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赋旧词》 第一章:梦得春衫年少郎 三更,夜寒,我从梦中醒来。 眼角的泪珠尚在,沿着脸颊滑入了唇角,尝到了咸苦的味道。 口中的干苦觉着难受,我和衣起身,准备下床倒茶,门外值夜的容浅听着了动静,赶忙推门进来。 彼时,正值十月中旬,朱门虽半掩,入了仲秋的夜还是有些寒意的,外头的凉风顺着门缝窜梭,一咕噜钻入了宽大的中衣,瞬间的寒凉不免起了寒颤。 容浅领了意,将门关严实。 “姑娘,怎么了?” 她轻言细问,略有困意的眸子里透出的是担切之意,陪伴数三载,她该是个忠实的丫头。 隔着昏暗朦胧的烛火细瞧她,稚嫩的脸容之下已经开始泛起女儿家的娇羞闭月,我惊然,原来,昔日里的娇弱小女孩竟出落成这般亭亭袅袅,原来,我与子孤,已分开这般之久了。 方才梦中,他还在教我描画,我笔力薄浅,硬是让他摆景两个多时辰,却还没有将他的脸容描得细致。 可他一点也不恼,任由我慢慢画着。 他看我时,清若月光,温若有情,那眉山浓密如黛,鬓似刀裁,薄唇间,永远勾着一抹浅浅笑意。 都说唇薄寡情,见了他,我便不信了。远远瞧着他,一身水墨色衣,生得这般风流韵致,何以与薄寡之人沾得半点边角。 我握着笔毫,细细描摹,却如何也描不出他的星点韵色。索性弃笔罢工,耍起了脾气。 子孤每次都笑着温斥我,“看着挺安静的丫头怎也这般急躁?” 然后坐在我身后,握住我那只尚还执笔的手,一笔一划地描画着。 我自小生得凉薄寡淡之性,与人向来不亲,就连哥哥都说,我是刺猬团子,一碰即伤,幼时,邻府的张家姑娘还会来谓上几句话,我从来都不答不理,如今渐渐年长,她自也不再来碰灰。 可遇见了子孤,我却不由自主地想与他亲近,他的一颦一笑,一字一语,我都感觉那么舒服亲切。 阳春三月,烟暖雨收,那院里的桃花,落了一地。豆蔻春衫,紧紧跟着面前的如玉少年。 子孤,我们去城西看灯展吧。 子孤,教我描画可好? 子孤,陪我去静庭湖泛舟吧。 子孤,子孤…… 薄衫束发,翩翩少年莞尔而笑,一一应允,从无不奈。 许是我粘子孤太紧,连哥哥都生了醋意,总是想方设法地将他支走,为此,我少不了与哥哥争吵。 可我与子孤相识一载有余,除了知晓他的名字,其余的无从而知,以至于后来他不告而别,我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他。 三年光景,当年子孤从罪奴中救下的容浅都已这般俏丽亭亭,而他如今,又长成了哪般模样? 我积力摹想,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姑娘,夜里寒凉,起了身也该为自个披件衣衫才是。” 容浅见我愣神,也未惊讶,反而从翡翠屏风后拿来一件披风,贴心地为我掖上。我这才缓过神来,对她浅浅一笑。 “我有些口渴,想着喝盏茶便窝回去的。” 闻言,容浅十分利索地拿起桌上的茶盏,捏起白玉卮,为我斟满一杯茶,送上前来。 我接过杯盏,三做两下便咕噜下肚,一杯饮尽,唇齿间竟还有回甘之味。 “这是前些日子刚采下的莲心煮的茶,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如今才子时初刻,离天明还有好些时辰,姑娘躺下再睡会吧。” 我应了意,随容浅的服侍下,重新钻入绣着青山傍水图的金丝蚕被中。许是那杯莲心茶起了作用,眼皮子渐渐有了倦意,昏昏沉沉地便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耳旁传来一阵轻微的哭泣声,我顺着声源看去,那是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她孤身坐在桃树下,残败的花蕊随风落了一地。 她双手抱膝,满脸泪痕的脸颊藏进了宽大的广袖里,右手间,紧紧攥着一副画。 画上,是一位俊朗的少年,着一身青衣,气质清癯,一双有神的眸子似若明星,嘴角勾起丝丝笑意。 天色空濛濛的,骤然而至的大雨将原本就残败的花蕊凌欺得更加零碎不堪。 我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她依旧蜷缩在树下,眼睑中水雾朦胧,衣衫被雨水浸透,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手中的那幅画也被雨水晕染得一塌糊涂。 唇舌间,不断嗫嚅着一个名字。 子孤…… 子孤…… 我轻吟着这个名字,念着念着,鼻尖竟也泛起了酸楚,眼眶里的泪珠像是开了阀般止不住地往下淌…… 第二章:终化浮生一抷土(壹) “姑娘,姑娘……” 耳畔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终止了思绪,我顺着引声,缓缓睁开了眸子。 明亮的光束从窗外射进来,眼睛有些刺痛,我单手遮住眼眸,许久,才慢慢地适应。 映入眼帘的便是着着一身天蓝衣衫的容浅,她笑意温煦地走过床前,身后尾随着两个小侍女,一人手上捧着一叠齐整的衣衫,一人端着洗漱的汤水。 容浅上前,方才瞧见我那双酸痛的眼睛,眉心微蹙道。 “姑娘可是昨夜没睡舒坦,眼袋像泼了墨似的。”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淡淡应声,“无碍,不过是梦魇扰神罢了。” 容浅瞥眼观了观我的脸色,未曾多言,默默地服侍我更衣洗漱,上妆绾发。 她素来是个贴心的丫头,虽然年纪尚幼我两岁,可行为做派却是比我老成谨慎许多,妥妥不似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姑娘。 我轻叹,到底是家贫的缘故,才让她这般柔弱的小丫头养成了这般模样。不过生于这个乱遭的世道,谁又好过多少,容浅这般,亦未必是件坏事。 刚用完早膳,从百识书院下了早课的哥哥便过来了。 说道我哥哥是何许人也,可有好些来头。 出身晁国世家江氏,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江缪,母亲是当今天子的胞妹,七岁成诗,十岁中秀才,一手好字堪比大师,如今又是太子伴读,与皇亲贵胄就读于名扬天下的百识书院。 每至出游聚宴,多少闺阁女眷被我那“凤仪俊雅,才貌非凡”,又居着京都美才子之名的哥哥江庭摄了心魄。 反之我这才华样貌俱是平平的妹妹,倒是落了许多清净,加之我寡薄的脾性,更是无有人家讨喜,不过,我也不在乎。 恰是秋雨初霁,院中的银杏叶随风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我刚出中庭,哥哥便迎面而来。 一袭素色广袖,无暇玉冠高绾,淡雅如雾的星眸,清雅俊逸的风姿,如此观去,妥然是傅粉何郎,怪不得扰了宫闱世家的女儿家们的芳心。 瞧他近来,神色似比平常肃谨,想来怕是有何要紧事要同我讲,连忙上前询问,“哥哥行色这般匆紧,可是出了何事?” 他驻于我之半尺外,眉头深蹙,唇蠕欲言又未出声,哥哥行事沉稳,鲜少这般急措,心口隐隐一悬,恐是与我有关,顿然定住,作声不得。 他踟蹰须臾,才道,“棠珧,若是父亲执意指婚给你,你可愿?” 闻言,心中惊跳,我尚完及笄礼才过一月,虽说早已做好了嫁娶的准备,可这么急促而来的婚事,还是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为何这么急忙?之前也未曾听父亲母亲提及过啊。” 不自觉中,手心已冒出了冷汗,我拽紧了袖中的手绢,果然,一向以心如止水自居的我依旧会这么窘迫。 “父亲年前就为你物色好了良人,不过那时你还未及笄,就暂且将此事放作了一旁,如今你及笄礼过了,那家人也看了你的画像,甚是满意,父亲就斟酌着提上了日程。” 此时哥哥的话竟也显得这般苍凉无力。 他自小就很疼我,我虽不与他怎么亲近,但在饮食起居上,他照顾得事无巨细,若是在外头得了什么好玩意,他都会第一时间捎给我。 如今,我被这么急促就安排了婚事,他多半也是不愿的。 “是,是指给了哪家?”我立在原地,本想用若无其事掩盖我心中的慌张,却不知一出声便露了怯。 片刻冷寂,哥哥终只是无奈地叹了气,言语之中多的是无可奈何,“城西巽侯世子赵昀。” 我故作安然,淡淡应道,“是门好亲事。” 如今朝堂之上江赵祁三大世家鼎立,历代君王都不得不倚仗这三大世家,若说江氏一族是士族之首,那武门首领便是巽侯赵氏,赵氏五代袭侯爵,执虎符乃有数百载,光是一品将军便出了七位,乃是妥实的武将大家。 再言那赵昀,十六岁参军,十七岁便随父讨伐拓化,以英勇善战,以一低百而一役成名,后又独领三骑活俘拓化王,年仅十八岁便以八百护食邑,受封为中领军,阶为三品。 京都皆道,丞相府江郎风华绝代,而巽侯世子赵领军英姿飒爽,更胜一筹。如此惊俗之人,岂不是一桩好亲事。 此时的哥哥看我的深眸里透有几丝深意,看得出,他本想劝慰我的,可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似有心疼又似是不容置否地撂下一句话。 “我已为你反复斟酌过了,赵家是在这京都唯一护得住你的。” 我目送着哥哥那渐渐远去的翩影,仔细思酌那句似有深意的话,却又未能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只是那只藏在袖中被攥得指尖泛白的手,不知何时开始发抖,惹得身侧的容浅紧紧握住,柔软的温意这才让我心安不少。 第三章:终化浮生一抷土(贰) 刚过冬至,京都的雪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了。 突如其来的婚事,似乎未能对我有何影响。 我仍是每日闷在暖阁里看书,作画,闲来无事时亦会让容浅教我几套绣面针法。 父亲曾叫我去中堂叙过几次话,多半讲得是我那未来夫君如何英勇,如何体贴。母亲也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好些话,大多我也记不得了。 反正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挑选的,自是顶好的,我本无异议。 可一恍然一怔忪间,总有那清曜身影浮过眼前,我知道,此生,我与子孤,注定只是惊鸿之缘,我不该惦念。 却又忍不住幻想,他会突然出现,然后温声安慰我说,“令词,别怕,有我在。” 我本名江令词,小字棠珧,父母兄长,皆唤我小字,唯独子孤,他只唤我本名,他说,令词雅涵,更衬你。 但终归,只是幻想…… 仲冬初二,大雪,宜嫁娶,是个好日子。 听闻今日,赵家要来携礼下聘了。 容浅酉时便逐我起身洗漱上妆,虽只是上书纳礼,但到底须循个礼数,讨个吉祥。 我被容浅颠腾得连早膳都尚未填饱,就拉得去中堂“隔屏望夫”了。 可未曾想,夫还未见到,竟先招来了宫中的传旨公公。 隔着嵌珐琅屏风望向中庭处,只见父亲母亲双双跪地,面色清冷得可怕。而那传旨公公我识得,我行及笄礼时,他奉旨来送过礼。 而今日,似乎传的并不是好事。 那公公着着一身暗褐色的太监服,发冠置得一丝不苟,手执拂尘,平展金帛,一本正经地宣读着圣意,浑厚苍粗的声音在肃冷的庭堂里显得掷地有声。 晁图既采,蕃国是亲。公主嫁鄞国太子,良家聘毡裘之长,钦若前志,抑有旧章。酌丞相之女江氏令词,柔懿为德,幽闲在性,兰仪载美,蕙问增芳,宜正汤沐之封,式崇下嫁之礼,特封为瞻庆公主,择良辰吉时,和亲鄞国,永结交邦之谊…… 和亲鄞国,永结交邦之谊…… 我脑子里突然哐啷一声,身子踉跄,碰倒了面前那副上好的香樟木镂空嵌珐琅屏风,容浅尚未搀住我,随着屏风,一齐摔倒。 我好似什么也看不到,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迷雾之中。 而传旨公公的话,依旧在我耳边翁响着,每一句,每一字,都仿若是一锤千重,砸在心头,疼得刻骨,痛到心扉。 顿时,四遭冷寂得可怕。 一向端庄淑慎的母亲,此时哭的凄厉又无奈,她急忙上前拥住我,我恍然回神,心口像是溺水般窒息,身子已然颤抖得厉害。 我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到我的小筑的,只记得那时的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无一往日的丰仪伟岸之态。 他的面容惨白无色,满目悲辛,双手颤颤巍巍地接下了圣旨,阖府上下齐齐跪谢圣恩。 晨起昏落,之后的待婚之日显得漫长煎熬。 我这才后知,为何父亲会这般急促潦草地就敲定了我的婚事,原来君上早有意愿将我送鄞和亲。 父亲为此,倒也是煞费苦心。巽侯张氏一族功勋盖国,执有一国虎符,若先寻了赵氏做亲,任君上如何,亦不敢动张氏边沾的人。 而当日哥哥所说的赵家是唯一能护得住我的,竟是这番意思,原来,他们早已将计谋得甚是妥全。 但是,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再怎么争,终究争不过天命世道。 听闻后来,母亲捱着刺骨的冰雪,在宣政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君上念在兄妹之谊上,罢了我的和亲旨。 且不说旨意已昭告天下,覆水难收,单是我生于世家望族,自小享受了常人未曾享过的锦衣玉食,更无力推卸其维持交邦之责。 自晁开国以来,因土地贫脊,人稀地薄,国力甚弱。为巩固国土,提防他国侵略,不得不依附于人力鼎盛,资源富足繁荣的鄞国,如此以来,纳年供,联姻便成为晁国历代君主与鄞国建立良好关系的枢纽。 当今君上统共有九子一女,所以对于老来得的小女玉帛公主捧成掌上明珠。和亲一事本应落在玉帛公主身上,可宠女如命的君上自然不肯将爱女送去外邦,当做政治交易。 如此一来,联姻的重责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朝中一帮权臣望族身上。 可君上竟然在一众闺秀巧妆当中选中我做为联姻公主,是我万万未能理解的。 论相貌,我在京都名媛当中根本排不上名号,论才情书画,我亦是反响平平。妥实不是个联姻的好人选。 但终归,还是该我这么一个才情相貌皆是逊色的丞相千金,即将远赴那昌荣鼎盛的鄞国和亲。 我嗤鼻冷笑,世人皆是撞得头破血流,亦要奔向所谓的纸乱金迷,而我本以为足够淡薄清寡,不争不扰,而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得将我推向红尘云端。 何其可笑…… 第四章:终化浮生一抷土(叁) 我出阁那日,倾城共睹。 大婚随公主礼制,卯时始妆,宫里遣来了数十个嬷嬷服侍我上妆更衣。 梳凌云髻,戴九翚四凤的凤冠,饰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外加蹙金绣云霞翟纹霞披。 天微亮时便须向父母叩拜辞行,随后入宫跪谢皇恩,遂正宫门宣旨,起身登舆,启鼓吹琐,出宫启程。 送亲的仪仗盛大,浩浩荡荡得穿过盛街,街道两头人潮拥挤,无人不踮足翘首,如痴如狂,欲要争睹一番和亲公主的面容。 两道的侍卫扬鞭斥逐,所行之处,钟鼓埙鸣,呼声四起。 我似在云中般,浑浑噩噩,端坐在软绵的绒塌鸾辇上,手中执着拨云团扇遮住容颜。在五百名宫人仪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缓缓行出城门。 城门外早已侯着鄞国派来的迎亲仪仗相迎,和亲路途甚远,六凤鸾辇换成了金碧奢华的马车,迎亲队伍使向归途,而我踏上的,却是条不归途。 我不敢回头看母亲那张憔悴的泪容,只能透过翡翠珠帘的缝隙,望着前面蜿蜒不绝的路,绵延无尽。 从此刻起,我不再是那丞相府里的千金闺秀,而是以赴鄞和亲的瞻庆公主之名,嫁入鄞国东宫,与素昧平生的鄞国太子终守此生了。 而将来等着我的是何种人生,我无从可知,亦无从可选…… 鄞与晁虽是近邻,可相距也有万里之远,送亲队伍饶是紧赶慢赶,还是费了一月之久才抵达鄞国京都,暂于思陵城外的驿站歇脚。 依鄞国例律,凡是前来和亲的公主都是暂居驿站歇脚养息,由众臣共商良辰吉日,大婚当日,太子须携十里红妆,随六百名迎亲仪卫,候至城门口迎娶和亲公主。 而鄞国初定良辰是腊月初五,距大婚之日还有三日。 一路颠簸劳苦,我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本以为可以歇上一两日,可鄞国的大婚礼制甚是繁琐冗杂,鄞宫遣来的礼教嬷嬷肃谨严苛,光是大婚流程就将我累得精疲力尽。 腊月初五,依然大雪,却比晁国的雪来得更为刺骨寒劣。 容浅说,鄞国的空气性润,故而,冷得噬骨。 那日,我穿着华丽繁琐而又单薄的喜服,顶着沉重的凤冠,冒着鹅绒寒雪,乘坐鸾辇,缓缓行至思陵城门口。 太子亓官陵,已在城门口等候已久。 手上执着的合欢团扇遮住了我的视线,未能观到我那夫婿的容颜,只能垂眸瞧见他绣着五蟒的血红金丝软靴。 我虽不能看见他,可近身时,周遭的空气立即变得稀薄,本就衣着单薄的我,此时更是如同霜降,冻身冰骨。 世人皆言,鄞国太子身欣俊美,貌似潘安,文武兼备,堪称全人,可独独脾性暴戾,冷酷如霜,成了他唯一的败笔。 现今看来,果真如此。 多日的奔波劳碌早已抽空了我所有的气力,浑浑噩噩之中,我被人引领着,行过一道又一道的繁琐礼节,进宫,跪拜,叩首,行止,肃谨庄严。 送至东宫时,我几乎是被容浅搀回去的。 洞房火烛,红衾血帐,厚重的脂粉掩去了憔悴的倦容。 许是冰雪寒天,我衣着太过单薄,加之一月来的劳苦,身子已然有些吃不消,头昏昏沉沉的,恍惚迷离。 外头的丝竹管弦之声穿入喜殿,推盏祝酒深宵未歇,我静静端坐于床沿,等待着夫君撤合欢团扇,行合卺之礼。 旁侧的容浅心细地察觉出我的异样,可无奈碍于孺节礼数,也只是温声安慰道,“姑娘,再等一会,算时辰太子该在路上了。” 我轻轻点了头,强撑着乏累的身子,挺身端正。 子时时分,远楼钟磬之声掷声而起,外院喜乐才罢。随后惊觉容浅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轻盈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至咫尺。 寒气逼近,我怔住,未敢吱声,如昼的烛火透过团扇,影影绰绰能瞧见他欣长的身子,似曾熟识。 终于,他抬手想撤去团扇时,我竟感觉自己的愈加轻飘,眼前一黑,身子不自觉地倒了下去。 沉下眼的那一刻,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红衣身影,朝我走来,面模清冷,额心蹙成数痕,单手翻背,轻轻碰上我的额头,顿时,凉意袭来,驱散了额间的燥热。 那身影,好熟悉,好熟悉…… 第五章:珠玉絮里笑春风(壹) 太子大婚翌日始,思陵城落起了百年一遇的暴雪,家禽鸟兽冻死无数,道途之上雪厚三尺,皑皑重雪压垮了好些屋舍。 我醒来时,雪封东宫,早朝已停了三日。 容浅说,我因过多劳累,深冬之寒,身子捱不住,感染风寒,昏迷了三日。 我可真挑了好时日。 洞房花烛夜,新娘未待夫君撤面扇便昏迷数日,想来我是独一个。 我捧紧手炉,闷在暖阁里看书,容浅细心地点上了熏香,默默地坐在一旁,绣着手绢样子,侧颜瞧去,她的脸被熏得微红,十分好看。 难得的舒适闲日,岁月安好。 将近午时初刻,外头的雪好像缓了些,门外稀稀疏疏传来了脚步声。 须臾,朱门轻叩…… 容浅撩下绣花样子,不疾不徐地出了里阁去开门。 随后,领进来了几个较为年长的侍女,恭恭敬敬,规规矩矩。 他们见了我,立刻屈膝施礼,“太子妃万福。” 我向来寡淡少出,亦不习惯被人礼来礼去,可如今身份有区,碍于礼数,自也不好不承,微微蹙了眉,道了免礼。 领头的侍女上前一步开了话,“太子殿下忧心娘娘身子,命奴等送来了几样缎绸子,让您挑一些喜欢的颜色。” 紧接着,后头几个侍女捧着一叠叠齐整各色的丝绸缎子走上前来,看样式质感,皆是顶上乘的料子。 我依然端坐于书案前,未有动作,眼眸匆匆扫过,随手挑了几样较为素雅的料子,我自小就恼挑选,一般物件都是母亲与哥哥置办好,直接送过来便可。 旁侧那个领头侍女又呈上一折花册子,娓娓而道。 “太子殿下还嘱咐奴,娘娘初到鄞国,怕吃不惯这里的吃食,刚好前几日进来了一个晁国厨子,让娘娘挑几样合口的菜肴,待殿下处理完政务,会陪您一同用膳。” 我大惊,恍若听错,“太子殿下要与我一同用膳?” 那侍女似未猜到我会有如此反应,微微颤了颤,又点了头,当做应答。 也难怪我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与那夫君亓官陵素昧相识,就连相貌音色都一概不知,他如今又是送衣,又是陪膳,竟与我印象中暴戾恣睢的他大相径庭。 我不禁开始好奇他生得哪般模样,见她们杵在一旁,不知所措,这才翻开册子开始读阅。 上头的菜样倒是不少,都是晁国各地有名的菜式,且道道配上了图样与做法,很是小巧别致。 我随意挑选了几道常吃的菜式,领头侍女接过册子,复施了一礼,领着手下小心翼翼地出了暖阁。 暖阁,又恢复了安和之意。 我凝了容浅一眼,淡淡问到,“我昏迷这三日,太子可有来瞧过我?” 容浅手头一滞,眸中微闪,复又平淡答道。 “自从姑娘昏倒后,太子殿下每日都会来栖虞院里探望,甚是有心。” 如此一听,倒令我更是不解。素闻太子冷酷冰霜,竟可为一个素昧平生,且只有政治交易的女子如此关怀备至。 脑海中,又浮现出大婚之日那抹朦胧的身影,竟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亦没有深想,反正迟早会见到,何必顾自费神。 第六章:珠玉絮里笑春风(贰) 亭午方过,膳房已陆陆续续呈上了肴馔,我坐于席侧扫去,色香味俱全,道道别致出裁,想来,那新来的厨子手艺甚是精湛。 太子尚未来,一干人等皆静候在侧。 自生来,头一回要等人用膳,实属不是很情愿。 在江家,所有人都宠我,让我,再加之江家世代规训松容,平日里大都是母亲传好膳后,直接唤我过去便可。 可如今,嫁为人妇,入乡随俗,倒不能不循规蹈矩,容浅怕我饿急,贴心地备了几样精巧的点心打了底。 外头的雪似又落得更密了些,风卷着雪沙子刮得呼呼作响。 暖阁里的火炉烧得暖烘烘的,实在容易惹得人瞌睡,我半寐着眼,呵欠连连。 正当我欲睡未睡时,院子里传来了鞋履踩踏在雪中发出的“吱吱”声,愈来愈近,容浅立刻催促我起身,眸中的神色,似有几分慌乱,我有些看不懂。 她向来沉稳,不论遇到何事,何人,都丝毫不乱,礼数亦是十分周全,如今这么慌乱失态,我是第一次见。 我起身,抚了抚裙摆上的皱痕,这时,门开了。 外头的雪呼啦啦地飘进了屋子,蚀骨的冷意肆无忌惮地窜进来,久居温室的身子被突来的寒意冻得颤了一惊,忙不跌地缩紧了脖子。 眼见着一双五莽金丝靴履先登了堂室,随后,门口被一袭黑影压去了光亮。 我抬眸看向他时,心中猛然一窒。 只见他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丰姿奇秀,神韵独超,锐利深邃的目光似要凌迟众人,披在身上的狐绒大氅上,沾着少许雪沙子。腰处别着一条镶玉衣带,那枚绣着双雁齐飞图的香囊依旧安然地挂在腰间,此时,竟耀得灼眼。 我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唯恐我出现了幻觉。 子孤…… 那个在我心尖上住了三年的男子,此时竟用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何时,蓄满泪的眼眶,像是开了阀一样,止不住。 水雾朦胧了视线,我缓缓走向前,想将他看得更真切些,离他半尺时,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依旧俊美绝伦,卓尔不群,可那幽暗深邃的眸光竟让我却了步。 眸中蓄满冷漠与疏离,嘴角亦没有笑意,与三年前的子孤简直天差地别,除却我亲手为他绣的香囊外,整个人都是熟悉又陌生的。 三年光景,时过境迁,我以为,我的子孤不会变,如今方知,我还是算错了。 旁侧的仆从皆屈膝行大礼,我怔在庭中,未有动作。 门不知何时,已然关紧,可为何我的身子,却越发寒冷。我目光滞呆地锁住亓官陵,想要寻回当年子孤的一丝熟悉,可除却皮囊,全同陌生。 他见我一脸泪痕,瞬间蹙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悦。 以前子孤总见不得我哭,我一哭,他就蹙紧眉头,然后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嘴角钳着笑意,温声安慰道,“令词若再哭得去,那院中的桃花,都被你哭得谢了。” 而我每次,都会被他逗得破涕成笑。 可如今,他没有用手替我拭泪,亦没有温声安慰我,甚至,一丝笑意都没有。 只是转眼扫了一眼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膳食,淡淡地说。 “这几日政务着紧,耽搁了时辰,太子妃身子尚弱,日后可不必等我用膳,只须留出一些放置温存便可。” 生硬的语气,客套的话语,仿若一把锋利的刀,从他嘴里突出吐出的每一字,都在我心尖上剜下一块肉般,生生的疼。 随后,他身后的小厮为他卸下了大氅,掸去了残雪,容浅赶忙端去了净手汤盂。 一切合乎礼数,合乎情理,却隐隐发觉,有哪处已然变了质。 第七章:珠玉絮里笑春风(叁) 我曾在脑海中臆想出千千万万个场景,却独独未曾想过,再次相遇,是如今这般模样。 眼前站在我身侧的男人,鄞国的太子,我须相伴余生的丈夫,竟是曾经让我心心念念,无缘无故消弭了三年的人。 我该庆幸的不是吗? 可为何会觉得心口有些东西空了。 一切,恍然陌生。 午膳过后,亓官陵匆匆走了,走之前,只是淡淡地叮嘱了一句,“你身子尚未痊愈,这几日少出门,若要置办什么,直接吩咐下去便可。” 我未有答允,他也不恼,依然淡漠地披上狐绒大氅,走出院子。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渐渐被雪淹没的身影,其实,我想叫住他的,想当面好好问问他,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对我如此冷漠?可终究,那声“子孤”,未能破口便咽入喉中,作声不得。 雪,落得更急了,我滞在门口,狂风卷着雪霰子,刮得脸颊生疼。 容浅拿着绒裘轻轻披在我肩头,语声切切,“姑娘,进屋去吧,外头冻骨……” 她还未说完,我便转头攫住了她的眼,她定身,眸子乱闪,忙不迭跪倒在地。 “姑娘恕罪……” 恕罪?我仔细思虑,哼笑一声,她有何罪可恕。 她瞒着我,掖着我,不过是怕我知道如今的子孤早已不是当年的子孤,只是不愿打破我唯一的念想,她是为我好的,我如何能怪她? 可为何心头总压抑着一丝隐火,似要即刻喷发而出,却迟迟寻不到宣泄之处。 这团火我也揪不出因何而起,是因容浅未及时告知我,让我在他面前委顿狼狈,还是因亓官陵莫名冷漠了我? 我无从判决。 容浅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衣着单薄地身子任冰雪肆意凌虐,纵然如此,她埋在地板上的眸子中,无有一丝悔过之色。 我终是无奈地叹了气,她这性子,向来倔强如牛。心头不禁起了几分自责,她本意为我好,又有何资格同她置气? 伸出藏在袖中的手,将她搀起,小心翼翼地为她拂去衣面上的雪珠子。容浅未见任何愠气之色,亦不做任何开脱辩解。 瘦削的身子依旧傲然地挺着,恭恭敬敬,不卑不亢。 我抚上她那张稚嫩却又满是倔强的脸,温声安抚着,“你本是为我好,又有何罪可恕?到底,是我太脆弱了。” 可不就是太脆弱了。 本自诩心思凉薄,可以不被情丝困扰,淡漠薄义,又哪时真正做到过?一切不过是我自命清高,妄自菲薄罢了。 相较于容浅,她年岁尚小,却远远比我活的理智,活的通透,活的坦坦荡荡。 自此以后,亓官陵一日三餐皆来栖虞院用膳,半月来,从未断过。 经常日来的休养猛补,身子竟比以往更加硬朗了。 年关将近,东宫上下皆忙乱一片,热闹得紧,多日怒急的天色也渐渐收了性子,飘飘忽忽的雪花下得极致温柔。 院中的红梅趁着雪莹开得极欢,曳着白玉裙裾,娇滴滴地艳芳了整个庭院,容浅正窝在火炉前,专心一意地裁剪着窗花。 我向来做不了这种细致活,也只能作让一旁,缩在桌案前,读我的杂籍。 如此静然祥和之景,竟让我快忘了心头所有的烦恼燥意。 冬尽的天,黑得早,我将一本书读完时,已然暮色四合,院中各处灯火如昼,时不时从远巷传进烟花爆竹声。 我揉了揉酸痛的眼,一旁的容浅已经将窗花贴满各处,又用剪子挑剪了灯芯,瞬时,整个屋子都是喜红亮堂的。 而她,在灯火朦胧的照拂下,隐约可以瞧见额间析出的密汗,可眼眸中闪出的,却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我起身,从桌上倒了杯梅花茶,贴心地呈上去,笑嗔道,“叫你将如婵,解语给赶走了,如今留了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累苦得可还不是你。” 如婵,解语是新添的几个小丫头,年纪与容浅相仿,半月前,亓官陵遣了二十几个侍从来,我本不喜闹,只挑了几个机灵实诚的丫头留下。 容浅接过杯盏,咕噜两下入了肚,一边用袖头擦汗边欢笑。 “她们手拙,留在这边也不过是扰了清净,还不如让她们早些下去歇着。” 她向来极少笑,可我知道,她笑起来时,连外头的梅花都得逊色她几分,就如现今这般,美好灵动。 我竟也看得有些痴。 忽而,院门被开了,稀疏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的小院。我知道,是膳房里送膳食过来了,这半月来,每餐如此。 一开始呈上来的册子,我还会悉心挑几样菜式,后来直接将册子甩给亓官陵选定,我本就不挑食,只要饭食尚能入口下咽便可。 好在,亓官陵每次挑的菜式,都是我平日里较为爱吃的。 第八章:珠玉絮里笑春风(肆) 这几日亓官陵来得早,菜宴刚上桌,他便进了院子。 与往常一般无二,卸袍,净手,齐坐,用膳,疏疏离离,落针可闻。时不时也会慰上两句,我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言语恭敬,不奉不迎,倒也算是相敬如宾。 膳用至半时,我正默默地扒着饭粒,他忽而夹了一箸素炒藕尖放置我碗中,硬生生地来了一句,“你身子亦好得差不多了,多吃些素,不然,再过些时日,府里该传你有身孕了。” 闻此一言,我冷不丁地呛了一下,咳得厉害,容浅赶忙倒了水送上前。一旁陪膳的仆从,皆掩面而笑。 这些时日细补粗补,身子确是沉重了不少,若是不知情的人,确实容易被人误解,我脸红得些许发烫,恼羞至极,生生瞪了亓官陵一白眼。 他仍淡然平静地吃着,视若无睹,一举一动,高贵优雅,三年时日,他虽与子孤判若两人,可骨子里的腹黑毒舌,倒是一点也没变。 我仔细思酌,也放开了,他如今虽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儒可亲的子孤,可不论如何,他还是陪伴了我三年岁月,左右权衡,真真比那些与素昧平生的人了却终身的公主好上太多,如今这般,清清淡淡,倒也是一种乐滋生活。 晚膳将尽,亓官陵与往常一般,随着小厮,回了书房,临走前,顺口提了一句,“你来思陵城一月有余,身子好些了,便可去外头走走,除夕将至,你也可去凑个热闹。” 我轻轻点了头,嗯了一声,其实,我从来不爱闹,只有在子孤面前,才会露出女儿家的小心思,可如今的他,已然不懂。 瞧瞧外头的天,雪不知何时歇了,夜色泼墨,无星无月。 仆从将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后,也悄悄退下了,只因亓官陵发了话,说太子妃须静养休息,无事时,除却容浅外,皆退至门外侯着,不可喧哗打扰,如此一来,东宫上下,皆云太子妃脾性不好,又承太子宠爱,不可招惹。 我当时闻之,顿时嗤笑,我脾性不好是真,倒也不至于到吃人的地步,我一向惰怠管治,只要安安分分,不动歪心思,我还是很宽厚的。 至于承得亓官陵盛宠,细想这些时日,他虽对我淡漠冷面,可在饮食起居上,也是厚待非常,不论政务多繁忙,他一日三餐皆是来我栖虞院用膳,在外人眼中,真像极了新婚夫妇,恩爱有加。 事实上,我们这般,顶多算相敬如宾,果然,传言不可信,是有一定道理的。 容浅正用钳子在炉子旁拨着火,钳子打得火星子四溅,哔剥作响。 她用余光瞥了我一眼,似无其事地说道,“姑娘久病初愈,也该到外头走走了,今日正逢雪歇,听闻思陵城这时候正热闹呢。” 我一听,不由笑了起来,她这般旁敲侧击,可不就是明摆着想让我带她出去瞧热闹? 我自小如此,也闷惯了,可容浅如今还是个小丫头,即便再成熟稳重,到底还是有贪玩的根儿。 我思忖须臾,反正那本杂籍已经读完,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倒不如遂了那小丫头的意,与我闷活许久,当真苦了她了。 “也罢,大好时日,也该出去逛逛。” 瞬时,容浅脸上洋溢着欢愉,激动得连拨火的钳子都未来得及安置妥当,便起身往里屋跑去。 “我且先去将之前做好的狐绒披风拿来。” 第九章:闲云潭影日悠悠(壹) 东宫位于思陵城东侧,通衢广陌,商贾云集,是思陵城中最为繁华之处。 刚出府,灯火阑珊,雕车宝马,茶坊酒肆,烟火明天,尽是一副热闹欢乐之景。 容浅为我披了一件绣着雪花红梅图的狐绒裘衣,素色为底,红星点点,既不素艳,亦不失喜庆,正合此景。 穿梭在人群中,肩摩袂接,人声嘈切,竟然我有些不适,容浅将我冰冷的手裹在她温软的柔夷中,一路牵引着。 她说,“姑娘,你该多出来看看,沾些烟火气。” 的确,我久居深闺,又是个不争不扰的性子,哥哥说,我再这般下去,当真与修真禅道之人那般,与世隔绝,不食烟火了。 我莞尔而笑,随她淹没在人潮中。 听容浅说,每至年关的思陵城,是极为热闹的。 街摊上贩着各种年岁零嘴,灯笼窗花,胭脂发簪,灯谜对联,杂艺巧技,应有尽有。 掠过摊贩,精巧玲珑的物什迷住了容浅的眼,我在旁侧四处观望,鄞国不愧是昌荣之地,天子脚下的街市确是比晁国京都繁华甚多,风情多异。 人潮拥挤,推推搡搡间,等我回头看时,容浅已消弭在人群中,不知身影,之前卖胭脂的摊贩也认不得在何处。 我只能顺着较为广敞之处而去,挤攘间,不知什么尖利的东西勾住我的裘衣,刺啦一声,生生刮了好大个口子。 转头一瞧,就见一位身着青衣锦袍的年轻女子,明眸皓齿,蛾眉朱唇,甚是清丽脱俗,年岁该与我相仿。 她手中,正拿着刮坏我披风的罪魁祸首,一件镶着珠翠珐琅的红匣子,我仔细端看,这匣子价值不菲,但应年代久远,釉漆有些脱落,珠翠也掉了不少,上头的钳镶尖勾,略显锋利,这才在擦肩接踵时,勾破了披风。 那女子适才反应过来,连忙跟我道了几声错,我倒未在意,轻轻地摇了头,示意她无妨。 她似不太放心,将我拉去凭栏处,那里人流稀少,总算安静了些,我自小静惯了,实在受不了过分嘈杂。 “瞧姑娘衣着贵气,怕是件不菲的料子,方才实在抱歉。” 她言语切切,颦眉蹙頞,好是愧疚。 瞧她如此着紧,我只好浅笑安慰道,“无碍,这里人多,难免会擦着碰着,不过你那匣子可真要拿好,稍有不甚,容易伤着人。” 她似有几分窘意,将手中的匣子用帕子包了起来,瞧着,甚是宝贝。 算了算时辰,天色已晚,我本是带容浅出来瞧热闹的,如今走散,也无心再逛,只想快些回去。 估摸着容浅此时也该急了,不过她身侧有几个侍卫跟随,倒不用太过担心她的安全。 只不过我头次出府,眼生,一时也不知往哪边回去。 身侧的女子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温声询问道,“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我朝她点了头,听她口音,该是常居于此,太子府显眼标志,问她指路应是识得的。 “敢问姑娘,太子府是要往何处走?” 她闻言,似有所思地凝了我几眼,想来是在猜测我是哪种身份,须臾,才答道,“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是了。” 我与她道了谢,转身将走时,容浅与陪从的侍卫便匆匆赶来了,瞧这小丫头紧张的模样,该是吓坏了。 那几个侍卫更是忙着跪倒在地,磕头领罪。 “属下护卫有疏,请太子妃责罚!”浑浊喉音,字字铿锵有力。 那女子一听,霎时一惊,忙不迭地也跪地行礼。 我倒也习惯了,不想去忧思降劳什罪名,淡淡道,“都起身吧,我也无甚大碍,天色已晚,早些回去罢。” 女子起身,点头向我示礼,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莲步移兮,瘦弱的身影,寂寂隐于灯火阑珊处。 我趁着即逝的烟火远远瞧她,曼妙的身姿里透着常人所未有的洒脱,被帕子遮住的红匣子,在烟火之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知道,那个匣子里,一定同我一样,藏着一个故事。 容浅在我身侧跟着,屏声息气,耷拉着脸。 瞧她这般,我难得笑得欢,安慰道,“这次未能让你玩得尽兴,下回再带你出来如何?我保证牵紧你的手。” 一番言语,惹得她也笑了起来,果然,容浅笑得时候,是最好看的。 , 第十章:闲云潭影日悠悠(贰) 又落雪了。 飘飘扬扬地落在了肩上,眉间,冰凉如斯。 手上的暖炉尚有余温,可夜间的寒风还是肆无忌惮地窜入了襟怀,我拢紧衣衫,在铺满白雪的石板路上款款行着,街市未散,烟火未逝,依然喧哗热闹。 而我的世界,却好似寂静孤廖,眼前的路,迷雾空濛,无人领路,无人掌灯,更无人同行。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忽而瞧见前方光芒万丈,一个身影从光束中走来,我凝目看清他,是亓官陵,他来了。 他会是我的同行人吗?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行来,眸中忽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神色。 “下次出门,该多派些侍从随同。”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我恍然回神,才看他衣着单薄,鬓发微乱,肩头落满了雪,眉头深蹙,精致的面容亦有几丝慌乱之色。 看模样,我走散一事,他应早已知道。 我只是乖乖应了声,可心中却是止不住欢愉,他这般着紧,可是因为担忧我? 年少情意,岂会在短短三载间,便消失殆尽? 我想,他心中,该是有我的。 可为何再见到我之时,却对我这么冷淡,好像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就如此时,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明明心中万分着紧,却偏偏刻意疏离,客套至极。 我的子孤,从不会这般。 “天色已晚,太子妃早些安寝吧。”缄默许久,他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肩头的残雪,转身将走。 瞧,他每次都是这般,留给我的,总是背影。 我滞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心中万分委屈,鼻尖的酸楚更是添了一剂,猛的眼眶决了堤。 我从来不爱哭,可凡是牵及子孤,我便止不住眼泪。 容浅在一旁看着,眼底的神色,似有几丝不平,却终究只是轻轻抚过我的手,心疼道,“姑娘,回去吧。” 罢了,物是人非,他如此,我又何必时时惦念,现今这样,相敬如宾,不疏不离,岂不也是一桩好姻缘。 顿时,发觉自己确实是矫情,多的是庸人自扰。 嗤笑一声,接过容浅递的手帕,拭尽泪,端淑恭庄地走进府。 在外人眼中,我依然是尊贵的晁国公主,享尽宠爱,目中无人的太子妃。 此后几日,我都是闷在自己的院子里,荒度时日。 东宫一切事务,皆推给了亓官陵和容浅,不理分毫,可就算如此,府中上下皆避我如蛇蝎,恐会危及。 不过也好,落得清静。 腊月廿一那日,亓官陵的胞妹,温婴公主亓官颐来了。 美其名曰,是为太子贺岁赠礼,顺道,来瞧瞧我这个从未露面的嫂嫂是何种模样。 说来也难怪,我大婚当夜便昏迷,第二日就遭逢雪灾,后又因我身子抱恙之由,亓官陵硬是将进宫面恩推迟至今。 朝堂上下,皆表诸多不满,言我如何嚣张跋扈,不敬君公,不循妻戒,枉为未来国母之云云,却统统让亓官陵掩了去。 本来我就最乏这些,可如今小姑子都已寻上门来了,我便不得不见。 步入中庭时,兄妹二人正弈棋对酌,祥和得紧。 见我踏步而来,棋局骤停,皆皆朝我看来。 亓官陵倒是同往常那副冷面寒霜,我也早是习以为常,不予理会,却是一旁的亓官颐令我一时滞了眼。 只见她一身撒花纯面百褶裙,额间钳有一枚梅花花钿,三千青丝皆绾于中分流云髻中,端淑慧芳,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一副潇洒凛然之气。 早闻温婴公主不仅才貌居首,聪慧清透,那一身傲义洒脱之气更是长添皇家威仪,年仅十二岁便自立公主府,独居门户。 如今看来,好一个气度不凡,清透大方的女子。 她笑睨了我一眼,那眸子,平淡若水,却好似要将我一眼望穿,果然,在宫中生存的人,绝非是等闲之辈。 不过,她比亓官陵,多了几分坦荡,匿了些许戾劣之气。 我如蜻蜓点水般点了头,以示作礼,她也笑得落落大方,向我微微欠身,回礼道,“小妹温婴,向嫂嫂贺岁,愿嫂嫂早日病愈,与阿兄百年好合。” 礼敬语全,不恭不越,不疏不离,利落干净,恰到好处。 我只予浅笑淡道,“公主有心了”。 落座时,尚未作声的亓官陵终于开了口,薄唇轻启,“太子妃昨日可是未睡好?瞧着脸色欠佳了些。“ “倒未,不过是日日梦魇扰神,习惯了。” 这几夜,我经常梦到我与子孤的年少幸事,那时春衫年少,无忧无虑,如今,颇为惦念。 第十一章:闲云潭影日悠悠(叁) 一时之间,满庭寂然,落针可闻。 一旁听着亓官颐像是察觉有哪里不妥,外头都传,我与亓官陵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旁人看不出其中隐情,细腻聪敏的亓官颐,自能猜出八九。 她从仕女手中拿过一个玉匣子,里头装的是一对翡翠玉手镯,递予我,“这是前些个日子,衿周国御史送来的蓝田玉镯子,有养身护体之效,正好送予嫂嫂,作为新岁贺礼吧。” 我接过玉匣子,看样子,倒是份厚礼。 所谓礼尚往来,我作为嫂嫂,第一次见小姑子,自也要携礼相送,左右寻思,最终挑了一对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相赠。 后来,她在府中用了膳便走了,席间,与我说了好阵子话,亓官陵也在一旁和着。 我也只是循着礼回允,我本是性子孤僻,不太善于与人交谈,虽说亓官颐待人亲和,识礼不疏,我也是招架不住的,有好些次,都是亓官陵帮忙圆了过去。 此后接连几日,公主府都会遣人送来一些稀奇玩意,有时是精致的发钗耳坠,有时是珍馐美馔,对我颇为照顾。 除夕前两日,我因半夜受凉,染了寒疾,公主府派人来东宫,说是太子政务繁忙,无暇顾拂,搬去公主府,好歹有些个人照料。 亓官陵想必也是先前应允了,临行时,他刚回来,见我脸上素白无色,面上又沉了几分。 而后也只是轻叹一声,道,“去公主府住上两日也好,温婴心细,自能比我得心些。” 他这几日确实繁忙,日日早出晚归,匆忙得紧。 我随性应了声嗯,敛了眸子,由着容浅的搀扶下,进了轿鸾。 透过珠帘,可看见观行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猜测着太子妃离宫的真正原因。 宫闱秘事,向来是诸人闲时津津乐道的趣谈,不论多么简单,多么渺小的事,都会在他们口中放大,衍生不尽。 思陵城中依然风雪不止,却丝毫掩不住人们去岁迎新的欢愉,马车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喜笑颜开,繁荣欢庆之景。 太子府距公主府并不远,都位于京都最为繁华处,不需二刻,便抵达了公主府邸。 公主府丝毫不逊色于太子府,左右两只石狮子捍守在朱门前,宽大凛然的府梁上,挂着一幅镀金钳玉的匾额,匾上大书,“公主府”三字遒劲老练,颇有风骨。 为迎新岁,府中各处也挂起了宫灯,春贴,喜庆得紧。 刚下暖轿,亓官颐簇随着好些侍从出府相迎,她今日穿得也喜庆艳丽,一身霞彩千色梅花娇锦裙,夺目脱俗,配上眉间梅花妆,越发衬得清丽大方。 见我而来,忙着上前笑迎道,“方才我才念着,正想出门瞧瞧,可巧就来了。” “道上雪虐风饕,走得慢了些。”我回允着莞尔一笑,随着亓官颐进了府,身后簇拥着十几个仕女小厮,恭恭敬敬。 穿过正房大院,抄手游廊,直至于雕梁绣楼,一路上皆是气派非常。 进至暖阁中,中堂的火炉正烧得热烈。 亓官颐屏退了左右,只余了容浅和她的随身仕女怀鸣。 