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吉皇贵妃录》 第一章 雍正二年 雍正二年,腊月十九,紫禁城。 景阳宫前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雪沫子,眼看着这场雪的势头是不会减了,西侧房里,宫女七喜叹了一口气,放下打起的棉布门帘,回头看向屋子里昏睡在床上的吉常在。 这是景阳宫里除了下人的住所以外,最差的一间屋子,不朝阳,冬天又阴又冷,没病的人住进去都要病了,更何况是长年药不离口的吉常在。 常在是清宫妃嫔中的低阶称谓之一,只比答应高一级,排在倒数第二。 这景阳宫主位是懋嫔。东侧房是海贵人,西侧房就是吉常在了, 不过,位分再低也是主子。 本来,按照清宫惯例,身为常在,又是选秀的正经出身,吉常在的身边是可以有三名宫女伺候的,其中一名贴身,另外两名则是打打粗,做做杂活儿,再加上两个小太监,这五个奴才基本上就构成了一个清宫常在的标准配置。 但是吉常在久病不愈,身边一个打杂宫女已经熬不住了,就在年前,一咬牙,狠狠心花了自己攒了好久的银钱,托着宫里的一个在储秀宫说得上话的管事太监,给自己寻了个有前途的主子奔去。 好在另一个宫女碧雪,以及两个太监都还待在这儿。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常在的身体竟然每况日下,如今病情严重到这种程度。 当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但因为吉常在从来没有得到侍寝的机会,加上胆小羞怯,不善言辞,不仅被众妃所轻视,到最后,竟然渐渐地被雍正淡忘了。 宫里惯来跟红顶白,一个几乎被漠视的小小常在,太医院能有什么好脸色?敷衍着派了个年轻太医来了几次,送药的小太监又马虎,到了后来,索性随便抓了几服药。 吉常在喝了几碗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沉重起来。 过完年,吉常在就一直昏睡在床上,除了七喜每日抹着眼泪扶着她,喂她喝几碗药,其他时候她一概人事不省。七喜的忠心耿耿落在海贵人眼中,倒是被夸赞了好几次,说七喜是个难得的忠仆。 还有一句话,海贵人没说出口:待到日后吉常在咽了气,她就把七喜要过来,放在自己身边伺候。 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吉常在熬不过这个春天了,最多撑到初夏,就一定会油尽灯枯。 “地瓜烤好了,七喜姐,快来吃吧!”,碧雪蹲在炭盆旁边,拿着一双粗竹长筷子,一边哈着气,一边撩起袖子在炭盆里翻动着。转头看了一眼九转如意雕花窗格子外落梅一般的飞雪。 这样寒冷的冬雪天,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烤地瓜,只觉得周身都热乎起来。 两个人捧着地瓜,蹲在炭盆旁边,烫得将地瓜不住地在手上颠着,吹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剥开皮。 七喜吃了几口,停了停,又从旁边针线篮里掏了块粗布手帕出来,裹了两个小的地瓜,快速向屋外走去。 太监小芬子和小达子本来在倚靠着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见七喜捧着东西出来了,就知道有好吃的了,顿时两个人齐刷刷站起身来,小猫小狗一般眉开眼笑:“谢谢七喜姐!”。 七喜没多说话,把地瓜连着手帕一起送到他们手上:“小心烫!”。看着他们两个烫的直吹气还舍不得丢掉地瓜的样子,七喜忽然想到了家里的弟弟,家里光景不好,弟弟估计也像这两个小太监一样,长得跟瘦猴一般。 七喜眼圈微微有点红,低下头什么也没说,转身打起帘子进屋去了。按照规矩,小太监是不能进主子的屋子的,所以即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也只能在屋檐下守着一点烧久了的,几乎只有一点零星火星子的炭盆。 屋里的床上,吉常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睁开了眼。 她是被地瓜——红薯的香气馋醒的。 穿越之前,吉灵是最喜欢吃红薯的,家里常备的一样东西就是红薯,妈妈常常会给她早上做红薯蛋糕,中午做红薯芝士,晚上还有红薯粥。 甜甜蜜蜜的红薯加上蜂蜜,是最动人的滋味。 大学毕业后,她按部就班地去了一家国企,待在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过起了小日子,拿着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工资,工作压力不大,每天可以按点下班,周末加班也不多,回家路上还能顺道帮妈妈买个菜。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吉灵很知足。 闲暇之余,她有一大爱好,就是逛街买化妆品。 各种化妆品大牌新品只要一发布,腮红、眼影、口红、粉底液……,她一定第一时间全部买回来,有的色号实在买不到,她就仿佛百爪挠心,一定要收集齐全才放心,还在网上发布试色分享,久而久之,她的网络账号也慢慢积攒了一堆网友粉丝,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 此外她还积攒了一堆化妆刷,几个大牌的都有,可以说,基本上每个月的工资都贡献在这些胭脂水粉上了。 朋友有什么活动、拍照、或者结婚,都请她来化妆,都说她画的妆面又自然又贴合每个人的实际特点,到了最后,大家连外面的专业彩妆师都不要了。 再后来,就连朋友的朋友也听说了她的名气,人托人地找到她,请她帮忙化妆。这样,吉灵不经意间,居然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兼职收入。 当然,这些兼职收入也被她拿去买了新款彩妆。 这样的小日子过得滋润又自由,直到前几天,她在给一个做新娘子的朋友跟妆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灯光师的电线,恰巧那一截电线裸露在外,在一片惊叫声中,吉灵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巨大的白光,浑身一麻,眼前一黑,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抽搐了几下,接着就倒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穿越到了雍正二年——这准确的年份还是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个奴才聊天才知道的,而且自己现在穿越的这个身子,叫做吉答应。 在欲哭无泪、五雷轰顶了两天之后,吉灵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万幸的是,在朦胧之间,她发现老天爷总算还没把她逼上绝路,给了她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其实是一个小库房,分东西南北四面货架。在东边的货架最下面一排,有一个小坛子,里面可以取出银子。 这几天,她一直装着昏睡,其实是在探听动静,知道了自己现在身在景阳宫,还知道景阳宫的主位是懋嫔,看了不少清宫剧的吉灵知道:雍正还是皇子的时候,懋嫔,即宋氏,已经入府了。可以说是最早陪伴在雍正身边的女人了。 这么长久的陪伴,却只得了个懋嫔的位分。可见不是十分受宠。 但受不受宠是一回事,这么多年陪伴又是另一回事。 男女之情淡漠,不代表这么多年陪伴在身边的温情也不复存在。 要知道,紫禁城里,以嫔位居一宫主位的女人并不算太多。 对了,还有个东侧房的海贵人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想到这儿,吉灵看了一眼自己枯瘦的手腕,苦笑了一下:唉!这个吉答应,留给自己一个烂摊子!若是不努力恢复健康,只怕是要真的死在雍正二年了。 吉灵闭上眼,积蓄了一点力量,喊道:“七喜,拿点吃的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七喜站在门口,几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捧着地瓜,喃喃地道:“常在想吃东西?奴才不是听错了吧?”。 吉灵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我快饿死了。” 七喜终于反应过来了,激动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手里的地瓜递上前来,又赶紧收了回去,擦了擦欢喜的眼泪:“奴才真是糊涂了,答应这么多天都只喝了点药,哪能吃这样的东西!奴才赶紧去膳房,跟他们要点滋补的肉粥来!”,说着转身急急忙忙地就要走。 吉灵眼睁睁地看着香喷喷的地瓜在眼前绕了一圈又要消失了,急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赶紧道:“我就要地瓜!”,说着伸手去想抓住七喜的衣袖,可是终究胳膊瘦弱无力,凭空抓了一下又落了下来,整个人倒是失去了平衡,差点直接裹着被子从床铺上滚下来。 七喜赶紧转身,伺候着吉灵吃完了地瓜,吉灵还觉得不满足,她睁大了眼看着七喜:“有没有肉?”。 七喜为难地垂下了眼帘。一名常在的月例银子实在有限。宫里,皇后和皇贵妃的年例银子分别是一千两和八百两,但是对于一个小小的常在来说,一年只有五十两,平均下来,一个月只有四两银子多。 而且宫里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逢年过节要给娘娘们上贡,生病要给太医院打点,不得宠的嫔妃们用膳也要用银子。 一两银子加上赔笑脸,说尽一箩筐的好话,也只能换来御膳房几顿好吃的菜式。 这些日子以来,钱早就花光了,七喜连自己的奴才月钱都贴了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吉灵看了七喜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她让七喜先出去,然后闭上眼,在朦胧的睡意里,进了自己的空间,然后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没敢取多。交给了七喜十两,自己贴身又放了十两。 七喜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常在,您从哪儿弄来这些银子呀?要知道,咱们的月例银子早就花光了!”。 吉灵没多说,拍拍她:“快去御膳房吧!” 第二章 长春宫膳房 吉灵说的是“御膳房”,七喜怔了一下,担忧地看了一眼吉灵,以为常在是病糊涂了。吉灵有点心虚,避开了七喜困惑的目光。 等到七喜出了门,吉灵闭上眼,努力调用了一下原主的回忆,才想起来:清宫里的膳房可不止一个御膳房。 御膳房也不会对她一个小小的答应敞开大门。 在紫禁城内,各处后妃的宫内,都有膳房,随着娘娘品级不同,膳房的大小规格、厨子的水平资历也不同。 譬如说皇后坤宁宫的膳房,一顿饭费能高达五十两银子,用的餐具是金和银制作,至于嫔位,只能有十两银子的饭费,餐具是精贵的陶瓷,贵人饭费有五两,更别说下面的常在、答应了。 总而言之,嫔妃的身份越低,膳房越小,菜点越少,至于像吉灵这样的常在,住在景阳宫的西侧房,自然不可能有享受一个单独膳房的待遇。 要享受,也只能是一宫主位才能享受。 其实这景阳宫是有膳房的,但是主位懋嫔不得宠,加上又长年念佛,膳房规模不大,厨子年纪老迈,而且只做素菜,不做荤腥,只把人肚里的馋虫也饿死了。 海贵人每次吃饭,都让人从齐妃的长春宫膳房拿饭菜。其实景阳宫属于东六宫,长春宫属于西六宫,中间隔着一个坤宁宫。并不算近。 但齐妃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整个紫禁城里,也就长春宫的膳房能让海贵人蹭蹭饭,于是以前的吉常在身边的人也跟着有样学样,去长春宫膳房领饭。 再说回御膳房。 其实紫禁城两个御膳房,都是只给皇帝一个人服务的:一个叫外御膳房,在景运门外,不但能做满汉全席,而且有时受皇帝授意,还为值班大臣准备晚饭和宵夜,用来表示皇帝对臣子的关心, 另一处在“养心殿”侧,叫“内御膳房”,又称“养心殿御膳房”,分成五个部分:荤局、素局、挂炉局、点心局、饭局等五局。荤局是做肉菜的,鸡鸭鱼肉海鲜都在这儿;素局主管各类蔬菜,挂炉局主管烧、烤菜点;点心局主管包子、饺子、烧饼、饼类,以及宫中独特糕点等;饭局则主管粥、饭…… 吉灵咽了一口口水:不能再想了!只要一会儿七喜能拿回来一些肉菜,她就心满意足了。 特别想吃肉。 趁着这当儿,吉灵吩咐下人送热水进来。 碧雪带着两个小太监,准备柴火的准备柴火,烧水的烧水,几个奴才看见常在好转起来,都十分欢喜。 折腾了一会儿,热水是烧好了,装在木桶里送进来,热气腾腾地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意盎然。 吉灵让碧雪拿来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蛋,才发现原主的姿色实在平常,这样的脸蛋,如果放去大街上,勉强还算得上“端正清秀”,可是如果放在这紫禁城里,恐怕是一秒就被人秒得渣都不剩。 吉灵实在不习惯让人伺候着洗澡,把碧雪赶了出去,自己关上门,解开衣裳,用热毛巾好好擦洗了三四遍身体,又把脸洗了,感觉很疲惫,身体有点支撑不住了,这才喊碧雪进来帮着自己换上干净衣服。 吉常在的衣柜实在是寒酸的可怜,除了那些日常的简单换洗衣服,能拿得出手的一共才只有三套衣服,其中一套已经洗得掉色了,还有两套深绿色的,都十分老气。只怕妃子身边的得力宫女都穿得比这好。 吉灵叹了口气,只能选了一套深绿色的,然后坐在窗前,让碧雪帮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一字头,还没梳好,七喜回来了。 七喜带回来的食盒有两层,第一层是两荤两素,素菜是一道白玉豆腐,一道碧玉青菜汤,荤菜是一个百合爆炒羊肉,一道火腿炖鸭子。 吉灵提起筷子就一顿风卷残云,那道火腿炖鸭子做的特别好,火腿鲜美咸香,鸭肉炖的烂烂的,香甜的卤汁都浸泡进了火腿里,还配了一些嫩嫩的竹笋片去腥,三者配合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美味。 吉灵很快吃完了,差点噎着,七喜连忙倒了点菜汤给她喝下去。然后打开食盒的第二层:里面是糕点,一共是三道。 七喜一边往外面拿,一边开始报菜名:“常在,这道是金丝如意高酥,这道是红豆糕,这道是一品酥。”。香喷喷的芝麻点缀在酥饼的面皮上,冒着甜甜的桂花热气,有的下面还垫着糖纸。 长春宫的伙食着实不差啊! 吉灵看了看屋子外面咽着口水的小芬子和小达子,大方地挥了挥手:“都拿下去,你们四个分了吃吧,大家都辛苦了。”。 小芬子和小达子扑通就跪下了,声音差点没把屋顶掀翻:“奴才们谢常在!”。 七喜也笑了,看着碧雪拿着点心过去分给他们,自己却没挪动步子。 吉灵抬头,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去吃?”。 七喜躲避开她的眼光:“奴才不饿,奴才伺候常在用膳。”。 吉灵放下筷子,向后仰了仰,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你想省给他们吃?你怕我的银子不够?”。 七喜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看着吉灵。 吉灵抿了抿嘴,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你去吃。”。 这是主子对奴才下命令的语气了,七喜不敢违抗,转身去了。 几个奴才看见她来了,连忙让了位置给她,笑着道:“七喜姐不来,我们可不敢开吃!”,七喜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取了块一品酥送进嘴里,垂着眼帘默默地咀嚼着。 她想:常在的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难道是以前藏的体己银子?若真是如此,为何病得那么沉重的时候,却不肯拿出来给太医加以恩惠? 若真是如此,那主子也太糊涂了,居然要钱不要命。如今昏睡了几天再醒来,倒像是转了性一样,使银子使得这般大方! 可是就算这体己银子再多,她估计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两,像这样,五两银子一顿饭地打发,最多也就吃二十顿好的。 之后呢? 有时候,银两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是东边花一点、西边花一点,看起来每一笔花费似乎都不大,但是加起来就很可观了。同样的,如果在宫中处处留心,这儿省一点,那儿省一点,慢慢积少成多,钱聚起来就能做大事。 还是得想着法子好好劝劝主子,若是手上真的有点体己银子,还是应该拿出来聚一聚,找找门路。 景阳宫从前一直跟冷宫似的,皇上一年也来不了两回,便是来了,也只是看看懋嫔,坐着叙叙旧。 但毕竟懋嫔是从前在潜邸就跟着四爷的老人儿,内务府还是照顾的,吃穿用度虽说不能和皇后娘娘、华妃娘娘相比,但也绝对算不上差。 但是自从去年选秀,貌美的海贵人拔了尖,和吉常在一起被分到景阳宫的东西侧房来,与懋嫔同住,皇上来景阳宫的次数就稍稍多了些。 连带着内务府就跟着转了风向,有什么分配到景阳宫的好料子、好首饰,总不忘给海贵人留上一份,有时候,连懋嫔都没有的首饰,海贵人都能有。 往严重了说,这就是僭越。 偏偏海贵人又是个不知收敛的性子,成日地将好衣裳、好首饰穿上显摆,若非懋嫔娘娘吃斋念佛,是个大家都公认的,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只怕这景阳宫里就要有好戏看了。 毕竟海贵人年轻貌美,路还长着呢,尤其是一双杏眼,水灵含情,颇有几分年妃娘娘年轻时候的情态。 七喜想到这儿,心里紧了紧:有美玉在侧,自家的常在又资质平庸,想要靠懋嫔抬举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更何况万岁爷来了几次,每一次在懋嫔那儿坐了坐,用了膳,海贵人都虎视眈眈呢! 倒是可以想想有没有法子靠拢了长春宫齐妃娘娘那儿去!齐妃娘娘李氏和懋嫔一样,都是万岁爷身边的老资格了,早年很受宠,又有子嗣,如今虽然比不上从前,到底有孩子,万岁爷往她那儿走动不算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算是有个靠山——兴许老天垂怜,投靠了齐妃娘娘,还能有和万岁爷亲近的机会呢! 至于翊坤宫……华妃娘娘那头是高枝,想都不敢想! 七喜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子,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苦口婆心劝劝常在,把银子省着点花,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她转身进屋,却看见吉灵已经一脸坦然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呼吸深重,显然是睡熟了。 七喜已经到了嘴边的一番话语只好又咽了下去。 在梦乡里,吉灵又进入了那个神秘的空间小库房。 这一次,她准备多拿一点银两出来,然而当她伸手到货架下的那只小坛子里时,才发现:坛子里已经空了。 除了她昨天拿的那二十两银子以外,坛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吉灵僵在了货架前面,只觉得手心的冷汗渐渐冒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老天爷恩赐她的这种神秘空间一定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怎么办? 等等!不是还有三个货架没打开吗? 吉灵眼前一亮,赶紧打开了剩下的三个货柜,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惊呆了。 只见剩下的货柜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大牌口红、唇釉、唇蜜、腮红、眼影,粉底液、眼线笔、睫毛膏、高光、阴影、遮瑕膏、定妆喷雾…… 还有一个货柜全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刷,还有十来个个黑色的专业彩妆师刷包,有系在要上的,也有小箱子款式的,可以提在手里的。 最后一个货柜里则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瓶罐,吉灵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各种化妆品原料,有的是制作彩妆品的,有的是制作护肤保养品的。 几乎是和她穿越前,作为一个美妆博主的房间一模一样了。 感谢天爷! 吉灵福至心灵,立即伸手挑了几根口红、几块腮红、几根眉笔、睫毛膏,又抓了个最简单的刷包,挑了一把粉底刷、一把蜜粉刷、一把修容刷、一把眼部晕染刷装进包里,另外抓了一瓶某法国牌子的镇定喷雾,就赶紧从空间里退了出来。 第三章 东侧房贵人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水洗般的一轮银盘慢慢从东边的夜幕中升起。 吉灵低头看了看,幸好从空间里拿来的宝贝还紧紧握在手里。 她没喊人,直接自己起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把蓬松的鬓发拢了拢,然后打开黄花梨木的衣柜,看见最底下有几个布篮子,便拿来当做不同的收纳筐,垫上几块布。把彩妆品,化妆刷和刷包、化妆品原料,一共分了三个篮子,分别放起来。 她收拾好了,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喊七喜进来。七喜一边跨进来,眼睛里微微有着血丝,手上还戴着顶针,一边笑着道:“常在几时醒的?奴才方才在做针线,竟然没察觉。”。 吉灵指了指那衣柜:“你把门掩上,然后把衣柜打开,我有事情对你说。”,七喜闻言,转身把门关上了,然后去开了衣柜。 吉灵指着下面三个篮子:“这些东西以后就交给你负责看管了。” 七喜看见里面一堆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东西,只有一块腮红膏她大概是认识的,于是拿了起来,闻了闻,只觉得芳香扑鼻。 清宫戒律,宫女一概不准艳妆打扮,所以七喜虽然从来没在自己的脸上用过,但是以前服侍常在化妆打扮的时候见识了不少,因此也知道。 她回头看向吉灵:“常在,这是……胭脂?”。 吉灵眨了眨眼,笑了笑:“这是银子。”, 她说完,从梳妆台上取了一只全新的胭脂小盒,又用小勺挑了一些腮红膏放进去,交给七喜,又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才拍了拍她的手背,“领晚膳去吧!” 回来的时候,七喜的膳盒是被小芬子帮忙提着,两个人一起合力,才把膳盒稳稳当当地放上了桌。 因为装的菜太多,膳盒一打开,里面堆叠的菜碟子差点跌了出来。 膳盒里的菜一共有六荤二素,荤菜分别是:一品烧鹿肉、炖肉炖豆腐、.奶酥油野鸭子、黄酒焖山药鸡、素炒鳝丝、芙蓉羊脊髂、另外两道素菜是:肥鸡油煸白菜、如意胡萝卜丝,八道菜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炖肉炖豆腐,豆腐吸饱了炖肉的精华,配上绿油油的小葱和芝麻油,简直比肉还要鲜美。豆腐入口即化,偏偏神奇的是:当用筷子夹着的时候,豆腐却不会散,肉切成一片又一片薄薄的,汤底又是麻辣味的,肉片吃进去,吉灵辣得满头都是汗,又不住地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还有那道奶酥油炖野鸭子,野鸭子的肉质较之圈养的鸭子,自然是细瘦许多,吃起来没有什么脂肪,全是瘦肉,所以配上了奶酥油。吉灵并不知道奶酥油是什么做的,只是看着菜式上插着的牌子写着菜名,也许是羊奶?也许是牛油?然后问了七喜,才知道是羊奶炖的酥油。 她其实不怎么吃羊肉的,自然也不怎么碰和羊相关的东西。因为比较怕羊肉的味道,除了羊肉串吃一些。 可是用勺子品了一点酥油进嘴里,神奇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羊油,却吃不出一点点腥味,反而滑腻柔润,让人放不下勺子。 还有一道如意胡萝卜丝,看起来很普通,吃起来才知道是凉拌的,胡萝卜丝居然细的几乎透明,醋和糖、盐、香油的比例配的刚刚好,上面撒上了一些白芝麻,一道胡萝卜丝居然吃出了凉粉的意思。 这么多菜自然吃不完,但吉灵还是逼着自己尽量多吃了一些,只有多吃,才能慢慢恢复起来。 和中午一样,她把剩下的菜赏给了几个奴才。 就寝的时候,等到碧雪出去,七喜才弯下腰,在吉灵耳边笑着道:“常在,奴才刚到长春宫,就看见齐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虹茶带着小丫头亲自在膳房监看,说是菜式要少油少糖,奴才就将腮红膏偷偷塞给了虹茶,她倒是不屑,说什么一来娘娘看不惯底下人涂脂抹粉,二来她即使要用胭脂水粉,也只用扬州贡来的胭脂。”。 吉灵嘻嘻一笑,道:“然后呢?”。 七喜将小瓷瓶里的桂花头油倒出来,抹了一点在梳子上,然后一边轻轻给吉灵梳头发,一边噗嗤一笑道:“奴才厚着脸皮,就挑了一点胭脂膏,好说歹说让她在手上抹开试试……”。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 七喜继续道:“虹茶说娘娘最近嫌脸颊有些太过丰润,因此晚膳听了太医的话,不但米面减半,就连荤菜都不许上桌了,奴才便求虹茶,让奴才把这些不要的菜式都拿回来……”,她还在说着,忽然东侧房里传来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这声音猝不及防,清脆刺耳,顿时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子训斥下人的声音,从语气和声音来看,火气委实还不小。 七喜轻轻道:“一定是海贵人。” 只见对面东侧房声音越来越大,七喜扶着吉灵走到门口,从窗户缝里看出去,只见东侧房的正门猛地踹开,一个瘦猴似的小太监地正拖着一个宫女出来,将那宫女往雪地上狠狠一摔。 门口挂着两盏宫灯,随风摇曳,宫灯里的光晕也一明一暗,合着雪地莹然,正映照在那宫女的脸上,只见她容长脸蛋,眉眼细秀,只是蓬着头,发鬓全散了,此时梗着脖子,虽是一脸泪痕,却不出声。 她被摔倒在地,挣扎着刚刚爬了起来,被那如狼似虎的小太监一脚踹在了膝盖窝里,身子摇晃了一下,又跪了下去, 她脸上一道鲜红的五指印子,几乎要渗出血来,一看就知道是被长指甲划的,宫里奴才都要做活,自然没有人能留长指甲,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海贵人打的。 “少充哑巴,快说!”,小太监呵斥道。 小宫女慢慢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将手指伸进嘴里,舔了一下上面的血痕,依旧一言不发。 “最后问你一次,敢用这种腌臜东西服侍本贵人,是谁给你的胆子?”,随着这声凌厉的话语,台阶上被几个宫女簇拥着,出现了一个丽人的身影。 正是海贵人。 吉灵起初看不清她的脸颊,直到海贵人微微侧过脸,宫灯的灯影正临照在她脸上,她才看清楚海贵人的模样。 瓜子脸,微翘的鼻尖,眼尾微微向上,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第四章 懋嫔与小鼠 海贵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尾音却微微下压,隐含着威胁。 跪在雪地上的小宫女梗着脖子道:“回贵人的话,奴才实在是不知道为何贵人的脖子会变成这样,奴才只是负责看管递送娘娘的润肤香膏,其他的事奴才明明没做过,贵人要奴才如何承认!” 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一言也不发了,仿佛成了一具无言的雕像。 随着动静的扩大,东侧房正院里一盏盏灯笼次第被奴才们点亮了,映衬着夜幕的浓重深黑,形成一片黑红交替的朦胧幻影。 在灯影里,七喜终于彻底看清了小宫女的脸。 “是小鼠!”,七喜不由得低低说道。 吉灵看了她一眼,问道:“小鼠是谁?”。 “是原先懋嫔娘娘院子里的人,上个月,海贵人房里的粗使宫女金桂得了急病,夜里发作的,没救得过来,早上发现的时候,身子都硬了。懋嫔娘娘就把粗使丫鬟小鼠拨了给她去,因为她长得又瘦又小,属相又是老鼠,手帕上和包袱上都绣着老鼠的图案,奴才们私底下都喊她叫做小鼠。”。 吉灵想了想,皱眉道:“金桂既然没了,不是该内务府拨奴才来补上么?”。 七喜点点头:“是啊,只是……”,她说到这儿,低下了头。 吉灵有点奇怪,看着她道:“只是什么?”。 七喜凑近了吉灵,声音低不可闻:“常在之前一直病着,所以不知道,奴才听懋嫔娘娘那边的小太监们议论,说是金桂长得好,好几次皇上过来,金桂都抢着露脸伺候,碍了贵人的眼,所以才……”。 毕竟是夜里,七喜说到了这事儿,也有些后背发凉,她低低道:“总之,金桂的事情过后,海贵人便不大情愿多提,内务府要遣人过来补缺,也被贵人婉拒了,还是懋嫔娘娘心肠好,便从景阳宫内调了奴才给她。”。 屋外。 眼看着小鼠还是一言不发,海贵人眼神渐渐由愤恨转为冰冷,最后她发出了一声叹息,声音虽然不大,却透着凉意。她微微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鬓发边的掐丝流丹钗,轻轻扣动了几下小指。 仿佛收到信号一般,那个拖着小鼠的小太监立即行动了。 他先是走到小鼠背后,伸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去,一把架起她整个人。另一个高个儿小太监已经抱来了一条长凳子。两人合力一起将小鼠抬起扔在了长凳子上。 小鼠趴在长凳子上,发丝浸透着雪水和嘴角的血水贴在脸上,她仿佛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与绝望的表情。 高个儿小太监看来与她是有几分交情的,此时虽然迫不得已,脸上还是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虽然有奴才早就将板子拿了过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即接过去,只是蹲了下来,凑近了小鼠,声音很急促:“小鼠,你这是何苦?”。 小鼠紧紧地闭上眼,终于从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珠,却还是没有话语。 高个儿太监不再说话,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小鼠嘴里,站起身接过板子,默默等待着海贵人的命令。 海贵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贴身宫女银菊,银菊会意,上前一步道:“打!”。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 宫女被打板子,本已少见。更何况宫女被打板子和太监被打板子是不一样的。 太监挨打,直接趴下就是,而且疼得受不住了还可以求饶,或者向主子谢恩,谢主子教训自己;但是宫女打板子,是一点声音都不许发出的,而且要把裤子脱下来,直接打屁股,不许哭,不许叫,不发出任何痛苦难忍的声音,说得直白点,哪怕把你打死了,都不许发出一点儿声音扰了主子清静。 所以高个儿太监方才才给小鼠嘴里塞了一快帕子。 另一个太监闷声哼了一声,一把想要撕开了小鼠的裤子,小鼠发出了一声闷哼,终于流下眼泪来,双手向后,拼命挡着那个太监的手,又捂住衣襟。 太监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由得恼羞成怒,向那高个儿小太监怒吼一句:“小洋子,你是傻了不成!还不来帮忙?” 叫做小洋子的高个儿太监慢慢地走了过来,别过脸去,帮助按住了小鼠的手。 眼看着衣裳就要被扯开,小鼠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忽然猛地从凳子上滚了下来,一手扯掉了嘴里的帕子,终于跪着膝行到海贵人面前,哭着道:“奴才冤枉!求贵人明察!奴才冤枉!”。 海贵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踩着花盆底鞋慢慢走到她面前,眼看她十根手指冻得如同红萝卜一般,上面还有冻疮,此时在雪地里已经发紫了,便慢慢抬起花盆底鞋,对着小鼠的手指狠狠碾下去。 伴随着骨节碎裂的声音,小鼠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一边号叫着,一边要将手指抽出去,却奈何海贵人用了十分的力气。 海贵人冷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原来也是知道痛的,说!那润肤香膏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贵人妹妹这儿是怎么了?”一个平缓柔和的女声郎朗响起,声音温柔得能瞬间抚慰人心。 海贵人面上神色一顿,松开了花盆底鞋,小鼠赶紧将手抽了出来,颤抖着送到嘴边,不住吹气。 吉灵放眼看去,只见景阳宫的正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点亮了烛火, 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静静站在那儿,虽然身边仆役不多,只有一个姑姑模样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要给她系上披风。 吉灵用了一下原主脑海里的回忆,知道这就是景阳宫的主位娘娘——懋嫔。 风雪早就停了,一轮冷月悬在景阳宫的上方,默默地俯视着宫殿中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只见懋嫔形容瘦弱,脸颊委顿,面色有些枯黄,但是眉眼秀丽,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不仅脸颊显现出下坠的趋势,就连微笑的时候,嘴边也有了浅淡的法令纹。 但是她看起来是那样病恹恹,只不过说了这一句话,就捂着胸口有些喘气。此时,她身边的奴才终于追了上来,帮着她系好了披风。 小鼠看见懋嫔娘娘来了,眼里冒出了仿佛看见救星一般的火花。 是啊,那不是她的旧主子吗? 吉灵以为她就要过去跟懋嫔求救了,谁知道小鼠眼里的那道火花转瞬即逝,却默默地低下了头。 第五章 跋扈 众多奴才都停下了动作,把目光全望向了懋嫔娘娘。 懋嫔站在庭院正中,只有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小鼠,随即把目光望向海贵人,她的眸光深邃,吉灵虽然是远远地看着,也觉得琢磨不透懋嫔此时所想。 海贵人嘴角微微扯了扯,这才懒洋洋地敷衍着,连膝盖都没弯,一甩帕子:“妹妹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静静道:“海妹妹不必多礼。”,顿了顿,款款道:“本宫夜来在小佛堂,本想雪后凉夜,人鸟声俱绝,是难得的清静念佛抄经夜,不曾想妹妹动静越来越大,本宫想不出来看看也不成了。”。 她说到这儿,停了停,眼光终于从小鼠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渗着鲜血的十指上。随即收回眼光,声色不动,只是慢慢踱步到海贵人面前,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柔柔道:“奴才犯错,小惩大诫也就是了,雪后风寒,贵人妹妹何苦在这雪地里冻着自己?”。 海贵人原本还强自忍耐着,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将懋嫔的手向旁边一拨。 懋嫔旁边的贴身宫女茉莉面色一冷,当下上前一步,大声道:“海贵人,我们娘娘是一片好心哪!就算贵人不领情,论尊卑来说,娘娘为嫔,贵人怎能如此以下犯上!”。 海贵人看也没看她,只是冷冷道:“你一个卑贱的奴才,也配教训本贵人?这才叫以下犯上!”。 茉莉因着是懋嫔娘娘的贴身大宫女,在奴才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此时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是咬住嘴唇,退到了懋嫔身后。 七喜看着,皱眉摇了摇头,低低向吉灵道:“海贵人一向如此跋扈,懋嫔娘娘是个老实人,从来也不敢压一压她。要是换一个厉害的主位娘娘,哪能容她这般洒威风!”。 海贵人斥责完了茉莉,将脖子上的衣领向下一拨,眼圈已经红了:“奴才犯错,小惩大诫?懋嫔娘娘说得轻巧,却不知妹妹受的苦楚!” 月光下她露出脖颈肌肤,旁边小太监皆低下头去。 虽然距离不近,但就着雪光,吉灵也看见了海贵人脖子上密密麻麻红肿了一大片,似乎是起了很多小疙瘩,连带着后脖子和耳朵背后也有,猛一瞧不但吓人,而且恶心。 看着很眼熟呀! 倒有点像对什么成分过敏。 吉灵记得穿越之前,自己的一个同事就是。 本来好好的皮肤,非要去一家号称高端连锁的美容院做护理。 做护理也就做吧,那姑娘偏偏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有着无限的勇气和创新精神,只要那家美容院出了什么新的面膜,就一定要去试一试,连皮试都不做。 结果终于中招了。 第二天的惨状不用多说,整张脸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疙瘩,一直蔓延到脖子,因为在美容院做护理的时候是躺卧的姿势,面膜精华会顺着脸部的曲线流到耳朵后面,所以连耳朵后面都长满了红疙瘩。 那个同事欲哭无泪,一度怀疑自己要毁容了,带着口罩去了医院看皮肤科,被主任医师一顿臭骂,让她没事别去瞎往脸上涂抹一些东西,又开了口服的治过敏的药片和生理盐水面膜给她。 一个星期后,这同事才渐渐恢复起来,只是这一次过敏实在是太严重了,在下颌的地方留下了一些斑斑点点的色素沉淀,足足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才好。 现在海贵人的脖子比那个同事看起来倒是好一些,没那么严重,只是这些恶心的小红疙确实让人看了就想远离。 宫里的规矩,侍寝的妃嫔身上、脸上可不能有让万岁爷看了觉得不舒服、不干净的伤痕或者斑癞,若是有了突发的这种情况,就要立刻告知,敬事房便不会安排这妃嫔侍寝。 否则万岁爷剥开被子,看见了腌臜东西,被脏了眼睛,若是龙颜大怒,不但妃嫔本人,就连内务府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海贵人恨声道:“懋嫔娘娘不知道,今晚皇上翻了本贵人的牌子,全是因为这狗奴才拿来了这腌臜润肤香膏,不知在里面掺了什么毒物,害得本贵人无法侍寝!若非本贵人今日只是涂了脖子没涂面颊,还不知道这张脸变成如何!”,她说到这儿,愤恨不已,上前又狠狠一脚踩在小鼠细瘦的胳膊上不住碾压。 小鼠惨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拼命推着海贵人的腿,想要躲开这场折磨。 海贵人冷笑道:“你别以为本贵人是傻子!你眼红本贵人得皇上恩宠,便想着法子要来阻拦!是谁给你的胆子?谁在你的背后撑腰?说!” 她说完,往鬓边拔了一根钗子,对准小鼠胳膊狠狠刺了下去。 旁边奴才都深深低下头去,有两个小宫女入宫才一年时间,见到这场面早吓得呆得话也不会说了,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海贵人说的那几句“眼红本贵人得皇上恩宠,便想着法子要来阻拦”,众人听在耳中,都知道她指桑骂槐。 因着小鼠是懋嫔院子里的旧人,海贵人意指小鼠是受到懋嫔指使,前来破坏海贵人承宠,或者想损毁海贵人容貌。 懋嫔目光中露出诧异之色,半晌才似乎是恍然大悟,她微微抬起手,指着海贵人,颤声道:“妹妹的意思是,小鼠是本宫指派做这些事?妹妹……你……你怎能这般想本宫?”。 她说到这儿,因为过于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用帕子捂住嘴,从胸腔里发出了几声浊重的咳嗽声,随即才道:“不错,小鼠确是本宫的旧仆,但本宫遣她去你东侧房,不过是看你少了人手,担心你平日无人服侍,本宫纯属一片好心哪!” 海贵人抬起下巴,冷冷道:“不过区区一个奴才,就劳动懋嫔娘娘站在这雪地里苦口婆心,为她折腾半天,可见这小鼠可真不是懋嫔娘娘身边一般的奴才呵!” 海贵人还没说完,一个女子声音从众人后面冷冷传来,嘲讽道:“海贵人好大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景阳宫竟是海贵人做主了!”。 吉灵闻声看去,只见景阳宫正殿里居然又走出了一个宫装女子,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绣银洒朱滚边旗装,秀发乌黑柔亮,脸颊丰盈饱满,本应该是满脸福相,只是鼻子的线条略微高挺硬朗了一些,和其他柔和的五官不是很协调。但也因为这鼻子,为她的脸颊增添了几分英气与贵气。 她的嘴唇抿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海贵人,海贵人一脸惊诧,随即只得屈膝:“宁妃娘娘……妾身给宁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宁妃娘娘并不叫起,只是任由她半蹲膝在那儿,厉声道:“本宫晚膳后闲来无事,便来懋嫔这儿借几卷书,偏偏有人要往懋嫔身上泼脏水,说懋嫔指使旧仆,下毒害人。这等说法,可大可小,可想过后果么!”。 吉灵看见,海贵人的脸上,分明掠过了一丝犹豫,但是那神色转瞬即过,她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一边指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对宁妃不甘示弱地道:“宁妃娘娘不必在这儿吓唬妾身,需知妾身肌肤红肿溃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懋嫔娘娘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妾身便去坤宁宫,请皇后娘娘做主!”。 懋嫔看了一眼宁妃,声音低低道:“不过是景阳宫里的小事,何须惊动皇后,海妹妹,你好好休息,待到过了三更,尽快传召太医来看诊便是。”,她说完,一张枯黄瘦弱的脸上尽是苦楚与无奈。 宁妃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懋嫔,你这人就是太老实、太怕事!才会被这般欺负!”,她看了一眼海贵人,冷笑道:“海贵人如此想去坤宁宫是么?也好,本宫与懋嫔便奉陪到底。”。 懋嫔轻轻扯着宁妃的袖子,一脸哀求:“宁妃娘娘,还是别了……别……”。 宁妃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随即环顾四周,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景阳宫里不是还有个吉常在么?今晚的动静这么大,那小常在一定也听见了,把她喊上,到底是个人证,一起去见皇后娘娘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叫你没事躲在窗户缝看热闹! 吉灵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后悔得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刮子! 老天爷呀,她才刚刚穿越过来,几个娘娘才刚刚分清楚,怎么就已经被拖进宫斗这趟浑水了。 吉灵猛地一缩头,猫着腰向后退去,拼命挥手小声对七喜道:“快把里间灯熄了!就说本答应早睡了!快快快!”。 正在这当儿,只听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小芬子! 小芬子的声音由远而近,高高兴兴地从外面传来,他一边拍着吉灵西侧房的门一边道:“七喜姐,快开门!常在刚刚要的夜宵,奴才已经提回来了!”。 ……噗! 吉灵几乎喷出一口老血来。 第六章 皇后 俗话说得好:下雪不寒化雪寒。 这句话的意思是:下雪的时候不是温度最低的,反而下过雪之后,雪融化时,才是人们体感温度最低的时候。 这是因为化雪会吸收周围的热量,同时,化雪还会增加空气的湿度,所以人身上就更感觉到湿冷湿冷的了。此时吉灵跟着大队人马跨出了宫门,被冷风一吹,顿时颤抖了起来。七喜感觉到主子怕冷,立即紧紧贴着她,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另一只手紧紧贴在吉灵冰冷的手背上。 吉灵感到心里一阵温暖:虽然穿越来了以后举目无亲,但是有这个忠心的七喜跟着自己,就好像在漫天大雪中,衣服里始终揣着一个小暖炉子,到底是熨贴了许多。 因为事发突然,吉灵又是最不起眼,地位最低下的一个常在,其他人自然不可能等她梳洗打扮换装。 而且吉常在的衣柜里又没有什么像样的冬装,所以她只能匆忙在自己身上穿的旗装外面又套上了另一件旗装。 两件衣服叠在一起,十分臃肿,吉灵只好一边走路一边扯一扯,尽量让它们平整服帖一点。 至于原主留给她的那张蜡黄蜡黄的病脸,虽然因为大吃了几顿而有了些血色,但是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立刻改变一个病秧子的形象还是绝非易事。 没想到第一次去见皇后,竟然是这般狼狈的形象。 本来懋嫔方才就说,吉常在已经卧病许久,不需带她出门,恐怕病情严重,偏偏宁妃说,吉常在既然都有胃口吃夜宵,想来病情已经大好,再说事关复杂,多一个人证也好。 硬是把吉灵带出了门。 吉灵一边走,一边抬眼打量着周围的情景。这是她穿越到雍正朝之后,第一次迈出景阳宫。 老实说,从景阳宫到坤宁宫的路途不算远,但是宁妃和懋嫔都有辇轿,海贵人和吉灵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只能被奴才们搀扶着老老实实地靠脚走路。 但海贵人身上披着的,是雍容华贵的银狐绣落梅如月披风,内里是绒绒的上好锦缎,外面是狐毛,手里捧着一只珐琅掐丝小暖炉,周围几个奴才还都用吊蓬打着暖炉围在她身边,热气熏熏,生怕把她冻着了。 吉灵羡慕地看了一眼,紧了紧身上的旧衣服,向七喜更贴紧了一些。 终于到了坤宁宫。 眼前的坤宁宫,地势开阔,宫宇巍峨,远远看去,棂花扇门,浑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挂着明黄灯穗的宫灯在殿檐下轻轻摇摆,自有一派庄严明华气度,景阳宫与之相比,是天壤之别。 坤宁宫坐北面南,面阔连廊九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庭前花木扶苏,修建的别有雅趣,另有两只吉灵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兽雕像,镇守在坤宁宫正殿宫门两侧,仿佛守门的侍卫一般,看守着这天下顶顶尊贵的地方。 一伙人还未走进正殿,值守在院子里的小太监见宁妃、懋嫔、海贵人,吉常在这四位都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下咯噔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一边笑容可掬地拦下了众人,请众妃嫔稍等一下,另一边已经遣了人进去赶紧通传皇后娘娘。 不多时传出话来,说皇后娘娘请众位到前厅等候。宁妃便带头走了进去。坐在了上首左端,待到众人坐定,已经没有位子了,吉灵只好挑了角落里一张凳子坐下。 宫女便捧上茶盏来,吉灵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君山毛尖。 好绿茶最经不得烫,一壶开水下去,细嫩娇气的茶叶便被烫死了,茶汤也是浑浊的棕黄色。 宫女们捧着茶盒,提着雕花小壶,壶里是半温不温的水,到每一位妃嫔面前,便用品茶小勺从茶盒中挑一些出来,然后再加水。 这样一个个茶盏点过去,只见天青色茶盏里的绿叶徐徐展开,有如美女展袖,舒落柔媚,意态风流,随着温水入盏,茶香也渐渐飘了出来。 好香! 眼看着宫女到了自己面前了,吉灵微笑着将茶盖子打开,等待宫女加茶。那宫女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是笑着的模样,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直接倒了一盏温水给她。 吉灵尴尬地收回茶盏,但是没说什么,低头喝了一口白水,然而笑着咧嘴拍了拍七喜的手背,对她做口型道:“好茶,好茶!” 屋里众人各怀心事,此时反而静默下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吉灵坐着的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功夫,冬暖阁里终于有了动静。各人精神一振,都坐直了身体,等待着皇后娘娘出来。 这位皇后便是历史上的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康熙三十年,雍正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乌拉那拉氏被康熙亲自指给四皇子做嫡福晋,也就是正室妻子。 六年后,乌拉那拉氏终于生下嫡长子弘晖。但是这个一场急病在这个男孩子八岁的时候,夺去了他的性命。 此后,乌拉那拉氏虽然再怎么努力,似乎也难以再续上香火。 一个没有嫡子、年龄越来越大的皇后,更何况旁又有华妃虎视眈眈……,晚年境遇堪忧。 许是希望自己的诚心能感动上天,乌拉那拉氏抄经念佛,终日不休。 也许,对她来说,唯有这样,才能让惶然的心思有一处安放之所,才能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门帘被两个内室宫女打起,吉灵鼻中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耳边听着环佩声响,皇后乌拉那拉氏终于出来了,众人都跪拜下去,她来不及看也跟着跪了下去。 行礼之后,吉灵终于可以打量皇后,就看见她刚刚坐下,面容倒不见衰老,也就二十八九岁少妇的样子,国字脸,五官平常,一身天青色常服,珠钗不多,只是耳畔一对明月珰,珠光莹然,似乎比室内的灯火还要辉煌。 皇后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维持仪态式的微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才放下来,慢条斯理道:“这么晚了,各位妹妹还要齐齐聚到本宫这坤宁宫来,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谁先说?” 话音刚落,海贵人已经跪了下来,方才在景阳宫里的彪悍之态已经一点也不见了,只见她眼泪珠子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梨花带雨:“皇后娘娘!有人容不下妾身了,要害妾身!求皇后娘娘为妾身做主!”。 皇后“嗯”了一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套,然后取下来,放在一旁桌上花盏里,才俯身向前,伸手虚扶了一下,道:“怎么回事?海贵人你慢慢说。” 吉灵本就在角落里,此时离众人尚有段距离,站在殿里最偏远的地方,离西暖阁最近,就在海贵人哭哭啼啼时,她忽然听见西暖阁门隐隐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咳嗽之声。 皇后的坤宁宫里怎么会有男子声音?难道是小太监? 吉灵看了看众人表情,显然没有人听见。吉灵以为自己听错了,轻轻摇了摇头。 第七章 攻心为上 厅里极安静,就听海贵人哭哭啼啼道:“皇后娘娘,妾身昨晚用了平常惯用的润肤香膏后,没过多时,脖颈上的肌肤就又红又痒,妾身稍稍抓了抓,就生了这么多小疙瘩!娘娘您看!”,她一边说,一边将衣服领子解开,膝行向前,展示到皇后面前。 皇后看了一眼,立即转开眼光,眉头微皱,道:“你好生糊涂!这般情况还不赶紧请太医诊断,若是延误了肌肤尽毁,以后还怎么服侍皇上?”。 一席话说的海贵人放声大哭起来道:“皇后娘娘,请您为妾身做主!需知看管妾身平日使用的胭脂水粉的都是宫女小鼠,她可是懋嫔娘娘身边的旧仆,娘娘!分明是有人看妾身年轻受宠,心中嫉妒,才会对妾身下此毒手!”。 皇后抬手道:“海贵人,你先起来,坐下说话。”,转头对身旁大宫女华容道:“扶海贵人起来。”,那宫女上前一步,扶住海贵人,柔声道:“贵人请起。”,随即扶着海贵人在旁边紫檀木椅子上坐下了,海贵人仍然是抽泣不止。 皇后肃色道:“谁是小鼠?”。 话音刚落,押着小鼠的两个太监连忙将她推了上前在地上,小鼠挣扎着抬了头,知道面前是皇后娘娘,便磕头道:“奴才小鼠,给皇后娘娘请安!奴才冤枉!”。 皇后没说话,她身边的大宫女华容厉声道:“放肆!皇后娘娘没开口,这儿是你一个奴才随意申辩的地方吗!”。 小鼠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流着泪。 皇后娘娘道:“本宫问你,海贵人的胭脂水粉,平日是你一人看管的吗?”。 小鼠点了点头,道:“回皇后娘娘,海贵人平日的胭脂水粉,确实是奴才一人看管。”。 皇后点点头,又道:“今晚你送这润肤香膏给海贵人,半途中可曾经手过什么人?可曾被什么事打岔?”。 小鼠微微抬头,认真想了半晌,老老实实摇头道:“回皇后娘娘,并无经手他人。”。 皇后微微一眯眼,又道:“听闻你原先是懋嫔的旧仆,懋嫔待你如何?”。 小鼠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面上,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奴才原本是懋嫔娘娘身边打粗的仆役,并未有幸常伴懋嫔娘娘左右,不过娘娘宅心仁厚,对下人素来宽厚照拂,对奴才自然也是。”。 皇后娘娘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对明月珰在她耳畔不住晃动,她咽了口茶水,放下茶盏,这才又缓缓道:“那么,海贵人对你如何?”。 小鼠眼圈顿时红了,抬头望了一眼海贵人,又望向皇后娘娘,只是咬住嘴唇不说话。 华容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 小鼠还是不说话,眨了眨眼睛,一滴大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宁妃此时上前,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嫔妾多嘴。”。 皇后看了一眼宁妃,道:“宁妃但说无妨。”。 宁妃上前捉住小鼠瘦骨嶙峋的手臂,将她的衣袖猛地向上提起,道:“皇后娘娘请看!这便是海贵人对小鼠的‘好’!”。 坤宁宫前厅内,点了数根儿臂粗细的蜡烛,直将殿内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此时众人看去,只见小鼠手臂上纵横交错,红肿青紫,还有血迹斑斑,显然都是遭受过虐待的痕迹。 宁妃又将她的手握住了,向前送去道:“皇后娘娘请看,这奴才的手指开裂,指甲崩开,都是因为海贵人今晚用花盆底鞋在上踩踏研磨,还用了簪子刺捅这奴才的手臂。这只是今晚的伤痕,看不见的还不知道多少呢!海贵人心性狠辣,由此可见!”。 海贵人面色发冷,猛地伸手指向宁妃道:“宁妃娘娘,妾身知道您和懋嫔娘娘交好,但也不必为了维护她,如此抹黑妾身!谁又知道这是不是这狗奴才的苦肉计呢?”。 宁妃冷笑道:“苦肉计?亏海贵人说得出来,这孩子若是有这等心机,也就不会被折磨至此了!”,她说完,转身向众人摊开手,郎朗:“今晚景阳宫中庭发生之事,众人皆可作证!”。 她声声话语,掷地有声:“海贵人对上,尊卑不分,肆意诬陷懋嫔;对下刻薄阴狠,欲致人死地,海贵人,一个奴才死了事小,可是嫔妾想替皇后娘娘问一句,这后宫到底是皇后娘娘做主,还是你做主呢?”。 海贵人面如土色,颤抖着手指着宁妃:“你……你……”,喃喃了数语,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宁妃复又转身,道:“皇后娘娘,今晚雪后清闲,嫔妾便去找懋嫔,想借几本书打发漫漫长夜,谁知道嫔妾们正在景阳宫正殿内清谈,便听见海贵人那儿好大威风,不但用刑,还要扒衣羞辱。懋嫔娘娘担心出了人命,便披衣出去察看,原是好心想劝海贵人回去,不料险些被她推倒在地,懋嫔向来老实,嫔妾可看不过去,便出来说了几句,不料海贵人便横眉竖眼地非要到坤宁宫来辩个明白。“ 她说完,看向懋嫔的宫女茉莉道:“是也不是?”。 茉莉排众而出,扑通跪倒道:“皇后娘娘,宁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我们娘娘见海贵人站在雪地里,担心她受寒,便好心劝她先回去歇息,赶紧叫太医来看,谁知被海贵人狠狠一推,若不是奴才眼疾手快,扶住娘娘,娘娘便要摔在雪地里,需知娘娘身体一向孱弱……”,她说到这儿,又恨又气,急得语无伦次。 海贵人跺脚道:“你是懋嫔的贴身宫婢,自然主仆一心,信口雌黄来诬陷本贵人!”。 懋嫔此时才低声道:“海妹妹,嫔妾本不欲打扰皇后娘娘清静,奈何你苦苦相逼,非说嫔妾串通旧仆,指使下毒;嫔妾年老色衰,自知无颜服侍圣上,蒙皇上皇后不弃,顾念以往岁月,使嫔妾以安老度日,嫔妾素日也只是拜佛念经,清淡读书,若说嫔妾这把年纪了,还嫉妒妹妹,与妹妹争宠,所以下毒以损毁妹妹容颜,实在是滑稽之至!”。 她转身向皇后娘娘跪拜道:“嫔妾老之将至,实在孱弱,但求景阳宫姐妹和睦,一团和气,不给皇上和皇后添烦扰就是了。海贵人年轻气盛,嫔妾平日已经多加忍让,实在不知海贵人何意要苦苦相逼至此!”,说着流下泪来。 第八章 初见雍正 皇后娘娘还要说话,却见西暖阁帘子一掀,胤禛出来了。 吉灵本是低头站在众人最后的,就觉得身边一个明黄色的英挺身影擦肩而过,一股淡淡而疏朗的沉水香气也跟着过了去,她还没抬头,只听众人已经七手八脚,飞快跪了下去。有喊“皇上”的,也有说“嫔妾给皇上请安”的,嗡嗡杂杂,乱成一团。 这中间,只有懋嫔娘娘见了皇上居然在皇后这儿,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雍正来了! 她脑子嗡的一响,下意识就抬起头要去看雍正的模样,却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正侧背对着众人,有两个小太监递上金盆和热毛巾,还有两个宫女捧着茶站在一边等着伺候。 背对的灯火勾勒出他冷峻的眉眼,身形修长挺拔。虽然没说什么,可一股居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却压得众人不敢喘气。 胤禛将毛巾甩给小太监,随手撩了一下衣摆,转身坐定了下来,虽然他面有疲态,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可以看出是多年习武的习惯了。 他扫了一眼众人,眉毛一扬,淡淡道:“朕在西暖阁看几卷杂书,倒听了你们一场好戏。”。 他话语里听不出或喜或怒,只有平平的语调,尾音压了压,宁妃只觉得心也跟着颤了颤,方才在皇后面前掷地有声,此时方觉出后怕来,只怕未免太过出挑了些。 诺大的坤宁宫正殿前厅里,只能听见海贵人啜泣的声音,她爬到胤禛面前,抽泣着拽住胤禛的衣袍下摆,带了几分撒娇:“皇上!可怜妾身才有幸服侍了皇上几次,这容颜眼见着就要毁了!”。 她说得露骨,周围宫女都低下头去。 胤禛脸色淡漠,望向乌拉那拉氏,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后宫之事,皇后原该料理清楚,何况这等小事。”。 皇后面色一紧,立即起身:“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臣妾也是想着由她们分辨清楚了,再行定夺。”。 胤禛并没回答,只是皱着眉扫了一眼海贵人,口中道:“懋嫔起来。”,又望了一眼宁妃,随意道:“你也起来。”。 却独独没叫起来海贵人。 懋嫔被茉莉扶着起来,飞快道:“谢皇上。”。低着头退到了后边,便再也不发一言。 宁妃此时也收敛了许多,只袖手站在一边,只听胤禛不耐烦地道:“传太医。”。 殿里的气氛瞬时间紧张了起来,皇后看得出来,胤禛有些不大愉快了。 这种不愉快可能是因为后宫嫔妃争宠,扰得皇上不得清净,也可能是胤禛在无声地责备皇后——责备她身为后宫之首,不能干脆果断地料理此事。 太医很快便来了,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看了懋嫔的脖颈,太医又将木案上呈上的证物——那一小罐润肤香膏查验过后,叩拜在地:“回皇上,据臣查验,此香膏不过是平常的上好润肤油脂,中有冰片、杏仁油、丁香、土瓜根、商陆、寮香、桅子花、鹅脂八样,并无毒液。至于懋嫔娘娘的肌肤……如此红藓,倒像是碰了芦荟的症状。”。 吉灵心中一跳:难道真的是芦荟过敏? 太医朗声道:“《本草出新》有云:芦荟,出波斯国,木脂也,味苦色绿者,肌肤触之易生红溃。臣推测,许是看管此香膏的宫女不经意间接触了此等植物,可再细细查问。”。 小鼠听了,忽然眸中一闪,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道:“奴才想起来了!回皇后娘娘!奴才想起来了!”。 众人都神色一凛。 小鼠叩了个头,才道:“今日傍晚,奴才在庭中打水之时,见懋嫔娘娘养的几盆芦荟放在井旁,雪后寒冷,那几盆芦荟被浮雪所覆,奴才便顺手拂去了积雪,将它们抱到了景阳宫正殿屋檐下。随后听银菊召唤,说贵人洗浴过了,要用香膏,奴才便赶紧送了香膏去。想必这芦荟汁液就是这时候沾染上了香膏,才会让贵人肌肤红肿。”。 许太医叩首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海贵人脖颈上症状,的的确确是像芦荟汁液沾染所诱发。若是景阳宫中有此植物,那便说得通了。”,又道:“贵人不必忧心,此等症状看着凶险,只要缓缓等上几日,内服一些清热中平的药剂,此外不可抓挠,慢慢也就褪去了,并无大碍。” 皇后暗暗出了一口气,偷觑了一眼胤禛的脸色,正色道:“既然无大碍……”。 却听海贵人冷笑一声,回身瞪着小鼠道:“吃里扒外的奴才!既已是本贵人院里人,又巴巴地去替懋嫔搬什么芦荟?你编出这套说辞,以为能骗得了谁?”。 小鼠仰头看着她,低低道:“贵人,懋嫔娘娘正殿屋檐下东南角确实有数盆芦荟,奴才没有乱说,贵人让人去一查看便知!”。 海贵人微微挑了挑眉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经过你的手。”。 小鼠毫不犹豫,道:“奴才搬运花盆时,曾遇见西侧房吉答应的贴身宫女七喜,当时,她还提着一个很沉重的膳盒,应该是从长春宫膳房回来。对了,七喜姐姐还给了奴才一块糕饼。” 七喜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胤禛也在这时候看见了吉灵。只见她穿了一身臃肿不堪的深绿色袍子,别人都是珠光宝气,活色生香,只有她,活像一个绿色的大水桶,头上也没什么像样的珠钗,就那样佝偻着肩膀,低着头站在众妃嫔的最后。 七喜虽是西侧房的掌事宫女,兼着吉答应的贴身奴才,但毕竟答应被人忽视,她跟着自家主子,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灰扑扑缩在一隅天地的日子。骤然被这么多目光包裹起来,其中还有皇上和皇后,七喜只觉得腿脚都不会迈了。 她看了一眼吉灵,吉灵低着头,根本看不见什么表情。 于是七喜只好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又战战兢兢地跪下来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奴才……奴才确实看见……看见小鼠抱了几盆芦荟送去正殿屋檐下……”,说到这儿,她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第九章 小可怜 海贵人转向皇后,还想开口,皇后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给她。 宁妃此时忽然开口道:“皇上,海贵人恃宠生娇,对懋嫔多加顶撞,不但肆意诬陷,还出手伤人,嫔妾实在看不过去,才为懋嫔仗义执言,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对海贵人施以惩戒,还懋嫔一个公道!”。 海贵人咬着一口银牙,怒极反笑,虽然皇后多次向她递眼色,她终究没有按捺住,仗着得宠,起身指着宁妃道:“宁妃娘娘怕是眼红妾身承宠,才这般咬着妾身不放!”。 “放肆!海贵人还不退下!”,皇后娘娘一拍桌案,厉声道。 宁妃一昂头,只是快速道:“皇上,皇后娘娘,景阳宫西侧房的吉常在素日卧病在床,不与懋嫔娘娘、海贵人多加来往。今日之事,皇上皇后若是不相信今日海贵人跋扈撒泼之事,大可以问一问吉常在这个第三人。”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吉灵。 胤禛一抬头,眼光不经意地落在角落里的吉答应身上,就看见她低着头,瑟缩在众人后面,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他甚至都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吉常在。 去年选秀女,似乎是有一个姓吉的官女子在秀女之列,相貌平常,只是看着还算清爽。 但是他喜欢这个“吉”字,吉祥的吉,吉利的吉,方正端庄,字形雍容华贵。 于是顺手一指就把她给留牌子了。 吉灵的脑海里,忽然也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上端,下面的秀女们一个个带着期望与羞怯的目光偷偷望着这位九五之尊。 有胆子大的,甚至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向皇上暗送秋波。 但绝大部分少女都是像她这样,紧紧握着衣袖站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也许,一生就此不同。 眼见着前面一排排的秀女走过,能被留下牌子的,十个里面都难有一个。 她不敢抬眼,眼睛只望着自己绣花的鞋尖,淡淡藕色的底衬上,绣的是桃花浅浅,鸳鸯戏水的图案,那是母亲请了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好久的功夫为她做的,取得是鸳鸯交颈,恩爱缠绵的好兆头。 至于桃花,则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母亲希望她能被选中呢,因为那个家里实在已经待不下去了。 耳听到小太监终于喊到了自己的名字,原主走了出来。站在一列秀女前。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几乎要扑通通跳出来。 就听见上面那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带了几分惫懒道:“姓吉?名字好,留。”。 她瞬间呆住了。 在无数秀女艳羡的目光中,司礼太监高声唱道:“留牌子!”。 再后来,便是九重宫阙,深宫波诡云谲,虽是被封了常在,住进了景阳宫,可是转瞬间一年过去了,除了刚刚封为常在的时候,众秀女去坤宁宫拜谢,远远地又见了一次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此外便再也没有了。 古人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原主小时候念诗看到这两句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现在才明白,对于深宫女子,一个机会没有抓住,也许黯淡的就是一生的时光。 后来她就渐渐悟出来了:皇上喜欢的就是她的名字,不,就是她的姓而已。他要的,就是后宫妃嫔里,一眼看过去,有个吉祥的吉字而已。 吉灵收回了原主的记忆,带着对原主的同情,小步上前,脑海里回忆着方才各位妃嫔行礼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妾身吉氏,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笑,声音温柔可亲:“瞧着这吉常在,虽然脸色还不大好,但是精神比前阵子好多了,身体可有起色了?”。 吉灵抬头,让自己笑得尽量讨喜又自然一点:“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喝了太医院最近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 胤禛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淡淡打量着这个吉常在。 方才远远地见她,只觉得她身上的旗装臃肿怪异,这会靠得近了,才看出来原来这小常在身上穿了两件衣服。 硬是套在一起的,能不臃肿吗? 胤禛心下微微动了动,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 风雪连日,这是京城最冷的时节。放眼看去,别的妃嫔都是毛裘加身,富贵手炉,只有这个小常在寒酸地在自己面前瑟缩着。 胤禛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那时候生母德妃不过是个出身于内务府的包衣奴才,身份卑微,没有资格抚养胤禛,康熙就把他交给了当时的贵妃抚养,也就是后来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 佟佳氏不但美貌,家世好,而且颇为温柔体贴,也是康熙十分喜欢的一位贵妃。 因为中宫久虚,所以佟佳氏实际上是以副后身份统摄后宫,位份尊贵,在后宫风头无二。 佟佳氏生过一个女儿,但是没养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孩子了,胤禛刚刚满月就被抱了过去,因此佟佳氏基本上就是把胤禛视同亲儿子看待。 佟佳氏对他很好很好,给予了他无限的母爱,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冬雪天,自己在贵妃宫前射箭,居然从枝头上吓下了一只冻得半死的小麻雀。 那只小鸟应该还是雏鸟,胖乎乎的,毛绒绒的,趴在他手心,毛色灰乎乎的,还拼命张着两只小小的翅膀,装出一副一点不怕人的样子,很是狼狈。 胤禛无端端地把当年那只小麻雀和眼前的吉常在联系在了一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联想。 虽然从来没侍寝过,但怎么说也是自己后宫的人呢。 他坐在上方,俯视下去,就看见这吉常在跪在下面,小脸虽然蜡黄,但是肌肤细腻有如瓷器一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在她的眼睑上。除了方才回答皇后话语的时候,满脸堆笑,不说话的时候,又是一脸畏缩胆小的样子。 实在是个小可怜。 第十场 圆场 就听皇后娘娘和颜悦色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害怕,就照宁妃所言,把景阳宫今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皇上吧,天子面前,不可有一字妄言。”。 吉灵微微抬头,就看见乌拉那拉氏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可是眼睛里却是幽深浩瀚的冷漠。 这种冷漠有如星宇中的黑洞,和海贵人的跋扈截然不同,因为看不尽看不透,所以更加让人心生警意。 吉灵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叩下头去,随即抬头愁眉苦脸回答道:“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妾身今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此言一出,皇后先是一怔,随后眉头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些。 海贵人止住了哭哭啼啼,用帕子擤了鼻涕,瞪大了眼向吉灵这边看来。 众人注视下,宁妃上下打量了吉灵一下,才狐疑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因害怕海贵人而隐瞒实情,需知皇后娘娘方才也说了‘天子面前,不可又一字妄言’,有皇上在此,自会为你做主,你若真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却又不肯说出来,那便是欺君!”。 吉灵转身,赔笑道:“宁妃娘娘教训的是,皇上面前,妾身断断不敢说假话。实在是妾身今日刚用完晚膳便早早躺下就寝了。”。 宁妃不屑地一挑眉道:“吉常在口口声声说睡得早,可是景阳宫人人都听见了,吉常在院里的小太监去膳房提了夜宵,巴巴地送回来,是也不是?”。 这个宁妃真是好执着哦……,吉灵想。 她赔笑:“宁妃娘娘所言不错。不过那夜宵是为了配着夜里妾身起来喝药的,良药苦口,需要润口,都是些蜜枣、甜汤,甜糕点之类。宁妃娘娘若是不信,差人问一问长春宫膳房便知。”。 说完,她不等宁妃再开口,立即抢着道:“禀皇后娘娘!妾身还有一件奇事闷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次是真的和颜悦色了:“但说无妨。”,又添了一句:“起来回话。”。 “是,妾身谢皇后娘娘。”,吉灵答应着,七喜立即上前扶起了她,满含担忧与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吉灵安慰地捏了捏七喜的手,随即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其实今晚妾身睡得沉,是因为……因为做了个梦。”。 众人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憋了半天竟是这么一句,一时间海贵人险些冷笑出声来。 胤禛微微眯眼,注视着吉灵。 皇后诧异,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问道:“什么梦?”。 吉灵朗声道:“妾身睡得早,迷迷糊糊中好像来到了一处神仙居处,还迎面撞见了个极端严的女子,妾身看着眼熟,像是小时候庙堂里见过的哪一路女神仙,手里持了一朵花。”。 皇后还未发话,一直没作声的懋嫔忽然插话道:“吉答应,你可看清那花是什么颜色?可是金色?”。 吉灵与她眸光一接,只见懋嫔眼中有一丝狡黠,一闪而过。 吉灵福至心灵,立即点头:“对对!是金色!”。 懋嫔立即转向皇后,煞有其事地道:“皇后娘娘,那说不定便是金花娘娘了!”。 皇后闻言,神色俨然一动。 金花娘娘?那可是送子娘娘! 相传前朝洪武年间,广州有一位巡按的夫人难产,万分紧急之时,朦朦胧胧见一个神仙老翁说:“只要请来金花娘娘,就可以保证母子平安。”。 巡抚眼看夫人就要母子俱亡,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刻让手下人全城寻找。 结果,手下人还真的找到了一名叫“金花”的少女,也不管人家女孩子愿不愿意,立即强行把她拉到巡按府上。 没想到,少女一进门,夫人真的平安产下婴儿。巡按大喜,认为金花确实是仙女下凡,喜极而泣,对少女跪下道谢。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全广州的妇人只要有快生孩子的,都来求金花姑娘去自己家。 可是未婚的少女是不能进入妇女产房的。这样一来二去,金花的名声渐渐被搞坏了,也传出了许多不堪的传说,到最后,金花竟然无人敢娶,她伤心不已,最后投湖自尽。 几天之后,湖中浮出了一个沉香雕像,样貌和金花姑娘一模一样。老百姓于是建祠堂,塑金身,从此以后,金花娘娘便作为送子娘娘被百姓跪拜。 这就是金花——送子娘娘的传说。清朝崇尚她的风气尤盛。 吉灵有模有样地接着道:“那女神仙对妾身说,天庭最尊贵的女神仙是王母娘娘,人间最尊贵的女子,便是紫禁城中的皇后娘娘了!她刚刚送了福气和好运给皇后娘娘,但是临走的时候,却被不知道哪个宫里窜出来的小老鼠,偷吃了她兜里的花饼!她因此要让那小老鼠做错事受罚,以示惩戒。“。 吉灵继续道:“至于妾身被叫醒的时候,几位娘娘已经说着要来坤宁宫了,是以妾身并不知景阳宫今晚的情形。”。 吉灵说完,低头侧身退在一旁,再不发话。 殿内,人人偷觑着皇后脸上的笑意。 皇后向后微微转头,问华容:“方才说……景阳宫这闯祸的奴才叫什么来着?”。 华容凑趣上前,笑嘻嘻道:“回皇后娘娘,叫小鼠,老鼠的鼠!”。 海贵人身后,太监小洋子没出声,眼圈发热发红,几乎想给吉常在跪下来。 他知道:小鼠这条贱命是保住了! 皇后抚掌笑道:“是了!这可不就是那只偷吃的小老鼠么!”,又扫了小鼠一眼,笑骂道:“既然海贵人打也打了,就算便宜了你这只老鼠,辛者库领个活去吧。” 海贵人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望向皇后娘娘,低低道:“嫔妾倒不信,世间竟有如此巧事,小鼠,小鼠……呵呵,是真有其事,还是吉答应想保住这奴才,所以信口雌黄,编了个故事来混淆视听?”。 吉灵满脸诧异:“妾身为何要保她?小鼠原先是懋嫔旧仆,现在又是贵人您的奴才,从来与妾身半分关系也无;妾身何苦来哉?”。 第十一章 雍正的目光 海贵人还要说什么,皇后已经面色冷冷道:“海贵人,太医也诊断过了,你跪安吧,回去好好休养。”,又道:“后宫和睦,皇上方能安心国事,这一点懋嫔一向是极识大体的,这一次罚你俸禄半年,你要好好向懋嫔学学。”。 皇后说完这些话,转身向胤禛试探道:“皇上,臣妾这般处置,您看可还得当?”。 胤禛没说话,乌拉那拉氏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眼光正落在角落里的吉氏身上。 乌拉那拉氏心里微微一凛,道:“皇上?”。 胤禛回过神来,略略思索了一下,想到海贵人方才跋扈的样子,又见小鼠两只手臂惨不忍睹,加上之前他曾经听闻过海贵人院子里的宫女金桂,死得也是不明不白。 种种加在一起,他厌恶地道:“海贵人目无尊卑,刻薄骄横,朕心实不喜。即日起,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听他语气,知道已经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胤禛继续道:“犯错的奴才,就按皇后的意思,发落去辛者库。宁妃,中正直言,懋嫔,甚为忍让,各赏俸禄半年。” 海贵人一时间惊得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扑通跪下,扯住胤禛的衣服下摆,哭着道:“皇上,妾身知道错了,妾身真的真的知错了,妾身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别把妾身降为答应呀!妾身好不容易才进了宫做了贵人,妾身不想成为后宫众人的笑柄呀!”。 皇后在背后斥道:“还不扶海答应退下!”。奴才们赶紧上前扶起海贵人,可是海贵人一双手紧紧抓住胤禛衣袍,太监苏培盛见状,立即上前扯了开。 皇后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个提议,要论识大体,懋嫔是当之无愧的了。臣妾想……不如让海答应暂居景阳宫,随着懋嫔学学女德,女戒,也算是有个榜样,皇上以为如何?” 胤禛没再说一个字,只是淡淡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似是对海氏甚为维护?朕听说海氏院子里前阵子死了个宫女,也是皇后一手料理的?”。 皇后一惊,顿时不敢再多言。 胤禛起身走出,满屋子人立即跪的跪,蹲的蹲,道:“恭送皇上!”。 经过吉灵身边时,胤禛顿了顿,回首对皇后道:“天寒地冻,景阳宫衣被炭火,着内务府仔细看顾,一概不许短缺。”。 皇后立即半蹲下身子:“臣妾知道了。”。 胤禛走后,满屋子人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海答应还瘫软在地上哭声不止。皇后娘娘此时瘫软坐下在椅子上,方觉出一股冷汗。 各人告退。 待到回到自己西侧房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吉灵进了门,刚刚换好睡衣,立即瘫在床上。 真是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虽然西侧房是景阳宫中最差的一间房,但也是让吉灵最感到心安的一间房。 “常在,今晚真的好险!”,七喜一边端来盆,打着热手巾帮吉灵擦洗,一边捂着心口不断叹气道:“奴才都快被吓死了,入宫几年了,奴才这还是第一次在皇上皇后面前回话呢。”。 吉灵嗯了一声,道:“夜宵凉了吧?赶紧想办法热一下,我都快饿死了!”。 七喜哭笑不得:“常在,您还记挂着吃呢!”。 吉灵推她:“你快去,快去!”。 不一会儿,甜甜蜜蜜的夜宵放了一桌子,一共有四色。分别是豆沙甜麻团,菖蒲青团,桂花莲藕甜汤,松子黄千糕,都是江南糕点,精致小巧。 豆沙麻团外面裹着红糖,红糖熬成了酱汁,又浓又香,淳淳地裹在外面,麻团上滚了厚厚一层白芝麻,又香又脆,咬一口里面的豆沙立刻滚烫烫地流淌出来。 菖蒲青团一个个摆放在瓷盘里,像一块块碧玉翡翠,清雅可口。菖蒲原本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吉灵咬上一口,也觉得甚是奇怪,也许紫禁城膳房里有冰库冻着菖蒲? 松子黄千糕则是软糯的口感,上面洒了一层细细的糖粉,有点像老北京的驴打滚,但是吃起来又不一样,黄千糕里面分了两层,一层甜,一层咸,味道混合在一起。 吃饱喝足,吉灵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小芬子跑来,说懋嫔娘娘殿里来人,说是娘娘想请吉常在一起用早膳。 吉灵没说什么,让七喜赶紧地帮自己梳洗打扮,因为昨天夜里那两件深绿色的旗装都被传出去了,现在唯一能穿的就是另外一件洗的掉色的旧衣服。 吉灵穿上了,忽然就想到了红楼梦里说的宝钗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 七喜给她梳的还是一字头 吉灵看着镜子里蜡黄蜡黄的自己的脸,本来想涂点粉底液,但是转念一想,又放下了。只是稍微在嘴唇上拍了一点某法国牌子的唇颊两用胭脂膏。 一进景阳宫正殿,懋嫔已经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握住吉灵的手:“常在妹妹终于来了!本宫瞧着你今日的气色竟是比昨日还要好呢!”。 吉灵手还被她握着,也不急着抽出,就着这个姿势就蹲下膝盖了:“妾身给懋嫔娘娘请……”,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懋嫔立即扶住了:“你我姐妹,不需多礼,快起来!”。 吉灵笑得眉眼弯弯:“娘娘是看得起妾身,妾身就更不能对娘娘有失尊敬!”。 懋嫔笑笑:“海答应既然迁出了景阳宫,以后这里便是咱们姐妹两个互相作伴,彼此更应亲厚才是。” 进了正殿,刚刚坐定,吉灵就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琳琅摆满早膳的桌子,道:“懋嫔娘娘,妾身可真是有口福了!原来娘娘这儿的早膳这么丰盛!”。 懋嫔忍不住低头掩口一笑,随即抬头对茉莉道:“伺候吉常在,布膳。”。 茉莉答应着,上前举了筷子,一块块给吉灵夹到碟子里。 七喜就看见吉灵一副馋相:“这个我要!那个饼也来点……再来一个!” …… 七喜想不通:自家常在的肚子难道是无底洞吗?才吃完夜宵,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这就饿成这样了? 懋嫔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吉灵,嘴角带着微微嘲讽的笑意, 第十二章 翻牌子 昨晚吉氏在坤宁宫的一言一行,让懋嫔印象深刻。?? 她还记得吉氏眸光闪烁间和她的对视,和她的配合…… 她几乎要怀疑这个久病缠身的吉常在是否只是在装病?或者是另有目的。 后宫为求自保,善于藏拙的女子,她不是没见过,可是这吉氏一病就是一整年,连给皇上侍寝的机会都错过了,看着似乎也不像是装的…… 那时候,她就在想,这个吉灵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后宫女子众多,百花齐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求。 有人得子万事休,有人就盯着凤位眼红,富贵荣华总觉得不够,还要再上一层楼。 有人情深款款,只希望皇上能常来看看便满足,还有的低位妃嫔自己眼见着是没指望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对高位娘娘的站队上,希望跟对了人,日后也有个安稳度日…… 可是这吉灵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过如今…… 懋嫔看着面前吉灵这副吃相,就知道此人心性贪婪,纵然她有心抬举,也比海贵人好不了多少。 更何况,海贵人好歹还有一副花容月貌的皮囊呢,吉氏有什么? 懋嫔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执着瓷勺,在碗底敲了敲,沉吟半晌,方笑盈盈道:“常在妹妹日后有什么打算?”。 吉灵正在吞咽一块好大的酥黄烧饼,那烧饼用的面是锦州进贡来的红麦面,香气扑鼻,分外柔韧,吉灵一口咬的又多,一时间卡在了嗓子眼,直直没说出话来。 她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口面饼吞了下去,七喜连忙盛了牛乳给吉灵倒上。 吉灵连喝了两口牛乳,才算把喉咙里的面皮吞下去,道:“妾身只在在这景阳宫里,跟着娘娘好好过日子。”,又道:“懋嫔娘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懋嫔眉头微微一挑。 吉灵这般回答,既是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意料之外。 吉灵并不急着等她回答,只是端起牛乳又喝了一口。 她再怎么年轻,也毕竟是在职场上跌摸滚爬过的,明白面对这种想要套你话的人,如果你不想回答,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问题轻轻地推回去。 懋嫔一笑,笑容中三分自嘲,三分无奈,还有四分是凄凉,她微微一叹气,道:“本宫还能有什么打算?”。 吉灵问的这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无甚心情,起身见到前厅侧窗旁一盏君子兰,蔫蔫地垂着叶子,像是长发委顿在地的美人,独居深宫无人理的凄凉。 懋嫔拿起花盆旁边的小银剪子,轻轻将那君子兰的叶子枯黄的部分修剪掉。 吉灵注视着她的动作,随即也起了身,走到懋嫔身后,轻轻伸手握住懋嫔手中的剪子,笑着道:“其实娘娘不一定要把这枯黄的叶子剪掉。”。 懋嫔停住了手中动作,侧头看她。 吉灵抬起眼看着懋嫔,小声道:“叶子枯黄了,只要重新浇水施肥,未必不能有重新转绿,欣欣向荣,甚至……开花结果的一天。”。 懋嫔注视着前方,轻轻道:“时节过了便是过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 吉灵轻轻道:“那可不一定。”,又凑近了一些,见房中只有七喜和茉莉两个贴身宫女,才道:“娘娘聪慧过人,且深得皇上信任,待人又宽厚。不过是年长色衰而已,妾身有一手绝佳的化妆本领,说不定娘娘能用得上。”,又道:“娘娘如今不过三十,若是再能得个小格格或小阿哥,娘娘终身有靠!若是妾身的本事不成,不能将娘娘打扮漂亮,娘娘也没什么损失。” 懋嫔凝视了她半晌,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一次用的是“我”,而不是“本宫”。 吉灵苦笑了一下,道:“因为我冷。”。 懋嫔微感诧异:“冷?”。 吉灵点了点头:“我冷,我现在一共穿得出去能见人的衣服就三套,另外两件碧雪早上帮我洗了,晒在院子里还没干;另外我还很饿。现在每一顿饭,我都得用胭脂水粉去换人情才能拿到。譬如今天的午饭,我并不知道能不能有着落。长春宫的齐妃娘娘如今在减肥,我才能吃得好,如果她哪一天不减肥了,我就没那么多剩菜吃了。”。 她语调平平继续道:“我想每天能吃到娘娘宫里这么好吃的早饭,想烤着娘娘宫里这样的不呛人又暖和的炭火,想睡在厚厚的被褥上,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能睡多久就睡多久,不必因为高位的妃嫔之争,而半夜必须爬起来在雪地里走上半晌。昨天回来的时候,我的脚都冻紫了,七喜给我热了夜宵,我吃了才暖和起来。”。 懋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吉灵,道:“继续说。”。 吉灵眨了眨眼睛:“我方才就说过了,娘娘你待人宽厚,我想助娘娘一臂之力,娘娘若是复宠,一定也不会对我太差。到时候请娘娘罩着我,我跟着娘娘自然有好日子过。”。 懋嫔微微一笑:“这就是你的打算?”。 吉灵点头:“这就是我的打算。”。 懋嫔注视着窗外雪后的第一个晴日,随即伸手轻轻抚摸着兰花枯黄的枝叶,道:“你很聪明,不过聪明人都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转过身,眼神明亮,有如一把利刃,直接照进了吉灵的心底:“为什么选本宫而不是齐妃或者宁妃?”。 吉灵笑了:“树木太过刚直,不懂得柔软,则容易被风折倒;若是根不够深,则又不能长得壮大,只有深深扎根在土里的树木,又懂得辨别风向,随风偃伏,这样的树木,才能够为下面的小草遮风挡雨,长年不衰。”。 懋嫔笑道:“常在妹妹好口才,好脑子,只是本宫不明白,妹妹还年轻,既然如你所受,有一手化妆的好本事,为何不为自己争上一争?”。 吉灵老老实实道:“懋嫔娘娘,您别取笑我了,我这样的资质太平庸了,又不像懋嫔娘娘跟了皇上多年,感情岂是旁人可比!” 懋嫔沉吟半晌,眼里浮光闪动,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平常用惯的胭脂水粉,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乾清宫 殿内点着极粗的蜡烛,将殿内照得光明辉煌。 桌案上,胤禛紧锁着眉头正在批阅奏折。苏培盛拿了个太平如意在后面轻轻给胤禛瞧着背。 许是最近奏折看多了,胤禛总觉得后背到后脖颈之间这一条,酸痛得厉害,用如意敲一敲,才能减缓这种不适。 下面,敬事房太监屏息凝神地等着。 第十三章 侍寝雍正(一) 好不容易见胤禛抬手了,苏培盛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快速地一挥袖子,四个宫女麻利地上前来,有递茶的,有拿毛巾的,有拿糕饼的,有拿果子的。 敬事房太监立即上前,弯着腰将托盘送上前。盘里整整齐齐布着各宫嫔妃的牌子,漆木水凉,乌黑发亮,胤禛将手从上面一一滑过,随即又兴味索然地落下。 苏培盛快速对敬事房太监挥手,意思是让他赶紧退下,皇上今天不需要妃嫔侍寝了。 敬事房太监愁眉苦脸地退下了:皇上最近料理国事,连后宫的牌子都不怎么翻了,便是去几个嫔妃宫里,也不过是说说话,吃吃饭。如此下来,后宫妃嫔怨声载道,都在埋怨敬事房。 “等等。”,胤禛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 敬事房太监转了身,赶紧又将牌子送了过去,胤禛扫了一眼,淡淡道:“着吉常在侍寝。”。 吉灵已经从西侧房拿回了化妆工具,刚刚在桌上铺陈开。只见外面奴才敲门道:“懋嫔娘娘,敬事房的人来了。”。 懋嫔猛地站起身,对茉莉道:“快开门。”,随即极欢喜地看着敬事房太监:“陈公公,可是皇上今晚翻了景阳宫的牌子?” 那太监面有难色,看了看懋嫔,又转向了吉灵:“回懋嫔娘娘,是……是景阳宫,不过不是您,而是……吉常在。”。 吉灵脑袋里“轰”了一声:她本想为自己找一颗大树,却没想到胤禛竟然翻了自己 吉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西侧房的,只知道前脚刚迈进西侧房,小芬子小达子就扑通跪了下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给常在道喜,常在大喜了!”。 碧雪也跪下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常在!时辰不早了,赶紧洗浴化妆吧!”。 小芬子和小达子转身就去收拾柴火了。 吉灵被她们推着往前走,脑子里还是一片懵。这才穿越过来第几天啊?居然就被雍正翻牌子了…… 七喜眉飞色舞:“常在,您这是因祸得福啊!若不是昨晚海贵人……海答应大闹景阳宫,宁妃娘娘要把您抓了去做人证,皇上也就不会想到您了!”。 碧雪连连点头:“奴才便早说了,皇上不是不喜欢咱们常在,只是常在病得太久了,皇上给忘记了。若是不喜欢,怎么会选常在进宫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由分说把吉灵推进房间里,就伺候着她沐浴。 木桶里氤氲的热水里放了一些花茶,茶叶去污腻,花瓣增香,洗浴完了以后,两个宫女又帮着吉灵涂上润肤香脂。 吉灵赶紧道:“等等!”,她说完,就指挥七喜从衣柜里拿出来一瓶自己从空间里带出来的身体乳。 那是吉灵最喜欢的柑橘香味。 七喜拿出来了,和雪碧两个人看了看身体乳外包装上的英文字母,然后在吉灵的指挥下才把瓶子打了开给她涂上。 接着便是化妆。 吉灵那天从空间里带出的化妆品,到了这时候算是彻彻底底派上了用场:先是薄薄一层控油打底霜,润色隔离,遮瑕,然后她用粉底刷上了轻薄的一层粉底液。 原主的皮肤其实很细腻,就是肤色暗黄,所以修正完肤色以后,再涂上粉底液,吉灵的脸蛋看起来已经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雪白光滑细腻了。 淡淡的大地色眼影,淡粉色的腮红,细细的棕色眼线,纤长型的睫毛膏…… 一切都要淡,淡得看不出来才好, 到了晚上,敬事房接人的小太监们来了。 等到躺到明黄色的床帐里时,殿里一个人都不剩,连七喜都不在了,吉灵才开始感到一丝真正的紧张,她双手抓住床单。 紧张过度的结果就是很疲倦。 结果吉灵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就睡过去了。 胤禛来的时候,就看见裹在被子里的女人只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子盖在脸上。 胤禛伸手轻轻一掀被子,就看见吉氏正紧闭着双眼,呼呼大睡。大概是在睡梦中感觉到被人夺走了被子,不耐烦了,她迷迷糊糊地双手一扯,将被子重新夺了回去,盖在了脸上。 ……! 胤禛略有点火气,又莫名地想笑。 侍寝的女人他见过不少,有娇羞万分的、有风情万种的,但大部分妃嫔还是紧张得发抖。 不过心大到能在龙床上睡着,吉常在是第一个。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吉灵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忽然觉出不对来,猛地惊醒,睁开眼,在对上胤禛眼睛的时候,她猛地弹了起来:“妾身给皇上请安!请皇上恕罪!妾身怎么睡着了……”,然后抬手用衣袖偷偷擦了一下流到脸颊上的口水。 胤禛瞬间收起脸上的笑意,恢复了满脸的漠然,淡淡看着吉灵。 她睡得太香,头上还有几根乱发直竖着,黑压压的睫毛低下来垂在脸上,投射出一片孤零零的阴影。虽然在坤宁宫见时觉得姿色平常,这时候竟然也觉出几分动人来 胤禛指了指自己身上:“宽衣。”。 随着一层层布料的剥离,胤禛身上的肌肉浮现了出来,万万让吉灵没有想到的是,雍正的身上居然也有刀伤。 虽然暖阁内烧了足够的炭火,但是这样还是觉得冷,胤禛回头看吉灵,看她举着衣服,愣愣地在看自己身上刀伤,便道:“害怕了?”。 吉灵摇头:“不是,就是没想到贵为天子,身上也会有刀伤。”。 胤禛淡淡道:“天子也是人,天子也不是随便就得来的。”。 吉灵没再吭声。 胤禛见她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大概是睡糊涂了,愣愣地看着自己,便伸手顺便握住她的肩头。就觉得吉灵颤了一下,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清明。 胤禛没让她把肩膀缩回去,直到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才松开了手,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眸。 她在紧张,但是并不抗拒。 胤禛在烛火下看着她,仔细地瞧着她的脸,吉灵长得确实平常,但是平常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灵气。 第十四章 侍寝雍正(二) 她的脸色不再像在坤宁宫的时候那般蜡黄蜡黄,而是洁白了许多,也是因为这样,越发凸显出一双墨黑墨黑的眸子。白山黑水的分明,偏偏如同水墨画一般,在留白处有无限的意蕴,竟然有让他想去探究的冲动。 胤禛伸手,轻轻摸了摸吉灵的脸蛋,就看见这小常在的脸蛋一点点红了起来,最后红到了耳朵根。 他俯身,带了点安慰,是帝王冰冷中难见的温情:“入宫一年了,是朕疏忽了你,别怕。” 吉灵眼中那片明黄色终于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最后弥漫满了自己的眼眶,只觉得自己被揽入了一个宽厚的肩膀膛。 她开始还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直跳,接着就是昏天黑地,眼前分不清是明黄色还是蜡烛的光辉,只觉得一切都模糊了,最后在一片混沌的痛楚中,她知道:许多轨迹开始改变,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简单——为自己选一位娘娘做靠山,然后闭门过吃喝玩乐的小日子。 当了雍正的女人,恐怕是穿越不回去了。 是她想得太简单。 值夜的小太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都有些惊讶,又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透着同情:很久没见万岁爷这么高的兴致了,可怜那吉常在一张单薄的苍白的脸,却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 吉灵被送回去的时候,是瘫软的,整个人都快散了架。 七喜伸长了脖子一直守在景阳宫门口,看见七喜,吉灵只觉得一颗心落下去了,她咧了咧嘴,像小孩儿一样对七喜笑了:“七喜!”。 七喜却哭了,也不知道是看见自家常在变成这样,心疼的,还是为常在熬到云开见月明,而喜极而泣。 赏赐的汤药很快就来了,是敬事房的主管太监亲自送来的,这镇痛汤药是给首次侍寝的妃嫔们准备的,内有麻痹药材,可以缓解苦楚。 本来后宫女子首次侍寝完,都有汤药,但是这一次是胤禛亲自开了口,特地吩咐了让敬事房别忘了送,主管太监一点儿不敢怠慢,进了门就跪下了,一张圆脸笑成一朵花:“给常在贺喜!恭喜吉常在!这是皇上亲自嘱托给常在送来的汤药,常在好大的恩宠哪!”。 吉灵从神秘空间里拿过二十两银子,除了分给七喜十两,现在身上就剩下十两了,放在床头。她看了一眼七喜,示意七喜去拿。 七喜有点心疼,但是知道这个钱是省不得的,宫里的嫔妃多少,每一个都咬着牙从月钱银子里抠出钱来,给敬事房公公塞红包,无非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将自己的绿头牌子往前移一移,在皇上犹豫不定的时候推一把。 敬事房陈公公看了荷包,双手直推:“不敢,不敢!”。 吉灵笑得很客气:“有劳公公为了给我送汤药,还亲自跑一趟,我这儿饮食简单,没有什么拿得出来能招待陈公公的,这个……就当做我请公公喝碗好茶,请公公千万不要客气。”。 陈公公还是不接。 如果胤禛昨晚过后,没有亲自吩咐让人给吉常在送汤药去,他这时候便绝不会客气,顺手就收下了这小常在的红包。 谁会嫌银子多啊! 但是这银子不能收。 胤禛亲自能开口吩咐送药,仅仅凭着这一点,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常在不会永远是常在。 吉灵见他不肯收,她也不勉强。于是陈公公又说了些讨喜贺喜的话,笑眉笑眼地走了。 七喜赶紧去长春宫拿早膳,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小太监,一口一个“七喜姐姐”,吉灵看了觉得眼熟。 小太监一言不发,帮着七喜把膳盒提进去了,这才小步弯腰走到吉灵面前,扑通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吉常在对小鼠的救命之恩!” 吉灵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这个小太监是小洋子。 海答应原先是贵人的时候,身边的太监小洋子,也就是那个和宫女小鼠交情不错的小太监。 吉灵一边让七喜把膳盒打开,听见小洋子肚子姑姑叫了一声,知道他饿了,顺手就指了块糕饼,对七喜道:“小洋子饿了,给他拿一块。”。 吉灵然后慢慢道:“那天我看你对小鼠很是维护,即使海贵人气成那样,你都没有翻脸不认人,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七喜已经把热乎乎的糕饼递到了小洋子手上。 小洋子拿着糕饼,跪在地上,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呜呜咽咽哭了:“奴才九岁就进了宫,到今年在宫里也七年光景了,还从没有哪个主子自己还没用膳,就先赏赐奴才糕饼呢!”。 吉灵被他哭的心里发慌,自己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感恩戴德呢。 碧雪大声道:“好啦好啦,常在刚刚侍寝,天大的喜事,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算什么事儿!”。 小洋子用袖子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道:“奴才知道,常在昨晚侍寝,常在您好心有好报,奴才今日来,一是在道上见着七喜姐姐提膳盒,便帮一把手,二是来向常在贺喜。”。 吉灵点点头,换了个姿势,道:“你现在还跟着海答应吗?”。 小洋子摇了摇头,道:“奴才被管事太监分去做了洒扫太监。”。 小洋子谢恩走了以后,七喜和碧雪开始布膳。 饭食甚是精致,比之前用银钱换来的菜还要好,虽然是早上,但是吉灵肚子饿得咕咕叫,特意嘱咐了多拿点热菜来,不要清粥小菜。 于是膳盒里有冰糖炖燕窝、竹节卷小馒首、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野鸡丝酸菜丝、银葵花盒小菜、炒鸡丝炖海带丝热锅,尤其是最后那一道热锅,又大又沉,难怪小洋子要帮着七喜提回来呢,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提不动啊! 热锅其实就是火锅,清宫里一年十二个月,最少有三个月都在吃火锅。 鸡肉丝又嫩又滑,里面放了辣椒油,花椒,藤椒,又鲜又麻,海带丝切成一道道细细的,夹出来之后在碟子里轻轻打个滚,周身就滚满了红色的辣椒面。 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味道也不错,只是略微清淡了一点,但是因为吉灵刚刚侍寝过,不能吃那么辛辣的,所以七喜特地提了这道菜回来。 冰糖炖燕窝算是餐后甜品,炖得丝滑柔糯,冰糖添加得恰到好处。不会过分甜腻,也不会淡得没有味道。 第十五章 年妃娘娘 用完了膳,吉灵觉得身上好多了,于是让七喜伺候着自己洗了个头,因为昨晚上折腾一晚,头发里出了许多汗,这时候就腻腻的,让人觉得不清爽。 小芬子和小达子是早就把热水备上的,这时候赶紧就送进来,七喜和碧雪伺候着吉灵洗了头,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垂在七喜手上,她用了一块大大的干手巾把吉灵的头发卷起来,然后和碧雪一起,把吉灵头发里的水份挤干。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也只能这样。 差不多头发弄到七成干,吉灵看着日头越来越高,按照规矩,前一天晚上侍寝的后宫妃嫔第二天上午就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倾听训诫。 七喜匆匆忙忙地给吉灵梳了个一字头,简单地插了一朵青色的梅花珠钗,后面的发髻处另外加了一朵小小的鹅黄色的珠花,又带了两只银耳环。不会过分鲜艳,也不会因为太过朴素而有不尊重皇后的嫌疑。 吉灵身上还是惯常的那件深绿色旗装,然后带着七喜和碧雪还有小芬子就往坤宁宫去了,小达子留在西侧房看家。 景阳宫的西边是钟粹宫,南边是永和宫,宁妃就住在永和宫,所以和景阳宫懋嫔可以算是邻居。经过永和宫,往西边直走不拐弯,就是皇后的坤宁宫了。坤宁宫和乾清宫一样,都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帝后在此,以此为隔,东西分别就是东六宫和西六宫。 一路上,小太监宫女见到吉灵便纷纷请安让路:“给吉常在请安。”。 吉灵没想到,自己原先不过是景阳宫里病的快被人遗忘的一个小常在,如今不过是侍寝了,居然满紫禁城的奴才都认识了自己,人心冷暖,跟红顶白真是可见一斑。 吉灵走到半道上,余光瞥见斜刺里来了一拨人,她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飞快看了一眼,正巧是宁妃,于是便避让到道旁。 宁妃坐在轿辇上,行得近了,吉灵就赶紧蹲下膝去:“妾身吉氏,给宁妃娘娘请安。”。 宁妃斜斜靠在轿子上,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吉灵,才道:“是吉常在啊,怎么,你也是去坤宁宫?”。 吉灵笑着道:“回宁妃娘娘的话,是呀,妾身正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宁妃嗤笑了一声,道:“吉常在好殷勤!从前病着的时候倒不见你跑,现在侍寝了,倒是像个孝子贤孙,晨昏定省了。”,她抚了抚发鬓,示意太监们将自己放下,宫女扶着她走下来。 吉灵没听她叫起,所以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就看见那双描金绣紫的花盆底鞋一颤一颤地一直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一个声音冷冷在她耳边道:“从前倒没看出来,你一直不吭声不吭气,原来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本宫无意之间倒是成全你了。”。 吉灵低着头,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娘娘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个卑微的答应,娘娘才是身居高位,万人羡慕,妾身祝娘娘福泽万年。”,说着福下去。 到了坤宁宫。 刚踏进里殿,吉灵就打了两个喷嚏,里面的前厅,坐了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妃嫔,吉灵知道帝王向来是后宫三千,但没想到不爱女色的雍正帝居然后宫也有这么多,一下把眼睛都看花了。 皇后还是那副老样子,面上淡淡的,穿得也素净,素净得近乎老气,她左手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声宝蓝色旗装,滚的是玫红色的边,旗装下摆缀着一排珍珠。她妆容浓丽,眉眼极美艳,一头珠钗富贵华丽却不见俗气。 她本来是和旁边的懋嫔说着话,听见动静,便转头看来。 吉灵只觉得她刀锋一样的眼光顿时将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先是惊诧,然后眼光中透露着一种不屑与放心。 吉灵明白那种眼光的意思,那是美女所特有的,天生的优越感。 刚才穿衣梳头的时候,她特地让七喜往自己脸上什么也不要涂抹,就这么顶着一张黄蜡蜡的脸出来,想必现在在众人看来,自己便是又黑又土又瘦弱。 懋嫔微笑着用帕子捂住嘴,低声道:“年妃娘娘,这就是吉常在了。”。 坐在皇后奶娘娘右手边的则是一个微胖的妇人,年级可能比懋嫔还大一些,面颊丰腴,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她的脸颊奇怪地鼓起一块,吉灵看了几眼才看出来原来她嘴里在咬着点心核桃酥球,因为在默默地咀嚼而且动作不大,所以一开始没看出来。 她身穿了一身淡水红色旗装,暖色本来有膨胀的效果,这样一穿,越发显得胖了,她也在看吉灵,不过确是八卦好奇的目光。 七喜低低道:“那就是齐妃。”。 几位妃子后面还花团锦簇地站着几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和吉灵差不多大的,一个个打扮得如芙蓉出水,各有风姿,站在一起赏心悦目,只觉得满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吉灵来不及再看了,提起旗装下摆,跪下去道:“妾身吉常在,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说完磕下头去。七喜也赶紧跟着跪下去。 随后,旁边的宫女小步上前,捧上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茶。吉灵知道,这大概是妾室给正妻敬茶的环节。七喜乖觉地拿起茶盏,送到吉灵手中。 吉灵接过,膝行了两步更加凑近皇后娘娘,然后高举茶盏,恭恭敬敬道:“妾身给皇后娘娘敬茶,请皇后娘娘用茶。”。 皇后身边的宫女正要上前,却被皇后阻止住了,她伸手撑住扶手,站起了身,亲自走到了吉灵面前,拿起茶盏,笑着道:“吉常在很乖巧,本宫喜欢,快起来吧。”,说着伸手亲自扶了一下吉灵。 吉灵哧溜赶紧爬起来,就看见年妃刀子一样的眼光扫过来,落在皇后扶住吉灵的那只手上,懋嫔只是低头喝着自己面前的茶,氤氲的热气遮挡住了她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第十六章 敬事房又来了 皇后接过茶盏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交给身边的宫女,又恢复了方才那种端庄严肃的神色,只是指了指年妃和齐妃道:“吉常在,宁妃和懋嫔,那日你在坤宁宫都见过了,现在来见见年妃和齐妃吧。”。 吉灵答道:“是。”,转身向年妃屈膝行礼:“妾身吉氏,见过年妃娘娘。”。 年妃正在和懋嫔说话,就像没听见一样,倒是懋嫔有点尴尬,先停止了说话,示意年妃看吉灵。 年妃才将目光投向她,上下打量了几下,方才淡淡道:“多大了?”,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挑弄着自己珐琅镶嵌宝石的护甲,那口气仿佛就是在问一个奴才。 吉灵微微掀了一下眼皮,又低眉顺眼道:“回年妃娘娘的话,妾身今年十八了。”。 这还是穿越过来以后,她问了七喜,才确定了原主准确的年龄。 年妃向后靠了靠,舒服地倚在椅背上,抬起手,透过日光看着自己艳红色的指甲豆蔻,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吉常在,年十八,多好的年纪!”。 她转了身子看向皇后,笑着道:“皇后娘娘,十八无丑女,这年轻就是好,您看吉常在这小脸蛋,紧绷绷的,就是黑了点。”,一说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年妃微微眯起眼,带了几分怅惘,看着吉灵道:“妾身有时候看着这些像春芽一样不断冒出来的新人,才觉得自己可真是老了。”。 懋嫔正在边上聚精会神听着年妃说话,这时候听她这么说,就立刻向前倾了身子,插话笑着道:“年妃娘娘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像那花儿开到最艳丽的时候,一点都不老。娘娘若是觉得自己老,那嫔妾岂不是半截身子入了土!”。 年妃面色稍稍好了些,吉灵就看见皇后娘娘扫了一眼懋嫔和年妃,脸上淡淡的。 看来这后宫站队,懋嫔确实是年妃那边的人。 吉灵不由得想到了上一次海贵人的事情。 海贵人只是闹了一次,到雍正面前,立刻就把自己作死了,不但被降为答应,还被迁居出景阳宫,按照后宫的生存法则来看,基本上海氏已经是游戏结束了。 海贵人落到这般下场,是因为没有看清楚自己在雍正心中真正的分量,帝王的宠爱有多少,才会对你的容忍有多少。 而懋嫔,身为嫔位,即使不得宠,海贵人也不可能踩到她头上去,而懋嫔之所以对海贵人百般忍让,原因只有一个:懋嫔是故意的。 故意骄纵海贵人,故意让她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故意姑息养奸,然后一举击中。 而懋嫔之所以要击倒海贵人,估计是为了不让海贵人做大,分年妃的宠。 而海贵人背后的靠山,应该就是皇后。 吉灵这样想着,接着又给齐妃行礼:“妾身吉氏,见过齐妃娘娘。” 齐妃点头嗯了一声,抑扬顿挫道:“既然侍寝过了,从今往后,便都是姐妹了,我看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希望不要像海氏那样,仗着皇上的宠爱,便掂不清自己的分量,拿着鸡毛当令箭,妄自尊大,伤了后宫和睦……”。 年妃听她这般公然指桑骂槐,面上已经冷了下来,只是齐妃有皇子皇女在手,她只能按捺住怒火,强自坐着。 皇后这时候适时地开了口:“好了,几位娘娘你都见过了,那是几位贵人和常在。”,说着指了指众妃子身后立着的几个年轻女子。 吉灵有点惊讶,本以为方才见了两个妃子,接下来肯定是宁妃,没想到皇后直接把宁妃略过去了。 吉灵按照规矩一一过去行了礼,那几个女子中,贵人对她点了点头,常在对她回了平礼。 皇后娘娘又说了一番后宫姐妹必须要和睦相处云云,最后众人才散了。 年妃是第一个起身的,懋嫔见她起来就直接往外走,连忙转过身跟皇后娘娘匆忙甩帕子行了礼告退,又怕追不上年妃,踩着一双花盆底鞋颤巍巍地就往外追。 齐妃经过吉灵身边时,轻轻拍了拍她臂膀,亲热地道:“早点回去歇着吧,你身体刚刚好,还是仔细些。”。 吉灵回到自己的西侧房,说是房,其实也是好几间屋子构成的小院落,中间天井里有一颗高大的杏树,冬天里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漏下好大一片阳光。 平时宫女们洗衣晾晒都是在这儿进行的。 七喜扶着吉灵回到了院子里,吉灵觉得胸口有点闷,就让七喜去拿凳子,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七喜打量着吉灵的脸色,苦着脸:“常在,您病情刚刚好,还是别在院子里了,冻着了怎么办呢!”。 陪着常在今天去了坤宁宫,七喜明白,自家常在从今天起,算是真正踏上了后宫之路的第一步。 坤宁宫里那几个女人,尤其是能当上妃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常在只是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连身体都没有真正康复,以后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呢! 吉灵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她准备好好设计一下自己这间小院,就如同装扮一个新家那样。 毕竟以后这里就是她在紫禁城内实际意义上的“小窝”了。 西侧院一共三间房,但严格来说,其实是四间,因为其中一间不但狭小,而且没窗户,关上门里面就一片黑乎乎,得弯着腰,转个身都困难,一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灌进来。 房里只铺着两张破旧的木板床。是小芬子和小达子睡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人进去以后,除了上床睡觉,就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吉灵背着手,转来转去看了看,伸手让小芬子小达子出来:“这不是住人的地方,你们以后住那儿。”,她顺手就指了另一间大一些的屋子。 那间屋子其实是做储藏室用的,在正屋的斜对面,离正屋距离是最远的。里面堆放了一些箱子,放着一些陈旧的布料衣被之类,吉灵之前已经看过,根本没办法用。 与其这样堆着根本没用的东西,还不如让自己的人住得舒服一点,有尊严一点。 小芬子和小达子不懂尊严是什么,却惶恐得跪下了,吓得连连摇手:“常在,奴才们不能住!那哪是奴才们配住的地方呀!”。 吉灵道:“你们既然跟着我,我就不能让你们住这种地方。”,她指指那小黑屋:“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芬子和小达子互看了一眼,一脸诚恳地磕头:“奴才们不是人,是奴才!”。 碧雪上前啐了他们一口,笑骂:“天生贱骨头,有福不享!”。 吉灵还要说话,却见外面人影一晃,却是敬事房的陈公公带着几个人来了。 第十七章 翻牌子 陈公公还是那副笑眉笑眼的模样,只是腰弯的更低了,脖子伸得更前了,虽然是大冬天,但他额上已经冒了一堆油汗,加上满满的褶子,恰似一尊笑面佛。 他一只脚刚刚进门,另一只腿还没来得及收进来,已经打了袖子行礼,尖尖细细的嗓子笑道:“奴才又给吉常在请安来喽!”。 吉灵几步就赶上前去,双手亲自扶起他,带了几分埋怨道:“陈公公!您是敬事房的老人了,有什么事,让小太监通传一声就是了,瞧您这样,跑了一趟又一趟,您不累,我这小小西侧院也受不起呀!”。 小芬子方才还跪在地上呢,抬头看见吉灵对着自己一挥手,立刻吭哧爬了起来,上前虚扶了陈公公。 陈公公一挺肚子,左手伸给身旁的徒弟,站稳了身子才摇摇手笑道:“多跑跑好!多跑跑好!奴才这把老骨头到了岁数了,要是再不活动活动,只怕是要长在一起喽!”。 吉灵一边跟他往前厅走,一边对七喜道:“赶紧给陈公公备茶!”。 陈公公笑得很高兴,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老奴来给常在道喜,奴才今日本是在御前呈牌子,结果皇上想到了常在,便亲口玉言,让奴才赶紧带太医来给常在请个平安脉。”。 吉灵往他后面一看,果然有一位太医模样的人,年级四十多岁,面色白净,只是一直低着头,这时候听陈公公提到自己,便上前一步,谦卑行礼道:“臣,太医院狄安,给常在请安。”。 吉灵点点头:“有劳你了,狄太医,我这身子一直不好。”。 狄安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吉灵,吉灵和他目光相接,才觉得他眼神极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狄安微笑了一下道:“常在不必太过忧心,臣观常在气色,并无大碍。” 中医向来讲究“治未病”,所谓“治未病”其实意思就是指在身体健康,还没有疾病的时候,就要多加保养,注意,根据身体的虚寒冷暖进行药膳、茶饮的调节,如此一来,便可以防范于未然,避免等到疾病发作出来的时候,再想治疗已经来不及。 所以清宫皇帝及后妃无疾时也需要太医诊脉,这就是“平安脉”,注重养生,强身健体。 说话间,一行人走进了前厅,陈公公侧转过身子在一旁,吉灵赶紧让七喜带他上坐,奉茶,狄安的小医徒已经把药箱放在了桌上,打开后,内里琳琅满目,许多都是吉灵不认识的东西,倒是有一排银针闪闪发光,看得吉灵心里一哆嗦。 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都是最怕打针挂水的了,到了医院,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两腿发软。 狄太医诊断后,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说她的病情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好好吃,好好睡,放宽心,等到开春了肯定能好起来,又开了几服药方子交给七喜,细细嘱咐了应该如何服用以及饮食禁忌。 陈公公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笑嘻嘻道:“常在,既然诊过了平安脉,奴才这就带着狄太医退下了。”。 吉灵连忙起身道:“陈公公,我送你!”。 陈公公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他身边跟着的小小太监立即将一件衣袍披在了他身上,陈公公猛地一挥手,将衣服打落了,低着嗓子向那小太监瞪眼道:“小崽子,没眼色见的,主子还在这儿呢!”。 他随即转过脸笑对吉灵道:“常在折杀奴才了,奴才哪儿受得起呀!不必客气,留步,留步!” 吉灵还是坚持着送了他到西侧院门口,眼见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一会儿铅云又密密地聚起来,天上黑压压地,不知道是否又会有一场鹅毛大雪,便对七喜道:“给陈公公拿把伞。”,七喜这会儿机灵起来,转身就跑着去了。 陈公公连连道;“不必!不必!奴才皮糙肉厚,便是落点雨雪也没什么的。”。 吉灵从气喘吁吁跑来的七喜手中接过伞,交给陈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才道:“我这西侧院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招待陈公公,早上原有一份心意,陈公公又不收,只能给公公一把伞了,还希望公公不要嫌弃。”。 陈公公连连道谢,又行了告退的礼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吉灵,微微眯了眼,走回来凑在她身边轻声道:“常在,赶紧将身子养好,需知打铁要趁热哪!”。 陈公公走后,七喜楞了一下,跑到门口,看了看一行人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了,回来带了几分惆怅对吉灵道:“常在,奴才还以为陈公公是来通知您晚上再侍寝呢!”。 碧雪和小芬子,小达子几个人站在院子中大树下,都看着吉灵,一脸“奴才也这样以为”的表情。 吉灵笑着道:“你们呀!”,随即又兴致勃勃地站在庭院中,四处看来看去,转头对七喜道:“这池塘很好,就是枯枝落叶太多了,收拾一下,等到夏天可以种荷花。”。 她背着手转来转去,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又看看窗户上糊着的窗纸,许多已经发黄残破了,便道:“这灯笼拿下来,放在地上,用石头垫起来就是了,晚上做地灯,又好看,又照得清楚路。这窗纸太丑,得换。”。 小芬子,小达子一叠声地答应了,小芬子就去搬梯子,小达子帮着他扶着,梯子靠在房檐上,小芬子身手敏捷,像只小猴子似的哧溜就窜上去了。转眼间已经摘了一只灯笼下来。 那边,碧雪撕了一半的窗纸,笑嘻嘻转头问吉灵:“常在,咱们用个什么颜色的新窗纸呀?”。 吉灵想了想:“用淡绿色吧,看着清爽。”。 雪在傍晚的时候果然下下来了。 乾清宫里,胤禛翻了半天奏折,终于放下御笔,眉间的疲惫仍然没有完全卸去。 苏培盛趁着这时机,就小声道:“皇上,敬事房在下面等着,您要不要先……”,陈公公躬腰站在下面,听见苏培盛发话便微微抬头。 胤禛端起一旁茶盏,抿了一口,觉得微苦,看了一眼盏中茶水,皱眉道:“泡茶的水过热了。”,旁边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苏培盛已经一脚踢了他膝盖弯。 小太监扑通跪下来,吓得快哭了,一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一边咧着嘴道:“是奴才疏忽了!请皇上恕罪!奴才该死!”。 胤禛没说什么,苏培盛就看他直盯着绿头牌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似的。 第十八章 帝王的忍耐 趁着这当儿,苏培盛飞快地将茶盏收走,他动作虽快,手掌却极稳当,盏里的茶水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那小太监见状,赶紧爬起,还想从苏培盛手中接过茶盏:“苏公公,奴才重新沏去!”。 苏培盛对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瞪了他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拿着茶盏亲自去沏茶了。 这时候胤禛一伸手,陈公公立即就将牌子端了上去。 紫檀木做的漆盒周正方圆,内里铺着明黄织锦缎,上面是万字如意的吉祥图案,富贵满眼,花团锦簇。绿头牌呈长条形,厚薄适中,一块块打磨得油光水滑,触手生温,排成长长的队伍等着。 胤禛的龙椅后摆着两架极大的蜡烛架,上面繁花茂木似地展开着许多小支架,每一支支架上都点着蜡烛,都有六七岁儿童手臂那般粗细。 前殿东边摆着一条长桌,上面堆满了奏折,有的放不下了,便铺在旁边的椅子上,微显凌乱。 陈公公弯着腰,屏气凝神地等着。 乾清宫殿外。 虽然老天落了雪,可是到了掌灯的时分,乾清宫里该点的宫灯可是一盏都不许少。 负责点灯的太监们拿着乌金裹头的长杆,将宫灯高高地升上去,将乾清宫各处殿宇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地,晕黄的光芒连成线,又连成片,勾勒出乾清宫壮阔的轮廓。 风雪虽厉,远远看去,巍峨殿宇仿佛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 点宫灯的太监哆嗦着手,呵了一口气,天实在太冷,他刚甩了甩手,一片雪花正落在他眉毛上,旋即被他的体温融化了,变成雪水,滴答落进了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睛,看见雪地里一行轿辇正慢慢行来,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来,是翊坤宫的轿辇。 不消多说,来的自然是年妃娘娘。 小太监低下头,对同伴努了努嘴,只见轿辇行得近了,在乾清宫殿宇屋檐下停下,两个奴才举着两把极大的伞将年妃罩得严严实实,她伸手给宫女,千娇百媚地被扶着下了轿辇。 殿内。 胤禛的手从描金画漆的“年妃”、“宁妃”、“齐妃”、“郭贵人”等牌子上掠过,却没有停留,最后转向那块最不起眼的“吉常在”上。 “朕着你带太医去瞧瞧,如何?吉常在身子可有大碍?”。 陈公公笑着:“回皇上的话,吉常在有福呀,托皇上的龙威庇佑,狄太医说吉常在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好着呢!”。 胤禛随意道:“是么?上一次朕瞧她,脸色还是差了些。”。 陈公公仰着头,此时听他语气,一张老脸上神色便暧昧起来,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胤禛已经伸手将“吉常在”的牌子翻了过来,语气还是淡淡的:“送她来给朕看看。” “年妃娘娘,皇上还在批阅奏折,吩咐说是……谁都不能打扰,求娘娘别为难奴才了!”,守在殿门口的太监连连陪笑,对着年妃道。 年妃冷哼了一声,抬手松了身上的裘狐披风,那披风内里是蜀锦,辅以平织的针法,若是侧面看过去,就跟镜子一样平滑,触手也是极丝滑的,年妃一解开,披风便流水一样委顿在地,幸亏身后的宫女接得快,才没把衣服落在地上。 年妃径直往前走着,身后的宫女连忙跟上。那太监虽然张着手臂,但不敢阻拦,更不敢触后宫碰嫔妃身体,愁得连连跺脚,苦着脸只能高声唱道:“年妃娘娘到!”。 胤禛在里面听见了,皱了皱眉,随即脸上平静无波地继续批阅着奏折。 陈公公赶紧端着托盘便想要退下,却听年妃已经抢着喝道:“且慢!”,说着急步上前,走到托盘前。 陈公公陪笑道:“奴才见过年妃娘娘。”。 年妃伸手翻起被胤禛选中的那块牌子,见上面写着“吉常在”三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半晌,她才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龙案前,蹲下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胤禛仿佛才看到她一般,抬起头应了一声,微笑道:“风寒雪大,年妃你怎么过来了?”。 年妃微微皱眉,侧了身子,带了几分埋怨道:“皇上,您也不算算,您都多久没来翊坤宫了?”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对宫女示意,宫女立即将食盒递了过来。 年妃亲自提过食盒,苏培盛见那食盒沉重,连忙上前帮着她递到了桌案上,随即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样汤品,一盏燕窝,一盅八宝花胶鱼汤。 年妃急忙道:“皇上,这可是臣妾自己亲手做的,您尝尝。”。 胤禛看了一眼,笑着赞道:“年妃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只是朕这会儿手上还有些奏折没有料理完,你先放着吧。”。 年妃脸色缓和了些,只是人还是站着。 胤禛低头又看了一份奏折,抬头见她还没走,便安抚道:“年妃费心了,朕必定喝。”。 苏培盛是跟了胤禛多年的,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这时已听出胤禛语气中隐隐含着忍耐,不由得为年妃捏一把汗,便上前悄声道:“年妃娘娘,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呢,您瞧这雪下的,您还是先回翊坤宫吧,”。 年妃置若罔闻,一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脸上倒是有了三分较真的神情,拉长了声音道:“皇上,臣妾要亲眼看着您喝下去,才作数。”,边说话,身边宫女已经将暖暖的手炉递给她。 陈公公汗都快出来了,此时都不敢抬眼,只是压着嗓子道:“皇上,奴才便告退了?”,见胤禛没说话,他端起漆盘连连陪笑着,向年妃行了个礼,这才放轻了脚步,倒退着出去了。 殿内。 龙案上的八宝鱼汤慢慢蒸腾着晕白的热气,奶白色的鱼塘里浮着翠绿色的葱花,香喷喷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在等待着胤禛提起筷子,一尝芳香。 苏培盛悄悄打量了一眼胤禛的脸色。 年妃还坐在那张椅子上,抱着手炉,看样子是要执意等下去了。 胤禛的眼神沉沉地落在面前的奏折上。 这是一位御史递上来的折子。 第十九章 又见雍正 在秦朝以前,诸侯割据,各成一方势力,那时候是没有“御史”这个字眼的,唯一稍微有点关系的是:每个诸侯身边,都有一种叫做“史”的官员。类似于现代的秘书,在诸侯身边负责书写文稿,记录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 直到秦朝,六国统一,才开始有正式的御史出现,但与之前的“秘书”不同的是,他们负责监察朝廷、诸侯官吏。 简单来说,御史这个官职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指出君王和大臣们的错误并忠言进谏。 不过,人总是讨厌听到逆耳之言的。 这是人性,譬如说你明知多吃冰淇淋会长胖,现在有两个人在你面前,一个夸你漂亮,说你吃多少都还是一样漂亮;另一个说你像猪一样只知道吃,劝你别吃了。 你心里会比较高兴听到哪一种言论? 所以有的御史因为忠言逆耳的次数太多,或者言辞太激烈,被气急败坏的皇帝给杀了。 这样的御史往往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人们认为他们是敢于直言的诤臣,是为了江山社稷与国家百姓而牺牲的。 现在摆在胤禛面前的,就是一位御史的奏折。 与其他或紧急,或思虑慎重的奏折不同,这份折子里讲的既不是民生疾苦,也不是边疆兵情,而是关于紫禁城里搭了戏台子的事情。 为了宫里有时举办的庆典喜事,胤禛命人在紫禁城里搭了戏台子,京城里有名的班子也会进宫来演出。 于是,这位御史坚持认为:皇上这是要堕落了,要沉醉于声色,要变成昏君了! 他赶紧上了折子,见皇上没什么反应,又追着上了第二次折子。 前两次还让胤禛哭笑不得,懒得与他多啰嗦,可是这一次,这位御史痛哭流涕地足足写满了十几张纸,每一张纸都谈今论古,引经据典,仿佛胤禛搭个戏台子就是罪大恶极一般。 绕来绕去还是要表达那个中心意思:皇上你不准搭戏台子! “尔欲沽名,三摺足矣。若再琐渎,必杀尔。”,胤禛冷冷地在奏折上写下这样十五个字,然后将奏折甩在一旁如山的纸堆里。 你想要沽名钓誉,三份奏折足够了,要是再啰嗦,朕必定杀了你。 戏台子搭不搭其实对胤禛来说都无所谓,他并不热衷于看戏,但是这种勉强人的态度触到了他的逆鳞。 不知是骨子里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身为帝王,习惯了控制全局,习惯了发号施令,总之,他最痛恨被人逼着做事。 无论是年幼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在阿哥所被看养嬷嬷逼着喝不喜欢喝的药;还是后来长大了些,去上书房读书,被教习师父勉强着读一些自己不认可的道理。 抑或是现在,眼前,被年妃催着要喝下这碗鱼汤。 胤禛写完最后三个字“必杀尔”后,御笔笔尖一滴朱砂落下,慢慢泅湿开来,在奏折上显出一圈胭脂泪。 “皇上……”,年妃还在自说自话道:“下个月就是臣妾哥哥的生辰了,臣妾想着,哥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征战沙场,为皇上鞠躬尽瘁,这个生辰,臣妾怎么也要给哥哥好好过一番。哥哥若是见皇上对臣妾这般好,必然也高兴!”。 胤禛听她提到年羹尧,又用年羹尧来提醒自己要多去翊坤宫,眼中冷意更浓,嘴角却依然笑着道:“亮工生辰既近,朕却险些忘了,多亏年妃提醒,朕要为亮工好好庆贺一番!”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一般只有平辈之间才会称呼字,身为天子,这样称呼,其实已经是屈尊了。只有对功臣或是亲近的臣子才会这般。 年妃一高兴,终于对鱼汤的事情不执着了,又起身与胤禛约定明日翊坤宫一起用晚膳,这才跪安告退。 等她走了,苏培盛没说话,默默地将年妃的鱼汤收起来了,又将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看胤禛端起来啜饮了一口,脸色稍平,他才悄悄道:“皇上,那今晚吉常在……”。 胤禛将茶盏向桌上一放:“照旧。”。 吉灵第二次被扛进胤禛殿里的时候,心情已经不像上一次那样紧张了,但饶是如此,看到明黄色的床帐时,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胤禛进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火气,那火气像野兽一样在他的胸腔里乱窜乱转,激烈的时候似乎就要破腔而出 吉灵并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居然敢招惹了他。 不过她当然不会傻到主动去问。 她只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事情都有两面性,一方面,自己侍寝恰恰碰上了皇上不大开心的时候,确实是挺倒霉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想:皇上心情都不好了,还是没取消让她侍寝,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对她至少不讨厌。 侍寝的嫔妃们都是裹在被子里的。 胤禛一扬手,很快便卸去了吉灵的保护壳,然后自己利索地宽了衣。 随着他背上的肌肉线条在吉灵面前渐渐展现,吉灵想起了上一次的情景,不由得脸红起来。 这样红头涨脸一点都不好看,就像一只焖熟透的虾子。真要命! 吉灵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就是控制不住。 胤禛宽了衣,一转头就看见吉氏脸红了,红到了耳朵根,又窘迫又傻气。 他促狭地伸手,撩起她的长发,就看见她的脸比上次还红,红到了脖子。 被子方才被他扯掉了,她便重新捡起来,堆叠着挡着自己,只露出一张单薄的,尴尬的小脸。不过这张脸上,是带着欢喜的神情的。 她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胤禛手中还握着她的一把头发,就觉得她头发是柔软的,人是柔软的,神情也是柔软的。 糯糯的像一只刚刚出了蒸笼的小糯米团子,正等着他搓圆捏扁。 胤禛的心里居然升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柔软的触动,意识到这一点时,连他自己都小小吃了一惊。 为了掩饰,他摸了摸吉灵的脸,又捏了捏她的脖子,似乎是打量一只宠物那样,然后没有过多的赘言,他直接拥抱了她。 渐渐地,吉灵只觉得头晕目眩,便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床帐外宫灯晕黄的光,似乎也有无限的穿透力,直照得自己的眼皮一片血红,不辨今夕何夕。 第二十章 安慰和回应 和上一次一样,吉灵只觉得自己仿佛江海中的一只小船,被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都快折腾散架了。 那浪涛绵延不尽,无边无际,简直让她怀疑是否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刻。 人们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这伤疤还没好呢,怎么能不疼? 她疼得眉毛眼睛全挤到一起,鼻涕都哭出来了! 吉灵右手在明黄的床帐上抓了几下,不自觉地伸出去,在虚空中攀援了几下,然后顺手就攥住了胤禛温热的手腕。 胤禛沉默不言。 对他而言,在床笫之间,言语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他向来讲求实效,政事如此,对待女人也如此。 但这回却是个例外。他拉住吉灵的手,仿佛安慰和回应一般,将那只手环住了自己滴落汗水的脖子。 这一次侍寝结束,吉灵被送回去的时候,天光已经透漏出蒙蒙的亮来,七喜守在外面,看见自家常在出来了,她脸上的神情就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等了一夜的疲惫。 待到主仆两人回到了景阳宫西侧院的时候,碧雪早就按照狄太医的方子将药煎好了。 紫砂小壶搁在炭盆中,用一层细细的薄布裹着了,炭火的温热闷闷地透进来,保证壶里的药不会凉。这方子里有黄连,隔着壶都能闻出苦味来。 七喜伺候着吉灵,卸妆,洗脸,洗浴。 装满热水的木桶里放了一服狄太医开的,止痛安定宁神的药剂,吉灵洗浴过后,果然觉得浑身舒泰,不适感也减轻了很多。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终于坐到梳妆台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七喜站在吉灵身后,一手抓着梳子,一手握住她的长发,还是梳了个清宫里最简单不起眼的一字头。没用珠钗,就别了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绒花。 这朵花还是原主从娘家里带出来的呢,绒花虽然小,做得却很精巧,枝叶、花梗、花瓣、花蕊,一样不少,花蕊用的是淡粉色的极小的珠子,一颗颗点缀在花瓣中心。戴在头上虽然不够雍容华贵,却意态天然,别有一番清新朴素的韵味。 绒花一共是一套,另外还有两朵小小的淡紫色的耳坠花,七喜帮着吉灵戴上。 吉灵对着镜子看了看,忽然就发觉虽然已经卸了妆,但镜中人的皮肤似乎似乎白了一些,不再像刚穿越来的时候那样又黑又黄,因为嘴唇有点干,她顺手抹了点神秘空间里拿来的化妆品原料调配的润肤乳在嘴唇上。 碧雪捧来紫砂壶,将棕黄色的药汁倒在青色小瓷碗里,伺候着吉灵喝了药,吉灵才喝了一口,就苦得受不住了,自己伸手捏住鼻子,一口气把碗里的药汁都灌了下去。 七喜早就把从长春宫膳房里提前拿来的蜜枣端上来了,那蜜枣选的是和田大枣,每一个都有鸡蛋般大小,枣皮纤薄,枣肉肥厚,用红糖、枸杞、蜂蜜腌过,再辅以桂花糖,核是提前去掉的,可以直接吃。 七喜飞快地将一个枣子塞进吉灵嘴里,顿时甜甜蜜蜜的滋味弥漫了整个口腔,把方才药味的苦涩完全盖了下去。 吉灵惬意地一眯眼:“这枣子不错!只可惜一罐太少了,我这几天还想吃呢。”。七喜将枣子向外舀出来,碧雪抿着嘴笑道:“常在,这儿有两罐呢!常在若是喜欢,奴才明日再去拿个十罐八罐过来!”。 吉灵摇摇头:“不可,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膳房,我也只是个小小常在,有什么便吃什么吧。”。 碧雪有点不甘心,嘟嘟囔囔道:“奴才知道了。”。 吉灵将目光投向窗外:窗纸已经按照她那天的吩咐,换成了淡绿色,这时候天光从外面透进来,映射在窗下的桌案上,桌案上笔墨纸砚,铺设有序,此时被窗纸映照得满室生碧,倒像春日已至,绿意盎然。 透过窗子,只见院子里的灯笼果然都卸下来了,变成了地灯铺设在道路两旁,又因为怕落雨,每一个灯笼上都罩了小小的油纸顶。 碧雪将第二罐蜜枣打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常在如今得皇上喜欢,到底是不同了,您是没瞧见!膳房那班人,见了七喜姐姐,根本不敢从前那样糊弄咱们,若是常在想吃什么,也不必太委屈着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面色一变,道:“常在……这……这一罐是坏的!”,吉灵转头过去看时,果然见那一罐颜色香味都变了,因为用油纸密封在罐子里,所以不觉得,此时打开来,一股浓浓的酸臭味顿时弥漫开,显然是腐坏得厉害,不能吃了。 七喜走过去从碧雪手中接过罐子,默默将罐子重新封上。 吉灵对七喜咧嘴笑了笑:“以后咱们若是有膳房了,自己做!比这还好吃呢。” 敬事房值房。 白铜火盆花纹粗简,内里堆的却是上好的银炭,暖融融如春日一般。南墙下两个小太监跪在那儿,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花梨木方椅,陈公公正坐在上面。 小太监一个敲腿,一个捏肩,陈公公闭着眼睛,舒服地直哼哼,只是嗓子尖细,听起来不像惬意的慨叹,倒像是个老年妇人的哀哭。 “再往上,再往上一点哟!”,陈公公哼哼着道。 小太监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因为来不及脱外袍,热得满脸通红,他听到指令,赶紧将敲腿的小木槌向上缓缓移动着。 “爷爷,可还舒服了?”,小太监喘着气道。 陈公公还是闭着眼,半晌,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舒叹:“乖孙哟!”,然后张开了手臂。 捏肩的那个小太监顿时停止了动作,站起身,抢在捶腿小太监有所反应之前,小步跑到桌案旁边,将一壶沏好的热茶捧了过来:“爷爷!”。 陈公公几口就将滚烫的茶水灌进嘴里,随即仰起脖子,左右晃动了几下,吐了出来,捏肩小太监不知从哪儿拿出了铜盆,利落地接了。然后微微侧头,笑嘻嘻地问他:“爷爷,皇上今晚答应了去年妃娘娘那儿用膳,是不是就不用翻牌子了?”。 第二十一章 春归 陈公公听了嘿嘿直笑,伸手就给了那小太监一个爆栗子:“小猴崽子,本事没见长,胆子倒是越发大了,连主子爷的事情都敢探听?你有几条命?”。 小太监揉着额头,笑嘻嘻道:“不问,不问了。”。 陈公公收回手道:“年妃娘娘面上还算客气,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些阉人,阉人……奴才……哈,奴才怎么了?要知道,小小的奴才能通天哪!”。 翊坤宫。 雍正简单用了几口,放下了筷子,桌案上还有两盘羊肉,是小羔羊肉,有几块炒得焦香,配上碧绿的菜丝,嫩嫩的,他一筷子都没动,不是羊肉做的不好吃,而是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倒是汤喝了不少。 其实清宫里的正经饭菜只有两顿,一顿早膳,一顿午膳,这晚上他原是不吃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宫里后妃们都开始有了五花八门的晚膳,有的是深宫寂寞,为了填补心里的空缺,只好用味觉的刺激来代替;有的则是长夜漫漫,想备着等待皇上也许会不告而至,时间久了,蔚然成风,连以前过午不食的皇后都开始时而准备宵夜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冷清,年妃只好款款说着过阵子年羹尧过寿辰的事情,见胤禛放下了筷子,勉强笑了笑,道:“皇上,臣妾这儿的菜,应该是最合您口味的,您要是不喜欢,臣妾让膳房撤下去重新做一席来!”。 胤禛道:“那又何必?”。 他很快用小太监送上来的热手巾擦了脸和手,年妃看他似乎是准备起身要走的样子,不由得急道:“皇上!您许久不来翊坤宫了,若是今晚再从这儿走出去,臣妾明日无颜见六宫!”。 胤禛听她急得声音都发颤了,叹了口气,止住了脚步,默默道:“好吧,朕宿侧暖阁。”。 年妃没说话,眼睁睁看着胤禛毫无留恋地走进了侧殿,过了许久,无精打采的她才被奴才们扶着梳洗就寝。 贴身宫女熄灭宫灯,放下床帐,一向意气风发的年妃躺在枕头上,僵直着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揪住胸口的寝衣,哀哀叹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六宫众人看见的都是年妃受宠,皇后眼红。其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里,最底下的那块地方,是虚的。 因为从来没有踏踏实实感受过胤禛的笃定的爱,所以发虚。 她早些年进府,那时候,皇后还不是皇后,只是四皇子的嫡福晋,年纪也不大,还不似现在这样死气沉沉,还能与她指桑骂槐、唇枪舌剑地斗一斗。 府里人都说:年侧福晋是专房之宠,连福晋都要让她三分,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胤禛陪着自己的时候,常常出神,或是想着政事,或是想着其他心事。 他对她赏赐不断,有外人在的时候,也一直对她很好,但是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他对她却不够亲昵。 陪伴他这么多年来,她却对他的心事知之甚少。就连福晋、愗嫔在这一点上都比她强。 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着春暖花开,各个宫里做粗活的奴才都脱去了棉服,换上了单衣,紫禁城里各处宫殿中,鲜嫩的绿色开始渐渐蔓延开来。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胤禛似乎是国事繁忙,没有翻过后宫一次牌子,自然,吉灵也没有被传召过。 她不着急,倒是七喜和碧雪坐不住了,成日里旁敲侧击地提醒着吉灵要主动创造机会去讨好皇上,不过,被吉灵训斥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也就再不敢说什么了。 奇怪的是,膳房的伙食水平竟然没有下降,长春宫拿回来的饮食依然处处精致,道道精美。因为没有侍寝的思想包袱,吉灵关上西侧院小门,开始敞开肚皮痛快吃喝。 长春宫膳房里有许多过冬的圆白菜,叶片巨大肥厚,吉灵用它们来代替生菜,配上甜辣酱,直接夹着烤肉拿在手里吃。还有自制的甜酱小土豆、甜酱白菜…… 此外,齐妃还很喜欢吃热锅,羊肉热锅、牛肉热锅、素什锦热锅、老豆腐热锅、年糕热锅,长春宫里什么花样的热锅都有。 吉灵穿越之前,也是个火锅爱好者, 所以这一个月里,她跟着齐妃,吃了不下于十次火锅。还自创了许多沾酱。 七喜拿着膏药,愁眉苦脸地帮吉灵涂着脸上的痘痘,苦口婆心劝她:“常在,热锅再好吃,为了容貌,也忍忍吧,这样脸上长了疙瘩,皇上若是召您侍寝,那怎么办呢?”。 渐渐地,在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六宫女子的态度开始渐渐发生改变。 那些原先围着她说笑,逗趣的常在、贵人们,现在都对她报以或冷淡,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本来嘛,一个小小的常在,既没有什么显赫的母家,也没有惊艳的容貌,不过是皇上一时新鲜罢了,过了最初的新鲜劲,自然会弃之脑后。 历朝历代,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皇后也在怀疑:这个吉常在是否从此就将寂寂?每当妃嫔们请安,你一言我一语讨好皇后的时候,她总会在微笑与客套之后,不动声色地从眼角观察着吉灵,观察她是否真的像外表所体现的那样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而吉灵也注意到:众多妃嫔中,只有一人非常专心,每次在请安过后,不参与任何八卦,不站任何派系,始终非常专心地致力于“吃”,那就是齐妃。 皇后坤宁宫的膳房师傅手艺一流,做的点心酥饼更是让齐妃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而吉灵效仿韩国料理,用圆白菜替代生菜,包住烤肉一起吃的办法,很快就从长春宫膳房传到了齐妃耳中。 齐妃尝试过一次后,赞不绝口,而她慷慨分享自己长春宫膳房给吉灵的行为也让吉灵很感激。于是,她亲自又送了自己亲手做的辣白菜去给齐妃娘娘。 有时候,沟通的桥梁不仅限于语言,美食也是。 再次见到胤禛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但让吉灵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这一次,胤禛亲自来到了她的西侧院。 第二十二章 召见 这一日,胤禛在朝堂上事情繁多,湖广乱民又起,西北边疆不定,几个政见不同,又向来不对付的老臣趁机借题发挥,在朝廷上相互发难,将好好的一个金銮殿硬是吵闹得如同菜市。 胤禛坐在龙椅上,脸上不见疲惫,心里其实已经将那几个老臣来来回回骂了几十遍,他瞅着龙案上的一摞奏折与账目,逼着自己好好听那几个老臣的意见。 有人的话他听进去了,有人的话却是满口赘言,不得要领。 老的太硬,小的又太嫩,扛不起担子,唉! 朝廷用人难,人难用。 下了朝,胤禛走出乾清门,上了轿辇。苏培盛立即要替他披上御寒的龙纹披风,被胤禛抬了手挡住了:“朕没这么弱不禁风!”,他说完,抬头微微眯了眼看了一眼紫禁城上方的春阳。 蓬蓬远春,和煦暖人。 苏培盛看着他脸色倒是比方才在殿堂上好了许多,便小跑着跟在轿辇旁边:“皇上,是回养心殿还是……?”,他看胤禛没说话,气喘吁吁地接着道:“春天来了,奴才瞧着御花园里风景好着呢!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顿了顿,将手中拿着的书折扔给苏培盛:“景阳宫。” 龙驾改变了路线,向东边逶迤前行。 路上洒扫的太监们、路过的宫女远远地见到龙驾来临,立即全部将手中的工具放在身边,一个个跪下将头磕在青砖地上,紧接着,远近各处宫女太监都跪了下来,黑压压的在紫禁城的宫墙下排成一片,直到皇上一行人走过去,才慢慢起身。 有人低声道:“皇上这是去哪儿呀?” 太监小洋子没等到轿辇走远,已经注视着皇上的背影,他看了看那方向,随即飞快将扫帚交给旁边的小太监:“我肚子疼得厉害,得去解决一下。”。 小洋子进宫已经不少年了,加上之前是服侍着海贵人的,他对景阳宫和景阳宫附近的路线熟之又熟,哪儿的桃树有几颗,哪儿的杏树有多高,哪儿有几个狗洞…… 他全都知道。 景阳宫和宁妃娘娘的永和宫看似方方正正,互不相关,其实中间有许多花草掩映间的小道,这些小道是被奴才们用脚走出来的。 此时,小洋子飞快地奔跑在小路上,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顾不得擦,到了景阳宫门口,正好撞上七喜出来。 七喜臂弯里抱着一个针线筐,正要往外面走,冷不丁地见对面道旁的花木里钻出一个人来,吓得她差点叫出来,待得看清了是小洋子,不由得埋怨道:“大道不走,钻什么小路,唬了我一跳!”。 小洋子来不及跟她多解释,立即伸手拉住了她:“七喜姐姐,皇上马上也许会来看愗嫔娘娘,让常在赶紧做准备吧。”。 西侧院正屋前厅里。 吉灵正穿着自己设计改制过的绣花拖鞋,坐在地上一只厚厚的垫子上,旁边烤着炭火盆,她一只手拿了蜜枣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抓着一颗棋子,看着面前的棋盘,举棋不定。 碧雪、小芬子、小达子三个人则跪坐在另外三面,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她落子。 他们在玩的游戏叫做“联珠”,其实就是五子棋。 因为吉灵实在找不到任何娱乐消遣方式,于是便强行抓着自己屋里的奴才陪自己下棋。 而她下围棋的技术又实在很差,于是索性玩起了五子棋。 反正本来五子棋就是中国古代发明的,古代五子棋的棋具与围棋是完全相同的。 小芬子和小达子都很聪明,教了几下,一学就会,基本上没花什么功夫,但是碧雪就差了一些,一直看到第三局,才看懂了规则。 而四个人的五子棋就更有意思了。 这时候听七喜连奔带跑地进来,一掀门帘子,急急忙忙地说是皇上往景阳宫这儿来了…… 马上就到! 吉灵一激灵,哧溜爬了起来。 一屋子奴才全弓着背,趴在地上收拾棋子,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七八只手来。 七喜快急哭了:常在头发还蓬乱着,早上起床就不让梳,说是这样舒服,而且脸上都没来得及擦粉,可怎么面圣啊! 要知道前两次侍寝,常在可都是精心化妆打扮的啊。 胤禛到了景阳宫面前,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前些日子侍寝的那个小可怜,他左右看了看,恰好愗嫔已经满脸微笑,快步走着出来接驾了。 虽然胤禛挺想直接把侍寝了两次的吉常在直接喊出来,但是毕竟这么多奴才看着。 若是他直奔吉氏而去,愗嫔这景阳宫主位以后便不好做人了。 愗嫔一向安分懂事,从不给他添麻烦,又是跟随多年的老人,看这个情分上,他不能不给愗嫔一些脸面。 胤禛抬脚,大步走进了景阳宫正殿,待到抿了几口茶水,听着愗嫔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语以后,他终于毫不掩饰地问愗嫔:“吉氏现居何处?传吉氏来见驾。”。 愗嫔心里一沉,原来皇上你是为了她! 她脸上仍然笑着,毫不显露任何妒意与不快,温柔地道:“皇上倒是和嫔妾想到一处去了!嫔妾便想着喊常在妹妹赶紧过来见驾呢。皇上有阵子没来后宫了,常在妹妹只怕是想皇上想得紧呢!”。说到这儿,便见胤禛一笑,似乎是极爽朗畅快的样子。 西侧院里,七喜抖着手,刚刚帮吉灵把头发梳好,还没来得及上发油,就听见外面太监来传说是皇上要吉常在现在就去见驾。 碧雪还半跪在地上帮吉灵扣着旗装纽扣呢!小芬子抱着花盆底鞋就气喘吁吁地送进来。 吉灵看来不及了,端起桌上的茶水,飞快地就往手心里倒了一些水,然后迅速拍打抹在了头发上。又拿起一把蜜粉刷,蘸了满满的蜜粉,对着脸上就是一顿猛刷。 然后她抓起一只正红色口红,一边向外走,一边拔开盖子往嘴唇上涂着。 她记得穿越之前,如果早上上班来不及正常化妆了,她就是这样一边涂唇膏,一边风风火火出门的,正红色最显白,即使底妆没有认真做好,有了红色唇膏,也不用担心。 第二十三章 亲临 景阳宫建于明朝永乐十八年,也就是朱棣在位的时候。一开始叫长阳宫,取得是“长有煦阳”的吉利意思,嘉靖十四年,因为“长”字冲突了皇室,所以改了名字,开始叫景阳宫。 景阳宫正殿是二进院,正门朝南,名叫景阳门。 进了景阳门,就是懋嫔居住的正殿,一共有三大部分,,黄琉璃瓦庑殿顶,与东六宫中其它五宫的屋顶形式不同,正殿的檐角安放走兽五个,静静俯视着屋檐下发生的一切。 景阳宫从明代起,一直较为冷清,这里还曾经半软禁过一位皇后。有清以来,也是紫禁城东六宫里最不起眼的。 原因很简单:景阳宫距离皇帝实在太远了。 养心殿在西六宫的最西南边,景阳宫在东六宫的最东北边,两下正好成了对角线,比之紧靠着养心殿的永寿宫、翊坤宫……皇上想去趟景阳宫,得弯弯绕绕走半天。 虽然是在龙辇之上,有太监抬着轿子,但是冬日寒风呼啸,夏天烈阳似火,身为皇帝,谁高兴浪费这么老半天时间啊。 再说回景阳宫正殿的主人——懋嫔。 自从上次的海贵人事件之后,懋嫔就知道:华妃很高兴——终于除去了海贵人这个年轻貌美的潜在威胁者。 华妃对自己也很满意:办事得力,既能隐忍,该出手时又知道干脆果断。还知道使用激将法,让宁妃那个蠢蛋去出头。 不但除去了海贵人,手上还干干净净,杀人不见血,自然更不会牵扯到身后的华妃。 但是从私心的角度来说,除去海贵人,对懋嫔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海贵人虽跋扈却愚蠢,虽貌美却自大,这样的女人,便是得宠也成不了气候,反而,原先因为有海贵人的存在,皇上来景阳宫的次数也变多了,这对于懋嫔来说不能不说是机会。 但是懋嫔没想到的是,景阳宫这么快就出了第二个海贵人——吉常在迅速代替了海贵人的位置,成为吸引皇上来景阳宫的原因。 此时,提到吉灵,看见胤禛脸上强压的笑意,懋嫔的心一沉:不!不应该拿海贵人来比吉常在,皇上对吉常在,似乎比海贵人完全不同。 吉灵还没走近,台阶上两个宫女已经将正殿的门帘一左一右地打了起来,懋嫔身子虚弱,虽然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仍然不敢脱去冬衣,屋里也点着暖烘烘的炭盆,吉灵只感觉到一阵湿润的热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虽然才侍寝了两次,但已经对胤禛身上的这种香气很熟悉了。 沉水香就是沉香,所结树脂比水还重,入水即沉,香气古雅,香品高雅,十分难得,自古以来就被列为众香之首。 吉灵没抬头,快步上前,低着头就赶紧行礼:“妾身吉氏,给皇上请安,给懋嫔娘娘请安,妾身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就听见胤禛说了一声:“无妨,起来吧。”话音刚路,吉灵就看见一双花盆底鞋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懋嫔盈盈的笑脸“常在妹妹快起来,你平日里是最活泼逗趣,有说有笑的了!怎么皇上一来,妹妹倒这般拘谨严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不高兴皇上过来呢!”。 吉灵被她拖住手腕,也不挣扎,就由着她拉着,正视着懋嫔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娘娘惯会取笑我!妾身见皇上来,欢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所以才笨嘴拙舌,倒不似娘娘这般轻松随意了。”。 懋嫔不料到这个素来病卧在床,沉默寡言的吉常在短短数月间,竟然变得牙尖嘴利,如此反应快捷;更万万没想到一向怯懦的吉灵居然有这个胆子,将她怼了回去。 懋嫔正对着吉灵的眼睛。 吉灵就看见她那双眼睛里无波无澜,幽深黑暗,根本看不见底。一双手仍然是亲热地拉着她,指尖微凉。 胤禛看着吉灵,微笑道:“朕过来看看懋嫔,顺便叫你来见见。”。 懋嫔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桌案上放着两盘点心,一盘是金银糕,奶香浓浓,白面馒头先在锅里煎过,等到香味透出来,就放出来,切成细细的手指长条装,在牛乳里滚过一遍。上面撒着糖霜、干果碎,还点缀着好大几颗青樱。 另一盘则是清宫改良的荷花酥。 这荷花酥是杭州民间的风味糕点小吃,用面粉和糖做成荷花花瓣的形状,下油锅滚一下,荷花的花瓣便完全打了开了,风韵宛然,曼妙生姿,吃起来酥脆可口。 盘子是天青色的,荷花酥则分为两色,下面一层花瓣在做的时候揉了玫瑰花汁,呈现淡淡的樱粉色,上面一层则加了蛋黄,透着糯糯的鹅黄色,仿佛荷花的花蕊,两色相互呼应,让人食指大动。 胤禛就看着吉灵的眼光从那两盘糕点上扫过的时候,眼睛里忽然有了光芒,尤其在那盘荷花酥上停留了一瞬,喉头吞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她飞快低下了头,但还是没有逃过胤禛的眼光。 胤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桌上。 从他的眼光和角度来看:桌上不过是两盘再简单不过的点心,都是他方才进来的时候,懋嫔正在吃的。 那金银糕如果论口味来说,是清宫点心里的垫底,在他看来,实在是太粗糙了:炸馒头片裹上些牛乳,就成了金银糕。 还有那道荷花酥,花瓣尖微微焦黄,可见这一锅火候掌握得不是很好,下面的叶子都能看出来变色了,应该不是刚刚出锅,最好吃的时候了。 胤禛转回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心里一个念头滚过:难不成吉氏在景阳宫的日子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顺遂? 在懋嫔这儿苦坐了一会,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晚膳时分,让众人都完完没有想到的是,胤禛指明,要去景阳宫西侧院用晚膳。 整个西侧院的奴才都忙得快上天了!七喜带着小芬子,把所有的膳盒都提了上,声势颇大地要去长春宫膳房提膳。 第二十四章 温柔 胤禛一进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列撑着油纸布的地灯。 此时天光晦暗不明,暮色四合,四下里只有草叶树木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浮动,地灯在小道两旁,灯影朦胧,颇为雅致。 院中间有一个小小池塘,内里蓄着一些清水,源头是从御花园那儿引来的活水,水面上随着晚风微微泛起涟漪,倒映着地灯晕黄的光芒,恰如流水浮灯。 虽然只有三间房,但每一间窗户上都蒙着淡绿色的窗纸,擦洗的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倒好像满园青翠似的。 虽是一方小小天地,却拾掇得温馨可爱。 一行人进了里屋,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与懋嫔的正殿相比,这儿就显得寒酸多了,不但屋子里不够宽敞亮堂,就是家具摆设也较为朴素,不过房梁高挑,上面挂着青色帐布的宫灯,系穗低垂,屋里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衣柜摆放有序,倒另有一种简洁之美。 碧雪端着铜盆过来伺候胤禛洗手,胤禛就见铜盆里的热水上飘着一些茶叶片,不过是最普通的茶叶,此时被热气一蒸发,便散发出袅袅的茶香出来。 这是吉灵第一次在侍寝之外的时间,与皇帝相处,如果说她丝毫不紧张。那一定是骗人的。 吉灵将手在旗装下摆上擦了擦,低声道:“皇上,先洗洗手,热茶水可以解解乏。”,胤禛听她语速飞快,说到后来,尾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又看她两只手不停有小动作,知道她紧张,便笑了笑,温和地道:“朕坐何处呢?”。 吉灵才想起来自胤禛进来,到现在都是站着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想将自己坐的那张绣墩搬过来给胤禛坐下,那可算是她屋子里最好的一张凳子了。奴才赶紧上前去帮她搬了。 胤禛微微卷了卷袖口,伸手进铜盆洗起手来,他的动作仔细又慢条斯理,吉灵站在旁边,看胤禛洗过手了,指尖上还滴着水珠,便从奴才手上借过毛巾卷给胤禛擦手。 胤禛一边擦着,一边左右打量着屋子,半晌不易察觉地一皱眉,道:“从明日起,你便搬去东侧院吧。”。 东侧院就是海贵人以前住的地方。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与懋嫔的正殿不能比,但那儿可比吉灵现在住的这个西侧院可好多了。 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个自带的小厨房,虽然没有厨子,但吉灵很快地想到了:若是架上炉子,做个简单的夜宵小吃、早饭糕点、炒饭,煮个面什么的,肯定没问题! 她屈膝赶紧谢恩。 不到一炷香功夫,七喜和小芬子回来了,因为知道皇上在此,长春宫膳房恨不得将整个膳房捧出来巴结,又有膳房的管事太监亲自提着热锅送过来。 胤禛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吉灵的膳食都是跟着长春宫蹭饭的。 “景阳宫的膳房为何不用呢?”,他问吉灵。 吉灵略一迟滞,慢慢道:“懋嫔娘娘长年茹素,都是素菜……所以妾身一直跟着长春宫膳房里饱一饱口福,”,说话间,菜肴已经一盘一盘端了上来,桌子中心预留下热锅的位置。 热锅端上来了,是鸳鸯锅。 其实胤禛挺喜欢热锅的,只是他习惯了喜好不为人知,哀乐不表于外,养心殿、乾清宫用膳的菜单上永远不会连续两天出现热锅。甚至皇后,年妃都以为胤禛不喜欢吃热锅。 吉灵站起来,把一碟碟酱料拿出来,在桌子边上排成一长条,让胤禛选用,那鸳鸯锅里一边的清汤奶白香浓,另一边的红汤滚满了辣椒、花椒、五香、八角、茴香闻着气味就知道又辣又麻。 其实平时吃热锅的时候,她都会戴上一个自制的围脖,是特别让七喜给她缝制的,花布粗料,不成体统,但是挡住飞溅的油水还是没问题。 没办法,毕竟原主的衣服实在太少,没什么能换的。 不过这时候胤禛在对面,难免拘束,吉灵便没敢差人把围脖拿出来。 眼看热锅里的水沸腾出白花花的浪花,温度差不多了,吉灵亲自动手,用长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放下红汤去。 那羊肉刀功极好,切得纤薄如纸片,几乎透明,方便入味。一入锅,顿时变了颜色,又浸泡进了红汤,香味四溢。 吉灵将羊肉在芝麻酱上打了个滚,然后又沾了点白芝麻,大着胆子放进胤禛面前的碟子里,献宝似地道:“皇上快尝尝,可好吃了!”。 苏培盛本来一向是伺候在旁布膳的,这时便收了手,偷眼瞄了一眼胤禛,出乎意外的是,胤禛居然很给吉氏面子,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筷子,夹起了那片羊肉送进嘴里。 苏培盛看着那糊成一团的,白不白,红不红的东西……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滴着油,他知道胤禛向来是最讨厌不清爽的菜式了。 但是吉常在夹给他,他居然就吃了! 苏培盛慢慢倒吸了口气,努了努嘴,轻轻一挥手,带着屋里的奴才退下了,只留了个七喜在桌边伺候,走到门边的时候,还悄悄把门给关上了。 胤禛以前吃热锅的时候从来没试过蘸着芝麻酱,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清宫里通常送上来配热锅的是七宝酱,所谓七宝酱,是用笋、蒲菜、石耳、苏叶、花生、黄酒、辣椒七种配在一起的,又酸又辣,很是开胃。 胤禛吃了几口,只觉得滋味甚好,眼看碟子里的羊肉片已经吃完了,七喜正要再下,吉灵已经将另一碟烤肉蘸满了甜酱,裹进了开水烫过的白菜叶里,递给胤禛:“皇上,妾身给您包好了,您再试试吃这个!”。 胤禛看看那白菜叶,被盐水冲泡得干干静静,里面的烤肉滋滋地往外冒着油,配着红色的甜酱。吉氏就直接用手……用手拿着递给他……倒是不讲究。 胤禛用筷子接过来,眼看着烤肉放在碟子上,白菜叶弹了开来,吉灵急忙道:“皇上,这个不要分开吃,要包着吃才最好吃!”,她说完,拿起自己面前的白菜叶,又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去做了示范。 胤禛嘴角微有笑意,静静看着她:这个吉氏!说到吃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刚才的紧张倒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吉灵还在说,忽然见胤禛笑模笑样地看着自己,不发一言,似乎是调侃,也似乎是喜欢,她心里砰砰跳了一下,立即闭了嘴。 第二十五章 夜留 晚膳之后,送上来两道红枣桂圆汤,汤水呈焦红色,极清澄地在雪白的瓷碗里。桂圆肉是去了核的,吸饱了水分,丰盈地涨在汤水里,半浮半漂,另有几粒枸杞放在其中调色。 胤禛喝了几口,便放了下来,嫌弃道:“太甜了些。”。 吉灵口味偏甜,正觉得汤水十分好喝,这时候听胤禛这么说,愣了一下,就看他已经随手拿起了带来的一卷奏折看了起来。 吉灵枯坐在旁边:皇上既然没有发话让她走,她便不能随意离开;可是皇上既然还在看奏折,那也不能出声干扰,随意走动。 七喜站在门口,露了半个身子出来,跟吉林比划着口型,吉灵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七喜是在问她:一会儿如果侍寝,是不是现在提前做准备? 侍寝吗? 吉灵转过头看了一眼胤禛,就看见他正好翻过一页奏折,看得正沉浸其中,精悍的眉目微微皱起,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从奏折微黄的纸面上翻过,大拇指上羊脂玉扳指流润生光。 屋里烛影摇红,一时异常安静。 她转回头,对着七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退下。 胤禛恍若不觉,头也不抬地只是翻着那些厚厚的,似乎永远也阅览不完的奏折,吉灵看他的脸距离纸张越贴越近,似乎是光线不太好,看得甚是吃力的样子,便慢慢起身,蹑手蹑脚走到自己床头,拿了一盏小宫灯,又寻了火折子。 火折子是个小竹筒模样的东西,看着小巧玲珑,内里却大有文章:人们将红薯和棉花以及芦苇的絮子捣碎晒干,然后再加上硫磺,或者其他一些比较容易燃烧的东西,最后统一放进这个小竹筒里。这样,虽然没有明火,却有火星,需要使用的时候,直接用火折子为引,便可以点燃灯烛。 吉灵平时见过七喜用得轻松便捷,自己此时试了几次,都没打着火,不由得有些焦急,就听见背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让朕来。”,吉灵一转身,看胤禛正伸手对着自己,示意将火折子递给他。 吉灵便走了过去,见胤禛很快地点燃了那盏灯,便托举着站在胤禛旁边替他照着光亮,胤禛抬头瞟了她一眼,道:“朕不需你做烛台,放在这儿吧。”,他话虽说得嫌弃,笑容却和煦,伸手压了压吉灵的手背,是示意她坐下来的意思。 吉灵乖乖坐了下来,胤禛却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收回,依旧放在吉灵手背上,吉灵低头看他手背,虽是养尊处优,但仍有微微青筋勃出,指甲光润,可见一个个月牙儿。大约是伏案的时间太多,袖口的龙纹其实仔细看来,也不像远处那般光鲜,而是隐隐有绒线支出,凑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沉水香气。 胤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轻轻翻过,让吉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反握住了她的手。 胤禛走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吉灵带着一干奴才送走了他,回身就看见四个奴才都是一脸失望的表情,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本来嘛,以为皇上都在这儿用了晚膳了,又逗留到这么晚,侍寝的事情一定是铁板敲钉子了,谁知道皇上居然把这儿当成书房了,直接红袖添香夜读书——看起奏折来。 吉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咽了一口唾沫,道:“七喜,我饿了,还有什么剩的菜吗?”。 七喜一脸惊诧:“常在,您又饿了呀?”。 景阳宫正殿。 茉莉轻手轻脚掩上了门,没让一点动静传出去,然后轻轻走到内寝殿门口。 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她的脚一步步踩过寝殿的地砖,手不自觉地就笼进了袖口里,直到走到愗嫔床前,才停下步子,低声笑着道:“娘娘,皇上走了,没留宿!”。 半晌,床帐背后没有一点动静。 茉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愗嫔没听见,于是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道:“娘娘,奴才看过了,皇上走了,根本没留在吉常在那儿!”。 床帐背后依然寂寂无声。,茉莉想着许是愗嫔已经睡着了,便不再多言,轻轻地走回外间,然后躺在门口那张属于值夜宫女地地垫上。 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寝宫床上,愗嫔静悄悄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她无声地注视着床帐顶摇动不休的流苏,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道:“皇上若真是留宿了,那倒没什么,皇上跑来只是为了陪她吃顿饭,这才要命呢!”。 第二天一早是个艳阳天,吉灵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本来嘛,又不用上班,又不用上学,做一个清宫米虫多好! 她哈欠连天地坐到了梳妆台前,有了这一次教训,说什么也不敢在自己院子里蓬头垢面了,要是再碰到皇上心血来潮,跑来见自己的情况呢? 七喜帮着她梳洗打扮好了,和碧雪一起伺候着吉灵用了早膳。 然后一屋子奴才开始准备搬家。 这时候,家徒四壁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虽然在吉灵看来,原主简直穷得叮当响,连几套像样衣服都没有,但是正因为这样,搬起来才很快,除了一个衣服箱子,几床被褥、她自己从空间里拿来的彩妆品,还有一些漱洗的铜盆之类的,基本上就没了。 东西院之间要经过景阳宫的中庭,吉灵不想在愗嫔面前太张扬,让几个奴才尽量一次多拿点,也别喧哗,这样,西侧院里一行人来来回回跑了四次,就把东西全部拿清了。 小芬子看着自己亲手糊的窗纸,有点可惜地慨叹了一声:“常在,早知道要搬家,这窗纸就不糊了,反正也撕不下来带不走。怪可惜的!”。 小达子手上正拿着棋盘,听见这话就笑了,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这窗纸才几个钱?咱们到了东侧院,再糊起来便是。”。 吉灵坐在院中树下,一手抓着一把水煮花生米正在吃,听见这话,便抬手指了指东侧院,含糊不清地道:“到了那儿,你们用纱布糊,再也别用纸了!” 第二十六章 赏赐 从早上日头高升,一直忙到了大中午,东侧院终于拾掇好了,是按照吉灵的审美和喜好整理的。 其实,景阳宫中这东西两个侧院,虽然大小不同,但是规格和布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庭中一样也有小池塘。此外,还有两株银杏树,围着正屋的是一圈抄手回廊,回廊檐外雕花勾勒,虽然现在才初春,但是已经能想象出来,等到夏天的时候,一定满目青翠。 吉灵让小芬子和小达子在两株银杏树中间系了一个摇篮,说是摇篮,其实也差不多等于一个简易的秋千,可以承担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两头的固定绳子特地系得高一些,这样人坐上去,双脚就悬空离地了,可以荡来荡去,上面又有树木掩映,晒不到太阳,十分惬意。 海贵人事件后,虽然一晃两个月,但是懋嫔仍然命人将东侧院常常打扫,若是有什么损坏的地方,也要及时修葺,所以东侧院虽然闲置,却并不见脏乱灰尘,这无意中也为吉灵省了许多事情。 吃过中饭以后,吉灵看奴才们都累坏了,便下令让大家都去休息。 初春中午的太阳是最养人的,不灼热,十分温润。小芬子和小达子东倒西歪地依在回廊上睡着了,七喜和碧雪也趴在正屋里的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吉灵让七喜去宫女屋子里好好睡一会,她说什么也不肯。 主子仁慈,待她们已经够好了,她不能得寸进尺。 身为奴才,晚上能够不值夜,睡个整觉就已经是奢望了,更何况还能睡午觉。 吉灵看她不愿意,也就不勉强,自己去了正屋里的贵妃椅上睡了,因为收拾了一天,难免灰头土脸,她不想就这样躺在刚刚换好的,崭新干净的床单上。 整个侧院都静悄悄的,吉灵一觉睡到了傍晚,起来的时候就见到奴才们早就醒了,果然一个个精神都恢复了许多,窗外一轮红日已经西斜。余晖漫漫地洒满了整个房间。七喜背对着自己,正做着手纸。 清宫的手纸都是宫女加工好的。她们从库房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然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来回几遍就可以了。这样做成的纸,轻薄细软,洁白绵密,并不比现代的纸巾差。 吉灵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嫌弃不肯用这手纸,后来就被征服了。 七喜刚刚吸了一口水,对着纸巾喷出细细的雾气,这时候听见吉灵醒了,就赶紧起身过来,笑着道:“常在,小芬子他们把水都备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洗?身上也爽利些。”。 吉灵心里想:这就是七喜的好。老实厚道,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吉灵的贴身大宫女,而抢其他奴才的功劳。 譬如刚才,她明明可以说“奴才已经把水备好了”,或者“奴才已经吩咐他们把水备好了”,但她只是说“小芬子他们把水备好了”。 她就不禁想到自己穿越前的职场,七喜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因为东侧院有了小厨房,烧水的活可以直接在厨房进行,再也不用走远借用柴房。小芬子小达子在刚才吉灵睡觉的时候,抬了不少柴火,烧了足足两大木桶的热水,系上挂钩,抬进正屋里。 七喜往桶里撒上去年秋天储存下来的干花花瓣,那花瓣虽然是去年秋天采集,但是因为晾晒及时,储存得当,色香味俱全部保存了下来。遇见热水,干枯的花瓣慢慢铺开,颜色也渐渐鲜艳起来,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七喜伺候着吉灵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吉灵还记得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宫女要帮自己洗澡,自己还很尴尬,没想到,环境改变人的速度竟然是这么快,她已经快要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 东侧院屋里的宝贝其实还不少,不过有的虽然奢华却没什么用处,为了让空间尽量敞亮一点,吉灵让奴才们把用不到的家具都用粗布蒙起来,扎上绳子防尘,然后搬进了库房。 除去必要的家居以外,有一个小矮塌,算是踏脚放鞋的,也可以睡人。 吉灵看质地还不错,想着七喜平时值夜的时候总是睡在垫子上,虽然现在已经不像冬天那样气温低,但是总睡在地上也不好,于是就留了下来,让七喜去擦洗一下,然后铺上软褥子,权当一只小床。 掌灯时分,苏培盛领着人来了,送来了一堆赏赐,除了两个极精致小巧的紫檀木八宝凳子以外,还有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布料,都是苏州进贡的上好的锦缎,有的看上去颜色素雅,凑近了才看见上面花纹流光溢彩,即使在暗处也曳然生光,是那种极内敛的美。 另有四盒珠宝首饰,选的都是浅淡的颜色,什么鹅黄、天青、淡蓝、樱粉、应有尽有,花样也多是秀气文雅的,甚少张扬。 苏培盛不但送来了衣服首饰家具,还带了两个绣娘,都是苏州人氏,上来请安时虽说的是官话,却掩不住吴侬软语的软糯。 原来这两个绣娘是专门来帮吉灵量体裁衣的。苏培盛面上虽有笑容,却并无太多屈膝卑恭之态,只是清清楚楚道:“吉常在,您看看这些布料,若是有喜欢的,绣娘便可帮您量体裁衣,若是常在不喜欢这些花色,奴才再去库房重新领。”。 吉灵连连摇头,笑道:“不必,不必,这些花色好看的很!我很喜欢。有劳苏公公亲自为我走这一趟了!”,苏培盛连称不敢。 那两个绣娘便上前请吉灵去里屋量身,吉灵平举双臂,听着她们口中报着尺寸,便道:“衣服还是做宽大一些的好,宽一些的穿着显瘦。”,七喜在旁边扶着她,这时候听到了,便笑着道:“常在,别的娘娘都恨不得把腰身做得越窄越好呢!”。 她眼看绣娘拿一块雪青色的布料,衬在吉灵脸颊下方来比比试,自己便伸手去那布料箱子里拿另一块水红色布料,道:“常在,这个颜色好看呢!”,她说到这儿,话语却顿住了。 触手之处,七喜只觉得箱子布料堆叠下,还有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些冰凉坚硬的物事。 第二十七章 甜蜜 七喜见两个绣娘背对着自己正半跪着给吉灵量尺寸,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轻轻拨开布料。 原来下面另放了两只荷包,因为被布料埋得深深,所以方才并未察觉,七喜伸手抽开系带,倒吸一口气,就见荷包里是满满的银元宝,每个银元宝个头并不大,也就是十两银子的样子,但是元宝很多,粗略数了一下,大约是三百两,这样加起来就差不多十七八斤。 七喜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那个抬布料箱子的小太监吃力得很,原来不是抬布料,是抬银子呀! 很显然,这些银元宝并不是常在的月银。要知道,常在一年的银子也就五十两。 七喜松开荷包,又照原样用布料盖住,等到两个绣娘带着花样走了,她才悄悄告诉吉灵。 作为贴身宫女,银钱方面的事情常在一直是交给她来负责的,她有这个责任把这件事情跟吉林汇报清楚。 吉灵听了也很惊讶:“什么?三百两?他们别是抬错箱子了吧!”,她第一反应就是苏培盛弄错了,也许是赏赐给别的娘娘的箱子跟自己的弄混了。 第二反应就是:这里面一定有鬼!苏培盛没必要巴结她,便是巴结,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一瞬间,吉灵暗搓搓地在脑海里脑补了许多宫斗栽赃的桥段。 但是等到她看到那两只荷包,她就笑了。明黄色泽,系带上还点缀着珠玉,这样的荷包,并不是谁都能用的,也不是谁都能让苏培盛去装的。 “是皇上的意思。”,她笑着对七喜道。 七喜就看见自家常在笑得很开心,是一副发自心底畅快的表情。她恍然大悟:这是皇上给常在的零花钱呀! 吉灵拿出银元宝,对着烛火看了看。银锭还很新,发出雪白色的宝光,没有因为使用过而产生的包浆,上有铭文,錾刻着银锭铸造的时间、地点、用途、成色、监管的官员姓名。元宝下还有蜂窝状的凸起,形成一道漂亮流畅的曲线。 吉灵盯着那“雍正元年”四个字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把银子倒出来,另外换了粗布包裹装好了,交给七喜让她锁起来,自己却把那两只荷包留了下来。 过了几日,苏培盛手下的小太监将新衣服送了来,吉灵现在手头有了银子,便不再像以前总要计算着过日子,她认得那个小太监叫小陈子,便吩咐七喜打了红包递出去。 苏培盛她是不敢打红包的,不过苏培盛的徒弟就没关系了。 小陈子年纪虽然小,办事却是极稳重的,这时候便一番推辞,吉灵也就礼貌性地又说了几句,双方来回了几个回合,小陈子笑眯眯地将红包收起来了。 吉灵包的数目不大也不小,看小陈子熟稔地将红包塞进袖子笼,她就知道:这小子在各宫娘娘那儿讨到的好处准不少。 小陈子将衣服放下,说了几句吉利话,还讨了一盏茶喝,然后才走了。七喜和碧雪将新衣服一件件打开,在床上铺开,就看见满室灿然生光。 “真漂亮!”七喜由衷发出了一句感慨,然后她转向吉灵,迫不及待地道:“常在,奴才伺候您,快试试吧!”。 旗装一共做了八件,除去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颜色较为深重的,其他七件分别是樱粉色、天青色、淡黄色、雪青色等等,都是轻软的春装,分别用了绒圈锦、漳缎、妆花缎和软烟罗来做外层和袖口的装饰——吉灵之所以能认得这些料子,都是拜那天两位苏州绣娘所赐,她们细细讲解了各种面料的不同。 譬如这其中的软烟罗,吉灵就有印象:红楼梦里曾经提过,是一种极薄的罗,用以糊窗屉或作帐子。只是她没想到,原来清宫女子的旗装也可以用此作为修饰。 绣娘走后,七喜打开衣柜,将一件件旗装叠好收了进去,又用力往里推了推,吉灵看着原先那几件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旗装还在柜子里,便对七喜道:“把那些旧衣服收拾收拾,放进库房吧,省得占了地方。”。 七喜应了一声,将旧旗装收拾起来,即使这样,放进了新衣服后,衣柜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吃饭,穿衣,首饰,银两,这些问题都算是基本一一解决了,吉灵心情很好,道:“咱们出去走走!”。七喜人还弯腰埋在衣柜里,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将衣柜门锁上,才道:“今天风大,常在稍等一下,奴才给您拿件披风。”。 一时间两人走了出来,吉灵嫌带着人多太惹眼,便没让碧雪和小芬子、小达子跟上。她和七喜走出了景阳宫,一出门,虽然晴空当头,但毕竟还是初春,果然冷风飒飒而来,吉灵缩了一下脖子,哆嗦了一下,七喜就赶上前来,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才一脸担忧地道:“常在,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身子好了也没多久哪!”。 吉灵看了她一眼,道:“我都快憋死了,整整一个冬天,除了给皇后请安,你说说,咱们还去过哪儿?”。 要知道紫禁城虽然看起来宫殿雄伟,宫室甚多,但是因为风水的原因,历代帝王相信:卧室要小,这样才能藏风聚气。所以一直遵循这个传统,即使吉灵现在换到了东侧院,宫室宽大不少,但卧室依旧相对狭小。。 七喜哑口无言。吉灵看她面有忧色,便安慰地拍了拍她手,道:“我就绕着这景阳宫走两圈就回去。” 吉灵见此时万物俱静,长街上空荡无人,只能听见极远处有奴才拿着扫帚洒扫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放眼看去,只能看到两种颜色——黄色和红色——黄色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屋顶,红色是重重宫墙。