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转角》 引子 “星辰预示着,她注定要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阴谋、死亡、疾病、瘟疫,王国的一切繁荣会因为她的出现而衰败,最终毁灭。” “这是她的命运。” “这是她的命运!” “这是她的命运……” “那么带走她,带得远远地,带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遵命,国王陛下。” 第一章 礼物 太美味了! 客人喝着面前的清汤,一再感叹。 他走过很多地方,参照各国的美食指南吃遍天下的美味,但是这碗汤,这碗看似普通的清汤,却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好喝! 汤勺温热着他的拇指,银色的长柄在灯光下随着他手的移动折射着令人心醉的光芒,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每天放学之后,每一次他踢完一场球又渴又热地回到家之后,就是这样一碗汤,在妈妈的盈盈笑容下,被端到面前,弥散着勾人食欲的香味,温暖而满足,让他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慢些喝,慢些喝,别烫到了。”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妈妈宠溺的叮嘱。 不知不觉眼眶竟然湿润了,这样幸福的感觉竟然久违了这么多年。 “这里的餐点真是太棒了!”他有些哽咽地抬起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在喝一碗汤的时候竟然感动得想哭,他应该感到尴尬或者羞愧的,不是么?可是现在他只是急切地想见一见做这碗汤的厨师,他是不是和童年时的妈妈长得很像呢?自从他的母亲过世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他没有这样渴望亲情的感觉了。 “能否见一下厨师,我希望能够当面表达对他的赞扬。” “谢谢您对我女儿的夸奖。”坐在饭店门口的白胡子爷爷捋着胡子笑了,“这就让她出来。” 女儿? 客人没有想到做这碗汤的厨师是一位女性,女孩?女人?还是中年大婶?无论如何,她一定是一个心地善良、心灵手巧的人,不是谁都可能煮出一碗带有幸福感觉的汤的。 “你好。” 一个小小的,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咦?人在哪儿? 客人坐在座位上转动身躯,四处张望。 一个穿着紫色毛线衣的小女孩,正在桌底下仰头看着他。 “是你做的汤?”客人有些惊讶,白胡子爷爷的女儿未免太年轻了,看上去至多也就10岁吧。 “不知道是否还合您的口味?”紫衣女孩微笑着询问,似乎对客人的惊讶习以为常,“请尝尝这个吧。” 她利落地爬上桌边的小脚凳,端上热气腾腾的点心。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乌黑的木盘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八个白洁软糯的小圆子,每一个都晶莹剔透,静静地端坐在盘上,不像点心,倒像是稀世珍宝。 “这是——”客人好奇地拿起一颗轻轻放进嘴里,凉凉的,软软的,轻轻咬开,一股清香霎时溢满颊间,有淡淡的椰浆甜味,还有馥郁的桂花香气。 脑海中似乎出现了很多画面,雪白的沙滩,碧蓝的大海,在海风中摇曳的椰子树……然后一转身,一轮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中,月光犹如银子般洒向大地,一棵桂花树静静矗立在月光下,墨色的树叶间无数闪亮如萤火虫的黄色花瓣在月色中绽放,凋谢,绽放,凋谢……树干迅速地长大长粗,枝叶飞速地向四处伸展,几乎铺天盖地。月光支离破碎地从枝杈间偷泻进来,夜风一起,满天满地的桂花飞舞,像一条小黄花编织的密毯,席卷着浓郁的甜香,旋转,旋转,旋转…… 客人知道他遇到了不一般的厨师,虽然这家店又小又破,狭窄的用餐区里除了他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客人,但是他相信这个女孩的手艺只怕顶级餐厅的厨艺大师都未能及其一二。他头一次发现美食除了能给人带来味觉、视觉、嗅觉的享受以外,还能牵动人的思绪,仿佛像做梦一般,曾经去过的一些地方、早已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以为忘却的画面,却在此刻一幕幕重现,仿佛身临其境。 这是魔法吗? “您一定是迷路了吧?”紫衣女孩细细柔柔的声音打断了客人的思绪。 “呃?” 紫衣女孩笑了,圆圆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只有迷路的人才会找到我们这家餐厅哦。” 是这样吗? 他是随着野营队伍一同到郊外来探险的,可是却掉了队,迷了路。当他躺在荒原草丛中打了个盹之后,醒来已是黄昏。于是他跨越过人高的草丛,想要寻找来时的路,却不期然看到了这条在森林里的寂寞小街。 小街上空无一人,只在尽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餐厅,它的招牌破破烂烂,在风中摇曳。当时的他只想在又热又渴的情况下讨一杯水喝,却未料想会有这样的奇遇。 “要怎样才能找回原来的路?”客人问道。天色已晚,而他除了野营,原本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的。 “穿过那片蓝色的风信子花田,就能看到公路了,顺着公路就能走到城里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遇到肯让你搭车的卡车司机呢。”女孩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杯碟,视线偶尔越过窗外的蓝天,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 “城里……一定是很热闹的地方吧?”女孩喃喃自语着,一直笑眯眯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她端着碗盘,消失在厨房,夕阳透过窗框将她的背影映成一片金黄,不知为什么,这么热闹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有说不出的孤寂。 “她这样有多少年了?”客人轻声开口。 “嗯?”身侧的白胡子爷爷疑惑地开口,随即了然地点了下头,微叹口气。 “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在这世上,有一种病症,患这种病的人在年幼的时候与正常人一般无异,然而成长到一定年纪,却不再长大。当同龄人长高长大,声线越过变声期,开始甜蜜青涩的初恋,最后成家生子的时候,患病者的容貌身形却始终停留在童年时代,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如果他们的智慧也永远都停留在那个阶段,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然而上天的残酷在于没有给他们健康的身体,却给了他们健康的心智,甚至比旁人更敏锐更聪慧。于是世人异样的眼光,背后的指指点点,耳旁的窃窃私语,都成了一种缠绕终身的折磨。 也许正是这样,他们才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吧。 客人是见惯大风大浪、看多了生离死别的,原本对周遭的一切早已习惯波澜不兴,然而此刻却忍不住有些心酸,这样聪慧的女孩,如果能和常人一样成长,该是怎样一段灿烂年华。 “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体,现在也该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老爷爷说着,“山里虽然清静,却寂寞呀,有时十天半个月都遇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是啊,客人在心里感叹,因为寂寞而将所有的心情放在厨艺上,因为寂寞而将所有梦想融在每一份食材上,这每一道食物原来就是这个女孩的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 客人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我该告辞了。”客人站起身,拿起搁在桌上沾满了泥浆和尘土的帽子,“要付多少钱?” “不用不用。”老爷爷笑着摆手,“我们难得有客人,您还陪着我们说了这么会儿话,这些都是请你品尝的。” “我会很怀念这里的汤。”跨出小饭店的门槛,客人有些遗憾地呢喃。如果不是有他人所托在身,他原可以停留再久些。可惜,只怕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欢迎您再次光临哦。”紫衣女孩遥遥地对着远去的背影挥手。 风信子们在夕阳中摇摆身体,像天空一样蓝的身影仿佛在说“再见,再见……” “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的礼物!”突然,客人转过身,大声朝他们喊着,然后大步走了,很快消失在风信子花田中。 “真是个奇怪的客人呢。”白胡子爷爷沉吟道。 “是啊,他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呢?”紫衣女孩偏头想着,视线落在了门廊的角落中。那里搁着一只竹编的篮筐,这可不是属于她们店里的东西。 是什么呢?爷孙俩对视了一眼,好奇地走了过去。 这是个半米见方的篮筐,用极细极细的竹丝编织而成,又轻又韧。 “好巧的手艺。”女孩轻轻感叹,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呢。 篮筐上面覆盖着一层粉红的绒毯,女孩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又绵实又柔软,应当是最上等的羊绒才是,在绒毯的边角处还有用金线绣的一个小小的繁复图案,好像是几种奇形怪状的动物,看不真切,应该是某个高级品牌的商标吧。 这么贵重的篮筐里会放着什么东西呢?女孩和她爷爷对视了一眼,这就是客人送的礼物吗?可究竟是什么呢?他们没敢立刻掀开绒毯,只是静静地瞪着篮筐。 突然绒毯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声音从里面瓮声瓮气传了出来,听不真切。 “会不会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女孩露出欣喜的笑容,“也许会是一只兔子。” “还不打开看看。”爷爷也很好奇呢。 女孩缓缓掀开绒毯,仿佛担心太大的动静会把里面的小东西惊跑。 绒毯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瞪她。 “妈……妈。”粉嫩的小嘴吐出几个小唾沫泡泡,同时伴随着简单几个音节,在紫衣女孩的耳里却仿佛天籁之音。 “她叫我妈妈?”女孩惊喜地看着父亲,两行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样的场景仿佛只有在她祈祷的梦里才会出现。 “妈妈……妈妈……”摇篮里的孩子朝女孩伸出粉嫩的手臂,寻找着依靠。 “哎。”女孩惊喜地将她从篮筐中抱起,一个孩子,她有一个孩子了! 这一天,这个紫衣女孩知道,她夜夜的祷告,终于传送进了老天爷的耳中。 第二章 交易 真是的,人若命衰,连想找个能好好死的地方都是那么难! 奇奇凄苦地趴在泥地里,头上身上沾满了湿嗒嗒的泥巴,连嘴里都灌满了泥水。身下,她选了好久的最佳自杀地点——深山老林里据说每年都会跌死几个人的峡谷激流——竟然干涸了。 好吧,谁让她跳下悬崖的时候不敢睁开眼,死都不怕了,竟然还恐高。这下人没死成,两条腿斜插在淤泥里,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是显得非常可笑。 奇奇试图挪动手臂,却发现腰肋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用看医生也知道一定是肋骨断了,她倒是很想摸一摸到底断了几根,会不会是她的幸运数字三? 身上喜气的红色锦缎衣裤早被山石撕裂了无数道口子,泥水一点点渗进衣服,山风一吹,真是冻死人了。 好像嫌她还不够惨,天突然诗意地下起了倾盆大雨。能帮她把脸上的泥污洗掉确实不错,不过这山里一下雨就会山洪暴发,这下真的把她规划好的计划全盘都打乱了。 好吧,原本她只想死得凄美壮烈,就像古时候无数贞节烈女,为了对抗不公平的社会,纵身一跳,成就千古芳名。可现在看来只好乖乖等着被洪水卷走,运气更好的话,一时半会她还不会马上死掉,真的要慢慢享受凌迟处死那种慢慢煎熬的滋味了。 老天爷待我真不薄啊! 奇奇忽然笑了起来,可惜喑哑的声音被泥水呛了一口,转瞬间变成可怕的咳嗽,那断掉的肋骨可真是让她痛得死去活来。 死神快来吧,让她快点解脱吧,她好累,好冷,好饿…… 奇奇静静地趴在泥泞的河谷底端,咳嗽已转化为轻轻的呼吸和不断的颤抖,仿佛放弃了一切生机,意识越来越飘离自己,整个世界变得懵懵懂懂,连刺到心里的寒冷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这是不是所谓的灵魂出窍,那是不是表示她真的要死了? “奇奇,奇奇,你是妈妈的小宝贝,一定要幸福,幸福哦!” 那些声音,奇奇微微动了动手指,仿佛想驱赶什么,那些常常在梦中喋喋不休的声音又来了…… “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 “扫把星,扫把星,洛奇奇是个扫把星。” …… “我……不……是……。” “扫把星,扫把星,扫把星。” “我……不是。” “扫把星,扫把星,扫把星” “我不是!” 奇奇倏然清醒过来,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到达地狱,但是浑身上下依然存在的疼痛、寒冷,还有雨点不甘寂寞地轻打在她身上,将她彻底地扯回现实。 “瞧瞧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一阵轻笑传入奇奇的耳膜,是那么怪异,即使在这充满了雨声的鬼魅森林里,它也显得那么清晰,那是一个沙哑低沉不带一丝快意的声音,尽管它听上去在笑。 “主人,我们要不要救她?”另一个声音响起,惶恐而小心翼翼。 “为什么?”那声音像刀子,切开雨幕。 “呃……她好像快死了。” “那就死吧。”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漠与不屑。 “可,可是——” “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收起你的同情心,对于自己要找死的人,我们不该妨碍她。” “但她还只是个孩子,而且也许……”另一个声音讷讷地住了嘴,似乎生怕惹怒这个被称为“主人”的人。 没有回答,山谷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平静,除了越来越大的雨拼命地拍打每一片树叶,整个森林隐隐在咆哮,从山顶倾泻下来的泥水渐渐汇聚起来,奇奇身下的河床似乎活了起来,预期中没有出现的河水终于浅浅地没过奇奇的脚踝,将她的身体轻轻托起,除了那深扎在淤泥里丝毫不能动弹也已毫无知觉的双腿。 好极了,奇奇朦朦胧胧地想着,自己会变成一具发白浮肿的浮尸,作为人生的句点,真是够与众不同的。 “嗨,死了吗?” 就在奇奇的意识再度沉入黑黑冷冷的空间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碰了碰她的身体。 嘶!肋骨间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冷哼。 “还没死,主人,她还没死。” “问她。”声音远远传来。 “小丫头,你几岁?”耳边,有人急切地问到。 滚,别妨碍她找死。奇奇动了动嘴唇,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别害怕,问完这几个问题,我们就会救你。” “你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吗?”身旁的人不厌其烦地继续发问,仿佛调查一个人的身家背景,再决定救不救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 …… 奇奇没回答,一种浓浓的困倦感牢牢席卷住她,似乎把一切隔绝在外:疼痛、寒冷还有越来越遥远的声音。 死神的脚步渐渐走近。 “奇奇,我的孩子。”又是梦中那个温柔的声音,“你的路还很长,答应我不要放弃自己。” 不,如果她活着回去,日子还不是一样糟糕,也许还会更糟。 “别害怕,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你会幸福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幸福过呀。 “孩子,你要坚强,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地方没有向你展示它的美好,你会有机会看见的。” 会吗?会吗?会吗?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诺伯,看来我们不需要浪费时间了。”沉默许久的冷漠与不屑突然再度响起。 “可是,洪水马上就要冲下来了,如果——”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走,我带你出来不是要你多管闲事的——” “主人——” “走。” “不。” 就在主仆两人决定要离开的瞬间,在地上昏迷很久的女孩终于吐出了一个轻轻的字眼。 “她醒了,主人,她醒了!” “救我——”奇奇被已经上升至唇边的河水呛了口气,再度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想要我救你?”被称为“主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轻哼。奇奇感觉有一个身躯慢慢接近她,似乎蹲在她面前,然而瓢泼的大雨和迷糊的意识使她即使努力想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游戏结束了?不再想死了,嗯?”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捋开遮挡在奇奇面颊的长发,似乎要看清浸泡在泥水中的面容,隔了很久奇奇才意识到那是一根毫无温度的手指。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声音再度轻哼,毫无一点同情,“就是你们这种任性、愚蠢、不计后果、专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女人。” “救我……咳,咳……救我……我要活下去……”奇奇盲目地喃喃自语着,被雨水洗刷过的脸庞开始奇异地泛红,一度曾经清醒过的意识再度迷糊起来。 “主人,她好像不太对劲,我们还是快——” “诺伯,你知道我从不做白工,尤其是救人这么麻烦的事情,除非——” 奇奇只感觉自已的头发被人揪起,整张脑袋从水里被抬了起来,一个轻柔却让人不由心生寒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 “拿自由换生命,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 怎么样? 奇奇突然醒转,耳边那个魔魅冰冷的声音似乎还余音未绝。 她猛地想从躺卧的姿势坐起来,身体却即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剧痛。“噢!”奇奇惨叫了一声,睁开眼睛,视线所及却是自己被绑成木乃伊的身躯,还有身周这个到处泛着破败气息的房间。 这么说,她终于脱离了那个冰冷刺骨的溪流了? 奇奇打量起这个房间,头顶上是老旧低矮的木制屋顶,屋顶角落挂着无数蛛网,几个蜘蛛正静静地待在蛛网的中心,身侧是粘着的小飞蛾。 一盏光秃秃的灯泡随着歪歪斜斜的电线了无生趣地垂着,玻璃灯泡壁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油腻,一阵寒风吹来,灯泡微微摆动着,像刚被砍掉的脑袋。灯泡后,一块旧旧的牌匾挂在房梁顶边,曾经朱红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斑驳痕迹,牌匾中央原本烫金的字已经褪了色,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得清那上面写的什么。奇奇却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字,她甚至知道这块牌匾只是因为下雨才会被主人收进屋来,一般情况下,它总是被歪歪斜斜地挂在屋外的大门顶上。 唉,这一切是多么的眼熟!奇奇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终究没走太远,传说中的天堂没有找到,她再度被踢回了地狱里—— 她的家。 第三章 如意餐馆 每个刚到达小镇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街口这个破旧而且歪斜的招牌,这不由会给这些陌生游客留下一个不甚美好的印象,仿佛小镇就像这个饭店招牌一样破败。 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是一个闭塞山区的闭塞小镇,除了镇上的人,一年之中只有春秋两季才会有背着帐篷带着野营设备的背包客们出现,只为攀爬小镇背后那座据说是攀岩高手挑战极限的秃山。 小镇没有特色物产,更没有丰富矿产,要想挖点煤、凿点铁、钻个油井基本等于痴人说梦。于是,新任镇长一拍脑门,决定以那座光秃秃的山作为卖点开展小镇的旅游事业,从而带动整个小镇的经济发展。想法当然很好,不过做起来就很有难度。仅邀请城里惟一给明星拍过照片的大牌摄影师就花了好多钱,可是为了把这片穷山恶水拍成人间仙境,镇长说“拼了”。 为此,镇长几次找餐厅老板兼主厨洛大兴交涉,要求他重新做一块招牌,这样才能够让小镇的门面好看些,但每次都被无情地回绝了。 虽然重新定做一块招牌的费用对一个仅仅提供盒饭、水饺面点的如意饭馆来说有点贵,但是洛大兴真正的理由却是因为这是一块祖传的招牌,是当年做宫廷御厨的曾曾曾曾祖父传下来的,现在怎么说也算是文物,要拆招牌,除非花大价钱买。 镇长自然不会用公费买一块无甚用处的破招牌,其他人更不会有兴趣,于是如果你现在来到这个小镇,依然会看到这块歪斜的餐厅招牌在风中摇摇欲坠。 但是有点年纪的人都会记得,如意饭馆在十五年前可不是这么惨淡。那年头,要是能在这里订上一桌酒席,可是件能让别人羡慕两三个月的事情。就连城里也常有人愿意跋涉个几里路,只为了尝一尝宫廷御厨的家传手艺。 为什么如意饭馆的生意后来就一落千丈,越做越不行,到现在几乎面临倒闭的境地呢? “你这个扫把星,丢下个烂摊子,还要老娘帮你收,你怎么不死得干脆点,!” 如意餐馆大门垂着的布帘被掀开,餐馆老板娘春秀怒气冲冲地端着一盆脏水往当街一泼,转回身朝屋内大声吼着,恰也道出了所有人对餐馆日渐没落的真正理解。 “好了好了,骂有什么用,事情都这样了。”一个面带困意的中年男子趿着拖鞋慢吞吞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沾满了油腻的中山装,因为太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衣服前襟的钮扣全掉光了,袖口领口处也磨得都是毛边。不过中年男子对自己一身的邋遢相根本不以为意,他一只手里提着瓶烧酒,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脸上堆着虚浮的微笑,看样子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死鬼,你还喝!”春秀瞪大眼睛,一把夺过丈夫手中的酒瓶狠狠地摆在桌上,瓶底仅存一点烧酒拼命晃动,酒气在空气里蔓延。 “就一小杯,反正也没啥生意。”洛大兴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在一侧的长凳上坐下,不顾妻子的怒气,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说这可怎么办呀?过门这天跑去跳河!人家八台大轿敲锣打鼓地等在门口,结果看到她断手断脚。”春秀把抹布往桌上一扔,无力地瘫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刚才骂人的劲头一转眼全不见了。 “朱家的人今天来退婚了,话说得可难听了,还让咱们这几天把聘礼给退回去,你说,你说,这钱都花出去了……”春秀说到一半抽噎了起来,“……这死丫头怎么一点也不懂家里的难处,都快没米下锅了,还背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找上这门亲事,人家不嫌她命硬,笨手笨脚,她还不知足……呜……这个死不要脸的扫把星,死没良心的扫把星,养了条白眼狼呀,你怎么不给我死干净呀……” 春秀拍着大腿,有节奏地嚎哭了起来,时不时还夹杂着几个极其恶毒和难听的字眼,倒颇合辙押韵,不用说,整条街的人此刻一定听得津津有味。 