我本是慢热之人,对于亓官颐的热络有些许不适,其实,对于她的过度热情,我也心存疑惑,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为何会对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嫂嫂这般关怀备至。 却又未去深思,直觉引导我,亓官颐对我并无恶意。 我敛着身子端坐着,不作声响,亓官颐见之,宽慰我道,“嫂嫂莫拘谨,我此举,倒也是循了阿兄之意,听闻你初到鄞国,便身患寒疾,养息了多日亦不见好,正巧这几日闲时,也可接来同我说说话,女儿家总比男儿心细,有我照顾,身子也能好得安妥些。” 我点点头,心头大惑豁然开朗,难怪亓官陵这般淡然,原来都是他安排的,霎时,心怀一暖,我与他虽阔别了三年,却还是最为懂我的。 亓官颐洒脱不拘,明朗清透,是个可交之人,我嫁到鄞国已有几月有余,人生地不熟,未有谈心之处,他这般安排,于我而言,是件好事。 思及此,心中也开敞了些,嘴角微勾,“素闻公主胸襟气魄不逊须眉,此番关怀,竟让我这身处异乡之人,有了些许心安。” 亓官颐眼中含着笑意,语气越发温和,“我见嫂嫂的第一眼,便知嫂嫂心怀不俗,淡若似水,竟觉欢喜得紧,看得出,阿兄对嫂嫂,亦是一片赤诚之心。如今满城皆知,阿兄宠妻如命呢。” 是啊,明眼人皆看得出亓官陵对我宠爱有加,可谁能知晓,其中隐情呢? “太子对我,确实关怀甚微。” “阿兄虽看似凶煞冷酷,实则是面冷心热,嫂嫂若去用心了解他,便能发现他那柔软温热之处,” 说至此,亓官颐面色略憾,轻叹息,“这些年,阿兄走得颇为艰难,如今世人皆道他暴戾恣睢,冷酷无情,可他们哪知,三年之前,阿兄亦是温儒如玉的恣意少年……” 第十二章:闲云潭影日悠悠(肆) 三年前……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听,心骤然提到了喉咙眼上,迫切而问,“那他到底因何性情大变?” 亓官颐忽而眉眼轻颦,显然对我这么迫切一问,有些惊疑。 不大会儿,才忧忧而道,“三年前,阿兄还是个游历四方,不拘宫规的皇子,他本心思淡薄,常年游泊在外,有时几载不归,日子过得比我还潇洒快活,自从三年前因立储之事,朝堂政变,而我母妃一族因此被诛,母妃也被父皇打入冷宫,未过多久,便悬梁自尽了,我传信于他时,纵是快马加鞭,阿兄亦未曾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后来还大闹了宣政殿,父皇大怒,阿兄被禁足了一月,不过幸有右相清明,直言进谏父皇,这才再三斟酌,立了阿兄为储,因此,阿兄解足后,变得暴戾,凶残,众人皆避他如蛇蝎。” 再诉往日崎岖悲辛时,亓官颐的眸中水雾氤氲,神色哀戚,悲愤兼集。 而我此刻,这才恍悟。 三年来的沉石,终于落了。 原来,三年前,子孤不告而别,再无音讯,竟是因此之由。 心口某处开始在隐隐作痛,我也分不清是到底在心疼子孤遭此境遇,还是因为他连我都设了心防。 不论出于何种原由,如今,心里总算好过了些。 身侧的亓官颐凝了我一眼,复慰道,“其实,阿兄也只是防人之心重了些,又因与父皇赌气,性子变得有些恣意妄为,但身居此位,他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呢?皇家,向来情丝寡薄,但阿兄对嫂嫂,真真是用尽了心思。” 我知啊,我自然知他对我情意深重,可他错便错在,不该生生将我疏离。 不该对我也设下心防。 自我嫁过来,又能几时好过,他予我冷漠,距我千里,纵然再热烈的情意,亦会浇凉得彻彻底底。 所幸,为时未晚,我还来得及将他那颗将冷的心捂热。 隔日便是除夕,听闻当日宫里大设年宴,京都所有皇亲贵胄皆要进宫赴宴,我身为太子妃,理应出席。 因此,亓官颐晨起便将盛装备好,又遣来了几个嬷嬷服侍上妆及教仪。 毕竟我代表晁国,嫁来鄞国和亲已有数月,却还未曾拜礼过国君诸臣,于情于礼,都是我欠缺不当。 宴上千眸,皆会齐齐盯着我这晁国来的和亲公主的一举一动,看看传言中藐视礼法,嚣张跋扈的太子妃是如何在众人前出糗,张狂。 人,向来都有劣根,而达官显贵最浓厚的乐趣莫过于隔岸观火,落井下石。 教仪的嬷嬷倒也是个好性子,耐心地教我哪时起坐,何处行止,拜礼,细之又细。 申时初刻,雪已止,却未有放晴,层层叠叠的铅云压顶,天色阴暗。 此时,太子亓官陵驾着宝马雕车到了公主府门口接迎。 我随着众人簇拥下,走出了公主府,亓官陵已在门口候时尚久,他着一身乳面红里的云烟细锦服,金玉小冠束发,玉带缠帛,脚踏丝履,面容肃冷,好生一股寒气逼人。 四目相望时,静然无言。 亓官颐这时紧步而来,瞧着亓官陵一副厌世之颜,难得打趣道,“都新岁了,阿兄这副表情又挂了一年,也该换了吧。” 我一听,立刻被逗笑了,眼见亓官陵瞥了我一眼,眉间顿蹙,硬生生地啄了一句,“那照这么说,你那酒窑子里的酒,是不是也该换了?” 都闻温婴公主嗜酒如命,且酿得一手好酒,亓官陵威言一激,她立即住了嘴,悻悻地上了马车。 听说去年亓官陵就因不满她饮酒无度一事,派人将她辛辛苦苦酿成的一窑子的好酒,换成了清水。 当时还美其曰,清水醒脑,更宜你。 听说那次,她为此与亓官陵置了一月气。 思及此,我不禁想念起远在故国的哥哥,他予我,从来是有求必应,关怀备至。犹记得当日送亲时,他那噙满水雾的眸子,满面不舍。临行时,他对我嘱了又嘱。 “鄞国冬寒,我命人给你新做的狐绒斗篷可带到了?” “到了那边,记得月月与家里通信。” “棠珧,你长大了,凡事要懂得圆滑些,这样才能少吃亏。” “若是受委屈了,要及时告知哥哥,哥哥就算拼尽全力,也定护你周全。” …… 亓官陵瞥眼,见我愣在原处,轻挑眉,道,“你若再站下去,嬷嬷为你打的胭脂,都该冻散了。” 我赶紧伸手抚了抚自个儿的脸,果然,被冻的冰冷还尚不知觉,容浅上前,将我搀进提前就烘暖的马车里,亓官陵紧后随来。 马车外观看似素朴窄小,里头却甚是宽敞奢华,羊绒软垫,羊脂玉案,翡翠珠帘,翡翠松柏常青茶具,件件精致名贵。 我与他,并肩齐坐,却相安无言。 撩起珠帘,天更灰暗了,压得抑闷。马车行在官道上,路上不乏同去赴宴的贵门士族,一见太子的驾辇,齐齐停滞让行,俯首跪礼。 第十三章:最盼不过故人心(壹) 雪路地滑,马车行得极慢,抵达宫门时,各处已点起了宫灯,远远望去,红线绵延,蜿蜒不尽。 从马车的珠帘缝里往外看,金色琉璃瓦,精雕镂刻的龙凤画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层层宫殿,无处不显气派森肃,令人胆寒发竖。 我进过晁国的皇宫,远不及这里气派富丽,但终归太森冷了些。 自古深宫多闺怨,残妆和泪污红绡。 我想,住在这里的女子的日子,定会比晁国宫里,更为难捱。 而我的余半生,也将被困在这座宏伟,气派的深宫内院之中,熬尽青丝,与岁白头。 越思越恐,手心里沁出的冷汗,已将攥着的手绢,浸得润透。 旁侧静默品茗的亓官陵发觉了我的异处,后沉思须臾,才缓缓而道,“我知你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但总归免不了,你只要循着嬷嬷教的做,不需多言,凡事有我担着。” 明明是句关切之语,落在他口中,却说得这么平淡无波。 但总归,他心里有我,我便是欢喜的。 凡入宫轿辇,皆停至于东正门之外,而年宴设在东侧门拜安殿,相隔约莫一里,宫律有规,凡况入了内院,未得圣许,任何人不可乘辇,须步行而去。 我们到时,门前已是香车宝马排满,公主府的马车已停了许久,只见亓官颐的侍女怀鸣在门口侯着。 一见我们,赶紧欠身问安,亓官陵漠问,“公主去了何处?” 怀鸣唯诺恭敬道,“回殿下,公主先去了寿安宫,说是新酿了两坛健体补气的药酒,带去太后尝尝,命奴暂时跟在太子妃娘娘身侧,一会儿便去拜安殿。” “那便好生跟着。” 他步子稳健,走得极快,我顶着繁重的头饰,拖着冗长的裙摆,只能在后面远远跟着。 忽而,他身子骤停,掉头而来,一下便牵住了我不断沁出冷渍的手,顿时,暖意袭身,我被他这一举动惊得止了足,抬着早已水雾朦胧的眸子看向他。 “牵紧我,就快到了,你再忍耐些。” 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掌,冰冷的手心已被他捂热,虎口处能感受出有一层厚厚的茧子,轻轻摩挲着手背。 时隔三载,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意阑珊的午后,他也是同现在这般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踏着落花春泥。 他说,你若再不走快点,好看的纸鸢就全被人家挑走了。 再一次牵我的手,却已是不同的境遇,年少时牵着我的手去买纸鸢的少年,如今已是与我携手同行的伴侣。 他步子放慢了不少,牵着我一路行去,两旁宫人纷纷颔首叩礼,看似恭敬规矩,可埋在地上的眸子,无一不在趁着烛光偷偷打量着,传闻里“嚣张无礼”的太子妃到底是何种姿色。 却通通被亓官陵凶煞冷酷的眸光凌迟下,收了回去。 抵达拜安殿时,天已黑透,殿中各处,都点满了灯,光同白昼,却比白日,多了几分朦胧之美。 亓官陵牵引着我缓缓走向大殿,隔着烛光远远望去,推杯祝酒,罄声悠耳,鼓乐声喧,好一副安乐欢庆之景。 却在殿前内监的一声“太子,太子妃到。”殿中立刻窒了声息,寂然无声。 众人皆齐面朝我看来,眸自四方,道道若针,似要将我一眼穿透,我旁若不见,与亓官陵遂上前,朝着正堂前威坐的鄞国国君,国母跪拜叩礼。 “儿臣恭祝父皇母后松鹤延年,容颜永驻。” 只见堂上的国君威严肃容,未有展颜,道,“瞻庆公主远道而来我鄞国和亲,自是固两国联邦之谊,如今已成一家,当不需行此大礼,太子,带公主落座吧。” 自古皇家无亲情,太子亓官陵本就不受宠,鄞国国君也只因他一身才能,迫于诸位大臣谏言,才立了他为储。 而亓官陵更是因三年前母族被诛一事,对国君积怨已深,如今对他也是一副冷漠之态,草草揖了礼,就牵着我入了席。 席位坐次由主宾尊卑为序,正殿中间坐的是国君国母,两侧皆为宾客席案,左席为贵臣,右席为皇亲,阶品越高,席位越前,而我与亓官陵的席位,正位国君正右下方,一眼望去,殿中黑黑压压坐满了上百人,此时却皆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偌大殿堂,落叶可闻。 我正游目四顾,此时坐于国君旁侧的国母打破了沉寂,满脸溢笑道,“听闻公主寒疾缠身,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我一惊,慌颔首答道,“回母后,这些日子承蒙太子和公主悉心照料,身子已安然无虞。” 早闻鄞国国母张氏秉性温良,端庄秀美,与国君鹣鲽情深,颇有一国之母的凤仪,我余光扫去,正见张氏眸光若水,柔情温婉地望着我。 “那便极好,鄞国与晁国风俗难免有些异处,公主若是有何不适应的,尽管同本宫讲。” 我循礼道,“所谓入乡随俗,儿臣既嫁入鄞国,那便是鄞国之人,自当即遇则安,母后不必担忧。” 第十四章:最盼不过故人心(贰) 一旁的亓官陵静默不语,坐于案前顾自品茗,时不时为我夹上几箸点心美馔,关切入微。 张国母看在眼里,眸中喜色越发明显,语气柔善,“公主这般大方得体,甚是我大鄞之幸,日后若得空,可多进宫来同本宫话话磕。” “若母后不嫌儿臣笨拙无趣,日后,瞻庆自会进宫多陪陪母后。” 我与张国母一应一答得闲聊着,殿中氛围渐渐活络起来,舞池间,管乐丝竹不绝于耳,池央舞女曼姿起舞。 诸位大臣纷纷祝酒推盏,旁侧的几个眼生年幼的皇子公主也开始谈笑风生。 我撇眼观了观席间,正看到身侧有两案席位空无人居,我这才发觉,去寿安宫送酒的亓官颐尚未入席。 而亓官颐边侧的空席,该是留给哪位皇子的。 我正冥思纳罕着还有哪位皇子未到,久久未语的亓官陵突然夹了一箸藕粉桂糖糕给我,淡淡道,“听闻你前几日正馋着藕粉桂糖糕,我昨日请了御膳房的厨子做了一道,尝尝可还合不合意。” 我顿时心中一暖,他竟还记得我喜欢吃藕粉桂糖糕,我予他浅浅笑魇,启箸尝了起来。 他似很是惊讶,眸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笑颜,有些痴神。 宴至过半时,守在殿外的传话内监突然高喊,“温婴公主,萧王到。” 诸人循着引声朝殿外望去,声乐骤停。 只见亓官颐与一着白牙锦袍的俊朗男子徐步而来,我定眸打量着,亓官颐穿着一身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绾着简易素华的坠马髻,胭脂微施,纤长柔夷规矩地搭在腹部,尽显端庄仪态。 而亓官颐身侧的男子则是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白带镶玉抹额,面若敷粉,笑若清风,眸若星辰,眉梢悉堆几分风骚痞态。 我细细观望,暗中唏嘘,好一个飒然明朗的男子,他与亓官陵相比,竟是两种极端之别。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受尽万千宠爱的萧王亓官谡。 萧王亓官谡为张国母独子,排行第七,深受国君宠爱,脾性纨绔乖张,不拘绳墨,原是国君立储之选,但无奈亓官谡愚顽不通世务,放浪不循规矩,妥实是个怠懒人物,实在无法服臣,这才落得一个闲散王爷的爵位。 亓官谡因脾性相投,年岁相近,自小与皇妹亓官颐交情甚笃。 二人走到殿前,忙向上堂作揖行礼。 “儿臣行宴来迟,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堂上的国君难得解颐,威严的面容尽显慈爱。 “谡儿,温婴,你们这是又去了哪处泼皮了?” 亓官颐虽和亓官陵一母同胞,但国君对其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因亓官颐自小乖顺识礼,聪明通透,落落大方,而国君一众女儿中,也唯有亓官颐一人独居公主府邸,其他未出阁的公主皆养在生母膝下,由此可见,国君对她,颇为疼爱。 平日里,他对亓官颐与亓官谡从不拘着礼节,极其放纵,正因如此,诸位皇子公主皆是眼红得紧,就算是各宫妃嫔,朝堂众臣,也是对他们礼让三分,不敢招惹。 那亓官谡似乎察觉了我的窥探,眸子一撇,漫不经心地睨了我一眼,我见之,立即落了眸子。 亓官谡这才朝国君拱手,“启禀父皇,儿臣与温婴本是去寿安宫给皇祖母贺岁的,哪曾想温婴送给皇祖母的药酒甚是醇香,儿臣经不住,一时贪嘴多喝了几口,哪知这酒后劲烈,硬是喝了祖母两盏浓茶才醒神,这才耽搁了时辰。” 此言一出,一旁的张国母眉间顿蹙,略有几分愠色,温斥道,“胡闹!你已过束发之龄,竟还带着妹妹这般没个规矩!” 这时的亓官颐忙上前解围,“母后莫气,要怪也怪温婴,本是儿臣未曾提前告知七哥酒性醇烈,这才让七哥误以为是温和的淡酒,误了时辰。” 张国母轻叹,眉头才展道,“温婴便别再袒护你七哥了,他自小顽劣惯了,没个分寸规矩,如今都快该成家的人了,还这般放纵驰荡。” 言语中,颇为无奈。 张国母本是自小受训循礼,贤淑大方的人,对亓官谡更是寄予厚望,一心想让他成为能为国君分担国事的贤能之人,哪曾想,因国君的过度溺爱纵容,竟成了颇皮浪荡子,这让张国母操碎了心。 正堂威坐的国君也慈颜慰道,“皇后莫恼,谡儿生性不拘,飒然自处,在这宫中实属难得,便由着他吧。” 后眉稍一挑,朝亓官谡示意,“谡儿,温婴,还不快落座。” 亓官谡痞笑,朝国君微微施了一礼,油嘴道,“谢过父皇,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忽对亓官陵有几分心疼,他与亓官谡同为亲子,国君的区别对待竟是这般明显,我看向身旁端坐无言的亓官陵,他依旧漠然自处,毫无波澜。 遂与亓官颐走到我旁侧入了席。 归座后,亓官颐朝我温意一笑,我正浅笑回之,又不经意对上了亓官谡的眸子,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道,“久闻嫂嫂盛名,如今得幸见到真容,果然是个秀色空绝世的美娘子。” 一时间,我被他这番轻浮之语惹得耳腮俱红,慌转头收眸。 第十五章:最盼不过故人心(叁) 亓官陵忽而转头一瞥,愠气尽显,我慌拾起筷箸,默默地吃着点心。 “七哥,你可莫要拿嫂嫂玩笑。”亓官颐不知哪里得来的玉柄团扇,扬手打去,模样甚是凶肃。 只见亓官谡越发曼谑道,“你就惯会装模作样,方才在祖母面前,可说的比我还轻浮,况我说得都是实话,嫂嫂生得美,怎的就不许我说出来了?” 眸中狡黠之意愈加明显,忽而转眸看向我,笑眯着问,“嫂嫂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顾自躲闪着眸子,嘴里塞着桂花糕。 身侧寒气逼人,亓官陵看似若无其事地喝着茶,可那双冷冰的眸子却逼得让人窒息,亓官颐见之,又拿起团扇敲去,示意亓官谡别再胡闹。 哪知亓官谡偏生越得劲,似有深意地看了亓官陵一眼,朝我笑得灿烂,“听闻嫂嫂这些日子都在府中养病,定是没得好好出来玩吧。嫂嫂该没尝过九味馆的醉仙鸭,改日,我带嫂嫂去尝尝,那可是人间美味。” 此时,亓官陵将杯中佳茗一饮而尽,白玉卮敲在棠梨木桌上,重重一响,惊得我身子一颤,手执着的象牙筷箸落了地。 “老七,闹够了没有?” 闷声一句,裹着汹涌涛涛的愠气,我余光一瞥,只见亓官陵面色如土,额间青筋暴起,甚是凶煞。 亓官谡嗤了一声,丝毫没有收敛半分,“五哥说得哪里话,嫂嫂与我初次见面,我不过是与她说了几句话,未有半分逾矩,怎的就闹了?” 我在一旁看着,不得不惊叹他那一身添油加醋的本事,明明是刻意挑衅,却偏生一副无辜模样。 可惜了这副好皮囊,竟给了这等顽劣之人。 早闻萧王与太子不合,我原以为是亓官陵不满国君过度偏爱,才会处处打击亓官谡,如今看来,竟是我错怪了,这根本是亓官谡有意挑衅,乖张放肆。 仔细思酌,这等膏粱轻薄的顽劣人物,难怪惹得众臣不满,心中不觉,对他厌了几分。 我坐在亓官陵身侧,能感觉到他眸中的杀气,握着白玉卮的拳头,咔咔作响。 正紧着他即将愠气喷发时,亓官颐忙截住,朝着正堂国君扬声道,“父皇,方才七哥正与儿臣念叨,说往年年宴都是看舞听琴,颇为乏味,为此,七哥特意请了城中最好的戏班子,说是今年要添点新意呢。” 言罢,还朝亓官谡挤了挤眉眼。 席上的国君趁着酒意,眯眼笑得越发慈祥,“哦?谡儿请得是哪派戏班?” 亓官谡方收起幽暗的眸光,嬉笑道,“回父皇,儿臣请的是昆曲,前些日子刚巧听到听夷坊唱得《长生殿》甚是绝妙,儿臣便想着请来宫中,让父皇母后饱饱眼福。” 不得不说,亓官谡哄人的技艺甚是精湛,一般人真不能及。 国君一听,竟欢笑得敞怀,“谡儿难得如此有孝心,那便传进来吧。” 亓官谡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对国君诉道,“父皇竟这般说儿臣,儿臣明明时刻都惦记着父皇母后……” 忽而坐在中席的尚书之女李锦月插话道,“那是自然,萧王殿下别且不讲,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呢。” 骤然,亓官谡敛起了痞态,眉头一蹙,甚是不悦。 我循声望去,只见李尚书身后家眷席位上的稚气女子笑得灿烂,一脸自豪,我暗言,果然是年少无知,竟敢擅自打断皇子讲话。 只见亓官谡眸光冷冷地掠了李锦月一眼,她立即敛眸收了声,惊慌失色。 一直静静观望的张国母略有愠色,催促道,“谡儿!你可别得了便宜又卖乖,赶紧将戏班子请上来吧。” 亓官谡委屈地瘪嘴,“儿臣遵命!” 然后单手朝着外面打了个响指,不大会,殿门外便进来了一帮穿着戏服,面敷胭脂的人。 戏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众人亦看得甚是出神。 我本不喜看这些,好不容易熬到宴至末尾时,眼皮子乏倦得厉害,好几次差些磕上了桌角。 亓官陵见此,便同国君请礼,声称我身子不适,提前带我退了宴。 出了殿门,夜风灌衣,身子不禁打了寒颤,惹得我困乏之意才消了些。 尚未出阁时,母亲隔三差五就会请戏班子来府上搭戏台,这来来回回的戏本子,我早已看腻,实在没什么好看头。 亓官陵将身上的披风卸下,严严实实得裹在我身上。 “夜风寒凉,你再撑一会,到了马车上再睡吧。” 我闷嗯了一声,他牵着我的手,闯入了灯火阑珊处,宫道两侧昏暗的烛火,将我与他的影子折射在青石板路上,我放目观去,地上那双十指紧扣的手,竟瞧着这般静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这般,莫名契合。 忽而觉得很心安,下意识得去抓紧他的手掌,竟不禁贪想着,眼前这条路,若是永远没有尽头,该多好。 第十六章:最盼不过故人心(肆) “日后远离萧王,莫要理会。” 寂寂夜色,亓官陵突然回头对上我的眸子,不容置喙道。 我被他打乱了思绪,竟一时怔住,他这般,是吃味了吗? 他见我迟迟不做回应,本就冷峻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我朝他无奈地笑了,难得打趣道,“若我不答应,你会如何?” 亓官陵顿时眉间蹙紧,显然没曾料到我会如此答话。 我定定地看着他,脸上得逞的笑意越发明显,只见他沉闷须臾,硬生生地来了一句,“若你不听,那往后便在太子府好生养着,哪也不许去。” 此言一出,我不厚道地笑得乐不可支,虽说我本就不喜外出,他若真能让我安安静静待在小院子,我倒乐得清净,但如今听到他一番酸意之语,竟不由得心生欢喜。 亓官陵瞧着我难得笑得灿烂的模样,看得有些痴,但绷紧的面容依旧未有缓和,“可笑够了?” 闻声,我立即住了嘴,一旁的容浅掩唇而笑,也难怪,细数过往,我竟有多久未能这般开怀恣意得笑了。 拜安殿的年宴该是散席了,零零散散的宫人宴客伴随着客套谈笑声走了过来,路过时,无一不恭敬地朝亓官陵这处揖手作礼,匆忙离去,唯恐避之不及。 在这鄞国宫中,除去国君国母,还有三位不可轻易招惹的人物。 那便是自小独居公主府邸的温婴公主,人称混世魔王的萧王,以及暴戾恣睢,令人闻风丧胆的太子亓官陵。 亓官陵也未再作逗留,替我拢了拢裹在身前的披风,用食指轻敲我的额头,淡道,“要发呆,也要寻个暖和点的地方发去。” 说罢,还未等我回身,他便捞起我被风寒冻得冰冷的手,朝东正门行去。 正要动身上马车时,忽而,背后传来一个轻佻聒噪的声音,着实令人恼火。 “哟,烦闷我寻了许久,原是皇兄领着嫂嫂先跑了,我都还未来的及与皇兄喝上几杯呢。” 亓官陵额头有青筋暴起,眉心蹙成几痕,我暗诽道,果真是混世魔王,他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好在亓官陵并不想与他浪费口舌,片刻,抑敛了震怒,转身朝亓官谡冷冷而道,“今日内子身子不适,便不奉陪了,老七若要寻我喝酒,改日去温婴府中喝个痛快。” 话落,他便将我搀上了车鸾,对慢慢走近的亓官谡旁若未见,遂紧跟着登了进来。 马车缓缓使出宫门,身侧的亓官陵正闭目养神,面容冷漠,毫无波澜。 折腾许久,车里的暖意又唤回了我的困意,眼皮子一眨一眨,靠在犄角旮旯里,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什么时辰,梦里只觉恍若半生。 忽而身子一轻,像是被谁抱在怀中,甚是安暖,怀中散发着的栀子花香更是令人舒逸。 “太子妃暖阁里的火炉可添好了?”耳畔穿来低闷声,浑厚的嗓音因刻意压抑,变得有些沙哑。 我心中顿然一喜,是亓官陵,他正将我拥在怀中,厚厚的披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我竟有些贪恋,又寻了一处更为舒适的位置沉沉闭眼。 一路走着,他的步子又稳又徐,让我从未有过的踏实。 “太子……” 解语刚出声,便被容浅噎住了,低声道,“嘘……夜深了,你们也退下歇息吧。” 吱嘎…… 容浅也退出了屋子,霎时,满屋寂然。 暖阁温意徐徐,亓官陵将我小心放入床榻,又把被角掖了掖。 床沿突然下陷,他坐在了床头,却安静无息,温厚的手掌突然轻抚着我的脸颊,掌心处那厚实的茧子滑过,刺得满身酥麻。 方过了许久,只听见他沉沉得叹了口气,正要起身离开时,心口忽而涌起一股慌乱,他又要离开了吗? 我忙起身,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子孤,别走!” 那一声子孤,竟喊尽了我所有气力。 他怔在原地,未有转身,莫名的恐惧令我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三年前他不辞而别的画面历历在目,我生怕我一松手,他又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我抬着朦胧的眸子趁着昏暗的烛火瞧他,嘴里不停得念着,“子孤,别走,别走……” 他伸手轻轻拭去我的泪珠,满脸心疼。 “你何时醒的?” “刚到府时。”我乖顺应道,拽着他衣角的手亦未松懈半分。 他又没了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我开始急了,忙的站起,踮脚吻住了他的薄唇。 骤然间,亓官陵身子一僵,眸子死死盯着我,似未料到我会如此举动,忽然猛的一把揽过腰,将我拽入怀中,沉沉将薄唇贴紧。 瞬间,我目中氤氲着雾气,神情羞涩,脸颊绯红,还未反应过来,便由着他放入床榻,衣衫尽褪。 此夜,灯红帐暖,一室旖旎…… 翌日晨起,我伴着满身酸楚之感醒来时,一旁未着半衣的亓官陵正曲肘撑头,一脸缱绻地看着我。 顿然间,我被瞧得羞臊耳赤,忙将头躲进蚕被中。 只闻亓官陵戏谑温笑道,“昨夜,是你放的火……” 第十七章:最盼不过故人心(伍) 昨夜红烛摇曳,暖帐旖旎春色,又浮现眼前,耳后似火烧一般,躲在柔软的被衾中不肯出来,心跳得极快,扰得我气息更是急乱。 “你打算在里头闷多久?” 低闷沙哑之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不由分说就将蒙住脸的被子掀开,映入眼帘的他扬眉浅笑的面容,灼人目光迫着我。 我微略一怔,多久未曾看过他笑了,上一次见他予我笑时,还是三年前的那棵落英树下,他笑得温灿,“如令词这般温良的女子,此生合该岁岁清欢,远离浊世间才好。” 我痴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此时到底是谁? 是那个春衫年少时,教我描画,温煦带笑的子孤,还是冷漠无情,暴戾恣睢的亓官陵? 最后,我瞧着那两副模糊的面容,渐渐与眼前的身影重合,成了这个将要与我相守余生的丈夫。 我笑了,笑得餍足。 他目光一凝,食指微屈,轻刮我鼻尖,随即戏谑一问,“你笑什么?” 我亦不答,只扬眉看他,眸光若水,越发撩人。 往昔历历皆浮上心头,年少相依的欢喜,之后三年来的默然思念,到如今相守相偎的夫妻。 徒然间,百般滋味俱全。 亓官陵见我迟迟不作应,也未再追问,俯身将脸庞埋入颈骨,下颌微微泛着湛青的胡茬扎得我酥痒而安恬。 “温婴同你说了什么?” 许久,他抬首看我,修长略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我的眉角。 我亦莞尔,嘴角勾起一丝狡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哦?”他又和身躺下,坚实的手臂将我紧紧捞入怀中。 罗帐低垂,烛火将尽,四目相对。 “令词,若我不再是你心中的那个子孤,你还会……” 还未待他说完,我便急忙用食指附上如削薄唇,截住了下言。 “不论你是子孤,还是太子亓官陵,只要你还是你,只要你不弃我,我便会一直欢喜你。” 子孤而非子孤,我又何曾还是当年的那个目中无人,心高气傲的江令词?三年光景,足矣将一个人脱茧蜕变,我向来凉薄,无有悯怜众生的气魄胸襟,不论他暴戾恣睢也好,冷酷无情也罢,我只愿,他能对我不负不弃,便足矣。 他笑而不语,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眸光中掩不住喜色。 “令词,你长大了。” 闻言,我伸手去摩挲那茬湛青色,脉脉情漾。 “若不长大些,又何以与你携手共风雨?” 随埋入他的臂弯间,温暖而心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幼时清新的栀子花香,仿若是岁月磨历,风雨剥蚀过而后的坚毅阳刚之气。 “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子,此生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弃。子孤,我愿承你所苦,喜你所喜,所以,你莫要再对我设心防了,可好。” 亓官陵颔首微笑,在我眉间印下浅浅一吻,“好,都依你。” 话落,他深深舒了口气,将被角掖了掖,揽住身子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转眸望了望窗外灰白之色,溺哄道,“天色尚早,再睡会吧。” 再醒来,已过午时。 风雪已停,冬阳温煦,爆竹嬉笑声入耳,我心头一暖,嘴角牵出笑意,冬寒,终于过了。 身旁枕处尚有余温,估摸着亓官陵此时该是去进宫贺岁了。 我支着身子坐起,眠时过久,脑仁有些许酸疼,四肢是也颓软无力。 我轻声唤了两声容浅,竟无人应答,这丫头,自从随我来了鄞国,可是越发怠懒了。 到底还是孩子,性子贪玩也是情理之中。 掀开罗纱帐,赤足踏上金丝履,从衣柜中挑了件喜庆的衣裳着了身,青丝未绾便出了暖阁。 吱嘎—— 朱门轻启,廊下的风铃随风叮铃作响,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舒逸明镗。 院中的那棵梅树抽出了嫩芽,在春旭下更显生机,枝头黄鹂被远处传来的爆竹声惊惹得脆声啼鸣。 “姑娘,你醒了啊。” 解语推门入院,手中捧着一盆胭脂点雪,此时正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得紧。 她步子轻快,将花盆小心放置在花圃中,小逐而来。 “慢些跑,可别磕着了。”我温声嘱道,解语粗意率真,又因年纪尚小,性子也较泼皮。 平日里也就她闹腾些。 她双掌摩挲着,瘦小又粗糙的手覆上我冰凉的掌心,蹙额道,“如今虽瞧着阳光灿烂,但实际上春寒最是料峭,姑娘衣着单薄,还是快些进屋吧。” 她边催促着,脸上忽而起了羞赧,“听嬷嬷说,姑娘家破身后的头天,是最受受不得寒气的,需大养大补才行。” 我闻之,脸色立即烧红娇羞,弱嗔道,“解语……你可越发没羞没臊了!” 解语禁住笑意,蠕着唇弱弱争辩,“这都是嬷嬷说的……” 第十八章:最美不过美人面(壹) 进了屋子,解语刚要合页关门,立即被我给截住了。 “难得好天气,让阳光撒进来,祛祛寒气吧。” 解语这才住了手,将门敞着,“那便听姑娘的。”随后又转身去了里屋拿出那件狐绒斗篷,贴心得掖在我身前。 “不过得把这斗篷披上,莫要着了寒。殿下临走时,可千叮万嘱过的。” 说及亓官陵时,解语言语中又多了几分玩笑之意。 “你若再说得去,我就叫容浅将你的岁礼收了去。” 一番威吓,这小丫头一听,忙的矜了声,从中庭的火盆里拨了一块炭火,小心翼翼地钳进掐丝珐琅手炉里,盖上炉顶,送到我手心处。 顿然,手心一阵暖意。 “姑娘且稍等一会,容浅姐姐去膳房看火了,今早殿下吩咐了膳房熬一只乌鸡给姑娘补身子,容浅姐姐怕看火的小哥不得力,非要自个去盯着。估摸着也快好了。” 难怪一早就不见容浅身影,这丫头,凡事都想自个儿操个心。 我轻嗯了一声,顾自捧着手炉瞧着院子出神,解语一面在火盆旁的悬炉上煮着茶,一面碎碎叨咕着。 “姑娘还不知道吧,今早殿下从屋里出来时,竟然笑了,听嬷嬷说,自徐妃仙逝后,这可是殿下头回笑呢。” 我抿嘴笑着不允,我的子孤,终于回来了。 小丫头见我一直望着外头失神痴笑,一脸疑惑,顺着我的眸子往外瞧去,“外头有甚好风景,竟让姑娘看得这般入迷?” 仕女刚来时,本都是尊称我一声娘娘,后来这些个小丫头混久了,也随着容浅,改口唤我姑娘,美言曰,叫姑娘,更为亲切些。 “瞧,春来了呢。” 常日来银装素裹,天地一色,如今终见绿意盎然之景,心都畅然了。 “是啊,这个冬日,比以往长了些,好在冬去春来,一切都熬出头了。”解语将一杯煮好的茶递到我跟前,我顺手接过,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虽是岁前陈物,却依旧掩不住它原有的清醇。 “姑娘瞧,那是我从花匠手中讨来的胭脂点雪,这才新岁头天,枝叶就开得可欢了。” 解语笑魇卿卿地指着花圃中那盆胭脂点雪,自豪道。 我这才注意起那盆小巧的盆栽,虽说花圃间还有好些种叫不出名的名贵花种早已含苞待放,鲜艳得紧,可那盆只露出点点绿意的幼苗子却是分外惹眼。 “素闻鄞国四月倒寒凛冽,就不知它能不能捱过这遭了。” 我似若有意地喃喃了一句,忽而又莫名灰了脸,这只是嫁来的头年,自己便已遭各处编排着,虽说有亓官陵护着,但到底日后还得在那道道叠叠的宫门后,顶着权倾天下的头衔,捱着前朝后宫的针眼,愁尽岁月,终归是不情愿的。 昨日亓官陵才劝我,纵然我再怠懒,如今好歹是一朝太子妃,未来国母,架子也得端一端。 现在只是端架子,日后指不定要理些多琐碎繁重的活计。 我本是个散漫的性子,最受不得管治教条,若是可以,我还巴望着亓官陵随意将我安排一处别院,做个无名分的妾室来得舒坦逍遥。 如此想着,心头总有一种患失感。 解语虽说单纯,但好歹自小在深苑市井中讨生活的,自然懂得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她沉了须臾,才开解道,“姑娘别愁,纵管殿下对外人如何,对姑娘可是一片真心。” 是啊,如今的我,微若尘埃,唯一的托付,便是亓官陵对我的爱,可我也是个清明的人,自然知晓,日后若要在这鄞国站稳脚跟,单靠亓官陵,是护不住我的。 就如出阁前,哥哥叮嘱我的那番,“棠珧,你长大了,凡事要懂得圆滑些,这样才能少吃亏。” 在这深宫内院生存的,无一不要圆滑世故,通透远虑的。就算是圣眷至隆的张国母,虽看似表面风光,可背后那做了何等牺牲? 听闻她养闺时,亦是个性情中人,为了当得起国母二字,不得不循那连吃个橘子还要规定从哪瓣吃起的规矩教条,还得为了撑起所谓的国母威仪,咽下所有的委屈,将自己的丈夫,分予其他女人共享。 天下皆道张国母端庄大度,颇有一国凤仪,可她若能选择,又何尝不想自私些。 一切不过身不由己罢了。 而我本是个自命清高之人,向来最厌弃这些,亦做不得这些,可往往是我最想摒弃的,却要成为我不得不拿住的。 这般想着,脑仁又闷疼了几分。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如今正值大好春光,合该敞欢些才是。 “姑娘。用膳了。”容浅这时进了院,手中托着一蛊汤羹,虽用白玉汤蛊盖着,暖烟还是从盖缝里窜出来。 解语闻言而去,笑迎了出去,“瞧,方才正念着容姐姐呢。” 想来是解语那讨人喜的脾性,容浅平日里最是护她,见她咋咋呼呼地跑来,忙地侧退了身子,温嗔道,“当心些,可莫要我熬的汤给撒了。” 解语努努嘴,紧巴巴地停让在一旁,一副可怜见儿。 她跟后随着荡荡一波侍从,手中都端着一道菜盘,因怕天寒易冷,道道菜式都盖上了青花瓷盖顶。 其实府中本有专门用膳的正厅,只因亓官陵顾及我松懒的脾性,免去了大费周章的礼数,直叫膳房做好膳食端来小院便可。 解语积极上前帮衬着容浅将净手汤备好,端至我面前净手洗漱。 侍从将馐食置好后便退至屋外静候。 “殿下方才遣人来传了话,说是今日留在宫里用膳了。”容浅一面向我碗里夹着菜,一面说着。 我未答话,本就料到了,方才岁初,他身为一朝太子,想来可要忙些时日了。 屋门未关,外头忽刮入一阵冷风,寒意灌衣,容浅这才惊觉,慌将屋门关实。 忽而愠气微显,向旁侧的解语温斥道,“姑娘身子不好,你竟这般粗心,外头风大,你也不知关紧门窗,若是姑娘受寒,你可有得苦头吃。” 解语一脸委屈,刚要争辩时,我忙截住了,“莫要怪解语,是我让她敞着门的。” 第十九章:最美不过美人面(贰) 容浅缓了脸色,黛眉微蹙,“如今才午时,晨寒未散,姑娘莫要贪一时舒坦,将身子给败坏了,尤其……”她脸色突然一羞,兀自笑了一阵,才弱言道,“尤其是昨晚姑娘还大伤了元气,身子是最虚时。姑娘再忍些时日,待天色暖些,再开窗门通风也不迟。” 瞧着容浅一本正经地叨念着,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后,“瘸了舌头的,小丫头竟学会拿我消遣了。” 我温斥着,容浅掩面而笑,将熬的醇香的鸡汤端至我面前,戏谑道,“殿下临行前叮嘱的,要亲眼看姑娘将这碗汤喝下去,里头可加了好几味珍贵药材,最是能补身子,姑娘喝完汤,奴随您开罪。” 汤蛊盖被掀开,一股刺鼻的药味至窜鼻尖,我立即蹙眉紧额,将脸撇到一侧,试图躲开。 我自小最受不得的就是那苦得发颤的药味,平日里生了病,宁可苦熬,也不愿喝药。 每至这时,哥哥总来连哄带劝,威逼利诱好一番。 “我身子尚好,这补汤滋养我也是浪费,不如让解语分食了去,她年纪尚小,正值补身子的好时候。” 语方落,将眸子死死定在了解语身上,奈何小丫头非但不领意,还一脸委屈地躲入了容浅身后。 “姑娘可折煞奴了,奴身子硬实着呢,不需滋补,姑娘还是听话喝下吧,奴这有几颗蜜饯,姑娘喝完,奴分您一些可好?” 容浅笑而不语,将汤蛊又推前了些,眸子定着我一动不动。 这丫头,可真会吃住我。 “姑娘莫怕,这药不苦,眼睛一眨,闷口一灌,就喝完了。” 解语见我迟迟不动,柔声劝促道。 我抬眸朝她白了一眼,“如此说,解语尝过?” “未曾未曾……”解语慌摆手,一时语塞,“奴,奴是说……” 瞧着她那可爱劲,我竟不由笑得欢,亦不戏弄她了,复埋首望着这蛊浓汤,眉间恨不得蹙起深沟。 端起汤蛊,敛气闭眼,闷头一灌,一股清苦药味入喉,瞬间如哑巴吃黄连,苦煞失言。 喝尽,我只觉胃间翻腾倒海,几欲呕沥。 容浅不知从哪得来了一块糖,忽而塞入我口中,甜腻之味方才将胃里的渗苦给抑了去。 “姑娘要知,欲想得其功,必先承其苦,日后多得是如履薄冰的日子要捱。” 容浅突如其来掷出一句话,身子猛然一怔,沉了许久,心头有些不服,“若是我不想得其功呢?” 我本心无大志,这太子妃之位何尝是我想当的。 “可殿下便是功,姑娘是想弃吗?” 是啊,我若不当太子妃,又怎能与亓官陵结缔双雁? 我愣在原处,无力驳辩。 容浅难得收起了恭敬气,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好姑娘,这里就好比无际深潭,若身似浮萍,何能捱得住惊涛骇浪?这世间,并不是您想要什么,便能如您所愿,救命的绳索,纵然灼烫若火,也得攥紧。姑娘该知,这里比不得丞相府,无有家主家母和公子护您了。” 我滞着眼瞧容浅,忽然发现眼前的小丫头对我早已清明如镜,细思起来竟有几分惊恐。 旁侧的解语听得半知半解,却也不敢惊扰。 心忽而一颤,猛然惊觉,原来我早已不是丞相府里潇潇洒洒,两袖清风的江姑娘。 这世间啊,果真是天不遂人愿的。 刚用毕午膳,公主府的庚帖就送来了。 今日岁首,亓官颐在御围设闺宴,邀了京城诸多闺秀女眷。 我早已嫁作人妇,本应不该凑这当子热闹,亓官颐偏是好言歹劝,将我拉了去。 美其一曰,我初嫁鄞国,理该多走动,早些适应风土人情,二曰,我身为外邦公主,一国太子妃,若有我出面行宴,无论如何也是替她撑了好场面。 我自是不好推拒,正值大好春光,我亦闷活了许久,也是该出去散散虞气。 方接到庚贴时,解语,如婵这几个小丫头比我还激动,急忙撩下手上的活计,匆匆回了屋去上脂点粉。 容浅亦难得笑得欢,上回好不容易带她出门,又因我走失一事坏了兴致,如今总算是圆了她的心思。 今届春来得早,天尚回暖了些,前些日子容浅为我新作的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总算派上了用场,梳上百合髻,额点宝蓝点翠花钿,既合时令,又不喧宾夺主。 自出阁来,头一次扮得这般轻简。 我乘着轿鸾,往御围行去。 掀开卷帘,望外瞧去,虽冬雪未融,官道两旁却仍旧掩不住柳叶梢头层层泛起的绿意。 湖上柳阴,雾气清薄,寥寥几个总角孩童正蹲在树下掷石子,欢喜得紧。 鄞国不比晁国豪放,素来最循规礼,崇尚文雅,连玩娱的都是些弱弱掬掬的婉约游戏。 倒真随了这边温润清婉的天气。 抵达御围时,方过未时,雾气已散,暖意最显。 御围属皇家猎苑,在王宫西北处,覆英山角下,占地四百万余亩,是历来国主狩猎宴臣之处,能准许亓官颐在此处设闺宴,足矣见得国主对她如何宠爱。 宴席设在马场旁的绣楼上,绣楼围着偌大的宽坪而建,坐于楼间游廊,俯瞰纵览,是观景的最佳处。 带路的仕女将我领到席间时,亓官颐正与亓官谡嬉笑对酌,该是酒到酣处,她的两颊泛着娇羞殷红,侧颜望去,笑魇卿卿,活脱俏皮,与往日的端庄之态大相径庭。 到底是同亓官谡自小要好的,又是脾性相投,就算在一母同胞的亓官陵面前,想来也未必能做到如今这般敞快。 我虽不大喜亓官谡的行为做派,但无可厚非,他是个好兄长。 此时席间稀稀落落地已落座了好些人,多半是同亓官颐有交集的名门闺秀,世家公子,见我款款而来,众目集投而来,继而传话的内监一声高呼。 “太子妃到!” 众人立即起身俯身施礼,我漠然置之,径直朝亓官颐走去。 正嬉笑的亓官颐闻声瞧来,慌忙不迭放下酒樽,撇开一脸玩昧之意的萧王亓官谡。 “盼了许久,终于将嫂嫂盼来了。” 第二十章:最美不过美人面(叁) 她执住我冰冷的手心,牵着我至正间落了座,随后旁侧的仕女恭恭敬敬地献上茶来。 “才一夜未见,怎觉嫂嫂又美了几分呢!” 我正欲语,亓官谡一派轻佻之言立即截住了我。 我这才转眸正眼瞧他,欣长的身子正好遮去了射来的阳光,他邪魅又慵懒的眸光攫住我,幽邃深测。 我端敬回道,“萧王谬赞,素闻萧王霞姿月韵,有潘安之貌,甚比女子还要堪美几分,我不过是蒲柳之姿,哪能与萧王媲美?” 堪堪数语,一带而过,我淡漠地接过仕女递来的茶,就着呼呼暖烟轻呡。 只见亓官谡嘴角微微抽搐,却并未恼意,端起案前的酒樽魅笑道,“既然嫂嫂都如此言赞,那小王我就勉强承下了,素闻晁人豪爽豁达,饮酒如水,今日春宴,嫂嫂若只饮茶,难免有些无趣。” 他又往前小踱了几步,将酒樽推到我面前,“说来也惭愧,皇兄与嫂嫂大婚时,我因琐事缠身,未能前来贺喜观礼,不知今日能否向嫂嫂追讨一杯喜酒?” 这一言一答,亓官谡俨然是有意针对我,此时席间寂寂无了声响,皆迎面静观这出即兴而来的好戏文。 亓官颐蹙然改容,忙上前制住蓄意挑衅的亓官谡,“七哥,嫂嫂大病初愈,身子尚弱,不宜饮酒,你可莫要为难。” 话方落,亓官谡甚是无辜地攒眉道,“温婴,嫂嫂哪有你说得这般娇弱,再说,我左右不过是想讨上一杯喜酒,好沾沾嫂嫂的喜贵之气,何来故意为难之说?” 我端座自若,轻笑一声,道,“说来也不怕萧王笑话,我们晁人确实粗犷豪爽,饮酒如水,犹最善饮烈觞,但因我自小体弱,饮不来酒,故而不甚酒力,实在有失晁人风范,但话又说回来,春意撩人,正宜啜茗时,萧王若真想讨喜气,这杯茶亦当得起喜贵二字。” 我挑眉瞧他,言语静然无波,不卑不亢。 霎时,一阵寒风凛冽而来,皆座之人俱是敛声屏气,暗咄萧王会如何接话,虽说我言语委婉恭敬,也确是折了亓官谡的脸面。 “倒确是小弟为难嫂嫂了,既是嫂嫂赏的,即便是清水,亦是当得起贵气的。”沉寂须臾,亓官谡敛去了转瞬即逝的邪色,接过我手中白玉卮,朗朗而答。 我瞧着他手托杯盏,一饮而尽,甚是给我添足情面。 旁侧一直未语的亓官颐总算松了口气,余眸毫不留情面地瞪了亓官谡一眼,微啐道,“叫你莫要为难嫂嫂,难怪你这般大了,还没个姑娘家欢喜,实在不会怜香惜玉。” 亓官谡一听,急急回辩了回去,“谁说我不讨姑娘家欢喜的?我生的这般风流韵致,想要跟本王的姑娘都排到塞外了。” 这兄妹二人一损一和,倒是对欢喜冤家,众人早已习之以常。 我俯瞰着马场,顾自呡茶独乐,此时廊下几家贵族世子与一闺秀巧妆正在打捶丸,犹为尽兴。 我凝眼而去,竟觉那身影有几分眼熟,方仔细端望,才知那便是昨日宫宴之上打断亓官谡说话的尚书之女李锦月。 打锤丸尤为费力,一般姑娘家都挑拣些轻松的娱技,更别提此时赛场上比试的,皆为年轻力壮的男子,唯有李锦月是姑娘家。 可见她的技法熟练,气势丝毫不熟一众男子,我暗自唏嘘,果然是年少气盛,诸事无畏。 转眸另旁,亦不乏有打马球,踢蹴鞠的,皆皆各局一处。 我瞧着这些弱雅之技实在提不起兴致,真真比不得我母国的角觝狩猎来得酣畅。 随我而来的解语,如婵头次来围苑,诸事稀奇惊叹,难得出来,我便放了她们退下玩去。 此时亓官颐正忙着司宴,尚还无暇顾我,命了她的贴侍怀鸣在旁侧侍奉我,便忙碌去了。 临离时,还不忘叮嘱亓官谡好生照顾我,我一听,差些将口中的榴莲酥咳吐了出来,我身子弱,委实承不起他的照顾。 他若能撂下我不闻不问,让我几分清闲地,便对他磕头谢过了。 宴上断断续续又来了好些人,除却昨日方才见过的几位尚还年幼的皇子公主,大都是面生的脸孔。 因我阶品较高,同与亓官谡坐在正席处,又端若不语,好生一副清冷肃容,就连年幼的几位公主皇子,也只是恭敬地朝我揖手作礼后,便统统跑去亓官谡身前嬉闹,全不愿与我亲近。 