只有抬头向上看,才能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 七喜忽然“呀”了一声,指着天空道:“常在您看!”。 吉灵抬头一看,原来是空中有两只风筝正在飘荡翱翔,今日风轻云淡,艳阳极好,那风筝借着风势,飞得极高。 吉灵眯着眼睛,用手挡着刺眼的光线,从手指缝里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一只是雄鹰形状,另一只则是拖着长尾的蝴蝶形状。 第二十八章 晋升 风筝飞得极高,渐渐地靠在了一起,吉灵正抬头看着,就见那只雄鹰风筝忽然头朝下,猛地向下一栽,似乎是被蝴蝶风筝的线缠绕住了,两只风筝相互纠缠着飘飘荡荡。 “是御花园。”,七喜看了看方位,判断道:“御花园里有人在放风筝。”。 御花园离景阳宫这儿不远,只要向西边,走过钟粹宫,直接能看到御花园最东边的堆秀山。 那堆秀山还是明代工匠建的,其实是一座人工假山,堆山匠师们运用一种叫做“堆秀式”的手法,运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块,逐一堆砌而成。位于钦安殿后东北侧,背靠着紫禁城朱红色的宫墙。走过了堆秀山,就等于进了御花园。 到了堆秀山下,吉灵只觉得头上一暗,似乎一片阴影罩了下来,只听旁边七喜叫了一声;“常在当心!”。 吉灵本能地向后一退,七喜已经挡在了她身前,只见一只巨大的蝴蝶风筝拖着两根长长的尾巴从半空中急速栽了下来,擦着七喜的鬓发,落在两人脚前。 七喜顾不得挽起散落的鬓发,上前捡起风筝,只见那风筝线为了坚固耐用,涂了一层竹胶,胶水干透后,僵硬锋利,能把人的皮肤割出血痕。 吉灵上前看,见七喜还蹲在那儿看风筝,便拉起她道:“我看看你。”。却见七喜脖子上一道红痕,慢慢渗出血来。 吉灵从怀里掏出干净帕子来,给七喜擦拭,七喜还懵然不知,直到看到手帕上的血迹,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感到痛楚。好在伤口不深,那血出了一会儿便凝成了深红色的一排血珠子。 七喜看吉灵还要给自己擦,赶紧道:“常在,别……别!当心奴才把您的帕子弄脏了。”。 吉灵后悔道:“都怪我,本来说只是绕着景阳宫散散步,偏偏跟着这风筝来了御花园。”。她伸手,心疼地摸了摸七喜脖子上的伤痕,道:“你把风筝放在旁边的大石上,它的主人自会来寻。我带你回去上药”,说完转身拉着七喜要走,却听到背后一个女子声音道:“听闻你如今住在东侧院?”。 吉灵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楞了一下,转身看堆秀山背后闪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简单,发鬓间也尽是简单珠饰,身后跟了个笨手拙脚的小宫女。 那女子又道:“风筝是我的,还给我。”,数月不见,她瘦了许多,颧骨从原先丰润的脸颊下高高地凸显了出来,凭空显得老了五六岁。 此时她伸出手来要风筝,吉灵就看见她袖管下仿佛芦柴管一般的手臂,几乎就是骷髅蒙了一层皮,上面青筋暴露,皮肤枯黄。 吉灵看这女子面熟,却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直到七喜提醒,她才恍然大悟:是从前的海贵 海氏被降为答应,而吉灵是常在。按道理,她是要向吉灵行礼的,但海氏身板连动都没动,只是带着几分讽刺又道:“东侧院是本贵人住过的好地方,风水养人,没想到倒便宜你了。”。 她如今已经被贬为答应,迁居幽远之处,吉灵没想到她如今讲话还是这副跋扈腔调,她不与海氏多言,便道:“七喜,将风筝还给海答应。”。 七喜道:“是。”,双手捧着风筝要上前去交给海氏背后那个小宫女。那小宫女接过了,轻轻拉住海氏的袖子,挤出笑脸,哄孩子一样地哀求道:“奴才陪您回去吧!”。 谁知道海氏听了吉灵说的“海答应”这三个字后,忽然便像被狠狠打了一棒似的,猛地上前一步,厉声道:“放肆!吉氏,你一个小小的常在,竟然敢藐视本贵人!”,七喜见她表情狰狞,立即上前挡在吉灵面前,又回头小声颤抖道:“常在,咱们快走吧!海答应……海答应似乎不大对劲……”。 海氏伸手推开七喜,狠声道:“本贵人一日为贵人,终身便是贵人!听明白了没有?”。 吉灵瞠目结舌,刚要说话,只见海贵人忽然又变了一副表情,将食指竖起在嘴唇前,小声对吉灵道:“姐姐,一定要当心那个懋嫔,她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一肚子坏水呢!”。 说完,她用帕子捂着嘴,嘻嘻哈哈笑起来。 她开始还是小声的笑,到了后来声音就渐渐放大,捧腹大笑起来。那小宫女默默拿着风筝,站在一旁,眉目低垂。 吉灵向后退了几步,明白过来:海氏疯了。 过了阳春三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大地回春,草长莺飞,空气中暗香浮动,连白昼都变长了。 景阳宫东侧院里,抄手游廊旁的腊梅已经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姹紫嫣红——都是小达子找来的花种,分别有白晶菊、迎春花、桃花、连翘、刺桐、红掌、结香……颜色由浅到深,一进门看去,小院里仿佛被染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不分层次,堆叠在一起。 吉灵开始还夸了几句小达子辛苦了,难为他找来这么多花种,又精心栽培。后来就觉得院子里花的种类也太多了些,而且颜色搭配乱七八糟,看上去有些俗气,于是去掉了迎春花和红掌等,只留了白晶菊、结香和桃花三样,此外,小芬子拉了一些枝叶葫芦过来缠在抄手回廊的廊柱上,碧绿青翠,配色清爽,吉灵很是喜欢。 三月底,胤禛的旨意下了来,晋吉常在为贵人。 与妃嫔的册封礼不同,常在晋升为贵人,是不会有册封礼的。 有清一代,无论封常在还是晋贵人,都不举行册封礼。只有由贵人晋为嫔,或直接封为嫔,才会举行册封礼。 饶是如此,晋升贵人的仪式礼节依然繁琐。 这一天天光还没亮,吉灵已经被七喜催着起了床,她睡眼惺忪地涑口刷牙后,坐在梳妆台前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吉服是早就用铁熨斗烫好的,因为怕皱,一夜都平铺在桌子上。此外,碧雪还送进来四块枣糕,给吉灵先吃下,垫着肚子。 前屋里,司礼的礼仪嬷嬷早就等在那儿,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脸颊微见风霜,发髻一丝不苟,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脑后。 此时,安嬷嬷正好喝了一口红枣茶,还没咽下去,只见门帘一掀,七喜扶着一个身着吉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安嬷嬷来不及看她容貌,心里知道这就是最近宫里的红人——吉常在,连忙起身磕下头去,笑着道:“奴才给贵人主子请安,给贵人贺喜了!” 第二十九章 吉贵人 此时仪式未成,若是较真来说,吉灵还算不得贵人,安嬷嬷这样喊,是宫里例来的讨彩头,吉灵探身向前,做了个虚扶的手势,笑道:“嬷嬷快请起来吧。”。 她看了七喜一眼,七喜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装好银子的荷包从衣袖里拿了出来,快步上前。 安嬷嬷喊完“贵人主子”那两句,头尚未抬起,鼻中已经闻到一阵馨香,原来是七喜走了过来,伸手想将她扶起来,见安嬷嬷没动,七喜只好凑近,大声在她耳边道:“安嬷嬷,常在请您起来呢。”。 原来安嬷嬷年老,近来耳力已经渐渐衰退,吉灵已经叫起,她居然没听见。直到七喜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她才听清楚了,赶紧拖着七喜的手臂爬了起来,站稳了身子,七喜已经把荷包递了过来,她还要虚让一下,七喜已经将荷包紧紧塞进了她手心里,又握着她手将手掌包了起来。 安嬷嬷紧紧握住荷包,微微掂了一下,心里乐得笑开了话,暗道这位贵人主子真是一点儿不小气!只是她毕竟是宫里的老嬷嬷了,自恃身份,脸上波澜不动,只是态度更加恭敬了。 此时,安嬷嬷见七喜已经扶着吉灵走到了前屋正中,便举起手掌拍了两下,回头肃色道:“你们进来吧。”。 吉灵抬眼看去,就见小院里有早就等候着的一对奴才,此时,先是捧着托盘的四个宫女鱼贯而入,托盘上都铺着桃色锦缎,内有如意、八宝、团圆、生莲四样吉器。 四人进来后,在屋里两两对面,并列站开, 此时又有两个年级大一些的,姑姑模样的宫女进来,未用托盘,只用了彩金描星月纱布蒙在臂弯上,柔如云烟,上面托着的是两套床品,细细看去,是流金绣线的鸳鸯锦被、枕套、床帐、帘幔四件。 方才那四个宫女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让两位姑姑站在前方。 这六个宫女站定后,才有四个小太监弓着腰快速进来。并抬进花梨木箱子四只,每只箱子上的抬杆上都扎着桃色绒纸花朵,下面垂着细细流穗,随着步履摇曳生姿。 每运进来一类东西,唱礼太监便在旁边高声报出。 此时,就见那唱礼太监高声道:“放——!”,四个小太监动作整齐地将箱子放在地下后,立即袖手飞快倒退出去。安嬷嬷上前一一打开箱子,每开一只,便口里说一句吉祥话,箱子里一样,铺设的也是桃色锦缎,吉灵才看见第一只箱子中是各式精美银器一大套,包括碗、盏、盘、杯,各色餐具都在内。第二只箱子中是贵人吉服、第三只箱子中是四双配色考究的花盆底鞋、第四只箱子内的物品蒙了层桃色轻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寝衣模样的物事。 等到所有东西统统运进来以后,东侧院前厅就显得相当拥挤了,最后的两个小宫女站不住脚,活生生地被挤到门槛外了。 这时候唱礼太监才开始从旁边奴才托举的金盘上,郑重其事地举过一卷明黄色圣旨,开始宣读皇上旨意,他一字一顿,抑扬顿挫,读得极慢。吉灵跪在地上,低着头听他念着,等到终于读完了,她的身份也就从吉常在晋升成为了吉贵人。 吉灵三磕头谢恩,仰头接过圣旨,交给七喜,只见七喜的手微微颤抖,吉灵抬头看她,就见她一脸欣慰激动,活像等候在考场外的高考生父母,那神色比吉灵自己还高兴。 此时,七喜接过圣旨,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咧开嘴笑了,做了个嘴型对吉灵无声地喊道:“主子……”。 清宫规矩,贵人以下的位分,一律不准称主子,从贵人这个级别开始,伺候她们的奴才才能喊主子。虽然七喜已经在心里,对着自家常在喊了无数遍“主子”,但是从今日开始,她知道,以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出这两个字了。 眼看唱礼太监给完了圣旨,笑吟吟地站在原地没动,顿了顿,笑容渐渐僵硬。 吉灵赶紧捏了一把七喜的手掌,七喜这才反应过来,拿出准备好的荷包交给吉灵,吉灵亲自递给了唱礼太监。 那唱礼太监看也没看,接过便往袖子里一放,才行礼带着一干人等退出去。 吉灵站了半天的花盆底鞋,就觉得脚底又累又酸,刚想坐下来,内务府的另一拨人又来了。 上一拨人是送圣旨送赏赐来的,这一拨更加厉害——直接送人过来了。 清宫规制,常在配宫女三名,太监两名,贵人身边则可以有宫女四名,太监三名。 原主身边本来就是三个宫女,两个太监的标配,但是在吉灵还没穿越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宫女已经受不了原主久病在床,眼看着前途无望,便寻了门路自己去投奔了好主子。 所以吉灵穿越过来以后,身边一直都是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四个人伺候。 内务府按照实际情况,按人头补足,这时候又送进来两个宫女,一个太监。身上衣服收拾得干净爽利,这时候三个人排成一排,跪下来磕头,齐声道:“奴才们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吉祥。”。 吉贵人吉祥,这话吉灵听着跟绕口令似的,不由得想笑。她看三个人都低着头,知道宫里规矩:主子不叫抬头,奴才是不能抬头去直视主子的,便道:“你们三个,先起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三个人听了,赶紧便以手撑地,站了起来,那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都眉清目秀,待到吉灵看到另外一个宫女,她倒吸一口气,好家伙!那宫女杏脸桃腮,眉目含情,低着头时没看出来,此时一抬头,眼睛也仿佛会勾人魂魄一般,媚态横生。 这宫女又妩媚又漂亮,若是论容貌,实在超出大部分宫女的平均水平,便是在皇后宫中见到的几个答应、常在,姿容也未必有她漂亮。 吉灵在心里呵呵了两声:这是有人往内务府塞了银子,通了门道,才能送来这么一个宝贝来给自己呢。 晋升贵人时送来的奴才,便是想推,暂时也推不掉。 第三十章 拉拢 清宫规矩:所有的太监必须是汉人,宫女则恰恰相反,不能用汉人,得用旗人。 所以,整个紫禁城中的宫女都是内务府旗人册下的满汉军旗子弟。 此外,凡是有头有脸的宫女,譬如能放在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必须是上三旗包衣。 吉灵看着时间渐渐不早了,想着方才礼仪嬷嬷嘱咐的:按照规矩,受封贵人之后,必须还得尽快赶到坤宁宫给皇后谢恩。 她不敢再拖延,便让碧雪和小芬子带着三个奴才,分男女各自去安置。然后自己带着七喜出门了。 其实真的好困啊!想想,为了这个仪式,她半夜里相当于四五点钟就起了床,四五点钟啊!天还黑着呢。 然后一直坐在梳妆台前,被七喜打扮——吉灵趁着平日里空闲的时候,一直教着七喜怎么样去使用那些现代化的化妆品和化妆刷。 大概女子天生就有驾驭胭脂水粉的能力与兴趣,七喜跟着她学了几次以后,居然也像模像样地能化点简单的妆面了。 当然了,这也归功于吉灵从空间里拿出来的化妆品和化妆刷都是一线大牌。无论粉质、着色、质感都是一流的,七喜使用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光是凌晨化妆,吉灵大概就用了半个时辰,再加上礼仪嬷嬷、唱礼太监的一套套仪式,还要打起精神应付内务府的人,这样算下来,吉灵今天绝对踩着花盆底鞋站了两个多时辰了!现在还得继续再去皇后的坤宁宫。 一路上,吉灵几次很想把这花盆底鞋底下那个方块给直接锯了! 刚到坤宁宫门口,吉灵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瞧着那丰润的肩膀曲线,她就知道是齐妃,齐妃这时候也看见了她,连忙叫轿辇停下,伸手扶着虹茶的手走下轿辇,笑着在远处招手道:“吉常……吉贵人!你来!”。 因为之前在长春宫膳房蹭饭,加上吉灵经常把做好的甜酱送去给齐妃,她与齐妃熟悉了许多。 两个月来,吉灵已经发现:齐妃这人很真实。她喜欢谁,讨厌谁都是放在脸上的,从来不加掩饰。和她相处一点都不累。 这种性格虽然率真,但也有副作用:那就是有时候会让人很尴尬,甚至有一次连皇后娘娘都被齐妃弄得下不了台。 吉灵有时候听齐妃讲话,真是替她捏一把汗。 亏得她有儿有女,进皇子府的时间又早,不然换成个贵人,这样“率真”试试? 吉灵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笑吟吟行礼道:“妾身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也是来坤宁宫请安的吗?”。齐妃并不回话,只是上下打量她了一会儿,才啧啧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好马还得配好鞍!你这一身吉服一穿,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吉灵听她说什么“好马还得配好鞍”,哭笑不得,知道齐妃就是这么个性子,便笑着道:“娘娘别取笑我了,今日要给皇后娘娘谢恩,所以才打扮成这样,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齐妃微微侧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该打扮就得打扮,你看翊坤宫那位……”,她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努了努嘴,吉灵知道她是在说年妃。 齐妃小声道:“她哪天不是涂抹得跟唱戏一般?脸上的水粉刮下来能糊墙!胭脂刮下来得有三斤重!”,说完不屑地一撇嘴。 见坤宁宫的宫女们已经在台阶上打起了帘子,两人边说话便前后走了进去。齐妃渐渐地又绕到“吃”上,只听她埋怨道:“你前日送来的果碎牛乳很好吃,我让奴才们做了,却做不出你那个味道,倒是费了我两小桶燕窝牛乳,真是无用!”。 吉灵一偏头,让开帘子,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笑道:“那是有点窍门在里面的,不必用精贵食材,纯粹些才好。做起来也不难,回头我让七喜去长春宫膳房,现场示范一遍便是。”。 两人说着,见皇后娘娘还没出来,前厅中其他妃嫔还没到来,倒是难得地安静,便分别坐了下来。 这时候,宫女上前来奉茶,吉灵见那宫女眼熟,想了想,才回忆起来。 原来是冬天的时候,海贵人毒打小鼠那场风波,自己当时还刚刚穿越过来,是个病得要死的小常在。被宁妃、愗嫔、海贵人三人带着去坤宁宫,在雪地上走了好久。结果到了坤宁宫,就是这个宫女上前来给大家沏茶,轮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直接连茶叶都省略了,就翻着白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此时,这宫女一手捧着茶叶罐,另一手提着茶壶,见齐妃不断侧过头,和吉灵有说有笑,又知道吉灵已经被封为贵人,更是近来皇上的新宠,不由得极小心地将茶叶从茶叶罐中用小木勺舀出,又加了温热的水,才双手捧着呈上给吉灵,满脸堆笑道:“贵人请用茶。”。 吉灵接过来看了一眼茶盅中青碧的茶汤,轻轻晃了晃,抿了一口喝了。就见门帘被掀起,卷进来一阵风,却是年妃与愗嫔一起来了。 吉灵屈膝请安行礼,年妃径直经过她面前,头都没回,只是懒洋洋道:“起来吧。”,说着走向属于她的那张凳子,微微张开双臂,被宫女伺候着脱了披风,才转向愗嫔道:“愗嫔,你还别说,这吉常在穿了这身衣服,还像个正儿八经的贵人了,谁能想得到她从前……”,说着用帕子捂住嘴笑起来。 愗嫔笑着向前欠了欠身,表示赞同,仍旧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齐妃放下手中的点心,向这边看过来,嗤笑一声,白了一眼年妃,清清楚楚地道:“瞧年妃妹妹这话说的!吉氏可是皇上御笔亲封的贵人,刚刚封的,还能有假?”。 年妃不屑地一挑眉,刚想说话,见冬暖阁门帘一动,皇后已经出来了,众人起身行礼请安。吉灵这时候赶紧小步走到前面,跪下磕头行大礼,大声谢恩道:“贵人吉氏,受封礼成,特来向皇后娘娘谢恩,请安,祝皇后娘娘福泽万年。” 皇后笑着道:“起来,起来。”,又望了众人一眼道:“咱们这后宫呀,要论知礼数,守规矩,除了愗嫔,我看就是吉贵人了!”,说完望了一眼身旁宫女华容。 华容会意,转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捧着一个极精美的紫檀木盒子走了出来。 皇后指了指盒子道:“这明月珰整个紫禁城一共就三对,极其罕有,太后那儿一对,本宫这儿两对,其中一对便给你吧。”。 吉灵略迟疑了一下,便跪下干脆地谢恩道:“皇后娘娘美意,妾身却之不恭,虽然妾身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但妾身一定好好收着。”。 皇后轻轻一拍桌子,向后一仰身子,嗔道:“收着做什么,你这傻孩子!你戴着定然好看,皇上必然也欢喜。”。 谢过恩,回到东侧院,吉灵将明月珰交给七喜,嚷嚷着要补觉,便睡到了下午。待到三四点钟的时候,被七喜推醒,说是皇上晚上要来东侧院。 第三十一章 谨慎 吉灵一个激灵,立即就清醒了大半,她赶紧拉住七喜的胳膊,一骨碌爬起来。 七喜蹲下身子,拿着绣花拖鞋帮她套上,一边套一边安慰她道:“主子不用着急,还来得及。”,她口中话是这么说,手上动作却是一点不敢慢。 吉灵就着碧雪送进来的铜盆,用温热的水好好洗了个脸,接过碧雪递上来的毛巾卷,她草草将脸上的水吸干,便坐到了梳妆台前,让七喜帮她梳理发髻。 吉灵以前是常在,每次梳头都只能梳最简单的一字头,这是后宫女子中最简单的发型了。 一字头的好处就是好打理,梳起来也很快。 但它也有缺点:两端太过低垂,几乎挨到耳根,发髻松,稍碰即散,也因为这个原因,梳一字头的时候,女子基本上不能佩戴什么贵重首饰。因为首饰稍有分量,一字头便承受不住。 所以清宫中梳着一字头的都是答应、常在之流。因为这些女子位份低,家世薄,本来就没有什么贵重的首饰,即便有,也不敢戴出来招摇。 不过,吉灵现在既然晋升为贵人,发髻的式样自然便可以有了变化。 七喜将梳子咬在口中,打开了早上晋封贵人时,内务府送进来的首饰箱子。 那箱盖木质厚重,七喜一只手支撑着,另一只手伸进去掏摸了一会儿,吉灵就看她从里面拿出两个形状奇怪的物事。 其中一件东西似乎是铁丝拧成的,倒有点像一个横着的眼镜架;另一个像是一个长方形大黑盒子。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问吉灵。 七喜调整了一下她的肩膀位置,对着镜中笑道:“主子坐正了,可千万别转头,也别歪头。这是发架和扁方,主子现在是贵人了,梳头得用这些工具。”。 说完,她重新又倒了些头油在手心里,然后双手掌心合拢,搓揉了几下,涂抹在吉灵的长发上,便放上发架,把头发分成左右两把,交叉绾在发架上。 七喜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发架左右高低,微微调整了一下,然后将中间横插上扁方,又把发稍和碎发固定牢,再把后面的耳边的垂发,梳成扁平状,末端用发带束起。 吉灵只看她两只手灵巧地在自己发间上下翻飞穿梭,不时又对着镜子轻微调整,这样,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七喜吐了一口气,道:“主子,梳好了,您看看!”。 吉灵一抬头,见镜中俨然一个端庄的清装贵人,发髻和原来的一字头却是大不一样了。 七喜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只小铜镜,捧着让吉灵看后面的发髻,吉灵便看见自己发尾微微上翘,收束的线条极流畅漂亮,像只将要飞起的小燕子。 吉灵很吃惊,抬头望着七喜,连连夸她道:“七喜!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真是很不错!”。 七喜一边收拾梳头的工具,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奴才也是从前跟着一个梳头姑姑学了一手,许久不用,已经生疏了。要不然,一炷香的功夫应该就能梳好了,主子也不用枉坐这么久。” 梳完了头,就得选首饰。 早晨受封时抬来的首饰箱子已经全部被七喜根据颜色、质地的不同,分类整理到了梳妆盒里。 吉灵就从早晨送来的新衣服里挑了一件淡淡鹅黄底色,裹着月白色金线滚边的旗装。旗装上部是很清淡的黄色,下部,从腰开始,往下盛开着小朵小朵的月桂花。越往下,花朵越繁密,枝叶越蔓延,花样细小,是淡淡的绿色,点缀在底色上,淡雅中不失俏皮。 根据衣服的颜色,吉灵从珠宝匣子里挑了一套淡黄色缀玉石绿叶的玉兰形状珠宝发饰,玉兰花下带了一点勾金边的流苏,摇曳生姿。 她搭配完了,照着镜子,只觉得其他都很好,只是耳朵上空荡荡的。于是和七喜商量着选了几套耳坠子,却都不太合适。 两个人都有点焦急,这时候七喜灵机一动,提醒她:“主子,咱们试试皇后娘娘赏赐的明月珰吧!”。那装着明月珰的盒子本来已经锁在了柜子里,这时候七喜拿出来,小心翼翼捧给吉灵。 吉灵亲手打开盒子,就见其中宝光流转,恰如明月。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这对明月珰,的确如皇后所说,是紫禁城里都难得的珍品。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这对耳坠与旗装上的月白色滚边遥相呼应,浑然天成。七喜笑着道:“就是它了!”,说着伸手要帮吉灵戴上。 吉灵刚刚低头,脑中却闪电一样闪过一个念头,抬手阻住七喜的手臂道:“等等。”。 她想了想,低声道:“皇后娘娘赏赐我这个,倒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深意,谨慎些总是好的。你先放在台上,不急着戴。”。 趁着这当儿,碧雪打起帘子进来屈膝问吉灵:“主子,晚上该提些什么菜呀?”。 吉灵想了想,道:“热锅吧!最好是麻辣锅,要有滋味,越辣越好!若是只有清汤就别拿了,那清汤太淡了,和水煮有什么分别?”。 碧雪脆生生地应了。 吉灵又道:“另外你看看有没有烤鸭,我想吃烤鸭了,不用多,半只就行。面皮和黄瓜丝多配一点,我最喜欢长春宫的那面皮了,柔韧好吃,哪怕单吃都可以。”。 她咽了一口口水,继续道:“红豆糕要是有,拿一些回来,要是没有,你就瞧着看什么糕点比较软,烧饼我不要。”,她顿了顿,仔仔细细叮嘱道:“还有,再拿点生面条回来,我晚上会饿。”。 膳刚刚提回来,胤禛便到了。 吉灵是早就等候在正屋前厅里的,这时候听见外面唱报,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扶着七喜的手迎了出来。就见胤禛似乎今日心情不错,脸上神色明朗且轻松。 他大步走上台阶,吉灵刚蹲下身道:“妾身给皇上请……”,一句请安的话才打了个头,胤禛已经干脆利落地挥手道:“免。”。 第三十二章 满洲袜 吉灵起了身子,跟在他后面进了屋,胤禛没急着坐下,兴致颇高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自从吉灵搬到东侧院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屋里的紫檀木雕花小绣墩看着眼熟,是苏州工匠做的,花样精致秀雅,四条腿上是金漆镶嵌的梅花镂月图案,虽然略显得有些不够大气,但是倒很适合后宫小女子。 吉氏不就是个小女子嘛! 他还记得那天用完早膳,造办处的管事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等他出门的时候才巴巴地跑来献好,说是苏州工匠处新贡了一批家具,呈给皇上看看。 结果他一眼就瞅见这两个绣墩了,然后就想到吉氏那个寒酸的屋子了。 想想吉氏那狭窄的西侧院,连几个像样的绣墩都没有! 看那屋子,也是冬冷夏热的样子,怪不得一病能病一年呢。 其实那个时候他脑袋里已经滚过一个念头:不如升吉氏为贵人,只是后来,又硬生生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后宫一朝得宠,恃宠生娇的女子,海贵人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不急,来日方长,且看看这个吉氏的性子到底如何。 吉灵看胤禛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打量,就是不坐下来。 皇上没坐,自己自然也不能坐。 大爷你倒是快点坐呀!吉灵在心里喊了一声。 她低头看自己脚,欲哭无泪,穿着花盆底鞋的脚又开始肿痛起来,脚心特别疼得厉害,因为全身的体重都压在脚心那块方块上。 毕竟从早上到现在,她除了睡了个午觉,其他时候不是站着受封,就是走在来去坤宁宫的路上。 简直比穿越之前穿的高跟鞋还受罪! 好歹穿高跟鞋时间久了,只是前面脚掌会痛;可是花盆底鞋不一样,那个要命的方块在鞋底中间,就好像脚心咯着一块砖头,还是最硬的那种,鞋底薄薄的,走路的时候还得在这砖头上保持平衡! 吉灵看胤禛没注意,伸手慢慢挪了两步,伸手扶住黄花梨木的餐桌,将体重压到桌子上,然后将右脚往左腿上蹭了蹭,无声无息地把右脚从花盆底鞋里抽了一点出来。 虽然这个姿势有点猥琐,但是脚真的好舒服!瞬间不痛了! 于是吉灵没忍住,往外抽了一点,又抽了一点…… 胤禛欣赏完了,转身笑着看向吉灵道:“做了贵人,滋味如何?”。 吉灵没料到他说转身就转身,想要把脚飞快地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立即屈膝蹲下,一脸感恩戴德的神情:“啊……妾身何德何能,得蒙皇上恩德,封妾身做了贵人,还亲自来看妾身!倒是妾身还没谢恩,谢皇上恩典!”。 胤禛很满意,看她还蹲在那儿,便心情甚好地道:“好了,起来吧。”,说完伸出手给吉灵。 吉灵蹲下时,旗装下摆正好盖住了花盆底鞋,这时候便暗搓搓地把脚往鞋子前面用劲一伸,滑了进去。 她出了一口气,起了身,看见胤禛向自己伸手,赶紧迈步。 谁知道刚才脱鞋子的时候,她的袜子滑了出来,却懵然不知。 清宫穿的是满洲袜。 所谓满洲袜,就是满族人穿的袜子,男女袜相同,雍正一朝,宫廷的满洲袜大部分瓯都是绸缎做成。袜底数层较厚实,不分左右脚,可以随意穿着,工艺以丝织、刺绣和手绘为主。 皇上的袜子上自然是云龙纹图案,但清宫妃嫔则各不相同。皇后穿的是凤头女绵袜,妃嫔们则只能穿花蝶图案的女袜或者百鸟纹或山水图。 不过还有一种较为简单的袜子,不用绸缎,改用棉布,吸汗透气,图案用的是五谷丰登,表示希望民间风调雨顺、丰收吉庆。所以叫做五谷袜。 五谷袜的袜筒旁边还自带长长的白色棉布条,有点像裹脚布的意思,用来给后妃们调节袜筒的松紧,一般缠绕在脚踝和脚后跟上。 前朝康熙年间,后宫妃嫔们很喜欢穿这种袜子,到了雍正年间,妃嫔们多穿花鸟绸缎袜,五谷袜便渐渐没有人愿意穿了。 吉灵今天脚上穿的就是一双五谷袜。 方才脱鞋穿鞋这么一折腾,那袜筒上的布条恰好松散了开来,脱落在了地上。 吉灵刚一迈步,直接踩在了袜带子上,她晃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 七喜本来是在桌旁指挥着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布膳的,这时候一眼瞥见吉灵情况,想要冲过去扶住吉灵已经来不及。 胤禛就看见这吉贵人本来是要起身的,结果身子一歪,直接一头向自己的怀抱扎了过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她,然后深深看了吉灵一眼。 这个吉氏,真看不出来呀,还会玩些小情趣…… 吉灵惊魂未定,扶着胤禛的肩膀,抬头看胤禛暧昧的眼神,就知道他误会了。 他误会成自己是故意摔倒的,好让他软玉温香抱满怀。 不是呀! 她赶紧指着自己花盆底鞋解释:“妾身站了一天,脚实在太疼了,刚才松动了一下,谁知道没踩稳,才摔下来……”。 胤禛盯着她看,神色促狭,一脸笑吟吟,还是不说话。 吉灵觉得自己再怎么解释,听上去都像是在掩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她垂下眼,乖乖闭上了嘴,想要脱离胤禛的怀抱站起来。 胤禛却一挑眉,直接强硬地将她揽回了怀里,然后臂膀一用力,腾空将她抱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第三十三章 临幸 胤禛抱着吉灵走进去,径直走到床前才坐下,仍然没把人放下,就这么让吉灵坐在自己腿上。就看吉灵脸又红了,两只手柔顺地搂着自己脖子,一对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就是不敢抬头看自己。 胤禛哈哈一笑,伸手像逗一只小狗那样,用大指微微摩挲着吉灵的下巴,非要她抬起头来。 吉灵被他大指上的玉扳指冰凉凉地一激,侧开头去。胤禛见桌上放了一叠碧绿的青梅,上面撒了落梅碎雪一样的糖霜,便顺手拿起一颗,塞进吉灵嘴里。 吉灵张嘴,老实而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自己吐了核握在手心里。 胤禛看她紧张,故意逗她,凑近了她柔声道:“脚给朕看看。”。 吉灵只好提起了旗装下摆,胤禛就看她脚面微微肿起来,估计确实是穿花盆底站久了。便皱眉道:“以后若非出门,在东侧院里穿普通的绣花鞋便是。”。 吉灵两眼一亮:“真的?”。 胤禛看着她,笑道:“朕今日说了无妨,便是无妨。”。 七喜和碧雪守着门口,两个人就听见里面渐渐有了动静,自家主子似哭又似求饶,七喜和碧雪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红着脸低下了头。 情事后,天光已黑,寝屋内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极暗。胤禛刚刚起身,随意一抬头,却见梳妆台上一只盒子敞开着,内里隐隐射出莹莹光芒,便道:“那是什么?”。 吉灵转头看去,道:“是皇后娘娘今日赏赐给妾身的明月珰。”。 胤禛脸上笑容渐渐淡去,走过去伸手拿起一只明月珰,明月光华在指尖流转,虽是暗夜,更衬托此物莹然。 他眼神似有怅惘,似有回忆,似有温情,半晌才闷声道:“孝懿仁皇后生前最爱的便是明月珰,朕幼时常看她戴明月珰。此物虽是仿她的形制,亦有神韵。”。 吉灵知道他说的孝懿仁皇后便是将他一手养大的,如同亲生母亲一般的,康熙朝的佟佳氏。 此时屋中寂静,胤禛半晌不言,只用指腹轻轻摩挲明月珰表面,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小盒子走到吉灵面前,道:“戴上试试。”。 吉灵坐起身,接过盒子,在昏暗中摸索了一下,找到了耳朵上的耳坠孔眼,将明月珰戴上。胤禛抬手,轻轻摸着她脸颊,眼神怅惘,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喃喃道:“朕记得母后在世最后几日,虽然重病不起,但仍然仪容用心,这对明月珰也是一直陪着她的。”。 吉灵不敢开口打断他,就听他继续道:“母后只做了一日的皇后便仙逝了,朕那时虽年幼,也记得清清楚楚,封后大典上,母后连吐了三口血在帕子上,强撑着才完成仪典。”。 吉灵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不由得伸手轻轻搂住胤禛,道:“孝懿仁皇后风华,妾身虽未得见,想来应该是极雍容的。”。 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再抬起头时,方才如幼童一般找寻母亲的脆弱表情已经没有丝毫痕迹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冷峻坚毅的线条。 吉灵轻轻道:“妾身不知道此物原来如此意义,皇后娘娘说紫禁城中一共就只有三对,她有一对,赏给妾身一对,还有一对在和惠公主那儿。”。 和惠公主便是康熙朝十三阿哥的第四女。康熙五十三年生,生母为胤祥嫡福晋兆佳氏。从小养在宫中,很受雍正喜爱。 胤禛点头道:“老十三的女儿,便是朕的女儿,该有一份。”。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吉灵脸颊,眼神中似有怜爱。 碧雪和七喜已经靠着门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见里面有了走动的动静,七喜立即站了起来,轻轻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小声道:“皇上,主子,可是要洗漱用膳?” 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出来坐到桌边。 热锅一直放在小厨房用开水保温,这时候热腾腾地送上来,麻辣的香味四溢。御膳全部摆好后,随侍太监开始“尝膳”,没问题后便退下。 桌子除了热锅,还有吉灵要的烤鸭。鸭皮焦黄,鸭肉鲜嫩,早被切成了三十几张薄片,铺设在白磁盘中,呈牡丹花形状。此外,黄瓜丝,面皮,足足有三分量,足够她吃了。 吉灵拿起一块面皮,包裹进鸭肉,葱白、黄瓜丝,又蘸上甜酱,送进嘴里。 好吃! 七喜帮着吉灵包裹着面皮,每包好一块,就往吉灵面前的碟子上一放,一抬头,却看见内务府送来的那个漂亮宫女正在屋门口微微探头,那宫女瞧着是刻意打扮过了,妆容艳丽,唇上口脂嫣红光润。 七喜面色一变,立即放下筷子,笑着屈膝在桌边低声道:“皇上,主子,奴才去看看耳房里还温着一碟点心,这时候不知好了没有。”。 吉灵点点头,七喜立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挡住胤禛的视线,待得跨出屋子,经过那宫女身边时,她拎住她的衣袖,用力将那宫女拽走。 那宫女名叫胭脂,被这么一拽,差点叫出声来,就看七喜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直到走远了,才站住脚,道:“我不是让你今日在房中好好整理针线么,你出来探头探脑做什么!”。 胭脂微微一挑眉,神色中三分不屑,三分挑衅,只是淡淡道:“七喜姐姐好大的威风,不过说到底,大家都是奴才,又分什么资历新旧?”。 她说完,伸手将肩膀上衣衫整理了一下,又揉了揉被七喜捏痛的地方,才款款道:“奴才伺候主子,天经地义,我看皇上和贵人在用膳,自然要看看缺不缺人手伺候。”。 此时春阳和煦,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疏漏洒在七喜脸上,七喜的胸口因为愤怒而不断起伏。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胭脂,冷冷道:“主子若要人伺候,自有我和碧雪,前屋里,没有主子的吩咐,你不许再擅自乱跑!听见没有?”。 第三十四章 照顾 眼见七喜声色俱厉,胭脂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但面上仍旧是那副惫懒的神色。 她抬起一只手,懒洋洋地捶了捶肩膀,眼波流转道:“七喜姐姐既然不让去,那便不去了呗。”。 七喜一抿嘴唇,强硬地命令道:“你现在就回房去!”。 胭脂一撇嘴,转身向宫女休息的耳房走去。 七喜注视着她的背影,就见她细腰纤纤,一身宫女的普通衣裳居然也能穿得风姿绰然,更兼着行动间如弱风摆柳,婀娜生姿,不像是宫女,倒像是……倒像是秦楼楚馆中请来的红牌姑娘! 她对着胭脂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明白:这绝对……绝对是有人眼红吉灵得宠,所以打点了内务府,送了这么个活宝来给主子添堵! 主子多难啊。 她还记得这个冬天,主子病恹恹地靠在床头,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主子喂药。 那时候主子已经半昏迷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她每次喂一口就要给主子擦一下嘴角流出的药汁,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说,说西侧院的吉常在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再后来,主子昏睡了十来天,却奇迹般地大有起色,能吃能睡,身体恢复起来。 然后阴错阳差地,在皇帝面前露了脸,这才有了翻牌子侍寝的机会。 老天保佑! 想想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七喜就要抬袖子擦眼泪。 主子终于熬出头了,眼看着大好的日子还在后面,她一定要护好主子,决不能让这狐媚子惹出什么事端来! 七喜握紧了笼在衣袖里的双拳,随即又放开,她强迫着自己平复一下心情,转身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厨房是进门东边的耳房,虽然是耳房,但是收拾得窗明几净,灶台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全部排放得整整齐齐。 小达子正带着新来的小太监,两个人在小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小达子额头上全是沁出的汗珠,一颗颗豆大晶莹,眼看着就要往下滴落。 七喜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扔到小达子脸上道:“擦擦你的汗,仔细别落进主子的饭菜里。”。 她平素说话都是温柔可亲,小达子极少见到她这样,心知有异。 他一把抓住帕子,没头没脸地胡乱擦了一通,随即凑上前来,笑嘻嘻道:“七喜姐姐!谁敢把我们七喜姐姐惹恼了?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七喜看了一眼那新来的小太监,只见他正弯着腰,拿着葫芦水瓢从水缸里打水,默默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 七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小达子道:“谁惹闹了我?可不就是你!主子要的糕点,半天还没送来,这才差我过来瞧瞧。”,她说完,向灶台上看了看,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道:“好了没?”。 小达子一叠声道:“好了,好了!姐姐可催死我了!”,就看他从温盒里极小心地拿了一碟红豆糕出来,那红豆糕中糅进了桑葚汁,颜色紫红,由上而下,渐渐变深,恰似层林尽染。 瓷盘是淡粉色,瓷胎细腻,釉质莹润,中间是手绘的一大片荷叶图案,荷叶团团,下有一支碧莲斜斜伸出水面。 那荷叶用了天青色釉质,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猛地看上去就好像盘子里本来便放了一片极小的荷叶一般。红豆糕放在上面便好像用荷叶托举着一般。 小达子将红豆糕放进托盘,这才双手递给七喜,笑道:“姐姐可拿好了!”。 正屋里。 七喜端着托盘快步走入,将托盘放在一旁的长条桌案上,然后端着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口中报菜名道:“一品红豆糕。”。 吉灵正在给胤禛夹一片热锅年糕,听见七喜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七喜脸色发白,她见主子看自己,便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随即低下头,拿起筷子,默默地继续为吉灵包裹烤鸭卷。 吉灵摸摸肚子,摇手对七喜道:“差不多了,别包了。”,然后又给胤禛夹了好几片沾满了芝麻酱的羊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胤禛只是吃。 苏培盛早就自觉退到一边去了,把布膳的活儿直接让给了吉贵人。 一般皇上在皇后或者年妃那儿用膳,都是皇上坐上位,妃嫔们坐在皇帝对面。 但是今天皇上一坐下,就直接拍了拍身边椅子,让吉贵人坐到左手边来。 而且,吉贵人喜欢给皇上夹菜,皇上也喜欢吉贵人……喜欢吉贵人夹给他的菜。 基本上吉贵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苏培盛一开始是这么想,但是后来慢慢就看出门道了:并不是皇上多么给吉贵人面子,而是皇上本身就喜欢吃吉贵人这儿的菜,但是又不能说破。 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食不过三。 面对着满桌珍馐,不管胤禛喜欢吃哪一道,就单道菜而言,都不得超过三口。 哪道菜,胤禛吃了几口,苏培盛心里都跟明镜似得。要是有某一道菜,胤禛吃了三口,苏培盛马上就会将该道菜撤下去。接着,连着十天半个月的,这道菜都不会出现在饭桌上了。 但是吉贵人给皇上夹菜,那就不一样了。 那不是皇上自己要吃的呀!是妃嫔为了讨好皇上,主动给皇上夹菜。皇上看是自己喜欢的妃嫔,所以给了个面子,才“勉为其难”地吃菜。 吉灵给胤禛夹完羊肉,又开始涮竹笋片。眼看着竹笋在麻辣红汤里渐渐软了,她用筷子熟练地夹了起来,滚了一层甜酱,放到胤禛面前碟子里。 她乐此不疲。 穿越之前,吉灵每次和几个闺蜜们一起出去吃火锅,就最喜欢拿着公筷给大家涮菜。 她看着食材在火锅里慢慢变熟,然后分各人口味不同,夹给朋友们,特别有照顾人的成就感。 用完了膳,奴才们将桌上的热锅等一道道撤下去后,餐后甜品就端了上来。 胤禛正用热毛巾擦嘴,见那洁白的小瓷盅里红红白白,煞是好看,便问道:“这又是什么?”,吉灵亲自端了一盅放下载胤禛面前,又加了一把银质小勺,才道:“回皇上,是妾身的小厨房做的果碎牛乳。” 第三十五章 成就感 胤禛拿起勺子,微微搅动了小瓷盅中的酸奶,就见酸奶细腻洁白,滑如凝脂,其中夹杂着许多红色的小果球,虽闻见水果清新芳香,却并看不出是什么水果。 吉灵自己也从奴才手中托盘上接过一盅,用小勺舀了两只果球送进嘴里,没急着吃,抿了抿嘴唇,等到甜甜的果汁混合了酸奶的丝滑,流淌进了喉咙,她才咀嚼起来。 胤禛也舀了几只果球,送进嘴里后,他终于尝出来了:不是什么精贵新奇的水果,就是贡梨和南叶紫玉枇杷。 梨子生津止渴、清热降火;枇杷养血生肌、润肺去燥,两者搭配在一起,是清宫里再常见不过的滋补糖水。 历来后宫中有些妃嫔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又嫌药汁太过苦涩,太医便往往用这道糖水搭配送服。因为它酸酸甜甜,清爽可口,基本上没有人会抗拒。 只是胤禛从来没想过:梨和枇杷居然还能和酸奶混在一起吃,而且这种创新搭配的滋味还出乎他的意料,相当不错! 雪白的酸奶似隆雪厚重,红色的果球隐约埋在其中,似雪中红梅,星星点点。想来宋人写的“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美食中的诗情画意,也不外如是。 这个吉氏,脑子里总有各种新奇的想法。 从以前西侧院的地灯,到上次的圆白菜夹烤肉,到她今天吃火锅戴的围脖,还有面前这果碎牛乳。 “为何是红色?”,胤禛不急不忙吃了半盅,放下勺子,他惬意地问吉灵。 吉灵嘻嘻一笑,如数家珍地道:“回皇上,其实这果球和红豆糕一样,都用桑葚汁和山楂汁染过色了。做这果球也是有技巧的:先用小圆勺舀出来,滚成球状,然后泡进果汁里。装果汁的碗要放在冰水里冰镇一下,红色就不容易褪去。再和酸奶混合,红的红,白的白,互不染色。”。 胤禛看她说得比手画脚,眉飞色舞,嘴角还沾着一粒果碎却傻乎乎地浑然不知,便抬手用大指顺手帮她抹掉了。 …… 吉灵心头一跳,看着胤禛眼里神色温和,似乎有一丝宠溺的意思。她顿时忘了方才说到哪儿。 一时间语塞。 胤禛就看吉贵人一脸腼腆地低下了头。 想着方才在里屋里,这小东西被自己折腾得不断求饶,胤禛心里暗搓搓地很有成就感, 吉灵腼腆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想:胤禛他若是知道这水果是昨天从长春宫膳房拿多了,她吃不掉,才做成果碎端上来的,那…… 没办法,水果太难得了,她实在舍不得浪费啊! 要知道清代和她穿越之前的现代可不一样,一些好的品种水果肉厚皮薄,汁多味美,京城的普通百姓根本吃不到。 还有一些水果,比如贡橘,普通百姓若是敢买卖,那就是犯法。 便是富家大户,要吃新鲜水果,也只能在年节的时候吃得上。 不过,紫禁城里的水果自然是要保证的。但也难免面对僧多粥少的局面。膳房果子局的人一味讨好皇后和几位高位妃子,往往克扣下面嫔位和贵人们的份例,水果自然难得一见。 第二日一大早,吉灵伺候完胤禛离开后,又回到了床上补觉。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透过窗纱,洋洋漫漫地洒了一屋子。 窗框是东六宫中最常见的步步锦图案,寓意住在其中的妃嫔将步步锦绣,级级高升。此时窗外疏影横斜,花影掩映,盈盈地投射在窗纱上,躺在床上看过去恰似一幅精笔细描的清宫花卉工笔画。 吉灵在枕头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个身,虽然还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屋里光线太强了。 赶明儿得让七喜做个遮光眼罩!吉灵这么想着,手上一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七喜听见动静,立即就带人进来伺候了。 碧雪和胭脂捧着装好温水的两只铜盆,进来伺候吉灵洗脸。 那两只铜盆中,一只是淡淡的茶叶水加了点盐,另一只是干花花瓣泡开的温水。 吉灵先在茶叶水中洗了双手,然后才开始洗脸,刚刚洗完,七喜已经将干毛巾捧了上来。她看吉灵擦脸时,一缕碎发落了下来在水中,便伸手帮吉灵把头发别在了耳后,随即转头对碧雪道:“去把早膳的糕点端上来吧。粥和小菜先温着,主子还要梳妆,不急。”。 她说完这些,一抬头,便见胭脂目不转睛地盯着吉灵,看了一瞬,又将眼光转向吉灵屋里的摆设家具,衣裳首饰,目光中尽是毫无遮掩的羡慕。 七喜一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平平淡淡地道:“胭脂,你去告诉小达子,继续准备热水,主子用完了早膳还要洗浴。”。 吉灵斜倚在床柱上,笑吟吟地看七喜摆出掌事大宫女的架势,见碧雪和胭脂都出去了,七喜不发一言,扶着吉灵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拿起台上的梳子,沾了点发油,刚要梳,吉灵一侧头,躲开道:“少弄点,头发太油了难受。”。 七喜应道:“是。”,随即顺手要将桂花发油的瓶塞塞上。 岂料她才倒发油的时候,想着胭脂的事情,心烦意乱地没注意,发油滴了几滴在瓶身上,腻腻地蔓延开来,这时候便手上打滑,一瓶发油眼看着就要倾倒下来。 吉灵在镜子中看见,说了一声“当心!”,一伸手从下面稳稳接住瓶子,发油才没有翻洒在地。 七喜赶紧屈膝蹲下道:“奴才失手了,奴才该死,主子恕罪。”。 吉灵双手拉住她手腕,用力将她拉起来,抬头瞅着她眼睛,了然道:“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说吧。”。 七喜摇了摇嘴唇,蹲身下来,抬手挡住嘴,在吉灵耳边说了几句。 吉灵点点头,道:“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毕竟是内务府才送来的人,便是要送走,也得等上几天,寻个由头才行,否则徒徒惹人扎眼。”。 第三十六章 托大 “春尽山桃花满枝,怨春休道北来迟;人人正醉春时节,正是江南……”,景阳宫东侧院正屋的寝屋小窗下,吉灵正伏在桌上写字。 这一日,她早上起来只让七喜给自己梳了个小拉翅头,黑油油的不着珠钗,穿了一件雪青色海棠花缠枝图案的常服旗装,脚上套着的则是一双深葡萄紫色绣花花盆底鞋。 自从前几天胤禛金口玉言,特地准许她在东侧院里不用穿花盆底鞋以后,吉灵便放飞自我了,哪怕是在前面小院子里乱转,也只是穿平底软鞋。 但今日,为了配合身上的雪青色旗装,她特地翻出来这双花盆底鞋。 这双鞋看着普通,心思却藏在脚后跟左右两侧:在那儿以雪青色丝线为引,各自穿了一只小小的海南贡一品珍珠。 珍珠个头不大,也就普通的佛珠大小,但颜色不同于常见的白色珍珠,而是淡淡粉紫色,圆润可爱。此外,丝线故意没有收紧,所以走动之时,珍珠随着吉灵步履,摇曳生姿。 这是封贵人的时候,赏赐的一堆衣服首饰鞋子里,吉灵最喜欢的一双花盆底鞋。 七喜捧着针线筐进来的时候,便看自家主子正趴在桌上洋洋洒洒地写着大字。 七喜识字不多,仅有的一点底子还是幼时在家中所学。 在清宫里,宫女是绝对不允许读书识字的,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怕的便是宫女识字,借诗文传情,做出让主子们难堪的丑事来。 她探头看,就见那纸上“人人”、“桃花”、“江南”几个字是认识的,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虽然七喜字认识得不多,但还是有基本审美的。她见那张宣纸上,字迹如蚯蚓一般歪扭倾斜。 ……太难看了! 七喜苦着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 吉灵写完这首诗,将笔搁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侧头欣赏了一遍,自我感觉极好。 于是她珍重地将这张纸揭了起来,放到一旁桌案上风干。 七喜趁着这空,便上前道:“主子,您要的眼罩,奴才已经做好了,主子要不要试试?”,说着将针线篮奉上。 吉灵写字正乏了,点点头道:“也好。”,说完伸手从针线篮中取过眼罩,就见那眼罩以折枝花卉蝴蝶妆花缎为主体,镶边则用的是缠枝花绒缎,外侧是富贵的海棠红色,内里则是淡淡的粉色。 她拿在手里颠来复去来去看了几遍,展颜笑道:“很好,我就是想要个这样的,你做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七喜抿嘴也笑了,走过去将眼罩接过来,道:“是主子宽容,总不嫌弃奴才笨手笨脚。主子,要不要试试大小?”,见吉灵点头,便将眼罩小心地蒙在她眼睛上,然后把两旁的丝带轻轻用力,收紧了道:“主子这样觉得如何?”。 吉灵摇手道:“太紧了。”。 七喜便放松了那两根丝带,直调节到吉灵觉得正好为止。 她帮吉灵固定住丝带的位置,然后在系带的位置用指甲掐了个印子,才将眼罩取下,按照方才做的标记,重新缝制。 吉灵一只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看吉灵做针线活。就见她手掌翻飞间,两只瘦弱的手腕从宫女服衣袖里露了出来,捉襟见肘的样子。 她皱眉,探身扯了扯七喜袖口,道:“这衣服似乎是小了,看来你长高了。你去我的那些布料里,找些不起眼的,去做几身新衣裳吧。”。 她说完想了想又道:“干脆带着碧雪、小芬子、小达子他们……大家伙儿都换新衣!”。 七喜刚要说话,碧雪已经请安进来,她端着一碗温热的板栗粥,那板栗粥内里有肉丁、花生、姜片、萝卜,是咸香口味。 她听见吉灵这般说,一边将板栗粥放在桌案上,一边与七喜对望了一眼,笑着道:“谢主子疼爱奴才们!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奴才们没衣服穿,主子您忘了?奴才们的衣服都有内务府的针线嬷嬷来,量体裁衣,春夏秋冬,底衣、衬衣、外衣、背心……都是有的。”。 七喜点点头,望着吉灵笑道:“应该就是这两日,内务府该来量制夏衣了。” 过了几日,内务府果然领着人统一在储秀宫殿外,西廊的屋子里给宫女们量尺寸了。因为人数众多,排队进入,纵然十几个针线嬷嬷一字排开,东西六宫也足足分了两日才量好。 宫女衣裳花样简素,并无需太多的加工。四五日左右,内务府制好的新衣便被分配到了各宫。 这一晚,轮到碧雪与另一个宫女值夜。七喜在奴才居住的耳房内关了门窗,自己试了衣服,见尺寸合适,便收起睡下了。 过了半晌,却听见胭脂偷偷摸摸地起了床,坐在窗下,不知在做什么。 七喜留了个心眼,悄悄撑起身子看过去。 这次她看清楚了:胭脂借着渺微的月光,拿了剪刀针线,正不声不响地在收紧那宫女服的腰身。 第二天一早,愗嫔来了 幸好这日吉灵起得早,还在寝屋里面对镜化妆,听着外间动静小芬子报愗嫔娘娘到,她立即套上平底鞋迎出来了。 吉灵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下台阶,迎着愗嫔而去。 愗嫔还没到面前,她已经屈膝,谦卑道:“妾身给愗嫔娘娘请安,愗嫔娘娘吉祥。”。 愗嫔一眼就扫见她妆容还未完全画好,身后的七喜气喘吁吁追上来,将外衣给吉灵披上,嗔道:“主子,早上风大,仔细别着了凉!”,随即对愗嫔行礼:“奴才见过愗嫔娘娘!”。 愗嫔的手腕看着枯瘦,力气却挺大。 她一把将吉灵拉了起来,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臂膀,带头就熟稔地向里屋走去,款款道:“这几天,听奴才们说,妹妹你来本宫正殿跑了几趟要给本宫请安,无奈何本宫这些日子一直卧病休养,实在起不了床,今日总算是好了些,妹妹可千万别误会成本宫托大才是!”。 说话间,吉灵扶着她跨过门槛,道:“娘娘小心。”,才笑着道:“娘娘说笑了,妾身怎么会那样想娘娘?别说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便是娘娘托大,那也是应该的!景阳宫上下,全仰仗着娘娘呢。”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懋嫔听了这句“全仰仗娘娘”,虽然知道是恭维话,但是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自得。 她用帕捂住嘴,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才笑着徐徐道:“贵人妹妹也太自谦了,本宫不过是年岁大些,皇上觉着稳重,才做了这景阳宫一宫的主位。哪里谈得上这‘仰仗’二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坠,笑着道:“若要论后进之秀,还是贵人妹妹你比本宫强得多!”。她回头对茉莉点了点头道:“茉莉,将本宫送给吉贵人的祝贺之礼奉上。”。 茉莉道:“是。”,随即将手上捧着的一只织锦缎小盒子奉上。 吉灵一脸受宠若惊,摇手道:“娘娘怎的还如此客气,妾身真受不起!”。懋嫔随意地摆摆手,道:“受得起,受得起!说来也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妹妹封了贵人是喜事,本宫早就想送来贺礼,顺便和妹妹倾谈一二,只是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她说到这儿,又咳嗽了起来。吉灵连忙道:“娘娘,进里屋说话吧。这屋门口是穿风的地方,风最大了。”,说着对七喜点点头,七喜小步上前,从茉莉手中接过那只锦盒。 两人进了屋,懋嫔扫了一眼屋内陈设,见不少精致珍品,知道定是封贵人时赏赐的,面上微笑着,指着一件铜镀金染牙箱童子风扇,道:“这是内务府造办处去年冬天花了四个月才做好的,又有洋人工匠师指导,里面机关很巧妙,听说宁妃娘娘很是喜欢,可皇上也没赏赐给她,没想到倒是在你这儿了。” 吉灵向前倾身,陪笑道:“这是封贵人时候一并赏赐的,想来毕竟是典仪,得有些稀奇玩意,宁妃娘娘若是喜欢,妾身借花献佛,请愗嫔娘娘替妾身转送给宁妃娘娘!”。 懋嫔笑着摇摇手道:“本宫不过说说而已,皇上赏赐的,便是皇上的心意,怎么好送来送去,妹妹自己好生放着吧。” 说话间,便见那风扇的基座上,一童子笑容可掬地跪坐着,一手持扇,一手握方巾,上弦后,童子手持扇子上下挥动,实在是精巧可爱。懋嫔伸手轻轻拨了拨那发条,若有意,似无意地道:“妹妹进宫一年了,一直深居简出,甚少言语,便是本宫,也是近来才与妹妹熟悉起来。原来妹妹是大智若愚,守拙待时,难怪如今能一飞冲天,青云直上,独得皇上恩宠。”。 吉灵听她连“青云直上”这词儿都不伦不类地用上了,立即涨红了脸,双手伸出在胸前笨拙地连连挥舞道:“娘娘可别拿妾身来打趣了!妾身这叫什么青云直上?不过是皇上可怜妾身入宫一年了一直未受召见,又久病缠身,所以才体恤一些。再说了,不过是来了妾身这儿用了几次,哪里谈得上‘独得恩宠’!”。 她说完,便闭口不言。懋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道:“贵人妹妹,后宫花团锦簇,待得下一次大选,秀女们又会一波一波地涌入,就像你这院子里的花一样,声声不息,无有尽时。妹妹可曾想过,若是皇上过了最近的新鲜劲,妹妹你往后可怎么打算?”。 吉灵恭谨地低着头,微笑道:“若是那样,妾身便跟着娘娘日日茹素,礼佛读经,这样,娘娘若是起了兴致,月夜清谈,妾身说不定也能做个伴儿。”。 懋嫔走到椅子旁边,正要坐下,听见这话,身体一凝滞,万万没想到吉灵竟这样回答。 她深深看了吉灵一眼,盯着她唇上芙蓉花一样颜色的淡色口脂,皱眉道:“你竟不为自己打算?”。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万字图案织锦缎软垫,托举着懋嫔的手,道:“娘娘稍等”,说完将那软垫放在椅子上,调整了位置,才柔声道:“椅子冰冷,娘娘贵体莫要着了凉。”。说着扶懋嫔坐下。 懋嫔未料到吉灵虽然封了贵人,竟对自己如此做低伏小,恭谨之处对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海贵人跋扈,她原先受气颇多,此时方才觉得一宫主位的好处。 懋嫔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坐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贵人妹妹,你竟不为自己打算?”。 吉灵看她是揪着自己不放了。只好装傻充愣:“打算什么?”。 懋嫔轻轻一拍自己膝盖,顿了顿足,一脸恨铁不成钢:“我的傻妹妹!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要趁早为皇上……”。 她说到这儿,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吉灵的腹部,试探道:“妹妹难道不想趁着帝宠正浓,赶紧怀个小阿哥小格格?待到年岁大了,也有个倚靠!需知这后宫中,没有孩子的女子,到了老了,晚景可是十分凄凉的。”。 她说到这儿,触动自己心事,想到自己连续为胤禛生了两个女儿,却偏偏都没满月就夭折了,自己也因为悲哀太过,在月子里痛哭流涕,伤了身子,导致再也不能生育……。 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胤禛第一个女儿呢,皇长女啊,若是活到现在便是大格格了! 懋嫔一脸黯然。 吉灵自己在旁边另外一张椅子坐下,伸开双手向上摊开,又耸了耸肩。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现代,立即收敛了身体,才神色幽怨地道:“娘娘,后宫女子,有哪个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妾身自然也是想的。只是这也得看老天的意思,子女都是前世缘,急不得,求不来。”。 懋嫔听她绕来绕去,说不到正题上,便有些急了,上前凑近了一些,神色诚挚地道:“贵人妹妹与本宫有缘,妹妹一进宫便分配到本宫的景阳宫来,说句心底话,本宫也十分喜欢妹妹你这稳重、恬淡的性子。”。 她拉起吉灵的手。 吉灵笑嘻嘻地由着她拉手了,便听懋嫔搓揉着自己的掌心,长声感叹道:“若是以后的岁月,贵人妹妹能与本宫守望相助,再加上有个孩子傍身,那日子再逍遥自在不过了!” 第三十八章 游说 吉灵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懋嫔就看她密密的睫毛垂下来,黑压压的像两把小扇子,又像两扇窗户,遮掩住了眼眸里的神韵与思虑。 吉灵沉吟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懋嫔想着这小姑娘应该是松动了。 果然吉灵眼里眸光闪动,带了几分期待看着自己,频频点头道:“娘娘高瞻远瞩,说的有理。”。 懋嫔娥眉一挑,眉心舒展,就笑道:“本宫便知道贵人妹妹虽然年纪小,却是极通透的。”。 她关切地道:“只是贵人妹妹脸色太过苍白,瞧着倒像和本宫一样,都有血虚之症。要知道,这血虚可是妇人大忌。”。 这时候,胭脂捧着托盘送上茶来,到了懋嫔面前,屈膝双手将茶奉上,道:“娘娘请用茶。”,又将一盏茶送到吉灵手边,吉灵并没接过,只道:“先放在一旁吧。” 懋嫔接过茶盏,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甚是剧烈,她捂着胸口,身体都向前躬下去,险些伏在胭脂身上,胭脂懒洋洋地站在那儿,并未避让。 她咳嗽了一阵子,终于止住了。抿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歉疚地对吉灵笑了笑道:“哎……瞧本宫这身子!”。 吉灵见胭脂正捧着托盘倒退着要小步走去出,便朗声道:“胭脂,你就在这儿伺候懋嫔娘娘,娘娘要添茶倒水,你且看顾着。”。 胭脂应了,蹲着托盘便走到了懋嫔身边。 只听懋嫔继续道:“心主血,肝藏血,血虚之人多会心悸,神志不安,贵人妹妹……你可有此症状?”。 吉灵一脸仔细地听着,此时便真的侧头仔细想了想,慢慢道:“倒是没有神志不安,但是妾身夜里常常失眠,半夜睡不着,有时候即使睡着了,也会做很多梦。醒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却怎么也会想不起来了。”。 懋嫔一抚掌,道:“怎么不是血虚?这便是了!血为气之母,气赖血以附,贵人妹妹,你定是血虚。这便糟了,若是不好好调养,只怕难以有喜。”。 吉灵苦着脸望着懋嫔,七喜在一旁听着,早就按捺不住了,这时候脱口而出:“懋嫔娘娘,那该怎么办呢?奴才去给主子赶紧请太医吧!”。 吉灵责怪地看了七喜一眼,轻轻嗔道:“怎的这般不懂规矩!娘娘还在说话,你岂能插嘴?”, 懋嫔摇摇头道:“无妨,无妨。”,她紧接着方才的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递给吉灵,神神秘秘地道:“贵人妹妹,这是前朝旧方,滋补养阴,活气生血,年轻女子若想有孕,服用此方最好。便是不奔着怀孕而去,平日里服用,也能补血养颜,对女子大有裨益。”,说完,将荷包放在桌上,往吉灵面前推了推。 吉灵眼睛一亮,立即伸手取过,随即,她期期艾艾地困惑道:“娘娘您怎么不用?”。 懋嫔叹了口气,道:“皇上还是潜邸贝勒的时候,本宫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伤了身子骨,难以再有孕。更何况……”。 她怅惘地继续道:“每日清晨起来,本宫对着镜子里衰败的容颜,都不想再多看一眼,更别说皇上了。本宫马上便要四十岁了,老蚌生珠,岂不是后宫的笑话!”。 吉灵暗暗吃了一惊,懋嫔已经快四十了?她一直以为懋嫔也就刚过三十岁。 吉灵摇头道:“娘娘,您不过是诚心礼佛,懒得碰胭脂水粉那些俗物罢了,不然以娘娘的眉眼,若真是打扮起来,并不比年妃娘娘差多少呢!”。 懋嫔听到她提到年妃,眼神凌厉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可亲,与世无争的样子,款款道:“贵人妹妹既然提到年妃娘娘,本宫却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吉灵道:“娘娘但请指教,妾身洗耳恭听。”。 懋嫔娘娘抬手捋了捋头发,似乎是在想一个合适的开口方式,随即徐徐道:“妹妹进宫时日尚少,有些事怕是还没深深思量过,这原也怪不得你,本宫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只是刚进四贝勒府的格格呢。”。 吉灵笑着点头,闭紧了嘴不说话,等着懋嫔往下说。 懋嫔望向窗外,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后宫妃嫔谁都知道,也没人敢涉及前朝政事。不过,年大将军的赫赫功绩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皇上向来对翊坤宫赏赐不断,对年妃娘娘也颇为重视。”。 她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面上神色肃淡,隐隐有股迫人的气势,慢慢道:“若是论咱们这一朝的后宫,撇去皇后娘娘不谈,再也没有比年妃娘娘更尊贵的母家了!”。 吉灵转了转眼珠子,道:“应是如此。” 懋嫔缓缓抬起眼,注视着吉灵道:“据本宫所知,令严是礼部的典仪官,而且……似乎已经在典仪位上做了二十来年,是也不是?”。 吉灵微微闭上眼,调用了脑海里原主的记忆。 原主的父亲名叫吉黔,是礼部的一名小小典仪官,因为不善溜须拍马,往来逢迎,因此多年来始终在典仪官这个位置上止步不前,眼见着自己年少时的同僚一个个都步步高升,便是最不济的也混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难免郁郁寡欢。 而家里,就更加混乱了。原主的母亲原本是极温良老实的女子,与父亲门当户对,相濡以沫,日子过得恬静温馨。 但就在原主进宫前三年时,父亲竟不知怎的,迷上了一名商贾人家的女儿,还娶作良妾。 此后,母亲便伤心得大病了一场,虽然在原主的精心照顾下,恢复了健康,但却是大伤元气,加上家里有个碍眼的妾室,又极会察言观色,哄得父亲一颗心完完全全给了她。 原主的母亲不知背后受了这良妾多少气,抹了多少眼泪。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吉灵听懋嫔说到自己母家,便垂头道:“娘娘说得没错。”。 懋嫔笑着道:“吉妹妹,你也不必暗自神伤,母家势微原不是你做女儿的错,不过眼下有个上好的机会。”。 她顿了顿,知道要切入正题,便让吉灵命奴才们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 懋嫔这才紧紧盯着吉灵,一字一顿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妹妹如若生了个小格格,暂且不提;但若是个小阿哥,倒不如托养在年妃娘娘膝下,年妃娘娘无子无女,定会将孩子视如己出,连带着年大将军,还有背后的整个年氏家族,都会一起支持这个孩子!”。 吉灵垂下眸子,拼命压抑住嘴角的一丝冷笑,面上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屁!” 第三十九章 四爷的口味 懋嫔道:“自古母凭子贵,子亦能凭母贵,咱们先朝,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么?”。 吉灵知道,她说的就是胤禛。 胤禛的生母是当年康熙朝的德妃乌雅氏,可是德妃在生下胤禛的时候,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官女子,是伺候主子,端茶倒水的奴才。后来被康熙爷看上,这才有了胤禛。 胤禛是是她改变命运的节点,却也是她后半生耿耿于怀的心病。 这个儿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卑贱的岁月。 即使后来她贵为康熙四妃之一,在后宫地位稳固,众妃嫔都仰视着她,但只要说到胤禛,永远都会有人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她曾经为奴为婢的从前。 甚至,在许多老资历的妃子口中,还绘声绘色地流传着乌雅氏如何步步为营,满腹盘算,终于让皇上对她一朝临幸的故事。 而胤禛,还没有满月就离开了生母乌雅氏,被送到了当时后宫地位最高的皇贵妃佟佳氏身边,成了佟佳氏的养子。 也正因为佟佳氏的关系,胤禛受到了康熙的另眼相待,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在宫中养大的阿哥,可谓子凭母贵。 懋嫔盯着吉灵,连珠串地道:“吉妹妹,你仔细想想,当今皇上,春秋正盛,但是宫中的小阿哥只有三位而已,除了齐妃娘娘的四阿哥弘时年方二十,另外的五阿哥弘历和六阿哥弘昼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 乾隆今年才十三岁啊,吉灵想。 懋嫔顿了顿,又道:“孩子是妹妹肚子里出来的,妹妹是孩子的生母,这一点谁也不会改变。先太后不就是个例子吗?”。 吉灵听她越说越胆大了,一脸怯懦地抬起头,道:“娘娘,您同妾身说了这么一大些,妾身听着挺……挺糊涂的,还是让妾身先把身子调理好再说吧。”。 懋嫔回到景阳宫,贴身宫女茉莉扶着她进了内殿,这才低声问道:“主子,那方子真的给了吉贵人吗?”。 懋嫔眸子一眯,才道:“这是年妃娘娘的意思,本宫自然得给。”。 茉莉一脸困惑,道:“奴才便不明白了,若是真的让吉贵人生下孩子,万一皇上不应承让年妃娘娘抱养,吉贵人母凭子贵,年妃娘娘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懋嫔嘲讽地道:“连你都想得到这一层关键,年妃娘娘却不听本宫劝说,一意孤行,非要本宫给那吉氏这张方子,说什么先借腹生子,以后再去母留子……”。 实在是愚蠢之至。 她停了停,冷笑道:“去母留子……情势瞬息万变,世事浮云苍狗。今日难料明日事,年妃这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是皇后娘娘和皇上也不是傻子,由得她摆弄?”。 茉莉沉默了半晌道:“主子,奴才看……年妃娘娘这是急了。”。 懋嫔点头道:“是。她是急了,她想孩子都快想疯了!齐妃有四阿哥、钮祜禄氏有五阿哥、还有裕嫔有六阿哥……哪个不是母凭子贵?别看年妃娘娘现在风头无二,以后这些女人说不准都会爬到年妃娘娘头上去。”。 茉莉若有所思。 懋嫔款款道:“先前的海贵人,是皇后一手提拔,偏偏是个不争气的。其实你不知道,一开始,年妃娘娘也想将海贵人收为已用,若不是本宫见那海氏是个骄横浮躁的性子,劝年妃娘娘断了这念头,也许今日借腹生子的便是海贵人。”。 茉莉忽然眼前亮了亮,道:“还有一个人选,年妃娘娘倒是可以抬举‘她’!”。 懋嫔嗔怪地看了茉莉一眼,伸出手点了点她的手指头,道:“才觉得你聪明了些,怎么又糊涂了?年妃娘娘那是多高的心气?便是要借腹生子,她也只愿意要海贵人、吉贵人这些正经选秀出身的姑娘来生。”。 她微微眯了眼,道:“你说的那个‘她’……那是去搅混水的,连伺候年妃娘娘都不配的。”。 翊坤宫。 翊坤宫位于永寿宫之北,储秀宫之南,长春宫之东。“翊”字即辅佐,皇后的寝宫为坤宁宫,翊坤即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殿内陈设豪奢自不必多说,此时,年妃正坐在冬暖阁的八角桌旁,着了一身石榴红色滚金边旗装,一张妩媚的脸被胭脂水粉打扮得花儿一般,明艳动人,简直把她身后极珍稀的一盆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境盆景,还有另一只双耳活环金瓶松树花卉瓶都比了下去。 但此时年妃的脸上只有小心翼翼。她看着坐在桌子对面,埋头喝汤,不发一言的胤禛,有心想找些话来打破这沉寂,却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胤禛今日来翊坤宫用膳也是她求来的。 皇上对她“好”,有求必应。只要年妃开了口要皇上来,皇上便多半会来陪她用膳。 但年妃更希望的是:即便她什么都没要求,皇上也依旧会往她这儿来,那才是外面人看着的宠冠六宫”。 胤禛沉默地喝着汤,白日的政事已经消磨了他大半的精力。 在沉默中内省,在沉默中思索,才是他自我恢复的方式。 从养母佟佳氏撒手人寰的那一年起,他已经渐渐养成了这样沉默寡言,喜怒不外露的性格。也因为这样,生母乌雅氏不甚喜欢他,甚至私下里用过“寡言阴郁”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母慈子孝、欢声笑语的场景从来不属于他和她,即使他们是嫡亲嫡亲的母子关系。 翊坤宫膳桌上的菜品都是珍奇,口味也做得清淡,为的是怕破坏了食材本身纯粹的原味。年妃素来嫌弃葱姜蒜,怕吃了身上有味,两个宫女在旁边拿着筷子给她细细挑开。 胤禛一顿饭吃完,回养心殿的路上就觉得没饱。 怎么办? 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爱吃热锅的吉贵人。 不知从何时起,吉灵和吉灵的东侧院已经给他留下了“去了就有各种重口味好吃的”的印象。 胤禛这想法没错,到了景阳宫东侧院,没让人传报,胤禛静悄悄地就进去了,倒把吉灵吓了一跳。 膳桌上,一大碗鸡汤馄饨正香味四溢,绿油油的葱花,红彤彤的辣椒,金黄金黄的鸡汤,另外还配了两碟春卷,一碟是韭菜的,一碟是韭黄馅。看起来刚出锅没多久,还腾腾的冒着热气。 第四十章 暖心吉贵人 一屋子奴才立时叩头的叩头,请安的请安。 吉灵放下筷子,双手一撑桌子,刚要站起来请安,胤禛抬手示意她免了。就看她穿了一身淡蓝色旗装常服,颜色半新不旧。旗装的衣襟上是细细碎碎的小兰花,脚上着一双宝蓝色绣花鸟平底软鞋,头发应该是刚刚洗过,湿漉漉的挽了个发髻,用一跟紫木簪子斜斜地穿过发丝。 这一身衣裳鞋子都是平常质地,只有耳上佩戴着的那对明月珰,添了通身的气派。 吉灵用毛巾飞快擦了擦油腻腻的嘴,没顾得上嘴上的葱花,就开始热情地招呼胤禛:“皇上要不要也用一点夜宵?都是刚刚才上的!除了鸡汤馄饨,妾身从大碗里盛了一点出来,别的菜妾身都还没下筷子呢。这韭菜特别嫩,韭黄也好吃!炸春卷一定要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胤禛浓眉一挑,一脸不置可否,人却已经坐下来了。 吉灵有点想笑,硬是憋住了: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胤禛的眼神往桌上瞄了一眼。 明明想吃,还要这么傲娇! 她让七喜招呼奴才们布好碗筷,屋里顿时又忙活热闹起来。 只见碧雪托着老大一只木质托盘小心翼翼地上来,七喜从上面双手捧过一只青花盅碗,屋梁上一盏垂得极低的宫灯,被步步锦窗格外的夜风吹得微微摇晃起来,满室晕黄,别有一番温馨。 那盅碗里原是一大碗红豆沙元宵。 红豆沙在瓦罐里煨得烂熟烂熟,待到出了锅,用勺子背面压一压便成了细细密密的红豆沙,加上蜂蜜调和成红豆泥,被藕粉一冲就成了红色半透明的汤羹。 内里有桂花干、酒酿、糯米元宵。 那元宵所用的糯米粉中掺了山药,糯米敛汗健脾,山药益肺补肾;两者搭配,清甜软糯。 每一只元宵都搓成大枣大小,皮厚馅小,馅却是蛋黄馅,咸香可口,送进口中,入口即化。 胤禛尝了几口,食指大动,不知不觉就喝下去了一碗,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他本不是不懂克制的人,却每次跟吉灵用膳都会比平时吃得多得多;他本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却每次看见她吃得那么香的样子,便自己也很有食欲。 这红豆沙元宵就跟吉氏这个人似的,看着不起眼,接触下来,却越发觉得性情和顺率真,似乎便是一碗暖心的羹汤。 人生如夜旅,有时需要的也只是温馨灯火下,一碗热乎乎的家常便饭。 吉灵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就夹了一筷子春卷给胤禛:“皇上尝尝这个!不过要小心烫。”。 那春卷外面的面皮炸得酥脆,四个尖尖角儿金黄焦脆,中间透出韭菜的浓绿色和韭黄的鹅黄色,面皮虽薄,却极有韧性,包住馅料毫无送伞质意,装着春卷的两只碟子中间是一只荷叶形状的浅浅小碟,内里是一碗红色甜辣酱。 胤禛是不怎么喜欢吃春卷的,吉灵殷勤,他便提了筷子,沾了一口甜辣酱,“咯嘣”咬了一声,送进嘴里,果然配上甜辣酱,滋味便全然不同。 胤禛不爱吃春卷,是因为宫里膳房做的春卷往往夹了许多猪肉,混沌地混合成一片,看着便不清爽。加上许多妃嫔担心吃了韭菜以后,口中有臭味,若是皇上过来,则有失女子芬芳,生怕失宠,所以对韭菜避而远之。 久而久之,胤禛简直都忘了清宫里还有这道小吃了。 但是吉灵这儿不同,她的春卷是全素的。 不但一丁点肉星子也找不到,素菜也只有一种,那就是韭菜,剩下的全靠海蛎、地瓜粉、鸡蛋、葱、盐在其中提味。但是送进口中,没有以往他记忆中的荤腻,反而别有一股野趣的清香。 吉灵看胤禛吃得香,趁着这当儿,便亲手从大碗里盛了一碗鸡汤小馄饨,用手摸了摸瓷碗外侧,温热并不滚烫,知道温度差不多正好,便用小勺舀了一勺辣椒碎,均匀地撒进汤里。 小馄饨主料是猪肉,皮薄不烂有韧劲,配的素菜则是金针菜、木耳,蘑菇、笋丝、面筋、豆腐干。鸡汤鲜美,葱花碧绿,配上白瓷碗,煞是好看。 “皇上您再试试这个,鸡汤小馄饨,可开胃了!”,吉灵笑眉笑眼地把碗往胤禛面前推了推。 胤禛没急着吃,看着眼前这碗极有民间烟火气的小馄饨,感慨道:“朕记得,上一次吃馄饨还是除夕。”。 紫禁城中,每逢辞旧迎新之时,馄饨是必不可少的。 清宫中管有馅的面食都叫做煮饽饽。饺子,馄饨都属于煮饽饽的范围。 皇帝在除夕子时这一重要时刻,先要进行一系列隆重的瞻拜仪式 通常,皇上先去奉先殿行礼。 奉先殿在紫禁城内廷东侧,是明清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便和普通大户人家过年要祭祀先祖是一个意思。 等到皇上离开了奉先殿,只要他右脚的靴子底刚刚沾上台阶的龙纹,立时便有小太监飞奔着去通知膳房煮馄饨。 这中间是一丁点儿都万万不能耽误! 所以,皇上脚刚刚迈进昭仁殿,热乎乎的、刚刚出锅的饽饽也就被御膳房的太监送来了。 这是一道重要的仪式:皇上亲口吃馄饨这一民间小吃,寓意与民同乐。 平时,御膳房送来给他的珍稀食材满目琳琅,馄饨也就在这种时候能刷一刷存在感,随即很快便被胤禛忘之脑后了。 吉灵坐着,诚惶诚恐地道:“妾身这儿饭食简单,皇上权当吃个乐子,都是些粗疏快捷的民间小吃,不过口味重,有滋有味,妾身倒是挺喜欢的!”。 胤禛抬眼皮瞟了她一眼,语气里突然就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朕瞧着,这宫里有你不喜欢吃的吗?”。 ……这……这是在嫌弃她像个饭桶吗…… 吉灵一缩脖子,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着头,绕着自己的袖口一根淡蓝色的毛茸茸的线头。半晌抬起眼,却见胤禛满目笑意看着自己。 随即,他低头舀了一勺馄饨,不急不忙地送进了嘴里,谁知道恰巧在这时候吸了一口气…… 胤禛顿时被红通通的辣椒呛到了嗓子眼! 他剧烈咳嗽起来。 吉灵立刻站起身,对七喜连连甩手道:“水!水!茶水!”。 七喜一慌,一时间,竟然不知将茶壶放在了哪儿。 第四十一章 长长久久 眼看皇上咳得厉害,七喜慌张之下,却只觉得眼前一个丽影闪过,差点将自己撞在一旁,转眼间已经向着另一旁长桌案抢去,从茶壶里倒了一盏茶水,又送到胤禛面前。 她定睛一看,只见竟然是胭脂! 七喜气坏了,转过头就恶狠狠瞪着小达子,意思是:我不是让你看住这狐媚子,别让她在皇上面前现形的吗? 小达子一脸苦相,冲着七喜微微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腿,意思是:腿长在胭脂自己身上,她要是突然要有所行动,谁能拦得住啊! 是啊,这本不能怪小达子,今天谁也不知道皇上会突然过来用晚膳啊。 若是知道,七喜定然不可能让胭脂出来转悠的。 七喜一张脸因为气恼而涨得通红,她转头再看吉灵,吉灵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胭脂已经动作轻快地跪在胤禛面前,一身宫女装腰身紧窄,是刻意改过了针脚大小,此时紧紧地裹在身上。 她本就腰细如柳,一身衣裳更是刻意显出了绰约修长的身姿。 此时,胭脂举着一碗茶,娇滴滴地道:“皇上请用茶。”,那声音又柔媚又娇嫩,如同黄莺出谷。即使不看胭脂的容貌,光听着这声音,女人都要动心。 再看她的神态,娇娇弱弱,含羞带怯,双眸含情地盯着胤禛,就等着皇上接茶的时候看她一眼呢。 胤禛正咳得厉害,哪里听得出什么声音娇媚?看得见什么美人如花? 他眼中只看见一碗碧绿碧绿的茶汤送到了眼前,立刻接过来就灌了下去一大口。 “噗……!”,胤禛刚刚喝进嘴里,立即喷了胭脂一脸,他将茶盏顿在桌上,看也没看胭脂,只是气恼地斥责道:“这样热的茶水居然也拿上来!蠢钝奴才!蠢钝!”。 胭脂吓得懵住了。 方才还风情万种的她,此时被胤禛喷了一脸的热茶水,脸蛋都烫得通红,脸上还挂着茶叶,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千娇百媚了。 胭脂顾不得疼,只吓得立即磕下头去:“奴才……奴才该死!皇上恕罪!奴才该死!皇上赎罪!奴才倒的是……是凉茶啊!”。 吉灵赶紧起身屈膝道:“是妾身屋里的奴才无用!请皇上息怒!”,她随即转头对胭脂低声道:“还不赶紧退下!”。 小达子这时候机灵了,和小芬子上来一起摁着胭脂的肩膀,拎小鸡一样地就带着她下去了。 胭脂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知道怎么抬的步子走了出正屋。 胤禛此时咳嗽才止,见吉灵还蹲着身子,拍了拍凳子,道:“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吉灵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胤禛脸色,才起了身,仍然站着。 碧雪这时候把凉茶水送了上来,胤禛喝了几口,瞟了一眼吉灵,道:“站着做什么?坐。”。 吉灵坐下来,依然是一脸怯生生,不敢开口的样子。胤禛放下凉茶茶盏,道:“内务府这帮没用的东西,这挑的是什么蠢奴才!”,他说了几句,余怒未消,抬头对苏培盛道:“去!把方才那奴才叫来!”。 七喜听皇上说要见胭脂,心头一紧。 却见吉灵一脸自责地道:“原是妾身无用,平日里没有好好调教她们,妾身以后一定着力。皇上还是别被这等事情坏了心情。”,说着夹起一只春卷放进胤禛碗里。 胤禛看她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眼神也是怯生生的,不由得心就软了一半。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低头,避开了辣椒,又舀了一口鲜嫩的小馄饨。 虽然辣,但实在是有滋有味啊…… 吉灵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刚刚被辣椒呛成那样,现在你还吃啊! 她开始怀疑胤禛身上其实有一部分隐藏的吃货属性了,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妃嫔敢挖掘。 伺候主子们用完了膳。胤禛和吉灵进了里屋。趁着还没宿下,七喜和碧雪两个人快速地收拾着膳桌,七喜眼看着旁边的长条桌案右边,便道:“碧雪,把那只凉水壶给我。”。 碧雪应了,随手便将茶壶递给了七喜,七喜接过,转身走了几步,揭开茶壶,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壶身厚实,若是光拿着外面便察觉不出温度,可是揭开盖子才看见热气袅袅,说明这只茶水壶方才里面装的明明是热水。 每次她们伺候主子用膳,膳桌旁边的长条桌案上总会摆放两只茶壶,左边那只是热茶水,右边那只是凉茶水,方便贵人主子在各种情况下使用。这已经成了各人心中默认的规则。 方才胭脂抢着要献媚的时候,她分明见到碧雪从长桌案前让开,于是胭脂抢着拿了桌案右侧的凉水壶,从那只壶里倒出了凉茶。 那怎么会送到了胤禛面前,却变成了热水? 碧雪抱着一堆碗碟走了过来。 七喜与她得意的眼神一接触,顿时明白了。 当时,碧雪本来站在长桌案前伺候,见胭脂抢着过来要倒水,她便用身体挡住了胭脂的视线,飞快地将两只茶壶掉了个个儿。 而胭脂,因为抢着要第一个把茶水送到胤禛前面,自然也没来得及仔细看茶水是冷是热,只是按照平时的习惯,直接拿了她以为的“冷水壶”。 碧雪秀眉一挑,眼光中闪过一丝功亏一篑的遗憾,道:“可惜主子替她求了情,否则这狐媚子今日一定被赶了出去!”。 里屋。 吉灵低着头,帮胤禛解衣襟上的扣子。 方才茶水喷了一胸口,这时候,苏培盛早就让小太监飞奔回养心殿去拿衣裳了。 其实按照规矩,一个小小贵人,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贵妃。 她应该是被裹在大红锦被里,被敬事房的太监们抬到皇上那儿去,承宠之后再被抬回来。 哪能有资格让皇上陪她宿一晚啊! 但吉贵人偏偏就是有这本事,不但让皇上一趟趟地往这儿跑,还一次次地宿在这儿。 而且,胤禛现在渐渐地将自己喜欢的器具、书籍也放了一些在东侧院。 这瞧着可是一副要长长久久的意思了! 苏培盛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这位吉贵人。 …… 灯烛掩映下,胤禛的衣襟上湿漉漉的全是茶水,幸好锦料厚实,尚没有渗透到里衣里去。他微微低头,看吉氏笨手笨脚地帮自己解扣子。 吉灵两只眼睛盯住这繁复的扣子,都快对眼了。 这要命的扣子! 第四十二章 小乖乖 胤禛穿的是常服便服,也就是皇帝下朝后,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 虽说是便服,但毕竟九五之尊,丝毫马虎不得,胸口处,跃然而上一条暗金绣线的五爪团龙,栩栩如生,肩线两旁连接下来的袖子上,也有两个暗蓝色的海水团龙。 可是这扣子……就像存心要让吉灵出洋相一样。你让它往东,它就偏偏往西。过了一会儿,吉灵看出来了:这扣子根本就和前几次的不一样,是一种她没见过的花样扣,形如盘龙,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如意结。 解不开啊解不开! 吉灵在心里哀嚎一声:如果她穿越的时候,能从现代带来拉链,她一定第一个推荐给内务府的针线房! 她偷偷抬眼瞄了一眼胤禛,就看见胤禛负手站着,嗯……长身玉立,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就是 没有一点点指导帮忙的意思! 甚至……似乎胤禛的嘴角还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居然在忍笑? 吉灵不得不怀疑胤禛根本就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她咬牙切齿地跟扣子做了半天斗争后,第一颗扣子终于松动了。 找到了窍门,接下来了的盘扣就顺利多了。第二只……第三只…… 终于,胤禛身上,明黄色的里衣露了出来。 吉灵出了一口气,刚想转到胤禛背后,帮他把整件外衣除下来,却觉得腰上一热。 胤禛的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然后向前一用力。 …… 她整个人抬头就正好对上胤禛的下巴! 胤禛的下巴上还有青色的,短短的胡须茬,一茬茬从皮肤上探出来。 吉灵动也不敢动,就看见胤禛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道:“你这个人,在吃上面,满脑袋的机灵主意!怎么伺候起朕来,就笨得像换了个人?”。 笨?皇上说她笨呢! 好伤自尊啊…… 吉灵有点丧气,有些尴尬,还有些不服气:她又不是苏培盛,天天伺候皇上穿衣脱衣,自然什么衣服都能对付! 要知道,她毕竟是个现代人,穿越过来还没到一年啊,能在这清朝后宫站住脚跟,能这么快习惯这清代的生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 吉灵刚想说话,却只觉得头顶一沉,是胤禛的下巴抵在了她头顶。 这么暧昧而亲昵的姿势吗…… 吉灵不敢动了。 胤禛一只手像撸猫撸狗一样地在她背后顺了几下,对着她后脑勺一顿不轻不重的揉,然后放开了她。 他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床沿,示意吉灵上前来。 吉灵走了过去,因为心里还有点憋着气,所以没客气,直接大咧咧坐下了,坐在胤禛旁边。 胤禛也不多言,一展手臂,轻轻松松就把将她抱到膝盖上。 果然不出所料,这吉氏的耳朵根一点点又红了起来,倒让人想起过年时候的年画娃娃。 真是个小乖乖。 他心情大好,只觉得一天的政事疲乏此时都消散去了大半。便哈哈笑了几声,揪了揪吉灵热乎乎的耳朵,随口问她:“你白日里做什么了?”。 吉灵虽是窘迫,但听见这问题,心里还是想了一想,默默道:那做的可多了去了!但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吃!睡! 当然,她不会这么回答。 胤禛才说她笨,若是再这么回答,不是证实了自己是个饭桶? 吉灵垂下眼帘,乖乖地绕着自己手指头,斯斯文文地道:“妾身……习字。”,说完,捂了捂自己的耳朵,飞快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这个恶趣味哦! “哦?”,胤禛放开了她的耳朵,自己一挑眉,饶有趣味地笑起来,眯了眯眼道:“习的什么字?”。 吉灵一蹬腿,从胤禛膝盖上下来了。 她现在日日穿着平底绣花鞋,动作比往日轻快了不少。 胤禛就看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窗下书桌旁,低着腰在桌屉里掏了一会儿,献宝一样地,还真的拿出了七八张纸张。 此时夜深,一轮水洗一般的银盘月亮已经挂上了窗外树梢头。 窗格上糊着的是淡青色的软烟沙,东侧小院子里种的花株娇嫩。 四下无风,清甜的香气越发浓郁,袅袅地透过窗纱进屋来。 胤禛就看吉灵站在窗下,向自己看了一眼,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头将那几张纸粗略筛选了几遍,选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张,才拿在手里,冲自己走了过来。 待得走到近前,递上来时,她手间一滑,一张纸飘了开来,落在了地上。 胤禛也不去捡那落下的纸张,一把接过剩下的,举在床头烛火下细细看。 就见那纸上大字透着豆大的墨团,张牙舞爪,虽然全无章法,但也看得出;写字之人是费了一番“力气”的——每个大字都力透纸背,有一个字因为墨汁太浓,用力太过,将纸都快顿破了! 吉灵搓着手,在一旁指着大字,小声地补充解释:“皇上,妾身这写的是柳体。”。 外公小时候教她书法,让她从颜体入门,可她偏偏就喜欢柳体。 胤禛瞟了她一眼。 这狗爬一样的,还柳体? 胤禛将那些大字连起来,一字一字读道:“春尽山桃花满枝,怨春休道北来迟。人人正醉春时节,政是江南肠断时。”。 他向吉灵看了一眼,道:“你竟还知道耶律铸的诗?”。 吉灵一脸懵:耶律铸是谁?是谁?? 这首诗是她穿越前,公司里给每个人发的台历上看到的。 那台历上,每个月份都有一首诗。台历放在电脑旁边,她也把这首诗无意中看了一个月,自然就背下了, 胤禛见她一脸糊涂,便道:“这首诗是元初大臣耶律铸所写,耶律铸便是耶律楚材的小儿子。”。 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最看重的臣子。 胤禛当朝的四大虎将,除了年羹尧和其他两位以外,还有一人——博尔济吉特??策棱。 他便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想到策棱,胤禛眼前便浮现出他沉默而郁郁寡欢的脸。 与春风得意的年羹尧不同,自从康熙四十九年起,策棱的脸上,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笑容了。 便是在胤禛面前,他也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胤禛很体谅自己的这位爱将,更何况,策棱心中深爱的亡妻便是胤禛的皇妹,康熙朝的六公主,在康熙四十九年故去的纯悫公主。 第四十三章 怜爱 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策棱,胤禛不由得又想到了与之完全不同的年羹尧。 近来朝堂多有风言雨论,直指年羹尧太过骄横,自恃军功卓绝便藐视君上,又有背后暗报道,年羹尧买卖官职,中饱私囊,疯狂敛财。 胤禛的眼光从大字上扫了开来,沉沉的。 他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吉灵,将手中大字放下,道:“你想着习字,这自然好。不过凡事都有个章法,似你这般胡乱摸索,只是徒劳无功。”。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桌边,道:“你握笔给朕看看。”。 吉灵听了,便走了过去,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笔,依照穿越之前小时候的一点记忆,将笔握住。 胤禛看了直摇头,道:“朕便知道,你握笔的姿势恐怕都不对,果然如此。”。 他说完,上前接过吉灵手中的笔,道:“应是这样。”。 吉灵学着握了几次,总算有了点模样。胤禛点头,鼓励她道:“现在再写个大字试试。”。 吉灵铺了毛毡纸张,落笔写了一横试了试,果然变换了用力姿势以后,手腕姿势流畅了许多。 胤禛在旁边瞧着,见她还是不怎么得要领,便上前从背后握住她的手,道:“要想写出好字,就要沉得住气,藏得住锋芒。”。 他微微眯眼,一双利眼注视着面前的纸张,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千军万马,明月大川,山河天下。 那万里锦绣,只能是他胤禛的,是他一人的,是他雍正王朝的! 胤禛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时刻都要记得:欲左先右,欲上先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他说完,以腕力带动她的手,在宣纸上果断地落下了一笔画。 吉灵就觉得胤禛的呼吸,热乎乎地落在自己耳边,吹着几根头发丝飘来飘去,在脸上痒得难受。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老实地扭了扭头,嘻嘻哈哈地看向胤禛。 胤禛想也没想,抬手就将笔墨顺手向她额上一点,似笑似斥地道:“朕亲自教人习字可是第一遭,你却不专心!”。 灯芯结了个花儿,“噼啪”响了一声,吉灵“哎呀”了一声,捂住自己额头,眯着眼睛笑道:“皇上饶过妾身吧!”。 胤禛慢悠悠地举着笔,吓唬道:“你若再不专心,每走神一次,朕便在你脸上点一个墨团,且三日不许洗去,你便日日顶着这小花脸去请安见人吧!” 屋外。 苏培盛带着人,一路小跑着回来,捧着了衣裳。见里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便悄声问七喜道:“皇上已经宿了?”。 七喜笑眯眯地低声回答他道:“苏公公,万岁爷还在和贵人主子说话呢!”。 苏培盛一脸“哦哦……了解了”的表情,将衣裳连带托盘交给七喜,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微微挑起门帘一角,眯着一只眼向里面看去。 他口中轻轻“哎呦!”了一声,赶紧抬起手捂住眼睛,放下门帘就转了身。 辣眼睛! 屋子里,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居然举着笔,在给吉贵人脸上画小老虎呢! 瞧皇上方才那一脸轻怜蜜爱…… 他跟了皇上也有些年头了,还没见过皇上对哪位主子娘娘露出这种表情呢! 啧啧,若是让年妃娘娘看见,非得翻了天不可。 第二天一早,胤禛离开后,七喜和碧雪伺候着吉灵梳洗、化妆、用膳。就听小芬子在门口给吉灵禀报道:宫里最近将要举办的一场,最热闹的宴席便是——二十天后年妃娘娘的生辰会。 听说内务府提早了两个月就开始准备呢,年大将军门下人的贺礼更是要堆得满出了翊坤宫的宫门。 吉灵不声不响听着。 今日的早膳倒是简单,清粥小菜,唯一一道桂花拉糕,糯米内里揉了牛乳。 吉灵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伦不类。 本来嘛,糯米胜在软糯清甜,这样加了牛乳进去,就太过滑腻,失去了桂花糕清甜可口的本意。 她皱着眉放下了筷子,七喜见了,立即上前把碟子撤了,道:“主子,小厨房还有点生面条,奴才让小达子给您做个酱鱼肉面吧?”。 随着东侧院规模渐起,各人担任的角色任务也渐渐稳定,小达子因为手艺最好,慢慢地就成了后勤保障。 吉灵摇了摇头,道:“吃的事,暂且不着急。对了,胭脂怎么样了?”。 七喜听了,脸色变了变,和碧雪对望了一眼,才道:“主子仁厚,替她求了情。她终于不张扬了,从昨晚到现在收敛了许多。”。 吉灵“哦”了一声,道:“让她过来,一起伺候我用膳吧。”。 七喜一脸不情愿,但是又不能违逆主子意思,只好放下手中布膳的筷子,转身去奴才耳房喊胭脂了。 胭脂不一会儿就过来了,吉灵抬眼看她,就见她脸上果然见不到往日的胭脂水粉,连头发、衣裳都老实朴素了几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不安,时不时地往吉灵身上瞟。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站在吉灵身旁,仿佛两大护法似的。 七喜冷冷道:“你昨日给主子闯了那么大的祸,还不跪下请罪!”。 胭脂膝盖一软,身子一歪,立刻就跪下了。 吉灵抬头看了七喜一眼,嗔道:“你何必这么疾言厉色,瞧着,这小丫头都被你吓着了!”,说着便摇头道:“好了,无需一直跪着,起来服侍本贵人用膳吧。”。 胭脂迟疑地看着吉灵,没动弹。 吉灵一脸平静,柔声道:“昨日之事,你虽然闯了祸,但也是无心之失。以后切记小心便是了。”。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你跟了我,以后和七喜、碧雪便都是我东侧院的人了,你们三个更要互相提醒谨慎,齐心协力,需知一人犯错,便是众人犯错。”。 她抬头看了七喜一眼,正色道:“昨日之事,也怪你这个掌事的,平日里没多提点提点她,毕竟她才来。”。 七喜心中委屈,看向吉灵,却见吉灵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向自己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 胭脂听吉灵这样几句话,终于放下心来,一边站起身,一边想着,这吉氏毕竟年纪也小,虽然身边奴才厉害,但到底没奈何主子是个软性子,好拿捏的。 这样想着,她心里便慢慢踏实下来,神气里也恢复了一丝自得。 第四十四章 挣来的前程 说话间,小达子已经将一碗香喷喷的酱鱼肉面送到门口了。 闻见香味的吉灵立刻被勾走了魂。 碧雪走过去,从门口接过小达子手中的托盘,见小达子满头大汗,不由得顺口低声道:“瞧你累的,该!”。 她说完,向小厨房努了努嘴,意思是:现在不是有个新的小太监吗,你去差使他打打下手呀! 小达子憨厚地笑了笑,搓搓手没说话,在门口给吉灵跪了安,被叫起后,便自顾自去忙了。 吉灵就看见,碧雪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酱鱼肉面上来了。 那鱼是青鱼,色泽淡白、肉嫩味鲜,只是刺有点多,吃的时候要小心。 吉灵拿了筷子,伸入汤水,只见鱼肉被切成一片片薄片,配上甜辣酱,汤水里还有些青黄色的酸菜和红辣椒。 居然有酸菜…… 居然有酸菜! 吉灵吃货的灵魂又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抬头就对七喜,一口气道:“七喜,咱们中午吃个酸菜鱼吧!酸菜要多放,辣椒也要多一点,让他尽管放!别怕辣着我。你去让小达子想办法,就在这东侧院的小厨房里试试。其他菜就不用了,他小厨房地方小,原也展不开手脚。”。 吉灵咽了口口水,细细补充道:“加两碗白米饭。对了,还可以下点粉条进去,要是没有粉条,面条也行!”。 胭脂在旁边斜眼看着,心中越发对吉灵轻视起来。 吉贵人不过跟自己差不多年纪,长相也普通,最多称得上秀丽端正罢了。 更何况整日便记挂着吃吃吃…… 满脸馋相!身为女子,也不嫌丢人? 这般饭桶一样的人物都能入了皇上的眼,更何况自己? 这一次,是自己运气背,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更何况,这一次,从头到尾,皇上都没拿正眼瞧过自己呢……若是下次寻了个机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好好地让皇上注意到自己这个人。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呢。 要知道,皇上的亲生母亲,康熙朝的德妃娘娘,当年也不就是个御前伺候的奴才吗? 其实仔细想想,德妃命也实在是好,天时地利人和她全都有了。 康熙爷后宫那么多妃嫔,便是皇上丝毫不偏心,雨露均沾,每个人一个月能轮到一次见皇上的机会便很不错了。 但是做奴才的乌雅氏就不一样了,日日伺候着皇上,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情愫暗生什么的,也很正常啊。 胭脂想着想着,不由得脸红心跳起来。 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能给她! 吉灵呼哧呼哧吃着鱼肉面。 那鱼肉温度还好,面汤却是刚刚从锅灶上端下来的,热气腾腾。吉灵一边吹着气,一边拨云见月般地在其中寻找酸豇豆和辣椒碎。 就隔着这蒸腾的热气,她夹起一筷子面条,哧溜送进了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将胭脂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弹指间,五六日过去了,眼瞅着春季过了半,空气里的暖意一天比一天浓重起来。 景阳宫东侧院里,有些早春的花儿谢了,落得一地。走在上面仿佛一层软垫似的,小芬子要扫,吉灵没让,说是铺着挺好看的,留几天看看再说。 抄手游廊上的藤蔓这时候脱去了早春的嫩绿色,越发浓绿苍翠起来。 七喜陪着吉灵在里屋里选给年妃娘娘贺寿的祝礼,碧雪和胭脂也在旁边。 选来选去,吉灵似乎都不太满意,她双手抱在胸前,对着一堆绫罗锦绣发愁。 翊坤宫里,什么珍稀料子没有?许多都是年大将军门人送来的布料,说句僭越的话,有的便是皇后宫里也不见的有呢。更何况她小小的一个贵人。 那么,从皇上赏赐的东西里挑一样? 不行,这不是赤裸裸的拉仇恨吗! 再说了,皇上要是看见他送给自己的礼物被摆在了翊坤宫,一定也不高兴。 吉灵断然否决了这个方案。 七喜低声道:“主子,奴才听茉莉说,懋嫔娘娘可是从年头开始,就给年妃娘娘准备了好大一副山水刺绣,足足熬了多少个晚上呢,眼睛都是红的,。还有宁妃娘娘宫里的郭贵人、裕妃娘娘……都绣了年妃娘娘最喜欢的花鸟样子。”。 吉灵看了七喜一眼,这姑娘言下之意,难不成是让她也给年妃这么花心血准备?? 不不……对于她这么懒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这样花心血的。 “送银子吧。”,吉灵直接小手一挥,干脆利落地对七喜道。 千错万错,红包不错。 本来宫里妃嫔过生辰,内务府也会代表皇上送银子过来。 她一个小小贵人,将自己积攒的月例银子孝敬年妃娘娘,难道还不够有诚意吗。 想了个合适的数目,吉灵又让七喜从箱子里寻来些淡淡粉色的软丝罗,让她将每一锭银子包裹起来,最后扎成一朵朵花的形状。 她又让七喜给每一朵花穿上丝线,挂在一盆盆景小树上,猛的看去,倒好像一树桃花,灿若云霞。 晚上伺候吉灵洗浴的时候,七喜帮着吉灵拆卸头上的珠环,接着梳发、脱鞋、脱袜、脱衣。 胭脂提着一桶热水从小厨房送出来,一路上小步急走,仍然难免有水滴溅出。 胭脂刚走到门口,要送水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吉灵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怎能这般不小心!”。 她心下一动,立刻停下了刚刚要掀起垫子的手。 另一个新来的宫女是没有资格伺候吉贵人洗浴的,碧雪这会儿又去拿泡澡的花瓣去了,屋子里还能有谁?自然是七喜。 胭脂虽然来的时间很短,但也看得出来:吉贵人对七喜是颇为信任依赖的,甚至可以说是疼爱,平日里她对七喜讲话,绝少见到这样的语气。 七喜做错什么事了? 胭脂将耳朵贴在帘子上,就听见吉灵明显是压着怒气,道:“你以为本贵人得宠容易?本贵人还不是揣摩着皇上的喜好,一点点挣出来的前程!你竟然……你……竟然这般大意!”。 胭脂听着这话没头没尾,思忖了一下,回头见碧雪还没过来,便轻轻挑起帘子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第四十五章 钓鱼 胭脂便看见屋里梳妆台前,吉灵侧坐着在镜前。 她一只手搭在镜台上,一只手指着衣架上,一片轻云薄烟一般的衣裳,痛心疾首地道:“这雪缎最为脆弱,当初内务府送来的时候,就说要防着蠹虫蛀咬,我也对你千叮咛万嘱咐,结果你看看……!”。 她将那件衣裳扬手向地上一掷。 胭脂只见那衣裳犹如一片淡雪青色的云烟,轻柔地落在地上,可见这件衣裳材质如何纤柔,想必布料也脆弱。 七喜一脸惶恐,不敢分辨什么,只是连声道:“主子!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罪该万死!”,她说完就跪下了,捡起那件衣服,抖着手对着灯火举起察看,满脸焦虑之色。 胭脂这时候也看得分明。 那衣服后肩前胸处,有十几处洞眼。 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分布很不规律,看着便像是虫子咬的。 若只是一两个洞,或许还能遮掩一下,但是这衣服被咬成这样,的的确确是不能穿了。 想来必定是七喜保管不善,没有在衣箱里放上熏香,也没有在天气好的时候,及时地把衣服拿出来吹吹风,晒一晒,自然生了蠹虫。 七喜小心翼翼地道:“主子,要不咱们花点银子,请针线房的嬷嬷们帮忙想想办法,兴许还能修补!”。 吉灵顿足道:“这么轻柔漂亮的料子,坏了便是坏了,若是缝缝补补,能否恢复原貌暂且不说。本贵人穿着这样缝补过的衣服去翊坤宫,便是对年妃娘娘生辰的大不敬!若是有人借题发挥,那就糟糕了!”。 胭脂恍然大悟:原来这件衣服是吉贵人准备去年妃生辰宴,出风头穿的! 七喜一脸自责,胭脂从侧面看过去,就见她抽了抽鼻子,已经是要哭出来一般,喃喃道:“主子,要不……要不咱们换一件衣裳吧!年妃娘娘生辰,主子非得穿这件么?”。 吉灵听见这话,摇头道:“你说得容易,唉!要知道年妃娘娘生日,皇上多半会来,到时候各宫妃嫔,个个都会使出千百般本事打扮起来,我也不能落后呀。”。 她伸手抹了抹自己胸口,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罢了罢了,此时说这些也无用,你起来吧。”。 七喜一脸自责,跪在地上没动。 吉灵拉长了脸道:“难道还要我扶你吗?”。 七喜惶恐道:“不敢!奴才不敢!”,这才爬起来。 就听吉灵放柔和了声音道:“我方才说了,要按照皇上的喜好去打扮,要懂得皇上的心意,才能牢牢拴住皇上。”。 她说完,顿了顿,从七喜手中接过那件雪缎所做的旗装,神神秘秘地道:“你这笨丫头!可知……”,说着抬起手要笼罩住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只见七喜一脸谨慎,将脸凑了过去。 吉灵放低了声音。 胭脂此时便恨不得自己长一百个耳朵! 她屏气凝神,才隐隐约约地听见吉灵道:“我只私下告诉你——咱们皇上最喜爱看女子穿淡雪青色,因此我平时的里衣便常常用雪青色,皇上哪一次不夸我好看?说起来可笑,后宫众人都以为我有什么得宠的本事,其实不过是按照皇帝喜欢的样子打扮便是了。”。 只听七喜恍然大悟,道:“难怪主子平时总留意着雪青色的衣裳与珠花,原来如此!”,、。 她说完,抬手摸了摸头发,从指缝中,向门口微微一瞥,见那门帘无风自动,便对吉灵眨了眨眼睛。 吉灵在里屋叹息道:“要想得宠,还有一件事很重要,可惜我先天不足,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讨皇上欢心了。”。 胭脂精神一振,便听见七喜道:“主子,是什么?”。 吉灵语气中充满了自卑,失落地道:“皇上最喜欢门第高贵,出身功勋世家的大家闺秀,就像年妃娘娘那样,若我是年妃娘娘,必然在生辰宴上彰显我母家盛势,以震慑其他妃嫔。唉!可惜我母家势微,从来在皇上面前,也不敢提到这些话题。” 胭脂微微垂下眸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一只狩猎未成的野兽那样,悄无声息地转了身子。 她从门帘旁走开,退后了几步,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放重了脚步,走上前来。 胭脂挑起门帘子,用背顶着门帘,转身吃力地将水桶提进来,放在了地上,一脸汗珠地笑着道:“贵人主子,热水提来了,奴才伺候您吧?”。 十几日后。 年妃生辰。 这一天天还没亮,翊坤宫已经满殿辉煌,恍如白昼。 准确地说,从前一天晚上起到现在,整个翊坤宫的奴才们就没谁能合上眼。 从殿里到外沿,全部挂上了喜庆的绛红色宫灯。 宫女和太监们一律换上了新装,小太监们的辫子梳得油光水亮,上面扎上了崭新的头绳。 宫女们则被恩准,可以在唇上点一点淡淡的口脂,脸上也可以涂少许胭脂,以示喜庆。 内务府更是从四更天,就开始将赏赐流水一般地往翊坤宫里抬。 从内务府到翊坤宫的一条道上,值守的太监就看见赏赐的红绸箱子,流水一般地送去翊坤宫,似乎没歇过。 人人感叹年妃娘娘“盛宠无双”。 按照规矩,年妃在这一天得起个大早,赶在众妃嫔之前,给皇后娘娘磕头、请安、敬茶过后,方可在翊坤宫举行寿宴。 这一是要对皇后娘娘正宫的地位表示尊敬;二则是皇后十几天前就称病不出了,所以年妃的寿宴也不能出席。 不管皇后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大家都心知肚明:让她乌拉那拉氏——堂堂正妻来翊坤宫,给年妃过生日,不管面上是怎么说,皇后娘娘心里一定都过不了这道坎。 索性称病不出,落得清静。 但是皇后虽然称病,妃嫔们却不敢不来请安,哪怕是对着空空的席位,喝几盏茶,相互之间彼此说上几句话,在皇后宫中磨蹭上一段时光,这也能叫做“给皇后请过安了。”。 更何况是年妃过生辰,这么敏感的日子。 后宫女子们个个都不傻,皇后和年妃娘娘一个是正宫,一个有“宠爱”,母家又势大。 而且还偏偏有一个要命的共同点:两个人都没有孩子。 正所谓半斤对八两。 一个都不能得罪啊…… 所以这一天,妃嫔们齐齐先来到皇后的坤宁宫中,对着皇后的空位子“请安”,随后,便花团锦簇,香风袭人地往翊坤宫去。 第四十六章 翊坤宫生辰宴 吉灵这一日自然也不敢马虎,早早地便起身了。 没去年妃生辰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病得起不来的,比如像吉灵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原主的病体。 原主那个身子,当时那种情况……别说年妃娘娘过生日了,便是王母娘娘过生日,只怕也起不来。 另一种就是失宠的妃嫔。 她们被迁居偏远之处。人在紫禁城中,却犹如千里之外,早已被遗忘。 吉灵睡眼惺忪地坐在镜子前面,让七喜和碧雪给自己梳头,胭脂在旁边捧着首饰盒伺候。 碧雪一边给七喜递上梳子,一边厌恶地瞥了一眼胭脂。她实在是想不通:贵人主子到底也不是傻子,怎么就对这个狼子野心的胭脂这么纵容呢? 上一次,胭脂那样明显想在皇上面前露脸,主子都没怎么责罚她,如今竟然还越发抬举她,居然准许她进来伺候梳妆了。 刚刚梳好头,小达子将早膳送上来了,是香喷喷的小排面,排骨酱香浓郁,汤水清爽可口。 吉灵没敢多吃,看着天光,不敢再耽搁了,带着七喜和另一个新来的小宫女,还有小芬子、小达子,一共四个奴才。 碧雪和胭脂则被留在东侧院里看家。 小芬子和小达子小心地抬着贺礼箱子,一行人先往皇后那里去。 去的路上,吉灵一路就看见许多妃嫔轿辇从皇后那里出来,热热闹闹地往翊坤宫去。 吉灵知道自己来得迟了,赶紧加快了脚步,待到了皇后宫中,果然见两个常在正在从里往外走,瞧着也是来迟的,生怕去翊坤宫迟到了,两个人都神色匆忙。 她们见到了吉灵,连忙蹲下身子请安道:“给吉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吉灵目光掠过她们,向前殿里一瞧,居然坤宁宫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知道大家伙儿恐怕已经都去了翊坤宫,便风一样地赶紧从她们身旁掠过,匆匆忙忙地道:“免礼!”。 那两人分别是马常在与吴常在,此时见吉灵头也不回地已经走了,互相看了一眼。 马常在走了几步,往地上做了个“啐”的姿势,用帕子挡住嘴,皱眉低声道:“原先也不就是和咱们一样,是个常在么,摆什么贵人架子!”。 吴常在笑着用胳膊肘顶了顶她腰间,似笑非笑地道:“怎么,眼红了?你若是有她那个本事,能让皇上一个月往她那儿跑五六次,你也能做贵人!” 吉灵跨上台阶,两边的宫女立即打起帘子,柔声道:“吉贵人吉祥!”,华容正指挥着小宫女在收拾桌案上的茶盏,见到吉灵风风火火地进来,便小步上前道:“给吉贵人请安。”。 吉灵叫起。 华容眼光流转,双手端在胸前,抿嘴一字一顿地道:“娘娘凤体违和,吉贵人,便请您对着……”,她说完,抬手从容地指了指背后空着的皇后凤位。 吉灵上前,恭恭敬敬对皇后凤位行了礼,随后,她并不看华容,只是微微膝行转身,对着内暖阁的方向。 明黄门帘上,一只凰展翅欲飞。 吉灵抬手摸了摸耳畔的明月珰,朗声道:“贵人吉氏,特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照拂六宫,妾身祝娘娘早日凤体康健!”。 她说完磕下头去,然后就着七喜的手,站起身来,见华容正注视着自己,便对华容微笑了一下,道:“华容姑娘蕙质兰心,照顾皇后娘娘必定是极得宜的,本贵人这就回去了,不扰了皇后娘娘静养。”。 到了翊坤宫,果然就看见不少妃嫔的轿辇等候在宫外,小太监们各自低头袖手站立。 翊坤宫宫门上都换了剪花图案,有的是牡丹富贵,有的是福、禄、寿三星,寓意多福多寿,福禄双全。前院顶上的木质框架还泛着油光光的乌亮,一看便知道是刚刚修整过,焕然一新的。 门楣,回廊,各处都是红纸剪着的画牌。 翊坤宫是二进院格局,疏朗开阔,别有气势。 吉灵进了翊坤宫第一进,便看见前厅院子里四处都是箱子,有几只明明是极上好的紫檀木镶象牙箱子,也就随意地堆放在一旁,仿佛就像是寻常人家不要的旧家具一般,可见送礼之多。还有的箱子上系着红色绸绳,仔细看去,能看见上面不但挂着吉祥语还写着落款,多是朝廷外命妇替她们夫婿、子弟送来的贺礼。 这样一路侧着头看来,吉灵一不留神就撞着了人,只听那女子小声惊呼一声“哎呀!”,向前一个踉跄,幸亏被身旁的宫女扶住了。 吉灵赶紧拉住她,抬眼一看,原来是宁妃娘娘永和宫里的侧位郭贵人。 吉灵第一次侍寝雍正后,第二天给皇后娘娘敬茶,当时便见过这位郭贵人。 郭贵人被吉灵撞了,见她身子不稳,反而道了一声:“小心!”,说着伸手来拉住吉灵。 吉灵站稳了,抱歉地笑了笑,道:“郭贵人,真对不住,我只顾着看这些新奇玩意,没见着你在前面。”。 郭贵人摇了摇头,笑着细声细气地道:“没关系。”。 两人因为都是贵人,彼此位份相当,便行了个平礼。 但郭贵人知道吉灵是最近胤禛面前的红人,不敢怠慢,因此行礼之时格外客气,膝盖蹲得比吉灵还要深。 吉灵赶紧伸手将她拽起来,道:“不敢,不敢!”,就看见郭贵人羞赧地笑了,圆圆的苹果脸上露出两排细细的牙齿,右边脸颊上还有个小小的酒涡,甜甜的。 七喜见郭贵人一边耳侧的珍珠坠子不断晃动,另一边耳坠子却没了,”咦“了一声,便赶紧弯下腰在地上找起来。 果然郭贵人另一边的珍珠耳坠子,被吉灵方才一撞,掉到了地上的青砖缝里。 七喜伸手刚要去捡,却见一只花盆底鞋斜斜踩了过来,几乎要踏到自己手背上。 她本能地缩了手,却见是宁妃娘娘着了一身橘红色绣银旗装,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吉灵面前走过。 吉灵蹲下身去:“贵人吉氏,给宁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宁妃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郭贵人,冷冷地道:“年妃娘娘在里面等着,你在这里讲什么闲话?还不快进去!” 第四十七章 浮出水面 郭贵人未料到宁妃说来便来,她方才还在和吉灵笑着寒暄,猛地被这般声色俱厉地当头一喝,便跟个小鸡仔一样,缩在原地不敢动了。 她反应过来之后,十分难堪。 一张薄薄的脸皮先是涨红,随即,她的两腮便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苍白。 虽然郭贵人是永和宫侧位,但毕竟她一进宫初选秀女后,便直接被封为贵人。 平时便是敬事房、内务府有差事来到永和宫,讨好宁妃娘娘的同时,也不敢太过怠慢她。 更别说此时还有几个常在、答应站在不远处,听见动静,一个个地扭头看过来,彼此交头接耳。 这些女子位份都在郭贵人之下,却眼睁睁看着郭贵人被宁妃当众训斥呼喝,有人忍不住相互交递着眼色,一个个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光。 郭贵人咬着唇,屈膝道:“宁妃娘娘,妾身这就进去。”。 的贴身宫女赶紧扶着她站直了,郭贵人低下头,眼圈红红,吉灵微微扭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瘪着腮帮子,似乎是在忍着眼泪。 宁妃一抬眼,仿佛才看见吉灵一般,一半惊讶一半傲然道:“吉贵人也在?”。 她伸手掸了掸自己衣裳前襟上落下的几片碎末花蕊,淡淡地道:“本宫方才从背影看,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答应跑出来和郭贵人套近乎呢!”,她说完,身旁宫女便低头忍笑。 吉灵一扯嘴角,刚要说话,只听见齐妃的声音传来。 “瞧宁妃妹妹今天漂亮的!这一身橘红色衣裳一穿,倒让本宫想到了妹妹当初刚进府时候的样子呢!”。 众人抬头一看,就见齐妃笑眯眯地,被两个宫女扶着,从前厅里慢悠悠地跨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深宝蓝色旗装,滚的是墨绿色绣金线牡丹的边,衣料是七金妆花缎,针线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金色光芒,富丽华贵,只是略微有些显老气。 不过齐妃的年纪也不小了,若真是穿些清淡娇俏的颜色,只怕也不合时宜。 就见齐妃边走边摇头啧啧道:“宁妃妹妹当年做格格的时候,可真是娇嫩得像朵花儿,掐一下都让人舍不得哦!”。 宁妃听她提到当年自己在胤禛四皇子府中,只是个卑微的“格格”的往事,不由得脸色一变。 当年她刚进胤禛潜邸的时候,确实只是个“格格”,所谓“格格”,就是对皇子们的低阶妾的称谓。 “格格”的身份在侧福晋之下,相当于婢妾,没有经过朝廷册封,不入册,也没有朝冠,实在和“尊贵”二字扯不上一点关系。 宁妃封妃后,一直对潜邸旧事闭口不提,没想到这时候被齐妃揭了老底,加上边上又有不少选秀进来的新人看着,她原是在这些人面前摆谱惯了的,这时候便分外难堪。 想要发作,却碍于齐妃地位,不敢真的发作出来,只能黑着脸侧过头去。 齐妃看着宁妃脸色,痛快地一笑,随即转过身,笑容满面地对着吉灵一挥帕子,道:“吉贵人,翊坤宫这儿的凉糕小十六拼,你还没尝过吧?快来吧!”。 吉灵立即走了过去,齐妃斜斜瞟了一眼宁妃,和吉灵向前走了几步。吉灵看了齐妃一眼,诚恳地道:“多谢娘娘维护妾身!”。 齐妃掩嘴一笑,道:“你也不必谢我,若真是要谢我,多想些新奇菜式送来长春宫便是!” 两人边说着边进了正殿,唱礼太监连忙高声报道:“齐妃娘娘到!吉贵人到!”。 吉灵就见殿里满眼纸醉金迷,香风熏人。 在众丽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年妃。 只见年妃头上梳着好大一个黑油油的拉翅头,鬓发右边向上扬去,斜斜插着一根牡丹钗银步摇、长长的穗子垂下来,在额间晃动不休,拉翅头的另一边,插着一大朵紫玛瑙做的珠花。 年妃身上穿了一身淡淡平纹暗花春绸地雪青色春装,外面又披了薄薄一件缠针打籽雪青色春装披风,那披风上锈了好大一片泼墨梅花,直直地垂下来,仿佛一大片墨雪倾泻下来一般。 年妃脚上是一双元宝底的鞋子,也是雪青色布料,绣着品月色镶边。 她素来喜欢穿红色系,什么水红色、嫣红色、枣红色、银红色……总之越热闹越好。这种清淡的颜色,众人基本上从来没见她穿过,这时候就有不少妃嫔围上来,奉承年妃这一身清淡雅致,别出心裁。 众人欢声笑语,便连向来稳重的懋嫔也被撺掇着说了几个笑话,笑得年妃前仰后伏。 就在一片喧闹声中,吉灵给年妃行了礼,齐妃坐下在年妃左手边的席位。 离着年妃最近的位置是几个妃位的娘娘和懋嫔的,剩下的便是嫔位的席位,再往下便是贵人了。 常在们是没有资格入前厅的,只能在院子中另外搭了棚堂,开了席面给她们。 吉灵见郭贵人坐在不远处,冲自己小心翼翼地招了招手,她便走了过去。 七喜扶着吉灵坐下,郭贵人已经将自己身后一个软垫递给了吉林,柔声道:“这种元宝椅子,背上镶了一大块南川石,凉得很,吉贵人之前病了许久,想必身体还没大好,快拿去垫着吧!”。 吉灵没客气,接过垫子垫在自己身后,就看郭贵人鼻头红红的,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受辱中恢复过来。 吉灵一边咀嚼点心,一边看着年妃。 其实年妃眉目分明,浓眉大眼,加上唇红齿白,五官线条清晰流畅,真是一个大美人。 她确实是最适合浓妆的。 这种脸蛋,这种五官,如果画了淡妆,反而会显得没有气色,整个人也很寡淡。 但年妃的问题是,她身上穿的淡淡雪青色衣裳是温婉淡雅的风格,和她脸上的浓妆,还有大红唇实在不搭配啊…… 七喜一直盯着年妃身上从头到尾的淡雪青色,她趁着翊坤宫宫女过来伺候倒茶的时候,双手捧住茶盏,送到吉灵手中,俯下身子,在吉灵耳边,气愤地压着嗓子道:“主子,那狐媚子果然是年妃的人!”。 吉灵低头揭开茶盏,慢慢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七喜就看她面上带着笑容,拿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眼睛望着远处的齐妃,见她对自己笑了笑,便也欠身笑着点头致意。 同时,她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回去再说。”。 第四十八章 耿直的四爷 这般热闹了半晌,外间又有人唱,报是苏培盛公公求见。年妃精神一振,连忙从一堆丽人中探起了身,允道:“快请苏公公进!”,一旁众人听闻御前人到了,也个个收敛端坐起来。 苏培盛躬着腰一路小碎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团团的喜气。 他首先走到前殿正中,朝着上面尊位的年妃、旁边的齐妃、还有宁妃、裕妃等人行礼道:“奴才苏培盛,给年妃娘娘请安,给齐妃娘娘、宁妃娘娘、裕妃娘娘,诸位主子请安。”。 裕妃? 随即,他又对年妃磕下头去,道:“恭喜年妃娘娘生辰!奴才给年妃娘娘贺喜了!”。 吉灵听苏培盛方才提到裕妃,立即抬头往年妃身侧看去。 从前在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吉灵也远远地知道这位裕妃的存在,但坤宁宫的气氛庄肃,皇后又时常训诫,妃嫔们个个都低着头,所以吉灵每次都没能将人瞧个分明。 这时候肆无忌惮地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做宫妃打扮,坐在齐妃旁边,身着了一身青绿色田字纹湖绸八段锦绣圆月旗装。 她虽然坐着,也不见她如何挺直背脊,况且还低着头,却生生高出旁边人一个肩膀,再加上身形较为健壮,倒是很有点女子体操运动员那种健美的感觉。 这就是裕妃啊……吉灵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看着这体型……就知道身体素质一定很好,难怪能健健康康活到了乾隆年间,最后足足九十六岁才寿终正寝,高寿呢。 而且她的儿子——历史上的雍正朝五阿哥弘昼,也足足活到了五十九岁,最后是在乾隆年间无病无痛,老死的。 这母子两个都是有福气的。 年妃满脸喜不自胜,格格笑道:“苏公公,苏公公!辛苦了,快起来吧!”,说完,伸手虚扶了一下,她身边的宫女立即上前扶起了苏培盛。 年妃迫不及待地向前微微探了身子,期待地问道:“苏公公,可知皇上几时过来?”。 苏培盛虽然站起身,腰板仍然是躬着的,这时候听到年妃问话,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年妃娘娘的话,皇上刚刚下了早朝,这会儿正在回养心殿的路上呢!”。 年妃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盯着着苏培盛,手上猛地抓住座椅上的牡丹雕花木纹扶手,长长的珐琅护甲险些被碰掉了下来。 只见苏培盛不紧不慢地又道:“娘娘莫着急,还请年妃娘娘和诸位娘娘再等一会儿了,皇上说要回养心殿换身喜庆衣裳,一会儿便过来翊坤宫。”。 年妃吁出一口气来,扫了一眼苏培盛,笑着道:“瞧苏公公这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以后在本宫这儿,可别。”。 苏培盛应了,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这时候,年妃的贴身宫女珠玉小步走了过来,在年妃身边弯腰低声说了几句。年妃环视众人,笑道:“让大家伙儿在本宫这翊坤宫耗了一个上午了,既然皇上也快过来了,咱们便先入席位吧。”。 众妃嫔齐声道:“谢年妃娘娘!”,随即各人从茶座起身,被各自的宫女奴才扶着,在翊坤宫掌事太监的带领下,绕到后殿,方才看见六七张长条桌案摆成了一个“凹”字形,都铺着银红色福字缎,桌上放着瓜果、凉菜等等。 好饿啊! 吉灵这时候就怀念起早上小达子做的那碗小排面了。 那汤水里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小排切得又小,每一块都吸饱了酱料,多香! 虽然说刚才打发时间的时候,她象征性地吃了点翊坤宫的糕点,但毕竟折腾了一个上午,到现在都没有大鱼大肉的油水下肚…… 吉灵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开始抗议了! 张贵人本是站在吉灵身边的,距离她最近,这时候听到了吉灵肚子的动静,就向吉灵送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其中微有笑意。 吉灵冲她做了个鬼脸。 皇上您倒是快点来啊……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等着呢…… 仿佛是听到了吉灵的召唤一般,就听见外面终于传来侍礼太监一声拖长了腔调的“皇上驾到!”。 这声音足足喊了三遍,从翊坤宫宫门口一直传到了前殿。 年妃猛地站起身,刚要抬脚出去迎接,又停下脚步,伸手抚了抚两边的鬓发,这才往外迎接去,众妃嫔都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只见胤禛穿了一身品月色常服便服,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兔皮马褂,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众人要绕过后殿越前来,便立即不耐烦地伸手止了。 年妃抢着上前,蹲身子娇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胤禛一挥手道:“年妃今日是寿星,合该免礼。起来吧!”。 年妃偷觑着他脸色,伸手给旁边贴身宫女,一边姿势优美地起来,一边娇滴滴地笑着道:“谢皇上!”。 众妃嫔见她行过了礼,这才花团锦簇地齐齐蹲下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胤禛“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不甚在意地伸手揉了揉自己鼻梁两侧,浊重地吸了口气,这才走到席面旁坐下,吉灵就看他眼下隐隐发青,似乎是熬夜批奏折几天几夜,极疲惫的样子。 年妃见胤禛坐下,便咳嗽了一声,环顾四周,正色道:“你们都起来吧!”,又笑着上前,一只手按在胤禛手背上,道:“皇上,您不饿,臣妾的肚子可饿得慌了,要不,还是别等吉时了,就开席吧?”。 胤禛应了一声,随意道:“嗯,就按你的意思,大家早些吃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众妃嫔听了,彼此偷偷交换了眼色。 年妃被他这话一呛,就像一盆冷浇在了热火炭上,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那送膳太监在门口指挥着,宫女们鱼龙一般地穿梭着开始一道道上菜 吉灵:四爷你真是耿直……一点面子也不给年妃留……您是有多想回去啊。 第四十九章 赐菜吉贵人(加更) 懋嫔笑着举起杯子,遥遥地对着年妃,又转过对了胤禛,不紧不慢地从容道:“皇上,嫔妾祝您龙体康健,祝年妃娘娘福如东海,岁岁今朝。”。 年妃脸色稍恢复了一些。 她伸出手,举起面前月白底色珐琅彩瓷盘上的同色单色釉小酒杯,一仰头饮下去了。 饮得急了,她呛得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才歇。 珠玉连忙上前来,想将年妃面前的酒水换成一盏小种花香茶,年妃头也不回,一抬手,阻了她的动作。 端起杯子,笑意满面地站起身,对胤禛道:“皇上,今日翊坤宫这生辰宴,懋嫔敬了臣妾第一杯,臣妾再敬皇上第二杯。”。 胤禛端起杯子饮了,裕妃原是坐在上首席位的,这时候见懋嫔还要跟着年妃陪饮,便冷不丁地开了口,插话道:“懋嫔姐姐是个身子骨老不好的,今日虽然高兴,也不必逞强喝了太多,小心伤了身体。”。 一说众人都看向她,人人都知道裕妃耿氏是最能喝酒的。 从前在皇子府的时候,四爷若是在早朝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或者心情不佳,往往便去耿氏那里小酌几杯。 那时候耿氏还是格格,是选秀时候被先皇亲自指了给胤禛,说是一看这高胖丫头的面相,就像是个有福气的。 结果耿格格进府以后,一直也没有什么能在胤禛面前露脸的机会。 直到被人发现了这姑娘特别“能喝”以后。 有了五阿哥弘昼以后,耿氏也跟着母凭子贵,无论胤禛对她感情如何,只要有五阿哥在,就不能不抬举他亲生母亲的脸面,所以胤禛一登基,耿氏和李侧福晋一样,被封了妃。 这是前话,暂且不提。 吉灵就看懋嫔淡淡一笑,果真放下了杯子,又不轻不重地瞅了裕妃一眼。 好不容易在皇上面前刷了点存在感,又被这裕妃强作好人压了下去…… 清宫中,除了年节,众妃嫔少有这般陪宴皇帝的机会,若不是沾了年妃的光,好几位娘娘只怕是大半年都没见过皇上一面了。 胤禛听着几人说话,脸上表情却一直是淡淡的,几个女人看他不说话,渐渐各自闭了嘴,他才举起酒杯,示意众人。 众妃嫔此时便都团团地起身,举起杯子,齐声行礼道谢。便有宫女为各位妃嫔送上汤膳、奶茶来。 喝完奶茶之后,吉灵就看见苏培盛指挥着一帮小太监,开始“转宴”。 所谓转宴,即将大宴桌上的菜品依次送到胤禛面前。 只见四个小太监上前来,吃力地托举着一张黄缎绣金龙镶宝石桌围子,这桌围子几乎相当于一张床的大小,通体红漆,四周有精致的描金绘云龙纹,将桌围子放下后,苏培盛从侍膳太监手中接过一套青白玉盘、碟、又有铜胎掐丝珐琅碗、银箸、匙,整齐列放在胤禛面前。 苏培盛上前,亲自动手揭开那铜镀金松棚果罩,里面热菜的香气立即腾腾地扑出来。 转宴完毕,气氛便真正热闹起来,传膳的宫女们高举着托盘,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热菜流水一般各自送到妃嫔们面前,这中间不能停歇,宫女们的动作也要轻盈利落,不能将汤汁撒一点出来在主子们的席面上。 吉灵的座次在最后面,上菜自然也只能轮到最后。 见传膳宫女们终于向自己走来,吉灵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放下四道热菜。 七喜伺候着揭开菜罩子,就见里面是一道鼓板龙蟹、一道三鲜龙凤球、一道持炉珍珠鸡、一道吉祥如意烤鹿脯。 胤禛吃了几口烤鹿脯,不由得就想到了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吉氏给自己包的烤肉。两种都是烤肉,味道有些相似之处。 想到吉贵人,他不由自主就抬眼在众人中找寻起来。 找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看见了她,就见吉灵正摩拳擦掌地盯着面前四道菜,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催她的贴身宫女快点布膳。 …… 胤禛不由得就嘴角一翘,心里却有点乐了:这个吉氏,见到吃的,永远都是这副德性呢! 他记得,吉氏侍寝之后,他第一次为了她去了景阳宫。 当时虽然是在懋嫔的正殿里,但他仍然把吉氏给叫来了。 当时吉氏就看着懋嫔桌案上两盘糕点挪不开眼睛,弄得胤禛甚至还怀疑,是不是懋嫔怎么苛待了她。 结果,几个月的接触下来,他才发现:他想复杂了,其实这吉氏纯粹就是贪吃啊…… 不但贪吃,而且会吃。 什么好吃的到了她手里,总是能打乱食材的搭配,重新给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创新组合,譬如那些烤肉啊、热锅啊…… 胤禛一开始打从心里是嫌弃这些乱七八糟的菜式的,但是送进嘴里后……就“真香”了。 七喜夹了一筷子三鲜龙凤球,放到吉灵面前的掐丝冰纹梅花碟上,这龙凤球是虾肉和鸡肉混合在一起,内有蒜蓉、板栗、白萝卜丁、红芸豆等,外面裹上糯米粉,在油锅里炸过了,再浇上鸡酪、牛乳。装在红泥小罐里,上面封上荷叶纸,要吃的时候再正式将绳子解开。 所谓三鲜,则是外面炖的汤汁里配的三样菇。 吉灵夹起一个,张嘴试着咬了一口外面的酥皮…… 结果就停不下来了…… 龙凤球又酸又甜,虾肉的鲜香和鸡肉的柔嫩混合在一起,被蒜蓉一激发,简直是一场味蕾的盛宴。 简直太好吃了! 吉灵推着七喜的胳膊,连着让她给自己夹了六七个。 清宫菜式,贵精不贵多,一碟龙凤球统共也就八个。 吉灵风卷残云地就把它们全解决了,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拿起旁边小瓷盘里盛着的热毛巾擦了擦嘴上的汤汁,才发现对面几个妃嫔都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张贵人是坐在吉灵旁边的,这时候就轻轻将自己面前的那罐三鲜龙凤球向吉灵的方向推了推,小声小气地好心道:“吉贵人,我这儿还有……”。 吉灵对着张贵人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七喜夹着珍珠鸡,一脸尽忠尽职:“主子,珍珠鸡要不再试试?”。 吉灵摸了摸肚子,刚想说话,却目光一转,却见胤禛远远地瞧着自己。 只见胤禛微微侧头,对身旁的苏培盛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 苏培盛应了,一转身,对身后一个小太监指指点点地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转身便小步走了。 皇上既然都看了自己,吉灵自然不敢再像方才吃得那样欢快,她拿了一只筷子,百无聊赖地沾了点酱汁,在白碟子上星星点点地绘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正在绘着,却见面前一道三鲜龙凤球又送了上来,吉灵一抬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御前总管太监的服色。 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就见苏培盛亲自放下盘子,字正腔圆地道:“皇上赐,一品三鲜龙风球,给吉贵人!” 第五十章 夜临东侧院 一时间,众妃嫔火辣辣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吉灵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她此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就感觉到各种意味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简直要在自己浑身上下凿开十七八个窟窿。 吉灵心一横,索性抬起眼向胤禛看了一眼,结果发现胤禛居然微笑着,正神情温柔地盯着自己。 吉灵对上了他那双平素犀利,现在却一片温柔的眼睛,立刻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她绷着脸低下头,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秘的,怦然而动的开心冒了出来。 但很快,吉灵就在心里泪奔了:金口玉言,皇上赐菜,这大庭广众下,还是年妃的生辰宴,这样赤裸裸地拉仇恨……得结下多少梁子…… 就为了一道三鲜龙凤球?太不划算了! 苏培盛就看见吉贵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拘谨地站起身,向胤禛低着头行礼谢恩:“妾身谢皇上赏赐!”。 随即,七喜上前,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了那道三鲜龙凤球。 皇上赐菜是莫大的殊荣。胤禛性子又素来寡淡,苏培盛从前见他,便是宗亲宴上,也只对功臣、亲王有此举动。 何况方才皇上见到了吉贵人喜欢吃这道三鲜龙凤球后,他并没有将自己面前剩下的赏给吉贵人,而是直接让苏培盛派人去膳房重新取了一道。 为什么?倒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反正都是侍膳太监用银筷子从大膳桌盘里夹出来的菜。 再说了,便是皇上亲口尝了,妃嫔们哪个敢嫌弃皇上的唾沫星子? 苏培盛想,胤禛之所以让人重新去取这道三鲜龙凤球,是因为他的那道已经吃了一半,只剩下一半了。 皇上怕吉贵人不够吃呢。 别小看这个细节,皇上素来对女人可没这么上心…… 苏培盛想着,一边将菜品双手递给七喜,一边深深地对吉贵人躬身退后。 因为方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接下来的半场宴席,吉灵就不敢再放开吃了,生怕又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风波与麻烦,她只好处处留意着高位的几位妃嫔娘娘。 若是娘娘们吃了,她也就跟着猛吃几口;若是她们放下了筷子,吉灵也就只好用热毛巾卷擦擦嘴,放下筷子。 然后吉灵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原来全场的妃嫔,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正畅快地动筷子! 比如宁妃,吉灵就看见她用筷子挑了一根鸡丝莼菜,然后一边听着裕妃说话,一边硬是将那根莼菜在碟子上,翻过来,覆过去,调戏了足足半晌呢…… 莼菜:我犯什么错了…… 于是,后半场,吉灵就这样吃吃停停,每道菜都不敢大快朵颐,只能浅尝即止,简直比不吃还痛苦。 好不容易煎熬到结束了,大家伙儿给皇上跪完安,纷纷离开。 吉灵特意跟齐妃娘娘行了礼。 齐妃今天帮过她,她记得这个恩情。 吉灵蹲着身子在翊坤宫门口,目送着齐妃娘娘上了肩舆,又对着远处的张贵人笑了笑,就看见张贵人羞赧地对自己也一笑,是那种很单纯很干净的笑容。 七喜就觉得在这紫禁城里,直到今天遇到了张贵人,才有点穿越之前自己的闺蜜的那种感觉。 吉灵带着七喜回到了景阳宫的东侧院,懋嫔不必多说,自然是留在翊坤宫里宽慰着年妃。 刚刚进小院子门,吉灵就喘出一口气来。 她穿越之前,其实就有点社交恐惧症,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宅在家里,追剧看小说是最开心的时候,最多再加上几个读书时候的闺蜜出去小小聚会罢了。 公司里,不论是部门聚会,还是年会,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有压力感的应酬。 没想到,穿越到了两百多年前的雍正年间,这“应酬”还是逃不掉啊…… 吉灵被七喜伺候着把头发上的珠钗拆了,又把花盆底鞋脱了,就觉得身上松快了一大半,她坐在床沿上,七喜打来了热水,用热毛巾轻轻帮吉灵按摩着脚部。 吉灵低头,看见木桶中热水蒸汽腾腾,自己的十个白嫩嫩的小脚趾头泡在水里,踩出小小的水花。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今天在翊坤宫生辰宴上,胤禛走的时候,年妃眼中闪过的失望的神情。 七喜拿过旁边木架上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麻利地一绷紧,然后将吉灵的脚托出水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帮吉灵擦着脚,一边低声提醒吉灵:“主子,那条‘小鱼’咱们怎么处置?”。 吉灵被她一提醒,想到了胭脂。 七喜低低道:“主子好计谋,故意让胭脂听见奴才与主子的对话,让胭脂以为皇上喜欢妃嫔们穿淡雪青色,于是便巴巴地跑去告诉她背后的主子——翊坤宫那位娘娘,所以年妃今日才穿了雪青色。”。 吉灵也低声道:“是,你和碧雪一直提醒着我要快些处置这个胭脂,我原也知道你们是为我好的。只是一来,她是内务府送来的奴才,不能立刻就赶走,否则太过扎眼,需知事缓则圆。”。 她顿了顿,又道:“二来,我也想沉下气看看,到底胭脂背后,想给我添堵的人是谁?我本以为是懋嫔,因为……”。 七喜抬头看她。 吉灵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懋嫔过来劝说我尽早承宠生子,然后交给年妃抚养?”。 七喜点头道:“奴才记得。”。 吉灵缓缓道:“那一次,我刻意让胭脂出来伺候懋嫔,结果懋嫔咳嗽不止,险些伏在她身上,胭脂却丝毫没有后退,两个人挨得极近。那时,我便看出来,这两个人,原本便是旧相识。直到最近,小洋子向我暗报了:他不止一次看到胭脂寻了人少的时候,鬼鬼祟祟地从翊坤宫的方向走出来,我才往年妃身上想去。”。 七喜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待胭脂宽容,原来是怕打草惊蛇。”。 吉灵踢了踢水面,道:“水凉了。”。 七喜忙替吉灵穿好袜子,又系上袜带,帮她套上绣花拖鞋,这才把吉灵的双腿放了下来。 吉灵示意她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七喜放下袖子,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水花,忽然道:“主子,但有件事,奴才还是想不明白。年妃既然想主子承宠生子,为她所养,那就应该帮助主子得宠,为什么还要送胭脂来呢?”。 吉灵向后仰了仰身子,躺下去倒在床上,伸手交叉垫在脑后,踢了踢双脚,才道:“这就是年妃娘娘纠结痛苦之处了:又想要借腹生子,又生怕我得宠坐大,所以才要把水搅混,唉!这后宫女子,又有哪一个是容易的呢?”。 七喜转了转眼珠,道:“主子,既然现在咱们知道了胭脂的底,何不将计就计,利用她……”, 她说着,俯身上前去,在吉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吉灵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既然现在查出来胭脂的底细,明日我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也就是了。这后宫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想要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只怕到头来反而浑身破绽,授人以柄。”。 她注视着七喜,慢吞吞地道:“守静待时,到哪儿都是错不了的。”。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却听着外面报“皇上驾到!”。 什么??! 吉灵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今天是年妃的生辰,皇上不是该在翊坤宫吗? 第五十一章 朕的特许(加更) 胤禛早在景阳宫外面一箭之地就下了御辇,徒步行到了景阳宫门前。 他步履虽不如何快疾,但因着个高腿长,每一步子都迈得极大,苏培盛一路小碎步才勉强跟上。 唱报的太监最后一个尾音还没落下,胤禛已经大踏步地跨进宫门。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向东一拐弯,径直去了吉贵人的东侧院。 门口的小芬子、小达子等奴才刚听到唱报,一抬头就瞅见皇上冲这儿来了,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芬子两手“哗哗”地一拍袖子,掀起前衣,双腿一跪,整个人呈大字型地扑通趴在了地上。 “奴才给皇上请安!恭祝皇上万福金安!”。 其他奴才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下去。 小芬子趴在地上,皱了皱鼻子,偷偷觑眼向上,等了一瞬,就瞄见一双薄底黑色绣金龙花纹的方头朝靴,从自己面前大步流星地掠过。 七喜刚打起帘子,让吉灵出来,胤禛已经进了屋子正中。 他打量了吉灵一眼,就看她还是白天那身衣裳,只是脚上穿着一双舒适的平底绣花鞋,头上的架子头虽然还没拆,首饰珠钗已经全部卸去了,乌蓬蓬的黑发就这么堆在脑袋上。 “朕来看看你。”,胤禛言简意赅地道,然后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吉灵就看见四爷直接走向了椅子、 她还在脑袋里转悠着一个念头:来看看我?看啥?你瞅啥? 不过,年妃的生日,四爷您晚上也不去翊坤宫转转,这样打脸真的合适吗…… 吉灵暗暗地已经脑补了一个明后天,坤宁宫请安,年妃娘娘瞧着自己,刀子一般的眼神…… 好吧,四爷你是老大!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便是合适! 吉灵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去和四爷说:“皇上,今日是年妃娘娘生辰,您理应多陪陪年妃娘娘娘,宿在翊坤宫才是。”。 她又不是傻子! 就算是要表贤惠,扮大方,那也是正宫娘娘——皇后的事情,她一个小小贵人操哪门子心呀…… 胤禛一边走向椅子,一边伸手,把蹲了身子正在行礼的吉灵顺便拉了起来。 坐下后,他就拉着她在身旁也坐下。 两个人相邻着坐这,中间隔着一只粉彩蟠桃纹天球瓶,内里插着小芬子从院里桃树上剪下来的几枝桃花。 胤禛隔着花影瞧着吉灵,看她瞅着自己,乌黑黑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桃花人面两相映。 他捏了捏她瘦瘦的手背,看她薄薄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脉络犹如小树枝芽,向上细细地延展伸出,十个小小的指甲颜色苍白,两只大指上都没有月牙儿。 另外八个指甲盖上也只能隐隐约看见露出一点点头的月牙。 这都是血气不足的征兆。 胤禛不由得抬头细细打量吉灵的脸色,发觉她的肤色是一天比一天明亮白净了一些,两颊也有了生动的血色……只是那血色还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是饱满的红润,便道:“宴席上吃饱了吗?”。 吉灵乖乖地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小声道:“吃饱了倒是吃饱了,就是……”。 胤禛掂了掂她两只小蹄子,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拢到自己身前,合上她两只小蹄子,问她:“就是什么?”。 七喜垂着头,嘴角是快要溢出来的笑容。轻手轻脚给胤禛上了茶后。 吉灵揉着手指,细细地如数家珍道:“有好几道菜,珍珠鸡、什锦苏盘、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米、拌鸡丝……我都挺喜欢的,就是没大吃得畅快,大家都吃得挺斯文,我也不好意思放开吃……肚子是饱了,嘴巴还是有点馋,没饱。”。 她说完,咽了口口水。 胤禛听她“我”来“我”去,先是一怔,随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微笑着瞅着她,半晌没说话。 等着她呢! 吉灵愣了一下,也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劲,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说的顺口,在天子面前自称“我”了! 她一拍脑袋,一个紧张,立即就原地蹲了下去:“我……妾身……唉!瞧妾身这嘴……皇上恕罪!”。 胤禛伸手将她拉起来,温和地道:“朕原不与你计较这些。”。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无人在时,你想自在些,朕也允得。但你若是说顺嘴了,养成习惯,给有心的人听去,拿捏着你这一点错处来做文章,难免不生出风波来。”。 吉灵一脸委屈,小小声道:“妾身知错了。”。 胤禛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模样,不由得仰头哈哈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心情大好地道:“罢了,罢了!朕便允了你,在这屋里你随意吧!” 吉灵眼睛一亮,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她大着胆子拽住胤禛的袖子:“谢皇上!”,顺便晃了晃,抹了一把胤禛的袖子,心里想:嗯……这龙袍质量就是好!丝滑丝滑的,还很柔韧! 说话间,七喜小步上前来,笑着道:“主子,您若是饿了,小达子在小膳房里还备了一碟虾饺,一叠烙面饼……”。 吉灵双眼“噔”地顿时点亮了,在膝盖上一拍,痛心地道:“你怎的不早说!”。 七喜道:“都是些简单吃食,奴才原是想方才伺候完主子洗脸,便端上来的。” 吉灵看向胤禛,笑嘻嘻地道:“虽然是简单的吃食,皇上也陪我用点吧,我这小膳房,虽然小了点,但是毕竟能做荤腥。有时候不方便去长春宫弃妃娘娘那儿蹭饭,我都让小膳房做的,味道也不差!”。 不多时,滚烫的虾饺和香喷喷的面饼都送上来了。 面饼里揉了蜂蜜进去,替代了白糖,虽然有甜味但不会发腻,小达子现在也渐渐摸清楚了吉灵的口味,一次比一次做得好。 虾饺的皮纤薄透明,似乎能看清楚里面粉红色的虾肉,最关键的是,里面加了吉林喜欢的辣椒丝儿。 七喜帮着吉灵,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倒了一些醋,吉灵夹起一只虾饺,先放在胤禛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自己又夹了一只,蘸了醋,送进嘴里。 虾肉滑嫩爽口,一口咬下去就在舌尖上溅出了饱满的汁液。 胤禛看她吃得香,本来自己是不想动筷子的,鬼使神差地,居然也被她的好胃口传染了,便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的虾饺送进口中。 吉灵嘴里还在咀嚼,虽是口齿不清,仍掩不住得意地问胤禛:“皇上……好吃吧!”。 第五十二章 留宿 胤禛尝了一口,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看吉灵满眼殷殷,他不忍扫她兴,便放下筷子,笑道:“不错。这虾饺里还有辣椒丝儿,是你爱的口味,这膳房的奴才倒是有心了,叫什么名字?”。 吉灵转头就催促七喜道:“快把小达子喊来。”。 小达子本来还在膳房里忙活着,听说是皇上点名要见自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他很快就小跑着来了,一进门连方向都没看清,便诚惶诚恐地趴地上,请了安。 苏培盛上前就是一脚:“眼瞎了不成!皇上和主子在这儿呢!”。 小达子抬头看了一眼,立即转了身子,重新行礼,颤声道:“奴才眼拙,奴才该死!”。 胤禛用筷子挑了一只虾饺,笑悠悠问他道:“平日里便是你伺候你家主子的膳食?”。 小达子听他语气愉悦,心里才安定了一点,一个响头磕下去,飞快地回答道:“回皇上,奴才有幸,承蒙贵人主子不嫌弃奴才的手艺,若是有时候从长春宫膳房拿来的食材尚能加工,或是时辰太晚,不方便提膳,都是奴才伺候贵人膳食。”。 胤禛点头道:“食材寡欠,你尚能做成这样,又合了你贵人主子的口味,可见是个用心的奴才,很好!”。 胤禛看了一眼正大口大口吃着虾饺的吉灵,指着小达子,侧头对苏培盛笑道:“赏。”。 小达子一下就高兴得懵了! 他跪在原地,连谢恩都忘了,只是颤动着嘴唇望着胤禛,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吉灵也替他高兴,她用甜辣酱裹了一张面饼,送进嘴里,笑嘻嘻地看小达子,小小声催促他道:“小达子,乐傻了?还不赶紧给皇上谢恩呀!” 小达子如梦初醒,“扑通”磕头在地上,连连喊了几遍:“奴才谢皇上!奴才谢皇上!”,抬头见七喜给自己眼色,示意退下。 小达子这才起了身,两手垂在身前,脸上喜不自胜。倒退着小步走到门口,转身出了去。 不似汤汤水水那样稀薄,面食最是饱腹。 一张薄薄的面饼下肚,吉灵就觉得肚子里踏实了。 碧雪这时候就端上来一大碗温热的绿豆粥。 那绿豆个头极小,和粳米在一起下锅,很快便熟透了,再加上颗粒饱满,遇上大火,颗颗绽开。粳米汤水也如青玉一般碧绿。出锅后撒上一些桂花干,就成了一道清爽止渴的家常粥饭。 吉灵亲手给胤禛舀了一碗。 胤禛拿起小勺子,舀了几口送进嘴里,就觉得绿豆的清香配上粳米的软糯,还有桂花的清甜,三种味道搭配在一起,解腻爽口。 他一勺勺地不紧不慢地舀着,不知不觉,居然也喝了半碗下肚。 胤禛放下碗,就看见对面的吉贵人捧着碗,仰着脖子,以两倍于他的速度……不用勺子,咕嘟咕嘟地喝得正香。 胤禛:…… 他放下碗勺,抬手示意奴才们将碗碟撤了,心里却想起了今日下午与年羹尧、年妃、另有几位宗亲大臣在场的私宴。 想着私宴上年羹尧飞扬无度的种种言行,胤禛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私宴结束后,他想寻个安静处,决断一些思绪,却又不想回养心殿,面对满案冰冷冷的卷牍直到天明。 最后,他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最远僻的景阳宫吉氏这儿来了。 吉灵看胤禛脸色有点变化,便将碗筷递给七喜。起身走到胤禛背后,伸了两只手放在他肩背上,无声地轻轻揉捏了几下。 胤禛按住吉灵一只手,向后仰头,问苏培盛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刚要张口回答,胤禛已经又道:“去!着人多备些热水,今日朕便留在吉贵人这儿。”。 这不合规矩呀…… 苏培盛苦着脸看了吉灵一眼。 本来,天子居住在乾清宫,是前明就有的的规矩。 先皇康熙爷也在乾清宫住了几十年。 虽然尚没有严格的定制,但乾清宫位处紫禁城中轴线,已然成了众人眼中,皇帝理所当然应居之处。 但到了雍正朝,胤禛最讲求的便是“高效”、“实干”。 为了勤政和方便,这位爷干干脆脆地搬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后寝殿是有西围房的,那才是正儿八经给妃嫔们侍寝等待的值房! 可是自打皇上宠上了吉贵人,西围房的门框就快落灰了…… 热水很快便送上来了。 吉灵方才就看出来胤禛有点心事。 显然这心事和她毫无关系,但是为了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吉灵坚决地闭紧了嘴巴,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洗浴过后,两个人都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坐在床沿边上。 奴才们将床帐轻轻放下,这才倒退着无声无息了出去了,又将房门掩上。 吉灵拿起小烘炉,用一块织锦缎毛巾,从上往下用力擦着胤禛后背湿的头发,又一遍遍烘干。 胤禛一直闭着眼睛。 随着吉灵轻柔的动作,他脸上冷峻的棱角慢慢融化开,眉宇间的表情也松快了不少。 擦干了头发,吉灵便将毛巾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便听胤禛语气温和地道:“你别忙了,过来。”。 吉灵听他这话,知道已无大碍,便笑嘻嘻地转了身,小步走了过来,站在胤禛面前,开口道:“皇上。”。 胤禛握住她的手。 吉灵晃了晃胤禛的手,也就顺势把他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只觉得他平日里身上火热,此时却是掌心微凉。 胤禛微一用力,拉吉灵并排坐下,拍拍她的手背,似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没开口,半晌,扔下一句:“睡吧。”。 熄灭了烛火,两个人并排躺下在床上。 吉灵不是没和胤禛躺在一张床上过。 只不过那都是情事过后,她被胤禛折腾得浑身都要散了架,自然一挨到枕头便睡得分外香甜。 但是像今日这样,两个人沐浴、换衣后,安安静静地直接躺下来在一处,到底还是少。 躺了一会儿以后,吉灵忍不住转头去看胤禛。 就见这位四爷呼吸停匀,只怕已经是睡着了,月影投射在窗纱上,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第五十三章 嬉皮笑脸 胤禛的侧脸线条流畅而精悍,只是浓眉微皱……即使在睡梦中也是,总让人察觉出一股疏冷淡泊的意味。 吉灵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胤禛的面庞,将一只手垫在脸庞下,向胤禛凑近了一些。 窗外一轮凉月不知何时渐渐隐入了云层,有雨水落下了下来。 春雨贵如油,沙沙地打在院内花枝上,不由得让人想起宋人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落雨声淅淅沥沥,温柔入心,吉灵伸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想象着……将胤禛皱起的眉头抹平。 随后,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擦了擦眼泪,终于觉得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随着原主留下的病体越来越恢复,吉灵近日里睡觉姿势都透着一股王霸之气…… 每天早上醒来,都呈现大字型,而且被子一定会被踢到床角,七喜怕她受凉,往往夜里会起来给她盖好几遍被子。 和她穿越之前的德性一模一样。 不过如今床上多了个皇上……吉灵告诫着自己睡相一定要斯文、再斯文些! 她转过身,正想要闭上眼乖乖睡觉的时候,却听胤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了几分调侃的意思,低沉道:“不看了?”。 ……什么!四爷刚才是装睡的?! 吉灵身子一僵,缩在被子里,顿时尴尬得不敢动了。 胤禛可不管,他伸了手臂,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股脑儿强硬地拢进自己怀里去。 “平日里看你贪吃得很,对别的事儿也不甚上心,原来……还喜欢偷偷瞧着朕?”,胤禛的声音在她耳朵边笑眯眯地响起, 他一点儿不客气地戳穿了她! 四爷你怎地又这么耿直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人留……!(╥╯^╰╥) 吉灵抬手捂住脸。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菠萝头! 胤禛嘴角噙笑,像拔萝卜一样,干脆地把吉灵的脑袋从被子里拔了出来,又握住她的肩头,让她转了过来。 他在她额角温柔地亲了一下,用令他自己也诧异的,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道:“告诉朕,你在瞧什么?”。 吉灵比划着动作,小小声地回答道:“我……我刚才以为皇上睡着了,就看你在梦里还一直皱着眉呢……”。 胤禛顿了一下,心里居然有些热乎乎。 他半晌没说话。 吉灵听他没说话,就有点紧张了,以为他生气了。 她心里挺后悔的:毕竟四爷是皇帝,便是如今自己得宠,也不能就得意忘形,面对帝王,哪能真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啊…… 她抬头想去看胤禛脸上的表情,却被胤禛的下巴,强势地又给压下来了。 胤禛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眸光流转。 他伸手,在吉灵的头顶重重地揉了揉,然后忽然在她后脑勺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沉敛地道:“你可有什么心愿,尽可告诉朕,朕今日便都允了你。”。 吉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要个大膳房!”。 胤禛:“……”。 吉灵:(*^▽^*) 三句话离不了老本行! 胤禛抬手抚了抚吉灵后背,翘起嘴角道:“朕知道了。”。 吉灵眼睛一亮,握住胤禛袖子,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道:“谢皇上~!”。 …… 胭脂是三更天时候偷偷溜出去的。 她前脚刚刚踏出景阳宫东侧院宫女耳房的门槛,七喜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无声无息地起了床,眼见着胭脂出了景阳宫,竟然连一盏灯笼都不提,就这么径直没入了夜色的黑暗中,心里不由得也吃惊于这姑娘的大胆。 小芬子今夜值守,是早就在檐下等着的。这时候看见七喜站在院落对面,对自己打了手势,又指了指胭脂消失的方向。 小芬子会意,立即追了上去。 送走了胤禛,吉灵照旧又回到床上睡了个美美的回笼觉。 日上三竿的时候,七喜进里屋来,果真见自家主子又快把被子踢到了地上,便弯腰把被子搂了起来, 吉灵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用手背挡住光线,问七喜:“什么时候了?”。 七喜一边将被子重新叠好,一边道:“回主子,差不多是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了。”,说完,她低声将夜里胭脂又去了翊坤宫的事情说了一遍。 吉灵听了,垂下眼淡淡地道:“她这是逼着我处置她呢,也好。”。 这顿早膳格外丰盛,不仅有各色糕点,粥、小菜、馄饨、还又有了一道鱼肉面,里屋的小案都快摆不下了,最后吉灵只能让人全部端出去,放在外面膳桌上。 然后她换好了衣裳,让七喜帮自己梳了头,因着一会儿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七喜又帮着吉灵薄薄上了一层粉,画了点淡妆。这才出去用早膳。 碧雪一边摆着盘子一边道:“主子,小达子今日起得格外早,一直忙活到了现在呢!”。 吉灵也笑了,知道小达子是因为昨日被皇上夸了,所以像打了鸡血一样。便在小达子又一次送菜来的时候,出声道:“小达子,你且等等。”。 小达子刚刚将托盘交给碧雪,听见主子叫唤,立马便站住,行礼请安。 吉灵尝了一口小馄饨,赞道:“小达子,你做的很好,有你在这膳房里,我很放心。”。 小达子昨天到今天被二连夸。此时脸上便通红通红的,眼里也闪着激动的光芒。 他憋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主子不嫌弃奴才的手艺,是奴才的造化!”。 吉灵笑着点点头,道:“只是这早膳,下次不必做的花式太多,我虽然爱美食,但大早上的,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小达子听主子说得坦诚搓着两只沾着油的手,咧着嘴笑了,跪下道:“奴才谨遵主子的意思。”。 吉灵“嗯”了一声,道:“你现在在这小膳房里,原也没什么帮手,量力而为便是了,不必太辛苦,我本也不是忍心磋磨奴才们的人。”。 小达子眼圈红了。 吉灵说完,向几个奴才看了一眼,胭脂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贵人主子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气!”。 吉灵瞟了她一眼,淡淡笑着道:“瞧胭脂这小甜嘴!这碗鱼肉面便赏了你吧!”。 第五十四章 请君入瓮(加更) 宫里规矩严,奴才们每餐饭只许吃八成饱,饭碗从来都没盛满过,若是谁眼见着米饭到了底,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 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各宫也会有加餐的点心,可基本上没有奴才敢吃,只能由晚上直饿到天亮。 胭脂昨晚翊坤宫一趟折腾,肚子里那点晚饭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了。 也就是在吉灵这东侧院里,规矩稍微松动一些。听吉灵这么说,胭脂登时跪下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谢主子!”。 抬起头后,胭脂面有得色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一碗鱼肉面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主子在众人面前给了自己脸面,到底便是不一样! 七喜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那碗鱼肉面拉了过来,不轻不重地顿到了胭脂高举着的双手上。 汤汁还是滚烫的,飞溅了一些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胭脂手背上。 胭脂忍着烫接了过来,用眼角向七喜飞了个眼刀子。 吉灵看了一眼众人,对除了七喜以外的奴才们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忙什么,各自忙活去!天气越发暖和了,这么多人气聚在屋子里,热得慌!”。 七喜上前来替吉灵布菜,听吉灵这样说,不由得抿嘴一笑,道:“这才几月份,主子便已经嫌热了,若是到了六七月,岂不是要抱着冰桶才能入睡了。”。 吉灵拿起一块金丝酥饼送进嘴里,就看见那酥饼上的面皮如金丝一般,一络络地掉在点心碟子上。 她咀嚼了几口,看着胭脂背影,朗声道:“对了……胭脂!一会儿本贵人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你回房去拾掇干净,跟着七喜一起去学学规矩,以后,”。 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笑吟吟地继续道:“若是轮上他人值守去不了的话,你也能顶上。”。 胭脂大喜过望,立即捧着鱼汤,原地转过身蹲下:“……是!主子。”。 其实她过来景阳宫东侧院也有一阵子了,只觉得这位吉贵人虽然性子软和,但却总是对自己不远不近。 不说贴身伺候洗浴之类的,便是平日里请安,也少有带上自己的。 今日却又是赏赐,又是点名要带自己去坤宁宫请安…… 胭脂飘飘然地捧着鱼汤回了宫女耳房门前,小芬子追上前来,道:“胭脂姐姐!”。 胭脂回头见是小芬子,秀眉一扬,哧的一笑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芬公公居然喊我胭脂做姐姐?我可受不起!” 小芬子左右看了看,这才笑嘻嘻地凑近了道:“受得!受得!如何受不得?胭脂姐姐样貌生得好,人又机灵,放在这景阳宫,是奴才里一等一的体面。”。 胭脂笑着对他“呸”了一声,道:“芬公公这般说,也不怕被那七喜姐姐听了,从此不提携你了?”。 小芬子笑吟吟地,并不接这话头,只是神神秘秘地道:“胭脂姐姐,我瞧着主子如今越发看重姐姐你,你赶明儿若是当了掌事大宫女,一定一定可别忘了提携小芬子才是!”。 胭脂一挑眉,笑道:“那还得看你乖不乖!”。 小芬子:…… 他险些哈哈笑出声来,只好将指甲捏进掌心,忍着笑意,抢着道:“胭脂姐姐,我替你拿进去吧。”,说着伸手接过胭脂手中的鱼肉面托盘 胭脂拖举了半晌,正觉得手臂发酸,此时小芬子来献殷勤,她乐得轻松,便将托盘给了小芬子,顺手抬起胳膊捶了捶自己的后颈肩。 小芬子低头在面上闻了闻,摇头赞道:“好香!好香!”。 胭脂一边挑起门帘,一边向窗下堆放杂物的长桌案一扬下巴道:“这是自然!主子的膳食,还能有差的?你便搁在这儿吧。”。 待得小芬子出去了,胭脂翻出自用的筷子,顺手拖了张做针线的板凳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一碗鱼肉面都吃了。 她又拿起梳子,含了一口水,后仰了脖子,“噗”的一口,细细地那水雾喷在梳子上,权当发油,对着镜子细细打扮拾掇了半晌后,胭脂揽镜自照,只觉得镜中女子明丽宜人,这才匆匆起身,站在了正屋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吉灵。 没等多久,便见门帘微动,七喜挑起门帘,扶着吉灵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转头,主仆二人都看见了光鲜亮丽的胭脂。 胭脂上前便抢着扶住了吉灵另外一只手。 夜里虽下了一场春雨,可此时却是艳阳高照,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红墙夹道和各式瓦当上,灿然生光。 也有那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飘积了昨夜风急雨骤时落下的花瓣残叶,一眼望过去,便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萧瑟之意。 绕过钟粹宫,已经近了御花园,仔细听去,还能听见御花园里女子的谈笑格格声,胭脂讨好吉灵,凑趣道:“主子,瞧这日头多好,咱们一会儿请安回来,不如去御花园转转!”。 吉灵不置可否,“哦”了一声,道:“先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再说。”。 说话间,坤宁宫已经到了。 胭脂虽与翊坤宫暗度陈仓,对坤宁宫却不甚熟悉,此时扶着吉灵入了殿门,见汉白玉的台基上,四周廊庑环绕,气势磅礴,不免也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庭院中洒扫的太监一抬头见有妃嫔来了,还是最近的宫中大红人——吉贵人,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请安,唱报“吉贵人到——!” 正殿台阶上的宫女便端步迎上前来,引了吉灵一行往内暖阁里去,又抢在前面打起帘子。 吉灵刚迈进去一只脚,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翰墨书香,就见皇后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日光照射在她脸上,反射出一圈晕晕的光圈, 她穿了一身镶银色边淡灰色竹叶纹妆花缎十全大福字旗装,旗头上,一只银色的凤凰衔着一只樱桃大小的东珠,昂首欲飞,凤凰的尾巴是造型极精巧的六七根白玉珠串做成,映在黑油油的头发底上,越发显得秀雅雍容。 皇后本是转头,和坐在侧下首的裕妃说着话的,屋中另有几人,听见动静说是吉贵人到了,众人的视线齐齐转了过来。 第五十五章 出手处置 暖阁中除了皇后娘娘外,另外还有四人,分别是:裕妃、年妃、宁妃、张贵人。 裕妃今日穿了一身银红色品字图案旗装,一头厚厚的黑发乌蓬蓬、紧绷绷地向上梳起来,拽得她眉梢眼角都好似吊得向斜上方飞了起来。 她的旗头上配了一头星星点点的金丝掐珐琅蝴蝶发饰,和皇后娘娘坐在一处,一个素雅雍容,一个浓丽夺目,两人便似两朵并蒂莲。 年妃坐在皇后娘娘左手边的座位,穿的还是一身雪青色的旗装——当然已不是昨日生辰宴上那件旗装,但色系相同,都是清淡婉约的颜色。 吉灵不由得想:怪不得刚才一进来,自己差点都没注意到年妃。 年妃的眼下有些隐隐的乌青,那乌青从脂粉下透出来,是盖也盖不住的样子。 她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一夜无眠的样子,她本是惫懒地半倚在椅子上,见吉灵来了,整个人立即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吉灵没敢多看年妃,松开了扶着七喜的手,快步上前,先向正上座的皇后蹲下身子行礼,字正腔圆道:“贵人吉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随后她对着年妃、裕妃、宁妃一一依照礼数请了安。张贵人此时便站起身和她互相行了平礼,两人相视一笑。 就听皇后亲热地道:“本宫正和裕妃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她说完,便催促七喜道:“扶你家主子起来!你家主子去年病得厉害,身子如今一天见着一天好了,虽然你年亲,可也不能大意,还是得好好将养着。”。 七喜应了,连忙上前将吉灵扶起。 裕妃看着吉灵被七喜扶着,小心翼翼地在最末首的那张紫檀木雕团圆月的椅子上坐下,便转头对皇后笑着道:“娘娘,难为这孩子了!身子骨虽然不好,这一次次来坤宁宫的请安倒是风雨无阻,坚持着从没拉下!”。 皇后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吉贵人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说完这话,眼光不动声色地从年妃身上转了一圈。 只见年妃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双美目沉沉地,眨也不眨地盯着吉灵,眉眼间有一股强撑着的倔强。 裕妃淡淡一笑,将目光转了转,不经意地落在吉贵人身后侍立着的,一个面生的宫女身上,那宫女虽然半低着头,但仍然能出她小小的,尖尖的下巴,五官镜子,身段婀娜动人。 裕妃“咦”了一声,抬起手,道:“吉贵人,你这奴才本宫从前倒是从没见过,是新人么?”。 吉灵听见裕妃问话,便顺着她的目光向胭脂看了一眼,笑着回答道:“裕妃娘娘看的没错,这奴才确确实实是新人。” 皇后被裕妃这么一说,目光也向胭脂投来,在她头脸上、身上审视了一番,顿了顿,淡淡道:“叫什么名字?”。 胭脂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皇后娘娘是在问自己,立即紧张地小碎步上前,跪下磕头道:“奴……奴才名叫胭脂……,“胭脂水粉”的“胭脂”!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裕妃朗声道:“你抬起头来,给皇后娘娘瞧瞧!”。 胭脂应了,双手撑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来。 此时日光正艳,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众人就看见这姑娘肤白胜雪,滑腻如脂,方才低着头尚未觉得,此时抬起头来,便觉得明**人,即使刚刚选秀进来的一批常在、贵人们,只怕也比不上, 裕妃“哟!”了一声,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秀眉微蹙,一低头,拿起茶盅啜饮起来了。 吉灵朗声,清清楚楚地道:“皇后娘娘,说来话长,其实这奴才在妾身院子里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封贵人的时候,内务府选进来的人呢!”。 她顿了顿,一侧头,对皇后无奈地道:“妾身想着……既然是内务府‘挑’来的人,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所以更要好好调教了规矩,才敢带出门,到坤宁宫给来请安呢!”。 皇后眉心微动,颇有意味地将视线从胭脂身上收回,向吉灵望了一眼。 随后,她垂下眼睫,将茶盖子在茶盏身上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她微微转身,将茶盏交给身旁的宫女华容,才淡淡道:“近些。”。 眼见胭脂还没反应过来,华容出声道:“皇后娘娘让你上前,靠近一些!”。 胭脂被她一喝,连连道:“是!是!”,唬得立即手脚并用,爬上前来到了皇后面前。 此时她距离皇后极近,连皇后身上的熏香气息都闻得清清楚楚。 胭脂一颗心在胸腔里如打鼓一般,只能低着头,眼中清清楚楚地看着皇后脚上花盆底鞋头的明黄色刺绣。 只见那双花盆底鞋微微动了动,是皇后调整了一下坐姿。 随后,皇后忽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一脸厌恶地伸手用帕子捂住了鼻子,侧过脸去,问道:“什么味道?”。 华容上前来,细细闻了闻,冷冷看向胭脂,慢慢地一字一顿道:“回皇后娘娘,奴才闻着……好像是鱼腥味。”。 胭脂脑中“轰”的一声。 鱼腥! 早上被赏赐的那碗鱼肉面…… 她在宫女的耳房里,只注意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却忘了宫里的规矩: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若是冲撞到了主子,让主子犯了恶心,便是奴才的罪过。 吃了鱼,身上带了腥气味,这也算作“脏味儿”。 只怪吉贵人的东侧院规矩松动,胭脂从内务府过来了一段时间,竟然连这些禁忌都给轻视了。 皇后娘娘爱洁净,暖阁里,前殿外,衣裳上……方才走进来,哪一处不透着熏香的袅袅香气? 如今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这就叫“大不敬!”。 能杀头的那种! 胭脂很快意识到了可能的后果,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她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指甲刺进了手心里也不觉得疼,只听见自己的上下牙床不住相撞,止也止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吉灵沉默地抬起眼,果然便见胭脂把求救的目光挪向了年妃。 第五十六章 自作聪明(加更) 年妃本是正坐着的,这时见胭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她目光一凛,立刻不自然地将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胭脂的视线。 她低头只是喝茶。 虽然只是个小动作,但胭脂立即明白自己求救无望了! 胭脂眸子暗了暗,眼中一片绝望,身子一晃,无力地跪坐在地,便听宁妃忽然出口插嘴道:“这奴才身上带着这般邪味儿,竟还敢来坤宁宫里,污了皇后娘娘的暖阁,自然是该死!不过……”。 宁妃顿了顿,飞转了一个眼风,似有意若无意地向吉灵瞟了一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清清脆脆地道:“奴才有错,就是主子未能管教调束好。这奴才触犯了宫规,难道她的主子便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么?”。 暖阁中众人此时不由得都转头看向吉灵。 张贵人身为永和宫侧位,虽然随着宁妃,坐在她下首,这时候却将身子微微前倾,倾向吉灵,满眼担忧之色,一只湘色丝绸下小帕子被她紧紧捏在手里,攥成了一团,揉捏紧了又放开来。 吉灵抬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宁妃,笑吟吟地道:“妾身虽然不知皇后娘娘怎么想,但是妾身觉得……宁妃娘娘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有理!”。 宁妃一怔,瞧向吉灵。 她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吉贵人,虽然往常看似老实软弱,但此刻眼眸里虽然笑意盈盈,但是那笑容便如窗外潋滟的日光一般,漏入指缝掌心,虽能看见,却捉摸不得。 她想起上次在年妃生辰宴时,翊坤宫前的事情,一双星眸微微眯起。 吉灵将手交给七喜,起了身,随即不慌不忙地走到暖阁正中,盈盈对着皇后拜下去,道:“皇后娘娘,方才宁妃娘娘的意思是:胭脂犯错,是妾身这个做主子的没有管束好。妾身愧疚得很,所以……妾身自请受罚!”。 她说完便低头屈膝行礼。 皇后一怔,尚没开口,却听吉灵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侧头看向宁妃,口齿清楚地道:“不过,正如宁妃娘娘所言,下人胭脂犯错,是妾身管教不束;那么妾身身为景阳宫侧位,既然不懂得调御下人,自然景阳宫主位——懋嫔娘娘也对妾身有失教导!”。 她顿了顿,道:“而且,依照宁妃娘娘这论调来看,懋嫔娘娘身为一宫主位,不懂得教导侧位的贵人,这又是谁的错处?难不成……”。 懋嫔身为一宫主位,管束她的自然是中宫——皇后娘娘。 裕妃低下头,眼光却四处溜达,是看热闹的表情。 皇后的眼光沉沉地向宁妃扫了过来。 宁妃一个激灵,立即站了起来,向皇后屈膝,尴尬地陪笑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冷声道:“不是这个意思便收口罢!” 裕妃左右望了望,忽然轻轻拍了拍膝盖,笑着打破了沉寂,插嘴道:“宁妃妹妹,皇后几时说你是这个意思了?不过区区一个不懂事的奴才,既然对皇后娘娘大不敬,那便赶紧拖出宫门,打死了便是!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尚未出声,胭脂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如捣蒜一般在地上重重磕起头来,涕泪交加地喊道:“皇后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委实冤枉啊!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碗鱼肉面是吉贵人今早用膳的时候,故意赏赐给奴才……”。 她咬牙切齿道:“奴才还在想着,怎的吉贵人忽然便抬举奴才了,不但赐菜,还带奴才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原来是吉贵人她!她!早就设计好了这一切!”。 她猛地回头瞪着吉灵,面目狰狞,额头上青筋暴起。 七喜怕她暴起伤人,立即上前挡在吉灵面前。 只见胭脂伸手指着吉灵,一仰头,决绝地道:“吉贵人,你不过是见奴才容色出挑些,生怕抢了你现在得宠的风头,便要如此算计奴才!”。 吉灵淡淡道:“算计不算计的话,本贵人听不明白。想来只有先算计别人的人,才会以这般恶意度人。”。 她顿了顿,点头道:“你说是我赏赐鱼肉面给你,那的确不错。可是你若将心思放在老老实实做事上,而不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自然能牢牢记得宫规!又怎会想不到鱼肉的腥味是对主子的冲撞?”。 她朗声:“你可别忘了,我刚刚赏赐给你鱼肉面,你尚未食用,我就告诉你,要带你来坤宁宫了,你若不是平日里娇恣惯了,会连这点禁忌都想不到?”。 她说完,自起了身,向座椅走去。 胭脂狠声尖叫道:“你别走!”,说完,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前,一把撕扯住了吉灵的旗装下摆。 七喜上前,用力要将她的手拉开,无奈胭脂死死抓住吉灵的裙摆不放,指甲都勾陷进了那旗装的花络子上,扯得一片片花络子都翻了开来,洒了一地的银绣短绒线头。 七喜咬着牙斥道:“主子赏赐你吃食,倒成了主子的错处了?还被你这般攀诬!”。 她凑近了一些胭脂,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冷笑着,飞快道:“昨天夜里,小芬子跟着你来回跑了一趟,可累得不轻!” 胭脂双手一颤,目光中失去了那股狠厉之气,终于松开了手,颓然趴在了地上。 裕妃看了一眼皇后脸色,一拍几案,向奴才们催促骂道:“还不快拉出去!由得这疯奴才在皇后娘娘面前撒泼,成什么体统!”。 早有小太监左右上来,这时候一边一个,如狼似虎地拎起胭脂的左右衣襟,胭脂心一横,抬头望向年妃,眼看着就要喊出一句“娘娘救奴才!”。 年妃面色一紧,身旁的贴身宫女珠玉这时候已抢上前来,将手中一块粗布帕子塞进胭脂口中,对那两个小太监道:“吵嚷得紧!赶紧拖出去,别让娘娘听了头疼。”。 说完,她走回年妃身边,似乎是故意说给众人听一般,强笑着道:“娘娘,您昨日生辰宴多饮了几杯,头一直痛到现在,奴才便知道您受不得这些吵嚷!”。 第五十七章 御赐膳房 吉灵回头看了一眼胭脂,跪下给皇后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才抬起头道:“妾身斗胆,请皇后娘娘对胭脂从轻处罚。”。 胭脂本来已经近乎崩溃,听见这句话,她从那两个小太监手中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只听吉灵对皇后柔声道:“胭脂冲撞了皇后娘娘,实在是大不敬,妾身原本是不该替她求情的,但胭脂是个小小宫婢,只怕这二十大杖下去,多半得要了她的性命,脏了坤宁宫的宫门。”