奇奇躺在枕头上恶恶地吐了一口气,她后悔了,如果不是现在不能动,她愿意再去死一遍。 从小到大她就是在妈妈这样的谩骂中长大,“扫把星”似乎成了贴在她脑门上的标签,家里生意不好是她的错,爸爸做的饭菜难吃是她的错,弟弟读书成绩烂也是她的错,甚至隔壁邻居在她家门口摔了一跤也是她的错,总之一切的不顺倒霉烦心事都是她洛奇奇的错。 如果只是把她当做出气筒,她也认了。在小镇人的心里女孩就是贱命,是泼出去的水,别指望和男孩子得到一样的待遇,她早就把一群小毛孩跟在她屁股后面喊着“扫把星,扫把星”看成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们不应该就这样把她这样卖掉,难道她做得还不够吗?每天放学走几里路回家,还要去后山帮忙砍柴、挖草药、摘野果、捡牛粪。镇上任何一家需要人手帮忙她就是最佳廉价劳动力,有哪个女孩会在十五岁的时候把砍柴、挑水、杀鸡、宰羊、接生、打猎、带孩子、甚至去采石场背矿石、砌房子、拌水泥这些工种都做过了?她没穿过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十足的饱饭、没过过生日、没得到过父母的拥抱、没有痛快玩过,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伸出一双手满是老茧和裂纹,粗糙得像五十岁人的手。 如果说她人生中惟一没有被剥夺的权利和乐趣,那只剩下读书了。惟有在课堂上,她才会觉得自己在窥望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那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一个完全脱离这个闭塞小镇的地方。 但是上个月,他们把她最后的快乐也剥夺了。 妈妈说让她读完初中已经是她慷慨的最大限度了,所以就算她的功课一直是全校最好,就算她的班主任来家里劝说好几趟,甚至愿意替奇奇支付高中的学费,妈妈还是坚持要奇奇辍学回家帮忙。当然了,后来奇奇才知道,因为妈妈收了杀猪户朱家的聘礼,要把她嫁给他家那个生出来就只会流口水、到现在38岁连话都说不完整的独养儿子。 虽然她才15岁,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好多年,但镇上的人不管这些。 虽然她苦苦哀求,在门外跪了一晚上,但父母的心是铁打的。 五千块钱的聘礼,够让弟弟在城里的寄宿学校读一整年书,所以她的整个人生就被卖了。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其实从她懂事起逃跑就成了她对抗命运的惟一方式。可是无论她冒出各种奇思怪想,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她就是跑不掉,就好像她身上拴着根无形的绳子,一走出这个小镇,就会给逮回来。 8岁那年,镇上来了个人口贩子,看上了她,花了百来块钱向父母把她买了下来,刚走出道口就被警察给逮住了。结果家里不但没赚到钱,反被大大罚了一笔。 9岁时的某天傍晚,她没有从学校回家,在街上发挥那时她已超乎常人的口才,说动了一个到处要饭的老乞丐带着她一起讨生活,结果老乞丐没走多远就掉阴沟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还没等得及看到老乞丐被救起,她就被镇上的邻居发现带回了家。 10岁那年的春节,她终于决定采取一些反常规的方法。恰逢一个马戏团在镇上逗留三天。最后一晚,奇奇偷偷藏在道具车后箱里,计划着等天亮就能跟车去往下一个城市,从此浪迹天涯。结果也不知谁半夜放炮仗,把车厢里的纸板道具给点燃了,面对被烧死和求救两条路,奇奇只能选择后者。结果不仅来了消防车还来了警车,原来这个马戏团竟然是警察通缉许久的犯罪团伙,干着一些儿童不宜的勾当。自然,奇奇不仅没有跑成,还被当成了通风报信的好公民,马戏团的老大被塞进警车之前恶狠狠地对她吼着“等着瞧”。于是,因为妈妈被吓到了,奇奇又被暴扁一顿。 11岁、12岁、13岁、14岁……此后,只要有机会奇奇就会尝试逃跑。当然,她不仅没有成功,每次还会牵连些人倒霉,于是惟一的收获只是更加巩固了她“扫把星”的名头。 有时候,她不得不猜测自己是不是前世得罪过土地爷,才会被如此牢牢地拴在这片土地上。 好吧,通过这一次的尝试,她知道了连死这种方式都是行不通的,那她该怎么办? 她了解外屋那对被她称为爸爸妈妈的夫妻,朱家退了婚还有李家,李家不行还有张家,张家再不行就找王家,38岁的傻瓜搞砸了,还有69岁的瘸腿老头。总之只要有聘礼,他们不在乎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哪怕是头猪要求娶她,只要给钱,应该都不是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扫把星”的恶名太昭著,只怕早两年就已经被送去当童养媳了。 奇奇绝望地瞪着天花板,难道她的人生注定要这么悲惨吗? “拿自由换生命,怎么样?” 不期然,这句话突然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虽然奇奇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只是她昏迷时刻的一场乱梦,据发现她的巡山员说,当时她趴在溪边的岩石上,明显是被水流推上岸的,身边根本没有其他人。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地幻想这一切都是真的,把自由抵给一个陌生人也好过做个未成年的已婚妇女,然后老死在这片土地上。 唉,为什么那只是一个梦呢? 奇奇昏昏沉沉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正在捕食一只蚊子,视线渐渐朦胧。药效到了,每日犯困的时间又开始了,这段时间是她活到现在睡得最饱的日子。 唉,看这一身伤花了这么多钱,等到身体好了,不知要干多少活才能止住妈妈的谩骂…… 奇奇悠悠地打了哈欠,蹙着眉进入梦乡,心里还想着该不该再尝试一次逃跑。 她不知道她将做一个噩梦,梦里她嫁给了一个长满皱纹、浑身是毛的婴儿。 她更不知道,在她与噩梦搏斗的时候,一个衣着讲究的男子敲开了她的家门,自称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带给她父母一封信函,这封信将改变她的人生。 第四章 神秘邀请 “为什么要带她去?我不要!我不要!” 洛家12岁的儿子洛家宝抱着他的玩具熊,赖在车门口死也不肯上车。如果再不能达到目的,他就要躺在地上,拿出一贯有效的杀手锏——就地打滚,当然还得配上眼泪鼻涕和高分贝的大喊大叫。 但显然这次做得不太成功,一贯对他百依百顺的父母没能够遂他心意将奇奇赶走,只是烦躁地命令她抱着自己的行李先坐进车里,把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留给弟弟。 “我才不要跟扫把星坐一块儿!”洛家宝在泥地里翻来滚去,一身浅蓝色的毛衣很成功地变成了泥黑色。 “你给我起来,新衣服都给弄脏了!”春秀扯着儿子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儿子却又踢又打。 “死孩子,往哪儿踢呀!”春秀彻底放弃儿子,心疼地拍打着新买的衣服,那可是几百块钱的高级货。 事实上,除了奇奇(她只穿了套最新的旧衣服),洛家人全都换了套新行头,洛大兴甚至还去镇上惟一的理发店剪了一个很昂贵的脑袋,据理发师给他看的那本破破烂烂的时尚杂志上讲是今年日本最流行的发型。 不管从任何角度看,一个月前还被众人堵着门讨债,因为逃婚丑闻而遭人指指戳戳的洛家,这次似乎是发达了。 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起来,虽然今天不是集市的日子,但是有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朝他们家围过来,毕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哪家人坐着这么油光锃亮的小轿车被人接走。那司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照,头发更是纹丝不乱,连个苍蝇都停不住,脸上还架着副墨镜,这在港台片里可是黑社会老大才有的打扮。看上去这样尊贵的人,竟然还帮洛大兴提箱子,开车门,连镇长出门都没这么威风呢。 “春秀呀,你们这是上哪去?”裁缝铺的刘大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咳,咳,春秀清了清嗓子,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到了,为了这个戏剧性的光荣时刻,她已经在家里排练很久了。 “咱们家大兴呀,被人请去大城市做五星级酒店的厨师啦。” “五星级?五星级啥意思啊?” “你土了不是,听俺家老三说,五星级可是人家大城市里最高级的客栈。” “啥客栈呀,人家那叫宾馆。” “对,对宾馆。给宾馆烧菜的能有这么大排场?” “城里还不都满地是黄金。” …… 乡亲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春秀和洛大兴并不忙着上车,而是沾沾自喜地挤在人堆里一遍又一遍地跟人们叙述着对方是如何千方百计请求他们接受这份薪俸优厚的工作,而他们又是如何勉为其难、人情难却地接受了。 “咱家大兴可是宫廷御厨的正统嫡传,如意餐馆说起来可是百年老字号了。”春秀尖利的嗓音在人群中分外响亮,一直被她鄙夷的老字号餐馆突然成了她手中的炫耀法宝。一旁,洛大兴喜不自胜地点着头,这个连蛋炒饭都会炒焦的人终于找到了做名厨师的感觉。 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围在如意餐馆门前,就差没敲锣打鼓开欢送会了。 哈,这一切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 只有奇奇没有被这个神奇传说冲昏头脑,事实上,直到现在——坐在这部车屁股后面有四个圈圈连在一起的黑色高级轿车里——她依然对所发生的事情抱有深深的怀疑。 一个月前某天的晚上,当她自杀未遂浑身上下绑着石膏绝望地躺在床上时,爸爸拿着一封信欣喜若狂地冲进里屋,宣布了这个听上去像神话的消息:某个遥远城市的五星级酒店发来一份工作邀请函,说洛大兴荣登宫廷御厨后人名厨录的榜首,要高薪邀请他去那家酒店做厨师,并且提供住宿,安置家属,简直完美到不像真的。 奇奇知道自己的爸爸做的饭有多难吃,也很怀疑所谓宫廷御厨的传说是否真有其事,因此在家里双亲欢天喜地等待出发的日子里,只有她保持冷静,准备好面对希望落空的恐怖场面。 但是,这一次希望竟然没有落空! 来接他们的车分秒不差地停在了家门口,奇奇甚至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飞机票,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好诡异哦!奇奇咬着唇,仍有些难以置信。 “死过去一点。”洛家宝终于被司机弄上了车,一分钟前还在干嚎的他,此刻终于被威严的司机塞进车里,在车后座跳上跳下,兴奋地破坏着每一件东西。 “嗨,别把人家车搞坏!”奇奇一把抢过洛家宝扒拉着的保险带,真应该把他关在后备箱。 “讨厌鬼,谁要你管!”洛家宝对着姐姐做着鬼脸,“哼,你等着,妈妈说要把你扔掉。” “什么?”奇奇眯起眼。 “妈妈说你是扫把星,要把你扔掉,扔掉,扔掉!”洛家宝一边叫着,一边在椅子上跳了起来,这次奇奇没有理他,反而陷入了沉思。 “开车,开车。”兴奋过度的洛氏夫妻终于坐上了车,对车内汹涌的暗流毫无所觉,兀自陶醉在乡亲们的热情挥手道别中。人家是衣锦返乡,他们可是衣锦离乡,这破地方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车渐渐开出小镇。“如意餐馆”的招牌在车后的尘土飞扬中越来越模糊,那一刻奇奇回过头,心中竟然有些不舍。 “餐馆怎么办?”奇奇问。 “那个破馆子,”春秀对着窗玻璃拢着头发不以为意地说,“谁爱要给谁,咱们现在已经不稀罕了。” “总要有人看吧。”奇奇转头瞪着爸爸。 “其实——”洛大兴看着女儿的眼光有些躲闪,“嗯……哼……说起来……” “哎呀,烦死了,我晕车,你们都别说话!”春秀突然尖着嗓子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 “不要,不要,我要唱歌!”洛家宝又从座位上爬了起来,被他妈一个耳刮子扇了下去。 “都给我闭嘴!” 车内陷入洛家宝高分贝的哭喊之中。 第五章 身世 “乘客们,我们的目的地……” 不知是空中小姐轻柔的嗓音还是飞机下降时的巨大噪音将奇奇从梦中惊醒。有一刹那奇奇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周围的一切是那样超现实,下一秒,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前方,洛大兴夫妇显然在争执什么,但奇奇听不清,他们刻意将奇奇的座位和他们分开,这样他们讲话也许会比较方便。奇奇很高兴这样的安排,因为从飞机起飞之后,洛家宝就一直在座位上兴奋过度地跳来跳去,要么就是跑到走廊上去拍打别人的脑袋,引来怒骂声一片。在得到众人的训斥和白眼之后,他又躲到厕所里将门反锁,造成厕所门口排队成长龙,与之相比,午饭时他一个人要了三份午餐,还要求空姐给他包包里塞满巧克力的行为实在已经算得上乖巧了。奇奇实在不希望别人将她和这个被大家背后骂作没教养的小鬼联系在一起,她几乎可以打赌,下飞机的时候,空姐对着她弟弟微笑的脸颊一直在抽筋。 对于飞机上所有的这些插曲,洛大兴和春秀根本毫无察觉。他们已经完全被震慑住了。就算在电视里好几次见过这个地方,当春秀和洛大兴夫妇站在机场大厅时,还是好久没有合上嘴巴。 好,好,好雄伟的地方啊!洛大兴在心里感叹。 这些女人穿得真漂亮呀!春秀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她面前经过的人流,一边幻想着她要是穿上那样时髦的衣服,耀武扬威地走在街上,该是怎样一番得意的光景。 美好的未来充满诱惑地铺展在洛家人的脚下,一切似乎尽在掌握。 “我去看看接我们的人到了没有,你快点把事情处理掉!” 春秀将所有的行李都装上了行李车,除了奇奇背在身上的一个小包。牵着儿子的手,她朝洛大兴使了个眼色,然后向机场一侧的出口匆匆走去。 “我们不一起过去吗?”奇奇四处张望着,广播里正在播放外文歌曲,从没听过,真好听。 真想赶快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城市。 “哦——”洛大兴挠了挠头发,欲言又止。 “怎么啦?爸?” 奇奇的那一句“爸”让洛大兴的表情仿佛吞了一只苍蝇,他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塑料拎袋递给女儿。 “拿、拿去,这是你的。” “这是?”奇奇疑惑地接过来,这个塑料袋爸爸从早上拽在手上就没松过,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竟然会交给她,这未免太奇怪了。 奇奇好奇地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条粉色的毛毯,很干净很柔软,但是从它边角泛黄的痕迹来看,应该有些年头了。塞在毛毯边的是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她的证件、从小到大的成绩单还有一切和她相关的资料。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洛大兴搓着手,猛地退开奇奇几步远,仿佛怕她突然蹿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奇奇有些不敢置信:“你们真的打算把我扔在这里?” “这个,这个……”洛大兴没料到奇奇问得这么直接,倒是有些尴尬,处理这种棘手的问题向来不是他的专长,要是他老婆在这里,恐怕三下五除二就把奇奇给打发了。 “你也这么大了,该是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了。” “可是我才15岁。”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听说这里工作机会多,你不会饿死的。” “我是你们的女儿呀!” “其实——你不是。” “你、说、什、么?” 一段难堪的沉默过后,很久奇奇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 “至少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对吧?”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人。 可是洛大兴摇了摇头。 “真的?”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肯定句。从很早起奇奇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这不是仅仅一个冷漠这样的字眼可以形容的。那个被她唤作妈妈的人眼中冒出的厌烦常常令她觉得自己就像街边挥之不去的乞丐,那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她曾经做过无数种猜测,比如说自己是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却被春秀拆散;或者亲生妈妈病死了,父亲才给她找了个后妈,为了不让她伤心,所以没有告诉她事实。但在她所有的想象中,她以为至少这个父亲是真的。毕竟在她从小到大不愉快的童年生活中,洛大兴虽然总是唯唯诺诺地缩在老婆的身后,偶尔也会有片刻的温情。比如他会给奇奇买个小蛋糕,或者微笑着拍她的脑袋,在春秀不注意的时候塞给她一颗白煮鸡蛋。当春秀大力反对她入读初中时,又是他说服了妻子让奇奇继续升学。所以在奇奇给自己设想的无数个故事版本中,虽然春秀始终是个恶毒后母的角色,但洛大兴至少还算一个懦弱但还爱护女儿的父亲。 原来,自己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 “可你们不可能毫无缘故地收养我。”这十几年如果别的都会搞错,但有一件事情奇奇知道自己绝不会错,那就是洛家夫妇绝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怎么啦?” 担心着这一天,洛家兴才一拖再拖。养育了奇奇十五年,他做不到妻子这样绝情,毕竟内心底他是有着些微愧疚的。 唉,他是发过誓的呀!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身无分文、一无所长的流浪汉,因为找不到工作饿晕在路旁,最后被奇奇的母亲救起。那真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不仅给他吃了顿饱饭——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还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在她餐馆里帮忙。 那时候奇奇尚在襁褓里牙牙学语,红扑扑的脸蛋总是溢满微笑,尚年轻的他一有空就逗奇奇玩,这么可爱的女孩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就这么过了两年,因为奇奇母亲身材上的缺陷,所以她总是在厨房里忙碌,而他负责在外面招待客人。虽然生意越来越好,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餐馆真正主人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奇奇的妈妈病重,仿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餐馆女主人把他叫到跟前,拜托他照顾女儿一直到成年,而作为报答,她把餐馆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这块毯子。”洛大兴指了指奇奇手中的塑料袋,“是你从小就用着的,她说一定要给你留着,做个念想。” “后来呢?”奇奇轻声问,其实答案她大致也能猜到。 “虽然跟你妈学了不少做菜的本事,可是她一去世,餐馆的生意就越来越不行了。后来我结了婚,又有了孩子,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对你难免照顾不周。”洛大兴搓着手,岂止是照顾不周! “那我真要感谢你,没有在小的时候就把我扔掉。”奇奇冷笑。 “也……不是没扔过。”洛大兴支支吾吾地说。事实上,在春秀的怂恿下,他们曾经试过几次把奇奇抛弃在别人家的门口,但是从没有成功过,甚至每次尝试的后果只会让自己更倒霉。从那个时候,他开始相信誓言的力量,想起奇奇妈妈在世时神乎其神的厨艺和总是能看穿人心的眼神,他总觉得天上有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 “奇奇,”洛大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尴尬地说,“虽然我答应你妈照顾到你成年,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日子艰难,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机会。我也劝过春秀再留你几年,可是她的脾气你也知道,嫌你扫把星,怕你坏了我们的事。再说那餐馆我们也不要了,当初答应你妈的事就不作数了……你……不要怪我们。” 奇奇勉强微笑着,从双亲齐全到突然变成孤儿,这个时候怪不怪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远处春秀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喊着洛大兴的名字,朝着他们挥手。 “春秀她催我了。”洛大兴慌张起来,内心正在激烈斗争,“要不你还跟我一起吧,我再跟她商量商量,兴许——” “不用了。”奇奇勉强给了个虚弱的微笑。 “你真的——?” 奇奇只是摇头,她知道如果跟过去的场面将是如何。 “那我真的走啰?”洛大兴转过身仍然有些不放心,“要不行你再来找我们。” 奇奇点头,不想提醒他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 至少,这个她叫了15年爸爸的人做得还不算最绝情,这就够了。 洛大兴匆匆朝自己妻儿的方向小步跑去,那背影看上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奇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机场川流不息的人群,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一瞬间世界被颠倒了过来,她所以为的过去全部是假的,她将要面对的未来一片空白。 心,好乱,塞了太满的东西,太多的疑问,她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呆滞地抱着行李,立在当场。 “闪开点,别挡道。” 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催促,脚跟被行李车磕了一下,很痛,但奇奇只是麻木的转开身,好半天才想起来瘸着腿走出机场大门。 冬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陌生得就像外星球。一个月以前,如果她能够逃跑到这里,一定会欢呼,会庆祝自己新的开始,一定会踌躇满志地认为凭自己就可以开创美好的未来,但是现在,她愣愣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原来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 奇奇拿出毛毯,轻轻抚摸着。就算她从没拥有过好东西,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块毯子价值不菲,存放了十几年色彩依然鲜艳,手感还是如此柔软,像新的一样。她紧紧将它捂在身上,暖暖的,柔柔的,妈妈就是用这块绒毯包裹曾经幼小的她吗?妈妈的怀抱是不是也是这样温暖?奇奇苦笑着,可惜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妈妈。”她用脸轻轻摩搓着毛毯,“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一起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奇奇喃喃地说着,是的,她相信妈妈的灵魂就在这块毛毯里,和她在一起。 “主人。就是她,果然被你猜到了。” 机场大门不远处,一辆银灰色的房车里,有人正默默地透过墨色的车窗玻璃注视着一切。 单瘦的身材、枯黄而没有光泽的头发、干燥而黑黑的皮肤,还有一身土得掉渣的衣服,如果不是那张尖细的脸庞上那对乌黑灵动的眼睛,他会以为这只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男生。