这时马场上赛捶丸已定了胜负,李锦月一身马装,利落飒爽,喜滋滋地同一众世公子上了绣楼。 “我都说了我打捶丸厉害,二哥哥就不信我,这下总该甘拜下风了吧!” 与李锦月并行的李家二公子朝她温溺一笑,随之应和,“是是是,月妹妹最是厉害,是哥哥不自量力了。” 说来那李锦月也不过十一年纪,走在一众男儿当中实在娇小,虽说她脾性狂妄,但骨子里透出的率真洒脱,倒是比一般姑娘家伶俐脱颖,甚是讨喜。 刚入席,一众人忙不迭向我叩安,我微微点了头,漠然置之。 虽已在思陵城住了几月有余,却还是惯不来这时刻礼来礼去的规矩,都说权贵亦得,架子难端,果是如此的。 亓官谡拿拨了几袋岁礼,方才将一众嬉闹的弟妹们打发了去,与席间几位世子谈笑着。 忽而不知谁开了头,说是要来投壶助兴,侍奴立即搬来了盛了红豆的青花投壶与八支银矢,随后又请来了乐师奏乐。 “素闻晁人骑射厉害,想必嫂嫂的射艺定是超群,这投壶掷矢之术断是小菜一碟吧。” 我暗诽,这萧王倒惯会给我出难题,实在恼人。 转眸定看,亓官谡一副挑衅之态,我只微笑着,温絮而答,“萧王抬举我了,我也不过幼时随自家兄长学了些皮毛,尚还登不上大雅之堂。” 显然亓官谡对我的婉拒并不买账,继续推促道,“嫂嫂可莫要再谦虚了,小弟前些日子才听闻嫂嫂养闺时,可是以骑射之技盛名的呢。” 我因自小跟随哥哥去马场训练,琴棋书画虽平庸,骑射之术却练得精湛,不过我本性怠懒,亦无心骑射,屈指算来,也有数五载不曾触手了。 … 第二十一章:最美不过美人面(肆) 如今亓官谡明显步步紧逼,我也不再推脱,又因厌恼他一副痞荡之态,心头不免存了令他丢脸面的心思。 我拨着手中的暖炉,慢慢地说,“既然萧王盛情相邀,我自难却,只好献拙了,投壶助兴尚可,不若我们换个玩法?” 亓官谡剑眉挑起,愈加玩昧,“哦?那嫂嫂要如何个玩法?” 我掀唇一笑,思忖须臾,道,“若萧王赢,我罚酒一杯,若我赢,萧王须绾双髻一日,在座之人作证,不可毁赌,如何?” 绾双髻是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才会束的髻,众人一听,皆唏嘘不已。 亓官谡微一凝目锁定我,邪笑撩人,“嫂嫂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小弟可真下了狠心。” “彼此彼此。” 只见他眉心一挑,似未料我会这番言语,紧着笑意愈发浓厚,“那若是打平,嫂嫂又该如何?” 不知我是被亓官谡惹恼了,还是仗着亓官陵会为我撑腰,有些有恃无恐。 从不屑与人争执的我,此时竟也起了波涛,甚是煞人。 我手执白玉卮,细细呡了一口热茶,才缓缓作答,“若你我打平,那便同罚。” 虽自小怠于练习,但到底当年还是得了个盛名,赢这般弱雅之术,我尚还有几分自信的。 此时席间宴客已默然投目而来,紧盯着这出大戏该怎样进展。 乐师已奏起了《狸首》,李二公子为作司射,我接过四只银矢,与亓官谡相作揖礼后,首领头阵。 不知是手生,还是眼神蒙顿,头矢竟掷偏在地。 亓官谡毫不客气地郎声打趣我,“嫂嫂头矢好像时运不济啊。” 我无视他的嘲弄,随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他邪魅一笑,拂了拂袖,费了好些时辰摆姿势,方才开始投矢。不巧的是,他亦投偏落地,连个壶身都未曾碰到。 我不禁掩口轻笑,我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不过惯会装腔作势罢了。 紧接连二矢,我依旧是偏矢,众人都以为我要败壶,好在最后一矢中了壶口,得了有终,另头亓官谡前两矢连中壶口。 他扬唇朝我比了比手中最后一支银矢,笑道,“嫂嫂这次可要等着喝酒了呢。” 他扬着最后一矢,朝陶壶投去,众目注视,胜负将晓。 我本做好愿赌服输的准备,奈何那亓官谡手气亦不佳,最后一矢只中了骁箭。 最终司射裁决的结果是,我有终得十五筹,亓官谡连中五筹,骁箭十筹,平局! 我扶额息叹,本想令亓官谡失个颜面,败败他的锐气,哪曾想将自个儿也赔了进去。 亓官谡两手一摊,挑眉道,“看来今日,并非只有小弟装腔作势呢。”继而捞起方才添满酒的酒樽,朝我扬了扬,“嫂嫂可莫要毁赌了,罚酒一杯,众人可都能作证的。” 我接过酒樽,淡笑,“那是自然,我向来不打诳语,倒是萧王殿下,可别令各位宴客失望了才是。” 正想紧着身子仰头闷下时,忽而一只手将我手中的酒樽给夺了去,还未来的及反应过来,就见亓官陵面容肃谨,煞是阴寒地朝亓官谡掷声道,“你嫂嫂身子抱恙,不宜饮酒,这杯酒,本宫替她喝下。” 言罢,便瞧见他,托起酒樽,一饮而尽,好生利落。 亓官谡本想启口说些什么,哪知他并不给亓官谡钻空子,一把将我揽进怀中,不容置噱道,“七弟,失陪了,府中晚膳已做好,你嫂嫂最是嘴挑,只吃得惯东宫膳房做的饭菜,又受不住饿,现在本宫须得带太子妃回府用膳了。” 他步子极快,拽住我的手箍得甚紧,我腿脚都还尚未伸展利索,便由得他拖走着下了绣楼。 临下阶时,忽又转身闷生生地朝亓官谡添了一句,“你嫂嫂已愿赌服输,践了诺,七弟的绾双髻赌约,可莫要言不做数。” 刚忙完事宜的亓官颐恰巧碰上,见到此状,很是惊疑,“欸……七哥……” 还未等她说完,亓官陵便牵着我肃严严地走远了。 我紧措措地跟在身后,侧颜瞧去,他绷紧的面容可以感觉到几分愠气,随后跟赶而来的容浅几人甚是疑惑不解,解语本想上前询问几句,但看到亓官陵那寒气逼人的模样,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回太子府时,已将日暮,天边的红霞艳艳,镀得人儿金光闪耀,煞是欢喜。 亓官陵拢着我的手紧紧的,亦不曾同我搭半句话,径直走去栖虞院,眼精的掌事嬷嬷立即遣人去传膳。 太子脾性暴戾冷漠,是众所皆知的,我本不信,嬷嬷同我说,他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敛去锐气,最是温顺。 直到如今瞧他们如临大敌,唯唯诺诺的模样,我才信了真。 暖阁里的地龙烘得极暖,新点的香薰得清幽扑鼻,宫人还在边角处插了几株含苞的杜鹃,娇俏欲滴。 解语正往杯中斟着茶,一旁的容浅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解语会意,立即随着容浅掩门退下。 顿时,屋里寂寂无声,落叶可闻。 我还是头次见亓官陵生得这般怒意,竟还一时摸不着头脑,若是因我擅自跟去赴宴,与亓官谡投壶赌酒而不喜,那也不至于摆出个吃人的模样吧。 我默默地捧着杯盏喝着茶,余眸暗暗瞧着亓官陵的神情,莫说他们瞧着如虎震怒,避如蛇蝎,就连我也是看着有些惊怕。 “平日里你不是挺不争不扰的,怎的今日有兴致与萧王斗个高低?还敢拿喝酒做赌注,你可越发有能耐了。” 倒真叫我猜了个准,真是因我斗酒一事而气。我揪着袖口,略有争辩,“我不正瞧着那萧王浪荡不羁的模样厌恼得紧,又来处处挑我的刺,我一时气不过,就想压压那嚣张的气焰罢了。” “那你自知不会喝酒,怎的偏偏去赌酒力?我这东宫要何珍贵之物没有,随你拿去如何赌,”他说着,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 我自知理亏,只好低着头,弱弱嘀咕道,“我本以为能胜他的。” 第二十二章:最美不过美人面(伍) 哪知手气不佳,生生与亓官谡打了个平局。 亓官陵一听,轻轻哼了一声,“这便是你能赌酒的理由?” 我顾自不语,说到底,不过是亓官陵吃味罢了,我倒不如识个相,自表错意,消了他的醋意。 我柔着眼温笑道,“是我失了分寸,日后定然不会再犯。” 他见我服了软,也稍卸了降,捞起案前凉透的茶,慢慢呡着,我本以为他该消了气,正想松呼一口气时,他又硬生来了一棒槌。 “日后,离萧王远些,他看似玩世不恭,实则虚伪刁滑,最是阴险,你多少该提防一二。” 我轻嗯一声,未再答允。 其实就算他不提醒,我亦是大致知晓亓官谡一二的,毕竟常年在皇宫那方深潭居着,甚少有人手心干净。 且不说如今他与亓官陵正对势,单是亓官陵在朝中比他人心得势,便不得不令他生妒。 国母嫡子又如何,得圣眷隆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闲散王爷之位,连封地都没有,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也难怪亓官谡会处处与太子作对。 再者,我本脾性淡寡,不想涉及这些所谓的权谋纷争,亦无心去培养什么兄嫂情意,自也巴不得他能离得我远些。 此时膳房传的膳也正巧到了,我终是松了口气,虽说如今我与子孤是情意渐深,浓情蜜意,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我与他之间,像是缺了什么东西,已做不到年少时那般敞然欢快。 翌日,亓官谡绾双髻入朝之事轰动思陵城。 我才起床上妆,就听见屋外上下正对亓官谡纷谈不休,多半是谈论萧王如何衣着不端,如何浪荡无礼。 说来这鄞国最拘礼数,对于皇家的身材着装的更是严苛,国主明令声明,不可衣着不整,不可身材肥胖,不可身有异味,不可装束奇异之云云。 故而,思陵城不论男女老幼,皆是要每日沐浴,锻炼消食,也因此,城中各种竞技赛目空前盛行,走在城道小巷,皆能看到踢蹴鞠,打锤丸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不论如何,我总算狠狠地绊了亓官谡一脚,他身为皇子,如此奇异装束岂不是辱了皇家颜面。 听容浅说,国主因此大发雷霆,狠狠训斥了他一通。 为我上妆的解语笑得酣畅,“奴早就瞧那萧王不过眼了,仗着自个有几分权势到处招摇,也惊异,他竟真的践了诺,奴本以为他会毁约呢。” 另头正忙着为我涂甲脂的如婵接道,“萧王殿下纵再纨绔,可到底是在各势权贵亲胄面前表过态的,左右都得失脸面,不若愿赌服输,还能为自己争条重诺的好名声。” 容浅紧着眉朝这两丫头使了眼色,急切训道,“这种在背后嚼舌根的混话以后可勿要再说了,若是被隔墙之耳有心传了去,祸害的可是我们姑娘。” 两人闻言,立即诺诺噤声。 日子这般淡淡沉沉的过着,一晃便到了三月,春旭虽灿烂,天色却不曾回暖,凉寒之意还一日胜过一日。 院里的那棵梅树已是亭亭如盖,繁茂成荫,那处被解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坛亦是百花争艳,花香馥郁了整个院子。 亓官陵还是与往常一般无二,陪我用膳,同枕共衾,但因政务繁忙,通常都是窝在书房处理公文,偶有闲时为我描上几副像,抑或与我吹箫樗蒲,日子倒也过得无波不澜。 我倚在长廊上看着院落春景失了神,容浅拿了一件斗篷披在我身前,悉心叮嘱道,“这几日天气又越发寒凉了,颇有几分大雪将至的兆头,姑娘留神着了寒。” 我笑了笑,“你瞧,天冷了这么久,这院中的花还开这般欢。” 容浅将手炉放到我怀中,说“鄞国的时气就是如此,就算是春阳灿烂,还是有寒意蚀骨,姑娘再等些时日,听解语说,过了四月倒春寒,天色就回暖了。” 这时如婵将驿馆的信使领进院子,说是哥哥派信过来了,我一听,喜匆匆地起身奔了过去。 “我半月前才寄去的信,哥哥这么快就收到了。” 那信使恭敬地双手将信笺递上前,“大公子几天前才收到姑娘的信,因嫌驿馆的信使行程太慢,硬是让奴快马加鞭地送来。” 我满意地笑了笑,“有劳了。”后嘱咐了容浅,拿出银子赏给信使,那信使忙叩首谢恩,退了出去。 等不急进屋,就急匆匆地坐在廊下拆开信笺,容浅在一旁亦是可见欣喜。 信上言,哥哥要为晁国使臣,赴鄞纳贡,约莫初十便到思陵城,还为我添置了许多晁国特产与母亲亲手制的衣物,叫我安心将养身子。 我读完,不禁雀跃,饶是将我心头多日的不畅快给撇了去,慌追问容浅,“今儿是初几?” “回姑娘,今儿初三,” 初三,离哥哥到思陵城还有七日,还有七日我就能见到哥哥了。许是我睹物思人,满满的思念之情涌起心头。 或是因孑然一身,嫁来鄞国,这几月来的思家之情一日深过一日,如今终能将见,心头说不出的惊喜与激动。 “容浅,赶快着手备些东西,哥哥初十便可到达思陵城呢。” 我忙不迭地进屋捯饬起来,容浅一听,也是抑不住激动,笑着跑了出去,“公子最爱奴做的棠梨糕,奴这就去膳房寻食材。” 刚从外面进院的解语瞧到这副景象,愣是惊讶地问了一句,“竟是何事让姑娘和容姐姐这般欢喜……” 才睡醒午觉,我坐在铜镜前还未定神,解语便从廊下进屋招呼道,“姑娘,快来瞧,院西角的那棵枯桃树竟一夜间开了花,可漂亮了。” 倒是个稀奇事,西墙角是有棵枯桃树,枝干虽壮,但因被蚁穴噬了树心,颇有病枯欲倒之势。 容浅本想叫人砍了去,送去膳房做柴火。奈何解语硬说桃树还未枯死,尚有回生之势,绕是在容浅身边好说歹说,方才保下来。 院里的宫人都才十几岁的年纪,这种稀奇事,自是都去凑热闹,我到时,那棵桃树上花缀满枝,鲜艳得紧。 第二十三章:最美不过美人面(陆) 解语指着满树桃花,朝容浅得意扬扬道,“奴就说吧,这桃树尚能回生,你们偏不信,如今后悔了吧,若是真叫容姐姐砍去了做柴火烧,可真亏大了,这桃树壮实,如今到了花期,既能让院子平添几分春色,到了秋时,还能结上几个硕大的果子尝鲜呢。” 容浅欢笑道,“是是是,多亏你保下了,才让我们如今饱了眼福,秋后又能饱口福。” 这一来,引得一众人都笑了,如婵立即接口道,“枯木逢春,可是个好兆头,日后姑娘定能踏歌绣地,顺畅无虞。” 容浅温笑着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就你口齿伶俐,竟挑好的说。” 我道,“那便托托如婵的福。” 众人一轰即笑,我倒不期望什么踏歌绣地的本事,只愿我此生,真的能静好无虞便好。 “在看什么好风景,笑得这么乐不可支?” 我回首,正见亓官陵踩着稳踏步子进了院子,恍惚间瞧见星眸中蓄着几分潋滟春色。 语气虽还是肃谨得紧,却敛去了往日的寒漠之气,看来他今日,心情亦是灿烂。 一众人见之,立即收起了憨态,唯唯诺诺地朝亓官陵叩了礼便散了去。 亓官陵旁若未见,径直走前来,拢起冰凉的手,忽而蹙眉,“手这般冰冷,怎的不捧个手炉就出来吹风?” “无碍,不过是吃了几口风,冻了皮子罢了,身子可还暖和着呢。” 他又将我的手包紧在掌心,摩挲着呼了几口热气,“方才是在看什么,这般欢喜?” 我指着那一树桃花,“嫌闺中无趣,正同宫人们赏一会枯木逢春,桃花成阴之景。” “枯木逢春?”他顺着我的眸子看去,略有惊异,“还真是一道好风景。” 又转回头,看我笑满而溢,溺笑着,“可是收到你哥哥的信了?” 我轻点头。 “难得见你笑得这般灿烂,待你哥哥进了城,我便请示父皇,让他在东宫暂住几日罢。” 我闻声一喜,“真的?那便极好的。”鄞国礼数细如游丝,一般外邦使者没国主特许,只能居在城东的驿馆,如今他竟让哥哥住与他同住东宫。 后又思虑须臾,甚觉不妥,“你这般,怕是又要被朝堂之人参你一番,不若我同哥哥搬去别院住几日?” 外邦入住东宫,让有心之人看了去,难免会给太子定上与晁人珠胎暗结,结党营私的罪名,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我虽做不了他平步青云的贵人,但也总不能平白给他招来祸端。 亓官陵忽而脸色阴了下来,硬生生地说,“你我夫妻和睦,哪有分房而居的道理!我不准。” 我瞧着他那副醋意上头的模样,噗嗤一声,竟被逗笑了。 “也罢也罢,你既不怕我替你招祸事,那我也不必为你多担这份心。” 他这才敛了寒意,牵住我的手就往外走,“正巧今日的公文都处理完了,你既闲闺中无趣,那我们去鸢尾湖畔放纸鸢。”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看那副挂着浅笑的面孔,竟有些痴迷,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春泛若溪的午后,他又变回了温儒尔雅的子孤。 三月初八那日,天又呼呼地下起了大雪,雪沙卷着狂风刺啦啦地刮着。 我裹着被子,拢着手炉坐在塌上阅籍,容浅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绣着花样子。 这丫头这几日正忙碌得紧,一有空余便拿着针线不松手,也不知在赶什么好物件。 “姑娘。” 解语从外头推门进了内阁,也来不及掸去厚重的棉袄上落着的些许雪珠子,就喜滋滋地奔上前。 容浅放下活计温嗔道,“何事这般火急火燎的,越发没个规矩了。” 解语嗫嚅着嘴,做了个鬼脸不去理她。顾自朝我兴致勃勃道,“方才温婴公主府上的怀鸣来给姑娘送帖子,说是公主在城西的淑慎斋设了诗会,邀姑娘去围炉煮茶,饮诗小叙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拿出一笺烫金的帖子。 这段时日,亓官颐隔几日便有个帖子送来,这天是踏青,明日是蹴鞠赛宴,如今是诗会,亓官颐心性野,惯不住闺中绣花弹琴,反正无一刻是闲着。 一来二去,我与亓官颐亦熟识了些,偶尔还能谈风霁月,倒也给我添了许多乐趣。 “前两日才是蹴鞠赛宴,今儿个又来个诗会,温婴公主的日子可过得真别致。”在火炉旁打盹才醒的如婵乜斜着眼嗫嚅道。 解语连忙接话道,“那是自然,温婴公主性情潇洒,自不能与寻常闺人比了去。” 容浅起身收拾着,转身问我,“外面风饕雪虐,姑娘可要去?” “去,自是要去,我整日闷在屋中尚好,莫不能让你们憋闷了去,哥哥后日便到,正巧我还有几样东西未置办齐全,回来时顺路去坊间逛逛。” 我和衣起身,解语乐呵呵得上前为我穿上棉靴,“今日奴来为姑娘绾髻。” 尚才回神的如婵揉了揉睡眼,晃着身子朝衣柜走去,“外头天寒冻骨,奴去寻一件厚实些的斗篷。” 出府时,亓官颐命怀鸣遣来的暖轿已在门前候了许久,容浅和怀鸣一同扶我上车,车下的侍奴毕恭毕敬地朝我叩首行礼,车子行了老远,方才起了身被嬷嬷遣散了去。 我掀开了帘子,道旁的湖面已结了层薄冰,远远观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马车行得极慢,我痴看着路途的雪景失神,鄞国的冬天真长,若是在晁国,此时早该是惠风和畅,春色满都了。 车旁撑着一把纸伞的容浅抬头,关心地说,“窗子漏风,姑娘快落帘子,留心吹得头疼。” 我温温一笑,“我哪有这么娇气。” 奈何容浅执意,我也懒得再争,只能乖乖落了帘子,顺手拿了一块芙蓉糕慢慢吃着。 抵达淑慎斋时,雪正好止了。 容浅搀着我下了轿,隐约可以听见雅阁间传来的谈笑之声。忽斜眼一瞧,就见我的马车旁正停了一辆甚是眼熟的轿辇,思酌须臾,不禁蹙额哀叹,又转头问身后的怀鸣。 “今儿萧王可也赴了帖?” 第二十四章:最美不过美人面(柒) 怀鸣立即恭谨答道,“回太子妃,萧王殿下确实赴了帖,如今该是与公主殿下在楼上喝着茶呢。” 果然,亓官谡与亓官颐交情甚笃,又同是逍遥散人,这种场合,自是缺不了他的。 他这纨绔浪荡又得理不饶人的脾性,我是真懒得与他斗智斗勇。 正扶额叹息着,许是亓官颐听到了我的声音,抬手掀开了暖阁的绣荷雪棉的窗帘子,半张脸露出来,清丽脱俗的脸颊被暖阁烘得白里透红,甚是娇俏可人。 她俯身朝我招呼道,“嫂嫂来了怎也不上来,外头这么冷,小心冻坏了身子。” 我仰头道,“我这就上来。” 门口的小侍带头将我引上阁楼,刚进内厅,一股夹着桃花香的暖流扑面而来。 我进来时,席上已落座了好些人,大都是些骚人墨客,还有冠有京城才女之名的闺中翘楚。 此时席间除却亓官谡,都急身叩首朝我拜礼, 亓官颐一见我,忙撂下茶盏,起身走过来拢起我的手,道,“嫂嫂快来,今儿特为你备了藕粉桂糖糕,阿兄着重叮嘱过我的。” 心头顿然一暖,亓官陵当真是对我照顾得事无巨细,连自家妹妹也要交代得如此妥当。 我被她拉到了主侧席落了座,旁侧正好是那扰人恼的亓官谡。 他捏起一杯茶,慢慢啜道,“才两日未见,嫂嫂越发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了。难怪惹得我皇兄这般疼爱。” 我侧身向他轻点了头,漠然道“难为萧王如此惦记,不过本宫再如何秀色,自也比不上殿下一张巧嘴。” 亓官谡瞬时敛了笑意,嘴角微抽,被我噎得哑口无言。 “叫你总拿嫂嫂捉弄,每次不还是自讨苦吃?”亓官颐笑得恣意,毫不留情地打趣亓官谡。 我懒得理会他,顾自拿起一块藕粉桂糖糕吃着。 余眸瞟过席间,猛然发觉一个有几分熟悉又蹁跹瘦小的身影,正规规矩矩坐在角落。 仔细回想,才知是她,那日在街市上钩破我披风的女子。 能来赴这场诗会,想必与亓官颐自有几分渊源的,也难怪,她周遭散出的文静慎淑之气,定与寻常女子不能比的,只是她的眸光哀戚,甚是多愁多怨。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纵不言不语,却也自成一派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我竟看着她有些痴。 她似乎发觉了我的窥视,眸子猛然与我相对,却只是予我浅浅笑魇。 我也回以礼笑。 这时亓官谡道,“听闻嫂嫂养闺时也曾在名扬天下的百识书院上过学,正巧我们正在斗诗呢,嫂嫂何不来露一手好才情。” 众人一闻,又是一阵唏嘘。 亓官谡对面席案的瘦削少年感叹说,“百识书院可是冠有‘天下第一学府’的书院,里头的教书夫子都是江湖上博学渊识,德高望重的前辈,细数天下才能贤士多半是百识书院门下弟子。” 旁侧又一白衣男子接道,“不过百识书院教门严苛,一年只收十个学生,为此天下多少达官权贵散尽万金,挤破头颅,只为争一个能进书院进学的名额。” “是啊是啊,想当年国主亦是从百识书院出来的。” “还有肃国的义显王,如今享有‘天下第一儒商’的奉陵山庄庄主信肴,亦是百识书院门下弟子。” …… 众人一言一语,皆叹百识书院如何如何。 我坐在席上默然不语,静静听着他们一番又一番的感叹赞羡。 “嫂嫂莫要理会他。”亓官颐扯了扯我的衣袖,笑道,“我七哥惯会斗姑娘家顽,一点也不正经。嫂嫂若不喜顽这些,尽管好生看戏便好,如此,总比你整日闷在屋里好些。” 亓官谡甚为不满,“温婴,你可越发没个大小了,哪有你这么说自家哥哥,我不过是怕嫂嫂一人坐着闷,想给嫂嫂找点乐!” 亓官颐同他翻了一白眼,不去理他。 我轻笑,“无妨,今日既是诗会,自是该斗诗的,不过本宫当年亦是承了自己哥哥的面,才有幸跟去百识书院授了夫子一年课,奈何本宫愚笨,未曾学出什么名堂。” “嫂嫂惯会谦虚。”亓官谡斜瞧我一眼,魅笑道。 我不予理会,只时不时往那女子瞟去,她依旧规矩地坐在那角落,不曾搭一言一语,旁侧的几位闺眷亦是自顾自得谈笑着,像是有意与她隔着界限。 这时亓官颐端笑道,“正好今日下雪,那我们便以雪为题吧。” 众人依着位次从亓官颐左侧开始,最后才到我。 我垂眸饮茶,静静听着他们吟着诗。 亓官颐先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亓官谡捏着茶盏,笑吟吟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众人皆道好诗。 接着一着粉色裙装的清丽女子接,“新雪满前山,初晴好天气。日西骑马出,忽有京都意。” …… 终于轮至那女子时,众人皆投眸看她,只见那女子微微颔首作礼,沉思许久才吟,“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念完时,我竟看见她眼中蓄满雾气,我看着她,本心无波澜的我,此时却有几分心疼。 坐于她身旁的蓝衣女子道,“早闻谢春隐姑娘不仅容貌绝色,还才学多识,名冠京城,如今一见,果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谢春隐,原来她唤春隐,倒是真衬她。 随后那蓝衣女子却又假装叹息了一声,“可惜了,却是出自风尘浮萍中的。” 我身子一凛,本以为她该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却不曾想是出身风尘,难怪她眸若死水,满是哀怨。 大抵是经历了非同常人的苦楚,才会露出这般了无生机的眼神罢。 亓官颐忽而阴下脸色,气势冷冽,颇为怒道,“今儿既是诗会,便只比才情,不论身份,若是仗着自个儿有些身份就口出不逊,拜高踩低,那我便不介意将你变成人下人!” 蓝衣女子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失措,慌一哆嗦跪倒在地,“介华知错,望……望公主恕罪!” 第二十五章:最美不过美人面(捌) 谢春隐仍坐于一旁,不声不响,无波无澜,仿若与她无半点干系。 大抵是不想扫了兴致,亓官颐亦未再为难,拂了拂手,便由怀鸣将那自称介华的蓝衣女子请了出去。 一众人漠然观之,斗诗会又继续进行着。 此时的我却恍惚失神,只低头自顾思酌,果然身份低微的人,纵然才情再好,样貌再倾城,亦会处处叫人贬低唾弃了去。 以前我还寄往自己只是寻常布衣,可以不被礼节束缚,不被权势摆布,做一个采菊东篱士,如今才幡然,我是如何得陇望蜀??。 我早该庆幸自己生在权贵之家,至少,别人不能轻易践踏我,至少,我不需为衣食温饱忧心。 这炎凉世道,向来是这般的,趋强欺弱,拜高踩低。 “嫂嫂,嫂嫂,该你接了。” 亓官颐在一旁催促我三遍,我方才回过神来。 “啊?”我转眸,才惊觉已轮到我接诗了,遂顺了顺思绪,沉吟片刻,才道,“片片飞花霜染颜,水剪琼瑶醉蓬莱。广寒冰阶犹觉冷,人间柳絮似春开。几度梅枝赧低眉,一世沧海傲清白。” 众人皆应和叫好,我轻泯一笑,点头示礼。 那厢亓官谡笑得促狭,“纵然雪再如何美,自也美不过嫂嫂这张美人面。”复又转头看向众人,“你们说,是与不是啊?” 在场之人都清明,亓官谡虽表面看似是在赞美我,实则却是故意轻浮调戏,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应和着亓官谡予我奉承。 我冷哼一笑,眼角斜斜一飞,嗤声道,“萧王抬举了,本宫的美人面,实在比不过萧王这副收放自如的千人面。” 眼见亓官谡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正要反唇讥诮,一旁的亓官颐忙上前截住,“天色已晚,今儿就散了罢。” 一头是从小玩到大的七哥,一头是敬重的嫂嫂,纵亓官颐再有天大的本事,如今亦会左右为难。 众人闻言,如临大赦,自顾急忙离去。 我亦拂了拂衣袖,朝亓官颐微微点头示意,“温婴,我也乏了,便先回去了。” 亓官颐幽幽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叮嘱道,“天黑路滑,嫂嫂当心些,”后看向身侧的怀鸣,“去叫人将烘暖的马车备好。” 怀鸣叠声应之,恭敬地揖了礼,遂便退下。 正抬步欲走时,仍坐在席案未有所动的亓官谡朝我阴侧侧道,“嫂嫂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我心头刚抑下的怒气瞬时又窜出咽喉,三下做两步折身上前,冷声道,“论阶品,我是晁国公主,鄞国太子妃,未来国母,论辈分,你该敬我一声皇嫂,不论阶品辈分,我都于你之上,以往我念你是亓官陵的弟弟,尚还留你几分颜面,若是日后再这般,那便休怪我不念及这点本就微薄的兄嫂情意,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打得是什么算盘,你与亓官陵如何争,如何斗,我一概不管,但别扯上我,还有,我自生来就是个寡淡性子,不太好玩,萧王若是要逗趣消遣,自去寻别人!” 霎时,内厅数人皆怔了一惊,显然未曾料到一向以寡静清远自居的我竟也有这般凶肃煞人的一面,此时一地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我亦不去多管,只觉气得脑仁生疼,顾自提步离去。 待我走远时,被骇得一身冷汗的解语如婵二人才匆步赶来。 容浅随跟在身侧,亦不敢惊扰。 又下雪了,我埋进泼墨的夜色里,莫名的恐惧竟让早以已攥紧的手心腻了一层潮,又添一层湿。 我到底在惧什么?是怕被亓官谡猝不及防地就被当做绊倒亓官陵的棋子吗?如今国主虽还硬朗,可朝堂之臣早已在未雨绸缪,急急寻个好靠山。 纵然亓官陵是太子,但因不讨国主欢喜,行得亦是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会跌落深渊,不可翻身。 故因此,不少朝中重臣都去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亓官谡这块宝,众人皆知,纵亓官谡纨绔不可理喻,浪荡不寻规矩,看似对储君之位并不上心,可实则已在各处笼络人心,蓄谋已久。 所谓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不过是故作糊涂人罢了。 而今,我为晁国的和亲公主,是晁国君上派来鄞国押宝的筹码,若亓官陵日后如愿登基,我便是高高在上的国母,那便是晁国君上手中一颗有用的棋子,若是亓官陵败了,那我就是晁国君上的弃子,随意丢弃。 现在我只是被亓官谡拿作笑柄消遣,借此来挑衅亓官陵,而日后,我又会被谁摆布,由谁消遣呢?若是真走到绝人之路时,亓官陵真能保得住我吗? 我以为,我只要足够淡薄清白,不去管尔虞我诈,不去涉人情冷暖,就真能奢来安稳人生。 如今才知道,我纵旁敲细算,再三斟酌,远离深渊,自有人步步紧逼,推我入深渊。 我想远离红尘,可偏偏身在红尘,又能奈何呼? 雪花落在肩上,眉间,颈部,冰凉刺骨。 我仰头望向一片漆黑,寂寂地说,“容浅,你瞧,这里的夜真黑,连星星都没有。” 在晁国的夜晚,就算再寒冷,亦是有月亮有星星的,可我嫁来鄞国快满半载,却无有一次瞧见过星辰皎月。 容浅在身侧为我遮起伞面,“姑娘,熬过这场风雪,自会有星辰。” “是吗?可这风雪,何时能停?”我又能不能熬得过? 雪落得更急了,容浅打得伞面被风刮翻,簌簌寒风裹着雪沙,肆无忌惮地拍打着脸庞,刮得生疼。 “姑娘……” 容浅依然撑着仅剩伞骨的破伞面,陪我在雪中捱着,只字未语。 解语和如婵站在远处静静候着,不敢惊扰。 “娘娘……” 此时方从阁楼下来的谢春隐缓缓朝我走来,将刚上好炭的手炉塞进我怀中,“雪寒风急,身子冷不打紧,莫要让心冷了。” 我怔了一惊,仔细思酌她此言何意,只见她仅予我一浅笑,微施了一礼,顾自撑着伞面,提一玲珑小花灯,淹没于泼墨夜色之中。 , 第二十六章:春衫不理风月事(壹) 三月初十,大雪。 簌簌春雪堕如簁,落花遍地残骨消,落嬷嬷说,瑞雪兆丰年,捱过这场雪,今年必会事事顺意。 我自顾不上去承这吉言,毕竟事事顺意,不是凭掐指估算便能算得出来的,不过是开年说道说道,讨个吉利罢了。 窗外尚才阴白之色,我便醒了,方想起身,旁侧的亓官陵就听着动静,一把将我拢进怀中,将头埋进颈脖,沙哑地说,“你哥哥最快亦要午时过后才到,如今才四更,再睡会吧。” 我一惊,他搂得严实,我亦不再动作,闷声细问,“吵醒你了?” 他并未答,阖眼沉沉。 可我来回折腾,睡意已无,只盼早些见到哥哥。 待我以为亓官陵已睡沉时,他却忽用下颌轻轻蹭着我的颈项,顿然酥痒一颤。 “头次见你这般急切,可是想极了家?” 我望着窗子,道,“我出阁已快半年,却与他们相隔万里,哪能不想?” 所谓繁树木之荣翠,彼人情之世迁,如今离了家,方才懂得世间苦离之楚。 他又凑得更紧,沉沉的呼吸声扑在耳畔,酥麻撩人,“待日后有机会,接你父母亲过来思陵可好?” “嗯”我随口应声,思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而多年以后,我才醒悟过来,为何他说的是日后接我父母来思陵,而不是他许我回晁都探望他们。 亓官陵将我圈进怀中,执着我的掌心慢慢摩挲着,“听闻你前日与萧王吵起来了?” “他太恼人,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不过是借我之手来挑衅你罢了,我自不会如他所愿。” 我转过身子,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令词,”他默了半晌,执着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着,“委屈你了。” 委屈?自是委屈的,我身为太子妃,在宴席上被小叔子肆意消遣打趣,而作为我丈夫的亓官陵却知若未闻,袖手旁观,何能不委屈? 但我又何尝不知他如今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我轻慨叹一声,“萧王身为嫡子,如今正得势,又承国主欢喜,你这般,也是迫不得已,我如何会去怪你?” 他握住我发丝的手忽然攥紧,略有凶意,“日后,定会为你加倍讨回来的。” 我身子一颤,未有再言,心口隐隐不适,只觉我们之间有哪处已开始悄悄变了质。 再醒来时,已是辰时,枕边空落,徒有余温,亓官陵已经起身上朝去了。 窗外的天依旧阴沉沉的,飘着绒雪。 我刚起身,容浅就端着汤盂推门入了内阁,一身青衣,微抹脂粉,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娇艳。 她见我起身,立即上前为我穿鞋,“姑娘怎么不多窝会,听殿下身边的小厮说,公子要午时过后才能到。” 我揉了揉太阳穴,“睡久了头疼,况且今日哥哥要住进府,我自要早起,看看哪些未曾备齐全的。” 她难得笑得洋溢,“姑娘莫操心了,奴已全部安排妥当,公子的厢房也已收拾得一尘不染,前些日子让天衣坊定做的御寒衣袍今早也全部送来了。” 我微笑,“还是你最得心。” 用完早膳,我便迫不及待地乘轿行至城门等候,雪尚未停歇,天寒萧索,人们大多关紧门窗,围炉闲话,唯有几个总角孩童玩心未勉,雪中嬉戏。 抵达城门下时,午时方过,宫里派来的接迎仪仗亦紧跟而来。 我站在城门口,遥遥寻望,容浅眸中亦闪出星光,终于看到远处浩浩荡荡的仪仗缓缓行近,领头的男子身着一身白玉锦袍,披一件墨色斗篷,威风凛凛。 熟悉的脸孔入眸,心头那一方空落终于被填满,是哥哥,我顾不上雪地湿滑,激动得奔向前,鼻子被风一呛,更添酸楚,瞬间朦胧了视线。 哥哥见此,立即下了马鞍,朝我温笑道,“路滑,慢些跑。” 我扑进他怀中,默然而泣。 他轻轻拥着我,“怎的嫁了人,倒变得越发粘人了?以前可未曾见过你对我如此热情。” 第二十七章:春衫不理风月事(贰) 我轻点头,目送哥哥的队伍随魏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们,此时窝在屋里的人们听到响声,皆敞门观望。 “姑娘,先回府吧。”如婵在旁侧劝道。 我怔了半晌,方收了眸子回神,解语一面搀扶着我上暖轿,一面微嗔道,“御史临城后要先进宫面见国主,待御史忙完,自是有的是时间与姑娘好好叙,姑娘何必这般急迫,连早膳都未曾吃上几口。” 我浅浅笑着,未曾回应。 如婵微斥道,“就你多嘴。” 解语咧咧嘴,甚是无辜地吐了吐舌头,转眸见容浅尚还站在原地未有所动,疑惑地凑前,“容姐姐在瞧什么这么出神?” 容浅顿时被惊得一颤,眸子深处隐隐可见几分娇羞之意,转瞬又恢复了平漠,“天冷,快回吧。” 我掀着帘子,悄悄打量着容浅的神色,她这几日,甚与平日不同,却又寻思不出原由在哪处。 大雪初霁的思陵城是极美的,一路瞧去,皑皑白雪在暖阳的照射下泛着金光,粼粼耀眼,不少家户已趁着暖阳,正拿着扫帚扫去门前积雪,湖畔被厚雪压积多日的柳枝终于露出了青绿之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娇滴生机。 思陵城依山傍水,时气宜人,是难得的水乡宝地,单是湖泊便有二十余个,故而城中随处可见沿湖而栽的柳树,柳树四季常青,又有女子的飘逸娇柔,而鄞人崇尚文雅,与之相衬,更添了几分风雅。 “姑娘,快到东璧街了,难得出来一次,估摸着公子亦要日入后才能出宫,时辰尚早,可要去饮风居坐坐?”容浅隔着轿帘子问。 东璧街是思陵城中骚人墨客最常出没之处,不仅有储有万卷藏书的听宣坊,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雅阁”落霖坊,还有各界谋士才贤云集之处的茶楼“饮风居”。 饮风居不仅茶道独特,茶点亦是精致美味,甚讨茶客喜爱,且居中幽静,布置文雅,许多文人雅士都会聚集在此处饮茶斗诗,侃谈天地。 自从上回亓官颐带我去过一回之后,就恋上了那处的僻静清幽,每次出府,必要进去坐上一坐。 久而久之,居中大多数人都已熟识我。 “也好,正巧近日口中乏味,去居中瞧瞧有甚开胃的茶点。” 解语一听,立即喜开笑魇,催促着马夫道,“冯申,听到没,去饮风居。” 冯申驾着马缰,打趣道,“瞧你,还未进饮风居,口水就流了几盏了。” 解语脸顿然涨得通红,斜眼一瞪,“你若再说,我回去就把你的汗血宝马杀了,拿去膳房红烧了去。” 冯申年纪与解语相仿,又是同时进的太子府,所以感情甚好,平日里也就他们最能斗嘴找趣。 众所周知,冯申爱马如命,除夕时,我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给他作为岁礼,他因此宝贝得很,旁人连碰都碰不得。 冯申闻言,立即乖乖住了嘴,霎时,一行人皆一哄而笑。 约莫行了半里路,方抵饮风居。 刚下马车,便瞧见门前停着一方镶着翠玉珐琅的软轿,横在道中,甚是霸道,我不禁心起疑惑,何人竟会如此嚣张,饮风居明令禁止在门口停至轿驹,来往饮风居的茶客不论何种身份,都得将轿辇马驹统一停至别苑,若有不遵者,一律强制拖走不还。 纵是国主,亦是如此。 正寻思着,又瞧见几个小侍挎着行囊愁眉苦脸,委顿而出。 解语纳罕喃喃道,“今日饮风居是来了何等凶煞,怎的莫名觉得森冷?” 正巧这时恰逢前来迎客的小侍赵听,一见我过来,立即上前叩礼相迎,“小的叩见太子妃。” 我淡淡而道,“起来吧。” 赵听应声,方平了身子,恭敬地问,“娘娘今日可还是要怡林苑?” 怡林苑种有青竹,处于饮风居的西北角,最是僻静清幽,我每次来,都是要坐那处。 “嗯,再砌一盏紫庭针过来。” 赵听一边拿册子记着,一边领着我进怡林苑,“刚巧是今早刚采的芽子,可是清香呢。” 后又想起什么,转眸朝解语看了一眼,笑着添了一句,“最近新上的茶点也各数上一份吧。” 小侍自领其意,笑答,“小的记下了,定会挑解语姑娘爱吃的上。” 解语笑瞪了一眼,嗔道,“几日未见,你可越发油滑了。自是要挑娘娘爱吃的。” 赵听笑着应允,“小的定会挑娘娘和各位姑娘都爱吃的。” 一旁的如婵笑着,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竟会耍些嘴皮子。” “小的嘴拙,还请各位姑娘见谅。” 赵听是饮风居的老人了,尚才九岁时,便进了饮风居做杂,常年耳濡目染,亦是算通几滴墨水,每次来这里,都是由他领侍,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 这时如婵问道,“方才进来时,瞧见有好些人提着行囊,满脸愁意地出去了,可是出了何事?” 赵听忽而望了望周遭,轻叹息,低声答道,“唉,今儿东家忽然驾临,正巧看见那几人在后院赌骰子,十分震怒,便将他们都裁去了,如今正拿掌柜训着呢,听说这次,掌柜被扣了两个月的工钱。” 东家?看来是个厉害人物,如若不然,怎会连国主都不放在眼中。 解语这才恍然,“这么说,门前那辆富丽的马车是你们东家的?” 赵听点头,“如今也只有东家能将轿辇这般嚣张地停在门前了。”接着又小声哀叹,“早听闻东家脾性不好,现在整个饮风居都人心惶惶,唯恐东家危及。” 解语眉心一挑,调侃道,“那你可要好好伺候,如若不然,我便让我家娘娘去你们东家面前告你一状。” 赵听揖手求饶,“好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 随西北方向一路行去,穿过幽僻小道,便到了一处绿竹青青而绕的院子,院子中有一湖,湖心处坐落一处小亭,亭中置着席案茶盏,可围炉煮茶,院西角设有一角书柜,柜中有各类书籍,旁侧置有一方书案,案前文房四宝俱齐,可静心读籍。 若是乏了,还可到院中的小阁中休憩,因环境幽深静谧,我通常一待便是半天。 第二十八章:春衫不理风月事(叁) 残雪未消,湖面薄冰之下,可见几尾锦鲤游得正欢。 我越过石桥,上了湖心小亭,此时茶案上已备好了好些时令水果,旁侧还置着一把琴。 赵听说,“这是娘娘前儿交代小的留的九意琴,小的就料到这两日娘娘会来,今早便命人备着,可巧,今儿就撞上了。” 我摸着琴身,上好的梧桐木置的,雕花精巧,琴弦是由冰蚕丝续的,这把九意琴是奉陵山庄前庄主窦意弗为她的三妹妹苏流离定置的及笄贺礼。 听闻上面的连理海棠是窦意弗亲自雕刻上去的,九意之名是苏流离赐的。 因质地上乘,制作精良,弦音空谷清幽,而享誉天下,后来苏流离病逝后,这把琴便被游手四方,去年才被饮风居收入坊中,成了镇店之宝。 “你倒是有心了。”我一面道着,一面示意容浅打赏,容浅领了意,立即从腰间的绣包里拿出一锭银,赏了下去。 赵听连连叩首谢恩,双手收了银,便退了下去。 我顾自坐在亭中,望着湖面失神,解语性子泼皮,耐不住静,便先请了礼去寻冯申找趣。 说来我身边除却容浅,也就如婵与解语最得心,平日里亦不会束得太紧,每次出门,基本都是放养。 不大会,赵听就领着小侍捧着几碟茶点徐徐而来,旁侧还跟着一个专门煮茶的茶侍,听闻饮风居里的茶侍都是从各国御茶司出来的,又有专人培训了半年,方才能上职,故而,饮风居的茶才这般出名。 “这是居里刚请的晁国厨子新出的几样茶点,娘娘且尝尝,可有几分乡味。”赵听将茶点小心摆上案,紧跟而来的茶侍向我叩了一礼,默默跪在案前,开始温杯,醒茶,一丝不苟。 我放眼观去,果然,这些茶点都是我养闺时爱吃的,自从来了鄞国,便鲜少见过这些点心了。 我拿起平日里最爱吃的藕粉桂糖糕,小啄一口,清香甜糯,入口即化,当真比亓官陵请来的厨子做得更正宗。 隐隐约约,竟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娘娘觉得如何?” 我轻嗯一声,“果真请了个好厨子。” 赵听闻言,笑着打了个千步退,“那娘娘且用着,小的暂先告退。若有何吩咐,尽管叫小的。” 将一切置妥后,赵听就带着小侍散了,仅留一个茶侍在旁侧伺候。 正逢佳景,难得雅兴,我便起了兴致,上琴拨弄了一曲《阳春白雪》。 容浅和如婵跪坐在案侧吃着茶点,静静候着。 我虽无艺得精,但也都粗粗涉猎,这曲《阳春白雪》是哥哥幼时教我的,也唯有此曲弹得最好,如今,倒也恰好应景。 到底是名琴,一上琴便格外顺手,即便中途错了几个音,亦被这清幽之感补了拙。 一曲终了,我方才止琴,便闻见耳后一个熟悉又清嘹之声,“几年未见,棠珧的《阳春白雪》弹得越发好了。” 我闻声,还未转身,便知是故人而来。 嘴角微勾,难得笑得恣意,“看来今儿真是个好日子,雪后初霁,既见思亲,又逢故人。” 朝我缓缓走来的墨衫锦袍,剑眉星目,容色俊逸的男子微微一笑,“看来你这太子妃,当的挺舒逸。” 那男子正是名冠天下的“天下第一儒商”,奉陵山庄庄主信肴,且言奉陵山庄,正居沙烟山顶,占地约莫一百余亩,自建庄来便不属任何国土,以茶业起家,后越做越大,几乎垄断了整个东原大地的商业链,连各国皇宫衣食御贡,大多要依靠奉陵山庄来补给。 不仅如此,奉陵山庄还成立了江湖上闻风散胆的杀手组织“白夜门”,势力庞大得让人唏嘘。 故而,奉陵山庄与各国皇室亦是交集匪浅,连天子都得忌惮五分。 再言信肴,亦是个斐然人物,他少年老成,颇有经商之术,十五岁就成了奉陵山庄庄主,“白夜门”便是由他一手培养的,又冠有百识书院才子之名,因此,他以斐然的才气,雷厉风行的商业手段,被天下所敬畏。 他比我年长一岁,也算自幼相识,又一同在百识书院进学,同窗了一年,除却子孤,亦只有他与我最为亲近,后来,他舅舅窦意弗仙逝,他便退了学,回奉陵山庄打理事务,算来,亦有两年为见了。 我捏起紫砂杯,慢慢呡了一口佳茗,淡意道,“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做着逍遥散人,岂不是舒逸?” 信肴嗤声一笑,在我旁侧随意落座,容浅立即颔首叩礼,“容浅见过信庄主。” 他闻声,凝了容浅一眼,“两年不见,容丫头可越发水灵了。” 容浅耳根俱红,微微施了一礼,便带如婵退下。 我抿着嘴打趣道,“瞧你,可把人家给吓跑了。” 许是时机正好,抑或是他那份随和之气未变,看见他,我竟前所未有的敞然,所谓高山流水,解人难得,或许就是如今这般,纵是简单一句话,便替我拨却云雾见月明。 他撇了一眼案前的茶点,问,“我从百识书院押来的厨子做的茶点可还合你口味?” 我噗嗤一声,难怪味道如此熟悉,原是百识书院的厨子做的,以往,我最钟爱的便是百识书院里的藕粉桂糖糕。 “强人所难,倒像你的风格。” 信肴拿起块糕点吃着,“重金雇用,如何是强人所难?他家中上老下小,正指着他过紧巴日子,我未曾迫过他,他纵口上拒着,最后还不是情愿跟来了。” 果然是经商之人,置于死地而后生,当着是最狠面的手段。 我话题一转,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处?” 