。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奴才毕竟也服侍了妾身一场,妾身知道皇后娘娘仁德,所以妾身斗胆,请皇后娘娘绕过胭脂一条命!将她逐出宫便是了。”。 胭脂抬起头,期盼地望向皇后。 就见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是思量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眉目和善地点头道:“既然吉贵人有此善心,亲口为这奴才求情,本宫也不好不答应,允了罢!”。 那两个小太监听见了,对望了一眼,各自默默松开了抓住胭脂的手。 胭脂瘫坐在地上,知道方才自己这条命,在鬼门关上滚了一圈又滚了回来,一脊背冷涔涔的都是汗。 …… 走出宫门,坤宁宫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脊背上。七喜扶着吉灵走了一段,主仆两人都是无言,终于到了拐角处的宫墙下,吉灵站住脚。 七喜见离了坤宁宫已经有了段距离,这才敢放开声音,苦着脸道:“主子,好不容易捉住了这胭脂!为何您要放她一马?”。 吉灵看了一眼七喜,道:“谁说是我放过她了?明明是皇后娘娘想放过她。”。 七喜不解道:“皇后娘娘?”。 吉灵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胭脂额头,道:“你还没看明白?六宫都赞誉皇后娘娘仁德,她自然不想坏了赞誉,若是因为身上有鱼腥味便杖责死一个宫女,传出去只怕有损她的名声。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也不太好。”。 七喜点了点头,随即不解道:“那为何皇后娘娘一开始还让人将她拉出去,杖责二十?”。 吉灵接过她的话茬,道:“这就是皇后娘娘心里敞亮透明之处!打从咱们刚刚踏进坤宁宫,她便看出来胭脂的来头,又知道我一时间没法把人赶走,所以带着胭脂来,请她帮忙出手处置。”。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所以皇后娘娘才随便寻了个由头帮我处置了胭脂!你知道么,即使今天早上胭脂并没有吃鱼肉,皇后娘娘也一样能找出她别的错处。 一位中宫皇后,若是真想处置一个奴才,还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吗? 吉灵拉了拉七喜,道:“别傻站在这儿,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两人走动起来,吉灵低声道:“皇后娘娘虽然要把胭脂杖责二十,但实际上,她猜到了我一定会求情放过胭脂一命!这样的话,一来是维护了皇后娘娘仁德的名声,二来也等同于送了我一个顺水人情。”。 吉灵抬头看了看红墙之上,湛蓝湛蓝的天空,只见一只风筝飘飘荡荡,那风筝样子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吉灵轻声继续道:“七喜,你仔细想想,胭脂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能在景阳宫与翊坤宫之间来回那么多次,却一直到近日才被小洋子察觉?宫里宫规森严,她怎的半夜三更,单独一个人出去行走这么远,却就这样顺利?一次也没被值守巡行的人碰上?”。 七喜恍然大悟,道:“主子,你的意思是,翊坤宫竟然能有这个本事,已经打点好了路上的一切!”。 吉灵看着七喜,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一直让你不要想着去将计就计,反将一军。那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咱们要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譬如今日在坤宁宫中,宁妃被我辩驳得哑口无言,你以为她是真的被我压倒,所以哑口无言?不是!宁妃不过是看皇后娘娘给我撑腰,所以不敢对我强来罢了。”。 吉灵吸了一口气道:“胭脂虽然可恶,但我从没想过要她的命,如今能赶出宫去,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七喜连连点头,又道:“奴才以后什么都听主子的,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 吉灵拍拍她手背,见她鬓发上落了一片花瓣,便顺手帮她拿了下来,才道:“不是不许你拿主意,而是你有什么想法,便对我说出来,咱们商量着来!”。 七喜点了点头,吉灵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回去吧。”。 一抬头,七喜却发觉主仆两人说话之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的假山旁边。 只见那假山下坐着个穿着灰色旗装的年轻女子,脸上略有脏污,面目浮肿,头发乱蓬蓬地梳着个最简单的一字头。 她身旁站着一个小宫女,手中拿着一只风筝,正是方才吉灵抬头看见的那只风筝。 那年轻女子侧头看了看吉灵,辨认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嘻嘻”笑了一声,道:“吉常在,你好啊!”。 吉灵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柔声道:“给海贵人请安,海贵人吉祥。”。 海氏一脸高兴坏了的表情,转头对那小宫女啐道:“瞧见没!本贵人说自己是贵人,你们这些腌臜奴才,非要说本贵人是个答应!现在你听见没,吉常在喊我‘海贵人’呢!” 吉灵转头,默然对七喜道:“看准了路,咱们快回景阳宫用午膳吧。”。 景阳宫。 七喜扶着吉灵,刚刚迈下景阳宫宫门的石阶,还没进东侧院,便差点插不进脚了! 只见小芬子、小达子眉开眼笑地带着几个面生的小太监正在院门口来回穿梭搬着东西,另有个年纪很轻,却举手投足十分老道的小太监,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吉灵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御前的人——苏培盛的徒弟小陈子,以前自己刚刚搬到东侧院的时候,小陈子曾经跑过一趟,为自己送来新做的衣裳,当时,她还封了个老大的红包给小陈子。 第五十八章 细心如斯 小陈子正比划着,一转头瞅见吉灵来了,立即一巴掌拍在了一个弯着腰,挡住自己面前路的胖太监屁股上。 那胖太监一个踉跄,忙不迭地闪避开了。 小陈子一猫腰,几步就跨上前来,动作极麻利地一甩袖子,给吉灵行礼,笑嘻嘻地道:“奴才陈百灵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周围奴才们都跟着行礼道:“奴才给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伸手虚扶了一下,道:“陈公公快起来!”,她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况景,见那几个太监身上背的,手中拿的,都是工匠物事,另有许多箱子,便问道:“这是……?”。 小陈子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道:“回贵人的话,奴才的师父——苏公公让奴才跟贵人请个罪!他今日得陪着皇上,实在脱身不得,只好着奴才跑这一趟。这不,师父奉皇上旨意,给贵人您这东侧院拾掇出一座膳房!”。 吉灵听了他这句话,顿时想到自己夜半迷迷糊糊时,对胤禛说的那句“想要个大膳房!”。 胤禛他还记得呀! 她抿住嘴唇,还是没忍住,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小陈子察言观色,此时便笑嘻嘻地道:“奴才一早上便带着人来,恰恰贵人您不在景阳宫。但皇上心疼贵人,命师父动作要快,最好这几日便办好!奴才不敢耽搁,便斗胆想着先将这些物事搬在院门口,一是不不至于太扎眼,二是办起来也快一些。”。 他说的“扎眼”自然是指“扎”懋嫔的眼了。 景阳宫正殿里是有膳房的,但是那膳房一来陈设简单,二来因着懋嫔长年茹素,所以厨子也只做素菜。 如今若是大张旗鼓地拾掇起来,确实是和懋嫔正殿膳房明晃晃的对比啊…… 吉灵点头笑道:“陈公公,你说得对,到底你办事稳妥。”。 小陈子躬着腰笑道:“哪里,哪里!奴才擅做主张,贵人不怪罪,便是给奴才最大的脸面了,奴才谢贵人还来不及哩!”。 他说完,从衣袖中抖落出一张滚着万字图案黄绸边的宣纸出来,双手呈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吉贵人,这是膳房构造的图纸,皇上已经看过了,说是让贵人您再看看,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贵人您随便做主,修改了便是!” 七喜上前接过那张图纸,见上面笔触细密,条线清晰,每一处陈设都用蝇头小字标注得清清楚楚,委实下了一番功夫,不由得“呀”了一声,笑道:“主子,这可得看花了眼!”。 吉灵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在日光下细细看去。 原来这图纸将景阳宫东侧院整个儿都画了上去! 纸上,东侧院的正门位置,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 吉灵一个个辨认出来,连起来读了一遍,原来写的是十四个字:“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微弄笛船”。 小陈子这时便笑着凑趣道:“皇上说了,贵人您这儿入门处还差一副门楹对联,改日,他便亲笔给贵人题上!”。 吉灵:……文艺四爷…… 顺着图纸继续往上看,就见从这门进去,是似圆似方的庭院,周围一圈小抄手游廊,东边面阔两间屋,一大一小:大的是吉灵正屋的前厅,小一些的就是她现在睡觉、化妆、换衣服、洗浴的里屋。 东侧院的南、北两边,则各是一排耳房,一边四间,合起来一共是八间。最靠着门口的两个面对面的耳房,便是东侧院奴才们的值房。 现在这张图纸示意:将北边一排的三间耳房全部打通,门口的院墙下,还会再加一座棚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l”形状的大膳房建筑结构,贯通东西,一气呵成。 奴才们的值房,则通通被搬到了南边那排耳房中去。 吉灵就看这大膳房中,按由西往东的顺序,最靠近门口的一块区域标注着“柴炭库”,应是堆放柴火、炭火的地方、紧接其后是“菜库”、“肉库”“干肉库”、“点心粥房”,最靠近自己正屋的则是“茶果房”。 想来膳房难免烟火呛人,所以图纸设计把茶果房放在靠正屋主人翁最近的地方。一来隔开油烟,二来水果茶茗的香气被正屋里的人闻见,也是身心愉快。 吉灵细细看完了,吸了一口气,欢喜笑道:“有劳陈公公替我向皇上谢恩,就说景阳宫吉贵人委实感激皇上的心意!这膳房实在是太好了,哪里还挑的出什么不足之处!” 就算有不足之处,这是皇上亲自审视过的图纸,傻子才敢去挑刺呢! 小陈子一叠声应了,便袖子一挥,指挥起那帮太监们将一只只沉甸甸的箱子抬进去,又从袖中摸出一张长长的明黄色御单。 院中此时已满地堆积赏赐,小陈子无处可站,只能贴着墙根,清了清嗓子,有意将声音微微压了压,唱报道:“皇上赐铁云漆豆瓣楠木心紫檀木折腿小桌两张给吉贵人——!”。 吉灵赶紧蹲下身子,身后奴才也都跟着跪下。 就听小陈子不疾不徐,继续以特有的声调唱道:“皇上赐铁云银金漆榆木玫瑰方盘八张给吉贵人——!皇上赐小紫海棠碟银盖六件给吉贵人——!皇上赐银葵花盒盖碗九件套给吉贵人——!皇上赐绿地紫龙盘碗十二件给吉……”。 吉灵本以为赏赐的都是些食具餐器之类,谁知听到后面,居然还有米面、杂粮、油蜡、盐斤、蜂蜜、糖霜之类。 胤禛细心如斯,却是她再没想到的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 小陈子:嗓子好干…… 吉灵:腿好酸…… 终于报完了,小陈子咽了口唾沫,一抖手将御单双手捧上呈给吉灵,七喜忙接了过来。 方才小陈子报的时候,吉灵早已让七喜赶去包了个荷包,这时候便示意她塞给小陈子。 小陈子没多客气,袖子一翻,接过荷包,暗自在袖笼里颠了颠,顿时乐得笑开了脸:“贵人赏脸!这般看得起奴才!”,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吉贵人没什么指教,这边便要按皇上的意思,尽快拾掇了,奴才怕灰土飞扬污了贵人,还请贵人稍做避让。” 第五十九章 养心殿勤政 养心殿。 春日里,到底辰光长。 申时都快过了,养心殿正殿宽洒的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上,日光依旧灿然生辉,直耀得人睁不开眼。 虽说京城的春日常常回寒,但正殿里的地龙也已经停了一个多月有余,便凭着白日里生发的阳气,大殿里已经暖烘烘,无需地龙供暖。 胤禛把自己的天子宝座设在明间正中,上悬御笔“中正仁和”匾,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帝王要中庸正直,仁爱和谐。 此时,他放下朱批御笔,终于疲惫而满足地叹出了一口气。 苏培盛眼巴巴地在边上瞅着,也跟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打心眼里地想:皇上若是有一天倒下去了,一定是他自己活生生把自己累倒的! 瞧瞧这龙案上的奏折!先朝康熙爷在的时候,只要是他老人家批阅过的奏折,批完了,分发下去,也就罢了。绝不会再收回。 但到了当今皇上手中,发下去的奏折,等待大臣们看完了,他居然还要全部再收回来统一保管,顺便再看看回呈。 这可不得了,等于足足把原先的工作量翻了一倍! 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 苏培盛琢磨着:大抵皇上觉得这样可以防止大臣们誊抄,改写,防止有人做出谋逆之事。 不过,若是有人真的有这个心思,那便任谁也防不胜防。 “收回奏折”这个动作只能减低风险,并不能规避、杜绝风险。 但是苏培盛明白:皇上向来心思缜密又多疑,哪怕是细枝末节之处,只要能减少一分风险,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去做,去防范。 再次,皇上为什么这么累? 因为他批奏折,往往批语比奏折还长。 苏培盛有时候给他敲背的时候,瞄着眼看过去,就觉得皇上恐怕是把批阅奏折当成一种乐趣了。 因为每一份经过他手的奏折,都会被他写上长长的批语,批语比奏折本身还要长,一眼望过去,红通通的一大片,触目惊心。 若是只有一份奏折,他这样写一写批语也就罢了。可是成千上百张奏折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每一张都这样写,那可委实吃不消! 难怪御案上的砚台,足足放了四大块,笔墨伺候的小太监便有两人,左右轮换着,只听见轻微的嚓嚓之声,两人的动作却是一刻儿也不敢停。 此外,苏培盛还观察到:皇上特别喜欢改错别字!只要奏折上看见有臣子写了错别字,他非要在旁边圈出来改正,一个都不能放过…… 苏培盛生活在清朝,他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强迫症”。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词送给四爷。 …… “什么时辰了?”,胤禛闭着眼问苏培盛。 苏培盛一醒神,瞧了一眼正殿里东南角上的西洋自鸣钟,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悄声答道:“回皇上,都快酉时了……”,他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提醒皇上:该用晚膳了。 请宫里的晚膳往往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便用了,此时日光西斜,还不到了时候? 胤禛“唔”了一声,并不接话,又睁开眼,低头将面前那份奏折抓起在手中,沉吟了半晌,手指指节轻敲着案面。 胤禛看了一会儿,将那奏折潇洒地向桌上一拍,仿佛是定下了什么心思一般,他的眉宇间痛快起来,随即轻松地道:“拿膳单来!”。 这是皇上用膳的第一道程序:上膳单。 养心殿里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苏培盛一边答应着,一边传令把膳单送上来。那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是一直等候着的,这时候就躬着腰小跑上来,高举双手,将明黄色御膳膳单递上给苏培盛。 苏培盛接过了,飞快扫了一眼,便转身呈给胤禛。只见那膳单上写着“燕窝火熏肥鸡丝一品、高恒进酥鸡一品、水晶肘子一品、糖炒鲜蟹一品、虾米火熏白菜一品、果子酱……”,洋洋洒洒四十道下来,并无新意。 每道菜后面都用小字指明了具体司膳太监的名姓,还注明哪道肴馔用哪种餐具盛送。 膳单最后面依照规矩记录着用膳地点:养心殿。 胤禛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了个七八成,就点了个头。 苏培盛转身,一拍掌心,对守在殿下的太监拉长了声音道:“传膳——!”,那太监立即转身,对立在养心门外的太监也依葫芦画瓢地唱道:“传膳——!” 就这样,一声传一声,很快便送到了御膳房中。 几十名司膳太监们立时出动了。 他们抬着大小四张膳桌,分两批列队而入,浩浩荡荡地,将盖着盖碗、热乎滚烫的御膳从御膳房送进养心殿来。 其实,一道精致的御膳最终能被送上桌,其中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司膳太监的辛劳。 准确地说,从食材源头的挑选、采买、运输、储存、洗、切、处理、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有专人、专门的机构来负责。 这样的好处是,如果皇帝和后妃的饮食中出现了任何问题,也有根源可以追溯。 与前明一样,清廷中也设置了不少与膳食有关的机构,主要分为四大类。 第一类是负责领带帝后陵寝祭供所用膳食的机构;第二类是负责陪都盛京的宴饮、祭祀饮食的机构,隶属于盛京内务府;第三类负责、朝廷祭祀、部分朝廷宴会,隶属于户部、礼部、太常寺、光??寺。 但以上这三类,不是祭天,便是祭已经逝去的先人。 只有第四类机构,才切切实实解决着皇帝和皇室成员的日常吃饭问题。 这第四类机构便隶属于内务府。 紫禁城中膳房虽多,能有资格专门为皇帝服务的只有两处,一处在景运门外,另一处便是满紫禁城都知道的“养心殿御膳房”。 它其实是个独立的小院落,位于养心殿的正南边,其中设有庖长两人,副庖两人,庖人二十七人,三旗厨役五十七人,夫役三十人等等,合计人数已经超过两百人。更别提另外还有抬水差使太监、坐更太监了。 此刻,太监们手中捧着的膳食便是从这座养心殿御膳房,又叫“大内御膳房”里,流水一般送出来。 胤禛看着御膳一道道摆上桌几,将思绪从政事中拨了出来,瞥眼见殿外,最后一抹残阳照着殿前的金砖地,乌亮乌亮、 这一日的光景便要过去了。 他想到了一事,抬头仔细查问苏培盛道:“朕差遣你去景阳宫办的事,可办好了?” 第六十章 传召吉贵人(加更) 苏培盛稍一侧身,看了一眼小陈子,对他一努嘴。 小陈子会意,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一早上便将景阳宫东侧院新膳房的图纸呈给吉贵人了,吉贵人很是欢喜,说……”,小陈子一紧张,顺口溜出来一句:“说是……改日要来向皇上谢恩呢!” 胤禛听了,脸上微有笑意,一边用热手巾擦着手上的朱砂残迹,一边问道:“那图纸她改动了几处?”。 小陈子道:“回皇上的话,吉贵人倒也没怎么改,贵人说皇上考虑周到,新膳房是极好的,她很是喜欢……”,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就看苏培盛冲着自己一个劲地递眼色,让自己赶紧闭嘴。 小陈子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是师父既然递了眼色,那便是万万不能再开口的了! 他惴惴地退到一旁,噤若寒蝉。心里默默地把方才说的话回想了一遍。 没哪儿有错呀! 就看皇上将热毛巾向旁边太监捧着的铜盆里微微用力一摔,随即一扬下巴,示意等候在旁边的侍膳太监可以开始试膳了。 那侍膳太监早就用白袖罩将自己的衣袖笼好,这时候便趋步上前,低着头,用一双九曲海云刻盘龙素银筷,从长桌的一端开始:每道菜的盘子右边沿夹起一筷子,放在自己手中捧着的小碟里,然后低头无声无息地送进嘴里咀嚼。 四下里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的动静都能听见。 苏培盛到底是跟着胤禛有些年头了,虽然胤禛脸上没什么波动,但是苏培盛还是看出来了:皇上心里有点别扭了。 皇上每次心里不高兴,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垂下来,看着自己的右手,苏培盛早就琢磨出了这个规律。 但为什么皇上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苏培盛没谱。 他想:难不成是因为督办景阳宫东侧院膳房这件事,自己没跑腿,而让徒弟小陈子代劳,所以皇上不满意了,觉得自己惫懒了差事? 不不!自己在皇上心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分量! 无论喜怒哀乐,这都是皇上情绪的波动。 能让他有情绪波动的,那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苏培盛在心里,把方才自己这徒弟——小陈子说的话,颠过来倒过去地滚了一遍,细细回味。 小陈子说什么了? “吉贵人倒也没怎么改,贵人说皇上考虑周到,新膳房是极好的,她很是喜欢。”。 苏培盛动了脑子,琢磨了这句话几遍,有点明白了。 是吉贵人啊…… 他上前,不动声色地替胤禛布膳,眼见着胤禛对着一筷子金丝酥鸡肉,微不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苏培盛立即示意侍膳太监将那道菜端下。 真是的!方才看膳单的时候他就觉得了,养心殿御膳房这几日是跟鸡有仇啊?全是鸡肉、鸡肉、鸡肉…… 任你做出个花儿来,皇上吃了几日的鸡肉也要腻了。 更何况紫禁城里有句老话,叫做“皇帝不吃寡妇菜”,意思是宫廷御膳切忌菜品原料的单一化,每道菜都最好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菜肴品种构成,菜肴原料的配比也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但是面前这道金丝酥鸡肉就是道“寡妇菜”,虽然那鸡肉用了极巧妙的心思,摆盘成了清月梅花的图案,但还是食材单一啊! 伺候完胤禛用完了膳,太监们抬着膳桌往外面撤,苏培盛就看见御膳房管事太监一头的汗,在外面可怜巴巴地冲着自己递眼色求救呢! 虽然说养心殿御膳房的上级机构是内务府,按道理说,管事太监是应该听从内务府官员的意见。但是向来没有一任御膳房管事太监是真的这样做的。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内务府的官员没资格到皇上面前伺候用膳。 能亲眼看着皇上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只有御前太监。 所以御膳房管事太监想要管理菜品,提升水平,避免出错,都得来向苏培盛求教。 此时,那管事太监等到膳桌端出来的时候,轻轻扯住苏培盛的一只袖子,快急得哭出来了:“苏公公……”。 苏培盛知道他也见着皇上方才对着那金丝酥鸡肉的表情了。 苏培盛抬手不轻不重的打掉了他的手,才压着嗓子把这晚膳的缺点指出来了,那管事太监便如听到仙旨一般,千恩万谢,最后苦着脸走了。 一边走,一边他就在心里骂:该死的庆丰司!该死的内务府!那新派来的笔帖式是哪个门道塞进来的蠢蛋亲戚!每道牛羊肉都要检查老半天,害得御膳房这两日都怕误了御膳的时辰,只能大火急灶地先做鸡鸭肉。 苏培盛回了正殿,伺候着胤禛换了一身用膳后的单衣裳,见胤禛走到御案前,随意翻着纸张,并不是急着要勤政的样子。 正巧内务府此时来人贡了苏杭工匠新制的暖砚上来,所谓暖砚,就是将砚台的下半部分做得特别厚,特别高,然后把下半部分挖空,在里面注入热水。胤禛有时一日之中,光是批阅奏折便要写上万字,用了暖砚,注上热水后,砚台表面受到温度,研墨时,出墨的速度便更加快。 苏培盛见皇上此时将那暖砚握在手中把玩,他瞅着这个空儿,便大着胆子笑道:“皇上,奴才还记着,皇上说要给吉贵人赏赐一副字联,现在刚用了膳,正好松快着,求皇上给奴才饱个眼福,写一写这幅字联罢!奴才也好早早给吉贵人送去,讨个喜!”。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去取热水来。”。 要热水,自然便是要试一试这暖砚了。 苏培盛不料到皇上答应的这么爽快,斟酌了一下,才将那句关键的话说了出来——他笑着道:“皇上,奴才想着……既然皇上都要御笔题字了,倒不若请吉贵人来养心殿一趟,亲手取走皇上为贵人题写的御笔,这是天大的荣光,想必吉贵人也高兴走这一趟……”。 胤禛放下暖砚,挺直腰背,朝苏培盛看过来。 主仆两人对视了一眼,苏培盛心中暗暗好笑,赶紧将头低了下来。 养心殿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宫鸦擦拉拉拍着翅膀从天空掠过的声音,有三两点繁星稀稀淡淡地上了夜幕。 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坐在里屋里,两只腿放在七喜膝盖上,七喜正在帮她按摩着腿。 主仆两人一边说着家常话,忽然吉灵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六十一章 想念 七喜见吉灵打了喷嚏,立即将她的腿从自己膝盖上搂着放下来,站起身,带了几分埋怨嗔道:“奴才方才便说了,虽是春天里,晚上风还是凉得很!主子非要贪凉,仔细明儿得了风寒,那可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到窗户边,抬头见天色晦暗,一轮清月在云里若隐若现,似乎是明日有雨,七喜伸展了手臂将那两扇镂花窗扇关上。 吉灵伸手捂住耳朵,笑嘻嘻地道:“好七喜,别唠叨我了,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七喜面色一肃,连忙低声道:“奴才不敢。”,一边说一边走回来,顺手就要将旁边衣架上的春装披风给吉灵披上。 吉灵一抖身子,将那披风抖落了,不耐烦地道:“我还在屋子里呢,披这劳什子做什么!”。 七喜弯腰捡起来,抖了抖那披风,道:“我的好主子,奴才可求求您披上吧!”。 吉灵缩着脖子没动,任由七喜把自己像个大宝宝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七喜给她裹好了,将衣领处不放心地掖了掖,才唐僧一般地道:“主子还是要注意着身子,去年那场大病可不就是从一场小小的风寒开始的吗?”,她说完,想到去年主子的苦楚,眼圈又红了。 吉灵赶紧笑嘻嘻地把手中的一碗水果用筷子叉了一块给七喜。 七喜抹了一下眼睛,连忙站起身道:“主子折煞奴才了,这不合规矩!”。吉灵一挑眉,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简直比我妈还唠叨!”,说完便伸手拽了她坐下来。 七喜刚刚屁股沾上凳子,吉灵便伸手捏住她的脸颊,七喜不由得张开了嘴,趁着这机会,吉灵一下子就把好大一块水果塞进了她嘴里。 七喜咀嚼了几下,只觉得清凉冰甜的果汁沁入心脾一般,她到底也和吉灵一般,只不过是个年轻姑娘,这时候不由得咧嘴笑道:“主子,好甜啊!”。 吉灵“嗯”了一声,自得地道:“跟着你家主子吃,还能有不好的?”,她低头,叉了一块碗里的水果送进嘴里,眯上眼让那甜甜的果汁流下喉咙,才惬意地道:“这时节就是好,南果房总是有南方的水果送来,比前两个月好上许多!”。 七喜低头笑,心想哪里只是因为时节好的缘故呢?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间小芬子的声音带着激动,嗓子都变了调——只道是御前的人来宣吉贵人去养心殿见驾。 吉灵立时放下水果,站了起来。 皇上往景阳宫东侧院她这儿跑的次数不算少,但是她被召去养心殿还真是头一遭。 以前侍寝,是裹在红绸被子里,被太监们抬进去的,那算不得数。 七喜也紧张了,见吉灵应了声,便赶紧扶着主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要知道这一日下午,吉灵在里屋里的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晚上才起床吃饭,所以眼皮还挺肿的。 这时候想要用冷毛巾敷肯定来不及了。 吉灵在化妆台上扫视了一遍,果断地抓了一盘淡淡灰棕色的修容,扫在眼窝处,又涂了些清淡的大地色眼影,画了一条细细的黑色内眼线,再加上提亮了眉骨,眼睛看起来顿时有神深邃了许多。 碧雪也进来帮忙,端着首饰匣子给七喜打下手。 七喜从匣子里选了一支淡黄色的珠花。那珠花做成的是花枝形状,下面是柔软的掐金丝,富有弹性,便于造型,上面的小小花朵每一片都是用白玉制成,中间点上淡黄色的花蕊,天然可爱。 吉灵拿起一把蓬松的圆头腮红刷,来回在脸颊上扫了点杏色的腮红,又换了一身杏色的旗装,戴上明月珰,不敢再耽误,便带着七喜出了里屋。 御前的人早已在前厅等着,是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此时见吉贵人出来,连忙甩袖子行礼,齐齐跪了下去。 吉灵微笑着道,客气地道:“有劳两位小公公,快请起!让两位久等了!”,那两个小太监见这位红人吉贵人原来是这般和气,不由得彼此都对视了一眼。 经过小芬子身边时,吉灵停下脚,低声用气音问他道:“小芬子,这两个人我没见过,确定是御前的人么?”。 小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主子放心,是陈公公手下的,奴才见过,决计错不了!”。 吉灵点了点头,没说话,见那两个小太监已经等在东侧院外,便拉了七喜,加快了脚步跟上。 出了景阳门,一路上,眼见着两盏明黄八角圆顶透琉璃宫灯在前面开道引路,一路往西南方去,灯穗子随夜风摇摆不休,仿佛离人心绪,起伏不定。 各宫都上了灯,星子一般的灯光从夜幕中透出来,道路渐渐开阔,眼见着快要过了坤宁宫,吉灵轻声问那两个小太监道:“敢问两位公公,可知皇上宣本贵人何事?”。 那两人中的一人,听见这话,停住脚步转过身,极恭敬地对她躬身行礼,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回吉贵人的话,奴才只是奉命请贵人过去,奴才身份卑贱,实在难知。”。 走过坤宁宫、乾清宫…… 乾清宫前西边出来是月华门,为西一长街,月华门斜对面为一琉璃随墙门——遵义门,紫禁城中私下又称膳房门,养心殿就坐落在遵义门之内。 一行人到了养心殿外,苏培盛早就差了小陈子等在那儿。小陈子老远见了吉灵,连忙迎上前催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快请进去吧,皇上等了好一阵子了!”。 一边说,小陈子一边引吉灵向台阶上走去。吉灵本以为会往养心殿后殿,给妃嫔们的围房去,谁知道小陈子大步流星,脚不沾地地领着她往正殿台阶上去了。 吉灵:压力好大…… 苏培盛在台阶上,一抬头瞅见吉贵人来了,立即将她引到了东暖阁。有人打起帘子,吉灵只觉得暖阁内隐隐的沉水香又飘了过来。 她抬头,见里面宫灯明烛齐燃,灯影映着胤禛高大的身姿,正在御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吉灵蹲下身子道:“贵人吉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头也没抬,手中动作不断,只淡淡地道:“起来罢!”,余光瞥见吉灵果真讪讪地站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心里到底软了一下,伸手向她,命道:“到朕身边来!” 第六十二章 养心殿私语 吉灵起了身,向前走去,就见那暖阁极幽深,几重厚重细密的明黄色帘幕相互遮蔽,道道低垂着。 一对对宫人静默地垂手站着,她每走过一道帘幕,就有人轻柔地打起帘子。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哒哒的声音,胤禛的御案显得格外空阔。 地上铺着厚厚的团龙纹长花绒地毯,吉灵刚才在门口没察觉,这会子花盆底鞋踏在地毯上面,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上似的,歪歪斜斜,一不留神还会陷进去。 吉灵:我太难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御案前,就见胤禛又俯身御案上,继续写着字,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仰了仰下巴。 那两个研磨的太监立时收手,向吉灵行了礼,然后倒退着小碎步下去了。 胤禛终于抬起头来。 他瞟了她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问她:“知道这是什么?”。 吉灵侧头看那桌案上的字,她站在胤禛对面,看的是反过来的字,自然难认,辨识了老半天才看出来:胤禛写的是“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微弄笛船”。 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想了想……可不是!这十四个字是在新膳房工造的图纸上见过的。 小陈子不是还说了:皇上要亲自给她这景阳宫东侧院门口题字呢! 吉灵笑嘻嘻地蹲了身子,道:“回皇上,知道!这是皇上写给妾身东侧院的题字,要放在门口的。谢皇上恩典!” 胤禛面上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不过眼里终于微有笑意,伸手握住吉灵的手,拉着她绕过桌案,拽到自己身边来。 他并不多说,只握住吉灵的手,而后挺直了腰板,端详了一遍自己的字迹,便抬头大声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即小快步赶了进来:“奴才在!”。 胤禛伸手指着桌案上的纸张,道:“着人送造办处裱作去,尺寸裁得细巧文雅一些,裱好了立即送到景阳宫东侧院去。”。 苏培盛弓着腰笑道:“奴才即刻去办!”,便上前挑起那纸张边锋,墨迹还没干透,苏培盛极小心地捧着出去了,正撞上小陈子手下的小太监捧着热茶要送进来。 苏培盛快气笑了,一把拽住那小太监胳膊,唾沫星子飞溅地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没瞧见皇上正与贵人说话呢?” 还手拉着手呢! 东暖阁内,胤禛握着吉灵的手,低头看着她眼睛,问她道:“你既知道朕的题字,图纸也仔细看了?”。 吉灵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仰起头,斟酌着回答他道:“回皇上,妾身的确是把图纸仔细看过了。”。 胤禛将御笔放下在桌案上,道:“那图纸这般合你心思,你一点儿改动也没有?”。 吉灵见他脸色素淡,便也渐渐收敛了笑容,缩着脖子小声道:“皇上审阅过的,当然没有错处,妾身委实没什么改动……”。 胤禛听了,倒像是被她这句话噎住了,似有停顿。 殿里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吉灵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大抵也猜到自己应该是哪句话说错了。 胤禛兀自坐下,仰头瞟了吉灵一眼,见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皇上不高兴了,懊丧地垂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活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在心里道了一句:活该! 从年头海贵人那场风波后,他第一次召了她侍寝,到现在,两人相处也快半年了。 她却这般怯生生…… 膳房是她自己开口要的,他也差人去办了,还兴致颇高地审阅了内务府送上来的图纸,修改、题字…… 他记得当时,他还对苏培盛撂下一句话:“吉贵人若是有什么想修改之处,由着她的心意便是。” 别说御前的人了,便是整个紫禁城里,但凡心思玲珑一点的妃嫔、奴才,谁看不出来:皇上是真的还挺喜欢吉贵人的! 她却这般怯生生! 识时务、守本分;知分寸、懂进退,本是千百年来后宫女子的生存之道,但凡事太拘着,这人……也就不像个真人了。 在她一直嬉皮笑脸的表面下,到底是小心、谨慎,戒备……抑或摆明了跟他还是不够亲昵,不敢提任何要求呢? 胤禛还在想着,却只觉得袖子一紧,原来是吉灵上来轻轻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抬头看她,就看吉灵一脸委屈地低声道:“皇上,我不是不喜欢这膳房,皇上待我这样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景阳宫里还有个懋嫔娘娘,况且又是主位……新膳房若是反复修改,动静难免折腾大了,到时候,我怕懋嫔娘娘下不来面子。”。 她说完,垂下脑袋,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胤禛看着她一脸可怜样,心里就有点心疼了:原来她闭口不提意见,是因为要照顾主位妃嫔的面子。 就这么简单的原因!倒是自己这双眼,深测厚察了太多人心,倒把她看复杂,想复杂了。 也难怪,再得宠,毕竟位份只是贵人。同居一宫之中,若是不对主位高位的妃嫔陪着小心,到底心底也不踏实。 这小可怜也不容易哩! 他拍了拍身边御案,低沉着声音道:“过来。”。 吉灵踟蹰着过去了,胤禛伸手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就放缓了声音。 但他并不看她,只是悠然道:“你不知道,朕六岁的时候,按照祖宗规矩,该入学了,于是那一年……皇阿玛亲自为朕遴选了八旗弓马娴熟的武员,做朕的谙达,教授朕骑射……”。 吉灵听他说起童年旧事,便抬头专注地听着,只见胤禛的目光望向远方,那目光的焦点只是远处一尊吐着轻烟的九曲环折腿鹤形燃香铜鼎,此时袅袅地吐着青烟,便似也在无言地倾听着。 胤禛平静地道:“朕初学弓马骑射,又是稚子年幼,便极是欢喜。成日地命着谙达教授朕技艺!”。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骑射哪有不摔打的?朕摔过、伤过、折过筋骨……” 第六十三章 情意绵绵(加更) 暖阁中极安静,不知觉间,夜色已经深浓如墨,只听得见钟楼更声阵阵。 紫禁城中,夜里二至四更则只敲钟不击鼓。计时也改用时辰香,刻度上悬挂小球,下接金属盘,香烧到时辰,球掉入盘中报时,提醒鼓手击鼓。 胤禛向暖阁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继续道:“有一次,朕右脚摔得厉害了,痛得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好,谙达很是自责,更因朕身为皇子而惶恐不安。皇额娘并无一字责备于他,只是私下与朕道……”。 吉灵听她说“皇额娘”三个字,知道提的是已经故去的孝懿仁皇后。 胤禛用温热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眼神注视着远处,淡淡道:“皇额娘当时身体还很好,朕记得,她抚摸着朕的额头,对朕道:‘胤禛啊,你一味进取,自然是好的,但心里却不可无分寸。要知道天下诸事,总逃不过“分寸”两个字!譬如你学骑射,纵马驰骋,弯弓射箭,自然是我满洲男儿的本色,但若是一味放纵天性,任由着性子胡来,需知谙达因你身份,不敢违抗,但这若是落在你皇阿玛眼中,那也不成!’”。 他终于将眼神落回到吉灵身上,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些苦涩,又有些无奈,缓缓道:“从那时起,朕便收敛了性子,凡事都知道要克制些,谁知渐渐也就成了朕的性子,这一‘克制’便克制了几十年。”。 吉灵微微瞪了大眼,她没想到胤禛会和自己说这些心窝里的话,心里就有些热乎乎的。 胤禛抬头看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虽没说话,却都觉得有股脉脉温情在彼此之间流动。 吉灵蹲下身子,将下巴搁在胤禛御椅旁边,一只手拽住了住他的袖子,在手心里摩挲了几下,想着要宽慰胤禛,便低声道:“皇上,您如今已经是万人之上了,不必太苦着自己。”。 胤禛温柔地看着她,大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不置可否地道:“谁说朕苦了自己?朕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懂得:尺度之内,方有自由,但若是一味地拘着尺度,做人也未必太没意趣了些!”。 吉灵侧头,转了转眼珠子,“嗯”了一声,笑嘻嘻地道:“妾身受教,妾身谨遵皇上教诲!”。 胤禛向后一仰,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受了什么教?说给朕听听!”。 吉灵翘着嘴角,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妾身不用太束手束脚,若是有什么想法,只要不是触犯了宫规人情,都可以大胆地对皇上您说。”。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吉灵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瞬,胤禛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一翘嘴角笑斥道:“笨的时候是真笨!聪明的时候也是真玲珑,朕的心意,你能领会,这很好。”。 这很好…… 很好…… 得到了皇上的夸奖,吉灵喜滋滋的,不自觉地脸上就神采飞扬起来。 她一进来时候挺紧张,因为不知道胤禛为什么板着脸,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犯了错。一颗心拎着了半天。 现在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就有点忘乎所以,吉灵笑嘻嘻地得意一扬脑袋,道:“并不是妾身能听得懂皇上的心意,是皇上也偏袒着妾身呀!”。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真自恋…… 吉灵瞬间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她讪讪地搓了搓手,却见胤禛愣了一瞬,竟然忍无可忍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好笑笑话,又似乎是极愉快的样子。 吉灵一拧眉毛,都快哭了:……! 胤禛笑了半晌,终于停下来,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道:“你说的没错,朕就是偏袒你!”。 他起身,一伸手,就把吉灵用力地揽进了怀里,低头笑盈盈地盯着她的眸子,语音低沉地在她耳边问道:“你喜欢朕怎么偏袒你?”。 ……四爷! 你竟然是这样的四爷! …… 吉灵又变成了一只煮熟的龙虾,脸热得要原地爆炸。胤禛看她乖乖地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地揪着两只手,把衣袖缠成了麻花,身子也不敢动一下。 他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把她的衣袖从她手里解救下来,就看这小可怜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四下里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自己。 他更加凑近了她,暧昧地问她:“怕朕?”。 吉灵摇头,轻轻地用气音,乖乖地摇头道:“不怕。”。 胤禛抵住她的额头。 他自认自己是埋首政事,不解风月柔情的人,却在吉灵面前都无师自通了。 …… 养心殿在西六宫最南边,与乾清宫一墙之隔,从雍正二年以来,胤禛虽在心中酝酿着军机处,却并未告知于人,所以朝会听政,仍然在乾清宫举行。 第二日早上,吉灵在养心殿后殿中醒来的时候,胤禛已经上早朝去了。 她一开始睁开眼,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自己东侧院里呢,愣了一下,想着昨晚胤禛的拥抱,是那样熨帖又温暖…… 然后吉灵才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爬下来了。 妃嫔侍寝后,往往不能伴天子同眠。 若是受宠的妃嫔,皇帝离不开的,则可以留宿在养心殿,但按照规矩,也是该另择一处,不能睡在皇上的龙床上。 而自己居然能在这张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动动脑子,吉灵就想明白了:是胤禛下了旨意,让宫人们不许吵醒她,让她尽情睡。 贴心四爷…… 七喜等在外面,这时候被内殿的宫女叫进去,伺候着吉灵在后殿中漱洗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主仆两人都难免拘束得很。 宫人们端上细巧的早上糕点。 养心殿的糕点自然不是景阳宫、长春宫能比,吉灵咽了口唾沫,虽然很馋,也不敢久留,更不敢放开肚皮撒欢吃。 她挑拣了几块细巧的,不容易洒屑的,匆匆咽了下去,又喝两杯牛乳,便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了 苏培盛一路陪护着,那养心殿的内进门处是一座朱红油饰贴金的屏门,平日是关闭的,只有皇帝才能从此门进入,此时太监们打开了旁边的侧小门,苏培盛又打发了小陈子去送吉灵,直送到了快过了永和宫,方才止步。 第六十四章 出宫 胭脂是在梦里听见雨声的。 她被人从坤宁宫带出来之后,便和其他戴罪的奴才被看置在一处角门旁的暗屋,这一场变故让她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到了极致,加上周身寒冷,腹中饥饿,窗外风声厉厉,从窗户缝里穿梭进来,打在人身上。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胭脂虽然强打精神撑着,竟然也不自觉地昏睡了过去。 康熙十六年,先帝爷定下规矩:宫女年过三十岁者便可出宫。 到了本朝雍正元年,改成了宫女年过二十五岁便都让出宫。 宫女们出宫的时候,是能能到一笔赏银的,如果是侍候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位的宫女,这笔银子便是她们的主子给,数目不定,全看主子的心意,若是主子倚重、喜欢的奴才,几百两的赏银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 如果是跟着贵人、常在、答应的宫女,这笔银子就由内务府来出:进宫十五年以上的赏银三十两,十五年以下的赏银二十两,十年以下的赏银十两。 但这些都是针对于正常到了年纪要出宫的宫女,像研制这样,因为犯了错而被赶出去的宫女,则是一分钱赏银都没有的。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哩! 胭脂听了那雨声许久,终于辨认出了其中夹杂着的人声,是看守这间屋子的太监们在聊天。 只听其中一个笑嘻嘻道:“口口声声夸里面那个好容貌,莫非你动了什么心思……”。 另一个便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都是断子绝孙的家伙,胡说些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开头说话的那个太监复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胭脂抬手,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触手的肌肤柔滑细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可惜了,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旁边那个戴罪的小宫女这时候凑过来,低低向胭脂询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胭脂扫了她一眼,见她年纪应该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应是哭了一夜,眼圈红肿得像两只透明的桃子。 胭脂扯了扯嘴角,并不回答,只是将话反问回去,道:“你又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宫女缩回脖子,将两只瘦弱的手腕向后,团团抱住自己芦柴一般的肩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永和宫”。 胭脂听了,微有惊讶,问道:“你是跟着宁妃娘娘的?”,那小宫女听了,重重点了点头。 胭脂老成地道:“那可是个好差事,宁妃娘娘未曾生养,却能封妃,想来是有些分量的。”,这话她原是从华妃与珠玉对话中听到的,这时候便学了过来。 胭脂又疑惑道:“听闻永和宫对待宫人,还算是宽厚的。”。 那小宫女细声细气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名声其实都是从永和宫侧位张贵人那儿传出去的,张贵人那才叫菩萨主子,至于宁妃娘娘……”,她说到这儿,渐渐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胭脂眼珠子转了转,问她:“你犯了什么过错?”,那小宫女听见她问话,又把头抬起来,道:“我把娘娘喜欢的一件衣裳洗破了一处。”。 胭脂听了,不再说话,仰着头倚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半晌才道:“总之你年纪小,便是出了宫也是有着落,横竖不似我。”。 那小宫女听了这话,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却抬手用手背擦着从眼睛里不断涌出的眼泪,啜泣着,胸口一起一伏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我被赶出宫,便是无家可归了。”。 胭脂听她哭哭啼啼,心里更加烦躁惶恐,便对那小宫女恶狠狠斥道:“别哭了!仔细给外面人听见!”,那小宫女毕竟还是半大孩子,被她一唬,顿时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捂着口唇不住抽泣。 胭脂心中烦闷,向后仰了仰头,拢了拢鬓发,心里只安慰自己:便是被赶出了宫,自己也不是没有富贵荣华的归宿的。 还有个“他”! 给“他”做个妾,前程也是一片锦绣,何况“他”又是个会疼人的。 雨下得大了,噼里啪啦地落在紫禁城的地上,胭脂只听见背后的门呼啦一声被拉开,她背着光,看不清来人,伸手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 只见那人收了伞,口中骂骂咧咧,低声道:“贼老天!一到有差事便这般天气!”,他骂完,看向屋中两人,一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到时候了!”。 胭脂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她跟着那人出了屋,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鞋子上,然后在地上腾起白色的水雾,那小宫女更加瑟缩地躲在她身旁,两人无言地跟着那举伞太监,只是麻木地走着。 不知走过了几道宫墙,过了几道宫门,渐渐地终于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已能看见侍卫服色。 那打伞太监继续带着她们走了几道宫门,当最后一道小门打开的时候,胭脂抬起眼,终于见到了紫禁城外的景象。 出宫了。 那小宫女这时候便抱着包袱,低声道:“这位姐姐,我便走了,你多保重。”,说着将包裹背上左肩,转身向西边长街走去。 胭脂方才觉得她哭哭啼啼厌烦,这时候身边骤然一个人也没有,忽然便生出伶仃惶恐之感来。 紫禁城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胭脂咬了咬牙,抬脚走过了一条街巷,却听见后边有车马声急切地追上来,有人撩起帘子,轻声喊她道:“胭脂!等一等!”。 胭脂猛地回头,见马车里竟是年妃宫里的小伟子,那小伟子常常出宫采办,平时并不怎么跟着年妃在人前露脸,因此也并不惹人注意。 自己与翊坤宫传递消息都是靠他,此时胭脂见他来了,不由得心头一阵狂喜,抓住他衣袖便迫切地问道:“可是年主子变了心意?”。 小伟子默默摇了摇头,满脸惋惜之色,低不可闻地道:“坤宁宫那位既要下手,年主子也阻挡不了,胭脂,好歹主仆一场,主子让我好好送你一程。”,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边座位,催促道:“你快上车!。”。 男女同车,本是不宜,只是小伟子是太监,两人又同是奴才,胭脂扶着那车架,又拉住小伟子的胳膊,便钻进车厢来。 第六十五章 赶工(二更) 车里极是暖和,胭脂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出来,才觉得暖意熨帖到了周身,极是舒服。 小伟子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包着的糕点给她。胭脂饿了一天一夜,早就眼前金星直冒,抢过来便用手拿了,飞快地塞进口中。 小伟子见她吃得狼吞虎咽,便缄口不言,待得她吞下了最后一口糕点,才开口问她道:“胭脂,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胭脂咽了口唾沫,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听着帘外的马车声辘辘,雨声潺潺,颓然道:“我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打算!”。 小伟子常年在宫外行走,是极灵光的人,此时听胭脂这样说,便知她不肯在人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打算。他也不勉强,向旁边坐了坐,抬头默默从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街景,见路过京城里有名的食肆——瑞景斋,便转头看着胭脂,怜悯地道:“都出了宫了,好歹也松快些,你有什么想吃的?”。 胭脂头也不抬,道:“这街上的食肆哪能和宫里相比,我是不碰的。”。 小伟子听她这般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便从马车底座掏出一个包裹,递给胭脂,道:“这是年主子的心意,给你上路的盘缠。”。 胭脂接过了,刚要打开,小伟子伸手阻住了,道:“现在不急,一会儿下车了慢慢看罢”。 胭脂将那包裹在手里掂了掂,只觉得轻飘飘的,内里似乎是纸张一类的物事。宫里主子常有碎银票赏给奴才,想来是些碎银票子。 马车行走得越来越快,过了一会儿,胭脂只听见车轱辘已经过了城门,那外间鼎沸的人声渐渐萧索下来,她挑起门帘,见已出了城,不不由得疑惑道:“小伟子,年主子让你送我一程,是送去哪儿?”。 小伟子并不答话,胭脂察觉出不对劲来,伸手拍打着那车夫后背,斥道:“停车!让我下来!”。 那车夫并不理睬她,只是一味地赶着马车,胭脂越发慌张起来,想要跳下车,盯着那地上刷刷掠过的黄土地,却又不敢。 她扯住小伟子的衣袖,哀求道:“小伟子,他不说话,可是咱们是有交情的!求求你告诉我,年主子到底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小伟子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沉默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马车终于刹住了,胭脂掀起帘子,跳下马车,只见到了一处坡上,举目皆是荒林,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她心里恐惧得紧。 见小伟子也下了车,向自己走来,胭脂便一步步往后退去,不小心脚后跟踩落了一块泥沙,那泥沙裹挟着黄土,刷刷地从高坡上落下来。 就见那车夫“啊啊”发出了几声呕哑的声音,对着小伟子比划着手势,似乎是催促的意思。 居然是个哑巴! 小伟子看了那车夫一眼,终于转身从马车的夹缝里拿出了一条极粗的麻绳来,向胭脂走过来,他每一步迈得虽然不快,却极坚决。 到了胭脂面前,他短促地道:“这是年主子的意思,你莫要怨我,大家都是苦命奴才,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你好好上路,来世投个好人家!”。 他顿了顿,抬手将那根麻绳“啪”地绷了绷,安慰似地道:“我手上爽利些,不会太难受。”。 胭脂颤抖着嘴唇,想要发声,却双腿一软,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候,粗粝的麻绳已经慢悠悠套在了她细腻的脖子上。 胭脂眼中有泪,伸出手揪着小伟子胸前的衣襟,狠声道:“我一心一意为年主子奔走,是皇后做的孽!年主子一声不救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已经被逐出宫,为何年主子还非要了我的性命?” 她伸手扯住麻绳,急迫地道:“进内务府之前,年公子私下早已与我定情……早已与我定情!小伟子,你回去告诉年主子呀!哪怕就是看在公子份上,也别杀我……”。 小伟子一边有条不紊地扣着麻绳的结,一边沉声道:“年主子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断断饶不了你。”。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干脆利落地收紧了结扣。 胭脂浑身一抽搐,双手痉挛着向雨水打湿的地上抓着,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身子一歪,不动弹了。 小伟子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土,慢慢站起身,将胭脂手中掉落的那包裹解开,倏然扬手向空中一洒。 纸钱漫天飘落,转瞬便被雨水打湿。 …… 天色说变就变,吉灵回到景阳宫东侧院的时候,雨水已经落下来了。 小芬子打了老大一把十六骨油纸伞上来迎接,本是在宫门口翘首盼望,这时候见吉灵回来了,连忙跑步迎上前去,口中笑着道:“可巧!主子刚刚回来,这雨就落下来了,若是再迟上一会儿,这雨便淋着主子了。”。 七喜从他手中接过伞,将伞面倾斜,完全笼罩在吉灵头上,那伞面的雨水珠子便联成了一道线,珠串似地往下落。 七喜催道:“主子快进去,这又是雨又是风的,仔细千万别着了凉。”。 一边说,一边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东侧院,吉灵见那新膳房已颇有些样子,便转头看了看,这时雨水初落,四五个工役太监正吃力地扯着一张极大的油纸布,给木架盖着。 有人一瞥眼见到吉灵,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赶过来道:“奴才们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金安!”。 吉灵顿住脚步,见几人都是一脸雨水。瑟缩着肩膀,很是可怜,便道:“我这东侧院不急着赶工,既然下雨了,你们且去屋檐下避一避雨,等天好了再做不迟。”。 几人对望了一眼,有人嗫嚅道:“奴才们不敢!陈公公道皇上旨意,要将贵人这新膳房尽快完工……”。 吉灵眨了眨眼,道:“我自然有说辞,你们放心去歇着。” 她在养心殿里一夜温存,这时候一回到温暖的寝屋内,顿时有点困了。 吉灵坐到床边上,树袋熊一样地抱住床柱子,眯着眼睛对七喜道:“我先打个瞌睡,一会儿便好。”。 七喜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见雨水打在小院青砖上,只溅得花枝微微颤颤,便道:“主子索性躺下睡吧,横竖这雨下得急了,便是不去请安,坤宁宫那儿也不会责怪。奴才伺候主子您脱了衣裳,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她自说了一会儿,听吉灵并没有回话,转过头,就看见吉灵已经就这么歪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 闲适小日子 也许是在睡梦里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七喜就看见自家主子嘴角弯起,微微往上翘。 七喜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怎么说,主子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呢!在梦里还不能轻松一下? 她上前轻手轻脚地帮吉灵拢了被子,把那淡湖色织锦缎被子严实地盖在吉灵身上,这才放下床帐子,吹了屋里长点的一盏宫灯,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吉灵这一觉睡了许久,眼瞅着到了晌午,七喜见屋外那雨终于停了,只有树叶、瓦檐上积攒的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落着,打在青砖地上漓漓作响。 她挑起门帘子,向外看了看,便见那几个太监已经掀开了油纸布,趁着天气好转,又开始拾掇起来,不由得一皱眉。 碧雪顺着她眼光看出去,见那几人敲敲打打,便摔了帘子,快步走出去,到了那几人面前,朝着正屋的方向一指,低声道:“贵人如今休息了,你们几个,动作放轻柔些,可别弄出些声响,扰了贵人!”。 那几个太监忙诺诺称是。 小芬子从屋檐下走过,看见这一幕便站住了脚,等到碧雪走回来的时候,才凑上前,一边掸着从屋檐落下在身上的水珠子,一边笑嘻嘻地问道:“碧雪,小陈子可是养心殿的人,他带来的人,你也敢教训?”。 碧雪一转头,见是小芬子,便撇嘴道:“你少贫嘴!我不过提醒他们几句,怎么就成了‘教训’了,似你这般成天给人扣帽子,是不是嫌主子给的活太少了?”。 小芬子一缩脑袋,笑眯眯道:“啧啧啧!好大脾气!这还不是教训人?碧雪……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可不怕赶明儿出了宫没人敢娶你?”,他话没说完,腿已经伸了出去,待到最后一句话落完,人便一闪,脚底抹油地溜了。 只气得碧雪在后面,恨声地连连跺脚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七喜姐姐一味地纵着你,迟早惹出祸端来!”。 刚说完,便见七喜打起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小芬子闪避不及,险些撞到七喜身上。七喜侧身让过,顺手抓住他,又看了看碧雪,低声斥道:“你知道嘱咐膳房的人赶工别弄出声响,你们自己倒好,若不是我出来看看,这院子里要上猴耍戏了是不?”。 碧雪和小芬子两人相互看了看,又看七喜面色严肃,不敢再说什么,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碧雪搓了搓手,低声道:“我还得去长春宫提膳,主子若是醒了,便得用膳的。”。 七喜知道因为膳房如今正在修葺改建,小达子也没法子做饭,便点头道:“是了,这才是正经差事,赶紧地去吧,主子醒了定然会肚子饿。”。 七喜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又道:“主子昨晚身上不爽利,我去提膳吧,给主子拿些清淡养胃的膳食。”,小芬子一愣,道:“什么不爽利?”,却见七喜脸上一红,神色扭捏起来。 碧雪不用提膳,落得轻松,此时便冲小芬子瞪了一眼,抬头看天色将晴未晴,因着怕路上又落下雨来,便拿了油纸伞交给七喜。 当时和胭脂一起内务府送来的另一个宫女,便跟着七喜出了门。 那宫女原本名字叫蔓菁,这其实本是一种中药,民间俗称大头菜,利五脏,轻身益气,令人肥健,有下气治嗽,止消渴,明目,利小便之功。用以治肿毒。 吉灵嫌蔓菁这名字有点难记,就给改成了依云。此时,食盒便由依云来提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七喜有了胭脂的前车之鉴,防备心更甚,并不与依云多话。 要去齐妃的长春宫,必须要经过翊坤宫,七喜到了此处,便有些畏惧,不由得催着依云动作快些,依云被她催得发慌,刚刚过了翊坤宫的拐角,不小心把食盒打翻在地,弄出了老大声响。 七喜刚要埋怨她,抬头远远地只见一队人抬着肩舆走了过来,她知道这至少是嫔位的主子,连忙站在宫墙之下,袖手垂首。只见那队列渐渐走得近了,一对对太监靴子在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七喜见这阵仗,便知道只怕是哪位妃子,又想到是翊坤宫附近…… 千万别是年妃娘娘! 队列忽然在自己面前停下了,似乎是肩舆上的贵人示意太监停下,七喜连忙跪下,只听见肩舆上的女子奇道:“这不是吉贵人身边的人吗?叫……”。 七喜这时候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肩舆上坐着的原来是齐妃娘娘,顿时松下一口气来,挤出一个笑脸,道:“回齐妃娘娘的话,奴才名叫七喜,奴才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齐妃点点头,笑道:“是了!是叫七喜,本宫想起来了,你们主子起名字惯来很有些意思!”。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七喜身后,依云提着的食盒上,便爽朗地道:“听闻皇上已经给景阳宫东侧院修葺了新的膳房,你家主子若是饮食不方便,尽管来本宫这长春宫提膳!不必顾忌拘束。”。 七喜极感激地磕下头,真心诚意地道:“承蒙齐妃娘娘不弃,一直对奴才的主子多加照顾,奴才……奴才代主子谢过齐妃娘娘!”。 齐妃微微点头,抬手示意太监们抬起肩舆。 七喜跪在道旁,目送着齐妃的肩舆行得远了,见她似乎是往坤宁宫的方向。这才站起身来,自带着依云去提膳。 大约十天之后,东侧院的膳房终于完工了。 天气越发热起来,哪怕此时是傍晚时分,暖烘烘的太阳晒着,也已经有些初夏的意味。吉灵着了一身品月色单薄旗装,站在院子里。 小芬子、小达子,还有另一个小太监——当初和胭脂、依云一起被内务府送来的,叫做小可子——三个小太监抱着皇上赏赐吉贵人的一堆“奢华版”锅碗瓢盆,就往膳房里送。碧雪和依云在旁边一左一右地打着门帘子,让他们好进出。 七喜则不断地提醒道:“慢点慢点!小达子,仔细看着你的脚后跟!”。 小达子憨憨地一连声答应了。 小芬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时还不忘贫嘴:“七喜姐姐,小达子他的眼珠子又没长在脚后跟上,提醒了也没用!”. 碧雪捂着嘴,嘻嘻哈哈地笑,忽然便听外面唱报,道是皇上驾到。 胤禛走进来,就看见整个东侧院里的奴才乱哄哄地全挤在新膳房处,竟没一人在门口值守着。 第六十七章 疼爱(二更) 自上次养心殿宣召之后,这还是十来天后,两人第二次见面。 他抬头,就看见自己写的题字也已经被装裱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正挂在那儿。又见那新膳房果然已经很有些模样,便是和景阳宫正殿的膳房相比,也毫不寒酸,甚至更胜一筹。 如今这新膳房打通了北边的几间耳房,空间是通阔敞亮了许多。只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排看过去,只有个小达子跪着。 这么一比衬,便觉得奴才有些少了。 且不急,先等着这膳房收拾好了,再着苏培盛去安排,添一些杂役、粗使太监给吉氏吧!胤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来了兴致,便迈步走进膳房去看。 就见养心殿赏赐的那一堆杯碗盘盏,全部都被有模有样地放在了膳房里,排列得整整齐齐,按照款式、色泽、质地、大小,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眼望过去,虽是烟火之地,也觉得颇有趣致。 膳房角落里,摆了一只老大的青枝缠莲花图案的瓷水缸,胤禛一眼就瞅见水里有十多颗莲花种子,还有几尾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这时候时节早,莲花只是刚刚发芽抽茎,还没长出花骨朵来,若是再过一个月的光景,真正到了夏天,这莲花也就绽放开了。 胤禛瞥了一眼吉灵,挑眉道:“喜欢这个?”。 吉灵笑着道:“不是我,是奴才们弄的,说是现在趁着天暖太阳又不毒,膳房里最是温热,先在水缸里捂着种子,等到夏天了,花骨朵就会都绽放开来,那时候,皇上可以来赏莲。”。 她说完,就有点后悔说了这话。 御花园里有荷花映日娇艳似火,三秋桂子飘香沁人心脾……她请皇上来这烟熏火燎的膳房大水缸赏莲? 胤禛笑了笑,吉氏这话说的透着一股傻气,让他没法接 其实他从进了这东侧院开始,也不过就是四处看看,随意话话家常。 结果呢?他每说一句,她倒飞快地回答了十句。 到底还是有点紧张。 他笑微微地看她,带着满眼的怜爱,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奴才们全部低下了头。 他牵着她的手进了正屋,没放开,奴才们伺候着上茶,吉灵将茶碗捧到胤禛面前,道:“皇上请用茶。”,胤禛这才指了指旁边椅子,吉灵便坐下。 她刚坐下来,就觉得前胸后背都是汗水,方才注意力全在胤禛身上不觉得,现在坐下来,汗水冰凉凉地贴在身上,好难受。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单薄的旗装,没有小马甲,裙摆上有小小的秀气缠花枝。 其实对于后宫女子来说,这衣裳已经算是很清凉的了,但是对于现代穿越者来说,长袖长裙捂着,简直是要热死人。 吉灵微微撸起袖子口,不自觉地就揪着衣领子扇风,她抬眼一瞅,就见胤禛额头上也冒着汗珠。便道:“皇上,您从养心殿过来,晒了一路的太阳,肯定热得慌,我让奴才们进来,侍候您把外衣脱了吧,就在这屋里,穿着里衣也不打紧。”。 胤禛摇摇头道:“不要紧,养心殿刚刚放了冰桶,一下午也不如何热,朕批了半日的折子,倒是要寻个地方发发汗,对身体也有益处。”。 他顿了顿,道:“朕便在你这儿,简单从养心殿传些晚膳来就是。”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弓腰立即道:“奴才这就去办。” 吉灵听了方才胤禛的话,在心里掂量了几遍,慢慢才回过味来。 这个时代没有空调,冰桶便等同空调,养心殿是高档空调房。 胤禛……出了空调房,晒了一路的太阳,还要把御膳从养心殿叫过来用,为的就是到她这景阳宫东侧院“发发汗”? 傻子才信呢! 胤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剩下的话补充完:“顺便,朕也过来看看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瞬,吉灵没忍住,低头嘻嘻地笑了。 胤禛垂眼也一笑,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撇了撇上面的茶沫子,饮了一口,把吉灵拉过来在身前,拍了拍她手背,道:“膳房修葺,自是诸多不便,你最近是怎么用膳的?”。 吉灵眨了眨眼睛,道:“皇上忘了?我有齐妃娘娘的长春宫膳房还可以蹭饭呢!”。 胤禛点头,问道:“长春宫的膳房若是合你的口味,朕便与齐妃说一声,从她那儿拨几个厨子过来!”。 吉灵连忙摇头道:“皇上,齐妃娘娘已经很照顾我了,不用麻烦她。再说,我这有个小达子,做的膳食很是可口,我瞧着就够了!”。 胤禛点点头,道:“齐妃这人,柔婉不足,性子倒素来大方爽快,三阿哥这一点随了她。功课上虽不甚聪慧,但对兄弟是极友爱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有什么缺的,大胆与朕说,不要委屈了自己,更不要忘了朕那日在养心殿与你说的一番话。”。 吉灵重重地点了点头。 养心殿的膳食提来还需要一会儿功夫,趁着这当儿,胤禛便进了里屋,拿起折子开始看了起来。 这是白日里尚未处理完的政事,胤禛素来珍惜时间,走到哪儿,都有随行的太监提着书裹,随时将折子拿给皇上处理。 里屋中静静的,只能听见胤禛翻阅纸张的声音。 吉灵见胤禛在专心看折子,便自己坐到了梳妆台前,摸着那些心爱的现代彩妆品。 她轻手轻脚地用帕子,把不少彩妆品的外壳全部擦拭了一遍。又看着刷包里的一大把专业化妆刷,白色的刷毛上沾了不少粉质,腮红、修容、眼影……一片五颜六色。 吉灵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神秘空间里没有洗刷水,不然真的要把这些化妆刷好好洗一下再吹吹风晾干了。 她拿起一瓶粉底液,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只见那瓶粉底液只剩下四分之一左右了。 穿越之前,她很喜欢把彩妆品用到空瓶的感觉,总觉得有一种“一滴都没浪费”的成就感。 但是现在,眼见着粉底液要用完了,她心里只觉得发愁。物资紧缺啊…… 已经有好一阵子,她在睡梦里再也没有梦见神秘空间了。 第六十八章 夜深 要是粉底液真的用完了,那就只能用这个年代,给宫里进贡的香粉了。 吉灵想到宫里那白得跟墙灰一样的香粉,还有那血红的口脂,心里是一万个拒绝的。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出了一会儿神,余光察觉到旁边有明黄色的衣摆,一抬头就看见胤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自己旁边。 他见她要起身,便伸手按住她肩膀,见她正拿着一盒腮红膏,摆弄这些胭脂水粉出了神,不由一笑,心道吉氏这可真是个小女子。 两个人在镜子里对望了一下,胤禛抚摸着她肩膀,握了握,弯下腰用低沉温柔的声音道:“朕原不知道你喜欢这些,明日着人给你拿些扬州新进贡来的。”。 他握住吉灵肩膀,不要她起来,吉灵便顺势转身,撒娇一样抱住胤禛的胳膊,眼睛里笑意盈盈,抬头道:“谢皇上!”。 胤禛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也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勺,一只手顺手在桌上抓了只修容刷,瞄了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 不一会儿,苏培盛已经传了养心殿御膳房的膳食回来了,胤禛虽只是道“简单传点膳”,苏培盛可不敢真的就简单去传点。 他浩浩荡荡,亲自带了一队膳房的太监过来,因着知道吉贵人喜欢热锅,队伍最后还有两个太监用粗布套裹着手,小心翼翼地提着两个热锅。 这样一支超级豪华版外卖队伍走在宫墙下,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便有妃嫔远远地立足,轻声议论着。 从养心殿到景阳宫,要经过永寿宫、坤宁宫、钟粹宫,距离还是挺远的,因此膳房的太监们不似平时抬着桌案盖碗,而改用膳盒,将膳食全部放在膳盒内,用来保温。 好在这时候天气温度已经渐渐高了,再加上御膳房的人一路小步快走跟着苏培盛,膳食端上桌的时候,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奴才们将碗碟一一摆好。 苏培盛一路上就琢磨开了:皇上这用意何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养心殿御膳房传菜到景阳宫吗? 还是为了给吉贵人撑一撑? 若真是后一种原因,想来这贵人也做不久了。 因此他对着吉灵,行礼便分外恭敬。 这些菜式对于胤禛而言是平常,但对于吉灵来说,简直道道都是美味佳肴,更何况是从养心殿御膳房送过来的。 上一次早上在养心殿,她简单抓了几块糕点,就溜之大吉了,但是那糕点的芬芳让她一路上都回味无穷,简直是发觉了中式糕点的新世界。 毕竟是紫禁城中的头号膳房,手艺还能有差? 现在坐下在膳桌旁边,她抬眼看过去,就看见有江米酒酿鸭子、鸡丝葫芦条、肉丁青萝、江米炸糕、燕窝糖醋蒜拌鸭、酥火烧、酸甜酱虾、鲜虾青蒜炖油豆、麻辣热锅…… ……这么多好吃的!尤其那道江米炸糕,不用吃,炸得微微发黄,不用吃,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绝对又香又酥又软。 吉灵眼睛一下就亮了。 奴才们送上铜盆、手巾,伺候着胤禛净了手,胤禛故意把动作放得极慢,就见吉灵早就飞快地洗了手,提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快急死了。 等着皇上开始,她才敢动呢。 …… 用完了膳,七喜送进来了热水,吉灵伺候着胤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里衣,胤禛便坐在吉灵里屋的桌案旁又开始看折子了。 被霸占了桌子的吉灵无处可去,她交叠着两只手,坐在床边看着胤禛。 胤禛看了一会儿,不经意一抬头,就看吉灵坐在床边上,东张西望,他知道她无事可做,便伸手道:“过来”。 吉灵听话地起了身,走过去,胤禛拍了拍身边,让她坐下在他身边。 他将她一只手温柔地握在手中,眼睛却还是没离开折子。 吉灵微微侧头,数了数桌案上的折子,一共还有七十七本。 老天! 她再看看胤禛目前的速度……估计这折子得批到天亮了。 或许是屋中太安静,或许是夜渐渐深了,不知不觉地,吉灵就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在穿越之前,她经常熬夜看书追剧,十二点睡觉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这样一来,早上就会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为了节省时间,久而久之,她就在公司放了一套彩妆品。每天早上起床后,只是抓紧时间洗漱,涂个防晒霜就出门了,等到了公司,才坐下来定定心心画个精致的全妆。 但是穿越到清朝之后,因为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只要胤禛不来,吉灵常常睡得挺早。 习惯了早睡的她,生物钟到了那个点,人就会犯困,再也熬不了夜了。 胤禛看完了手中的一张湖南巡抚送上来的奏折,他沉着眉头思吟了片刻,刚想伸手换下一本折子,却觉得肩头一沉。 只见吉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头一歪,倚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微微张开着,呼噜呼噜,是睡得很香的样子。 胤禛:…… 里屋外,七喜轻手轻脚走近门帘,没敢掀起来,耳朵贴着那湖缎天青色门帘布听了一会儿,眼瞅着夜越来越深,屋里却静悄悄地没个动静,。 不由一皱眉,蹑手蹑脚走回来,轻着嗓子,悄声问苏培盛:“苏公公,要不要进去,问问主子什么时候安置呀?”。 苏培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挑眉道:“怎么?这就绷不住气啦?”。 七喜愁眉苦脸地道:“这都快寅时了,主子也没个动静……”。 苏培盛低头拍了拍自己衣袖上的灰,压着嗓子,不紧不慢地道:“没动静就是好动静,你这小丫头还年轻,日后自然会懂。……且耐心等着吧!”。 他顿了顿,伸手又用帕子仔细擦着靴子鞋面上,刚刚沾上的泥灰,看了一眼七喜,抬手指了指里屋,悄声道:“皇上和你们主子有话说,说得来,说得高兴,这是宫里多少娘娘烧香拜佛,求也求不来的!”。 第六十九章 温存 里屋里,吉灵倚靠在胤禛肩膀上,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有风吹动了窗框,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声音虽不大,她却身子一震,脑袋往下一掉,醒了过来。而 胤禛低头,就看她神色慵懒茫然,眸子惺忪,倒很让人有些遐思。他伸手托住她额头,沉声道:“醒了?”。 吉灵愣愣地盯着胤禛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算是彻底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没觉得,居然睡过去了。”。 胤禛动了动胳膊,淡淡道:“你阻着朕这只手了。”,吉灵低头看,果然自己身子压在胤禛左边胳膊上,害得递拿奏折都只能用右手。 四爷就这么半天没动左手,一直让她枕着? 胤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看完的一本折子,朗声道:“苏培盛!”。 门口立即有了动静,苏培盛回应道:“奴才在!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吉灵便听他反应敏捷,声音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一点点倦困的迟钝都没有,心里也有几分佩服。 胤禛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大约是料到胤禛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能看完折子,早有准备,这时候一点不犹豫地就回答道:“回皇上,已经丑时三刻了。”。 丑时是夜里一点到三点之间的光景,吉灵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一刻在古代表示十五分钟,如果是丑时初刻,那换算过来,就是夜里一点十五分。 所以丑时三刻对应的就是大半夜的一点四十五分。 这熬了大夜了啊! 吉灵在穿越之前,再怎么追剧看书,也不敢迟过十二点睡觉,因为熬整夜真的很伤皮肤,涂抹多少精华、敷多少面膜都换不回来。 只要前一天熬了夜,第二天她一定会眼皮浮肿,脸颊的轮廓也不够紧致,这对于一个美妆博主来说是很要命的,毕竟,总是有些小粉丝在等着她发布最新的妆容视频呢。 而现在已经快夜里两点了。 胤禛听了苏培盛方才报来的时间,一脸轻松地道:“今日倒是看得早!”。 吉灵:……两点才结束工作……这叫早…… 雍正的“工作狂”之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 “皇上,别看了,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早点安置吧,再熬把身子熬坏了。”,吉灵忍不住开口道。 胤禛抬眼看了一眼吉灵,就看她愁眉苦脸地把手按在剩下的奏折上,大概是刚才打瞌睡的时间长了,她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后宫妃嫔里,敢跟他说这句话的,劝他早点休息的女人,其实没几个,上一次听到,还是几个月前,皇后来养心殿的时候,对他说的。 他伸手握住她手捏了捏,笑微微道:“好,听你的,叫她们进来伺候吧。”。 这意思是又宿在她这儿了? 吉灵反应敏捷地就让人进来伺候了,等到两个人都洗漱过了,奴才也退出去了,胤禛才拉了吉灵到身边,两个人靠着枕头,胤禛转头注视着她道:“朕忙起政事常忘了时间,你若是平日里习惯了早睡,以后不必在旁边等着朕。”。 吉灵听了,先是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扯住了胤禛的袖子,摇头道:“我还是等你吧,不然我心里记挂着你,也睡不踏实。”。 她顿了顿,一脸小心地道:“皇上……下次我趴桌子上睡,这就影响不到你了。”。 胤禛听她说话全无章法,却偏偏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朴实与真实。 后宫妃嫔中从无人这样对他说话。 他顿了一下,温存地道:“好,就依你的。”。 他顺手就去拥住了吉灵的肩膀,将她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低头瞅见吉灵身上新换的寝衣,那布料看着眼熟,是蜀地刚刚来京的进贡,上个月他让苏培盛送去了坤宁宫、翊坤宫几匹,此外便是景阳宫了。 他低声问她:“这衣料喜欢么?”。 吉灵与他耳鬓厮磨,只觉得胤禛说话时,热气也暖烘烘地吹拂在自己耳边。 她点头,小声地道:“喜欢。”。 胤禛听她语音微微颤抖,低头看她,见她闭着眼抱紧着自己的一只胳膊,那样子又可笑又惹人怜爱。 胤禛握着她的手,就觉得吉灵的手比从前也丰润了一些,不再是瘦可见骨的情形了,他将这只手在手中来回握了握,才点头,语气温柔地道:“你近来养得胖了些,很好。”。 他手指在她手心里微微绕圈,吉灵觉得手心发痒,忍不住收回手,噗嗤一声笑,道:“皇上别挠挠我了,可痒了!” 胤禛也笑了,这时候两人都躺卧下。 吉灵伏在胤禛胸口前,只听胤禛虽是闭着眼,仍然神志清明地道:“你如今升了贵人有月余,朕又往这儿来得多,难免惹人眼红。朕知道你是个赔小心的性子,但你也要时时刻刻记着,有朕在背后撑着你,不必怕。”。 睡了两个多小时,才四点半钟的光景,胤禛干脆地起身了,准备去上早朝。 吉灵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伺候他洗漱,换衣,穿靴。 四爷白天像上了发条一样,工作十几个小时,夜里只睡三个小时就能起床…… 吉灵对于胤禛的这种自律和这种毅力,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什么体质?简直超级快充啊! 按照规矩,清朝皇帝是五更上朝,即卯时,相当于五点到七点之间。而大臣一般在寅时就会在午门外等候,即夜里三点到五点。 大臣:我们更苦…… 虽说早朝五点开始,但胤禛不可能五点才从床上起来,自然是要早一点做准备的。养心殿御膳房的早上糕点早就被传来了。吉灵服侍着胤禛着装好,他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便道:“再睡一会儿吧,不必送朕。”。 吉灵梦游一样地谢了恩,见胤禛出了里屋,倒头就扎回了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外面杯碗盘盏相碰击的声音,应是胤禛在用膳,听着声音,还有点匆忙。 第七十章 火药味(二更) 七喜见主子不愿意说,自然也不敢问,想到早上的事,又高兴了起来,笑着道:“主子,皇上心疼您呢!都舍不让得您起身。”。 吉灵摇摇头,道:“毕竟是皇上,他坐这,我躺着睡觉,哪能睡得踏实?”。 七喜刚刚扶着她下床,听了这话,便有点心疼,劝道:“主子要不再困一会儿?”。 吉灵摇摇头道:“不用了。最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睡了。等到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把觉补上就行了。”。 桌上的膳食早就被收拾了下去,另有两个食盒装的是养心殿御膳房专门孝敬吉贵人的。 这时候七喜和碧雪、依云一起将食盒打开,把一道道精致的糕点拿出来,另有清粥小菜,煎饺煎饼,滋滋地冒着油光,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吉灵扶着桌子坐下来,道:“皇上去上朝了,留我一个人也好,这样倒可以专心致志地吃顿饭。”。 七喜正在低头布膳,刚刚用筷子夹起一只汤包要放进吉灵面前的小碟子里,听了这话就知道:皇上每次来,主子到底还是有一点拘谨的,是要想着怎么说话来应对的,否则何来‘专心致志吃顿饭’这样的感叹呢? 碧雪送上青瓷小醋壶来。 七喜伸手将那醋壶拿起来,点了点,倒了慢慢一碟子醋放在吉灵面前。 吉灵看了看桌上一桌的糕点,道:“我吃不了这么多,那道糯米糕,还有这道新月酥,你们拿去分了吧。”。 七喜蹲了身子,喜洋洋道:“谢主子赏赐!奴才们这下有口福了,能尝到养心殿御膳房的手艺!”。 碧雪扭头看了七喜一眼,笑道:“七喜姐姐,不过是几道糕点,皇上疼主子,主子后面的福分还大着呢!没准有一天,说不定连养心殿御膳房得顿顿给主子送膳来!”。 吉灵正在低头吃汤包,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来,皱眉道:“碧雪!说话不能这般不小心,你别看着是在咱们自家院子里,就以为不打紧,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碧雪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赶紧屈下膝盖道:“是奴才放肆了!奴才谨遵主子的教诲。”。 七喜这时候就轻轻摇头,无奈地瞧了碧雪一眼,双手稳稳地继续布菜。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一边拿碗碟的时候,七喜一边将空了的一只点心碟子递给碧雪,一边悄声责备道:“主子向来谨慎,你又不是第一天服侍主子,怎的今日这般胡说起来?”。 碧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讨饶道:“好姐姐,别再说我了。我不过就是瞧着皇上对着主子不一般,心里也替主子高兴,嘴上便说点吉利话出来。”。 七喜回头看了一眼吉灵,才对碧雪轻声道:“咱们主子是个好性子的,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赶明儿惹恼了主子,将你赶出去,到时候内务府给你换个厉害的主子,你便天天等着哭吧!”。 碧雪一挑眉,道:“七喜姐姐也忑小看我了,我既跟了主子,便是主子的人,若是主子赶我走,我自然没颜面留下在宫里,哪里还会服侍新的主子?”。 吉灵听她们两在不远处小声说话,便叹了口气,催促道:“两个人嘀嘀咕咕做什么?动作快些,我一会儿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两人连忙转身道:“是!”。 用完了早膳,七喜将膳盒交给御膳房留下等待的太监,又伺候着吉灵画了个简单的妆容,因着是给皇后请安,颜色一律选择素淡的,不事张扬。 随后,吉灵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人便往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去。 通传后,吉灵带着七喜进了暖阁里,碧雪则和其他主子娘娘的宫女一样,在正殿里守候等着。 吉灵一进暖阁就微微吃了一惊,倒没想到今儿人来了这么多,放眼看过去,有宁妃、齐妃、年妃、裕妃、懋嫔、张贵人…… 懋嫔虽然是景阳宫的主位,与吉灵同住一宫,但懋嫔从来都是单独赶着去翊坤宫,等待年妃,一起来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所以吉灵穿越过来了这半年,印象里和懋嫔一起从景阳宫出发,去给皇后请安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此时,就见宁妃正和年妃说着什么,一脸笑容,倒不似平时在吉灵面前那副高冷的模样,年妃则是一脸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地转过头,问懋嫔几句。 懋嫔一瞥眼,见吉灵来了,放下茶盏,笑着点头道:“吉妹妹来了!快坐吧,皇后娘娘还在里间拾掇,可还要一会儿呢。”。 裕妃笑着扫了一眼懋嫔,又看了一眼吉灵,笑着道:“懋嫔、你原是和吉贵人住在一处的,既然这般要好,怎的不一起过来?还要这样一个前一个后的!”。 懋嫔笑了笑,搪塞道:“裕妃娘娘,嫔妾哪里便没和吉贵人一起了?只不过裕妃娘娘没见着罢了!”。 吉灵见张贵人一直对自己轻轻招手示意,便走过去坐下在张贵人身边,听见裕妃和懋嫔对话,这才笑着道:“今日全怪妾身,若不是动作太慢误了时辰,本是能和懋嫔娘娘一起来这景阳宫的。”。 裕妃眼神在吉灵和懋嫔中间转了转,低头一笑,自己端起茶盏,用茶盏盖子轻轻撇着热水上的茶叶沫子,不说话了。 年妃这时候悠悠地把眼神转了过来,落在吉灵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下,才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角,淡淡地道:“裕妃,你这话说得便不知趣了吧!要知道吉贵人可是恩宠正浓呢,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抬手扶了扶鬓发,向吉灵看过来,冷冷道:“本宫听闻,皇上昨晚又宿在景阳宫东侧院,是么?”。 年妃自视甚高,别说是一个贵人,便是嫔位的女子,她也只会理会一个懋嫔,似这般主动对着贵人身份的吉灵开口,是极少见的。 众人听她口气里冒着浓浓的火药味,一个个彼此交换了眼神,都往吉贵人和年妃之间看过来。 第七十一章 威胁渐生 吉灵将身体转向年妃的方向,不卑不亢地道:“回年妃娘娘,皇上昨晚……的确是在景阳宫中东侧院用了晚膳。” 懋嫔听年妃居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问这种私隐之事,还是在皇后的坤宁宫里……知道极是不妥,不由得连连向年妃看了几眼,拼命使眼色。 年妃并不理睬她。 懋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头举着茶盏捧起来,抿了一口。 年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吉灵,面上虽然做还极力维持着一副冷淡的表情,但不断起伏的胸抓紧了椅子扶手的双手,却出卖了她此时痛苦的心情。 皇上已经许久没来翊坤宫了。 虽然以前皇上来了,留宿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但是好歹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这紫禁城里最美艳、最出风头、最得宠的年妃娘娘。 现在却连这层壳子都快保不住了! 年妃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吉灵,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心里又酸又苦又痛:这个吉氏,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些。更何况在这个紫禁城,有的是吉氏更年轻的美人,她其他还有什么好? 她实在看不出来。 样貌不过中人之姿,像这样清秀长相的,选秀女时候,十个里面也能挑出来两三个。 清秀而已。 再看吉氏身段,瘦弱得很,更别提风情和韵致了。 她真的闹不明白:皇上到底看中了吉贵人哪一点?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吉氏,是吉氏初次侍寝以后,第二天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敬茶。 那时候,打从吉氏跨进坤宁宫正殿的门来,她第一眼看到吉氏,就放心下来了:这种姿色?最多召来侍寝两三次,就会被皇上丢之脑后。 原先本只以为是个病弱的常在,皇上一时兴起,想着这姑娘入宫一年了,也未曾侍寝过,所以招来宠幸,谁知道这一宠幸还就真“宠”上了——丢不下来了。 回头算算,这吉氏是过年的时候冒出尖来的,到现在半年了。按照皇上的性子,再美的美人……该腻味的也该腻味了,该冷的也该冷下来了。 可是皇上没有,反而对这吉氏越来越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翊坤宫生辰宴那日,他亲口赐菜给她。 养心殿的赏赐,一样一样地往景阳宫送,她记得前阵子西蜀进贡的夜行锦,皇上只给了三个宫:坤宁宫、翊坤宫、景阳宫。 坤宁宫那是正宫娘娘,虽不是皇上心头的人,皇上却是要给这份体面的。 所以给皇后娘娘,她心里还好受些。 可是景阳宫东侧院,那是什么身份!居然也得了西蜀夜行锦。 还有皇上新为景阳宫东侧院修的膳房,听御前的人说,那图纸还是皇上亲自审视看过的呢,一笔一划作了修改。 连景阳宫的题字都御笔写下,造办处刚刚裱好了,就热乎乎地送到吉氏那儿去了。 皇上素来勤勉,珍惜时间,办公讲究高效。她还记得冬天的时候,她常常为皇上做了夜宵点心,巴巴地送到养心殿去邀宠…… 皇上哪一次不是让她放下在旁边,而自己仍然自顾自地批阅着奏折? 但皇上居然为了吉氏,一次又一次地花时间,从养心殿到这离他最远的景阳宫去。 还有,皇上昨日居然为了吉氏,从养心殿御膳房传膳到景阳宫。 那御膳房的太监们,拎着沉甸甸的膳盒,浩浩荡荡地走在宫墙下,谁人没看见? 她知道皇上的性格。 打从潜邸起,这男人就是个沉得住气,不喜欢张扬的性格,凡事都喜欢谋定而后动,心里盘算得足足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如今,他居然让养心殿御膳房这么大张旗鼓地送膳过来,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让六宫妃嫔都看着:他撑着吉氏呢!谁都不能欺负了吉氏去! 他怕人欺负吉氏,他心里念着她,护着她,有她。 年妃嫉恨地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地又重复对吉灵问道:“皇上……宿在你那儿了吧?”。 懋嫔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强忍着没大声咳嗽出来。 看着周围众人都有些尴尬的表情,懋嫔扯了扯年妃的袖子,低声对年妃唤道:“娘娘……”。 年妃抬手,毫不遮掩地猛地打掉了懋嫔的手。 她对懋嫔置若罔闻,只是瞧着吉灵,眼睛也不眨一下地道:“吉贵人瞧着文文静静的挺端庄,却能把咱们素来勤勉的皇上给留下在温柔乡里,想来一定是有些好手段的,到底位份低,就是放得开!有些狐媚的手段,却是咱们这些姐妹不好意思做的了。”,她说完,向宁妃一笑。 宁妃凑趣地也跟着笑,用帕子捂着嘴呼哧呼哧的笑。 张贵人涨红了脸,看着吉灵,眼神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打抱不平,却碍于身份,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握紧了帕子,眼神在年妃和吉灵之间来回打着转。 到底位份低,就是放得开? 七喜听了年妃口中吐出的这十个字。 她气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冒,眼圈也红了。她心头一冲,只觉得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刚向前走了半步,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七喜低头,只见吉灵的右手抓着自己手腕,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动作。 吉灵没抬头,只是抓着七喜的手腕,将她狠狠往后一扯。 七喜向她看了一眼,只见主子此时眼神冷厉,那股狠劲却是从前从没见过的。 这神情在吉灵眼里打了个转儿,转瞬便消失没有了,七喜几乎疑心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七喜被吉灵这么一扯,那股热血慢慢消退了下来,神志也清明了许多,想到方才的事情,不由得出了一身的汗。 主子们说话,哪里容得她一个奴才插嘴?更别提是年妃娘娘和宁妃娘娘在说话了。 方才她若是真的开了口,为贵人主子出头……最好的下场是被责打一顿,打发到辛者库去,而更多可能则是完完全全丢了性命。 她一条贱命,丢了也就罢了,但是奴才这样贸然不懂规矩,是会牵涉到主子的。 第七十二章 爆发 吉灵见七喜冷静下来,便慢慢收回抓着七喜的手,心里却想着:年妃这般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前阵子让懋嫔来拉拢自己生子,现在却又沉不住气,按捺不住性子对自己说这些话,不是自相矛盾? 而且,话讲的也太难听了。 吉灵抬头,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淡淡道:“年妃娘娘这话,妾身听不明白!皇上日夜勤政,便是宿在妾身这儿,也手不离奏折,国事为重。娘娘方才这么说,难不成是意指咱们的皇上是沉溺女色,毫不节制的皇上?”。 众人没料到一向寡言老实、低眉顺眼的吉贵人,竟然敢把高高在上的年妃给怼回去,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眼见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却听背后暖阁珠帘微动,皇后乌拉那拉氏已经被华容扶着出来了。 众人立即起身,团团地在屋里拜下去,给皇后请安行礼。 乌拉那拉氏没急着叫起,她被华容扶着,先在众人面前逡巡了几遍,最后目光才落在年妃身上。 她显然是听见了方才这番对话,淡淡地扫了一眼年妃,冷冷道:“年妃,你既身为皇妃,说话便要注意分寸。”。 年妃一抬头,满脸的恼恨与不服气,道:“皇后娘娘!臣妾哪句话说错了?您可以问问诸位姐妹,除了景阳宫,皇上已经多久没去东西六宫了?”,她猛地回头,看了看众人,跺脚道:“你们倒是说呀!我难道说错了?皇上多久没去你们那儿了?” 。 哪有人敢真的在皇后面前接她的话? 众人一个个低着头沉默着。 年妃气得走过去,扯了一把懋嫔,道:“懋嫔!你哑巴了不成?”。 懋嫔身子本瘦弱,被她这么一扯,晃了晃,身旁宫女茉莉连忙伸手扶住。 年妃想了想,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当真是糊涂了,问你作甚,你本是在景阳宫!”。 懋嫔无声地叹了口气,抬了头,对着年妃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对年妃道:“娘娘且忍耐些,坤宁宫不是发作的地方。” 皇后看她上蹿下跳,便皱眉道:“年妃,你真是越发长进了,竟连皇上去哪儿都要听你的了?”。 她顿了顿,沉声道:“皇上爱去哪儿,那是皇上的心意,本宫尚未过问,你却要管?”。 年妃吸了一口气,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吉灵的手腕。 七喜惊声道:“年妃娘娘,您做什么!”,说着,她便又惊又气地要伸手来扯开年妃的手。 吉灵看向七喜,一抬手压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便随着年妃往皇后面前走去,众人见年妃来势汹汹,立即向两旁避开,自让出一条路来。 年妃扯着吉灵到皇后面前,一把松开了她的手腕,抬起手,尖尖的珐琅护甲几乎要戳到了吉灵的脸上。 她指着吉灵对皇后道:“这吉贵人口口声声、砌词狡辩,说什么皇上只是在她那儿勤政……依臣妾看,这只不过是人前的说辞,谁知道她背后使了什么勾引男人的手段?”。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越说越来气,咬着牙道:“皇后娘娘,你要知道:越是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那做低伏小,狐媚子的手段越是厉害,哪里是咱们这些贵女能放得下脸面去做的……”。 ” 吉灵站在原地,只当自己是个哑巴,一言不发:骂吧,到了皇后面前还这样撒泼骄纵,这是往作死的路上飞奔啊…… 果然皇后听到后面,再也忍耐不下去,一拍桌子,厉声道:“够了!年妃!”。 见皇后发怒,众人原本是跪在地上的,这时候齐齐低下头去,道:“皇后息怒!”。 只有年妃还站在原地,一张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旗头上的小小紫水晶配珍珠珠串晃动不休。她一昂头,并不跪下。 皇后注视着年妃,一字一顿,冷冷地道:“年妃,本宫再与你说一遍:这是紫禁城,不是你年家!你是皇上纳的妃子,不是尚在闺阁中的大小姐。有些话由着性子说出来,便是自己轻贱了自己!”。 年妃咬了咬嘴唇,终于不说话了。 皇后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见人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便将目光收回落在年妃身上,将声音放缓和了一些,道:“年妃,你在本宫这坤宁宫如此放肆,本宫念在你年轻气盛,一向是这个性子,况且又有潜邸的姐妹情分,不与你计较。” 她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吉灵,带了点责备的语气,斥道:“吉贵人,你向来是个懂事识大体的,更是知道这后宫尊卑的,今日怎的却忘记了?竟与年妃顶撞!若不是本宫正好妆扮完毕出来,莫不成你还真和年妃回起嘴来?”。 年妃听到这儿,尤其是那句“后宫尊卑”,知道皇后的意思是说:吉氏你只不过是个贵人,人家是妃,你不能不分尊卑,和人家顶撞! 吉灵抬起头,眼神飞快地和皇后撞了一下,随即一脸后悔沉痛:“皇后娘娘恕罪!是妾身不懂事!娘娘教训的是,是妾身糊涂了。”。 皇后注视了吉灵一眼,又淡淡地把眼光落在年妃身上,开口道:“年妃,皇上素来勤勉,后宫姐妹们也都是知道的,你与其在本宫这坤宁宫内,与一个贵人怄气,弄得这儿乌烟瘴气,大家不得安生!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皇上即使勤政,也愿意去路途最远的景阳宫?”。 她顿了顿,扫视众人,道:“后宫女子,不似前朝重臣,能为皇上分天下忧。但诸位姐妹,本宫试问,你们给皇上一份清净、安宁,总是不难做到的吧?”。 她看向众人,疲倦地抬手道:“你们各自回宫去吧。”。 众人行礼告退。 皇后注视着还站在一旁的年妃,见众人已经走出,才对年妃放柔了声音,道:“年妃,你回去好好静静心吧,若是还有心中难以平复的,与其教训吉贵人,或是来本宫这儿责问她,倒不如……”。 她看向年妃,眼神里带着一丝引诱,轻声道:“从根源上弄个明白。”。 第七十三章 友情 待到殿中无人后,华容轻声问皇后道:“娘娘,年妃真的会听了您的话,便去找皇上闹去吗?”。 皇后刚刚拿起茶盏,听见这句话,手上动作一滞,似笑非笑地看向华容,道:“华容,你怎的也学年妃,说话没个分寸?本宫几时让她去找皇上去了?”。 她笑微微地垂下眼眸,盯着茶盏中的茶水,晃悠了一下,眼看着那茶叶被震动,从茶盏底下慢慢漂浮起来,皇后才不急不慢地道:“本宫只是说‘与其责问吉贵人,倒不如从根源上寻个明白。’,至于年妃如何思量这句话……那是她自己的事,与人无尤。”。 华容恍然大悟,抿嘴一笑,上前伸出双手道:“娘娘,这盏茶有些凉了,凉茶伤身,娘娘还是别饮了,奴才给您换一盏。”。 皇后点点头,将茶盏向桌上轻轻一顿,吁出一口气。闭目养神。 华容轻手轻脚地捧着茶盏去换了热水,这才重新拿回来,皇后听见动静,疲倦地睁开双眼,道:“先放在案上吧。”。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冷笑道:“翊坤宫的也太能折腾了,真是让人厌恶!本宫都被她嚷嚷得头疼,更别说皇上了。”。 华容听皇后说头疼,便走过去,先在一旁的银盆里洗了手,擦干。这才走到皇后身后,伸出双手。 她一边轻轻帮皇后按摩,一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奴才瞅着,娘娘您是一心想栽培吉贵人的,贵人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性子,怎么今日却……”。 皇后闭着眼,并没回答,只是惬意地道:“右手再向上一些。”。 华容忙调整了手指按摩的位置,皇后这才低声道:“本宫瞧着,年妃这个脾气跟她哥哥倒是很像,果然是兄妹两个。”。 她说到这儿,眉头一皱,道:“说来也奇怪,年太傅是先朝内阁学士兼领礼部侍郎出身,为人温文尔雅,持重谨慎得很,别说皇上,便是先帝,对他也很是敬重。怎的偏偏却调教出这么一对儿女出来?”。 …… 走出坤宁宫,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一会儿,眼见众人各四散而去,七喜这才心疼地对吉灵道:“主子,年妃娘娘讲话也太难听了!主子受委屈了。”。 七喜抽了抽鼻子,一只小手紧紧地环住吉灵的腰,主仆两人一起往前缓缓走去。 吉灵咧嘴对七喜一笑,道:“我没事!不过就是让她骂几句,我又掉不了肉!你别着急。”, 只是年妃骂得也太难听了。 说真的,吉灵自己万万也没想到:年妃居然会蠢到公然在皇后的坤宁宫、六宫众妃嫔之前便对自己发难。 这样做意义何在呢?不过是发泄一些怨气罢了。 其实她今天本来不想怼年妃的,大家安安生生,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不好吗? 可是众人当时目光都投向自己,想看看自己做什么反应。 若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对着年妃逆来顺受,今日眼睁睁地被年妃踩在脚底下骂,那以后,后宫众人,难保不会有人效仿之。 别人看你是个软蛋嘛,不欺负你欺负谁? 吉灵低头一个人想着心事。 却听见后面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吉贵人!等一等!”,吉灵转过头来,见居然是张贵人,连忙转身快步迎上前去。 两人互相行了一个平礼,吉灵才道:“张贵人,怎么是你?”。 张贵人穿着花盆底鞋,自然是走不快,方才被贴身宫女扶着,这时候停下脚步来,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道:“吉贵人……我怕……怕你心里不好受,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吉灵心里一阵暖流流过,就看张贵人追自己追得气喘吁吁的,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渗出汗珠。 她伸手握住张贵人的手,脸上绽开了笑容,诚恳地道:“张贵人,我没事,你放心吧,我自己能开解得了自己。”。 张贵人点头,脸上的担忧稍减,道:“我在永和宫,你在景阳宫,本来便是靠在一处的,我陪你回去,我得看着你回了屋,我才放心。”。 吉灵点头:“好。”,又眼睛转了转四周,看了看,奇道:“往常宁妃娘娘不都是要你跟着她一起回去么?”。 张贵人咬着嘴唇,道:“我……方才对宁妃娘娘……扯了个谎,说我这几日头晕不舒服得紧,想去御花园转转。”。 张贵人不是能说谎的人,这时候一边说,一边脸上就涨红了,眼里也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吉灵点点头,道:“没事,她总不能次次都硬绑着你一起走。”,说完,便拉了张贵人的手一起走。 张贵人的手又细又软,两个姑娘一起这样手拉手走,倒是让吉灵想到了穿越之前,和要好的闺蜜一起逛街的情形。 张贵人走了几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对吉灵道:“吉贵人,你还记得吗?那一次在翊坤宫,年妃娘娘的生辰宴,宁妃娘娘再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我,多亏你挺身而出,替我解围。”。 她顿了顿,道:“后来咱们进了内殿,你瞧着我不开心,还教我……” 她说到这儿,便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方丝帕包着的什么物事,张贵人神秘地冲吉灵笑了笑,仿佛变戏法一般,打开那帕子,内里是一张包裹糕点的黄色油纸,打开之后,里面是两块玫瑰酥。 正是方才坤宁宫里,各人座位旁边的点心。 张贵人一侧头,笑道:“你当时对我说,一个人要是心思不快活了,吃点甜的就会好。”,她说完,将玫瑰酥递给吉灵。 吉灵拿起一块,咀嚼起来,那玫瑰酥是面粉、红糖、桂花油、糯米、加上玫瑰花瓣制作而成,咬上一口,就觉得满口都是玫瑰花瓣的芬芳。 吉灵笑着把帕子向张贵人推了推,张贵人会意,便拿起剩下的一块玫瑰酥,也送进嘴里。 两个人都吃了一嘴的酥饼皮屑,一嘴鼓鼓囊囊,这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指着对方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花意 两人这般走走说说,一路上吉灵才知道,原来张贵人年方十九,比自己还大上一岁。只不过因为是娃娃脸,所以吉灵一直以为张贵人才十五六岁。 此外,张贵人的父亲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张明睿,和吉灵这个身体的原主父亲的官职——礼部典仪官一样,都是正四品官员。 说到这六科给事中,原本是一个独立的监察机构,也就是从雍正元年开始,被胤禛大笔一挥,并到了都察院里,从此成了彻彻底底的闲职。 吉灵与张贵人两人边说边聊,七喜见自家主子难得这样开心痛快,心里也甚是欢喜,与碧雪、小芬子交换了眼神,几个奴才便特意稍稍放慢了脚步,跟在两位贵人后面。 张贵人说的高兴,与吉灵不知不觉便已经回到了景阳宫门口。 此时已经日头高升,和煦的阳光从屋顶上洋洋洒洒地洒下来,碎银一般漫射在地砖上,直照耀的人眼前一片灿烂明光。初夏的微风和煦地吹拂过两个人的鬓发,风也带着暖意。 既已到了门口,吉灵便邀了张贵人一起进去坐坐,张贵人咬着嘴唇,看了看景阳宫宫门,眼里露出了一点胆怯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谢谢吉贵人,我……我还是下次来吧。”。 她口中虽然拒绝,手却还拉着吉灵的手,身子也没转动,看样子其实是很想进来坐坐的。 吉灵知道她多半是畏惧懋嫔——张贵人本能地畏惧一切位份高于自己的妃嫔。 七喜难得见主子这么开心,也想把张贵人留下来,便笑着上前道:“张贵人,您不用多虑……”,她指了指景阳宫正殿的位置,小声地道:“那位娘娘十有八九次,请安后都要去翊坤宫的,此时并不在。景阳宫里就咱们贵人主子。”。 张贵人眉眼稍稍轻松,腼腆地笑了笑,一低头,又抬头对吉灵道:“那我便叨扰了。”。 两个人刚进了院子,小达子与新来的太监小可子打袖子请安。 被吉灵叫起后,小达子迫不及待地笑道:“主子,可凑巧,早上的时候,您前脚刚出了这景阳门去请安,后脚便来了赏赐。”,说着指了指里屋,道:“奴才不敢擅作主张,便先安置在前厅长案上。”。 吉灵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望了望,见桌案上果然有两只半大不大花梨木盒子,看着形制大小倒不像是衣裳鞋子一类。她点了点头,对张贵人笑了笑,道:“我们进去坐。”。 却见张贵人此时正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脸羡慕。 吉灵循着她视线看过去,知道她喜欢那些花草,便指了指道:“这都是小达子寻来的花种,他料理得也很好,现在正是初夏时节,花儿谢了一些,你若是能在前一阵子来看,那可漂亮了!”。 张贵人轻轻点了点头。 吉灵道:“你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让小达子再包一点花种给你,你拿回去,让奴才们种在永和宫侧院里,这些花儿长得快,也就四五天,便能抽芽。”。 张贵人默默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你,吉贵人。”。 吉灵一怔,困惑地看着张贵人。 张贵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宫女,那贴身宫女这时候便小声解释:“吉贵人,您有所不知,宁妃娘娘对着花粉容易生癣,所以就命令整个永和宫里都不许见着花。”,她瞧了一眼张贵人,一脸委屈地道:“其实贵人主子可喜欢花了。” 吉灵侧了侧头,思索了一下,道:“我每次去坤宁宫请安,若是从永和宫西边这条夹道走,都要走好久,可见永和宫比景阳宫开阔的多。况且她是主位,你是侧位,正殿与侧院本就有挺远的距离,你在自己院子里养养花也不成吗?”。 张贵人没做声。 吉灵知道多半是宁妃强势,张贵人又是这样的胆怯性子,便拽了拽她袖子,道:“那以后再说,咱们先进屋来坐下。”。 两人走进屋里。 因着胤禛从养心殿给吉灵的赏赐多了,她这儿虽是个贵人的侧院,内里却满目琳琅,宝物流光。张贵人进来以后,只是茫茫然地扫了一眼那些珍宝,眼光便落在椅子上。 吉灵知道她累了,便拉着她坐了下来。这时候七喜把赏赐送来的两只木盒子送来在吉灵面前,吉灵伸手拨弄了几下那铜锁、 锁是活的,往右边轻轻一推,便“啪”地打开了,只见那两只木盒子中放着十来朵各色各样的绒花,花枝缠绕,花瓣精致、设色清丽淡雅。 绒花虽发源于扬州,但康雍年间,却以金陵绒花为最盛。 清宫内务府造办处自康熙十五年便设了“花儿作”,专门为后宫妃嫔们制作绒花,这便是“花儿作”刚刚呈上来的初夏时节新品。 这种绒花,是用来给后宫妃嫔配在旗头上的。 它主要的用法有三种:一是做主花旁边的陪衬,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旗头上。 二来也可以直接当做主花——因为珠宝做的主花虽然华贵奢华,但是重量太重,一天下来,难免头皮发痛,甚至掉头发,轻盈的绒花则完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三来便是戴在脑袋后面的燕尾髻上,正好挡住梳头时候留下的缝隙,从后面看,也更加风姿动人。 吉灵捻起一支绒花,对着阳光看了看,那花瓣是蚕丝所做,纤薄透明,茎脉分明,枝叶用绿绵纸缠连,分出阴阳向背,简直与真花难以分辨。 吉灵瞧了一眼张贵人,晃了晃那支绒花,道:“真巧!你虽然不能养真花,这些绒花也很漂亮!”,她说着,拿起一匣子,塞给张贵人,简单粗暴地道:“正好两盒,你一盒,我一盒!”。 …… 永和宫,宫门前。 肩舆停了下来,宁妃将手交给贴身宫女,被扶着下了肩舆,那宫女替她扯平了一下身后旗装的褶皱,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宁妃踏上了永和宫宫门前的台阶,道:“娘娘小心脚下。”。 宁妃应了一声,跨过了宫门门槛,侧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悦,道:“张贵人还没回来么?”。 她回头对身后的小太监一努嘴,冷冷道:“去!御花园瞧瞧。”。 第七十五章 帝心(二更) 宁妃自回了正殿,贴身宫女碧茶扶着她在正位上坐下,见她神色不快,便劝道:“娘娘不必为了张贵人费心,那贵人左右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难不成娘娘还怕她折腾什么风浪出来?”。 宁妃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见一处微有褪色,眉头轻轻一皱,道:“风浪是不怕的,只是本宫今日看这丫头的神情,对吉氏很是上心,难保不是……”。 她说到这儿,沉吟了一下,并未说下去,碧茶见主子沉默,便转到宁妃身前来,跪下给她细细揉捏腿部。 殿中如此这般,静默了有一炷香功夫,便听见外面动静,原是张贵人此时才回来。 碧茶就听着那一行人脚步——张贵人并未向正殿来去,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侧院。 碧茶皱了皱眉,抬眼偷偷看向宁妃。 宁妃嘴角一扯,冷笑道:“你说这张丫头是个胆小怕事的,本宫瞧着……她倒是越来越轻狂胆大了,这般自说自话地便回了侧院,倒未曾向正殿来。”。 碧茶听她语意冷峻,不敢再多说话,只是低着头,又换了一对碧玉小锤轻轻地给宁妃捶起来。 宁妃想着今日白昼的事情,不由得烦躁起来。 她入四贝勒府早,那时候胤禛身边的女人还不似现在这般多,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肚子始终也没个动静,所幸的是皇上念着她是潜邸的老人了,登基之后给她封了妃。 她一直觉得,皇上封她妃位,就是对她的一种鼓励,也是一种暗示:让她加把劲,生儿育女,这样才对的上这妃的位份啊。 是呀!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她一个妃位何至于要这般,始终张着一只眼,得留神盯着这些年轻的贵人们? 捶了片刻功夫,那探听的小太监方才一头大汗地赶了回来,径直一路小跑到了正殿前厅,给宁妃跪下,才气喘吁吁地道:“主子,奴才在御花园转了老半天,都未见到张贵人的身影,回来的时候,倒是在道上探听到了:原来张贵人今日从坤宁宫出来后,便去找了吉贵人,似乎两人还颇为亲近,吉贵人邀了张贵人去景阳宫……”。 宁妃冷冷道:“她人都已经回来了,你才探听到她不在御花园,未免也太无用了。”,那小太监名叫小椰子,此时扑通跪下,道:“是奴才无用!奴才该死!”。 他说着“啪”地,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宁妃皱着眉道:“滚下去,别在本宫面前嚷嚷!”,小椰子连忙以手撑地,站起身,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宁妃扫了一眼张贵人住的西侧院方向,星眸微微一眯。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张贵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地攀上了吉氏这个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丫头虽然胆小怕事,但却一点都不蠢,精着呢! 六日后。 夏天日头出得早,才早上卯时三刻,熹微的晨光便投进了景阳宫东侧院的寝屋。 太阳一天比一天炽烈,此时虽然是早上,屋子里也暖烘烘的甚是燥热。 吉灵昨晚睡得早,这时候七喜刚刚在门口走动,布置着早膳事宜,吉灵便醒了。她扯掉了夜里戴着的真丝眼罩,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本来准备继续睡,但是…… 好饿啊! 昨晚睡得早,所以晚膳用得也早,那一点饭菜早就在肚子里消化光了。 吉灵一翻身坐起来,就在床上,掀起床帐喊了一句:“七喜!”。 门口立即就有了动静,七喜打起帘子柔声道:“主子醒了?可是要洗漱了?”。 吉灵点点头,道:“我就在这床上洗漱,你让她们把小炕桌拿来,早膳我也在床上吃。”。 七喜微微一怔,刚想劝吉灵下床来梳洗换衣,正经吃顿饭,但想了想自家主子的性子,又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小炕桌摆了上来,香喷喷的糕饼和甜粥也被碧雪和依云送了上来,今日的早点很是接地气,有红白点子饼一盘、油条四根、蜂蜜印糕一盘、薄烧饼一碟、梅花酥拼芝麻酥一盘。 清粥是真的清——米粒少,水多。配上酸酸甜甜又微辣的就将冬瓜片、酱包瓜,正好适合吃了糕饼,嗓子发噎的时候配上。 另外还有一碗玉露霜,吉灵尝了一下,是牛乳和冰糖做的,外间用冰镇过了,水珠子一颗颗地凝结在碗沿上,入口即化,内里加上了果子块,倒很有点穿越之前在西式甜品店买的水果慕斯的意思。 按照清宫规矩,贵人及贵人以下的位份没有例用的牛乳,得随着本宫主位的份例。 吉灵这儿却能完全任君取用,从不断供,自然是因为得宠的原因啊。 这一日,用完午膳,苏培盛便来传了一个消息:皇上今儿晚上要过来,让景阳宫东侧院这儿备好膳食……等着他。 他让她备,意思就是今晚上这顿,不从养心殿提膳,由她来准备。 吉灵倒也不是很慌:反正现在新膳房已经全部都弄好了,胤禛要是不嫌弃,她这儿也不是端不出像样的饭菜。 就是有一点不好:膳房里主要依靠小达子,人手着实有点少。 苏培盛仿佛看穿她心事一样,笑眯眯地一转身,向后挥了挥手,示意小陈子带了四个穿着一色服装的杂役太监上前来。 那四人站了一排,整齐划一地给吉灵纷纷跪下请安磕头:“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云里雾里地让四个人起来了,问道:“苏公公,这是……”。 苏培盛笑吟吟地道:“吉贵人有福哪!这是皇上的恩典,别看皇上最近忙于朝政,无暇后宫。其实皇上心里一直记挂着贵人!上一次从贵人这儿回来,他便对奴才说:贵人的膳房,人手实在太少,周转不来,让奴才去仔细给贵人挑些杂役来。”。 他顿了顿,继续:“奴才怕贵人用着不顺手,着实在外御膳房好好挑了一番,这几个都是干净老实的,贵人尽管放心用就是。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随时跟奴才说便是。”。 吉灵有点担心,便问苏培盛:“苏公公,按照宫里规矩,我只是一个贵人,这院里却用着这么多人,会不会逾矩呢?”。 苏培盛一摆手,连连道:“贵人这话言重了!不过是些杂役,算不得人头。”,又轻声道:“贵人早些给晚上做准备吧,奴才瞅着……皇上今儿个在朝堂上挺高兴!没准儿便来贵人这儿早,也说不定。奴才这就回去了。”。 吉灵一连声地答应了,起身道:“苏公公,我送你!” 第七十六章 记挂 送走了苏培盛,吉灵和七喜回到了院子中,见那四人还袖手站在原地,并不敢抬头多看,只是低眉敛目,等着被吩咐。 吉灵从他们面前走过,微微一笑,道:“你们不必紧张,往后只要你们守着本分,做好自己应做的差事,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这东侧院的日子还是极好过的。” 她说完,向七喜做了个动作,七喜会意,便进屋里去,不多时拿了四只小小荷包出来。 吉灵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复又还给七喜,柔声道:“今儿是你们初初来到我这东侧院,这一点是我给大家的见面赏钱。”。 她说完,对七喜点了点头,七喜会意,便上前将四个荷包依次交给那四个杂役太监。 那四人虽说是来自外御膳房,但毕竟只是身份低微的杂役太监。 往日里膳房中要是出了错,责任便往往推诿到他们这些杂役身上,但若是有赏,却从来没他们半份。 此时四人得了头一份赏,都十分高兴,彼此对视了一眼,前前后后地跪下给吉灵磕头道:“奴才谢吉贵人的赏!”。 吉灵瞧了一眼小达子,道:“小达子,你带他们去安置吧,南边那一溜顺边还有几件屋子是空着的,你挑一件宽敞些的,给他们住上。”。 她想了想,又转头道:“等等!小芬子,还是你去吧,小达子要准备晚上的膳食。”,说完便转身带着七喜往屋里去了。 小芬子听了,知道主子是怕小达子太过老实,办事不够玲珑周到,才让自己去带着新人安置。 他对那四个杂役太监一挥手,仰着脖子道:“你们几个,跟着我来!”。 那几人便背着包裹跟在小芬子后面,进了角房,只见那房间宽敞明亮,自东向西,依次有床炕、桌几、反而比外御膳房给杂役太监准备的居室还好一些哩!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心里都很是惊喜,其中一人便弯腰抱拳道:“有劳芬哥哥!”。 小芬子嘿嘿一笑,抬手拍了拍其中一张桦木床板,道:“不敢当这一声‘哥哥’,哥儿几位,都是御膳房过来的人,算是御前的人。往后彼此互相照应便是!”。 那人赔笑道:“哪里,哪里!咱们还要靠芬哥哥多指点!”。 小芬子一拱手道:“不耽误你们收拾。”,抬腿便大步流星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正好见着碧雪从屋檐下走过,见小芬子出来了,便停住脚步问道:“都安排好了?”。 小芬子回手指了指那屋子,道:“我瞧着就这间挺大,离你和七喜姐又远,中间还隔着杂物房。”。 碧雪伸头看了看,点头道:“是了,安置在这儿,主子应当是满意。”,想了想又道:“回头还是请主子再来看一下为妥帖。”。 小芬子点点头道:“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他说完,见碧雪鬓发上沾着不知什么,便道:“别动。”。 碧雪果然乖乖站在原地没动,小芬子伸手帮她拈下来了,见是一根枯柴枝丫,低头对碧雪柔声道:“好了”。 …… 苏培盛说的没错,这一日,还没到掌灯时分,胤禛已经过来了。 吉灵早早就换好了衣裳,幸亏被苏培盛提醒,这时候就从容地迎出来,欢欢喜喜地给胤禛请安:“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胤禛从养心殿过来,一路快热死了。 一阵子没见,他心里挺记挂她的。这时候也没说话,一伸手拉着她就往屋子里走。 吉灵乖乖地跟在后面。 东侧院的正屋坐东朝西,到了里面,正好夕阳从西边打过来,暖烘烘地映照了一室,纵然将门和窗都关上了,那热气还是散不出去。 胤禛仔细瞅了一眼吉灵,就看她虽然穿的齐齐整整,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有几粒大的已经顺着脸颊滚下来了,落进衣领里。 他挺心疼,转头就吩咐苏培盛:“让内务府即刻送冰桶来景阳宫。”。 冰桶是这个时代的避暑法宝——用木头制作的大冰桶,把锡箔贴在里面,再用铜片包裹冰桶外壁,这样桶里放上冰块后,加上盖子,就可以持续制冷一天。 至于冰块,则来自于紫禁城内的冰窖。 每年三九寒冬的时候,内务府都会着人从御河里起出寒冰,按照一定尺寸凿成冰块,存入冰窖里面,等到夏天的时候,给皇帝和东西六宫妃嫔们享用,也可用来冰镇食物,制作夏天的凉饮。 胤禛顿了顿,顺口就问苏培盛道:“到了上冰桶的日子了么?”。 苏培盛不假思索,便快速回答道:“回皇上,若是和去年比,已经过了五天了。”。 胤禛听了,奇道:“过了五天了?那怎的东西六宫还未用冰?”。 养心殿里用冰都快用了半个月了。 苏培盛斟酌了一下字句,这才不急不忙道:“奴才听闻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让内务府冰窖的人延后半月再给妃嫔们送上各宫所需的冰桶。”。 胤禛眉头微微一皱,道:“延后半月?皇后为何要如此?”。 苏培盛陪笑道:“奴才也不大清楚,听坤宁宫的奴才们说,大抵是皇后娘娘觉得冰桶靡费,人力可惜,所以想要节俭些也说不定……”。 胤禛道:“要节俭也不是这般节俭法。”。 苏培盛看他脸色,小心翼翼笑道:“奴才这就去办。”。 胤禛点头,又道:“先着人,去养心殿抬几个过来,给吉贵人用上。”。 苏培盛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 晚膳里有一道蒸鲈鱼,鱼肉是提前用八宝酱腌过的,均匀地打了花,葱花绿油油地洒在鱼肚子上,被热油一浇,葱香四溢。 按照吉灵的要求,小达子还在里面加了花椒,白嫩的鱼肉泡在汤汁里,吃起来口感细腻,鲜香麻辣。 吉灵转眼间就解决了半条鱼,还让七喜帮她用鱼汤泡饭,用筷子拌一拌。 其实她穿越以前是不怎么喜欢吃鱼的。因为总觉得有股腥味儿。 但是小达子做的鱼肉一点儿味都没有。 吉灵本来以为:是因为这个年代还没有水质的污染,所以鱼肉鲜美。 但是后来她吃了长春宫膳房的一次鱼肉,又隐约尝到了一丝鱼腥味,才知道确实是小达子的手艺厉害。 胤禛本是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在用膳的,后来抬头看吉灵吃的这么香,倒是停住了。 他面上带笑地看她吃。 第七十七章 亲密(二更) 用了晚膳,两人进了里屋,七喜送了两碗牛乳茶进来,这牛乳茶温滑细腻,秋冬时饮用是极暖身子的,这时候喝却又觉得有些过于腻味了,吉灵只用了几口就放下了,再看胤禛,压根儿就没碰。 不多时,小太监们已经将冰桶送了过来,七喜和碧雪提着送进里屋,冰桶袅袅地冒着白色的烟雾冷气,不一会儿,屋子里果然温度降了下来。 奴才们伺候着两人洗漱后,便轻手轻脚收拾了退出里屋。 这一晚上胤禛只有行动,没有赘言。 或许是一阵子没见吉灵,他的兴致很高,直到吉灵快承受不住,才意犹未尽地收歇了。 吉灵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瘫得像一团泥,拉都拉不起来的那种。 胤禛觉出口渴来,他翻身下床,合上了床帐,把吉灵严严实实笼罩在了里面,才喊七喜进来倒了热茶水。 七喜弯着腰进来,眼睛不敢抬,轻手轻脚地把热茶奉上之后,见胤禛一挥手,便赶紧倒退着出了去。 胤禛喝了几口茶,回头看吉灵,只见她睡得如同一只小猫咪一般,毫无戒备,脸色安静甜蜜,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枕头上。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丝丝长发从他的指间缠绕而过。 他轻轻拍了拍,吉灵似乎有所察觉,勉强地抬起眼皮,往胤禛这儿滚了滚,脑袋一沉,又瞌睡了起来。 胤禛把她抱起来,往床里面丢了丢——她的睡相实在太霸道,若是容着她这样霸着床,他简直没有地方能躺下去。 吉灵朦朦胧胧地觉着了胤禛身上的沉水香气味,便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洋洋地将脑袋埋在胤禛的肩窝里,不愿意动弹。 胤禛放下她时,就看她脑袋还钻在自己怀里,更像一只依赖亲人的小动物了。 胤禛撸了几下她的脑袋,看她睡得那么香甜,不由得被她这浓浓的睡意也感染了,他合上双眼,拍了拍吉灵的背,自己转了个身,平躺着闭上了眼,一只手臂仍然揽着吉灵。 不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无梦。 …… 天还黑着,吉灵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眼皮还沉重着。她刚一动弹,顿时从身上传来了一阵又麻又酸又痛的感觉,触电一样地过了全身。 吉灵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一激灵睁开了眼。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胤禛的脸。她低头一看,只见胤禛的手臂还揽在自己腰间,两人相拥着,是亲密极了的姿势。 胤禛向来警醒,便是休憩中也不甚踏实,这时候察觉到旁边的动静,眉头皱了皱,便睁开了眼。但毕竟是刚刚睡醒,眼神中少了平日里的冷淡果断,倒有几分茫然。 他向旁边一侧脸,见吉灵正抬头看着自己,便笑了,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嘶哑着嗓子道:“不乖乖睡觉,盯着朕做甚?”。 他顿了顿,神色清明了一些,问道:“什么时辰了?” 吉灵半撑起身子,伸长了手臂掀起床帐子,看了看外面天色,便道:“皇上,这还早着呢!”。 胤禛就着她这姿势,一把便把人拉下来了,整个儿地抱进怀里,吉灵嘻嘻哈哈地趴在胤禛身上,就听胤禛忽然抽了一口冷气,哑着嗓子斥道:“别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些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抱起来,一巴掌不重不轻地拍了拍吉灵后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昨晚是谁向朕连连讨饶?瞧着你现在倒是不怕了?”。 …… 送走胤禛的时候,吉灵蹲着身子,却听胤禛一边用手巾擦着手,扔给小太监,一边随意地道:“往后这一阵子,朕朝堂上要忙一些,你自己看顾好自己。”。 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 吉灵思索了一下,点头应了一声。 胤禛一眼扫过去,察觉到她眼底的情绪,便伸手握住她手,安慰道:“朕一忙完了,立时便来看你。”。 他说完,转身便走,苏培盛已经跟了上去。 胤禛走了几步,却又停了停,回首对吉灵看了看。 就看见吉灵正好也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步履,往外走了几步,看他停住脚步了,她也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他。 胤禛心里莫名地就柔软了一下,忽然便出声道:“若是怕平日里一个人孤单,那你便要争气些,再加把劲。”。 吉灵不明所以,脱口而出道:“加把什么劲?”。 胤禛一笑,眼神在她腹部扫了扫,没说话,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景阳宫,御辇早就在宫门外等着了。 七喜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喜不自胜地对吉灵道:“主子,奴才听着,皇上的意思是要主子加把劲怀上个小阿哥小格格呢!”。 吉灵一脸窘地愣了一下,想了想:没错,胤禛说的那几句话,似乎还真是这个意思! 碧雪也开始凑趣了:“奴才听了,也觉着皇上是这么个意思!主子,话又说回来,您如今正得宠,皇上来得又多,是得赶紧要个孩子才是妥帖!”。 七喜点头:“可不是!主子如今身体也调养得越发康健了,这些事情还得上上心。”。 吉灵打了个哈欠,道:“我知道了。”,便转身回到屋里,一骨碌扎到床上,又困了两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七喜伺候着她梳洗、化妆、换衣、用膳。 早膳是一碟萝卜金丝饼、一碟如意糕、一碗咸蛋肉丝粥、一篮加大的油条。 吉灵正在埋头吃呢,长春宫就来人了,说是齐妃娘娘请吉贵人去一趟。 吉灵微觉奇怪,往常她虽然也往长春宫去过,但齐妃很少这样一大早便差人来请自己去。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 吉灵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她也吃不下去了,便丢了筷子起身,匆匆忙忙地用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带着七喜过去了。 长春宫在东西六宫中的最西边,北边是咸福宫、南边是太极殿、东边则是年妃的翊坤宫。 吉灵到了长春宫里,自有太监传报,又有宫女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引路,带她进去。 第七十八章 齐妃示好 吉灵早上的回笼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再加上洗漱、梳妆打扮、换衣,这时候的辰光已经将近中午了,长春宫外的地砖反射出道道灼人的耀光,有粗使太监不断地在院中泼着冷水。 正殿里的窗户分上下两截,上截正好对着阳光,此时都关闭的紧紧的,并且挂上了竹帘,下截却是打开的,便于殿中通风。 长春宫殿宇深广,吉灵走进去只觉得脚步声都有了回音。那引路的宫女带她到客位上坐下了,才恭恭敬敬地道:“吉贵人,您请稍等,奴才这就去禀齐妃娘娘。”。 她刚一转身,只见内阁门帘一动,齐妃已经被宫女扶着走了出来,笑着道:”还禀什么!“。 她今日旗头上戴了老大一朵墨玉镶碧玉珍珠花,旁边陪的是星星点点的淡金色绒花,身上穿了一件宝蓝色旗装,雍容大方,肩上半披了一件兰色披风。 吉灵道:“妾身吉氏给齐妃娘娘请安,齐妃娘娘万福金安!”,话音刚刚落,两只手臂就被齐妃托住扶起了。 齐妃带了几分嗔怪,道:“吉妹妹怎的到了我这长春宫,还这么客气!”,她说完这话,面容含笑,又瞧向同样在旁边行礼的七喜,熟稔地道:“七喜也起来吧!”,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吉灵略觉奇怪,道:“齐妃娘娘,……这天气……”。 齐妃低头瞧了自己身上披风一眼,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唉!我到底是年纪不饶人了,火气不旺,往那内阁里坐久了,身上凉嗖嗖的。”。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吉灵往内阁里去。 那内阁不过是门口窄小,内里却极宽敞,这时候就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地为她们打起门帘。 待到进了屋内,又有四五个宫女蹲身行礼道:“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金安!”。 齐妃引着吉灵到了西边炕席上,那上面左右设着淡绿色的靠背,中间铺着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摆着些花样子绣活,看样子是做了一半。 齐妃引着吉灵坐下来了,这才笑道:“吉妹妹,你一定诧异,我喊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对不对?”。 吉灵接过宫女端上来的果碎牛乳,用勺子搅了一下,抬眼看着齐妃,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还请齐妃娘娘赐教。”。 齐妃笑了笑,抬起手掌拍了两下,吉灵只听见守在门口的人便转身去了,不多时,只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门帘已掀起,一个宫女带着一个年轻太监走了进来。 那太监身着泥色袍子,脚蹬黑色靴子,脸庞瘦削,一进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立即跪下道:“奴才小乐子给主子请安,给吉贵人请安!”,他说完,便低着头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齐妃发话。 齐妃瞧了一眼吉灵,笑道:“吉妹妹,皇上疼爱妹妹,给景阳宫东侧院布置的新膳房,六宫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苏公公又奉了皇上旨意,给妹妹增了杂役太监,本宫便想着,恐怕妹妹这新膳房中人手是不够的……”。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低头喝了一口果碎牛乳,这才抬起头,指着小乐子道:“你上前来。”。 小乐子本是跪着的,这时候就膝行上前了三四步,齐妃道:“抬起头来,给吉贵人瞧瞧!”。 小乐子便抬起头来,因奴才眼光不能直视主子,他垂着眼帘,两只手微微握拳在身侧。 齐妃笑着指着他道:“吉妹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这小乐子去你膳房里帮帮忙!”。 又来一个? 这样的话,自己东侧院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只怕是更加扎眼了…… 吉灵这么想着,刚想开口拒绝,可又想到这毕竟是齐妃的一片好意。 齐妃仿佛是看穿了她心里所想,笑吟吟地道:“吉妹妹,你不必担心,新膳房和杂役太监都是皇上的意思,六宫谁敢说个‘不’字?再说了,不过是增添一个厨子,我上一次已经和皇上提过了,皇上的意思也是赞同的。”。 她顿了顿,道:“七喜往常来我这儿提膳,似乎妹妹你最喜欢的是酸辣菜式,都是出自这小乐子之手,你别看他年纪小,他的师父可是服侍过太妃的人!手艺是再放心不过。”。 她说着,笑吟吟地转过脸去,催道:“小乐子,还不给你新主子磕头?”。 小乐子立即“砰”的一个响头磕下来,满脸笑嘻嘻地道:“奴才给主子磕头!”。 齐妃笑着用帕子掩了嘴,向身旁宫女道:“这小乐子真真起了个好名字,人瞧着也是喜庆。”,那宫女笑着点头附和道:“可不是吗!主子。”。 吉灵见齐妃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反而便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于是笑道:“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多谢齐妃娘娘。”。 齐妃欣然笑道:“快别多谢了!吉妹妹。”。 …… 两人这般坐坐说说,眼看着时辰已经到了中午时分,齐妃便命人传了膳到内阁来,说什么也不准吉灵离开,硬是留着她用了一个时辰的午膳,膳后又扯着她闲话了半日家常。 吉灵只知道齐妃娘娘热情和善,为人大方,却不知她竟然还是个话痨,说起宫里的事情来滔滔不绝。 这样一番做客下来,等到吉灵离开长春宫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地有晚霞上来了,丝丝缕缕地在云层中拉开,泛着淡金色的光芒,偶而有风过,吹散天边的浮云,那金色的日光便顿时从云层后一泄而出,耀眼夺目。 七喜仰着脖子,用手搭着凉棚,眯着眼睛瞧了一眼日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道:“主子,等咱们回去,恐怕就是掌灯时分了。”。 吉灵点了点头,见小乐子跟在后面,一脸乖巧,便对七喜嘱咐道:“回去以后,还是让小芬子给他安排一下,以后他便是咱们东侧院的人了。”。 几人走过永寿宫的角门,向北转弯,只觉得视野霎时间开阔了起来。 这是一条沿着翊坤宫和储秀宫东边的宫墙夹道,若是顺着这条道直走向北,一直不拐弯,走到底,便是御花园的西边。 路过一处丁字形的偏僻小道,吉灵忽然便听见里面有动静。 第七十九章 出手相救 吉灵脚步略略一停滞,余光就瞥见一只红漆水桶从斜刺里咕噜噜滚了出来,连带着桶里的污水一起被泼洒了出来,淌湿了好大一片青砖地。 七喜连忙伸手拉住吉灵胳膊:“主子小心!”。 这话却说迟了,吉灵没刹住脚,避让不及,旗装下摆被污水溅湿了好几处。 七喜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看见那小道里,几个洒扫的粗使小太监正背对着吉灵,半跪在地上,不住殴打着地上另一个小太监,打得兴起,浑然不知已经闯了祸。 七喜一皱眉,还没说话,小乐子已经抢上前大声喝问道:“糊涂东西!都是跟着谁的?你们冲撞到了贵人可知晓么?!”。 几个小太监猛地听见这一声呵斥,唬了一跳,一个个回头来,见着吉灵的贵人服色,呆了一呆。 几人中有机灵的认出:面前的女子是景阳宫的侧位——吉贵人,心知不妙,赶紧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不知贵人经过,冲撞了贵人,万万请贵人恕罪!” 其余的几个小太监听见“吉贵人”三个字,知道面前正是自冬天起便一直得圣宠的吉贵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磕下头去。 有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的,也有道:“请贵人恕罪!”的,嗡嗡扰扰地乱成一片。 七喜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是棉布材质,最是吸水,她跪下仔细将吉灵旗装下摆上的污水吸了吸,见脏污纹丝不动,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这件雪花缎妆八面锦旗装,最是娇贵,这污水渗进去,布料定然是废了。”。 吉灵伸手拉她胳膊,道:“废了便废了,衣裳本就是给人穿的,不必在意,回去再换一件便是!地上凉,你快起来。”。 地砖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七喜跪在地上,心道:哪里凉了?又知是主子心疼自己,便听话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被打的小太监动弹了一下,呻吟出声,转过头来,只见他胸前污水横流,右边眼眶乌青发紫,嘴角也带着血痕,半边脸像个发了面的馒头一般肿胀起来,显然被打得不轻。 居然是小洋子! 小洋子抬起头向吉灵看了一眼,一脸自惭形秽,他挣扎着摇晃了身子,爬起来勉强磕了头,从肿胀的嘴里艰难地发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他不爬起来还好,一爬起来,鼻子下顿时有如一道红珠串坠落一般,流下鲜红的血来。 小洋子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没止住血,反被鼻血弄花了半张脸,看上去更加脏陋可怖。 小乐子眼珠子溜了吉灵一眼,看了看她脸色,上前一步对那几个小太监冷声斥道:“你们损了贵人的衣裳,还把人揍成这副污脏样子,恶心着了贵人的眼!”。 几个小太监顿时磕头如捣蒜。 七喜的眼神在小洋子脸上睃巡了一下,方才认出被揍的人是小洋子,刚想说的话顿时被噎在了嗓子里。 吉灵没说话,低头微微提起裙摆,看了看,皱眉道:“这衣裳脏污了,会去还得经过坤宁宫,若是恰巧叫娘娘给瞧见了,是不敬,也是失仪了。”。 她低头思忖了一下,转头对小乐子道:“小乐子,你今日既跟了我,我便初初交代你一个任务。”。 小乐子听了,精神一振,一挺胸立即道:“主子尽管吩咐,奴才一定替主子办好!”。 吉灵点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立即回景阳宫东侧院去,寻一个叫碧雪的宫女,让她给我送件披风来给我这盖上,跟她说,我在这储秀宫和延辉阁交叉的路口等她。”。 小乐子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料到吉灵给自己的“任务”就是这么一个跑腿的小事, 七喜催了一声道:“快去!”,小乐子一叠声地应了,扭头行了几步,便往东边小跑而去。 吉灵看小乐子被打发走了,便转过脸来,见看那几个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便道:“起来回话。”。 那几人听她语音平平,也揣摩不出情绪,心里惴惴不安,并不敢起身,只低头跪着,口中嚷嚷道:“请贵人恕罪!奴才该死!奴才们不敢起身!”。 吉灵抬眼瞧了一眼鼻青眼肿的小洋子,又收回眼光道:“那便跪着吧。”。 她眼光扫过那为首的太监,慢慢踱步到他面前,静静地道:“你们虽只是在这宫墙夹道洒扫,到底也是天家的奴才,不是我景阳宫的人。我不多说什么,不过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打成这样……”。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小洋子,继续道:“是什么缘故?”。 几个太监对望了一眼,都瞧向那为首的太监。 那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回贵人的话,贵人您有所不知哪!这家伙名叫小洋子,原来是跟着海答应的奴才……没错,就是原先的海贵人!这小子养了一身好吃懒做的闲肉,方才奴才让他擦个地,他竟硬说自己生病了,身上没力气动不了,这不是偷懒是什么?”。 吉灵笑了笑,道:“听你这口气,你是负责这一条道洒扫事务的管事太监?”。 那太监慌忙摇着手,道:“回贵人的话,奴才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哪能呢!”。 吉灵依旧笑容温和,只是语音转冷,道:“既然不是管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差遣同伴?”。 那太监瞠目结舌,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嗫嚅了半晌,只重重磕下头去,道:“是……是奴才糊涂了!”。 …… 那几个太监走了后,七喜立即上前,蹲下来,帮小洋子擦了擦脸上脏污,又扶着小洋子站了起来,小洋子低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才道:“奴才谢吉贵人!替奴才解围。”。 吉灵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道:“我早便说了,让你跟着我,我想个法子,总是能让东侧院空个差事出来,你便坚持要在这做洒扫太监,这是何必呢。”。 小洋子并不答话,半晌才轻声道:“多谢贵人的好意,是奴才心甘情愿的。奴才在这道上,也能帮贵人多张双眼。”。 第八十章 口粮 吉灵听他语意坚决,便不再多说,只垂下眼道:“你想帮我张双眼,也不必这般拿命来搏。”。 她顿了顿,干脆地道:“我不勉强你,只是记住:若是熬不住了,你随时来景阳宫找我,找七喜都行!”。 小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吉灵起身,对七喜细细嘱咐道:“一会儿回去了,让小芬子给他私下里送些跌打止血的药膏来。”,她叹了口气,望向小洋子,关切道:“方才他们说你生病了?”。 小洋子轻轻动了动嘴唇,七喜听得不甚明白,便凑上前去,道:“什么?”。 小洋子又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七喜听明白了,对吉灵比划着解释道:“主子,小洋子不是病了,是没吃饭!太饿了,所以身上没力气。”。 吉灵这下也吃了一惊,不禁气愤道:“小洋子,他们竟连饭食都要克扣欺负你?”。 小洋子摇了摇头,道:“贵人,是……是奴才这一日偷懒,开伙的时候去的迟了,才没赶上饭食,并不是他们克扣!”。 吉灵皱皱眉,总觉得小洋子前言后语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 七喜扶着小洋子站起身来,小洋子摇摇晃晃地向吉灵行礼道:“贵人,奴才再拖久了,便是他们不起疑心,管事的也要寻奴才问话了,奴才……奴才这就告退了!”。 吉灵点点头,七喜也是一脸不放心,便叮嘱了一遍道:“记住主子的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景阳宫!”。 小洋子从鼻青脸肿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面对着吉灵,躬身恭恭敬敬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一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吉灵和七喜就看见他身影一晃,消失在拐弯处。 吉灵带着七喜,向着景阳宫的方向回去。没走出多远,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碧雪正匆匆忙忙地抱着一个妆花包罩子往这儿赶路。 可巧两下里望见了,碧雪眼睛一亮,顿时把怀里鼓鼓囊囊的包罩子举了举,在夹道另一边,笑着对吉灵道:“主子!奴才把披风给您送来了!”。 七喜招了招手让她过来,伸手接过那包罩子,看那布料碧色隐隐,左下方绣着几只翠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道:“你倒真是阔气,这么好的料子便做了包罩子!”。 碧雪一撇嘴,道:“这些原不是在我手上管着,我能找出来便已经不错了!再说了,咱们主子得宠!要什么好布料没有?七喜姐你就别心疼了!”。 七喜紧锁眉头,轻声道:“怎的又忘了主子的告诫?由着这张嘴巴轻狂!”。 她说时,手上动作不停,已经将那包罩子打开,里面是一件夏装披风,薄如蝉翼,淡月白色的江绸上有兰花、蝴蝶、草叶图案,外边裹了一圈同色的织锦纱,拿在手上滑腻冰冷,有如捧了一弯月色在手中。 七喜拎起那披风领子,抖了抖,整件披风顿时如云似烟地飘扬了起来,她将包罩子递给碧雪,替吉灵披上披风,主仆三人便缓缓往景阳宫回去。 身后远处的宫墙边,慢慢探出一个身影。 是小洋子。 他凝视着她们的背影,等到吉灵的披风在宫墙边拐了个弯,瞬时不见了,他才终于从宫墙后走了出来。 小洋子扶着墙,膝盖上的伤因为方才迈步的动作有些大,又被牵连到了。 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这一次他没忍住,呻吟了出来。 小洋子一边抬手,一边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团油纸包着的物事,小洋子一层层将那油纸剥开,里面露出了两个酥脆金黄的葱油饼,上面还洒着不少白芝麻。 葱油饼太香了! 小洋子低头闻了闻,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气,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见那油纸上隐隐沾了血迹,便抬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将那两只饼重新包好,这才又放进怀里,转头向另一个方向,步履蹒跚而去。 …… 回去的路上,天光便一层层暗下来,小芬子乖觉,早早就提了灯笼等在景阳宫宫门前的夹道上等着。 灯笼在晚风里漾起一团黄晕晕的光,直映照得景阳宫宫门疏疏落落。 一瞥眼见了主子的身影,小芬子立即猫腰小跑步迎上前来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可回来了!”。 吉灵也笑了笑,温言道:“好,起来吧!”。 她一边走进东侧院里,一边抬手摸索了脖子上的纽扣,自己解下披风,顺手交给七喜,不经意间,一眼瞥见小院子角落里,黑乎乎的,竟然静悄悄地还站着个人!不由得吓的手一抖。 七喜也唬了一跳,等到看清那人面孔,才喘出一口气,对吉灵道:“主子,是小乐子!”。 小乐子这时候就上前来,啪啪甩了袖子,道:“奴才小乐子,给吉贵人请安!”。 他心里也是一肚子不爽快的嘀咕——从方才过来让碧雪给吉贵人送披风,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奴才们就把他当空气,直接晾在这儿了。 怎么说,也是长春宫出来的人呢! 这时候,院里其他奴才听见动静,都过来给吉贵人请安了,小达子也从膳房里钻出来,头脸红涨,一脸都是汗珠。 吉灵叫起大家后,便对小达子三言两语地把小乐子的来处交代了一遍,最后道:“小达子,这膳房往后还是你负责。你先带着小乐子他去安置吧。”。 到底小乐子是长春宫出来的人情,吉灵想到齐妃对自己一向的照顾,便又补充说道:“不必急着带小乐子上手,先让他熟悉熟悉,慢慢的做就是,今晚先把铺盖收拾出来。”。 小芬子眯着眼,抬眼向小乐子打量了一番,又把眼光转回到小达子身上,就看小达子连连答应着,一脸欢喜。 是啊!终于来了个帮手!还是个专门的厨子!他想。 眼瞅着贵人主子进了屋,小达子对小乐子憨厚地一笑,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道:“那……那我带你去安置的屋子吧!”。 小乐子抬手对小达子拱了拱,没出声搭理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裹。 第八十一章 逼宠 小芬子伸着脖子,目送着小达子和小乐子进了北边太监们的值房,然后他抬手摸着下巴,向后仰了仰头,转过脸来,对碧雪发出了一声简短的点评:“个子不大,架子不小!”。 碧雪也盯着两个人背影看,这时候就蹙着眉尖,低声道:“小达子惯来是个老实的,可别被他欺负了去!”。 小芬子没说话,抬手从自己正倚着的树上,拽了片树叶下来,送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呸”地吐出一口绿色的叶汁。 小乐子随着小达子进了太监值房,只见那室内陈设简单,一灯如豆。地上寸长的砖石略略有些残旧了,露出斑驳灰白的底色来。 屋内西边是一条长桌案,蜡木打造,上面散乱地放着各人物事,有外袍、碗筷什么的,另有六张床,两两相对排开,每张床下都有个木头大箱子。 六张床中的三张,都已经铺上了铺盖,分别是小芬子、小达子、小可子的。 另外余下三张床,光秃秃的,还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 小乐子虽说是厨子,但毕竟是长春宫送的人,自然不可能和那几个杂役太监待在一处。 小达子接过小乐子肩上的包裹,指了指那三张床,友好地笑道:“这三张都还没有人,你随便挑!挑好了,我帮着你一起铺上铺盖,趁早歇息!”。 小乐子目光在那几张床上睃巡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到其中一张床旁边,伸手拍了拍床板,一屁股坐下来,才喃喃地道:“这几张床位置都太靠内,瞧着恁地憋闷!”。 小达子呆了一下,奇道:“这位置又清静又临着窗呢,最是穿风透气!”。 小乐子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小达子,又望了望小达子的铺位。 他在用目光表达着他的意思。 小达子低头想了想,抿了抿嘴,抬头还是一副好脸色,憨头憨脑地道:“得!那你睡我的位置吧……我来睡新铺铺!”。 这晚上,小芬子进来的时候,见小乐子居然躺在小达子的床铺上,闭着眼,被子蒙住了半个脑袋。 而小达子正半跪在一张新的空床铺上,伸长了胳膊,吃力地将铺盖延展开。 小芬子瞠目结舌。 他一把把小达子从床铺上扯下来,问他:“这家伙是新来的,怎的把你的床都给霸了?”。 小达子听他火气就快压不住了,连忙把人拽到屋外,低声好一番解释,末了,又抓抓头,呵呵笑道:“不过是张铺位,没什么关系,我睡哪儿不都是一样!小芬子,你说是不是?”。 小芬子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狗屁!”。 他扫了一眼屋内,低声道:“长春宫来的又怎么样?若真是主子看重,能随随便便把人送出来?左右不过是个月银几钱的白身太监,怎么,还以为自己做了东西十二宫的八品侍监首领哪?” 小达子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捂他的嘴:“人家刚刚来,我让着些也是应该的,你小声些!”。 小芬子被他捂住嘴,便也闭了口,慢慢沉默下来。 他方才说到了那句“做了东西十二宫的八品侍监首领”,思绪一动,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大清在入关之前,压根儿就没有太监这一说。 虽然努尔哈赤曾经对诸位贝勒下过旨意:让他们把家里渐渐长成少年的小厮都行宫刑,免得与家中女眷做出丑事,但那毕竟人数也很少,尚未形成太监制度。 直到顺治元年,才沿袭了前明旧制,开始正式在宫廷中使用宦官。 因为怕又出现明朝宦官乱政的局面,朝廷还把明朝的二十四衙门硬生生缩减成了十三衙门。 直到雍正元年,雍正帝亲自下了旨意,把总管内务府定成了三品衙门。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决定!也就是从时候起,敬事房的大总管太监有了官职,还是四品。 至于后宫的东西十二宫的首领太监则都是八品官职。 可不要小看这区区八品——这意味着太监手中的权力系统的渐渐构成。因为有了这八品的官职,各宫首领太监们可以穿上不同于白身太监的服色,每月领到银钱四两,米四斛;每逢年节,还另外有赏;家中有大事,也可以按制度告假。 不过,想要当上一宫的首领太监,可不容易。首先就得过两关:第一,自己的主子必须是这宫的主位。第二,自己能够有法子蹦跶到主子面前去,还要足够机灵,能被主子看上。 小芬子盯着天上的一轮清月,眼里眸光闪动。 …… 东侧院正屋里间。 吉灵中午在长春宫吃撑了,回来便没什么胃口。七喜伺候着她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又上了一碗水果。 吉灵捧着碗咀嚼着,七喜便站在她身后,细心地帮她一支支褪下头上的珠钗翠环 是准备安置的时辰了。 这时候,碧雪送了热水桶进来,她跪在地上,一边帮吉灵脱鞋子,一边就压着嗓子,告诉了吉灵和七喜一个消息——是她给吉灵送披风时,在小道上听见的 原来今天,翊坤宫那位主儿,又去了养心殿闹了一场! 吉灵端着碗,低声问碧雪:“养心殿?那……她是去皇上面前闹啊?”。 碧雪缩着脖子,一挑眉毛,对吉灵猛点头。 吉灵不由得放下了碗,心里都替年妃捏了把汗。 大抵年妃并不知道皇上这阵子忙,没空理会后宫……结果她就没沉住气,想去皇上面前邀邀宠。 用力过猛,“邀宠”变成了“逼宠”。 碧雪绘声绘色地描述:听养心殿的小太监说,当时正正好赶上年大将军在场,年妃娘娘大抵是瞧着有娘家人在,心里也有了底气,先是抹眼擦泪的,后来便直接成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年大将军也是个气盛的,被妹妹一激,结果…… 兄妹两个一唱一和,上演了好一台大戏! 人全走了以后,皇上脸色就不对了。正好一个倒霉催的小太监给皇上送怀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表链子,被皇上一脚踹了出来。 听说那小太监被拉出养心殿的时候,满裤档都被吓出了黄汤,直接淌在玉阶上,那味儿就别提了。 养心殿前的太监们来来回回泼了一个下午的盐水,撒了一下午的香料哩! 第八十二章 皇权至上 碧雪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场面,七喜打断她,小声斥道:“别说了,主子这还在用着果子碗呢!”。 吉灵一边用勺子拨弄着碗中剩下的几块水果,一边盯着碗边素色的万字图案,沉默着不说话,半晌才用毛巾擦了擦嘴上的果汁,丢回到碟子里。 七喜上前来收拾了碗勺,转头对碧雪细细吩咐道:“可以去准备沐浴的东西了,干花花瓣还放在老地方,你仔细着拿,可别将花瓣瓷罐子弄翻了,动作也要快些,主子差不多该安置了。”。 碧雪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接过了碗勺,就退到外间去喊依云送热水来。 …… 星子疏阔,碎银一般地洒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星光下,永和宫飞檐顶上的琉璃瓦如同水洗一般,泛出流丽的光芒。 永和宫正殿,刚刚新换了窗纱,透亮透亮的,内里灯火莹然,勾勒出两个宫装女子的侧影。 院子里,一个身段细瘦的宫女端着一盘茶点,稳步向正殿里走去。另一个值守的小太监本是依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这时候便醒了几分精神,伸手拦了她,悄声问她:“主子还在下棋呢?”。 那宫女点了点头,朝着窗户上的人影努了努嘴,低声道:“主子那棋艺,哪里是景阳宫娘娘的对手?今晚定然是早不了了……”。 她顿了顿,对那小太监道:“你呀,也别贪睡了,仔细回头主子有差事喊你,你没听见,扒了你的皮!”。 小太监一缩脖子,黑了黑脸,果然清醒了几分,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那宫女捧着茶点,侧身进了殿中,小碎步走了过去,轻轻放下茶盏、糕点,就见两位娘娘之间的棋盘上黑白纵横,宁妃正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执着棋子,犹豫不决。 懋嫔倚坐在棋盘另一端,气定神闲地等着她落子。 见她半晌还是没个决断,懋嫔便端起刚刚送上的茶盏,啜饮了一口才笑道:“宁妃娘娘,棋盘上‘彼强自保,势孤取和’的道理……你怎的都忘了?” 宁妃懊丧着一张脸看着棋盘,忽地将手中那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双手伸出去在棋盘上一顿乱推,口中嚷道:“不下了,不下了!”。 懋嫔“哎呀”了一声,待要劝阻已经来不及了,便见那棋盘上已经乱成一团,黑白混合。 懋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道:“宁妃娘娘,嫔妾瞧着……您今儿个心神乱的很。”。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她:“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宁妃懒洋洋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她努嘴对着张贵人的西侧殿示意了一下。 懋嫔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便蹙起眉尖,微微奇道:“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的,怎会惹你生气?”。 宁妃顺手拈了块糕点在手中,听了这话便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胆小是胆小,脑子倒是一点不慢。”。 她停了停,道:“懋嫔你还不知道吧,张丫头最近攀上了吉氏,你没见到那副样子,巴巴地上赶着呢!我瞧着,如此再过一阵子,张丫头哪还会有我这正经的主位娘娘?”。 懋嫔脱口而出道:“吉氏?”。 宁妃道:“可不就是你宫里的吉贵人!” 懋嫔思忖了一下,微笑道:“张丫头和吉贵人年龄相仿,位份也一样,都是贵人,又都是内敛的性子,景阳宫和永和宫靠的又近,便亲近一些也不足为奇。”。 宁妃把那糕点送进口中,狠狠咬了一块下来,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讥讽地道:“呵!好你个懋嫔!从前本宫觉得你是个善心的,如今越发看你这人看不透了——嘴上总是这么一团和气,谁也不得罪,倒衬得本宫是个刻薄的主儿了。”。 懋嫔脸色如常,只是用帕子掩住一笑,向前俯身道:“娘娘哪里的话!景阳宫和永和宫本就靠在一处。嫔妾与娘娘都是主位,相互交好,便不允着下面两个侧位的走近些了?”。 宁妃瞟了她一眼,缓缓道:“本宫就是瞧着张丫头不顺眼!”。 懋嫔笑着道:“娘娘若是当真心里不爽快,等什么时候逮着机会了,小小地惩戒一下她便是了,这明面上又犯得着生什么气呢?”。 宁妃转了转眼珠,没吭声。 …… 三更天,数声钟漏。 养心殿。 “什么时辰了?”,胤禛从积攒了一案奏折的御案上抬起头来问道,眼里布满了血丝。 苏培盛瞄了一眼西洋钟,在心里飞快地换算了一下,上前柔声道:“回皇上,马上就丑时初刻了,要不……奴才伺候您安置吧?”。 胤禛没吭声,半晌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苏培盛!朕问你,你瞧着年羹尧,与怡亲王比,如何?”。 苏培盛差点没吓死,立即就跪下了,声音都抖了:“皇上可折煞奴才了!奴才是什么身份?哪能评论怡亲王与大将军呢!”。 胤禛端坐在龙椅上,眼光沉沉地从满案的奏折上扫了过来,落在苏培盛脸上。 诺大的养心殿里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了,此时只能听见灯花噼里啪啦燃爆的声音。 胤禛一字一顿地道:“朕问你,你便说。”。 苏培盛以额触地,一瞬间,他想到了四爷登基那年,一系列的铁腕手段,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发慌。 他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磕了个头,想了想,这才道:“回皇上,朝堂上的事情,奴才不懂,不过奴才伺候在皇上身边,常常听怡亲王道:为人臣子,可以恃德,却万万不能恃才!”。 胤禛喃喃地道:“可以恃德,却万万不能恃才……不错,这是老十三才能说出的话!”。 便是有人军功再赫赫,倘若目无君臣,处处狂放不敬,那也是帝王断断忍不下去的。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苏培盛,半晌喝道:“站起来!”。 苏培盛晃着腿,站起来了。 胤禛的目光冷厉地落在养心殿的一对漆红圆柱上,那上面有他登基时,亲笔写下,并且命人镌刻的一幅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一人治天下。 是啊,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岂容他人试探! 第八十三章 紫禁城端午 转眼到了五月初一,离端午节只有短短几天了,日头越发红烈似火,整个紫禁城中,处处都能闻见艾草、菖蒲的清香。 自雍正元年以来,负责造办处的便是怡亲王,而每年四月时,怡亲王便会下达谕令,让造办处的“杂货作”开始制作端午使用的香包、荷包、扇子、锭子药等。制作完成后,便会及早呈贡给皇上。 胤禛身为皇帝,按照老祖宗的规矩,从五月初一便佩戴了五毒荷包。 这里面放的是藿香、苍术、白芷等等物常用的药物,是御药房每年贡上的,由御医亲自指挥着苏拉制作。 他牢牢记得:清人入关之初,满洲贵族便有“我朝服饰,列祖所定,永遵勿替”的训诫,这也是太宗皇帝对子孙后代的要求:永远遵守老祖宗的衣冠仪制,不许擅自更改。 但满族人有一点和汉人是一致的,那就是:都喜欢佩戴荷包。 入关以后,因为受到汉文化影响的缘故,满清皇室的荷包逐渐由大变小,式样精致小巧,由绸缎缝制,有元宝形、云子卷形、鸡心形、梅花形、葫芦形等形状,颜色明丽,配色活泼。 而荷包里装的,也不再是干粮了——那是满族人尚在关外的时候的习惯。 从康熙年朝开始,清宫荷包的制作更加繁复奢华,一般只装香料、散银钱和旱烟等,装香料的叫”香荷包”,装烟草的叫“烟荷包”。 …… 这段时间,因为知道胤禛前朝很忙,无暇顾及后宫,又因着有了新膳房、膳房杂役太监、厨子太监等。 简直是给吃货的完美标配! 吉灵也就放放心心地关上了东侧院门,过上了一天三顿加下午茶、夜宵的快活日子。 而到了五月初一的时候,满后宫里的妃嫔们头上都戴五毒簪,艾草簪,此外,还都在制作绣工精美的荷包——做完了便赶紧遣人送到养心殿。 也算是一种提醒皇上的手段:您虽然忙于前朝,千万别忘了后宫还有我等着您呢! 苏培盛一时之间,东西十二宫的荷包竟然收了一匣子。 七喜就比较着急:倘若大家都不送,自家主子不送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大家都送了,就差景阳宫东侧院的吉贵人不送,那可就扎眼了。 景阳宫,东侧院,正屋里间。 七喜正苦口婆心地劝吉灵:“主子,咱们还是亲手做一个给皇上吧,别宫的娘娘、贵人们可是一个没落下!听说翊坤宫和永和宫的荷包上还有串珠、点翠呢,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 吉灵此时,正以葛优瘫的姿势,一边舒服地靠在贵妃榻上,一边喝着冰镇酸梅汤。 那酸梅汤实在是做得好——淡淡的花香,酸和甜的比列搭配得恰到好处:去油解腻的乌梅、化痰散瘀的桂花、清热解毒的甘草、降脂降压的山楂、还有甜甜的冰糖…… 简直是夏日必备饮品! 穿越之前,她也很喜欢酸梅汤,每次被闺蜜拉去吃火锅的时候,一定要点上一大扎冰镇酸梅汤,在舌头辣得又麻又疼的时候,赶紧喝上一杯压下去,顿时就神清气爽。 不过那时候喝的酸梅汤和现在眼前清宫皇家御方调制出来的酸梅汤,味道简直是天壤之别。 要知道,这御方可是御药房和御茶坊的人在一起,仔细配比过了,确定了各色佐料的比重,才送到紫禁城各宫的膳房太监手中。 喝着酸梅汤的吉灵听了七喜这话,便摊了摊手,无奈地道:“可我……不会做呀!”。 碧雪是搬了个小绣敦坐在贵妃榻后面,帮吉灵梳着头发的。这时候便噗嗤一笑,道:“主子!哪劳您亲自动手呀,奴才们早就做好了十几个荷包,就等着给主子挑选,主子您看上哪个,奴才们就送哪个去养心殿。”。 吉灵想了想,还没说话,七喜先摇了摇头。 她苦着脸道:“主子,奴才瞧着这法子不行。奴才与碧雪针线活都是熟功夫了,主子却是生疏的,这样送去养心殿……万一皇上哪天心血来潮,要看主子当面做做针线,主子岂不是成了欺君之罪?便是没这么严重,皇上也定然觉得主子是个撒谎的性子……这,总归是不好的。”。 碧雪停下手中的梳子,不以为然地道:“七喜姐,你也忑小心了些,你以为那翊坤宫、永和宫……送去的荷包便是娘娘们亲手做的?那也不一定呀!还不就是下面的奴才代劳,做好荷包的大部分,留下最后几根针线让娘娘们收口,那就算是经过了娘娘的手,是娘娘‘亲自’做的!”。 吉灵抹了一把杯壁上的冰珠,将那杯酸梅汤在手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想了想。 倘若她像碧雪说的那样,挑一个奴才做好的荷包,送去给胤禛,那确实是最省事儿的法子,也不至于因为绣工太差而出丑,但是就像七喜说的,难保后面不会被戳穿。 但是要是真的让她自己亲手做……这针线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便是她现学现做,只怕做出来也难看得紧呢! 吉灵皱着眉头想了想,喃喃自语,低声道:“雍正……雍正朝……”。 她忽然想到了以前在故宫里看过的那些雍正朝的瓷器,不累装饰,设色淡雅,风格端庄稳重,大方古朴,素雅温润,简洁流畅,非常符合四爷强迫症兼完美主义的性格。 “有了。”,吉灵一抬头,眼光闪动。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自言自语道。七喜和碧雪对望了一眼,都充满希望地看着自家主子。 …… 养心殿冬暖阁。 虽然离着正经端午节那一日还有几天,但是东暖阁里已经早早有了端午的气氛:墙挂龙舟呈祥缂丝挂屏,桌摆大青葫芦音乐座钟,瓶内插五福五瑞花。 自雍正元年起,清宫内每逢端午,开始有了制作锭子药的习惯,如今已经是第三年了。 锭子药制成后还要请画匠施以彩画,连缀丝线,编结穗子,有些还饰以螺钿,也得御药房着实花一番功夫,因此,除了宫中自用外,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赏赐臣工。 雍正朝西北用兵多,为了安抚驻防官兵的军心、鼓舞士气,胤禛往往在端午节大量赏赐清宫锭子药 此时,他负手站在御案前,见来自于察汗里尔军营的三名军将对他叩拜谢恩完毕后,苏培盛便展开明黄色的礼单,不疾不徐地朗声报诵道:“皇上赐——紫金锭三十五包、蟾酥锭三十五包、离宫锭三十五包、盐水锭九十二包、喻化锭十四包、有穗锭子两百四十挂,另赏平安丸六千一百丸、人马平安散十斤……” 第八十四章 百官跪迎 诵读完毕,苏培盛合上礼单,一名领头的军将忙上前伸手接过,方才道:“谢皇上隆恩!”,另外三人随着他齐齐谢恩。 胤禛摆了摆手,让他们起来。 他坐下在明黄锦缎铺就的龙椅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几人。 听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军务要事,其中一人提到年羹尧时,便扯到了一件闲事,道:“皇上有所不知,臣听闻年大将军在西北时,曾为年公子青睐塾师,悉心教导功课。塾师早上起来后,年大将军命令需有八名书童围着伺候,那塾师惶恐不安,说‘实在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八名书童闻言,十分惊慌,哭泣着说‘大将军下令,服侍先生就要像服侍他一样,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否则咱们八个人都要掉了脑袋。’”。 “那塾师十分不解——便是书童伺候不好,何至于会身首异处呢?于是坚持不要书童服侍,自己亲力亲为而洗漱,书童没法子,便袖手侍立在侧……”。 另一人此时不由得插话道:“这事奴才也有耳闻!后来,年大将军恰巧带着侍卫进来,一眼瞧见书童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头顶着银盆,跪在地上伺候塾师,顿时暴跳如雷,让人把八名书童全部拉了出去!”。 “不一会儿,八颗还滴着血的人头,便被送进来给塾师看,可怜那教书先生一介书生,吓得当场便瘫在了椅子上!”。 胤禛闻言,平静地道:“亮工治家如治军,军令如山,号令一出,自然莫敢不从。”。 那几人听皇上称呼年羹尧的字“亮工”,自然是极亲密的关系,可偷眼觑见胤禛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满脸疏淡之意,分明是不喜。 又有一军将,因着不在旗,便上前拱手自称道:“臣听闻此事,便想起之前,年大将军平定西北,得胜回京,竟然令王公以下的官员跪着迎接,而他……连马都不下,只是骑在马上,瞧着百官们点点头!”。 他是武将,说到激动处,一梗脖子,双眼圆睁,道:“大将军如此狂悖,简直目无人臣之礼!当时骄阳似火,多少老臣工们颤巍巍地跪拜在地当时便群臣愤然!” 胤禛听了这话,便也想到了年羹尧平定青海、西藏以后,班师回京时,自己率领百官设宴接风的那一日。 当时正值酷热的六月天,年羹尧的大军中,所有兵士全身甲胄站在烈日之下,军容雄壮而严整。 自己看见了,很是不忍,便传谕三军,卸甲休息,犒赏酒肉。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圣谕连宣三遍,所有将士仍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胤禛还记得在那一刻,年羹尧转头瞧了自己一眼。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面红色的小旗,交给侍卫。 那侍卫飞奔而去,举着那小旗在幄外用力摇晃了三下,众将士就仿佛看见圣旨一般,立刻脱下甲胄,悄无声息地退下。 还有今年二月,自己派了几个年轻有为的御前侍卫,去年羹尧面前效力。 结果,年羹尧把这些出身贵家的青年们直接视若奴仆,呼来喝去。 更别提年羹尧下辖的川陕二省,所有官员的升迁都靠年羹尧一个人说了算——给他送礼贿赂,讨他喜欢的,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也有些不愿钻营的官员,无论政绩如何,清廉如何,年羹尧统统一律打压。 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是吏部、兵部有了职位的空缺,全部都得先让给年羹尧推荐的人第一个上。 除非这些年党们看不上的官职,才能轮到其他人按资格补缺,世人谓之——“年选”! 胤禛收回思绪,倒背着手俯视着三人,声音低沉地问道:“诸位觉得,年羹尧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品德到底如何,当不当得起一个‘纯’字?”。 见三人没说话。胤禛笑了笑,缓缓道:“难不成……诸位还怕朕护不住你们么?”。 几人吓得连连跪下磕头道:“奴才不敢!”、“臣不敢!”。 胤禛目光直视几人,温和地道:“此中暖阁,仅我们君臣几人,你们秘密地与朕说说!”。 ” 那三人又不是傻子——眼瞅着皇上原来跟年大将军关系那么好,康熙四十七年的时候,还娶了他的妹妹年氏做四皇子侧福晋——就是如今翊坤宫的年妃娘娘。 皇上更是直到现在,还称呼年大将军为“亮工”,可见这习惯保留了多久! 结果眼前,皇上却问出这么一句话……年羹尧当不当得起一个“纯”字? 三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就有人磕下头去,道:“回皇上,奴才觉得:为人臣子,的确……最讲究的便是做一个“纯臣”!欺罔残忍、目无人臣之礼这些事,纯臣们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另一人唯恐落了后,急忙连着磕了几个头,也大声对胤禛道:“奴才冒死进言,皇上是明君,又顾念着多年的情谊,这才对大将军宠之太过!”。 …… 景阳宫东侧院 午膳过后,吉灵在里间抄书。 皇后忽然下令,让整个后宫妃嫔们,凡是常在以上的等级,都得抄一遍《女论语》的前。 端午过后,人人还要讲手抄稿奉上坤宁宫,以供检查。 《女论语》是唐代贞元年间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撰的一部女子训诫书籍,讲究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这书字数繁多,抄一遍可不是小事! 好好的,突然要抄书,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是沾了谁的光? 大家伙儿都知道,便有不少妃嫔在肚子里骂翊坤宫那位。 此时吉灵提着笔,在纸上吃力地誊写道:“莫学愚妇,不问根源。秽言污语,触突尊贤……”。 正抄着呢,便听外间碧雪打起了帘子,笑着询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她说到这儿,忽然卡壳了。 那个主子常用的词汇……怎么说来着? 七喜站在吉灵旁边,正在一边帮主子研墨,一边看她写,此时转脸,便出声柔声提醒碧雪道:“下午茶!”。 碧雪眼睛一亮,笑嘻嘻道:“是了是了,主子可要用些‘下午茶’?” 第八十五章 专宠 七喜也心疼地劝道:“主子都抄了快一个时辰了,松快松快吧,仔细将眼睛看坏了!”。 吉灵点点头,放下笔。 七喜打起帘子,扶着吉灵在正屋里膳桌旁坐下,碧雪便将热茶糕点递了进来,一共是四样点心:除了软奶糕、咸火腿小圆饼、江米红糖炸糕外,另外有一道龙须雪花酥。 这龙须雪花酥是吉灵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酥饼的糖丝雪白、纤细,一层层地裹成卷儿,每一块饼上都用红糖点了一个圆点儿,此外,瓷碗边沿还用热红糖浇了一圈叶片图案做装饰。 每一块酥饼大约有三岁孩童拳头大小,整齐地排列在一只青花鱼藻纹花口深盘里。 七喜伺候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龙须雪花酥送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那酥饼极薄脆,顿时丝丝掉落了下来。 吉灵方才已洗了手,这时便直接用手抓了一块饼送进嘴里,只觉得那糖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甜,而是带着一股细腻的奶香味,一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呢,就已经在舌尖上似细雪一般融化了。 太好吃了! 她一口气没停,吃了四个,那一盘中一共也就五个,排列成了梅花形状,中间是红糖拉丝做成的花蕊,此时只剩下孤零零的最后一个。 “这是怎么做的?”,吉灵抬头问。 正屋门口,小乐子正在送最后一道糕点上递给碧雪,闻听此言便打袖子行礼,笑嘻嘻道:“回主子的话!此糕点本是民间小吃,这是奴才改良的方子,用牛乳、麦芽糖、冰糖、红糖、燕窝、江米粉、米酒所制。”。 他顿了顿,道:“做法倒不是太难,奴才将揉好的麦芽糖放在江米粉上,然后中间掏一个洞,再把洞扭成八字形状,不断揉面,依次加入燕窝,牛乳,这样糖丝被拉得越来越细,最后变成头发丝的粗细,酥饼也就成形了。”。 吉灵拿起最后一块龙须雪花酥送进口中,闻言笑了笑,点头道:“这个味道很好,甜而不腻,又酥又脆。”。 她抬头对七喜道:“赏。”。 七喜蹲了身子应了,回身去里屋里取了一只深蓝色的棉布荷包——是前阵子赏给几个杂役太监时候,剩下的一只。 这只内里装的银钱略微多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开封呢,倒正正适合赏赐给小乐子——若是真正仔细算起来,内里的银钱也差不多抵上小乐子一个月的月钱了。 七喜捧着荷包走出里屋。 小乐子一眼瞅见了,赶紧跪下,待得从七喜手中接过了荷包,他赶紧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 吉灵笑笑,指着荷包道:“起来吧,你刚刚过来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些见面礼,这便算是头一份的赏钱了,往后你跟着小达子在膳房里好好做。”。 小乐子行礼告退后,便一路走向了膳房。 路过柴火间时,他侧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柴火间中,四个杂役太监正在忙碌,一人在搬着柴火,另一人正卷起了袖子,用小刷子匀了雪白的盐,一片片往一条鱼肚子上抹着,门口小凳子上也坐着一人,正拿了一把弯刃小刮片在处理一堆山药。 这些都是晚膳要用的食材。 山药皮碰到皮肤最是麻痒,那人一边削皮,一边时不时将手浸在旁边的冷水盆里,又用粗棉布擦一擦,才能继续削皮。 他冷不丁一侧头,瞥见了小乐子,忙踢开凳子站起来,满脸堆笑道:“乐哥哥,可是贵人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乐子不急不忙,笑眯眯道:“主子发话倒没有,不过你们几个的动作还得爽利些,仔细别耽误了主子晚上用膳!”