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头脑发昏去惹这样的麻烦。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虽然很少有人将“善”这个字眼和他联系起来。 “去吧,别耽误太久。”他挥了挥手。 “是。” 车后侧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样子的男子下了车,他朝车内微弯了下腰,鞠了一躬。车悄无声息地驶开了。 “嗨,准备走了。就这些东西?” 奇奇觉得自己被人推了一下,仰起头,吓了一跳。 猩猩? 站在奇奇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一脸浓密的络腮胡一直连到眉毛,头发像卷曲的钢丝绳桀骜不驯地朝各处伸展着,不得不用一条粗黑的发圈绑住,在脑后形成一个爆炸式的发髻,煞是诡异。相形之下,他隐藏在毛发中的五官几乎就很难引人注意,倒是魁梧的身躯,和那紧扣在身上仿佛随时会弹崩一两颗钮扣的黑色西装让人觉得颇具威胁性。但是最吸引奇奇目光的却是他左耳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闪光的东西,那是一个乌黑色的锚,只有一元硬币般大小,被黑色的铁环扣在了耳垂上,奇奇很担心这么重的东西会不会把他的耳垂扯下来。 但显然,人家没给她太多时间东想西想。 “还愣着干嘛?走呀!” “猩猩”一把抓过奇奇身旁的背包,另一只手抓住奇奇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喂,喂。”奇奇死命地拍打他的手臂,“你是不是认错人啦,我又不认识你。” “洛奇奇,今年15岁,无家可归,对吗?”“猩猩”停住脚步,不耐烦地转过身核对身份。 奇奇抿紧嘴没有说话,心里猜测洛大兴夫妇该不会把自己卖了再赚最后一票吧。 “我像人贩子吗?”“猩猩”仿佛会读心术,一眼看出奇奇的想法,不满地瞪着她。 “人贩子又不会写在脸上。”奇奇嘟囔着,“再说就算不是人贩子,你至少也要说明白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你这小丫头,记性怎么这么差。”“猩猩”不耐烦恼地拍打她的脑袋,“你不记得自己跳河死不掉是谁救的了?” 奇奇瞪大眼。 “你不记得救你之前,你答应了什么?” 奇奇张大嘴。 “拿自由换生命,怎么样?” “拿自由换你生命,怎么样?” “拿自由换你生命,怎么样?” …… 那个曾经以为在梦中出现的声音,越来越大地在耳边回响。 “难、难、难道,是你?” “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哦。”“猩猩”有些得意地在奇奇面前晃着食指,“现在可以走了吗?小女奴。” “猩猩”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得不得了,一路哈哈大笑地拖着奇奇疾行,根本不管路上其他行人的侧目。 “可是,等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喂,喂,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 尽管奇奇又踢又打又咬又尖叫,但是“猩猩”的力气又岂是这个没吃饱饭的小姑娘可以撼动的。 “你可以叫我诺伯,以后你就是专司清扫的女佣,而我就是你的顶头上司。” 在被丢进面包车的最后一刻,“猩猩”微笑着对奇奇宣布未来,阳光下,他洁白的牙反射出邪恶的光芒。 奇奇还来不及拼命呼救,车已经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第六章 城堡 在我们叙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奇奇刚刚来到的这个城市的大致情况。 这是一个背山面海的繁华大都市,绵长的海岸线前几年被政府花巨资买来的白色细沙铺就成一片银滩,使其成为东南亚新开发的海滨度假胜地。而中心城区的高级写字楼、繁华商业区、密集的居民住宅区也依傍着海岸线展开,一直延伸到这片平原的腹地。 随着这几年房产市场的升温,这个城市更是寸土寸金,开发商们不断朝周边扩展,高层、别墅造得热火朝天。然而奇怪的是,唯独靠近城市边缘地带的那片山脉周边却始终荒芜。 当然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地质学家们一再表示这座山脉无论从岩石类型、地质构造、地形地貌等各方面来讲,都极其安全,不太会发生崩塌、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现象,但是自从修了盘山公路之后,这里就接连发生了好几次山石倾泻事件,还有几次长途汽车莫名失踪,虽然最后汽车在山脚下被搜救队找到,所有乘客也只受了轻伤,但是关于汽车如何滑下山坡,为何下坠几百米的冲击却没有人死亡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来。接连几起的集体失忆事件之后,关于这座山脉的的古怪传说就愈传愈烈了,人们祭出了《聊斋志异》中蒲先生提到的所有妖狐鬼仙,各色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于是,山脉成了这个城市的禁地,尤其是这几年,山林的树木越发茂盛,湿气也愈发浓重,整个山峰终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轻烟,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也鲜少有人会有兴致爬山,更别提驱车上山兜风或取道去邻近城市,人们宁可多绕几十公里的路,选择更安全的路段。 但是此刻,寂寞的山道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打破了一贯的宁静。 一个小女孩正抱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呕个不停,一旁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则手足无措地绕着女孩周围走来走去。 如果诺伯知道他将面临这样的状况,恐怕一开始就不会那么得意洋洋地将车飚到160迈,更不会将车内的摇滚乐开得震天价响,每遇到一个转弯就欢呼大叫毫不减速了。 “差不多了吧?”他探过头去看了奇奇一眼,然后马上又捏着鼻子缩回脑袋,“飞机上的伙食好像不怎么样嘛。” 奇奇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颤悠悠的双手伸进口袋掏出手绢将脸抹净,顺势靠在路边的岩石上喘气。 她真是受够了,遇到的人不是爱钱如命的刻薄鬼就是玩命的疯子,难道老天爷不能看在她刚变成孤儿的份上,让她稍微好过点吗? “好了,好了,上车吧,咱们住的地方就快到了。”诺伯爱怜地拍了拍车门,上山的最后一段路可是他的最爱,路够陡,弯够急,f1赛道也不过如此。 “我们住在山顶上?”奇奇紧贴着岩壁,死也不肯靠近车门。 “嗯,嗖——一下就到了。”诺伯轻松地吹了声口哨,没有注意到奇奇的脸色更绿了。 “我,我可以走上去。”奇奇挤出讨好的笑,虽然看上去比哭更难看,“我很能走山路的。” “小丫头,别开玩笑了,”诺伯拍了拍奇奇的脑袋,“靠走是找不见城堡的。” “可是——” “不要可是啦。”奇奇还试图争辩,被诺伯一把抓起扛在肩头,再度扔进车里。 “我不要坐车啦!”奇奇抗议地拍打着椅背,她又不是麻袋,习惯被人扛来扛去、扔来扔去。 “好啦,好啦,这次我慢慢开。”诺伯应承着,心中暗暗惋惜这乡下丫头竟然不懂欣赏他的车技。 这一次,车以正常的速度驶向山顶,奇奇终于有心情趴在车窗边观赏窗外的风景。可是真的没啥好看的,山路越行越窄,两旁的树木密密麻麻地往路中央发展,有好几次车顶几乎是挨着树枝艰难穿行过去的,身处山中,山外的景色一点都看不见。 路面越来越颠簸,车也像在大海中航行的孤帆,颠来倒去忽上忽下,奇奇只觉得胃里有只小虫子再度扭来扭去一路往喉咙攀升。可惜司机诺伯却视颠簸为一种乐趣,扭大音响的音量,黑人歌手的吼叫几乎可以震爆车顶。 “大叔,大叔!”奇奇艰难地呼叫着,可惜弱小音量实在无法和乐声相比。 她不行了,她又要吐了,她忍不住了—— “哈,我们到了。” 音乐在高xdx潮部分戛然而止,车毫无预警地刹了下来,奇奇一个不提防,整张脸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视线正巧对上眼前的——呃——景物,奇奇很难用确切的词来形容她的所见。 这是一片如此荒芜的地方,无论是一人高的野草丛中布满青苔的青石板,还是看不清原貌的断壁残垣,都标志着这个地方远离人类文明已经相当长一段的时间了。 “怎们样,风景不错吧。”诺伯情绪很好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又从另一侧把已经几乎石化了的奇奇拎下车。 “这就是我以后住的地方?”奇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好吧,虽说她对未来没有太高的期待值,以往过的日子也不算如何美好幸福,成为孤儿之后更不应该对住的地方挑挑拣拣,有人收留就应该偷笑了,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地方真的适合住人吗?就算以她不算太丰富的想象力来看,有车、有管家、有能力收留孤儿的人,应该至少不是住在废墟里的吧。 奇奇痴呆地看向身旁的大个子,希望他指出她的错误,但是他只是到走奇奇身侧,双臂一抱,和奇奇一起打量着眼前的地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对她说道,“虽然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不过很快你会发现一切还是很方便的,尤其是这里很清静,没人打扰,空气也比较清新。” 会吗?奇奇上前几步,试图学习诺伯的乐观精神,发掘一个看上去凄清阴冷的地方的优点长处,却不小心被草丛里的石板绊了一下,低下头她清晰地看到石板上刻着“xxx之墓”。饶是奇奇胆量不小,一脚踩到他人的墓碑时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当然等待她的可不仅仅是这些,当她惶恐地想要跳离这个地方时,却发现脚底是个倾斜的土坡,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不算,手上竟然还抓了一根像枯树干一样的东西。 死人骨头! 哇呀呀,奇奇又喊又叫地从草丛里奔了出来,手里抓着的死人骨头竟然吓得忘记丢弃,直冲诺伯而来。 “我不要住坟堆里呀,我不要,我不要!哇哇哇!”为什么她命那么苦啊,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人收留却是住在乱葬岗呀,她不要啊!惊吓加上身世突变带来的种种冲击,终于使一路上罩在奇奇脸上的坚强面具破裂了。 “好了,好了。”这下可苦了诺伯,这个粗莽大汉一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对付小丫头的歇斯底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抽掉奇奇手上的攻击武器扔得更远之外,只会搓着手说些毫无助益的话。 “哦,天呢,我忘了你看不见。”终于,诺伯想起了什么,拍拍脑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色锡纸包着的东西。 “来,吃点东西。”他剥开锡纸,里面是褐色的块状物体,掰了一小块,诺伯递到奇奇面前。 “这是什么?”奇奇终于停止叫嚷,喘着气,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东西。这东西味道香得有些古怪。 “不会吧,哪有小孩连巧克力都不知道的。”诺伯失笑。 奇奇接过巧克力放进嘴里,香甜而微带苦涩的味道慢慢溢满嘴间。原来这就是巧克力的味道,她没有告诉诺伯从小到大别说巧克力,就算是一颗糖果她都没有机会尝到,能够吃饱就是她最大的福气,零食糖果这些好东西永远也轮不到她。 也许是因为巧克力的甜味正好填补了她呕吐之后早已空虚的胃袋,她开始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刚才的恐惧、一瞬间的苍凉感觉突然淡了,眼前的景致也似乎与刚才阴森凄冽气氛有些不同了。 “这巧克力好神奇哟。”奇奇一脸惊叹地看着诺伯。 “那当然。”诺伯将剩余的巧克力塞进奇奇的口袋,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可不是普通的巧克力。 角落里那刚才吓人一跳的死人骨头现在仔细一看竟然只是一段被削掉树皮的干枯树枝,而刚才脚上踩到的墓碑这时却只是几块藤蔓缠身的青石板。 “咦,我明明看到——” “走吧,天黑了,晚上狼要出来吃人了。”诺伯打断奇奇的自言自语,提起奇奇的行李示意奇奇跟在他身后赶路,脸上却是一派神秘。 一轮弦月已挂在天幕。 奇奇有些忡怔地在半腰高的草丛里穿行,腿边突然响起沙沙的细微声响,奇奇好奇地低头,顿时僵立当场。 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定睛一看却是一条两尺多长色彩斑斓的蛇优哉游哉地爬出草丛,正慢慢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呵!奇奇本该吓得倒退几步,从小身居山野的她知道颜色越是艳丽的蛇毒性越强。可是吓住她的却是这条蛇的眼神,它竟然在打量她。 “怎么了?”诺伯回头。 “没,没事。”奇奇佯作镇静地掉过头去,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条蛇并没有恶意。再转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幻觉吗?奇奇挠挠头皮,心底有挥之不去的诡异感觉。 走了约莫五六分钟,越过一片杂乱的树林,一扇雕花铁门赫然出现在面前。 “欢迎来到奥古塔城堡。”诺伯微笑着推开铁门。 抬眼望去,铁门深处,一座看似废弃的城堡犹如从天而降的巨型妖兽,突兀地矗立在面前,夜色中,竟是说不尽的妖异诡魅。 “别被眼睛欺骗,永远用心去感受一切。” 进城堡前,这是诺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金属门轴发出低哑的摩擦声,七八米高的铜铸大门右侧,一扇朱红色的橡木小门缓缓在奇奇面前打开。 门内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奥古塔城堡即将在奇奇面前揭开她神秘的面纱,抬脚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奇奇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她的人生轨迹将完全不同。 一盏灯在身侧亮起,昏黄的光芒并不亮眼,只够奇奇看清领头走在前方的诺伯的背影。 跨走两步,前一盏灯熄灭,身侧又一盏灯亮起,同样的光芒,同样的亮度,如此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始终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前方。 奇奇试图东张西望地打量,然而四周是黑洞洞的无尽空间,除了她和诺伯的脚步声在大厅中回响,竟然也毫无其他声息。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两人终于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在一扇橡木色的门前停下。 门后,是一间温暖舒适的房间,大约二三十平方米大小,两侧的墙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里面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厚厚的灰尘、纠结的蜘蛛网显示这些藏书非但有些年头了,而且从无人翻动。 天花板上,一盏巨型的水晶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靠墙的一侧巨大的火炉正燃烧着熊熊的炉火,奇奇早已冻麻木的手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饿了吧?” 诺伯将奇奇的行李放置在沙发边,把自己的身体扔进火炉边的猩红色丝绒布面的沙发上,沉重的身躯直压得沙发“吱吱”作响,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 “累了一天啦,现在就是一头牛我也吃得下。坐呀!”自言自语了一番后,他才发现奇奇一直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奇奇在一另侧的沙发上坐下。屁股贴上沙发丝绒布面的一瞬间,她才发现自己有多累,浑身上下的骨架都快散了,肚子也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们盼望有个清洁女佣盼了多久了!虽然我现在就想赶你去干活,不过我想有人会比这房间里的灰尘和蟑螂更想见到你。”诺伯朝奇奇促狭地挤挤眼睛。奇奇还没搞清楚他话里的含义,就听见他扯着脖子喊,“肥罗,肥罗,有新货来啦!” 新货?是说她吗?正当奇奇在猜测他话里的含义时,只听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天花板上的灰尘被震得瑟瑟发抖,如雪花般的纷纷扬扬撒下来,呛得奇奇直打喷嚏,连地板都开始微微颤动,仿佛一头大象正在接近。 奇奇猜得不算离谱,当一个滚圆的人球蹒跚着好不容易跨过房门时,奇奇真的觉得那人和大象的体型是如此接近。 为什么城堡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巨型生物,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渺小啊! “肥罗,你真是该减肥了。”诺伯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调侃着来人,“奇奇,给你介绍城堡中最重要的人物,我们伟大的‘厨娘肥罗’。” “诺伯,你该死!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可不允许你在我的小宝贝面前这么介绍我。”被称为“肥罗”的胖子一路滚到奇奇面前扑上来抱住了奇奇。费了好大劲,奇奇才从他的拥抱中挣扎出来,只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都快给他挤光了。 “你就是主人新收留的小可怜,哦,瞧你瘦的,他们都没给你吃东西吗?罗兰叔叔知道你今天要来,一大早就忙开了,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别担心,我一定会把你养得胖嘟嘟的,就跟我一样健壮。来来来,我们现在就去厨房!”肥罗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起奇奇就往外走。奇奇发现自己挂在他的膀子上,双脚根本就不能着地。这时她才注意到,在这个“厨娘”的左耳处竟然也像诺伯一样挂着一个银色的物件,只不过图案似乎是船舵的样子。 “嘿嘿,肥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你肯定又搜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菜谱,想找小白鼠做试验是不是?”诺伯懒洋洋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再度穿过深幽黑暗的走道,这一次因为这两人的吵吵嚷嚷,先前的鬼魅气氛荡然无存。 “你又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肥罗脸上露出一抹阴谋被揭穿的羞红,低头无限慈爱地对着奇奇低声恳求,“待会你一定要每样都吃点哟,这才不辜负你罗兰叔叔的一片好意哦。” “大妈,罗兰叔叔是谁呀?”奇奇诧异地反问,就是他们嘴里主人的名字吗? “噢!”肥罗捂住嘴,一副被箭射穿心脏的表情,身旁诺伯捶着墙乱没气质地哈哈大笑,指着肥罗的鼻尖不断重复着“大妈,大妈”。 “罗兰就是我,我是大叔,不是大妈。”努力吐纳很多次,肥罗才脸色平静地对奇奇解释,言辞间很有些咬牙切齿,结果又惹得诺伯一阵狂笑。 啊,奇奇惊讶地张大嘴,原来这个胖大妈竟然是男的。 这是奇奇这辈子见过最大、设备最齐全,也是最脏最乱的厨房。 天花板被经年的厨火熏得一片漆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灶台、抽油烟机,墙面上都是斑斑驳驳的黄色油斑和深黑色的污垢,地面上随处扔着洋葱皮、鸡蛋壳等等垃圾,脚底的地面都是粘糊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腻气息,混合食物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怪让人恶心的气味。 最恐怖的无疑是厨房中央的餐桌。两米长的长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盛在超大的盆子里,高高堆起冒着尖,汤水溅在桌面上,奶油从容器的边沿往外淌着。没人能看出这一盘盘的食物的原料,颜色古里古怪,形状乱七八糟。 “哦,老天,你就不能搞些真正能吃的东西吗?这次又是什么?”诺伯痛苦地抱怨着,显然,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 “你懂什么。”肥罗拉下脸,把奇奇按在餐桌边的实木椅子里,将盘子里的食物拼命往奇奇面前堆,“这次可是真正的法兰西大餐,尝尝这菜的味道,别客气,放开肚皮吃,每样都要尝哦!” 如果不是真的太饿了,如果不是肥罗绿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讨好、渴望、害怕被拒绝的脆弱神情,如果不是已经太久没遇到这么热情的人,奇奇绝没有勇气把面前的这些食物放进嘴里,以她敏感的味蕾,她根本尝不出口中食物的味道。 奇奇不得不承认,她终于找到了比她爸爸——现在应该称养父——更不适合做厨师的人了。 “你想毒死她呀,这是人吃的东西吗?看来我永远不能指望你做一顿像样的晚餐。”诺伯嚷嚷着,推开奇奇面前的盘子,将一篮羊角面包放在她面前,“小丫头,别上他的当,这个家伙只配在海盗船上煮些乱七八糟的垃圾。” “呸呸呸,你这是诽谤!不管怎么说我是城堡里的正牌厨师,我煮什么你就得吃什么!难道你还能找到比我更懂得烹饪的人么?” …… 两个巨型人物在厨房里吵吵嚷嚷,一个给奇奇倒牛奶,一个不服输地给她夹菜,奇奇面前的餐盘渐渐堆得像山一样高。 炉火在一旁静静地烧着,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奇奇周身流淌。虽然咬着可以磕掉牙的硬面包,喝着酸中带苦的冷汤,但是,她觉得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一种不可遏制的暖意蔓延全身,一直冲到了她的脑门。暖热的液体不知不觉地从她眼眶里滑下来,一滴一滴,坠落在桌上,在油腻的桌面形成一个个透明的小圆水珠。 身旁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两个大汉惊恐万状地看着身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小丫头。 “一定是你吓到她了。” “肯定是你的东西难吃到她想哭。” 两个人争辩着,同时小心翼翼地坐到奇奇两侧,以完全不符合他们体型的温柔声调哄着她,还搬来一大堆纸巾不断地递给奇奇擦鼻涕和眼泪。 奇奇终于号啕大哭。她不记得上一次掉眼泪是多久以前了,从很早很早起她就知道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哭泣只会招来更多的谩骂,哭泣只会让自己更软弱。她必须坚强,必须忍受,必须把每一次内心的酸涩化作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没人爱着她,因为没人在乎她,因为即使她哭泣,也永远不会有人给她一张纸巾,说一声“你不要哭了”。 可是今晚,就在这肮脏不堪的厨房里,就在她面对莫测的将来、前途摇摆不定的时候,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给了她渴望了十几年的温情。原来她不是一直坚强勇敢的小女生,原来她一直盼望着有人关心,哪怕是浅浅的一个微笑,小小的一句安慰,就可以使她冰冻的心融化。 奇奇一直哭着,哭着,仿佛要把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她哭得太累,几乎虚脱。她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不记得是怎样爬上了自己的床,不记得是何时入的梦乡…… 第七章 新生 清晨,在鸟鸣声中醒来,这对奇奇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体验。但在鸟粪堆中醒来,怎么也算是个超强的震撼。 