他眉心一挑,笑得促狭,“你在我的地盘,想不知都难,方才听手下的人说,太子妃过来了,我便在想,在鄞国能叫人尊称为太子妃的,除却你这瞻庆公主,便没有谁了,如此想着,就来瞧瞧这些年无我逗趣,你这能与比丘尼相媲的寡淡之人,混到了哪般境界。” 我悠哉道,“托你的福,尚且还未脱离凡尘。” …… 有多久未有这般快意了,对饮侃谈间,我尚才感觉自己从无尽的云端落入平地,无比踏实。 第二十九章:春衫不理风月事(肆) 不知不觉中,天已黑透,灯火阑珊。 我与信肴正说笑着,解语提着裙摆快步跑如飞地跑来,容浅小声斥责,“何事这么急迫,竟也连一丝礼仪都不顾了。” 言尽,又斜眼朝坐在案前惬意呡茶的信肴,解语略些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我问道,“怎么了?” 解语微喘着气,“殿下来接姑娘了,马车正停在别院等着,还有姑娘的兄长,亦一同过来了。” 我轻点头,嗯了一声,算来他们该是刚从宫里回来。 信肴拂了拂衣袖,慨叹一声,“你那心心念念的子孤待你还不错,早些年还看他柔柔弱弱的病态书生样,不甚欢喜,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他。” 我闻言,甚是惊诧,“你怎知鄞国太子便是当年的子孤?” 他眉心一挑,懒洋洋地笑着,“早年见你哭的这般伤心,我便派人去查了,方才知他是鄞国五皇子,我本想告知你,奈何那时被江庭拦住了,说是就算让你知道了,也是徒增伤悲,还不若将这事揭过去,不曾想你这稀里糊涂的和亲,竟误打误撞嫁给了心上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也是,纵然我那时知晓了他的身份,难道真会为他追来鄞国吗?即便我想,父亲与哥哥自是不愿的。 更况,我自小就在王侯宫廷间长大的,早已看透这人间炼狱,万丈深渊,我本就是个胆小无争的性子,尚且还做不到为了爱情能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地步。 若是能选择,我便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我哼一声,唇边带着几分讥讽的笑,“若是不是这场和亲,若是和亲的人选不是我,恐怕我与他此生便再无所交集,他有他的妻,而我,也将是巽侯府的世子妃,如今的结合,参杂着两国的利益,故而这份情意,也就不再干净了。” 他看着我,脸色略见几分肃意,最后也只是温声慰道,“再如何,亦比那些互不相识,只因利益结合的和亲公主好些,你也别多想,王庭潭深,但胜在,他予你一片真心。” 我余生在这宫庭深深中,唯一的赌注,便是亓官陵的一颗真心了。 信肴见我又在思虑失神,朝我催促道,“天色已晚,快些回去吧,江庭万里迢迢跑来看你,可别让人家久等了。” 我微愣一下,方才明白过来,“你与哥哥已见过了?” “早在过沙烟关时,便碰上了,就一路叙了好些天,后来我因有些急事,便先行了一步,抄了近路先到了。” 我这才恍然,缓缓起身,因坐太久,小腿处已有些许麻痹。 “那我便先回了。” 信肴微微点了头,“天黑路滑,你自个当心些,我就不方便送你了,若是让你那子孤哥哥知道你与我独处了半日,恐又得乱吃一顿飞醋。”言罢,又唤来几个小侍为我们前后掌灯明路。 我略有几分不舍,“好。” 信肴目送着我随小侍埋进寂寂夜色,刚行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又转身朝着站在亭子里,被昏暗的烛火镀了一层朦胧雾霭的信肴问道。 “你哪时离开思陵城?我好来送你。”他身为一庄之主,家大业大,自是不能像我这般清闲自在,恐怕是待不了几天。 我是个喜欢怀旧的人,岁月荏苒,物是人非,我已不是年少时清高孤傲的江令词,亓官陵亦不是当年温儒恣意的子孤,可信肴,却还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飒然少年。 我既羡慕,又珍惜。 信肴自是猜到了我心中顾虑,立即给我安了心,“早听闻思陵城繁华似锦,山清水秀,最是养人,我暂时自是舍不得走的,你若那日想来喝茶,我定随时作陪。” 我隔着朦胧夜色远远看他,竟恍惚失神。 他身上既有哥哥具有的贵气,亓官陵的敏锐沉稳,又有几分亓官谡身上的倨傲狂妄,却并没有亓官谡那惹人厌恶的浪荡纨绔之态,再添上他那副英刚之貌,说是逍遥完人,自不为过。 刚出居,亓官陵和哥哥已站在门口等着了。 亓官陵一见我,便立即拉住我似块寒冰的手,“天这么冷,怎的不捧个手炉?” 我浅笑道,“方来事,还是暖阳高照,便懒得拿了,况我的手一向凉寒,身子是暖和的。” 哥哥在一旁嗔怪道,“你倒一点也不操心下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母亲在侧,恐又该斥你了。” 我微微一笑,将话题一转,“你们何时到的?” 亓官陵一面脱下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一面淡淡答道,“刚日入便出宫了,听下人说,你在饮风居坐了半天,恰好顺路,便一同过来接你回府。” 话才落,这时哥哥又在旁侧添了一句,“这饮风居有甚好茶,竟让你这般恋恋不舍,刚叫人传了两回话,方才将你请出来,可让我们吃了好几盏风了。” 哥哥虽然知道信肴来了思陵城,却并不知他就是饮风居的东家。 我若无其意地答,“好茶还尚迷不住我,不过是迷上里头的几样茶点了,又恰好睹了一番名扬天下的九意琴的风采,一时手痒,就献丑了一曲哥哥而是教我的那曲《阳春白雪》。” 亓官陵眉心微蹙,看着我的眸中露出几分疑惑,沉了须臾,才淡然而问,“弹得如何?” 我亦不知怎的,心口忽而就空漠了,唇角微勾起几分怅然,“我本就技拙,幼时尚不能弹出这曲中的和风淡荡之意,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如今身于浊世,就更是意领不到曲意了。”所谓声临其境,以前年少静好时都弹不出去冬迎春的欢快,如今身在冬寒蓼萧之境,又如何能意会得了。 他们自是听出我言中之怨,却也漠然未吭。 夜黑风高,瑟瑟寒意刺骨,此时冯申已将马车逐到了门前。 回到太子府时,亓官陵让膳房晌午就开始准备的佳宴刚好,我因中午淋了雪,被雪水浸湿的衣领到现在还尚潮濡,一进府便被落嬷嬷催着去沐浴更衣,亓官陵与哥哥先去了正厅边喝茶闲谈,边等我一齐用膳。 第三十章:春衫不理风月事(伍) 待我收拾齐整时,哥哥与亓官陵已茶过三盏。 平日里皆是一面寡言肃容的亓官陵,此时竟也与哥哥笑谈自若,多半是年少故人久别重逢,因而才能叙得这般得心衬意。 二人看我入门,立刻止了声。 哥哥睨笑赞道,“这是哪家的如玉美人,长得可真秀色!” 我瞬时羞煞得红了耳根子,转眸瞪了他一眼,“哥哥竟会取笑我。” 哥哥笑着摇头,未曾再接话,亓官陵朝落嬷嬷冷冷地施了一眸子,“传膳!” 落嬷嬷唯诺应声,交代着底下的奴侍,不一会儿,传膳的侍奴便捧着菜盘子浩浩荡荡地进来。 看样子,亓官陵可真费了些心思,二十四道菜,道道精致,皆是晁国王庭里的御用菜式。 亓官陵道,“今儿恰从温婴府上讨来了两坛竹叶青,江兄可要来喝几蛊?” 我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解,亓官陵自来滴酒不沾,总言酒会误事。今日竟破天荒地解了禁忌。 哥哥温笑,亦是豪爽,“棠珧大喜时,未能喝得一盏喜酒,如今,断然得补上才是。” 我在一旁安静地用着膳,也未劝,只觉今日亓官陵与平日有几分不同,却也寻思不出错处,也就作罢。 膳毕,酒过三巡。 晁人不论男女老幼,皆善饮酒,这点淡酒,对哥哥而言,自如饮水般,倒是亓官陵,面庞醺红,神情恍惚,已有十二分的醉意,纵是如此,他仍是安静地端坐着,默口未言,颇为警惕。 哥哥睨眼叹道,“果真是生在王庭中的,都醉成这般的了,警惕性还这么强。” 而后又转眸看着我,“你可是惹他伤心了?平日滴酒不沾,今日竟要与我喝酒,可真是奇事!” 我一脸无辜地摇头,苦笑道,“自我嫁来,我与他的日子就仿若死水般毫无波澜。连半点火星子都不曾有。” 哥哥亦未再问,深叹息,朝一旁的贴侍唤道,“将殿下扶下去洗漱安寝吧。” 旁侧的几个侍奴立即上前,将亓官陵小心翼翼地搀了下去。 夜深,死寂。 我与哥哥在游廊下散走着,夜风拨开层层叠叠的乌云,披着轻纱的月牙终于舍得露脸,轻柔的月光将天地镀了层薄雾,隐隐约约,空空濛濛。 我抬头看去,笑着说,“你瞧,这是我自嫁入思陵城以来,头次看见月白,可惜,太微弱了些,怕是没几时,就又被那厚厚沉沉的乌云给遮了去。” 哥哥瞧着月色默了须臾,忽而一问,“棠珧,如若当时你有选择,也知亓官陵便是当年的子孤,你会选择巽侯世子,还是和亲?” 我身子一颤,竟不知如何作答。 或许,那时的我,也会像此时这般犹豫踟蹰吧。 赵昀品行良善,威风凛然,又有丞相府撑腰,若我嫁过去,纵然与赵昀并无感情,但至少众星捧月,受尽尊敬。 若是我提前就知晓与我和亲的鄞国太子就是三年来心心念念的子孤,或许,我会喜怨参半,喜的是嫁得心上人,怨的是他隐瞒身世,且毫无留情地离我而去,怨他若和亲的人不是我,他亦会十里红妆,三书九俜,娶之为妻。 但到底,得得一人心。 可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若在当时,我真的会选择和亲吗? 顿时心绪骤乱,思索不出答案,索性不再去思虑,看着哥哥的眸子莫名多了几分戚色,呵了一声,反问,“如若?如若哥哥当年告诉我了子孤的身世,如若我那时奋不顾身地来鄞国寻他,那是不是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哥哥一怔,眸色又暗了几分。 复抬头,天边那弯月牙已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眉间忽而感觉微微湿凉,恍惚间,淅淅沥沥的凉雨便落满了屋檐。 “你可知晁都那么多名门才淑,为何君上会选你去和亲?” 我道,“其实我早已意出七八分,晁鄞已交邦数百年,按理说,和亲的该是玉帛公主,但君上独女,甚如掌中宝,自是不愿,故而只能挑封一名公主,但自来鄞强晁弱,年年要向鄞国进贡巨额的年贡,君上表面是联邦之谊,实则是想依附一处好靠山,若日后和亲公主成为鄞国国母,不仅年奉可酌减,更为四面楚歌的晁国立了后盾,这无异于是为大益。可历年和亲公主嫁得不是亲王,便是废储,如今攀上亓官陵这颗大树,自要好生培养,而君上自然得寻个好养分,江家不仅历代辅佐晁君主,功高盖主,又与天下第一庄的奉陵山庄是世交,若是有江家相佐,亓官陵的太子之位稳中甚稳,而江家唯有我独女,纵管我才貌平平,但有奉陵山庄和江家托着,权位亦无人撼摇,因此,我便是君上在鄞国趋炎附势最好的一颗棋子。” 哥哥略有惊异地凝着我,“你自小不争不扰,心思却比谁都通透。” 我缓缓笑了,笑得戚哀,“以往我是旁观者,尚能黑白分明,可如今,却已是局中人,前方的路就如这墨夜,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如何再通透清明?” 我听见哥哥微乎的叹息声,抬起手,如少时那般轻柔地覆在我肩上,“无论何时,江家都会是你前方永远吹不灭的灯。” 我点头,心口处总算有一丝暖意,是啊,我再如何,有江家,有奉陵山庄护我。 “莫要多想了,天色已晚,早些回屋歇息吧。”哥哥拂了拂衣袖,将手上的那笼清油灯交到我手中。 这是恰巧容浅拿着两把油纸伞小跑而来。 她喘着气,“姑娘,殿下正在栖虞院等您。” 他还是这般,不论多晚,都是等我上了榻,才会睡下。 “好,我这便回去了。” 容浅略有怯怯地将其中一把油纸伞递给哥哥,“公子,夜雨萧瑟,莫要淋坏了身子。” 哥哥淡淡而笑,接过伞,“多谢,早些送姑娘回去吧。”随后撑起伞面,埋入了丝丝雨帘之间。 容浅怔在原地,看着哥哥的身影有些痴神,我趁着微弱的薄光打量着,心中才忽然有了几分恍悟。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大抵便是如容浅这般吧。 我本想打趣几句,容浅却正好回过神,瞧见我唇边含笑地盯着她,霎时眸光四闪,羞赧道,“姑……姑娘,夜雨寒凉,早些回去吧。” 第三十一章:春衫不理风月事(陆) 夜雨淅淅沥沥,清油烛火随风轻漾,晕得夜色雾气清薄。 刚踏进栖虞院,就看见解语在屋檐下慌张失措地踱来踱去,一见我来,也顾不得雨纷密落,一头扎进了雨中急急跑来。 容浅见势,忙不迭地将伞面移了一角,恰好遮住了解语的头。 解语如临大赦,“姑娘可算回来了,殿下正在屋里等您呢,自踏入院子,殿下就冷着寒面,好生煞人。” 我眉心一皱,亦略些摸不准亓官陵的脾性,又问道,“可醒酒了?” 解语俯了俯身子,“沐浴更衣时,钟厌就给殿下喂了醒酒汤,如今,酒是醒了大半,气却越发盛了,奴们都只敢候在屋外。” 我点了头,“嗯,夜深了,你与容浅也早些回屋歇息吧。” 容浅也未再言,将我送于屋檐下,便与解语撑着伞面退了院子。 正从内屋惊慌而出的钟厌见着我,立即俯身叩礼,将我手中的清油灯笼接了去。 我望了一眼屋内,微声问,“可是睡了?” 钟厌皱紧额头,轻叹一声,颔着头回道,“方才刚泄了一波气,如今正在里屋坐着呢。” 我缓步而行,轻轻走进了屋子,随后守夜的侍卫将门合上了。 此时亓官陵正坐在棠梨木桌前,冷面如霜地看着地面。 我走上前,稳着声问,“何事扰你这般生气?” 他身子一颤,立即抬眸灼着我,却半字不言,我有些疑惑,却也未曾细问,他头回饮酒,又喝的这么猛,想必是一时醉意恼了心罢。 我拿起搁在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喝盏茶醒醒神,免得明日该头疼了。” 他还是不为所动,眸子更加灼烈地攫住我,我被盯得有些发怵,也没有坚持,随意将杯盏重新搁回桌案。 他近来喜怒无常,我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依旧这般,我轻叹一声,不去理会他,转身走向床榻处默默捯饬着。 忽而觉得身后寒气一闪,立即被亓官陵紧紧拥住,灼热微醺的脸颊不住地蹭着我的颈脖,急灼的气息不断地往我耳畔呼扑着。 我顿时脖子一缩,想躲开这酥麻的异感,亓官陵一怔,愠气忽显,搂住我腰身的手更加用力,深深浅浅的吻密密麻麻地就落了下来,我被他莫名其妙的怒意惹得有些恼火,懈力挣脱开他的桎梏,奈何我气力微弱,我越是挣扎,他越是紧紧相逼。 我微喘着气唤他,“子孤……” 奈何才刚出声,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吻给生生压咽回喉咙,我被窒住了气息,憋得脸色涨红,不住地左右着头,试图挣脱束缚。 直到我眼泛白光时,他才罢了休,我木木地躺在榻上,衣襟半褪,发丝微乱,过了好一阵,我方才缓了过来。 他紧紧拥我入怀,我也无力挣扎,只静静地默着声,过了许久,他才寒声说,“日后,不许你再去饮风居,也不准再见信肴!” 他说得很强硬,不容置噱。 听了半天,我才恍然,果然,何事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纵然信肴行程再隐蔽,他却立马就知道了,明明日入前才刚从宫里出来,却早已将我的一举一动掌握得明明白白,我呵笑一声,原来他之所以生得这么大的气,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与信肴独处了半日,原来,他来饮风居接我,并非顺道,而是早已蓄意。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他这般生气,是因为在乎我而吃味了,可我此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心寒和惊怕,他这不出半步门,便知天下事的本事简直细思极恐。 我撇过头,冷声道,“凭何你说什么,我便一定要听?”刚嫁来时,是他安排亓官颐与我亲近,前些日子,他因我与亓官谡投壶赌酒而斥我,如今,他又因我与信肴独处半日而强迫我,这件件桩桩,他表面上是事事为我考虑,实则从未在乎我是如何作想。 他似乎未料到我会这么说,脸色又暗了几分,微怒道,“凭你如今是我的太子妃。” 我亦怒急,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奋力起身,“你明知我与信肴是自小的情意,更况是各自清清白白,从不逾矩。” “以往是以往,如今你是有夫之妇,与一未婚男子这般亲近,成何体统!” 第三十二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柒) 自那晚与亓官陵大吵后,我便再未与他说过话,他这般不信我,又何必再与他纠缠些无用功? 隔日一早,哥哥就急忙跑来问我,“昨晚一回到厢房,就听见太子雷霆大怒,发落了好几个侍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默默地摇头,不作回应,或许,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哥哥亦不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气,“罢了,你们小两口的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参合,倒是为兄还得提一句,如今太子身居高位,性情大变,你多少须顺着些,莫要太过任性,之前的子孤尚吃这套,如今的亓官陵可就未必了。” 我顿时神色怔怔,有些怅然。 他如今的脾性,如年少时天差地别,我早已捉摸不透,听容浅说,那晚为我侍奉的侍奴及刚进府的小侍童,已被当日赐了鹤顶红,发落到了乱葬岗。 若换在早年,子孤不会如此狠厉绝情,以前每次与我吵完架,他只是不与我说话,故意冷落我。 而如今,就如哥哥说的,他现今处境不同,性情已变,以前那个温儒可亲的少儿郎早被岁月蹉跎消逝。 淅沥烟雨,弱水空濛,天尚还暖,飘飘渺渺的春雨落了一程又一程。 半月后,晁国君上一封急召,匆匆将哥哥唤上了归途。 哥哥走的那日,烟雨蒙蒙,我与亓官陵相送于思陵城外,不知为何,那日撑着伞面的伞骨握在手中,仿有千鼎之重。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哥哥牵着那匹红鬃马,朝我淡笑着。 亓官陵微微颔首,淡道,“山高水长,不便远送,江兄一路珍重!” 哥哥拱手作揖,朝他拜了一礼,“多谢殿下半月来的盛情款待,舍妹自小被在下和父亲母亲松容惯了,难免有些小脾性,还望殿下多担待。” 话落,又转眸看我,眸中之意心照不宣。 恍忆起昨夜,泠泠月下,对酌深谈。 哥哥捏着一杯酒,一面细细酌着,一面问我,“你故意冷落亓官陵,是为何?” 我凝眸看他,有些惊异,刚想开口,哥哥又截住,“你可莫要与我说什么置不置气,我之前早寻人打听了,你去的饮风居是信肴的商铺,那日刚巧信肴才到思陵城,与你叙了半日闲,亓官陵才与你大吵。” 我问,“你可去饮风居见过阿肴?” 哥哥轻嗯了声,“来思陵城第二日,信肴便遣人送来了帖子。” 信肴来往何处向来都是大张旗鼓,惊动天子,此次无声无息得进了思陵城,定是另有隐情。 奉陵山庄本与各国王庭交往密切,此次动作,想来与鄞宫王庭脱不了干系。 我细思须臾,“阿肴此番行程……”尚未说完,哥哥脸色微僵,又一次打断。 “你该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处境。”他看着我,面色严峻,“阿肴如何,断不会伤害你。” 我笑了笑,道,“于奉陵山庄和江家的交情,自然不会刀兵相向,可若是江家与奉陵山庄成了对立门派,那可就说不定了。” 哥哥这番说辞,我已然猜出八九,信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潜进思陵城,必与王储之争脱不了干系,如今鄞国王庭储位之争自成两派,一派是太子亓官陵,一派是嫡子萧王。 亓官陵与信肴向来不是很和气,再加之亓官陵前些日子的神色,他背后要辅佐的王储,显然不是亓官陵。 思及此,我竟才恍悟,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这世间啊,多的是物是人非。 或许,我这一生,最美的年岁,只在及芨之前,炫美得到了顶,日后也只是每况愈下。 不知从何时起,我亦变的这般世俗,优柔,甚至薄情。 哥哥看着亭外丝丝雨帘,“这几日整个太子府都看得出亓官陵在费力讨好你,你却丝毫不领情,还是那句话,今非昔比,他如今是太子,在人前,该给足面子的断不能薄了,凡事过了,只能适得其反。若被人家瞧了去,又会给你安个恃宠而骄,藐视储君的罪名。” 我听后,心头万分酸楚,抬眸含泪道,“何时我连发个脾气也要小心翼翼,再三斟酌了?” 哥哥看着我,眼神里透出心疼之色,却也深感无奈,“棠珧,该长大了。” 长大? 以前我总以为,长大便是从总角到及笄,从花信到白鬓,方才知,长大是慢慢向年岁匍匐,臣服。 我不敢深思,日后的路,该如何走,纵我有飒然清风之步,行在薄冰之上,也要谨小慎微,如临深渊。 雨落得更密了,落在油纸伞面上,滴答作响。 “时辰不早了,我该启程了。” 哥哥一脚踏上马鞍,眉间滑落几滴雨珠,朝我抿唇一笑,“雨大,你身子抱恙,早些回去吧。” 言罢,双腿夹紧马身,挥动缰绳,“驾!” 我静静看着,紧紧攥着伞骨的指间泛白,微风拂过,却觉得万分凉寒。 亓官陵温声道,“走远了,回去吧。” 我若无其闻,漠然转身,却瞧见容浅妆发凌乱,气息紊急得站在雨中,她的衣衫被淋得尽湿,她仍丝毫不觉风中寒意,只是眸光凄楚地望着远处,怀里揣着的是一双针脚精细的马靴。 我顺眸望了一眼哥哥远去的方向,心底暗暗吃惊,我原以为容浅对哥哥的欢喜,只是小女儿的仰慕之思,不曾想,竟到了这般落根入骨之深。 那双马靴,到底花了她多少心思,可想而知,却终究未能送出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哥哥这般的人,自是不会知道容浅的心思的。 我撑着伞面走上前为她遮雨,“回去吧,这回没送出去,还有下回。” 虽然我知道,依哥哥的脾性,或许不会喜欢容浅,但总归得让她试上一试,才不负她那一腔深情。 容浅抬着戚哀的眸子看着我,默然无言,被雨水打湿的眸子里流出来的水珠,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返程回府时,一路无话,自从那晚后,我不由得对他心生几分惧意,每次与他靠近时,总觉过分压抑,不自觉得想要疏离。 我撇头看着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天依旧灰蒙蒙的,路旁的湖面上泛起渺渺烟波,添了几分虚空缥缈。 第三十三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捌) “都半个月了,气也该消了。” 亓官陵忽然握住我的手,我身子一颤,却依旧不为所动。 气?我自是有气的,但如哥哥所说,我并非有心置气,不过就是故意冷落他,想败败他所谓的傲气。 再然,自那晚之后,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惧怕,他的狠厉,他的无情。 他见我不予理会,又坐近了一点,执着我的手掌慢慢摩挲着,“那晚,确实是我过分了些,但我那时是真怕你会离开我,这些日子,你对我不近不疏,当我听到你与信肴谈笑风生,对他竟比对我这个夫君亲近,我心里嫉妒,嫉妒得发疯。” “那你可知,我为何这般?”我转过身子,凝视着他,“三年前,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杳无音信,那时我做了无数个梦,梦见你忽然有一日,会拿着纸鸢回来寻我……” “令词……”他薄唇欲语,却未能吐出半字一语。 我也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可我等啊等,春去秋来,你未曾舍过我一封书笺,承下和亲旨时,我与自己打了个赌,若你再不来,我便弃了你,各自安好,再不肖想,我出阁那日,我寻遍茫茫人海,无一人是你,我对自己说,缘尽于此,听天由命,可就当我想要放下你时,你却出现了,我的夫君,鄞国太子,竟是我痴等了三年的少郎,你可知,我那是是怎样的心情?” 亓官陵握住我的手又紧了几分,言于此,瞬间万般委屈皆涌上心头,差些哽咽,“三年来,我幻想过无数个与你重逢的场景,我说,若我还有幸见到你,定要好好问个清楚,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我还有好多疑惑等着你来回答,可那日见到你时,你却予我冷漠,对我陌生疏离,你可知,我那时是如何委屈?如何无助?后来,我一次次试探,一次次靠近,就是想探探你的心思,除夕那夜,你终于肯与我坦诚相待,可我知道,自我嫁来鄞国和亲那刻起,我与你,终究回不到过去,我们的婚姻,参杂了太多利益和算计。” “所以,你怯了,你怕我对你不够欢喜,不能予你安稳?”他忽然接上我的话,眸中隐有几分愠色。 我心头一急,迫住眼眶里的泪,重声道,“毕竟,你与我断了三年光阴,这三年,足矣让江山颠覆,何况是人心?你不再是当年的子孤,我也做不回肆意的江令词,我如今唯一的赌注,只有你!” 就是因为是唯一的赌注,所以我不得慎之又慎,恐之又恐,却又不敢期得太满,唯怕有一日,我赌输了,粉身碎骨。 所以,我既想靠近,又想疏离,才会左右煎熬。 我与他就这样对视着,半字不言,须臾,他一把将我拥入怀,“对不起,是我欠妥了,其实,我那日不告而别并非有意,后来本想来寻你,可自我坐上太子之位,偏生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我不敢让你牵扯其中……” 我抬手抚平他那又蹙紧的浓眉,截住了他的下言,“我都懂。”懂他的苦楚,他的艰难。 就因为懂,才会去心疼,去靠近。 “子孤,如今,我仰你鼻息而存,别无所求,这一生,我只图个安稳。” 什么权势高位?我只想与他安度此生,因为我知道,在这宫闱深墙里,一生安妥最是难求。 他深深地沉了口气,道,“我答应你,不论日后到了何种境地,我都不会与你离心。” 我笑了,笑得餮足,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 其实,我怕的从此不是与他共赴难苦,而是两心渐离。而他此时的一句永不离心,胜过世间任何承诺。 正想着,轿身忽然一停,我掀帘探去,正瞧着亓官颐骑着一匹猎炎马缓缓行来,猎炎马出自西域,性野难训,万金难求,非一般人不敢驾驭,如今却被亓官颐收为坐骑,足矣见得她的飒然风姿。 “皇兄,嫂嫂。” 我又将头探出了一些,亓官陵仍坐在旁侧未有所动。只朝外头看了一眼,“你这是又去哪处疯了?” “刚与七哥从郊外赛马回来,”亓官颐瘪了瘪嘴,“今早听怀鸣说,嫂嫂的兄长今日返程,如今他可有启程?” 我道,“刚出城未久。” “那可真可以了,早闻嫂嫂的兄长雅名,本想有幸瞧瞧,奈何次次错过。”亓官颐眼眸暗淡,叹息道。 我问,“温婴公主此时要进宫还是回府?” “方到好天气,自是要到处逛逛,嫂嫂,同我去饮风居坐坐如何?听闻这几日又新出了几样茶点,一同去尝尝。” 我这才恍然,雨不知何时歇了,层层叠叠的云雾被轻风缓缓拨开,曦光泛耀。 新上的茶点我早已尝过,并不稀奇,但算来,自那日畅谈后,便再未见过信肴,再加之这几日我几番思酌,算来是该找个时日与他好好谈谈了。 我转眼看着亓官陵,等他如何反应,其实若我想去,他自是拦不住我的,但如今我身为他之妻,多少该顾虑下,何况我知道,他会应允的。 亓官颐又矮了颈脖子,朝亓官陵道,“皇兄可否将嫂嫂借我半日,放心,我定会将嫂嫂毫发无损地送回太子府的。” “我不放心。” 我不由得被逗笑了,亓官颐不满地挑着眉,朝他横了一眼,他却依然面不改色,执着我的手,亦未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收了笑意,对他道,“我只待半日,日入前便回。” 他沉了少顷,方才轻轻点头,“正巧我要进宫一趟,日入时我便回来接你。” 我点头,冯申机灵,一听到动静,立马下车为我摆好梯子。 因亓官颐是郊外赛马,所以只乘了一匹马,而从这处到饮风居虽不远,但也要一两里的路程。 亓官颐本想下马,与我一同步行,我浅笑,示意她不必下马,而后朝亓官颐旁侧的侍卫扫了一眼,微微颔首,“可否借小哥马驹一用?” 那侍卫先是一愣,而后赶忙下马,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马鞍后,俯身叩首。 亓官颐微微诧异,“嫂嫂会骑马?” 我道,“幼时兄长曾教了些皮毛,仅会慢行而已。” 随后,单脚一跃上了马身。 这匹马虽是平常物种,脾性也是十分温顺,但因长年奔波负重,步子也是矫健稳当,我已十余年未曾驭过马,身手早就生疏迟钝,但依然能稳健骑行。 刚抵饮风居别院时,忽然一束发女子驭着一匹汗血马驰骋而过,虽未曾见到面,可方才从身侧经过时,强风略过,看背影,好生英气飒然。 看别院守卫的模样,对那女子,颇有几分敬畏。 在这饮风居里,能有这般待遇的人不多,我不由得有几分好奇,那女子竟是何等人物? 亓官颐朝绝尘的背影看去,眉头一皱,亦是有几分不解,遂又询问一旁为我们安放马驹的马奴。 “那女子是谁?” 马奴叩礼应道,“回公主,那是醉姑娘,是东家的朋友。” 第三十四章:春衫不理风月事(玖) 信肴的朋友? 奉陵山庄交情甚广,但大都是礼邦之交,如这般厚待的不过寥寥,估摸着这女子,定不是平常俗物。 正纳罕着她的身份,赵听便紧着步伐过来了。 “小的参见公主殿下,太子妃娘娘。” 赵听稳重圆滑,处事周全,所以深讨亓官颐的欢心,她微微点头,端着面子淡道,“起身吧。” 他方平了身子,亓官颐又睨着眸子问,“今儿怎风声那么快?才刚到,你就过来了。” “方才萧王殿下过来时,特意嘱咐小的在此处侯着公主殿下。” 亓官颐一听,黛眉一挑,也顾不得端架子,惊讶道,“七哥已经到了?几时到的?” 赵听先愣了一瞬,随后恭敬地应道,“估摸着是一刻钟前,如今正和东家在怡林苑喝茶呢。” “方才明是我先进的城,何时竟赶我前头?”亓官颐疑惑地望了望旁侧的小侍奴,见他亦一脸懵然,便未再深究,“罢了,先进去了。” 赵听颔首,微微俯身领着路。 瞧亓官颐的神色淡然,该是早已识得信肴,能一同闲话喝茶,信肴与亓官谡的交情定然匪浅。 如此说来,哥哥与我算是料对了,信肴是亓官谡的门客。 以往我总觉得,我纵在这思陵城举步维艰,总归有江家和奉陵山庄撑着,再如何,我都体面安妥,江家虽是士族之首,位高权重,却只能在晁都撑大肚皮,到了鄞国,也是人微言轻,我受到这般厚待,多半是托了奉陵山庄的颜面,我才能这般足了底气。 可如今,他护的是亓官谡,正是与我对立。 我一直以为,我落的枝头足够稳当,却终究还是断了。 “嫂嫂,你在想什么,这般入神?”亓官颐忽而握住我的手,我微牵唇,未应允她,她也不究,牵着我的手就往里走,“嫂嫂可不知,这几日居里的厨子新上了一道点心,叫做饮风点意,配上我新酿的竹叶青,最是可口。” 我笑着道,“这饮风居以茶绝名,公主倒好,非得来茶居饮酒。” 亓官颐气正言辞,“茶虽好喝,却不如酒来得尽兴,以茶具盛酒意,也未尝不可啊,还别有一番风味。” 我点头听着,倒正随她的风格,亓官颐本就不拘于俗,与我这般循规蹈矩的静安女子相比,气势明显得艳些。 正走着,她忽停了步,朝一旁的小侍奴吩咐道,“你快去将谢姑娘请来,好些时日未见她了。” 小侍奴领了话,立刻叩了礼下去了。 我问,“公主与谢姑娘的交情很深吗?” 亓官颐一面走着,一面答,“嗯,春隐气度如兰,虽为风月女子,却毫无风尘俗气,说来也是凄苦,她自幼丧亲,又被远戚卖入了风尘之地,本与景候世子两情相悦,奈何那世子嫌她出身风尘,最后弃了她,我刚见她时,正瞧见了那一幕,她不哭不闹,走进了阁中,我怜悯她,但多半是佩服她骨子里的清高不俗。” 若是可有物作比,亓官颐便是一樽烈酒,入喉汹烈,却越品越醇。谢春隐则是一杯清茶,入口苦涩,却喉间回甘。 而我,却只是一壶早已凉透的白水,清清寡寡,索然无味。 到底,比不得。 一路沿去,枝繁叶茂,花开满路,芳菲似锦,虽与外街只有一墙之隔,却分两地,静怡宁心。 “听闻前些日子嫂嫂与阿兄置了好些气?”亓官颐忽饶有趣味地问。 我点了点头,本想一揭而过,奈何她越发兴致,笑得一脸得意,“你可不知,这半月阿兄的脸色没一日好过,整日紧着眉头闷着气,瞧着他那憋闷劲,可算让我心头畅快了,果然还是山外有山,也只有嫂嫂能吃得住他了。” 我闻言,也禁不住笑了,“公主可真唯恐天下不乱。” 亓官颐眉飞色舞道,“那我自是对人的,阿兄压制我多年,如今得有回报之机,断不会手下留情的,更况,嫂嫂本该多挫挫阿兄的气焰,多冷落他几回,日后才会更疼惜嫂嫂。” 我瞧着那模样,虽自小因势所迫,少年早熟,但到底还是个姑娘家,玩心未勉,如今瞧着,倒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这番想着,又不由得接着打趣她,“公主自个儿都还未有心上人,怎么如此懂得驭夫之术?” 亓官颐一听,瞬间涨红了脸,羞赧道,“我……我虽未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书上写得便是这个理儿,何况父皇后宫佳丽三千,个个想方设法得讨我父皇欢心,我耳濡目染,亦是懂些的……” 旁侧的侍奴皆掩面咯咯笑着,亓官颐忽才恍然过来,急急朝我娇嗔道,“嫂嫂,平日里就数你最是温婉静安,怎的今日也来寻我打趣。” 说来,亓官颐虽自小生在宫闱,怀的心思断不比那后宫妃嫔少,但胜在她为人坦率,爱恨分明,又行事稳重,我与她相交,倒也踏实。 我瞧她真嗔恼了,这才收了几分笑意,刚要赔礼道歉,怡林院的门就开了。 “何事竟让你们笑得这般欢,大老远便听见声音了。” 我闻声瞧去,只见信肴与亓官谡正在湖心亭弈棋饮茶,方落下一子,亓官谡撇头便朝门外看来,眉梢扬起,模样甚是轻佻。 我故意略过他的眸子,算来,自那日我撂下狠话拂袖而去,也有一月了,可瞧着他还是不改往日那副模样,看来,他并未放在心上,或者放了,却当做笑话,若无其闻,也是,他这般娇纵的人,自也不会怕我这弱弱姑娘的威胁。 亓官颐朝他瞪了一眼,牵着我一面上湖心亭,一面没好气道,“说好谁先到饮风居便是谁赢,哪知七哥竟抄了近路,真是小人行径。” 这时亓官谡又落一子,故作无辜道,“赛前可是你自个说的,只要谁先到饮风居便是谁赢,可未曾指定在哪条路,我抄近路,是我聪明,懂得投机取巧,怎的就成小人行径了?” “殿下若再说得去,赛马是赢了,这棋局,可就要输了。”信肴慢悠悠地落下白子,呡着茶笑道。 亓官谡撇了一眼,忽做手将棋子一拢,棋局尽乱,“来了美人,输赢自然也就不重要了。”言罢,又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你……”信肴诧了一瞬,微皱了眉,尽了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笑了。 遂唤来候在门外的赵听,“去膳房送些藕粉桂糖糕过来,再上一壶紫庭针。” 我同在信肴旁侧坐下,朝他笑了笑。 第三十五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拾) 信肴回之一笑,到底是有人在,他知我拘谨,也并未多言。 “早闻嫂嫂与信庄主青梅竹马,交情甚笃,我本想给嫂嫂一个惊喜,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亓官颐朝亓官谡看了一眼,笑着道。 信肴呡了一口茶,温笑道,“前些日子恰巧碰上了,不过公主也不算多举,算来我与太子妃亦有半月未见了,即便今日公主不将她请来,我也是要去太子府递帖子的。” 我接过茶侍递来的茶不做声,只觉得,此时的气氛好似有几分尴尬,亓官谡也未曾像往常那般肆无忌惮地拿我打趣,只安静的坐在一旁顾自下着棋。 彼时,赵听领着侍奴端着茶点进来了,亓官颐见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还未上桌台,便从盘中顺了一块到嘴里慢慢品着,“这偌大的思陵城里,也只有信庄主家的茶点最是合意了。” 信肴顺过亓官谡手中的黑子往棋盘格里走了一子,“公主若喜欢,我便叫小厮日日送几样到公主府。” 沉了许久的亓官谡端起茶侍刚煮好的茶品了品,忽插了一话,“庄主可莫要惯了她,这丫头就喜新鲜,若你送得勤了,日后可就不会想来你这。”言尽,还不忘朝亓官颐挤了挤眉眼,又添了一句,“庄主就该让厨子每日变着花样吊着她,好让她多为你招揽些生意才不算亏。” “七哥……”亓官颐眉心一横,狠狠朝亓官谡投了一个白眼。 闻言,一众人掩袖笑了,信肴也饶有趣味地附和道,“倒也是,自从公主光顾了这饮风居,可为我添了不少人气,不但揽来了寡淡静僻的太子妃,前些日子,就连久未出府的景止世子都来这找趣了。” 我顿时神色微动,忽有几分好奇这位景止世子是有哪般天降的姿色和尊威,正孜孜吃着糕点的亓官颐微楞了一会,激动道,“那负心汉也来过?何时来的?” 毕竟她与谢春隐是好友,如此动怒亦是情有可原,刚落一子的亓官谡一听,也歪过头嗤笑了一声,“那景止瘦削得像根竹竿,病恹恹的,一股酸臭气,景候亦是个老顽固,一生未曾立过什么政绩,家境更是一般,真不知这京都的姑娘怎会喜欢这等平庸之辈。” 信肴一脸诧异道,“怎么?两位殿下与那景候世子有过节?” “我从未与他有交集,怎谈得上什么过节,不过是看他不过眼罢了。”亓官挑眉,蔑道。 亓官颐顾自吃着茶,冷哼,“早闻前些年景止看上了一姑娘,后为保清誉弃了她,虽说情有可原,也谈不上错对,但这般死顽呆板的人令我生厌,自也喜不起来。” 我仍默不作声,静静地吃着茶点,说来不愧是一家的,他们兄妹三人那喜厌不遮面的性子倒真是极其相似,对于厌恶的人,不但半分都不留情面,还故意要踩上几脚才肯罢休。 信肴听着愣了半晌,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后道,“早知如此,我便推了他的帖子,今早景候府刚送来帖子,说约我对弈赋诗呢,估摸着时辰,也快来了。” 话落,门外的赵听就进来了。 “家主,景世子来了。” 信肴无辜地摊着手,道,“说曹操,曹操到,如今,我是该还是不该放他进来?” 亓官谡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吃着玉碟里的茶点,不作言答,信肴又撇头望着亓官颐,只见她眉心轻颦,微微颔首,“若是庄主要款新客,我这旧客自然不便再叨扰了。” 霎时间,满屋俱寂。 信肴闻言,忙朝欲要起身的亓官颐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我还指望公主往后多为我这小店招揽些生意呢,怎敢有所怠慢?” 话落,亓官颐的脸色这才缓了几分,信肴无奈地朝我看了一眼后,立即转头吩咐赵听,“你快去告知景世子,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怕会传及世子,日后定会以茶赔罪。” 赵听是个机灵人,他知这屋子都是不好惹的,自不敢多留,领了话便做礼退下了。 我静静坐着,忽对亓官颐有几分惊讶,算来这些日子几番相处下来,自诩已参透亓官颐七八分,如今看来,竟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往日我只觉得,亓官颐虽爱恨分明,喜厌不遮,却会敛去锐气,懂得权衡时事,知晓收放分寸。 可此时,她却能对诸天子都不敢惹的信肴这般横态,一丝不顾及信肴的脸面,也不惧他的权势,我才发觉自己轻瞧了她。 她与亓官谡一样,都是恣意的。 慵慵忪忪消了几盏茶,终是送走了亓官谡兄妹两尊大佛,信肴疏松了口气,酣畅饮下一杯茶,“以往我只知萧王不好伺候,如今才知,这外人口中端安淑慎的温婴公主才是极难伺候的主儿。” 我也是放开的身子,捞起一块茶点一面吃着,一面笑道,“你以前可不像如今这般好脾气。” 他佯做出一脸苦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一时禁不住,笑欢了。 他也跟着笑了会,才悠悠道,“我虽权倾天下,但如今到底是在他们亓官家的地盘,惹怒东家,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再者,你与她又走得近,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要宽容些,左右思酌,不若就让她一步,如此也可显出我的君子风度不是?” 我点着头应和他,不知为何,明知他如今与我立场不同,合该提防,但一见到他,心里的锁都一一卸了降。 在别人面前,我要披着虎皮,在亓官陵面前,我要披着旧皮,在他们面前,我要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唯恐行差一步,我想,也只有在信肴面前,我才能做真正的自己,肆意坦荡。 信肴瞧我笑着失了神,慢慢斟了一杯茶递给我,“这是今早新采的芽子,尝尝,可还是以前的味道?” 我疑惑地接过茶,轻呡了一口,入口清苦,入喉回甘,久违的味道绕过舌尖,清爽香醇。 我顿然惊诧道,“这是紫庭针?” 第三十六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拾壹) 紫庭针是我最爱喝的茶,要当日清晨沾了水露的顶芽子泡出来的茶最好。 可这种茶树对时气,水质,土质极为挑剔,只在晁都能生活,可自从来了鄞国,喝的最好的紫庭针也是饮风居里的茶侍用从晁国茶商手上买来的烘干茶尖泡的茶,味道虽有相似,但终归失了几分香醇。 信肴淡笑道,“前些日子听赵听说,你总嫌这里的茶不香,便遣人从晁都连树带土,移了两株过来,奈何这茶树娇贵,水土不服,让花木匠悉心照顾了好些时日,才好不容易保下一株,今晨正好冒了头簇芽子,我便趁时采了一捧,本想差人送到太子府,正巧你竟赶上了,适才那亓官兄妹在,我都舍不得拿出来招待。” 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捧着茶盏的手被捂得很暖,所有人都要我适应新时事,只有他纵我怀念旧时物。 这般想着,心又想贪得更多些,想着如若他能与我站在同一立场,该多好。 信肴看了我一眼,将我手中的茶盏轻轻拿过,倒入水蛊中,又重新斟了一杯,一面递给我,一面道,“又在发呆,茶要趁热喝,凉了可就徒有苦涩。” 我惊得一颤,这才缓过神来,捧着茶慢慢呡着,信肴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轻呡一口,睥了一眼道,“瞧你今日这架势,恐怕不只是来我这蹭茶这么简单吧。” 果然,我的心思,总会被他一眼参破,可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如同平常叙话时那般。 他撇头看我愣着不答,继续说,“前两日江亭来找过我,说是你那日从饮风居回去之后,与亓官陵大吵了一架,还发落了好些人。” 我问,“哥哥来过?” “嗯,前两日来找我喝酒。” 以哥哥与信肴的交情,自然是俱事不隐,左右心思断然比我自个儿还通透清楚,我望着他淡薄似水的模样,却越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见我带着一丝探究盯着他不做声,又顾自笑了笑,柔声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也没有犹豫,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此番来思陵城,目的为何?” 信肴听罢,敛了笑意看我,“你这么聪明,想必在我刚来思陵城就已经知道了。” 是啊,我心里早已落了实锤的事,又何必再问呢? 想着又自嘲冷笑了一声,再问,“为何要选萧王?” 这是我想了许久未曾想通的问题,信肴虽有野心,行事也是果断狠辣,但心气正直坦荡,素有原则,而众人皆知亓官谡放浪形骸,愚顽乖张,若择了他这粗顽做储君,日后岂非天下大乱。 这个道理,信肴岂会不知? “萧王粗顽乖张,游手好闲,才识谋略样样比不上亓官陵,的确不是储王之才。”信肴拂了拂落在袍子上的几片花瓣,“但有一点,他的心比亓官陵热,亓官陵生性多疑凉薄,纵有通天的谋略和胆识,也终究做不成一个明君。” 我心口忽然一震,又起了几分不平,驳道,“子孤不似你说得这般,他看似冷漠,实则内心滚烫。” 信肴呵了一声,“若是三年前的子孤,我且能信你,但如今的亓官陵已非当年的恣意少年。” 我本想为亓官陵再辩解什么,到最后却语不成声。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捏着茶盏继续说道,“上至八十翁妪,下至幼齿小儿,皆知太子暴戾恣睢,冷酷无情,这中间几分虚,几分实,你自个也可掂量一二,若亓官陵真是储君的最适之选,为何他明明已坐稳太子之位,而朝中多半权臣还会去拥护萧王?