。 那人便连连哈腰道:“乐哥哥放心,决计耽误不了!耽误不了!”。 小乐子点点头,眼光从屋中扫过,正要抬脚走,另一人是在旁边听着的,见小乐子是从贵人正屋里出来,他心里琢磨了一下,抢上前便小声道:“方才达哥哥给咱们说了晚上的膳单,还请乐哥哥掌掌眼。”。 小乐子迎风眯着眼道:“你说。”。 那杂役太监看了看旁边几人,便数着手指头道:“晚膳有瓜姜炖鸡、饟鸡翅变蛋、烩苹果鸭、百果山药酸辣鱼、脊髓红烧肉…… 小乐子听到后面,抬手止住他,道:“成了!再配一味素菜,一品羹汤,一会儿我去给七喜姑娘看看。”。 他说完,抬脚进了旁边屋子,只见屋里烟气热腾,小达子正满头大汗地在灶台前打转。 一扭头,小达子见小乐子进来了,便认真地道:“小乐子,如何?那道龙须雪花酥可还合了主子的胃口么?”。 小乐子点点头,静静地道:“主子夸了好几句,说你手艺不错。”。 小达子抬手擦了擦脸颊上滚下的汗珠,憨憨地笑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旁边拉了一把粗腊木凳子坐下,盯着小达子道:“你这道龙须雪花酥做得委实是好,当真是你自己想出的方子?”。 小达子一边忙活,一边道:“这是我老家的小吃,我改良了一下,主子爱吃甜,但又不爱太甜,也是伺候了主子有段日头了,大抵知道了主子的口味,这才把握得准。”。 小乐子笑道:“如此,你可真是用心!”,他顿了顿,催促道:“对了,你再说一遍那龙须雪花酥的做法吧!”。 …… 翊坤宫暖阁内。 年妃扬手将一团纸狠狠砸在了懋嫔身上。 懋嫔机敏地一侧脸,躲了过去,那纸团堪堪擦着她的脸落在了地毯上。 懋嫔跪在地上不说话。 待到年妃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懋嫔才扶着茉莉的手站起来,又走过去,轻手轻脚捡起那纸团,放在桌案上,用热茶盏的底一点点将它抹平。 那纸团上是她做的记号,每一个圆圈都代表着皇上去景阳宫东侧院用膳的日子,若是皇上留宿,便用朱砂将圆圈填满。 “年妃娘娘,”,懋嫔柔声道:“因着敬事房的记录查阅不方便,是您让嫔妾暗中做这记录,也亏得嫔妾与吉贵人身在一宫,这才方便查看。”。 她停了停,打量着年妃的脸色,道:“嫔妾也是实事求是,娘娘看看就是了,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自己身子,不值当!”。 懋嫔说完,低头看着那张纸上的朱砂宛然,心里难免也有些震动。 不怪年妃娘娘着急。 这一张纸代表的是一个月,几张纸放在了一起,在灯下这样细细看来…… 皇上往吉贵人那儿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到了最近,简直已经是专宠的趋势了。 况且还有不断的赏赐——懋嫔都没敢往这张纸上记录! 年妃忽地半起身,伸了手臂,一把又将那张纸夺了去,重新展开审视了起来,懋嫔唯恐她发难,连忙起身,小步走到年妃身边。 第八十六章 御览荷包 年妃盯着那张纸瞧了半晌,倒是没有再发作,只是喃喃道:“本宫竟然之前还动过心思,想着抬举抬举这吉贵人,容得她生下孩子,好让本宫抱来当做自己的孩儿在膝下养着……当真是糊涂到心窍了!”。 她顿了顿,身子向后仰了仰,靠在椅子背上,一字一字道:“是本宫小瞧了她。”。 懋嫔接过宫女珠玉手中的小玉锤,低声吩咐道:“出去吧。”。 珠玉微微犹豫,见年妃并无发话,便将小玉锤交给了懋嫔,自己屈膝行礼退后,又唤了周围服侍的宫女全部下去,最后将暖阁的门轻轻戴上。 懋嫔瞧着奴才们都出去了,这才取下银制雕花护甲,“叮”地一声,放在旁边的紫檀雕花桌案上。 她伸出了一双瘦削的手,一边轻轻揉捏着年妃的肩膀,一边躬身到年妃耳边,低声道:“嫔妾瞧着……这原也不怪娘娘,这小小一个贵人,一无出身,二无容貌,三无才情,居然偏偏就拢住了皇上!东西十二宫,谁又能想得到?”。 懋嫔说到这儿,顿了顿,悄眼打量了一下年妃的脸色,才继续道:“在潜邸的时候,那么长的年头,整个府里除了福晋——如今的皇后娘娘,哪里还有人能越了娘娘去!可是瞧着眼前景阳宫的情势……”。 “唉!”,懋嫔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道:“娘娘的确不能轻敌了——若是皇上再像如今这般三天两头地去瞧吉贵人,那吉贵人又是个年轻好生养的,保不准哪天便有了身孕!到时候,母凭子贵,不定便能和娘娘您比肩。”。 年妃听到“身孕”二字,眼中显出一丝痛楚。 待得听到“和娘娘您比肩”这一句时,年妃肩上的肌肉骤然绷紧,猛地一拍桌案,对懋嫔斥道:“她休想!”。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恨恨道:“皇上也是糊涂了!那吉贵人的父亲,不过是个典仪官罢了,小门小户的……再寒微不过了!哪能与本宫的出身相比?这吉贵人不过也就比先朝的德妃身份稍稍好一些罢了!” 懋嫔面色大变,立即扑通跪下,颤声喝道:“娘娘慎言!中伤太后,这是何等大罪?便是太后已经驾崩,似娘娘今日这番话语,也万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 年妃瞥了她一眼,悻悻道:“懋嫔,你可真是年纪越大,胆儿越小,瞧把你给吓得!本宫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图个解气痛快!”。 懋嫔连连摇头,瞅着年妃只是叹气。 半晌,她慢慢道:“娘娘如今能警惕起来,这自然是好的。不过凡事需从长计议,要打压那吉贵人,总得有个由头,总不能寻着一件小小错处便肆意发作起来,到时候一击不中,反而还惹得皇上更加觉得娘娘性子跋扈,那娘娘的处境便更不利了。”。 懋嫔歇了一口气,踱了几步,回头道:“更何况嫔妾瞧着,皇后娘娘从一开始,便是有意想栽培吉贵人的。”。 年妃闷哼了一声,道:“坤宁宫那位,倒是有些眼力见儿。”。 懋嫔并没接话,只是低头沉思着道:“吉贵人年纪虽轻,戒心却不小。不似当初的海贵人那般好下手。嫔妾与她同居一宫,按道理来说,原该亲近些!可那吉贵人便是对着嫔妾,也从来小心谨慎的很。嫔妾瞧着,倒是永和宫的张贵人,和她都比嫔妾亲近些呢!”。 年妃焦头烂额地道:“怎的又扯上了个张贵人?”。 懋嫔低头,用帕子掩住嘴咳了一声,她说话久了,便有些精力不支,这时才抚了抚胸口道:“两个丫头来往得挺亲近,不过嫔妾瞧着……那张贵人是个没用的,大抵是见风使舵,想攀附攀附罢了!”。 年妃沉吟了片刻,道:“张贵人是宁妃永和宫的侧位,是么?”。 …… 五月初二,养心殿。 胤禛擦了擦嘴,将毛巾扔给侍膳的太监。 御膳房的人刚刚将膳桌抬走了,一会儿还有臣工们要来觐见,这是一个难得的空当儿。 苏培盛见缝插针,按照规矩,将东西十二宫的荷包按照位份,装在一只紫檀镶碧玉头海水团龙图案的长盘里,呈上给胤禛。 “皇上!”,苏培盛捧着托盘,笑着道:“端午佳节将至,这是东西十二宫呈上的荷包,都在奴才手中这盘子里了!是娘娘们亲手制作的,还请皇上过目。”。 胤禛摆了摆手,看都没看,让他直接端下去。 苏培盛一缩脖子,躬着背就小步退后了。 正常!太正常了。皇上这反应是他差不多预料到的。 往年的荷包,皇上也从来没仔细看过,雍正元年的端午荷包,有不少还是崭新崭新的,堆在库房里,连口都没开封呢! 眼看着就快退到了门口,苏培盛刚要转身,却听皇上出声道:“回来!”。 苏培盛一缩脖子,便捧着那托盘赶紧过去了。 胤禛的目光在托盘上睃巡了片刻,见那托盘中荷包大小不一,宝色流光,有红缎地平金钉线绣吉祥八宝鸡心形状的、有鹅黄缎绒花线绣蝙蝠、葫芦、仙桃图案的、有金包梗线拉锁绣祥龙的、还有深浅明黄双色穗海水江崖纹腰石榴形的……一大堆摆在一起,粲然生光。 就中最显眼的是一只淡雪青色的荷包,用了点翠、玉镂雕与金银累丝、溢彩流光。雪青色本是极清冷的颜色,这般配上各色奢华装饰,便显得那素色也热闹了起来。 这只荷包下面的穗子又有串翡翠叶片、沉甸甸的一大串作为装饰…… 胤禛只扫了一眼,便指着对苏培盛道:“此等装饰华丽、雕刻精工者,开风俗奢侈之端,朕所不喜,令后宫往后勿制此类。”。 苏培盛应了,又小心翼翼道:“皇上,内务府已将赏赐各宫的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珮等端午节庆物件准备齐全,就等着皇上一声发话,便送去给各宫呢!”。 胤禛没说话,在托盘里找寻了一下,忽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伸手拎起一只不起眼的小荷包。 那荷包乃是乌沉沉的黛蓝色,一体素色,不加任何装饰,仅仅在右上角用银线歪歪斜斜地绣了一弯小小的月牙儿。 月牙中间也没填满,显见缝荷包的人针线功夫极笨拙。 胤禛捏了捏,只觉得荷包里似乎还有什么物事,他解开袋口,对着掌心抖了抖。 第八十七章 恩赏连连 内里物事滚落在胤禛手掌中,原来是两只五色绒缠成的小粽子。 每一只小粽子也就比一颗红枣大不了多少,捏了四只尖尖角,毛茸茸地被红色丝线拴在一起,虽不是贵重东西,却别有一番玲珑可爱。 此外,荷包中还有一张纸,胤禛抽出来展开一看,就见上面,以非常豪迈的笔触……画着一只铃铛。 “铃”谐音“灵”。 他一眯眼,抖了抖那张纸,问苏培盛:“这荷包是景阳宫的?”。 苏培盛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这时便点头凑趣道:“回皇上,正是景阳宫吉贵人所进荷包。皇上慧眼哪!奴才还没禀呢,皇上一眼就瞧出来了!”。 胤禛瞥了苏培盛一眼,顺手就把吉灵那只荷包拴在自己龙袍的腰间了。 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只红锦缂丝缎口鹿皮椭圆荷包,递给苏培盛,神情闲适:“将朕的这只荷包送去景阳宫,再给吉贵人传个话儿——就说,朕这阵子忙得也算是能得空了!晚上便去瞧瞧她。”。 苏培盛一叠声地应着,双手把荷包给接下了。 胤禛想了想,又道:“昨日早膳时,有一样八宝蜜枣甜味粽子,朕尝着还行,着膳房照此例另做四品,趁热给她送去。”。 苏培盛清清脆脆地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胤禛抬手,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例竹叶包五福火腿咸肉流沙黄粽子,也拿些去给景阳宫尝尝!”。 农历五月又称毒月,最容易得病,竹叶能解毒清热杀菌,御膳房为了祛毒保健康,有的油大又味重的粽子,便用竹叶包——做法跟寻常粽叶一样:只要将宽窄三片竹叶捋在一起,这叫三星高照。 然后蘸水粘好,然后往里一折,就形成斗状了。这样,放什么米和馅料进去,味道都清香透心,是其他粽叶不可比拟的。 …… 景阳宫东侧院。 苏培盛前脚刚走,七喜和碧雪便合力将那沉甸甸的膳盒抬上膳桌。 “主子趁热吃这粽子吧!御膳房的手艺呢!”,七喜一边说,一边像捧着宝贝一样地,把粽子取出来。 吉灵便扶着桌子角坐下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红锦缂丝缎口鹿皮椭圆荷包。 那荷包虽是鹿皮所做,收口与底边处却都是苏杭丝绸,被折成扇形的波纹。因着有了曲折的角度,日光下潋滟流光,极是动人。 七喜握住一只粽子,用小银剪向上一挑,轻轻地便截断了那粽子上拦腰捆着的朱色丝绳,手腕上用了巧劲儿一抖——香喷喷的小粽子便咕噜咕噜滚下来,翻落在了吉灵面前的小盘子里。 膳盒外面又裹了三层夹棉的明黄色保暖被窝子,膳房的人又是一路赶紧着送过来,这时候粽子还是滚烫的呢! 七喜便提醒着:“主子慢些,仔细烫着!”。 吉灵夹了一个送进嘴里。 粽子是火腿咸肉夹着流沙黄,吉灵一口咬下去,正好牙齿碰到了那蛋黄,顿时又甜又咸的流沙黄就热乎乎地涌进了嘴里,再配上火腿的柔嫩,咸肉的丝丝入味,还有糯米的清香…… 还有那蜜枣粽子。 吉灵以前其实是不大喜欢吃蜜枣粽子的,因为蜜枣粽子总是甜味儿分布不均匀。 比如说,一口下去,倘若咬到的是裹着蜜枣的部位,那肯定是满嘴生甜。 但其他没有裹到蜜枣的部分,便和白米粽子没什么区别。 咀嚼起来太寡淡了。 但是御膳房送来的这四品蜜枣粽子却不一样。 吉灵一送进嘴里就尝出来了:这粽子的每一粒糯米似乎都在蜜里泡过,明明是相互粘连的,看上去却又颗粒分明,更兼着有一股米酒的清香。 此外,那枣子的枣皮早就去掉了,只剩下细腻柔滑的枣泥,和煨得透烂透烂的红豆沙,还有很小颗粒的炸奶酥方饼揉在糯米里面。 炸奶酥方饼是用桂花霜糖揉的,方方正正的一个个小面块儿,下锅一炸就成了金黄色,和蚕豆差不多大小,一个粽子里差不多能塞八九个。 吉灵一边吃,一边就听碧雪絮絮地说到去年的端午节,紫禁城里的盛况。 七喜低头收拾着粽子叶。 那粽子糯米极粘黏,她剥完了放在吉灵面前,用热水润了润手指尖,听碧雪越说越来劲,便笑着嗔道:“得了!那时候主子还病着呢,躺在西侧院里,这份热闹也没凑上,你就甭提了!”。 碧雪吐了吐舌头,吉灵摆摆手道:“不碍事,你让她说,就是因为我去年没凑上这热闹,才想好好听听。”。 是啊,那是雍正二年的端午节,她还没穿越过来呢! 原来……按照宫里的规矩,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还会有一场规模颇大的“粽席”——那天,各种形状各种味道的棕子会被装在盘子里,小山一样地出现在养心殿,以及其他东西十二宫的膳桌上。 而这些粽子,只来自于一个地方——御膳房。也只有御膳房,才有资格承包了这一天的粽子。 从四月下旬,怡亲王发了旨意,御膳房的人便十几个日日夜夜都守着大锅包粽子、煮粽子,尝粽子,再根据馅料的甜咸浓淡进行调整……每个人都没日没夜地在尝粽子。 毫不夸张地说,一到端午节,御膳房的厨子们,听见“粽子”两个字,简直都想吐哩! 此外,“粽席”开席之前还会有小游戏,所谓“金盘射得许先尝”——为了助兴,宫女们还会把许多粽子放在一个金盘里,众后妃人人站在指定的位置,拿着金角小弓,射中哪只便先吃哪只。 总之,这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粽子节,就连太监宫女们,也能每人领上一份粽子。 碧雪讲得口沫横飞,吉灵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她就笑嘻嘻地拉着四爷的袖子,大胆问他——“金角小弓”射粽子好不好玩? 胤禛听她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先是一懵,然后就反应过来了——去年这时候,吉灵还默默无闻地在景阳宫的西侧院呢。 她那时是常在,而“粽席”是只有贵人以上的位份才能参加的。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第八十八章 大宝宝 其实去年的端午节,他也过得惊心——那天傍晚,他还在养心殿呢,就有太监来悄悄地传了丧报。 先朝废太子、胤禛的异母兄、康熙的皇后赫舍里氏所嫡生的皇子——允礽,在雍正二年的端阳节,静静地死在了紫禁城、咸安宫的暮色里。 废太子这一生,历经荣辱起伏,最终却以幽死禁宫收场,至死亦不瞑目,直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而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监跪泣不已。 胤禛想到去年这些事,就觉得日子当真过得是快,一年一年的……看上去是长,可一转眼也就过了一半了。 他收回思绪,面带笑意,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温言问她:“怎么,你也想玩那金弓射粽的游戏?”。 吉灵松开他袖子,笑嘻嘻道:“倒也不是,就是我听碧雪说往年宫里过端午的事情,很是热闹,所以问问。”。 “哦?”,胤禛饶有兴致地一眯眼,对吉灵道:“你院里的奴才,还跟你说这个?” 碧雪听着这话音似乎不对味,心里打鼓,慌得赶紧就跪下了:“皇上恕罪!是奴才逾矩了!奴才多嘴!”。 吉灵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见碧雪这么一跪,也给她传染得莫名紧张了,便站起来护着碧雪道:“皇上,都怪我!是我非要问碧雪,她被我催着没办法,才说的啊!”。 胤禛伸手压着让吉灵坐下。 他不过随口一问,并没当回事儿,这时候从面前碟子里,夹了一筷子米酒炖鹿筋送进口中。 那鹿筋用的是梅花鹿筋、配以白萝卜、白菜、枸杞、山鸡、老鸡浓汤。 鹿筋弹性十足,被萝卜在大瓦罐里煨了三个时辰之后,味道清鲜,无任何腥膻之气。 汤则是用野山鸡和老母鸡一同炖煮的,老母鸡汤温补,野山鸡汤鲜美,内另有菌菇,菖蒲叶、枸杞,不腻不肥,还别有一种野味香。 胤禛还是雍亲王的时候,每次木兰围场回来,侍卫们提着他打下的野味,便要立即送去亲王府的膳房制作这道菜。 如今登基成了皇上,满宫里做这道菜最拿手的却不在养心殿御膳房,而是景运门膳房。 这菜也是从景运门膳房提来的。 膳桌上另还有米酒醉湖虾、金丝怀柔板栗等等。 因着景阳宫贵人爱甜,景运门膳房孝敬的点心则是茶食刀切一品、杏仁佛手一品、香酥苹果炸一盒、合意饼双碟,此外还有描金攒盒装着的红薯蜜饯八品,是零嘴小吃。 吉灵有点懵,她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景运门膳房在哪儿呢!人家怎么就把她口味摸得清清楚楚? 碧雪还跪着,吉灵瞧瞧胤禛脸色,就跟她打手势,催促道:“起来吧。”。 碧雪想起来,才发觉手足竟然酸软。 七喜招呼了小芬子,上来半扶半抱地,硬把人给拽起来了。 用完了晚膳,胤禛和吉灵两个人就到里屋里去了。 方才四爷一进门就坐下在膳桌旁,所以吉灵没注意,这时候他长身立着,吉灵便一眼瞧见了那只自己亲手制作的,黛青色的小荷包。 正摇摇晃晃地挂在胤禛腰间…… 他竟然不嫌弃,还把这只荷包挂身上了! 吉灵又是感动,又有点微妙的难堪——早知道皇上会看重自己的荷包,还特地挑出来挂在身上了,她哪怕是熬几个大夜,也一定要把这荷包做得精致些啊! 这下可好!这针线功夫如此蹩脚的荷包,明晃晃地挂在胤禛身上,简直是一面行走的活招牌…… 当时绣那弯月亮,她硬是没让奴才们帮忙,就只准许七喜替自己穿了银丝线。 七喜一边眯着眼穿线,一边吭哧吭哧地笑。 吉灵还记得,自己绣完那只月亮,美滋滋地高声喊七喜和碧雪进来看。 两个姑娘一掀帘子进来了,结果七喜以为她绣的是镰刀,民间干农活的那种。 碧雪的想象力比较贴近端午主题,也更丰富一点,认为主子绣的是牛角形状的粽子。 两个人还争论了几句。 吉灵当时就想掀桌子,不做了! 最后她还是苦唧唧地在纱灯下补了一个时辰的针脚,硬是就靠着自己一个人,才绣出月亮样子来。 “我为了绣这个荷包,手都扎破了!”,她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抬着手伸到胤禛面前,给他看,是撒娇的语气。 胤禛还真的握住她手,在纱灯下仔细地看了看:“哪有?”。 吉灵自己缩回手,瞧了一眼,道:“皇上来得迟了,伤口都愈合了!”。 胤禛也笑,顺手就把那荷包拎起来给她看,有意逗她:“这真是你自己做的?朕瞧着不大像!”。 吉灵一听话音,就快蹦起来了:“怎么不像!我熬了好几个大夜了,皇上您瞧,我这左眼的外眼角到现在还是通红通红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扒着左边眼睛,可怜兮兮地凑到胤禛面前,证明给他看。 胤禛在灯下看得分明,见她眼角果然有几根血丝,但并不严重——哪里像她说的那么夸张,“通红通红”的呢? 他顺手拢住了她,像抱一个大宝宝一样,将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提了提。又低下头,轻轻贴着她额头吻了一口,温言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吉灵脸上高兴起来,手也不扒着眼睛了,贴着胤禛坐着,不吱声了。 胤禛伸手用拇指捻了捻她的下巴,玉扳指轻轻摩挲过吉灵的肌肤,一阵子没见,她吃的下巴都越发滚圆了起来,这样仔细一瞧,简直快有了双下巴哩! 吉灵也瞧着他,忽然便将下巴的重量,整个儿压在了胤禛的手掌心里。 这番灯烛下温存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着吉灵哈欠连连,胤禛便喊奴才送热水进来。 两人洗漱了歇下来,时辰便也不早了,因着端午将至,前朝之事最近又有了了断,胤禛难得地没带折子来看。 七喜轻手轻脚放下了帘子,屈膝退出去,将里屋的门掩上。 黑暗中,吉灵忽然“噗嗤”一笑。 胤禛本是闭了眼,将要睡觉的,这时候听见她声音,便睁开眼转头去看她,就看她半个脑袋缩在被窝里,贼兮兮地不知道在笑什么。 胤禛含笑问她:“你笑什么?”。 他说完,伸展手臂,拥她入怀,拍了拍她的背,哄娃娃一样斥道:“好好睡觉!”。 第八十九章 诚挚 吉灵果然听话地闭上了眼。 胤禛侧头看她,就见她虽然安静下来,嘴角还是憋着一丝笑意,半晌,才听得她的呼吸渐渐深沉起来。 可是他被她这么一闹,却有点睡不着了。 月光如水,从层层叠叠的床帐之间的缝隙透进来,床帐上花枝的纹路,如意的图案,一样样,都投射床帐顶上。 他难得地出了一会儿神,转头低声问她:‘’睡着了么?‘’。 吉灵眼睛也不睁开,只是飞快地回答他:‘’睡着了!‘’。 话音刚落。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胤禛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眼睛一眯,问她:‘’今晚一直在笑,到底笑什么?‘’。 吉灵抬起头瞅着胤禛,小声小气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多天没见到皇上了,今儿终于见着了,心里真高兴!‘’。 胤禛的手本来是一遍遍轻轻拍在她后脑勺上的,听了这句话,他顿了顿,一只手就没落下去。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丝毫不加矫饰的诚挚,他听着,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句话颤了一下。 胤禛没说话,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就在吉灵以为胤禛已经睡着的时候,却觉得额头上一热。 是胤禛低下头,重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 胤禛走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左右的光景,屋里还是黑着的。 吉灵对着屋里点起的烛火眯着眼睛,还想按规矩起来服侍他穿衣,却被胤禛按住了,他声音甚是温柔,道:“不必。“。 吉灵就看他撩开床帐,低声喊奴才进来伺候,又对自己温言道:“多睡会,朕每次过来,你难免早上睡不踏实。“。 吉灵揉眼睛笑:“没事,夏天日头出得早,本也差不多该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还是掀了被子下床,七喜便过来伺候。 胤禛笑了笑,伸手怜惜地揉了揉她头顶,又轻轻拍了拍她脸颊。 出门的时候,一屋子奴才低着头,听皇上对吉贵人道:“朕往后,一得了空便来看你,尽管放心。“。 虽然屋子里都是东侧院的奴才,但毕竟是在人前,吉灵不由得被胤禛闹了个大红脸。 送走四爷后,不知不觉,炽热的日光已经渐渐穿透窗纱,投射进屋子里。 已是初夏,屋里虽然摆了两只冰桶,也仍然盖不住燥热。 吉灵瘫在贵妃榻上,抬着手拿着一本字帖在看。 她换了几个姿势,翻过来覆过去,只觉得前胸后背都是汗,便喊七喜把冰桶拿过来,放在贵妃榻前,这才觉得凉快些。 七喜见她这模样,便笑着道:‘’主子,如今您这般畏热,不如奴才给您换上席子吧?“ 她想了想,道:“库房里有两张紫玉镶湖州心雪竹双面席,凉润润的最是舒爽,还是主子封贵人的时候,内务府送来的呢!“。 吉灵点点头道:“是早就该换的了,你若是不提这一茬,我倒还没想起来,今儿就给它全部换上!“。 七喜抿嘴一笑,道:‘’主子如今体热,说明身子比去年这时候好上了许多,奴才瞧着也高兴呢!“。 吉灵刚想说话,却听碧雪在外间道,内务府的给各宫派的节庆粽子来了。 端阳佳节是五月初五,内务府从五月初三开始便连派三日的粽子,各宫按照位份,主侧身份,粽子的份例各有不同。 吉灵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出去,就见那派礼的太监瞧着面生,并不是从前见人,只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等着。 见吉贵人出来了,那人便嘱咐背礼的小太监将景阳宫侧位的粽子放下,又对吉灵行了礼,方才告退。 因着各宫都要送去赏赐,那些粽子离火已经许久了,难免凉了,七喜让碧雪拿去膳房,在灶台上热了才给吉灵送进来。 粽子的外观还是相当精致的,各自的屉笼里插着隶书的牌子。想吃什么口味便自己去翻牌子。 吉灵挑了个火腿馅的。 七喜拿着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很熟练地就向上挑断了朱绳,匆匆剥了皮,递到吉灵面前 吉灵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哪怕是火腿的肉老了那么一点点,糯米的香少了那么一点点,味道调的咸了那么一点点,她都能吃出来。 眼前的粽子虽然美味,显然和苏培盛替皇上送过来的粽子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结果吉灵正在洗着手呢,张贵人过来了。 她一进正屋,就轻拍着手,笑着打趣道:“好香!原是有人迫不及待,已经将赏赐的粽子热了吃了!‘’。 吉灵将手擦干了,笑嘻嘻地站起来迎接她,拉着她到桌边,道:‘’张贵人,你别取笑我了,各宫都有的赏赐,吃个欢喜罢了,我原也是喜欢糯米做的糕点,就让七喜帮我热了。“。 张贵人虽是被她拉着手,仍然对她屈下膝盖,行了个平礼,才轻轻道:“永和宫里的赏赐,我只见了一眼便没了呢!‘’。 吉灵愣了一下,道:‘’怎么会?这是端午的赏赐,各宫上下都要有的,真到了端午那一日,便是内务府哪里会少了你这一份?“。 她说到这儿,突然才反应过来,看向张贵人,低声道:“总不会是宁妃娘娘扣了你的赏吧?‘’。 张贵人没说话。 吉灵瞠目结舌,小声道:‘’这,这都只是些吃食,大家都有,又不是甚么贵重物事,她不至于吧?“。 张贵人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哪里是因为贵重不贵重的缘故......“。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低声几乎不可闻地道:“其实,我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不提也罢。“。 吉灵还没说话,却听张贵人肚中咕咕叫了两声。 张贵人捂着肚子,羞赧地笑了笑,道:“早上没什么胃口,用的少了,这会子五脏庙却在吉贵人你这儿闹腾起来了。‘’。 吉灵一拍脑袋,拉着她就坐下来了,又塞了眼前一个热乎乎的粽子给她。 张贵人还在挣扎,七喜已经麻利干练地剪开了朱绳,剥了开来。 张贵人一脸窘迫,低下头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这粽子真香!“。 第九十章 投缘 这粽子个头小,若是换了成年男子,几乎可以一口一个。 张贵人毕竟是女子,吃相斯文,但是咬了五六口后,差不多一个粽子也就下肚了。 吉灵在旁边看张贵人吃得这么香,就知道她在永和宫里一定日子不好过。 想到自己刚才还嫌弃这粽子不如苏培盛送来的好吃,而张贵人却这么狼吞虎咽,吉灵心里简直都有点负罪感了…… 她亲手倒了杯茶水递给张贵人,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哄小朋友一样安慰她道:“慢点吃,多着呢,这盘都是你的!” 张贵人根本无暇顾及那杯茶水,只是像一只小仓鼠似的捧着粽子,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抬头对吉灵笑,眼睛眯成了两只月牙儿。 转眼间,张小仓鼠已经解决了四个粽子。 忽然,她噎着了! 几个宫女上来就帮她拍后背的拍后背,抚胸口的抚胸口。也有人端起茶水要给她,吉灵赶紧阻止道:“别!她这会儿已经被糯米噎着了,就不能同时往下喝水。”。 她站起身,帮张贵人顺着背,道:“别慌!”。 张贵人抓着胸口的衣领,不一会儿才大大喘出一口气。 吉灵扶额:宁妃娘娘这是下手有多狠啊……把好好一个朝廷四品官员的闺秀千金给饿成这样……爹妈若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得心疼死! 只怕永和宫的膳房也少不了为难她吧? 也许张贵人和自己从前一样,连吃一顿好饭菜都要处处银钱打点呢! 七喜还想继续剥,张贵人赶紧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吉灵小声道:“吉贵人,我吃饱了。”。 吉灵轻轻道:“这粽子你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让碧雪提一些,给你送回去!口味可多了,你好好挑几样。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粽子,我这儿下次若是有更好吃的粽子,我便留着,差人喊你来,咱们一起吃!”。 张贵人红着脸,终于没跟吉灵客气,点点头了。 她接过身边奴才递上来的热手巾,动作仔细地擦了擦嘴,又下意识地反复摸了摸嘴唇。 吉灵见她唇上的口脂已经被手巾擦光了,便道:“你等我一下。”。 她起身进了里屋,从衣柜下面拿出那几个化妆品收纳筐,掀起遮盖在上面的粗布,大致看了看,便挑了一样两用唇颊膏,又用了个小瓷盒子挑了一半唇颊膏进去,配上了一根小铜箸儿,拿起一面小铜镜,这才收拾好了化妆品收纳筐,重新推进柜子下面去。 吉灵捧着一堆东西走出来,对张贵人道:“张贵人,来,这也是口脂,你试试看。”。 张贵人本是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见她出来,便赶紧起身,接过了小瓷盒,好奇地闻了闻,不由惊讶道:“可真香!这是什么花香?”。 吉灵并不回答,只是笑着道:“你试试!”,说着将小铜箸儿递给她。 张贵人拿了,细细挑了一点,在唇上慢慢抹开,吉灵便拿着镜子给她看。张贵人接了镜子,慢慢抬起头一瞧,只见那镜子里,一个粉光脂艳的宫装女子也正凝视着自己。 那口脂颜色虽娇艳,却并不过分,只衬托得她温雅柔美。 吉灵看张贵人喜欢,便道:“这个颜色没用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么好看,可惜我只有一盒,要是有两盒,咱们就可以一人一盒了!不过我舀了一半给你,剩下一半我自己留着用,这个也很耐用,你每次挑的时候用一点点,抹完了还能当胭脂抹在脸上。”。 张贵人听她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口脂,握紧了在手心里,闷着脖子不抬头。 半晌,她才终于抬起眼来瞧着吉灵,两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道:“吉姐姐,你对我真好!这宫里,也只有你才会对我这样!”。 吉灵最见不得人哭,看张贵人眼眶发红,她自己也有点鼻子发酸。 七喜赶紧递了干净帕子上来,吉灵接过了,就弯着腰给她擦眼泪,细细柔柔地道:“我第一次见着你,也觉得很投缘!大抵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吧,乖啊,不哭了!”。 张贵人听话地点了点头,那两颗眼泪珠子瞬时间滚落了下来。吉灵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你方才喊我‘姐姐’,我却是占便宜了,需知我年纪比你小上一岁呢!”。 张贵人也不好意思了,小声小气地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对吉灵道:“你处处照顾我,可不就像家里的姐姐一样吗!”, 吉灵点头。 若是穿越之前的年纪,她给十九岁的张贵人做姐姐,可不是绰绰有余吗?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小乐子便送上一些夏日解暑的水果小吃过来,七喜在门口接了,递送进里屋来。 吉灵见了,顿时来了精神,指着它对张贵人道:“来,试试这西瓜盅,可好吃了!”, 张贵人从七喜手中接过来。 那西瓜盅是红玉西瓜所做,西瓜拦腰被切成大小两半,大的那一头是盅,小的那一头便是盖子,边沿雕刻出锯齿形的花纹。 中间有十几朵花朵形状的水果块,乃是水晶梨经过刀刻削成的,旁边配着上好的湖州碧玉心白莲子,因为吸饱了水分,白莲子明亮洁莹,每一颗都像珍珠一般。 西瓜的果肉则被切成小小均匀的方块,装在西瓜盅里,便于取用,西瓜的内里不但有西瓜汁还加了冰镇银耳羹,冰糖、桂花干、味道清甜可人,外侧的瓜皮上则被冰镇出了一粒粒小水珠。 吉灵舀了一口送进嘴里,就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直透胸腹之间。 除了西瓜盅,另外还有两份甜碗子,这是将蜜饯、果脯和甜瓜、杏仁、豆腐、芋头、红糖糯米丸子、青葡萄、藕粉、红豆沙、放在一起做的小吃,冰镇过后,配色五颜六色,看着甚是喜人。 吉灵很喜欢吃这种甜碗子,那芋头煨得透烂透烂,送进嘴便化了,红糖糯米丸子本是软糯的,但因为里加了木薯,又是冰镇过后,咬起来便十分有弹性。 她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抬头笑着问张贵人,道:“怎么样?不错罢?” 张贵人点点头,瞧着吉灵吃得那般香,又低头拨了拨碗中的丸子,眼中却隐隐有忧色浮现上来。 第九十一章 景阳宫饭桶 因着张贵人今日喊了吉灵“姐姐”,两人便比往日又要亲近了一分。 张贵人闺名叫“笙间”,能看出来她父亲也是个文艺中年,居然给女儿取名来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的诗句——“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本来是很有诗意的名字,结果吉灵一听便喜笑颜开。 生煎?好名字,好名字! 说了一会儿闲话,吉灵见张贵人很是喜欢那胭脂膏,便让七喜去翻了丝绣荷包出来,替张贵人装好了那只盛了半份胭脂膏的青花小瓷罐子。 张贵人握住荷包,眼里闪过一丝怅惘,轻轻笑了笑:“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样,也很喜欢这些胭脂水粉,女儿家嘛,自然爱美,总想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不过那是为了……” 吉灵正靠在椅子上,啜饮着一杯冰镇酸梅汤,听张贵人这么说,便抬头看向她。 张贵人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她放下那只荷包,声音低不可闻:“姐姐,你不知道,我是一点也不想入宫的,”。 她的眼睛有点淡淡的恍惚,声音也像是飘着的:“这宫墙内的日子,我倦透了,厌极了。每每深夜梦回,我梦见的都是选秀前的人……和事。”。 吉灵刚想说话,七喜已经进来递中午的膳单了,便将张贵人的话头打断了。 吉灵大约看了看,又问了张贵人的口味,稍稍修改了一下,便将膳单给了七喜,也留了张贵人一起用午膳。 等到膳桌摆上来的时候,张贵人只见到那桌上的菜式有冰镇江米糖拌藕、冰镇金银花莲子鸭羹、香炒田螺、苦瓜苦丁蛤蜊白萝卜汤…… 另有一大碗荞凉粉——凉粉块是在凉水里浸过的,放在裹豆腐的那种白棉布上,猛一瞅,跟个冰块似的,雪白雪白地冒着冷气。 小乐子围着素色的袖套,现场把它划成小菱形块,摆成菊花形状,配上白芝麻、炸花生米、酸萝卜、香菜、花椒,醋、葱花……再加两小勺红彤彤的辣椒油,又麻又辣! 等到小乐子下去了,吉灵一连扒了两小碗凉粉,直辣的舌头都疼了! 七喜便赶紧送上来一壶冰镇竹叶青茶,吉灵却没急着喝,用这绿茶和桌上那道冰镇江米糖拌藕的藕汁一混合——又有藕汁桂花的清香、又有茶叶的苦涩。 张贵人这时候便小声问吉灵:“姐姐,你平日里也是吃这些菜吗?”。 吉灵一边吃,一边道:“以前倒也不是,最近不是天气热了嘛,这冰镇的越吃越舒服。”。 张贵人想了想,又道:“姐姐的膳食便一直是方才那个小个子太监负责的吗?”。 吉灵一边吃着香炒田螺,一边不经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说小乐子?那是齐妃娘娘的怕我膳房不够用,给我添了个新人,不过我这儿负责膳房的还是从前的小达子。”。 她说到这儿,从七喜手中接过筷子,夹了一些田螺给张贵人,道:“这炒得很香,是五香味的。你试试看。我这膳房不管是新人,老人,手艺都不错!”,又道:“再加点饭吧,你看你瘦的,在我这儿尽管放开了肚皮吃!”。 结果一顿饭还没吃完,养心殿的小陈子带了两个小太监过来,送了一只甚是新奇的玩意儿“金角小弓”。 那弓箭的形状小巧精致,甚是可爱,只有普通弓箭的一半大小,通体金色,上面裹着端午龙舟呈祥的绸丝,简直像个小玩具。箭头也是钝的,根本伤不了人。 配着金角小弓的,是整整十六屉笼的粽子! 十六屉! 吉灵:我在四爷眼中,可能是个饭桶…… 小陈子看起来对人力甚是节省——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提八笼,放下粽子的时候,吉灵就看见他们手掌里都压得通红通红的。 她瞧着怪不忍的,赶紧让七喜拿了点钱赏了。 小陈子当着吉灵的面,揭开一笼给她看——原来里面的粽子都是已经剥好的,皮已经去掉了。 小陈子笑着把皇上的话重复了一遍,大意是说这粽子就是用来拿给吉贵人玩的——专门让她练习金弓射粽,等到端午那天棕宴上说不准还要用到。 因为糯米有粘性,所以把粽子皮去掉以后,射箭就更加容易射中了。 吉灵看到了,就想到自己昨天问胤禛——端午节“金弓射粽”好不好玩? 没想到四爷看上去是一脸不在意,其实还就真的记在心里了。 她想到胤禛坐在养心殿那一大堆奏折里,焦头烂额地披着折子,还能想到她询问的这个小玩意儿,还派人给她专门送来,另外又配上了粽子,让她练习,吉灵就觉得感动。 …… 张贵人走的时候,刚刚出了景阳宫门,却见两个太监引着个太医,正好向景阳宫门行了过来。 见有贵人走出,那两个太监连忙低头,避让在一旁打袖子请安。 张贵人叫起了,刚要走过去,忽然站住了脚,停了一晌,回头道:“狄太医!”。 太医狄安抬起头来,只向张贵人脸上瞧了一瞬,神色也是瞬间震动了一下,随即拜下道:“给张贵人请安!”。 张贵人伸手虚扶了一下,道:“狄太医快请起。”,又道:“今日……是来给懋嫔娘娘诊脉吗?”。 狄安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回张贵人的话,臣奉旨,前来替吉贵人请个平安脉。”。 张贵人点点头,瞧了一眼那两个太监,又向前走了几步。 狄安会意,跟着她稍稍走了几步,张贵人才细声道:“我才从吉贵人院子里出来,她精神好得很,身子应是大好了。”。 狄安恭敬地道:“是,臣也不过是奉皇上的旨意,替贵人请个平安脉,如此,皇上也放心。”。 张贵人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却见狄安仿佛鼓起千百种勇气一般,眼睛看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低声而飞快地道:“‘她’还好么?”。 张贵人没说话,半晌只道:“老样子罢!”。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狄安还想再问,却见那两个太监跺了跺脚,往这儿瞄了一眼,知道不便再多停留。 张贵人见他要走,追了一步道:“狄太医!吉贵人是个有善心的,对我也很是关照,她既然得宠,你替她看诊,一定多费些心!”。 第九十二章 站队 又过了两天,便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转瞬即至。 因着这一日宫里有粽宴,吉灵没敢赖床,早上一睁眼,就喊七喜进来洗漱了。 用过早膳后,七喜把夏天的旗装全部找了出来,一件件摊在床上,主仆两个人商量着挑选了老半天。 最后定夺下来的是一件淡海棠红色的旗装,吉灵又配着衣裳的颜色,给自己化了妆。 七喜给她梳好头之后,挑了一朵和衣裳同色系的海棠色金镶珠花给吉灵戴上,那珠花通体都是金镶红玛瑙,甚是娇艳华美。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见碧雪在一旁捧着珠宝匣子,还等着给七喜递上其他珠钗,便出声道:“这样就已经很是招摇了,不能再加了。”。 碧雪笑道:“主子这么年轻,便是穿戴得艳丽些也是寻常,更何况今日还是过节呢!”。 吉灵没说话,对着镜子左右侧了侧脸。 瞧了一阵子后,她猛地一伸手,把耳朵上的红玛瑙耳夹也揪了下来,这才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待得到了皇后的坤宁宫,只见殿前的青砖都被擦洗得如同镜面一般,恢宏的飞檐下四处张挂着五色龙舟金线缠凤凰图,花木扶苏,雕花围栏上处处插着苍青色的菖蒲,到处弥漫着一股菖蒲熏香。 几个宫女在廊下看见她来了,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可来了!”。 其中一个领头的宫女便道:“皇后娘娘方才就命奴才们候在这儿了,瞧瞧贵人来了没。”。 吉灵心里也有点意外,忙恭恭敬敬地笑着回道:“哪能让皇后娘娘如此费心,可折煞我了!”。 说话间,那领头宫女已经引着她向正殿里走去,玉阶上又有两个宫女,瞧着吉贵人过来了,老远地便打起了帘子。 那院中另有几个贵人服色打扮的年轻丽人,那几个宫女便像没瞧见一般,径直昂着头,引着吉灵从她们中间走了过去。 众人不由得给吉灵让开一条路来。 吉灵低着头,只是快步走。 待得上了玉阶,进了正殿,才见殿里也是布置一新,左右两张几米长的长桌案上各摆放着九只五彩张天师斩五毒图盘,盘里堆着时节的鲜花和果子,清香馥郁。 刚一进暖阁,吉灵便见皇后正一个人端坐着,并不与他人多言,只是低头啜饮一杯热茶。 齐妃和裕妃坐在一旁,用帕子掩着嘴,微微皱着眉在说着什么。 吉灵快步走到暖阁正中,蹲下身子,郑重其事地给乌拉那拉氏行礼道:“贵人吉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刚刚说完这几句,便听外面唱报道:“年妃娘娘到——!”。 门帘被打起,众人转过头去,便见年妃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鬓发间珠环翠绕,金绣银镶。 年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娉娉婷婷地走到皇后面前,略微屈了一下膝,一脸懒洋洋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说完,也不等皇后娘娘叫起,居然径直转了身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喇喇地坐下了。 皇后被堵得好一会儿才出声,淡淡道:“年妃倒真是熟不拘礼。”。 暖阁中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裕妃一个没忍住,差点笑了出来。 皇后一转头,便见吉灵还在原地——她显然腿脚已经蹲得酸了,微微发颤,仍然不起身,只是恭敬地低着头。 是在等着自己这个皇后发话。 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亲手虚扶了一下,道:“吉贵人起来。”,又指了指懋嫔旁边的位置,道:“坐。”。 众人都怔住了。 皇后指的那把椅子是个很微妙的位置,就挨在懋嫔旁边。 说尊不尊,说卑不卑。 平日里一直都没人坐——妃位的老人儿不屑坐、年轻的贵人们不敢坐,嫔位的人数又少…… 所以那里永远都是空的。 在一片安静中,年妃忽地嗤笑了一声,冷冷道:“皇后娘娘,瞧着吉贵人这模样,应是被吓着了。不过臣妾倒觉得,这位置不该她坐,她也不配坐!娘娘还是别为难她了。”。 年妃话音刚落,就看见——吉灵已经扶着七喜的手,施施然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了。还低头顺手理了理衣袖,一脸神情坦然。 暖阁中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各色目光齐齐看向了吉灵,又看向了年妃。 皇后眉头微微一挑,看着吉灵。 年妃倏地变了脸色,一双杏眼盯着吉灵,只厉声道:“吉氏!亏得皇后娘娘还夸你最懂规矩,本宫瞧着,你却胆大得连尊卑都敢逾越了!这把椅子……也是你的身份配坐的么?”。 吉灵向前倾了倾身子,笑嘻嘻道:“妾身愚钝,旁的事都想不明白。不过妾身只明白一件事——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六宫都在皇后娘娘统协之下,皇后娘娘的旨意便是规矩!”。 话音落下,暖阁中寂静无声。年妃心里本就恨极了吉灵得宠,此时心头怒气陡生,一双眼阴沉沉地眯了起来,只盯着吉灵。 却见吉灵说完了那番话,顿时肩膀微耸,低头坐着,又恢复了平日里恭顺的模样。 这时,只听外面唱报道:“皇上驾到!”。 皇后听了,口中只道:“今日皇上下朝倒是早!”,便不慌不忙地将手中茶盏交给旁边奴才,又扶着宫女华容的手。 经过年妃身边时,她痛快地瞄了一眼年妃的脸色,这才快步走出了暖阁。 众妃嫔都跟在皇后后面出了暖阁,见胤禛大步流星地跨进前殿来了,苏培盛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便齐齐蹲下请安。 皇后在众妃嫔之中,因着身份是妻,只半蹲了膝盖,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在众人中寻了寻,正见着吉灵也抬头向自己看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胤禛便收回眼光。 他抬手让皇后起来,见皇后形容憔悴,便夸奖了几句,又道:“朕知道,操办佳节、大典最劳心神!皇后尽心尽责,这些日子,应送应赏的,都打理得清楚,甚好!”。 乌拉那拉氏随着他步伐走着,此时就受宠若惊地道:“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辛苦!办妥、办好这些事情,本就是臣妾作为皇后的职责。臣妾将家事料理的好,皇上在前朝的国事才能不分心。”。 她顿了顿,见众妃嫔都落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便低声笑道:“皇上若是觉得臣妾辛苦,以后不妨给臣妾寻个左右手,就算是帮忙分点担子,也能容臣妾过几天松快日子了!”。 第九十三章 和硕和惠公主 闻弦歌,知雅意。胤禛听出皇后话外的意思,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个话头。 乌拉那拉氏见皇帝不吱声,也不好续着这话题再往下发扬,便岔开道:“今日的棕宴,臣妾可是备了粽弓,趁着后宫姐妹们都在,皇上定得给大家露一手!”。 胤禛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小女子的玩艺,朕怎插手?”,他说到这儿,忽然脚下一顿,眼睛一眯,抬手向宫门外一挥,笑着喝道:“进来!”。 众妃嫔一起向殿外望了去。却只见一个活泼的小小人影一闪而过,又有一声清脆的笑声问道:“皇阿玛,您瞧见我了吗?”。 七八个宫女太监都猫着腰,苦着脸跟在那小人儿身后,唯恐她摔着,几人张开手臂,口中只连连哀求道:“公主慢些!仔细脚下!”。 皇后咳嗽了一声,轻斥道:“和惠!多大的人了?还玩这躲躲藏藏的游戏?今日端阳,众位娘娘都在这儿,莫要顽皮了,快些进来。”。 原来这便是和硕和惠公主! 吉灵之前早有耳闻这位公主的大名,却从没见过真人。只听人说过——这金枝玉叶的小姑娘,便是十三爷——怡亲王的小女儿。 因为怡亲王与皇上兄弟情谊非同一般,往来甚秘,这小姑娘从小在雍亲王府里跌摸滚爬,出入整个雍亲王府比进自家宅院还熟悉。 当时还是雍亲王的胤禛便直接认了这女孩做养女,登基后,她也被封为和硕和惠公主。 可别小看这“和硕公主”的封号——崇德元年,还是皇太极在位的时候,便仿明代制度,皇帝的女儿开始被称为“公主”。 但即使同样为公主,也是有区别的。 皇后生的女儿是“固伦公主”,其他娘娘生的则是“和硕公主”。 但即使是比“固伦公主”低了一头,那也是公主呀——只有天子之女才能配享的称号。 至于亲王之女,则叫和硕格格。 所以这小姑娘的生父是怡亲王,她本来的身份应是“和硕格格”的,因着做了皇帝的养女,才成了“和硕公主”。 和惠公主听了皇后这话,一噘嘴,背着手,才慢慢走了进来。 吉灵就看见这小姑娘不过才十一二岁年纪,若是换了现代,还是个小屁孩儿呢!每天得背着书包老老实实上小学去。 和惠公主穿了一身淡粉色的旗装,头上的小小旗头梳得油光水滑,也配了一朵同色的淡粉色牡丹珠花。 旗头左边,插着一只应景的端阳五色老虎簪,旗装上摆扣子上,挂了一片翠玉雕成的菖蒲叶,一身珠光宝气,一张小脸上却满是稚嫩之色。 她踢踏踢踏地走到胤禛和皇后面前,按照和硕公主的规矩,对着皇上和皇后行了叩首礼,待转过身,又对其他几个有生养的妃子们行了万福礼,那几个妃子连忙还礼笑道:“公主!”。 和惠公主的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这几个礼便也行得不伦不类,皇后见状,便抿嘴一笑,招手道:“和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这么一会儿也不肯放下?”。 和惠一脸不情愿,慢慢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原来她手中抓着的是一只毛绒绒的端阳五毒图案小老虎,众妃嫔都忍俊不禁。 胤禛一脸慈父表情,疼爱地看着和惠公主,这时候便走过去,伸手揽上她的后脑勺,笑着带她往后殿走去。 众人到席位坐下后,吉灵才注意到胤禛今日的朝冠上戴了艾草尖,身穿蓝棉纱袍和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身上虽然拴了只龙舟形大荷包,自己给他送的那只小荷包也依然挂在他腰间。 宫女们送上茶果来,皆是桑椹、樱桃、茯苓等适时的鲜果。只见华容快步走到皇后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皇后听完,又转头向胤禛说了几句。见胤禛点了点头,她便对华容颔首。 华容会意,自去安排,不一会儿,养心殿御膳房的太监们已经抬着各色膳桌等候在了宫门外,待得排好了队形,这才两两成对,鱼龙流水一般地将一对对膳桌送了进来。 宫女们伺候着将各色菜式送到各嫔妃面前,吉灵就见今日的菜式倒是家常接地气——有姜汁豇豆、青红椒麻鸡、蒜泥白肉卷、烤鹿肉干、凤眼炒虾球、蒜蓉蒸扇贝、此外还有一道自己喜欢的三鲜龙凤球。 ……就是没有粽子。 今天不是“粽宴”吗? 皇后笑着举起雄黄酒杯,对胤禛道:“皇上,值此端阳佳节,臣妾第一杯便敬皇上!”。 胤禛举起面前的菖蒲酒杯,对皇后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皇后并没急着喝下,又对着众人遥遥举杯示意,见众妃嫔连忙端起面前的杯子,皇后这才以袖遮面,将那杯菖蒲酒喝了下去。 众人又说了些节庆话,身旁的侍膳宫女们便开始动了筷子。伺候着一道道布膳,酒过三巡,只见华容正色站在门口举起手掌,轻拍了三下,众人一抬头,就看见八个小太监吃力地抬着一张巨大无比的膳桌,一步步挪了进来。 那膳桌大得简直夸张——要不是上面还放着一只同样巨大的五彩张天师斩五毒纹盘,内中堆着一大堆热气腾腾的粽子,吉灵还以为御膳房的太监把皇上的龙床抬来了呢! 膳桌被放下在大殿正中,因着重量颇沉,四脚不一,放下时难免有震动,吉灵却见那桌上盘中,粽子纹丝不动。 她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瞧出内里的门道,原来这盘子中,所有的粽子之间,已经都用绿色丝线相互勾连,合纵连横,最后成了一道立体网状,如此才不会松散。 这时又有宫女们进来,往嫔妃膳桌上送上粽子,皆用银碟装着,每盘十八个,每个膳桌上摆两方。 华容此时便捧着一把金角小弓,低着头快速小碎步走到帝后面前,跪下将那小弓呈上。 这就是射粽子的粽弓了。 齐妃本是一直埋头苦吃的,这时候也放下了筷子,笑着道:“亲教宫娥群角黍,金盘射得许先尝,臣妾向皇上讨个眼福,就请皇上给大家伙儿露一手罢!” 第九十四章 金弓 胤禛尚未说话,和惠公主本是坐在几位妃子旁边的,这时肉嘟嘟的一张小脸上就绽出笑容,也拍手笑道:“皇阿玛便试一试这把金弓吧!” 胤禛见众人语意殷殷,兼着和惠开了口,便向苏培盛点了点头,苏培盛忙躬腰上前,从华容手中接过那只金角小弓,趋步递给胤禛。 那金角小弓一头罩在一张青色竹纹十面锦缎下,旁边放着一把铜制的梅花络子挑手,胤禛顺手掀开了盖布,便见那金角小弓下,垫着一大捆特制的箭矢,根根都缠上了五色端阳绸,尾部挂着菖蒲穗子。 他顺手抽出一根,握在手中,站起身,缓缓从膳桌后绕到前面来,皇后与众妃嫔见皇帝起身,一个个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也跟着立了起来。 皇后跟上胤禛,走了几步,站在他身旁,见殿中对面那棕盘中,粽子堆叠如山,便笑吟吟道:“皇上,臣妾有个提议——这第一只要射的粽子,不如让和惠去指着吧。”。 胤禛愉悦允道:“也好,便让这丫头去挑!”。 苏培盛立即从旁边小太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盘朱红色的扶桑花贴,又碎步挪到和惠公主面前,笑道:“公主,所有的花贴,都在奴才手中这盘子里了,公主请!”。 从顺治年间,宫里就时兴了端午节要赏扶桑花的规矩。 端午时节,御花园的扶桑花开得正艳,扶桑花挺立高大、花瓣色艳艳丽,这盘扶桑花贴乃是采了清晨带着朝露的扶桑花,压榨出花汁颜色,又染在雄黄纸上,剪成了花朵图样,背后早用刷子刷了糯米汁。 花贴被贴在哪只粽子上,持弓之人就得射中哪只粽子,如此才算是完成了“射粽”的游戏。 和惠公主扬起下巴,露出两只小虎牙,毫不犹豫地伸手道:“我来!”,语音清脆,缭绕在殿中。 胤禛笑道:“这丫头和老十三一个样,都是天生一副爽朗决断的性子!”。 皇后这时便上前来,亲自牵了和惠公主的手,向苏培盛絮絮地吩咐道:“将盘子放低些,让公主好好挑挑。”。 众妃嫔见公主要贴这第一朵射粽花贴,也都凑趣地围了上来。 待得见和惠公主拿起了两三朵花贴,吉灵才看出来,原来那花瓣上面还描着五毒图案,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各不相同,墨迹清淡。 和惠公主挑了只蜈蚣图案的扶桑花贴,快步奔到对面那粽山前,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忽地一咧嘴,绕到那粽山后,伸手将花贴——“啪”地拍上了背面的一只粽子。 齐妃瞧了一眼胤禛,抿嘴打趣道:“皇上,和惠公主选的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啊!”。 懋嫔也笑着对胤禛道:“皇上,公主这般机灵可爱,真真是被皇上养得极好!”。 胤禛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眼睛没离开那粽山,伸手对旁边人道:“拿弓来。”。 苏培盛立即将那只金角小弓双手递到胤禛手中。 胤禛方才已经自取了箭矢,这时便也不低头看,只凭着余光与鞍马娴熟的功夫,极利落地将箭搭在了弓上。 他随即一抬弓,利眼一眯。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那只五色箭矢流星逐月地飞了出去,嗖地一声,开路辟道一般穿过了那粽山,直推了四五只粽子出去。 箭头力道甚大,只听那粽山背后“扑扑扑”的几声落地的闷响,众妃嫔都不由得“呀”了一声。 早有小太监守在那儿,这时便飞奔过去捡起四只粽子,放在托盘中,高举着送到胤禛面前,跪下将托盘呈上。 众人伸了头去瞧,只见那几只粽子还冒着热气,其中一朵上面赫然贴着娇艳的扶桑花,不是和惠公主选中的那只,又是哪只? 和惠转了转眼珠,忽然一跺脚嚷嚷道:“皇阿玛!这可不算!我贴的只有一只粽子,您却打了这四只下来!”。 胤禛瞥了她一眼,含笑道:“你这丫头!”,他待要向下说,便见齐妃已经上前来和惠面前,弯下腰轻声轻语说了几句。 齐妃是有生养的娘娘,对于哄孩子十分有一套,几来几往便逗得和惠眉开眼笑。 胤禛将那金角小弓交给皇后,皇后接过弓,在手中握住,笑吟吟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道:“皇上既然为咱们端阳佳宴开了第一弓,大家姐妹们也不必拘着了!还有谁来?”。 话音刚落,懋嫔却笑吟吟地道:“皇后娘娘,嫔妾瞧着这射粽十分有趣,斗胆也想试上一试。”。 她平日里是个老成持重的,众人都不料第一个要出来射粽的人竟然是她。 皇后面上仍然是笑着,只是笑意淡薄了几分,道:“也好,懋嫔是个能沉得下心的,射箭倒是最讲究这点。”,说完,便慢悠悠将金角小弓交给华容,华容捧着,快步送到懋嫔面前。 懋嫔接过了弓,动作不甚熟练地拉开,因着力气孱弱,即使那弓极小,也不能拉得圆满。 她举起弓箭,吉灵就看她扣着弓弦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用尽了力气。 和惠公主笑着抢上前道:“懋嫔娘娘,这粽子还是让我来选罢!” 懋嫔立即笑道:“公主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和惠公主展颜一笑,蹦蹦跳跳跑到那粽山旁边,用花贴贴了一只靠下位置的粽子。 众人见那位置容易射中,想必懋嫔或许能射中,便都回头,带了几分期待看向懋嫔。 在众人目光的包围下,懋嫔一张苍白的脸,此时竟也泛出了一点血色,她紧紧咬住嘴唇,眯起一只眼睛,侧过头,对准那只贴花粽子,来来回回瞄准了六七次,还是没放箭。 宁妃瞧得着急,便挤开身前的裕妃,对懋嫔道:“懋嫔,看准了就放吧!”。 话音还没落下,只见懋嫔手中箭已离弦,“嗖”的一声,稳稳地扎在那只粽子花贴上。 众人都轰然喝起彩来,小太监奔过去将粽子捡起,呈递给皇帝及各人看了一眼,吉灵站在众人中,正撑着七喜的胳膊看得有趣,胤禛一转头,瞧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指着她的方向,笑着对苏培盛道:“让吉贵人也过来试试!”。 第九十五章 狠手 皇上此言既出,吉灵只能上前去接过那只金角小弓。 刚刚捧住,她手腕便被压得往下一沉——没想到这金角小弓看着精巧,却颇有重量,难怪方才懋嫔挽弓那般吃力呢! 和惠公主还站在原地,见又有宫妃要射箭,她乐此不疲,抢着从盘子里又拈起一张扶桑花贴,双手举高,贴在粽山正中的一只粽子上。 皇后见她离粽山很近,便招手笑着道:“和惠,别站那儿,到皇额娘这儿来!”。 和惠公主甚是活泼,此时听了皇后的话,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回走了几步。 吉灵一脸沉重地捧着弓,心里充满了后悔——眼见着这丑是要出定了。 如果知道今日这棕宴,自己居然会被四爷点名,还被他心血来潮地拉出来…… 她一定在前几日,苏培盛给景阳宫送来那只小弓、还有那十六屉粽子的时候,就好好练习一番,而不是偷懒。 见吉灵为难的神色,宁妃用帕子掩了嘴,笑嘻嘻地补刀道:“吉妹妹还等什么?快让咱们姐妹们开开眼吧!瞧着平日里吉妹妹这般聪慧,想必也能一射而中!”。 皇后闻言,只抬手扶了抚鬓发,淡淡道:“吉贵人,不过是个宴中游戏,不必紧张,尽兴便好。”。说话时,她指尖的镶金嵌珠宝团花纹护甲碰在凤钗之上,发出珠玉相撞之声。 吉灵强笑道:“是!”。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磨磨蹭蹭地抽出一根箭矢,学着方才懋嫔的样子,想搭上弓。 谁知正应了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 吉灵一连试了五六次,才算把箭勉强搭在了弓弦上,便听得旁边已经有宫妃低声嗤笑起来。 其实吉灵在穿越之前,倒也不能说没碰过弓箭——很多运动健身馆、历史文化旅游风景区都会有射箭的场地供人们来尝试。 但是她摸那些弓箭的时候,不但有教练在旁边指导,而且弓上还有弓窗,有刻度、标尺、箭台瞄准器。 而现在,自己手上的这把金角小弓可是一把秃弓啊! 秃弓就是古代人常用的一种弓,上面可没什么刻度、标尺——一切都只能凭射箭者自身的感觉与功夫了。 吉灵抿了抿嘴,慢慢伸展手臂,一点点将弓弦朝上空抬起来。 随后,她左右调整了几次角度,那弓弦就仿佛和她忧愁一般,完全不听指挥,动作怎么调整,怎么别扭。 胤禛在一旁,瞧着吉灵动作全然没有章法,皱眉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便见皇帝亲自走到吉贵人背后,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扶住吉贵人的手臂,沉声道:“慢慢来!别急。”。 不少人脸上神情瞬间都滚了几层颜色。 便有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地往年妃的方向偷偷瞅着。 懋嫔皱了皱眉,也将视线投向年妃,却落了个空——年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懋嫔一挑眉,目光在人群中睃巡了一圈,才发觉年妃竟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人群,挪到了吉灵的左后方,正和宁妃站在一起。 而宁妃的前面则站着张贵人。 正因张贵人挡着,方才懋嫔才没看见年妃走了过去。 见年妃眼神阴冷,只死死盯着吉灵,目光中的厌恶之意已是毫不掩饰,懋嫔心头一沉。 隐隐约约的,便有些思绪在她脑海间混沌而过,只是那些思绪如烟似雾一般,飘来飘去,就是捉摸不透。 忽然,便如电闪雷鸣一般,一个念头划过她脑中!懋嫔面色一变,低声对茉莉道:“快!咱们快去年妃娘娘身边!”。 茉莉不知所以,见主子神情焦急,便扶着懋嫔,想绕到年妃身边去,人群却已经将路阻隔开。 便听胤禛压住吉灵的手,朗声道:“控弦之法有两种:你既然力气小一些……”。 他顿了顿,略思虑了一下,笑道:“朕便教你第一种!用无名指叠着小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直立。”,胤禛一边说,一边示意。 他话语甚是耐心安抚,兼着其中又有一丝平日里极少见的温柔怜爱,便连那在后面捧着箭矢的太监,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向吉贵人的背影瞄了一眼。 吉灵模仿着胤禛的动作,依样画葫芦一般,有模有样地将姿势摆了。 胤禛点点头,展开五指,压住她手背,鼓励道:“试试。”。 吉灵努力对那粽子瞄准,来来回回了三四次,。 胤禛轻喝道:“双脚分立些!”。 吉灵颤巍巍地一松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箭矢已经“嗤”地被放了出去,堪堪擦着那只粽子而过,正射中了旁边的一只粽子。 虽是没射中,可箭尾的冲击力也将那只贴花的粽子撞得掉了下来。 和惠公主是站在侧边观看的,这时候便一跺脚,哈哈大笑着拍手道:“不中!”。 小太监跑过去将两只粽子都捡起,盛放在托盘中,一脸迟疑——不知这算是中还是不中。 他抬头望着皇帝,见皇帝点了点头,便高举着托盘小步奔了回来,跪在吉灵面前,将粽子呈上。 粽子既然落地,贵人们便是不吃的了,送回自己射中的粽子只是讨个彩头。 吉灵从盘中取过那两只战利品粽子,略略觉得懊丧,回手递给七喜。一瞥眼正瞅见张贵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握紧了帕子,似乎是刚刚松下一口气。 张贵人见吉灵看着自己,便也对着吉灵欢喜地一笑。 胤禛只扫了一眼那两只粽子,便对吉灵道:“你自己再试一次!”。 吉灵只好挽上弓箭。 大殿那一边,和惠公主早已经贴上了第四朵扶桑花,又奔到一旁观看。 吉灵抬起弓,看手中弓弦微微颤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心里有了点数,手上也有了点感觉。此时便微微闭上一只眼,一点点将弓撑开,全神贯注地瞄准了目标,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向了对面那只贴了花的粽子。 就在吉灵要松手的那一刹那,忽然只觉得背后,不知从哪里一股力道推搡了过来! 她来不及应变,已经被撞得向前踉跄了两步,手中的箭早歪了准头,离弦呼啸而去。 只听殿旁,几个奴才惊得嘶声大叫道:“公主小心!”。 第九十六章 凶险 那箭离了弦,却裹挟风势,好巧不巧,正好直奔和惠公主的方向而去,去势甚快,哪里来得及闪避? 众人惊叫声中,只“咣”的一声响,是和惠公主无法避让,便向后慌张地退了一步,结果抵在了后面一扇千里江山晕墨八角如意屏风上。 那屏风底座是松木,本便松动,此时吃了力,难以支持,整座屏身颤颤地晃悠了一下,便轰然往后面倒去,发出了好大声响。 和惠公主狼狈地坐在地上,抬着右手捂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她身边的奴才们唬得面无人色,立即上前团团围住她,想要察看。 与此同时,吉灵刚刚稳住身子,便又惊又气地回身来看,却见张贵人正跌在地上,刚刚撑起身来——原来方才是张贵人向前冲撞在了自己身上 皇后瞧了一眼张贵人,哪里顾得这边的情形?只朝着和惠公主快步奔走过去,颤声道:“和惠!你伤到哪儿了?”。 众人手忙脚乱中,胤禛也已经大步抢了过去,见和惠公主头上的小小旗头已经被那箭矢射的松散了,好几缕头发松散下来披在脸上。 大约是痛得厉害了,任皇后如何柔声劝哄,和惠公主都不愿意把手放下。 妃嫔们一个个此时也都赶了过来,想察看公主的情形。 胤禛心中急躁,但并不发作,只隐隐忍着怒火,沉声斥道:“都让开!别聚在在这儿。”。 众人听皇帝发话,这才赶紧向周围避让开去。 苏培盛已经将那根惹祸的箭矢捡了起来,伸手呈上给皇帝。 胤禛知道端午箭矢都是处理过的圆头,最前端又包扎了锦缎。 他右手握住将那箭矢,用力在左手手心里抵了抵,感受了一下力度,才上前缓声命令道:“和惠,把手放下,让皇阿玛瞧瞧你的伤势!” 和惠苦着脸,慢慢将手放下来。 此时殿中天光明亮,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便见公主右边额头上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红枣大的一块地方,已经肿胀起来,旁边肌肤尚好,未有见血。 皇后见此伤势,估计应无大碍,暗暗松下一口气来,胤禛回头对苏培盛吩咐道:“传安太医来!”。 苏培盛回头对小陈子点了点头,小陈子是早就已经等着的,见皇帝吩咐,他腿脚轻便,撒开腿便跑了出殿去。 皇后伸手,亲自想要扶起和惠公主,和惠公主挣开皇后的手,一屁股又赖回了地上。 皇后知道她犯了小孩儿脾气,也不能强求,便对华容道:“将本宫寝殿里东边榻上那只端阳老虎锦垫拿来。”,华容转身便吩咐小宫女去取。 那小宫女不多时小步快走着将垫子送回来,华容接过来刚要放下,皇后却伸手道:“我来。”, 她亲手接了垫子放在地上,和惠这才微微挪了身子,坐在了厚厚的垫子上,伸手揪着那垫子两旁的五色端午穗子,她两边嘴角向下一撇,眼泪汪汪了。 她抬起头,还没说话,先流下了一道清亮的鼻涕,和惠公主抽了抽鼻子,问胤禛道:“皇阿玛,我脸上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疤了?”。 胤禛不觉心中一凛,面上只是微笑着,轻描淡写道:“断断不会!皇阿玛小时候弓马骑射,脸上不知道伤了几处,次次见血,可比你这严重得多了,现在不也都好好的吗?”。 他说到这儿,心中到底焦急,喉头滑动了一下。 和惠虽看不出来,皇后却清楚,便起身微微侧过身,避开和惠的视线,柔声对胤禛道:“皇上,莫要着急,臣妾瞧着,应无大碍。”。 她顿了顿,向殿外瞧了瞧,道:“太医便是动作再快,过来也总要些时间。”,胤禛并不与她答话,又回身大声道:“吉贵人可有碍?”。 吉灵跪下道:“妾身无妨!都怪妾身失手……”,胤禛听她要告罪,立即出声止道:“无妨便好,不需多言。”。 太医此时终于赶来了,是太医院的安太医。 他年事已高,又被小陈子和另外几个小太监架着,生拉硬拽,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此时进了殿里,喘气喘得不像样,只扑通跪下道:“臣……臣……臣参见……”,连说了几个“臣”字,竟出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胤禛一挥袖子止住他,急道:“别啰嗦,快过来瞧瞧公主!”。 安太医磕头道:“是!”,这才上前来。 皇后扶着华容的手起身给太医让开,安太医一边喘着气,一边哆嗦着手微微卷起袖口。 因和惠公主坐在地上并不愿起身,安太医虽一把年纪,也只能趴在地上,伸手帮她仔细察看了额头伤情。 旁边人已将药箱送上,安太医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以手撑地,转过身来,对胤禛和皇后磕头道:“皇上,皇后娘娘,请放心,臣方才细细察看了公主的伤势,虽面上瞧着厉害,实则内里并无大碍。”。 他顿了顿,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臣开几服内服的化瘀的方子,给公主饮下,另外这几日公主需注意饮食平和清淡,洗漱时也别碰上水,大约六七日,便能差不多好了。”。 殿里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安太医。 安太医瞧着那箭矢,浊重地清了清嗓子,又叹道:“公主有皇上龙威庇佑,皇上不必担心。这端阳粽箭想来是制作之时,便有意考虑,怕误伤人。也多亏得这顶端圆钝……”。 否则今日情形便凶险万分! 众人听他说完,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得乌鸦扑啦啦拍着翅膀从坤宁宫宫顶飞过的声音。 和惠抽泣着问道:“太医,我真的不会留疤?你可要看准了呀!”。 安太医听公主问话,便转过去磕了个头,抬头陪着笑答道:“回和惠公主的话,只要公主照着臣所说的好好将养,这伤情是绝不至于留下疤痕的!请公主万万放宽心。”。 张贵人此时也早已被人扶了起来,脸色苍白。 胤禛转身走了两步,不言不语,目光只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殿里静得几乎连拔根头发丝儿的动静都听得见。 皇后半扶半抱着和惠公主站起来,又将她交给身旁贴身宫女。 她走到胤禛身边,打量了一眼皇上脸色,便板着脸出声道:“张贵人,你自己来说!方才是怎么回事儿?”。 第九十七章 争斗 张贵人身子微微晃抖,一双手在袖中攥紧了,脸色煞白地道:“回皇后娘娘,嫔妾方才并不是有意撞吉贵人的!妾身只是瞧着热闹,有人忽然从背后推了嫔妾一把!嫔妾没站得住,这才跌了下去!”。 皇后眉头一挑,立即追问道:“你可看清那下手的人是谁?”。 张贵人站在原地,手脚只是一片冰冷,喃喃自语道:“是谁……”。 皇后瞧了她一眼,眼光慢慢地腾挪开,在众妃嫔脸上都扫了一圈。 众人被乌拉那拉氏目光注视着,除了少数几个胆子大的,其余人都低下了头,屏息凝神,殿中只能听见和惠公主一溜溜抽泣的声音。 皇后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只盯着张贵人,沉声道:“张贵人,你仔细想一想事发之前,周围的情状。”。 张贵人忽地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一双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她盯着着宁妃,又转头对皇后大声禀道:“是宁妃娘娘!嫔妾想起来了!方才看热闹的时候,宁妃娘娘就在嫔妾左后方!”, 宁妃不等她说完,便满面怒容道:“张贵人!你成神仙了?脑袋后面竟能长眼睛,连背后的事情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你这般肆意攀诬本宫,可有证据?”。 张贵人泪珠已经滚落下来,只喃喃道:“证据……” 她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泪,望着皇后娘娘,只觉得眼眶酸楚,眼泪不住地往外冒,竟是止也止不住,望出去皆是一片模糊。 宁妃见她无话可说,便愤愤然指着张贵人,对胤禛凛然道:“皇上,张贵人她空口白牙,如此诬蔑本宫!居心何其恶毒!臣妾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张贵人眼中饱含热泪,一张脸涨得通红,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只是拼命摇着头,跪下膝行到胤禛面前,磕头道:“皇上!嫔妾没有诬蔑宁妃娘娘,嫔妾说的都是实情!”。 宁妃一步步向后退着,指着张贵人,又捂住胸口,连连点头,颤声道:“好!好!好你个张贵人!你是永和宫的侧位,本宫想着既然是在一宫居住,你年纪又小,从来都是把你当妹妹照顾着,自问待你不薄!岂料你竟这般回报本宫的一片真心!”。 她喘了一口气,扬起下巴道:“明明是你自己居心叵测,想去陷害吉贵人,竟这般血口喷人,随便抓了个由头来诬陷本宫!可怜吉贵人还以为你是真心把她当姐妹,你却装作摔倒,撞在她身上,好让她手中的弓箭偏了准头,这才闯出祸事。本宫瞧着……你分明便是嫉妒吉贵人得宠!”。 张贵人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连连摇着头,听到后面,她愤声道:“吉姐姐对我极好!我的的确确是真心把她当姐姐的!怎会如两位娘娘所说的这般不堪,用心害她?”。 宁妃只将眼睛一翻,冷笑道:“人心相知,贵在自然,人情冷暖本是日久才见!本宫却瞧着你,日日地往景阳宫吉贵人那儿跑,等不及要与她熟络一般!这般焦急要接近,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她放缓了声音,转头道:“吉贵人,你仔细想来,这会子总觉得后悔了罢?”。 吉灵淡淡地平视着前方,并不理睬宁妃。 年妃本是在旁边听着的,这时候忽然上前来,便如随意插嘴一般,道:“宁妃,你这话说的有理,却又没理!” 宁妃心头一跳,瞧着年妃眼色,不知她要出什么招数,面上只缓缓道:“请年妃娘娘指教。”。 皇后也是怔了一怔,瞥眼看了一眼年妃,皱眉道:“年妃有什么高见?”。 年妃不慌不忙地扫了吉灵一眼,又瞄了一眼胤禛,见他虽是面无表情,却也看着吉灵,眼中皆是回护的神情。 年妃心中恨意更浓,收回目光,只厉声道:“本宫倒觉得,张贵人和吉贵人确实是投缘,想来有人姐妹情深,所以同心协力,演场苦肉计,联手起来戕害于公主!看似摔倒,又能推脱罪责于无形,真真是机心巧妙!”。 众人听了“戕害公主”四个字,都愣了一瞬,等到明白过来后,殿内的空气渐渐地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皆低下头去,再不敢再看皇帝的脸色,有胆小的已经跪了下去。 一片死寂中,忽然只听得吉灵“嗤”的一声轻笑。 年妃赫然转身,目光直逼视着吉灵,怒道:“你笑什么!”。 吉灵慢慢地抬起头,毫无惧色地回视着年妃,懒懒道:“娘娘说完了?该轮到嫔妾了。”。 年妃见吉灵面上神色镇定自若,心中不知怎的,竟然虚了虚,只勉强道:“你……”。 吉灵不待她说成句,已经转身几步走到胤禛与皇后面前,跪下磕了个头,方道:“皇上,皇后娘娘,嫔妾想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看一样东西。”。 皇后尚未发话,胤禛已经毫不犹豫,点头道:“准。”。 吉灵道:“谢皇上!谢皇后娘娘!”,这才不慌不忙地起了身,七喜连忙上前扶着她,吉灵轻轻推开七喜的手,道:“不必。”。 众人便都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只见吉灵走到张贵人面前。 张贵人仍跪在地上啜泣不止,吉灵伸手握住她手腕,她猛地一颤抖,抬起头来见是吉灵,眼泪流得更凶了。 吉灵抿了抿嘴唇,手上一用力,将张贵人拉了起来。 没等张贵人反应过来,吉灵已经伸手轻轻掀起张贵人的衣裙,拽住右边里衣膝盖的布料,两手向向两个方向用力一撕拉。 只听“呲”的一声!那布料顿时裂开一个口,露出张贵人膝盖上肌肤。 众人瞧得分明,都看见张贵人右边膝盖上擦破了两处寸长的伤口,其中一处伤口已经渗出许多殷红的血珠子来,凝成了一条红线。 伤口旁边的肌肤皆是红肿一片,一眼看见就知道明日定然是又青又紫。 皇后只瞧了一眼,立即用帕子掩住眼,转过脸去,轻斥道:“快掩上罢!皇上在此,这般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第九十八章 牵扯愈深 吉灵伸手将张贵人膝上布料掩上,才道:“张贵人的伤是在右边膝盖。”。 她只说了这一句,张贵人已经明白过来,立即接着吉灵的话头,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方才嫔妾跌倒在地,是向着右边摔下去,右侧身体先着地——推嫔妾的人便在嫔妾左后方!方才宁妃娘娘问嫔妾有什么证据——嫔妾这受伤的右膝就是证据!”。 宁妃本是冷眼瞧着的,这时眼色中终于掩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心虚。 张贵人抬头道:“方才宁妃娘娘的确是站在嫔妾左后方!殿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嫔妾不会瞎说,更不难找出人证!”。 宁妃勉强冷笑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血口喷人,硬将这罪名向本宫头上安,说是本宫推了你!”。 她抬头瞧向胤禛,见胤禛脸色深沉,宁妃不知皇帝此时心中所想,心中越发慌乱,便急急辩解道:“皇上!皇后娘娘,本宫已经贵为妃位,何苦要针对一个不得宠的贵人?这样做对本宫有什么好处?”。 张贵人抬头盯着她,凄然道:“宁妃娘娘,您哪里是针对嫔妾?您分明是冲着吉贵人来的,嫔妾不过是您推出去的踏脚石,想着顺便一石二鸟罢了!”。 还没说话,年妃在旁边忽然笑了一声,插话道:“张贵人和吉贵人果然好交情,瞧瞧这相互维护的劲头!”。 她并不理睬张贵人,只缓缓踱步走到吉灵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才道:“吉贵人,本宫听闻你父亲上个月还和库伦托在礼部为了今年礼选的名单起了争执,是也不是?”。 吉灵平平地道:“年妃娘娘,嫔妾身处后宫,朝堂之事并不知晓。”。 年妃点头道:“好!你装糊涂,本宫却与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总该知道——那库伦托与你父亲素来政见不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你父亲多年来颇有政绩,为人处事也不可谓不谨慎,却偏偏未曾擢升半步,这其中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想来你父亲对库伦托早已经恨之入骨了罢?”。 吉灵还没说话,皇后已经听出端倪来,出声阻道:“年妃,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年妃一转身,对皇后的话置若罔闻,只抢着对胤禛飞快道:“皇上,您可别忘了,库伦托是怡亲王属下的人,而和惠公主的生父可恰恰便是怡亲王!”。 她的话音回荡在殿中,众人细细想来这其中缘故,见牵涉得越发深了,又见皇帝脸色冷漠,便无人敢动弹一步,有胆小的便恨不得个个在地上挖个洞,直接钻进去藏起来才好。 寂静之中,众人只听吉贵人朗声道:“嫔妾当真是佩服年妃娘娘——身处后宫,竟然还这般耳通目达,对朝堂之事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只是有一点嫔妾实在纳闷——年妃娘娘贵为天子嫔妃,身处深宫,这些朝堂消息都是如何得到的呢?”。 年妃脸上的冷笑慢慢收敛了,强辩道:“朝堂之事,便是国事天下事,自然后宫也能耳闻一二,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懋嫔本是站在人群中一直瞧着情形的,这时候便站在众人背后,垂下眼,扶住额头,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吉灵笑了笑,缓缓道:“天下事?嫔妾的父亲只是个四品典仪官,他的事情,在这京城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年妃娘娘却对嫔妾父亲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消息如此灵通,,连嫔妾这个亲生女儿都自叹不如!想来年妃娘娘要么是早就仔细打探过了,要么便是……”。 她笑了笑,却没说下去,只是道:“这也难怪,娘娘母家尊贵,想来前朝、后宫,这官场升迁、牵涉交连的形势,又有什么事不是尽在年妃娘娘和您母家掌握之中的?”。 胤禛缓缓眯起眼睛。 年妃也有些失了举措,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只嘶声道:“吉贵人!你好一张利嘴!胡说些什么?”。 吉灵面无惧色,一脸平静地道:“嫔妾是不是胡说,娘娘心里自然明白。”。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胤禛,正色道:“皇上心里也自然明白。”。 年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偷眼看了一眼皇帝,见他脸色,知道形势不对,便紧紧压住年妃手臂,低声哀求道:“主子,少说一句吧!”。 年妃气急攻心,只觉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猛地一挥手,挣脱了宫女,上前指着吉灵道:“吉贵人,别以为你得了皇上恩宠,便能处处搬出皇上来压着本宫!”。 她气极反笑,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需知本宫盛宠的时候,你这小家女,怕是连这紫禁城的宫门都没进过罢!”。 皇后瞧了一眼年妃,转头对华容不屑地道:“你去扶着年妃坐下,她又这般嚷嚷,仔细别扰到了和惠公主。”。 华容硬着头皮道:“是!”,只能上前试图扶住年妃,柔声道:“年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坐下呢!”。 那边厢,安太医埋头收拾着医箱,见这里已经是一团浑水,不敢久留,瞅了个空儿,便小步行过来,刷刷打了袖子,跪下对胤禛与皇后道:“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已替公主拟好了药方子,若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告退了,也好去药房亲自斟酌着公主药的分量。”。 胤禛并不看安太医,只是脸色沉沉地“唔”了一声,又道:“苏培盛,送和惠公主先回去!”。 苏培盛忙应了。 安太医如释重负,连忙磕下头去,道:“臣告退!”,颤巍巍地以手撑地,站了起来,苏培盛过来抚了他一把,安太医连称不敢,又扶了扶肩上滑下的药箱,早有人过来替他接过了。 和惠公主被七八个宫女扶着起来,向众人这边看了看,才挪动了脚步,待得走到殿门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道:“皇阿玛!无论罪责到底是谁,这人居心可恶!您一定要严惩不贷!”。 皇后回头,皱眉对和惠公主旁边那几个奴才催促道:“怎的还不带公主回去!”。 和惠公主扶住门柱子,不依不饶喊道:“皇阿玛!” 那几人连连应了,扶住和惠公主,都哀求道:“公主,咱们先回去吧!啊?”。 第九十九章 阵营 和惠公主还要执拗,苏培盛已经上前,半哄半劝,好不容易才把这小祖宗送出了坤宁宫前殿。 殿中,见年妃仍在僵持不下,吉灵便口齿伶俐地道:“娘娘,您口口声声指责嫔妾勾结张贵人,有心戕害公主…… 嫔妾倒想问一问:皇上与怡亲王棠棣情深,公主倍受皇上疼爱,公主是何等尊贵身份?嫔妾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怎有胆子做出这等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之事来?” 她顿了顿,又道:“二来,皇上厚待嫔妾,况且公主才十一岁,嫔妾怎下得了如此痛手? 三来,即便果真如娘娘所说——嫔妾勾结着张贵人要戕害公主,张贵人又如何能算准了跌倒的时间与角度、力道,正好让嫔妾手中的箭矢射中公主?”。 这话说到关键处,众人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吉灵环顾众人,并不给年妃说话的机会,行云流水向下道:“四来,嫔妾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皇后娘娘会提议让公主贴第一朵花? 又如何猜到公主会心血来潮,拿着花贴盘子便不撒手?更如何预料到皇上会点名让嫔妾来射箭?”。 她注视着年妃,从从容容地问道:“试问年妃娘娘,嫔妾哪来的本事,如此神机妙算,将这一步一步都算得环环相扣,恰好不错?若按照您的意思,皇后娘娘想必也是被嫔妾买通了,配合着嫔妾呢!”。 皇后是在旁边沉默良久的,这时便忽然抬头,一脸自责地对胤禛道:“皇上,今日之事,说千道万,还是怪臣妾!若不是臣妾提议着让和惠来贴第一朵粽花,后面她也不会受伤了,臣妾应当自请罪责!”。 她说完欲起身,胤禛只是抬手微微向下,示意皇后坐下。 年妃咬住下唇,只恨恨地道:“吉氏,皇后一向是偏袒你的!你当大家伙儿都是瞎子,平日里看不出来么?旁的不说,便瞧瞧你那日日奉承的样子,本宫看了便觉得恶心!”。 张贵人本是一直站在吉灵旁边的,这时候便踏上一步。 她挡在吉灵面前,脸上泪痕未干,却鼓足勇气亢声道:“年妃娘娘,后宫之主是皇后娘娘,她正位中宫,吉贵人处处对皇后娘娘尊敬有加,这又有什么错?”。 年妃未料到一向懦弱的张贵人,竟敢当众反驳自己,当即连连点头冷笑道:“好!好得很!两个贵人同气连枝了,真真是了不得了!你……”。 她还要再嚷嚷下去,胤禛猛地一拍桌案,烦躁地呵斥道:“统统给朕闭嘴!”。 天子一怒,众人心惊胆寒,立即满殿黑压压地跪伏下去。 皇帝极少如此显露情绪,见胤禛这般,皇后再不敢坐着,当即站起屈膝道:“皇上息怒!”。 懋嫔见状不妙,眼眸一转,立即伸手轻轻推开前面人,排众而出,对胤禛跪下,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请息怒!臣妾斗胆……有几句话想对皇上说。”。 殿中极安静,只听得懋嫔微微喘息之声。 胤禛半晌才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说!”。 懋嫔放柔软了声音,细细地道:“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年妃娘娘这性子是率直鲁莽了一些,心思却是极单纯的,不过是姐妹们斗了几句嘴,气头上来了,这才出言不逊!”。 见胤禛脸色稍缓,懋嫔立即道:“往日里,年妃娘娘在潜邸时,也是这脾气,嫔妾仗着自己年长一些,也常常托大,劝说年妃娘娘几句……不过无论如何,惹恼了皇上,总是娘娘的不是!”。 她说到这儿,停了停,道:“还请皇上看在——年妃娘娘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说完便磕下头去。 她身子本就久病缠身,坤宁宫中地砖冰冷坚硬,虽是初夏,跪久了膝盖上仍然传来阵阵针刺的疼痛。 懋嫔咬着牙只是忍耐着,对年妃使着眼色。 年妃抬头瞥见胤禛铁青的脸色,心中一凛,这才不敢再怎么放肆。 她身子一歪,一脸不情愿地跪下,低声飞快地道:“臣妾御前失仪了,请皇上宽宥则个。”。 胤禛冷冷瞧着年妃,面上余怒未消。 懋嫔见状,忽然便转头,冷不丁地抬头,站在旁边的齐妃求道:“齐妃娘娘,您是有生养的娘娘,身份贵重,有福有量,便也来劝皇上几句吧!”。 齐妃似笑非笑地瞅了懋嫔一眼,停滞了一瞬间,这才上前屈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别的事,慢慢圆转也不迟。”。 懋嫔捉住年妃的袖子,哀声道:“年妃娘娘,嫔妾知道,您膝下无所出,和惠公主机敏可爱,您难免打心眼里喜欢!又瞧着和惠公主受了伤,这才心里着急,难免怪罪于吉贵人失手伤了人……”。 她说到这儿,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唉!倘若您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圆了个做娘亲的心愿,想来不至于如此!”。 这话说到年妃的伤心处,年妃眼里气焰顿时熄灭了十之八九。 懋嫔一边说,一边见胤禛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怜悯的神色,虽是短促,却让她心里有了几分侥幸的把握。 她连忙扯了年妃袖子,镇定磕下头去:“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恕罪!”。 皇后不动声色地冷冷瞧着懋嫔,又望了众人一眼,泰然自若地道:“方才争得聒噪,这会儿却又个个赔起罪来。”。 宁妃也跪下道:“臣妾亦有不是!臣妾既身为永和宫主位,原该照顾着张贵人,可是臣妾不能白白蒙受这冤屈!只请皇上明鉴:臣妾为人,向来中正磊落,不会做此细作苟且之事!便是皇上怎么问臣妾,臣妾也只有这一句话!”。 胤禛脸色漠然,唇角却微微上扬,只淡淡道:“问你甚么?”。 宁妃心一横,大声道:“臣妾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便是将臣妾打死了,也只有这一句话!”,又转向众人道:“可有哪位瞧见臣妾推了张贵人?尽可出来指证!”。 年妃在她身后,随着她话语,冷冷瞧向众人。 无人敢应声。 皇后转头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心中叹息——这是桩无头公案,事已至此,已经是扯不清了,却不知皇帝心中如何平衡定夺? 第一百章 圆转 便在此时,齐妃忽然上前微笑着压住宁妃手背,柔声道:“宁妃,瞧瞧你这性子,惯来如此倔强,皇上几时说要打罚你了?不过是姐妹间的一场误会罢了!”。 她顿了顿,转向皇后,轻描淡写地道:“皇后娘娘,臣妾瞧着张贵人一向身娇体怯,怕是只顾着凑热闹,一时没站稳也是有的;或是宁妃娘娘也顾着看热闹,没注意把人给撞着了,两下都闹了误会了!”。 懋嫔立刻接过话头道:“齐妃娘娘说得委实一点不错!嫔妾也是这么想着……这端阳射粽本便是热闹,皇上又亲自教着吉贵人射箭,大家伙儿想看看清楚,便往前拥着,难免挤挤挨挨,哪里谈得上什么‘戕害公主’了!”。 她捂住胸口道:“听着真真是吓人!也不想想,咱们皇上是何等精干圣明!明君眼皮子底下,哪容得了出这等脏事情!”。 皇后端坐着,只用眼角深深瞥了一眼懋嫔。 见皇帝沉默,并不发话,皇后便模棱两可地道:“即便如此,和惠公主到底是因此受了伤,况且又是女儿家,伤在了面容处!你们也忒莽撞了些……”。 胤禛目光冷峻地看向年妃,又淡漠地扫了一眼张贵人,口唇一动,刚要发话。 便在此时,有御前人在外面叩首道:“皇上!有急报!”。 今日是端阳佳节,皇上与皇后、众妃嫔在此有“粽宴”、况且又是皇后的坤宁宫,若非紧急情况,断不会将急报送呈到这儿来。 胤禛心中一凛,便喝道:“呈上来!”。 那人忙捧了急报送进来,胤禛接过了,展开纸面,抖了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众人不知何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脸色。 只见胤禛每读一行,脸色便阴沉一分,看到后来,他眉头紧锁,猛地站起身来,一扬手指着来人道:“你,去宣怡亲王、以及大学士朱轼,即刻来养心殿见朕!”。 那人连连应了,磕了头便赶忙退了出去,一路疾行而去。 皇后听皇帝此时的语气,不知道急报上到底写了什么事情,不由得握紧帕子出声道:“皇上,出了甚么事情?不要紧罢?” 胤禛恨恨道:“直隶大水成灾、被水已有七十三州县之多,河道漫口多至二十余处,署理直隶巡抚赵之垣,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然隐瞒患情不报,延误时机!以致百姓卖儿贩女,沿途饥民号哭不止,饿殍成骨! 皇后你可知?这淹没的都是朕的良田秀山,坑的都是朕的百姓子民,委实可恨!可恨!”。 赵之垣除了署理直隶巡抚,还兼任着工部通政史。类似于建筑部,主要负责修宫殿、修河堤——古往今来,这可都是个肥缺,内中油水极多。 此次洪灾,说不准便是层层克扣得太多——以致河堤修筑,资金短缺,这才在汛期不堪一击,殃及百姓。 胤禛连说了两个可恨,正巧旁边宫女呆头拙脑地上前来,想替换已经凉了的茶盏。 胤禛一扬手,就将茶盏“哗啦啦”地掀到了地上,连带着一盘端阳五毒图案菖蒲红米糕也跟着翻到了地上,只摔得糕饼从盘子中震出,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的肉松豆沙馅,外层的酥皮和内里的红米粒洒得满地都是。 外头的宫女太监们听见动静,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事,直唬得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皇后气得直叱责那宫女道:“没眼色的!这时候来换什么茶,添什么乱子!”。 她又上前屈膝道:“皇上,古往今来,天灾时常有,任是多圣明的天子,也挡不住!好在怡亲王是能吃苦的,若是情况紧急,不如让怡亲王赶紧去督率,您先别着急,一会儿和大臣们商议商议,应对的法子总是能有的。” 胤禛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糕饼出神,想到这赵之垣是年羹尧手下的人。 朝廷中近几个月来,已经多有密报——都说年羹尧疯狂敛财、卖官卖爵。 “年选”之举越发厉害,朝廷上半年来空置出几个重要职位,竟已经到了非“年党”不许入的地步。 这选来做工部通政史的都是什么混账败类! 胤禛慢慢坐下,抬起头沉沉地望了一眼年妃。 年妃自然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见皇帝盯着自己,冷峻眉目下,神色阴疑不定。 那么多年来,他虽与她私下并不贴心,人前却还是对她颜色和悦的。 年妃甚少见皇帝如此神情看着自己,心里只当是皇帝看穿了——是自己示意宁妃去推张贵人,便低下头闪避着胤禛的目光。 胤禛垂下眼睫,视线恰好落在腰上那只,吉灵做的黛蓝色端阳小荷包上。 小小的荷包底色肃然,上面只有一弯歪歪扭扭的小月亮,是银线勾着的,设色倒是冷冽端素,别具一格。 那颜色便似一碗冰镇的凉果子茶,让人在急躁当头,平复了不少。 胤禛握住那只小小荷包,蓦然起身,道:“大学士应在来的路上了,摆驾养心殿!”。 他停了停,又道:“这里的事,也不必叫皇后为难了,朕顺手料理了罢!”。 胤禛抬手指着张贵人,干脆地道:“张贵人,虽是无心,到底害了公主受伤,罚俸一年,罚跪于坤宁宫一日!”。 张贵人不料皇上留情轻判,知道皇上多半是因着吉贵人才对自己手下留情,便松下一口气,反而面带喜色叩首道:“嫔妾知罪,嫔妾谢恩!”。 年妃一脸不甘,胤禛将她脸上神色瞧得分明,便开口缓然道:“年妃,御前失仪已不是一次两次,今日不止一人替你求情,朕且再宽宥你一次,望你少些阴隐的想法,多养点沉静的心思!于人于已,都有益处。”。 他顿了顿,道:“养心莫善于寡欲,朕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着你抄《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一遍,罚俸一年。”。 他一挥手道:“宁妃同样责处!”。 年妃不甘,小声追道:“皇上!若是臣妾与宁妃领罚,那吉贵人手中的箭毕竟也伤了和惠公主,如何皇上却半点不怪罪吉贵人?” 胤禛唇角上扬,竟似要笑出来,只听他冷冷道:“年妃也要做朕的主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谋算 年妃在激愤当头,想说的话便不假思索地冲出了口,瞥见胤禛脸色,她心头一凛,倏地跪下才道:“臣妾失言了,臣妾不敢!”。 懋嫔听到皇帝口中说的这个“也”字,不由得心头一紧——旁人尚未察觉,懋嫔却已经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况味。 胤禛再不多言,自转身向外,自大踏步走了出去,皇后屈膝道:“臣妾恭送皇上!”,一众嫔妾皆蹲下身子行礼恭送。 见皇帝迈出了坤宁宫前殿,皇后才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到凤座上坐下,环视众人,缓声道:“好了,皇上的旨意大家都听明白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皇上要赏要罚,怎么处置,你等谢恩遵旨就是了!”。 她目不斜视,只道:“张贵人!”。 张贵人上前,跪下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嫔妾这就去领罚。”。 皇后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皇上说跪一日,你便去前殿外的玉阶下跪着罢,待到戌时一刻才准起身,”。 此时已经是日过中天,若是到了戌时起身,其实也未跪满一日,正是宫门下钥之时——张贵人知道皇后这样处置,已是轻举带过,连忙磕头谢恩。 皇后收回目光,见懋嫔扯着宁妃袖子蹲下道:“嫔妾/臣妾给皇后娘娘谢恩,谢皇后娘娘宽宥!”。 皇后此时才喝上一口新送上来的松针莲子茶,随即动作轻缓地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微微偏了头,道:“起来罢。”。 她低头扶着手上的琉璃护甲,道:“本宫还是要去看看和惠公主,你们却不必着急——今日毕竟是端阳佳节,粽宴过半,依旧回你们席位上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皇上去了养心殿,皇后亦不在,这端阳宴还怎么进行? 齐妃却笑道:“皇后娘娘,这端阳粽子里有一道火腿金膏栗子馅的,味道极好,臣妾方才刚开宴的时候,一口气吃了三四个呢!不若让御膳房和惠公主送一些去?”。 皇后淡淡笑了笑,道:“也好。”,便向华容点了点头,华容忙吩咐着身边宫女另去准备。 乌拉那拉氏既然不在,众人各有头绪,那粽宴却是没心思吃了的,不多时便草草散了场。吉灵心里记挂着张贵人,连忙去寻。 便见张贵人跪在前殿院子里日头下,旁边的贴身宫女站着陪她,众妃嫔从她身边走过,也有三三两两回头看她一眼哂笑的。 不多时,人已经走了干净。 吉灵心疼地对张贵人道:“生煎,你傻呀!这往旁边一点点就是是阴凉,何必正正地跪在这大太阳下面?”。 张贵人摇了摇头,只是低声道:“吉姐姐,我和你不同,你有皇上的宠爱,我不过是沾了你的光,皇后留了几分情面罢了,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我若不恭敬正对着前殿跪,怎能显出我的诚心?”。 …… 景阳宫。 懋嫔刚刚走到宫门前,正待迈进去,却听背后一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懋嫔娘娘,请留步!”。 懋嫔回头,见来人甚是面熟,原来是年妃身边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蹲下膝盖行了个礼,才道:“懋嫔娘娘,年主子请您去翊坤宫一趟呢!宁妃娘娘也在的。”。 懋嫔神色不变,只是点头笑道:“好,本宫这就……”,她说到这儿,忽然声音一呛,捂着口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茉莉在旁边,这时便立时抚着她背脊,又道:“主子!今日端阳宴,您一早便起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歇下,连药都没顾上喝!奴才便知道您这身子骨是受不住的!”。 懋嫔只是依在茉莉身上,咳了个天昏地暗,半晌才恹恹地道:“本宫这身子,越发不中用了,唉!这样吧,你先回去,跟你们家娘娘禀一声——就说本宫喝碗药,换身衣裳便过去。”。 茉莉不由得焦急道:“主子!您这身体哪里还撑得住啊!今日若再不歇下,当心又是病着几个月!”。 那宫女听了这话,也不敢如何催促了,便细声道:“懋嫔娘娘若实在身子抱恙,也不必勉强,奴才回去向年妃娘娘实情相禀便是了。”,又蹲了身子道:“懋嫔娘娘保重,奴才这便告退了。” 懋嫔勉强点了点头,打量了几眼那宫女,抬手从头上顺手抹了只碧水簪子下来,狠狠心递给她。 那宫女自然惶然不敢接。 懋嫔硬塞给她了,又笑道:“好伶俐的孩子!本宫一见便很是喜欢,怎的年妃娘娘平日里只亲近着珠玉,却放着你不理睬?”。 那宫女脸色流露一丝不甘,只是低头闷声道:“回懋嫔娘娘的话,珠玉姐姐比奴才得力的多,年主子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 懋嫔不以为然地道:“得力不得力,不过是看——在谁的手下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道:“回懋嫔娘娘的话,奴才名叫景儿。” 待得景儿走了,茉莉扶着懋嫔进了景阳宫正殿里室,侍候着懋嫔坐下了,正上来一盘早熟的青州石榴,茉莉一点点替着懋嫔剥了,懋嫔取了一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便想着今日所有之事。 茉莉打量着她的神情,低声问道:“主子,其实您是不想去翊坤宫罢?”。 懋嫔不屑地道:“去翊坤宫做甚么?让宁妃巴着她去吧!”。 说到这儿,懋嫔顿了顿,皱眉道:“宁妃以前也是个精干的,如今越发被年妃带得糊涂了起来!”。 “便拿今日这事来说,就算要发作吉氏,也不是这么个发作法子!伤人没伤着,还自损八百!她真当皇上是傻子,这点手脚看不穿?皇上呀,那不过是看着年大将军的情分,不跟她追究罢了!若真是追究起来,敢拿公主安危来做手脚,但凭这一条,她今天就出不了坤宁宫!” 懋嫔说到这儿,语意慢慢低沉,道:“吉贵人是个聪敏的,当时就要请罪,你没瞧见?皇上拦着不让她请罪,众人之中,独独只护着她呢! 她疲惫地捧着额头,摇摇手道:“不用剥了,这劳什子费神劳力的,你且出去,让本宫静一静。”。 茉莉放下了石榴盘子,屈了膝盖道:“是”,这才垂手退了出去。 懋嫔斜斜倚在一只美人枕上,心道:年妃这座靠山,眼见着是不成了——瞧着这山,不但靠不住,没准儿哪天塌下来,还能把自己给砸没命了。 倒是敦厚圆转的齐妃可以试一试——毕竟自己往常为人谨慎谦卑,凡事多留后路,长春宫对自己也未必就不愿意敞开大门! 但看齐妃,年长色衰,尚能站得住脚。今日在皇上面前出言求情,也算有几分分量。 这些哪里是光凭着“潜邸旧人”的老资历便能做到的呢? 齐妃也不简单哪…… 第一百零二章 疑心 吉灵进了景阳宫,刚刚一转,踏进东侧院的门,一众庭院中的奴才便停了手中活计,上前来行礼跪拜。 膳房里,锅里的水烧得噗通噗通直响,小达子和小乐子正在做菖蒲饽饽与扇子酥,沾了一身的面粉。 小乐子隐约听见外面动静,转身撑起窗笠子向外只瞄了一眼,他立即将两只手往围兜上一擦,将那擀面棒扔给小达子,仓促道:“你先拿着!”。 小达子正弯腰吃力地照看着灶火,一脸的烟熏火燎,一听这话,便着急地道:“你可不能走,这火候正在关键时候呢!少一个人怎么看顾得过来!”。 小乐子哪里理睬他?解下围兜往案板上一扔,便匆匆奔了出去。 经过了年妃宁妃这一场,吉灵再回来看着自己院子里的人便觉得分外亲切。 她让奴才们起来,顺口就溜了一句问道:“今天过节,你们都分到粽子了吗?”。 小芬子尚未来得及回话,小乐子正从膳房里钻出来,吉灵话音刚落,小乐子便上前笑嘻嘻道:“回主子的话,御膳房的公公们已经给东西十二宫人人都派了赏赐,奴才们沾了主子的光,自然也是有的——每人两只粽子、盐水锭双料、离宫锭双料,缠蝠儿香药袋一个”。 小芬子冷冷瞥了他一眼。 小乐子如数家珍,待得还要再往下讲,见吉贵人已经转头对七喜吩咐道:“待会儿把带回来的赏赐粽子给大家分了吧。”。 七喜点点头,又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准备点糕饼粥饭,差人不注意的时候送到坤宁宫去?张贵人晚膳怕是没个着落呢!”。 吉灵立即摇头道:“万万不成!皇上既然罚跪,又是跪在坤宁宫这样惹眼的地方,明里暗里还不知道多少眼线瞧着呢,咱们若是给她送膳食去,给人瞧见,便是害了她!”。 她停了停,道:“幸好皇后娘娘手下留情,跪到戊时初刻,总还不算太晚,今日虽然是无妄之灾,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罚跪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让生煎忍一忍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正屋里走去。 碧雪打起帘子,自去安排给主子洗漱洁面的热水毛巾。 吉灵身子一歪,在榻上坐下,才觉得这波澜丛生的一天到了此时,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不多时碧雪将热水毛巾送进来,又去安排打点晚膳的事宜,屋里只剩下吉灵与七喜主仆二人。 七喜低声道:“主子,奴才往日里真瞧不出来,宁妃娘娘虽是不喜欢主子您,可景阳宫和永和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主子您对她也算是忍让的,何至于今天要为难主子?张贵人就更别提了,那还是她永和宫里的人呢!”。 她一边拧着毛巾,一边絮絮道:“若是非要说有什么过节,便是上一次年妃娘娘生辰,翊坤宫前主子您与宁妃娘娘驳了一句罢了,后来不也是齐妃娘娘出来解了围?”。 吉灵接过毛巾,低着头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道:“与这些琐事不相干!今日对我发作,应是年妃娘娘的意思,宁妃娘娘不过是听她的吩咐行事,推了张贵人来撞我罢了。”。 她将毛巾扔回给七喜,道:“宁妃本来也不得宠,便是厌恶我,也犯不着以身涉险来对我下手,这笔生意可不划算! 但若是换成了年妃,那便不一样了。”。 七喜抬起头,就听吉灵思索着慢慢道:“都说年妃娘娘从前得宠,我虽然没见着以前的光景,但是年妃娘娘那般相貌,又有着年家的助力,应该也是习惯了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皇上如今向我这儿走动得多,她不但遭了冷遇,照她的性子,只怕以前得罪的人也不会少,后宫里从来不缺看笑话的人,若是有人再从中挑唆几句,有心推波助澜,年妃娘娘怎么会不恨透了我呢?”。 她停了停,指了指窗外,道:“这紫禁城里,无风尚起三尺浪——谁稍稍得到些皇上的眷顾,谁便在风口浪尖上。只是我真没想到年妃娘娘这不管不顾的劲头,下手也忒狠了些!”。 七喜抬头看自家主子,就听吉灵沉沉地道:“今日是皇上替我弹压下去了。可是你要知道,年妃哪里是光想害我出丑这么简单呢? 她授意宁妃去推张贵人,张贵人撞在我身上,目的是要我误射伤人——当时殿中众人围观,无论我伤着谁,都是一场不小的祸事,更别提帝后也在场,倘若我伤着了皇上或者皇后…… 七喜被主子一点透,才反应过来,这时候方觉出后怕来,不由得一脸悚然,出了冷浸浸的一身汗。 吉灵低低道:“她是冲着我全家的性命来的!”。 “任她算来算去,却没预料到最后伤的是和惠公主!于是顺水推舟,说我戕害公主——那是多大的罪名!只是她太心急,生怕这说法站不住脚!便又生拉硬拽了我父亲与怡亲王属下的事情,妄想使人信服。”。 吉灵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身子向后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却住口不言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漫说皇帝素来厌恶后妃议论前朝之事,便光是年妃对官场升迁了如指掌这一条,已经足以让皇帝疑心重重了。 养心殿。 天早就黑透了。 白日里的灼灼的热气这会儿已经消失殆尽了,晚风里带着几分凉意。眼见着臣工们几进几出,终于。 送走最后几位大臣后,苏培盛转回身,穿过一扇扇殿门,一道道帷幕,走到内室,低低提醒胤禛道:“皇上,您进点膳吧?政事虽然重要,保重龙体也要紧哪!”。 胤禛只道:“朕不饿。”,又一脸倦容地道:“皇后还在陪着和惠么?”。 苏培盛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早就回来了,说公主下午喝了药就睡下了,倒是难得的听话呢!”。 胤禛听了这话,脸上略微浮现一丝欣慰之色来,又道:“公主身边那帮奴才,都是些无用,不能护主的,好好调教调教!”,苏培盛连忙应了。却听皇帝又道:“吉贵人在坤宁宫罢?”。 苏培盛一怔,立即转过弯来,笑道:“回皇上,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吉贵人是去看顾张贵人了!皇后娘娘方才还想让人禀呢,说张贵人跪到戌时一刻了呢。”。 胤禛脸色淡然,只道:“传吉贵人来养心殿。” 第一百零三章 不委屈 坤宁宫。 前殿中虽燃了菖蒲香,袅袅地透出来,但庭院里毕竟花木扶苏、蚊虫渐多。 张贵人跪了许久,膝盖已经没了最开始的刺痛,而变得麻木。 吉灵是下午就过来看她的,就看张贵人一张小脸上,脸色难看,双目微闭,虽是勉力支持着,脑袋还是往前一垂一垂的。 吉灵伸了手托着她下巴,一边拍着她背,一边低声道“生煎!你再忍忍!快了,再忍忍!”。 话音刚落,便见前殿上门帘一掀,华容出来行了礼,瞥了一眼张贵人才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虽是夏日了,毕竟夜里风寒露重,皇后娘娘让奴才请吉贵人里面坐着歇息呢!”。 吉灵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托皇后娘娘的恩典,能让嫔妾在这儿陪着张贵人,已经是给皇后娘娘添为难了,嫔妾感激不尽,哪里还能进去坐着!”。 华容这才抿嘴一笑道:“吉贵人不必担心,皇后娘娘方才见张贵人跪的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遣了人去养心殿给皇上递了话,这会儿,恐怕回话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呢!”。 她话音刚落,果然去养心殿传话的太监已经回来了。待得进了殿里一会儿,里面便传出皇后的意思,道是张贵人可以起身回去了,又道皇上宣吉贵人去养心殿。 七喜和张贵人的贴身宫女麦冬,一人一边,半扶半抱着张贵人起来。 张贵人两个膝盖已经全部肿起来了,人是站起来了,可是两条腿一押直,疼得她抓着麦冬的手,浑身直打哆嗦。 吉灵交待了麦冬几句,不敢耽误胤禛的宣召,便带着七喜往养心殿去了。 刚到养心殿外,御前两个近侍已经迎了上来。 小陈子本是在前殿门口等着的,一转眼瞅见吉贵人来了,立即快步从台阶上下来,到了吉灵面前便两手一拍袖子,掀起前衣一跪,满面堆笑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被引着进了东暖阁。 御案上,足金九龙烛台照得整个暖阁明亮如白日。 胤禛正背着手站在御案前,盯着一张秘报出神,听见动静,他极警醒地一抬头,待得看见是吉灵,才脸色一缓,道:“你来了。”。 吉灵在原地蹲了身子,道:“是。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没等她说完,已经走过来,亲自伸手扶起了她,顿了顿,方低声道:“今日坤宁宫那情形,朕要护着你,不便多言。”。 吉灵低声道:“我知道。”。 胤禛伸展手臂,握住吉灵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才道:“直隶洪灾,疏报紧急,朕忙了一下午,这会儿才算抽出点空来,还没仔细问问你,可有哪儿伤着?”。 吉灵笑嘻嘻伸开手臂,给胤禛看,只细声道:“皇上放心吧,我好好的呢,哪儿都没伤着!”。 胤禛站在那儿,面色如常,只是笑了笑。 吉灵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居然从胤禛的面容上察觉出了一丝苦涩之意,只是那神情一闪而过,便如风临水面一般,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他点头,伸出手握住吉灵的手腕,低沉地问她道:“你从坤宁宫才过来?”。 吉灵点头,乖觉地道:“是,我去看看张贵人,她素来胆子小,身体又弱,这样跪了许久,我不放心。”。 她说到后面,见胤禛眼里神情转淡,不由得声音渐渐低下来,小心道:“皇上……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合规矩了? 她顿了顿,老老实实解释道:“我也就是看看张贵人,旁的什么也没做,没敢让她吃喝,也没向皇后娘娘求情,让皇后娘娘为难。” 胤禛摇摇头,道:“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既与她投缘,处处顾念着情分,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这句,略一颔首,看向吉灵,神色慢慢凝重起来,道:“今日的事,你是受了委屈的,朕心里有数。”。 吉灵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暖,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 她只觉得嗓子微微发哑,脑袋一热,便冒出来一句话:“皇上这么说了,我便不委屈。”。 说完,又补了一句:“能看的见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话音刚落,吉灵就看四爷素来冷峻坚毅的眉目轻轻挑了一下。 他剑眉下一对幽深的眸子,虽是深不可测,此时却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温柔。 两人相视了一瞬,胤禛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沉吟道:“能看的见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他抬头,展颜微笑道:“这话说得甚妙。”。 胤禛忽然转头,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方才见吉贵人进了暖阁,早就拼命使眼色将内里的奴才轰了出去。 能挤到养心殿御前伺候的奴才,哪个不是人精? 太监们早就悄无声息退了个干净。 这会儿,苏培盛扶着暖阁的门要关上,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眼见着殿外如墨的月色。 忽听得皇帝喊,他连忙又快步奔走了进去,道:“奴才在!”。 只听胤禛道:“吉贵人素日里的平安脉还是狄太医看着么?”。 苏培盛一怔,仔细想了想,才道:“回皇上的话,是狄太医没错!”。 他揣摩着皇帝问这话的意思,悄眼打量了一眼皇帝脸上的神色。 胤禛刚要发话,吉灵却道:“皇上,狄太医给我看得挺好,又熟悉我之前的病情,从冬天起,便是他一直给我把脉的,不用换了罢!”。 胤禛瞧了她一眼,道:“也好,安太医资历老,朕本是想换他给你瞧瞧,开几服压惊的方子,既然你用狄太医用得惯,那不变就是了。”。 东暖阁北墙开有大窗,设有云母瓦片的雨棚,此外无任何遮蔽之物,通透干净,两人在暖阁内,一转头,很容易便能外间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依旧没松开她的手,只听养心殿前,寂静无声,唯有落叶轻轻打在玉阶上的声音。 胤禛忽然道:“朕要出去走走,你跟朕来。”。 第一百零四章 把手给朕 胤禛走出暖阁门,苏培盛本是等候在门口的,这会儿见皇帝出来,对自己吩咐道:“朕要出去走走。”。 苏培盛一怔,随即命令奴才们准备侍候御驾。见胤禛面色尚好,便大着胆子笑道:“皇上,御花园里这会儿风景正好,澄瑞亭与养性斋、位育斋都上了端阳的灯,煞是好看!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胤禛听他说的都是御花园西路的建筑,知他意思是不想自己离养心殿走得太远,微微一皱眉,也没说话,便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苏培盛连忙挥手,让后面二十几个近侍太监跟上,自己又拿上皇帝的外袍披风追了出去。 一时间宫灯明莹,跟着胤禛便鱼列而出。胤禛只蹙了蹙眉,苏培盛已经知道皇上心中所想,便回身嘱咐众人与皇帝保持些距离,见皇帝向外宫走去,便赶紧嘱咐了人提前去开宫门。 胤禛一路走去,当值的侍卫见皇帝居然过来,一个个连忙跪下行礼,一眼瞥见旁边有贵人打扮的女子,知道是皇帝妃嫔,又见一向性子肃淡的皇帝居然带着妃嫔出了内宫,不知是哪宫得宠的娘娘能有如此殊遇,并不敢抬头。 胤禛一一叫起了,又领着吉灵出了正宫门——这便已经不是紫禁城内宫的范围了。 出了紫禁城内宫,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除了远远每隔一段距离各有值守的侍卫静静站着,此外并无其他喧哗。 吉灵一边跟着胤禛走,一边想着:若不是四爷今晚心血来潮,要出来看看,说不准自己十年、二十年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紫禁城外宫是什么样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方才在坤宁宫陪着张贵人时,被皇上宣召,过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弯清月,这时候抬头瞧去,却已经是一片墨沉沉的天色,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记得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躺在景阳宫西侧院的床上,透过那矮矮的小窗,瞧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 胤禛回头看吉灵瞧着天空出神,便微笑道:“除了选秀进出,你还没在外宫走过,如今朕待你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吉灵点点头,没看皇上,只是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能出来透透气真好啊!”。 按照规矩,妃嫔们只能待在内宫,外宫是臣工议政、上朝、等候、休憩之处,自然是不能出来的。 一阵晚风吹过,吉灵身上穿的夏日旗装单薄,这时便有些冷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胤禛察觉到了,抬手利落地解下自己的外袍。 苏培盛是远远随侍在后的,见状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心中一急,待要阻拦,却又不敢。 吉灵还在抬头瞧着天空,胤禛已经双手一扬,将那外袍罩在她身上。 胤禛身量高大,袍子披在吉灵身上,衣服底便堪堪拖地了。 吉灵只觉得这袍子上还带着胤禛的体温,煞是暖和,她赶紧蹲下笑嘻嘻道:“嫔妾谢皇上。”。 胤禛示意她起身,随口便温和道:“这时候还要和朕这样多礼么?”。 他见那外袍有些长,吉灵不便行走,便亲手将衣裳领口向内里折了些许,又向上提了提,替吉灵扣好扣子,才道:“如此尚可。”。 吉灵抬头看他,见胤禛剑眉之下,眼角微微上扬,一派雍容。那眼眸白日里对着旁人时候是淡漠冷冽,此时却温柔如春风。 胤禛也瞧着吉灵,瞧她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 他便想到了那时候在皇后的坤宁宫,因为海贵人之事,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吉灵。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只是个病着的小小常在,若不是这场风波,恐怕她整日只会缩在自己的房里养病。 那时吉灵身上穿了两件冬装,硬是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寒酸的水桶,从众人背后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瞧着她身上古怪得很,看了半天才看出来。 那时候他就想,得冷成什么样,衣服短缺成什么样,才能让一个后宫女子明知要面圣,明知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机会了,也只能穿成这样? 恐怕那件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了罢? 偏偏这小常在面对自己,还要一脸强装镇定从容的神情——只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眼里一掠而过的胆怯。 她很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那股神情打动的,或许是出于上位者怜悯弱小的本性,或许是出于帝王的占有欲,也或许是出于雄性的征服欲,总之后来——他很快就翻了她的牌子。 他本以为她和从前选秀入宫的那些女子会一样——无非临幸、得宠,恃宠、争宠、失宠。 从他小时候有记忆起,父皇先朝的妃嫔们就是这样过的。 后宫女子都是这样过。 后宫女子从来这样过。 可是与她相处的日子竟温馨如水,一晃也流过了不少辰光。 她似一碗热粥,没有烈酒的明丽淳艳、没有清茶的风雅孤高, 她是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温馨。 他竟一日一日渐渐有些离不开她了。 胤禛微微低头,凝视着吉灵,吉灵自然不知胤禛心中所想,只看夜色晦暗不明,胤禛眉目如描如画,瞧着自己的神情中含着些说不出的意味,似乎有什么和以前渐渐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还和以前一样。 苏培盛在后边瞧着胤禛这神色,心头一震,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又放慢了几分,只撵着身边的小陈子道:“去跟着皇上!”,又打手势吩咐后面的人将脚步更放慢了一些。 胤禛带着吉灵随意往前逛着这皇家外宫。 经过一处玉阶之时,胤禛缓步上前,走了几步,见吉灵没跟上,一回头,见她提着旗装下摆,花盆底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台阶。 花盆底又高又窄,偏偏此处台阶每一级间距也不宽,若是不小心踩失了,便会向后摔下来。平日里有贴身宫女扶着,自然是不怕,但她一个人走着,便得分外小心。 胤禛顺着她目光向下,才瞧见了那台阶情形,见吉灵还在一步步极缓慢地上来,胤禛便伸手向她。 吉灵一抬头,就看胤禛微微笑了一笑,低沉着嗓子道:“把手给朕。”。 第一百零五章 缱绻 吉灵看着他眼中的温柔笑意,此时明明是夜色如墨,凉风习习,忽然便觉得有如春和景明,草长花开。 她低了低头,乖乖地把手递上,塞到胤禛的手心里。 胤禛握紧了,他的大指指腹正好摩挲过她的手背,吉灵只觉得四爷手心甚是暖热。 他握住她的手,手上微微用力,吉灵借着力走了上台阶,胤禛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带着她向东边转了一转,一瞥眼见吉灵肩上的外袍向下落了落,便停下脚步,亲自伸手给她理了。 吉灵不由得抬头看他。 此时两人靠得极近,胤禛忽然一伸手,便将吉灵揽入了怀抱。 感受到她手掌微凉,他便用另一只手拢过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中暖着。 吉灵慢慢将头倚在胤禛肩头,远远地看见几处明黄灯火在夜色里甚是显眼。 她不知是什么,胤禛却知道那是臣工值守处的明黄灯火,另一边则是值守的侍卫正在换班,胤禛淡淡瞧了一会,吉灵站在旁边,也随着他的目光瞧了一会儿,就看见胤禛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只闪过一丝落寞之意。 他不说话,她便也保持着沉默。 过了半晌,胤禛忽然转头在她额发交际处轻轻吻了一下。 两人并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可吉灵万万没料到——素来冷漠的胤禛在人前居然也会有这般缠绵缱绻的举动,不由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回头瞥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早就侧转过身去。吉灵便大胆地伸手顺便抱住了胤禛的腰,算是个回应。 她刚刚做了这个举动,便听胤禛低沉地闷笑了一声,是那种拼命想忍却没忍住的笑声。 吉灵一下子就有点窘迫了!还有点恼羞成怒。 笑……笑什么? 她扁了扁嘴,刚要松开手,胤禛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已经先她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下巴抵在她额头上。 只听他静静问道:“怎么一路走来,却不发一言?”。 若是换了别的妃嫔,有这样的机会,被皇帝带着出来散心,指不定一路要说多少逗趣的话来邀宠呢! 吉灵虽是倚在他肩头,听见这话先是懵了一下,然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之前的一场小小风波。 之前不就是因为景阳宫东侧院的膳房设计问题,她对他的意见没敢做什么修改,结果反而惹了他不快吗? 这个强迫症又多疑的四爷,难伺候的很呢! 她在脑海里飞快斟酌了一下,一下子,好几个回答在脑海里刷刷地飞过。 最后吉灵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细声细气,慢吞吞地道:“皇上想出来走走,肯定是想透透气,清静清静……” “所以我还聒噪什么?就这样安安静静陪着皇上罢。”。 说完,她就瞧着胤禛脸色,却看四爷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峻的神情。 完了,又说错了…… 就在吉灵这样想的的时候,胤禛却忽然笑了。 他没看她,只是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胤禛遥遥望着那值守的灯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凛冽肃杀之意。 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却神色如常,只道:“有人私下道朕刻薄寡恩,喜怒不定、无情无义,朕是么?”。 吉灵很想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四爷话题转变得太快,又是一道送命题。 她面上仍然微笑,毫不犹豫道:“那些人肯定是脑袋糊涂了,讲出这种话出来,皇上怎么会是无情无义之人呢?皇上不过是外冷内热罢了! 旁的不说,便看皇上对怡亲王的情谊,看看皇上对和惠公主的态度,便知道皇上是重情义的人。皇上如此疼爱和惠公主,一方面是因为看着公主活泼可爱,皇上也从小看着她长大。 另一方面,自然便是因为怡亲王的缘故了!”。 她说完这几句,便闭了嘴。只见胤禛在夜色中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于道:“回去罢。”。 …… 在没回到景阳宫之前,吉灵一直以为胤禛口中所说的“回去罢”指从外宫再回到养心殿。 本来嘛,皇帝是从养心殿出来的,现在不回养心殿又回哪儿? 一路宫门值守早得了报传,皇帝夜行,一律延迟了下钥的时间。 又因着胤禛没坐肩舆,只是漫步随行,回去的时辰便更加迟了些。 直到渐渐向东行,快到了永和宫的位置,吉灵才察觉出来——皇上这居然是……亲自送她回景阳宫东侧院? 七喜是和养心殿的近侍太监们一样,远远地跟在皇帝和贵人主子后面的,生怕扰了主子们的兴致。 直到景阳宫宫门口,七喜才上前来扶住吉灵走进东侧院。 景阳宫里的奴才听见外间动静,只以为是贵人主子从坤宁宫回来了,一个个迎上来,待得见到皇上居然也在此,唬得一个个连忙跪了下去。 胤禛大步流星地进了里屋,只落下一句话在脑后:“起来。”。 七喜碧雪面面相觑——瞧这情形,皇上今晚是要在此留宿了,小芬子最是机警,这时候便上来道:“我让他们赶紧准备洗浴要用的热水。”。 胤禛进了里屋,但看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和前阵子又变了一番模样。 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必要的笔墨纸砚之外,只有几本字帖,此外不留什么。 窗纱也是新换的,淡青色窗纱素淡发白,是新上供的阳州透碧纱,最是轻薄不过。 胤禛想起这是前段时间自己赏给景阳宫的,这透碧纱色泽青碧,一匹纱成,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最后的成品已是颜色清淡。 此时是初夏时节,瞧着自然一派清爽,偏偏那窗纱别有雅趣,在最上侧斜边和底下都影影绰绰地锈了牡丹,用的是淡淡鹅黄色的透金,灯下看来,映得越发莹然豪奢。 洗漱过后,两人都着了白色的里衣,坐在桌边。 吉灵本已有了睡意,洗漱过后,那困倦的感觉却消失殆尽,反而一点都不想睡觉了。 她就看胤禛脸上神情,到了这一天这个时候才难得地舒展开来,眉间还挂着一滴水滴,悬悬地垂在他浓黑的眉毛上,似落非落, 第一百零六章 承诺 吉灵伸出食指去抹了那水滴。 胤禛本能地微微向后一避让,眉心一蹙,随即便将吉灵拉进了怀里。 吉灵仰头看他。他一身素白的里衣,更加衬得脸色淡漠如烟雨,神色虽有些惫懒,眸子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洗漱的时候用的是热水,这会儿静下来,便觉得肌肤上的水汽一点点蒸发开去,反而有了点凉意,她不由得将手缩进袖子里,伸手环住了胤禛的腰,将脸埋在胤禛的胸膛间。 胤禛察觉了,便往里挪了点位置,掀起些被子盖在吉灵身上。 他一只手揽住吉灵后背,拍了拍,低声道:“朕既然应承过你,只要能得空,便来看你。”。 胤禛顿了顿,道:“朕既做了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吉灵微微闭着眼,只是点头。 胤禛就见她今晚脸上的笑意格外甜蜜温柔,简直都要溢出来了,他不由得也嘴角微微一翘,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谁都没说话,里屋里静悄悄了一会儿,胤禛倒也不多言,只是低下头在吉灵脸颊上浅浅吻了一下。 吉灵整个人战栗了一下,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肩膀。 胤禛一笑,埋头下来同她脸颊轻轻埋擦在一起,任屋内烛光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 天幕上,夜云密布了大半夜。 待到晓光微微有些朦胧的时候,吉灵在枕上睁开眼,向窗外瞧去,就见透过窗格,影影绰绰能见到一弯淡白色的月牙儿挂在天际。 她转头瞧着枕边的胤禛。 胤禛在睡梦中犹自紧皱着双眉,眉头深深蹙着,仿佛在梦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轻松一般。 吉灵盯着他的眉毛瞧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手指,凝视着胤禛的侧脸,在虚空中顺着胤禛的鼻梁向下勾勒出流畅的曲线——胤禛的鼻梁很高挺,嘴唇却很薄。 吉灵的手指停在那嘴唇上方,心里忽然无端端地掠过一个念头:听说嘴唇薄的男人无情,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转了转眼珠,慢慢收回手指。 昨晚一番缠绵之后,两人都累得直接睡了下去。吉灵倒没想到自己反而还比胤禛能醒得早一点,这时候揪着自己素白里衣的领子,就觉得昨晚的汗水浸在脖子上,黏糊糊的甚是难受,想要起来洗漱,又怕惊醒了胤禛。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胤禛翻了个身,终于慢慢睁开眼。 他刚醒,眼里没有平日里的警醒冷漠,只是略带了些茫然瞧着床帐顶,嗓子微微有些嘶哑,道:“什么时辰了?”。 吉灵揉了揉眼睛,根据天光,她已经有了判断时间的经验,只笑着道:“该是皇上准备起身,去上朝的时候了。”。 吉灵说完,起身下床,谁知道两只脚刚沾地,还没使劲呢,腰上某处传来一阵酸痛。 她“哎呀”了一声,差点跪倒在床下。 胤禛瞧见这情形,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重新将她按倒卧在床铺上,只捏了捏她脸颊,在她额上落下亲了亲,温柔道:“多歇歇!不必你亲自动手伺候。”。 他说完便用被子将吉灵盖好了,这才扬声喊了奴才进来伺候洗漱。 胤禛走后,吉灵确实是累了,却浑身都是汗的睡不着,七喜和碧雪便半扶着,给主子用热毛巾擦了身子,又替她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吉灵一边张开手由着七喜做这些,一边就将头枕到了她肩膀上。 七喜这姑娘确实心细,见吉灵发了不少汗,便用手去摸了摸那席面,又摸了摸吉灵手,方皱眉埋怨道:“主子夜里出了汗,这会子又刚刚发了汗,若是只管睡着这凉席,少不得要睡出病来!”。 她抬头对碧雪嘱咐道:“东边柜子里下数第四格里有一床春夏团花棉薄褥子,去拿来给主子铺上罢。”。 等到碧雪铺上了褥子,吉灵倒头躺了上去,虽是闭着眼,仍然察觉到七喜埋腰低身地还在给自己掖着被角。 吉灵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笑道:“七喜,你可真像我妈!”。 七喜本是弯着腰在整理被子的,听着这话便愣怔了一下,抿嘴笑道:“主子可是思念娘家了?奴才瞧着皇上对主子的情意,如今也是与其他人到底不一般了,若主子当真想念娘家人,下一次趁着皇上高兴,要不要求个恩典?”。 她说完了,便听吉灵已经没动静了,只有细密匀长的呼吸声。 碧雪笑着和七喜对视了一眼,两人放下床帐钩子,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带上了里屋的门。 碧雪才虚着声音轻轻笑道:“只要皇上在咱们这儿留宿,主子必然得睡个回笼觉。”。 七喜点点头,道:“你去瞧瞧膳房里这会子准备得怎么样了,主子这一觉再睡醒了,少不得肚子饿,多半便要立时用早膳了。”。 碧雪点了点头,放轻了脚步向外面去了。 膳房里。小达子正忙着,昨晚贵人主子发了话说早上要吃面条和菖蒲糕。 面条倒是好办,佐料是夜里就准备好了的,香炒的羊肉丝儿鲜嫩无比,加上配菜,只要里屋里什么时候递了消息过来,说主子正式起床了,他立即便能将面条下进锅里。 但是这菖蒲糕放在蒸笼里就难办了——膳房里水汽重,菖蒲糕最讲究即做即吃,若是任着这般放一会儿,少不得便糕饼软塌了下去。上面的菖蒲叶图案也会模糊。 小乐子见碧雪来了,笑着迎上前去,又道膳房里烟火油味儿大,仔细呛着了姐姐云云,接着就是一通花团锦簇的恭维,直哄得碧雪十分开心,眉开眼笑地走了。 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之后,小乐子一进膳房,见小达子还在灶前要用凉开水浸过的白沙布将那一屉笼菖蒲糕裹上,便半笑不笑地道:“何必如此!主子恐怕还要睡上一个最少一个时辰,你先放屉笼里搁着吧。”。 小达子端着屉笼,本是要走到另一边锅台的,听小达子这么说,便又停了下来。 小乐子瞧着他,丝毫不客气地又道:“铜壶里的滚水得添一添了,你过去瞧瞧。”。 小达子一愣,指了指那几个杂役太监,道:“不是有人还看着么?”。 小乐子慢慢抱起臂膀,双手放在胸前,眯着眼睛道:“主子用膳,做奴才的自然要样样用心,处处仔细,别以为有了粗使的就能不长进了。小达子,养心殿御膳房的王公公你知道罢?”。 小达子摇头,舔了舔嘴唇,只讷讷道:“我……不知道。”。 小乐子摇头,咂嘴道:“瞧瞧人家王公公,还是膳房副总管呢,他若是发声话,多少徒子徒孙便是趴下也要替他看着灶火,可他伺候主子,几十年如一日,哪天汤水的火候不是亲自瞧着?” 外间,小芬子此时正走过膳房,听见这话不由得脚下一顿。 第一百零七章 斗殴 小芬子门帘一掀,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便见小达子默默放下手中的活计,居然果真转身向那大铜壶走去。 小乐子脸上虽还端着,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却越发得意,口中还絮絮地说着不知甚么闲话,只是一味地要指使小达子。 小达子太老实了! 小芬子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抢上前便按住小达子手臂道:“且慢!”。 他瞪了一眼小达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他让你添开水你便添么?你这人这般老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被人欺负着还不敢说别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斜瞥着小乐子,显然这话是说给小乐子听的。 小乐子只是捧着一碗粗茶喝,只装没听见,一句话也没有。 正好茶果房传来动静,小乐子放下茶碗,悠悠然站起身,只抬手整整衣领,口中自言自语道:“看着该是准备午膳果子的时候了。”。 他说完跺了跺脚,拍拍两边衣袖,便转身要走。 经过小芬子身边时,小芬子倏然伸手拦住了他,喝道:“且别先急着走!”。 见小乐子停下,小芬子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嘲讽道:“主子说得清清楚楚,这膳房原是交给小达子负责的,今日我小听乐公公这差使人的口气,才知道敢情什么时候膳房已经是您老人家做主了?”。 小乐子本来见小芬子来势汹汹,心下已经虚了三分,又见小芬子这话一出,边上几个杂役太监便都将头脸转了过来,向这边瞧着,不由得又羞又怒。 他脸上挂不住,将脸一绷,便低声道:“你别乱往人头上扣帽子!都是侍候主子的奴才,分什么高低?我不过是让他瞧瞧铜壶是不是要添水了,你便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他将手向桌案上一拍,声音渐渐高了起来,道:“你冤着人,横竖咱们去主子面前走一遭,把话说开了,瞧瞧到底是谁的道理!”。 小芬子一昂头,冷笑道:“去便去了!亏得小达子是个厚道人,自从你来了,便处处忍让着你,他想的是同在一院当差,不能大家伙儿彼此生了嫌隙。你这边倒好!还得了几分颜色越发开起染坊来!”。 小达子见两人声音越发大了,只怕惊动了主子,赶紧按住小芬子道:“好芬子,横竖总是要有人添水,我便去看看也无妨,主子的早膳要紧,旁的事慢慢说便是。”。 小芬子正骂得性起,一扬手就把小达子推开了,道:“你让开!”。 他上前一把揪住小乐子的衣领,向上一提,喝道:“我瞅着你欺压小达子好一阵子了!如今越发一日比一日狂纵起来——别以为你是长春宫出来的,便高人一等,在咱们这景阳宫里充大爷,抖威风!”。 他瞪着小乐子,大声道:“你还在长春宫给王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小达子早就将小膳房料理得妥妥当当了!”。 小乐子也不是个软泥做的,听他说什么“倒夜壶”云云,顿时气血上头,跺脚道:“你个腌臜东西!一张嘴说得是什么浑话!”。 他被小芬子扯住领口,动弹不得,只能向后一伸手臂,挣扎着在桌案上摸索了一根面杖,也不顾上面还洋洋洒洒着面粉,抬手就往小芬子后脑勺打去。 小达子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惊叫一声道:“使不得!”,便扑上前去扯了小乐子胳膊。 小乐子衣袖骤然被扯住,手中力道失了方向,斜斜打下来,避开了小芬子,却正好落在小达子肩上。 小达子吃痛,咬住嘴唇闷闷哼了一声,口中还在喊道:“使不得!”,手中力道却松了,小乐子正好挣脱了他,纵身扑上前一拳冲着小芬子腹部打去。 小芬子头一侧,已经避让开来,顺手抄起旁边一袋面粉便向小乐子兜头砸去。 那面粉是用来做糕点的,早上才开了大口,只用一只木夹子虚虚封着口,此时骤然受力,顿时如飘雪扬絮一般漫天飞舞开来。 小芬子打得兴起,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又抄起一箩黄豆狠狠向小乐子掷去,那黄豆瞬时间滚落了一地,铺排遍了一大片金灿灿。 小乐子跳起来打小芬子,脚下却正好踩着黄豆,身形一个踉跄,便又噗嗤仰面摔了下去。 小芬子将两手抱住,正要哈哈大笑,却只觉得衣裳下摆一紧,原来是小乐子扯住他衣裳下摆,将他拉了下来,重重一拳便落在了他胸上。 小芬子气极,发了狠,猛地翻身将小乐子压倒在地上,双膝压住他的手臂,提起拳头便狠狠冲着他砸下去。 他原是市井出身,打架自有一套阴狠功夫,小乐子毕竟身量不如他,才与他缠斗了几招便有些落了下风,只是还勉力招架着,只将那桌案上的筷子面板一类的物事摔得满地都是,一碗粗茶也砸碎了,涩色的茶水只流了满桌都是。 方才两人怕脸上留了伤,给主子看出来,互相殴打的时候,倒有意避开了脸部,这时候打红了眼,如何还留意得这些。 小达子在旁边叫苦连天,跺着脚对那几个杂役太监嚷嚷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几人在旁边见一场好戏,已瞧得目瞪口,这是这时候听小达子一催促,四人应了一声,一齐上来,按胳膊的按胳膊、压腿的压腿,劝架的劝架。 偏偏两人缠得跟麻花一样,好不容易才将小芬子从小乐子身上拖了起来。就看两人都是一副衣衫狼藉,头发蓬乱,小乐子口角肿了,小芬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太阳穴旁边一块乌青。 小达子跺脚搓手道:“如此糟了!这幅模样,到了主子面前自然是盖不住的,到时候主子问起来,如何是好!”。 里屋里。 吉灵睡了一个时辰左右,眼看着天光大亮,透进屋里来,便是戴着眼罩也睡不沉了,这才爬了起来,她坐在镜子前,闭着眼睛让七喜给自己上妆。 碧雪捧了首饰匣子在旁边等着。 第一百零八章 毒心 脸上的妆容描画好了,七喜就开始给吉灵梳头发,准备着一会儿去给坤宁宫请安。 只怕这会儿,消息早就在后宫中传遍了,坤宁宫自然也不会不知道:昨儿端阳宴出了那场风波,皇上却对吉贵人并无丝毫责怪之意,晚上宣了吉贵人来养心殿,还带着她出了内宫散步,晚上又留宿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想到这儿,就没敢怎么打扮。 挑来拣去,找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绿色旗装,下面配的是黛蓝色的绣边。 颜色虽然沉闷了些,料子都是上好的苏绣秋香花缎,滚边上琵琶扣也是年轻活泼的式样。 脖子上另配了一条白玉挂件,鬓发上没插戴金镶珠花、点翠花钿等,只左边鬓发间别了一朵碧绿色的绒花。 此外,手腕上戴了一对细细的嵌珍珠双蝶戏花手镯。 妆扮好了,吉灵往镜子里一瞧。 只见镜中人一双秀气的远山眉如描如画,眼尾因为眼妆描画的加长,更加多了点含蓄的雅致,流转间竟然也能有点顾盼生姿了。鼻梁似乎变得挺了一些,倒真有点“长开了”的意思。 七喜捧着铜镜,一边给她照看着后面的燕尾鬓,一边叹道:“平时主子也不怎么穿这么稳重的颜色,总说怕显得老气,真正穿上身了,奴才瞧着,虽是和平常不大一样了,倒是也挺好看的!”。 碧雪笑嘻嘻地道:“那还不是因着主子如今被皇上看重,越发有了稳重的气度!奴才瞧着,便连仪态也和以往不一样了,就是东西十二宫里,几位妃位的娘娘也不过如此!”。 , 吉灵抬眼瞅了她一眼,皱眉道:“碧雪,别乱说话!”。 她说完,抬手摸了摸发尾。 七喜见那儿有几蓬乱发从发髻中钻了出来,赶紧道:“是奴才方才疏忽了。”。 她说完,重新拿起桌案上的绿檀雕月下花图案的木梳子,抹了些桂花发油,上前一手捧着发髻,一手梳头,将那几根乱发给理顺抹服帖了,才柔声道:“差不多了,主子,奴才去让送早膳了罢?”。 吉灵点了点头。 七喜转头,待要吩咐碧雪,看她正在收拾那首饰盒子,便顿了顿,道:“索性还是我去吧!”。 待得到了膳房面前,七喜就察觉出些不对劲来——往日那几个杂役太监常在膳房门口,茶果子房门口也是有动静的。 今日却大门紧闭,一长排耳房内里的窗筏子都卸了下来,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她微微皱眉,举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扇门。 只听里面有人急急道:“来了!”。是小达子的嗓门。 七喜听出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慌乱,又知道他是不会撒谎的人,越发起了疑心。 待得小达子开了门,七喜面色平常,只微笑道:“主子要用膳了,我来瞧瞧这儿好了没。”。 小达子连声道:“还没,还没,只怕还要些功夫。”,又急急道:“菖蒲糕是已经好了的,七喜姐姐,不如我先把糕点给主子送过去。”。 七喜摇头笑道:“不急,我也不是来紧着催的,等到面条好了,再一起拿过去罢。”,她一边说着,一边一侧身,已经从小达子身边踱进了膳房里。 七喜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仔细打量,只见膳房里一张崭新的板凳腿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地上似乎是打扫过的,分外干净,只是桌腿下还残余了少量的白瓷碎片,似乎有甚么碗盏盘勺之类的刚刚打碎过。 几个杂役太监正坐在不远处,正剥着晚膳要用的菜果,见她过来了,便纷纷站起身点头躬身。 小乐子戴着素白色的袖套,埋头站在灶台前,并不转头,七喜走过去,道:“早膳的面条可以下锅了,记得一会子起盏的时候汤水别太多,主子……”。 小乐子转过头来,七喜见他一直不敢回头,虽早心中料想到了几分,待得骤然看见他脸,还是吓了一跳——只见小乐子右边嘴角肿了足足有和田枣一般大小的一块,又红又紫,还往外溢着血水。 七喜悚然道:“这是怎么弄得?”。 这话刚说出口,她脑子里瞬时间转过几个念头——贵人主子如今风头正盛,深得帝宠,景阳宫的人出去,绝对没人敢下黑手。 那便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了。 那几个杂役的粗使太监自然不可能。小达子性情如此温顺老实,便是将棍棒塞到他手里,他怕是也做不出来这事儿,小可子也是个低眉顺眼的。 只有小芬子了。 眼见着小乐子神色遮遮掩掩,七喜便转头扯了小达子袖子,走到外面长廊下无人之处,这才加重了语气,肃色道:“我既问了,自然是想帮你们在主子面前遮掩的,空让我做了这善心人,你倒还不说实话?”。 …… 吉灵从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回来,日头转眼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膳后,她小小眯了一会儿,等到起床,正好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 吉灵想着胤禛留宿一夜,早上才走,怕是今晚多半不会过来了。 可是又没什么消遣,她就溜达出去了,在自家小院子里荡秋千。 那秋千是小达子扎的,上面花荫累累,人坐在下面,又晒不到太阳,又染了一身花香满衣,若是遇上大风起时,花瓣便漫天飞舞,落红如雨。 七喜站在她后面,一下一下轻轻推着秋千,笑着道:“主子,小达子手真是巧,奴才瞧着这秋千……主子是真喜欢呢!”。 吉灵扶着秋千拉手,将脸惬意地贴在手背上,半晌没说话。 七喜正要设法将话题引到膳房这风波上来,却一抬头见小芬子引了一行人进来,原是养心殿的御前近侍和太医狄安。 那御前太监笑吟吟地行礼,直道是皇上有旨,担心那一日端阳宴,吉贵人受了惊,总归是不放心,还是得让狄太医来瞧瞧吉贵人,便是把个平安脉也好。 七喜这下没法开口了,只能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 她留心去瞧着小芬子,果然见他微微侧着脸,说话时并一直埋着头,并不似平日里神气,便是吉灵问话,也不敢抬头,眼角似乎隐隐的也有乌青伤痕,只是吉灵只注意着应对御前近侍,倒是没发觉。 太医狄安进了前厅,放下药箱,一番望闻问切后,他神情沉重,眉头紧皱。 见那御前太监早被小芬子硬拉去了耳房喝茶歇脚,狄太医抿了抿嘴唇,才道:“吉贵人,永和宫张贵人曾数次对臣提起过,贵人饮食过于寒凉,不知贵人自己可有察觉?”。 见吉灵神色中微有疑惑地望着自己,狄安拱手,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吉贵人大可放心,张贵人与臣是旧相识,她此前已与臣提过——吉贵人的饮食似乎有些不妥,又道吉贵人正是得宠一身之时,让臣一定要多加留心。”。 第一百零九章 笑里藏刀 狄安说完,不等吉灵开口,又皱眉道:“臣春日之时给吉贵人把脉,那时脉象快慢有序,沉稳有度,还不似现在这般热邪郁闭。” 吉灵听他说完,心头一动,许多事情忽然有如吉光片羽,渐渐堆成一片,现出样貌来。 她心里慢慢回过味来,只觉得手心里渐渐发凉,不由得微微攥紧了拳头。 她抬眼看了一眼七喜,七喜也是眉头紧锁。 吉灵沉声道:“你去,把这阵子膳房的膳单拿来给狄太医瞧瞧。”。 七喜道:“主子,膳单奴才都收着备了档,从何时拿呢?”。 吉灵静静凝望着狄太医的药箱,心头还存了一丝希望,只是声音已经冷了,一字一字道:“自然是从建了大膳房,小乐子也来咱们这儿帮手之后。”。 七喜顺着她的话答应了,自去里屋翻书柜中找了一会儿,果然抱了赤色绳子系着的一堆黄纸出来。 那膳单因着不是甚么重要的文书,堆得便有些凌乱,七喜埋头整理排序了一会儿,才将大膳房建成后的膳单都拿了出来,排列好才双手呈上给狄太医。 狄安接了过来,捧在双手中细细一张张读了下去。 七喜就看他眉头越发紧锁,神情凝重,七喜心中着急,不由得上前一步,出声问道:“狄太医,怎么样?贵人主子近日来的饮食是否不妥?”。 吉灵抬手阻了七喜,只淡淡道:“别着急,横竖也不差这么一顿饭的功夫了,让狄太医细细瞧着。”。 不多时,狄安将那一堆膳单阅览完毕,顺手将赤色绳子系上了,张口欲言又止。 七喜已寻了差事,把前厅里的东侧院奴才们都支了出去,可毕竟太医为妃嫔看病,御前那位近侍太监带来的小太监却是不能够请出去了。 七喜便端了茶案上的一盘松仁五金栗子,送到那小太监面前,笑着道:“这位小公公,狄太医是个性子仔细的,又是惯来给咱们主子看诊的,难免多说一些平日里的饮食注意之处。不能坏了规矩,便不请公公也去耳房歇着了,这盘栗子还请小公公不要嫌弃。”。 她说完,便引着拿小太监向旁边走去,又将那整整一盘松仁五金栗子塞到他手中。又闲闲只问那小太监家里有几口水,几岁被送进宫来的,如今跟着的师父是哪位。 絮絮叨叨了半晌,那小公公被她扯着只脱不了身。 有着七喜这遮掩,狄安便趁机低声道:“臣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张贵人一再叮嘱臣——说是吉贵人待她便亲如姐妹,定然要对吉贵人照顾有加。臣如今看着这最近的膳单,只觉得极是不妥,不知何人所荐,只怕个中另有蹊跷也说不定……贵人万万是不能再这般随意饮食了!”。 他说着,顺手便拿起一张热炒菜膳单,指着给吉灵道:“贵人若是不信,请看这上面,这田螺、蚌肉、白萝卜、鸭肉、麦门冬、茭白、苦瓜、地耳……,哪样不是寒凉之物?” 他将膳单递给吉灵,又拿起一张茶果单,沉声道:“这张就更为不妥了,生梨多食令人寒,贵人却一日之内用了如此多的生梨,寒凉过甚,易于伤正。 还有这荸荠,这是甘寒之物,能清胃热,但贵人身体中气虚寒,不可多用,还有这甜瓜,动素冷病,唉!”。 他将茶果单交给吉灵,又拿起一张冰饮单,叹气道:“西瓜是大凉之物,素来是‘天生白虎汤’,贵人身子阳气不足,居然膳房还用西瓜配着冰饮呈给贵人服用,这般喝下去,身子骨是舒泰了,需知那五脏六腑内里得调升多少阳气才护得住! 更何况臣给贵人开的补养方里本有当归、紫苏子、杜仲、神曲,只想着给贵人慎重调理,脉息安和就是了,这些都是万万不能和‘白虎汤’相冲的。”。 狄安放下单子,自责道:“也是臣的不是了,此前臣见贵人素来谨慎,凡臣开的药方也是定时服用,身子一日日康健起来,臣便没细细叮嘱到这饮食上去。幸好臣被张贵人提醒,总还发现的不算太迟,只是贵人如今万万不能再像这般饮食了!”。 吉灵盯着眼前的单子看了半晌,缓缓抬头问道:“狄太医,我想问一句:倘若张贵人没提醒你,咱们都没发觉,我再像这样一直饮食下去,会怎么样?”。 狄太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倘若这般饮食下去,若是有半年功夫,贵人便宫寒难孕。哪怕是侥幸怀上了龙胎…… 也难保十月之全!一旦滑胎,母子俱伤。” 吉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个窟窿来, 狄安不敢再多言,只是细声道:“贵人心中有数便是了。后宫之中,惯来如此。贵人如今风头正盛,臣虽是小小一太医,亦能听到贵人帝宠无二的议论,一定要谨慎小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这些饮食来得密集,到底是不对劲。臣常说一句话,膳食入口便难悔——意思是吃进去的东西,下了肚便再不能后悔,所以才要慎重再慎重,贵人平日里饮食还是需用身边人照看着为好,不可轻信他人,臣往后也一定更要倍加留心!” 吉灵慢慢道:“这原不能怪你,有人笑里藏刀,下了如此阴损功夫,本是防不胜防的。”。 临走时,狄安行礼道:“总之贵人无论有任何需要差遣臣之处,但管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贵人尽可放心。”。 吉灵点了点头,虚扶了一把,沉默良久才道:“狄太医,这件事暂且不能透漏半点话音出去。”。 狄安连忙道:“臣知晓,贵人放心!臣只是来请平安脉,别无其他。”。 送走了狄太医与御前人,七喜方才只顾着打发那小太监,并没听到狄安与吉灵两人所言,这时候扶着吉灵回到了里屋,见左右无人,便低声着急问道:“主子,如何?狄太医是怎样说的?”。 她问了两遍,见吉灵只是坐在桌边,双手交扣在一起,沉沉地盯着自己虎口出神,根本没听见。 第一百一十章 患难情深 五更天。 天际淡淡地泛出了一抹鱼肚白,渐渐地,那鱼肚有了红色的暖意,淡金色的光芒从云层后渐渐晕透出来,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似明非明的晨曦中。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养心殿前如鱼龙列队的臣工们,正在缓步迈上玉阶,准备上朝。 安定门附近的宫墙夹道上,远远地行来一辆小粪车,还没到面前,值守的太监已经一脸厌恶地将脸转了过去。 紫禁城中,秽物处理都用恭桶,粗使太监们将各宫的恭桶集中到一起,倒进粪车,让马车拉出去倒在特定的地方。 每天一大早就有辛者库的人来拉粪车,赶早送到安定门,再由等在那儿的专人,将这些秽物送到周郊农村。 小洋子在宫墙夹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遍,直到看到那辆小粪车,他眼前一亮,立即上前小声道:“小鼠!”。 随着这声叫唤,那辆小粪车倏忽停了下来,车后慢慢冒出一个瘦弱的人影来。 若不是小洋子见过她以前的模样,谁也不能把面前这个面色枯黄,骨瘦如材的低等杂役,与从前那个眉眼清秀的宫女小鼠联系起来。 推着粪车的,正是从前海贵人的宫女小鼠——如今的辛者库杂役。 小鼠听到有人唤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对眸子无神地寻觅了一会儿,才在小洋子脸上聚焦起来。 她盯着小洋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咧嘴,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洋子,你又来了。”。 小洋子等了许久,这时乍然见她这个笑容,只觉得眼眶酸楚。 他低下头,只闷声道:“是,我知每隔五日,这条路,这个时辰是要轮到你来倒粪车的,我……早就在这儿等着你了。”。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道:“这馒头我一直揣在怀里,用胸膛温着的,如今天气也热了,应该还不会凉,你赶紧吃了罢,别给人瞧见。”。 小鼠见到那几个馒头,无神的眼中骤然放出光芒来。 她接了过来,还没抓稳,已经一手一个便匆匆塞进嘴里,小洋子见状,鼻头一红,只是掩饰着粗声道:“你慢些,还有!还有!”。 他怕小鼠看见自己脸上神情,两人心中反而更添一层难受,便转过脸上前道:“这粪车太重了,我帮你推。”。 小鼠鼓囊着腮帮子还在咀嚼,这时候便摇摇头,上前要推开小洋子,口中只道:“不成!若是给人看见了,坏了规矩,我被罚了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你!”。 小洋子一动不动,只慢慢握住小鼠的手,小鼠身子一颤,抬头看着他。 小洋子却已经低下头去了,只闷声道:“让我来。”。 小鼠还要说什么,听他语音坚决,只好停住了手。好在此时天光尚早,那宫墙夹道上一眼望过去,除了远远的几个洒扫太监,并无他人。 小鼠抬眼望着小洋子,见他额角宛然一块旧伤痕,乌青发紫,发间也有隐隐的血痕,尚未痊愈,不由得又心疼又恨愤道:“小洋子,洒扫的那帮人……他们又欺辱你了?”。 小洋子立即将脸转了过去,捂住额角那块伤痕,只展眉一笑,若无其事道:“尽瞎说!没有的事,都是宫道上洒扫的,来来回回的都是主子,若真是殴打了,谁瞧不见?自然不会。”。 小鼠知他不肯说实话,也不多言,只默默道:“小洋子哥哥,我知你对我向来便如妹妹一般照顾,别说原先海贵人在的时候,你就顾看着我。 便是现在,你还是这样,每次都把口粮节省下来给我,生怕我在辛者库被人欺负,连饭都吃不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馒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只道:“你把吃的都给了我,你自己是不是饿着肚子呢?”。 说完,她便将手中剩下的馒头用粗布包好,重新塞到小洋子手中,道:“小洋子哥哥,你吃罢。你若是一点不吃,我便是在辛者库也不会心安的。”。 小洋子并没接过,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攥拳,半晌道:“是我无用,不能护你周全,眼看着你在辛者库这样受苦,我却无能为力。”。 小鼠凄然笑了笑,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漫说你是个奴才,便是你是主子——当初让我进辛者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难道还能让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她顿了顿,道:“你上次说过,景阳宫的吉贵人对你很有几分看顾回护之意,我平日里在各宫收粪桶,也听人说如今宫里最风光的便是吉贵人了,便连年妃娘娘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皇上已经许久没怎么理会翊坤宫了。 有这么一个好去处,小洋子哥哥,你应该去想想办法,求求吉贵人收留了你,不必做这宫道洒扫的粗使太监,这活儿太苦了! 倘若那吉贵人真是个心慈面善的主子,你能去她那儿,我也算放了一颗心了。”。 她说到这儿,见小洋子置若罔闻,神色似乎不为所动,便有些着急,道:“小洋子哥哥,你现在不抓紧,倘若后面吉贵人生了小阿哥,封嫔封妃只怕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多少人要巴着景阳宫的门!只怕是打破了头都挤不进去呢!”。 小洋子没说什么,沉默了一瞬,重新推起粪车道:“走罢,不能误了你的时辰。”。 小鼠瞧着他眼中神色落寞,心中转了几个念头,便轻轻道:“小洋子哥哥,难不成那吉贵人是位假面菩萨?”。 小洋子脚步一顿,用力摇了摇头,道:“不!吉贵人主子……是个极心善的,我很是感念着她!”。 小鼠不明所以,道:“那为何你不愿去?”。 小洋子深深看了小鼠一眼,道:“倘若我去了,成了景阳宫里的人,我平日里还怎么像如今这样,可以在宫道上等待你,时时照看着你?”。 小鼠听了这话,心中一震,抬起头望向小洋子,此时日光升起,照着他眼眸中一片幽深。 小洋子低低道:“打从以前,咱们在海贵人院子里,你便一口一个‘小洋子哥哥’喊着我,可你是否知道——我并不是只把你当妹妹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木槿花香 小鼠心头一跳,抬头看向小洋子,却见小洋子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神色坚定。 小鼠眼中的神色却有些恍惚,她慢慢移开眼眸,望了一眼那粪车中的粪桶,低低道:“小洋子哥哥。一入辛者库,终身不得出,我已是废了半条命了,你实不必如此。”。 小洋子听她还喊自己“哥哥”,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只是胸膛一挺,强笑道:“这条路怎么走,如何选择,是我的事,与人无尤,你不必枉替我操心。”。 小鼠脸上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她道:“小洋子哥哥,原先在海贵人院子里,你便能将主子交代的事情料理得清清楚楚。便是海贵人,也是对你挑不出错处的。倘若没有我,你应该早就在吉贵人身边,熬个十年八年的,总是能发达的。”。 她喉头哽咽了一下,脸上反而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是我拖累你了。”。她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 小鼠垂下头,半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小洋子哥哥,我在辛者库里这些时日,倒是听闻了一件事情。”。 小洋子听她忽然转到这上面来,不由一怔,只道:“甚么事情?”。 小鼠贴近他耳边,低声说话。 小洋子只觉得她口唇间热气阵阵扑到他面颊上,不由得脸上微微热了起来,却在听完小鼠说的一番话后,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他骤然捂住小鼠的嘴,哑声斥责道:“这种前朝秘事,漫说告诉人了,便是听也是听不得的!你不要命了? 你也不必相信,这事定然是辛者库的怨奴有心编造出来的。”。 小鼠轻轻眨了眨眼,一字一字道:“小洋子哥哥,你不知道,我如今才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大一座紫禁城里,能听见真话的只有两处:一是冷宫,二便是辛者库了。”。 …… 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吉灵不断称赞小乐子的糕饼手艺实在是好,做出来的点心美味可口,还赏赐了不少钱两,一时间,小乐子在景阳宫中风头无二。 随后,吉灵便声称要让小乐子专门来做糕饼,还列出了许许多多的糕饼种类与明目,如此一来,小乐子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扑在了做点心上,热菜与汤羹便只能靠小达子了。 最后,吉灵便索性指明要在茶果房中开辟了一间点心房,专门让小乐子来做糕点。 渐渐地,小达子又回到了担负膳房重任的轨道上。 六月初五,永和宫正殿。 自从端阳五月初五,张贵人被禁足,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内,宁妃眼见着张贵人侧院里没有甚么动静,只觉得心下甚是痛快。 该!让你去抱吉氏的大腿! 又过了几日,便是懋嫔的生辰。因着平时走动得近,宁妃自然去了她的生辰宴。 懋嫔素来不喜张扬,这一日的宴席,只是简单摆了一桌,比之宫廷里的大宴,少了许多繁琐之处。 这一顿饭只吃到金乌西坠,宁妃才尽兴而归,她宴中饮了少少一些青梨酒,在懋嫔正殿里尚不觉得,出来被晚风一激,酒意顿时窜上了头,顿时步子也乱了。 替身伺候的宫女自然是不敢大意,见自家主子七分酒意,居然还想去御花园里逛逛,哪里还敢使得!几个人好说歹说才把主子劝着向永和宫回去。 肩舆是早就等着了。 宁妃在半道上,一手撑着肩舆的扶手,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见到御花园里一只风筝正在飘飘扬扬地飞在半空中。 她虽是喝了酒,耳目仍然留有几分清醒,只想着这不知道是哪宫的深宫怨妇——等不来帝宠,白日缱长,只好放风筝聊以消遣。 倒也是好笑,现在哪里还是放风筝的时节?草长莺飞二月天早就过去了,夏阳骄盛,这般在御花园里放半天风筝,只怕一层油皮都要晒了下来。 宁妃嘴角一撇,不屑地露出一个冷笑 等到回到了永和宫,一行人簇拥着宁妃走到正殿里,门口值守的宫女见主子回来,连忙打起帘子,一声“娘娘”还没喊出口,宁妃已经兀自走了进去,贴身宫女梅年扶着她上了床,跪着悄无声息地帮她脱了花盆底鞋,又掩好了被子,出来兀自安排其他宫女去小膳房准备主子的醒酒汤。 经过永和宫正中的时候,梅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她心头一奇——宁妃娘娘闻见花粉便容易咳喘不止,这永和宫内早就禁了栽种花朵,又怎会有花香传出? 梅年站在原地,四周环顾了一下,心念一动,走向张贵人侧院。 因着被皇上下了旨意禁足,张贵人这院子平日里除了送膳食与每日的恭桶收集以外,基本上无人进出,大门也是紧闭着的。 梅年悄无声息地将脸贴在门板上——那儿正好有一条缝隙,可以堪堪瞧见院子内部的情形。 只见张贵人的庭院里,隐隐竟有七八株木槿花! 此时正是六月,木槿花到了花期,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在深绿色叶片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清新动人。 梅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只跳了一跳——宁妃娘娘明令禁止,永和宫内不许养花,如何这张贵人院中却不知何时养了七八株木槿花? 依照张贵人往日的性子,是定然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况且现在又是在禁足期间,莫不成真的像自家主子说的那样:“张丫头有了吉贵人做依仗,如今越发胆子肥了起来,那日在坤宁宫端阳宴上,竟敢和本宫抗起来,本宫都险些弹压不住!”。 梅年这般紧锁眉头想着,忽然听那院中有人咳嗽,已有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她怕被人发觉,立刻将身子向旁边一闪避,等了一会儿,听到那院子中已经没有动静了,这才快步向正殿走回去。 守着宁妃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直到夜深了宁妃才算是醒过来,若是平日里,梅年这般守着,便早也疲困不堪,但今日却因着心里有事,倒是不觉得困意。 见宁妃悠悠醒转了,梅年连忙上前来扶着她起身,又跪下伺候宁妃穿鞋。 宁妃鬓发蓬松,星眸迷蒙,早有宫女端着醒酒汤进来。 梅年伺候宁妃饮下后,见屋中无人,立即低声道:“主子,奴才方才见到张贵人院中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闭门羹 宁妃是刚刚睡醒的,还有些怔忪,听梅年这般说,便吊着眼角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别讲了。”。 梅年一急,虽知道宁妃只是打趣,仍然跺脚道:“……主子!”。 宁妃不慌不忙,就着旁边伺候的小宫女捧着的铜盆,将茶汤在嘴里漱了漱口,吐在铜盆里,又拿着干布帕子擦了擦嘴,这才道:“出去罢。”。 那小宫女收了洗漱用品,又拿着醒酒汤瓷盅,屈了个膝,小步倒退着出去了。 宁妃见此时里屋内已经无人,便望向梅年,示意她说。 梅年这才低声将方才在张贵人院中看到木槿花一事说了一遍。 她说完了,拢了一下头发,抬眼瞧着宁妃,只见宁妃只是端坐着,右手兀自拨弄着左手戴着的珐琅护甲,一下一下叮当做声。 她半晌才抬头冷厉问道:“梅年,你可真的看清楚了?是木槿花吗?”。 梅年跪下道:“奴才若是有半句虚言,老天爷就罚奴才后半辈子被逐出紫禁城,来生也再不得伺候主子!”。 宁妃皱眉沉吟了半晌,道:“难怪本宫最近日日头疼、嗓子发痒,鼻中也不舒服,原来是张丫头禁足无聊,居然敢违抗本宫的意思,养起花来……”。 她顿了顿,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张丫头如今到底是有了吉贵人撑腰,抖起威风来,越发不一样了。” 她说完,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痒,不由得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梅年端了旁边茶案上,喝了一半的燕窝汤给宁妃。 宁妃手一挥,满脸厌恶地道:“本宫是闻不得这些花粉味道的,张丫头在永和宫中种了花,本宫还能有什么胃口?拿出去!统统给本宫拿出去!”。 梅年柔顺地半跪下来,给宁妃捏腿,宁妃便道:“走,随本宫去瞧瞧!”。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梅年扶着宁妃刚刚出了永和宫正殿,院中果然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幽清香飘了过来。 宁妃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喉咙间一股痒丝丝的意思,直透进囟门与五脏六腑去,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眉头一皱,用帕子捂住嘴,鼻中一股奇痒无比。 她赶紧转过身子,弯下腰,虽是拼命忍耐,仍然接连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 梅年连忙用帕子给她拭了,又道:“晚风浮动的时候,最送花香,这才刚刚走近点,主子就这样了,还是别亲自去看了,您是永和宫的主位,下一声令,奴才替您去传令就是了!张贵人还能不听您的?”。 宁妃吸了口气,刚想说话,只觉得鼻中又是一股痒意,透入囟门。她只能挥了挥帕子,示意梅年过去,自己转身往正殿里走回去了。 梅年得了令,转身往张贵人侧院行去,走了几十步,刚要到门口,却见一个面熟的小宫女正叩着张贵人侧院的门,似乎是极熟稔的样子,即使一时半会没有人来开门,那小宫女也不急不躁,只是耐心等着,左手上提着个描金食盒,瞧着是沉甸甸的样子。 梅年心念一动,微微往旁边一侧身,闪避在角落,只听过了半晌,那门后一个声音闷闷道:“是谁?”。 那小宫女刚刚报了自己名字,梅年还没听得清楚,那门已经吱呀一声,立即开了。 一个小太监声音笑着道:“依云,又是你来了。”。 梅年听了这名字,心中转了转,才想了过来——原来这小宫女是景阳宫东侧院吉贵人手下的宫女。 只听依云小声道:“可不是!这是刚刚出锅的四个热炒菜,另外还有一道张贵人最喜欢吃的神仙豆腐火腿羹,都是咱们主子的心意,让张贵人赶紧趁热用了罢。”。 那小太监大抵是接过了食盒,声音中微带了一丝吃力,只是笑着道:“奴才替主子向吉贵人多谢了,承吉贵人的情,这般照顾着奴才主子。”。 依云轻笑着道:“吉贵人还让奴才说一声:虽然张贵人被禁足,她不能来探望,但这些饭菜便是她的心意,希望张贵人好好珍重,等到禁足结束了,吉贵人第一个便会来看她。对了,吉贵人还要奴才问一问:张贵人这几日可好?”。 小太监笑着道:“都好!都好!主子一些都,奴才替主子多谢吉贵人!”。 依云便又絮絮说了几句,却是无关紧要的话了。 梅年听到这几句,心中微微失望,她只盼着或许吉贵人会顾念和张贵人的姐妹情意,不顾禁足的禁令,过来探望几番——倘若真是来了,也可算是拿乔住一个错处。 没想到吉贵人竟是这般谨慎小心,听着依云这话头,大抵是绝不会亲自来了。 耳听着依云与那小太监告辞,渐渐走出永和宫,梅年这才侧身闪了出来,上前见那永和宫侧院的院门已经闭上了,便上前使了几分力气拍了拍门。 只听那院内寂然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走动过来,听声音依旧是刚才那看门的小太监,声音中已经带了些怨气,只道:“谁?”。 梅年在门口站着,听他声音惫懒,不由得就有些动了气,只嘴角一撇,冷冷道:“是我,梅年。”。 她是宁妃娘娘身边的人,这永和宫里处处人都高看着她一眼,走到哪儿,总有太监宫女尊称她一声“梅年姐姐。”。 梅年自以为报了姓名,那小太监必然惶恐,便只微微昂着头在门口等着他来开门。 谁知那院内窸窸窣窣,只像是披衣服的声音。 梅年几乎疑心里面人没听清,便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道:“我是梅年,有事要禀张贵人。”。 那小太监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他不开门,只是隔着门缝不痛不痒地道:“梅年姐姐,咱们贵人主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姐姐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来罢!”。 梅年想着方才依云才刚刚将饭菜送了进来,张贵人哪里是睡了?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抬高了声音,傲然道:“我是奉命来传宁妃娘娘话的。”。 她满以为这话出了口,那太监必然是要惶然来开门,谁知门内已经寂静无声。 梅年等了一会儿,才乍地醒悟过来——那小太监早就已经离开门口了,哪里还与她啰嗦? 她往日里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一时间竟气得站在门口,怔住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传信 永和宫侧院。 张贵人端坐在桌边,麦冬仔细将食盒打开,顿时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麦冬将菜品一碟碟取出放在桌上,道:“主子,吉贵人当真对您用心,瞧着这菜品,样样都是您喜欢的。”。 她说完,又双手捧了那道神仙豆腐火腿羹,小心放在桌上。 张贵人瞧了一眼,已经眼睛亮了,笑着道:“吉姐姐果然是记得的——这道豆腐火腿羹是我素来最爱吃的!”。 说话间,麦冬用玉白瓷勺舀了小半碗豆腐羹出来,盛到张贵人面前的瓷碗里,垂头低声道:“奴才无用,眼见着这一个月来,宁妃娘娘对待主子您极尽苛刻,奴才每次从膳房提膳都要饱受刁难,有时候好不容易要来些饭菜,竟然还是馊的…… 主子您照照镜子——才过了一个月,您脸颊上都能看见骨头了!若不是吉贵人时不时让人送膳来,宁妃娘娘只怕是要狠心饿去主子您半条命哪!” 她说到这儿,眼圈一红,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才回头道:“虽说皇上的旨意是禁足三个月,可是主子您毕竟不受宠,皇上哪里知道这里的光景,哪里知道您的苦楚!皇后娘娘更是个不管事儿的,宁妃娘娘既是主位,便在这永和宫里成日地作威作福! 张贵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瞧你说的,哪儿就那么严重了,天气热了,本来饭菜就容易变馊,永和宫膳房也未必见得就是存心的。”。 麦冬气愤道:“奴才不过是怕主子难受!才不愿意多说,其实奴才去拿膳的时候,眼睁睁地看见膳房里有的是新鲜的刚出锅的饭菜,偏偏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只听宁妃娘娘的指使,要么不许给主子您送,要么只准送馊了的饭菜!” 张贵人默默地听着,末了叹了一口气道:“谁让她是主位,我是侧位呢,咱们这紫禁城里,东西十二宫,被主位娘娘磋磨的贵人、常在难道还少吗?我不过是落得和她们一般的光景罢了!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道:“再说,宁妃娘娘几时曾对我宽厚过?别的不说,便光说逢年过节的份例赏赐,哪一次不是被她抢去?只不过从前我未有锋芒,她也能勉强容得我这侧殿一块地方罢了。”。 张贵人顿了顿,道:“可是如今不同了,那一日在端阳宴上,我为了维护吉姐姐,出言与宁妃娘娘相抗,依照她那性子,自然是要记仇的,回来了哪里还有会有好日子给我过呢?” 麦冬沉默了半晌,忽然不甘地道:“主子,您后悔么?”。 张贵人苦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我倒从没有一丝一毫后悔过——宫里人都说我是瞧着吉贵人得宠,所以趋炎附势,这话虽然难听,倒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和吉贵人性子相似,她也不算讨厌我。 我便私心想着——这吉贵人既然得宠,又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他日生下儿女,站稳脚跟,有大造化也说不定。我在宁妃手下日子又难过,另外找个依仗和靠山岂不是更好? 可是一番相处下来,我真没料到她待我一片赤诚!深宫寂寞,长年漫漫,难得是人心,麦冬, 我是真心把吉贵人当姐姐了。”。 麦冬深深地点了点头,抿嘴道:“主子,既是这样,赶紧趁热用了这道火腿羹吧,别辜负了吉贵人的心意!”。 张贵人却没提筷子,只是伸手向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从夹袖里抽出来一张纸,她展开凝神看了一会儿,将那画纸送到灯烛上烧了。 眼看着晕黄色的火苗很快燃尽了那张纸,张贵人吹了吹纸灰,细细出了一口气,起身进了里屋,从床头枕头下拿出一张纸,又回来塞进了那景阳宫送来的食盒里,这才一脸松快地拿起了勺子。 那神仙豆腐火腿羹做的委实是好。内里用了松茸、竹笋、南华火腿、切成薄片的北豆腐、豆腐用鸡蛋液包裹过了,在油锅里小火滋滋地走一遭,正方四角都被煎得微微焦黄,再配上碎香菇、芹菜干翻炒一下,如此才能入汤羹。 南华火腿则是切成薄片,每一片肥瘦正好,色泽红润,香味浓郁,肉质细腻,微带甜味,正好对了张贵人爱吃甜的口味。 此外,汤羹里又配了朱红椒、青椒、汤底是黄芪当归炖鸡汤,补气补血又养颜,对女子最是滋补。 张贵人转眼间就用了半碗下去,剩下的那四道热炒也都是偏甜口味,主食则是南田江米糕,内里甜甜糯糯,配上炸得焦黄焦黄的南瓜,酥脆可口。 她大口大口地吃完了,扶着桌子站起来,在小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向那紧闭着的院门缝隙看了一眼——门缝甚大,隐隐能看到永和宫中庭景色。 张贵人点了点头,对麦冬道:“你带着院子里人,趁着今天夜里,将那些花都处理了吧。”。 麦冬如释重负,喘出一口气道:“奴才的好主子,您可总算是愿意弃了那些花儿了!宁妃娘娘不许这永和宫里种栽花朵,您却偏偏要种! 奴才日日提心吊胆,不知道宁妃娘娘什么时候就发作了,偏偏主子您还要咱们不理不睬着永和宫的奴才。主子,这可不是您平日里的性子!奴才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您怎么突然就非要和宁妃娘娘拗着干呢!”。 张贵人一脸淡然,只是转头看着絮絮叨叨的麦冬,半晌,见她闭了嘴,才微微皱眉道:“我不过是说一句话,瞧瞧,倒惹出你这么多句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有这几日,差不多了,想来正殿应该也有动静了。若是再放任这些花朵开下去,宁妃娘娘非得将我这侧殿掀个底朝天不可!”。 她说完,对麦冬招了招手,道:“你替我做件事,记住——我只要你做,不可惊动旁人。”。 麦冬凑近了张贵人,就听张贵人抬起衣袖遮住口唇,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麦冬一脸讶然,半挡着嘴道:“主子,您……您这是要做甚么呀!”。 张贵人并不回答,只是细细叮嘱道:“动作要快,今晚就全部换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脉脉柔情 梅年回到永和宫正殿中,刚刚踏上了殿前的月台,前庭洒扫的小太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梅年姐姐!”,又见梅年面色不善,便一个个讪讪地住了口。 台阶上,侍帘的小丫头打起门帘,让梅年进去,她只是冷着脸不多言,直接一侧身进了正殿。 里屋里,宁妃正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一个宫女半跪在她身侧,轻轻替她按压着太阳穴。 宁妃听见动静,顺着声音,懒洋洋地一抬眼打量着梅年,道:“怎么了?”。 梅年只低声道:“主子!”,又向那宫女看了看。 那宫女见梅年神情,便停了手望向宁妃,宁妃淡淡道:“先下去吧。”,那小宫女忙停了手上动作,提着衣裙起身,向宁妃屈了膝行了礼,这才小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梅年回头看她将殿门带上了,这才道:“奴才方才奉您的意思去了张贵人那侧殿,结果万万没料到,张贵人的奴才听见动静,直接将门关了,只推说是张贵人早就歇下了,有甚么事明日再说不迟——就这样将奴才晾在门外,扫了奴才好大的脸面!”。 宁妃慢慢从美人榻上撑起身,眉头微蹙,只不可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梅年点了点头,眼见宁妃眼色渐渐冷厉,又愤愤道:“奴才也都没料到呢!怎么说,主子您也是永和宫的正位娘娘,那张贵人院子里的人竟这般摆架子,直接让奴才吃了个闭门羹!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奴才可是主子您身边的人,那小太监都敢如此,若是没有张贵人在背后撑腰,他哪儿来的胆子? 奴才受了委屈不打紧,可这小太监拂的是主子您的面子啊!奴才心里替主子不平!”。 宁妃缓缓盘起腿来,坐在座位上,沉吟不语。 梅年见状,便走到一旁细细洗了手后,顺手就拿起宁妃身旁一盘赣州小蜜橘,慢慢剥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已经剥了满满一盘,只装在一只素色天青色瓷盘里。 那金灿灿的小橘子晶莹剔透,皮薄汁多,沁甜可口,橘子瓣上能见到一丝丝雪白的经络,内里饱含着无限水分,一股清新的果香味在殿中瞬时间弥漫开来。 梅年将一盘剥好的橘子送到宁妃面前。 宁妃却只是将那只盘子向旁边一推,眯了眯眼,面上收了神色,冷冷道:“这赣州新贡的小蜜橘,还有今日内务府分派各宫的新制布料,张贵人那份例照旧不必给她。”。 梅年便道:“是”,又关切地问道:“主子,您如何了,还难受么?”。 宁妃摇了摇头,神色一凝,道:“无妨。其实本宫这见花咳嗽的症状,较之从前刚入皇上潜邸的时候,已是轻了许多,初初出去时,虽是咳了几声,后面便也渐渐平复了。”。 她抚摸着手上的蔻丹,神色淡淡的,随即微微挑了挑眉,冷冷道:“若是向外,你只说本宫症状甚是严重,咳喘不止。”。 梅年一怔,随即领会了宁妃的意思,点了点头应了。 宁妃向侧殿的方向望了望,面上冷色更厉,只道:“现下本宫身子乏了,待到明日,本宫倒是要亲自去会一会张丫头,看看是不是连本宫去了,都得吃个闭门羹!” 第二日。 胤禛自中午下朝后,简单用了些御膳,便和几位臣工在暖阁中商议军政机要。 这一商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多。 夏日里,日头沉得慢,眼见着已经是酉时三刻,养心殿外的地砖仍然被夕阳的余晖耀得一片金灿灿。 等到臣工们告退,胤禛自放着冰桶的清凉幽静的养心殿迈步出来,被夏风一吹,隐隐地送来的是紫禁城中草木的清香,周遭却是静悄悄的。 他方才被几个臣子叽叽嚷嚷在面前互相争论了许久,如今清静下来,想到已经有几日没去吉灵那儿。 今儿一大早,景阳宫东侧院又派了奴才来养心殿送了糕点,说是吉贵人亲手做的,这倒是难得——想来,应是自己足足有好几日没去吉灵那儿了,有人思君不见倍思君了。 胤禛这样想着,嘴角不知不觉浮出一丝微笑。 他拍了拍掌,信步便往景阳宫去。 苏培盛见状,连忙就要去招呼御辇,却被胤禛抬手止住了,就听皇帝不耐烦道:“苏培盛,别折腾那些,朕闷坐了一天,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待得到了景阳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一声“皇上”还没喊出声,就被胤禛一摆手给噎回去了。 胤禛大步走到东侧院,小芬子是在院中的,连忙磕头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正要大步往屋里去,余光却瞥见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转眼,果然看见吉灵正坐在院子里一架秋千上,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旁边七喜已经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又伸手扶了吉灵下来。 吉灵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蹲安行礼。胤禛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见她穿了一身淡青色妆梨花缎子旗装,一身都是清淡素雅的颜色,瞧着便似夏日里一盏淡青葡萄果子茶,清爽怡人,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自己。 此时天光晦暗,暮色四合,胤禛就见这双眼睛里,再没最初承宠时的紧张与小心翼翼。而今,这双眼睛瞧着自己,只有无尽的欢喜和脉脉的温柔。 胤禛看着这双眼睛,心里便涌上一团说不出的,软绵绵的情绪。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庭院中站着,微笑着相视了一瞬。 胤禛捏了捏她手,终于开口道:“如今这天气,在庭院中荡秋千,不热么?”。 吉灵的手被他握着,感觉到他大指上和田玉扳指的温凉,她也不由得用力握紧了胤禛的手。 说话间,他携着她的手,两人已经缓步踏上台阶,依云连忙打起门帘子,让皇帝和贵人主子进了正屋里。 待得坐下来,吉灵正要安排七喜去膳房,胤禛却摇头道:“不必,朕已着人从养心殿膳房送晚膳来,这会儿大抵已经在路上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质问 不多时,御膳房的人果然鱼龙流水一般地将御膳送过来,除了寻常的菜式以外,另有一道荷叶粉蒸肉,一道炸南瓜,一道梅干菜扣肉,都是浙江菜式。 两人坐在御膳桌边,七喜伺候着吉灵用膳,将那道梅干菜扣肉夹了一筷子,用勺子捧着,碎碎地放在吉灵面前。 胤禛瞧着便含笑道:“膳房有浙江厨子,前几日上了这几道菜,朕瞧着还算是精巧,想着你素来喜欢吃甜,应是合了你的胃口。”。 吉灵试了试,果然那扣肉肥瘦正合适,少少的肥肉经过高温成油,融进了梅干菜里,另外配上八角、料酒、花椒、浓郁甜甜的酱汁,让人只尝了一口就停不下筷子。 胤禛看着吉灵吃得香,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笑道:“如何,不错罢?”。 七喜又夹了另一道炸南瓜,笑着道:‘“主子再试试这个!” 那南瓜是提前在屉笼上蒸过的,切成薄片,早就和红糖一起煨得滚烂滚,外面裹上厚厚一层江米粉末,碎雪撒银一般,在油锅了滚了一圈捞上来,外酥里嫩,咬一口,有糯红糖的汁水能拉出丝来。见吉灵吃得香,胤禛倒反而放下了筷子,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吃。 