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背后的天堂》 1.怪胎学校、怪胎学长和怪胎女魔头 我料到了, 这一对男女也许是我命中的克星, 在我与他和她第一次面对面的时候, 便深深怀有这种预感, 只是, 我料到了我与他们注定的关系, 却没有料到他们之间注定的关系。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小米抱着画夹终于爬上了这棵老榕树。 哦,幸好,幸好,她所期盼的人依然出现在那里。 说不出心中的莫名欣喜,尽管每次爬树都让她喘得半死,尽管每次坐在树干上都让她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可是只要能够看到那美丽的景色和景色中必然出现的人物,她便觉得这一刻的画面是如此美好,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嘻嘻,她的秘密花园,她的午后秘密约会。 阳光透过葱茏茂密的枝丫,在绿意融融的草地上投射出一块块跳跃的光斑,像童话中忽隐忽现的小精灵。小米伸了个懒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呼喊,好喜欢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好喜欢这样安静、弥漫着树叶清香的午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画夹,抽出画纸,静静地用画笔将视野中的一切留驻在凝固的空间。 黑而密的头发带着一些微拳,在阳光下反射出柔亮的光泽,据说拥有这种发质的人脾气固执。 眼睛安详地闭合着,虽然看不真切,但想像中睫毛一定是浓密齐整的。当醒着的时候,这两排长扇似的睫毛下一定有一对深潭似的眼睛。 唔,鼻子很挺拔,是那种希腊鼻吧,在脸上投射出好看的阴影,拥有这样鼻子的人一定很正直。 对了,现在画到唇部了,唉,这是她惟一不喜欢的部分。嘴唇薄薄的,听说这样嘴型的人说话很刻毒,而且老是紧紧抿着,仿佛连一个微笑都吝惜给予的样子。其实如果露齿一笑的话,一定会灿烂到连地上爬的蚂蚁都要停下忙碌的脚步,跳起只有百威啤酒广告里才看得到的舞步吧。 小米停下画笔,忽然支起下巴想像着画笔下的男孩微笑的样子,那一定很暖,很暖,是那种连心底都会升起小太阳的微笑。 真帅啊!小米在内心夸张地感叹。 这是她为他画的第几张肖像了?记不清了,得把画夹里的画稿一张张数过来才行。虽然画了那么多,可每次几乎都是同一种姿态——那男生或仰、或侧、或趴在草地上睡午觉。 她可不是偷窥哦,只是某一天,当她爬上这棵高高的大榕树,以为终于找到一处无人打扰的地方安心作画时,他进入了她的视线。 就躺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的草坪上;一个隐藏在绿叶的阴影中,一个暴晒在晴暖的阳光下。他就像故事里的睡美人,噢,不,应该是睡王子,出现在一个和今天一样晴朗的午后。 一次,两次,当小米第三次爬上老榕树,第三次用素描笔轻轻描绘出他的睡姿,第无数次凝视着他沉睡的身影微笑时,她知道自己和这个不知名的人建立了某种联系。这片校园深处的小树林,这棵大榕树将是她和沉睡王子秘密约会的地方,她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约会。 虽然心底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建议她去看看他清醒时的样子,看看想像中的他和真实版本的他有多大的区别,尽管这样想着,可每次只要那男生一有转醒的迹象,她便像做贼一样仓皇逃跑。 她想她并不是害怕被发现后的尴尬,而是担心那种美好的感觉因为现实的面对而被破坏。他不需要知道她的存在,她也不需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要他这样静静地待在她的视野里,她的画面中,就足够了。 “听说安学长最喜欢来这里噢。” “不会吧,这里阴森森的,他来这里干吗?” “谁知道呀,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所以来这里试试看嘛!” “嗯,如果遇到了,我们要怎么跟他讲。” “哎呀,到时候再说吧。” 意料之外的对白出现在不远处,很遗憾地打破了此刻完美静谧的气氛。两位小女生显然选择了以到处找人的方式来消化刚刚吃完的午饭。 啊!小米扯着头发,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午休时光,就被这样生生破坏了。喏,喏,沉睡王子打哈欠了,揉眼睛了,就要醒了。当下,她迅速收拾起纸笔,把画夹往肩上一搭,四肢并用地顺着树干往下爬,快,快,快,一定要赶在男生醒来之前逃掉。 莫非定律:好的开始,未必就有好的结果;坏的开始,结果往往会更糟。 果然,无数次成功“逃逸”的经验并没能帮助她这一次撤得更顺溜。鞋底踩在树干的青苔上,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狠狠地滑了一跤,小米当下噔噔噔倒退数步,最终还是歪倒在草地上,媲美哈利·波特的眼镜滑落在地,狼狈万分。 呜,怎么这么倒霉?小米眯着茫然的眼睛,手指在草地上摸索。 “同学,你努力扯的是我的头发。”低沉还带着浓浓睡意的嗓音突然在小米耳边响起,“还有,在你把我当做人肉坐垫之前,能不能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有一瞬间,她张大嘴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幻听,当然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只持续了十秒钟。下一刻一声惨叫呼啸而出,激起雀鸟无数,寂静的小树林中,清脆地响起镜片被踩碎的声响,宛若纯洁少女脆弱的心灵开裂成一瓣瓣。 小米心急火燎地一跃而起,来不及哀悼被自己狠狠踩烂的眼镜尸体,顾不得四散的画稿,更顾不得回头查看“受害者”的状况(其实是没胆),夹着画夹就朝校舍的方向冲去,参加百米赛跑都拿不出这样的速度。 咚!逃逸者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大树上。 ·#¥%……%—%……*%……* 呜呜呜,她的鼻子一定被敲扁了,呜呜呜,她竟然一屁股坐在了人家的身上,呜呜呜,今天穿了裙子,呜呜呜,hellokitty的小裤裤走光了,呜呜呜,不要做人了…… 哀泣声融在风中,夹杂在树叶沙沙的响声中,在林间回荡。 传统的邂逅似乎应该这样继续:男生目送着女生的背影远去,为没有看清她的真容而扼腕,从此将她铭记在心中,希望下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能够再度相逢。 如果你相信这样的桥段,那一定太过相信童话,或者中言情小说的毒太深。 事实上,当沉睡王子握着差点被压成粉碎性骨折的肩膀惊醒的时候,他以为天上掉下了一头猪。 当小米逃之夭夭的时候,他确实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并扼腕,扼腕自己没有以眼杀人的本领,扼腕自己没来得及看清这个逃逸者的真面目。 他真的将她牢记心中,超过学校任何一个女生。他一定要在芸芸众生中把她找出来,好报复她,恶整她,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她后悔曾经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用这样恶劣的手段终结了他的好梦。 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他问春风,风冷冷吹过他的脸颊。 他问蓝天,蓝天立刻乌云密布。 他问草地,然后找到了答案—— 一张画稿不偏不倚地躺在他面前。 “睡梦中的美少年?”念着画稿上令人肉麻的标题,他撇了撇嘴。严重的少女漫画的画风,好好的一个男生偏要画得这么不男不女,哼!恶心! “哇,安学长的这张画像好帅哦!” 尖叫声突然在耳旁响起,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画已经被人抢了过去。 “真的,比他本人更帅耶!我要收藏!我要收藏!” 两个小女生捧着画像忘乎所以地尖叫着,流着口水,几乎已经忘记第三个人的存在。 “你们是说,”纤长的手指非常优雅且坚定地把画稿抽了过来,“画面上的这个不男不女的人不会正好是——我——吧?” “你?”两个小女生终于抬起粘在画稿上的眼光,然后齐声惊呼,“安学长!” 好帅、好帅哦,安学长还是本人比画像更帅哦! “是不是?”安承凯晃着手中的画,微笑而礼貌地问道,努力不让额头跳动的青筋太明显。 “当然是啦!谁画的,画的真好#·¥%·%……#—”两个女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竟然把他画成这种娘娘腔的样子,罪状又多一样。 把画稿紧紧攥在手里,安承凯仰头对着老天宣布:她死定了! 我死定了! 当小米从医务室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脸上横七竖八地贴了n张创可贴,裸露的部分皮肤还被黄澄澄的碘酒所侵略,乍一看这哪是一张人脸,简直就是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 “我……我……这……这……”小米颤抖着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她不过是脸上有点擦伤,脚上撞了几块淤青,以为擦点药就能搞定,怎么眨眼间就被弄成了et?这也太强了吧? “好吧,我承认大学修护理这门课的时候有点混,但你也不用摆出一副要中风的样子。”医务室的年轻女医生不耐烦地从武侠小说中抬起头来,对自己创造的恐怖造型毫不内疚,“吸取教训,以后不要随便和人打架,后果有多严重,现在你知道了吧?” “我哪有——”冤屈还没有申诉完,医务室的门被人狠狠撞开,不幸站在门背后的小米再次惨遭撞击,整个人粘在墙上成壁虎状。 “医生,医生,他不行了!” 冲进门来的是一群男生,其中一个手臂弯成诡异的弧度被众人扶着,一头冷汗却咬紧牙关死不呼痛。 “又是打架?!”女医生冷冷地把书扔在桌上,“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好勇斗狠,你们精力那么充沛就不能去学着做好事?” “没打架,是打球不小心撞的。”众男生心虚地辩解着,把伤者往病床上一扔就想开溜。“别——扔——下——我——啊!啊!”不知为什么,刚才死也不吭声的硬汉看见自己要落单,竟然一脸惶恐地挣扎起身,可惜这个企图被女医生轻轻一掌便终结了。 “知道怕了?知道怕别打架呀!”女医生摩拳擦掌做着热身运动,“放心,就接个骨,死不了人的。” “不要,我不要你治!”即使痛得死去活来,男生还是很有骨气地拒绝。 “来不及了。”女医生微微一笑,凑近病床,只听得咔、咔、咔几声骨头响,杀猪般的怒吼震得窗玻璃狂抖。 “啊!痛,痛,痛,xx真痛!你谋杀啊!”男生抱着手臂在床上翻来滚去,这哪是治疗,简直是酷刑! “好吧,我承认大学没有学过接骨这门技术,实验失败。”女医生神色轻松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在病床上,“赞助你打个120吧,耽误治疗,手废了可别怨我。” “你,你——”男生几乎要口吐鲜血、气绝身亡,“我手都这样了,你要我自己打120?!!” “你不是还有一只好手吗?”女医生重新埋头进入她的武侠世界,最后轻轻搁了一句,“吸取教训,以后不要随便和人打架,后果有多严重,现在你知道了吧?” “呜……我……知道了……”男生涕泪纵横地拨着电话,“急救中心吗?救命啊!” ………… 太恐怖了! 小米蹑手蹑脚地从门后偷偷摸出,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在她十六年的短短阅历里,一直对救死扶伤的医生抱有二十万分的崇高敬意,可是眼前这位眉目娟秀、身材瘦小的女子却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原来披着天使外袍的魔鬼是如此可怕。摸着脸上斑斑驳驳的胶布,小米不由得庆幸,比起刚才那个男生的遭遇,女医生对自己已经算得上仁慈了。 但是她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她试图趁着混乱逃离生天之际,一只魔手又将她拖回地狱。 “呜,呜,你别走,你要做人证!”哭哭啼啼才拨完急救电话的男生恰恰看见小米想要从门口鬼鬼祟祟地潜逃的举动,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逮到人再说。 “哎呀,干吗呀,放开我!”我甩,我甩,可小米再怎么拼命甩,也甩不脱这个独臂虎。 “你看到了,这个女魔头是怎么整我的,你要做人证!” “我什么都没看到,你拉拉扯扯的干吗呀!医生,医生!” “你有没有良知,有没有正义?” “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没心没肺,放开我!” “不放,就不放!” ………… 这边厢两人吵得热火朝天,那边厢女医生看书看得不亦乐乎,连头也不屑抬,甚至拿出mp3,用耳机把所有影响她阅读的噪音统统屏蔽。 “总之不管,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等救护车来了我就放你走。” “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陪你待在这个吓人的地方,你放开啦!”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神力,小米手足并用把男生狠狠一推,只听喀嚓一声,他的那只好手登时卡在了病床的栏杆里。 “你,你,你——狠?!”男生连呼痛都来不及,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小米,天要亡他,这个矮个子丑不拉叽的女生竟然把他的另一只手也弄断了!他一定要,一定要—— 昏厥。 “医生!!!”小米尖叫一声,冲了过去,稳稳地将男生抱在怀里。就在这一刻,女医生抬起了头,医护室的门也恰好被打开。 “三公里外就听见这里大呼小叫的,出了什么事?”训导主任一脸严肃地出现在门口,视线很自然地就落在正“紧密拥抱”在一起的这对男女同学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在这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校园里,竟然公然搂搂抱抱,太无法无天了!你们是哪个班的?”新入职学校、正苦于无法抓典型杀鸡给猴看的训导主任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神情激动地就差当场押着他们去游街。 “不是这样的。”小米焦急地喊着,“不信你问医生,医生!”现在只有她能够还她清白了。 “安医生,你告诉我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不用怕,这群学生再调皮,有我压着他们不敢来造反。”训导主任双手叉腰说着豪言壮语,殊不知在这所学校,谁真正可怕还不知道呢。 “啊,他们俩啊——”女医生茫然地朝他们看了看,然后耸耸肩,“好像感情还不错,男同学骨折,女同学一直陪着呢。” 我哪有?你害死我啦!小米在心里哀嚎,可是手里紧紧抱着半昏死的男生,在训导主任眼里早已成为不容置疑的罪证。 于是乎,一对原本素不相识的男女在训导主任的乱点鸳鸯谱之下,以光速在学校里传播开了恋爱绯闻,他们还没在训导处领教完训导主任的滔滔口水,流言就已经伴随着布告栏上本学期第一张处分通知单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夕阳西下,枫红似血。 这条绵延数公里的红枫道每到秋季便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大景观,如果赶上附近中学放学的,蜂拥而出身着鲜绿色校服的学生人群更会为这原本色彩丰富的黄昏画卷添上恶俗的一笔。 此刻,响彻天空的钟声惊起一群群雀鸟,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附近寺庙敲响的黄昏晚钟,但当地人一听就明白,是这所名不符实的骑士高中的放学时间到了。顷刻间,一个个“绿色蚱蜢”活蹦乱跳地从学校的各个角落拥向校门,他们有的骑着自行车在门口转圈寻着同伴玩耍,有的三五成群吆喝着结伴离去,场景浩大犹如蝗虫过境,数分钟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宁谧气氛荡然无存。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小米默念着哀伤无比的词句,有气无力地走在路上。书包懒懒地搭在肩上,背影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孤独而萧索,既应合秋意,也与她此刻的哀哀心境很搭调。 “嗨,小米粥,要不要帮忙啊!” 两只碍眼的“绿色蚱蜢”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在公共车道上耀武扬威地表演自行车特技,顺便冲小米吹着口哨。 “你的大款爸爸今天没有开车接你吗?换换口味坐我们的小铁马也不错啊!要不要试试?”男生拍拍后座,挤眉弄眼地朝小米做鬼脸,引得周围同学哈哈大笑。 臭男生!小米在心里暗骂着,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两个家伙一定是高一德国班出了名的捣蛋鬼。什么破学校嘛,小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无力。骑士高中,名头听上去好高贵、好绅士,从高一到高三,每个班不是一、二、三按数字排列,而是用国家区别,什么高一德国班、澳洲班,高二文莱班、新西兰班,搞得跟八国联军似的。不了解的人还以为这个学校里都是高鼻梁金头发的洋鬼子呢,其实根本就是一所专收那些因为闯了祸被别的学校开除的问题学生,或只想混个高中学历没打算好好读书的混混们的三流私立中学。要不是她随爸爸移居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已过了招生季,她才不要读这所又烂又贵的破学校呢。 在这个学校只待了一天,小米就很清楚地明白要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混日子,只能低调再低调。不和任何同学攀交情,免得不小心介入他们的派别纠纷;不和任何老师攀交情,免得被广大同学视为马屁精;考试成绩不能太优秀,免得被那些长期霸占考分排行榜前几位的同学仇视,但也不能太差,免得老师和家长三天两头找你谈心,更可怕的是要和每班的捣蛋王留在一起补课;不能打扮得太漂亮,免得被那几个泼辣的女生找麻烦,更怕那些讨厌的男生整日里跟在屁股后面丢小纸条、吹口哨。总之,她是抱定决心做一个灰色的影子,让所有人忽视她的存在,让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学年,然后转投其他正规学校的怀抱,去和那些智商、情商都正常且优秀的同学们友爱相处、互相帮助。 事实上,她的决心一向贯彻得很好,同班同学甚至有一半记不清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下午。 唉,今天下午,紧张刺激的下午…… 小米摇摇头,整个背又往下驼了驼,如果地上有一个地洞,她一定是第一个抢着要钻进去的人,如果地洞可以封起来,她希望可以待到自己变成化石。 “这所学校,哪一个地方你都可以去,甚至半夜去那个传说有吊死鬼的厕所都没关系。但是切记,切记,绝对不要去医务室。” 进校第一天就从同学处得知这条口耳相传的定律,只是今天中午当她怀着午后秘密约会惨遭破坏的破碎心情,顶着鼻青眼肿的可怜脑瓜往医务室奔去的时候,关于医务室和女魔头的忠告恰在此刻被抛诸脑后。 然后,一切的不幸就拉开了序幕。 “羞羞羞,男生爱女生,羞羞羞,女生爱男生!” 又是一群男生从小米眼前晃过,他们突然集体转身冲小米做鬼脸,唱起自编的歌谣。 “无聊!”小米朝他们瞪了一眼,没有理他们,继续低头走路。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才及耳旁的发梢遮住了脸颊,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真正表情。 摸着口袋里新鲜出炉的处分通知书和家长联络单,小米意识到,从小到大一直被别人夸奖懂事听话的乖孩子终于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处分。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躲在角落里默默哭泣,或者投入妈妈的怀抱诉说委屈。然而现在,她知道眼泪不是逃避的屏障,短短一个月,她长大了许多,虽然是被迫的。 这荒诞的城市,荒诞的学校,荒诞的训导主任,还有荒诞的发生的一切,虽然像一场乱梦,却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无论过去怎样幸福,我们都回不去了。” 在离开故乡,告别十六岁以前的一切的时候,爸爸这样告诉正在流泪的她。 是的,回不去了,那只有面对。 “喂,小米吗?” 手机铃响,暂时把小米拉离混乱的思绪。 “爸,我现在已经等在校门口了,你什么时候到?”最好马上把她从这个妖孽丛生的鬼地方带走。 “今天晚上我要去接你安姨的家人。你自己回家。” “可是我——” “噢,对了,记得换上我上次给你买的小礼服,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没等小米回答,爸爸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里冗长的忙音响了许久之后,小米才呆呆地放下电话。 他终于要带她去见她了,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 留个好印象吗?小米玩味地想着爸爸电话里最后的叮嘱,想像着当她顶着满头满脸的创可贴出现的场面,那一定非常具有戏剧效果。 好吧,既然所有的麻烦都喜欢在同一时间来找她,她没道理不好好迎接。 抬头望着远处沉沉落下的夕阳,郁闷了许久的心情终于稍稍有些晴朗。 “就是她,就是她,害得我现在这副惨样的就是她!” 即便两只手都被绑成粽子,才刚和队友迈出操场的江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害他双手全废,并且被死党们嘲笑了一个下午的罪魁祸首。 “哈哈,果然心有灵犀,隔这么远你都能一眼认出来,还说你们没什么,鬼才信呢!”刚刚训练完毕的篮球社成员们一边大声嘲笑着他们的队长,一边又带着好奇的神色朝江骏所指的方向望去。 整个下午校园里都在流传,骑士高中校草之一的江骏终于被一个高一女生连根拔走。想到这个看似吊儿郎当,其实纯情得不得了的家伙竟然敢在训导主任面前和女生拥抱,他们实在对传言中的另一个主角好奇得要命。 一个灰色的小小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校门口的公车站牌旁,原本暗色的衣服在一片鲜绿的反衬中显得异常亮眼。女生个子小小,五四式的学生头使她看上去死气沉沉,重重的书包坠在身后,更显得整个人无精打采。 “就她呀!” 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哀叫,整整一下午的好奇心像被针扎过的气球,迅速萎缩。原以为能够将五大三粗、膀大腰圆、钢筋铁骨的篮球队长江骏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女生定然是英姿飒爽、俏丽泼辣、旗鼓相当的人物,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连背影都引不起让人一睹的欲望,那正面——依照他们以往看美女的经验,肯定惨不忍睹。 “老兄,你的眼光真不怎么的!”某人拍着江骏的肩膀致以哀悼。 “喂,你们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的江骏看着队友,好半天才从他们的哄笑中明白过来,“搞什么啊,就算我长得比王力宏差点,每年情人节课桌里收到的情书加巧克力没有十公斤,也有五公斤,我眼光有这么差吗?” 众人打打闹闹,桃色话题一下子云淡风轻地飘过。在这群人中,惟有一人始终将视线牢牢锁定远处的灰色背影。 “她叫什么名字?”安承凯轻拍江骏的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没动手找那个中午差点压死他的小丫头,她就自动出现在他面前,这下只能怪她运气不好了。 “莫小米,高一德国班新来的转学生。”江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大,难道你有兴趣?”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谁不知道虽然全校女生票选安承凯为第一校草,可是这家伙对女生从来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取笑江骏没关系,取笑安承凯,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然而安承凯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莫小米。”从嘴里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仿佛一再回味,随即他微笑着宣布:“我有兴趣。” 什么?!众人大惊,尚未反应过来,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家伙已经甩开众人大步朝车站迈进。 站在公车站台上,莫小米觉得很奇怪,明明同时有那么多同学下课,可是离热热闹闹的校门仅几步之遥的公交车站却冷清得有些凄凉,除她之外竟然没有一个等车的乘客,害得她东张西望了半天却找不到半个问路的人。 “到底该坐哪一路呢?”仰头看着公交站牌,这才觉得中午踩碎的眼镜虽然才二百度,但戴和不戴的区别却是如此明显,因为现在她什么都看不清。 “需要帮忙吗?”低沉而好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十足骇了小米一跳,惶然回首,她发现身旁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鲜绿色的校服说明他们共读一所学校。 “学长好。”小米轻声打着招呼,不露痕迹地往后退着。骑士高中不同年级的校服在衣领和衣袖处饰有不同的条纹,小米一眼就分辨出眼前的这位在读高三,鉴于今天她已经和一位高三仁兄共同接受了处分,并横生了许多枝节,此时此刻,看到相同的校服实在让她感到有些触目惊心。 “你不认得我?” 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向我道歉的话,我就原谅你。内心里安承凯悄悄给小米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小米没有内心感应的特异功能,迷蒙的视线和素来不佳的认人能力只是让她错愕地仰起头,奇怪地打量着提出如此自恋问题的人。 “我有必要认识你吗?”小米愣愣地问道,彻底将自己的一线生机掐断。 “是没必要,我搞错了。”安承凯颔首,随后露出一丝温柔得有些过分的微笑,指着从远处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狂驶而来的公交车,“你的车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小米的疑惑没待讲完,车已经停到她眼前并迅速开启车门。 “放心吧,这绝对是你要坐的车。” 强有力的保证伴随强有力的推动,下一刻小米发觉自己已经踩上了车门。 “师傅,这车是不是到——” “520路,这有什么好问的。快点进来,要关门了!”驾驶座上赫然是一位染着一头金发的漂亮mm,只是双手抡着方向盘的力度和大声吆喝的嗓门与她的形象反差太大。 小米怯怯地又往台阶上踩了一步,车门迅速在身后闭合。那一瞬间,小米不由得回头朝车窗外看去,仿佛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向来的视线突然变得清晰。隔着茶色玻璃,小米分明看见那个推她上车的学长沐浴在夕阳金色光辉下的微笑,那微笑是如此优雅,优雅得让人——不寒而栗。 摸着身上一颗颗起立报告的鸡皮疙瘩,小米突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关于这个城市520路公交车有很多传说,在论坛上流传得最火的有两个:一个是有一次520司机飙车的时候车轮起火了,另一个是520刹车的时候一个乘客把那根直的铁扶手拉弯了。有人说坐520路公车,那就是needforspeed极品飞车的感觉,和坐喷气式飞机没啥两样。据说如果四辆520绕着广场做环形竞飙的话,足以在上空打开一个时空之门,再多一辆就肯定造成重力失常,磁场混乱,火车出轨,轮船触礁,飞机失事,地震,山崩,海啸,酸雨,泥石流,龙卷风,太阳黑子爆发,小行星撞击地球……甚至把外星人招来,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所有人对520司机的评价只有一种,那就是f1选手不一定能在520司机中混出名堂,但是520司机进f1的话一定能创造奇迹。 此刻,原本对此毫无所知的小米,正尽情体验着这个城市的一大特色。 “啊!”一声尖叫,伴随车身迅速往前超越,在一秒钟之内由车头飘向车尾。 “哦!”一声惨叫,伴随司机mm把方向盘溜溜一转,从车厢的左面摔到右面。 偌大的车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乘客,余下的几十个座位,小米愣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屁股放上去,每次刚刚朝座位挪近一步,一个加速又立刻让她往后弹出数米。她的手永远摸不到扶手,总是在即将抓住的前一刻被车身的一个巨大颠簸甩到另一个角落。短短的十分钟里,她就这样保持着运动状态从车头到车尾、从左面到右面往复了无数次。而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除了紧紧抓住扶手,根本没有余暇伸出援手。 但是很快,小米发现了一个更严酷的现实——公车的中门竟然形同虚设。每一次左转,车门都会自动敞开,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情况下,如果被甩出车门的话,那后果简直#¥……#¥— “司——啊——机小姐——” 好不容易趁着停车靠站的当口,小米手足并用地爬到车头牢牢抱住发动机盖,但还没来得及把一句话说完,便看见暗淡的天色中一架飞机驶来,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只有在好莱坞警匪片里才能够看见,但见得司机小姐的右手把车档迅速地划了个s,油门猛力一支,车嗖的一下,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而车身外的景物却飞驰如电,物换星移。那车站的乘客,脚才刚刚抬起做了一个准备蹬踏的动作,车已经飙出一百米远了。 千辛万苦的小米,再次从车头摔到车尾,这一次屁股终于着陆,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惨烈无比。 开启的车顶窗中,那架飞机被汽车远远超越…… 蛐蛐,蛐蛐…… 呱呱,呱呱…… 嗷——嗷—— 漆黑的夜,妖异盘旋的半山公路,没有半盏灯光的公车站台。 小米瑟缩地蹲在公车站上,耳旁尽是山林里各种生物的野外大合唱。汽车上的一番颠簸终于在她的胃里造成翻江倒海的效果,在大树根旁呕得四肢发软、头晕目眩之后,小米这才意识到她掉在了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荒凉地方。 半个小时前,当最后一个乘客从520路上下车之后,小米才发现这路车的行车线路愈来愈荒凉。一问之后才知道,它的方向竟然是二十里外的郊区,而她的家明明在市中心。 “放心吧,这绝对是你要坐的车。” 再度回想起学长带着微笑的临别赠言,小米终于敢肯定,她不折不扣地被人恶整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小米在心里不解地怒吼着,这辈子所能够搜刮出来的所有骂人词汇全在心里过了一遍,恨一个人什么滋味,她现在终于领教了。 “呜——”一只野狗低嚎着经过,冒着绿光的眼睛朝小米打量了一番,遂又大摇大摆地钻进树林。小米紧紧地抱住栏杆,片刻前的愤怒转瞬间变成恐惧。 哆哆嗦嗦地把手探进书包,好不容易摸出手机,却发现屏幕漆黑一片。 “不会吧?”小米哀嚎一声,平时有电的时候没什么重要电话要打,为什么偏偏在这么需要它的时候,它却能源耗尽,“连你也欺负我?” 放眼四周,别说公交车,连出租车、摩托车、自行车、拖拉机都不见半辆。 “有人吗?”小米颤抖着嗓音,轻轻呼唤。漆黑的公路上连鬼影也没有一个。 “有人吗?!”音量终于放大。 蛐蛐,蛐蛐…… 呱呱,呱呱…… 嗷——嗷—— 一瞬间,整个山林的生灵们以高于之前十倍的音量回复她。 呜,呜,呜……好害怕! 呜,呜,呜……真是欲哭无泪啊! “请喝茶。” 第二十次,莫文涛重复着同样的话。 “不客气,不客气!”沙发对面的一对老人家满脸含笑地虚应着,上等乌龙的醇香确实不是普通茶叶可以比的,只是十杯二十杯地灌下去,再好喝的茶都会让人恶心。 客厅里,仿古的红木立式钟敲响七点。 “我再打一个电话。”莫文涛尴尬地微笑着,按下电话键的力量却隐约透露出他此刻的愤怒和焦急。 小米应该五点就放学了,即使靠两条腿走着回家也不需要四十分钟,可是这整整两个小时里她非但人影全无,连手机也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他难得一次没有去接她下课,就给他出这样的状况,难道她是故意的? “小孩子也许是到同学家做功课去了,我们这里的治安很好的,不用担心。”两位老人反倒安慰起主人。 “是啊,小米她平时是个很乖的孩子,安静听话,很少任性,更不会结交外面不三不四的不良少年,我想一定有特殊原因的。”莫文涛边拨着电话边缓缓解释着,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何况这个“别人”对他的意义并不一般。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得到的答复却和前十次一模一样。 “没关系,没关系。”两位老人瞅着主人有些发青的脸色急忙安慰,“反正以然做饭的速度足够我们等小米回来一起开饭。” 呵呵,呵呵。双方尴尬地微笑,既为迟到的小米,也为即将看到的菜色。谁都不会期待一双从不事家务的双手可以做出什么可口的饭菜。 室内是冷场的尴尬。 这真是一场预料之外的糟糕会面。对莫文涛来讲,爱情对像他这把年纪、这样历练的人原本是个非常遥远而且幼稚的字眼。然而当他第一次遇到以然,第一次发现生活中竟然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女性之后,他决定把她纳入自己的生活范围。 有人说,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高,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引诱的力度还不够强。无论对错,这句话用在莫文涛的身上却是最恰当不过。 为了得到他人生中的第n次爱情,他迅速而有效地解决了前一场婚姻,迅速而有效地将他的工作重点由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迅速而有效地安排了双方家人的见面。 他的人生是一张行程表,所有的事情都按着他的计划在行走。当然,为了迅速将他看中的人变成他的人,他必须把她和她家人所顾忌的所有因素统统排除,而小米恰恰成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所以他安排的双方家人的见面,与其说是熟悉彼此,不如说是人家对小米的考察,看看这个未来的继女是否真如他嘴里所言的乖巧懂事,安静听话。 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却没料到从来没出过岔子的小米单挑在这个节骨眼上玩失踪。 “不行,等不是办法。”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行进,莫文涛心中的不安强烈起来,小米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更没有其他去处,她没有理由这么晚回来。 拿起电话,他按下了110,但是还没接通就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了。 这片住宅区位于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优雅路段,独门独户的别墅群落正符合高级住宅区必需的两大要素——安静和安全。即使在白天最热闹的时段,这里也很少有人声鼎沸的喧嚣,所以此刻当刺耳的警笛伴随着红蓝灯光一路呼啸而来的时候,不但莫文涛诧异地放下了电话,小区的左邻右舍也纷纷打开门户,探头探脑。 警车不负众望地在小区绕行一周之后,停在莫家门口。车门打开,一个鼻青眼肿,脸上贴满创可贴,身上满是泥泞的女孩从里面慢慢钻出。 “是不良少女吧,谁家的?” “肯定是打架,你看她脸上贴的那膏药。” “哎呀,我们小区怎么住进这样的人家啊?” ………… 邻居议论纷纷地猜测着,很快有人给了他们答案。 “小米!” 莫文涛在门口惊呼。 “爸爸!” 小米站在警车前怆然回应。 气氛有点冷。 介绍中温柔乖巧的女儿鼻青眼肿的被警察送回,这多少让女方的家人有些失望和诧异。当然这其中可以有很多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是女孩子此刻霸占着饭桌狂吃的形象再度使他们稍稍抬头的希望破灭了。 “嗯哼,小米,等人齐了再吃。”莫文涛强压着火气暗示。 “嗯,嗯。”再吃一块糖醋小排。小米实在饿得四肢无力,经历了一下午如此惊心动魄惊险刺激的事件之后,她的胃袋彻底空虚,理智早已失常,前所未有的饥饿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好了,最后一碗汤顺利出锅!”女主人在厨房里快乐地吆喝着,端着一个超级大碗缓缓出场。 “小米,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安以然阿姨。”莫文涛微笑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女子,温柔秀美,气质高雅,入得厅堂,下得厨房,一切美好的字眼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小米往嘴里塞进一根鸡腿,不甚感兴趣地从大盘鸡里抬起头。 “啊!”一声惨叫,鸡腿从嘴里滑落,吧嗒掉在地上油花四溅。小米颤抖着双手跷成兰花指指向父亲的心上人,喉咙里呼呼作响,却挤不出半个音节,那种情形绝对称不上惊艳。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就算她视力再糟糕也绝不会认错这个人——这,这不就是医务室的那个女魔头吗? “你是从埃塞俄比亚逃出来的吗?吃相有够难看!”一道嘲讽的声音,劈进了这几乎快要凝滞的画面。 从厨房里施施然走出一昂扬少年,手拿两碗饭的家居模样不减半分优雅,即便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嘴里吐出恶毒的字眼,仍是迷死人的魅力。面对这样的男孩子,大凡女生都会脸红心跳,就算不将芳心暗许,也会春心乱动。只有小米看到他时,只觉一桶冷水,不,一桶冰块当头砸下。 “嗨,你好,莫小米同学。” 熟悉的亲切微笑,熟悉的故作优雅,熟悉的鸡皮疙瘩惊悚地冒了出来。 “这是安承凯,是以然的——”爸爸的话被志得意满的男生轻易截去。 “不久之后,你可以叫我舅舅!”安承凯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外甥女。” 咚,但听得一声巨响,小米昏倒在饭桌下。 2.恶整 那一刻, 风从她的发梢穿过, 白色的裙摆, 在绿茵丛中仿若一片白云, 金色的阳光洒在柔美无瑕的脸上, 眼角滑落的泪是那样晶莹剔透, 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吧, 我以为。 夜阑人静。 惟有一盏孤灯,透过落地玻璃窗,将昏黄的灯光投射到窒闷的室内。 “花非花,雾非雾……” 小米念着词句,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那隐约的啜泣声似乎又从耳旁幽幽传来。 “夜半来,天明去……” 她捂着耳朵,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被窝里,仿佛这样,那记忆中的哭泣就可以抛诸脑后。 然而,不能够,只会更强烈。 “小米,你是爱妈妈的,对吗?那么告诉妈妈,你愿意和爸爸在一起还是和妈妈在一起?” “爸爸。” “小米?!” “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小米,你不要妈妈了吗?” “我要,可是如果只能选一个,我选爸爸。” “小米……” “小米……” 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听,然而纷纷扰扰的过去、一直如鲠在喉的内疚,却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夜晚缠上了她,挥之不去。 小米十六岁以前,并不知选择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童年时,大人们就喜欢问这样的问题,而她的回答永远是“妈妈”。 哪怕有大人曾经暗示她聪明的小孩应该说“都喜欢”,然而再次被问到时,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喜欢妈妈”。 六岁之前的小米,继承了父母出色的相貌,外出的时候,总会有路人情不自禁地说,瞧这小姑娘多么漂亮。然而偏偏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双脚却从未有力地站立在地面上,因为先天性的腿疾,她曾被医生判定将要坐一辈子的轮椅。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时候在身旁的,只有妈妈一个人的身影。是妈妈送她上学,陪她游戏,带她去医院看病,夜晚给她讲着童话故事伴她入眠。而对于爸爸,惟一清晰的记忆,是他第一次将她抱上轮椅时冷冷的目光和微蹙的眉头。爸爸不喜欢她,即便是那样小的年纪,她易感的心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渐渐地,小米长大了,对爸爸的感情始终是淡漠的。她不像别的小女孩那样缠着爸爸讲故事,像只跳蚤一样在爸爸身上爬来爬去。每次看见爸爸回家,她只会悄悄地躲在妈妈身后,偷偷地观察这个入侵她们母女两人世界的陌生人。 妈妈从未放弃治疗她的腿疾,哪怕全世界的人宣布她的腿没有希望都无法阻挡妈妈治愈她的决心。每当人们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却无法行走时露出怜悯的眼光,妈妈总会温柔地抱着她说:“我们的小米,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舞蹈家。” 