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第一章 爱,别离 这世上也许有真正的爱情,却没有永恒的爱情 那是一个冬夜,12月的台北虽然算不上寒冷,但是这一天的温度却比往常要低上好几度,瑟瑟寒风将街上的行人吹得一个都无,寂静的街道上除了橱窗里闪耀着霓虹添了些人气,只有一个年青男子一路狂奔而来的声响证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人。 “生了没有?我太太生了没有?” 协和医院的大门被匆匆奔进的男子用力推开,寒风席卷着大门乒乓的作响声把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护士猛然吓醒。还来不及斥责男子的莽撞行径,护士便被他一把抓住,没头没脑的吼了一句。 “谁……什么……”显然护士还沉醉在昨夜与小儿科大夫约会的甜美梦境中无法自拔,对这个陌生俊帅男人的问话只能做瞠目结舌状。 “仲文,仲文,向晴在这里!” 远处,站在手术室门口正摸着念珠诵着佛经的老太太对着男子挥手,被唤做仲文的男子越过护士直直地朝手术室迈进。 “手术还在进行,都一个小时了。”老太太语气不稳地说着,“小晴这丫头身体弱,这一个关不知道……不知道……!” “闭嘴!小晴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一直坐在等候位上看着地面的老人狠狠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严厉而不苟言笑的神情有如罩了一层寒霜。 向晴,他唯一的宝贝女儿,谁都不能把她带走,老天都不可以!! “爸,我知道,晴一定没事,一定的。”仲文好言好语地安抚着两位老人,然后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焦虑的眼神却泄漏了他内心的不安。 “啪”的一声,圆形的首饰盒从口袋里滑落在地,仲文弯身捡起,慢慢打开,手中的星形项链在刺目的日光灯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是他精挑细选了一个多月的神秘礼物,是他的爱情理想,他和她梦想中的完美世界。 “看见一颗非常亮的星吗?” “看见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时候,他是天空里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爱的一颗星。将来,我要到那儿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乌托邦。” “等你的乌托邦建造好了,我会是第一位贵客吗?” “不,我希望你会是它的女主人。”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表情……一切一切恍若一部时光流转机,记忆随着钻石熠熠的光辉,飞逝向前,向前,前往他们最初的邂逅。 夸张的自行车铃声、女孩子的尖叫、重重跌倒在地的声音,一场微型车祸在清晨的大学校园门口以惊天动地的架式上演着。 “你有没有受伤?”仲文扔下单车,跑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女生。 学校门口是一段下坡路,刚才他正踩着单车全速前进,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冒失家伙,直直地挡在他的车头,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避救措施,人车就这么紧密“拥抱”了。 这该不是最新的搭讪方式吧?仲文扶起哀叫着直呼痛的女生,一边心中暗暗嘀咕着。不是他自恋,只是自从他进入这所大学后,总有女生以这样或那样巧合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这回用的方式似乎最自虐。 “喂,你怎么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向晴狠狠推开他好心好意搀扶的手,低头揉着似乎痛得不轻的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一丛火星在仲文眼中点亮,有人恶人先告状! “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好象不是我,小姐!” 慢条斯理地扶起单车,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仲文架着车头懒懒地靠在墙边冷睇着肇事者,任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样子的他最好不要惹,当然眼前的女生显然不清楚状况。 “好吧,算我倒霉,绅士!”刻意将重音压在最后两个字上,向晴胡乱地挥了挥手转身准备跑路,一大早遇到这么个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器量狭小超没风度的鲁莽驾驶者只能自认倒霉,但如果因此连阎教授的课都迟到了,那她才真正的死定了。这所大学里谁都知道阎教授当人的狠劲和阎王爷有得一拼,谁敢在他的课上迟到一次,那就必死无疑,决没有再生的可能,向晴可不想自己辛苦熬了一学期的努力被这场小小车祸破坏。 “小心!” “哎哟!” 两声惊呼,一男一女,再次同时炸响。 “你怎么了?” “疼死我了!!这只脚……动不了了!!” 向晴重又重重瘫坐在地,绝望的看着天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腿竟然痛得站不起来,难道天要亡她,让她今年非得补考阎教授的课,她的寒假,她的出游计划,这下统统泡汤了!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仲文蹲下身子查看女生的伤势,看她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该不会是骨折吧。 “都是你!”向晴愤怒的挥开仲禹伸过来的魔手,“完蛋了,今天在华民堂还有一场考试呢!现在我连走都不能走啦,这下阎老头不整死我才怪。现在怎么办!?” 向晴愤怒地槌着地,突然眼前一花,下一刻她已经四肢离地,整个人落在了肇事者的怀里,双手还条件反射似的牢牢扣住他的脖子。 “你——”她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家伙竟然,竟然…… “我送你去华民堂。”仲文低头朝怀里瞠目结舌的女生微微一笑,美女在怀原本是件赏心乐事,何况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女生此刻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更让他得意。 “我自己可以走。”向晴尤自嘟囔着。 “哈。”仲文仰天一笑,不自理会她不自量力的挣扎。 “喂,你笑什么什么,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是的,你千万不要感激,更不要做出以身相许这样的把戏,我好怕。” “哎,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彼此,彼此。” …… 夏日清晨的学院路被两人一来一去的争吵妆点的热热闹闹,也许所有的爱恋都开始于这样不期而遇的浪漫插曲。 向晴趴在图书馆的书桌上打响第一百二十个喷嚏,隔壁座位刚坐下的女生在听到这惊天动地响声之后皱着眉匆匆逃离。 抽出一张纸巾捂着鼻子,向晴不由有些沮丧,如果不是因为这篇该死的论文她也不用拖着病泱泱的身子在这里荼毒众人,放眼望去她周围5米半径内根本无人敢坐,太糗了! “不就是感冒吗?”向晴嘟囔着,又一个喷嚏喷涌而出。恰在此时一个黑影笼罩她的前方,哐膛一声,竟然有人“冒死”坐在她对面。 谁这么勇敢?向晴抬起头,视线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的戏谑的神情。 “这位同学,怎么每次见你不是脚摔了,就是感冒了?”仲文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鼻子揉得通红,小脸淹没在一大堆纸巾里显得十分无奈的女生。几天前生龙活虎对着他叫嚣挑衅的鲜活样子简直和今天判若两人,害他一看见她的背影就忍不住过来招惹。 “怎么又是你?”向晴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桌上的纸笔噼噼啪啪掉了一地。 “安静!”远处有人不满示意。 向晴灰溜溜的捡起地上的东西,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面前幸灾乐祸的家伙。 几天前尴尬的回忆再次窜进脑海,那天,不顾她的反对,这家伙竟然当着阎教授的面把她抱到教室放到座位上。全系200多人一下子炸开了锅。整堂课不断有人对她探头探脑,连着几天都有女生跑来问长问短,打听她和他的关系。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这群娘子军的穷追猛打,她怎么会跑到教学楼顶天台吹风染上感冒呀! 罪魁祸首! “我不认识你。”她狠戾的瞪眼,在纸上刷刷写下警告的话语扔在他面前。 “自我介绍,本人姓夏,名仲文,身高1.80米,体重70kg,大传系四年级。请问小姐芳名,身高多少,体重几何?”纸张背面被他涂了黑压压一片字退回到她的书本上。 脸皮真够厚的。理智告诉向晴不要去理他,可是手却忍不住拿着笔,狠狠地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 “绅士是不会随便骚扰别人的。请自重。” “我没有骚扰别人,我只是在骚扰你,你不是别人,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不告诉,不告诉,就不告诉!” “哦,原来小姐姓不,名告诉,好特别的名字。” “讨厌!” “我不姓讨,也不叫厌。请记住,我叫夏仲文,很好听的名字。” 终于,向晴在仲文不屈不挠的骚扰下捧着他的纸条噗哧笑了。 “给你赔罪好不好?”纸条再次小心翼翼地传到她面前。 这回向晴没有在纸上回答,而是抬头看着他,脸一点一点涨红,然后—— 打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大喷嚏。 “走吧。”仲文探过身一把拉起她的手,在众人埋怨之前逃离。 路易斯阿姆斯特丹的沙哑歌声在这个夏夜湿润的空气中回荡,向晴坐在这个精致的餐厅一隅,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嗨!小姐,”仲文从菜单上抬起头,“你这样太伤我自尊了吧。” “诶?”向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这里每桌都是成双成对的,别人会以为我没有吸引力,所以你才会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你胡说什么呀!”向晴脸红了,这个家伙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刚才突然把她从图书馆一路拖到这里,现在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当然啦。”仲文怪叫,“这可以台北最出名的情人餐厅,来这里的不是谈情就是说爱,你看他们哪一对不是含情脉脉说着情话,只有你这么不专心。” “我和你又不是一对,我干吗要专心?” “假装一下也可以啊,好歹我肯低下高傲的头颅请你吃饭赔罪诶?”仲文索性放心菜单,一心一意地和她斗嘴。 “赔罪?”向晴故意昂着头,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就这么一顿饭?诚意不足啊!” “你要诚意?”仲文想了想,“好。”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用餐叉敲着碗碟弄出巨大而清脆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整个餐厅的注意。 diesandgentlement,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他微笑着对着全餐厅的人开始演讲,“大家看见这里坐着一位非常可爱又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吗?她是我非常爱慕的一位小姐。” “你别闹!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向晴拼命扯他衣角角,试图阻止他的疯狂举动。 “我是认真的。”仲文低头对她微笑,那认真的眼神让她的心莫名一颤。 “前一阵子,我干了一件错事得罪了她。”仲文抬头继续他的演说,“所以我今天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道歉。” “你干了甚么错事呀?男人对女人干了错事,一定要负责任的,不能始乱终弃啊!”一个客人终于忍不住插嘴,引起全餐厅人的哄笑。 “你好坏,我走了!”向晴很是尴尬,更有些生气,提着包想走,被仲文牢牢抓住。 “我还没说完呢!各位,今晚我请这位小姐来这儿吃饭,就是为了向她赔罪,我现在当 着大家的面,向她叩头认错,请大家看清楚,作个证。” 说罢,仲文突然转过身面对向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他说着,然后弯下身,咚咚咚的把前额往桌面上叩。 整个餐厅热闹起来,人们笑着、起哄着,不断鼓掌着,连音乐也在瞬间变成了热烈的舞曲。 向晴进退两难地被仲文搂在怀里,又好笑又好气。 “你这个人——”她轻捶着他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吧?”他笑着,把她轻轻拥到自己怀里,眼神里闪亮着某种光彩。 就这样定了。 仲文告诉自己,在第一次撞倒向晴的时候,就这样定了,她就是他要的人。 夏夜洋溢着热情,阵阵微醺的暖风让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坠入了爱河。 那之后,一切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他和她由相识到相恋,由相恋到热恋。躺在学校的草坪上看星星、坐在拉面店里共吃一碗面、她给他画肖像,他为她唱情歌,所有恋人在一起做的疯狂而浪漫的事情他们一件一件体验。 “看见那颗非常亮的星星吗?” “看见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时候,他是天空里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爱的一颗星。将来,我要到那儿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乌托邦。” “这就是你热爱天文学的原因?” “对!因为我在这地球上找不到乐土,我想,在无限的宇宙里兴许可以找得到。” “等你的乌托邦建造好了,我会是第一位贵客吗?” “不,我希望你会是它的女主人。” 冒着些微寒气的冬季,裹着厚厚的毯子窝在寝室阳台上看星星,这似乎变成了他和她最常做的消闲活动。 向晴偎在仲文的怀里,听着他讲述每一个星星的故事,听着他讲述未来的梦想,一切是那么不切实际,一切是那么浪漫,但是向晴就是这样迷蒙地听着,憧憬着,仿佛那颗星离自己很近,仿佛天狼星上自己的家园已经在慢慢建造。 年轻时,所有的爱恋都是仿佛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美好而虚幻。9月到12月,向晴和她的爱情童话相遇。 六月,淅沥的小雨浇息炎夏如火的灼烧。 唱着毕业歌,带着学士帽,仲文毕业的时刻到了。 “你有什么打算?” 站在浓绿的树阴底下,周围的毕业生不是忙着拍照留念就是互写临别赠言。只有向晴眼泪汪汪地扯着仲文的衣角,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哀伤神情。仲文的家在香港,学业完成后他必须回去。虽然只是一海之隔,向晴却觉得仿佛远隔千山万水。 “不可以留下来吗?”她吸了吸鼻子,“台湾的工作机会也很多。” “向晴。”一直沉默着的仲文叹着气,用指尖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我怎么办?”向晴紧紧握住仲文的手,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我们就这样分开了么?” “向晴。”仲文再度叹气,把她紧紧圈在自己怀中。 “嫁给我。”他在她耳中低喃,“不然我就把你打昏直接背到天狼星上去。” “什么!”向晴倏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你这是在求婚吗?” “你说呢?”仲文捧起她的脸,眼神有着无比的虔诚和认真,“我愿意为你留下来,愿意把自己捆绑在你的裙角做一个卑微而臣服的仆人,所以,小公主,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说的是真的?”向晴露出惊喜的神情,心中的礼花一一朵一朵绽放,“你说的是真的?”一次再一次地求证,只为了心中的那份不确定 “真的,真的,真的!”仲文举起她在树阴底下旋转,旋转。 笑声、祝福声,向晴的裙角飞扬,像一片幸福的祥云。 那个雨雾蒙蒙的六月里,她和他许下了共渡一生的誓言。 “生了,生了。” 产房门突然打开,遥遥传来婴儿清脆的哭声将仲文沉溺在过往的思绪打断。 “护士,我女儿怎么样。”向晴的父母急急地迎上刚从手术室里走出的护士。 “一切都好。”护士微笑着,然后将手中的蓝色襁褓递到他们面前,“是个女孩,很漂亮。” “我的女儿。” “我的外孙女。” 三个大人把脸紧紧凑在蓝色襁褓面前,那里面有着一张小小的、皱皱的脸,脸上圆圆地眼睛正好奇的看着这个世界。 “我来抱抱!”三个大人争抢着要抱婴儿,手术室里又一阵啼哭传来。 “这是——”向晴的母亲看着手术室,难道—— “又是一个女孩。”手术室的门推开,另一个护士抱着同样的蓝色襁褓走了出来,“恭喜你们,是异卵双生的双胞胎,一对女孩儿。” 双胞胎?一家人惊喜地接过这两个小生命,相似的样貌,一个正好奇地张望世界,另一个却拼命啼哭。她们不知道,属于她们的人生已从此展开,那将是两段全然不同又互相纠缠的人生。 “乖,宝宝乖!” 向晴和仲文的小巢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闹,妈妈和外婆各自抱着一个女孩笑眯眯地围着餐桌,这是向晴出院后全家吃的第一顿团圆饭。 “晴。”仲文走到妻子身边,看着她一脸微笑凝睇着怀中女儿的幸福模样,心中是满满 地感动,他终于有了家,一个完整的家。 “来带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星形项链环上了向晴纤细的脖子。 “谢谢。”向晴的脸微微泛红,即便是为人妻为人母,每当仲文有这样浪漫的举动,她依然心动,会娇羞。 “好了,好了。”向父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你们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么?” “嗯。”仲文转过身,点点头,“我跟小晴已经想好了,姐姐叫夏雪,妹妹叫夏冰。” “你姓夏,夏雪、夏冰,那不就是夏天的雪和夏天的冰啰?哟!夏天天气热,哪来的雪和冰呀?”岳母有些不以为然。 “这名字取得不好!意思不好,意头也不好。取名字不是闹着玩的。”向父低着头想了想了,然后专横地说道,“我不同意。让我再想一想,你们不要这么快下决定。” 向晴看了看仲文不豫的脸色,“我倒觉这两个名字很美,就是因为夏天里难得看见雪和冰,才显得它们珍贵嘛。” “别再说了!”向父威严的摆手,仿佛此刻面对的还是他当年做军官时的下属,“我说不行就不行,她们是我的外孙女,这名字得我说了算!” “爸——”,向晴还想说什么,但父亲接下的话却让仲文的脸色更难看。 “还有,孩子需要好的生长环境,你这儿什么都不方便,小晴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太辛苦了,身体又不好,常常生病,虽然请了保母,还是手忙脚乱的。我看让她们母女三个先搬回家来住,我们好照顾。” “不必了。”仲文冷冷地回答,“我会好好照顾小晴的,毕竟我才是她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 “太放肆了!!”向父转过头来严厉地看着他,“我是她父亲,两个孩子的外公,难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好好照顾她们吗?” “好了,爸,这件事我们再商量商量。”眼看着一场“战争”又要打响,这屋里的两个女人连忙打圆场。 “总之,我说了算!”向父跺着拐杖不依不饶。 回答他的是仲文摔门而去的重大声响。 “这是什么态度!”向父横眉竖目地瞪着紧紧闭合的门。 一顿和乐融融的晚饭就此陷入僵局,而这只是无数次争执中小小的一场。 夜深了,孩子们在她们粉红的小世界里已经沉沉睡去,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静默中。 向晴推开顶楼天台的门,当初她和仲文选择这幢郊区小屋,就是看中那顶楼玻璃天台可以躺着看星星。可是曾几何时这样美好闲适的习惯已经在两人频繁的口角中渐渐遗忘。常常只有在她遍地找不到仲文的时候,才会想起他应该躲在这里。 门内氤鬳着酒精和烟草混和的味道,向晴驻足在门口,看着月光下隔着蓝色烟雾的身影,仲文正坐在窗台前透过天文望远镜看着星空。 他不快乐。 向晴知道他非常不快乐,其实结婚这两年,她又何尝快乐,曾经以为会象天堂般幸福的日子已经变成对两人的折磨。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问自己。她爱仲文,而仲文也爱她。可是为什么他不能象她一样爱她的家人呢?这两年他和父亲的矛盾愈演愈烈,而她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两个同样爱她的男人不能够和平共处呢? 她知道行伍出身的父亲习惯了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掌控,包括身边人的命运。可那都只是因为父亲关心她,不想她受一点点苦,这些仲文都不理解吗? 向晴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仲文身边坐下,她和他真的需要好好谈谈了。 “要在这儿看一晚上的星星吗?”头枕在仲文的肩上,仰天望星,就像他们相恋的时候那样。 “今晚天气很好,星空特别美,天狼星特别亮。” “天狼星距离地球到底有多远?” “8.7光年。” “有那么远吗?” “不算远啊!天文学家目前发现距离我们最远的天体,超过100亿光年。” “100亿光年是无限远喔,而我们只是很有限的人类。”向晴将眼神移向仲文,含有深意地看着他。 “你曾经说过,会跟我一起到天狼星去,作我的乌托邦的女主人。你现在是否还愿意跟我去呢?” “在那儿没有地心吸力,在地球上我们才能脚踏实地做人。你不也曾经说过,哪儿有我在,哪儿就是乐土,在哪里生活都无所谓吗?” “我曾经以为是这样……” “因为那时候你爱我比现在多,是吗?” 向晴忧郁地望着仲文,仲文摇摇头,视线从遥远的星空移到她的脸上,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怜惜的伸手轻抚她的脸——他最爱的容颜。 “如果我对你的爱有过任何变化的话,只会是越来越多。” “可是,跟我在一起,你不再快乐了。” “我无法快快乐乐地活在别人的控制与摆布当中。” “你真有这么讨厌我爸吗?” “难道,你就不能离开你的爸爸妈妈,完完全全地、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你知道我很爱他们,我不愿意他们伤心。我知道我很自私,其实你的爸妈也很希望我们可以到香港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我放不下心。” “为了你,我已经让我的老爸老妈伤心了许多年了,因为我爱你多于爱他们。可是你……”仲文有些气愤难抑,当年他为了娶向晴,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留在了台湾。可是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在向家人眼里却显得理所当然。 “我知道爸爸什么事都要插手让你受不了,可是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我,爱我们这个家。“ “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你开口闭口总是你爸爸妈妈!!那我算甚么?!”仲文火了。 “他们是你的敌人吗?你为何总是要跟他们过不去。”向晴的火气跟声调也提高了。 “你爸爸妈妈要我在台湾定居,我答应了!你那个非常非常爱台湾的爸爸,逼着我进政府机关工作,还说将来要帮我弄个官来做,我也服从了!他们三天两头要把你带回娘家去住,我心里不高兴,也一次又一次地让步了。可是,这一次我绝不再让步了!我不会搬过去跟他们住在一起,这并不是地域的问题,是尊严的问题,我夏仲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最起码的尊严。作为你的丈夫,你应该给我最起码的尊重!你现在依赖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的父母。我不能忍受他们事无大小都要插手来管一管,我不能忍受被你爸支来使去,主宰我的命运!他曾经是军官,可我不是他手下的兵,我不需要盲目地服从他的命令。 爆发之后是突如其来的沉默,仲文和向晴对视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点即爆。 许久,仲文抬头深深看着向晴:“我已决定了,我要回香港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我只好自己走了。” 向晴瞪着仲文,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是说,你会扔下我和两个女儿,一个人走?” “我不希望结局是这样,我希望我们一家四口可以在香港快快乐乐地开始新的生活,”收起了火气,仲文用请求的眼神看着向晴,“,跟我一起走,好吗? “到了香港,你就会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吗?” 仲文看着向晴,一时答不上来。 “仲文,我太了解你了。你小时候在印尼遭遇上排华,到了香港又被人视为外乡人,你愤世嫉俗,总认为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对甚么都看不顺眼。无论在那里,你都不会快乐。因为,你的乌托邦在遥远的外层空间,在那天狼星上。在这个地球上,并没有你想找的乐土。可是,我不愿意带着两个女儿随着你到处飘流。你根本不愿意长大,你老是在作梦,不愿意生活在现实里。 “你不也是不愿意长大吗?你总想赖在你爸妈的身边。” 二人不再说话,凝望着对方良久。仲文突然发出一阵苦笑。 “看来,咱们到了现在,才算真正了解对方。” 向晴咬着唇不说话,泪水慢慢滑下了她的脸庞。 “向晴。”仲文走进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她的泪痕。 “你真的要走吗?”向晴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问到,唇瓣微微颤动。 真的要走吗?仲文问自己,此情此景仿佛两年前那个唱着毕业歌的雨天,那一天,他不舍得离开,今时今日他真的能够放下她吗? 月光悄悄洒进房间,向晴脖子上的星形项链折射着冷冷地光芒,似乎在提醒他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誓言…… “向晴……”他叹息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再一次,他妥协了。 那之后,仲文和向晴仿佛和好如初。 仲文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尽量不再和岳父发生冲突,向晴也努力避免让父亲干涉太多她和仲文的生活。 他们两个都很努力,只是常常,他们会从内心叹一口气,这样努力地生活着,太辛苦,太小心翼翼,这真的就是所谓的幸福生活吗? 他们笑的越来越少,话题也越来越单调,心更是隔开万水千山地距离。经常是整个夜晚向晴对着电视机发呆,仲文躲在阁楼对着他的星星发呆。 双生姐妹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也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他们才会露出会心的笑颜。也只有在逗孩子的时候,他们才会一起坐在地板上,扮演大灰狼和小白兔。 爱情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不复忆起的东西。 9月的某天深夜,向晴失眠了。 床边是冰凉一片,自很久以前仲文就不再和她睡同一张床,他们拥有各自的世界,仿佛同一空间的陌生人。 然而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值得纪念的十年?但仲文显然记不得了。 向晴缓缓坐起身来,夜凉如水,她却只披着薄薄的纱衣在屋子里一抹游魂似的徘徊,慢慢回忆这十年中的点点滴滴,相识、相恋、相伴直到相敬如“冰”。 走到穿衣镜前,镜中呈现的是一个面容憔悴、死气沉沉的女子。她才三十出头而已,却已看不出活力和生机,眼角浅浅的鱼尾纹,仿佛在诉说她常常的忧愁。 “你怎么还没睡?” 当仲文带着微醉的酒意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妻子满脸泪痕的站在镜边。 “又怎么了?”仲文不耐烦地坐到沙发上,酒精让他的脑袋微微发胀,“是不是你爸爸又——” “不——”向晴阻断了他的话头,不断的摇头。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她告诉自己,当她哭泣时,他的手指不再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珠,那就放两个不快乐的灵魂彼此自由吧。 夏末的最后一个晴天,仲文和向晴带着她们的女儿来到了郊外的蒲公英田边,那将是她们全家第一次野餐,也将是她们的最后一次。 夏冰和夏雪在田野里奔来奔去,玩得非常高兴,她们以为从此以后的日子会象这天的天气一般永远晴朗,永远洒满欢笑。 “你看,你看,蒲公英飞起来了!” 年幼的夏冰指着在强风中飘扬而起蒲公英快乐的大叫,那一刻满天遍野仿佛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在她们头顶飘洒,飞扬。 向晴牵着两个女儿的手,看着这美丽的景致。 “蒲公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是四海为家的流浪者。这些小毛毛,带着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流,去到哪里,落到哪里,就在那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我要学蒲公英,乘着风到处飞,做个流浪者。”夏冰神往看着天际。 “飞得太远,会不认得回家的路,你还是别去流浪的好。”妹妹紧紧抓住姐姐的手,“我们不要分开。” “嗯,我们不分开。”夏冰点点头,开心的笑着。 相亲相爱的孪生姐妹俩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将会面对的是从此天涯各一方的命运。 夏冰和夏雪8岁那年,她们的父母终于离婚。 姐姐夏冰随父亲回到香港,妹妹夏雪随母亲留在台湾。两地虽然只隔着一条海峡,但命运的姻缘际会,使她们整整分开了20年。 但那只是后话。 第二章 成长 幸福或者不幸,快乐或不快乐,无论何种,你一样都要成长。 成长,面对更远的天空,面对更多的挫折 那便是区别 85年10月17日雨天 小雪,你好吗? 我在这里不快乐,非常不快乐,香港的一切都很陌生,连他们讲的话都是我听不懂的,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啊,我好想妈妈。 爸爸说来机场接我的公公婆婆是我们的爷爷、奶奶,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总是说妈妈不好,不许我提妈妈,更不许我提外公外婆,连我想打电话回家都不准。 记得我们当初说过要让爸爸妈妈复合的么,你有没有努力啊,我可是每天都跟爸爸说我要妈妈,可是他只会皱着眉什么话都不说。你说我们还有没有希望? 现在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一个人一张床,晚上冷清清的,总是睡不着,好想念妈妈以前总是睡前给我们唱的歌啊。 85年12月20日晴天 小雪,奶奶是巫婆。 她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藏起来了,还骗我说把信寄掉了。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更爱妈妈和外公外婆。 知道吗?我们要搬家了,可是搬到哪里,新家的电话是多少,他们谁都不肯告诉我。我好害怕,小雪,她们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如果你和妈妈找不到我怎么办?小雪,我好想回家,为什么大人们要分开?! 爸爸又喝醉了,现在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一身的酒气。 小雪,爸爸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他还会陪我们看星星,讲故事,可现在他连看我一眼都想不起来。他只是整天喝酒,连爷爷奶奶劝他都不听,每次喝醉,奶奶就会骂妈妈,说都是妈妈害的。可是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美丽的人,她怎么会害爸爸呢? 小雪,我不该跟爸爸走的。 我好害怕。 85年12月30日晴天 小雪,新年快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爷爷奶奶在收拾行礼,我问他们到底要搬到哪里,奶奶说我们要回台北了,我马上就可以和你们团聚了。 我太高兴了,一定是爸爸和妈妈要和好了,我们又可以住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好了,不写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86年10月20日晴天 小雪,分开已经一年了,你和妈妈还好吗?外公外婆身体还好吗? 我昨天做梦,梦见我们一家在蒲公英田里野餐,满天的蒲公英好美好美,我梦见我跟着蒲公英飞了起来,飘啊飘啊,可醒来却发现自己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 你不会想到我现在在大陆,在一个叫做大连的城市。这里很美,有湛蓝的海水,整洁的街道、清爽的空气,可是没有你们,一切都那么没意义。 可能我要永远住在这里了,因为爷爷把香港的鞋厂搬到了这里,奶奶说我们不回去,不去香港,更不会去台北了。爸爸和爷爷每天都在工厂里忙,很晚才回家。奶奶对我越来越凶,常常骂我,还会打我耳光,我讨厌奶奶,讨厌大连的新家,我也讨厌爸爸,因为他欺骗了我。欺骗女儿的爸爸不是好爸爸。小雪,我不要留在大连,你叫妈妈赶快来把我带回台北去。小雪,求求你,赶快来!我好想你们! “夏冰,你躲在哪里?夏冰,你给我出来!” 门外传来老妇人略显歇斯底里的吼声,夏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纸和笔放进口袋里,拉开厚重的窗帘。 “什么事?”她从窗台上跳下来,双手插在背带牛仔裤的裤兜里,故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女孩子家爬到窗台上象什么样子!”夏于秀英着眉瞪着10岁的孙女,这个小鬼头整天看见她象看见仇人,一见着她这幅样子就让人生气。 “要开饭了,快去洗手,来晚了可没你的饭吃。”夏于秀英再次瞪了孙女一眼,转身出门,没有看到夏冰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她曾经非常盼望有个孙女,想过要好好疼她,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一年前仲文带着夏冰回到香港时可把她高兴坏了,为她布置了最漂亮的儿童房,买了最时髦最漂亮的衣服,联系了收费不吝的贵族小学,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恨不得都捧在夏冰的面前。可是这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夏冰对所有人都一副畏缩而抗拒的样子,夏冰整天哭嚷着要回台湾,要找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坚持,夏冰心存幻想希望父母复合的白日梦,都让她心生厌恶。这是她的孙女,他们夏家的种,可心却总向着向家人,不管她对她再好,都是白费。 于是,在听说大陆吸引外资办厂的消息之后,她就说动老伴将香港的工厂关了门,举家迁徙到大连,她要阻断了所有和台湾联络的可能性,她要让他们向家这辈子都找不到仲文,找不到夏冰。 不要怪我!夏于秀英愤愤地想着,要怪就怪向晴那个坏女人,如果不是她,她们母子不会分开10年,她的孙女不会和她关系那么僵,仲文也不会天天郁郁寡欢、借酒浇愁。要怪就怪向晴,这一切都是报复!报复他们毁了她的儿子,毁了她的祖孙情。 趁着大人午睡的时候,夏冰溜出家门。 周末的街头,人来人往,这座海港城市虽然没有香港和台北繁华,但蓝蓝的天,时而扑面而来的咸咸海风,却让人心旷神怡。这里的人很友好,民风淳朴,虽然她是外乡人,却从来没人欺负过她。夏冰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被爸爸和奶奶骗到这座城市来的,她一定会喜欢上这里。 脚步停驻在邮局门口,那是她今天开溜的目的地,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信,那是她离开妈妈和小雪之后写的信,虽然因为奶奶的阻挠最终没有寄出去,但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攒够了邮费,总算可以联络家人了。 “邮差叔叔,我想寄这封信。”夏冰小小的个头刚刚及上柜台。 “这信是要寄到那儿去的?邮票贴好了吗?”柜台上的服务员微笑着接过夏冰手里的信封,“嗯,这信是寄去台湾的?” “是的,台湾台北市。”夏冰掂起脚尖把地址指给他看。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没告诉你吗?我们这儿是不能把信直接寄到台湾去的。” “爸爸有说过,可我不相信,我爸会撒谎骗人。” “你爸没骗你,是不能寄。” “为甚么?” “因为……”营业员顿了顿,觉得这么复杂的问题有点难解释,“我们跟台湾关系……就好象……好象两姐妹吵了架,所以彼此不再来往,不通邮,不通航,不通商。” 夏冰不解地皱着小脸:“我和我姐姐吵了架,还是好姐妹,还能相亲相爱。你们为甚么不能和好?叔叔,你还是帮我把这信寄了吧,求你了!” “这个……这个,”营业员无奈地摇头,“该怎么说好呢?说了你也不懂。我也帮不了你呀。” 信退还到夏冰手里,仿佛把一个期望掐灭了。 “真的不能寄吗?”夏冰喃喃自语到,“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 10岁的夏冰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永远不会有答案。 室外阳光灿烂,10月的海滨城市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可是踽踽独行的夏冰无法感受,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投射在柏油马路上的孤独身影。 在大海的彼端妈妈此刻也在找她吗? whydobirdssuddenlyapear everytimeyouarenear?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whydostarsfalldownfromthesky everytimeyouwalkby?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 唱针在黑色胶木唱片上一圈一圈转动着,carpenters磁性温宛的歌声在室内忧伤地流转。 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向晴打量着这幢她居住了10年的小屋。 “closetoyou”,曾经是她和仲文最爱的歌曲,无数次在这客厅、在这水晶灯下,他俩和着音韵旋转着轻快的舞步。在她耳边仿佛还在回响仲文和着吉他,用生疏着指法配合他低沉嗓音轻喃“justlikeme,theylongtobe,closetoyou……” 曾经在这里有过欢笑,有过泪水,只是现在所有一切美好和痛苦的回忆都将被埋葬。 “太太,还有什么需要搬的?” 身后的搬场工人打断她的沉思。 环顾客厅,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白布,仿若尸体。 “就这些,麻烦你们了。” 搬场工人将行礼一件件搬到门外的车上,房产公司的人在大门口贴上了“吉屋待售”的告示。 “妈妈,”夏雪扯着向晴的衣角,“我们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乖孩子。”向晴蹲下身子紧紧搂住女儿,泪不知不觉涌上眼眶,“除了你,这里再也没什么值得妈妈留恋的。” “妈妈不哭。”懂事的小雪用手轻轻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小雪陪着你,小雪不会离开妈妈的。” “小雪……”向晴把头埋在女儿幼小的怀抱中啜泣,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几乎击溃了她生活的全部信心,到最后唯一可以给她安慰和支持的竟然是她只有10岁的女儿。 “妈,爸,你们放心去吧,我和小雪会好好活下去的。” 风猛烈地刮着,吹乱了向晴一头长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静静站在父母的坟头,看着墓碑上父母微笑着的相片,倍觉辛酸。 一年前,仲文带着小冰决绝地离去,走得时候带着一身恨意,他恨她将他束缚了10年,更恨她义无返顾要他离去。他并不知道,她让他走只因为了解他活得不幸福,只是希望他能够自由翱翔,天狼星太远,她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它的女主人,但为什么要阻止他去追寻的脚步呢? 但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确定当时的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尤其是同意让仲文带着小冰回香港。每次她和小冰通电话,都能听见女儿的哀伤和思念,从女儿的话语中她知道她很不快乐,而仲文的家人对待小冰也不象她想象的那么亲。每一次挂上电话她都有一种冲动,立刻冲到香港把女儿接回家。 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当她在父母的支持下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仲文的家人如何反对要把小冰带在身边时,却发现仲文家中的电话不再有人接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拨打过去永远是冗长的拨号音。等她按照地址寻到夏家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只知道他们搬了家,但搬到哪座城市、哪条街巷却一无所知。 向晴绝望了,她知道这决不是仲文的一时疏忽,如果他想惩罚她,那他选对了方法,她被痛失女儿的伤痛还有仲文的绝情几乎击溃。 然而上帝并没有这样就放过她,当她的人生最需要安慰的时刻,一场空难带走了她毕生依赖的父母。原本开开心心要到美国去旅游的父母,竟然遇到了空难。 她永远记得人生中最痛苦的那短短几天,守在电话机前,整天开着电视,只为了等待航空公司公布失踪和死亡乘客名单。等待,等待,那一刻她才明白人生中最无奈的事情是除了等待束手无策。 最终,她的父母没有逃过这次劫难,86年从台北飞往美国洛杉矶的mh329航班有273乘客遇难身亡,成为当年航空史上最惨的悲剧,她的父母便在其中,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她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短短数月中接连失去亲人的悲痛将她完全击倒,但当她看到小雪望着她时依赖的眼神,睡觉时紧紧搂住她的细小臂膀,她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她不能让唯一剩下的女儿去体味她所承受的痛苦。如果她之前的人生只能用悲惨和失败来形容,她不能够让这样灰暗的阴影影响她唯一的女儿,她必须好好活着,她必须重新活着。 “妈妈,我们要到哪里去?” 风中,蒲公英满天飞舞,夏雪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唯恐一不小心随着蒲公英一起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去一个重新开始的地方。” 一九八六年的夏末,向晴带着夏雪离开台北,迁居台东。 隔年,台湾政府解严并开放大陆探亲,台湾记者首次到大陆采访。当时通过电视屏幕看着两岸亲人团聚场景的向晴和夏雪并没有想到,她们夜夜想念的家人此刻在海的另一边与她们收看着同样的节目,并同样把那份深切地想念埋在心底。 “夏日最后玫瑰”,悠扬的歌声从街边的花店悠扬的飘出,颇为吻合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斜阳黄昏,两名女孩一前一后正笑闹着在校园的绿荫道上行进着。 “嗨,”身材有些微胖的短发女生上前拍了拍正仰头闻着空气中桂花香的长发女孩。 “永希,又怎么啦?”长发女孩回转头,清丽面容,悠然的甜笑,斜阳在她发尖跳跃着金灿灿的光芒,那份灵动与美好连同性的永希都看呆了。 “唉!”永希夸张地长叹一声,“难怪每天放学都有男生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转,连我每次看见你都会心动啦!” “你少来啦!”长发少女娇嗔,脸上飞过一抹红晕。 “别不承认,你转身看看呀!”永希指了指身后,一个小男生跟在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正探头探脑想来搭讪,又有些不好意思。 “喂,想约阿雪去吃冰淇淋吗?”永希转过身,叉着腰大咧咧地朝男生招手。 小男生脸刹那间红了,扭扭捏捏道:“……没有……” “哦,没有就是不想喽,我们阿雪还打算应约呢!”说罢,永希朝夏雪挤挤眼睛,胖胖的脸上一副搞鬼的表情。 “真的!”小男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被全校男生评为校花的夏雪会愿意和自己去吃冰淇淋。 “你别闹好不好!”夏雪轻轻撞了永希,这个家伙就喜欢惹是生非,班里的男生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其实我——” 夏雪说到一半被永希阻断,“阿雪说,想要请她,先得请我。” “好啊,一起去吧!”男生豪爽的点头,心中暗喜。 “什么一起去,得先跟我单独约会,过了我这关,你才能跟她约会。”永希昂高头颅走到男生面前。 “这样啊……”男生为难地看着她,又转头依依不舍地看向夏雪,痛下决心,“……那……还是算了吧。……对不起阿雪,我先走了。” 说罢拔足就走,头也不回。 “岂有此理,不给我面子,气死我了!!!”永希站在当场顿足捶胸,“我有那么可怕吗??” 夏雪在一旁早就笑弯了腰:“这叫自找没趣。” “你还幸灾乐祸?”永希瞪大了铜铃眼,一个箭步追上前去轻捶夏雪,肥胖的身躯异常轻灵,两个身影在暮色沉沉地校园的小路上一路追一路跑,洒满欢笑。 这就是永希,胖胖地、永远喜欢恶作剧、创意无限的女生,夏雪在台东求学生涯中最要好的同学。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小路两边丛丛的果园,闻着空气散发着草木和水果的甜甜清香,听着耳边好朋友呱噪而走调的歌声,夏雪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这里是台东,她和妈妈搬来生活了七年的台东。没有台北阴沉晦暗的天空,没有台北死气沉沉的钢筋丛林,也没有台北冷漠的人际关系,这里一切就像阳光一样暖暖地,灿烂地,夏雪知道她爱上了这个地方,而且会一直爱下去。 与永希挥手道别,夏雪拐到了一条小路上去,远处在林荫深处的冒着炊烟的白色小屋便是她的家。 老远,她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他的身边,带着恬静的微笑,与他一起迎接女儿放学归来。 这是她梦想很久的温馨画面,而现在终于实现了。 “妈妈,爸爸。”夏雪打着招呼,快乐地朝他们走去。 “今天怎么样,考试顺利吗?” 一进门,张石开就接过夏雪的书本,紧张兮兮地过问她的考试成绩。 “放心吧,老师说如果我保持正常的水平,台大没有问题。”夏雪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自豪地朝父母微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张石开开心地敲着桌子,“晚上得喝两盅,还是小雪争气呀,比你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姐姐强多了。” “石开,别这么说孩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向晴阻止丈夫批评自己的一双儿女,同时忙进忙出的张罗着晚饭。 “妈,我来帮你!”夏雪走到母亲身旁。 “不用。”向晴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有张嫂呢,你休息一下,一会就开饭了。” “嗯。”夏雪听话的点头,哼着歌走上楼梯,去她自己的房间。 这就是夏雪现在的生活,安稳而舒适。她还记得七年前刚刚和妈妈来到这块陌生土地的情景,一切都是陌生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她们这两个来自台北都市人在这里仿佛是异类。 是张石开帮助了她们,这个善良的农场主在第一次见到向晴后就惊为天人,夏雪的懂事听话也让他心生怜爱。就这样,他常常出现在她们生活中,在她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无私的援助。与夏仲文相比,张石开没有出色的相貌,没有浪漫的气质,也没有他卓越的才华。但他的踏踏实实,他的勤劳务实,却让向晴母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还记得那个雨雾蒙蒙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青草气息。夏雪牵着妈妈的手,在牧师面前将自己唯一的亲人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那个人有着宽阔的肩膀,善良醇厚的微笑。夏雪知道,妈妈找到了她的幸福,而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姐姐,在这里我开始了全新的人生。我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如果你看到妈妈这几年脸上祥和平静的笑容,你就会明白她有多快乐。 你呢?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爸爸到底在哪里,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会重逢。 我希望你幸福,和我们一样的幸福。一定会的!” 坐在书桌前,夏雪慢慢合上日记本,本子的封面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中一对年幼地女孩站在蒲公英田里正对着满天飞舞的羽绒挥动双臂。 童年时的回忆一幕幕在夏雪眼前回放,把日记本拥到胸前,夏雪喃喃自语:“小冰,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呀!” “……白雪公主从此和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下课铃将夏冰由梦中喊醒,有一瞬间她迷糊地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但只是抬一抬头,看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物理老师捧着课本勤奋布置作业的样子,她就立即回归现实——她在这里,一个叫做大连的城市,城市里某个高中校园的某间教室里。 是啊,她以为她在哪里?童年时妈妈给她讲白雪公主故事的粉红色婴儿房里?那实在是久远久远到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而现在,“妈妈”和“幸福”这样的字眼就像童话一样不可实现。 “夏冰,放学了,一起走吧!”同班同学陈倩仪走到她座位跟前。 “嗯,就来。”夏冰点点头,伸了一个懒腰。 周围的同学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黄昏时分,对这些正在发育中的青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赶回家去吃热腾腾的晚饭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当然,除了夏冰。 一想起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状况,她不由皱起眉头,手中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她实在讨厌那个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气的“家”。 “今天晚上得好好研究这张志愿书了,你想过要考哪所大学吗?”挥舞着上午才发下来得高考志愿书,陈倩仪问着夏冰。 “大学?上大学是你们这种幸福的人的专利,嗳,没那个福份啊,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得面对现实,走我该走的路!”夏冰耸耸肩,有气无力地迈出教室,寂静的走廊上回响着空洞的脚步声,一如她的内心,“我能上完高中就算不错了。” “别太消极,也许情况很快会好起来,你爸不是快出狱了吗?”陈倩仪安慰着身旁的夏冰,她家离夏冰家很近,因此夏冰家的情况她都很清楚。 “唉,出狱了又怎么样,”夏冰长叹一口气,“我才不敢指望他呢!每次到监狱去看他,都是那个死样,木无表情,一声不吭的,我还怕他出来以后,我又多一个包袱。照顾两个老家伙已经够呛了!” “不管怎么着他也是你爸呀。” “是吗?”夏冰反问着,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我倒希望没这么个爸爸,如果他没有把我生出来就更好!” “你呀!”陈倩仪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中学六年的同校,她看着夏冰从开朗热情变得死样活气,这能怪谁? “这呀,都是命!”夏冰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哟,我得赶快走,要不就迟到了。”说着便匆匆朝楼下停车棚跑去,她的那部老坦克自行车正停在那里。 “喂,你上哪儿去呀!” “还能去哪儿?兼职呗……”空洞地走道里回荡着夏冰的声音。 “你到底兼了几份差使呀?”看着夏冰远去的身影,陈倩仪喃喃自语,第一次体味到一种悲凉的感觉。 夏冰的路是孤独的,也许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陪她一起走。 铁锈斑斑的自行车在马路上艰难行进着,夏冰已经习惯了自行车各个部件在运作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嚣叫声,更习惯路人们在看见一个俏丽的学生骑着一部完全够得上扔进垃圾桶标准的自行车时所露出的诧异眼神。 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如果连活着都是那么辛苦的事,那么别人的眼光算个屁!”夏冰冷笑着,夜风吹乱她的长发在夜色中挥舞着妖异的姿势。 天色已经渐暗,前方的道路显得暮色沉沉,辨不清方向,也许她的人生正是如此,永远在暗色中行进,找不到一丝亮点。 爷爷大小便失禁,奶奶整日整夜的哭泣,家里的存款用尽,债主们冲进门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走……恶梦般的往事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都能让她骇出一身冷汗。 三年前,仲文的合伙人携卷工厂订单款项逃到国外,于是债主们把无辜的仲文告上法庭,以商业欺诈的罪名起诉,最终将他投入监狱。这场劫难对夏冰一家是毁灭性的打击,一夜之间夏冰的爷爷中风瘫痪,奶奶刺激过深神志不清。诺大的重担直直的落在尚未成年的夏冰身上。 “是命啊,你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奶奶苍老而隐藏着恶毒诅咒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夏冰狠狠摇头,将杂念甩到脑后。用力地踩着自行车,朝今天打工的地方前进,打工,打工,这才是活下去的根本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小雪,这就是我的生活,对于人生我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了。如果幸福真的存在的话,那也一定不属于我。我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放眼望去,茫茫的世界竟然都是陌生人。小雪,如果你能感应到我的绝望,那就祝福我吧,祝福我早日脱离这恶梦的日子,无论用什么交换,哪怕是和魔鬼交换灵魂也没有关系。小雪,你听到了吗?” “小冰!” 夏雪从恶梦中惊醒,梦中她看到年幼时的夏冰掉入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转而她又漂浮在漆黑的激流中,被层层漩涡席卷,朝她伸出乞求的手臂。 “是梦,幸好是梦。”夏雪安慰着自己,窗外阳光正好,小冰一定正从甜美的梦中醒来,迎接新的一天。 “小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走下楼梯就看见家里的佣人张嫂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新鲜的火腿煎蛋和三明治,在她的座位前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继父一向坚持孩子长身体的时候要合理的膳食和充足的营养,而夏雪略显削瘦的体型成了他重点补充的对象。 “小雪啊,周末也这么早起啊?”正在桌上看报的张石开朝继女露出开心的笑容,“友好和友明要有你一半勤劳和听话我就不用这么操心啦。” “爸,你大早就烦心这些事,小心长白头发哦!”夏雪咬了一口煎蛋和继父打趣。 友好和友明是张石开和亡妻所生的一双儿女,可惜两个孩子生性娇纵,仗着家里有点钱就无法无天,让张石开甚为头疼。如今看到夏雪的乖巧听话更是后悔没有花时间好好教育他们。 “不要老说友明和友好,他们毕竟是孩子,会伤自尊心的。”抱着一大捧百合走进门的向晴正巧听到他们父女俩的对话。 “自尊心?他们要是懂自尊这两个字就好了。”张石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实在没什么信心。 “哇,百合好香,是从山上摘的么?”夏雪故意放大语气打断父母的争论,她也不喜欢友好和友明,他们总是找机会欺负她,但她不想这样的话题影响父母一天的好心情。 走到妈妈面前帮她把花插到花瓶里,夏雪故意把花放到张石开面前。 “真好看。”夏雪赞美着,对着继父做鬼脸。 张石开笑了,能够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儿也就够了,是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关系。 “金针山上的野百合已经不可以摘了,小雪啊,这是爸爸苗圃里人工培育的新品种。”看着眼前怒放的白色花朵,张石开语重心长的对着女儿念叨,“你以后一定要找个好老公,帮爸爸振兴家业啊,这么大个果园和苗圃就指望着未来的女婿喽!” “爸,你胡想什么呀!”夏雪在继父的打趣下涨红了脸。 爱情,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太遥远的字眼。 不是吗? 午后的一场雷雨,让正在逛街的夏雪措手不及。 遥遥地看见原处有的一座骑楼有避雨的地方,于是想也不想朝那里奔去。 “哎唷!” 夏雪惊呼,刚刚跑到那里一个收势不及便和另一个躲雨的人撞在一块儿。 “小姐,你没事吧” 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有神而俊挺的眼睛。 “我没事。”夏雪轻声道谢,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英俊的面容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局促。她微微迈开几步,身子缩在骑楼的边缘处,和他格出一段安全距离。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男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她说话。夏雪抬起头,看见他正脱下身上的外套递到她面前。 “你这是——”夏雪诧异地看着他。 “别误会,你身上都淋湿了,如果觉得冷的话,这件外套可以穿上。”男子朝她微笑,他没有忽略她被雨打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再一次,夏雪仔细地打量这眼前的人,他有一双温柔含蓄的眼眸,穿着米白的休闲上衣、灰蓝色长裤,显出他的颀长与气质干净。 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她的内心,夏雪只记得自己呆呆的接过他的外套,呆呆的披上,呆呆地让自己的鼻翼周围充斥着他衣服上清爽而好闻的味道。有始而终,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扑通,扑通,在她耳边形成心动的节奏。 那个雨天,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占据她记忆的男子。 “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帅不帅啊,有黎明那么帅吗?” “你有没有问他名字,电话号码啊?不然以后怎么联系呀?” “还有,还有——” “什么都没有!”夏雪大喝一声,终于打住了永希喋喋不休的询问。 “人家只是好奇吗?”永希有些委屈地看着她,难得从夏雪嘴里听到她对某个男子的仰慕之情,这实在是让她好奇,究竟是这样的男子才能让夏雪念念不忘。 “不过是一面之缘。”夏雪悠然的叹息,心底有一抹失落。 那个雨天,她和他萍水相逢,雨过天晴之后,便各自东西,唯一留驻的便是对方清晰映入记忆的面容。 “啊,那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了?”永希扼腕。 “看缘分吧。” 玻璃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节奏欢快的旋律在餐厅洋溢。 “我们顺利毕业干杯!” “预祝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毕业在即,夏雪和班里的同学聚在学校附近的餐厅聚餐,一个月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对未来的不可预期的展望和对同学的离愁使这次聚餐气氛异常热烈。 “可以请你跳舞吗?”某男生借着酒意终于鼓起勇气,邀请暗恋了三年的夏雪跳舞。 “好啊!”夏雪欣然应允。 舞池里尽是同学们两两成对的身影,永希和班上最瘦弱的男生配成一对,尽在舞池当中表演夸张而高难度的动作,惹得边上的同学笑得东倒西歪。 “小姐,陪我们跳一曲吧。” 原本和乐的气氛,在出现两个太保之后立刻变调。这两个太保一眼相中了夏雪,推开与她共舞的男生,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和陌生人跳舞。”夏雪冷冷点头,转身即走。无奈,无论她走到何处,这两个太保就把她挡在何处,大有非跳不可的架式。 “妹妹,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安慰一下咱兄弟俩寂寞的心情嘛。”把夏雪围着中间,两个小太保逐渐把她包围。 “喂,喂,你们以为玩老鹰抓小鸡啊,别碰她!”一旁的永希看出不对,立马出头拉开夏雪,“要跳自己跟自己跳!” “关你屁事!母猪!”太保恼羞成怒,一把把永希推到地上。 场面顿时混乱,原本跳舞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夏雪同班的男生冲了过来。 “你们少欺负人!” “欺负了又怎么样?” 当场两拨人马就打在一块,现场只听见桌子移动,餐具碎裂,有人呼痛,有人尖叫的混乱声音。可惜没多久,向来只把力量放在书本上的男生显然出于弱势,几记重拳男生们便各个脸上挂彩趴在地上。 就在两名太保得意洋洋时,一个人影快速移近,闪电般左右出拳,两个太保同时被打中。两人向后退了几步,痛得以手掩面,抬头看来者何人。 “人渣!!” 站在他们面前的黑衣男子不屑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显然这个称谓再度激起太保的斗志。他们两个同时想他出拳,三个人再次在舞池里缠斗了起来。 “你没事吧。”永希挤到夏雪身边,拉了拉她衣袖打算和她趁乱开溜,可是拉了几次夏雪竟然毫无反应。 “怎么啦?” “是他。”夏雪喃喃地说着,眼光紧紧缠绕着在舞厅中央与太保拳来脚往的身影。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虽然无数个雨天,她坐在窗前回味两人相遇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她从未奢望自己还能够再次遇见他。 然而,现在,他就在这里,在她面前,在她不到50公分的距离。夏雪痴痴的想着,浑然不觉危险正在临近。 一把本来射向黑衣男子的弹簧刀由于失了准头正不偏不倚地朝夏雪的方向飞来。 “小心!”众人惊呼,眼看夏雪闪避不及。 一道身影扑向夏雪身侧,将她猛地一拉,刀险险从她脸侧飞过,深深刺进身后的桌腿。 “谢谢!”夏雪狼狈的躺在来人的怀中,抬起眼眸,视线所及又是那双有神而俊挺的眼眸。 “警察来啦!”身后有人打呼,两个太保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一方手帕递到夏雪面前,黑衣男生将夏雪扶起,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你的脸脏了,擦擦吧,我先撤了!” 夏雪接过手帕,呆呆地看着黑色地身影从窗台飞过,消失在夜色中。 “哇,好像侠盗罗宾哦,真是我的偶像!”永希对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这个奇人。” 还能遇见吗?夏雪在心底默默问自己。她知道不管如何,今夜他已经深深嵌入她的记忆深处。 第三章 爱的地狱天堂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飘扬到天堂 而她直直坠下,地狱原来如此接近 清晨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整个城市,预示着今天将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 夏冰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听着远处青色铁门发出“哐膛”的巨大声响,随后门缓缓打开,一个灰色的身影从门后走出。 那是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神情萎顿,憔悴苍老。夏冰几乎无法把眼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印象划上等号,这个双目无神,了无生气的老人真的是她的爸爸,那个曾经指着天狼星诉说着他的乌托邦梦想的浪漫主义者? “是仲文,是仲文啊!”站在夏冰身边的奶奶带着哭音喊着儿子的名字,推着轮椅里已经无法移动和说话的老伴迎了上去,一见面先抱住儿子痛哭了一场。 而怀抱中的人只是神情木然的站着,这世界的一切仿佛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 很快,夏冰曾经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她的爸爸出狱后不去工作、自暴自弃、如行尸走肉。 这个城市光怪陆离,每个人都在努力生存。而对于一个没有什么能力,又急欲获得大笔金钱的女孩来说,夜总会也许是她们能够找到最迅速致富的地方。 当然,在这种地方你必须放弃一样东西:尊严。 夜色已深,此刻对位于闹市区的金色年代夜总会来说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分。 虽然已是深秋,但夏冰还是按照夜总会的规定身着清凉的黑色背心短裙穿梭在各个包房,为客人端茶送水。活虽然累,总是要忙到天亮,但是一个月的收入却也够家里的勉强开销,这也是她为什么坚持在这里工作的唯一原因。 “曼玲姐。”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陆陆续续地朝一个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女人打着招呼,她便是这家夜总会的女主人。 从没有人去询问曼玲为何这么年轻便有资本开起这家投资几百万的娱乐场所,每个人或许都有一段隐秘而不愿提及的过去,而对于曼玲来说,抓住现在才是永远不变的真理。 “怎么样,还适应吗?” 曼玲朝经过她身边的夏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让她印象深刻。大凡象她这样长相出众的女孩既然进了这扇门,总是来应征陪唱公关的,而她却坚持自己只做一名招待。天真呢!许多为环境所迫的女孩一开始都象她这样坚持清高,可是随着时光推移,看着身边同龄的女生靠着脸袋、身段就可以珠光宝气,甚至买房买车,就都毫不犹豫的投身下海。尊严和清高值多钱一斤,挂在这里贴钱给人都没人要啊!曼玲有些自嘲想起当年她不也是企图在这花花世界抱有自尊和清高,可最终还不是选择这条路,甚至还做成了今天这番局面。这个女孩和她当年可真象,就不知结局—— 曼玲停了脚步,不让自己继续这样感怀伤悲下去,做这一行就该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没人任何人是值得同情的。 推开9号包厢的门,夏冰低着头将饮料和食物放在桌上。包厢内几个客人和陪唱小姐正唱着歌顺便打情骂俏。进来工作两天之后夏冰便明白这里的生存之道是不听、不看、不管闲事。哪怕有人在她面前杀人放火,她只要做完她该做的工作就立刻走人。 “小妞,挺漂亮嘛,来,也来陪我唱首歌。”喝得半醉的客人凑到夏冰身畔,满是酒气的臭嘴熏得她暗皱眉头。 “我不会唱。”夏冰轻轻回答,寻机想要走出门外。 “不会唱坐一会也可以嘛。”客人不依不饶,一双手不安分地吃着夏冰豆腐,夏冰只好忍耐着躲避狼抓。 “乖,你听话呆会给你红包。”客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拉开夏冰上衣领口要往里塞。 “你干吗?”夏冰惊惶的推开客人,手中的饮料一不小心洒在他身上。 “#¥%……#※”客人嘴里冒出一串难听下流的脏话,顺手扇了夏冰一巴掌。 “你凭甚么打我?!臭流氓!”夏冰一把推开他,恨不能再补上两脚。 “我是客人,我给了钱,干甚么不行!”客人恼羞成怒,干脆将夏冰推到在沙发上,上下其手。 “放开我!王八蛋!”夏冰绝望的哭喊,死命挣扎。可天生男女体力上的差异使她根本挪动不了半分。 “放开我,放开我——”夏冰尖叫,用腿拼命踢打他。 身旁明明有人,可他们却唱着歌,说着话,仿佛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今天看老子怎么玩死你!”客人从腰间解下皮带狠狠绑住夏冰的手,狼抓也伸向她的短裙。 夏冰骇叫,死命扭动身躯都无法动弹,就在她觉得自己必然在劫难逃的时候,身上重压突然减轻,眼前的色狼猛地被人拽起,狠狠扔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想。 “付了钱干甚么都可以吗?”冷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子野蛮与狠劲,“好!我现在付钱,你让我打三拳,然后脱掉裤子!” 两声闷响,伴随着客人杀猪般的嚎叫。夏冰狼狈地解开束缚靠在墙边,看到那个色狼象死猪般躺在地上,一个削瘦的男子正一脚踩在他的脸上,鞋底狠狠拧着他的脸。 “在我的地盘上闹事,你不想活了招呼一声。”男子用鞋尖挑起客人的下巴,年轻的脸上有着不符年龄的狠戾和肃杀。几乎一用力就可以踢穿他的脑门。 “别,别,我喝多了,我错了还不成,我赔钱,我赔钱!”客人颤抖地求饶,手忙不迭地在衣兜里摸索,掏出大把现钞。 周围早已吓呆的几个同行者也急着开口讨饶,要他手下留情。 男子转身瞅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夏冰,夏冰认出那是夜总会保安队长赵全,曼玲的表弟, 也只有他敢肆无忌惮地殴打客人。 “滚!”赵全大喝一声。 包房立刻作鸟兽散,同来的几名客人第一时间扶着肇事者匆匆逃去,几分钟内这里的人散得干干净净。 除了坐墙角一动不动的夏冰,和始终看着她的赵全。 “你没事吧?” 许久,赵全终于结束和夏冰僵持着的对视,走到她身旁,查看着她脸上的伤势。 “没事。”夏冰冷冷挥开他的手,勉强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就这么走啦?”赵全突然拉住她的手,笑了,笑得有些轻浮,“起码得说声谢谢吧?” “你是雷子,有责任维持这里的秩序。”夏冰冷淡地摆脱他,摔门而去。 她没有忘记,在她上班的第一天,这个男人就当面表示他对她的好感和志在必得的野心。英雄救美也许可以感动其他人,但无法动摇她。 所有的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而他的目的也无非是她,他和刚才那个色狼其实本质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得到的手段。无论那种她夏冰都不接受,这世界除了钱没有她看得上眼的。 “行!你真行!” 赵全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在身后狂妄大笑。这个女孩够辣够呛,让他想放手也难! 虽然遇到这样的意外,但夏冰依然同平时一样做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换上上班来时的衣服,带着一脸青紫从夜总会离去。 贫穷没有清高的权利,贫穷更没有脆弱的权利。深秋的清晨冻得让人簌簌发抖,夏冰迎着寒风只觉得麻木。屈辱、恐惧、绝望,这一夜让她学到了太多,而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冷笑着看每一个人。 “你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家!” 推开家门,夏冰看见爸爸衣衫不整,一身肮脏地躺在椅子上对着她嚷,身上的酒气直冲鼻子。 “酒鬼!”夏冰暗骂了一声,没有理他,直冲自己的睡房。 “给我钱!”仲文拉住女儿的手。 夏冰停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拿我的钱去买毒药,我给你,拿去买酒我不给!” “哪有女儿这样对父亲说话的?” “你还记得你是我的父亲吗?