就连当年极力荐重亓官陵为太子的三朝元老如今也已改投另主,又为何国主这些年明知亓官陵四处招人弹劾掣肘,却还当做若无其事,从不出面制止?” 我心里乱成团麻,可信肴偏生步步逼问,“这件件桩桩,当真只是因亓官陵出身为庶,不得圣喜,招人排挤吗?若真如此,为何国主却极为宠爱一母同胞的庶出公主亓官颐?” 我忽觉自己不该来问的,他问的每一字每一句,我何不曾自己想过,只因怕知道得太清楚,所以索性把疑问埋进心底不去深究,以为做个糊涂人,且会让自己好受些。 可如今,我越是想藏得深的,却偏偏被信肴一层一层拨开,摁着头让我面对。 信肴见我木木地不说话,才觉自己方才有些过于激进,这才稍放缓了语气,“前些日子由亓官陵负责监送的一批军火被沙寇劫了,方才萧王来寻我,想让我拒接这笔生意。” 我的身子忽然一颤,难怪这几日亓官陵眉头紧锁,甚晚归府,原是因此事。 军火走失,若是被有心之人去国主跟前参他一本,定是一桩重罪,唯一的法子,便是自掏腰囊,趁早将这批军火填上空。 军自往今来,各国都严禁军火走私,纵然有商人人铤而走险,价位也是抬得离谱,故而除却各国军火库,也只有奉陵山庄是做正经的军火生意。 太子府虽说财力殷实,但若是走私,这么大批军火,自也会挖空得所剩无几,最好的法子,便是向奉陵山庄买入军火,不仅价位合理,还会签署保密协议。 若亓官谡真让信肴拒接了亓官陵这笔生意,就如同将亓官陵推入了最不堪的境地,轻则让太子府财力尽空,重则是亓官陵走私军火的消息被传出去,太子之位尚难保住。 心越想越紧,忽的一窒追问道,“那你可答应了?” 信肴忙应道,“自是没有答应,我虽看不惯亓官陵的处事风格,但绝不会落井下石,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沉吟半晌,望着信肴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疑惑,“你为何告诉我?”为何对我毫无保留。 他淡淡一笑,“你我自小长大,除却帮江亭隐瞒亓官陵的身世,你见大大小小的事,还有哪桩瞒过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更况,纵然我告诉你了,我的抉择也不会改变。” 对啊,就算他全部告诉我,也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啊,我冷嗤一声,“其实你该瞒着,如此,我还乐得做个糊涂人。” 他听着我的话忽的一愣,眉心微蹙,脸色可见几分怜疚,默了须臾,柔声道,“纵我再如何,也不会伤你一分一毫。” 第三十七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拾贰) 这番话,哥哥先前早已同我讲过,我自也明白,纵是我与亓官陵是夫妻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所会护的,也仅是我,亓官陵对于他来说,毫无干系。 信肴默了会,长叹一声,若有所思道,“我倒真希望你没有这么聪明,与幼时那般,掩耳充糊涂,做个富贵闲人。” 我怔了一瞬,飘忽自语,“我何曾不想做个富贵闲人?”诸事不闻,一隅之地,静安余生。 信肴的手微微一颤,刚端上手的茶渍洒了衣袍,眸子闪处,隐见几分忧怅,默了几许,又恢复淡然一笑,将茶一仰而尽。 “但你如今择了亓官陵,这一生,你终是忙碌的。” 我未应他,只默默地,不愿再想…… 此时瞧着日渐西斜,金色的霞光洒在身上,在这静谧安详的小院子里,越发衬得岁月静好。 正与信肴一搭一搭的话着闲时,小院子的篱笆门忽然开了。 我顺着脚步声看去,只见一位红衣束发的秀面女子慢慢走来,旁侧还跟着一位着墨色锻袍的男子,我细细打量,才惊觉是今午在门外撞见的驭马女子。 之前我只来得及匆匆一瞧了她的背影,心猜该是位模样英气的飒然女子,如今一看,竟长得如此秀色可人,只可惜,神色太过清冷,周遭都好似泛了层寒意。 而她身侧的男子却正与她相反,虽肤色有些许黝黑,可五官端正分明,似刀刻般英俊,眉目间也尽是温润似水,纵着一身墨,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惬意的安暖。 刚想着,那两人已上了亭子到了跟前,朝信肴那边单膝跪地,抱拳揖了一礼,“家主。”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信肴淡淡地嗯了一声,“事办得如何了?” 那红衣女子点头,“一切已办妥当。” “可有受伤?” 那女子依旧面不改色,“傅爰被伤了手臂,不过我已寻了大夫上了药,并无大碍。” 我捞起一块点心,一面吃着,一面静静听着,余眸撇过那被唤作傅爰的墨衣男子,果然,肩袖上还残留着一块早已干透的殷红,看样子该伤得挺重,可瞧他面色无波,再加墨色遮掩,若不细看,竟丝毫瞧不出他方才刚受过伤。 信肴斜眼瞧了一眼傅爰的手臂,“这几日你便好生歇着,余下之事,我会另做安排。” 傅爰有些许不愿,刚想开口,信肴却好似早已料到他要说什么,立即将他的话断在了嗓子里,“阿颜奔波了多日,也一并歇着。” 这下傅爰才缓缓点了头。 后来才知道,那红衣女子名为醉倾颜,和那名唤傅爰的男子同为信肴门下的杀手,方才是刚行完任务回来复命。 他们谈了好久,信肴也丝毫不避我,我亦无心去听,顾自捧着几案上的茶经看着,该是今天起的太早,如今沐着暖和的霞光,看了一会便开始犯困,想着离日入还有些时辰,我便单手托着头,小寐了一会。 再醒来时,日落西山,天色已经黑了几分,身上被人披上了狐皮毛毯。 那两人也不知何时离开了,仅有信肴在旁侧捧着一本《云烟史录》慢慢看着。 我本想抬手揉一揉有些酸痛的太阳穴,可因撑头撑得太久,右手臂已经麻痹,手刚抬起,就失了重心落了下来。 我只好作罢,用左手慢慢推揉着右手臂。 信肴听到声响,忙放下手上的书,转头来瞧我,柔声笑问,“可睡醒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案几上已上了一壶新茶,他拿起茶盏斟了一杯,递给我,我接过,一口一口慢慢啄着。 “也不知你是有多困,才半刻,你便睡沉了。” 我道,“今日哥哥启程赶路,我便起得比往日早了些。” 这时容浅推门走了进来,信肴见此摇摇头,颇为无奈地说,“瞧,我纵想留你,也怕是留不住了。” 果然,容浅朝我微施了一礼道,“姑娘,殿下已在门外等了。” 我只好起身将走,不知何时过来几个仆役,正齐肩抬着一株紫庭针,我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信肴。 “把这株紫庭针带回去,让花木匠连土种在太子府,日后想喝茶了,也能随时采。”信肴指了指那株茶树,温和地叮嘱道,“可要让花木匠好生照顾些时日,这茶树刚抽了新芽,娇弱得很,可莫要把它给种死了。” 他似若朗星的眸子里盛满了暖意,我凝视了他半晌,心头涌起一股温热,暖进心扉,朝他璨然一笑,“多谢!” 他朝我温笑着柔声说,“你我的情意,提谢字倒显生分了,记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好!”…… 天色慢慢放晴变暖,日子一日一日消着,一晃便已到端阳。 这些时日倒还真做了一回舒逸闲人,府里诸事都扔给了亓官陵管着,除却赴亓官颐的各种宴会,便是去饮风居喝茶听曲。 自从那日争吵以后,他便不再制止我与信肴独处,只是每次都得他接送,且必须在日入前回府,我也任由着他折腾。 戌时的钟鼓且才敲过,府中已陆续点起灯火,用完晚膳,解语就拉着我出来遛弯消食,还说我这几月来养的实在圆润,须该多出来走走。 今夜的月色很好,柔和的月光白华流淌在石板飞檐,衬得颇有几分静谧安详。 因隔日便是端阳,沿着青石板路行去,各处都挂上了菖蒲艾叶,容浅说,这是为了驱病防疫。 细数时日,嫁来鄞国便满半年了,我似乎已经安于这样的日子,同时也很珍惜这样的日子,因为我知道,日后我这么清闲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 抬头望着天边那一弯明月,黄盈盈的月牙着一袭朦胧的雾纱,飘飘渺渺,如半点明眸初妆般素雅,着实好看,周围是万丈星辰,“今晚的月色真好。”是我这半年来,见过最美的夜色。 解语也跟着抬头看,自豪地说,“如今天色才刚开始放暖,若是到了七八月初一十五时,,那时的月色才是最美的,那满天的星星亮得如同白昼般呢。” “是吗?”我朝解语微微一笑。 解语忽然看得有些痴,“姑娘笑起来真好看,比七八月的月色还美,日后该要多笑笑才好。” 如婵温嗔了她一句,“就你嘴最甜。” 一旁的容浅观了观夜色,贴心道,“夜深渐凉,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赶早进宫行宴呢。” 我点点头,“也好,估摸着殿下的公差也该理完了,且回去吧。”…… 第三十八章:春衫不理风月事(拾叁) 翌日清晨,容浅早早就唤我起来梳洗上妆,素日里我都是将近巳时才起,亓官陵因此还特意吩咐院里奴仆都不能过早来洒扫,膳房里也是踩着点备好早膳送来。 故而颇有些不愿,再加上我本就怠懒的性子,容浅硬是进来唤了三四回才将我从榻上请下来。 容浅一面为我上妆,一面瞧着我睡眼惺忪的眸子,颇有番苦口婆心地说“奴知晓姑娘不想参宴,但如今您身为太子妃,该行的礼节自是免不了的。” 我应付似的点了点头,乜斜着眼,由着容浅折腾,心却想着这丫头自从随我来了鄞国,越发唠叨了,明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心志偏要同宫里的花甲嬷嬷般老成,解语,如婵在旁侧看着也在掩面偷笑。 膳房将早膳送来时,睡意已被容浅折腾得消了大半,正等着亓官陵一同用膳,亓官陵的随侍钟厌就从外走入,俯身朝我叩拜一礼。 我四下一顾,询问他道,“殿下还未回来吗?” 钟厌颔首答道,“殿下刚下朝,国君就派了份急差,不回来用膳了,故而特遣奴才回来告知。” 我才恍然,今儿是端阳节,怕是又有得忙了,如今他这太子,坐得委实辛苦了些。 刚想着,钟厌又添了一句,“殿下还吩咐奴才,让娘娘早些收拾妥当,待巳时,殿下便会派车辇来接娘娘进宫。” 我轻轻点了头,“现下正值饭口,难为你来回奔波,也下去用膳吧。” 钟厌忙跪了礼谢恩退下,容浅这才让侍膳的奴仆进来侍奉。 今日亓官陵请的晁国厨子告了病假,一向吃惯了晁国厨子做的饭食,忽换了厨子,竟有些吃不习惯,再加上这繁琐的头饰和衣衫,压得更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三分饱,便叫人撤下了。 钟楼的钟且才敲过,宫里派来的车辇就已停在门前侯着,容浅搀着我上了辇,一进去,几案上便已备好了刚泡好的紫庭针和茶点,还有几册解乏的书籍。 方要启程时,落尾的解语疾疾跑来,手上捧着几匝刚煮好的角黍,如婵纳罕问,“你拿着么多角黍做什么?” 解语用袖口擦了擦额间的细汗,灿笑答道,“奴瞧姑娘方才早膳未吃多少,宫里礼多繁重,离午膳又还有好些时辰,姑娘自是捱不住的,正巧膳房刚煮好了粽籺,奴想着拿些带着,若姑娘饿了还可用来垫垫肚子。” 我瞧着解语那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不由得被逗笑了,“那你可尝过了?” 解语忙点头,拍着胸脯作担保,“吃过了,姑娘放心,味道是极好的。” 众人瞬时哄笑,如婵笑着戳了解语一指,温嗔道,“你个憨丫头,还不送上去,再不走,可要误时辰了。” 解语一听,立即捧着角黍递给容浅送了进来。 马车这才开始驱程,几案上的角黍还冒着热气,糯香外溢,竟看着有几分馋意。 我解开一个,用小匙剜了一小块入口,软糯香甜,确实好吃。说来晁国与鄞国虽风俗不同,但也算是邻国,习俗大多也差异不大。 就如这端阳节,都会包粽籺,不过在晁国叫角黍,晁国大都爱往里包禽肉,而鄞国偏食清淡,包的是五谷。 就着茶一口一口食着,抵达东门时,已有七八分饱意。 掀帘望外瞧去,亓官陵已在宫门前等了许久,着一身明黄色朝服,玉冠端正不苟,面色冷傲。见我的马车驶来,面容上才有了几分暖意。 他走上前来搀我,见我面上还显几分困顿,微皱眉柔声道,“没睡醒?” 我掩面打了个呵欠,“今晨太早起了。” 他将我的手拢进他宽厚的手掌心里,“你且撑一撑,待去拜过国母,陪她用完午膳,便领你去偏殿再睡会。” 我应了声,“好。” 亓官陵牵着我慢慢行至张国母的瑾恩殿,进去时,亓官颐和亓官谡已经在和国母笑谈纷乐。 第三十九章:黑山翻墨未遮山(壹) 从华恩宫用完午膳后,与张国母道了安,便随亓官陵安排到了他平日里下了朝歇息的偏殿。 因今儿是端阳,宫里差事繁多,亓官陵安置好我,便被国主身旁的奴侍请去了御书房。 孟夏的天极好,清爽舒适,绿意荫荫,最好安眠,今晨起的早,偏殿又静谧,上了榻没几时便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到门外有人正低声说话。 “原来晁国来的太子妃便是长这般模样,瞧着也并未有多好看,真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如此宠爱她。” 另一个比较稚嫩的声音忙道,“姐姐可别乱说,咱们下人怎可妄议王庭闱事?若被人听了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怕什么,现下这偏殿除了你我,便只有太子妃身旁的几个侍人,我们偷偷讨论几句,没人知道的,再说,这京都茶馆酒楼哪处不是说得火热。” “早听人说太子妃娘娘脾气不好,可我方才瞧着面色虽冷淡些,但脾性也算温和啊,真不知他们是如何传的。” “你呀,还是太天真了,所谓人心隔肚皮,你看着面善,指不定心里头如何呢,我前些日子听殿下跟前的侍人说,有一次殿下因为太子妃,一夜之间发落了好几个人去了乱葬岗,太子妃连慰问都未曾问过一句,还经常对殿下摆脸色,哄了半月才好,可把殿下吃得死死的……” 我躺在榻前,顾自笑了,原来我在他们口中是这番模样啊。 正听着,忽听到推门之声,后才知是容浅,她压着声音怒斥道,“瘸了舌头的,主子岂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信不信我这就告诉太子妃,看你们还有没有命再来议论!” 方才正津津谈论的二人立即被吓得跪地磕头,我在里屋都能听到她们落在青石板上清脆的磕头声。 容浅这才稍稍泄了愠气,“行了,日后当好自个儿的差事,若再让我听见一字半句……” 容浅还未说完,那二人就声道再也不敢了,容浅也未再为难她们,“小点声,莫要惊醒了太子妃,先下去吧。” 我正要起身时,容浅就进来了,见我还一脸惺忪之意,忙问,“姑娘可是被吵醒了。” 我点头应了声嗯,容浅转势就要往外头去,“那两个乱嚼舌根的奴才,奴非得掌她们几个耳光子。” 我头回见她这般生气,心感一阵暖意,方才的几分不喜一下冲散得一干二净,忙叫住她,“容浅,回来。” 容浅这才止了足,转身上前,静静地为我更衣上妆。 如此默了许久,容浅才问,“姑娘都听见了,为何不治罪?” 我浅笑,一脸淡然,“悠悠之口,岂是我能堵的住的?我今日堵住了她们,定然还会在别人嘴里出来,且如今是在皇宫,又是端阳,我若治了罪,指不定明日又会给我添一条什么名声,他们若要说,那便由他们说去吧,我本无所谓。” 容浅这才默了声,我望了望窗外,天色正明媚,枝头几只雀儿啼鸣得正欢,不禁怅然“如今正值人间五月天,也不知晁都风景如何。” 容浅难得溢出几分笑意,“此时的晁都街头,楝青花该坠满枝头了。”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我总会采满一竹篮的楝青花,制成茶饼,给父亲母亲清热解暑,每至这时,信肴总会劫走大半,他最爱喝楝青花茶。 “只是这里没有楝青树,做不成茶饼了。” 容浅正听着,忽想着什么,牵唇笑着说,“奴方才去御膳房拿点心时,路过御花园,正巧看到了一株楝青树,枝干虽不壮,花倒开得挺欢。宫宴要酉时开始,如今才申时正刻,姑娘不若出去看看。” 我思酌了须臾,点点头,“也好。” 一切收拾停当后,便随着容浅出了屋子,外头阳光正明媚得有些刺眼,我又躲在屋子太久未见光,竟被逼的睁不开眸子,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亓官陵的偏殿离正宫较远,周遭全是灌木树林,弯弯绕绕了几道游廊才看到层层叠叠的琉璃瓦红墙。 一路上的宫人见到我忙跪首叩礼,万分恭敬,后来才知,宫人门提早就知道我要来御花园,就连在冷宫里当差的宫人都来了,只为瞧一眼传闻中被暴戾冷酷的太子殿下捧在心尖上的太子妃是何等绝色的容貌。 正往前走着,亓官谡不知从哪处出来的,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走到了我面前。 他单手捏着下巴,往我身后瞧了一眼,调侃道,“哟!嫂嫂这是要去哪处,竟竟要这么大的阵仗?连冷宫里当差的奴才都被嫂嫂唤出来了。” 我微蹙了眉,满是疑惑的往身后瞧了一眼,身后的宫人见了我,急忙跪地叩首,不敢出声,但瞧着他们颤得厉害的身子,便知道他们是极怕的。 我撇过头不想去理会,朝亓官谡冷笑一声,一脸平淡地说,“他们不过是来看我笑话的罢了,怎么?难道萧王也同他们一样?” 亓官谡满脸无辜,“嫂嫂说的哪里话,我是方才听人说,今日御花园的花开得极好,正好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如今瞧了,果真是朵极美的花。” 他痞笑着看了我一眼,又转瞬敛了笑意,扭了头立即冷着面,朝跪在地上颤着身子的宫人道,“既然嫂嫂自轻是笑话,那我与嫂嫂一起,自然也成了笑话,你们不是来看笑话的吗?快抬起头看啊,不抬头怎么看笑话,嗯?” 难怪外头都称他为混世魔王,方才还同我一脸痞态,如今瞧他冷着面的模样,竟比亓官陵生脾气时还要煞人。 那一地的宫人立即磕头求亓官谡恕罪,可那亓官谡自不是容浅这般好说话的,直接朝身边的奴侍使了一个眼色,立即出现几个侍卫毫不留情地将这些宫人拖了下去。 我只觉那那些宫人哭喊求饶的叫声很刺耳,震得脑仁闷疼,疼得心头几乎窒息。 那声音渐渐远去时,才惊觉握着绢帕的手心濡满了汗渍。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凉薄,可真掌握了生杀之权时,原来自己还是会心疼,与那晚亓官陵发落那几个女童时一样,一样不知所措。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回过神时,亓官谡又恢复了往常那副痞子浪荡的模样,朝我笑道,“我替嫂嫂解决了麻烦,嫂嫂该如何谢我?” 我是极为不愿同亓官谡饶舌,极为冷漠的撂下一句话就走,“我未曾请萧王帮我,又何来谢字一说。” 第四十章:黑云翻墨未遮山(贰) 我这番给亓官谡甩了脸色,他必定心中不快,心想着,步子走得越发急了,约莫绕了几道弯再回头瞧时,余道只剩徐徐清风。 容浅问道,“姑娘可还要去看花?” 被亓官谡这番折腾,心下的兴致全乎消散,抬眼看了看天,日渐衔了花影往西移去,只撒了漫天霞光做余晖。 轻叹了一声气,“不看了,回去吧。” 容浅也未劝,只依言领着我往回走。 这王宫真大,明明仅是四角围筑,里头却是怎么也走不到边,我四下游顾,秦砖汉瓦,紫柱金梁,极尽奢华,心头不由得生得几分怅然,这座四角金丝笼,到底困了多少人的一生。 回到偏殿时,亓官陵已坐在书案前认真描画,我站在屋外往内瞧他,霞光透过窗落在他身上,敛去了一身戾气,竟是这般的温煦夺目,转瞬恍惚之间,我仿若又瞧见那个潇洒温儒的子孤,一笔一勾勒,一笑一回眸,尽是一片岁月静好。 他抬头朝我温笑,“令词,过来瞧我为你描的画。” 我心中一滞,看着他那唇角一抹笑有些痴,一步也不敢往前挪,唯恐我一动,这副画就碎了。 亓官陵见我怔在原地,那面上的笑意一收,瞬间蹙损了那淡淡春山,落了笔就朝我走来。 心下一阵失落,果然,水间的画,纵不让一粒灰土落下去,风一吹,还是会碎。 他额下的眉,一皱成川,执住我的手握在掌心,“怎么了?” 我摇摇头,淡淡道,“方闻御花园有株楝青树的花开的正欢,本想同容浅去看,奈何走到半路便乏了,现下一想,没看成花,有些失落罢了。” 亓官陵听罢,方才平展了眉,笑着说,“你若想看,待散了宴,我便陪你看,顺道让容浅采几枝回去,插在花瓶了养着。” 我轻轻点了头,浅浅一笑应了声“好”。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极好,牵着我往里行去,“快来瞧瞧我为你描的画,品判下我的画工可有退步。” 他走到书案前,把压熨纸的镇尺移开,得意扬扬地将画摆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画上的我站在楝青树下专心致志地描着画,笔头撑在下巴,一脸笑意得看向前方。 我记得那年,亓官陵正坐在一旁安静的看书,做我的摆景,那时的我足足画了两个时辰,还是未曾将他的轮廓描得细致,为此我还闷了好些时日的气。 可如今他描的画里,仅有我。 我默了须臾,问他,“为何不把你画进去?” 他一听,瞬间敛了笑意,沉了好半晌才道,“我已记不得那时的我是那般模样了。” 骤然间,满屋俱寂,我的心头仿若被野猫打到了调味罐,五味杂陈,百般滋味。 这时亓官陵的内侍钟厌从外而入,恭敬地朝我拜了一礼,禀道,“殿下,宫宴将始了,可要备好肩舆?” 看了看屋外,才惊觉已日落山西,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消散而尽。 亓官陵淡淡说,“不必了,步行过去吧。”又转身朝容浅吩咐道,“快去孤的衣橱里拿件披风出来。” 容浅答应了一声,便进了里屋,不大会,容浅便捧着一件银白色披风走出来,亓官陵单手接过,将披风轻轻披在我的身上系好,“夜里渐凉,别着了寒。” 遂握紧我的手慢慢行了出去。 此时天色渐灰,宫檐各处已早早掌起了灯,他牵着我沿着青石板路往拜安殿行去,一踩一踏,步子又徐又稳,相行无言。 刚至东门时,我余眸一撇,竟瞧见了那日在饮风居见到的醉倾颜与傅爰二人正守在一辆马车旁,我认得那辆马车,正是前些日子横在饮风居正门前的那辆马车。 我顿时心头一紧,难道信肴也进了王宫赴宴? 这些日子信肴在思陵城毫不遮掩,还请了景世子品茶赋诗,国主自然早已知晓信肴来了思陵城。 如此一来,请他赴宴,必然是无可厚非的,毕竟信肴可是各国王庭都想巴望的主儿。 亓官陵见我步子缓了几分,侧首问我,“可是走乏了?” 我不曾回答,只朝他笑了笑,他也没有多问,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明显慢了许多。 抵至拜安殿时,宴上已是一片觥筹交错,笑语不断,似乎热闹非凡。我用余眸四下寻顾了一番,果然,此时的信肴身着一袭八答晕春锦长衣,正坐于国主左下席,与亓官陵的席位正好相对,灯火晕照下,朦胧隐措间,衬得他越发雅正风流,眉目间却藏着飒爽和不羁。 眉目四对时,他也朝我点点头,淡淡一笑。 满场喧哗声骤然而止,万籁俱寂。 正端坐于席中央的国主微皱了眉,略有几分不喜,“太子怎么才到?” 张国母忙帮忙解围道,“许是太子有事耽搁了吧。”后朝我们示意,“宴才开始,太子,太子妃,快落座吧。” 一番礼节毕,这才各自落了座,亓官陵似乎注意到了信肴,面色忽的一窒,眉目中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四下又恢复纷扰,众人或逢迎谈笑,或彼此推杯换盏,我怡然坐着,端茶而品,顿觉颇为涩口,满拧了眉,遂拿起一块点心吃着。 亓官陵的目光也甚是冷淡,连头都不抬,只顾自喝茶吃菜,时不时向我碗里夹上几箸。 旁侧的亓官谡和亓官颐正说笑着什么,谈了好些会,才撇头笑着问我,“今午嫂嫂怎么走得这般急,我本还想同嫂嫂说会话呢。” “今晨起的早,困乏得厉害,便去偏殿歇了片刻。” 亓官颐恍然点头,见我一脸若有所思,也不曾再问,又转首与亓官谡喝酒。 我往信肴那处望去,国主正与他笑谈着。 “信庄主远道而来,竟也没有派人告知寡人,若寡人早知晓庄主要来,寡人定会摆宴为庄主接风洗尘。” 我瞧着国主那堆砌的笑意,满面皆是慈善,竟忽为亓官陵心起几分不平,他对信肴都能这番笑得这般慈祥,方才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却是满面不耐。 心想着,越发觉得他那笑意刺眼。 第四十一章:黑云翻墨未遮山(叁) 信肴颇给国主做足面子,微微颔首,笑答道,“国主每日操劳着紧,鄙人也不过是游走生意,哪敢惊扰。” 国主摆摆手,“信庄主说得哪里话,庄主年少有为,在这东洲,哪国不是巴望着你来叨扰。” 在这东洲,想来也只有信肴才能让一国天子都这般光明正大地谄媚奉承了。 四下满席间的朝臣宴客,无一不随着国主同对信肴好一番夸耀,奉承,敬酒,或笑或应好。 信肴对此番景况早已习以为常,也颇为游刃有余,一面回酒,一面笑谈,既不故意做姿,又不失恭谦。 我隔着昏黄烛火,看着他那笑态可掬,游弋从容的模样,竟觉有几分心酸,恍忆少时,他最厌的就是这番逢迎虚套。 他说过,他要仗剑踏马,游天涯四方。 他说过,他要把壶饮觞,赏四季落花。 可他如今,却已活成他最为厌恶的模样,世人皆道他年少有为,可这其中,他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我已不敢再往下深想,只默默瞧着他。 旁侧的亓官陵转首看我,忽下了脸,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将盘中的菜一箸一箸夹到我的碗中,不大会,宴案上的两个食碗已满成了小山。 我疑惑地侧脸看他,见他脸色铁青,这才反应过来,瞧他闷着一脸醋的模样,竟不禁被逗笑了。 他眉头蹙得越发紧了,又不住地往我碗里夹着菜,我见此,心下满肠愁绪顿时烟消雾散,抑了笑意,忙地伸手制止,“好了,你夹这么多,我也吃不了。” 他神色微顿,而后复清清淡淡地说,“吃不了,兜着走。” 噗嗤—— 坐在我旁侧的亓官颐忽嗤声笑得正欢,旁边侍着的奴从也皆掩唇笑了。 “嫂嫂,阿兄这又是在吃哪门子醋?”亓官颐朝亓官陵撇了眼,侧身笑着问我。 我掩着笑正想答话,亓官陵突然一个横眼过来,亓官颐顿时收了玩心,复端端矩矩地归坐着喝茶。 我用余眸撇了亓官陵一眼,见他醋气正浓,也没敢再抬头,只好一箸一箸地吃着碗里的菜。 许是亓官颐方才笑得太欢,又或离席中近,瞧见了我宴案上的两座小山,我方吃着,张国母眯眼笑道,“今日可要好好封赏御膳房,竟让太子妃吃得这般香。” 我一怔,瞬间耳根俱红,撇眸瞪了一眼亓官陵,奈何他这下愠气全消,反而唇掀一丝狡黠之意,又往我碗中添了一箸,淡笑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骤然间,满席宴客皆皆投目而来。 张国母又朝亓官陵温嗔了一句,“太子,纵你心疼太子妃,也不能这般疼法,姑娘家怎么吃得这么多。” 亓官陵侧身微俯道,“母后有所不知,近日太子妃甚是能吃,总是喊饿,儿臣唯恐她吃不饱,故而多夹了些。” 张国母这才点了点头,又微微朝我上下打量了片刻,侧首同国主道,“嗯,太子妃的身子确是比以往圆润些。” 国主也跟着应了声嗯,只见张国母忽的眸光一闪,“太子妃莫不是有了?” 我闻言,心下一窒,忙抬头看向张国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沉了须臾,才吞言,“儿臣也不知。” 张国母一喜,又问,“近日可曾让太医搭过脉?” 我摇头,方又闻国主沉吟道,“太子妃嫁来鄞国已快半年,是时候该为我朝添几个个皇孙了,太子,待宴散后,让太医好好替太子妃搭个脉,请几服药,尽快调养好身子才是。” 亓官陵忙叠手揖道,“是。” 第四十二章:黑云翻墨未遮山(肆) 拜安殿距离御花园未有多远,不消一刻钟,就隐隐约约闻见了花香,愈近愈香。 香得极致时,竟开始有些呛人,果真是夏来了,这满院子的花都争艳开着,连夜晚也不曾消停。 容浅问,“那株楝青树就在不远处,姑娘可要去瞧瞧。” 我轻声嗯了一声,随容浅领引而去,隐隐闻到一阵清香,绕过两道弯,便已瞧见那株楝青树矗立于宫檐墙角之处,四周被人用竹篱笆围了起来,就着清凉月华远远看去,花坠满枝,清香氤氲。 我驻足于此,不再往前,容浅略有几分疑惑,“姑娘何不上前去看,那花开得这般好,折几枝插在花瓶里可以养上好些时日呢。” 我望着那一树白华,阖眼静静闻着,“如今正是花繁香盛,你若走太近了,反而香得刺鼻甜腻,何不如就站在此处,淡香氤氲,花景繁美,最为相宜。” 月华稍澄穆,雾气尤清薄,我与容浅缄着声,静静看着那株楝青树,明明是番好景,心头却忽起几分怅然。 “寂寂还寂寂,出门迷所适,何不是我如今的境况。”我暗自舒叹了一声,不知所言,不知所措。 容浅听得我一片感慨,劝慰道,“如今殿下待姑娘这般,也算真心了。” 是啊,真心亦真心,却也非似真心了。 正忧忧怅着,斜角处忽有隐隐措措一个身影,我被骇得一颤,忙奓着胆子朝那身影慢慢移步去,“是谁在那处?” 无有声响。 我又近了几步,快瞧清他的容貌时,那身影却忽然一闪,一个酒坛子哐当一声,滑落在地,又呼啦啦滚落在我足前。 “原来嫂嫂也有这般惊怕的时候啊。” 我被震得不敢再向前,黑暗中没瞧清面目,直觉的这声音甚是熟悉,沉了须臾,我竟才反应过来。 萧王亓官谡,他怎么会在此处? 不待我从惊骇之中缓过神来,亓官谡就已从楝青树后处走了出来,他依旧着着宫宴上的那身丹红缎衫,手中拿着一樽酒盏。 寂寂月华下瞧他,竟看着有几分落寞,面上已有醺醉之意,一阵凉风习过,酒气正浓,我微皱了眉,问他,“萧王怎会在此处?” 亓官谡闻声,忽起了几分怒意,颇为不耐道,“怎的,这园子只准你太子妃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见他这般,我也不想再同他费口舌,自讨没趣,牵着容浅便想离开。 此时亓官谡突然大笑,我闻之一怔,只听他步子越逼越近。 “我看起来有这么骇人吗?嫂嫂竟这般怕我。” 我转过身,淡淡道,“萧王多虑了,夜色渐晚,萧王怕是病酒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亓官谡冷嗤一声,寒声道,“你可知,我最厌的便是你这副故作清高,高高挂起的模样。” 我闻言,被这突如其来的斥声惹得颇为恼怒,乍迎上他那极冷的眸子,徒然沉下脸,冷漠至极,“萧王厌不厌,惯不惯,与我有何干系?” 亓官谡横了我一眼,却怒极反笑,“瞧,明明是只狐狸,却偏生去做亓官陵身边的兔子。” “哼,我这只狐狸,纵再如何,也比不过萧王,”我仰起头,愤然抬眸,冷冷道,“狐假虎威,骥尾之蝇!” “你……”亓官谡顿时恼羞成怒,正要破口大骂,我抿唇嗤笑,忙将他口中的话截回喉咙管里,“怎么,萧王是被我戳中痛处了?” 第四十三章:黑云翻墨未遮山(伍) 我顿觉身子冷的厉害,攥紧容浅的手心已浸满了冷汗,唇角微颤,“后来呢?” “后来,”他带着几分讥笑迫着我,“后来我便借温婴之便,处处挑你难堪,那日春宴,我知你不会饮酒,所以才故意激你与我赌酒,不过你投壶的技术委实不算好,我本想趁机杀你一程,但顾及你的脸面,最后才故意偏了矢,与你打平。” “所以,你特意将消息放给了亓官陵。”看他一副不置与否的模样,我才恍然洞明,难怪那时亓官陵来得这般巧。 他目光一凝,笑道,“不错,与你赌酒时,亓官陵正留在御书房替父皇处理公差,刚听到你被我为难,竟真急急撂下一干差务赶来了。听闻隔日便被父皇训斥了一番。” 我方还寒意刺骨的身子这才暖了几分。如今的我便似被弃在了水中,或沉或浮,唯有亓官陵这块浮木决策。 “我那凉薄寡情的皇兄,确是对你下了几分真心不假,但嫂嫂也要明白,外人传太子冷酷暴戾也不假。” 亓官谡笑容愈盛,却看得我心下惴然,凝眸问,“萧王这是什么意思?” 他忽得笑意渐淡,却并未答我,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掏出两块饴糖,剥开画有墨画的油纸,放入口中含着,又将另一颗糖递给我,我微皱眉,并未接。 他也不恼,将糖收回,复安妥地放回怀中后,才撇眸定定瞧了我一眼,微笑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是点醒梦中人,好早些清明。” 心下冷冷一滞,仿若一泼冷水倾盆而下,将方起的暖意浇得一干二净,我将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遍,忽才觉以往是我轻瞧了他,他那目光深不见底,甚至比亓官陵还要沉上几分。 “萧王到底想要说什么?”我低声一横,对亓官谡这一番拐弯抹角,含糊其词的话颇为不满。 第四十四章:黑云翻墨未遮山(陆) 风清,月白,人寂。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这蜿蜒曲折的宫道间,谁也没有打破沉寂。 我知道,亓官陵怒了,他遣退了容浅,我瞬时背脊发凉,不住地打寒颤,惊慌着加快了步子。 可我能听见背后那急乱的步子,越迫越近,越走越急,我四下不顾,提步急跑,撞入黑幕间,可纵我如何躲,如何逃,那寒气煞人的步子却依旧在背后紧紧相逼。 忽的,手被紧紧拽住,他三下做两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他那怀里明明热得似火,可我还是觉得冷,彻骨的冷。 “放开。”我冷声道,想挣脱他的桎梏,可不论我如何使力,却仍不能撼动半分。 宫道两侧恰然路过的侍奴见到亓官陵那嗜血的眸子,立刻骇得面色煞白,忙匆足行去,唯恐迁怒其身。 “萧王到底同你说了什么?”他沉了好久,气息紊乱,竭力缓和语气,想让我不要这么怕他,可他字字咬力,冷冷迫我的眸子告诉我,他正在压着破天大怒。 我漠然淡淡,“没说什么。” “那你如今又在耍什么性子?”他见我一脸疏离,那怒气再也压不住,朝我低吼道。 我嗤笑一声,抬眸冷眼看他,月白撒在他的面颊,使他本来就冷薄的眸中,蓦地又添了几分刀锋般的利锐,似要在下一刻就将我凌迟。 果真,他早已不是我的子孤了,我的子孤从没有这般寒利的眼神,我的子孤从来都是温儒风雅,善良潇洒。 子孤的眸子清澈温煦,有山水,有繁花,有参树,有煦阳,还有我,可亓官陵的眸子里,除却蚀骨的冷,就只剩比这夜幕还要暗邃的黑。 第四十五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柒) 自我知道他是鄞国太子那日,我心里就已经明白,我与他的情分早就不再干净了,所以我才会这般小心翼翼,又怕亲近又想疏离,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正睡得恍恍惚惚间,忽的身子一沉,亓官陵已宽了衣钻进了进来,侧身从被后轻轻拥住了我。 我身子顿然一颤,猛的被惊醒。 他拥住我的手顿了顿,又紧了几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问,“把你吵醒了?” 我忙道,“没有,只觉得有些冷。” 他闻言,握紧我冰冷的手,“身子怎么这般凉?” 第四十六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捌) 我抿着唇,“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白风清,“估摸着该子时了。” 我浅笑道,“我想再睡会儿,你也去梳洗歇息吧,如今这副模样,委实不像是平日里的太子殿下。”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被我好言相劝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掩门出去了。 我隔着昏暗的灯火瞧他的身影,朦胧隐错,与方才梦中那个消逝在花海中的子孤重叠,可烛光一闪,便只剩那关闭的房门。 刹那间,心下有一处地方空了。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时,屋内已一片亮堂,那榻侧的火烛已消燃而尽,窗外的阳光透过床帏撒进来,影影错错,甚是温煦。 身上的厚褥已被人拿了去,寝衣也已换了一身,许是躺得太久,我刚动身欲起,全身却是累乏无力,脑仁亦是闷疼得紧。 几番挣扎后,复又落倒在榻上。 彼时,屋门被轻轻推开,如婵领着解语打着洗漱的汤盂和换洗的衣裳进来,见我此举,立即促步而来。 解语忙上前扶起我,一手将软枕置在我背后靠着,喜极欲泣道,“姑娘可算醒了。” 如婵接问,“姑娘可觉的身子好些了。” 我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好多了,就是睡久了,脑仁闷疼得紧。” 如婵一听,急忙撂下手上的活,一面用指腹轻轻覆在我的太阳穴间揉着,一面道,“姑娘这场病,我将东宫上下给吓坏了。连国母都派了七八个太医过来为姑娘诊治。” 我默然着未作声,其实,我也未曾想到自己会病得这般急,这般眼中,那时我只觉得身体发冷而已。 沉了须臾,转头问解语,“殿下呢?” “太子殿下今晨看到姑娘烧退了,才敢去上朝,估摸着此时该在回的路上了。” 我眉头轻颦,“我病的这几日,殿下都没有上过朝吗?” 如婵点头,“自那晚姑娘病倒后,殿下就遣人去宫里告了假,日夜守在姑娘榻前,一步也不曾离开。” 第四十七章:黑云翻墨未遮山(玖) 此时,容浅已将侍人唤进了屋子,梳头正冠,更换朝服。 我望了一眼被侍奉围得水泄不通的亓官陵,又顾自捧着册书读着。 他平日里在府上都是着白衣素袍的,如今顺着明艳的阳光看他,倒觉得他那身用金丝绣的五爪墨色朝服晃得刺眼。 临行时,方才出了屋子,他又折身回来拥住我,那温意如水的眸子含情脉脉,“你养病的这些时日,倒将我养的越发怠懒了,虽说只与你分别几个时辰,却还是满心不舍。” 我只觉心头一暖,半带试探半玩笑着,“既如此,你便别进宫了,留下来陪我可好?” 只见他面色一顿,眼底几分惊疑转瞬即逝,浅浅笑着用食指轻轻滑过我的鼻尖,满脸宠溺,“待我忙完这桩匆紧的公差,便留下来好好陪你。” 说着,将我拥在胸前又嘶磨了许久,我却不曾听进半字,他明知道我语下之意,却故意闪躲,果然,是我为难他了。 良久,他才将我松开,低头用鼻尖蹭着我,“晚膳想吃什么?待我回来给你做。” 自他学了厨后,我每日三餐皆是他揽下了,这句话他每天都要问三次。 为此,如婵还打趣道,“如今府里的厨子都清闲了不少,摊上殿下来与他们抢饭碗。” 我沉吟须臾,婉声道,“近日总食清淡,口里颇为无味,要不你为我烧一个烧烀肘子吧。” 亓官陵笑着微皱眉,“我怎的听着令词是在为难我。” 我自顾笑着不说话,让他一个仅学半月的厨子做这种菜,如何不是在为难。 后又忙笑添了一句,“若是不好吃,可是要重做的。” 他笑若春风,“晓得你这嘴刁,若是入不得口,我也万不敢呈上来的。” 那厢钟厌佝着身子从外而入,朝亓官陵施了一礼,“殿下,马车备好了。” 他轻轻应了声,又撇头朝侍奴冷冷嘱咐了几句,方才与我依依作别。 我站在廊下看着那缓缓离去的身影,忽在想,若是一直如此,该多好。 一日两人,三餐四季,直至鬓发各已苍。 解语在旁笑道,“姑娘若再看得去,秋水都得望穿了。” 我被说的面红耳赤,撇头笑瞪了她一眼,“可越发没规矩了。” 解语吐舌作鬼脸,躲在容浅身后咯咯笑得正欢。 初夏的午后,暖意最显,却并不燥热,湿润的空气,夹着清香,悠悠扑鼻。 往日的这个时候,信肴都会往我这处送他自个儿酿的各种果子酒,他酿酒的技术甚好,且最喜用果子酿酒,酿出来的酒醇而不烈,口齿留香,最宜我这种不胜酒力的人。 一时兴起,朝容浅笑道,“许久未去饮风居了,且去扰扰阿肴吧。” 江畔柳依依,梢头子规啼,思陵城的夏日果真美致,我撩开翡翠珠帘,微微探头望着外面,万木葱茏,繁华似锦。 眼瞧着,心下不由得也生出欢愉之意,果然,美好的事物总能掩去污垢。 抵至饮风居时,赵听正与醉倾颜二人商量着什么,转头见我们驶来,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唯独醉倾颜只朝我颔首揖礼。 我随口道了免礼,定眸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红衣仗剑的女子,她亦不避,迎着目光冷冷看着我。 许久,我淡淡而道,“醉姑娘生得真标志。” 醉倾颜面无表情,冷冷而答,“娘娘抬举了,草民不过一介蒲柳之姿,自比不得娘娘金贵。” 我眉心一皱,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如今这话里怎的像是对我结了天大的怨气。 旁侧沉默的傅爰忙道,“娘娘莫恼,阿颜脾性向来这般,并无冲撞娘娘之意。” 我点头,也不愿去深究什么,她本是信肴手下的人,自不用对我这个鄞国太子妃做礼。 何况,她的真性情是我这一生都羡慕不来的。 醉倾颜一言未发,径直上了马,驰骋而去,傅爰略有歉意的朝我施了一礼,也匆匆跟紧。 我转身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两个身影,有些失神。 解语轻咳了几声,微啐道,“这人好大脾性,太目中无人了罢。” 赵听在旁侧低声解释道,“醉姑娘不太与人亲近,这居中上下,除却东家和傅爰公子,无人敢招惹。” 如婵问,“那傅爰公子是何身份?” “傅爰公子与醉姑娘都是白夜门的人。” 众人一听,顿时噤了声,不敢再言。 我拂落袖口的绿叶,身后便迎来信肴那爽朗的声音,“方才听侍人说你来了,怎的这么久也不进来?” 我转身,就看到信肴着一身烟灰色锻袍,脚踏墨色马靴,踱步而来,忽疑问,“你要出去?” 信肴含笑,叫人牵来了两匹马。 “在屋里闷了太久,想出去透透气,”他眉梢一挑,“算来你我也好久未曾一起骑马了,今日天气正好,可要一起?” 我笑着点点头,幼时,他总觉得我闷在阁中无趣,隔三差五便拉着我骑马去郊外。 说来,我的骑术虽是哥哥启的蒙,但多半是信肴教的。 话落,他便利落一跃,坐上了马鞍,朗朗道,“棠珧多年不温骑术,师父今日便来测测你可曾退步。” 我纵身跃上马身,志高得满地说,“阿肴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为师可不会让你。”信肴嘴角一牵,扬起长鞭朝坐下马狠狠笞了一鞭,猎炎马本就凶猛不羁,这一鞭下去,立即马嘶急蹄,不待我反应,便已离了我的视线。 我见况,不甘落后,猛夹马腹,一鞭落下,御风踏云,追驰而去。 此时长风猎猎,风嘶蹄急,眼前的亭台楼阁,金琼玉宇,统统被我甩在身后,前头的信肴一副气定神闲,转身朝我笑喊到,“可要让你一步!” 我面色羞愠道,“不必!”说吧,又扬下一鞭,周遭除却猎猎疾风,一片模糊。 信肴这才收了玩性,扬鞭策马,衣袂飞扬,一个转身,便没了踪影,我顿时心下发急,愈发疾驰。 待我追上他时,他已怡然自得得坐在树下喝酒了,见我迟迟而来,朗笑道,“你输了。” “罢了,”我顿时泄气,勒缰而止,“我的骑术是你教授的,又有多年未骑马,怎会赢得了你。” 说着正要下马,奈何方才用力过猛,落地时竟腿脚一软,差些跌倒,信肴眉心一皱,立即伸手扶住我。 他的眸子里闪过几分柔和之意,笑嗔道,“技艺不精,还逞什么强。” 我眼光一横,略有几分不满,“你既知我骑术不精,竟还不让我!” 信肴悠悠笑道,“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一听,立即截住下言,怒道,“你明知我不及蓝,哪来的青。” 信肴见势,连连应和我,“是是是,你不及蓝,也不屑做蓝,可消气了?” 我这才匀了面色。 “如今心情可好些了?” “嗯?”我被问得有些糊涂,细思几许方才恍然,被他这么一番激,积了多日的虞气困恼被驱得一干二净。 我心头忽而一暖,“你怎知我心情不好?” 他瞬时笑了,扬起酒囊喝了一大口,“困在床榻小半月,心情如何不坏?”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酒囊递给我,“我不仅知晓你心情不佳,还知道,你此次来找我,定是来向我讨酒喝的。” 第四十八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 我欢喜地接过,欲拔开酒塞,奈何瓶塞太紧,来回几下,酒塞仍纹丝未动,顿时不由得急躁起来,“你怎的封得这般紧?” 一旁的信肴满脸无辜,朗声大笑,一面将酒囊拿过,一面调侃道,“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气力太小,怎的还责怪起我来了?” 正说着,拇指轻轻一挑,砰的一声脆响,酒香便迎着风扑鼻而来。 我也不恼,拿起酒囊,放在鼻尖阖眼细闻了一番,清甜香醇,沁人不烈,继而倾囊小啄一口,酸甜醇美,入喉清香。 信肴迫问我,“如何?” 我笑而不语,久久回味了一番才抿唇道,“果然是出自阿肴之手,好酒。” 