也许是上帝感应到了妈妈的决心,在不断的治疗和日复一日的复健锻炼中,小米的腿奇迹般地治愈了。在一个晴暖的日子里,在妈妈的搀扶下,小米第一次用脚感受到了青草地的柔软。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为了她的双腿,她的妈妈——被媒体称为最有前途的芭蕾舞演员——放弃了她的事业;也并不知道,她冷淡而且并不亲近的爸爸,因为妈妈的冷落而早早地背离了这个家庭。 直到十六岁的某天,父母终于宣布他们离婚的决定。但是谁都没想到,从不和女儿亲近的莫文涛却坚持要女儿跟随自己。 法官说,一切取决于小米的选择。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摆在了小米的面前,而小米以为她根本就不需要选择,因为她的世界从来就没有爸爸的位置。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她因为口渴而从梦中醒来,她不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不会不小心听到妈妈和朋友的对话,那么就不会有那样的选择,今天也许她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生活在母女二人的平静世界中。 然而,她听到了,她听到妈妈的朋友劝说她放弃监护权,听到她们说一个单身女人拉扯孩子有多艰难,听到她们说妈妈还有机会在舞台上施展才华,不应该让自己埋没在一段失败的婚姻和琐碎的家务中。她还听到她们说妈妈应该再次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身边多了一个女儿却会成为阻碍。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重的负担,才明白为了构筑自己的幸福城堡,妈妈牺牲的是什么。 她始终记得自己有多喜欢妈妈在舞台上轻盈的舞姿,那种把全部的灵魂都融入音乐、融入肢体语言中的感动。她的妈妈是那么美,那么好,她喜欢看妈妈跳舞,她知道那是妈妈的第二生命。 所以那一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定。 当时她觉得自己是那样伟大。那种毫不犹豫的坚定,即使在之后妈妈露出失落而难以置信的表情,即使妈妈紧紧抱着她一再确认,即使妈妈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领,她都没有后悔,因为她知道,她不要成为妈妈的负累。 不后悔吗?她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这就是安以然阿姨,不久之后她将是你的新妈妈。” “这是以然的弟弟,也是你的学长。” “也许不久之后你要叫我舅舅。” 但是今晚,她终于发现,生活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好运也不会总跟着她。一想起她今后可能面对的恐怖生活,女魔头和比女魔头更可怕的弟弟…… “妈妈……”小米紧紧捂着被子,终于痛哭失声,那些眼泪,一直忍着在父母争吵的时候没有流出,在离开妈妈的时候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却沾湿了枕头。 她惨淡的青春年华啊,她后悔了呀! 秋日凄凄,百卉俱绯。 每年秋季,私立骑士高中的校艺术节都会在这芳草将歇的十月如火如荼地举行。就读的这一个月间,小米惊奇地发现,这个视中考高考成绩为无物的三流中学,却将校艺术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可以在上课的时候睡觉、打呼、挖鼻孔、吃东西、数理化门门不及格却照样升级,却不可不参加艺术节的任何社团活动或者幕后工作,哪怕只是端茶送水跑跑龙套都算是一种贡献。游手好闲只想当观众的家伙那才真正死定了,不但学期考评会得一个差,如果师长心情不妙,再从平时的成绩中挑些小毛小病,留级重读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眼下颇令小米头痛的就是她这转学生不知要报名参加什么社团活动才好。因为前几天的那张处分通知单,一夜之间将她从“透明人”变成了“名人”,虽然只相差一个发音,情形却因此混乱许多。 “小米,参加我们啦啦队吧,有你在,江骏在篮球场上的表现肯定更棒!” “你是说,那种穿着小背心、超短裙,拿着两个大花球,在操场上甩来甩去,还时不时来个劈叉或者跟头什么的啦啦队?”小米难以置信地瞪着提议的女孩,想像自己这样的装扮会有多肉麻。 “肤浅!小米同学,你应该参加我们书画社,这次艺术节我们准备在大礼堂搞个画展,你要是能够组织篮球队的成员做讲解员,一定会吸引很多同学来参观的。”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陌生男生口沫横飞地叙述着,然而还没得到小米的答复,人已经被另一个女生扒拉开。 “小米……” “小米……” “小米……” ………… 课间休息时的教室像个菜市场,本班的,外班的,本年级的,高年级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朝小米的桌前拥动,让人看得头晕。 太可怕了。 如果说之前的小米生活可以用平静无波来形容,那么她现在的处境绝对算得上是水深火热。 费尽千辛万苦,小米终于从课桌底下越过重重障碍爬了出来,回头一看那一群家伙竟然还包围在她的课桌前叽叽喳喳,连正主儿开溜都没有发现。 这个江骏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怎么每个人都把他当宝似的。小米一边偷偷摸摸贴着墙角逃出教室,一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和这个家伙撇清关系。 刚走出教室,迎头就遇上一群穿着超短裙、打扮成辣妹模样的女生。 “喂,你是高一德国班的吗?”一头红发在眼前嚣张地狂舞,小米呆愣于有人竟能把头发染得如此难看,佩服之际忘了自身的危险。 “有什么事吗?”视线饶有兴味地探向另外两个女生,真是品味超群啊,鲜绿色的校服之外,她们竟然还在自己身上加了那么多颜色:黄蓝条纹长筒袜,玫瑰色的皮靴,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串乱七八糟颜色的塑料手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几桶油漆不小心倒在她们身上了。 传说中的不良少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小米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带绘画工具,要是能让她们做模特儿,也算是画过抽象画了。 “喂,莫小米是哪一个?”其中一个打着鼻环,脸上化着浓妆,显然与牛魔王有相同审美品味的女生推了推她。 “莫——小米?”无意识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小米猛然反应她们要找的竟然又是自己。 “快说,这臭丫头在哪儿?敢抢我们的篮球队长,我们倒要看看她长着什么三头六臂。”一个高头大马的女生拧着手腕,关节咔咔的响动让小米顿时心跳每分钟一百五十次。 这是怎么了?小米简直要尖叫,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变得这么有名。她不要,她不要哇!! 从来没有什么逃生经验,应变能力也很差的莫小米,经过这几天非人的磨炼,眼疾手快地胡乱一指,口中嚷着“她去厕所了”,遂乘众不良少女转身走开的当口,拔腿朝楼梯狂奔而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小米,你别走啊!” 一声响亮的呼喊,十几条从教室里拥出的人影朝小米奔来。那些原本围在她桌前的同学终于发现了她的失踪。同样,那些已经把脚抬起准备踹厕所门的不良少女也转过头,加入了追逐小米的行列。 “你别走!” “她在这儿!” “她往那儿去了!” ………… 如果你曾到爱尔兰看过当地的赛犬,就能理解此刻的场面有多壮观。 整个教学楼的走廊就是赛道,在后面狂追的同学们是一条条精力充沛的灵缇赛犬,而在前面抱头鼠窜的小米就是用来引诱赛犬奔跑的电子兔。小米好恨,她的长跑从来不及格,她的短跑永远是最末名。为什么她要靠她最不擅长的技能逃命…… 微风吹过,这原本熏人欲睡的秋日午后,被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扰搅得喧闹非凡。 小小的陡坡,开满了白色的雏菊,仿佛铺陈着一张白色地毯。 钻过篱笆,拐过一排围墙,地形复杂的校园第一次体现了它的优势。小米在九拐十八弯之后无意间闯进了一片世外桃源。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山峦,低厚的云层像一层轻纱将它笼在山间,一道长阔的江面形成一个自然屏障,将学校和大山区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哦!好美! 气喘吁吁的小米仿佛一头撞进爱丽丝的仙境,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致,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她的故乡是钢筋水泥的丛林,繁华的大都市有的是阴沉的天空和污浊的空气,习惯了抬头便是大厦林立,满街都是衣着光鲜表情冷漠的人群。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与自然这么接近,天堂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没有飞鸟的啁啾,没有人声鼎沸的嘈杂,没有被追逐的仓皇,整个世界只有她自己。 狂跳的心渐渐平复,她仰躺在这片白菊丛中,仿佛从始至终那都是等待她的怀抱。 云可以变幻那么多形状,远处的天际有几个黑影在天空翱翔,是苍鹰吧。 风带着菊花的清香钻入鼻翼,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妈妈带着她去郊外踏青的日子。 小米就这样仰躺着,让心底压抑很久的伤感一点一滴地凝聚发酵,变成湿润的水汽在空气中蒸发。曾经平静的生活一去不返,她多想所有的一切都凝滞在这一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轻轻的啜泣声若远若近地在耳边响起,有一瞬小米以为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哭泣,然后她很快发现声音来自另一处。 探起身子,好奇地放眼四望,在不远处,她以为自己看见了落入凡间的精灵。 那是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静静地跪坐在江边,望着远处的滔滔江水。长发披散在脑后,随着风,随着舞动的衣袖和裙摆,轻轻飘扬着,整个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起,像这秋日里微弱的尘埃。如果不是脊背的轻轻耸动泄露了她哭泣的秘密,小米会以为她仅仅是在欣赏风景。 “要不要纸巾?” 小米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她,却又忍不住走上前去,这个哭泣的女孩看上去是那样脆弱,对她身旁的人来说,帮助她仿佛是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 女孩转过身,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吓,苍白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小米不会用漂亮来形容,因为这个词汇太张扬。这个女孩的美是柔柔弱弱纤细的美,没有色彩、纯净得不掺一点杂质的美,那种与整体气质糅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心软心动的美。 就像空谷幽兰。 “你——”女孩有些迟疑地看着小米,视线接触到她递来的纸巾后微微一笑,“谢谢。” 好美好美哦!看着女孩的笑颜小米咽着口水,为什么有的人哭时那么好看,笑时也那么好看,上帝造人的时候真是不公平啊。 “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来。”女孩用纸巾轻轻拭去眼泪,语调像没事似的平静。她的声音柔柔轻轻的,略带一些喑哑,让人想到爵士女歌手norahjones的磁性嗓音,为她清纯的外表平添了一种风韵。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有这样一块地方。没打扰到你吧?”小米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想和这个女孩亲近的欲望。 “没有。”女孩子侧身让了让,拍着身旁的草皮,示意小米和她并肩而坐,“我很高兴自己不是一个人。” 小米其实没明白女孩的意思,然而女孩也没有再做解释。 很快女孩又转头望向江面,望向远山,思绪仿佛随着风,随着流动的云飘荡到很远,而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具躯壳。 这一次,小米没有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打量她。 这个看似满腹哀愁的女孩,年龄似乎和她差不多大,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哭,难道她也是骑士高中的学生吗,可是她又没有穿校服。要不要打听她的情况呢,会不会太唐突? 小米天人交战地想着。 记忆中,小米没有知己。童年时辗转于各家医院,好不容易治好了腿病,却因很少与同龄人打交道而显得内向和木讷。虽然后来她渐渐融入正常的生活,但刚和小伙伴们有些熟识,却又因父母的离异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现在这个城市对她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不要说知己,就连说得上话的人都几乎没有。 头一次,小米冒出想和人做朋友的念头,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臭丫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一声怒喝,打断了小米的思绪,也将这如梦如幻的气氛彻底扯回到混乱的现实。 小米迅速地想起了自己苦难的一天,仓皇抬头,不远处果然是那几个锲而不舍的辣妹。她们正努力钻过篱笆墙的狗洞爬过来。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小米叹息一声,有些绝望地站起身。 “警告你,”即便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样子很难看,辣妹的口气却依然很嚣张,“江骏是我们大姐喜欢的人,除了她,谁也不能染指!” “对!”个子最高的女生立马接口,“就算我得不到他,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你们是不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小米真的很想这么对她们吼,可话到嘴边却自行演绎成很没骨气的版本,“好啊,我发誓绝对不染指他!” “咦?”众辣妹没想到小米这么好说话,原本准备好的一堆威胁耍横的话竟然派不上用场。 “那——”众姐妹互相对视,为没找到发飙的理由而颇觉丢面子。 “你光答应也没用,不给你留点纪念你长不了教训。”还是大姐头见多识广,知道空洞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惟有“切肤之痛”才能记忆深刻。 “不要吧……”小米节节往后败退,她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面对暴力只有乖乖任人宰割的份儿,可怜她昨天晚上才刚刚处理好的脑袋,难道今天又要到医务室去受二茬罪?她要怎么面对她的准后妈,她能逃过她的魔手吗? 想像力丰富的小米已经将情节自动演绎到非常悲惨的部分,一个在情节里原本没有任何角色分配的人物却在此刻抢了镜头。 “你们是高二的吧。”柔柔的嗓音,仿佛谈天说地的语气,却极具效力地让辣妹们呼之欲出的拳打脚踢生生收回。 所有的脑袋在同一时间转向同一个方向,那原本静坐在江边仿佛雕像般的白衣女孩此刻正偏着头,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不关她的事,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你们冲我来就是了。”小米着急地摆手,希望能够将死瞪着白衣女孩的辣妹们的视线引过来。她可不想一个平白无辜的人受牵连,更何况是这么美丽的女生,要是被打得和她一样鼻青眼肿,那实在对不起老天爷造物的一番苦心。 但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你——返校了?”良久,大姐头直愣愣地看着白衣女孩,脸上惊骇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一头恐龙突然浮出江面。 “嗯。我明天会出现。”白衣女孩点点头,随后皱起眉,“我说过在这里不希望看到你们,你们忘记了?” “没!”众辣妹齐声回答,军训时回答教官只怕也没那么齐整有力。 “那么,是我说的话已经没效力了,所以你们敢挑在这里欺负人?”女孩站起身,抚平裙角的褶皱,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小米身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补充道,“而且欺负的是我的朋友。” “啊!我们不知道她是你的朋友。” “我们只是跟她开个小玩笑。” “我们听说篮球社江骏喜欢她,特地赶来祝贺她。” ………… 人生中最荒诞的事情,莫过于看到一群张牙舞爪的食肉动物在小白兔面前吓得簌簌发抖。此刻,这样的情景正在小米面前活色生香地上演着。 “小米,以后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摆平!”辣妹之牛魔王版紧紧握住小米的手,就差咬破指头,写血书、下毒誓、表忠心了。 “我们是你的后援团,我们永远支持你!”辣妹之红发女不知所云地喊着口号。 “祝你和江骏比翼双飞,永浴爱河,早生贵子!”辣妹之大姐头沉痛地低头祝福,她的最爱,她的偶像,唉,忍痛割爱。 然后也不待小米开口表明她和江骏的清白,这群辣妹们就逃也似的朝篱笆墙的狗洞奔去,在一分钟内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高水阔,云淡风轻。刚才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小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朝她微笑的美丽女孩,还是那样柔柔弱弱,仿佛风一吹便会跟着飘走。那个气势凌厉,不出手便可用眼杀人的女侠真的是眼前本尊,还是突然鬼上身? “嗨,傻了吗?”白衣女孩用手使劲在她眼前扇乎,终于召回了小米的神志。 “我——你——”小米讷讷不成言,依然沉浸在震撼中。 “我是高一荷兰班的单晗雪,你可以叫我小雪,你呢,不自我介绍一下?”女孩微笑地看着她。 “我叫莫小米。”小米有些脸红地说着。唉,人家连名字都那么有诗意,哪像她,小米小米,怎么念都跟粮食纠缠不清,一点风花雪月的气韵都没有。 “莫小米。”单晗雪缓缓重复着,笑容慢慢从脸上退去,“你就是高一德国班新来的转学生莫小米?” “是啊。”小米肯定地点点头,有些兴奋地说,“真高兴认识你。” “是吗?”晗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是她看错了吗?小米问自己,为什么只在一瞬间,她就感觉到这个女孩对自己的热情消失了。 “下午的课快要开始了,”单晗雪重又坐回她的老位置,脸朝着江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我——谢谢你今天的帮忙。”小米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单晗雪没有回头。 “你好棒!”小米又补充了一句,她多么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像刚才一样善意地对她微笑、说话。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冷冰冰的。 只是不管她怎么讲,晗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静静地远眺着江面。 她被人讨厌了。 小米沮丧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一步三回头,每看一次都更加觉得自己彻底被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想和别人交朋友,可惜失败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大片的乌云从远处飘来,原先阳光灿烂的午后突然笼罩着重重阴霾。 厄运总会过去的吧? 如果小米曾经这样安慰过自己,那她现在一定会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 周三下午三点,教学楼西楼302教室准时响起合唱队整齐划一的歌声。 这是社团活动时间,比起化学兴趣小组时不时传出玻璃瓶爆炸的响声,田径队总有一两个体能较差的家伙趴在跑道边用呕吐凸现教练的魔鬼风格。小米左思右想,发现还是合唱这种形式比较省力安全。于是,今天合唱队的低声部多了一张新面孔,但是演唱的质量并没有因此提高或退步,因为当小米发现她唱这首从妈妈辈便广为传唱的歌曲,竟然张了两次口都找不着调之后,便决定不给辅导老师心里添堵,更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的发挥。于是,模仿起某些歌手的行事风格,妄图用假唱来蒙混过关。 这原本于己于人都算是不错的选择,可是有人偏偏不肯放过她。 “瞧,瞧,是安学长。” “安学长耶!” 排练进行得非常顺利,辅导老师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指挥着,显然非常满意。小米更是假唱得非常快乐,口型摆得绝对标准,心中预计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顺利下课,回家去也。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女生,显得尤为兴奋,只因门口有一个人影经过。 小米的心猛地一颤,嘴型也稍稍歪了一下,和别人不同,她们是心动,而她是发怵。那个身影不用回头她都能一眼认出—— “安承凯!”辅导老师很高兴地把原本只是经过的他喊了进来,“听听我们合唱队这次排练的效果怎么样,有没有机会在比赛中拿奖。” 安承凯高大的身躯跨进门内,阳光被他宽阔的背脊挡得严严实实,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尤其让小米觉得阴森无比。 小米努力地把自己往人群中挤,心里默默地念着咒语:“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可惜她的个子太小,按照合唱队队形排列的规律,她永远只有一种位置——一排一座。所以除非安承凯是个超级大近视,或者小米突然变身为透明人,否则要不发现她真的比较难。 “那就再唱一遍吧。”安承凯走到辅导老师的身旁,很襥地抱起双手,一副专家莅临的派头。 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小米在心中暗骂,却没料到辅导老师还挺吃他那一套。 “大家再来一遍,前奏,开始!” 优美的和声随着钢琴伴奏在小小的教室里飘扬,层次分明的声部是那样和谐,连小米自己都觉得被歌声打动了,实在太美妙,太动听了…… “你在干吗?” 安承凯站定在她面前,死瞪着她,在大家唱得最投入的时候出言恐吓。 果然被他得逞了。小米吓住了,原本模拟得很标准的口型变得乱七八糟。 “不要再装了。”魔鬼露出邪恶的微笑。 小米很想给他一个白眼,继续自信地假唱,可惜她的老鼠胆已经被吓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优美的旋律变成荒腔走板的音调,大家纷纷停止歌唱,转头看向他们两个。 “怎么回事?”辅导老师探过头来,其他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米天真地眨着眼睛,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学长,我哪里唱错了,我一定改。” “你哪里都没唱错。”安承凯心平气和地说着,还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因为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唱。” “您一定是听错了。”小米几乎说得咬牙切齿,“我唱得很认真。” 你这个家伙,一定是故意整我,一定是昨天整我还没整过瘾,今天又来报复!!!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可小米心里早就气炸了,恨不能拿整摞乐谱砸在他得意洋洋的脸上。 “那就请你给大家唱一遍吧。”安承凯很热情地鼓掌,身旁那些花痴女生们竟然也跟着起哄一起鼓掌。 “这又不是独唱,我可不可以——”小米求救的眼光望向老师。 “前奏,准备!”老师早就转过身对着伴奏的学生示意开始。 叮叮咚咚,好听的前奏响起。 第一遍,小米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伴奏的同学非常耐心,继续弹第二遍,小米深吸一口气打算豁出去了,可是声音从丹田一路直冲上喉咙口,却在最后一个关卡漏了气。 第三遍,伴奏的同学已经有些不耐烦,节奏明显有些杂乱,但这对小米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用弹了。”小米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到老师面前一鞠躬,“对不起,我不会唱,你把我开除吧。”她自动要求滚蛋总可以了吧。 “不会唱就要重点强化啊。”这个家伙再次截断老师的话头,“遇到困难只想逃避怎么行,既然你不会唱,那老师能否允许我单独教她,直到她唱会为止?” 议论声顿时四起,所有的同学都脸露羡慕之色,谁不想得到安学长的私人辅导?为什么这个小丫头运气这么好? “我才不要你教咧!”小米恨恨答道。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合唱团整体演出的问题。” “我要求退出!” “要求被驳回!” “我不要唱!” “轮不到你说话!” ………… 结果那晚,小米被关在琴房里练到晚上九点,耳朵里脑海里全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唱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唱到一听到前奏就抱着垃圾桶狂吐。 然而,她依然一唱便会走音。 最终,她被无情地踢出了合唱队。 “安承凯!”夜半的教学楼顶楼,有人对着一轮圆月狂嚎,“我跟你势不两立!”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 这个城市很少下雨,可是一旦下起来,却似乎没完没了。 小米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听着雨滴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窗玻璃。 手里虽然捧着书,可是一个小时前翻在这一页,现在还是这一页。 好闷啊!她把书往床上一丢,真想在房间里大喊大叫。 她已经被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啊!豆子都能捂出豆芽了,可医生说她的病还没有好。 谁能想到,自从八岁治好腿疾连感冒都不曾得过的她,竟然出起了水痘,浑身上下冒出了无数小痘痘不算,还又是高烧又是浑身酸痛的,把她老爸折腾得人仰马翻。医生还危言耸听地说,像她这样年龄发水痘是非常危险的,极有可能引发脑炎、肺炎,连死翘翘都有可能。就这样她从一向没人问津的小可怜突然变成了重点保护的大熊猫,别说出门了,就算走出自己的卧室门都要得到批准。 一开始她还在庆幸终于可以不用去面对学校里那些令人心烦的事情了,可是第一天她还能够在床上补眠,反正打了针吃了药一样昏昏沉沉。第二天,挣扎起来上了一会儿网,再度补眠。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就彻底睡不着了,身上的痘痘痒得她难受却不能挠,想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却发现除了看电视、用电脑之外没啥事可干,偏偏这两样她都不喜欢。 让我上学去吧,小米对老天爷请求道。比起在家里的无聊发闷,她宁可感受学校的惊险刺激。可是天不从人愿! 门铃声响起,小米走到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爸爸不让她随便走出这间屋子,就算家里面来了客人也不用出去打招呼,因为怕她传染给别人,所以她只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爸爸去开了门,门口传来交谈声,可就算把整个人都贴在门上,还是听不清是男是女,在说什么。唉,这扇门的隔音质量实在是太好了。 小米无奈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好吧,这一天看来又要靠睡觉打发了。 恰在这时,卧室门竟然被人敲响了。 “谁?”小米有些雀跃地跳起来跑去开门,“是你?!” 跑调的音调,过大的嗓门,能够让小米如此失态的原因只有一个—— 安承凯环抱双臂,带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站在门口。 “小米,我请承凯来给你补课。”身后探出头来,是老爸,满脸和颜悦色,“你一直不去上课进度会跟不上,承凯的成绩在你们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你好好跟他补习。” “不要吧。”小米把着门口不肯放人进来,“我出水痘会传染的。” “是啊,我才不想和她一样满脸痘子,丑毙了。”安承凯恶毒地赞同。 “你少鬼扯!”一颗暴栗狠狠地k到他脑袋上,身后女魔头拿着一本超厚的书正虎视眈眈,“你三岁就出过水痘了,还怕传染?” “水痘不传染,笨也会传染啊。”揉着脑袋,安承凯用很轻的声音抱怨着,然后脑袋遭到更强力的猛k,“你说谁笨啊?说话给我注意点。” 这可是五公斤重的原文书啊,相当于一块板砖呢。小米叹为观止地看着安承凯的脑袋,搁在门上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这种狠手,那要是拍到自己脑袋上,她不敢想。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让她对后妈这个字眼存有严重的心理障碍。童话故事害人呢! 门轰然关上,站在门内的是大眼瞪小眼的安承凯和莫小米。 虽然两人已经交手过几次,确切地说是小米已经被恶整过几次,可事实上他们一点都不熟悉对方,对对方的了解仅止于家人嘴里的道听途说。 “安承凯非常优秀,成绩一流不算,人品、修养都不是一般高中生可比的。待人接物也非常礼貌,你要好好跟他学习。”爸爸是这样告诉小米的。 “莫小米脾气好,又温柔乖巧,可能因为家庭关系个性有些内向、胆小。你不许欺负她,听到没有!”姐姐这么告诫他。 “骗鬼吧,他(她)那样子根本就不像!”两人不约而同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表示极度不屑。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那次合唱队事件之后,小米已经把安承凯恨到骨子里去了,总是幻想着自己拿着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也连着唱五个小时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可是别说她在出水痘,即便健健康康的也未必能奈如何,这世界上能治得了他的人,据目前观察,只有他老姐。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 小米慢慢踱回窗台边,雨越下越大,秋日的寒意更浓了。小米找了件外套披在身上,爬上窗台,蜷起腿,双手抱膝,整个人斜靠在凸窗的玻璃上继续欣赏着雨景。 她已经决定对这个入侵她领地的家伙来个置之不理,就算爸爸一厢情愿地以为安承凯愿意做家教,小米可不会相信他的假好心,这个家伙是个顶着天使外貌的魔鬼,指不定现在心里在琢磨怎么整她呢。 室内是诡异的安静。安承凯显然也不想理她,站在她的书架前,假装在打量她的藏书——整排整排的少女漫画,于是某件曾让他非常不快的事情跃上心头。 “你还真幼稚,看这种没营养的东西,难怪笨到要补习功课。”他从书架上随意拿起一本漫画翻着,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喂!不准你碰我东西!”小米立刻像保护小鸡的老母鸡般跳到安承凯面前,一把抽过他手里的书抱在自己怀里。 安承凯赌气从书架上又抽过一本书,小米又抢。安承凯继续抽,这次是一个画夹。 “不准打开!”小米急喊,可惜已经迟了。 画稿像雪片般纷纷扬扬地撒满一地,小米脸色通红地趴在地上急急地捡着。安承凯低下头,看到无数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散落在地板上。 “他是谁?” 小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收拾残局,根本不想回答他,更何况她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俯下身,安承凯捡起其中一张仔细端详,画中的男生正在草地上沉睡,搁在脸上的手将他大部分的面容遮住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这和上次他在树底下捡到的画像里的是同一个人——他自己。 “为什么都是他,你喜欢他?”他似笑非笑地问着,看着小米的脸色变深,连耳根都红透了。如果告诉她这个她画了一遍又一遍的家伙正是她此刻最讨厌的人,不知道她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恶心,被你摸过都脏了!”小米一把抽过安承凯手里的画稿。看她宝贝似的把所有的画小心翼翼地收进画夹里,原本恶作剧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无法硬起心肠去破坏一个少女美好的遐想。 “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安承凯把手随意搭在书架上想和缓两人的气氛。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米,他这才发现这个家伙真是小,头顶只到他上衣第一排钮扣,欺负她简直跟欺负一个小孩似的,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长辈?”小米冷笑,“你别指望我会叫你舅舅,你的魔头姐姐能不能嫁给我爸还不一定呢!” “就你爸那老牛吃嫩草的痴心妄想,我姐还不乐意嫁呢!”安承凯毫不示弱地反击,一点也没意识到他的行为正是自己平时最不屑的幼稚。 “不嫁最好,就怕你姐到时候哭着喊着让我爸娶。我爸可是知名的企业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有房有车,养活一家三代都没问题,想嫁我爸的人都排到中南海了,哪个不是年轻漂亮,你姐算什么呀,谁希罕!别装清高了,你整天往我家里跑,巴着我爸爸,还不是因为他有钱,还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你们没一个是好人,什么爱呀,喜欢呀,忠贞呀,统统是骗人的!”记忆中最难听的话通通出闸,小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觉得惟有这样恶毒的语言,才能够把自己积的怨气宣泄干净,只要能看到安承凯气得头顶冒烟她就觉得痛快。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安承凯的反击。 空气中是窒闷的沉默。窗外隆隆响起的阵阵雷鸣,让人心惊肉跳。 安承凯瞪着小米,良久良久,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 “你果真是个个性别扭讨厌的小孩。不是吗?脾气古怪,就像一只小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险恶的心态揣测着每一个人。难怪你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难怪你要戴着这副难看的眼镜,难怪你要让自己的脸躲在黑沉沉的头发下面,因为你根本不敢让别人看见你,不敢让别人发现你是这么一个惹人厌恶的女孩。” 逼近一步,安承凯猛然一把将她拉扯到化妆镜前,把披散在她额前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 镜中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充满着惶恐、愤怒和尖刻。 那是自己吗?小米难以置信地望着,忘记了反驳,忘记了发怒。 “看看自己,你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快乐天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讨人喜欢的地方,难怪你爸爸不亲近你,难怪你妈妈会不要你,你是个什么人都不会喜欢的臭小孩!!” “你胡说!”小米尖叫着甩开安承凯的手,所有她可以触及的东西,书、笔、梳子、枕头、护肤霜,统统朝他身上脸上砸去。 “我惹人讨厌关你什么事!我没人喜欢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说爸爸不喜欢我?你凭什么说妈妈不要我?!你凭什么!凭什么!你没资格,没资格……” 愤怒到最后化为一阵阵呜咽,小米突然跪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彻彻底底的哭泣,不再掩着被子,不再躲在无人的角落。所有隐藏在心底最深沉的自卑、十六年来不敢宣之于口的委屈、担心,终于被人血淋淋地扒开。 她是一个有过残疾的女孩,她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孩,她是一个会拖累亲人的女孩,她是一个连父母都不想要她的女孩,她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女孩……她,是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女孩。 “你——”安承凯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意间刺中了这个女孩的伤口,蜕去一身尖利的锐刺,她不过是个无助可怜的小孩子,所有发生的一切她又有什么能力反抗?除了接受,她还能做什么呢?他所不愿接受的现实,她未见得比他更乐意接受,而他却把自己的愤怒毫无理由地发泄在她身上。 或许,他真的太过分了。 窗外,天色渐浓,雨势转小。 雨水轻轻溅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像每一次心碎的声音。 屋内没有灯光,小米轻轻啜泣着,?颤抖着,?始终跪坐在地板上。腿脚麻木了,心神疲惫了,然而她只是这样坐着,仿佛要把自己这么多年压抑的所有不快统统宣泄出来。 暗沉的夜色中,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仿佛一尊有生命的雕像。当小米终于哭得累了,倦了,他静静地提供自己的怀抱,看着她小小的身躯蜷缩在他的手臂下,让她的眼泪湿透自己的衬衫,用自己的体温熨平她的颤抖。 “妈妈……” 安承凯听着她在睡梦中的呢喃,原来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是这样小,这样柔弱,就像一只流浪猫。 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沉睡时均匀的呼吸,内心深处,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萌芽,在发酵。 安承凯知道,那叫做内疚。 那夜之后,安承凯依然天天被姐姐押着来补课,依然会露出一副不甘愿的表情。而小米总是一径地沉默,默默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别人安排着,默默接受这个她讨厌的入侵者,她依然是苍白的脸,依然将所有的表情隐藏在厚重的玻璃镜片和一头黑发之后。 他们没有再争吵,两个人都颇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尽管他们明白一切并不会因此而抹煞。 一个个傍晚在小米的蓝色房间里日复一日地度过,他们沉默地做着习题,沉默地用纸条代替语言,沉默得好像两个不相识的人。 终于某天清晨,当小米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脸上、背上的水痘彻底销声匿迹了。于是在补课持续了一个月之后,医生宣布,小米完全痊愈,并且不再有传染性,可以去上学了。 这天,安承凯终于不再需要到小米的家中来报到。小米也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少女漫画,或者趴在窗台上像以往一样对着街灯发愣。 然而,傍晚,当雨季之后的第一抹夕阳慢慢消失在天际席卷而来的暮色中,当小屋再度恢复一室阴暗,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突然如潮水般涌入小米的脑海。 小米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而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消失了,便像治愈的水痘,不会再出现了。 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3.女魔头的约定 我真的不懂她,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到底爱不爱我的爸爸? 