迟疑了整整三十秒,抹掉脑门上一滩鸟粪,奇奇才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房间。事实上,它应该算是一个阁楼,倾斜的屋顶,大面积的天窗招徕了熟门熟路在屋檐筑窝的鸟雀。奇奇还惊喜地发现这儿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墙面上爬满了藤蔓,她相信等春天来到蔷薇花开放的时候,一定会芳香扑鼻,美丽异常。 阁楼里面很简陋,一张床,一面橱,靠近阳台侧有一张小圆桌,还有一把看上去很结实的椅子和一盏立式台灯,虽然这些家具都很老旧,但奇奇就是喜欢这种古朴的样子。 当然,房间和昨夜城堡留给她的印象一致,那就是脏。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还不时有奇怪的爬虫在角落里窜来窜去,床边的地毯沾满灰尘和鸟粪,黑漆漆的,早看不清原貌了。 奇奇告诉自己,如果把这里打扫干净,这一定是她见过最可爱、小巧的房间了。 马上,她捋起袖子,翻箱倒柜找出几块破布和一个水桶,开始打扫起来。她越扫越起劲,越擦越开心,渐渐地,战场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她的小阁楼…… 朝阳,正慢慢透过阁楼的天窗,将明媚的阳光洒向每一个角落。 “我,我没做梦吧?” “我不确定。” “那掐我一把。” “哎哟哟!猪头,我跟你有仇哇,这么用力。” “这么说这是真的?真的!” 站在厨房的门口,肥罗和诺伯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他们那个脏乱油腻的厨房吗?为什么所有的垃圾都不见了?粘在瓷砖上的污垢都消失了?灶台、厨具折射着耀眼的银色光芒,仿佛在不断强调“瞧我有多干净,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整洁的窗台上甚至还有插着腊梅的花瓶。 “哇靠,这个味道太、太、太罪恶了。”终于诺伯震惊的情绪被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味所打断。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术,一定是!” 肥罗脸色铁青地冲到餐桌前,整洁的餐桌上铺着米色小碎花桌布,那上面是热气腾腾的白粥、晶莹透明的虾饺、肥嘟嘟的白胖包子、青翠欲滴的烫青菜、五分熟的火腿煎蛋。虽然菜色简单,但那味道就是该死的好闻,那样子就是该死的勾人食欲,引人犯罪!谁敢不经他允许就闯进他的地盘,还给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做出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级棒的料理!他奶奶的,简直不可饶恕! 一旁的诺伯可不管肥罗小鸡肚肠的心思,早就大呼三声,一屁股赖定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风卷残云地消灭着桌上的美食。 “喂,你不怕有毒啊!”肥罗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食客叛变。 诺伯给了他一个白眼,埋头苦吃,喔吼吼,太好吃了,简直让他感动得要哭了。 “喂,你有没有人性啊!有好吃的要给兄弟留一点呢!”终于肥罗决定向内心的欲望妥协,一把抢过一只虾饺塞进自己嘴里,开始手忙脚乱地跟诺伯争抢起食物来。 在这对巨型生物狼吞虎咽的时候,奇奇已经将城堡的第一层彻底打扫干净,正开始擦着楼梯台阶上的灰尘,一格格往上一层行进。 经过她一个早晨的打扫,城堡内部终于渐渐露出了它的全貌:高达六七米的挑高前厅,材质特别的石料地板,昨夜一路经过的走廊两侧原来是各种各样的兵器,转角处还有真人大小的武士盔甲。 城堡大得几乎难以想象,仅第一层就有无数个房间。奇奇知道没有得到允许,随便进入是非常不礼貌的,所以她只打扫了所有的公共区域,大厅、厨房、洗手间。仅仅这些地方也已经把她累得半死,她判断这最多只占城堡面积的十分之一。 天呐,直到现在奇奇才明白,这是一幢真正的城堡,就像她以前在书上看到的那样。之前她竟然会以为这是一堆废墟,多可笑呀。 但是奇奇不懂为什么城堡的主人会让这座宏伟建筑就这样随意荒废。她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是如何奢华气派,整个一层大厅的墙面全部是粗砺的花岗岩原石,只要想象当年的工匠们是怎样把这么沉重的石材一块块堆砌起来,精工雕刻,很难估计这样费时费力的工程要花多少年、多少钱。就算奇奇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在抹去城堡里每一样物件的尘埃之后,她不得不惊叹眼前所见是如此精致、如此奢华。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她的主人又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收留她,她来到这个城市是早已安排好还是巧合?邀请她养父母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再次盘旋在她脑海。 “未经允许,谁让你随便打扫的?”一个苍老凌厉的声音突然在奇奇身后响起, 奇奇吓了一跳,转过身,楼梯的转角上一个面容严肃的老妇人正盯着她。老妇人嘴角紧绷,严苛的眼光让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如果昨天奇奇还以为城堡里的人都是巨型生物,那么今天眼前的这位老妇人显然就是个反面的例证。她削瘦得简直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就算套着厚厚的灰色棉袍、拖地的羊毛长裙,依然看上去像截营养不良的树干。脑后灰白头发紧紧挽成的髻,以及尖细的下巴,更显示了她固执、严厉、一丝不苟的个性。 “您是——”奇奇停下手中的活,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人,难道她就是一直没有露面的主人? “我是这里的管家。”老妇人声调平平地陈述着,紧绷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值得她大惊小怪。“昨天我不在城堡,刚才去你房间找你,却发现你已经不经允许,擅自打扫卫生了。虽然你在城堡的身份就是清洁女佣,但是按照规矩,必须由我来安排你每天的工作。自说自话的人在这里不受欢迎。” “我只是看这里太脏了,所以想好好打扫一下。你们能够收留我已经太让我感激了,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的感激,而且——” “收留你是主人的决定,与我们这些下人无关。”老妇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奇奇的深情表白,“要住在这里,就必须守规矩,而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服从。看在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想来诺伯和罗兰这两个白痴也不会对你讲城堡里的规矩,所以今天早上你犯的错误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妇人严厉地看着奇奇,她最讨厌的就是突变、意外,所以当她得知主人收留了一个小孤女之后,一直很反感。虽然她坚信同情、怜悯之类的软弱情感绝不会出现在主人的身上,他做每一样事情必然有他的目的,但她对时下的年轻人实在没什么好感,懒惰、虚荣、不负责任、好高骛远、浅薄短视,一想到自己最为重视的城堡要进驻这样一个陌生人,就让她内心底对主人的决定有些不满。 不是吗?今天一大早,她踏进城堡大门,就发现这个女孩不经她同意就拿着拖把在城堡里跑来跑去,还抢了肥罗的活,擅自进入厨房重地做早餐。哼,城堡里连灰尘掉落在什么地方都要经过她首肯,这个小丫头竟然敢侵犯她的权威,她会让她明白城堡里的生存法则。但是此刻,当她看着四周窗明几净的环境,嗅着不再灰尘满布的清新空气,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心底的那种情绪叫做很生气。嗯,有点不爽是真的。不过在偷偷尝过厨房里那一桌子清新可口的小菜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的厨艺实在比肥罗那个胖子强太多了。 但愿她别让她看走眼,要她是个爱慕虚荣的轻薄女孩,不管主人怎么想,她一定会把她赶出去。 “那、那、那我现在要干什么?”奇奇被老妇人凌厉的眼神瞪得有些忐忑不安,一腔热情被冷水一浇,她才意识到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 “继续打扫,除了三楼右侧大门后的区域,那是城堡的禁地,除非主人允许,谁都不能进入。”管家的脸色依然平板,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嘴角线条已经柔和许多了。 “主人是谁?” “城堡的第二条规矩就是不能提问。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能有好奇心。” “哦。”奇奇应了一声,有钱人果然古古怪怪规矩多。 “打扫完这一层,你到一楼的休息室来找我,关于你读书的事情,主人都安排好了。” “什么?”拖把从奇奇手里掉落下来,砸在她脚面上,但是她根本就顾不上痛,“我真的可以吗?可以去读书?” “难道你想一辈子当清扫女佣,一辈子留在城堡里?”老妇人白了她一眼,“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主人收留你没错,但也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学费、生活费会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我还有工资?” “当然,就算城堡旧了点,也不代表主人没有钱,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管家转身沿着楼梯台阶走下去,没有理会又惊又喜的奇奇。唉,好吧,她承认,目前为止这个小丫头还不至于太讨厌。 当她看到客厅长窗旁的条几上,插着腊梅的花瓶,管家脸上紧绷的线条更加柔和了。这个蒙尘的大宅子里好久没有这样有生气了。 也许一切真的还不算太坏。 风云高中是这个城市一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私立高中,如果硬要寻找出它与其他中学的不同,那就是它的校长稍微势利点,喜欢招收权贵富翁的小孩,这样每年的教学捐赠之类的费用就源源不绝,编写校史的时候也异常风光:“某某市长的儿子孙子都是从风云高中毕业的”,听起来多拉风呀。 自然,在这样的私立高中里,如果你身家背景超优,那么日子一定过得如鱼得水,如果家境平平么,就得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家长乐意把孩子塞进这所学校,没办法,能在中学阶段就和权贵们的孩子做同学、做朋友,将来出人头地说不定就靠得上他们。谁知道将来这些关系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有用呢?所以孩子在学校过得日子开不开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眼下,一名新的插班生正静静地站在学生处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师长安排她的入学事宜。 “哦,你就是洛奇奇——?”校长兴冲冲地推门走进来,可惜原本热情洋溢的欢迎话语,在看到面前的学生之后,顿时灌上了一个大大问号。 奇奇穿着她的小包里面最好的一件衣服站在校长面前,心里有些紧张。身上的衣服是以前春秀穿剩下的,随着她个头的长高,现在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虽然诺伯和肥罗吵吵嚷嚷要给她买新衣服,但是奇奇知道自己不能够接受,因为她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再多的恩惠只怕她还不起。她这样告诉他们,却被两个巨型生物狠狠地k了几颗毛栗,到现在头皮还痛,真是没有人性。 “你就是天域财团董事安排入读的高一新生?”看着眼前的学生神游天外的表情,校长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虽然这个女生穿得有些寒酸,但是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以他几十年的道行还是懂得的。 “我不太清楚。”奇奇挠挠头皮,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管家太太叮嘱她到了学校要交给老师,“这是给您的。” 校长接过之后仔细看了下,原本有些冷的脸色又突然热烈起来。 “我说呢,哈哈,果然,果然,你这孩子还真特别。”校长热络地拍着奇奇的肩,开心地笑着,从头到尾奇奇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娱乐他了,只知道自己被安排在高一(1)班。 后来她才明白,每年级的(1)班都是有名的贵族班,有钱有势的小孩才能进去。 奇奇的苦日子,正要开始。 第八章 寒学长 在校园里将人划分三六九等是件愚蠢且残酷的事情,“众生平等”这四个字被拿出来宣扬了这么多年,人与人之间终究还被有形无形地划分出阶级。社会如此,小小的校园内又岂能避免。 奇奇在风云高中的学习生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从一开始被人当做和天域财团相关重要人士到她坦诚自己的孤儿身份,奇奇的境遇就像坐云霄飞车,从被人众相追捧,到人人惟恐避之不及。不过好在高中学业压力重,每天搞定自己的功课就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小说电视里经常会夸张描写的校园暴力倒是很少出现,同学们对于奇奇至多也就是把她当做隐形人,顶多搞些小恶作剧,譬如扔掉她的书包啦、上体育课的时候故意拌她一跤啦,或者在奇奇每天带的午饭里塞个蟑螂什么的。 这些小把戏如果用在其他女生身上也许会有些效果,但是对奇奇来说就实在太小儿科了。从小就被人整大的奇奇,连自杀都玩过,摔个跤、吃个蟑螂算什么,这些城里孩子修理人的手段要是能跟春秀学一学,也许还有些前途。 不过要是以为奇奇会乖乖咽下这口气,那就大错特错了。敢扔她书包的,她就敢让他的课桌椅和书包一起消失;敢绊她摔跤的,她就敢把他按在沙坑里招待他吃沙子;至于喜欢把蟑螂到处乱放的,第二天就会发现自己的书包、铅笔盒、饭盒等等所有可以装东西的地方有数不清的蟑螂蜘蛛和说不出名字的爬虫。 短短几回较量,足够让这些软趴趴的城里孩子们认清楚,谁是不好惹的人。 当然这一个月也有让奇奇开心的事情,那就是诺伯和罗兰送了她一辆改装过的自行车作为她每天打扫城堡和做一顿美味晚餐的报答。也不知道他们动了什么手脚,这辆自行车骑起来飞快,上坡下坡一点都不费力。对奇奇来说这无疑是份超级大礼,要知道之前每天放学要搭公车,再爬山路,回到了城堡还要打扫,真是累掉她半条命。常常忙完就是半夜,还得趴在自己的小圆桌上写作业。第二天上课只能趴在桌上打瞌睡,口水流一桌的样子真是乱没形象的。现在省了力气不说,还省了时间。 如果让奇奇说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哪一段,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现在。 当然,在这一个月里,奇奇的社交生活也不算一张白卷,比如现在: “奇奇呀,今天是周末,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不要了,我回去还有工作。” “你老板有没有人性啊,用童工本来就是非法的,竟然连周末双休都不给,告他去!” “不会啊,他们对我很好,给我安排学校,还给我地方住,给我东西吃,我只要负责打扫。我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们才好。” “你懂个屁啦,你知不知道做佣人很丢脸,以后嫁不到好老公?” “大姐,你现在就想嫁人的事情会不会太早啊。再说啦,你要是觉得做佣人丢脸,干嘛还跟我站一起。” “你,你不一样嘛。” “我哪里不一样?没钱没背景,还在人家家里打工,不正是你说的那种穷鬼?” “好啦,好啦,你又嘲笑我,我不是都跟你认过错了嘛。” “我哪有嘲笑你,我说的是事实啊。” “反正,你不一样——当然啦,要是能够辞掉这份烂工作就更好啦,要不这样,我让我爸在公司里给你找份兼职,这样就体面多了嘛,工资也高。” “要跟你洗脑几次呀,都说过一百次不需要了,你下次再提,我翻脸哦。” “好了好了,不说了嘛。你别生气啊!” …… 这样的对话原本没什么稀奇,但如果发生在奇奇和一个叫做胡美丽的女生身上,就实在太希奇了。 说起来,讲话粗鲁,为人势利,最喜欢骂人家“穷鬼”的胡美丽竟然是奇奇在这个学校交的第一个朋友,这不但让所有人跌破眼镜,连奇奇自己都觉得很奇怪。至于她们成为朋友的原因,恐怕更是匪夷所思。 在当初恶整奇奇的一票人当中,胡美丽绝对是积极分子。在她的观念里,把奇奇分在高贵的高一(1)班,简直是对上流阶层的亵渎,虽然她爸爸当年也是从做黄牛倒买倒卖起家,后来做水产生意发达了,但现在怎么也算是餐饮业的大亨,身份不知道镀了几层金,绝对不是那些穷鬼比得上的。所以举凡扔书包、抓蟑螂、打小报告的事情她都掺一腿。可谁知道奇奇绝不低头的架势和更辛辣的反报复行动,不但把胡美丽吓得在大庭广众哇哇乱哭,被蟑螂追着满教学楼乱跑,竟然还一不小心收服了她的心。隔天,这个喜欢拿鼻孔看人的骄纵小姐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成为奇奇的一号崇拜者兼跟屁虫。 此刻两人正提着垃圾袋朝教学楼后面的垃圾回收站走去,难得的一个周末,恰逢考完试没有作业,没有一个学生不想趁着空闲日子好好玩乐一番。可惜不管胡美丽说得如何口沫横飞,都无法让奇奇同意和她一起看电影。当然奇奇没有告诉她,比起在豪华电影院里花人家的钱看电影吃爆米花,她宁可窝在城堡的厨房里煮饭。 她是没钱,但是她有自尊。 “你约我什么事?” “寒学长——” …… 扔完垃圾,两人正准备往回走,却听到教学楼旁的芭蕉林里似乎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快快快,我们过去看。”胡美丽仿佛突然通了电一般,满脸红晕地拖着奇奇就往芭蕉林走。 “这不好。”奇奇甩开她的手。芭蕉林向来就是男生女生偷偷约会的地方,举凡告白、争吵、分手都爱挑这个僻静场所。谁知道现在上演哪一出,她可对探听别人隐私没兴趣。 “求求你,是寒学长啦,一定去看看嘛。”胡美丽小声地蠕动着嘴。 “寒学长”大名寒天羽,是奇奇这一个月里耳朵都快听出老茧的名字。地球人都知道胡美丽爱慕这位学长到了发疯的地步,据说光情书就送了不下三十封,其他各种表示爱心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不过这位学长似乎比较冷血,不给回应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人把情书贴到学校布告栏上,把所有的礼物剪碎敲坏放在教学楼门口,害得胡美丽整整一个星期都要戴墨镜上学。当然,寒学长这样是一举两得,不仅羞辱了胡美丽,也让其他爱慕他的女生从此不敢骚扰他。奇奇承认他的手段很有效,不过人品么——哼哼,看在胡美丽依然痴迷的份上,她决定暂时把几百字骂人的话放在肚子里。 被胡美丽死拉硬拽地拖到垃圾箱旁边,奇奇其实也很好奇,毕竟在姓寒的做出如此冷血的举动之后,竟然还有女生敢跟他告白,她也很想知道这是何方神圣。更何况,身边的同学有事没事就把“寒学长”挂在嘴边,俨然他是风云高中梦中情人第一名,奇奇当然也想看看此人到底长得如何惊天动地。唉,有哪个女生不爱看帅哥呢。 “如果这次不是学长你帮忙,恐怕我现在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芭蕉林后,交谈声又响起。女生的声音柔柔弱弱,有些软糯,有些娇嗲,还有一丝无奈和空灵,总之不用见其人,只要闻其声就已觉得那必然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令人想狠狠保护她。不过—— “早知道管闲事会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帮你。”男生的声音低沉冷屑,满溢着不耐烦。 奇奇暗暗乍舌,能当面对女生做出这样回应的人,不是情商太低,就是故意扮酷装个性,要是两者都不是,就肯定是心理变态了。 “哇靠,是卓依莲这个狐狸精。”胡美丽在奇奇河边小声抱怨。奇奇忍不住偷笑,在胡美丽眼中,任何其他试图接近寒天羽的女生都是狐狸精,不过这个卓依莲恐怕是狐狸精之王了,因为虽然没见过此女的尊容,但是风云高中谁没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校花。难怪此刻胡美丽拉着奇奇的手都在颤抖了,如果树林里的两个人再有更亲密的举动,估计她会当场爆炸。 “我知道学长最怕人缠,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如果不表示感谢就太没礼貌了,毕竟如果不是学长,我肯定会被妈妈打死的。”说着说着,卓依莲哭了起来。 “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寒天羽声音依然冷淡,“以后别来烦我。” 真是够无情!奇奇拉了拉胡美丽的手,示意两人赶快开溜。戏看到这里就够了,要是被发现了,恐怕惨遭冷遇的女主角脸上挂不住。 “学长——” 可惜天不从人愿,奇奇刚从垃圾箱后面探出脑袋,就看到传说中的美女卓依莲转过身。 哇,这个女生好美哦!奇奇的眼睛瞬间瞪大,惊讶地迈不开步子。长长的头发乌黑柔亮,像洗发水广告里的一样,那张脸更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精致的下巴、水嫩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含怨似嗔、眉黛如画、身形袅娜多姿,所谓倾城倾国、沉鱼落雁这种成语就是专为这种美人准备的吧。 “你非要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那样冷淡吗?”卓依莲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摆荡,舞出动人风情,她慢慢向身侧高大的身影偎去,仿佛一支需要支撑的菟丝花,“我以为——” “你以为自己是谁?” 寒天羽冷哼,尽管背着身子,奇奇也可以想象一定是一脸的冷酷讥讽表情。 毫不留情地拒绝女孩未尝不是个好手段,至少不必给他人太多遐想空间,人在彻底死心之后才有机会发现另一片天空,可是奇奇实在认为这位寒学长的态度需要大大改进,就算拒绝也可以不用这么伤人,感觉他跟全天下的女生都有仇似的。 果然卓依莲的脸色更显苍白。 “我,我……”她晃了晃身躯,竟然软软地晕倒了。 “呀!”奇奇这下终于忍不住叫了出声,还未到等到她冲到跟前,卓依莲就实实在在地摔倒在地上。尽管寒天羽只要伸一下手就可以把她扶住,没想到这个家伙却选择闲闲地往边上一让。 “扶她一下你会死啊,没见过这么冷血的!”奇奇不顾胡美丽死劲拉她衣角,上前扶起卓依莲。可怜呢,这么美丽的一张脸此刻泥痕斑斑。 “你没事吧?”奇奇小声问着卓依莲,得到的回应却是对方扑进她怀里痛哭。 “怎么?偷看不过瘾了,也想插一脚?”头顶,寒天羽的声音冷冷劈来,一样冷淡的声调,似乎他早有察觉她们在偷窥。 奇奇的脸噌的一下红了。刚才还理直气壮地指责人家,现在想来自己的行为似乎更卑鄙。 “寒学长,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偷听,只是太仰慕你了,能够偷偷看一下你丰姿也好。”胡美丽自然抓紧每一次机会向心仪的学长告白,只是这么没骨气的话,让一旁的奇奇真想找地缝钻进去。这个家伙干嘛挑在这个时候犯花痴。 “想看我?”高大的身躯缓缓从芭蕉树宽大的阴影中走出,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奇奇跟前。 不知为何奇奇不肯抬头,直到她的下巴被冰冷的手指抵住,脸被迫仰了起来。 呵,这是怎样的目光,奇奇忍不住往后一缩,阴影中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是那目光,冷得可以冻死人。 “丑。”低沉的声音总结。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夕阳如血,校园某处,一片静默。 许久—— “奇奇,奇奇。”胡美丽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她。 “你没事吧?”刚才的悲情女主角卓依莲此刻正无比怜悯地看着奇奇。 “我——很好。”只是想杀人。 事情的结局有些出人意料。 奇奇没有想到,这个姓寒的,不仅让她第一次在意自己的容貌,更毁了她的周末。 是啊,有谁能够想到,当寒天羽背影消失的那一刻,胡美丽会发疯般地对着卓依莲破口大骂,会把这个大美人再度骂得泣不成声。 难怪人们会说女人最丑恶的嘴脸是嫉妒的时候。