看到了不同……臣以为公主或许会走出有不同的路。” 王绾超乎寻常的洞察力,这是他在蔡泽身上学到的本事。 在众人皆在迷雾中行走之时,他隐约触碰到了一点儿权力集团互相倾轧的预兆。 韩非说得很清楚,对于奉法为国策的秦国来说,这种攻击、倾轧是明显的。 统一之前,尚是秦国集团与六国贵族之争。譬如当下因故韩张家而生发的争斗。 那么统一之后,除了嬴姓王族,王族之中只以嬴政为核心,除去王权之外,朝臣之中,大抵不出蒙氏、王氏、李氏三大家族间的博弈。 蒙武、王翦年迈。晚辈之中王贲、蒙恬极类其父。 王蒙两家自秦昭王时期就有并肩作战、协作与共的传统。 李斯却不一样。尉缭、顿弱、姚贾等人不及他所见之规划高屋建瓴。而他是因吕不韦为相之后以外客身份来到秦国,非凡的才华铸就了他的显赫。 而李贤虽不在中枢,但却是文官集团中佼佼者。 这些时日益来,他在去蜀郡前的述职之中,王绾只觉在灭国之战中,李贤仿若手握天机。 ——蜀荐怀清、说楚弃韩、间策郭开,阻项燕自杀。 李贤总能在节点上起到关键作用。 也许他是个突破口。 王绾回想起了蔡泽临终前见他的那一面。 深寒的天气里面,蔡泽簇着裘皮,一个一个将青铜杯子摆放成列,再把里面的价值连城的酒水倒干净,然后指着它们说——王绾啊。你一定记住,真国士死也无憾矣! 丞相的位置只有一个。 王绾不禁感到如果往后帝国出现问题,无外乎在于他和李斯,李家和王,蒙两家之间的觊觎暗斗。 嬴荷华有一双坚毅聪慧的眼睛,她的注视令他大脑间的茫茫清明了不少,于是他在回到丞相府之前说了两句话。 芷兰宫的梅花又零零散散开了。 天阶月明凉如水。 阿枝不见公主回宫,挑着灯前去梅园。 夜深人静,朦胧夜色。 她怀里拥着一捧写过韩字的竹简,只是上面的字迹被剜去,只有光秃秃的黄白色划痕。 独依青石,沉睡不知梦归处。 距离嬴荷华在路上出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散步在外的言论都是在说她败坏的德行,以而降灾。 楚国亡国是不是因为她逃婚带来的结果?秦国必须给出一个官方的说法。 王绾给了她一个中肯的答案。 ——“荀子尚在齐。” ——“秦国宗法祖制在先——且虑国朝之中,公主当择公子外卿以嫁。制衡之下,公主握权为重,切勿念惜婚嫁之情。”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何必风月琼瑶 “先生说得不错。永安公主途中遇了山洪,被巨石砸中,重伤不治,一众御医束手无策。不日将择陵葬骊山。” 张良从张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手上正握着那只烧去了一半绸缎的香囊。 陈馀不知道为何他的手颤抖不止,还以为是他过于激动所致。毕竟张良的父亲因秦楚之乱受了牵连而死,自己又被永安囚在咸阳近六年,一朝得了自由,大抵是不习惯的。 六国旧部,除了暴鸢族人与燕月一党,其余的人都将韩国张家视作潜在的头号反秦势力。 “秦国没有人提及嬴荷华不治的真正原因,统一了口径说明是意外。” 张耳说得疑惑,陈馀笑道:“嬴荷华在楚公然逃婚,楚地许多士人视之为祸根。这样摆在明面上的恶名,秦国宗室岂能坐视。秦王为了保全永安身后之名,这段时间秦王不会有大的动作来缉拿我们。” 张耳道:“据我们所察,秦国的密阁却下了通缉绞杀的命令。非但要抓了我与陈兄,更将矛头直指……张良先生。难道秦国知道此事乃先生之谋?” 陈馀摆手道:“不大可能知道。此地在南郑一带,这里的密阁要杀先生,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李贤早年在新郑就对先生便颇有敌意。趁这次张相国之事,他李家定要落井下石一番才正常。” 在陈张二人看来。 张良与嬴荷华之间,除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不可能有其他的东西。 那日张良与永安公主的对话张他们没听到。但永安是唯一一个接触过张良的人,或许那日她认出了是她的老师要杀了她,故而在临终之前嘱咐李贤,派出密阁要下杀手。 秦国排查之细致,远甚六国。他们已经不敢再用原来的名字,更是乔装打扮。 嬴荷华明摆着是想找人陪葬,所以出手果断,毫不留情要置对方死地。 他们二人哪里能想到,明面上你死我活的两个人,背地里有着说不尽的曲折。 这是永安最后一次心软。 客栈离梁山不远。 韩安是夜来见了张良,“寡人还道子房会再一次辜负了我给予你的厚望。” “良为父亲而来。”他说。 “子房这些年为秦国办的事倒事无巨细,可你没有一件事情是为韩国办好了的,难道是子房心中已无韩国?” “大王,” “先生,”韩安打断他,“你别忘了,这盘棋是你所布。” 张良不是固执己见的人,他能在变化无常的事物中看到其中不能轻易改变的东西,也能看到偏移。 他无法欺骗任何人,一颗赤诚之心袒露在韩安面前。 “大王。秦国并非良从前所想,秦之所愿与前代不同,未尝不是乱世的另一种解法。给它十年,静观其变未曾不可。” 韩安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顿住,他以为张良亲自出手将刀剑对准了嬴政,便说明他了他对自己的忠心,没想到,张良被秦所损害的同时,却又无法不赞同秦国的一些做法。 这样一个时刻清醒的人,任何人都不能将之真正掌握在手里。 不论秦韩,就连许栀也没有办法。 韩安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不少,转而道:“子房如今怎么也和我那王叔一样了?” “良自始至终视韩非先生为老师。”张良躬身道:“大王还是尽早回梁山。您在梁山的一举一动,恐已在他人之眼。” 韩安闻言,盯着张良,忽而笑道:“你是担心秦国人知道了我在何处,就会暴露了张卿所在。”韩安将身侧的一把刀拔出一半,常年待在梁山离宫,教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带着些病态的阴恻,看着张良。 “现在密阁暗地里找的人不是张耳陈馀,秦国花千金寻的,也不是三晋故臣——而是你,子房。” “良在亡国之日立过誓。良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大王。” 韩安停住片刻,任由无光的环境将他最后一点儿光明磊落的良心侵蚀。 他换上一种哀愁的神情:“唯一让寡人感到后怕的人正是张卿。张卿一门此前侍先祖五载三世,寡人却做了亡国之君。若张卿此刻心中有异……只怕寡人性命不保。” 韩安叹息道:“相国被秦人所逼,殉于咸阳。寡人当真害怕子房也遭受如此横祸。”韩安说着几乎要痛哭流涕,“子房不如弃寡人而去。” “良答应过父亲,不会坐视让大王身陷险境。” “子房可是要来梁山为我筹谋?” 张良神色平静,婉言道:“在此之前,良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韩安作为过来人,一眼看透了张良。 他一把抓住他手臂,不忌讳要用诛心之论要张良记住一个事实。 “小公主已然知道你想干什么,却还是往陷阱里跳,这是子房你的本事。”韩安说。 韩安要让张良记住,嬴荷华死了,那也是张良自己一手造成。 嬴荷华当日就该知道了真相,也该恨他入骨。 他还敢去见嬴荷华最后一面吗? 这一切,在一开始就无关情爱,唯有算计与利用。至于些微的真心,不过是路途之上的野花杂草罢了。 韩安见他果然怔住,默然间离去。 泠泠月白如剑上寒光,将他如玉绝世的容貌衬托出离。 张良手里是一只檀盒。 他从一个落难的乞儿手里买来。 那日,乞儿摸摸灰黑的鼻子,吸了鼻涕,打开了一个灰扑扑的盒子,“郎君看吧,这是王宫里面清扫出来,虽然烧坏了点儿,但也是个好东西呢。只要三枚刀币。” 盒子里的香囊被烧了一角,纵然绸缎上佳,但也焦了,可谓惨不忍睹。 张良果断花了三倍的价格。 只见那只盒子把灰烬去了,擦干净之后能清晰看到上面雕工极佳的忍冬花。陈馀这才明白,张良显然是在买椟还珠。 陈馀眼疾手快将盒子里的香囊拿起来,“这破东西,我给先生扔了吧。”他扬手就要扔。 “陈兄。” 张良叫住了他,接过他手里的破东西,塞进盒中,随后就上了马车。 目睹这些的乞儿在人来人往中隐去身影,鬼使神差的上了一辆马车,这辆车直达咸阳。 他不需要多认,就看出了这是出于谁手。 不善的绣工,笨拙的勾线。黑色云纹作底,两条胖头红鲤鱼——被称为‘卡通’的图案。 他看着上面游动的两条鱼,呈环形,一头一尾,绣鱼的赤色锦线上佳,但上面很多的绣结,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作品。 张良送走韩安后,听到街上有医者讨论——说那永安公主,在郊外遇险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哪知道受了惊吓,随后竟然不治身亡。 秦王下令有能医者重赏,不惜越过森严的律法,赐宅赐爵。 又有交杂在游医中的人大声道:她哪里是传言中的不治,症状不重,只是反复发烧,昏迷梦呓而已。 时人又问,“就你所言并无大碍,那为何公主还没醒?” 那人吞吞吐吐,“秦王都下诏了,这爵位哪里是好挣的。怕是精神受了刺激,一般的医术,没用。” 一人道:“不知道吧,公主早前逃过婚,据说…是为了南郑郡的监察。这叫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又有人符附和道:“啧啧,也是可怜。你们看我这医书上写啊,滴水未进,再如果躺上十天半月,不病死也得要渴死饿死。” 他心一沉,早早被撕裂开了的那条口子已经出了血。 她凝泪望着他,随即在他面前吐血,斑驳的画面再一次袭击了他。 张良手中的香囊是被扔在过火里过的,上面还残留一些楚国的菊花酒的味道。 其实烧掉一个香囊只需要半分钟,但在极快的时间里,它被人抢了出来。 火也似乎烧到了他的手心。 他哑然失笑,仿佛再见到她的笑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先生不该不喜欢。你看,这条鱼是你,这条鱼是我。怎么会不好看! 或者她会说:喏,不喜欢就还给我!不准笑!但是我真的尽力了。 他知道嬴荷华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自信。她担心有人害她父王,害怕朝臣的异心,恐惧着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 唯独自信她坚持的道路绝对正确。 唯独自负她的一腔真情能留住他。 周遭一切的风都静绝。 他不敢将‘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写成结局。 —— 蜀郡·成都 蜀地之中消息闭塞,蜀地民众不大清楚兼有四郡监察之务的李贤为何会从咸阳调任来此。 蜀地郡守司马澄却并不意外,早在十年前,他就与李贤有过交集。 一处祀堂,灯火飘摇。 幕僚道:“郡守大人。李贤在南郑一贯以严刑峻法着称,这次他该不会是来……借着张平的事情,重查长平……” “不会。”司马澄说得坚决。 他望着父亲牌位,想起杜邮的血。 司马澄的父亲司马靳正是白起的部将,一同被昭王赐死于杜邮。 幕僚提醒道:“郡守,今日又是初八了。” 又是初八,每逢初八,咸阳雷打不动的会送来一封竹简。 幕僚将帛书放在案上:“据属下所见,依据永安公主的意思……此番不论李贤来此是为了什么,公主都要您将颍川上党之易和武安君之死算作两件事。” “两件事情。”司马澄笑了笑,“再等一等或许还有人有信送到。” 果不其然,李贤人还没到蜀,他的下属陈伯就送来了拜帖。 咸阳的官僚们一贯认为嬴荷华和李贤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不说逃婚的事情。早在多年前,不论逐客、还是救韩非,亦或灭韩魏,他们便始终保持步调一致。 殊不知这两人早就相疑,然而都巧合的走了司马澄这一门路。 六年前,嬴荷华追问司马澄,李贤为何在灭韩之后去了蜀地。 六年前,李贤也从司马澄这里知道,赵高后脚就到了蜀地的原因。 蜀地天然是一个避难的绝佳场所。无论中原怎么闹,这里的人,通常安静,以至于置身事外。 而一切开始发生变化,就在自张良入朝之后。 嬴荷华转移了视线,不问李贤的所作所为,追查起来长平之战里上党之地的归属问题。 而怀清在咸阳被秦王重视,也得了嬴荷华的庇佑。 李贤将昔年在怀清所得的资金大都筹备成了修缮都江堰的费用。 司马澄看着东边的太阳从青城山的东边升起。他的祖父司马错是白起之前首屈一指的秦国大将。 司马氏根基深厚,是正儿八经的三朝老臣,其实不必要任何人的门路,也能在咸阳有个不错的职务。 李贤不懂他留在蜀地的用意。 永安准确的说出——他回到蜀地,是为了要在这儿守住祖父的心血。 原本永安公主赴嫁楚国,已经离开秦国的中枢。 至于昌平君叛秦,张平死于狱中,张良下落不明……李贤又被贬至蜀。 似乎她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无不是为了一个目的。 永安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秦国扩张领土之余,中枢会出现偌大的权力真空。 她所有一切的行为都是这一个目的。 包括为自己绑了个老师回来,包括出嫁成为帝国的筹码,甚至包括让嬴政看到她的才能与决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国家,一个野心勃勃的大王,同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 秦要成为第一个统一的国家。 嬴政要做空前绝后的王。 嬴荷华同样要重写战国时期公主的命运,打破周王朝以来的传统。 她不要成为王室的摆设,而意图在朝堂决策上有着话语权,从而拥有左右秦国的未来的实力。 只有一些信臣谋臣自然远远不够。 事实证明,咸阳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可以让人绝地反击,可以让人迅速成长,以至于重塑一切。 许栀知道,如果不能在秦国统一之前培植自己的人,在外部矛盾转移到内部之后,李斯、姚贾,包括李贤这一类人会把她吃得连渣也不剩。 她在明白张良没有办法成为她的盾牌之后,她再也无法把命运寄托到他人身上,那便只好自己穿上铠甲,佩戴武器。 入冬之后的咸阳,天气寒冷不少,还酝酿着,不见冬雪。 “公主。这是李监察递来的第十九封拜帖了。” 许栀看着窗柩上摘下来的含苞梅花,百无聊赖的翻着手里的竹简,将司马澄的来信特意挑了出来。 “不见。” 阿枝疑道:“李监察带来了公主所托的消息,公主您当真不见吗?” 许栀压住要咳嗽的冲动,缓了缓,她从软塌下来,从到帘幕后面走到前面,走到窗边:“阿枝你看吧,这人就是清闲不得。我无所谓起来,他和他父亲心里到着急了。” 她卷了竹简搁在一旁,摩挲手中的那枚阳滋的钮印,表情冷了不少。 “他没什么诚意,我又何必要见。” 阿枝将话带到,李贤送到她面前的东西,令她不能忽视。 李贤再度见到许栀的这一天,恰好是在立冬。 她病容消散不少,内殿烧着金丝碳,烹着热茶,温暖湿润。 许栀看着窗台。 “监察从前不常常从这儿出入,如今怎么不走这里了?” 李贤颔首,“恕臣从前不知轻重。公主宫中守备森严,臣不敢。” 她虽然在笑,但那双眼睛全无一丝暖意。 “说什么不敢?我看监察做的事情一如既往的胆子大。” “公主。”李贤盯着她,以为她在提派去的乞儿试探张良一事,“你这是执迷不悟了。臣并没有,” 杀他。这两个字没说出来。 她就止住了他,从旁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我管你是把人抓了还是杀了。我今日见监察,是有别的事要谈。” 她的声音音量不大,却比寒冬还要冷。 第三百八十二章 长剑枕寒流,会面终南 李贤一怔。 他这次回咸阳,是源于司马澄的消息。 许栀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她既没和他说从楚国回到咸阳途中需要遮掩的事情,也没有质问他早年在蜀地在南郑郡的铺陈。 发生了大事之后,人一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会憋出病来。 李贤企图用残忍来刺激她真实的心境。没想到养病这几个月,将她养出了种处惊不变的气质。 “公主不管不问,臣甚为意外。” 她只是静静的将杯中的茶水一点一点加满。 “我不能在没能解决那些麻烦之前撒手人寰。之前也回去过一次,现在我总是不放心的。” 许栀笑着说话,李贤只觉周身彻寒。 李贤看过她的脉案,内伤甚重,伴有出血的症状,再折腾几回又能走上早亡的老路。 一步步将自己搞成这般模样,近乎疯狂以身入局。 “一而再再而三以性命相系,”李贤想起墨柒,得以在扭曲的执念中短暂的休息了片刻,“为了作古之人,赔上未来。阿栀,这恐绝非你初心。” 许栀抬眸,看到一重汪洋深处所藏的闲静。 她渐渐把视线落在了那把王刃。刃上雪白,她犹记颈上凉意,还有秦国的悲怆。 她不露声色道:“那么监察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算初心?” 她将一封的公文放在案上。 这卷竹简上头有不少灰黑的点子,潮湿的地方捂的,简皮呈青色,李贤一眼看出这是出自川西。 陈年旧卷被快马加鞭送到咸阳,出现在芷兰宫。 只见许栀当着他的面拔出筒子,将里面系好的文书拿出,上面的印泥呈棕色,说明事先没有人动过。 她在跟他明说,蜀地的一切,她一早就盯着,这算是心照不宣的摊牌。 他来芷兰宫之前,并没有下雪。 此刻,落雪簌簌,分明是初雪,却胜似严寒。 “臣以为公主如今不会再管蜀地的事。” 许栀将热茶递到他面前。“许栀是许栀,是嬴荷华,更是永安。弥补遗憾是我最初愿望,而现在,挽救可测的危机是我的责任。” 她不想说更多的话,把目光放回案上,指着那封文书,“看看吧。” 公文哪里是能让人直接看的。何况是这种直接发到咸阳的密文。 “臣若私看此物,卷上旧错不察,便是失职。” “现在不是我和你一起看?”她见他不动,兀自将卷轴拿起来,让阿枝递到他面前。 “我不希望监察在对我表达了忠心之后,却在背地里在蜀郡做着从前的事。” 李贤蓦地心惊。 他自重生,理所应当会算到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天下格局。 他很清楚,他和她之间虽有同样的目的,但为了成这个目的的动机却不同。 嬴荷华姓嬴。 而李贤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秦国。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父兄,他从中谋划出的道路,不能不是一条可进可退的道路。 这也就是他当年为什么能拿嬴荷华作筹码,要她滞留韩地。同样,这也是他选择蜀地最本质的原因。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她为什么以身入局,实际上是想得到答案,从而完成对自己的质问。 现在许栀把这封文书摆在了他面前 他接过时,她说。“你问我多遍的问题,其实你心中有数。” 李贤下意识的攥紧了袖边,一想到新郑,他心里就慌。 “臣以性命作保,绝不会再将公主置于那样的境地。” “好了。”许栀摆手,让他将书卷展开—— 里头是尘封了几十年的往事。 关于白起之死。 说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上党献地之易出事之后,长平之战爆发。赵国四十万降卒死于坑杀,秦昭王想要一举拿下赵国,但遭到白起的劝阻。 而后君臣一旦相疑,便是死局。 许栀和李贤两人之前都是从司马澄那里得来的消息,两人都心照不宣。 长平之战对嬴政来说,那正是他苦难的开始。在赵国的九年间,赵人对秦人视作仇恨。 但换句话说,长平之战的爆发,也是嬴政能够走上秦国王座的契机。 蜀郡还与吕不韦的死亡染上了关系。 嬴政与吕不韦亦师亦敌。 许栀是个擅长在蛛丝马迹中找到联系再将之结合起来的人。 她要把上党易地和白起之死变成两件事。 白日间,日头高,阴影打在了简牍上,析出一些朦胧的碎片。 “若如文书中叙,白起并无后人。”李贤道。 她看了李贤一眼:“他都十一岁了。你当兄长的,不该有所隐瞒。” 李贤这才知道,她已经将前后六七年的事情想得很清楚,了解得也明白。 没有统一天下之前,李左车的身份绝不是个好事情。 收养敌国将军之孙,私藏罪臣之孙。这是死罪。 为什么这时候才提出来疑问。 “公主。”李贤压着声音,“这事情一旦被传开,家父会被架在火上!当年说动家父收养李左车的人是公主和张良。” 他直接将这个名字摆到了许栀的面前。 灼眼的日光照见她眼底藏不住的痛苦。 “李贤。”许栀面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你不喜欢旧事重提,我也不喜欢。” 有的人在经历过痛苦之后会有忠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有的人则会忘记这是快乐,从而乐见他人被逼迫。 感受窒息,绵长而雀跃。 他感觉到她要起身离开。 李贤转瞬就把语气缓了下来,“公主要臣去做的事,臣会去做。” 许栀回身,“你如果见过王绾应该明白。父王贬你去蜀不止因为逃婚,一时半刻你回不到咸阳。” 嬴政已经知道途中出现的铁锤与力士出于何处。如果不是嬴荷华苦苦相求,张家早就被处以极刑,与此同时,曾经沾上张家的人现在都备受猜忌。 王绾曾为张良的上司,虽然王绾没说,但不可能没受到影响。 许栀走了两步,沐浴在阳光下,她却只能看到自己的阴影,“……当年你在南郑郡烧了上党的卷宗,也是原因之一。”她转过身问,“后悔吗?你分明已经快要走到卿位。成都与咸阳隔着八百里的距离。” “公主可后悔?” 他们问的是不同的用意,却注明了同一个人。 许栀早把自己剖析得清楚不能再清楚,可一旦触碰到张良,反扑而来的大潮一次又一次会灌满她的心。 她哑然良久,半晌不能说话。 “我,没后悔。” 烈日于天,碧蓝之上飘散了浮云,干燥而寒冷的初冬。怪异的天气,下着雪还有这样的晴日。 她转身屏风后。 他只能从重重纱帐之外,凝视她的背影,“臣亦不悔。” 从前,芷兰宫与李府只有一炷香不到的距离。 现在,是一程又一程的山水,是猜忌与怀疑,还有重叠轮回的错位。 “现在来看,你与我打的赌,谁也没赢。” “臣还活着,如何不算更胜一筹?” “监察胜券在握,可有什么打算?” “臣能不能回咸阳,还要仰仗公主。”李贤看着手中的文书,续言,“若臣猜得不错,齐国正是公主重塑声名的契机。” 从楚国回来之后,胡作非为几乎成了永安公主的代名词。 许栀等着他下文。 李贤面前的茶盏中起伏的茶叶了解他所想。 “除了最快的办法,之前或当另辟蹊径。” 这事上,他从来不忌讳用手段。只是他很清楚,她不一样,对她来说,这亦是她的手段之一,并且用得比他还要狠。 果不然,她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考虑的范畴之中这也是一策。朝中优异者并不在少数。” 统一之前,有军功的年轻将领,更有佼佼者,尽管嬴荷华出了点事,但若要得公主垂青下嫁,那也必当有功之臣。 李贤的功多数都是藏着的。 论资排辈,李斯又不是他一个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兄长未娶,排也排不上他。 “公主别着急。” 许栀是和张良学久了,打明牌,做阳谋的手段越发厉害。 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不能再忍得了眼见她真的嫁给别人! 他没法不自甘入局,只能顺着她的话道:“后胜比郭开更易动,早年吕不韦时,他便已在密阁策动之下倾向于秦。一个月前,我已书信给司空马。齐国不会有战事,已经不可变更。公主可在此之前宣称止于战,得仁善之名。”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那就有劳监察。”许栀又道:“我听闻荀子在世,老先生难道不想知道韩非的死因么?” 他将身微微一躬,“臣明白了。” 他没什么原则,算计人这一方面比陈平的办法还多,又因为知根知底,她和他从不缺少默契。 —— 李贤从芷兰宫出宫。 另一辆马车从终南山飞驰入了梅园。 阿枝接见了这位曾名噪一时的先生。他说话的语调,竟和公主有着一丝相似之处。 比如他们说话连贯,断句常常断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墨柒有很多时刻就能见到嬴荷华,但选在齐国亡国之前,乃是他有意为之。他倒要看看这个和他一样的女孩儿,到底想要干什么? 天真的想要将天地都翻覆个样子? 还是痴心妄想的想要把既定的轨迹改个方向? 她以为把张良困在身边就能解除汉臣的危机? 她以为将史书上的恶人都除掉,就能万事大吉? 墨柒觉得这些行动,这些想法都可笑至极! 莫过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墨柒在见到嬴荷华之前,只是认为她是一条涸辙之鲋。 原以为她折腾个几年就能感受到困难,然后享受着公主的待遇,顺其自然的过完接下来的二十年。 没想到,她居然将张良当成线索,从而召集到了一众左右秦国命数的士人。 更让墨柒没想到的是,她在利用张良的同时,竟然对张良有了真情。 而一个本来就书写在亡国书上的角色,怎么能与旧王朝的公主生出超过仇恨之外的感情! 一个重生而来的人,居然能把自己的仇怨放在一旁,先按时间线来进行逻辑!? 张良爱上了秦国公主,李贤能忍住不杀赵高和胡亥。 墨柒的盘乱了。 经纬之线,全然不按原来的路走! 这个嬴荷华,和他年轻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 直到这次博浪沙的刺杀的矛头转向了嬴荷华。 墨柒发现,他不得不见她! 梅园的梅花开了一些,放眼过去皆是红色,一两枝绿梅,白梅零散其中,显得有些突兀。 放在这个世界之中,她和墨柒无疑是最突兀的那两个。 许栀做了再多的准备,也没法抵挡这一次关于‘过来人’的凝视。 打眼一看,墨柒与在秦见到的所有老者都没有什么不同,花白的头发挽成发髻,全部用一根弧形木簪固定。穿着一身墨色直裾,颇有两分武当山的道长的风韵。 许栀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又秉持着‘仗势欺人’的行径。 他们隔着很远的屏风,隔着中殿好几丈,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子。 “公主这条路上出现不可控的因素怎么办?”墨柒秉承着一贯和晚辈说话的态度。 “从一开始,就别让他们出现。”许栀说。 袅袅细烟从博山炉上的山脉与河水中流动,又细又长,徐徐而升,直达半空。 这不像是传统意义上两个异世之人的对话。 没有惺惺相惜,大抵是因为年龄悬殊,许栀直面而来的就是对方的质问。 墨柒道:“所以公主明面上放人,但在暗中通缉张良,正是出于此意?” “先生这是何意?”许栀盯着墨色的身影,“我以为先生身居世外,不管这世上的事。没想到您却是张良的说客?” 墨柒道:“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难道我给的机会不算多,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 “公主。” “他在哪儿?” “为了秦国,公主可以舍弃任何人?”墨柒问。 “是。” 寒风吹过她的脸庞,教她看起来更加冷峻,如同嬴政,漠视着一切发生的变故,全然将这些当成道路上的阻碍与阴影。 “公主来到秦国的时候,难道不是为了保全他们吗?” 许栀一愣,原来墨柒已经想好了张良的容身之所。她几欲要潸然,用了最后的耐心,让人撤去了挡着人的烦人的帷幔。 “墨先生,我想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要杀我。我和他之间只有无法更改的仇恨。被刀抵在脖子上,我受不了第二次。” 她很相信第一印象,她忍着心中痛苦,想要看清楚墨柒是个长什么样的老者。 话音刚落。出人意料,这个善长机械,能修筑水车的人,却有着股很重的书卷气。他也完全不像个炼丹的道士,眼角的皱纹叠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在战国待久了,他身上有古气,看不出一丝一毫他来自的现代的气息,就像个……儒雅的老教授。 墨柒见到许栀的反应就大不相同。 他几乎僵在原地,心底一震! 他几乎手忙脚乱的把放在衣襟里面的一副眼镜给摸了出来。 已经凝固了数不清的岁月,漫过了不计其数的年岁,看过了多次的挫败。 生锈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让他记忆中模糊不清的那一张脸,慢慢变得清楚。 …… 她? 嬴荷华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星,从岁月长河中摇曳而来,透过了灵魂的注视。 是他的眼睛,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这样相似的眼睛。 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河图洛书,那是我们的文物……” 这是他在穿越之前听到许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声枪响,穿透两千年,响彻了七次轮回,最终将这双眼睛带到了他的面前。 第三百八十三章 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墨柒有太多的话想问,他渐渐崩溃的回忆泛起了很多潋滟的光,绝无仅有的希望。 黑暗的轮回,不是一次两次的失败,而是六次的绝望! 纵然磨难练就了他超凡的坚韧,时间让他习得一身非凡技艺,但在漫长的等待与消磨之中他已经耗费精力,失去了朝气。 许栀拥有,正是他所欠缺。 舍弃自我,孤注一掷的勇气在许泽之身上也同样有。 不记得多少年了,在沪江的对话又重新浮现在了他眼前。 许恺,字泽之,考古商洛遗址。民国九年生人,死于民国三十五年夏。 “知培兄。不知我这一去,何时能回到甘肃。” “……我虽然在学校教国文,人人都向往欧美……就连杂志上也多载俄国小说和俄人着作,我也跟着学了些俄语。” 墨柒这时候还叫汤垣。或者说他本来的名字就是汤垣,汤知培。 许恺叹谓道:“世界多文明之林立。可世界又什么时候才能承认我华夏之源就在这片土地?” 墨柒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也还需要思考。 “先生?”许栀见墨柒不说话,以为他是认为自己无法认同自己。“先生一直避世于外也罢,若先生想要插手其中,我不希望我与您走上的是不同的道路。” 墨柒很想立即寻问嬴荷华是否知道许恺,或者认识许恺……但嬴荷华的身份让他生畏,而在当下的芷兰宫绝不适合谈这事。 墨柒不知道嬴荷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执念来做这些事情,但这个世上,只有他才能明白要挽救秦国这件事,做起来有多么困难! 无数个矛盾与节点,让他纠结不已,让他感到无可奈何,以至于事到如今,走上了这样一个将世事抛之脑后的出世道路。 许栀被墨柒怪异的眼神盯着,正要开口问,但被一声通传打断。 阿枝进殿耳语道:“长公子回咸阳宫筹备婚事。顺路将至芷兰宫来看望公主。” 扶苏的议婚是在灭楚之前就约好了的,婚仪相关的事情则在此刻在朝堂上被公之于众。 这次谈话结束得太快,以至于许栀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而在墨柒离开之前,说了一句话却让她不得不重视。 “公主如果把前路只定为唯一,势必会寻上原来的路径。” “您这是要与我为敌?”许栀压低了声音。 墨柒回过身,墨与白夹杂的发鬓落在他的袍子上,他的声音仿如透过了重重叠叠的光阴,将无端的怅惘与离别都说尽。 天空澄澈如碧蓝的海洋,李贤离开时候下的雪,这会儿也停了。 他看着殿外绽放的红梅,谈不上劝慰,谈不上长辈对晚辈那种指教,平和的说了句,“没有任何路,是绝对正确。” 许栀这下想,大概墨柒和韩非一样,也成了个没有是非对错的怀疑学派哲学家——又一个爱那西德穆,他们攻击因果,不相信‘因为——所以’,认为每个人对世界的感知都是不同,认为一切都是变化,一切都是不确定。 方才阿枝进殿,墨柒比许栀先看到她,这必然是咸阳宫的事务,他刚起身。 “墨先生……”她叫住他。 “公主殿下。”墨柒鞠了鞠,要她止步在帘后,“您近来事务繁忙,待事毕,老夫在终南山恭候公主。” “上次我与公子咎至终南山,没有寻见先生。届时我定提前送来拜帖。” 这一句话尊重与威胁并重。 墨柒总算明白为什么李贤提醒与她说话需要谨慎。 “阿咎得益于公主的照拂在秦国有了去处,我做老师的甚是感激。” 许栀笑了笑,“若非先生当年让魏咎拿着信物示于我,我并不知道魏咎在农事上还有着这样的才华。”她虽然心里知道这答案,但还是有些不确定,停顿片刻,“我好奇的是,先生如何知道要这样做?” 他想起一个身兼黑夜暗流的身影。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鼻梁上摘下了那具有现代意义的眼镜架。 墨柒又从袖子里面拿出一串像是钥匙圈的物件,咏叹般道:“或许这间房里的东西已经等了公主许久。大概公主去看了可能便会明白。” 许栀目送墨柒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之间,怅然若失,她紧紧捏住那串东西,几乎要把手攥得发白。 因为墨柒松手的瞬间,她立即感受道了钥匙圈上套着的一环来自韩国的冷玉。 日落西山,晚些时候,幽静近一个多月的芷兰宫这才多了些人气。 扶苏没有乘车,他是骑马来的。 嬴荷华没管盯着她的两个宦官是什么想法,指着殿内一箱子的宝贝,没心没肺的朝扶苏笑着,“王兄,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恭贺你新婚,只好用这些聊表心意。” 出手阔绰的当属嬴荷华,后宫中的妃嫔之类送也就送一两件宝物,哪里像她这样送一箱子。 要说是因为亲哥哥,但侍女宦官们又才想起来,当年长公主嬴媛嫚回秦的时候,她也送了一整面蜀锦的屏风。 许栀发现扶苏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他看也没有看那一箱子东西。 她有些着急。 给扶苏结婚的贺礼,她可不是只准备了一两日。 自从在赵国井陉看到他们,她就开始打算了。 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自己亲自挑的,有给扶苏的,也有给王姮的,甚至她已经幻想到了给侄女和侄子抓周用的东西! 那个压箱底的可操作的木质手枪模型,还是她当年让擅长木匠活的张良给拼好的。 扶苏怎么能看都不看一眼? 就算要批评她之类,也不要白费她的苦心。 她弯腰从盒子里拿出一串琉璃珠,递到他面前,“王兄,你看,这有两个扣子,这可以用来将小型的弩机或者匕首挂在腰上。我试过了,非常牢固,骑马都不担心掉。” 许栀很长时间没有连续不断的一边比划一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到扶苏回咸阳结婚成家,她情绪总算舒展,难免激动,说得快了点儿有些大喘气。 “荷华,你是不是见过王绾?” 许栀的话断在口中,她愣了一下,咬唇说了个“是。” 扶苏的凝眸彻底成了拧眉。 许栀看着他的表情,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后怕。 在潜移默化中,是她打量的惯性使然,帝国的长子在学了帝王之术,又在马上要一统天下之前,扶苏当然有理由怀疑,她是不是想要威胁到他的地位。 许栀读史,她不用多想就能理解着古代君臣父子,王室杀戮,权力交接的残忍。 “王兄,我与王绾谈话之重,我可复述于……” 她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话说完话。 似有树上的鸟雀跳跃,它们从大开的窗中飞了进来,将爪子上的落雪抛洒到了地毯,很快被里头的暖气融化成了一滩水。 许栀臂上一重,温暖的手掌住了她。 “荷华,”扶苏温言道,“王绾与你见过再好不过。我与他谈过了,用你的婚事平衡朝局,这样的举动万万不要再有。” 无论韩非教给了扶苏什么,那也只是权术上的渲染,仁善儒雅的长公子从未改变。 许栀大概学成了那种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的思维方式。 “王兄,”许栀笑了笑,“其他办法恐怕代价不小。” 扶苏是为数不多知道嬴荷华喜欢张良的人,更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场意外之中真正的谋划之人是张良的人。 他妹妹遭受了血淋淋的背叛,在这时候,为了掩盖真相,她还要强颜欢笑,还要把婚姻当成筹码。 “荷华。” “你的幸福怎能不算最大的代价?” 塞外的风雪将他吹得更加刚毅,色白风清的衣袖抬起,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扶苏从袖中拿出一筒奏书塞到她手中,要她握紧。 “为兄与父王和王绾谈过。他和你以后的婚事,你都不要太担心。” 许栀方见过李贤,见过墨柒,他们知道什么是过去和未来。 张良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许栀没哭。 她吐着血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她也没哭。 就连同她父亲为张良求情的时候,她也忍住了眼泪。 可现在,面对她的兄长。 痛苦与委屈才像是真的锤子重重的捶在她的心上。 她攥紧了扶苏肩上的衣料,泪水夺眶而出。 扶苏。扶苏。一个美好如朝霞晚露的人。 长公子,后世之论中充满了对他猜测与怀疑。 丑恶沾染罪孽,高尚要受到鄙夷,美玉一定有瑕,才见不得纯白。 只有无穷还无穷,更加笃定更笃定的坚持。 她绝不能让结局重演,记载成真。 —— 终南山上,雪覆松枝,凌冰不寒。 墨柒踏上山坳,又从树林深处左转又转,遁入木门。 木门之内,别有洞天,这一系列称得上是机械化的器具,尤其是那一批量生产的青铜模具,秦国制车的技术本就为列国最强,再用哪个。 这不仅是历代墨家巨子的成果,还有墨柒轮回之中非凡的技艺。 第三百八十七章 手枪上膛,他从民国来 芷兰宫一早 青铜灯下,嬴荷华喝完又一碗中药。 阿枝递来一叠褐色的帛卷,她想着日间嬴荷华对李贤说的话,踌躇道:“公主,这是李监察送来的药方,您看是否需要我帮您处理掉?” “不。”“专家号挺难挂的。” 阿枝不明所以的愣了一下,显然没她明白意思。 “他医术好,放着不用浪费了。”许栀解释道。 许栀看了看卷书上几帖用药:黑芥穗三钱,炒丹皮三钱,当归钱半,人参一钱……这和少府太医属开的差不多,这么多药方里面,只有夏无且和李贤的方子用药之量最贴近。 “那我这就把这一方送去抓药。” 许栀点点头,又叫住阿枝,“先把它送去太医属吧,免得教我的主治医师难办。” 阿枝已经很快理解了这个主治医师讲的就是那日在外为公主就地诊脉的徐风,夏无且的徒弟。 “诺。”她收起绸布。 话音刚落,霜雪声就落了梅花枝头。 来的人正是那位徐御医。 “您怎么又一早就来了?”许栀问。 他颔首道:“臣听闻殿下素有早间习学之例。” 许栀素来不喜欢早起,在楚国时日,她也没有这个念头。回咸阳之后,更是身体发虚,恨不得每日躺半日。 “我哪有……” 许栀摇头,刚要反驳,她脱口而出的话,蓦地顿住。 一个清质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一处记忆区块中跳了出来。 ——清晨露好,当习六艺中的棋艺。 四年前的事情重新翻到她眼前。 那时候,她每天天不亮就被侍从给喊醒,理由无不是张良天不亮就出现在芷兰宫门口。 她在咬牙坚持了七日后,还是受不了。伞给他扔了八九把,把墨水整得到处都是,最后折腾得连侍从也不和张良一同来。 谁知道他就自己抱着棋盘,提着个箱子,还是雷打不动的准时出现。 “你用不着这么勤勉吧。父王也没说给你发的俸禄是课时费。” 张良温柔朝她笑了笑,俯下身说,“既然是公主要我教你,我也说了愿教你,良便不能让你父王所予俸禄白费。” 她彼时的不屑,汇聚成了现在的不可得。 大概正是这四年,让宫中人把张良的习惯当成了永安公主的习惯。 她愣了一会儿,“……喜欢早起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徐御医隔着屏风看不见她的神情,又生怕公主知道了他诊脉诊出了她气虚之中一层事关她声誉的事。 他无意要知道这些事,但他素懂脉案,又是宫中御医,尤善房中术,想不知道都难。 又因为他在路上刚好碰见了李贤的信使往芷兰宫送药方和药材,还都是补气血的药物,上朝时间确实很早……目下就嬴荷华这个冰冷的声音听来,他完全想岔了! 永安不好惹。李贤行事冷厉。 徐风嘴严是真,但就是免不了浑身冒冷汗,他立即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臣罪该万死打扰公主休息……臣这就,换个时辰为公主号脉。” 许栀没想到连个御医都怕她怕成了这个样子。更是觉得要把形象重新塑造一下很重要。 “算了。” 徐风回到太医属,立即又收到了阿枝送来的药方,一看发现就是出自蜀地的卷材,更是担心沾上这种事,大致看了,没有仔细检查就将药取来煎了。 —— 墨柒从梓桐林的山门出来就有访客到访。 “这时候就敢和老夫坦明身份,真是胆子大。” “她一向如此。”李贤道。 李贤就像失忆了,忘了她三个时辰前才胁迫着他要去齐国请荀子,威胁着他不准再找司马澄查白起的死因。 墨柒看了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有的事啊,别太执念了。” “我上一次犯下的错,这一次不能再犯。” 墨柒叹了口气,“如果这一次,更惨烈呢?” 李贤陷入一个错位的回忆。 十年前,咸阳宫的甬道,她莽撞地冲进他的生命,说着未来,讲述文明,将他深黑的过去连带昏暗的前路都涂满了鲜艳的颜色。 李贤眸一深,重新将目光聚集到远处那片密林,“墨先生,我不相信如果。” 墨柒看到他眼中邃远的过去。李贤专门从蜀地回咸阳,还要知道一个疑问的答案。 案上的软布里呈放着一个凸起的物件。 墨柒道:“这里面就是你昏迷之后醒来所描述之物。” 软布揭开,被放在里面的,是一枚制作精良的三角流线型金属。 李贤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惊讶。 他异常平静。只看了两眼,他就没看了。“这就是您所言的‘子弹’?这当真不是大秦的箭簇吗?” “什么?” 如果教许栀来看,她就会一眼看出,这真的是秦朝的箭簇。 墨柒不知道。他有理由不知。 兵马俑的出现是1978年,这些文物发掘也在那个时候,那是他身故三十年的事情了。 而他有六次的轮回,皆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情况。 “三棱形,没有翼面。乃是秦朝工匠改良相传统两翼箭簇,”李贤说着,他拿起它,“您看,这种三棱箭簇能穿风而过,就如利剑之刃,再配弩机使用,射程百米,杀伤力惊人,做成大型武器,乃是征伐之重器。” 他说罢,放下手中的那枚三四厘米的箭簇。 李贤聪明,什么东西,他看一遍就记在脑子里了,就算是梦里见过的,他也能记得清楚。 “您所言的手枪真的有那样大的杀伤力?” “借助火药燃气能量装弹的自动手枪,能在毫秒间杀掉一个人。” 李贤这才进一步确认。梦带他到了许栀和墨柒所言的未来世界。那个梦里穿透许栀胸口的就是子弹,杀死她的器物该是手枪。 墨柒那日在听完李贤的描述之后,更坚定认为李贤绝对知道点什么——比如河图洛书,比如他是怎么穿梭了时空。 他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并不好受。 李贤从来就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上辈子在死前,他都还在渴望希望。 李贤拜道:“墨先生既对我说人唯求己渡,您熟知这等厉害绝妙之器物,精通机械技艺,何不与我等书写一个不同?” 墨柒悠然南山的信念被一次又一次的动摇,似乎天命注定要他来到这里完成一个使命,不完成这个使命,他就要永远被困在这场轮回之中。 如果是第一次,他当然无条件的说好。 如果是第二次,他会继续努力。 如果是第三次,他会谨慎前行。 …… 可现在,他身心俱疲。 他保持着沉默,竟然有些后悔在第六次轮回的时候对李斯的这个儿子透露了一点儿天机。 似乎没有什么能再拯救汤垣枯死的理想与绝望的命运。 天下即将奠定空前绝后的基础。 暗流涌动之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星夜之下,静谧久矣的终南山也开始忙碌。 张良清瘦的身影飘然如仙,让这一片黧黑的山色都衬托得多出几分光亮。 他的对案正是韩非。 韩非见了他,才知张良愁苦如斯。 “子房。” “未曾想与老师再见之日,已是这般际遇。” 一封上书被放在了张良面前。 “若王绾上书属实,小公主或要在扶苏之后,嫁与秦臣。” 张良手上不稳。 热茶的白雾被冬天的冷气撞得四散。 终南山的山峰太多,一但多了,就容易迷路,也容易撞在一起。 许栀终于得了嬴政的许可去见墨柒。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上天的捉弄。 同一日。 张良赴往终南山见韩非,李贤在木门里面组装手枪。 山间冷气骤然,小路崎岖,更见山色空蒙。零落飘散了结晶,像是暮春三月的柳絮。 许栀知道李贤经历过什么,血腥悲惨的过去很容易造就他的精神错乱。 前方不是死路一条。 这是她早年常常宽慰他的话。 但许栀无法立即共情墨柒的消极。 墨柒还不知道,她是从他的未来而来。 他从未见过她生活过的中国。 他在七次的绝望之中,没疯掉,是因为他不曾见过光明,他曾身陷一个最为深沉的黑暗。 第三百八十五章 她和他与他:未来的未来,过去的过去 无序的开场源自春秋战国。 20世纪30年代,只有无序。 墨柒明白李贤和嬴荷华的执着,因为不管是在史书上还是现实,他们实实在在的看见了嬴政统一天下。 墨柒和许恺……他们并没有等来属于他们的bc221。 刚到初雪天,不及上次上山严寒,许栀穿上了木屐,但她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于是便走得慢吞吞的。 一路上,阿枝都在给她擦汗。 “公主,我们要不要歇一会儿?” 墨柒说要她来的梓桐林不在山峰,只在半山腰处. 许栀望见满山松树,前路尚远。她还没到三分之一。 “……为何感觉如此劳累,” 许栀气喘吁吁,李贤和她说过上辈子她的身体早亡。 “我该不会……有心脏病吧?” 半晌没听到阿枝回话。 许栀又才想起她一刻钟前嘱咐了她,让她去车辇上拿卷文书。 她早年写好的英文书卷目录,这要用来试探墨柒。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感觉自己容易忘记一些事。 比如这次,人都到了梓桐林的半山腰了,竟连书卷都能忘记拿下来。 日头高了些,气温爬升了不少。 她头上倾斜下一片阴影,然后立即听到一个熟悉的、毫不客气的声音回答她。 “公主不会有心脏病。” 抬头。 她看到他的刹那,立即被一种危险挟制。 “臣以为若公主把不该放的人在心里放久了,没问题才是反常。” 深邃的黑眸微微一挑,他并没有在看她,目光似乎只在她脸上浅浅掠过。 下一秒,那柄伞已经到了许栀手里。 风一吹,树叶在他面上晃动,一会儿覆在暗色的阴面,一会儿又滚动出了光来。 “公主从前的医术学得极差,不如让臣帮公主从头学起,再好好了解一下什么是心疾?” 从头再来。心疾。 “……不用你,” 李贤没有要在这种话头停下来的意思,“那公主要臣说什么?” 他语气松散,一双眼睛却有藏不住的锐利。 许栀再不是当初的许栀。 她抬头道:“说说看,监察为何在山上?” “公主不希望臣来见墨柒?” 两人相对倒是直接。 她不打算隐瞒他什么,坦言道:“依你所言,你之前就和墨柒接触过了,那么我与他相似的地方,你可能已经知道。我虽见过他,但还没弄清楚他对前路的看法,他把话说得模拟两可,又言在命途轨迹之说。” “你情况特殊,万一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办?” 李贤听着她的话,他一直以来的彷徨也被这句话给击碎。 她一直都将他们的目标时刻记在心里,大秦二字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 极短的眼神接触之后。 那种带着暗色的凝视与逾越的言语瞬间消失不见。 方才因为枪筒里面放所谓弹夹的位置一直没有调整好的挫败消失殆尽。 李贤略低下头。“公主这是在关心我?” 咔嚓一声,冻了一半的松树叶子掉了几块细小的冰丝砸到叶子上,再溜到他肩上,浸湿了他的黑衣,多余的雪水又从袖子上滚到他剑鞘,折射出一抹银亮的冷光。 许栀把伪装当成了惯例也没法忽视过去带给他的浑身晦暗。 她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回蜀都?怎么还能在这里?” “得于长公子所请。” 许栀这才舒缓的笑了,“原来这样,”她顿了顿,“我听宫里说不久后就是他与王姮大婚。你别忙一些别的事情给忙忘了。” 李贤知道她指的是让他去找荀子的事。 他也变相提醒她,“公主所托之事,不会有错。” 其实他一早就看见了嬴荷华。 她扶着一颗大松树,将落到脸侧的发别到耳后,垂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阿枝说话。 他在芷兰宫隔着中殿又透着屏风,没能近距离接触到她。 哪知道近身一看。 她会是这副样子,不是落下的后遗症,而是压根儿没好全。 “墨柒虽时常云游,但也没限你见他的日期,为何这时候着急山上?” “王兄大婚就在九日后。很多曲折之处,我想要早些弄清楚。” 她抬步要上一级台阶,又从满山翠色与白雾中转过了身,望着数级阶梯之下的李贤。 他黑色的身影在青色烟山之中更为突出。 她看着他,蓦地开口,“监察可要与我同去。或许你心中的疑问,大抵能够一并厘清。” “公主不怕臣知道太多?” 这是很久之后,她表露出的还算真心实意的微笑。 “你和墨柒之间所知,恐怕要比我多。” 李贤也笑了。这不是单纯的邀约,更是一次集中的谈论与观察。 许栀最为擅长的就是把人心算到八分。 松软干净的泥土碾成了路,耸立一道石门,石门两边都镌刻了云纹葡萄藤花鸟图案。 石门的缝隙之间,雕着个石鸟,鸟的眼睛很大,黑黝黝,油润细腻,并不是石头材质。 许栀和阿枝都是第一次到梓桐林深处来。 她们没有冒然上前。 这些机关墨柒事先和她说过一次,但看说明书,哪有带着“导游”方便。 李贤手轻一抬,两指一按,用剑鞘在石门轻叩三声。 石鸟的眼睛往里一缩,门开了个缝,透露了一点光亮,不多,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阿枝见状欲要上前,被许栀拉住。 她看着他。 李贤马上明白自己被带上山的作用。 他回身过来,人却没再动。 李贤不过就是要她开口说要他帮她这样的话。 “公主若……” 哪知道许栀不按套路出牌,她没觉得这难以开口。 “帮我。” 在许栀意料之中,他果然轻车熟路。 石门确然不能硬过。 方才那一个缝隙不大,许栀和阿枝身量小,若要挤过去也是可以。 但一旦碰到上面石鸟的眼睛,门就会立刻关上! 这样重达数吨的门一压,比石锤还恐怖,那就真血肉模糊得没救了! 首先要将剑横放在缝隙档口之中,凹槽两段一抵,石门顿时出现一阵响动,咔哧咔哧一连串的声音出现。 门就抖动着,扑腾的往下掉了些石灰,随即缓缓从两边打开——这简直就像是“电梯门。” 映入眼帘的东西才让许栀感觉到了什么叫震撼! 叫人叹为观止! 首先是刚才的石门,根本不是神话故事或者传奇电视剧中不明所以就能打开的门。 门口背后说两条硕大的木质发条,两条发条带着一个偌大的齿轮,齿轮后面还有小的齿轮。 各路称得上设施的东西井井有条的运行! 梓桐林内部的山都被凿空了。 整个空间大抵有一千平方,虽然不算大,但对于先秦时代来说还是太超前了了! 尤其是那些自动运作的机械,活像一个颇有规模的制造厂! 许栀完全被震撼住了。 动力在何处? 李贤看出她的疑惑,她露出的表情和不久前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一样,于是他指着远处有火把的地方,那是一个木制风车,和魏咎之前说的水车很像,但要大得多,结构也不太一样。 李贤道:“他说这叫风力动能。” 如果是墨柒和她说这些,她都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但现在,她听李贤和她自然的讲述面前这些十分现代的东西。 火光照着他的侧脸,迷惘又离奇古怪的光一点点笼罩着他。 许栀彻底混乱起来。阿枝更是掩饰不住的震撼。 她在变得愈发“古代。” 而他越来越在接受“现代”。 到底谁是谁的过去和未来? 潺潺流水是石门中的暗泉。 他们终于来到了那“木门”之前。 这道木门一点儿都不普通。 上面写着很典型而熟悉的繁体中文,印记很浅,火把一照也不大清楚。 篆书写多了,许栀就对线条笔直的汉字很敏感,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上面的泛了棕的墨书。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同志仍需努力?!” 许栀全部将这十二个字认出来后,全身一阵颤粟!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他从民国来(5ooo+) 386 “中山先生……”她往前一步,木门上的楷书痕迹越发清晰了。 “他是何人?”李贤问。 她回过头,看着那双深黑眼睛。 如何要李贤说这个名字呢? 孙文。 他首举彻底反帝反封建的旗帜,“起共和而终两千年封建帝制”。 他才是秦朝制度真正意义上的对抗者。 但…从某种程度来说…… “他是一个和我父王,和你的父亲,很相似的人。”她微微笑了笑,“他们都希望在一片旧的废墟之上,重新建立新的秩序。” 许栀又叹息道:“只可惜那位中山先生没能看到中华振兴,在中华满目疮痍之际因病亡故。” “他身后……” 这三个字一出,李贤顿时停住,他本不是要这样问,他怕她多想,可话到此处…… 嬴政死后发生了什么,桩桩件件可怕又离奇的崩溃。 他明白她都知道。 只见许栀注视着他,回答道,“中山先生故后,并没有很快迎来光明。接着就是混战不休,十年动乱。之后更是……” 她有些说不出口,她无法将近代史的惨烈说给两千年前的人。 那是每一个中国人印在骨子里的伤痛。 对李贤来说,他恐怕不能立即理解他后世何以被现今不能称之为国的荒岛之民欺辱至此。 太多复杂的因素纠缠在一起。 比周遭咔嚓着响动的机械木头还要让人混乱。 “当下不是说此事的时机。” 许栀抬起头,他从她瞳孔的倒映中看见了一些被悠然的回忆烧过的白烟。 李贤看懂了这种淡淡的灰雾。 许栀只在谈及到类似的话题的时候陷入哀伤。她也曾说过,他们遭受过一段差点毁掉文明的重创。 那种哀愁从始至终都在墨柒的眼中萦绕。 那个遥远的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墨柒和许栀两个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李贤虽然想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想让她感到为难,“若有难言之隐,不必与臣道明,后世之事臣并无资格…” 她眉心一沉,忽然郑重起来:“你有资格知道。” “臣,” 她认真的看着他,“虽然这中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若你想听,我可以细细和你说。” 光穿透他的发,投下火把的阴影,有一些橘色的火把倒映在李贤眼中。 他力图扫去阴霾,续言道,“如此算来,终结乱世,是历代君王能臣孜孜不倦努力之事,亦实乃不世之功。有幸得见华夏一统。于此一事上,我已无遗憾。” “你能这样想,甚好。” “光是如此,还不能算得上好。” 言罢,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然后挪到了门上。 李贤指着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如今看,臣与公主尚是此言所写。天下统一在即,一切开端也就此铺开,也将愈演愈烈。” “是啊。”“前路漫漫,还要穷心劳骨数年。” 劳骨。受了外力重创,她的身体状况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 穷心。她真的是个很固执的人。 “若公主累了,想停下,臣可代为,” “李贤。”她及时喊住他,朝他笑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哪有代劳之说。而且没有我,很多事情根本进行不下去。” 她说此话不是自夸,公主的身份在危险的同时,的确为她带来了许多便利。 监察御史这类官职做久了其实不好。不受百官待见,也不受皇帝重用。他们需成天盯着官员们有没有犯错,也需要谨慎小心。成年累月的积淀养成了李贤这样的洞察力。 而一旦敏锐就极易伤人伤己。 “公主自讨苦吃的事情做得不算少。” “也许,灭楚时日,我过得的确有些惨了。”许栀操持着调侃的语气。 在红石夺命之前,他终于算是大度了一回。算计着负刍之死,让陈平将张良送到了她眼前。 他心甘情愿半途而废,却还是没能换她一个满意的姻缘。 许多刻痕覆盖在孙文那句话上。“墨先生也曾有这样的壮志。大抵太过艰难,让他止步于此。用这些刀痕覆盖消磨。” 话到此,木门在众多的链条与机关的转动之下终于缓缓打开。 里面漆黑一片。 她走到这里,用了很大的勇气。 心理生理都在提醒她,墨柒弃置世事,走到这一步,绝非他所愿。 许栀沉默半晌,叮铃一声,出宫前,系在她腰间的环佩不慎撞到了木门旁的一尊石狗,这一玉佩是她初来秦时,扶苏从楚国给她寻的,它发挥过神器的作用还救过桃夭。 虽然现下已无大多作用,但恰似阵阵喃呢,想见西出函谷,想见宫烛摇曳,想见早春白雪,黄沙漫天。 她深吸一气,重拾过去的斑驳。 门之中,是未知,也是已知。 她不忍将她所珍视的人丢弃在黑暗,不忍以己之私而毁掉他人。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不论是绝望还是新生,她都必须要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她抬眼,微笑着说,“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路还要走下去。” 木门之内,乃是灯火通明。 很亮,但没有热气,不是烧的油灯或者火把。 许栀没看太清楚,但这种白光,星星点点如同银河的分布,令她不能再熟悉,led节能环保,且多是白光,她笑了笑,下意识喜出外望的说了句。 “他不会连led灯都造得出来?这真是太好了。” 李贤不太能听明白,提醒她小心脚下。 许栀说话时,刚迈入木门,其实墨柒也没听懂。led灯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被发明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天梯从顶而下,绳索相系。 石梯相连的下方是潺潺流动的暗泉水,五六米的铁索桥横跨在两块岩石。 墨柒并不是单独在内。 偌大的木质屏风之后,还有一个打扮得像是墨家的年轻弟子。 墨柒还没立即现身,他让这个弟子先来迎他们。 吕释之因为哥哥吕泽的原因见过李贤一面。 至于他身前那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女子。 非是吕释之对老师夸耀,在他心中老师就像是天神的存在。他自信凡天下人的任何一个,但凡要他们见过此中之事物,没有一个不震惊,不瞠目结舌。 可她没有露出那种惊讶。 如此镇定自若,他想,这必然就是恩师所言的贵客,那位名动六国的——永安公主。 吕释之终于发现她抬起了头,将目光放在了穹顶凿壁上的星灯。 他自豪解释道:“此为老师在炼制玉珠时所发现之物。于阳光之下晶莹剔透,还能反射阳光,大抵与殿下宫中琉璃无二。” 许栀放眼,果然在许多凹槽看到了自然光。她是白日上山的,山外的光会在这成千上百个棱形玻璃上散光,从而达到照明的作用。 没有通电,没有半导体材料。 李贤发现了她霎时的失落。“怎么了?” “我实在不擅工巧。” 李贤看着她又多愁善感起来,以为她还拗着那只花费她心血,却烧了一半又扔在了楚宫的香囊。 许栀道:“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在芷兰宫造过一种叫纸的东西,可惜只在我自己宫里成功了一次。” “你问我什么要着急上山,自从看到魏咎给我的信物,我就期望这位世外高人能予我们一些传奇的,属于秦国的工业革命。” 又是工业革命?吕释之有几分理解为什么墨柒在被秦国人关在山上之后,还想见一见这位永安公主。 他们说话,还真有几分类似的不能懂。 只是永安这几句话说得更加直白,语言顺序也不大相似。 走过了一条两边点满了鹤首青铜灯的路,听着流水声。 如果不是身侧还有两个大活人,自己还呼吸,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在走‘黄泉路’了。 “老师在阁中恭候公主殿下。”他又朝她一颔,“老师说,若李大人一并上山,公主可先入内,还当请大人稍后。” 李贤此前多次也只是止步于此,他一直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阁。 虽然不甚理解,但这次也没有例外。 他作礼要退至门外。 只听许栀道:“你与墨先生讲,还请先生将我与监察等同视之。” 内阁之中,装潢以檀色打底,多刻木槿花。 地上铺着不是战国宫室常用的地毯,而是烧得发亮的草枝连纹黑陶砖。 墨柒常住的地方也还是有支案的习惯,只是中堂一圆桌尤为显眼,上面还绑着些经纬线。 “公主放心让他一起入内?”墨柒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李贤。 “我想监察没有隐瞒先生他的事。”“我与监察早就心照不宣,也并无可瞒。如此一来,也是让先生对我放心才是。” 墨柒知她能言善辩,这种行为举止一看就是从小被李斯和韩非熏陶之后的结果。 “早闻公主自六岁起就常往岳林宫跑。” 他习惯性的拜首作礼,要她上座。 “我与先生之间不必拘古礼。” 她直身,屈肘,合并五指,伸出手。 看到这个手势,墨柒显然愣了一下,从长久得快要死亡的记忆中获取到了这个信息。 她不慌不忙的等着墨柒。 他伸出左手,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我实久违。” 墨柒肢体僵硬。 李贤则见怪不怪,她还算知道墨柒有些距离,只是握手,没做出更多‘不合规矩’的举动。 三个人,三张桌案,三个遥不可及的时空。 未来的,过去的,如今坐在了一起。 虽是墨柒要她来此,且他第一次就直言不讳的要她别再挣扎。 见到这些现代性的物品,那也只是想她放弃。 许栀很清楚该怎么让话题慢慢延续到她想谈的话上。 “我方听释之同公主解释了穹顶的灯。” 许栀对这个名字有些敏锐,“释之?”“吕释之么?” 墨柒静静的看着她。 “我听他兄长说,当年有一位智者教了他父亲吕文制糖之法,此人便是先生对吗?” “不错。”墨柒看着她,指顶道:“公主对此好奇吗?” 他等着她的下文。 两人都在互相试探,慢慢进行确认。 许栀笑道:“我本以为先生会造led灯。” 墨柒保持沉默,长久的动乱之中,他培养了一种格外谨慎的态度。 “老夫浅薄,公主高看了。” 许栀笑笑,“先生要我看到这山中的机械,先生之才哪里还是浅薄?”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 “先生做了这样多的铺垫,难道从没想过在没有被开垦过的地方进行机械化的创举?” 墨柒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些更多的过去的碎片。 他要慢慢拼凑起来确切记忆才能言说,不能贸然开口。 他确信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同伴’。 故而见到嬴荷华的时候,他才恍然将她与许恺联系在一块儿。 “公主看到这些,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许栀将带来的管书抽出,一卷裹得很紧的竹简铺展开来。 先是一幅图画,上面是许栀事先画好了的汽车飞机,高楼大厦,旁边还有英文作注释。 许栀从墨柒擅古式机巧来看,猜测他可能是个古建筑学家。 他们不得不从眼前的这两幅图画开始谈起。 先从电灯开始铺开,接着讲了一系列的类似蒸汽火车、挖掘机的见闻。 许栀和墨柒其实都不是专业出身。 他们只能浅显的将其中原理说个大概。 李贤跽坐于案,黑睫覆住他的眼睛,他静静的听着这些算得上颠覆他认知的事务。 有一类人在人接受未知时,会害怕,而故步自封,从而闭关锁国。 而还有一类人,他们锐意进取,取长补短。 他也不当即发出疑问,而是默默记下伺机而动。 许栀越听墨柒说话越觉得别扭。 她说高铁。 他说电车。 许栀决定投其所好。 她问他东方明珠之型状。 他大谈巴黎铁塔之营造。 待许栀将管书中的第二卷帛书展开。 墨柒的脸色一凝。 墨柒看到上面所书,大段的——西洋文。说的是自秦到清的历史事件。 墨柒想许栀大概是个留洋过的女学生。 翻到最后,上面出现了一句他很熟悉的俄文(两年前许栀和李贤以及魏咎上终南山在茅屋的墙壁上所见) “公主明白此言之意?” 墨柒指着那一段俄文。 许栀是21世纪在西北接受的义务制教育,她不是五十年代的人,也并没有住在毗邻俄罗斯的地方。 她哪里学过俄文。 她摇头。“我看不懂,此段乃是从先生屋壁上所拓写。其中有无缺漏我也不大明白。” “阿咎说你会背苏子之定风波。” “是。”许栀说。“当日在上山时,我复上阙,魏咎背出了下阕。” 墨柒道:“宋人之词至秦,有一千年。” “宋人至当时,也有一千年。”许栀说。 墨柒看着她。 “李贤。”“我幼时初见你,与你确认身份时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李贤当然记得,“公主曾问我,最后一个皇帝是谁?” 案上的博山炉烟雾缭绕,绵长拉扯着墨柒记起了很多很多个从前。 那是汤知培的人生。 墨柒苦笑,“张四先生(张謇)起草清帝退位诏书之时,先慈尚在。” 不消他继续说话,许栀已然从这个目光中的无穷深意感到了一种震撼! 她刹那间想起木门上孙文之言! 她忽然顿住,如果墨柒本就是个年长她很多的人?! 墨柒贪恋着将目光停留在那段俄文上,“不知公主可读过俄人的《自由颂》?” 新文化运动号召之时,普希金的小说诗歌风靡一时。不少进步青年都以读普希金为时尚。 许栀为找寻祖父,看过很多民国报纸。 《自由颂》尤有号召。 许栀难以描述这是种什么感受。“我知道。此为普希金所写。” 墨柒低低笑开,回忆着涂上了黄沙的相片。“我常与好友齐诵它的最后一段。” 那张草白色的帛书,刻着他到先秦来的头三世。 他颤抖着触碰上面的文字,“……哪知世事艰险,我于此怅惘往日又何其荒谬。要再诵此篇,大概不可得了。” “先生。”许栀微笑着注视着他,“我不会俄语,但我看过穆旦先生所译之版本。不敢说一字不差,也还记得住。” 许栀还不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 她无法见到了她的祖父,但她充当了她祖父的角色。 民国二十三年,他们围坐一块儿,燃着烛灯夜,偷偷读《新青年》。 秦王政三十六。 “墨先生,不如同诵最后一段可好?”她说。 天底下偏偏就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当年写在墙壁上的恰好就是这最后一段。 流水的泉水激荡着作背景音。 “今天,无论是刑罚,是褒奖,是血腥的囚牢,还是神坛,全不能作你们真正的屏障;” 【ceгoдhrhnhaka3ahne,hnпoxвaлa,hnkpoвaвartюpьma,hnжeptвehhnkБoжnnhemoгyt6ыtьвaшennctnhhonпpeгpaдon;】 他低沉而沉重的嗓音,道尽了漫长岁月。 绝望,艰苦,折磨,背叛,质疑,等待……统统编织在一起,罗成一张巨大的网。 “请在法理可靠的荫蔽下首先把你们的头低垂,如是,人民的自由和安宁才是皇座的永远的守卫。” 【ckлohntecвonгoлoвывtehnhaдeжhoctn3akoha,n6ocвo6oдancпokonctвnehapoдarвлrюtcrвeчhыmnxpahnteлrmnпpectoлa.】 最后一个音收尾,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全身颤粟,墨柒良久目眩。 第三百八十七章 黑色本迹,提前爆发 终南山上看见久远的未来,章台宫灯火通明,近在咫尺的胜利就在眼前。 中殿先立朝臣,嬴政未在。 秦国朝堂的氛围一向较为自由,大王虽然不在场,几个要臣到齐了,先讨论一番也是常有的事。 尉缭手里收着一卷竹简,笑道:“后胜果然急不可耐的送来了文书。” “是啊,现在秦国的头等大事是长公子之婚事。”顿弱捋了捋须,“齐王或想,齐国的缓兵之计已成了。” 姚贾道:“老上卿在列国的消息灵通。现在齐国丞相着急了,你估计齐王什么时候着急啊?” 尉缭将竹卷递给顿弱,两人大致又瞧了瞧,互相点头一笑。 “姚大人啊,你这人就是心急。” 姚贾当然没有这两个没沾事的老头子沉稳。 秦国眼看就要统一天下了,现在单掉了一个齐国,何况张平自缢的事,他还没有把自己抹干净。他心里当然着急。 不过姚贾认为,张家的事情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就算张良下落不明,大王只是下令找人,没来硬的,还不如永安公主对她那个少傅出手果断。 他现在的处境比之于廷尉李斯来说倒要好得多。 灭楚之后,据说大王本是拟定在李斯和王翦之中选择一个坐镇寿春。 楚国地大物博,拜为镇守大官,比一般的加官进爵,好上太多。姚贾来看,那简直是个莫大的好差事。 他和王翦两个人一文一武,乃是不分伯仲之选。 谁知道李斯‘家门不幸’。 不过大王只不轻不重的处罚了李贤,李斯表面上并未受到影响。 姚贾刚想到这里,李斯姗姗来迟。 “国尉、老上卿。”李斯拜道。 “廷尉。” 顿弱和尉缭也纷纷摆了手。 姚贾没有从李斯脸上看到出事之后的疲惫。 只是李斯自从楚国寿春回咸阳之后,他似乎变得比之前要沉默低调得多。 这一次朝会以齐国之策的细则而落实。其中关于后胜的处理态度,竟与永安的策士陈平所言大致不差。 李斯刚走到府门,一个黑衣人堂然站在了中门。府中护卫一并也出现,将李斯家那只活了快十七八年的长毛波斯猫吓得乱蹿。 “廷尉大祸将至,居然还能如此悠然?” 只见他们的李大人泰然不动,还在笑,这是被刺杀得多次了,于是变得面无表情? ……藏在暗处的密阁之护卫攥紧了刀剑,本能要飞身下去。 李斯却招手让护卫都退去。 “大人?” “下去。” 房檐上的暗卫没理李斯,他们其中有一两个不是他的人,而是嬴政所派。总归是大王深知李斯是个什么人。一个掌握密阁的文官半点武功也没有,平时也道不收敛,乘个车,恨不得全部人都知道他出门了,招摇过市得很。 李斯这幅德行,很好的教给了嬴荷华。 “光天化日穿黑衣服,司马兄多年未改,如今也还是不喜走前门。” 黑衣人将面罩摘下。 司马澄道:“我不似斯兄,自来就胆子小。” 李斯道:“当年在稷下,司马兄胆子可不小。斯就没有在座下看见你两回。” 司马澄拜手:“当年就数郑国和张苍爱听你和韩非叨叨。” 李斯率先不是领着司马澄到书房,而是去安慰他那只猫。 而后李斯道:“你不愧是武将后人,从蜀地到咸阳这么远,晚上也不在驿馆,还在大白天的潜入我府。” 司马澄盯着不远处的屋子——李左车尚在屋中午睡。 他道:“斯兄以为我在公务之余,真想操这份心?我既然来了,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辞了。” 李斯微微侧身,作了请的手势。他轻易的看出他的黑袍之下分明穿有一件华贵的袍子,他此番入咸阳,并非只是来跟他讲明李左车之事。 “司马兄与斯一别数载,何以匆匆来去?” 走到书房前,司马澄停住,推脱道:“我这是秘密前来。”“令郎还在我这儿,若传出去你我在一块儿有所商议,不好。” 李斯眸中深邃的光将他一瞥,试探道:“放心,既然是大王让你入宫,何必此谈。” 司马澄一顿,他哪里玩得过他心机,这一慌,什么都暴露了。 “七年前司马兄已经知晓白起之事,难道还想在七年后脱身吗?”李斯道。 司马澄这才感到后知后觉的寒意,李斯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将他们七年后的事情弄明白了。 他脊背发汗,“……难怪令郎在蜀地,永安殿下与我这些年的通信大,你都如此清楚。” 李斯慢慢抬眼,漆黑的眼中倒映出一种比冬日还冷的寒凉。 “司马兄远道而来,不要白跑一趟。”他说。 意在李斯知道什么,大王也会知道。 “李斯啊李斯,都说你乃秦王之智囊,我这才发觉,你这个人远见卓识又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么? 司马澄大概不知道韩非没死。 不过这一点,李斯并不否认。 如果他的儿子非要走一条偏移的路,他势必要将这条路给拧回来。 李斯深觉耳提面命嬴荷华碰不得之后,他便会使用计策。 大抵这就是法家学到骨子里的冷漠。 他不会爱人,永远都不会真正意义上相信一个人。 李斯从来都没在任何地方感受到安全。 动荡的时代,飘摇的青年,造就了李斯。 司马澄看着手里的一卷公文,上面是张平认罪之书,写明了韩安与张家如何编织成的巨大骗局。 “你真要把这个东西给永安?” “她也该真正意义上看清张良。”李斯沉道:“他们韩人就擅长这个不是吗?欺骗迷惑,历来都是手段。” 司马澄以为他在说韩非和郑国,便又疑道:“你若把这个给她……当年在韩国时,令郎抛下永安去了楚国之事不也就暴露了?” 只见李斯道:“永安极似其父,分得清大是大非。” 外头暗流都在说永安公主下令通缉在外的张良,要将他抓回秦国。 李斯一眼看出,这是种欲盖弥彰的手法。 抓而不杀,捕而不囚。 她在保他。 张良的身份,他的学识,对李斯来说终是异类。 他不杀韩非,除了顾念旧情。更有一层是因为他太了解韩非。他始终抱着韩国宗室的身份,不会真正全力襄助嬴政。 但张良不同。这个人,不只是政敌,而是他最担心的存在。 一旦嬴荷华听之任之,那么秦国的天下将不再是法家的天下,秦国的国策极有可能不再出于他手。 李斯害怕假以时日,秦国朝堂的一半都会倒向张良之理念。 既然整面旗帜已经染成了规整平直的黑色,又岂能让它沾上别的颜色。 李斯要嬴荷华彻底把利剑对准他们共同的敌人。 所有的恐惧都提前爆发了。 所有的猜疑与算计都提前在另一个事件中呈现。 上一世,李斯有这种恐慌的时候,还是赵高蛊惑他要杀死扶苏。 这一次,李斯产生这种情绪之后,无关的人便成了牺牲品。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思维惯性数十年以自利为根本的人在紧要关头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李斯用帽簪杀死过一个人。 他也能手持最尖锐的剑,亲手把他所建立的一切拖入黑暗。 上一世的悔悟来得太晚。又不及李贤那样清晰,以至于重来的时候,他的逻辑和意识在根本意义上没什么变化。 雪漫蓝天,山上海拔高,让黑色的痕迹无处遁形。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仙道贵生,长生不死;六道轮回,七日造业 已经枯萎的花,凋零的红梅,何以再傲然枝头。 李贤在许栀与墨柒关于未来的谈论之中,回首了上一世。 种种过错,罪孽,错误,遗憾,汇聚在了一起,又荡在河流上面,流到了眼前。又仿若东海面上的漩涡,要不断的教人回顾着陷落。 ——这是个已知的结局,改换了轨迹之后,也还拥有着既定的绝望。 墨柒十年间都在告诉他这个道理。 寂静之中,山峰所隔不远,能听到树叶沙沙作响,山谷幽深处,若是走得巧,也能听到不同山中的声音。 诸子百家之中机巧以墨家为最,山峰之中少不了机关。 李斯的那一卷轴也正以最快的速度送至梓桐林。 这一见面,许栀带给墨柒的冲击要比他给她的多得多。 墨柒原以为很好解决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公主,用一种‘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长’的事例来让她放弃。 但没想到,她看过他这间暗阁,一一参观完他积累几辈子的经验的机巧器具,惊讶之余却并不感到这已经是科学外力能改变的‘极端’。 以至于这时候,需要消化信息量的除了许栀还有墨柒。 许栀瞧见这间暗阁中处处都是道家的器物。 加之李贤与她讲过,他上一世上认识墨柒是在嬴政于海上射蛟的时间,距今还有十多年。 墨柒握着道家的拂尘,但遭受了佛的轮回。世事说服自己要忘却儒家修身治国,报国于斯之想。 嬴荷华的出现,无不拽拉着他的思想。 巨大的撕扯感将他劈裂成了三份。 墨柒沉沉笑着,“公主既然已守了儒家之大道,于世之中,方知不当强求于我。” “墨先生要说三世因果、六道轮回。还是长生登天,目及万界?”许栀问。 “公主不知我曾见过什么。” 墨柒说着,目光落到搁在桌角的那酒壶上,“可当饮?” 许栀抬手,“先生自便。” 墨柒自行拔去塞子,看了一眼李贤——他黑袍峨冠,仗剑于侧,与当年在嬴政大船相见如初。 大概是念完俄文自由颂之后,他再看见李贤就哀伤。 墨柒没有觉得嬴荷华与他有多少相似,反而更与李贤惺惺相惜。 他们都是带着过去无尽的尘埃,负压着痛苦与鲜血而重生的人啊。 他注视着他,慢慢斟上了一碗酒,“上一次,我是不是与你说得太晚了?” “不晚。”李贤答道。 墨柒沉笑,认为李贤是在宽慰他,摆了摆手。 李贤颔首,只在墨柒面前,他从真正意义上像个后生,“若非先生提点,临终我也不知所求为何。” 墨柒彻底笑了起来。 他胡茬颤动着,甫又大饮了盏中的一碗秦酒,花白的发也在他突然起身要去拿他身后阁子东西的大动作下落下了几绺,举杯而叹。 “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哀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他颂罢。沉郁顿挫,又伤怀无处。 虽非屈原之词,但诗文中意各处相通。 墨柒这是走得太久,已消磨岁月。走得久的人不止是墨柒,李贤又岂非不懂。 他不知道许栀能不能懂。 从魏咎所能颂苏子之词看得出来,墨柒本人很喜欢苏轼。 而他所颂这一令《行香子》是苏轼少有的极悲之作。醉、病、慵,三字已出所颂者对社会和人事的完全绝望。 苏轼后却叹光阴一句悲墨柒隐去,此时此刻,他是连苏轼的那一份旷达也消解不了。 许栀良久的沉默之后。 她将画了汽车等图文的帛书放在案上,又侧过头喊李贤。“我们辞别先生吧。” 鞋履数步,临到门口。 沧桑的声音哑然发声。 “在没有佛的世界,如何祈求众生平等?” 墨柒说的这个‘佛’并非宗教的泛指,而是民主的代称。 细细想来,在先秦时候,大谈儒释道合一的精神,实在玄幻。 许栀定住身,“佛说七世造业。前辈若愿意,前尘便是前尘。” 墨柒醉笑,指着那些物件,“就算会这些也没有用的。我走了六次老路,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绝望。前路啊,尽是一片漆黑。” 她注视这位苍颜华发的老者,他的身后是孙文的格言。 在这一刻,她看到了另一种要诉说的可能。 许栀微笑道:“您相信不必相信我们,你得相信自己。” 墨柒已然将全部的道理都说尽了。但她和他还是不听,他也别无他法。 “我们不会赢。” “先生。”许栀停住脚步,“若祖父尚在人世。我定要告诉他,黑暗不是无穷无尽。” 墨柒以为她说的是嬴荷华的祖父——嬴异人。 嬴异人。念起这个二十年前的名字,墨柒一时间怅惘不已。 初见时,他被吕不韦领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候的嬴异人还是子楚的名字。他刚刚被吕不韦送回秦国,那时坐在王位上的,还是老秦王——秦昭襄王嬴稷。 若非吕不韦暗中运作华阳夫人,他的父亲老太子安国君压根儿就搞不清他是谁。 吕不韦找到他。 非要把他从墨子门下给借走,他和他说:“不韦我不愿明珠蒙尘埃啦。走吧小弟,和我一起去秦国,我们建一番功绩!” 墨柒彼时还叫墨叄,正如其名,那是他第三次轮回的时候。 如果嬴异人和吕不韦算是君臣无疑。 嬴异人和他则称得上是知音。 异人成为王的时候。吕不韦正式将他举荐给了异人。 刚上任的秦王看到那样多的机巧,眼里都是震撼的光。 他叹谓:“这些实乃绝世之用!寡人当拜先生为上卿。” 几年后,蔡泽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墨柒的把柄。 ——“白起之图出于先生之手。” 秦王大怒。 再接着,子牙峰就成为了他的囚室。 此刻,留给墨柒的是又一个的谜团。 吕释之方往阁楼外,不远处,只见一绿袍女子,长发如瀑。 她伫立于潺潺流动的泉水之上的一块巨大灰石。 琉璃星灯上反射出的阳光将她衬得如似这山中仙子,似乎常在梦中,有种朦胧的熟悉感。 不等吕释之再看第二眼,他的脖颈立即一凉。 “阁下何人?”“何以这般鬼鬼祟祟?” “我,姑娘,姑娘别手滑,”吕释之立即抬起手,眼睛盯着那刃刀片,他轻轻后退一步,巧妙的化解了那赤裸裸的威胁。 阿枝见他躲,不由分说就舞剑飞去。 吕释之赤手空拳,竟然躲过了阿枝几招。 “你会武功还装害怕?” 阿枝蹙眉盯着他挂在腰间久不出鞘的剑。她在蜀地时,常跟着怀清经营走商,除了通识学文,武艺也不差。她见这人出招锋利,接手与她过招,却频频不还手。 年纪不过二十,他穿的道袍没给他多余的庄重,带上一张俊俏的脸,反而生出一分放漫不羁。 吕释之以为自己有九分洒脱。 “你还不出剑!?” 他腰侧的武器并非一柄剑,而是把机关伞。 “在下并无恶意,方才看姑娘如若画中人,实在失礼,” 阿枝早提了两百倍的戒备心。 “我这就将你捆了去见殿下。” 第三百八十九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许栀已经选的是最简便的那一种着装。 过了中午,热气上升,下午的山雾虽然不多,但下山的雪路湿滑无比。 “公主,这是方才山下侍从送至我处之物,您可要现在看?” 许栀只看了一眼。 “先收着。”她不是个毫无知觉的人,她眼见了墨柒的状态,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动容。 在终南山这样出尘离世的地方,望着漫山雪。 方才,她问墨柒全部的过去,他再不肯多说一句。 许栀见他已经大醉,许栀和李贤只好暂时作罢。 阿枝见她并未像以前那样收到密信就立即打开来看,便多说了一句:“公主,送信的人嘱咐说此为咸阳所传。” 许栀这才将注意力放在黧黑的卷轴上,这一卷东西放在手里有些沉。 她没看两眼转手就递给了李贤,眼中没有情绪,“我身体不适,监察代劳吧。” 李贤认出了这是他父亲的东西,上辈子经手密阁信件的时候,他知道出自密阁的信件,在封口处都有个很浅的螭纹刻印标识。此纹路普通,但中间环绕了云纹就大不相同,若非专营的上层绝不可知晓。 他父亲正式出手了? 而她不看,是已经知道这是他父亲送来的东西? 李贤抬手接过墨卷,“臣领命。” 他刚说出口,许栀的手突然顿住,那卷书没有落下。“这里不是看卷轴的地方。反正你会在咸阳一段时间,下山再看也不迟。” 他抬手将她面前一枝低的树枝扶起来,“也好。” 在这分秒之间李贤已经想到依他父亲的惯例,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他本要出口提醒她,但偏偏他看到了一个不该他看到的人。 别人不清楚墨柒在终南山能隐居多年的原因,但李贤知道。 四十年前,终南山还不是秦国的王室禁区。 秦岭山脉之中,墨子曾在这里立派,列国中许多王族贵族都慕名拜访过他。 不乏就有韩安与桃夭。 对许栀和李贤这种外人来说,终南山上的道路只有两条,可对于韩人来说,太多的路能通向梓桐林,也就意味着四通八达。 那道青白色的影如果不是韩非…… 阿枝小心的搀着嬴荷华,轻声要她小心着路况。 没想到她蓦地开了口。 “阿枝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方才那个人?”许栀问。 刚才的人。 阿枝以为是她要问那墨家弟子的武功路数,自从卢衡被派到楚国寿春监视楚王,嬴荷华对武艺高强的人都很是警惕。 “他并不用剑,执伞作器。我与他交手之时,他并不出杀招,该和他所言相符,只是墨柒先生的学生。” 许栀想到方才的一幕——阿枝果断的将吕释之扭到她面前。 “他可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阿枝秀美的眉间浮现一丝不解,“我们并未互道姓名。” 许栀顿了顿,跨过裸在路中间的那块小石头,“他是吕释之。” “释之?”吕泽的弟弟。 李贤听她们谈起吕释之,十年前的误会务必要说个明白。 “吕泽当年离开之事非他所愿。”“其中之因乃在赵嘉。” “赵嘉?”许栀疑道。 现在赵嘉正是被她所策动到了九原郡去,赵嘉已经不是之前敌对的赵嘉。 “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当年赵嘉入宫之事。” 许栀点头。“我捅了他,随后他下了狱,又被燕丹救走,好像回了赵国?” “而公主不知一事。”“吕泽与赵嘉在魏国曾有救命之缘。当时若非吕泽救下赵嘉,赵嘉早在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就被郭开给杀害。救下赵嘉之后,吕泽来蜀地避祸。三年后,吕泽从来到蜀地的商旅之队中听闻赵国正下令通缉于他,吕泽想将此事告知于赵嘉。但秦国管辖蜀民一向严格,非要事不得出蜀,他便借由此事。” 这就是说,若当年吕泽不救赵嘉,他就不会来蜀地,结识阿枝。 如果吕泽不与赵嘉称兄道弟,结成生死之交,他就不会第二次去完成那个——患难之交的约定。 少了任何一环,都不会演变到现在。 阿枝听罢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动。“我苦追多年,你和他都不曾将真相告知于我。” “赵嘉与秦敌对太久,他身份又特殊,与他沾上太多不是好事情。”李贤说。 阿枝笑笑,“你的意思是,吕泽这是在保护我,才毅然离开?”她看了李贤一眼,“你也真有意思。这么多年,你就由着我误会你?” 李贤看了一眼许栀:“此事,我不日前偶然得知。若非赵嘉归于秦,赵嘉恐怕死也不会与秦人道出昔年落魄之事。” 王族的脸面与傲气都在醉卧沙场,与同袍大饮三百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对赵嘉来说,人生的道路在他来到九原的时候才真正清晰。 阿枝目视远方,清澈的眼瞳中染上一种愁绪,但更多的是感慨,“已然过去十年的事,监察现在与我说清了又有什么用。” 许栀不太清楚阿枝与吕泽之间真正发生过什么,她只是知道一点儿过往——他们差一点儿就要结婚了。 阿枝无数次要将他们的过错怪到李贤身上,认为这是外力所致的惨淡收场。 而她不是十五岁时候的阿枝了。 她蹙紧了眉,“我最恨之事,不是他的离开,不是他的隐瞒,而是小瞧了我。” 这句话与许栀当日说给张良的如出一辙:我劝先生,不要以为我好而对我有所隐瞒。 在这个普遍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之中,男子往往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自居。 其实,女子远比他们想象之中要坚强。 雪水融化,从松柏的针叶尖儿上落成了水。 许栀真的感觉体力完全跟不上。省得他们挂心,便在他们说话的空隙间从袖中迅速倒出两颗药丸,塞进嘴里吃了。 但是没水,味道难吃得要命,差点就呛着,她一咳嗽,手一抖,瓶子里的药丸散了。 三四粒陷到雪里。 她知道这东西配方难得,弯腰去捡,一,二,三…… 第四粒实在滚得太远。 她看着就艰难。 隐蔽树丛间好像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如是松鼠之类。 许栀本想去抢,但又想自己这样子,哪里能跑得过松鼠,万一滚下山那才是真完了。 她摆手,靠着那松树闭目休息,“送给你好了。提醒你一句,这药对我有用,对小松鼠就不一定了。” 树丛间霎时没了动静。 不一会儿,阿枝替嬴荷华掸去肩上落下的雪,慢慢扶她起身。 “殿下可是不舒服?” “没有。”许栀摇头,“方才看到只松鼠。你这便说完了?”她诧异的看了眼李贤,旧事得以一朝明晰,如何只谈了三分钟不到就结束。 阿枝点头,朝她温柔笑了笑,“说完了。公主,我们下山吧。” “当真没事?”许栀问。 李贤看着她手里捏的竹卷,又将目光上移,深黑的眼睛落在她脸上,故意用种不重不淡的,能把人气死的语气道:“沈女使无恙。至于公主,臣以为,您不如多操心自己两回来得划算。” 许栀若是如以前那般强健。她绝对想一脚给他踹过去。 “我和阿枝说话的时候,你不准开口。” 李贤瞟了她一眼,“公主让臣听到那样多的奇特之事,也不担心臣精神失常。臣也不是要插话,只是以为公主会问臣是否有恙?” 听了那么多离经叛道又格外诡异的东西,李贤一点儿事也没有,还能不改本色的分心揶揄她。 “监察自己的情况应该自己清楚得很,知道再多也不会教你觉得离奇。” “并不全是。” 李贤低身,不知他是不是听她和墨柒谈论一些冗杂的知识给听岔了。 “有一点我就觉得奇怪。墨柒曾言后世提倡婚姻自由,若良缘难缔,还可和离。还有一言,我听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公主谓我同路之人,倒比此等关系更进一步,岂不是万年的福分?” 墨柒说他以前是个国文老师,还曾做过优人。 难道他终于在秦国找到了个知音之后,成天给他讲戏曲白娘子? 相比李由,李贤的确更能说会道。 许栀没有心情和他打趣。 “住口。” 李贤的表情忽然定住,眉心一沉,但他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有更多零星笑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交错的小路上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实,看到阿枝的眼神,那种飘散而去的笑意才让许栀真正读懂了纳兰性德之词。 只是可惜,她自己只有这一句词的一半。 百种情绪涌上心头。 而那一袭白衣,本来就是要杀她的。 他们的初见亦只有吹不透的秋风。 她四肢僵硬,如千钧万重,传到指尖的温度比之前还要冷。 韩非劝他不要再等。 直到雪满路。 张良比李贤发现他,还要早的看见了她。 从前那个在雪地扔雪球、抓雪兔的少女,现在要人搀扶才能在雪地走。 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他手心那粒药丸仿若当年的毒。 锥心刺骨的痛苦从来没有一瞬间能这样强烈。 他们目光对视的时候,李贤摆明了在笑,他在看见了张良手中持有韩弩之后,眼神更是种异常直接的挑衅,他仿佛在说——怎么。你也有今天? 无数过去的画面拼凑成了城墙,堵死了张良全部的通道。 第三百九十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张良站在雪地,比任何人都要像一位谪仙。 一块雪从松树间落下来,恰好让黑色卷轴掉在雪里,陷出了一个凹槽。 卷轴深刻,纹路烫灼她的眼。她赴楚前,嬴政将纽印交给她之时,尉缭曾与她说过密阁中上层通用的纹饰,她也正是用这个图纹来与在蜀地的司马澄做交易。 这下,她顿时明白此物出自咸阳之何人的手。 六国即将告一段落。 秦国国内的倾轧已经显现出了端倪。 墨柒说得对,他和她是两种人——他疲累于斗争,看到重要的历史人物会对之敬而远之。 许栀自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不是要避祸,而是投身于此。高于他们的认知的,她就利用预知来迂回的收拢人心。 不及他们的,她就学。 面对混乱和复杂,她便重塑。 譬如当下,在许栀看来,造成这一番局面,显然和爱情没太大关联。 李斯如果想用这招,她不介意将错就错。 过了初冬,山上的鸟雀只留下了不冬眠的——然而冬日毕竟难捱,其中麻雀和喜鹊表现出了过分的活跃。 就算四五个人闯入了山林,它们也并未停止鸣叫。 严寒的环境迫使它们为了生存要比从前更加努力。 许栀装作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蒙面人是张良,她将她对他全部的执念与仁慈抛之脑后。 阿枝剑已出鞘,“公主。” 剑还未完全拔出,许栀抬手止住她。 她离李贤近一些,寒意在她眼中流转,她和他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迈步朝前走了一步。 李贤还想说什么,但她又说:“墨先生那些机床,不是只为了做铁农具。”她顿了顿,又沉目看了一眼他别在腰侧那个矩形的皮具套,“你保他待在山上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谈些戏曲之类的饭后闲话。” 