她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 对于这个女魔头我不应该有那么多好奇, 可是偏偏她和我有了个约定, 一个只有疯了的人才会想到的约定。 一个人的缺席对于一个拥有上千名学子的校园来说,实在是一件太渺小的事。 一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每天面对各种新鲜事物的莘莘学子忘却之前发生的绯闻。 所以,当小米背着书包再度踏进高一德国班的地盘时,她发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平凡而不起眼的高一小女生,篮球队长的绯闻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上帝终于将她的平静生活还给了她。 艺术节的准备工作已经到了尾声,而小米的长病假使得她最终什么社团活动都没有报上名。 这下完蛋了!正当小米发愁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机会却落在她面前。 “嗨,话剧社说他们缺一名助理,学生会主席钦点由你来担任,怎么样,有兴趣吗?”一下课,班里的文娱委员俞晓贞便一脸兴奋地跑到她桌前。 “学生会主席?” “就是学生会主席啊,你不知道?!他也是话剧社的社长,他竟然指名道姓要你当助理呢!”俞晓贞用手臂捅了捅她,故作神秘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呀?” 小米茫然地摇摇头,她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场合遇到过学生会主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捡到这个似乎很多人都很盼望的机会。但是她没空想那么多,拿过报名表就被俞晓贞催着去学生会报到,因为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抓住时机最关键,至于时机是怎么来的,先别管这么多了。小米可算是明白了。 树影扶疏的小径,午后微风轻送。踩着一地的落叶,听着脚底轻微的枯叶干裂声,莫小米怀着《蝴蝶梦》中的琼·芳登第一次看见曼陀丽庄园时的复杂心情朝目的地走去。 转过一个弯,越过一片小小的草坪,一幢小洋楼出现在眼前。红色墙体,白色凉台,在绿树掩映下显得一派沉静,颇有遗世独立的味道。 脚步停在蜿蜒而上的大理石台阶前,弧形拱门之内,雕花廊柱之下,一块小小的银色标牌嵌在厚重的朱红色欧式木门上,“学生会”三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骑士高中的学生会,是这所学校的一则传奇。 虽然在全省高中排名榜上骑士高中只能由下往上数,但是骑士的学生会却是全省所有中学中最出名的。举凡物理竞赛、数学奥林匹克、文学新人选拔,篮球、足球、歌咏舞蹈等等赛事中,总能看到穿着骑士高中鲜绿色校服举着奖杯的人影,这些人泰半是属于骑士学生会,或者由学生会组织的社团。他们或许不是老师眼里传统的资优生门门考试都能得a,有些人甚至偏科得厉害,但是在属于他们的领域,他们却是绝对的顶尖人物。 所以,即使小米不八卦,也很难不听说,学生会的体育部长在球场上有多杀气凌人,素有小姚明之称的他才高二却已有多支大学球队向他递来橄榄枝。文艺部长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一手大提琴更是连音乐学院附中都曾来挖角。学习部长n次拿到新概念作文大赛冠军,被冠以少年作家的美誉,年纪轻轻就有多家出版社抢着要出版他的小说。 而今年新当任的学生会主席,更是众多学生心目中完美的化身。不仅以中考第一名之资挺进校园,一出手便替校荣誉陈列室里添了n多竞赛一等奖奖杯,最赢得人心的一件事是他向校方据理力争要求更换校服,并提议新款校服由学生自行设计,然后在校园局域网内进行票选,票选结果的第一名将成为今后骑士高中校服的款式。一想到被其他学校嘲讽至今的“绿蚱蜢”终于可以脱胎换骨,全校学生的热情简直汹涌澎湃,三天之内联名倡议书上签下了所有学生的大名,第四天校长在晨会中宣布,提议通过。那轰轰烈烈的场面发生的时候小米还未入校,但每一次听人提起小米都不由心生崇拜。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此刻,小米踯躅在学生会大本营的门前,呼吸着带着冷冷秋意的清新空气,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份好奇。 轻轻叩响朱漆大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有人吗?”小米推门而进,没有听到回应。 门后是一个面积颇大的玄关,玄关之后有一道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环顾四周,小米很快发现这幢小洋楼里有很多房间,而应该到哪里找人,她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 “有人吗?”小米再度重复,阳光被隔绝在老式洋房的厚重墙壁之后,屋里有些阴暗,一种年代久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充满神秘感,也让人有些发怵。 小米慢慢地走着,试图从一扇扇紧闭的门外找到有人的迹象,然后一种弦音从小楼的某处隐隐倾泻,传入耳膜。 微笑纵使伤了心 微笑纵使受了伤 天空被云覆盖着 你应该可以穿过 假如那个微笑 是来自悲伤和恐惧 ………… 沿着楼梯盘旋而上,歌声越来越近,脚步停在一扇彩色玻璃门前,歌声正是由此处传来。该打断他们吗? 小米犹豫着,这音乐、这琴韵、这歌声是如此美妙,在这幢古旧的房子里,像某种天籁之音,仿佛轻轻一个叩响就会让它消失无踪。 微笑明天来临时 太阳又再升起 它会照亮你 欢喜照亮了你的脸 把悲伤的痕迹隐藏 不管眼泪就快流出 微笑眼泪到底是何物 人生是否有那个价值 你会将它发现 只有微笑 ………… 小米静静地站在门口聆听,直到最后一个乐音消散在空气中,她才恍然回神。 “对不起,打扰了,我——”推开门,她小声地道着歉,然后房间里转过头来的脸孔却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你是高一德国班的莫小米吧,很高兴再见面。” 白色的人影从靠窗的角落慢慢走向她,依然是那样柔弱的美丽,依然是那样磁性好听的嗓音,然而换上一脸的笑意,小米竟觉得非常不适应。 “我是高一荷兰班的单晗雪,你应该记得吧。”单晗雪走到了她面前,纤瘦而高挑的身材与小米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找学生会主席。”小米讷讷地说道。 “是为了话剧社的事吧?”单晗雪笑着问小米,然后转头,视线投射到身后的阴暗处。 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发出重重的声响,小米看到一个人影将沉重的大提琴靠在壁炉旁,然后缓步朝她们走来。 这就是那个拉出完美琴音的人吧,谁能想到骑士高中是这样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小米好奇地张望着,想像着那个和单晗雪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人,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学生会主席,他长什么样呢,一定和单晗雪很匹配…… “那今天的排练就此结束。” 阴霾一层层退却,来人渐渐走到明亮的区域,这声音实在耳熟,这轮廓实在眼熟,这张脸实在熟得不能再熟。 小米愣愣瞪着那个负载着她满心期待的家伙,安承凯?那个拉大提琴的人,竟然是安承凯! “好吧。”单晗雪朝安承凯点点头,“那我说的事情——” 两个交谈的人忽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米身上。 “嗨。”小米被他们瞪得口干舌燥,只能傻傻地朝安承凯轻声打了个招呼。自从她水痘发完之后,两人就再也没碰过面,虽然小米偶然会想想这个家伙现在在干什么,不给她补课是不是心情特别舒畅什么的,但在这个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地方遇到他,她竟然手心有点出汗。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呢,她对他没有和平共处的经验,如果他真的是学生会主席,他把她叫到这里来,到底是—— “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许久,安承凯收回瞪着小米的目光,用不情愿的口气转向单晗雪。 “那一言为定啦。”单晗雪笑了,有点得意。 这次安承凯没有回应,只是朝她们点点头,然后从小米身旁经过,开门,关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楼梯尽头消失。 这是什么意思? 小米莫名其妙地瞪着大门,他走掉了,他竟然走掉了,那把她喊到这里来算是干吗?耍她吗?让她感受一下被当做空气对待的感觉吗?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们开始吧。”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肩,小米转头,看到笑意盈盈的单晗雪。 “可是,我找的是学生会主席。”小米的脸鼓得像青蛙。 扑哧,晗雪终于笑出声:“你不会以为安学长就是学生会主席吧?” “不是吗?”这样的魄力,这样的决断,那么像他的风格,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郑重介绍一下吧,安承凯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 啊?小米张大了嘴巴。 “而我单晗雪,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 “好了,好了,该你上场了。” “等等,我的腰带怎么找不到了?” “小米,待会儿你就站在这个位置。” “哦,知道了。” 骑士高中的小剧场此刻人声鼎沸,这个学校最出名也最成功的社团——话剧社正在排练法国剧作家罗斯丹的名剧《大鼻子情圣》。 “哦,罗珊娜,美丽的罗珊娜,我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你是我的玫瑰,嗯——” “我愿意做那只啼血的夜莺,围绕你整夜歌唱。” “哦,我愿意做那只啼血的夜莺,围绕你整夜歌唱。” ………… 小米抱着厚厚的台词本,躲在舞台左侧上台的入口,正不断为忘性很大的男二号提词。 她的工作说得好听点是这出戏的导演助理,实际上就是一名提词员。 自从上星期,她在学生会终于见识了学生会主席的真面目,然后由于她也无法得知的原因被点召进戏剧社,她每天的闲暇时间就全部奉献给了这个社团,其劳累程度,排练的密集程度,不亚于奥运选手参加重大赛事前的准备。 别看提词员是个不需要在舞台上抛头露面的人物,但如果你以为这份工作很轻松,那就彻底错了。作为一个提词员,必须密切关注台上演员的表现,一旦发现他们有忘记台词的迹象,就要提前轻声提醒,决不能让观众看出破绽。偏偏在排练之初,演员们根本就没有好好背过台词,于是几天下来,她几乎每天要把台词念上十遍,二十遍,成了第一个可以把整部剧本倒背如流的人。 “学生会主席,她呀,可是我们学校惟一高一就能击倒其他高年级对手入主学生会的人。而且她还是女生,能够得到那么多男生的选票,简直就是奇迹。” 同班的文娱委员兼音响师俞晓贞一边将有着黄莺啼叫的唱片推入唱机播放,在整个剧场制造森林的效果,一边不忘八卦女的狗仔本色,眉飞色舞地向小米介绍着众人眼里既崇拜又好奇的女一号——学生会主席单晗雪的种种传奇事迹。 “虽然大家都是新生,可是学生会主席就是有本事把高二高三那帮子连老师看见都皱眉的问题学生镇住。别看她风吹就倒的柔弱样子,你不知道那些家伙看见她有多怕。” “为什么?”小米好奇地问,不由想起那天她被辣妹追逐的情景,当晗雪吓退她们的时候她就非常好奇,却始终不明所以。 “这个我也不清楚。”俞晓贞非常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情报网也有疏漏,“这是秘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打听不出来。” 这时台下观众席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一群不属于话剧社的女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排练现场,除了鼓掌还不断喊着一个名字。 “安学长,安学长,看这里!看这里!” 十足追星族的模样。 这一幕每天上演,过一会儿维持秩序的男生就会过来将这些fans赶走,可是胡乱朝舞台上扔去的鲜花情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清理干净的。 “唉,安学长真是帅啊!”连一旁的俞晓贞也不由得眼冒红心,发出这样的感叹。 这应该叫做招蜂引蝶吧。小米撇撇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用朝舞台上看她就知道,每每发生这样的情况,必然是安承凯穿着深蓝色绣着金线的骑士服,一身帅气地上台。他所扮演的角色西拉诺,是一个同时拥有卓绝文才和罕世武功的剑侠。但不幸的是他也拥有一个超级大鼻子,更为此而深深自卑,不得不将心中对自己表妹的爱恋深深埋藏,直至死前才让自己的爱人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曾经有人建议为了让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更逼真而戴一个假鼻子,可是消息一传出,即刻有人聚集在小剧场门口游行示威,要求导演绝不可以做出如此破坏安承凯形象的举动,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可见在这校园里他的fans的势力有多庞大。 小米从来没有想到,读书成绩一级棒的安承凯最出色的竟然是他在艺术上的才华。他就是众人口中的文艺部长——那个据说连音乐学院院长都专程来听过他拉大提琴的音乐神童。除了大提琴,他还会演奏钢琴、长笛、小提琴等多种乐器,嗓音条件也得天独厚地好,简直就是维纳斯的宠儿。 只是他很少在众人面前公开演出,每年只在艺术节上才会表演节目,而每次台底下观众喊“安可”的时间比他表演的时间还长,受欢迎的程度即便当红明星也未必能及吧。 今年不知话剧社想了什么办法把他拖来演男主角,一想到明年他就要升入大学而离开骑士高中,舞台上的风采将一去不再,总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法溜进剧场,只为了多看一眼他在舞台上的精彩表演。 “这一封爱的信笺,我已经在心里反复思量了百遍,直到一切就绪,我才将我的灵魂放在纸旁……” 熟悉的台词,整出戏里最深情的告白,正通过安承凯低沉醇厚的嗓音振颤着每个人的心扉。原本嘈杂的剧场开始变得安静,每一个人都停下他们的交谈和动作,转头望向舞台。 这就是他的魅力吧。 “没想到安学长平时对人那么冷淡,在舞台上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俞晓贞的话也恰恰道出了小米的想法。 第一次看完剧本,她曾好奇以高中生的年纪和业余演员的资历如何能表现出这个角色的气势、风度和丰富而矛盾的内心世界。然而安承凯走上舞台,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剑侠的风采,他注视着女主角深情款款的眼神,他想爱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痛苦表情,使她不得不承认,他出乎她意料地适合。 这就是那个说话刻毒,对人总是保持着淡漠距离,惹到他便会惨遭报复的安承凯?那个对所有人都文质彬彬,惟独对她却总是小心眼、小肚鸡肠、爱给她穿小鞋的安承凯? 当他倾吐着内心痛苦的爱恋,尽管明知那是演戏,尽管明知那只是对着女主角倾诉的台词,但每一个人都无法不被深深感动,仿佛那番话就在自己耳边,对着自己呢喃。 “如果有一天,能够让我演罗珊娜,能够让安学长对着我这样告白,我便死而无憾了。”俞晓贞夸张地斜靠在小米的肩头,一副被爱情深深击中倒地不起的样子。 “可是只有学生会主席才是惟一和安学长旗鼓相当的人啊!”身旁传来一声感叹,负责化妆的女生从幕布后探出头,同样无限向往地凝视着舞台。 那一头,追光灯打亮舞台的一角,也将女主角惊人的美貌展露在每一个观众眼前。能够扮演罗珊娜的人只有一个,从没有人痴心妄想去替代她,因为单晗雪就是那样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苍白的容颜被淡淡的腮红所点缀,清纯之余多了一分娇艳。柔若无骨的肢体,让人不由自主萌生保护她的意念。清澈的眼波流动,嘴角的一颦一笑,无论男生女生都会为她倾倒。 “她真的好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感叹道。 在参加戏剧社的这几天时间里,小米见识了这所学校的另一种风貌,更从所有人的口中眼中明白一个事实:安承凯和单晗雪,骑士高中的两大传奇人物,拥有同样出色的外貌与才华,拥有同样的号召力与骄傲的个性,他们是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物,就像夜空中两颗最明亮的星星,谁的光芒也无法遮掩另一个。这样完美而相似的人物,只有彼此相属才是最圆满的搭配。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午后,古老的小楼,年代久远的气息,悠扬的提琴声和仿若天籁的歌喉,阳光透过老旧的长窗照耀在那一对男女身上,耀眼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好似梦境。 小米长叹一口气,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全校票选出的第二校草篮球队长被传出与她的小道消息之后,有这么多人会抓狂,有这么多人会激动。因为安承凯对所有的女生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是一轮高高在上的明月,只可远观不可摘撷。正因为安承凯的impossible,亲切、帅气却更平民化的江骏成了那些女生心目中的possible,谁胆敢将这possible变成impossible,必然遭到围剿。 好险!小米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水痘出得是时候。 “莫小米。” “莫小米!你在发什么呆!”男二号终于忍无可忍莫小米的神游天外,“你这提词员是怎么当的?!” 排练停止,因为男二号的再次忘词和发飙。 “你没资格怪她,提词员只在演员因为紧张或偶尔卡壳的时候进行提醒,而不是一台字幕机,负责告诉你每一句对白。”单晗雪挥手示意所有人员暂时休息,“这段戏我们排了三天,你花过时间背台词吗?不要把自己的错误推到别人身上。” 男二号被晗雪说得满脸通红,明白是自己有错在先。他不敢反驳,不是因为晗雪的美貌,而是因为晗雪在这出戏里的另一个身份——导演。 小米也是第一天排练的时候才发现,话剧社的社长、这出戏的导演、美丽的女主角竟是一个人。一个人可以有多少面?柔弱的,强悍的,友善的,冷漠的,时而像随风飘舞的蒲公英温柔而轻盈,时而像沙漠中的仙人掌多刺而坚硬。小米从没见过可以集这么多矛盾个性于一身的人。 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那一个下午让她哭泣的原因又是什么?所有一切都像谜团。 “学生会主席对你真好,每次都帮你说话。”俞晓贞在一旁羡慕地推了推她。 “啊?是吗?”小米木知木觉地回应。 “那当然。你不知道排练的时候她可是出名的严厉,今天竟然会帮你说话,这种待遇别人可是没有的。” 小米无语。 每个人都知道小米是单晗雪招进戏剧社的,每个人都以为小米和晗雪的交情很好。这个大家也理解,虽然小米不是那种很热情、随时能和别人打成一片的开朗女孩,但是她小小的个子,温顺的个性,毫无威胁的外貌,对别人的倾吐总是乐意倾听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可人的邻家小妹,照顾她、宠着她好像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小米自己明白,单晗雪在看似对她亲切的表象之后是一种疏离。每次当小米想要接近她时,她的眼光总是冷冷的。但是当小米忙碌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发现晗雪在看着她,带着一种研究的眼光,仿佛在她身上寻找某种东西。 她对自己的态度真的很奇怪,从第一次见面就埋在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强烈,可小米却无法找到答案。 忙碌的社团活动改变了小米的生活,她不再有悠闲逛马路的时间,不再有躲到树上享受宁静绘画的时间,不再有看着蓝天发呆的嗜好,每天累得像头牛一样回家,吃完饭就快快做完作业上床睡觉,休息成了最大的奢侈享受。 所以她没有发现家里最近有许多陌生人进进出出,没有发现爸爸夜晚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也没有发现家里的整体布局正在发生着变化,比如说厨房重新装修,爸爸卧室的家具换了全新的。更没有发现客厅里空落落的cd架渐渐被填满,巴赫,帕格尼尼,傅尼埃,西村由纪江,bbking……都是些爸爸从来不听的风格。 直到某天她推开家门,发现一贯冷清的家中人丁兴旺,不但安以然和她的父母再次出现,客厅里还坐着一对陌生的男女。 “是令嫒吧,长得很漂亮呢。”陌生女人满脸堆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 小米疑惑地看着爸爸。 “我们是缘分婚庆公司的。”陌生男子谄媚地走过来,递上一张名片,小米莫名其妙地接过,有些反应不及。婚庆公司的来她家干吗? “小米,他们要和爸爸商量婚礼的细节,厨房里有吃的,你自己热一热,吃完了进屋做功课。”莫文涛朝小米挥挥手简单地说了一句,仿佛只为了尽告知的义务。 婚礼?小米呆怔在原地,努力拼凑传到耳里的信息,爸爸要结婚了,在最近,在他搬来这个城市没多久,在他和妈妈离婚不到半年…… 她以为一切不会太快。 但真的要结婚了…… 真的要结婚了…… 她以为自己无法接受的是女魔头和女魔头的弟弟,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她这才发现自己无法接受的是爸爸的轻易变心。难道他对妈妈就从来没有内疚?从来没有一丝想念和后悔?过去的生活和回忆就能够这样轻松地抛弃,像随手扔一团废纸? 闷闷地转身,她朝自己房间走去,脑海里还不断地回响着排练时的台词: 爱情是永恒的忠贞。 永恒吗? 真是一个笑话。 门静静合上,孤独和黑暗像一张绵密的网,将小米牢牢笼住。 “你没和她谈过吗?” 客厅里,只有安以然觉察出小米的过度沉默是多么的反常。 “小孩子不需要管那么多。”莫文涛轻描淡写地带过。 “关于草坪婚礼的细节部分不知两位还有什么意见?”婚庆公司的人将企划书摊在他们面前。 那将是一个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尽管新郎不是第一次踏上红地毯,但他承诺要给新娘一个无法忘怀的完美一夜。 众人的注意力重又投注到桌上的文件中,进行热烈的讨论。 而屋檐下那一颗受伤的心,很快被人遗忘。 “对五组同名三角函数的公式,180°±α与α,360°±α与α,-α与α的同名三角函数可用‘函数名不变,符号看象限’来概括并记忆……” 上午第四节课,讲台上老师有气无力地讲着正弦、余弦的诱导公式,讲台下同学们一半昏昏欲睡,另一半神游天外。即便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特级教师,面对不思上进的学生同样会束手无策,于是每一堂课老师但求快些结束,学生也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等待下课铃响。 呼,呼,身旁的男同学已经不知睡到第几轮,口水淌满一桌子,呼噜打得震天响,连一贯好脾气的数学老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小米没心情去喊醒他,此刻她内心激动不已,手里握着的小纸片都快捏成咸菜了,可她却不肯放手,仿佛一离开掌心,纸片就会变成幻影从手中消失。 妈妈给她寄包裹来了!早晨当传达室的老大爷把这张包裹单给她的时候,从昨夜起一直郁闷的心情像插了翅膀,简直要飞起来了。已经很久没有妈妈的消息了,虽然明白每年的演出季妈妈一定随着芭蕾舞团在世界各地跑,但是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妈妈对她失望了,不要她、不理她了。 可是妈妈即使在国外,还是能够打听到她的学校,还是会想到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每次都给她寄礼物。 心里是暖暖的,即使初冬的寒风穿过门缝在教室里肆虐,她依然觉得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报告老师!我现在要去邮局!”她再也等不及了。腾的一下,直挺挺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巨大的声响将睡到不知第几轮的同桌震醒,更令话正讲到一半的老师呛得直咳嗽。 “你,你——咳,咳,咳。”老师挥着手,愤怒地要她坐下。小米却理解为被允许,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说了声谢谢,便飞快地跑出教室。 窗外的阳光灿烂,小鸟在头顶轻快地鸣叫,一切似乎都在歌唱着“生活多美好,生活多美好”。 小米快乐地在路上奔跑,她是那样容易满足,一点点关心,一点点爱,就能填满她所有的快乐。 初冬的午后,暖暖的阳光不再有夏日的热烈,校园的草坪上到处都是从家里带来垫子晒太阳的学生人群,毋庸置疑,骑士高中的学生对学习不在行,对享受快乐生活却是游刃有余。 小米躲在她常去的秘密花园的大树下,小心翼翼地将取来的包裹打开。一层又一层,裹得密密实实,外包装上敲满了邮戳,显示着漂洋过海的路途遥远。 那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漂亮的蛋雕音乐盒。 白色丝绒底座上托着一颗镶满珍珠和彩色宝石的椭圆形彩蛋。拧紧发条,随着动人的音乐缓缓飘起,彩蛋会像花朵一般慢慢绽放,一个瓷雕的芭蕾仙子便赫然呈现在眼前,穿着粉粉的舞蹈裙,脚尖轻盈地踮起,仿佛风一吹就会轻盈地随着音乐在空中翩翩起舞。 阳光照射下,一束璀璨的光芒在芭蕾仙子身上的某处隐隐闪现,小米轻轻掂起,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彩色水晶挂坠——舞蹈的小人。 “我们的小米会成为世界上最棒的舞蹈演员。”童年时为了让患有腿疾的她不感到自卑,不畏惧别人眼里的鄙夷,妈妈总是这样鼓励她,总是会买来各种舞蹈造型的人偶逗她开心。年幼时她确实期待将来可以像妈妈一样在舞台上轻盈地舞蹈。然而岁月渐长,她开始明白芭蕾舞演员的梦想对她来说有多不切实际。即便她的腿脚已如常人能够奔走跑跳,但高强度的运动量、高难度的动作要求终究不是她所能达到的。尽管如此,心底里对芭蕾舞演员这一职业的热爱却始终未变。 音乐盒叮咚清脆的音律敲醒她沉思的心绪,小米从包裹底层翻出一封信,一封妈妈随邮包一起寄来的信。 我最最亲爱的小米, 妈妈很想你。 每天都会想今天你吃了什么,衣服有没有穿暖,长胖了吗,长高了没有,有没有想妈妈。 你是妈妈最心爱最心爱的小宝贝,以前是,以后也永远是。 尽管你不在我身边,尽管听不到你的片言只语,但是只要每天看看你的照片,看见你的笑,心里泛滥的想念便得到一点稍稍的满足。 你现在开心吗?爸爸对你好不好?新的城市、新的学校还能够适应吗?要记得提醒爸爸给你买新衣服,你这个年纪长得快,旧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妈妈可不想看见你穿着吊手吊脚的衣服在路上走,因为我最爱的小米值得最好的对待。 无论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学会忘记,你可以哭,可以骂人,但是不可以绝望,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关心着你、爱着你的人。 对你,妈妈的手臂永远是张开的,妈妈的怀抱永远留有你的位置。任何时候,妈妈都欢迎你回到身边。 目前,妈妈正在瑞士演出,这种音乐盒是瑞士很有名的工艺品,我一看就深深喜欢上了,相信你也一定会喜欢。那个翩翩起舞的水晶小人,像不像妈妈最爱的小米,有一天你一定也能在属于你自己的舞台上闪耀光彩。 今年你的生日妈妈不能和你一起庆祝了,英国皇家舞蹈学院给了我一个进修编舞课程的机会,为期两年,你知道这一直是妈妈梦寐以求的机会,所以…… 两年时间会很快过去的,等妈妈回来的时候会发现小米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就像变魔术一样。这样不是很好吗?不要哭,妈妈每天会在英国想你,你有机会的话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妈妈很想听见你的声音。 好了,妈妈马上要到剧场去彩排了,今天晚上有一场公演,多希望小米就在台下看着妈妈的表演,会有这一天的,一定的! 小米,要学着长大,学着坚强,不管现在或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要有足够的信心快乐地生活下去。 小米将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心中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 妈妈找到了她人生的坐标,她一直追求的舞台梦想,小米真的很高兴,这让她觉得自己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从字里行间已看不出妈妈在离婚前的消沉和低迷,妈妈似乎很快乐、很充实,信心满满的样子。 她应该为妈妈高兴才是,可心里却总像有一块石头把她沉沉地扯下去。 两年,整整两年她将看不到妈妈。曾经,她是妈妈生活的全部,是妈妈的重心和依靠。如今,妈妈有了她的舞台,爸爸有了他的新娘,似乎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方向,只有她不再被需要,不再是重要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多余者。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再度拧紧音乐盒上的发条,听着清脆的弦音和着风声、树叶声在耳边回荡。 要学着长大,学着坚强,不管现在或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要有足够的信心快乐地生活下去。 信末的话在脑海里回响,她想试着长大,想试着坚强,想试着快乐地接受发生的一切。 可是,好难啊…… “从医学角度来讲,眼泪有清洗眼睛的作用,所以哭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眼泪很咸,会伤害皮肤,对于每一个爱护肌肤的女性来说,哭完之后一定要马上擦干净才行。” 一张纸巾伴随着的响动从头顶飘然而下,小米顾不得咸咸的泪水灌进嘴里,仰起头看着这从天而降,正确地说应该是从头顶的树干上爬下来的不速之客。 “你!”一个最不应该出现,此刻她也最不想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可以吗?这里是公众地带,我说我是来睡个午觉的,应该没人有意见吧?”来人一屁股坐在小米身旁,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当然,其实我是跟踪你来的。” “你,干吗要跟踪我?” 小米双手紧紧护住妈妈的礼物,身子紧贴在身后的大树上,尽量拉开与不速之客的距离。 “因为我想跟你聊聊,?而你跟那些笨蛋学生一样,?死也不肯到医务室来。”安以然笑眯眯地捏了捏小米的脸蛋,顺手把挂在她鼻子上的大眼镜拿掉。 “其实你长得挺漂亮,就是苍白了点,每天跑个十公里肯定能红润起来,不过你戴这种难看的眼镜,老是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审美可真是需要重新培养。”安以然煞有介事地评论着,看着小米一脸不爽又不能发作的表情,心中大乐。 “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真是自说自话的家伙!小米很想翻个白眼,但是一想起眼前这人曾经的恐怖行径,马上非常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脸蛋从对方的魔手中拯救出来,一边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和腮边的泪珠相映成趣。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必要假装,年纪小小的已经学会虚伪可不行啊!” 捏红了的脸蛋重又落入魔手,这一回女魔头还低下头来仔细研究,神情专注得仿佛牙医在检查蛀牙。 “你——干——素——吗——啦!”小米口齿含糊地抗议着,可是左甩右甩就是甩不脱她的魔手。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你的眼睛明明气得都发红了,为什么不抗议呢,说你不高兴,说你不喜欢我,说什么都可以。你才十六岁,这个年龄应该口无遮拦才对。拜托,不要老成得像二十六岁的老家伙,那是我们的专利,你这样对得起青少年纯真灿烂的形象吗?!” 李连杰说过:忍无可忍,何须再忍。 于是小米终于爆发出一声怒喝,手脚并用从安以然的掌控中挣脱而出。 “是,我是虚伪,我是假装,你要听真话是不是!那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一根骨头,每一个细胞,我都讨厌!你不漂亮,身材也不好,你凭什么让爸爸为了你跟妈妈离婚,就因为你年轻,就因为你会做那么难吃的饭菜,你连妈妈的一个脚趾头都及不上。我讨厌你嫁给我爸爸,讨厌你搬进我家,讨厌你碰我,讨厌你对我指手画脚,我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眼镜,我的审美怎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嫁就嫁,别指望我会当你是自家人,你要欺负尽管欺负,哪一天等我有能力报复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豪言壮语震得林间的树叶簌簌发抖,小米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有勇气,简直佩服死自己了。可惜安以然不是树叶,自然不会发抖。她只是瞪着小米,看着她气喘如牛地滔滔不绝,然后笑了。 她竟然笑了?! 小米气愤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不知道自从得知爸爸要结婚,自己心中的郁闷有多深,她竟然还敢笑? “说出来是不是感觉好些?”安以然拍了拍小米戒备的脸,“你真的很有趣,难怪承凯这家伙老喜欢欺负你,看你被惹急了的样子真是很有成就感,每次都有出乎意料的惊喜,你爸爸知不知道你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干吗?”小米狐疑地看着她,女魔头的反应真是迥异常人,难道她想来家长告状这一套? “我只是觉得在家里的你死气沉沉,还是现在这种样子可爱。不要再戴着面具了。”安以然淡淡笑着,忽然指了指小米怀里的八音盒,“很漂亮,你妈妈寄来的?” “关你什么事?”小米戒备地将八音盒抱得更紧。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那当然。”小米骄傲地仰起头,因为对方称赞自己的妈妈而脸色稍有松懈。 “也许我做不了一个完美的母亲,但也不会是灰姑娘的恶毒的后妈,让你整天穿着破衣烂衫,拼命做家务。” “你——不会?”小米有些迟疑,故事书上可不是这么讲的。 安以然摇摇头,表情变得非常认真:“我发誓。虽然我不太懂怎么做一个后妈,但是我会像对待承凯一样对待你。” 小米原本期待的脸色当场变绿:“那有什么好?!还不是照样被你敲敲打打!”她可没忘记女魔头修理自己弟弟时是毫不心慈手软的。 “嗨,那是爱的教育,你懂不懂!”安以然毫不犹豫地在小米脑袋上给了一颗暴栗。 “好痛!”小米摸着脑袋愤怒地瞪视着她,这个女魔头就不能手脚轻一点嘛! “至少我这样能把真正的你敲出来。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安以然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本来就是真的,搞什么呀。”小米嘴里嘟嘟囔囔的。 一种和平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小米发现之前对她的恐惧和憎恶渐渐消失了。 “可以听听看吗?”安以然指指音乐盒,露出很好奇的表情。 小米很想拒绝她,看她失望的样子一定很过瘾,但又忍不住想要炫耀。 拧紧发条,音乐盒清脆的弦音再度在林间响起,两个人忍不住都躺到了草地上,静静地聆听着。 许久,小米有些不甘愿地说道:“如果你不是那个要嫁给爸爸的女人,也许我会有点喜欢你。” “现在就不能喜欢吗?”安以然拔了根草叶放在嘴里轻轻咬着。 “我不能喜欢你,”小米侧过脸看了看她,重又将视线投在蓝天白云间,“因为你让爸爸妈妈分开了。” 不得不承认,小米在得知安以然就是爸爸的那个“她”之后,曾经对她很有敌意。可是这个安以然,我行我素的安以然,从未在学校或家里对她做出刻意讨好的举动,也从不以未来长辈的身份管束她的行动,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自自然然的样子。即使小米还很年轻,没有足够的历练分辨各色人等,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安以然是个活得很真的人,真的让人很难去恨、去讨厌。 “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一定不分开,他们就一定会相爱吗?”安以然问道。 “不会。”许久之后,小米闷闷地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很好骗,所以什么出差啦,公司开会啦都是借口。其实他们早就不在一起了,爸爸甚至很少给妈妈打电话,很少——朝我笑。” 云在天空变幻着各种图案,一会儿是一颗破碎的心,一会儿是一张沮丧的脸,时空之门仿佛在这一刻被打开,许多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小米10岁了!快来许愿吹蜡烛。” “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我要等他回来一起吹蜡烛。” “爸爸他出差回不来。今天就小米和妈妈两个人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 “小米,小米,你爸爸会来参加家长会吗?” “我不知道。” “我妈妈说,你根本没有爸爸,从来没看到过你爸爸。” “你胡说!!” ………… 小米烦躁地捂住耳朵,记忆就像夏日烦人的苍蝇,想驱赶,却总在下一刻又嗡嗡飞来。 从很小时起,她内心就有着深深的疑惑,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同学的爸妈一样,全家一起去看电影、去游乐园玩、一同出席家长会。难道他们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吗?如果不相爱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了,为什么就不能坚持爱下去呢?哪怕只是假装的?她不在乎爸爸从来没有抱过她,从来没有为她吹过一根生日蜡烛,她的家长签名簿里从来没有他的名字。她只希望有一个家,哪怕爸爸经常不出现,但它至少是完整的家,至少有爱她的人,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的幸福他都要破坏。她一直不懂,不懂,不懂,不懂…… 冰凉的手轻轻捂上小米的眼睛,把那原本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挡了回去。 “有时候,人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相爱,而他们分手也不一定是因为不爱。这样的事情,也许只能用两个字解释——命运,命运是谁都无法弄懂的。” “那你爱我爸爸吗?”小米幽幽地问着。 “我不知道。” “为什么?”小米诧异地看向她。 迎着风,安以然缓缓起身,捋顺她被吹乱的头发,原本只是想找小米谈心,想来安抚她,却发现自己的心被拨乱了。 “为什么你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否爱一个人,却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安以然也在内心问着和小米相同的问题,一直平静无波的心绪像一池镜水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情的人,喜欢、爱这种对他人几乎是本能的情感,在初恋男友出国一个月后传来情变消息时就消失了。她没有哭,没有伤心,只是深深地反思,原来将自己的梦想、快乐、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的行为是那样愚蠢,也不够安全。于是她决定不要爱情,不要那种会让心脏承载太多负担的感情。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她和他相遇。他们相识在飞机上,他因为脑缺氧而突然晕厥,而她作为机上惟一的医生对他进行了急救。于是此后只要他到这个城市来出差,必然会拜访她以表示谢意。出差变得越来越频繁,而他们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几乎没有什么起伏跌宕,某一天他向她表白了追求之意,而她接受了。虽然他们年龄相差悬殊,虽然她对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了解,然而和他在一起不会有突然攀升到天堂的晕眩,也不会有突然沉沦到地狱的窒息。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始终稳健地在胸腔里跳动——70到80跳每分钟,是那样健康与安全,她觉得这样是最好的选择。接下来的一切就快如风驰电掣,他为了她而离婚,在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内疚时又为她搬到了这个城市,于是命运这双大手仿佛不容她思考,结婚被放在了她眼前,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或者,是一个挖好的陷阱。 跳还是不跳? 