他一听,笑得更加开怀,许久才止,“真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明明不胜杯酌,却偏偏好酒贪杯。看你酒瘾这般大,偌大的东宫什么瑶池玉液没有,就没有能让你解解馋的?” 此时微风拂过,我捋了捋鬓发,随手采了枝野花席地而坐,眼神暗淡,心下浮生几分怅然。 “他总言酒能误事,不让我喝酒,再且,如今我身为太子妃,凡事要三思而行,慎之又慎,别说喝酒了,就连橘子都得规定从那瓣吃起,”我轻叹了一声,“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这般肆意放纵了。” 我把玩着手上的野花,静默不语。 信肴在我旁侧坐下,豪饮一口,静静陪我看这满山繁花绿意。 “这儿真美!”我深吸一口气,风光旖旎,花香氤氲,一片静好。 他也应和道,“是啊,真美。” 过了须臾,他侧首问我,“棠珧,你后悔吗?” 我忽的心下一紧,满肠愁绪纷涌而至。 我后悔吗? 这是第二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而我也曾无数遍问过自己,我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可是,当初我真有选择吗? “子孤待我很好。”我寂了许久,才答非所问。 亓官陵真的待我极好,好得让我无可挑剔,好得小心翼翼,甚至有时觉得,他对我的好是在讨好奉承。 可纵如此,我却还是参不透他的心思,只能依依承下他这番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的好。 我不想再庸人自扰,所以只能刻意地去避开一些东西,极力去做个糊涂人。 “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啊,过不来那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也只能婢作夫人,伪个恣意酒翁的样子。” 我顿了顿,撇头看他,苦笑着,“容浅曾说,欲得其功,必先承其苦,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结的是两姓之好,我能嫁与心属之人,得偿所愿,已实属不易,自得舍弃些东西,作为代价,我不该去怨,也没有资格去悔,因为我本就别无选择,不是吗?” 言及此,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哽咽,纵然再明白,可心底,还是有怨的,更何况,我本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信肴只怔怔地看着我,那深邃的眸光里闪烁出几分心疼。 日渐西下,天边已被烧得一片火红,霞光迎面照来,将人镀了一身金光,如此观去,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我酒量一向不好,纵然是酒意疏淡的果子酒,一袋下肚,也是面醺耳热,失了重心。 我撑着身子欲起身,“天色渐晚,回去吧,要不然,他又该恼我了。” 信肴忙起身扶住我,温嗔道,“平日里你都是细酌慢饮,偏生这会喝得这么急,纵我最淡的酒,照你这么喝,也该醉的。” 我憨憨笑了笑,不说话。 头虽晕,意识尚还清醒,我被信肴搀上了马,信肴紧步踏上另外一匹马,双牵起缰绳缓缓踏上归途。 我乘的那匹马被他牵着,紧紧跟在身后。 他撇头看我被醺得通红的脸,微笑道,“这么多年了,酒量还是那么差,若是江亭知道我又带你出来喝酒,恐怕又得念叨好些天了。” 我被逗笑得正欢,以往每次信肴带我出来喝酒,哥哥都得在他耳边说道小半个月,哥哥总说,我一个素日里温婉的姑娘家,一遇上信肴,就越发没有一点姑娘样的。 因此,我每次向信肴讨酒喝时,都得偷偷摸摸的。 后来认识了子孤,他何事都纵着我,唯独不喜我喝酒,故而在晁都与子孤在一起的那些年月,我滴酒未沾。 我微睨着眼笑看他,“从小到大,哥哥念叨的次数足够让你的耳朵起三尺厚的茧子了,也不见得你哪时怕过他。” “若不怕,我何必每次给你送酒时都偷偷摸摸的,你那哥哥什么都好,唯独说话啰嗦了些,好生聒噪。” 他一面说着,一面让马放缓了步子,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烧地越发金红,二人并步而行。 我忍俊不禁,瞧着他被霞光映得耀眼的侧颜,打趣道,“你可不知,那时每次哥哥被你气得胸闷气短,都得气势汹汹得跑来与我抱怨,说日后待你及冠,定要为你寻个母老虎,收了你这只猢狲去。” 犹想着,顿时心下感慨万分,那时的悠悠闲日,当真是我最为美好的时光。只可惜如今,时过境迁,一切只能怀念。 “他倒没白操这分心,如今能寻得出一个能镇住我得老虎可还真不那么容易,”他微微侧首,淡淡含笑,“不过不久之后,倒是有只狐狸来收我。” 我神色微顿,饶是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眉头一皱,“你当真要应下这门亲事?” 他无辜地耸了耸肩,“鄞国是东洲雄国,她是鄞国最为受宠的公主,于权于利,我都大有所益,若是亓官颐真允旨嫁我,我自是会怡然受之。” 我听得莫名其妙,盯着他愈发深不见底的眸子,“可你从来不屑于这些,若是真在乎,鄞国几番予你金枝,你早就允了,待不到这时。” 他微微动容,继而复又平和,“之前不过是旁敲侧击,我也就作罢了,如今这般明了,若我不允,可就真会折了亓官陵的面子了。” 我心下大惊,“亓官陵不曾同你商允过?” 忽觉背脊几分凉意,冷得有些发慌,亓官陵到底有多大的信心,让他连联亲这般重大的事,都不曾同信肴商允过就这么果断的定下决旨。 他到底,打的是什么样的大心思? 信肴冷哼,“他既然开了这场戏,我自要配合一些,才能看到后头的好戏不是么?” 我身子一凛,被信肴眼中掠过的几丝狠戾惊骇到了,我知道,亓官陵此番,是批到信肴的逆鳞了。 “他是不是攥住了你的短处?”我沉了许久,颤着声问他。 第四十九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壹) 信肴也不急着答允我,只侧首迎着耀眼的霞光仔仔细细地瞧我,却一字不语。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见他这般肃色,心中几番疑惑,正想开口问时,他却缓缓吐露几字道,“棠珧,若将有一日,我与亓官陵之间终有一生死之择,你会弃谁?” 我蓦地身子一怔,久久不曾允语。 如今我身为鄞国太子妃,与他早已成对立之局,纵是黑棋白子之分,最后终有一方胜败。 一边是能交与生死的至亲至友,一边是要相伴余生的夫君,若真到了那番最为不堪的境地,我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此刻雍风暖暖,轻轻鼓入衣间,那轮落日终是慢慢藏归了山川之间,只余了几片霞光耀染余晖。 见我久久未答,信肴也不再为难,微浅了嘴角顾自笑了,掩去了那眸光里浮起的一抹暗淡。 他看着天边那抹余晖沉默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如常,似有迟疑之色,却颇为平淡地说道,“近年来奉陵山庄虽已商系东洲各国,广撒密网,但鄞国地广物博,是东洲最为富庶之地,而庄中大半的资业生意都是集于这处,奈何去岁时,鄞国新颁发了算缗令,凡是外邦之商,每年都要商贡予朝廷泰半之赋,关赋和丁赋亦比往年增了六成。” 我听着,心下忽有几分清明之意,他微顿,继而又顾自往下说去,“前些日子我看了各个田庄铺子收上来的账薄,近一年的进账收入,皆比往年少了八成,更有几家较为偏远的县庄已出现了欲倒之势,可若我与鄞国王庭攀了至亲,不仅商赋可减半,就连关赋,丁赋也可免去,亓官陵正是算准了这点,料定这门亲事只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必定会欣然应下,才会这么胸有成竹。” 我恍然大悟,正所谓窒隙蹈瑕,掌管税赋的大司徒本是亓官陵的门客,若信肴应下了亲事,那他便是信肴的妻兄,成了一线之蝗,若是不允,日后只会税赋重负,不论信肴允与不允,都必要受他掣肘。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亓官陵当真是走了一步好棋,竟不由得让我心生惊恐之意,许久,才止住袖中被攥得颤紧的手,平视他的双目,“亓官颐本就是个烈性子,你又怎知她一定会应允嫁给你?” 他神情微敛,予我冷淡一笑,“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我忽的心中一滞,慢慢沉了肃容。 几番思虑,脸上的烧热虽未褪,但醉意已被消去了一大半,我望着西头最后一缕霞光消散至尽。 “幼时我最爱读陶弘景,以为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便是世间纷扰里最为让人神往的境界,如今才明白,大多人都画不出二牛图,也谢绝不了梁武帝。” 他凝视了我许久,蹙眉道,“棠珧,你该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偌大世间,比起足智多谋的诸葛孔明,人人更愿争做任性好侠的曹孟德,他如此,萧王如此,我亦如此,无有避免。” 我静默着,心头一阵怆然,万般滋味。 回到太子府时,已天色垂暗,万家灯火,信肴另择了路回饮风居,我知道,他在避嫌,不愿看我为难。 亓官陵与容浅一干人已在门前迎候我,见我踏马而来,忙地上前笑迎着来扶我,“难得见你这么贪玩,可让我好等。” 忽而,他眉心一皱,瞬间敛去了温温笑意,微微质问道,“你喝酒了?” 我轻轻点头,抿唇道,“一时酒瘾上来了,小啄了几口。” 他闻言,默了良久,似在刻意回避什么,之后也没再为难我,只轻轻用微曲的食指敲打了我的额头,温嗔,“你身子不好,日后少饮酒。”,我一个机灵,抚上额,怔了少许。 亓官陵见况,方才的一脸阴鹜又复欢愉之色,捞起我的手便往里走。 “快来尝尝我做的烧烀肘子,我可是刚下昏定,便匆匆从宫里赶回来做的,可费了我好些心思。” 转眼七月已始,天空澄碧,纤云不染,本是个好时节,奈何那悬在天边的火球似起了大怒,将这天地烧得滚烫,纵使再好的风景,此时也皆皆迫人却步,足不出户。 栖虞院虽早早就架起了水车,形作水帘避暑,但屋里还是沉闷寂寂,院里枝头上闹吱不绝的蝉鸣更添聒噪。 我正端坐于案上临帖,几字下来,越发燥热得没了兴致,笔方落,便朝一旁的如婵道,“你去凌阴取些冰锥来吧。” 如婵闻之大喜,拂袖拭去额间细汗便要去,哪知恰逢从外面回来的容浅,见况,立即止了如婵的步子,颇有一副语重心长道,“姑娘,如今才七月初,凌阴里的冰就被您用去了大半,再这般下去,您身子可就得受不住了。” 如婵努着嘴,不敢再言,我只好做罢,又拾起书案上的诗集,百般聊赖地读着,却是只字不进。 鄞国的夏日当真闷热得紧,纵算躲在屋里,也犹如在蒸笼里炙烤一般,我自小是极为惧热的,晁国的夏季虽也热烫,却不像鄞国沉闷,且江府落于山脚处,哥哥又在我的院子里种满了梅树,还从山间引了一条小溪下来,故而,每至夏暑时,我的屋子都是极为清凉的,就连信肴每每到了七八月,便直接赖在府上住上了,有好些次,都是他舅舅窦意弗亲自来府上接他回去。 正一字没一句地看着,院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声响,还未反应过来,几个年壮的侍奴便抬着一鼎青铜镂空冰鉴从外而入,里处已放满了当季的时令瓜果,样式繁多,有好些果子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方纳罕,那领头的一位侍人忙朝我服了礼,恭身道,“天气闷热,国母娘娘恐怕太子妃暑盛难耐,特命奴等送了些时令瓜果过来,以供太子妃解暑。” 我点头,遂起身,朝他们淡淡道,“代本宫谢过母后如此关怀,待日必会亲自进宫谢恩。” 那领侍浅浅一笑,又是恭身一礼,“国母娘娘料定太子妃会如此说,特让奴转告娘娘,暑气颇盛,面见谢恩就免了,唯愿娘娘好些料理身子,好早日怀上太孙才是。” 第五十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贰) 我不觉微微变色,这些日子,宫里日日遣了太医来看脉问诊,还开了好些药方,三餐不断。 顿了良久才牵起一丝笑意,又唤了容浅打了赏,将他们请了回去。 心上欸欸,撂了集子,撇头望了望旁侧那鼎缭着冷烟的冰鉴,顺手捞起一粒葡萄吃着,如婵正拨开案前的莲花香炉,点起了熏香。 我闻着,一阵清香扑鼻,顿然觉得心上安适了不少,挑眉问,“这是什么熏香,真好闻。” 如婵盖妥香炉盖,笑答,“这是昨儿温婴公主送来的熏香,说是这些日子天气毒辣,姑娘难免会心情沉闷,叫奴点上一炉,即可安神静心,又能驱蚊避虫。” 我点头,犹才想,自端阳宫宴后,竟有有些日子未曾见过亓官颐了,但期间好物件倒是接连不断地送来,她待我也当真是有心了,反观我,却略显淡漠了。 “说来温婴公主有好些日子未曾给姑娘递帖子了,往日隔三差五就遣来一封帖子,不是诗会,就是酒宴,好不清闲。”如婵一面帮容浅拿着线拐子绕着丝线,一面微疑道。 我笑了笑,默作不答,心下的那股闷燥慢慢褪去,又重新捞起了那册集子,一口没一口得吃着冰鉴里的瓜果,好不闲适。 不大会儿,满满一小山便已被我消去了一大半,容浅余眸一撇,微皱眉,赶忙撂下线团起身制止,“姑娘,不可再吃了。” 我被她略带凶意的眸光一怔,急忙又空了手从冰鉴里顺了两粒葡萄,“听你的,不再吃了。” 哪曾想,她眸子往我手上一横,我只好乖乖得将葡萄放归原处,容浅见此,方才脸色稍霁,如婵顿然掩面一阵笑,我抿了抿唇,撇了眸子顾自看集子。 自从容浅随我来了鄞国,管得可越发紧了,饮食起居,她皆要一一经过手方能妥心。 “姑娘如今饮食可越发没节制了,再这么下去,准会吃坏身子。”容浅唤了人将那方冰鉴移远了些,“更况,您正服着怀胎药,最不宜吃凉食的。” 心忽的一乱,拿着册子的手微颤,窒了几许,哼道,“我本没打算这么早要孩子,纵吃再多药,也是徒劳功的。” 顿时,一屋寂然。 话才落,我就开始后悔了,这话本不该说,却觉心有愤然,才脱口而出。 王庭本重子嗣,尤其是嫡嗣。 而我入东宫已半年之余,又得亓官陵极致宠爱,朝廷宫闱,上上下下早已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的肚子,巴望着我能早些生个嫡孙。 可生儿育女,本是该顺其自然的幸事,如今这般迫着我,心头饶是一番厌烦。 如婵见我略有恼意,又转眼瞧容浅默不作声,立即将话题一转,“解语正在院子里摘桃子呢,姑娘可要尝尝鲜?” 我点点头,眸光一闪,立即起身走至窗下,隔着水帘瞧去,解语和冯申带着几个侍奴,正在桃树下忙得正欢,解语更是身轻如飞燕,直接爬上了树,树底旁侧放了两个竹箩筐,满满当当盛着硕大的桃子。 我静静看着,心下顿感一阵欢愉,觉着,往后与院子里这帮人儿过,也不缺新趣。 如婵忙地出了屋子,朝解语道,“你个混球,快下来,若是摔下来断了腿,可别在我面前叫屈。” 解语侧着首朝她咧咧嘴,“放心吧,我这身三脚猫功夫,足矣对付这棵树了。”言罢,又望我这处喊,“姑娘,今年的桃果长得可硕大了,我且尝了,特别鲜甜呢。” 我瞧着她那憨呆的可爱样,霎时被逗笑了,容浅皱着眉朝树底下的冯申横了一声,“冯申,快去耳房里寻个梯子。” 冯申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是搔头怔了许久,才快步而去。 彼时,风寂微拂,带去了几分燥意,我嘴角微浅,缓声与容浅道,“不若,我们就待在这一隅之地,安度余生吧。” 容浅幽幽一声叹息,默了许久才作声,“但姑娘要明白,这里不是江府,终究安不了。” 我瞬时黯然,立在原地不语,容浅颇为语重心长,“奴自知姑娘不愿染纷扰,可如今时境已变,您是太子妃,终是要被万人瞩目的,您躲不过,也退不了。” 都说近人成人,容浅自小跟我,我心内的心思,她自也看得出七八分,她此番话不过是在警醒我,莫要再自欺欺人,就如怀子嗣这件事,宫里送来的怀胎药,我只觉心头窝气,每次都是偷偷倒掉,可这有何用呢,我再如何反抗,最终委屈的还是我自己。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更别说我入得是王庭,嫁得是太子,若我久久无子嗣,本就势单力薄,举步维艰的亓官陵自是护不住我,到时纵是我身后再强的后盾也毫无作用,纵使废不得我,往后我的日子也只会越发难过。 而我,终会成为晁国君上的一颗弃子,一件失败的牺牲品。 思及此处,身子一踉跄,忙拽住窗子,心头不觉开始隐隐作痛,缓缓痛至极致,甚至有一瞬将近窒息。 容浅赶忙扶住我,却依旧狠着心继续激我,“姑娘如今说好听了就是温淑静好,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无争,再不替自己打算,日后委屈的只是姑娘自己,到时,就算是信庄主也护不住你。” 懦弱?我本就一平常女儿家,亦安得懦弱不争,但我却忘了,自我嫁来东宫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与虎狼相存,纵我是只野猫,也得谋张虎皮披着,方才能安稳度日。 沉了良久,忽被送信的内侍吱嘎一声的推门声破了冷寂,院里的解语挥手撩起衣袖胡乱拭去一脸津津汗意,同那内侍小喧了两句,便兴致勃勃地抬腿就领着内侍小跑进来。 “姑娘,温婴公主又来帖子了。”饶是她稚气未退的嗓音,还未见着人,声音便绕上了房梁,如婵与冯申在身后缓缓跟了进来。 方进了门,解语就捧着那烫金的帖笺笑灿灿地递到我的跟前,我伸手接过,轻轻展开,粗粗掠了几眼,顿时解颐,那内侍垂着首恭身道,“天气毒辣沉闷,公主殿下怕太子妃娘娘整日困在府中憋闷无趣,特遣小人来请娘娘与公主一同移步云归小筑避暑小住几日。” 云归小筑是亓官颐在云归山间造的一处别院,因地处僻静清幽,最宜夏盛时避暑,听闻去岁小筑刚竣工时,国君还携王宫内眷去小居了一段时日,还特意拨了上百宫人随亓官颐遣用。 我问,“几时动身?我且先同太子殿下行声招呼。” 那内侍恭敬作答,“公主殿下怕日高毒辣,打算明日一早便启程,到时会遣备马车来接娘娘。” 我轻点头,“知道了,日头正毒,你且先下去喝碗绿豆汤再回吧。” 内侍又俯身做了退礼,便由解语引路,退至去了膳房。 第五十一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叁) 日入时,暑气未散,浅金色的霞光顺着湘妃竹窗帘子透了进来,疏疏落落碎了一地,亓官陵还在膳房里做晚膳,我只寻了那本中午未曾读完的诗集打发着时光。 方才吃了好些桃子,腹中已有七分饱意,解语从外而入,手中还端了好些去了桃核,削好皮的桃子,我微诧异,正要询问,一旁的如婵立即为我解了惑,“这混球,如今他那初春保下来的桃树得了好收成,别提有多得意了,顶着日头忙活了一下午,说是趁天色,晒些桃干备着,好给姑娘吃药时解口苦。” 我心上一暖,笑开了花,解语兴滋滋地插了一话,“你可莫要小看我这桃树,待来春,还能为姑娘煮碗桃胶银耳羹补身子呢。” 顿然间,一屋子的人儿皆被解语那憨呆样逗笑了。 容浅瞧着天色,吩咐了侍人将院子点上灯,她拿起火折子,把今儿她新做好的蟠螭灯点上烛,放置于书案上。 她的手很巧,且画得一手好画,油纸上那幅仕女策马图被烛火映出栩栩措影,煞是好看。 解语一阵欢呼,不禁惊叹道,“容姐姐的手好巧,这盏走马灯做得真好看,待闲日,你也教练我吧。”说着,又凑上前来仔细瞧。 容浅轻手扣了一个脑瓜枣,故作嫌弃道,“一身汗馊味,还不快去洗漱一番。” 解语不悦地咂咂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小气。”便朝我粗粗行了退安礼,便拉着如婵退下了。 我用书遮了笑意,语气温和,“你这般冷言冷语,也不怕讨人厌。” 容浅依旧淡着面色捯饬着手上的活儿,“这丫头性子率真,又得了姑娘这个管教松容的主儿,若奴不严肃些,日后越发让人轻贱了去,于姑娘,也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我就着朦胧影绰看她,忽觉往日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心志已被打磨得这般坚顽了,我想到的,未想到的,未做的,不愿做的,她却一并替我担下了。 静然芳霭间,心上却说不出的心疼与内疚,若不是我,她如今该是待在江家,不需斟酌唯恐度日。 钟楼的铜钟敲响,戌时刚过,亓官陵套在袖口的那副麻布袖套尚未卸下,便进了院子,身后的侍奴呼呼啦啦端了好些菜碟,每样都用白玉瓷盖罩着,好不精致。 入屋时,正好顺了几缕风,夹着菜香扑入鼻,绕是让我这本有几分饱意的肚子又开始闹饥荒。 我忙弃了册子起身出了云锦屏风帐,方才漱毕正衣的解语从外端来了净手的汤盂,亓官陵一面慢条斯理地绾袖净手,一面朝我温笑。 “今日宫里的公差有些棘手,故而回晚了,让你等了许久,可是饿极了?” 我笑着摇摇头,走近身,“方才吃了好些桃子,本已有七八分饱意,可如今一闻到味,倒当真馋饿了。” 他拢过我的手,贴心地为我净洗,方毕,又接过侍奴递过的润玉膏,食指一点,细细匀抹在我的手上,“方回来时,恰逢一老翁钓了好几尾鲫鱼,我瞧着新鲜,就买下两尾,一尾熬了汤,正好给你补身子,一尾红烧了。” 说着,牵着我至棠梨木八仙桌间,容浅将白玉瓷盖掀开时,香味直溢鼻尖,两菜一汤,红烧鲫鱼,鲫鱼汤,一道时令炒蔬,另外还备了一碟饭后解腻的点心。 道道精致,色香俱全,想来花了不少心思。 亓官陵先舀了一碗鱼汤递于我,“你且尝尝,我方与厨子试了几遍味,该不会太咸了。” 我闻言,立即笑了,这些日子都是他掌厨,纵然他学得再快,到底是个新手,有好些次,他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为此,我可是受了不少苦。 端起翡翠玉碗,小抿了一口,果然大有长进,咸味正宜,汤羹浓醇,亓官陵见我一碗喝尽,那拧着的眉头顿然舒展,喜盈于色。 静然饭毕,肚子已饱了十二分,亓官陵遣人撤了残羹,又陪我出了院子消食赏月。 此时夜渐深,白日里的暑气燥意已消散而尽,余了几缕清风,透心凉爽,枝头处那弯月牙挂得正高,周围漫天星辰,明亮耀眼。 亓官陵捞着我的手慢慢行在青石板小路上,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极好,“听闻今日温婴又遣人来送帖子了?” 我淡淡而答,“夏暑闷热,她让我一同去云归小筑避暑小住几日。” 他微微一笑,“云归小筑地势清凉,最宜避暑,你又自小怕热,去那里住几日也好。”说罢,又侧首轻刮了我的鼻翼,“但只许待小半月,若是住得久了,我只怕你就不肯回来了。” 我温软地应了声,又默声不语。 趁着朦胧的夜色瞧他,心上竟觉虚虚恍恍,有些看不真实。 他明明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孔,虽说面色清冷,外传他暴戾恣睢,冷酷无情也不假,但平素里对亓官颐却是百般呵护,万般宠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利用自己的亲妹妹呢。 我瞧着,实在不像,却又不得不信,因为此时的亓官陵,已非昔日的子孤,我早已摸不准他的脾性,看不透他的内心。 他,越发深沉了,深沉地让我惶恐,让我不安。 亓官陵似乎发觉了我的窥视,捞着我的手攥得越发紧,皱了眉的面庞在泠泠月光下,依旧显得冷峭俊美,“怎么了?” 我浮起淡笑,不急着答话,只抬头望着璀璨的星空,默了许久才道,“不知晁都的星辰是否也同这里的那般璀璨。”言未落,鼻尖就开始泛了酸楚。 他一瞧,眸子越发温软了,却终是默不做声,将我轻轻拥入怀。 这一刻,我放下所有防备,所有芥蒂,无比地踏实。 盛夏的天亮得很早,才五更,天就已大亮。 我坐在妆台前梳扮,亓官陵随侍奴正好衣冠后,上前拥了过来,那副睡意惺忪的脸侧搭在我的左肩上,一旁正与我画眉的解语一脸羞赧,是走也不妥,留也不妥。 我温嗔道,“你且先起来,若是把妆给弄花了,可又得白费些时辰了。” 此话真不假,我如今贵为太子妃,摆的是东宫的脸面,纵我以往再如何怠于打扮,如今也得粉黛施抹,化得一个体统的妆容才能示人。 第五十二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肆) 亓官陵眸子一闪,侧着面看着我的脸定了目,他离我不过半截指头之距,那灼烫的呼吸扑入了颈间,一阵酥麻,我被他那灼热的目光盯得耳根有些发烫。 他默了半晌,温温地说,“你纵不施粉黛,也是极美的。” 我听着,喜得有些动容,因才醒不久,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却比平素更发撩人。 “你没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吗?我不过一小女子,自也会在梳妆打扮上面费些心思。”我说着,单手轻力推开他的头。 他应着力起开了,微微舒了一口气,利索地从解语手里夺过眉笔,移步至我面前,笑吟吟地说,“那今日由我来为你描眉吧。” 我不觉有些惊异,心上涌起一股暖意,趣味地问他,“你会吗?” 他顿然一阵不满,抿嘴道,“我为你描了那么多副像,你看哪一次破相了?” 我点头应和着,却还是忍不住多添了一嘴,“可别画花了。” 他只笑着不答话,解语悄悄退至一侧,腾出了一处宽敞的位置,因亓官颐的身形高大,本就娇小的我坐在矮墩子上,更是低了好几寸,他挺着背佝下身子,显得格外吃力。 他执着眉笔在我眉间细细勾勒,因他的身子挡住了菱花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瞧着他的神情,一笔一画,一勾一勒,是那么地专心致志。 彼时,太阳自东山露了面,透过朦胧的雾气,温和的金光撒进了窗,照在亓官陵的侧脸,显得格外温煦。 须臾,他停了笔,端看了几眼,甚觉满意地撤开了身子,为我拨正了菱花镜,我看着镜中人儿,微施粉黛的面容虽谈不上倾城,却也是秀色,那一对小山眉,更是添了几分恬淡轻灵。 亓官陵弯着眉问我,“可有花了脸?” 我漾起欢喜,抿唇笑着摇了头,“你从哪里学得,这么精通?” 他溢着淡笑正要回答我,院子里的钟厌隔着门诺声轻喊道,“殿下,该上朝了。” 亓官陵瞬间敛了笑意,皱着眉冷声低沉,“知道了。” 我淡道,“快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嗯。”他闷声应了我,又拥住我,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扑,“待我处理了手上的公差,便来寻你。” 我应声,“好。” 他又嘶磨了良久,方才松开我,微微整理了衣冠,复了那副冷峻的面庞,踏步出了院子。 早膳方毕,公主府的马车就已经抵至府门前了,我遂简易收拾了一番,刚要抬步走出屋子,落嬷嬷就端着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一股浓烈难闻的药味扑鼻而来,瞬时让我拧紧了眉头。 嬷嬷立即叫住了我,“太子妃娘娘,还未进药呢。” 我本想充耳不闻,但一旁的容浅却迫止了我的步子,“姑娘!” 犹想起昨日她同我说的话,字字真心,句句肺腑,我看着落嬷嬷手中端的那碗还冒着热烟的药汤,终是折返了回去,拧着眉头将之一饮而尽。 苦味自舌间涌入喉,直教我打了好几个颤,硬是吃了好几块粽子糖才缓了过来。 抵至云归小筑时,日头已升至三杆高了,坐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马车,腿膝隐有发酸,也颇有几分闷热之感,这一路,行人寥寥无几,只余几个总角顶着日头在柳树下掷石子。 山间清凉幽静,一路上的暑气瞬间被驱散了九分,方至山脚的别院处停好车轿,亓官颐的随身仕女怀鸣便带了一行侍奴远远迎来。 她走上前,一干人皆向我叩首施了礼,我虽顶着这太子妃的头衔已有半年之余,可依旧还是惯不来这繁杂的礼数,微微嗯了声,他们随即才起了身子。 我道,“温婴公主可到了?” 怀鸣微微颔首,“刚到不久,日头毒辣,汗湿了衣衫,正在偏房洗漱休整呢,公主殿下怕太子妃娘娘路生迷路,特遣了奴出来相迎。” 我端然道,“有心了。” 怀鸣笑着微微欠身,果真是公主府上的人,一行一止,有礼有节,一言一语,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她指了身后的几个侍奴,接过了解语,如婵手上的几件行李,遂一并侍奴退摒至我身后,怀鸣行至我身侧引路。 方行此刻我才恍然,亓官颐为何要遣一干人来接引,山间道路曲折,虽已专门做了修缮,可这道途弯绕几曲,又颇为陡峭,再加之灌木葱茏,荆棘横生,马车根本进不得。 若无人指引,还当真会行岔了路。 解语微微皱眉,忍不住疑惑,“这一道荆棘尽扫,为何不遣人除去?” 怀鸣在一旁耐心解释道,“公主殿下鲜少居在小筑,这一道也少有人来往,故而许久不曾打理,再者,灌木葱杂些,隐了道,更添几分隐蔽,如此,公主也未让人除了去。” 解语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许是太久未有运动筋骨,才走了一会儿,就已是气喘吁吁,乏累得紧,怀鸣温声问我,“太子妃娘娘可要歇息会儿,奴唤人遣支轿辇下来?” 我却摆手,微微舒缓了气息,“不必,走走路,权当健健体魄,对身子大有裨益。” 容浅在旁侧轻轻搀着我的身子,步子不疾不徐,气息丝毫不乱,绕是一副神清气闲的模样。 怀鸣道,“娘娘且再忍耐一会儿,就快到了。” 我依言淡道,“无妨的,你且带路,我跟着便是。” 大约绕了七八道,终抵了平地,四围种满了梨树,高大葱茏,如今正值青梨坠满枝头的时气,四落还各植了好些花草,几位花匠正细心修剪打理着。 再入深处,只见一方巨石上刻着字,上头是尤为隽秀的小篆体“云归小筑”,还特意用红漆添了一层,甚是醒目,悠悠走着,隐约听见泠泠的泻水声,欲走欲近,待我们走尽底再往前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清澈见底的水潭,左右两侧各有一帘自山顶而下的水瀑,中间则是一扇边隙齐整的拱形石洞门,四围藤蔓缠绕,花团锦簇,水潭间架了一座浮木桥自外相连。 幼时读桃花源,只知有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今才知,隐幽独居,水瀑泠泠,花木簇拥才是人间仙境。 我不禁驻足暗暗惊叹亓官颐独到的眼力,想来她花费了不少心思。 随我身侧的众人皆皆惊然赞叹,无有喻美之词。 第五十三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伍) 解语瞬间看呆了眸子,咋舌惊叹,“呀,这哪是避暑之地啊,分明就是人间仙境啊。” 如婵也不由得应和道,“是啊,简直太美了,一想到奴将要在这里住上小半月,欢喜得心口都紧了好几分呢。” 我侧眼瞥了瞥端然不语的容浅,嘴角也隐隐溢出了几分笑意。 遂随怀鸣上了桥,犹见水中几尾锦鲤游得正欢,周遭还有好些物种是我从未见过的。 待进了院子,才知这小筑之名委实当不起这个“小”字,且别说这里头地境平旷,单是一处抄手游廊便有半里之长,隔两百丈就有一座凉亭,听怀鸣说,这间小筑是亓官颐前岁开春时就择好的地,雇了上千能工巧匠,耗时了一年才建好。 里头如这般的凉亭便有几十座,游廊八处,还设有东西南北四处绣楼,引有活水池塘十余处,另还修了草场,书阁,加之大小屋舍约莫有五百间。 方入了一道垂花门,至进抄手游廊上,便远远瞧见亓官颐在对面的湖心凉亭上与一黄衫女子博弈对酌,再隔得近些时,才看清那女子是谢春隐。 那厢正弈得认真的亓官颐,随侍奴的轻声回禀才转身朝我看了过来,“嫂嫂可算来了,我与春隐都弈了三盘棋了。” 我浅浅笑着走上亭子,她穿着一身清凉的锦鲤绣花齐胸襦裙,奢华荣贵又不失端婉大气,头梳一把元宝髻,更添了几分风雅之姿,但许久未见,她似乎清减了不少,虽还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但那双眸子里却还是隐约可见几分倦意。 眼见我过来,亓官颐忙起身捞着我的手坐下,又吩咐了侍奴打来了一盆泉水净了手,我拿起手绢慢慢拭去额角的细汗,说实话,这小筑实在难行,方坐下时,直觉满身酸痛,一旁的容浅几人纷默侧垂手侍立。 当下一侍奴端着填漆茶盘上亭,上头盛着一件青花瓷茶盏,缓缓放至桌案前。 亓官颐微笑说,“日头毒辣,难为嫂嫂一路辛苦,快吃盏解暑羹消消暑气。” 我点头嗯了一声,忽与谢春隐对上了眸子,她予我淡笑,我也以礼回之,说来我与谢春隐统共不过见了几次面,实在谈不上熟识,但自那次春宴后,她亦未曾同我行过大礼,每次仅予我一个淡笑。 我本就惯不了繁文缛节,自没有多在意。 遂舀起解暑汤慢慢吃着,亓官颐早已习惯了我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一面与谢春隐接着方才的棋局弈着,一面与我笑谈着这些日子的琐碎趣事,我也乐得听,时不时还会笑添上几句打趣她。 许是今儿起的有些早,又奔波了好些时辰,与她们闲话了一大会儿,便觉眼皮子困乏得厉害,亓官颐见况,立即明了,忙遣了怀鸣引我去厢房休整。 “嫂嫂且先去厢房休整一番,待用完午膳,歇个中觉,日昳时再带嫂嫂四处逛逛吧。” 我笑应了,登时心头如临大赦,随怀鸣进了一处院子,临坐于一处水瀑间,四周也种了许多花木,院中侧还引了一条小溪,两侧栽有几棵柳树,我瞧着,竟有几分熟悉之感,后才反应过来,这处院子与我在江家养闺时住的小院子颇有几分相似。 确是美胜之至,但我此时却无心观赏,只一心想躺上榻好好歇一觉。 容浅将解语,如婵二人遣退下去休整歇息了,因我身子实在乏累,只草草梳洗了一番,就将容浅也一并打发下去,顾自上了榻。 容浅见之,也奈我无辙,看着榻上已昏沉睡去的我笑嗔道,“姑娘什么都好,就唯独耐不住瞌睡。” 遂在床头为我点了一炉安神香,便轻轻掩了门退了下去。 不知到了几时,只觉越睡越乏,身子酸累得翻不开身。 门外隐听容浅轻问,“姑娘还未醒吗?” 后又听守在院子里的如婵小声道了句,“许是今儿太过乏累,且让姑娘多睡会儿吧。” 随即就闻容浅推门而入,如婵忙阻了一声,“欸,容姐姐……”,却终是无果。 徐步风声愈来愈近,连走着轻唤了我好几遍,“姑娘,姑娘,该起身了,再睡下去,脑袋该疼了。” 我是万般不愿地睁了眼,忙侧翻了一个身,却牵及痛处,硬是教我刺疼得发颤,犹见容浅掀起了床纱帘子,又将里屋的雕窗悉数推开,那刺眼的金光立即透过窗子撒了进来,刺得惺忪的眼睛消去了九分睡意。 容浅从案上斟了一盏茶递予我,“姑娘未时初刻始睡,如今都申时过半了,再睡下去,身子越发酸疼,快吃盏茶醒醒神。” 我顾自捧着茶慢慢呡着不睬她,睡得太昏沉,脑瓜子只觉翁疼得紧,也由着容浅一面替我梳妆衣整,一面断断续续地念叨着。 “姑娘若再这般怠懒下去,没几日可又得传您怀身子了。” “饭口已过,姑娘一会就进些点心先垫垫肚子罢。” “如今正值好时辰,院里又清凉,姑娘合该多出去走走。” …… 我闷闷地听着训,终于转过身轻声询问了在侧侍奉的如婵和解语,“你们可是又哪里惹得她不痛快了?” 二人登时被问得满腹疑惑,直朝我摇着头,见容浅霎时绷紧了脸,她们才缓过神来,随即酣畅大笑。 我也不禁抿起了唇,平素里看着着寡言少语的肃紧人儿,念叨起来偏生比宽嘴子的解语还聒噪,只见容浅一会儿就复了淡然,好一番气态神闲的模样瞧我。 “正巧信庄主送来的零嘴儿也吃完了,姑娘也该学着吃苦了。” 我这一听,忙噤了声,都知我吃药时是必要有零嘴儿附食的,犹最惯吃信肴铺子里的蜜饯果脯,故而这些时日,每隔半月,信肴便会遣人送上满满两食盒。 可平日里都是容浅负责我的起居,若她真要断了我的命粮,旁人亦是不敢如何的。 我只好悻悻怨道,“你可越发无法无天了。” 她微挑了眉,淡淡笑答,“那也得姑娘罩着奴才敢。” 第五十四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陆) 当是时,院外窸窸窣窣杂步声起,定眼望窗外瞧,只见亓官颐随了好些侍奴自外入了院子。 容浅几人赶忙往外向相迎,亓官颐仅笑应了,就匆步进了内屋。 一瞧我还惺忪着眼在绾簪子,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候,“嫂嫂可越发怠懒了,偏生要我亲自请了才能迫你出门,平素你困在东宫,要顶着太子妃的身份不好泼皮,我尚能体谅,如今到了这处,怎的还是这般怠懒,快随我出去玩,再窝下去,迟早得长霉子的。” 方说罢,便牵着我的的手往外走,我立时撇头看了看解语手中方落下的木梳,疾声道,“且再等会,我的髻才梳了一半。” 亓官颐这才止了足,侧面细瞧我,笑意却越发浓,“嫂嫂生得这般秀色,多余这些精扮,如今一支翡翠簪子就够了。”话至后半,竟还学着那放诞公子的模样用食指微微勾起我的下颌,“且别说是阿兄,如我一个女子多看了几眼,心上也泛起了漾呢。” 我顿然被她这轻薄儿调戏得羞赧,遂单手打了她那轻薄的指头,不禁笑嗔道,“世人只道温婴公主温淑得体,哪知你竟是这等泼皮儿。” 亓官颐听罢,笑得愈欢,眉睫如蝶翼般扑着,“嫂嫂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叫做‘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说的便是去我这般的人,况且我这架子端久了,也会乏累,总该放一放,歇一歇,是与不是?” 我点头应和着,心下却如下了一棒槌,架子端久了,总该放一放,歇一歇,如我现今这番模样,可不就是端着这副虚沉的架子不愿放。 正幽怨着,亓官颐忙牵着着我往外走,“嫂嫂就算要发呆,也该去外头发呆去,里屋太窄,可装不得嫂嫂这颗能天马行空的脑袋。” 我含笑不语,只由着她攥着我的手往外面走,一路上洒扫打理的奴仆见了,皆皆恭敬地叩首问安,犹转头,就见容浅几人在后头匆步跟着。 我忍不住问,“公主这是要带我去哪处?” 亓官颐也不停步,依旧往前笑看着答我,“去草场骑马喝酒去。” 我皱了皱眉,“喝酒?” 她终是缓了步子,侧首笑着劝慰道,“放心,知你不大会饮酒,故而今日为你备的都是些酒意疏淡的果子酒,就算饮个一大坛下去,也不容易醉的。” 我闻言,方才舒了一口气。 好在马场距小院不远,方入时,远远就见萧王亓官谡与谢春隐正坐在旁侧的小亭子里闲话,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 亓官谡与亓官颐自小交好,又同是潇洒闲人,故而只要亓官颐在的地方,断然少不得亓官谡,如今我也已习以为常,相处久了,也不再觉得这厮能放诞到哪去。 二人见我过来,纷纷侧了目,谢春隐还是照例予了我淡笑,反观亓官谡,倒也不像以往一般开口就带刀带刺,却还是不减往日的痞顽劲,“太子妃嫂嫂卧病多日,我那太子皇兄总算肯放你出来透透风了,多日不见,嫂嫂可还安好啊。” 我也不多睬他,淡淡允道,“一切安好,劳烦萧王费心了。” 见我如此淡漠,亓官谡自知是自讨没趣,也没再多叙,话题一转,朝亓官颐说,“今儿赛马,头彩是什么?” 亓官颐沉吟了须臾,转眼向谢春隐笑了笑,道,“方才与春隐商议了一番,决定将我珍宝了数年的糖梨酒做为头彩,如何?” 亓官谡微皱了眉,又问,“那输了的一方又有何罚?” 亓官颐笑答,“自也是罚酒,不过是罚喝辛辣烧喉的英雄酒一盏。” 听罢,亓官谡的眉头皱得更紧,略有嫌弃,亓官颐一看,顿有不快,“怎的还不满意?那糖梨酒可是得信庄主真传的佳酿,我酿了好些次,才酿成了这一坛,我自个儿都珍藏着舍不得开封,你竟还嫌弃上了。” 亓官谡那厮却并不买账,大为失望道,“赢也是酒,输也是酒,颇无新意了些。” “那你要赌什么?”亓官颐有些被败了兴致,微微不悦。 他单手抚了抚下颌,沉思了一番,忽的眸光一闪,饶有趣味道,“不若,就用你前些日子刚得的那和田玉枕为做彩头吧。” 亓官颐听完,立时恨恨地瞪着他,正要开口横上几句,竟不曾想,被他那眨着眼睛,满脸无辜的模样给拨入腹中。 “你先别急着问我是如何知道你是如何得到这个宝贝的,如今胜负未定,你若真不想让我抢了去,你赢了我便是。”亓官谡说得颇为云淡风轻,可每一字没一句,无不透着明目张胆地挑衅。 向来倨傲不羁的亓官颐被他一番刺激,自是满腔愤然,“你可别太嚣张,我师承魏老将军,打马球我自知没你厉害,但这骑马,你是知道的,自小到大,你就没一次赢过我。” 魏老将军魏箜,我是听说的,昔日位列三公的骠骑大将军,一生战功无数,位高权重,现虽年迈退隐,可功勋还在,其孙魏斟如今也是得鄞国国君重用,年仅二十余五,便为镇国大将军,居二品。 得如此良师,也难怪亓官颐会这般恣恣得意,胜券在握。 “温婴难道未曾听说过一句话吗?阔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我既能这般笃信能赢你,自是先前下过功夫的,毕竟,为兄脸皮薄儿,也是要脸面的。”听至后半时,瞧他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我竟是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心中不禁暗暗腹诽道,若说他脸皮薄,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他脸皮厚的人了。 “哈哈……”见我笑了,连着亓官颐和一旁默声的谢春隐也跟着被逗笑得欢,他面色一拉,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微微露了羞怒之色。 “春隐,你也随她们一道来气我。”还别说,此时,他那撇嘴恼人的模样,竟看着有几分可憨。 谢春隐用帕子微掩着,笑得温婉,“那要看殿下如何想了,若真如殿下所言,拔得了头筹,那春隐是提前与殿下贺喜,若殿下败了,那春隐就当殿下说了个玩笑,殿下也知,玩笑既是玩笑,自是要逗人笑的,故而,不论殿下是胜是败,春隐皆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第五十五章:黑云翻墨未遮山(拾柒) 我是头次见谢春隐说这么多话,以往我瞧她时,都是静得如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如今饶是一番玩味之语教她说得这般幽默风趣,再加之她那极为柔弱动听的声音,竟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想来,她与亓官谡的关系也是匪浅的。 亓官颐睥着亓官谡,满脸得意,“如何,萧王皇兄敢不敢与我比?” 只见那厮哼了一声,“虚张声势无用,马背上自会见分晓。”遂提步去了马厩挑马。 “嫂嫂瞧七兄那吃瘪的模样,是否觉得心情都愉悦了些。”亓官颐看着他悻悻而去的身影,幸灾乐祸地朝谢春隐眨了眨眼,复凑上前来笑问我。 我不由得笑嗔道,“看来你们平日里可没少气他,这般默契。” “嫂嫂也知,我那七兄自小冠得混世小魔王的名号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自小到大,我可没少吃他的亏,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所以但凡有有一丝可以败败他威风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她说得一脸认真,眉目间却犹见欢喜,“其实,你别看他平日里那么威风霸道,其实心性就如同三岁小孩儿,不论他生多大的脾气,只需一颗糖,保证能消气,特别好哄,从小到大,屡试不爽。” 我静静听着,心头直觉羡慕,犹想年少时,哥哥也曾想法子来逗趣我,我那时孤僻得紧,每每都是冷眼应了去,可他也不愠不恼,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我,让着我,每得了新玩意,都是第一时间往我院里送,甚至见我与信肴玩的好,竟还与他争风吃醋,好生可爱。 哥哥曾说,你这一生,大半时光都得为夫家劳心辛累,我虽为兄长,但也予不了你什么,唯能做的,就是趁你在闺中的十余年,让世间美好都收进你眼底,待暮年鬓白时,还能有情可追忆,不会觉得乏味。 思及此,鼻尖越发酸楚。 正嬉笑着,亓官谡牵着一匹红鬃烈马过来,瞧着那马身形高大,目中雄傲,毛色纯正,不用猜也知是上好的汗血宝马,且看样子,还是半驯半野的,脾性必然是凶猛不羁,如若不是常年骑马的人,可驾驭不了。 想来,亓官谡的马术也是不俗的。 “你们若再说得去,天都快黑了,到时抹黑坠马,可就怪不得谁了。” 