我倒忘了!” “我欠了人家的酒钱,再不还的话,他们会打我。” “最好打死你!”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冰不敢置信地看着爸爸,不相信为了要酒钱他竟然打他。 冰积压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她用力将仲文推倒在沙发上,失控地咆哮大叫:“我在外面被人欺负被人打已经受够了!我不会再让你打!我不会再忍你啦!我前生到底欠了你们甚么?!一个瘫子一个疯子,再来一个酒鬼!这种生活我过不下去啦!你们是死是活,我以后都不管啦!!” 眼泪,在贞操受到威胁时没有流下的眼泪,此刻喷涌而下,夏冰转身冲出家门,那里她再也不能待了。 黎明前是一天中最最黑暗时刻,夏冰哭泣着走在路上,觉得自己人生就是这般黑暗,明明光亮就在前方却永远走不过去。她被捆绑着,紧紧地捆绑着,被她的家人、她无奈的命运,她好恨! “你怎么了?发生甚么事?” 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声音,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人。 夏冰一脸寒霜地看着赵全,他一定是刚才跟踪她回家了。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作对! “你少管我!滚开!”夏冰怒气冲冲地越过他,穿过窄巷,走到大街上。而身后,赵全始终不依不饶的跟着。 走到江边,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迎着江风默默流泪,身畔赵全递过纸巾,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你跟着我干嘛?”抹干眼泪,夏冰冷冷地问他。 “我只是关心你,怕你想不开投江自尽。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不开心吗?算了吧,在这种地方工作,总会碰到这种事,有我在,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你烦不烦!我不想看见你,你滚开行吗?!” “你想骂就骂,将所有的不开心都发泄在我身上吧,我乐意!” “你少跟我来这套,你以为我会感动?”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夏冰睥睨着他,“你让我恶心!” “是吗?那好,我让你再恶心一点。”赵全出其不意地一把拉过夏冰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唇舌的接触,滑腻的唾液,这一切一切都让夏冰恶心。昨夜所受的屈辱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下流!”夏冰狠狠咬破赵全的下唇,一掌掴在他脸上。赵全顺势抓住夏冰的手,用力把她扯回自己的怀中。 “我让你咬!让你打!来吧!”赵全紧紧扣住夏冰的头,唇再次狠狠地印上。 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被她身上冷傲不驯的气质深深吸引。漂亮的女人夜总会里并不缺,但浓丽的香水脂粉下却只有苍白的灵魂。夏冰和所有的女人不一样,她从不故作清高,从不在人前人后卖弄她天生的本钱,反而刻意隐藏自己,带着冷然看透一切的嘲讽目光看着周糟,仿佛游离这个世界之外的灵魂。她是如此飘忽,就像一朵掉入污泥的天山雪莲,即便在最污浊的环境中,都无法掩盖她出尘的气质。 她不属于这里,她不属于任何人,尽管明了这个事实也无法阻止他去采撷的狂妄野心。 “我喜欢你。”抚摸着她的长发,赵全忘情地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唇一再而再地蹂躏着她的唇瓣,忽然夏冰不再挣扎,只是木然静立着,任由他或搂或抱,仿佛一具抽离思想的玩偶任人摆布。 “你怎么不骂我,不咬我?”赵全有些诧异地放开她,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为甚么你们都要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我到底做错了甚么?” 夏冰喃喃的问着,仿佛在问自己,问老天,问每一个人。一直逞强的她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软弱无助的表情,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迷路的小孩。 “对不起!”赵全心疼的擦着她的眼泪,“我没有存心欺负你,别哭,别哭。” 多久了,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仿佛在心疼她,仿佛很在意她。 “你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童年时,奶奶那句恶毒的咒语又在耳边响起。 她突然抱住赵全,把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哭吧,哭吧,她告诉自己,如果上天注定她这样悲惨的命运,那就一起沉沦吧。 欢呼声、喧哗声、谈笑声充满校园,台东最出名的明星高中此刻正洋溢着大学联考放榜后的激动与解脱。 “耶!”永希狂吼一声,将手中所有的课本抛在空中,看着它们飞飞扬扬地飘落在草地上。 “恭喜你呀永希,考上了台大,你是我的偶像!”夏冰站在永希身旁,为自己地好朋友高兴。 “还好意思说!”永希佯装生气,“明明说好一起考台大的,下学期我们姐妹俩双剑合璧,杀上台北,你说多爽!现在天各一方,你怎么对得起我?” “如果我走了,妈妈一定会很孤单,她身体又不好,我那两个哥哥姐姐嘛,整天气她、欺负她,我怎么能放心!”夏冰叹了口气,留在台东读大学的这个决定也是犹豫好久才定下的,没办法这世上妈妈只有一个,为了她做一点牺牲是应该的。 “知道啦,孝顺女儿!可我真的舍不得你唷。”永希搂住夏雪,多年的友谊真让她不舍分离。 “不管啦,反正这次我们要到处玩一玩,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一定要对得起自己。” 永希就是永希,短暂的伤感之后永远是花样百出。 “你说要怎样吧,我奉陪就是了。”夏雪笑着点头。 于是第二天,最最讨厌运动的永希,最最珍惜她一身肥肉从不扬言要减肥的永希,推着一部单车出现在夏雪家门口,扬言要进行单车之旅,由台东沿着海岸线一路游玩到花莲,见识一下台湾最难得一见的蔚然海岸。 “你确定?” 推着单车出门时,夏雪再次询问,唯恐小胖妹出门20里地就耍赖要回家。 “确定。” 永希情绪高涨的点头,还拍了拍随身至少有20公斤重的背包,展示给小雪看里面沉沉的零食和计划周详的游玩路线安排。 “要玩就玩它个极度疯狂。”永希祭出她说了n百遍的口头禅,在这晴朗让人冒着微汗的日子里跳上了单车,出发。 第一天,她们由台东出发往长滨。这段路相当宽直,坡度缓和,骑车也不算特别累,途中每经过一个景点必然拍照留念,当然最诱惑永希还是当地的海鲜,每顿饭她都要仔细研究菜单,从海鲜产地,性寒性暖,用姜葱炒还是豉汁蒸盘问的仔仔细细,然后在点菜的老板娘马上就要抓狂之前决定菜单,再一路吃到饭馆半夜打烊赶她们出门。 “你也太夸张了,照我们这种龟速游玩下去,一个星期也到不了花东海岸。”隔天,夏雪终于提出抗议。 “高中毕业旅行,一生就这么一次诶!”永希站在海边,看着远处的潮起潮落,夸张的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在这里,如果能够挽着男朋友的臂弯,一边看风景,一边吃蒟蒻,多浪漫!” “是啊!”夏雪不由点头,心目中一个身影隐隐浮现,“如果他……” “他什么?”永希探过头来,那表情仿佛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快招,快招!” “没甚么好招的!”夏雪对永希做了个鬼脸,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嘿嘿,你不会我也知道。”永希露出一脸奸笑,“那个大帅哥。” “甚么大帅哥?”夏雪故意装傻。 “不知道啊?”永希挨近夏雪,突然手探进她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不知道?那这个是什么?” “快还我!”夏雪吃了一惊,急着抢回所有物。 “不给!”永希将手帕在夏雪面前晃来晃去,装模作样的模仿起毕业聚餐那天上演英雄救美的那个帅哥的语气:“你的脸脏了,擦擦吧,我先撤了!” “好啦,好啦!”夏雪终于招架不住,“我不过是想把手绢还给他,可自从那晚之后就没遇见。” 言毕,语气中隐隐透着寂寥。 “嘿嘿,我就知道就问题,不过放心吧。”永希乐观的拍着她的肩膀,“缘分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相信我没错的!” 夏雪决定颁给永希一枚铜牌,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原因是这样的:她们骑了两天单车之后,永希终于以腿步抽筋为理由缴械投降。于是,放弃原先的游览计划,他们搭上公路货车直接杀到花莲。 一到目的地,闻着飘满小巷诱人的臭豆腐“芳香”,永希就循着味而去,连一直嚷嚷着的疲劳都消失不见,简直神奇无比。当然见识过永希对吃无比执着的夏雪,自然只有一件事可做——跟着她。 “赞,赞,赞!”永希竖起大拇指,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赞美的词汇用于眼前的这碗臭豆腐上。 “喂,你副吃相,不怕把男生都吓跑啊?”夏雪在一旁忍俊不禁,永希大海般的胃口连老板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才不稀罕呢!臭豆腐比臭男人强多了!”永希鼻子里哼着气,双手并用以最快速度消灭面前的美食。 一道欣长的身影从两人桌前经过,但两个女孩只顾争论吃相和男生的关系,根本没有注意。那道身影很快从门口消失,如果夏希此刻抬头一定会惊喜万分,可惜她没有。 夏雪和永希边吃边研究着要到那里去游玩,两个唧唧喳喳的女生本来就很引人注目,何况夏雪长得又很漂亮,果然不一会也在店里吃东西的两个男生走到她们面前,毛遂自荐要求当导游。 “不必了吧!”永希不甚感兴趣地翻了翻眼皮,“我表哥快来了,他是空手道四段耶!” 话虽这样放出去,但两个男生明显不相信,还赖在她们桌旁说着废话。 “唉,到处都是这样的苍蝇,白马王子到底死哪里去了?”永希不由仰天长叹,和夏雪两人面面相觑。 “老板,我有一本书忘在这里,你看见了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店堂里响起,一抹去而复返的身影重有出现在小小的空间里。 夏雪心莫名一动,只觉得耳边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就好像,就好像…… 不置信地抬起头,那个男生正站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和老板说着话。 是他,是他,是他!夏雪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她没有想到真的能够遇到他,难道这就是永希说的缘分,他们已经不期而遇三次。 但是现在要怎样才能让他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她呢?总不能看着他出现又平白消失。 该怎么办呢? 不远处,老板已经找到男生遗失的书,他道谢之后就要迈出店堂。 “哎——”夏雪想叫住他,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她该怎么叫他,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否还认识他,她到底要怎么办?完蛋了她一点都不知道! “小姐,花莲很多好玩的地方导游地图上没有的啦,我们带你去一定很有意思的。”一直赖在夏雪身边的男生不但罗嗦,还挡住了她的视线。 “喂,你烦不烦?!”永希拿筷子狠狠拍向桌面,吃饭的胃口已经被这个小子严重影响。 “表妹,原来你在这里!”修长而有形的手轻轻拍了拍夏雪的肩头,夏雪一下子惊跳起来,惊惶回头,视线撞近了一谭漆黑如墨的湖泊中。 程灏微笑着站在夏雪身边,其实刚才迈进店堂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们,只是当时为了搞清状况,故意借着找书的名义观察事态的发展。 “请问你们找我表妹有什么事嘛?还是需要帮忙?”程灏很有礼貌地问着两个男生,他明显占有优势的身高,镇定自若又风度翩翩的气质,当然还有空手道四段的传说,让两只小老鼠自愧不如,支支吾吾了几下便灰溜溜地逃跑。 “诶,你真的很好用哎!”永希惊叹的看着他。 “喂!”夏雪轻轻踢了她一脚,“不用那么夸张吧。” “没关系。”程灏笑笑,然后低下头对上夏雪的脸很认真的说,“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好巧。”夏雪点头,脸涨的通红。 “无巧不成书,这个叫缘分呀。”永希张罗着两人坐下,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红娘投胎,操持着这世间最美满的姻缘。 夏雪认为这趟花莲之游是她命中早已安排好的,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及时,一切似乎是天注定。她是一个信命的人,自小看着父母相爱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分离,看着母亲和继父两个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不同价值观的人可以相儒以沫,便觉得冥冥中有一双手在无形地引导着每一个人。她顺从它的安排走来,她更期待它为她安排未来。 “到了花莲一定要登赤科山,这里素有小瑞士之称,风景如画,整个山上都种满了金针花,在开放的时节就好像铺上了橙黄色的地毯,非常壮观。” 盘旋的山路上,一男儿女正顺着台阶逶迤而行。 “哇!太漂亮了!”爬上山顶之后,永希顿时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满山遍野的金针花,真的如程灏所说密密层层,象铺着世界上色彩最艳的地毯。 “这金针花又叫「一日花」。外国人叫她作一日美人花。花虽美,可是,开花一天就凋谢。”夏雪掂起地上凋谢的花苞,想起再美丽的容颜也会变成山泥,不由有了了悟黛玉葬花那种寂寥的心情。 “美好的事物多是如此短暂。”程灏看着夏雪,“所以在它还存在的时候,我们要珍惜。” 夏雪脸一红,仿佛觉得他话中有话。 “对!”永希抚掌,“所以,趁花未开之前,把花苞采下来,作金针菜吃掉最合算。” 一通话引得三人在山路上哈哈大笑。 “我没想到你对大自然这么热爱,一般的男生不都是把时间放在棒球或职篮上吗?”夏雪好奇地询问。 “我是在花莲出生的,对这里有特别的感情。十五岁时随着我爸爸妈妈移民到美国去,住在sanfrancisco,在那儿上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再到texasu念农业硕士。我对农田和植物有一份很深厚的感情。 “是吗?!我家里有个果园,所以,我对农田和植物也有着一份深厚的感情。”夏雪笑着打趣, “那,你们算是同道中人喽!”永希插上一嘴。 “那你为什么会回来?”夏雪好奇地问。 “毕业礼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很强的冲动,想回到属于中国人的地方,所以就一个人跑回台湾来了。 “那,你打算在农科方面发展?” “嗯!我现在边写博士论文,边找工作。” “再找不到的话,来我家的果园当园丁好了。”夏雪邀请,引来永希的挤眉弄眼。 “嗯。”程灏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着,“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夏雪和灏相视一笑,默契意味更浓。 昨天巧遇之后,程灏便担起了导游之职,领着夏雪和永希游遍了花莲各大景点。当然在永希看来另外两个人完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彼此互动也。常常是三人行,渐渐地就看见她们两个有说有笑,而她就象一支1000瓦的菲利普灯光,实在太亮。 当天,永希就以失踪的方式来成全夏雪和程灏。 “喂,永希,你在哪儿?” “我在火车站,快上车回台东啦!你跟程灏表哥继续风流快活吧。” “你这算甚么?一声不吭就跑了,我担心死了,到处找你,吓得我两腿发软,你这个死丫头!” “我看你跟程灏这么谈得来,才会牺牲自己成全你们,你以为我不想多玩半天吗?我这个朋友够意思了吧?你还说我!” “你……” “阿雪,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快别骂人啦,要不然,会把大帅哥给吓跑的,好啦,我该上车了,好好把握机会啊,goodluck!” 电话那头永希说罢马上挂线,想必此刻脸上一定挂着得意的鬼笑。电话这头,夏雪气得直顿足,白白为她担心了一场还满山遍野的找她,累得人都快瘫了,她竟然已经买好火车票了,实在太过分! “你们感情很好。”一旁,程灏看着夏雪表情丰富的脸,不由更觉得她可爱。 “我们……非常要好。”夏雪话语一顿,是啊,她们感情好,好到永希迫不及待地把她推销给程灏。唉,这怎么说得出口。 “其实你——”程灏慢慢走近她,视线牢牢锁定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很美的双眸,晶亮而灵活,仿佛会说话,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泛出淡金色的光芒,一眨一眨间象有翅膀的蝴蝶。 “我怎样?”夏雪诧异的反问,暗忖该不是他听到永希在电话里的话胡言乱语吧。 “我想说的是,”程灏轻轻凑近她耳边,“你发脾气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夏雪的脸瞬间变成番茄。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尤其是那些坠入爱河又不得不分开的男女。 很快,夏雪三天的花莲之旅到了尾声。两人不得不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话别。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谢谢你!” 沉默。一直有说有笑的两人,在分离的时候却突然静了下来。因为没有点穿彼此的心意,因为没有交换两人的承诺,他们都患得患失,心事重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尖锐的轰鸣,火车喘着沉重的粗气,那是开行的讯号…… “我要上车了。”夏雪笑得勉强,心中依依不舍。 “路上小心啊。”程灏把她的包递过去,手却不肯松开,“下次再来玩。” “一定!” 夏雪走进了车厢,看着车窗外的程灏,两人挥手道别。不知为什么,虽然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铁板,他们却觉得彼此已经相隔很遥远。 一定要再见面啊!夏雪告诉自己,寂寥的感觉突如其来的袭上心头。 她没有再看窗外,唯恐再看一下会有冲下火车的冲动。 “火车就要开动咯,乖乖坐好哦!” 对面坐着一对母女,夏雪看着母亲把女儿抱在怀中,小女孩对着她呵呵直笑。 “哥哥,哥哥!”尚在呀呀学语的女孩嘴里冒出发音不准的音节。 夏雪失笑,应该叫“姐姐”才对吧,小姑娘到现在还男女不分呢。 “哥哥,抱抱!”小女孩不罢休,还朝夏雪的方向伸出小手。 “小宝乖,不要烦哥哥。”母亲抱好女儿,朝着夏雪露出微笑。 “哥哥?”夏雪奇怪的思忖,哪里有哥哥。 “这么晚了,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温柔而熟悉的嗓音在耳边轻响,夏雪猛地抬头,看到程灏就站在她身边,脸上闪烁着男孩特有的灿烂笑容。“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夏雪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话都讲不出,甜甜的滋味从心底溢出弥漫在全身的血液中。 “你总是喜欢这个突然袭击吗?”也许应该叫做意外惊喜才对。 “万一你说不好怎么办?”程灏朝她眨眨眼。其实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在看到火车即将开动的一刹那,头脑发热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 阳光透过窗外的绿树,透过透明的窗玻璃,暖暖地照耀进来,两个人傻傻地坐着,看着光影透过绿荫照射到彼此的身上,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小心品味着这一刻内心的温暖。 “小冰,我想我找到了我爱的人。我好快乐,你会祝福我吗?你一定会的,一定的。”风,带着夏雪渴望幸福的祈愿,一直飘荡,飘荡,飘荡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第四章 坠落 她坠落情网,白色百合 她坠落风尘,无根的蒲公英 她跪坐在浴缸前,冰凉的水刺痛着手指。怎么会觉得痛?她以为她早就没有感觉了,无论快乐或悲伤,那都只是一种情绪,而她不是应该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了吗? 一缕红线慢慢在水中荡漾开了,细细地,泊泊地,她看着它们渐渐晕开,仿佛有生命般在水中伸展着身姿,渐渐弥散。 那是她的生命,红色的生命似乎眷恋着她的体温,一丝丝,一缕缕,她觉得有某些东西在体内渐渐消失、流尽…… 好冷,水中的冰凉透过手指传遍全身。一种晕眩渐渐渗透她的意志,她软软地偎着浴缸,洁白透亮,仿佛陈列在店堂里最高级的货品,反射出她带着微笑渐渐苍白的脸。 她终于可以离去了吗? 在这里,在这片交织着红色和白色让她视觉产生混乱的地方? 她终于可以离去了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再也没有牵挂,再也没有牵挂…… “呵!” 夜半突然惊醒,猛然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幽暗狭小的睡房里。 夏冰靠在床板上,安静的夜,只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还活着。 有一瞬间她以为梦中的一切是真实的,她死了,用让血流尽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事实是,她依然活着。不知道是值得庆幸还是悲哀。 摸索着床边的抽屉,掏出一包烟。火柴在狭小的空间燃烧又迅速熄灭,徒留一室化学燃烧的怪异气味。 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蓝色烟雾,烟头的幽黑的室内忽明忽暗,直到此刻夏冰才觉得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些。 夜安静的诡异,夏冰告诉自己该去睡了,白天上课晚上打工,难得有一晚可以充足睡眠的时间,她却睡意全无。 屋外的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声。 “仲文,你怎么又喝醉了?” “唔,你……你少烦我!” 酒瓶摔落在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响得清脆,夏冰坐在床头被激得惊跳了一下。 “别睡在地上啊,仲文,仲文……” 屋外脚步声移动着,最终停留在她房门口。 “小冰,小冰,你醒醒,你爸爸又醉了,你快出来帮忙啊!小冰,你醒了没有,别装死!” 门外,奶奶着急的敲着门,并不时转动把手。夏冰庆幸自己提前把房门的锁换了,并且没给任何人钥匙,这里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角落。 奶奶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爸爸喝醉的情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叹着自己年老体衰无法同时照顾瘫痪的老伴和酒鬼儿子,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哭泣着,寻找夏冰的目的似乎已经忘却,她只是对着一扇门发泄着自己的怨气,自己一生的不幸。 夏冰面无表情地瞪着天花板,烟燃尽一根接着一根。曾几何时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用发呆来麻痹自己。夏冰知道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夏冰,不是那个会笑会跳对人生会有期盼的快乐女孩了。夏冰死了,她重又忆起梦中那融在水中淋漓的鲜血,也许那梦是真的,夏冰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门外奶奶还在敲着门,夏冰皱着眉,露出厌恶的表情。 手指轻轻一弹,烟头从窗口飞越而出,暗红色的亮点划了一道抛物线迅速消失。夏冰合身躺下,头严严实实地埋在被窝里。 她已经死了,这世界的所有的一切和她都再无关系,管他们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她统统都不想知道。 “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现在正在旅馆的房间里?” “神经病!我在家里。” “谁的家?” “林永希!你把我看成甚么女人啦?” “怀春的小野猫喽!老实交待,我撤退后,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一个正经女人加一个正人君子,你以为会干什么?!” “那,至少有ks吧?” “甚么ks?” “k-i-s-s-” “死丫头,满脑子脏东西!” “恭喜你啦!今晚肯定会做个美梦。不,是个绮梦才对!” “你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不打扰你作梦了,挂啦!” 听着话筒里连串kiss的啧啧响声,夏雪好笑又好气的搁下手机。永希这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鸡婆,竟然在大半夜问她这么无聊的问题。虽然如此,夏雪的心却因为好朋友的关心而觉得暖暖的,她想她的人生应该算是非常幸运的,虽然童年时父母分离,姐妹失散,但之后遇到的关爱自己的新爸爸,遇到了贴心的好朋友,她觉得这样真的可以算是幸福了。 “小冰啊,我现在很幸福,有关心自己的人,还有自己爱的人。” 夏雪甜蜜的躺在床上,拥着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维尼小熊,思绪不由自主萦绕着今晚她和程灏分别的场面。 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她俩一同抵达台东。一路上他护送她回家,她给他介绍这里的一切,那一片果园是谁家的,这一条街巷又通往哪里,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而路途是如此短暂,似乎只是一瞬间,她便走到了自己家门口。 “进去喝杯茶吗?”夏雪踢着脚下的石子,米色的鞋尖在月光下仿佛灰姑娘的水晶鞋。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充满想象力,任何一件平常的事物在此刻都能被她想象的如此浪漫。 “不了。”程灏摇摇头,“我不相信有父母会喜欢这么晚造访他们女儿家的冒失男生。” “那——”夏雪仰起头看他,既为他的善解人意感到窝心,又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感到小小的失落。 “我们得说再见了?” “是啊,至少我安全把你送回了家。” 程灏笑着,月光撒在夏雪的发梢间,衣裙角,使她看上去象一个不小心落入凡间的精灵。他告诫自己必须回去,不然他会傻乎乎跟着她走进她的屋子,就像之前中了魔咒似的突然冲上火车一样。 “做个好梦。”程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将她飘至肩前的发丝捋到身后。 “唔,再见。” 夏雪视线迷蒙地看着他,眷恋着他手中的温暖。这一刻是如此美好,她真希望可以永远继续。 “进去吧,夜很深了。” “嗯,你也小心些。” “我知道,你进去吧,我看你进去再走。” “嗯,你……,你要当心哦。” 两个人在门口依依不舍的话别,但谁也不舍得迈出离去的步伐。 如果仅仅以相识时间的长短来判断两人熟悉程度,她和他只能算是陌生人。可就是这短短的相处时间、这样几次不期而遇,却让他们感到彼此似乎认识了许多年,仿佛之前所有的生命只是为了等待,等待这一刻的相逢。 有一个词叫做缘分,原本夏雪是不相信的,然而现在她信了。 “我妈要出来了。” 身旁,门廊的灯亮了。夏雪知道一定是妈妈担心她晚归,要到门口守候。 “那我走了。”他握住她的肩头,俯身在她头顶轻轻印上一个告别吻,“我会来看你。” 桂花树下,夏雪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鼻尖似乎还留着他清爽的男子气息。 他们这算是恋爱了吗? 夏雪捂着嘴问自己,不想让自己遏制不住的笑颜被人一眼看穿。 “bye,bye!” 空气中氤鬳着雾气,程灏倚在站台的立柱旁,对着呼啸而过的火车遥遥挥手。作为一个错过了最后一班火车,必须在站台过夜直到天明的乘客来说,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快乐。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冲淡他心中的喜悦。 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温柔秀美、一个纯净闲雅、一个……他觉得可以用世界最美好的所有词汇来形容的女孩子。 他想要歌唱,他想要象在百老汇舞台上演绎着爱情喜剧的音乐大师们那么踮起脚尖并跳跃着歌唱。 他的脑海中,他头顶的星空下,似乎到处都洋溢着那样的歌曲: someday,wheni′mawfullylow, whentheworldiscold, iwillfeglowjustthinkingofyou andthewayyoulooktonight. you′relovely,withyoursmilesowarm andyourcheekssosoft, thereisnothingformebuttoloveyou, andthewayyoulooktonight. 程灏随着旋律哼唱着,脑海中满是夏雪的身影,她的微笑,她的温柔,她的美好,她披着月光站在桂花树下的身影。 “andthewayyoulooktonight.”他哼唱着,快乐地在站台来回走着,身上每个细胞都想飞,他想告诉全世界的人,他恋爱了,他恋爱了!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老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 我选择了你, 你选择了我,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 夏冰拿着话筒,和着屏幕上的卡拉ok唱着歌。 狭小的包房内烟雾呛人,身旁其他小姐不是陪着客人喝酒,就是一起猜拳,其实大家做什么都没关系,要紧的是让客人高兴。今天这批港客是曼玲姐特意交代要好好招待的,大家谁也不敢怠慢,更何况客人出手大方,谁不想趁机捞一票。 “唱得真好听啊!”终于其中一名客人厌了不断猜拳喝酒唱歌和偶尔调情的游戏,把视线瞄准坐在边上的夏雪,在这一群莺莺燕燕中她显得特别出色,不但长的漂亮,气质也不俗。 “哪里,不过是为你们助兴。”夏冰转过头,原本有些麻木的表情立刻罩上一层娇笑,只是喜悦从来不曾跃入眼底,“该您了,听说刘总的歌喉可是一级棒的哟!” “呵呵,哪里,哪里!” 被称为刘总的中年男人大为高兴,在接过夏冰递过的话筒时刻意抓住她的手,“我棒的地方可多啦,你要不要试试?” “时间还有得是,咱们,慢,慢,来。”夏冰故意朝他抛了一个诱惑的眼神,将唇凑到他耳边,就在客人打算偷吻她的时候,她巧妙闪避,顺便抽走了他口袋里的一叠钞票。 “你说好的,唱完三首歌这就是我的啦!”夏冰甩开他的手,调皮的朝他摇摇钞票。 “还有奖品,来领啊!”客人撅着嘴作吻,象条摇尾狗似的朝着夏冰讨吻。 “我要奖金好了,奖品留给您太太吧!”夏冰甩了个飞吻,伶俐地走到门口,借口上洗手间迅速逃离。 镜中是一个俗艳的女子。 高高挽起的发髻撒着金粉,脸上扑着厚厚粉底看不出真实年龄。眼睛被精心的描摹着, 褐色与金色交织的眼影将它衬托地异常妖媚。唇瓣沾满了chanel玫瑰色唇膏,撒着蜜粉仿佛随时诱惑人来咬一口。 夏冰站在洗手台前,瞪视着镜中这张陌生的容颜。 她看到“她”展露虚假的笑容,她看到“她”刻意烟视眉行的表情,她看到“她”眼底深深的冷漠,还有悲哀。 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对于生活,她已经深深的失望。这世界没人爱她,连她自己都不爱。一个没人爱的人不需要珍惜自己,她选择了堕落,刻意选择了堕落。 她知道这世界上养活自己的方法有很多,她知道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应该被鄙视,然而她还是选择去做陪唱小姐,选择最轻贱的方式对待自己。 她几乎自虐地认为,高尚与下贱,贞洁与糜烂,不过是不同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她注定下贱而糜烂的人生,这是她命!她要用这份轻贱来报复给她生命的人,她要用她挣来的脏钱养活亏待她的家人,让她们变得和她同样轻贱。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公平,有的只是认命,她彻底放弃自己。 “这家伙以为一件bcbg的上衣就能吊我啊,谁知道那是不是真货呀,再说真的也就值个千儿八百的,我可不会这么快上钩?” “就是,我看他手上那根链子不错,应该是999足金的,也该2两重了,送你这个嘛还差不多。” “哼,他戴过的我不要,要就给我买新的。” 厕所的门被推开,喧嚣嘈杂一瞬间填塞满这个狭小空间。夏冰转过头朝进门的两个小姐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推门而出。 在这里,她没有朋友,也从不和任何人闲扯,个人有个人的不幸,她从不看轻别人,却不想和任何人交往,似乎一接近,她和她们就变成了同种人。 其实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夏冰自嘲着苦笑,一样要陪酒,一样要陪唱,一样要放弃尊严。 “干吗不当招待,改当陪唱了?”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一转身赵全就站在身后。 “管得着嘛?”夏冰推开他的手臂,斜靠在身后的墙上,冷冷地瞅着他。 赵全今天套了件黑色背心,紧身黑色牛仔裤,在这样的深冷的秋天仿佛是为了凸现他精壮的肌肉。及肩的长发不驯地披散在身后,左耳钉了三个耳钉,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挂件,似乎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夏冰相信他并不信教,象他这样好勇斗狠的人甚至不知道爱、和平、宽容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他长得不差,身手也不错,在夜总会里算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用一句别人常挂在嘴里的话叫做“有型”。不少这里的小姐常对他调情,他似乎来者不拒,却也没和谁过从甚密。夏冰明白他对她的兴趣,如果她再堕落些也许会选择他,这样至少安全有了保障,她不必再担心受人欺负,不必担心爸爸在家里发酒疯时无处可去,不必担心每月必须付的房租、水费、电费、煤气费,不必担心无助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依靠……然而她不能。 曾经,她对爱情也有过美好的想象,想象中那样的男子应该是温文儒雅的,有着阳光般的微笑,有着清澈而深邃的眼眸,身上总是泛着淡淡的清爽的太阳气味,一举手一投足充满了书卷气,永远温柔而不失耐心。但她知道这样的男子太美好,而美好从不可能属于她,世上即便真的有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永远成不了那个灰姑娘。 但,爱情终究是每个年轻女孩心中最圣洁的梦,如果她的人生中还有什么未被亵渎的,那便是爱情了,即便她在最低落,最烦闷的时候,她也迫切希望体味着被人呵护,被人关怀的滋味,她想体味那种爱与被爱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轻易得到安全感,轻易找个一个挡风遮雨的臂弯而能够替代的, 她毕竟才18岁,她毕竟对生活还有向往,她毕竟是个处在花季爱做梦的少女。 “今晚,我送你回家吧。”赵全打断她的沉思,手抚上她的脸,她的唇,细腻的触觉让他爱不释手,食髓知味,他越来越放不开,越来越想得到。 “少烦我!”她狠狠地把他推远,“我自己会回去,你别再跟着我了。” 说罢,转身走近包房,推门的一刹那脸上重新罩上媚笑。 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演员。 “小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今天程灏要到我家拜访,说实话我很紧张,不知道妈妈和张伯伯会不会喜欢他,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家,这几年友好和友明始终无法接受我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搞破坏,我不知道他们看到我带男友回来又会出什么怪花样。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你一定会给我打气的,你一定帮我把场面搞得妥妥帖帖。好想念小时候我们姐妹俩双剑合壁、配合默契的时光啊! 小冰,我觉得好幸福,我是那么喜欢他,从来没人能让我有这种患得患失又牵肠挂肚的感觉。人家说孪生姐妹许多地方都会惊人的一致,我想如果你认识程灏一定也会喜欢他,说不定还会爱上他。 我很庆幸我先遇到了他,祝福我吧,亲爱的姐姐!” 