她曾经问过自己,如果他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如果他没有能力帮助她实现某些物质上的愿望,她真的会答应嫁给他吗? 是爱情还是交易?连她自己也讲不明白。 “为什么你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否爱一个人,却愿意嫁给他?”小米的话又一次在她心头回响。爱一个人如何,不爱一个人又如何? 婚姻生活真的会变得不同? 她深深困惑,在医学院第一次解剖尸体时对生命的困惑也没有此刻来得强烈。 爱真的那么重要? “你真的很不想我做你的后妈?”她突然转头对小米微笑,决定把一切交给命运。 小米对着她点头。 “我们来个约定吧。”安以然执起小米的手,做了个拉钩的动作,“你尽管放手破坏我的婚礼,如果最终我和你爸爸结不成婚,我不会怪你,也会向你爸爸说明一切。但如果我们还是结婚了,你就得心甘情愿地接受我这个后妈,怎么样?”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小米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简直不相信天底下会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无与伦比的认真。”安以然站起身,“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直到安以然离去很久,小米依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新娘竟然鼓励别人破坏她的婚礼。她除了无法相信之外,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那样做。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问着自己。 “怎么会这样?!”她依然不可置信。 “还愣着干吗?”一个声音再次打断她的沉思。 安承凯缓缓地从树后走出。 “如果要破坏他们的婚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小米张大嘴巴看着他,这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她就是那只可怜的无可挣扎的蝉吗? “我可以帮助你。”站在树荫下,安承凯的神情莫辨,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她是你姐姐。”小米陈述事实,“而且我们的交情也没好到互相帮助吧?” “这是我的问题,你只管去破坏就是了。” “我可不可以不要?”小米绝望地呻吟,与虎谋皮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不可以!”安承凯斩钉截铁。 4.逃跑,和搞砸的订婚宴 我呆呆看着一地的碎片, 全碎了, 拼不起来了, 不管再珍贵再小心翼翼, 都碎了, “你,从来就不是我期待的生命! “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如此多余的生命。 一个完美的婚礼,常常也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件婚纱是刚从巴黎运来的最新款,出自名师之手,蕾丝、珍珠和碎钻都是手工钉上去的,做工极好,质地是最高级的锦缎,大拖尾长达三米,绝对华贵典雅。” 米白色的婚纱店布置得如梦如幻,水晶射灯的耀眼光线下,哪怕一件平常的地摊货都能被包装成时尚的巅峰之作,老板娘此刻正使出灿若莲花的三寸不烂之舌,积极地向刚走进店里的这群衣着光鲜,看上去很“冤大头”的顾客们努力推销。 “这款婚纱的质地绝对没你说的那么好,太厚重了,一点都不透气。”一双有些年纪却保养得当的手拎起婚纱的一角,“你看这些针脚这么粗,不要拿从苏州批来的外贸货蒙我们。” “怎么会是外贸货呢,我这里的东西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满头黑线,一身冷汗,“这款你嫌不好,我给你看这款。” 转身打开身后的透明橱门,老板娘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另一款婚纱。 透明的白纱在水晶灯的照射下闪着朦朦胧胧的光晕,显得如梦似幻。没有珠光宝气的缀饰,没有繁复的绣花和常见的镂空造型,但精致的做工,简洁而高雅的款式,即便不懂时尚的人也一眼能看出它的美好。 “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老板娘颇为骄傲地说,“据说西班牙皇室成员结婚时穿的婚纱和这款的设计师是同一人,我敢保证国内独此一件,当然价格也不是别的婚纱可以比的。一般客人来我都不舍得拿给他们看。” “有这么好吗?我看不见得。”挑剔的顾客再度翻找起婚纱的毛病,这架势可不像喜气洋洋来置办物品的,倒颇有上门踢馆的意思。 “淑芬,适可而止。要结婚的可不是你,让文涛和以然选就行了。”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总算让中年妇人讪讪收起了更过分的举动。 “妈,我只是想帮忙。”适才嚣张的态度顿时收敛成委屈的小媳妇状。 小米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缩在进口处的超大沙发中看着久违多时的老戏码再度上演——一个是走到哪里都要出风头甩派头的伯母,一个是家中地位超级呼风唤雨的老佛爷奶奶,婆媳俩人碰到一起绝对只有一种结果——老鼠遇到猫。 “大嫂,你和妈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累了,先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待会给你们接风洗尘。婚纱的事交给我和以然自己定夺就行了。”莫文涛接过话头,不动声色地把不相干的人踢出局。 “那我就不瞎操心了。”伯母脸色尽管尴尬,台阶却下得很快,“你们忙着,我陪妈休息。” 小米轻舒一口气,室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有多久没听到伯母尖利的嗓门和尖刻的语调了?有多久没看见奶奶威严的神情和看穿人心思的眼神了?似乎从爸爸和妈妈协议离婚起,妈妈就不再带着她去爸爸的亲戚家接受精神荼毒了,这着实让小米快乐和轻松了好长一阵子,甚至当她挥泪离别故乡的时候,心中惟一的安慰就是终于不用再面对这些讨厌的亲戚们了。可谁能想到,不过是爸爸再婚而已,消息才放出去,这些平日里总是喊着很忙的人竟然千里迢迢不请自来,害得她难得的周末懒觉都没得睡,一大早被爸爸从床上拎起来赶赴机场恭迎圣驾。 唉,真是郁闷!小米仿佛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难熬。 “莫先生,这是我们特别委托婚纱公司订制的伴娘服,你来看看满不满意。”随行的婚礼公司策划人员让老板娘拿出一款鹅黄色的小礼服,薄薄的雪纺质地很显轻盈,领口处衬托的一圈小花精致可爱,粉嫩的颜色颇有春天的气息。 “真漂亮!”连安以然都忍不住颔首,“小米穿上一定很漂亮。” “我?”昏昏欲睡的人被一言惊醒,小米诧异的眼光在礼服、莫文涛和安以然之间流转,“这不是给伴娘穿的吗?”她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承受众人在她背后的指指点点。 “你就是伴娘啊。”安以然笑眯眯地回答,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怎么会是我?”小米嘟囔着。暗自怀疑安以然的目的,别是怕她搞破坏才让她当什么无聊的伴娘吧。 “因为我觉得你很合适呀。”安以然不由分说地将那小礼服塞进她手里,“换了给大家看看。” “可是——”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另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这么漂亮的礼服让小米穿太浪费了吧,她个子这么矮,身材也干巴巴的,根本衬不出来。何况伴娘一定要美美的,嘴巴甜甜的才行呀。不是我故意贬低小米,她胆子那么小,人也土土的,平时说话都跟蚊子叫似的,要是万一怯场,可就丢脸啦。叔叔,伴娘的事情你们要再仔细考虑一下呀,反正我已经跟学校请过假了,肯定要待到你们婚礼完毕才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很乐意帮忙的。” 长得像芭比娃娃一样可爱的脸,嗲得出水的造作嗓音,故作天真的撒娇表情,任谁都很难对这样的女孩子生气,哪怕从她嘴里吐出的刻薄话语在当事人耳朵里听来是那么伤人。 小米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娇丽的女孩,比她大一岁、从小就被家里的亲戚们一路比较着长大的堂姐莫嘉雯。活泼可爱、聪明漂亮、讨人喜欢是嘉雯头顶上的光环,正如木讷内向、长相平庸、性情古怪是小米的标签。如果说嘉雯是家族中的小公主,那小米一定就是最不起眼的丑小鸭。如果人生是一出偶像剧,那么嘉雯绝对是舞弄风情的女主角,而小米最多只能做做背景人物,衬托别人的美丽。 “这件事情——”莫文涛沉吟着。 “哎呀文涛,不是我帮我家嘉雯说话,有多少人家抢着请嘉雯去做伴娘她都不乐意,要不是看小米实在是——呵呵——”伯母故作轻蔑地笑着,省却了贬低小米的评语若干,“最美的新娘子当然要最好的伴娘衬啊。” “妈——”嘉雯故作娇嗔地撒娇,神情得意地斜睨着小米。 如果要让莫嘉雯评选这个世界上最让她讨厌的人,她一定会把票投给莫小米。 是的,小米既没有她漂亮,也没有她活泼,然而就是这样平凡黯淡的小米,却有一个有钱的爸爸和当舞蹈家的妈妈。从小,小米的衣服就比她的漂亮,小米的玩具储藏室比她的卧室还大,小米出门有司机接送,上的是最好的才艺幼儿园,小米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凭什么她能拥有这些,凭什么所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必须先拿到小米面前。她好恨,这个一无是处的小瘸子,凭什么生下来就比她幸福! 所以她要抢,所有属于小米的,她都要。 “我觉得小米合适。”安以然不理会众人的评说,坚定地将礼服从老板娘手里拽过来,塞进小米的怀里,“小米,换上让大家看看你有多漂亮。” 手里捧着这件轻如蝉翼的衣服却觉得很沉重,漂亮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好陌生。 “别丢人了。”莫嘉雯冷冷瞪着她,嘴角吐露的不屑字眼清清楚楚地传入她的耳里。 不是每一只丑小鸭都能变成白天鹅,小米明白就算换上一身华服,内心里她高傲的白色羽绒依旧来不及长齐。丑小鸭终究还是丑小鸭。 “嘉雯待人接物比较老练,比小米合适。”最终奶奶总结性发言,严厉的眼光扫向小米,“这孩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孤僻,这样不好。” “是的,奶奶。”小米轻声应和,眼眸低垂,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可是——”安以然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些家人对小米的态度,还想发言,却被莫文涛轻声打断。 “别多事。”他握住她的手,安以然的脸色愈发诧异。 “安姨,我没事。”即使嘴角牵强的抽动也算微笑,小米还是给得很艰难。一房间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为她说话的却是最不相干的那一个。 手指触摸着面前新泡的茶水,热烫的液体从嘴里缓缓流进喉管,应该很烫才是,为什么却一直凉到心底? 安以然被莫文涛和老板娘押着去试那件身价不菲的婚纱。室内重又忙碌起来,店员忙着给新任伴娘嘉雯量尺寸、改礼服。伯母陪着奶奶审视着一件件旗袍的图样,挑选着最显自己身份的包装…… 每一个人都忙碌着。 小米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初冬阴沉的街道冷冷清清,和她一样寂寞。 隐身在窗帘背后,听着室内纷繁嘈杂的声音,兴奋的交谈声,快乐的笑声,背景音乐声……没有一种声音属于她,习惯了被世界遗忘,习惯了在最热闹的人群中寂寞,习惯了避开人群躲在自己的孤岛上,没有桥梁,无法通达到任何地方。 小米对着玻璃微微呵气,用手指轻轻画出了一个小人,脸上挂着泪珠。 她早已习惯了,不是吗?这所有的一切。 “你最好有很好的缺席理由。”手机铃声打破小米的沉寂,接通电话,那头却是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所有的忧郁即刻蒸发,小米惊愕地张大嘴,音量也不由提高,安承凯这家伙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单晗雪在排练场气得跳脚。”安承凯冷峻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也许你不记得今天有什么安排了。” 今天?一道闪电劈进小米的脑海,完蛋了,她竟然忘记今天是剧团的突击排练日了。 “我过不来啊!”小米对着电话哀嚎,竟然要安承凯亲自出马,可见事情有多严重。难道她这个小小提词员缺席一次都不行,她有那么重要吗? “没关系。”安承凯在电话那头轻笑,那笑声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我亲自来押送你。” “喂,你说什么?”小米对着手机轻喊,可惜耳边只剩下单调的电话忙音。 身后,商店的门被人推开,冷风阵阵袭来,小米如芒在背,强烈的存在感使她不得不转过头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旁若无人地迈着大步朝她走来,米色的毛衣和同色系的裤子让原本气质沉静的他更显儒雅,换下平时学生味十足的校服,今天的安承凯让小米觉得陌生。 闪亮的白炽灯光在他头顶形成一个圣洁的光环,挂在他身旁衣架上的白色婚纱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缓缓舞动,幻化成一朵朵飘动的白云,周围的人物被虚化,时间被虚化,地点被虚化……小米就这样愣愣地注视着安承凯走近,相接的眸光,仿佛一潭幽深的漩涡,她,不由自主地沉溺。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记忆中某部著名电影中的台词此刻突然跃上心头。 老天,她在胡想什么,小米猛然一惊,头迅速低下,视线再也不敢与安承凯相接。 “你躲我好几天了。”男主角露出万人迷的笑容站定在小米面前,看似亲切仿佛谈天气的样子,其实高大的身躯早就巧妙地把小米的逃跑路线统统挡住。 “哪,哪有?”小米紧张地回答,真没用啊,为什么每次安承凯一出现她说话就结巴呢?一定要把这个毛病改掉。 “逃避也没用。”安承凯摆出一副老鹰捉小鸡的架势。自从他强烈要求帮助小米破坏他老姐的婚礼之后,小米就躲他躲得厉害,今天终于难逃魔手了。 “怎么样,漂亮吗?” 故作娇媚的声音恰逢其时地划破了小米和安承凯之间迷离的气氛。莫嘉雯换上伴娘服,兴奋地跑出试衣间,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美丽,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房间里个头最高的陌生人身上。 真是帅啊!身高、气质、五官绝对够得上偶像剧明星的标准。莫嘉雯的视线牢牢锁定安承凯,心底暗自得意这一趟远行果然收获颇丰,也许她的粉红色假日已经开始了。 “小米,不介绍一下?” 故作优雅地一步步接近,手轻轻将小米扯到自己身后,嘉雯硬挤到安承凯面前,摆了一个自认超完美的站姿,眼睛斜斜地瞄着他,努力模仿小说里风情万种的女人眼神,嗯,再迷蒙一点,再充满诱惑一点——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斜视,”安承凯充满遗憾地看着嘉雯,“还是间歇性的?” 什么?嘉雯的笑容急速冰冻,她的耳朵没出问题吧? “这里五官科总医院的医疗水平一流,你应该去看一下,好像挺严重。”安承凯继续非常认真地告诫着,如果不是小米太过熟悉他眼中闪烁的恶意笑容,说不定也会被他骗过去。 “我,我,我,我不是——” “眼神不好,千万不要随便上街,以免造成交通事故,给别人带来麻烦。”安承凯不再理会嘉雯挫败的解释,朝小米点了一下头便朝门口走去。 憋着一肚子的笑意,小米没有理会嘉雯在身后跺着脚喊她的名字。直到大门终于在她身后合上,直到她终于沐浴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小米才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快意的笑容。 一大早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情况出人意料。 “人呢?” 小米错愕地看着空旷的场地,原本应该热火朝天、人头攒动的排练场,此刻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道具散乱地撒满一地,几盏舞台顶灯还大放光彩,可原本在灯光下演绎人间悲情的演员们却消失无踪,徒留几个空汽水瓶罐孤清地横尸于地板上。 安承凯随手扶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椅子,长桌上刚倒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这说明那些人离开并没有多久。突然一种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难道他们像当初的玛雅人一样被外星人挟持了?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这么一大群人如此仓皇地撤走,刚才他出发去逮莫小米的时候,这里的一切还都很正常,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让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呢? “是排练提前结束了吗?”小米猜测着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心中觉得莫名其妙的惶惑不安。 “不对。”安承凯摇头,迅速掏出手机拨了一组熟悉的号码。耳边始终是手机的拨通音,然而响了很久,手机的主人却愣是不接电话。 “怎么办?”小米捂着发疯般抽搐的眼皮,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越来越强烈。 “我们去找他们。”安承凯当机立断,直觉告诉他情形不简单,联想起最近在校园迅速传播的某则流言,他几乎肯定与此有关。 “去哪里找?” 小米没有得到答案。回答她的是突然从远处传来的喧哗,仿佛一种呐喊,一种怒吼,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急急地朝这里奔来。 地震了吗?海啸了吗?小米条件反射地打开剧院的门,却立马在下一秒迅速把门关上。 太,太,太可怕了!小米紧紧靠在门上,她一定是看错了,是幻觉,不可能…… “跑啊!”她突然抓起安承凯的手朝排练场的另一处门跑去,小短腿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潜能。 “你看到了什么?!”安承凯被她拖着拼命狂奔,一面不断回头。 “很多人!”小米声嘶力竭地吼着,“拿着棍子朝这里冲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发生在转瞬间,刀光剑影,呐喊冲天,砸烂的桌椅,飞扬的木屑,尘埃中弥漫的汗臭和血腥气萦绕鼻尖。 安承凯不肯逃跑,小米被他塞进一个半封闭式的办公桌底下。头顶上的木板不断被不同的脚踩过,被不同的棍子抡过,小米惟一能够看见的就是不断在她眼前晃动的各种品牌的运动鞋,偶尔掺杂着一两双皮鞋、高跟鞋,显示着鞋的主人对这场“战役”的发生缺乏思想准备。 天哪!这恐怕是小米这辈子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场面。她以前听说过打群架这回事,但所有的理解仅止于字面意义。她不知道原来打群架竟然和武侠片里的两军对垒如此相似,以肉相搏,见血眼开。在现代科技如此昌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喜欢用这样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她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抖,抖,抖,抖……办公桌外,人们打得热火朝天,办公桌内,小米却吓得浑身发冷。 一双紫色的高跟鞋踉跄着进入视线。好熟悉的款式,好优美的小腿,小米使劲瞪着,突然意识到这双鞋不就是话剧中女主角罗珊娜的道具鞋吗?那这双脚的主人是—— “晗雪!!!”一声尖叫,使所有的打斗稍稍停滞。 小米惊恐地看着紫色高跟鞋的主人慢慢软瘫在地面上,白色裙摆,白色手臂,最后仰躺在她面前的是单晗雪的苍白面容。 “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小米声嘶力竭地吼着,之前的担惊受怕全被最强烈的惊骇和愤怒取代,“你们杀了她!” 再也顾不得躲闪,小米手脚并用从课桌下仓皇爬出,抡起一旁的折叠椅,想都不想地就朝打架的人群冲去,那些五大三粗的男生,那些混迹其中的不良少女,统统成为了小米的目标。 “杀人凶手!”小米的怒吼震醒了不良少年们内心仅存的一点良心和不安。 局势迅速扭转,原本不善打架的业余演员因愤怒而体力暴长,因悲痛而不畏生死,一个个变得骁勇善战。而另一方则因为小米的怒吼而发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无心恋战,迅速往后撤离。 “老大,我们来了!” 剧院暗沉的门再度被打开,一群彪悍的男生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携带着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篮球。正在篮球场训练的校篮球队的所有成员被安承凯的电话召集至此。 “哈哈,真是一个难得的周末,兄弟们,该我们大显身手了!” 不知谁踢到了倒在地上的录音机的播放键,hiphop的乐声立刻通过勉强幸存的音箱在整个剧场响遍。配合着音乐的旋律,所有的打斗都逃脱不了节奏的控制,原本肃杀的气氛越来越朝无厘头的谐趣靠拢。 安承凯一拳一个解决了围绕在他身旁的小混混们,一步步朝莫小米逼近。 “你的电话!” “什么?” 小米愕然发现一个染着一头金毛的不良少年牢牢抓住她的武器,已一脸热切地看着她,脸上还清晰地留着五根爪印,不知是哪位骁勇的剧团女战士留下的战绩。 “我们有空联系啊?”金毛少年无视小米的惊愕,发挥他打架的全部热情继续逼问,“你的电话!” “13667889123。”条件反射地报出自己的联系方式后,小米马上吸了一口凉气,她都干了什么! 金毛少年立刻蘸着自己的鼻血把手机号码记在白色的汗衫上。小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举动,胃里的液体忍不住往上涌,呃,真恶心! 一记老拳毫不留情地袭上开小差的金毛少年的脑门。 “把号码给我交出来。”安承凯揪住金毛少年的后衣领把他扯离小米的身畔。 “不给。”金毛少年甩脱安承凯的拉扯往后逃跑,可惜脚程没他快,三步两步就被他逮到。只听见响亮的一阵撕扯声,金毛少年的一只袖子落进了安承凯的手中,没错,正是写了号码的那只。 “算你狠……不过我记在脑子里了……”金毛少年虽然被打得眼泪鼻血直流,但为了俏佳人的手机号码,他将这辈子没什么机会用到的脑细胞全拿来记这十几个数字。 安承凯原本就严厉的细眼又是一眯,一记暴栗毫不留情地鮨上金毛少年的脑壳:“1301234,来,重复一次。” “1366788……”金毛少年忍着头上一阵金星乱冒的晕眩,咬牙坚持记住小米的手机号码。 脑壳上又是一记猛鮨,小米吃惊地看着向来贴着斯文优雅标签的安承凯平素温柔抚摸大提琴的手在打架方面同样如此具有天赋。 “13012341234,再说一次!” “130……”脑细胞终于用尽,金毛少年只剩下前三个数字的记忆。 “你还在搞什么!”对方阵容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了金毛少年的痴情和愚钝,赶上前来把他从安承凯的手中夺下,迅速朝门口狂奔。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金毛少年突然甩开同伴的拉扯转身对着远处的小米欢呼,“13012341234,对不对?对不对?” 热火朝天的场面突然静止,所有的人都将视线投注在小米身上,仿佛等待她的回答。 打碎一个少年如此热忱的心是残忍的,打碎怀春少年粉红色的期待更是残酷的。 于是小米只能冲他艰难点头。 “耶!”金毛少年摆了个胜利的手势,下一刻即被同行的伙伴敲晕架起,拖离混乱现场。 “嗨。”身旁有人喘着粗气,不解地看着不良少年们离去的背影,“他们要训导主任的电话干吗?” “投案自首吧。”小米耸耸肩,转身抬眼,视线错愕地遇上另一双更加错愕的眼。 “你!”双方全都不由自主地大喊。经历了那么多混乱事件,直到现在,当初甚嚣尘上的校园绯闻男女主角才得以重逢。 江骏条件反射地将自己的双手藏在背后,好不容易养好伤的手可不想因为这个扫把女而再度残废。 小米倒退三步,迅速消失在人海中,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绯闻可不能因为这个八卦男而再度传扬。 在心里,两人对对方的态度都非常不满。“搞什么,我有那么恐怖吗?”他们不约而同地愤愤想道。 啪。有人找到了录音机,吵闹不休的剧场终于得以安静。战火平息之后是满地的狼藉,曾经辛苦布置的舞台、所有的背景道具都被破坏殆尽,参与打架的人虽然只受了些轻伤,但是看到自己辛苦这么多日子的成果毁于一旦,每个人心里都无比沉重。 当然最令人担心的是躺在地上仿佛睡着了的单晗雪,虽然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伤痕,但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色却让人乐观不起来。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小米趴在单晗雪身边眼泪直流,不断运用她浅薄的医学知识不是掐人中就是掐虎口,“救护车还没来吗?我们不能耽误时间!” “可乐。”安承凯拨开挡在面前的小米,就像打发一只小跳蚤般把她推到身后,接过身后人递过来的饮料,慢慢倒入晗雪的嘴里。 “她是低血糖晕倒。”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这个家伙肯定又没吃早饭。” “呀?”小米瞪大了眼珠,嘴角挂着的两颗泪珠像巨大的惊叹号,那刚才她痛扁的那些人,她那些突如其来的勇气,原来全部是乌龙?! “吵死了。”单晗雪幽幽地打了个哈欠,仿佛沉睡于森林中那个被王子吻醒的梦公主,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迷蒙的眼神渐渐转为明晰,视线与正俯视她的安承凯对上,四目相望,含情脉脉。 “多美的画面啊,多像《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与郝思嘉。”充满浪漫细胞的俞晓贞同学再度不合时宜地发挥起了她美好的想像。 小米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无法解释心里那种微微有些抽痛,又隐约觉得欣慰的混乱情绪。 “早餐内容?” “白水一杯。” “午餐呢?” “面包,在我书包里。” 安承凯和单晗雪的一问一答证明了她晕倒的原因确实只是低血糖,众人松了一口气,情况至少没有糟到最坏的地步。 “好大的灰啊!”单晗雪扶着安承凯的手臂慢慢坐起身,仿佛大梦初醒,“情况怎么样?我好像——” 余下的话突然卡壳,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单晗雪,素来气质高雅而从不失态的单晗雪,此刻颤抖着双手指着满目疮痍,发出了横跨三个八度的尖叫,然后再度晕倒。 “天哪!” “扶着她!” “可乐!” “快来人!” 现场再度乱成一团,安承凯抱着脸色已渐渐发紫的单晗雪大喊:“马上叫救护车!” “不是低血糖吗?”小米心急火燎地端来可乐。 “没用。”安承凯一掌推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要立刻送医院!” 哐当,可乐打翻在地。 情况终于糟得不能再糟了! 依照当地的习俗,正式婚礼之前必然要举行一场订婚宴,这是结婚的必然步骤,不能省却。 于是,对莫家来说,这几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周末在自己家里举行的订婚宴。虽然大家原本的意思是办一个小规模的家庭聚会,但由于莫文涛人面广,亲朋好友、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左邻右舍杂七杂八加起来,竟然是个颇具规模的数字,于是原本简单的订婚宴不得不办得轰轰烈烈。 “怎么不见了呢?”小米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翻找过了,可是妈妈送给她的水晶挂坠怎么也找不到。她明明记得因为体育课规定不可以戴挂饰,所以今天早晨去上学的时候她特意把它取下放在床头,怎么才短短几个小时就找不着了呢? 沮丧地坐在床头,小米的心情有些郁闷。最近事事不顺,前几天单晗雪刚刚因为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医院,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她这才知道看上去坚强无比的学生会主席竟然从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子,这情形比之她还要惨。好几次溜去医院想探望病人,却每次都被挡在门外。无法得知晗雪的情况,让小米的心七上八下的,整个话剧社也因此陷入了停摆状态。 唉,事情成了一团乱麻,失去了忙于社团活动的借口,她每天不得不用更多的时间面对家里烦人的亲戚们,一想到这些小米就全身无力。 悠扬的钢琴声从楼下大厅隐隐传来,宾客们的恭贺声也不断从门缝里钻进来。门板上传来叩响,奶奶在门外敲着拐杖,催着她快下楼去帮忙。作为莫文涛惟一的女儿,即使小米不乐意,她还是要肩负起给众位宾客提供八卦话题,以供评头论足之娱乐效用。 叹了口气,小米只能暂时放弃搜索行动,找了一条小熊项链代替。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她回头看到镜中的自己——一个让她非常陌生的女孩——沉沉披散的黑发被发型师梳成公主头,遮住眉眼的刘海经过修剪后将她尖细而苍白的脸毫无遮蔽地完整呈现,也许小时候看多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发型师竟然还给她戴上了一个镶满了整排水晶的发箍,好像一顶小小的皇冠。身上是安以然为她挑选的米白色小短裙,没有可爱的小花边和蓬蓬的透明纱,如她一贯的风格,简单而低调,只在腰后系上一个小巧的蝴蝶结,却使她矮小的身体看上去一下子高挑了许多。 她不喜欢镜中这个纤瘦而轮廓清晰的女孩,没有头发和眼镜的遮蔽,没有灰色系的衣服淡化她在人群中的身影,她仿佛被放置在一个放大镜前,每一个人都可以看清她的内心,她的不快,她的惶恐,她的忍耐,她的伤感,她的失落…… 然而她必须面对。 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门把手,旋转—— 门外是不属于她的浮华世界。 时针指向晚上七点。 此刻莫文涛别墅的大厅里已经是宾客盈门。为了衬托晚宴的高贵气氛,主人故意搞了一个时髦的冷餐会。沿着落地长窗一溜摆满长桌,白色的桌布上是饰有英伦玫瑰的高级骨瓷餐具,里面的内容听说是聘请了特级厨师烹制的美味佳肴。在大厅的中央,主人还请来了一支四人弦乐队和一位钢琴师现场演奏,演奏的所有曲目都是安以然的最爱。 可惜原本高雅的气氛却并没有得到宾客们的大力赞扬,习惯了坐在圆桌前大碗拼酒、大块吃肉、划拳行酒令的男士们,面对五颜六色号称鸡尾酒却一点也喝不出酒味的饮料甚觉不过瘾;餐桌上的精致美食每一样都是小小巧巧的样子,只够塞牙缝,简直就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女宾们自然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品评着每个人的衣着品位,交流着第一手的小道消息,当然今晚男女主角的私人生活是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题材。于是不管和话题人物是否真的很熟,每个人都装出很熟的样子,有事实的摆事实,没事实的编故事,情节曲折得像八点档洒狗血的电视剧集。各家带来的小孩子则脱离了大人的管束,很快混熟成第三纵队,团结一致地不断破坏着室内的一切绿色植物和装饰品,吵吵闹闹地从这头追打到那头,偶尔有哭泣,偶尔大声向父母告状,呵斥声、笑声、说话声交织着,贝多芬、肖邦、舒伯特们被噪音深深淹没。 高雅就是这样被践踏在脚下成为媚俗。 新娘按照惯例要最后出场,而莫文涛正被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包围着谈论生财之道。奶奶被众位中年妇女和各种甜言蜜语、阿谀之词拥戴着坐在另一头的沙发中。整个场面上,最忙碌的莫过于莫嘉雯和她的妈妈于淑芬,母女俩打扮得花枝招展如花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以主人之姿招呼着客人,接收着众人疑惑或者惊艳的目光,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尤其是嘉雯,不断用她甜得腻死人的声音喊着某某伯伯、某某阿姨,满意地听着所有人众口一词地夸赞她漂亮、懂事、沉稳有礼。当然最能够取悦她的自然是听见人们议论莫家的小侄女比小女儿要漂亮和出挑得多,这或多或少让嘉雯一直以来愤愤的情绪得到了平衡。当然这一切的光彩她最希望一个人能够看到。 当安承凯和他的家人作为订婚宴的另一半主人出现时,莫嘉雯眼睛一亮,恨不能马上扑身向前。这些天她几乎天天缠着小米,幸亏叔叔莫文涛和校长的关系好,她才能够以旁听的名义自由出入骑士高中,甚至每天出现在戏剧社,美其名曰观摩学习,真正的用意则是缠着安承凯。结果弄得天怒人怨,差点被安承凯一脚踹出戏剧社的大门。她好恨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安承凯面前凸显自己的绝代风华,而今天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安学长!”她捏着嗓子叫了一声,直直地朝他奔去,却在快要接近的时候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脚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前方——那个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的女孩,那个抢走大厅人群一半目光的女孩,怎么会是—— “瞧,这个才是文涛的女儿。” “咦,长得很漂亮嘛!我怎么听说他女儿土土的,一点也不出色。” “真的是那个莫小米吗?这么漂亮?!” “到底是女大十八变呀,是个美人坯子,想来莫文涛的前妻一定也很漂亮。” “嗯,小姑娘将来有做电影明星的资本。” “果然是遗传好啊,本来觉得人家的小侄女已经很漂亮了,现在一比就比下去了。” ………… 小声议论的言词一字不拉地落在嘉雯耳里。她才刚享受着被人关注的虚荣,才刚满足于被人夸赞的自得,小米的出现却立刻把所有关注和赞美统统抢走。那个又笨又丑又土又木的小米,是谁做了仙女教母,把她从头到脚换成这副模样?! 莫嘉雯铁青着脸看着小米迈着缓缓的步伐款款而下。她当然不知道小米的慢动作是因为从来没穿过后跟超过三厘米的鞋子,只是嫉妒地认为她一定是故意在抢她的风头。 哼,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她虚荣女王莫嘉雯面前抢风头! “堂妹!”堆起一脸僵硬的笑容,她趋步上前,在小米的脚步即将落到地面时挡住她的去路,“你动作还是这么慢,是不是脚不舒服?” 小米疑惑地摇着头,不懂向来只关心自己的堂姐怎么突然关心起别人的脚来了。 “你呀,别为了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就穿高跟鞋。”嘉雯继续做出关心的样子,声调还愈发提高,“你别忘了自己的腿可是瘸的,万一支撑不住可就不好了。” 随着小米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周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她的腿是瘸的?” “真可惜啊,这么年轻竟然是个残疾!” ………… “你什么意思?”小米轻声忍耐着问,她并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曾经有过腿疾,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嘉雯恶意引导他人误解她是瘸腿。 “我关心你呀。”嘉雯故作无辜地耸耸肩,“你爸爸的订婚宴要是因为你而搞砸了那就糟糕了。” “你——”小米怒火冲天地看着她,深呼吸,深呼吸,不能和猪吵架,那会让你也变成一头猪。她努力催眠着自己,然而下一刻的发现却让她的愤怒一下子飙到最高点。 “我的水晶挂件为什么会在你这里?”小米惊愕地指着莫嘉雯的脖子,紫色的水晶舞蹈小人,妈妈送给她的礼物,她失踪了的重要物件,此刻正静静地挂在莫嘉雯的脖子上。 “干吗这么小气。”嘉雯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我正巧在你房间里看到就戴着玩玩呗。”她当然不会告诉小米其实她觊觎这个水晶挂件很久了,今天终于趁她去上课的时候把它偷了过来,不过就算小米发现了她也不打算还给她,这个款式她从没在任何商店里看到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当然只配她使用啦。 “还给我!”小米愤怒地伸手一把攥住挂件,“你马上给我摘下来。” “我偏不!”嘉雯也不甘示弱地掰着小米的手,“我戴了就是我的,我偏不给!” “我让你给我!”小米使劲扯着挂坠,什么东西她都可以让,但这是她的生日礼物,是妈妈送给她的纪念品,没有人可以夺走。 两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拉拉扯扯,小范围的扯动最后变成肢体的暴力冲突,身旁的人群口头上相劝着,没有人搞得清发生了什么,更不敢加入战团。直到莫文涛被人告知匆匆赶来。 “你们在搞什么?”莫文涛拨开众人,简直无法相信他的眼睛。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的女儿和侄女两人厮打成一团,还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 “叔叔!”嘉雯看见莫文涛出现,立刻松开掐着小米脖子的手,转身扑进莫文涛的怀里假哭,“是我不好,我不该戴这个挂件,我不知道自己戴着好看小米会这样生气,呜,呜,呜,可是她也不能上来就抢啊,把我的脖子勒得好痛,呜,呜,呜,虽然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但如果小米喜欢的话我一定肯送给她的呀,可她扯得我好痛,呜,呜,呜……” “你放屁!”小米简直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颠倒黑白成这样,愤怒在渐渐焚烧她的理智,“你是个小偷,这明明是我的东西,这是我妈——” “够了!”莫文涛怒喝一声,震住了所有的声音。 “天哪!雯雯,你怎么啦,谁把你搞成这副样子!”尖利的嗓音,嘉雯的妈妈大惊小怪地从客厅的另一头赶来把女儿搂在怀里,像收银员检查假钞般把嘉雯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然后高高举起嘉雯的手臂:“文涛,你看看你女儿干的好事,都给拧红了!” 荒谬!小米简直想大笑,她手臂上被嘉雯尖利的指甲划出的道道血痕远超过她留给嘉雯的纪念,这就是有妈的好处,她这个没人疼的孩子只能站在这被人欺负。 “把挂坠给我!”莫文涛寒着脸伸出手。 “我不。”小米倔强地昂起头,把挂坠藏到背后,“它是妈妈送给我的。” “你还撒谎!”莫文涛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讨厌女儿在这样的日子把妈妈挂在嘴边。 “叔叔,小米说是她的就是她的,我不争了,你们千万不要为了这么点小事伤了父女的感情。”嘉雯故作善解人意地劝说,果然将莫文涛的火气挑得更旺。 “你瞧瞧嘉雯多懂事,你能不能出息一点,尽给我做这种丢人的事!” “是,我不是个好女儿,难道你就是个称职的好爸爸?对你我从来没什么期待,任何事情只要是错了就一定是我的错,只要是失败就一定是我的无能,你永远不会站在一个公正的立场上说话,对你来说我这个女儿也许还比不上街头的陌生人。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要生我,何必要把我从妈妈身边抢过来!你以为我愿意站在这里,愿意让你生气,愿意让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我?” “你胡说什么!”莫文涛大怒,手掌毫不留情地挥上小米白皙的脸颊,清晰地留下一片红肿的印记。 “你,从来就不是我期待的生命!”莫文涛几乎冲口而出,“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清脆的碎响,小米手中的挂坠悄然落地,开裂成一片片,仿佛她的力量再也承受不了哪怕是这一点点的分量。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米呆呆看着一地的碎片,全碎了,拼不起来了,不管再珍贵再小心翼翼,都碎了,像心碎了一样,像小心翼翼艰难维持的亲情一样,碎了,碎了…… 你,从来就不是我期待的生命!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从来就不是我期待的生命!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 她以为爸爸只是不喜欢她,却在今天这一刻才发现他话里深深的恨意。她一直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使得爸爸从小就如此疏远她。 原来她的出生就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多余的生命。 “小米,小米!”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喊着。 “别走,事情没那么严重。” 她似乎感知到有人善意地拉住她的手,那低沉悦耳的嗓音很熟悉,但那时那刻却无从分辨。 除了惊愕,所有的感知都被抽离。 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推力,把她拼命朝门外漆黑的世界推去。