亓官颐不屑地嘁了一声,不去睬他,顾自携着我与谢春隐进了马厩。 宫里出来的马,匹匹都是上乘名贵的马种,亓官颐还是牵了那匹常骑的烈炎马,谢春隐挑了那匹较为温顺绵白的三河马,而我则择了一匹比较年迈的伊犁马。 这匹马虽年迈,却是奔跑了大半生的,我本不常骑马,自得择一匹稳重些的,且伊犁马跳跃性强,也不至于落后。 彼时,夕阳西下,霞光作浅金镀了一身。 “今日谁最先拿到前面那方锦旗,玉枕便是谁的,外还赠一坛果酒。” 亓官谡朗笑着,“到时可别再我面前叫屈,我得的东西,自是没得还的。” 亓官颐眉心一挑,哼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正说着,旁侧的侍奴嘘地一声,放了个响哨,众人皆打马,一声鞭笞,立即马嘶蹄急,风尘飞扬。 果然是皇宫里长大的,他们兄妹二人的骑术都尤为精湛,谢春隐看着虽柔弱,马上驰骋,也颇有一番风骨,但终归是入门不久,又择的是一匹温顺的骏,没逞几步就被拉开了几丈距离。 我虽无心去争胜负,但现下心情犹好,加之亓官谡那得意张狂的模样,越发有一种想败败他威风的快感,方想着,猛夹马腹,一马鞭下去,立即觉得脚底生飞轮,猎猎清风拂过耳畔,直鼓得呼呼作响。 毕竟是老马,再年迈,也比那些初登战场的马犊子沉稳矫健,而我的马术本就不赖,不出一会,便直超亓官谡兄妹,一马当先,临过时,可见他们眸中闪出了满满的惊诧。 最后,那锦帛旗子自是我得了,亓官谡兄妹不分上下,几乎是同时到的,只留谢春隐落在后头迟迟而来。 我驰骋了一番,颇为尽兴,拿着锦旗故意朝亓官谡摇一摇,“锦旗我拿了,我便只当萧王殿下说了一个玩笑话吧。” 哪曾知亓官谡偏生不恼,那深不可测的眸子充满探究地瞧着我,堆砌着满满当当的笑意,“嫂嫂竟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抿着嘴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也不理他,亓官颐惊奇地看着我,“嫂嫂惯会诓人,明明马术这般好,偏生还深藏不露,亏得方才我与七兄还这么信誓旦旦,敢情嫂嫂在暗地里看我们笑话。” 我急忙笑道,“我岂敢啊,左右不过是运气好,选了一匹好马罢了。” 早早过来的容浅自提了帕子递于我,我接过,朝她温笑,便顾自擦拭着,天渐昏暗,周遭点亮了灯火,夜空繁星点点,清风徐来,不觉心中敞然。 我随亓官颐上了近处的亭子暂歇,侍奴早早摆好了茶果静候着,一瞧主来,那站了满满半亭子的人儿立即手脚匆紧起来,侍净,递帕,奉茶,打扇,皆皆有条不紊。 我自来就是个松散的性子,又癖静,故而身侧亲奉之人也是寥寥无几,如今不过歇个脚,便得这般兴师动众,心头饶是一番不自在。 反观亓官颐,倒是一副气态悠闲的模样,只见她命人用茶盘捧了一个天青色的白梅雕花酒坛呈了上来,“既然嫂嫂今日赢了,这坛糖梨酒便归嫂嫂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茶盘里的酒坛,扑通一声,那封得紧实的酒盖被打开,酒香自风氲鼻,沁人心魄,我心下暗喜,果真是信肴带出来的徒弟,酿出来的酒醇正袭香,顿时令我酒瘾泛窜得心痒痒。 “嫂嫂与信庄主自**好,断是熟知他酿酒的手艺,快帮我品鉴品鉴,可有授到他几分功夫?”亓官颐拿起一樽白玉酒盏,倒了满满一杯递于我,隐在灯下的眸光微闪,一脸期许。 我也不抑欢喜,浅笑着接过,捏着酒盏一连呡了好几口才足了酒欲。 亓官颐迫问我,“嫂嫂味下如何?” 我一副意犹未尽的气态,甚是满足地咂了咂嘴,“若说信肴酿酒的手艺有十分功底,公主也承了他七分了。”她方听,立笑满,兴滋滋地又为自个儿斟了一盏慢慢品着。 “不过,酒太甜,就没得酒味了。”我微挑眉,又沉吟道,“你该是酒曲放多了吧。” 第五十六章:白雨跳珠乱入船(壹) 亓官颐眸光一闪,顾自凑上前来低声啐道,“嫂嫂这哪像是不甚酒力的模样,分明就是从酒窖里出来的,竟会诓我,日后可不敢轻易信你了。” 我笑而不语,二人笑闹着,酒下几盏,面颊烧赤。 现下,更好衣冠的亓官谡与谢春隐姗姗而来,见况,立急了性子,“呵,喝酒竟也不等我。”说着,拿起空空荡荡的酒坛子摇了大半天。 亓官颐笑得灿烂,“说好了赢了才有酒喝,嫂嫂赢了,酒自是嫂嫂的,你怎有机会喝?” “那你也没赢,怎的也喝了?”他恨恨地看着亓官颐,拎着就坛子更添几分气,“我才迟了不到一炷香,一坛好好的酒就被你们这么糟蹋了。” 我微窥着他的举动,被逗得满心欢畅,亓官颐笑睨着眼怼他,“我纵没赢,但这酒是我酿的,也是嫂嫂默允了的,我怎的就不许喝了?再然,方才是谁说赌酒有缺新意,甚为无趣来着,怎么如今倒稀罕上了?” 亓官谡被这一串抢白,立即被压得哑口无言,正气着,又瞧见旁侧那杯盛满酒的酒盏,面色既缓,刚要上前去端,竟被亓官颐抢先夺了去,“你可别打主意,这是留给春隐的。” 旁侧与我一同端坐着看戏的谢春隐掩着帕子轻笑不语,亓官谡又涨红了脸,叉着腰瞪眼道,“温婴,你可越发没大小了,竟敢拿捏起我来了。” 复瞧见谢春隐笑意淡淡,又气,“春隐,你也忍心同他们一道来消遣我。” 这时,有几人碎步上前来禀,我慵懒着身子,接过容浅递来的醒酒茶慢慢饮着,亓官谡微撇了一眼,眉头微皱,立即低声问亓官颐,“她这时候不在宫里待着,来这儿做甚?” 亓官颐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位上了年纪的奴侍尾簇着一群侍人走到了面前,亓官谡立收了痞态,正坐着喝茶。 我见此,不禁微诧,复仔细瞧那几位奴侍,身着宫饰,鬓发妥帖精致,细瞧时,略有几分面熟,却又记不起是那个宫殿的宫人,但看穿着,该是品阶不低的,不然,亓官谡也不会识得她。 只见那位老妇恭敬地朝我们依依做了礼。 亓官颐微点了头,道了免礼,那妇人方才起了身。 “素嬷嬷不在宫里侍候母后,怎的寻到这处来了?”亓官谡呡着茶,讪讪笑道,“我最近可不曾惹什么祸事。” 我这才恍然,原是张国母宫中的侍人。 那称素嬷嬷的妇人听了一顿惶笑,“殿下错意了,国母娘娘与一众夫人明日抵来小筑里避暑小筑,奴特奉国母娘娘之命,提前上来洒扫整备的。” 她这话一落,除却亓官颐,皆皆惊诧。 饶是让亓官谡刚进嘴的茶差些喷出了口,被呛得直咳了好几声才道,“什……什么?母后明日也会上山来?” 方缓了缓,又转身忧凄着眸子看亓官颐,“你怎也不早告诉我母后要来,若如此,我就不上山来了。” 亓官颐也一脸无奈,“我也是今午才得到的消息,方玩得太尽兴,一时给忘了。” 也难怪,他们兄妹皆是个散漫的性子,惯不住宫规教条,搬来云归小筑除却避暑,无非就想有方天地随他们撒欢,如今张国母一来,还随了宫里一众夫人,这无疑是把宫里的教条礼数,戚戚宫怨从皇宫移带到了这里。 次日天刚破晓,容浅就进屋来催我起身,今儿张国母上山,小筑上下皆忙乱成一片。 我揉着睡眼颇为不愿地起身,昨晚睡得虽早,可这榻上的翠玉席子却硌身子,睡得并不踏实,我暗怨,早知如此,还不若待在太子府,再如何,我也是可以睡到自然醒,也不需循着琐杂的礼数教条。 旁侧的解语与如婵更是一番手忙脚乱,她们是头次面见国母,也难怪会这般慌张。 方用完早膳,便有人遣来唤了,遂同一众人下山去相迎,微观身侧的亓官颐兄妹,亦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谢春隐因身份略殊,被安在了最尾处随着。 行至过半时,犹听亓官谡还低喃了一句,“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带春隐去楼馆里吃茶听说书人说书去。” 在身后跟着的素嬷嬷温笑着道,“殿下,奴可还在身后呢。” 亓官谡忽被惊得一颤,转身看了一眼她一眼,龇着牙道,“料嬷嬷也不会去母后那告状的。” 素嬷嬷溢着慈笑着不答他。 旭日东升,暖意渐起,走到山脚下时,那队绵延簇拥的车马恰至,粗略计来,约莫来了百余人。 为首的马车停妥后,就见张国母着一身天蓝色的清凉夏衣,微施粉黛,风韵雍容,温婉却不失高雅,从马车里款款走了出来,后面的夫人便依着品阶,尾随而来。 一干人等齐齐跪倒地叩礼问安,我随亓官谡兄妹微欠着身子拜礼,“参见母后。” 张国母温温笑着嗯了一声,众人才一并起了身。 亓官谡道,“母后怎的突然想来云归小筑了?害得儿臣都未来得及做准备。” 张国母虽目光温暖,却是板着脸微嗔,“准备?是要准备躲着我吧。” “儿臣可没说。”亓官谡努着嘴微微辩解。 张国母溺笑着不睬他,转眼看向亓官颐,“听说你请几个戏班子上山来,可又在倒腾什么新花样?” 亓官颐挑了眉,笑道,“母后且后自会知晓的。”颇有几分打着灯笼卖关子的意思,张国母不恼反喜,眯眼笑得更紧,我静静侧在一旁,余眸瞧着他们一家子人嬉闹着,忽觉得分外和谐。 张国母为人谦和温柔,亓官陵兄妹虽不是她亲生,却从未薄待,从衣食至住行,无一不是悉心操理着,连带着爱屋及乌,对我这个儿媳亦是关怀备至。 于夫君,她是贤妻,于儿女,她是慈母,于天下,她是称职得体的国母,样样无从挑剔。可我是自私的,日后纵承下了她那个位分,想来也万万做不到她那样的。 此时日头渐高,一队人拥簇着上山,我本是个寡言的性子,又因上山下山折腾得腰痛腿酸,自也只默默行着路,张国母不时慰上几句,我也只是简单答允着。 抵至小筑时,众人皆是鬓发尽湿,汗水涔涔,张国母叮嘱了几句,便都各自回院休整歇息了。 第五十七章:白雨跳珠乱入船(贰) 我拖着乏累的身子回了院子,接过容浅递过的茶碗连灌了好几口,才觉舒顺了气息瘫坐在椅子上。 解语一面为我捶着肩膀一面怨道,“姑娘这哪是来避暑的,分明就是来受罪的。”正说着,容浅一个横眼过去,立即让解语噤了声。 我也不语,随手捞起旁侧几案上用八角漆盘盛着的各样蜜饯干果,心下却也是一顿戚哀,接下来的小半月,恐是不能再睡懒觉了,平日里待在太子府,我身子素弱,张国母便免了入宫晨昏定省的礼节,可如今同住屋檐,她纵再体贴,我若不去请礼问安,那一众夫人也会明着暗里口诛笔伐好一番。 正歇着,亓官颐身侧的仕女怀鸣随如婵从外而入,我方纳罕,就见她上前来行叩礼,我随口道了免礼她才起身,又从袖口处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瓷瓶,呈了上来,“公主殿下惦着太子妃娘娘几次奔波,料到身子定是酸痛得紧,特遣了奴来给娘娘送药,这瓶金玉露是公主殿下专门向萧王殿下讨的,平素里萧王殿下练功骑马一身酸痛,都是让侍奴抹上几滴,顺着痛处推搓几下,不消一刻,保准能缓大半。” 容浅立即接过,我淡淡笑道,“有劳公主费心了。” 遂又让如婵去柜子里将信肴刚送来的零嘴糕点挑出几包,叫怀鸣顺带回去让亓官颐尝尝。 隅中方过,用却午膳,我便将容浅几人一并给打发去睡中觉了,只留了院子里那几个还在洒扫浆洗的侍人,我本是坐在书案前临帖的,可奈何窗外的知了鸟雀啼得正欢,扰得我莫名烦躁难耐,草草临了几划就弃了笔。 外头暑气正盛,却并不燥热,我透过窗望外看,万木葱茏,僻静清幽,又因临坐水瀑间,那泠泠的泻水声穿过屋宇传入耳,更添几分适然。 我本无睡意,一时兴起,便起身出了院子欲去周遭逛逛。彼时小筑各院都在睡中觉,故而比往常更为安静,道途上的侍人奴仆也是寥寥无几。 绕过抄手游廊,顾自寻了一处小道缓缓行去,铺满枯叶的道上泥土湿软,踩踏上去,刺啦刺啦的声音听着十分悦耳。 道很窄,越往深处走,越是陡峭,我攀着旁侧的岩石一面走着,一面游目四顾,周遭全是参天的大树,连绵缠绕的藤蔓,枝头还挂着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野果,隐在枝叶间,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约莫走了半刻,窄道竟已到了尽头,前面一方巨大的岩石阻了路,想来,该是到山顶了,我攀上巨石,正想体验一番俯瞰山水美景,哪曾想俱眼一观,竟看见前头是一方平辽之地,水瀑自隐在云间的山顶直泻成线,落入清澈的水潭间,自流成一条小溪,潺潺流伸低处。周遭开满了一地的天龙故里,花团锦簇遍地雪白。 阳光自参天树叶间,碎下一地金光,落入雾气朦胧里,隐隐可见几条彩带飘逸。 我一时被惊叹得瞪圆了目,顿觉自己是误入了瑶池仙地,也恍悟自己院中的那处溪流的源头原是这里。 怔了须臾,方才恍回神来欢喜,也顾不得因急走被岩石撞青的手腕,便匆步踏去。坐在花簇间,阖目静听,泻水泠泠,鸟雀啼鸣,花香氤氲,清幽空谷,顿觉心中敞然开阔。 “嫂嫂胆儿真大,不带随从就敢往这山林深处跑,就不怕半路跑出一只蛇怪野兽把你吃了?” 我登时被惊得身子一颤,一抬头,就见亓官谡执着一把玉柄水墨折扇笑意灿灿地站在面前睨着我,他身形本就高大,我又是席地而坐,若不是他微微俯下了身子,纵我仰直了了脖子,也只能瞧见他的下巴。 我怔了半晌才回神,急忙整理了衣裳起了身,因起得急,头目忽的晕眩眼花,差些没站稳身子,亓官谡仍旧玩味的笑着,我顿了顿,略有愠意地撇了嘴冷道,“萧王殿下尽管放宽心,这里没有骇人蛇怪野兽,惹人烦厌的猪油赖子倒是有一只。” 亓官谡自知我是在揶揄他,却并不恼,饶是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嫂嫂在哪瞧见了那赖子,看我不收了他去。” 我冷哼一声,只觉他幼稚,也不愿与他饶舌,转了身就往那一处水潭走去,卷起袖管净手,山水清凉,浸绕手间,只觉丝丝清凉。 亓官谡也随之跟了过来,蹲在我旁侧捧起一手水就净脸,末了还捧上一手往嘴里送,我见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制止道,“别喝,脏。” 山间水虽清澈,也有蚊虫,何况我刚净了手,水起波澜,难免卷起了底下沙石,他听了,先怔了,后冷哼了一声,颇为不以为然道,“且不说这山泉之水,最为干净,就算真混了蚊虫沙石,比起宫里的林琼玉露,也更干净甘甜。” 我被他这一夺口,竟一时噤了声,他这番话,听着像是影射些什么,撇头细瞧了他一眼,突然间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他并未发觉我得窥探,微微撇了眸子便瞧见我那撞得青红的手腕,眉头忽的一蹙,略带嫌弃说,“嫂嫂样貌虽好,手却跟麦秸杆一样,如今添了这一块青,越发丑了。” 我霎时气的瞪了他一眼,刚想要撸下袖管遮住,就被他一声呵斥制止了,“你蠢啊,不及时搓开淤血,日后可真要遮一辈子了。” 说着捞起我得手腕细瞧了一会,又问,“温婴今午给你的那瓶药油呢?” 我被他这一斥,怔得有些浑头,“在院里,没带。”后反应过来,忙缩回手道,“多谢萧王殿下费心,一点小伤,本就无碍。” 说着急忙起身往回走,亓官谡忽站在后面大笑起来,朝我道,“嫂嫂这是害羞了?” 我登时被他这番轻佻之话给嗔恼了,止了步子转身朝挑眉痞笑的亓官谡冷言道,“萧王殿下是性情中人也好,故作轻浮也罢,且别论男女有别,单是这一层叔嫂辈分,殿下也该循循礼制,规范言行才是,若日后被有心人瞧了去,于你于我,亦是多添了一件麻烦事。” 亓官谡一副无所畏惧,展了扇面正要说话,我顿截住他,又道,“纵然殿下觉得无所谓之,那便请您顾念一丝叔嫂情分,多替我这个嫂嫂想一分,毕竟,我是个极怕麻烦的人。” 言下之意,已然明显清明。 第五十八章:白雨跳珠乱入船(叁) 亓官谡似并未放于心上,轻摇着扇面慢慢跟在我身后,我犹气急,转身正要瞪目斥他,他倒先了我一步,摆了一副好生无辜的模样瞧我,“路只一条,难不成我腾云翻山回去吗?再说,若你回去时被蛇虫伤了,我这个同道之人可是难逃干系的。” 我被噎得没话,也懒得同他纠缠,索性不再理睬他,自个儿循着小道往回走。待我抵至游廊时,容浅正巧走了过来,一见我,那锁紧的眉头方舒展开来,“姑娘去哪儿了,可让奴好找。” 我只好笑着宽慰她,“闲着无事,就出来随便逛了逛。” 容浅才点头,我下意识地转头望了望那条小道,早已没了亓官谡的身影,只余了清风落叶,心下这才暗暗宽了心,看来他是将我的话放心上了,特意走得慢些,好避了口舌。 “姑娘,日头正毒,容易灼伤皮子,还是回去吧。” 我微舒了口气,只觉心下敞然,轻轻应了声,就循着游廊回去。 天微垂暗时,容浅就服侍着我沐身上妆,准备去张国母屋里昏定道安。 因是头次昏定,容浅颇为重视,饶是试了好几身衣衫,梳了三四个发髻,才定夺下我的这身妆扮,-桃花云雾齐襦裙,外穿缎织掐花褙子,梳着百合髻的头上还簪了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 我对这铜镜里的人儿瞧了又瞧,微施脂粉的面容清丽又不俗艳,简单素净的发髻因添了金簪,端庄不失高贵,想来容浅可真费尽了心思。 毕竟今儿我要面见的不仅是张国母,还有诸宫夫人,虽说的阶品比她们之间有些人要高一些,但再如何说,亦是我的长辈,故而身着打扮既要尽显太子妃的尊贵,又得不喧宾夺主。 我不禁暗暗叹了声气,这太子妃的架子果真是难端得紧。 刚入张国母所住的乾安苑时,就远远听见屋里一片笑声朗朗,守在苑门前的怀鸣见了我,赶忙朝我叩礼问安,我随迎路的侍人绕过花团锦簇的前院,遂到了正庭。 方踏门槛,香风细细,侍奴一声响禀,里头立即止了欢声,皆皆朝从门外款款而入的我看来。 我端着静婉的性子不急不缓地穿过坐于两侧,扮得各有风韵的一众夫人,直朝正坐于中堂的张国母俯身叩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金安。” 正坐于张国母旁侧的亓官颐笑道,“瞧,方提到嫂嫂,可巧就来了。” 只见张国母气度沉静雍容,笑意可掬,朝我关切道,“快起来,地上寒凉,你身子素弱,可别侵了寒气。” 我轻轻应声谢了恩,方被容浅搀起落了座,旁侧的仕女立即端了茶盘子过来,为我斟了一杯茶。 “听温婴说,你最爱喝紫庭针,便叫人给你另泡了一盏,且尝尝,可有饮风居里的茶侍几分手艺?”张国母眯着眼,朝我温声道。 我微微颔首,端起茶盏轻呡了一口,闻着虽香,但茶味却淡了些,想必是茶侍洗茶时略久了,抬眸瞧张国母那殷切的样子,我自不敢负了她的心思,浅浅笑答,“味道好极了。” 张国母听罢,笑得更欢,“近日身子可好些了?方听温婴说,昨儿赛马,你还拔得了头筹。” 我谦和道,“不过是公主和萧王殿下为护着我这个嫂嫂的面子,故意让我罢了。” 忽听得旁席一位夫人讪讪地说,“素闻太子妃养闺时,曾与兄长在军营中待过几日,想来骑术亦是不俗的,既有实力,又何必掩着做谦虚,听着倒觉虚伪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揶揄之言微微一怔,用余眸飞快得扫了一眼那位出声的夫人,衣饰华贵夺艳,眉姿妩媚却又凌厉,好生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没待我回允,端着茶碗慢慢喝着茶的亓官颐头也不抬,冷嗤道,“嫂嫂确是骑术精湛不假,她能这般说,不过是在为我和七兄开解,好为我们挽回些脸面罢了,难不成要像许夫人这般微有姿色就要浓妆艳抹,一副要刺瞎众人的架势才不算虚伪?” 我恍然才悟,那嚣张跋扈的人原是现今正受宠,品阶仅屈于张国母之下的许夫人,之前便听解语说过,许夫人是大司空的千金,自从去岁入宫以来,独揽圣眷至今,故而脾性颇为嚣张跋扈,别说是一众夫人了,就连国母亦不曾放在眼里,张国母一向温和,又因她父亲是朝廷重臣,只要不太出格,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许夫人目光徒然锐利,哼道,“公主说得哪里话,我言下之意不过是说太子妃不要太妄自菲薄而已,哪扰得公主这么大口气,偏要平白尖酸我一番?” 亓官颐本就是个不会掩面色的性子,被她这番一激,脸色越发难看,方要戾声斥去,却被张国母一声低呵,立时截住,“温婴!” 一时间,满屋肃寂,唯独那许夫人还一副无所谓之的模样,摆着她指若春葱的柔夷慢慢赏着。 张国母见之,眉心微蹙,头次敛了温婉做肃容,“温婴性子惯是如此,许夫人又不是不知,何要同几个孩子斗嘴较真,多得来叫人瞧你个长辈失身份,委实难看了些。” 众人都知张国母素来温和,鲜少下脸做恼色,如今头次见着,屋里人皆敛声屏气,就连旁侧的亓官颐也是正坐着不敢坑声。 那许夫人纵是再如何娇纵跋扈,此时亦是耷了脸色,收敛了几分,嘴边却仍扯着尖锐刻薄的嗓子恨声道,“国母娘娘纵要偏心也须有个限度,她说话这般横气,又何曾将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哼,怪只怪许夫人身份太轻,入不得我的眼,你若要真扯着长辈的身份教训我,便拿出些底气来,平白牵上母后做什么?”瞧着亓官颐该是忍了好些时候,听得许夫人这般编排张国母,饶是再大的气度也是绷不住的。 “你……”许夫人气急,方要破口,偏生被亓官颐夺了机会,“怎么?许夫人还要责骂我不成?我是蛮横无理,但我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兄长嫂嫂,再如何,还轮不到你这个妾室来管教。” 第五十九章:白雨跳珠乱入船(肆) 哪知那许夫人一听闻妾室二字,原本就气的难看的面色,立时涨得铁青,一掌拍倒了桌案上的茶碗,冷声道,“公主可别忘了,你的娘亲也为妾室,你也不过是个妾室所出,如今倒摆着花样贬贱起自个儿的亲娘来了,唉。也难怪,你娘亲早逝,自没人教养礼数规矩,仗着国主国母的疼爱,顶着一张端婉的皮子,做的却尽些有败闺誉的事……” 说至后头时,语气愈发尖酸刻薄,丝毫不将中堂间坐着的张国母放在眼中,我余眸扫了一眼正端坐的亓官颐,隐隐可见眸中泪泛,捏着茶碗的手背青筋显起,面色几近要掐血,方瞪着目要撕许夫人,院外便听见亓官谡嘹着声走了进来。 “今儿屋里好生热闹啊。” 屋里人见亓官谡进来,心头都暗暗舒了口气,连带我也觉身子松快了些。亓官谡自来是冠有混世魔王的跋扈主儿,既是国君国母心尖上的皇子,又无有国母的好脾气,饶是那许夫人再如何嚣张,如何巧舌如簧,亓官谡一来,她最后定然是要败下阵了的。 许是屋里人都提早猜透了结局,现下竟都做了一副隔岸观火,看戏相。 只见亓官谡一脸慵懒地踏进中堂,路过许夫人时,眸子冷冷睨了她一眼,却又瞬时复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痞态模样,松松容地朝正中间的张国母拜礼,“母后金安。” 我心下暗暗吃惊,他那变脸的速度,着实让人害怕。 张国母一见亓官谡,方还微微肃冷的脸色立即转了慈面,笑嗔道,“又去哪玩了,午膳才陪我用了一半就没了踪影。” 只见他微挑了眉,朝我瞟了一眼,痞笑道,“屋子太闷,就去别处随便逛了逛,方才回来时,就听说母后院子里有好戏瞧,就过来了,原本想坐在院子里把戏听完的,”说着又转眼朝侧坐的许夫人看,“奈何许夫人的声音委实小了些,索性就进来听了。” 末了还一脸纳罕地询问堂下一众夫人,“许夫人耍戏的声音小,各位夫人也不提醒一下吗?” 许夫人闻言,嘴角微抽,一下子脸就涨得黑青,可她也早已见识过亓官谡的厉害劲,又是国君拿在心尖上宠的皇子,纵是气急,心下却浮了底气,搅着手绢,忿忿得吐不出一句话来,“你……” 我不禁捞起手绢假装拭嘴来掩饰笑意,他这番话,倒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将许夫人贬作是逗人娱玩的笑话,丝毫不给她半分脸面。 亓官谡却并不急着发难,仍就一脸笑意地走到亓官颐的面前,轻轻将她攥着茶碗,指间早已泛得青白的手掰开,然后又夺过茶碗递给旁侧的怀鸣,“茶凉了,快去换一盏来。” 怀鸣忙福了礼退去了,他拂了拂袍子,顺道择了亓官颐旁侧的位置落了座。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顺理成章,反观中堂间一言不发的张国母,如今却是在气态神闲得喝着茶,颇有一副要将这桩麻烦事撇给亓官谡,自个儿置身事外的架势。 我偷偷观着,却觉得越发看不透他们母子了。 亓官谡端了一盏茶轻轻吹开茶叶片,呡了一口道,“许夫人若有话,但讲无妨,憋着葫芦闷着气,可不是夫人惯来的作风,适才还在外头听许夫人说温婴的母亲是贱妾来着呢。” 他睨着眼邪笑着,仿若是听到一个稀奇好笑的笑话那般兴恣恣,可偏生让人心颤胆寒,许夫人身子一颤,却还是咬着牙恨恨道,“难道不是吗?” “哈哈……夫人果真是颇有自知之明啊。论阶品,徐贤妃为正一品,而许夫人才是个从一品,既然夫人都说位列正一品的徐贤妃是贱妾,那夫人岂不是连个贱妾都不配啊。” 那许夫人顿时脸色大白,哼哼唧唧了半天,饶是吐不出一句话来,亓官谡却还若无其事般,一手夺过旁侧早已消气看戏的亓官颐手上还未进嘴的绿豆糕,囫囵咬了口,又佯叹了声气,“唉~许夫人好歹是位列三公的堂堂大司马之女,纵是知晓自个儿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也不能这么贬贱自己啊,若是父皇听见了,可又要好一番心疼了呢。” 徒然间,满屋皆掩面自笑了,就连侍在我旁侧的容浅也不禁牵起唇角。说来这亓官谡,嘴皮子可真毒,难怪京都都传,宁可得罪太子亓官陵,也不要惹恼混世魔王亓官谡,我也觉得颇为有理。 亓官陵虽冷酷暴戾,喜怒却挂在脸上,是死是活,心里总有个底,但亓官谡是个绵里藏针的人,表面上笑着,藏在袖里的刀子却不知什么时候就穿进了你的身体。 许夫人那厢脸色越发阴沉,却偏生不能发作,最后也只是切齿道,“妾身身份低微,自是比不得徐贤妃身份尊贵的。” “许夫人说的哪里话,依本王看,夫人的身份可金贵着呢。”原以为这事算是可一揭而过了,哪曾想亓官谡又笑灿灿地谄了一句,“徐贤妃虽是温婴的生母,可母后是她的嫡母,自小也是养在母后膝下的,且徐贤妃仙逝后,母后就已昭告了天下,将温婴过继在她的膝下,如此来说,温婴的生养之母,便是我母后了。可方才我却听许夫人说温婴没人教养礼数规矩,那你的意思岂非是在诅咒我母后不在人世了?嗯?” 许夫人闻言,登时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国母娘娘恕罪,妾身不过一时气急,才会胡言乱语,失了分寸。”许夫人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也拎得清轻重缓急,纵她是口快无心,如今被亓官谡一说,无心也成有心,纵她是大司马的千金,国君的宠妾,这诅咒国母的罪名,她与她的家族亦是万万担不起的。 所以,既使她心中有万千愤恨,此时也需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亓官谡恍然,“唔,原来如此啊,许夫人仅因一时气急,既敢诅咒国母,又敢端起国母的身份教训起嫡公主来了,那若明日你生了更大的脾气,岂不是要诅咒我父皇了?” 第六十章:白雨跳珠乱入船(伍) 张国母一听,忙蹙了眉劝嗔道,“谡儿,够了。” 亓官谡饶不尽兴地撇了撇嘴,转头却向亓官颐眨了眨眼睛,亓官颐也极为默契地笑了,二人捞起茶碗碰了碰,继而怡然品酌着。 张国母撇头望了望二人,也只叹了叹,扶着额对着席下人道,“夜已深,你们也应该乏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一时间众人如临大赦,依依散去,我也与亓官颐兄妹一同出了院子。 亓官谡挑着一只灯笼,得意洋洋道,“如何?为兄来得够及时吧。” 亓官颐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其实即使你不来,我亦是能对付过来的,但看那许氏被你气的满嘴獠牙却不能发作的模样,简直是大快人心。” 听着他们一人一语的逗闹着,我只觉脑袋闷疼,挑着灯笼默默行着。 我向来最厌这些纷纷扰扰的,未出阁时,曾也见过母亲与父亲的几个小妾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那时我便在想,若日后我嫁了夫君,定要允我这一生无有妾室之争。 可如今,我偏偏嫁的是太子,终是逃不过宫闱妻妾之争,于是,愈想愈是心烦。 这时亓官颐瞥眼见我一声不吭,不由得疑惑,“方才明是那许氏故意要为难嫂嫂,嫂嫂为何不反击?平日里见你怼七兄可是字字珠玑呢!”说着,还向旁侧的亓官谡玩味地扫了一眼。 “温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亓官谡顿然嗔恼,面上有些许挂不住,却还故作痞笑朝我说,“我早与嫂嫂和解了。” 我看他殷殷笑意,嘴角冷不丁地抽了抽,颇是不给脸面地啐他,“那萧王来说说,我与你何时结下的梁子,又是何时解的?我记性本好,却偏生不记得这件事了呢!” “噗哈哈……”亓官颐捧着肚子笑,“你这么毒舌为难嫂嫂,嫂嫂饶是再好的脾气,亦不是几句奉承讨好便能泯去的。” 说来我并未与他结下什么天大的仇恨,但他与亓官陵是对敌,单是这层关系,我亦是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再然,上回军火失窃,他背后添刀的行径委实太奸诈,想来心思也并未好到哪里去,最好的法子,便是保持距离。 亓官谡悻悻地耸了耸鼻,亓官颐也不睬他,仍旧追着方才的话题问,“嫂嫂方才不驳许氏,可是怕招是非?”她与我相处半年之久,自是深知我是极为怕麻烦的人,就如一根线扯出了头,便是没完没了了,事实,我确实如此。 我撇头笑道,“也不尽然,有你在跟前,本就用不上我费口,后来萧王来了,自然就更没必要了。” “敢情嫂嫂是将我们兄妹俩做了箭靶子,唇枪舌剑全是我们给挡了,你倒是坐享其成,既给你出了气,又看了一出好戏。”亓官谡恍然悔道。 我不置与否,挑眉笑了笑,顿时觉得心中畅快淋漓,不由得脚下生风,超在了前头。 翌日清晨,我正被容浅催着起身梳洗,张国母院里的嬷嬷便来传话,说是这几日张国母身子略乏,便令各处免了晨省昏定。 我闻后,心中大喜,又磕磕巴巴地从妆案前拖到榻上,裹了丝绸毯子睡了回去。 再次醒来时,已近巳时,容浅拢开了床帐子。 “姑娘可算醒了,温婴公主都在中厅续了两盏茶了。” 我猛地从榻前坐起,“温婴来了?” 容浅一面推开雕窗,一面答,“嗯,公主用完早膳便来了,说是找姑娘一同下山玩的,可奈何姑娘您太能睡,她在堂前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瞧姑娘还不醒,便先回去找萧王殿下下棋了,临走时还特意嘱咐奴,待姑娘醒来,让奴给她通报一声,她再过来。” 正说着,解语,如婵二人已端来了洗漱衣物,许是听见了容浅方才说的话,皆皆弯了嘴角。 容浅正巧回头看那两丫头,立即蹙了眉头,随即将解语打发去亓官颐处回禀,余下的如婵识趣地敛起笑面,端端敬敬地上前,为我穿衣梳洗。 方用毕早膳,亓官颐便领着怀鸣,解语兴致冲冲地进了院子,见我还在怡然自得地喝茶,竟给急笑了,“嫂嫂倒是好雅兴,却叫我好等。” 我淡淡笑着,“你若真有什么打紧的事,早就上榻来请了,如今肯等,自是些不打紧的事了。” 说着,亓官颐大喇喇地坐下,陪侍的容浅方要为她斟茶,忙被制止,“我方才喝了好几盏茶,现下腹中早已积水欲溢了,嫂嫂若真心想招待,便将信庄主从听意楼送来的几样糕点拿出来尝尝,可别尽掖着吃独食。”她说得虽一本正经,眉目间却浮满了精打细算。 “公主来得可真不巧,方才用早膳时,那柜子里最后一块玉露糕,正好被姑娘吃了。”一侧的如婵掩着笑意解释。 亓官颐听罢,如是说,“那正好,我们下山去饮风居打包些,顺便再去郊外跑跑马。”她目光灼灼,我这才恍然,绕了许久,原来这才是重点。 也难怪,她来云归小筑,本就是来躲清闲的,可如今国母山中坐大,她自然就不便撒欢了。可她还能这么淡然自若地去饮风居,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如今亓官颐与信肴之间正处于尴尬之境。 方到正门前,亓官谡正巧领着几个小厮牵着马从另一边过来。 此时日头毒辣,我隔着遮阳帏帽瞧他,汗涔涔的脸上已被晒得通红,一见我们,颇是愠恼地嚷着,“这么热的天,非要我去马厩挑马,你们倒是乐得清闲。” 见此,二人齐笑。 亓官颐一面掏出袖中的手绢给他擦汗,一面啐他,“方才明明是你说定的,你若去马厩挑马,我便舍出一坛竹叶青,如今你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合着成了我的不是了……” 这个场景我已见怪不怪,顾自绕到一旁去挑马。 上下打量了一遍,三匹马虽都是良驹,但都不对我的胃口,要么是岁头尚短,要么就是野蛮不训的。我眉头微皱,抬眸问,“前些日子那匹伊犁马呢?” 亓官谡被我登然一问,怔了少许才答,“奥,那匹马年岁太老,今早去看时,恰好病倒了。” 我又问,“那可有岁头长些的马驹?” “我鲜少上山,马厩里除却那匹伊犁老马是退役战马,其余的马都是父皇前些日子刚从御厩里送上山的,最壮的马也不过六年而已。”一侧的亓官颐解释道。 我点点头,心下却是一阵失落。 亓官谡皱着眉满脸疑惑,半是调侃道,“别人挑马都选矫健年壮的,嫂嫂怎的偏生中意老马?难不成是嫂嫂骑术不精,怕驾驭不住年轻力壮的马?” 我予了他一个白眼,“我骑术精不精,前两日萧王殿下不是早已领教过了吗?”遂转身去牵那匹年岁最长的马,那马一看便是西域马,脾性比较野蛮,但好在还能驯得住。 亓官谡吃了瘪,脸色有些挂不住,哪知一侧的亓官颐忽的笑得欢,朝还不明所以的亓官谡说道,“七哥可知,有句话叫做老马识途吗?” : 第六十一章:白雨跳珠乱入船(陆) 待抵饮风居时,已近午时。 赵听在门前等候许久,见人而来,立即唤了身后的小厮上前牵马,瞧样子,亓官颐该是早先就与信肴商量好的。 “你们家主如今何在?”亓官颐卸了遮阳帏帽,额间淅满薄汗。 赵听一边前头恭声领路,一面答道,“家主知道几位殿下要来,正在怡林苑等着呢。” 亓官颐点点头,“嗯,怡林苑倒是个好去处,既僻静又好乘凉,也难怪他会这般喜欢。” “可不是吗?自家主来,一日便有九个时辰待在怡林苑,如今天色越发炎热起来,家主索性将床榻也搬到那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院里头有什么宝物呢!”赵听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忙不迭地应和。 亓官谡朗笑,不禁调侃他,“你家主可知道,原来你们在他背后是这样嚼他舌根的?” 他的脾性本就让人琢磨不清,赵听一听,脸色大白,忙跪倒磕地,“殿下恕罪,小的不过随口玩笑,并无冲撞家主的意思。” 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七哥,看来你平日里没少吓他。”亓官颐打趣道。亓官谡嘴角抽了抽,瞬时沉下了脸,睨着跪在地上的赵听,嗔问,“本王就长得这么吓人吗?” 赵听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立即猛摇头,“不……不吓人……” 亓官谡见此,眉间紧蹙,脸色更加难看。 日头愈毒,眼见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一副看戏相,终是不忍,淡淡道,“萧王殿下不过玩笑话,你先下去吧。” 赵听如临大赦,踉踉跄跄地做了一个退礼,就惶惶离去。 只见亓官谡那厮忽复了笑意,挑了眉,凑上前来,“嫂嫂将领路小厮打发了,那谁来带路呢?”他眉目尽堆狡黠,我当然知晓他是在故意为难,我方向自弱,这饮风居我虽来了许多回,却丝毫记不住这错综复杂的地形。 故而,我每次来,信肴必要派赵听在正门口侯着。 “嫂嫂难不成又要去寻一匹老马来领路?”说着,亓官谡笑得越发恣意。 我冷睥了他一眼,并不愿与他饶舌。一侧的亓官颐不知从哪处拿出了一把玉柄宣扇,敲了他一记,“七哥,揭人不揭短,难怪你这般讨人厌!” 眼看前方门梁有匾,小篆大书‘怡林苑’三个大字,亓官颐似乎心情颇为愉悦,拉着我抬腿就往里头走,“嫂嫂别睬他,他每日必有半日颇让人讨厌!” 方待侍人掀开湘妃竹门帘子,就见信肴着一身月牙白长袍,乌发未束,手捧一盏残酒,斜卧在檀香木躺椅上,醉眼半阖。旁侧,是一方矮矮地乌木漆桌,桌上零落散置着一个土陶瓷酒坛,与几样冒着冷烟的瓜果小食。 我与信肴相识多年,自是早已习以为常,他本就是个慵懒的性子,又不喜束缚。幼时在江府小筑时,他常是散着乌发,套上一件宽松的长袍就来寻我玩。我本是体弱,用了许多方子也养不好我这头枯黄的头发,故而,我每每看到他散落的一头比女子还要秀美的乌发,心下总要暗暗嫉妒一番。 倒是一旁的亓官颐,看到此番艳色,面上已氤氲了几分羞红,我又不禁多端看了几眼,此刻的信肴,还真有几分阴柔美艳,别道是亓官颐,饶是我从小见惯的人,多睥几眼,也免不了面红耳赤。 亓官颐故意轻咳了一声,听到声响,信肴缓缓睁了眼,见人而来,忙束了腰带起身。 “今早就听你们要来,怎的现在才到?本是为你们备的酒,都让我吃得差不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遣人去添备茶果。 方后而入的亓官谡沿着桌前一方蒲团大喇喇地先落了座,又顺手从几案上拿起一粒葡萄慢慢吃着,“本来是要早来的,奈何嫂嫂太能睡,温婴楞是等了一个时辰,请了两回才起。”他说至后处,调笑之意越发明显,“说起嫂嫂的瞌睡之瘾,我与温婴皆是自愧弗如的。” 我一派自若安然,亓官颐横了他一眼,遂与我在信肴对面落了座,地上铺了一块虎皮薄毯,踩上去,十分柔软。 信肴嘴角微勾,顾自笑了片刻,遂才平了心神,将话题一转,“去岁时上了山,没个一月半旬,二位殿下是绝不会下山的,怎的今年忍得这么毒辣的日头也要来光顾小店?” 不提倒好,一提便让亓官谡兄妹蹙了眉头。 亓官颐捞起一块茶点便吃着便哀叹道,“唉,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如今我母后山中坐大,自然就轮不到我们这两只猴子什么事了。更何况还来了我父皇的那群莺莺燕燕,饶是将我这座花果山变成了五指山,待得好生憋闷。” 我捧着茶碗听着,顿时啼笑,这比喻,当真用得极好。 几人谈兴大起,愈侃愈欢烈,我只默在旁侧吃茶,静静听。此时侍人将茶果添上了几案,我扫眼一观摆得满满当当的各种茶点,粗略一计,约莫有十二道,唯有中意的却是那碟摆在信肴案前的棠梨糕,可奈何距离太远,霎时蹙紧了眉头。 正与亓官谡吃着酒的信肴微微撇了我一眼,将那碟棠梨糕换到了我面前,一派动作顺理成章,既无半分刻意亦无半分逾矩。 我微微怔了怔,心中暖意油然而生,抿唇笑着捞起一块棠梨糕。 这一切于我看来,本因自然,旁侧的亓官谡兄妹却微微诧异地看了看我,尤是坐在我侧位的亓官颐,面色微微一凛,却转瞬即逝。谈辞仍在继续,期间的气氛却似冷了几分。 临近八月的日头炼得天地滚烫,本欲去郊外跑马的计划只好作罢,几人匿在院里吃酒,下棋,赌樗蒲,慵慵闲闲荒度了半日。从饮风居出来时,几临日入。 临走时又遣人置了两大食盒的茶点,“料算这几日你的馋食该断粮了,先将就着这些零嘴打牙祭,听意楼的食盒明日才到,我到时再遣人帮你送上山去。” 亓官颐对此颇为不满,咂嘴假哂,“嫂嫂纵是信庄主相识多年的好友,也不必偏心得这般明显吧,我们兄妹与嫂嫂一道而来,怎的偏只有嫂嫂有礼携送?” 信肴随即一笑,“”温婴公主言重了,一道而来,自是人人有份的。”说着又吩咐旁侧的侍人将另外两几只食盒呈了上来,“二位殿下今日随身轻寥,一会儿我遣人一道送上山吧。” 第六十二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柒) 堪堪过了半月闲日,这日张国母心情极好,随了一众夫人正在绣楼里听曲,戏班子是前些日子亓官颐专门为张国母解闷而请的,唱得是昆曲。 鄞国大多只看皮影戏与越剧,除却城西的听夷坊能唱昆曲,便只有晁国的昆曲戏班唱得好,故而一众人皆是稀罕,听得十分出神。 正当《牡丹亭》唱至柳梦梅掘墓时,宫里的人急急上山来禀:太后病重,恐无多日。 一众人慌乱拾掇返程回宫,亓官谡兄妹自小与太后感情亲厚,听及此番噩耗,他们连忙去马厩取了马先行而去,我身为太子妃,自是要伴与张国母与一众女眷,乘马车自后加鞭跟紧。 说到这太后,先前先国君在世时,也是个端婉识理的国母,操持后宫,打理起居,皆是一把好手,连就儿媳张国母,亦是她亲自教养的。奈何国君登基后,身子渐迈,便免去了各处的请安问叩,推去了一切宫宴酒会,只隐在自个儿的寿安宫安心礼佛养老。 故而,我嫁来鄞国虽已有半年,却从未面见过她。 待至王宫时,已是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各处已掌起了宫灯,听闻国君今日抛下了朝政,片刻不离地守在太后榻前,亲自照料起居。 显然,国君是个孝子。 张国母携一众女眷方踏入寿安宫门,就闻丧钟敲起,声声哀戚悲恸,屋里屋外跪倒一片,哭声切切,里屋一内监自内而出,面色哀沉欲泣,“太后,薨了!” 瞬时,张国母眸色顿红,踉跄几下,哐当俯地,身后一行人见之,也呼啦啦俯身叩首。 次日起,停朝七日,举国披麻服丧。 容浅替我梳了一个坠马髻,头上只簪了一支檀香木钗,衣饰也择的是素白的襦裙,外则披的是麻制丧服,周身上下,素净非常。 亓官陵昨夜一夜未归,他身为太子,太后大丧,国君痛哀,他自是少不了要四处打点操理。我用却早膳,便急急去往宫中伴随张国母。太后待她极好,又有教养之恩,自昨日闻此噩耗,心上悲恸,又须打理后宫琐事,我身为太子妃,本该伴与一同佐理。 天地滚烫,闷热无比。从马车的帘缝往外看,各处宫殿挂起了白幡丧灯,层层森肃的殿宇,萦绕着凄哀伤悼,宫道上,可见一批又一批为太后超度的僧人往寿安宫行去。 方将马车停至东门时,恰逢刚从寿安宫出来的亓官谡兄妹,我远远观去,他们俩仍穿着昨日的衣裳,唯一不同的便是外添了一件麻制丧服,平日里朝气蓬勃,鬓发妥帖的二人,皆是眼睛红肿无神,头饰凌乱。 也难怪,他们自幼便与太后感情亲厚,自太后隐居寿安宫,国君国母都难得见上一面,亓官谡与亓官颐却能无用通禀,随时去寿安宫叨扰她老人家,昨夜还听闻,太后生前与亓官颐置办好了一批丰厚的嫁妆。 “温婴,萧王。”头次见他们这么颓顿无生气,心里忽的一颤,生出几分恻隐。方沉浸在哀痛之中的两人惊过神来,转头木木地看了看我。 我蠕了半晌,却也说不出一字安抚之言,最后只好道慰一句,“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节哀吧。” 亓官颐勉强地扯出一丝微笑,“嫂嫂放心吧,母后郁郁寡欢,待会儿可好帮着多劝她宽心,后头还有一堆琐事须料理,嫂嫂也且保重身子。” 我应了声好,连同一侧的亓官谡,此时亦是缄默不语,只垂耷着脑袋,双目无神,我轻轻叹了声气,丧去至亲,切肤之痛,我虽从未亲身经历,却也能体会其中一二。 侍下张国母午睡后,我欲想在偏厢撑头小寐片刻,容浅却领了几位侍人从外面搬入了几沓账本册子,每沓约莫有两尺高。我一看,不由瞠目,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这是各个局司呈上来的账本明细,里面有各宫的吃穿开支,御膳房食材出账,正巧明日便是发放例钱的日子,少府监也递来各宫各殿的月俸账目册子,”容浅一面将它们放置于书案上,一面耐心为我解释,“还有为太后超度的那些僧人的吃穿用度和佣金,少监府也一并理好送来了,这些册子本该是国母阅理的,但国母身边的素嬷嬷说国母身子身子不适,自是让人送到姑娘这处了。” 我一听,顿觉脑仁直疼,幼时母亲虽早教了我如何打理账目,但家中有母亲,自轮不到我经受操理,纵是嫁进东宫,府上大小事务也皆抛给了亓官陵打理,也不须我费心半分。 我抬眸看向容浅,“能否让我小憩一会儿再看?”平日里我到这个时辰都是惯睡午觉的,再加之来回奔波折腾,天又闷热,眼皮子都快粘上了。 容浅自是能体谅我的难处,却还是狠着心说道,“姑娘且忍耐着,明日便是发放俸禄之时,各个司局和少府监可还等着姑娘批阅统计呢,奴已叫了解语泡一壶浓茶为姑娘提神。” 我只好撑着眼皮,挪到桌案前,迫着自己面对眼前这堆无从下手的账本册子,容浅侯在一侧为我研磨,“姑娘且先慢慢看,国母知晓姑娘头次经理,断会棘手,特意去少监府遣了几位女官帮姑娘一同统阅,估摸着也快来了。” 我听罢,才微松了一口气,心下大哀,这太子妃,做得委实累人。 将这些账簿统阅完毕时,夜已深寂,只草草洗漱后,我就拖着乏累至极的身子直接和衣睡下了,或许是因操累太久,这一觉倒也睡的黑甜,第二日醒来时,已过日禺。 容浅正与我妆扮,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 “太子妃娘娘可在?”那声音颇为嚣张尖锐,一听便知是昭华宫的许夫人。 我微微蹙眉,她来做什么? 这时解语步履匆紧地从外入了里屋,面色煞白,颇为委屈,还未待我开口,容浅便先皱了眉,微斥道,“一大清早,是谁惹恼你了,做得这副苦相。” 那解语吸了吸气,“是昭华宫的许夫人,一进院就怒气汹汹,那嘴就像刀子一样,见人就戳。” 第六十三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柒) 我拿起一盒润玉膏,用食指轻轻沾了一点,均匀地涂抹在手背上,“她可曾说找我何事?” 解语摇摇头,“不曾说,瞧这仗势,只怕不是好事。” 我抿了唇,顾自笑了,若有好事,哪扰得她如此大火气,亲自前来。