而她只能做那个无奈的劝架者,先押送妒火中烧的胡美丽上车,再扶着已经哭成泪人的美人走到校门口,一路上还要提供安慰话语数千字,无聊重复,毫无意义。 都为了那个死男生! 唉,她找谁惹谁啦,谁来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于是这个周末被彻底毁了,但倒霉的事情总要一起发生,这是奇奇生命中的规律。当日暮西山,奇奇精疲力竭地来到校园的停车棚,却发现有人拔了她自行车的气门芯。 好吧,周末用来吵架、劝架、再加上修车,真的够丰富多彩了。等她推着车走出修车摊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寂静的山路上,今晚行走着一个愤怒兼害怕的灵魂。 奇奇气势凌人地蹬着自行车,心里暗暗痛骂着寒天羽,很少有人能够见面第一次就给人留下如此深刻且超级恶劣的印象。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有女孩喜欢,难道现在比较流行自虐吗? 风在耳边猛烈地盘旋,扫进树林,远处传来妖野的咆哮。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里,路上没有一盏路灯。 虽然这条山路走过了许多次,但是像这样的夜路,奇奇却是头一回走。 “呜——”,又一阵风从山脚盘旋而上,奇奇猛然想起在学校里听到的关于这座山的鬼魅传说,只觉得鸡皮疙瘩颗颗耸立。 我骑,我骑,我骑骑。 奇奇紧贴着岩壁小心地蹬着车,心中第100万次后悔不应该拒绝管家太太给她配备的那部手机。如果现在有电话,至少她可以先报个平安,城堡里的人见她这么晚不回来肯定着急了。如果现在有电话,至少她还可以请求诺伯开车下山来接她,虽然她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是走夜路也还是会害怕,何况还是如此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圈,两圈……奇奇自己也不记得到底围着山转了多少圈,花了比平时多10倍的体力,她终于到达山顶。 窸窸窣窣,黑暗的草丛里永远有着各种古怪的声响。那废墟堆中曾经见过的坟堆、墓碑仿佛化作无数厉鬼妖孽在奇奇身后张牙舞爪,奇奇发挥着无边的恐怖想象,压抑住自己要尖叫的冲动,死命往城堡方向冲去。 突然,一条黑影猛地从草丛里窜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奇奇还没来得及叫救命或其他任何脑海里反映出来的词汇,就身子一歪,直挺挺地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她昏过去了。 第九章 小夜 当奇奇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一瞬间的失忆过后,很快一切记忆全都涌了过来。 老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她和大地亲密拥抱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吧。 坐起身,环顾四周,之前看到的异象依然不见。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然而随即就有一片乌云遮住了它。 “咝——” “嗖——” 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奇异声响,声音越传越激烈,仿佛正有人在林间搏斗。 别去看,那不管你的事! 理智告诉奇奇应该立刻回家,脚却多管闲事地往树林方向走去。 一声凄厉而嘶哑的嚎叫清晰地从树端传来。 猛然,从树丛中窜下一只不足半米的生物,嘴尖耳小,却有着健壮的身体,尤其是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时,狰狞面目展露无遗。 而在另一侧,一条二尺多长的小花蛇盘旋在地,高高昂起的三角头颅不断吐着蛇信,发出“咝咝”的挑衅声。 当奇奇悄悄走到一棵大杉树身后,看到的正是两个生物对峙的场面。她记得这花蛇在她第一次上山时曾经见过。 蛇与獴是天敌,不管在何种情况下相遇都会厮杀个你死我活,奇奇没有想到她会看到这么残酷的画面。 只见那獴围着花蛇不断地绕圈子,试图寻找花蛇的要害。而花蛇一开始似乎占了上风,数次飞快的攻击,将獴逼退得更远。但是很快奇奇发现,獴是在消耗花蛇的体力,它蓬起全身毛发,体型比原来赠大了一倍,花蛇即使咬到它,也只是咬在毛上。 花蛇探出身子,一次又一次去咬对方,然后又迅速回收。多次反复后,已经疲惫不堪,进攻的节奏也逐渐缓慢下来。这时獴突然开始反击,它窜上去一口咬住花蛇的颈部,死死不放,双方立即扭成一团。 眼看獴的利齿就要将花蛇撕碎,不知为何,奇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怜悯,没有多想,捡起地上的树枝,就朝獴挥去。 见到有人相助,獴没有继续厮打,放开嘴间的花蛇就朝密林深处逃去。剩下花蛇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哦,可怜的小东西,还撑得住吗?” 奇奇蹲在花蛇身旁,它还只是条小蛇而已,獴的利牙在蛇的腹部划下了许多道伤口,显然伤得很严重。 奇奇从书包里翻找出一条手绢,撕成许多碎条,轻轻地包扎着伤口。仿佛知道奇奇的心意似的,蛇没有攻击,而是静静将头枕在奇奇腿上。眼中通红的光芒渐渐变弱,最终闭上了眼睛。 “嗨,你不要吓我。”奇奇看着蛇毫无生气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 远处,城堡的窗口露出点点灯光,温暖的火炉、丰盛的食物,还有担心她的人正在等待着她回家,而眼前却有一条濒死的蛇。 “哎呀,不管了!” 奇奇拿过书包,将里面的书本等等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蛇。 “你要乖乖的,不要跑出来,我带你回去养伤,你不要害怕哦。”明知蛇听不懂,奇奇还是忍不住小声叮嘱。把一条两尺多长的毒蛇带回城堡,要是被管家太太知道,非杀了她不可。 花蛇缓缓睁开眼,失去光泽的眼睛注视着奇奇,不知为何奇奇觉得这条蛇信任她,也许是因为她刚才出手帮它的缘故吧。花蛇游出奇奇的手,自己爬进了奇奇的书包,盘成了一团。 呃——,它也未免太懂了吧。 奇奇呆呆地看着书包,心里千百次地转过一个念头:它该不会就说传说中的蛇妖吧? 推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将书本统统放进前侧的金属网兜里,奇奇小心翼翼地背起书包,这一次她没有死命地往城堡赶,只是推着车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还有比今天更惊心动魄、充满刺激的日子吗? 晚归和一身泥污令奇奇在晚餐时分遭受了诺伯、罗兰还有管家的轮番轰炸。当然,令他们心情格外不好的另一个重大原因是他们不得不再次忍受罗兰恶烂的厨技。对已经吃惯了可口饭菜的人,要他们突然回到以前的恐怖味觉体验,确实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奇奇答应明天早上给大家做他们最喜欢的肉包子和炖汤。厨房里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祥和宁静起来。 “我真是越来越觉得主人收留这个女孩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啊。”趁奇奇回阁楼换衣服的时刻,诺伯闲适地靠在餐椅上感叹。 “是啊!”罗兰削着土豆皮,奇奇答应周末和他一起研究法式土豆泥的做法,“我相信主人一定会喜欢她的。” 他们惊讶地意识到,这个黑瘦干瘪的女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已经融入了城堡的生活,成了他们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绝对不能让主人注意到她。”一直坐在火炉旁的小桌上记账的管家太太突然抬起头,取下自己的老花眼镜。 “苏菲,你这是什么——”罗兰正想反驳,看到管家太太的严肃的眼神却不由得住了嘴。 “你们懂我的意思。”管家合上账本,看着对面两人。 “明白了。”好半天,诺伯才应了一声,脸上有说不出的沮丧。 罗兰只是更加蛮横地削着土豆皮,整个土豆都快给他削完了。 深夜,当奇奇把明天要做包子的肉馅拌好,覆上保鲜膜放进冰箱时,却发现管家太太正站在厨房门口。 “这么晚了还不睡?” 奇奇转头看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明天不用上课,我想先把早餐的材料准备好,你知道诺伯和罗兰一大早就嚷嚷着饿。”奇奇吐了吐舌头,想象着两个巨型生物揉着肚皮、嚷着要吃的滑稽情形,觉得非常好笑。 她真的喜欢城堡里的生活,喜欢城堡里的每一个人。虽然工作繁重,有时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但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这里视为自己的家,有温暖,有关爱,是她梦想了十几年的归属。 “你这孩子,怎么不多想想自己。”管家太太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奇奇的肩膀,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我觉得没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了。”奇奇心满意足地笑着,俯身给管家太太倒了杯茶,坐在暖暖的炉火前,火光将奇奇的脸映得一片金黄。她没有注意到这些日子自己黯黄的双颊红润了起来,孱弱的双肩有了力量,矮小的个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这些管家太太都看在眼里,这个女孩正在一层层蜕去她灰暗的壳,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孩子,不管怎么样,你总会有自己的生活。”喝了一口茶,管家太太缓缓说道。 “自己的生活?”奇奇不明所以地转头看着她。 管家在心里叹了口气,脸色却更凝重:“别把这里当家,这里不会是你的家。总有一天你要离开这里,寻找自己的生活,也许这一天不会太久。” “我不懂。”奇奇迷茫地摇着头,她不是把自己的自由交给主人了吗?难道他会赶自己出去,难道她哪里做得不对? “但愿是我想太多了。”看到奇奇的表情,管家太太又有些懊恼,她实在是喜欢这个丫头。 “孩子,”她正色到,“如果你想在这里待着,记住一件事,离主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明白吗?” 奇奇迟疑地点头。 “一定要记住。”放下茶杯,管家站起身离开了。 在厨房里耽搁得太久,又担心其他人察觉,奇奇只能等半夜所有人睡下了,才拿了些生牛肉带上自己的阁楼,顺便还在柜子的医药箱里找到了些消炎药和绷带。 也不知道那条蛇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走过通往阁楼的过道,她的房间在整座城堡二层的最西侧,从外面看是一个尖顶的小塔尖。她很庆幸管家太太给了她一间这么偏僻的房间,远离主楼和众人的卧室——尤其是当她收留了一条蛇的时候。 推开门,奇奇正要跨入的腿僵住了,她彻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月光淡淡地从天窗撒了进来,在地板中央映出一片淡淡的晕黄。花蛇不知何时已爬出书包,在月光下盘旋而睡。身上五彩的鳞片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泛出奇异的光彩,仿佛无数彩色的宝石,璀璨的光彩映射在墙上、床单上、地板上,使整个房间奇妙得像一个朦胧的神话世界。 手里的东西统统掉落在地上,发出“通通”的巨响,奇奇并无所觉,她已经彻底石化。 她肯肯定定、确确实实、完完全全在梦里,再无其他可能! 许久,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月光终于隐入云层,小屋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奇奇才猛然回神,发现刚才让她神志崩溃的奇异景象已经消失,蛇依然盘旋在地板上,和普通的蛇摆着相同的造型。 “幻觉,幻觉。”奇奇肯定地告诉自己,颤抖的双脚终于有力量迈进自己的屋子。 仿佛感受到奇奇的来临,蛇动了动身子,三角脑袋抬了起来,看着奇奇,双眸闪烁着火红光泽。 “你没事了?”奇奇有些诧异,这条蛇的火红眼神的强弱似乎指示着它的身体状况,难道短短几个小时,它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 强压住心头的惊异,奇奇跪坐在花蛇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绑住它伤口的手绢。而花蛇也极其配合地拉直身体、翻着肚子,将头懒洋洋地搁在奇奇腿上,似乎很享受这个位置。 没有伤口。 一个伤口都没有。 奇奇仔仔细细地将花蛇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就差没有找出放大镜再仔细看看了,可是这条蛇却连一个鳞片都没有掉。 难道刚才经历的那诡异景象竟是这条花蛇在自己疗伤?猛然间奇奇产生了荒唐的联想,而她竟然无法否认这个荒唐想法很有可能是正确答案。 “你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对吗?” 好半晌,奇奇才低头问。 花蛇懒洋洋地看着她,晃动了下身躯,似乎在说“废话”。 关于这个世界某些神秘现象,奇奇是略有耳闻的,比如ufo,比如百慕大三角,又比如从小缠到她长大的倒霉运,所以奇奇明白很多事情不能用常识来认知,甚至不能用科学来解释。但是明白是一回事,这些现象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一回事。 “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奇奇愁眉苦脸地问着蛇,真要把这条诡异的蛇,不,也许是蛇妖养在身边吗? 花蛇缓缓地直起身子,身躯绕着奇奇的手臂往上盘旋,游过她的胸膛,游过她的脖子,三角脑袋矗立在她的耳旁,突然吐出蛇信,奇奇只觉得耳朵麻痒不已。然后花蛇又盘着奇奇的脖子绕到另一边,继续吐着蛇信,搞了半天,奇奇发现这条蛇竟然在挠她痒痒! “别闹了,别闹了!”奇奇笑倒在地上,使劲拉下花蛇的身驱。到此刻她彻底不怕这条蛇了,不管它是什么鬼魅东西,奇奇知道它喜欢她。 “好吧,看来我只能收留你了。”奇奇抚摸着花蛇的身躯,冰冷而滑腻,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恶心。 花蛇缓缓缠住奇奇的手臂,慢条斯理地吃着奇奇递给它的生牛肉。 “我叫你小夜好不好,总不能老是叫蛇啊蛇的,一点个性也没有。” 花蛇吐着蛇信舔着奇奇的下巴,仿佛很赞成。 “那么现在你就是我的家人,而我就是你的家人,好不好,小夜?”奇奇低头看着蛇,蛇回应着她的目光,出奇的温柔。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家人咯!”奇奇叹息着爬上床,小夜安静地盘在奇奇头侧的枕头边,火红的双眼注视着她。 “我们要互相……照顾……” 累了一天,奇奇迅速沉入梦乡,也许明天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但是,但是,她好希望是真的…… 小夜低下头盘紧身体,也睡了。 “奇奇,奇奇。” 唔,奇奇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猛然发现管家太太的脸正出现在她正上方。 “怎么啦?”奇奇坐起身,这才发现窗外阳光明媚,太阳爬到了比她平时起床更高的位置。惨,她睡过头了。 “主人下周要回城堡,不一定是哪一天。你这几天要将三楼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听见没有。” “三楼?”奇奇依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浑浑噩噩,“那里不是禁地吗?” “起居室、卧室、书房,还有走廊都可以打扫,你能够进入的房间我都已经开了锁,其他地方你就不用管了。” “但是——” “不许提问。” 似乎主人要回来的消息使管家绷紧了神经,连带她的脾气也回到了奇奇初来时的冷漠僵硬。 管家离开房间之后,奇奇迅速地洗漱穿衣。突然她正在刷牙的手顿住了。小夜呢?早上醒来之后就没有见过它。管家在她未醒之前就进了房间,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骂人,说明之前小夜就不见了。 它不告而别了吗? 匆匆跑回房间。阳光明晃晃地照亮每一个角落,一切正常得就像昨晚诡异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奇奇轻声呼唤着小夜的名字,却没有任何蛇,哪怕是一条蚯蚓爬出来。 真的走了呀?奇奇跪坐在地毯上,昨晚小夜依偎在她身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是说好要做一家人吗?奇奇说不清心头有多失落。 第十章 一日吻两次 人们总是喜欢故作神秘。比如说一本书,如果放在书店卖,也许很少有人会去翻一下,但是如果突然被指成禁书,马上大家就开始私底下偷偷传阅——虽然看过之后,读者们也许会发现不过如此。 奇奇对于主人三楼禁区的观感正是如此。 经过三天彻彻底底的打扫,她对主人的书房、卧室、起居室有了非常详细的了解,不过是比其他房间更讲究,空间更大,摆设更多罢了。如果非要说有些奇怪,那就是洗手间里没有镜子,主人的私人区域内也没有任何一张相片或肖像,所有的摆设收藏也都看不出任何主人的喜好,主人仿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一切都隐匿起来。 除此之外,奇奇没觉得这个所谓的禁区比城堡其他地方更特别。 不过奇奇猜测,喜欢给别人设禁区的人一定是个防备心理很重的家伙,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东西,更不会让别人触碰自己的内心。 整个城堡似乎在都为主人回来而忙碌,诺伯白天总是突然失踪,而罗兰也开始神经质地疯狂研究起他的最新菜谱,到处抓人做实验小白鼠,弄得每个人都苦不堪言。他还常常埋怨奇奇把他变懒了,把他变成了一个只喜欢吃现成的家伙。虽然奇奇表示可以替他给主人做饭,但得到的答案却是“主人不会允许的”。 是哦,那个大家嘴里的主人似乎对城堡里的规矩看得很重。 不过主人始终迟迟未出现,似乎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倒是管家太太,这几天格外关心起天气,从不看新闻的她,晚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守在电视机前听新闻报道后的天气预报,还常常跑到阳台上对着月亮看来看去。 有几次奇奇听见她喃喃地说着“闰七月,日子得重新算”之类的话。 此外,奇奇觉得他们似乎还有事瞒着自己。好几次她走进厨房之前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而她出现之后,所有的交谈都停止了。 就譬如现在,他们正坐在桌前玩一种叫作塔罗的牌,据说是什么吉卜赛人算命的方法,可是奇奇敢肯定,刚才他们讨论的事情绝对和算命无关。 “来,奇奇,抽一张牌。”罗兰笑嘻嘻地把一叠画着各种图案的牌递到奇奇面前。 “干什么?”奇奇随手抽了一张递给罗兰。罗兰看了一眼,露出神秘的微笑。 “怎么样?”诺伯好奇地凑过脑袋来。 “奇奇要交桃花运咯。”罗兰晃动着肥短的手指,很兴奋。 “哈!”奇奇故作夸张地冷笑,“谁会喜欢我这种丑八怪。” “谁敢说我们奇奇丑?!”诺伯愤怒地拍桌而起。 “诺伯,小心桌子。”管家太太不得不提醒他。 “一个你见过一次就不会想见第二次的家伙。”奇奇无聊地重新洗过塔罗牌,再抽一次。 见鬼了,竟是同一张。 冬泳,对于从来不会游泳的奇奇来说是一种双倍折磨,更何况她对水最清晰的回忆是那次未遂的自杀行动,虽然没死成,但那种溺毙窒息的感觉在记忆里却依然真切。 校长说,为了配合全国游泳锦标赛在这个城市举行的热烈气氛,全校同学要积极投入到冬泳锻炼中去,所以余下的体育课内容全部改成冬泳。 此举让所有女生心花怒放,尤其是胡美丽,当下扬言要买上几十件泳衣天天换装。让她如此大手笔也只有一个缘故,因为寒天羽是校游泳队的队长,据说学校那座温水游泳馆就是他家捐赠的,所以只要他在学校几乎每天都会去游上几圈,他还有自己专属的更衣室。 于是,游泳课对于平时没胆接近他的女生实在太棒了!她们终于可以穿着几片小布料,骄傲地展示着青春少女的身材,捕获寒学长炙热的目光。 哈哈哈!奇奇几乎可以想象大野狼化身采花贼穿梭在花丛中的场面。不,应该更正,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某人一出现所有人都冻成了冰棍,谁让他寒气逼人呢!奇奇告诫自己,一定要躲得远一点,免得某人殃及无辜。 “真的没关系?” 奇奇把住更衣室的大门,死也不肯再迈出一步。要命了,这件泳衣为什么这么紧身!这和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你真是个土包子!”胡美丽站在奇奇面前跺着脚,“你看看,泳池里有谁像你这样从脖子包到膝盖的?还要怎样,要不要披件毛衣?” “可以吗?”奇奇眼睛一亮,随即被胡美丽瞅住空档拉住胳膊就往外拖。 唔,直到埋在水中,奇奇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跟这些前卫开放的城市女孩真的差距太大了。瞧瞧胡美丽,一身黑色泳衣,后背开大叉,两侧开大叉,前胸也低得不能再低,竟然还若无其事地和其他女同学打打闹闹——当然其他女生露得也不比她少,据说国外的海滩还有人不穿衣服游泳,想想也匪夷所思。 “哇,寒学长,寒学长!”女生们窃窃私语。 今天运气真是好,寒天羽竟然被老师指派来做临时救生员。不过他可没像别的救生员那样,在泳池边走来走去,随时英雄救美的样子,而是一个人潜在深水区谁也不搭理。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冻死人的家伙呢?奇奇又一次困惑不已。他长得确实可以说高大英俊,五官棱角分明,四肢矫健有力。但他那张寒冰脸,永远是那么严厉,嘴唇总是严苛地抿着,那眼光不看人还好,看人一眼简直就可以用来当武器。个性又那么孤僻,非但从不和女生说话,连男生朋友似乎也没有。和他在一起就算不冻死,也会被闷死。 显然其他人比奇奇更识货。几个水性好一些、胆子大的一点的女生已经朝他游过去,好像要讨教什么游泳技巧,结果不但被他当空气,实在烦到不行,他才吐出几个字,众女即刻脸色羞忿地打道回府,有一个还哭了鼻子。 这位高二的寒学长据说是个资优生,但奇奇发现,原来他最擅长、最具天赋的本领应该是羞辱人。 “你说我要不要过去——” “——自取其辱?” 胡美丽满脸兴奋地游到奇奇身边,话没说完就被奇奇泼了冷水。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骂我?”美丽小姐不高兴地嘟起嘴。 “就他那傲慢的样子,猜都不用猜。”奇奇耸耸肩,手紧紧抓住泳池边的水槽,老师真没人性,为了让他们不再有依赖感,竟然连个游泳圈都不给用,害她只能一直死命地抠着池壁,手臂都酸死了。 “别乱说,学长他那不是傲慢,那叫做有个性。”胡美丽再度露出那种梦幻崇拜的一号花痴表情,看得奇奇浑身乏力。 有些人天生绝情,更有些人天生不知道拒绝为何物。让胡美丽恋上寒天羽,不知道是老天爷开的恶劣玩笑,还是胡美丽比较喜欢自虐。 “随便你,你要是不介意被他骂,我不会阻止你。” “嗯——”胡美丽讨好地扯住奇奇的臂膀,“人家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嘛。” “不会吧,上厕所、吃饭我可以陪你,告白这种事情也要我陪?更何况上次这个家伙骂我丑,你不怕我影响你们的心情啊。”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你陪嘛。”胡美丽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这朵红花,当然要有绿叶衬托才行的呀,你说是不是?” 奇奇皮笑肉不笑地掐着胡美丽白嫩的脸蛋,“我真是喜欢你这种不加掩饰的个性——不过不行。” 要拒绝胡美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她追逐寒天羽的热情就可知她属于打不死的蟑螂那一型,最终奇奇只能无奈地妥协。 胡美丽姿势极其优美地往深水区游去,而洛奇奇却不得不姿势难看地扒着水槽像青蛙那样慢慢挪到深水区。为朋友牺牲到这种程度,谁来可怜她? “寒学长……” 胡美丽等不及奇奇过来就热情不能自抑地扑向了寒天羽,结果自然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寒天羽骂了她什么,脸皮超厚的小妞这次竟然捂着嘴爬上岸,直直地地冲回更衣室了。 她,洛奇奇,绝不会傻得像上次那样强出头。 恰在此时,老师的哨声响起,折磨人的游泳课终于结束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爬上岸。