寒流突然来袭,夏雪穿着厚厚的粉色毛衣,白色泰丝棉裙站在火车站台上,象一尊精致的瓷娃娃。寒风将她长长的发丝拂乱,平添了几份灵动。她翘首朝火车开来的方向张望,虽然按照时刻表花莲过来的车还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到达,但她还是忍不住早到,仿佛这样和程灏就更近了。 “嗨!” 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夏雪回首,一张阳光灿烂的笑颜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火车还没到啊?”夏雪轻乎,一脸惊喜。 “我早了一班车。”程灏脸上闪过一抹大男孩的羞涩,其实他很早就到了站台,早了何止一班车。 “你呀——”夏雪笑了。 许多人会觉得分隔两地的相恋是一种痛苦,但对夏雪和程灏来说却是一种特别的体验。这个火车站成了两人每次约会的起点和终点,一次次的别离和重逢,使他们更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让他们觉得每一次约会都是那么美好和值得期待。 “这个送给你妈妈。”程灏递过一束漂亮的粉色康奶馨,“是我自己种的。” “这个,送给你。”他又拿出一个白色小布袋。 “是什么?”夏雪好奇接过,打开一看是一粒粒种子。 “这是白兰花的种籽,最新的品种,等到它开放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有多美。” “那我必须很努力去栽培它,才能收到你送我的白兰花喔。”夏雪打趣。 “不!我们一起去栽培它,一起等它开花,好吗?” 夏雪笑了,她明白程灏的意思所指,“一起”是一个很美的字眼,那意味着他们要相伴、相属,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 “你是学农科的?好好好!有没有兴趣来我的果园帮忙啊!” “爸,程灏他正忙着写博士论文呢!” “哟,咱们小雪这么快就帮着外人说话啦!” “石开,好了,好了,别尽开孩子们玩笑了。” “其实我很想从伯父身上多学一些经验,等论文写完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到果园来实践,看看自己所学是否有用武之地。” “好,好,年轻人肯踏踏实实就是好,小雪你眼光不错啊!” “爸,你说什么呀,我们,我们……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啊?呵呵呵!” …… 第一次的拜访,程灏立刻得到了张石开和向晴的喜爱。他的谈吐、气质、长相、包括所学的专业都让老夫妻俩相当满意。 坐在花园里,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下,向晴一脸笑意地看着这一对长相出众的年轻情侣,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很欣慰女儿的眼光,如今的夏雪,已经婷婷玉立,一颦一笑总让她回想当年的自己,她常担心女儿和她相象的柔弱、依赖的性格会使她遭受和她一样不快乐的人生,所幸这个叫做程灏的男孩有着脚踏实地的性格,他不会象仲文,永远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把生活经营地那么痛苦,她在程灏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应该是有担当,有责任的。她能够看出夏雪和他互相凝视的眼神有多么甜蜜,多么依赖,她知道这个男孩值得托付女儿终生。 向晴偏过身,用手轻轻拭去眼角喜悦的泪水,这么多年她始终不甚安定的心终于落实了。身旁的石开从桌底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让她心中一阵感动,他一定和她一样高兴女儿找到了相爱而出色的恋人。 “看样子,不过了多久我们要准备婚礼了。”石开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向晴仰首微笑:“这是你我都很期待的事情。” “是啊!”石开长叹,“女大不中留啊!”言语中有一丝怅然,但更多的是宽慰。 向晴凝视着石开,他的头发已经渐渐花白,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唇边,刚认识时还非常强健的他这几年已经呈现明显的老态,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正影响着他的身体状况。他已经到了将果园交给小辈们打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可是膝下一双亲生儿女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不愿去做,经营果园更是被他们看作成为农民的低等事业,他们唯一期望的是石开百年之后可以将他的心血卖个好价钱。她知道石开为此心情郁闷,身边唯一贴心的夏雪年纪尚幼、个性又太善良柔弱,无法撑起这份事业,每当想起这些他往往夜半难眠。今天看到程灏,她知道石开为何这么高兴,除了为夏雪,更为自己事业找到合适的继承者而兴奋,可是…… 向晴紧紧的回握住石开的手,她明白石开的决定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她不难想象届时家中会出现怎样的混乱局面。其实在她嫁进来的这十几年中,友好和友明始终没有停止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家门的努力,一切只是慑于父亲的权威和钱威罢了。很多次向晴其实想告诉他们,她留在石开身边只是为了伴他共同走完人生的黄昏,虽然她对他从来没有象与仲文那样的激情和爱恋,但他们之间是一种相儒以沫的感情,一种长存在她心中的感激之情。石开离开人世的那天便是她们离开张家的这天,她和夏雪不会带走张家的一文钱。当然这话她只是埋在心底,因为石开必然不会同意,而她不想再让平静的生活因为任何一点点争执而被破坏,一切,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 “小雪,别尽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闲聊了,带程灏到果园里走走。”石开挥挥手,善解人意地给小情侣独处的机会。 “好啊!” 夏雪开心的带着程灏离去,两人手搀着手,亲密无比。风中荡漾着花香,真是恋爱的好 日子。 “向晴啊,我有些冷,你替我进屋拿件外套吧。”石开转身对身边的妻子说。直到看着向晴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他脸上的笑容才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神色。 颤抖地手伸进衣内掏出一个小瓶,到了几粒药丸放到嘴里和着水吞下,灰败的脸色才渐渐恢复。 他捂着心口闭目养神,最近心脏病发作的频率变多了,林医师劝了他很多次去手术开刀,但是他一直没同意,他明白只要自己一进医院,这个家就会天翻地覆。 “是该立遗嘱的时候了。”他思忖着。 “应用唯物辩证法来分析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的发展状态,同样具有权威的预测能力,就以财富分布为例……” 可同时容纳200人的阶梯教室里,所有的学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教授讲授政治经济学。突然教室后门被人打开,推门声中断了教授正在进行的演讲。 “咿?” 陈倩仪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回头去,诧异地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朝教授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在人群中搜索到她的脸,挥着手朝她走过来。 “来找我的?有事?”陈倩仪看着夏冰挨过一排排人,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 “没有。”夏冰朝她调皮一笑,悄声坐下,“只想过过当大学生的瘾。”说罢,转过头,手托着腮,竟然认认真真的听起了课。 陈倩仪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夏冰神情专注的脸,才半年没见,她的眉宇之间多了一层沧桑和轻愁,这怎么也不象一个18岁少女该有的神情。 “你——”陈倩依轻轻推了推她,却看到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讲台上教授依然在激情彭湃地讲授着中国当前的社会发展形态,陈倩依看了看聚精会神的夏冰,最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重新埋头记笔记。 “我们这儿住了四个人,来自五湖四海,读的学系都不同,可相处得挺好。” 上完课,倩仪将夏冰带回自己的寝室,有些兴奋地向她介绍这里的环境。女生寝室小巧而整洁,虽然属于每个人的空间不大,但是大家却努力地把它妆点出自己的特色。 “真羡慕你们,一群幸运儿。” 夏冰抚摸着倩仪书桌上厚厚地一整排书,摆放整齐的文具,还有相框里溢着纯真微笑的无忧面容,心中冒出一种酸涩的感觉,这曾经也是她向往的生活呀。原以为自己对现实早已认命、麻木。可当今天经过大学门口的时候,却还是鬼使神差的跑了进来,她冲动地管不住自己的脚,她想体验当大学生的感觉,她想知道那所谓天之骄子的优越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却只觉得失落。 “我们也不光靠运气,你也知道,要考上重点大学得付出多少努力。”陈倩仪泡好茶放在夏冰面前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其实我觉得你很可惜——” “不用说了。”夏冰阻止老同学重复了很多遍的话题,“是我自己命不好,怨得了谁?” 她耸了耸肩坐到下铺的床沿上,故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夏冰。”倩仪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我也认为你的命不好,不过,怨命是没用的,我相信,只要你肯努力,还是能为自己创造一片新天地的。” “对!我也是这么想。”夏冰苦笑着,“我现在很努力去当我的陪唱歌女啊!我相信,只要我肯努力,将来,很可能会当上全中国最出色的陪唱女郎呢。” “你又来了,每次你说这种话,我都不知道该说甚么好。”倩仪赌气地丢开她的手,气闷地坐在旁边地凳子上。这样自暴自弃的夏冰,玩世不恭的夏冰是她很陌生的。中学毕业之后,她们只通过几次电话,连全班最后的毕业聚餐她都没有参加。但是她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传言,听到了别人对她不屑的评价。她知道夏冰的苦衷,但是除了心底难受,陈倩仪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 “你甚么都不用说。”夏冰沉默了一会,仿佛从某种思绪中回转过来,“不管怎样,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会保护自己的。” “我这个从小就过得特别幸福的人,其实没资格说你甚么,作为朋友,我只能祝福你。”陈倩仪微叹一口气,看着眼前自以为坚强的小女生,她真的以为她长大了,可以承受所有的事情了么? 从寝室楼通往学校大门的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步行5分钟的路程之后夏冰已经站在门口。转回身,黄昏的斜阳将片片余辉洒落在校园的没一个角落,在远处操场上运动的学子们,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在林荫道上的学子们……夏冰看到的都是他们脸上的幸福笑容,每一张脸上都是比她幸福很多很多的笑容…… 夏冰狠狠转过头,看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她知道她必须从校门口跨出去,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再也不会来了。 裹着厚厚的大衣,大连冬夜还是冷得刺骨。夏冰匆匆推开家门,迎面就是一股刺鼻得酒气。 老头子回来了!夏冰不悦地发现这个现实。 仲文常常在外面喝得烂醉,有时干脆就睡在店里,刚开始她还跑去找他,每次被他又打又骂就是不肯回家。后来,她也就随他去了,反正等口袋里没钱了,店里的人自会赶他回来。说实话,现在她反倒希望他不要回家,耳根清静。 “家里的啤酒呢?!”仲文气冲冲地从厨房冲出来,“你们干嘛不买啤酒?!” 夏冰没理他,只是气闷的坐到沙发上,从手袋中摸出烟包取出一支,拿在手上没有点火,冷冷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我问你呀?怎么不买啤酒?”仲文脚步趔趄地走近,几乎咆哮着。 “从早到晚都是一身酒臭,你到底有没有不醉的时候?干脆醉死在外面算了!”夏冰打算不去理会他,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别走!”仲文一把把女儿狠狠推进沙发,“你想我死,我偏不死。给我钱!” “不给!”夏冰狼狈地摔倒在沙发上,狠狠回头。 “求你行行好,给你老头子一百块,嗯,要嘛九十,九十块也成!”仲文着急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酒瘾犯起来着实难受。 “没有!”夏冰狠狠的瞪他一眼,爬起身越过他再度走开。 “八十!八十块!”仲文紧紧跟在女儿身后,不断保证只要给他八十块钱他就自动消失,不再烦着她,不再随便在家里呕吐…… 突然,夏冰停住脚步,冷冷地转过身面对自己的父亲:“我不是提款机!我挣的每一分钱靠的就是出卖自己尊严。这些钱,我要养活我自己,养活你,养活房间里那两个没少骂我打我的老东西。是的,我可以丢下你们不管,可以让你们自生自灭,但是我没有。所以我没有闲钱供你喝酒。就算有我也绝对不会给。你要么自己去挣,要么去抢,要么把酒戒了,我不会给你一分一毫!” 难堪的沉默,夏冰的一番冷言冷语把仲禹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显得无比陌生的女儿,头一次他发现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默默哭泣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已经懂得了恨、懂得了反击。在她眼里根本看不到对父亲的尊重、根本看不到一丝丝同情和暖意。女儿已经到了有足够的能力不把他的放在眼里的年纪。 “这是个甚么世界啊!女儿打爸爸!是谁把你养大的?你这个没良心的,没有你能长这么大?敢对你老子这么凶?!”他开始歇斯底里的发作,狠狠扯着夏冰的袖子,他要酒喝,没有酒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是谁把我养大的?是我自己养活我自己的!”夏冰甩开仲文,突然走到他面前,狠狠对视着他,“不要给我提什么亲情、养育之恩这类废话。我不承你们这份情。我不但养活我自己,还得养活你们三个老不死的!!从头到尾我不欠你们的!” “你怎能说这种话?谁是老不死呀?”房里的奶奶也大着嗓门冲了出来,毫无考虑地她站在了儿子这一边。 “算我是前生欠了你们的!”夏冰转身走近自己房间,狠狠把门关上。 房门外依然出来父亲拖着奶奶要钱的声音,带着死皮赖脸不顾一切的语气。然后她听见父亲呕吐的声音,听见奶奶把他拖到厕所并一直不停地埋怨。 夏冰长叹一声躺倒在床上,出骨子里泛出深深的无力感。这个家就像一个沼泽,她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就要不能呼吸。 “让我离开吧!随便去哪里,只要能够离开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夏冰把头深深地埋在枕中,她觉得自己好软弱,天地间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依靠。 “啊呀──唷──!!” 突然,隔壁房间里传出老人凄厉的叫声,等夏冰开门冲过去时刻看见爷爷躺在床上全身抽搐,面容扭曲,情状可怖,甚是痛苦的样子。 “这是怎么啦?这可怎么办?”奶奶在一旁急得束手无策。 “立刻送医院!”夏冰果断的决定,并立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是急性中风!” 抢救持续了几个小时,当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后,医生推门走出来,并告诉他们需要准备后事了。 “老头子!”奶奶一声惨呼,在走廊里号啕大哭。 “没有办法了么?医生,你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夏冰惶恐地问道。 医生无奈地摇着头:“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这几天你们好好照顾他,病人有什么要求就尽量满足他吧。” 医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夏冰看着从手术室里推出老人,躺在狭小的担架上,他的身躯竟然已经萎缩到象一个小孩。童年记忆中,唯一温馨的是对爷爷的回忆。在缺少母爱,爸爸永远喝得醉醺醺,奶奶总是无情打骂的情况下,只有爷爷会记得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个小蛋糕,会在每一次出差回来为她带一份礼物,她所有的玩具虽然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件,全部是爷爷送的。在她心目,爷爷才是她唯一的亲人。 突然,她的鼻子一酸,很久以前就发誓不再为任何事情哭泣,此刻泪却有如绝堤之水拼命往下淌。 “爷爷!”她扶着担架,轻轻呼唤着,然后白色床单下的老人毫无所觉,灰白的面容仿佛告诉大家他随时会离开。 “老太太,老太太!”身边的护士惊呼。转身看去,一旁的奶奶哭倒在爷爷身旁,昏了过去。 医院了走廊乱作一团。 一九九六年的12月,夏冰的爷爷奶奶于同一天相继辞世。 清晨,心力交瘁的夏冰走出医院,仅仅一晚,她的世界一片混乱,虽然破败但曾经完整的家终于坍塌。她拢了拢衣领,慢慢推开家门,即便她曾经是如何厌恶走进这里,但在这一 刻她才明白,不管家人如何对待她,在她心目中原来他们还是如此重要。 房间里泛着冰冷的气息,客厅凌乱不堪,夏冰经过厕所,看见父亲睡在马桶边,周围是他吐了一地的污物,他沉沉地打着呼,睡梦中也许还记得要点上8瓶啤酒,而且是记帐的。 用水盆装满水,直直地泼在父亲身上,她看着仲文惊跳着爬起身,骂骂咧咧,终于清醒。 “你干嘛用水泼我,死丫头!” “爷爷昨晚中风死了,奶奶心脏病发作也死了。” 转告完毕,夏冰不顾父亲的呆愣转身进屋,整理行装。 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留下的必要了。 客厅里,摇滚乐整天介的响着,过了很久赵全才听见有人在用力地敲他的门。 一定是楼下的邻居上来警告他音乐开得太响。 “找死!”嘴里骂着,赵全一路跨过客厅里仍得乱七不糟的杂志、衣服、空啤酒罐,把门打开。 “敲什么敲,你不想活啦——夏冰?” 赵全吃惊地看着门口拎着大包小包一脸沉静的女孩。 “我只问一遍,你这里欢迎我吗?如果不,我马上走。”夏冰冷淡地看着他,象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当然。”赵全有些不敢相信,随后开心地拎起夏冰的行礼,“你要住多久都可以!” 夏冰慢慢地踩进他的屋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明白,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又将不同。 小雪!你和妈妈在哪里?你们还记得我吗?也许全世界的人已经都把我遗忘了,而我却不得不活下去。小雪,我想你们,可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期望找到你们了,你们的小冰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小雪,如果真有双生姐妹的感应的话,这算是我给你和妈妈的告别吧。 夜,通过赵全卧室窗户往外看是霓虹闪烁。夏冰侧躺在床上眼神凝滞在窗外的流光溢彩。身旁赵全翻了个身,将手臂重重的押在她身上,吻轻轻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然后继续酣睡。 夏冰皱着眉,身体轻轻往床外侧移动,但很快赵全将她捞过,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含糊不清的梦呓着:“冰,你是我的……” 夏冰长长的叹了口气,妥协地将头埋在他的臂弯。 她,算是彻彻底底沉沦了。 台东温暖而晴朗的冬日,蔚蓝的天空上清清爽爽的飘着几朵白云。 夏雪愉快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火红的圣诞花。她的生日即将临近,19岁的生日有程灏陪伴她渡过,她觉得十分幸福。 “小懒虫,程灏已经在楼下等你了。”向晴推开女儿的门,笑着看女儿对着窗外发呆。 “哇,这么早!”夏雪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脸上洋溢的甜蜜的快乐。 “妈妈。”她突然转身,面向正在替她整理床铺的向晴,“昨天我梦见小冰了。” “她怎么样?”向晴急切的问着,明知道梦都是虚幻的却忍不住期望,在小雪的梦中能够知道夏冰的消息。姊妹连心啊,也许在冥冥中,她们互相保持着一种联络。 “她——”夏雪想了想,露出迷茫的表情,“好像在哭。” 向晴转过身,不让女儿看见自己眼角即刻要泛出的泪花。 夏冰在哭,虽然只是在梦中,但也足以让她辛酸。 “妈,你怎么啦?”小雪走到妈妈身后,将脸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姐姐一定会幸福的,一定的。” 但,每一次幸运还是降临到了夏雪身上。 午饭后,夏雪习惯性地陪伴着程灏到果园散步,但这一次,程灏没有将全部地兴趣集中在土壤湿度、果树栽培技术上。 “小雪,嫁给我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钻戒,小小的心形钻石在阳光下发散着灿烂的光彩。 “我——”夏雪看着他,看着他套进她手指的戒指,只觉得四肢无力,无法呼吸,只有那颗心,跳得快要掉出来了。 “答应我好吗?”程灏轻吻着她的前额,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浓情,笑得很幸福。 第五章 重生 凤凰在涅槃后可以重生,那我呢?我可以吗? “今天我们在这里,祝福这对新人从此共结连理,开始新的人生。新郎程灏,你愿意娶夏雪为妻,从此爱她尊重她不离不弃忠诚一生?无论贫穷、富贵、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 “我愿意。” “新娘夏雪,你愿意嫁给程灏,从此爱他尊重他不离不弃忠诚一生?无论贫穷、富贵、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 “我愿意。” “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阳光五月,绿草茵茵。在众人的祝福中,身着灰色礼服的程灏掀起新娘白色头纱,将一个吻轻轻印在新娘嘴角。彩色纸屑满天飞舞撒下,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夏雪在上帝面前许下誓言,成为程灏的妻子。 坐在观礼席上的向晴流下了眼泪,她终于盼到了这天,女儿真正长大成人,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别哭,他们一定会幸福的。”张石开轻轻拭去妻子的泪水,“就象我们一样。” “嗯。我看小雪结婚实在太高兴了。”向晴轻轻偎进石开怀中,“但是越看到她幸福,越会想念小冰,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和小雪一样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这么多年,我只有在梦里才见到她,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放心吧,小冰一定也很幸福的,她不是苦孤零丁一个人在世上。你就不用想太多了。”石开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何况我们一直在努力联系她,总会有机会的。” “唉,但愿吧。” 向晴叹了口气,视线放到远处。此刻,众人正抛洒彩色纸屑,簇拥着新郎新娘踏过红地毯朝他们的婚车走去,他们笑得那么快乐,笑得那么无忧无虑,向晴心情也被深深感染,小冰一定会和小雪一样幸福地生活着,一定的。 深夜,夏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窗外,整个城市的霓虹已经暗下,徒留冷冷清清的黑,深入骨髓的寂寞。 老式的时钟当当敲响两点,在这夜半时分非但不能冲淡孤清的气氛,反而飘荡着一丝丝的凄凉。 是的,凄凉,是因为心中凄凉才会觉得深夜凄凉吧。 赵全再一次晚归。 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中赵全替她把夜总会的工作辞了,也不让她到外面找新的工作,说是抛头露面太辛苦,于是她突然变得很闲,整天呆在家里,虽然赵全对她很好,可以说是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堆到她面前,可她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象筑在沙堆上的,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尤其是最近,许多细枝末节的变化让她心神不定,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觉得仿佛要发生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 床头的电话安静了一个晚上,以前无论赵全当班到多晚都会打电话回来说是要听听她的声音,可是最近电话渐渐少了,而他人却显得神秘起来。 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夏冰烦躁地翻着身,内心是一种说不出来地空虚。 其实她应该习惯他的晚归,或者可以说,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所谓恋人之间的在乎、猜忌、占有欲,对夏冰来讲都是一些陌生的名词。半年前当她提着行礼敲响赵全家门的时候,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是要离开她原来的生活,原来的一切。而茫茫天地间,她唯一能够投靠只有他。但这样做对还是不对,直到今天她都说不清楚。 然而今天不一样,她需要他,为什么在觉得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往往不在身边? “恭喜你,你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今天到医院检查身体时,医生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她怀孕了,这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19岁的时候当上母亲。 该不该要这个孩子,如果要那就意味着——,夏冰叹了口气,她甚至不愿去想她和赵全可能会过一辈子这样的事实。 “找个好男人,不失为一条出路,问题是,这世上好男人不多,就算有,也不是常来夜店玩的男人。” “我觉得赵全对我挺好。” “对你挺好就能给你幸福吗?他是你想要的男人吗?” 久远以前,当她向曼玲辞去夜总会工作的时候,她记得两人之间这样一段谈话。 “女人吶,青春是本钱,青春又漂亮,是大本钱。可是,青春和漂亮都会打折扣,女人就这么回事儿──折旧!年年打折,十年八载,越折越不值钱。所以你该在这些资产变得一文不值之前把握时机,为自己的将来创造更多的幸福!懂吗?” 幸福?这样奢侈的愿望是夏冰从来不敢想的。 “依我看,他不适合你。”曼玲果决的拍着她的手,带着饱经沧桑的笑,“我的路也不适合你。我是只鸭子,生下来翅膀就已经拍不起来,只能在一池浊水里转悠;可你呢,是只天鹅,要是你愿意,有那一天你能飞上天!” 天鹅?就算她是一只天鹅,也是一只折了翅的天鹅,只怕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而那只折了她翅膀的手,夏冰想了想,是老天,是她自己吧。 “你生来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啊!” 冥冥的空间中,奶奶苍老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回响。 没福气呵……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在钥匙开门地微响之后,夏冰听见赵全走进房间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晚?”夏冰坐起身,拉亮台灯。 “还没睡呢?”赵全笑着坐到床边,揉了揉夏冰的头发,并不直接回答问题。 “嗳,你看!”一枚精致的女款钻石表在夏冰眼前晃着,“送给你。” “这表上镶的是玻璃吧!”夏冰没有接过表,反而疑惑地看着赵全。 “百分之百钻石!加起来有三克拉呢,喜欢吗?”赵全得意地拉过夏冰的手,直接把表替她带上,一边啧啧称赞这款表与夏冰最配。 “最近新车、新彩电、新电冰箱、新衣服,你哪来的钱呀?”这疑惑不是一天两天了,赵全在夜总会的收入再多也是有限,这一下子几万十几万的买东西,哪是他可以承受的。 “赌桌赢上来的啰1 赵全不愿多说,仿佛想要掩盖什么似的,他站起身走进浴室,在夏冰的下一句问句开始之前关上了门。 夏冰呆呆地看着浴室的门,原本一肚子的话在这一刻突然烟消云散了。 她不想说,也无法说,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腹部,在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她不该再错下去了。夏冰这样告诉自己。 “让我听听孩子的动静。”程灏将头伏在夏雪肚子上,一脸兴奋。 “傻瓜,现在才两个月,你能听到什么动静。”夏雪看着程灏孩子般的表情,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结婚半年,他们过得很幸福。夏雪继续她的大学学业,程灏专心致志协助张石开经营果园,生活中唯一的不和谐音就是友好和友明的不断挑衅和冷嘲热讽。为此夏雪和程灏一直计划着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们想在果园经营得最好得时候还给张家,以报答张石开得养育之恩,然后去耕耘属于自己的果园,用自己辛勤的汗水一点一滴浇灌的果园。 然而计划还未实现孩子却提前报到了。 “你会不会觉得太早?”坐在露天的晒台上,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夏雪再一次询问程灏。 程灏摇摇头,用一脸虔诚的表看着夏雪:“我觉得太幸福了,我要做爸爸了,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全世界最可爱最聪明的孩子。” 夏雪静静地依偎在程灏的怀中,慢慢体味着这样的感觉,她要做母亲了,在她的身体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刹那间,胸怀里涌起一种很温柔很温柔的情绪。 她想,那便是母爱吧。她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她就要做外婆了。” “是呀,也许听到这个好消息,爸爸的身体状况也会好转一些。” 提到张石开,两人晴朗的表情罩上一层乌云。张石开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开始他还瞒着所有的人,直到上个月在家里休克之后,病情才被公开,医生说他的心脏病已经非常严重,以目前的医疗技术开刀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尽管如此,家里人也没有放弃为他治疗的希望,向晴更是联络了海外的医院希望有办法可想。 “只要哥哥姐姐不和爸爸吵,爸爸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了。”夏雪皱着眉抱怨,从继父住院的第一天起,她那两个只认钱的哥哥姐姐就天天到医院吵,要父亲立遗嘱,要把母亲和她们赶出家门,石开被他们气得差点心脏病再次发作。 “你的那对哥哥姐姐恨不能赶快把果园出手,可以拿着钱吃喝玩乐一辈子。爸爸操心一辈子的事业到他们手里算是彻底完蛋了。” “所以他希望我们继承果园。” 程灏想了想了:“这以后再说吧。” “嗯。”夏雪点点头。她知道程灏脾气耿直,如果不是爱她,不是因为石开器重他,他才不愿意忍受友好和友明三天两头的讽刺而留在这里。她知道他从心底里不想继承果园,又不愿看自己的心血毁在那对败家子手中。 唉,真是矛盾呀,她也何尝不是呢。 “别叹气,宝宝听到妈妈叹气以后会哭哦!”程灏哄着夏雪,两人再度微笑,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中,不开心的事先让他去吧。 门被狠狠推开,夏冰脚步仓惶地冲进房间,从床底拉出她的皮箱,手忙脚乱的把自己的衣物扔进去。 她要离开这里,她要立刻离开这里! “你干吗?”赵全随后跟进门来,一把按住夏冰的手,“你发什么疯!” “我要跟你分手!”夏冰狠狠甩开他的手,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要跟你分手!” 一个巴掌狠狠地刮到夏冰的脸上,同时赵全和夏冰都愣住了。 “你——”赵全试图上前查看,却被夏冰冷绝的眼神镇住。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他们早晚会杀了我灭口!”夏冰捂着脸愣愣地坐在床上,刚才被枪口对着脑袋的画面再度涌现。 “这么一大批货,你真的扛得住吗?” “我们合作这么久了,我有让你失望过吗?” 今晚,为了搞清楚赵全这阵到底在干什么,她偷偷跟踪了他,一直随他来到了码头边的废旧仓库。然后她看到赵全和一群看上去非常危险的人在进行交易,在他们面前放着一个大皮箱,里面是一包包的白色粉末,看多了港台警匪片,她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会是面粉。 难怪他最近突然变得那么有钱,难怪他总是神神秘秘的!她终于明白原来他在贩毒。突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知道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但当她想要偷偷溜走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 她被带到了交易现场,被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用枪顶着脑袋。要不是赵全拿人头担保她是他的女人,她绝不会泄漏半分,也许此刻她已经陈尸大海。 夏冰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尽管她的人生波折重重,但是这么恐怖的事情确是头一遭经历。 “冰,你听我说,没事的。”赵全终于忍不住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没事的。” “我不要你那些钱,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夏冰喃喃地说着,抬起头用哀求的眼光看着赵全,“我们分手吧,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答应你,干完了这票,洗手不干。”赵全紧紧扣着她,“真的,我这都是为了你。” “我不要!”夏冰用力推开他,想从门口跑去,赵全从背后紧紧搂住她。 “别走!”他声音有些哽咽,“我爱你!” 夏冰挣扎的动作再次停止,她的心软了。 现在要怎么告诉他,她有了孩子,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 夏冰转过身扑在赵全怀里,狠狠地槌打着他,号啕大哭。为什么她要这么不幸,日子刚刚平稳又步入重重黑暗中。 她该怎么办,她的整个世界被彻底颠覆。 几天过去了,赵全似乎遵守了他的诺言,每天准时回家,连兄弟们偶尔邀他出去喝酒都拒绝了。仿佛他在用行动要告诉夏冰,他是真的爱她,想和她过太太平平的日子。 她该安心吗?夏冰问自己,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心依然七上八下。 “我还是去夜总会上班吧。”一天晚上夏冰思前想后提出了这样的决定,也许两个人挣钱比较没有压力,赵全就不会去铤而走险了。 “我赵全的女人能去那种地方上班吗?” “可——” “你放心,钱我有办法挣?!” “我不是要——” 夏冰的话没有说完赵全就被一通电话喊走了,依然是那样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肯说。 夏冰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果然那天走后,他一直没有回来。 “警察来夜总会找赵全,说他贩毒!”一夜未睡守在电话机旁,清早气急败坏叫醒夏冰的却是曼玲。 “警察?” “他真是吃了豹子胆,那是要枪毙的!”曼玲在电话里大吼,“你快想办法避避风头,你是他的女人,警察一定会找上你的,姐妹一场知会你一声。” “我——”夏冰还没反应过来,曼玲已经心急火燎地把电话挂了。 握着话筒,她呆愣着,她该怎么办,她该往哪里去? 收拾好行礼,回头望一眼这个暂居过的小屋,夏冰不胜唏嘘。第一次,她觉得彻彻底底的迷茫,似乎靠岸的小舟将再次在汪洋大海中漂浮。 她一路走,一路走,站在十字路口,却不知该往何方。 