七喜在旁边执着筷子,瞧着皇上脸上的神情,心里极是欢喜,可是一眼瞥着自家主子细细瘦瘦的手腕,她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淡了去,眼里浮上了一层忧色。 贵人主子胃口好,向来能吃,可是前阵子寒凉伤阴之物用得多了。 虽说主子一味地只压着消息,不准张扬,暗地里让狄太医帮着汤药调理。 但是到底调理的效果如何?至今也不好说。 若是换了别宫娘娘,皇上这样频繁地过来,这样的盛宠,只怕早就有了喜信。 而自家主子呢?瞧瞧!这都已经半年多了,肚子还没有任何动静…… 永和宫。 天色刚刚黑了,漫天落霞如绸似缎,如虹一般映照在尚有最后一抹天光的夜幕上。 正殿里,宁妃放下碗筷,示意梅年不用再侍膳了,梅年回头打了个手势,宫女们顿时流水一般上来,悄无声息地将宁妃面前的膳桌收拾退下,又有人送上一盘晶莹剔透的果子上来。 宁妃凝神瞧着面前的果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抬起头问梅年道:“膳房那儿,你吩咐了吧?”。 梅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一边亲手将那果子剥了壳,送到宁妃面前的果碟里,一边笑着道:“主子尽可放心,奴才自然是按照主子的意思吩咐过了。只怕张贵人这一日到了现在,连一颗米都没吃上呢!”。 宁妃面上含了一缕笑意,冷冷道:“本宫便不信了,景阳宫东侧院难不成还能当着本宫的眼,日日地给她送膳过来?”。 再说了,咱们皇上不是喜欢身量轻盈的女子么?本宫这是在帮她呢!张丫头入宫以来就一直不得宠,若是身姿再纤瘦一些,说不定哪天便能入了皇上的眼!”。 梅年笑吟吟道:“主子用心良苦,这般替张贵人着想,张贵人还不感激,反而还在院中种花,目中无主子,实在是让主子寒心。” 宁妃斜斜觑了一眼梅年,淡淡道:“不用你提醒,种花的事情本宫自然记得,今日歇息了一日,如今到了晚上也算是有精神了。”。 她懒洋洋地将手肘从椅子扶手上撑起来道:“走,随本宫去侧殿瞧瞧张丫头去!”。 宁妃久坐不动,身上微微有些凉,这时候信步走到庭院中,只觉得晚风习习,少了几分白天的燥热,甚是惬意。 那月光透过疏疏的树枝洒到地上,星点斑布,便如水光碎银一样。宁妃踏着这一院水光,很快便行到了侧殿门前。 只见那大门紧闭,梅年低声道:“娘娘您快来瞧瞧,这门缝甚大,虽是关着门,也能瞥见内里的花朵,奴才说的话,可一句都没有假!”。 宁妃一皱眉,埋怨道:“糊涂!本宫从门缝中张望,那成了甚么样子!”。 她口中虽是如此说,仍然微微调整了身子,将目光从门缝中远远地投了进去,果然见到那院中有粉色的木槿花摇曳生姿。 宁妃冷冷地一挑眉,道:“给本宫敲门!”。 梅年见主子在此,心中有了倚仗,对身后两个小太监一扬下巴。 那两个小太监会意,上前来便捉住铜门把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叩了几下。 宁妃面露不悦,斥道:“你们是没吃饭么!”。 那两个小太监听宁妃语气不悦,心里慌张,立刻唯唯诺诺道:“是,是。”。随即用力拍起门来。 庭院里本甚安静,这下子门板拍得响,顿时呼啦啦从树上惊起四五只飞鸟。 只听那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声音道:“是谁?”。 梅年一听这声音,便凑到宁妃身边道:“主子!就是他了,上次把奴才挡在外面的也是他!”。又上前高声道:“宁妃娘娘亲自来看你们主子了,还不开门?”。 那小太监的声音中多了几丝惶恐,只是道:“张贵人在禁足,禁令奴才们都不许擅开院门,还请宁妃娘娘稍待片刻,容奴才去禀告一下贵人才好。”。 梅年冷笑道:“岂有此理!你的意思,难不成宁妃娘娘在这侧殿门口杵着等候你们张贵人?别忘了,宁妃娘娘可是这永和宫的主位,你们主子若是按规矩,现在早就该应出来迎接了!”。 那小太监声音又软了几分,只是陪笑道:“宁妃娘娘,容奴才禀一禀。”。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内里响起了动静,那动静渐渐向门口过来,院门终于向两边缓缓推开。 只见张贵人站在门口,身量果然比之前瘦了许多,面颊也凹陷了下去,显得十分憔悴。 她踩着花盆底鞋,扶着贴身宫女麦冬的手,只是淡淡道:“贵人张氏,依天子口谕,在院中禁足思过,不知宁妃娘娘前来,耽误少许,还请娘娘恕罪。”。 宁妃嗤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道:“张贵人禁足一月,果然有长进,也知道把皇上抬出来压人了。”,她说完,倏地变了脸色,猛地扬起手掌。 景阳宫,东侧院。 胤禛与吉灵两人随意谈了些闲事,不知不觉便扯到了书画上,吉灵说着说着,便笑起来道:“皇上前阵子给我写的题联,我常常拿来学着写,只是就中有两个字,如何临摹都学不像。”。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辱打 胤禛听她这般说,倒是起了兴致,只展眉笑道:“朕写的那十四个字都是极平常的,有什么难的?倘若真真是觉得无从下手,朕替你瞧瞧。”。 吉灵扯着了胤禛的袖子,笑嘻嘻道:“皇上,最好是陪我出去,看着那联匾,当场指点才是。” 胤禛今日心情甚好,见她兴致颇高,也不忍扫兴,便随着她起了身。 待得两人出了里屋,踱步到东侧院门口,胤禛抬头,皱眉看着那联匾,微微奇道:“是哪两个字?” 永和宫,侧殿。 眼见着宁妃明晃晃的一记耳光落下来,张贵人一侧脸,躲闪了过去。 麦冬见状,又惊又怕,立即扶住了张贵人,上前挡在自家主子面前,鼓足勇气道:“宁妃娘娘请息怒!” 宁妃冷笑了一下,睥睨了麦冬一眼。一扬下巴,对梅年喝道:“主子不懂事,奴才也跟着犯糊涂,梅年,替本宫打醒这糊涂奴才!”。 梅年大声道:“是!”。 她上前一步,张贵人这时候便挣上前,将麦冬拉了拉,欲要挡在身后,只是对梅年颤声道:“你敢!” 梅年皮笑肉不笑地道:“张贵人这话说笑了,奴才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她话音刚落,已经暗暗蓄足了力气,扬起手臂就对着麦冬的脸颊“啪”的一声摔了下去。 那声音甚大,众奴才都不由得颤了一下,只听麦冬呜咽了一声。 众人瞧向麦冬,只见她抬起脸来,口角已经有了一道血痕,兼着脸颊上红了一大片,两颗泪珠蓄在眼眶里只是摇摇欲坠。 张贵人胸口不住起伏,她咬紧嘴唇,拉过麦冬,挡在自己身后,只道:“宁妃娘娘,纵然是婢妾的奴才有何错处,也该由婢妾来收拾整治,犯不着娘娘动手! 娘娘这样,是想要当着众奴才的面,下了婢妾的面子,给婢妾一个好看么?”。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攥紧了拳头,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心头一处却如在烘炉里一般,热滚滚地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从口里窜出来。 麦冬捂着脸颊站在旁边只是啜泣,这时听张贵人语音颤抖,抬起脸看见她脸上神情,反而有些害怕了。 她伸手扯住张贵人衣袖,只低声哽咽道:“主子,麦冬是奴才,便是挨打受骂也是寻常,主子不必为奴才出头。”。 她说到这儿,张贵人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微微挺起胸膛,上前半步道:“宁妃娘娘,您虽是一宫主位,却也不能这般只手遮天!婢妾倒是想问问,婢妾遵着皇上的意思,好好地在这侧殿中禁足思过,到底是哪儿惹娘娘不快了?要这般到婢妾门前兴师问罪?”。 宁妃脸上冰冷冰冷,慢慢转过脸来瞧着她,又瞥了她身后一眼,才道:“张贵人虽是禁足,闲情逸致倒是不少,在庭院中种起花来,只怕是忘了一条——本宫素来有禁令,永和宫中不得见花!”。 张贵人昂了昂头,抿了抿嘴唇,向下垂了眼帘,不卑不亢地道:“宁妃娘娘,您要知道,这永和宫占地极大,婢妾的侧殿和娘娘的正殿靠得并不近,就算种了花儿,又如何妨碍到娘娘? 娘娘方才自己走过来,自然心里是有数的,也总要走上将近百步才能到婢妾这门前。 婢妾虽然是侧位,到底也是选秀进宫的出身,更是皇上亲封的贵人! 说到底,这紫禁城一草一木都是天子所属,永和宫更不是娘娘您一人的宫殿,是皇上皇后商议让娘娘与婢妾住的,宁妃娘娘您便是再霸道,也不能管到婢妾院中的风月花鸟!” 宁妃万万料不到张贵人竟能掷地有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连连点头,只咬着牙道:“好!好得很。”。 她顿了顿,冷笑道:“看看如今你这气势,倒不如本宫把正殿腾挪了出来,给你住如何? 好一张利嘴!那日在端阳宴上,本宫便想着,若是再不教教你规矩,只怕你要把雍和宫的屋顶也给掀了!”。 宁妃说完,眼光如刀地瞧向梅年与另外两个小太监,只沉声道:“让她跪下!给本宫掌嘴!先掌嘴,后拔花!让这丫头想想清楚,这永和宫中的规矩到底该由谁来定!”。 那两个小太监见宁妃娘娘声色俱厉,不敢折损分毫,便上前对着张贵人的膝盖处重重踢了一脚,张贵人待要抗拒,已经膝盖一阵酸软,不由得跪倒在地。 梅年上前便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四周的太监宫女们都是耸然一惊,有胆小的已经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宁妃瞧得痛快,厉声道:“梅年,用劲打!”。 麦冬又惊又怒,扑到了张贵人身上,只是死命护住自家主子,哭着大声喊道:“求宁妃娘娘开恩!这如何使得!主子毕竟是贵人!您这样不顾张贵人的脸面,是要逼死她吗?!”。 宁妃面上收了冷色,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道:“把这狗奴才拖开!”。 立时又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小太监上前来,将麦冬拼命从张贵人身上拖了下来。 麦冬挥手只是挣扎,那两个小太监竟然不能将她拖开,她一只手死死抓着张贵人衣袖,只嘶声哭喊道:“宁妃娘娘!您不可这般折辱张贵人!您这是要逼死她哪!”。 宁妃瞅了一眼梅年,梅年会意,抬手从头发上缓缓拔了一根簪子,上前来拖着麦冬,趁着那两个小太监从后面拖着麦冬,顺手就狠狠将那根簪子刺进了麦冬的虎口。 麦冬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终于放了手。 那两个小太监见她脱手,立即拽着她衣衫便往后拖,麦冬疼得抱住手,不住全身抽动,只挣扎得鬓发蓬乱,虎口上鲜血直流,落得一身衣衫斑斑点点。 张贵人身边的宫女太监此时全部都跪了下来,只是磕头,一个个战战兢兢哀声道:“求宁妃娘娘开恩!”,也有胆子小的,跟在后面额头,只是不敢出声。 宁妃冷冷瞧了众人一眼,见麦冬已经被拖了开去,才一脸解恨地道:“继续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救 梅年高声应了,抬手对准张贵人的左边脸颊,转眼又“啪”地甩了一个巴掌,麦冬此时顾不得自己手上鲜血直流,只是哭着挣扎,向前梗着脖子叫道:“宁妃娘娘,使不得!使不得!求娘娘开恩!”。 宁妃并不看她,只是冷笑。 在宫中,打人不打脸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在紫禁城中,奴才们是最低等级的人,他们犯了错,不能有所怨言,惩处的方式也五花八门。 若是惹恼了主子,被打板子、掐身子、墩锁、提铃都是常事。 除了一样——打脸。 身为后宫女子,无论奴才,或是高低位的妃嫔,被打了脸,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另有太监抬了正殿中的绣墩来给宁妃坐下,又巴巴地送上一盏热茶来。 张贵人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死死咬住嘴唇,眼神中似有不屑地望向宁妃 宁妃猛地将那茶盏摔到地上,只掷得满地瓷片粉碎,指着张贵人恨声骂道:“放肆!不许用这种眼神瞧着本宫!” 张贵人唇边微微绽出一丝冷笑,只轻轻甩一甩头。 宁妃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她原是坐在绣墩上的,这时候便伸手在地上捡起一片瓷片,慢慢站了起来。 梅年这时已打了十几个巴掌,她停下了动作,稍稍喘了口气,瞧着张贵人神情,微有犹豫,不由得回头看向宁妃道:“主子,还继续么?”。 宁妃并没说话,只是慢慢将那瓷片举了起来,走到张贵人面前。 梅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惊声道:“主子!掌嘴不要紧,别的可不能了!”。 她扶住宁妃的臂膀,焦急地道:“主子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仔细逼得急了,弄出人命来,那皇上皇后面前可不好交代!” 宁妃并不看梅年一眼,只是冷冷道:“本宫有分寸,你让开。”。 她说完,缓缓蹲下身,将那冰冷的瓷片贴在张贵人脸颊上。 张贵人眼眶附近的肌肉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宁妃贴着张贵人的耳朵,轻轻地道:“小丫头,别以为投靠了吉贵人,你便有靠山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罢? 本宫刚刚入皇上潜邸的时候,便是那时候的李格格——如今的齐妃娘娘,也客客气气喊本宫一声妹妹呢!”。 张贵人只觉得那瓷片冰冷地从自己下巴上划过,那寒意森森地沁进骨子里。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惧意。 宁妃用那瓷片挑了挑她下巴,轻薄地道:“其实你长得也不差,日日跟吉贵人厮混在一起,不过是想着也能让皇上注意到你罢了,想从吉贵人那儿分一杯羹罢了! 你还年轻,这点儿心思放在脸上,藏也藏不住,你当本宫看不出来?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 她啧啧了一声,又道:“只是你怎么从来不想想:为什么吉贵人能得到皇上的宠爱,自己偏偏就不成呢?”。 张贵人挺直着脖子,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宁妃笑了笑,那笑意竟有些狰狞,她一把扯住张贵人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拉,张贵人痛得低呼了一声,随即咬紧牙关,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模样。 宁妃手中挽着那把秀发,用劲扯了扯,才一字一字在张贵人耳边道:“因为你没这个命!”。 眼见着张贵人已经痛得眼里泛出了泪光,宁妃痛快地松了手。 她伸手拍了拍张贵人脸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暧昧地道:“就比如这场禁足——皇上让你禁足三月,如今才过了一个月,东西十二宫都知道你还有两个月才会出门见人。 你放眼瞧瞧!这庭院里尽是本宫的人,今日本宫便是差人将你的脸打肿了,两个月之后,又有谁能知道?”。 宁妃凝神瞧着手中握着的瓷片,来回拨弄了几下,才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张贵人禁足期间,心烦意燥,在屋内走动,不甚摔了一跤撞倒了花瓶,被瓷片割伤了脸颊,两个月之后,谁对证得出来?”。 张贵人颤抖了一下。 宁妃悠然放下手,微微眯了眼笑道:“你是不得宠的命,便是伤损了容颜,想来也不打紧。”。 张贵人身后,一个服侍她的粗使小宫女悄无声息挪动了步子,趁着众人没注意,慢慢向永和宫正门走去。 宁妃身边的太监一转头看见了,面色一变,立即上前凑到宁妃身边,低声道:“主子!”,又示意宁妃向门口看。 宁妃闻言抬头,顺着那太监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小宫女已经溜到了门边,她心中念头如电闪一般掠过,立即出声道:“拦住她!”。 那太监机变极是灵敏,宁妃刚刚出声,他已经忙不迭发足追了过去。 那小宫女看着身量瘦小,却举动颇为机灵,见已经到了门边,又见宁妃娘娘的人追了过来,便二话不说,一咬牙便拔足往外奔去。 太监一路追了出去,只见那小宫女身影一晃,却已经奔着景阳宫的方向去了。 那太监见此,更加发足追去,终于在景阳宫门口一把扯住了那小宫女袖子,狠狠向后一拽,压着嗓子斥道:“宁妃娘娘让你回去!” 那小宫女只是不断挣扎,双手挥舞着要推开他,无奈那太监毕竟力气大些,拽着她一步步往回挪。 小宫女眼见如此,立即向景阳宫内哀声喊道:“奴才求见吉贵人!奴才求见吉贵人!”。 那太监怕的就是如此,见状气急攻心,立即上前捂住她口唇,恶狠狠道:“放肆!你是永和宫的人,由得你在这儿放肆!”。 那小宫女见他捂住自己口唇,便狠狠一口咬在那太监手上。 太监猝不及防,只惨叫一声,一把推开了那小宫女,甩着手连连呼痛,低眼瞧见自己虎口上已经冒出了两排带着牙印的血珠子。 趁着这当儿,那小宫女已经冲到了景阳宫门口的台阶上。 她扑通跪下,大声向景阳宫内喊道:“奴才——永和宫侧位张贵人婢女丽橙,求见吉贵人!求吉贵人救救奴才主子!”。 那太监低声咒骂了一句,上前正要拉起宫女丽橙,却见景阳宫内东侧院门口,几个奴才拥着一个宫装丽人远远地走了过来,不是如今最得宠的吉贵人又是谁? 他心中咯噔一响,慌忙跪了下来,只陪笑着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胤禛亲临(三更) 丽橙抬眼见了吉灵,只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立即飞快道:“吉贵人!求您快去救救奴才主子,张贵人她……她……”。 丽橙连说了两个“她”字,已经是哽咽难言。 却听见吉贵人背后,一个声音低沉道:“甚么事?”,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自吉贵人背后缓步踱了出来,脚上龙纹靴子缀着明黄丝线,不是皇帝又是谁? 丽橙跪下只是磕头,道:“奴……奴才给皇上请安!”,说话间满脸涕泪。 吉灵瞧着丽橙这光景,一摇手阻了她剩下的话,只道:“不必说了,我这就过去。”。 丽橙大喜,立即含泪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谢吉贵人救命之恩!吉贵人您快去救救奴才主子吧!” 那太监方才瞧见胤禛,也是心中大震,顿觉不妙——皇上今晚居然碰巧在吉贵人这里! 他磕下头,一声“皇上”还没喊出声,胤禛已经摆手止住了。 见吉灵一脸忧色,胤禛便将手一扬,指着丽橙道:“说清楚,你家主子怎么了?”。 丽橙哭着道:“皇上!奴才主子张贵人自从被禁足之后,便日日在院中闭门思过,从无越矩! 今日晚上,张贵人本来在房中写字,忽然宁妃娘娘便带了许多人过来问罪,只咬定了是张贵人在院中种花,犯了她的禁忌。 贵人不过解释了几句,宁妃娘娘便气不过,还让着人打了张贵人许多耳光!贵人身边的麦冬姐姐拦着不让打,结果被宁妃娘娘的人伤了手!奴才瞧着光景不对,这才好不容易奔了出来,只求皇上、求吉贵人救救奴才主子!”。 她说完,一声声磕下头去,不一会儿,磕头前已经是一片血红。 吉灵瞧了一眼胤禛脸色,低声道:“求皇上还是赶紧去瞧瞧吧!张贵人的性子,我是了解的——若是真是被折辱得厉害了,指不定出什么事情!”。 景阳宫和永和宫本就靠得近,胤禛与吉灵自景阳宫出来,苏培盛连忙赶上,待要传御辇,胤禛只摆手道:“就这么几步路,不必了。”。 待得到了永和宫,尚未进宫,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哭泣打骂声,果然乱成一团。 门口值守的太监见了皇帝过来,面色一变,立即跪下行礼,待要通传。 苏培盛一瞪眼将他们止住了。 身后几个随侍的太监亦是警醒,见皇帝不愿张扬,个个便无声无息地站住脚步。 胤禛眸光深沉,负手向前踱了几步。 只见夜色深沉,永和宫里此时已经是暗沉沉一片,殿宇下的宫灯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摆,院中微有草木与泥土清香。 只听宁妃恨声道:“好倔强的性子!张氏,本宫再问你,为何明知本宫禁令——永和宫中不得养花,竟然还明知故犯,违逆本宫的意思!”。 胤禛平素印象中的宁妃都是中正敢言,端肃有加的,几时见过她这幅面貌? 一时间他怔了一怔,只觉得心下微恼,想着莫非是自己察人有误? 就听张贵人声音含混不清,想来已经是脸颊被打肿了,只是哽咽着道:“婢妾并非有意冒犯娘娘,宁妃娘娘您便是将婢妾打死了,婢妾也只有这一句话!”。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沉。 宁妃冷笑道:“嘴硬得很,给本宫继续打!”。 吉灵只怕出事,已经大步抢上前去。 见梅年抬起手掌,还要继续打下去,小芬子从吉灵身后窜出来,一把捉住了梅年的手腕,将她用力向后一扭,呵斥道:“住手!” 梅年一转头,见到是吉灵,眼色便怯了三分,转头向宁妃娘娘瞧了一眼。 宁妃只是冷冷盯着吉灵不语。 夜光之下,张贵人脸上尚瞧不清楚。 待到七喜将宫灯移了过来,就着莹黄色的灯火,吉灵才看清楚她脸上、尤其是左边脸颊早已肿胀得几乎透明,一张瓜子脸活生生变成了圆脸。 嘴唇早就破了,垂了一丝血线,在雪白的肌肤上,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张贵人本是强撑着一口气,身子摇摇欲坠的,见吉灵来了,她便似再也撑不住,整个人身子一颓,倒进了吉灵的怀里。 吉灵扶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肩头,转头盯着宁妃,一字一字慢慢道:“宁妃娘娘,张贵人再怎么说也是有位份的——是主子,不是您的奴才!娘娘把人打成这般,滥用私刑,就没想过后果么?”。 说话间,张贵人枕在吉灵肩头,忽地身子一颤,嘴角溢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吉灵自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拭了。 宁妃端然坐在绣墩上,方才怒气上头不觉得,这会儿见张贵人已经吐了血,心里也有些虚了,只是面上的神情还是兀自波澜不动,只道:“吉贵人,这是永和宫的事,你不必插手。 张贵人不懂规矩,本宫早有明令在先,言明永和宫中不得养花,张贵人却阳奉阴违,趁着禁足期间,私自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木槿花!有心要让本宫犯着咳喘的老毛病。”。 她顿了顿,冷冷道:“本宫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吉灵听到后面,将张贵人轻轻推到七喜怀中。 七喜抱住张贵人。碧雪这时候也已经扶起了麦冬。 吉灵走到宁妃面前,将血迹斑斑的帕子呈上,对着宁妃平静道:“敢问娘娘,这是小惩大诫?若是‘小惩’如此,‘大惩’岂不是要杀人了?”。 宁妃愤然站起身,垂手而立道:“吉贵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生杀予夺,皆在帝后,你这般口气,是质问本宫么?”。 话音刚落,胤禛已经从宫门口走了出来,蹙着眉盯着她,只沉声道:“宁妃。”。 众人皆是一惊,一时间黑压压地全跪了下去,请安行礼之后,院中竟是静寂无声。 宁妃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在此,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她抬头看向胤禛,胤禛也只看着她。 胤禛的眼中平静无波,半晌扫视了周围一眼,点点头,道:“来个人,给朕说清楚。”。 一时间院中无人敢出声。 麦冬啜泣着膝行上前,磕了个头,将颤抖的双手抬到胤禛面前,凄然道:“皇上明鉴!奴才是张贵人的贴身宫女,奴才这双手,便是宁妃娘娘滥用私刑的证据!” 胤禛负手而立,目光低垂,扫了一眼麦冬手上。 那虎口处,俨然已经成了个血窟窿,尚有鲜血汩汩地向外流淌着。 苏培盛只瞧了一眼,立即拂袖斥道:“行了!别污了皇上眼!”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陈情(四更) 麦冬收回手,只是跪在胤禛面前,泣道:“皇上,麦冬是奴才,身份卑贱,宁妃娘娘若是气恼,怎么打骂奴才,奴才也认了!不敢有所怨言。 可是宁妃娘娘不由分说,也不让贵人分辩清楚,便当众这样掌贵人的嘴!这里这么多人,奴才们都在,宁妃娘娘这样做,哪里是只要掌贵人的嘴,分明是要折辱她,要了她的命呀! 奴才拼死也护不住,若不是丽橙方才想法子出去,寻了吉贵人来,还不知贵人今日要被娘娘磋磨成什么样!”她说着,对着青砖地,咚咚磕下响头去,抹着眼泪道:“皇上您有所不知:自张贵人进永和宫以来,宁妃娘娘对她多有苛刻,稍有不如意便肆意责骂,便是这一次禁足,宁妃娘娘也不许永和宫膳房给张贵人送膳! 奴才怎样求着膳房,便是将贵人的体己银子都贴了进去,膳房也只是那副嘴脸,最多勉强给些馊了的饭菜,内中又尽是夹着脏东西,哪里又是能入口的! 这一个月来,贵人饥一顿饱一顿,若不是吉贵人照顾着,常常差人悄悄送热饭热菜来,贵人这身子只怕早就垮了!奴才求皇上为贵人做主!”。 胤禛沉默地听着。 有随侍的小太监大着胆子,偷偷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便见皇帝眼神已渐渐冷峻。 张贵人院里的奴才此时竟一个个都随着麦冬跪下来,齐齐只哀声道:“求皇上为贵人做主!” 宁妃见状,张了张嘴唇,急步上前,身子一晃,跪下在胤禛面前。 她尚未发话,先捂住胸口,神色痛苦地咳嗽了几声,这才软声道:“皇上明鉴!臣妾虽是方才一时气急,毕竟也是事出有因:臣妾有见了花便咳喘不止的毛病,故此才下了禁令——永和宫中不得见花。 可是张贵人偏偏要与臣妾作对!在庭院中栽种了不少木槿花。 虽说她的侧殿离着本宫的正殿稍有距离,可是风起之时,花香四溢,臣妾便是在正殿中,少不得也要闻到那花香味,皇上您不知道,便是方才,在张贵人这侧殿门口,臣妾只与她理论了几句,便被那花香呛得咳喘不住,这儿多少人都瞧着的,臣妾有无虚言,皇上一问便知!” 宁妃话音未落,梅年已经上前来跪下道:“皇上,宁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是素来服侍宁妃娘娘的,早前在潜邸时,娘娘便有这老毛病,方才走近了张贵人这侧殿,娘娘咳嗽得尤其厉害!” 她说到这儿,转向宁妃娘娘,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落泪道:“主子,都是奴才的不是!您都说了,同居一宫之中,您与张贵人都是姐妹,万事且忍让就是了,可是奴才心疼您!气不过张贵人如此欺负您,这才劝着主子来与张贵人理论。” 张贵人原是将头伏在七喜肩膀上,默默听着,听到这儿,便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痕,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灯火之下,宁妃见她口唇染血,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光艳。 张贵人慢慢道:“宁妃娘娘一口一个‘养花’,这儿的人,可有人闻见花香了么?” 宁妃不知她语意所指,挑了挑眉只是瞪着她。 张贵人低声对七喜道:“扶我起来。”。 七喜撑着她的手肘扶了她起来,张贵人挪了几步,走到自己侧殿庭院门口,忽然伸出手,“哗啦”一声,猛地推开了那院门,又回头道:“还请皇上和宁妃娘娘来瞧瞧,婢妾这院中,哪儿有花?” 众人步入庭院内,只见夜色掩映下,院内树影婆娑,那屋檐下垂着的宫灯兀自摇晃不休,果然映照得庭院中七八株木槿花娇艳生姿。 梅年尚未觉出古怪,宁妃却已经眉头紧锁。 胤禛抬眼扫了一眼张贵人,只见张贵人步伐蹒跚走上前去,挽起袖子,伸手轻飘飘地“摘”下一朵“花”来。 她转身回到胤禛面前,跪下双手将那花朵呈上,只是道:“皇上请看。”。 她说话时,因着脸颊高高肿起,便含混不清,又因舌头碰触着了内里的伤口,不由得疼得直抽冷气。 胤禛瞧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已经上前去将那朵花取了,双手捧着送到胤禛面前,一瞄眼,低声道:“皇上。” 宁妃忽地出声阻道:“皇上!”,吉灵转头看她,就见宁妃面上已是一片苍白。 胤禛眉头紧锁,扫了一眼宁妃,伸手将那朵花接了过来。 他对准了灯火,细细瞧了瞧,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便见胤禛忽地一蹙眉,便将那花朵掷在地上。 宁妃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几乎站不住。 吉灵上前,弯腰捡起了那朵花,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伸手递到宁妃娘娘面前,平平地道:“宁妃娘娘,您就是闻着这‘花香’咳喘不止的么?” 宁妃咬着嘴唇,瞧着那“花”——哪里是什么木槿花,只是一朵做成了木槿花形状的绒花罢了! 那绒花手工精妙无双,设色雅丽,花瓣薄如蝉翼,花蕊栩栩如生,若是离上个三五步,便说是真花也无人不信。 张贵人忍着口唇中的剧痛,低声道:“这是前阵子,皇上赏赐吉贵人的绒花,手工精妙,便是宫里也难得。吉贵人向来对婢妾如同亲姐妹,虽然只有两盒绒花,但她见婢妾喜欢,便分了一盒给婢妾。 婢妾素来喜欢花,宁妃娘娘禁令不许种花,婢妾也是听从的,只是想着绒花精美,用这假花装点一下庭院,聊添一些生趣也是好的,倒不知是被娘娘何时瞧见了,徒徒惹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宁妃的手心沁出了一片凉浸浸的冷汗,她一点点抬起头,见皇帝并不发话,眉目间只是一片寡淡冷漠。她咽了一口唾沫,一颗心沉甸甸地向下坠下去,只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自己脑海里回荡:糟了!糟了! 胤禛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微微怅惘,只缓声道:“宁妃,你是跟着朕的老人了,朕念着你们从前在潜邸多年的追随,又想着你年岁渐长,膝下却无儿女可倚,也是可怜,便给了你一个妃位的名号。 你也知道,宫里的妃位并不多,若非母家尊贵,便是养育了子女,才能有此赏封——朕对你,不算薄待了。” 第一百二十章 但为君故(五更) 宁妃终于流下泪来,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只勉强道:“皇上说的是!” 胤禛叹了口气,缓缓道:“此为一。二来,朕也是想着你这正直敢言的性子,也是个有主意的,不似那几个软和的,提上来你做个妃位,或许倒能替皇后分忧一二。 可是朕今日才知道,你人后原是这一般模样!你有咳喘之症,禁令宫中养花,朕不是不能体察。 但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事情究竟是如何,都没弄清楚,便肆意责打低位宫嫔!可见你平日里如何刻薄。” 他瞧着宁妃,目光如冰雪般冷冽,一字一字道:“朕失望得很。” 宁妃极慢地摇头,目光中似乎要滴下血来。 她缓缓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语,喃喃地道:“不!皇上,不,臣妾是被冤枉的,这定是人设下的圈套,臣妾被人构陷了!” 胤禛良久不语,负手踱了几步,才道:“朕来之时,你对张氏肆意打骂,朕亲眼瞧在眼里,若是你平日里御下宽和,便是圈套,旁人又如何构陷你?” 他说完,转头再不看宁妃一眼。略一踌躇,仍是冷冷落下话来:“宁妃武氏,嚣张跋扈,自恃位高,肆意辱责宫嫔,今贬为宁嫔,侍应人等,按例裁减。 张贵人禁足,今日即解。” 宁妃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头,望向胤禛,见皇帝面无任何表情,显然是一切已成定局。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一时间嗓门嘶哑,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只是颤声道:“皇上!” 胤禛再不看她,叹了口气,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吉灵默默扶起张贵人,七喜和碧雪连忙上来帮忙,几个人半抱着把人给驾了起来,吉灵伸手摸了摸张贵人额头,便对小芬子转头吩咐道:“去请太医,即刻来瞧瞧张贵人,最好是狄太医……只是今日恐怕他不当值,若是不当,你左右也要寻一个来!” 小芬子点头,低声道:“主子尽管放心!包在奴才身上,奴才这就去!” 宁嫔见庭院中各人皆有所忙,竟是无人瞧向自己了。她愣了半晌,忽然似哭似笑向外间大声道:“嫔妾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梅年见她脸上神情可怖,含泪上前扶住宁嫔,道:“主子!” 只喊了这一声,梅年的眼泪便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她只是摇着宁嫔的肩膀,颤声道:“主子!您别吓唬奴才,若是难受,便赶紧着哭出来,无论如何,奴才总是跟随着您的!” 她一边说,一边便抖着手上前去摩挲着宁嫔的胸口,不住向下顺着气。 宁嫔张大了眼,微微抬头瞪着天空,仰在梅年肩上,顺着她的动作,深深喘出了几口气,忽然像是才觉出痛来,放声嚎啕起来:“宁嫔……宁嫔……皇上,您好狠的心哪!” 梅年从后面拦腰抱着宁嫔,埋头在她肩上,眼泪与她落在一起,只是哀声道:“主子!您别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等到气顺了,哪天心情好了,说不定便复了您的位份也未可知!主子切切保重,不要自己放弃了自己!”。 宁嫔半闭着眼,泣道:“本宫这年岁……这年岁还论什么‘留得青山在’!” …… 太医瞧过了张贵人的伤势,又开了外敷内服的膏药与方子,这才离开。 待得吉灵回到景阳宫的时候,才看到院中灯火莹然,竟然是胤禛还没走。 吉灵脚步顿了顿,走进去果然见胤禛正坐在灯下,手中握了一卷书卷,清俊冷厉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双警醒的眼睛却望向别处,不知心中在想甚么。 吉灵低声唤了一声,道:“皇上。” 胤禛猛地回过神来,瞧了她一眼,神色温柔了许多,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椅子,道:“坐朕身边来。” 吉灵走了过去,乖乖坐在胤禛身边,胤禛握了她手掌,将她向怀里拉了拉。 吉灵闭上眼,贴在胤禛的胸膛上,一时间只觉得心力交瘁。 胤禛握住她凉凉的手掌,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叹息了一声道:“如今已是入了夏了,你手却总是这样凉,可见太医院那帮都是无用的东西。” 吉灵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管他们的事,狄太医给我问诊把脉,一直尽心尽力。”说完将脸又往胤禛怀里钻了钻。 胤禛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额头秀发,又捋起那几率乱发,捧着吉灵的脸,凝视着她眼睛道:“你身子总是这般虚,朕还盼着你给朕添个孩子!若是你生的孩子,无论小阿哥或是小格格,朕都是欢喜无限的。” 吉灵不自禁抬头望着胤禛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落下眼睫,讪讪地往旁边看。 胤禛也笑,轻轻捏了捏她耳朵,他这才想起张贵人,随意问道:“张氏那儿还好么?”。 吉灵点点头,道:“狄太医瞧过了,打得是厉害,只怕要一个月都好不了呢,加上甚么‘气惧攻心,外邪乘隙’,又说因为她一个月了都没好好吃过几顿饱饭,元气大伤,种种加在一起,唉!” 胤禛听着她讲完了,点点头道:“张氏瞧着是个懂事的,你既与她投缘,喜欢找她作伴,朕只要瞧着你开心,便也不作什么评判。” 他想了想,不由得又笑道:“你还偷偷摸摸给张氏送饭?” 吉灵赶紧就爬起来,正要屈膝请罪,胤禛已经一把将她拉住了,温言道:“朕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你不必动辄请罪。”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向吉灵,道:“今日之事,朕是有偏袒张氏的。张氏想来也是被欺压得久了,这才铤而走险了这么一着。呵!朕便是被皇额娘在这紫禁城中养大的,后宫什么手段没见过!” 吉灵后抬起头来,瞧着胤禛,眼光落在他明黄锦衣上。 只听胤禛缓缓道:“你也不必去敲打张氏,无论如何,宁嫔若非待人刻毒如此,总不会有今日这结局。朕让张氏舒坦,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柔情蜜意 吉灵听见最后一句话,倏然抬起头来,见胤禛眸中神色虽平静如常,可语气中一片温柔,心里只觉得一阵热流翻滚。 她忽然便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半晌,方才闷闷道:“胤禛,你对我真好。”。 胤禛愣怔了一下,神色里竟有几分怔忪。 隔了一瞬,他才轻拍着着吉灵的后背,半笑着斥道:“朕宠着你,你便越发大胆了——天子名讳,哪是能放在嘴上的!朕若是纵着你,他日你喊得习惯了,出去也是这样,朕岂不是害了你!”吉灵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眼睛咕噜噜地转,一只手指勾住胤禛的大指,在他玉扳指上不住摩挲。 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向怀里紧了紧,忽然便低声唤了一声:“灵灵。” ……灵灵!吉灵第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虽然乍一听,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不得不承认:心里更多的是甜丝丝的幸福感。 胤禛低声继续道:“灵灵,你有所不知,上一次有人似你这般喊朕‘胤禛’,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他的眼光落向远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似有怅惘:“朕每日上早朝去,臣工们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却各打着各的如意小算盘 朕坐在上面,听他们争论又臣服,吵吵嚷嚷,有时便觉得:纵然是九五之尊,也不过如此意兴阑珊。 人人都知道朕是皇上,是天子,军国大事,后宫荣辱,万事都等着朕来裁夺……可是朕不是金身菩萨,不是怒目金刚!朕只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朕也有乏累到难以起床去上朝的时候,也有疲惫到改不动奏折,依然要强撑着去批阅的时候……朕,也有只想做‘胤禛’的时候哪! 吉灵抱住他,闷声道:“胤禛,还有我,我总是一直在,总是会一直陪着你身边的。”胤禛喉头动了动,紧紧握住了吉灵的手。 半晌,吉灵抬头看胤禛,只见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平素里淡然的神情,方才的脆弱只似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脸上现了一瞬便不见了。 胤禛忽然像想到什么,微笑道:“灵灵,自你入宫,也要将近两年了,一直在宫里,你可有憋闷? 朕过阵子想着抽出时间巡猎,若是到时候一切都妥当,朕便带着你去,让你出去透透气也好!” 吉灵乖乖地点点头,一皱眉,又笑嘻嘻道:“虽然我不会射箭,但是只要和皇上在一起,去哪儿我总是高兴的!” 胤禛凝神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脸色微带了调侃,伸手抬了抬她下巴,道:“朕怎么到今日才发觉,若当真论起后宫嘴甜之人,朕的灵灵若排第二,只怕是没人敢排第一!” 朕的灵灵…… 吉灵不知道——此时她脸上的笑意已经溢出了嘴角。 她向前俯了俯身子,只是伸手抓了抓头顶,眨了眨眼睛。 吭哧吭哧憋了老半天,她才憋出一句话来:“皇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皇上是心思多机敏的人!我在皇上面前,便和个玻璃人儿一样,不过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 胤禛笑吟吟地瞧了她半晌,忽然俯身过去,侧过头去,在她脸颊上不重不轻地落下一个吻。 吉灵微微闭着眼,柔顺地仰起头由着他吻了。 一会儿,她轻轻睁开眼,看着胤禛瘦削的下巴,视线微微往上,又落在他高挺俊秀的鼻子上, 胤禛的脸映罩在灯火下的阴影里,温柔地看着吉灵。 就看她脸颊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大概是还想掩饰着窘态,忽然便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瞪了自己一眼,只窘迫道:“皇上看什么!” 胤禛笑着不语,低头见吉灵只是攥着自己的手,手指在自己扳指上不住摩挲,便道:“这只扳指是从前皇额娘在时,给了朕的,这么多年来,朕总是戴着,如今也给了你罢。” 说完,他自手上抹了下来,珍重地瞧了一眼,递给吉灵。 原以为吉灵总要推辞一下,谁知道吉灵两眼一亮,毫不犹豫地就伸了手接过去了,还笑着侧头问道:“皇上,当真给我了?可不会又要回去罢?” 胤禛点头,一本正经道:“这是自然,朕给了人东西,哪里还会有要回去的道理?” 就看吉灵拿着那只玉扳指,在手中紧紧握着。 胤禛微微摇头,笑道:“朕贴身多年的东西,这后宫中,也只给过你一人,好好收着罢。” 吉灵笑着抬头瞧了他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将那玉扳指向自己大指上套去——男子手指原比女子粗壮些,只见那玉扳指在吉灵大指上晃晃荡荡。 吉灵微微一挑眉,道:“小了。” 她忽然便有了主意,站起身在屋内衣柜里寻了一会儿。 胤禛就看她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两条锦缎丝带。 吉灵将那两股丝带并做一条,细细地轴转了,又穿进玉扳指中,右手一提。 那扳指顿时就像挂坠一样摇摇晃晃,烛影摇红之下,潋色生碧。 吉灵抬起手,将这“项链”向自己脖子上挂着了,这才大摇大摆道:“如此,我也算是把你给我的东西贴身带着了。” 胤禛听她不但不自称,如今连“皇上”两个字都干脆省略了,只是满嘴不伦不类,“你”来“你”去的,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他见她两只手举着,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只是在脖子上摸索着调整那丝带的长度,嘴里还嘟囔着:“带子太长了,得调短一点,不然容易掉!” 胤禛心里一动,只觉得心底深处一阵柔软,他伸出手,怜惜地扶住吉灵肩膀道:“来,朕帮你。” 吉灵仰着头瞧着他,便见胤禛微微皱着眉,全神贯注在自己脖子上摸索了半天,又将那丝带系得十分紧了,才道:“明日里,你再让针线嬷嬷过来,加固一些。” 吉灵忍不住笑,道:“皇上你放心,扳指在我在,扳指没了我也没了,决计不会将这扳指打碎。” 胤禛浓眉一皱,沉声斥道:“说的什么浑话!什么没了有了的,朕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吉灵扮了个鬼脸,没敢再往下说,只是低头摸着胸口的这玉扳指,又笑嘻嘻地抬头望向胤禛,道:“好看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耳鬓厮磨 胤禛含笑道:“好看。”,又伸手替吉灵调整了调整那角度,只觉得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嘴角笑意微敛,展臂抱住吉灵,才缓缓道:“灵灵,今晚永和宫这一出,倒是提醒了朕,是应要早日将你封为嫔位。”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朕也并不是到了今日,才有此想法。只是你刚刚从常在升为贵人没多久,若是又封了嫔,只怕太扎眼。 六宫集怨,终究不是什么美事,若真是闹起来,朕瞧着皇后是弹压不住的! 总之你放心,朕定寻到一个合适的时候。”。 胤禛说完,安抚地拍了拍吉灵手背。 吉灵眼睛眨也不眨地听胤禛讲完了,才点头道:“好。” 她又笑道:“皇上如今宠着我,这宫里已经没人敢欺负我。位份的事情,皇上不用着急。” 胤禛展颜笑道:“是,这话是说到要诀上了,你到底还是个明白的。” 在这紫禁城,帝宠才是一切。 他顿了顿,紧了紧搂着吉灵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道:“灵灵,朕永远都会这么待你,你放心。” 吉灵垂下眼点了点头,又抬头甜甜一笑,耳鬓厮磨着道:“皇上,咱们安置吧,晚上这么一趟折腾,想来皇上也该困得很了。” 胤禛点了点头,吉灵便出声喊了奴才进来伺候。 等到两个人都洗浴完了,换上白色的里衣,便看着窗外夜色如墨,已是月上中天了。 吉灵与胤禛躺下。 胤禛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吉灵闻着他身上清清爽爽的皂角清香,吸了吸鼻子,心想这味道简直比现代的香水还好闻呢! 她又低头闻了闻自己衣领——奇怪,同样都是用皂角,怎么胤禛身上就那么好闻,自己身上就一般般呢? 吉灵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胤禛爱用沉水香熏衣,那味道早就沾染到了肌肤上,所以她方才闻见的其实是沉水香混合了皂角的草木青香。 胤禛已经有了些困意,察觉到她不老实地在薄被里拱来拱去,便伸手拍了拍她后背,低沉着嗓音,迷迷糊糊道:“朕今晚没力气了,乖。” 他说到后面,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吉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胤禛的话外之意,不由得耳朵根子一热。 她贴着胤禛,这下就没敢再动了。 又待了片刻,只听他呼吸匀停,已经是睡着了。 吉灵这才偷偷撑起手臂,瞧着胤禛的侧脸——他在睡梦里也是皱着眉的,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严肃。 早上吉灵醒过来的时候,一眼瞧见窗外日头也不算太高,胤禛却是早已经走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喊七喜,七喜在外面候着,估计着自家主子差不多这个时候该醒了,便一掀帘子进来道:“主子,奴才伺候您洗漱吧?” 吉灵点了点头,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呢!” 七喜抿嘴一笑,道:“回主子,皇上可疼您了,走的时候,只打着手势,准两个奴才进去侍候,做什么都轻手轻脚,就怕把您给吵醒了呢!奴才瞧着,皇上对主子这份心,真真是不简单,便是民间的夫妻,再恩爱的也不过如此了。” 吉灵听着笑了笑,抬头凝神瞧了日头一下,道:“可以传早膳了,你先帮我梳妆,我抓紧吃完了,得赶紧去看看生煎怎么样了。” 七喜道:“是”,便一转身,挑了帘子出去,自让人去传早膳,又回来替吉灵洗漱、梳妆打扮,待到发髻梳整齐、首饰戴上,旗装换上,也过去了好一会儿了。 吉灵走出来,外间碧雪和依云见她神清气爽地出来,都屈膝笑道:“给主子请安!”。 吉灵一边摸索着耳朵上的坠子,调整着角度,一边应了一声,坐在在桌边。 碧雪便上前来揭开那桌上的保温瓷盖子,早膳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吉灵在早上的胃口是最好的,今儿小达子做的是一碗最简单的鸡蛋葱花面,是民间家常的做法。其实说白了就是酱油面加鸡蛋。 平日里胤禛在的时候,吉灵有时候觉得这面太过简单,都不好意思端上来。 但是自己吃就无所谓了。 鸡蛋她特地嘱咐让打了三个,每一个都油汪汪地往外溢着香气。 白花花的蛋白,裙边一圈烤的微微发着焦黄,吉灵就喜欢那种稍微有点焦糊的口感。金灿灿的鸡蛋黄,葱花切得细碎,均匀地洒在鸡蛋上。 吉灵吃了几口,便道:“给张贵人的清粥小菜都备好了吗?”。 七喜点头道:“主子尽管放心,一早就送过去了,张贵人面上有伤口,奴才特意嘱咐了小达子,便是配菜里,也不能放一丁点的酱油。”。 吉灵匆匆加快了速度,用完了早膳,接过七喜递上来的热毛巾卷儿擦了擦嘴,便出门去看张贵人。 永和宫侧殿内。 内里奴才听见动静,早就迎了出来,见是吉贵人来了,个个便行礼行得分外深,吉灵正好瞧见了麦冬,便道:“麦冬,你的手怎么样了?” 麦冬赶紧屈膝道:“折煞奴才了,奴才谢吉贵人昨儿晚上救命之恩!还劳吉贵人牵挂!”。 待得进了屋来,张贵人正拿了镜子坐在窗前发呆,听见背后动静,她身子微微一颤,立即放下镜子,吉灵只装作没看见那镜子,笑着走过去,故作轻松问道:“生煎,早上的膳食合不合你胃口?” 张贵人抬起头来。 吉灵的话语戛然而止。 经过一夜,张贵人脸上的淤血处全部都开始发紫了,整张脸瞧着煞是吓人。 吉灵咽了口唾沫,知她一个年轻女子,容颜成了这样,心里定然难受,便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昨儿狄太医不是说了吗?只要仔细护理,定然不会留疤,别难过,等过两个月,恢复了,我保证,咱们生煎还是一样漂亮!” 张贵人慢慢仰起脸,露出一个苦笑,握住吉灵的手,道:“吉姐姐,有你在我身边,我这心里,总有一处还是踏实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定情玉扳指 说话间,丽橙已经拿了膏药过来,对张贵人柔声道:“主子,该是上药的时候了。” 张贵人一脸抗拒。 吉灵接了过来,对丽橙道:“你先下去,我来吧。” 她动作轻缓地将那膏药罐子放在桌上,用平勺挑了少许,轻轻往张贵人脸上敷着。 膏药内有清凉之剂,一碰到伤口,张贵人立时“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脸本能地往旁边一侧。 吉灵轻声道:“生煎,忍一忍,你这强势,不上药可不行!”,说完便尽量放轻了动作。 张贵人忍着疼,安静坐着让吉灵给自己上药了,过了片刻,她忽然轻声道:“吉姐姐,如今宁妃降为宁嫔,我也总算是为你做了一件事了。” 吉灵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慢慢道:“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我怕你把自己生生搭了进去!那样便不值得了。” 张贵人轻轻摇了摇头,吉灵还在上药,便轻声斥道:“别动。” 她按住了张贵人的肩膀,就听张贵人一脸畅快,低声道:“如何不值得?绊倒了她——为了姐姐你,也为我。姐姐,你想想,我受了她多少磋磨?如今总算是到头了。” 她停了停,又恨恨道:“你忘了上次端阳宴么?推了我撞在你身上的人,必然是宁嫔,她对咱们下手,几时留情过?” 吉灵抿了抿嘴,涂好了药,慢慢将膏药罐子放下,又用纱布轻轻把张贵人嘴角的伤口掩了上去,才柔声道:“如今她降了位份,又被皇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斥责了一番。 虽说还是一宫主位,谁又看不出来那只是个虚名?不过是皇上不想赏罚太过痕迹,反而引来后宫瞩目。 我想,宁嫔她应当再没底气像从前那般待你,你往后只放心过日子便是!” 她看了看窗外日头,对张贵人道:“生煎,你乖乖的啊,我得去坤宁宫请安了。虽说如今皇上解了禁足,你只管着好好休息,我自然会跟皇后娘娘解释。” 她停了停,伸手轻柔地扶了扶张贵人鬓发,见她衣领歪了,便帮她向提了提,又整理了一下,才道:“你脸上既然有伤口,用膳便不能马虎了,这几日的膳食都是我来安排,皇上已经默许了我给你送膳,你呀,留着一张嘴,等着吃就行了。” 张贵人转头,按住吉灵的手背,黑幽幽的眼眸凝视着吉灵,半晌只闷声道:“姐姐,我都听你的!” …… 坤宁宫中。 皇后命人赏了一些枇杷给在座的众位妃嫔,并笑着道:“这白玉枇杷是苏州府刚刚进贡来的,瞧着上面的枝叶,碧绿碧绿的多新鲜呀!如今正是当季的时候,又甜又清爽,大家伙儿都尝尝!” 她说着,坤宁宫中的宫女已经鱼龙一般穿梭在各位妃嫔中,将一盘盘白玉枇杷端到各人面前,各人的贴身侍女便上前接过,微微低头行礼示意。 七喜用盘子里附着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给吉灵细细剥了一只。 吉灵连着枇杷梗接了过来,低头咬了一口,果然那枇杷肉厚汁多,肉色晶莹,满口生香。 众人都在谢恩,齐妃便笑着道:“最近到皇后娘娘这坤宁宫来,前日是樱桃糕、昨日是芡实饼、今日便又有枇杷了,姐妹们真真是有口福了!瞧着这往后,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这些,坤宁宫的门槛只怕也要被踏破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皇后亦是面带笑意。 她伸手摸了摸额上的玉搔头,才徐徐道:“本宫近日身子越发乏了,日日都爱在床上多贪一会儿,今日也是起得迟了,用了早膳便觉得油腻,凑巧有这白玉枇杷,解腻最是合适……” 她絮絮自说着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 最后落到宁嫔身上,只见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懋嫔下首,面容枯槁,发丝蓬乱,一个人呆呆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虽是不言语,然而昨日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东西十二宫,不少妃嫔便对她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皇后出声道:“宁嫔。” 宁低着头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惘然不知。 梅年在她身后,连忙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家主子肩膀,低声道:“主子!皇后娘娘喊您呢!” 宁嫔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宁“嫔”喊的是自己。 她心中痛楚,站起身,慢慢道:“皇后娘娘。” 众人眼光都聚集在她脸上,就见她两个眼睛肿得如同水蜜桃一般,显然是昨晚哭泣了许久,。 那座中有从前跟她有过节的,这时候便用帕子掩着嘴低头笑起来。 皇后嘴角微微一扬,随即面上换了一副怜悯的神色,伸手指了指宁嫔面前的枇杷道:“别出神,多用些枇杷。” 宁嫔慢慢道:“是,臣妾……” 她说到这儿,改口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点了点头,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不可怨怼。宁嫔,你且放宽些心! 毕竟一直到如今,本宫也没听见皇上下旨让你迁出永和宫,足见皇上到底对你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 况且咱们这儿,不少都是从前在潜邸的姐妹了,位份虽变,情谊不变。”。 她说了这句,向众人看了一眼。 那人群中有几个面有幸灾乐祸之色的,这时候便立时收敛了起来。 皇后收回眼光,朗声对宁嫔道:“你好好保重着,无需这幅模样,本宫这是替皇上宽慰着你,也是为你着想。” 宁嫔轻飘飘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吉灵便忽然觉得她像个纸人一般。 纸人开口说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嫔妾谢皇后娘娘‘宽慰’。” 皇后居高临下地最后瞧了一眼宁嫔,满意地一扬手,款款道:“好了,今日便散了罢。” 众人起身向皇后请安,各自带了贴身宫女向外走去,吉灵动作慢了些,落在了后面。 吉灵行礼之时,年妃一眼瞥见她胸前的碧色一闪,不知是甚么,便有意放满了脚步,等吉灵走过来。 待得定睛瞧了清楚后,年妃的脸色一变——居然是皇上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那只玉扳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甘情愿 年妃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风得意时候,她也曾经向胤禛讨要过这只玉扳指。 胤禛当时虽是笑着,眼里的神色却是寡淡的。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这是皇额娘留给朕的东西,朕睹物思人,也戴着惯了。 旁的赏赐,你要什么,大可去和苏培盛说,朕都允了!只是这玉扳指不行。” 而如今,他居然就这样给了吉贵人定情! 那只水色湛碧的玉扳指,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吉贵人脖颈上,一步一晃,一步一晃,刺得年妃眼中一片痛楚。 她此时福至心灵,忽然便痛苦地醒悟过来:其实这世上哪有绝不能给的东西呢? 只是没遇到让他心甘情愿送出去的人罢了! 这世上最难勉强的,便是“心甘情愿”四个字呵! 吉灵察觉到了年妃的目光,顺着她视线向自己胸前瞧了一眼,这才发现没留神,玉扳指竟然从衣裳内滑了出来。 她微微一皱眉,一把抓起胤禛的那只玉扳指,重新塞了进衣服里。 见年妃站在面前,吉灵便微微点头,侧身客气地让年妃先行。 年妃仰了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咬紧了嘴唇,随即回身喝道:“宁嫔!”。 宁嫔浑身一颤,像梦游一般站起身,这才慢慢跟上年妃的脚步。 年妃昂头向前端步走着,从吉灵面前掠过,再没看她一眼。 吉灵目送着年妃一行人出了坤宁宫,自己这才走出去。 宫外阳光正好,她微微抬起手,遮挡了一下,便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亲热道:“吉妹妹!” 吉灵转过脸去,只见齐妃正坐在肩舆上。 她一边示意太监们将自己放下来,一边扶着宫女虹茶的手,已经款款跨了下来。 齐妃笑吟吟地走到吉灵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带了几分责怪的意思,亲昵地道:“吉妹妹,你怎的最近都不来本宫这长春宫了?本宫长日无聊,总是想你想得很! 长春宫里的膳房厨子新制了几样时兴菜式,本宫用了觉得甚是不错,想着妹妹你是个懂吃的,还想着这几日什么时候把妹妹喊了过来,一起用顿午膳呢!” 她说到这儿,便用帕子掩住嘴,笑道:“妹妹得宠,日日陪着皇上,昨儿下午,本宫也是想差人去请的,谁知一听皇上在,只好作罢!” 吉灵想到小乐子的事情,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她忍住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面上神色不变,只笑嘻嘻道:“齐妃娘娘可别打趣婢妾了,只是凑巧罢了,娘娘的膳房新近研究出了甚么好菜?” 齐妃笑着道:“有一道江南碧色无方酥、一道黑枣核桃仁千层糕一道藕粉烤乳猪,一道梅花定胜糕,一道菖蒲五色米饭团,本宫一见就知道,定然都是妹妹你喜欢的口味!” 吉灵一挑眉,笑吟吟道:“藕粉烤乳猪?这倒是新鲜!” 齐妃抿嘴一笑,日光耀眼,模糊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眉目间竟有些风致楚楚,俨然便能令人瞥见她年轻时的芳华。 她只是笑道:“哪里是什么新鲜了,不过是将从前的藕粉圆子塞到烤乳猪肚子里,外面再抹上桂花做的蜜汁,甜咸结合,滋味儿还不错!” 吉灵维持着笑容,只觉得嘴角的肌肉都快发僵了,又强撑着敷衍了几句。 齐妃一路走一路絮絮,忽然话题一转,笑道:“妹妹,如何?小乐子可还好使么?” 吉灵心头一震,脸上纹丝不露,只是道:“多谢齐妃娘娘,小乐子手艺是极好的,有他在膳房里当差帮忙,我这阵子都吃胖了不少呢!” 她说完,捏了捏脸颊上的肉给齐妃看。 齐妃见了,用帕子捂住嘴,只笑得前仰后合,又紧紧握住吉灵的手,道:“不怪皇上这么喜欢你!吉妹妹当真是个有意思的,瞧着这张小嘴!这话说的!” 她停了停,又道:“若是小乐子人手不够,长春宫这儿还有的是厨子,妹妹看中了谁,只管把他要去,本宫绝不会舍不得给!” 吉灵跟着笑,只觉得齐妃握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微微发凉。 那凉意便如毒蛇一般,顺着胳膊蜿蜒直上,一直透到了自己的心窝里。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七喜,只见七喜冷着脸望着前方,僵硬地托着自己的手肘往前走着,听着齐妃说笑打趣,只是满脸冷漠。 吉灵生怕她露出痕迹,便稍稍一侧身,挡住齐妃的视线。 待得回到了景阳宫东侧院,七喜刚进了里屋,便愤愤道:“主子,奴才真是服了您了!亏您还能跟齐妃娘娘有说有笑,奴才若是您,真恨不得一口啐在她脸上!” 她顿了顿,蹲下来,一边伸手替吉灵脱下花盆底鞋,替她换上了在里屋里穿的绣花底鞋,才道:“主子,您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么?” 吉灵抿了抿嘴,道:“怎么不生气,在我知道她利用小乐子对我下手的时候,我就快气炸了,可是再气,也得忍着!” 她低头看着七喜给自己换鞋子,慢慢道:“你想想,齐妃娘娘这手段多老道——只让我吃寒凉之物,可那些瓜菜水果又都是平常,不是什么伤身的毒药,便是较真查起来,谁能拿得住证据? 你便说说,倘若让你来查,你有什么法子能抓住长春宫那位半点错处? 齐妃娘娘她花了这功夫,使了这般阴损的功夫,这般机巧的心思,就是为了不露痕迹! 你当我不恨么?方才在回来路上,她握着我的手,我恨不得立时甩掉她的手。 可是我不能! 她今日来问我,无非便是试探我罢了,只要我露出一点点脸色,哪怕一点点……一个能有这般深沉心思的女人,还能看不出我心中所想?”。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要发作,便要一击而中。无凭无据的事情,发作起来也没用,徒徒打草惊蛇罢了!” 吉灵微微仰头,望着窗外日色,慢慢道:“长春宫害我,无非是担心我如此得宠,他日生下一位小阿哥,耽误了她儿子的前程!” 吉灵笑了一下,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是这计得也太‘深远’了罢!她也不想想,她儿子多大了?若是真能得皇上一分一毫的看重,便也不会到如今还没动作。” 第一百二十五章 鼻烟壶 七喜一边听得出神,一边握着吉灵的脚踝帮她套上绣花鞋。 吉灵正要继续说话,一抬头却见碧雪掀了帘子,笑吟吟道是御前的人来了,捧着东西,大抵是皇上又有赏赐给吉贵人。 七喜咧嘴一笑,手上却不由得用大了力,正好捏在吉灵脚踝一根筋上。 好家伙!疼得吉灵一皱鼻子,脱口道:“哎呀!” 七喜唬了一跳:“主子恕罪,奴才手重了!”说完就要跪下。 吉灵拉着她手臂,让她站起来,温声道:“咱们自己屋里,不用这样。” 她说完,扶着七喜的手臂走了出去,却见外间送来皇上赏赐的人,正是小陈子。 小陈子也一抬头见吉灵出来,打袖子要行礼,吉灵连忙道:“免礼,陈公公!” 小陈子听闻了昨日宁嫔之事,更知道张贵人与吉贵人交好,皇上也是有吉贵人陪着,才去了永和宫的。 种种事情交杂在一起——他跟着苏培盛时间不算短了,见了宫里妃嫔荣辱起伏,这内中情形、未来趋势自然在肚里想了个透。 小陈子只躬腰笑道:“承蒙吉贵人看得起,唤奴才一声陈公公!奴才受宠若惊——贵人免了奴才的礼是贵人的情分,奴才却不能不识好歹,自己托大,坏了规矩。”说完依旧跪了下去。 吉灵见他如此,也不勉强,便微笑道:“陈公公今日来,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说完眼光向后扫了扫。 小陈子背后站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手中捧着一只乌木描金嵌罗贝盒子,此时便笑道:“奴才奉皇上的意思,给贵人送两只新制的鼻烟壶来,皇上说了,此物甚是精巧,上面的图案贵人定然喜欢。” 他说完,一挥手,那两个小太监已经小碎步上前将盒子呈奉了上来,依云和碧雪微笑着对视了一眼,便走上前来,一人一只,抱了过来。 吉灵心里低低嘀咕了一声:鼻烟壶?四爷,你给我这个……我用得着这东西吗? 好吧,不管是什么,总归是胤禛的心意呢! 她抬起头来,对着小陈子笑眯眯道:“皇上的心意,我收到了——只要是皇上赏赐的,无论什么,我都很喜欢!” 吉灵顿了顿,复又客气笑道:“有劳陈公公奔走一趟。” 说完,她转头示意七喜去拿赏赐的荷包。 小陈子赶紧拦住了七喜,一脸惶恐腼腆,只道:“贵人太客气了!从前也不是没赏赐过奴才——说来惭愧,奴才还没为贵人做些什么,贵人总这样大荷包小荷包赏赐,这次奴才的脸皮再厚,也没脸拿了! 他咽了口唾沫,躬身抬头笑道:“总之贵人以后,但凡有什么差遣,只让身边人来使唤奴才一声罢了!只要是奴才能做到的,奴才拼了命也要给贵人办得稳当妥帖!” 出了景阳宫。小陈子感慨地回头看了一眼东侧院的门,心里问自己道:这荷包能拿吗? 不能拿呐!傻子才敢拿呢! 吉贵人是个大方性子,又是事事图着圆转的,从她第一次被皇帝翻牌子以来,他接她的赏赐荷包,是毫不手软,也是毫不客气的。 哪怕她刚刚被晋封为贵人的时候,他也没太推让过荷包。 养心殿里的,背后那些小太监都在嚼舌根,说小陈子贪财如命,他也不是没听过这风声。 可是他确实缺钱呢! 老家的大房子正等着盖,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攒起来……攒起来可不就是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吗? 小陈子早就想好了:等到攒够了老本那天,他立刻就花钱取个漂亮媳妇儿回来暖炕头——虽说他是断了根的人,可只要有银两在手,总是能娶到的。 从前的老太监不都是这样吗? 再抱个便宜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是景阳宫这银子不能收。 眼见着吉贵人最近这势头——皇帝几时对个女人如此上心过? 批奏折、会臣工……上午那会子,皇上明明忙得都快四脚朝天了,偏偏心里还记得这两只小小的鼻烟壶,见缝插针地专门嘱咐了几句,巴巴地遣人送来给吉贵人。 小陈子背着手,一边走一边想:皇上是天子,可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太监虽然身体上算不得男人,可心理上还是男人。 男人对男人,自然是最了解的;男人看男人,自然也是更清楚的。 皇上对吉贵人——这是不知不觉中,动了真感情了! 夏日干燥,小陈子手指头上一根肉刺扎进了肉里。 小陈子背着手,疼得一哆嗦,嘴里低声骂了一句,将手举起来,送到嘴边,就着唾沫星子把那根肉刺咬了下来。 景阳宫东侧院,里屋。 七喜小心翼翼打开那两只乌木描金嵌罗贝盒子,呈上到吉灵面前。 吉灵才看了一眼,就知道胤禛为什么要专门遣人送来这两个鼻烟壶了。 真真是好看啊! 虽说她没有用鼻烟的习惯,可是这么好看的东西,哪怕就是放在梳妆台上,做个摆设也成啊。 怎么可能不喜欢! 那两只鼻烟壶,一只是黑地珐琅五彩流云画玉兔秋香图案,一只是桃红珐琅画牡丹花卉鼻烟壶。 黑地珐琅五彩流云画玉兔的那只:虽说底色是黑色,但那黑色极透明,近似一种晕染的灰色,十分雅致。 从下到上,星云渐渐密布起来,好像夜幕里的繁星,又像流风回雪一般。 玉兔则是淡淡的樱粉色,画得胖嘟嘟的,两只耳朵一只挺立着,一只微微垂下,简直就好像马上要从鼻烟壶壁里跳出来一般。可爱得让人想把它抱出来养。 另外一只桃红珐琅画牡丹花卉鼻烟壶的颜色搭配也很梦幻,下层是淡淡的海棠红、再往上颜色则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几乎透明的乳白色。 上面的牡丹花则是描银的,花瓣、花蕊、叶片……全都栩栩如生。 牡丹本来是雍容富贵的花朵,这样用银色一描,雍容气度不减,却少了几分富贵味,反而别有一种雅致之意。 最点睛之笔的就是瓶盖,是海棠红色的,与鼻烟壶底下的颜色相互呼应,是个点缀。 …… 晚上,养心殿。 胤禛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政务,这时候刚刚喝上一口南瓜老鸭粥——这是他这一天中除了早膳以外,进的第二顿膳食。 一边喝,一边他就听着小陈子笑眉笑眼地站在自己面前,复述吉贵人的回话。 “回皇上,吉贵人说了:‘只要是皇上赏赐的,无论什么,她都很喜欢!’ 奴才也瞧着——吉贵人呀,当场就对那两只鼻烟壶爱不释手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期待 小陈子见皇帝脸色愉悦,待得还要添油加醋再说些,却见苏培盛寡淡着一张脸,只是一努嘴,示意自己退下。 胤禛自然不察觉,见苏培盛过来,只是笑着道:“吉贵人是小孩儿心性,朕大早上的瞧见这两只鼻烟壶,图案可爱,设色绮丽,便知道她定然会喜欢!” 苏培盛笑逐颜开,便道:“贵人承蒙皇上记挂,旁的不说,便是这份心意,也足够贵人欢喜好一阵子了” 胤禛闻言,倒是想到一事,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扬眉问道:“上一次,朕着造办处制的金星五彩鼻烟壶如何了?” 苏培盛笑道:“回皇上的话:慢工出细活——皇上的要求细致,质地、尺寸、设色都在旨中说清楚了,造办处也就好办了,一一做来,怡亲王上一次督问的时候,已经制了七八十件了,待得成了两百双数,便奉来养心殿。 他说完,瞧了一眼皇帝,知道这位主儿平素爱好不多,鼻烟壶却是一样例外——四爷刚刚继位不久,就让造办处对康熙留下的鼻烟壶进行了清点,一样样送到他的面前过目,一晃都雍正三年了,皇上这股子热情还是丝毫不减。 果然胤禛略一沉吟,又道:“早上送来的那一套黑釉底的,花色倒是还行,只是上下云肩与山子不甚好,另有一套葡萄色八角玻璃鼻烟壶,设色甚是清雅,难得有个能领会朕意思的工匠,做了这般上上品鼻烟壶出来。你去,替朕查查他叫什么名字,回头来禀给朕。 他说完了,顿了顿又道:“赏画稿人和这人白银,着他好好研究画稿与烧制,青花、五彩、雕瓷、内画青花、五彩、雕瓷、内画,样样工艺都要娴熟。 若是做得好了,造办处有的是位置,朕自会嘉奖他!其他的琥珀鼻烟壶,难看得很,全部给朕拿走罢。” ” 苏培盛陪着笑脸道:“皇上放心,奴才都记下了,造办处最近新进了一批工匠,都是全国选进来的,皇土广阔,人海茫茫,众人众艺,个中水平参差不齐也是有的。” 胤禛抬眼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替他们开脱。”,他说话时,顺手便从桌上拿起一只红玻璃烧珐琅油娄式鼻烟壶,握在手中不断摩挲。 苏培盛日日陪侍君侧,自然知那是皇上的十三弟——怡亲王送给皇帝的。 想到怡亲王,苏培盛便想到一事,上前悄声道:“皇上,奴才听闻前几日怡亲王与年大将军在崇德门外理论了几句……” 胤禛淡淡地道:“这事儿朕知道。” 苏培盛见他神色平静,却不敢再多言,便听皇帝深深出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眉心,神色如常地道:“说到这事儿,你倒是提醒朕了。去,传福彭、沈近思、岳钟琪、张廷玉四人来养心殿见朕。” 苏培盛刚要答应,忽然一愣,小声提醒道:“皇上您忘了?张大人这几日还在府里病着呢!” 胤禛一愣,道:“可不是,朕险些给忘了。”,又道:“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惊扰。”。 苏培盛小步退到门边时,刚刚转身,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皇帝,见他仍然握着那只鼻烟壶。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慨叹了一声,心道:也许皇上,只有在赏玩、品鉴这些鼻烟壶的时候,才算是给他自己一点难得的放松时光吧。 苏培盛走后,胤禛环顾四周,忽然叹了口气,对御前近侍们道:“朕连日来臂痛,你们知道么?” 几个近侍都一惊,连声问道:“皇上,如何的臂痛?奴才可要赶紧传御医去?” 胤禛摇了摇头,放下手中那只鼻烟壶,道:“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信供职,处事谨小慎微,不事张扬,处处深合朕意,有他在此为朕分忧,便如同朕左膀右臂, 如今大学士病痛缠身,朕不就是臂痛么?” 几个近侍闻言都出了一口气,便有人宽慰道:“皇上放宽心,有龙威庇佑,天恩牵挂,大学士必当这几日便好转起来。” 胤禛摇头道:“也是朕这阵子压得他太紧了, 听闻大学士常常忙到坐在轿中便看文书,头痛欲呕,每日必至二鼓才能就寝,是以身体愈弱,朕亦挑灯阅折,直至天亮……唉!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皇帝,他也是这样的臣子!” 见那几位大臣尚未到来,胤禛索性一扬衣裳下摆,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番简笺:“朕和你本是君臣,但情同密友,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你共勉。” …… 与大臣们商议完毕,已经是月上中天。 皇帝既然忙到了这个时辰,自然不会翻牌子,敬事房的人早就悄悄地将绿头牌撤下了。 养心殿暖阁中,大扇窗户向阳,本是极宽敞的,白日里因着怕暑气燥热,早挂上了湖竹泥金紫绣线玉簟,又有重重帘幕低垂,这时候便全拉了开。 胤禛望向窗外,便见早些时候还是层云布卷,现下却已经云破月来,月色轻纱一般地漫进来。 同样的月光下,景阳宫东侧院里也是一片静谧。 七喜端着一碗红枣黄芪桂圆汤进来,道:“主子,该喝汤了。”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七喜将那汤放在桌上,细声道:“这是狄太医开的暖宫药膳,最是滋补,红糖放的多,又好喝,主子趁热赶紧用了吧。” 吉灵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敲了敲窗外月色,忽然冒出来一句:“都这么晚了,皇上今天估计是不会来了。” 碧雪正提了热水进来,七喜帮着她接过了,准备伺候吉灵洗漱,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和碧雪对视了一眼。 七喜抿着嘴没说话,上前来帮着吉灵戴上了围脖,又拿来一罐吉灵指定平时卸妆用的大豆油。 碧雪见状,麻利地将脸盆放下,从依云手上接过洗脸毛巾。 七喜轻轻扶着吉灵肩膀,让她坐下,伸手刚要帮她卸下耳夹,却听见外间通报道:“皇上驾到!” 吉灵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七喜猝不及防,手上正好还捉着耳夹,猛地扯了一下。 吉灵痛得一哆嗦,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伸手捂住了耳朵。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两情相悦 胤禛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走了一半,就看见吉灵捂着耳朵快步奔了出来迎接,三步两步就下了台阶。 七喜跟在后面居然追不上! 他生怕她摔着,抬手就喝道:“慢点!” 说话间,吉灵已经蹦跶到了面前,她刚刚站定,胤禛双手一扬,将她拥入怀中,又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这才放开她。 周围奴才全都低下了头,微微退后,侧身以示回避。 吉灵看着奴才们的反应,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从胤禛怀中挣出来,这才大口喘气道:“这么晚了,我还以为皇上忙了一天,到这个时候肯定疲乏得很,多半想安置了,不会过来我这儿了呢。” 胤禛挑眉一笑道:“朕越是疲乏,越是想着向你这儿来。灵灵,你便是朕的解乏良药!” 他说话间,见吉灵脸上虽是笑嘻嘻的,那只捂着耳朵的手却还是没放下,不由得问道:“耳朵怎么了?” 吉灵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刚才卸耳坠子的时候,一听到‘皇上驾到’四个字,我顿时就蹦起来了,结果耳朵被拉扯了一下。” 她顿了顿,道:“幸亏是耳夹!倘若是耳钩子……就惨了!那样的话,非得见血不可。” 胤禛微微蹙眉,伸手轻轻抚着吉灵肩膀,就着檐下宫灯瞧了瞧,果然见她那只耳垂有些红肿。 他心疼得很,顺口就问道:“哪个奴才这般糊涂?” 七喜一颤,刚要上前,吉灵已经打哈哈掩饰道:“什么奴才?取个耳夹还要奴才?是我自己弄的!皇上,我真的没事,皇上进去吧!” 说着,她便轻轻拉住胤禛的胳膊,一瞥眼见胤禛腰上——那只自己做的黛蓝色的小荷包还在晃晃悠悠,下面配了银丝线与明黄流苏,行走时微微摆动。 其他端阳荷包却早已经不见了。 吉灵心里欢喜,抿嘴笑道:“没想到如今端阳已过,皇上还是戴着这个。” 胤禛顺着她目光低头向自己腰上瞧了一瞬,微笑道:“这是当然!你给朕做的荷包,朕哪里还会分什么端阳不端阳,自然一直戴着。” 他顿了顿,伸手抚了抚那流苏穗子,叹道:“这荷包便如你一般,与朕上岁岁长相见。” 两人说话间,走到里间,胤禛一抬眼,就瞅见了梳妆台上那两只鼻烟壶,瞧着吉灵将它们摆得整整齐齐,他不由得笑道:“如何?朕便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他说着,走过去,将那两只鼻烟壶拿了起来,一扬衣袍下摆,顺便就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胤禛在手中把玩了把玩那鼻烟壶,沉吟了一下,忽然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你别看这东西小巧,实则越是细小之物,精妙之处越是难雕琢。 便同治国理政一般,越是秋毫细微、不起眼之处,却越是关窍。 朕朝乾夕惕,事无巨细,亲为裁断,一日日的……难得能有个松快,为的便是——不从小处上留了漏洞,使得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而今满朝廷心浮气躁、浅尝辄止之人多;有韧性之人少。只有少数几个人才明白:朕缺的不是雄韬伟略,而是精益求精! 吉灵听着云里雾里,把这番话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才明白过来——四爷这是在解释他的完美主义兼强迫症呢! 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胤禛肩上,柔声道:“皇上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就像弓弦一样,拉得太用力了容易崩断,我瞧着也很心疼。 皇上您要知道:这政务一日日是做不完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的事做完了就是没做完,没做完就是做完。” 胤禛听了,侧头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朕的灵灵倒打起机锋来了?” 吉灵一侧头,调皮笑着道:“皇上这样想想,其实我说的也有点道理不是?” 胤禛缓缓点头道:“是有道理,朕何尝不知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外面人都说朕过于严猛,哪里知道这么大一个摊子,国库又尚不丰盈,朕总想着每天能多做一些,一年、十年下来也就追赶在光阴之前不少。” 吉灵连连点头,道:“皇上说得有理。” 胤禛垂下眼某,拍了拍她手背,出了一口气道:“好了,朕一说这些便受不住。今晚朕是来看你的,不说这些。” 他见吉灵还站在自己背后,便忽然手上一用力,把吉灵从自己背后拉到了前面来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吉灵,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自己大腿,拍了拍膝盖。 吉灵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 虽说两人早已熟稔,她多少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刚磨磨蹭蹭动了一步,胤禛已经一把抱起吉灵,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就看怀里人耳根子果然一点点又红了 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胤禛在吉灵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忽然一皱眉,一本正经地道:“你怎么又重了?” 无论现代古代,女生对体重总是很敏感的。 吉灵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本能地脱口而出道:“我最近吃得不算多啊!” 说完了见胤禛笑眯眯地瞧着自己,神色之间多是促狭之意,才知道四爷这是在调侃自己呢! 吉灵闭了嘴,扭过头去,一脸气呼呼地不说话了。 胤禛伸手在她身上戳了戳,只觉得软乎乎的煞是舒服,她整个人就像个面团子似的,软糯糯,圆乎。 见吉灵没反应,他低声笑道:“朕是在捉弄你呢!” 吉灵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似乎带着烟雨气,柔和地瞧了胤禛半晌,终于嘀咕了一句道:“我知道,我也没敢真的生皇上气。” 胤禛莞尔而笑,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又摸了摸她耳垂,柔声问道:“还痛么?” 吉灵慢慢摇了摇头,道:“不痛了,刚才就不痛了。” 胤禛点点头,轻轻抚摸着吉灵头发,叮嘱道:“以后做事仔细些,别莽撞,朕来你这儿也不是一朝一日,你尽可放心便是了。” 他这边厢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忽然便听得吉灵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恨铁不成钢 吉灵这一日晚膳用得不多,本来是准备早早上床休息的,谁料到胤禛过来了,两人如此说了一会儿闲话,自然便肚子饿了。 胤禛见状,只是一笑,扬声喊了人吩咐去准备夜宵。 膳房里,小达子从听闻皇上来了的时候,便一直热着灶火,准备着夜宵,怕的就是主子与皇上说话晚了,要吃夜宵。 这时候见人果然来叫了,他轻车熟路地将两碟小菜、两碗绉纱馄饨,还有一罐在炉上煨得炖烂炖烂的白水鱼粥,一齐放在托盘上捧了出来。 另有一壶浅淡的荷叶酒,内里加了少少几钱蒲黄、黄芩,在茶水中烫过,这时候轻轻一晃,酒香混着荷叶清香、茶叶苦香一起漫开来。 绉纱馄饨里则撒了满满一层小虾米,紫菜的鲜味和葱花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饺皮薄薄的,隐隐约约透出内里粉色的肉馅,每一个都吸饱了醇厚的汤汁。 馄饨汤里滴了少少一点红辣椒油。 用勺子搅拌一下,辣味儿便在汤汁里蹿开来。 吉灵一点点将虾米推开到碗边,一口一口吹散着热气,七喜见状,便拿了扇子轻轻替她扇着。 等到温度转凉一点,吉灵捧起那碗小馄饨,咕嘟咕嘟便喝了半碗鲜汤下去,这才拿起勺子开始吃馄饨,直辣得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另有一碟红豆棋子又送了上来——说是棋子,其实是小甜酥饼,外面在红豆沙里打了个滚,一颗颗的好似棋子一般大小。 吉灵看了一眼,问七喜:“这是小乐子做的罢?” 七喜一边有条不紊地布膳,一边平静地回答道:“回主子,没错,这道红豆棋子是小乐子做的。” 吉灵应了一声,将那糕饼向旁边推了推,并不下筷子。 胤禛无意中瞥见了,便有些奇怪,道:“灵灵,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吃点心的么?”,便见吉灵欲言又止。 胤禛有些担心,放下筷子,伸手握住她手,细细问道:“可是没胃口?” 吉灵摇了摇头,道:“并不是,皇上,我胃口好得很,只是……”,她说到这儿,吞吞吐吐。 胤禛莫名其妙,催问道:“只是什么?” 吉灵瞧了一眼那红豆棋子,细声细气道:“小乐子是齐妃娘娘特地从长春宫拨给我的,到底是齐妃娘娘的一片心意,我不忍辜负。只是……他的手艺虽然好,但却不对我胃口。” 胤禛微微瞪了她一眼,道:“朕还当是什么事呢!” 他喝了一口粥,随意一挥手道:“这不叫个事儿,你若是不喜欢他,打发走便是。” 吉灵抬头看着胤禛:“皇上,我委实是为难得很。倘若只是个普通的奴才倒也罢了,偏偏是齐妃娘娘的人情,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手艺,但总要给齐妃娘娘一个面子。若是就这样把人弄走了,长春宫多难看呀!” 她叹了口气,道:“皇上您都不知道,就为了这事儿,我都发愁了好一阵子了。眼下,我只让小乐子去做糕饼,可是他做的糕饼,其实也并不合我口味……” 胤禛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既是主子,打发奴才便是你的自由,你若实在是为难,也罢,朕替你打发了便是!” 吉灵眼睛一亮,眉开眼笑道:“如此最好了,多谢皇上!” 胤禛看她眉色舒展,不由得摇头叹笑道:“灵灵,就这么点事儿也能让你犯愁?” 他放下筷子,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道:“伺候好你是奴才们的本分,他既然不能做得合你心意,便是奴才的不是。 你若实在是担心拂了齐妃的面子,朕做主把他要到养心殿便是!” …… 第二日,长春宫。 虹茶捧着一束引水莲花刚刚踏上台阶,前厅洒扫的宫女太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虹茶姐姐!” 虹茶微微点了点头,算是个答应,目不斜视进了内阁里,两边的小宫女连忙打起洒花帘子,虹茶只觉得一股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将那莲花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女,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走到齐妃身边来,梳头的宫女见她来了,便将梳子双手递上,笑道:“虹茶姐姐可算是来了!” 齐妃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瞧了一眼虹茶,没好气地道:“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她说完,不耐地对那宫女道:“都出去吧,手笨得很,一个简单的发髻都梳不正,平日里的功夫也不知花在了哪儿。” 那宫女一脸惶恐,虹茶拿着梳子,沾了些发油,在白瓷瓶口上细细抹匀了,这才一点点替齐妃分了头上的发缝,一边分,一边轻声道:“主子,这几股头发都没有分均匀,怎么能梳得整齐呢!” 说话间,瞧着那几个宫女都退了出去,虹茶方才低声道:“主子,奴才得到个消息,小乐子被皇上给要走了,说是摆在养心殿御膳房做杂役太监。” 齐妃倏地瞪大了眼,道:“什么时候的事?”; 虹茶皱着眉,细细道:“昨儿晚上,皇上还是宿在景阳宫东侧院的,今儿早上不知怎么的就把小乐子给要走了。” 她说着,弯下身附在齐妃耳边,低声道:“咱们宫里和他接头的人,今天上午没等到小乐子传递消息,才发觉不对劲。结果一打听,说是皇上觉得小乐子手艺不错,指名道姓地把人给提溜走了,要得急,小乐子连包裹都没收拾呢!” 齐妃想了想,眉头一蹙,酸溜溜地道:“这怕是不对,若是按皇上对吉贵人的心思,小乐子手艺越好,他越是会让小乐子留在吉贵人院里伺候,哪里舍得把人给带走呢!” 虹茶听齐妃这么一说,神情也紧张起来,便低声道:“主子,总不会是咱们的法子被吉贵人给识破了,她告诉了皇上?” 齐妃面上阴云沉沉,思量了半天才摇头道:“倘若是如此,本宫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儿么?” 她说完这句话,面上收了冷色,又道:“便是识破了,她又能有什么证据能呈递给皇上?”她嘴里虽是这样说着,面上神色却不由得流露出些惶然怯意出来。 虹茶见了,心里也生出慌张来,便低声道:“主子,不若奴才再想些法子,去养心殿打听打听?”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择木而栖 虹茶见主子允了,哪里还有心思替她细细梳头? 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待得匆匆忙忙地将齐妃的发髻梳好,一屈膝,转身就要出去。 齐妃默不作声了半晌,此时却忽然出声叱道:“回来!” 虹茶脚下一滞,便听齐妃沉声道:“这样——你先别去瞎探听,景阳宫那位若真是有所察觉,难保不会盯着咱们。” 她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一切照旧,不要打草惊蛇。” 顿了顿,齐妃拍额叹道:“小乐子无用!” 虹茶听了这几句,一时间做不得声,隔了一瞬才上前细声道:“娘娘也别着急了,偌大一个长春宫,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找个圆转周全,做事又谨慎的孩子也不是难事, 日后的机会还是多着呢,娘娘慢慢谋算就是了。” 她顿了顿,打量着齐妃的脸色,才低声道:“奴才从前想说没敢说:小乐子心思是老道些,只是娘娘看得重了,难免给他生出骄纵来,只怕是这样,才会在景阳宫里激进了些,被人瞧出破绽来。” 长春宫,外院。 茉莉手中提着食盒,跟着懋嫔弯弯绕绕地到了长春宫,。 懋嫔特意没用肩舆,只徒步走了过来。 长春宫中的宫女太监并不常见懋嫔来此,此时见了她都是一愣。 宫里的奴才虽是身份低微,嗅着凤头转向却是最灵敏的。 与懋嫔交好的宁妃被降为宁嫔,懋嫔依仗的年妃如今也越发少得皇上看顾,加上懋嫔自身又不得宠…… 想到这些,奴才们面上也添了三分惫懒,只是按部就班地行礼请安,自又有人进去通传,道是懋嫔娘娘来了。 齐妃正在里间和虹茶商议着,听着外间通报倒是一愣,不由道:“懋嫔?” 她一撇嘴角,不屑道:“她来本宫这儿做甚么?” 庭院中。 懋嫔站着等了许久,方见到齐妃身边的虹茶笑吟吟走了出来,待得到了自己面前便是深深行礼,又柔声道:“奴才虹茶,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知她是齐妃身边最贴身的人,立时伸手一虚扶,笑道:“快起来罢!本宫识得你。” 虹茶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笑道:“是,奴才总是随在齐妃娘娘身边,懋嫔娘娘自然瞧得眼熟。” 她抿嘴一笑道:“懋嫔娘娘,奴才主子今日起得迟了,如今尚在梳洗,委屈娘娘来前厅小坐片刻,稍等一下。” 懋嫔微笑着,小心道:“无妨,无妨,自然该让齐妃娘娘好好梳洗,本宫等等便是。” 她一边说,一边虹茶已经在前面引路,茉莉便扶着懋嫔往前厅里走。 长春宫顶为黄琉璃瓦重檐小山式样,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 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步步皆有锦支窗。 其中,明间还设了地屏宝座,左右有帘帐与次间相隔,梢间靠北为内阁。 懋嫔虽极少往齐妃李氏这儿奔走,可长春宫之前却是来过一两次。 这一次进来,只觉得比起上一次的印象,又奢华更甚。 她里里外外打量着,心中只反反复复转出一句民间的俗话来:船破有帮,船破有底,船破还有三千钉! 这话是说:曾经风光过的人,即使如今再败落,也还有厚实的家底 瞧着这些摆设器具,从大到小,不少瞧着眼熟……懋嫔眯着眼,细细察看了几样物件的年号。 难怪瞧着眼熟——这满屋子的东西倒似是往年在雍亲王府……不,还是贝勒府时,皇上给李侧福晋的赏赐。 那时候的皇上也还不是皇上,只是四阿哥。 如今的齐妃——那时候的李侧福晋则是整个府里,在四阿哥面前最能出头的女人了。 四阿哥那时候,便成日里瞧着淡淡的,一张俊脸上总是淡然从容的神情,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上心过。 所以李侧福晋所谓的“得宠”,不过也是比旁人多得一些眷顾罢了。 但是李侧福晋有一样让懋嫔很羡慕——她特别能生孩子。 似乎是天生的儿女缘分深厚,又或者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她——总之,在潜邸的那些年,李侧福晋的肚子鼓起来又平复下去,平复下去又鼓起来,来来回回了好几趟。 懋嫔有时候甚至酸楚地觉得:四阿哥并不是多宠爱她,只是觉得她好生养,才会如此看顾她,更是为了她生的孩子,所以才这般厚赏。 直到年氏入府。 康熙五十年,年羹尧的妹妹年氏成为了和硕雍亲王胤禛的侧福晋,一时间恩宠无限。 雍亲王府里的女人们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年妃不过是因着母家的尊贵,哥哥的战功,四爷才格外看顾。 总之,不论是什么缘由,有一点总是没错的——从那时候起,李侧福晋便“失宠”了。 年氏,几乎如一个诅咒一般,罩在她的头上,是她命中的劫数,是她风光的终结,是她郁郁寡欢的归根到底的缘由。 懋嫔记得,从康熙五十年起,李侧福晋便忽然变得很是贪吃,什么好吃的都不放过,她院里的小膳房,日日夜夜地亮着灯——也许是用美食排遣着愁闷的心绪吧。 李侧福晋也从那时候,一张瓜子脸慢慢变成了圆脸,身子板也愈加丰厚壮实了起来,每每和年妃站在一起时,胖瘦相映成趣。 懋嫔一边等待着齐妃,心里不安地想着: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投靠着年妃…… 还在想着,却听着里间一阵动静,宫女挑起洒花帘子,笑着道:“娘娘!” 不待齐妃走出来,懋嫔已经恭恭敬敬站起身,屈了膝低下头柔声道:“嫔妾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齐妃将懋嫔这副恭谨的姿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了然透彻,嘴角扯了个冷笑,神色淡淡的,只道:“莫不是本宫看花了眼?懋嫔怎有闲趣跑到本宫这长春宫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被虹茶扶着在座椅上坐下。 又有小宫女奉上莲子茶来。 齐妃轻轻掀开碗盖,留了一条缝隙,见那茶水热气氤氲着从碗盏中升起。 她一仰脸,见懋嫔还一脸柔顺,垂手敛目地站着,心中便觉得痛快淋漓。 多少年了,年妃也有今天! 齐妃一抬手,指了指旁边座位,半笑不笑地道:“得了,懋嫔,你坐吧!咱们都是从前府里的老姐妹了,不必拘着这些虚礼。” 第一百三十章 投诚 懋嫔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扶着茉莉的手坐了下来,指了指茉莉手中提着的食盒,笑着对齐妃道:“承蒙娘娘不弃,还想着往日里在潜邸里的情分,嫔妾尚记得娘娘还怀着三阿哥的时候,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道江米酒糟红枣饼…… 岁月真真是不饶人,唉,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来了!” 齐妃只是淡笑着不言语。 懋嫔讪讪地说了几句,瞧了一眼茉莉,茉莉会意,上前将食盒递给梅年。 梅年待要接过,又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齐妃,见齐妃微微一颔首,她这才上前捧过食盒,对懋嫔道:“奴才替主子谢懋嫔娘娘了。” 懋嫔笑着掩了嘴道:“嫔妾这些年只是茹素,手艺都生疏了,为了做这红枣饼,嫔妾夜里便起了身,做到大天亮才算上了灶。” 她说着,连连摇手道:“嫔妾老了,不比当年的巧手,娘娘就当吃个新鲜,若是觉着有什么口味粗陋的地方,千万包容则个。” 齐妃笑了笑,神色稍稍和缓了些,道:“懋嫔就别自谦了,想当年,你的手艺可是贝勒府里一绝,连皇上都当众夸了不少次呢!” 懋嫔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了出来,只是连连欠身道:“娘娘,嫔妾都这把年纪了,您呀,可就别打趣嫔妾了!” 她说着,神色渐渐转哀,道:“嫔妾从前确实是喜欢厨艺,加上又年轻,总想着若是好好研究,或许能留住皇上的心,只是后来嫔妾的女儿……嫔妾这才茹素。” 齐妃微微抬眼,见懋嫔眼眶已经红了,泫然欲泣,知道她说的是康熙三十三年,她为胤禛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却没过多久便夭折了。 齐妃触动心怀,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皇次女和硕怀恪公主。 康熙五十一年,懵懵懂懂的和硕怀恪公主怀着少女的憧憬,嫁给了那拉氏家族的星德。郎才女貌,一时间传为佳话。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康熙五十六年,仅仅婚后五年的光景,公主便香消玉殒,连她阿玛登基都没等到。 齐妃长长叹了一声,默默垂下了眼睫。 懋嫔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抬眼瞟了一眼齐妃的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低声道:“做母亲的心总是相同的,可怜和硕怀恪公主,那般花朵一样的孩子,倘若有福气到了今日,必然膝下儿女承欢。嫔妾从前见着公主,便总想着自己的女儿,想着想着,这心里便难过得很……” 她说到后来,语音又哽咽起来。 齐妃转头,粗着嗓子只阻道:“懋嫔!别说了。” 她垂头了半晌,抬起头来,脸上神色已恢复了平常,只是絮絮吩咐奴才们把那道江米酒糟红枣饼摆上来,又配了一壶奶茶。 见膳桌上琳琅满目地摆上,齐妃才淡淡道:“懋嫔,一齐来用些罢?”,声音却柔和了许多, 懋嫔听她语音,立时便有了精神,笑着道:“也好!嫔妾陪着娘娘用一些。” 两人这般说着在膳桌旁坐下,奴才们送上铜盆热水来让两人净手。 因着那红枣饼个头极大,虹茶已经拿了小刀将那糕饼细细地切开了,又用筷子夹到了齐妃面前的碟子里。 齐妃见了,摇头笑道:“你这蠢丫头,这糕饼里裹的红枣泥最是美味,若是这样散了,还有什么意思?” 懋嫔笑着道:“娘娘也别怪她,不过是一片细心,想着切成小片,方便娘娘您用膳罢了!” 她说完,已经伸手拿了一张饼起来,两边微微一卷,送入口中。 齐妃也拿了一张咀嚼起来,半晌才点头轻轻叹道:“味道还是旧时的味道,人却已经不是旧时的美人了。” 懋嫔笑着恭维道:“娘娘保养得好,姿容又出众,瞧着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哪里用得着这么伤风叹月的。” 齐妃半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懋嫔,从前在王府时不觉得,你这张嘴,甜言蜜语抛出来一套一套的,不怪年妃喜欢你!” 懋嫔讪讪笑道:“娘娘哪里的话!不过是因着从前,嫔妾的住处离着年侧福晋近了些,彼此走动得多,才熟稔一些。”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娘娘您也知道:嫔妾一无宠在身,二无子女倚膝,这后宫里的女人,总是要寻点依仗的,嫔妾又能有甚么法子呢!” 齐妃淡笑着,拢了拢头发,只是矜持地瞧着懋嫔,不言语。 懋嫔见她不搭话茬,只能接着道:“嫔妾知道,娘娘觉得嫔妾是年妃的人,信不过嫔妾! 却不知嫔妾心里,向来对娘娘是十分羡慕敬爱的,若不是年妃娘娘先入为主,嫔妾早便想亲近娘娘您了! 娘娘,您若是不信嫔妾这番话,请您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嫔妾可曾有一丝一毫撺掇着年妃娘娘针对您?” 齐妃听了这么一句,倒是半晌做不得声,最后方冷哼了一声,道:“年妃心高气傲,向来和坤宁宫不对付,本宫……只怕她还没放在眼里!” 懋嫔凑过头去,大胆地压着嗓子道:“不是不放在眼里,只因娘娘您是贵人,三阿哥瞧着也是个要有大福气的,这东西十二宫,谁心里还没个谱?” 齐妃听她提到三阿哥,那句“有大福气的”又正正戳到了她心尖上,忍不住嘴角笑意,畅快道:“懋嫔,你这话说得倒是机巧!” 她说完,上下打量了懋嫔几眼,方才慢慢道:“你的诚心,本宫知道了。 不过,你想要如愿,还得为本宫做一件事。” 懋嫔神色一端,道:“齐妃娘娘但请吩咐,嫔妾给您努力周划便是了。” 齐妃和颜悦色道:“先别答应得这么爽快!”,她说着,示意懋嫔凑近过来。 懋嫔将耳朵送了来,齐妃以手掩口,低声说了几句。 懋嫔眉头深攒,低声道:“娘娘,并不是嫔妾不愿意替娘娘效力,只是兹事体大,需得从长计议。” 齐妃冷冷道:“从长计议?从康熙五十三年,本宫已经计议了十一年!还不够长?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激进也好,阴狠也好,你只管放手去做!本宫能为你兜底的,自然为你兜着,剩下的,便看你的本事了。” 她顿了顿,目光阴翳地盯着前方,并不看懋嫔,只是平平地道:“你想投诚到本宫这儿来,总得先献份见面礼!天下万事,道理总不过如此。” 第一百三十一章 饥不择食 毕竟年轻,过了些日子,张贵人脸上的伤口皮肉已经好了十之八九,加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便是凑得近了,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一日,张贵人便随着吉灵一齐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回来路上,两人随意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御花园。 见主子们说得高兴,七喜和麦冬便放满了脚步,稍微落下些距离,跟在后面。 七喜就听见张贵人,微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对吉灵道:“姐姐,这阵子你不放心永和宫膳房的吃食,三天两头地差人给我送膳来,你瞧,我都长胖了不少,衣服都紧了!” 她说着,稍稍张开两臂,在吉灵面前转了个圈。 吉灵定睛一瞧,果然见那旗装腰身处已经撑得有点紧了,绷在张贵人身上,便笑着道:“我那儿新近还做了几件,我图舒服,腰身没让收,听宽松的,你穿应该正好,回头你拿去!” 她说完,见张贵人临风站在荷塘边,旁边便是假山掩映。 有风凌波而过,一时满塘绿荷背西风,吉灵生怕她掉下去,招手轻轻斥道:“生煎,过来,别站在水边那么近!” 张贵人果然听话地三步并作两步蹦了过来,待得到了吉灵身边。 她跟个孩子似的,侧头一笑就抱住了吉灵的胳膊,整个人跟个小狗熊一样,几乎快赖在她身上。 吉灵笑着伸手揉了揉她头顶,将她向怀里抱了抱,又捏了捏她双下巴,一字一字道:“生煎……你,确实是胖了!” 麦冬见惯了主子平日里在永和宫时的愁眉不展,小心压抑,自从宁嫔落马之后,主子虽比从前愉悦了许多,但眼神里仍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有在吉贵人面前,主子才会露出一些少女的稚态来。 麦冬又想到平日里吉贵人对主子的多加照拂,不由得将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吉灵。 此时艳阳高升,吉灵与张贵人站在假山旁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瞬,都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就在这一片温馨中,却听不远处嬉笑着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甚是娇嫩,听起来说话人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吉灵本来便是陪着生煎来逛御花园的,这时候听见有人过来,便拉住张贵人的手,准备送她回永和宫去。 却听那人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娇声道:“可不是!吉贵人虽说鼻眼尚还算端正,可毕竟也不是什么出挑的容貌,别说这紫禁城里,便是大街上走一走,十个里面也能寻见一两个这样的姑娘呢!” 水上送声,最是悠远。那人站在荷塘边一处亭子旁,自然看不见假山后吉灵与张贵人的情形。 大抵她自以为声音不大,却不知已经送到了吉灵耳中。 张贵人听她这般议论吉灵,气得眉头一皱,只低声道:“姐姐!这是哪个宫里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东西!” 吉灵轻轻抬手,按在张贵人嘴上,低声道:“后宫之中,有多少宠爱便有多少诋毁。” 便听另一个女声——也是很年轻的,只是声线更加娇软一些,此时格格笑着道:“安常在,你这话说的是!瞧着吉贵人那脸蛋,小鼻子小眼小嘴的,一味的小家子气!若是论明艳大气,这后宫里有谁能比得上咱们年妃娘娘!” 年妃?年妃也在旁边? 吉灵眉头一皱,便听先前发话的安常在又嘟囔道:“皇上大抵就是美人瞧得多了,瞧得腻了,才看中了吉贵人。山珍海味吃多了,清粥小菜也是要解解腻的。马常在,你说是不是?” 原来说话的人是安常在和马常在啊。 吉灵轻轻抬起脚尖,用花盆底的鞋跟在石子地上无意识地磨了磨,脑海中把后宫女子一个个排了一遍,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年妃生辰宴那一日——似乎是有这么两个姑娘给自己请过安。 只是这两个常在平日里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皇后的坤宁宫请安,贵人以下的资历是根本不能进殿的。 若不是提到了名姓,她根本想不起来。 只听马常在道:“可不是!年妃娘娘,婢妾瞧着皇上左不过是一时的兴头,清粥小菜便是再好吃,吃多了也是要嫌寡淡的!待得皇上过了这阵子,自然会想起娘娘的好处来。” 吉灵心中一凛:娘娘?年妃也在此? 两个小常在居然攀上了年妃……莫不是年妃失了宁嫔这一条臂膀,便急着出来延揽人才了? 吉灵与张贵人对视了一眼。 张贵人显然心中也与吉灵想到了一处,她伸手挡在口边,不屑地一笑,道:“姐姐,年妃这是‘饥不择食’了。” 只听年妃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话音中带了三分疏离、三分讥诮,另有三分惫懒。 她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你们两个,才多大的年纪?学着后宫那些婆娘嚼这些舌根,偏偏学也学不像,人模猴样的东西!本宫听了肚里都快笑穿了,真替你们尴尬得紧!” 年妃说话,向来如此不给人留情面。 安常在和马常在一时都讪讪起来,你推我,我推你了半晌。 马常在赔笑着道:“年妃娘娘这话真真是冤着婢妾了!婢妾哪里是向人学话了,这道理合该如此,满宫里瞧着如今这情形,不都在替娘娘不平么! 娘娘天姿国色,偏偏被个病床上爬起来的吉贵人截了胡,若是让婢妾说呀……那吉贵人恨不得一人霸占了皇上才好,她骨子里便是个狐媚子!呸!没羞没躁的,下作得很!” 年妃咬着牙道:“说得好!” 安常在瞧着年妃脸上痛快的神情,唯恐落了后,连忙也跟着唾骂了几句,那言辞却是渐渐不堪入耳了。 张贵人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个小姑娘……年纪比自己还小,骂起人的词汇量,居然丰富如市井泼妇。 她养在深闺,有些污词秽语闻所未闻,这时候连珠串一样地钻进耳朵来,直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直攥紧了拳头。 她转头看向吉灵,就见吉灵抿住嘴唇,一脸面无表情,那神情,倒似有几分像平日里皇上的样子。 却听年妃惊呼了一声,马常在和安常在都连忙抢了上来,直道:“娘娘小心!” 吉灵微微上前一步,向那边望去,便见原来方才年妃并没坐在亭中的石凳子上,而是让一个小太监双手双脚跪地,做成了个人形凳子,她径直坐在那太监背上。 那小太监大抵是撑得久了,手足酸软发麻,一时间没撑稳,差点把年妃摔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厌恶 奴才们将年妃扶到一旁石凳子坐下,却见主子余怒未消。 年妃扫了一眼桌上一盘刚才吃剩的核桃壳子,忽然扬手便指着,恨声道:“蠢笨东西,给本宫吞下去!” 那太监早已惶恐得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又抬起手来,重重一巴掌挨在自己脸上,口中只道:“主子息怒!奴才该死!主子息怒!” 年妃凤眸一转,冷冷道:“亏你还知道本宫是你主子……怎么,瞧着如今本宫势头不比从前,一个个都轻慢起来?” 那太监张惶失色,连连道:“奴才哪里敢!主子这话可冤死奴才了!” 年妃却并不看他,只是一边说着这番话,眼光一边凌厉地从周围奴才脸上溜过去,直溜得众人都跪了下来,颤声道:“奴才们不敢!” 年妃秀眉一扬,厉声道:“让他吞下去!”。 便另有小太监上前,拿起那盘核桃壳子递到那跪着的太监面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把核桃壳子便向他嘴里狠狠塞进去。 核桃壳坚硬,自然难以吞下,那太监不敢违逆年妃意思,只是痛苦地勉强咽进嘴里,转眼间便嘴唇绽破,鲜血长流,染了一下巴。 他不敢擦,任凭血淋淋漓漓地落了一身衣衫,旁边几个宫女看着不忍,纷纷将眼睛垂了下去。 年妃见他这幅凄惨形容,这才觉得稍稍解了胸中一口恶气。 她将手中轻纱宫扇向旁边一撂,冷着脸道:“行了,滚回去自己领三十板子。” 那太监长长喘出一口气来,几乎要瘫软在当地,含着眼泪磕下一个头来,屁滚尿流地只是谢恩。 这边厢闹得动静不小,便有宫人远远地隔水向这儿瞧着。 珠玉见情形难看,小步快走到年妃身边,低声道:“主子,教训奴才事小,毕竟是在御花园里,不比咱们自己的翊坤宫,主子多少停留点余地。” 她停了停,又哄着年妃道:“主子您忘了?安太医上次可是才说过——生气易使女子容颜受损,徒生褶皱,主子可不能拿那蠢奴才的错处来惩罚了您自己!” 年妃听了,果然便放松了眉头,面上也不再如何多表情,只抬手抚了抚鬓发,道:“这老天,热得很!不怪人焦躁。” 吉灵见张贵人还站在原地,一脸涨红,便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回去吧,生煎,听话!” 张贵人胸口不住起伏,只是低低道:“姐姐,她们刚才这样说你……也太糟贱人了!” 吉灵瞧了一眼亭阁那边,一撇嘴,笑了笑,道:“由得她们说去!不过是图个一时的口舌痛快罢了——这些人,能说硬话,却未必做得了硬事。需知祸从口出,年妃找的这两个宝贝,只怕是徒徒给她自己招揽麻烦罢了。” 她顿了顿,对张贵人细声道:“你瞧瞧,这一点上,齐妃就要比年妃聪明许多——面上见了人只是笑如春风,哪里看得出来包藏祸心?如若不是你和狄太医警醒,我现在只怕是中了她的圈套还一心感激着她呢!” 张贵人早先便听吉灵说了小乐子一事,这时候面色一肃,点了点头,道:“姐姐,我听你的。” 吉灵拉着张贵人正要走,却听荷塘另一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女童声音道:“本宫识得你!你是上次射箭的吉贵人!” 吉灵一抬头,便见是和硕和惠公主手里抱了一捧荷花,沿着塘边快步走了过来。 她见那荷花花瓣上露珠宛然抖动,是刚刚采摘的样子,吉灵向公主友好地笑了笑,道:“给公主请安。这花还没到时候,公主若是再等一等,开得会更好看。”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那儿,皱眉自语道:“方才那里做什么,鬼哭狼嚎的?” 她这才顺着吉灵眼光,瞧向自己怀里的荷花,得意道:“本宫自然知道,所以先采摘了下来,回去放在宫里养着便是了,只要用泥塞住切口孔,再用头发丝缠住切口,到了时候,荷花照旧开放,还可使几日不谢。怎么……吉贵人你也懂得养荷花吗?” 吉灵微笑着道:“嫔妾院子里有各种花,荷花也是有的,所以略微知道一点,一时没忍住,倒是卖弄了,让公主见笑。” 和硕和惠公主顿了顿,又道:“上一次,就是你的箭误伤了我,不过你原也不是有意,本宫不与你计较!” 她身量尚未长成,说话间却老气横秋,两相反差,煞是有趣。 吉灵柔声道:“公主的伤如何了?” 和硕和惠公主撇了撇嘴,将怀里荷花向旁边宫女手上交递了,才掀起额头碎发,道:“给你瞧瞧,看得见么?我宫里的人都说看不见,皇额娘也说看不见,我倒是疑心她们是安慰我呢!” 吉灵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真的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公主放心。” 和硕和惠公主上下打量了吉灵几眼,这才一歪头,好奇地道:“这满宫里都说——皇阿玛对你很好,样样周全,什么“盛宠无双”、 连我都听到这些话了,到底实情是也不是?” 吉灵略微尴尬,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道:“公主,皇上对咱们每个人都很好。天子恩佑四海,咱们这紫禁城里自然也都是他的臣民。” 和硕和惠公主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 和硕和惠公主方才那一声“吉贵人”声音甚是响亮,年妃、马常在、安常在都惊了一下。 公主既然在此,三人也是不好回避的了,这时便走了过来。 吉灵就看见两个常在脸上都已经浮上了一层惧意,马常在只硬着头皮上前来,对自己磕磕巴巴地道:“婢妾给……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安常在更是瑟瑟缩缩,恨不得藏到马常在背后去。她心中直打鼓——想到方才自己与马常在一番言语,只一味地顾着捧着年妃娘娘痛快,也不知道吉贵人听见没有? 吉灵倒是没急着叫起两人,她略微侧身,扶着七喜的手不紧不慢踱步上前,给年妃请了安。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眼里流露过一丝厌恶。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怡然自得 年妃见吉灵请安,故意迟迟没叫起,倒是和惠公主上前托了一把吉灵肘部,道:“吉贵人,你起来罢。” 她说完,斜眼瞧了瞧年妃,见她身后阵仗颇大,宫女太监提了宫扇、膳盒、冰桶等跟在她身后。 和惠公主便一撇嘴,故意笑嘻嘻问道:“年妃娘娘,方才你干甚么要把那小太监弄得满嘴都是血?怪吓人的!他不过是做凳子没做好,打几板子也就是了。” 年妃知和惠公主向来得皇帝疼爱,便只勉强笑了笑,昂首淡淡道:“多谢公主指教,公主年纪尚幼,一片仁心,却不知道有的刁滑奴才,不狠狠教训一下而便不老实得很! 她顿了顿,道:“不过是本宫教训自己宫里奴才的法子罢了!” 她说到那“自己”两字时,稍稍加重了咬字。 和惠公主听字听音,知道年妃在嫌自己多管闲事,一瘪嘴,将眼光收了回来。只扯了吉灵袖子道:“吉贵人,你不是说你院子里花朵繁多吗?走!带本宫去瞅瞅!” 两日后,坤宁宫。 这一日,皇上早朝时传了话来,道是今日午膳时来与皇后一起用膳,又兼着喊上了和硕和惠公主——这甚是难得,整个坤宁宫从早上便一直忙到了晌午。 胤禛自养心殿出来,在坤宁宫前下了御舆,信步走进正殿前院里,便见乌拉那拉氏早已经迎了出来,屈膝蹲了身子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和硕和惠公主也已经上前来。 这顿饭吃得聒噪——乌拉那拉氏一如既往,并不多言,只是和惠公主叽叽喳喳,像只小黄莺一般活泼。 她一张嘴一刻闲不住,不多时,便将前几日,御花园里见到的一幕说了一遍。 又绘声绘色描绘了年妃形态、话语,包括年妃贬损吉贵人的话语、年妃给小太监塞了一嘴核桃壳的事情……一事不漏。 乌拉那拉氏只是仪态端庄地用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待得好一会儿,见公主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皇后才仿佛忽然觉醒一般,对和惠公主使了几番眼色,又摇了摇头朗声斥责道:“和惠,别说了!” 和惠公主这才闭了嘴。 乌拉那拉氏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脸小心翼翼对胤禛道:“皇上,和惠性子如此,向来说话无忌,大抵也是有阵子没见着皇阿玛了,她今日这嘴上便似关不住一般,唉!若是惹了皇上不痛快,臣妾替公主向皇上陪个不是。” 胤禛平淡地看了皇后一眼,道:“不干你的事,皇后,你坐下。” 她应承了坐下,善解人意地道“这宫中姐妹多,琐碎自然也多,误会、隔阂都是有的,臣妾总会设法调停和解便是了,皇上无需烦心。” 她说完,伸手轻轻压在了胤禛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胤禛停了停,仍是抽出了手,匆匆用完了膳,放下了筷子。 便有奴才送上金盆与毛巾来,伺候着皇上洗了手。 胤禛垂着眼,将手毫无声息地浸入温水中,动作平缓。 乌拉那拉氏瞧着,却知皇帝越是脸色平静,心里越是有波澜,便不敢再多言,连和惠公主也都瞧着皇帝脸色,闭上了嘴。 坤宁宫中极安静,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殿外的日光落了进来,只在膳桌上留下一条条淡金色的暗影,疏疏落落,那影子随着日头的挪移,一点点微妙地移动着位置。 奴才们上前来轻手轻脚收拾了膳桌,又将桌上几道锅子抬到一边去,胤禛抬手在桌面上叩了叩,起身道:“和惠,你好好陪着你皇额娘说说话。” 乌拉那拉氏见胤禛这是要走的意思,虽知道他不会多停留,但眼中难免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站起身努力挽留,絮絮道:“皇上,臣妾还亲手下厨,做了几道点心,都是您平日里爱用的清淡口味,要不皇上用完了再走罢?” 胤禛正要开口,瞧见乌拉那拉氏神色,终究是不忍——毕竟是中宫皇后,又当着满殿奴才的面。 他点头道:“皇后费心了,朕尝尝皇后的手艺便是。” 乌拉那拉氏本以为皇帝多半会拒绝,谁知他竟应承了下来,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催促着宫人去取来糕点。 只有和惠公主在旁边微微仰了头望着,便见胤禛眼中闪过一丝忍耐。 用完了点心,在乌拉那拉氏的恭送下,胤禛出了坤宁宫,走了几步,四下里望了望,苏培盛是素来知晓皇帝心意的,便一招手让御舆跟上,又低声道:“皇上想去哪儿?” 他虽问着,脚步却已经向景阳宫方向挪了去。 胤禛抬头看了看日色,微微皱眉道:“先回养心殿!朕处理完今日的折子,尚有要事与岳钟琪议谈,你着人去告诉景阳宫,朕今日晚点会过去。” 岳钟琪是川陕总督,如今离川入京,皇帝半月之内,连召数次……苏培盛揣度着这内里的文章,面上便只是笑着应承,一转身,悠声唱道:“皇上起驾——!” 景阳宫,东侧院。 前几日,和惠公主来时夸了院里荷花不错,吉灵便让小芬子、小达子、小可子三个人,吭哧吭哧地把那荷花连缸带根地给公主搬了去,如今花园里便又空出来一块地方。 虽说春日里早长莺飞,但真正花木成型,还是得到夏日这个时候。 东侧院里,各种绿色深浅成趣,遮挡了许多阳光,走进来只觉得甚是阴凉。 吉灵站在院子里一个角落,伸手拿着一片青菜叶逗着笼子里的一只芙蓉鸟——这是前几天苏培盛亲自送来的,自然也是胤禛的赏赐。 碧雪捧着鸟食盒菜叶子在旁边等着,笑着道:“主子,您看这芙蓉鸟的颜色,多好啊!” 芙蓉鸟通常羽色金黄,但吉灵面前这一只,通体羽毛只是淡淡的鹅黄,,一点也不张扬,显得温馨宁静,待到尾部时,颜色渐渐转淡,便如一副渲染的工笔画一般,温润可爱。 吉灵拍了拍手,逗着那芙蓉鸟转过头来。 那小鸟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只是滴溜溜瞧着吉灵,眼里充满了好奇。 吉灵怕它晒着,又将笼子顶上的枝叶扯了扯,将笼子罩在一片绿色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想你了 当胤禛在养心殿奋笔勤政,在臣工们递上的折子上写下一条条朱批的时候,吉灵正在院子里赏花玩鸟,不亦乐乎。 那芙蓉鸟瞅了吉灵一阵子,蹦跶到笼子另一边,低下头从青花小瓷钟里,呷了几口早上才换的净水,抬起头把水咽了下去。 然后,它抬起一边翅膀,将毛茸茸的脑袋钻到羽翼下,一根一根梳理着羽毛,怡然自得。 吉灵围着笼子直打转,笑着指着给碧雪道:“你瞧,它可爱干净呢!” 碧雪看主子兴奋,自己也笑了——景阳宫里活物不多,这就算是主子养的第一只宠物了,不怪她这么看不够。 吉灵瞧了一会儿,一抹袖子,兴致勃勃地伸手从碧雪手中,拿了一片嫩绿嫩绿的菜叶,塞进笼子里。那一小把青菜叶片都是碧雪从膳房问小达子要来的,肥厚,浓醇的碧色仿佛要滴下来一般,叶片上油亮光滑,茎脉清晰可见。 芙蓉鸟微微侧头,不屑地瞅了那青菜叶几眼,吉灵连连抖动了几下菜叶子,芙蓉鸟才从笼中间的竹竿上一点点挪过来,侧头看了看,忽然便低头啄了一口菜叶子。 它淡红色的,仿佛打了蜡一样的小嘴飞快地动了几下,嘴角边溢出一点点青菜叶的绿汁来。 吉灵笑着道:“小乖乖,你多吃点!” 芙蓉鸟大抵是尝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低头用爪子压住叶片另一头,大口大口啄起来,待到叶片不多,只剩白色梗子的时候,它才放慢了动作,只是仔细地在梗子周围找着能下嘴的地方。 天空中一只雀儿扑着翅膀,飞棱棱地掠过东侧院顶。 芙蓉鸟忽然停下了吃菜叶,仰头盯着看了一瞬。 吉灵也随着它的目光,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只有阳光从树叶间斑斑点点地泻下来。院里绿荫森森,风清气爽,倒是个别具一格的清凉世界。 因着狄太医再三叮嘱,吉灵现在睡觉的时候,已经把凉竹席换成了蚕丝床单,也不敢再用冰桶了——屋里四个角上,只是各放了一桶凉水用来降低屋里的温度。 院子里也有凉水桶,桶里的水是就地取材——直接从景阳宫正庭里的井里打上来的,里面各放上了一块大冰块,底下铺着白芍、条岑、焦白芍,紫苏等,用以驱逐蚊虫。每隔两个时辰,小可子便去换一次冰块。 如今吉贵人得宠,内务府负责送冰的太监来得殷勤——无论冰库充足与否,这景阳宫的用冰是一定要保证着的。 吉灵一边逗着小芙蓉鸟,一边眼睛就溜到了院门口的一只凉水桶旁边——小达子正半蹲着在那儿,手中抱了一只甜瓜,颤颤巍巍地往桶里凉水里浸。 如此反复了数次,他才半转了身子,从一旁木桶里拿出一把草绳来,将甜瓜拦腰栓好了,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吉灵瞧着诧异,将手中剩下的菜叶子往笼子里一塞,碧雪已经递上帕子来。 吉灵将手上的青菜汁在帕子上擦了擦,双手一拍,扬声问道:“小达子,你这是在做甚么?” 小达子正在忙活,冷不丁听见主子问话,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他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快走了两步。 待得到了吉灵面前,小达子左手扶膝,右手下垂,打了个千儿,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才勤勤恳恳地道:“回主子的话,这不!晚间皇上要过来用膳,奴才今日膳单里有一道玉露果子饮,需得用到甜瓜。 他顿了顿,回头指了指那瓜,一边解释,一边比划道:“主子,甜瓜浸透凉水,甜味儿才能更好地激发出来。待到这般泡上半个时辰,一刀‘咔嚓’剖下去,甜香气四溢,凉浸浸的味儿可就出来了!” 吉灵听他说得生动,心里也知道按照狄太医的嘱咐,那道清凉甘甜的“玉露果子饮”与自己是无关系的,若是馋得紧,顶多只能吃点红糖水煮甜瓜了 到底还是四爷能一饱口福了。 吉灵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一扬下巴道:“行,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你继续忙吧!” 小达子搓着手,憨憨地只是笑。 吉灵瞧着他背影,不由得点点头,这才转头对碧雪道:“我有点困了,进去吧。” 碧雪应了,走过那芙蓉鸟笼子时,望了一眼便柔声道:“主子,外面到底天热,还是摘下来放屋子里吧。” 待得进了屋子里,七喜不多时已经把床铺整理好了,又叫了热水伺候着主子简单洗浴了,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吉灵躺下来,还不忘跟七喜细细叮嘱:“七喜啊,我就小眯一会儿,一定要早点把我叫起来,晚上皇上过来了,我还得换衣服梳头呢!” 七喜连连点头:“主子放心,这事儿奴才还能不警醒?小眯一会儿,小眯一会儿!” 她抱了一张新的蚕丝被,轻手轻脚地给吉灵盖上。那边厢,碧雪已经将窗簟帘子一张张放了下来,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待得见吉灵闭了眼,七喜放下床帐钩子,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碧雪见状,便低声道:“七喜姐,要不你也去眯一会儿吧?主子这儿,我守着就是了。” 七喜摇了摇头,伸手往碧雪后背一揉,轻轻推着她出了屋子,又回身将门极缓慢地合上。 吉灵这一梦睡得极香甜,虽心里也记挂着胤禛晚上会过来,千万不能睡得太久,但那张床就好像有魔力一样,人躺上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吉灵终于隐隐有些意识的时候,想到胤禛晚上要过来,她终于从睡梦里睁开了眼 …… “醒了?”,只听胤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什么?四爷……四爷他已经来了? 吉灵一个激灵,一把掀起被子,一骨碌就坐了起来。 屋内一灯如豆,窗外天幕已经全黑了,一轮清月挂上了枝头,星子微微闪动,小窗格上花影曳然。 胤禛坐在屋子另一端的桌案边,手里只拿着一本书奏。屋里宫灯明暗莹然,他那边是亮堂堂的,靠近吉灵床这边的灯火则全部没点起。 “皇上……你……唉,这个七喜!”。 吉灵一脸狼狈地爬下了床。 胤禛看她着急,合上书道:“不必怪她,是朕不许奴才们通报,把你扰醒。” 他从灯火的暗影里温柔地看着她,声线低沉,微带了几丝掩不住的笑意:“原说是晚上来瞧你,岂料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处理得极是顺畅,朕便早早过来了。” 他顿了顿,绷着脸道:“朕想你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爱之人 说完这句话,胤禛就低头捧着茶盏喝,再不吭声了。 吉灵欢欢喜喜地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四爷这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也是,这种柔情万种的情话配上他那张素来淡漠冷峻的俊脸,确实是有点……反差萌! 吉灵肚子里简直要乐死了。 她伸手拽了衣架上的外衣下来,往肩膀上披好了,自己还坐在床沿边上。便见胤禛合上书奏,走了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顿时挡住了背后的光线。 吉灵抬头笑嘻嘻地抬头,看着阴影里的胤禛,眸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她只是耍赖皮——不起来行礼,两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在床边快乐地轮流晃荡着。 胤禛果然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含笑伸手,捏了捏吉灵鼻尖,一撩衣袍下摆,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一坐下在她身边,吉灵就大着胆子抱住了他一只胳膊,絮絮地道:“今天小达子在井水里浸了一只好香的甜瓜,说是晚上要给皇上你做玉露果子饮。”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给胤禛看:“那瓜足足有这么大!”说着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胤禛对美食并不痴迷,但是看吉灵兴高采烈,扫了一眼她,笑着随意问道:“你想吃?” 肯定想吃啊! 穿越之前,吉灵住的小区外面,三家水果店的老板都认识她这个水果大客户。 吉灵每天早餐里就必须会有两个种类以上的水果出现,除了燕麦、红枣是每天早上必须吃的,其他就是水果了——苹果是经常切成块状做成苹果泥,香蕉则是拌着酸奶一起吃,而且一定要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酸奶,不然会有点奶腥味。 还有她最爱的雪梨,早上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她会花半个小时,做一道银耳炖雪梨,然后装在迷你保温壶里,再带出门,等到了公司坐下了慢慢吃。 多吃水果,皮肤才会水当当嘛! 吉灵想到穿越前的事,微微有点怅惘出神,随即思绪回到了眼前。 她拽着胤禛袖子,哼哼唧唧地道:“皇上,我肯定想吃啊,但是狄太医嘱咐了不能碰这些寒凉的水果,说是伤身子。” 胤禛神色一肃,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道:“这一点没错!你好好听太医的话。” 吉灵乖乖地应了一声,又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道:“我都听太医的话,现在连竹席、冰桶都不敢用了,皇上你瞧,我用的都是凉水桶,晚上还好,有时候中午真的有点热。” 胤禛目光扫了扫房间里,点头道:“这时季,一日里最热的就是午间那么一两个时辰,身子紧要,你不许一味贪凉!” 等到晚膳过后,玉露果子饮送上来的时候,胤禛刚要用……看着吉灵在一旁眼巴巴瞧着自己的表情,他就快被她逗笑了。 他把面前的白玉瓷盅推给她,满眼无奈地笑道:“尝一口罢,只许一小口!” 吉灵用勺子舀了,抿了一点点送进嘴里——甜瓜的芬芳香气和江米的甜糯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 甜瓜正是熟透了的时候,果肉清甜绵柔,送进嘴里一抿,沙沙的口感让人简直舍不得咀嚼。 还有那江米露,香糯黏滑,没放一点点糖,完全凭的就是江米中本身自带的甜味…… 吉灵听话地只尝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勺子。 胤禛低头也尝了一口那玉露果子饮,只觉得这滋味再平常不过——倒也不是不好吃,只是时值夏日,养心殿御膳房的时令水果羹也是常常换着花样送上来,眼前这碗只能算得上寻常罢了。 吉灵就看胤禛居然没换勺子,直接用的就是方才自己吃过的那只。 他一点不嫌弃她。 吉灵忽然就耳朵根子有点发烫,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胤禛一抬头,刚要说话,却正好瞥见了她这舔嘴唇的动作。 他一愣,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嗓子居然有点发干。 …… 风月过后,吉灵脸上还有泪痕。 她一头汗,靠在胤禛肩窝里,一只手拽着胤禛的手,撇着他手指就气呼呼地掐来掐去。 不怪她有气。 胤禛知道她刚才被自己折腾得厉害了——最后还是哭泣着,跟只小猫咪一样,断断续续地直求饶,才一切收歇的。 他紧了紧臂膀,揽住她,拍了拍她后背,就感觉怀里的吉灵微微颤了颤——总算是不掐他了。 胤禛低声道:“灵灵。” 吉灵略略抬了头,望着他。 她虽然眼里有气,脸上却还是平日里的乖巧样子,只是闷闷地问他:“皇上?” 胤禛看了她一瞬,听她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心里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后悔。 他展臂一扬,用被子将她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扬声唤了七喜进来,倒了一壶温润的桂圆红茶来。 吉灵润了润嗓子,把茶盏交给七喜。 七喜全程低着眼睛,余光中只瞥见贵人主子一头青云一般的乌发落在白皙的肩膀上,便红了脸,不敢再多看。 她接过茶盏,听皇上和主子都没有别的吩咐了,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铁将军一般守在门口。 吉灵动弹了一下,想要翻过身去,稍稍一动,腰上便传来一阵绵绵软软的酸痛——那痛楚如钝刀子割肉一般。 吉灵咬着牙关就抽了一口冷气。 胤禛知她不适,连人带被子把她一起拥在胸膛里,低声道:“灵灵,你闭上眼,别乱动弹,朕读些有趣的东西给你听。” 他说完,从床头拿来方才顺手丢在这儿的那本折子,翻开来低声念诵。 读奏折? 吉灵一开始很想笑,但是听着听着,就觉得那奏折写得果真有趣——不知是哪位臣子所写,内中并无一字提到军国政事,只是絮絮地说着他老家乡人翻修菜园子的事情。字字朴实,词句清雅,满口生香,宛然一副青翠的田园农耕图卷在眼前展开。 胤禛的声音低沉而从容,甚是好听,吉灵注意力一被转移,顿时便不觉得身上痛了。 她听到后来,忽然想到一事,小声提醒四爷:“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胤禛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又读了一会儿,见吉灵已经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掩上折子,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低声道:“你不止是后宫,亦是朕心爱之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跟红顶白 到了早上,胤禛照旧是一大早地便上朝去,吉灵醒过来的时候,胤禛已经在这儿直接洗漱用了早膳,上朝去了。 吉灵有时候,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胤禛的体力——每晚就睡那么一会儿,居然早上每每都有精力坚持爬起来。 皇帝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啊! 她记得穿越之前,自己去故宫游玩的时候,看到介绍说雍正帝勤政,每日五点钟必定起床,五点半左右就开始读书批折子,吃早饭的时候还会接见大臣,简直是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果然很自律。 吉灵瘫在床上,恨不得和床融为一体。 七喜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几次,最后问吉灵:“主子,要不要把早膳端进来?” 吉灵翻了个身子,半边脸埋在枕头里,道:“正合我意!” 就听见外面七喜低声嘱咐的声音,不多时,碧雪和依云抬着一张小膳桌走了进来,就放在吉灵床前,流水一样的早膳糕点送了进来。 吉灵闻到那甜丝丝的糕点香气,就睡不着了,挣扎了一下,还是觉得腰上很疼。 七喜过来,扶着她小心地下了床,又跪下给她穿了绣花鞋,依云这才把伺候洗漱的热水、毛巾都送了进来,待到吉灵洗完脸漱完口,精神也就抖擞了几分。 她向膳桌上瞧瞧,桌上有一道椰汁桂花水晶糕,是她前阵子吩咐小达子做的。 清爽甘甜的椰子汁和椰丝混合在一起,再加上绵软的一点点江米粉。 另外将桂花倒进开水里,一边加糖丝一边拌匀,等到放凉了再打上藕粉,最后静置一个时辰,直到凝固,就可以用刀切开来了。 这道糕点,穿越之前,吉灵经常做,做起来简单,而且好吃。她把方法告诉了小达子,小达子照着做了几次,都不太对味。 但是这一次,瞧着似乎是成功了。而且小达子还用刀把它切成了花朵的形状,晶莹剔透,像几块大果冻一样,分外好看。 吉灵伸手拿了一块送进嘴里,顿时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甜味和藕粉的配比恰到好处,太好吃了! 她吃了几块,忽然想到了,就抬头问七喜:“皇上早膳用了什么?” 七喜抿嘴笑着道:“主子到底还是牵挂着皇上!会主子,皇上早膳进了一碗鸡丝面,一碗小米羹。” 吉灵听了,问:“就这两样?” 七喜点头道:“就这两样,皇上起得略有些迟了,奴才瞧着,皇上急匆匆的,只怕是也没来得及好好用膳。” 吉灵托着腮帮子瞧着桌上的椰汁桂花水晶糕,就不由得觉得胤禛真是没口福。 她想了想,对七喜道:“你去告诉小达子一声,就说他今天这道椰汁桂花水晶糕做得很好,口味很是合适,千万记住了糖、水、藕粉各放多少的比例,下次皇上来了,咱们再呈上来给皇上尝尝!” 七喜一叠声地答应了,吉灵就听见院子里芙蓉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声音悠扬婉转,很是动听。 到处都是胤禛赏赐给她的东西,到处都被胤禛的赏赐包围着,这是帝王的赏赐,也是四爷的心。 吉灵微微抬起头,望着窗外晴光,碧色满窗,嘴角浮上一个甜蜜的笑意。 用完了早膳,吉灵就想着去看看生煎,她刚刚梳好妆,带着七喜等人往外面走,就看见一行人匆匆走过,却是懋嫔也出来了。 懋嫔走得巧了一点,正好在她前面,没看见她。 吉灵瞧着她的背影,就低声道:“懋嫔娘娘素来不怎么喜欢走动,眼下也过了坤宁宫请安的时辰,她这是去哪儿啊?” 七喜尚未答得上话,小芬子在后面听见了,便凑上前来低声道:“主子,您怕是没注意到——奴才瞧着,懋嫔娘娘最近总是向长春宫跑。”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退下了。 长春宫? 吉灵转了转脑筋——懋嫔不是一向抱着的是年妃的大腿么?怎么如今转了性子去了长春宫? 奇怪啊,以前也没见她和齐妃多熟络来往,怎么忽然就转了风向了呢? 一个佛口蛇心的齐妃,再加一个隐忍谨慎的懋嫔,若是真的连成一气……这战斗力…… 吉灵盯着懋嫔的背影瞧了一会,眼见她背后跟着的宫女也出了宫门,景阳宫内顿时安静下来。 七喜看她脸色凝重,便轻声道:“主子,咱们还去不去瞧张贵人了?” 吉灵一愣,回过神来,道:“去,当然去,我得看看生煎去!” 永和宫,正殿。 宁嫔呆呆地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的花枝出神,她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没动,若不是脸颊的碎发被呼吸间的鼻息微微吹动,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是一尊雕像。 梅年瞧着不忍,上前低声道:“主子,今日日头不大,奴才陪您出去,就在这院子里转转吧?您天还没亮呢就起来了,一直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宁嫔过了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道:“你别啰嗦,扰了本宫的清静。” 梅年还要说什么,宁嫔眉头一皱,只道:“出去。” 梅年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屈了膝,正准备出去,宁嫔却又低声叱道:“让你去请懋嫔过来,你请了么?” 梅年面露一丝踌躇,只是吞吞吐吐道:“回主子,奴才……奴才……早上去请了,懋嫔娘娘尚在休息,待得奴才晚一些再去景阳宫一趟罢。” 宁嫔眉梢眼角微微一动,慢慢转过头来道:“她尚在休息?她是最爱早起的人!” 梅年垂下了眼,不说话了。 宁嫔长叹了一声,道:“好哇,如今连你也对本宫闪避着了。” 梅年被这话一逼,顿时跪了下来,眼里就含了泪光,哀声道:“奴才没有!主子,奴才一早便去请了懋嫔娘娘,她推说身体不适,要歇息歇息再说,奴才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再三恳求,懋嫔娘娘只是推辞。 奴才瞧着她言辞冷漠,只怕身体不适是假,不愿意来咱们永和宫才是真!奴才不敢据实向主子您禀报,实在是……实在是怕您寒了心哪!” 宁嫔怔忪了半晌,忽然低声笑起来道:“寒了心?本宫的心……在皇上斥责本宫,将本宫降为嫔位的那天起,早就寒得透透的了!”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似哭似笑。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五至尊 “放肆!” 养心殿里,胤禛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到地上,连带着旁边的金丝紫檀笔架摇晃几下,也跟着倒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将御笔落了一地。 旁边正要奉茶的宫女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把手中捧着的霁蓝釉玉璧底茶盅给摔了。 殿里殿外,奴才们听见动静,不知内里出了什么事情,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兼着几位前来议政的大臣们也都撩起衣袍下摆跪了下去。 有胆大的抬头偷偷去望,只见皇帝脸上是少有的震怒神色,胸口起伏不止,那目光沉沉的便似有千斤重量,让人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胤禛心中一片思潮起伏,原本的七分疑心,三分不忍,如今全都化成了满腔的气愤。 大学士张廷玉上前躬身捡起那奏折——这是年大将军给皇上递上的一道折子,乍一看似乎只是一道普普通通,向天子请安问好的折子, 可是张廷玉是何等机敏?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关窍所在。 张廷玉的父亲是先帝康熙爷一朝的大学士张英,他从小受了父亲的教诲,养了一身与父亲一般温柔亦坚韧的性子。此时见帝王震怒,旁人皆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便低声道:“皇上,许是年大将军一时犯了糊涂也是有的。” 胤禛心中一片冰冷,缓缓抬起头,瞧着张廷玉,那目光却是愤恼中带着沉痛,张廷玉少来见到皇帝如此眼色,心中也不免惴惴。 胤禛将脸埋在手掌里一瞬,随即抬起头来,一脸疲惫地瞅着张廷玉,缓缓道:“三十年了。” 张廷玉握住那张折子,目光久久地落在四个字上——夕惕朝乾。 不知是不是故意,总之,年羹尧写反了。应当是“朝乾夕惕” 这四个字出自《周易·乾》。周易中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乾乾就是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则代表小心谨慎。 四个字连起来,就是形容一个人一天到晚勤奋谨慎,没有一点疏忽懈怠。 张廷玉还记得:皇帝即位后,日夜勤慎,也以“朝乾夕惕”自励、自诩。 而臣子上折子给皇帝,用这四个字,无非时表示——自己早上聆听皇帝的教诲,到了傍晚,回到家仔细反省自己这一天的言行之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是一句称颂皇帝,也表忠心的常用敬词。 但是年羹尧这样把词语的顺序一颠倒,整个儿意思就完全变了:我要每夜先想好,有所警惕、有所防备,以便白天去见皇上。 张廷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低下头,瞧着自己的靴尖,一瞬间只想到了父亲——父亲张英是康熙朝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一生慎密恪勤,深受先帝喜爱,一生将其留在朝中办理文章之事。 当年,自己刚刚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正是春风得意少年郎。 没过多久,因为父亲年老的缘故,他就被选调到了南书房,来顶替父亲相当于高级秘书的位置。 这一顶替就是十二年,直到先帝驾崩。 雍亲王胤禛刚刚登基,成为雍正皇帝时,便仔细留意身旁大臣,想以之为自我班底所用,但能被皇上筛选中的人并不多。 张廷玉还记得,当皇上第一次真正以帝王的身份来到南书房考校自己后,他凝视着自己,微笑着留下了八个字的评价,誉满紫禁城——“气度端凝,人品厚重。” 先帝去世四个月后,雍正就迅速提拔他做礼部尚书,二年,任命他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监管翰林院。今年,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 张廷玉想到帝恩,又见胤禛神色悲戚,心念一转,已经知道皇帝心中所决断——这将是一件足以震惊朝野天下的大事。 他用温润又漆黑的眸子瞧着皇上,见皇上嘴角泛出一个苦笑,心中不由得一跳。只稳着声音,低声回答皇上道:“是,足足三十多年了。” 旁人听着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张廷玉知道,皇上在说——他与年羹尧少年便相识,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光阴了。 胤禛心中思潮起伏,思量旧事、故人、年少、旧情。 他想到给年羹尧的折子中曾经说过的“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倾慕流涎就是矣。” 也想到了年羹尧回京时,令百官跪迎。 还想到了自己帝王口谕,号令年羹尧麾下军队休息,众将士皆不动弹,然年羹尧只发话一声,众人便立听指挥。 还有上一次,年羹尧进京觐见,当着堂堂众大臣之面,在自己面前傲然“箕坐”——两腿伸直岔开的轻漫坐姿,毫无人臣之礼,当时底下便暗暗的一片哗然。 ……够了! 这段时间来,官员们不断地上折——年羹尧衣服俱用黄包袱,凡与属官之物,令向北叩头谢恩。 年羹尧令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驸阿宝下跪……私造大将军令箭……川陕大小各官第知有羹尧,不知有国法…… 胤禛向后微微靠了靠,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瞧向远处。 那目光却是虚的,浮浮沉沉地最最后只落到了养心殿前的砖地上——那里是臣工们来去养心殿议政的必经之路——青砖水滑,触手生凉,便如他坐着的这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椅一般,高处不胜寒。 万人之上,九五至尊亦是寂寞。 雍正三年,六月。 雍正帝命议政王大臣、三法司、九卿会鞫,定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僣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忌刻之罪六,残忍之罪四,贪黩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 养心殿里,胤禛沉痛地对众人道:“对于年羹尧……唉!朕今深恨辨之不早,宠之太过,愧悔交集,竟无辞以谢天下!惟有自咎而已。” 他转头望向众臣,一字一顿道:“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 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 望尔等牢记着朕这一句——大凡德可恃而才不可恃,年羹尧乃一榜样,终罹杀身之祸。”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帝王心思 六月二十四,年羹尧被撤抚远大将军一职,贬为杭州将军,又降为闲散旗员。 六月二十六,胤禛下旨:“粮莠不除,嘉苗不长,年羹尧之逆党私人,即一员亦不可姑容。” 满朝震恐,战战兢兢。 大批年党官员为求自保,争先恐后,上疏弹劾年羹尧,一时间,年党所涉罪名越来越多,堆叠如山。 六月三十,胤禛终于下旨,赐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一并处斩,家人发配广西充军。年党官员被斩首、流放等不一而足。 雍正三年的朝堂形势风向,至此一变。 前朝血雨腥风的同时,后宫也是一片鸡飞狗跳。 年妃遭此家族大变,不顾阻拦,在养心殿前,当众大哭大闹,又叫喊着跪求胤禛多次,皆受帝王拒见。 最离谱的一次,竟不知年妃如何背后神通广大,竟能偷偷通过了宫门内禁,趁着百官上朝之时,跪求皇上饶恕年羹尧。 雍正震怒,下旨年妃禁足翊坤宫,非令不得出。 …… 没想到年妃也有今日! 乌拉那拉氏想到从前在潜邸时受的年侧福晋的气,就觉得如今真真是痛快了。 连着几日之内,无人之处,乌拉那拉氏的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洋洋的笑意。 齐妃也很痛快,只不过与乌拉那拉氏相比,她还多了一份惊讶。 长春宫里,齐妃一边梳妆一边款款道:“皇上去年,不是还对年大将军恩宠有加的么?怎的如今这势头说变就变,跟场大雷雨似的,噼里啪啦地打过来,这般猛烈,一丁点儿不留情面。” 懋嫔坐在旁边,见虹茶拿了首饰匣子过来,便柔声道:“娘娘,让嫔妾来吧。” 齐妃扫了懋嫔一眼,似笑非笑道:“懋嫔,若是论年纪,你比本宫还要长上几岁,实在不必如此。” 懋嫔一脸自得地笑着,道:“娘娘身份贵重,嫔妾伺候娘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嫔妾敬爱娘娘的一片心意!” 齐妃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睫一笑,转脸见铜镜里,懋嫔动作灵巧地帮着自己簪上了一朵金丝掐珐琅牡丹花。 懋嫔一边摆弄着那花蕊,一边低声在齐妃耳边道:“娘娘之前让嫔妾为娘娘献上一份见面礼,娘娘刚刚说过,年家却已经生如此巨变,想来是老天爷也在帮着娘娘,帮着三阿哥!” 齐妃听到这儿,只强抑住满脸的笑意,回头一脸平静地对几个宫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这儿有懋嫔陪着本宫就行了。” 那几个宫女屈膝行礼,随即垂目敛手,缓缓退了出去,又带上了宫门。 齐妃瞧着她们出去了,才转过头来对懋嫔道:“你说老天爷帮本宫,本宫却觉得老天爷在帮你!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本宫索要的这份见面礼。” 懋嫔抬眼飞快望了一眼齐妃,轻轻一跺脚笑道:“哎呀!娘娘这话可冤死嫔妾了!哪里不费吹灰之力了?” 她放下手中的首饰盒子,低声道:“娘娘试想,年大将军虽然跋扈,毕竟早年是替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如今落得如此结局,年妃娘娘身为其妹,又是个弱女子,皇上又怎会对年妃娘娘没有任何怜悯愧疚之意呢?” 齐妃眉头一动,微微攒起,望着懋嫔。 懋嫔沉声道:“年大将军买卖朝廷官职,年妃娘娘在宫中里应外合——这消息是嫔妾让人放出风声,在后宫之中传扬的,大抵也钻进了皇上耳中。 此外,嫔妾亦说动了年妃娘娘,劝说她前去苦苦哀求皇帝,甚至在百官上朝之时跪求在玉阶上,一步一叩首,血染御庭,百官侧目。以此逼迫皇上——呵,年妃却不想想:咱们皇上是什么性子? 打从潜邸起,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最厌恶的便是被人胁迫! 年妃这般闹腾,在百官之前尚不给皇上脸面,不但失了后宫妃嫔的体统,坏了规矩,更是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上! 她的闹腾,把皇上仅有的最后那点愧疚抵消得一干二净。所以皇上这才会震怒、厌烦——“禁足翊坤宫,非令不得出”已经是极客气的了。 齐妃娘娘,您怎能说嫔妾没出力气呢?” 齐妃听了,愣怔了半晌,这时候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懋嫔一会儿,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背叛旧主,说变就变,还能这般洋洋自得,夸夸其谈,好毒辣的心思!好无耻的面貌! 她面上只微笑着,连连点头道:“懋嫔,你果真是个有些本事的。从前不走动,本宫难免小看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深宫寂寞,长日无聊,你以后若是得空,便常来长春宫陪陪本宫罢!” 懋嫔大喜,立即屈膝笑道:“蒙齐妃娘娘不弃,嫔妾自当尽心竭力,为娘娘效力!” 齐妃用眼角瞟了她一眼,不急不忙地转过脸来道:“还有一事,你肯定觉得奇怪——年妃既无子嗣,年纪又渐长,况且如今有个风头正健的吉贵人得了帝心。眼见着翊坤宫是不成了,本宫为什么非要咬着她不放,要你去将她扳下马来?” 懋嫔面上微露尴尬之色,道:“娘娘吩咐,嫔妾便去帮娘娘做就是了,旁的……嫔妾也不应多加揣摩娘娘心思。” 齐妃骤然道:“你错了!本宫的心思就是要给你揣摩的,你既替本宫效力,从今往后便要多揣摩本宫的心意,若是揣摩不透,直接问。 本宫如今就告诉你,原委简单的很:因着本宫从前在潜邸失宠,全因着年氏这个灾星! 自从她进了皇上潜邸,本宫便再无一天从前的好日子,府里人人都瞧着本宫的笑话,这从前的苦楚,本宫想起来,随时都是满腔的眼泪要向外流啊!” 懋嫔上前托住了齐妃的手臂,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娘,凡事向前看,如今对您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那些过去的苦楚,便不必拿出来回想,白白伤损了自个儿身子!” 她顿了顿,蹙起秀眉,声音低不可闻:“娘娘还是要为三阿哥打算打算,嫔妾瞅着,总觉得皇上此举背后另有深意。” 齐妃抬头看她,道:“什么深意?” 懋嫔略略眯起眼睛,昂起下巴,缓声道:“几位阿哥年纪尚不长,年大将军手握重权,年党满天下,近年来又愈发飞扬骄横…… 哪怕为了几位阿哥,皇上也得趁早下痛手除去这个隐患,哪怕背上‘飞鸟尽良弓藏,卸磨杀驴’的骂名! 皇上这份杀心,只怕是几年前……便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浮生半日 懋嫔眼睫轻轻扬起,眼波幽深,低声道:“帝王心术,从来如此,若是论其中关窍,不过在于‘隐匿’二字,心事不让人知,如鼠藏穴,天意深不可测。 娘娘若是想帮衬着三阿哥,必定要督着三阿哥时时记着君臣在前,父子在后,做个纯臣便是最好!娘娘总还不会忘了当年先帝尚在时,咱们皇上是怎么让先帝信任有加的?不过是两个字——孤臣! 皇上口头上虽不说,心里的心思却比谁都深,比谁都多,他越亲厚哪位阿哥,反而实情却不似表面看着的那样。 同样,皇上越是淡薄疏远着哪位,没准儿心里便是喜欢得很!” 齐妃听着,不知不觉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皱眉道:“懋嫔,你这神神叨叨地绕了半天,却把本宫给说糊涂了。” 懋嫔久久不再言语,终于只是抿嘴一笑,道:“嫔妾一时托大了,在这儿胡说了一阵,娘娘有福气,有儿子傍身,富贵且不论,自个儿的亲母子总归是好的。” 景阳宫。 吉灵这阵子很安静,大部分时间与床融为一体,一刻也不分离,坚持奉行着睡醒了吃,吃完了睡的废柴生活原则。 实在有精神了才会起来逗逗芙蓉鸟,赏赏花,或者坐在院子里秋千上让奴才们推着荡一荡。 毕竟四爷正在怒头上,保不准哪个倒霉鬼就成为下一个开刀的,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撞到他的剑柄上。 她可从来不会觉得“因为皇上宠爱我,所以我怎么作死都不会死。”。 帝王就是帝王。 张贵人的脸蛋如今是彻底好了,倒是过来了好几趟——她如今日子好过了,永和宫里的膳房服服帖帖,惟张贵人之命是从,反而对宁嫔正殿里来提膳的奴才分外冷淡。 一切都倒了个儿。 于是张贵人经常还给吉灵带点新鲜的热性果子过来。 当然,吉灵受宠如此,景阳宫东侧院里的时令水果是不会断的。 但是一码归一码,这是生煎的心意。 吉灵每次都高高兴兴地收了,然后让奴才们拿去洗了,自己和张贵人一起吃。 狄太医来了几趟,有时候张贵人也陪在旁边。 这一次问诊,狄太医给吉灵把着脉,眉目便渐渐舒展开来,只道是吉贵人如今身子越发好转。 吉灵笑着转头对张贵人打趣道:“这紫禁城里,只怕我是最听话的病人了——狄太医嘱咐了平日里饮食要怎么注意,我样样照办!” 就看狄太医连连点头,一脸欣慰道:“贵人如此甚好!甚好!” 张贵人也笑:“姐姐就该这样,调养好了身子,若是怀上皇嗣,以后的日子便是怎么风云变幻,也不怕的了。” 她说完这句话,却有些后悔。 什么风云变幻? 要起什么风云呢?只觉得这话说得甚是不吉利,张贵人伸手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道:“我胡说的!姐姐莫怪!” 吉灵看她滑稽,伸手拉住她手,笑道:“生煎,别闹。” 狄太医走后,两人研究了胭脂水粉一会儿,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吉灵看张贵人趴在桌上,抱着一堆胭脂膏不动弹,上去就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故意逗她道:“到饭点了,生煎,你还不赶紧回你的永和宫去?” 张贵人趴着,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我要蹭饭。” 两人如今越发熟稔了,又因为经着上次宁妃一事,亲厚自然比从前更加一层。 七喜在旁边,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吉灵也笑,指了指外面道:“生煎,你知道今儿吃什么吗?” 张贵人眼睛亮亮的:“吃什么?” 吉灵瞥了她一眼,一眨眼道:“吃生煎!” 她上午就跟让七喜去跟小达子交代过了,这会儿,两人坐到膳桌旁边,被奴才们伺候着净乐手,就看见六盘子各种各位的生煎包送了上来,滋滋地还冒着热气,油光水滑。 打头第一盘是肉馅的,脆底、微汤、松面、紧肉,个头挺大,外层白白的,均匀的散落着白芝麻青葱,看上去就知道好吃, 吉灵示意七喜先夹给张贵人。 七喜上前夹了,放到张贵人面前的碟子里——大抵是好朋友在一起相处久了,习惯就会渐渐变得相同,张贵人如今身上隐藏的吃货属性越发被吉灵开发了出来。 她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夹了生煎就要往嘴里送。 吉灵一伸手,挡住她手腕,瞪她一眼,道:“烫!傻丫头!” 相较于其他的生煎,小达子做的生煎可以放心大胆咬,完全不用担心被喷溅的汤汁烫到口舌——毕竟是贵人用膳,若是汤汁放的多了,一口咬下去,汤水乱溅,弄到脸上身上,毕竟不雅。 那生煎下面的面皮在油锅里受热均匀,煎炸得色泽金黄,芝麻的香气被热油一激,更是腾腾得冒出来。 吉灵自己也夹住一只生煎,吹了一会儿,终于把它送进嘴里……啧啧! 她最喜欢生煎外面那层焦焦的壳子,咬上去是酥酥脆脆的,带着一点炸馒头的香味。但是又完全没有煎炸过火的那种发硬的口感,可见小达子如今手艺功夫越发老练了。 生煎一共六盘,除了两盘肉馅的,另外还有两盘酸菜豆腐馅、两盘虾肉馅。 其他的配菜就是南瓜小米粥、白玉糕、外加一盘梅子鹿肉干。 吉灵吃完了肉馅的,又试了试那酸菜豆腐馅的,要不是小达子出的主意,她是真没想到这种馅料还能用来做生煎。 酸菜酸爽可口,里面调了少少一点花椒油,又麻又香,豆腐用的是北豆腐,清清爽爽,不会糊成一团儿,外面更加裹了一层蛋白在油锅里炸了一下,再配上很少的一点五花肉做料头,把鲜味提起来。 吉灵咬了一口就直夸好吃,停不下来了。 再看张贵人,也吃得如同一只小仓鼠一样,小嘴就没停过。 结果这顿午膳,另外的南瓜小米粥、白玉糕、还有一盘梅子鹿肉干,根本就没人动过筷子。 用完了膳,张贵人提了两笼生煎,回永和宫去了。 因着中午吃的菜味儿有点大,吉灵漱了漱口,正打算换了衣服,躺下再睡个美容午觉。 结果七喜刚刚拔下她头上第一只簪子,养心殿御前伺候的人来了——说是皇上在靶场,传吉贵人过去呢! 第一百四十章 亲昵(四更) 吉灵听了心里直犯嘀咕——靶场,四爷传召自己去这种地方做什么? 嘀咕归嘀咕,时间上她是一点儿不敢耽搁。 七喜和碧雪半跪着伺候吉灵换好了一身灰紫色的旗装,吉灵只恨不得自己穿得越低调越好,又对着镜子简单地补了点妆。 因为身上衣裳的颜色太素淡了,所以她特地在脸颊两边多打了点淡紫色的腮红,看起来不但显白,而且气色好多了。 此外,她又用唇刷仔细地往嘴唇上刷了一点哑光的梅子色唇膏,再用手指肚轻轻晕染开。 头发上的簪子配饰也不敢太过华丽,只用了点淡紫色的珍珠步摇,斜斜地点缀在一边发翅之下。 此外,耳上仍然戴着那对皇后赏赐的明月珰。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看起来端庄、内敛、温文尔雅的梅子色系妆容,低眉敛目,不会太过明艳,徒徒引人注目。 吉灵对着镜子左瞧右瞧了一番,自觉还算满意了,便起了身,带着七喜等人出来。 御前人早被小芬子请去了角房喝茶等着,这会儿听见正屋里动静,赶紧放下茶碗去前厅阶前恭迎,随即又引着吉贵人去。 一路上,吉灵一边看路,一边就在想:这紫禁城里靶场究竟在哪儿呢? 朱红色的宫墙绕过一重又一重,长长的宫道走过一条又一条,眼见着就要到了内外宫的界限——景运门。 吉灵忽然才反应过来:靶场当然不会在内宫里,毕竟内宫里尽是妃嫔宫女。说是靶场——也不可能真正是守卫军校练的地方,若是如此,皇上也不会让后妃来此地。 但也不大可能出了紫禁城。 果然,和吉灵猜想得一模一样。这靶场的位置很微妙,就在刚刚出了景运门,向东边拐去,一箭之地。 说是靶场,其实又叫箭亭。 它是一座独立的大殿及旁空旷处,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四面出廊。东、西两侧磨砖对缝,不开窗户;南、北两面则各有一对菱花槅扇门。 此外,箭亭中央设有有卧碣一座,刊刻着“操演技勇,时练骑射”八个字。 箭亭前为宽敞开阔的平地,这便是供皇室子孙练习骑马射箭、操演武艺的一处地方了。 此时,箭亭前摆放着满满的靶,马步、射弓、刀石等训练器物皆摆放在旁边的大青石平台上。 御前太监领着吉灵一进去,吉灵一眼就瞅见了胤禛。 胤禛今天的这身装束倒是很特别,她从没见过他如此穿衣:一身黑色劲装,越发衬得他身姿英挺,衣摆上有暗色织金绣龙纹,那织金极内敛细致,若是在暗处,便根本发觉不了绣工。 如今日色正好,却衬得那龙纹潋滟流光,张牙舞爪,只有种雍容却充满侵略感的美感。 那御前人小快步走过去,只低声道:“皇上,吉贵人到了。” 御前侍卫们瞧见有宫妃,早就呼啦啦跪了一地,自是低头不敢看。 胤禛面无表情,只兀自拈箭,缓缓弯弓。 吉灵虽离得有些距离,也听到那弓弦吱吱呀呀被撑满绷紧的声音,知道这弓只怕并不轻巧。 胤禛渐渐将弓开满至最远处,眼光冷冷地落在远处红色的靶心上。 吉灵随着他的动作,注视着那箭靶。 万籁寂静了一瞬,只听“呼”的一声锐想,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吉灵还没看清楚过程,就只看见箭矢已经深深扎在靶子上不住摇晃。箭尾上,明黄色羽翼在日头下不住微颤,抖落出一漂亮的淡金色光芒。 旁边的侍卫、太监们不禁都低低喝起彩来,胤禛只是神色冷漠,利眼一眯,嗖嗖地极干脆利落地连发了五箭,只听箭矢凌空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一箭用力甚是刚猛,直接将之前射中的一箭都震了下去。 吉灵就见那五箭,箭箭都正中靶心,甚是准确。 确实是厉害!她不由得鼓起掌来。 胤禛这才看了她一眼,将弓箭随意向旁边一抛,脸上只滑过一丝无趣落寞来。 他伸手对吉灵道:“灵灵!过来。” 他虽不是第一次喊她“灵灵”,但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吉灵乖乖地走了过去,胤禛伸手握了她手,将她拽到身边。 吉灵与他手掌一接触,只觉得胤禛手心温度热得骇人,不由得吓了一跳,低声道:“皇上!” 胤禛转脸瞧着她,一脸冷漠中终于隐隐透出几丝温柔,声音也柔和了一些,奇道:“怎么?” 吉灵没说话,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胤禛额头。 胤禛一愣怔,反应过来,轻轻握了她手,安慰地拍了拍道:“不过是天热了,你当朕发热?真是小孩儿心思!朕无事。” 他说话之间,吉灵便低头,果然见日光之下,帝王丝衣,后背俱是汗迹。 她伸手从怀里掏了帕子给胤禛擦,胤禛脖子上汗水甚多,帕子不一会儿便湿透了一半。 胤禛站在原地没动,由着她擦了,旁边奴才见两人缱绻,都低下头去。 半晌,吉灵收回了帕子,道:“差不多了。”便将那帕子塞在衣襟扣子上,心里却有点后悔自己话说多了。 毕竟非常时期,说多错多,保不准哪句话就触到了胤禛的神经。 她把方才自己从进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心中滚了一变,确定没问题之后,闭上嘴不说话了,坚决做一只锯了嘴的乖葫芦。 胤禛却凝视了她一瞬,慢慢道:“到底还是朕的灵灵心疼朕。” 他说完,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笑意,俯下头,将额头与吉灵轻轻贴了贴。 吉灵大窘,立即伸手扯了扯胤禛的袖子,示意他——旁边还有奴才和侍卫们看着呢! 胤禛见她窘迫得眼睛直转,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了,便挑眉微微一笑,放开了吉灵。 他只觉得连日来肃重沉闷的心情,在这一刻顿时轻松了许多。 苏培盛在旁边悄眼看着,见多日黑脸的皇帝居然露出了笑容! 他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苏培盛眨了眨眼睛,待得重新确认过胤禛脸上那抹笑意之后,他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吉贵人——吉贵人就是皇上的解忧药,一点儿都没错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所不言 胤禛拉着吉灵的手,慢慢走到一旁亭子里坐下。 那亭子乃是为观看射箭武斗特设的一处亭阁,下基垫高,亭前一块大青云石,寓意“步步高升”,青石旁微有青苔。 胤禛怕吉灵的花盆底鞋踩到了滑倒,迈上之时便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待得坐下了,随侍的小太监还懵懵地自过来给皇帝打扇子。 苏培盛快气死了,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眼一飞,眉一皱,拼命给那小太监使着颜色,偏偏那小太监是个实心眼的,愣是没瞧见。 胤禛抬起头眯着眼,从亭子顶的边沿瞧了一眼外面的日头,才道:“下去罢,这边不必。” 他声音冷漠,这几日皆是如此,那小太监才悟过来:皇帝是想和吉贵人说些话,不欲人在旁边打扰。 他心中一慌,险些把扇子抖丢了,赶紧小心翼翼地行了礼,小步退了下去。 胤禛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下来就一直瞧着亭外,一句话也没了。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抬手指着远处那靶子,对那几个侍卫朗声道:“你们几个!朕许久不曾考校了,将手上的功夫演示给朕瞧瞧!” 那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答应了,便各自挽了弓箭。 他们各是贵胄子弟,自小弓马娴熟,这时候弯弓开箭,英姿飒爽,几人成列,自成一番声势。 胤禛瞧着,脸上只是意兴阑珊。 他回头瞧了瞧吉灵,舔了舔微泛干涩的嘴唇,忽然便道:“灵灵,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你喊到这儿来么?” 吉灵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道:“为什么?” 胤禛目光在她耳上的明月珰上打了打转,这才伸手一手拥著她,一手斜斜展在那亭子扶手上。 他微微低头,脸颊与她贴了贴,才惫懒地道:“这些日子忙着前朝的事,一直没看顾你,朕想着你,却又不想去后宫。” 胤禛说到这儿,停了停,脸上微现出烦躁之色,只道:“朕一到后宫,便想到年妃在百官之前磕头见血,大哭大闹,胁迫朕的事情,烦得很!” 果然话头又扯到年羹尧的事情上去了。 吉灵咽了口唾沫,就不敢吱声了。 她驼着背,活像一只鹌鹑似的,绷着身子坐在亭子里,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胤禛一瞥眼瞅见了,便低声道:“缩着脖子做什么?”一伸手拍在她后脖子根上。 吉灵哧溜便直起了身子。 胤禛伸手捏了捏她手腕,又放了开,眼光只是沉沉地落在远处射箭的侍卫身上。 他口中缓声继续道:“所以朕才把你叫到这儿来。” 吉灵就看他好看的眉头此时深深蹙起,知道皇上心里烦闷,便一言不发倚在胤禛旁边。 她眼角扫见旁边伺候的奴才都快瞧不见人影了,便安慰地握住胤禛的手,轻轻只在掌中揉过来捏过去。 待得摸到他大指时,只觉得指上空空,一时甚是不习惯。 她低头瞧了瞧,才想起来——胤禛手上,少的是那只扳指,如今已经被她戴在了胸口。 胤禛过了半晌,忽然转过脸来,低着头也瞧着自己手,扯了扯嘴角,带出一丝淡漠的笑意,道:“朕的扳指,倒是被你给抢走了。” 吉灵噗嗤一笑,没忍住,道:“这话可冤枉我了,明明是皇上赏赐我的,怎么就成了是被我抢走的呢?” 她一边说,就一边微笑着伸手到脖子后面,拽住那根丝带,把扳指一点点吊了出来,拿给胤禛看。 丝线在脖子中旋转缠绕,已经打了结,吉灵两只手指慢慢抹着,理了好一会儿才算将它理顺。 胤禛伸手握了握那玉扳指。 玉扳指早就被吉灵的体温捂得微微生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味道。 他问吉灵:“你一直贴身带着?” 吉灵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给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好好保管。” 胤禛深深瞧了她一眼,颔首道:“玉养人,人养玉,也是很好。” 他顿了顿,又温声道:“只是这般用丝带挂着,终究是不牢靠,你若是喜欢这些,内务府新近才送来了不少,朕瞧着有几样还算能勉强入眼,回头朕让苏培盛好好挑一挑,给你送去。另找一样好链子配上。” 这是胤禛的想法,他要赏谁便赏谁,要赏什么便赏什么,不必在这种事上拂了他兴致。 吉灵连连点头,本着惜字如金的原则,只冒出了三个字:“谢皇上!” 年羹尧之事在眼前,乖巧地做个人性葫芦就好。 胤禛微微一笑,拍了拍她手背,指了指那玉扳指道:“收起来罢!” 吉灵应了一声,就仰起头,把那扳指重新塞进了层层叠叠的衣领子里。 胤禛瞧了她一瞬,忽然冷不丁道:“灵灵,朕提到年妃胁迫朕之事,后宫众人便总为年妃诸多开脱,多有说尽好话者,皇后也是如此。 怎么到了你这儿,朕便没听你说一句呢?” 吉灵抿了抿嘴唇,慢慢道:“雷霆雨露都是天恩,无论皇上下什么旨,必然有其中的深意,皇上的旨意就是皇上的心意,何必再说些旁的,让皇上为难呢。” 她说到这儿,想到从前种种事情。 还有端阳那一日,坤宁宫中,宁妃推倒张贵人,以使自己误伤了和硕和惠公主一事…… 吉灵平平地道:“平心而论,年妃娘娘对我并不待见,给我下了许多次脸子了,若是让我一味地昧着心,只夸她好。” 她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出口。她家中遭此巨变,当然可怜,可是她当众给皇上难堪,我……总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 胤禛目光眨也不眨地瞧了吉灵一瞬,忽然道:“朕的灵灵,果然够坦诚!” 他顿了顿,道:“你今日话也不多。” 吉灵缓声道:“皇上想我了,才传召我过来,可皇上这阵子又心里烦,我就做个锯嘴葫芦,安安静静陪着皇上罢了。” 胤禛的脸藏在日光的阴影里,这时转过脸来,眉目雍容分明。 他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只是慢慢道:“这后宫之中,在朕面前拼命抢着说话的人,很多;但知道该说什么话的人,不多;懂得闭嘴的人,就更少了。” 他拍了拍吉灵手背:“灵灵,你算一个。” 第一百四十二章 美食与爱 吉灵没说话,低着头瘪了瘪嘴。 胤禛凝望着远处,见差不多了,便朗声道:“停了罢!” 侍卫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各人伸手扶在腰间,腰中皆有箭囊,囊中插着十多尾雪色翎箭,泠然生寒,此时数道目光皆转向胤禛,只待皇帝吩咐。 胤禛缓缓站起身,负手在后,向前微微踱了几步,这才扬声道:“朕方才都瞧在眼里了,不错!除了洛尔汉臂力委实弱了些,其余人的功夫都是见长的!” 满洲传统重武,八旗子弟专重骑射,不以文事争能。骑射尚武,也被皇帝奉为“满洲根本”、“先正遗风”,此时皇帝这寥寥数语已经点明轻重。 那名叫洛尔汉的少年侍卫听皇帝这话,不由得羞躁得满面通红,只一躬身,咬牙大声道:“奴才惭愧!奴才受教!定当好好练习,谢皇上指点!” 胤禛见他少年英姿,长身玉立,便温言道:“朕的教勉亦是鼓励,你不必妄自菲薄。” 洛尔汉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掠过一抹感激之色,托拳扬声道:“奴才受教,谢皇上!” 胤禛抬手便让众人散去。 他毕竟勤政惜时,虽是烦闷不已,才出来箭亭散散心,但毕竟不忍在这上面耗费了光阴,便吩咐摆驾回养心殿。 吉灵本来以为自己这下差不多就得告退回景阳宫了,谁知道胤禛带了她一起回养心殿。 待得御驾回了养心殿,小陈子早急匆匆迎了上来,对苏培盛悄声道是有几位臣工,早在等着皇帝商议政事了。 苏培盛低声向皇上禀了,就看皇上脚下不停,大步流星地绕过玉影壁、进了养心门,一面迈上了玉阶,只一转头对苏培撂下一句话道:“把人都请到西暖阁去!” 养心殿前殿是胤禛平时办公之处,前殿中分成了好几处区域,若是接见普通的官员,商讨政务,胤禛多半在明间接见。 如果是批折子,或者与比较亲近的大臣或亲王相见,胤禛往往选在西暖阁。 换句话说,这西暖阁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进。 苏培盛听了皇帝吩咐的这位置,心中便已经大致明了是哪几位大臣——皇上要商议的无非便是年羹尧善后一事。 胤禛吩咐完了忽然想到一事,便回头对吉灵道:“你去后殿歇歇,等着朕。” 小陈子上前来引了吉灵到养心殿后面——便是妃嫔侍寝,按例也是在后殿等候,倒是无碍。 虽然这不是吉灵第一次来养心殿,但却是她第一次有充足的时间,来好好打量这座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宫殿。 帝王起居办公都在这儿——这里,就是紫禁城的心脏。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养心殿,那就是“私密”。 相较于乾清宫来说,养心殿实在不算大,但是格局很整齐,有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在里面。 它分为前殿和后殿,中间只有一条走廊连接,这条走廊就是前后殿的分界线, 胤禛在前殿做工作狂,通过走廊,回了后殿就是睡觉——简单粗暴直接,很符合胤禛事事都追求高效率的性格。 如果批阅奏折的过程中,他实在是累了,可以随时回到后殿去休息。 倘若遇到有特别机密的事情要商议时,也可以带着大臣一起去后殿商量,防止被人偷听。 这就是养心殿最大的好处了——要知道,乾清宫中,先朝康熙爷睡觉的地方与商议政事的明间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倘若是想把心腹重臣带到暖阁里说几句话,保不准墙的另一边,便有来议事的其他大臣听墙角呢! 睡觉和办公区完全放在一起,对于胤禛来说,没有一点私密性,那时绝对不行的。 前殿和后殿连接的走廊很短。 吉灵一会儿就走完了,来到了后殿。 后殿分东西两边,东边是体顺堂,西边是燕禧堂——也就是被皇帝翻了牌子的妃嫔们,暂时等候帝王临幸的地方。 小陈子一路在前躬腰小跑着引路。 因着吉贵人得宠却并无架子,待他又向来客气有加,红包给得也丰厚——这是个前途无量并且不刁难人、好伺候的主子。 在情在理,在公在私,小陈子都是向着吉灵的。 这时候他便有意卖好,向周围看了看,才伸手掩嘴,悄声凑近笑道:“贵人,奴才斗胆多嘴一句,这燕禧堂……已经许久没人来了!” 吉灵怔了一下,把这话回味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小陈子的意思。 她秀眉一挑,抿了抿嘴,便见小陈子意味深长地闪避下眼光,随即转头去,对燕禧堂门口值守的两个太监一扬下巴。 那两人见吉贵人过来,大老远地便堆着两张油光光的笑脸,一甩袖子打千请安,又连忙将门打开。 七喜扶着吉灵走了进去,燕禧堂内陈设精巧,毕竟为妃嫔等待的临幸值房,房内陈设无不华美,床幔间柔纱如云,色调清丽婉约,便如进了温柔乡。 吉灵四周瞧了瞧,竟然发觉自己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燕禧堂侍寝,自己也不是没来过,可是上一次的记忆居然是一片空白。 但是,当侍候妃嫔的宫女端着热腾腾的茶水羹汤、梳洗之物、还有四盘点心进来的时候,吉灵脑海中的记忆,舌尖上的味蕾……顿时被唤醒了。 果然吃货的记忆还是要靠美食…… 没错!就是这儿的糕点,超级好吃! 人生在世,惟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其实,说句实话,现在除了景阳宫院子里小达子做的菜,别宫的东西吉灵是再也不敢吃了。 但是养心殿的糕点是万万不会有问题的——若是这儿再有问题,整个紫禁城还有什么膳食能送进口里呢? 小陈子笑眯眯地搓着手,话声说出来也是喜气洋洋的。 他指着那几个宫女:“贵人少什么、缺什么,或者是想洗漱,都只管吩咐她们,奴才便在前殿值守伺候着,贵人若是要找奴才,让人召唤一声,奴才立时便到。” 吉灵慢慢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笑眯眯道:“好,你先下去吧。” 小陈子一甩袖子跪了安,躬身退了出去。 七喜就很有默契地上来,废话没多说,拿起侍膳的筷子夹了一块椰丝奶酥糕,放在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她用一种“主子,我懂你!”的眼神,看着吉灵,轻声道:“主子尝尝这个!”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养心殿小麒麟 吉灵尝了一口那奶酥糕,果然和上次的味道一模一样。甜味儿不增一分,不减一分,奶味和面皮的搭配也恰到好处。 夹起一筷子来,雪白酥嫩的奶酥糕便在筷子端上不住抖动。 咬下一口去,内里一层面皮儿一层奶,绵软的口感里夹着酥脆,简直是神仙糕点。 紫禁城里,做荤菜多用猪油、羊油、牛油等动物油,似此等点心小吃用的却是少量的芝麻香油加苏子油,最是清爽怡口。 其实,纵观整个紫禁城,最讲究的自然是养心殿御膳房。它是个庞大复杂的机构,部门繁多,人员极众,分门别类细致至极,各司其职。 比如说,做粥饭的灶台便绝不会做糕点、做鱼虾海味的灶台也不会做禽肉。 哪怕是做禽肉,鸭肉和鸡肉也会分开两个灶。 膳房做菜全都如此,各认家门,各有固定的灶台,无灶台的菜是不做的。 御膳房的菜单,除了每月研究出的时令新菜单,往往其他的菜式都是固定的:成色、重量、都有规矩。 就比如眼前这道奶酥糕,内里的糖霜、糖粉各放多少、酥油放多少、面粉放多少、芝麻放多少、每一样都有定制。 就连糕饼做出来,每一块该切成多大尺寸的方正,用什么颜色的盘子盛放,边上搭配上什么样的配菜,插上什么颜色、什么字体的菜牌头子,也有讲究 正是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做出来的风味始终稳定如初。 所谓天上神仙府,地上帝王家;天子一餐谱,百人数年粮。 莫过如此。 吉灵一口气吃了半盘奶酥糕下去,一抬头见七喜的眼神在奶酥糕上直飘荡。 见主子瞧着自己,七喜立时将眼光从剩下的奶酥糕上移了开来。 吉灵抬头瞟了那几个伺候的宫女一眼,一本正经地道:“这儿有个人伺候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人都出去了,吉灵憋着笑,把盘子往前一推,对七喜道:“七喜,我吃不下了,剩下的给你。” 七喜犹犹豫豫的:“主子,这可是养心殿御膳房的点心,是皇上的恩赏,奴才……” 吉灵用一旁天青色月牙形瓷盘里的毛巾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要是你,有说这话的功夫,早就一口一个,拿起来吃光了。” 七喜咧开嘴笑了,两只眼睛眯得跟小月牙儿一样,伸手拿了一块奶酥糕送进嘴里。 吉灵就看她,半天才发出来一句感慨:“……主子,可真好吃啊!” 吉灵点了点头,深表同感,又道:“我方才吃的时候,就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这底下衬的一层淡黄色的粉到底是什么做的,若是回头弄明白了,咱们回去让小达子也试试!” 七喜点着头,伸手又拿了一块。 那奶酥糕极其酥软,受力不匀,便立即从中间拦腰断了。掉落了半块在地上。 七喜“哎呀”了一声,刚要去捡起扔在一边,却听见门口传来一种奇怪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吉灵也听见了。 养心殿前殿虽在商议政事,后殿却是极安静的,一丁点儿动静都显得分外响亮。 七喜向着门口瞄了一眼,忽然便“哦呦”了一声。 吉灵一挑眉,就向门口看去,果然见门口那儿有一个花花绿绿,小怪物一样的东西,倒像是只微缩版麒麟怪兽。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才看明白——哪里是什么麒麟,明明是一只毛色棕黄,胖嘟嘟的小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憨态可掬。 瞧着倒有点像小狮子狗,又有点像小土狗。 这只小麒麟衣服上装饰着各色鳞片,头上还专门有两块布料,包裹着它的耳朵,只要它一动,那两块布料也就跟着直抖动。 天啊!简直充满了……气息。 吉灵一拍腿,简直快要笑死了! 那只小麒麟怯生生地望着掉在地上的糕点,嗅了嗅鼻子,黑漆漆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吉灵,又转头望了望七喜,好像是在说:“嘿,我能不能吃呀?” 太可爱了! 七喜噗嗤就被逗笑了,捡起地上掉的那块奶酥糕,就对那只小麒麟左晃右晃。 小麒麟果然被诱惑了,大大的黑眼珠子望着那块奶酥糕,目不转睛,简直要看呆了。 它犹犹豫豫地凑近了几步,鼻尖试探性地快碰到奶酥糕了,又向后半步。 七喜伸手就拍了拍它头,那小麒麟乖乖地给她摸了,还半眯缝了眼睛,七喜上去,一把就把它拦腰给抱起来了。 这只小狗年纪还很小,假如拿人类的年纪来比的话,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岁孩子的年纪。 是只小奶狗。 七喜把小狗捧到了膳桌旁边。 吉灵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这个小家伙——它好胖呀!不仅仅只是小动物幼态时期的那种惹人怜的胖乎乎,似乎还有吃胖的成分在里面,小肚子圆滚滚的。 难怪走起路来有点费劲呢。 七喜笑着伸手正要将那奶酥糕喂给它,吉灵赶紧拦了她道:“还不知道这糕饼它能不能吃呢,别给它吃出毛病出来。” 奶酥糕里毕竟有牛乳。 吉灵穿越之前虽然没养过小狗,但是闺蜜家有宠物。 她听闺蜜说,不能随便给狗喝牛奶,幼犬更要注意一点——因为很多小狗有乳糖不耐受症,如果贸贸然喝多了牛奶,就容易出现腹泻或者脱水,严重者甚至危及生命。 再看眼前这只小狗,油光水滑,毛色纤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的,再加上穿的这身衣裳,料子甚好。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养心殿。 随便什么狗都能跑进来吗? 吉灵心里基本上有数了。 记得穿越以前,去故宫游玩的时候,就看过清宫档案介绍说:雍正皇帝特别喜欢狗,紫禁城里还有专门养狗的地方,也有太监专门负责,还有主管的职务设置。 此外,历史上的雍正皇帝对小狗特别好,从雍正三年到雍正十年之间,就下过十几道圣旨,全部都是要求给小狗做狗窝,做衣裳的,他给不少狗御赐了名字。 其中还有两条雍正最喜欢的小狗,在历史上甚至留下了痕迹。 一条叫做百福,一条叫做造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花怒放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前殿负责照顾御犬的太监,见走失了皇上的爱犬,火急火燎地央着小陈子,让后殿的宫女来寻。 七喜抱着那只小狗,跟着吉灵走了出去。 待得到了那走廊里,便见小陈子后面跟着个身材高挑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直搓着手,急得原地团团转。 他一抬头,见了七喜怀里的小狗,顿时吁出了一口气,便跪下去给吉灵打千儿行礼。 谢天谢地!总算是找着了。 皇上是主子,皇上的爱犬也是主子。 他的命还没有这只小狗贵重呢! 吉灵让他起来,七喜上前把小狗递给他。 小太监麻溜地一伸手,极熟稔地捞着那只小狗的腰,把它接了过来,那小狗果然乖乖趴在他臂弯中并不挣扎。 小太监伸手顺了顺它背脊上的毛,满面感激地道:“奴才谢吉贵人!奴才谢吉贵人!” 小陈子在旁边,点点头,又低头对那麒麟道:“祖宗!你可吓死小苟子了!” 他又躬身笑道:“都是这小苟子,一时没看得仔细,麒麟跑了出来,没扰到贵人吧?” 吉灵眨了眨眼睛,瞧着那只小狗,笑着问小陈子:“麒麟?这小狗的名字还真的叫麒麟?” 小陈子赔笑道:“回贵人的话,可不是!这是皇上顶顶喜欢的一只,平日里都是穿着这一身衣裳的,贵人您瞧,这衣裳上又有鳞片,又有金甲的,可不就是一只麒麟吗?” 他说着,捅了捅身边那小太监。 养狗的小太监叫小苟子。 小苟子瞧着木头木脑的,确实旁的也不会,唯独会养狗。 他打小就跟着家里叔叔养了许多狗,爱狗如痴,据说还能听得懂一百多种狗叫声的意思。 他不但懂得狗,而且打心底对狗好,他带着的每一条狗都是用心养的,不但皮毛油光水滑,而且全部都对小苟子服服帖帖。 后来小苟子进了宫做了太监,无意中被一个老太监发现了他这套本事,最后便把人撺掇着服侍狗主子去了。 雍正一朝,紫禁城里专门设了一个机构,叫做“御狗总管”,类似于上驷院。 只不过上驷院是负责养马,而御狗总管则专门负责雍正的爱犬。 小苟子便在这个机构里当差。 因为雍正有几条特别喜欢的爱犬,常常要见见,小苟子做的又出色,最后索性便被提溜到养心殿来当差了。 小苟子此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终于找到了麒麟,一颗心放了下来。白的是在贵人主子面前,到底有几分拘谨紧张。 吉灵看他方才急得眼圈都红了,便为了这条小狗,可见若是丢了狗,对这些底层的奴才们来说,简直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忍。 