她无法站立在耀眼的灯光底下,无法面对被暴露的赤裸裸的事实,无法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无所遁形的外包装下。 “你要敢走就别再回来!” 身后冷酷的话语把她从迷离的幻境中震醒。站在门边,回首望去一室寂然,惟有爸爸刚才震怒的话音还在空气中回荡。 给了众人一个今天晚上最灿烂的微笑,小米轻声开口:“我总要让你如愿一次的,不是吗?爸爸。” 不再理会众人的目光,打开大门,任夜晚的风疯狂涌入。小米步履优雅地走下台阶,细致的高跟鞋跟一步步踩入黑暗,头一次,她发现这种属于成人的装扮,让她有伪装坚强的勇气。 门在身后合上,仿佛一个世界关闭了大门。小米听到里面骤然响起的玻璃破碎声和涌动的人声,好像突然静音的电视机音频重又调响。 订婚宴肯定是毁了。 “你尽管放手破坏我的婚礼。” 曾经安以然和她有这样约定,曾经她始终犹豫是否要去做这个破坏者,但是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订婚宴却真的因她而毁了。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冷冷一笑,她不在乎了。 夜半一点,整个城市早已陷入沉沉昏睡当中,惟有骤然而起的狂风吹打树叶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晚间新闻的时候,美丽的气象播报员曾经预告一场大雨夜半将至。果然,狂风过后,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密集地敲击着屋顶、玻璃以及可以敲打出声响的一切东西,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雨声之中。 小米瑟缩在一条幽深小巷的某个屋檐下,有些困惑地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为什么在所有的小说和电视剧里,离家出走的日子都是那么风雨交加,现在连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她是很伤心很绝望,可她并不想感冒,更不想穿着湿淋淋的贴身礼服一路锳着污水漫无目的地胡走一气。她只是一时气愤,一时冲动。不要让她憋了十六年的惟一一次离家出走的举动变得这么艰难好不好?为什么她的运气就那么差呢? 喵呜,喵呜……一阵轻微的叫声从对面胡乱堆着的几个木箱里传来。 小米收回怨天尤人的目光,寻觅着淅沥的雨声中这听上去有些凄凉的声音。 喵呜…… 这一次她听清声音发自对面靠墙根处的一堆木箱里。 “咪咪?”她轻声呼唤着。 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颤颤悠悠地从木箱里探出头来,惶恐不安的眼睛紧紧盯住她。如果不是它绿色的眼珠泛出幽幽的光芒,它几乎可以和黑夜融为一体。 “是你在叫我吗?”小米蹲下身,视线与对面的小猫齐平,“可是我的情况并不比你好多少。” 小黑猫依然固执地探着小脑袋叫着,奶声奶气却坚持不懈,还不停地用爪子扒拉着木箱,想爬却又不敢爬出来。 “你想跟着我?”隔着窄窄的街巷、重重的雨幕,小米只觉得心头发软发酸,“我连去处都没有,你跟着我会很惨的。” 喵呜!这回小猫叫得更响,并且终于从木箱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小米发现它的后腿不正常地颤抖着,似乎是瘸了,难怪连这么矮的木箱它爬得都很艰难。 几乎没有犹豫,小米冲进了雨里,不顾混浊的泥水将她的白色裙角弄脏,轻轻地将小猫抱起。而小猫仿佛懂得她的好心,安静地趴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的身躯汲取着小米身上的温暖。 “我们接着该怎么办呢?”重新躲回屋檐下,小米揉着小猫毛茸茸的脑袋犯起了愁,现在不再只是她一个人了,她得给自己和小猫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可是天大地大,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我们该往哪儿去呢?”小米轻轻举起小猫,看着它黑色脸上的绿色眼珠,“都说猫咪是通灵的,你能告诉我吗?” 喵呜,小猫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单调,墨绿色的眼珠看着小米,突然一个挣扎,从小米手中逃脱,瘸着腿迅速钻进雨幕里。 “咪咪!”小米起身追逐,却看见小猫向小巷的深处越跑越远…… 5.新一任女主角的诞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失望, 很多不快乐, 很多时候会绝望。 我以为天空永远会是这样暗沉沉的灰色, 却忘记了, 再阴郁的天空也有乌云遮不到的湛蓝, 再不快乐的心情, 也有偶尔欢笑的时刻, 在最绝望的低谷, 希望往往就在下一刻的地平线上。 小米整整失踪了三天。 城里销量最大的几份报纸都刊登了寻人启事,高额的奖金让莫文涛的手机成了二十四小时接听热线。可是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为了骗取奖金而提供的假消息,余下的线索也最终宣告无用。 在一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所以三天过去了,对于莫家来说,原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被笼上了沉沉的阴霾。 “还是没有找到吗?” 莫文涛一脸阴沉地走进房间,对着满屋子期盼的脸只是摇摇头,然后沉默地走进自己的书房,连说话的意愿也没有。 其实在订婚宴当晚对小米发火之后,莫文涛就后悔了,但是为了面子,为了在众多宾客面前保持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挽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出家门,还说出了那么狠绝的话。他以为没有生存能力的女儿只是使使小性子,外面风大雨大,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她熟悉的亲友,所以她肯定会自动跑回家,哭着恳求他的原谅。 但是没有。 当整个世界被倾倒的雨水淹没,当旭日东升一个无眠的夜过去,当暮色沉重骑士高中翠绿色的放学人群再度破坏红枫道迷人的景致,所有的画面中再也没有莫小米的身影,她仿佛一夜之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何处。 年迈的母亲对着莫文涛唠唠叨叨,吓坏了的莫嘉雯母女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招惹是非,而安以然为了这件事第一次和他翻了脸,莫文涛这才发现,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女儿的关心不及一个局外人。 可是不管他在城里找了多少遍,小米就是渺无踪影。没有去学校,没有去同学家,所有的旅馆招待所里都没有她,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身高、体重、发型,平时和谁交往比较多,喜欢上哪些场所,最近有什么反常之处……当办案的警员问起这些最基本的情况时,莫文涛才发现对这个在他身边安静地生活了十六年的女儿,他竟然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户口簿上有清晰记载,他甚至没发现女儿的生日正在这个月,而且已经过了好几天。 没有蛋糕、鲜花、生日礼物,小米甚至没在他面前提过一句,流露出一丝渴望。很多人都以为小米生长在这样富裕的家庭,应该拥有许多常人所没有的东西,连他这当父亲的也这样以为,却没料到她连最基本的温暖都没有得到。 “你真是个糟糕的父亲!”安以然毫不留情地评价他,“对于未成年的她来说,你是她的全部,可你把她当做什么?人们常说的拖油瓶?纵情之后意料之外的产物?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你女儿?” 有吗?他胆战心惊地问自己,这么多年他几乎习惯忽视她,习惯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她,仿佛这样的忽视就可以回避那些难以忍受的往事。可女儿是无辜的,她不应该对所发生的事情承担任何责任。虽然明知这道理,他却依然在潜意识中将所有的过错推卸在一个年幼的生命上。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他还要忽视她多久? 一股内疚感油然而起,盘踞在心头无法消散。 “叔叔,是我不好。我不该惹小米生气。”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开,探进莫嘉雯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那个挂件究竟是谁的?”莫文涛皱眉看着她,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侄女,曾经好几次让他萌生为什么她不是自己女儿的念头。 “是——”莫嘉雯关上书房的门,乖巧地坐在沙发上,“我自己的,可是如果小米喜欢的话,我应该给她的,我太小气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叔叔,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让她……”说着,她竟嘤嘤地哭了。 “你确定是你自己的?”莫文涛深吸一口气,看着侄女肯定地点头,哭泣的双眼像小鹿斑比一样纯真。 莫文涛霍然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究竟像这样错怪过小米多少次?! 如果不是今天远在英国的前妻给他打来电话,彻头彻尾痛斥他之余也证明了那个挂件的来历,他也许直到此刻都会毫不怀疑莫嘉雯的话。 这个看似纯真乖巧的侄女竟然能够说谎时面不改色,可想而知像挂件事件这样的事情在以前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而他从来都认定是小米的错,认定她是个个性孤僻、性情古怪的孩子。一个父亲,如果连对孩子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何从谈起对他们的爱、关心和保护? “对你我从来没什么期待,任何事情只要是错了就一定是我的错,只要是失败就一定是我的无能,你永远不会站在一个公正的立场上说话,对你来说我这个女儿也许还比不上街头的陌生人。” 那一晚小米的话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他脸上,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实,只是他自己没有看到。 “叔叔,你不要伤心。”莫嘉雯轻轻扯起叔叔的衣角,“如果小米找不见,就让我当你的女儿吧。” 年轻的小女生,就算再耍小聪明,毕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是那样期望成为有钱的叔叔的女儿,期望取代小米的位置,拥有像小米一样的锦衣华服和漂亮的卧室,接受众人羡慕的眼光,像小公主般生活着……嘉雯眼中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强烈的渴望让她彻底忘记继续伪装刚才悔恨伤心的表情。 衣角被扯离,莫文涛蹲下身和侄女面对面。 “嘉雯,我一直像对女儿一样地对你,因为你爸爸总是把时间投入在化学实验室的工作中,作为他惟一的弟弟,我一直尽量多地给你物质上的关心。但这也许给了你太多的遐想空间。你应该明白爱不是用诡计、掠夺就可以独占的,不管你多聪明,伪装得多好,谎话终究会被揭穿的。而揭穿之后,不但你想要拥有的东西不再能有,连你曾经得到的也将失去。你懂我的意思吗?” 莫嘉雯惊恐地瞪着叔叔,好看的大眼睛这一次真真切切蒙上泪意。 “我再问你一次,那个挂件真的是你的吗?还是你从小米房间里偷拿的?” 空气中是难耐的沉默。 “我……我……”嘉雯犹豫着,她该承认吗?“其实我——” “我们嘉雯怎么可能偷东西?”书房门被重重打开,也证明了一直偷听的那一位耐心有限。 于淑芬将女儿一把扯进自己怀里,神经质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文涛,不是我说你,小米离家出走是她任性,你就算再着急,也别把气撒在我家嘉雯身上。要不是看在大家亲戚一场的分儿上,那天晚上小米欺负嘉雯的事我饶不了她。这孩子越大越不服管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坏腔调。你啊就得让她吃吃苦头——” “够了!”莫文涛一声怒喝截断了她继续要说的话。 这么多年,每当亲戚们提到小米,他从来没有在意他们说什么,即使前妻为此与他争执过无数次,他依然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冷淡态度。头一次,他的眼睁开了,耳朵张开了,看到了听到了他那些所谓的至亲们对自己女儿的态度是如此轻贱,这些年年拿着他的接济视为理所当然的人,把践踏他女儿的自尊也视为理所当然。 在小米的成长过程中,他到底忽略了多少?造成今天小米内向抑郁性格的原因里,有多少是因为他这个父亲的不称职? 转身望向窗外,莫文涛的语调中多了一分决绝:“小米敬你是伯母,我敬你是嫂子,所以对于小米不负责任的评价,我不希望再从你们嘴里听到,不然连亲戚都不用做了。这次的婚礼或许会延期,为了不耽误嘉雯的学业,我会请秘书去买最近一班的机票,你们抽空收拾行李,如果有什么需要告诉张秘书就可以了。妈已经决定搬到我这里来住了,相关事情我会处理,以后你们好好照顾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于淑芬惊愕地尖叫,不但她这个家中的长嫂连婚礼都不能露面,似乎莫文涛一直以来对她家的资助也要取消? “意思是——”莫文涛始终背着身,“有些情况必须改变。” “妈——”莫嘉雯嚎啕大哭,她好后悔,如果她承认挂坠是她偷拿的,叔叔还会像以前一样喜欢她吗?可是妈妈说不能承认,现在怎么办? 房间里小女生的抽咽惹人心烦,窗外无边无际的暗沉天色席卷而来,阵阵冷风舞动庭院里的落叶,也吹皱了白色窗纱,仿佛纷乱的心情。 眼看着时间又匆匆走过一天,莫文涛心中焦急万分,小米你究竟在哪里?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停停停,喘口气,真难为你了。”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美声太严肃,那我可以再来一首r&b风格的。如果你觉得光有嗓音无法表现我的肢体语言,我可以做我最拿手的瑜珈,如果……” “呃……对不起,我们是招女主角,不是搞杂耍。下一个。” “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拖出去,下一个。” “求你啦!啊……别踹我屁股……” 砰! 一切归于平静。 “下——一个!” ………… 白色房间。白色家具。白色床单。白色窗帘。 窗台边的白色茶几上,捷克水晶花瓶里怒放着冬季里难得一见的紫色郁金香。风从窗外徐徐吹来,居高临下,从六层楼高的窗户可以远眺整片草地。虽然这个季节里草地已经有些泛黄,不再有那翠绿的清新,但是柔软的质地却好像一张舒适的土黄色地毯,伴着远处的假山假景人工湖和偶尔飞翔其间的小白鸽,让置身风景中的人备感赏心悦目。 这样视线良好、颜色淡雅、空气清新的房间,如果再配以一首曲调优美、节奏轻柔的音乐,无疑连失眠病人都能安然沉醉于甜美梦乡,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也能心平气和、谈笑风生,忧郁症患者也能胸襟豁然开朗,重燃人生信心…… 所以,它成为市中心医院住院大楼顶级单人病房是很自然的,病人们花大价钱换来如此惬意的环境,自然觉得物有所值。当然了,在这种心旷神怡的条件下养病要比环境嘈杂、卫生状况难以得到保证、多人共用一个洗手间、时不时还要受到超负荷工作的医生护士呵斥的普通病房好上千百倍,病人自然也能够更快和到恢复甚至痊愈。 这样的情况只是就普遍现象而言,对于某些个案,譬如住在607房的某位正在修养的年轻心脏病患者,却毫无助益。 “你的表现很精彩,newage风格的音乐我也很喜欢。不过我们是招女主角,不是请人带着收音机和cd来应聘dj,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我是先调整情绪,让自己能够完全投入到角色中去。” “同学,我想比较适合你的是超级女声的比赛。不如你回家调整,去别处发挥你的才华。下一个!” “没了,所有报名的人已经全部面试过了,也被你统统cancel掉了。” 最后一个面试者被赶出了房间,单晗雪神情抓狂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一反常态地潮红着。如果不是四肢被早有心理准备的同学们按着,只怕此刻的她已经跳下床来,对着窗外长啸一声发泄心中的郁闷。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单晗雪火爆起来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不但值班的医生会发现他们已经严重违反了高级病房不准同时接待三个以上访客的规定,晗雪欢蹦乱跳的心脏说不定也会再次罢工,恐怖的事情经历一次就够了,所有在场的骑士高中话剧社的成员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能够让这么多同学约在同一时间偷偷潜进医院,利用周末病房里只有少数几位值班大夫和护士的看守漏洞一同探望单晗雪的原因,当然不只是关心病人这么简单。此刻,在这个最需要安静、平静、宁静的心脏病患者的房间里,正在进行着话剧《大鼻子情圣》新任女主角的甄选。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通过校园网络进行报名的这几十名自认非常具有表演天分的女同学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胜任这个角色。眼看着艺术节在十天之后就要开幕,而单晗雪却被医生勒令在一个月内不能进行剧烈、劳累的活动,这怎能不让这出戏的导演兼前任女主角气得双脚直跳? “没时间生气,现在只能想对策。既然今天的甄选已经结束,大家还是先分批溜出医院,免得被院方发现。我有些事情要留下来和单晗雪再讨论一下。” 从头至尾一直沉默寡言的安承凯终于发话,众人听从他的话一个个悄悄从病房溜走,也顺便清走了满室的矿泉水瓶和纸屑,终于让病房恢复了它应有的样子。 “要商量什么,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等最后一个出门的同学关上门,单晗雪像乖宝宝一样躺在床上,好看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问道。 但是安承凯似乎并没有和她交谈的急切欲望,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断地在室内逡巡,床底下,窗帘后,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大储物柜前。 “喂,你别搞得像检查卫生似的好不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倒出来啊!”晗雪不耐烦地催促他,神情有一丝丝的心虚。 她要不要现在就爬下床来,把这个多事的家伙从这里赶走? “我听说——”安承凯慢条斯理地走到储物柜前,像欣赏艺术品般抚摸着橱柜的木制大门,“这次打架的原因好像又和三门中学有关,是他们找来的人捣的乱?”木门里似乎传来某种轻微的声响。 “搞教育的能够这样无耻,我也真是服了,他们就是要让我们的新剧目演不了,在艺术节的时候让我们学校下不来台。”一提起这些,单晗雪显得很激动。 两人口中提到的三门中学是这个城市真正意义上的私立贵族中学,收费高昂,设施师资一流,对学生的管教也以严苛著称。只是近两年来新上任的校长是一个极端功利兼势利的人,对学校盈利的关注远远大于教学质量。学校里凡是家世显赫、家财万贯并大方给学校捐财捐物的学生一律被他待为上宾,由此出现了一批特权阶层,有几个学生在学校里几乎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而普通学生和教师敢怒不敢言,整个学校的风气极端不正。 这样的学校,原本和末流的骑士高中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也根本不会将骑士高中放在眼里。直到这两年骑士高中新的招生政策“高额奖学金制度”吸引了不少中考前十名和单项科目优秀的学生,为了确保升学率和在私立中学中的头把交椅位置,三门中学开始和骑士中学抢夺优秀生源,在接连几届中考状元都被骑士高中挖走后,两所学校的关系日趋紧张。 作为今年的中考状元,三门中学以三年学费全免,并提供高额奖学金的优厚条件吸引单晗雪入学,而单晗雪也欣然接受。如果不是在入学前的一天她正巧经过该校,并亲眼看见几个学生被高年级学生欺负,而学校师长的解决方式却是包庇、纵容和敢怒不敢言,她根本就不会相信堂堂名校竟然是这样败絮其内。于是,单晗雪拒绝入学,并表示宁可进末流中学也不进这样的学校。这一举动在全省高中校届引起轩然大波,由此引出的三门中学学生管理问题搞得学校高层焦头烂额。而为了不开罪同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许多学校不愿接收单晗雪,惟有骑士高中的校长为晗雪敞开了大门,并同时接纳了在这一事件中被三门中学严重处罚的数名问题学生。 这一事件,使得单晗雪成为骑士高中学生们的偶像,连素来桀骜不驯的一些问题学生也对她心服口服。但单晗雪不但顺利入学、甚至还成为学生会主席的事实,也使得两个学校原本就存在的矛盾迅速升级。 这次单晗雪和安承凯联袂演出话剧的消息不仅在自己的学校掀起波澜,其他高中也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为了打压骑士高中日益高涨的人气,也给单晗雪一个下马威,三门中学的某些人当然会采取一些行动。所以表面上看这次事件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寻衅闹事,其实幕后却有一些黑手在推动。 “不管有多困难、时间多紧迫,我也一定要把话剧重新排起来,绝不能让那群卑鄙的家伙看笑话!”单晗雪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但听得心跳检测器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 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单晗雪,为了不让心脏负担太大,从小就养成波澜不惊的性格,可这次的打架事件不但让她许久不发的旧疾再度复发,连好不容易树立的冰山美人的形象也终于破功。 “如果你不想让护士和医生冲进来的话,千万别激动。”安承凯无奈地停止了侦探般的刺探行动,“打架事件肯定会有下文,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在搞什么鬼?”单晗雪狐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瞒着我可不够咱俩青梅竹马的交情。” “你想知道吗?”安承凯面带微笑地凝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是晗雪熟悉的标准的老谋深算型,“那就先告诉我,你在搞什么鬼?” 毫无预警地,储物橱的门被安承凯突然拉开。 幽黑的空间里,四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瞪着他,充满了惊恐。 静默。 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直到—— 喵,一声轻轻的猫叫,为这凝滞的尴尬时刻衬上绝美的配音。 “呃……还是被你发现了。” 身后,单晗雪无限遗憾的嘟囔终结了持续了四天的追查游戏。 铺着青石板的蜿蜒小路,两侧都是古旧的二层民房。 斑驳退色的木质老门,古旧的窗花,偶尔有西风刮过,吹起薄薄的尘土。这个现代化城市的某个蒙尘的角落,好像童话中被神秘魔法凝固住的秘密森林,小巷中偶尔有蹒跚而行满是皱纹的老人经过,风中隐隐送来风铃的脆响,时光似乎在许久之前就停留在某个久远年代不再前行。 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像一个又大又圆的蛋黄,诱人的金色光泽将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膜,连在路上行走的人们,也似乎镶嵌在金色的霞光中,所有这些就像一幅绝美的图画。 小米垂着头默默跟在安承凯身后走着,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两三米的距离,长长的身影拖曳出奇形怪状的重叠影像。 “你怎么知道我躲在晗雪这里?” 隔了许久,小米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实在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安承凯一出手就能逮到她,她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好了,连着三天,她每次溜进医院连医生护士都没发现。 “笨蛋。” 迎风飘来两个字眼。 “什么?”小米疑惑地抬起头瞪着安承凯高高在上的后脑勺,她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家伙应该不会在骂她吧?怎么说她现在也是有家回不得的可怜小孤女,他不会冷酷到这个时候还刺伤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心吧? “我是说——”安承凯突然转过身,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标准安承凯式的恶毒表情,眼瞅着小米的鼻子毫无意外地狠狠撞上他外套的第二颗铜制钮扣。 “唔!”小米哀叫一声,手捂着鼻子差点蹲坐在地上,痛死她了。 “果真是个笨蛋!” 安承凯仰天长叹,看着小米蹲在地上可怜兮兮的背影,原本酝酿了一肚子的冷言冷语终究还是化作一声莫可奈何的咕哝。 “你骂我?!”小米委屈地抬起头,通红的鼻子上挂着两道触目惊心的鼻血。 “你能活这么久真是奇迹!”安承凯嘴上虽然说得毫不留情,手却忍不住探进口袋掏出手帕,弯下身狠狠捂住小米的鼻子。 “喂,轻点,轻点,鼻子快被你拧掉了。”小米作一脸痛不欲生状,努力扒拉着安承凯的手。“现在怕痛了,刚才走路为什么不长眼睛?”毫不理会小米的抗议,安承凯照样拧、拧、拧。 “还怪我?谁叫你莫名其妙地急刹车?”努力夺过手帕,小米终于掌控了鼻子的主权,说话也比刚才有力多了。 脑袋被轻轻一弹,小米怨愤地抬起头,却看见安承凯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没事了吧?”语气不再调侃,那神情里竟然有一丝难得的暖意。 一定是她看错了,小米告诉自己。安承凯这个家伙最喜欢幸灾乐祸,而且看她倒霉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才不会真的关心她呢。 想着,小米拿掉捂着鼻子的手帕,示威性地把惨不忍睹的鼻尖凑到他面前,还把血迹斑斑的手帕晃来晃去恶心他:“承蒙您关心,你说这样算不算没事?” 无影神掌毫不犹豫地再度盖到小米的小脸上,安承凯恨不能将小米的脑袋狠狠摇一下:“笨蛋,我才没有问你的鼻子有事没事?” “那你问什么?”小米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家伙老是说些她不能理解的话,是不是优等生的大脑结构就是和她这种普通人的不一样? “算我多事。”安承凯气馁地拢着头发,“看来你离家出走得挺愉快的,我干吗管你!” 离家出走? “你关心我?”想也不想,小米冲口而出。 “才没有!!”安承凯别扭地站直身,撇清似的转过去,不再理会她。 即使暮色低迷,小米的视力也不算很好,安承凯脸上一抹狼狈的红色还是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家伙别扭个什么劲!小米暗地里哼哼着,可内心却为这样的发现雀跃不已,那一瞬间仿佛满天的礼花在心头绽放,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只是因为有人关心她吗? “你傻笑什么呢?”安承凯瞥了她一眼,“丑死了。” 说完,脸色好像更别扭了,他掉转头大步朝前走着,恨恨地仿佛每一步都希望把脚底的石板路踩出一个坑。 晚风,卷起满地尘土,北方的冬天总是灰天灰地。 小米知道自己这样咧着嘴的样子一定很蠢,口水里也一定粘了好多灰尘,可两颊的肌肉就是这样自动抽搐着,始终不肯放弃地维持着傻笑的表情。 他害羞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小米奋力跟上,手指轻轻拽住安承凯的衣角。 脚步微微停顿,他转身斜望着,虽然表情显得很不耐烦,却没有拂开她的手。 “我高兴还有人关心我——” “我才没——”安承凯忍不住再次撇清,却被小米认真的眼神打断。 “谢谢你。”小米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有朋友的感觉真好,曾经我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孤单的人,现在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是有很多关心我的人,就算是——”她转头望向天边无穷无尽的暮色,声音显然低沉了下来,“我这样一个连父亲也吝惜爱的人,原来也不是孤单一个人。” 那一晚,当她带着无比绝望的心情躲在暗巷里,如果没有看到可怜的小猫,就不会去追逐它,也就不会遇上刚从医院溜回家的晗雪,也不可能被她收留。那么最终,她可能不得不拖着湿透的身体回家,承受着父亲的蔑视和斥骂,伯母的冷嘲热讽,奶奶不断地叹息,她还是那个可怜的没用的一无是处的莫小米。 然而,她毕竟遇到了愿意帮助她的人,无论是一直对她态度冷热无常的单晗雪,还是总是嘴上恶毒刻薄的安承凯,小米知道,内心里他们都关心自己。 身旁,某栋老宅门前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恰在此时,恰逢此刻,像心灵中的某种弦音,悲伤时是心碎,快乐时是心跳。 夜色已沉沉地暗下,像一件厚重的深色大衣,重重地披在行人肩头,拽着衣角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反而愈来愈紧。 “我没有带两块手帕的习惯。”安承凯轻声说道。 “啊?”小米仰望他,视线迷迷蒙蒙。 似乎是第一次,两个人的眼神如此认真而专注地交融着,虽然只是意外的相遇,却各自在对方的视线中看到了自己。 手慢慢抬起,轻轻弹去脸颊上两行冰凉的液体。 “哦。”小米惊呼一声,脸瞬间像火烧似的辣红,她什么时候掉的泪,什么时候产生的悲伤心情,早已不记得。安承凯为她抹去眼泪的这一刻,尴尬和某种理不清的情绪像刺鼻的芥末一样冲上脑门,把她刺激得就差脑充血变成一颗辣椒头。 “下回记得带手帕。” 安承凯泰然自若地拍拍小米的肩头,顺便把沾湿的手指在她衣领上擦干。 “你!你!你——”小米惊愕地指着自己肩头,再次瞪着安承凯一脸得意的表情。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就不能让她多保留一分钟的幻想吗? 太过分了!!!! 看着小米气得简直要爆炸的表情,安承凯大笑出声,总算扳回一城。 “笨蛋!”忍不住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还不快走,我饿死了,好久没吃晗雪外婆烧的南瓜饭,我好像已经闻到香味了。” 自顾自走在前头,听见小米在身后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安承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始终没有告诉小米自己之所以一逮就能逮到她,是因为早在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天,他就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直到小米找到栖身的地方,虽然他一再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同情这种毫无男子气概的情绪。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走到晗雪家的门口了。 “好吃,我还要一碗。” “别跟我抢,我好久没吃外婆煮的饭了,我先来。” “喂,你是男生,有点绅士风度好不好?” “对不起,我的绅士风度只用在淑女身上,对你就省了。外婆,我还要一碗。” “安承凯!你——” “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用你提醒。” “喂——”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饭还有很多,你们敞开肚子吃吧。” 一张老旧的榆木饭桌,一盏昏黄的台灯,灯光下安承凯和莫小米正吵得不亦乐乎,如果不是晗雪的外婆出声阻止,两人只怕要用饭碗互砸了。 “外婆,我自己来。”小米抢过外婆手中的饭勺给安承凯和自己的碗里添了饭,“您先去休息吧,待会我会收拾的。” “没关系。”年迈但矍铄的老太太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坐在安承凯身旁,“凯凯有好久没来玩了,这屋子自从小雪上学之后就难得这么热闹了,我呀,也凑凑年轻人的热闹。” “我有空一定常来看你。我姐前两天还说找到一个中药方子,治你的腿病很有效,过几天抓好药我给你送过来。”在老人家面前,安承凯表现得像个乖宝宝。 “唉,以然老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这把老骨头就随它去吧,倒是她的婚事办得差不多了吧,别耽误正事。” 小米默默地嚼着饭,看着一老一小熟络地对答。她一直觉得高一的单晗雪和高三的安承凯交情好得绝不像学妹和学长这么简单,现在发现连安以然和晗雪的外婆都那么熟,两家的交情可见一斑,简直就像一家人。 好温馨哦,不是一家人却有一家人的温暖,哪像她的家——小米想到这里眼睛突然有些发酸,真讨厌最近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在这种温馨的环境待得越久人仿佛就越软弱。 小米努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做出很好吃的表情,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心中失落的感觉。 喵。 奶声奶气的叫唤打断了小米的自怜自艾,腿上一暖,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上膝头。 “帕斯卡?!”小米惊呼,“你怎么跑回来了?”它不是应该在医院里陪着晗雪吗? 腿上蜷缩的,正是离家出走那晚捡到的小黑猫,晗雪硬要给它起这么一个怪名字。小黑猫眯着眼,用圆圆的小脑袋轻轻蹭着小米的手掌,要求抚摸。 “小东西还是跟你亲,它大概明白你才是真正救它的人。” 门外,一个最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人,正背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晗雪,你怎么又逃出来了?!” 仿佛商量好的,老少三人发出了相同的问句。 “护士发现我在病房里养猫,所以把我赶出来了。”单晗雪若无其事地将行李放进屋里,只有微扬的嘴角泄露了她对这样的结果有多得意。 “你不会是为了话剧排练的事情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吧?”安承凯太了解晗雪的本性,忍不住多问一句,直到晗雪拿出出院手续单在众人面前证实清白。 “平平安安就好。”外婆很激动,“我要上炷香告诉你妈妈,让她放心,幸亏她保佑你啊!”外婆急匆匆地走进里屋,老人总是格外相信神灵。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让大家去接你呢,毕竟才出院,身体要注意哦。”小米像小丫环似的唠唠叨叨,一边帮晗雪拿行李,一边帮她端茶送饭。 安承凯只是双手抱胸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两个家伙的交情似乎比他以为的好得多。 晗雪的房间就在这栋老宅的楼上,小米自告奋勇拿着她的衣服送上楼去,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使这个原本热闹的夜晚更显嘈杂。 “你是奉命来把她带回去的?”晗雪坐上饭桌,却不急着吃饭。 “不!”安承凯耸耸肩,“她爸还没资格命令我。” “哦。”晗雪吐了一个长音,没有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我记得你不喜欢她。”安承凯眯着眼看着她,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没有忘记,当初因为让小米进话剧社,晗雪是何等反对,直到他以出演男主角为交换条件,她才点的头。 “嗯哼。”晗雪坦然地朝他笑笑,“事情不会一成不变。” 出于很多原因,晗雪在得知小米的身份后始终对她很冷淡,一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孩子,怎么能够体会像她这种从小失去父母、看尽世情冷暖的感受。那种感觉说讨厌也许不够恰当,说嫉妒却肯定是有的。但令她意外的是,这朵本该生活在温室里的小花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温暖滋养,小米是如此缺乏爱,缺乏自信。那个雨夜,担心外婆的她偷偷从医院溜出来,恰巧在巷口看见淋得浑身湿透的小米,看见她追着小猫,小心翼翼把它从淌满泥水的阴沟中捡起抱在怀里。看着她宁可自己被雨打湿也要保护好小猫的样子,她就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坐视不理。 “你不会又在酝酿什么诡计吧?”安承凯承认自己搞不清晗雪的想法。 晗雪突然饶有兴味地看着安承凯:“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 安承凯不甚感兴趣地回瞪着她。 “像保护小母鸡的老母鸡,或者换个恰当的比喻,像在努力保护自己所有物的守财奴。” 一阵怒咳,安承凯被晗雪的话噎得呛了口水。 “我看那只老母鸡是你才合适。”好半天,安承凯才回了晗雪一句,得到的却是晗雪嘲弄的鬼脸。 “莫名其妙!”安承凯冷哼了一声,心却总觉得别扭,他也不知道别扭什么。 “怎么啦?”小米匆匆从楼上跑下,诧异地发问,顺便递给安承凯一杯凉水。 “没什么,安学长担心你住惯豪宅,不习惯我家的破烂小楼呢。”晗雪神情优雅地朝安承凯微笑着,趁小米不注意的时候朝他做了个鬼脸。 “不会的。”小米摇着头有些窘迫地说道,“我喜欢这里,真的!” 她是很认真、很真诚地说的。有温暖的地方才配称为一个家,仅仅靠华丽的装饰和昂贵的家具打造出来的只是钻石牢笼,没有欢笑、没有关爱,没有每天临睡前带着温暖笑容的“晚安”,那种地方不配称之为家。 在晗雪家住了短短的四天时间,虽然她家的木楼梯又陡又窄,每次走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地迈步惟恐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家的灯光总是不够亮堂,古旧似乎总在阴暗的角落从剥落的墙纸、斑驳的旧家具中蔓延出来。但这非但不会让小米觉得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让她倍感亲切。因为每一处的陈旧都是这个家庭的历史,处处透出温馨。 为了替晗雪照顾年迈的外婆,为了替外婆探望生病的外孙女,小米每天在医院和晗雪家之间往返。她深深感受到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之间浓浓的亲情,也深深感受到这一对外人对她的关心。从小尝尽亲情冷暖,她早就学会从一举一动的细节中去体会别人真正的心意。晗雪对她的态度虽然始终淡淡的,但是她明白在那种淡淡的背后是真诚的关心。 虽然这里不是她的家,但是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产生了依赖感。 “你——不会把我住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你姐姐吧。”犹豫了半天,小米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她才不想这么快被抓回家,虽然,也许,她的家人并不急于找到她。 “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安承凯板着他千年不变的扑克脸回答她,在听到身旁的晗雪扑哧一笑时,他涨红了脸,赌气地站起身走到房间的阴暗处,顺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叠报纸扔在了桌上。 “什么呀?”小米好奇地接过。 “我只是顺手塞在包里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安承凯冷冷地说着。 都是这几天的报纸,那上面除了有雷同的新闻,更有着一模一样的寻人广告,整版都在寻找同一个人——此刻看着寻人启事,张着大嘴,一脸茫然的莫小米。 “想回家吗?”晗雪看着她,“也许你爸爸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讨厌你。” “他会真的在乎我吗?”小米自嘲地一笑,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晚父亲说的话。“那只是表示他有钱的一种方式罢了,毕竟那天我走的时候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总得做做样子。” 小米重新忙碌着,擦桌子,掸灰,仿佛这样可以掩饰某种感情。 有些事,她毕竟还是在乎的,只是不敢去在乎。 “那样的父亲,”晗雪冷笑一声,“难道不该给他些教训吗?” 那样的人,真的适合做姐姐的丈夫吗?安承凯再一次想起了家里面临的这场重要的婚事。 三人各想各的心事,原本欢声笑语的夜晚,突然变得沉闷。 尽管安承凯一再表示自己不会浪费时间去管小米的事情,但是当小米决心返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自然就被守株待兔的安以然逮个正着。值得庆幸的是,安以然非但没把小米押回家,反倒是豪情万丈地要给小米撑腰,要她安心地住在晗雪家,直到她爸爸接受这次教训。 强硬的爸爸会接受所谓的教训?小米不敢想像,更不敢期望。不过安以然的态度着实让她有些意外,她竟然会站在爸爸的对立面来帮她。要知道,以前那些围绕在爸爸身边的男男女女们,哪个不是对他言听计从,惟恐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以后就捞不到好处。