突然身后有两个陌生男子突然欺进她,趁她不注意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一部急驶而来的汽车里。 一路颠簸,当夏冰被人推推搡搡走进一间小屋,然后扯去蒙在头上的头套时,夏冰看见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人正是毒品交易那天用枪顶着她头的人。 啪,一个耳光重重扇来,夏冰跌倒在地,脸迅速红肿起来。 “敢报警!你不想活了!”刀疤凶狠地瞪着她,一早得到消息警察盯上了她,一定是这个女人坏的事。 “我没报警!我不想赵全死,怎么会报警?”夏冰气弱地辩解到。 “赵全那兔崽子在哪?”刀疤用脚提着夏冰问道。 “他没告诉我。”一阵钻心的疼让夏冰团紧了身子。 刀疤冷笑:“到头来还是把你扔下不管了,还逞英雄说用性命来担保你,我呸!” 夏冰被说中隐痛,只能埋头一言不发。 “谁敢出卖我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一定能把那狗娘养的找出来!”刀疤狠狠的唾了一口。 “赵全没有出卖你,他是一心一意要跟你做好这趟交易的,真的!你别伤害他。” 刀疤冷笑一声:“你还替他说话?!”他瞪着冰,眼中闪过一道奸险的凶光,“好!这笔账我让你替他扛上!你死了,我就留他一条狗命。” 说完,他一扬手,身旁的几个大汉走过来紧紧围住夏冰。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 夏冰匍匐在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拳头一下下落在她身上,她越是惨呼他们打的越是重,渐渐地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痛感不再那么强烈…… “冰,我爱你。”赵全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失踪了? “冰,放心吧,有我在一定没事的。”赵全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听上去那么诚挚。 骗人!为什么你闯的祸要我来承担!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夏冰终于失去知觉。 “小冰,快过来!” “妈妈,妈妈,你看蒲公英飞起来了! 蒲公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是四海为家的流浪者。这些小毛毛,带着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流,去到哪里,落到哪里,就在那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我要学蒲公英,乘着风到处飞,做个流浪者。” “姐姐,飞得太远,会不认得回家的路,你还是别去流浪的好。” “嗯,小雪,我们不要分开。” …… 夏冰沉沉地躺在担架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不知道在她被殴之后警察逮捕了这群犯罪团伙,并将她送往医院。 “情况怎么样?”坐在救护车上的刑警汪东问道,当他们追捕犯人赶到现场地时候,看见她就像一个撕裂的破布娃娃般躺在地上。 “流血不止,很危险。” “请尽力抢救。” 救护车响着警号在大连街头快速穿梭。到达医院后,夏冰迅速被转进手术室。 “被严重殴伤,下身流血不止,失去知觉,没有骨折,血压50,脉搏130。”护士报告着。 “通知血库准备马上输血。”医生吩咐。 “他们怎么对一个女孩子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尽管见多了生离死别,但是看到夏冰被打成这样遍体鳞伤的样子,一位年轻护士忍不住愤愤摇头。 “她的孩子保不住了。”护士长抬起头,忍不住看了一眼这张年轻的苍白面容,无声地叹气,又是一名问题少女。 “保住大人要紧。” 手术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染满鲜血的药棉、反射着冷光的、一包包新的输血血包、还有每一位医护人员额上的汗水。他们知道病人的情况非常严重,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脉搏微弱,血压急降。”护士看到一旁的心电图立刻汇报 “马上注射强心剂!” “她的心跳还是很微弱!” “小冰,小冰” 朦朦胧胧中,夏冰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白色空间,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她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候,遥远处许久不曾见到的亲人在朝她挥手。 “外公,外婆!我好想你们啊!”夏冰朝他们奔去,但距离却仿佛永远那么长。 “小冰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年幼的夏冰很委屈的停驻脚步,“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小冰,你要记住我们是爱你的,这人世上还是有人会爱你的,你要走过去,不要放弃啊!”耳边,外公外婆的话是那么清晰。 “我不要,我要跟你们走!”长长的通道,白的那么刺眼,她的亲人却越来越遥远,“外公,外婆,你们等等我呀!” 尽管夏冰努力地试图往前走,她却觉得自己在往下坠,往下坠,仿佛随风飘荡的蒲公英。 “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这声音始终在夏冰耳边飘荡。 病床上,夏冰扎满针管的手微微颤动着。 “病人心跳恢复。” “血压恢复正常。” “保持正常输血。” …… 心电图上那一直划着直线的痕迹终于出现的波峰波谷,越来越规律,越来越平稳。 “活下去,不管如何要活下去呀!”耳边始终有人这样呼唤着。 在夏冰短暂的19岁人生中,这是一场最大的劫难。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夏冰不知道她的后福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侥幸活了下来是幸还是不幸。 在病房里她是孤独的病人,别人都有家属来嘘寒问暖,只有她常常孤独地看着窗外,神情郁郁。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有亲人不如没有亲人,有情人不如没有情人。 孩子没了,这是她醒来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她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虽然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生下它,可突然知道它失去了,心里的感觉竟然是空空的。 “我们在多方打听赵全的消息,如果你有什么线索希望能够提供给我们?”身旁的人打断了她的思绪。转过头,她看着身旁这个穿着警服,眼神锐利的刑警汪东,是他把她从刀疤手里救下来了,虽然那是他的职责,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夏冰摇头,冷漠神色闪过一丝哀伤。 汪东明白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因为职业关系见多了问题少女,但是眼前这个女孩的遭遇不由让他心生同情。 “你好好调养身体吧,如果能够见到赵全就转告他贩毒团伙已抓获,他只是一个小角色,只要自首就能够减轻刑罚。” 夏冰摇摇头,嘴角擒着一丝冷笑:“他不会出现的。” 赵全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从夏冰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告诉自己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她彻底醒悟这个世界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依赖只会让自己活得更悲哀。 “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生来就是不幸的。你还年轻,还有光明的前途,不要轻易被打败,更不要放弃自己。”走到门口,汪东忍不住用一位长者的智慧安慰的夏冰。 路是人走出来的。 夏冰默默地想着他说过的那句话。 路是人走出来的…… 一个月后夏冰出院,短短一个月她仿佛突然成熟了10岁。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出院的同一天,夏雪在台东的医院里产下一女,她不知不觉做了阿姨。 晨光微熹,夏冰提着她大包小包的行礼站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面前,半年前当她离去时,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仅仅半年时间,她重又一身疲惫地站在这里。 命运是多么狡诈而难以猜测,夏冰轻叹一口气。 “小冰?” 仲文睡眼惺忪站在屋内,有些惊异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儿,才短短半年,他仿佛有老了10岁,经年酗酒让他眼神浑浊、头发花白。 “爸。”夏冰轻轻招呼了一声,迈进门来。 “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家啦。我肚子好饿,没钱吃饭,也没钱买酒。”仲文有些兴奋地接过女儿的行礼。 “我身上就这么多,拿去吧,别烦我,我很累。”拿出钱包,夏冰递给父亲。所谓亲人相逢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兴奋。 仲文接过钱包兴奋地出门,连刷牙洗脸都不顾了。 原以为爷爷奶奶的去世会让父亲悔悟,现在看来情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夏冰的头一下就抽痛起来,这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我该怎么办? 夏冰静静地躺在自己屋里的小床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蛛网,一直飞蛾静静地停在网上,夏冰想它也许深陷其中,想挣扎也挣扎不出来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生来是不幸的。”莫名地,那句话就这样跳出来,在这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刻。 我还有机会吗?我还有机会改变我的人生吗?我还能够得到幸福吗? 一瞬间,所有曾经被她视为无比奢侈的愿望如潮水般盈满她的脑海,她仿佛沉溺海中的落水人,拼命想要付出水面。 “传说凤凰乃百鸟之王,其形美而技众,余类甚妒,虽有不甘却不敢妄言取代,遂百鸟朝拜,莫敢不从。然则凤凰却对自己仍存不满,于是跳入火丛,忍受万火钻心之痛。霎时,百鸟围观,或有莫名而惋惜者,或有泄私愤而谬语者,如鹰、孔雀、黄鹂者更有篡意。慢慢地凤凰终于在火中死去…… 就在火焰盛极,百鸟悲痛,而谬者狂喜之际,奇迹发生了。死去的凤凰突从火中跃起,它复活了,摇生化作火鸟,弃去百般艳丽,披烈焰而更胜从前,于是便有凤凰涅槃的典故。” 中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曾经讲过的这个典故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她之所以对所有地一切都选择了遗忘,独独这个故事却深深印在心里,也许在那个时候内心深处就在渴望着改变。 凤凰尚可涅槃,她为何不可以重生? 整整一个夜晚,她就这样保持着静默仰躺的姿势瞪视的天花板,窗外天色亮了转黑,黑了又转光明…… 终于夏冰坐起身,在清晨小鸟的啾啾声中推开房门。视线所及依然和昨天一摸一样,但昨天让她觉得绝望的事物,在这个清晨看来却成了一切转变的开始。 夏冰想明白了,她要改变,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人生。 第六章 意外 我梦中的他, 有着温柔的笑意, 举手投足间沾满了阳光, 一直温暖 我内心深处的冰寒 …… “夏冰!夏冰同学!” 斜阳黄昏,空气中浮动的桂花暗香。这夏末的初秋的傍晚是夏冰最喜爱的时刻,她总是愿意在这个时刻步出教室,闲适地走校园的绿色小径上,就这样不急不徐地漫步着,听着头顶晚归的燕雀啾啾的鸣唱,任晚风游戏地穿梭在她的黑发之间,一直走到天黑星斗满天,一直走到自己简陋的小屋前。 她享受这种清凉的孤寂、这种深刻的平静。在20岁之前的人生中,她经历了太多太多,所以她明白哪怕是短短一刻的宁静,也需要全身心地珍惜。 “夏冰同学,请等等!” 身后那个骚扰她平静的声音似乎异常执着,夏冰终于放弃假装听不见的坚持,不耐烦的转身。 “有什么事?”夏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跑来气喘吁吁的男生,声音波澜不惊。 “马上就要实习了,所以学生会想提前办毕业舞会,定在本周末晚上6点,希望你能够参加。”男生甩了甩头发,试图用一脸阳光的笑容给眼前的人留下一个潇洒的印象。 “哦。”夏冰点点头发出一个短短的音节,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着,长发在脑后仿佛黑色的瀑布轻轻划动,无情的将她和身后的世界划出楚河汉界。 都说理工类院校美女象沙里黄金一样稀罕,夏冰当年第一次走入校园的时候,着实让众多荷尔蒙发育旺盛的男生心潮彭湃了一把,可在四年一波波追求攻势死伤一大片的情况下,他们终于彻底明白所谓“冰山美人”的真正含意。 夏冰很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即便在炎炎夏日,她看人的眼神仍能让人身上激起一丝寒意。在这数千人的大学校园里,除了影子从来没人见过她边有其他陪伴物。她孤独、神秘、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却有更多不怕冻死的男生挑战极限,眼前正是一名。 “夏冰同学,”男生不依不饶继续紧跟,“这个舞会是大学时光最美好的记忆,不知道你有没有选定舞伴,如果你还没有合适人选,我很愿意——” “无聊。”冷冷的声音从前面飘来,男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清,你刚才说——?” “我不会参加——”夏冰停住脚步慢慢转身,这次嘴角噙着一丝淡淡地冷笑,“——这种幼稚的舞会。” “你——!”男生一愣,没想到传说中的冰山美人不仅冷淡,而且刻薄,一般的女生即便不愿意至少还会找个借口给人留下一份面子,而夏冰坦白地血淋淋。难怪当他表示出想要追求的意思时,身边的哥们会用那样同情的眼光看他。 “那,我,我……算了。”男生颇受打击地离开,脚步很是愤愤然。 直到男生离开很远,夏冰才慢慢敛起冷笑,眼中闪过的一层深层的悲哀。她默默凝视他男孩远去的背影,凝视着遥远苍穹间已隐隐笼罩大地的沉沉夜幕,长久之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的世界没有快乐,所有和快乐相关的情感:友情、爱情、亲情对她来说都太过奢侈。常常与那些洋溢青春热情的脸孔擦肩而过,她内心深处会涌起淡淡的自卑,她的青春、她的无忧无虑也许早在5岁的时候便已逝去。她只是一个经历了风尘幡然悔悟的女人,她没有资格和这些涉世未深、对前途充满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没心没肺的欢笑,无忧无虑的快乐,她即便披上了大学生这件看似华美的外袍,内里却是千疮百孔的褴褛。 没有人可以否认,今天的夏冰是优秀的。在经过整整一年的补习之后,她以优异的分数考取了医学院外科学。那一个个挑灯夜战、不眠不休的夜晚,对其他学子来说也许是人生中黑暗的时刻,但对夏冰来说却可以全神贯注,忘却所有一切纷扰。只有那时她的心是宁静的,她明白那一刻她在向自己的命运挑战。 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些,她的世界是注定孤独。无论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男孩会对她说如何的甜言蜜语,她知道世俗的眼光将如何看待她的过去。过去并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它始终触目惊心的存在着,在你最不愿意面对的时候悄然出现。她只有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在脆弱的内心周围筑起铜墙铁壁,才能最好的保护自己。 夏冰转过身,继续自己前行的路。耳旁是凉爽的夜风,路灯已经点亮,在她身后拖拽着长长的孤独的身影。 她抬头看着夜空,唇边挽起冷冷的笑。既然孤独是注定而无法抗拒的,那就让她一直孤独下去吧。 她不在乎。 “我们走吧。” 遥看着老屋最后一眼,夏雪抱着4岁的女儿坐进搬家车里。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小彤坐在夏雪的臂弯里对车里的一切好奇不已。 “我们去新家,小彤一定会喜欢的。”夏雪揉了揉小彤卷曲而柔软的头发,女儿对于老宅的留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这里不再是他们的家了。 “外公外婆也去吗?”小彤爬过妈妈的肩,透过车窗玻璃想要寻找熟悉的身影。 “爷爷他……”夏雪迟疑了,不知道眼下的情况该如何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解释。 一个月前,张石开因心脏病严重发作而再度住院,这一次他没能出院,而是在友好友明的争吵中活活气死在病床上。 对于身后事老人早就有了安排,宣布遗嘱的那天她才知道继父不仅留给她们一亿新台币,更留下了他们辛勤照料的果园和老宅。一想到继父煞费苦心地为他们将来的生活做出这样安排,夏雪除了感动还有更多地哀伤。她和妈妈明白继父的好意,但是继父显然忘记了他的 一双儿女并不是那种面对遗嘱就会妥协的人。可以想象这样的分配让一直觊觎遗产的友好友明兄妹有多气愤。他们搬回了老宅,刻意每天寻衅闹事,更纠集流氓放火烧了程灏的实验室,把向晴气到住院。 如果说财富意味着更多的烦恼,那他们宁可不要。全家商议之后决定放弃可观的遗产,虽然从此生活可能会清苦些,但是平静此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珍贵了。 “好了,东西都搬完了。” 抱着一叠文件程灏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老宅从他们的视线里渐渐消失,台东的蓝天白云,空气里弥漫的水果清香,也许只有梦中才能相遇了。他们没有交谈,一种感伤的气氛在空气里流动,他们知道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正如所有的过去终究只是过去。但是记忆中总是枝繁叶茂的果园,总是绽开憨厚微笑的张石开并没有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们会幸福的。”程灏轻轻拭去夏雪眼角的泪花,这样允诺着。 他们终于搬回台北——夏雪阔别十几年的城市。一切一切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每每走到熟悉的街头巷尾,她依然会想起曾经她和姐姐、爸爸妈妈一起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下呼吸过,她们在这里吃过刨冰,在那里玩过海盗船,还在郊外的田野里看满天飞舞的蒲公英。 童年已经如同飞舞的蒲公英般飘逝无踪,但是记忆却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中,她离别已久的姐姐,她那面容已经随着岁月显得模糊的爸爸常常在午夜梦回中闪现。 回到了故里,回到了记忆中的城市,这份思念越显深刻。夏雪知道十几年之后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亲人已不太现实,但忍不住通过网络,在将儿时姐妹俩的合影上传到寻人网站,她期待着,在妈妈的有生之年,能够享受到亲情团聚的快乐。 程灏在台大谋得了一份教职,虽然这和当初他们设想拥有自己的果园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们知道自己正一点点朝目标接近。 2000年的夏天,新纪元的开始,夏雪转换了全新的生活环境,而夏冰迈入了新的工作领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奔跑着,在姐妹俩的内心深处那份相见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小夏,早啊!” “早!” 一路打着招呼,夏冰迈着快捷的步子朝门诊部走去。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医学院学习了5年,这最后一学年,她被安排在这个医院实习。 命运实在是很神奇的东西,正是在这座医院里夏冰从鬼门关捡回自己的性命,使她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而现在她从病人转变成实习大夫,拯救着别人的生命。 “嗨!” 才刚迈进诊疗室,就看见一张笑脸好整以暇地迎接着她,就差没给她一个法国式的浪漫拥抱。 头一下子抽痛起来,又是这个死缠烂打的家伙。 “今天又是哪里不舒服?”收起惊讶的情绪,夏冰维持一贯冷漠的专业形象,坐到这个年轻男子的对面——属于医生的座位。 “心跳的很快。”汪博深故作痛苦地看着年轻的女医生,嘴角的笑意破坏了他努力扮演的病人角色。 “那是心脏出问题了。”夏冰毫不思考地给出答案,“打强心针吧!”说罢就要在病历卡上写上去。 “喂!”汪博深马上扯过自己病历卡,“不用下手这么猛吧?” 夏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心脏挺坚强的。” “看见你就突然恢复了。”他朝她挤挤眼睛,满意的看她原本紧绷的脸出现柔和的线条。 他喜欢逗她笑,尤其爱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只是夏冰总是很吝啬自己的笑容。 “好了!”夏冰朝他挥挥手,“闹够了吧,后面还有病人呢!” “那明天我再来看病!”汪博深凑到她面前轻声耳语。 “我会为你准备18支针筒。”夏冰朝他微微一笑,语调辛辣。 她竟然笑了,汪博深有一瞬呆怔,虽然他每天耗费大半时间在这充满药水味的诊疗室里只为博得她一笑,但是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彻彻底底底朝他笑,不是冷笑、嘲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小伙子,你病看完了没?”排在身后的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角。这小伙子该不是傻子吧。 “啊?”博深回过神来,发现夏冰早就离开自己的座位正和护士说着什么。 低头一乐,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发呆发傻的时候了,每天看上夏冰一眼已经成为习惯,心情总会莫名变好就像今天一样。他哼着歌快乐走开,没有发现夏冰转过身,凝视着他背影深思的神色。 遇见夏冰纯粹是巧合。一个月前他在路上救了一个昏迷的女孩。那天已是半夜,值班医生正巧是夏冰。当他抱着女孩冲进医院走廊大呼小叫的时候,周围的人乱作一团,只有她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切,仿佛天塌下来她都会扛着。也许就在那一刻被她认真的神情所感动,也被她冷淡的态度所吸引,他无可救药地陷进去,连一点挣扎都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挣扎过。 “这孩子都快博士毕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也在这个医院做护士长的老妈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耳边唠叨。嫌她这个儿子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要是被她知道自己爱慕的正是她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不知她会怎么想。 只是夏冰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即使他暗示明示无数次,外加死缠烂打,她都毫无反应。博深自信是优秀的,内心也是真诚的,但他却没有把握敲开夏冰的心门。 无论如何要坚持,今天夏冰对他的微笑让他有多了无比信心。 “……地球上平均每一秒钟有三个婴儿出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表示每一天地球上多了三乘六十再乘六十再乘二十四,等于二十五万九千多人口!每一年是九千三百万!……每一个人一个肚子,都要吃饭,你们认为世界粮食的增长能追赶得上吗?……” 被誉为台大农业系第一美男讲师的程灏正在讲台上给学生门上课。这份工作他越做越顺手,他讲解生动有趣而富有实用性,对于每一个学生都耐心无比,很快赢得了全系师生的认同。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便是他期望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要只停留在黑板上讲解的阶段,他是一个实干的人,他想要付之行动,他想看到成果。 事实上,他正面临着这样的机会。 晚上,一如往常他到医院去接夏雪和小彤回家。由于张石开的去世,他的一双子女不断的寻衅闹事,向晴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一直住院调养。因此每天下午小彤放学后夏雪便会带着她去医院陪伴外婆。 “医生说妈的病情在好转,只要一直保持平静的心情,有机会出院的。”夏雪今天有些兴奋,母亲身体状况的好消息让她很高兴。现在的她只希望守护着这个小家,每个人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她便很满足。 “妈这样我也放心些。”坐在书桌前,程灏又想起今天国际长途里教授提到的建议,也许这个时候是比较好的时机。 “在想什么?”夏雪轻轻柔柔地环住程灏的肩,将头埋在他的劲弯,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男子气息,每当这一刻她总是觉得心特别安宁。 “我在想——”程灏用手指缠绕着夏雪的长发,然后转过身捧起她的脸,“去大陆一次。” “什么?”夏雪睁大了眼,“为什么突然想去哪里?” “美国的texasu来了一位美籍华裔的教授,是农业生产力研究的权威,我借着跟他是校友的情份,邀请他到我们学校作了一次演讲,反应不错!” “喔?” “我跟他单独聊过几次,他给了我很多启发。”提起他所关注的领域程灏立刻神采飞扬,“人类未来所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还是粮食的问题!特别是在中国大陆里的十三亿的人口。他接受了大陆农业部的邀请,去当一年的顾问,我跟他对粮食问题的看法很接近,谈得很投契,他今天打电话来说要我到大陆去找他再谈。” “你想到大陆去一展你在农业方面的抱负,是吗?”夏雪认真问他。 “如果我真要上大陆去做农夫的话,你会反对吗?”程灏认真的看着妻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内心有些紧张,如果夏雪不支持,他—— “如果我反对,这世上不就少了一个有才能又有理想的好农夫了吗?!”夏雪笑看着他,一脸温柔。 “你会支持我?”程灏高兴的抱紧她有些不敢相信,他果真没有看错人,她是这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 “无论你要去哪里,做甚么,我都不反对。”夏雪轻声说着,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膛上,她的温柔再一次让程灏沉溺其间。 从脑外科部门诊走出来,夏冰下意识地往住院病房走去,每天下班后去探望一个十岁的小病患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从来不觉得任何人值得同情,但是第一次为这个男孩检查,发现他生了绝症,更发现他竟然是个孤儿,内心忽然涌动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悯,一种想给予他爱和关怀的冲动。从医生的立场来说,她明白小风的病是不治之症,但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她却无法接受这样幼小的生命会早早夭折。每天陪伴他一会,仿佛是对他人生是一种补偿。 “嘿,接着!” “我来,我来!” 草坪另一头传来愉快的笑声,夏冰觉得耳熟,抬头便看见那个整天出现在她面前的汪博深像个孩子似的正踢着球,一旁和他快乐玩耍的竟然是小风。 夏冰远远地看着两人融洽相处的景象,听着小风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笑声,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一抹微笑。小风应该和男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不是病泱泱地躺在床上听她讲故事,汗水、泥痕这才是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东西。1 “那是谁?不是咱们医院里的吧。”身旁几个小护士经过,同样发现草地上热闹的场景。 “哦,汪博深啊,他是护士长的儿子呀,人家是在读博士,长得又帅又有出息。” “瞧你说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你怎么不去追人家呀?” “咳,他眼界高吧,听说他妈要给他介绍死也不肯,哪看得上咱们啊?” “那小孩是他弟弟?” “是病房里的孩子吧,这几天老看他带他出来玩,大概是亲戚吧。” 小护士们唧唧喳喳的一涌而过,所有的话却都落在夏冰耳里。 他是护士长文月英的儿子。 这个认知使她打消了原本加入他们游戏行列的念头。 汪博深对她的追求已经明显到就算是傻瓜都会有所感觉,虽然她对他并无反感,也从来不刻意回避什么,可以说今天的发现让她对他有了更好的评价,但在听到他的背景之后,心却莫名有了些抵触。 他毕竟是文月英的儿子,文月英正是当年她被歹徒毒打住院时抢救过她的护士,更巧地是她的丈夫正是当年救出她的刑警汪东。每次在医院走廊于与文月英不期而遇,她总能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一丝讶异和别扭,也许她无法理解当年的不良少女何以成为今天的脑外科实习大夫,可以想见她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追求她的事实,不管现实是不是她故意招惹的汪博深,她一定不愿意儿子和有这样过去的女人交往。 驻足了片刻,夏冰决定转身回走,小风有人照顾和陪伴让她觉得很欣慰,救世主这个角色她演起来从来都不得心应手。 “夏冰阿姨!” 背后童稚的喊着顿住了她的脚步,一只足球滚到她脚边,捡起球转过身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撞进她怀里,紧紧搂着他。 “不是让你不要随便跑吗?摔跤怎么办?”掏出手帕擦着小风脸上混和着泥土的汗水,夏冰忍不住含笑嗔道,“瞧你,玩得像个花斑猫似的。” “我有没有这样的待遇呀?”爽朗的声音硬要挤进她和小风的世界,夏冰抬起头,看到另一头体型更大的花斑猫,正垂涎地盯着她的手帕。 “这么大了还在泥地里打滚,你能不能带个好榜样。”收起嘴角的微笑,夏冰一本正经的训斥着汪博深,手帕却不由自主地递过去。 “我喜欢这么跟博深哥哥玩,他的球踢得可好了!”小风第一个替刚认识的哥哥打抱不平,两个人要好的神情都忍不住让夏冰吃醋。 汪博深乐呵呵地揉了揉小风的脑袋,接过夏冰手帕也不擦,反而趁夏冰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口袋,象是打定主意不还了。 “小风你在这儿呢,刚才医生查房找不到你都把我急坏了。”一个护士远远跑了,和夏冰打了个招呼,急着要把孩子带回去。 “可是——”小风转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博深和夏冰,眼神分明有些期盼,却不敢开口,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宠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他从来不敢开口要求。 “明天老时间我们一块踢球。”仿佛看懂他的心思,汪博深把球递给他的同时也给了他允诺,瞟了一眼身旁的人,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小冰姐姐会陪哥哥一起来的。” “真的?”小风睁大眼睛,充满惊喜地求证着。 原本冲到嘴边拒绝的话语在看到这样的眼神之后硬生生咽下,夏冰瞪了眼嬉皮笑脸的男人,温柔的对小冰保证,只要他晚上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她明天准时出现。 看着小冰快乐地跟着护士回房的身影,她的眼睛有些酸涩,从没看见小男孩这么快乐过,也许他的人生已走不太久,她希望他能够一直快乐到最后。 “小家伙挺有趣的,他生的什么病啊!”走在夏冰身边,汪博深随意问起。 “脑癌。” 冷冷两个字将博深的满脸笑容打散。 “他是个孤儿,脑部已经动过两次手术,”夏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他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看见他被人利用!” “你这话,我听不懂!”博深愕然地看着她。 “好!那就让我说明白些!”迎着晚风,夏冰的眼神变冷,“你常常跟他在一起,无非是想要接近我,是吧?你这样做不单无聊,而且无耻!” “你以为我常常来看小风,陪他一起玩,是在利用他?”汪博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她对人性就不能有一点温暖的认识? “不是吗?”夏冰反问,哼出冷笑。 “夏医生,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低了!不错,我常常跑来医院,是想要接近你,可是,我跟小风成为朋友,是缘份,我对他关心,是出于一片真心。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如果你认为我关心小风是无耻的话,那么,你的这种想法就更无耻!” 说罢,汪博深头也不回的走开,头一次他发现一个人要逼疯另一个人竟是这么容易。 夏冰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么故意的话,那并不是她真正的想法,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番话是怎么冲出口的,想着汪博深离去时受伤的表情,她除了深深的歉意之外,只有无奈。保护自己已经形成了习惯,她的心门已经紧紧关闭,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只有受伤,她无能为力。 “小风,你的理想是甚么?” “当个出色的足球员,代表国家队参加世界杯。我要比范志毅更出色。” “你一定行!” 坐在医院顶楼高高的露台上,汪博深带着小风远眺着整个市区。尽管他对夏冰发了那么大通火,对于小风还是一如往常的关心,甚至于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甚么吗?”突然汪博深有了倾吐的欲望,虽然身旁坐着的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 “是甚么?”小风感兴趣的问着。 “我是念遗传工程学的,我希望透过生物科技,研发出让人类不再生病的方法。”博深仰望天际,颇有感触的说着,“如果没有疾病,每个人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可以为自己的理想勇往直前。” “不再生病?”小风的眼中浮现期盼的神色,“真的可以吗?” “我会努力的!”博深朝他笑着点头,“你也要努力啊!不是说三天之后要再动手术吗?你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我会送给你一份礼物。” “甚么礼物?” “中国国家队队员签名的球衣。” “真的!?”小风兴奋地跳起来。 “大丈夫一言九鼎!!”博深伸出手掌。 “大丈夫一言九鼎!!” 一大一小一个手掌紧紧握在一起,阳光下,两人都笑得特别快乐,仿佛他们相信奇迹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小风,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抱着一盒礼物,汪博深兴冲冲地走进病房,却发现小风的床铺空着,夏冰正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 一丝不良的预感窜进脑海。 “小风怎么啦?”他走近夏冰。 许久夏冰才愣愣的回过头,眼神哀伤而遥远。 “他意志很坚强,支持了三个多小时也不肯放弃,可是——”话再也说不下去,她只能无声的摇头。尽管执刀的医生并不是她,她却一直徘徊在手术室门口,以为这样小风会因为她的等待而回来,却依然…… 肩被轻轻拢住,博深此刻同样充满悲伤,在他眼里小风就象他的弟弟,他还期待着小风看到自己礼物的露出满足的表情,可此刻空落落的床铺仿佛在嘲弄现实的无情。 “我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吗?”许久之后,汪博深找到自己的声音。 夏冰把他带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四周是洁白的墙。