七喜看小苟子抱着那只小狗,就像抱着命一样,便好心叮嘱道:“你往后一定要仔细看好了,别再走丢了,这狗挺活泼的,若是真的丢了可不见得有运气能找回来。” 吉灵点头道:“说的没错。” 小苟子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才道:“是!奴才定当仔细。”,说完便想着宫里人都说,这位皇上宠爱的吉贵人……年纪虽轻,却御下宽厚。 果然如此。 小苟子伸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小狗的头,见它帽子戴歪了,便重新伸手帮它理了理。那只小狗晃着脑袋,左躲右闪,似乎是很不愿意戴上这帽子似的。 吉灵瞧了瞧,就看出关窍了,指着那小狗的脑袋对小苟子道:“它耳朵长,这帽子太小,压着它了,难怪它不舒服。” 小苟子点头,见吉贵人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道:“贵人说得可不是!早上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还下了旨让内务府重新督办,要在这套衫上重新加一对大一些的耳朵呢!” 吉灵笑了:“那会是什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就轻轻拍着麒麟的两只耳朵,满脸恋恋不舍。 吉灵,麒麟,听听这名字,还真是有缘! 小陈子看吉贵人喜欢,便对小苟子使着眼色,意思是让他先别把麒麟抱走。 小苟子苦着脸,有点犹犹豫豫——御犬们抱出来多久,什么时候抱回去,这都有严格的一套规矩,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陈子看他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快气死了,心里又难免对他有点鄙夷——这点儿事情绕不过来? 吉贵人是皇上的心头爱,眼前着这麒麟又是吉贵人喜欢的,留下它哄着贵人开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决计错不了! 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这点儿主都不敢做!便是到了养心殿,又能爬多高呢? 要想做个好奴才,只要主子吩咐什么,便去老老实实做什么就是了。 但若想做个得力奴才,那就得脑子动在主子前面——想主子所想,急主子所急。 主子不方便说的话,奴才得替主子说出口;主子不方便做的事,奴才更要替主子料理得干干净净,不能让主子脏了手。 这样的奴才,才算得上“得力”。 晚上胤禛处理好政务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吉灵抱着自己的御犬——麒麟不撒手。 麒麟显然也跟吉灵熟了,乖乖巧巧地倚在她臂弯里,吐着一点点粉色的小舌头,这会儿看见胤禛来了,顿时两条后腿一蹬起来,从吉灵腿上站起来了,亲热地冲着胤禛摇着小尾巴,正好扫在吉灵脸上。 吉灵被它扫得心花怒放,吭哧吭哧地直笑。 胤禛看吉灵开心,不由得也露了笑容,他一撩袍子下摆,边坐下来边问她:“他们给你抱来的?” 吉灵抱着麒麟站起来,她怕胤禛怪罪小苟子,便先解释道:“它自己跑过来的,我看着实在是可爱,就没让他们带回去,让我抱一会儿再说,皇上。” 她说着,就瞧着胤禛,是个央求的眼神。 胤禛就笑了:“朕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若是喜欢,这只麒麟给了你也成。” 他顿了顿,道:“反正朕总是要经常去看你的,在你那儿与在朕这儿,都是一回事。只不过……” 麒麟毛茸茸的脑袋向吉灵怀里又钻了钻,钻得吉灵心里一片柔软。 吉灵拉住胤禛的袖子,问他:“只不过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爱屋及乌 胤禛顿了顿道:“麒麟甚是娇贵,若是你想带它回景阳宫,朕便拨个人同你一起回去。” 吉灵顿时就怕了。 胭脂和小乐子的前车之鉴都摆在那儿呢!这景阳宫东侧院可不想随随便便再添人了。 胤禛扫了一眼她脸上神色,道:“或者另有一法——你院子里若是有伶俐的,拨一个来养心殿,跟着小苟子学学怎么伺候,再回去。那也是成的。” 吉灵想想还是算了,她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缺——小达子是负责膳房的,动谁也万万不能动他。 小芬子则是料理其他事情,他办事麻利,又总有点旁门左道的法子,变通得很,俨然已经有点头领的意思。 至于小可子,虽然现下不过是跟在小芬子后面做做杂活,但那也是个后备军啊。 一个都不能少。 再说了,她穿越之前就没做过一个合格的铲屎官,每次去闺蜜家,也不过是把人家的狗狗抱出来玩一玩,梳一梳毛。 养了小动物就要对它负责,不然就别一时心血来潮,轻易把它弄来。 罢了罢了。 吉灵松手让七喜把麒麟抱着,胤禛看她不提这一茬了,倒是打趣了几句,忽然听到吉灵肚子叫了几声。 他扫了一眼吉灵:“饿了?” 吉灵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燕禧堂中,傍晚时分,不是没给她送晚膳,只是胤禛过来得太晚,那点儿吃食早就在肚子中消耗干净了。 再加上逗狗,陪着麒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肚子不叫才怪呢。 胤禛转脸就吩咐人,去膳房让准备夜宵了。 吉灵听他絮絮说了些菜品,并不甚注意,最后又听胤禛道:“直接送到燕禧堂来,不必冗杂,动作抓紧些。” 紫禁城里,无论皇上叫不叫夜宵,养心殿御膳房的灶台上是一直温着各色菜点的。 怕的就是皇上一时看折子饿了,或者与大臣议事到晚,要留大臣一起用点膳。 总不能让皇上等着呀! 所以无论每天皇上要不要,灶上是一定有那么固定十几道夜宵的。 不多时,御膳房的送膳太监仍然浩浩荡荡地鱼列而入——皇上可以说“不必冗杂”,膳房主管可不敢真的来个“不冗杂”的安排。 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样样摆上了膳桌。 吉灵瞧了那些菜,不少都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有一道玉锅如意饼——她本来以为是点心,吃到口里才知道是豆腐皮加上白糖、香油、核桃仁、黄米、蜂蜜、枸**、栗子、西葡萄,一起揉匀在糯米里,上锅蒸发。 锅里中间是冬瓜汤煎虾,冬瓜汤早就熬出了乳白的汁,虾是极新鲜的,去头去虾肠,一股鲜味儿,中间还有少少的烫干丝条儿加上火腿。 旁边的一圈如意饼则做的跟锅贴很香,尤其是贴着锅沿的那一圈,加热的时间长了,面皮稍微有点黏在锅沿上,还得用点巧劲儿,才能不破坏面饼的形状而把它夹下来。 七喜小心翼翼地把如意饼夹了一个,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吉灵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那块饼转了转,瞧着背面微微有点焦黄,果然送进嘴里一股焦香味。 咀嚼起来倒是咯嘣脆,咸甜可口。 胤禛瞧着她吃,自己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笑着道:“朕便知道你会爱吃这一道。”又指了指锅中道:“饼是要配着这个汤汁吃的。” 吉灵从善如流,立即便让七喜蘸汤汁了。 又有一道素什锦,用的是杂样干菜、新豌豆、苏叶、黄豆角、箭杆白菜、韭菜、黄瓜片、茄子一共八样素材配在一起,下油锅,一遍遍地干煸,最后油分全部收进了菜里,外面瞧不见一点油星。 吉灵对于这种一眼看过去绿油油的菜,向来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七喜给她夹了,她就尝了一口,结果发现还挺好吃! 点心则是苏子油炸的豆馅糕——苏子油是满族人入关之前经常吃的植物油,萨玛跳神的供品里面有一样就叫做苏子叶饽饽,指的就是用苏子油炸的饽饽。 豆馅糕里面是红豆沙,外面是厚厚的面皮,吉灵吃了一口,莫名觉得口感有点像红糖糍粑。 最后上来的是一道很眼熟的三鲜龙凤球。 吉灵记得第一次吃还是在年妃翊坤宫生辰宴呢! 那一次,自己没留神,把一盘都吃光了,谁知道胤禛虽是坐在远处上位,却是一直关注着她的。 他看她喜欢,就又当众赏赐了一盘,惹来多少妃嫔嫉妒羡慕恨的眼光。 自己爱吃三鲜龙凤球,这种琐碎的小事,居然胤禛还能记得——吉灵心里热乎乎的。 七喜已经夹了一只龙凤球送过来。 吉灵提起筷子尝了一口,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这道三鲜龙凤球用的酱汁很少,只有为了让菜肴着色,少少用了一点冰糖加上绵白糖炒成糖色,出锅之前,一气呵成地浇匀在上面。 偏偏吉灵就是喜欢那酱汁,又鲜又美。 灯下,胤禛默然瞧着她用筷子夹着龙凤球,在盘子里来回不断蘸着酱汁,忽然便冷不丁出声道:“今日下午,朕见了你父亲。” 吉灵一下子停止了咀嚼,筷子还在嘴里,就抬头看着胤禛。 父亲?她的便宜父亲? 吉灵不是没有在脑子里调动过原主的记忆,可是原主记忆最深刻的便是父亲如何对母亲凉薄,如何让母亲心酸半世。 胤禛微微前倾了身子,伸手将筷子从她嘴里拔出来,又顺手摸了摸她头,才微微一笑:“你父亲是个耿直的,只是少了些历练,为人难免缺了圆通。朕已经下了旨意,将你父亲擢升为都转盐运使司运使。” 吉灵目瞪口呆。 胤禛看她神情,顿了顿,怕她对这些不甚熟悉,便细细解释道:“这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料理的是盐务上的事,是个好差事,虽是从三品的文职,却可进可退,较之正三品的官职,又不扎眼。 只是有一点——任了这个官,难免要离京几年,不过也好!待得过几年再回来,朕另有打算。” 他沉吟了一下,道:“选举之士,擢升甚显,原也是好事。以你父亲的年纪,若是再不抓紧,也便这样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变 胤禛说完,顺手指了一道还算清淡的汤羹,示意侍膳太监盛了一点。 他素来节制,似这般晚了,便不会进膳太多,以免腹中积食,有伤中和。 用完膳之后,侍膳太监就上来抬膳桌,撤盘子。 胤禛对着那道玉锅如意饼瞧了一眼——冬瓜汤碧绿如玉,中间剩了几只胭脂红色的虾,在汤里浮浮沉沉,旁边的一圈儿如意饼都几乎被吉灵吃完了。 那么多饼……他可基本上没动一筷子啊,全进了吉灵的肚子。 相处的时间久了,胤禛越发发现吉灵这人有点死心眼——比如说她喜欢吃个什么,就会盯着那道菜一直吃,直到吃腻为止。她觉得什么糕点好吃,旁的就都不碰了,非要把这盘吃完才行。 ……她父亲是个耿直的,莫非这女儿也随了父亲一根筋的性子? 胤禛抬头,对苏培盛细细吩咐道:“这道玉锅如意饼做的不错,贵人喜欢,朕瞧着也觉清爽,问问出的是谁的灶,以后只要贵人在,把他提到前面来伺候。” 胤禛说完,将擦手的毛巾向旁边一扔,侍候的太监连忙接着。 又有侍候皇帝洗漱更衣的太监鱼列而入。 今晚有吉贵人在这儿,敬事房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请皇帝来翻绿头牌了。 按规矩,后殿的宫女便来伺候吉灵洗浴,宽衣。 虽然也有七喜在旁边,但是这种贴身的事情,吉灵早就习惯了只有七喜和碧雪伺候,乍然换了这么些陌生人,她到底有点不自在。 这些奴才动作都是轻柔的,柔得像春天的和风,脸上也是微笑着的,笑得跟花蜜一样……但她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养心殿的这帮奴才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考量、在审查、在比较她似的。 七喜也耷拉着眉眼。 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她是掌事大宫女,碧雪和依云都是听着她的主意,什么事情总是她去呈报主子。 但是到了这儿,和这些养心殿的奴才们一比,她的手脚无端端地就显出一股笨拙粗直的味道出来。 好不容易算是收拾妥当了,吉灵被裹成了一只超大的豆腐卷儿,躺在床上等皇上。 还是那张龙床,还是那张明黄色的帐子,但是吉灵想起来第一次侍寝的情形,却仿佛已经隔了许久的时光了。 第一次侍寝时的紧张,她还记忆犹新。 胤禛洗漱妥当,过来看见床上这只人形豆腐卷,就笑了。 他伸手揉了一把吉灵头顶,就看她虽然手脚都被束缚在被子里,嘴巴倒是微微地在动。 “吃什么这么香?”,他含笑问她,凑近了闻了闻,一股桂花香气。 “桂花牛乳糖。” 吉灵含糊着回答他。 这是刚才宫女侍奉时呈上来的糕点糖果,她直接就让她们拿了一颗给她。 胤禛展臂一扬,伸手就放下了床帐子,又把旁边一只明黄色圆枕扔到一边去了。 两个人顿时笼罩在一片明黄中。 龙帐皆用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手生凉,那质地极轻慢,殿内虽然无风,床帐依然微微飘荡。 吉灵裹着被子,跟个蚕宝宝似的,挣扎着要坐起来。 胤禛看她——看她那样子滑稽,他倒是没伸出援手,就看她一点点挪着。 这饭桶,被束缚着居然还真的有本事坐了起来。 她仰着头给他解释:“她们拿进来的糖,就摆在桌上,闻着又挺香,反正等皇上也是等着,不如吃颗糖,打发打发时间,我就让她们喂我吃了。” 她说完,就看胤禛一脸“你可真馋”的鄙视表情,眼角微漾着一丝笑意。 吉灵心里直嘀咕:饭桶就饭桶!反正这只饭桶得宠。 若是心思太重,太深沉,倒不见得皇帝会喜欢呢,是不是? 她向后仰了仰身子,怡然自得。 胤禛听她方才絮絮说着这些家常话,嘴角就不自禁微微扬了起来。 他伸了臂膀把吉灵拥进怀里,低头在她发上轻轻闻了闻,忽然低声叹道:“灵灵,你成日里,只记挂着吃、玩,似你这般……唉,朕倒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 若是生个他的骨血,就更好了。 吉灵抬了头去看胤禛,顺势就往后面撒娇地一倒。 胤禛果然伸了手臂,像抱着个宝宝似的,斜斜地抱住了她。 吉灵抱着他的胳膊,笑着就问胤禛:“不是不好……那就是好了?” 胤禛伸手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轻轻拨弄着她的头发,看她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略沉默了一下,才道:“登基前两年来,朕肩上担子重,心里也一直不得轻松,总想着好好做一番天地,给当年明里暗里,跟朕不对付的那帮子人瞧瞧。” 吉灵听他正经说话,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只是轻轻拉住了胤禛的手。知道他说的“那帮子人”多半便是先朝九子夺嫡时的派系。 胤禛低头瞧瞧她,眼神柔和了一些,道:“朕这几年不痛快——孤单的很,也疲惫得很。幸亏这半年来……” 他笑了笑,道:“总之,阴错阳差,你便到了朕眼前。” 他伸手拥了吉灵入怀。 吉灵倚靠在他肩窝里,就听胤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灵灵,你不知道,每日朱批的御笔握在朕手里,似有千钧重。朕心中有许多筹谋,还有许多图画……朕要亲手,一天天、一笔笔去描绘这江山如画,万里图卷!朕想亲自去瞧瞧那些未来的好风景!” 他握紧了她的手,道:“往后的风景,你都陪着朕,一起瞧。” 吉灵没作声,隔了半晌,她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胤禛的手,只回答了一句:“好。” 胤禛低低一笑,俯下头同她脸轻轻相贴,不再说话,任凭绸帐被殿内清风微微吹动。 正是温柔缱绻之时,便听得外间动静,似是苏培盛劝阻的声音,又有许多人脚步纷乱,胤禛听着不觉眉头一皱,松开吉灵的手,唤道:“苏培盛!” 皇帝这声一出,外间顿时一片死寂。 便听果然苏培盛在外间高高应了一声,随即便赶了进来,噗嗤跪下就先磕了个头。 他素来遇事镇定,有条不紊,此时脸上却满是狼狈之色,胤禛扫了他一眼,将脸一扬,只冷然道:“出甚么事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鸡飞狗跳 苏培盛刚要说话,外间已经隐隐传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皇上!皇上!臣妾知道您在!求您开恩见见臣妾哪!” 这话声刚落,便似有许多人嗡嗡扰扰地跪着阻拦,又“啪”地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只听年妃带着哭腔斥道:“狗奴才!敢碰本宫!” 似是有御前太监想拦住年妃,结果被打了。 吉灵这时候早就听出来了——这是年妃。 年妃闹到养心殿来了。 她不是被禁足在翊坤宫了吗?怎么有本事冲到养心殿? 苏培盛磕下头去,连声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无能!皇上,年……年妃娘娘那副模样,奴才委实拦不住哪!” 只听年妃在外间如诉如泣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您好狠的心哪!连年氏族人都不放过!您这样杀功臣,就不怕遭世人耻笑,不怕青史留万世骂名吗!”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年妃居然敢这样说话,这是要救人……还是要坑人啊! 年妃还在嘶声道:“皇上您登基以来,用的一直是正大光明之道,唯独在臣妾哥哥这件事上,却是阴谋为体! 可怜哥哥自裁之前,一直到了杭州,还在书信乞怜!皇上不顾君臣的情义,就连姻亲的情分也不管了吗? 皇上已经处决了臣妾哥哥,臣妾如今心胆俱裂,不求旁的,只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万万不能发配广西充军哪!” 吉灵望向胤禛,就看他面色如常,只是眼中森森寒意,随着年妃的话语,越来越冷。 冷得让人恐惧。 吉灵伸手出去,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握住胤禛手。 不握不知道,握住手她才发觉——胤禛竟气得连手在微微颤抖。 她快速道:“皇上别气!这都是节外生枝的事情,气坏了,身子骨是自己的,没人替!再说了,人就是这样,急上头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胤禛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冷笑着道:“朕气什么?” 他转过脸来看着吉灵,冷冷道:“什么话都敢说?灵灵,你仔细听听,她跟唱戏似的,什么‘正大光明’、什么‘阴谋为体’——这分明是有人教她的词儿!” 他锐眼一眯,反而笑了,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道:“行啊,翊坤宫的手,够长!都这般光景了,还能通气到宫外头,可见年党羽翼之丰!” 吉灵倏地闭上了嘴。 胤禛慢慢站起身来,安慰地拍了拍吉灵肩头,又将床帐子重新掩好,将吉灵罩在里面。 苏培盛见状,连忙起身上前伺候皇帝披上了外袍,又替他一个个扣上了扣子,胤禛只是将下巴一扬,口气依旧是淡淡的,问道:“人怎么能过来的?” 苏培盛知道皇帝是问——年妃既然被禁足翊坤宫,怎么有本事能出来,还能跑到养心殿来的? 他苦着脸直摇头道:“唉!皇上!您出去一瞧,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着,手上便加快了速度。 就听得外间年妃已经大声嚎啕了起来。 身旁的龙纹烛台上,烧的噼里啪啦的蜡烛爆了个火光,一行红蜡流了下来,恰似离人胭脂泪。胤禛久久地不说话,苏培盛不敢抬头,只听外面一片劝阻之声,鸡飞狗跳,内里这儿却安静得让人心慌。 外间。 年妃一边磕头,一便哭着喊道:“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皇上开恩!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皇上开恩!” 她每磕一个头,便喊出一句。 忽然便听背后传来动静,有人跪下道:“皇后娘娘!”,顿时殿里黑乎乎地跪了一地奴才,都是给乌拉那拉氏跪下请安的。 乌拉那拉氏满脸疲惫,鬓发微乱,只着了一身暗黄色常服旗装,头上只戴了一对简单的飞羽鎏金簪子——一瞧这光景便知道,她是已经歇下了。又重新爬起来,稍稍整装过来的。 华容疾步跟在她身边侧后方,托着乌拉那拉氏的手。 另有十几个奴才,浩浩荡荡站低头站在她背后。 乌拉那拉氏眼光在殿中极利落地一扫,最后落在年妃身上,不由微微张大了眼,喝道:“年妃!你这身装束成何体统!” 众奴才中,有胆大的便悄悄抬头看去,只见年妃身上穿了一身深色的太监服,头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脸上不知抹了什么,肤色黑黄,眉毛也画浓了。 乌拉那拉氏只瞧了一眼,就知道多半是年妃逼着奴才脱下衣裳,又做了妆容的变动。 此时正是夜色浓重,人的睡意上浮之时。 翊坤宫门口守卫估计也不如白日严密,年妃大抵使了什么调包计,这才跑了出来。 也亏得翊坤宫离皇帝的养心殿近,不然她这副模样,若是在宫里真的多走几步,还能不被戳穿? 见年妃还在嚎啕,一脸鼻涕眼泪。乌拉那拉氏痛快地瞧着她那副凄惨相。又向旁问道:“皇上呢?” 小陈子指了指里间,过来跪下小声道:“苏公公已经去伺候皇上整装了。” 皇后收回了目光,扬了扬平展的眉头,正色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养心殿! 年妃,你这般嚎啕,这般晦气,是嫌皇上还厌烦得你不够么?” 她边说,边在殿里慢慢踱步,沉吟一瞬才坐下在椅子上,淡淡道:“既知今日,又何必动那些为人臣子不该有的心思?做那些为人臣子不该做的行状?” 她面色平静如水,用帕子轻轻按了按脸颊,慢悠悠地道:“登高者易跌重,月满便是将缺时——这些个道理都不懂么?” 年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是含泪道:“皇后娘娘说得好轻巧,臣妾倒想问一句,倘若今日是你乌拉那拉氏满族发配广西!娘娘也能这般义正言辞,来讲大道理么!” “……年氏,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话!”乌拉那拉氏峨眉一挑,脸色顿时变了。 华容上前便道:“年妃娘娘慎言!您禁足出宫,已是有罪在身,皇后娘娘教诲妃嫔,一番好意,您同皇后娘娘讲话如何还能这般放肆?” 年妃傲然仰起头,眸中噙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与不屑,她瞧也不瞧华容一眼,擦了一把眼泪,只冷冷道:“你也配教训本宫?”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井下石 殿内气氛越发压抑。 远处的九龙鎏金香炉里,一点沉水香早就燃尽了,添香的宫人垂首敛目站在帘幕旁,年妃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这满殿的奴才眼里都写着若有若无的讥诮。 华容的眸光淡淡地从年妃身上掠过,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讥讽: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摆什么主子架子呢? 她是一只落难的虎,再狰狞也不如皇后身边的一只犬了。 年妃握紧了拳,指尖上的玳瑁护甲镶着珍珠花团,顶头是奢曼的碎玉,极锋锐的,慢慢扎进她手心里。 年妃不觉得疼,只是蓦然却想起两句戏词来——那是从前在雍王府时,她还是风光无二的年侧福晋,六月里做生辰,摆了好大的流水席面。 那天,还找了戏班子来唱《南柯记》,昆山的水磨腔,脉脉的温软,咿咿呀呀,一唱三叹,配着琵琶声点点,珠落玉盘一般,再加上昆笛,直缠绕得人心头一片温柔。 只是那戏词里,有两句她很是不喜欢: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是啊,这一生便如南柯一梦——富贵荣华有了、世代簪缨有了,如今一朝风雨,大厦忽倾,这夕阳西下水东流的时候……也有了。 年妃仰起脸,微微闭上眼,只觉得殿里的宫灯映照得她眼皮一片血红。 胤禛走了出来。 皇后面上神色一肃,立即起身请安行礼,胤禛瞧了她一眼,一边坐下,一边伸手理着袖口,淡淡道:“皇后也过来了?起身吧。” 乌拉那拉氏并不动弹,就着屈膝的姿势,一脸自责地道:“臣妾总理六宫,理应为皇上分忧,是臣妾无能!” 她瞧了一眼年妃,絮絮道:“方才才接到奴才来报,说是年妃擅闯养心殿。臣妾唬了一跳,想着那翊坤宫乃是皇上的严令,让年妃禁足,她如何有法子混出来?” 乌拉那拉氏似有意,若无意,在那“混”字上加重了咬字。 年妃听得清清楚楚,眼皮掀了一下,只是嘴角噙了一丝冷笑,道:“皇后娘娘不必这般心急,落井下石的功夫做出来,也不怕在皇上面前难看!” 乌拉那拉氏面色微红,只当没听见,一字字地对胤禛叹道:“皇上,也是臣妾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喝着药,早早的便睡了,方才虽是紧赶慢赶着过来了,却还是让年妃扰了皇上静休!” 她一口气说到这儿,转过脸去,咳嗽了几声,华容连忙上来伺候,又替皇后轻轻拍着背。早有宫人巴巴地送上来唾盆。 胤禛瞥了一眼皇后,一摆手道:“皇后身子不好,不必多言了,坐下罢。” 乌拉那拉氏俯首屈膝谢恩,这才扶着华容的手,坐下了。 胤禛脸色阴郁,殿中宫灯明灭交错,深深浅浅的光影将他脸上冷峻的线条渲染得一片模糊。 他对着年妃一身不伦不类的太监服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并不发话。 年妃向自己身上瞧了瞧,嘴唇微微颤动,磕下头去,失声道:“皇上,臣妾没法子呀!您不见臣妾,还下了禁足令,臣妾能怎么办? 只求您开恩,哥哥已经伏法,年氏族人……您便放过罢!虽然臣妾福薄,未曾生养,可臣妾这些年伺候您总是一心一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皇上!” 胤禛眼中微有怜悯之色,缓声道:“朕如何没有开恩?同党尚不得逃脱!身为族人,却发配广西,已经是朕的开恩了!” 胤禛说到这儿,负手身后,收回目光沉声道:“年妃,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朕是大清的天子!朕要考量,要设想的局面还很多,事情没有那般简单。” 年妃膝行上前,扯住胤禛的衣袍下摆,哀声道:“不!皇上您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只要您说了赦免年氏族人,全族人便能得救!” 胤禛凝望着她,面色如水,一字一顿道:“你也知道——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的旨意既然已经下出,便断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年妃眼眶里溢出了绝望的泪水。 她拼命摇着头,扯着胤禛的衣袍只是不撒手。 苏培盛见闹得不像样,便上前来用力将胤禛衣摆从年妃手中扯开,压着嗓子道:“年妃娘娘,皇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了,这事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您还是赶紧回去罢,别惹恼了皇上,对您自个儿有啥好处呀!” 年妃正愤恨,“呸”的一口唾沫便吐在苏培盛脸上。 苏培盛没躲,默默地受着了。 倒是后面的小陈子立即从怀里掏出了手帕,刚要递给苏培盛,几个念头转了转,又把手收回去了。 年妃恨声道:“阉人!要你在这儿巴巴地做好人,别以为本宫不清楚,就是你们这帮狗奴才,在背后撺掇了皇上不知道多少遍!” 这便是指桑骂槐了。 苏培盛抬手,用袖子将脸上的唾沫拭去,起身走到胤禛身后,不发一言。 皇后见状,站起身,柔声道:“皇上,年妃是个急性子的,这些天更怕是急糊涂了,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皇上且去歇着吧,臣妾把她带回坤宁宫去,好好说说道理!想来,年妃也不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说着,转过头来瞧着年妃,叹声道:“年妃妹妹!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虽说未曾生养,不知人母的辛苦,难免娇矜些,但以你的年纪,到底也不是闺中的小姑娘了。 皇上说的话、句句是实情、句句亦是在理,你跟本宫回坤宁宫,本宫慢慢解释了其中道理给你听。” 年妃面如死灰,目光空空洞洞地瞧向乌拉那拉氏。 她委顿在地,只是一遍遍摇头,麻木地道:“不!臣妾不回去,臣妾就要在这儿,求皇上开恩,赦免臣妾的族人,求皇上开恩哪!” 皇后面色渐渐凝重,缓缓摇了摇头,道:“年妃!你身为帝王妃嫔,今日这般穿着太监衣裳,已是不成体统,一派胡闹!再加上抗旨擅离翊坤宫,皇上怜悯你,一再容忍,那总也是有限度的,你瞧不出来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心动魄 见年妃置若罔闻,皇后也不再多言,眸中隐隐噙着一抹幸灾乐祸的痛快。 她抬头瞧了一眼胤禛,见他面色铁青,站在原地。 乌拉那拉氏柔声道:“皇上,那臣妾这就带年妃回坤宁宫罢?左不过是个水磨功夫的事儿,臣妾慢慢开导着她就是了。 皇上政事繁忙,明儿一早还得上朝,不必在这儿白白耗着精神。” 见胤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乌拉那拉氏如奉圣音,顿时向左右略微一扬脸,正色道:“还不‘送’年妃娘娘回宫?” 左右那两个小太监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瞧着年妃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相互看了一眼,眼色里微有踌躇。 华容见状,斜睨着眼,只是冷声道:“还要皇后娘娘发话第二遍么?” 说完便瞧着另两个小宫女。 那两个宫女会意,也上了前来,便同先前的小太监一起,七手八脚想要拉扯起年妃。 年妃伸手猛地推开一个宫女,愤声道:“别碰本宫!” 珠玉见情形不好,便上前护着年妃,只连声对皇后求道:“让娘娘自己来!” 她又扶着年妃胳膊,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低声道:“娘娘,只当珠玉求求您了!别再和皇上皇后犟下去了,这般僵持下去,事情闹大了,伤的只能是您自己!奴才心疼您哪!” 年妃木然地转过眼眸,盯着珠玉瞧了半晌,似乎不认识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一般。 半晌,她才摇着头,从口中唇齿里挤出一句话来:“如今这般光景,本宫还怕什么事小事大!” 她慨然一扬头,望向胤禛,声音掷地有声,带了几丝豁出去的决心与嘲讽:“皇上,您坐在这紫禁城的龙座上,高高在上,可知道下边人怎么说您吗?” 胤禛沉沉地抬起眼来。 皇后神色又惊又疑地看向年妃,眼底闪过一丝惧色。 年妃沉声道:“皇上一定不知道。 外间人都说——说您‘天性险诈,喜怒不定,戒急用忍,手段深沉,寡恩忘本!’, 臣妾如今瞧着,只觉得这字字都说在了臣妾心尖上,真真是一点不错!” 吉灵正从后殿走出,刚刚到了前殿,走到胤禛身后,便听见了年妃这句话,顿时脚下一滞。 ……年妃这是要搞什么! 殿中一片死寂,只能闻见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吉灵站在他身后,眼见着胤禛目光骇人,有如三冬冰雪。 冷到了极处,寒到了极处,凛冽到了极处。 吉灵心里直打颤。 她离着胤禛极近,就看见他面上青筋已经微微跳了起来。 气急攻心——真真是气急攻心……可别气出什么事来! 吉灵越想越害怕,她赶紧伸手握住了胤禛的手,低声道:“皇上!”,只觉得胤禛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还似乎在发着抖。 吉灵知道,四爷这是愤怒到了极处,也是苦楚到了极处。 胤禛微微转头望着吉灵,眼中似是沉沉如水,无波无浪,只是眼眸深处,有一丝极隐秘的无奈与悲凉。 吉灵抬脸看着胤禛,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眸,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字低声却清晰地道:“皇上,这是难免的。” 胤禛的眸光沉了沉。 是啊,这是难免的……身为帝王,不但任劳,还得能任怨——任天下人怨,任后世人怨,任千秋万代怨! 江山如画,看多少豪杰,古来帝王,但凡做出点功业的,哪个不如是? 而他的这一生,本就打定了主意,要为江山基业,为子孙升平,有所得失的。 胤禛喉头动了动,反手握紧了吉灵的手。 一向是他护着她。 如今他却觉得,是她安慰了他。 奴才们已经黑压压地全跪了下去,趴了下去,没人敢起身,没人敢抬头。 殿外天幕上,月亮已经隐入了深厚的云层后面,三三两两的星子裹着层层的雾霭,夜幕黑沉沉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黑沉沉,直压得人心头透不过气来。 皇后也被年妃这几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年妃素来骄横跋扈,哪里知她竟能亡命如此? 待到反应过来时,乌拉那拉氏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一跺脚,厉声喝道:“年妃!御前露刃,你真真是不要命了!” 乌拉那拉氏转头向那几个宫女太监一叠声道:“年妃神志不清,即刻送回宫!即刻!” 见那几个太监上前来,年妃扶着珠玉的手站起身,向胤禛面前走了几步,淡声道:“皇上,您就不再瞧瞧年家的女儿一眼么?” 吉灵听她话音古怪,心头一个念头闪过,来不及多想,立即扯住胤禛袖子向后一拽,道:“当心!” 只见年妃从袖中倏然拔出一片锐利的小刀,握在了手中。 苏培盛惊骇的面无人色,立即抢上前去挡在胤禛面前,刚要大声喊护驾,年妃却猛地翻转了瓷片锋口,对准着自己白皙的脖子。 她凄然道:“皇上,臣妾最后问您一遍,您就真的不能网开一面,放过年氏族人么?” 胤禛猛然扬手,“啪”地就将旁边桌案上一排笔架子掀到了地上。 他瞧着年妃,直直望着她,眼中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只是一字一字慢慢道:“你还要胁迫朕?” 御笔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连带着砚台也翻倾过来,墨汁淋淋漓漓地飞溅开来,砚台里剩余的墨汁流淌了出来,倾覆在养心殿前殿的地上。 那地砖是极凉滑的,夜里笼着薄薄的雾气,本就潮湿,合着墨汁,顿时在地砖上慢慢蜿蜒出去 乌拉那拉氏跪下,颤声道:“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她稍微定了定神,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得舌尖仿佛都打了结,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脑中只是反反复复回响着年妃刚才说的那些话——‘天性险诈,喜怒不定,戒急用忍,手段深沉,寡恩忘本!’ 真是不要命了…… 真真是不要命了。 侍卫们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在殿门口前见了这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胤禛只将脸一扬,苏培盛会意,轻轻对侍卫打了手势。 侍卫们将手按在腰上,一点点向殿外退去。 第一百五十章 情之一字 待得退到殿门时,侍卫们瞧着苏培盛眼色,便不再后撤,只是呈扇形分散开,将殿门不松不紧地围括起来。 火烛通明下,愈发照见胤禛脸色铁青,众人皆战战兢兢。只有年妃脸上竟无一丝惧意。 她紧紧抿着嘴唇,仰头紧紧握住那瓷片,抵在脖子胖,只亢声道:“并不是臣妾要胁迫皇上,是皇上……是您!硬生生将臣妾逼到了这一步!求皇上成全,求皇上开恩!” 乌拉那拉氏这时回过神来,撑住华容的手,站稳了身子。 她抬手指着年妃,厉声喝道:“年妃,你竟御前自戕?真真是昏了头了!” 年妃并不理睬她,只是死死盯着胤禛,咬牙道:“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臣妾今日便只能以命相求了!” 她说着,手上微微用劲,眼见那瓷片已经擦破了浅浅的肌肤,脖颈上隐隐现出一丝红痕来。 殿中奴才都惊得鸦雀无声,只有珠玉急得放声大哭,跺脚道:“主子!娘娘!万万不能哪!” 她说着,便要扑上前夺下年妃手中瓷片,却见年妃脖子紧紧抵着瓷片,一个不小心,便会真的割破了脖子。 珠玉便不敢再动分毫。 苏培盛额上的汗珠都出来了,张着手臂,回头低声道:“皇上!” 胤禛看也不看他,冷冷只道:“你退下。” 苏培盛不敢不从,垂着手慢慢退了下去。 乌拉那拉氏再不做声,只是抬手扶住了额边凤钗,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胤禛上前一步,目光阴翳地瞧着年妃,一字一字道:“朕不答应,你又如何?” 年妃冷笑道:“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今日便死谏于养心殿!让天下人瞧瞧皇上是如何的忘恩负义,凉薄如斯! 臣妾是年家的女儿,死了也是年家的鬼!皇上既然不答应放过年氏族人,臣妾便陪着哥哥、还有年家上上下下一起去了便是!” 她说到“哥哥”两字时,顿时泪如雨下。 吉灵不闻年妃嚎啕之声,只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子长流一串向下滚落。她仰起头,似乎是要止住眼泪。 但没有用。 更多的泪水凶猛地流了下来,顷刻之间便濡湿了年妃的鬓发。 殿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珠玉低声抽泣,抱住年妃的腿,泣不成声地道:“主子!主子!您这般自苦,伤的只有奴才和您自个儿呀!” 年妃苍白着一张脸,似叹似笑道:“臣妾这半世,打从嫁进雍亲王府的那一天起,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上,您从前还是雍亲王时,便待臣妾一片敷衍,人人都眼红年侧福晋受宠,哪里知道,那一堆堆的赏赐封册,不过是做给外臣看的场面功夫罢了! 待得皇上登基,可更是会做戏!可怜臣妾哥哥——直到快将伏法,还以为臣妾是真的‘宠冠六宫’,巴巴地让臣妾替他求情乞怜!笑话!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笑了一阵子,脸上神色渐渐现出落寞来,忽然转过头来,眼神定定的,似乎要直瞪到胤禛眼睛里去。 她唇角微微轻扬,有如梦语一般,喃喃道:“本来,皇上您若是这样骗着臣妾一世,那也没甚么,臣妾有着这“盛宠无双”的名头,怎么也是欢喜的! 这么多年了,臣妾一直自己骗着自己——皇上素来就是这么个冷漠性子,便是再喜欢,也是淡淡的。 骗到最后,臣妾自己都快信了! 直到……” 年妃忽然伸手指向吉灵,眼中蕴着无限的痛楚,咬牙一字一字道:“直到臣妾亲眼瞧见——皇上是怎么对这个贱婢百般疼爱!臣妾才知……皇上不是不会疼人,只是疼的不是臣妾罢了!” 见她眼光骇人,胤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吉灵面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 乌拉那拉氏眼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年妃慢慢放下指着吉灵的手,一脸颓然。 她瞧了吉灵半晌,忽然低声道:“皇上,臣妾不比这吉氏美貌么?臣妾的家世还不够显赫么?这么多年了……皇上为何就不能对臣妾有一点点情意,动一点点真心?” 胤禛声音颇为勉强,只是冷硬地道:“年妃,情之一字,不是考量,本便不能强求的。” 隔了半晌,乌拉那拉氏低声道:“年妃,把手里东西放下罢!皇上与本宫都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不要自个儿将自个儿逼上绝路,悬崖勒马,为时犹未晚也!” 年妃倾吐完这番心声,似是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她慢慢垂下手,手中握着瓷片,望了皇后一眼,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将瓷片递给苏培盛。 苏培盛略一迟疑,便上前躬身双手去接,便见年妃越走越近,脸色也趋于平静。 忽然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猛地侧身,扬起手便向胤禛脖颈上刺去。 苏培盛魂魄都出了窍,待要去抱住年妃,已是来不及,只是嘶声尖叫道:“皇上!” 一片惊呼声中,吉灵本能地抓住了胤禛的手腕,要将他向后拉开避让,却不料那地上方才泼了墨汁。 她的花盆底鞋一脚踩在了一大团墨迹上。 吉灵脚下一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侧边一倾,正好不偏不倚扑在了胤禛身前,成了个人肉盾牌。 是个标准的“舍身护驾”的姿势。 ……老天爷,你要耍死我吗!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吉灵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这一嗓子,便觉得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 几乎是同时,胤禛一把抱住吉灵,飞身闪避开 几个御前太监扑上前去,纵身一压,死死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年妃。 侍卫们惶惶然地奔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年妃拖了下去。 苏培盛一身的冷汗从里衣一直湿透到了外衫,连牙关都在咯咯作响,他不住地颤抖着腿,一叠声问道:“皇上可伤着了?皇上可伤着了?!” 乌拉那拉氏捂着胸口,也哆嗦着赶了上前来,只见地上血迹斑斑点点。 她抬头看皇帝,便见皇帝脸色是一片骇人的苍白,眼里几乎要淌出血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情深如斯 乌拉那拉氏心头一震,定了定神,也急声问道:“皇上可有伤着?” 胤禛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目光只是盯着吉灵,眉头紧蹙,哑着嗓子唤道:“灵灵!”低头便见吉灵左手肘部的衣袖处,已经透出一片血红来,鲜血“滴滴答答”地不住往地砖上落。 胤禛急怒攻心,抬头便吼道:“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如梦初醒,立时嗡嗡杂杂地去请御医。 太医未到,不敢随意挪动。乌拉那拉氏又指挥奴才们,拿了暖阁席座上厚厚的垫子来,垫在吉灵背后,让她靠在殿中大柱上。 吉灵疼得死去活来,挣出了一脑门的汗,只觉得左边手臂火辣辣的,简直都不像自己的手臂了! 胤禛眉头深蹙,只是紧紧握着吉灵另一只手,将她半抱在自己怀中,咬着牙一言不发。 众人便见吉灵身上的鲜血渐渐滴在皇帝龙袍上,洇开来一片红迹。 不多时,安太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被两个小太监拽着飞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跪在地,身后的药箱子也从肩上甩了下来,他来得急,连徒弟都没来得及带上。 安太医刚要行礼,胤禛已经一皱眉,喝道:“别啰嗦!快来看看!” 安太医一叠声地应了,上前先看了一眼吉贵人脸色,心里大约有了数。他抖着手打开药箱,拿出一把银剪,小心翼翼地剪开吉灵衣袖。 胤禛只是眉头紧锁地盯着安太医的动作。 旁边太监见妃嫔露出肌肤,便纷纷背过身去。 安太医凝神瞧了一瞬,便掩上衣袖,拱手道:“皇上,得尽快将贵人安置在床铺上,臣才好医治。” 苏培盛闻言,刚要招呼几个御前太监,却见胤禛一弯腰,已经打横将吉贵人抱在怀中,转身便向后殿大步流星地走去,口中只道:“你跟着!” 既是皇帝开口,安太医便无顾忌了,跟着胤禛的脚步向后殿而去。胤禛身高腿长,他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 吉灵在胤禛怀里,仰头看着的正好是养心殿前后殿相连的那条长廊。 第一次用这种视角看,才发现原来长廊顶上也有很多漂亮的图案啊……似乎是龙,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动物。 吉灵拼命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没用——还是很痛,痛得她龇牙咧嘴地一直抽着冷气。 她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今天失血过多,死了…… 是不是就有可能穿越回现代了? 也许眼睛一闭,再一睁,自己已经在家里,第二天又得老老实实起床、洗漱、做早饭、上班去。 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又是个活蹦乱跳的美妆博主了。 这紫禁城,这里与胤禛的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胤禛,胤禛…… 胤禛看她眸子沉沉地凝视着走廊上方,神色古怪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只感受到胸前温热,知道是吉灵的血染着自己胸口。心中焦急万分,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哑声道:“灵灵!有朕在,你别怕!” 乌拉那拉氏等人跟在身后,便听得皇帝一向稳定从容的声音,此时竟微微发颤。 到了燕禧堂,胤禛弯腰极小心地将吉灵放在床铺上。 安太医早已经卷起了袖口,此时赶上来便掀起吉灵方才已经被剪开的衣袖,苏培盛指挥着宫人将屋里全部的火烛宫灯全点上,又特意移来一盏明灯,亲手端着举在安太医旁边。 安太医摇头道:“够了,够了,不必,不必!”又拱手道:“皇上,这里不可围拢得太紧,贵人还需要透透风。” 胤禛不假思索,起身便沉声道:“全部给朕出去!” 乌拉那拉氏颤了一颤,抬脸看了一眼胤禛,转身默然对身后奴才道:“都出去吧。” 待得走到门口时,她慢慢回身,瞧了一眼屋里的情形。 乌拉那拉氏的脸上泛过一丝说不出的神情,随即面色已经平静如水,缓声对身边宫女道:“走罢!” 屋内。 吉灵躺在床上,看不见安太医手上的动作,只听他絮絮地道:“贵人,有碎瓷片断在您伤口处,臣得设法取出来,臣动作尽量轻些,贵人需得千万忍着。” 吉灵欲哭无泪地瞧着床帐顶:老天爷,今天我要被你耍到什么时候! 已有太监送了汤药上来,酱色汤汁,内里是白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菖蒲四味,以作麻散止痛之用。是方才安太医吩咐人立即去煮的。 七喜急得早就红了眼眶,此时含着泪接过,刚要喂给吉灵,胤禛已经伸手取过,道:“让朕来!” 吉灵就着胤禛的手臂喝了。 安太医苏日早已知后宫有位吉贵人颇得圣心,但亲眼见皇帝如此情形,便知这位吉贵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皇帝竟已情深如斯。 他不由得手心里也微微渗出了些汗。 安太医低声问道:“贵人喝药,总是要配蜜饯的,平素里喜欢甜一些的口味,还是清淡一些的?” 吉灵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太医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正想着,猛然臂膀上袭来一阵剧烈到了极处的痛楚,便如有人拿了把刀在伤口里搅着一样! 吉灵“嗷!”地嚎了一嗓子,整个人身子一震,却被胤禛紧紧按住肩头,连声安慰道:“忍一忍,灵灵!” 太疼了! 就听安太医深深喘出一口气来,直道:“好了!好了!贵人莫怕,这便好了!”,接着便是“叮”的一声,是碎瓷片放在瓷盘上的声音。 吉灵没敢看。 安太医以捶桑白皮为线,细细穿线,又从药箱里拿了一瓶药粉,将那冰冰凉凉的药粉敷了在伤口处。 那药粉煞是厉害,闻着只是一股寻常草木清香,不知是什么做的,待得到了伤口上,吉灵顿时觉得痛楚减轻了五六分。 最后,安太医用棉布紧紧包压住伤口,把最外层的裹帘一层层包扎了上来,剪去尾端,固定。 吉灵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瞧了自己有如木乃伊的手臂一眼,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会不会感染啊?我可不想变成杨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得帝王心 安太医微一踌躇,道:“皇上,贵人这伤口若再差了分毫,伤到了筋脉,只怕以后手臂动作都会有碍……” 他抬起袖子,印了印额上的汗,这才感慨了一句:“委实凶险哪!” 胤禛薄唇深抿,沉默良久,方道:“继续说。” 安太医连忙道:“皇上请放心,臣敢以项上人头做保——贵人好了之后,臂膀绝不会留下任何病根。只是……贵人这次受了惊吓,又流了这般多的血,臣得开几类的药方,各自对症,好好调养。” 胤禛目光没看他,只是转头瞧着吉灵,一字一字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亲自督着煎药,好了即刻送来养心殿!” 安太医一叠声地答应了,等了等,见皇帝并无别的吩咐,便行礼请安,随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向后退。 待得退到那重重帘幕后面,安太医抬起头,视线所及,见皇帝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吉贵人床头,亦握着她的手。 一道明黄色的挺拔身影。 苏培盛随侍在门口,见安太医出来,立即在前面引路。 安太医拱手连声道:“有劳!有劳!” 苏培盛与他是相熟的,并不多寒暄,一边走过长廊,一边便扯过他臂膀,低声问道:“皇上如何?” 安太医瞥了他一眼,摇头只说出了两个字:“急了。” 苏培盛警醒地掀了一下眼皮,瞧了安太医一眼,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又道:“贵人伤势到底如何?” 安太医停住脚步,瞧了他一眼,道:“已无大碍,万幸没伤到筋脉,虽说流了不少血,瞧着难免骇人,但毕竟人还年轻,好好调理着便是了。” 他说着,便一拱手道:“臣还要给皇后娘娘覆命去。” 医徒这时是早就赶了来的,安太医只一挥袖子,带着人便去了。 燕禧堂内。 胤禛坐在吉灵床头,握住她另一只手,低声道:“灵灵,你受苦了!若非今日,朕也不得知,你竟能为了朕,有勇气如斯!” 吉灵听了,就知道胤禛指的是她“舍身护驾”的事情。 她面上露出尴尬之色,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简直都不敢抬头对上胤禛的双眼。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她总不能爬起来解释:“皇上您误会了,是我不小心滑倒了,我没有护驾,我没有为您奋不顾身。” 胤禛见她不说话,便将她手轻轻贴在自己唇边,吻了吻才放下,深深瞧着她道:“你对朕的心意,朕知道。后宫之中,此等心意,难得可贵。”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只是起身,轻轻拂去吉灵额头上一丝乱发,道:“你好好静养,七喜!” 七喜示一直垂手站在旁边的,听到皇帝叫唤,立即上前道:“奴才在!” 胤禛瞧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吉灵,低声道:“好好照顾着你家主子!” 七喜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给胤禛磕了个头,抽泣道:“皇上您放心,奴才从今儿起,便不会合眼,定然照顾好主子!”说完,又磕了个头。 胤禛定定地审视了会儿七喜,心道这奴才也随主,是个没心眼,不够机灵的,养心殿里随便拨一个宫女出来,都比七喜强上百倍。 偏偏灵灵喜欢她,用的惯手了,也不能换人。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吉灵,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前殿。 年妃伏在地上,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 她的太监服已经被撕扯破了几处,头上的太监帽早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脑后的辫子也松散了…… 她只是毫无声息地伏在地上,仿佛成了一尊哀伤的雕像。 乌拉那拉氏扎坐在她身前,手中捧了一盏热茶,瞧着年妃半晌,只是淡声道:“好了,放开她罢,你们都下去。” 那两个小太监兀自犹豫着不敢放手。 乌拉那拉氏声音里添了几分阴厉之气,声调却还是慢条斯理的:“她都成了这样,手中亦没了利器,不打紧的。” 那两个御前太监对视了一眼,还是犹豫着。 乌拉那拉氏胸中本便冒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这时候见将热茶向旁边桌案上重重一顿,只是扬起眸子盯着那两人。 两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立即退了开去。 眼见着身边无人,乌拉那拉氏前倾了身子,抬手挑起年氏的下巴,凑近她的脸颊,用近的不能再近的距离肆意观察着她,缓缓道:“年家的女儿……确实是艳色无双。 虽说年纪大了些,皮相难免松弛,可本宫瞧着上一届选秀进来的那几个丫头,可竟没一个能比你骨相出挑的!” 见年妃眼神空洞,乌拉那拉氏松开手,神色中忽然透出一丝落寞。 她垂下眸光,喃喃道:“这么多年了……大家伙儿斗来斗去这么多年了……你膝下空空,我亦是一无子嗣……鹬蚌相争,却不知那得利的渔人最后又是谁?” 胤禛刚刚从长廊走出,便见苏培盛捧着那片行凶的瓷片,放在一边的托盘里,站在走廊口。 胤禛顿下脚步,瞧见那瓷片尖上鲜血淋漓,知道是吉灵的血,眼中只闪过一丝愤色。 他没有再看年妃,眼里透着无限的冷漠与憎恶,只道:“皇后!” 乌拉那拉氏一震,立即上前道:“臣妾在。” 胤禛将眼光从那瓷片上掠起,面无表情地道:“朕的旨意——年氏,褫夺封号,降为官女子,即刻让她迁出翊坤宫! 朕厌烦透了,皇后替朕把这里料理清楚,朕不想再闻年氏之事一丝一毫!” 乌拉那拉氏立时屈膝行礼:“皇上放心,这里交给臣妾便是。” 殿角的西洋钟敲了数声,眼见着殿外,一轮清月不知不觉已经移到了天幕正中。 夜深沉。 乌拉那拉氏这才想起来,柔声问道:“皇上,吉贵人如何了?臣妾瞧着吉妹妹那伤势,委实心疼得紧!” 胤禛并不回答,只道:“吉贵人负伤难行,不必搬回景阳宫,便留在养心殿后殿养伤。伤好再议。” 乌拉那拉氏吃了一惊,不由得攥住帕子道:“皇上!妃嫔久居养心殿?这怕是……怕是不太合适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宠爱更甚 胤禛薄唇一扬,淡淡扫了皇后一眼,只道:“朕瞧着合适。” 乌拉那拉氏忽然尴尬起来,不敢再多言,只屈膝,闷声道:“是!” 她虽是应承,只觉得心中一片烦乱,怔怔地出了一瞬的神,才继续道:“皇上既然这样吩咐,臣妾去安排妥当便是了。” 胤禛瞥了一眼皇后,很自然地道:“那倒不必,吉贵人就在朕的后殿,朕着人布置,皇后无需操心。” 乌拉那拉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又吐出一个“是”字来。 她眼眸渐渐抬起,目光所及,瞧着皇帝袖口,衣领上的淡金龙纹,宫灯之下,绣线重叠金明灭,耀得人睁不开眼。 眼见着胤禛转身而去,毫无留恋之意,乌拉那拉氏眼神黯了黯,扶着华容的手走到一边,颓然在椅子上坐下,只觉得手心里不知何时竟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踩着的那对花盆底鞋似乎也变成了棉花做的,头重脚轻,轻飘飘的只是捉不到力道。 华容眼见皇后如此神色,自然心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下在乌拉那拉氏耳边,低声道:“娘娘,毕竟景阳宫那位,今日是立了功的。” 乌拉那拉氏惘然抬头,瞧了华容一眼。 华容只说了这一句,再不敢多言点破,回头瞥着年妃委顿在地,便岔开话题,只是低声提醒乌拉那拉氏道:“娘娘,年妃……年……还等着您处置呢!”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称呼年氏——年氏今日如此触怒圣颜,御前自戕,又欲行刺皇上,皇上能留下她一条命、贬为官女子已是奇迹。 所谓官女子,即是紫禁城中,比答应还要低一等的女人。 但官女子又比宫女的地位略高。 她们既是属于皇帝的女人,又要承担一定的宫女活计,比如说端茶倒水之类。 入关之后,内务府每年都会组织一次宫女选秀,已成定例,俗称“小选”,成功入选的女子会被分到各宫充当官女子或是宫女。 此外,常在、答应受处分时多降为官女子。 但从妃位直线下降到官女子的情形,开国以来还是少之又少。 自小锦绣珠玉、金尊玉贵养大的年妃如今竟然被贬为官女子,几乎与宫女们为伍,自然是对她一种莫大的羞辱。 这样的处置,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年妃来说…… 简直比死还不如——华容打了个寒战,默默地想着。 乌拉那拉氏微微闭了闭眼,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先集中到年妃这件事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面上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慢悠悠道:“年氏,既然你现在是官女子了,不干活总是说不过去的,可是在哪儿干活?却又真真是个难题。” 她点点头道:“你也听见了吧?皇上方才早说了——对你厌烦透了,不想再听见年氏之事一丝一毫!本宫总不能将你安排在养心殿端茶倒水,没得扎了皇上的眼,到头来还怪罪本宫的不是。” 乌拉那拉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悠然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嘛,旁的官女子进宫伺候,若是未能得皇上青眼,按例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还能拿笔银两,只是你这年纪,又是伺候过皇上的人……真真是难办哪!” 她说到这儿,用帕子轻轻按住嘴角,似笑非笑。 年妃冷冷道:“乌拉那拉氏,不必这么糟践人,要怎么处置,尽管来好了!本宫从雍亲王府到紫禁城,这么多年都不曾畏惧你,如今这般境地,更是不畏惧!” 正说着,忽然便见小陈子带着三四位太医,脚下生风一般,急匆匆赶了进来,见皇后还在此,众人连忙“擦擦”地打袖子给皇后跪下请安。 皇后叫起了,又瞥了一眼小陈子,才问道:“这是……?”心中却已经猜到了几分,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果然小陈子面露尴尬,只是低声道:“回皇后娘娘,奴才这是奉皇上的意思,又点了几位太医院擅治金创的太医,给……给……” 光是一个安太医瞧过,皇上还是不放心吉贵人呢。 他回话完,只是垂着眼,不敢看皇后的脸色,只听得殿外滴漏声声,夹着又有西洋钟擦擦的走动声,其余便是年妃浊重的呼吸声了。 半晌,只见皇后神色自若地道:“皇上说得对!吉贵人这伤情确是凶险,今晚仔细验看也是该的,行了,你赶紧带人过去吧,别耽误了光景。” 小陈子一叠声地应了,又行了礼,哧溜地爬起来,便引着几位太医向后殿去了。 乌拉那拉氏手中慢慢捋着一条湖丝牡丹绣银凤帕子,脸上现过一丝无趣之色,忽然转头对华容道:“回宫罢!将年氏带上。” 华容瞧了年氏一眼,低声道:“是,娘娘。” 众人簇拥着皇后自养心殿出来,殿宇广阔,明黄色的凤舆早就等候在了阶下。 华容躬身搀着皇后上了肩舆。 乌拉那拉氏抬起手,用护甲轻轻划过眉梢眼角,眼光沉沉地抬起来。 她蓦然回头,只见殿檐下,一溜的宫灯在风中摇摆不休,灯火阑珊。 整个养心殿都笼罩在灰沉沉的天幕下——天幕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漆黑如墨,而是显出一些灰白来。月亮沉浸到了西边的浮云中,一圈淡白色的光晕似乎便要融进云层里,那月亮的形状已经看不清了。 东边微微现出一缕淡淡的霞光来。 乌拉那拉氏仰头对天空瞧了很久——天上的月亮很淡。 但再淡也是月亮。 周遭的星子是压不过月亮的光芒的。 她终于低下了头,伸出护甲,叩了叩肩舆的扶手,那是起驾的暗号。 因着尚在养心殿前,侍候太监不好大声,只是压着嗓子,拖长了声音唱道:“皇后娘娘——起驾——!” 肩舆被稳稳地抬起。 乌拉那拉氏的视线倏地被抬高,视野也蓦然开阔起来。 她昂起下巴——极目远眺处,一群黑色的宫鸦簌簌地拍打着翅膀,从宫墙上“刷”地掠过,悠悠地飘零下几片碎羽。 民间相传数百年前,这座巍峨的前明皇城修建时,明朝永乐大帝朱棣曾亲自下旨,把宫殿的总间数定为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乌拉那拉氏慢慢攥紧了肩舆的扶手。 这是紫禁城,这是历来后宫女子的修罗场,而她,才是凌驾于那些莺燕之上,冷眼旁观这纷争的,真正的女主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柔情与铁腕 日头起得极快,待凤舆行到坤宁宫前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万丈霞光。 乌拉那拉氏搭着华容的手,从凤舆上走了下来。 她瞧了一眼年氏,环顾了四周,忽然便对着坤宁宫旁的角门微微一抬下巴,旁边奴才已经会意。 年氏见乌拉那拉氏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正殿,只是冷冷抬手,挽了挽耳边鬓发,用手背擦了擦脸,那脸上枯黄的妆粉顿时被擦去了一片,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来。 她刚要抬脚,皇后身边的一个近侍太监已经拦了上来,指着旁边的家门,倒也并不对年氏,只是瞧着珠玉,脸上带了一丝鄙夷的笑容,挤眉弄眼地指了指那角门,道:“走那儿罢!” 夏意渐浓,坤宁宫前庭院里的花儿已差不多开到极盛处,满目姹紫嫣红、浓碧重翠,便在那花木扶苏之处,一处小小的角门掩映在花枝后。 所谓角门,是供坤宁宫中奴才们进出的小门,若是有些身份低卑之外间仆役来坤宁宫,走的时候也是不配从侧门行进的,只能走角门。 珠玉双手搀扶起年氏,低声道:“主子……” 年氏瞧了一眼那角门,向正殿内一梗脖子,冷冷地大声道:“堂堂大清皇后,做的这般小家子气刻薄,也不怕六宫笑话!” 那太监听她一口一个“本宫”,不由得捂着嘴嘻嘻笑了。 他伸出小指在耳朵孔中挖了挖,歪鼻斜眼地挤兑年氏道:“是风声太大,还是奴才耳朵不好使了?怎么声声地听见,有人还当自己是翊坤宫娘娘呢!” 他从前在雍亲王府时,便是跟随着乌拉那拉氏的。 彼时,年侧福晋风头正劲,与福晋杠上的时候也是有的,他身为下人,不知挨了年妃多少脸色,如今说出这字字句句来,只觉得痛快得无与伦比。 珠玉只是低头扶着年氏肘部,紧紧抿着嘴唇不做声。 乌拉那拉氏直到进了暖阁内坐下,隐隐地还听见外间年氏叫骂之声,华容听着不像样,不由得欠身皱眉,低声道:“娘娘,要不要奴才出去……” “用不着。”乌拉那拉氏接过宫人送上来的燕窝枸杞羹,慢慢揭开盖子,便见那明红色的六七颗枸杞飘飘浮浮地在雪白的燕窝丝里,相映之间,煞是好看。 乌拉那拉氏摇头慢慢吹着热气,悠然自得道:“让她叫嚷去!这是本宫的地儿,她如今这境地,还能折腾出什么?疯疯癫癫的,没得让奴才们看笑话。” 她低头喝了一口燕窝羹,又用金勺挑起一颗枸杞,凝神瞧了瞧,忽地将勺子一翻转,碾压了那颗枸杞,内中雪白色的籽顿时覆泻在汤水里。 乌拉那拉氏秀眉一挑,眼风里半是讥诮、半是落寞地道:“本宫就当看场丑戏,这坤宁宫成日里都是暮气沉沉的,如今热闹热闹倒也痛快!” …… 养心殿,燕禧堂。 太医们向皇帝禀了吉贵人的伤情确确无碍,磕了头起身,几人这才挤成一团,到一边去商量拿捏着开药方。 胤禛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便向苏培盛点了点头。 苏培盛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挥手,那门外,侍候皇帝上朝衣冠的太监们是早就等候着的,因有妃嫔在内,并不便向内行进,只是捧了皇帝朝服冠冕在门口浅浅一步之地等着。 宫女们见状,极乖觉地抬手,一道道放下了帘幕,将内外视线隔绝开。 胤禛一宿未眠,此时站起来,只觉得脑中昏沉,甚是疲惫。 他抬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眉目,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 待得再放下手时,走到吉灵床边,胤禛脸上已掩饰得丝毫不见疲态。 吉灵疼得一宿没睡着——没办法睡呀!伤口处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了一晚上。 她只能在枕上闭目养神,好不容易熬到了这时候,倒是有了点睡意。若是平日里,这也是她在景阳宫埋头睡回笼觉的时候。 迷迷糊糊地刚要闭上眼,吉灵却听见动静,一睁眼,就见着一道明黄色的英悍身影过来。 她立刻就从被子里抽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抬手向他,仰脸道:“皇上!” 胤禛眉头一拧,斥道:“别乱动!” 他说完,俯身将吉灵那只手塞回了薄被里,抬手仔细贴了贴她额头,见并没发热,心里踏实许多。 他摸了摸她脸颊,沉声道:“乖,朕一下朝便来瞧你!” 瞧着吉灵埋在被子里,老老实实地点头,胤禛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扬,露出了从昨夜到现在的第一个笑容。 但那一点笑意很快便淡漠下去了——胤禛想到方才太医说的“无论用多少精贵药材,只怕多少要留下疤痕了” 虽说这疤痕不在脸上,但是女子皆有爱美之心,无端端的,手臂上添一道长长的、蛇一样的瑕疵,瞧着也是够堵心的了。 再想想灵灵那一桌子的胭脂水粉……十次有九次,都能看见她趴在那儿摆弄那些心爱的玩意儿。 她多爱美呀! 胤禛苦笑了一下,便把七喜叫到一旁来,声音低不可闻地嘱咐了几句。 七喜惶恐得很,捣蒜似地直点头。 就见皇帝脚下顿了顿,这才转身才走出帘幕。 每经过一道帘幕,便有宫人赶在前面打起帘子。 直到走到最外一道时,帝王的脸上便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淡然。 侍服太监们上来伺候。 帝冠上,朱砂宝顶红艳如血,下以金为底,顶部亦是纯金镂空累丝。 每层的金龙张口朝上,傲然欲飞,尊贵无极——各龙之间皆饰以东珠,晶莹异常,温润流光。 又有一批侍膳太监捧了点心、奶茶在外等着,胤禛皆是无心取用,一背手走了出去,苏培盛连忙打起精神跟上。 …… 坐在龙座上,胤禛冷眼看着众大臣跪叩,却无端端想起昨晚那句“天性险诈,寡恩忘本”来。 他唇边掠过一丝冷笑。 自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先帝驾崩,胤禛登上皇位后,他心里便很清楚,外间反反复复形容他最多的莫过于“治政过于严猛” 他在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都是一帮只会动嘴、撩拨是非的蠢东西!看人挑担不吃力,你们来试试? 朕能不严猛么?——败坏的吏治、亏空的国库,心有不甘的余孽、蠢蠢欲动的边疆烽火…… 哪一个不是亟待收拾的摊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生傲骨(三更) 胤禛记得很清楚——继位第三天,他便下旨,破例将内阁草拟的《登基恩诏》中,有关豁免官员亏空的条例,全部删了个一干二净。 他想得很开:地方官员攫取银两,中饱私囊,却个个在喊穷。 要什么豁免?没得豁免! 此外,他还下了一道旨意:全面清理钱粮。 那份诏书中是这样写的:“限以三年,各省巡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三年之内如数补足,不得借端掩饰。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从重治罪,绝不宽贷!” 如今殿外鸣蝉声阵阵,这是雍正三年的夏天。 三年之期,很快便要到了。 …… 吉贵人舍身护驾的事情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更有好事者,私底下描绘得绘声绘色,将吉贵人舍身护驾,血溅当场之事渲染得如同话本一般,听者无不惊叹变色。 御花园东,澄瑞亭。 四下里无人,只有长春宫人站在亭台四处。 懋嫔扶着齐妃的胳膊肘,一边迈上台阶,一边柔声道:“娘娘小心!” 此时夏阳正好,齐妃缓缓地坐下来,听懋嫔说完,不由得用帕子擦了嘴角的蜜饯糖渍,挑眉惊笑道:“啧啧!倒看不出吉贵人是个这样有胆色的,为了得宠,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懋嫔抿嘴低笑着道:“可不是!嫔妾也未曾料到,吉贵人这般能豁出去!听说当时,连苏培盛都没反应过来,吉贵人已经扑到了皇上身前,以肉身为盾!” 她伸出枯瘦细长的手指,细细比量着给齐妃看,又将两只手并到一起,婉声道:“年妃娘娘……不,年氏……年氏是个敢搏命的,吉贵人也是,这两下里,两个搏命的人凑到一处去了!” 齐妃拿帕子打了懋嫔的手下去,悠然笑道:“这般也好,往后这宫里,再没翊坤宫碍着本宫的眼!” 懋嫔立即站起身,微微一屈膝道:“嫔妾还没恭喜娘娘呢!” 她顺手捧起石桌上一盏果碎牛乳饮,端起杯盏,细声道:“嫔妾恭喜齐妃娘娘,心愿得偿。” 齐妃一摆手,示意她坐下,瞟了她一眼道:“懋嫔,你倒真是个运气好的,抢在翊坤宫倒台之前先另选了枝头,话说,你又如何能预料到今日?” 懋嫔面上无一丝尴尬之色,只是呵呵笑道:“娘娘又来打趣嫔妾了,嫔妾脸皮薄,可经不起娘娘这般话语!” 齐妃嗤地笑了一声,将桌上的牡丹蜜饯碟子向懋嫔面前推了推,道:“尝尝罢,这是长春宫里的手艺,咱们平日里请安,坤宁宫里也是有这一色的,本宫瞧着不错,便让人也照葫芦画瓢,做了出来。” 懋嫔笑着道:“娘娘福泽深厚,心想事成,是老天眷顾之人。嫔妾吃了娘娘的蜜饯,便也沾沾娘娘的福气。” 她伸手拿了一颗蜜饯进嘴,慢慢咀嚼。 齐妃微微眯了眼,笑道:“和坤宁宫比,如何?” 懋嫔低头要吐核子,茉莉立即上前来,伸手接在她口唇下。 懋嫔就着茉莉的手,吐在她手心里,这才笑道:“嫔妾心里,只记着娘娘这长春宫的滋味,坤宁宫的却未曾上心。” 她继续道:“娘娘方才问嫔妾——怎能料到年氏这一日的?” 齐妃颔首。 懋嫔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缓声道:“刚者易折,柔则长存——这是嫔妾从前一直劝说翊坤宫的话语,只是翊坤宫从来听不进去。” 齐妃转了转手中的果碎牛乳,垂着眼睫,只是嘴角微微一撇,道:“这是可以想见的——以她的性子,怎能轻易听进人劝说?懋嫔,你能在翊坤宫手下待了这么多年,只怕也是不容易罢?” 懋嫔眼里晃过一丝怅然,低声道:“紫禁城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嫔妾是个无用又无福的,只能仰仗着高位的娘娘,但求个安稳的结局罢了。若说翊坤宫那位主儿,性子确确是强悍了些,但也有挺照拂着嫔妾的时候,若非如此,就凭嫔妾自己,如何在这紫禁城里立足?” 她苦笑了一下,道:“……年老色衰,无宠无子,只怕景阳宫里杂草都长了三寸高了。” 齐妃颇有些意外,转头瞧了懋嫔一眼,道:“这话倒有些人味儿!本宫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懋嫔垂头苦笑了一下,道:“强者未必强势,强势之人也未必就是强者。可惜,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翊坤宫过了这么多年,也没闹腾明白。” 她抬起脸,慢慢道:“咱们皇上,是个性子硬的,天生傲骨。越是这样的人,越得以柔克刚,慢慢地把心给他捂化喽! 翊坤宫那位,在闺中骄惯了,越是得不到,便越有心魔,不达目的不罢休,唉!和自己赌了一辈子的气,到头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两人正说着,却见亭阁不远处走来几人,瞧服色便是常在、答应一流,待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安常在和马常在。 安常在和马常在一抬头,见齐妃娘娘和懋嫔娘娘正坐在在亭阁里,远远地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毕竟是高位的妃嫔,安常在有点畏畏缩缩,拉扯住马常在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咱们绕开吧。” 马常在跺脚道:“她们都瞅见咱们了!还绕什么?没得失礼!” 她说完,手上一用力,反手拖住了安常在的手腕,不顾她挣扎,已经拖了她走上前去,大大方方行礼,满脸讨喜的笑容。 因着年纪尚轻,声音里便是掩不住的稚嫩清脆,只道:“婢妾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只见马常在穿了一身青翠色的旗装,安常在则是一身淡淡湖水蓝色,两人站在一起,又都是水灵灵的年纪,颜色相互辉映,在这夏日里,瞧着清爽怡人,便笑道:“好,好,起来罢!” 齐妃只是兀自嚼着蜜饯不做声。 马常在见齐妃不做声,又见懋嫔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上前笑道:“懋嫔娘娘,您和齐妃娘娘在这儿赏风景么?” 齐妃不耐烦地瞥了马常在一眼,伸手将口中的蜜饯核取出来,掷在桌上碟中。 懋嫔见她如此,知道她是嫌马常在扰了说话,便笑着圆转了几句,轻轻松松地将马常在打发走了。 齐妃这才道:“懋嫔,你也是个没上进的,和这些常在们啰嗦什么!” 懋嫔见两个常在走远了,才凑近了低声笑道:“娘娘,话不见得这么说!如今翊坤宫一倒,宫中形势难免变化,娘娘何不延揽些人才,左右是些低位的常在,哄着便是了,说不定便有用着的时候,若是以后当真用不到,踢开也无妨。” 她眼眸一转,低声补道:“娘娘可别忘了,现今躺在皇上后殿的那位红人,从前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常在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贵妃阵容 养心殿,燕禧堂。 七喜俯身在吉灵床前,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主子,醒醒,该喝药了。” 吉灵本来就没睡沉,一听见动静立即就睁眼了。 她还没转过头,鼻中已经先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儿。 真的好苦啊! 吉灵微微转过头,就看见屋子里站着一屋的宫女,足足有八名,手中捧着各色物事,齐齐站成了一排,脸面清爽整齐,身高身段一致。 见吉灵醒了,那一排宫女顿时跪下,朗声道:“奴才奉旨伺候吉贵人,请贵人吩咐!” 七喜顺着吉灵目光看了看,挤眉弄眼道:“都是皇上的意思,安排来服侍着主子的,说是一直要伺候到主子伤好。 皇上可疼着主子了,事事想在前面,有的便连奴才都没想到呢!” 吉灵:……妃位才有六个宫女伺候,这儿除了七喜,还有八个宫女,燕禧堂都快装不下了……简直是皇贵妃的豪华阵容。 四爷这是帮她拉仇恨吗…… 吉灵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七喜赶紧就按住她,一脸紧张地道:“主子不用动,张嘴就行!奴才一口口喂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一张围脖刷的迎空一抖,围了上来。 那一排宫女见状,便要上前来帮忙。 吉灵立即出声阻道:“不必,我若有需要,自会喊你们。” 宫女们恭敬无比,又齐刷刷地一字一字道:“奴才谨遵吉贵人吩咐!” 话音落下,安静无声。 吉灵:……怎么这么整齐,你们事先对过词儿吗…… 她低头瞅了一眼,见七喜给她系上的,正是景阳宫东侧院里的围脖,是她以前特地吩咐宫女们制作了,拿来吃热锅避免把衣服搞脏用的。 说话间,碧雪也过来帮忙了。 吉灵在这儿瞧见碧雪,分外温馨,不由道:“碧雪也来了呀?” 碧雪眼睛也是红红的。 她瞥了一眼吉灵胳膊上厚厚的裹帘,转过脸去就带着鼻音道:“主子昨儿个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如今……” 吉灵笑了笑,道:“没伤到性命,总是万幸了,好了,别哭了,留着精神好好伺候我养伤吧。”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总是回头去想了。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坏了心情。 越想越不开心,越不开心越想,何必? 做人总得往前看——这是吉灵一贯的宗旨。 碧雪抽了抽鼻子,果然听话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眼泪,又开始利索地干起活来。 吉灵瞧着那围脖,心里忽然动了动,就问七喜:“他们送来的?还是你回去景阳宫了一趟?” 七喜低声道:“奴才只是守着主子,寸步不离,是小芬子送来的。 主子可有什么嘱咐,有什么这里用不惯的,想要从景阳宫拿的,尽管吩咐,小芬子正好还等在外面呢,奴才吩咐让他带人一包裹送来便是。” 吉灵略略扬起下巴,让七喜将那围脖在自己脖子上整理平顺了,才道:“倒也没什么非必要拿不可的。” 她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告诉小芬子,照顾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皇上赏赐的那只芙蓉鸟, 另外,让依云,赶紧的!把我的口红拿几只送过来。” 七喜红着眼睛劝道:“是口脂么?主子还是好好养伤罢,这时候何必记挂打扮。” 吉灵只道:“听话,照我吩咐做。” 这算什么打扮?涂点口红已经是最简单的步骤了,至少能衬托一下肤色,让人看起来也光鲜一些。 七喜见拗不过她,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是,奴才这就去跟小芬子说。” 吉灵嗯了一声,抬头见七喜眼睛里满是血丝,便道:“你熬了许久了,到现在也没个休息,正好碧雪也在了,你和她轮换一下,去休息。” 碧雪听了这话,便过来接过七喜手中的碗勺,柔声道:“七喜姐姐,主子心疼你呢,还是听主子的话,快去盹一盹罢!” 七喜摇头:“奴才不累,求主子让奴才守着您罢!” 吉灵叹了口气,温和地瞧着七喜,低声道:“傻丫头!我就是要你伺候,才让你快去休息。 你若是不听话,一味地苦熬,真的身子撑不住倒下了,谁和碧雪换班来伺候我?” 这种时候,总是要贴身的人伺候才真正妥帖。 七喜眨了眨眼,显然是被说服了。她缓缓站起了身,又对碧雪叮嘱了注意事项,这才出了去。 碧雪用勺子舀了一口汤药,轻轻吹了吹,送到吉灵口边,轻声道:“主子,不烫了,可以用了。” 吉灵微微张开嘴,碧雪将那一小勺药汁轻轻倒进吉灵嘴里,见她嘴边微微溢出一些,连忙拿了围脖擦掉。 两人调整配合了几下,吉灵找到了合适的角度,终于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苦得她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到了一起。 碧雪见状,赶紧趁隙拿了蜜饯给她塞在嘴里。 碧雪一边喂药,一边就低声道:“张贵人来咱们东侧院好几趟了,拿了不少药材药膏,皇上虽是让人点了院里的奴才们来伺候主子,到底是进养心殿,旁的东西奴才也不敢带。 没皇上的准予,张贵人更是不好来瞧主子,一直叮嘱着奴才好好照顾着主子。 吉灵点点头道:“生煎还好吗?” 碧雪又舀起一勺药,送到嘴边吹了吹,才道:“主子放心,都好!张贵人一切都好!她让奴才说了,如今永和宫的日子十分好过,主子尽管放心。” 吉灵看她又要喂药,赶紧摇头道:“苦得我都要吐了,我都喝了一大半了,差不多了。” 碧雪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子,这……这喝药哪有喝一半的道理……您这伤情可不能马虎,还是赶紧趁热全喝了吧?啊?” 吉灵含着蜜饯,含糊着敷衍道:“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再喝。”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间一叠声的声音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内传了进来——吉灵听得久了,其实已经能辨认出胤禛的脚步声,便是刚才奴才们不请安,她也能听出来是谁来了。 宫女们打起帘子,果然胤禛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待得快到了吉灵床头,他才放缓、放轻了脚步。 碧雪早已经抱了绣墩来置放在床前,胤禛利落地一撩衣裳下摆,坐下来,一开口便道:“早朝之后,耽搁了一会儿,朕来迟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亲亲宝贝 他身上裹挟着一股沉水香的气息,说话间微有气喘,可见是刚刚料理完了前朝,便赶来了后殿。 胤禛说完,一瞥眼见碧雪手中拿着药碗,其中还剩下一小半药汁,眉头微蹙,便道:“怎的不伺候你家主子喝完?” 他又扫了那排宫女一眼,冷声道:“朕让你们伺候贵人,你们便是这般站着做摆设的?” 宫女们吓得纷纷跪倒了下来,颤声一个个道:“奴才该死!” 吉灵赶紧解释:“皇上,是我让她们别忙的,一下子那么多人伺候我,我不习惯。” 碧雪也慌得很。 说什么呢?说主子不愿意喝药?这样说自然是不好…… 但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回。碧雪一时间一张脸涨得通红。 胤禛眼光从主仆两人脸上神情一扫而过,便已经洞悉了大概,他摇头道:“胡闹!喝药也是能讨价还价的?” 说着,他便从碧雪手中接过药碗,带了三分责备之意道:“朕亲自来喂你,倒是瞧瞧你喝也不喝!” 吉灵连忙点头赔笑道:“喝!喝!” 她将下巴向被子里缩了缩,小声跟胤禛求饶道:“皇上,还是让碧雪伺候我吧!皇上这样,我心里不安!” 胤禛懒得理她,只哼了一声,一扬脸,向旁边奴才淡淡道:“都出去。” 碧雪连忙赶了那一排宫女出去,又有宫人识趣地放下帘子。 燕禧堂内顿时被隔出了一方隐秘的天地。 胤禛瞪了吉灵一眼。 毕竟看着心爱之人,他眼中又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掩饰下去了。 吉灵就看皇帝板着脸道:“朕来喂你。” 他说完,便低头舀了一勺墨黑色的药汁,细细地吹着。 吉灵瞧着胤禛眼睫低垂,侧脸线条精悍流畅。 雍容冷峻的五官上,他的神情却随着那袅袅的热气,一点点温软了下来。 大抵前朝众臣,无论谁也猜不到,雷厉风行的帝王,人后也会有这样的一面罢? 胤禛吹了一会儿,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 才一口,他便紧紧蹙起眉头,转过脸去,半晌才叹笑皱起“灵灵,原来怪不得你!委实是太苦了。” 他说完,将药勺送到吉灵唇边,哄孩子一样道:“已经不烫了。你屏住气,快些喝下去就是了!这是没法子的事,总是要遵医嘱的。” 吉灵乖乖地张了嘴,喝了一口。 怪了怪了,为什么四爷喂的药就没有刚才那么苦呢? 吉灵心里甜甜地想。 胤禛看她听话地喝下了药,便一笑道:“这便很好了。” 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顺手理了理她额顶上茸茸的乱发,忽然想到一事,才道:“朕六七岁时候,有一次发热得厉害,连上书房都停了。 皇额娘急得两天两夜没有闭眼,守在朕床前,那时朕嫌药苦,她也是这么哄着朕喝药的。” 他说完,便又舀了一勺,待得到了吉灵唇边。 这一次却没配合好,药汁洒了一点出来,顺着吉灵的嘴角就往她耳朵根流淌而去。 吉灵指挥着胤禛用围脖擦了,这才笑道:“不怨皇上,皇上哪里是会伺候人的人呢?” 胤禛哼了一声,道:“亏你还笑得出来!这天下,能让朕这般伺候的,也就只有灵灵你了!” 吉灵嘻嘻地抿着嘴,眼睛都眯成了了两只月牙儿。 胤禛半笑不笑地瞪了她一眼,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脸颊,道:”伤口不疼了吗?” 吉灵小小声地回答他:“其实还有一点疼,但是不厉害了。想来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胤禛点头道:“你昨晚两个时辰几乎没睡着,朕虽是在旁边坐着,心里却也是有数的。” 他说完,因着那绣墩甚矮,坐着不甚舒服,便索性一撩起衣袍下摆,坐到了吉灵床头。 吉灵瞧着胤禛,忽然便觉得口中药汁的苦涩味儿泛了上来,让她简直要吐了。 她低声求饶道:“皇上,干脆我一口气全喝了吧,实在是太苦了。” 胤禛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不成!太医说了你不可移动,静卧休养,还是朕来喂你,老实些!” 吉灵咕哝道:“我还不够老实么?”见勺子已经伸了过来,只能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也不敢动,一发而牵全身。 要是能动,她一定伸手捏住鼻子——这么苦的药,这样一口一口喝下去……简直就是钝刀子割肉! 胤禛瞧她一碗药喝得哼哼唧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个没用的小饭桶! 他眼光向四下里寻了寻,见一边桌上玉盏里的蜜饯还剩了两颗,便拿起来喂了吉灵一颗。 待到第二颗吃完,胤禛刚要喊奴才再送一碟进来,吉灵却出声道:“别喊人进来!皇上。” 胤禛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她是喜欢这样两人独处的时光,不想有人进来打扰。 他心头一动,一股说不出的欢喜滋味涌了上来。 胤禛伸手去轻轻揉按了吉灵的眉头,将她眉头抚平,才微笑道:“灵灵,你觉得药太苦,朕倒还有法子。” 吉灵眼睛亮了亮,仰脸去看他,不由问他:“什么?” 胤禛温柔地展颜一笑,道:“朕想起来了,这燕禧堂中还有一处,藏有特制蜜饯,极其香甜。你乖,倘若一口气喝完了,朕亲手取给你便是。” 吉灵不疑有他,果然便乖乖地接二连三喝完了那碗药汁,抿着嘴直吸气,催着胤禛道:“皇上,答应好的蜜饯呢?” 胤禛放下药碗,顺手拿起吉灵枕边一条帕子,罩在她眼上,这才笑道:“好,朕来寻一寻。” 那帕子甚是厚实,这般罩上来,只能隐隐地透出一点灯烛光芒,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吉灵想到方才胤禛脸上透出的神秘笑意,心里直嘀咕。 四爷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唇上一热。 吉灵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她才反应过来——是胤禛俯身,低头吻住了她。 这是个甜蜜悠长,又温柔缠绵到了极至的吻。 一吻终了,两人都微微喘息。 见吉灵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胤禛低低一笑,扬手一把扯去了那帕子,埋下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笑道:“还苦吗?” 吉灵没有回答,将脸转了过去,藏在了被子里,笑了。 不苦!快甜死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手掌天下权 燕禧堂中极安静。 半晌,胤禛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地只是不说话,惟闻外间宫人隐隐洒扫庭院的声音,“簌簌”地忽远忽近,带了几分闲适慵懒的家常况味,听的人倦意上涌,几乎要埋头午睡了去。 厚重细密的帘幕将外间灿烂的日光完全隔绝开,内里只有辉煌的灯烛,将堂内照得亮堂堂如白昼。 这正是一日之中最安闲的时光。 胤禛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吉灵。 他凝神瞧着她手臂上缠绕得密密麻麻的绷带了。 伸出手去,胤禛悬空轻轻拂过那绷带,回想起昨夜凶险的那一瞬间,又想着一路抱着吉灵向后殿赶去,吉灵伤口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地上的情景。 他的眉头只是紧蹙着。 半晌,胤禛才按住吉灵那只没受伤的手,微微喑哑了嗓子道:“灵灵,你安心养伤,待你伤好了,朕即刻便晋你的位份。” 吉灵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瞧着胤禛。 便见胤禛微微一笑道:“晋位分是喜事,你这般吃惊,倒像是不情愿似的——朕有这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原想着一切总得按部就班,一步步来才是妥帖。又怕你晋升得太快,招致后宫人人侧目,反倒不是一件痛快事。 可如今,既然你为朕护驾了这一次,流了这般多的血,便再没人敢一字闲言碎语,你放心了便是!” 吉灵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她摇晃了一下被胤禛握住的那只手,眨了眨眼,才迟疑着低声道:“可是皇上……我,我才封了贵人,不足一年,按宫里规矩的话,真的没关系么?” 胤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贴近她耳廓,带了几丝调笑的意味道:“若是旁人,听了自己位份要晋升,只怕早就喜不自胜,山呼谢恩了,朕的灵灵倒是个左思右虑,瞻前顾后的!” 瞧着吉灵的表情变得窘迫起来,胤禛顿了顿,才道:“灵灵,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了,旁的雨丝风片,朕都替你罩着!” 他轻按着她的手,在被褥上轻轻拂过。 又闲闲说了些话,不知不觉间,两人十指交扣。 吉灵只觉得四爷的手指细细在自己掌心勾勒着什么,一笔笔便如触在自己心头,。 是难描难画的温柔 这般时光没过多久,便听帘外隐隐有宫人私语,胤禛听出是御前人的声音,一皱眉,只沉声道:“什么事?” 那宫人煞地顿住脚步,连忙道:“奴才不敢惊扰皇上!只是苏公公在外间一溜儿地道,说是怡亲王已经过来了,一直在西暖阁等着,这会子只怕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胤禛剑眉一扬,猛地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额头,站起身自责道:“糊涂!朕怎的将老十三今日过来之事给忘了!” …… 养心殿前殿,西暖阁。 怡亲王允祥扶着身边仆从的臂膀,一瘸一拐站了起来。 宫人尚未打起帘子,胤禛已经大步抢上前来,有力地扶住允祥的胳膊,关切道:“十三弟,今日如何了?” 允祥见胤禛亲自来搀扶,连忙行礼道:“皇上!不敢劳烦皇上,臣弟惶恐!” 胤禛一把就阻住了他要下拜的动作,搀扶起允祥,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仔细瞧了瞧允祥膝盖,见衣袍虽厚实,又有纹绣,允祥膝盖处仍然微微鼓起,只怕内里肿胀不轻。 胤禛眼中忧色更甚,沉吟片刻道:“朕上个月差人寻来的妙方,连人带药一齐送到你府上的,可仔细用了?” 允祥感激道:“多谢皇上恩典!臣弟早已尝试,不过……” 胤禛手一挥,了然道:“无用是么?朕便让人再去寻,务必要将你这病症拔了根!” 允祥苦笑了一下,道:“这鹤膝风症,从今年春便缠上了臣弟,虽说勉强控制得宜,只是时不时发作,委实厌人得很!万幸只是腿症、尚无头疾目疾,不至于误了正事,皇上……” 胤禛听允祥一口一个“皇上”,便一摆手,道:“暖阁之内,又无外臣,十三弟,你称呼朕四哥便是!” 允祥只微微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是,四哥!” 胤禛展颜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朗声道:“是了!这才是朕的好兄弟,国之柱石,朕之贤弟! 君臣忠义,原不在嘴上。十三弟,你忠孝纯挚、功成不居,对朕一片赤心,朕如何不知? 朕让你喊四哥,便是要你知道,朕不仅是一国之君,还永远是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四哥!” 允祥眼眶微热,只道:“是!四哥厚爱,臣弟嘴拙,惟有尽心竭力替四哥办好事情,方不负了四哥的一番信任与看重!” 胤禛点点头,不轻不重在他肩上拍了拍,瞧了他一眼,才沉声道:“你今日过来,是为了养心殿军需房一事罢?” 允祥抬起眼,瞧了一眼胤禛,道:“皇上……四哥所料不错!臣弟正为了这件事苦恼呢。” 胤禛点头道:“虽是让你去办,却是朕的主意。你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允祥拱手道:“是!”,略一凝神,便细细道:“军需房既是皇上为了处理紧急军务而设,理事流程应简明干练才是,不可学衙门公文冗杂那一套,白白耽误了时机。” 胤禛点头道:“这话没错,向下说。” 允祥扶着仆从的手,在椅子上腾挪了姿势,才道:“可据臣弟所见,如今军需房中,官员皆从六部抽调,兼而为之,一人一个想法,还尽是些相左的意见!臣弟虽是能统领得住一时,却弹压不住一世。” 胤禛听到这儿,抬手止道:“允祥,朕还当是什么难题呢!原是如此。” 他目光一扬,道:“这事儿你倒不必烦忧,朕到了后面自会替你料理清爽! 朕设军需房,本就是为了解决准葛尔问题,官员们有想法,百人百论是好事。 便是千论、万论,左不过还在朕的养心殿军需房里。” 他倏然起身,负手身后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忽然便转头,语气淡然地道:“允祥,你是知道的——朕厌烦透了议政王大臣会议!” 允祥低头,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不满议政王大臣会议分了皇权。 这是个极敏感的话题,饶是君臣、兄弟亲近如斯,却也不能真的肆意畅所欲言。 允祥低了头,只道:“是,臣弟知道!……这是祖宗传了多少年的规矩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家少年郎 胤禛眉目沉沉,走到西暖阁雕花窗旁边。 他清楚得很——事实上,早在顺治年间乃至更前,大清的最高权力机构便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譬如顺治皇帝福临仅仅六岁,就被推上了皇帝宝座,而他的父亲——皇太极,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明确地指定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 所以,是谁最终决定了让福临来当皇帝呢? 就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就是一种各团体领袖共同决策大事的制度。 有好处,也有弊端。 好处是,众人抬柴火焰高,集思广益之后,有助于判断出最利于大家利益的决策。 但对于帝王来说,显然坏处远远大于好处。 最糟糕的一点就是——这种制度,在不断限制着本应属于帝王一人的,至高无上的权柄。 胤禛皱起冷厉的眉峰——无论是谁,无论祖宗的规矩如何,现今是他胤禛坐在龙椅上,这江山也是他胤禛的! 他的臣民,理应以君为天,而不是以各种形势、或明或暗地觊觎着他的皇权,妄图插手,分一杯羹。 这对于他,不吝于一种难以容忍的挑衅。 胤禛记得很清楚:从前康熙一朝,皇阿玛尚在时,为了将权力从议政大臣会议中夺回,他便设立了南书房。 南书房是一个类似于机要秘书班子的机构。能被选中进来的人,都算得上是皇阿玛最得力的心腹亲信了。 而南书房之所以设立的原因,也很简单。 皇阿玛是要以此为核心,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权利中心——帝王的命令高效直达南书房,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分庭抗礼 而现今的军需房,便等同于从前的南书房。 无论是军需房,还是南书房。官员们都互不统属,全部效命于皇帝, 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官僚之间的拉帮结派。 或许在少年时代,胤禛尚未觉察出来,然而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身上,越来越显现出了和先帝的相似之处 军需房便是一个例子——既是帝王,便要手掌天下权。 胤禛慢慢攥紧双手——他有决心,也有信心。 “无论当日事务多少,告诉军需房众人,悉以本日完结。”胤禛转过头,对允祥吩咐道。 “是!臣弟知道!”允祥低下头应道。 他在心里飞快地转了转——各省文武官员之奏折,撇去那些言而无物的,剩下的,少则三四十件,多则六七十件。 若是真正高效运转起来,军需房将会完全剥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成为大清权力的要枢。 皇帝将以此迅速集权。 不过……允祥沉沉地想——这也就四哥能做到——毕竟这和帝王的魄力、能力、格局、政治眼光、个人素养都有关系。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九子夺嫡,换了别人来坐这把椅子,便是设了十个军需房,也未见得能弹压住那帮老狐狸。 君臣两人正在商讨着,忽然便听得外间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笑着道:“皇阿玛是在西暖阁么?” 接着便是苏培盛的声音,一路赔笑着求道:“公主!公主!您且宽等些,皇上还在里面议政呢!……哟!这会儿您可不能进去!” 是和硕和惠公主。 胤禛与允祥相视一笑,便扬声道:“让她进来!” 苏培盛连忙应了,宫人早轻轻开了门,打起帘子,允祥抬头望去,便见一个小小少年翩然而入,长身玉立,一身的男装打扮,俨然不知谁家的风流少年郎。 少年人的个头总是窜得极快的,一段时间不见,和惠公主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她双手放在身前,虽是男装打扮,依然按照满族女子的礼仪,先向胤禛行了礼,道:“皇阿玛!”,又规规矩矩地向生父允祥问了好。 允祥直点头,一脸慈爱地道:“好!好!” 胤禛扫了一眼和惠公主一身男装,便斥笑道:“和惠!怎的又做这男装打扮?” 允祥听皇帝说了这个“又”字,便知和惠不止一次这般打扮。 宫中规矩多且严,她进来竟是这般随意,又在皇帝面前娇俏活泼,谈笑自若,可见皇帝平素里是极疼爱她的。 允祥心中感激,便转向胤禛道:“稚女无矩。” 胤禛哈哈一笑,指着和惠道:“十三弟,你怕是还不知道罢,她今日能这般,已经算是‘有矩’了!” 允祥微微瞠目,胤禛随即笑道:“和惠活泼得紧,跟着朕,平日里鞍马弓箭也是嚷嚷着总要顽耍演练的,十三弟,你瞧,这丫头穿了这身打扮,倒越发像个小阿哥了!” 允祥面色微微一变,立即起身道:“皇上说笑!臣弟惶恐!” 胤禛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的女儿,便是朕的女儿!老十三,你尽管放心。” 和惠公主将头一扭,倒是不怕胤禛,只是嘻嘻一笑道:“皇阿玛,别取笑我!” 又上前走了几步,待得到了御案前,她扭头瞅了瞅桌上折子,却不敢细细看,只道:“皇阿玛用膳了么?” 胤禛并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了然笑道:“朕下了朝,后殿尚有些事,刚刚又和怡亲王议政,还尚未用膳,不过不打紧。你若是想着养心殿的点心了,直接吩咐苏培盛安排便是。” 允祥听闻,立即道:“臣误了皇上用膳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用膳,军需房的事,等一等再议罢?” 胤禛抬手道:“朕不饿!十三弟,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允祥这才不言,又忍不住瞧了瞧和惠公主,慈爱地一笑,打趣道:“公主这年纪,再过个两三年也就该议着婚事了,怎可成日里尽是记挂着吃?” 和惠听到“婚事”两字时,虽是素来飒爽,也不由得脸上一红,只是假装没看见,一扭身又扯了几句闲话,涨红着脸行礼告退了。 胤禛瞧着和惠出去的背影,这才微微一怅然道:“孩子们的身量长得真快,有时候便看着他们,才能觉出时光流逝之迅捷。” 允祥只笑道:“皇上正值壮盛之年,怎的伤春悲秋起来。” 和惠公主出了养心殿,朝着北边走了些许地,因着是满洲男儿服饰打扮,行动之间自是肆意潇洒许多,她最厌烦仆从跟着,只是回头吩咐道:“不许靠本宫太近!远远跟着就是了。” 那几名太监连忙答应。 和惠公主走过景运门,忽听得射箭扑地之声。 她侧头一望,便见箭亭中有一华服少年,正在缓缓拾起弓箭,随后,似是气急败坏一般,他又将那弓箭扔到地上。 仆从见公主一只脚已经快要迈出了内宫,不由得急声上前阻拦。 第一百六十章 翟佳三公子 和惠公主瞧都没瞧他们一眼,只是一扁嘴,不耐道:“本宫方才说过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 几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各自连连道:“奴才不敢!”只能讪讪跟在和惠公主身后一丈之地。 那景运门旁的侍卫见有人过来,正要阻拦,却见内宫之中,居然有少年郎,待得细细看清了,才有机灵的识出是和惠公主。 她是怡亲王幼女,皇上养女,向来深受皇上疼爱,身份不比寻常,那几名侍卫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和惠公主只抬起下巴,示意那箭亭,随即轻描淡写地道:“本宫就在这箭亭看看,离这景运门一箭之地,别大惊小怪,嚷嚷起来,反而惊扰了宫里。” 那侍卫首领眉心一皱,心中飞快地将利害权衡了一下,便赔笑道:“如此,小人斗胆,还请公主万万勿要走远。” 和惠公主睬也不睬他,只是鼻中勉强哼了一声,随即负手向前走去。 少年侍卫洛尔汉俯身,慢慢捡起地上的弓箭,心中想着那日皇帝所说的“除了洛尔汉臂力委实弱了些,其余人的功夫都是见长的。” 他心中焦急,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握住弓箭,咬牙拉开弓,对着远处的靶子微微调整着,因着心中总想着皇帝的话,心思紊乱,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忽然便听旁边一人轻声嗤笑着,一字一字讥讽地道:“你这使蛮力的样子,可真蠢!” 这箭亭之中,今日演练早已经结束,旁的侍卫大都散去,只有他一人在此坚持练习。 洛尔汉不料到旁边竟有人,立时放下弓箭,微带了几分窘迫与气恼,向旁边看去。 他见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眉清目秀,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 想来或许是八旗王公中谁家的幼子也说不定,又见这少年身旁并无仆从,气度潇洒自若,倒似这皇宫大内是他家后花园一般。 可若是等闲人等,也不能在这外宫中肆意游逛哪! 有清一朝,为了保证侍卫的忠诚度,内廷侍卫只能从皇帝亲自统领的上三旗,也就是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之中挑选。 而御前侍卫对身份的要求就更高了——大部分是满清宗室以及蒙古王公的子弟,不仅门第高耀,更要武艺出众。 他们以天子侍从身份而光宗耀祖,升迁调补途径比其他人员要宽得多,满洲贵族官僚子弟,能被选中为御前侍卫的,多由此途径,直接获得高官厚禄。 他只朗声道:“敢问……” 和惠公主大步上前,一伸手从他手中夺了那弓箭过来,挑眉道:“你不必着急问我是谁,瞧瞧你这手中的功夫,亏得你还是御前侍卫,真不知皇上如何选中的呢!” 她说完,用手指按在脸颊上,微微向下撇了撇眼角,做了个鬼脸。 洛尔汉毕竟少年心性,又是贵胄子弟,打小被捧着惯了的,如今做了御前侍卫没多久,被和惠公主这话一激,顿时脸上张红,说不出话来。 和惠公主只是瞟了他一眼,带了几分骄矜的神情,胸有成足地道:“我来教教你!你可看好了!” 她说完,右手腕闪电般地一翻,握起那弓箭,两足一分,弯弓搭箭,英姿勃勃。 霎时对准了那靶子。 洛尔汉还没看清,已经见这少年公子手中的箭矢流星一般地飞了出去,转眼间“刷刷刷”连珠三箭,虽是微微偏了靶心,也是极不容易的了。 洛尔汉虽眼中流露出一丝佩服之色,不由低声喝了一声彩,道:“小兄弟,这把弓不轻,你倒使得轻飘飘的!” 和惠公主将弓箭扔给他,得意地仰脸一笑道:“弓箭重不重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会借力,诺,你瞧出个中关窍了么?” 洛尔汉接过弓箭,脸上流露出愧色,缓缓摇了摇头。 和惠公主抬手扶了扶额上的瓜皮小帽,抱起双臂在胸前,慢悠悠道:“瞧不清楚也不打紧,你只要会用力便可以了——射箭之准头,原在手指尖上的细微控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想想,是不是?” 我方才见你,将全身的力气都凝固在了手臂上,僵硬得便如两块铁板一般,一点儿也不懂得放松!如此,力道凝结在臂弯中,如何还能输送到指尖呢?” 洛尔汉眼中神色微微一动,缓缓握起那把弓箭,心中将这少年公子的话反复琢磨想了想,不料这小兄弟年纪虽小,说出的话却十分一针见血。 他对着远处的靶子重新抬起了弓。 和惠公主双手仍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地向后退了几步,又打量了洛尔汉上上下下几眼,这才笑吟吟道:“喂!你姿势倒是不错,不过光摆个花架子可不成!” 这都是素日里她学习弓马时,师父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时候便似模似样地说了出来。 洛尔汉不疑有他,沉下心,分开双足站稳,努力放松了臂膀,随即眼睫微微一眯,指尖松开,便见那箭流星一般地飞射了出去,“刷”地猛地一头正扎在了那箭靶子上。 他心中多日来的茅塞顿开,只觉得压在心头一块大石也除了去,不由得松出一口气来,立即放下弓箭,满面感激地上前拱手,向和惠公主道:“小兄弟,多谢指点!” 他说完,想到一事,便一脸诚恳地问道:“还不知小兄弟姓甚名甚?” 和惠公主见自己出手点拨了几句,旁人便极有成效,正在得意洋洋,乍然听他这么问,不由得语塞 她支支吾吾了几声,才一扬眉,胡乱敷衍道“本……我……我叫慧赫!” 洛尔汉垂下眼,喃喃念了几句:“慧赫……”, 此时两人距离近了些,他便仔细打量着这少年公子,见他右边唇上一颗小小的红痣,鲜明俏皮,心中一动,想到了朝中一位形貌相似的大臣,便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是镶红旗翟佳大人家中的三公子罢?刚刚从江南才回来的那一位!” 和惠公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敷衍着岔开话题,又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洛尔汉说完,又想到翟佳氏一门近年来颇得皇帝青眼,恩宠甚渥,是以外宫中行走,神色镇定,料来也不是什么罕事,心中越发笃定。 听翟佳三公子问自己姓名,便笑道:“洛尔汉,正蓝旗。”又报了父兄姓名,皆是在朝中效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顾语切切 七月初,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因着处处精心,用药换药按时,养心殿拨来服侍的宫女又众多,吉灵的伤情也在一点点好转。 伤口处一阵阵地发痒,估计是到了长肉愈合的阶段,终于可以下地,在屋子里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了。 因为她不让七喜扶,七喜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后面护着,带着那一堆奴才,老鹰捉小鸡一般,念叨着:“主子!慢点,千万当心!” 吉灵看她们那样子实在太滑稽,就笑着道:“好了,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但是等到用膳的时候,她就笑不出来了——满桌的羹汤全部都是白灼清煮…… 食材倒都是上上品,极精贵的,就是盘子里的汤羹汁水.......一点儿看不见颜色。?? 如果偶尔吃顿清淡的,那也没什么,但是一连几天,每顿饭都如此,谁受得了啊! 吉灵看着膳桌上的菜,半天下不去筷子,她想:如果现在有人让她去出家当尼姑,吃斋饭,至少在膳食上,她绝对能无缝对接!?? “七喜啊,膳房就不能送点有滋味的菜吗?” 吉灵提着筷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支着脑袋,反反复复地调戏着饭碗边沿沾着的一颗白米粒儿,苦着脸对七喜道。 “我想吃点辣的,有滋味的!糖醋呀、辣椒炒什么的,或者来个八宝热锅,方便省事,我自己涮涮肉片蔬菜,都可以呀!”她瞧着七喜道。 七喜握着一只九花玉露雕月勺,一点点盛着清汤,闻言眼皮都不抬,只是低声道:“主子,忍一忍,等后面好了,您想吃什么,奴才都包管给您安排!”??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就将一只空碗交给旁边的燕禧堂宫女了。 吉灵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抬头问七喜:“我得留疤了吧?还是很明显的那种?” 七喜闪避开眼神,没说话。 那天诊治的时候,太医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只是道贵人多加休息。 吉灵也没多想,现在瞧着这天天的膳食,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七喜低声道:“皇上的意思是,怕主子难过,让奴才缓一缓,慢慢地告诉主子, 太医说——这么深长的口子,不管用什么药材,留疤总是难免的了,所以才嘱咐饮食上得分外注意些,只让那伤口长成的颜色淡一些,瞧着也便不那么吓人。” 她说完,见吉灵不说话,便叹了口气,道:“主子别懊丧,万幸这伤痕不是在脸上,总是没损着您容颜半分! 再说皇上现今这般疼爱主子,奴才敢担保——便是主子您手臂上添了道疤痕,也不会减损主子在皇上心中一分一毫的分量!” 吉灵眨了眨眼,一抿嘴,叹了口气道:“是我在床上躺了这几日,人都躺糊涂了,这样深的伤口,怎么可能恢复如初?” ??碧雪见状,瞧了一眼七喜,忽然上前,悄眉细眼地道:“主子,奴才倒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儿! 主子试想,只要有这道疤痕在,岂不变成了一个符号,永远提醒着皇上——主子您曾经为了皇上,舍身护驾? 这样,皇上心里总是永远记着主子的这一份情的。”?? 吉灵低头喝了一口汤,听了这话,没说话。 接过七喜递过来的热帕子,她擦了擦嘴,低声道:“皇上心里若是有我,怎么样都有;若是没有我,我便是浑身上下留下一百一千处疤痕,也留不住皇上的心。” 若是处处以护驾有功自居,这种厚重而裹挟的爱,别说帝王了,便是她也不喜欢。 这一日晚,胤禛照旧批了折子到极晚。 其实他心里本是想着,今儿定要早些去看吉灵的,谁知被几份直隶呈上的折子纠住了思绪,朱批改改画划划,满纸淋漓,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 待得到了燕禧堂门前,宫人见皇帝过来,刚要跪下请安,胤禛已经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瞧了瞧内里,见仍有灯火明煌,微一思忖,倒是没犹豫,便踏了进去。 果然宫女打起几重帘幕,最内里一灯如月明莹,吉灵靠在床头,不知与七喜说些什么,只见两人欢声笑语,说的甚是开心。 因着七喜背对着皇帝,不仅挡住了吉灵的视线,连她自个儿,都浑然未察觉皇帝进来。 旁边宫女见胤禛进来,一个个面色一肃,立时便要跪下行礼,胤禛只将下巴微微一摆,众奴才便立即垂手敛首地倒退了出去。 吉灵这才察觉,七喜一回头,就着床边直接就跪下了。 胤禛瞧了一眼吉灵脸色,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与前几日刚受伤时那副惨白面容大不相同。 他心中宽慰,不由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七喜道:“不错,贵人恢复得大有起色,可见你这奴才是个尽心的,不怪你家主子离不了你!出去罢。” 七喜得了皇帝夸奖,脸上是抑不住的喜色,她退出去,一转身正见碧雪端着一盘洗手的净水站在门口,瞧着她过来,便不紧不慢地让开,面上一笑。 内里,胤禛在吉灵身边坐下。 他顺手理了理因长时间伏案批阅奏折,而翻起的袖口,这才道:“朕没扰了你睡下歇息罢?” 吉灵笑着一摇头,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拉住胤禛袖子,抬头望着胤禛道:“没有,当然没有。怎么会?皇上过来瞧我,我欢喜都来不及!” 胤禛被她拉扯着袖子,不由得嘴角一翘。 他向左右略一扫,见宫人都已经知趣地退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凑近了吉灵,低声笑道:“灵灵,这一天下来,想朕没有?” 吉灵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捉着胤禛的袖子没放,半靠在枕头上只是瞧着他微笑。 胤禛伸手便把她背后的七心如意圆镂空金累丝枕调了调角度,让她靠着更舒服些,这才微微吐了口气道:“朕下午仔细问了安太医,照你如今的伤情,五十余天便可基本痊愈。” 他伸手摸了摸吉灵头发,又替她将被角向上掖了掖,才道:“灵灵,你定要老实听太医的话,用药喝药之类,一概不可任性!朕,等着你尽早地好起来。” 吉灵听胤禛话音,似乎是等着她康复了以后便有什么事等着她一般。 她心里奇怪,却忍住了好奇心,闭上嘴没多问。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君心如我心 她既不问,胤禛便也不多言,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吉灵皆是点头应了。 胤禛侧头见窗外冷月淡白如霜,虫声阵阵,夜已是极深的了,便伸手拍了拍吉灵手背,温柔地瞧着她道:“灵灵,朕不误着你歇息了,你好好地歇着。” 他起身,整了整衣袍,想起一事,道:“明日朕上朝依旧极早,那时天还黑着,你尚在睡梦中,朕便径直去了。你放心,待得一下朝,朕还是照旧,立时便来看你!” 吉灵满心欢喜地又点了点头。胤禛瞧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她脸颊,手势向下顿了顿,示意她躺下。 吉灵听话地“哧溜”一声,就滑进了被窝。 胤禛看她动作甚大,不由得一皱眉头,半笑半气道:“才说让你小心些,怎么这般粗枝大叶?” 他微微拎起薄被,瞧了一眼她手臂,才放下被子,又向上提了提,拍了拍吉灵肩头,瞪了她一眼道:“睡吧,朕这便走了,让奴才们进来伺候。”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忽然柔声道:“灵灵,其实朕今日上朝前,已经来看了你一眼,你可知道?” 吉灵头一抬,脱口而出:“今早?” 她完全没有意识呀,早上的时候睡得好香呢! 也没听奴才们说一声。 胤禛见她神色,便摇头笑道:“是朕不让她们多言语。你安心休息,旁的什么也别思量,什么也别多虑,你只管在这养心殿后殿中养伤,朕在前殿批折子, 咱们中间,只隔着一条走廊。朕与你,总是在同一处的。” 他说到这儿,抬手拎了拎衣领,微微仰起线条流畅的下巴,想到朝中这几日军务机要之事,眼中闪过一丝刀光一般的冷峻之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嘴唇抿了抿,随即抬脚便往外走去。 吉灵瞧着胤禛越走越远,已经走到了帘子旁。 眼见着他就要一掀帘子出去了。 再见他,最早也得是第二日中午了。 她忽然便不由自主出声道:“皇上!” 胤禛脚下一顿,挥手放下帘子。 他回身走了几步,站在灯烛的暗影里,微笑着瞧着吉灵问道:“灵灵?” 吉灵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抿了抿嘴唇,支吾了一下才道:“皇上,您还要批折子吗?” 胤禛怔了一下,虽不想她担心,但更不忍心对她说假话,便点头坦诚道:“这几日,朝中事极多,千头万绪,今日若是不一件件抽丝剥茧地料理清楚,明日事再堆积上来,便是白白延误了辰光。” 他这样说着,到了末了,不由得抬手握拳,举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吉灵心里重重叹息一声:历史上的雍正就是这么把身体拖垮的! 作为最勤政的皇帝,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用现代的算法来算,就是四个小时,十多年的在位期间都是如此。 想想普通人,如果让你每天就睡四个小时,大概最多也就一个星期,你就受不了了吧。 但是雍正居然十多年如此!身体不垮掉怎么可能呢? 吉灵想到这,就觉得心里沉沉的。 她低声道:“皇上,您什么事都想着尽善尽美,自然这也是没错的。只是若是熬的厉害,伤了身子,可怎么补救呢?” 胤禛眉目深沉,瞧着吉灵半晌,顿了顿才道:“灵灵,朕没法子。朕的这一生都是要为着大清盛世而努力的,朕要励精图治,要吏治清明,要这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朕,没法子再顾上别的了。” 他说完,凝神望着吉灵,神色不悲不喜地道:“灵灵,你从前是不大说这些话的。” 吉灵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道:“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一直想着的,我就是心疼皇上。 从前不敢说太多,想着皇上听这样的话,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又何必多言?只是如今确实忍不住了。” 胤禛走过去,站在床前瞧着吉灵,点头道:“灵灵,你的心意,朕知道。 朕来这瞧瞧你,心里甚是高兴,这便也算歇过了,朕现在回去再瞧瞧折子,不会太晚。” 吉灵乖乖地点点头,手指微微勾住胤禛腰上,自己给他做的那只端午荷包的流苏,轻轻地在手指间中打着结,又放开。 她蓦地收回手,抬起头,笑眉笑眼地推着胤禛,道:“皇上快去吧!早些批完了折子,也能早些上床歇息!” 胤禛瞧着她脸上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思绪极敏锐地转了转,心里回过味来——这个小人儿明明是舍不得他走,只是拼命掩饰着罢了。 他忽然就扬声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隔着帘子大声应了。 只听胤禛沉声道:“将前殿御案上,朕没批完的左手那叠折子统统都报来燕禧堂,朕在这儿批。” 苏培盛一愣,但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本能地一叠声先承应了下来。 大抵是为了陪吉贵人吧?苏培盛琢磨着。 皇上在燕禧堂批折子——可从没这先例过。 不过,皇上为了吉贵人而开的先例还少吗? 堂内。 胤禛瞧着吉灵,笑吟吟地道:“朕批折子时,脾气向来不大好,拍桌掷笔的都是常事,灵灵,你便是躺在床上,也怕是没法歇息了。” 吉灵眉开眼笑——她扯着胤禛的袖子,嘻嘻哈哈,一叠声地道:“我才不困呢!” 胤禛被她拉拉扯扯得心里一片柔软,他弯下腰,凑去她耳边低声问她:“朕的灵灵,舍不得朕走,是么?” 吉灵眼睛眨啊眨,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胤禛忽地欺身上前,带了几分霸道,突然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混着男子身上的气息,大片大片地笼罩着她。 吉灵伸手,勾住胤禛的脖子。 她闭着眼,只是将自己的脸埋进胤禛的肩窝里。 那里有爱人最炙热的温度。 胤禛被她这一番动作揉得心头一片温软,冷厉的眉目一瞬间都化成了江南烟雨。 他同她脸颊轻轻挨擦了一下,才伸手抱住吉灵肩头,将她向自己怀里紧了紧,沉声道:“灵灵,朕也一样舍不得你。” 不一会儿,苏培盛便带着御前侍候笔墨的太监,将折子送了来,另有御笔,丹朱,砚滴等物亦捧了来。 胤禛坐在桌案后,理了理袖口,瞧着吉灵笑了笑,随即埋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留宿燕禧堂 胤禛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一份折子上。 这是一份密折。 所谓密折,就是底下官员将折子呈给皇帝亲拆御览,皇帝改过朱批后,再密封起来,原路返回去给上奏人。 这一套程序听起来简单,实则内中却大有文章。 要知道,有清一朝,官员上呈给皇帝的公文都是通过通政司送达的。 公文未至天子前,已被亲贵遥侧目。 所以官员们,尤其是一些中阶官员,是不敢在这种半公开的折子上讲太多实话的。 以至于下面有些内情,皇帝便无从知晓。 康熙一朝,为了通达下情,就会用“密折”这种法子。 胤禛记得很清楚,皇阿玛每每察看密折,不假人手,便是皇阿哥们,也不能真正捉摸清楚皇阿玛在想什么。 但有资格能给皇阿玛上密折的臣工,毕竟是少数,终康熙一朝,始终没有形成一套真正严格的密折制度。康熙在位数十年,统共能有资格上书密折者,不过百人出头。 从雍正二年起,雍正就一改前朝旧例。眼下,到了雍正三年,上密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千人。 他不但给了中小阶层的官员授权,允许他们越境奏事。 同时,胤禛还特许他们越级汇报。不必非得按照一层层上下级的递进关系来。 换句话说,这些中小阶层的官员只要得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密折,并可以直接按照上面的朱批行事,不必呈报给自己的上级——等于直接听从皇帝吩咐行事。 这是一种令人相当兴奋的荣耀与激励。 但对于许多高阶官员来说,这个制度就很微妙、很讨厌,也很尴尬了。 他们的下级可以越过他们,直接跟皇上打小报告,如此一来,等同于腹背都受了监视,形成了一种同时被上下级牵制的局面。 ……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终于放下御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揉捏了捏脖子根部。 肩颈处虽酸痛不堪,但他的心里却十分满足。 相较于身体的疲惫,把所有的事情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全国上上下下的情况洞察秋毫、了如指掌,这种愉悦与满足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形容的。 胤禛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抬起手,揉捏了一下自己眉心,放眼瞧过去,便见吉灵半侧着身体,那只未受伤的手压在脑袋下,她已经迷迷糊糊盹着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 或许是眼前的光影晃动,吉灵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所察觉。 她刚刚睁开眼,就被室内灯火晕黄的光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 吉灵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展眉一笑,带了点不好意思,道:“皇上批好了?我倒是睡着了!” 胤禛见她睡得久了,眼神中难免带了几分懵,便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柔声道:“困了便睡,那又有什么打紧,原是朕在这里耽误得迟了。” 他说完,顿了顿,索性道:“朕今晚便宿在这里。”便扬声唤苏培盛去准备。 燕禧堂只是妃嫔等候侍寝之处。却并非真正侍寝天子之处——苏培盛隔着帘子,躬着腰听了皇上的吩咐,只微微一怔,随即便麻溜地自去安排了。 胤禛双手一抬,一边将外袍除了,随意丢在旁边的衣衫架上,一边便坐下在吉灵床边。 洗漱过后,宫人熄灭了屋里的灯火,只隔着轻软的帘纱点了一盏小小的宫灯,随即便屏气凝神地退出去了。 两人并排躺下,吉灵方才困得不行,这会儿却来了精神,脑袋转来转去只是睡不着。 胤禛在昏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便想起一事,转头凝望着吉灵,低声道:“灵灵,入宫这么久了,如今又受了伤,你一定想念家人了罢?” 家人?原主的爹娘? 吉灵有点心虚,本能地一转头。 胤禛瞧着她神色,见她眸中微微有情绪在激荡。 他误会了。 胤禛伸手把吉灵裹在自己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仰脸看着自己,便温柔地展眉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母亲如今有诰命在身了。” 吉灵望着胤禛,隐隐地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胤禛在被子下握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安抚地道:“不必着急,待到三节两寿、四时八节,朕对坤宁宫提点一声,你便去向皇后提了申请,让你母亲递牌子觐见,批准进宫来瞧瞧你罢!” …… 第二日,坤宁宫。 “皇上昨日上朝前,去燕禧堂看了吉贵人一眼,从头到尾没准奴才们出声,说是会扰了贵人休息。” “昨儿皇上,中午下朝之后,又去了燕禧堂,和吉贵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来,随后便去西暖阁和怡亲王议事了。” 乌拉那拉氏的手掌根轻轻扣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只是语调平静地道:“继续说” “皇上,昨儿晚上让人直接把折子从养心殿前殿搬到了燕禧堂,说要陪着吉贵人。” “皇上,昨晚上宿在燕禧堂了。” 乌拉那拉氏眼珠子都不错,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每说一句,头便垂得更低了。 待到最后那句“皇上昨天晚上宿在燕禧堂了”说出来时,小太监几乎趴在了地毯上。 乌拉那拉氏一挥手,做了个“去”的手势。 小太监还跪伏着,没瞧见。 华容上前一步,待到把人赶出去了,她回身觑了一眼乌拉那拉氏的脸色,才低声道:“娘娘,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新的热茶过来。”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住茶盏盖子,忽然便道:“年氏怎么样了?” 华容笑着道:“皇后娘娘高着!打发她去了御花园西边的乾西五所,居于那里,既可以听闻御花园中各位娘娘欢声笑语,却又被看守着出不来,想必那滋味,也是够她受的了。 皇后娘娘让人将封妃的金印、文册、冠饰都收了个一干二净,收的时候,年氏死死抓着不肯放手呢!” 乌拉那拉氏哼了一声,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现在虽说是厌烦透了她,保不齐过一阵子,想到年家败的败、亡的亡,就落得她一个孤女,又心软了也说不定!” 乌拉那拉氏低着头,瞧着桌上的茶水迹,伸出手指轻轻划了一道月牙形。 她微微眯了眸子,自言自语地道:“这水渍,哪怕留一点没拭干净,桌上总是不清爽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惜福 华容觑着皇后娘娘脸色,心头忽然动了动,凑上前去低声道:“皇后娘娘,乾西五所的旁边岂不就是……, 要不要……?” 她说着,手中做了个干脆的手势,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儿。 乌拉那拉氏似笑非笑地扫了华容一眼,道:“你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想着应对了,前几日都做什么去了?” 她低头喝了一口冷茶。 冷茶伤胃,乌拉那拉氏抿了一口咽下去,却觉得五脏六腑里都清静了几分。 她扬眉沉沉望着前方,静静道:“你前几日怎的不想想——宫中冷僻之处不少,本宫为什么偏偏要安排年氏入乾西五所?” 她瞧向华容。 华容忽然便明白过来。 乌拉那拉氏见她神色,唇边绽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慢条斯理道:“不错。前日,她入乾西五所。昨日,本宫已经着人去‘擦桌子’了。” 华容双眼微微张大,握着茶盏碟盘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过了少顷,她才低声问道:“皇后娘娘,那……吉贵人……” 乌拉那拉氏倏然抬起头,似是一脸奇色,只淡淡道:“吉贵人什么?” 华容蓦地住了口。 乌拉那拉氏掀了一下眼皮,瞧着华容脸上的神色,反倒笑了。 她向旁侧了侧身子,将肘部撑着一旁桌案的角上,才轻描淡写道:“本宫当初能有心栽培她,就能有容得下她今日这般光景的气度! 吉氏是个心不大,能安分的,知道守成便是惜福,如此最好。” 她怅然叹了一口气,瞧向窗外,慢慢道:“这么多年了,本宫也算是看得明了——后宫之中,总要有人得宠。有她占着这位置,比旁地里来个祸害强!” 她放下茶盏,微微闭上眼。 华容见状,立即乖觉地上前去给皇后揉捏起肩膀来。 …… 乾西五所。 北边第一间屋。 夏夜里蚊虫多,团团盘旋在人脑袋旁,嗡嗡扰着人睡不踏实。 年氏以臂枕头,沉默了半宿。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在梦里回到了前日,初来乾西五所的情景。 …… “就是这里了。” 值守的太监推开门,面上勉强还算客气,只是称呼都懒得称呼她一句,直接这么大喇喇丢下一句,示意她进去。 门在身后“吱呀”地一声被带上。 年氏慢慢转着眼珠子,木然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紫禁城中极冷僻的一处了。 但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阶下有流水潺潺,池中绿荷虽是无人打理,但兀自生长,倒也有股蓬勃的野趣,虽是萧条冷僻了些,仍不失为一处清幽雅境。 她抬起手,强打了一点精神,抓紧了肩膀上的包袱——珠玉走了,包袱的带子很细,磨得她柔嫩的脖颈生疼生疼。 她这一身好皮子,都是翊坤宫的宫女们平时用花瓣香料伺候着沐浴,又细细地用绿檀木小板一点点涂着润肤香脂护理的。 如今,她得自己打点着一切了。 前日,在皇后来人押她去乾西五所的时候,珠玉哭得不像样。 末了。她最后给主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咬牙,走了! “珠玉!你七岁入年府,陪着本宫这么多年了,如今却连你也要走了?” 年氏颤声问道。 这一声,声音之厉,将她自己都从梦里震醒了过来。 年氏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翊坤宫,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灰败,简陋而颓败。 惟有帘外夜雨潺潺。 如果运气好的话,皇后不再磋磨她,宫里那些曾经结下梁子的仇家们不来踩她最后一脚……她想,也许她是可以在这个尚算体面的环境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辰光。 只是,她的运气向来不大好。 门外有脚步声,是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了来,听这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 “谁?” 年氏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立即坐了起来,向外面问道。 门栓就是个摆设,外面的人试了几试,便松动开了门,踱步了进来。 来人逆着窗外的月光,并看不清面貌,只能见到腰身盈盈不堪一握,风姿绰约,是个年轻的女子。 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丫鬟婢女。 “是谁?”年氏恢复了几分镇静,从床上坐起来,穿了鞋下地,站起身冷声道:“半夜三更,擅闯本宫这屋,无头无绪的,要做什么?” 那一主一仆并不搭理她。 婢女将手中的宫灯向旁边桌案上放了放,又挑了挑火芯子,顿时屋内明亮了许多。 年氏顺着这光亮,才算瞧清楚了来人的面目。 是从前景阳宫的侧位,海贵人。如今的海答应。 海氏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地在旁边坐下,道:“我还以为年妃娘娘如今家破人亡,又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被降为了官女子,吃了这番飞扬跋扈的苦头,总该收敛了收敛性子罢?” 梁上有灰落下,她伸手掸了掸,才似笑非笑地望向年氏道:“未曾想,一开口,您还是这个脾味。” 年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只是冷冷道:“你从哪里过来本宫这里?” 海氏一挑眉,嘲讽地道:“您还自称‘本宫’哪?娘娘,这幽僻之处您可还住得惯?” 年氏并不答话。 见年氏沉默,海氏顿了顿,神色转为悲哀而,只是缓缓道:“我降为答应之后,住处便在这乾西五所附近不远处,凄清苦冷,如今有娘娘你来陪我作伴,倒也是不错。毕竟……” 她倏然站起身,走上前,眼珠子也不错地盯着年氏,一字一字恨声道:“我从春风得意、颇得帝宠的海贵人,变成如今这无人搭理的海答应,形同住在冷宫一般,我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毁于一夜之间。而这一切,都拜娘娘您所赐!” 夜色迷茫,她的神情凄厉可怖,年氏到了这时候,心头终于生出畏惧来。 她微微向后瑟缩了身子,口舌不由得也结巴了,只是强撑着道:“你……去年那件事情……那是懋嫔和宁妃联手唱了台戏,不是本宫……你别错认了冤家!” 海氏眼中恨意更浓,她伸出双手,倏地便紧紧捏住了年氏肩头,手中用劲,几乎要捏碎而年氏的肩骨。 海氏嘶声道:“错认?你当我是傻子,这般糊弄?这紫禁城中,谁看不出来,她们两个,不过是你养的两条狗罢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勿入帝王家 后半夜风急雨骤。 黑沉沉的天地间,一大片水雾飘荡。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紫禁城的地砖上抽 待得到了破晓时分,雨势才算减缓了下来。 乾西五所值守的太监睡得出奇的沉浓。 很多年以后,偶尔有好奇的小太监追问他当年这件事,他也只是咳喘着哀叹道:“那一夜的雨下得委实是大!就像老天爷在哭一般,我什么都听不见哪……”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他脑袋旁的素色圆枕头下,压着一只小小的金锭子,锭子上染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馨香。 这一晚,他的梦也很香甜——梦里,老家的亲人们有了良田大宅,衣暖食足。 第二日,坤宁宫。 “夜里风雨大,值守的奴才昨晚睡得太死,愣是没听见动静,……等到发觉,找人抱下来的时候,说是从头到脚都已经发硬了,一只眼睛还翻着,怪……怪吓人的。” 小太监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一脸骇色地道。 华容正在伺候着皇后梳头。 她手里握着乌拉那拉氏乌黑脂滑的长发,一瞥眼,见一抹银辉一闪,立即手腕一翻,将那根白发藏进了厚厚的发髻里。 随后,她细细地将发髻梳好,末了,别上了一朵淡银色缀碧玉的牡丹发簪,挡住了发尾的结头。 乌拉那拉氏眸子一眯,从镜子里已经瞥见了华容的动作,眉头一皱,抬手道:“遮掩甚么?下次见着了,拔了便是。” 她叹了口气,用帕子掸了掸胸襟前的胭脂余粉,这才问道:“皇上在养心殿吗?” 那小太监一怔,随即连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在、在!皇上在养心殿呢!” 乌拉那拉氏站起身,不紧不慢道:“走罢,去养心殿。” 风舆在养心殿前停下。 众人簇拥着皇后下了凤舆。 乌拉那拉氏扶着华容的手走上台阶,迎面正好见着裕妃出来。 裕妃一抬头,也见着了皇后,上前就来请安。 待得裕妃抬起身来,乌拉拉氏满面悲戚,哀声叹道:“翊坤宫也是个想不开的!那日闹成那般情状、皇上都网开了一面。本宫将她安置在乾西五所,就是怕她在宫中热闹处,反而触景伤情。想着乾西五所是个清幽的地儿,静静心也好……谁知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出了这样的事!” 裕妃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可惜年氏是无福消受了,人既走了,皇后娘娘也别太忧伤——需知忧能伤身,娘娘还是得以凤体安康为要。” 皇后用帕子印了印眼下的粉痕,絮絮道:“本宫也知道,只是止不住的感叹!唉,毕竟是打潜邸时候过来,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妹!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裕妃再不多说什么,只是宽声劝慰,又让华容好好扶着皇后。 待得进了养心殿,宫人撩起帘子,进去禀了。 乌拉那拉氏端起身子,理了理衣领,端肃了神色,这才进了暖阁内。 胤禛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旁边的九龙鎏金炉里,烟气缭绕。 皇帝站在这一堆烟气中,眉目都是模糊的。 他身子右后侧的桌案上,是一对琉璃百鸟朝凤花瓶——花团锦簇,欢欢喜喜的图案。 他平日里好素雅,乌拉那拉氏见多了皇帝这里素色的物饰,乍然见到这花瓶,便是一怔。随即才屈膝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应了一声,回过身来,瞧着屈膝在地上的乌拉那拉氏,沉声道:“他们刚刚已经禀了朕了。”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便见皇帝手里握着一串紫檀佛珠。 胤禛将那只佛珠在手中微微转了转,“啪”地放在一旁桌案上,才瞧着皇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乌拉那拉氏神色一凝,只低声道:“早上发现的。解下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发僵了,夜里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想不开了。” 见胤禛没说话,乌拉那拉氏停了停,便整了整衣裳,忽然一咬牙,敛容跪下,哀声道:“臣妾斗胆,虽是会触怒皇上,仍然想求皇上一件事!” 胤禛没瞧她,只是神色淡淡地扬了扬手,道:“说。” 乌拉那拉氏见皇帝不叫起,只好跪着,好在暖阁中奴才不多,倒也不算难堪。 她缓缓道:“年家妹妹,好歹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虽说性子确实太骄纵了些,往日里也是对臣妾有些不服气不恭敬的地方,臣妾也被她气过、恼过!但毕竟大家伙儿姐妹一场,又处了这么多年,臣妾……臣妾今儿听着这消息,心里头委实难受的很!” 她抬起手,用帕子捂住鼻尖,鼻音浓重地道:“年家妹妹到底可怜!虽说她惹恼了皇上您,被降为官女子,也是活该。但是毕竟从前是翊坤宫一宫主位,又是妃位,享了半世的风光荣华。臣妾斗胆……” 乌拉那拉氏双手交叠在养心殿暖阁的如意海水龙纹地毯上,仪态端庄地缓缓磕下头去,随后挺直了腰板,跪正色道:“臣妾斗胆,恳请皇上能以嫔位之礼,下葬年家妹妹。斯人已逝,过往的一切对错是非,皇上就莫要与她计较罢! 这也是臣妾,身为六宫之首,能对她的最后一点照拂了。” 殿中极安静,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苏培盛垂着头,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只盯着皇帝的右手。 皇帝微微握紧了手,复又松开。 乌拉那拉氏泣声道:“求皇上成全!”她说着,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两串珠泪夺眶而出,跌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胤禛眼色转冷,垂头沉默了半晌,语调平平地掷下一句:“就照皇后说的办吧!” …… 虽是白日,风雨如晦,殿中阴暗不已,眼见着又有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要下。 回到坤宁宫,乌拉那拉氏似是再也撑不住一般,微微瘫软在华容身上。 华容低声道:“皇后娘娘,您何必做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横竖年氏已经过了身了,也见不着您的这个人情!” 乌拉那拉氏紧闭双目,冷冷道:“本宫哪里是为了她?本宫是为了自己!今日,虽一时难免惹皇上不快,但等他气头过了,自会体察到本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再说了——一个死人,别说嫔位之礼了,便是以皇贵妃、皇后、太后之礼下葬,又能碍着本宫什么?” 乌拉那拉氏说完这句,再不多言,只是低声命道:“取本宫早上抄的那卷经书来!” 华容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窗外“轰”的一声,惊雷乍起。 乌拉那拉氏歪了身子在炕上闭目养神,被这惊雷吓得一哆嗦。 “等到发觉,找人抱下来的时候,说是从头到脚都已经发硬了,一只眼睛还翻着,怪……怪吓人的。” 小太监的话音,似乎又在乌拉那拉氏耳边响起。 听着窗棂被风吹得砰砰自响,她双手间竟沁出了层层的凉汗。 年氏,这嫔位之礼,就当是我乌拉那拉氏给你的补偿吧!你好好地上路,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切切勿入帝王家! 第一百六十六章 欲盖弥彰 燕禧堂前厅。 厚重的帘幕隔绝了窗外的风雨声,堂内灯火辉煌。 小苟子躬着腰笑道:“皇上前日就对奴才说了——等贵人好一些了,让奴才把麒麟抱来,务必要逗贵人高兴才是。” 吉灵坐在椅子上,一名宫女跪在她面前的软垫上,轻轻揉捏着她因为长久卧床而有些麻木的小腿。 另一名宫女则捧着一盘核桃,碧雪坐在旁边,拿着一只七角累丝缠银小果子锤,一颗颗核桃地砸过去,每砸出一点果肉,就聚在旁边一只玉碗里。 那玉碗里,已经堆积起了不高不矮的一座小山。 另一名宫女站在吉灵身后,手中握着把犀角梳子,一遍遍地梳着吉灵一头长发。 吉灵坐在椅子上,抱着麒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麒麟背上的毛,脸上是抑不住的笑意——麒麟太可爱了!她穿越之前,从小就想在家里养条小狗,偏偏妈妈不让,说是狗狗掉毛,没法打理。 没想到穿越过来倒圆了心愿了。 麒麟今天换了一件小衣裳,不再是上次的麒麟服了,是件狻猊马衣,用良鼠皮毛做成,头上戴了一只纺丝软里老虎头套,头套上又做了两只眼睛,用了金银绣线流苏,粼粼生光。 吉灵抬手捏了捏麒麟耳朵,就发现这老虎头套真是讲究啊——不但外面针脚工整,就连里面都是棉花软衬,把麒麟两只小耳朵软软地包裹在里面,难怪它一点都不排斥这头套呢! 小苟子从腰上摸出来一面玩具一般大小的小铜锣鼓,笑着道:“贵人有所不知,麒麟还有一技擅长哩!” 他说完,右手腕一抬,握住一根小鼓槌,在锣鼓面上轻轻敲打起来。 麒麟正在半眯着眼睛,被吉灵顺着毛,还将小脑袋抵在吉灵手里。 它听见锣鼓声,忽然就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珠子,浅粉色的小舌头吐了一下,“汪!”地叫了一声。 随即,它一歪脑袋,一骨碌从吉灵腿上爬起来,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暗号似的,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小苟子。 随着鼓点的不断加密,麒麟的小胖腿在吉灵膝盖边缘不断试探。 吉灵看它似乎是想要跳下来的意思,就用一只手捞住它的小肚子,把它从自己膝盖上放到了地毯上。 麒麟一着地,立即跟着鼓点的节奏,开始前后移动四条小胖腿,摇头晃脑,还时不时后足蹬地站起来,将两只前爪放在胸前直晃。 晃得它脑袋上的金银绣线流苏全部都在抖动。 不一会儿,它居然摆出了扑、跌、翻、滚、跳跃、擦痒等动作。 吉灵先是吃惊,然后就哈哈哈哈笑了出来——幸好这会儿没塞核桃在嘴里。 “它在表演舞狮子吗?”她一脸惊喜地问小苟子 小苟子也笑。 他笑着笑着就放下了锣鼓,恭恭谨谨地对吉灵道:“回贵人的话,宫里节庆时,有过班子舞狮子,麒麟跟着皇上,在旁边见过几次,后来不知怎的便学会了舞狮子,皇上有时候政事疲惫了,也喜欢看呢!” 吉灵捂着肚子,转头对碧雪笑道:“你别说,还跳得真像那么回事!” 碧雪也笑得前仰后合,握着果子锤的手都在发颤,核桃都砸不下去了。 主仆两人欢声笑语中,帘子微微掀起,是七喜轻轻走了进来,对着吉灵蹲了身子行了个礼,吉灵瞧着她脸上神色有异,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七喜上前去,抬起手挡住嘴,低声在吉灵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苟子见状,便收起了铜鼓。 麒麟见没有鼓点了,顿时回转了身子,跑到吉灵脚下,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前爪,不住地刨着吉灵的衣裙下摆。 吉灵知道它的意思,一伸手把它给捞起来了,重新放在自己膝盖上,又顺手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麒麟惬意地闭上眼,又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抵在了吉灵手心里。 吉灵听着七喜说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问她道:“是昨儿夜里的事吗?” 七喜点了点头,又道:“听闻早上皇后娘娘求了皇上,要以嫔位之礼下葬,皇上也准了。” 吉灵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才慢慢道:“她前脚才进了乾西五所,没想到后脚就出了这事儿。” 小苟子躬着腰,听她们主仆两对话,知道不适合再留下去,便道:“吉贵人,那奴才……” 吉灵点了点头。 小苟子立即伸手召唤麒麟,谁知道它的小脑袋挨在吉灵身上,是一副不愿意离开的表情。 吉灵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顺着毛,这时候看见这情形,就道:“不碍事,你先去吧。” 小苟子出了前厅,吉灵才问七喜道:“是皇后娘娘亲自求来的嫔位之礼?” 七喜点头道:“可不是!听说皇上本来是老大不乐意的,后来皇后娘娘下跪哭求,言辞哀切,皇上便准了。” 吉灵“哦”了一声,欲言又止,瞧了一眼堂内的宫女们,又看看七喜,没说话。 七喜会意,便抬起头道:“主子有些乏了,你们出去罢,这儿有我守着就是了。” 眼见着宫人们都出了去,只剩下碧雪和七喜。 碧雪伸手比划在自己脖颈上,一吐舌头,压着嗓子对吉灵道:“主子,那一位前天才进的乾西五所,偏偏昨天就吊了脖子,这也太……” 七喜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吉灵没说话,沉默地一遍遍顺着麒麟脖子上的毛,最后才垂着眼道:“人都过身了,别议论了。” 她抱着麒麟,注视着远处的灯烛,心里一遍遍想着:是皇后么? 还是宫里其他的与年妃有宿怨的仇家? 或者真的是……年妃自己不堪其辱,心里受不了从妃子到官女子的落差,才寻了短见? 如果是皇后,这未免下手也太急了——所以才要用嫔位之礼来掩饰? 难道她就不怕欲盖弥彰吗? 如果是皇后……如果是皇后! 吉灵脑海中,浮现出乌拉那拉氏平日里看自己时温柔可亲的眼神,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暴风骤雨连着下了两夜一天,第二日,终于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乌拉那拉氏难得来了心情,带着一众奴才去了御花园里赏荷。 她扶着华容的手,举步进了御花园东北角上的亭子,刚刚坐下来,便瞧见御花园一角的天空上飘飘扬扬飞荡着一只风筝。 乌拉那拉氏微微抬头,不动声色地瞧着——与她之前看过的不一样,这一次,这次风筝是赭红色的。 陈血一般的赭红色、庆功报喜一般的赭红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关照 乌拉那拉氏瞧了半晌,神色只是淡淡的。 华容顺着她的眼光瞧向那只风筝,只看了一瞬,便转过脸来,望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一笑,低低道:“装疯卖傻了这么久!想必也辛苦得很,不怪她按捺不住,要向本宫表功了。” 她顿了顿,仿若自语自语一般道:“有功当奖,也罢。” …… 接下来的几天,一个出乎吉灵意料的消息是,原主母亲居然很快就要进宫来探视了! 紫禁城中,对这一方面的管理还是挺严格的。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被选进皇宫以后,如果想家人了,母亲是可以进宫和女儿见面的,兄弟姐妹则连门儿都没有。 因为胤禛提过,吉灵也细细问过奴才们,知道一系列程序复杂:要先给皇后打申请,走个流程,皇后批准了以后,就会让太监出去传旨。 而娘家人诚惶诚恐地接待过宫里来的公公之后,还要再向宫里递牌子觐见,请求批准。 最后一步就是选日子——一般来说,三节两寿、四时八节这类的大节日才有可能获得审批。 选好了日子,按照规定的时辰,娘家人就可以进宫来探视女儿了。 七喜传来的皇后原话是:吉贵人护驾有功,兼着身子又受了伤,精神萎顿,一切程序,能免则免,尽快地将娘家人传进宫来——让贵人和娘家人多说说话,对病情也是有好处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四爷关照过的结果。 果然,在宠爱面前,一切规矩都是纸老虎。 探亲的地点,例来都是在顺贞门,到时候会临时支起黄色幕帐以为会面场地。 不过皇上说了,吉贵人伤情还未痊愈,也不可奔波去顺贞门。 于是坤宁宫就问:要不让吉贵人回景阳见她母亲? 最后皇帝回复的意思是——就让吉贵人在燕禧堂中见娘家人。 居然就在养心殿?! 吉灵瞠目结舌,大大吃了一惊,同时心里又挺感动——胤禛这是真的舍不得她带伤走一步路啊…… 七喜看她不安,就想着法子宽慰她:“主子,便是在养心殿觐见,也是不打紧的,您想啊——皇上便是接见大臣们,不也是在养心殿吗?” 到了觐见那一天,吉灵一早地就穿整齐,她在脑海里,把原主关于娘亲的记忆回想了好几遍了,然后她才发现,原主这个姑娘,对她爹的怨念很深啊…… 原主的记忆里尽是她爹怎么样娶侧室、侧室怎么样可恶、家里怎么样鸡飞狗跳……。 用完了清汤寡水的早膳,吉灵伸长了脖子又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渐渐有动静了。 远远地一堆人嗡嗡杂杂地过来,听出来内中有苏培盛的声音,吉灵吭哧就站起来了。 宫女们打开门,卷帘,行礼。 苏培盛隔着帘子给吉灵请了安。 他退出去了。 门被轻轻地掩上了。 探亲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般日落之前总是得出去。换句话说,现在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吉灵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能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身影,个子中等,鹅蛋脸,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丰腴,是诰命夫人的打扮, 这必定就是原主的母亲了。 那妇人站在门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七喜和碧雪已经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先请安行了礼,随即便笑着搀扶她进来。 吉灵从帘子后面转出来。 那妇人见贵人出来,全身一震,顿时抬起脸,盯着吉灵只瞧了一瞬,顿时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伸出双手向吉灵。 她眼里全是满满的宠溺与想念,含泪道:“娘的乖儿!娘的心肝!灵儿,到娘这儿来!” 吉灵刚刚上前了半步,就已经被紧紧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鼻中闻着的尽是脂粉香气,差点没透不过气来。 就听吉夫人一口一个“心肝”,一口一个“乖儿”地哭个不停,又像撸猫撸狗一般,摸着她后脑勺不住揉搓,口中只道:“灵儿!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哪!” 吉灵虽是顶着原主的壳子,这时候也感受到了原主所拥有的浓浓的母爱,她想起自己在现代的母亲,居然莫名地鼻子有些发酸。 七喜抿着嘴,伸长了手臂,费了老大劲,才将吉灵从吉夫人臂膀中解救了出来,又出声提醒道:“夫人,贵人的胳膊受了伤,您可仔细着,太医说了,千万不能碰着了!” 吉夫人闻言,顿时收了声,她放开了吉灵,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拉着吉灵的手,上上下下瞧着,掀起她衣袖,道:“给娘看看!” 待得见到那裹帘,吉夫人的眼泪珠子顿时又掉了下来,只是心疼地道:“怎的伤得这般重!” 吉灵摇摇头,拉着她走到桌子旁坐下,道:“您别担心,我这伤情,比一开始的时候已经好多了——现在只要隔三差五,按部就班地给伤口换药就成了。太医说了,到了八月中旬,差不多就全好了。” 吉夫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吉灵,听她说完,不由得捧着心口悚然道:“我的儿!这样便叫‘好多了’,那前阵子又是什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想起还没行礼。妃嫔母亲,不必跪地磕头,但见礼是必须的。 吉夫人站起身,刚要行礼,已经被吉灵扶住了。 吉夫人扫了一眼旁边宫人,便顺势握住吉灵手道:“灵儿,跟娘来。” 她说着,已经神神秘秘地往里面走去,待得见到内里的陈设记精奢,不由得又是一怔。 待得无人之处,吉夫人便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金镶玛瑙小珠宝盒塞给吉灵。 那珠宝盒还热乎乎地,带着吉夫人的体温。 吉灵很意外,轻轻按住她手道:“娘,皇上对我很好,我什么也不缺,真的,你还是留着给自己罢!”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眼,打量吉夫人,就看她发间、耳间的首饰,都是极简朴的式样。 吉夫人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这盒子娘找人特制了!底下是空心的,里面装了娘攒的六百两银票,每一百两是一张,一共六张,宫里用度,有明有暗,哪能没点傍身钱?你给我老老实实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乾清宫,日精门向南一带。 御驾行过,胤禛无意向旁边瞥了一眼,忽然便见围房处有火星儿不断在房檐处飞闪。 第一百六十八章 牵挂(三更) 胤禛眼一眯,指着那围房就道:“怎么回事?” 苏培盛只瞅了一眼,回身立刻提溜了个小太监去看,不一会儿,人回来了,道是乾清宫后面的做饭值房,正在备膳,留了个灶眼一直燃着,天干物燥,火星没留神就冒出来了。 胤禛盯着他,听他说完,就有点牙痒痒。 他一扬下巴,冷声道:“去,告诉值房的奴才——凡事不可不为之预防,宫中火烛,务必小心,再小心!” 苏培盛在旁边,觑着皇帝脸色,就知道他铁定是想到了前朝那件事。 康熙十八年,太和殿因为御膳房值守太监的疏忽,烧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火势烈烈,令人心惊胆寒。 火乘风势,金銮大殿,顷刻之间,化为焦土。御膳房的负责人以及当事的太监,被处以绞刑。 也就是那一年,吴三桂叛乱,太和殿大火一事,更添不祥,康熙帝龙颜震怒。 那时候,胤禛尚在襁褓之中。 这件事,也是他后来长成了一些。听孝懿仁皇后私下里说的。 直到他二十岁,也就是康熙三十六年,太和殿才在废墟上被重新搭建了起来。 这件事给胤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登基以后,虽然日理万机,但对于紫禁城的防火事宜从来没有少了重视——不管是三大殿的镀金铜缸,还是东西六宫中随处可见的铁缸,内里都储存满了水,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胤禛对那小太监命令完后,抬头皱眉瞧了一会儿那围房的房檐,还是不放心,他转头又吩咐苏培盛:“即刻传朕的旨意——让内务府造办处,把乾清宫日精门、月华门这一带的围房…… 他沉吟了一下,摸了摸腰上,立即改口道:“不,把宫中临近做饭支出的房檐,统统给朕改成风火檐!以昭慎重,防范于未然!” 所谓风火檐,紫禁城里又叫做封护檐。 这是一种对于梁头的保护,使木头不至于直接暴露在外面,这样一来,即使做饭值房飘起了火星子,落到风火檐上,也不会有着火的危险。 苏培盛连声答应着,招手喊来了小陈子伺候着,自己一转身去了。 小陈子刚刚被提溜到皇帝旁边,胤禛又瞧出问题了,他皱着眉,冷不防地问道:“这一带的火班呢?” 火班就是紫禁城中专职防止失火的队伍,按照现代的观念来理解,差不多约等于消防队。内里有步军、披甲人、苏拉等。 一支火班大约有一百人的名额。每日更换着值守。 小陈子一时间语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汗都快下来了。 幸好胤禛一甩袖子,已经大步往前走了,头也不回地就丢下一句道:“乾清门火班的值守——人找着了,即刻让他滚来养心殿!” 到了养心殿,胤禛坐进暖阁书房,阁内角落的两只冰桶,袅袅地往外面冒着白气儿。 不一会儿,他左手里捧上了热腾腾地茶盏,右手握着御笔,眼睛盯在一堆要处理的折子上。 一盏茶后,苏培盛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伺候了——皇上让他去传旨,他却不会真的跑远,半道上,他早就一挥袖子抓了人,连滚带爬地替他去了——能替苏公公办事,那是天大的荣光。 皇帝身边,可离不了他苏培盛伺候! ……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终于沉沉地染上了黑色,胤禛看着宫人们静然无声地在阁中点起灯烛,忽然想到一事,便开口问道:“贵人今日母家觐见如何?” 这话是问伺候宫人的了。 宫人一醒精神,立即就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话,吉夫人是下午时候便出了宫的,夫人陪着吉贵人用了午膳,这会子精神好了许多!” 胤禛哼了一声,心中暗自道:除了受伤的那头几天,平日里,她什么时候精神不是好得很? 他低下头,心中牵挂到吉灵,折子一时也看不下去了,便起身向外走去,经过苏培盛身边时,吩咐道:“去燕禧堂。” 穿过走廊,刚刚到燕禧堂门口,宫女们便老远地跪下行礼了。 胤禛走了进去,苏培盛跟着迈进,止步在前厅。 宫女们一层层打起帘子,胤禛微微侧头走了进去,便见吉灵绕着桌子正在房中慢腾腾走着,见胤禛来了,她一转头,止住脚步,刚刚屈了膝盖,胤禛一把已经把她拉起来了。 他握着她手,走到桌子边坐下,先是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瞧,然后才道:“今儿如何?” 吉灵知道四爷是问她:亲娘来过了,感觉如何? 其实如果让她用一个词来形容今天这场觐见,那有一个词再合适不过了——“尬聊” 尴尬的聊天……真的尴尬! 顶着别人女儿的虚壳,听着吉夫人的各种叮嘱,尤其是还被硬塞了六百两银票——六百两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可是相较于胤禛给她的各种赏赐,就相形见绌了。 要知道,四爷对她,可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吝啬过。 但是当吉灵看见吉夫人穿戴简朴甚至清寒,她拿着这钱,简直有种深深的内疚感。 胤禛当然不知道吉灵所想,就见她忽然不说话了,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有点懊丧。 胤禛怔了怔,很自然地把吉灵脸上的懊丧理解成了“怅惘”。 是啊,娘家人就进宫了半天,随即又出宫了。 思亲不见倍思亲,相见时难别亦难,灵灵怎么能不怅惘呢? 胤禛伸手拥过吉灵,揽着她在怀里,避让开她那只受伤的手臂。 他轻轻握着她肩头,放软了口气,安慰道:“不打紧,机会多着呢!朕跟皇后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你想见娘家人,随时跟坤宁宫递申请,朕无不准许!” 吉灵缩在胤禛怀里,听着这话倒是很感动的,只不过她知道——四爷彻彻底底误会了。 静静坐了一会儿,到了吉灵通常用晚膳的时候,七喜问过皇帝后,才让外面送膳的御膳房太监进来。 菜式依旧是极清淡的。 虽然道道做的样式精美,但而吉灵用眼睛看了一下,差不多就饱了。 倒是胤禛难得地连用了两碗米饭。 他放下碗,见吉灵百无聊赖地提着筷子,沾着一点蜜糖汁而在空碟子里画画,便微微摇头,亲手给她舀了一碗莲藕百合莲子汤,指着命道:“朕不多勉强你,你只将这碗汤听话喝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粘人 皇帝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吉灵不能不听,便捧起碗来咕嘟咕嘟喝了。 随后,她完成任务一般放下碗,胤禛见她嘴角上沾了一片干桂花,便微笑着伸手拈了下来,旁边伺候着的宫人见状,都低下头去。 吉灵舔了舔嘴唇,心道:这莲藕百合莲子汤虽是看着清汤寡水的,但是喝起来甜蜜蜜的,味道还真不错呢,倒是让人有了食欲! 她向桌上瞅了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值夏天的原因,总之,御膳房今天算是和藕结了梁子了——清炒莲藕、藕粉蜜汁羹、藕炖排骨…… 另有一道炸藕盒。 吉灵穿越之前,妈妈经常给她做炸藕盒,香酥可口,每次炸出来,香味都能从厨房门缝里一直窜到她房间,她一口气能吃半盘。 吉灵伸筷子夹了一块,御膳房做的炸藕盒稍微改良了一点——内里的肉馅放得很少,反而混合进了一些藕泥,估计是为了避免口感过于油腻。 藕片外面则是麦粉、玉米粉、江米粉三种混合,把薄薄的藕片裹得厚厚的,炸了之后,一个藕盒蓬松开来,看上去极大,正对了吉灵的胃口。 胤禛看她吃得香,便亲自又夹了一块藕盒子,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低声道:“多吃点。” 吉灵就看胤禛反而停了筷子,只是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吃——胤禛脸上的笑意太温柔,吉灵无端端只觉得有些无措起来,她赶紧埋头苦吃,用来遮掩。 正吃着呢,忽然吉灵就感觉到腿上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着自己。 吉灵用眼神向下一瞥,果然是麒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两只小胖爪子挠着她的腿,她一乐,不动声色地一伸手,就把麒麟给捞起来了,放在自己膝盖上。 胤禛正微笑着看着吉灵,忽然冷不防就就见到桌边冒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 胤禛:…… 麒麟没有消停,两只小爪子扒着桌子边,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瞧着桌上香喷喷的藕炖排骨,又转头可怜巴巴地瞧着吉灵,毛茸茸的小尾巴在她怀里甩成了一朵花。 它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吉灵素来对小动物这种无辜又可怜的眼神,简直没有丝毫抵抗力。 麒麟呼哧呼哧又一低头,用脑袋拱了一下吉灵的胳膊,她的心简直化成了一滩水,立刻就夹了一筷子炖排骨,把骨头剔掉,拿在手上喂给麒麟。 麒麟舔了舔粉色的小舌头,乖乖地吃了,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用脑袋在吉灵手掌上开心地蹭了蹭。 吉灵本来以为它还要吃,又夹了一筷子排骨。 谁知道麒麟一转头,舒舒服服地趴在她膝盖上不动弹了。 吉灵顿了顿,只好将排骨放在自己碟子中。 胤禛瞧了,倒是有所触动,抬手指了指,一眯眼冷冷道:“畜生尚知道不贪心,哼!倒是比人强多了!” 吉灵知道他多半想到的是朝中纷争。 此时才是雍正三年,离胤禛登基不久,并非雍正朝中后期的政局稳定时期。 局面尚为紧张——胤禛刚刚料理掉年羹尧及其年党……密折制度、设立军需房又是满朝风雨。 要知道,“皇权——相权”制度是从秦汉以来,古代官僚帝国的基本政治运行模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或许有些朝代没有明面上的“宰相”,但那只是换了一种表现形式——牵制、分离皇权的机构,从来都存在于每一代皇朝中,未曾远离。 皇权与相权的博弈,几乎是千年来所有君王都要面对的难题。 吉灵从来不敢接这种话茬子。 她放下筷子,双手抱住麒麟肋下,给它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安静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顺着麒麟身上的毛。 胤禛眉目深锁,显然是自个儿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膝盖,长叹了一口气,猝然开口道:“灵灵,你早点安置。” 说完,胤禛一扬手,便令奴才去收拾床铺。 一时间,吉灵吃完了,七喜扶着她站了起来,胤禛瞧见她走动时还是小心伤口,不敢走快,动作僵硬,甚是不方便。 都成这样了……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还是记挂着麒麟,紧紧地把麒麟抱在臂弯里。 胤禛又好笑又好气,也不理旁边有人,走过去便一把打横抱起了吉灵,直接连人带狗地送到了床铺旁边,将吉灵放置在床上。 吉灵向床里面缩了缩,胤禛却一把按住,嘴角含笑,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麒麟还趴在吉灵怀里,胤禛俯身,它便灵巧地尾巴一甩,躲到了吉灵臂弯里。 胤禛回身,见宫人们皆低着头,这才神态自若地抬手拎了拎衣领,对七喜道:“好好伺候你家主子!” 他话是这么说,人却并没走,只是回转了身子,又细细给吉灵掖了掖被子角,仿佛看着一件自己珍爱的宝贝似的,低声道:“你好好睡,若是朕料理了事情尚算早,朕便来陪你。” 吉灵被他牢牢地掖在被子里,跟个大宝宝似的,手也拿不出来,只好瞧着胤禛,小声小气地道:“那时候……那时候我怕是都睡着了。” 说了这话,她就有点后悔——怎么听着像赶胤禛走似的? 不是那个意思呀! 胤禛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额头,凝视着她,笑了一下,没说话,一转身出去了。 麒麟一直扭着头,目送着胤禛出去了,见到胤禛的身影在帘子旁边一消失,它便立即欢快地摇起尾巴,扫在吉灵脸上,又在吉灵身上蹦跶来蹦跶去。 七喜见状,连声喊着“小祖宗!” 她赶过来,一把就把麒麟给扯下来了,笑着道:“主子,麒麟和您亲近得很呢!您瞧瞧,它连皇上都不大搭理,就粘着主子!” 她一边说,一边抱着麒麟,握起它一只前爪,又瞧了瞧它四只小爪子,啧啧道:“主子,麒麟可不能上床,都是在地上到处跑的,仔细踩脏了床铺!” 吉灵瞧了瞧燕禧堂纤尘不染的地面,她忽然就想到了穿越之前看见小区里,有的邻居遛狗,给狗狗穿上了鞋。 “七喜,咱们给麒麟…… 她刚要开口说,可以给麒麟做四只小鞋——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 给小狗穿穿衣服也就罢了。 穿鞋……动物脚掌上有独特的构造,可以帮助它们抓稳地面,若是做了小鞋子,麒麟说不定会很受罪呢。 第一百七十章 一堂和气 养心殿一墙之隔,隆宗门内北侧,军需房。 胤禛一早便下了严令:军需房乃军务重地,皇帝王公大臣非奉特旨,不得擅入。 此外,他召见军机大臣时,太监不得在侧,帘前、窗外、阶下亦不许闲人窥视。 为了彻底做到军务保密,胤禛又命都察院派出满汉御史各一名,每天在军需房值房处巡察,日夜不休。 他甚至还下了一条很铁腕很雍正的旨意——军机重地,有上台阶者,处斩! 此时,他从养心殿堆了一桌案的折子中站起身来,夜已是极深了。他想到方才的军务要下达,顿时命人传召重臣入军需房。 漫天的星子碎银一般洒在天幕上。 苏培盛默默地跟随在胤禛侧边。 他瞧着皇上脸庞:皇上口唇端正而有棱角,五官清朗,只是满面疲态,脸颊瘦削,眼下是掩不住的乌青。 苏培盛想要劝说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但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他很清楚——这位爷如果想要做什么事,这天下怕是没人能挡得住的。 胤禛从登基之初,便亟亟求治,乾纲独断,所以他要求,军需房必须能和养心殿快速连通起来,军需房旁边,得留有一条通往养心殿的专用通道。 这条路穿过宫墙,经过御膳房,直达养心殿,是只有胤禛一个人才能走的密道。 其实养心殿不是不能谈军务:西暖阁就是一个挺适合的地儿。 但是每当涉及西北两线军务时,天性谨慎,做事滴水不漏的胤禛往往会选择——自己举步前往军需房。 因着皇帝叫得急,臣子从外宫大臣值房过来,尚有一段距离。大臣们尚未到来,宫女们已经静无声息地,将内务府准备的堂餐、果饵、冰瓜、凉茶都送了上来。 门廊下的长桌上,放了四只暖壶,下面用明炭暖着,内里是香喷喷的小烧饼,玲珑精致,大小正适合一只入口,不会满口掉屑,弄脏衣服。 烧饼咸甜各味都有,大臣来时,如果皇帝传召得急,尚未吃晚饭,便可取用一二,先垫一垫肚子。 因着是夜间政务,另有景运门御膳房送来的一桌极精致的小茶席,已经在军需房值房里备下了——就怕皇帝与大臣们议事夜深,腹中空空,需要边吃边说。 在这等待的时间内,胤禛便抬头打量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军需房——这是五间悬山顶小屋打通练成的一个大通间,另有小门空院一处。与皇帝皇后的宫殿相比,实在显得寒酸。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很难让人把它与帝国的权力中枢联想在一起。 然而胤禛事事低调,不喜张扬,这简朴而务实的军需房正合了他的脾气。 他右手握拳,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在左手心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同时,他抬头望着墙上——墙上是他御书题写的匾额“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刚柔相济,气势雄伟,颇有帝王欲凌驾雄强的气概 胤禛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墨迹,很是生出了些感慨:“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写下来的。 因着这段时间鄂尔泰和张廷玉很是不对付,势同水火,光是御前,就争辩了三四次。 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手心手背都是肉,哭笑不得下,胤禛只好写了这四个字。 张廷玉虽性子温柔,为人却不迂腐,做起事来也是极灵活的,懂得机变圆通,满朝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胤禛还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说过的趣事——康熙朝的大学士,汉臣张英的老家在安徽桐城,有一年,张家的老家人和领居家为了盖房子,争地皮,闹得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老家人一怒之下,就写了一封信,直接告状寄给了在朝廷里做大学士的张英——也就是张廷玉的父亲,要张英以大学士的高官身份为他们撑腰。 大学士张英读了这封老家家书后,二话没多说,只回复了一首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 老家人收到张英的信以后,虽然不大乐意,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主动让出了三尺地皮。 结果邻居很是愧疚,也让出了三尺地。 如此一来,邻里和睦,重归于好,两家的屋宅中间还空出了六尺宽的一条路,成为了“六尺巷”,一时传为美谈。 想想,这样一位父亲教出的儿子张廷玉,会是什么脾性呢? 所以啊,像张廷玉这么一个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的人儿,都能被鄂尔泰激得脸红脖子粗,当堂争辩了起来,而且还不止一次!可见鄂尔泰…… 胤禛想到这儿,就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头疼得很! 不多时,人一个个地来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兵部尚书性桂。 虽说军需房大臣的任用,主要取决于同皇帝的私人关系,不讲出身,惟用亲信。但能爬到皇帝身边,被皇帝当亲信用的,哪个又不是已经站稳脚跟的股肱之臣? 四人按规矩在军需房帘堂内拱立等候,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与兵部尚书性桂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很默契地把张廷玉与鄂尔泰分隔了开来。 待到胤禛出来,几人磕下头去,皇帝自是叫起赐座。 胤禛扫了一眼四人脸上神情,就知道今日所议之事,怕是鄂尔泰对着张廷玉,又少不了一顿若有若无的挑衅与指责。 他咳嗽了一声,准备先给四人打个底儿。 胤禛慢悠悠地从康熙年间,他身为雍亲王,常言佛事的时候说起,话题悠悠转转地又提到了登基来这三年。 “朕即位后三年,反而没在你们面前言过一次佛事,你们可知为何?”他问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鄂尔泰拱手道:“奴才不知。” 张廷玉也道:“臣,实实不知。” 胤禛笑了笑,大指微微在桌案上叩了叩,道:“佛就是朕,朕就是佛,朕心中有佛,何用再谈佛事?” 他顿了顿,道:“你们为人,只要清晨出门时抬头望天,至晚归寝时以手扪心,自得为人之道矣!” 鄂尔泰被皇帝一顿话说懵了,张廷玉到底是做文秘工作的,素来心思精巧细腻,一咂摸,已经悟出皇帝的意思来——抬头望天?望什么天? 天,就是皇帝! 皇帝的意思,是敲打自己和鄂尔泰呢:议军务之事,就得将君国利益放在首位,抬头看天、心中有君,忠于皇帝,精诚团结,不许内耗,莫要再像前几次那般御前争论不休。 这已经是皇帝,隐隐含了威慑的提醒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兴高采烈 这一趟议事下来,鄂尔泰果然老实了不少,胤禛瞧着他跟个红脖子鹌鹑似的,耷拉着眉眼,心里才算顺畅一些。 议过事之后,胤禛示意几位大臣去了军需房值房,用了半桌小茶席。等到臣子们全告退以后,这一夜也就快过去了。 胤禛回了养心殿,没歇息,直接让苏培盛把养心殿的侍衣太监们叫来,伺候他洗漱换朝服。 得上朝了。 对于胤禛来说,他自己犹如一件控制帝国命脉的,精密运转的时钟,一分一秒都不能错过点。 趁着苏培盛去叫人的这个当儿,胤禛靠在椅子上争分夺秒地闭眼盹了一下,也就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了。 听着金盆金盏相碰撞的声音,他知道,侍衣太监们已经在外面了。 胤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扬声让外间的人进来,然后一气呵成地漱口、洗手、净面。 每一次弄湿了双手,都有一捧蓬松干净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来让他擦干。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就听皇帝随口道:“今日殿中燃的香气,似乎不同往日。” 苏培盛立即就接上了话茬子了:“回皇上的话,皇上说得没错!这确确不是往日里惯用的沉水香。” 他见皇帝眼中微有疑惑,便笑着提醒道:“是造办处前日送来的‘言胥香’,皇上您忘了?那一日早上刚送,中午怡亲王便请旨要改名,最后还是皇上亲自给这香料赐的名儿呢!” 胤禛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前日早上,造办处呈到养心殿的时令新香中,确实是有一味“龙挂香”。 政务繁忙,本来他也没注意这种小事,结果大中午的,怡亲王就诚惶诚恐地赶来请罪,说是他负责的造办处不知轻重,竟然用了“龙挂”二字——因将“龙”“挂”起来,恐触犯雍正逆鳞,所以请旨求改名。 最后胤禛顺口一提,给改成了“言胥香” 十三啊…… 十三弟如今行事是越发谨慎循例了。胤禛这么想着,心中有满意,也有一丝怅惘。 皇帝被伺候着穿上了朝服,挂上了朝珠,苏培盛这才把帝冕从案中小心翼翼地捧起,双手递了上去。 胤禛一边戴着,一边接过早茶来,刚喝了一口,就一脸嫌弃地递给苏培盛道:“这味儿太浓,换盏清淡的来!” 苏培盛连忙应了一声,亲手捧着退了出去,待得退出了帘子,才一招手唤人来更换。 便听内里窸窸窣窣,是宫人伺候着皇帝整装,皇帝张开手臂让人抹平了衣袖,便沉声问道:“燕禧堂昨夜如何?” 宫人不敢不说实话,只细声道:“贵人燕禧堂中,燃烛到天明。” 胤禛听了,眉心一蹙:“她一直等着?” 宫人没敢直接回答,想了个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对皇帝道:“御膳房到了四更天,还往里面送了一次夜宵。” 胤禛听了这话,半晌没吱声,他一垂眼,心里骂道:也是个死脑筋的! 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若是回来得早,朕便陪你”了,反而她还能好好安置,不必眼巴巴地等着。 这小傻子,一直等他等了一夜啊? 胤禛心念一转,足尖微动,几乎就要朝着后殿去了——去瞧瞧灵灵。 但是刚一抬头,他就瞅见养心殿外天色熹微,天际已经开始微微泛出苍白了。 他理了理袖口,薄唇一抿,脸上神色波澜不动,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苏培盛身边时,丢下一句:“上朝!” …… 燕禧堂。 昨儿一晚逗着麒麟玩,兼着又吃了夜宵,吉灵肚子里撑得慌,抱着麒麟,就跟颠小宝宝一样,上上下下地晃着,一直在屋子里打转消食。 七喜手撑在桌子上,居然盹着了,一睁眼看见吉灵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一骨碌站了起来,不安道:“主子还是上床安置一会儿吧,瞧着这天都快亮了,您一宿没合眼!” 吉灵把麒麟交给她,瞅了瞅外面越来越蒙蒙亮的天光,倚着窗台坐下来,一只手顺势就搭在窗台上,下巴压在手背上,闷声笑道:“这些日子养伤,别的事情没做,就是睡觉最多,白天也睡,晚上也睡,你让我还怎么睡着呢?” 七喜接过来麒麟,闻言也笑了。她顺了顺麒麟背上的毛,柔声道:“主子夜里才用的夜宵,要不,奴才让他们早膳延后一些罢?怕是这会儿,主子也吃不下。” 吉灵点头道:“索性让他们一会儿等到快中午再伺候,我用个早午膳就行,两顿合在一起,又省事儿!” 胤禛一下朝,就来了燕禧堂。 一进门,他就看见吉灵穿戴得漂漂亮亮、头光脂滑的,坐在膳桌旁边,握着双筷子,手里还拈了一块糕饼,正在摇头晃脑,专心致志地啃着。 抬头冷不丁见胤禛来了,她眼睛一张,赶紧要放下筷子站起来行礼,胤禛一压手,示意她免了。 他下意识就向膳桌上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毫无章法,有五颜六色的凉拌什锦菜、几个白水的炒菜、清淡的炖汤、同时碗碟间又夹着一大碗碧叶粥、一小碗藕粉羹、还有七八碟精致糕点、小菜、馄饨、烧饼…… “你这用的是什么?”他一边坐下来,一边就轻声笑着,理着袖口问她。 他同时打量着她,就发现养伤这段时间来,灵灵似乎是稍稍胖了些——她原来是尖尖小小的下巴,脸颊也瘦,现在脸颊丰盈饱满了一些,倒有点鹅蛋脸的意思。 脸型一变,气质也跟着变了。 胤禛就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灵灵不说话的时候,与从前相比,越发显出一种……唔,持重大方的气质来。 吉灵于是开始小声地给四爷解释早午饭,说了一会儿,她忽然一拍脑袋,意识到:不对呀,本来清朝皇室一天就是两顿饭嘛。一顿早饭,一顿晚饭,早饭是上午八九点的,晚饭则是下午一两点。 所以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被这个规矩搞得很糊涂——下午一两点钟就吃“晚饭”,那等到真正晚上的时候,肚子不饿吗?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两次正餐之后,各有一顿小吃。 胤禛笑眯眯地听她说,还是一如往常,握着她的手。 两个人坐在桌边,胤禛就看吉灵说得兴高采烈,忽然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猛地闭了嘴。 他也不去多问,伸手就捏了捏她脸蛋——果然把人喂胖了一点,连脸蛋捏起来都软嘟嘟的。 胤禛就看见吉灵脸慢慢地红了——她转过脸去,伸手盛了碗汤,热情邀请着自己喝汤,想努力掩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没用,红彤彤的耳朵根子早就出卖了她。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中元节 胤禛瞅着她这样子,心就软了。 他又想起来今日朝中官员趣事,反正是饭后消食时光,便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给吉灵听。 他语音清朗,便是简单一件寻常俗事,娓娓道来,也说得抑扬顿挫。 吉灵听得有滋有味。 燕禧堂中,今日帘子是全部打起的,窗外的日光正是极艳时,斜斜地从屋檐上漫进来,堂下光影斑驳。 他握着她的手,这一刻的辰光,迟缓安逸如一生一世。 ……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到中元节了。 从内务府到紫禁城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各宫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七月十五做准备。 其实所谓“中元节”,严格意义来说,算是道教的说法。 这一天,若是在佛教里,则被称为盂兰盆节——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相传释迦牟尼有个弟子叫做目连。目连的母亲死后被打入恶鬼界,饱受折磨。 目连为救母,按照释迦牟尼的指点,设盂兰盆供奉,以果品供奉十方僧众,以求其母摆脱恶鬼界,故此得名。 不过,民间俗称这一天叫“七月半”,也就是鬼节。 老百姓们往往提前几天,就要去市井中大肆采买准备了。 一般来说,百姓们买的是靴鞋、幞头、帽子、纸钱香烛……手头宽裕的还会买金犀假带、五彩衣服。 更有财力的高门大户会请僧尼到家中诵经,追荐亡灵,晚上则沿着河流放河灯。 从宫人口中,吉灵才得知——原来紫禁城往年里的活动和民间的差不多,也是要放河灯的。 前朝康熙帝在的时候,每逢七月十五,正好是他驻跸在避暑山庄的时候,他就命人在避暑山庄中的河道放灯。 那时候,避暑山庄里还会为皇帝和后妃们安排不少承应剧目上演,演的最多的是《迓福迎祥》、《三元显迹》、和《金泉悟修》,每出戏都很热闹。 吉灵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伤情也在渐渐好转,直到拆了胳膊上的裹帘,安太医终于开口道,贵人可以回景阳宫慢慢调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吉灵一下子就催着七喜、碧雪收拾张罗了——在胤禛的养心殿后殿,堂而皇之住了这么久,虽然坤宁宫没什么动静,可是她心里始终打鼓。 位远卑于皇后而宠爱甚之。 再一天天地待下去,就怕扎到坤宁宫的眼睛了。 她找了一天机会,看着胤禛心情不错,就把肚子里这份担忧,跟胤禛老老实实地说了。 胤禛听了,盯着她瞧了半天,他倒是没说什么,可是眼里眼外的神情似乎都是在笑她胆子太小。 “我心里有压力,求皇上成全。”她实话实说,一脸老实地恳求他。 胤禛被她软语缠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拍拍她手背,把她向怀里扯了扯,颇为不舍地点了点头。 