我只默然不语,接过如婵递过来的漱口茶轻呡了一口,咕噜几下,吐进了瓷盅。 院子里又传来了一阵叫嚷,顺着窗子往外侧望,只见院外候了满院子的人儿,清一色暗白丧服,却各个风姿绰约,秀色夺目,我微皱眉,心下大惑,那许氏气势汹汹地带一众夫人上门讨伐我,究竟为何事? 我细细回想,这几日我忙着照伴张国母,料理事务,都未与她们打过照面,怎还平白惹来怨气? 解语杵在原地,见我迟迟不语,又转头看了一眼将院子堵的水泄不通的那群人,心下有些发急,“姑娘打算怎么办?” 我略略思酌,平淡答,“先将她们请去正厅,看茶招待着,待我拾漱妥当便来。” 解语领了话,便出去了。我叫人将窗帘子拉上,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扶着额只觉头疼,如今本就琐事繁多,偏生还得了这一群不省事的长辈。 容浅隔着菱花镜仔细瞧了我许久,遂将钗子簪入发中,半不掩饰地说,“这些棘事,姑娘早晚要面对,如今姑娘代理后宫事务,权当提早学课。日后掌事,也会得心应手些。” 她说得句句中肯,发自肺腑。我直点头应声,心里却还是烦厌得紧。 待我妥当入正厅时,各位夫人已落了座,瞧我迟迟而来,纷有嗤鼻之色,坐于最前首的许氏冷哼一声,颇为刻薄道,“太子妃好大的谱儿啊,说是代管事务,每日却要日上三竿才起,来了长辈,将我们晾在一旁不说,面见了还不行礼,难不成太子妃真以为拿了国母的权利,就可以这般没个规矩了?” 本就因她们扰了早膳,心头已颇为不痛快,如今听了,更是恼火,朝许氏冷笑,“许夫人说的自是没错的,论辈分,我不曾向各位夫人行礼,是我没规矩,但论阶品,我的位分都高于各位夫人,却也不见各位夫人朝我行礼啊。是否,夫人亦是没得规矩的呢?” 许氏一听,顿时柳眉倒竖,气的不轻,我偏顾自喝茶,不去理她。 她自知没理,哽了半晌,忽将话题一转,进入了正题,“别且先不论,今日我与众位姐妹而来,便只来向太子妃讨个说法,为何我们这个月的月俸比素月里少了一半?” 我顿然大悟,她们出这些幺蛾子,原来是为了这事。我轻抿了唇,饶是一副气态神闲,却假做惊异道,“怎么会?我昨晚理账时可是同少府监的几位女官对了好几遍,是肯定出不了差错的。” 倒真没说假话,昨晚对账时,确实是挑不出差错的,只是那几位女官看了我理出的账目时,相视了许久,似有几分为难。 这时,另一个温和娇弱的声音响起,“太子妃且别急,我们此番前来,并非故意挑错,只是姐妹们这月的月俸,确实比往月少了一半。” 我沿声望去,才知方才说话的是坐于许氏旁侧的一位女子,那女子身姿纤细,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静默,观之可亲。看着面容稍思片刻,才忆起她是从二品夫人郑氏,郑氏出身寒门,性子温婉,与世无争,听闻她刚进宫时,也被眷隆了一段时间,后来许氏进宫,她便被冷落了。 我呡了一口茶润喉,语气渐缓,“据我所知,从一品女官月俸半两金,八十两银,从二品女官月俸七十两银,从三品女官月俸六十两银,可是如此?” “可为何这个月我的月俸只发了四十两银,其他姐妹的月俸也都减了半?”许氏恨声问。 我拂着袖口的绣花笑着答,“既是减了一半,那便没错的。” “哼,太子妃莫不是吃醉酒了,你既知我们的月俸,却说发了一半没有错,说的这般模棱两可,好没个道理。”许氏看我这般若无其事,顿时气的脸色泛青。 “有道理没道理,我说了自是不算,可账薄上却是笔笔有数的。”我接过方才让容浅去少府监拿来的账目册子,轻轻展开,掠了几眼,复又让容浅将册子传给许氏。 “依照各个阶品月俸,除却现银,少府监每月也会给各宫发放定数的绸缎布匹,瓜果青蔬及些日用花度,可据我所知,上月中旬,昭华宫向让司衣局绣置了两套夏装,可有这回事?” 许夫人气势不减,“那跟月俸有何关系?” 我敛了笑意,“如何没关系?这两套夏装所出的缎料,可不含在月俸里的,还有裁制的工时钱,这些额外的花支,亦不包括在月俸之内的,后来各宫夫人连跟脚去司衣局订制的夏装,也都超于月俸之外的。你们可知?少府监掌管的是整个王宫的花销开支,每一文钱都是精打细算好的,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来供各位夫人制裁夏衣。” 第六十四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捌) 终于送走了一屋子大佛,方绷的紧生生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 那许氏本就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人儿,前几次见我温和柔顺,自以为我好摆布,又因我代掌后宫之事,心生嫉妒,故而才携了一众夫人来找我麻烦,扰我清闲。 方缓过神来,犹觉手心濡满了冷汗,到底是初回经事,那许氏母族的势力又庞大,连是国君国母都得忌惮三分。唯怕稍些不留意,便惹得她狗急跳墙,将她的母族搬扯进来。 好在,好在那许氏还算是知礼的,并未多加为难。 转眼瞧了瞧窗外,日头悬中,已过午时。原是饥肠辘辘的肚子,被这么一闹,立是没了什么胃口。 容浅用茶盘端来几样糕点,放置在我边侧的桌案上,“御膳房的午膳还未送来,姑娘昨晚本就忙碌至深夜才睡,今早又未进早膳,这是信庄主方才托人从听意楼送来的,姑娘快先吃些垫垫肚子。” 我瞥眼瞧了瞧那几样精致的糕点,都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却是这时,偏生提不起丝毫食欲,我皱着眉,揉着太阳穴,“天气沉闷,也没什么胃口,你便去御膳房知会一声,午膳做些清淡小粥便好。” 容浅领了意,便去了。 转眼瞧了角落那方席案上的一大沓账目薄子,心下重重叹了一声气,只愿我掌事的时日快快过去。我拖着步履又归坐在那摞厚厚的账本前,打起精神仔细阅理。 奈何我向来闲惯了松散日子,这两日来却连番折腾,加之天气沉闷,不出一会儿,眼皮子就沉了下来。 不知几时了,我正撑在案上睡得昏昏沉沉,身上却忽然失了重心,轻飘飘的,还隐约听见有人从身边走过,随后吱嘎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我本睡得浅,听了声响,立时惊醒了。 “可是被吵醒了?”我一睁开眸子,就见亓官陵杵在榻前,身着素衣孝麻,神色略疲,眉头微蹙。 约莫算来,我与亓官陵,也有小半月未曾这么近地相看过了,这些日子我忙着替国母打理琐事,他又忙着帮国君处理政事,各自匆忙得紧。 我不曾回答,眸子还有些惺忪,只见他转头去一侧的桌案上盛了一杯茶,递于我,温声询问,“身子乏了,怎的不上榻睡?如今虽是三伏天,但这厢房灌了冰柱,小心着了凉。” 我起身,捧着茶碗吃了几口茶,“我本想先理完这些账目的,却不曾想,一不留神,便睡着了。”遂将茶碗递回他,回神问道,“你如今监国,公差着紧,今日怎的有闲时过来了?” 他浅浅笑了笑,将那空茶碗归置于案,“你我已有半月未见,方听闻今早,许夫人来找过你的麻烦,我忙完手上的公差,便想先来看看你。” 我应声点点头,没有再言,他坐至榻前,轻轻揽过我的身子,又仔细瞧了瞧我,眸中略泛心疼,“看来这两日委实累苦你了,才半月不见,瞧着身子又清减了。” 我抿着唇,轻声道,“如今太后仙逝,举国服丧,母后哀思过度,我身为太子妃,合该帮着料理的。” 亓官陵沉了半晌,低头看我,“我知你自小懒散,性子疏高,是最厌这些人际俗务的,但你日后总归要面对,如今母后让你暂为理事,左右也不过是想让你历练历练。你且忍耐些,待过了风头,便让你好好歇歇。” “好。”知他这般心疼体谅我,心中那股疲乏之气立即消了一大半。 他见我面色转好,愈加温和,俯身轻轻在我额间落了一吻,“听容浅说,你早膳都未吃?” 我道,“本是要吃的,奈何让许夫人给搅了。” “御膳房送来的膳食这会儿也凉了,你且再睡会,我去母后的小厨房里为你重新做一些。”他替我盖了一床绣锦薄毯,缓缓起身。 待亓官陵陪我吃完这迟来的午膳,便被国君身边的侍人给叫走了,说是临时有桩急差,需要亓官陵拿定。 他临走时,草草叮嘱了我几句,便放了冷面,急急随侍人出去了。 太后的梓宫入陵时,是值八月十五,月圆端阳之日,听说,这是太后生前就安排好的,说是她与先国君便是在八月十五那日相识的。 送灵的仪仗浩浩荡荡地穿过南宫门,唢呐起,声声悲切。我方从张国母殿中出来,便见亓官谡兄妹各骑一马,朝东门外驰去。 他们自来便是不羁的,如今遭此大变,心里断是难受得紧,出宫散心,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驻在东门外,望着他们驰骋而去的背影,登时心中涌起好一番感慨,忽想起远在故国的父亲,母亲和兄长,许是以前生活得太过无忧无虑,以至于从未想过他们也会有生老病死的一日,如今瞧了他们丧了至亲的痛苦之色,心上竟也有些隐隐作怕,鼻尖微泛起酸楚,转头问容浅,“上回与兄长通信,是在何时?” 容浅思酌了一会儿,道,“约莫是在两月前了。” 两个月了,哥哥每隔半月便有一封家书寄来,我却有两个月未曾与家里写信了。 想着,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走,回去给哥哥寄封家书吧。” 第六十五章:白雨跳珠乱入船(玖) 一晃九月,天高云淡,秋高气爽,饮风居里的枫林居一片火红,是个好时节。我从屋里搬了湘妃竹半躺摇椅,卧在枫树下,捧一小札,孜孜读着。 秋风扫过,卷了漫天枫叶,落满一身。 读得渐乏,索性收了目,顺手从裙摆处取了一片枫叶,夹在书间作了书折子,然后就着凉凉清风,阖眼小寐。 我本就又畏热又畏寒,春寒料峭,夏暑炎热,冬寒蚀骨,唯有秋高气爽,碧空高阔,是我最欢喜的时节。 昏昏沉沉睡着,不知何时了,隐隐约约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步履轻快,却不乏沉稳,渐渐走近时,竟还多了一股酒香,酒气香醇,又不冲鼻,该是好酒。 “秋风萧瑟,也不盖件薄毯就睡下了。”我闻声睁开了眼睛,就见信肴将那坛封了口的酒放置在一侧的几案上,转身接过容浅从屋里拿出来的虎皮薄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 我遂起了身,淡淡道,“哪有这么严重?初秋的天,不热不凉,最是恰意凉爽。”眼神却不由得瞟他放在几案上的那坛酒。 信肴嗜酒,人尽皆知,但他偏只嗜自己亲手酿的酒,故而,他练就了一把酿酒的好手艺,以前哥哥还因此多次怂恿信肴另开一家酒庄,生意定会火爆。 他只淡淡一笑,哥哥为此连道可惜。 不仅如此,他酿酒还有个癖好,盛酒的酒坛子也必须是自己做的,哪种酒坛盛哪种酒,他都严行己规,譬如,果子酒必要用雕花白玉瓷,五谷杂粮酒必要用青白瓷,花草药酒必要用彩绘瓷…… 经年累月,他那烧瓷上釉的手艺也越发精高。 我仔细观了观那个雕花白玉瓷酒坛,口虽封得严实,那随清风一阵又一阵从封口处窜出来的梅子清香,便知那坛酒定是梅子酒。 “你惯会贪凉,听容浅说,这个夏季,你都将凌阴里的冰块搬空了。”信肴说着,方瞥眼,拿过我方才读的那册小札一边慢慢翻阅,一边道,“怎的这几日这般有闲头,日日来我这处偷闲?” 我顺手捞起一块茶点,慢条斯理,“前些日子太后仙逝,我被累得够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自要好好歇上一歇,子孤这段时日又在监国,每日公差着紧,温婴与萧王也出城散心了,我独个待在府中也是乏闷无趣,左右寻去,也唯有来你这处叨扰了。” 信肴一听,颇为惊诧,“哟,以往你是独自在屋里关上一两月,亦不会乏闷无趣的,怎的如今倒觉得这独个的日子不好打发了。” 他这一提,我才顿觉,以前我是恨不得将自个儿关在屋里,隔绝一切,最是不愿让人扰我清净的,却不知从何时,我竟也开始喜欢外头的世界了。 我端起茶轻呡了一口,又掀唇笑道,“人在长大,心性自是会变的,我来鄞国的小半年,早已习惯了有温婴在身旁嬉笑欢闹的日子,如今得了清净,反倒不习惯了。” 信肴登时面色一敛,抓了茶盘一的一粒瓜子就朝我扔来,“好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自幼伴你身侧,也不见得你多待见我这个世交兄长,偏生才与小姑子相处半年,就转了心性。” 我侧撑着头,看着他那急眼的模样直咯咯笑,那瓜子正中我的肘部,顺手一捞,便叫我放入口中,剥了壳吃了,末了还不忘朝他嗤了一句,“谁叫你总是咋咋呼呼,扰我清净的,说到底,你可没少捉弄我,我又如何待见得了你,左右不过是馋上了你的酒和零嘴,才不至于让哥哥将你给赶出去。” 许是兴致高,我与信肴一言一语,皆翻了旧年的糗事彼此嘲弄着。信肴唤人新上了一副酒盏,竹青色瓷耳杯,杯色润滑透亮,样式新颖小巧,委实好看。 他将那坛梅子酒开了封口,拇指轻轻一挑,那酒香急急窜鼻尖,我阖眼慢慢吸了一大口,恍若就被灌醉了一般,随即将酒倒入酒盏中,递了其中一盏给我,“这是我昨儿刚烧好的耳杯,配上这青翠袭人的梅子酒,正是相宜。” 我接过,细细摸观了一遍,手感细腻柔滑,酒意香醇袭人,啄一口入口,清香醇甜,“当真是好酒。”一番赞叹完,又往口中连啄了好几口。 信肴见况,连忙伸手夺了尚还存了几滴酒的耳杯,“哪有你这样喝酒的,酒要细品慢饮,如你这般连灌,再好的酒量也该醉的。” 我微微瘪了瘪嘴,连声应他,复又一手拿回耳杯,他方要蹙眉发作,我忙转了话题,故作悠悠问,“听闻你明日就要回奉陵山庄?”方进饮风居时,就瞧见赵听正领着侍人在后院拾掇了六七箱子东西,还特意从马厩里挑了几日长途耐劳的伊犁马。 他点了头,咂了一口酒,我微皱了眉,疑惑道,“可是庄子里出了什么事?”毕竟前些日子他还说要在思陵城待完今年的,如今走得这么急促,庄子里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第六十六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 “以往不都是你庄子里的管家帮忙料理的吗?怎的这次要你亲自去?”我皱着眉头,越发疑惑。 依信肴的脾性,本该早把他那四舅舅扫地出门的,可偏生他大舅舅窦意弗,是个重情的,临终前还特意交待了信肴,无论如何,须好生待他。 故而,信肴才抑下心气,将这只蛀虫养下了。 信肴将那耳杯掷了案,又往杯中添酒,“这次惹得严重了,他那混球吃醉了酒,在赌场打死了肃国的二皇子,还欠了人家五十万两银子。如今肃国皇帝正在找麻烦呢。” 我顿时恍然,平素里的小债小怨,他尚能摆平,偏生这回惹的是皇子,断不是几分薄面,几个银子便能打发的。 如此想着,心下不禁起了几分愤恨,“如他这般的人,你早该将他撵轰出去。” 信肴顾自一笑,微叹了气,“到底是窦家的人,我又答应了大舅舅该善待他,总归是不能不管的,何况他常年酗酒,又留恋花丛,日日耕耘,身子早就败坏了,如今病倒在榻,自也撑不了几天。”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多问。抬头望了望天,眼下该值日哺,许是那酒劲上来了,这会子眼皮子竟开始沉了,我撂了耳杯又转身躺了回去,“天色尚早,我且再睡一觉。” 他起身笑看了我一眼,遂上前将我身上的虎皮毯子掖紧了些,“可不许贪睡,如今昼日越短,天一沉,那凉风也是能冻皮子的。我这会子还有事,便不陪你了,待回去时,记得让容浅去屋里拿件披风,你身子弱,倘若着了寒,可又得要难受好一阵子了。” 我拢着毛毯,阖着眼连连应了好几声,待听他步履渐远了,我忽然想起一桩事,立时起了身子叫住正要走出院门的信肴,“你此次回去,须得多久?” 他闻声,先是怔了怔,后才予了我一个温笑,“左右不过一月时日吧,这里还有许多事未曾理完,待我解决好那边的事,自然还得回来的。” 我听罢,方才安了心,说到底,他是在这鄞国唯一的亲近之人,有了他在这处,我总归能踏实些。 这日亓官陵恰巧回来得比往日早了些,天刚沉下来时,他就赶了马车来饮风居接我回府。 “今儿是谁当的值?”亓官陵牵着我进了栖虞苑,才坐下呡了一口茶,就顿时蹙紧眉头,面色肃冷。 我被惊了一颤,看着上一刻还与我言笑晏晏,霎时就变了肃脸的亓官陵,满腹疑惑。没待我开口问及,如婵就颤着身子跪倒在地,“是……是奴当值……” 如婵被吓得不轻,差些把舌头都给打结了。 亓官陵见此,脸色越发难看,“你明知太子妃正用着怀胎药,为何还砌一壶这么酽的茶上来?” 他语气忒重,连吓得满屋子人都跪了地,我忙扯了扯他的衣袂,略有怯怯道,“是我叫她砌浓些的,这茶是福如茶,定要砌浓些才能出香味。” 平素里鲜少见他在我面前发怒,多多少少有些惧意。 方听罢,他的怒气才敛去了一大半,扭头朝我温柔道,“福如茶本就是亦上火的,你砌得这般酽,对身子可是没什么益处的。更何况你又在吃着怀胎的方子,茶药相冲,你若不忌口,这些日子的苦可就白受了。”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他对与怀胎这事万分重视,与我谈话,十句便有五句是与孩子有关的,其实我也知道他的心思,与他一般大的男子,儿女都是满地跑了,国君国母也没少在他耳畔念叨,心中发急,自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我本对孩子无感,如今讲究的也是顺其自然,面对他这般催急,心里顿时有些不悦。 我抿着唇不理他,他断然是猜到我是哪般的心思,捞起我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知你厌吃那劳什子的怀胎药,但总归是母后遣人送来的,你且忍一忍,待些时日怀得身子,你就不须再受苦了。” 说着将我顺势捞入他的怀中,他穿的是一件赭色长袍,衣料是上好的云缎,贴在脸上凉滑滑的,很是舒服。 “令词,别怨我逼得紧,只是平素里瞧那些个大臣说起添了儿添了女时的那一脸得意劲,心头总是戚欸欸的,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我都欢喜。” 亓官陵说这话时,低着头柔柔的望着我,我听着句句真切,心上也泛了欢喜,面色红透到了耳根处,不自觉地点了头。 第二日,他便叫人将栖虞苑的茶都换成了味道疏淡的花茶。 第六十七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壹) 秋风吹胡霜,凋此檐下芳。 屋外的寒风哗啦啦地呜咽着,我坐在书案上临帖,顿时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容浅赶忙关上了窗屉子,顺道入了里屋拿出了前些日子信肴送来的云锦鹅绒披风覆在了我身上。 “姑娘,可要奴叫人去灌个手炉来暖着。” 我停了笔,拢了拢披风,摇摇头,“这才刚霜降,如若现在就用上手炉了,待到腊月寒冬,身子惯娇了,越发捱不住。” 容浅只好作罢,遂转身去桌上倒了一盏热茶,“鄞国不比晁国,春去得晚,冬也来得早,今早起身时,瞧见外头都打了厚厚一层霜,姑娘可要多关切些身子。” 我接过茶,慢慢咂着,瞧了瞧沙漏,恰是交亥之时。 “太子可回来了?”这些时日他繁忙得紧,几乎每日都要到夜深人静时才会回府。 容浅一边拾掇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边答道,“刚回府呢,听钟厌说,今午殿下在张国母宫中用膳时,尤为中意一道叫做茄鲞的菜肴,事后还特意询教了做这道菜的御厨子,回来时,连具服都未换,就一头扎进了膳房里为姑娘做宵夜。” 我顿然心头一暖,茄鲞是道肃国名菜,不仅食材名贵,做法也极其繁琐冗杂,上次吃时,还是我十二岁那年,奉陵山庄的酒楼开张,我随父兄在酒楼的开张宴上。 他操劳一日,本就疲乏得紧,却还是事事关切着我,这段时日纵是政务着紧,来不及为我做三餐吃食,可每日不论多晚归来,宵夜必是要他亲手做的。 时日久了,我也渐渐惯赖了他做的吃食。 夜渐深,解语如婵都被打发下去歇息了。我捧着一本闲书正看得昏昏欲睡,忽然哔剥一声脆响,桌案上的那根大红烛爆出了蜡油,我猛的被惊回了神。 正坐在小杌子上端着花绷子刺花的容浅,忙撂下物什近上前来,用小剪子挑开了残蜡,方昏暗的烛光霎时亮堂了许多。 我揉了揉睡眼,瞧了时辰,近亥末。 “姑娘若实在困乏,就先上榻眯一会儿。”容浅将书合上,妥帖得摆在了一侧。 我垂捶着腿,拢着披风起身,坐得太久,腿脚有些麻痹,“不过是书看久了,眼睛有些干涩罢了,太子还在膳房吗?” 容浅点头,“方遣值夜的小厮去去瞧过了,正在收尾呢。” 我应了声,转眼看了看容浅撂在针线篮子里的花绷子,上头绣的是只半成的鶴,我登时近上前拿起来打量,容浅的女红向来极好,绣什么像什么。 “冬衣不是前些日子就做好了吗?如今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皱着眉惑道。 容浅忙上前夺过,面色略些扭捏,“左不过是绣些小物什练手罢了。”说着将那花绷子妥协放置一处。 我怔了须臾,又忆起前些日子她向我讨要了一搓紫庭针,方恍然大悟,心上忽起促狭之意,“可是要给哥哥做香囊?” 容浅那厢霎时面红耳赤,抿着嘴不说话。 瞧她那般模样,我多半是说准了。哥哥最爱用茶叶灌香囊,又对鶴情有独钟,常言鹤鸣之士,最是修身洁行,故而,还特意在他院子里僻了一处篱笆,养了两只白鹤。 记得有一年夏暑,信肴不小心将其中一只白鹤给弄丢了,哥哥与他置了三月的气,饶是信肴磨破了嘴皮子,送了一屋子礼,哥哥仍是没能消气。 我趁着烛光仔细打量着容浅,稚气未脱的脸上掩不住秀色,算起来她也满十三岁,这个年纪里的姑娘家嫁人定亲的虽不少,但到底还是孩子。 思酌了许久,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做好了,可有想好以什么理由送给他?” 第七十一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肆) 这会子恰是侍人上夜替值,屋外窸窸窣窣,脚风轻煽,随即便闻屋外有人轻叩门扉,压着嗓子恭道,“娘娘,进宵膳了。” 我停了笔,复看了沙漏,差一刻交子,抬头揉了揉涩眼,“进来吧。” 容浅忙出了屏阁去迎,吱嘎一声,只闻朱门一敞,凛冽寒风灌门直入,饶将我冻得打了个激颤,我拢着披风出来时,端着侍膳用具的侍奴立即朝我裣衽而拜。 我应了一声嗯,她们方竖直了身子,肃肃敬敬地布碗,摆箸,一丝不苟。 甫坐下,太子亓官陵就端着尚冒热烟的菜碟子促步而来,瞧见我,面上的笑意堆砌欲满,“可等久了?” 说着,他将那热菜罩子一掀,顿时香气扑鼻,连带着把我的瞌睡虫也给驱走了。我吸了吸鼻头,眸子却定定瞧着眼前这般色香俱全的菜肴。 “还好,中觉睡得久,眼下也并未有多少困意,不过是书看久了,眼睛干涩得紧,直泛酸泪。” 亓官陵周观了一遭,微皱眉,说,“屋子灯太暗,难免看得眼睛疼,明日我便遣人送些婚亲用的大红烛过来,入夜时,让人多点几盏灯。日后我也尽早些回来,绝不再让你等这么久。” “无妨,我本是闲人一个,晚睡了,大不了明日迟些起便是了,反倒是你,本就公差着紧,每日还得赶回来给我做宵膳,”我摇摇头,看着他略减消瘦的脸庞,心上不由得牵起几分心疼,“以后回来,便歇歇吧,这宵膳就别做了,免得受累。” 他顿了顿,温柔若水的眸子仔细瞧着我,“我本公差繁忙,无法相伴于侧,能每日亲手做一碗宵膳给你,再受累,我也是乐在其中的。”说着,拾起筷箸朝我碗里夹了一箸菜,“快来尝尝我做的茄鲞,今日刚与御膳房的厨子讨学的。” “好。”我一面答着,一面夹起一箸放入嘴里,细嚼几下,顿觉美味得紧,虽说与信肴的酒楼厨子相比,略有逊色,可总归是不错的,适口不油腻,肉鲜有嚼劲,想来,他为了做好这道菜,真真是下足功夫的。 他见我胃口大开,竟禁不住咧嘴直笑。 遂叫人备了一壶解油去腻的花茶,斟了一杯递给我,“慢些吃,夜半还吃得这么急,容易积食。” 我接过茶抿了一口,忽反应过来瞧他,满满笑魇。心不由得在想,若我们只是平常人家的夫妻,他为我洗手做羹汤,我为他缝衣裁衣衫,那该多好。 以往容浅总言我不食烟火,如今却非然,如他这般的烟火气,我愿食,也甘之如饴。 忽的,他朝我轻轻刮了一鼻头,温嗔道,“又在发呆。” 我恍过神,谄笑着摸了摸鼻头,复拾起筷箸继续吃,他拿出一方手帕轻轻为我擦去嘴角的油渍,“过两天父皇南巡,宫里的差子脱不开身,到时府上的事务便要委屈你几日,由你多操劳些了。” 我听罢,徒然一窒,遂呡了口茶定了定神。 第六十九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肆) 容浅为我绾了个百合髻,复执着玉梳修着鬓角,“当时殿下将侍人全部屏退至外院了,只听得见激烈的吵闹声。” 我执着簪子的手徒然顿住了,亓官颐一向敬重亓官陵,至少在我来鄞国的这半年多期间,亓官颐从未与亓官陵发生过口角,反而在我面前,处处替亓官陵开解。 心下不由得想起了几月前那桩不了了之的婚事,忽的清明了。 依照亓官颐的脾性,断然不循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条,更何况是被自己亲哥哥利用,换做任何人都接受不了。 我攒了眉,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到底,狠得下心。 这时容浅将我手中的簪子抽过,对着菱花镜插入了发髻。我惊回神,又问,“温婴如今可还在府中?” “刚从书房出来,就冒着暴雪驭马而去了。” 心头一窒,忽觉得几分心疼,如亓官颐这般的女子,合该潇洒恣意的,虽说信肴与她趣味相投,嫁过去,断不会受委屈。但信肴向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若不是他中意的人,他断不会负责半分的。 如这般,便与守寡未有两样,到时受亏最大的,定然还是亓官颐。 我抚着手腕上那只碧玉滕花玉镯,这是前些日子亓官陵从晁国新进的一批贡品中挑的,他说这只镯子玉泽剔透,样式不俗,又说玉能养人,正适我,专门向国君讨要的。 人人都道太子亓官陵是个好夫君,我吃不惯鄞国的吃食,他便自学厨艺,每日亲自为我烹制三餐,怕我一人在府里孤单,一处理完公差,他便急急赶回府中陪我,我生病了,他推了公差,告了假,日夜守在我榻前,我烦理操事,他便揽下本该是我打理的府中琐事,让我自自在在,做个逍遥散人。 不论他在外头如何劳累,如何冷酷,见了我,他必是温柔体贴的。 他待我好至如斯,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他待我越好,我越发不安。 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也是个好兄长,可他依然舍得将亓官颐的婚姻作为他巩固储君之位的棋子。 这时,解语,如婵掸去衣上落雪,缩写脖子紧着牙,提着早膳进了屋子。 “姑娘,用膳了。”如婵打开食盒,将热气腾腾的膳食整整齐齐得布在桌子上,解语向来是极为怕冷的,一进屋就撂下物什,伸着手凑到了火盆旁处,“嘶,今岁的冬天可真冷,手都冻得没知觉了。” 说着,只瞧她用火钳子拨得火星噼啪作响,复从袖里怀里掏出几个红薯,望火盆里一扔,用烧红的炭火埋严实。 容浅见况,皱着眉啐道,“越发没得规矩了。” 解语讪笑着吐了吐舌头,朝我道,“姑娘可不知,这红薯往火盆里埋伏一刻钟,吃起来又香又甜,奴料是姑娘未曾吃过这等美味,故而方从膳房过来时,趁厨艺没注意,特意从旮旯里顺了几个过来。” 我见她说得眉飞色舞,禁不住被她那可憨的模样给逗笑了。 “姑娘可别信这混球,”那侧的如婵听罢,颇是不给面子的戳穿她,“她分明是自己嘴馋,拿姑娘当借口的。” 解语被噎得脸庞涨红,小声嗫嚅着,“奴真是想着姑娘的。” “那我待会儿可要好好尝尝,你可不许短了我这份啊。”我从小杌子上起身,笑着望外走。 解语在后头跟着,似拨浪鼓摇着头,“奴岂敢,岂敢短姑娘的吃食……” 今儿的早膳是小米粥,外加几样小菜,很是清淡,这段时日,我的三餐食谱,皆是亓官陵定的,说是我正服着药,饮食须清淡。 虽说我不喜辛香刮辣的吃食,但也不至于到这种清汤寡水的地步。 方见了,立即没了胃口。 容浅替我舀了一小碗粥放置面前,谆谆劝道,“姑娘好歹吃些垫垫肚子,一会儿用药,万不能空着肚子。” 我嗯了一声,方端起碗象征的吃了几口。 待我将那苦得渗人的药吃下时,容浅立即递来一颗粽子糖让我含在嘴里。 一侧的解语见着满脸心疼,“这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得顶用,姑娘何不如停了去,反正没人知道的。” 我只笑了笑,并未说话。 容浅见解语这般口无遮拦,面色肃然,“这是国母娘娘赐的药,如何说停就能停的。” 解语忙噤了声,顿时满屋俱寂。 我默了半晌,往那糊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看了看,听声音大雪约莫缓了。 “去衣橱取件大氅来。” 如婵疑道,“姑娘要出去吗?” 我点点头,“已许久不见温婴了,待在屋里也憋闷,去公主府走走吧。” 容浅似已知晓我的意图,话未落,她便进了里屋将大氅拿了出来,仔细为我系上,后又取了掐丝手炉,去火盆里灌好炭块。 解语一面颠颠地将手炉套上隔烫的绸套,一面颇为不解地说,“外头天寒地冻的,姑娘怎不等雪歇了再去?更何况……”她顿了顿,“更何况今早温婴公主刚与殿下吵完架,姑娘这会子过去,怕是不相宜吧。” 我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挑此时过去。” 平日里她本待我极好,如今她心里必然不好受,身旁又没有几个贴心的人儿,于情于理,我自要去瞧瞧她,宽慰一二的。 天果真冷得厉害,不过才十月末,却已颇近去岁腊月深冬的趋势,纵我披着厚沉沉的大氅,拢着手炉坐在暖轿里,身子也不见暖。 马车行得极慢,我掀开厚厚的棉锦帘子瞧外面,天地一白,道上的积雪约莫有七尺厚了,车轱辘压过去,直接没了半截。 如此恶劣的天气,别说顶着暴雪骑马了,我仅掀了一边帘角,那肆虐的风夹着雪珠子就刮得脸颊生疼。 亓官颐到底是如何捱回去的。 容浅见我望着窗外出神,立即将棉锦帘子拂了下来掖紧,生怕漏进半点风,“姑娘当心身子。” 我抿了唇,转头向一侧的如婵问,“前些日子信肴从听意楼送来的茶点,可都带了?” 第七十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伍) “可遣医官来瞧了?”约莫病得不轻,自己心中不禁泛了心疼。 虽说亓官颐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到底是女儿家,再如何,也禁不得这番折腾,加之太后刚病逝,如今又急火攻心,身子越发受不住的。 刚巧亓官颐身旁的贴侍怀鸣送了一位老医官出来,我识得,那是宫里的张医官,也是张国母的堂兄,医术十分了得,是国君国母的贴身医侍。 国君当真是疼极了亓官颐。 二人低声寒暄着出来,方见我站在门外,怀鸣忽的一惊,随即与那医官一齐朝我叩了一礼。 我也顾不得这些礼节,只挑了正事问,“你家公主如何了?” “方退了烧,如今才睡下。”怀鸣颔首恭答,面色却掩不住心疼之意,“萧王殿下正在后院熬药。娘娘不若先去偏厢歇会儿,奴唤人去请萧王殿下?” 我当即摇头制止道,“无妨,我先去偏厢等着她醒来吧。” 那张医官朝我施了退礼便回去了,怀鸣应声,领我进了府,望偏厢行去。 公主府很气派,纵被皑皑白雪掩着,依旧能生出静雅之姿。 穿过廊庑,直至东侧的绣楼,怀鸣唤人在屋子里生起了火盆,点了熏香,待一切打点妥当后,就朝我微微施了一礼。 “公主那侧还须奴瞧着,奴便先告退了,若娘娘有哪处不妥当的,尽管遣人来使唤奴过来。” 她说话时不卑不亢,颇与容浅有几分相像。 我抿了唇淡淡道,“不妨事,你尽管去照顾温婴便可。”话落,方想起如婵手中提的一食盒子糕点,立即又叫住了刚转身走的怀鸣。 “等一下,”我示意如婵将食盒交给怀鸣,“这是听意楼里的零嘴,平素里你家主子最爱吃的,你且送过去,一会儿用药后,给她吃上几块,能缓些苦味。” 怀鸣近上前,恭身接过,复才退下了。 我叹了气,顾自抿着茶失神。 方才只道要来探望,如今细想,却有些迷茫了,我见了亓官颐,又该如何宽慰她呢?往日里她虽与我亲近,却也并未与我说过什么贴心底的事儿。 屋子渐渐暖了起来,我拢着手炉坐在书案上看着书闲闲打发时间,这屋子许是亓官颐常顾的,书案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拾起来的几副字画,她的字很好看,却不同于平常姑娘家隽秀的簪花小楷,她摹的是风骨洒落的刘行体。 角落里那一排书柜,也尽是些山海经之类的杂书,这一点,倒真符合她的脾性,潇洒随性。 约莫是隅中了,外头的雪却越下越急,狂风卷着暴雪,呼啦啦地刮着窗子。 “嫂嫂这会子不在太子府享清闲,来这里作甚?”正值我看得入神时,背后忽穿来亓官谡的一声嗤鼻,听得出,他语气颇是不善。 我断然知晓他是因亓官陵之事迁怒于我,也并未恼他,撂了册子转身看他,一身月白色长袍,外头披着一件墨色的披风,鬓角微乱,面色也尽显疲倦。 侍奴立即近了前,替他卸了披风,掸去了身上的残雪珠子,该是因屋子太暖,头上的雪都融了,浸得头发湿漉漉的。 “温婴可醒了?” 他挑眉冷睥了我一眼,在我一侧坐下,捞了一杯热茶呡了一口,才冷冷答,“刚进了药,又睡下了。” 我点了头,嗯了一声,复满屋俱寂。 “可是你那夫君让你来做说客的?”亓官谡屏退了屋里的侍从,把玩着茶碗冷冷问我。 我一听,立即放了冷面,“你觉得我像吗?” 其实此时听到这句话,心里是颇为恼怒的,虽说我与他并无多深的交情,但也好歹知晓我是如何的人。 亓官谡嗤笑一声,转头凝视着我,“难不成嫂嫂能为温婴去向你那夫君评理?” 我顿时噎住,一时不知如何驳他。 窒了半晌,亓官谡哼了一声,“若嫂嫂当真是为温婴着想,此时就该找亓官陵去说理,问他可真顾念过兄妹情分,哼,将自己的亲妹妹当做巩固政权的棋子,他可真是个好哥哥。” 第七十一章:白雨跳珠乱入船(拾录) 我见到亓官颐时,她正半阖眼,倚靠在榻,一月多未见,她当真是瘦削了不少,平日里元气满满的面色,此时更是煞白得紧,毫无生气。 听到声响,她忽睁了眼转头瞧我。 “外头这么大的雪,嫂嫂怎的来了?”她勉强牵起干裂的唇角,冲我弱弱地笑了。 怔在原地看她,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那么孱弱,那么娇小,徒然间,只觉鼻子泛酸。 我吸了吸鼻头,上了榻前,朝她一个暖笑,“这些日子无你傍侧,日子过得委实无聊,这不,见你这么久不来寻我,我便自个儿上门来了。” “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亓官颐移了移身子,我见况,贴心地在她腰侧多垫了一方软枕。 “左不过一点小病,不足为碍。”她故作一脸轻松。 怀鸣立即搬来一张蓄了鹅绒的锦面小杌子,我依着亓官颐坐到了榻前,心下却在迟登着该说些什么。 “方让怀鸣送来辅药的茶点可吃了?”我顿了片刻,才引了个话题问道。 “吃了,果真是听意楼的蜜果子,往日里觉得苦得瘆人的药,今儿竟不觉得苦了。”她笑得灿烂,若不是惨白的脸色,丝毫察觉不出她刚熬过一场大病。 我扯了扯笑意,竟一时噎止了话,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偌大的屋子里,暖烟缥缈,寂寂无声。 滞了许久,忽是一阵脚步声破了空寂,顺眼去瞧,见亓官谡走了进来。 他淡淡瞟了我一眼,复敛了平日里的痞态之色,眼神甚是温柔地看向亓官颐,温声询道,“感觉如何了?可有哪里不适?” 亓官颐笑着摇头,“无碍了。” 我在一侧静静观着他们二人,依旧如往常那般嬉闹着,可我认识亓官谡约莫一年,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地温柔体贴,这样地儒和可亲。 心下登时明白了,为何亓官颐对亓官谡比亓官陵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还要亲。 血浓于水又如何?到底比不过情深义重。 之后用完午膳,亓官谡有桩差子匆急,与怀鸣交待了紧要事务,便先离去了。 我又与亓官颐闲闲话了半日,待天昏暗时,已有暴雪将至的预兆,我本欲归去,亓官颐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劝道,“嫂嫂今日便在我这儿住下吧,瞧天色,该是将落暴雪了,嫂嫂此刻回去,不待一刻,便会被暴雪封在半路,进退不得。” 我听罢,又忆起去岁我方来鄞国那时,也是落了暴雪,心下有了几分忐忑,“我记得去岁时是在腊月里才会落暴雪的,怎的今年这么早?” 亓官颐笑了,“我们鄞国虽说冬日时气恶劣,可也不是年年都会像去岁那样下这么凶猛的雪,但往年这个时候的暴雪,虽说不至于垮屋舍,却也能折腾得人仰马翻,树倒枝落的。”.. 我这才释然,说实话,我当真是怕极了这里的时气,尤其是这寒月深冬之时,记得去岁刚嫁来,纵然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烈,我还是觉得周遭有寒气逼身。 这种寒,是直接从五脏六腑寒到血液骨髓的。 夜渐深,外头呼呼啦啦嘶啸着,听送膳来的小厮说,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被风雪刮折了,亓官颐怔了怔,眸光忽暗,窒了须臾,又复如常,挑起一箸饭粒津津吃着,“折了便折了吧,待风雪歇了,便叫人砍了,拿去膳房做柴火烧。” 我心下起了几分疑惑,又不知疑惑什么。 用毕晚膳,因外头风雪饕虐,我便直接宿在了亓官颐的屋里, “嫂嫂,喝酒吗?”我在妆案前坐下,准备卸整,亓官颐却突然从衣橱里提出两坛酒,拿了两个茶碗径直走过来,在我旁侧落了座。 我下意识地惊笑道,“你哪来的酒?我记得今儿晌午,萧王将府上所有的酒都搬去酒窖封守起来了。” 她挑挑眉,魇生嫣笑,“我素来嗜酒如命,故而我为了保命,特意趁七哥不注意,私藏了两坛放在橱子里。”她说时一脸得意狡黠。 她将酒开了封,立即一阵酒香袭来,令人嗜魂,我方生劝酒的心思瞬间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兴恣恣地接过倒满酒的茶碗,呷了一口道,“此话甚有理。” 话刚落,亓官颐差些呛了酒,扶着妆案笑得欢紧,半晌缓不过气来。 “嫂嫂倒真敢应。” 我又咂了一口,故作无辜道,“所谓近朱者赤,我这功夫自是跟你学的。” 亓官颐一听,连忙唯恐作推脱,“嫂嫂可莫要折煞我,我可教不出嫂嫂这样的徒弟。” “哦,我这样的徒弟是哪样的徒弟?” 她未急着答我,只缓缓凑近来瞧我,她因吃了酒,面色添了些醺红,在烛火摇晕下,衬得越发好看,我见她久久不曾语,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正值我要启口惑问之时,她恰截住了我,“嫂嫂这副轻风撼山的本事,我如何教得了的。” 轻风撼山?我顾自笑笑不说话,我若真有那样的本事,便不是如今这番境地了。 酒过三巡,二人皆有病酒之势,慵慵懒地躺在了榻上,亓官颐的榻又大又长,还垫了厚实松软的蚕丝锦,再添上榻前那盆烧得暖烘烘的炭火,本该是最好安眠的,奈何外头的雪越下越大,纵然牖上挂了厚厚的锦棉帘子,但还是能听得见呜咽肆虐的风雪声。 我半眯着眼望着榻上的床帐子,静静不语,旁侧的亓官颐阖了眼,我原以为她该是睡沉了。 忽的,她侧了身子替我将被褥盖妥帖,“嫂嫂睡了?” 我轻轻转过身与她对视,见她一双极美的桃花眼正细细瞧着我,我淡淡一笑,“我原以为你睡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又朝我这处挪了挪。 “屋外声音太大,恼得心乱。” 心乱?多半是亓官陵恼的吧。 我寂了许久,终还是挑明了。 “可是因联姻之事?” 亓官颐直勾勾地看着我,也不惊讶,也不言语。 见此,我却微微开始着急,“你若不愿,我回头便与你阿兄商量,看看能否作罢了。” 说这句话时我的语气竟然有些虚浮。 亓官颐听了,先是笑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若嫂嫂真有底气,当你刚得知此事时,就去求了,不是吗?” 我一下被噎得哑口无言。 第七十二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拾柒) 亓官颐正了正身子,望着帐顶那烛微微摇曳的灯影,久久才道,“世人啊,只知徐贤妃身份尊贵,是后宫里比母后还要威风的女子,但他们哪知,母亲不过是徒担了个尊贵的名头罢了。自我记事起,父皇日日都来西汀宫,一待便是大半日,但与母亲确实十分冷淡的,除了必要的回应外,他们两人就没有交际了,那时我常常和七哥哥躲在屏风后面偷看,有时玩心来至,与七哥打赌,赌母亲今日会不会与父皇说话,七哥,每回都赌不会,而我却不信,但每回都输了……” 亓官颐望着帐顶上的灯影,平淡地说着,但我能听得出,这语中似讽刺,似悲戚。 “那时我总想不通,母亲明明是父皇最宠爱的人,可为何他予母亲是那样冷漠,就如同陌生人一般。” 她侧过身子,对上我的眸子,“到后来再长大点才知道,那时父皇手握虚权,处处受徐家掣肘,母亲只是父皇用来搪塞徐家的棋子,他日日眷隆母亲,也只是做给徐家的假象,实则父皇十分厌恶母亲,后来母亲生了阿兄,再加之徐家早早就有蓄谋立储之心,故而从自阿兄出世,父皇就从未正眼瞧过一眼,就连名字,也是随意取的。阿兄自小生得一副温文儒雅的性子,待谁都温和,唯独与父皇,是两相生厌。” 其实我早前在养闺时便知道一些的,东原四大家,乃鄞国徐氏,晁国江氏,奉陵窦氏,西山王氏。 这四大家在东原各国,都有着无可撼动的势力。 而这鄞国徐氏,自建朝六百余年,世代承相位,执兵权,直到四年前徐贤妃被废,徐家九族株连,这才没落了。 那时徐家株连一事,轰动整个东原,茶坊酒肆,贵胄深眷,皆在肆议此事。 记得父亲与哥哥有一次在书房下棋,便用一句话形容徐家,“负其高气,而才疏意广,安能久哉?” 只苦了徐贤妃,和那些只因姓了徐的无辜之人。 亓官颐说及此,眸中闪出了极尽的艳羡,朝我淡淡苦笑,“嫂嫂,你可知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微微挑了眉,有几分疑惑。 “羡慕你身侧有这么多真心待你之人。”她说时,眼里泛起了雾气,在灯火照射下,越发显得惹人怜。 “世人只知,父皇怜爱我,但他们哪知,那些宠爱,皆是我费尽心思争来的。父皇向来疼爱儿女,却因我阿兄乃是母亲所生,又处处与父皇作对,故而最是厌恶,后来我出世,因我是女子,父皇虽不曾像对阿兄那般厌恶我,却也是对我冷淡至极,而其他兄弟姐妹,皆因我母亲独揽眷隆,而对我疏而远之,唯独七哥,他自小最是护我,疼我,甚至,他比我阿兄还更宠我。” 她说起亓官谡时,眼角堆砌的满是笑意。 “后来有一次,阿兄因偷偷出宫给我买糖葫芦,被父皇罚杖责,我求了父皇许久,又让七哥和国母娘娘求情,也没能免去。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这宫中,最大的靠山是父皇,自那时起,我便想方设法地在父皇面前表现,哥哥们骑马射箭,我不落下风,姐姐们绣花弹琴,我争得头筹,父皇生疾染病,我不离床榻,悉心侍奉,我努力地让自己变得端庄,识大体。果不其然,父皇开始对我另眼相看,继而,我成了他最为宠爱的公主,而我那些之前对我避而远之的兄弟姐妹,开始对我示好,阿兄惹父皇生气时,我只须几句好话,便能帮他免去罪责……” 屋外呜咽未减,我与亓官颐,鸡鸣才睡。 待醒来时,已过午时。 怀鸣与容浅轻轻拢起了床帐子,身后的仕女陆续端着洗漱衣衫和午膳进来。 我揉了揉睡眼,有些酸疼,怀鸣特意备了红山玉磙子,涂上颜如膏,轻轻按摩了一刻钟左右,才缓了些。 亓官颐轻抚着额头,道,“如今雪尚未歇,嫂嫂不再住一日吗?” 我摇头,又转头穿过窗子瞧外头,雪飞成絮,飘飘扬扬,道上的的积雪已经被人扫去大半,那颗被刮断的海棠树也被人拾了去,枝叶不剩。 忽然间又想起昨夜,亓官颐与我说,“我自小最喜海棠花,阿兄知道后,便在院落里种下一株海棠,他说,植一树海棠花,氲我余生适然。” 字字句句,敲至心头,却觉万分悲切,我不敢再深想。 “不了,你阿兄不喜我离他太久,如今雪已缓,待用完午膳,我便先回了。” 亓官颐没有再挽留。 因亓官颐风寒未愈,午膳也食得清淡,或是各怀心思,这顿饭吃得不怎么尽兴。亓官颐派人将暖轿备好,我与她细细嘱托了几句,便提了行程。 回到太子府时,并未到下朝时分,可亓官陵却已回府许久。 我方下暖轿,解语和如婵二人便上前随奉。 “姑娘,这天寒地冻的,怎的也不随个手炉在身上?”如婵忙地把手炉塞在我手上,顿时手心一阵暖意袭来,其实我并不冷,信肴差人送来的大氅很是暖和,再加上亓官颐让人提前将马车烘得暖烘烘的,我更是一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