而奇奇也努力朝不远处的扶手慢慢挪移过去。 突然水里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奇奇的脚踝! 有人恶作剧。这个念头只来得及在脑海一闪,下一刻她就已经四仰八叉地被人扯进深水里,连句救命都来不及喊。 手臂被人钳住,一会头发又被人扯住,奇奇只觉身边有人在拼命拉扯她,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突然在水中睁开眼,努力挣脱身旁缠绕的四肢。奇奇发现自己竟然在水中掌握了平衡! 是谁? 奇奇愤怒地往水底看,却发现有一个身影正在水底挣扎,那种垂死挣扎的动作,绝不像游戏。 几乎没有犹豫,奇奇探过手臂,水底的人犹如抓住了浮木,紧紧攀附在她身侧,随着她一起飘上水面。 竟然是寒天羽! 奇奇不敢相信此刻重重盖在她背上,手臂无力地垂过她肩的溺水者竟然是号称全校水性最好的游泳队队长。 “你没事吧?”奇奇扶住泳池边的把手,另一只手只能紧紧抱住寒天羽的腰。这个家伙脸色青白,浑身颤抖得厉害。 “坚持住,扶住栏杆,我去叫老师。”奇奇轻拍他的脸,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许去。”寒天羽声音虚弱,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却有力气紧紧辖制住她的手掌。 “你肯定生病了,我叫人来,大家一起送你去医护室,好不好?”奇奇以为他只是死要面子。 寒天羽终于缓缓睁开眼,“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将奇奇狠狠地往外推开,结果却是自己失去了依靠,人再度往下沉了下去。 奇奇只能死命地再次把他捞上来。 “你以为我很想救你吗?”奇奇在他耳边轻吼,“我只是比较倒霉,看不过有人死在我脚底下,你敢再推我试试看,我就敢看着你淹死!” 这一次,寒天羽双臂环抱住她的肩,似乎已经失去所有气力,只是他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呀?奇奇紧紧抱住他的腰,有些懊恼为什么麻烦事总是找上她,她可是一点见义勇为的精神都没有呀。 “啊!不要脸!”一个女声在泳池边尖叫,然后是一大片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奇奇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俩被围观了。 “你,你和寒学长在干什么?”胡美丽颤着嗓子问,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她最好的朋友竟然抱着她的梦中情人—— “喂,喂,喂,你们搞错了,我——唔,唔,唔……” 余下的话,奇奇没有机会说完。那个家伙为了灭口,竟……竟……竟然咬住了她的嘴唇。 血腥味一点一滴漫进口腔,奇奇知道自己的下唇被寒天羽咬破了,这个家伙为了维护自己。根本不管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奇奇使劲挣扎,可是不管她怎么推,怎么踢,这个家伙就是不肯松口。 此情此景在高一(1)班女生那充满爱情幻想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种香艳画面,真不要脸,在泳池里接吻就算了,竟然还这样又搂又抱又扯又掐的! 偌大的泳池,几十个学生,竟然只有水声和轻轻的喘息声。 “你这个流氓!”终于,寒天羽松开了奇奇的嘴唇,被奇奇狠狠推开。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紧掐着她的手臂也不再颤抖,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微笑,只是那眼神——奇奇紧贴在池边,壁砖的寒冷不及他眼神造成的杀伤力的十分之一——那深幽黑瞳里带着讥讽、狠戾,毫无一丝感情。 这个家伙是没有心的。 奇奇猛然醒觉,她做错了,刚才她应该任由他在水里淹死。 “学妹。”寒天羽懒懒地开口,那华丽犹如大提琴般的嗓音根本找不到一丝病人的疲惫,“强吻这一招你也能想出来,真够有创意。” “我没有——”奇奇欲待分辩,却被寒天羽钳住了下巴。 手指轻柔地抚过下唇被咬破的伤口,血丝淡淡晕染在他的指尖,寒天羽的声音愈发柔和,“不过,为了让你能够在这学校里继续生存下去,我建议你可以向大家解释说,你是为了救不幸溺水的我才出此下招。” 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岸上甚至有人传来鄙夷的冷笑。 奇奇知道,毁了,她被寒天羽这个王八蛋给毁了!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这天放学,奇奇没有直接回城堡。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愚蠢,心中沮丧的感觉让她无法强颜欢笑地面对城堡里关心的脸。 夜晚的都市街头,人潮汹涌,寒流也无法阻挡人们出游的热情。饭店、商场、酒吧、马路上,人们摩肩接踵。 这是奇奇从未见识过的城市一面。自从来到这里,她的行进路线始终很两点一线:学校——城堡。她没有闲暇游玩,对于校园高墙之外的世界,仅仅只是听到描述,看过画片,顶多偶尔在骑自行车时浮光掠影地瞟过两眼。 但是今晚,她跻身在喧闹的街头,第一次深深切切地感受到,她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和周遭的一切是多么格格不入。 “叔叔阿姨行行好吧,我好饿,给我一块钱买饭吃吧……” 乞丐,是任何地方都有的顽疾,无论小镇还是大城市。奇奇看着对面两个年幼的小乞丐,端着快餐店的空饮料杯向路人要钱,却一路被人呵斥。 不能责怪人们的冷漠,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小乞丐的背后是一个行乞集团,那些人搜刮属下乞丐们讨来的财物,却享受着舒适的生活。这些年幼的乞丐儿童很多都是被骗、被卖而来,有时为了能要到更多的钱甚至被残害肢体。 这就是社会的阴暗面,不了解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每当看到这个场面,奇奇就会想,她的不幸比起这些孩子还是大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至少洛氏夫妇在这十五年里没有抛弃她,没有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或乞丐,所以今天她才有机会以一个高中学生的身份走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上。 她知道人要惜福,要懂得感恩。所以当她在城堡中安顿好,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想寻找他们的愿望就更强烈了。这一次她不再是他们的负担了,她已经有能力照顾自己,有一份收入,有一个住处,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对啊,奇奇试图振作精神,比今天更不堪的遭遇她都经历过,没必要为了一个王八蛋虐待自己的心情。不动如山才是对待敌人最好的方法。 给自己打着气,奇奇的脚步变得坚定,她原本就计划今天去寻找洛大兴,绝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改变自己的计划。 亚洲天盛酒店。 比对着眼前这幢气派非常的高层建筑,凭着当初洛大兴提到过的酒店名字,奇奇查过黄页,还有打过电话问询台,应该就是眼前这家五星级酒店了。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洛大兴的厨师?” “不知道。”穿着一身亮眼制服的门童挡住了奇奇的去路。尽管奇奇费尽口舌,但是早就习惯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服务生在看到奇奇又老土又破旧的穿着之后,根本不让她走进酒店大堂。 “厨师都要11点下班,你非得找人的话,就慢慢等吧。”实在被奇奇缠得没办法,服务生只好松口。 “好,那我在这里等。” 奇奇在寒风中跺着脚,海滨城市的冬天又冷又潮,衣着单薄的奇奇靠在酒店侧门的落地玻璃窗前不时朝里张望,盼望着也许洛大兴会恰巧经过大堂。 里面一定很暖和吧? 落地玻璃窗的那一边,是酒店的自助西餐厅。奇奇呆呆地看着里面衣着鲜亮的客人,高雅的举止、斯文的吃相、水晶杯在灯光下的熠熠光辉,还有名媛绅士的得体微笑…… 有钱人。奇奇突然想起胡美丽总是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原来贫穷和富有只隔着一扇窗,以及20度的温差。 这样的世界离自己好遥远啊! 如果她的亲生母亲还活着,现在的她会是怎样? 如果她有着和别人一样正常的家庭现在又会是如何? 她有没有可能像窗后面的那女孩那样,边享受妈妈的微笑,边在这温暖舒适的餐厅里享受美食? 奇奇看着窗内那对衣着华丽的母女欢快的笑颜,心不由颤了一下。 从前,她从不提假设性的问题,因为她知道“如果”并不存在,就如同她从不幻想,因为未来的一切并不由她来掌控。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意外和无奈,她所领悟的只是默默接受,不回头,也不展望,随波逐流而已。 梦想是给那些拥有精彩灵魂的人而准备的。 但现在,境遇的改变竟然使她的心灵越来越脆弱。她变得有一些贪婪,变得想要更多。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来这里。虽然心中不愿承认,可是如果被人爱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暖暖的拥抱,低声的安慰,如果,虽然只是如果,只要他们能够给她一些家人的爱,那该是多妙的事情。 “你跟踪我?” 身后低颤的大提琴嗓音在耳际划过,奇奇的心猛地一缩。 她的运气不会差到这种程度吧? 转过身,白天的罪魁祸首正斜靠在她身后的廊柱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太自恋会显得很愚蠢?”奇奇皮笑肉不笑地的回答。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相逢总是老冤家。 这个猪头怎么也会出现在这个酒店?! 寒天羽冷冷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蓝色烟雾中,他的神情诡秘莫辨。 “有没有人提醒你,伶牙俐齿的人总会比较倒霉。”他走近一步,轻轻吐纳,一股呛人的雪茄烟味全喷在她脸上。 “咳、咳……学校规定……咳、咳、咳……中学生不能抽烟。”奇奇努力扇着刺鼻的烟味,头脑一热,抢过他的雪茄扔在地上。 踩,踩,踩,我叫你再嚣张! 糟了!她在干什么?奇奇的脚猛然顿住,血忽地向头部涌去,她怎么又去招惹他了? “勇气可嘉。”寒天羽拍着手,语气听上去可一点都不愉悦,“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你觉得握了我的把柄,所以有胆子跑来招惹我了。” “我没有。”奇奇白着脸,她可不想跟这个家伙纠缠在一起。 “说吧,你要什么。”寒天羽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声调变得更冷,“钱?对了,瞧你的穷酸样,一定是非常缺钱,要多少?” “我要什么,你真的都能给?”深吸一口气,奇奇突然微笑地抬起头,“不反悔?” “哼,只要你敢开口要,我就可以给。”寒天羽露出鄙夷的神情,女人都是些虚荣拜金的家伙。 “那好!”奇奇眼神发亮地看着他,露出胡美丽牌的标准花痴表情,“我想请寒学长您——以后看见我就自动转身,不要跟我说话,不要让人知道你认识我,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幅拽样子以为我会看上你,不要——” 唔,唔,唔,不许捂着她的嘴,让她说完,让她把这口恶气出光! 洛奇奇拳打脚踢就是推不开寒天羽的手,这个家伙的手臂硬得像钢条。 “你怕我看上你,很好!”寒天羽纠住她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奇奇突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那我们试试,到底谁会看上谁?” 下一刻,奇奇只觉一阵剧痛,下唇的伤口再次被咬住。这一次他更用力,仿佛要彻底咬死她才行,奇奇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臂,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 血珠慢慢地从她的唇滑落到下巴,滴落到地面。 “我的吻滋味怎么样?”寒天羽寒声冷笑。 啪!奇奇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少爷!”黑暗中立刻窜出四个西装革履的保镖齐齐抓住奇奇的手臂。 “把她扔出去!”寒天羽擦着沾着血的唇,“以后别让这种乞丐进来。” 第十一章 匣子 “天哪,你的嘴巴怎么啦?” “哦,不小心磕到了。” “怎么这么严重?” “还,还好啦。” 奇奇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城堡,原本想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却不幸发现管家太太竟然守在大门口,一脸焦虑。 “主人刚刚回来。”管家太太小声说着,比了比三楼的方向,“罗兰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你不要插手。” “哦。”奇奇点点头。 “对了,吃完饭,你就早些回房,主人在的这段日子你尽量多呆在屋里,他不喜欢看见陌生人。” “好。”奇奇答应。 “对了,没有我的通知你不用打扫三楼。” “嗯。”奇奇应了声。 “你——真的没事?”管家太太终于觉出奇奇有些不对劲,这小丫头今天乖巧得不正常。 “没事。”奇奇捂着额头。 “苏菲——”诺伯匆匆跑下楼梯,“主人叫你去。” “马上就来。” 奇奇给诺伯扯了一个难看的笑脸,看着他俩匆匆往三楼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晚她不想说话,不想被人盘问,更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出软弱。主人来得真是时候,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城堡里的人。 没有胃口吃晚餐,她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尽管她知道肥罗也许正在厨房哭丧着脸,等待她过去品尝他的菜色并提供建议,但是今晚,她没有心情理会任何人。 推开阁楼的小门,一室冷清。 奇奇甚至没有生火炉,没有去镜子前察看嘴唇的伤口,就直直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以后别让这种乞丐靠近。”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喊。 “以后别让这种乞丐靠近。” 她摇着头,试图挥去这纠缠不休的声音。 “以后别让这种乞丐靠近。” “我不是乞丐!” 奇奇大喊,气恼地捶着床。 她不该失控的,她不该在完全居于弱势的情况下去反抗。她应该记得从小到大被人欺负得来的经验——那就是忍受,忍受到对方觉得无趣、觉得不再有挑战性的时候就会放过你。但是她为什么还在最后说了那番话。 “如果我能穿和你们一样的名牌衣服,那么我也可以是漂亮的;如果我能有和你们一样的家庭背景,那么我也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可是那又怎么样?人家仰慕你,不过是你的皮相,人家巴结你,不过是你父母的权势。除去这些你还有什么?没人在乎你的心是不是黑的,没人在乎你的血是不是冷的,没人在乎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你有什么资格来奚落我?笑我丑,笑我穷?你不过是投了一次好胎,失去了外在的一切,你就什么都不是!” 她记得说完那一番话时,寒天羽的眼神简直把她凌迟得体无完肤。她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内心的话,这么多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话。 是的,她忿恨,忿恨上帝的不公!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走运,有的人却必须承受一次次磨难,难到她没有资格要求幸福?难道她就必须永远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灰暗地生活?她渴求的不过是一点点温暖、一丝丝尊严,为什么对别人如此简单的事情,她却永远得不到? 奇奇将脸紧紧地埋在床单里。 她不能哭,她不能在这一刻流露出一丝软弱,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次她能挺过去,一定能挺过去,只要再给她一点点时间。 一点点。 今夜,没有风。 房间里一片死寂,除了奇奇激烈的心跳。 许久,许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 死一次可以活更久,这是奇奇的信条。 这一次,她的心又死了一遍,相信下一次可以撑再久一点。 一次又一次,究竟要撑多久,她不敢去想。也许一辈子,可一辈子又是多久? 忽然熟悉的“咝咝”声从房间的某处传来。 “小夜?”奇奇惊讶地抬起头,坐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它的身影。 “小夜,出来好不好?”奇奇俯下身四处寻找。今晚,她特别需要它。小夜不会说话,却可以陪伴她。 房间里有一种淡淡的麝香气息,这种味道是小夜特有的,奇奇肯定小夜一定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衣橱、桌角,每个犄角旮旯都翻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小夜的影子,唯一剩下的地方就是床底了。 奇奇的睡床是一张四角欧式立柱大床,想必当年城堡的主人一定非常富有,即使是小阁楼这样的佣人房里用的也是这么高级的家具。 奇奇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爬进床底,那真是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不过黑自然有黑的好处,果然,床底深处燃烧着两簇火红的亮点,那是小夜的双眼。 “小夜,过来呀。”奇奇低声呼唤。 但是小夜却始终趴在角落一动不动。 “你又受伤了?”奇奇皱起眉,这一刻她原本沮丧的情绪被担心替代了。 气喘吁吁地往床底更深处爬去,她感觉自己的手肘似乎碰到了床底地板上的某样东西。 “咔嗒”。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像有轴轮在慢慢滑动。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漆黑的床底下奇奇什么都看不见。 一直未动的小夜这时却开始缓缓地移动身躯,爬到奇奇身侧,用脑袋抵着奇奇的下巴表示亲热。 “你故意引我爬进来?”奇奇突然醒悟,“你要我看什么?” 她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地板的每一寸角落,空的,空的,空的……突然,奇奇的手停住了—— 她的手掌摸到一个空档,手指小心翼翼沿着地板下沉边缘触摸,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凹槽。 难道她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才使得地板上的这一块突然下陷?奇奇记得自己每次打扫床底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凹槽。 这个城堡有些诡秘,奇奇早就这么觉得。为了清洁,奇奇几乎把整个城堡都走遍了,她发现这个巨大城堡的布局似乎有意让人迷失其中。常常她只是拐过一个转角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明明记得是来时的路,却又好像完全不一样;明明左手侧的房间刚刚打扫过,再次推门进去却发现依旧脏乱不堪,右侧的房间却是清洁整齐;被困在某条走廊找不到出口更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撇开一开始的慌张,时间长了她就渐渐习惯了,知道只要等待,出口就会在某个时间点出现,一切又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她曾经问过诺伯,但他总是讳莫如深,只是拍着她的脑袋说她“喝多了”,尽管谁都知道她乖得连酒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是的,就在管家太太告诉她什么都别问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古怪。然而她却为这些古怪着迷。 她爬出床底,这一夜需要一些事情让她学会忘记,而探秘正是最合适的工作。 从工具箱里找到一只手电筒,奇奇再度爬回床底。幸好她动作够快,机关还没有回复原样,那个凹槽依然存在。 手电筒的光柱照着凹槽,这时奇奇才看清那里似乎是一个通道,原先覆盖在上方的地板平滑到下一层,通道口大约有半米见方,却深不可测。 下面究竟藏着什么?奇奇还未探过头去,小夜已经先一步缓缓游了进去。 “小夜,你看到什么?”奇奇轻声询问,虽然知道不会有答案。 过了大约十分钟,小夜才从通道深处缓缓探出脑袋,然后在地上极缓慢极缓慢地朝她匍匐而来,仿佛身后背负着很沉重的东西。奇奇忽然明白,小夜一定找到了什么东西,正把它拖上来。 果然,过了一会,奇奇隐约听到金属磨擦着墙面的声音,然后看到小夜的尾端紧紧缠绕着一样物件。 “好样的,小夜!”奇奇拍拍小夜的脑袋以资鼓励,小夜则兴奋地用尾梢将发现推到奇奇面前。 是一个匣子。 “这到底是东西呢?” 爬出床底,奇奇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仔仔细细把匣子上的灰尘、纠结的蛛网擦拭干净。 这是一个铜匣,在昏黄灯光照耀下散发着柔和古朴的光芒。铜匣如书本大小,形状有些像女孩子用的首饰盒,盒子上方雕饰了一个精美的图案,是一面盾牌:盾的一侧是一只白齿红舌金爪的古怪异兽,另一侧是一朵向日葵,枝叶紧紧缠绕着怪兽的利爪。这样的图案和奇奇曾在城堡的一些摆设和砖墙雕刻品上看到过的类似,应该是一种纹章,也许代表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突然,奇奇心念一动,同样的图案似乎在那里见到过!对,就是在妈妈留给她的那条羊绒毯上,奇奇一直就很好奇这个标志代表着什么,现在它又出现在这个神秘的匣子上,它究竟代表着什么? 奇奇苦苦思索着,手指轻轻描摹着匣盖上周围微微凸起的图案,图案像花边一样围绕着整个匣子。那是一条蛇,长长的身躯绕过匣子的四条边缘,蛇身上用五彩宝石镶嵌的鳞片形状却和小夜一模一样,昂首吐信的样子也是那么神似。唯一的区别是,这条蛇有双翼,金色的翅膀覆盖了几乎整个匣子。 “小夜,它像不像你?” 小夜懒洋洋地爬上圆桌,身躯偎在奇奇的手臂旁。 “这会不会是你祖先的样子,或者是你们蛇族的神?”奇奇边开着玩笑,边轻轻捧起匣子微微摇晃,里面有响动,可是她仔细察看了铜匣的每一面,没有开关,根本无法打开。 把铜匣放回圆桌,奇奇双手撑着脸颊,一眨不眨地瞪着它。 “这到底是什么呢?”奇奇皱着眉看着小夜。 忽然小夜顶了顶奇奇的下巴,然后又开始慢慢游动身躯,缓缓地用自己的身体绕着匣子,姿势和匣子上的蛇形雕刻一模一样。 奇奇愣愣地看着小夜的举动,似乎明白它要做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火光似乎一跳,奇奇发现匣子上雕花的蛇双眸突然亮了,幽红的光芒鬼魅般地闪烁着。奇奇忍不住想去看一下这双眼眸究竟用是什么材料制作的,手刚触及那块红宝石的表面—— “咔嗒”一声,匣盖自动弹开了。 激动不已的奇奇小心翼翼地抬起盒盖,仿佛世界第八奇迹就在她眼前,然而匣子里面却只有一本书,一本最最普通的、课本大小的、甚至纸张都有些残破的书。 《拉吉尔之书》 奇奇用手指轻轻抚摩着封面上的烫金字,手指感觉被火一样地灼烧。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墙上的钟轻轻打响两点,竟是这样晚了!奇奇惊觉过来,揉着酸涩肿胀的双眼,轻拍小夜的脑袋:“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来一起研究这本书吧。” 抱着小夜爬上床,奇奇不忘空出一半枕头让它睡。 身旁有人陪伴真好,尽管它不是真正的人。 “不要再离开我了。”她轻轻抚摸小夜冰凉的身体。 唇,还是很痛。 但至少心不再痛了。 第十二章 厨师 “大家都明白了?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一文针对如何对待文化遗产问题批判了xxx的错误态度,阐述了xxx的正确主张。” 