回去就回去吧,反正待到八月下旬,大家伙儿横竖都要离开紫禁城。胤禛慢慢地想。 …… 搬离燕禧堂的日子定下来了,是七月十四。 吉灵刚刚被胤禛抱进燕禧堂的时候,只有七喜、碧雪简单收拾了景阳宫里的衣裳杂物,装了几只小箱子,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伺候她了。 可是等到她回去的时候……胤禛这些天的各色赏赐:珠宝摆设、首饰、珍玩、文房雅设、书画、西洋玩意儿、整整堆了十多只箱子。 这还是精简过后的——譬如拿清玩摆设来说,便有翡翠、玛瑙、珊瑚、水晶、文竹、黄杨木、象牙器、雕漆一堆材质,要是全部都装进箱子,估计攒起来得有二三十只箱子。 这一大拨箱子和一大拨抬箱子的奴才。浩浩荡荡地跟在吉贵人一行后面。 抬箱子的奴才抬得手软,额头上满头大汗。 满宫里的人,但凡长了眼珠子的,都瞧得透透的。 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小芬子小达子那头,是一早儿就得了消息的,领着依云、小可子、在另外四个杂役太监的帮衬下,赶在七月十四之前,大家伙儿忙活了足足一天,里里外外刷洗了个遍,院里的青砖简直光滑得苍蝇落在上面,都要摔个跟头。 七月十四,吉灵被七喜、碧雪簇拥着,刚刚进了景阳宫东侧院,就看见张贵人带着麦冬,站在院门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麦冬一回身见她来了,顿时眼睛一亮,捏了一把张贵人的胳膊。 张贵人一个激灵,一转身。看见吉灵了,顿时上前来就握住吉灵的手。 小芬子、小达子双双跪下,喜不自胜道:“主子可算回来了!给主子请安,主子万福金安!” 依云也跟在后面磕下头去。 吉灵瞧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就忍不住笑了。 她转头又对张贵人道:“生煎,你一切都还好吧?” 张贵人闻言用力点了点头,道:“吉姐姐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待得进了正屋,吉灵忽然就有点不习惯了——这屋子怎么变得这么小? 这种感觉穿越之前她也有过一次——那时候她刚刚考上大学,学校给新生分配的宿舍很小,一点不夸张地说:进去以后,人就跟螃蟹似的,只能横着走。 一个宿舍住四个女生,如果舍友把椅子拖出来写作业,简直连转个身都困难。 她当了一个月的螃蟹,结果放假回家,一进家门,忽然就吃了一惊——家里客厅怎么这么大?简直像个小舞台。 当然,家里客厅绝对没那么大——这就是环境的对比给人的感受。 难怪古人要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吉灵打量着屋子里,小芬子和小达子已经将满屋里都扎上了花儿,到处张灯结彩,花红柳绿的,倒是……倒是很喜庆。 吉灵坐下了,口渴得要命,她一口气喝了半碗热茶,这才对七喜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都去歇一歇。小芬子,东西不忙着收拾,让人都抬进屋子里就好!” 小芬子一迭声地答应了,刚要转身去安排,又悄声提醒她:“主子,明儿中元节,宫里是有安排的。坤宁宫今儿一早就给东西各宫递了话,主子明儿恐怕得起早。” 吉灵听了,凝神想了想,放下茶盏道:“好,我知道了,你去罢!” 她注视着小芬子的背影,心里忽然转过个念头。一拍脑袋,哭笑不得地想:明儿个是鬼节,我偏偏选在今天回景阳宫…… 我这挑的是个什么日子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前行准备 紫禁城里过中元节,规矩甚多。 这一日,吉灵起得早,因着胳膊上的裹帘尽数拆了,她活动顿时自如了许多。净手、漱口、净面…… 接过七喜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后,碧雪已经带着依云在前厅,把膳房送来的早膳都备上了,有松风闲云面、天官赐福饼、悟道羹。 另有四色什锦小菜,都是时令鲜蔬,色泽嫩绿可爱,和养心殿的精美比起来,另有一番家常菜肴的清香可口。 吉灵梳妆妥当。 因着这一日意义特殊,她特地选了深沉稳重的服色,发上的首饰、耳间的坠环也一律选了内敛文雅,不起眼的式样。 对着镜子,细细装扮好了,吉灵再检查了几遍,这才出了门,结果就发现时辰有点耽误了。 她昨日便跟张贵人说好,两人分开前去,这时候经过永和宫,就见宫门前静悄悄的,估计是张贵人已经过去了。 吉灵一路紧赶慢赶。 皇家过中元节,早就在京郊附近的皇家寺庙之中建立了道场,众僧人点灯念经,帝后天未亮时便已经来此,亲手上香,这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超度模式。 待得到了坤宁宫,就有传话的太监先迎上前来给吉灵请了安,随即扬声唱道:“吉贵人到——” 吉灵顺着声音,被七喜扶着,跨过殿门,进了正殿,就看见皇后宫中,坐北朝南,摆放着一面巨大无比的木制屏风,屏风上面又挂着鸡冠花一类的物事,以示怀念先祖之意。 众妃嫔各自坐在殿中,听见太监唱报吉贵人到,顿时一个个向吉灵看来。 吉灵微微一眼扫过去,就发现果然她们个个服饰无一不注意,都以素色为主。 乌拉那拉氏端坐在众人中间,因着她平日里打扮素净,今日看起来,倒也和平常没有太大分别。 吉灵上前小步行到前殿正中,蹲下身子行礼道:“婢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婢妾来迟了,不慎惶恐,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见她一脸的恭谨小心,心头多少舒服了些,便颔首道:“吉贵人身上还有伤,伤势尚未痊愈,不必多礼,起来吧。”又转了头,姿态优雅地向旁边宫人吩咐道:“扶吉贵人坐下。” 吉灵又道:“婢妾谢皇后娘娘体恤,婢妾感恩在心!” 乌拉那拉氏挑了一下眉峰,笑着道:“好了,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感恩的。吉贵人,你伤情如何了?” 吉灵朗声道:“承蒙皇后娘娘看顾,用药请医之事一概对妾身关照不已,又力议让妾身就地安置养伤,妾身才能康复得如此之快,加之皇后娘娘赏赐药材,妾身倍感皇后娘娘福泽六宫之恩慈!” 哪里是坤宁宫关照了,分明是皇上的宠爱。 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吉灵想。 果然,乌拉那拉氏闻言,先是讶然笑了笑,随后什么也没说,但瞧着吉灵的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 “用药请医之事一概对妾身关照不已”,就是说——御医们往养心殿后殿跑个不停,都是因为皇后的旨意。 “力议让妾身就地安置养伤”,——吉灵能住在养心殿燕禧堂,归功于皇后对皇上的提议和劝说。 “加之皇后娘娘赏赐药材”——这是用来遮掩昨天的养心殿赏赐了。 这个鬼精鬼精的丫头!她想。 吉灵寥寥几句话,已经将几件最惹人瞩目的事情都轻轻巧巧兜了过去,还送了个贤良的美名到她乌拉那拉氏头上。 乌拉那拉氏瞧着周围妃嫔的神色——大家脸上都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敢情吉贵人能在养心殿后殿住这么久,并不只是帝宠无双,而是皇后一力提议的啊…… 大家望着乌拉那拉氏的目光里,顿时就有不少复杂的成分了。 吉灵见皇后手微微一压,示意自己坐,便眼睛向旁边瞄了瞄,挑了个懋嫔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懋嫔另一边位置就是张贵人了。 乌拉那拉氏看着吉灵落座,眼光很自然地便从懋嫔身上一掠,瞧到了张贵人身上,问道:“张贵人,这些天……宁嫔如何?” 张贵人本是一直用帕子缠着手腕绕圈圈的,这时候听皇后问话,顿时面色一肃,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宁嫔娘娘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婢妾正要代为向皇后娘娘告假呢!” 乌拉那拉氏听了只是垂目一笑,悠然自得道:“宁嫔这风寒……本宫瞧着,怕不是‘偶感’,而是时有发作吧!” 众人都掩口一笑。 乌拉那拉氏瞧着张贵人,轻描淡写地道:“也罢!她本是个身娇体弱的,如今身子越发疲弱了,让她一遍遍地跑着也是受罪。张贵人,你回去了给本宫传个信儿——就说本宫免了她从今往后的请安,她以后,也不必来了!” 张贵人猛一抬头瞧着皇后,见皇后眼中隐隐地有一丝厌厉之色闪过,张贵人心中自是痛快,低头道:“是!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齐妃在旁边抚弄着护甲,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张贵人,又瞧着皇后,并不出声。 懋嫔在旁边细细地剥了一小碗金丝盖栗子的果肉,这时候便袖子微掩,将那碗栗子肉放在齐妃旁边,眼睫深深垂下,听见宁嫔两个字时便如从不认识此人一般。 乌拉那拉氏眼神扫过殿内众人,宁嫔的位置空了,年妃的位置空了,裕妃是今日繁忙,一早过来请了安,早就走了的。 殿内一时间空出几个位置来。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道:“大家伙儿今日来本宫这儿,说是听闻训诫,其实哪里有什么训诫!不过本宫,倒确实有两件事要对众位姐妹说。” 众妃嫔听到这儿,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乌拉那拉氏不急不忙道:“这头一件事,虽是皇上自登基以来,便一直在手上关照着的,却是今儿早上才对本宫说——皇上的意思是,如今尘埃落定了,早些说出来,也让大家伙好早做准备。” 众人听她这般铺垫了一堆,不由得个个挺直了腰板望向皇后,也有资历深的妃子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 果然乌拉那拉氏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将眼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才缓声道:“皇上已经定了——八月二十七日,圣驾驻跸圆明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幻梦荷灯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不由得面色一肃,各自对视,神色各异,一时间殿内极安静。 乌拉那拉氏眉目温婉如常,语气自若地道:“如今是七月十五,距离八月二十七日离开紫禁城,总还有一月有余,大家收拾收拾,各自安排好宫中事宜,也是妥妥来得及的。” 她顿了顿,微微收敛了笑意,这才面色持重地道:“当然,若是有甚么为难之处,尽可私下里向本宫道明,但说无妨。” 吉灵坐在旁边,心里也激荡了一下:圆明园! 没想到来到了这个时空,自己居然有幸能亲眼瞧见,没有惨遭战乱烽火蹂躏、野蛮掠夺的圆明园。 吉灵记得,穿越之前,她去北京旅游的时候,曾经在一处碑刻上,看过法国作家雨果写过的关于圆明园的一段文字。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世界奇迹。这个奇迹叫圆明园。……请建造一个梦境,材料用大理石,用美玉,用青铜,用瓷器,用雪松做这个梦境的房梁……” 虽然是翻译过的文字,难免折损了一些母语的天然韵味,但从这些梦幻的描述,仍然能看出圆明园未被损毁前,该是多么让人惊艳! 当然,雨果与雍正的时代不同,他所赞美的,是历经盛世后的圆明园。 雍正之后,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几乎每个皇子皇孙都会对这座,雍正爷最爱的绝美园林进行修缮、扩建。 …… 乌拉那拉氏环视众人,瞧着众人心思各异、蠢蠢欲动的样子,眼里流露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 她矜贵地笑了笑,徐徐抚着手上的玳瑁护甲,有意停了停,让空气里酿发出一种让人更加躁动不安的情绪来,方才开口柔声道:“当然,众位姐妹也不必心急!去什么人,分什么批次,怎么去,都是有讲究的!待得本宫与皇上商定之后,再做安排,大家……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凤眸一转,温婉一笑道:“你们……安之若素便是!” 吉灵在旁边听着,就觉得皇后这成语似乎用的不大恰当啊——安之若素形容的是遭到困境、不顺利的时候,也能保持情绪的稳定,心态的平和,像往常一样。 这个词,指的是遇到了坏事儿、坏消息。 但是眼下,这种要去圆明园的令人振奋的消息,怎么能叫安之若素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皇后的意思是表达出来了——她是让大家伙儿稳重一些、压着一些,不要心思一荡漾,生出什么旁的事来。 吉灵瞧瞧众人的表情,就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了——妃嫔中,有人回过神来,已经在椅子上扭着身子坐不住了,还有人和旁人交头接耳,私语切切。 毕竟这么大张旗鼓地到了圆明园,可不是住个一天两天就回来,少说也要几个月,说不定便是半年,一年。 是啊,吉灵记得,以前读过的书上说过:从雍正开始到咸丰,这五代皇帝及家眷,年年盛夏都会到圆明园避暑。 一般就是在元宵节之前动身,从紫禁城搬到圆明园,皇帝、皇后、公主等人根据自己的位份住进各自的宫内。 入冬后,全员又从圆明园搬回到紫禁城。 回到眼前。 众妃嫔想着: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家的居处都会随之调整——紫禁城里,现在靠着养心殿一溜边的,比如西六宫中的长春宫、永寿宫,则有可能会被安排到离皇帝居处远的地方。 而现在,比较吃亏的,住在离养心殿最远地方的人,也有可能会被调整到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只要得宠。 比如景阳宫。 已经有不少人想到了这一点,纷纷抬头瞧向吉灵——吉贵人如此得宠,只怕进了圆明园,除了皇后和几位妃位的娘娘以外,她的居处便是最好的了。 当然,妃嫔们最后到底住在哪儿……说到底,还是看皇上的心意。 不过,皇后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她在皇帝面前是肯定有一部分话语权的。 也就是说,皇帝宠爱,同时皇后能容得下的人,多半近水楼先得月。 这样想着,很多人望向吉灵的眼神里便有了艳羡与妒忌。 吉灵垂着眼睫毛挡住心事,只是闷头拿着茶果子吃,她心里不由得道:皇后,您不是说还有第二件事吗?倒是快说呀! 殿里这般小声沸腾了半晌,外间仪式太监已经赶了进来,倒是御辇正在往坤宁宫悠悠过来,乌拉那拉氏要说的“第二件事”便被打断了。 胤禛过来后,免不了带着后妃们又是中元节的一套仪式,吉灵这一天就感觉一会儿站、一会儿跪、一会儿拜、一会儿叩首…… 脑壳子疼! 白日的辰光,便乱哄哄地淹没在各色繁琐的仪式中,等到好不容易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之时。 在殿中稍稍用过素膳后,皇帝便带领众人去往御花园放河灯。 吉灵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来了精神——因为夜色初起时,流水浮灯的情景实在是太动人了。 风行水面——水面星华流转,如梦如幻。 据传南北朝时,梁武帝崇拜佛教,倡导办水陆法会,僧人在放生池放河灯,此后风行流传,渐渐成例。 河灯一般就是荷花灯——在做成荷花形状的小船底座里点上烛火,再放入水中,任其漂泛在江河湖海, 这般流水浮灯,是中元节的必有仪式,寄托对先祖的思念。 在这一天,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皇城帝王家,这道仪式,莫不如是举行。 吉灵跟着妃嫔们放下了河灯,因着见光线幽微,身前身后人多人杂,她想起端阳节之时,在坤宁宫中射粽箭,结果无端端糟了黑手的事情,便咬紧嘴唇,向后退了退。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跟两大护法似地,紧紧地护在吉灵身边。 吉灵伸长了脖子,隔着前面人的背影,一直盯着自己的那盏荷花灯在夜色中,漂出去很远、很远,直到那一点幽微的烛火莹光变小、再变小…… 她没说话,抱着手臂一直默默地凝视着那盏荷花灯。 人多纷乱,连七喜和碧雪也没看见,她刚才在荷花灯里写了纸条——希望逝世的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长乐无忧。 …… 面前忽然安静下来,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来,吉灵抬起头,便看见胤禛缓步从众妃嫔中,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夜游(h厄俄斯h打赏加更) 皇帝身上带着水边的草木清香,还有微微寒湿的露气。 他今日穿的端素,夜色郎朗,满河面的花灯,反衬着他清朗明晰的五官,更添几分冷肃之意。 胤禛走到吉灵面前,瞧她神情古怪,怔了怔,伸手给她,轻声道:“灵灵,愣在这儿做甚么?走!朕带你瞧瞧去,这番景象,你必定喜欢。” 吉灵听话地将手递给他,便觉得胤禛掌心温热,握着自己的手向前缓步走去。 众人见状,都让开路来, 吉灵见妃嫔都在则,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便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稍微和胤禛拉开一点距离。 胤禛走了几步,回头见吉灵低着头,磨磨蹭蹭地没跟上来。 他又唯恐她手臂伤处被人撞着,便强硬地一伸手,揽住她,这才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向前走去了。 待得两人到了河边,站到特意给皇帝布置的一处水阶旁,吉灵一下子就看傻眼了——果然皇帝的观景位置就是不一样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不但河灯,连御花园的美景都尽收眼底! 因着宫中有落钥的时辰规矩,她还从来没有机会,能在晚上来御花园。 本来她还自我宽慰——想着这个时代,晚上又没有电灯亮化,便是到了御花园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说不定晚上还阴气森森,恐怖得很。 结果这时候一看,就见到处都挂上了素色的纱灯。 御河对面,一色只用极温柔的淡水金色纱幔笼着,上面影影幢幢地绣着或牡丹或梅花图样,映照得花园里楼台亭阁,无一不精巧秀雅。 因着水阶临水极近,胤禛踱下一步,便伸手给吉灵,亲手扶着她下了来。 夏日水边,本是蚊虫极多,因着御驾前来,内务府早就用菖蒲香细细熏了,这时水天俱静,不闻蚊虫鸣声,众人静默下来,只能听见水波一点点拍在岸边的声音。 胤禛瞧着满河星辉,握紧了吉灵的手,沿着那御河只是缓步前行。 后妃众人皆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别说这御花园中,三五步一景,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所精心构建,玲珑心思自不必多言,更何况内务府为了使皇帝满意,早使出了浑身解数,处处点缀得极风雅素净。 与心中之人在一起,便是再普通的风景也能瞧得有滋有味,更何况是这般良辰美景? 一时间两人携手而行,竟不自觉走了近百步。 胤禛转头,笑着对吉灵道:“灵灵,待得八月,去了圆明园,朕拿了堪舆图,亲自给你选一处好地方,一定让你满意!” 吉灵抬头,嘻嘻一笑,扯住胤禛袖子就向下拽了拽,小声小气地对他补充道:“皇上,记得膳房不能小!” 胤禛略一思索,一本正经地道:“这宫里,膳房最大的,莫过于朕的养心殿。最精良的,也莫过于朕的内御膳房。灵灵,你不如更贪心些,索性要了朕的御膳房去!” 话音刚落,两人都哈哈一笑。 胤禛紧了紧握着吉灵的手,顿了顿,向周围瞧了瞧,又长长慨叹了一句,才闲闲道:“灵灵,满宫里的人只知道,这园子是先帝赐给四阿哥胤禛,做藩王赐园的,却没几个人知晓——其实,这园子原是前明的一座故园,就在畅春园北角上,外面人瞧着是先帝赏给朕,其实是朕无意中发现,甚是喜欢。 他顿了顿,道:“这园子,朕委实是花了老大一番心思在上面的。” …… 张贵人在后面中妃嫔中,瞧着皇帝与吉灵背影,唇边微微一个浅笑,目光只是闲适安然。 懋嫔眼光沉沉地瞄张贵人一眼,又扶着齐妃的手臂。 齐妃面上,神色冷冷淡淡的,走了数十步,微有气喘,便抱怨一般,将手中宫扇不耐烦地丢给虹茶。 虹茶本是侍候在侧的,猝不及防,双手接了个空,险些将那极金贵的掐丝绣线仙人扇扔在地上。 懋嫔瞧出滋味来了。 她见众妃嫔皆在前,无人注意后面情景,便笑着飞了个眼风,轻轻推了推齐妃的胳膊,大胆地打趣道:“娘娘这是……吃味了?” 她自投靠长春宫之后,便在齐妃面前百般柔媚奉承,曲意讨好。齐妃不料她竟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自己,一时面色一怔,随即便有些愠怒。 她眼神里微微含了些不悦,半笑不笑地转头瞧着懋嫔,不轻不重地提醒她道:“懋嫔,这可不像是你能问出的言语!” 顿了顿,齐妃叹了口气,又似自嘲一般道:“本宫这年纪,还吃什么味!” 懋嫔微微踮起脚尖,凑到齐妃耳边,低不可闻地道:“嫔妾若是娘娘,便会想——得不得宠本宫不管,只要她生不下来孩子来!” 齐妃眼色冷了几分,一把从虹茶手中夺过扇子,沉沉地打在懋嫔肩头。 懋嫔以手掩口,一字一字,几近无声:“后宫之中,帝宠从来只如过眼云烟,别看眼前盛宠如此……” 她挑起纤巧的下巴,向吉灵的方向抬了抬,口唇虽动,微若无声。 只有齐妃才能听清她道:“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若是换了明年中元节放河灯,娘娘总不会当真以为,陪伴在咱们皇上身边的,还是这位吉贵人罢? 娘娘如今已经有了最重要的根基,那便是三阿哥!不必为此等莺莺燕燕扰了心情。嫔妾是早就对娘娘说过的—娘娘要看得清轻重,稳住根基,天福无可限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胤禛一路信步闲闲向西北走去,。 乌拉那拉氏眼见着皇帝已经快到了澄瑞亭,便微微顿了顿脚步,笑着向身后落后一步的裕妃,慨叹了一声:“这几日,总是觉得鼻中闷闷的,喘不上气儿来。” 裕妃闻言,神色一肃道:“娘娘可千万保重凤体,可有传太医来瞧瞧?” 乌拉那拉氏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打紧!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到了这时节便容易犯。” 她一转头,似有意,若无意地向身边小太监吩咐道:“去坤宁宫,把本宫早上用的那只竹节双喜白釉鼻烟壶拿来。” 小太监闷着头答应了一声,提着灯笼一溜烟地便沿着河道,逆着众人行进的方向去了。 他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不一会儿便模模糊糊地瞧不清了,只有提着的灯笼明莹异常。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纱 到了澄瑞亭前,胤禛脚下没停,径直从亭南面的踏步大步迈了上去。 澄瑞亭位于御花园的西北,与东北的浮碧亭相互对称呼应,是前明,万历年间便修建的一座亭子。 雍正元年,胤禛刚刚一登基,便大笔一挥,下了旨意,命内务府好好地给它添了前檐抱厦,以避风雨。 此时,亭顶的绿琉璃在月光下泛出清华柔和的光芒,攒尖顶上的琉璃宝顶七彩生光,檐下龙锦彩画气势磅礴。 随侍太监见皇帝停下了脚步,连忙上前来,将手中的七分底座镂空莲花熏香炉放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又动作麻利地添了熏香。 熏香里含了玉簪、藿香、紫苏、菖蒲、香茅、丁香、艾草六味,蚊虫极怕,人闻着却是神清气爽。 一时间烟气缭绕。 乌拉那拉氏瞧着,便神色温婉地笑道:“皇上方才一路行来,怕是也乏了,此处景致甚好,皇上不如少坐片刻,歇歇脚也好。” 苏培盛听了,已经上前低声问胤禛是否要传御辇来此等候,被胤禛一摆手给止住了。 乌拉那拉氏口中一边娓娓道着闲话,一边扶着华容的手上前来。 吉灵见皇后前来,便立即向后退去,将胤禛身边的位置空开。 胤禛尚未察觉,见皇后上前,便随意道:“皇后这阵子操持中元节事宜,也是辛苦了,皇后坐罢。” 乌拉那拉氏坐下来,一脸受宠若惊笑道:“皇上哪里的话!皇上操心政务天下事,才是真辛苦!臣妾坐在后宫中,这都是臣妾的分内事,内务府当差办得仔细,只需从旁督着,也省了不少力气。” 她顿了顿,有心还要再说上几句,见皇帝只是瞧着对面的河景,静静地不出声。 他神色怡然自得,瞧月色、瞧水景,就是没瞧她。 他心思压根儿就没放在听她说话这件事上。 乌拉那拉氏识趣地闭了嘴,眼色中不免黯了黯,一时间只听得水面清风阵阵,“飒飒”地吹过御园里极繁密的草木。 她垂头瞧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是这内务府送来顶顶好的,千挑万选的料子,上面的凤、牡丹,宛然如生,都是最顶级的绣工,荣耀无极的图样。 只是凤和牡丹都干巴巴地束缚在这帕子上,挣脱不得,似乎那荣耀也只是个空壳子。 皇后沉默地抿着干涸的嘴唇。 亭子中早有侍茶太监这时候将准备好的热茶送上,乌拉那拉氏瞧都没瞧一眼,一双细细长眉微微攒在一起,眉心上抬。 只有身边极亲近的人才看的出皇后神色里隐含着的一丝期盼与紧张。 乌拉那拉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帕子在左手食指上,绕了一道又一道,又等了一会儿,挽着袖口上翻出来的牡丹图样,随手折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瞧了一眼华容,便见华容忽然神色一振,正在悄悄用眼神示意她向河对面望去。 乌拉那拉氏心头一凛,端起一盏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似有意,若无意地抬起头来,瞧向对面。 果然便见对面漆黑漆黑的的夜色里,隐隐有一盏红纱灯笼亮了起来。 中元节,宫中皆用素色灯笼,这红纱虽是娇艳俏丽,却格外扎眼。 那灯笼隐隐晃动,显然是御河对岸有人正手持着灯笼在行走。 因着河岸对面,并非中元节放河灯之处,宫灯稀稀落落,夜色如墨。 只有这一抹红色,甚是扎眼。不多时,妃嫔中已经有人发觉了,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 帝后放河灯,内务府一早便清了园,兼着夜中宵禁,御河对岸并非允许行走之处。能在御花园里游走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可若说是后宫女子……妃嫔们此时皆在帝后身边,便有告假的也是病着在各自居所,自然难以起身。 这又是谁呢? 众人只见那盏红纱灯笼袅袅地走到水边,忽然灯火晃了晃,停下来不动了——似乎是手执灯笼的人将它随后放在了岸边青石上。 随即,众人便见火光莹然微弱,一盏、两盏、三盏……一点点烛火渐渐飘到了水面上,映照着下面的荷花瓣宛然生姿——对面的那人竟施施然,就这么放起了祭祀先人的河灯。 胤禛这时候一转头,也瞥见了。 他冷眼一眯,皱着眉就问乌拉那拉氏道:“什么人?”语气中已隐隐有扫兴之意。 中元节事项,虽说是内务府打理,可皇后总离不了责任。 乌拉那拉氏听见皇帝问话,面上微有惶恐,赶紧站起身来,只蹙了眉头轻声道:“皇上,许是哪个宫里不知规矩的混账奴才!不知道今晚上御驾来此,扰了皇上……” 她一边说,一边就连连扬手命着身边太监去看,又吩咐道:“连人带东西地提溜过来!” 不多时,皇后身边的太监已经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人,身量娇小,披了一件颜色深沉的玄色薄披风,披风极轻薄,悠悠被夜风吹拂飘荡,更显得那人似乎便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人一手提着红纱灯笼,另一只手上还捧着几只荷花灯。人站在亭下宫灯的暗影里,只是瞧不清眉目,一时间众妃嫔都瞧着那人。 乌拉那拉氏也向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面疑惑与不悦,肃声问道:“是哪个宫里的?今夜御驾放河灯,园中是早就肃清了的,你,半点规矩也不懂了么?” 那人终于低着头,从亭下的暗影里走出来。 待得走到帝后面前,她抬起手,将罩在头上的披风一抖擞,倏地落了下去。 灯火明亮下,众人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鼻尖娇俏,眼尾微微向上翘起,瞧着倒有几分年妃娘娘的神韵,只是眉眼间更添了几分风霜。 原来是从前的贵人海氏,现在的海答应。 众人都认了出来,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便有人低声道:“她不是疯怔了么?怎的又跑了出来?” 乌拉那拉氏扬起眉,似是极讶然,随后面色一沉,眼光微闪,缓声道:“本宫还当是谁!原来是海答应。” 她顿了顿,训诫一般的口气,絮絮道:“海答应,你从前惹恼皇上在先,皇上只降了你位份,已是手下留情!你不好好在己处闭门思过,穿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在御花园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胤禛站起身,只简单抛下一句道:“内务府当差,越发疏漏。” 他懒得在此等琐事上纠缠,起步便要向亭外走去。 皇后见状,立即深深地瞧了海氏一眼。 第一百七十七章 峰回路转 海氏眼见着胤禛已经要走出亭去,忽然便跪下道:“请皇上留步!” 吉灵瞧着她,就见海氏双手捧着一盏荷花灯,膝行上前,急声道:“皇上冤着婢妾了,并非婢妾不懂规矩,有意冒犯天子圣驾,请皇上恕罪…… 她语音急促,一个字不敢停,只是高声道:“皇上若是不信……婢妾斗胆,您看一眼婢妾这荷花灯便可知!” 说着,海氏便将那盏荷花灯高高举起,呈到胤禛面前,满眼殷切地注视着那盏荷花灯,倒仿佛这盏小小的河灯上托注了她全部的希望。 众人见她如此,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盏荷花灯。 亭内高高挑着的绣线灯笼极亮,照着那花灯花瓣内外剔透玲珑,灯火下,胤禛便见那灯的底座上影影绰绰地似有字句。 他蹙眉,瞧了一眼苏培盛。 苏培盛会意,立即上前去,从海氏手中接过河灯,待得看清了字样,眉目间不由得一动。 苏培盛深深瞥了一眼海氏,这才将灯双手捧到胤禛面前,躬着腰低声道:“皇上。” 乌拉那拉氏默不作声,只是敛手站在一旁。 胤禛扫了一眼苏培盛脸上的神色,一伸手将那只荷花灯拎了过来,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就见那荷花灯上座上用极端详的红色小楷,隐隐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那字句一个个连了起来,低声诵读了几句,原来那上面写着的是:“以百味饮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生人天中,福乐无极。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 胤禛见是佛经,神色一敬肃,眉目间的厌烦之意已淡了许多。 他熟读佛典,自然知道眼前的字句乃是出自于《盂兰盆经》 虽说这本经书历来颇有争议,但其中“目连救母”的故事,仍然让人一提到这本书,便想到它所蕴含的,孝顺父母,报答养育之恩的意义。 胤禛握住那只荷花灯,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不少,只是瞧着海氏,问道:“你在这河灯上……逐水送放抄写好的经书?” 海氏盈盈磕下头去。 再抬头时,她面目庄严,正色道:“回皇上的话,是!婢妾自从被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自知触怒皇上,罪无可赦,日日以泪洗面,静思已过。多亏在居处中,无意翻出一本前朝宫人留存的,孝懿仁皇后所编写的《后宫常训解》。” 听她提到孝懿仁皇后,胤禛面上已是神色一震。 他盯着海氏不发一言,只是示意她向下说。 海氏直起身子来,向左右微微瞧了一眼,见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对自己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便立即转开了目光。 海氏心里渐渐更加冷静下来,只觉得脑海中一片通透。 她定了定神,婉声道:“婢妾每每翻看《后宫常训解》,便如见孝懿仁皇后当年风华,十分亲切!想孝懿仁皇后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贤良温厚,实乃后宫女子学习的典范。 婢妾闲居住处,深宫寂寂,便将这本书一字一句反复读下来,便如在孝懿仁皇后面前闻听训诫,感受恩慈,获益实多,深悔从前种种,都是婢妾的错处…… 她说到这儿,便抬手用袖子印了印眼角,方道:“皇上,今日正值七月十五,《盂兰盆经》上说:‘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 婢妾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孝懿仁皇后抚育成人的皇子,婢妾既然是皇上后宫的人,孺慕之思总是一样的!” 众人听她连“孺慕之思”都搬出来了,这般肉麻! 便有不少人脸上神情微妙,互相交换着眼神。 吉灵就瞧见齐妃皱着眉头,一脸不屑地瞅着海氏。 裕妃脸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满满的鄙夷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了。 吉灵低下头,心里慢慢将过往的事情一幕幕串起来,仔细想了想——眼前的海氏,对答如流,思维缜密,明显是脑袋瓜子好用的很。 她是装疯! 海氏自从被贬以来,一直都是装疯!——用装疯来淡出众人的视野,用装疯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用装疯来让众人放松对她的警惕和敌意。 这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倘若是旁人,这位背后教她装疯的人…… 七喜就看自家主子垂着视线不说话,两只手只是一遍遍自上而下地拢着袖子,面上神色古怪。 七喜心中不由得担心,轻轻推了推吉灵手臂,低声道:“主子……?” 吉灵微微摇头,举手轻轻放在唇边,神情严肃,只示意七喜别说话。 她继续着她的思路——今日中元节,方才也听皇帝说了,御花园中放河灯,内务府为了安全与清静,原是早就肃清了花园的。 何况现在已经快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那海氏是如何进来的?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让内务府睁只眼闭只眼? 海氏又是如何能将时间控制得恰恰好,在皇帝坐下来歇脚的时候,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出现在御河对岸呢? 还有,海氏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是否又有什么深意呢? 那风筝,又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是海氏和她背后之人相互联络、传递信息的方式? 吉灵这么想着,便见海氏磕下头去,诚诚恳恳地道:“皇上,这河灯上所抄的盂兰盆经,满目皆红色,并非丹朱所染,而是……婢妾为表诚心,咬破手指,用鲜血所写!”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凛, 婢妾一片孝心,为故去的孝懿仁皇后祈福,故此扰了皇上圣驾,请皇上降罪!” 齐妃淡淡耷拉了眼皮,转头对懋嫔低声叹道:“你听听,方才一口一个‘求皇上恕罪’,现在又是巴巴地道:‘请皇上降罪’!这海贵人还是从前那个轻浮性子,哄人的花样多得很! 她满面厌憎地用帕子掩住口,低声道:“这什么鲜血抄经书,什么替孝懿仁皇后祈福,东拉西扯,一派胡言,亏她能自圆其说!” 懋嫔将脸藏在灯火阑珊处的暗影里,只是深深凝视着皇帝面上表情的变化。 随后,她看向齐妃,缓慢地摇了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第一百七十八章 帝王寂寞 胤禛凝神瞧着手中河灯上的盂兰盆经一瞬,目光经过“长养慈爱之恩”六字时,眼神中掠过一丝伤痛。 他没说什么,径直将河灯递给苏培盛,看都没看海氏一眼,转身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吉灵抬眼望着胤禛的背影,一瞬间几乎生出错觉——这坐拥天下的帝王背影,竟也透出一丝孤苦与寂寞来。 乌拉那拉氏正欲跟上,又停住了步子。 夏夜闷热,虽是水边,走动得多了,额上仍有细汗渗出。 乌拉那拉氏用丝帕按了按额头上印出来的油汗,瞧了海氏一眼,才正色道:“海答应,起来罢!皇上这意思是不怪罪你了。” 海氏闻言,敏捷地站起身,低头缩着肩膀站在皇后面前。 乌拉那拉氏向众人瞧了一眼,朗声道:“皇上都不怪罪,本宫自然也不多说什么,海氏,” 海氏下意识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后,随即又垂下了目光,声音含糊地道:“婢妾在。”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了压太阳穴,微微闭目,声音不大地道:“皇上今日这般宽容你,是为着你的孝心!如此,你更要守着宫中规矩。自个儿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罢,似今日这般冲撞圣驾,下次可再不能有了。” 海氏低垂着眉眼,眸子闪动,只是道:“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这才望着皇帝背影,又转头微笑着,对众妃嫔神色自若地道:“大家伙都跟上罢!” 乌拉那拉氏加快了步伐,在浩浩荡荡的众妃嫔之前赶上皇帝,她凝神瞧着皇帝,就见皇帝满面漠然。 她是熟悉胤禛脾气,知道他性子一二的,明白皇帝脸上越是这样淡淡的,心里便越是起了波澜,便有意低声道:“皇上,海答应这事儿,臣妾该怎么处置?” 夜色中,胤禛只是侧脸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面色微有奇色,又冷哼了一声道:“处置?有人为朕的母后抄了血经,有何错处?有甚么可处置的?”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便笑着轻轻一合拢手掌,婉声道:“皇上这样说,意思便是不追究海答应今夜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瞧着皇帝脸色,慢慢道:“臣妾倒是觉得……海答应以鲜血抄经书,其心足诚,可见对孝懿仁皇后的一片仰慕心意,后宫姐妹众多,能有这份孝顺心意的,却是难得。” 胤禛随手握住腰间上垂下的荷包,在手里掂了掂。 他一伸手,拂开挡在面前的几丛垂落的树枝,捡一处幽僻处站住了脚,眼望着御花园风景,并不看乌拉那拉氏,口中只是不耐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乌拉那拉氏屈膝赔笑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不过许久没见着还答应了,方才冷不丁地冒出来,就见到原来花朵般的一个小人儿,现在满面风霜,委实可怜! 臣妾统领六宫,便是要照拂六宫姐妹的!臣妾想着……这也将近一年的辰光了,海答应想来也吸饱了教训。” 乌拉那拉氏指了指御花园另一端,眉眼一挑,柔声道:“她现在,住在乾西五所旁边,那地儿……委实凄清冷僻得很!” 胤禛是心思转动极敏捷的人,听了皇后这前半句,便抬手止住她话语道:“后宫些许琐事,此夜勿要再议。”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也不好再揪着话题强行再继续下去。 她心里虽是有一肚子的算盘,这时候也只能默默转过眼,随着皇帝的视线注视着那御河上远远流去的河灯——御园内水势极缓,那河灯漂涌得极慢,点点灯火在水中,仿佛水是夜幕,灯是繁星,闪烁不休。 此时御辇已经赶了过来,众奴才簇拥上,胤禛本是不欲乘辇的,此时却不想再听皇后多恳求海氏的事。 他转身便上了御辇。 乌拉那拉氏在众妃嫔中行礼,目送着皇帝被前呼后拥,渐渐远去,这才回过身来,一扬手,声音里带了几分疲惫道:“大家跪了一天,都早些回去安置罢!” 华容听她话音不对,微微抬眼,便见皇后面上有压不住的怨气,只是隐忍不发。 众妃嫔纷纷告退。 吉灵落在了后面。 她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乌拉那拉氏的声音,忽然便清清朗朗道:“吉贵人,留步!” 吉灵心中一凛,立即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小步快行到乌拉那拉氏面前,神色毕恭毕敬地道:“皇后娘娘。” 乌拉那拉氏瞧着她低垂的脸颊半晌。 吉灵的额前,垂了几丝细碎的发丝出来,今日跪拜叩首了一天,发髻间微有凌乱。 皇后注视了她一瞬,悠悠道:“吉贵人,今日在宫中奔波跪叩了一天,你还好罢?” 吉灵立即笑道:“谢皇后娘娘关爱!婢妾的伤口一来已经大有好转,二来又是在臂膀上,总是不碍事的。”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只是瞧着吉灵,看她穿了一身的深色,稳重甚至老气的颜色,偏偏映得脸颊莹白如玉。 她此时虽是垂头恭敬给自己回话,却是挺直了腰板站在水边——身后、面前、头顶的各处素色宫灯都映照着她,照得她脸颊上肤色剔透,仿佛有一圈明珠般的光晕似的。 她就这样简简单单,不声不响地站在水边,却无端端竟有种仪姿华贵的错觉。 乌拉那拉氏瞧了吉灵半晌,见妃嫔们已经识趣地尽数走光,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吉贵人,你瞧见海氏今日这般光景,可有什么慨叹无?” 吉灵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运转着,一边考虑,一边小心翼翼地笑答道:“回皇后娘娘,海氏从前是贵人的时候,婢妾身子还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外间的事少有闻知,这个……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凝神向吉灵瞧了瞧,打量她一身的服饰首饰。 虽是内敛文雅的式样,却样样都眼熟,都是胤禛喜欢的花样颜色——这些精品,内务府送来的时候,一样样都经过了她皇后的眼,然后才是收入内库,最后被皇上赏赐…… 乌拉那拉氏只觉得太阳穴上,扑通扑通的有根筋,忽然又跳了起来。 她长叹一声:“你是个好命的,如今这般春风得意,自然不能体会到似海氏这般可怜人的苦楚。”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专轿接送 皇后说完这句话,上下打量了吉灵一眼。 吉灵听着乌拉那拉氏话音中若有若无的一丝酸味儿,语气立即惶恐起来,神色也毕恭毕敬地恭维道:“皇后娘娘,若真论起‘好命’二字来,这紫禁城里哪里还有比皇后娘娘更尊贵无极的呢!娘娘宽厚淑德,怜恤海答应,一片慈心,真是后宫众人的福气!” 乌拉那拉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四下无其他妃嫔,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缓缓道:“其实今日中元节,御花园里这一出,是本宫的主意。” 吉灵心头一跳,脸上露出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随即低下头。 乌拉那拉氏的眼波斜斜地瞧了过来,在吉灵身上略略转了转,这才语气平静无波地道:“吉贵人,你是个聪明的,应当瞧得出来——本宫对你,是要比旁人更不同一些的。” 吉灵只是谦卑地笑着,柔声道:“婢妾何尝不明白?皇后娘娘对婢妾照顾有加,婢妾一直铭记在心,不曾有一刻敢忘记!” 乌拉那拉氏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慢慢颔首,瞧着吉灵,一字一字道:“本宫就知道——吉贵人是一向很懂事的,这便很好。” 她顿了顿,道:“吉贵人,你应该记得……现在的海答应——原先的海贵人,从前也是住在景阳宫,说起来还是与你曾经在同一个宫檐下的人。 虽说你从前卧病在床,整日只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外间的事难免不闻不问,不知晓。不过既是同海贵人生活在一处,本宫想……你对她,怎么也该留着三分情谊!” 吉灵听皇后话音这么兜兜转转,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乌拉那拉氏仰起脸,瞧了瞧月色,这才轻轻慨叹了一句:“乾西五所旁边不是个好去处,海答应这大半年来如此凄苦,本宫委实不忍心得很。” 她踱步到一处花枝旁,那花儿开的正好,碎白雪色的花瓣一簇簇地拥挤在花萼上,夜色中,暗香浮动。 乌拉那拉氏随手折下一朵花来,再度转头瞧了瞧吉灵,神色平平地道:“这一年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本宫眼见着坤宁宫中,大家伙儿请安的座位一张张空了下去,有时身边便觉得孤单得很……虽说几个生养了子女的娘娘们,虽是也往来本宫这坤宁宫,到底不如你们花朵一般的年轻小人儿贴心!” 小人儿……吉灵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哆嗦了一下。 皇后伸出手,在吉灵手背上亲热地轻轻一拍打,另一只手,却用力将那雪白的花瓣在手心里碾碎了。 乳白色的叶汁染湿了乌拉那拉氏手指间,她抬头望了望月空,并没看吉灵,只是微笑着道:“吉贵人,你瞧,这紫禁城上空的月亮…多好的月色呵!” 她眉心一沉,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骤然转过头,盯着吉灵道:“只可惜——明月虽好,却只此一轮,天下没有人可以一直拥揽明月在怀,独占十分月色! 她慢悠悠道:“后宫之中,一枝独秀的时间久了,迟早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本宫便是再照拂你,也挡不住悠悠之口,众怨之怒。吉贵人,唯有平衡,方有后福!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 吉灵自御花园东门行出来,刚刚走了几步,便见小陈子守在道旁,团着两只手,来来回回地只是踱步。 见吉灵出来,他眼珠子一瞪,立即上前来麻溜地请了个千儿,这才笑着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叫奴才好等!” 吉灵见着他,也是意外——小陈子是养心殿的人,他会过来,多半便是胤禛有什么吩咐。 她让小陈子起来了,因着日渐熟悉,她便直截了当问他道:“怎么了?” 小陈子躬腰笑着向后指了指,神神秘秘地笑着道:“皇上的意思!贵人手臂上还有伤,并未好全,又兼着夜深风露重,特地嘱着奴才安排了一乘小轿给贵人。” 他说完,大抵是怕吉灵犹豫,便又贴心地举起手挡在唇边,笑着低声道:“贵人不必推却,这是皇上的意思,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说句一二呢?” 他转头一扬手,低声喝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 吉灵向后一瞧,果然一顶蓝布四人小轿已经一颠一颠地赶了过来。 抬着轿子的四个小太监到了面前,忙放下轿杆,恭恭敬敬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那小轿,平静地点头道:“起来吧。” 前面为首的小太监就把轿帘子掀开,一脸怯生生的笑容,细声细气地弯着腰道:“吉贵人请!” 吉灵走了一天,都是穿着花盆底鞋,虽说现在的耐受力已经比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好了许多,但还是累啊…… 尤其是御花园里,为了景观漂亮,不少地方铺着的都是卵石小路,高低起伏,凹凸不平,走起来歪歪扭扭。 如果是刚刚熟悉穿花盆底鞋的人,又没有贴身宫女扶着,这一天下来,真不知道要在上面摔几次跤,扭几次脚脖子! 所以她现在看见这顶精致的小轿子、还有这个小太监的笑脸,那种心情——简直类似于出去外地旅游,在景点走了一天,累得半死,然后有豪华专车一直开到商场门口,司机打开车等她上车的感觉。 “回去替我给皇上谢恩!”她嘱咐了小陈子几句,这才弯腰低头钻进了轿子。 小陈子将手举着极高,护着那轿门上方,连声道:“贵人小心!”唯恐她不小心碰撞着了。 吉灵一进轿子,才发现原来这轿子坐起来可比看起来的空间大得多。 不但空间大,还很舒服!她一坐下来,就发觉这轿子的座位看上去冷冰冰的,实际上坐起来,下面不知道垫了几层锦垫,软绵绵的简直和现代沙发一样。 比现代沙发还舒服! 七喜上前来,一挥手,示意抬轿太监把帘子放下来,吉灵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连外间的月色都没了。 她伸手就把轿子上的小窗帘给掀起来,就看见七喜在旁边跟着快步走着。 那四个抬轿太监脚力甚是好,走得挺快。七喜简直都要小跑起来了,她微微气喘。 吉灵看着心疼,正要吩咐抬轿太监慢一些,就忽然觉得座位下似乎有什么动静。 第一百八十章 夜会 座位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吉灵唬了一跳,她刚刚要低头看,座位下已经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便亲热地不断扒拉着她的小腿。 吉灵定睛一瞧,这不是麒麟吗? 她又惊又喜,伸手托住麒麟的肚子,把它一把捞了上来,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一下它的小脑袋,才道:“小麒麟,你怎么在这儿!” 麒麟脸上的绒毛上,沾了一点木屑子——应当是轿子座椅底下带下来的碎木渣子。 吉灵伸手帮它仔仔细细地揪掉了。 麒麟一动不动,乖乖地让吉灵揪,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一对黑芝麻小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着吉灵,胖胖的屁股上,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开心甩着。 等到吉灵给麒麟揪完了木头屑子,刚刚一放下手,麒麟立即就欢天喜地往吉灵怀里直扑腾,表情激动得很。 七喜听见主子笑了,诧异地向轿子里瞧了一眼。 正好麒麟又活泼地在吉灵膝盖上一窜,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轿子窗口里钻了出来,七喜猝不及防,正好跟它撞了个面对面,一人一狗对视了一眼,七喜就下意识笑着就“哟!”了一声。 小陈子本是陪侍在轿子前面的,回头瞥了一眼,脚下步子就放满了,待得落后到吉灵轿窗口,他这才笑吟吟地道:“贵人,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了,既然贵人喜欢麒麟,便让奴才寻小苟子抱了它去,放在这轿中,一并送过来给贵人!” 吉灵抬手揉了揉吉灵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它从窗户上抱下来,笑逐颜开道:“麒麟以后就给我了?” 小陈子笑着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麒麟,一抬眉毛道:“贵人,麒麟与您实在是有缘呢!您前段时间在燕禧堂,应是知道的,它性子多活泼!小苟子一刻儿眼睛没看住,它就满地乱跑。可是方才……奴才从养心殿送它过来的这一路上……” 他夸张地一张手比划着,咧着嘴笑着说给吉灵道:“它就好像知道——奴才带着它,是去接贵人您的!一路上,硬是没折腾定点儿动静,可让奴才省心!奴才一路上简直疑心它是不是偷偷跑了,掀起轿帘子检查了好几遍呢! 贵人才离开燕禧堂两天,麒麟就整日闷闷不乐,就在燕禧堂门口直打转呢!连皇上都说,这麒麟注定就得是吉贵人的!” 吉灵笑眯眯听了,忽然想到一事,便絮絮问小陈子道:“它是御犬,特别金贵,上次皇上都说了,养起来还有不少讲究呢!” 可不是吗?——上一次在燕禧堂里时,胤禛就问过她是不是喜欢麒麟,若是喜欢,就把这只御犬送给她,还要再搭上一个伺候狗的太监。 但是她不想要新人,后来这事儿就搁置下没议了。 小陈子信心十足地一笑,道:“贵人想得周全!皇上方才也吩咐了——让贵人赶明儿从自己院子里,挑个机灵的人,遣来养心殿,跟着小苟子细致地学一学这伺候御犬的门道,等到出师了,便专门来照料麒麟。” 宫道深长,经过几处宫门时,吉灵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估计是从御花园回来的妃嫔,路上行得慢了,刚刚下了肩舆,进了殿门,还没将息下来。 也有结伴行在路上的常在、答应之流,听见后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位娘娘的轿子,连忙向道旁避让,屈膝送过。 待着轿子行得远了,便有人认出跟在轿子旁边是养心殿的太监。 几个大胆的不由得凑在一起,对远去的轿子,指指点点。 吉灵坐在轿子中,晃晃悠悠,甚是舒服,她专心致志地陪麒麟玩了一会儿,忽然便听见轿子外面,七喜声音中带了几分疑惑,切声问道:“小陈子,这是往哪儿去?” 吉灵听了这话,坐直身体,掀开帘子,向外面瞧了一眼,正好路过一座宫阙,便见那正门上宫匾悬着,上书着“咸福宫”三个字。 都到了咸福宫了? 不对啊……景阳宫在东六宫中的最东边,这咸福宫已经在西六宫中的最西边了,方向完全反了。 “小陈子,这……不是回景阳宫的路吧。”吉灵一边说,把麒麟放下来,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麒麟听话地一转身,哧溜从吉灵膝盖跳了下来,在座位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了下来。 她瞧着小陈子,问道:“皇上的意思,是送我去哪儿?” 确实啊,刚才小陈子只是说皇上赏赐轿子,倒是也没说送她回景阳宫啊! 小陈子低眉顺眼地道:“皇上让奴才来接贵人,去雨花阁。” 吉灵眨了眨眼,问小陈子:“雨花阁?是什么地方?” 小陈子躬身笑着道:“雨花阁离着皇上的养心殿很近,倒是要出了西六宫,后宫娘娘们,没有去过的,不怪贵人不知,便是奴才,去的次数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顿了顿,又悄声道:“皇上用轿子来接贵人,一是心疼贵人伤势尚未全然大好,二是雨花阁出了西六宫,确是远了一些。” 过了齐妃的长春宫,在小陈子的示意下,轿子往西南方向一拐,顿时就能看见条深巷,幽深曲长。路面微有荒草,两侧墙皮也有剥落之处,后面隐隐地能见到一处围墙。 小陈子示意抬轿子的太监绕到北边近路,又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吉灵就觉得轿子放了下来,七喜上前来,还没来得及伸手,小陈子已经动作麻溜地将轿门帘掀开,笑道:“奴才伺候吉贵人下轿,贵人这儿请!” 七喜上前来,扶着吉灵的胳膊,小陈子微微错后一步,指着路。吉灵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有道玄色的小门,看门的两个太监方才见轿子来,已经伸手在腰间摸索了好一阵子,将那钥匙掏了出来,此时便抖着手将门打开,跪在地上迎接。 麒麟跟着吉灵,从轿子里跳了下来,在吉灵脚边不住地转圈圈。 小陈子一把就把它给捞起来了,连声道:“麒麟小祖宗,您可不能进去!” 小门“吱呀”一声被两个守门太监推着,向两边缓缓分开,七喜扶着吉灵站在门口,主仆两人都抬头往门里望去。 出乎意料的是,内里居然还有一条小路。 第一百八十一章 阁楼 小陈子将手中素色灯笼交给七喜,自己却不跟上,只是回身一摆手,那几个侍轿太监便立时向旁侧退去,轿子也被挪移到了一旁。 七喜接过灯笼,吉灵低声问小陈子道:“皇上呢?” 小陈子朝着门里面轻轻瞧了一眼,悄声道:“回贵人的话,皇上就在里面呢!按规矩,奴才只好送您到这儿,里面却是不能进的了。” 吉灵看了看那幽深的小路。 路的尽头,似乎是有一点晦暗不明的灯烛正在闪动。 主仆两人迈步向那小路走去,七喜扶着吉灵就道:“主子小心脚下!” 走了约莫十几步,她回头瞧了一眼小陈子,见小陈子正一手抱着扑腾不止的麒麟,一边安抚着它,一边目送着自己主仆两。 七喜又瞧了瞧四周——四下里黑黢黢的,只是寂然无声。 正是漏断人初静时,乍然有宫鸦惊起,簌簌地直拍打着翅膀,从围墙上掠过。 七喜被惊得一跳,紧紧地靠在吉灵身上。 吉灵伸手搂住她,笑着安慰她道:“没事!不过是夜晚黑了些,别怕,再说,皇上不还在里面吗?” 她虽是这么说,声音也打着颤,心里比七喜好不到哪儿去……这气氛,简直可以拍聊斋了。 加上今天又是中元节! 好在那条小路不算长,又走了十来步就到了尽头。 主仆两人这才看清,那道路尽头又是一扇玄色的门,夜色晦暗不明,门掩在夜色中,远处看过去,瞧不见门,倒好像这条路是在往黑暗中无限延伸一般。 七喜上前试探着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 就好像一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夜路的人,忽然闯进一座晶莹华美的宫殿中,而这宫殿中正有着歌舞升平的夜宴。 吉灵眼前顿时豁然一亮。 她张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座气势宏伟异常的三层楼阁,迎面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气度遒劲的大字——雨花阁。 很难想象——在紫禁城满目红墙黄瓦的东西六宫旁边,竟还有一处这样的建筑。 眼前的这座三层楼阁明显要比东西十二宫、甚至养心殿、乾清宫还要高出一大截。 每一层都挑得很高,底厚面阔,屋面满满覆着浅浅碧色琉璃瓦,如玉石一般,配以淡金色的挑边,檐板上有白玛曲孜、兽面梁头。 四周的檐角上都垂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铃,又有风吹过时,琉璃铃便叮叮当当互相碰撞,声如碎玉。 吉灵仰头向上望去,便见第二层楼中,一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槛窗里,隐隐有灯火透出,被琉璃铃铛一折射,便如海市蜃楼一般。 再往上看,最顶端的屋脊上,还匍匐着一条铜鎏金龙,身长将近四五米,气势恢宏。 在紫禁城里,吉灵不是没见过龙——皇帝是真龙天子,紫禁城中自然少不了龙的雕刻。 从太和殿到乾清宫,一条条龙纹都是皇家威仪的见证。 可是那些龙的形象,多半是抬着头,昂扬欲飞的。 而眼前的这金龙却是垂着头向下,似乎只要一瞬间,它就要从阁顶上飞扑而下,直接扑着人而来,隐隐有种慑人的压迫感。 如果盯着它的脸看久了,简直感觉这金龙狰狞可怖。 这些建筑、雕像,只怕是有什么宗教意义吧? 吉灵不大懂,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盯着看了。隐隐地倒觉得这三层楼阁很有点藏传佛教建筑的风格。 阁门忽然开了,一人迈步走了出来,吉灵定睛一瞧,原来却是苏培盛。 苏培盛见到吉灵,便立时请安,又低声笑道:“原来贵人早便到了!皇上遣着奴才下来瞧瞧,贵人请!” 他说着,就侧身让在一旁。 吉灵向阁楼里瞧了一眼,轻声问苏培盛,道:“皇上在楼上?我瞧着……上面有扇窗户里有灯?” 苏培盛笑眯眯地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路,恭迎着吉灵往里面走,然后他引着吉灵到了阁楼楼梯边,便站住了脚。 吉灵转头对七喜道:“七喜,你就在一楼等我罢!” 她一层层上了阁楼,便见那上面一排排极高极深的书架纵横交错,原来却是一间藏书楼。 吉灵一排排走过,没见着胤禛的身影。 不知不觉走到窗户边,倒瞧着那儿有一张极小的低矮桌案,样式简朴,似乎孩童用的一般。 桌案旁边,扔着一只蒲团,蒲团个头挺大,类似于参禅打坐用的那种,和这小桌案一对比,顿时桌案就显得更加迷你了。 桌上摆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了半卷,纸张被窗户缝里吹来的风微微抖动着。 吉灵伸手拿起那本书,合上,先看了一眼书本题目,只见那上面赫然五个字——《后宫常训解》 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微微抬了抬头,想了一瞬,恍然大悟——这便是海氏今日在御花园里说的那本书了! 前朝孝懿仁皇后编写的,看这名字,应该类似于《女诫》一类的书吧? 吉灵握着书,微微一出神,正要去翻开书页,瞧瞧上面是怎么说的,便忽然被人从后面,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只听胤禛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她耳边促狭地低声笑道:“朕看得累了眼,想着另去再寻一本,瞧瞧,不料却捉到个小偷书贼!” 吉灵合上书,转过身来,微笑着微微向后仰着脑袋,额瞧着胤禛,摇头晃脑地道:“皇上,古人云——偷书不为贼!” 胤禛笑了笑,并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拢住她的手,道:“来,灵灵。”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桌案旁边,道:“你坐下。” 吉灵虽然不明白胤禛什么意思,还是坐在了那只蒲团上,伸手在桌案上轻轻摸了摸,就觉得那桌案触手处甚是光滑,应该是被人用了许久的。 吉灵仰头看了一眼胤禛,见胤禛在灯火的暗影里也温柔地看着自己,一张清俊的脸上,五官如同雕刻一般 他的眼神又缓缓掠过那张桌子,侧脸时,便有着深浅不一的暗影,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欲言又止,眉宇间只有一股冷冽的英气。 吉灵抱住那张桌子前后轻轻晃了晃,又试了试高矮,便抬头对胤禛小声道:“皇上,你难不成在这张桌子上看书?这桌子可真小!给小娃娃做做功课还差不多!” 胤禛伸手安抚在她肩头,深深瞧她一眼,才平静地道:“这是朕幼时用过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别有天地 吉灵听胤禛这么说,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她伸手摸了摸那张桌案,材质简朴,桌脚粗陋——这能是皇阿哥用的?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胤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那张桌子,道:“是先帝赏赐的。” 他悠然道:“那时候,皇阿玛命工匠做了一批这样的桌案,赐给朕、还有六七个年纪相仿的皇阿哥,每人两张,一张在居处,一张在书房。除了老三,旁的阿哥都四下里抱怨得很——老三自幼在文墨上很有几分机灵脑子,年纪虽小,却成日里心思花在琢磨诗书上,自然不计较这些。 朕初时也不大喜欢,母后便提醒了朕——皇阿玛让阿哥们用这种桌子,就是要提醒皇子们:时刻都不能忘了祖宗创基业的艰难。” 吉灵在旁边听着,知道胤禛说的老三,自然是指康熙朝的三阿哥胤祉——眼下为了避皇帝讳,已经改成了允祉。 她偷偷看了一眼胤禛,模糊想到以前看过的书上,好像康熙朝的三阿哥。到了雍正年间,也没什么好下场? 胤禛撩起衣袍下摆,也坐了下来,吉灵便往旁边挪了挪,胤禛按住她肩膀道:“就这么点地儿,别动了。” 他和她,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都坐在这桌案前,胤禛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那桌子,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朗声道:“灵灵,你来看,这儿还特意做了个凸起的木疤呢!朕幼时抄写功课,手腕酸麻,有时便将手垫在这位置。 胤禛握了她的手在桌面上抚过,吉灵果然便感到有一处小山丘一般的隆起。 她脑子里忽然脑补出了这样一幅画面:阳春三月,书房里一堆小皇子在习字,小小的四爷穿着皇子服饰,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了好一会儿,手腕酸麻,实在受不住了,他便将手腕放在这木疤上偷懒写字。 正好师傅走了过来,瞧着他这样,便是一瞪眼…… 她脑补了一瞬,想到四爷小时候应该也是奶萌奶萌的样子。 小娃娃,是不是就已经经常板着脸了呢? 吉灵想着,想着,不由得就转过脸去,眼角一弯,噗嗤就偷偷笑了出来。 胤禛眉眼间也带着笑意,扫了吉灵一言,一伸手将她拥在怀里,他下巴在她鬓发边上轻轻不住挨擦。 阁楼中静寂无声,小楼红烛昏昏,只有窗户缝里隐隐吹来的风了吹动了那本《后宫常训解》。 胤禛伸手合上书本,将它仔细放在一边,这才缓缓道:“母后性子,从外面看着是柔和淡然,甚至有些懦弱,内里却有一股常人难有的倔劲,朕小时候未曾察觉,后来长成了一些,才发觉母后是个认准了就不会回头的人。” 他顿了顿,轻轻道:“母后早就以皇贵妃的身份,行使皇后权利管理后宫多年,在前朝后宫众人心里,她早就是后宫的主人了。可是她一生的执念,便是想做先帝的皇后。” 吉灵抬头去看他,胤禛却已经微微一笑,道:“不提这些了。” 他转过脸沉默了一瞬,又回过头来,温柔地瞧着吉灵,忽然道:“朕把麒麟给你了,藏在轿子里。” 吉灵一乐,立即道:“那小东西好精!躲在座位底下,一声不吭,我坐进去以后,它才扑腾在我腿上,倒把我吓了一跳!” 胤禛哈哈一笑道:“它想你想得很!朕原是它的主子,你走燕禧堂搬出之后,朕每每唤它,这畜生瞧都不瞧朕一眼,都头都懒得回,哼!朕也不稀罕它,还是百福和造化围着朕团团转,可喜得很。” 吉灵笑吟吟地听他讲着,顺手就握住胤禛腰上那只,自己亲手做的端午荷包,用穗子在胤禛手心里一圈圈地打转。 胤禛被她撩拨得手心发痒,反手将那荷包握住了,一寸寸向上,握住她的指尖。 胤禛漫声道:“这雨花阁,朕登基时便下命建了,初时是想用作佛堂,一心想着专供佛经的,后来历经这几年朝堂上的许多趔趄,世事艰难,一道道的难关闯过,朕反而越发悟出了佛法深意,索性改了主意,把这‘雨花阁’做成了翰墨藏书楼。 他停了停,道:“这是朕清净的一方地儿,甚少向外人言。灵灵,后宫之中,朕只传召你一人来此,旁人是进不来瞧一眼的。” 他说着,以手撑桌案,臂上一用力,利落地起了身,又伸手给吉灵,兴致勃勃地道:“朕再带你瞧瞧一处地儿,来!” 吉灵被他拉起来,胤禛并不松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向楼阁北边走去,到了那儿,忽然伸手入书架内,不知摸了什么机关,眼前的书架悠悠向旁转开,内中却又现出一层细巧的楼梯来。 原来这二层中,靠北部设有暗层,分为上下两层。 也就是说,这座雨花阁从外面看着是三层楼的建筑,实际上是四层。 这是个“明三暗四”的格局。 胤禛并不急着迈步,只是对吉灵温言道:“灵灵,你来试试。” 他说着,又摸索了机关,将那书架重新合上,让吉灵来试了几遍,待得她也会开关了之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地走上那楼梯。 随着楼梯的弧度一转,吉灵眼前便现出了不大一座房,内有一桌一椅,款式素雅端凝,古朴大方。 桌上笔墨陈设,一并俱全。另有两只绿檀木箱子、隐隐地散出绿檀的香气,内里用明黄色锦缎堆底,散散乱乱地堆叠着不少书卷。 环顾四周,房中再无其他家具。 因为是一层变两层,房顶的高度便矮了不少,反而更有一种私密温馨的感觉。 吉灵伸了两根手指头,摸了摸桌上——桌上光亮水滑,一点儿灰尘也没有,说明这儿显然是有专人来天天打扫整理的。 胤禛大喇喇地随意坐下在椅子上,见吉灵还站着,便一展手臂,把她抱在自己膝上。 他看她垂着脑袋,脸颊上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不由得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她腮帮子,这才道:“这是朕藏书楼里的内书房了,灵灵,朕连怎么开机关都尽数告了你了。可是个清静的好地儿! 你别看苏培盛一直跟着朕,他也只是每每守在楼下,这上面的一方天地,奴才们是不知道的。” 吉灵愉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胤禛的脸,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第一百八十三章 珍视 吉灵瞧着胤禛瘦削的下巴,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皇上设这么一个清静地儿,一定是平日里心太累了。” 胤禛没出声,一斜眼瞧了吉灵,眼神中带了点吉灵瞧不出说不明的情绪。 嘲笑她? 胤禛抬手,不重不轻地摸了摸吉灵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朕登基几年来,朝中情势错综复杂不过,日子是不容易。不过,再不容易,朕也扛得住。” 他说到这儿,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清朗的笑容,道:“人生在世,烦冗颇多,越是逆境,往往越是磨砺人的韧性。只要想得分明,又能看得通透,那也没甚么!” 他停了停,将手向下压了压,慢慢收起手掌,按住吉灵的手道:“灵灵,别尽说这些煞风景的事儿,朕在这里,便是心里最熨帖、宁静的时候。” 吉灵乖乖地点了点头。 胤禛此时心情颇好,伸手挑了吉灵下巴起来,深深看进她眼眸里去,才笑着在她脑门上点了点,道:“你如今时不时说些这般的话出来,倒是不似从前。” 吉灵笑着道:“我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倘若哪天有句什么话,说得不妥当,皇上别气恼。” 胤禛瞧着她,温声道:“若是你说的话,朕有什么可怪罪的。” 他顿了顿,道:“在朕面前,无需掩饰。” 吉灵嘴角含着笑,小声道:“我从来也没掩饰,皇上是犀利睿智的人!我有几道九转肠子,皇上瞄一眼就知道了,掩饰也没用,何必费那个功夫!” 这马屁拍的效果不错,胤禛神色虽然还是平平的,可是眉眼一眯,已经噙了七分笑意。 他看着她,一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了。 胤禛低低一笑,俯下头去,在吉灵额上轻轻浅浅地落下几个吻。 吉灵闭上眼,仰着脸任着胤禛吻了,一只手捉住他袖子,细细碎碎地,只是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胤禛,胤禛……” 胤禛心头忽地一跳,他收紧了手臂,低头狠狠亲了一口吉灵的唇角,只觉得怀中人反手便也抱住了自己。 …… 苏培盛在一楼等了许久——他是天天陪着皇帝熬夜看折子的,况且皇帝睡下了,他还不一定能歇着,久而久之,他比皇帝还能熬。 等了这么久,困倒是不困,就是两条腿酸酸涨涨的直发乏。 在养心殿的时候,有着冰桶、殿里犹如清凉世界,夜里站一站也没什么。可是这雨花阁,设施毕竟不比养心殿,旁的不说,便是那一楼敞开的门里钻进来的蚊虫,就在脸颊侧面咬了好几个大包了。 苏培盛皱着眉,正伸手在抓痒痒呢,忽然就听见阁楼上面有动静了——是皇上和吉贵人正在下楼梯。 他“刷”地挺直了腰板,小块步地赶过去,果然见到楼梯上露出皇帝明黄色衣袍的一角下摆。 苏培盛伸手去扶,口中连声道:“皇上,仔细着脚下!” 胤禛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苏培盛就看他神色愉悦地携了吉贵人的手,一阶阶走下楼梯来, 转头神色亲密地和吉贵人低声嘱咐着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就看见吉贵人也正抬头望着皇帝,神情极认真地听他说——似乎这世上除了胤禛,再无旁边一人存在。 苏培盛笑眉笑眼地迎了上前去,胤禛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是恍然才想起来这一楼还有个苏培盛。 他扬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就等着这一句呢,躬着腰立即道:“回皇上,都二更天了!” 一旁边,吉灵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二更天就是约莫等于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这个时段。 在御花园里放河灯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夜色初上。 后面离开御花园的时候,因着被皇后留下,耽误了一会儿时辰。 但是再怎么耽搁,她离开御花园的时候绝不会超过晚上八点。 从御花园坐轿子一直到这雨花阁的路上,那四个小太监走得飞快,这路上的时间应该算不了多少。 也就是说,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和胤禛在这雨花阁中,已经最少待了一个小时了? 怎么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胤禛听苏培盛回答二更天了,脸上的神情也有点意外,转头便道:“雨花阁离养心殿不远,灵灵,你同朕一起回去。” 苏培盛怔了一下,随即极快地低下了头。 他在心里直道:得了!这敬事房的绿头牌子干脆也别设了!敬事房的老陈都快被后宫的众位主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给骂死了! 皇上这都多少天没翻牌子了? 若是勤于政事,哪位娘娘的牌子也不翻,那也罢,反正大家伙儿都一样,横竖也公平。 皇帝与大臣们商议政事的时候,不就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吗——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虽说肚里没墨水,但听得多了,意思也是明白的:这世上的事儿,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人有,有人没有,难免就不平衡了。 也是,自从年妃养心殿御前露刃那一次,吉贵人舍身护驾,胳膊上划拉开深深一道血口子,就好像在皇上心里也划拉开了一道口子,从此就把她这个人满满地塞了进去。 他如今眼里,怕是只容得下吉贵人了。 就拿皇帝的性子来说吧——这位主子爷最珍惜什么?苏培盛想。 自然是时间! 他天天晚睡早起,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连用早膳都在同时接见大臣——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多挤出点时间来处理政事吗? 再说到后宫得宠。 赏赐,自然是帝王宠爱的一种表现。但是有赏赐,也不代表帝王的真心。 毕竟天子富有四海,那么点珍奇珠宝又算什么呢? 譬如从前的年妃娘娘,翊坤宫赏赐不断,外面瞧着都啧啧艳羡,结果…… 所以说啊,赏赐不代表什么。 一个人愿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毫不心疼地花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才是珍视那个人,动了真心的表现。 就好像如今皇上,在吉贵人身上花了不少时间陪伴。 苏培盛慢慢想着——皇上虽说和前朝孝懿仁皇后不是亲生的母子,但是这性子倒是如出一辙,都是个认准道儿便要走到底的执着脾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像偏偏就是个例外。 往远了说——太宗皇帝对敏惠恭和元妃一往情深。 世祖皇帝因孝献皇后的离去万念俱灰, 先朝康熙爷对…… 他蓦地止住了思绪。 第一百八十四章 自己人 第二日一早,吉灵在养心殿,陪着胤禛用过早膳,带着麒麟回到景阳宫中。 七喜扶着她进了里屋,跪下来一边伺候她换绣花拖鞋,一边就抬头问她:“主子,昨儿奴才在御花园里,听着皇后娘娘和您说话——难不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暗示您替海贵人求求情,让皇上复了她的位份吗?” 她没等吉灵回答,又皱着眉头道:“奴才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心里咂摸:应该是这么个意思。” 七喜说到这儿就没按捺住,自顾自地往下道:“主子,那可不成啊!您病着没侍寝之前,皇上也是会向海贵人那儿去一去的,满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说海贵人是下一个年妃娘娘! 若真是像年妃娘娘那样的性子也就罢了,偏偏海贵人又是个会耍手段的,主子您若是真替海贵人求情,那可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说完,就很丧气地垂下了头:“唉!” 吉灵眼睛已经瞅到拿起旁边桌上,刚刚从养心殿带回来的奶糕,奶糕跟雪似的,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 用筷子夹一片起来,奶糕两端都在筷子尖上不断抖动,因着里面有薯粉,极有弹性。 这是早膳在养心殿后殿用的,因着她特别喜欢,转眼间御膳房就孝敬了两大盘,装在是食盒里,打包得周周全全,给她送到景阳宫来。 方才在养心殿已经吃了满满一盘,这会儿回来只觉得又有点饿了。 吉灵眯着眼睛送进嘴里,感受着奶糕的滋味在舌尖上一点点绽放开来,味道丝滑清甜,有点类似于吃芝士夹心的口感。 她长长慨叹了一句:“养心殿御膳房的手艺,真是好哪!” 七喜苦着脸道:“主子,您还有心情吃啊?” 吉灵一边咀嚼一边也没跟她多解释。 末了,把奶糕咽下去了,她才嘴巴一抿,转过头对七喜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傻!” 她不开口,乌拉那拉氏自然也有别的法子,神仙过海,各显神通,总是有法子能让海氏从乾西五所旁边出来。 吉灵不会天真到认为——乌拉那拉氏就指望着她的求情了。 但瞧着海氏抄血经的行为,再想想昨儿晚上,胤禛听人提到他养母的神色,就知道——皇后给海氏指的这条道儿,没错。 吉灵想起之前皇后赏赐自己的那对明月珰,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耳垂,心道:坤宁宫那位,这是打算认准了孝懿仁皇后的周边不放手啊! 碧雪在门口蹲了身子,道是小达子递话,关于中午的膳单,要请贵人主子示下。 她一边说,一边就把今儿膳房里预备的新鲜食材给报了一遍。 吉灵专注地听她报完,捧着脑袋想了想,就道:“要酸辣土豆丝、醋溜藕片……我今儿不大想吃肉,就想吃糯米饭,上面洒点油条的碎末,糯米饭一定要软和,。” 碧雪絮絮地应了,一一都记下,见吉灵没有别的吩咐,她一转身,轻手轻脚地打门帘出去了。 到了膳房,碧雪和小达子一说,小达子听了,一拍脑袋,就脱口而出道:“都是素菜,这还不简单!” 就是那道糯米饭,要想口感粘糯香甜,就得提前用水泡发一下,眼下是早上,到了中午还有两个时辰,这时间……勉勉强强倒也够了。 他这么想着,立即就吩咐身旁一个杂役太监道:“把方才烧的热水提过来,用热水泡糯米,快一些。” 小达子一边吩咐,一边看这孩子动作不够麻利,他瞧着着急,干脆上前就把热水壶抢过来了。 热水一倒进去,蒸腾的热气就起来了。 小达子被热水熏得直扎眼,抬手揉了揉眼睛,心里想:主子今儿点的……怎么都是醋溜的?大抵是天热了没胃口,想开开胃罢? 吉灵在里屋里逗着麒麟玩,麒麟是个一点不认生的性子,满屋子里跑,活泼得很,几次撞到了七喜腿上。 因着外面日头晒,碧雪提着外面的芙蓉鸟笼子,走进来,挂在外屋与里屋交界的门口。 麒麟忽然就抬头,眼珠子错也不错,好奇地盯着芙蓉鸟,很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芙蓉鸟如临大敌,缩在笼子另一边,两只翅膀猛地张开,憋着脖子,只是死死瞅着麒麟,一声不吭,往日里愉快婉转的鸟啼声,如今也没了。 吉灵看了,就赶紧嘱咐碧雪:“找个布给它蒙一圈,再把笼子挂高一点,它害怕呢!” 碧雪犹豫了一下,笑着道:“主子,若是再挂高一点,您就只能瞧着笼子底了!” 吉灵摇摇头道:“那没关系。等到下个月太阳没这么毒了,你再把鸟笼子挂出去,和麒麟分开。” 七喜正在旁边整理花样子,听了自家主子这话,倒是抿嘴一笑道:“主子您忘了?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咱们怕是已经出了紫禁城了!” 吉灵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过了个中元节,险些都要忘了后面还有圆明园这一茬了! 随驾的名单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出来了,瞧着这阵仗,只怕紫禁城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得过去,她自然也不例外。 要是从今天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时间也就剩下四十天了。 是得逐步收拾打点行装了。 吉灵正这么想着,小芬子倒来了,在前厅躬着腰,隔着帘子传话,道是洒扫太监小洋子在景阳宫门外,求见吉贵人。 吉灵怔了一怔:小洋子? 她吩咐小芬子:“你让他进来,人安排到前厅,我这就出去。” 小洋子进来,一跪下,就给吉灵先磕了几个头,红着眼眶道:“奴才小洋子,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柔声道:“快起来!” 小洋子闻言,抬起头来,吉灵吃了一惊,几乎没认出来。 短短一两个月没见,小洋子眼眶下面已经深深陷进去一块,脸颊也瘦了许多,仿佛比之从前老了十岁。 他本来个子就高,从前站出来还有几分模样,如今瘦成这般,脱了形,一身的太监服在身上飘飘荡荡,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是一件衣裳套在一根竹竿上,看着甚是可怜。 七喜、碧雪也都被小洋子这样子震惊了——因着海贵人从前和吉灵分居景阳宫东西两侧院,虽说主子们不一定多来往,可是底下的奴才得干活,每天进进出出地打着照面,都是有着几分交情的。 依云因着来得晚,并不知道小洋子是从前伺候景阳宫侧位海贵人的奴才。 吉灵转头对依云道:“你去膳房,瞧瞧小达子准备的怎么样了,跟他说,我早上在养心殿用膳用得多,到这会儿还有点撑得慌,让他延后一些午膳。” 依云应声去了。 吉灵就看,这下屋子里,只有七喜、碧雪、小芬子了,都是从患难时候跟着伺候自己的奴才。 她盯着小洋子,问他:“你来找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得 小洋子低着头,眼圈是红的,瞪着眼珠子,就是不见一滴泪落下来——大抵是哭得太多,已经把泪珠子都耗干了。 饶是他如此伤心,说话时条理还是分明的,嗓音嘶哑地把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原来昨日中元节,辛者库发生了一起惨剧。 辛者库,是专门负责紫禁城中、以及王公府第的贱役苦差。 比如紫禁城内庭院、道路之扫除,除草……运送米面粮油、担水,运牛乳、木柴及玉泉山水,造办酱醋、饼饵、茶汤及淘洗果品,还有司管灯火、采买杂物。 遇到冬天还要清除积雪。 此外,若是有一些位高的主管太监安排下来的差事,辛者库人也得照办。 可谓种种艰辛,苦不堪言。 这个中元节,小鼠分配到的任务是,给别宫膳房运送无烟炭以供中元素膳。 她人单薄,个子又小,这几日又一直在病着,本是推不动堆满了无烟炭的担车,可是中元节宫中上下繁忙,人手紧缺,主管太监便一味地赶着小鼠去。 待得小鼠一头大汗,好不容易到了那宫膳房,便出了事。 她把炭车推进火间,因着吃力,车轮转动甚是笨拙,而那火间里的长案上,好巧不巧,放着一大炉刚刚燃着的炭火,热气逼人。 整个紫禁城中,用火最多的其实是冬季。 每年农历十月,紫禁城中,正式生炉子供暖,直到来年的二月二日,民间的“龙抬头”那天,才会撤火。 在这段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中,东西十二中有数百个火炉、火盒,稍有不慎就会引起火灾,所以一到了冬天,各个宫里,不用多说,膳房火间的奴才都小心的很。 反而是夏天,奴才们便放松了。 那一刻,火间看炭火的小太监正好偷溜了出去,结果小鼠累得头晕眼花,又没看清楚,炭车就这么巧,堪堪擦过了那炉炭火。 满大炉的炭火从桌案上瞬间翻下来! 红通通的炭火顿时从小鼠脖子往下滚着,覆了她全身。 小鼠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惨嚎,当时人就不行了。 闻声赶来的小太监冲进火间,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瞧着小鼠那可不的样子,也被面前的惨状惊得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 小鼠被抬回去后,在床铺上足足抽搐了小半天,最后在中元节的夜里,两腿一蹬,咽了气。 小洋子红着眼一字字道:“小鼠在床上,奴才千方百计求了人来瞧,一看便连连摇头,直说没得救了,倒不如让人早走少些折磨! 可怜小鼠……一直到最后,浑身黑中带红的血水还在往外渗……奴才拿了海碗来接,装都装不下! 奴才和小鼠,是打从进宫来便有的情谊,奴才瞧着小鼠那模样,宁可自己受这份罪,也不想她遭到这场祸事!” 前厅中静默无言,吉灵听着小洋子描述那种惨状,心里也是沉重的很。 七喜和碧雪、小芬子更是从前与小鼠有过来往的,一个个紧锁着眉头,七喜已经掏出了帕子在抹眼泪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得小洋子平静了一点,吉灵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问他:“小鼠的后事怎么料理的?” 小洋子被七喜扶着起来,喃喃道:“奴才尽数花了自己攒的月钱,总算是把人安置了起来!小鼠命苦啊,爹妈早就去了,家里只还有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妈,就住在茴香胡同口,奴才昨儿已经托了采买的太监,出去通知了。” 吉灵听了,就转头跟七喜点了点头。 七喜会意,一转身进了里屋去,不一会儿,拿了银钱出来。 吉灵伸手接过了,就递给小洋子,道:“这个你先拿去,小鼠我是有印象的,这事儿太惨,我听了心里也难受,要不是年前那场祸事,想来还不见得如此。 这里的银钱足够了,宫里规矩多,小洋子你是个心思谨慎的,规矩之下,总是不出错的就好,尽量办得稳妥些,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来跟我说。如此,你心里总也好过一点。” 小洋子颤抖着嘴唇,犹豫着没伸手。 吉灵点了点头道:“撇去之前胭脂的事情,咱们不提,虽说你现在是宫道洒扫太监,我心里总是把你当成这景阳宫的人的。你拿着,这是给小鼠的。” 小洋子终于接了过去。 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咚咚”地给吉灵咳了三个响头,动作之快捷,吉灵都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就看小洋子满面涕泪,咬着牙道:“奴才多谢贵人主子!贵人是活菩萨,奴才身份卑贱,自小入宫,在宫里,见惯了世情炎凉——像贵人您这样,把奴才当个人看的好主子,奴才从没见过。 奴才这一辈子都只认定了您一个主子!奴才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报答贵人主子的大恩!像贵人您这般慈心,以后定然是有大福气的!” 吉灵被他说得心里酸酸的,连忙伸手对小芬子道:“好了,好了,快扶他起来。” 小洋子如今瘦得不像样,一身骨头架子轻飘飘的,没人知道,他一直都将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省给小鼠吃——小芬子上前双手一架,轻轻松松地就把人给撑起来了。 吉灵柔声道:“小洋子,等小鼠这事儿办妥了之后,我找个机会跟皇上说一声,你到我景阳宫东侧院来吧!” 她说到这儿,想到之前劝过小洋子,小洋子却坚持要在宫道上做洒扫太监,便不由得轻声道:“当然,你若是有什么苦衷,不愿意过来,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看着心意办便是。” 小洋子抬起头,瞧着吉灵,一脸感激地道:“奴才谢贵人主子!奴才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吉灵一抬眉道:“这就对了!我早让你来了,旁的不说,便有一条——我这东侧院膳房是不停火的,一日三餐,顿顿能吃得饱!” 她故作调侃,果然前厅里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 吉灵点了点头,道:“小洋子,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这事儿不能急——若是我对皇上皇后提得太突兀了,万一不成,反而是害了你;但也不能拖,八月底皇上要去圆明园,说不准便会提前走,这一走不知多长时间才回来,你这头也不好办。” 最好是赶紧地把小洋子给解救出来,放在自己宫里,带着一起走。 吉灵沉吟了半晌,瞧着小芬子扶着小洋子出去的背影,她若有所思,抬头对七喜问道:“还记得咱们那一次碰见他,他在宫道上,被人拖进小巷子打了个满脸开花吗?” 七喜点头,同情地道:“怎么不记得?奴才还记得——主子那天便问他要不要来景阳宫,结果他婉拒了主子!奴才那时候还有点……” 吉灵转头瞧了她一眼,道:“还有点什么?” 七喜脸上有愧疚之色,低声道:“奴才那时候觉得小洋子可真是不识抬举!现在想来,原来他坚持做那低等的洒扫太监,是为了时常能在宫道上见到小鼠,照顾她罢!” 吉灵轻轻叩着桌面,身子微微往后一仰,长叹了一声:“患难见人心,难得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有意无意 第二日是个阴天。 因着是给坤宁宫请安的日子,早上,吉灵没敢多睡,刚刚睁开眼,一骨碌就坐起来了。 洗漱后,她挑了一件淡蓝色配银绣线的夏日薄袍子换上。 然后就是梳头、化妆、配首饰,穿鞋,一折腾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幸亏起得早,倒也不怕时辰如何耽误。 然后,她出了里屋,坐在前厅膳桌旁边,而用了一笼素三鲜小包子,喝了一碗鱼茸鲜虾粥,那虾粥里面加了一点碎碎的茼蒿、土芹菜,味道清香,咸淡始中。 吉灵就看碗里,鱼茸是晴雪一般的乳白色、虾肉是淡淡的红色、蔬菜则是青绿色,三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另有一碟子芋头鸡丝、一碟香菇青菜,算是配的小菜。 她从从容容地用完了,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帕子,细细擦了擦嘴,这才起身,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出了院子。 刚刚出了院子,就瞧见懋嫔也正从正殿里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懋嫔先是一怔,随即就满面笑容地迎面走过来。 吉灵几步走上前去,刚要屈膝行礼,胳膊肘便被懋嫔用力托住了。 她硬是托着吉灵的手肘,不让她行礼,口中亲热地道:“贵人妹妹无需客气,倒反而添了生分!哎,本宫是个心急的性子,每每坤宁宫请安,总想着早些出门,倒是难得碰到贵人妹妹, 今儿既然遇上了,咱们一路走罢!也好路上说说话!” 吉灵被她拉住手,一时间没寻到机会抽出来,就听懋嫔欢声笑语,口若悬河,一堆话气都不喘地,就吐了出来,简直连个让人插嘴的地儿都没有。 待得被懋嫔拉到了门口,吉灵一抬头,却看见张贵人正等在门口。 瞧见吉灵出来,张贵人眼光顿时一亮,刚要上前。 她一转眼,瞧见懋嫔,眼里的那道光芒就暗了暗,动作也收敛了,只是上前来声音微带一点胆怯地道:“婢妾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懋嫔转过脸,瞧着她,脸上笑容便矜持了几分,点了点头,庄重又淡漠地道:“是张贵人啊,起来吧!” 懋嫔只有心想与吉灵多说几句话,见着肩舆等候在宫门口,便一扬帕子,对抬着肩舆的两个小太监道:“本宫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想着走动走动,这劳什子就不用了。” 那几名奴才自然乐得轻松,放下肩舆连声应承着。 懋嫔与吉灵边说话,边在前面走着,张贵人微微落后半步,跟在两人侧后方。 懋嫔一脸关切地问吉灵道:“贵人妹妹,本宫昨日便听见妹妹的东侧院里有小狗叫声,好不热闹!听闻皇上前一日送了妹妹一只御犬,叫……叫麒麟来着?贵人妹妹在院子里逗弄着的,只怕就是这只麒麟吧?” 吉灵心里道:这消息未免也传得太快了! 她脸上只是笑着,一脸柔顺地道:“懋嫔娘娘说得没错,是叫麒麟!御犬金贵得很,活泼的很,婢妾是个粗手笨脚的,只盼着能尽力照料好它就是了。” 懋嫔笑吟吟地瞧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才道:“吉贵人进宫的年岁还不长,难怪不知道。” 她顿了顿,问道:“贵人妹妹可曾想过——这御犬的名字为什么叫麒麟?” 吉灵只能陪着她继续尬聊:“这个……婢妾还真不知道呢。” 懋嫔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来,她抬手扶了扶鬓发,才道:“贵人妹妹有所不知,咱们皇上是独爱麒麟的。 就拿从前的潜邸——雍亲王府来说,门前摆放的不是石狮子,偏偏是一对石麒麟,王府花园里、书房、长廊,也多是麒麟的雕像,就连先帝也说过——说本是应该放石狮子的地方,硬是放上了一对石麒麟,瞧着不伦不类的! 皇上自然是要顺着先帝心意的,后来才改动了一些。” 吉灵没有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缘由,不由得意外笑着道:“婢妾初次见这只小狗时,它穿了一身麒麟衣裳,煞是好看,婢妾还以为这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呢!” 懋嫔连连摇头,笑道:“咱们皇上是心思多缜密,多细心的人!而且这几条小狗又是皇上心爱的,哪里会这样马虎便起个名字?” 吉灵闻言,只是笑了笑,低下头揉着手里的真丝帕子,再也不想接懋嫔的话茬子。 懋嫔说着说着,倒是自己来了劲了,她向吉灵飞了个眼风,笑道:“其实这只小狗也是皇上对妹妹的期许罢!贵人妹妹当真一丁点儿,都没体会到皇上的意思?” 吉灵疑惑道:“娘娘这话倒把婢妾说糊涂了,皇上的意思?” 懋嫔抬起手,用帕子捂住嘴,掩嘴一笑,这才伸出手指,轻轻在吉灵手臂上点了点,一字一字道:“麒麟送子呀!” 相传,孔夫子出生之前,有麒麟现身于他家庭院,口吐玉书,自此之后,民间也有了“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说法。 民间也认为麒麟为仁义之兽,是吉祥的象征。积德积善人家,求拜麒麟,便可生育得子。 吉灵心里跳了一下——胤禛他……是这个意思吗? 也许只是名字的巧合吧? 懋嫔瞧着吉灵脸上神色,便打了个哈哈,扯开话题道:“妹妹是个未曾生养的,年纪轻,脸皮又薄……是了,是了,本宫不该打趣贵人妹妹!” 天气毕竟炎热,这般沿着宫道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有些气喘。 懋嫔眸光一转,抬手用帕子印了印额头上的汗,便笑着自说自话道:“瞧本宫这把老骨头!方才只想着和贵人妹妹多走动走动,说上几句体己话,没想这身子是这般不争气!这宫里的路,虽说都是走熟了的,可是这么兜兜转转的,到底也是不近。 她话锋忽然一转,笑吟吟道:“贵人妹妹就不一样了,听闻妹妹昨儿一早,是坐养心殿赐轿回了景阳宫? 啧啧,皇上待妹妹的这份心,可真是没话说!这宫里这么多同贵人妹妹一批进来的,也是花一般的美人,偏偏旁人便再没这般的福气,可见贵人妹妹和皇上是真的天生投缘呢!” 她说着,眼光似有意,若无意地从旁边的张贵人身上掠过。 吉灵放满了脚步,落在后面,听见懋嫔话只装作没听见,低头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第一遍八十七章 名单初定 坤宁宫。 众人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等到了皇后出来。 大家一一起身按制行礼之后,乌拉那拉氏叫起。 她环视了一圈众人,检阅似的目光从妃嫔们脸上一一掠过,这才不急不忙道:“今儿特地让大家伙都来得齐,只是为着说一件事——下个月二十七日、随侍皇上去圆明园的名单,本宫已经拟好了,皇上也初初看过了。至于各人居处——内务府呈上的样式房图档,本宫也瞧过了,这是后话,咱们暂且不提。 眼下,本宫先将这名单传给各位姐妹看一看,若是有谁去不了的,现在便要提出来——内务府一堆的物事要齐全筹备着呢!若过了今日,再来寻本宫,那便无用了。” 她顿了顿,又扫视了一眼众人,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朗声道:“去不了的,也不必着急。皇上在圆明园上是花了心血的,偌大一座圆明园,也不是去了今年,明年便再不去的了。往后都有机会! 若是有人瞧着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姓,也别跟乌眼鸡似的围着本宫——本宫话先说在前,谁去、谁不去,皇上心中自有考量!本宫在初拟这份名单的时候,可是将大家伙儿都放了上去!落选的自然有缘由,若是照本宫说,你们老老实实待在紫禁城里也好!自个儿静静心,想想这其中的缘故,对你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说完这番话,转头瞧了一眼华容,吩咐道:“传下去吧。” 华容带着五六个宫女,这时候便转身去内里长案上,捧起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银制托盘。 托盘上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内里,则是淡黄色的纸张,薄薄一张,上面是极秀气的簪花小楷。墨汁酣透纸背。 殿中气氛顿时安静了。 众人面上的神情都紧张起来,紧张中又带着无限的期待与盼望。 宫女们走到各位妃嫔面前,屈膝行礼,躬身低头将托盘高高举起。 妃嫔们身旁的贴身宫女上前几步,屈膝还了一礼,这才从托盘中取过了那纸名单,呈上给自家主子。因着纸张不多,是每两人合看一张。 七喜从托盘中接过,双手捧给吉灵。吉灵低头,就看见纸上的名姓是按照位份排列的, 人数不算少,可也不多。 皇后自然是不会写在这张纸上——那是折身份。 可是宫里又没有皇贵妃。 于是这份名单打头就从妃位开始,往下排: 裕妃、懋嫔、谦嫔、吉贵人、李贵人、张贵人…… 谦嫔?李贵人?吉灵抬起头,就发现人群中果然有几张生面孔,倒是从前没注意过的。难怪方才皇后乌拉那拉氏说“人来得齐”呢! 再看看这张名单,妃位、嫔位的人多,倒是从贵人一级开始,人数就慢慢变多了。 到了常在一级,名字就更加密密麻麻,光是常在,就有八个,答应……吉灵数了数,发现答应也有三个呢! 整个儿来说,呈现一个金字塔三角形,高位的人少,低位的人多。 然后吉灵就发现了另一件事: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居然没有齐妃!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漏看了,然而放满了眼光,一个个看下来找了几遍,都没有齐妃。 这也太…… 毕竟连常在、答应合起来,都齐了十一个呢! 瞧着几个贵人欢天喜地的表情,吉灵转过脸,再去看齐妃。 其实不光她看着齐妃,许多人也抬起了头,目光若有若无地从齐妃娘娘脸上扫过,都是看笑话的神色。 齐妃脸上阴沉沉的,是一种窘迫、恼怒、不甘、委屈混合的表情。 她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乌拉那拉氏。 懋嫔看她痕迹太过,便不动声色地拽了拽齐妃袖子一角。 齐妃终究是没按捺住,起身走上前,屈了屈膝,开口向乌拉那拉氏婉声问道:“臣妾敢问皇后娘娘一句:这张名单……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您的意思?” 这个问法就很直接了。 众人都看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眼神闪烁了一下,瞧着齐妃道:“齐妃方才怕是没注意听本宫说话吧,本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也初初看过了。若是有人瞧着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姓,也别围着本宫不放。” 她话音落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微微的愠怒——毕竟齐妃李氏这样当众站起来问她,已经很有点诘问的意思了。 齐妃脸上只是深深的不悦,虽然还勉强保持着笑容,但那笑容已经像是从石头缝里硬挤出来的了。 她瞧着皇后,委屈地慢慢道:“皇后娘娘,臣妾愚钝,可否请您明示——臣妾近日来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皇上厌烦,竟连这张名单上都没了臣妾。” 乌拉那拉氏微微摇了摇头,道:“齐妃!你向来是个直爽大方的性子,怎么今儿反而认了死理了?你也不想想:你不在这张名单上,和那些孩子们不在名单上的缘故,能一样吗?这是皇上的意思,本宫便是有心想姐妹们都周全,也不能不听皇上的!你就不要再枉费口舌了。” 她说的“孩子”便是指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了。 皇后这话意思就是说,有些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没去成,是因为皇帝不喜,而齐妃没去成,则是另有原因。 乌拉那拉氏话音落下,端起茶盏,目光如电一般扫了殿内众人一眼,见被选中的人满面喜色,虽是在座位上,已经按捺不住,快要雀跃起来,又七嘴八舌称赞着皇后安排甚是妥帖。 而没选中的人则深深垂着脑袋,一脸懊丧,有几个已经红了眼眶,背转了脸去。 乌拉那拉氏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很享受眼下的这种感觉。 她低下头,优雅地抿了几口茶水。 齐妃眼神复杂地瞧着乌拉那拉氏,虽是想问清楚缘由,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将一番委屈羞窘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一脸苦涩地又坐回座位上,因着要出行,殿中众人难掩兴奋,一时间低低地也嗡嗡杂杂起来。 齐妃木然地坐着,听着后面几个年轻贵人已经开始低声商量——带些什么衣裳首饰了。 是呀,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争宠吧!这帮小狐媚子! 齐妃紧紧咬住嘴唇——她虽不能和年轻貌美的新人们比,可这么多年来,在潜邸时,便是儿女福最深厚的侧福晋,皇上登基后,她的地位又仅次于皇后和年妃,可算是后宫第三位妃主。 她怎么也没想到,连阿哥弘昼的母亲——裕妃都能去,自己却去不了。 弘昼若是论序齿,还排在自己儿子后面哩! 第一百八十八章 暗涌 齐妃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数落在乌拉那拉氏眼底。 瞧着齐妃李氏一张憔悴的脸上五色陈杂,乌拉那拉氏眉峰轻扬,带了点鄙夷又舒畅的笑意。 李氏年轻时候的模样,乌拉那拉氏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来。 她还记得——李氏身板厚实,脸颊丰润,刚进潜邸的时候就是一张团圆圆的脸,笑起来还会有双下巴,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 就如同被老天爷眷顾了一般,李氏在子嗣上,也确实是有福气的。 还是格格的时候起,她就儿子、女儿地一个接着一个生。 有那么几年,在乌拉那拉氏的印象里,似乎李氏的肚子就没有停歇过。剩下来的孩子,不但哭啼声声震房梁,而且个个手舞足蹈,康健有力,就如同他们的母亲一般。 子嗣是命中缘分。 福缘薄厚,都是天生。 乌拉那拉氏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却越安慰,越酸涩。 李氏挺着隆起的腹部在府里招摇而过,那肚子就好像一面镜子似的,亮锃锃地衬托出她这个福晋没有尽职尽责,不能为四爷诞下嫡子。 她没用。 乌拉那拉氏很清楚,大清入关前,侧福晋同嫡福晋一样都是被作为妻子对待的。 嫡福晋是正妻。 侧福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要比汉人“妾”的地位高出一大截。 算是平妻。 嫡福晋和侧福晋都是被作为妻子对待的。 而她们所生子女的地位也并没有太明显的差距。 到了先帝康熙朝时,康熙爷下了旨意——每个亲王可以封侧福晋两人。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嫡福晋的地位开始明显高出侧福晋。 但侧福晋的地位,却依旧不是嫡福晋可以轻轻松松无视的。 盛夏的日头升得极快。 阳光原是从窗格子里折射进阁里的,这时候日头升了上去,骑在高高的殿顶上。 殿里反而光线暗了下来,放眼望出去,只能见到坤宁宫前的地砖上反射出一片片耀眼的炫光。 乌拉那拉氏想着这些陈年旧事,神色越发显出冷漠来。 后来,因着有年氏入府——在年氏的对比之下,她对齐妃的那份羡慕嫉妒,隐隐地便变淡了。 而如今,年氏没了,那些陈年旧事,又像墙上的藤蔓,顺着人心,一点点爬了上来。 那些不痛快的思绪,那些转辗反侧不能寐的孤单的夜。 乌拉那拉氏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回忆中拔出来,她眼光在殿中众人脸上打了一转圈儿,便落到了吉灵面上。 吉灵就看皇后忽然瞧着自己,一脸关怀备至地道:“吉贵人,这张名单上,嫔位之后,你便是排在贵人里的第一个了,你要明白——这是皇上对你的看重,回去好好准备着吧!” 她停了停,又环顾众人道:“本宫平日里便时常对你们有言语——别看吉贵人年纪轻轻,却是个最懂规矩,又小心妥帖的性子,皇上最看重她的,也是这一点。 有她随侍皇上,本宫很是放心,如此,本宫也能落得个清闲一些。吉贵人旁的不说,就是这安分守己,懂得知足常乐的性子,便已经是很难得了。圣人说,见贤思齐。大家还是得多向着吉贵人学一学。” 在座众人闻言,只好都站起身来,有气无力地道:“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眼见着乌拉那拉氏替自己拉仇恨之后,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就像小刀子一样,刷刷刷地扫过来…… 吉灵恨不得跟鸵鸟一样,长一对胖胖的翅膀,方便把脑袋藏在翅膀里才好。 她一脸惶恐地低着头,闷声将脑袋垂在胸前,两只手互相绞着帕子,眼光盯着自己脚上的花盆底鞋。 皇后最近,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呢。 吉灵想到中元节在御花园里,皇后暗示自己去帮海氏求情,又想到皇后那天晚上说的那一番话,不由得怔怔地出了神。 乌拉那拉氏说完这番话,瞟了一眼吉灵,见她正在发呆,忽然就温婉一笑道:“吉贵人,本宫说得是也不是?” 吉灵猝不及防,本能地抬起头来,就见乌拉那拉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殿中众人也瞧着自己。 她连忙站起身来赔笑道:“皇后娘娘训诫,字字珠玑,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乌拉那拉氏满意地应了一声,抬手对众人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 见众妃嫔被宫女们扶着一一坐下,乌拉那拉氏眸光一转,正要再开口,旁边的裕妃却忽然笑着柔声仰头道:“吉贵人圣眷正隆也有不少时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这话问在许多人心尖上,人人刚刚坐下,这时候便立时抬起头来瞧着吉灵。 乌拉那拉氏闻言颔首,一脸期许地瞧着吉灵,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宫里孩子不多,每逢年节,这桌上总是少了点热闹劲儿。皇上又是个执着专心的性子,如今既然与吉贵人投缘…… 吉贵人,你要好好惜福惜缘,争取趁早给宫里再提添一份热闹!” 吉灵:皇上又是个执着专心的性子……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又一次跟大家提醒强调——皇上如今只独宠我景阳宫? 这又是一句拉仇恨哪。 吉灵赶紧站起身,一脸恭恭敬敬地向众人微微转了转身子,屈膝道:“婢妾身份不比各位娘娘尊贵,福气也不如各位娘娘深厚,皇后娘娘这般说,婢妾惶恐得很。”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故作身体不适之状,皱着眉头咳嗽了一声。众人见状,便有有眼色的头先站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万万多保重凤体!” 乌拉那拉氏扶着额头,慢慢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们也都要抓紧,想想怎么样服侍皇上,只要你们能争取为天家多添些子嗣,这便是大清的福气了,也是你们祖宗门楣无上的荣光!” 众妃嫔都欠身行礼,齐声答道:“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这一趟从坤宁宫出来,吉灵刚刚绕了个弯角,往景阳宫方向去,便见到张贵人等候在宫道上。 她一见吉灵,便笑着上前来,一伸手就挽住了吉灵的手臂,道:“吉姐姐!咱们两个都在名单上,这下可太好了!我知道皇上是一定会要点名姐姐随驾的,但是我们便不一定了,多亏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也不必怕姐姐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紫禁城里! 待得到了圆明园,我和姐姐也能做个伴!” 她一边说,一边欢天喜地地勾着吉灵的手臂往前走,又絮絮道:“不知到了圆明园里,吉姐姐你的居处会被安排在哪里?听闻那圆明园里有如世外桃源,烟波浩渺,处处都是仙居!” 吉灵被她一说,不由得也仰起头,微微出神,向往起来。 忽然便见到宫道那一头,一架浩浩荡荡的肩舆行了过来,瞧着这阵仗,必定是妃位的娘娘。 吉灵在心里飞快地想了一下——齐妃娘娘在长春宫,那是西六宫,出了皇后的坤宁宫,是要向西转的,自然和自己不是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过来的……只有裕妃娘娘了。 张贵人拉着她的手,两个姑娘往后退去,避让到了宫墙下,待得肩舆渐渐行得近了,果然见到肩舆上的中年女子,肩膀略宽,精神健朗,不是裕妃娘娘又是谁? 吉灵与张贵人对视一眼,便屈下膝齐声道:‘’给裕妃娘娘请安。” 就听见裕妃朗声道:“停下。” 扛着肩舆的小太监们顿时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又稳稳地将肩舆放在地上。 裕妃扶着贴身婢女的手下了肩舆,踱步行到吉灵面前,笑语盈盈:“吉贵人年轻,难免脸皮薄,听了方才皇后娘娘说,要你趁早给皇上‘开枝散叶’的一番话,难免不好意思,本宫方才瞧着你拔脚就走,是也不是?” 吉灵:我那是怕又和懋嫔尬聊! 她含笑,微微低着头道:“裕妃娘娘……婢妾……” 吉灵脑海里高速运转着,正在小心翼翼思量着怎么回答,却不知道这幅神色落在裕妃眼里,就成了一副害羞忸怩,局促不安的表情。 裕妃微微挑起嘴角一笑,心里想道:果然是个小家子气的!连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都应付不来,笨嘴拙舌的,偏偏得了皇上一些时日的青眼,估计是皇上被年氏闹翻翻了,就喜欢吉贵人这种安静老实些的性子。 她看着吉灵,就像看到了当年刚刚入雍亲王潜邸的自己。 当年自己刚入王府时,也是这般怯生生的,瞧着什么都不敢多看,见着什么都不敢多问,四爷对她也是淡淡的。 后来她觉着这样不行,明里暗里给爷身边塞了银子,偏偏四爷身边的人,嘴巴一个个像铁桶一样严! 银子收的比谁都溜,就是不放一句风出来。 她那个懊丧啊! 后来还是无意中逛花园,听见年氏对着懋嫔抱怨了几句,她才知道原来四爷是挺喜欢杯中物的。 她听见的时候,激动得两只手都在抖,机会!机会啊!——她父亲是管领耿德金,外祖母是塞外的女子,豪爽不拘一格。 自小家里小酌宴请,老人家瞧着子孙逗趣,时不时也会给她用小杯子装上一点酒喝。 久而久之,她居然慢慢地就把酒量给练出来了,还有点嗜酒——离不开了。 但家里倒是没人注意这一点——一个女儿家,生来注定是将来要相夫教子的。 又不是要去仕途官场中打滚的,要酒量好做什么? 这说出来只怕还反而是个劣处呢! 哪家府上要个酒鬼媳妇? 更何况,女儿的长相只是端正罢了,谁也没想到后面按例参加选秀,她居然一层层过五关、斩六将,到了康熙爷面前。 结果康熙爷一看这小姑娘是个眉目端正不妖媚,身板结实,一身正气浩然,瞧着就是身体素质很好,无病无灾,还特能生养的那种。 他一伸手就把她指给了皇阿哥做格格。 康熙爷给自己挑后宫,和给儿子挑妾室,奉行的标准完全是两样的——简直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耿氏抓住了四爷难得的,能来到自己院子里的机会,一次次地劝着他宽饮。 终于在一次饮酒之后,她百般恳求地把四爷留了下来。 …… 有了儿子以后,她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府里多少人眼红说,这耿格格倒是个另辟蹊径的。 一举得子,毫不费力。 也是因着弘昼的缘故,四爷虽然对她没有太多喜欢,但看在亲儿子的情面上,总不能让生母位份太低。 于是四爷登基以后,她也成了妃位。 裕妃的思绪浮浮沉沉,回到了眼前,瞧着面前的吉贵人。 好在这小姑娘瞧着是个性子温顺,好搓圆捏扁的,这样的性子……也不怕她日后能撑起来多大的台面! 她眉头轻轻一皱,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皇上偏偏就喜欢这样的小女子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激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吉灵开始认真打点起来八月圆明园之行的准备事宜。 毕竟这一去就得好几个月。 皇后那儿说得明白——这是圆明园从皇子赐圆,扩建成皇家园林后,皇帝第一次亲临,事关重大。 内务府的人早就两边奔跑得不歇。 而且这次去圆明园打的是“避暑”的名头。 吉灵听了就忍不住想噗嗤笑——八月二十七日去圆明园“避暑”? 要知道,紫禁城里,十月初就要烧炭取暖了。 其实这八月二十七日去,夏天已经到了尾声了。 不过……也许这是因为建成的第一年,自然不同。 吉灵记得,历史上的雍正是很喜欢圆明园的。 从雍正三年,圆明园建好之后,雍正帝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圆明园,就连紫禁城也只是在冬天的时候才回去。 就如同他的父亲,康熙皇帝一样——在畅春园建成以后,康熙皇帝每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儿,只有在数九寒冬的时候才会回紫禁城里,象征性地待上一个月。 仔细想想,也很好理解胤禛对圆明园的喜爱——据说圆明园的设计,处处都模拟江南的秀雅风光,将诗画意境融入景色中, 小楼听春雨,行舟入“江南”,那该是宛若水墨画的一副极美丽的画卷罢! 四爷的审美是偏向于淡雅隽永、端凝稳重那种路线的——所以圆明园这种清幽大气的风格,自然对他的胃口。 或许与权利相比,自由和淡薄才是他内心深处,另一层隐秘的渴望吧。 想到八月二十七日,吉灵便有一种将要开始一趟长途旅行的期待感,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在屋里团团打着转,指挥着七喜和碧雪收拾了三四天,才发现……东西真是多啊! 别的不说,光是胤禛赏赐给她的珠宝装饰,就有满满四箱子。 是箱子!正儿八经的箱子!不是小匣子。 银、珍珠、珊瑚、玉珠、翡翠、点翠……珠光宝气,五色流转。 一打开箱盖子,吉灵自己瞧着都害怕,嘱咐着七喜收好了——她一个小小的贵人,这么多的好东西,可真怕一不留神就扎了谁的眼睛。 而这,仅仅指着头饰而言的,还没算上其他零七零八的耳坠、手镯等等。 吉灵弯腰背着手,审阅一般,一只只箱子看过去,就有点犯选择性障碍症了——她倒是想有所取舍,可是看来看去,每一样都好看。 这个颜色的发饰可以配她一件淡绿色的袍子,颜色过渡深浅自然。那个海棠红的簪子,若是穿了一身粉色,正好可以拿来在头上压一压,显得稳重不轻佻…… 前世是美妆博主的她,对于色彩十分敏感。 因着位份是贵人的原因,凤、牡丹这些图案自然是不可能运用的。吉灵倒也不喜欢那些。 首饰太过华丽了,妆面也要跟着隆重一些,否则人压不住首饰,就会有头重脚轻之感。 她现在拥有的这些,不会过分奢华显老气,不会过分清素显寒酸,刚刚好。 其中,吉灵最喜欢的是上个月,胤禛赏赐的一只面簪——银镀金质地,造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美淡绿色莲花。 最妙之处在于:荷花的花瓣上嵌了翠珠、碧玺等,一颗颗的宝石镶嵌在上面,做出雨后荷花滚着露珠的造型。清新活泼之余又显得楚楚动人。 荷花之下,还很用心的衬了点淡金色的荷叶边,正好把梳头时候的接缝给掩饰住。 吉灵最近一个月,只要穿蓝色或者绿色系的衣服,她都会挑选中这只面簪——无论七喜给她梳了什么样的发式,只要最后把这只面簪往发间一放,顿时整个发型都有了灵魂。 吉灵嘱咐着七喜把这只面簪好好收起来,接着又开始看其他的。结果到了下午,坤宁宫来了太监,到东西十二宫通知各位主子娘娘——说真正到了准备动身前五天左右,还会有内务府的专人来,将各宫的行李另外装箱子,封条,监管,搬运,送到圆明园,送到居处。 妃嫔们只要两手空空地离开紫禁城,就行了。 倒是很像现代的搬家公司……吉灵想。 有内务府来搬行李这事,这也是坤宁宫通知了大家伙儿,众人才知道的。 这法子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好处就是大家都轻松,毕竟都是天子妃嫔,出个门,后面马车里尽是奴才们扶着大箱子小箱子的——那副画面,啧啧…… 不像去皇家离宫避暑,倒像是逃难! 但是这样做的坏处就是——大家伙儿带的行李数量,都摆在了明面上。 若是有人带得太过多,难免徒徒惹人扎眼。 吉灵这么想着,最后忍痛割爱,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直接的筛选方法——一个色系中的首饰中拿一个最喜欢的。 这样不管什么色系的衣服,都能有搭配。 再说,真到了圆明园,难道往后就不会有其他首饰和衣裳了吗? 收拾整理,真的是个体力活加脑力活。 虽然吉灵是指挥七喜和碧雪的,但是一着急,仍然免不了自己挽起袖子,亲自下手。 她把自己的一大堆彩妆品、护肤品全部倒腾进了各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封口瓷盅、瓷瓶、瓷罐子里。 那些扎眼的现代的包装瓶,则一律另外做处理。 还有各种化妆刷…… 吉灵把刷子一样样分类放进各种颜色的锦袋里,扎口,收进了一只紫檀鎏银边小箱子。 是紫檀木的箱子啊! 结果她一腔热情地搬完,手臂就酸得不行了。 晚上胤禛过来瞧她,一进院子门,就看她快步小跑着迎接出来,站定了以后,抖着手,笑容满面地屈膝给自己请安。 四爷自信满满,以为灵灵是瞧见他来了,心情太过欢喜激动而导致的的,倒也没多想。 嗯…… 他挺感动的。 酉时初刻,暑气微散,正是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时分。 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屋子里,拉着她坐下来,奴才们奉上茶来,胤禛心情甚好,闲闲地说了一番话,吉灵只是微笑着认真听他说。 终于等到晚上,奴才们伺候好膳桌,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胤禛发现不对劲了。 吉灵握着筷子的手一直发抖,抖得筷子尖上的粉条都洒了一膳桌汁水。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他目光一锐,放下筷子,就抬头对七喜蹙眉问道。 七喜正在布膳,听见皇上问话,赶紧把侍膳筷子放下,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吉灵就看四爷抬手微微扶住额头,转过头去,似乎是在克制着忍笑? 第一百九十章 朕的快乐源泉 吉灵吭哧吭哧地低下头,执着地用筷子和那根粉条做斗争。 胤禛转过头来,若不是他隐忍克制的功夫极好,这时早便哈哈大笑出声了。 四爷要笑就笑吧!谁让自己收拾那箱宝贝的时候,太心急了呢。 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啊! 吉灵悻悻地想,没忍住抬头看了胤禛一眼,果然见他面上神色虽然是淡然如常,眼里却夹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臂过来。 年幼时候,皇子们练弓马刀箭,若是举了极重的弓,难免也会有这样胳膊酸痛,抬不起来的时候。 宫里的老太医便教了他们放松臂膀、减缓症状的手法。 胤禛手中不轻不重地替吉灵捏了捏。 没几下,就正好压住了她最酸的地方。 吉灵“嗷”地小声嚎一嗓子,又拼命忍住,只是“嘶嘶”地往下倒抽凉气。 又酸又疼! 四爷这手法实在是不靠谱啊。 胤禛拍了拍她手臂,松开手,一本正经地缓声道:“瞧着这样子,委实症状不轻!朕瞅着,还是得传太医来瞧瞧。许是要覆抹些膏药,或者用银针深深扎一扎,便能立时放松下来也说不定。” 他说着,就要转头唤奴才。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吉灵最怕的就是去医院了,闻到医院的味道,她手心都会出汗,更何况要……扎针! 吉灵一骨碌就坐直了腰板,神采飞扬地摇头道:“没事没事,不用不用,皇上方才捏得好,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痛了!” 她说着,还勉强举起手示意给胤禛看。 胤禛就看她酸得挤眉弄眼的。 他肚子里快笑死了,面上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道:“那便罢了。” 这个灵灵,简直是朕的快乐源泉啊。 他瞧着她拿着筷子的手,抖得不像样。便伸手,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粉条,放进她面前碗里,又抬手示意七喜将勺子呈上。 果然吉灵放下筷子,换了勺子之后,手上动作就利索多了。 筷子是需要精准控制筷子尖的,勺子不用——倘若不讲究用膳仪态的话,就更简单了,只要握住手柄,低下头,往嘴里扒拉就成了。 吉灵知道自己这多半是肌肉有点轻微拉伤了。 就算不是拉伤,肯定也是产生了许多乳酸。得有个几天才能好。 而且明天可能会更酸。 就好像她上学的时候,期末体育课要考八百米跑步。 她平时从不运动,坚决奉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原则。 而她们的体育课,又常常因为院里的活动而取消了。 所以,基本上一学期下来,都没什么真正锻炼的机会。 结果吉灵跑完那八百米之后……连续三四天,走路去教学楼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从脚脖子一直颤到膝盖弯。 吉灵耷拉着眼睛,老实巴巴地用勺子一点点扒着碗边。 胤禛瞧着她那没用的样子,便让七喜盛了一碗糯糯的江米粥,放在她面前,又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他这时候才笑着,低声微微斥责道:“你是有多少宝贝?这般心急要收拾起来?不会吩咐奴才们去打点么?” 吉灵恹恹地喝了一口粥,小声对胤禛抗议解释道:“杂物细碎,她们辨认不清楚……我得自己上手。” 是啊,那些化妆刷,让七喜和碧雪怎么收拾? 吉灵可是强迫症一般地,完全按照各种刷子的功能,还要分品牌,一一收拾起来的。 就连最后装的锦袋,颜色也各不相同,根据妆面的不同区域,是有讲究的。 胤禛又夹了一块藕盒子,伸筷子过来,虽然一脸嫌弃,却是要喂她的意思。 ……天子喂饭…… 吉灵立时就非常惶恐了。 她举起那只哆嗦的手,一脸感激涕零道:“谢皇上恩典!”然后试图接过筷子。 但是不争气的手,抖得跟帕金森综合症一样。 胤禛微微挥手,避让开她的手,一脸“朕喂你吃,你便老老实实吃!”的不耐烦表情。 ……好吧! 吉灵老老实实垂下头将那块藕盒子咬了过来。 藕盒子炸得咯嘣咯嘣脆,外面的面皮儿焦黄焦黄的,内里的藕丝清香可口,真好吃! 胤禛看她吃得香,不由得哂然一笑,温声道:“这便对了!” 他倒很有点喂小宠物的满足感,便又夹了一筷子给她。 吉灵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乖乖地吃了。 她开始还拘束着——缩着脖子,两只拳头紧紧握在胸前,吃相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 实在不好意思完全放开。 后来便越吃越不拘束,生生吃出了一种落落大方的意思来。 只是……怎么忽然有种四爷在喂小狗的错觉? 七喜和碧雪见多了皇上对自己主子百种温柔怜爱。 两个年轻宫女开始的时候还会惶恐、转身避让。 现在已经锻炼得脸不红,心不跳。 丝毫不以为怪了。 七喜和碧雪两个,一个端汤碗,一个舀汤,配合得极默契,将依云新送上来的一碗玉笋四方汤舀了一小碗,送到吉灵面前。 吉灵低下头去,慢慢喝了,胤禛笑微微地只是瞧着她吃,又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嘱咐道:“慢一些,别烫着。” 这是第一碗。 等到吉灵喝到第四碗的时候,胤禛不由得放下了筷子,干脆也不吃了,只是瞧着吉灵。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这个灵灵! 转眼间,吉灵已经满足地喝了四小碗玉笋四方汤下去了。 那汤里用了上好的湖山笋炖,又有切得极细碎的碧玉芹菜块、白玉豆腐、小虾米,还有少量的火腿丁用来提鲜……味道极是醇润丰美。 兼着从膳房端过来,一路上有些距离,送到嘴里的时候,温度凉热正好,她才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真香! 吉灵放下小汤碗,这才觉得……似乎是有点撑…… 胤禛微微一笑,心里却是欢喜的——这般能吃,这般有胃口,说明灵灵身体康健。 如此甚好。 他转头吩咐奴才们去准备晚上洗漱的热水,兼着收拾床铺。 床铺虽然是收拾好了,两人却没有立即休息。 和吉灵估计得差不多——吃完饭,四爷立刻就往桌案后一坐,开始孜孜不倦地批折子了。 一分钟都不带歇的。 吉灵好想说一声:其实,刚吃完饭就这样用脑,对健康很不好的。 胤禛办公,她百无聊赖,只能抱着麒麟出去,在东侧院里转圈圈晃悠。 权当是消食。 晚间天气凉快下来,那只芙蓉鸟放在屋里憋闷,已经被碧雪又拿了出去,挂在树间。 麒麟一瞅见芙蓉鸟,顿时来了精神。 它在吉灵怀里,本来就占据了有利地形,顿时对着芙蓉鸟,恶作剧地做出各种扑的姿势。 芙蓉鸟被吓得叽叽哇哇地尖叫起来,再加上狗叫声…… 景阳宫东侧院欢乐动物世界欢迎您! 吉灵听着不像样,生怕四爷在里面改折子,受到影响,赶紧就抱着麒麟进了屋子去了。 宫女挑起门帘,吉灵走了进来,胤禛抬头,见她怀里抱着麒麟。 他是很喜欢狗的,顿时就来了精神。 胤禛一伸手指了指麒麟,对吉灵笑道:“养心殿有内务府特制的狗笼子,那一日,朕让小陈子给你送麒麟,送得急了,小陈子也是个没留心的。” 他顿了顿,问她:“麒麟现居何处?” 吉灵指了指屋角里的一只箱子。 胤禛看了,嘴角微微一抽,一脸“朕的御狗怎么住在这儿……”的嫌弃表情。 吉灵有点委屈——那箱子是很好的,绿檀木的呢! 绿檀木气味清幽淡雅,闻着不刺鼻,让人心旷神怡。 她用来装喜欢的衣裳的箱子,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鞋子,她都不舍得装绿檀木箱子。 更何况,麒麟住的这只箱子旁边,还摆了一只迷你小冰桶,就是怕它热着。 吉灵弯下腰,把麒麟慢慢放在地上,伸手在它小屁股上一拍。 麒麟立即晃着小尾巴,乐颠颠地就冲着小箱子去了。 那箱子矮矮的,开口又极大,它跳进去容易得很。 这是它这段时间的家。 它已经熟悉了这只小箱子。 麒麟欢乐地在箱子里蹦跶来,蹦跶去,晃动的小尾巴上下左右地摇成了一朵花——充分表示了它此时欢乐、满足的心情。 然后,麒麟扭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和吉灵深情对望了一眼。 胤禛扶着额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哼了一声,笑斥道:“朕明日遣人,拿只精制的狗笼子来给你!” 吉灵本来想说不必的——但是忽然想到。后面要去圆明园。 若是有只狗笼子,能让麒麟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笼子上有个提手,人好拿着,倒也不错! 就好像穿越之前,她经常看见人家手里拎着的那种宠物外出便携提笼——外面是一层防雨的加厚型牛津布,侧面开上很大的透气纱窗口,又方便携带小宠物,又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不然,到时候若是进圆明园,有仪典之类的活动,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她和她身边的宫女们,总不能一直抱着麒麟呀。 她老老实实地谢恩了。 被胤禛叫起,吉灵待要再说些什么,就瞧着胤禛的视线已经全神贯注地只是盯着面前的折子了。 她走过去,坐在桌案另一边,百无聊带地瞧着胤禛批折子。 灯烛下的四爷,双眉微蹙,神情凝重,只是专注着面前的折子,时不时微微抿起的唇角透露着几分威严。 吉灵注视着他的动作,就发现胤禛看折子的速度其实是很快的。 他的时间全花在写批语上了。 怪不得以前在故宫旅游的时候,听介绍说雍正皇帝一日之间批折子能写上一万个字呢! 如此勤勉,难怪迎来了清朝的鼎盛时期。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枝独秀 吉灵坐在桌案另一头,远远地瞧了胤禛一会儿,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她终于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盹着了。 幸好是夏天,夜里的空气也是温热的,倒不会着凉。 麒麟伏在她的脚面上,呼噜呼噜地只是用两只前爪扒着她鞋面上的流苏玩,玩着玩着,小脑袋渐渐耷拉了下来,正好卡在吉灵脚脖子上 不知道盹了多久,只觉得身上一热。 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醒来,她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原来是七喜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一件外袍。 吉灵抬手止住七喜的动作,揉了一下眼睛,便摇头道:“不要紧,天热得很,不必盖这个。” 她说完,想到胤禛还在这儿,不由得一激灵,坐直了身体,转头向旁边望过去,刚好瞧见胤禛也正巧向她这儿看来。 他神情里带着些心疼,温声道:“灵灵,不必在这儿苦熬着等朕,你这么趴着打盹不是个事儿!早点歇下。” 吉灵打了个哈欠,伸手捂住嘴,笑嘻嘻道:“我不困,你就让我陪着把!” 胤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见着面前的折子——能批的,都批的差不多了。 剩下几分思路凝滞的,一时头绪理不清,剪还乱,倒是徒徒在这儿熬着也是白熬。 他转头就吩咐人进来送洗浴的热水和洗漱的器物了。 等到两个人都收拾妥当,神清气爽地上了床铺,七喜熄灭了屋里的烛火,又轻手轻脚放下了床帐子,这才小步退了出去。 方才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时候,是吉灵觉得最困的时候,经过一番洗漱,她反而没了睡意。 于是临睡前,又让膳房送了一碗炒饭和一碗馄饨进来。 馄饨分量不大,里面是红艳艳的辣油和碧绿碧绿的葱花,汤是用虾米、紫菜吊过鲜味的。 吉灵用小勺子挑着馄饨吃完了,就端着碗咕嘟咕嘟喝馄饨汤。 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下去,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万分痛快舒畅。 胤禛瞧着她吃完,才喊了奴才进来重新侍候吉灵漱口。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微微鼓起的小肚皮,这才一脸宠溺的笑容道:“酒足饭饱,如此,可以睡了罢?” 两个人躺下后,吉灵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睡眼惺忪。 可偏偏就是睡不着。 她和胤禛本是一人一条薄被。 这时候她就把自己的被子朝着床角一踢,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安静地瞧着胤禛。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般,四爷一展臂,一掀被子,把她整个人搂进他怀里了。 他伸手所触之处,正好是她的手臂。 胤禛低声问道:“近日换药,太医怎么说?” 吉灵小小声道:‘’已经不碍事了。现在上的那些药膏,都是尽量减少疤痕的。” 她想了想,又向表功一样,趴在胤禛耳边道:“皇上,太医说这伤口愈合得甚好,比预估要用的时日,足足短上十天有余。” 胤禛爽朗一笑,拍了拍吉灵后背,话音中微有嘲笑之意,道:‘’这原是情理中事——灵灵,似你这般能吃能喝,自然身体恢复得快。” 吉灵:…… 胤禛哈哈一笑,便捧着她脑袋,轻轻拍了一巴掌,道:“睡罢!” 吉灵听话地闭上眼没几秒,便听见胤禛忽然又出声,缓声嘱咐她道:“是了,还有一事——待得到了圆明园,若是居处、用度、诸般百处,有什么不合适的,尽可与皇后说,不必拘着不敢说!” 吉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扯着胤禛袖子,仰着脸问他:“居处……居处若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去向皇后娘娘说吗?” 胤禛被她反问得一噎。 他听着她声音中的期待、小心、便有点啼笑皆非——敢情这小饭桶到现在还不明白?她如今在后宫里可是一枝独秀。 他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后脑勺,平静地道:‘’当然。” 他在黑暗中静默了一刻,温声道:“不过,你的住处是朕挑的。朕的眼光,你定然满意。” 吉灵立刻化身马屁精,满眼星星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皇上选的,一定是最好的!” …… 第二天下午,吉灵刚刚睡了午觉起来,养心殿小苟子就带着几个小太监,给景阳宫专门送来了一只精巧细致的小圆狗笼。 吉灵看到那只狗笼子的第一眼,就充分理解了四爷为何那般嫌弃她的绿檀木箱子…… 不怪四爷挑剔,的确,那只绿檀木箱子和眼前这个精制的狗笼比起来,简直就是经济适用房和跃层别墅的区别啊。 论长度、论宽度,这只狗笼都和那绿檀木箱子差不多。 但是高度却足足高了一倍有余。 这样,无论是多么活泼的小狗,在里面滚来滚去、欢腾跳跃的时候,头顶的空间都会绰绰有余。 此外,这只小圆狗笼的用料也是极讲究的——精心打磨过的湖州竹子色如碧玉,节节饱满,光泽透亮,触手温润。 让人看一眼就生出凉意来。 这还仅仅只是狗笼的框架,外面还有罩面呢! 内务府给御狗打造的是冬夏两套罩面。 夏天的倒还算简单,吉灵一眼看过去,就见只是普通的凉席。 但是冬天的那一套罩面就讲究了。 因着天气热,冬天款的罩面暂时用不到。小苟子把它包在一只袋子里,一并送了过来。 根据他的介绍原话——这冬天用的罩面,乃是蒙古特供的羊毛织品。 一张小小的罩面,需要反反复复地浇水,压面,重复五六次以上。 最后要将毡面翻过来。再压底面,如此才算是完成了一张。 这样,即使是数九寒冬,皇上心爱的小狗住在里面,也会觉得温暖如春,好不惬意。 此外,罩面上还会用绣工绣出各只小狗自己的名字,每只小狗都有自己专用的罩面。 小苟子说完了,便抬手掩着嘴,悄无声息地道:‘’奴才也就是在吉贵人您面前,才敢大着胆子扯上几句俏皮话——万岁爷是真心疼爱这些御狗的,若是论到细致,万岁爷便是对自己的用具,也未必见得这般用心呢!“ 小苟子走了以后,吉灵就亲手拎着笼子,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给麒麟看。 麒麟小祖宗侧了脑袋,只上上下下对这只狗笼子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眼光,昂着下巴,一副“小爷我不喜欢”的表情。 它还是欢快地趴在那只绿檀木箱子里。 那是它待了好几天的安乐窝。 吉灵不由得一转头,就对着七喜感叹了一声:‘’七喜,咱们可别小看了麒麟,它虽然只是一只小狗,却也懂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 长春宫。 齐妃眉头紧锁,在前殿中来回踱步。 她走了十几趟,一转头便瞧着懋嫔倒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嗑瓜子。 齐妃气不打一处来。 她上前去,将懋嫔手中那只桃型的瓜子盅夺过来,顿在另一边桌上,这才捏着她肩膀,带了点嗔怒道:‘’懋嫔,快和本宫张罗张罗,筹划筹划——想个法子,还是得让本宫去成圆明园哪!” 她顿了顿,不甘心地道:”皇上虽说下了名单,毕竟还没到最后启程的日子!再说了,这么多双眼睛瞅着——近几年选秀的常在都能去,本宫贵为妃位,又有生养的阿哥,反而去不得了!这让本宫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越说越上火,眼光锐利起来,只是抿着嘴唇,紧皱眉头,细细思量道:‘’坤宁宫面上做出一副端庄样子,本宫瞧着,倒觉得多半便是她从中弄的鬼!自打翊坤宫那位没了之后,这宫里,大抵便数本宫。最碍着她眼!” 懋嫔不急不忙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款款走到齐妃面前,伏下身去:“嫔妾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齐妃莫名其妙,道:“喜从何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汉军旗和满军旗 眼见齐妃一脸不解,懋嫔低头垂着眼睫,一脸恭敬。 她徐徐道:‘’娘娘如今着急,是因着从明面上来看——皇上拂了娘娘去圆明园的资格,却未曾仔细深想着背后的原因,依娘娘的冰雪聪明,若不是急糊涂了,怎么能想不出来? 齐妃略微正色,扶着座椅负手坐了下来,仔细思忖了一下,嘴唇微动,道:“是弘时?” 懋嫔立时笑了:“嫔妾便说娘娘冰雪聪明!果然娘娘镇静片刻,自然便想到了这一层。” 她顿了顿,道:“若是嫔妾猜得没错,皇上也许正是为了三阿哥,才取消了娘娘去圆明园的资格呢!” 齐妃紧锁眉头,道:“你把你的思量……有什么想法,统统都给本宫说出来!” 懋嫔屈膝道:“是!” 她这才直起身来,踱了几步,沉吟了一下,婉声道:“娘娘的三阿哥如今是皇子里打头的,若是论年纪,足足比四阿哥、五阿哥长上一截,这便已经是占了先机了。 虽说咱们大清朝开国以来,一直是立贤不立长,但咱们皇上心思藏得深,兼着又是经过前朝……那些事的,想法毕竟不一样! 嫔妾旁眼瞧着,皇上如今倒是不喜生变,什么都是眼前稳妥着的才是最好——三阿哥一表人才,聪慧过人、又有胆识。虽说若是在前朝,四阿哥、五阿哥如今也是即将出宫开府的年纪,但毕竟比起三阿哥来,还是稚嫩了些! 加上娘娘……您又是从前在潜邸时最早伺候皇上的女子之一。” 懋嫔说到这儿,便见齐妃脸上已经全无方才的懊丧之意,而是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洋洋。 齐妃缓声道:“懋嫔,你是个思量缜密的,本宫如今明白了。” 懋嫔笑着道:“娘娘既然疼爱三阿哥,就该听皇上的安排。” 她说着,向虹茶看了一眼。 齐妃抬眼瞧了瞧虹茶,道:‘’这是本宫贴身的人,无妨。” 懋嫔抿了抿嘴唇,柔声继续道:“如今后宫里,翊坤宫没了,宁妃娘娘又降成了宁嫔,瞧着那光景,皇上是再不会看顾她了。娘娘如今在后宫,便只在皇后一人之下。” 齐妃听到这儿,抬眼望了懋嫔一眼,微微一笑道:“懋嫔,你怕是忘了你宫里东侧院的那位吉贵人吧! 那可不是个简单的,别瞧着吉贵人平日里傻乎乎的,她能把皇上拢在手里这么久,任谁也抢不走!这可不是傻子能办到的事。” 懋嫔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伸手从旁边银盘中取了一颗果子,细细剥了皮,小心地送到齐妃娘娘手中,这才笑着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有一点,娘娘需得看个明白——吉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便是再得宠,皇上总不能明儿便封她个皇贵妃吧? 嫔妾姑且胡说一句:便是她将来能有这样的气候,哪怕从吉贵人成了吉皇贵妃,这后宫里的位份。总是得一级一级晋上来罢? 此外,还得看母家的资历、入宫的年份,生养的功劳。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眼见着齐妃嘴唇微动,是方才吃的果核子要吐出来。懋嫔连忙伸手取了小银碟子送上前去,殷勤服侍着齐妃吐了核,才道:“所以说,吉氏不足惧,坤宁宫无生养,也不足畏。娘娘如今,是要自个儿帮着自个儿。” 齐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眨也不眨地瞧着懋嫔。 懋嫔缓缓道:“虽说在这后宫里,位份一样,明面上瞧着便平等,但是娘娘别忘了一件事——咱们大清是满军旗的天下,后宫里,更是有满军旗和汉军旗之分。 对于阿哥来说,有个满军旗的母亲,还是有个汉军旗的母亲,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娘娘仔细想想先朝,再往深远了想。得皇上看重的皇子们,母亲是汉军旗的可不多!” 齐妃微微瞪着眼珠子,沉默了半晌,忽然便娥眉一挑,蹦出一句道:“别瞧着眼下天气极热,真是去了圆明园,没准儿下月便凉了下来。本宫留在紫禁城里烧炭取暖,兀自快活!” 懋嫔抬手便用帕子掩了嘴,又望了一眼虹茶,噗嗤一笑。 她伸手将那只果盘取了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低头专心致志给齐妃剥起果子来。又低低道:“娘娘,嫔妾还觉着……” 齐妃抬起脸来,专注地听她说。 懋嫔轻轻摇着头道:“娘娘还记得御花园里,中元节那一出吗?” 齐妃点头道:“记得,自然记得。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她语音微微一顿,目光闪动,瞧着懋嫔,道:“你是说,海氏也会……” 懋嫔向后仰了仰,笑吟吟道:“嫔妾也只是猜想。如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 …… 七月底。 景阳宫,东侧院。 因着天气热,皇后免了众人月底的请安。 这一日一起来,吉灵就让七喜梳了个新发式——把自己一头长发全部盘在脑袋后,只垂了两条碎发下来,倒是很凉快。 七喜给她梳好了头发,瞧着瞧着,心里便掠过一个念头——怎么有点像唱戏的? 她这么想着,自然嘴上不敢说——拿唱戏的来比贵人主子,那是不要命了。 七喜地麻溜地用一根轻质的木簪子固定住了吉灵的头发,这才柔声道:“主子,好了!” 吉灵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瞧了瞧,还算是满意,只是忽然发现——她的脸好像变圆了? 伙食太好的缘故吧! 是不是得控制一点饭量? 吉灵有点懊丧。 正巧碧雪挑帘子进来问她,能不能摆早膳了?又把早膳的糕点名字如数家珍地报了一遍。 吉灵听她报完,就忍不住了——人生苦短,这么多美食,怎么可以辜负! 吃完这顿,再研究脸圆的问题吧! 毕竟连四爷都说了:她能伤口恢复得快,全都因为她能吃能喝! 吩咐完碧雪布膳,吉灵心安理得地坐下在了膳桌旁,提起筷子。 结果她吃得太快了。 有几盘满满的糕饼放得离她稍微远了一点,吉灵还没来得及下筷子,就已经饱了。 她转头对碧雪道:“这些糕饼都还是热的,你拿去给大家分了去吃吧。” 碧雪自然高兴,蹲身子谢了恩之后,上前来端了下去。 结果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险些和送膳来的小达子撞了个满怀。 七喜赶紧过去,接过小达子手中的膳盘,低声责备了一句:“怎的两个人都冒冒失失的!” 她转身上前来,将那膳盘送到吉灵面前,吉灵还没看清,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哟”了一声,笑道:“这是……月饼?” 小达子搓着手,面带羞赧地道:“回主子的话,是……奴才老家的做法,奴才试着做了五份,这是最好的一份。八月十五眼看着就要到了,奴才听……听小芬子说……” 小芬子在旁边,这时候便脆生生接过话头,替小达子解释道:“主子,虽说八月十五,内务府自然会给各位主子送月饼来,不过这是小达子的孝敬,做出来给主子尝个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八品侍监 吉灵伸手拈了一块送进口中。 那月饼个头甚是小巧,外间一层薄薄的脆饼酥皮,吃起来是和寻常月饼不太一样,内里是玫瑰,玉兰,菊花、冰糖、白糖、芝麻、花生、核桃仁、枣泥、猪油。 一层鲜花馅一层面,做得清甜入味,吃起来倒有点像穿越之前,她去云南旅游,吃过的鲜花饼。 只不过鲜花饼比较薄,这个月饼面粉用的比较多,吃起来的口感更加绵韧有咬劲。 吉灵还挺喜欢这口味的,一口气吃了整整两小块下去。 碎碎的饼屑子掉了满碟子,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接过七喜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嘴角才道:“小达子,你这月饼做得不错,鲜花入馅,又雅致,又清爽,回头皇上这几日若是再来了,你也做好了,送上来让皇上尝尝!” 小达子一双眼睛都有了光芒。 他满面红光,只是结结巴巴地道:“主子,奴才的手艺,哪里能……能入得了万岁爷的口!” 吉灵笑着道:”怎么不能?宫里的月饼,是老规矩的讲究,你这做的,则是另一派天然趣味,未必便不如人呢。“ 小达子咧着嘴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八月初一,转瞬即至。 这一日一早,养心殿便来了人通知景阳宫,道是皇上晚上会过来。 于是小达子在膳房里埋头苦干了一天。 等到晚上胤禛坐进前厅里的时候,他不但端出了鲜花月饼,还做出了茶叶月饼,两个颜色拼在一个盘里,都是淡雅如画的颜色,瞧着颇有诗情画意。 吉灵拉着胤禛的袖子到桌边,抬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口中只是笑道:“晚膳之前,先请皇上用点别有新意的点心!” 胤禛向来对吃是不上心的,不过,等到那双色月饼端上来,放在水碧色的荷叶形托盘里,他也不由得也多瞥了一眼。 伸手拿了一块玫瑰月饼,胤禛慢慢咀嚼了几下,微笑道:‘’不错。“便放下在碟中。 倒是那道茶叶月饼,他整整吃完了一块又拿起了一块,只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古人赏月,有月饼与茶共品的习俗,茶去腻消脂,正好抵消月饼过于甜腻的滋味。 而这绿茶月饼,则将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绿茶的清爽淡雅融入面皮中。 用过了糕点,膳房又送上来一大壶风味乌梅汁,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挥散开,唇齿淡雅留香,别有一番风味。 胤禛吩咐苏培盛把这道双色月饼给记下了。 “这心思巧妙。还是你这膳房里,那奴才做的?叫……叫什么来着?”胤禛问吉灵。 他是难得评价膳食的。 这下连吉灵都意外了。 她笑着道:‘’叫小达子,那孩子踏实能吃苦,兼着手艺又好,这膳房里真离不了他!” 她转头就吩咐碧雪道:“皇上都点了名了,快去把小达子喊来谢恩吧!” 不多时,小达子便一路小跑了过来,诚惶诚恐地就在门口跪下了。 胤禛只瞟了一眼,就道:“这奴才瞧着面善,朕想起来了——灵灵,年头你还带着病的时候,都是这奴才服侍着你的膳食。”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小达子一眼,道:‘’这鲜花饼……你可知道是哪里的特产?” 小达子道:“回皇上,奴才知道,这是云南特有的鲜花饼。” 胤禛点头道:“你如何知道?” 小达子见皇帝和颜悦色,这才定了定神道:“奴才祖籍云南普特村,小时候家里穷,被人贩子半哄半骗着,辗转到了京城,后来侥幸逃脱,只是千里迢迢,回不了家,奴才为了求生,入宫做了太监。也是奴才有福气,能遇见像吉贵人这般好的主子。” 他顿了顿,道:“这道鲜花月饼,是奴才的娘,曾在大户人家的后厨当帮工,奴才那时年纪尚幼,无人看管,奴才便偷偷瞧着厨子学的。” 他一时间大着胆子说了许多话,等到醒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苏培盛站在皇上侧后方,眼皮耷拉着,斜斜觑着自己,直使眼色。 小达子倏地住了嘴。 胤禛温声道:“你方才说——你祖籍普特村?” 小达子诺诺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祖籍的确是云南普特村。” 胤禛笑了,道:“那村子在当地极有名气,朕知道,是属于弥勒县。” 小达子立时吃惊地抬起头,本能地道:“皇上说得一点儿没错!奴才小时候的家,便在弥勒县!” 胤禛点了点头,缓缓道:“前明崇祯帝身边的太监——王承恩,就埋葬在普特村。” 小达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慢慢低下身,将前额抵在地上,不敢吭声。 胤禛端着茶盅,转头瞧着吉灵,声音中微带了几分感慨,抬手指点道:“灵灵,你别看这王承恩只是个太监,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的,但就是他,陪着崇祯皇帝以身殉国,一片赤胆忠心,铁骨铮铮!先帝在时,也在思陵附近,为他树碑立传。” 他闲闲说来,眼光一转,落到小达子身上,便道:“你虽只是个膳房太监,对你家主子亦是一片忠心,在小事处能用心,尽心,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朕都瞧在眼里。” 他顿了顿,平静道:“从这个月起,朕便指你为副首领八品侍监,人还待在这东侧院里。” 每月银钱四两、米四斛,公费制钱七百枚的八品侍监? 小达子一时呆住了。 吉灵反应过来后,就低声催促他道:“小达子,快谢恩哪!” 小达子转过眼珠子,瞧着自家贵人主子,他鼻子一酸,两泡泪哗啦啦流下来了。 小达子俯下身去,砰砰地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忍着泣声道:“奴才……奴才谢皇上!奴才谢皇上!奴才谢恩!” 胤禛放下茶盅,环视一眼众人,方缓声道:“你们几个,更要用心去伺候贵人,百般事情都要想在贵人前头,好好伺候得贵人畅快如意!” 七喜、碧雪、依云、小芬子等都跪了下来齐声应是。 吉灵瞧了瞧,就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也蹲身道:“婢妾替小达子谢皇上恩典!” 胤禛转脸瞧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身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吩咐奴才正式备膳。 趁着备膳的当儿,他心情甚好,就带着吉灵去院子里赏花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封号 吉灵还在想着刚才胤禛封了八品侍监的事情。 紫禁城里太监多,可是和妃嫔的情况一个样,也是呈现三角形状——下面底层的洒扫太监多,越往上的有品级的太监越少。 更别说能有顶戴的太监了。 再说了,也不是人人能见到皇上。 就拿小达子来举例吧——倘若吉灵不得宠,胤禛不时常过来景阳宫,那小达子便是把膳房折腾出个花儿来,也没人赏识。 这都是因为主子得宠的缘故,奴才才能跟着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 可是东西十二宫,这样的情况又能有几处呢? 所以宫里还有些当差的地方,毫不夸张的说:那儿的太监们,从小时候入宫,一直到眼睛昏花,很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能近前瞧清楚皇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更别提能有品级了。 许多人直到年纪大了,腰直不起来了,干活干不动了,都还只是个最普通最低层的太监呢! 所以,小达子这年岁,能做八品侍监的,真的不多。 吉灵替小达子高兴,心里又有点糊涂——按道理说,这八品侍监,其实类似于一宫中,副首领太监的位置,一般都是正位的妃嫔才有的标配。 她这儿只是个侧位呢。 方才皇上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对小达子说了那句“人还待在这东侧院里” 吉灵吭哧吭哧地把这些想法跟胤禛说了。 胤禛搂着她,两个人肩并肩,头碰头地在小院子里花荫里坐下。 麒麟本来是趴在门口的,瞧着吉灵出去,它立刻就抬起了脑袋,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紧张地盯着吉灵背影。 眼见着吉灵越走越远,麒麟“吭哧”就爬了起来,丢开身边的玩具绒线,迈开四条小短腿,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待得追上了吉灵,贴着她的脚后跟了,它才放下一颗狗心,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身后。 这时候见吉灵坐下了,麒麟上前去就开始用前爪生气地额挠她的袍子下摆。 让你不带我!哼! 吉灵连看都没看,一伸手,动作熟悉流畅地,就把麒麟给捞起来了。 她把麒麟放到自己大腿上,一边摸着它脑袋上绒绒的炸毛,手感很好,像毛绒玩具。 然后,她就听四爷开始耐心给她解释:“朕封这个八品侍监,是给你带到圆明园用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才道:“朕已经让内务府准备着了封嫔的事宜。 至于封号,朕嫌内务府拟的有些俗气,这几日也在反复思酌。” 他说完,就看吉灵睁大着眼睛,眉毛也挑了起来。 他乐了,不轻不重一巴掌拍在她后背,道:“朕从前是对你说过这件事的,灵灵,你难不成忘了?” 吉灵摇了摇头,眉毛终于落了下来。 然后,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小小声地道:“皇上,我的封号能不能自己想啊?” 胤禛被她这话问得怔住了。 宫里妃嫔们被晋封,笑容满面甚至痛哭流涕谢恩的多,但是在皇帝面前,自己要求自己封号的……他还是头一遭见到。 胤禛握住她肩头,把她整个人扭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才一本正经地逗她道:“你会吗?” 想着她那狗爬一样的“柳体”,他就深深怀疑这一点。 吉灵倒是很认真地侧了侧头,煞有其事地道:“封号还是很重要的! 若是起个好听的,宫里以后便是进了新人,皇上顾不得往我这儿来,我有个好听又不同寻常的封号,皇上听到了,也会多想起我。” 胤禛先是被她这话一噎,有点哭笑不得,想不到这小人儿倒也有这般心思。 他又反复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就觉得深深地心疼起来。 他把她整个人紧紧搂进怀里,侧头重重在她鬓发上吻了一吻,才低声,带了几分愠怒,斥道:“不许胡思乱想!灵灵,朕永远宠着你!“ 吉灵抿着嘴,嘻嘻嘿嘿地笑着,向胤禛怀里歪了歪,伸手捉着胤禛的袖子,轻轻向下摸索。 胤禛低头,就看她抓着自己的手,拽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在手心里捏来捏去。 他的心被她捏得一片柔软。 胤禛慢慢叹了一口气——这个灵灵! 他反过手来,握住吉灵的手。 胤禛手上微带了点力气,压住吉灵的手,不让她再动弹。 他这才抬头,深深地凝视着她,道:“灵灵,你想用什么封号?说出来,给朕听听。” 说出来给四爷嘲笑嘲笑吗? 吉灵转过脑袋,神情很认真的,拖长了声音,慢慢小声道:“我还没想好。” 胤禛:…… 他又一次差点被噎住! 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脑袋,长长出了一口气,安慰她道:“不着急,慢慢想,只要在圆明园启程之前,想好了告诉朕便是。” 他低头瞧着她眼睛,又道:“朕明日让苏培盛送内务府初拟的封号过来给你瞧瞧,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若是实在想不出来,便在里面挑个合心意的也行。朕这儿,自然也会替你想着。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这事儿,别让人知道。你想出来了,让院里奴才来养心殿,当面报给朕。 朕答应你——只要别是太奇怪、太粗浅的封号,朕都尽量让你心愿得偿!” 吉灵笑得春风满面,重重点了点头。 她张开手,整个人跟个熊似的,软绵绵地趴到胤禛怀里,心满意足地在四爷耳边低低叹了一声:“胤禛,你对我真好!” 院子里,奴才们早就避让得远了,只有麒麟守在旁边。 胤禛听她喊着自己名讳,作势一般。对她虚瞪了瞪眼,随即叹了口气,而也搂住了她,道:“越发放肆!” 他低下头轻轻挨擦着吉灵鬓发,忽然想起一事,道:“灵灵,到了圆明园,你自然是正居一处的主位,到时候,你是想与侧位同住,图个热闹,还是想自己独居一处,你现在便可好好想一想。” 吉灵点了点头,忽然又抬起头,细细地问胤禛:“那等到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我若是带了侧位人,这景阳宫里,懋嫔娘娘怎么办?” 胤禛把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一手捏住她耳朵,轻轻揉了揉,才道:“机灵起来是真机灵,笨起来也是真笨!” 吉灵还是笑。 他看着她一张傻兮兮的笑脸,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语气和煦如江南三月。 他摸了摸她脸颊,柔声道:“待到从圆明园回来,你早已是嫔位,自然是一宫主位,朕那时自有安排。”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容易 静静坐了一会儿,暮色渐浓。 四下里,暗香越发浓郁起来,夏花馥郁的甜香气一阵阵地笼在胤禛与吉灵两人周围。 那花廊下的坐处,早垫了软软的坐褥,这时候坐得久了,便隐隐地透出汗热来。 风过之时,碎花落了人一头,吉灵伸手拂了,又捡了一片花瓣,捏在手心中随意耍玩。 胤禛见那院中花木层层堆叠,虽是拥挤无章,倒也一片姹紫嫣红,甚是热闹,便闲闲问了几句。 吉灵就跟他絮絮解释道:“这花草种子也是小达子四处弄来的,他在膳房里,厨余杂碎正好都收拾了做花肥呢!” 她说到这,便心念一动,想到了小洋子——四爷今日刚刚提了小达子,可见心情甚好,若是趁着这当儿,再替别的奴才求个恩典,想来也不难! 她立即把小洋子的事情,挑重点给胤禛说了一遍,却把小鼠那段略过没提。 最后她道:“那孩子实在可怜,况且又是从前景阳宫里的人,熟门熟路,手脚也干净利落,干起活来麻利得很,是个得用的。 皇上是知道的,我这院子里不大进新奴才,小洋子虽说从前没跟着我,但毕竟比着外间进来的人不一样。 我寻思着,伺候花草这事儿,若是让他来做,定然能做得好。小达子便也不必张罗着两边,忙不过来。“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带喘的,胤禛听到后面,就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人拽起来,直拉到面前,才道:“不容易,为了个奴才,你这般费口舌也是难得。也罢,只要是你觉得稳妥的人,朕允了便是。“ 他扬声就喊苏培盛过来记着这事儿,又嘱咐了几句查一查这奴才的来历底细,务必要清白清楚才行云云。 苏培盛自然对小洋子这样一个底层小太监没有任何印象和概念,不过皇上亲自开口,这事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拖拉的。 他连声答应着,记下了。 吉灵心里很清楚——这下,小洋子的事情是铁板上钉钉子,办成了! 她开心地扯着四爷的手,嘴里胡乱地给他谢恩。 胤禛扶着她腰,不让她真的跪下来,结果吉灵硬要跪,于是胤禛又伸手去拦。 她就一头撞在他胸膛里了。 还好撞得不重,吉灵揉着脑袋抬起来瞧着胤禛,两个人都笑了。 胤禛就着这姿势,把她人搂进怀里,摩挲着她的脑袋,低头在她脑袋瓜子上狠狠亲了一口,才笑骂着道:“连朕的名讳都敢喊出口的人,这会儿倒假装客气来了?” 他说到这儿,话音里略带了一点责备。 吉灵不吭声,揪着胤禛的手指,好像那是朵花儿似的。 她揪一下,就抬眼笑嘻嘻看他一眼。 他被她这幅无赖样子弄得没办法,瞪了一眼她,转过脸去。 过了一瞬,就见她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皇上,还生我气吗?” 胤禛本来牙痒痒,是想对着她说一番大道理的,见了她这幅模样,话都到了嘴边,顿时又全融了。 他伸手把她重新搂进怀里,抱了一个满怀,闻着她身上香喷喷的胭脂水粉香气。 那是甜甜的香气,跟她这个人一样,软绵绵的——让人想到阳光、摇篮、被窝、糕点…… 以及生活里一切琐碎平常却又温馨美好的瞬间。 他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埋首在她发间,忽然就沉声喃喃道:“灵灵,给朕生个孩子吧!” …… 晚膳后。 小达子眼见着主子们的晚膳送膳之事,侍候妥帖,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膳房。 那几个杂役太监早听了消息,小达子刚一进门,四人便迎上来,满面堆笑,抢着给他端凳子,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道:“达公公!达公公!” 又有一人凑趣,便嚷嚷道:“达公公这是皇上亲封的八品侍监,自然是不一样的!“ 小达子是不会应付的人,这时便一脸局促,又连连摇着手,跺脚直道:”快别乱嚷嚷!仔细给主子听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只见窗户外人影晃动,接着门帘一掀,裹着外面一阵暑气进来,一个人钻了进来,口中只是不紧不慢道:”这是谁在淘气?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说着,已经迈步了进来,正是小芬子。 屋里都安静下来,几个杂役小太监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小芬子走到小达子面前,静了静,忽然脸上蹦出了一脸笑,一拱手道:“达公公,以后还有赖您老人家提携照拂了!“ 旁人都哄堂笑了起来。 小达子一伸手,就把小芬子作揖的拳头抹下来了。 他一张嫩脸躁得满面通红,连舌头都似打了结,只道:“小芬子,连你也来打趣我哦!” 小芬子负手在身后,仰头笑嘻嘻道:”哪里是打趣?方才他们说的没错——明明是万岁爷金口玉言,亲封的八品侍监!这句’达公公‘,当得,当得!“ 他这般说着,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想着自己比小达子还要年长上一岁,又是花尽了心思侍奉着主子的,如今倒是小达子比自个儿先有了出息。 小芬子酸溜溜地往炕桌边上一坐,浑身的酸味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一瞥眼见那炕桌上正好放着一碟中午,贵人主子赏下来的糕饼。 糕饼放了半天,饼皮子已经微微发硬,小芬子拿起来,默默地送进口中咀嚼了几下,伸了伸脖子咽了下去。 他一侧头,冷眼便见那几个杂役小太监不由分说地,硬将小达子左拉右拽地拥到了一张椅上。 又有捶肩的捶肩,敲腿的敲腿,还有人迫不及待地用木桶打了热水,弯着腰,吃力地拎到小达子面前,笑得跟见了亲爹似的:“达公公泡脚!” 小达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还在挣扎,那几人已经都蹲了下来,几双手满天飞花地去抢着抱他的靴子。 小达子窘迫地一转头,见着小芬子正埋头拿了一块冷硬的糕饼在啃,不由得出声道:“小芬子,你饿了?我下碗面给你吃罢!那是中午的点心,这会早就冷得里外硬透了!你可别吃了,仔细伤了胃!” 他说着,借着这由头,就推开那几人站了起来,走到小芬子面前,伸手要将那碟糕饼拿开,口中只是小声道:“你素来胃不好,回头像上一次,疼得夜半里睡不着觉,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拦你!” 小达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了那碟子边沿。 小芬子猛地一伸手,按住小达子的手背,淡淡道:“用不着劳烦。” 小达子被他按住手,手背颤了颤。 他没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皮,极慢、极慢地瞧了一眼小芬子。 小芬子在他眼中,分明读出了一丝内疚与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心头忽然一软,便默默松开了手,瞧着小达子垂着头,默默将那碟糕饼从自己面前拿走, 小芬子心里便生出一股惭愧之意来。 一直以来,他瞧着小达子这人憨憨的,连以前被长春宫送来的小乐子欺负成那样,也只是一味地宽忍。 小达子对这院里每个人都好,对他更好。 什么吃的,用的……只要是对奴才们来说的好东西,小达子总是想着给他留一份。 可他内心深处,却对小达子的懦弱有点瞧不起——甚至隐隐还觉得这个伙伴太过窝囊。 太监虽然断子绝孙,可也算是半个男人,总不能挨了一刀,就连半分血性都没了吧? 可是如今,小芬子忽然明白了——小达子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嘴笨。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洋子 苏培盛一声吩咐下去,御前太监去传话。 负责宫道洒扫的太监总领姓汪,弄清楚了事情,差点没吓破了胆子。 待得奉了茶,孝敬了银钱,把御前来的人伺候舒畅了,那人才挤眉弄眼地透了点口风——是吉贵人亲自开口,万岁爷允了,还点名要把人送到景阳宫。 汪首领和另外两个副首领太监,听到后面,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张惶着眼睛,腿肚子直哆嗦。 天爷呀! 敢情小庙里搁了尊大佛,他们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糊涂东西…… 待得回来见了小洋子,两个副首领太监,就跟孙子见了亲爷爷似的,粘着小洋子直打转——两张脸愣是笑成了两朵花儿。 明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一口一个洋子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小洋子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他还是照着规矩,客气又疏离地称呼了他们两声:“杨公公、郭公公。” 那两个副首领太监连呼不敢。 其实,若论慌张,汪首领是最心慌的——每每苛待小洋子,总是他的授意。 若是认真说起来,这里面是有文章的。 他之所以瞧着小洋子不顺眼,处处总是想法子折磨他,也不是毫无缘故的。 从前海贵人尚算得宠的那一阵子,有一次在宫道上行走,嫌他指挥人洒扫的一点儿水星子,溅起来脏了她的新花盆底鞋面。 汪首领还记得清清楚楚——海贵人一生气,当时就伸着手指着他,喝令他在宫道上跪了一天,不到日头落山,不许起身。 他永远都记得海贵人那张脂浓粉艳,却充满戾气的脸。 也永远都记得她居高临下,伸出戴满了各色珠光宝气戒子的手,玛瑙护甲几乎戳到了他的眼珠子。 那还是秋天里的事,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的,他跪的地方又有草皮子,倒也不怕。 再说了,宫里的奴才,尤其能熬到他这个品级的,谁膝盖上还没一寸厚的茧子! 只是他一个堂堂的首领太监,被旁边那么多徒子徒孙,一双双眼睛生生瞧着,更别提宫道上还有来来往往的别宫太监…… 跪了整整一天哪! 他羞愤交加,一张脸皮子从内里都透出油亮油亮的紫红来。 海贵人这般折他面子,简直比打他几十个耳刮子还难受! 从那以后,汪太监便对景阳宫的海贵人结下了梁子和心结。 俗话说,爱屋及乌。 其实恨屋也及乌。 小洋子是海贵人身边出来的人,他直接把对他主子的怨意加到了他身上。 当然,他之所以百般磋磨这个少年,为的还不仅仅只是这一层。 宫里地方大,太监多。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三五九等。 按照规矩,新进来的孩子,领到的第一个月月钱,都是乖乖装了荷包孝敬他汪首领的。 只有这个小洋子,这个该死的、不开窍的小洋子!第一个月就没孝敬过他。 这孝敬钱不光是银子,还是一份脸面。 是他的权威,是他的资历,是他在宫中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该得的一份认可。 小洋子凭什么不孝敬? 他旁敲侧击,想着让徒弟去敲打小洋子,又嫌丢面子。 有机灵的徒弟看出了汪首领的心思,主动去找了小洋子。 于是,直到第三个月,汪首领才沉着脸,收到了小洋子的第一份孝敬。 他自然不知道——小洋子不但把吃食节省下来,还把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月钱,也全部省了下来给小鼠。 …… 奴才值房里。 小洋子愣怔在当地,听着面前几人,陪着笑脸,柔声细语地把他即将要去景阳宫吉贵人身边当差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脸上没露什么痕迹,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激动得慢慢攥紧了起来。 他知道吉贵人与旁的主子不同,她是个关心奴才死活的厚道主子。 他也知道,依照吉贵人今时之宠,这件事迟早都能办成。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昨日刚刚把小鼠的身后事全部料理好,今日就得了这信儿。 这前后的时间,衔接得刚刚好,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这是老天爷都在帮他的忙啊! 可是想到小鼠……想到惨死的小鼠,小洋子的眼中又是一片模糊。 屋里燃了一盏汪汪的油灯,光影打在墙上,模模糊糊的。 就像他现在的心情,激动中又有一点对于前路的迷茫与模糊。 汪首领看着他眼中渐渐起了水雾,知道这将近一年来,他委实是把这孩子磋磨惨了。 他面色尴尬,心下不由得更加惴惴。 见小洋子站起身,汪首领立即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口中喷着鼻烟的臭气,一边点头,一边把小洋子的肩头往下压,大声道:“坐!坐!” 他转头对旁边姓郭的副首领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副首领会意,立即便从腰上解下一只小儿巴掌大小的福字花纹暗绿色钱袋,麻溜地递给汪首领。 汪首领一把夺了过来,双手递过去给小洋子,笑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洋子哥哥您福大量大,前途不可限量,就别记着小人过了,这银钱是在下孝敬您的!” 小洋子没伸手。 他不伸手,汪首领就慌了。 他对着上面,向来是口舌甜如蜜,一套马屁功夫,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但对着这个沉默的少年,汪首领忽然就有一种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尴尬感。 这个少年,看似沉郁不言,冷戾木讷,却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起,攀上了如今宫里的第一大红人——吉贵人。 他也是命好!一攀一个准儿。 谁能想到海贵人倒了台,失了势,他居然还能硬生生攀上景阳宫里另一位主子呢? 别看吉贵人眼下只是贵人,就凭着皇上如今对她的这份热乎劲儿,有个一儿半女是迟早的事儿。 皇上不是贪恋风月的人,登基以后,后宫亦是不多,好不容易有个能放在心尖上的人。 人少好出头。 汪首领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在心里惧怕起来——吉贵人能开口要这孩子,就说明这孩子不是一般地讨吉贵人的喜欢,若是他到了景阳宫,在吉贵人面前陈情诉苦,吉贵人再在皇上耳朵旁边吹吹风…… 汪首领简直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心里一慌,几乎快站不住脚,双手捧着那只荷包,腰弯得极低,手举得高高的,正要寻思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觉得手中一轻。 是小洋子接了过去。 他接了,汪首领心里就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洋子掂也不掂掂那银钱,只是干脆地揣进了怀里,然后,他平静地瞧着汪首领,语气生硬地从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来:“汪公公,我们以后,两不相欠。” 汪首领吁出一口气来,送佛送神送恶煞一般地,把小洋子送出了门。 景阳宫那儿,吉灵怕小洋子走的时候又被人为难,早就让了小芬子来接人了。 眼见着小芬子领着小洋子走了,两个小太监,都是十几岁,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汪首领瞧着小芬子背影,远远地在拐角转了个弯儿,终于在他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他用力关上门,转过身来,胳膊搭在窗户边沿上,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恶狠狠挤出一句来:“我呸!” …… 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坐在前厅里,正在侧头看七喜和碧雪做中秋的锦扇。 这扇子看起来漂亮繁复,做起来却并不难。 上面玉兔、月桂、月亮的图案,好多都是内务府的工匠提前已经准备好的,只需要两人配合,用颜色协调的锦线从里面细细穿过,然后两头一拎就好。 七喜和碧雪,往年中秋都是做惯了的,两个姑娘埋着头,专心致志地一声不吭。 吉灵就看她们手掌上下翻飞,那锦扇的扇片就跟小人画似的,不断地闪动,转瞬间就已经练成了一小片扇子。 七喜用力一绷紧彩线的一头,那扇子顿时在上面滴溜溜转了起来。吉灵看的都傻了! 麒麟也从她腿上撑起身子,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那中秋锦扇。 依云在旁边瞧得有趣,伸手就拿了一团绒绒的彩线团子逗麒麟。 麒麟果然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在吉灵腿上跃跃欲试,去抓那只彩线团子。 吉灵刚要把它捞回来,就听到外间小芬子声音道:“主子!奴才把小洋子带回来了!” 七喜和碧雪不由得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向外面看去。 因着小鼠的事情,几人都知道小洋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人嘴上不说,心下却暗自佩服。 就见小洋子背着一只蓝布包裹,大步走了进院子来,待得到了前厅门口,他很懂规矩的没进来,就地一撩袍子下摆,跪下打千儿大声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吉灵笑着点头道:“好,好,快起来吧!”又对七喜道:‘’让他进来。” 七喜上前召了小洋子进来,小洋子这才起了身,待得进了前厅,又跪了下来,道:‘’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无以为报,但凭主子吩咐。” 吉灵笑着道:“这些咱们就不必说了,你刚刚过来,这几日不必急着做事,熟悉熟悉这院里的情况也好。” 她说完这话,忽然恍然轻轻一拍脑袋,笑道:“我真是糊涂了,这原是海贵人的住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兵强马壮 这话一说,七喜和碧雪都抿嘴笑起来。 吉灵一边让七喜把准备好的见面赏钱拿出来,一边半开玩笑地笑着道:“小洋子,这是进院子的头一份赏钱,可别嫌少,拿着图个喜气!从今儿起,你便是东侧院的人了。” 七喜上前去,把赏钱硬塞给小洋子。小芬子就上前去把他给扶起来了,又接过他肩膀上的蓝布包袱,掂在手里。 吉灵环视众人,见小可子和小达子不在,便对小芬子吩咐了几句,道:“把他们两个叫过来。” 小芬子脆生生答应了一声,把手中的包袱放下,转身向院子里去了。 不多时他便喊了两人来,正好碧雪也把依云找来了。 吉灵指了指小达子,笑着道:“小达子就不必多说了,你们原本便是认识的。” 她又指了指小可子和依云。 小可子和依云都是她封了贵人之后才被内务府拨来伺候她的,自然从前不认识小洋子。 几个奴才见了礼,一番热闹之后,小芬子便带着小洋子下去收拾安顿了。 碧雪重新捡起方才做了一半的中秋锦扇,一边翻面一边笑着道:“如今主子这院子里是越发热闹了。” 她说着,心里高兴,想着从前听戏,听到的段落,便改着词儿,摇头晃脑哼唱出声道:‘’喜今日边关上,兵强马壮~!东侧院威武名声,震四方!” 还没唱完,七喜和依云已经笑喷了。 七喜拿着面前毛茸茸的彩锦绒线球,就朝着她脸上砸过去,碧雪侧身一躲,哎呦了一声,便道:“主子救命!主子救救奴才!” 吉灵一边给麒麟按摩着小肚皮,一边微笑着道:“我倒是不需要人太多了,人多的地方难免生出是非来,吵吵嚷嚷的,也不得清净,” 她顿了顿道:‘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个简单性子,这院子里的奴才,也还是简单至诚些的好。人不在多,贵在精。” 一个得力又忠心的奴才胜过边院十个奴才。 碧雪抿嘴笑着道:“主子这般说话,越发像戏词上唱的,带兵打仗的大将军了!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七喜抬起眼,瞧了碧雪,微微奇怪道:“碧雪,你今儿是怎么了,打从方才小洋子进了院子,便忽然高兴成这样?” 碧雪脸色微微一震荡,收敛了笑意,低下头去轻轻啐道:‘’七喜姐姐,主子面前,你别乱说!” 依云在一旁沉默地帮七喜打着下手,这时候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瞧了碧雪一眼。 七喜一边盯着眼前的针眼,引线,穿线,一边口中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您别瞧着小洋子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没想到他对小鼠,可真的好!” 吉灵听了这话,想到小鼠的惨死,就觉得心里一阵凉意。 她弯下腰,把麒麟放在地上,这才正视了七喜、碧雪、依云三人,肃色道:“七喜提到这事儿,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一番话,原是前几日便想同你们说的。” 三个姑娘听见吉贵人这话,个个便从针线的矮桌子旁边站了起来,垂首敛目地道:“请主子训诫!” 吉灵点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七喜、碧雪自然不用多说,便是依云,也有大半年了。 在这东侧院里,日子过的是宽松,但前人有句话,叫做‘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似我这般在院里纵着你们,就怕回头反而害了你们! 需知宫里门道多,我如今有幸得了皇上一点青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若是有人明面上不能冲着我来,想着法子从你们身上下手,保不准便会有连我也护不住你们的时候。 你们瞧瞧,小鼠就是个现成例子——这宫里面,真正发落出去,没个主子护着的奴才,结局多惨!” 主子这番话说得关怀恳切,三个姑娘无不动容,纷纷跪了下来,深深磕下头去,道:“奴才定当谨遵主子教诲!” …… 东侧院的大膳房,是几间耳房打通的。 那几间耳房,额其实就是以前海贵人手下奴才们住的地方。 现下,奴才们的住处都挪到了另一边。 小洋子跟在小芬子后面,一路行来,默默瞧着自己以前住的地儿。 物是人非。 明明也只是离开了将近一年而已,这时候一间间房走过去、看过去,却觉得和从前之间,好像足足隔了半辈子那么长。 太监值房是一长条的窄长形状,两边都是窗户。 一边对着院子里的花木,另一边正好对着膳房东头的茶果子房——茶叶清香配着水果的芬芳,丝丝袅袅地钻进人鼻子来。 小芬子带着小洋子走到门口,刚要进去,背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 小芬子还没回头,已经听出了这是谁的步子。 他笑着转了身过去,果然见是碧雪一手托着一只碧色小瓷盅,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碧雪伸手将那只盅塞到小芬子手中,绷着脸,语速飞快地道:“这是主子赏给咱们的,七喜姐姐怕吃多了牙疼,只和依云合着吃了一盅,还有我这盅,一起便宜了你罢!” 小芬子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一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碧雪。 没料到那小瓷盅甚烫,他不由得“哎呦!”叫了一声,连忙弯腰将瓷盅放在一边,才甩手吹气道:“好你个碧雪,差点烫破我一层皮!”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碧雪手中望了一眼,果然见她手掌心还各垫着一块浅浅杏色的棉布帕子,因着颜色和肤色相近,方才便没注意到。 小芬子伸手抢过她手中一块帕子,垫着手,这才揭开那碧色小瓷盅。 腾腾的甜香热气立刻冒了出来。 原来那小瓷盅中,整整齐齐码着六七块刚刚出锅的核桃酥糖小方糕,上面洒着花生碎、糖屑、黑白芝麻、又有红绿糖丝、陈皮碎、乌梅碎、玉米碎,五色缤纷的煞是好看。 小芬子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声音里不免也透出了几分闷闷,只是道:“碧雪,你知道的,我不怎么吃糖的。” 碧雪伸着手指往他肩膀上一戳,心不在焉地啐道:“挑剔!有的吃便不错了!你不爱吃,难道别人就不爱吃了?” 她说着,偷眼瞧了小洋子一眼。 小洋子脸色安静淡然,眉宇间清秀分明,沉默着站在一旁。 碧雪忽然就无端端地心慌起来。 她手足无措地对小芬子抛下一句道:“别忘了也分一些给人家!” 说完便欲转身。 小芬子追了一步,出声阻道:“碧雪!咱们都好一阵子没仔细说上几句话了,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待我!” 碧雪回身,脸上一红,啐道:“你尽胡说些什么!” 小洋子在旁边便一拱手,很识趣地道:“小芬子,你们慢慢说,我失个礼,这便先进去张罗了。” 碧雪紧紧咬着唇,待得见到小洋子进了值房,她才没好气地瞧着小芬子,道:“说吧,什么事?” 小芬子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瞧着碧雪的脸色,心里便是一凉,几句关切的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头。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是到了碧雪面前,却偏偏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中秋 转眼间,已到了八月十二,眼看着离中秋佳节没几日了。因着圆明园之行近在眉睫,皇后乌拉那拉氏早就下了吩咐——今年宫中的中秋佳宴一切从简些,不必大肆铺张。 坤宁宫虽是这般吩咐,内务府却不敢真的“从简”,只是应着皇后娘娘的意思,将人手规模稍稍裁撤了些。 其他造办的一切事宜却是精致再精致,妥帖再妥帖。 宫中为了中秋,还另搭了临时的小彩楼、花头、画竿、锦旆……虽不如民间丝竹鼎沸、儿童嬉戏的热闹,却也别有一番况味。 景阳宫东侧院里,羊角灯、红纱宫灯也都一一挂了起来。 中秋节是吉灵最喜欢的传统节日之一。 吉灵一想到穿越前,每年中秋必买的巧克力和摩卡口味的冰淇淋月饼,就很怀念。 