许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瑰丽的眉眼,鲜艳的笑意置于黑色言语之上: ——如有异动,你就开枪。 开枪。 墨柒并没有教过李贤组好的枪该怎么使用?保险栓要拉上还是关掉?扳机是否和弩机的扳机一样用法? “问山先生。”她这样唤韩非。 阿枝心下不安,她对张良除了不解就只剩下憎恶。 如果不是嬴荷华,他早死了百次! 张良最不该薄待的,最不该辜负的人,却被他设计得差点把命都丢在路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撕破了脸。 阿枝最无别的心思——她不想让她再为了心中的眷恋而被人翻来覆去的伤害。 总的来说,阿枝就只逾越了这一次。 她握住了嬴荷华的手腕。 朝张良厉声道:“你还在此?!殿下待你不薄,你竟如此相待!” 说罢,跨两大步,剑锋直冲张良面门而去! 张良没躲,退也不退。 这一剑来得猛,阿枝不知他竟然不躲,在她看来,这不过都是男人的计俩。 然而她绝不能让张良在嬴荷华面前再用上一遍苦肉计。 雪路本滑,收剑不及,很容易往前猛冲。 “当心!”韩非武功一流,他用剑鞘就别开了这一剑,再用剑柄轻轻一托,便让阿枝稳住了身形。 “阿枝,别对问山先生无礼。”许栀立即喊她回来。 阿枝没见过韩非,只知道他好像是长公子的幕僚。 但他和张良一同出现,那就不是一路人。 松软的雪踩在脚下,教人觉得四周寂静。 山林间,松树成片,陈馀和张耳游侠是做惯了,在这些地方乃游刃有余。 他们得于韩安的命令,务必要保证张良的安全。 张良的要求很简单——见嬴荷华一面。 李贤和阿枝都看出了张良背后的端倪。 而这一句话居然是方才将阿枝推回她身侧的韩非跟她说的。 “有人在伏。” 她望着张良,他没有说话,从始至终都没开口。 当年暴鸢族人没能在古霞口把她给杀了,是命运要张良救她,要她爱上他,然后自讨苦吃,永不罢休。 韩人擅长此类。 这句话钻入她的脑中。 郑国,韩非。都是送到秦国给嬴政的间谍。 如果是这样,放一个张良在她身侧,真算是大材小用了。 她离他足够近了,在雾霭群山之中,他的样子如覆满了雪的孤松,清冷如她的噩梦。 许栀不惮有多少人看着他们。“抬头。”她颐指气使的命令她曾经的老师。 “你看着我。” 违背了原则,注定要徒增绝望。他将头略一低,黑长的睫毛盖住他的眼睛,语调仍温和。 “罪臣不敢。”他说。 只是这四个字,疏离得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这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比她还残忍,连三日的相顾和睦都全忘了。 “罪?”“先生何罪之有?”他让她痛苦,她也不会让他好过,冷笑一声, “先生可还记得你刚来到秦国的事。” 张良不说话。他没料到她看到了自己。 她淡淡笑道:“你初来咸阳的时候,自称为,降。” 张良还是说不出准备好的绝情之言。韩非提醒嬴荷华不要企图嫁给张良的时候,就已将他这个学生看得清楚——他和自己是如此相似的人。他摆脱不了王室的身份,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家族,失去了这层身份的他们,就会在某个节点失去自己。 现在,很显然,钉死在束缚之中似乎是他们的宿命。 她决心要从里到外的,把张良从高高在上的台子上狠狠拽下。 “先生难道忘了,这个降字本身的意义?” 她要他记住俯首称臣这四个字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你既不想在秦国,那便也不该出现在此。” 硝烟弥漫。 一个侍从的声音骤然从低处的台阶冒了上来。 “公主殿下。长公子在山下等您一同回宫……” 他从底下走上来,但没走两步,后颈就受了重创,一顿就昏了过去。 “先生!”陈馀大喊一声,他和张耳两个人都是有名的剑客。 张良见他二人比预计更早现身,凝眸一沉。 看见这两个魏国人。 许栀的情绪终于崩溃殆尽。一早在他出使去魏国,便造成了今天这场景。 墨柒说艰难,便是此意。 ——必须要做选择时,任何人都不得折中。 许栀顿时笑出了声,几乎咳嗽。“十年相处,我竟不知先生在私会故友这件事上,也还这般锲而不舍?”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陈张二人眼中,嬴荷华这话听来也可笑,这一对不合时宜的师生从头到尾就是冲着要对方生不如死去的。皆是互相欺瞒,哪有值得要问的。 可说来最讽刺的就在这里。 许栀和张良之间没有错位的误会。 所有的罪孽都是鲜血淋漓。 她滞韩,加速韩国灭亡。又不顾张良的身份,直接将他捆来了咸阳。 而张良。他企图毒杀她,策应刺客都是真。 这样一滩鲜血之中的土壤,却偏偏开出来朵娇艳的月季。 她毫不藏掖她的真心。 他也无法逃避因她而失神的心。 李贤对付张陈两人绰绰有余,何况还有阿枝。 韩非虽是高手,看样子,他并不打算插手。 而张良,却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他素佩剑,但极善用弩。 李贤担心许栀仍怀有当年古霞口那种——一了百了的想法。 只听她的声音漂游着到了他耳中。 “卷轴出于谁手?”她蓦地问。 李贤顿了顿,竟无法看穿她的心思,又见张良。 这场较量之中,没有赢家。 “臣父。”他说。 于是,不消许栀打开,那卷中写了什么,也便无比清楚。 她不能强求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理想。 于是无后顾之忧,也叫她彻底将这变成自己能够掌控的局面。 李斯。要除掉是异类。 张良让她明白。 一味血洗会让反抗的声音无处不在。 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并非只有顺从这一条路。 这一次试探,是法家意志服从的调试。 那么,许栀最好让李斯知道,毁灭和崩溃夹杂着摧毁的不只是他人。 还有自己,包括秦国本身。 铁血铸就的尖锐,只能让她用决绝来挣脱。 “我看各位各有各的心思,聚集在此,好不热闹。”陈馀还饶有兴致的在一旁调侃。“于我来看,终南山上并无乐事,不如我们这就下山吧。” 许栀轻飘飘的把事实揭露,“陈馀先生也算信陵君座下名士,你却趁人之危,想在我当日昏迷之时发箭杀我,现在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下山?” “空穴来风之言,公主可别听。” “空穴来风?李由将军亲口相告,还有假?” 陈馀俨然一副毫不知情。“列国传闻公主殿下快亡故之事,如今我见公主安然,可见很多传闻都是无稽之谈。” 张耳在一旁数次提醒他别开口,他还是不理。 他音一落,转而摆摆手,就要绕过那个被他打晕的秦国侍从。 “先生。我看,你也快离开吧。”说着,将剑往肩膀上一抗,乐哉的离开。 大抵是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在树丛间埋伏了多少人,也就显得格外克制。 许栀抬眼,瞥了眼陈馀扬长而去的背影,盯着张良,对李贤道:“此人畏罪潜逃,监察还不开枪?” 李贤终于明确拒绝,“臣不,会。” 那个不会的会字还没说出口。 她命令他抬起了手。现代人大多没开过真枪,但谁没在游乐园打过气球。 许栀转而迈山两级台阶,比他略高。 “不会开枪,我教你。” 她的手覆在他手上。 一向深沉的李贤头一次表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于是被迫扣动扳机,对准陈馀,连开三枪。 只有一发落到了实际。 三声枪响,黑色的轨迹之上,注定要湮灭真心。 雪不合时宜的飘落了下来,零星的,不大,洒在黑长的发上,像是白桂花的十字点儿。 第三百九十一章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1) 山路下来,马车晃得有些厉害。 扶苏扶着额,想起方才的一幕,若他再来得晚了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阿枝拿着浸湿了的手帕,擦去她手上的黑灰。 黑灰怎么来的?那个圆盘最初让许栀以为是左轮手枪的雏形,但事实证明,墨柒弄出来的枪和秦国的弩机差不多。而轮盘的作用在于装满子弹,可能是技术原因,三枪,只有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枪声炸开,子弹的碎片爆开的一瞬间,让枪管瞬间膨胀。枪里面灌的是霰弹,崩开的碎片。 碎片刮破陈馀的衣服,并未对他的肉体造成伤害。 扶苏见她乖乖将他带来给她的水壶和药都吃了,她最后才不轻不重的问了他一句,“王兄打算将他们作何处置?” 她只说他们。没有提到所捕四个人里具体有谁。 “他们所犯之罪,恐怕不止私闯终南山。”扶苏顿了顿,又温和的和她说了句:“不会立即做出处决,暂且收入咸阳狱再议。” 直到扶苏带着人上山,许栀才真正证实了从她被允许来终南山见墨柒开始就是个局。 “王兄。”许栀道,“你是不是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才匆忙带着人上山来找我?” 扶苏当然记得他这个小妹未及笄就在龙台宫那弩箭杀人的事情。 “你还知道?这次还用上了弩机?是不是你怂恿李贤动的弩?” “……是。”许栀承认。 扶苏轻声呵斥着,“看来父王让你待在芷兰宫是对的。我就不该帮着你同父王说好话,放你出宫。” 许栀把手擦干净了,立即抱上了兄长宽袖,笑道:“你看我好端端的。” “此番来这里,当真是和之前与王兄所言一致,我只是敬仰墨先生的才学,想知道他这些年在山上干什么。” 她默了默。“就算看到张良,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语气倒是平淡。可行为举止里的愤怒丝毫没减少。 还说自己没做出格的事? 在扶苏看来。 嬴荷华极有可能把陈馀当成了张良的护卫。 她便要把陈馀给杀了。 扶苏扶额。 对于扶苏,许栀用不着挖苦心思解释她的行为,直接跳到认错这一步。 她不掩饰自己的难过与无奈,语气一软。“……王兄,你别我生气好不好?我错了,不该不听你的话贸然动手。”她摇了摇他的袖子,“王兄。对不起……” 张扬惯了的人一旦认错,便是教身边的人也不大能招架得住,也习惯不了。 扶苏叹了口气。 许栀见状,又直言道:“我不知你让韩非先生上了山,此番连累了他,我担心回咸阳后还会惹出是非。” 问山就是韩非。 这一点,扶苏并未想到荷华是知情的。 她心照不宣的和他说,也没有将韩非是问山这件事当做秘密。 命运的转化在悄然间进行,又在信任之中改换。 “荷华放心,韩非已死,世上仅有问山。” “如果被姚上卿知晓,恐引起朝臣议论。” 扶苏的眼睛微微浮了一个弧度,“或许走不到狱中,就会有人去救老师。” “王兄,我可作证,非先生没有参与方才山上的冲突。”她并立三指,“我保证,没有说谎。” 扶苏知道她要发誓的原因。途上遇袭之事,她一定是为张良在父王那里作了伪证,而且是不止一次的伪证。 扶苏开始怀疑古霞口中母妃当年所知的不是真相,先动手的人,可能还是张良。 他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我想,他想做几年的问山,而问山没有重新入局的心思。”冷风将窗帘吹气,扶苏拉下车窗,极其锐的盯了一眼策马在外的李贤。 “荷华。不管方才是不是你所谴。你要记住动手袭击陈馀的人还有李监察。” “……王兄早就知道,是廷尉?” 扶苏看着面前的妹妹,他点头。 一时间,仿若时间静止。 ——长公子扶苏敢在众臣前直言不当焚书,是被奸人所害,他不是懦夫,不是蠢货。 韩非教给扶苏的无疑是法家集大成的思想。 张良循循善诱给小妹的,则是杂学贯通。 他们不同。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次是扶苏,而不是往常那般遣蒙毅在山下等她。 触碰到他往后利益,李斯出手,暗流之中,可谓狠厉迅速。 马车很快就抵达了咸阳。 冬日阳光难得和煦,晚霞不及夏日壮烈,但也称得上绚丽。 许栀回首,扶苏和李贤的身影在赤色的黄昏下变得很长。 咸阳在两千年后沧海桑田,那么人事易变也可以用在墨柒的努力之上。 许栀走到李贤面前,“我不知手枪并未测试合格。花在陈馀身上实在将它白白浪费。” “的确耗费臣之千金。”李贤道坦诚。 花钱能解决的事情,她很快就能弥补,“我赔给你。” “公主之前在陈平处花了重金,又送了礼金。赔倒是不必赔了。” 很明显,言外之意,她是穷鬼。许栀生怕扶苏听到,结婚是大事,打肿脸充胖子这回事,这辈子做过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她给他使眼色。 但李贤做监察工作久了,戳人短处,就是特长之一。 “你声音低点!” “荷华?”扶苏听她声音又抬高,认为她又在欺负朝臣。李斯这人,扶苏天生不喜欢。但他两个儿子,相处起来倒还是还算仗义。 “…”许栀瞪了眼李贤,“不如监察把报废之物给我。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修好?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深邃的眼睛一低,缓缓勾起一抹笑,“事情闹大了,正合公主之意。” “……我确实是有心想抢。” 天底下只有她能这样直接,本不是强盗逻辑,但却说着一种嚣张的理所应当。 “但此事定要给父王一个交代。何况,若秦国能批量生产,军队配备何妨只放眼在黄河之际。不过眼下,天下大定之前,还不能让它出现。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可以用,以后还可以以秦国的名义督造。” 在她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之际,他已经默默解下腰间的皮具,把手枪递到她手里。 “臣只做好了这一件。” 李贤看穿她的目的,欲让秦国造枪,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眼下,她还要利用他去对抗李斯对张良的敌意。 只是李贤没想到许栀会和他大大方方的解释。 此后她还给他讲了点枪支泛滥的典故。 这能算他们两个人又一个秘密。 —— 李斯听闻此事之时尚在府中,密探说:最后对张良一行动手的不是嬴荷华,而是李贤。 当他深觉大祸临头之际。 长公子大婚的请帖送到了他的府上。 与之一同的还有芷兰宫的拜帖。 第三百九十二章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2) 即便那是她的亲哥哥结婚,但按理来说,嬴荷华是对外宣传的一个快要死了的公主,不当出现在长公子的婚宴。 许栀不想让郑璃为难。于是将一顶轻盈的纱帽拾起来,“您觉得明日我戴面纱好些还是头纱?” 郑璃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许栀虽然很参加扶苏的婚礼,但眼下,见李斯则是更为紧迫的事情。 可若芷兰宫大门紧闭,她总不能让李斯像李贤那样翻墙走后门。 她飞快的把手里那顶绣帽给搁了下来,“…我不去王兄婚宴。我去华阳宫陪祖母?” 郑璃也拒绝了她这个想法。 许栀不想再用过去那种孩子气的方式同郑璃说这些事,她看着案上的博山炉,垂下头道:“母妃是不要我去婚宴,还是不让我见什么人?” 郑璃知道这个炉子的来历。去雍城前,李贤送给她的。 但要比许栀所知要更深一些,比如这个博山炉产自兰陵,赠给李斯的人并不是墨柒而是司马澄。 而郑璃清楚到底有多少流言袭击着嬴荷华。 漩涡之中,郑璃不会慎独。 李斯此人,从郑璃到秦国的第一天在吕不韦府中看到他的时候,她就认定这个人会是秦国的幸运与劫难。 嬴政大抵也不知道,郑璃初见李斯的第一眼并不是她怀着扶苏在梅园的时候。 而是更早一年,她尚秘密在昌平君府中,一日,昌平君带着她到吕相的府中作客。 那才是她在秦国看到李斯的第一次。 案上,昌平君与吕相国推杯换盏,将她的出现立即定为——秦楚国婚。 吕不韦命令他身边的一员郎官书记中核要。 那个长得唇红齿白的同为楚国来的郎官就是——李斯。 “你似乎对秦国很陌生?”李斯问。 郑璃那时想到的是满目疮痍的韩国,被韩国灭掉快五十年,却无法忘记仇恨的郑国王室,她声音放得很缓,“嗯,不过对我来说,陌生的地方总比熟悉的地方好。” 李斯笑了起来。那时候的嬴政不过十五岁,可他已经背负了整整九年被抛弃的仇恨。可嬴政在提起他在赵国那段时光,尤其是提到那韩国的时候,总是抱有一种别样的仁慈。 李斯在看到嬴政望向郑璃那震惊的目光中就想通了这一点。 这种仁慈是因为郑璃。 年少不可追寻之璀璨,于今日踏着泥泞的算计重新走到他面前。 这对一个王来说并不妥当。 年轻的李斯要比年迈之后更富有热血与理想主义。所以他后来才敢在嫪毐之乱之中认可嬴政的做法。 那是血腥的过去。咸阳王宫落入嫪毐之手,就连蒙骜都劝嬴政不要急驰回宫,“芷兰宫守卫重重!当是嫪毐之引!大王保守妥善为上!” 唯一一个敢对大王说——此时回击才为上的人就是李斯。 彼时的李斯哪里能想到,这会是打开嬴政对他信任的最初一把钥匙。 对嬴政来说,他挽救了自己丢失掉的童年。 他曾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的父亲,最信任的仲父活生生将他和他的母亲丢弃在赵国。 他不能让这一幕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于是秦军剿灭叛军,于是芷兰宫紧闭的大门被嬴政强行打开。 看着浑身是血的嬴政。 郑璃颤动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扶苏嚎啕大哭。他的母妃纵然失去了记忆,可从此再无法无动于衷。 梅园之见后,她才从嬴政那里得知,当日以一人辩群臣主护嬴政回咸阳的人就是那个跑来的李客卿。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斯是她和扶苏的救命恩人。 而在不久后,吕不韦的权势摇摇欲坠了,崩塌了。李斯和郑璃说,“芈公主想想吧,秦国到底是嬴姓的江山。” 至于后来,早慧的女儿性子如同她的父王。致命的吸引在于此,她势必要与李斯这样的人‘纠缠不休’。 荷华涉足灭国之战,纷争,又提前一步除掉昌平君,便是她的意料之中了。 “姁嫚要见的人,可是李斯?” 郑璃问许栀的时候,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眼神还是温柔的。 “母妃,”许栀怔愣一会儿,点了点头,她谨慎道:“若李廷尉对此次王兄的婚事已经有言在先,姁嫚定当避嫌。” 郑璃看到了她的变化。 她轻合女儿的手。 只见在许栀略显崇拜的目光之中,郑璃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李斯喜欢将没发生的事预想个遍,你去听听他仓皇之言未必不好。” 这样短的一句话,极好的概括了李斯的一生。 这是连许栀这个后来人也要在事件并发中才能找到的规律,郑璃却在天下尚未统一之前就点明了。 难怪郑璃得嬴政之钟爱。 许栀点头,“只是母妃,终南山上的事。我担心……” “荷华,”郑璃俯下身,她柔声道:“若我的女儿是个男子,如何要被埋没在一次赴嫁之中?” “你当不当参与这一次婚宴,不是他们说了算。” “你大方去,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置喙于你。” 许栀从前郑璃的眼中看到了种轻缓的力量,随着年岁的增长,像是没有声响的江水。 —— 声势浩大的接亲仪仗,以国之重。 绸缎铺开,比天上的晚霞还要瑰丽。 朱红色大袖袍与金色玄鸟绣线,衬她容颜娇丽如火。 王室,重臣。 二者之间的政治联姻习以为常。 大概是秦国上下的风气皆以重实用为主,朝臣们对于利益的考量的期待大过期待婚姻之间存在真情。 韩亡十年,赵亡六年,魏亡四年,楚亡一月。 秦王政三十五年的冬天,扶苏终于娶回了王姮。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3) 秦时以重聘为风好,王室尚婚更是如此。 亲迎之日,十里红妆,高马辔头,更有聘金三万,车马奴婢、帛卷珍宝数以万计。 然而国宴之上,诸多朝臣不会把这仅仅当成婚礼。灭齐之日近在咫尺,那么统一天下,是一次窥测后来朝堂局势的重要会面。 芷兰宫宫门打开,蒙毅早早于车前等候。他服饰从旧,由因婚宴,一袭庄重黑色官袍添了些喜色。 许栀看到蒙毅前来,猜到九分原因,纵然发生了很多事,但许栀对蒙毅一向好言好语。 “蒙大人辛苦。” “不敢。”蒙毅将头一低,让她身边的宦者屈肘扶她上马。 “臣得大王之命护送公主至章台宫。长公子婚宴之后,还请公主在酉时至前宫正门,臣接候殿下回芷兰宫。” 蒙毅说话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多余。 “酉时。” 她惊讶,别人哪里有她熟悉结婚的具体流程。 酉时,一半的仪式都还没结束。这么早回去,她要怎么在梅园和李斯碰面? 她知道从小到大,蒙毅对她都没什么好印象,她那时候怕死,非要王绾把蒙恬请来当她的宫前护卫,而蒙毅对他哥哥算得上毒唯。 酉时也有一刻三刻之分,李斯说话总是迅速,用不了一一刻就能听完。 她点点头,“酉时就酉时。” 听她这样果断答应,蒙毅有些意外,往常的情况来看。嬴荷华这样说,基本上都是反话。 譬如当年她去雍城之前,她在路上耍心眼试探张良,死活把刀刃往张良手里塞的举动,蒙毅也不是瞎子,他几乎都看见了。 “殿下,”蒙毅提醒,“臣所言是酉时一刻。” 许栀对蒙氏王氏一直都很有耐心。 “一时八刻。大人方才说酉时便是酉时,你多等上几刻钟,又不会要你的命。” 蒙毅听她此言,大王所说不错,大抵她真有什么人要见。 而这个时候敢去找永安公主商议的人,除了大王首肯的王绾,其余之人必是有拉帮结派之心。 蒙毅拒绝得如多年前一样迅速,“您若不在酉时一刻至前宫御道,臣只好见机行事,还望您莫怪臣打扰殿下宴饮乐。” “是吗?”她笑笑,“我就看届时蒙大人敢不敢将我从众目睽睽之下带回芷兰宫了?” …… 至于嬴荷华的性格,蒙毅的很多同僚说公主自从楚国回来之后,温言细语不再嚣张,如是改头换面。 蒙毅看来,根本就不是这样。 蒙毅善棋艺,且多年来一直与嬴政有过对弈的经历。 张良在棋艺方面绝对是个高手,他在岳林宫的两三年里,也将秦国学宫中上下关系都搞得极好。 而嬴荷华在博士太傅淳于越口中乃是‘冥顽不灵’,难以为学。以至于张良做她少傅的事被定下,蒙毅没少为张良捏把汗。 蒙毅知道他的大王是个什么性格。嬴荷华自会青出于蓝,他甚至怀疑,张良如今的失踪,是否是因为她。 —— 楚系自昌平君之乱后一并消减至此,郑璃不是楚国公主是郑国公主的实情他们仍不知晓。 嬴荷华在楚国做的那些事令他们两头为难。 将她视作同类?可楚国已亡,加上出事,她王后的身份没能坐实。嬴荷华对他们已经失去了作用。 况且,楚系中不少人认为嬴荷华连这一次婚宴都不会允许出现。 如果不把她看作同类。那么眼前扶苏之大婚便是他们能与朝臣进行接触的重要场合。 许栀出现的时候,她的王姐最先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又将她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 “王姐我已经康复了。” 嬴媛嫚不信。“医官们说你不能见风,我见不到你,又听四处都说父王都同意让你……”…葬入骊山……这四个字太重。 她说到此处,立即打住,又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知她回来得坎坷,于是全程没有提及楚国的任何事。对于媛嫚来说。杀人,逃婚,遇刺。这些词都是她无法想象。 “父王和母妃允许我来此,不就是证明我已经无恙了。” 嬴媛嫚对许栀很是友善,但也有不少人面露不安。这些六国间的贵族,以三晋之中的王室成员为多。 “永安,永安公主。”“她不是……” “我不是什么?” 听到这声清柔的问句,一片嘈杂之中,只有这几个贵族的言谈戛然而止,他们笑容立即僵硬在脸上。 很明显,他们怕她,除了惧怕嬴政之外,他们一致认为,秦国王室之中,永安公主最为恐怖! 美则美矣,但就她杀人最直接,也最为瘆人。 传言负刍死于她手,五国之亡除了魏国之外,皆与她联系甚重。今日,她虽一身淡绿,赤色裙裳之上沾了不少鲜红。 许栀略微抬首,朝一魏国宗室公子笑着说,“公子是不是以为我还病着?” 她的笑容简直不是笑容,而是阴恻恻的威胁。 “见殿下无恙,臣等……臣等以为甚好……” 正这时,一人拍了他的肩,见到来人,魏国公子长呼一气,颔首作礼,逃也似的后退一步到他身后。 “殿下。”魏咎不服高冠,着秦制官服也尤为挺拔。 魏国得益于魏咎所庇护,又最为安分守己,便被允许参与此宴。 “正好你在,”她摆摆手,其余人都退下了。 “方才臣之族弟多有冒犯,公主莫要往心上放。”魏咎说。 他为臣的自称,让许栀愣了一下,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重压。 许栀压下心头的苦涩,“他们看样子也不好管教,如果你觉得为难,其实不用……” “殿下。”魏咎止住她的话,“大王与殿下对臣的恩遇,臣铭记于心。若臣不在秦,显也之祸,魏地难以安民。”他见四周无人,才续言道:“殿下。臣不能令魏覆辙韩之乱矣。” 嬴政是何等凌厉威严之人。他眼里绝对容不下任何暴乱的疑点。 也只有魏咎知道,自从张平自缢,韩国王室之中就只剩下了韩安一人。 当年的张良,今日的魏咎。 许栀一时间将他们的身影重合,两个人却走出了不同的路。 “殿下,” 她一时间彷徨,冬日天气寒冷,她鼻梁尖蓦地发凉。 于是语速加快。“对了魏咎。我日前给你的书卷,你看得如何?需要更新的吗?除了《农桑辑要》之外还要不要其他的?” “此书之中处处精妙。咎还要多加实践。” “嗯。也不用着急。我听闻你与郑国相交甚好。” “水令是个极衡一的人。” 魏咎的出身就让他对权利斗争相当敏感,他默了默,“殿下似乎面有难色,是不是李廷尉有微词……近来殿下的事,若殿下需我相助,咎定赴汤蹈火,竭以全力……” 许栀止道:“不是我瞒你。你知道的,有时候一个人想要变得纯粹,那么朝上的事,知道越少越好。” 李斯和郑国是师兄弟。 战国时期,韩国没少受魏国欺压。 她不想本可以成为知己的人有瑕疵怀疑。她特地为郑国,不着痕迹的向着魏咎解释了一件事。 许栀笑道:“李斯是个人精,郑国却很早就是个傻子。他在朝上公然为张良说话,把父王惹得大怒。这才将他喊去和李斯勘察鸿沟。你偶尔护着一下他,别让他什么事都往前冲。” 人有时候就这样别扭。魏国之水患并非郑国首赞。 魏咎肉眼可见的舒展眉目。他这才能把自己对魏民的责任与对郑国的交情有一个合理的安放。 许栀续言:“除了农事机械,若郑国对将机械与水利结合的事情感兴趣。墨先生那里还有很多东西。” 多年前终南山上,魏咎与许栀早已心照不宣。 他知道她掩饰着苦闷。 “永安殿下,许多事还要你宽心才好啊。” 她顿了顿,错开他的目光,看了外边,嗯了一声。 蒙毅立即投来一个暗示她别生事的眼神。 这是扶苏的婚礼,她疯了才会在宴会上惹事。 还好她来得早,只有零星的列国王室宗室在内。 —— 虽然说国婚不少,但对一向崇尚节俭的秦国来说,规模罕见。 红黑绸布将,穹顶在天。 长公子扶苏年少便在函谷关历练。大王诸子之中,只有他能将刚毅武勇与儒雅端方这两个在外人听来毫不相干的词结合在一起,却不显突兀。 王翦骁勇善战之名臣民皆知,更是灭五国之能将,列国惧怕。而其不骄不躁,教子御下,皆有方。与朝臣结交,更是让人深深敬佩上将军之张弛有度。 王翦的掌上明珠,他的独女王姮,自幼在军营中成长,改良弩机,亲率弩队攻下辅佐秦军主力攻下数城。 “天作之合。” 顿弱这一声叹谓可谓不偏不倚。当日说亲,正是他出面策动。 顿弱比在赵国回来之后要更老一些了。 他已经年近八十,望着满殿的华彩红赤,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扶苏的身影渐渐与他父王重合又偏移,扶苏英气俊俦的五官之上,镌刻了一种与他父王不同的眼睛。 顿弱与尉缭和姚贾不一样,他不是嬴政时代的客卿,他自昭王时期就来到了秦国。 蔡泽死后,顿弱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唯一的三朝元老。 顿弱的身前隔着很多的年轻朝臣。 他看着扶苏这一双年轻的眼睛。 在新人入殿之时,大抵是他坐得离王室稍微近了。他对侧的右放便是嬴荷华,扶苏的视线轻轻扫过时,恰好与他苍老的眼睛接触了。 楚亡后,顿弱头一次发现了这种缓如水的力量,与他父亲有着朦胧的差异,教看的人不会被他的眼神灼伤。 顿弱所见的后生其中就有李贤。 顿弱也没想到,原以为从邯郸回秦后,他本该平步青云的仕途却陷入了寒潭。以至于整整六年,他不升反降,甚至连咸阳也回不得了。 至于他与永安公主。原先楚国没灭,他们之间的事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莫名其妙的死了些人后,这些‘绯闻’很快变得静默如冰,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放漫。 一些人死得很直接。一些死得弯弯绕绕。 直接的,自然是嬴政所下之令。 而后者,顿弱在邯郸就知道李贤是个什么人。 李贤从未感到大冬天的空气有这样炎热,他简直没法坐到宴席结束,心中的愤怒随着眼里看到的,一点点烧灼,教他快要把手里的银箸给攥断了。 许栀在席间除了笑盈盈的看着他哥哥和嫂子,就在望着旁人。 听到“三牢而食,合卺共饮……”这话的时候,她低了头,把自己头发撩起一绺,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好似身体不适,她咳嗽一声,飞快端起一盏茶作饮。 许栀知道她不是身体不适,纯粹是因为心痛。 新妇却扇,行沃盥礼。她出嫁赴楚,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婚嫁的过程。 而后还会有同牢,合卺,解缨结发。 她刹那间回忆起一片红梅,她记得自己曾把樱桃塞给他吃,也曾在邯郸冷月之下共饮一杯。 醴泉宫烛火摇曳,她也曾身披嫁衣,交付真心,结发为环。 碧人如日月。 恩爱两不疑。两不疑……可许栀和张良之间从来就不是这三个字。 在朦胧的视线之中,她的眼眶难免充盈了泪来。 忽然礼官高声:“礼成。” 她蓦地扬首,看着父王母妃,又看到扶苏与王姮手执而对。 许栀如释重负,阴霾一扫,任由自己泪流满面。 奏乐从雅乐渐渐变得缓和。 她在饮酒间,已然让情绪平稳。 令一个目光也才不再忧心。 她在笑,目光说不上温柔。 她看了一会儿朝臣,低声和蒙毅进行了一次相当漫长的谈话,接着就看了眼丞相王绾,随后与他父亲李斯友好的略行点头之礼。 早前不久她才说希望他把近来蜀地的卷宗调给她看一看,目的达成之后,她无情的把他抛之脑后,这期间压根儿没往监察官员这边看一眼。 最终,她像是找到了最终目标,脑袋就一直往东南角偏。 李贤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看。 中殿到殿首,不远也不近。 这是王室阶级的鸿沟,君臣身份的悬殊。 李贤望着她,似乎就这样望了一生一世,望过两千年的河流山川,织与两世无穷诡随、无尽缱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她才是那只狼 远处的钟罄敲响黄昏入夜。这天晚上和许栀在秦国的多数夜晚一样,从黄昏之中,能看到落日重新躲藏在云层后,把金黄的光芒收起,将恬静的山林与古朴的道路都带到她的面前。 可惜的是,这里不只有静谧。她曾经所习惯、所熟知的现代生活,早已经被整齐的高殿,典雅的礼仪,诡谲的局势一点点侵蚀。 许多官员在投来尊重又疑惑的眼神后,无一不对她行礼。 许栀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穿着朝服的男子们,不只是魏咎,还包括尉缭和王绾在内,他们在公共场合时不再唤她‘公主’,而是‘殿下’。 宫道上由闹转静。 蒙毅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许栀上前两步。 对于蒙毅,她不遮掩,也不隐瞒。 方才在殿上,许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惮告诉蒙恬,她什么要走晚的原因。 在灰色砌墙上拖出三道很长的影子。一个是她,一个是蒙毅,一个是个模样不清的宦官。 “我需要见李贤的父亲。”“有些话,我要和他当面谈。” 她不说李斯,不称李廷尉,而是李贤的父亲。 这个用语令蒙毅一顿,若是别人直言于此,定会突兀。但她毫不偏移,任何道路,看似要她只能如此选,但行到末了,她总会燃起与之谈判的底气。 不只是与李斯谈,她是在和过去摊牌。 墨柒希望告诉她的,她不是毫无知觉,她手握着一把来自两千年前的手枪,开枪的时候,她看到了张良不可置信又绝望的眼神。 这不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表露残忍,但确实实实在在的第一次当着他的面企图杀人。 纵然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大抵会彻底失去张良,但她知道,她必须要这样做。 她宁可与天命轨迹负隅顽抗,也不要听天由命。 蒙毅从夕阳余光中,听她故作骄纵的语气道:“如果蒙大人要旁听我与李斯的谈话,我并不介意。” ……这种事,蒙毅巴不得避开。 而且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蒙毅没办法不允许她见李斯。 “殿下,三刻钟后,臣在正门侧等您。” “一刻就够了,不会让大人难办。” 蒙毅看着她转过身,向着章台宫的方向走去。 之前的那道身影才走到蒙毅的旁边。 黄昏将他笼罩,把衣衫照成了赭色。 蒙毅问,“何必要换成这样的衣服?” 李贤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声。 蒙毅摇摇头,“兄长说他看不明白你。我到底也不懂了。” 其实很简单。 御史府追查张耳陈馀二人下落之事,他要脱身起码也需要十五日。之后,他不得滞留咸阳,须得立即回到蜀地。 这一回去,大概只有寻齐国献降之日,他才有借口回来。 他想念她。想让她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停留,哪怕只有一秒。 但让李贤没有料到的是,问责他的人不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是—— “大王希望你能将终南山上的事一五一十说明。”蒙毅说。 大王。嬴政。 李贤这才稍微明白了点墨柒的感受——墨柒所言宿命的力量。 嬴政和李斯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恰巧是这种超出时代边界的智慧,让他们把题目给答题的人全换了! 换句话说,就算他们提前知道了答案,这已经不是上一次的考卷。 李贤本不知道墨柒在山中具体情况,还是许栀让他进去了内阁。 那他要将墨柒的事说清楚吗?——墨柒又涉及到韩非,涉及韩非又会牵扯当年生死之谜的运转。 他好不容易联系上司空马,可年迈的荀子说什么也不肯辗转来秦。 而许栀……她给嬴政说的会是真话吗? ——陈馀张耳不过是陪同张良的人罢了。 李贤早想杀了张良。 可她要张良活着。 他要借以嬴政之口,彻底将张良彻底推入万丈深渊吗? 天边收起了最后一抹霞光。 宫殿各处都带着大婚的喜悦与其乐融融,连裹上了黑红绸缎的章台宫大殿也不例外。 华朔宫,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美人羽扇遮面,扶苏轻轻从王姮手中接过扇柄。 她素来军服在身,甚少这般作女儿家的打扮,殊不知她换上红妆,是别一种美丽,一时间,他已痴然愣住半晌。 “阿姮,真美。” “我平常的样子不好看吗?” 扶苏视线先落在她肩头,然后他柔和的捧住她。 “阿姮。它多分颜色只因你穿上了它。” 王姮垂首,抚摸着宽大的袍袖,出嫁之前,父母和兄长包括嫂嫂冯绾,都她讲过很多话。 他们说了朝堂的局势,说了王家在未来的打算,说了她的弩机营可能面临的问题——取缔还是归编。 以及嫁为人妇要做的事。 可惜他们就是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哪怕一句寻问也不曾有。 王姮很久以来将此当做理所应当,为了家族,为了爱人,是她本该去做。 而她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得到这声寻问,是在不久前。 将她的不解问出来的,竟是她那个‘恶名昭彰’的小姑子——嬴荷华。 那时候,她刚从楚国回来就卧病在床。 最开始的一天,她也不是像是传闻中那样听话的。也是王姮亲眼所见,她醒来就一直掉眼泪,无论如何都不肯吃药。 扶苏很着急。 王姮跟着父亲见过了嬴政,后来一同随扶苏去了芷兰宫看望她。 扶苏半路上被王绾临时唤走。 王姮入殿的时候,嬴荷华没有起身,她想她大抵把她当成沈枝,也可能她在自言自语。 她听到纱帘之后轻柔的哭声,她含糊不清的呜咽着,“很痛。” “公主?您哪里不适?” 王姮赶紧走过去,看到她蜷缩在一起,满头大汗,好像沉疴在噩梦之中。 她唤了她好几声。 “它砸中我的时候,我真的很痛。”她说。 王姮问是什么,可嬴荷华再没说别的话,只是把被子紧紧攥着按压在自己胸口。 王姮亲呵几声安抚她的恐惧。 她朦胧的睁开眼,应该把她也当成了梦中的一员,“王姮?我哥哥喜欢你。”她又停了会儿,“你想要成为他的妻子,还是军营的王司马呢?” 后来,嬴荷华一直没醒,这件事,王姮谁也没讲。 她爱扶苏。可她同样没有忘记她幼时的梦。 大袖婚服似乎要将她的梦关进一个华丽的壳子。 扶苏看她很久没开口,轻轻问,“在想什么?” 王姮抬起眼,看着她英俊的丈夫,“我想我会怀念风的感觉。” 事实证明,扶苏在这一方面,已经比嬴政更善表达,他把他妹妹那种直言不讳也学会了。 他天生很好的继承了郑璃温柔如水的模样,在习惯尔虞我诈是常态,也从未忘记他自己。 他记得函谷关的风,他初到军营,风很烈,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在宫里待惯了的他哪里有过这种体验,因为历练,除了王翦,没有人知道他是长公子扶苏。去的时候正是冬日,许多事都不会,教他好生狼狈——生火对他来说不难,但在雪地里生火,他没能在书里找到答案,只能弄出白烟,以至于难免被同袍嘲笑。 她往他旁边一蹲,将火石,干草放在了旁边。“要不,你再试试这些?” 她有条不紊的教他。 他见过她骑着骏马,侧身俯低,指尖拂过包茂水草的尖儿,一松弩箭,于马上也可百步穿杨。 四年相处,他也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只在赵国井陉开战之前,他们的身份才被揭露。 扶苏温润一笑,“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盒中之物是他在他妹妹那里花了整整五千金才买到的。 荷华坐地起价的本事不知道是和谁学的,她开口本不高,她一听说要送给王姮,立马加了价。 木盒一开,黑色绒布之上,正是那把手枪,铜身被擦得很亮,泛着光泽。 若是被许栀知道,她定要大惊失色,她不会料到有人会在新婚之夜送礼物送给自己的妻子一把手枪。 扶苏这样做了,不是手枪,是无言的承诺。 因为他懂得她的梦。 烛光微漾,朱紫帷幔垂下。 一室春光融融,花容添月。 —— 甬道很长,朝臣们大多不被允许走这条通往正门的通道。 天色渐黑,不远处,黑色的袍服在青铜灯前拉了个老长的影子。 许栀走上前,李斯比她更快转身,然后和预想中的一样,他将手一拱。“让公主在外受惊,是臣教子无方。还请公主与长公子说情,网开一面。” 卷轴原封不动的送到李斯的府上那刻,再接到嬴荷华的拜帖,李斯就知道,他想做的事,已然被她看破。 许栀笑笑,“廷尉这样快将终南山上的铺陈认下。令我感到意外。” “公主意外的难道不是见到张良?” “廷尉知道我见到韩非也是意外吗?” 大抵连李斯也没想到,许栀早已同这种迅速而尖锐的问句打过了无数次交道。 她的回击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李斯摆摆手,笑了起来。“好了,臣还是开门见山吧。”“公主在山上所看见的一切还望如实相告。” 岂料她一开口就让李斯感到危险。 “我想不久后,父王会从王嫂那里知晓。” 李斯眼神一沉,“殿下难道不怕重器之物,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知道他在问她是不是已经决定要占王家的天平。 “廷尉。”许栀道,“出手太狠,不怕伤及无辜?” 李斯道:“草原上皆为兔,则会失去草原。” “想要豺狼不贪虐,廷尉有何良策?” 李斯沉沉笑道:“臣是那只豺狼?” “这看廷尉如何想?” “那么臣想一只贪狼不可以在猎食的同时还豢养几只野兔为乐吧?” 她要共存,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白雪纷纷,恰如柳絮,轻轻的落在她的发梢。她伸手接住一片。 “您看,又下雪了。”她说。 这时候,赵高从甬道的那一端走出来,“廷尉大人,还好您没走远,大王正召见令郎,请您也去一趟。” 赵高大汗淋漓,他从章台宫跑着出来的,他的袖边还有血液的痕迹。 李斯肉眼可见的慌了。 “公主这是何意?” “如果您允许我同李贤是一路人的话。” 雪花飞舞,沾上李斯的官袍。她说着这种话,但他看到她眼睛里的东西,冒着幽幽绿光,摄人心魄的凝视。 一只真正的狼早已经伺机而动,只待这致命一击。 咬住他喉颈,逼迫他展现宽宏的肚量。 嬴荷华就是那只狼。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临渊羡鱼,不如结网 赵高遁入暗处,阴森的目光窥探着这一切。 没有鲜血淋漓,嬴政竟也不在。 夜色降临,若无诏滞于王宫,乃以重罪论处。 李贤从章台宫出来时,冗长的影子在灰黑色的长阶上拉得老,影子交错,浓黑如墨。 父子二人相对之时,一道阴影飞过,那是被风吹拂而过的天上飘忽的乌云。 两人在一瞬间从对方的眼神中,都回想起了方才的威胁。 嬴政或许根本没有派人来通传。李斯很快想到,赵高与嬴荷华相识甚早,或许连赵高都是嬴荷华找来试探于他。 马车行进回府的路上,良久的沉默之后,李斯才开口询问殿上所发生的一切。 终南山上诸多见闻,尤其是墨柒修在山里的阁楼,这对李贤来说尚是颠覆他认知的事务。 他害怕在步步危机之下,生出别样的岔路,于是也不想太早让父亲知晓。 尤其是在这样久的时间里,他都没有看出赵高在做什么,或者是说赵高在统一前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 他绝不相信,暴动的情绪会从一个点膨胀爆炸,而不在从前留下蛛丝马迹。 李贤保持沉默,他并没有告诉父亲,嬴政召见于他所谈的全部内容。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在蜀地与司马澄和白起相关之事。 “怎么?难道永安连白起的事也这样好奇?” 李贤道:“或者父亲该说,她从来对任何事都好奇。” 李斯闭目,“如果不是你让她知道了司马澄,她至少她不会对白起、墨柒的往事好奇。也不会牵连到终南之事。” 无论对谁,李斯说话永远都是点到而止,很少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李贤在漫长的过去与余生将深深领会这一点。 李贤续言。“父亲。若殿下想要参与这些事,我不介意将过去的真相告知。” “包括墨柒的过去?”李斯像是想起了过去很多个瞬间,他沉笑一声,轻蔑的把玩着手中的拜帖,“你告诉她不妨事。” 他在夜色中看到年近半百的父亲。 李贤深邃的眼睛比夜色浓郁,他的嗓音混淆着过去未来,没有人知道李贤究竟作何想法。 李斯听到他说,“父亲,她不会影响到我们。” 李斯睁开眼,他想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很放心了。 是夜微凉。 章台宫中,嬴政比以往更早的站在了阶梯。 蒙毅乘夜色从芷兰宫方向赶了回来。 “面见永安公主的朝臣是廷尉……” 嬴政眸一暗,嘴角微微向上一伏,透出一抹冷笑。“李斯?” 蒙毅哽在喉咙里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但他向来没有任何隐瞒,也便将话自然说得更清楚了些。 “是。”“殿下向臣指明所见乃李贤之父。” 气氛陷入了一阵莫名的紧张。 赵高苦大仇深的盯着自己的袖子,从旁而出‘细雨无声’的说了句:“大王,臣去找廷尉之时,或许正碰上了李监察从殿中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 对李贤来说,对于他的君主,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只有忠诚。 一个时辰前,章台宫。 他俯首于案前,上面是叠得老高的竹简与帛书。 嬴政锐利的目光穿透殿上冷峻如冰的空气,“将终南山上的实情道来,寡人饶你不死。” 李贤伏在地,他没有提起张良。 “大王命臣缉拿张陈二人,其放于终南山上,乃臣之纰漏,臣有罪。” 君王冰冷的眼神扫过他,他没说话,走了一步才说话。 “多年前寡人将密阁交给你父亲,又在十年前,寡人将一部分交给了你,你知道为何?” 嬴政不会闲得没事做,要专门花时间来责问一个郡级的监察官。 嬴荷华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李贤这些年所做之事,早已引起嬴政的注意,君王手中的利刃一旦不听话,便只有一个下场。燕王喜对他的儿子燕丹就是类似于这样的绝情。 上一世,熔淬兵器之际,密阁杀手都被悉数赐还,上层则归于军队的隐秘暗流伺机而动。 巨鹿剑之所以重要,不止是因为它是秦王室传承,还有一个内部的机密。世人皆知巨鹿剑与哀牢山关系甚重,哀牢山靠近洛水,洛水历来背负着神秘的传说。 洛水在于楚,而楚国重祭司,更有楚王云梦巫山之说。秦国的先王对昳丽的神女不感兴趣,他们在意的是巫山以南的土地——即楚国的土地。 秦国的密阁在此过程中,由刺探各国情报的杀手组织,也顺带有了收集神兵宝物的职能。 这才有随侯之珠,昆山之玉,太阿巨鹿的现世。 一明一暗间,也算配合得当。 李贤离开章台宫前,他俯首道:“臣明白大王之意。公主殿下需要的不止是红石。” 嬴政这才让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大殿上的寒气,“不要以为寡人允许你和荷华同寡人说假话,就真当寡人什么都不知道。” 李贤垂眸一寒。 此时此刻,在绝对意义上,嬴政的确在俯瞰他们。 “臣愿歃血为誓,绝不欺瞒大王。” 李贤出殿的时候,手臂血本不多,但赵高不知怎么看见了,赶忙要来扶他。 李贤对赵高厌恶到了极致,他连忙喝止。 不慎推了赵高一把。 李贤眼看着赵高要从台阶上滚下去,他没拉他,甚至怨毒的盯着赵高。 若能在扶苏大婚这天。 倘若赵高能被撞死在台阶上,倘若自己和自己的父亲被嬴政和许栀警惕着要他度过往后,或许也能称之为万事大吉。 而许栀选择继续走这条路,不惮用他来要挟他的父亲。 那么他的价值在这一刻达到了利用的顶峰。 漆黑的眼似如寒潭,瞳孔中渐渐发出一丝笑来。 想到这里,他蓦地生出一种扭曲的快乐,滋长开来的惬意让李贤头一回觉得黄昏如此美好。 — 又几日后,又是一个黄昏如洗,临渊阁二楼之上则别有洞天。 往日交错往来的士子交际之所取而代之为咸阳巨商行走之地。 明灯数盏,珠宝绢帛在夜中展开。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 许栀坐在阴影之中,在纱帘后,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若隐若现。 随着风动。 李贤也静默着,任由脸上斑驳的月光摇晃。 片刻后,狐狸般的眼中再度沉湎多种复杂的神色,散发着不可令人琢磨的黑色漩涡。 “公主这一计声东击西,可谓高明。” 橘色的光扑进他的眼睛,他笑着,几乎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许栀能忍到现在已经很给他面子,他竟然无所事事的在笑? 她一把将从韩国找来的认罪书甩在他身上。 竹简重重打在他身上,从他胸口处滑落。 “哪里比得上李监察以退为进?教我差点真以为你与我有多么同心同德。” 第三百九十六章 罄竹难书 他无视她的愤怒,沉默看她片刻,顺势上前两步,弯腰从地毯上将竹简拾起,一卷又一卷的将其裹好,摆放成整齐的两摞。 他没抬头,看了一旁全副武装的阿枝——手上不是手枪便是韩弩。 而许栀拿走的那把手枪,成为了用来要挟他父亲谨小慎微的器具。 李贤腰间的佩剑在他进屋的时候已被暗卫卸下,单从暗卫拿剑的行为习惯,李贤发现护卫在许栀身边的早已不是他曾所派的卢衡。 她的疑心病也早已重到无可救药。 同心同德。这四个字有些意思。 他低笑一声,挑眉道:“难道公主觉得以前您与臣算得上同心同德?” 而对于这种略显刻薄的反问,对许栀来说已经算不上问题。 她今夜来问他关于韩国弩箭这种陈年旧事也不是主要目的,就好比一个人已经经受了多次锥心刺骨的背叛算计,难道还会在意顾及过去的陷阱吗? 阁楼上烛光黑,风摇曳。 “你有问我这功夫,不如问自己是怎么想的。”许栀瞥眼看了一眼那堆竹简,笑道。“说来也是奇怪。当场无论我怎么查怎么找也找不到的蕲年宫卷宗,竟在一夕之间全部出现了。” 蕲年宫卷宗——若干年前,她想想要解开赵姬的心结,借着出宫找他玩儿的理由,问他过几次关于吕不韦之死的内情。 每一次,李贤都说不知内情。 她又因为突然被桃夭绑到韩国,于是原本的路径分岔。 许栀从榻上起身,立在帷幕之后。 “若非赠与魏咎书目之事,我怕是不知道《吕氏春秋》这样的禁书,别处没有,偏偏只出现在芷兰宫的学馆。” 李贤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卷宗上所写确然不假,他早年是想让张良背上私藏禁书的名目。然而,他低估了张良摆脱这个身份的速度,真正意义上当少傅的时间不长,书卷被博士官一并带走。 此番隔了多年,被她蓦地提起,他下意识怔住。 李贤不知道是要怪手下办事不彻底,还是在此刻才发觉张良无时无刻不留了一手,让他的算计在多年后猝不及防的暴露。 自长公子婚期之后,灭齐将被正式提上日程。 而李贤很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一旦他认定了一件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铸成。 风过帷幔。 李贤低缓的嗓音从低处往上道,“不论从前如何。公主要相信臣,这次大王召我回到咸阳,也确切不是因为韩国旧案,” “别装了。”她打断他。“监察嘴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阿枝也没见过有人居然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不是长公子告知搜查令将,芷兰宫的书目足以将嬴荷华治一个私藏禁书之罪。 不一会儿,窗外停了一只黑鸽。 李贤不留痕迹的看了眼,略抬下颚:“臣不久前才犯了重罪,乃是戴罪之身。夜深宵禁,臣又明知故犯来见公主,难道不算真心实意?” 他这话一语双关。 不论嬴政是否想要或者是需要嬴荷华嫁人,往后她不可避免的要和他绑在一起。 而他来赴她的约,是又一次‘证据确凿’。 在今夜之前,或者是在她和李斯摆明态度之前。李贤从未提过类似的话。 若隐若现的揶揄和调笑,这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在官场里摸滚打爬多年的李贤不会轻易把自己置于一个危险而边缘的境地,除非他有所求。 许栀的目光从上落到他身上。 她的眼神冰冷刺骨,完全将不久前在终南山上的默契忘得一干二净。 虽冷,即便是趋近于冰寒,但眼里只他一人。 阿枝会意嬴荷华的眼神。“李监察,我看您还是说实话,或者将书卷交出来。” 夜色昏暗。 “我要亲自问他。”许栀道。 “诺。”阿枝从腰间抽出一捆绳索,“省得大人乱动。” 他很快被反捆起来。 李贤象征性挣了下,一点没别的举动,只是看着几步之外的许栀。 他唇角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浸水了的牛皮绳,韧性确实不错。” 室内的烛光从她的案台转移到了她手上,她端着烛台,走到他面前,努力扮演好言好语的形象。 “冯去疾昨日还在覆秋宫小议,我想你也不是因为韩国冯亭案回的咸阳。” 李贤笑了笑,没说话。 他等着她出演惯常的戏码。 曾经用到张良,陈平包括魏咎韩信身上的那种‘礼贤下士’的温言通达。 他势必也要受用一番。 果不其然,李贤算准了这一点。 她走出帷幔,一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面纱,一手将火端得近了些,微弱的烛光递到两人之间。 蹲下身来,温和的问道,“当年我来南郑郡时,你说你把它们烧了,可为何会在御史府出现?若非我截下,它就要送到父王面前了。” “原件被我所焚。”“公主难道不知颍川郡郡监所存,一直都在御史府?” 他言外之意,封存的韩国卷宗王绾早就该看过,但因张良的隐瞒这才没有被揭露。多年前,张良就在利用她。 这一点,许栀很清楚,甚至和张良摊开来说过。 让许栀感到愤怒的不是明知的对立,而是以为的同伴。 在她看来,这些年里,李贤恰是后者。 时不时的忠诚,时不时的背叛。 往事揭露而出,都是暗色。 吕不韦的禁书遗留,在当年是用来对付张良。而现在,不就是在对付她? “这些禁书若以私藏被当成罪来揭露。那么墨柒与吕不韦关系密切的前提之下,终南山上的一切极有可能会被保守一方当成吕不韦的遗产从而遭到打压与禁绝。”许栀保持着最后的耐心,“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廷尉所作所为而隐瞒吗?” 直到李贤听到最后一句话。 他的眸子一深。 李贤还是不回答她的问题,似笑非笑,嘲讽的语气又在她面前响起。 “臣看公主与臣父商议往后政局,以为公主已得心应手。” 他紧接着戏谑。“臣更以在终南山上,公主要臣开枪的时候已经不再将他当回事了。” 不知道怎地,他刚把话说完,她的手里就已经抓紧了他衣襟。 她的眼睛发红,“我说过不会要任何人妨碍到秦国。可你为什么要杀,为什么允许李斯杀了张平……” “公主。”他打断她的话,他没法给她解释张平怎么死的这个问题,他只知道那与他父亲脱不了干系。 现下,他拿公主的身份要她记着使命,“你是不是把路走得太远了?” 她终于恶狠狠的盯着他,轻呵一声,“原来荀子只是借口。这才是你回咸阳的原因?” 李贤虽被缚,但那双眼睛,里面透着让人为之害怕的深渊。 “阿栀,”他这样唤她,接着扬起头,笑着望着她,“不全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我上辈子放走了他,不慎酿成大祸。” 她听他沉默的默认了张平自缢的背后谋划,不由得全身发冷,语气逼迫着自己把声音缓下来,“你分明和我说过,” “许栀!”他停顿一刻,“我答应你的时间是在统一之前。” “他在终南山不会妨碍到任何人。” 剑眉之下,晃动着危险。 “就张良在秦国的十年,你也当知道,囚禁无用。” 流动的夜色之下。 他那颗从深冬生长出来的心,原本被芳菲覆盖,如今却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残酷血腥的现实猛然从中喷溅。 他幽幽看着她,“若你想张家绝后,公主大可以再次出面。” 李贤一直要等着王室中人发现这间阁楼。加上他上辈子在狱的时间很长,早脱了束缚。 以身做局,罪行大概早已罄竹难书。 他难以开口辩驳,无处辩驳,至少现在,他不能辩。 “公主……公主殿下?”楼下忽然吵闹起来,那是嬴腾的声音。 嬴腾。当年正是因他出言作证,张良才以救了她性命的理由被送到咸阳。 现在,他出现在这儿。 张平已经自杀。如果张良出现大问题,嬴腾必受牵连。 许栀心底升起一阵寒意,她盯着李贤,“你到底想怎么样?” “臣以为,”他眼睛一抬,悠然道,“你,不准爱他。” 她怒极,抬脚猛地踢在他肩头。 这时候,嬴腾的声音从她背后响了起来。 第三百九十七章 荆棘之陷 她盯着他:“你若称臣,就该命令自己缄口。” 他没想到她这样回答他。 紧接着,她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笑的弧度不大,竟算得上温柔。 这样的神情教他一愣,不禁软下几分,然而刹那——这种让他感到舒适的感觉消失了,以前,在她出楚国之前绝不会这样笑,于是没由来的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蹲下来,身子往前一倾。 微光在他面前划过,刹那!一滴蜡泪忽然,滚到了他颈上的皮肤。 纵他对痛感没什么知觉,但这滴蜡极烫! 眼前的蜡烛融了一半在灯盏里面,烛芯断了一截,剩下的烧得极红,瘫在一边。 许栀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躲。 他一手撑在案上,一手捂着脖子,仿若受了酷刑,真把自己当成个阶下囚。 看见他这幅神色,她不知道该气愤,还是该继续蹙眉。 他碰到颈上火辣辣的痛处,一顿,想到了什么,忽然沉声笑了起来,“我若是公主,遇上这样不听话的臣,直接砍了才好。” 许栀脑子一沉,早在邯郸,早在楚国的醴泉宫,他不就把这套招数用得炉火纯青。 她兀将已然松了的绳飞快一挑,嘲讽道:“大人不要小看了自己。即便你受制,这不也解得开。” 李贤垂首,看到她的手很快从他臂上挪开,“若非公主心软,臣或许早就死在了蜀地。” 她眉头一紧,不过也算得益于之前看过这一堆吕不韦所亲书的简牍——上面记录吕不韦自己的事很少,但事关白起的事却很多,其中就有司马澄的祖父随白起死于杜邮之事,而书简上有不少言论表达了吕不韦对白起的同情。 吕不韦之死,李斯不会置身事外,他因这件事正式入了嬴政的视线,这是许栀几乎可以肯定的事。 而许栀不知道司马澄与李斯有同门之谊。 听到李贤这样说,她不由得自嘲,时过境迁,司马澄到底不可信。 她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你和李斯在想功过相抵之事。” “抵不了。”他说。 静默就停留了这么一秒,很快,变本加厉的辛辣之言立即从他口中说出。“一开始,公主就该杀了臣,这才叫永绝后患。” 他立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反手将牛皮绳套在了自己脖颈上。 “现在,也不晚。” 他用力一扯,许栀被这道力一拽,扑到他身前。 她下意识松手,他却死死攥住她。 李贤像是个疯子。 不,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许栀可以理解一个从死亡尽头而来的人,但她无法理解戕害。 他能被范增刺激得自杀,也能无差别的杀别人。 据陈平所言,他在楚国寿春开展笼络工作,受到最大的阻碍就是那些死于密阁杀手的楚国贵族。 他攥住她的手腕,让她将绳子越拽越紧。 泠泠的冷光盯着他,鹰隼一样。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她早不怕杀人。 甚至。她在得知算计早就开始,不是丝毫没动过要对李贤动手的念头。 但她不能在这时候背上杀人的罪名。 她推他,没能推动。 “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 她顺手端起冷茶,泼在他脸上,“你疯了才会渴求别人杀你!” 水渍从高挺的鼻子上滑下来,他夺目的笑了起来。“不是别人杀我。是你。”他看着她,眸色欲深。他承认他发现勒紧绳索的时候,她在退,她想要推开他。那就是说——她没有因为张家,产生除去他的念头。 李贤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或许,他应该放过她,不要乞讨她能爱他。 这样他就能是个正常的人。 但两世的执念,局已做成,他没办法停止下来,也不可能不去攻击他人。 “你以前说。我们会看到希望。”“可现在,我已在悬崖的边缘。” 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后半句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许栀没听到后面的话,她终于在这句话的空隙挣脱了他,砰地一声,打翻了方才装茶的陶器。 楼下的嬴腾大抵听到了动静,又吵嚷了起来。二楼面积广阔,可楼梯狭长,虽然嬴腾上来还有一段时间,找到她这间屋子也需要时间。 许栀不想和李贤把无谓的长短争下去。 她起来,顺手捡起落了的绳子,把它抛到案桌底下。 他面色红中带青,明显是猛然窒息的后遗症。 不过情况还不算糟,他总在喘气。 许栀见他撑在案上,半死不活。 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和他讲道理,“你现在精神有问题。我们没必要再谈。反正你已经回了咸阳,灭齐在即,荀子的事,李斯的事,我们还有得聊。”她推开窗,往底下一瞥,“现在,请你回去歇一歇,冷静冷静。待会儿嬴腾当要问我禁书之事,你最好现在走。你要是因以下犯上的罪名再被贬,这回再离都,可能就是岭南。” 她见他不说话,默默起身,以为他是要走了。 循循善诱的语言艺术,或许对张良这种比较克制的人有用。 李贤对之没有反应。 他往她的方向一挪,大步迈出,窗一合,风被光进了屋子。 没有月光,灯火直接照在了他脸上,橘红的火苗雀跃着,衬得他如淬地狱之火,鬼魅般妖冶。她微愣,多年前在张平府上的往事被翻出来。 她浑身一沉,常年身处暗处,被阴暗吞噬的人,你寄希望于他向善的概率又有多少? 想到这儿,低沉的声音蓦地在她耳边响起。 “你就错在对待敌人,心不够狠,不够毒。”“你既然怀疑我,却又将罪证摆到我面前,这就是最大的失误!” 他大概就是一个按照自己意愿做事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每一桩,每一件全凭他心情。所以他开口说这样的话也丝毫不会有任何颤音。 许栀身周的一切就像个巨大的网,里面有无数双手在推动她,告诉她应该将一切归附原位。 墨柒闭口不言的六次失败,仿若他们永在做困兽之斗。 可即便是困兽,那她也要一搏,身处其中,她无法逃避,不能逃避,亦不愿逃避,殊死以抗。 她既害怕李贤想要的东西太多,也怕他要的太少。 只有身后余温在提醒她,他不是恶鬼,而是活人。 她没推开撑在她身侧的手,而是转过身,抵着身后的窗台,扬首看他。“那请你告诉我,我杀不了人的话,要怎么做才不算失误?” 很明显,李贤更吃行动上的软化这一套。他沉思片刻后开口。 “你想要他们活?” 她浓密的眼睫覆下一片阴影。 听到这话,似乎诧异,“你是在问我?” 韩国的人却像一片霍麻叶,不起眼,但放在那里,绒毛一飞就让人感到奇痒无比。 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李贤完全有这个本事,同归于尽,他完全做得出来。 如果到达终点,需要她演到此等地步,她只会毫不吝惜。 过去她是用嬴荷华的身份来伪装许栀的灵魂,而现在,她是在伪装过去的自己。 不能让他松口,至少也能知道更多他们的想法。 她迫近一分,以进为退。 “李贤。” “需要我求你吗?” 这下,终于轮到他的表情微怔。 良久,他垂下头,平视她。 “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对张良耿耿于怀?”他自答,“张良坐上的是侍御史的位置。公主,你可知道先王在时,还谁曾经坐过那个位置?” “……”“王绾?” 李贤笑笑,她的确很聪明。 王绾现今是丞相。他却有隐退之意。 李斯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这说明李斯也是得了嬴政的默许,他才能这样做。 许栀心头窒息涌起,眉头紧蹙。韩非的话再次响起——你的爱会害死他,包括整个张家。 张良本在博士官署,不会去御史府。这是她极力促成。纵然其中千万缕线,但真切听到这句话,令她如遭电击。 李贤如愿以偿的看她露出慌乱。 她这样的人,炽热如阳。李贤笃定她从未经历过乱世,没有尝过颠沛流离,从未感受过矛盾和混乱。 她的软肋,不是一个人,而是她自己。 第三百九十八章 私藏禁书 脚步声已到了临近,有的人却好整以暇。许栀回过头,他擦了衣角的水渍,还将外袍给披上了。 她打开窗户,看了眼底下。“我安排了暗卫接应你,你从这儿出去。” 夜里黑,看不清,她也不曾留意阁楼的具体高度。 幽深黑暗。他顿了顿,“真要我从此处离开?” 她笑,不假思索的回答他,“你武功好,跳个窗也该没多大的事。” 实际上临渊阁朝外,外头除了一颗约莫三四米的榕树,再没别的物体供以踩踏。 此刻夜深飒飒,风往他领口钻。 “有武功,但不代表我可以飞檐走壁。”他不紧不慢的说着,又看了眼地上一堆竹简,“待会儿公主如何向嬴腾解释?” 许栀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嬴腾是谁找来的?” “既然公主知道,又为什么同意我来此?” 她弯起眼睛,毫不掩饰,“自然是希望你想和我把同盟继续演下去。然后顺便把白起的绢帛,司马澄在蜀地的卷宗,还有韩国冯亭案的原件,乃至李斯手上的密令都一并给我。” “你说的这些,时机到了,我自然给你,看看公主能把它们用到什么极致?” “那我拭目以待。”她抬眸,“不过我不喜欢等待你的时机。等我觉得需要的时候,我就会直接抢了。” 她一直很聪明直接,他越发感觉她的这种聪慧比从前更凌厉霸道,也更添上了未知的危险。 他身上的宽袖外袍很碍眼,也很碍事。她也想不通,做惯了暗处行走的人,深夜不便,怎么还穿这种不方便的衣服? 月色流动,汇聚成渊。 李贤终于决定要离开,他从窗柩上回身看她,还没把另一条腿搭上窗台。 她催促他,“你快点。” “公主这是要催着摔死我?”他唇边勾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很多事,我并不喜欢太快。” 许栀冷眼看着他,“你要是不急着走,也没关系。倘若嬴腾看到我和你共处一室。对我来说,不过是旧事重提。对李廷尉来说,他可就要以为你真被我给攥到手里了。” 她这样的话,没有半分扭捏,反倒让他自惭形秽。 还好嬴腾总是要顾及她的身份,没有直接进来。 她不能再耗,将帘子一掀,迈出两步。听到窗户合上的声音,她长呼一气,松了口气,强定住自己的步子。 她是当真有些怕,他会直接说他的要求。 当日那晚在原阳,他说他想要娶她,那时她尚可以以看顾李斯的行迹来作为要挟将话题岔开。 若他们父子二人本是一路,李贤熟知细节,她的话又哪里有分量? 她当了十多年的嬴荷华,一刻忘不了史书的落笔,现在又直面了李斯的狠辣,李斯此刻可以为了排除异己把刀对准张家,置张良于死地。 那么往后…… 难不成要直接把那些事告诉她父王? 可这个时候,嬴政正是用人之际,不光嬴政,恐怕连尉缭、顿弱也都会说她是得失心疯了。 许栀不敢再想下去。 她握紧了拳,挤出一丝笑对嬴腾解释原因。 哪知道嬴腾并不想为难她,甚至是专程来放她一马。 这是十多年后,她再见他,他从中年人变得沧桑了,依稀可见他花白的头发束在冠中,模样越发靠近那尊她亲手发掘过的兵马俑。 “这些书卷只是博士官署的存根。当日属官们腾扫,为了节省距离与人力,这才就近封入芷兰宫。” 秦兵没有在临渊阁大肆搜查,只是阵仗做得大而已。 幸运的是,李贤也走得很及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嬴腾的意思便是禁书与之无关。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灭韩一役,功勋卓着,或许是因为身在宗室的缘故,统一之后,嬴腾并未再出现在记载之中。 嬴姓宗族没有几个得了实封。李斯,王翦等朝臣确乃不世功臣。但在不改变封建帝国的政治基础之上,朝局要平稳,宗室不能被排挤至此。 “将军。”她喊住他。 嬴腾似乎早知道她要说什么。“公主。”他张口,略显木讷,又咏叹道,“公主还是莫问了。” 他以为她是要让他发誓不可改变方才所说之言。 毕竟,嬴政那里是瞒不下去的。往后若这些禁书泄露出了错,或是嬴荷华做错了事,他就是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而这些年,嬴荷华的变化令嬴腾也看在眼里。当初在韩国那个小公主长得越发像嬴政,行事作风更像,但却远不如她父王那么透彻。说白了就是天真。天真,倒也算符合她的年龄。 嬴腾不知道的是,这不是天真,而是一种仁慈,是现代社会培养而出的属于华夏民族的敬畏与慈悲。 许栀知道嬴腾一个人做不成,也隐瞒不下来这事。 “除了您,还有谁在帮我?” 嬴腾不答。 “我如何不该知恩图报?若您不说,我自会查出来,可就怕明日在覆秋宫,有人就要先落井下石,我却不知敌友。” 嬴腾面露难色。 “不管是您主动帮我,还是受人所托,我都记着您的恩情。” 她上前一步,她很久没有说过这样一番真心实意的话了。“当年在新郑。没有您及时攻入王宫,荷华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可公主随行带回的人却留下祸患。公主彼时年幼,是臣不察,臣罪该万死。” 许栀心头哽住,“张相叛秦,你我都不能预见。” 她掐住自己的手努力要自己保持平静,“若非您,我此生都不会再得到那样好的老师亲自指教。” 她将嬴腾从地上扶起,“嬴腾叔叔,谁在帮我?” 嬴腾被她那双眼睛看着,极力把快要说出口的字咽回去。 “博士太傅,淳于先生。”他说。 许栀一愣。这绝对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淳于越?” 嬴腾看着她,似乎在默认。 “…淳于越。”她不解。 这个势必要在统一之后在话语权的争夺死于非命的博士? 那个骂她冥顽不灵如的老头? 他为什么要帮她?是为了帮那些禁书?那又怎么能大费周章的请来嬴腾帮她? 嬴腾好像又看出了她的疑问。 他看着她,面露慈爱,“老臣心中,公主一直都是那个小公主。臣不希望公主因朝事而失去太多……” 他掩饰住失言,顿住,话又忽然变得多了起来,也更流利了。 “先王在时,太傅与臣周游于齐,我们曾为故交。至于为何他会这样做,恐怕要问公主您自己。” 自然是有人特意教过嬴腾,那个人与她相处多年,也早就料到她会问什么问题。 —— 冷月挂天,寒霜堆树。 “您这是?” 陈伯怀中被他塞了一卷东西,最关键的竹简被他悄无声息的带走了。 纵然嬴腾可能不会查,但难免旁人。 李贤做事,历来是想做绝。 终于等到嬴腾离开,他才开口,“临渊阁这个时候才该有一场大火。” 陈伯一怔,李斯的意思是要警告嬴荷华,诱她做出监守自盗的举动。不论谁帮她,保她,她都不好说清楚是不是自己烧的,往后在朝上说话,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因为看了太多吕不韦的东西而产生异想天开的想法。 管他是嬴腾查,还是姚贾查,纵然是嬴政,也无法让她逃过这一次荆棘。 这就是她在成年后企图偏离他指教的后果。 然而,李斯绝没有想到。 “廷尉若知道大人您不按要求行事……” 李贤的指尖在颈侧一碰,眼神沉沉,“父亲不知道错误是怎么铸成。” 第三百九十九章 顿弱之谈 翌日,从覆秋宫出来,凝霜如雪,挂在两旁的松枝。 一旁的侍从躬身给她递来大袄,又主动将佩刀系在她身侧。 “有劳。” 侍从蓦地一顿,似乎没想到她会回答,还是这种回答。 那人极快退下去,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一眼她。 那道目光卑微又惧怕。 许栀顿住,又恍然回过神,自嘲笑笑。 她想着昨晚嬴腾来后,临渊阁的大火。她不愿意将人想到最坏的境地,不想要用恶意去揣测,但茫茫四顾,宫阙巍峨,长阶梁竹,蓦地生出空寂。 走了没多远,长廊离马车所在还很远。 “永安公主。” 她慢慢回身,是杵着御赐的木杖的顿弱。 刚才在大殿上,率先指责她的就是顿弱。 敏锐,是做一个老臣的基本条件。 周围的侍从包括阿枝自觉回避。 但在私交之上,她从来尊重他们,包括李斯。 她谦道:“方才在殿上的话,若因有不便,上卿可与我直言。此处风大,老上卿不妨与我在偏殿谈。” “不必在殿,若公主觉得尚可,此处亦可。” 他看向远处一露亭。 侍女立即将红黑纹路支开,又放下了垂帘。 许栀默默瞟了眼帘子,没有立即开口,有意等顿弱先说。 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理解到殿上他出言的真正缘由。他想知道这个年轻的公主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配合的跽坐下来。 顿弱将手叠在膝上,微微立身,“老臣看啊,您分明是殿下有意等臣。” 许栀微微一笑,“上卿的意思我在殿上就已经明白了。虽然父王交予我钮印,但只是允我自行查备博浪沙遇刺的刺客。我不该借机放火烧了阁楼,教咸阳令彻查纵火之人难办。” “臣方才出言之时,公主还面不改色的反击。为何此刻就立即承认了?” 许栀不动声色道:“若不是上卿留了面子,避重就轻的先开口。永安岂能在廷尉寻问下全身而退。” 没有人能直白的把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说出口。 除了嬴荷华。 她不提嬴腾,将禁书被焚的事情说成是她自己的考量。 “殿下这样做是想避开李斯?” 许栀抿了口茶,在不知道顿弱站在哪一边的前提之下,她不能太过表露真情实感。 “您知道,我在邯郸的龙台宫前,不慎用弩机射伤了李贤。”她看到顿弱不露声色,继续轻声道:“上卿也知道,后来,我和他在楚国之事,更是差点让他丢了性命。” 她续言:“虽然我知道李廷尉一向公正言明,一丝不苟。可也害怕廷尉不待见我。不知上卿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这句不待见,意味深长。 顿弱对年轻人的事情不感兴趣。 更何况是和嬴荷华相关的。这种宫廷密辛,若非涉及到楚国国事,哪里能被朝臣知晓。 顿弱肉眼可见的尴尬,更把这种尴尬表现在了动作上。他不得不将话题给挪到当下她身陷的事情上来。 “现在要紧之事,是要说明白公主殿下有无私藏禁书。” 许栀总算得心应手的接了话,“辩解之言我在大殿上说得已经足够多。只是上卿咬住我不放罢了。” “实际上,若殿下承认,那么这把火烧就会烧得很及时。自然也有人会为殿下善后。” 没有做过的事,许栀不会认下。 她几乎快要从顿弱的话中猜到了什么,她笑笑,“偏偏是在嬴腾将军见了我之后。我若有心烧书,又为何深夜出行非要把自己置于这种惹人怀疑的境地?您明明知道是谁,却为何不说?” 顿弱手中的茶有些漾。 许栀站起来,垂下眼看他,“上卿是三代先祖的肱骨老臣,时至今日也尊荣至此。”“可我听说近来齐国派去的密使已经不是上卿大人,也不是上卿大人的门生了。” 顿弱僵住。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将他的人全部秘密换下的…… “我不知上卿大人是真的当不知道内情,还是甘心要做旁人的刀子。”她续言。 “上卿大人自己都信不过,偏信他人又能走多远呢?” 她的话蓦地冷了下来。 乎乎的寒风穿过帘子,顿弱忽的咳嗽起来,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身体的边界,那是一个老臣的呼喊。 ——时代馈赠他看到这样绚烂的开始,却不曾给予他时间看到辉煌。 顿弱为官五十载。他不像是和曾和他同朝为官的白起、范增,也和蔡泽绝然不同。 顿弱看人眼光很毒。 他一眼就看出李贤绝不容小觑,后来的事,更无疑证明了这一点。试问谁能在屡次游走在斩首的边缘,却次次化险为夷,还赢得了公主的垂青。 而李贤的父亲。 李斯则是个和商鞅一样的人。 有眼光的人在面对超出自己后辈时,往往会延伸出不同的做法。当年知道商鞅才华的公叔痤,惜才放了商鞅,但又进言魏惠王杀他。 顿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自诩在朝多年,胸襟绝对过于当年的公叔痤。于是他能够预见,秦国的未来,秦国未来的基业,将要在李斯手上规划而出。 故而,他愿意给李斯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王绾和李斯之中,他支持后者。 秦国高层,文官集团之中,一个三朝老臣的站位,显得无比重要。 直到今天,有个人居然和他说——要他相信自己。 是啊,他看不透李斯——或许,嬴政也未曾看透李斯。 这个人身上,永远萦绕着一种令人感到不适的锋芒。 人到了年纪,能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顿弱承认自己有些不甘心。 他面前的这个小公主平静的注视着他,眼神平淡。 长久的注视令他感到不安。他在外交的时候,谈判桌上才会被人揪着神色细看。 “公主想从老臣这里看出什么?”他问得不平不淡,但心里已经有些七上八下。 许栀朝他柔和一笑,“我在看,上卿您是挂念大秦更多,还是选择从心所欲。” 大秦。 秦国! 顿弱浑身一颤。 无数战争,规划,筹谋从他眼前划过去。 那不是李斯一个人,而是整个秦国。 将秦国托付给李斯,他能够承担起这个重任吗?在关键时候,他会消掉他身上的锐利而选择秦国吗? 顿弱不知道,他不敢保证! 毕竟嬴荷华刚刚告诉他了他近来几个月的疑惑——他在齐国的使臣并没有带回齐国荀子的准信。 荀子是李斯的老师,李斯连韩非都容不下,他岂能容下教授他学识的老师。 他是老了!竟然临到头,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他竟然还没有一个公主拎得清! 顿弱羞愧不已,几乎垂泪。“臣……” 只有顿弱这种同秦国关系深重,对秦国感情深厚的人,并且所有根系扎在秦国的人,才能用这种办法说动他。 许栀见好就收,立即给顿弱台阶。 “永安肆意揣测上卿之想,实在不当,还好上卿大人不与我计较。” 如果嬴荷华真的和嬴政一模一样,她就该更进一步的逼迫他跪下来向她认错,然后命令他要他在黄昏之前就出面将禁书之事的元凶追查清楚,要他去做这个挡箭牌,试一试李斯的锋到底有多利。 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说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她还说禁书之事,大抵是因为她对李贤下手太狠而造成的误会。 外交辞令中,仁善往往是手段。所以在顿弱的字典里,‘仁善’二字不是褒义词,算是中性。 顿弱呵呵的笑了起来,想说些笑语。 “公主觉得老臣若在大王统一天下之前阖眼了,可还会有人记得?” 一个耄耋老人,他所愿,如何不是和她的祖父所愿一样,同僚相安,早日结束乱世,家国安平。 她凝视他满是褶子的眼窝里的那双眼睛,她在这一刻想起了墨柒,想起了她的祖父。“或许,在往后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在某个节点都会感叹一个没有裂土之分的国家有多么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顿弱目光落在茶中,眼前浮现了许多人的起伏,其中就有禁书的主人,当年意气风发的吕不韦——他死的时候,比顿弱还小三十岁。 “是来之不易啊。”他叹息着。 许栀看着顿弱,像是在翻阅一本古书。 蔡泽故后,这是唯一一个写满了三代先王痕迹的人了。 她如所有晚辈那般期许的望着他,“百年岁后,青史之上,还会有人给您作列作传。” 顿弱不语,胡子覆盖的唇角轻微的扯动了一下。 这是无上的尊荣。 “我保证有,一定完完整整的刻在石头上,如何也不会磨灭。” 许栀用了‘我’。 顿弱如何不动容。 这一谈虽然无酒,竟也有些畅快。 顿弱了解他的王是怎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天生会被同样冷厉果决的人所吸引。 如果嬴荷华拥有的除了手腕,更是一颗强大温柔的心,在利剑群山之中,她走出的又是一条怎样的路? 对许栀来说,在她面前,或许不像是顿弱他们这样毫无参照。 无数先贤给出了答案。 当她身在其中的时候,便将用一生来书写这个答案。 顿弱看了眼外面的雪地,“若老臣猜得不错。只是禁书之类只是先声。” 嬴政要查的本就不是禁书这种八百年之前的旧事。他要看的只有嬴荷华的态度——即对韩地的态度——即对张良的态度。 她望着脚下绵延的长阶,冬日的冰雪比往年要寒冷了。 第四百章 何患无辞 垂帘徐徐卷起。 “大王。”赵高刚开口,想要说明李贤的去向。 嬴政穿着王袍,随意摆手,让他下去。 顿弱站在王的面前。 他想着方才嬴荷华与他的一番话,顿弱完全相信,嬴荷华只是担心李斯因为李贤的缘故为难她。 嬴荷华最后那句——您是挂念大秦更多,还是选择从心所欲。 让他无形中有了一瞬间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从何而来? 顿弱到底是个阅历丰富的人,在天底下最瞩目的国家,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站到至今。 冷静之后,顿弱隐隐感觉到了 ——他对李斯的忧虑,如暗流涌动,正在缓缓流淌,堆积在他的胸膛。 风雪穿透。 顿弱的眼睛无比坚定。 “大王。公主殿下并无异样。然臣,” 顿弱将身一躬,“老臣有事启奏。” “禁书之计,另有其人。”他说。 —— 许栀踩着未消融的冰雪,一路离开覆秋宫。 直到她看到自己的马车,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谁知道刚坐上去,不速之客就已经在里面了。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在王宫这种地方,他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踏上她的马车,一点儿没觉得冒犯,半分没觉得不妥。 他的剑搁在一旁,人靠着车厢,手放在膝上,姿态竟还有几分慵懒。 许栀一顿。 余光追逐,飞霞如雨。 他就那样静静的靠在那里。她喊他的头一声,他没反应,像是没听到,与往常相比,不太一样。 他没穿朝服,也不穿楚国样式的衣袍,一片黑色常服,深色云回暗纹在衣服褶皱间若隐若现。 “你,” “李贤?” 他还是没有动。 他若不是睡着了,就是在闭目养神。 他竟然在她的马车上闭目养神起来了? 就凭他昨晚的举动,在他已经袒露了敌意的情况下。 她就该大喊——有刺客。 许栀也正是要这样做。 “来,人!”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恰好睁开了眼,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快从覆秋宫出来。 他的麻烦没有解决,看到她,下意识心里一紧,眼中旋着未知的情绪。 许栀侧过头,打量一番李贤,他有些不想与她的目光接触,在这一秒的挪移,许栀发现了暗色袍服下的血痕。 他是去咸阳宫办了不能见光的事,正被追着? 她忽生一计。 李贤见她将帘子一掀,就这么不加迟疑的上了车,将车窗一拉,吩咐人驾车。 “走正阳门,我有些东西落在哪儿了。”她道。 这道门出去乃是市集,而再不远就是怀清的茶楼,临渊阁昨日大火,对外宣称乃有人纵火,已将此处警备起来。 侍从提醒她一番:“公主殿下是什么东西丢了?大火之后,正阳街不可通行。您可知会一声,仆等会帮公主去寻。” 许栀回过身,看着李贤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忽而笑道:“不必了,那是我从廷尉牢狱借出来的东西,我需得自己寻。” 她所言的是那根绑过李贤的牛皮绳。 如果许栀这样问,是不是说明她知道了什么? …… 正在他要开口胡乱解释的一瞬间,她立即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满意的看着他略显意外的眼神,一手按在他头侧,学着他那种慢慢悠悠的调子,低下了头,沉声,“总归是我的‘盟友’。我也不是没有良心。” 她加重盟友一词,瞟了眼他胳膊上的伤。 其实做嬴荷华的侍从要比王宫任何一宫自由。她三天两头都不在芷兰宫,这次回宫心思也不在怎么吃喝玩乐。他们的工作很简单,按她的要求办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需要寻问。 等到宫门的侍卫循例要盘查的声音响起。 她蓦地回头,四目相对,他呼吸骤然一紧,忘记了刚才在胡万殿中的九死一生。 “你要是想我放你出咸阳宫的宫门。我劝你最好别出声。”她说。 见他不准备说话,也老实的靠在车壁。 许栀从他身上松开手,瞬间,心突然一阵刺痛,但这种痛感持续了一毫秒不到就消失了。 她以为是最近事情一多,她神经紧张的原因,也便没有多想。 许栀和宫门守备的侍卫说了几句。 行车已经毫无波澜的出了咸阳宫。 李贤见她没有立即将他踹下车,不免嘴角上扬。 他毫不在意的捂住皮开肉绽的伤,抱着手。 “臣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公主想先听哪个?” 许栀打量他一眼,“坏消息是你没被摔死,却让你在宫里做了坏事。” 他笑了笑,“让公主失望了。” 李贤手上渗了血出来,应该挺严重。 “臣在胡万宫中被侍卫当成刺客砍了一刀。” 她没问他为什么去胡万宫里,也没问为什么会被砍。 而是淡漠的追问,“然后呢?” 他沉默一会儿,才侧过头看她。 外面该是下了雪,过了好久,她头顶上还有未散的白色水汽。 “然后臣就逃到公主车中,以求公主庇佑了。”他说。 许栀很想学会他这种伪装——无论发生什么,做了什么,都不喜形于色。 但可惜她本身不是。 嬴政本质上也不是。 他当皇帝的时候也难以掩饰他的喜怒哀乐。看见诅咒会表达生气,遇到善待了他的,管他是树还是人,一概都能封赏。 许栀难免耳濡目染。 这些年,她除了在张良面前装一装,她好像懒得在旁人身上花心思。 而李贤和他爹一样,只要他想,从来就能将难听的话当耳旁风,丝毫不把怒色放在脸上。 她听到庇佑一词,就气不打一处来。 “庇佑你,就是在伤害我自己。” “那为何还要救臣?” “我想要你一起看一个笑话。” “什么?” 许栀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李贤。你说一个人会不会错上两次?” 他看着她,终于沉声笑了起来,笑得连胸口都颤动。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错两次。他只知道,他该死的、反复的爱上同一个人,远远不止两次。 “放火烧了临渊阁的人是不是你?”许栀紧接着,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是。”他干脆利落的回答。 许栀一顿,但转念一想顿弱吞吞吐吐的样子,又想起李斯在覆秋宫面色平静得反常。 没想到李贤这么直接。 她冷笑,“倒也算意料之中。” 他罕见的没和她针锋相对。 “公主不问臣去胡万殿中做什么?” 许栀想也没想。“你要去杀胡亥。” 她几乎叹了口气,“究竟是什么,要你这么迫不及待的亲自下手?” 他眼中的暗色更重了些。 “臣若是说臣也想一了百了,送公主一个清净?” 第四百零一章 等量交易 现在这个情况,对许栀来说,胡亥死没死对她影响不大。 “你要是能做干净也好。既然是抱着想给我清净,最好别没事找麻烦。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她顺便看了眼外面,眼睛扫过李贤,捕捉到了他的微笑。 许栀顿感不妙,胡万的芙月殿不像芷兰宫独立在外,没有令牌纵他武功再高也进不去咸阳内宫。 她微微坐起身,撑着手肘,假装不在意:“你做事该没这么莽撞。你既然进得去,难道还怕出不来?” 他想,这算是她对他足够了解之后得出的结论。 “若无公主的车,臣便在王宫的狭道待一日。”他回答。 许栀道:“你倒是说得轻松。宫里当真排查起来,牵连到你家里人,监察何以解释?” 李贤依旧不能立即理解,他这样的人很难将她这句话当成关心。 他更是脱口而出,“现在这情况,公主当乐见于此。” “好心当成驴肝肺。”许栀蹙眉。 他轻易看穿她的心思,勾了抹笑,仰身往后靠,“公主若想问臣和胡姬说了什么,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公主那些礼遇的招数在臣这里并没有大作用。” 许栀笑了笑。 “监察说得不错。”她立身,“你和你父亲怎么样我的确不甚担忧。但令兄是个忠贞之臣,他要是因你连带着出了意外,我将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最后这八个字令李贤不可避免的一怔。 她就这样轻飘飘的说着自己对他人的关切。用词之重,令他感到厌烦。 从前她这样说话他会回击。然而偏偏这回,她所言之人是他的大哥。 她许是有意的。 马车出了王宫很久,已经快到了咸阳闹市街巷。 她见他还是不说去见胡姬谈了什么,已经失去了耐心,却还是保持着良心的把他送到了街口。 “公主,已至丰巷。”说罢,侍从自觉退避。 许栀望着他,略抬下颚,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李贤忽作难色,捂着自己手臂上还没干涸的伤口,望着她。 “刀刃恐怕有毒,然臣的伤,不能让府中的人知晓。” 许栀瞥了他胳膊上的伤一眼,“上回你便是这样骗我。”她扭过头不再看他,短促而简短道:“下去。” “上回是何时?”李贤佯装失忆。 他又换上那种神色,她也并未有大动作去催他,呵呵一笑,“在邯郸的时候,有人说自己重伤,力气小得连酒壶都提不起来。可结果呢,他半夜还能跑出去杀人。” 李贤垂下眼睫,覆住高深莫测的黑色眼睛,“可如今臣的伤尚在流血。” 许栀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说这种话。 他一发现她往他这边瞧了两眼,立即将委屈的表情在脸上做了九分满。 不得不说,他那张脸一旦想要真心实意的去骗人,还真能骗得挺真诚。 只见他松开捂住伤口的右掌。 李贤臂上的伤口很深,几乎见骨,衣服边缘红中透黑。 “……你,”她皱起秀气的眉,“说这么多废话都耗了小时。”“你随身所带的药呢?” 许栀顺手准备在他衣襟里翻,手刚放在他胸口前,蓦地一顿,立马用最快的速度缩回来。 “你自己找。” 他压下笑意,依旧垂眸。 “难道公主希望臣变成残废吗?” ……许栀瞠目结舌。他是怎么做到上一刻做着闯入王宫杀人这种诛九族的勾当,下一刻就能装得委屈万分。 许栀没理他。 他沉默一会儿,很是艰难的,抬起受伤的胳膊,往自己的右衽,“臣拿不出来,” 这种死皮赖脸的话,只有他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口。 许栀剜了他一眼,“你别给我装独臂杨过。”“你还有只手呢?!” “杨过,那又是谁?”他一顿,声音低了不少,兀自将药从怀中拿出来,“胡亥也不好杀。我的确没什么用……” 从这个‘也’字看出,在杜绝赵高和胡亥这一件事上,他的确是在坚持初见时候的道路——这还算是个好消息。 许栀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她粗略扫过他的胳膊,从车厢底下摸出了一卷白净的绸布,“……你挪些过来。” 李贤看着她将绸布撕成长条形状,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尽可能轻柔的给他上了药,在缠绕纱布的时候,也尽量不勒痛他。 他没什么感觉,痛对他来说,算是活着的一种标志。 但她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他极力想要让他们之间二十厘米的近些,最好在十厘米之内。 但不慎一偏,痛感袭击,他嘶了一声。 她立即扬脸,惊慌地抬起黑亮的眼睛,“你没事吧?” 许栀手上浸了他的血,神色一滞,“抱歉,我有些生疏了。看来我该再找夏无且学一段时间。” 李贤顿生怅惘,如果她能一直这样温柔的和他说话,这样关切的望着他,他宁愿自己一直在生死的边缘挣扎。 他不是张良,他绝不能容忍他们成为对立的两面。这对他来说,这比死还可怕。 她正垂首打结,密而长的眼睫扑闪着,像是无数光晕与时间汇聚而成的碎片,迷幻朦胧,如他过去生命中所有的阳光,泛翠波光,于旋涡中斑驳。 许栀不知道李贤在想什么,他就那么看着被裹好了的手臂,似乎还不愿意下车。 “你下半身又没事,难不成走路还有问题?” 只见李贤眯起眼睛,朝她笑笑,“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有劳公主关心。” 李贤从马车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一众侍从很是避讳上道的站到几米开外。 他看了许栀,她又不解的瞪了他一眼,“怎么?还要我扶你回府?” 李贤自然不是只为了获得她的瞩目才这样做,在此期间,他已经为对外解释自己如何受伤了,找了个极其合适的理由。 他又不希望旁人误会她什么。 于是许栀看到他弯起了眼,“臣忽然想到一件事。公主之前不是说要我告诉左车关于他外公的事?” “你不大可能会说。”实际上,许栀压根儿没指望李贤。 “如果你今日去看望左车,我今日就和他诉说详情。”