又是沉闷的语文课,老师拿着课本在课桌间走来走去。 奇奇的脑袋沉沉地垂在书本之后。昨夜睡得太晚,今天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死活撑到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她终于向瞌睡虫投降了。 如火的双眸在奇奇眼前闪烁,一晃而过的是一片金色,然而她看到几个字反复在天空中闪烁:“拉吉尔之书“ …… “现在请大家朗读读下面的句子,联系本文写作背景,思考句子中加黑部分的意思,说说它们谈的是否只是文化遗产问题……洛奇奇,请你来朗读——洛奇奇!” “到!”奇奇猛地站起来,天呐,刚才她竟然都做梦了。 “现在是上课时间,谈情说爱的事情请在课余时间考虑。”老师出言讽刺,并没有请她坐下,“好,我们继续……” 语文课继续沉闷地进行着,整个课堂只有奇奇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这样的情景自从她和寒天羽的泳池事件发生后常常出现。奇奇知道在所有师生的眼里,自己差不多就已经是“不要脸”的同义词了。她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绯闻男主角是寒天羽,这个家伙又有着太深厚的背景,恐怕她早已被开除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之后寒天羽就没来过学校。据说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海外接受家族业的培训,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享受这样的特权。对奇奇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意外,而寒天羽的存在就好像定时炸弹,奇奇有直觉,他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她。 终于,下课铃声结束了老师对奇奇的羞辱,也结束了这一天的课程。 同学们整理着书包,讨论着下课后的活动安排,自然没有人会和她搭话。现在的胡美丽只要一看见奇奇就沉下脸,没有出声骂她恐怕也只是觉得奇奇不配,昔日的友谊早就不复存在。 奇奇有些惋惜,但也不强求,她注定得不到友谊的吧? 曾经很快乐的校园生活一夜之间变成了煎熬,奇奇认了。关于寒天羽,她决定不再去想。恨是一种太强烈的情感,强烈到足够与爱一样刻骨铭心,而寒天羽不配。 只要忍,就能够挺过去,她告诫自己。 “洛奇奇,外找!”窗外有人怪声怪调地喊着。 “约会咯,约会咯!”教室里立刻有人起哄。 奇奇提起书包匆匆往外冲,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找她? “嗨。”教室走廊,走来一个袅娜的身影,是美极了的卓依莲。只要她俏生生地往那里一站,就引来注目无数。 “你找我?”奇奇疑惑地看着她,她们并不熟。 “是啊。”卓依莲露出微笑,简直炫得人头晕眼花,“我等你一块放学。” 校园的走道上,两条纤瘦的身影,一样的身高,却是一对奇异的搭配: 卓依莲白皙、细致,像一尊美得如梦如幻的瓷娃娃,即便是冬天也永远一身淡色,一袭长裙,飘逸轻盈。 洛奇奇削瘦、暗淡,像一个半成品的粗糙木雕,永远是一套不合身的衣服,人们会注意她,也只是因为她身上的土气和不协调。 这样的两个人是不应该有交集的。 奇奇这样想。 “如果你想问我关于寒天羽的事情,我无可奉告。”冷场了许久,奇奇终于道出了心中的想法。 “你误会了。”卓依然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抿嘴一笑,“和寒学长无关,我是来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 “我说了呀,和你一块放学、回家。”卓依莲转过身,倒着走和奇奇说话,一脸俏皮。 “为什么?”奇奇愣住了,“大家都不愿理我。” “我不是大家。”卓依莲轻轻捋过长发,高傲神情一闪而过,随后是嫣然一笑,“上一次被寒学长骂,是你帮的我,我没有忘记。不管大家背后怎么议论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哦。”奇奇吐了一个音节,没有再接话。接下来,卓依莲就该会问泳池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进而再打探更多的细节,前几天有个女孩就试过这招。 “其实呀,”卓依莲望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也没什么朋友。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孤儿。” 奇奇一个愣神,这个美丽的女孩,穿着如此讲究,好几次奇奇在校门口看见有豪华车接送她,她的家境应该很不错吧?怎么会是孤儿? “我是被收养的。虽然养父母很富有,不过他们还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你们看到的风光都只是表面。”似乎看出奇奇的疑惑,卓依莲悠悠地说着,嘴角噙着一抹苍凉的微笑,“就是因为外在的一切看上去太美好,所以从来没有人真心和我交朋友。女孩子总是觉得我的美丽对她们是一种威胁。就算我主动找她们玩,也总是被拒绝。” “不会的。”奇奇轻轻说,“至少我不会。” 卓依莲笑了,开心地握住奇奇的双手,“所以我才来找你,我知道你跟她们不一样。” “洛奇奇,你竟然敢和这个狐狸精在一起?!” 不远处,一部银色轿车紧急刹车,胡美丽气急败坏地从后车门跑过来,一把打开卓依莲和奇奇握住的手。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胡美丽指着奇奇,手指气得直颤,“我刚刚准备原谅你,你怎么可以和她在一起?我、我再也不把你当朋友了。” “你听我说——”奇奇刚想解释,却看见卓依莲挡在自己面前。 “在奇奇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奇奇被人嘲笑的时候,你在哪里?”卓依莲逼近胡美丽,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你就是这样,看到有人取代你的位置了,就会不甘心,想要抢回来。你为什么不能成熟些?” “要你管,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恨你们!” 胡美丽大吼,眼眶通红地转身跑向自己的车。看着她受伤的神情,奇奇想追上去,可是卓依莲紧紧抓住她的手掌。 “让她去,她永远这样自私,不体谅别人。” “你们——”奇奇质疑地看着她,听这语气,她们仿佛很熟悉,可是美丽是这样讨厌卓依莲。 “她就是我养父母亲生的孩子。”卓依莲轻轻道出事实。 “你们是一家人!”奇奇惊呼,可美丽却从来没提起过。 “也不完全是,养父母的关系早就破裂。他们已经分居很多年了。也许因为我是养父抱来的,所以养母一直怀疑我是他在外面的私生女,对我一直不太好。分居之后,自然我跟随养父,而美丽跟随她母亲。于是美丽总觉得是我抢走了她父亲的爱。其实,我怎么抢得过亲生女儿,她只是想独占罢了。” 依莲凄然的神情让奇奇有些同情。可同时她也终于明白造成胡美丽骄纵偏激性格的根源。是啊,换作她,身边也有个比自己更漂亮、懂事的女孩,从小抢走自己的风头、甚至父母的爱,她也会心怀怨恨的吧。 美丽,奇奇在心底喟叹,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和她决裂了。 “所以。”卓依莲没有理会奇奇的心思,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让我们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吧。看,我们多相像,一样没有父母,一样都要依靠自己。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分享秘密,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怎么样?” 看着卓依莲热切的神情,奇奇不由得点点头。 “以后你就叫我依莲。”挽住奇奇的手臂,卓依莲哼起歌,甚至挽起裙子在路上跳起了华尔兹,还邀请奇奇配合她一起转圈。 终于,奇奇笑了。有个新的朋友,感觉真是不错。 “嗨,我回来了。” 推开厨房的门,奇奇探进个脑袋和罗兰打招呼,回应她的却是沉默。 “罗兰,罗兰?” 奇奇走进厨房,炉火熄着,灶台空着,做晚餐需要的食材整齐地码放在料理台上,整个厨房却是一片死寂。 人呢?奇奇有些奇怪,平时这个时候罗兰不是应该在厨房里忙碌,为主人准备晚餐嘛? 轻轻的“嘎吱”声从门后传来。 奇奇转过身,看见罗兰肥大的身躯正缩在摇椅上,神情呆滞地看着窗外。 “罗兰,你怎么啦?”奇奇诧异地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挥着手。 “哦,奇奇,奇奇……”好半天他才回过神,缓缓从摇椅中直起身,伸出肥短的双手拉住奇奇,滚圆的脸上满是沮丧,小眼睛里热泪盈眶,“主人不要我了,他骂我是废物,是白痴、笨蛋——就因为那两把花椒,只是两把花椒,我本来以为味道比较特别,可谁知道,谁知道……” 罗兰颤抖着双唇,忽然把脸埋在自己手掌中,耸动着双肩,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恐怖哭声。 “罗兰,你冷静一点,没事的,也许主人气消了就不会怪你了。”奇奇拍着他的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罗兰总喜欢做那些古古怪怪的实验,把各种不应该同时存在的味道煮在一起。她本来以为为主人做饭他会收敛些,没想到——唉! “奇奇,你回来了,太好了!”管家太太匆匆跑进厨房,一贯整洁纹丝不乱的灰色长袍上沾满了汤水,盘在头上的发髻也有些零乱,仿佛刚从一场大战中撤退,“主人发很大的脾气,把晚餐全部砸了——” “哦,苏菲,苏菲,”罗兰突然扯住管家的裙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放手!罗兰,你这个白痴!我早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该死的不愿安安分分煮些正常的东西,你明知道他、明知道——噢!” 管家太太愤怒地拨开罗兰的手,奇奇从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一时也不敢插嘴。 “现在,”管家一把扯过罗兰身上的围裙递给奇奇,“只有靠你了,煮一顿像样的晚餐,奇奇。主人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愈是这样,他对食物就愈挑剔。这几天罗兰煮的东西他几乎没有碰过,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问题。” “哦,哦,哦——”罗兰咬着手指,瘫在摇椅里哀嚎。 “哭有什么用,还不来帮奇奇打下手。要是主人再不进食,大家都完蛋,我看你就回你的海盗老巢,永远不必在城堡里呆着了。” 罗兰突然噤声,垂着泪的小眼睛里充满恐惧,“我,我……”他嘴巴蠕动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奇奇没有理会他们两人的争执,这几分钟里,她已经淘好米,把厨房里剩余的食材全部找了出来,心中也已经设计出了一份菜单。 半个小时后,管家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匆匆推开厨房的门。 诺伯和罗兰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奇奇将做好的餐点一份份放在餐盘中。 空气中弥漫着让人陶醉的浓浓香味,那感觉就算是吃尽天下美味的人也会垂涎,仿佛人生中就缺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味。 “那是什么?”管家走到餐桌前,奇奇正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清汤。 “奇奇,我受不了了。”诺伯食指大动,如果这不是端给主人的,只怕此刻汤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哦,”罗兰使劲地嗅着,“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见你做过这种汤,太好闻了。苏菲,你说主人会喜欢吗?一定会的,是不是?” 管家太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碗清汤,只是一碗汤而已,为什么偏偏闻着这个味道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方子。”奇奇有些羞怯地说着,“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尝试,但愿主人不会嫌弃。” 对于厨艺,奇奇似乎有着非同常人的天赋。从小到大,她并没有太多机会进厨房,因为春秀总认为她会偷吃。所以她真正显身手的还是在城堡里的这段时间,无论什么样的食材,就算从未见过,但是她只要摸过、闻过,似乎就会知道怎样烧煮最好吃。 但是这碗清汤的做法,却是奇奇未见过面的妈妈留下的。洛大兴留给奇奇的那个塑料袋里,不但有那块羊绒毯,在羊绒毯内侧的小口袋里,奇奇发现了这个做汤的方子。 “为什么你从来没为我们做过?”诺伯小声抱怨,肚子发出了恐怖的抗议声。 “缺一味材料。”奇奇不是没有尝试过,她按照方子上的所有步骤尝试过许多次,只是缺了一味她以为无足轻重的材料,汤的味道就始终是那样寡淡平常。直到今天这么重要的关头,她才发现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材料。 “是什么?”所有人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特定的对象和全心全意想要他满足的心情。”奇奇简单地回答。看着众人的神情,她明白,他们和她以前一样不理解。 “我想——”管家太太小心翼翼地端起餐盘,露出微笑,“主人会喜欢的。” 厨房的炉火不断发出“哔剥”声,奇奇、诺伯、罗兰安静地坐在餐桌旁,谁也没有说话。 管家已经上楼一个小时了,不知道主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管家太太推开房门,手里端着空的餐盘。 “都吃完了?”奇奇站起身接过餐盘,眼睛发亮。 “主人还要一碗汤。”管家脸色微红,有些喘,神情却相当愉悦,“他很喜欢。” 厨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从明天起,奇奇将成为城堡里的厨师,而你,”管家横了一眼罗兰,“调去做清扫男佣。” “这个安排太英明了!”诺伯高兴地拍着罗兰的肩,“肥罗,你一身的肥膘终于有机会减去几斤板油了。” “可是我——”奇奇为难地看了一眼罗兰,她不想抢了罗兰的工作。 “哦,奇奇。”罗兰一把抱住奇奇,“难道你想让我再煮出恐怖的晚餐,让主人把我扔出去吗?” 大家笑了。 今晚,是主人回城堡以后最开心的日子。 在厨房里坐到很晚,奇奇仔细地设计好此后几天的菜单,并把所需要的材料在记事簿上一样样罗列清楚,方便诺伯去采购。 主人只吃早晚两餐,她只要再比平时早起一个小时,就可以准备好早餐;而晚餐,只要她从学校回城堡的路上没有耽搁,应该就没有问题。 主人会喜欢她煮的东西,让她觉得很鼓舞。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特长,如果能用做饭报答主人收留她的恩情,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到最好。 再次过了一遍菜单:清淡、可口、有营养、易消化、每餐都有新意。确认一切无误后,奇奇这才伸了个懒腰。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忙到这么晚,幸好明天是一个周末。 缓步走出厨房,城堡里一片漆黑,一如她第一天到达的那个夜晚。只是此刻她已经不再害怕,即使没有灯,她也能熟门熟路地走回自己的小阁楼,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 经过三楼主人的禁区时,奇奇看见紧紧关闭的橡木大门底部泻出些微昏黄光芒,夜这么深了,主人还未睡吗? 她没有多想,朝城堡另一端偏僻角落的阁楼走去。 “小夜?” 推开阁楼的门,奇奇惊喜地发现小夜正盘卧在她的床上,看到她进来就朝她游来。奇奇很高兴它没像上次那样失踪,同时也注意到了她昨晚忽略的事情:小夜似乎长大了许多。原本两尺长的身躯不但又长了半尺多余,身躯也已经有小手臂那么粗了。 蛇都长那么快吗?奇奇诧异。 小夜绕过奇奇的身侧,直往屋里的大橱柜游去。他的头颅在橱柜门口高高昂起,转身望着她,昨夜奇奇正是把发现的那个匣子和书藏在这里。 “你比我还好奇吗?”奇奇失笑。 奇奇小心翼翼地拿出匣子,又和昨天一样,小夜用身体环住匣子,匣子就自动打开。奇奇已经懒得去想为何小夜正巧就是打开这个铜匣的钥匙,反正最近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多得她见怪不怪了。 《拉吉尔之书》,烫金的书名再度在奇奇眼前像火一样闪耀。她捧起书,拧亮床头灯,静静地靠在床上,任由小夜蜷在她肚子上,翻开了第一页。这时她才明白这本书的奇异之处: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每一个场景都是生动的画面,仿佛一幕幕电影在眼前展示。 故事悄悄开始—— 第十三章 拉吉尔之书 “母亲,母亲?” 寂静的夏日午后,年幼的男孩在花园里穿行,他刚从午睡的噩梦中醒来,身边的侍女都不见了,冷冷清清的房间突然让他觉得有些寒冷。 他爬下床,光着脚走出这间用来纳凉憩息的别苑。 九月的骄阳懒洋洋地撒向花园一片灼热,蝴蝶在石斛兰花丛中纷飞。幽静的池塘,碧蓝的水中几朵睡莲妖冶地开放,空气中弥漫着奇魅蛊惑的芬芳。 男孩追逐着一只金色的蜻蜓。父亲说金色蜻蜓的尾端藏着星星,可以在夜晚照亮夜空,他要抓一个给妈妈,照亮她的寝帐。 光裸的小脚一路跟随阳光下的金色影子跑过池塘、喷泉、修剪整齐的树墙,突然他的步子停了下来。 那只蜻蜓正停在凉亭下的岩石上。 他伏下身,极缓慢地向岩石匍匐而去。微风吹过,拂乱他细密而微卷的头发。侍女们最爱轻揉他这一头鬈发,说像小天使一样可爱。也许正是这样父亲才给他取了个天使的名字。 微风中隐约夹杂着一声诡异的呻吟,似哭泣,似欢愉,女人的纤细哭喊间杂着男人的低哑嘶吼,在风中搅出一片迷乱,仿佛一场厮杀,一场角斗,断断续续从花园深处传来。 男孩站直身,忘记了他的蜻蜓。那声音为何如此怪异,寂静的花园里似乎在发生着什么恐怖的事情。他朝树荫深处走去…… 在那一侧的凉亭石台上,两截赤裸肢体,一黑一白,狂野地交织在一起,随着诡异的节奏律动着。 猛然,白色身躯妖媚地扬起身段,瀑布似的黑发在空中飞扬,披落在肩上,细密的汗珠沁出皮肤,顺着娇嫩光滑的肌肤坠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光彩。涂着殷红蔻丹的手指深深扎入身下黝黑而结实的肌理中,狠狠地揉掐。 男孩迷惑了,为什么她要趴在城堡里的黑奴身上,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愉悦,叫声却那样痛苦?她病了吗? 男孩直直地僵立着,脸色苍白。他幼小的心思尚不能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突然女子身下的黑奴低声怒吼,那身躯震动得体下的石台微微颤动,黝黑而巨大的手掌紧紧扣住女子纤细的腰,仿佛就要拧断她。女子仰起脸对着天哭喊,像蛇一样扭动身躯,尖细的指甲狠狠刺入男人胸膛,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男人突然停止了律动,身躯就这样僵硬着,而后仿佛虚脱了般瘫软在石台上。女子慢慢伏下身,一抹轻笑溢出她的唇间,有如银铃般轻悦好听。她的指尖轻轻滑过身下男子的脸,他的喉,他的胸膛,他肌肉纠结的手臂……白嫩如玉的手指在黑色汗湿的肌肉上如此晃目刺眼。 身下的男子似乎又活了过来,缓缓蠕动着身体,“哦,你这个妖精,妖精……”他低喊着,试图以同样的手段抚摸女子,双掌却被她紧紧地扣在了石台上。 “现在,让我们进行最爱的部分。” 女子舒懒地伸展着自己,展现勾魂摄魄的媚态,长长地、满足地,吁了又软又甜的一口气,然后俯下身,艳红的双唇缓缓印上男子的唇,再是他的喉,然后—— 一声充满惊骇的怒吼,嘶哑恐慌绝望,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空寂的花园中,男孩惊恐地往后退。 阳光下,女子绝艳的脸上沾着殷红的鲜血,丰润的双唇艳红如炽。身下,黑奴的喉间不断喷涌着鲜血,漫过石台,漫过草地,漫进池塘,漫进他的梦…… 一片血红。 “不要,不要!”男孩绝望嘶喊,在一身汗湿中醒来。 清冷的空气中回荡着男孩睡梦中的哭喊,重重的帷幔在他四周竖起无穷无尽的黑暗。 是梦吗?一切都是虚幻吗? 男孩颤抖的双手揭开床帏,银钩如月,淡淡的月光洒在冰冷的地板上,夜风从窗外涌入,他还在梦中吗? 男孩爬下床,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间,黑夜的走廊静默着,仿佛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声息。没有人,城堡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推开一扇扇沉重的门,每扇门后都是空洞,直到—— 男孩静静地站立在这扇玄黑的铁门前,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门缝中倾泻而出。他知道,这是城堡地牢,关押着父亲抓来的犯人,或者城堡里犯了重错的仆人。 他不可以进去,除了父亲,谁也不可以进入这个恐怖的领域。 男孩的脸色苍白,地牢深处传来凄厉的嘶喊,在幽深的空间不断回荡,有如地狱的叹息,那声音…… 男孩仿佛中了魔咒般地推开地牢的门,光裸的小脚踩着冰冷潮湿的台阶,苍白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坚韧。 “啊!”又一声凄厉的嘶吼响起。 火光映红地牢最深处的牢房,一道血红的鞭印出现在女子白皙的肌肤上,那上面已经纵横着无数条同样的血痕。 突然,双手垂吊在刑架上的赤裸女子缓缓抬头,迷离的绝望脸庞上绽开一抹笑颜,妖媚而充满讥屑,仿佛不是她的躯体承受着鞭刑。 “你知道这对我没用,”她伸出舌尖,缓缓舔着唇边的血丝,“身体的折磨永远无法使我屈服。我可以和身边的每一个男人做爱,喝他们的血,玩弄他们的生命,是你把我变成这样子的。” “荡妇!” 怒吼与带着倒勾的鞭子再次重重落在女子身上,执鞭的是一个身着黑袍的魁梧男子,阴霾中看不清他的脸庞,但是低哑的嗓音里充满仇恨。 “我不会让你得逞,永远不会。”男子突然走近,带着黑色龙皮手套的手猛地扯住女子的头发,将她的头颅紧紧扯向自己,不顾血正从她的额上如虫般慢慢往下滴,“你永远别想离开我,永远!无论你用任何方法激怒我,我都不会放开你,哪怕是死!” 女子发出凄厉的笑声,胸腔猛烈起伏着:“你爱我,哦,可怜的西弗宝贝,你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爱我吗?哪怕我心里始终想着那个男人,哪怕我跟周围所有的男人上床——除了你,你却依然还爱着我?我同情你,最伟大的奥谷塔领主,你永远只能得到一个不甘愿的女人的躯体,就像你永远也爬不上王位——” 女子的话语终结在男子手掌中,他紧紧掐住女子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刑架上,直到女子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说过,别想激怒我!”男子猛然放手,气息不稳地转过身。火光映射出男子的脸庞,那是一张极其狂悍的脸,刚棱有力的轮廓、俊伟硬挺的五官,如果除去脸上的阴狠怨毒,一定是个绝美的男子。 “盲目的爱情会让人变得丑陋。”女子垂下头喃喃地说到,脸上带着苍凉的微笑,“如果我没有遇见他,我的心就不会因为得不到而痛苦、而空洞。无论多少个男人都无法填补这份空虚。如果你没有遇到我,没有用卑鄙手段得到我,你也会找到另一个妻子,无比美貌,而且爱你,你就不必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仇恨,不必彼此报复,彼此诅咒对方进地狱。” “我从不后悔得到你。”好半天,男人才从火光中转过脸看向那个女子,脸色已平淡无情,“如果要负尽天下人才能得到你,那我就负尽天下人。如果要毁去天下人才能留住你,那我就毁去天下人。我会让你看到他死在我手里,让你绝望,让你的心彻底枯萎,你会恨我,从此以后你的心里只能装满对我的恨。” “你是疯子。”直到此时,女子的怨毒表情才蹦出一丝慌乱,“你永远不可能伤害他!” 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玩味着女子脸上的表情,这样焦灼的表情却是为另一个男人担心,他会让那担心变得有代价。 “我会把他带来见你。”他走缓缓到她面前,用鞭梢轻轻描摹着女子起伏的身躯,丝绸般醇厚的嗓音冷酷而缓慢地斟字酌句,“让他膜拜你销魂的身躯,让他见识这世界上最美的蛇蝎女子。