而安以然,这个爸爸未来的妻子竟然愿意帮着她,小米嘴上不说,心里那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却真的很爽,对安以然的排拒心理似乎越来越淡,就算想努力去讨厌,似乎也很难做到。 唉,她喜欢这个女人!小米不得不承认。 就这样,小米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除了回家线路的改变,除了孤独不再是她的伙伴。当然,这种改变不是单方面的,它既发生在小米身上,也发生在晗雪身上,更发生在晗雪外婆家的那栋老宅上。 几天内,晗雪外婆那遥遥欲坠的木质老门不断被送货公司的工人敲打着,狭小的斗室内一下子多了许多和环境很不相称的时尚家具和电器:等离子电视,双门冰箱,进口床,头层小牛皮的沙发,高级按摩椅,两台笔记本电脑,大餐桌,空调…… 当然,多了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晗雪突然中了彩票,也不是送货的工人搞错了地址。当然,一开始小米和晗雪确实这样以为,直到小米看到送货单上爸爸公司秘书的签名,她立刻明白了这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 “哎,小心这里!” “那里,别撞坏了!” 晗雪在房间里东窜西窜,充当着临时调度,惟恐家里保持了五十年不变的风貌被破坏了。看着小小的斗室快被这些闪亮豪华的新家具家电撑得放不下了,小米不得不怀疑,如果她那豪气的爸爸在现场,会不会就转身吩咐秘书再去买一幢房子,用来装这些家具和人。 “真是阔气的爸爸啊!”晗雪走到小米身边,对家里这翻天覆地的改造发出了无奈的叹息。仿佛为了呼应她,门口又被抬进了两个大箱子,里面全部是崭新的衣服,每种款式均有两件,分别是小米和晗雪的尺寸,连吊牌都没拆,就像从服装店里打劫运回的赃物。 “这算是道歉?”晗雪从箱子里拎起一件带着蓬蓬纱的公主裙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不过你爸的品位还真是……” “我不知道。”小米沮丧地蹲坐在地上,尽管父亲很有钱,但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他这么像暴发户似的花钱,如果这时候他送个金马桶过来,小米都不会太奇怪。 晗雪深思地看着满屋子的奢华,皱起了眉:“他以为钱能够补偿一切吗?” “我不知道。”小米喃喃重复着嘴里的对白。有那么严重吗?虽然这一次离家出走是她目前的人生中最大的反叛,但她并不觉得需要这么多物质的东西来表示什么,一个微笑,一个拥抱,一句关心的话都比这些更能打动她。有必要用金钱把别人的家都淹了吗? “晗雪啊?是不是送错地方啦?” 只有晗雪的外婆充满好奇地坐在按摩椅上研究着它的功能,享受着突如其来颤抖的快乐,老人家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半眯着眼,听着高级音响里音质逼真的昆曲《牡丹亭》。 如果说,这就是爸爸道歉的方式,小米不得不说,这种方式很失败。虽然她明白自己不该期待什么,但她还是期待了,最终的结果却让她深深失望。 不管怎样,通过安以然的拍胸脯保证和父亲大撒钱的暴发户行为,小米暂住晗雪家的事情似乎已经被默许,而学校方面也因为莫文涛的关系撤销了小米的旷课记录,小米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因为那些寻人启事她再度成为校园的风云人物,好在这次有晗雪替她出头,总算没碰到太多麻烦。 眼下,最紧要的莫过于戏剧社的排练了。由于晗雪被医生勒令静养的禁令并未解除,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从当初的报名者里勉强挑选人选,不求演技,惟求能把戏顺利演下去。 可惜,她显然高估了其他人的实力。 “错!这段台词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不觉得这样的对白根本就没有逻辑可言吗?就算你背不出台词,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应该说什么吧?”晗雪第一千次在剧场里扔本子,为什么有些人竟笨成这个样子? 新任女主角委屈地满眼含泪,好歹她也是被班里男生票选的梦中情人第一名,本还以为演出是件很简单又风光的事情,可谁能想到要忍受这样的屈辱,三天让她把一出戏的台词都背出来,开什么玩笑?她要能有那本事,语文怎么会不及格? “我,我不演了。”含恨甩下剧本,新任女主角愤然离场,尽管决绝的脚步在出门的那一刻故意停顿了一下,可惜满屋子没人看懂她的暗示,任由一颗芳心带着愤恨和屈辱支离破碎。 “很好,大导演。”安承凯悠然地走下舞台站在单晗雪面前,顺便解下身上的佩刀,“你终于成功地赶走了第六个女主角,戏还有一周就要公演了,请问你到哪里找第七个受气包?” 谁都知道,每当安承凯称晗雪“大导演”就表示他生气了,全体剧团的成员都开始头皮发麻。天哪,刚跑了一个女主角,不会连撑台面的男主角也罢演吧? “俞晓贞!”晗雪瞪视着安承凯眼光,一声怒喝。 “在。”躲在幕布后的小女生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不会吧,她不会那么倒霉被钦点成女主角吧?这种炮灰的工作难道不能找个胆子比她大、脸皮比她厚的人担当吗?呜呜呜,她很不想啊! “换上罗珊娜的戏服,你参与排练这么久了,至少比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花瓶要强很多。”单晗雪毫不留情地让她噩梦成真。 “可,可,可是,我还要负责音响,没人管不行吧?”就算是小蝼蚁也要争取存活的权利。 “没关系!我们会帮助你!”众多幸存下来的女生立马表现出一百二十万分的热忱。 所谓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可,可,可是我背不出台词。”俞晓贞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小米对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我会帮你提词。” 哐当,最后一个借口也被彻底否决。 排练磕磕绊绊地进行着,吓破胆的俞晓贞所扮演的罗珊娜像一个患了智障的孱弱小姐,不但说话断断续续、走台步像小脚老太,还老忍不住因为忘词而眼巴巴地朝后台的小米望去。 忙碌的小米,一边忙着按照剧情的提示播放背景音乐和各种音效,一边要分心看着俞晓贞,不断为她提词,好在所有的台词她早就倒背如流,根本就不用看剧本。 “我没想到你能把所有的台词都背下来。”导演一反常态地在演出进行过程中插话。 “念了几百遍了,倒着背都能背出来了。”小米忙碌地打开cd播放机,取出唱片,顺便应答着晗雪的问话。 “很好,很好,很好。” 突然,室内非常安静,小米转过身愣愣地看着安承凯和单晗雪,发现他们炯炯有神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脸上有虫子吗?”小米莫名其妙地抬手摸着脸,什么也没有啊? “就是她,就是她!”突然,单晗雪跳起来欢呼雀跃,那激动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她的心脏病复发。 “我怎么啦?”她只能问惟一还显得比较冷静的安承凯。 得到的答案是异常优雅的微笑,这笑容小米已经久违多时,此刻重逢,那种不良的预感再度冷飕飕地爬上她的脊梁。 ………… “我不要呀!” 华灯初上,寂寥的校园里学生们都已经走得精光,只有教学楼后面的那幢学生会的小楼里传出惨烈而凄楚的喊叫。 不要担心,没有绑架、斗殴等任何血腥场面。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决定。 莫小米将成为本年度艺术节最最最瞩目的话剧《大鼻子情圣》的新任女主角。而上任才十五分钟的俞晓贞终于含笑退场。 “救命啊!我真的不想啊!” 凄厉的喊声持久不息,可惜,可惜,这年头英雄救美的场面并不常常上演,小米同学只能自求多福了。 6.不一样的烟火 很多人都会羡慕演员这个职业,但大部分人只看到了他们在台前的五光十色,很少人能够真正明白他们在幕后的痛苦挣扎、苟延残喘。 此刻身处排练场的小米瘫软在坐椅上,晗雪总算对她今天的表现表示满意,赏她十分钟喘气的时间。小米恨不能整个人躺倒在地板上先好好睡一轮。一旁,安承凯不辞辛苦地把他心爱的大提琴背了过来,正悠闲自在地拉着他的巴赫。 这个家伙就不觉得累吗?小米困惑地看着他,一不小心心神又被他的琴韵吸引了过去。 好棒哦!小米枕着低沉醇厚的音律昏昏沉沉,每一声弦音都仿佛敲进她的心底。她好像沉溺在一片玻璃海中,透明,轻韵,好幸福的感觉,像夏天里和天空一样湛蓝的海水,像北极整个世界的透明冰雪,像温暖春天里散发着熏衣草香的白色床褥。 小米把头深深埋进椅垫,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像空间—— “停,停!” 大提琴声戛然而止,小米茫然地抬起头,谁那么煞风景地破坏这完美一刻,把他拖出去砍了! “我让他停,没让你停!”单晗雪插着腰站在她面前,秀美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像一个放大的噩梦。 “什么啊?”小米含糊地问着,好眷恋刚才短短的半梦半醒的一刻。 “你继续哼歌啊!”单晗雪兴奋得表情都快扭曲了,“你刚才不是跟着大提琴在哼吗?” 有吗?小米呈痴呆状,眼神愣愣地看向安承凯求证。这个家伙只是微微一笑,眼眸低垂,纤长的手指握着琴弓,重又舞动惑人心神的琴韵。 舒伯特哦……小米再度陶醉。唔……好想枕着音乐睡觉哦…… 和着大提琴有如低声叹息般琴韵的是轻柔的哼唱,纤细却坚韧,轻柔却不缥缈,仿佛紧紧缠绕着琴韵的藤蔓,无论绿意葱茏地向外绵延多远,主干却始终与琴韵紧紧依存,那声音与琴韵之间的对话,仿佛两个唇齿相依的恋人,一个低沉,一个清越,一个醇厚,一个轻柔,彼此舞动着对方的激情。 “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单晗雪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真让人担心她的心脏在这样的狂喜冲击下不堪负荷,“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想在舞台上揉入音乐的元素,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声音抓不到感觉,小米你简直就是天才!你干吗不告诉我你的嗓音这么棒!” 那真的是她的声音吗?小米哑然地看着单晗雪。她没有忘记短暂的合唱队员的生涯,那个连音准都很难找到的人今天竟然会被人称为天才,是她突然被挖掘了潜能,还是晗雪的耳朵发生了故障。 “我可是走音天王哎!”小米忍不住提醒。 “你的嗓音很好,只要和着琴声,音准没有问题。”单晗雪只当她胡扯。 事实上,如果脱离了安承凯魔幻般的弦音,小米的哼唱依然会荒腔走板。但没有了小米似有若无的轻柔嗓音,他的演奏又太显正统严肃。只有两人融合在一起,才能在舞台上制造完美的听觉效果。 “你们实在太般配了!”晗雪快乐地宣布,浑然不觉小米听到此话之后满脸赤红。 “般配?”安承凯冷笑一声,脸上又是那副招牌的傲慢表情,“她的嗓音要想和我的琴声配,只怕得把老鼠胆练练大才行,这个家伙根本就是一块唱歌的料,却胆小得连跑个调都没胆找回来。”安承凯突然挥起琴弓指向小米的耳朵,“你的这个东西是摆来看的吗?难道它听不到你的歌声,感受不到每一个音符该待在哪个位置吗?” 粗鲁的家伙,小米狠狠地挥开琴弓,刚刚才凝聚的梦幻般的好感破坏殆尽:“我本来就不会唱歌嘛。” “你,根本就是没自信,自暴自弃!”安承凯总结陈词,为小米贴上了非常难看的标签。 “你胡说!”小米怒发冲冠,被她丢失很久的斗志不知从哪个角落熊熊燃起,“我的自信心和你一样正常。” “那就证明一下吧。”安承凯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大象斜睨一只小蚂蚁,简直不屑到极点。 “证明就证明!”小米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他面前。怎么证明,是痛扁他一顿,还是臭骂他一顿,这样的自信她肯定有。 “别着急。”看似局外人的单晗雪笑眯眯地拍着小米的肩头,“我有办法来证明你的勇气和自信。事实上,我刚刚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简直棒到极点!” 于是乎,当天傍晚整个剧团彩排时,所有演员痛苦地得知了一个噩耗,在离演出还有三天的情况下,他们伟大的、正病重的导演兼编剧兼前任女主角要大动剧本,所有背过的台词、已经熟练到快形成条件反射的走步、站位、演员间的互动统统重来。 一时间,哀鸿遍野,整个排练的小剧场内群情汹涌,而最激愤的那个人莫过于小米,因为她除了要重背一堆台词以外,还要当着数千人的面唱歌。恍惚间,小米觉得自己似乎又踩进了某种设计好的陷阱里。 无论彩排时一切表现得有多么胸有成竹,在正式演出即将开始的那一刻,所有的演职人员除了激动,还有前所未有的心跳加速。 那一夜,舞台上方的灯泡在演出中炸了一个,扮演男二号的同学在走台步的时候摔了个嘴啃泥,负责音效的同学放错了cd,然而所有的小错误都无法影响观众对男女主角出色表演的关注。西拉诺静静坐在罗珊娜的身旁,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流尽,然而他依然用近乎平稳的声音念着十几年前用满腔爱意写下的诗句,十几年来深深隐藏的浓烈情感溃堤而出。 “是你!这个声音是你!”死寂的心因为这一发现而复活,罗珊娜终于发现她原来深深爱着的灵魂竟然深植在眼前的这具身躯中,这么多年来,她的爱情,她的悲伤,竟然全部用错了方向。她深爱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 如潮的掌声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响起,演出空前的成功,所有的人都为这个浪漫而不幸的故事深深感动,耀眼如白昼的灯光将小米紧紧包围。 光芒之中,小米看不见别处,但她听得到所有人的欢呼。人生第一次,她站在众人聚焦的中心,人生第一次,她接受着那么多荣耀和光环。 看不清,炙热灯光下观众的表情,分不清,一个个热烈的拥抱到底谁是谁。 汗水,泪水,起伏不定的心跳,主宰着她所有的感官。 偌大的剧场里回响着这首歌,和着每一次的掌声和欢呼,和着每一滴激动的眼泪和每一个喜悦的微笑。在小米郁郁的十六岁的这一晚,她终于深深明白晗雪送给她那首歌的真正含义。 是的,即使是路边的小野花也有属于它自己的芬芳。“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小米终于从自己童年的灰色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找到了自己,那个对自己充满信心、快乐面对一切的自己。 高高昂起头,扬起双手,她接受着全场观众的掌声和欢呼,眼中第一次流出喜悦的眼泪。 刺目的舞台灯光一盏盏熄灭,激动的人群早已散去,徒留满地的废纸屑和空汽水罐。 初冬的冷风从敞开的剧场大门中穿越而来,卷起一地的细细尘土在空中飞扬。 小米静静地坐在舞台边,心仍无法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这持续几个月的排练,最后一星期的魔鬼特训,曾经连在梦里都期望能够早点结束的演出,终于曲终人散了吗?原以为卸去了负担会觉得很轻松很开心,终于可以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却为什么会感觉好像被人抽去了脊骨,一下子没有了依靠,心里空荡荡的。 “小米。”身后有人轻轻呼唤,打断了小米的思绪。转过头,却看到她最意想不到的一群人——爸爸和安以然,还有被他俩搀扶着的奶奶。 “你们——”小米诧异地看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们也来看演出了?”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奶奶顿着手中的龙头拐杖,颤悠着脚步走近她。 “我……”小米犹豫着该怎么解释,奶奶永远是那副威严的样子,总会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只有低着头咽口水的份儿。奶奶一定是来责备她逃家这么久,一点也不像个温顺的乖孩子;一定会说她在舞台上疯疯癫癫的演出,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定会说她永远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人家…… 然而,奶奶却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演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以然告诉我们,恐怕你第一次登台演出我们就错过了。” 小米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圈,一直以来她以为奶奶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残疾,因为她不会讨人喜欢的个性,因为她总是畏缩地躲在别人身后的习惯……难道这么多年来这一切感觉只是误解?也许奶奶的不甚亲近是因为自己一直躲避,是因为自己始终自卑?在你以为别人排斥自己的同时,也许是你自己先表现出了对别人的排斥,在保护自尊的同时也将自己隔在了厚厚的玻璃屏障中。是这样吗? “你们父女俩也该好好谈谈了,打算僵到什么时候?”一如安以然素来的自说自话的风格,她将小米推到莫文涛面前,然后施施然地走到一边。 “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隔了很久莫文涛才终于艰难开口。女儿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虽然她的个子还是矮矮小小的,但是直视自己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表明,她已经不再是畏缩的小女孩了。这让他第一次觉得两人间的谈话仿佛是一个成人面对另一个成人。 “你可以原谅爸爸吗?”莫文涛握住女儿的手,“我不能保证以后不对你发脾气,毕竟爸爸脾气不好,而你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但是我们彼此都忍耐一下,你不要随便乱跑,而我也不会胡说八道。” 小米含着泪笑了,这是爸爸第一次用这么亲切而幽默的口气和她说话。虽然她原本已经不奢求什么,但是听到这番话,她除了不断点头,不断流泪,不断被一波一波的惊喜和感动冲击,什么都说不了也做不了。 她好想找人一起分享现在的心情。 转过头,她发现了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单晗雪,她也许是来招呼她一起回家,却没想到撞上小米家人团聚的一幕。渐暗的灯光和沉重的幕布遮住她大半的脸庞,但是小米依然能够读出她脸上淡淡的寂寥、浅浅的羡慕和浓浓的悲伤。 也许,她在想念她在天国的家人吧,不管她如何出色,她的自己的父母却不能看到。在她想和人分享喜悦的时候,身边只有年迈的外婆。与晗雪相比,平凡的自己原来是这样幸福。 “等我一下。”小米转头对父亲说完,朝晗雪奔去,带着一种冲动紧紧抱住她。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这全靠你自己的努力。”晗雪淡淡地说着,轻轻推开小米的拥抱,“父女和好,应该庆祝,不要管我了,回到你家里人中间去吧。” “不。”小米耍着小性子,她似乎感觉到如果不抓住晗雪,她又会回复到以前那个冰冷疏离的学生会主席,回复到那种猜不到心事永远忽冷忽热的状态。 “我们还是好姐妹对不对?”小米有些紧张地问道。她无法忘记大冬天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取暖,听着音乐聊天的快乐时光。她喜欢晗雪挥舞着剧本跳脚骂人的样子,喜欢她偶尔颐指气使和安承凯针逢相对的嚣张,那样有生气,那样真实,而不像现在,两人之间似乎又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 “你已经有了疼爱你的家人了,”晗雪替小米拢好散乱的头发,微笑着轻拍她的脑袋,“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是吗?” 这样苍白的微笑,脆弱的神情,就像小米第一次在河边遇见时的晗雪。似乎她身后隐隐有一对翅膀,夜风一吹,她就会随风而逝。 “不要——”小米紧紧攥住晗雪的衣角,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什么。 “回家去吧。”晗雪轻轻掰开小米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然的神情转身朝舞台后门走去,黯淡的灯光,映照出她孤独萧索的身影。 “我们也可以是一家人啊,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呀。”小米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做你的妹妹好不好,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好不好?好不好?!” 脚步终于停下,晗雪慢慢地转身,一直保持微笑的脸渐渐被某种情绪浸染。如果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话,也许就会发现那眼神陡然乍放的光彩,一种湿漉漉的东西好像要从眼眶里冒出来。 “真是讨厌!”晗雪抽着鼻子轻轻抱怨,她不是一直以为自己的心肠够硬?“讨厌!讨厌!!”她努力消灭着爬在脸上痒痒湿湿的液体,怎么可以这么感情用事? “我们可以永远都是好姐妹,真正的姐妹吗?”小米再次跑到她身后扯住她的衣角,用央求的语气询问她。 一向坚强自立的单晗雪,从来不相信眼泪的单晗雪,突然转身将脸紧紧埋在小米肩头。 有些事你永远逃避不了,有些感情你永远埋藏不掉。 “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晗雪轻声说道。 那时的小米并不明白,晗雪话里的意义远比她所理解的要深远。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造访,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小米在这个寒假终于见到了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而那一天恰巧是父亲结婚的日子。 城市中最豪华饭店的华美花园,铺满了白色玫瑰花瓣的草坪,衣着华丽的人群,美丽的新娘和志得意满的新郎,一切有如电影中的绚丽场景。 站在莫文涛身旁手捧婚戒的安承凯面无表情有如一尊大卫雕像,直到小米走近时才突然对她眨了眨眼睛,小米报以会心的一笑,他们都不再痛恨这段婚姻。成人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是他们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既然一切是大人们自己的选择,他们就不再需要庸人自扰地为别人担心了。快乐地面对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祝福你们。” 执起安以然的手,轻轻交付到父亲的手中,小米微笑着说道。 7.寄宿,在水深火热的地狱 飞机发出巨大的轰响之后拔地而起,小米贴着窗玻璃呆呆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消失在视线尽头。身后是拥挤的人流,推推搡搡,喧闹嘈杂。 这就是春节前夕的机场。也许全中国的机场在这段时间都是如此,太多人在积攒了一年的劳累之后利用这个长假去外地或者外国的某个小镇悠闲地过上几天逍遥日子。人生如烟,转瞬即逝,在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尽情欢乐,这是安以然的信条。所以她和爸爸将被会飞的钢铁巨兽带到一个小米只在书上和电视里见过的美丽地方。他们去享受他们的快乐假期,而她—— 现在她知道爸爸嘴里说的安排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安家人是这个城市里惟一和她家扯得上关系的人,算起来小米得叫安以然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所以在爸爸和新妈妈出门的这段时间,把她交给他们照顾是最自然、最让人放心、最合情合理的事情。 “承凯,你直接陪小米去她家拿东西,我和你爸再去超市买些东西。你必须在两点前把事情办好,我跟张教授说好把你今天练琴的时间推迟到三点,再迟可不行。”安妈妈步履生风地在前头走着,同时颇有效率地把之后半天里每个人要办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仿佛别人遵照她的意志去做事是理所当然的。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颇有学究气的安爸爸,思绪似乎总沉浸在他研究的学术领域,除了跟随妻子的脚步行走以外,他似乎对周遭的事情漠不关心。 据说安承凯的妈妈是幼儿园的退休教师,而他爸爸是某所建筑研究院的研究员,这样一对夫妻能够培养出安承凯这样天才的音乐神童确实让人惊奇。特别是安妈妈,好像总习惯把周围的一切人当作她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说话做事总带着挥斥方遒的气势,不容许别人有半点抗拒。小米纳闷,安承凯有什么能力说服他妈妈同意他放弃出国留学的念头,她仿佛可以想像安妈妈一定会用一种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儿子,并且很确定地告诉他“我看你是发烧了”。 “哦,我忘了。”安妈妈突然放慢脚步,把平视前方扫空一切障碍的视线放在了小米身上,“我替你报名参加了寒假补习班,资料和课本都放在家里,明天就开班了,你今晚要先预习。” “我——”小米张口欲答,却发现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我看过你的学期成绩单了,说实话真不理想。”安妈妈再次严肃地扫了她一眼,用仿佛看弱智儿的眼光,“小然和凯凯读中学的成绩从来没掉过年级排行前五名。我不管文涛采取什么方式教育你,但是他把你放在我这里一天,我就要用我的方式对你负责,你明白吗?” 小米咬着嘴唇乖乖点头。她能说不吗?虽然她的考试成绩连年级排行前一百名都挤不进去,可老爸从来不对此说三道四。她也不觉得没挤入前五名有多大了不起。但是现在,她能对安妈妈说不吗? “读好书,才能考上好大学,将来才会有出息。”一直没发言的安爸爸突然拍了拍小米的肩,语重心长地关照着。 呃,小米的肩猛地一沉,仿佛看见自己的寒假正插上美丽的翅膀对她saygoodbye。 “欢迎来到安氏教养院。”安承凯站在她跟前对她颔首致意,眼底嘴角分明隐含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步出机场大厅的那一刻,阳光突然从云层里穿透而出,将笼罩着冬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小米忽然觉得,和安承凯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其实是件她非常期待的事,毕竟有几个人能看到他打着哈欠眼角还糊着眼屎、提着裤子和家人抢厕所的情景呢。什么时候都表现得完美无缺的安承凯,一旦从光芒四射的神的位置跌落到凡间,小米想,也许她对他的迷恋会减少那么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也好。 然而想像与现实总是有差距。如果说之前小米曾经对安承凯有过什么粉红色的遐想,那么在安家居住的这短短一个星期里,她已经彻底放弃了任何期待。别说她每天被安妈妈操练得只剩下半口气,根本没劲说话,就是她偶尔轻声和安承凯交谈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安妈妈也会用很温柔的语气问她:“小米,在和你舅舅说什么呀?”精明如安妈妈是很明白安承凯对小女生的影响力的,而任何疑似诱拐安承凯的举动都将被扼杀在摇篮里。不管是莫小米、莫大米,还是任何其他试图接近安承凯的女生,一概被她用各种方式隔离。因为在安妈妈眼里,安家惟一的儿子决不是那些凡妇俗女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这位安妈妈眼中未来的提琴王子,也许只有西班牙公主或英格兰皇室才能配得上,好莱坞明星都显得太轻浮。 于是,每当小米看到安妈妈用一种骄傲的、甚至是狂热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小米便会设想,如果有一天,当安承凯不再能够忍受安妈妈过度的控制欲,或者安妈妈发现自己的儿子根本就不能被自己所控制,那么天下一定会大乱。 很快,小米的这个预感变成了现实。 8.你今夜的容颜 冬日的白昼很短暂。 安承凯提着大提琴匆匆在路上走着。琴很重,若非不得已他决不会提着这么沉的“道具”出门。远处的钟楼敲响四点,他告诉自己时间刚刚好,现在回家一定不会引起妈妈的疑心。 马路上尽是下班的人流,然而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声、汽车喇叭声根本无法影响安承凯的思考。今天的谈话很重要,一直以来在安承凯心头摇摆不定的想法终于有了决断。他知道当事情被摊开之后,必然会引来一场狂风暴雨,不过既然他已经决定,就没有动摇的可能。 安承凯沉思着走到十字路口,无意识地往马路对面张望了一眼,目光却立刻捕捉到一样东西——他找了很久都一直没有找到的东西。 车急速在安承凯面前停下,惊天动地的刹车声猛地把他震醒。 “臭小子,不想活啦!”司机一声怒骂。 安承凯这才发现,他刚才为了看清那件东西竟然急急地冲到了马路中央。 “对不起,对不起。”安承凯一边道着歉,一边匆匆向目标奔去,但愿没看错。 奢华的店里,闪耀的射灯将柜台里每一件物品都照射得熠熠生辉,仿佛童话中仙女的水晶宫殿。 这是一间专门出售水晶首饰摆件的国际连锁店,几天前才在这个路段开张,那些闪耀的首饰和摆设每一件都精美绝伦,当然也售价不菲。 “欢迎光临。”销售小姐露出职业性的笑容,但看清楚安承凯不过是个学生时,脸颊上堆起的肌肉迅速消失。名牌专卖店的销售小姐或多或少会有些势利,她们会根据顾客的衣着、眼神和气势来判定你是否掏得起腰包,而安承凯的学生模样在第一时刻就被判定享受不到她们的热忱服务。 “小姐,麻烦你给我看一下这款。”安承凯指着货架上的一件物品要求道。 “这些都是从奥地利空运过来的,很贵的。”销售小姐事先警告,有些不情愿将货品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请小心。” 那是一个链坠,紫色的水晶被雕成了女孩的造型,蓬蓬的裙子下一双轻盈踮起的脚尖仿佛正在翩翩起舞。 安承凯小心翼翼地触摸它,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多少钱?” “标签上有价格,这个是绝版货,售出了就不会再有了。” 销售小姐翻动吊牌把价格展示在安承凯眼前,四位数的标价。 很贵,安承凯不得不承认,他既不是暴发户的儿子,也不是大富之家的继承人,这个价格相当于他这样普通学生的几个月的零花钱。 “谢谢。”他若有所失地放下水晶挂坠,看着销售小姐把它收回柜台。 “那边有几款正在搞特价,其实送给女朋友也不错啊。”看到安承凯脸上掩饰不住的遗憾,销售小姐忍不住安慰他一下,唉,谁让人家长得帅呢。 安承凯摇摇头,他要的只是这款,其他的对他没有意义。 走出店门前安承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可以想像当她看见这个挂坠时会笑得多开心。 真可惜,太贵了。 安承凯的房间里一片狼藉,曾经雪白的地板上散落着电话机的零件,书桌旁几个抽屉正横尸当场,抽屉里的文件杂物洒落一地。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安妈妈怒吼,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片。 “出什么事了?”小米小心翼翼地从半掩的门口探进头来。安承凯的房间从来不让人动,连安妈妈也从不随便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她把安承凯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明明中午还看见她心情很好地和安承凯的提琴老师电话聊天呢,怎么转眼工夫她就变得这么不正常了? “凯凯呢?”安妈妈转过头神态狂乱地瞪着莫小米,从来仪容一丝不苟的她此刻头发凌乱,雪白的毛衣上沾满了床底的灰尘。 “呃——”小米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不是去练琴了吗?” 谁都知道整整一个假期安承凯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的,每天除了练琴、练琴还是练琴。 “骗人,他没去,他根本就没去!”安妈妈大踏步走到门口提起小米的衣领,“你不要跟他一起骗我,说,他去哪儿了?”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嘛。”小米惊恐地看着眼前显然已处于理智崩溃边缘的女人,她跟安承凯的交情还没好到彼此交待去处呀。唔,唔,唔,谁来救她,安妈妈现在好可怕!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 安承凯一路从楼梯上走来,闻着各家各户炒菜的香味,这才惊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什么好吃的。”安承凯掏出钥匙打开门,期待能立马看到满桌子的丰富饭菜。 从来都是灯火通明的客厅此刻漆黑一片,落地阳台的玻璃门大大地敞开着,冬日的冷风不断呼啸着往房间里猛灌,家里的暖气被吹得无影无踪。 人都跑到哪儿去啦?安承凯狐疑地打开客厅里的灯,赫然发现乍放光明的客厅里,他的父母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安承凯愣了一下,显然被吓了一跳。 “爸,妈,你们怎么啦?”他奇怪地问道,得到的回答依然是父母的沉默和专注的凝视。 “到底出什么事了?”安承凯放下沉重的大提琴,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他原本想等到既成事实了再说,但现在提前曝光了,那也是天意…… 走廊深处,小米偷偷打开房门,试图打手势、用嘴型向安承凯提醒安妈妈今天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可是显然安承凯的理解能力还不够,他只是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小米!”安妈妈厉喝一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给我回房里去!” “哦。”小米哀怨地应了一声,给了安承凯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地关上了房门。 几乎就在房门合上的一瞬间,客厅里的世界大战迅速爆发。 “你为什么没寄申请书?”安妈妈从沙发上激跳起来,愤怒挥舞的双手中紧紧攥着她以为安承凯早已寄到美国的申请资料。 “你翻我抽屉了?”安承凯平静的脸上乍现阴沉,他的房间是他的隐私,任何人没得到他的允许都不能随便进入,这是他在这个家里惟一还能保留自我的地方,他一直以为妈妈是应该明白的。 “你不要给我扯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不申请费城curtis音乐学院?你知不知道朗朗、孔祥东都是这所世界顶级的音乐学院培养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这所学院却不得其门而入?我托了多少关系、找了多少名师为你推荐,好不容易人家表示愿意录取你了,你为什么把这些申请资料都藏起来啊?如果不是今天我打电话问张教授,你还想瞒我多久?” “我不觉得自己现在去费城是成熟的决定,”安承凯冷静地说道,“我有自己的想法。” “你真是长大了。”安妈妈微笑着,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神情,“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真正的想法?” 安妈妈转身朝自己房里走去,挺直的背脊,高昂的头颅,那不可一世的神态仿佛要把一切踩在脚下。 一张照片被扔到桌上。 “我看她才是真正的问题!”安妈妈冷笑道。 安承凯有些诧异地看向桌面,一开始尚未明白妈妈的意思,直到他看清楚照片,一股热气迅速从脚底涌到脑门。 “你凭什么开我的抽屉?!”安承凯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 “这是我的家,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打开的,”安妈妈一脸的理所当然,“她是谁?你的小女朋友?你是为了她才不愿意去美国的吧?” 安承凯固执地沉默着,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母亲。他已经失去了作为孩子的大部分乐趣,无休止的练习、责骂、不断地比赛、演出,还要满足妈妈在众人面前夸耀的虚荣心。他的世界只保留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只在那里才有真正的安承凯,但妈妈却依然不懂得尊重。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把她查出来,没有任何人能够阻碍你的前程,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小妖精有什么三头六臂可以把你拴住。”安妈妈用手指狠狠戳着照片,今日之一切、儿子莫名其妙的反叛统统被归罪于照片上的这个女孩。 一声巨响中断了安妈妈气势凌人的责难。 安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片,木屑还在空中飘扬,耳旁还有音韵的共鸣,但是紧绷的弦已经残断,仿佛失去生命力的蛇。 “你把琴砸了?你把自己的琴砸了?!”安妈妈颤抖着嗓音指控,仿佛声音一大,这把昂贵的琴,从安承凯第一天学琴就跟着他的大提琴,会化成灰尘消失。 室内的空气充满紧绷的张力,沉默,窒息,只有墙上的钟摆发出惟一规律的轻响。 “出了什么事?”小米怯怯地推开房门,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尽管她穿的是软底拖鞋,尽管她已经尽量避免发出声音,但此刻她的脚踩在地板上的轻微声音却显得这样巨大而清晰。 小米的视线落在了放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上,她突然变得口干舌燥。那是一个穿着欧洲中世纪紫色礼服的少女,虽然只是背影,虽然摄影者的焦点其实是对着那棵道具树,但小米还是能够一眼认出那半隐在树后的身影就是话剧《大鼻子情圣》的女主角,那是,那是—— 小米无声地转头看向安承凯,却发现安承凯也正转头闷闷地看着她,那眼神是如此复杂,愤怒、悲伤、自责、放弃、无奈…… 视线对接三秒,突然,安承凯转身朝大门走去,开门,关门。 室内又恢复死寂,所有的一切都像录像机按住了定格画面。 “这是怎么搞的?小米,快,快去把凯凯追回来。”安爸爸终于开始着急。 “不许去!”安妈妈沉声喝住小米,视线始终停留在破碎的提琴上,“他不是我儿子!” 深夜,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小米在床上翻来覆去,安承凯还没有回来。 小米烦躁地坐起身,视线正巧落在桌上的手机上。突然就这么灵机一动,她想发个短信试试,也许会有用呢。 “你在哪里?我们很担心你。”她键入了这几个字。 他会看到吗?他会理睬她吗?小米光着脚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视线始终不离桌上的手机,惟恐一眨眼该收的短信就收不到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机在桌面上烦躁不安地震动起来。 “我在学校后面的江边。”安承凯总算理她了。小米正打算回复这条短信,信箱里又收到第二条。 “你来。” 呼啸的冷风时不时从小树林中席卷而来,带着夜半精灵们的嘻笑和嚣叫。 偶尔一道黑影从小米头顶闪过,明明理智告诉她那不过是一只鸟,可大脑却禁不住要去想那些关于吸血鬼的传说。 嗷……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种以前只在动物园和电视里才能听到的嚎叫。 月好圆啊,吃人的狼是不是都跑出来啦?小米一边急急行走,一边胡思乱想着。 咔哒、咔哒,一种脚踩在地上的枯枝发出的碎裂声,这种自然界最平常的声音在此刻小米的耳朵里却显得那样惊心动魄。咔哒、咔哒,声音越来越近了…… “我的妈呀!”小米惨呼一声,顾不得扯开被树枝挂住的棉外套,一路朝前狂奔。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小米口中念着,只觉得身后咔哒咔哒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跑多快,它也跑多快……终于,“狼嘴”一口咬住了她的衣角。 “救命,救命,救命啊!”小米闭着眼跺着脚,发出阵阵惨呼,老天爷,耶稣基督,如来佛祖,你们都在哪里?救命救命救命啊! “笨蛋!”脑袋被重重敲了一个暴栗。 多熟悉的声音啊,多美好的词汇啊!小米睁开眼睛,看见安承凯活生生地站在她跟前。 哇!紧紧搂住安承凯的脖子,小米扯开嗓子号啕大哭! “我怎么会蠢到让你来陪我?” 安承凯往江面上扔了颗小石子,只见它一路在江面上弹跳了很远才终于沉没。 “人家,呃,人家不过是,呃,害怕嘛,呃。”小米蜷着腿,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打嗝。刚才哭得太投入吸进了冷风,现在好了,哭是哭不出来了,可是嗝却止不住了。 安承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小米。 “手套呢?”安承凯冷声问道,不知道关心自己的家伙。 “掉,呃,掉了。”小米喃喃说道,羞愧地准备接受安承凯再一句“笨蛋”地称谓。 “笨蛋。” 果不其然,小米不甘愿地扁扁嘴,人家只是有些迷糊,智商又不低。 “放这里。”安承凯没理睬小米心底弯弯绕绕的心思,抓起她的双手,提供优厚福利——他的大衣口袋。 安承凯的大衣口袋好暖哦,小米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没有注意到这种姿势形同拥抱,安承凯被锁在她双臂之间,两人的距离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 “还冷吗?”安承凯轻声问着,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温柔。 小米摇摇头,风拂动她额头的长发,痒痒地骚动着她的鼻子。