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猜,许栀看了他的伤,果断道:“你想要我出面给你今日之事一个交代?” 李贤微微俯身,“不错。”他正视她,“臣在宫中听闻王太后身体不适。其实公主知道,气息郁结之症很好治。只需要释解前恨。如果太后能知晓吕不韦临终时候说了什么,或许大有裨益。” 他见她似乎不为所动,条件反射的又补上一句。“不过大王已经诏令禁书毁封。如有不当的消息传入甘泉宫,适得其反也不一定。” 是了,这才是李贤。赵姬的死活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但对嬴政来说却关系甚重。 对于秦国来说,至少在统一前夕,太后不能薨逝。 许栀走出两步,侧身,“成交。” —— 一个少年在空旷的雪地上挥舞着一把木剑,他下盘极稳当,剑法也正儿八经,虽然十一岁的李左车稚气未脱,却也早早显示出了他的天资聪颖。 那只叫富贵的灰色兔子最喜欢的还是冬天,把雪堆得一团又一团,然后飞奔着往里面钻,钻了三四个雪窟窿后,便在雪地里打滚儿。 李左车生怕猫把兔子咬死了,于是将它带到李贤的府邸,不出三年,养得又肥又大。 李左车转过身,虽然看到了李贤,似乎他走路比平时慢了很多。 不过李贤经常带伤回府,还有一回倒在门口,把他吓傻了。 后来,李左车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不知道他的二哥有何能耐,这次是被他的公主姐姐虚扶着回来的! 他在李家多年的教导之下,对秦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感受到了永安公主身份的特殊,他不能开口再喊从前幼时的称呼。 “公主殿下。”他拜道。 第四百零二章 无辜受罪 李左车将剑别在身后,脸上洋溢着朝气。 余晖从挂霜的树枝落到他的脸颊,因为赴楚和李斯的原因,许栀大抵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此时一见,方知他已从那个趴在张良肩上的孩童变成了同许栀齐肩高的少年。许是要与李家喜好阴郁之色一脉传承,他通身只比李贤少了一个度,扎高的发侧垂下的两条丝绦也是极深的灰。 许栀本是担心在李斯的教养之下,他会对自己的来意多加揣摩。 一直到入了屋内厅房,坐上席案,李左车都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由着李贤安排。 他一下就抱起了那只雪兔,扬起笑,将它递到许栀的怀中。 许栀蓦地心悸,这很像是当年在旬阳的时候不是吗? 只是这一次,不是李左车好奇的看许栀怀里的兔子,他身侧的人不再是张良。 而许栀还能像以前一样做出保全李牧性命而不惜策动全局的事情吗?坦白来说,同样的事情放在项燕身上,她就完全做不到。 于是乎,对于六国遗民来说,她也难分敌友。 她祈祷着李左车千万不要问她关于张良的事,因为她全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许栀这一分神,手上没逮住富贵,它小腿一蹬,就狡猾的从她怀里溜走了。 她下意识要蹲下身去把它给抓回来,不适袭来,她便又站定,满眼怀念的说,“左车,你把富贵养得很好……” 她想到张良,难免神色落寞。为了掩饰这种黯然,她微笑着问李左车。 “你自己有没有学些什么呢?”“他们有没有教些好习惯给你?” 李左车总是少时,他分不出她言语中的失意,听她关心,眼睛一亮,立即同她说了他这些年学了哪些武艺、又读了哪些书籍。 他还骄傲的说,“大哥每回从军中回来都会赞扬我有进步呢!” 话音刚落,他又十分诚恳的和许栀说,“父亲请了先生讲学,二哥也教了我很多道理。” 李贤没认为自己能教他什么道理,但李左车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李左车懂事之后谨记着不称呼李斯为伯父,而端端正正的称他为父亲。 阿父,是他幼年时候的记忆,是邯郸模糊清晰的昔年。他的生身父母永远活在他的记忆。每年大雪纷飞,每年雁飞北方,也好似带着他的缅怀抵达了邯郸。 侍女屏退。 许栀知道李贤府中不乏有很多眼睛,她冠冕堂皇的说好了一番托词——‘马匹受惊,幸得他所救’ 多年来,李左车似乎也习惯了秦国咸阳安全的境况之下潜藏不少暗流。 比如他张良叔叔一家的遭遇。他十分痛心,却也无可奈何。 嬴荷华允许郭开被他亲手杀死,也是嬴荷华给他铺开在秦国生存的道路。李家的人都对他十分友好。 李左车理解不了张良那一句“这是个安全的牢笼”是什么意思。 大抵自幼就遭受了常人未曾遭受的灭门惨痛,却被人及时的保护,又迅速的结束了仇恨。身份是束缚,也等同机会。因而有的事,李左车无法问一个结果,也没办法真正与张良共情。 他的这种心态被李斯看了出来。 李斯发觉李左车并不记恨秦人这种想法根源处在于嬴荷华。 他这才深刻的发觉那几乎可怕的筹谋。 早在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在为以后铺路了。嬴荷华身陷韩国,甚至找了个谋士回来,准确的找到了张良——韩非的学生。不论她是怎么得到他的,张良与嬴荷华所行在数年后方解开帷幕。 李斯看过密阁中白起的密卷,他要如何对一个全家被屠的少年,讲述一个更为血腥悲惨的故事。 李斯自己又何尝不害怕自己沦落至于白起的下场。 谁知道李左车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他没有怪当年把他带入秦国的张良和嬴荷华,他竟不愿意将白起的书卷保存。 李斯的算计荡然无存,更是无处可用。 这个十来岁的少年一直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往日之事埋于邯郸,若祖父与外祖父泉下有知,何以安见混乱如斯。您的养育之恩,左车无以为报。” 李左车年纪小,但不是傻子。在赵国那种环境里活到四岁的孩子,自小养成了异常的冷静,他知道李斯处于权力上升之期,不想让李斯因为他的身世犯难,几次都要请去边郡。 最后,李斯不知道怎么回事,终于松口。 那日,李左车又来找他了,李斯望着落雪,似乎想起了自己离开上蔡去往兰陵的那日,那个时候,他的身后也一样,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等你十六,便去上郡吧。”李斯说。 —— 他甫一开口问的话让许栀不由得一滞。 李左车定定看着许栀。“公主殿下,是为左车而来吗?” 许栀哪里想到,他早比她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他看她迟疑,不愿为难她,忙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左车都言无不尽。” 李左车似乎担心许栀不好开口,一会儿就提笔写了张书帛呈到她的面前。 许栀微微一笑,她没有立即打开绸布,而是温和地和他说了会儿别的话,问了问他的理想之类。 李左车也笑了。 待他说想要向大哥学习,大概是被晾在一旁太久,李贤几乎冷笑一声。 许栀对谁都能好言好语,除了他。 “谁让你和一个孩子置气,把人家的东西扔了。” 李贤不明所以,直到许栀把手里的帛书给他看,上面竟然没写什么要紧的事,李左车居然在告状——为很多年前,被他扔了的一个灯笼而打抱不平。 李贤表示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件事。 “算了。”许栀白了李贤一眼。 李左车到底是把某人的睚眦必报,学得很上道。 李贤当然记得那件事。 除夕之夜,他风尘仆仆从蜀地赶回咸阳,就看见李左车拿着个兔子形状的灯笼在院子里玩儿。 许栀的芷兰宫也有一个类似的。 而张良的竹箱与之的编制手法一模一样。 于是,他越想越生气,当即就有了要毁尸灭迹的想法——正想到这儿,一灯笼杆子从手里一松。 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捞,灯笼早就沿着渭水漂得不见了踪迹。 “呜呜呜呜……”李左车哭了整整一天,对着李斯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伯父,呜呜,哥哥借我灯笼,结果他给弄丢了……让他赔我一个……” 李斯没有一天闲的,他没时间去哄孩子,他也哄不来。 在他的认知里,李由和李贤,他这两个儿子天生就不会哭。 还好李贤对小孩的良心还是有的,他自己亲手做了一个老虎的。 那小子一点儿不领情,“我不要这个,我要兔子灯笼!” “老虎吃兔子。男子汉大丈夫,老虎多威猛。”李贤很认真的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把李左车哄得一愣一愣的。 李贤继续展示他的灯笼,他指着老虎的獠牙,“它一口能吃好几只那种兔子。” 恰好富贵从他那只棕色的老虎灯笼面前跳了过去。 李左车感到前所未有的崩溃,哇的哭了,“也可以吃掉很多富贵?……呜呜呜……” 李左车很久后,后知后觉,李贤不是讨厌他那只兔子灯,而是讨厌做兔子灯的人。 第四百零三章 只在前路 许栀回到芷兰宫,坐在案前,将李左车的帛书又拿出来看了,左右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她是伪装的早慧,而李左车却是真的天赋异禀。李左车向许栀证明了。一个小时候爱哭的男孩儿,长大后并不会勇猛不足,智慧有失。 【长平之战,上党之献。赵括代将,廉颇奔走。殿下之惑,不在秦国,而在于韩。】 在于韩……‘投赵引秦’,是韩安? 冬日的寒冷被咔嚓烧着的碳火驱除不少。 许栀等上了好几日,李斯全然没有再找她,朝中无人谈及,似乎默认了她在李贤府邸的那一套说辞, 镜面如水,许栀望着窗外的黄昏,“阿枝,让陈平尽快处理完手里的事,最好在一月内赶回咸阳。” 阿枝不解,“李廷尉尚在观察陈平先生,这时候回来,会不会生出意外?” 许栀道:“现下李斯与我已然算是坦言,陈平是我身边过去的属臣,李斯不大可能会重用他。” “那公主为何之前让陈平先生去廷尉府?” 许栀转过身,注视着阿枝。 “若非陈平在外,李贤如何能真正与我达成交易?他恐怕不会让我这么容易见到李左车,我也没法问出与吕相国相关之事。我应该感谢李斯,他如此出手迅速果断,这不正好和李贤一道,让他以为我执念的始终是韩国上党的交易,铁了心要为张家开脱。” 阿枝倏然一惊,她几乎哑然,她依旧是当年手执利刃的永安公主,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公主…”阿枝提醒道,“若李廷尉始终不放心公主,李监察步步紧逼,我担心公主在张良之事上走到一个无可挽回的地步。” 阿枝言外之意很明显——她担心他们会逼她亲手杀死张良。他们完全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李贤几乎病态的执念,让阿枝闻之色变。依据吕泽后来所言,李贤和嬴荷华之间的隔阂,比张良还要深重一些。据说早在李贤早年在蜀地的时候,他和嬴荷华之间就没那么和睦,早就将对方当做怀疑攻击的对象。 装出来的青梅竹马,演出来的师生之谊。 哪一个更矛盾,哪一个更能说明不分伯仲的算计,竟然也说不上来。 反正,他们温和絮语保持不了多久,就能很快被现实撕开。 至于阿枝为何又为张良说话。 因为她看到了其中的漩涡。 嬴腾与淳于越之间的联系,不是偶然。 一戴着面罩的人,敲响阿枝的居室,花盆底下被搁了一张竹片,但并非出自密阁。 【吕不韦之书在博士处多得是】 这上面所写乃是韩字。 阿枝头一个怀疑是张良在救她,但张良身在狱中,他分身乏术,在事情没有得到具体证实,嬴荷华没有彻底表态之前,阿枝不会说得太多。 当下,她听嬴荷华笑了笑。 她将朱色抿在唇上,注视着窗外不断摇晃的红梅枝。 “我的确心系旧事,不过不是为了追本溯源,而是为了前路。” 时隔多年,她再次拔出嬴政当年送她的那把短刃。 锋利的雪白色映出绝色容貌。 许栀在一封举荐书上正式盖上了阳滋之印。 阿枝看到那上面的几句不加掩饰的写着——【魏人陈平,曲逆宏达,好谋能深。大梁计全,魏室围解。而俘项燕,将算术平。权智之重,天下之菁英也】 “公主这是打算推陈平入朝?” 许栀眼眸一沉,所有人,所有事都告诉她,不能两全。她决绝的回到秦国,至此不逃宿命的牵引? 但她绝不相信,上天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只是要她重走一遍历史。 无论走到哪一条路,暴风雨将她带到哪一个岸边,她始终相信自己能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他已在魏国之事和楚国之行中经受住了我的考验,既然曾在齐国临淄的学宫露过面,那么灭齐中的铺陈,非他莫属。” 她也私心的想,陈平如有所系,比她更好出面。陈平与张良如果真如历史上相辅相成。那么这何尝不是最后一次机会? 许栀站起来,外面蒙蒙的天光将亮,统一仅在眼前,大秦的黄金十年将要来临。 几日后。 朝中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老上卿顿弱在拖着垂垂老矣的身体在朝工作第五十三个年头后,终于支撑不住,告以病假。 顿弱将重任卸下,打算回府上养老。 嬴政表现出了默许。 顿弱所关系着的外交邦仪的职务,顺带着就空缺了一些位置。 在列国并立之时,外交之说,在国事中占比十分重要,对于实力不敌大国的中小国家来说,外交几乎就是头等大事,是关系一国存亡的关键。 但现今,情况完全不同。 六国之中,只剩下了齐国,坐等齐国缴械献降,似乎是秦国君臣笃定的事。 以后整个天下都只有一个国家,哪里需要用到邦交之臣? 许栀只笑了笑,没有立即争辩,默默递了举荐。世界之大,远超时人的想象。 这样一来,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前途的职务被年轻新秀顶上。 陈平就是其中之一。 在李贤没有明确要陈伯缄口的事上,陈平很大程度上也。 至于陈平知道这些,大多也是李贤默认要告诉许栀的。 关于职位,陈平没得选。 关乎别的,陈平从来都站在张良的天平之上。 初见李贤,陈平就瘆得慌。他那双阴暗晦涩的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后来,他知道李贤曾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没能换回嬴荷华的垂怜。 说实在的,他觉得如果李贤都能得到嬴荷华,那么太阳也会打西边出来! 李贤有毛病。 他风尘仆仆的从寿春回咸阳,刚刚过咸阳城的城门,他就接到了监察官员莫名其妙的垂问。 陈平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想出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有什么值得监察的? 结果,咸阳的监察官把他找来就说了一句话——‘不准穿青白色的袍子进芷兰宫’ 他左右想不通,以为是咸阳的新规矩。实际上,就算秦国尚黑,也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强制要求穿黑色。 …… 陈平偶然在上班的路上碰到李贤,他的目光也都凌厉得吓人。 他哪里知道,李贤是因为看过了许栀那卷帛书。 究其原因,过了很久,陈平才焕然大悟——嬴荷华某一日随口夸了他一句‘一表人才’。 那时候,嬴荷华想知道博士官署里面淳于越的消息,她又不想自己露面。于是陈平铺陈了十日让淳于太傅主动来找她。 陈平忙活的事情大多都有结果,他觉得自己担得起一表人才这句话。 由于李贤办督查的效率实在高,几乎官复原职,更回咸阳暂代了一个跟着顿弱离开了的监察御史的官职。 陈平没在李斯手底下做官,但常出现在李贤眼里。 他这才对当年的张良感同身受,才恍然大悟张良成天遭受着怎么样的凝视。 张良的教养让他丝毫不在意。 但陈平没法忍,他实在忍不住想抗议。 于是乎,去齐国的秘密任务很快被光荣的派给了他。 而在此之前,陈平破天荒的看到他一直想见的人。 “子房?!” 陈平不知嬴荷华的用意,但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几乎哑口无言。 第四百零四章 绨袍之义 陈平从张良所在的咸阳大狱出来,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旁敲侧击的也问了些关于嬴荷华的,可张良只淡淡的看着他,仿佛置身于囚室的人并不是他。 当下,朝中落井下石的朝臣不在少数,他们无不上书要求彻底将张家斩草除根。 其实,大多数时候,走到这一步,都该有个结局了。 方才,张良脸上挂着如常的微笑,连陈平都万分不解。到底是他已经放弃挣扎,还是说藏有后手? 他大段的劝慰显得苍白无用。 “子房,这世上大抵没有人能看明白你在想什么。” 陈平撂下这句不轻不重的话,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鬼使神差的回过头,眼前仿若浮现出当年在魏国大梁时候的光景。 那时,他们在梁宫共见魏王,一同与魏相显也谈判。 陈平从一个低微贫寒的士子被永安公主召入咸阳。除了嬴荷华,陈平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而他要监视的、共事的人,就是他在微时就欣赏的张良。 陈平难免压力倍增。 张良出身好,于是他们正儿八经的在商议国事的时候,他与张良说话更是止不住的紧张。 张良未有厌烦之倦色。 夜色之深,秉烛而谈。 纵然陈平是因为嬴荷华的命令带着监视张良的任务,但从心而言,若无那道命令,他大抵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张良在梁宫的安全。 朦胧的黄光从魏国的烛台燃起,仿若也一同照亮了不远处人的影。 陈平无比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秦国的,李贤的视线正对他追得紧。 嬴荷华的态度也相当模糊。 陈平在心底长叹一声,他很清楚自己绝对是仅有的那么一两个不想张良死的人。 陈平也担心他如果想通了张平不是死于姚贾而是真正死于李斯之手。 如果张良把这一切都归于阴谋,把它当成嬴荷华和李斯的算计。 陈平怕张良会生出弃绝世事的念头。 “你身上有很多迷雾尚未厘清,万万不要生出祸及家眷的事。” —— 他们这一谈话早被许栀尽收眼底。 顿弱辞官后,姚贾对她和扶苏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即的靠拢了。 姚贾知道永安要来咸阳狱,马上就拿出了多年前审问韩非时候的那间密室。 他顺其自然的想到,永安这一来,是为了让陈平套张良的话。 最好还能让张良把颍川郡叛乱、昌平君叛秦、误导永安逃婚、齐商扰秦、刺杀公主等,大大小小的罪全都一并认下。 这样就不用苦于无证据,大费周章的一件一件按图索骥的耗费时间。 这些案件堆在官邸,实在教人头痛。 李斯还好意思说:“大王要结果,我与姚大人速查为上。” 李斯自从楚国回来后,不大见客,上完朝就消失,很少参加同僚私底下的会面。一问才知,除了在廷尉府,他几乎都在自己府邸写什么东西。 李斯作为廷尉,他只管下命令。 真正去执行命令的,多是姚贾在密阁培养的人。 姚贾骂李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斯脸上摆出幅笑,“若姚大人近来不忙,可愿同,” 话不等李斯说完,姚贾逃难似的摆手走了。他永远忘不了年轻的时候,他和李斯在章台宫不眠不休签发了二百石文书的‘光辉战绩’。 李斯是个工作狂魔,博闻强记得就不是个正常人。姚贾既不是工作狂,也没有那么热爱自己的岗位。 他年纪大了,二十年的工作为他挣得了一个足以荣华富贵、名誉双收的晚年。如今眼看胜利在望,他等待着大腹便便的荣誉退休生活。 他才不要把自己给熬垮了!!他不想变成第二个王绾啊。 想到这里,姚贾禁不住唉声叹气。 他看着眼前檀木漆盒里的东西,心里一顿发酸,又叫了人来。 “家主,这个也要给丞相?”管家盯着缎子布上的珍宝,下巴都差点掉了,“这可是长白山的千年参啊,郭开点名要,您也舍不得的……” 姚贾的手放在肚子上,只是重复了一下,“送过去。” “……当初为了这颗人参,上卿白白失去了去邯郸行事的机会,这才让顿弱上卿捡了便宜。” 看见家主没再说话,管家噤声,家主脸子一拉简直可怕。 管家挠了挠头,不甚理解的抱着盒子出了府。 姚贾看到帛书上的字迹,蓦地吸了一大口氧。 他记得初到秦国来的时候,有个秦国上卿蔡泽的学生路过秦国驿馆,许是看到了他,一套崭新干净的衣服被放在了他略显寒酸的房内。 于是姚贾穿着这一身衣服去面王。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蔡泽的那个学生就是王绾。 因为姚贾往上爬的道路要比他难得太多,他们的职务又完全不交叉。那时候,王绾又被举荐去做了吕相国门客。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在朝堂光明正大的见面,吕不韦去蜀之事就爆发了。 姚贾是嬴政亲自从寒微之士提拔而来,他无疑要让嬴政看到他的诚意。 于是,姚贾选择与李斯成为真正的同僚——他们都是密阁的掌握者,他们操控着六国君臣上下的关系。 以至于后来,王绾和姚贾政见也偶见不合。 姚贾也位至上卿,他能在朝堂正大光明的看着王绾和他说话,甚至于,他三番四次想和他当面道谢。 但对方看到姚贾欲言又止的模样,表情淡淡,几乎没什么反应。看得出来,王绾做御史的时候,与李斯已经有隔阂,于是连带着姚贾。王绾最多是和他说一句:“姚大人留步。” 姚贾是个很记仇的人,这一点他和李斯当算是同类。韩非讥讽他是大盗,他因此记恨了韩非多年。 他也是个很记恩的人。 可惜,王绾大抵记不得有这样的一件小事。 说不清这是种妒恨,还是失落。 至于他之前跑去牢狱给张良泼冷水,到底是他真有那么厌恶韩非,还是因为张良和王绾眼睛里的某种气质相似?姚贾想不清楚。 他们的眼睛分明愁绪如水,却又淡若烟霞。 现在,他手头这张帛书上只是永安的信。——她理由很朴实,欲图很明显——【……张良曾为我少傅,又居于御史府。本欲垂问相国,惜相国身体欠佳,不得见。……廷尉繁忙,不欲叨扰……此间,永安唯赖上卿。恳上卿予我密见,全我尊师之情……】 那张白色的绢上后面写了什么姚贾没读完。 王绾身体已经差到连公主召见都不见了? 他自嘲自己本就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看了看灰色的天,伸手去端茶,看着里面微漾的茶水。 他不分等级的忍不住骂道,“妈的,王绾,你可别死在老子前头。” —— 等到永安公主微笑着到他面前的时候。 姚贾还是保持之前的作风,他不忘叮嘱她,“公主或可将私藏禁书的罪名一并推干净哇。” 只是这回在想整死张良这事情上,姚贾的语气并不坚定,眼神也好像是从未有过的飘忽。 姚贾还是坚信朝堂上顿弱离开的事,少不了是因为永安。 姚贾一度以为,是覆秋宫小议惹出的祸端——顿弱口出利言攻击嬴荷华,他又没抓住人家放火烧楼与私藏禁书的实际证据。于是不但惹了嬴荷华,还触到了嬴政的逆鳞,最终才辞官归家。 实际上,顿弱辞官是顿弱和嬴政一次有预谋的协商。 没有人知道,那日永安公主从覆秋宫离开之后。 嬴政在顿弱那里听到了一个怎样匪夷所思的猜想。 为了杜绝它的可能,顿弱甘愿为了这个假设赔上他一生的仕途与名誉。【韩非之说,可立国,但不可长久于国。】 【若他年,李斯姚贾拜相,恳王斩臣于章台宫前,恕之不谏】 嬴政最烦有人用性命威胁他,但还是耐着性子问,“老上卿何出此言?!” 【大王可于灭齐后,迎荀卿于秦召议。臣老之至,无怕他罪。唯求秦国千年万年。】 —— 方才陈平从昏昏暗色的牢狱中出来,并没有见到公主。 “殿下,”阿枝默然,“方才陈大人公然拿张垣威胁张良,是不是有些过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大抵就是要层层叠叠的去窥探他们。 许栀淡淡笑道:“他这是欲盖弥彰。” “如果陈平没有去提醒张良的勇气,那我就是小瞧了他。” 如果一定有什么是她最后的善意,那就是诡诈阴暗之下,那些被晦涩蒙蔽掩盖的真心。她相信它们和金子一样亮,钻石一样坚硬。 —— 第四百零五章 灭齐先声,计迎荀子 秦国尚是冰雪天,齐国已然暖风过境。此地临海滨之地,富饶广袤,先后由姜姓吕氏、妫姓田氏统治八百年之久。 齐王建六十大寿刚过,楚国亡于秦的消息就铺天盖地的传到了齐国的首都临淄,举国上下胆寒不已,齐王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他闭上眼就全是列祖列宗的牌位。 齐桓公如幽灵一样在这半个月来日日侵扰他。 田建自幼被其母君王后一手养育辅佐,齐国大事上下君王后皆有决策的权力。田建就是传说中长于妇人之手的那种君主。 “大王。”齐相后胜不断安抚因恐惧而颤抖不已的齐王田建。 后胜乃田建生母君王后的弟弟,齐王名正言顺的舅舅。 看见侄儿这样,后胜已经想尽了办法来安抚他。 稷下学宫已经成为过去辉煌的代名词,似乎也将成为诸子百家争鸣最后的荣光。 这一寄所在齐国君臣的倡导之下,由学宫变成了杂宫,再由荒芜变成了热闹的酒馆,其中相间隔的年岁只不过半个世纪。 田建经历了长平之战中谋臣周子‘唇亡齿寒’而不听的上谏之后,齐国彻底失去了与三晋再次结盟的机会,秦国自此驰骋天下,势不可挡。 荀子看遍赵燕齐楚的荣衰,在楚国隐居已有三十年,此下楚国灭国,齐国再次向他秘密抛来了邀他入齐的橄榄枝。 —— 陈平出使齐国这天。 许栀刚和扶苏从章台宫偏殿出来。 方才若非扶苏,她指不定还要被姚贾扯到顿弱辞官的泥潭之中。 顿弱是个在乎身后名的人,他不会突然放弃看到近在眼前的天下大统,在灭齐之前离开咸阳。 在许栀这里,只有一种解释,顿弱定然与嬴政说了什么,他应该知道烧掉临渊阁的人是李斯,但他碍于种种因素没有立即揭露,在大王最信任一个人的时候去说他的坏话,这绝对不是一个擅长辞令辨别人心的臣子说得出来的话。 顿弱所发掘的——绝不在于李斯本人,只能出于他所代表的思想学说。 于是,预想之中的儒法之辩或许比原本的历史要来得更早一些。 许栀刚刚来秦时,天真的以为综合是一种最佳的办法。 她却忽略了一件最关键的事,纵然在新的世界——没有经历过坎坷的正确道路,并不能看见上面尖锐的顽石,一帆风顺的推行,往往忽视漏洞。 当错误被正视,才足够弥补缺漏。 “方才多谢王兄出言。不然姚上卿定然不愿意。” 扶苏温和道:“虽然陈平从前在魏并无差错。不过就出使齐国一事,他的确可以胜任。” “王兄见过陈平?” 扶苏点头,“城父时,我与他谈过与魏之事。”他低下头,柔和续言道:“我见此人仪表堂堂,当属你之幕僚。” 面对扶苏的打趣,许栀摸了摸袖口黑红色的花纹,扬首笑了道:“王兄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就喜欢鲜艳的颜色。” “嗯。”随着扶苏目视的方向过去,一只羽毛黑亮的乌鸦伫立在房檐,“那一种很聪明的鸟似乎也热衷鲜艳颜色之物。”扶苏说。 这是许栀刚到秦国的时候,扶苏坚持和她说的话。学着小孩子的样子抓着他袖子,理直气壮的把手伸到他面前说‘我便是它了,要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然后等着,扶苏把东西放在她手心,有时候是一颗玉石,有时候是他的革带上的装饰的一颗铆钉。 她想到这里,和扶苏相视一笑。 “禁书,” 两字一出,扶苏止住了她的话。“看什么书并不一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学什么学说,也不一定忠于其师。” 扶苏的话,很容易让许栀联想到李斯。 许栀不知如何才能安然的、顺其自然的把李斯的老师请入秦,而不引起朝野的不安。 “可惜学派大多讲究一脉传承,继承老师之志。” 扶苏看着妹妹的眼睛,他总觉得里面的一些暗色过于厚重,某些时候不是他父王,而是与李斯相差无几。 那种绵延不绝的猜疑,浸染了她。 “除了荀子,子夏也有两个很不同的学生。”扶苏说。“子夏曾言‘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 子夏这两位学生——李悝和吴起,这是比李斯和韩非更早的法家先圣。 这要细算而来,法家最初也有一支是出于孔子学生的门下。 子夏可不是惯有文绉绉的形象,他的论调乃强有力之作风——奸佞,就该杀无赦。 许栀略抬首,看到他衣襟上的草枝回龙纹。 雪地的白光将扶苏笼罩,他温润如玉,不曾将污秽涂在手上。 “子夏和荀子如此类似。”许栀想了想,“以后再没有这样完全不同的师生了。” 扶苏道:“荷华的张良先生,难道不是如此?” 许栀顿住。天冷,她身体变差之后,手在大袖中就没伸出来几次。 有时候,人的顿悟就在一瞬间。 她浑身的血液都流速加快! 张良?张良! 韩非的学生? 扶苏的话,真正让许栀看到一种可能! 儒家能教出法家高徒,法家自然也可如是! 外儒内法所言之制度,在最初萌芽之时就可以这样简单粗暴。 这一瞬间,仿若云开雨霁! 许栀强压住心头的激动,抿了一下朱色的唇。 “王兄说得对,张良和我当属上述。李廷尉和我亦当如此。” 当分歧,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要么撕裂,要么弥合。 许栀当然算是后者,既然如此,那就不算是矛盾,只要运转得到,秦国的路便是有新的契机。 新的机会出现,总比一潭死水的往老路走好得多。 目视扶苏上车,她又顺其自然的问了别的。 “她喜欢那把手枪。”扶苏说。 —— 赵嘉之师当算李牧,袭承治理匈奴的手法,这些作战计划被认真实施下来更令秦军如虎添翼。 正当齐国之务之际,赵嘉手持蒙恬的军报,从九原郡回咸阳。 他也担心嬴荷华多月前的伤势。 但连日以来沿途听闻永安公主的事情少了许多。甚至说闲话的也没有什么人。 因为楚地平稳。 广袤的楚国疆域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当年的韩国要安静得多得多。 于是,更多人大谈、歌颂——长公子扶苏与驻守楚地王翦将军之女王姮——堪称绝佳政治联姻典范的婚事。 赵嘉于百忙之中特地抽出时间,欲要登门拜访嬴荷华。 没想到,一迈入咸阳城,就看到了个相熟的年轻人。 李贤。他的长相实在过于出众,不过空有一幅年轻好看的皮囊。 早在几年前,他的深沉就已超出他的年龄。如今来看,眼神晦暗,目光更加阴郁。 赵嘉自幼笃定血缘关系与人的性格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那个弟弟赵迁,他的母亲和赵迁一样,相貌平平但胜在卖弄的技术,眼前的蝇头小利足以让他忘记一切。 嬴荷华明显继承了其父的果决狠厉,但不可避免的有着母亲的良善。 李贤,长得就和他爹一个类。性格更是相似,加之李贤几乎不笑,有时候比李斯还要恐怖。他似乎在对着除了嬴荷华之外的人,又常年就挂着生人勿进的面色,教人看来实在没什么朝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七老八十了。 一处酒馆,陈平接见了他,又算好了时机让嬴荷华出面。 “还是快些说。”赵嘉道。 陈平面露不解。 “此番入城,盘查紧要。我不欲与监察官频繁见面。” 赵嘉这一说,陈平就全明白了。 许栀入楼后,赵嘉将路上听说的事都问了一遍。 看着他的变化,许栀私心的想,难不成边塞还是个开阔心胸的好地方,早年扶苏去过,李贤去过,现在赵嘉去了之后,回来也变得心直口快了许多。 当赵嘉听完许栀要他来的目的。 赵嘉不禁反问,“这就是公主左右所思的平稳之法?” “唯有如此。”她说。 “当年在邯郸月季园中,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张良之言句句属实。难道公主知道了也还要这样做?” “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需要有人坚信才能得到。” 赵嘉这会儿没听懂,不过很快他就全明白了。 他起身离开。 月色入户,兜兜转转,他不禁怅然,张良还是和他的结局相差无几。 “慢着。”许栀看了眼外面的夜:“我知道你来的时候,李贤大抵在盯着你。他知道我在打算什么或许更好。” 赵嘉隔着屏风,兀自笑笑,“好。” 她小幅度的晃了晃手里的琉璃小瓶子,“多谢阿叔借我墨子此物。” “小公主跋扈狡猾惯了,这般客气起来,令我不适。” 许栀挑眉笑道:“赵嘉阿叔回军营也得诸事小心。” 赵嘉知道她不会说什么好话,刚呵了一声,“我心中有数。” “父王给你准备过墓坑,可惜现在都还在赵国空着呢。你呢,可千万别死在真正抗击匈奴之前。” 赵嘉扭过头,少女身处烛台之侧,火光照她火红。 他想不通,郑璃那样的女子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牙尖嘴利又满腹诡诈的女儿。 “我这铁瓶子金贵着,你可当心着用。整别人的时候,可别把自己给毒死了。” —— 那间牢狱迎来了两个故人。 这一见,与三年前并无区别,甚至连地方都没换。 狭小阴暗的牢狱中,雪天如是,张良衣薄,他身影消瘦。 “我不欲大人受牢狱之苦。”她说。 狱卒立即把大氅放在他面前。 张良的眼睛藏在昏暗的火光下,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说了句,“公主费心。”然后,他动也不动。 “穿上。”许栀重复一遍。 张良依旧纹丝不动。 正如他所想,她没有耐心,手一挥就喊来了狱卒,随后用武力强迫他系上。 她看着他由白转红的面色,很是满意的和狱卒点了个头。 她倒也和三年前一样,并不在意牢狱是否脏污,也不在意地上的茅草多么扎人,直截了当的跽坐下来,和他面对面。 “你实在受苦了。” “荷华可否换一句开场白?你与赵嘉当年用的便是此句。” 赵嘉定然前来看过张良。 现在她父王的态度并不明析。要说许栀求情就能让嬴政放弃不杀刺客的组织头子,她是不相信的。 张良不是一次做这种事,早年就是三番四次。回咸阳路上,更是差点把她给砸死。 对许栀来说,痛彻心扉莫过于此。 她一天到晚变着法子在想要如何保住张家,对方压根儿不把它当回事,张良更是铁了心要画地为牢。 这与十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无非是给她添上了一点爱情的错觉。 狱卒都走完了之后。 她的发钗在灯下发出一点金光。 她盯着他,甚至于企图从中找到一点线索来证明阿枝的猜测是真的——找来淳于越出面的人是张良。 但那种疏离冷漠的神情彻底再一次袭击了她。 她不惮用枉顾道德底线的的话来刺激他。 “少傅不喜欢这个开场白,那你想学生如何说?” 他几乎不愿意抬头与她对视。 许栀抿了抿唇,用牙齿咬住下唇,她忽然就笑出了声,“子房曾教过我如何唤你。既然你喜欢这个称呼,那我就这样唤你好了。” 第四百零六章 狱中之见,春秋藏珠 张良别过头的瞬间。 纵使下狱至此,囚困数月,到底也是张良,保持绝对的洁净,淡色月光几分惨淡,映他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扶苏是温玉,张良便像水、彻寒的冰。 他排斥的举动,躲避的神色,令许栀觉得从前种种在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先爱上的人,总会率先低头,止不住的再低一些,以至声嘶力竭。 还好她不算一个自甘垂怜的人,于是动作出乎意料的直接,更比当年的嬴政还要蛮横霸道。 她俯身,掌住他的肩,伸手将他的脸拧了回来,迫他与她对视。 “你别逼我。”她说。 他没想到,她在狱里也这样大胆,于是他要捉住她的手腕,企图拉开她。 哪知道嬴荷华手一挡,就别开了他。 张良跽坐在侧,被她这样一按,几乎动弹不得。紧接着,他颈上一沉,耳侧一重,乍然响起女子略带嘲讽的笑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和你演什么决裂的师生。我啊,还是更喜欢子房从前那种温情脉脉、醉玉颓山的模样。” 她声量极小,嗓音在最后一句微微上扬,张良心一紧,她搂他的手也不重,甚至轻柔。 但她瞥到他的目光却满是锐意。 张良说不出什么话,在他眼中,这一回该是她亲自带着决绝的旨意来到了早为他打造的囚牢。 其实韩安和他父亲说得不错,剥离了其乐融融的表象之后,如此局面,不过是延后几年。 一时之间,风从窗中钻进来,浮动他额前碎发,从耳后吹到她的眼前,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对许栀来说,他本就不是那么平易近人的气质,从始至终是凌若秋霜的。 她不想将多余的揣测加在他身上,这一问,是她张了口要求自己闭嘴,却也无法不想要明白的问题。 他眉目之间依旧清隽疏朗,是她原原本本的将他从那个崇高的位置拽了下来,是她作为陨石的存在,突兀的改变了他前半生的轨迹。 她不要他痛苦,却又偏偏带给了他这样多的痛苦。 她当要承担她爱上他的全部后果。 反复清醒又反复折磨。 “为什么帮我。”她不是疑,而是在质问。 张良微怔,她是这样的聪慧,他早该想到,他让张垣书于芷兰宫、用旧年的交情说动淳于越,是如此粗浅的计策。 嬴荷华只需要找来嬴腾和淳于越细细盘问,定然就能找到其中的缺漏。 他想要瞒,却瞒不过的人,只有她一个。 纵然身陷这样的境地,可他保护她已是他的本能,下意识的就这样做了,在只有一个选项的时候,又有谁能将算计做得十全十美。 张良难免松动了冰冷的神色,但转瞬又默然了。“荷华,我不知你所言何事。” 原以为她听到这句话大抵情绪已然崩溃。 但她没有。 “你知道的,你知道是什么事。” 她侧过脸,轻轻松了环住他脖颈的手,很深的望了眼他的眼睛,垂眸,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我不玩儿虐恋深情那一套。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开不了这个口问你。” 她摩挲着他的下巴,“是因为子房觉得我善良吗?因为子房你知道我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许栀抬首,离他很近,将指尖划过他的唇,她动作轻佻,张良眉间一紧。 “子房。”“你算得太准了。” 她笑了笑,“我不会让你弟弟死的。”她立起来,接下来的话很令人听了不免惊叹,他们两人如此清楚对方,到底是个合格的对手。 他让张垣帮她联系淳于越,让张垣就这样暴露在李斯眼中。让她的良心作祟,让她不能不顾及张垣的死活。 许栀从来不想问一个答案。她从他的反应中,该是清楚这一点。 纵她身上的香料作祟,但意志令他无法第二次变得迷惘。 他呼吸一滞,语调几乎不稳。 张良握住她不安分的手。 “荷华…” 如果不是在牢狱,如果不是之前发生了那样多的事,这样顺其自然的举动,当是你侬我侬、浓情蜜意。 她无畏这场对话要到什么境地,她只是需要一个结果。 于是乎,纵然每走一步踩在冰锥上,她也不会停止。 “荷华。”张良掌住她的肩膀,“你清醒些好不好?” 恰恰是她太清醒,才在来之前在特制的熏香之中又加了催情的香料,量不大,本来她就不是为了要做坏事。 许栀只是太清楚张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爱上她,她才很可悲的想要他再抱一抱她。 就这样简单而已。 可张良还是不愿意她太靠近他。醴泉宫的荒唐,只是药物的作用,只是他想要利用她维护韩国,只是她一厢情愿。 她心里蓦地痉挛,只要她要求自己这样想,她就能更好的让自己的逻辑自洽,刺痛感仿若巨大的铁器又突然砸在她的后背。 他的眼睛泛着黄色的光,更像琥珀,却也和在大树底下,她阖眼前看到的棕色一样。 张良发觉她忽然僵硬下来的躯体,他刚要抬手。 哪知道许栀搂着他的手突然就松了,像是脱力般的垂在两侧。 她自傲的笑着,捡起刚才他的话接上,“我清醒得很,既然我已经得到了你,你的心在哪儿,我们在不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 “荷华,我,” “我不想听!”许栀突然打断他。 她凝目绝然的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怪异的微笑,眼眶却不由自主的发红。 接着,他肩上一重,少女攥紧了他,语气坚决。 “你该说的是。你真心喜欢我,也是真心为韩臣,更是真心要杀我。” “说了太多。我都要忘了真心这两个字怎么念了。” 她踉跄着站起来,摇了摇头,“俯首称臣却又暗藏杀机,这样做的确要比在新郑直接杀了我还要残忍。” 她砰地将头上的一朵红宝石串的簪花拍在案上,那是朵月季。 “荷华!” 张良鲜少看她失态,蓦地有些慌了。 她后退,后退又后退,清质的嗓音蓦地从身后响起。 最终,张良扯住了她的袖子,他叫了她在城父所说的那个名字。 “阿栀。” 刺痛感从心脏蔓延全身,大脑已经一片空白,指尖也都发麻。 她听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告诉她,她听到了。 “我爱你。”他说。 难道她感觉不出来爱吗? 她在警告自己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 于是。 她决绝伸出手,用力抓住了铁栏,拉开牢门。 擦擦切切的杂草声是牢狱中唯一的声响。 张良拾起落在大氅褶皱中那支小小的铁瓶子,也如同当年他放在她手中的玉环,温凉沁在手心,千钧万重。 如那摔在楚国的玉环,今已成玦。 因为从一开始,苏秦正是他的参照。 张良为自己做的就是死局。 自他踏入咸阳城的那一天,今日就是他的结局。 “小公主不会杀你。”赵嘉的话萦绕在侧。 “我死,许多人都能得偿所愿。这般当算最好的收场。” 张良不去多想曾在城父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他一世逍遥,青山相对。 他仿佛听到了鸟雀啾啾,听到了雪风呼啸。 “张良,对不起,你别死。”她拖着受伤的腿,惊恐如小鹿。 “我爱过一个人,想过和他宜室宜家,白头偕老。”她口吐鲜血,认出了他。 这是唯一一次,他无声的反抗,没有辜负韩国和张家,他辜负的只有满腔爱意。 他爱她,却也是他一次一次伤害她。 如果他的死,能将这一切结束,如果故事就停止在这里,那他几乎求之不得。 “莫将因果错对。”赵嘉也曾和他这样说。 可惜,月季花红,雪风料峭。 因果错对,是非颠倒。 张良没有记得赵嘉的话。他也永远不知道,他们各退的一步,到底会不会各自安好? 极苦的毒,他一饮而尽。 他笑,原来他也不爱吃很苦的东西。 荷华不爱喝苦药,她却因他喝了大量的紫茄花,因他药不离身,在雪地中捡药丸…… 他痴然的想,如果没有隔阂,没有对立,没有身份之别……他和她,有没有可能也和阿樱和韩信一样,在城父有一处很小的蓬庐…… 廷尉丞来时,张良手里只一支绯色的簪花,猩红的痕迹更令它波光潋滟,比真花还要美。 第四百零七章 山色已重,冰花欲凝 牢狱外已下过一场大雪,鹅毛片羽,轻盈的飘进了监狱的铜墙铁壁,落到她发上。 每迈出一步,都是无比艰难,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听力好到这个地步,她甚至能感受到张良的呼吸在减弱,最终落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再走出一百步的距离。 她就在昏暗狭长的牢狱就遇到了一个人。 她并不掩饰她的痛苦,不压抑自己的发抖打颤的牙齿,而是透过一片火红的光,扬首,脸颊上犹有泪痕,她露出脸来对他笑。 隐隐间,嬴荷华已经超出对方所料。 在府中听到廷尉丞的禀报,李斯极其震撼。 他绝没有想到,这一试竟然真的让嬴荷华走了自己与韩非的老路。 可这一次,没有假的毒酒,也没有嬴政的试探。 据他所知,朝中因禁书之事多人对她避之不及,陈平也已赶临淄与后胜会面。 这其中没有人会成为她计策 她杀了张良? 她真的动手杀了张良?? 她为了张良能不管不顾的逃婚,能编织谎言隐瞒嬴政,能公然威胁他不准动他,但现在,她竟然真的杀了他!! 她比嬴政还要恐怖一百倍! 嬴政不会杀死郑璃。 但嬴荷华会杀掉张良! 张良都可以成为嬴荷华的弃子,何况是旁人! 李斯还是李斯,他的内心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但依旧双目沉沉的盯着她。 “臣厌恶儒家,可也从未暗示公主这样做。” “如今是彻底斩草除根了,这是好事。”她轻飘飘的说。 张良死了对她来说从长远来看的确是好事! 但是绝不能死在他的廷尉狱,更不能死于嬴荷华之手! 因为嬴政从未真正授意他要在这个时候将张家斩草除根! 接着嬴荷华自然而然的提起了张垣。 张垣若被嬴荷华一并铲除,李斯就完全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嬴政容不得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排除异己的人。 嬴政更不可能相信嬴荷华能亲手杀了那个她自少时就喜欢的人。 嬴荷华的眼泪看不到任何软弱,而像是结冰了的霜锋,李斯不寒而栗,半晌说不出口一句话。 只听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李斯以为嬴荷华和他儿子差不多,好像精神早就崩溃。 不,她已经疯了。 —— 许栀目送李斯,跨出层层大狱。 卢衡一身狱掾打扮出现在了尽头。 许栀抬手示意他待会儿再说话。 “公主殿下,”卢衡却面露难色。 他颔首递上一样东西,极快道:“殿下,此物属下为您处理掉,还是?” 不问还好,这一侧身,才看到那支簪子上头露了抹红。 那是血,一定是血! 张良该是喝下的毒酒,簪子尖端哪里来的绯色鲜血? 不会的。 “殿下?” 许栀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半晌,她只得用力咬住下唇。 别疯。许栀。她提醒自己,千万别在这时候崩溃。 她屏住呼吸说,“拿去扔了。” “计划如旧。”她咬紧牙关,几乎憋出这四个字。 卢衡心底一颤。 他此前接到的命令乃从韩信处暂回咸阳。在回咸阳的路上,他才通晓了嬴荷华一路上发生的事。 卢衡自此知道他的老师范增在临死前,铺开了一个怎样的计策。 他的小师妹阿月,想要嬴荷华尝到矛盾纠结,体悟灭国之战的残忍。 范增悄然间,已然满足了燕月的愿望。 范增让张良得知韩王安之女的下落,让他离开嬴荷华所打造的庇佑。 范增推动韩安利用燕月杀死张平企图得过且过的‘中庸之心’,让张平意识到决绝才是韩臣唯一的退路。 范增在死前更特地给张良修书一封,告知他,他即将死于秦人之手,要他趁早弃绝世事算了。 彼时的张良如何能想到,人一旦有了执念,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他努力换来的不是秦韩相安,而是韩安深切的恨意,嬴政欲图斩草除根的决绝。 范增早早看透了这一点。 