可他将无法轻吻你,无法用你最爱的嗓音给你念情诗,无法和我一同分享你这具妖媚的身躯——因为他将是一具尸体,没有体温、没有生气,他会逐渐变臭、腐烂,蛆虫会爬进他的眼眶,那时将不再有你喜欢的蓝宝石般的光泽。你将有幸看到他的白骨、他的内脏,他的腐臭将永远陪伴你,在这幽黑的地牢里,生生世世!”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女子扭动身躯喃喃地嘶喊着,“我应该想到,你一直想取代他,得到他的所有,你是那么恨他。但是你不可以那么做,你的忠诚、家族的荣誉不会——” “哦,我可怜的妻子,”男人终于笑了,很满意眼前的成果。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手指轻柔地抹去唇边干涸的血迹,仿佛每一次爱过之后的温柔,“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份爱足够让我去做任何事。” 他吻上她,缠绵而充满耐心,仿佛一种宣誓。 而女子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玄冥时空无法回复。 “你会喜欢我的礼物,不需要等待多久。” 男子转身离去。 地牢重又回复凄冷,女子刑架旁的火焰渐渐转弱,刺骨的寒让她颤抖起来,但是心中更多的却是绝望。 他真的会杀了他,他真的会杀了他…… 许久,男孩才从隐身的黑暗墙洞中慢慢爬出来,但他只是僵立在台阶上,仿佛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谁?”硬撑到此刻,女子的脸上终于尽现憔悴,她缓缓抬头朝黑暗深处望去。 光裸的小脚,浅蓝色的睡袍,男孩缓缓走出黑暗。 “艾哲尔?!”女子惊讶地瞪着不该出现的小男孩。 “母亲……”艾哲尔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他不懂他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只明白自己深爱的父母恨着彼此。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小男孩强忍着泪,看着母亲身上的血迹斑斑,父亲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母亲? “为什么?”女子重复着孩子的问句,茫然的焦点突然变得凌厉,“你问我为什么?”她突然狂笑起来,嘶哑而充血的嗓音吓得艾哲尔退缩在墙头。 “你内疚吗?我的乖乖宝贝,你是你爸爸唯一的儿子,所以你也像他一样邪恶。小魔鬼,是你告的密——” “……我没有……” “——你毁了你的母亲,也毁了你的父亲,毁了他们一直恩爱的假相。你毁了一切,也会毁了你自己。你这个恶毒的小魔鬼!” “……我没有……” 小艾哲尔拼命摇头,泪水爬满他稚弱的脸。温柔的母亲为什么要指责他,为什么用这样陌生的眼光看着他,难道她不再爱他了吗?他不懂,他什么都没做——突然,失去的不堪记忆瞬间重重砸在他眼前: 晴朗的下午,他尖叫着跑开,一路奔过池塘,奔过花园,侍女男仆们从城堡里跑了出来,跟在身后追逐着他,然后他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血,血!”他在父亲的怀抱里呼喊着…… 男孩抽噎着,满是恐惧和委屈,不知哪种情感更让他无措。 “……我可以补救吗?母亲……” 男孩爬向母亲,布满泪水的脸庞看着面前一脸仇恨的陌生女人。母亲变得好狰狞。 “你想要补救?”女子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诡秘难辨,这个自己与最恨的男人生下的孽种,有着和那个男人如此相似的眉眼。 “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她敛下眼神。 男孩点头,浑然不知自己亲生母亲正在布下的陷阱。 “那好,把你的手指给我。”女子的声音突然变柔,“放到我的唇边。” 男孩听话地踮起脚,努力地把白嫩的手指递给母亲。 痛,瞬间由指尖传来,他微微皱着眉,却忍住哭泣,母亲咬破了他的手指,鲜血从伤口迅速涌出。 “用它沾上我身上的血。”女子示意。 “我——”孩子微微一愣,尽管他并不明白要做什么,却隐约感到有些古怪。 “来,艾哲尔,你不愿意帮助你的母亲吗?”这次女子的声音更加温柔,她轻声哄着自己的儿子,嘴角露出和蔼的微笑,眼中光芒却怨毒万分。 亲人的血、彻骨的恨,一切的一切都很完备了,不是吗? 在母亲蛊惑的语调中,男孩缓缓将流着血的手指按上母亲的伤口,手指粘上她的身躯,却再也拔不下来。 女子闭上眼,不断吟唱着曲调古怪的歌谣,身体剧烈颤抖着。终于,男孩手中的鲜血汩汩不息地流向母亲的身躯,鞭痕渐渐变淡直至消失,苍白的双颊恢复了生气,憔悴的身躯笼罩着晶莹的光芒,她竟然变得比以往更年轻、更丰满、更妖娆、更生机勃勃。 她终究是个妖女,无论她曾经如何真心的想要放弃自己的能力,那根本就是个愚蠢的错误。 “母亲,母亲,我……痛……”男孩终于虚弱倒地,粘合的手指终于离开了母亲的躯体,但是身体中消失的气力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头很晕,他的四肢百骸都很痛,他的心仿佛被尖刀猛戳着,他痛苦得就要死去了。 女子没有理会在地上痛得翻来滚去的儿子,她轻巧地从刑架上挣脱开,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到新生力量的她。 “救我……母亲,救我!”男孩伸出手,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量。 而她只是优雅地走向台阶,展示着自己曼妙完美无缺的赤裸身躯,留给儿子一抹最绝艳的微笑,“这是母亲给你的最后忠告,永远别相信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视线渐渐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泪,还是因为生命的流逝,白色的躯体消失在地牢尽头,而他正不断沉沦沉沦,痛已不那么痛,冷已不那么冷…… 永远别相信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他明白了,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第十四章 狂舞之夜 直到闹钟猛地响起,奇奇才愕然发现天竟然已经亮了,而她窝在床头看这本书竟然看了整晚。 天呐!她哀号一声,怎么可以这样,她今天可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啊! 顾不得回味故事中的悲惨血腥,她迅速地把书放进匣子,藏回大橱柜底层。发现小夜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好吧,不管它了。对于小夜的来去她已经习惯。这条古怪的蛇白天总是不知去向,晚上却会回到她房间,仿佛两人商定好的。 洗漱完毕,奇奇一身神清气爽地赶往厨房,今天是她正式成为城堡厨师的第一天,她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才行。 经过一楼后花园时,她被窗外的馥郁香气吸引,那一丛野生腊梅尽管无人照料却越开越好。她喜欢这种植物,当冬日万物凋零的时候,枯瘦而毫不起眼的它,却能够绽放如此凛冽的芬芳。淡黄色的小小花蕊就好像这芸芸众生中每一个坚强存活的普通生命,即使没有亮丽的外表、尊贵的身份,却依然拥有独特的价值,不甘平凡却甘于寂寞。 奇奇小心地折了几枝,嗅着芬芳,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以比平常更慎重的态度准备好早餐,奇奇将热气腾腾的海鲜粥、六七个品种的小点心和四五盘清淡的小菜摆放在餐盘中。又从橱柜里找出一个长颈玻璃杯作为花瓶,将剪来的腊梅插入其中。 主人的起居室里有专门的用餐区域,奇奇找出了她最喜欢的浅蓝色手工勾花的长餐布,想象着在这美丽餐布上用餐的情景。 “一定是很完美的。”奇奇肯定地点头,然后抬着餐盘朝三楼走去。 推开起居室的门,按照管家太太昨夜的吩咐,奇奇轻手轻脚地铺好桌布,将餐盘中的食物摆放好,还不忘把花瓶放在圆餐桌的中央,然后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转身环视着这间起居室,如果这些猩红色的厚重窗帘能够拉开,让山顶清新的空气透进来,让难得的冬日暖阳照耀进屋子,然后坐在靠窗的这张舒适的软榻上,吃着美味早餐,看着山下的风景,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呀。 为什么主人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把所有的窗帘都遮掩得这么严严实实?无可遏制的冒险因子在这个时刻突然冒头,奇奇没有多想就将厚重的窗帘拉了开来。甚至还推开了窗。 啊!她朝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拥抱着冬日的暖阳。 整个城堡她最喜欢这间屋子。从这里的窗往外看去没有任何树荫遮档,蜿蜒而上的盘山公路可以一览无余,远眺甚至可以看见城市另一头迷人的海岸线。 奇奇闭上眼,想象着当春天来临,漫山遍野的风信子、虞美人、薰衣草开放,这里的景色一定美得就像天堂。如果有一段音乐,就算再没有艺术细胞的自己也会在窗台上踮起脚尖跳起舞了。 “你似乎很爱管闲事。”一个陌生而低哑的嗓音打断了她心底正在哼唱的音乐。 愕然回首,视线对上一双深沉难测的眼眸。 在起居室与卧室相连的门口,一个满头乱发的老人正一脸阴沉地坐在轮椅上,双眼微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奇奇。 “呃,我,我只是——”奇奇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就是洛奇奇?”老人缓缓推动轮椅行进到餐桌旁,看着精心布置过的桌面,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花瓶上。 如果奇奇以为他会称赞她,那就大错特错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种费尽心思的取悦只会使人厌恶?”老人转过轮椅,面对着僵立在窗边的女孩,“或许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毫无意义地浪费光阴?” 哈!奇奇努力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她以为这世上除了寒天羽,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一句话就可以把她气得半死的人了,但显然面前的这个老人有着和那个家伙旗鼓相当的本事。 “我听说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对人的健康有益,看来一定是健康专家搞错了。”奇奇故作温顺地回答,眼眸低垂,她不愿让老人看出她眼中的不驯。除非这个城堡里还有另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否则眼前的这个一定就是她的主人了。 没有等到老人的回答,奇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却再次撞入他深沉难测的眼神中。 “我早就该想到。”意料之外地,老人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如果你是个柔顺乖巧的家伙才见鬼了。” 奇奇低下头偷偷做了个鬼脸。 “看来,这就是我的早餐。你一定以为我有猪一样的食量。”这一次,老人矛头指向了餐桌,幸亏脸色还不算难看。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挑剔的人。 “因为是第一次为您准备早餐,我想让您每一种都尝一下,了解您喜欢的口味,以后再做的话,心里就会比较有数。”奇奇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至少比罗兰这个笨蛋有脑子。”这样的话,在老人嘴里也许已经算是夸奖了吧。 “如果没有别的事请,那我下楼去了。我请管家太太上来吗?”奇奇迅速地朝门口走去,她终于明白管家太太要她远离主人的原因了,一定是担心她一不小心和主人抬起杠来,把自己搞得扫地出门。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奇奇决定迅速逃离现场。 “我身上有毒吗?”老人的回答定住了奇奇的身形。 “呃?” “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这个房间?还是我又老又不中用,让你觉得和我多待一秒都是浪费时间?”老人锐利的眼神和话语像刀一样凌空劈来,奇奇顿时无法招架。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 “那么,过来,陪我吃饭。” “可是——” “难道苏菲没有告诉你,我从不接受‘可是’这样的字眼。” 说完,老人不再看她,举止优雅地垫好餐巾,拿起餐具,慢慢地品尝起早餐。那种优雅的绅士风度和他粗鲁不留情面的语言形成强烈反差。 一个人可以有多少面?奇奇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之前,对于从未见过面的主人她有过许多想象:落拓的流浪贵族、隐居的世外高人、甚至退隐江湖的黑社会老大,可是这个病弱且脾气糟糕的老人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更让她狐疑万分。 “您,为什么要收留我?” “我没有收留你。”老人鹰一般锐利的眼光射向奇奇,“被收留的人有自由,可以随时离开。而你,是属于我的。” 如果老人年轻50岁,奇奇也许会心动一下下,自作多情地编织一段灰姑娘与白马王子的恶俗剧情。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她更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切片还是剁碎或者整块喂狗,任人宰割。 “我只属于我自己。”。 “需要我提醒你当初的交易条件吗?”老人冷哼。 “我记得很清楚,”奇奇垂下眼眸,语调却异常强硬,“但是我只出卖我的自由,我的心还是属于自己的。” 老人大笑,仿佛听见了最滑稽的事情。 “我不要你的心,它对我没有意义。我要的只是服从。” 奇奇愕然抬头。 “不要高估你自己。”老人忽然收起笑脸,深沉难测地看着她。 奇奇脑海里突然涌起一股熟悉感,这眼神、这语调,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不可能。 一定是最近脑子塞了太多东西。奇奇咬着唇,试图理清目前的状况。 “你收留我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服从的人?” “理由当然复杂得多,”老人不耐烦地推开餐具,“但是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 “我从不接受‘可是’这样的字眼。”老人再次强调。 “现在——”他推动他的轮椅滑行到壁炉前,动作虽然很吃力,却不允许奇奇帮忙,“把窗统统给我关上,还有这些该死的窗帘,我不想看见阳光。” 这一次,奇奇没有试图劝服他接受比较健康的观念,她已经见识够了老人的独断专横。 阻挡掉了一切阳光,室内又恢复了昏暗沉闷的气氛,老人虚弱地对着温暖的壁炉,短短二十分钟的用餐却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奇奇看着他对着炉火双眼微阖,神情委顿。 拿起沙发上的毛毯,奇奇轻轻披在老人的身上。这一刻她才惊觉他是如此衰弱,是什么样的病痛在折磨着他?以他这样高傲好强的个性,却被疾病捆缚着只能接受别人帮助,难怪老人的脾气会这样怪癖。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让他更快乐些,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主人,只是为了——他脸上写满的孤独。 “你,”好半天,老人从一个短眠中清醒过来,“随便读些什么,去架子上挑一本书,我需要些声音……” “您应该再睡一会。” “不。” 奇奇无奈地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一本关于历史和战争的书——跪坐在老人轮椅旁,面对着炉火,开始诵读。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即便是枯燥的历史考证和拗口的人名地名也被她念得盎然有趣。老人静静地聆听,渐渐转入深沉的睡眠,这一次他的梦中一片宁静。 自此之后,每天陪老人进餐成了奇奇的惯例。 奇奇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在一夜之间享受如此殊荣,也许是主人看她的日子太过逍遥,想出另一种方法整她。总之,现在不仅她每天晚餐必须正襟危坐地遵循着所有餐桌礼仪在严肃沉默的气氛中食不下咽,连饭后空闲时间也必须得乖乖呆在老人的视线范围内,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过得了无生趣。只有等老人疲倦入睡,她才能像刑满释放的囚犯般欢呼雀跃地奔向自由黑夜,却早已累得沾床就睡,根本没力气兴风作浪。 于是,奇奇决定,山不转,就让水转。晚餐气氛压抑,就搬个电视机进来热闹热闹;夜晚太过无聊,就带些拼图、填字游戏打发时间。 想来也许主人看人百依百顺太久,生活已索然无味毫无乐趣,虽然依旧咄咄逼人、挑三拣四,他却也暗暗纵容着奇奇隔三岔五爆发的小小叛逆。 譬如现在—— “这是什么鬼东西。”老人不满地用拐杖捅着书桌上一个看上去非常高级的银灰色金属长方形物体,这个物体的两旁,用电线连接着两个更巨大的长方形怪兽,极其不协调地霸占着这个满是古典情调房间的空间。更可气的是,它不断地朝空气中喷发着噪音,让他好不容易培养出的死寂如坟墓般的高贵气氛荡然无存。 “这叫做cd唱机,用电线接的这两个就是音箱。使用方法很简单,插上电,打开唱盘盒,放进唱片——就是这个银光闪闪的圆盘,按下y键可以听到音乐从这两个大家伙里面放出来。当然如果你觉得音乐效果不够逼真,还可以添置一个——。”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老人怒吼。 “那太好了,我还正担心怎样教您操作呢。”奇奇夸张地拍拍手,仿佛拍掉了一个大麻烦。她当然知道老人在故意找茬,所以非常配合地给他继续吼叫的理由。果然—— “谁允许你不经我同意就把这堆垃圾搬进我房间?”老人再吼,气色好得吓死人。 “您呀。”奇奇答得好不得意,等的就是这句。 “我见鬼了才会答应这种事情。”老人继续吼。 于是在奇奇的耐心帮助下,老人终于意识到他真的见鬼了,昨天竟然会同意奇奇搬来些“小设备”以方便她完成学校的作业。 这些“小设备”大得看着就非常碍眼! “还不是为了学校的作业呀。”奇奇睁大无辜的双眼,抱着鸭绒枕正合着音乐满屋子乱转,“我在练习老师布置的舞蹈呢。” “高一有舞蹈课程吗?”老人狐疑地瞪着她。 “没有。”奇奇老实地摇头。 “你耍我?”他要掐死她! “哇,主人,您的用词好时髦哟。”奇奇笑着,打着哈哈。 “你根本不怕我,是不是?”这一次老人竟然没有吼,只是仔细研究着她。 “您只说要我服从,没说要我怕。”奇奇突然收住脚步,瞪大眼睛,表现出惊恐万状的拙样,“你需要我每天都这样看着你吗?” “滚!”遥控器凌空飞射而来。 “那我回房间咯?!”奇奇神准地接住飞弹。大功告成! 老人彻底败下阵来,这个丫头最近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越来越难对付,难道是他威逼得太厉害,把她的本性逼出来了。 “等等。” “啊?”顿住准备潜逃的脚步,奇奇在门口回首,不太甘愿。 “算了,看在你每天准备晚餐的份上,还是这里借给你练吧,场地大才活动得开。”老人懒懒地靠回轮椅,欣赏着奇奇猛然垮下的面容,暗爽在心。 有句话怎么说的?姜还是老的辣。 悠扬的音乐再度响起,这次舞者显然兴趣缺缺,功架也摆得歪歪斜斜。 “你跳得什么玩艺儿?”老人不屑。 “华尔兹。”奇奇闷声回应。 “这种歪歪斜斜的舞步也能算华尔兹?”老人高傲地冷哼,如果他身体状况良好,只要一滑开脚步,可以叫她自卑得去撞墙。慢着—— “这是交谊舞。” “是啊。” “你要交谊谁?” “耶?”奇奇看向他,作痴呆状。 “我——咳,咳”老人非常逼真地咳嗽了几下,“作为你目前的监护人,必须对你的交友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咳,回答。” 主人关心她,好感动!奇奇突然觉得心怦怦跳得好快乐。 “我不知道。”所以她老实回答。 “不知道?”分明就是闪烁其词。 “我是不知道嘛。学校每年都要搞迎新舞会,必须要跳华尔兹,还不可以缺席。也不知道谁想出来这种装腔作势的烂把戏,反正到时候谁请我跳,我就跟谁跳。不过——”奇奇的脸色倏然黯淡,因为她知道根本不会有人请她跳舞。虽然原本也没什么期待,只是当别人群魔乱舞的时候自己却只是静静地做一朵壁花,真的……很无趣。 “来吧。” 一双苍老的手坚定地伸到她眼前。 “主人?!”奇奇惊讶地抬起头,主人竟然站起在她面前,用那一双她以为残废了的腿。 “我的腿只是无力并没有残废。”老人高傲地昂起头,“不过它们今天状况不错,正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华尔兹。” 其实最近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好转,离结束休养的日子也近了,除了奇奇,城堡里的其他人都知道。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却不像以往那样急切地期待着康复了,兴许是小丫头的饭菜做得实在太可口了? 好吧——他转过奇奇的身躯,小心拥在怀——就当日行一善吧,顺便活动一下腿骨。 音乐旖旎地在室内流淌,柔情至极。 他步履优雅,舞姿绅士,身着花呢睡衣裤,却风度迷人。 她星眸微闭,满脸通红,脚蹬无跟棉拖鞋,却全情投入。 那感觉真是对极了,难怪老师说,一旦找对了感觉,就会爱上这种舞蹈。奇奇快乐地旋转着,款款摆动着身躯,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女人,是可以娇弱,可以妩媚,可以风情万种—— “是哪个笨蛋这样教你们的?” “啊?” “还是你根本就是个笨蛋?” “哎?” “你和两栖类动物是近亲吗?你这姿势根本就是青蛙在爬!” 她一定是脑子抽筋了,才会觉得这声音,这调调竟然像极了那个她最讨厌的家伙。呦,害她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我想,”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幸好幸好,头发够白,皱纹够深,老人斑也很逼真,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家伙假扮的,不过——“我还是找别人练习吧。” “嗯。”老人严肃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舞姿实在上不了台面,更不用说做他的舞伴。“你可以去找我——的孙子,他的华尔兹从小由名师指导,虽不算优秀,调教你却绰绰有余。他和你同校,叫——” 眼皮突然狂跳,有不良的预感。 “——寒天羽。” 倒! 谁来拍醒她,告诉她这是做梦!奇奇僵硬成化石,不敢相信自己气贯长虹的坏运气十五年如一日地继续发作。 “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消息。” 何止? “他欺负过你?” 根本就是欺凌。 “还是因为你喜欢他?” 除非我死。 “其实我这孙子将来有财有势——” 关我屁事。 “或者你有别的希望?” 给我滚远点最好! “你倒是够坦白。”老人此刻已经退坐到轮椅上,瞅着她嘿嘿冷笑。 奇奇倏然醒觉,差点咬舌自尽,她竟然把心底的话全都讲了出来! 当晚余下的时间在沉闷和主人古怪审视的目光中煎熬度过。所幸老人再没有提起他那个讨人嫌的孙子,而奇奇也乐得三缄其口。 直至最后—— “再来一遍吧。” “什么?” 奇奇惊讶抬头,她正捧着那本历史书了无生趣地进行每日必行的朗读课程。 “陪你最后再跳一遍华尔兹。”主人站起身,挽起奇奇的手臂,语气诚挚而温和。 这样的殷勤反倒让奇奇诚惶诚恐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扔下书,跌跌撞撞地摔进他怀里,乱七八糟地踩着舞步,还结结巴巴地不断道歉。 而主人,只是微笑。 “你还算可爱。”他凝眸看着她。 天呐!!地呀!!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奇奇在心中狂吼,不能理解一切的一切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古怪? “你们?!”管家太太突然惊恐万分地站在门口,仿佛看见了一头穿着粉色长裙的恐龙。 “不记得敲门吗?”主人沉下脸,停下舞步,缓缓退回到轮椅。那一刻,奇奇觉得他退缩的不仅仅是回到轮椅的这一步。 狂舞的混乱之夜终告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