安承凯看着小米皱起鼻子左挪右挪就是不舍得把手从口袋里探出来的拙样,忍不住伸手帮她把发丝拨开。 “谢谢。”小米甜甜一笑,红通通的鼻子、核桃般肿胀的眼睛还留着刚才大哭的证据,可是在月光下看上去却是那么可爱、纯真。曾经总是隐藏在暗沉头发下的苍白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红润而有光彩;曾经总是退缩在哈利·波特式厚重眼镜片后的眼睛变得清亮有神;曾经呆瓜似的五四青年头终于留齐了一头披肩长发,使她平添了一种女孩的娇柔气韵。小米长大了,不再是人群中那抹灰色不起眼的阴影,她全身上下辐射出一种生命力,一种活力,一种让人想靠近、想触摸的温柔吸引力。 安承凯暗叹一声,蜷起手指想要从小米头上放下,可手指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慢慢探进小米的发根深处,轻轻理顺略微凌乱的长发,指尖所触摸到的柔滑、细腻还有丝丝温热,仿佛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他的手指慢慢流淌进心里。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度,会有人来替代他抚摸这头秀发,欣赏这抹笑颜吗?小米是否会记得某年某月某个夜晚,他们曾这样亲近过,那种心灵上的贴近? 小米昏昏沉沉地感受着从安承凯身上源源不断辐射而来的热能,好温暖,像个大暖炉,好想靠上去把脸也暖和暖和,好想,好想…… 小米环住安承凯的腰,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枕着他有些不规律的心跳,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竟然睡着了。 安承凯哑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睡得和帕斯卡一般无异的小迷糊蛋。在这样荒山野岭、漆黑半夜的江边,她,莫小米,竟然能够毫无心防地枕在一个男生的胸前呼呼大睡。 烦闷了一整晚的心情竟然突然之间云淡风轻,安承凯仰望星空。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 “不要,不要碰我!”小米一个惊跳,从床上坐起来,视线所及是自己家熟悉的玫瑰花纹壁纸。还好,还好,刚才她做噩梦竟然梦见在医院打针,还把一个医生差点弄残废了,幸好只是一个梦。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一双冰冷的手探向她的额头。 “安承凯——”小米迷迷糊糊地看着在眼前瞬时放大的英俊脸庞,“我怎么回家啦?” “你说呢?”安承凯把敷在小米头上的冰袋拿开,对小米的蠢问题不予回答。难道要他清晨六点背着小米回自己家,触怒老妈本来已经够紧绷的神经?让他们两个接下来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颤颤悠悠的小手从被窝里探出,毫不犹豫地捏住眼前人俊挺的鼻子。 “你干吗?”安承凯恼怒地挥开小米的手。 “你真的是安承凯吗?还是我现在在做梦?”小米又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 “你安分点!”安承凯把小米的手塞回被窝,难道感冒的人真的比较白痴? “人家只是觉得你从来没有这么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过话啊!”小米质疑地看着他,仿佛还在猜测他脸上的这张人皮是否是贴上去的。 “我以前对你很坏吗?”安承凯双手环胸,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你以前老是欺负我!”小米残酷地道出事实,这么久了,老天终于给了她一个发出正义之声的机会。 在小米滔滔不绝的冤屈控诉中,记忆中的一些片断终于在安承凯脑海里倒带重播。小米原指望他至少应该面露羞愧之色对她致以二十万分的歉意,没想到他只是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最后揉了揉她的脑袋吐出四个字—— “小肚鸡肠。” “你!你!”小米伸手抗议,手还没举多高,就再次被他塞进被窝里。 “为我弹一首歌好吗?”小米突然要求。 房间里那架崭新的钢琴是安以然送给小米的礼物,在她看来它似乎永远只是摆设,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安承凯会为她演奏。 但是为什么不呢? 安承凯转身看着她,眼神奇异地亮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琴边坐下,掀起琴盖。 小米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看着安承凯弹奏钢琴的背影。阳光绵绵密密地从薄纱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跳跃的光斑投射在安承凯身上,忽明忽暗的感觉仿佛像画中人一般不真实。 钢琴的弦音叮叮咚咚地在室内清响,那是一首妈妈最喜爱的老歌,thewayyoulooktonight,《你今夜的容颜”》。无数个只有她们母女俩的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妈妈会抱着还不能走路的小米,和着这温柔而略带忧伤的曲调在房间里舞蹈。小米记得妈妈总是微笑着,哼唱着,流着泪,在昏黄的灯光下旋转,旋转,旋转……那旋转的记忆,昏黄灯光的记忆,franksinatra磁性嗓音的记忆,深深烙进她的童年。 “someday,wheni’mawfullylow,whentheworldiscold,iwillfeglowjustthinkingofyou.andthewayyoulooktonight.……”她在心底默默哼唱着歌词,她以为自己还不够了解那曲境中的忧伤和怀念,她以为那不该是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人所能体会的感伤。 然而此时此刻,在当这个晴暖的冬日,当阳光洒遍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当安承凯琴声的每一个音符密密匝匝地敲击到她心上,她突然完全体会到了那种带着深深忧愁的怀恋。 她想念他的容颜,因为已经深深刻在心里。 怎么办,小米看着安承凯沉浸在音乐中的背影,静静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轻轻的啜泣声破坏这绝美的时刻。 她没办法不喜欢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把这种喜欢只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她想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微笑,看他眼中的光芒为她闪耀。 可是她不能,她不可以,安承凯是晗雪的。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她? …… “怎么了?”安承凯中断了演奏,愕然地转过头。 他只是她舅舅!小米幽怨地望着他—— 抱着枕头哇哇大哭。 安承凯走到床边,半曲着腿和小米平视着。 “我们约会吧。”沉默半晌,他突然说道。然后看到小米惊愕地止住哭声,脸慢慢涨得通红,最后—— 昏过去。 “笨蛋。”安承凯遗憾地摇摇头,“也不用高兴成这样。” 9.天使曾经来过 没有阳光的清晨,一切都笼罩在厚厚的阴霾中。 小米默默地站在走道边,机场的水泥广场在这样凄冷的早晨显得异常空旷苍凉。远处两部救护车呼啸着驶来,刺目的蓝色灯光刺穿薄雾,像横冲直撞的怪兽,急促的呼啸声让人不由得心慌。但小米明白那只是虚张声势,因为车里并没有急救病人。 雾开始慢慢散尽,远处的地平线上方,太阳在云层里努力闪耀着光芒,可是那一抹浅浅的黄色是那样无力,仿佛风轻轻一吹,就会飘走。 小米紧紧攥住围在脖子上的羊毛围巾,那是爸爸有一次去英国出差带回来的。这条围巾原本并不属于她,只是因为她喜欢这浅浅的烟灰色,这触摸在掌间软绵厚实的感觉,这围绕在脖颈间的极淡极淡的烟草味。小米忆起她是如何眷恋地拿着围巾贴在脸上轻轻摩擦,觉得好柔软好温暖,于是爸爸说“拿去吧,给你了”。这是爸爸送给她的惟一礼物,惟一因为她喜欢而给她的礼物,这原本属于爸爸的围巾。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持续了一个早上的呆滞仿佛被刺了一个小洞的水袋,某种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缓缓却势不可挡地弥散开来。 “他们遇到了雪崩。” “伤势很严重。” “当地的医疗设备太落后,必须送回来治疗。” “你一定要坚强。” …… 赶赴机场的路上,安妈妈说了很多,太多了,小米无法消化全部的话语。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梦,因为只有梦里的情景才是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只有梦里才会发生这样荒诞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爸爸和安以然是快快乐乐去度蜜月的,他们怎么可能会遇上雪崩?怎么会这样鲜血淋漓的被送回来? 小米慢慢蹲下身子,如果把自己蜷成一团,如果变得很渺小,是不是就不必理会这一切。她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面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浑身发冷,头一阵阵地胀痛,该哭泣还是该晕倒,或者遗忘这一切,也许就可以不用面对。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蜷缩着,如果可以越变越小…… “小米?” 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扣住,那样紧,仿佛怕她消失似的,也紧紧箍住了她的理智,不让她从这个现实世界逃遁。 “你还好吗?” 我不好,我不好!小米想哭喊出来,可是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卡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苍白着脸呆呆地看着安承凯关切的脸庞,好冷,好冷,她冷得浑身颤抖。 她很害怕,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不喜欢爸爸,因为他不是个好父亲,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因为他们总是那么疏远,因为他的背叛使她和妈妈分离。但他毕竟是她爸爸,看似冷淡的关系下面有着永远不可分割的联系,血缘真是奇怪而无奈的牵连。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担心爸爸的伤情,她无法想像爸爸淌着鲜血躯体残缺的样子。“死亡”这两个字眼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摆在她面前,她还这么年轻,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承受这一切。 “你不会一无所有,不会的,你还有我,有我们。”安承凯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拥着她。她是那样小,那样脆弱和苍白,在这猛烈的风里,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芦苇,风轻轻一吹就会飘走。这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刺痛了他们每一个人,然而他还有父母可以一同分担,小米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能够让她依靠的亲人竟然一个都没有。 “我才刚刚觉得幸福,才刚刚觉得有些快乐,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把它拿走?为什么?”小米深深困惑着,老天爷为什么总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在她刚刚融入这个重新组合的家庭,在她终于和爸爸开始亲近,在她终于觉得世界原来可以这样的美好的时候,完美的画面却顷刻变得支离破碎。“难道是因为我不配,所以才会——” “笨蛋!”安承凯紧紧攫住她的下巴,阻止她继续说出自怨自艾的话,“这只是一个意外,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你懂吗?!” 小米终于轻声地哭了,震惊、害怕、惶恐汇聚成咸咸的液体喷涌而出。安承凯轻拍着她的背,用手指抹去她脸上汹涌的泪,用唇轻轻按在她的发上。 如果痛苦是成长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幸好她不是一个人面对。 风肆虐地呼啸着,拂动小米凌乱的头发,舞动地面上的废纸灰尘,一切似乎都在风中摇曳,除了紧紧拥在一起的这两个年轻的身影。 安妈妈停止了与医生的交流,张大嘴巴直愣愣地看着风中互相支撑着的两个身影。 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原因。 “很遗憾。你的血型不匹配。” 当小米从医院化验室里拿到化验报告时,只觉得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医生向小米解释了一些医学常识,太多的医学术语她无法理解,但是她至少明白一件事:父亲的血型非常稀少,医院血库里根本没有储备,可是明天的手术必须找到适合的献血者,必须! 夜晚,加护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维持病人生命的医疗设备发出冰冷的机械声。 小米静静地坐在门边的沙发里,她保持这样的坐姿已经几个小时了。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片火红,隆隆的爆炸声隐隐传来,惊醒了几乎已经进入老僧入定状态的小米。 是焰火。华美,绚烂,短暂。 小米这才想起今天竟然是小年夜,马上就要到除夕了。原本以为这个所谓举家团圆的日子今年是不会和家人一起过了,却没料到竟然以这种方式把所有人凑在了一起。 小米慢慢啃着指甲,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过往的世界里游荡。童年时的爸爸,偶尔的一个微笑,难得的一件礼物,原来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竟然如此清晰,桩桩件件,在这寂寞无助的惶恐时分,清晰地回放着。 原来她是那样在乎爸爸,因为太在乎,因为得不到,才强迫自己不喜欢,强迫自己变得漠然。此时,此刻,当爸爸正在生命的边缘徘徊,当小米意识到也许只要一瞬间爸爸便会永远从她身边离去,她终于学会了面对自己。 “小米。” 门轻轻推开,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悄闪进门内。 有一瞬间,泪眼朦胧的小米以为是天使造访,那空灵婉转的声音,那纤细飘逸的身影—— “晗雪!”小米颤抖着声音轻喊,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的好朋友出现在她的身边。 “我刚回到家,安承凯就打电话过来说你家出事了。”晗雪坐在小米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如果小米细心些,她会发现晗雪红肿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情,会诧异为何她家的不幸遭遇竟然让晗雪也如此忧伤。 但是小米彻底被悲伤击倒了,同时也为晗雪对她的关心而深深感动。她一遍遍向晗雪叙述着内心的恐惧,祈求着晗雪的软语安慰,仿佛晗雪那清冷优雅的声音具有某种定气凝神的功效。小米偎在她怀里,像曾经在妈妈怀里撒娇一般觉得温暖,晗雪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甚至一直飘进了她的梦里…… 小米被一阵喧哗吵醒,随后强烈的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安爸爸匆匆推开门,带着激动的神情。 “早上有人来献血了,完全匹配,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病房里响起一阵欢呼,对于大夫来说,这样的欢呼决不应该出现在危重病房,然而所有人此刻的喜悦又怎能抑制得住? 那一天,莫文涛的手术出奇的成功。 那一天,一直昏迷不醒的安以然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天,小米在医院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寒冬里一朵绽放的艳红玫瑰。 小米开始相信,这世界原来是有奇迹的;小米开始相信,也许真的有天使在注视人间。 那一天,恰恰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夜晚,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天空中绚烂绽放的礼花,走在街头相识或不相识的行人之间相互的祝贺,让这个除夕夜几乎沸腾。 小米突然想到了晗雪,那个像亲人一样关心着她的好朋友。在所有人举家团圆的时刻,只有她和外婆在孤清的小屋里两两相对,窗外的鞭炮声、欢呼声也赶不走屋里沉沉的寂寞。为什么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迎接新的一年呢?为什么在自己觉得幸福的时候她没有一起分享呢?小米突然发现,从来只有晗雪出现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刻,而晗雪何时觉得孤独何时需要帮助,她却从来不知道。 “晗雪!”当午夜十二点海关钟楼敲响新年的第一声钟声时,小米站在被鞭炮声淹没的街头给好朋友打电话。 “你和谁一起过新年呢?就外婆吗?”小米对着话筒喊着。一群孩子挥动着彩灯从她身旁跑过,多快乐的人群啊,小米忍不住有些分心。 绚烂的黑夜中,某一处寂静的角落,一个女孩静静坐在窗前看着远处天际的绚烂火花,那种美好仿佛永远触摸不到。 这个暗沉的角落,此刻没有人会经过,没有人会走进,所以她才能得到这个独处机会,也许属于她的永远就是这样不能见光的一小块地方。 “我很好。”晗雪轻轻说着,声音在这黑暗的角落里回荡着,“我和外婆还有邻居们玩得很高兴。” “是吗?那太好了!”小米欣慰地笑着,“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幸福,好不好?” “好。”泪一滴一滴滑下,晗雪轻声对着话筒笑着。幸福呵,她是多么渴求。 “小姐,”身后传来推门声,一丝光线透进这暗沉的房间,“探访的时间到了。”晗雪捂住话筒转过身,冲护士小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故作轻快地应着小米的电话:“我要挂啦,一大堆的拜年电话要打,我们过几天见面聊吧。” “好。”小米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答道,两人结束了通话。 又是一串绚烂的礼花,几乎把整个天空照亮,连这个幽暗的房间都被照耀得如此明亮。 晗雪回头,留恋地看着病床上静静躺着的身影,他知道她曾经来过吗?知道了又如何。 关上门,将最后一点光线锁在门外。她悄然消失,仿佛未曾来过,除了空气中隐隐流动的玫瑰花香…… 走进病房前,小米看见安以然正在看面前摆放着的一本厚厚的相册。 “是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安以然笑着打开,“想不想看看?” 小米好奇地凑过脑袋,听安以然指着每张照片小声解说着。 “这是凯凯五岁拿全国大提琴少儿组冠军时在后台的留念。当时很多有名的音乐家都跑到后台去看他,这个家伙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嚷着饿,完全不知道要珍惜自己音乐神童的形象。” “这是他七岁时到东京参加演出的照片。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和很多著名演奏家一起灌录唱片,虽然只有一首演奏曲目,但是作为七岁的孩子,他的成绩真是让我们觉得骄傲。” …… 安以然永远记得,当安承凯第一次触摸钢琴琴键,就能流畅地弹出她需要练习整整一个下午才能学会的练习曲时自己震撼的心情,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音乐天赋在这个弟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在五岁时所展露的音乐才华是比他大十岁的她永远无法达到的。所以当妈妈最后决定让她放弃音乐而全力支持弟弟时,她没有抱怨,因为她明白安承凯将来的成就会远远高于她。 “所以安承凯必须优秀,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走你们期待的路,不然他就对不起所有人为他付出的一切。”小米终于明白安承凯身上所背负的压力,难怪这个家伙从来没有畅快地笑过,换做是她早就被这压力压死了。 “如果放任他快乐,放任他挥霍自己的天赋,也许他会有充满乐趣的童年,但是属于他的那个顶峰他却永远攀爬不上去了。想像一下十年后、二十年后安承凯只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或者一名音乐教师,一个具有如此资质的人在人生中只取得这样的成就,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会失望甚至悔恨。” 一张照片从翻动的夹页飘落到地上。 “东西掉了。” 小米俯身拾起。 “这是——”小米愣愣地看着照片,只觉得全身紧绷。 “这个角色你演得很棒。”安以然抽过照片仔细端详,“那天我在台下也被感动了,这个背影就是你吧。” 小米只觉得喉咙干干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罗珊娜的剧照,安妈妈和安承凯吵架的关键原因竟然夹在这个相册里,是巧合吗? “我真的没想到,这个家伙会这么喜欢你,远远超过我预料的程度。”安以然抬起小米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也喜欢他,对吧?” “我——”小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安以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小米和她相识的这么长时间里,从来没见她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 “为什么?”小米轻声问,她想听到答案却又不敢听。 “因为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拆散你们。”安以然看着她,大病初愈的苍白脸上有着一种悲伤,“也许你还没发现,安承凯为了你在改变未来的计划。很难想像他会放弃去美国留学的机会,虽然我明白那其中有我的缘故,但是如果没有你,也许他不会这样坚持。” “就一定不能在一起吗?”小米艰涩地咽着口水,只觉得整个世界在往下沉,半小时以前她的心还在天堂里飞翔。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安以然试图微笑,“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将来会有很多男孩愿意停留在你身边,甚至放弃一切,但那是将来。三年或者五年之后,那个时候安承凯学习最重要的阶段已经完成,剩下的路只能由他自己把握,如果你们还想在一起,我一定会祝福你们,而不是现在。你们都还太年轻,并不明白所谓喜欢,爱也许只是短暂一瞬间的感觉,而你们为之付出的代价也许会影响一生。现在他可以为你放弃出国留学,将来他就可能为你放弃音乐。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也许你会永远爱他,无论他是一流的大提琴家还是少年宫的提琴教师,但是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他从小到大付出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他是一只注定在云间飞翔的鹰,不要把他困顿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难道除了离开他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小米颤抖着嘴唇轻轻问,努力不让眼泪在这一刻掉落下来。 “我不知道。”安以然轻轻拥住她,眼眶同样红红的,“我真的不知道。放开他吧,让他飞,如果你真的喜欢他。” 这个冬夜真是寒冷。 小米走在路上,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觉得冷,一直冷到骨子里。 “放开他吧,让他飞,如果你真的喜欢他。” …… 安以然的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响。 记忆中的安承凯永远是那样优雅出色,与众不同,走在人群中永远是最亮的发光体,没有任何人能够掩盖他的光芒。小米知道她喜欢这样的安承凯,她崇拜这样的安承凯,但即使他变得平庸,不再出色,自己的喜欢也不会改变一点点。 但是她不要他平庸,她不要自己成为那颗绊住他脚的石头。 晚风中,一些说过的话,一些甜蜜的记忆,慢慢融化在冰冷的空气中。 一辈子。小米流着眼泪,原来只是这样短暂。 10.门背后的天堂 从来没有一个开学日能够得到学生们这样的期待,因为今年开学的日子与西方的情人节正是同一天。骑士高中的学生们应该感谢他们开明的校长,别的学校一般只在校庆或重大节日里才搞活动,而骑士高中的伟大校长却同意学生会的请求,在开学的第一天举行迎新舞会。 于是这开学的第一天谁都没有心思学习,老师们发完教材后也和学生们凑在一块讨论晚上穿什么衣服,最流行的发型该怎么梳,谁该邀请谁做舞伴。 啊,恋爱的季节到了。 “舞会的安排大致就是这样了,大家还有什么想法?”晗雪坐在学生会主席的位置上,与一干学生会干部讨论晚上舞会的细节安排。 一阵轻快的口哨声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外嘹亮地响起来,江骏春风满面地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各位,我迟到了。” “还好,”晗雪懒懒地窝在座位里,“至少还赶上了会议结束。” “我没错过什么好事吧。”江骏心情极好地接受了晗雪的讽刺。 “没有。你正好可以听到这个最新安排,你们篮球队负责这次舞会的安全问题。” “为什么又是我们篮球队?”江骏开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别的日子让他们做临时保安也就算了,情人节这种日子每年都是篮球队精英唱主角,兄弟们今天早上收到的巧克力和情书加起来可以压死一头大象。这么罗曼蒂克的日子,谁会乐意在冰天雪地里站岗,看别人风花雪月。 “因为你们够五大三粗啊。”晗雪摆了摆手,一副不必再谈的样子。 “那可不行,我刚约了莫小米做我的舞伴,难道让我放人家鸽子?”江骏急了。 哟,约会哦!会上好几个人偷笑着调侃,大家可都还没忘记当初江骏和小米一起领的那张处分呢。 “你约了莫小米?!”晗雪正待开口,却发现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安承凯冷冷地瞪着江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是,是啊?”江骏有些呆愣,老大干吗用一副吃人的表情看着他。 “她亲口答应做你的舞伴?”安承凯一字一字地确认,森冷的口气让全体到会人员都觉得凉嗖嗖的。 “怎么啦?”江骏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死党,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为自己高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安承凯缓缓站起身,凳脚磨擦地板撕裂般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即使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安承凯全身上下发散出的狂怒气息。 “是她亲口答应的。”江骏也站起身,平静却无所畏惧地迎着安承凯的目光,他懂了。 天哪,不会打起来吧。 决斗,决斗!校园两大白马王子对决,这绝对是今年情人节最劲爆的消息,一定能够成为校报的头条。 圆桌旁的观众们各怀心事,屏息静气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明白了。”好久,安承凯的声音才冷冷地响起,语调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承凯想不明白,昨天两个人还开开心心约好今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小米还说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可是才一个晚上,怎么整个世界好像翻了一个转。 安承凯郁郁地走在路上,心里不断推敲着各种可能性,他知道小米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脚踩几条船,她会答应江骏的邀请只有一种可能。 “你昨天和她说了些什么?”一路杀到医院,安承凯推开病房的门,劈头盖脸就对躺在病床上看书的姐姐发问。小米的不对头是从昨晚来过医院以后才开始的,一定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承凯,怎么今天不用上学吗?”回答他的不是安以然,而是一旁的莫文涛。 安承凯没有理会他的姐夫,视线紧紧锁住自己最尊敬的姐姐:“我一直以为你和妈妈不一样,一直以为你会站在我的立场考虑问题,可是请你告诉我,你昨天和她到底说了什么?” 安以然慢慢合上书,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该来的从来都逃不掉。 “我劝她离开你。”她缓缓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告诉她和你在一起会妨碍你的发展。” “于是她就同意了?”安承凯的声音紧绷着。 “我并不知道她的决定。但现在你这样跑来,我可以确定她想通了。” 室内突然陷入死寂,安承凯没有发火,他只是这样站着,仿佛在思索着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她竟然就这样放弃了,仅仅因为别人认为她是个障碍,她就放弃了,没有做任何努力,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决定了。她以为他是一件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物品吗?想拥有时便拥有,想放弃时便放弃。难道她以为这种所谓的牺牲和成全会让他感激?! 安承凯转身离去,就像他突然造访一样仓促。门被关上时带动重重的气流,连紧闭的窗都震得格格发颤。 “怎么啦?”好半天莫文涛才皱着眉问。 安以然放下书本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负罪感。这样的结局真的好吗?她并不确定。 喧嚣的夜已经开始。 骑士高中设在大礼堂的舞会缓缓拉开序幕,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一个个穿戴整齐地从各个角落涌向活动中心。 今夜担任dj的同学显然很是做了一番功课,音乐的风格已经变换了许多种。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轻柔的、舒缓的、强劲的、奔放的,巨大的音量让人在校园的任何角落都可以随着音乐摇摆。 安承凯静静地站在礼堂转角的阴影处,看着那些脸上带着快乐笑容的男女同学们翩翩走进礼堂,每一对都充满了甜蜜。 他决定在这里等,一如昨晚和小米的约定,等她盛装出现,等她将手交到他掌心由他领她进入舞池,感受众人艳羡或仰慕的目光,在水晶灯璀璨光芒的照耀下,像童话中王子公主般翩翩起舞。他将把最美好的礼物戴在她纤细的颈上,看着她惊喜感动的笑容,让这一切成为他们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无法就这样放手,无法轻易地让小米离开自己的世界,他想应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够如约前来,她能够像从前那样对他温柔信任地微笑,安承凯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任何人的阻挠都无法拆散他们。 她会来吗?会像想像中那样带着调皮和害羞的笑容默默走向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子一同走向礼堂,惟恐不小心走散了吗?他们就这样一直牵着手,紧紧牵着,一辈子…… 风越来越猛烈,挟带着远处钟楼敲响七点的钟声从耳旁呼啸而过,那是他们约定的时间。 dj又换了一首清朗的弗拉门戈吉他曲,在一阵喧闹之后仿佛一切突然归于平静。安承凯斜靠在墙边,静静地听着这弦音一声一声拨动着,仿佛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礼堂入口处已经不再有人影,昏黄的灯光显得寂寞萧瑟,远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雪突然大片大片从天空飘然而下,纷纷扬扬的,落到了安承凯的发梢、肩胛、睫毛上,甚至唇边,冰冷冰冷的。 她不会来了,安承凯挺直身体,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紫水晶项链缠绕在他指尖,他把它举到眼前,淡淡的路灯光洒在水晶切割过的表面上,折射出点点光芒。 光芒中他仿佛又看见初次见面时的莫小米,脸上贴满了可笑的创可贴,眼睛里尽是惶恐挣扎。光芒闪烁,莫小米在一瞬间蜕变成天鹅,穿着米白色的小礼服,站在自家大理石雕花楼梯旁,脸上是怯怯的神情。光芒再转,这一次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罗珊娜,那抹紫色的身影一直嵌到了他的心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思绪开始纠缠不清她的身影,他已记不清了,仿佛她成长蜕变羽化成碟的每一刻他都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仿佛她就是自己精心浇灌的花蕾,终于等到怒放。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空气中似乎萦绕着一丝淡淡的茉莉清香,在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晚是那样清晰而芬芳,安承凯知道那是属于莫小米的气息。 她终于来了。一晚忐忑的心情终于变成嘴角一抹微笑,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似乎要把寒冷都抖落在风中,然后他看见莫小米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裹着厚厚的米白色大衣,脸色却比身上的衣服还要苍白。正想走近,却看见小米细瘦的小手轻轻拽着一个衣角。江骏昂扬的身躯站在小米的身旁显得分外刺眼。 她是用这种方式宣告她的决心吗?安承凯重又隐回黑暗中,理不清心头的情绪是愤怒还是绝望。 舞池里,江骏和小米起舞的身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没有人想到在篮球场上骁勇厮杀的他除了阳光帅气还有如此温文尔雅的一面。当然不可避免地,又有一大群女生要嫉妒失望愤恨了,但是今晚的气氛是如此美好,所有的不快顷刻间就在音乐的旋律中消失了。 小米木然地舞蹈着,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旋转都仿佛只是惯性。璀璨的灯光下,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现实,好像是一场梦,如果真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这时一个人影缓缓从门口走来。虽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声也早就被轻柔的乐曲掩盖,但是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让开,让他在这几乎水泄不通的礼堂里有如摩西穿越红海般径直走入舞池中央。 是安承凯。 他身上依然是白天的校服,墨绿的肩头上还停留着尚未融化的落雪。轮廓分明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微拳的黑发被冬夜的寒风吹得凌乱,让他看上去有些茫然的脆弱。 音乐渐渐停止,周围原本舞动的身影停下脚步。几分钟前喧闹翻天的大礼堂竟然安静得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 江骏和小米停下舞步,看着安承凯朝他们走来。小米紧紧地抓住江骏的手,仿佛这是惟一的依靠。 “为什么不跳了。”安承凯站定在小米面前对她微微一笑,声音竟然是那样温柔,“我还从未见你跳过舞。” 小米苍白着脸直直看着他,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眼神看了让她心痛? 江骏不露痕迹地把小米带到自己身后。 “老大,今晚小米是我的舞伴,你别抢我的风头啊。”江骏打趣着,心里却有些紧张。 “我知道。”安承凯点点头,“介意我为你们弹一曲吗?” “好啊。”江骏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自动让出通往钢琴的通道,目光齐刷刷地随着安承凯的动作移动。 “送给你们,所有参加今晚舞会的同学们,这将是我在骑士高中的最后一次表演。”安承凯走到钢琴旁,落座,修长的手指掀起琴盖,凝神了数秒钟之后,悠扬的琴声由他手指下倾泻而出。 江骏看着自己的死党,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他们一路都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打过架,一起逃过学,一起有过闯荡江湖的豪言壮语。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友谊可以持续一辈子。然而今晚,当他看到安承凯深邃的眼眸中隐藏着某种难言的忧伤,始终寡言少语的莫小米突然之间僵硬和躲避时,他忽然明白自己的介入是愚蠢的,在这场戏里他只是一件道具。但是来不及了,他明白自己和安承凯之间曾经深厚的友谊已经划下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痕。一切都回不去了,不管后不后悔,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someday,wheni’mawfullylow, …… 安承凯轻轻哼唱着。那些等了安承凯好多年只为了听传说中他充满磁性、优美无比嗓音的人,一定会扼腕今夜错过了这场舞会。安承凯在骑士高中的整整三年里,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歌唱。 小米由江骏牵引着在舞池里滑动脚步,空气中、耳膜里、心里却全是安承凯的声音,安承凯的容颜,和安承凯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是她和他的歌。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窝在暖暖的床头,看着点点跳跃的光斑在安承凯的身上施展着魔法。那时是多么快乐,他吟唱着,弹奏着,仿佛可以这样直到世界尽头。 泪不知不觉爬满脸颊,然而她必须微笑,必须优雅地昂高下巴,带着公主般骄傲完美的神情告诉世人她此刻有多幸福,有多心满意足——哪怕脚底踩着刀子,哪怕一直舞到地狱深处,她必须坚持—— 琴声戛然而止,原本喧闹的礼堂立刻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安承凯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小米,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声音此刻都不复存在。 “为什么要哭?”他轻轻地问,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到小米脸上,擦去了一滴眼泪,然而另一滴又即刻滑落。“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不——小米在心底狂喊,她不愿意,不愿意!然而,她只能闭着眼不断点头。 安承凯后退一步,眼底是深深的绝望。 “我不会再为你擦眼泪了,不会再在大雨天跟在你身后惟恐你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不会再拥抱你,哪怕在你最孤独无助的时刻,不会再有专为你而弹奏的乐曲,不会再在你耳边唱任何一个音符。你明白吗?” 小米拼命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哽咽的哭声从口中逸出。 “走出这个礼堂,我们就不相干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安学长,不再是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我们只是陌生人,见面了都不必再打招呼。你懂吗?” 小米深深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板上,绽成一个个破碎的图案。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就是她希望的吗? 她无法抬头看安承凯的眼睛,只怕看到他黯淡绝望的眼眸,自己会不顾一切拉着他的衣襟祈求他不要离开,祈求他将温柔的眼光再次放在她身上。 可是她不能够,她要他优秀,她要他永远站在高高的顶端,她要他像真正的雄鹰那样翱翔在云端…… “如果我也能哭该有多好。”