博深看到小风孱弱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白色担架上,仿佛刚刚睡去的样子。 博深把礼盒拆开,将球衣轻轻地披在小风身上,庄重地象在举行一个仪式。 “小风,我把国家队队员签了名的球衣给你带来了。”他轻轻地呢喃着,声音在空洞地房间里飘荡,不知道小风的魂魄是否能够听见。 夏冰再也忍不住,痛苦失声。博深把她拢进怀里,任她哭湿自己的衬衫,两人相互依偎着,沉浸在浓浓的悲伤中,这一次夏冰忘了抗拒。 黄叶在秋风中旋转飞舞,一个冷冷的秋日,小风的葬礼在郊区的墓地举行。 在小风短暂的生命中,从未享受过亲情的温暖,走得这天,整个孤儿院的孩子每人在他坟头放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象征着他们的思念。他或许没有亲人,但尘世间却依然有人想念着他,为他的离去哀伤, 夏冰一身肃穆的站在不远处,风吹乱了她的发。身旁汪博深静静站着,为夏冰流露的哀伤神色深深撼动。原以为她生性孤傲冷漠,却未料到那表象之后掩藏着是火热而柔软的心。看着她力图武装坚强的心情,心莫名的抽动了。 他知道,也许之前的追求只因为有些动心,但现在却彻彻底底的降伏,也许他已经不能够爱上别人了。 “我为我曾经说过的话道歉。” 葬礼结束后,两人默默的走在路上,夏冰突然飞来一句。 “你说过甚么话,我都给忘了。”博深摇摇头。 “做个朋友怎么样?”夏冰突然转头看他,第一次对他露出真诚的微笑。 “当然好啊!” “只是普通的朋友。”夏冰强调着。 博深微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却始终未曾回应。 风飘起,落叶在两人之间旋舞,营造很美的场景。也许小风在天之灵,看见他生前最喜欢的哥哥姐姐能够和好,正快乐地笑着。 桃园机场一如往常地繁忙,离境航线的告示牌不停跳动着。 程灏挽着手提袋,拉着一个皮箱,站在登机口与妻女告别。 “爸爸,你要快点回来哦!”女儿趴在他脖子上撒娇。 “嗯,爸爸就去十天,爸爸回来的时候,小彤能不能把假期作业都做好了?” “能!”小彤乖巧的回答。 “路上小心啊。”夏雪在一旁叮嘱,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她却觉得很是不舍,要不是生病的母亲和需要照料的女儿,她真想跟程灏一起过去。 “到了那里我会马上打电话,别挂心。”程灏轻轻抚着她的脸,在她额头印上温柔一吻。然后提起行礼朝她们挥挥手,走进登机通道。 “爸爸!你要快点回来呀!我和妈在家等你呀!”女儿在身后大喊。 夏雪鼻子酸酸的,看着程灏消失的身影,童年时最后一次送别小冰的情景浮现眼前,那一次送别之后,姐妹俩从此天涯各地,不知为何,这一次她内心总怀着某种莫名的忧虑。 “早些回来呀。”她贴着玻璃,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音量轻轻呼唤。 “我已经到大连了。” 走出机场,程灏借用机场的电话通知了在大连等候他的朋友,随后登上一辆出租,指定的地点行进。 这是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城市,对程灏来说这里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当车驶过田野的时候,他怀揣着兴奋张望着,仿佛那里便是他施展理想之地。 “先生是台湾人吧。”热情的司机搭讪着,给程灏介绍起当地的风土人情。 程灏感觉到,这一次将会是一趟收获颇丰的旅行。 小张每次出车前都会提前检查一下车况。毕竟他开得并不是普通的货车,而是运油车,他明白如果出了车祸将会发生多大的灾难。 不过昨天正逢车队队长结婚,大伙晚上闹洞房闹了很久,头一次他睡过头了,赶到车队时已经没时间检查车况,不过想想自己开运油车也有五六年了,每次都平平安安的没事,他觉得难得的一次疏忽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把车开到石油厂装好货,他一路急驶向目的地。沿途天气状况很好,能见度很高,道路两侧绿油油的农田更是让他神清气爽。他一如往常的驾驶着,看到迎面行驶而来的出租车时小心地踩着刹车,却在此刻发现刹车竟然制动失灵。 接下来的情况只发生在几秒中之间,运油车直直撞上了出租车,出租被撞至翻转,四轮朝天地在马路上滑行了一段才停下来。路边的行人见状迅速地将出租车内地满是鲜血地司机和乘客拖拽出来,刚刚拖离没多远,运油车爆炸,两部车陷在浓浓的大伙中,焚烧殆尽。 没有认识躺在路边,彻底昏迷的那位乘客正是满怀希望而来的程灏。 一整夜的抢救,伤者伤情得到控制,给脑外科权威教授作了一晚上助手,夏冰迈着终于疲惫的步伐走出手术室。 “廖教授,其中一个伤者脑水肿,颅内出血。他的血块还没有取出,最好安排手术时机是什么时候?”夏冰问着一同走出的主刀医生。 “伤者身份不明,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他的亲人。按照医院的规定,我们不能为他动这么大的手术。”廖教授面有难色的回答。 “难道我们见死不救?”夏冰愣在门口。 “经过抢救,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廖教授解释着,“没有实时的生命危险,我们不会为没有负担能力的病人动手术。这是医院的规定。” 现实的无情,夏冰是经历过的,只是没想到被人们视作救死扶伤的医院还有如此冷酷的条款,夏冰无话可说,内心隐隐地为这个不相识的病人担心。 虽然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夏冰还是朝观察病房走去,无论如何她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病房内很安静,病人身上插着各种导管、仪器,象一具不具备生命的物体,只有测量心跳的仪器不时发出的声响才似乎在召告着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能做什么?夏冰愣愣地看着氧气面具下看不真切的脸,自嘲地一笑,她只是一名实习医生。 转身准备离去时,测量心跳的仪器突然嚣叫起来,一条直线出现在她面前。 护士迅速的冲进房间。 “准备注射强心针!”夏冰掀开病人的眼皮,他的瞳孔在逐渐放大。 “是!”护士回应。 整个病房充满紧张气氛。 一条漆黑的隧道,程灏看见自己一个人急步走着,隧道很长,不见尽处,只有他的脚步回响。 我在哪里?他轻轻问自己。脚步愈发加快,开始小跑起来,而尽头处似乎永远都是漆黑一片…… “回来呀,求求你!回来吧!!”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声音。 谁?他回头,忍不住顺着声音张望。 “你一定要坚持住!”声音越来越清晰,远处似乎有光,那光愈来愈亮,彷佛是个出口。射进来的光线灿烂而柔和,很吸引人。 “快回来!回来!回来!”声音再度想起,那声音很温柔,让他难以取舍…… 转过身,他朝声音的方向奔去…… “再来!”夏冰大声喊着,用电击仪器再次对准病人的心脏,病人的身体狠狠弹了一下了。 “回来,你快回来!”夏冰对着病人喊着,仿佛想要讲他的灵魂喊回来。 “心跳了,夏医生,有心跳了!”身边的护士欢呼起来。转过头一旁的心电图终于划出曲线。 “接下来交给你们了。”夏冰抹了抹脸上的汗,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走出病房的时候,她回头看了床上的病人,第一次有了做医生的成就敢,她拯救了一个生命。 她不知道,在两人命运的轨迹中,这原本是不得不相遇的一次,他终究会遇到她。 第七章 偷来的幸福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不愿有过去的人, 呵,他们是多么相配, 这样的幸福,虽然只是偷来的, 她也要紧握手中。 “觉得怎么样?” 当程灏悠悠醒来的时候,耳边缠绕一整夜的温柔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 “头脑清醒些了吧?” 他慢慢睁开眼,声音没有离去,原来是出自眼前地这张微笑的脸。 “我——”他迷惘地看着她,不知身在何处。 “你遇上了车祸,给撞成重伤,这里是医院。我是脑科部的实习医生,你的主诊医生是廖主任,他是脑科专家,一定能帮助你。” 夏冰坐在他床头,病人昏迷的这几天,她每天都会来病房查看情况,今天他醒来,她很高兴。 程灏还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不动,佛彷灵魂出了窍。 车祸,医院……他努力回忆着…… “先生。”夏冰用手在他眼前扬了扬。 “我……是谁?”他看着她,很努力地思索着。 “你是谁?我们整个医院都想知道你是谁啊!你反过来问我吗?”夏冰惊愕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他在开玩笑,“你叫甚么名字?家住哪里?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让我们联系?” “我——”程灏愣住,大脑空白一片,无论他怎么想,记忆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不知道。”他挫败地看着眼前的女医生。 “根据脑部扫瞄结果,伤者的脑干并没有受到损害。” “可能是脑部受到猛烈的撞击而导致失忆,有可能是短暂的,也不能排除会是长期或者是永久的,得看病情如何发展。基本上,失忆无药可治。” 中午在会议室里针对病人的特殊情况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几位脑外科权威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夏冰皱着眉走在走廊上,心里还想着刚才在会议室的争执。医院坚持不给身份不明的人做手术,院长的意思,是让他当「三白病人」,让他白吃白住,也给他最起码的医药去治好身上的伤,手术方面就要拖到寻找他的家人才行。 可是,从一个失忆者身上寻找家人,谈何容易。 夏冰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关注这位病人,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个拯救过的病人,也许是因为他凝视她眼睛是迷茫的眼神。她想要帮助他,就这么简单。 窗外透进阳光,程灏躺着望着窗外发呆,他这个样子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 “早啊!今天觉得怎样?”夏冰走进病房,每天探望a君已经成了她每天的惯例。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抱歉地对她一笑,转过头依然凝神在窗外,忧郁的眼神,莫名触动着夏冰。 “我推你到草地晒晒太阳吧,老呆在屋子里可不好。” “那麻烦你了。”他轻声道谢。 他是一个安静和配合的病人,私底下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叫他a君。夏冰认为事实上他一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常常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夏冰会在心中猜测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个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他身上平和儒雅的气质却是与生俱来的。 “你会好起来的。”夏冰拿过毛毯,盖住他坐在轮椅的腿上,动作温柔地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好起来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眼神里凝着淡淡的嘲讽和放弃。 夏冰撰紧拳头,无法告诉他关于手术的一切,他不但失去了过去,还失去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我会帮你寻找家人的。”她脱口而出。 汪博深很高兴,因为今天夏冰主动打电话约他吃饭。虽然地点只是医院的食堂,但已经足够兴奋到让他从学校一路小跑到医院。 “你我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间,贵乎坦诚,我对你有个看法,我想我应该坦诚地向你说出来,你不介意吧?“ “尽管说吧!”夏冰不太热心的听着汪博深的建议。 “你笑起来很好看!非常好看,你该多笑一点。”话说完,等不及夏冰表态,他先对着她狠狠笑着。 夏冰嘴角微微扬起,和汪博深相处确实很愉快,他就是那种阳光大男孩,一定要把自己的温暖撒到别人身上。 “我也对你有个看法,我说出来希望你也不介意。”夏冰故作诚恳状。 “不会,不会,我一定虚心诚意接受意见,努力改进自己!”博深做出虚心受教状。 “你说的笑话,其实满好笑的!”夏冰看着他,终于噗哧笑出声。 “谢谢你的鼓励!”博深大喜过望,“那么,我以后每天给你讲一个笑话,你就多笑一点!” 两人轻松地聊着,小风的去世使他们关系更融洽,虽然夏冰只把博深当作普通朋友,但博深觉得这是一切良好的开始。 “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得上忙?”终于谈到夏冰今天找他的真正目的。 “甚么事?说吧,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好!” 夏冰将a君的情况大致给博深介绍了一下,希望他能够拜托他那个做刑征队长的爸爸出面帮忙。 “这种事由大公安人员来侦查,比起我这个基因神探有把握得多!”博深毫不犹豫的点头。 “你爸爸会答应帮忙吗?”夏冰犹有些不确定。 “我爸这个人对做好事向来热心,应该做的事,他从来不说不,吃完饭我就带你回家见他。” “不了。”夏冰犹豫了,“还是你帮我问吧。” 护士长这几天对她的态度挺奇怪的,好像对她挺不满意的,夏冰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可也猜测出也许是因为她和博深走得太近让她担心了。虽然她纯粹是请博深帮忙,但也不愿让他的父母误会。 “你不去啊?”博深有些遗憾。他在家里已经宣布要追求夏冰的决定,老爸不置可否,老妈却举双手双脚反对,恨不得立马找个女孩给他相亲打消念头,所以他特想把夏冰带回去给老爸看看,争取支持的一票。 “但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忙,病人的手术时间拖不起啊。” “嗯。”博深点头,“有空我去看看他。” 他直觉夏冰对这个病人的关注超过了医生该有的范畴。 他很好奇。 “是夏冰小姐的吗?有人在街上拣到你的父亲,请你过来领一下。” 挂上电话,夏冰匆匆离开医院。从一年前父亲因为酗酒身体就变得很差,最近更是常常忘事,但夏冰没有想到他已经严重到不认识回家的路。 领回父亲的路上,夏冰带他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看着父亲苍老地不像样地面容,她内心突然掠过一丝内疚。从小仲文没有好好照顾她,她一直记恨着仲文把她偷偷带到大连的往事,但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记得幼时他把她抗在肩头看动物园的情景,她记得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那是他们将来的家园。她恨他父亲,但骨肉之情让她又不得不爱他。 “他的是老年痴呆症,已经非常严重了。如果家里没有人全天照料的话,我建议送疗养院。” 检查的结果与夏冰料想的一样。 “他还能认得人么?”夏冰有些惶惑地问着。 “也许只有特定的人才行。”医生也不敢确定。 拉着仿佛行尸走肉的父亲,夏冰轻声呼唤着,可是良久仲文浑浊的眼珠才慢慢转动,将焦点对准她。 “向晴。”他轻轻喊着,无比温柔,“你来接我了吗?向晴?” “爸!”夏冰抱着父亲,这个名字是他20年来从未说出口的,可在他遗忘了一切之后,只有母亲的名字才是他唯一的记忆。 “走,我们回家,向晴。”仲文执起夏冰的手,竟然露出快乐的微笑。 他爱着向晴,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其实他一直爱着,他始终希望能有一天这样执着妻子的手回到他们的家,一如25年前。 “我们回家。”夏冰没有戳破父亲的梦想,长大之后头一次以一个好女儿的心态小心翼翼的扶着父亲。 父亲住进了疗养院。这个小屋今天只有她一人。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孤独的空间是可怕的, 夜晚,夏冰娇小的身躯紧紧团在一起,尽管只是初秋,她却觉得寒冷。 “不要!”刀疤的脸在眼前晃过,她觉得自己远远被人抛起,沉沉地落在地上。 “救命!”她尖叫着,冷汗急急地淌着,可是纠缠她的梦魇并没有消失。 “别怕,我在这里。”温柔的声音仿佛云絮轻轻拢上她的身体,“不要害怕。” “不要。”夏冰抱紧被子轻轻抽噎着。 “一切都会好,会好的。” 梦中,仿佛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宁静而平和的看着她。 梦魇过去了,冷冽的梦中似乎吹来的温暖和熙的风。 她似乎看清了那张让她安宁的脸,忧郁而清瘦的脸…… 夜变得不再可怕,她睡得特别香甜。 她昨天没有来。 午后,程灏由护士推着轮椅坐到医院的花园晒太阳,他知道这个举动是夏医生吩咐的,可同样的举动,同样坐在阳光下随意闲聊,身边的人不是夏冰,竟然让他连谈话的兴趣也打消。 她昨天没有来。他再度想起这事,每天夏冰总会抽时间来看他,虽然她不是他的主治医生,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口头约定,但是每天他知道她会来,仿佛心有灵犀般的。但是昨天她却没有来,他一直默默在等,直到天黑,护士照顾他睡觉,他才发现自己等了她整整一天,她却没有来。 “夏医生她——” “夏医生好像家里出了点事,昨天请假了。”好心的护士主动告诉他答案,谁都能看出了a君对夏医生的依赖。 “她今天会来吗?” “谁说我今天不会来?”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程灏回头,看见夏冰正站在他身后,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微笑着看着他。 那一瞬间,看她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心猛然跳动了几下,程灏无法解释这算何种心情。只是他的眼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甚至无法象平时那样和她有说有笑。两人互相凝视着,仿佛被某种魔咒笼罩着,身旁的一切竟然都好像不存在了。 “夏医生,他昨天头又疼了。”护士的话,驱散了两人间的迷障,夏冰交代了护士几句,然后接手握住程灏轮椅的把手。 “头还疼吗?”夏冰轻轻问着。 “每天晚上,我都试着检视我意识中的每一个角落,找寻记忆的蛛丝马迹,可是,每当我好象抓住了一根线的时候,头就开始疼了,疼得没办法继续集中精神。” 程灏静静地讲述着昨天的情形,很奇怪其他护士都没有办法平复他烦躁的心情,只有夏冰在身旁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不那么忧虑。 “你知道吗,脑袋里对于过去的事情一片空白,这感觉好奇怪啊!” 夏冰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听,感受他内心的痛苦。人很奇怪,她是多么希望可以忘 记过去的一切,但却始终记忆清晰。而眼前的人,忘却了一切却要拼命找回。如果可以,她很想和他交换。 “我叫什么,从事什么职业,我结婚了么,和太太相爱么,我家墙壁是什么颜色,所有一切我都没有任何印象,我觉得自己象被凭空抛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 “并不是所有的过去都是快乐的,遗忘也许是好事。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过去,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你可以重新开始,所有的不快乐统统不存在,这样其实也很好。” 刚才他提到自己的婚姻、提到他太太,夏冰内心竟然会有刺痛的感觉,她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告诉他,他送进医院的时候左右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那也许是他已经结婚的证据。戒指此刻就在她口袋里,她握着,却无法让自己交给他。 她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程灏看出她的呆怔,“是不是还在担心家里发生的事?” “不。”夏冰抬起头,朝他温柔的微笑,她没有发现这样的笑容是她从来没有对别人展露过的。 “嗳,夏冰!夏冰!” 远处有人喊着夏冰的名字,回头望去,汪博深朝这里走来。 “我的朋友来了。”夏冰朝博深挥手,“我托他调查你的身世。” “你们在这儿?我找半天了。”博深微笑着走近,刚才他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夏冰和这位a君互相对看的眼神不象单纯的医生和病人。 “我来介绍——”尚未等夏冰说完,程灏就自动伸出手来,并自我介绍。 “我是a君!医院里的人都这样称呼我!这是我的代号。” “你好,我是夏冰的朋友汪博深,我父亲是大连市情报网络覆盖范围最广的公安部特警,愿为你效劳。”博深打着趣。 “你这里有进展么?”夏冰急切的问到,从a君这几天的临床表现来看,压迫他脑部的血块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视力,短暂失明的现象愈发频繁,夏冰很担心延误手术时机,最终导致他终身失明。 “从我爸的调查报告上看,大致可以判断你是从台湾过来的,到达大连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车祸。” “我是台湾人?”程灏有些诧异,难怪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口音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可这样的话,寻获他亲人的几率似乎更低。 就在程灏低头沉思的时候,博深拿起随身带着的相机替程灏拍了一张照片。 “我会拿你的照片到台湾人常常聚集的地方问一下,你应该是公务来大连的,一定有人在等你。” “你是说,会有人在等我?”程灏沉思着,在某个时空有人正焦虑的等待着他,那人是谁?他或她在哪里? “慢慢来吧。”夏冰蹲下身子轻轻整理覆在程灏腿上的毯子,借由掩饰她内心的交战。博深的话让人很乐观的相信,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认识a君的人,那人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朋友。她期望a君找到过去,又害怕这样会失去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对她而言应该仅仅是个病人,是吧? 夏冰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答案。 “你没事吧?”程灏低下头,看到夏冰蹲在她身旁发呆,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一片。 “我没事?”夏冰回过神来,温柔的反握住他。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动作已经亲昵地不象普通的朋友。 “我得走了。”汪博深故作轻快的声音挤进两人的空间,“夏冰也快下班了吧,我送你回去?” “不了。”夏冰站起身,对着博深微笑,客气而又疏远,“我回病房替a君再检查一下。” “好吧。”汪博深耸耸肩,“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 挥了挥手,博深哼着轻快的歌曲转身,没让他们发现他黯然的神色。他不会看错,夏冰和a君互相凝视的眼神,那是只有相爱的人才会有的对视。 她对他的微笑,她对他的温柔,她对他的毫不设防…… 他没机会了,就算是他先来到了她的身边,但是爱情和先后顺序无关,他该放弃么? 同样晴朗的一天,同样的地点,夏雪提着行礼慢慢走出大连机场大门。 程灏已经离去整整45天了,这个45天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渡过的,整天守在电话机前,询问每一个认识程灏的人他的消息,所有她能够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然而程灏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仿佛消失在空气里了。 小彤整天嚷着要爸爸不肯去幼儿园上课,她还必须瞒着医院里的母亲不能让她担心。长夜漫漫,她一个人偎在黑夜中的沙发中,即便是在台北懊热的9月,也觉得无比寒冷。 她不能失去程灏,她不能这样无助的等待,从小到大妈妈和继父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已经使她养成了依赖的习惯,但这一次,她明白只有靠自己力量去寻找程灏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 把整个家托付给好友永希,她毅然决然的带上行礼奔赴大连,她告诉自己,找不到丈夫她决不回去。 只是,站在大连街头,看着车水马龙的陌生都市,人海茫茫,她该从何着手呢? “听说院长要让那个a君出院。” 早上走进办公室,夏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可是他的病还没好,何况他还在失忆,让他出院不就等于把他赶到绝路上去么?”夏冰有些气愤。 “谁知道呢。”同事摇摇头,“是刚才全院医疗会议上宣布的,说是现在医疗费欠费严重,医院无法承担,因此所有的三白病人都必须出院。” “太没人性了,我去找院长!” 夏冰怒气冲冲地跑向院长室,当初她之所以选择学医这条路,就是因为她以为治病救人是最高尚的事业,但如果医院只为有钱的人治病,那所谓的救死扶伤、无私奉献简直就是虚伪的谎话。但很快她有顿住脚步,有些无力地想起她不过是一个实习医生,在这所医院里甚至不能算是正式职工,她有什么能力去动摇院长的决定。也许目前她唯一能作的只是帮a君筹措手术费用,安排他的出院事宜。 狠狠撰紧拳头,夏冰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而无能为力的心情,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夏冰告诫自己绝不能让a君看到自己生气的样子。 “你看!” 当夏冰找到程灏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护士的扶持下艰难的一步步走着。 “小心!”夏冰着急地喊着,唯恐他不小心摔跤。 “没事。”程灏朝她调皮一笑,对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忽然放开他的手。就在夏冰脸色转白的时候,只看见程灏一步步朝她走来,脚步稳健。 “你的腿好了!”夏冰欢呼,开心的抱住程灏。 “我偷偷练了很久,就是为了看你象现在这样笑。”程灏轻轻靠着她,长久地站立毕竟会让他的脚吃痛,但是能够看到夏冰这样的笑容,他觉得很值得。 “走,今天我带你溜出医院,我们到外面大吃一顿,庆祝你的腿康复。”夏冰兴奋的拉着他的手。 “好。”程灏点头,在医院关了那么久,他也很想出去透透气,顺便了解一下被他遗忘的整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推你回去。” “不,就这样走回去。” 事情就发生地这样突然,猛然间程灏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世界变成黑色的空洞,然后他倒地,什么都无法感知。 “是血块压迫神经的关系,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怎么办呀?” “院方还是不肯替他开刀?” “别说开刀了,他们要他这个星期就出院,手术费的事情我在想办法。” “我听护士说,你每月的工资都支付a君额外的医药费,你自己怎么办?不过日子了。” “这是小事。” “算了,我来帮你想想办法吧,手术费可是一大笔费用,你一个人抗,不压死你。” “博深,谢谢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谢我,你也想想自己,听我妈说你为这事你和院长顶撞了好几次,你还在实习期,别把工作弄丢了。” “总之,在他面前你什么都别提,我不想让他知道。” “明白。” 悠悠醒转时,程灏看见夏冰站在病房门口在和汪博深说话,虽然说的很小声,但是每一个字却象刀深深刻在他心里。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负累,原来为了他夏冰付出了这么多。 他翻转身,不让他们看见他痛苦的表情。 他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从银行走出来,夏冰正对着自己存折发呆,那上面只有几千元的积蓄,而a君的手术费却至少要数万元。汪博深虽然答应帮她凑钱,可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该怎么办呢? 急切的手机铃声,拉回夏冰的思绪。 “夏冰,a君出走了!”汪博深一通电话让夏冰立刻变了脸色。 深夜,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在大连的街头寻寻觅觅。 “他能去哪里呢?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个城市也不熟悉,他会去哪里呢?”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公共场所,夏冰快疯了。 “他会不会是记起了甚么,回家去了?”博深突发奇想。 “就算是,也该跟我说一声啊!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走啊!”夏冰皱着眉,突然想起一事,“我们去飞机场看看,也许他想从自己出车祸的地方找寻记忆。” 当下两人拦了部出租车急急赶去。 △夜晚的机场很冷清。所以当夏冰和汪博深走进大厅之后,很快便看到不远处阴影中,有一个人低着头坐在一张长椅上,身旁搁着一根拐杖。 “快看。”汪博深推了推夏冰。 果然是a君,他很疲惫的样子,沉默地坐着,脸上没任何表情。 “终于找着你了!你失踪了一整天,把我吓死了!”夏冰当即狂奔过去,仿佛担心走慢些a君又会消失。 汪博深没有跟随,只是靠在身旁的立柱上看着夏冰跑到a君面前,搂着他又哭又笑。他明白自己职责已经完成,此刻他是无关的第三者,他们的世界没有他的立足地。 “你不应该一声不响离开医院,你想去哪里,告诉我呀,我陪你。你一个人到处乱跑,万一你的眼睛突然又看不见,那有多危险呀?” 夏冰锤着程灏的胸膛,眼泪不知不觉滑下。直到程灏差点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才发现他对她有多重要,她甚至无法接受他离开的可能,怎么办,她要怎么办才好? “要是再被车撞着……撞死倒好,一了百了。”程灏语调消沉,这一整天他漫步在大连街头,试图召回他失去的记忆,然后无论怎样脑海始终空白一片,他觉得自己是废人,他甚至开始痛恨为什么车祸不让他直接死去。 “你干嘛要说这种话?你想死?你要放弃?!”夏冰狠狠地拽紧他的手,他语调中的万念俱灰让她心寒。 “我死了,你就不用再为我操心了,也不用——”程灏抬起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博深,他并不是傻瓜看不出博深对夏冰的用心,“——麻烦其它人。” “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真没用!你太让我失望了。”夏冰猛然丢开程灏的手。 “对!我真没用!我变成了全世界的负累,你以后别管我了,也别再为我的手术费伤脑筋。”程灏突然爆发。 “手术费?”夏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连这些事也知道了。 “你不用瞒我,我甚么都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你让我做的那些特别的脑部检查,全是你付的钱。”程灏看着她,眼中是沉痛也是不舍,“你干嘛要用自己的钱来为我治病?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别再为我的事烦恼了。瞎就瞎吧,我现在是没有甚么不可以失去的了,就算没了命也不可惜。” “你这是甚么态度?你说这种话,对得起把你救活的我吗?!” “我跟你非亲非故,我不希望变成你的负担,我不要变成任何人的包袱。” 夏冰气得浑身发抖:“好,我们非亲非故,是我自寻烦恼,自作多情,我以后……不管你了!?” 夏冰转身很想一走了之,可终究迈不开步子。 “你站起来!!”始终旁观得博深终于看不下去,他走到程灏,抓起拐杖塞给程灏,“是男人的话,就给我站起来!” 程灏柱着拐仗站了起来,和博深面对面。 “你死了,确实是一了百了,你甚么都记不起来,心里没有牵挂。可是,那些关心你、爱护你、等着你的人呢?如果你有老婆孩子呢?如果你还有爸爸妈妈呢?你死了,一走了之,留下他们痛苦伤心,为你流泪,这是负责任的行为吗?” 博深的一番话隐隐触动了程灏,他明白他失去的不是记忆,还有他的自信,他的尊严。 “你是一个男人吗?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吗?看看你这个样子!你忘了在你身上还肩负的别人的期待吗?”他对着程灏大喊,他为夏冰感到不值。 “博深,不要这样。”夏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就算她再生气,只是舍不得呵责a君。 程灏缓缓的抬起头,眼中不再无神,他看向夏冰,,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一股内疚油然而起。 良久,程灏用力深呼吸一下,柱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站在夏冰的面前。 “我们走吧。”他对她说。 夏冰愕然的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脸上的表情满是温柔,头不自禁地偎向他的肩。 也许需要支持的不仅仅是程灏。两个相携离去的人,浑然忘记了身后有人的心正在碎裂。 第二天,夏冰为程灏办了出院手续,既然医院不愿收留,她也不想让他看别人的脸色。她把程灏接到自己家里,决心自己照顾她。 烛光、红酒、美食、音乐,这是两人在夏冰家的第一次晚餐,夏冰为了这顿饭请了半天的假。 “其实不用这么隆重。”晚上,当程灏坐在餐桌前,看着夏冰巧费心思的晚餐,感动之情油然而起。 “吃吧。”夏冰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已经明白a君对她的重要,但她并不希望用对a君的好来索取她所需要的爱,只要能够让她付出,她也够了。 “好吃吗?”她为他布菜,觉得自己象一个贤惠的妻子。 “好吃。”程灏老实地点头,烛光下夏冰原本美丽的脸庞象罩了一层柔和的面纱,温柔、娴静、美好。 他仔细品尝着每一道菜,他明白那里面含有的滋味,他对着她微笑,他深沉的凝视着她,他没有告诉她,他只是为她在坚持快乐的活下去。 他是爱她的。 “我很幸运。”他看着她,虽然只是少少几个字,他看到了夏冰眼中一闪而过的激动。 “无论前面的路多难走,记着,我在你身边。”夏冰微笑着举起酒杯,与程灏干杯,已经好多年了,她没有这样温柔对待过一个人,一个男人,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柔情。一度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了,在生命中不会再有爱的人,但现在一切仿佛苏醒过来,她生活在美好的世界中,充满的期待还有—— 爱。 无法找到他。 夏雪开始有些绝望了。奔波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公安局报失失踪人口,到程灏提到过的农学院查找他的下落,甚至跑遍了每一家医院询问是否有叫做程灏的病人,但是每一次的答复都让她心冷。 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爱情,有过共同的女儿,她甚至要神思恍忽地以为,程灏也许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那只是一个幻象,她午夜梦回的幻影。 郁郁的走在街头,今天她去了6家医院和街道办事处,手上的大连地图已经被她的笔快划烂了,她忘记了吃饭,忘记了休息…… 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夏雪有些激动的接起电话,心里暗暗希望是程灏终于有消息了。 “小雪。”电话那头是永希的声音,“你最好马上回来一趟,你妈妈她——” “她怎么了?”夏雪着急地握紧话筒。 “医生说——”永希顿了顿,哽咽的声音让夏雪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她的病情发生恶化,可能……没有多久时间了。” “不会……”夏雪苍白着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上帝会带走另一个么? 疲劳、悲伤、绝望、饥饿一下子找上了她,夏雪只决定天地似乎在面前旋转,整个世界摇摇晃晃…… “小姐,你没事吧?” 最后一个印象是一个女子关切的声音,被扶助的手臂,和一连串的惊呼。 “你终于醒了。” 当夏雪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 “你在路上晕倒了,还记得么?幸好在我们医院门口,不然天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 夏雪听到耳边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说话,转头她看见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医生正站在她病床旁,检查着输液瓶。 “这是——”夏雪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插的导管。 “你刚才晕倒可能是低血糖,我看你似乎有贫血现象,所以决定先给你吊盐水。”女医生朝她微微一笑,夏雪愣愣地看着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们见过么?” “是我把你从马路上背回来的。”女医生伸出手,“我是这家医院的实习医生,我叫夏冰。” “夏冰?”夏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夏天的夏,冰雪的冰?” “是的,很矛盾的名字不是么,夏天的冰雪。”夏冰笑着,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让她觉得特别顺眼,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会是真的,夏雪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巧合,不会是真的—— “我的名字也很矛盾。”夏雪轻轻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轻柔而清晰的吐出,仿佛担心太重的语气会将眼前的一切吹跑,“我叫夏雪,夏天的夏,冰雪的雪。我曾经有个异卵双生的姐姐,她叫夏冰。” 哐荡!输液瓶砸在地上列成无数碎片,水花溅了一地,可是夏冰毫无所觉,只是愣愣地看着夏雪,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从台湾来,我的妈妈叫向晴,我的爸爸叫潘仲文。在我5岁的时候,我和姐姐分开了,我一直在寻找她,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重逢。” “你是我的姐姐夏冰么?”夏雪补上一句,脸上已满是泪水。 童年时,夏冰设想过无数次与亲人团聚的情景,她想象着自己会哭着扑向她们,抱着她们诉说着自己的想念;或者快乐的大叫,围着妈妈、妹妹、外公外婆撒娇,把所有失去的宠爱再要回;但当相隔20年真正相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异常平静,那一瞬间从心头略过的激动和不敢置信很快平复。她没有向夏雪那样又哭又笑,紧紧抓着她的手诉说这20年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只是静静地做着一个听众,听着一场自己没有参与地故事。也许是她经历了太多事,太多挫折和打击,太早习惯了独立和愤恨,太早就放弃了奢侈地期盼和梦想,使她对亲人的概念变得非常淡漠。在她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出现,这虽然不是他们的错,但已经已经不可挽回。 “我一直留在小时候妈妈给我们买的一对抱抱熊,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每年我都会洗好收起来,希望有以天你的小熊和我的小熊还可以象以前一样睡在一起。” “嗯。”夏冰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熊在和父亲回到香港时就被奶奶扔掉,这曾经让她痛哭了好几夜的往事如今想起已经非常模糊了。 “其实,这些年以来,妈一直想着你和爸爸,渴望着再见你们一面。她后悔当年跟爸爸离了婚,她怪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够坚强,太依赖外公外婆,她觉得对不起你们,临走之前,她再三叮嘱我,如果能够再见到你们的话,一定要代她向你们说对不起,希望你们能够原谅她。” “一句对不起,能够弥补甚么?”夏冰淡淡地说着,不为所动。 夏冰的态度让夏雪感到很不安,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夏雪直觉这些年夏冰不幸福。 “其实,妈很爱你,也很爱爸爸。” “可是,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的照片,我早就扔了,这些年来,我心里只想着你。”夏冰朝妹妹淡淡一笑,夏雪紧紧握住她的手中终于让她心头有了暖意。 “对了,爸呢?他还好吗?” “他由于长期酗酒,伤害了脑细胞,得了痴呆症。” “痴呆症!?”夏雪愕然到。 “他来大陆后,因为生意失败,坐过牢,之后就一蹶不振,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像条狗一样活着,根本不像个人!我跟他在一起,过的也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夏雪震惊地看着她,心里非常内疚:“如果当年留在妈妈身边的是你,你也会过得很幸福。” “这是命吧。”夏冰淡淡地说,“算了,已经过去了,不提了。” “我……可以去看看爸爸吗?” “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他。”夏冰让夏雪躺下,轻轻掖了掖她的被子,“你先好好休息,怎么会弄得这么憔悴。” 简单的一句问话,把夏雪原本有些淡去的悲伤重又提起。 “我丈夫失踪了。”夏雪的眼睛红红的,“他到大连来出公差,可是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有什么进展么?” “几个月里,我走遍了大连市的大街小巷,连他的影儿都没看见。我已经开始感到绝望了,恐怕…他是遭遇到甚么不测了。”说着夏雪忍不住又掉眼泪。 “别急,我会帮你的。”夏冰握着妹妹的手,“把他的资料给我,我想办法,:” 夏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夏冰:“他叫程灏。这是他的照片。” 夏冰接过照片,在低头的瞬间脸色变得煞白,那照片上的脸是这样熟悉,这几个月来他们几乎天天相处在一起。 “姐,拜托你了,找不到他我都不知该怎么活了。”夏雪紧紧握住夏冰的手,没有注意她呆如木鸡的神情。 深夜,夏冰坐在客厅里无法入眠,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残缺不全的明月,心思复杂。 她该怎么办? 她爱上了妹妹的丈夫? 为什么是他,命运为什么总是要捉弄她? 她该怎么办? “还不睡?”程灏被夏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吵醒,披着外套走了出来,“有心事?”他关心的询问。 “没什么。”夏冰转身,靠着窗台洒进来的月光在黑暗中默默凝视着程灏。 我能够离开他么?在心底她小声问自己。 “小心着凉。”程灏走到她面前,将身上的外套脱下轻轻覆在她肩上,温柔而体贴,“无论有什么心事,睡醒了再去伤脑筋。” “嗯。”夏冰低低应承,心里缓缓流过一丝暖意。衣服上阳光的男子气息,那属于程灏的味道淡淡萦绕在她鼻尖,仿佛他将她拢在怀里。 她能够失去他么?今夜想了一千遍而无法做答的问题再次明晰的横亘在她眼前。 “走。”程灏握住她的手,“我要看你走进房间睡觉才行。” 默默地被他牵着手走到房门口,突然,她投入他的怀抱,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头抵在他胸膛。 “怎么了?”他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问着,手指有一丝颤抖。 “吻我。”夏冰抬起头,用哀求而狂乱地眼神看着他,“吻我。” 程灏的手拢住她的肩,视线在夜色中巡视她的表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紧紧抱住她,唇终于温柔的覆上她的唇。 他一直努力克制,一直告诉自己他没有资格,但最终他情不自禁。 “吻我,吻我,吻我……”夏冰环住他脖子,在他的唇齿间呢喃着,仿佛溺水的人紧紧攀住稻草。 月光下下两人的影子贴合在一起。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不愿有过去的人, 呵,他们是多么相配, 这样的幸福,虽然只是偷来的, 她也要紧握手中。 那一刻,夏冰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第八章 当爱已成往事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别流连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 为何你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忘了我就没有痛, 将往事留在风中。 阴沉的一天,夏雪站在宾馆的窗口,眺望远处天际沉沉的雾霭,心头也象这天气一般沉重。 电话铃持续不断的想着,夏雪以为是夏冰打来的,接起电话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请问是夏雪女士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姓李,你是不是在网上寻找一个叫做程灏的台湾人。 “是,是。他是我丈夫,你有他消息么。”夏雪立刻握紧话筒,前两天她确实在夏冰的帮助下将寻找程灏的启示挂在专门的寻人网站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我有他的消息,你在本市吗?能跟你见个面吗?”电话那头的男人提出要求。 “对,我在大连市。先生,你真的有我丈夫的消息吗?请告诉我到哪里碰头。” 在电话里约好见面的地点,夏雪立刻拨电话给夏冰,可是夏冰的电话始终是关机状态。 先不管这么多,夏雪着急着出门,听说有丈夫的消息,仿佛深夜终于露出了曙光,她紧张又兴奋。 这是一处幽静的酒吧,按照地址寻了很久,夏雪才在一条小胡同里找到这个酒吧,推门进去,就看见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络腮胡的男子,他看见夏雪站了起来,朝她挥手。 “是张雪吗?” “你是李先生?” “我叫李斌。”男人自我介绍。 “你真的知道我丈夫的下落?”夏雪开门见山,她没有耐心接受任何迂回了。 △李斌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从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夏雪面前的桌子上。 “请看一下这是不是你先生的。” 放在她面前的,是一枚订婚戒指。夏雪轻轻拿起,朝戒指内侧的刻字看去“snow”四个字清晰可辨。 “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夏雪激动的说,没错戒指内侧的“snow”就是取意于她名字里“雪”的意思,这枚戒指从结婚后一直在程灏手上从来没有拿下来过,夏雪知道她不可能弄错。 “你确定这确实是你丈夫的戒指?”李斌再次确认。 “是的。”夏雪将自己的手指伸过去,上面套着一只同一款的结婚戒指,“请告诉我他在那里?” “很抱歉,”李斌一脸沉重的看着她,“他已经死了!” 戒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夏雪一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有如行尸走肉般跟随李斌来到政府的公墓,在祠堂里,李斌指着一列编了号码的骨灰盒中的一只对她讲:“那就是程先生的骨灰!”。 △夏雪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小盒子,无法接受鲜奔活跳的人为何变成了小小一坛骨灰。 “你丈夫刚到来到这里,在机场外面被两个流氓抢了行李,他追贼的时候跑到马路中间,一部大卡车来不及煞车,把他撞死了!”李斌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经过,没错,昨天夏冰就是给他钱,要他这样哄骗眼前这个女人。 夏雪什么都无法回答,她只是呆呆看着骨灰盒,世界仿佛在她面前撕裂了口子,将她吞噬地干干净净。 “由于身份不明,尸体一直没人认领,市政府只好把他火化了。安置在这里,也算有个葬身之所吧。我是这里的职员。我看见你贴在网上的照片,觉得很像他,他身上只有那枚介指。”李斌继续说着编好的假话,面前的女人深信不疑。 △终于夏雪肝肠寸断,她一下子软瘫在地上,人傻傻地,竟然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程灏死了,程灏死了,夏雪满脑子就是这个念头,恨不能自己也立刻死去。 “太太,太太!”李斌有些慌了手脚,没想到夏雪的反应这么大,幸亏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拉回了夏雪的神志。 “喂。”夏雪神志模糊地接听着电话。 “妈妈,我是小彤啊,我好想你哦,你找到爸爸了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小彤身边啊?”这次电话那头是女儿软糯而天真的声音,它仿佛一把榔头,敲裂了夏雪冰冻的心。 “小彤。”夏雪抽噎着,“小彤,爸爸死了,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对着电话,夏雪终于号啕大哭,电话那头,小彤也被妈妈的哭声吓得坏了,也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一对母女靠着一根电话线哭得肝肠寸断。 程灏死了。她留在大连的目的已经没有了。 拿走程灏的骨灰,夏雪来到医院,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坚强。没有了丈夫,她还必须照顾小彤,她不能让小彤和她一样的痛苦。 在医院里,夏冰并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语,只是静静地让她哭,不时地递过纸巾。 “你先回台湾照顾一下妈和孩子。程灏的后事我会帮你照料的。” “小冰……”夏雪哀泣地看着她。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坚强,你还有你们的女儿,你还很年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夏冰握着她的手,难以解释心中那酸涩和内疚的心情。 她是个卑鄙的女人! 她在内心痛骂自己,可是她无法不这样做,她有爱的权利啊!就算程灏是夏雪的丈夫,可现在程灏爱的只是自己,他的过去已经消失了,他是a君,是她夏冰的a君。小雪有可以支撑她活下去的女儿、妈妈,可她,如果失去了程灏她只有死去。 “小冰。”夏雪用手指轻轻擦去夏冰脸上的泪痕,“不要为我伤心,我会坚强,为了你们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夏冰猛然站起,想要逃开什么,许久之后她才平复心情,转身告诉夏雪:“明天我带你取看望爸爸,你先订机票早点回台湾安排你先生的后事。这里有我照料。” 说罢,她不敢停留一分钟,借口给病人看病匆匆走开。 再多待一分钟,她的良心在受着深深的煎熬。 第二天,提着简单的行礼,夏雪在夏冰的带领下来到了养老院。 草地上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长凳上,拿着一个厕纸筒当望远镜看天空。 △“爸……”夏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眼前的这个老人与她印象中的父亲全然不同,那曾经英俊、儒雅、充满梦想的父亲如今只是一个黑瘦、干瘪、矮小的老头,浑浊的眼光看不出一丝清明。 “向晴!”仲文转头看见夏雪,突然眼睛一亮,“你来看,我刚才发现了一颗新的星星!” 他把厕纸筒递给夏雪,不要分说的拉着她,要她象他一样对着天空眺望。 “爸。”夏雪放下纸筒,对着他怔怔掉泪,“爸,我是小雪,你记得吗?我是你女儿小雪啊!”她忍不住拥抱他,记忆中高大的父亲如今瘦小的只能倚在她怀里,夏雪无法理解为何她的世界一夕之间变得这样悲惨。 “爸已经认不出所有人了,他常常把我认做妈妈。”夏冰在一旁解释,看着妹妹和父亲相认的场面,内心酸涩不已。 命运从来都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曾经相爱的一家人分崩离析,曾经快乐的世界充满悲伤。夏冰再一次告诉自己,她做得没错,她只是在与命运抗争,争取着自己的幸福。 她没做错。 火车长鸣,呼哧着怒气。 夏冰挽着程灏,提着简单的行礼登上列车。 “干嘛突然要去旅行?”直到现在程灏也不太理解,夏冰为何突发奇想要去海边小镇旅行。 “这是咱们的蜜月旅行啊。”夏冰朝着他甜蜜一笑,“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有属于我们俩的记忆。” “蜜月旅行?”程灏对这个字眼有些诧异。 “嗯,虽然没有举行过婚礼,可是在我心里面,咱们已经是夫妻了。”夏冰把头靠在程灏的肩上,深情地看着他,“你愿意我当你的妻子吗?” “愿意。”程灏真诚地回答着,手牢牢握住她的手。 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对夏冰的感情,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她,给她需要的一切,家庭、关怀,还有——安全感。只是他始终无法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他的过去究竟如何,他是否有这样的资格去爱她,他不知道,常常内心惶惑。 “不要想太多。”夏冰拍拍程灏的手,眼神望向窗外,眼眸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茫。她已经决定不顾后果,只想抓住眼前的幸福。 △夏冰选择的是离大连不远的一个小城镇,风光如画。虽然它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连旅游胜地都算不上,但夏冰却觉得是天堂。 小镇到处都是石板路,没有太过工业化的建筑,这里简直就像三四十年代的老城。除了海风、低矮的房屋,还有无尽的蓝天。 没有人认识他们,在其他人的眼里,这对整天在唇边挂着幸福笑容的俊男倩女是一对美满的情侣,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会忍不住朝他们微笑,心想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种心情。此刻的夏冰觉得自己就是程灏的妻子。他们租了一套小房子,有卧室、浴室、客厅、阳台和小厨房。从阳台上看去,远处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 一切美的象世外桃源,安逸、宁静、没有任何打扰,夏冰甚至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在这里,不再离开。 △把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换上情侣装,夏冰买了一对枕头套、一对男女装同款拖鞋,一对牙刷、将二人的合影放在床头,鲜花在每一个角落随处看见,陈旧的窗帘换成了嫩绿色的薄纱。她以布置新房的心情对房间施展着魔法。 傍晚,他们俩手牵手,在繁忙的市集里闲逛,不同的摊子贩卖着各式各样的货物,两人东看看,西看看,俨然是对在蜜月旅行的夫妻,对他们来说这是全新而快乐的体验。 程灏买了一对小指环,虽然只是廉价的假首饰,但当他把一个套进夏冰的无名指,另一个套进自己的手指时,他看到了夏冰眼里闪过激动的泪花。 “将来,我一定要用和你眼睛一样明亮的钻石为你打造一枚属于我们俩的戒指。”程灏握着她的手保证着。 夏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搂住他,她知道这已经够了,够了。 夜晚,两人坐在临海的小木屋里,看着新鲜的海产直接捕捞上来变成桌上的美味。 程灏有些笨拙的剥着蟹肉,夏冰看着他傻气的动作莞尔,将自己手中剥好的送往程灏的嘴边,看着他吃,她觉得很满足。 “你们是新结婚的小夫妻吧。”老板娘送菜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郎才女貌真是登对地一对呀。 “我们在度蜜月。”夏冰开心地笑着举起酒杯对着整个小餐馆大声宣布,“祝我们新婚快乐!” 小镇民风淳朴,餐馆里的每一个顾客都举起酒杯,敲着桌子,为他们祝福,并要他们喝交杯酒。 “喝就喝!”夏冰已经有着微微醉意,世间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酒精蒸发了。 “别喝醉了。”程灏拿下她的酒杯,对众人宣布,“她的酒我来替她喝,谢谢大家的祝福。” 在众人的鼓掌声中,他替她喝了酒,最后不忘在她唇上印下定情的一吻。 夏冰知道,这辈子也许她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婚礼,那么今天就当作是她们的新婚之夜,这个小镇,这个夜晚,这对指环、这顿晚餐、这个吻,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 “看见那对星星吗?”深夜,夏冰还陶醉在深深的喜悦中难以入梦,两人裹着薄毯,坐在阳台上看星星。 “是最亮的那一对么?”程灏抬头看着天际,却始终觉得星辰没有夏冰的眼眸明亮。 “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银河。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惩罚啊!” “是啊。”程灏点头,手指轻轻捋着夏冰的长发,“所以,天下有情人都该珍惜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眼前人。” 夏冰转头,看见程灏眼里真真切切的情意。她笑着,缓缓投入他的怀中,感受他胸膛的起伏,听着他在她耳边不断呢喃“爱你,爱你爱你……” 天上流星滑过,在这海港的深秋之夜,夏冰默默对着天际祈祷“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小姐可以了么?” 拎着行礼,门童站在酒店门口转身询问夏雪。 整理完所有的行礼,夏雪发现她能带走的只有程灏的骨灰,而她的欢笑、快乐统统丢失在这个城市中了。 她已经一周没有见到夏冰,那天看完父亲之后,夏冰就失踪了,打她的手机永远是关机状态,打到医院却被告知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夏雪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机票已经定好,太多的伤心事要去处理,她站在酒店门口,抬头仰望大连的雨季的天空,和这个伤心的城市告别。对于夏冰和父亲,她只能下次再来,但下次究竟是什么时候? “车来了,小姐。” 出租车开到她面前,门童打开车门,夏雪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放在座位上,轻声叮嘱着:“程灏,我们要回家了。” 似乎她期待着冥冥的空气中,程灏的魂魄可以听见她的软语温柔。但是响应她的却是口袋里响个不停的手机,也许是夏冰终于想起要联络她了。 “喂?” 电话那头再次想起陌生的男声:“请问是夏雪女士吗,请问你是不是正在找你的丈夫程灏?我知道他的下落。” 夏雪愣住了,很快她冷着脸对着电话说:“请不要开这么恶劣的玩笑,我知道程灏已经死了。” “死了?”显然电话那头的人也愣住了,“我确定他没死,我们可以见一面么?” 汪博深匆匆赶赴机场,早上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正在好梦无数的他吵醒,随后他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人到公安局去登记失踪人口,其中一个叫做程灏的男子情况和a君非常相似,他带了a君的照片到公安局比对,事实证明两人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件好事吧,可他心里却总觉得不妥。来寻找程灏的据称是他的妻子,如果程灏真的已经结了婚的话,那夏冰…… 汪博深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任何事情一牵扯到夏冰总能让他心里隐隐发痛,当务之急是联络到程灏的家人,他想不管怎样,夏冰一定希望能够尽早给程灏做手术,而找到他的家人是最好的办法。 两人在夏冰临上机前的一个小时里见了面。几句交谈之后,汪博深发现程太太似乎被人欺骗了。 “我敢肯定,那只骨灰盒里面不是程灏的骨灰。”汪博深斩钉截铁的回答。 夏雪拿着咖啡的手微微颤抖,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太激动,但依然无法阻止自己哭泣地问着眼前的男生:“你说程灏没有死,可是他在哪里?他真的活着?” “他失忆了,所以无法联络到你。不过你放心,现在他由我的一个朋友在照顾他,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没有太多的思索,夏雪放弃了机票匆匆随着汪博深走了,她甚至从开始就没去怀疑这也许会是一场骗局,她实在太希望程灏可以活着。 车一路急驰,在一条小巷口停下,走过曲里拐弯的弄堂,汪博深带着她来到在一座小宅院门口。 门铃响了很久却没人接。 “我丈夫真的住在这里吗?”夏雪开始不确定。 “你放心,他真的住在这里,”博深掏出手机,这几天老找不到夏冰,没理由她带着程灏满世界跑啊,“我再打一个电话,找我住在这儿的朋友。” 夏雪点点头,靠着墙站着,眼前的男生一脸真诚,她直觉他不会欺骗她,可为什么会有人告诉她程灏死了呢,那枚戒指明明就是程灏的。 “喂,请转脑外科夏冰医生!” 她听见汪博深对着电话再讲。 “等一下,”她一脸一把拉住博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找谁?” “哦,就是现在在照料你先生的医生,她是脑外科的大夫,叫夏冰。”博深有些奇怪的看着夏雪的脸色转白。 “夏天的夏,冰雪的冰。”夏雪颤抖着唇再次确认,“留着长发梳着马尾,长得很漂亮,年龄和我相仿?” “你们认识?”博深觉得诧异。 “你是说,夏冰一直在照料程灏?”夏雪努力告诉自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是啊!你丈夫刚到大连就遇上了严重的车祸,受了重伤,是夏冰医生救活他的,她还一直照顾着他。 一句简单的回答彻底粉碎了夏雪的世界。 夏冰在欺骗她,她明知道她痛苦万分的寻找程灏,却不肯告诉她他的下落,为什么? 夏雪慢慢蹲在地上,头一阵阵地痛了起来,她无法做太多思考,脑海里只有这几个字“夏冰和程灏,夏冰和程灏”,隐约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在这里干吗?” 结束了短短一周蜜月旅行,夏冰挑在今天和程灏回家。夏雪的机票是她定的,如果飞机没误点,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飞往台湾了。因此当夏冰和程灏走进小巷时,她并没有看到蹲在地上的夏雪,只是对着正一脸古怪表情的汪博深蹙眉。 “程灏!”一个人影冲过来,紧紧抱住她身边的人。 当夏冰看清程灏怀抱中的脸时,终于明白机关算尽,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深夜, △程灏靠坐在沙发上,坐姿始终维持着现在这副端正的样子,几个小时没动过。 △“你已经坐了四个小时了,喝点水吧。”夏冰在程灏身旁坐下,将一杯水交到他手里。 程灏默默的接过水,默默地喝着,但仿佛他的灵魂不在躯体里。 “饿吗?”夏冰接过程灏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她怔怔地看着程灏的脸,内心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程灏终于把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但是他摇摇了头,视线马上又挪开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夏冰受不了地大喊,手紧紧捧着自己地头,异常痛苦地问道:“你在生我的气,嫌我隐瞒你,欺骗你,是吗?” 几个小时前,夏雪紧紧的搂着程灏又哭又笑,她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她一遍一遍叙述两人是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生活在一起。 而夏冰只能坐在一旁,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心象被人凌迟着。 夏雪哀求程灏跟她走,拿着他们和女儿的全家福试图引起他的回应。夏冰看到程灏眼中的惶惑,迟疑,他看着照片时的全神贯注仿佛努力地在回忆着什么。 那一瞬间夏冰害怕到极点,她仿佛看到程灏在离她而去,从此不再回头。 于是她拉过夏雪,把两个人关在另一间屋子里,姐妹俩终于摊开谈判。 “冰,你为甚么要隐瞒我?”夏雪这样质问他,“你明知道他是我丈夫。” “我爱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夏冰无情地回应着她,希望用最狠地方式让她死心,“我跟他,虽然未有正式登记,也算是夫妻了。” “告诉我,”隔了很久,夏雪才从夏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中恢复过来,但她不愿放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选择只有两个。一是你放弃。二是我放弃。”夏冰冷冷的看着夏雪,坐在她对面的此刻不是她妹妹,只是情敌,“我不会放弃!” 是的,她的人生总在不断的失去、失去,从小到大她没有得到过幸福,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机会,如果失去程灏,她一辈子也不会幸福了。 “冰……”夏雪愣愣地看着夏冰决绝的脸,觉得心寒无比。 “冰。” 程灏轻轻抚摸夏冰的头发,轻柔的呼唤将她从回忆中喊醒。 “你不生气了么?”夏冰转过头,紧紧抓住程灏的手,“你不会离开我,对么?” 今天最终是夏雪愿意离开的是,是程灏的保证,他保证等他想明白,会给她一个答案。 答案是什么?他会留下么,还是要离开。夏冰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她爱他,她绝对无法让他离开亚。 程灏只是叹着气,无限心疼的抹去夏冰不知不觉倘下的泪水,然后把她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冰。”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不管怎样,你要懂得爱自己知道吗?” 他把夏冰的脸轻轻捧起,充满爱怜地看着,仿佛要把她深深刻在记忆中。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夏冰绝望的呢喃着。 “我爱你,始终爱你。”程灏紧紧吻住她,没有让她看到他眼中痛苦的神色。 自那一天起,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痛苦中。 程灏表面上看上去很平静,依然会温柔地对她笑,给她讲笑话,把她搂在怀里看星星。但是夏冰感到他发呆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常常他会呆滞很常一段时间,更让她担心的是,他不断努力回忆地尝试,让他好几次头痛万分,出现短暂失眠的情况。 夏冰开始变得不敢回家,下班后总要在路上徘徊很久,她既渴望拥有程灏,又不愿意见到他痛苦的样子。 幸福是一直青鸟,它曾经轻轻的停驻身边,现在又展翅飞走了。 夏冰独自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怔怔入神的想着心事。身后忽然传来博深的声音。 “很苦恼,是吧?” 她偏过头,看见他站在身后,脸色深沉。 “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夏冰冷冷的回答,脸色倔强。 “我为什么要高兴!?”事实上,我希望你能够快乐,但是下半句博深没有说出来。 “因为你嫉妒!”夏冰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一直不想看见我跟他在一起!你是成心要破坏我和他的!” 博深知道自己被误解了,他虽然有些很不服气,但是明白夏冰此刻的心情,所以忍耐着。 “当我知道程灏原来有妻有女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心里也有过挣扎。可是,我绝不可能昧着良心不让他们一家团聚。后来,当我知道夏雪是你失散了多年的亲生姐姐,我寄望事情会容易解决一点。” “如果他离开了我,你就有机会,你是这样想的,是吗?”夏冰不听他的解释,恨声的宣布,“我和你不再是朋友,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 说罢,她决绝地转身离开,她恨每一个人,每一人阻挠她得到幸福的人。 “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博深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当初,是你让我去追查程灏身份的。现在我查到了,你却不肯面对事实。你——” 夏冰猛力甩开博深的手,同时出其不意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博深呆住了,手抚着脸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她要怎样才能明白,他是真的爱她的。 许久,他才颓然转身,猛然平躺在草地上,草轻轻扎着他的背,就像夏冰冰冷的态度刺痛着他的心。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就先输了一仗”李碧华曾经睿智的说过这样的话,他知道他输了,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 为什么爱情要经受这样的煎熬呢,如果是否会更幸福。 他不知道,但是他明白有四个人都在经受着这样的煎熬。 雨渐渐落下,绵绵密密的浇灌着草坪,博深紧紧闭着眼,让雨淋湿他全身,他知道自己在沉溺,可是不能自拔啊!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是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夏冰合上书,压抑住自己哀泣的冲动,走出书店。 “她变得很低很低……”她回味着那句无意中在书间看到的话,她爱程灏,爱的没有自尊,爱的不顾一切。 为什么爱情要经受这样的煎熬呢,如果是否会更幸福? 她仰头看着天空,印承着淅沥的雨。身边的人纷纷奔跑着,躲避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只有她,仿佛遗忘了整个世界,呆呆的仰望天空,让雨打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 “你是故意的!我最爱的男人,竟然是我最爱的姐姐的丈夫!你是故意这样安排的!你不让我有好日子过!老是让我吃苦头、受委屈!可是,这一次,我不会向你屈服!” 她对着天空,在心中大声呐喊着。 “我是你的妻子,阿雪,还有你的女儿,小彤。你不记得我们了?” “a君,或者应该叫你程灏,我已经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而且找着了你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是从台湾过来的。你的太太叫夏雪,就是夏冰的亲生姐姐! “程灏,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小彤在等你啊,她一直嚷着要爸爸。你真的把我们忘了吗?不可能吧!你不可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全给忘了!” 程灏猛然从梦中醒来,夏雪的哭泣一声声,让他的心头纷乱。 他的妻子,他还有一个孩子,他在台北有一个家,他之前的人生…… 他对以前毫无印象,夏雪对他来说就像一个陌生人,如果没有遇到夏冰,没有爱上她,他也许会欣慰的接受现实,即使不能够回忆过去,他也有可能和妻子孩子快乐的生活,试图去看上她们,用空洞的心接受新的一切。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已经进驻了一个人,占的满满的,没有多余的位置,他想到夏冰绝望的神情,夏冰哀泣的样子,他怎么舍得离开他。 “程灏,程灏,你要怎么办?” 夏雪躺在床上,她不知自己泪流了多久,窗外早已天色转白,转亮,可是她不想动,她想躺在这里,就让她死去算了。此刻她才明白,比起程灏的死,他对她彻底的遗忘更让她寒心,他们曾经拥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啊,他在用戒指套住她手指的那一刻,曾发誓会爱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啊!但只是一场失忆,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化外泡影。 电话铃响起,这次夏雪不敢去接,每一次电话铃响都让她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害怕这一次再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呆呆地看着手机在身旁一闪一灭,觉得自己快要被不幸窒息溺闭了。 隔了很久,她的房门响起轻轻的剥啄声,有人在敲她的门,也许是服务生。夏雪擦干泪眼过去开门,却看见程灏站在门口。 “我在楼下打你电话,你没有接,我想你是不是睡着了。”程灏有些拘谨地说着。 “进来吧。”夏雪让过身子,让他走进房间。 “坐吧,要不要喝水?” “不用,谢谢。” 接着是尴尬的沉默,两人面对面坐着,生疏的仿佛陌生人。夏雪觉得他离她好远好远,似乎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够到他。 “能不能给我讲一下过去的事情?”隔了一会,他柔声开口。 他想了一整夜,他要了解他的过去,就算他无法回忆起所有的事情,他也不想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雨天……” 夏雪擦干眼泪,柔柔地叙述着他们相识的开始,这样一个下雨的午后,她重温着过去,他聆听着…… 当夏冰回家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 “程灏,程灏!”