他告诉燕月,若要嬴荷华痛苦,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告诉嬴荷华,事情太多,百密一疏。 于是,他在死之前,自信可以把这些人耍得团团转。 乱世,是他的棋盘。君王、群臣、侠客、隐士,不过是他手上的玩意儿而已! 一个垂败之人,如何拥有万世之名。 其实范增和项羽,在上一个历史中已告诉了人们答案。 范增还是那个范增,他却忽视了其中轨迹运行的规律已在潜移默化的改变。 宿命的枷锁一次又一次的嵌套,也终有人能一次又一次的打破。 世上并无两全之法。爱情成了道路的阻碍,没有人能真正看清迷惘中的前路。 卢衡在很久之前都是这样认为。他始终持着第三视觉来冷眼旁观,他看李贤是如何作茧自缚,他看张良如何深陷沼泽,他甚至能看透人情之间的疏远淡漠,看到乱世之中废墟一片的荒芜与孤寂。 但卢衡却无法看透嬴荷华。 超乎他想象。 她并不打算舍弃她的爱,她说“就算张良不曾爱我,我也要救下他,因为他是张良,更因为我爱他。” 她却又能实实在在的告诉所有人——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阻挡她的步伐。 她要他喝下毒酒,不是要杀他。 而是要他记这一段过往,忘记在秦国、在咸阳发生的一切。 随而忘记她。 “为什么?” 赵嘉和卢衡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都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真正能问出声的,却只有卢衡。因他处于漩涡之外,故而能开口。 “因我不欲痛苦。”她说。 赵嘉真正经历过郑璃的遗忘,他默了默,良久没说话,茫然的看了眼手中的陶器中的酪渍。 “小公主,我看是你搞错了吧。”“真正忘了的人才不会痛苦。最痛苦的是记得的人。” 那时许栀只笑,没有说话。 山色已重,冰花欲凝。 许栀回到芷兰宫,大脑还没从那支带血的簪子完全回过神。 李斯是经历过韩非之死的缺漏,要他如何确信于此。 唯有做得比他还要真。 许栀对这一点的把握并不在十分。 直到那朵带血的簪花出现在她眼前。 她才发觉李斯和廷尉丞确信是她杀了张良的原因。 也不知,这算是他和她‘心有灵犀’的做戏,还是悲愤至此。 张良在喝了毒酒之后,狠狠扎了自己,穿透肋骨,企图直抵心脏。 索性簪子不够长,没能让他如愿。 第四百零八章 张垣郑绸,万丛花红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隐约闻到了檀香,但又好像不是,有些像是多年前在古霞口的麝香,他再要去探知,这抹香气忽然悬浮着消失了。 酥酥麻麻的从胸腔到大脑一直悠然未断。 炉子上烧着水,陶盖被水蒸气一下又一下的鼓动着,浓重的药味充斥着全部的空气。 栎阳的这一处院落,四处都是淡雅的青竹色,挂着的白色丝帛上浅浅印着新郑旧地的图纹,更有枣树环绕。 邻人正忙碌着将自家的院子周围种树苗。 树苗的叶片很大,枝干呈黑褐色,纤细修长。 秦人土地多以种植粮食,院侧也鲜少种花树这类东西。栎阳在孝公时期乃是秦国之都,这里的规划一切应以都城之备,连田地也不例外。 张垣一问才知,栎阳城中的药铺近半年皆在高价购买玉兰。 “此地偏寒,如何能在冬季种玉兰?”张垣一边想,一边要进屋。 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从张垣身后响起。 “等到了春天,你就知道了。” 少女的发松松的束在脑后,挽起袖来,露出又白又纤细的胳膊,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的用锄头将泥土挖出条凹槽。 “田啬夫说都城传来了个很新鲜的法子,大棚培植,就是说可以造一间暖室,将这些种子放在里面存养。” 邻人也点点头。 少女见他对她所言感到懵懂并不烦躁,而是耐心的解释。 令张垣愣住的不是话,而是她的音调,她不是说的秦国话,而是他熟悉的韩音,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语调了,张垣愣住,一时间有些彷徨。 少女笑着,“你大概是外乡来的吧。我们这儿都是这样做的。”“我父亲学到的这方法可管用了,要不,你也拿这株苗回去试试?” “我,”张垣话没说完,手中就多了株玉兰苗。 少女摆摆手,“若有育苗什么问题,你可以来三道村里头找我啊。若你养得好,兴许春天还能开花。” 她说完就扭过头扛了锄头在肩上。 她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灵动若在枝头跳跃的雪雀。 张垣在人生的头十六年里是贵族,剩下的十年在秦国几乎是被监视着的养尊处优。 倾轧下来的一切折磨被张良给挡在了前面。 他哪里会做农活,更别谈种树。 好像少女见他不情不愿,已经走远了。 张垣看着手中的树苗,他忽地抬头,喊住离开的少女,“我试试看。姑娘叫什么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背影明显一顿,侧过脸,“……你叫我阿绸吧。” 张垣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记忆太模糊,已经想不起来了。 女子离开这个村子,一辆马车秘密接走了她。 “女郎,您到这儿来私自见张家的人,怕是会给水令带来危险啊。” 郑绸神情落寞,“若非我看见李斯给父亲的书信,我怎么会知道,原来父亲一直瞒着我,他不将我从韩地接来秦国,是怕我去找他。” “女郎。您之前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有人说永安公主当年被韩王所缚,阁楼纵火之事另有蹊跷。那并非是张氏的救命之恩,而是他们要杀她。……水令一再要求我们不要触及秦国王室之事,要不女郎,我们还是不要再来了。若惹公主不快,乃是大忌。” 郑绸没有见过永安公主,也从没有在她父亲郑国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但父亲的忘年交——那个年轻的魏国公子,魏王魏咎在登门拜访郑国时,却在不经意间提过两次。 魏咎当年公然求娶过永安,被她拒绝,不久后又辗转来到咸阳。 该说这两人该是仇敌,也尴尬得不可能有交情。 但在他口中,那个举国上下的官僚都惧怕的公主殿下,实则是个很真诚的人。 “永安公主若不让我见张垣,我不见就是了。但她这不是还没阻止我么。” “……那是您偷偷跑出来的啊女郎。” 眼前大雪消融之后的土地显露出了原有的模样。 其实张垣对眼下的生活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他只是听他哥哥的安排帮嬴荷华和淳于越说了些好话,解除了禁书之后。如兄长所言,他们真的能够金蝉脱壳。 张垣被秦国官僚——廷尉李斯亲自安排到了栎阳。 不多时,他的兄长也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栎阳。只是难免经过了牢狱之灾,身上多少带着伤。 张良身体本就不好,这一折腾,也就一直断断续续苏醒的状态。 在此期间,张垣不止一次在想,嬴荷华居然没有阻止他们离开咸阳? 这十年以来,从心而论,在秦国的日子,张垣过得还算不错。他知道多少是因为嬴荷华的关系,很少人会对张家不敬。 他父亲却和昌平君一同锻造铁器。 张垣觉得他们在那时候就该被满门抄斩了。 他不知,哥哥与他不一样。 他从不知博浪沙的刺杀,哥哥和韩安会是主谋。 他也不曾知道,哥哥臣服于秦,却无法摆脱那一颗韩心。 张垣想,事到如今,大抵是嬴荷华大发慈悲准备放过他们,又或许是她腻了。 张垣为兄长感到愤愤不平,但又很能从贵族的出发点来理解这些事。 因为咸阳传来了更新的消息,栎阳臣民皆在欢庆——荀子至秦,至圣先师愿意离开齐国来到秦国。 这不就意味着,秦国离统一天下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张良醒来之后,没有过多的话要说。他甚至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反应。 所谓长兄如父,张垣从不随意揣测张良要做的事的正确性。 更为神奇的还有一件事,这段时间,郑绸经常出现在栎阳,她来找他种花,选苗。张垣渐渐感到乐趣。 他小有所成后,想起了张良,以前在秦国咸阳的院里,他种了很多月季花,如今来了栎阳,张垣也就一本正经的端来了一盆月季花问张良,“兄长还种这个吗?” 张良等着他下文。 张垣吐槽道:“之前你院中的那两盆也不知是谁送的,栽得差长出来的花只有头一回好看,后面的几乎全枯了。阿绸姑娘说许是因为养分不足。”张垣又看了眼陶盆里面红艳艳的花朵,“其实也有可能是这花太坚韧,在冬天反而开得好,春已至,兄长今年不如种这种新苗?” 只见张良蹲下身,勉强看了眼,又仿佛有强迫症般稍稍扶正了它歪了的枝头,站起身,淡淡道:“我不喜此花。” 张垣怪异的看着他,“那这要怎么办?” “随你。”他说罢,他的目光没有一秒再停留在花上,背身走入了屋内。 郑绸可不忍心随意处置,她和张垣研究了很久才把这好品质的花给培植嫁接出来。 张垣也在暗地里哼了一声。 “他不要,种我院子边上吧。”张垣想了想,“兄长曾侍养过玉兰,要不我们移植了给他换成玉兰树算了?” 郑绸想起了年幼之时,笑道:“没问题。” 春风吹来,暖洋洋的光笼罩在他们身上,红花绿叶,回眸笑颜,这才叫好春光。 第四百零九章 雪夜相剖,入章台宫 张良离开咸阳的三个月前。 咸阳的秩序正被重新搭建。 她脚下的长阶一路通向帝国的心脏。 严冰与寒气侵袭着的冬日,终于将雪在这一日下到了最大。冬风吹彻,浮动她的裙摆。 许栀清晰的记得脚下的砖纹曾在黄土之下如何被掩埋,她与同事发掘出碎片纹样时,有多么惊喜不已。 高台之上,章台坐立于中,两侧的属宫亦在很高远之处。 那时,她伫立在咸阳宫遗址遗留的夯土,向远处眺望,囊括在视线之中的,还有汉初两位帝王的陵墓,东北可见刘邦和吕后的长陵,西北可见惠帝刘盈的安陵,不远处便是景帝的阳陵。 彼时的遗址四周被汉陵环绕,只能看见秦宫残败萧条的土堆。 萧条的风吹过两千年,拂过许栀的脸颊,冷得令她毛孔猝然收缩。 她垂首,能够清楚的看清楚脚下一米长的空心砖上雕刻的花纹。 从覆秋宫到章台宫的距离不算很远,乘车也只半个时辰。 久远的过去和现实交杂在一起,脚下这条路竟然也变得更狭窄,更加坚硬,似乎淋漓着杀戮与血腥。 章台宫内,大殿肃穆庄严。 在永安公主正式进入章台宫之前的一个月,群臣早有心理准备。 黑压压一片的朝臣,不敢抬头看她,颔首以避。 或许是得益于李斯的宣传。 张良的死似乎让李斯彻底对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忧惧。不消她开口,他竟然比她还着急的用了偷天换日的办法。 李斯夜里就上禀了嬴政。 在六国之人眼中,张良毕竟是以秦的名义出入赵国井陉。他除掉李牧,之后又赴魏为使,后来其父自杀于狱中,又被楚国诽谤与嬴荷华师生不伦。 张良入秦为官,此番又因韩王室受到牵连,妄遭横祸下狱。 在这些人眼中,张良乃是亲秦一派。 嬴政不杀张良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嬴荷华的哀求。更是因为秦国不能在倡导齐国投降、六国贵族归秦的节骨眼上出现纰漏。 所谓斩草除根,也要分轻重缓急。 李斯感到棘手,更有张良这个人。 大抵是因为张良结交了项缠和魏国名士的原因,近年来他声名在魏楚之地愈盛。 李斯两个儿子都知道张良并不像他外表那样温和舒然。 张良分明做了叛秦之事,他自己却很清楚,在短时间内,秦国不得不保他。 他算准了足够的时间,为张垣留得一线生机。 如此年轻,此等心力,又完全不吝张家百年家财、秦国累加铸国之功,甚至嬴荷华之垂爱。 财货,功名,女色,他统统都不要。 即便是张良死了,却也在无形中给了李斯重重一击。 这种人让李斯感到害怕。 他,太像韩非,某种程度上来说,过于韩非。 韩非宁死不屈。 张良能够低下高傲的头颅,蛰伏多年,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人最致命一击,他做这些,什么也不求,只为履行奉对韩多年的责任。 或许张良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自己会死于嬴荷华之手。 事情发生没多久,深夜之际,李贤就听说了消息。 直到李贤亲眼所见,他这才发觉,浸染了诡诈之后的深渊造就了什么样的深谙。 是夜朦胧,月季花残破的叶子散乱一地。 芷兰宫中的人早已被遣散。 女子未簪发,逶地长发如瀑布般垂顺,她站在月色之下,手中是一柄雪白的长剑,四周都是被砍得杂乱无章的残枝败叶。 “来替你父亲问的?”她声音没什么波澜,听他不答,不一会儿她又笑了起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这般冒着风险来,定然拿了实证,我也不好骗你什么。” 两人之间,唯有一脉冷月光缓缓流淌,这是一个冬日的夜空,冰蓝色夜映地上的碎叶都几分冷寂。 李贤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没想到她还笑着和他先开了口。 她做出那样突兀的举止,把他父亲都吓得不轻。 现在却是随和。 “臣不敢。” 许栀听到这三个字,收了剑,转过身来。 李贤站了与她很远的位置,他终于记起要恪守为臣的本分。 “大人的夙愿,我帮你办好了。”她说着,懒散的踢了踢地上挡着她路的枝丫,连带着地上的碎雪也裹挟着滚了一下。 她只笑,却让他感觉到沉重,说不上来的发闷。 李贤没有想象中的欣喜。 “你下不了手。”他说。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朝他走了一步,丝绸质感的外袍折射出些许弧光,她停在三步之外。 她轻笑,“李贤。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他沉默。 “今夜至此……你是为你父亲来质问我,” 李贤没让她把话说完。 “臣来求和。” 许栀完全不觉得李贤这是诚心诚意。 “求和?”她侧头,眼中划过一丝不能觉察的笑意,“监察大人向来能屈能伸。可我并非是个很大度的人。禁书之事,我被廷尉设计陷害,而后你又拿王祖母的往事和我交易。你们一点儿不和善。我没法不计前嫌。” “那公主是要威胁臣,” 许栀打断他,“威胁你做什么?又得不到什么好。我呢,只不过是想在你父亲对我有敌意,你却想低头的时候,抓紧时间让你暂时帮着我。” 她调子婉转如多年前,虽在笑,她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温度。 李贤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称呼,何时只留下了‘李大人’‘殿下’,比之于一般臣僚还要疏离。 “臣既来求和,乃诚心相助殿下。” 李贤今夜要问的除了张良,也的确是要求情。 他在感情中也因由墨柒时常的开导,加上许栀的态度,竟然渐渐生了些自主平等的见解。 可触及旁的,封建君臣之关系无法令他忽视。 他的姿态在一开始就放得极低。 顿弱已经用后半生的名誉做押,摆明了是想在荀子来秦后,一脚将李斯踢出秦国政局。 李贤毕竟不够了解嬴政。敢在他眼睛底下动排除异己的想法,还敢拿他的女儿威胁,李斯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他垂下头,“臣真心求和。”“臣恳求公主莫进言于王禁书之备。” 他们匆匆平视一秒,她这一瞥,全是上位者的桀骜。 “我有两个条件。”她说。 漫天飞雪在此刻落满了头。 “臣答应公主。” 她笑,“我还没说是什么。”“若是廷尉执迷不悟,” 李贤一顿。树枝被他踩断,他离她更近了,他的眼睛沉于其中,千言万语也不曾从他的喉咙中说出。 嬴政早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现在他只是把这个答案重新叙述给了秦王的女儿。 深得暗谋之精髓的人,一定会比常人先做出反应。 蓦地,远处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就往雪地里一跪。 “臣会杀了臣父,再自杀。” 许栀呼吸一滞,纵然他跪着,可不减尖锐,这话比寒冰更刺骨,他从不惮鲜血淋漓。 他不与她对视,只垂首。 她弯下腰,“大人若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事情不就容易多了。” 许栀腰侧的刀鞘刚好划过他的肩,又轻易的搁在他颈侧。 剑端上移,冰凉的触感令他咽了咽。 雪风不大,刚好彻底颠倒。 李贤绝对想不到,多年以来,他激她学会残忍,不料她的本事不少是用在他自己身上。 “其一,不论后胜如何撺掇,都要保证将荀子安全迎回秦国。”“其二,你的情报网与我共享。” 李贤丝毫不发问,他笑了笑,“我以为公主会要走整个密阁。” 她摆摆手,“我还想多活两年。” 许栀已经让他起来,一幅什么没发生的模样,颇为温和的让他自己掸了雪再走。 他分明不该问这个最后的问题,但还是情不自禁的扭过头问了。 “若张良真……” 她轻轻抬眼,凝视他黑色瞳孔。 她的调子变得深寒。 “如果他真死了,” 他又听她说,“那么就是你妒忌他。” 李贤忽有种眩晕。 这种论调,上一次,正是他在为李家铲除异己之际,嫁祸旁人的专用之言。 心狠手辣的人如果是她,她偏偏算得准。 他甘愿以此种名目为李斯抵罪,也甘愿为她抵罪。 但这分明是他一早算计得来的结果。 张良在成为她的老师之前,他已经率先成为了经典案例。 日月之间,年复一年。他亲手教会她将怀疑作为准绳,把杀人作为解决方案,以利剑为盾牌。 如果许栀有一天也如她父王那样,一杯鸩酒赐下,他只能吞饮。 纵如砒霜,他也当食之如怡。 他沉笑,“公主殿下一并杀伐果断,章台宫大殿很快会为你打开。” 许栀伸手一片清寒的雪花。 “愿如君言。”声音听不出喜乐。 第四百一十章 韩郑河图,秦齐文化 冬雪将去,春花含苞。 芷兰宫的梅花还未曾凋谢。 有了太多前车之鉴,她决心要早为秦国统一之后做准备。 许栀将宫中东南角改建成了类库府的宫殿,按照现代观念来讲就是陈列室,和墨柒在终南山的密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许栀划分了三间不同的科室,以作工巧模具、图书典籍,最后一间则是她在参观完墨柒的密室后的初步构想。 只不过现在思想路径没有步调统一,她便将之作为秘密,暂不开发。 忙完这些,她望着焕然一新的宫殿,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一个半人高故年陈封的红漆箱再次出现在许栀眼里。幼年时,她曾在这里找到了郑璃的杂佩,杂佩绣线的颜色随着年岁有了变化,红蓝相间的纹路褪色成了粉白,那一只伏河而卧的水鸟姿态依旧灵动,伸长了脖子仰着天。 许栀看到杂佩上细密精湛的技艺,会心一笑,就因为这块杂佩,那时她居然敢堂而皇之的凭借于此去笃定两个人的真心。放到现在,她定要想,这些都是用来骗人的玩意儿。 她一移,结绳处忽然映入眼帘,这是她幼年时不曾发现的细节——穗子呈双鱼结样式,而双鱼底下又有一对回扣的环形。 双鱼结。 她心间微颤,潮水一样的回忆突袭了她。 ——“我母妃说,这是家乡的习俗。” “若是结发,当双环才好。” 彼时她不能很快反应过来,这会儿余波涌起——郑王室故地与韩国旧地都是一处。 难怪他们编制东西的手艺竟有些雷同。 当年郑璃被楚巫抹去记忆。 而现在,她又对张良做了类似的事。 她感到轻微的窒息,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明白赵嘉说记得的人会更痛苦是什么意思。 许栀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矛盾的漩涡,赶紧往母妃的那件艺术品里塞了块放蛀虫的香料,重新把它放在檀木盒。 走得有些快,一座约二十厘米长,十厘米的器具端端正正的被搁置在了箱子的一方。 当年郑国修郑国渠时送到咸阳宫的模型。 郑国一听说嬴荷华召见,一早就来了芷兰宫。 他素来是个心直口快也不藏不住事的。在郑国的印象中,嬴荷华能算是嬴政在宗室中选择的代言。有的事,扶苏做不得。加上嬴荷华性格强势霸道,能做到很好的震慑作用,又是自己的女儿,总多少比旁人多些信任。 “臣近来留居咸阳乃因小女至秦之缘由,并非滞留于此。小女见过故友,臣就带她同回关中……” 近来韩国旧势力处于清算阶段,郑国在来芷兰宫之前,也被师兄李斯友善的提醒过。 他也就解释得相当卖力。 见郑国这般神色,许栀难免心沉。 “我不是监察官,大人在咸阳做什么不必向我汇报。” 监察官。郑国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李贤给嬴荷华说了什么。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他女儿性格一向活泼,在韩地就爱早出晚归,来了咸阳也这般,返城时间经常卡在最后一刻钟,被咸阳守卫逮了一回。经过他们一盘查才知道是郑水令的女郎。官员犯罪,与庶民同罪,家眷也一样。郑绸便被送去廷尉狱关上七日。 若不是这样,郑国老早就带着郑绸回了泾阳。 王室正是要寻韩国故臣错处的时候。 嬴荷华这一问,当然把他吓得不轻。 “公主。早前监察官寻问之际,臣所言与公主所言一致。公主明鉴啊。” “明鉴?”许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郑国垂低了头,一五一十的说了郑绸之事,眼看他就要离席,准备下跪替女儿求情。 “……”许栀读了秦律,但毕竟在现代生活了,这么久以来也对宵禁这一条款多少不习惯。 许栀让郑国起身,“我并非要诘问郑大人此事。监察们公事公办便好。相信李廷尉也会督促。” 言外之意,他若要求情直接去找李斯,她根本就没有关注过郑绸这事。 郑国听她这样说,还算心安不少。 她拿着将话题别开,“不知郑大人是否还记得这个?” 郑国当然记得。当初水渠建成,嬴政遣他做了个千比一的模型放在咸阳。听说,这个模型后来又被复制,一年生辰,嬴政送了她一个简略版。 郑国生怕公主被铁器木头块磕磕碰碰了,他怕惹事。 嬴政曾安抚郑国,自己这个小公主志不在此,兴许玩几天就没兴趣了。 事实证明,如他父王所言,嬴荷华并没有将江河作为测量,成为一名卓越的水工。 嬴荷华一直以来所测,乃在人心毫厘。 郑国听她有意别开话题,便听她说了下去。 “王祖母大寿将至。我想召集一些工艺绝凡的女匠师到芷兰宫制作一些精致的手工制品。” 这时候的郑国还不知道,这就是多年后,秦国那些奇奇怪怪的‘工业品’的源头。 “公主怎会寻上臣?” 她把水渠模型递给他,“像是水令这一个。”她笑道,“前段时间,我拜访李监察府邸,看到左车手中也有一只类似的,想必水令知晓何人通晓制作此物吧。若是女子,还望您不吝推举。” 郑国看着模型,他和她料想中一样纯粹。 “左车……噢,臣想起来了,当年臣与廷尉去鸿沟之前,的确送过他一个水车。” “水令所制之物甚为精巧。” 大多数韩人向来心灵手巧。 郑国被许栀这样一说,表情松动,他觉得嬴荷华毕竟是个小公主,少女喜欢的玩件哪里能和小时候作比了。 他道:“实不相瞒,臣只会做此类之物。臣恐怕不特别擅长做公主喜欢之物。”他续言,“公子咎…咳,魏大人,应该比臣擅长做技巧。” 和往常一样,话说出了口,他就后悔了。 魏咎和嬴荷华有过婚嫁的不乐,他提他做甚。 “……臣,臣非是推脱。”“臣偶然得知魏大人曾问学于墨家之故。” 许栀笑笑,“我总不能要他来我宫里吧。” 郑国冷汗直冒,他一紧张更是口不择言,“或者,公主可与监察官说明……” ……许栀也不知道韩王当年是怎么选定郑国来当间谍?看中他这种绝对的真诚故而能最好的蛊惑人心吗? 郑国猛然想起自眼前这个小公主是和谁逃婚,却因身份原因,一直搁置没有议亲。 他还敢提监察官,还提那么多次。 …“臣该死。” 许栀摆摆手,“无妨。我找水令便是看中水令一向纯直。” “请公主指教,何以不过宗室在坊间择选?” “芷兰宫独立于外并不在咸阳宫中。我已事先禀明父王,你可先将选拔条件先限制为秦女,而后又命人让六国女子‘抗议’,遂将条件放宽,这样还怕找不到人?” 郑国心思纯正,故而真正能看到嬴荷华真正的用意。 不是怕没有人相聘,秦国公主之召,予钱予名,不怕趋之若鹜。 她这样做,是在悄然昭显秦之包容。 郑国走后。 阿枝看着面前的一匣子金片,只听嬴荷华道:“这段时间以来,齐商大多惴惴不安,他们担心与秦人之间的贸易会被列为违禁之事。齐国商业繁荣,秦国自食其力,但齐与各地商贸不能禁绝。适当要怀清从中斡旋。让他们心安。” “公主此举会不会得罪朝中欲力图一朝灭齐的朝臣?” 荀子来秦,不止是荀子,还有稷下学派之博士。 许栀知道一些秦国的朝臣真正在担心什么。 齐国和楚国不一样,齐文化源远流长,且趋正统。齐国本身不可怕,稷下学宫盛行的儒学,才是道路选择上最为棘手的阻碍。 她抿了口茶,看到棋盘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些真正的方向。 “我只是传达父王的意思。” 真正的历史上,要有儒法大辩论的前提是——君王的注意力真的倾向过两边。 若是真的那么决绝的选择法家,何以至于还有博士官的设立,还要他们在统一之后即刻拥有在朝堂上说话的权利。 扶苏一直所受乃是齐文化之熏陶。这一次,他从函谷关回来之后,淳于越也仍旧是他正儿八经的太傅。 而当年,嬴政也是同意了张良做她老师。 这是否说明,嬴政不是没想过要融合。 许栀的底气便来源于此了。 那么中途,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从而演变成焚书之恶? 李斯么。 他是最关键的人。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严寒褪去,荀子入秦 张良他无数次想要走到河流的对岸,只是湍急的漩涡一次又一次的在河面浮现,飞溅起来的白沫中,有着过去的倒影,因为是影子,也就显得格外的虚幻。 他这才理解什么叫做‘如梦泡影’。似乎不知自己该迈出左脚向前进一步,还是该迈出右脚后退,正在他等待之余,河水并已渐渐归于平静。 这条河是栎阳的护城河,又有支流曲曲折折的汇入渭水,最远能一直流到黄河,直达渤海湾——齐国的领土。 从始至终,张垣都不曾接到芷兰宫的任何消息,他认为这正是永安对张家的弃绝。 期间姚贾拐弯抹角的问过一次,张垣并不待见姚贾,但他这回的态度比之前算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大致意思是李斯和永安公主事务繁忙,无暇过问,若他们在栎阳有什么不妥,可遣人书信于他。 姚贾这样说,便就告诉张垣一个信息——若他们能一直这样安分守己下去,嬴政也大概率不会再追问张家的罪责。 这是一件好事。 但张垣还是会不自然的面露担忧。 “不知兄长心事未解。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郑绸默了默,想起不日前嬴荷华亲自的召见了她父亲的事。 她拨动了手中一株稻禾道:“令兄大病初愈,或许还不适应吧。”她续言,“春日天气好,我们可邀他一同到外,兴许心情会好些。” 说来也怪,本来他们被迁出咸阳定然是时时刻刻受到监视,可秦国朝中并未有人限制他们的活动。 张垣一向不喜欢多想那些无意义的事,他没再继续想下去。 微风拂过郑绸耳边的碎发,他这才真正注意到她鼻梁上方的那颗很小的黑痣。 好像他见过她? —— 齐国的临淄也已退去了严寒,刚刚下过雨,雨水随着排水管道一路畅快的流走,通往王宫的正街上没有一点积水。支起的街铺整齐的排在两边,商户们一早就出发,赶往集市。 初春时节,融融一派的春光,阳光下的雨水将商铺与街道都照得发亮。 同样发亮的,还有后胜手中璀璨珠宝——金灿灿的黄金已经不稀罕,东珠皎洁若月已经不够润泽,沉香犀珍已然不能引起后胜的注意。 一面完的金丝楠木雕壁,刻着鸟兽鱼纹,繁复的刻纹中间镶嵌了一块圆形碧玉,这块玉通体翠绿,没有一丝杂质。 这块价值连城的玉壁竖面由陈平带来。 李斯与姚贾很早之前就有密阁之人安排在六国,齐国自然不少,这为陈平的行走提供不少便利。 后胜坐地起价的功夫与郭开相比,过之无不及。因在礼仪之邦的文化环境中沉浸多年,后胜与一般见利之徒不太一样。 说话艺术就是其中一绝。 春天也不尽然是温暖,临淄这些天下雨,天气自是寒凉。 后胜年纪也大了,高冠厚袍,拥着深褐狐裘,他语调不快不慢,举手投足也是礼仪周王。 “秦使所言我自然理解。荀卿当世之显圣,秦王力邀他入秦,自是荀子之幸。然而其故年痛失得意门生,心中恐多有郁结。况其今年岁已高,去秦之路遥遥千里,舟车劳顿,何以昭你我待圣之诚?” 他这一番话抑扬顿挫之间,既不失掉自己对秦国多年的诚意,也不失掉齐国该有的体面,更是体恤荀子。 陈平一点儿不像张良,这次虽是秘密出行,但陈平是主使。 “荀子乃为赵人,虽三次为齐国祭酒,而后至楚国兰陵为县令。若非齐王鼎力相邀,何以至齐?” 陈平顿了一顿,才缓言,“莫非你想效仿旁人?” 这一句很快让人想到了韩安送韩非入质于秦之事。 后胜的眼睛瞟了一眼玉璧檀木雕屏,从上面繁复的刻画中回过头,将手搁在肚子上。 “秦使不用拿韩非暗示我,哈哈,我并不在意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丞相。不过,秦使以为老荀子真是这次密谈的关键?” 陈平侧过头,抬手支起了这间客房窗户的一个小角。他随意的往下看了眼外边,又回过头,煞有其事,“丞相在齐国自有自己的运行方式,多年来很有成效。” 后胜笑笑,颇为贪婪的摩挲着手心的一块翠石。“在你之前,不乏有来相劝,我为何要将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白白送给你?” 人的欲望之大都是相似,但所求之物又各有不同。 后胜与郭开就不同。 陈平将目光落在了他摆在后胜面前的奇珍异宝。 重商之国,国人多赖货物之实际。 “自然是因为在下所出之价比他人都重。” 。陈平经谁的手有了今日这个出使的位置,他早就调查得相当清楚。 魏国衰落已久,陈平又是寒酸乡野之民的出身,这样一个人还敢口出狂言。 后胜不免轻蔑一笑。 陈平让人再抬上了一只箱子。 仆人小心翼翼的将箱子的盖子打开——后胜顿时呆住了!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这世上最好的水晶也不如它。 一座半米高的九层宝塔,凹凸不平之处,都是浮雕的云卷草纹,最上方一颗直径十厘米大的珍珠,在东海之滨也属罕见! 更为传奇的是,晶莹透亮的塔身在烛光的照耀下光芒四射,宛若银剑之光,它折射的荧光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密室。 陈平遣人轻轻转动那样器物的楠木底座,随着转动,宝塔还自然发出悦耳的韶乐,流光溢彩的七彩光芒加之韶乐相配,炫目璀璨令后胜几乎头晕眼花。 后胜惊呆了。 不说后胜,这件器物第一次从芷兰宫被抬到秦国正殿上的时候,所有人也都呆住了。 “此物出自哪位工匠之手,何种能工巧匠能做成此等美物啊!” 随着后胜的赞叹。 仆人的手法是被训练过的,这一被陈平喊停,宝塔之乐当即戛然而止,不带一丝挽留的音乐忽然断在室内。 这才是要人心里发痒。 后胜要为自己方才的不屑付出一点代价——使他抓心挠肝,却无法低声下气的开口要求陈平再开一次。 陈平自己知道自己这就是在贿赂人,他能将人心底最本质的渴望激发,加以利用,这就是他的本事。 “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陈平悠然而道。 他下一句就是要说:能抓在手里的,只有金银珠宝。 都是人精,后胜眼睛一转,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可是知道你用三万金离间了楚王与项氏。难道阁下觉得老荀子就值此物之价?” 他扫过被流光溢彩晃花了眼的后胜,陈平只笑了笑。 “三万金何尝虚无。秦灭五国,府库之中奇珍异宝取之不尽。若此物之精巧之物,更不在少数。” 陈平见后胜眯着眼睛看他,他顺势后退一步到宝塔一侧,给后胜让出一个恰当的位置。 玻璃透彻的照出他修长身形,微微上扬的笑意也作脉脉诚恳。 “荀子之邀在先。齐国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连成帷。丞相若为齐人考虑,不伤人和,不失天和。齐秦一体,丞相之得何止三万?” 后胜没说话。 十五日后,一个人果然出现在了稷下旧馆。 所谓的“血气精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那位被奉为圣人的荀子。 当齐国军士将之团团围住,刀光剑影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淡然从容如斯。 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九十年的人生,经历太多战事,长平之战,邯郸之战…… 看过太多生死,白起,范增,黄歇…… 韩赵魏楚燕已倒在秦的旗帜之下。 他看到的更多是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陈平见到荀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的伏案写着什么。 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学生恭恭敬敬侍奉在侧。 荀子白发苍颜,口齿也都有些不清,书简的手也因身体机能的下降而颤抖个不停。 陈平并不知道荀子在很久之前来过秦国,他也不知道嬴稷当年和荀子说过“儒无益于人之国”。 “你是何人?”学生问。 陈平通过腰牌认出了这个学生——曾同与李斯在吕不韦门下共事的司空马。 荀子对于他的到来最初有些惊讶。 他又听荀子颤颤巍巍笑,“秦人没忘记就好。” 直到陈平参与了嬴荷华和荀子的谈话,他才真正体悟到李斯为何对嬴荷华这般戒备。 不单是行为,她脑子所想,也绝对非同寻常。 荀子果然是真正的大师。 只有他能够教出李斯韩非,同时也能教出郑国张苍。 他流离一生,与混乱共存,从未失去期望。 第四百一十二章 乔装打扮,他的祈愿 司空马穿着齐服立于驿馆外,等待着专程从咸阳来到大梁接洽荀子的专使。 魏国灭亡之后,大梁城不复存在,秦以其地置开封县。 司空马原在秦国任过官,朝上的人他多是知道的,当年他能看出李牧之于赵国的重要性,在那种混乱的环境之下,能说出“无李牧,赵国不过三年”的论断。 他绝非庸人。 荀子收学生也如孔子‘有教无类’,在他全部的学生里,韩非刚毅,李斯智狡,郑国纯直,张苍辨思……司空马独有一份绝对的清醒。 他在齐国的生活清贫如洗,与荀子着书编纂典籍已有八年。 故而从前的旧友看到他的变化时,略微有些哑然。 “司空兄当年一意孤行离秦往赵,如今是殊途同归”李斯信上这样说。 司空马看了这书信,心里知道了大概——李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 但司空马很清楚。 秦王嬴政不是昔日的秦王。 嬴政要的不是领土之得失,率土之滨对于他来说已经唾手可得。 从未有一个王,即将拥有这样广袤的领土。 嬴政要一种力量,能够让全天下都呼唤一个声音的力量。 对将军来说,攻城略池向来武力着称,霸道之术为上。文臣之愿,莫过于天下的尺度都出自他手。 对一个统治者来说,他期待有一件事能满足他至高无上的尊荣,又能让臣民安定与天下和平。 绝无仅有的野心,海纳百川的胸襟,迷惑性的笼络手段,霸道谦逊的人格魅力,矛盾又离奇,却无一不是统治的基石。 司空马的回信简短——至少比之李斯那种连公文也追求文采的翩然要精简得多。 他体恤李斯因为韩非的旧事被排斥在此事之外的左右为难。他便顺其自然的与昔日同事说了旧事——顾念君递请之文,此间绝不谈及吕丞相之往事。 大梁近内陆,太阳要比齐国临淄出来得晚些。 天上的云已经散去,丝丝缕缕的云丝像是缥缈的线,被风吹着漂移。 “老师,学生去候秦国专使。” 老人目送司空马迈出阁间,随即又垂首看他手中的书卷。他捋了捋长须,“是何人?你出来吧。” 卢衡微笑,“老先生,如何知道在下在此。” “况。眼花耳背,心却不盲。”荀子没抬头,自称况,他语调放得很慢,也就很清晰。 卢衡没想到,按照嬴荷华所安排的接下来的对话中,荀子对于李斯,未表露不快。 “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心之至,外力不可转也” 外界所传韩非死后,那么荀子厌恶李斯不肯入秦也就是空话。 “阻我?” 荀子当然知道秦国有很多人不愿意他来秦,其中带头最有可能是李斯。 荀子一向执‘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的观点,他也想看看一别二十载的风云。 卢衡摇头,“邀您。” “秦王的人?” 卢衡默了默,“我会在暗中护您周全。” 只要嬴政将压力放在姚贾和李斯身上,荀子就能在秦国隶属的范围中一路通畅。 嬴荷华担心的是六国中别有用心的人。 她抹除故韩,不乏还有失踪许久的燕月。她不认为复仇的意志是那样容易消除。 安分是先声,荀子或是齐文化来秦的一击窍门。 荀子绝不能出事。 驿馆外。 司空马并不知道顿弱辞官之事,来的人也不是姚贾。 他与当年离开赵国时所见大有不同。 彼时,举手投足已经暮气沉沉,此间,李贤依旧着深色。 他身上文官的袍子比平日宽大,又服黑裳,回环复杂的纹路将那双眼睛衬得更是沉郁。 司空马记得李贤当年给他李斯的引凭,不料路上不慎遗失,因而也根本没有递到荀子眼前。 在司空马的印象里,荀子提起李斯就摇头。 荀子可不是一般儒家那种温情脉脉的作风,八九十岁了,纵然口齿不清,他也很能骂人,还是有理有据那种。 李斯在成为荀子的学生之前,就是那种锐利的人格,之后,大抵更是‘变本加厉’。 于是,司空马在读完韩非的着书之后,也算是知道他们二人也是真的‘久沐老师之风’。 见到李贤下了马车,朝他一揖。 司空马苦大仇深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不知道秦国怎么回事,居然喊了李斯的儿子作专使。 “阿贤,我劝你别进去。荀子连你爹都不曾好言好语,你怕是难做……” 司空马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从李贤身后缓步走来。 依据官阶,又是随行之人,她裙裳上没有多余的配饰。 女子虽着秦国女侍衣裳,却难掩姿色。 她微笑着,朝他作了个侍女的礼。 “司空先生。” 李贤侧身,微笑着略点了下头。 她瞥了他一眼。 这个极小的动作,让司空马看出端倪。看似是李贤首肯,才让侍女说话,可他眼神稍移,又一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司空马看来,李贤自幼就是个很傲气的人。 大概除了权势之外,很难有东西可以让他低头。 司空马没见过许栀,终究是过来人,他不禁想这个女子,难道是李贤的家眷,随他一起出使? 哪知道女子抬眼的瞬间,司空马赫然一惊,仓促间,击碎了他刚冒出来的想法。 那是一双让人为之一震的眼睛。 她笑:“先生愣着做什么?何不即让李大人进馆中寒暄?” 轻飘飘的语气,毋庸置疑的笃定,随意矜贵的反问。 这哪里是侍女。 永安公主无疑。 她为何作此打扮?她又为何乔装之后,还要这样说话? 嬴荷华不是蠢货。她只是要他明白,李贤不过幌子,真正意义上来接洽荀子的正是秦国王室。 更有意图在于,李贤一来,李斯有再多不愿意的想法,也只能作罢。 一个时辰前,马车从咸阳驶出。 这是很久之后,李贤再与她同乘一辆车。 她好像睡着了,发鬓上的钗子轻微晃动,暖乎乎的阳光笼罩在她精致的五官,淡淡的光晕铺在她的鼻尖,又跳到她的耳垂,最终散漫在如瀑的黑发,丝绸一样。 其实,许栀一点儿没睡。 她总算真正意义上理解嬴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侧,她就无法入睡,握着刀也没办法。 满头大汗、大惊失色从睡梦中醒来已不是偶然。 她感觉不到一点安稳。 于是,她睁开眼。 “你我也算公务在身推脱不了,谁也别为难谁,你说对吧。” “公主说得是。” 对望的黑眸如漩涡,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 许栀见李贤不反口,难得顺气。 难道这次他说求和,还真的说话算话了? 她侧过脸,嗯了一声,背对他,尝试把他当成空气,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当然知道嬴荷华的公务——嬴政看似不问栎阳,实则已然是网开一面。 嬴政疼爱他的女儿。可如果要在帝国安稳和女儿心爱的人之间选一个,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嬴荷华不能真正意义上忘记张良,对反秦势力一度心慈手软,她势必会失去咸阳的一切,去雍城禁闭也不过是十年之后的事。 其实,对李贤来说,某种意义上,这一世与上一世没有什么不同。 千算万算,她却爱上了别人。 如果有什么是一定相通的,大抵只有一件事。 他宁可死,宁愿满手血腥,也不愿她受到伤害。 但两次,他都像她生命中的过客,目视她难过、挣扎、崩溃。 噩梦日复一日的回荡在他的躯体,腰际流淌的血迹,像是死生的渡口。 他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把一只垫子挪到她脑后。 果不其然,许栀没法睡着,她理解警惕的回过头,李贤的手就在半空悬着,她腾坐起来,也就枉顾垫子存在的意义。 她瞪着他,“你离我远些。” 她说了,下意识的往车厢口移,侧着跽坐,重新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流逝的草木。 李贤知道这是反应,她遭受太多刺杀而产生的逃跑后遗症。 他无可奈何。 他看树叶的光影在她身上飞快跑着。 他只能祈求这条路能够长一点,再漫长一些,直达生命的尽头。 第四百一十三章 配合不当,莫要为难 荀子并不像寻常的读书人。 他皮肤黝黑,面颊上没有多余的肉,这是早年在兰陵做县令留下来的模样。 父亲的老师,李贤要称一声师公。 父亲的老师的老师,嬴荷华要尊为师祖,如果她再允许自己承认张良少傅的身份,荀子又便是祖师爷般的存在了。 一面风屏之后,荀子端端跽坐。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刻画着过去的光阴,满是人生的痕迹。 司空马上前与荀子说了些话。 荀子透过绢布,看不清来人。 不到十年的时间,世事变化之大,已经超过了前面八十年人生的总和。 他到楚国的兰陵,守着兰陵这个小地方着述余生,也无法真正归于平静。 荀况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他预感到世间即将迎来前古未有的变化。 一个空前绝后的君王。一个注定不凡的时代,即将展现在世人的眼前。 海洋广阔,终有人要在海面孤帆远影,照彻碧空青天。 侠之大在于义,儒之大者,在于生民。 他本以为他所思所想,他的一切智慧只能存于书稿,等待后人读取。 遗憾吗? 不能看着他所处的时代,不能看着黎明百姓有一个相对良好的未来。 荀子当然遗憾。 所有思想迸发出光芒的圣人们、诸子百家阐发百种学说,无不是希望这个杀伐为上、争夺为利的世间能有所改变。 法家、儒家,如何不是殊途同归。 荀子没想到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有人大费周章,邀他入秦。 许栀走在李贤一侧,迈入这居室,才发现荀子是个极简主义者。 大梁的驿馆装潢乃是三晋中最好。 可这一会客之处,简洁干净、偌大的空间里除了一扇屏风,两只案桌,一盏灯,什么装饰物都没有。 荀子并不在意来的专使是谁。 他出口言简意赅,从不在虚无的事上与口舌之中浪费时间。 司空马递上一卷早就写好的书卷。 “此为老师所呈之需。” 他说话时,不自然的看了眼李贤一旁的小公主。 嬴荷华手一平,微曲肘,相当自然的接过漆盘,将它摆在李贤面前。 李贤见她如此举止,也有些不适应,她在某些时候,真的是个合格的演员。 他分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幌子,只是因为他是李斯的儿子,是特意用来让荀子心安的工具。 他却也甘心被她利用,受此桎梏。 许栀以为这是他有意的暂停,微笑了一下,灵巧的手指立即替他解开系在书卷上的结。 做完这个举动后,她也顺便看完了荀子的要求。 她准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谈话,她的确想要知道内容,但她不想随侍在旁。 很简单,单纯不想低眉顺眼。 她换成这个身份也只是为了行走方便,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荀子如何不加阻碍的进入秦国,怎么让荀子顺利阐述观点。 其余的,她实在没心情和李贤打配合。 她刚准备起身。 手腕一紧,李贤攥住了她。 他沉声,“既是拜问,不必退居幕后。” 许栀不欲将动作做得太大,她盯着着他,低声讽道:“我在这儿不会挡着你要说的话?” 李贤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书简上。 荀子的书简与上一世在齐国灭亡后,他们在稷下学宫找到的遗牍相差无几。 一书齐国典籍之繁茂,文化之渊源。 二书儒生之于国的重要。荀子指出【秦国没有儒生治理——则无王道】【儒生的人生目标就是让君主政治合理性,维护君主的权威,无官则遵从于礼】 这些东西在上一次秘密被封存,最后去了哪里,李贤也不知道。 重来一次,到底因果,对错依旧不好明说。 许栀不经意间注意到李贤的目光——刹那的惊讶后没有太多起伏。 这不是许栀想象中的反应。 李斯不欲让荀子来秦,不欲儒家与他分庭抗礼已经是板上钉钉。 而李贤,他反复无常的举止令许栀无法真正看清楚,他抱着什么想法。 实则李贤在出发之前就在咸阳令处查过出城的备案目录,也就早知卢衡先行一步见过荀子。 他知道她定然是准备了后手。 于是,他暗中将她往自己一边一拉,“你见荀子和我当面谈,总归比通过卢衡听到曲折之言要快。” 她一怔,压下眼中的不乐,瞥了眼他,惊讶于他早看穿了她,却一直看着她,听她在马车上说那些虚伪的友好之言。 “这就是你答应于我的不为难?” 事实证明,李贤纵然在临终的时候听到父亲深切的遗言,可长期缺失亲缘、又长时间浸染黑暗,已经造就了他和父亲相似的人格。 他最擅长的,就是怎么在瞬间将关系降至冰点,把原本和睦的气氛破坏殆尽。 他故作挑衅的低声一笑。 “殿下也看到了,我连陈伯也没带,身边就你一人。我为何要为有意为难。”“我也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做出杀人的举动。此事不好做,若王降罪,你我都不会好过。” 李贤说话向来直接,俨然一种监守自盗的作风。 