安承凯最后一次用手指沾去她的泪水,冰凉地滑过他指尖的肌肤,就像一把尖刀缓缓划开他的心脏。他仿佛听到自己内心中血液汩汩流尽的声音,所有的喜悦、温柔似乎都随着血液一起流尽了,心一点一点被抽空、抽干,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 再一次,指尖眷恋地探进小米如丝般的长发深处,带着一抹让人心碎的微笑,他轻轻将唇按在了她的发上,仿佛亲吻一片珍贵至极的羽毛。他们俩都知道,这一吻便是永别,从此就真的一刀两断了。 从口袋里拿出紫水晶项链,安承凯将它放在江骏的手掌中。 “替她戴上吧。” 说完,他转身走出礼堂的大门,脚步坚决而从容,没有再回头。 小米愣愣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咬住手掌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她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他了。 骑士高中的传奇人物、音乐天才安承凯在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据说舞会当晚他受了严重的风寒,自五岁起就没有得过大病的他,高烧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 病愈之后他接受了瀚海音乐学院的提前录取。不用参加高考便可直接获得大学学籍,这对骑士中学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誉。据说安承凯的中学毕业证书和优秀毕业生两份证明是校长亲自送到安承凯家的。紧接着,他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故乡去往新的城市。不久,听说他得到了瀚海音乐学院院长的推荐,只需要短短一个学年便可以直送费城curtis音乐学院进修。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短短的一个学期就这么过去了。不再有起伏跌宕的打架事件和激动人心的话剧演出。这一年平静得让人乏味,惟一的变化是小米从高二升上了高三,个子长高了,站在晗雪身旁两人的个头竟然一样了。而她曾经让安承凯最喜欢的一头长发彻底剪短了,短得和男孩一样,多了几分反叛的气息。小米的脸上不再有无忧无虑的笑容,眼里也不再出现惶恐不安或天真好奇的目光。她似乎长大了很多,那个天真、甚至有些单“蠢”的小米死掉了,因为她明白再也没有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了。 当然,她不可避免地变漂亮了,不再是人群中一道模糊的灰色身影。走在校园里,任何人都会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学会了交际,课余时间会和班里的女生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她也开始试着和男生交往,会和晗雪一起研究哪个男生的情书文笔比较好,哪个男生自行车带人的技术比较高,哪个男生代笔做作业比较没破绽。甚至偶尔也会接受外校男生的邀约,周末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唱卡拉ok,或者成群结对地去爬山。然而身边的男孩子常常更换新面孔,有时速度频繁得小米都记不清他们的长相。 晗雪曾经打趣说,小米仿佛魔鬼附身,一夜之间从纯情的灰姑娘变成了莎乐美。但她其实比谁都明白,小米只是害怕空虚,害怕别人看出她内心的寂寞,更害怕看到别人眼里同情的神色。 没有人会在小米面前提到安承凯这个名字,但是对小米来说,她心底这处最深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偶尔,安以然在吃饭时会不小心提到安承凯的近况。虽然她很快会不自然地闭嘴,而小米也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但是当晚深夜,小米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失眠已经成了她人生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听说安承凯这一年参加了许多国际赛事,拿了许多大奖,还听说安承凯申请去美国的奖学金已经批下来,更听说安承凯有了新的女朋友。 小米见到过那张照片,她趁着安以然洗澡的时候偷偷从她包里翻出来瞧了一会儿。他似乎瘦了,对着镜头微笑时的眼眸显得更深邃了。原先的短发留长了,随意地扎在脑后,看上去既优雅又狂放。他身旁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温柔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轻轻拢着她的腰,两人显得异常亲密。女孩很漂亮,清纯而甜美,乌黑发亮的发丝可以拍洗发水广告。小米知道她是声乐系的系花,据说无数男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她独青睐安承凯一人。曾听安妈妈自豪地提过,这位优秀的女孩会和安承凯一起去美国深造。 这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小米几乎可以想像,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站在著名的卡内基音乐大厅,如潮的掌声只为这一对音乐界最登对的情侣艺术家而热烈。不久他们会有一双出色的儿女,全家合影的照片出现在国际国内各大报纸的娱乐版面上。某天安承凯会带着娇妻荣归故里,那时他已不记得莫小米这个人,已不记得当年他曾为了她在雪中等候,为了她轻弹轻唱,为了她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前途。当然他更不可能发现,因为他小米已经再也不会爱人,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笑容。曾经的年少轻狂终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得模糊。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人生。 这样的日子里,小米和晗雪变得愈加亲密,如果没有她,小米不知道安承凯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要如何撑下去。常常她会庆幸,在她的青春时代虽然失去了最爱的人,却幸好还有一个可以相交一辈子的挚友。她以为和晗雪这样的友谊可以永远延续,却没有料到命运之神再一次和她开起了玩笑。 初夏的晚风徐徐吹拂,小米和晗雪漫步在校外的红枫道上。植物在这个季节长得最是茂盛,空气里混合着各种花香和树叶清香,颇让人心旷神怡。 “想好将来要干什么吗?”晗雪突然开口问小米。今天老师们开始和高三学生讨论大学的志愿问题,每一个人对未来都应该有一番计划。 “没想过。”小米耸耸肩,“随便考个三流大学混混吧。你知道我的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不像你年年都是第一,智商高得简直就像外星人。” “你明知道我只是冲着奖学金才那么努力的,竟然敢说我是外星人,外星人有我这么美吗?”晗雪冲小米做了个鬼脸,“不过你该好好想想未来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没理想的,不要自暴自弃。” “知道了,知道了!”小米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是说说你自己的打算吧。” “我早就想过了。”晗雪微笑着,“我打算报考艺术学院导演系。” 《夏日最后的玫瑰》的旋律高亢地响起,是晗雪的手机铃声。 小米踱到附近的小书摊前留给晗雪接电话的私人空间。 不一会晗雪匆匆走来:“我还有些事,今天不陪你逛了。” “是约会吧。”小米看着晗雪微微泛红的脸,调侃道。 “我走了。”晗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朝她摆摆手,匆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如果小米没猜错的话,晗雪一定是与那个“他”去约会了。虽然小米从未见过那个他,但从晗雪偶尔谈及的字里行间,小米就能猜到晗雪有多喜欢那个人,甚至是崇拜。 无数次小米好奇,能让晗雪爱上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毋庸置疑晗雪是异常优秀的,正因为她太过优秀,所以大部分男孩子在她眼里显得太平凡了。小米实在想像不出,怎样的人可以让晗雪为他失魂落魄,为他魂牵梦萦,甚至——为他痛苦。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那个神秘人的真面目呢?小米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突然想起要给晗雪的药还在她这里。怎么办?一个念头顽固地在小米心里滋长,用这个借口去看看晗雪的那个“他”岂不是很好? 小米忍不住钦佩自己聪明。 “小姐,这里请。” 晗雪跟随侍者在这个装潢得过分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走着。听说这里是全市最贵的一家餐厅,随便动动筷子,结帐就要四位数,可晗雪实在不觉得在这个到处都摆放着仿希腊风格雕像的地方会有什么好胃口。 侍者把她引到靠窗的隐秘位置。那里早已有人等候着她。 “刚放学?”坐在对面的人接过她的书包,殷勤地为她拉开餐椅。 “是啊。”晗雪点点头,随即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吃饭?”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对方露出神秘微笑,将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礼盒放到晗雪面前,“生日快乐!” “我从不过生日。”晗雪并没有接受礼物,“我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忌日。” “哦,我明白。”对方似乎很抱歉,“不过既然来了,就把礼物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打开一层层包装纸,礼盒里是一只hellokitty的限量版手机。晗雪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班里一大半女生是hellokitty的忠实fans,课间午后她们做的最多的无聊事情就是攀比谁的钥匙圈好看,谁的零钱包最卡哇伊。 “试试看好不好用。”对方殷勤地敦促着。 晗雪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其实她对这种过分卡通的东西并无偏好,倒是小米一定会喜欢,印象中她好像也是hellokitty的忠实fans,或者就干脆转送给她吧。 “我听说你要报考艺术学院?”对方开口询问,“学费方面你不用担心,全部由我来解决。” 晗雪并不惊讶他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因为知道他有打听的渠道。不过关于学费的事,她有自己的主张。 “这么多年,我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已经习惯了,所以学费我能自己想办法。” “小雪,你就不能让我补偿一下,好歹我和你——” “晗雪!”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谈话。 晗雪不用抬头就知道那个声音非小米莫属,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米暗暗吹了声口哨,没想到单晗雪的男友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竟然约她来这么贵的地方消费,真是阔气。小米雀跃地朝晗雪走去,那个神秘人坐在晗雪对面,餐厅的隔板正好把他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 “你的药忘记了,我专程给你送来,不是跟踪你哦!”小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着,眼睛迫不及待地朝对方瞄过去—— “爸?!” 手中的药当场滚落在地板上,小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晗雪见面的对象怎么可能是她老爸? 今天是全国高考的最后一天,随着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所有在题山题海中苦苦煎熬了一年的高三学生终于解脱了。 小米随着人流慢慢朝楼下走去。 “明天去钱柜唱歌吗?” “先去逛街吧,我好想买新衣服。” “我打算先好好睡他个一个星期,把我这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晗雪,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人群中,小米突然听到有人提到她熟悉的名字,便立刻努力在黑压压的人头中一颗颗辨认。自从上次她撞见爸爸和晗雪会面之后,两人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面了。虽然这期间晗雪来找过她几次,但每次小米都躲开了,后来晗雪忙着应付艺术学院的面试,也就没时间再来找她了。小米知道晗雪一定是想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事发当天爸爸在路上跟她说他们的会面只是感谢晗雪对小米的照顾,可是小米知道这个理由根本就是胡扯。她可以忍受爸爸欺骗她,却无法接受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对她说假话,为了避免彼此难堪,她选择做一只鸵鸟。 可是没有晗雪陪伴的日子真是有些寂寞。小米咬着嘴唇在犹豫要不要去找晗雪。几乎就在同时,她从前面的一群人中发现了晗雪的身影。她正低着头下台阶,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好几次身旁的人只是轻轻蹭到她,她就一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样子。 小米隐隐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晗雪的状态似乎有问题。但她还没来得及挤上前去,晗雪那头乌黑的秀发突然就消失在小米的视野中了。下一刻一声尖叫在人群中炸开,楼梯转弯处的人群突然散开,小米看到一个人影正俯趴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一块残破的布,鲜血慢慢地从她身体底下流出。 “晗雪!”小米惊呼,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去。其他人似乎已经吓呆了,全都愣愣地看着这个场面,竟然没有人采取行动。 “快叫救护车!快!”小米抱住晗雪的身体狂喊着,手指所触,竟然全是鲜血,从晗雪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小米,我好冷,好冷!” “小米,不要离开我,我好痛,痛啊!” 深夜,小米猛然从一片猩红的梦境中醒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她身上的汗竟然湿透了衣襟。 “你总算醒了。”安以然把一块冰冷的毛巾轻轻敷在小米火烫的额头上。 “我发烧了?”小米问安以然,在看到安以然点头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发烧,刚才我做了个好逼真的梦,竟然梦见晗雪倒在血泊里。真可怕。” 小米咬着指甲看着安以然,为什么她什么话都不说,说她的梦愚蠢啊,说晗雪根本没事啊?为什么她转过身,肩膀还可疑地抽动着,仿佛在躲避什么? “嗨,嗨,”小米颤抖着嗓子,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你别故意吓我呀,这个玩笑不好笑。” 安以然缓缓转身,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悲伤:“你没有做梦。” “不会的。”小米艰难地摇头,“你别骗我了,晗雪怎么可能出事,她那么健康,我们还说假期要一起去旅游呢。她不会出事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小米突然起身下床,发狂地在房间里东翻西找。 “你们都在骗人,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让她直接跟你说话。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小米疯狂地翻着抽屉、书包,终于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手机。 “我现在就打给她。”她露出胜利的微笑,按下晗雪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幽长地小米耳边响着,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两声,三声……没人接听。 “也许她睡得太熟了听不见,我再试试。”小米还想再拨。 “小米,别打了。”安以然走过来想拿走她的手机,小米却死命地抓在手里。 “不要。”小米轻轻哀求着。 “不要。”她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让我打给她,我只跟她说一分钟的话。求求你,让我打,求求你。” 安以然终于要崩溃了,她抓住小米的肩,大声在她耳边喊着:“晗雪昨天已经落葬了,她已经走了,她不会回来了,你亲手葬的她,你忘记了?你都忘记了?” “你骗人。”小米轻声反驳着,“你骗人!”小米突然推倒安以然,像一只发狂的小兽,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砸向地板,一边咆哮着“骗人,骗人!”。 直到一块被黑布遮住的镜框掉落在地板上。玻璃碎了一地,黑布掀起了一角,晗雪曾经美丽智慧的双眼正含笑与小米对视着。 “晗雪。”小米一下子瘫软在地,碎玻璃深深扎进她的小腿,而她毫无知觉。 “晗雪。”她轻声呼唤着,手指轻触着照片上微笑的绝美容颜,那样年轻,那样美丽,那样充满生气…… “晗雪。”小米趴在照片上嚎啕大哭,冰封在某个角落的记忆终于倾巢而出:晗雪流着鲜血的身躯,晗雪抓着她的手凄厉地呼痛,晗雪不断地挣扎…… 晗雪死于宫外孕大出血。因为她体质虚弱,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在送进医院的当天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外婆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告诉大家谁是那个让她怀孕的人。 整整一个星期,小米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每天走到晗雪家,陪伴晗雪的外婆。年迈的外婆因为这件事的打击一夜之间患了老年痴呆症,她常常握住小米的双手把她认作晗雪,轻轻喊着晗雪的名字。有时,外婆会对着空气说话,仿佛正在和自己的外孙女聊天。小米觉得晗雪的魂魄并没有离去,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外婆,所以她一定静静地待在屋子的某个角落,看着每一个人。 小米一直拿着晗雪的手机,不肯注销她的号码,只是为了等,替晗雪等一个电话。 “如果他来找我,告诉他,我不后悔,从不后悔。”急救车上,晗雪痛得那样翻来滚去,还惦记着那个男人。 小米要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晗雪这样痴心。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晗雪的手机却并没有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打电话过来为晗雪的死伤心悲痛,仿佛他已经彻底把她忘记了。小米的心开始泛冷,这就是晗雪用生命换来的感情,这就是让晗雪至死都不后悔的爱? 他是个骗子,是个刽子手,她要找出这个人,她要他身败名裂! 终于有一天她苍白着脸回家,把一张照片扔在桌上。照片是莫文涛和晗雪的合影,两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显得非常亲密。 “是不是你让晗雪怀孕的?”小米终于问出了压抑在心底很久的疑问。每个深夜,当她在晗雪鲜血淋漓的身影中惊醒,她就会想起爸爸和晗雪的那次会面,还有两人的慌张和支吾。她不想怀疑,却不得不怀疑。终于,当她替晗雪整理房间时,在书桌里找到了这张夹在晗雪日记本中的照片。 “我对不起晗雪。”莫文涛轻轻拿起照片,眼眶湿润了。 “她真的是你——”安以然难以置信地问。 “晗雪是我的亲生女儿,”莫文涛看着小米,“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小米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晗雪的妈妈叫小薇。认识她的时候我还住在原来的城市,那时她是芭蕾舞剧院的化妆师,漂亮,温柔,我们很快就热恋了。”莫文涛轻轻摘下眼镜,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仿佛昨日。“没多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认识了一个剧院里的芭蕾舞演员,就是小米的妈妈。当时,她才华出众,被誉为最有前途的芭蕾舞演员,身边有无数出色的男人追求。也许是出于虚荣心,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她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我用尽办法追求她,终于把她追到手。这件事很快被小薇知道了,她痛恨我的背叛,决定离开,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正爱的是她。但这时你妈妈怀孕了,而且被小薇知道了,于是她瞒着我辞掉了工作,离开了这个城市,断绝了与我的一切联系。当时我找了很久,但是始终没有音讯,更没想到当时她也已经有身孕了。后来,我和你妈妈结了婚,但是彼此相处得并不好。爸爸承认从小到大对你都很忽视,其实这不关你的事,那只是我对婚姻对自己所犯错误的嫁祸。后来我在飞机上遇到了以然,我发现她和小薇竟然这样相像。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小薇和以然居然是亲戚。直到我把家搬到这里,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以然和小薇的合影,我才知道小薇为我生了个女儿。” “你为什么不认她?”小米苍白着脸问道。 “晗雪不愿与我相认,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后受伤害。甚至当我重伤住院她为我输血时,也一再关照医生不要泄露她的情况。她一直很在意你,她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 小米没有听完父亲的话,这些话里含有太多的信息,她根本无法消化。她从家里跑了出去,只觉得头脑发涨思维混乱,恍惚中,竟然再次来到了晗雪那已经空荡荡的家。 小米记得晗雪有一本日记,她一直没有翻看过。但此刻她渴望了解晗雪的每一滴心理活动——她怎样看待她这个朋友,怎么对待她这个不知情的妹妹,难道她不恨她吗? 小米捧着晗雪的日记静静地看着,一页一页地翻着。一遍又一遍,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从日记里,她看到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女孩是如何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日记里,她才知道看似坚强的晗雪幼时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屈辱。 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晗雪原本可以成为一个父母宠爱的小公主;如果没有她,晗雪不会因为孤独寂寞而遇到那个该死的男人,她就不会死;如果没有她,晗雪原本前程似锦,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 如果没有她! 等到家里人发现小米时,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晗雪的日记仿佛凝固了。 医生说这是自闭症。小米也许会一辈子都这样,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保持这种状态,也许有一天会醒来。谁也无法确定奇迹是否会发生。 尾声:飞翔的鸟拒绝忧伤 在这条寂寞的江边,总会坐着两个身影。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他们默默地坐着,凝视着这缓缓流动的江面,听着天高水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鸥鸟的低鸣。无论风狂雨骤的夏天,还是雪花飘扬的冬天,他们似乎永远坐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静静让时光流去。 如果你走近他们,你会发现那真是一对相配的年轻人。 男孩英俊挺拔,女孩温柔清秀。 也许你能发现,下雨时,男孩总是把伞撑在女孩的头顶,宁可自己淋湿;刮风时,男孩会敞开自己的风衣把女孩紧紧裹在怀里;下雪时,男孩会解下颈中的围巾轻轻裹在女孩头上,陪她一起仰望天际;晴天时,他会带一把大提琴,坐在女孩身边演奏她喜欢的乐曲。 也许你会感叹,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孩啊!但如果她微微转身,如果你能与她对视,你便会发现她的眼神是如此空茫,仿佛灵魂早已离开这具躯体,世界万物对她而言都是空洞。她没有任何感受,无论你对她好,还是对她坏,对她殷殷期待,还是深深绝望,她始终只是空洞地望着你,眼睛里却没有你。 然而,男孩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好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 有人说,那个男孩是个音乐天才,他本来前程似锦,马上就要去美国一流的音乐学院留学。 有人说,那个女孩有着体面的家庭和可爱的个性,原本可以成为一个白雪公主。 然而某天,女孩患上了自闭症,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感知。而那个男孩,即刻办理了休学,回到家乡,陪伴着她,等待她在某一天苏醒。 这一天会是哪一天?晴天,阴天,雨天?一年中的某天?五年中的某天?还是几十年后的某天?没有人知道。但是谁都明白那个男孩的决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劝阻那个男孩放弃那个女孩。 也许,你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安承凯和莫小米,这一对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也许,你会和所有人一样焦虑,小米她会醒来吗?所有的爱情故事是不是都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是的,某一天,她终于醒来了。在沉睡了整整一年之后,当有一天挂在她颈上的紫色水晶无意间被人拿起,阳光照射在这个切割精美的小小链坠上,紫色的光芒射入她的眼眸深处。仿佛黑暗的炼狱终于射进了光芒,心底最深沉的记忆被缓缓勾起。 “小米。”耳旁隐约有人轻声呼唤。 “小米。”微睁开眼看到许多张面孔在眼前晃动。 她微张着嘴想要回应,喉头却干涩紧绷得可怕,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说过话。 冰凉的手被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粗糙的指尖是那样熟悉,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相握。 她缓缓抬起眼,安承凯俊朗却微现憔悴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真的吗? 她探出手指,轻轻触碰,浓密的眉毛,如星般璀璨的眼神。 “你瘦了。”她缓缓吐出一句话。然后静静地闭上眼。 安承凯蹲下身,平静地将覆在小米身上的毛毯盖好,但他那只握住轮椅扶把的手却已经泛白。 一滴泪轻轻掉落在白色的羊毛织物上,形成一个浑圆的阴影。 那是他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 小米终于从深沉的梦中醒来,然而一切却因此才刚刚开始。 坐落在这座花园城市最中心地带的某戏剧学院是全国最负盛名最具影响力的高等艺术院校之一,今年正是它建校六十周年校庆。多年来这所院校培养出大批优秀的编剧、导演和演员,他们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今年的校庆活动,学校比以往拨出更多的经费,力争把它办成有史以来最辉煌最规模空前的一届校庆。据说全国一流的艺术家们都将应邀参加。不但如此,就连当地政府的高级官员也会到场祝贺。于是,这次校庆活动最重要也最引人注目的压轴演出剧目,便成了人们最关心的话题。今年的压轴剧据说是由该校一个二年级新生自编自导的话剧。把这么重要的演出交给这么稚嫩的一个新手,这在戏剧学院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 人们一定会问,这个学生究竟有什么了不起,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其实说到底,是因为她得到了当今国内话剧界最年轻的天才编剧、戏剧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同时也是纽约某艺术大学客座教授、素有鬼才之称的欧阳蓝羽的大力推荐。 没有人知道那将是一出怎样的话剧,甚至连所有参与演出的人员也只清楚他们所负责或表演的那一部分内容。至于完整的剧情和具体的表演形式,只有编剧兼导演本人知道。这种舞台表演方式立刻成为一个话题,吸引了所有人包括媒体的强烈关注。演出三天的所有话剧票一售而空。报纸、电台和网络的热门话题都围绕着这出话剧进行。 此刻,在戏剧学院一个密闭的排练空间内,两个身影靠在高高的道具箱旁。 “你真的决定这样做?”黑暗的角落中,一个低沉的男声轻轻发问。 “我准备了整整两年,终于走到这一步,我无法放弃。”轻柔但坚决的女声回答。 “如果我希望你放弃呢?” “我不会。” “即使我把你从那个世界拉回来,即使我愿意为你付出全部,你还是不能放弃,对吗?” 沉默。 位于墙角的电灯开关被按亮,一盏追光灯打在席地而坐的两人身上,安承凯紧紧抿着嘴神情严肃,而莫小米同样是一副倔强的面容。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段日子。”安承凯突然叹了口气,“你知道你每天坐在窗口,呆呆地看着窗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无论我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毫无反应。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只要能让你回到我们这个世界,只要能让你结束这种自闭的梦魇,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嘴角轻轻抽动,似乎有一丝触动。 “于是有一天,你真的醒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你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狂喜。但是你还是忘了,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只记得复仇。你虽然走出了自闭,却没有走出心魔。” 小米没有说话,过去的点点滴滴她从未忘记,安承凯为她付出的一切时常让她心痛。多少次她想就这样让过去烟消云散,她只要享受眼前的幸福。但是她不能够,晗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始终刺痛着她的心,她决不能放过那个人,那是她对晗雪的承诺。 “只有替晗雪做完这件事,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那个我。” “那之后呢,你还会快乐吗?还会笑,还会期待,还会信任吗?”安承凯淡淡地问,“你的人生还会拥有平静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命运,而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去做别人的审判官。” 小米沉默着,黑暗的空间里传来幽长的叹息。 “回不去了,不管我多想回头,但我必须走下去。” “即使这样做会毁掉你自己,你也不在乎?”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两人之间是窒闷的沉默。良久,安承凯站起身走到门口。 “我从没后悔过什么事情,哪怕为了你休学一年,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但是我现在却深深地后悔,因为你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如果你执意这样做,那我们就分手吧,把我对你曾经的付出当做是一个笑话。” “随便你。”小米冷冷地说道。 片刻静默,沉重的大门被打开,阳光从敞开的大门中照射进来,刺痛了小米的眼睛。她用手挡住了双眼,然而仍能看到安承凯站在黑暗与阳光交接处的身影,光芒从他背后穿越而出,像天使的翅膀。小米知道他是拯救她的天使,只要她伸出手,自己就可以脱离黑暗。然而她只是一动不动,直到安承凯离去,门重新合上,一切再度漆黑一片。 莫小米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曾经她是那么喜欢阳光,喜欢它暖暖地照在身上,觉得世界上从不会有绝望。然而现在,她却习惯了黑暗,在黑暗中思考,在黑暗中生活。她和安承凯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他愿意放弃多少,她永远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他注定在阳光下翱翔,而她注定在黑暗中匍匐。 可以容纳千人的剧场,水泄不通。演出终于开始了。 候场的演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即便是表演系的毕业大戏都没有这么大的阵容。一个由二年级的学生自编、自导、自演、自发组织演出的剧目,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和关注,难怪台前幕后所有参与的人员会激动成这个样子。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小米拿出导演的架势,为身后的人打气,也一再提醒自己。 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必须走下去。 强烈的灯光,使小米看不清楚台下的一切,然而小米清楚地知道“猎物”正坐在台下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带着闲适的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舞台上演绎的一切。 他曾经与晗雪在一次冬令营上相遇,并鼓励她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一度是晗雪的偶像,最敬爱的年轻师长,深深爱恋的白马王子,最终却成了终结晗雪生命的刽子手。 开场的铃声响起,为了复仇所执导的一切终于拉开序幕。 《门背后的天堂》是一出关于爱与背叛、承诺与欺骗、寻找与复仇的话剧。 戏的开场,讲述了两个女孩的相识。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中,两个女孩的母亲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们最终都没有得到这个男人。女孩之间的友谊,交替着两个母亲之间的战争。最终,一位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女儿的生命,却同时也注定她一生的不幸。 如潮的掌声在第一幕结束时响起。小米偷偷揭开幕布,欧阳蓝羽坐在居中的位置,他太太带着温柔的笑意坐在一旁。显然,年轻的欧阳教授对第一幕的演出非常满意。 戏的第二幕,讲述了两个女孩的成长过程。妹妹与一位音乐天才相爱,姐姐则遇到了一个始终未出场的神秘人物。最终,妹妹为了天才男孩的未来放弃了承诺,而姐姐付出全部的爱情得到的却是背叛。最终,姐姐因宫外孕死在手术台上,妹妹为此陷入了自闭,整整一年就像一株植物一样地活着。 第二幕的结束小米用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幕布拉上之后,整个剧场沉默良久。而此时的欧阳蓝羽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连一旁的院长和他说话时,他都显得有些茫然。 戏的最后一幕,妹妹终于在某一天清醒,她发誓要为姐姐报仇。她翻遍了她生前的日记,走遍了她死前去过的地方,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成功的男人。他有着辉煌的事业,有着完满的家庭,有着良好的声誉。姐姐的存在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游戏,无数个小游戏中的一个。他甚至早已忘记了她的面容,每一个年轻女孩都是那么鲜活而美丽,她和她又有什么区别?他坚信以他的实力,以他的社会地位,没有什么是可以撼动他的。 这时扮演妹妹的演员打扮成复仇女神的样子走到舞台中央,身后是血红的一片灯光。整个剧场充满了年轻女孩临死前痛苦挣扎的喊声。 幕后无数个声音在问:他是谁? 妹妹指着台下:他就在你们中间! 灯光骤暗。 这时整个剧场陷入了一片奇怪的沉默,随后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窃窃私语。这时舞台深处突然传来小米的声音:“你愿意为她的死负责吗?” 所有的演员都重复着这句话:“你愿意为她的死负责吗?” 一束追光从舞台上方打下,正对着观众席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欧阳蓝羽被一片眩晕的白光笼罩着。整个剧场里的人都看着他,最迟钝的观众也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欧阳蓝羽缓缓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曾经意气风发的清朗身影显得异常孤独苍老。 小米突然从台上冲了下去,拦在他面前。 “欧阳教授,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吗?对那个女孩?”这么多年,小米只是在等一句话,替晗雪等那个电话里的男人应该说的一句话。 欧阳蓝羽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早该想到,你们之间应该有什么关系,你和她是那样相像,我常常会从你身上看到她的影子。那个女孩,我从未忘记。她过世的时候我正在国外,很悲伤却无能为力。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但在和她一起的日子里,我是真的喜欢她。也许今天的一切是我的报应,我却并不后悔遇到她。” 欧阳蓝羽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慢慢朝剧场大门走去。整个剧场死一般寂静,欧阳蓝羽的脚步声是如此清晰…… 演出后的一周,一下子爆出了许多关于欧阳蓝羽的丑闻。曾经的天之骄子成了报纸版面人人声讨的衣冠禽兽。 听说,他被学校除名。 听说,他那温柔可人出身名门的妻子与他离了婚。 听说,他惟一的孩子被送到了国外从此与他断绝了联系。 听说,很多朋友不再和他往来。 听说,他在某天清晨走上了高架桥,纵身跳下…… 三年以后。 在法国和瑞士边境上的一个风光旖旎的小镇安锡,住着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人们仅知道她是一个年轻的插图画家,为一些童书绘画插图。女孩曾有很好的机会离开小镇去巴黎或者里昂发展,然而她却只愿意留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她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人们看到的,是她恬静的微笑和与世无争的恬淡气质。 偶尔一个黄昏,漫步在安锡街头,她看到了一则商业海报,附近的城市将要举行一场古典专场演奏。海报上一个东方男子气宇轩昂地站在大提琴旁微笑。她知道这个男子被誉为这个时代最有潜质的大提琴家,就像她曾经期待的那样。他终于在云端上自由翱翔,而站在凡间的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视线停留在海边背景处的红色身影上,据说这位女钢琴家是安承凯的女友,据说他们即将结婚,这已成为乐坛的一则佳话。 手指轻轻触摸海报上那男子轻抚大提琴的修长双手,记忆中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掌仿佛再一次熨烫她的心。 然而她知道,永远不能够再相握了,就像她过去的童年、她最美好的青春一样,走过了就不能够回首…… 转过身,面对安锡湖上空那仿佛燃烧的火焰般的晚霞,狂风舞动着她长长的黑发,她隐约记起曾经和最好的朋友迎着夕阳走在放学路上的遥远的青葱岁月…… 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