夏冰心焦地在每一个角落寻找,绝望地发现他不在,他哪里都不在。 他抛下他走了么?恐慌一下子蔓延到心口。 他真的走了么? 夏冰颓然的坐在地上,心一直寒到脚底。他走了,他走了…… “夏冰,我回来了。”门外程灏轻轻喊着,推开门。 “你回来了!”夏冰一下子站起身,投入他的怀中,又哭又笑,“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回来,你真的在这里!” “我在这里。”程灏轻轻哄着她,心里却愈加沉重,夏冰让他割舍不下啊! “你去找她了是不是?”冷静下来之后,夏冰发问。 “是的。”程灏没有回避,“我想了解我的过去。” “也好。”夏冰看着他,眼神异常坚决,“是该有个了断。你去和她说清楚,你不会离开我的。” “我们能够不管她们的处境,继续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吗?”沉默了一会,程灏把她从怀里拉开,看着她的眼。 “你和她已经做了八年的夫妻,那么,至少也给我八年,好吗?”夏冰重又圈住他的脖子,她是不会放开他的。 永远。 自从那天程灏和夏雪见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到过她,也没说过离开之类的话。夏冰也不再问什么,就怕一开口,他会说要走。两人如同以往的生活着,甜蜜、温馨、相爱。但是他们内心底都深深明白,一切都不同了。 夏冰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虽然她强制程灏去和夏雪摊牌,但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明白这样的幸福是偷来的,她要小心翼翼的珍藏每一段时光。 “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你就去医院动手术。”一天,夏冰推开门,兴奋的告诉他。 “动手术?!哪儿来的手术费?”程灏诧异的看着他 “只要愿意多付一点利息,总有办法能借到钱。”夏冰故作轻松的转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这和借高利贷有什么两样!”程灏急着扳过肩,“我不能让你为我这样做!” “我愿意!”夏冰瞪着他,有些生气。 “我不能再拖累你。”程灏叹了口气,烦躁的抓着头发,第一次他在夏冰面前露出难受的表情,他无法看到夏冰为他这样牺牲。” “只要你爱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无怨无悔。”夏冰从背后紧紧环住程灏,头抵在他背上,轻柔而悲伤的轻轻诉说。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是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句话又在耳边回响,她悲伤地想,她已经很低很低,可要怎样才能留住他? 程灏没有转身,他只是握住她的手,紧紧的,紧紧的。 “来,微笑,对!看这边。” 周末,夏冰把程灏带到影楼,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幸福的姿势。 “我想做你的新娘,别人说女人穿上白纱是最美的一刻,我想把这一刻留下来,这一生最美丽的一刻留给你。” 在心底夏冰默默对程灏说着。 △又是晴朗的一天,夏冰在阳光中悠悠醒转,听着窗外鸟儿的鸣叫,心中掠过一种幸福的感觉。其实她要的不多,只要和心爱的人相首,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看到他的笑容,她对人生就很满足了。 “程灏?”她转头,发现枕边无人。 “你在做早餐么?”她朗声问着,室内静悄悄,没有人回应。 “程灏!”她慌张起床,急急地走出卧室,视线却被枕边的一件东西吸引。 夏冰拿起它,那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仿白金的,很廉价,和她无名指上的是一对。 泪汹涌而下,那是他们的定情戒指,他们蜜月的时候他把它套在她手上,许诺一生的幸福。 但是现在,他留下了它。 冰,我不能够丢下夏雪和小彤不顾。不管我心中爱的是谁,我始终不能推却我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冰,忘了我吧,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爱。 当你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已经在飞机上了。 好好珍惜自己,要活得幸福。 灏 戒指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夏冰默默的念着,一遍一遍…… 他离去了,真的离去了。 她心彻底死了。 第九章 退一步就是天堂 以为努力争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总觉得不断拼命往前跑就能到达天堂, 却未料想,最渴求的其实就在身后, 退一步,就是天堂。 你快乐吗? 当你每天清晨醒来,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眼睛,你看到自己喜悦而充满希望的眼神了么? 夜晚,当你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你是否心满意足地拥抱着身边的人,告诉自己,我愿意这样生活着? …… 程灏烦躁地放下报纸,偶尔阅读到的一篇随笔恰巧触动了他的内心。 他知道自己不快乐,很不快乐。回到台北三个月里,他始终无法融入家庭生活中去。周围的一切是陌生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剃须刀放在哪里,内衣裤习惯塞在哪个抽屉,电脑的开机密码是什么,文件柜里的资料很抽象……如果不是在一本本相册中找到自己的脸庞,他搂着妻子,他抱着孩子的快乐笑容,他真的怀疑也许她们搞错了。 夏雪联络了台湾最好的脑外科大夫,压迫视神经的血块已经取出,在程灏回台湾之后一星期就成功做了手术。尽管如此,他的记忆却并没有恢复。 然而他却不得不伪装自己,伪装自己适应了一切,伪装自己是一个深爱女儿的好爸爸,深爱妻子的好丈夫,伪装自己很快乐、很满足……仿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其实并没有发生。 应该说,他现在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好,女儿聪明可人,妻子温婉细心,生活安逸平静,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有多孤寂,内心已经成了一片荒芜的草原,紧紧封闭的心门,除了有限的回忆什么都无法进入,他必须每天细心地拔除,才能让自己对大连、对夏冰的思念杂草不要太泛滥。 她现在还好吗?失去他之后她还会像以前一样温柔的微笑吗?她清亮的眼神里还会盈满深深的满足和快乐吗?午夜被噩梦惊醒时会是谁搂住她,用自己的体温平稳她狂烈的心跳。他们的小屋、米色碎花窗帘、维尼小熊的男女拖鞋、他们一同浇灌的窗台上的花花草草,都好吗?一切都一样吗? 他烦躁地站起身,有一种想要抽烟的冲动,想把自己的头埋在烟雾中,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后悔、不去自责,因为他知道答案——夏冰不快乐,一定不会快乐。 “吃饭了。”书房门轻轻扣响,温柔的声音阻隔了他的思念。 他转过头,室内昏暗的光线,使他有一瞬的迷惑,站在门口纤瘦的女子,幽暗光线中仰望他的炙热眼光,那是谁?那是他梦里的她吗? 一瞬间他忘记了时空,忘记了现实,带着梦游般的表情走上前,轻轻拢住她的肩,用鼻尖吸汲她发尖的清香,用颤抖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庞…… “灏……”夏雪忘情地搂住他,心中很激动,他终于记起来了吗?记得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们不是客气的陌生人。 “灏……”夏雪轻轻的呼唤,却将程灏渐渐迷失的神志拉回。 不是她,不是她……,她们有着相像的外表,但内里却是不一样的灵魂啊。 他轻轻地松开她的肩,脸上是一抹猛然醒悟的无奈微笑,有着隐隐的内疚,无论是对夏冰还是夏雪。 “走,我们去吃饭吧,小彤一定饿了。” 他温柔地捋着妻子额前垂落的长发,试图掩饰自己的失落。走向餐厅的时候,他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夏雪立在原地,看着他的哀伤眼光。 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当小彤兴奋地拿出生日蛋糕,并对着夏雪唱生日歌时,程灏才猛然醒悟,今天是夏雪的生日。 夏雪的生日,那也就是她的生日吧。 在吹蜡烛,切蛋糕的时候,程灏看着摇曳烛光再次恍惚,他住进夏冰家的第一天,似乎也是这样的氛围,有着烛光、红酒、颇费心思的菜色。 “好吃吗?”夏雪夹着一只虾放到程灏碗里,“以前你最爱吃白灼虾了,还有这个特制的调料,试试看,能不能回忆起这个味道。” 程灏夹起虾。 “好吃吗?”耳旁另一个声音似乎也撒娇着询问他,隔着烛火,他眼前似乎是另一张娇颜在对他微笑。 “我来帮你剥虾,看你笨手笨脚的。” 虾子被拦路截去,变成虾仁之后放进他的碗里。 这样生活的画面,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 “谢谢,冰。”他记得他每次都这样回答,然后看到夏冰给他一个白眼,仿佛在告诉他,他永远不必对她说谢谢。 虾掉在桌上,程灏抬头发现夏雪煞白的脸。 “雪,你怎么啦?” “妈妈你不舒服吗?”女儿在一旁摇着夏雪的手。 “我没事,小彤乖。”夏雪勉强一笑,然后站起身,“我去洗手间。” 看着夏雪匆匆离开的背影,程灏猛然醒悟刚才他一定把夏雪当做了夏冰。他这是怎么了? 他食不知味地吃着饭,打起精神和女儿讲着笑话,心里却担心夏雪的感受。 隔了很久,夏雪才回来,眼圈红通通的,显然是哭过了。 “雪,”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她,然后夹起菜放到她碗里,带着些讨好意味,“多吃些,不要到时候又饿得胃痛。” 夏雪怔怔地看着碗里的菜,泪不知不觉滴到碗里。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非要提醒我你一直在想着冰么?” “我不是……”程灏想要辩解,却觉得很气弱,他确实是。 “你喊我冰,你提醒我注意胃病,我从来没有胃病,有胃病的是冰吧。”夏雪看着他,眼神里含着深深的绝望,“你回来了,可是你的心呢?” “对不起,”程灏痛苦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她想得疯了!”夏雪站起身,情绪激动地说:“你这么想念她,回到她身边去好了,不必委屈自己留在这里!” 说罢,她突然情绪失控,把桌上的食物全推倒在地上。 小彤被吓着了,哗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吵架?你们不要吵架。呜呜呜……”小彤扯着妈妈的衣服,夏雪只是推开她,然后跑出了家门。 雨不停地下,程灏打着伞焦虑地寻找夏雪,很快他在公园的长凳上发现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雨中哭泣。 “雪,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回家吧。”程灏上前,坐在她身边,用伞为她挡雨。 “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对我们负责任,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爱我和小彤了!你已经不是我从前所爱的程灏了!你留在我身边,只会让我痛苦!你走吧,回大连去,回冰的身边去吧!” 夏雪心灰意冷,雨水浇湿了她全身,她瑟缩着身子,却不愿依偎到程灏怀里取暖。她终于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程灏回来之后的痛苦、挣扎、总是长时间陷入回忆,甚至把她当作夏冰,她都清清楚楚地明白,她不断自我催眠,告诉自己那是因为程灏在失忆中,那是因为程灏还不适应台北的生活,但是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喊,这一切只是因为程灏爱夏冰,爱得很深很深。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爱比之失忆前程灏对她的爱更浓烈。 她怎么能够不嫉妒? “雪。你放心,我答应过不会再离开你和小彤,你相信我。”程灏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能忘记她吗?”夏雪看着他,“如同你现在忘记我一样?” 程灏无语,他能忘记她吗?他能忘记她吗?他怎么能够忘记她? “我明白了!”夏雪推开他,冲到雨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离开这里的一切。 程灏在身后大声喊她的名字,然后惊恐地看着夏雪晕倒在雨水里。 寂寞,是这样如影随行。 夜,夏冰孤独地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喧嚣的音乐、浮动的人影、嘈杂的人声,到夏冰这里却形成了孤独的冰岛。 很多年,她没有再步入这样的场合,但今晚,她的生日之夜,当她无法忍受满室清静寂寞的时候,她选择了这里。 红酒,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色彩,夏冰对着空气举杯,然后一举饮尽。 “小姐,一个人吗?” 孤独的女士总是容易招惹酒吧里的旷男,但是夏冰没有理会身边嗡嗡叫的苍蝇,在她的世界里不需要男人。 “我也是一个人,一个寂寞的男人。咱们今天晚上作个伴儿,好吗?”男人不理会她的拒绝,凑近她身边坐下,他看出这个女孩已经有些醉了。 “不妨我们现在——”魔爪伸向夏冰,半道却被人狠狠擒住。 “她已经有伴儿了。”森冷的男性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转过头发现身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狠狠瞪着他,被他拽住的手隐隐生疼,色心去了一半。 “滚!”汪博深狠狠甩开男人的手,看着他灰溜溜的离开。而一旁的夏冰悠闲地自斟自饮,仿佛发生的一切和她无关。 “你就不能不跟着我吗?”半饷,夏冰放下酒杯,醉醺醺地问他。 “你不这样醉得像鬼一样不行吗?”博深抢过她的酒杯,把剩余的酒泼在地上。 夏冰没有理会他,只是拿过另外一个酒杯,倒满酒继续喝。 博深默默地坐在夏冰身旁,有些生气地瞪着她。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但是一听到程灏离去的消息,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看到她这样郁郁寡欢、自暴自弃的样子,他除了心酸还有心疼。 凌晨12点,海关的钟声远远传来,博深突然站起身走开。夏冰斜睨着他,以为他终于不耐烦地走了。 走吧,走吧,都走吧,她身边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突然整个酒吧的灯灭了,就在人们叫嚣怒骂的时候,一首轻柔的歌曲慢慢响起,那快乐、美好的感觉,在四季乐队完美的演绎下,竟然让所有的人安静下来,人们听着这首歌,随着音乐起舞,享受着难得的浪漫感觉。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you,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at longst love has arrived, and i thank god im alive,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i love you baby... trustme when i say ... oh pretty baby... dont bring me down i pray, oh pretty baby... now that i found you, stay, and let me love you... baby let me love you, oh baby. ... 夏冰仰着头,听着音乐,和着音乐轻轻哼唱着“i love you baby ...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 to warm a lonely night ...”泪不知不觉滑下,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她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他们的第一次出游,她奉献了自己全部,无数次的第一次啊,那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人…… 音乐还在继续,“oh pretty baby, dont bring me down i pray, oh pretty baby,now that i found you, stay ...” 她随着音乐唱着,唱着,哪怕泪已经沾湿了衣襟,她痛痛快快地流着泪,自他走后她没有哭过,以为自己不会为这样绝情的人哭泣,以为自己绝不会显现出任何脆弱的迹象,她是蒲公英啊,不管如何的打击,有风就能漂泊,有土壤就能够生存,她不会伤心,不会缅怀…… 但终究 ,她还是一个女人,失去爱情的女人…… “... and let me love you, oh baby let me love you ...” 她轻吟着,以为自己彻底醉了,忘了。 “新生快乐!”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响。 夏冰低头,看到桌上摆放着一个蛋糕,做成小房子的样子,上面孤零零地燃着一根蜡烛。 “我的生日已经过了。”她没有表情地说着,她不要有人对她好,不要有人关心她,不要因为一点点温暖而觉得更绝望。 “我知道。”汪博深点点头,“你的生日在昨天,但我要给你庆祝今天,因为今天是新的一天,对你来说是新的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你要庆祝你将面对的快乐。” “为什么是一支蜡烛?” “这是你重新开始的第一岁。”汪博深望着他,眼底藏着深情。 夏冰冷冷一笑。 “重新开始?我的人生重新开始过许多次,想不想问你妈关于我的过去,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反感我?”虽然往事是疮疤,但此刻的她却乐意把它挖出来,血淋淋地摊在他面前,那让她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想不想知道我以前是怎样?”夏冰凑到他面前,打了一个酒嗝,“想不想知道一个女孩为了生存所付出的代价是怎样的!” 手指轻轻刮着汪博深的脸颊。 “瞧你一脸正气的样子,一副天之骄子的派头,你喜欢我吗?是的,你喜欢,但是你肯定无法接受我是——” “不要说了!”汪博深一把抓住夏冰的手,“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又气又怜惜地看着她,“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在乎的是我眼里真真实实看到的你,不要拿自己的伤痛来开玩笑,让自己痛苦很高兴吗?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我只是想要成为你的朋友,为什么你要把所有关心你的人推得远远的,难道一个人孤独终老就是你想要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万念俱灰,难道除了爱情你的人生没有别的追求了?” 汪博深举起酒杯,狠狠地注满酒:“你想喝?想醉?好,我陪你!” 酒杯举到唇边,却被夏冰拦下。 “不要。”夏冰看着,眼神不再是冷漠的。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你有朋友,记得吗?我希望你快乐。”汪博深看着她。 “是吗?”夏冰笑了,眼眶含着眼泪,“今天的我真是多愁善感啊!” “好吧,我们吃蛋糕,庆祝我的又一次新生!”她眨着眼,试图把眼泪眨干,“十年了,没人为我庆祝过生日,谁会记得呢?” “那么,我是十年来的第一个,真够幸运的!”汪博深笑着,他多希望自己每年都有这样的机会。 突然夏冰投进博深的怀里,伏在他的肩上轻声抽泣。博深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心中油然而起一种喜悦感,她终于不再排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想哭就哭,把所有的不开心都用泪水蒸发掉,哭完之后,让一切雨过天晴好吗?”他轻轻说着。 夏冰抬起头,破涕而笑,冰冷的心此刻才终于有了温度。 “不先许愿吗?”看她吹灭蜡烛,他阻止。 “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许了也是白许。”夏冰无奈地笑了笑。 “我相信只要心诚意恳,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你不许,我代你许。”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张开,“许了,吹吧。” 看着博深真诚的面容,夏冰内心盈满感动,她知道他对她的全部心意,如果可以选择,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爱上的是眼前的人。 唉,命运…… “别对我太好,我这个人没良心,不会领情。”夏冰看着他,在告诫他,也在告诫自己。 “你用不着领我的情,知道就行了。”博深一笑。 他希望的,不是她领情,能够这样谈笑相对,他满足了。 “你真的打算让他走?你考虑清楚没有?”永希坐在夏雪床头,惊讶地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却异常坚决的好友。 “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压力好大,好辛苦!每次他看着窗外想得出神,我就会想,他一定是在想冰了。每晚跟他同睡一床,我也会想,他做梦的时候,一定是跟冰在一起。我快受不了啦!我快崩溃啦!永希!!” 夏雪痛苦地抱着头,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够失忆,忘记程灏,忘记他们曾经那样相爱。 生日那天的争执之后,夏雪大病一场。虽然程灏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但是两人之间始终有着一层隔阂。夏雪决定,与其痛苦,不如成全他们。 “你别胡思乱想!我看着你们认识,看着你们相爱,看着你们结婚,看着小彤出生。一直以来,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和小彤,你不是常常对我说,能够有这么一个丈夫,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吗?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喔!他的记忆一定能够恢复过来的。”永希安慰着。 “我快发疯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那么,小彤呢?她能够接受失去她爸爸吗?” 夏雪怔住了,小彤确实是她最大的挂虑,她对程灏如此依恋,能够接受爸爸离开的现实吗? “长痛不如短痛。”她长叹一声。 “小彤从秋千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害怕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看着她哭个不停,我的心好疼,情愿摔着的是我,我责怪我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她,又担心她会受重伤……这种感觉,就是父爱吧?回到台北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小彤的爱。” 夜晚,程灏陪在夏雪床边,帮她梳理着长发。自从上次夏雪负气出走以后,他内疚了很久,并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这几天,他天天陪着女儿,渐渐地开始找到做父亲的感觉。 “小彤是你的女儿,她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血浓于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她的爸爸,她永远是你的女儿。你们的关系是一生一世的。”夏雪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所以,你也别再担心什么了,我……” “我跟小彤不一样。”夏雪打断他,“我和你的关系,不是血缘关系。爱情,本来就不一定天长地久。就算你没有失忆,也不保证我们能够相爱到老。”她笑了笑,似乎想通了。 程灏看着雪,在思索着她话里的意思。 “给你。”夏雪拿起一直放在床头的白信封。 程灏诧异地接过:“这是什么?” “去大连的机票。我的是双程的,你的是单程的。” “我不明白。”程灏愕然到。 夏雪认真地看着丈夫仿佛想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你回大连去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亲自把你送回冰的身边。” “不可以!我不走!!”程灏激烈地站起来,烦躁地在室内踱着步。 “我已经决定退出这段三角关系。我心里清楚,你很爱冰,她也很爱你。我不怪你们,这是天意。在你重伤垂死的时候,她救了你,在你举目无亲,最恐惧不安,不知该如何活下去的时候,她在你的身边,帮助你,鼓励你,你爱她,是理所当然的——” “够了!别说了!我说过好多次了,我不会走!我会留在你和小彤身边!我会对你们负责任!”程灏激动地打断她。 夏雪也不由提高音量:“我也说过好多次了,我不要你对我负责任!我要的不是责任,是你的爱!可是,你已经无法再爱我啦!!我不要跟你同床异梦,我不要一个像陌生人一样的丈夫!你懂吗?!你懂吗?!” 终于她不可遏制地痛哭了,她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面对一切,她以为自己做了整整几天的心理建设可以撑住任何场面,但最终她还是脆弱地哭了。 离开的那天,台北下着雨,这让程灏想起大连的雨季。在夏雪的坚持下,他们把小彤和向晴托付给永希照料,两人一起回大连。 想到就要见到夏冰,程灏内心波涛汹涌,他连梦中都这样渴望,可真的能够见面却让他顾虑重重。不管夏雪如何豁达,他无法不顾自己的责任。 “你知道我刚才在小彤耳边说了些什么吗?”去机场的路上程灏这样告诉夏雪,“三个字:‘我保证’,我答应她很快就会回来。这次去大连,只是出于你的坚持。” “难道,你就不想见见她?不想知道你离开她以后,她过得怎么样?”夏雪转头认真地看他。 程灏转头看窗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我一直很内疚,当初我不顾你和她的心情求你和我走,致使你不告而别,我想我和你都深深伤害了她!” “她会没事的。”程灏看着自己的手,抚摸着褪去戒指的痕迹,那之后尽管夏雪把他俩的结婚戒指交给他,他却始终没有带上去,仿佛那样便是彻底的背叛,“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走了,她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 “别小看我,我也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你走了,我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小彤也一样。” 雪用少有的倔强眼神看着程灏。 汪博深的开导和陪伴似乎使夏冰走出了阴影,虽然她依然不快乐,依然寂寞,但至少她开始接受别人的关怀。 下午,博深要她请半天假说是带她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当她好奇地跟随他去之后,发现这个家伙竟然带她来到蹦极场。 “体味一次死而复生的感觉。”博深对她这样说。 夏冰绑上绳索,把自己从高空中扔下,底下是悬崖和大海,似乎一瞬间就会粉身碎骨。 天地瞬间倒置,风猛烈地从耳旁刮过,所有的知觉统统化为了用尽力气的嘶吼,在与海面无限接近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去,然后绳索轻轻一荡,她重又回到天空。 “怎么样?” 回到地面之后,博深迎上来,递过纸巾帮她擦拭满脸的汗。 夏冰摇头笑了,脸上郁积的烦闷竟然淡了不少。人们常说死过一次会想通很多,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她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感受,所有在她内心沉淀很久的往事在一瞬间突然变得不重要。 “谢谢你。”夏冰朝着博深笑,突然紧紧拥抱了他,“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会好起来的。” 博深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夏冰抱着他,心里是到了顶点的喜悦。 难得有了些轻松的心情,夏冰在路上买了些鲜花回家,刚刚走到家门口,却看到门口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等着她。 “雪?” 夏冰愣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情绪翻腾起伏,不知如何是好。 雪走到冰面前,很冷静,把事前预习过无数遍要说的话说出来。 “冰,我这次回来,是要把程灏还给你,我会跟他离婚,我祝福你们。” 诡异的沉默,夏冰看着自己的孪生姐妹,眼中渐渐凝聚风暴。 “我不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你跟他的事儿,与我无关。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滚!” 说罢,夏冰打开门,重重地关上。 “冰!我不是在玩把戏,我是认真的!!程灏他也跟我一起回来了。”夏雪拍打着门,但无论她怎么说,夏冰就是不肯开门。 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大瓶冰水,夏冰颤抖着手喝着,水从嘴角溢出,终于她将水猛地浇在自己脸上,愤怒简直要烧毁她的理智。 “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她哭了,手蒙着脸,全身颤抖。 她好恨,好恨,好恨!为什么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可以接受现实的时候,他们又回来,又来骚扰她的生活,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她! “我恨你们!” 水瓶被用力摔在地上,水花四溅,像她无法收回的柔情。觉得很累,常常会绝望地发现当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你。 不管你身边有多少人,朋友、爱人、亲人,当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你是孤独的。 忽然有些理解那些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每当人们感叹他们为何要这样离开的时候,我想他们一定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他们为之而活下去的人。 没有其他人,任何人,在这世界能够了解你的内心,没有任何人。无论你们曾经拥有多少甜蜜的时光、分享了多少喜悦与悲伤,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深入你的内心。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是孤独的,唯一的区别是你也许敏感,也许迟钝,也许愿意去忽略,也许会觉得很悲伤。 我觉得很悲伤,一直以来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人海茫茫,有时走在摩肩接踵的时髦街头,看着年轻男女露出快乐的笑容,竟然会觉得悲凉,谁能让我露出这样的笑容,每时每刻,没有忧虑,没有压力。夏冰扔下笔烦躁地在室内走着。 程灏与夏雪的重新出现将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拨乱。这几天她一直在努力地躲着,她知道程灏此刻徘徊在门外,夏雪每天下班时会站在医院门口。但她不想见他们,不想让绝望的草原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已经不能够再失去了,如果得到过爱情的甜美再次失去,她知道她不如死去。 夜阑人静,夏冰推开窗户,冬日的寒冷迎面而来刺痛她的肌肤,她低下头,无意间发现路灯下的人影——清瘦挺拔,气宇轩昂,即便淹没在一对破旧老房中,即便覆盖着浓浓夜幕,都无法掩饰他的慑人的魅力。 她曾经是那样的爱他啊…… 夏冰慢慢蹲下身子,无力地坐在地上。身旁是一张被刀凌迟过的婚纱照,一对男女的幸福笑容曾经覆盖了整堵墙,但在程灏离去后,她丢掉了所有可以回忆起他的东西,唯独这张巨型婚纱照,被割裂得如此粉碎之后,她依然无法把它扔出门外。 手指探出,轻轻抚摸着影像里清瘦英俊的脸庞,含情脉脉的眼神,嘴角幸福的微笑,那是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曾经想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记忆中,那种甜蜜有多强烈,现在的恨就有多深。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她轻声呜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这一夜,谁都不好过,程灏站在夏冰家楼下徘徊了一整夜,不断回忆着他们相识的每一个片断,不断地内疚和伤痛着。 夏雪独自坐在宾馆冷清清的大床上,脸色苍白。她不知道夏冰会不会接受她的安排,她不知道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否看到所有的人幸福。 她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一切,是谁在给他们开着玩笑。 命运吗?她无语地看着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同样的天空底下,今夜应该有三个不眠的人,有三颗破碎的心。 夏雪觉得眩晕,一滴滴的液体不断掉落在地板上,是她的泪吗?她疑惑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鼻翼下,手掌中抹到的是鲜红一片。 她的血,正不断不断地淌下…… 急救车撕裂了夜的平静,当程灏回到宾馆房间的时候,发现夏雪躺在地上,鼻尖正不断淌着血。 “家属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主治大夫在终于平稳病人病情之后,脸色凝重地把程灏叫了过去。 “她的第二次的验血报告已经出来了,她血液里的白血球数量大大超出了正常的标准,有可能是患了急性白血病。” 程灏震惊地听着这个消息,但让他更吃惊的是,夏雪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 “在过去半年,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流鼻血,身上有好多莫名其妙的瘀伤,半个月以前,我去做妇科例检,医生建议我去验血,我就发现了。”夏雪平静地叙述着,虽然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你早知道了?你干吗不跟我说?还要……还要我回大连来?!”程灏握紧她的手,直到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夏雪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责任。 “这就是我坚持要你回来的原因。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在我发现自己患上绝症之前,你遇上了夏冰,我的孪生姐姐,而且你们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将来,我走了之后,我和你的缘分,就在我姐姐身上延续下去,这不是很美吗?之前,我还在怨天,现在,我得感谢上天。老天爷的安排,实在太美妙了。”说着这番由衷的话的时候,满面泪水的雪流露出真挚的笑容。 程灏激动地拥抱着雪:“你太傻了!你真的好傻!” “曾经有人告诉我,退一步就是天堂。许多人总以为努力争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总觉得不断拼命往前跑就能到达天堂。其实许多时候,我们忙碌追求的东西就在我们身后,我们走得太快,以至于连超越了它都无法察觉。退一步,就能成就别人的天堂。”夏雪轻轻喘着气,脸上是圣洁的微笑。 那一刻,她像天使。 “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程灏抱着她喃喃发誓。 “不要太为难自己……她也许不愿意……但我不在意,不在意……”夏雪沉沉睡去,而程灏看着躺在他怀里的人陷入沉思。 夏冰会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