他在提原本的历史——儒生本就没有好结果。 许栀轻蔑一笑,“不说父王。你我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早就踏上同一艘船。不管最后船破了还是完好无损,谁也别想提前撂挑子。” 同样一番话,却是天差地别。 十年前在咸阳宫,那是惺惺相惜。 十年后再听,无不威胁。 许栀最后一次试图要他松手,但也没能扳开他。动作有些大,撞到了案面。 她心一横,握上他的手,随即狠狠掐了他。 他才总算放手。 司空马看到李贤刻书时泛红的虎口。 早年李贤和这小公主就多有纠葛,如今这算是配合,还是矛盾? 总之,司空马觉得怪异。 最终,李贤道:“稷下之博士,齐国之典籍,您之所愿。贤当所全,一应禀明于王。” 第四百一十四章 风雨兴焉 这段时间以来的大梁雨水要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一场春雨,就这样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润湿了地,青草也都被愈发大了的雨势压弯了腰。 得益于司空马的洞察与安抚,驿馆中的两个人不易的维护了面上的和气。 荀子哪里会不知所来的人抱有什么目的。 荀子是个足够大年纪的人,同时和轮回了多次而感到麻木的墨柒一样,他很少感性。 不过荀子一向与墨家的观念有所不同。墨子非之的东西,荀子则乐之,譬如音乐,又好比人之欲念。 于是他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置气起来略显苍白幼稚。 他们的矛盾根本不在于荀子入秦与否这个问题上。 实际上,‘解蔽’无外乎从心——虚心、专一、宁静三德,如此才可进入大清明的境界。如此才可成为不为任何事物所蔽的“圣人”、“至人”。如此方可治理天地而利用万物,掌握自然和社会的全面道理而使整个宇宙得到治理。 很可惜,嬴荷华和李贤,足够聪明,却不够通透。 司空马向荀子讲述了他所知道的事。 雨水落在瓦翁中,就那么三十秒不到的时间。 荀子已然全部通晓。 大抵他们自己都没这么了解自己。 “无非对过往之事执念深重。” 司空马在心底续上了荀子的话。‘一个反复着后悔,一个总在猜忌。’ 荀子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学生,他们当年在兰陵的时候,做出的事情,和那两个小娃娃差不多。 有什么好争的?何必操持着不必要的傲气? 老师是老师,可老师也只能是老师,荀子教给他们学识,无法教给他们智慧,至少通达人情这一智慧,李斯和韩非在求学的时候就不及格。 他们在荀子座下之前皆已成年。 性格又大概是天生的东西。 荀子不是桑代克,教育心理学这东西,他没仔细研究,也没打算教。 有的人,天生可以在这方面拿高分。 雨成幕,又下得颇为急切,正好阻碍了许栀今夜返回咸阳的行程。 荀子亲笔所写的书简虽已发往章台宫。 天色蒙蒙,驿馆外雨水如注。 她不想淋雨。 但因为颍川郡焚简的前车之鉴,她绝不放心让李贤先回去。 何况不出两日,一册又一册的书卷就将正源源不断的被陈平从临淄秘密运到大梁。 只有经过李贤的手把他们好生送至咸阳宫,她才会稍微放心,她才会放心这些书简不会遭受莫名其妙的火灾。 不远处,仆人正从马厩牵出两匹马。 李贤垂眼,看着一旁的她,发鬓去了繁琐的钗,她掐他是真够狠,她不让他近身,也更碰不得,雨水带来的潮湿与雾水笼了他的触感,他心中极闷。 李贤从人手里接过缰绳。 “公主骑射曾经蒙恬将军指点,此番先离驿馆,该不算难事。” 他意思是要她现在回去。 不算难事个鬼。 她现在身体大不如前,别说骑射,让她在大雨里淋上这么个把时辰,她喘气都费劲。 蒙恬做的是卫尉将军的工作,他哪里教过她骑马?上马的功夫还是当年在赵国的时候,某些人提醒她惜命的时候教的。 许栀后退一步,理也没理他手上递到她面前的缰绳,盯了眼她的暗卫,要他继续守着荀子。 她略扬首,不屑道:“我骑术若好了,来的时候就不会和你坐一辆车。” 李贤收回缰绳,墨水般的眸子沉了一下,脑海不由自主的浮过多年前在邯郸的光景。 不只是张良的月季花。当年雪霜飞舞的榕树底下,一捧月色也曾真切的问他真话。 彼时李贤不懂她说永不背弃的意义。那是超出情爱之外,更为深重的感情。 此刻他懂了。但很讽刺不是吗?在他感觉到她永远的不会再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懂。 许栀见他不接话,就这样强硬的站在一旁。他执着缰绳,由着黑马在雨里,他好像丝毫不妥协,不论这雨下得有多大,今夜之前,他们必须要回到咸阳。 说起来。只要她愿意,她稍微动动脑子,多说一两句,她甚至不用许下任何承诺与价码,只需要蹙一下眉头,就能哄得他比狗还听话。 哄人。她不是不会。相反,只要许栀肯,那人必被哄得心满意足。 大概是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用尽了这等招数,专横嚣张之余,也会温言软语,闲暇之间,她还可以放下高傲去卖乖求好,教人心猿意马。 她觉得这都是画蛇添足。 因为张良恨她,临到头了,他也不忘骗她,要她后半生都不得好过。 如今,她不肯再去花任何心思去猜测一个人在想什么。 比如阴郁天色之下,雨声之中,李贤最会装可怜。 “当年时间短,不能教你学得好。” 邯郸是什么情况他清楚得很。 他因她要救李牧,心里不痛快。于是不管不顾的把她弄上马要带去雍城,后来干脆一鼓作气的教她学会骑马。 许栀害怕,他也不许她下来。 他说:‘秦人没有不会骑马的。你连骑马都不会,还想着救敌人?愚蠢。’ 她当年软弱,他一逼,她就慌。后来她硬着头皮,咬牙扬起马鞭。 李贤想,如果再回到那天。他一定好好说话,一定循循善诱,绝对要比张良的声音要温柔。 李贤像是想起了什么,“我那时说,以后有时间了你想学更好的,我会再教你。现在也作数的。”他说话时候,罕见透着紧张。 她笑,“你教我什么?骑马么?其实我以前学得不差。我还从咸阳到南郑郡夜驰过几十里地,让你高高兴兴的耍了一番。那时候,你也没担心我路上会不会被摔死。” “……”他从不知,她记着过去全部的不快,也是,许栀本来就是学个考古的,翻旧账的本事更是一流。 他张了张口,良久,最终把头垂了下去,说了这么多,他只能从她眼里看到冷漠,分明是春日,可比最冷的冬天还寒。 “我知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咸阳。” 许栀嗤笑一声,不去看他那狭长的、双蛊惑人的眼睛。 “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路上一个人咸阳,我也拦不住你。” 李贤杵着不动,表面镇静,心里已经完全塌陷。 他宁可她如之前那样指着他鼻子痛骂一番,又或许愤愤不平的威胁着他,教训他从前犯下的过错,也好过这种疏离。 她还真不算误会他。他抛下她,去做别的事,也不是没先例。 李贤不会再一个人离开。 “那你和我一起回去。”他说。 李贤执意要回咸阳,许栀打算另寻他法让他留在大梁。 她甚至想出了要卢衡半路上砍他一刀。 “公主不想骑马,那便乘车。”他顿了顿,“你乘车,我骑马。”他妥协。 自从张良无声无息的消失后。 她几乎褪去往日与人争论的怒气,淡然而平静,甚至都懒得与他多说话。 每一个举动都像那个人。 她更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欲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刀一样决绝。 他记得新郑那个灯火昏暗的夜晚,他放她与自己背道而驰,自此,无论他做什么,或卑劣、或真诚、再无法让她对他如初见时那样展露笑意。 他利用的是许栀,爱上的是嬴荷华。 他从来不懂,嬴荷华就是许栀,许栀就是嬴荷华。 风也笑他痴愚困顿。 一道长长的光拉过天际,将昏暗照亮了片刻,划过她清瘦孤寂的背影。 长廊空旷,雷霆惊起。 他忽然乱了阵脚。再多的理智也不受控制。 许栀臂上一重,腰忽一紧。 他俯下身,将她锢在怀中。 她瘦了许多,肩骨分明,硌得他难受。 “许栀。”他低低在她耳侧,几近哀求的唤她这个名字,“许栀,你知我向来愚蠢。” 她力气也不如从前,她挣了一会儿就平息下去,几乎要借着他的力才在喘气。 她太轻了,被他一捞就抱到了廊亭的栏杆上方坐着。 他虔诚的看着她,低头摩挲她的手掌。 “我可恨我记得,无法教我不生痴妄。混沌之际,你照我如昼,绝我枯寂之哀。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最怕你再不愿信我,不允我看你欢欣所愿。” 自知她最是心软,听不得这种软刀子磨人。他又偏要用那样一张脸,做出个哀怨委屈的表情,仰着头,剑眉紧蹙。 下一刻,他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就让自己鼻梁怂在了她颈间。 “你不想我回咸阳,你若实在不放心,你打断我一条腿,我也绝无二话。”和雨水留下的湿一样,她颈间湿乎乎的,只不过他呼吸是热的。 他从来就是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和西北风一样。 ‘犯贱。’她想这样骂他。 她大抵自廷尉狱回来之后,精神也不大正常了。 若是从前,她定要扬手甩给他一巴掌,现在,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她也不推,乖顺的把手垂在一旁,仍由他为非作歹。 他诧异,却听她搡了他,偏着头,勾唇反问,“真的?” “真的。” 她慢慢搂他腰,“我信你。” 细软白腻的颈项令人心生荡漾。 下一秒,他右腿刹一阵剧痛! 她拔出短刀的时候,李贤踉跄一步,血已经流了一地。 “这样我们都更好交差对吧?”她当真眉头也没皱一下,如同玩笑般打量。 她真是个心狠的女人。 但他喜欢,喜欢她这样的狠绝。 他眉心一沉,一把将她抓了回去,她坐得高,一脚能踢到他胸膛,他按住她乱动的腿,腿上被刺了一刀,痛感令他不知自己到底用了很大的力去握她的脚踝。 大雨倾盆,又一阵鼓点般密集的雷响了起来。 他扣住她的脑袋,吻住那张讥笑着的唇,他拆除她的惊愕,令她根本没法心有旁骛。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却是第一次占据了她全部气息。 喉舌相抵,也做刀剑相搏。 第四百一十五章 浮光跃金 雷声阵阵,雨水的浮光跃上她眼睫。 李贤没看到她眼神片刻朦胧之后愈发深寒,他感到她本能的反应,还以为这至少,意味着他技术尚可。 若能讨她欢愉,他甘愿侍奉。 他从不怕等,也无畏等待。他擅长在浅草处蛰伏,像狼一样伺机而动。 可她根本不想与他缠斗下去。 她举起匕首逼他松手,然而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她似乎毫无胜算。 李贤只需要捏住她的腕,就能夺去那把刀。 但她眼眶泛了红,就在他愣神的半秒钟,他甚至没能看清她眼中晃动的是泪还是寒光。 毫厘之间,更剧烈的痛再次袭击了他! 她反握住刀柄,出手之迅速,不留一丝情面,完全将他作敌人对待。 是啊。那绝不是噙泪哀怨,只是愤怒。 鲜血跟着他手臂淌。 如果说方才捅他的腿,她没有用全力,那么这一刀一定是用尽了力气。 只见她微微侧了头,他身体颤动着。纵然他漠视疼痛,上一秒还是湿软温和的气息,下一刻就是血与痛。 她知道这样有可能会激怒他。 那一刀砍到了肩骨,如果李贤自己不是良医,这一刀势必会废掉他整条的左臂。 他从肩上取下刀,完完整整、好好生生的又放在了她坐的栏杆旁,期间皮肉翻卷,看着就痛得厉害,他却一声不喘。 她垂着眼看他怪异的举止,压下一毫的不忍,寒意从骨子里渗出。“大人多次以下犯上,你可知为何我不杀你?” 他和当年被华阳宫的刺客砍了好几刀的李斯一样,好像没痛感神经。 其实李贤一直在自欺欺人,他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吗? 他不是李斯。他拥有全部的记忆,而如果他相信许栀会真杀了张良,那他两辈子就白活了,他识人辨人的本事就是笑话。 但往往最笃定的事,一定会带给人最深的痛楚。 譬如她尽全力砍出的这一刀。 她不会杀了张良,但他知道,若时机成熟,若轨迹不受控制,她一定会除掉他,毫不意外的。 只是到时候,她会不会像是为了张良那样,也为他掉几滴眼泪呢? 此刻只有宛如密云压迫的瞳仁。 李贤再次开始骗自己。 他漠视她的冷,沉笑:“你不杀我,因你觉我尚有用处。” 李贤说着,扯了那截还算整洁的袖,抓了她的手,不容她挣开,抹去她手中的血,也让黑色的官服上沾满他自己的血色。 他小心翼翼的、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他的手。 “我说过,你不该手染血腥。即便是要杀我,那也不必自己动手。” 她抽出手,高高在上的睨着他,轻呵一声,“你如此放肆,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治罪于你?” 他打断她,他忘了他是怎么攻城略池,占尽芳泽。那张称得上瑰艳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别样的谦卑,“公主一向懂得物尽其用。既然臣有用,你该反复的多用上两次。” 他倒是把不会死的自信说的九分满。 李贤抬手碰了脖子后她抓出来的血痕,见她若无旁人的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好像没把他当成个外人。 或许她是根本没把他当成个人,认为他只是一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鬼,还是恶鬼,没有向善的念头。 “回咸阳后,臣会自去廷尉狱领罚。”他这话说得好像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她又和他待在一起。 她现在的声誉才挽回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国的贵族都在暗地里关注着韩国贵族的下场。在他们统统要被清洗干净之际,伸出援手的竟是嬴荷华。 她‘慷慨’的邀请郑国之女入郑绸入芷兰宫为女官。 在他们人看来,嬴荷华虽自幼跋扈,但她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自从张家安全离开咸阳,退居幕后的宣传一经传开,无不称诵秦国之包容。 至于公主和少傅的谣言,更是不攻自破。 许栀不欲与李贤再争下去,看着地上那滩血,她就头痛。她不知他怎么丧心病狂成这样?硬是要激怒她刺他几刀,他才甘心。 殊不知,李贤觉得这才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他本来就已看惯残忍,了解阴暗,故而他学不来隐忍,不相信默默守护。 他的礼赠始终惨烈,要将最锋利的刀塞到她手里,用最直接的方式挤入她的世界,抱着同生共死的期望,祝愿她得偿所愿。 直到这时,许栀双脚沾了地,不远处的人这才入她眼。 陈平神色错愕,赶紧垂下眼,毕恭毕敬一跪,砰地一声,重重的把头磕在地面。 陈平觉得自己运气很背!太背了。 他本将书卷送至荀子眼前,请司空马点阅之后,他只是转了个弯……想在大雨天找个偏僻之处好好休息一下。 哪知道就直接撞上了这样的事! 嬴荷华和李贤有什么算计他不清楚,但是这个场景,不是他该看到的。 他又不蠢!也没瞎! 陈平一向认为永安只是喜欢张良而已。人都有爱好,有钟意之事物,她当然可以喜欢。至于爱,陈平以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高位者为了维护秦国繁荣昌盛,需要笼络一些忠贞之人在他们手中。 譬如李斯和王绾是嬴政的臣子。 那他和他们也只是她的臣。 若臣子不知好歹的爱上君主,这绝对就是他们自找苦吃! 陈平惋惜张良,他聪明一世,却没看破这一点。 但陈平理解张良,因为嬴荷华绝对是个致命的诱惑。她不像是掺了砒霜的糖,欺骗人去饮。而是她本身就不掩饰自己是一碗毒,她又直接的捧着一杯甘醇的酒,入喉之前,她会告诉你‘喝下它会死’,可她的眼里闪着迷人的柔光,教你不能再清楚接近她的后果,也无法拒绝。 不过就他所见,她对李贤,可与对张良的态度千差万别。 陈平无法揣测一个女人在想什么。不过陈平很理解她。 天底下没有李贤这样的人,他真算个变态,竟然疯到这般境地!若说那杯毒酒是嬴荷华迷惑着张良喝下,那李贤就是明知故问,还要抢着要夺到手里。 他怎么敢,冷雨里搂着她腰,祈求她分给他一些怜悯之外,还要在她心里也求上一席之地。 于是,得来的就是他浑身是血的模样? 陈平是真害怕自己会被毁尸灭迹! 李贤,他得罪不起。嬴荷华更是。 他看到她这身服饰,该是用来与荀子拉近关系的。 之前他被她吓过不止一次,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把身体俯得更低,额头都贴上了砖面。 “……” 他又在抖什么? 许栀无睹陈平的惊惧。 她也懒得去猜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又把他们想成了什么样子。 “世人都知荀子在大梁这间驿馆,这就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地方。陈大人速将书简目录轻点好,晚些时候拿给李监察过目。” “诺。” 陈平没跑开两步,听得一声‘留步’。 李贤道,“我不能及时返都,陈使可代我回都述职。若廷尉问起,就说不慎路遇齐人至开封,便与随行滞留一日。” 李贤真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黑衣都要被血浸透了,剑都拿来支撑身体。 他脑子却无比清醒。 事情交代得甚为妥帖。非但瞒了方才的一切,还悄无声息的就把梁子推到了齐国头上,这更给秦国伐齐又一口舌。 陈平赶紧拜礼,“下官明白。” 长廊风过,雨水已小了不少。 许栀走过,李贤一扯,他摇晃着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本要打开他的手,却不合时宜的回想起了狱中张良抓她袖的举动。 他喝下那瓶毒药,一定会流很多血。 她回过头,看到李贤浑身的伤,她心情一点也不好。 说实话,有一点,李贤和张良都赌对了。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她接受的教育,让她浸了华夏千年来的慈悲之心。 她永远无法真的学会利用完人就扔开的方法论。 她无法铁石心肠,无法看人堕入地狱的深渊。 于是他看到高贵的公主侧过了身,雨后的阳光撒在她的眼里,仿若神明的看了他一眼。 “你再不去包扎,这回怕是要真的又残又瘸了。” 她的语气在讽刺之中不那么冷刻。 他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抱住了他。 像是慰藉,又超出慰藉本身。 他不会知道,他所向往的那些美好的品质,相当一部分来自于他身处其中,他所认为悲惨的时代。 譬如天性的自由,又或者生民的平等,亦或是人之一世独立之所求。 战国,那真算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时代。 荀子正是这样告诉他。 诸子百家,并无对错之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悬心念执 烛火烧灼,驿馆灯火通明,竹简翻阅的声音从隔间传来。 司空马发觉了这是秦国人的作息。此为他早年为官时间颇有的心得。纵到晚年,秦昭王不减夜里办公的惯例,后面的秦庄襄王即便是身体不好,也多次在夜中传吕丞相和墨柒商议。 当年他与墨柒共事的时候,没少听他叫苦连天的抱怨。墨柒和一般门客不一样,他自降身份在吕不韦的手底下做门客是为了宣传他奇怪的思想。不过他乐于好赠,这个与王共处的好差事被送给了李斯。 其实司空马也知道,最开始,李斯也适应不了。但这差事拒绝不了……在那时候,可以请假的机会微乎其微,不去,那就是违抗王命。 嬴政即位之后,袭承先祖之风,他召大臣,急命之际,更在夜中。 于是经年累月,李斯将君王的习惯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月上已晚,亥时人定,嬴荷华如是。 但司空马不能由着他们这般。即便是她甚为委婉,他也不能让她扰去荀子无多的睡眠。 他拱手:“殿下。老师素来于晨间授学,并无夜中相谈之习惯。” 她估算着时间,按照现代时辰,此为亥时其实也就晚上九点。 古人严格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亥时被认为最佳。 许栀并不知,她也是被身边的人纵容了许久。 司空马担心不能解释得当,他续言:“老师年事已高,还望公主殿下体谅。” 许栀停住,“先生可知尊师何时起身?”她忽然想起什么,试探的问,“……可是辰时(七点)?” 司空马笑着摇头,“老师虽年迈,但仍依常例。” 常例…… 许栀的常例是六点,还是被张良呵斥了多回说太晚。 司空马看她疑惑,想起他在齐国的时候,听说嬴政给嬴荷华指定的少傅正是韩国那个张良。而张良正是韩非的学生,他便又道:“公主年轻,素来勤勉,也无妨早上一些、近年来老师通常五更一刻便已在草书着简,公主不必依着常例的寅正四刻。” 凌晨四点,于他们来说是惯例,荀子门生的常例。 许栀这才知道,阿枝说张良在芷兰宫门前等了几个时辰的话,并非是她夸张。 如果有人勒令她早上准时到岗,却要挨三四个小时才能开始工作,长此以往,那她一定会想杀了对方。 一程风雪,六年之期。 还不算她变着法子折腾张良的事,他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发作,从没有跟嬴政说过什么,真算脾气好到极致。 雨后的土壤有种土腥味,风一拂。 她讨厌心底越发苦涩的酸涨。 她漠视的许多许多情绪,竟然不合时宜因这一阵微风而汹涌。 “殿下?” 许栀深吸一口气,打断自己的虚妄之念。 纵然她尝到了赵嘉所说的苦,但她不会后悔。 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任何结局,她都接受。 她知道荀子曾来过秦国,也曾在嬴稷那里得到过冷遇。此番,她定要为他入秦铺平道路。 “司空先生放心,在安全抵达咸阳之前。尊师依旧不会知晓我的身份。希望如此不会让先生对秦国王室有心理负担。” 司空马微怔,嬴荷华作此打扮,只是为了这个称得上单纯的原因? 是夜,陈平告知她王绾要在她送荀子回咸阳之后见她。 然后他带着许栀与李贤之言,择夜先回咸阳。 时下,树荫一动,许栀就心神不宁。 “殿下,无事。” 这是她这个晚上第十几次推开窗。 她每次一推,卢衡便现身。 “殿下若实在不放心,属下可在梁上监视李大人。” 她自己也感到头痛,“不,荀子重要,你回原来的位置。” 这个对话已经有过三次来回了。 李贤的房间离她不算远。 卢衡向来沉默,对于嬴荷华交代的事,他只是照做。 自范增死后,他也决心把自己当成一把利剑,就像是哀牢谷的巨鹿剑。 他恩师之遗愿,大概也是要看看秦国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卢衡准备如常给她关上窗,再回到驿馆的房顶。 许栀无法抵御自己滋长的心病,她盯着窗柩,嘲道:“兴许还有我推它第十九次。”他听到她叹息,“我是不是也疯了?” 卢衡垂首,“殿下只是过于忧心。” “在哀牢谷,你和你的师弟,谁更厉害?能否打赢李贤?” 卢衡知道她的意思,“李大人的武功招数多数源于师弟。” 荆轲。想起荆轲刺秦的历史事件,对她来说,那真是个很久远的事了。 她兀自笑笑。“他们关系不错,我能猜得出来。” 她静默一会儿。 卢衡不打算瞒她,“若说剑术之精妙,师弟得恩师要领,属下不如师弟。若论一剑一招之杀机,师弟则不如属下。当年我在李大人的密阁之中为暗卫,也是因之而成。” 难怪会失败,荆轲擅长的根本不是刺杀。 “那为何……太子丹选择的上殿之人会是他而不是你?” 她问得快,这时候,她不是以嬴荷华身份去问的,而是真正作为一个考古学家,一个存于谜题的后人。 过了这样久,燕国已亡数年,太子丹的坟头草都几丈高了,竟然还有人执记这件事。 多年来,他企图要自己忘记。 可如今,问他的人居然是嬴荷华。 他银色面胄之下,也作一时失神。“因属下不愿。” “这或许就是机缘巧合。” 他愣住,她的眼神广阔无边,如一片汪洋,也如燕国北边一望无际的草原。 “不知公主相不相信。公子丹本不是那样的人,可他执恨太深。燕月也不是你见到的模样,她却重复了公子丹的路。”他说了这话,当即就缄口,“……属下一时失言……” 她失笑。 谜题悄然解开,不过这一瞬。 执念么?事到如今,她与他们并无差别。 她宁可亲自监视着李贤,也不愿相信他会心口相一。 范增本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天才。他首肯的大徒弟,又能有几分安分守己。 卢衡仿佛嫌事情不够大,他给了许栀出了一个他认为很见效的主意。 毕竟在哀牢谷犯了错,他们一向如此处理。 事情进行得顺利得反常。 然而,恰逢一人从楚国郢城赶回咸阳。 马蹄倥偬,下过雨的夜晚,月色清亮,庭院积蓄的一汪清水倒映出月的影子。 扶苏娶妻之后,蒙毅便被派遣在外,已多日不在都城。 这一次,他带着苦寻许久,传说中大巫所赖之玉器。 不过,当是命运使然,恰于此夜,他路过了大梁驿馆。 即便是蒙毅素来不喜李贤,但此情此景。 蒙毅不乏表示同情! 蒙毅眼前的景象之诡异,令他感到可气、愤怒! “殿下实在,实在是!!” 蒙毅无言以对。 他们纵然是臣,理应对王室毕恭毕敬。 但他们不是狗牲!! 她怎么能拿锁链锁了他的咽喉! 如果蒙毅知道真正的过程,他绝不会说嬴荷华为非作歹,他只能说有的人已不掩饰他心理扭曲,手段也是一如既往的阴暗。 “你做什么?”许栀看他自觉的伸手,她没发觉他睁开眼的时候也能如此配合。 他笑,“既然你打算要锁住我,哪儿不是一样?” 她哪里想到过这些。 接着他不给她迟疑的机会,膝盖一抬,她就往前一扑,锁便这么扣上了。 李贤叫来卢衡,引导他说话,要他顺其自然的提起荆轲,想起哀牢山的规矩,为的大概就如此。 他本以为需要这东西需要锁他好几天才能被人看见见效,哪知道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早在发觉嬴政谴蒙毅着手红石下落一事,他就已经在考虑如何确保让蒙毅身在局外。 嬴政没有发话之前,他当然要不择手段。 李贤了解蒙恬,也很了解蒙毅。 不出他所料。 于是乎,王绾不日后的提议,蒙毅没有顾及他与王绾多年的情谊,甚至都急切的忘了将之视作长辈,根本考虑都没有考虑的就当面拒绝。 他罕见的摒弃了风度,忘记了王绾所虑之朝局平衡,他甚至不惜逆反可能是嬴政的授意。 他舒朗俊俦的脸僵硬无比。 “丞相此言若成,我宁可暴毙。”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蒙毅无法明白,他绝不想要的机会,这份递在他面前的婚事,却是他人如何也得不来的恩赐,是他人穷极一生也抵达不了的终点。 第四百一十七章 阴谋阳谋 至于蒙毅为何如此厌恶嬴荷华。 潜伏的黑暗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构成。 月色隐在暗中。 那天。 蒙毅匆匆将门一掩,脸庞的线条在白烛冷光之下越发坚硬。 “蒙大人,我没让你退到门外。” 蒙毅不知下午之事,只觉她声音罕见的低沉,更没什么温度,如果把‘我’换成‘寡人’那便和她父王一模一样。 公主,那也是君。 蒙毅不可违抗君命,按住腰侧的剑柄,重新榻入门内,只是不可多走一步,定在屏风之外,站到了光线不明之处。 嬴荷华留给蒙毅的印象只有她作为公主的骄纵。后来,她从楚国回到咸阳之后,毫不掩饰的插手了对韩国遗臣的处置,蒙毅知道她这是在向她的父王禀明决心。 不过现在这个场景,有些诡异。 蒙毅看到什么,也就意味着嬴政会看到什么。她是来接洽荀子,不是恐吓朝臣。 她并不想和蒙毅起什么争执。 她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李贤身上血与药的味道都浓,对于蒙毅突然前来的拜会,他并没什么反应,只好整以暇的扫了她一眼,不明不暗的光中,发如乌缎,细长的眼下睫毛覆盖投出一片阴影,他略抬下巴,眼中沁出些微凉的辉色。 他以为她会觉得尴尬而语无伦次的解释。于是袖袍之下,他也不管受了刀伤的左肩能否承受得住,为的就是不让她跨出这扇屏风。 可她只打算将计就计,更不外乎要让蒙毅对这种误会来得更深些。 她轻笑一声。“如果你还想维护你和蒙毅之间比纸还薄的友谊。最好别让他知道,这是你在设计他。” “设计?” “你可别告诉我说,他也是来接荀子回咸阳的。”她挑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对无聊的事特别感兴趣。” 漆黑的眼珠滑到眼尾,他盯着她,“臣倒觉得旁的事再热闹,也绝无有公主所为这般吸引人。”他笑笑,“毕竟,公主殿下所见,是整个前路。” 他说着,撑着右臂,兀自坐了起来。 许栀对卢衡拿来的锁链很是生疏,李贤又过于配合,于是她还真把他给铐住了。他本可以不动,这么安静的躺着,不会让这场面显得突兀,哪知道他非要坐起来,于是他一动,铁链的声响就哗啦的响一下。 他诡异的又咳嗽两声,要让蒙毅更是完全的误会。 这时候,李贤倒是提高了声音,“臣休息一会儿便好,殿下不必在此守着臣。” …… 他倒是把四个时辰前无耻的行径忘得很彻底。他又垂着那张骗人的脸,把自己装点了个十分的‘孱弱’。 这不是‘犯贱’,他就是贱人! 她压下情绪。 “你可知我与令尊不睦的言谈,是父王由派蒙毅所视。”她冷刻凝道:“我一举一动很少离开父王的视线……如果,蒙毅说廷尉与我在张家出京之前就结党营私,那也说得过去。” 李贤这才知悉,许栀一直都知道蒙毅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这一世与上一次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 如果荀子之学说在秦国确立为要,李斯的地位定然今非昔比。 他还在情报机构中得知,顿弱竟与嬴政说出:若他日李斯和姚贾为相,他就一口气撞死在章台宫的言论。 李贤微微侧着脸,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也是,幼时见面,她就已经卸下了佯装的天真。 他衣带束得不紧,缠了绷带之类的布,这一推,腰带松了,劲瘦的腰线若隐若现。 既然是他非要自甘堕落演成这样。 她将他衣襟一拢,不准他再说话,起身走出屏风,“让蒙大人见笑了。” 外头似乎又下起了雨。密密麻麻的黑从窗户透了进来。 蒙毅一愣,头埋得更低。“…不敢。” “大人身兼要务本就繁忙。此中可是欲阅荀卿之书?” “……臣不知殿下与李监察在此是为荀子之书。” 蒙毅在楚国的时候,听到了不少关于嬴荷华的靡靡之音。他不会随意揣测公主,但又见她此刻的行为举止……他怎么能不多想。 许栀道:“此前我们路上遇到了些麻烦,奈何李监察武功不善,不慎重伤。此间我忧心事情没处理好,这才前来探望。” 蒙毅听她解释,又从话语中很快明白了李贤在此的原因。 秦国官员以效率着称,他们出咸阳,办事通常不是一件。 而蒙毅很清楚,廷尉李斯与丞相王绾存在着一些分歧。而他与王绾在灭国期间,一直作为后方战备中的要员,现在时局已经清晰,齐国已在摇摇欲坠。 等到天下统一之际,他们自然会与前朝孜孜不倦的人物有着交叠的权力空间。 永安与她兄长不同。扶苏身在军中,又曾在边塞数年。 她自幼在嬴政身侧耳濡目染,先跟着韩非李斯,后面又拜学了张良,更一直在韩赵魏燕中结交士子。若干年下来,她手里拿了多半曾经用于刺探六国情报的密阁,此间若密阁不被取缔,那她就将是文臣之中最为瞩目的王室势力。 蒙毅明白眼下这个时候,永安公主出城,她做此装扮,不是瞒着嬴政,而是要瞒着荀子。 但眼下,他看她并不是之前那种赴嫁去楚、相忍为国的形象。 只见嬴荷华一张漆木矮案旁,并没觉得自己深夜在李贤的房间有什么不妥。 她和李贤之间,早在他们逃婚之时就已说不清。 这场谈话在烛火烧灼到尽头的时候方停止。 蒙毅不便久留,只说了句:“公主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还望监察竭力相护。” 李贤颔首。起先,他以为只是寻常的叮嘱,蒙毅一直以来,也就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 蒙毅离开不久。 雨又下大了,风也乎乎刮了起来。 许栀放下添好灯油的盏,回头看了一眼李贤,压下许多不快,好言道:“明日一早还有许多文卷等你过目。” “我不打扰你养伤。” 她总能把威慑驭下和婉言以告结合在一起。 李贤没说话。 他沉思着,悄然间,他竟然从蒙毅临走之前的话中听出了提醒的意味。 蒙毅从楚地回都,楚国水系众多,他的衣袍带着南方潮湿。 李贤并不能立即理解,因为许栀出手,让陈平用计将项羽留在项燕身边,为他们安抚了一个怎样的隐患。 荀子自齐国而来也毗邻东海,可比海水还要深的,就是大洋,大洋之下,暗藏的,除了一群群的鱼,还有洋流与暗海,这里面的漩涡,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李贤是个身处其中的人,他目视秦国一步一步坍塌,一步一步无能为力。 这个鲜血铸就而成的帝国,刀剑是它最坚硬的外壳,律法是它最有力的刑法。 蒙毅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刺客赶到刺杀荀子。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李斯的出手,亦或是咸阳王廷商议的结果? 李贤本要下意识以为是他爹了。 他抬眼,目光透过窗户,就这样与不远处房梁上的人对视了。 外面的黑衣人,他认识他们。 他头皮发麻,心口一震,难掩阵痛侵袭,李贤这才发觉他腰际那段整齐的伤口到底有多痛。 荀子来齐。到底是嬴政不愿意,还是他父亲不愿意,亦或是秦国不愿意? 这些黑衣人是普通人,是秦国人,是许栀流落楚地淮阴时的密阁杀手。 李贤终于明白上一世下落不明的书简到了哪去。 今夜他们腰间都带了火匣子,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杀荀子,而是为了焚毁书卷。 焚书之论怎么可能是一时之言,拍了脑袋就决定了的是,而是早有迹象。 这就像人们创造出机械是为帮助工作更加迅速快捷,然而机械失控之后,机器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人的骨骼被绞进碾碎。 他们曾经亲手打造出来的秦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帝国机器? 怪物一旦养成,非外力人力可以挽救。对一个国家来说,也是如此! 如果它本身就需要绑扎在战车与杀戮之上,用阴谋和算计装点修饰,认为仁慈与良善是笑话,那它到底算什么样的怪物? 一个帝国被绑上冷刻无情的躯壳,又怎么能千年万年? 李贤日夜所思无果,他快要被反复无常的深渊沉溺至死。 至此,他才触碰到了一点玄机。 “别出声。”李贤颤抖着,只能说出这句话。 她也是个很知趣的人,看见冷光一凛,她便知道今夜不会平静。 “难怪你要我早回咸阳。” 她不知他为什么蒙住了她的眼睛。 剑光刹那闪烁,拳招如电,残影纷飞。 卢衡就知道,他手中的剑在这个混乱的夜晚难以一直保持干净与安静。 夜色浓厚,这十来个黑衣人速度之快,力量之强,令人几乎难以捉摸,宛如鬼魅。 冷酷残忍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驿馆。 泥土中的腥味变为了血腥味,惊雷又起,划破黧黑的天际。 卢衡果然是个绝世高手,一招一式之中,冷光寒冷的剑锋劈开冷雨溅起雨花。 灯火一灭,一剑破敌。 而火光却还是掠过了他们的眼,蹿起一条火龙。 没有等到第二日的五更四刻。 许栀就见到了荀子。 荀子看着西房烧得黑黢黢的墙壁,竹简的灰烬落了一地,他一言不发,简直要气得昏厥过去! 许栀立即围了上去,急切往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苍白的脸色才慢慢转红。 大梁的守卫很快出动,收拾了残局。 她永远不会知道,今夜雨里死的不是刺客而是秦国人。 荀子走入咸阳城这天。 滚烫的阳光将树叶烤得很热,风一吹,树冠上的叶片摇晃翻滚,像鱼的鳞片。 第四百一十八章 齐国之黯 荀子抵达咸阳这一天,伴随着的更有另一消息:王贲已于日出之时自历下之地出兵于齐。 【前225年(齐王建四十年)秦国在灭魏后开始在历下之地陈兵威胁】 许栀这才将全部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史书上所记录的事件并非乍然出现,而是在潜移默化之中所变。 辎车一路向西,车轮滚滚往前。 她以李贤的名义寻问荀子许多难解的问题。 许栀小心翼翼、生怕昨天发生的事让荀子不快,从而记恨于秦。 没想到,荀子不吝给出了答案。 许栀由而感叹。 荀子、荀况,尽管后世他的两个学生的名气一度高于他,但作为他们的老师,他这个人本身已是无出其右的大家。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礼赠。 如果说封建二千年的制度出于秦,那么思想则是荀子之论要。 齐国人又不是傻子,南方的楚国被秦国攻灭,又见燕国残存的王室被北胡欺辱至于边地。 他们其实慌过一次。 楚国王室被俘,楚军未定,齐人自来在秦与楚之间有着建立外交的习惯。 楚国的项氏家族尚有实力,项燕成为了齐国想要吸取的对象。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盯上的人,也同样被秦国人盯上了。 齐人没有在楚地准确的找到那个天生异相的项羽的下落。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郢,却在项燕隐居的宅子中看到一个年轻的白衣士子。时值初秋,微风拂过,漫天银杏,衣带翻飞之际,士子的身量、容貌与使于赵国而闻名天下的张良相似。 士子笑着说,“在下知道各位是为谁而来。” “先生。项氏今在何?” “此地非是谈话之处,何不高台相问。” 齐人一贯有古遗风。他们在对方脉脉相问的时候,很容易受骗。 话音一落,他们转身背剑之际,才知陈平与当年的张良并不相同。 张良调转马头,去救下李牧之孙,陈平则只会毫不吝啬的利用项燕之孙。 项羽,对陈平来说除了秦国,还关系着嬴荷华的三万金。 “如臣失败,臣会与公主之金一同亡于楚。” 他这个亡,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指死亡。 她什么都没再说,乌黑的眼睛沉潜出一抹摄人的光,“我要的是大功告成。” 陈平更明白,这更是他这一生前途的敲门砖。 于是,陈平很快就报了临淄酒馆之中绑架他数日的仇。 他抹去鲜血,绕开这些尸体,让人为这些齐人换上楚王室中侍卫的衣衫。 他立即跨入了项燕的府中,看着项氏一众家眷,对只有一岁的项羽和他的乳母说:“所幸在下来得及时。当下时局危机,只恨楚人待你们并不十分友善。” 齐王建直到这时也不知道,自己曾派出的人无疾而终的原因。 他不曾想过自己最后一次的挣扎竟是和他曾最看不起的小国用了一样的招数。 韩国颇善用间,颇多的离间计使韩国宗室几近覆灭。 齐国是大国,春秋时期也曾一度为中原之领袖。 齐王的思维方式自与韩国这种在夹缝之中生存的小国不同。 荀子是文化礼仪的象征,他代表着齐之文化,绝不能作为间谍入秦。 所以,荀子离开齐国之时,齐王没有阻拦,由他一路西去。 昏昏以度的最后时日,自己和齐国已是这么大一块的肥肉。他们能如何挣扎?恶狼垂涎着,幽幽的目光注视着,要把他们全部拆入腹中。 一只待宰的羔羊,绝不会觉得狼安好心!然而顽强以抗,战争的代价,无疑血洗临淄,如步邯郸后尘。 齐王建在位四十四年,且他在位四十余年都不曾有战事。 他坐在王位上太久,久到麻木,快要忘记自己是一个王。 他熬死了秦昭王,也送走了嬴异人和吕不韦。他还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赵魏活生生覆灭于秦。他看着赵惠文王垂死哭诉‘将相和’全部的失去。看着这天下的声音渐渐消失,如秋天的树叶一样衰败、凋零。 齐王田建有着文明之国一贯富有的习惯。 他爱读书,诸子经典,他都爱。 在田建领略到自己的王当不了太久这一刻。 他几乎将自己锁在临淄王宫,日以继夜的翻阅自高虞以来降至三皇的典籍。 竹卷堆满了三间百丈的宫殿。 秦国人不爱读诸子之书,或许他们只能接受法家,至少有一点,田建几乎可以肯定,嬴氏王室一贯重逻辑判断与使用价值,他们绝不爱昳丽之文。 他觉得和齐人在文化上有共鸣的,大抵算是楚国,可秦国朝堂上的楚人,李斯不会想要除了法家之外的学说与他平分秋色。 灯火映他发须斑白,知他百般痛苦之境地,当属后世梁元帝萧绎。 火苗一碰到竹卷锁边的麻线,田建当即愣住,他不是萧绎,他舍不得,他抱着竹简,几乎老泪纵横。 泱泱齐风,浩浩齐地。 难道真的要他拱手将先祖百年的基业,广阔的富庶土地,辽阔的海洋与岛屿相让?!! “大王。秦国陈兵于齐境,王翦之子王贲率军,恐在三月之间就要兵临临淄城下了。” 后胜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齐王田建在昏昏欲睡的苍白之中,他望着藏书的大殿,看着远处泰山巍峨的轮廓,他破天荒的审视起自己的王座。 【秦命王贲率兵由燕地南下入侵齐都临淄,齐国西部的主力未能回援。秦入临淄,如无人之地。】 战报传到王宫的时候。 田建双目竟然变得比往常有神了。 这让后胜也感到格外的意外! 田建下定决心这一天,他终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开阔。他当了四十四年的废物,从未真正考虑过齐国一直安于现状的隐患。多少谋士离他而去,多少人扼腕叹息齐国的自甘堕落,齐国之富,齐国之弱! 直到秦国兵临城下这一天,田建等上城楼,齐国城下许多的百姓聚集在一处。 他们骂他,他们积蓄久矣的怒气发泄在他身上。 不出一会儿,他周身上下都变得乱糟糟。 呼吸着空气,他再不用提心吊胆,他仿佛忘记了自己不作为的四十多年,而在最后的自我感动中,他觉得自己伟大,从而感受到先祖齐桓公作为一个王的那种骄傲。 后胜觉得田建疯了。 没错,他疯了。 齐王拉了一把他的袖子,神秘的说:“丞相得到了什么?其实你什么也没得到。” 后胜头皮发麻,他真怕田建知道了什么。 他不知道陈平说的那五百里封地是真还是假,秦国有什么值得他相信的?他心里也不确定。 他只相信,他府中放着那几万箱奇珍异宝! 后胜把袖子奋力从田建手里抽出来。 啪地一声!后胜右颊肿了,脑子都发懵! 田建用力甩了他一巴掌,“你卖了一个国。” 后胜终于露出他讪笑的模样,“大王,臣竭尽所能,是为保住你的子孙后代,为我王挣得一个小国。” 田建失语大笑。 他被装上囚车的时候,他又抚膺自叹,絮絮叨叨自语,“先祖啊!先祖啊!您说有所献祭才可保护寡人想保护的!那么寡人如今自愿身入此局,无所惧哈哈哈哈……” 王贲、李信、章邯一众秦将看着这对君臣最后的表演,无不面露疑惑。 齐帜在临淄城楼的桅杆上被扯下的瞬间,他们的注意力刹那集中。 这意味着什么,将军们太清楚。 近十年的征战。 无数人孜孜不倦所等待着的、魂归于天的历代君王们所期盼着的…… 天下之天下。 居然是由秦国实现。 这一个与戎人杂居错处,远离中原,被歧视、被鄙视、被视为蛮夷的边陲之国,它经历了自商君以来六世君主的艰苦奋斗。 苦难之中盛开的鲜花,不败的气质,永不言弃的奋斗永远值得人们瞩目,永远值得人们称颂。 秦人百年的夙愿。 即将宣告为真。 击灭六国,一统天下,已为定局。 终南山一树冰霜已消融。 “六国的哀歌,会奏响一个怎样的开始?”韩非问。 墨柒没有说话,他笑了笑,深邃的眼睛看向许栀,穿透她所有,他问道:“小公主,如何不在章台宫等候天下一统的诏令降临?” 褐色的树枝抽出了新绿。 “先生,你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许栀直身平视韩非的眼睛,微笑道:“非先生问我,秦国会是怎样的开始。我想那会是百家争鸣的景象。” 墨柒不避讳韩非,直言道。“你还有十五年属于秦国。” 她乌黑的眼里倒映着山河,流淌着漫长的历史岁月。 “我今后全部的生命都属于秦国。”她说。 第四百一十九章 和棋难下 许栀总算说动韩非求他在终南山待上几日。 期间,韩非想起张良,神色怅然的看了她几眼,几次欲言又止。 可韩非从来无感于人情冷暖,他只将这些东西当成人性之中的牵扯。于是,就算他发现了嬴荷华误解了他眼神的含义,他也没有阻止。 她还是如幼年那样好学爱问,“尊师至秦。非先生若愿教我一些相处之道,荷华感激不已。” 一直以来,韩非身上都有一种让许栀不敢直视的气质,他的眼睛仿佛夜中流星,能犀利敏锐看穿所有。 她说出口的时候,立即愣住了,她害怕韩非用这个要求换取他想知道的信息。 张良的下落与韩国王室的处置。 这两个答案,她一个也不能答。 可良久,韩非始终没有出言别的话。 他只温和笑了笑,点了头,与她娓娓道来从前在兰陵与老师的旧事,波澜不惊的也提起了另外三个人,李斯和郑国,还有许栀从未见过的张苍。 《五蛊》《藏奸》出于他手。 韩非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想不明白答案? 要答。她给了张良一瓶真的毒药。 还是要答。秦国容不下故韩的敌意,可又因沾亲带故的关系,才让韩安苟延残喘至今。 许栀想着,这一走神,落棋声打碎了她的思绪。 白子置于交汇之处,虽被周边的黑子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却又别开生面。 熟悉的棋路,让她怔了怔。 海棠花的花瓣好像还在她手里放着。 她还真是,总往一处地方不断栽跟头。 这局棋还能下上大概两个时辰,她不愿在相似的棋路想起太多过往,率先放下手中的黑子。 韩非感到微微的诧异,嬴荷华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人。“定局尚未可知。”他说。 “韩非先生棋力之高,我在父王那里已有耳闻。今与您对弈,已是我之幸事。” 韩非与墨柒对视一眼,他扫过棋面,复又注视她,道:“公主当年所言,已是这一半盘。其中杀伐之多,已然损兵折将。难道这一局的输赢,公主现在不想知道?或许我并不能赢过公主。” 韩非记得。 他一直记得多年前,他离开咸阳宫下狱之前与她的约定。 ——十年,秦国能不能统一天下? 六国的旗帜聚集到了章台宫。 答案是:可以。 但这局棋,并未下完。 但她只要看着韩非活着,听到韩非和她说话,就能生出很多的力量,她就能知道,很多事都可以改变。 在韩非面前,她还可以捡起多年前装小孩子那种轻松。 “父王与韩非先生下棋,尚且费神。我自知棋力不佳,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赢了先生,只是讨教罢了。” “可惜天色已晚,未完的半盘,或等来日可好?” 韩非微笑颔首。 墨柒想,这或许算是一件好事,长时间的王室生活也并未让她在这些方面像她父王那样争强好胜。 墨柒早听韩非与李斯说过,嬴政棋风凌厉,从不相让。 目送嬴荷华离开。 苹果树枝上的一只小黄蜂嗡嗡的打着旋,从枝头飞到了她方才打开的食盒里,好几只瓷白的碟子,甜腻的米脂香味从檀盒中溢出。 墨柒觉得这等行为举止算得上幼稚。 可又如何不算投其所好? 韩非垂眸,看到那只浅黄色和黑色交杂的蜜蜂,在一块浅粉色的梅花糕点上头停下。 墨柒道:“小公主学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你乃是高手中的高手,她和你下上半盘,已是不易。” 韩非摇了摇头,“是她谦虚。”他顿声道,“她的棋法经子房所教,已甚为擅长迂回之法。她不在章台宫,也不在芷兰宫,却来此地寻你我。如何不是一局好棋呢?” 韩非看着这碟糕点,——“先生,你尝一尝,味道不差的。”他眉心一沉,又诧然舒展,“墨兄。你大概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十五年之期,是你给她判的卦吗?” 墨柒从未外道他的身份来历。韩非这样问,已经让墨柒要停止话题。 他不禁说了句:“不是卦象之得。大概是这一棋局能有的期限。” 韩非笑道:“她天资聪颖,若潜心钻研,不出十年,定能胜我。” 墨柒与韩非相视。 他们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了。 最难不是赢了顶尖高手。 而是要和残局打成和棋。 - 阿枝等嬴荷华下山的时候,已是黄昏。 终南山上也不全是静谧。 比方说那个吕释之就挺烦人。 阿枝知道他是吕泽的弟弟后更不想和他多说话。 碰巧吕释之话多,阻拦着她,要问她姓名。 阿枝将剑横在前面,“回去问你家里人。” 吕释之一愣,没反应过来,随即面露难色,“阿父故去多年。阿姐出嫁已有六年,兄长这些年一直在上郡未回。家中并无人……” 话没说完,不远处的永安公主就出现在他视野里。 “殿下。”阿枝立即上前扶她。 正是初夏将至,山上气温略低些,雾色一开,方是春浓晴好。 她杵着青杖,脚下是四年前的那一条小路,路边景色依旧,放眼皆是粉白,沉甸甸的花枝压弯了树桠。 许栀看了眼吕释之。 刹那就看出了年轻人心中的悸动。 年轻人。 她觉得这个词好笑。 她的身体年龄不过十九岁,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 无论是心,还是身体。 以前在感情这方面,许栀是个白痴,可后来也曾茅塞顿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到最后,直到要把毒酒递到张良手里的时候,她也没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不是不解“风情”,她看着吕释之,看他那样生机勃勃的和阿枝说话,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也曾使出浑身解数,只求张良可以不那么厌恶她。 可惜。 一想起那个名字,她觉得心脏到全身都很痛。 她时常觉得自己就是条鳄鱼。 是她亲手结束了一切。 她在愧疚之后,竟然会觉得委屈。 她无法判断真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早就已经丧失了能力去判断张良所言的真假。 午夜梦回,她惊惧醒来,她更宁愿从头到尾都是他苦心孤诣社下的骗局与计策。 许栀命令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再想,她一定提前疯掉! 第四百二十章 李斯之灼 即便时隔多年,荀子的注视仍让他的学生感到心有余悸。 今日的章台宫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热闹。 先是荀子入秦,又是齐国献降的消息传来。再有十日之后,大将军王贲班师回朝,那无疑是举世瞩目、空前绝后的大日子。 二十年前兰陵的风也吹到了咸阳,荡起又长又白的须发。 原来,荀子已经这样老了。 只是一眼,李斯已从荀子的眼神之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怔愣。 碍于当下身份所限,李斯行了一半的大礼。 他看到老师目光淡淡,不发一言,反而很有深意的看了不远处的嬴荷华。 嬴荷华 李斯和她都被告知在殿外相候传召。 她的目光落在李斯身上,要比荀子要锋利多了,更让李斯倍感压力。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坐在在覆秋宫微笑着听他们小议、不怎么表达意见的小公主。 自从嬴荷华想明白利害关系,彻底将韩国故臣全摘除咸阳之后,她便有了站在章台宫前的筹码。 李斯熟知人心中欲望,他认为自己轻易的看穿了嬴荷华的野心。 她曾举荐的章邯,勇猛善军,一力成为了王贲身边的得力干将。 王贲之妻也数次带着她的孩子前去芷兰宫探望嬴荷华。 冯婠在都中乃是出了名的温婉,李斯绝不相信,嬴荷华会与她有什么共同语言。 传闻王贲的妻子是他从邯郸之战带回。这样的事在征伐时代并不是个例,加上王贲当年用全部的灭魏之功才换来了与冯婠的婚事。 冯氏在赵国并不显赫,已算得上败落。 但李斯知道嬴政乐见他的将军有所求,王贲的请求,嬴政会欣然同意。 李斯也并不觉得,有人会不想要放在眼前的权利。 王翦父子只是太了解嬴政。赴楚镇守这样大的一个任命,自要立志要急流勇退,归于平静。 而今,嬴荷华和冯婠联系颇多,是否说明,她不满足章邯在军中的势力了。 加之王绾有意无意的透露着——大王欲将公主嫁与蒙氏之子的消息。 更是让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本就与蒙氏有着不同的理念。 因禁书之事,嬴荷华已与他扯下了伪装,更让顿弱出言扼制他。 若非深得嬴政之信任,李斯将会受到很深的打击,甚至贬谪。 而后来因张良之事,她更是摒弃了多年以来虚心指教的和睦。 李斯认为嬴荷华对他的敌意已经是显而易见。 那么,若往后嬴荷华嫁给了蒙恬蒙毅中的任何一个。 此后,秦国将再无他李斯的立足之地。 李斯想到这里,他深深望着章台宫,一团火焰烧灼于胸,他绝不能让本唾手可得的一切湮没! 一但李斯要开始做一件事,他自信必能将成功的概率做到百分之百。 不一会儿,赵高通传的声音从殿上传至。 风过春日尽头,吹起她黧黑红纹的袍袖,腰间的组玉也臻臻作响。 李斯发现嬴荷华特意在等自己一道入殿。 十多年光阴如梭。 此时此刻,她稍抬首就能与他平视,她的脸上还是带着多年前那种敬仰的微笑,仿佛她还是那个摇着他袖子,天真的要他发誓的小公主。 “公主此行邀得荀子入秦,乃是全胜而归。” “荷华与监察一道不遗余力护荀子入秦,得全而归。如何不是得廷尉之力?” 李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并不知道,嬴荷华将焚烧荀子书简的罪名已经扣在了他的头上。 在她看来,他的作案动机也的确比任何人都充分。她问李贤,李贤的表意十分不清,他只说既然此事未成,那就不要再追究。 李斯当然不是轻易唬得住的人。 他道:“臣之恩师入秦,臣自求之不得。何况臣之子于途中因此事身受重伤。所幸公主不弃,犬子才能归于咸阳。” 李斯言中有意所指,她掩道:“监察所行乃危险之事,自当关照。” 李斯深邃的眼睛一沉,“臣听闻我之竖子不知好歹得罪公主,已自往狱中。” 许栀一怔,没想到李贤真去了廷尉狱。 没得许栀说话,李斯续言:“不知犬子如何得罪了公主?” 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和李贤由逃婚生出的流言给按下去,她不想多生是非。 秦狱之中有专人检查伤口。伤人者力道,伤人之器具,在一毫一厘间皆有差距,刑狱之中,这些都是瞒不住的。 而秦国律法森严,她纵是公主也断然不能对朝臣动私刑。 但她也不打算缄默,“廷尉若当真关心,还看您能否让监察说得出口。” 她语气很轻,又颇有些咬牙切齿。 李斯见她反应,这才确切了李贤那些伤的本源是出自她的刀刃。 “公主放心。狱府中所查皆是齐人之兵械。” 姚贾见状,心中惴惴不安。 那日李贤回都,为避嫌之由,李斯不能亲查,故而赴狱之后,皆是他着手查备。 姚贾不知道李贤那些伤是永安所致,他也不知道为了覆盖之前的伤,李贤可以对自己可以狠到这个地步。 姚贾从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何况他处理张家的事情,还指望着这永安给他兜底。而李斯又是与他共事十多年的老同事,交情深厚,。 本质上他不希望他们彻底闹掰。于是,赶紧上前一步劝和。 殿内传召声又起,赵高的声音拖得很长———— 许栀步入章台宫内殿,数盏虎形青铜灯屹立两侧。 高台之上,嬴政于主位。 西宾之案,正是荀子苍颜佝偻的身影,那是一座真正的高山。 春日到深处,方显倒春寒。 这个崇尚才学,遑论道德的时代。 尊师重道与父子伦常相比,更在首位。 君主将尊师重道奉为圭臬,当成礼贤下士最佳的标榜。 这与同门之谊不同。 师生之谊,乃战国世人最为看重。 后胜虽最重钱物。他也知道这种关系有多重要。 齐王建被囚于齐宫,齐国破国之后,齐人在缝隙之中希望用最小的伤害换取最大的利益。 而因早年韩非的前车之鉴,此番,李斯成为最为瞩目的矛盾。 齐国的稷下学宫虽早已废弃。但又因楚亡,荀子回齐而兴盛过一段时间。 在临淄活跃着的六国士子不乏也有一些老熟人,比如张耳和陈馀——他们在准备博浪沙刺杀之前就在齐国。 就算六国国灭,但势力仍在。 秦国将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处理六国之中的反叛。 他们深深到看到了一点。 李斯。无疑是铁血手腕的代表。 于是,他们打算借刀杀人,并且号召所有能号召的,共同瓦解。 齐国人自信他们深厚的文化,他们决心认为终于有一天才能“拨开云雾”。 今日奉上齐王建已被囚这个消息的将军不是别人,便是章邯。 章邯前日密见过陈平,一番商议后。 他们对她说:“若殿下决心已定,齐人或可助您一臂之力。” 悄无声息的浪潮一次次涌来,堆砌在海岸。 如果在这个局面下,她决意再进一步,再狠上一些。 李斯的位置或许真的能被在史书上毫无污点的人取代。 简单来说,无论王绾、冯去疾、蒙毅、章邯,还是陈平。他们都有机会,成为大秦的丞相,甚至可能会比李斯做得更好。 失去了李斯的秦国,会比原来的更好吗? 她如果这样做了,真的就是原本的初衷吗? 她已经‘杀死’了张良。 她还要再将李斯的人生也付于灰烬? 她蓦地发觉,墨柒的深渊般的眼睛。 她也感受到了敌意。 李斯为了他的前途,再不择手段的事情也完全做得出来。 她想起了李贤的眼睛,她明白这种沉默的晦暗为何次次显露。 宿命似乎总有办法要她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原点。 殿内,如许栀所想。 李斯不能胜过他的老师。 阳光炽烈,让人感觉太阳又热又凶。 第四百二十一章 各怀心思 荀子腿脚已十分不便,他费力的迈上层级堆叠的章台台阶,虽有司空马在侧相扶,却已然颤然。 这里是天下之高处,秦剪灭六国期间,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 距离荀子上一次来到咸阳,大抵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在极端的边缘,生与死之间就差了一口气。 到底是什么指引着他非要再卖力的多活两个月? 十年前,他听闻韩非死于秦狱,已然发出叹谓。 那件事闹得很大,除了秦国上下通晓之外,六国的情报网络也第一时间获悉,就连楚国也都举国皆知。 “荀卿可要修书去秦?”昭阳亲赴兰陵相问。距离楚幽王十年,幽王病逝,芈犹上位还有三年,距离昭阳当上楚国令尹只有三个月。 听到这个消息的荀子微微蹙了眉,阖眼摆手。 昭阳走后,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的眼前晃过韩非和李斯的面容来,好像他们在兰陵时那种形影不离、潜心相谈都是错觉。 荀子年轻时候也曾不解,为何会有庞涓孙膑,张仪苏秦这样同门相残之事。 原来,他自己的学生也未能逃脱这个宿命。 韩非和李斯的论调一向尖刻,他们也从不掩饰自己过人的才华。 看着他们,荀子写下‘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荀子通达人性之深。早在他眼看着李斯死皮赖脸的缠着韩非要他带他前来问学的时候,荀子就知道,他们注定会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致命的敌人。 果不其然,在韩非死后一年,韩国就第一个被秦国亡灭。 风拂过,空旷而辽远,带着春日里头的凉。 荀子入殿,雅乐奏响,无不显示秦国对之的庄重。 四柱皆以玄鸟回纹饰之,大片的黑色,错杂深红于中。 殿中一池清透的水,池上悬一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宝饰之。 朝议并未涉及多余的文臣,只在于博士官中。 嬴政的目光穿过大殿之上的众人,无人知晓这道目光最终落到了谁的身上。 荀子先是在西案听完了章邯带来对于齐王献降的陈报,最后才真正参与到章台宫这次朝议中。 他知道,这大概就是秦国习以为常的思维惯性——先就要予人足够的威慑,再寻以驯化。 荀子本要起身,但年纪实在过大,秦殿本就宽阔,入殿又皆要脱履,等他走到中殿,再设中座之席与王对谈,都觉十分麻烦。 不料嬴政并非他的祖父那样端坐高台,一动不动。 他止住礼官的动作,率先降贵于礼,随后立身以示。 接着,他竟然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许栀也感到些微的震惊。 她知道她的父王对待贤才一向礼贤下士。秦灭六国之前,嬴政当塑造这样的形象。当下即将完成统一大业,任何人都可能会就此喜形于色、洋洋得意。 但现在,嬴政明知荀子大概率不会说溢美之词,却还是保持了好态度。 她只听嬴政对荀子道: “寡人知晓荀卿入秦颇多不易,心中亦有不解。今日设席,便是为荀卿解惑。寡人昔年所得指教者亦在殿中。今日之殿上,当尽以畅所欲言,不必考量言辞,一概无罪。” 李斯听到嬴政提及指教二字时,立刻颔首。 同样表露不解的还有一同在席间,陪于荀子之侧的司空马。 也还有坐在同侧的博士太傅淳于越。他虽在秦为官,曾也是齐国博士,同样为儒学出身。 嬴政态度出乎他们意料,当下大王已经发话,这场辩论却比想象之中要平静。 甚至于说,两边的人都平静得过于反常,这根本就算不上是辩论。 平静之中,但见杀伐静水流深。 许栀并不知道,荀子和李斯在殿上所言,只是将从前在兰陵时就有过的谈话重新讲述了一遍而已。 有所不同,便在此番传达荀子之言的人便是司空马。 当旧式的言语都被翻出来,已经快要进入白热化的情景。 许栀注视着他们,虽只有法儒两家,但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力排山海的辞辩之风。 驳议之长,后世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陪席在侧的淳于越额上已生出了细汗。 淳于越自齐来秦年岁也算长,可他自来与那个从楚国来的李斯说不上半日,他就能被对方呛得哑口无言。 固执己见的人,不会因为人的关系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李斯同他的老师说话也不乏有攻伐。 席上,一众博士包括周青臣也都面露难色。 但他看见有人却饶有兴致的听,一幅潜心学习的模样。 难怪嬴荷华伶牙俐齿,早年在博士官署常把他气得死去活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李斯这样的官员,偏巧又对李斯那个于同僚眼中言辞锋利的儿子颇为上心。 若非从韩国捡了个张良回秦,淳于越这才大感得救。 上一个能让李斯吞声难言的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韩非,虽然结巴但言辞实在犀利,能三两语让李斯吃噎。 现在则是司空马。 “本议诸子之学。廷尉何以诽论众长,一定要决出高下?”司空马道。 “你我一别多年,昔日同为郎官,如今又变为了同门。如何叫斯不为感叹?”李斯说话时候一直盯着司空马,好像还真在回忆过去。 那双眼睛本就上挑,里头多少又带着锋利的刀。早年司空马就知道李斯能装,没想到他一点儿没变,连带着李贤,父子俩不分伯仲。 司空马不理李斯。“老师说慎到、田骈、邓析等人,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要。” 长久不开口的嬴政,发出了感叹。 荀子这一句话之中首要的慎到便是法家之中势的代表。 荀子没说商鞅和申不害,他们一个是秦国的法家,一个是韩国的法家。韩国第一个被灭,也第一个被清洗。 荀子知道发生着的这些变化。 他目睹自己的书简被火烧成黑炭。 是嬴荷华跑到跟前与他说——先生之书,我已遣人存于帛书之上,当夜便会呈于父王。竹简之现,只是掩人耳目。只是可惜您多年以来亲手所刻之书,永安实无法求全,必他事以补。 ——“生民之念,当以重系。” ——“公主,何意?” 只见她兀自笑笑,不否认她的身份,在李斯之子李贤将要靠近他们的瞬间,她说,“若不让人实实在在感到权力的恐惧,他们永远也不会懂。” 荀子震撼她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他所知的秦国永安公主所为桩桩件件,皆以秦之统摄为先,绝对算得上是法家的得意门生。 而今,她站在章台宫前。 不需要更多的话,他深深的看了眼她。 她和嬴政的身上有种出奇的相似。 或许又和他所笃信的学说一样。 温情脉脉的笑意之下,再有着绝对强有力的铁血手腕。 是曰——儒皮法骨。 荀子此言指明了慎到,并且否决了慎到对于治国的办法,显而易见的表达了他的态度。 “何以经国治国之道?”嬴政沉声问荀子。 荀子与从前的儒生不同,他毫不排斥法律的作用。 “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李斯笑了笑,老师还是保持着循循善诱。 “论法术势,当属韩非。有曰;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攻战,则国何利焉?”很显然,他对于这种渐渐和睦的气氛,并不感到舒适。“斯以为,秦之富强非以仁义为之,以便从事而已。” 从事则在说谋断之用。儒家以仁义为要,必然不会觉得这是合理。 可秦国现今的确依靠攻伐谋策图灭六国,即将执掌天下。 许栀接过话道:“韩非也曾说儒以文乱法。儒者,称先王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可韩非先生不能猜中人心易变,廷尉大人您难道不在舍本逐末?” 她刹那间望向荀子。 她感到些微的紧张,如果荀子不配合她,她这番话,看似力赞李斯,实则在重提李斯杀了韩非之说。 别人说这个话,李斯不会有过多反应。 但嬴荷华分明知道韩非还活着。 她这番言论,已然表露自此势不两立的态度! 外人觉得她和李家交情深厚。 李家的人看韩臣碍眼,在朝臣中已经不是秘密。而嬴荷华二话不说就将教了自己多年的张少傅连带着驱逐出咸阳。 实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许栀深知嬴政是她最大的依仗。但权势,对荀子这样的人来说是无用的。 因为嬴荷华的开口。殿中的气氛斗转上升了一个弧度。 第四百二十二章 父王之刃 朝臣陆陆续续从章台宫出,火烧云连成一片,放眼过去皆是瑰丽之色。 许栀思索着荀子方才的话,正要迈下台阶。 “公主殿下,大王有召。” 赵高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又很快止住。 她回过头,嬴政的身影就立在在偌大宽阔的宫殿前。 她跟在嬴政身后,红彤彤的云色与秦宫深色的棕黑交融在一块儿,那样阔远。 嬴政走一步,她随一步。 三组而系的玉佩在她腰间微微晃动。并未走上多远,甚至连章台宫侧殿的廊桥都还没走完。 “姁嫚。”嬴政唤她。 许栀感受到那道很深的目光,教她浑身不自然的一凛。她心事重重的抬首,她才看到赵高与周围所立的宫人皆已不见。而这处屏帷正是她几个月前与顿弱交谈的地方。 尽管她与他朝夕相处十三年。但没有人能在嬴政打量的目光中不生畏惧。 纵然她知道嬴政是在默许她的行为,但不可避免的下意识解释。 “父王。女儿方才在殿上之言,并非有意让廷尉难堪。” 她说着,屈膝矮身,垂首以表恭顺。 岂料嬴政只是深深看了她,什么也没说。 许栀起先不解。直到嬴政摆手,示意她看天边的晚霞。 堆砌的云层也被霞光渲染得发红。过去的景象轰然奔到她的面前,让她想起了刚到秦国时,嬴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到过此处。 下颚的胡茬,颧骨的皮肤皆与年轻时不同,十年光阴在嬴政的脸上刻上了痕迹,但他眼中那道摄人心魄的光从未消减。 没有人像嬴政。 不久后,秦王这个称呼将永远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始皇帝。 野心勃勃的帝王臣子,一个帝国繁荣昌盛的期望。 她望着三十六岁的嬴政,她三十六岁的父王。 “父王。此情此景,我念起了幼时。”许栀抬首道:“那时我甚为顽皮,总缠着您要您带我到外面去。您说宫外危险,我却不以为意。” 纵然嬴政知晓他这个女儿的全部举动,但有一些事他也未曾想明白。 好比那时候,李斯慌里慌张的禀明张良在狱中出事,命悬一线。 燕丹的回声响重——‘众叛亲离之时,方知旧恨。’ “姁嫚应知,你所遇之险皆源于寡人。” “许多事实证明,父王说得很对。” 嬴政听她安安静静的说,心中不禁哀叹。 燕丹说得不错。在他身侧,没有人能够求全得安。 饶是他最爱的这个女儿,却被世事煎熬。 嬴政怎会不懂? 她喜欢张良。喜欢到明知那大概是一泉寒冰,又或是利剑锋利得吓人,她也要奋不顾身把心捧到他面前。 这种相似的愚蠢,大抵也和曾经的他一样。他在郑璃面前,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可惜,在嬴政看来,她的诚心,张良永远看不见。 在韩亡的那一刻,已经被装点上了瑕疵。 生在乱世,无可逃脱。 嬴政不会知道,这本不是许栀要背负的宿命。 他的女儿自幼与旁人不同。 这一点他和诸臣心照不宣。 她的眼里有总存着深切的期盼,像是血脉相连,又似乎是有种更深的联系。 有时候,嬴政并不能全部明白她。 譬如此刻。 她上前一步,她望着他。 嬴政以为她要继续解释在殿上之言,或者她想知道张家离都之后,他将之安排在了什么地方。 只见她微微抬首说:“父王您看,姁嫚年幼,不知此地重要,非常人能靠近。如今才知这段廊桥坐西朝东,栏杆之下就是驿丞入宫的宫道。这条路在过去的十年中被马蹄磨得石子发白,屡经修缮也不能复原。从路远眺,开阔之间,又见六国平原之多。此路通往何处,当自秦始。” 这些年,她学会了隐喻。 嬴政岂非寻常。 他沉笑,握上腰侧的太阿剑。 “寡人欲将天下皆规于秦制。” 嬴政身上,由构建而成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历来充满了血腥与背叛。 自十二岁即位于秦王开始,他学会的就是至高之上的掌策,以绝对的智慧与魄力要天下臣服。 他侧过身,扫过她,淡淡道:“六合制一,姁嫚以为如何?” 及笄之后,她少与她父王谈及未来之事。 她顺道:“夫三晋者,齐、楚之籓蔽。齐、楚者,三晋之根柢。形势相资,表里相依。齐临东海,楚屏以南。周礼已损,当用新律。” 他深邃的眼神晦暗的划过她,“蒙氏制北,王家屏南,中原腹地,或以峻法明之。” 嬴政与她这样谈话,不算头一回。 但在称帝之前,这当是最后一次。 “用兵之事,姁嫚愚钝,不知如何合而并之。姁嫚以为,若重兵镇守,强遣以秦律,恐致齐楚之地有民怨。或可用以抚恤之策,以徐徐图之。” “好一个徐徐图之。姁嫚遣陈平入楚,早有此意?” 如果没有过去多年受教于古人的经历,许栀只怕一句也不敢答。 她手上的密阁来自于李斯,她根本瞒不住嬴政,她也没打算要瞒。 只是被嬴政问的时候,她心脏还是砰砰直跳。 如果她承认,那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显露出了野心。 被旁人误解又如何?她已经懒得去解释。 权势,的的确确是她走上这条路不可或缺的东西。 而嬴政,是她的权势,最合法的赋予者。 她颔首道:“是。” 她续言,“楚人喜好奢华,我给了陈平钱财,要他去策说项燕帐中的策士。” 嬴政知道得比许栀想象中多多了。 “据闻楚地有小儿的异生天象之说。” 许栀道:“当年赴楚,女儿与李贤无意中救下的婴儿正是项燕之孙项羽。楚地传闻正是陈平所行之策。” 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项羽。” 这一瞬间,许栀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嬴政不置一词,轻蔑一笑。 “寡人置密阁为间,尚靡费。” 密阁,李斯与姚贾掌管的特务机构,个中所费乃是军资。天下大事,莫从其出。 “钱财何有?”嬴政问。他是真怕她不择手段起来,在六国中到处树敌。若是她真的闯了祸,嬴政也能想办法给她补上。不过,刺杀的频率可以扼制,但一旦有这等想法,她往后的日子必定不会清净。 她这个方法,让嬴政又气又笑。 “当年父王为我准备的嫁妆,我把它们换成了三万金。” 她毫不在意,完全不觉得那是一件很大的事。 “寡人看你真是无可救药。” 她不怒不惊,当即从腰间取下那把王刃,将它握在手心。 许栀不知道大巫用红石的诅咒才在嬴政哪里骗得了一个婚盟。 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婚盟是她作为一个公主理应要做的药物。 “女儿若早一些领会攻灭其国的要义,必不会让父王为我之婚事而感到烦忧。” 嬴政终于感到心脏某处发来阵痛。 他已经是秦王,是天下之主,却不是一个父亲。 他不只是一个父亲。不能只是一个父亲。 嬴政这才感到他有那么一点儿理解他的父王嬴异人了。 只是他固执的表示,绝不原谅他。他无法忘记,他被异人狠狠抛弃在赵国的九年,这是一道永远的伤疤,结痂了也会发痒。 如果嬴荷华能像是他一样憎恨这种时局造成的迫害,如果她恨他剥夺了她得到一段健康的婚姻的权利,他当然理解。 如果嬴荷华像是多年前那样哭着求他再给她和张良一次机会,他都理解,甚至他觉得这才正常。 那嬴政就可以用一个父亲的身份叱责她未能看清张良,还能够同时与郑璃一道说教她,告诉她,让她看清楚,那个人并非良人。 而后,他给她至高无上的地位,把她捧在手里。以此来补偿因她身为他的女儿造成的伤害。 没有人可以拒绝嬴政给予的这些东西的诱惑。 嬴政不紧不慢的揪出她多年前的小辫子。 “邯郸之时,你让章邯去子年巷?” 嬴政又将时间线推前了三年。 哪知道,她根本没把嬴政所认为的那些东西当成伤害。 许栀决心以最直率的态度面对她的父王。与其在今夜之后,这些东西由李斯说出口,不如她自己先坦白。 她摇了摇头。 “章邯之事,是当年女儿与李贤和张良共执。” 这一句话之后,她抬起了头,看着嬴政。 “女儿所为,另有一事。” 嬴政脸上从来都没有什么表情,这一句后,他的脸色才有了阴沉之色。 第四百二十三章 嬴政称帝前夕,陈平雍城见张良(祝中秋节快乐!) 她提起了一个人。 赵嘉。 那个差点杀了她。幼年时,她说不如将他阉了的赵嘉。 为了利益得失,她竟也可以亲自去笼络? 嬴政绝对做不出这种事!如果有人胆敢在幼年时威胁他,他在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后,他会报仇雪恨,一刀杀了他。 嬴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错看他眼中的这抹愤怒,她并不知道嬴政童年全部的事,生怕触及过往。她极力解释道,“赵嘉对秦之边军献策颇多,蒙恬将军亦觉其有用处……当时蒙毅亦知赵嘉被缚旬阳之事,我与之只是点头之交。” 嬴政沉眸,愈发深。 许栀一顿。 她没能看懂嬴政眼中饱含的疼惜。 不需要亲自动手,但需要亲自动手的决绝。 对有现代思想的许栀了来说,这种矛盾其实挺可笑的。 但在封建社会来说,这的确是不失为一种办法。 秦国王室之人,可以心肠坚硬如斯,但杜绝软弱。 “赵嘉畏惧于秦。但边军之守,匈奴之祸,只有秦才可以实现他的夙愿。赵国李牧已死,燕王竟苟延残喘依附于它。” “廷尉今日与荀子之言后,恐将饱受争议。”她不掩饰她的企图:“父王之刃,不如是我。” 她看不到嬴政的表情。 只听他笑道:“你是寡人的女儿,寡人绝不会让你作匕首。” 接着,他又说:“三万金之用,你让陈平写好奏章,递交给丞相。” 许栀蓦地抬头,嬴政目光减去锐利,深深的注视着她。 他非但没有怪她擅作主张,还变相的给她欺瞒的行为“报销”。 漫漫霞光倾斜,落入嬴政的眼睛。 “王绾之处有寡人拟好的诏书。三月后的初八,你方去拿。” 嬴政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在苍茫之中。 至于嬴政提到的诏书。 许栀如期去往丞相府。 她割开漆封,提心展开,落印的时间正是在荀子入秦之时,大抵嬴政也担心,他会在称帝之后控制不了秦国带他的束缚,从而牺牲他的荷华。 许栀这才知道嬴政已尽他最大的努力做好一个父亲的角色。 “陛下之意,还望公主深虑。” 许栀将诏书递给王绾。 王绾看到诏书上所呈,他也都愣住。 没想到接下来嬴荷华的反应,让王绾疑惑更深。 “丞相之言,永安牢记于心。” 她当着他的面提笔,书上所呈乃圆润通透的小篆,果然是深得李斯之风。 “公主可会后悔?” 她笑笑,摇了摇头。 阳滋钮印溽上红泥,旺旺的丞相大印一盖,此事就成了定局。 嬴荷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公主? 她究竟是任性妄为,还是深明大义? 他的大王,他的陛下,又到底深知六国之亡的经验,还是至此将天下视为可鞭策之物。 王绾从来觉得——任何人一旦沾染权力之巅,就无法消除居功自傲、好大喜功的魔咒。 秦国到底有怎样一个未来? 只是可惜,他积劳已久,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些问题了。 “你要保重身体。” 许栀叮嘱,她离开丞相府的时候,路上碰上了姚贾。 “臣拜见公主殿下……” 姚贾和李斯那种自律的人不一样,李斯一向注重饮食健康与作息规律。 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松懈下来之后,姚贾已经正式开始中年发福。许栀感觉他平时上朝走两步都嫌累。 他的府邸和王绾府离得不算近,这会儿他没叫个仆人,竟是自己一个人提着一大堆东西,前来拜访王丞相。 其实姚贾这样做,只是复刻了多年前那个落魄的士子。 然而官员之间的交际很是微妙。尤其是监察机构和丞相之间,不能有太多私交。 姚贾看见嬴荷华的时候,朝她行了大秦新定的拜礼。他又急着想要证明他的合法性,匆忙拿出拜帖,平时摆足了官威的姚贾现在一幅手忙脚乱。 奈何他手里东西太多,也没个塑料袋给他打包,帖子不慎掉到了地上。 “姚上卿慢点,莫着急。”她笑了笑,“我说丞相大人方才怎么急着要我先走,原来是在等上卿叙话。” 嬴荷华神色本来不够好,但她许是被自己逗笑了,语调不严肃,也没有质问他是不是在巴结王绾。 那帖子还被她捡起来,颇为友善的递给他手里。 这下,姚贾才觉得新上任的御史陈平说得是真话。 只要不要触及永安的逆鳞,她就是和睦温言,并且在私底下真的没什么公主架子。 姚贾觉得这是她最近与王绾走得更近的缘故。 可惜王绾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李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碍他的脚步。 王绾知道姚贾和李斯是一类人。也许是姚上卿一直以来都是巧言令色的形象的原因。不能说姚贾心术不正,只能说,他只是过于热爱地位。这对秦国来说不是好事。 王绾拿出一册书卷与一盒锦衣,引得姚贾声泪俱下。 案上的香徐徐燃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逼他亲口说出了一番誓言。 姚贾并立三指。 “我发誓,日后绝不觊觎你这个位置。” 王绾盯着他。 ……“我姚贾用这一生的仕途与荣辱发誓,如若失言,必定教我不得好死,五马分尸。” —— 许栀也没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那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 这时候,除了嬴政,没有人知道诏书上写了什么。 秦国人,乃至天下人,没有人预料到十五年后的坍塌。 嬴政并未要求荀子留住在咸阳宫中,而是另在渭水之岸的离宫为他另为安排了一个清雅之地,更派重兵为护,勒令众人不得打扰。 李斯发觉嬴荷华能下手杀张良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血凉与恐惧。 律法之严苛在于能维系框架,他们这样的人,最怕遇到了打破秩序之人。 嬴荷华已经有了能够议政的位置。 他不得不开始布局。 ---------- 许栀从章台宫回官,就听到芷兰宫内吵嚷的声音。 梅花被许栀当时修剪得有些稀疏了,没走两步,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陈平和郑绸。 两个话都很多的人一旦开始说话,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 “昔年秦国先王不明之事,三十年之后,或许会有不同。荀子来秦,自有一番变化。”陈平道。 郑绸打断道:“你说这些都是很缥缈的东西。战国争雄要靠实力,只有实行耕战才能富国强兵!” 陈平之前怎么没发现寡言少语的郑国有个这么叽叽喳喳的女儿。 “秦当然想天下稳固。”他道。 …… 许栀不准备打断他们。 不料陈平先发现许栀。 “殿下。” 郑绸垂下了长长的眼睫,阖手拜道:“永安公主。” 许栀还没从章台宫的事缓过神,摆手让他们继续。 她几次张口,还是喊住了嬴荷华。“公主……” 嬴荷华停下,也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郑绸深吸一口气,“公主之前命我监制的器械模具,已有成效。” 许栀迈进侧殿的工具操作间,拿起机床上的一个模具,瞧它已经有模有样,心里平静许多。 “只要测验成功,便是大功一件。” 被表扬了一番,郑绸喜上眉梢,笑道:“墨先生的图纸真算精巧,大抵再坚持一段时间,公主之物便有雏形。公主……您看,我已在宫中待了快一个月了,不知父亲是否康健……” “你很想出宫?” “嗯…” 许栀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她让阿枝把出宫的令牌给她。郑绸栗子色的眼睛亮了一下。 随后笑着将令牌贴近胸口,眉飞色舞的朝许栀说她要去一个很美的小村子,那里种了很多他们韩地的玉兰花。 提起韩地。 她愣了一下,但嬴荷华并未生气,只是有些晃神。 许栀想起了一朵被她别在耳边的玉兰。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她看向她,“今日的事做完便可。” 许栀都这样说了。郑绸鼻梁上小小的黑痣还在她眼前晃。 “还有旁的事吗?”她抬头。 “殿下其实蛮有人情味。” 许栀很担心王绾手上的东西会是婚书。 其实现在这个局面,她能嫁的寥寥几人,仔细排查一番就能猜到大概。 虽然她早就不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度标榜用它交换的利益为上。 可一旦谈婚论嫁开始,她总是心里忍不住的低落。 她看见殿中案台上多了些精致的木盒。 阿枝将木盒打开,淡黄色映入眼帘。 “公主,这是齐地进献的绢巾。” 一方手巾,质地柔顺,她摸到的时候,却又立即搁下。 陈平立在屏风之外,欲言又止。 郑绸和她爹一样,没什么心眼。她心里那点儿事,哪能瞒得过陈平?他从大梁回咸阳,来芷兰宫不过三回,就已经知道她在嬴荷华给的休息时日去了什么地方。 ——雍城。她居然在嬴荷华眼皮子底下去找张垣。 嬴荷华并不知道张家被安置在了那里。她既然做了,那就必当置身事外。 而李贤这两日,就跟辞官了没什么区别。他本有咸阳的要职,却频繁的赶赴蜀地。 陈平很意外,他看见不该看的场景之后,他居然一点儿没找他的麻烦。 嬴荷华一责难,李贤就真的安分了起来。 陈平听嬴荷华平平淡淡的说:嬴政知道他在楚国的事,他花了谁的金子。 他心里既高兴又害怕。 前途就在面前,而危险也在身后。 比如当下的郑绸。 没什么武功的人,胆子自然小。他路上碰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卢衡,他都能被吓到。 偏偏隔三差五,他都能知道一些让他担忧的秘密。 陈平耐心听完嬴荷华的话。 “臣以为,一切都以大王的意志作为终点。” “父王之想,我不敢揣测。”她笑了笑。“天下的局势,譬如头上的天气瞬息万变。” 他见嬴荷华这样说,觉得这个局面,他还是不说张家在雍城的情况比较好。 除此之外,在嬴荷华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还能安全的、偷偷去见张良,看看他的近况。 —— 雍城在几日前也下过一场春寒的细雨,将一片开阔的地段变得干净整洁,阳光一照,连城门口的铁质器械都变得亮晶晶的。 本是绿树成阴的好景象,然而士兵手握铁槊,在光怪陆离的一连串剪影下,这样的冷光也显得有些突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 陈平看到了张良。 他从缀满了木兰花的树丛中回过身,一如多年前,陈平在梅花林间看到他的第一眼。 那是绚丽夺目的玫红,这是清透碧洁的玉白。 衣袍系带也都素色,更宛如谪仙。 然而对陈平来说,一别只是半年,却是天差地别。 只见他从树上扯下一道帷,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翻开一卷竹卷。 清容雅质的声音问他:“阁下是何人?” 陈平愣住。 张良不恼他的闯入,“阁下从何而来,临于寒舍,有何事要解?” 陈平哑然,又愣了会儿,才开口。 “我从咸阳儿来,先生……能解何事?” “既是求问,当要静心而观。”“想必阁下舟车劳顿,不如先饮一盏。” 转眼,一壶热茶已注入了黑色的陶盏,绿白色的浮沫被他轻轻别开。 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他。 第四百二十四章 蒙顶山茶,玉环渺然 陈平对案而观,他觉察出了张良的不对劲,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张良编了些话来谈。 陈平不露声色的观察四周,张良这不像是流放,也不像是监禁。 所住之处清幽雅致,还有服侍之人。他们看样子年纪都不大,也说的都是陈平家乡话——魏国地方话。 现今的秦国朝堂,得于魏咎,就数魏国最令人放心。 在张良的默许之下,侍从又添了一杯,“此为峨眉雪芽。” 色泽嫩绿油润,茶汤嫩绿明亮。 “这是仓山茶,先生请用。”侍从说。 仓山茶外形扁平似剑,色泽似玉,香气沁香持久,汤色黄绿明亮,滋味鲜醇浓甘,叶底黄绿明亮。 接着又是竹叶青茶、叙府龙芽,这些地名可看出,皆蜀地所产。 陈平握住耳柄,端起面前茶有很多种,有一些里头并不清亮,而荡漾着一些研磨的茶粉。 陈平也没受什么熏陶,和张良这种贵族出身的人大不相同,他少时一度有米浆饮也不错了,着实喝不出来这茶有什么好赖。 从陈平特意提起的七七八八的话中。 陈平清楚的得知了一个事实。 张良忘记了曾经在秦国的一切过往! 消磨一个人要报亡国之仇的意志,瓦解他的仇恨,给予他关于未来的许诺行不通,让他爱上她这条路也走不通。 嬴秦之人,鲜少暗自垂泪,哀叹命运不公。 她从不将步伐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 于是,张良被她狠狠扔开,她逼迫他忘记仇恨,并深谙物尽其用的道理,要他成为一个旧时的符号。 陈平以置身事外的清醒看到这一点。 他不知韩非的先例,也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当下能算到的最好结局。 在他看来,这算得上嬴荷华最狠的报复。也是张良用情为刃结下的反噬。追根究底,他爱上自己的学生与敌人,就是最大的过错。 爱是原罪,要他必受恶果。 陈平面前是他决定要尝的最后一盏。侍从说,这茶唤作竹叶青。陈平见此叶片挺直秀丽,匀整匀净,香气也浓郁持久。 而张良却作止,他将自己面前泡好的一盏递到他面前。 他温言说了个请。 陈平已经喝得算多了。只是这一盏确实不同,他抿上一口,滋味鲜嫩醇爽在他舌化开,较之方才的那些,这简直是令他脑中一颤,这实在是顶级绝品! 陈平咂舌,怪不得嬴荷华之前会将蜀茶作礼赠给王绾,芷兰宫永远也都是茶不离盏,还得是贵族有生活的情趣啊。 黄绿明亮的茶水看似平平无奇,却散发出超出本色的香。 清风过境,吹起张良散在身后的长发。 陈平饮得极慢。 张良压下眼底一丝不留痕迹的波澜,对陈平说:“我之小弟不好饮茶,良之独饮也作陈年。闻君及乐事,开怀之备,乃我一幸。如若不嫌,可带回长饮。” 不管张良记不记得,变成什么样,他说话总令人如沐春风。 “平恭敬不如从命。” 四目之下,庭院静谧,不远处亦有潺潺溪水。 于喧闹的乱世,利剑相杂的秦国,能在此得一清净,其实已算足够好。 陈平内心也备受张良这种润泽如水的好意 又或许,她要他忘记,也是一种仁慈。 陈平懊悔着自己的前来,他再也不愿过多打扰。于是很快作别张良,方走到村口。 不远处两个人影,正是张垣与郑绸。 “你居然不记得了?” 女子尖叫一声,她把手里一只玉环往张垣手里一放,“什么第一次给我?!你真的不记得了!那我不想要了,哼,还给你!” 张垣紧张兮兮的握住那玉环。 陈平敏锐的发觉他见过一个成色相似的。只是那时,他见过的那个已经不是玉环的样子,那是嬴荷华在路上重伤时候的事。 玉被她自己摔在了楚国的醴泉宫,后来她又冒冒失失的去捡,大火舔过,香囊不知道毁成了什么样子,玉环缺了一块,徒成玉诀。 她神色落寞非常,却又很快恢复理智,立即吩咐他想办法将那个烧了一半的香囊流入市集,最好送到张良的眼前。 张垣远没有嬴荷华那样变化莫测。 他再次把玉环递在郑绸手边,“阿绸,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大抵不知,我母亲生前虽有钗环无数,她所爱之物,只这一对家传之玉环。她故去之后,先父将之制上丝绦,留我与兄长一人一只。” 郑绸怪异的看着张垣。张垣的母亲有一对家传的玉环,她怎么会不知道! 张垣和张良的母亲姓郑名芳,与她父亲郑国乃是韩国同一氏族,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 玉器在郑氏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传女不传男。 因郑芳嫁与赫赫有名的张氏,这一玉器也就被宗族选定传于郑芳。 加上后来郑国又入仕在张相门下,便成了郑绸小时候常去张家的缘故。这些缘由张垣应该比她更清楚,现在他倒像是浑然不觉了。 想得出神,郑绸还是很生气,忽然抬头,不料张垣俯身,砰地撞上了他。 张垣嘶了一声,摸着方才被撞到的下巴,一脸无辜道:“阿绸,我从小记性就不好……兄长看一眼就记着了的东西,我得背上一整日才行……总之,皆是我之过,你别生气…” 张垣哄女孩子这一套在韩国时已有惯例。 郑绸看他红红的下颚,“好了。你最好是记性不好,而不是后悔了。” 他捉住穗子往她手心一放,真切道:“惜我如今身无他物,只有这一方庭院,怕是委屈了你。” 张垣想了想。 “先父若看到今日的光景,他指不定骂我是败家子。”他又大大咧咧的笑了起来,“我这些积蓄全作聘礼大概也是不够的,我便把全部都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地契之类的帛绢来,郑重放在她手里。 “……” 郑绸不知自己真的该生气,还是该去请个大夫给张垣把把脉。 他们的婚书,早在十年前,郑国便与张平就已经定下来了。 郑绸哪里能想到父亲所言的,他们的娃娃亲不过是利益的交换。 那个时候。张平需要郑国出使秦国为间。 作为间谍没有什么好下场。 郑国唯一的条件就是与张相之子结为姻亲。 他想,即便他死在秦国,被五马分尸,女儿也会在张府得到很长时间的庇佑。加上郑芳说情,此事便以婚书的形式定了下来。 这是郑国这辈子唯一向他的两个师兄学会了的交易与谋算。 只不过,没有人能想到,算计的尘埃之中开出了两朵真心的花。 好在,幸好,他们互相喜欢,不是又一个被时局捆绑的悲剧。 郑绸根本不知道张良和嬴荷华之间的过往。 她眼尖,村口不及城里,又是一望无际,陈平躲闪不及。 “陈原君!” 郑绸还一口气叫住了他。 “阿垣哥哥,这是我在咸阳的同事。”大概也是受嬴荷华影响过多,她称他为‘同事’。 张垣作揖。 他没见过陈平,并不知道原君是陈平的表字。 陈平被郑绸强行塞了又一个消息。 陈平回到芷兰宫的时候,嬴荷华正隔着风屏翻阅竹简。 他看到医官刚刚出殿,沈枝将空余的药碗端出来。 嬴荷华头也没抬,开口问了刚刚呈到她面前的事。 “齐王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在囚车之中?” 这事情其实不大,但一度让她焦头烂额。 陈平道:“王贲将军不日回朝,于朝上必有所述。至于李廷尉之事,还望公主有所准备,想来是齐人在逼公主出手。” “如果我把李斯拉下台。你日后会比李斯做得更好么?” 陈平一顿,嬴荷华说话直接又锋利,让他很是胆寒。 “臣绝无此想。”陈平拜道。 张良递给他那一盒蒙顶甘露忽然变得很沉。 李贤不就在蜀地?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 陈平如何也喝不下去了,于是干脆借花献佛。 “臣不日前偶然寻得一些好茶,臣粗鄙之人,不懂欣赏。愿奉此于殿下。” 他看到她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着案上的博山炉。 他续言道:“或许齐人正以离间之法,有害公主与朝臣之睦。臣以为公主当与李廷尉一商,以成和局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