然后,她让七喜喊了小达子来,跟小达子比手画脚地解释了半天。 小达子躬着腰,非常认真地,仰着头听着。 听到最后,他算是有点领悟到那个意思了——主子想吃的,大抵是月饼皮裹着冰食的一种奇怪东西。 不得不说,小达子在厨艺上还是很有天分的,他忙活了一天。 到了晚上,一盘上面刻着月宫兔形及福、寿、吉、庆等字的“玫瑰冰糖冰雪冰元子月饼”就真的送到了吉灵面前,边上的瓷盘子里还凝着一层细密的冰水珠子。 每一块小月饼都像三四岁小儿拳头那么大, 一勺子下去,酥软的月饼皮自动破开,内里雪白雪白的芯子顿时露了出来,细面薄皮里,裹着冰镇过的牛乳、江米粉,馅上刷着糖卤,敷着一层雪花一样的麻屑,另有香料、橙丝杂在其中。 眼睛看着都是冰冰凉凉的。 因着冰食毕竟寒凉,吉灵不敢多吃,只尝了一小个,口味真好! 她算是解了个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勺子。 另有一盘“水晶包饵”,也是宫廷过中秋必有的一样点心——瘦肉切碎拌上糖和馅,包成包子上锅蒸,个头很小,一口一个,方便得很。 最后就是一道藕粉、莲子做的“玩月羹”,碗里的藕粉像冻住了一样,一勺子破下去,满碗直颤,合着热腾腾的甜香气蹿出来。 吉灵一边吃,一边就看奴才们布置着庭院——他们把一张圆几放在庭院中,上面铺着葡萄、石榴、瓜、枣、柿、栗、藕等物,都是八月十五拜月要用到的。 见吉灵用好膳了,七喜和碧雪又抬了一张靠椅、一只小几放在树下。 几个奴才站成一排,笑着道:“请主子瞧瞧!哪儿还有不合适,不顺眼的,奴才们按主子的吩咐调整布置。” 吉灵起身,走出去,坐在那只靠椅上,向周围仔细审视了一遍,只见院中各处,灯影朦胧,金明杂灭,甚是华美,便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不必装饰得太密集,反而显得拥堵俗气。” 见贵人主子满意,几个奴才自然高兴,七喜还想说什么,见吉灵已经倚在靠椅上,一脸闲适淡然地闭目养神了。 两三天的日子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有清一代,帝王祭祀月神的地方都在阜城门外——傍晚时分,雍正帝亲往月坛祭拜。 紫禁城里,中秋宫宴照样设在皇后的坤宁宫。众妃嫔们皆是精心打扮,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因着皇帝尚未到来,众妃嫔众星捧月一般,拥着皇后在前院中花木下。 坤宁宫的前院内摆了十数张绣墩小案,每张小案上都摆着一张托盘,内里是一盘精致月饼、一碟雪白奶饽饽,切好的西瓜、哈密瓜,青色葡萄。 这大抵是方便妃嫔们,在宫宴开始前的等候时间里,在院中坐下,一边赏花,一边垫一垫肚子的餐前点心。 吉灵眼睁睁地瞧着面前的盘子里的月饼——光用眼睛看着,她就准确分辨出来了:这月饼奶酥皮、油酥皮、香酥皮的都有! 热腾腾的焦黄面皮上,点着一个鲜艳欲滴的红点,旁边一圈是个头小一点的月饼,刻着秋海棠、玉簪花样,繁复精美,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盘里,琉璃盘子上,也是玉兔月桂的花样,简直比艺术品还好看! 宫女们两人一组,鱼龙一般送上洗手盆和擦手的毛巾,跪在各位妃嫔面前伺候洗手,水中飘着橙丝,散发着阵阵幽香。 洗完了手,吉灵左右瞄了瞄,见大家果然都斯斯文文、仪态万方地坐着,没人动手去拿面前的月饼。 乌拉那拉氏见状,笑着道:“今日中秋佳节,皇上在月坛拜月,自是要一些时辰,大家且等一等,先尝尝坤宁宫中的月饼,本宫早上已经试过几块,今年这口味尚算过得去!” 她说着,便伸手拿起了一块,不紧不慢地送进口中,又目光带笑,环视众人,示意大家都尝一尝。 众妃嫔这才个个低头尝了起来。 吉灵拿了一块月饼捧在手中,啃了一口,专心致志地咀嚼了几下。 然后,她吃出来了:这月饼内里是玫瑰糖,胡桃白仁、榛松瓜子仁、杏仁等——全是果仁,糖也放的特别多,塞得满满的,月饼皮只有薄薄一层,都快被这甜掉牙的馅料撑破了! 中看不中吃呀! 吉灵尝了几口,就觉得有点失望了。 她刚放下月饼,坤宁宫的通传太监已经一路小跑了进来,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气喘吁吁地道是皇上的御驾,已经自阜城门外月坛回来了。 此时刚刚过了乾清宫,马上就要到坤宁宫。 皇后乌拉那拉氏闻言颔首,不慌不忙地起了身。 中秋夜算是紫禁城中除了春节、端午外最重要的节日,她今日穿的也是朝服,分外端庄大气,衬得一身气度雍容华贵。 乌拉那拉氏稍稍整顿了一下衣领,这才扶着华容的手,向外走去,众妃嫔连忙跟在她身后。 众人在坤宁宫殿前等了少许一会儿,果然便见御驾浩浩荡荡而来。 身边众人纷纷跪拜了下去,一片娇声软语道:“臣妾、嫔妾恭迎皇上!” 吉灵来不及多看,也跟着跪了下去。 待得听到皇帝熟悉的声音叫起后,她抬头偷偷向胤禛看去,就见胤禛今天身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朝服,胸前带绿松石朝珠,腰间系的,是和朝服色调一致的龙纹金方版式白玉朝带。 吉灵眨了眨眼,一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 她见惯了他穿明黄色或者肃穆稳重的深色,这种温和闲雅的月白色朝服打扮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饶是这一身谦谦君子般的月白色,还是掩不住他周身透出的冷厉气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弘历弘昼 胤禛视线扫过众人,待得落到吉灵脸上时,只见吉灵正被七喜扶着站起身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淡藕粉色的袍子,领口是同色的淡绿色博元宝针脚绣线花样,发髻上斜斜插着一只藕粉色宝石面簪,温婉可爱。 他盯着吉灵瞧了一瞬,一时便没收回眼光去。 众妃嫔中,有大胆的抬起头来,瞧着皇上,便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斜斜地向吉贵人瞥去。 吉灵此时也抬起头来,才看见胤禛眼中含笑地注视着自己。 她不由得对他咧开嘴,笑了笑。 胤禛见不少人注目着吉灵,这才转开眼去。 他今日心情颇好,略略抬了抬双手,向众人笑道:‘’中秋佳宴,朕自月坛拜月回来路上,耽搁了一点时辰,好在是赏月,便是夜深也无妨,大家不必拘着,今日热闹些才好!” 他说着,就向身后一侧头,唤道:“你们两个,过来。” 吉灵随着众人望去。 皇帝身后,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走了出来。 两个孩子身量都尚未长成,脸上稚气未脱,走在前面的个头略高一些,脸色白净,面容俊秀。 另一个落在后面的男孩,虽然五官不似前面那个出众,但双眼澄澈明净,黑幽幽的透着一股聪慧之色,额头饱满,地阁方圆,整个面容中透出一股福相。 两个男孩头上,都戴着质地上好的夏薄黑缎便帽,服饰华贵异常。 吉灵目光落在他们腰上的黄带子上,才反应过来:黄带子……黄带子……这是两个小阿哥啊! 三阿哥弘时不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年纪,早就已经成年。 况且宫中规矩,成年的皇子得与妃嫔们回避。 所以这两个孩子应该是……是弘历和弘昼? 只见那个个头高一些的男孩,已经走上前来,对着乌拉那拉氏行礼,清清朗朗地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满脸温婉笑容,眼波流转道:“弘昼,一阵子不见,你又长高了些!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说给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听听!” 果然这个是五阿哥弘昼——裕妃的娃。 弘昼还没说话,吉灵已经不自禁转头向裕妃看去,见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双眼眸里射出急切的光芒,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瞧着弘昼,似乎是盼望着他能有个出彩的回答,却又生怕他答得太过出彩,反而惹人注目。 吉灵仔细瞧了瞧弘昼——奇怪,这孩子和裕妃长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裕妃身材健壮,肩膀宽阔,脸颊团圆,眼睛是单眼皮,而且略略有点小。 虽然她很用力地描画了眉眼,但弯弯的柳叶眉高高挑起,更加拉大了眉眼距离,显得眼神有点不够集中,看起来总有一种无辜且受到惊吓的感觉。 弘昼却是眉清目秀,一双俊眼流连生光。 眼下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骨相在那儿,吉灵给朋友们化妆化多了,作为一个半专业妆娘,她一眼就看出来——这男孩长大了一定好看! 不知道到时候又要耽搁多少小姑娘的青春呢。 胤禛道:“弘昼,皇阿玛好一阵子没考量你的学问了,说说看,这一阵子师师傅都在教你什么?” 吉灵听了这话,就想到了以前自己在故宫游玩时,看过的关于清朝皇子们成长经历的一些介绍。 有清一代,皇子只要一出生,立刻就得交付给奶妈。 如果皇子的生母是在妃位以下,是绝对没有资格亲自养育皇子的。 而妃位以上,哪怕是皇后,所谓的“养育”,也不过是见到孩子的机会多一些,规矩松动一些罢了。 阿哥在成年之前,都得在宫里阿哥所居住。 但是这阿哥所可不在内宫——也就是说,晚上内宫宫门闭上之后,阿哥们都在外宫,见不到皇上和母妃。 这样做,背后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疏远皇子和生母,有利于防止后宫干政、外戚带来的威胁。 所以,阿哥们虽然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其实比之百姓人家的孩子,却生生割裂了母子亲情。 宫廷礼仪规矩甚多,一个小娃娃呱呱落地,背后立刻便有一个由四十个奴才组成的超级管家式服务团队接手了过来,有什么问题也是报给内务府解决。 这些奴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负责起居的保姆八人,负责喂奶的乳母八人。 此外,还有专门负责做衣服的针线上人,负责洗衣服的浆洗上人,负责夜间的灯火上人,负责饮食的锅灶上人等等。 等到皇子们长到六岁,便要训读功课——康熙一朝时,皇子们读书尚是分开来的,等到胤禛登基,他索性在宫中设了尚书房,这也就是后世说的“上书房”,把皇子们聚拢到一处读书。 无论严寒酷暑,皇子们每天夜里三点钟就要起床去尚书房。 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节、端午、中秋、皇帝生日、皇子自己生日,这五天可以休假。 其他时候天天都得夜里三点起来读书。一直读到吃午饭。 吃完午饭还不能休息,还得继续读书,读到下午三点钟才能起身,这时候,训练他们骑射功夫的谙达已经等在校场了…… 吉灵想到这儿,就觉得做阿哥可真惨! 文武双全也就罢了。此外,宫廷礼仪甚多,言谈举止,都有讲究,务求将皇子们仪态训练得雍容大方。 就连与生母说了什么话,怎么说,说了几句,都样样有讲究。 所以阿哥们很珍惜与生母见面的机会,因为相处的时光实在宝贵。 吉灵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宫中盛宴,裕妃都有赴宴,她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了弘昼。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弘昼见皇阿玛考量自己学问,偏偏今日过节,师傅只留了课业功课给他们,并没督着读书,他算是难得的闲散了好大半天。 弘昼面上略略掠过一丝迟疑,搪塞道:“儿臣……儿臣今日学了……” 他捡了些前阵子学的重要书典说来——却不知事有凑巧,胤禛是前几日才问了他们师傅的。 此时听了弘昼这般说,他也不戳穿,只是笑了笑,语音一顿,拍了拍弘昼的肩头,眼睛一眯,才瞧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弘昼啊,闲时也要有吃紧的心思!” 弘昼心里本是惴惴,这时听皇阿玛如此说,便知他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啦啦地往耳根子涌动,顿时面上滚烫滚烫的。 弘昼跪了下来,低头大声道:“儿臣惭愧,儿臣受训!” 乌拉那拉氏见状,眼光一掠,立即笑着道:“真是实诚,你皇阿玛不过是问了几句功课,又没责备你什么,凭地拘谨!快起来罢。今日过节,皇上方才也说了,大家不必拘着,就是要热闹些才好!” 第二百章 金枝玉叶 弘昼这才抬起头来,胤禛却没再看他,眼光落在了弘历身上。 弘昼顺着皇阿玛的眼神,便也瞧向了自己四哥。 胤禛目光犀利地看着一脸自若的弘历,道:“弘历,你最近的课读又如何?” 弘历静静道:“儿臣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今日不在尚书房,只在校场学教火器,兼着昨日研习兵书,甚有感悟。” 胤禛一怔,挑眉笑道:“哦?什么书?” 弘历朗声道:‘’回皇阿玛的话,是太祖皇帝最推崇的《孙子兵法》。“ 他顿了顿,语音清越,字字掷地有声:“世人皆谓我满洲男儿,弓马上得天下,儿臣却以为,着重操练重甲步兵才是最重要的。当年萨尔浒一战……” 弘历娓娓谈来,滔滔不绝。 他说得越神采飞扬,弘昼的脑袋便垂得越低。 裕妃只是淡淡地瞧着弘历。 胤禛认真听他说完,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却能懂得跳出循矩来剖析问题,这很好。” 吉灵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胤禛话音中虽然颇有嘉许之意,面上神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此时,外间传来太监高声通报,报是和硕和惠公主到。 吉灵随着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和硕和惠公主戴着顶镂金二层,饰东珠的公主朝冠,身上着了香色朝袍,花团锦簇地在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她一进来,瞅见胤禛已经在庭院中,立即屈膝行礼请安,随即向皇后请了安,随即向几个妃位的娘娘行了礼。 待得行到裕妃娘娘面前时,吉灵就看见裕妃笑容满面,受宠若惊地伸手扶了和惠公主起来。 和惠公主又来见过两位阿哥。 众人就听她一口一个“弘昼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但是到了弘历面前,和惠公主只冒出来一句:“见过四阿哥。” 胤禛不以为意,倒是乌拉那拉氏上前一步,亲热地揽住和惠公主的肩头,才微笑着打趣道:“好你个小丫头!知道你皇阿玛最疼你,倒敢比你皇阿玛来得还迟!” 和惠公主一歪头,在乌拉那拉氏怀里腻歪了好一阵子,才直起身子来,神秘兮兮地捉住胤禛的手臂,摇晃着道:“皇阿玛,皇额娘,你们猜猜看,我带了谁来?” 乌拉那拉氏怔了一怔,道:“谁?” 和惠向身后一转身,笑着道:“淑慎姐姐,怎的还不进来?” 站在吉灵旁边的是懋嫔,这时候便不由得轻挑娥眉,颇为意外地说了一声:“淑慎公主来了?” 淑慎公主?那是谁? 吉灵还从来没见过。 她与众人顺着和惠公主的目光看去,才见到不远处,一个同和惠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正沉默地站在那里。 同和惠的娇俏活泼比起来,这个女孩眉目之间都笼罩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哀愁,面容清秀如出水芙蓉,身段瘦弱,气质沉静,我见犹怜。 皇后乌拉那拉氏向那女孩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她只是飞快地望了一眼胤禛。 胤禛也是一怔,随即招手温声道:“淑慎过来。” 淑慎公主默默地走了过来,到了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面前,她肩膀佝偻,声音低低地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胤禛叫起,努力放软了声音,笑着道:“淑慎是一向最怕热闹的,今儿怎么来了?” 他是不惯对孩子软语的人,这明明是一句问候关心的话,却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股责问的意思。 果然淑慎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幼儿。 她就知道——她不该在这儿。 她是废太子的女儿。 前朝废太子。 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帝初次废皇太子胤礽。 半年后,三阿哥告发大阿哥向太子施行镇魇,查实后,胤礽复立为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太子胤礽再次遭废黜。 也就是在旨意下达那一天,胤礽的侧福晋,唐氏,在痛苦挣扎了两天两夜后,生下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这便是淑慎公主。 当然,淑慎公主一出生,是没有这个封号的。 这个封号,是如今的雍正皇帝赐的, 淑慎出生不久,她便随父亲胤礽一起,被幽禁在了咸安宫。 十多年后,她的四叔胤禛继承了大清皇位,是为雍正皇帝。 四叔做皇帝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废太子胤礽便死在了幽所。 侧福晋唐氏殉情。 淑慎公主被抱进了宫中,收为天子养女,重获自由。 她成了大清国的公主,却是身份最尴尬的公主。 许多人说,正因她的出生,为她的父亲带来了厄运,才会面临废黜的诏书。 宫妃的冷眼,皇后若有若无的疏远,都让她心头扎针一般的难受。 前朝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儿,不是她一个小小女童的错。 却样样后果都要她来承担。 身在宫中,举目无亲,唯一庆幸的便是她的父亲从前和当今皇帝的关系尚算融洽,因此,皇帝待她还算不错。 但是这种“好”,与皇帝对待和惠公主的“好”,自然是不能比的。 很多时候,淑慎无比地羡慕和惠公主——生父是皇上最倚重的怡亲王,又时常进宫能见到她。 无论是生父,还是皇帝养父,都对她无比照拂。 像和惠公主这样,扯着皇上叔叔的手臂撒娇,是她根本像也不敢想的事情。 和惠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沉默着站在一边,努力在脸上摆出微笑,融入这节日言笑晏晏的气氛里。 她很清楚。大清国的公主,结局差不多都只有一个——和亲。 远离京城,去那塞外和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生儿育女,履行完大清公主这一生的使命。 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夫婿会年轻一些,脾气也温和一些;如果运气不好——嫁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不是不可能。 前朝不就是有这样的前例吗? 那位要出嫁的公主听说嫁的是个老翁,一把年纪,孙子都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了,自然不愿意嫁。 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甚至以绝食来企图求得皇上改变心意。 可最后,不也还是被塞进马车了吗? 淑慎公主低垂着头,不敢想下去。 她抬起眼瞧着和惠,心里是不可企及的羡慕——便是和亲,皇上和怡亲王,也会给和惠公主,选一个最好的归宿吧。 天高气爽,一轮银盘不知不觉已经升得极高,整个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片轻纱也似的月光中。 坤宁宫前院中亦设了小小拜月台。 胤禛手中持香,与乌拉那拉氏站在一起,在一片香烟缭绕中,行了拜月之仪,这才转身示意大家入殿宽饮。 一时间,众人跟在帝后身后,进了坤宁宫后殿。 铺着锦缎的长条桌案是早就摆好的,上面放着各色茶果、冷菜拼盘,殿内皆垂着中秋红纱宫灯、月兔灯,殿里殿外,灯月交辉。 七喜扶着吉灵落了座,张贵人坐在吉灵下首。 侍膳太监见帝后坐定,便高举手掌,微微一拍手,示意送膳。胤禛见和惠公主赖在裕妃与皇后中间,不知说着什么俏皮话,只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淑慎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垂首坐在远处,一个孤女,甚是可怜。 胤禛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出言温声道:“淑慎,你不常出来走动,今日同姐妹兄弟们说笑说笑,也是好事,来,坐到你皇额娘这儿来。” 他说着,便转头对苏培盛低声道:“给淑慎公主添个小席面。” 苏培盛连忙吩咐人去安排了,不一会儿,众人见皇帝举起酒杯,遥遥示意,便也都恭谨地双手端起面前的杯子,齐声谢恩。 放下杯子,胤禛便提起了筷子,众人见皇帝终于动了筷子,便也纷纷开始用膳。 因着有两位公主、两位小阿哥在此,妃嫔们不免问东问西,一时间席面上十分热闹。 吉灵一边吃菜,一边和张贵人说着话,酒过三巡,只见七八个太监抬来了一架小小屏风,不一会儿,便有抱着乐器的三四个乐姬快步走了进来,影影绰绰地坐在屏风后面,人影并看不清, 原来是席间上了宴乐,皆是宫廷内曲,丝竹管弦之声,呜呜咽咽,清幽深远。 吉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觉得十分动听,一时间,她听得出神,连筷子都忘了动了。 皇后乌拉那拉氏环视众人,又见弘历不知对着胤禛说了什么,惹得胤禛扬眉哈哈大笑起来。 皇帝神色如此欢畅,显然此刻心情极好。 不能再等了。 乌拉那拉氏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果断地一抬手,身后华容立即俯过身子来。 乌拉那拉氏伸手,将面前一只空酒杯递给她,借着酒杯的遮掩,一侧头,在华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华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小步向后退去。 懋嫔不动声色地低头饮着一杯果子酒,见此情形,便轻轻拽了拽身边齐妃的衣袖。 只见乌拉那拉氏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双手举着酒杯走到胤禛面前,笑着道:“值此中秋佳节,月好人团圆,臣妾心中亦是欢喜无限!愿皇上身体康健,岁岁平安,祝我大清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万代流转!” 胤禛拍了拍弘历,伸手接了酒杯过来,一饮而尽,乌拉那拉氏并未退下,只是站在原地,柔声笑道:‘’臣妾还有一事,瞧着皇上今儿高兴,也想为皇上助助兴,只是又怕皇上怪罪,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胤禛放下酒杯,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脸色转淡,了然道:‘’若是替旁人求情,便不必了。” 乌拉那拉氏一怔,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她笑着一福身子道:‘’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臣妾原也是不想来烦扰皇上的,只是海答应她……她一片至诚之心。” 众人见皇后提到海氏,不由得都抬头向这儿看来,吉灵便听见不远处齐妃低声道:“怎的又是那个海氏!” 又有不知哪位妃嫔冷冷低声道:“皇后可也真是个能折腾的!” 吉灵听了这话,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皇后还在这儿呢,你们说话都这么大胆的吗…… 乌拉那拉氏对胤禛笑着道:“皇上,您有一事有所不知——海答应最近还习了孝懿仁皇后最爱弹的一首琴曲,名叫《清夜吟》,寄托着她对孝懿仁皇后的一片孺慕之思!臣妾也是偶然在御花园中听见,觉得弹得着实不错!这才想让海答应来为皇上这中秋宫宴助个兴。” 胤禛浓眉微微一皱,道:“清夜吟?” 《清夜吟》是孝懿仁皇后生前常常弹奏的一首琴曲,胤禛幼时,便常常听见母后弹奏这首曲子,他虽知海氏如此献媚,百般邀宠,但此时听见乌拉那拉氏口中的这三个字,心中牵动思母之情。 皇后笑道:“不错,正是清夜吟,皇上,反正今日宫宴,宴乐助兴也是有的。大伙儿听惯了宫里的乐姬,不如换个新鲜的!” 胤禛没说话,是个默许的神态。 乌拉那拉氏立即向身旁太监做了个手势。 屏风后,那几个乐姬早就抱着琴笛走开了,不多时,便见又有一个袅娜的女子身影抱着一把七弦琴坐了下来。 瞧着依稀是海氏的模样。 张贵人皱起眉头,用帕子掩了嘴,便低声对吉灵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想到中元节,她在御花园里折腾了那么一出,又是放荷花灯,又是抄血经的,最后也没打动皇上,如今又生出这弹琴的事端来。这个海答应,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吉灵没说话。 只怕不死心的,并不只海氏吧。 众妃嫔注视着屏风后的身影。 海氏将琴放在案上,微微凝神。 殿中琴声泠泠响起,宫商流水,古韵悠然。 就连吉灵都听出来了——她确实是苦心下了一番功夫的。 在座妃嫔,不少皆是通音律,听到海氏这琴声,纷纷停下了手中杯箸,眸子斜斜地瞧了过来。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胤禛,就见他仍是坐在座位上,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一只就被,似乎是完全无心的样子。 少顷,屏风后,海氏忽然随着琴声,曼声唱和了起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吉灵一边听着,就一边想着:这词儿倒是颇有几分禅意——良辰美景,一宵月明,可惜纵有百般风致、无人与听。 胤禛却面色一变,慢慢坐直了身体,乌拉那拉氏眼见着情形不对,刚要出言,胤禛已经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沉声道:‘’停下!” 屏风后琴声戛然而止。 海氏惶恐地起身,绕过屏风,快步走到屏风前面来,跪下道:“婢妾琴艺拙劣,未能弹出孝懿仁皇后当年风范,请皇上责罚!” 她今日着了一身素色简朴的袍子,脸上只是淡淡施了脂粉,连口唇脸颊都没上色。 海氏本就眉眼生得极好,这般不着艳妆,反而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胤禛冷声道:“朕问你,这首《清夜吟》的词是谁作的?” 第二百零一章 月到天心 海氏千思万想,心知今日倘若一击不中,便是皇后娘娘,也再不会替自己谋划第三次。 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年妃好到哪儿去。 成败只在对着皇帝的这一答上了。 方才弹琴时,精力全在琴歌相和上,尚不觉得,这时候冷静下来,海氏方察觉前胸后背全是涔涔的冷汗。 她态度不卑不亢,只是放柔了声音,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镇静从容:“回皇上的话,婢妾知道,这首《清夜吟》,是宋人邵雍的诗。” 她话音落了,皇帝只是不吭声。半晌,他才淡淡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还知道邵雍!” 海氏跪在殿前,身子纹丝不动,大着胆子抬起头,见皇帝脸上神色和悦了一些,便婉声道:“婢妾本来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婢妾手抄了孝懿仁皇后传下的琴谱,旁边又有相和歌辞的释意,婢妾故而得知。” 胤禛瞧了一眼乌拉那拉氏,脸上隐隐升起几分不悦,皱眉道:“这必然又是坤宁宫与你行的方便!孝懿仁皇后的手稿如何珍贵?皇后……”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儿,连忙上前屈膝,笑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放心,孝懿仁皇后的手稿,臣妾是一直敬存得好好的,收在库房里!海答应见到的,不过是臣妾老早之前,让笔帖式太监誊写的几分仿稿琴谱罢了。 臣妾闲来无事,也是喜爱品茶弹琴的,故而早就让人抄写了琴谱,如今不过是正好拿出来用了。海答应兰心蕙质,学得似模似样。” 她这般说着,便深深地瞧了海答应一眼,海答应只是跪在当地。 胤禛坐下,瞥着皇后,随口道:“若论风神,她是完全不如,不过韵味,若是不仔细听,有那么几处,依稀竟也有些几分意思。” 乌拉那拉氏心中大喜,脸上神色却异常镇定,只是深深瞧了一眼海氏,笑着曼声道:“皇上喜欢听,就是海答应的造化了,皇上您看!” 她说着,上前去,亲手执起海答应的手,翻过来给胤禛看,便见海答应那纤纤十指上,右手指尖皆是又红又肿,结着微微发黄的,一层油亮的厚茧子。 左手大指处,则指甲断裂,清晰地露出了里面的甲肉。 乌拉那拉氏慢声道:‘’这都是海答应为再现此曲当年风范,日以继夜地习琴,指法繁复,练习过久,以至于甲肉断裂,十指出血。” 她说着,顿了顿,瞧了一眼海氏,道:“皇上,这都是海答应对孝懿仁皇后,对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啊!皇上既然觉得海氏弹的这首曲子,尚有几处能入耳,何不也允了她,随大家一道去圆明园?想那圆明园,景色清幽,水天一色,泛舟湖上时,皇上若是想听这首清夜吟,也好随时传召海答应抱琴过来呢!” 她此言一出,众妃嫔无人不动容。 齐妃、裕妃倒还算好,谦嫔、李贵人等几个年轻的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将怨恨的目光投向了海氏。 更有胆大的,直接用酸溜溜的眼神瞧着乌拉那拉氏。 海氏盈盈跪拜在地,抱着七弦琴,可怜兮兮地道:“婢妾一片孝心,不敢奢求皇上成全,今日能亲手为皇上弹奏一曲孝懿仁皇后当年的琴曲,已是心满意足了!” 齐妃听到这儿,转头低声向懋嫔啐道:‘’一口一个孝懿仁皇后,本宫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孝懿仁皇后也凭地倒霉,这般被这小狐媚子捆绑着,博皇上的同情! 苏培盛手抱拂尘,站在胤禛背后,眼皮微动,视线从乌拉那拉氏脸上扫到皇帝侧脸,又从皇帝侧脸上扫回了乌拉那拉氏脸上。 这是皇后的一场拉锯战。 乌拉那拉氏颇有耐心地等着。 她有六成的胜算——其实方才的一番话,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说的这么透彻动容。 海氏低垂了头,只是不吱声。 胤禛一双眼睛清淡如水,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海氏手中那把琴,呼吸微微深重。 众人见皇帝不说话,个个便都猜度着皇上此时心中想法。 海氏察觉到皇帝的目光,抬起头来,大胆与他对视。 她生了一对漂亮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翘,顾盼之间,宛然有情。 皇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海氏忽然觉得——皇帝并不是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她忽然无端端地害怕起来。 过了许久,胤禛缓缓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额头,极慢地向后抚了抚,而后,他瞧着海氏,眼神恢复了往日里的淡漠,只是似笑非笑道:“去备着吧,八月二十七,已是没几日了。” 海氏先是愣了愣,随后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了起来! 成了! 她大喜过望,立即匍匐在地,口中只是胡乱连续道:“婢妾谢皇上恩典!婢妾谢皇上恩典!” 随后,她又转身朝着乌拉那拉氏的方向,磕下头去:‘’婢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众妃嫔都变了脸色。 齐妃黑着一张脸,裕妃苦涩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啜饮了下去。 便连素来最沉得住气的懋嫔,也有些坐不住了——海氏当初一事,正是因她而起,兼着又有宁妃在旁边撺掇。 若不是宁妃当时拉着海贵人和她,去了坤宁宫,哪里又有后面惹怒了皇上,导致海贵人被贬为答应,迁出景阳宫一事? 懋嫔当时尚有年妃娘娘做靠山。 如今年氏已死,宁妃为嫔。 海氏若真的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恐怕第一个要找不痛快的人,就是她懋嫔。 懋嫔眼眉微微聚紧,瞧着海氏的眼神里,便掠过一丝刀锋一般的凉意。 夜深了。 窗外的月色清朗,衬着殿里的灯火便如天上星河,夜光流溢。 胤禛坐回到席位上,海氏已经抱了七弦琴退下,又有乐姬上来,却是较之先前那一拨人,又换了另一批。 乐姬皆做汉女打扮,着了淡青色衣衫,轻薄如烟,向屏风后站坐有序地一字排开,便如同一幅画卷一般。 这一次乃是竹笛清吹,笛声悠扬飘荡,绵延回响,是一曲《杏花天影》。 不多时,又换了一曲欢快的曲子来吹。 耳听得击板声声,清如玉石,座中各人却是静静坐着,再无任何一点儿心思听音赏乐了。 第二百零二章 暂别紫禁城 自海氏弹琴邀宠一事后,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宫中居然迅速形成了一股向孝懿仁皇后看齐的风潮。 许多妃嫔们一边背地里对海氏百般讥诮,一边却通了各种门道,寻来孝懿仁皇后当年的琴谱、书帖的摹本来拟写。 一时间,洛阳纸贵。 走在东西十二宫中,处处隐隐可闻压抑着的丝竹管弦之声。 又有不少妃嫔学着海氏,虔诚地抄写着孝懿仁皇后最爱读的几部佛经。仿佛个个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就要从此青灯古佛伴一生。 掖庭宫中,香烟缭绕,佛磬声声,若是不知内情的人一脚踏进来——瞧着不像是天子妃嫔住处,倒像是来到了哪座名刹古寺呢! …… 八月二十七日。 紫禁城,景阳宫东侧院。 夜里,寅时三刻,吉灵就被七喜给推醒了。 吉灵困得不行,眼皮根本睁不开——前天晚上,她一直看着奴才们忙活到很晚,最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这才敢上床睡觉。 她用被子捂着脸,闭着眼睛在床上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完全凭着毅力翻身坐了起来。 今天是大日子,可不能有丝毫的耽搁。 七喜早有准备,这时候,她把手里洗漱的东西交给旁边的碧雪,一转身,变戏法一样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碟荏苒梅子糖,神秘兮兮地捧到了吉灵面前。 这是小达子做的,专门给贵人主子闲时吃着玩的风味糖果。 “荏苒”就是绿叶紫苏,长得跟薄荷很相似,味道也像——清清凉凉的。 这可是个好东西——夏天将紫苏叶洗净,用开水泡着喝,再加一点冰糖,滋味就跟薄荷茶差不多。 要是加一点鲜荷叶,就是一方药饮了,健胃解暑。 若是泡澡的时候在热水中加一点紫苏叶,还能消除蚊虫咬伤的红肿。 梅子则是浙江长兴的青梅,一颗颗的青绿的梅子去掉内核,打成梅子酱,融入在糖汁中,吃起来青涩酸甜。 两种滋味融合在一起,别有风味。 吉灵把糖果送进嘴里,被味道一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顿时就清醒了六七分。 七喜笑眯眯地哄她:“主子且忍一忍,一会儿到了路上,要有好一会儿光景才能到圆明园呢,到时候路上再盹一觉罢!” 吉灵点了点头,她之前早就研究过了——圆明园在北京城的西北,距离紫禁城足足有十六七公里——这还没把紫禁城内的步行距离算上。 要是算上了,就更不止了,恐怕得将近二十公里了。 二十公里的路,按照这个时代马车的速度,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 更何况天子出行,皇家仪仗,缓步慢行——若是按照徒步行走来算的话,就算中间不歇息,路上也要花三个多小时。 怎么着也够她美美地睡一觉了。 吉灵正要说话,一抬头,才发现七喜顶着两只好大的黑眼圈。 再看看碧雪、依云,个个面容疲惫,头发微微蓬乱,昨晚大抵她睡了以后,院里的奴才也没歇着,是一直忙了通宵。 七喜接过碧雪手中的毛巾,牙具。 碧雪跪下来,将洗漱的热水盆送到吉灵面前。 七喜一边轻手轻脚伺候着吉灵漱口,一边就细细碎碎地道:‘’奴才已经让小芬子他们几个,按照主子的吩咐,把行李都搬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内务府的人来打封条,主子就不必出去打理了。” 吉灵一边洗脸,一边就道:‘’内务府的人,几点过来?” 七喜与碧雪对视了一眼,道:“说是卯时一刻过来,不过内务府向来赶早不赶迟,只怕不见得等到那时候。” 吉灵听了,匆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洗漱好之后,她就抓紧时间,开始换衣服了。 今日是皇帝首次前往离宫,仪式众多,后妃们穿的服色亦有讲究。 内务府给嫔位及嫔妃以上的主子们早就送去了吉服。 吉服是在正式场合穿着的衣服,重大节日、筵宴、活动都会穿着,隆重程度仅次于朝服。 因着吉灵此时的位分尚是贵人——有清一代,贵人不需经过礼部的正式册封,没有册文册宝,一宫之内,更不可做主位,所以,也没有正式的吉服。 吉灵就把前几天早就选定的一件深色袍子给换上了。 这个颜色稳重。 虽然她没有吉服,但穿上这件衣服,在一众妃嫔中也不会显得太轻飘。 碧雪一边跪着给她整理衣裳下摆,一边就轻轻嘟囔道:“主子年轻,若是真穿了娘娘们的吉服,只怕还显得太过老成了呢!” 七喜笑着瞟了她一眼,道:“这话听着怎么酸酸的?主子尚且没着急,你倒先替着主子着急起来了?” 吉灵没说话,垂着眼睛,伸展了手臂,任由七喜帮自己整理衣袖、衣领。 她并不打算过多地提及封嫔之事。 这是胤禛的一片心意,不是她炫耀、张扬的资本。 能守口如瓶的人,进退才会更加从容。 待得换好衣裳、化好妆,吉灵换上花盆底鞋,看着七喜刚要把脱下的平底绣花拖鞋收进箱子,她眼睛一亮,就嘱咐七喜:“这个别收进箱子,一会儿马车上我要换鞋,这个穿的舒服呢。” 七喜抓着鞋在手上,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了一声,将那对鞋子细细包裹好了,收进另一只随身带的软布包裹里。 吉灵又让七喜把遮光的真丝眼罩、一只小小的腰枕、一件薄薄的外袍,都收进了一只淡粉色的大荷包里,然后打进随身要携带的软布包裹中。 吉灵对着镜子,刚刚打好底妆,外间已经传来了动静,小芬子道是内务府的人已经过来要搬行李了。 七喜抿嘴一笑,便道:“果然内务府得人来得早。” 她扶着吉灵走出去,便见院子外面天光尚黑,院中燃着火烛。太监们将东侧院的箱子一只只贴上了封条,又挑起扶竿,一箱箱小心地抬了出去。 吉灵收拾行李还算是克制的,不多一会儿,院子里便已经空荡荡了。 吉灵瞧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已经在这景阳宫东侧院住了大半年了,也就是在这里,和胤禛渐渐熟悉、相处、亲昵,而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而这一次,是真的要暂别紫禁城了。 东方开始放出微微的霞光,眼看着时辰已经到了卯时二刻——若是平时,便是皇帝上早朝的时候了。 第二百零三章 离情总依依 内务府的人动作麻利,很快便匆匆告退而去,吉灵跟在后面走到了宫门口,看着外面宫道上,已经四处都有了灯火、人声,想必是六宫都在准备,一片难得的热闹。 她静静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肩膀上一暖,是七喜给她披上了薄薄一件外袍。 七喜瞧着她,低声催促她道:‘’主子,可得抓紧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前面抓紧些,后面留点余地才好。” 吉灵点了点头,拽了拽那件外袍,转身走了回来。 院中奴才们都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等着她吩咐。 人手的安排是昨天就已经规划好的: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另加两个杂役太监,一共七个人跟着她去圆明园。 东侧院里留下依云、小可子、另有两个杂役太监。 吉灵这时就不放心地对依云嘱咐道:“芙蓉鸟是皇上赏赐的,务必精心养着,它爱干净,水缸里的水每天都要换!脏了的水它不喝。此外,鸟食倒是可以稍微少放一点,不要把它撑着了。” 依云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仔仔细细地听着主子的一番话,认真在心里记住了。 小可子在旁边就冷不丁地问道:“主子,那麒麟呢?” 吉灵听见这话,眼神向屋子里落去,就看见一团小小的毛茸茸正趴在门槛上。 麒麟夜里睡得也很香,她起床的时候,麒麟听见动静了,才不放心地一直追到门口,这会儿又困的盹着了。 吉灵定定地瞧了麒麟一瞬,道:“麒麟,我肯定是要带走的。” 她说着,就弯腰,双手伸着向前一拍,口中道:“麒麟宝贝!” 麒麟的小耳朵一抖,呼哧呼哧就顿时爬了起来,黑乎乎的眼珠子瞅着吉灵的方向,看清楚以后,它顿时像一个欢乐的毛球一样,向吉灵飞奔而来。 吉灵蹲下来,伸着手。 一人一狗配合得天衣无缝,麒麟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两只小耳朵也飞了起来,跟一道闪电一样,一头扎进了吉灵的怀里。 吉灵低头,用下巴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蹭了蹭,这才道:‘’碧雪,前阵子皇上让人从养心殿送过来的那只小圆狗笼子呢?” 碧雪一怔,便道:“有有有!奴才这就去找来!” 她一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拎着那只精美的狗笼子走了出来。 因为麒麟不喜欢这个笼子,吉灵就让她把笼子用布包起来,另外收着。 吉灵看了一眼,笑道:“这下这笼子总算是能派上用场了。把这笼子带着!这样麒麟在路上能舒服点,人多车杂,咱们总有眼睛看不住这小家伙的时候,把它放在笼子里,安全。” 她安排好这些,回到里屋,将未完成的妆容仔细画好,这才出来前厅用膳。 七喜一边侍膳,一边就劝她多吃点——今天只怕要有一天的仪式,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肚子里垫得饱饱的,到时候自然不怕。 因着过了中秋没多久,宫里到处都是赏赐的螃蟹,鲜香肥美。 但这是大寒之物,尤其蟹脚,最是寒凉。 狄太医再三督着,道是不可多食。 于是小达子只用了一点点蟹黄,给吉灵做了一点生煎包子解馋。 油汪汪的生煎上面洒着白芝麻,热腾腾地刚刚出锅,下面一圈烤得微微焦黄,周围配上一圈洒着糯米的紫玉甜米糍粑, 生煎是微带焦黄色的,糍粑是紫色的,配起来就似魏紫姚黄一般,不但好看,而且……那叫一个香! 吉灵吃得都不想动身了。 她吃完了一盘,又让七喜装了两盒子生煎,七喜吃了一惊,道:“两盘?” 主子向来能吃,她也没多想。估计不过吉灵是要留着在路上用,便吩咐依云去膳房,自告诉小达子了。 膳房里,小达子早就收拾好了其他物事,正巧依云过来,说了主子的要求,小达子便亲手将生煎装了两份食盒,又在下面的夹层里倒进了热水,汪汪地温着。 好在是夏日,也不必担心食物如何冰凉。 把两个食盒收拾好,小达子吩咐了一个杂役太监,帮着依云提着送了回前厅去。 他自己站在膳房里,瞧着周围,仔细审查着。 他的行李相当多,差不多快把膳房搬完了一小半。 小可子在旁边瞧着小达子把锅也装了起来,就很不能理解——难不成到了圆明园,皇上还会短吉贵人一口锅不成?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般,小达子难得地,用一种自信满满的口气笑道:“可子,你不知道了罢?别看这只锅普普通通的,但我用惯了。无论贵人要几分糖、几分油、几分盐、拿着这锅,我心里便敞亮有数。 不然咱们到了圆明园,换了一套新膳具,免不得又是一阵调试摸索。” 小可子眼神中带了几丝佩服瞧着小达子。 心细如斯,达子哥哥能当上八品侍监,也不是毫无理由的。 此番离宫,仪式步骤早有安排:因着皇帝此番下了旨意,宫中凡贵人及贵人以上位份,都有轿子接送:东六宫在景和门集中,西六宫在隆福门集中。 待得两边人数到齐后,再在坤宁宫前汇合,等候皇后凤驾。 到了时辰,皇后凤舆起身,嫔坐轿随侍在后,皇帝则从养心殿东边的月华门出,在乾清门前与皇后凤驾一起。 随后经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直至太和门。 再过金水桥。 众妃嫔换马车。 出午门。 往圆明园。 时辰一到,便听得外面侍候轿子已经到了,吉灵此时也终于全部收拾妥当了。 七喜和碧雪大包小包地背着路上主子贴身要用的东西,跟两个明星助理似的,一左一右护着吉灵走出了东侧院。 吉灵一回头,就看见小可子和依云,两个人跟在自己后面追了几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她都有点负罪感了——把这两个孩子丢下来在这紫禁城里…… 小可子和依云跪下来,垂着头道:“奴才恭送主子!主子保重!” 吉灵点了点头,柔声安慰道:“你们好好待在院里,等我回来——马上就要九月了,便是再迟,过年也总要回来的。” 小可子和依云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出了景阳宫正门,吉灵一抬头,就看见懋嫔也正好刚刚站定。 她穿了一身的吉服,鬓发间是难得的珠翠满头。 懋嫔一回头瞧见吉灵,便笑道:“巧了!不迟一刻,也不早一刻,正好撞见妹妹。” 吉灵微笑着对她行礼道:“婢妾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是啊,可真巧!” 两人说着,便已经走到了轿子旁边,只见那门口停着两乘女子小轿,皆是淡青色锦缎作纬。 两顶轿子微微错开——前面那顶显然比后面那顶新了不少,轿子门帘处还装饰着淡银色流缨,随风微微颤动。 懋嫔很自然地走到了前面那顶小轿子,轿子旁一个为首的侍轿太监见她过来,满面堆笑道:“奴才给懋嫔娘娘请安!”。 被叫起后,他腰板却兀自挺得笔直,动也没动。 懋嫔心里“咯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但她人既然已走到这儿,再折回去,便是大大的尴尬了 茉莉立时上前催道:“还不放轿侍候懋嫔娘娘上轿?”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一眼茉莉,一瞥眼见到吉灵已经弯腰低头,准备坐进后面一乘轿子里,急得他扭着脖子就一叠声地喊道:“吉贵人!吉贵人!” 吉灵转过头来,只见那太监笑容满面地扬起轿帘,跪下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请贵人上轿!” 懋嫔面上,一时间五色陈杂。 她难堪地抬了眼,这才看见那轿子顶上斜斜插着一只小木片,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吉贵人”三个字。 吉灵只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她退后了半步,见情况尴尬,便抬起袖子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笑着道:“懋嫔娘娘,婢妾坐后面这顶轿子就好!” 懋嫔眼神幽暗了一下,才勉强笑道:“既然这上面都注了是贵人妹妹的轿子,还是妹妹请罢!” 吉灵立即笑道:“哪里的话!娘娘是一宫主位,这顶轿子,本该是娘娘坐!” 那侍轿太监见吉贵人都这般说了,便住口不言,只是眼神微妙地瞧着懋嫔。 懋嫔脸色平和了几分,再不多言语什么,只是微微向吉灵点了点头,随即坐了进去。 侍轿太监见她坐进了轿子,他转过身,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向后快步赶去,殷勤地打起轿帘,伺候吉灵坐了进去,这才满面笑容,点头哈腰地将轿帘放下,扬声唱道:“景阳宫,起轿——!走——!” 轿子稳稳地行了起来。 吉灵没忍住,伸手掀开了轿帘向外看去:景阳宫宫门无声地慢慢从她眼前掠过,黄色的琉璃瓦上滚着朝阳耀金色的光芒,檐角的走兽沉默地注视着宫墙下来来往往的人儿。 视线所及之处,慢慢掠过绘龙和玺彩画、掠过琉璃窗、掠过景阳宫的月台、掠过景阳宫的井台…… 向坤宁宫方向而去。 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雍正帝离紫禁城,驻跸圆明园。 第二百零四章 渐行渐远 轿子向西北方向去,经过钟粹宫和承乾宫中间的宫墙夹道。 这都是吉灵往日里,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走惯的道路。 她低头整顿着自己的袖口,又拎了拎衣领,抬手扶着鬓发上的簪子。 还没怎么觉着,不一会儿,轿子已经到了景和门前,停了下来。 耳听得动静,吉灵抬手挑起窗帘,向外面看去,就看见景和门旁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轿子。 有形制深阔,装饰考究的;也有样子破旧,轿布粗陋的。轿子旁边都站着各宫随行的宫女、太监,不少人和七喜一样,肩上背着,手里拿着,都是各位主子在路上贴身要用的细软之物。 这时候,外面侍轿的太监中,就有一个貌似首领模样的,扬声请诸位主子稍等,道是西六宫那儿还没聚齐。 大家一听——还要等一会儿,便有不少妃嫔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出了轿子,站在轿子旁边,三三两两地与相熟的人低声谈笑起来。 七喜见状,也轻轻挑起轿帘,向吉灵问道:‘’主子,您要不要也下来走动走动?一会儿路上只怕要在马车里坐上半天呢!” 吉灵刚要说话,一瞥眼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贵人也下了轿子,她立刻轻声招手喊道:‘’生煎!” 张贵人转头看见她,立刻就往吉灵这儿小快步赶过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鸭兰色旗服,袖边与下摆都有杏白色镶边,下摆上几支梨花图案,花枝斜倚,清新动人。 张贵人走到吉灵轿子旁边,两只手搭在轿窗沿上,脸上绽出了笑容:“吉姐姐!” 吉灵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用早膳了吗?” 张贵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吉灵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说着,她便吩咐七喜,把一只装着生煎的食盒递给张贵人。 张贵捧在手上,闻了闻,眼睛亮晶晶的:“是生煎!” 吉灵点头:“是蟹黄生煎。隔层里有热水,提着的时候小心点,应该还没凉,这会儿不能吃,怕是没规矩,一会儿上了马车再吃。” 张贵人听话地点了点头,忽然犹豫了一下,抬起眉头道:“你呢?” 吉灵笑着道:“我也有一盒,我们一人一半。” 张贵人这才把食盒递给身旁宫女。 周围娇声软语,不少人都在轻声谈笑,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吉灵这儿。 两人闲闲又说了几句话,吉灵见张贵人头上一对月牙形的簪子一直往下滑着,顺手帮她扶了扶,随口道:“这簪子真别致!” 张贵人毫不犹豫,抬手就拔了其中一根下来,塞到吉灵手中:“给你!” 吉灵一下就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贵人一边硬往她手里塞,一边细声道:“这是全新的,我平日里没舍得戴上,今儿早上才开了盒子,第一次带。吉姐姐,我们一人一半!”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凑在那首领太监耳边,低声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首领太监微微一点头,转过身,面色一肃,扬声唱道:“上轿——!” 吉灵估计着这是西六宫那边的妃嫔们也已经到齐了,现在两边要一起去坤宁宫前等候皇后凤驾了。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东六宫的人,浩浩荡荡地刚到了坤宁宫前,就老远看见西六宫也是花团锦簇的一拨,向这儿行来。 因着在皇后坤宁宫前,妃嫔们为表对中宫尊敬,不能再坐轿。 人人皆下轿,分成东西两边,站着等皇后。 这般静静地低着头,又等了好一会儿,吉灵已经感觉腿有点酸了。 朝阳渐升。 日光从东方投射过来,正好映照在对面的明黄色琉璃瓦上,漫射出一片光芒。 她被刺得睁不开眼,正微微有点走神的时候,执礼太监忽然大声唱道:“跪!” 张贵人扯了扯吉灵袖子,吉灵跟着众人跪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没听见动静。就有人抬起头偷偷看去。正好见到一身吉服的乌拉那拉氏,被众人簇拥着,从坤宁宫正门缓步行走了出来。 皇后凤舆正停在殿下。 明黄色的轿舆上层为八角形,下层为四方角形,每角立着一只金凰,众凰拱卫着装饰有云纹的金圆顶冠。另有明黄缎垂檐,缎上皆绣满了金凰图案。 皇后乘凤舆,众妃嫔皆步行随侍在后,侍轿太监们抬着各宫的空轿子,再跟在后面。 行到乾清门,又等了一柱香功夫,皇帝的御驾才出行。 一片明黄色的队列中,人人举着旌旗、令牌、礼器等物,吉灵看到那队伍,才知道什么是“浩荡无穷,皇威赫赫” 过了乾清门,便已出了内宫,妃嫔们不好再抛头露面,在此处复又重新上了轿子,直至太和殿前广场。 殿前的铜龟铜鹤,口中袅袅吐着沉水香气,整个太和殿都弥漫在香烟缭绕中。 吉灵坐在轿子里,向外面看去,就见天子的依仗队伍——法驾卤簿,已经呈八字形状,从太和殿前一直延伸到了太和门。 仪仗过金水桥后,妃嫔们的轿子在午门口静静地停了下来。吉灵被七喜搀扶着下了轿子,眼前,一列列装饰精美华丽的马车已经在等着。 先是妃位的娘娘上车,然后是嫔位。 接着就是贵人。 贵人里面,吉灵是第一个被请上车的。七喜扶着她,几个太监抢着放了踩脚的马凳,吉灵踩着花盆底鞋,摇摇晃晃地钻进了马车。 这马车真高啊! 她在铺着厚厚锦缎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七喜和碧雪也跟着提着大包小包钻了进来。 主仆三人都坐定了,七喜和碧雪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压不住的激动。 吉灵笑着看着她们两。 她的心情也平静不到哪儿去——自打穿越到这个时空以后,她就一直在紫禁城内的红墙黄瓦下,从来没有踏出过半步。 要不是胤禛带她偶尔出了几次内宫,她简直连这个时代紫禁城的外宫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马车向后顿了一下,车里的三人都摇晃了一下身子,随即听见外间太监的低低叱令,马儿拉着车子,缓缓跟着大队伍向前走去。 马车行了起来,慢慢行出午门。 出宫了! 吉灵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倏地转头,透过被风吹起的马车窗帘,回头向后望去,透过无数的车马依仗,望着那巍峨的皇城轮廓,在身后渐渐变远。 吉灵慢慢抬起脸,望向车马外的天空。 日光刺眼,耀得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就像茫然不可知,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第二百零五章 帝驾迤逦 御驾所经街道,已经全部提早清禁,京城百姓虽知道天子出行,却也无法亲眼瞻仰圣颜, 因着这次是皇帝初次驻跸圆明园,分外隆重。明黄色的仪仗遮天蔽日,迤逦不绝,禁军手持金旗、节绒等跟在后面,钟鼓齐鸣中,一派庄严气象。 阿哥们骑马行在皇上御辇前,御前带刀侍卫又在左右护骑拱卫,弘历、弘昼两人一手持缰、一手握着身畔的腰刀,阳光照耀在刀柄的宝石上,闪出了一片灿烂辉煌。 所到之处,京畿护军齐刷刷地跪送在街道两边。 马车声辘辘,向出城方向浩荡而去。 坐在马车上,吉灵透过风吹动的窗帘缝隙,看着三百年前的北京城——虽然所经的路线已经被清过街,但看着街旁的房屋和店家招牌,仍然有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队伍徐徐不知走过多少条街道,终于到了城门处,京畿值守的相关官员早领先跪迎了一堆人在此,远远地见帝驾的明黄色,一大片官员立即跪下,叩呼万岁。 待得仪仗出了城门,进了京郊,顿时两旁风景为之一变——不再是商铺层楼,而是一片大自然的葱郁风光。 马车稍稍加快了速度,但仍然是很稳当的,吉灵斜斜倚在马车窗上,听着马蹄声踏踏哒哒,看着窗帘缝隙里掠过的风景。 风景初看时很好看,可是一直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单调了。 七喜渐渐从出宫的兴奋中恢复了过来,开始絮絮地问吉灵:“主子?可饿不饿?早上的蟹黄生煎,要不要奴才伺候主子用一点?” 吉灵摇了摇头,道:“我一点也不饿,你们要是饿了,就分了吃吧。” 她转头看看碧雪,道:“你们两个,昨晚上熬了一夜,估计早上也没好好吃罢?” 七喜听吉灵这么说,便不再提生煎的事情。 倒是碧雪提醒她了一句:“七喜姐,咱们不是还带了糖果吗?” 七喜被她一提醒,就在包裹里开始翻糖果了。 吉灵环视着周围,开始仔细打量马车里——分配给她的这辆马车堪称豪华,虽然明面上说是贵人的马车,实际上是按嫔位的规格,内里分外阔大,还有精致的木案小几,睡褥垫被,一应俱全。 七喜随身还带了小瓷碟,装着糖果的荷包找出来以后,她就把一套的瓷碟也拿了出来。 碧雪帮着她,按次排列在几案上,将糖果按照口味不同,倒在几个碟子里。 吉灵稍微挑了一下,捡了几颗甘草、生姜、肉桂、橙丝做的果糖送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滋味溢满了一嘴。 七喜又把绣花拖鞋拿了出来,跪在马车地板上,伺候着吉灵换上了拖鞋。 还有真丝眼罩、小腰枕、真丝小盖被……因着正值盛夏,妃嫔的马车里都放了一只小冰桶。她很细心地把那只冰桶拿得离吉灵远远的,又用真丝小盖被给吉灵盖上肚子。 吉灵看她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就捏了捏她的手,对她命令道:“好了,快歇一歇!你熬了一夜了,盹一会,到了圆明园,才有精神照顾我。” 碧雪也直点头道:“七喜姐姐,有我在呢,你就放心和主子一起盹一会儿罢!” 七喜这才歇了下来。 她是真的又累又困了——微微向后仰了头,碧雪给她叠了一块粗布帕子垫在后脑勺,让她好让靠在马车壁上,不多一会,七喜的呼吸就绵长起来了。 睡意是会感染的。 吉灵看着七喜睡得那么香,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马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摇晃就跟催眠似的,吉灵往小几上一趴,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倏地停了下来,吉灵身子一晃,整个人惊醒了过来。 一抬头,她脱口就问:“到了?” 七喜是早就在她前面醒了的,见吉灵一脸诧异,连忙道:‘’回主子的话,还没到,这是休息的地儿!” 她顿了顿,做了个手势,小声问吉灵:“主子可要……?” 吉灵摇了摇头。 妃嫔们出行,都带了恭桶,随身份高低依次为金、玉、瓷、木等材质。桶里放着花茶、大枣等,用来覆味,另有香灰垫底。 妃嫔们在路上若想方便,都是在马车里的,压好了帘子,自有器具,随后奴才再送下去。自有“倒香人”来处理。 吉灵就怕这个,所以早上一直忍着没敢多喝水。 她稍微掀起帘子一角,眯着眼睛瞧了瞧日头——日头升得挺高了。 她转头问碧雪:“咱们走了……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碧雪手搭凉棚,看着窗外的日头,道:“回主子的话,不止一个时辰了,主子方才睡得香,不觉得,奴才看看这日头——马上要午时了。” 吉灵在心里算了一下——午时,那就是要到十一点了。 穿越过来这么久,她还是没习惯,总是听了时辰后,在心里暗暗地换算成现代的小时。 快了啊!圆明园应该很近了。 她没敢再睡觉,坐直了在马车里,又伸了个懒腰,这时候才发觉浑身都被马车颠得腰酸背痛。 主仆三人闲闲说了几句话,忽然外间就有人来敲着马车壁,碧雪轻轻掀起门帘,只见外面人居然是小陈子。 她颇为意外,笑着道:‘’小陈子!怎么是你?” 她说完这句话,微微一侧头,见小陈子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垂目敛容,一人手中捧着糕饼,另一人手中捧着果子,便明白了过来。 吉灵在马车里,小陈子在外面磕了个头,含笑道:“奴才小陈子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这是皇上赏赐贵人的糕点茶果。皇上还吩咐奴才跟贵人说一句:‘路途稍有些远,车马劳顿,让贵人务必再忍一忍,前面就快了!” 小陈子一挥手,那两个小太监上前来,将手中盘子恭恭敬敬地送上来。 碧雪掀起马车帘子,七喜弯腰接过果盘,送进车里小几来。小陈子在外磕了头,笑道:‘’贵人若是没旁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覆命了!” 他走了以后,吉灵瞧着小几上的果盘,那果盘又大又沉,上面为了防蚊蝇尘土,覆了薄薄一层轻纱,下面是几片极大的荷叶,洗刷得干干净净作为衬底。 荷叶上又有四大朵淡黄色莲花。 吉灵伸手触摸了一下花瓣,才知道是绢丝做的,不是真花。 每朵莲花里,都放着一种水果,依次看过去,有青果、乌梅、樱桃、甜杏……一共四样,都是暖热的水果;另外一碟糕点,是她在养心殿燕禧堂养伤那一阵子最爱吃的。 吉灵尝了一口,那糕饼内里居然还有点烫,估计是从养心殿里的就带出来的,一路保温着的。 这糕饼甜甜的,她咬一口就笑了。 七喜和碧雪见了,也都抿嘴相视一笑。 队伍歇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进。 终于在午时初刻左右,马车的速度渐渐减慢,最后停了下来。 第二百零六章 圆明园 圆明园到了。 风吹起车窗帘,吉灵从窗户缝里看见车队正在一大片影壁旁。 那影壁前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到此止步”——文官到此下轿,武官亦要下马,然后由太监引领,步行进入宫门。 马车略略停顿了一下,似乎重新整顿了一下队形,又再一次往前。 吉灵:石碑上的字是摆设吗…… 与方才路上的轻快不同,这一次,整个队列的速度变得庄重缓慢起来。 外面可就是三百年前的圆明园啊! 后世只要一提到圆明园,就很自然地会说“圆明三园”。 所谓三园,指的是圆明园及其附园——长春园和绮春园。 这座清代著名的皇家园林,也正是由三块区域组成。 它历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朝皇帝,不断扩建完善,终成世人赞叹的“万园之园”。 但是在雍正朝,圆明园的附园——长春园和绮春园都还没有。 那是弘历——以后的乾隆皇帝建的。 也就是说,现在正在进入的这个圆明园,实际上是最纯粹意义的“圆明园”。 马蹄踏在石路上,踢踏作响,吉灵有种旅游的兴奋感。 她默默数着马步子。 终于数到两百多下的时候,马车又停了下来。 这回总该到了吧? 外面喧哗起来,还有搬东西不小心撞到车板的各种杂声,三十多个唱礼太监排成两队,沿着一辆辆马车,一路小跑过来,扬声请各位后宫妃嫔们下马车,换轿子进园。 进园——终于到了! 吉灵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时候的圆明园。 七喜过来扶她起来,她握住七喜的手,一借力,“哧溜”一下就站了起来,但是腿一软,差点又坐了下去。 毕竟是在路上坐了三个多小时没起身的人啊。 碧雪第一个下了马车,外面早有接应的奴才将踩脚凳子放好了。 吉灵一猫腰,钻出马车的车帘。 她站在踩脚凳上,碧雪伸出双手来扶她。 吉灵一边伸手给碧雪,一边抬头。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风景,立刻就说不出话了。 ……太美了! 与她想象的气势恢宏、富丽奢华完全不同,三百多年前,雍正年间的圆明园有着一种宛如仙境、淡雅隽永的美。 此时,她脚下的马车和其他妃嫔的马车队列,正在一处巨大的月台上。 而月台的另一边,是一溜从圆明园里出来的精致流苏小轿,正停在路边,等着各位妃嫔上轿子。 眼前的圆明园建筑群掩映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还不能完全看清庐山真面目。只有雍容的大宫门,无言地向世人展示着它作为皇家离宫的身份。 大宫门为五楹三明两暗的结构,飞阁流檐,巷棚歇山,门口放置着一对石麒麟,威猛生动,门额上悬挂着一块深色匾额,上面是清俊锋健的三个大字“圆明园”。 胤禛每次宿在吉灵院子里的时候,她经常趴在胤禛身边,看他批折子。 此外,景阳宫的院子里,也有胤禛给她写的楹联。 他还教过她写字呢!一笔一画,耳鬓厮磨。 胤禛喜欢怎么运笔,她再熟悉不过。 此时吉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胤禛的笔迹。 这块牌匾是四爷他自个儿给自个儿题写的。 吉灵略有一点意外——这是康熙皇帝赐给当时还是皇子的胤禛的藩王园林。 她本以为这儿的牌匾,肯定多半能见到康熙皇帝的御笔呢! 圆明园一共有十八个园门,大宫门坐北朝南,在各座园门中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算是圆明园的正门。 帝后从御园往返皇城时,都从大宫门进出。 大宫门也只供帝后行进。 所以它又叫御道门。 大宫门前有广场——就是吉灵马车现在停的地方。南有影壁,四周有围墙,左右各有一座小门,俗称罩门。 左门是王公大臣的出入口,右门供太监、官女、杂役等出入。 果然队伍到了这儿就分开了。 妃嫔们换了轿子以后,从小门进去。 皇帝的御驾和皇后的凤舆则从大宫门进。 吉灵坐进轿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嗯……怎么莫名有种到了景区,坐上接驳车的感觉? 因着和帝后不走一条路,妃嫔们松快了许多,便有不少人挑起了窗帘向外面看着。 吉灵也看着外面——此时,她经过的左右两侧各有东、西朝房五间,朝房后又有东、西转角朝房,看着上面的牌匾,就知道是六部的办公用房。 吉灵一边看,一边有点明白了。 这圆明园,其实就是另一座度假版紫禁城嘛。 紫禁城是前面办公,后面休息——所谓的前朝后寝。 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来。 圆明园似乎也差不多——这眼看着两边都是办公区,估计大名鼎鼎的“正大光明”殿就要出现了吧? 她正这么想着呢,眼前赫然出现了第二道宫门。 第二道宫门上悬挂着的牌匾写着五个字——“出入贤良门”。 和大宫门一样,出入贤良门旁边也有两个罩门。 妃嫔们的轿子从罩门进去后,吉灵就看到两侧有着顺山值房各五间,这是各个部门官员入宫值班供职的场所。 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想到自己路上吃了不少东西,只怕是嘴唇上的口红已经掉光了,得补一补。 然后,她刚刚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把装着口红的小瓷盏掏出来,轿子就停下了。 只听唱礼太假拖长了声音,抑扬顿挫地道:“下轿——!” 吉灵把口红塞回到荷包里,有点想打人了——一会儿下马车,一会儿上轿,一会儿又下轿…… 众妃嫔被贴身宫女扶着,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衣香鬓影地站在一起,不少人正趁着这当儿,抬手扶了扶发鬓,或理一理袖口、衣领。 当众补妆毕竟不雅,吉灵让七喜和碧雪挡在自己身前,第二次打开了小荷包,拿出口红。 唱礼太监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双目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忽然冷不丁地大声唱道:“跪——!” 刚刚打开口红的吉灵:…… 七喜扶着她,只好又跪了下去。 耳听得周边都是妃嫔们跪下时,衣袖窸窸窣窣的声音。 日头越发毒辣了起来,好在圆明园中郁郁葱葱,树影婆娑。 这般跪着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天子明黄色的御舆浩浩荡荡而来。 吉灵:还是走小门,抄小路,坐小轿子跑得快啊…… 第二百零七章 成太妃 眼见着天子仪仗的一片明黄色越行越近而,跪着的众妃嫔面上更是恭敬,只屏气凝神地等着。 吉灵跪在众人中间,忽然就听见前后左右的妃嫔——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咕咕叫了了起来。 估计是饿的,还叫了不止一声。 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微微侧目而视。 吉灵偷偷抬起手,心满意足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 她是夜里大概五点多左右用的早膳——到了现在已经将近六个小时了。幸亏方才马车休息的时候,吃了不少胤禛赐的糕点和水果,不然以她的饭量,这会儿肚子绝对比那个人叫得还凶! 吉灵想到这儿,就忽然明白过来胤禛赐给她糕点的意义了——他就知道,她是个小饭桶!怕她饿着,先给她垫着肚子呢。 御驾越行越近。 众人不能再抬头仰视帝后,都恭顺地低下头去。 吉灵也把头垂了下去,耳朵却不由自主去捕捉胤禛的声音。 果然,过了半晌,帝驾走到正前,就听见胤禛清朗地笑着,语气中略带了一丝得意,道:“……可不是!正大光明殿便和紫禁城的太和殿一般无二,连珍奇花木都是一样的格局,朕只在东边加了一条长廊,若是逢到下雨,直接走长廊便是,不必打伞,人也不会淋湿,既方便又快捷。” 他顿了顿,又道:‘’这长廊,东边有,西边却无——这是朕整个圆明园里,唯一一座‘不齐整’的殿宇。” 他说的“不齐整”便是不对称的意思。 众妃嫔低着头,都以为胤禛在和皇后乌拉那拉氏说话,听着皇帝谈笑风生,心情甚好,不少人都酸酸地抿着嘴唇。 也有人心中略觉奇怪——皇上什么时候和皇后说话,语气这般亲昵了?从前也没见过呀…… 胤禛兴致勃勃地又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众人低着头,忽然便听得一个陌生老妇人的声音慈爱地道:“皇帝喜欢就好!唉,皇帝呀,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最讨厌淋雨! 哀家还记得……” 哀家? 先朝德妃乌雅氏早已仙逝,宫中并无太后。 这位难不成是太妃? 吉灵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 只见皇帝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满脸怜爱地看着胤禛,一边走,一边絮絮和胤禛说着这些。 胤禛特意放慢了步子,陪着她走着。 皇后乌拉那拉氏则走在另一边,伸着一只手,虚托着那老妇人的手肘。 吉灵明白过来了——怪不得天子仪仗落在妃嫔小轿的后面,并不是轿子走得快,而是帝后进了大宫门之后,有太妃在那儿呢,少不得迎接寒暄几句。 可是,这位太妃怎么不在紫禁城?而在圆明园出现呢? 以前也从没听人说过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康熙后宫那么庞大,他老爷子驾鹤西去之后,留下几个太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新帝登基后,宫里只要是有儿子的太妃——而且儿子在九子夺嫡时期没有和四爷对着干的,基本上都把母亲接到了藩王府里,与儿子同住一处。 这些有孩子的太妃们,算是有福气——到了晚年,多少有个倚仗。 而那些没有孩子的太妃,命运就会凄苦很多——先帝一驾崩,再得宠的太妃都成了空壳子。 那些不得宠的太妃们,更是一无所有——没有权利、没有支持她的势力、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子女。 她们只能在宫墙下的一方寂寞天地里,孤独无依的度过残生。 吉灵这样想着,就听那老妇人又道:“皇帝,您七岁那年的生辰,就下了好大的雨,偏偏您那日淘气,结果恼着了师傅,被先帝拘着在书房里念书,不许回去!孝懿仁皇后心疼得不得了,亲自带了多少奴才过来接您! 明面上说——是怕您身边的奴才服侍不好,让您淋到一滴雨,回头着了风寒,实际上不还是让先帝瞧着心软,便放了你回去! 她说到这儿,声音哽咽起来,道:“唉!皇帝,倘若孝懿仁皇后今日还在,该多好!” 众妃嫔都抬眼去看那老妇人通身的妆扮服饰。 只见她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吉服,下摆绣着淡青色的莲花,头发虽是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满头油光水滑地贴着头皮,更加显得她额头饱满阔大,一副有福之相。 因着年纪大,她的眉毛已经有些稀疏,却依然仔细地描画了远山形,眉尾斜斜地收入发髻里,更加衬得两边太阳穴上青筋鼓起。 她的发髻上只插了两只简素的玳瑁簪子,耳上一对透碧的翡翠耳坠子,此外,别无其他装饰。 确实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太妃。 虽然这位太妃已经有了不少皱纹,肩背也微微有些佝偻,可是眉眼间仍隐隐可见当年风华。 当年,应该也是一位回眸一笑百媚生,让康熙皇帝心生喜爱的太妃罢! 胤禛听她在众人面前这般说着自己地童年趣事,微觉尴尬,他开始还微笑不语。 后面听太妃说到孝懿仁皇后,他面上神色便慢慢沉郁下来。 乌拉那拉氏见状,赶紧笑着岔开话题道:“成太妃娘娘,您看那儿!”,说着,她便指着一处风景让成太妃看。 成太妃点头应着,就着皇后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她知道皇后有心岔开话题,又见皇帝神色中略有哀戚,心里也有些惴惴,此时便不敢再看胤禛,只是口中随着乌拉那拉氏闲语。 胤禛一转头,见众人还跪在地上,便温言道:“都起来罢。” 妃嫔们都被贴身的宫女们扶了起来,毕竟是夏日里,暑气热,大家跪了一会儿,面容都难免有些疲惫狼狈。 乌拉那拉氏站在胤禛身边,皇后吉服凰绣满身,是独一无二的尊贵,她的视线怡然自得地扫过众人。 七喜伸手也扶着吉灵站了起来。 吉灵就觉得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她赶紧掏了帕子去擦——动作还不能大,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擦成一只小花猫。 然后她一抬头,就看见胤禛负手而立,眼光从众人中穿过,正目含笑意地瞧着自己。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袍下摆,腰上荷包流苏微微晃动。 吉灵视线下移,就见到自己亲手做的那只端阳节小荷包仍然被胤禛系在腰间,不伦不类地夹在另外几只极豪奢的大荷包中间。 她对他偷偷眨了眨眼,抿着嘴也笑了。 第二百零八章 初见钮祜禄氏 胤禛看着吉灵。 看她一手揪着擦汗的帕子,另一手里还握着一样小小的,似乎是胭脂水粉一类的物事。 瞧见胤禛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吉灵下意识把手握紧了,略有点不好意思地往身后藏了藏。 她脸上被暑气熏蒸得红红的,胤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转头便吩咐苏培盛——妃嫔们不用站在这“出入贤良门”等着了,让她们统统先去正大光明殿的西配殿等着。 成太妃与乌拉那拉氏闲闲说了几句话,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招手笑道:“熹嫔!快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复又对着皇后,又似解释,又似自嘲地笑道:“瞧瞧哀家……唉!人老了,记性也差了,走了这么一截子路,倒是忘了后面还跟着熹嫔这孩子!” 熹嫔? 妃嫔群里,便有人低低道:“是钮祜禄氏!” 弘历的亲娘来了! 吉灵一激灵,抬头去看。 就见成太妃身后,一个身穿吉服的年轻女子听见呼唤,微笑着,步履轻快的走了出来。 她走动时的步子很是端庄,衣袍下摆的花纹几乎纹丝未动。 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婢也是个个垂目敛手。 待得到成太妃面前,熹嫔微微屈了身子。 皇后颔首示意,熹嫔才站直了,又低着头,恭敬地微笑道:“皇后娘娘,嫔妾陪着太妃,难得见到她似今日这般欢喜,便是话也多了许多!想来是许久未见到皇上、皇后的缘故。” 成太妃笑着道:“这话说得巴巴儿的可怜!想哀家在这湖光山色之间,饱览秀色,不知有多快活!” 一番话说得得皇后也微笑了起来,又道:“熹嫔,你尽心服侍,成太妃娘娘瞧着面色这般好,足疾也大有好转,都是你的功劳!” 熹嫔蹲身微笑,不卑不亢地道:“皇后娘娘谬赞!嫔妾不敢居功,这都是皇上、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太妃为孝懿仁皇后诚心礼佛,想来神明都见了太妃诚心,故此消减了太妃的病痛。” 她语音轻柔婉转,说话时不快不慢。 虽然是简单的几句套话,这般娓娓道来,却如空山新雨,山涧流泉一般,让人听了,就觉得心里十分舒服熨帖。 熹嫔扶着成太妃转过身来。 吉灵这才看清楚她的面貌——果然是弘历的亲娘啊,眉目间和弘历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黑幽幽的眼眸,眉目文秀,额头饱满。 唯一不同的是,弘历是容长脸,熹嫔脸型则略有点方。 若是单纯从相貌来评判,钮祜禄氏虽然也是五官端正,但并不能算得上明艳动人。 真正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她周身所特有的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 吉灵听她们方才说到成太妃有足疾,她视线向下一落,果然见到成太妃行走之间,脚步略有蹒跚。 钮祜禄氏说完那几句话,皇后温婉一笑,尚未开口,成太妃已经伸手递给了熹嫔,皇后眼中神色微微一变,成太妃瞧在眼里,笑吟吟的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了皇后。 钮祜禄氏小心翼翼地扶着成太妃向前走去。 成太妃一只手亲热地拍了拍皇后手背,低声嘱道:“皇后,哀家是前朝的故人,如今妃嫔们都进来了,居住要调整、要安排布置是自然的事!哀家是住哪儿都成,诸般事宜,皇后看着办便是,哀家都听皇帝、皇后的!” 乌拉那拉氏贤惠地笑着,微带了些埋怨道:“您这说到哪儿去了!”见脚下有浮石,又道:“太妃娘娘小心。” 成太妃意味深长地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笑吟吟地没说话。 经过众妃嫔时,成太妃眼光落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复又笑着对皇后道:“一阵子没见皇帝,哀家瞧着这儿倒似添了不少新面孔,好!好!这个个长的都齐整,好得很!“ 乌拉那拉氏笑着道:“皇上初次驻跸圆明园,后宫里带了不少人,有些位份低又年轻的,您没见过也是常事。“ 眼见着皇后扶着她走远了。众妃嫔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时,唱礼太监来请众人上轿。 因着正大光明殿就在前面,已经不远,不少人便直接步行走了过去。 也有那怕晒怕热的,去坐了轿子。 吉灵选择步行。 张贵人本来是想坐轿子的,看吉灵走路,她也不坐轿子了,和吉灵一起走着。 张贵人有意落在众人后面,见无人听见,这才低声对吉灵道:“吉姐姐,这位成太妃好大的派头哪,若是不知道的人,说不准还以为这是太后呢!怎么从前在紫禁城里,我都没听说过呢?” 吉灵摇了摇头,小声转头对张贵人道:“我进宫的时日也不久,若不是来了圆明园,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位太妃呢!” 张贵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挽着吉灵的手臂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青松掩映之下,一座气势宏伟、庄严肃穆的卷棚歇山顶大殿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便是圆明园前朝建筑群的主体——正大光明殿了。 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整座正大光明殿透着一股正气凛然。 吉灵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实在是和紫禁城里的太和殿太像了! 从外观上来看,正大光明殿是四爷最爱的大气端庄的风格——面宽七间、进深三间,灰色筒瓦的歇山顶,带斗拱。 吉灵仰头向上看去,正大光明殿高度约有四十米,宽度将近二十米,光是台阶就有一米多高,七根金丝楠木的柱子竖立在台阶上。 惟有红色菱花门窗,算是一片素雅中的点缀,更加显得整体风格朴实无华。 但是吉灵透过正殿殿门,向内看去,就见到殿内装饰金碧辉煌,和外面完全不一样——天子宝座,通身雕刻金龙,宝座后是一扇雕龙金漆屏风。 旁边则围绕着成双成对的仙鹤、宝象、香筒和香炉。 殿中又有胤禛亲手书写的巨幅匾额:心天之心而宵衣旰食;乐民之乐以和性怡情。 吉灵顺着那匾额抬头向上看,就看见著名的“正大光明”四个字正高高悬挂在上。 这四个字出自朱熹的”古之圣君、贤相所以诚意交孚,两尽其道,而有以共成正大光明之业也” 吉灵偷偷地猜想——四爷是不是也想用这四个字告诉天下人:天子宝座,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殿两侧的东西配殿,则是内阁大学士们办公的地方。因着百官尚未进园。 此时,唱礼太监指引着妃嫔们进了西配殿,稍作休息。 西配殿地方虽然大,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常在和答应只能在廊下坐着,贵人以上的则在殿内按照位份尊卑,各有座椅。 又过了一会儿,宫侍们送上茶果点心来,让大家稍做休息安置,以待下一步安排。 众妃嫔中,不少人折腾了一个上午,已经饥肠辘辘,兼着帝后又都不在,这时便纷纷用起茶果糕点来。 与旁人比起来,吉灵面前那盘水果堆得相当夸张,几乎快要满了出来,又红又大的荔枝水灵灵地堆在盘子里,有几颗还带着暗绿色,微卷边的叶子,上面凝着冰水珠子。 张贵人面前的荔枝则颜色微微发深,个头也偏小。 张贵人拿起了一颗,刚要剥皮,贴身宫女已经接了过去,帮她剥着。 吉灵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那宫女,见不是从前张贵人的贴身侍婢麦冬,微有奇怪,只觉得眼前这宫女看着甚是眼熟。 她想了想,才记起来——从前宁妃娘娘在永和宫中责打张贵人时,跑来景阳宫对自己求救的,就是这个小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她。 那小宫女身量瘦小,此时听吉贵人问话,屈膝行礼,才道:“回吉贵人的话,奴才名叫丽橙。” 吉灵点了点头——这姑娘看着瘦瘦小小,却满脸机灵之色。 看来麦冬是被丽橙挤下去了。 她低下头,水果倒是没忙着吃,只是一口气喝了三小盏热茶下去——她一路上就怕上厕所的尴尬,没怎么敢喝水,这时候嗓子都快冒烟了。 那茶壶甚是精致小巧,七喜给她倒第四盏的时候,才倒了一大半,茶壶就空了。 旁边伺候的宫女见状,立即另拿了一壶热茶送上来。 结果她递上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衣袖将旁边小几上那碗茶盏一下子带翻了。 一盏茶水整个儿翻在吉灵的腿上。 幸好那热茶放了一会儿,已经不是很烫了——但茶叶水渍淋漓,泼了一身,甚是狼狈。 还有几滴溅到了旁边的海贵人身上,她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对那宫女呵斥道:“怎么回事!” 那宫女吓得一张脸煞白,扑通就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四!” 侍立的领管太监立时上了来,打千儿对吉灵、海贵人赔礼道罪,又瞪眼向那宫女喝道:“蠢东西!烫着了两位贵人,你有十条小命也不够来赔的!” 宫女吓得不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吉灵瞧着,心里老大不忍,便抬手对那太监道:“是件小事,免了她的责罚罢,让她以后小心便是。” 海贵人见状,虽然脸上还有怒容,口中也哼哼唧唧地跟着吉灵道:“免了罢!” 吉灵转头对海贵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感谢——海贵人这次也在随行名单之中,从前却是没有太多交往的。 太监满面堆笑,道:“是!是!吉贵人。”又向那宫女瞪眼道:“贵人开恩了!还不谢过两位贵人!” 那宫女汪着两大泡眼泪,看了吉灵一眼,极感激地跪下给吉灵磕了头,才瑟瑟发抖着出去。 张贵人从衣襟上解下帕子,弯腰,睁大了眼睛,帮吉灵仔细地吸着衣服上的茶水。 七喜也跪下来,将吉灵花盆底鞋上的茶水擦干净,这才道:“主子,奴才随身的包裹里带了换的衣裳!“ 后面的宫女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贴着道:“贵人,后间有耳房,奴才引您去吧?“ 裕妃本是被一群奴才围着的,这时候也瞧见了吉灵的狼狈,一扬眉,声音不大不小地问道:“吉贵人没烫着罢?“ 她一说,旁边人都转头向吉灵看过来。 见她半身茶水狼狈,有几人便用帕子掩着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吉灵站起身,道:“婢妾谢裕妃娘娘关心!尚好,没烫着。” 懋嫔探着头,一脸关切地挑眉道:“吉妹妹,本宫随身带了衣裳,你拿了去换罢?” 吉灵笑着对她点头道:“婢妾多谢懋嫔娘娘!娘娘放心,婢妾倒也带了衣裳。” 懋嫔连连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赶紧换上吧,莫要着了风寒、失了仪态!” 宫女引着吉灵向西配殿耳房走去。 配殿外的走廊极深阔,七喜抱着包裹,张贵人亲手帮吉灵提着湿淋淋的袍子下摆。 穿过一处草地时,花盆底鞋踩在草皮上,无声无息。 吉灵略微停下步子,整了整袍子下摆,便忽然听见转角处有一个娇软的女子声音低声道:“你们知道什么?成太妃当年可是看着咱们皇上长大的!兼着又和孝懿仁皇后往来甚多,皇上待她自然不一般! 她之所以待在圆明园里,不回紫禁城,也是为了给孝懿仁皇后礼佛念经,从前熹嫔巴巴地自求去陪着她,虽与礼制不合,不就是为了讨好皇上,替四阿哥挣个前程么?” 另一人笑着低低道:“这‘讨好’的代价也太大了些罢?守在这圆明园里,成日地见不到皇上,对着个老太妃,换了谁能受得了?” 先前那人冷笑着,压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道:“你懂什么?咱们皇上是最讲究孝道的!如今熹嫔守在成太妃身边,哄得老人家开心——只要成太妃说她一句好,顶过旁人夸百句! 再说了,皇上来了圆明园,少不得要常去看看成太妃,熹嫔侍奉在太妃旁边,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几个,就算在紫禁城里,又有什么用?一年才见着皇上几次?皇上还不是成日地往景阳宫去!” 吉灵拉住张贵人的袖子,示意回头换另一条路走。 几人刚刚转身,便听那人不甘示弱的地嗤笑了一声,冷声道:“那又如何?从前在王府时,也没见到钮祜禄格格如何得宠!若不是因着四阿哥的缘故,她哪里能成熹嫔?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格格又怎么样?人家肚皮争气,生了个好儿子,你们瞧瞧景阳宫那位——皇上这般宠幸,偏偏老天爷就是不眷顾她,这么久了,生不出个一男半女……” 张贵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紧紧握住吉灵的手。 七喜也着急了,抱着衣裳,抬头看着吉灵的脸色。 便听背后一人忽然喝问道:“是谁?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声音里甚是慌张。 第二百零九章 像皇上 吉灵转过身来,只见对面几人正是谦嫔、李贵人、马常在。 那几人见是吉贵人,也都呆住了。 谦嫔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晦气!”——这世上的事怎么偏偏就这么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也不知道方才说的那句“生不出个一男半女”云云,有没有被吉贵人她听去…… 毕竟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子嗣便是她们一生的指望,晚年的依靠。“生不出个一男半女”这样的话语,不管对哪位妃嫔来说,都是极刻薄恶毒的。 更何况这位吉贵人……谦嫔暗自想着: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别瞧着这吉贵人成日安安静静,不大说话的,越是这样的人,背后给人捅起刀子来,可是越不客气! 更何况,以吉贵人今时之宠,若是在皇上面前,掉几滴眼泪珠子,给她们下点绊子,简直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容易。 李贵人和马常在也是同谦嫔差不多的心思,这时候都惴惴不安地瞧着吉灵,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吉贵人脸上的神色。 她们两和谦嫔不一样——谦嫔至少还是个嫔位呢! 她们两,一个是不得宠的贵人,一个是连得不得宠都谈不上的常在,若是得罪了如今宫里的大红人——吉贵人…… 李贵人和马常在心里都后悔起来,暗自都埋怨谦嫔——这个不小心的!在哪儿嚼舌根子不行?非要在这西偏殿! 众妃嫔都还在呢。 太大意了。 马常在是第一个鼓足勇气上前去的,她快步走到吉灵面前,蹲下身子就怯生生地笑道:“婢妾给吉贵人请安!” 李贵人也跟着磨磨蹭蹭上前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再尴尬的场面,也得先圆过去再说。 她对着吉灵行了个平礼——虽是平礼,膝盖却蹲得比平礼更加低了几分。 吉灵看了一眼马常在,平静地道:“马常在,请起来吧。” 她叫起了马常在,又对李贵人客客气气地还了个平礼。 李贵人哪里能料到,慌忙又屈了膝,伸手上前去虚扶吉灵,却扶了个空。 谦嫔见吉灵脸上既无怒容,也无甚波动,只是淡淡地看不出心思的样子——仿佛方才她们几人说的话,完全没落入她耳中。 那神情……倒有几分像皇上平日里心思深沉的样子。 她眼里神情暗了暗,心底越发虚了起来。 吉灵笑吟吟地上前一步,几乎逼近到了谦嫔面前,温声道:“婢妾给谦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谦嫔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在贴身婢女身上。 她伸手阻住吉灵,一张脸上五色陈杂,瞬间翻滚了各种表情,末了,只是强笑道:“吉贵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吉灵身子微微向前一俯,随即站直了腰板。 谦嫔一转眸子,瞧见七喜手中捧着的衣服,又瞧见她身上茶水泼湿的袍子下摆,便明白过来,立即岔开话题笑道:‘’呀!吉贵人这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身上了?要去换衣裳?” 吉灵还没说话,张贵人面色冷冷,语气生硬地道:“回谦嫔娘娘的话,谢谦嫔娘娘关心!是,吉贵人身上洒了茶水,婢妾陪着她去换一身……” 她顿了顿,眉峰一扬,继续道:“……没曾想走到半道上,忽然被谦嫔娘娘这般从背后呼喝了一声!倒是扰了娘娘了。” 谦嫔脸上,神情微妙地转变了一瞬。 她冷冷地瞧了张贵人一眼,忽然转过脸,对着马常在和李贵人厉声斥道:“你们两个,硬撺掇着本宫,说是要出来透透风,结果两个人说起疯话来,没分没寸的!一唱一搭的,成什么体统!” 马常在扑通就跪下来了,一脸惶恐,眼前都红:“婢妾知错!婢妾知错!谦嫔娘娘教训的是。” 李贵人微微抬起下巴,一脸心有不甘的神色,一咬牙,屈了膝,跟着马常在后面,低低哼道:“娘娘教训的是,婢妾有错,谨遵娘娘训诫。” 谦嫔抬手扶了扶鬓发,再抬起头来对着吉灵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从容的神色,只是婉声笑着,又招手对七喜道:“快去伺候你家贵人去换衣裳吧!我记得,吉贵人身子原是不大好的,生过一场大病,这般湿淋淋的,仔细一会儿吹了风!” …… 拉着吉灵走远了,张贵人立即恨恨道:“吉姐姐,那些个小人,背墙角,嚼舌根子说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吉灵淡淡扯了扯嘴角,却没回答,只是道:“咱们去换了衣裳,快些回去罢。” 引路宫女带着几人终于到了耳房——西配殿的耳房也十分高挑阔大,院落配色庄重清雅。 走进去后,内屋前有两个小太监守着,见吉灵一身贵人服色,赶紧跪下打千儿请安。 吉灵叫起后,那两个小太监将门推开,内里又有两个宫女跪下给吉灵请安。 吉灵让她们都退出去了。 几个宫女屈膝行礼,临到门口时,轻手轻脚地把房门给关上了,七喜又把屋子里的所有窗户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关严实了,才将干净衣裳拎在手中,抖落了开来,整了整衣领。 张贵人一边卷起袖口,开始和七喜帮着吉灵换衣裳,一边生气地道:‘’吉姐姐,方才谦嫔娘娘,李贵人她们说的话,实在是太恶毒了!姐姐你在宫中,为人处事一向克制收敛,和谦嫔娘娘更是素无来往,井水不犯河水,从没得罪过她——便是皇上宠爱姐姐,也不是姐姐的错处! 她们怎能在背后无人处,这般咒骂姐姐!” 吉灵一边抬手让她们脱下袖子,一边就慢悠悠道:“这还只是咱们今日走到这儿,事有凑巧,正好听到而已。 你也说了,谦嫔素来与我并无交往,背后尚能这般言语,可想而知——这后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着更刻薄的话呢!” 张贵人抬手去给她解扣子,不料那扣子甚难解开,七喜便上前道:“张贵人,还是我来吧!” 张贵人退在一旁,见吉灵嘴角微微一扯,便瞪了她一眼,伸手戳了她肩膀道:“吉姐姐,亏你还笑得出来!” 吉灵仰起下巴,方便她解扣子,悠然道:“我不笑,难道哭么?一个人,总不能把这世上的好事儿都占尽——既然已经得了旁人得不到的帝宠,有几句旁人眼红嫉妒的刻薄话,也只能认了!” 第二百一十章 九洲清晏与胤禛的安排 吉灵回到西配殿,见众人还在谈笑风生,又歇息了片刻,便有乌拉那拉氏身边的宫人来报,道是请各位妃嫔们一位位地,依次按照安排,去各自居处。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满目期待与不安。 轮到吉灵的时候,她站起身,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从西侧殿穿出去,经过正大光明殿的西侧门,向园内继续走去。 吉灵很清楚,圆明园可远不止眼前看到的这点地方这么大! 毕竟这是一座精心修建的皇家离宫。 “离宫”这种形式,在历朝历代都能见到——秦始皇的梁宫、汉武帝的建章宫和甘泉宫、唐玄宗的华清宫……都是天子离宫。 一般说来,离宫的主要建筑形制,都仿照着天子皇宫的基本制度,帝后居处、妃嫔后宫、百官衙署,一应俱全。 所以啊,仔细想想——有这么多的机构、宫室要放下,这离宫的面积能小吗? 紫禁城的面积是七十多万平方米,而圆明园——据说在乾隆年间,全盛时期的圆明园面积足足有三百多万平方米。 而现在是雍正年间,圆明园也有二百万平方米。 算起来,一个圆明园等于将近三个紫禁城! 如果把圆明园比作一副美丽的画卷,她现在走的这么一点儿路,等于才刚刚打开画卷的一角,就连这一角都没看全呢! 吉灵的内心,莫名有一种刘姥姥将进大观园的快乐感。 果然,出了正大光明殿的西侧门,沿着一条花木馥郁的夹道又向前行了一百多步,一片不小的湖面顿时出现在眼前。 水面波光粼粼,像被揉皱了的绿锻。艳阳打在湖面上,就如镜子反射一般,闪出一片星子般的光芒,真教人睁不开眼! 吉灵伸手挡了挡眼睛——刚刚从深沉的正大光明殿出来,她还有点没习惯。 不同于正大光明殿的肃穆庄严,这一片湖泊水光接天、碧波荡漾。犹若一副丹青微染的水墨画。 看多了紫禁城里高高的红墙黄瓦,瞧多了紫禁城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忽然视线开阔起来,对着这么一大片湖面,吉灵心中一片愉悦。 沿河树木葱葱,远远地就见到湖对岸的正对面,是一座很大的岛。 岛上青松掩映,又有一大片建筑群,比方才的正大光明殿还要大上许多。 “那是哪儿?”她一边走,一边顺手指着,就问引路的两个太监。 两个太监抬着笑脸,抢着回答她道:“回吉贵人,是‘九洲清晏’!”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吉灵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明白过来了,那不就是历史上的雍正帝,在圆明园里的寝宫区域吗? 九洲清晏——寓意九洲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 听着这气势磅礴的名字,就知道它是圆明园里,除了正大光明殿以外,最重要的一片宫殿群了。 吉灵模糊还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说过,雍正皇帝的正大光明殿和九洲清晏中间,隔着一片“前湖”。 吉灵一激灵,看着身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再回头看看正大光明殿、 又抬头看看九洲清晏…… 这下全对上号了! 圆明园——这座淹没在历史沧云中的,充满梦幻色彩的皇家园林,正在鲜活地慢慢复原在她的眼前。 …… 那两个太监见吉贵人东南西北地找方位,便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干脆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图纸,双手高高捧上,呈给吉灵,笑着试探问道:“奴才这儿有份图纸,不知贵人用不用得着?” 吉灵一点头,七喜立时接过来,奉给她。 只见那张图纸上山水宫室、树木街巷,楼台亭阁,无一不有,密密麻麻。 这下就清楚多了。 吉灵看了几遍,总算是理顺了:她们一大早,从紫禁城来时,马车停在大宫门前,换了轿子进了二宫门(出入贤良门),然后顺着走,到了正大光明殿。 正大光明后面是就是前湖了。 隔着前湖,和正大光明殿面对面的就是九洲清晏。 也就是说,大宫门、二宫门、正大光明殿、九州清晏都在从正门进来的一条中轴线上。 是的,这些都是天子前朝后寝之所在,理应在中轴线上。 此外,围着前湖,还有莲花馆、茹古涵今、牡丹台…… 再往后看,九州清晏后面又有一片更大的湖泊,叫做“后湖”。 这后湖的面积差不多是前湖的三倍。 围着后湖的另一圈建筑,名字就很诗情画意了:杏花村、水木明瑟、上下天光、慈云普护…… 那两个领路太监引着吉灵到了勤政亲贤殿旁边。 垂花门外早有轿子等着——妃嫔们都是从这儿开始坐上轿子,被送进各自居处。 吉灵坐上了轿子,眼看着轿子沿着湖边,渐渐行到了如意桥旁。 这儿离九州清晏就很近了,也能比刚才看得清楚的得多,九洲清晏气势恢宏,飞檐流光,果然是天子居处。 上了如意桥,地势渐渐变高。 从轿窗里看出去,水光天色,美不胜收,又有水禽,擦擦地拍着翅膀飞过水面,不由得让人想起了“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的美丽诗句来。 因着上坡,侍轿太监甚是吃力,放慢了速度。 吉灵趁着这时候,拿着那张图纸,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又细细问着领路的太监。 那太监虽是内务府早拨在圆明园的人手,但吉贵人是紫禁城中红人,奴才们又各自有各自的消息灵通,自然耳目清楚。 此时见吉贵人垂询,他哪有不趁机讨好巴结的道理? 他初时还不敢多说,生怕贵人嫌他啰嗦,后来见着这位吉贵人甚是和气,问得也仔细周详,他便一一解释给她,渐渐就说得起了兴头。 吉灵问一句,他能絮絮说上十句,兼着东西南北地指着给吉灵看。 吉灵:……你比导游还专业…… 这般过了一会儿,她弄明白了。 后宫之中,一个简单粗暴直接的道理就是——皇帝的寝宫在哪儿,哪儿就是香饽饽。 就如同紫禁城中的养心殿一般——谁离养心殿近一些,谁能接近皇上的机会也就多一些。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西六宫的妃嫔们,可比东六宫的占便宜——因为养心殿在乾清宫西边,后面就是永寿宫、翊坤宫、长春宫等西六宫的宫室。 东六宫,离养心殿太远的地儿,若不是得宠的妃嫔,皇上也不乐意大老远地跑去。 如今到了圆明园,也是一样的道理。 以皇帝的寝宫区——九洲清晏为中心,周围一圈紧紧靠着它的建筑群们,都被众妃嫔的眼珠子们紧紧盯着呢! 但是地方就那么大,宫苑就那么多。 人却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僧多粥少——怎么分配就看皇帝的心意了。 离着九洲清晏最近的,主要有勤政亲贤、莲花馆、牡丹台、慈云普护等等。 一个个排除来看:勤政亲贤殿——这是皇帝召见大臣、批阅奏章之所,自然不可能给妃嫔居住。 莲花馆,据说是安排给阿哥居住的,也不在考虑之列。 慈云普护:那是寺庙园林…… 上下天光:名字很美,来自《岳阳楼记》中的“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但它只是临后湖建的两层楼阁,主要用来观赏后湖风光及中秋赏月,上下水天一色。 若是住人,只怕还得修葺一番。 这样一看,离着九洲清晏最近的,只剩下牡丹台了。 但据说,不出意外的话,牡丹台会安排给成太妃——这可是个好地儿,位于“九州清晏”之东,面临后湖。四周有水环绕,西边有小桥与九州清晏相通。 估计不少妃嫔都虎视眈眈着这块绝佳地形,没曾想最后半路里杀出个成太妃…… 顺着牡丹台过去,又是一座极长的桥,下了桥,往北边行了几十来步,轿子停住了。 两个领路太监笑着对吉灵道:“这儿就是贵人的居处了!”,又示意侍轿太监将轿子放下,扬声唱道:“请贵人下轿!”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下跨下了轿子,瞬间眼睛就亮了! 好一座幽静的院落! 眼前的建筑设色大方淡雅,满屋面的灰瓦卷棚顶,不施彩画,清新出尘。旁有茂林修竹,碧色如玉。 匾额上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天然图画。 阶下流水潺潺。 这其实是座小岛,通过长桥连接到牡丹台前面,再通过牡丹台前的桥,通到九洲清晏。 因着和九洲清晏的距离很近,只比牡丹台远一点,所以若是坐船,也可以直接到九洲清晏。 这儿不似牡丹台那样紧紧挨着九洲清晏,处在众人的视线焦点之下,却又别有洞天——只要走过一长一短两座桥就能到九洲清晏。 距离很近,再加上景色这般清幽,宛如仙境。 怪不得四爷说“他选的,灵灵一定会满意”呢! 满意满意,吉灵简直喜欢的不得了! 一堆奴才等在门口。 最前面的是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三人,旁边还站着养心殿的小陈子。后面则是四个陌生宫女,都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门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已经被人安排着早就送过来了。 小芬子几人瞧见主子终于来了,都咧开嘴,喜上眉梢地笑了,袖子甩的“啪啪“的极响,打着千儿跪下去,齐声道:”奴才们给主子请安!” 后面的四个宫女也跟着跪了下去:“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小陈子打千儿在地,听吉灵叫起后,他站起来,手一挥,让那几个宫女过来,笑着指着道:“奴才给贵人说一声,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着贵人初来乍到,许多地方要收拾,人手不够,都是苏公公去精挑细选的孩子,做事妥帖仔细,人又干净,皇上还说了:贵人若是用着顺手,便可留着;若是觉得人多了不清净,待得收拾好了居处,奴才再来将她们尽数领走便是!” 吉灵嘴角翘了起来。 胤禛知道她不喜欢院里的奴才太杂、太多,却又担心她从紫禁城里带的人手不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处处透着一股熨帖。 小陈子笑眯眯地又道:“给贵人贺喜,皇上还说了——今儿是御驾驻跸圆明园的第一日,晚上得在九洲清晏宫宴,不过稍晚些,他便会往天然图画这儿过来,来瞧瞧贵人!” 吉灵猝不及防,微微睁大了眼。 啊?四爷今晚就过来? 这么多行李箱子乱糟糟地堆在这儿,还没收拾干净呢! 七喜和碧雪倒都是一脸欣喜。 碧雪低着头,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撸着袖口了——一副要马上把行李摆设全部收拾好,干劲十足的样子。 小陈子是极识眼色的,此时只看了一眼吉灵神色,便笑着悄声道:“贵人不必担心,此时时辰尚早,便是用了午膳,到皇上晚上过来,也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足够贵人您准备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圆明园中,各妃嫔居处,自今年四月初初完工起,便每日皆有专人打扫,贵人这‘天然图画’内,亦是纤尘不染,床铺陈设,一应俱全。” 吉灵:……拎包入住吗…… 小陈子笑着道:‘’贵人舟车劳顿,奴才便不扰着贵人了。” 说着他便一转身,对那几个宫女又细细吩咐几句,吉灵隐隐听得“能伺候吉贵人,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云云 见小陈子告退而去,那行李旁边,又有内务府专门负责妃嫔们行囊运送的两个小太监,此时便点头哈腰,满面堆笑,上前来给吉灵请安。 吉灵叫起后,那两个人捧着登记簿,一个唱,一个点,和七喜一一确认过了,便当着吉灵的面,“撕拉”、“撕啦”地去了箱子上的内务府封条。 吉灵站在原地,等到内务府的人走远了,才环视了一眼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便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走,进去瞧瞧!”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便欢天喜地簇拥着吉灵往里面走去。 小芬子走了一半,抬手一敲脑门,拉住小洋子,两个人回身来将行囊箱子一只只地往院里抬去。 七喜扶着吉灵踏过门槛。 吉灵长长舒出一口气,双眸发亮地望向内里。 她终于可以自立门户了。 天然图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处完全属于她的宫苑。 她再也不用做别宫主位娘娘的侧位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收拾 吉灵站在庭院中,环顾四周。 天然图画的格局像一个回字形,周边环水,若是静静站着,听流水潺潺之声,已经让人心中一片清净。 她现在站着的地儿是设景庭院——庭院为正方形,院中亦有从外面引进来的曲水,水流轻缓地围绕着围绕着一座小假山,那假山虽是人工,却堆叠得错落精致,颇有野趣, 假山西边是一块长条的花圃,花圃占地面积比假山还大,两头微微向正屋方向弯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形,内里栽着各色花苗,估计是刚刚栽下去还没多少天,花苗都是嫩绿嫩绿的,看着让人就心生怜惜。 假山南边是一个小池塘——内里种着荷花,水里还有十几尾灰色的小鱼在荷花下游弋穿梭,水极澄清,池底的景观碎石,直视无碍,小池塘旁边是两株高大的玉兰树。 再向北边看去,一个木质的高高秋千架便映入眼帘,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整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阴棚。和景阳宫东侧院里那一架的大小、高低差不多。因为上有绿叶藤蔓,再加上方位的原因,便是大白天,人坐在秋千上,也不会被日光晒到。 藤蔓架后就是一片小小竹林了,竹影深深,清香四溢。 整个庭院中,每隔三四步的距离,便在地上放置了一座小小宫灯,宫灯做莲花形状,下有青石底座,以作巩固扶持之用,保证宫灯不会倒下。 现下是白天,看不出来什么,等到晚上,灯火通燃,一片明莹,定然好看,人走在其中,便如步步生莲。 这些虽是小小的细节,却无一不熨帖着她的心意——都是她喜欢的! 碧雪这时候就把麒麟从小圆狗笼里抱出来了。 麒麟趴在地上。 大抵是在笼子里待久了,它先是有点无精打采。 随后它慢慢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瞧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又试探性地走到假山前面,伸着爪子从花圃里捞了一株嫩嫩的花苗,咀嚼了几口。 吉灵往前走,抬起头,迎面看到的就是正屋。 正屋深阔明亮,几扇雕花窗上皆覆着淡淡竹青色的纱幔,随风微微飘荡。 面对着正屋,左右手边各有三间厢房,一共六间。左手边(北边)最靠近正屋的一座厢房,上面悬着匾额,名字很好听,叫“竹深荷静”。 这座厢房的地儿也最大。 南边最靠近正屋的那座厢房名字则叫做“静知春事佳”,取得是“静知春事佳,老觉世味熟”之意。 另外,最靠近门口处,还有一长排耳房——膳房! 吉灵走进正屋。一进去就微微张大了眼睛——这座院落从外间着简朴清雅,没想到走进去却分外豪奢。 许多摆设,简直比齐妃的长春宫还夸张! 瞧着这模样,估计胤禛是让人把不少好东西都给她搬来了,摆放得错落有致。 向南边一拐,进了内屋,内里也是一般的陈设精美,七喜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摸了摸,果然纤尘不染。 小芬子和小洋子这时候已经把行李箱子都抬到了正屋里。 七喜带着碧雪,把箱子打开——她别的没急着收拾,先把从景阳宫带来的床铺等物给抱出来了。 趁着她和碧雪收拾,吉灵又走到正屋里,往后穿了出去。 原来后面还有一座小小两层的小楼阁,上面挂着一座匾额,书着“竹薖楼”三个大字。 吉灵走进去,楼阁内倒不似正屋那般奢华,而是简朴了很多,此时阳光正好,斜斜地从雕花窗子里打进来,晒在人身上。 吉灵跑到二楼,推开窗,外面正对着一片澄静的水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有又可见对岸树木郁郁葱葱,又隐隐闻见荷香——吉灵以为是自己庭院里小池塘的荷花飘香,倒也没多想。 荷香清雅,夹着院子里竹香、玉兰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太好闻了! 她精神极旺,背着手,像个老干部视察,又像只大耗子一般,在天然图画里到处乱窜。 怎么看也看不够! 麒麟也兴奋得不得了,跟在她脚后面,跑前跑后,疯了一样地满院子乱窜。 七喜那边,就忙翻天了。 等到日头微微偏斜的时候,总算里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靠垫被褥、用具摆设,首饰发饰、还有吉灵那一大堆胭脂水粉,都按照在景阳宫里的格局,细细地摆放了起来。 正屋里却还是堆了一地的东西。 七喜双手叉腰,看着地上的行李——真不能怪她,要是皇上不着人布置就好了。 不布置的话,就像一张白纸,她只要指挥人把景阳宫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摆设好就行。额 但是现在皇上让人布置过了,这一样样的等同于都是皇上的赏赐,总不能把皇上赏赐的东西全部都推到一边去吧? 所以摆放的时候,难免就要动一番脑筋——这样一来,收拾的进度就慢了。 她苦着脸,去跟贵人主子汇报了。 吉灵听完了,微微一侧头想了想,干脆道:“咱们从景阳宫带来的东西,除了必要的,其他乱七八糟的,索性就别收拾了!统统给它放箱子里去,让小芬子他们推到厢房去,记得箱子上面再盖一层布,免得落灰,以后有时间了,慢慢再弄。” 碧雪在旁边,闻言睁大了眼,一副“这样也行?”的表情看着自家主子。 小芬子、小洋子在外间搬行李箱子,小达子也没闲着——他早就钻进了膳房,吩咐着两个杂役太监,先是生火、烧水。 生火有两个灶,一个是给主子洗脸洗浴用的热水,另一个是膳房里做菜做汤要用的热水。 两个灶同时烧起来,膳房里顿时就热腾腾的了。 小达子擦了擦汗,把自己从景阳宫东侧院里带来的锅碗瓢勺,一样样搬了出来,铺陈在膳房桌案面上。 热水烧好之后,两个杂役太监送到了正屋门口,七喜和碧雪提了进去,伺候吉灵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用了一碗小达子下的面。 吃完了面,她实在困得不行,躺在七喜铺好的床上,睡了个午觉——没敢睡太久,胤禛晚上就要过来。 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七喜就把她给推醒了。 刚刚睁眼醒来的一瞬间,吉灵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地还以为自己在景阳宫呢。 帘外袭来一阵夏风,带着淡淡的荷香、竹香、还有凉凉的湖水味。 第二百一十二章 风月 碧雪听见里面动静,轻手轻脚捧着脸盆、毛巾等物走了进来,同七喜一同,伺候吉灵洗漱。 吉灵漱过口,又舒舒服服地用温热的水洗了手,洗了脸,选了一身竹青色暗纹莲花图案镶边袍子换上,坐到梳妆桌前准备化妆。 碧雪见状,利落把洗漱的用具收拾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托了一只木托盘送进来,吉灵一眼就瞅见,木托盘正中放着一碟热腾腾,刚出锅的春卷。 春卷炸得又酥又黄,油汪汪的,边角还“滋滋”地冒着小油泡泡,一根一根地做得细细巧巧,就跟成年人手指肚粗细一般,正好一口一个。 吉灵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小达子自从被四爷亲提了个八品侍监,如今也是越发人才了——上午才进的圆明园,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膳房打扫好了,灶台安置起来了,生火烧水下面条,还能炸春卷! 看来,估计是哪儿能提鲜蔬食材,他都搞清楚了。 吉灵中午吃了一碗面,这时候睡了午觉起来,肚子倒是不饿,但是嘴巴有点馋了——尤其是闻见这香喷喷的春卷以后。 碧雪轻手轻脚地把春卷碟子放在梳妆桌旁边,又在旁边放上一对小山茉莉筷子架,一双雕花如意筷子,和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热毛巾。 吉灵刚刚提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事。 她抬头问七喜和碧雪:“你们忙到现在,吃东西了吗?” 七喜和碧雪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额只是笑道:“奴才们侍候主子要紧,不着急!” 吉灵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筷子放下来,将碟子向她们两推了推:‘’你们吃吧。” 碧雪紧紧抿着嘴唇,低了低头,半晌道:“主子心善。” …… 吉灵一边化妆,一边听七喜站在她身后,给她闲闲说着院里收拾的琐事:“主子,南边最靠近正屋的那间厢房,叫“静知春卷佳”的,里面带了个小库房,地儿倒是很大,还有现成的架子,奴才让小洋子他们全把箱子收拾进去了……” 静知春卷佳? 吉灵一回头,瞧了一眼七喜,正好看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盯着那碟春卷。 ……这姑娘尤未察觉,还在滔滔不绝。 吉灵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道:“什么‘静知春卷佳’?那是''静知春事佳’!” 碧雪哈哈在旁边笑了出来。 七喜给吉灵梳好基本的发髻之后,便捧来发饰盒子让吉灵挑选。 吉灵目光在盒子中细细扫了一圈之后,选了一片竹叶形状的清水碧玉色竹叶纹长簪,让七喜替她仔细地插在发髻上。后面的燕尾,则用了同色的尾簪,竹叶的尖端延伸下来,带着三滴珍珠做的仿露珠流苏,正好挡住头发的接缝。 这样,发饰的颜色就和身上的竹青色旗装很协调了。 再配上一对花生米大小的,碧玉茉莉花造型耳坠子……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今日份小清新妆扮,很满意! 她刚刚起身,院外就来了皇后乌拉那拉氏身边伺候的人,道是今日刚刚安置下来,皇后娘娘只怕各院初初到了新地方,还甚不熟悉膳房,特此给圆明园中各处都送了午膳点心。 吉灵:我有小达子,吃饭不用愁…… 她恭恭敬敬谢了恩,七喜上前去接了点心。 皇后的人前脚刚走,小芬子后脚就回来了。 他趁着吉灵午睡的当儿,出去把这周边,全都抓紧转悠了一番。 他长于市井,自有一番法子探听,这会儿便口沫横飞地开始给贵人主子汇报。 原来那九洲清晏——远远瞧去是在岛上的一大片建筑群,实际上分为三个大殿。 按照由南向北的顺序:排在最前面的大殿叫圆明园殿,中间叫奉三无私殿,最后面的才是九洲清晏殿,为皇上寝宫——也是距离吉灵这天然图画最近的一处。 等等,最后面的才是皇帝寝宫? 吉灵记得,中午坐轿子从如意桥上过的时候,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九洲清晏的侧面。 如果没记错的话,第三座大殿(九洲清晏殿)后面就是圆明园的“后湖”了,一片碧波荡漾。 而皇后寝宫,按照紫禁城里的格局来看,一般位置不会越过皇上的寝宫,建在帝寝之前。 也就是说——难道胤禛,并没有打算在九洲清晏上,设一块独立的皇后寝宫? 果然,小芬子神神秘秘地压着嗓子道,本来给皇后娘娘安排的是奉三无私殿西边的一处居处,叫清晖阁,虽说是小了点,也不如单独的宫苑气派。 但毕竟是在九洲清晏那座岛上啊! 内务府都布置好了,就等着皇后凤驾。 结果今儿皇后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惹得皇上黑了脸。 结果皇上出来的时候,当场就手一挥,把皇后居处给改到九洲清晏西北边的“坦坦荡荡”去了。 这“坦坦荡荡”,地如其名——地方又阔大又体面。 只是和九洲清晏压根不在一个岛上,中间隔水相望。 如果要从坦坦荡荡去皇帝的九洲清晏,还得经过一座棕亭桥,弯弯绕绕才能到。 这……可真是打皇后的脸啊! 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吉灵小心翼翼瞧着他脸色——倒是还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吉灵总觉得四爷今天隐隐地黑着脸。 于是她讲话越发小声小气。 到最后,反倒是胤禛拉了她的手,拍了拍她手背,逗着她问:‘’这是怎么了?到了新地儿,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吉灵当然不会提皇后的事情,更不会去问。 她哼哼唧唧地道:“我刚刚到了新地方,还……还有点不习惯。” 胤禛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眼一眯,就笑了。 吉灵一看他笑了,就放心了。 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 两个人手拉手地走进了里屋坐下。 七喜和碧雪轻手轻脚关上门,立即回避开了。 胤禛环视了里屋的一圈陈设,这才走到床边坐下来,笑吟吟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吉灵一过去,胤禛一伸手,就把她抱到膝盖上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耳朵,玩出各种形状。 吉灵:…… 胤禛哈哈笑着,提着她的耳朵,温声问她:“给你选的这处地儿,还喜欢么?” 吉灵一边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点头:“我喜欢,我可喜欢了!” 她这话脱口而出,毫不思索——这天然图画,院如其名:韵致天然,如诗如画。 确实很合她的心意! 她抬手抱住了胤禛的腰,脸贴在他肩窝里,很小声地道:“谢皇上!” 胤禛微笑起来。 他一把抱紧她,抬手拂了拂她脑门上的碎发,亲了亲她额头,满眼疼爱看着她,半晌才低低道:“谢什么?朕的灵灵喜欢就好!” 朕的灵灵…… 吉灵先是恍惚了一下。 终于,她没忍住,抿着嘴偷偷转过脸去——笑了。 听着怀里这个小人儿,呼哧呼哧憋着气,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从从容容地把她的脸转了过来。 吉灵被他抬着下巴,只能微微仰起头。 瞧着胤禛极英气冷峻的眉眼。看他的眼眸在灯火的暗影里,深深地只映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她耳朵根子不知怎么的,又开始发热。 结果人一紧张,手就开始下意识地扯着胤禛的袖子。 她穿越前就是这样,只要一紧张,手里就必须拽着东西。 胤禛被她拉拉扯扯得心头一片柔软,忽然便侧头过去,俯下脸,带了几分蛮横的意思,猝然吻住了她。 开始是轻轻浅浅、细细切切的吻。随后,这个吻不知怎么的,忽然逐渐碾转加深起来。 吉灵仰着脸,微微闭着眼,柔顺地由着胤禛吻了,伸了手去摸索着胤禛的手。 他很快便回应了她——翻过手掌,包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一吻终了,两人额头相抵,都微微喘息。 胤禛抬起手,揽住吉灵的后脑勺,眼中只是一片灼热,似要燃烧出火苗来。 仿佛一个猎手盯着心爱的猎物一般,胤禛瞧着吉灵,低声又不容置疑地道:“灵灵,朕今儿宿你这儿。” 吉灵第一反应是点头。 她伸手抱住胤禛,小小声地道:“皇上……胤,禛……”。 胤禛听出她声音里那份欢喜,笑着微微一抿嘴唇,低头便将她向后推伏了下去。 吉灵任由胤禛将自己拥住,这才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妥——今儿才是帝驾驻跸圆明园第一日…… 四爷倒好,前脚把皇后乌拉那拉氏打发去了坦坦荡荡,后脚就直接宿在她这儿了? 再来不及多想,胤禛的气息已经覆天盖地,吞噬了她。 他灼热的气息在她颈间,吉灵微微闭上眼,呼吸渐渐紊乱,只是伸了手去抓住被褥。 一种情深,两心欢喜,满室风月。 第二百一十三章 将封嫔 好一番温存之后,胤禛才叫了奴才进来伺候洗漱,两人换了干燥的新寝衣,并排躺下。 七喜吹熄了灯,垂着眼睛放下了床帐,退了出去。 这一会是真的歇息了。 黑暗中,胤禛一伸手,就把吉灵给搂进怀里了。 吉灵不吭声,安静地将脸埋在胤禛胸膛里,听着院外潺潺的水流声。 水声清绕屋,暑气夜侵窗。 白天里不觉得,这时候方才听出圆明园后湖中,那水声极清盈流丽,簌簌地拍在河岸的石头上,又有小鱼儿在夜色中跃出水面,扑腾起的水花轻响。 再过了一会儿,竟然听出雨声来——原来外间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来。雨声温柔如纱,点点滴滴宛如打在耳边。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着,悄声无言,却都觉得心中一片满足。 隔了半晌,吉灵一翻身,腰上一阵酸痛猛地袭来。 酸得她眯着眼睛,低低哼了一声。 胤禛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不由得闷声笑了笑。 他伸手给她不轻不重地揉着腰后,又低头安慰地亲了亲她额角,脸颊,脖颈。 吉灵仰着脸,环住胤禛的脖子,温柔地回应着他。 结果,就听着四爷呼吸渐渐又趋粗重了…… 他倏地放开她,克制着让自己平静了一晌,这才岔开话题,忽然道:“还有一事——钦天监已经选好了封嫔、行册封礼的吉期,朕瞧过了,日子很好,就在七日之后。” 吉灵:……七日之后?近在眼前了! 见吉灵没说话,胤禛以为她紧张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低低笑着道:“不必害怕,届时会有内务选派的,专门行册封礼的女官,灵灵,你只要按部就班,听着引导做就是了。” …… 下了半夜的细雨,吉灵本以为第二日会是个阴天,没想到天气格外好。 伺候胤禛走了之后,吉灵迷迷糊糊地靠在临床的小榻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艳阳透过窗纱落在她身上。 七喜悄悄进来看了她好几次了——她倒是有心想劝主子上床好好睡个回笼觉,可是今日是到了圆明园后第一个早上,一会儿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吉灵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敢上床睡,这会儿听见动静,便睁开眼,七喜笑道:“主子起来了?奴才把早膳拿进来吧?” 吉灵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早膳送进来了,是虾饺、鱼粥,另有一碟春卷、一碟炸馒头片、一碟竹叶馒头、一碟荷花酥。 吉灵用过了早膳,就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出门了。 结果,她一出天然图画的门,就被湖面反射的,碎金一般的光芒差点刺瞎了眼睛。 好想有副墨镜! 吉灵眯着眼睛,手搭凉棚四周瞧了瞧——她这天然图画的位置真好啊!就在后湖的东边正中,不偏不倚,是观赏湖景的最佳位置。 小芬子上前来,指着后湖对面,低声跟她补充道:‘’主子您瞧,那一片就是皇后娘娘的居住——坦坦荡荡了!” 吉灵顺着小芬子指的方向,望向湖的西南面,果然有一小片建筑群和她隔着湖遥遥相望。 其实如果坐船走水路的话,一条直线就过去了。 则走陆路的话,会绕一些。 但是也还好——只要顺着长桥,向南走到牡丹台的位置,再贴着后湖边沿,向西边一直走去,过了粽亭桥,就到了坦坦荡荡面前了。 “走吧!”她转头对小芬子、七喜她们道。 正好一边走,一边把周围的情况熟悉熟悉——毕竟昨儿是坐在轿子上进来的,下午只顾着歇息妆扮,晚上胤禛又来了。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好好在这圆明园里仔细走走看看呢! 主仆三人走上长桥,吉灵一边走,一边侧头欣赏着这湖光水色,忽然就有种在西湖边上苏堤行走的错觉。 这湖真好! 要是夜晚的时候,在上面划一条小船,抱一卷闲书,仰面躺在船里,慢悠悠看着满天星光,任着湖水把小船儿摇啊摇,就像个摇篮一样…… 待得到了牡丹台,一转弯,贴着后湖湖边走,吉灵隐隐地就看见前面远远地,似乎有一众奴才簇拥着一位妃嫔在走。 碧雪眼睛尖,眯着眼睛瞧了瞧,低声道:‘’奴才瞧着,好像是熹嫔娘娘!” 熹嫔?看着这方向,那就也是去坦坦荡荡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吉灵微微回头望了望——按照熹嫔这走的路线来看,难不成她是从成太妃的牡丹台出来的? 一路走去,过了棕亭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真是“坦坦荡荡”啊! 眼前这座宫苑地势开阔,颇有气势,前面有片很大的苑前广场,此时不少宫人正在苑前洒扫,见到吉灵行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请安。 有知道她的,一迭声喊“吉贵人”;也有自圆明园扩建,便一直在园中待着的奴才,自然不知紫禁城中事,此时见她贵人服色,便只是含糊跟着喊贵人。 行得近了,便有引路的宫人上前来,含笑侧身带她进了那坦坦荡荡。 吉灵走进正厅,迎面而来的先是一座老大的山水屏风。 还没绕过屏风,只听后面已经是一片软语欢声。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过去,果然看见不少人已经来了,衣香鬓影地坐了一屋子,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气息向她袭来。 前厅里陈设是极豪奢的,只是就是因着太豪奢了,反而显得厅里有些黑压压,不过廊檐内外,都挂着红绸宫灯,此时虽是白日,也明莹莹地燃着。 吉灵还没来得及细看,旁边的太监已经唱道:‘’吉贵人到——!” 在那人引路下,吉灵向前走去。 然后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面,瞧了瞧四周人,才发现——她的位置似乎不是贵人的,而是和嫔位的在一起了。 熹嫔就坐在她左手边。 今日熹嫔穿了一身湖蓝缎绣球团旗装,头上珠翠环绕。 她见吉灵过来,便对她微笑点头示意。 吉灵也客气地对她笑着行了礼,这才坐下来。 懋嫔是坐在熹嫔另一边的,这时候忽然越过来,笑着对吉灵道:“恭喜妹妹!本宫便说妹妹是个有福气的,瞧瞧,如今才不到一年,今儿又要有好消息了!” 她语音清越,声音虽是不大,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说,周围女子复杂的眼光,都纷纷向吉灵投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团浑水 吉灵刚要说话,谦嫔已经冷不丁笑着从旁边打岔道:“懋嫔娘娘倒不必着急,有什么好事儿,皇后娘娘一会儿自会对咱们大家说。” 吉灵抬眼向她看去,只见谦嫔一脸笑容对着自己,目光中隐隐有讨好之意。 只听内侍太监站在门外,扬声唱道:“裕妃娘娘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裕妃今日穿了件深紫色兰花图案镶边旗装,雍容典雅,因着她肩膀宽厚,那镶边也做的极宽,微带掩饰修饰之意。 她鬓边插着一根紫色琉璃簪子,人还未近前,一股淡淡的兰花熏香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众妃嫔都忙不迭站起身来,向裕妃行礼。 宫中本有四位妃子——齐妃留在紫禁城,年妃已亡,宁妃又因虐打宫中侧位,惹怒胤禛,被降为宁嫔。 妃位便只有裕妃耿氏了。 兼着她又有五阿哥弘昼,眼瞅着五阿哥日渐长成,众人对裕妃也是越发客气恭维。 裕妃被贴身婢女扶着,在皇后下首的位置,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这才吩咐大家不必拘礼。 她目光徐徐从众人面上扫过,扫到弘昼生母——熹嫔的时候,裕妃立刻就想到了中秋节。 中秋节那一晚,在紫禁城坤宁宫中,弘历、弘昼面对皇帝问话时,弘历侃侃而谈,将弘昼映衬得黯然失色。 想到这儿,裕妃眼中一冷。 熹嫔随着周围众妃嫔起身,这才淡淡地也瞥了裕妃一眼。 只这一眼,她就若有若无地移开了目光,面上又恢复了之前恭谨柔顺的模样。 正厅后侧一阵动静,掌事太监一声唱礼,帘幕微动,皇后乌拉那拉氏在众奴才的簇拥下终于踱步出来。 众妃嫔立时止住了口中碎语笑言,都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 乌拉那拉氏今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夏薄旗装,胸前绣着团云牡丹纹路。 因着穿了便服,她耳上只带了单钳,两颗硕大的淡金色珍珠耳坠流溢生光。 有眼尖的妃嫔便看出皇后今日眼皮微微肿胀,虽是盖了脂粉,仍然掩不住一脸的萎靡之色。 她入了凤座,一抬手,还是平素里沉稳端庄的气度,向众人不疾不徐道:“都坐吧!” 众人齐声道:‘’谢皇后娘娘!“,这才转身,在各自贴身婢女的搀扶下,重新入座,一时间,环佩叮当做声,衣裙窸窸窣窣。 皇后打量众人,瞧着裕妃脸色有异,便略略向前俯身,一脸关切地问道:“裕妃,本宫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一路舟车劳顿,昨儿才安置下来,还不大习惯?” 裕妃见皇后问话,只能收拾了心情,强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大抵昨夜还没习惯,睡得有些迟了,是有些精神倦怠,是臣妾失礼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初来乍到,自是不惯,这不怨你。” 她转过眼光,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扫过低头垂目谨坐的熹嫔,便又笑着回头道:“裕妃,你怕是还不知道呢——皇上已经将正大光明西北边的莲花馆赐给四阿哥和五阿哥,用作读书之地了。 她顿了顿:“那可是个好地儿啊!屋宇深邃,冬暖夏凉,前边是鸣玉溪桥,到西边是御膳房、御茶房,奴才们侍候读书方便。此外,这莲花馆紧挨着正大光明殿,正东边对着的就是勤政亲贤了,对聆听政事,历练历练,大有裨益。 弘历、弘昼这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都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本宫想着,皇上的安排,也是这番期望哪!” 她一席话说得裕妃慢慢抬起了头,眸子里都有了光芒。 熹嫔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皇后一眼扫过去,笑吟吟地又道:“熹嫔,你辛苦了!这么久以来,你都在圆明园,只顾着侍奉着太妃娘娘礼佛念经,怕是也许久没见弘历这孩子了罢?” 熹嫔听皇后问话,便站起身,端步走到乌拉那拉氏面前。 她一屈膝,一脸柔顺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能侍奉在太妃娘娘之侧,是嫔妾的福份,弘历有皇后娘娘这样明慧的母后教诲,亦是弘历这孩子的福气!” 皇后眼眸流转,抬手抚了抚鬓边珍珠耳坠,向周围人展颜一笑,抬手指着熹嫔,道:“你们听听,听听熹嫔这张甜嘴——人漂亮,性情温柔,说起话来也是糯糯软软的,不怪太妃娘娘打心眼里喜欢她,昨晚硬拉着她在牡丹台,不给人走呢!” 吉灵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能远远看着熹嫔的背影。 她当时就在纳闷:瞧着熹嫔当时走的方向,应当是从东边过来的。 又是在自己前面。 那半路上应该会遇到啊——怎么自己出门半天了,就没瞧见她呢? 原来人家是直接从成太妃的牡丹台出来了。 她轻轻一抬眼,看着周围妃嫔的神色,果然不少人听到“怪太妃娘娘喜欢她”那句话时,便各自微妙地交换着眼神。 又听皇后说熹嫔“昨晚在牡丹台”。 牡丹台,那是什么地儿? 那是紧邻着皇帝九洲清晏的地儿!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皇后娘娘的坦坦荡荡,离着九洲清晏,都没有牡丹台离着九洲清晏近呢! 从牡丹台出来,只要过一座小桥,就能直接到了九洲清晏。 离皇帝近得不能再近了。 倘若皇上夜里从寝宫出来,站在后湖边赏个月,吹个风什么的,熹嫔从牡丹台里出来,说不定都能在皇上面前晃悠。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如是。 不少人眼神中隐隐便有了嫉恨。 谁知道熹嫔她是真的如皇后所说——被成太妃拉住了不许走,还是她自己想方设法地打着侍奉太妃的名头,留了下来呢? 宫女们送上糕点来,鱼龙一般在殿中穿梭,一时间盘盏轻碰,叮当作响。 谦嫔坐在后面,趁着这声音的掩盖,便用扇子掩住嘴,微微转头,对着李贵人压着嗓子道:“从前她在皇上潜邸时,便就只是个格格,皇上要是喜欢,早就喜欢了!如今四阿哥都这么大了,她倒好,还一心想着折腾出个名堂来,真是不害臊!” 吉灵坐在她对面,就看她和李贵人两个交头接耳,李贵人点头如小鸡啄米,谦嫔嘴角又时不时地扯出了一丝鄙夷的笑意。 待到给众妃嫔的一圈糕点都侍奉上了,宫女们这才轻手轻脚地倒退着下去了。 乌拉那拉氏笑着,接着熹嫔方才的话,又道:“再说,本宫哪里明慧了?若论明慧,弘历那孩子才叫明慧呢!” 她抬眼看着熹嫔,语气遗憾:“唉!熹嫔,可惜你一直闷头在圆明园,都没瞧见宫里中秋佳节时,皇上考问了弘历功课,这孩子真是争气,答得极好,让皇上好一顿夸!” 熹嫔闻言,头只是低得更低了,笑着道:“全赖皇后娘娘教诲有方!” 吉灵下意识地就往裕妃那儿瞟了一眼。 裕妃脸沉得像要滴下水一般。 乌拉那拉氏说完了这句,忽然微微一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嘴,似掩饰一般,而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转头看着裕妃,脸上带了几分尴尬,强笑着道:“……自然,弘昼也是聪敏的,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小,却十分谦虚友爱,凡事儿都知道‘让着’弘昼呢!” 她似有意,如无意地,在“让着”那两个字上加重了咬音。 裕妃猛地抬起头。 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眉目下去,只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吉灵坐在她对面,就看裕妃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熹嫔还是垂着脑袋,仿佛成了一具塑像。 皇后笑着环视了众人,忽然将目光锁定在吉灵身上,猝不及防地开口道:“裕妃再怎么辛苦,也不如吉贵人劳碌——听闻皇上昨晚去了吉贵人的天然图画……瞧瞧,吉贵人怕是到现在都没得好好休息罢?这眼下都乌青了一大片了!” 吉灵:……!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吉灵投来。 乌拉那拉氏笑着继续道:“还有一件关于吉贵人的喜事,大抵你们中,有的已经知道了——其实中秋过后,本宫还在紫禁城的时候,就已经着手筹备吉贵人封嫔的事宜了。 “封嫔”两个字一出,殿中便似炸了一团惊雷,众人立即瞧向吉灵。 虽然不少人心中都隐隐约约地想过:以吉贵人受宠的程度,被封为嫔,是迟早的事情。 但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实在是太快了! 自打冬天,海贵人一事牵涉到她后,没过多久,皇帝便封她为贵人,如今一年还没到,眼看着又成了嫔。 而且她到现在,还未曾生养过呢! 凭什么? 宫中现在的嫔位——除了宁妃降为宁嫔不谈,此外的懋嫔、谦嫔,都曾经诞下过子嗣,只不过夭折了。 再从母家来说。 谦嫔的父亲是朝中三品大员。 而吉贵人的父亲,虽是被皇上提了从三品,那也不过是沾了女儿的光,兼着资历、能力摆在那儿,简直与谦嫔的父亲不能比。 懋嫔的出身就普通一些,倒是和吉贵人母家差不多,但是人家入潜邸早啊!凭着这么多年的光阴与资历,熬出一个嫔位来,也能让众人服气。 乌拉那拉氏正襟危坐,和颜悦色地道:“吉贵人,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帝宠如此深厚,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荣光——如今宫里子嗣不多,你既蒙受帝恩,更得好好保重身子,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她说到这儿,语音微微一顿,似是慨叹道:“皇上与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都等了许久了!” 众人听见这“帝宠如此深厚”、“等了许久了”云云,各人眼中神色更加微妙——瞧见没?连皇后都在警醒敲打着吉贵人呢! 乌拉那拉氏又絮絮说了一番,无非是随意地问了问各人居于圆明园中的情况,不少人还在想着吉贵人即将封嫔之事——他人风光得意更衬出自己境况不堪。对于皇后所问,回答起来也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乌拉那拉氏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好了,这圆明园中风景甚美,林木青翠,碧水如玉,清幽雅致,最是适合寻芳探幽。本宫瞧着,怕是大家伙儿也坐不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一时间,众人齐齐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告退。 待众人完全退出后,皇后眼睛微微一眯,落在角落里的海答应身上,淡淡道:‘’你不走么?” 海答应上前来。 她虽穿得寒酸简朴,发髻也只梳了个答应的一把头,但仍然掩不住一段天然风流体态,袅袅地上前来,便连皇后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海答应跪下来,声音也不如何大,只是低声道:‘’皇后娘娘,婢妾从前初初入宫,便得了皇上青眼,年少浮躁,心气高傲,自是不懂事,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抬举。” 乌拉那拉氏刚才对妃嫔们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正低头喝着一碗银耳松茸羹,听见这话,险些笑喷了出来。 她抬手接过华容送上来的帕子,凤眸一撇,似是讥讽、似是鄙夷地瞧了一眼海答应,道:“你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皇上几时对你青眼有加过?不过是本宫抬举你,皇上又瞧着新鲜,便多传召了你几次。” 乌拉那拉氏微微向后仰了下巴,道:“你总对本宫说,你如今长进了!可本宫瞧着,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点儿事情都看不通透!” 她站起身,缓步踱上前去,慢悠悠地伸出手,抬起了海答应的下巴。 她手上的护甲镶金嵌玉,在坦坦荡荡殿中的暗色里泛出宝石的冷光。 乌拉那拉氏捏住谦嫔的下巴,两边转了转,才意兴阑珊地丢了了手,回身踱了几步,叹道:“空有美貌,却无一颗巧心,可惜了老天给你的这张好皮囊!” 海答应跪着不说话。 皇后重新在凤座上坐了下来,眉心一动,半笑不笑地道:“起来吧。” 海答应遵命而起。 皇后声音放温和了一些,才道:“好了,本宫若是真的弃了你,又哪里会屡次三番,出手相助于你?你且回去好好收拾着。记住,皇上也是人,丽色当前,他总是不会讨厌的!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 她一边说,一边视线上下打量着海答应,落在她手上时,乌拉那拉氏一皱眉,道:“你这手,怎的成了这样?” 只见海答应双手虎口处微微发红起皮,摩了一层茧子,旁边还有几处开裂。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各为其主 海答应脸上微露酸楚,低着头,声音艰涩地道:“婢妾曾遭皇上厌弃,这番能来圆明园,也是皇后娘娘垂怜,得以事成,别的自不敢多求。婢妾以答应卑贱之身,身边人手少缺,许多活计便是自己也要动手去做。” 按照清宫所定,答应身边使唤的宫女不但少,而且也是地位极低的宫女,其身份与妃嫔身边的宫女截然不同。 乌拉那拉氏面上露出怜悯之色,转头瞧着华容,微抬下巴,道:“去里面,把本宫妆台东边,右手第二格里的七宝如意膏拿一盒过来。“ 华容转身便去了。 海答应自然不知那“七宝如意膏”是什么,微微一怔。 不多时,华容已经捧回来一只赤红色小瓷罐——那小罐子也不见得如何精致,倒是上面用极好的蚕丝盖布细细覆着罐口,又有两根细细薄薄的流星追月金绣带,一左一右地仔细缚着瓶口。 乌拉那拉氏伸手从华容手中接过,向前走了几步,悠然道:“这是本宫平日里,用来养护双手的润肤膏,对着手部肌肤干裂,最为有效,内里用了松脂、芍药、黑枸杞、雪蛤、蛹虫草、蚕蛹、蜂蜜七样,故名七宝如意膏。” 她停了停,拎着那只小瓷罐在海答应眼前晃了晃。 海答应不由得伸出双手,乌拉那拉氏一松手,瓷罐便落在海答应手心之中。 乌拉那拉氏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海答应,温声道:“本宫今日赏给你,愿你心中所盼之事,皆能如意。” 海答应跪下谢恩,伸手接过时,乌拉那拉氏的眼而光从她粗糙的手部皮屑掠过,眼中便略带了嫌弃之色。 海答应自有察觉,下意识地便将手向身后藏了藏。 待得海答应出去后,华容才低声问乌拉那拉氏道:“皇后娘娘,您真的还要抬举海答应么?” 乌拉那拉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叹了口气道:“青黄不接。也只能矮矮子里面拔将军,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 吉灵自坦坦荡荡出来,张贵人亦在旁边,这时见众人渐渐散去,吉灵便问她道:‘’生煎,你居处在哪儿?” 张贵人小声道:‘’我住在‘汇芳书院’。” 吉灵一脸茫然。 张贵人指着方位给她看:‘’从碧澜桥穿过去,到了杏花村,再穿过万方安和,一直向西北走,再……” 她说了一长串,吉灵才听明白——原来张贵人的住处被安排在整个圆明园的西北角了,基本上是边缘地带。 别说九洲清晏了,就算是距离坦坦荡荡,都要走上好远。 张贵人细声说给她听:“汇芳书院像个很大的院子,占了一座小岛,内里有好几处小的院落,我住的那间最大,叫眉月轩,旁边还有抒藻轩、涵远斋、随安室等等,李贵人住在涵远斋、马常在住的是随安室,抒藻轩到现在还没人住。” 吉灵听到李贵人和马常在,顿时想到初进圆明园时,在正大光明殿西配殿换衣裳时,听到的谦嫔、李贵人、马常在贴着墙角说闲话。 原来李贵人和马常在现在也住在一处了。 张贵人低声道:“远虽然是远了一些,不过皇上如今眼里只有吉姐姐,从来也不向别人那儿去,再说皇上从前也并不怎么中意我,如今住的远了,天高皇帝远,我反而倒落得个轻松自在呢!” 她说着这番话,旁边的宫女丽橙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张贵人转身望着波光粼粼的后湖湖面,缓缓道:“唯一让人不快的,便是成日要见到李贵人和马常在,不过若不是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也不大出门,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两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湖边缓缓行走,张贵人又絮絮地捡了汇芳书院中,那两人讨厌之事来对吉灵诉苦,不知不觉,已经拉着吉灵,沿着后湖边走了好远下去。 直到杏花村前,张贵人这才意识到,猛地停住了脚,笑道:“吉姐姐,瞧我,糊涂的!倒把你往西北边带了。你的天然图画在东边,应是往那儿走!” 她说着,伸手遥指天然图画,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向往之色,道:“那儿风景正好!又清幽,又安静,定然是合了吉姐姐你的心意。” 待得吉灵走后,丽橙托着张贵人的肘,主仆两人沿河慢慢走回去,一路经过杏花村、万方安和、上下天光、武陵春色等处,直到人迹渐少,无人之处时,宫女丽橙忽然低声道:“主子,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素来乖巧机灵,这般肃色老成倒是少见,张贵人停下脚步,微觉奇怪,瞧着她道:“怪里怪气的,有什么话就说呀。” 丽橙屈了屈膝,这才低声道:“主子如今抬举奴才,能让奴才贴身侍候您,是奴才三辈子积德修福才换来的!主子待奴才也是极好的,正因如此,奴才才不得不说! 主子,您还记得那一次,宁嫔——从前的宁妃娘娘,硬要说主子您在院中栽花,让她咳喘不止,结果当场打了您许多耳光的事吗?” 张贵人听她提到这事,眼中微有不快,走到湖边,伸手抚摸在一株花枝上,沉默不语。 半晌,她一抬手,将那花枝“咯噔”折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对着湖面轻飘飘地扔了出去,才道:“我知道你的忠心,那一次若不是你拼命冲去景阳宫求救,我还不知道被宁嫔糟践成什么样子呢。” 丽橙摇头道:“奴才不是邀功。” 她上前来,伸出双手,轻轻柔柔地搭在张贵人手臂上,低声道:“主子,奴才忠心为您,自然也是一心盼着主子好的。 奴才知道主子是个不想争的性子,可是在这后宫之中,这么多娘娘主子,哪能是您不想争,就能不争的呢?只怕是您自个儿存了这份心,别人却偏不让您安生!宁嫔娘娘那事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她微微抓紧了张贵人的手臂,道:“从前,奴才瞧着麦冬姐姐总是随着主子,主子您说什么,麦冬姐姐便做什么。但奴才……奴才和麦冬姐姐不一样!” 她目光灼灼:“奴才没读过书,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不过听人说过有个词儿叫‘未雨绸缪’——人要向好,就得提前为自个儿打算:宁嫔娘娘为何敢如此欺辱主子?可不就是因为主子您只是个贵人么? 倘若您位份高一些,或者如吉贵人一般,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宁嫔娘娘还敢那般对待您吗?” 她叹了口气,瞧着张贵人方才掷出去的那枝花枝,浮在湖面上,正随着水势缓缓浮动——叶子鲜嫩,花萼娇美,便如张贵人一般。 丽橙蹙着眉头,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低声道:“主子年轻貌美,可皇上这次分配居处,却将您安排在了汇芳书院这样边角的地方,主子以后这一辈子,在宫中的路还长,难道这一辈子就甘心如此么?” 张贵人微微皱起眉头,扬起下巴,瞧着远处的湖面,并不言语。 丽橙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她的脸色,轻轻拽了拽张贵人的袖子,道:“主子与吉贵人交好,奴才以为,这便是个极好的机会!如今吉贵人正得宠,人又和气,不是个刻薄的主儿。 主子何不往吉贵人那儿多跑一跑,设法多在吉贵人那儿留一留,如此,必能多见着皇上几面,和皇上也答上几句话,便是见不到,只当是看望看望吉贵人了,这法子对主子也是绝无害处的!” 丽橙一口气说了个淋漓畅快,才觉得心中“扑通、扑通”只是乱跳。 半晌,张贵人才冷淡地转过脸来,只生硬地抛出一句话,道:‘’说完了么?说完了便回去罢!” …… 吉灵沿着湖边走了回去,刚刚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只见小陈子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在门口。 他来来回回转悠着,一回头见到了吉灵,顿时眼中一亮,放出光芒,上前来“嚓嚓”两声打了袖子,跪下给吉灵请了安,才道出,原来他是奉皇上的旨意,请吉贵人到九洲清晏去一趟。 此时日头已高,吉灵跟着小陈子到了九洲清晏殿,一路行来,奴才仆役们皆跪地请安。 吉灵一路眼花缭乱地走来,待得到了殿内,那殿内极宽阔深广,而胤禛正负手站在案后,手中持了什么物事,瞧着吉灵,他便笑了,抬手道:“过来!” 吉灵上前去,请了安,胤禛见她要蹲下,几步上前来,便亲手把她扶起来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柔情涌动 胤禛抬手叩了叩桌上,道:“灵灵,你来瞧瞧。” 吉灵走过去,便见一张书册大小的泥金纸笺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她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 是妃嫔封号。 胤禛向侧边一撩起衣袍下摆,坐下在桌案边,示意吉灵到他身边。 他眉眼如春风舒展,满眼都是笑吟吟的温柔,只瞧着她缓声道:‘’灵灵,朕一早忙着政事,没来得及好好与你商量一番,这会儿才空下来。 前行圆明园前,你曾对朕说过,封号你要自己来选,还记得么?” 看着吉灵两眼放空,胤禛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叹道:“亏得朕最后定了这三个字。” 吉灵侧头去看。 第一个字是“宸”字。 胤禛解释给她听:“‘宸’,是北辰所在之处,也指帝王所居。所以,封号为‘宸’的妃嫔,是离皇帝最近的人。” 胤禛提了御笔,在那“宸”字上点了一滴丹朱,才神色悠然道:“这个字颇为雍容高华,朕心中很是喜欢,从前,亦未曾给过任何人此封号。 他嗓音清越,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嘴角微微上扬,瞧着吉灵:”灵灵,你是朕心中之人,朕把这封号留给你。” 吉灵抬脸对他笑了。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脸颊,不待她发话,又提笔在第二个字“穆”上,圈了一圈朱砂,手指一翻,转了御笔,用笔杆点了点,才道:“这个字——《周颂》里说‘于穆清庙’,《大雅》里也说‘穆穆皇皇’,指的都是温和、端庄、肃静之意。此字不但不俗,更兼有书卷气。” 他顿了顿,脸上略带遗憾地,又指着第三个字道:“最后还有个‘贤’字,若是论性情,灵灵倒是很贴切这封号,只可惜略有些普通了。” 吉灵看着他侧脸,忽然冷不丁地小声冒出来一句:“皇上,‘吉’字如何?“ 她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胤禛这么认真给她选了三个字,她还冲着他问出这句话,这不是明摆着扫他的兴么? 她在手里攥着帕子,小声解释道:“其实这么长时间,一直听人喊我‘吉贵人’,我……我都听习惯了。” 胤禛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 原来灵灵想的是这么个偷懒主意。 他怜爱地抬手摸了摸她头发,沉声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灵灵,选封号是有很多讲究的。” 趁着这机会,他给吉灵好好讲了一番,吉灵才明白——原来,除了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以外,妃嫔若直接用姓氏作封号…… 要么就是出身低微,连封号都不配有。 要么就是不得圣心,皇帝随意了事,连封号这件事都让宗人府直接跳过了。 当然,这主要针对的是嫔位以及嫔位以上。 毕竟清宫之中,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皆随皇上心意欢喜。但从嫔位开始,人数就有了限制。 也就是说,做贵人的时候,封号有没有尚且无关紧要,但是到了嫔这一级,就很重要了。 甚至从封号,可以揣摩出这个妃嫔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帝对她的看法,甚至……这个妃嫔未来的路可以走多长。 宸嫔、穆嫔、贤嫔…… 吉灵在心中默默把这几个字都念了一遍。 好像除了“穆嫔”听起来有点木木的,不大入耳,其他两个都很好听呢。 不过她心里还是更偏向于这个“贤”字的,贤良的贤,听起来比那个“宸”字低调很多。 “宸”实在是太华丽了,星光熠熠,一个嫔位用上这个字,似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若是宫里有贵妃、皇贵妃,倒是很适合这个封号。 但是她绝对不会再给四爷泼冷水了! 吉灵咽了口唾沫,抬起眼,迎着胤禛的目光,笑道:‘’皇上定夺吧,两个字确实都很好!这……这是皇上赏的封号,我听皇上的。” 胤禛本是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的,听她柔顺应承,他甚是高兴,便一笑,干脆利落地抬手,指着泥金纸笺上的那个“宸”字,道:“便是这个‘宸’字罢,朕封灵灵为宸嫔!” 等等,这个“宸”字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微微抬起眉毛,想了一瞬,心中忽然一亮——啊!宸妃! 这不是皇太极最宠爱的宸妃娘娘——海兰珠的封号吗? 那位让皇太极一往情深,爱得死去活来的宸妃娘娘啊。 吉灵屈膝打算谢恩,胤禛自然不让她蹲下,一弯腰伸手就把她人给扶起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就把她拥进怀里。 苏培盛见状,立即飞眉瞪眼地把内殿里的奴才都轰出去了。 吉灵依偎在胤禛肩膀上,闭着眼笑了,声音甜蜜地道:“谢皇上恩典。”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脸颊,笑着瞧进她眼睛里,过了一瞬,他才慢慢柔声道:“还有一事——如今既然在圆明园里,灵灵,你的居处便暂时安置在天然图画。 那小院朕瞧着颇为清雅,应是投你的性子,只是气派不足。不过瞧在它与九洲清晏离得甚近的份上,暂且委屈几月,待到冬至时回紫禁城里,朕再好好择一处宫苑给你。” 胤禛说到这儿,脸上忽然现出几分抱怨之色,絮絮道:“景阳宫太远,朕可不想再跑了!”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笑出来了。 吉灵抬起双手,缠住胤禛的腰,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我听皇上的!“ 胤禛低头去瞧她,就见她满足地笑着,眼睛也成了两只月牙儿,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对自己无限依赖、信任的神情。 他心里柔情涌动,不由得拥紧了吉灵,下巴轻轻厮摩着她鬓发。 …… 傍晚。 九洲清晏西北边,坦坦荡荡中。 乌拉那拉氏斜斜地倚在内室窗下,肩上披着一件单衣,殿里放了三只冰桶,加上黄昏时分,额殿内光线昏暗,竟然森森得有几分初秋的凄凉意。 乌拉那拉氏手中握着宗人府呈上的,给吉贵人行册封礼所选派的女官名单。 她并没有看那张名单,目光只是虚虚地落在空无处。 华容走了进来,屈膝低声道:‘’皇后娘娘。” 见乌拉那拉氏并无反应,她只好又加重了语气,复喊了一遍。 皇后全身一震,如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着华容,手中握着的那张名单便倏地滑在地上了。 宫人点起了宫灯。 乌拉那拉氏这一日不甚舒服,亦不许宫中灯烛明亮刺眼,只有两盏七转荷香灯袅袅地随风晃悠着,昏昏沉沉地照着殿里,灯火阑珊。 华容身旁,一只手伸了出来,慢慢捡起那张名单。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宸贤心意 “宸嫔……”,裕妃捡起那张名单,细细念着最上面给吉灵的封号。 乌拉那拉氏的眼光沉沉地扫了过来:“裕妃,你几时过来的?” 裕妃面上微现讶然,却仍然先给皇后屈膝行了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这才道:“不是皇后娘娘传召臣妾么?臣妾一听闻,立即就放下手头事情赶过来了。” 乌拉那拉氏抬手轻轻敲了敲额头,道:‘’瞧本宫这记性!是了,本宫这儿有几样新呈上来的西洋小玩意儿,想着弘昼应当喜欢,便让你来拿去。” 她转头吩咐宫人道:‘’都出去吧。” 待到宫人关上门,皇后才笑吟吟地继续对裕妃道:“你们相聚的时候本来便不多,难得弘昼又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孩子,这西洋玩意儿从你手中给他,自然更加亲厚。” 裕妃听她提到弘昼,一脸掩不住的自豪与欢喜,她抬手用帕子捂了嘴笑道:‘’瞧皇后娘娘这话说的!您是弘昼的嫡母,是弘昼最该孝顺的皇额娘!这西洋物事,臣妾从来瞧着稀罕,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一片美意,臣妾便先替弘昼收着,赶明儿见到他时,跟他好好说一说皇后娘娘对他的疼爱!” 乌拉那拉氏也笑了,抬手撑着额头,枯瘦的手指上,金累丝九凤戒子灿然生光。 那戒子还是康熙四十八年,她还在雍亲王府做嫡福晋时,康熙爷赏赐的。 她那时戴着正好,这几年,人熬着心力,熬着熬着,就瘦了不少,眼看着这只戒子都能在手指上转动了。 乌拉那拉氏地低声道:‘’裕妃,这明面上,本宫是一碗水端平,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本宫总是要多向着你们母子一些的,你可知?” 裕妃抬头看乌拉那拉氏,两人目光一撞,裕妃立即垂头小心道:‘’臣妾如何不知?皇后娘娘,臣妾与五阿哥……都仰仗着皇后娘娘呢!” 乌拉那拉氏短叹了一声,向后微微一一仰,手指弯曲起来,将那戒子脱了下来,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这才亲热地笑道:“行了,咱们都是故人,这仰仗不仰仗的场面话就别说了,本宫是个无用的,没准儿,到头来,本宫还要指望你和五阿哥呢!” 这话说的就很重了。 裕妃被一吓,像一根面条似的,哧溜就从椅子上直接滑下来了,连站都没站起,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臣妾惶恐!皇后娘娘怎的这般说话,臣妾不敢!” 乌拉那拉氏伸手扶住裕妃,她长眉入鬓,斜斜地只是将一对凤眸挑上去,瞧着裕妃,声音低不可闻:‘’说什么敢不敢的?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还不是都看天心定夺!” 她凑在裕妃耳边,低声道:‘’皇上心思,谁也猜不透。面上夸赞的,未必心里就是真的赞赏;面上淡淡的,也未必心里便看得轻!” 裕妃不料皇后今日竟忽然与自己提到这些事,还说得如此堂堂,一时间瞠目,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撑着手,眼睁睁地看着皇后。 乌拉那拉氏眯着眼,瞧了裕妃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一拂袖子,面色端肃道:“你过来。” 裕妃凑到皇后面前,不敢抬头直视她,便微微垂了眼,目光落在皇后满身凰绣上。 只听皇后一字一字悄然道:“你是觉得你身份不够尊贵,是么?可是本宫提醒你——钮祜禄氏的身份,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高。” 裕妃低着头,知道皇后说的都是实情——钮祜禄氏,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满族八大姓之,如今正在渐渐褪去当年的光环,渐趋下落。 要不然,也不会只给熹嫔一个“藩邸格格”的待遇了。 乌拉那拉氏瞧着裕妃,一字一字道:“慈母爱子,非为报也——熹嫔如今如此上进,锐意进取,裕妃,你身为人母,还坐得住么?”‘ 裕妃跪在地上,只觉得鬓发间隐隐有涔涔的细汗透出,她低声道:“皇后娘娘,您别忘了,紫禁城里,长春宫那儿还有一位呢!” 乌拉那拉氏知道她指的是齐妃的三阿哥弘时。 她凤眸一眯,却并不回答裕妃的这句话,只是抬手接过那张吉灵封嫔的名单,递给裕妃,悠声道:“你且看看这个。” 裕妃接过来,瞥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道:‘’臣妾知道,皇上将封吉贵人为宸嫔。” 乌拉那拉氏点点头。 似是觉得冷了,她微微捂了捂自己鼻尖,这才冷冷瞧着远处,并不看裕妃,语气沉重凝缓地道:“皇上,本来还想给她一个‘贤’字,最后才定了这个‘宸’字!你仔细想想这两个字。” 她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微微闭上眼,似乎是疲倦已极。 裕妃口中喃喃自语道:‘’宸、贤……” 她眉尖一动,神情一凝,倏忽望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面色阴郁,沉沉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你想到了。” 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抬起手,仰头随手梳了梳那七转荷花灯下明黄色的穗子,这才语气泠然地道:‘’当年,太宗皇帝宠爱敏惠恭和元妃甚浓。 敏惠恭和元妃刚刚生下皇八子,太宗皇帝便大赦天下——此等皇后生嫡子才能享的尊荣,居然这般施施然加在一个妃子身上,简直闻所未闻!” 她顿了顿,又道:“敏惠恭和元妃在世时,封号为宸——这位宸妃娘娘,生生压得孝端文皇后与孝庄文皇后喘不过气来! 而不过短短十几年后,世祖皇帝甚宠爱孝献皇后董鄂氏,孝献皇后初入宫,便封为‘贤妃’,一月之后,便升为皇贵妃。之后,孝献皇后生下皇四子,世祖皇帝甚至说出‘此乃朕第一子’的话出来!” 乌拉那拉氏转过身来,瞧着裕妃,神色似笑非笑道:“这两位的封号,一个是‘宸’、一个是‘贤’,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意,还不是呼之欲出么?” 她盯着裕妃,低声道:“未来的宸嫔、若是……” 她低手,指了指自己腹部,随后便不说话了。 裕妃怔怔地抬头瞧着皇后。 天边,一声惊雷轰然炸起。 万卷层云如马群一般,向圆明园的上方黑压压地奔涌过来。 一场暴雨轰然洒下,天地间飘荡着层层雨雾,宫人在坦坦荡荡的飞檐下快速奔走着,关起一扇扇雕花窗户。 裕妃似是自言自语,摇头道:“皇后娘娘,孩子们都已长成了,那位……她来不及!” 乌拉那拉氏冷冷瞧了她一眼,轻声道:“那未必见得。稚子最堪怜!” 裕妃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 裕妃走后,皇后笔直地站在殿中,只有华容捧着一碗松针雪茶,沉默地陪在皇后身后。 乌拉那拉氏慢慢转身,垂眼看着那盏茶盖,低声道:‘’祸莫大于轻敌。是本宫成全了她,也是本宫小视了她。一年不到,已经连升两级,如今,瞧着皇上这劲头……” 她的眼光沉沉地扫过殿中,那是一种藐视万物,却又色厉内荏的神情。华容看在眼里,口中便宽慰道:“皇后娘娘,您别多想,且放宽心,不过是个封嫔!再说了——宫里的情势,谁得宠,谁不得宠的,常有生变,算不得数! 只有您,才是六宫之上,最最尊贵的皇后。以您的身份,便是为那吉贵人劳神一晌,都是不值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喜事连连之封嫔 九月初,封嫔前一日,内务府已经将嫔位受册封礼,按制所要用的吉服、朝服等一应送来了吉灵的天然图画。 还有一位引导的女官随侍在侧,是专门来给吉灵讲封嫔当日礼仪的。 这就比当时做贵人要复杂多了。 吉灵坐直了腰板,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她讲,有不甚明白的地方,就打断她,细细地问第二遍。 那女官自然不敢怠慢,皆神色恭谨、轻声慢语地给她解释清楚了。 天然图画的庭院中,小芬子一早就指着两个杂役太监,将地上铺上了老大一块红绸锦布。 此时,封嫔的赏赐源源不断地被内务府的人送进来,到最后,有的箱子实在没地方放了,外面还在往里送,只好高高低低地堆叠起来。 麒麟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在高低不同的箱子之间跳来跳去,快乐地穿梭着,好像也知道吉灵即将成为宸嫔娘娘,小芬子几次走路都差点被这一小团毛茸茸给绊到。 碧雪忙得恨不得生出六只眼珠子,八只手来,哪里还有工夫能管得着麒麟?她偶一回身,正好看见麒麟跳到最高处一只小箱子上。 那小箱子不知装的是甚么物事,此时随着麒麟的动作,摇摇欲坠。 碧雪急得直跺脚,斥道:“小祖宗哟!快下来!“ 麒麟站在上面,仗着碧雪够不到,冲着她一歪脑袋:略略略…… 然后,小洋子正好经过,他转眼瞥见,便沉默着走过来,一伸手就利落地把麒麟给捞下来了,双手交给碧雪。 碧雪接过麒麟,抱在怀中,面色微红地低头道:“多谢!” 待得她抬起头来,小洋子早就已经走远了。 一些又沉又大的箱子,已经渐渐被小芬子等人抬了进北边厢房,剩下的琐碎细软,其实收拾起来是最耗费精力和时间的。 七喜在旁边,听着内务府的人把余下的条目报完,将赏赐册子接过,一一对过。 等到内务府的人走了以后,她捧着赏赐册子,脸都快贴了上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决定先从封嫔的吉服、朝服开始收拾起。 贵人主子即将成为宸嫔娘娘,按照宫里的规矩,光是朝冠就有三顶:夏季一顶,冬季一顶。 夏季的是细腻柔嫩的天鹅绒顶子,冬季的则是染貂朝冠。 此外,还有一顶春秋戴的金累丝二翟鸟朝冠,按照宫里妃嫔们用珍珠的规格等级——这顶朝冠,最顶上用的,是和田大枣大小的无光东珠一颗;左右各有一颗四等珍珠;再下面是一圈淡金色的小珍珠环绕。细细巧巧的镶玉石花枝垂,缀在朝冠后面。 最底下是镶金托底的珊瑚装饰。 碧雪看得都有点眼珠子挪不动了——嫔位娘娘的朝冠,她不是没见过,但是内务府给贵人主子送来的这顶,似乎格外精致华美呢。 两个人捧着呈给吉灵。 吉灵托在手中试了一下,差点没摔了——亏得七喜在下面一把接住了。 好重!幸亏这朝冠不是天天要带的,否则这样压在头顶上,迟早变成秃头! 吉灵又低头看了看嫔位的朝服。 和朝冠一样,这嫔位的朝服也有冬夏之分。 她马上封嫔就要穿的,是夏季朝服——用的是石青片金缘,领后垂着金黄色丝绦,下面是万福万寿的图案,裙片上装饰着珊瑚坠角,走起路来,玲珑摇曳。 冬季的那件朝服则是香色,除了质地厚度不同,图案与夏季的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裙片上加了金色海龙缘,海龙缘纹的下端,以红色织锦寿字缎收束结口,端庄高华中亦有楚楚动人。 另外还有配套的朝珠——皇后的朝珠是东珠质地,皇贵妃和贵妃的朝珠是三等珍珠质地,到了妃位和嫔位,朝珠就是珊瑚质地的了。 眼前吉灵将用的这串朝珠,就是红宝石大坠角,由三串珊瑚小珠组成“纪捻”,质地细腻,色泽清透。 这些华服美冠已经占了五只大得能装下一个成年人的箱子。 更别提还有胤禛赏赐的一堆琳琅满目的首饰,以及各色轻软金贵的布料…… 四爷啊……喜欢谁,就恨不得一挥手,把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谁。 七喜一边收着,一边轻轻叩了叩那首饰盒子,瞧了碧雪一眼,一副“看!主子就说不用带太多衣裳、首饰来圆明园吧!到这儿自然就会有。”的表情。 等到把所有的这些衣裳都收进里屋里的描金花鸟四脚大衣橱后,橱门就几乎快关不上了。 七喜和碧雪只能重新又把衣服全部一件件拿出来,仔细叠好,再头尾交错开放进去,尽量节省空间——但有的衣裳上面又有立体的花钿珠翠,若是强行压着了,便会损坏。 她和碧雪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把这些华服霓裳都请进了柜子里。 这当儿吉灵正好出去转悠——去小芬子收拾的北厢房那儿,去看大件物品了,不一会儿她才抱着麒麟回来,进屋了就把麒麟往地上一放。 她笑眯眯地就问七喜:“朝服收好了吗?” 七喜正跪在地褥上收拾,还没来得及说话,碧雪笑着点头道:“主子,都收拾进衣橱了呢。” 吉灵不假思索地走到衣柜旁边,一边笑着道:“不错,我来瞧瞧!”,一边打开门, 七喜一转头,刚刚瞥见,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衣橱里的衣服,顿时如五色斑斓的洪水一般,哗啦啦地全涌了出来。 麒麟是一直跟在吉灵脚边跑来跑去的,这时候它瞬间就被衣服埋住了。 吉灵:……! 她立即就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拽着麒麟的小短腿,把它从一堆衣服山里扒拉出来。 幸亏都是轻软衣物,麒麟也没受伤。 它撑着四只小短腿,顶着一脑袋的乱毛,甩了甩头上的线头,站了起来,表情有点懵。 吉灵看着满柜子的衣裳,忽然就想起了穿越之前,自己在手机上用过的一个衣橱管理软件,便捷又好用,只要把衣服拍照上传,就可以分门别类进行管理了,查找起来也很方便。 不过如今是雍正年间,这……也只能想想。 这一晚,天然图画里,几个陪着吉常在从景阳宫西侧院患难时候走过来的奴才,都很激动。 主子就要荣升嫔位,成为宸嫔娘娘了!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前途就是奴才的前途,更何况是像吉贵人这样好伺候,又心善的主子! 能够待在吉贵人身边伺候,简直就是掉进福窝了。 七喜更是高兴的一夜都没睡。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夜里大概四点的时候,七喜精神十足,掐着点看着时辰,就趴在吉灵床头,把她给轻轻推醒了。 吉灵一睁眼,先看见的是昏暗光线中,七喜和碧雪两个姑娘,笑得露出了雪白的门牙,两人就跟两只大猫头鹰似的,只差眼睛没露绿光了,齐声道:“宸嫔娘娘!奴才们伺候宸嫔娘娘起床吧!” 吉灵用被子蒙住脸,在床上哼哼唧唧翻滚了一圈,然后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凭毅力坐了起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清宫里,不管什么仪式都喜欢一大早进行!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用小刷子细细地把眼部遮瑕做好。 好妆底为先,一个漂亮的妆容,离不开认真的打底和遮暇。 果然黑眼圈一去除,整个人看起来顿时有了神采,再加上眼影,眼线…… 因着今日是吉灵的大日子,封嫔朝服又是端庄沉稳,浓重大气的颜色,吉灵特地把妆容稍画得浓了一些。 妆容一重,人的气场仿佛也跟着变了。 待到七喜和碧雪将嫔位的朝服和朝冠伺候着吉灵穿上,两个宫女望着镜子里的吉灵,都有些呆住了。 贵人主子的身姿本是略偏单薄了些,可朝服的肩膀设计恰好很巧妙地掩饰了这一点,更增添了一份威仪。 吉灵望向镜子里。 镜子中的宫装女子,朝冠之下,秀眉如远山,眉峰处最浓,越向后越淡,眉尾渺如云烟,细细隐隐地飞进鬓发里。 双眉之下,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一片坦然——不,与其说是坦然,倒不如说是安全感更恰当。 那种被人全心全意呵护、疼爱着的安全感。 她望着镜中人,翘起嘴角。 镜中的宸嫔娘娘也在望着她,嫣然一笑。 待到装扮好之后,吉灵早膳没敢多吃,简单地垫了一点小糕点,还是干巴巴的毫无水分的那种,毕竟这一身衣裳不方便,更何况头上还戴着朝冠呢! 然后她就开始等啊等。 等到她渴的受不了,又抿了一口江米粥以后,终于到了辰时初刻——这是钦天监给的吉时。 仪礼开始了。 天然图画的庭院中,早就铺设好了节案、香案,内中东西分置册案和宝案,内銮仪卫早在宫门外设了嫔位彩仗。 女官和两队仪礼内侍也是早早就到的,等了许久了。见吉时已到,便从两侧彩仗之内,端肃地迈起步子,走进了天然图画。 册礼内侍一人执节,一人手中捧着宝册,所谓“持节赍册”,神色庄重,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到香案面前,女官才开始宣读册封的旨意。 吉灵被七喜扶着,颤巍巍地跪下接旨,她还没习惯戴着头上的朝冠,一直不断提醒着自己动作幅度要小一点。 别低头,朝冠会掉。 “……贵人吉氏,德表柔嘉。心昭淑慎。翼中闺而克协。绳矩明衷。兹晋封尔为宸嫔。锡之册印。尚其钦承彝典,宣四德以延庥,益荷恩光……钦此。” 前面听着还美滋滋,后面的话,吉灵就听得就云里雾里了。 不过没事儿,听懂了“贵人吉氏”、“晋封尔为宸嫔”这几个字就可以了。 直到“钦此”两个字出来,吉灵知道,下面得赶紧叩谢天恩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喜事连连之有孕 按照前一日教习的礼仪程序,吉灵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嫔位的册宝——那金宝、金册上皆有满文。 女官引着她在拜位北面跪下,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这个礼仪是前一天女官跟她细细讲过的,不但把每个动作都给她解释到位了,还恭恭敬敬的给她示范了两遍,连细节都有。 比如跪下去之前要神色庄重肃穆地提一口气——拜的时候还不能呼哧呼哧地出气,得保持着,等到拜完才能快速换气,深深地再提一口气,准备下一次行礼。 吉灵当时就听傻了。 但是她记得仔细,做的也很好。就连持礼女官在旁边看着,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三跪三拜大礼还是相当繁缛的,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扶着,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跪下,一会儿叩首,一会儿又低头……加之脑袋上还有个超级沉重的朝冠。 吉灵不一会儿,就有点眼冒金星,懵懵的了。 麒麟被小洋子紧紧抱着,在旁边看着,它自然看不懂主人在做什么,也是一脸懵。 等到终于行完了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册礼内监捧着节,又从彩仗之内,一步步神色肃穆端庄地踱出了天然图画。 按照女官口中低声提醒着的程序,刚刚受封成为宸嫔的吉灵,需要跟在那两位册礼内监后面,在嫔位内銮彩仗的前引开路下,走到九洲清晏的宫门内道右边。 若是在紫禁城里,她就需要走到景运门。 但是在圆明园,九洲清晏殿的宫门内道右侧,就代替了景运门的意义。 嫔位彩仗迤逦,一路行来,路上遇到的一些贵人、常在纷纷避让在两旁,屈膝行礼。 眼看着吉灵的宸嫔彩仗过去,不少人驻足观望,向着吉灵的背影投出艳羡的目光。 嫔位彩仗后面是跟着嫔位娘娘的肩舆的,但是此时册封之礼尚未完全结束,按照规矩,受封妃嫔必须要用自己的脚,一步步去走到目的地。 七喜抬头皱眉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也不巧,万里无云,热的一塌糊涂,她略跟在吉灵的侧后方,就看见自家主子朝冠之下,隐隐已经流下了三四道汗水,顺着衣领蜿蜒淌进脖子里。 主子没抬手擦过一次。 她只是按规矩,双手端持朝珠在前,随着册礼内监的步履节奏,一步又一步,稳稳地向前走着。 七喜默默凝视着吉灵的侧影,忽然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并不是在圆明园中行封嫔之礼,而是在紫禁城中行册封皇贵妃大典。 …… 终于到了九洲清晏的宫门内道右侧。 封嫔之前,礼部早已向皇帝提供了适当级别的大臣名单,奏请皇帝从中钦定一位正使和一位副使,礼部鸿胪寺亦安排专人,将节案、册案、宝案摆放在此等候。 此时,正副使官员正在此等候。 吉灵走到此,女官便遥遥地阻了她不再上前。 那两名册礼内监仍然慢慢踱步,跟两只螃蟹似的,一晃一悠,慢慢走过去,表情凝重地将手中的节,缓缓伸手交给正使官员。 那正使官员也以同样的慢动作,微扬袖口,慢慢接过节。 正使官员背后的那名副使,动作比正使还要慢,随着正使官员的礼仪,缓缓向册礼内监点了点头。 吉灵额头上,终于有一滴汗蜿蜒淌了下来,正漫进她眼睛里,咸咸的让她眼睛有点睁不开。 站在夏天大太阳下暴晒着的吉灵眯着一只眼:……(╥╯^╰╥) 正副使官员的交接仪式终于结束了,他们转身去正大光明殿等候复命、还节——此时皇帝尚在正大光明殿中接见众臣。 册礼内监、女官见正副使官员走了,一转身顿时满面堆笑,说了好些恭维话,又向吉灵行了恭贺礼,随后带着奴才们均退出。 至此,册封嫔位的仪式总算是基本结束了…… 等等,还没完! 按照清宫规矩,这时候,受封妃嫔还得去给皇上、皇后、皇太后谢恩。 宫里没有皇太后。 皇上此时在上朝。 那便要先给皇后谢恩了。 是的,皇后还在坦坦荡荡中,按制,等着新晋的宸嫔娘娘过来谢恩。 众妃嫔也会在那儿等着——当然,只限于嫔位及嫔妃以上的妃嫔。 ……那其实就没几个人了——裕妃、熹嫔、懋嫔、谦嫔。 吉灵没敢耽搁,直接从九洲清晏宫道门口向西北方向行去,嫔位彩仗仍然跟在她后面。 去坦坦荡荡的路,是贴着后湖的南岸边走的,一条漂亮的沿湖观景道,走到底,就到了。 过了棕亭桥时,圆明园里的花木开得正绚烂,芬芳的气息随清风送来,暗香流溢。 七喜深深吸了一口那花香的芬芳,然后一抬眼,就发现,居然后湖对岸,隔了那么老远的距离,还有不少宫装丽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主子这儿。 吉灵也看到了。 后湖那边,雕梁重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她只看了一眼,就微微垂下头,转过了视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心中不知为何,却无端端掠过了《阿房宫赋》中的一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到了坦坦荡荡前,吉灵转头吩咐彩仗停下,早有皇后身边的宫人迎接在此,见着她便恭敬行礼道:“奴才给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客客气气地把人叫起了,举步向前走去,旁边有人高声唱道:“宸嫔娘娘到——!” 坦坦荡荡中,皇后乌拉那拉氏身穿了一身明黄色吉服,正端坐于凤座上,一脸神色欣慰的,与众妃嫔等着。 她胸前挂着三盘朝珠,中间是东珠朝珠,左右斜跨肩上的却是珊瑚朝珠。 皇后头上只戴了钿子,满头的金色,上有皇后和太后才能用的九凰图案,东珠灿然生光。 见吉灵一步步走进来,她坐直了身子,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腰板。 吉灵快步走到皇后面前,屈膝行礼,朗声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嫔妾前来给皇后娘娘谢恩。”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面色和悦地道:“好了,吉贵人……宸嫔快起来吧!” 吉灵谢恩,随后站起来,按例向裕妃娘娘行礼。 裕妃脸上的神色有点僵硬和不自然。 等到吉灵走到谦嫔、熹嫔、懋嫔面前时,这三人都从座位上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再不像从前她是贵人时,三人安然高坐。 懋嫔一脸温柔笑意,第一个就抢先了上来。 两人皆为嫔,按照平位见面行礼的礼仪,她与吉灵行了个同礼——两人双膝微曲,双手相碰。 刚刚行完礼,懋嫔就伸手亲热地握住了吉灵的手,笑道:‘’吉妹妹,恭喜了!咱们从前便是一宫里人,妹妹如今成了宸嫔……” 裕妃不屑地瞧了懋嫔一眼,心里满是鄙夷:这个懋嫔,还想着提醒宸嫔曾经一宫的情分,想让宸嫔关照关照她呢! 懋嫔面上虽是一脸喜气,心中却苦涩兼着一丝难言的嫉恨,酸得都要滴下水来了。 她熬了这么多年,还艰难又痛苦地生过女儿,一步步地,才算勉强爬到今日这个外人看来,尚算体面的嫔位。 还亏得皇上后宫不多!否则早被贵妃、妃给淹没了。 而眼前的这个吉氏,却短短一年之内,便从常在摇身一变,成了宸嫔娘娘。 她艰难熬到的成果,吉氏却唾手可得。 谦嫔见懋嫔一直拉住吉灵的手没放开,便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她弱风摆柳一般地上前来,肩膀轻轻一挨挤,把懋嫔挤到后面去了,又伸手拉住吉灵的手,握在手里不断搓揉,面上快笑成了一朵花:“恭喜宸嫔娘娘!恭喜哪!” 她说着,就已经屈下了膝盖,要给吉灵行同礼。 虽是同礼,但她蹲得快成了给高位妃嫔行礼的姿势。 见谦嫔身子蹲得格外低,吉灵赶紧托住她手肘,随着她,也屈了膝盖下去道:“不敢!不敢!” 谦嫔一看,立即又往下蹲了几分。 吉灵…… 这就很有点像饭桌上敬酒了——两个人为了表示礼貌,互相要把杯沿低于对方一点。 结果你低,我也低。双方低来低去…… 她抓住谦嫔的手肘,算是拖着她,才把这个同礼给行完了。 熹嫔上前来,不卑不亢地给她行了礼,只是柔声道了一句:‘’恭喜宸嫔。”便退后了。 乌拉那拉氏此时在凤座上,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裕妃,又瞧了一眼熹嫔,给裕妃使了个眼色。 眼见着各人行礼都完毕,乌拉那拉氏清了清嗓子,含笑开口道:“好了,如今宸嫔既已受封,咱们姐妹们就更热闹了!大家往后都要同心协力,亲厚友爱,不分彼此,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同心协力……不分彼此…… 吉灵微微琢磨着乌拉那拉氏的意思,正出神,就听皇后忽然又道:“宸嫔,今日是你受封的喜日子,本宫亦有给你的赏赐。” 她转头对华容点了点头。 华容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已经抬着一只箱子过来了。 吉灵本来以为皇后赏赐,肯定是珠宝首饰、玉器文玩之类,没想到也和四爷一个样,直接整了一只箱子出来。 这么大手笔! 她赶紧站起来,跪下给皇后乌拉那拉氏谢恩,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呕!”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的胃就好像忽然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只觉得猛地一阵酸水直往上冒,竟是忍也忍不住,直接呕了一口酸水出来。 皇后面前失仪啊! 幸亏反应快,她一把帕子捂住了,吐在帕子上了,七喜慌得连忙扶住了她。 皇后和几个妃嫔都张大了眼。 裕妃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撑着座椅扶手,声音晃晃荡荡地开了口:“宸嫔,你莫不是……” 第二百二十章 喜事连连之圣心大悦 裕妃和熹嫔都是生养过的,一眼扫过去,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皇后脸上神色也绷不住了,她平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有尺度,这时候却满脸动荡,只是下意识地,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道:“快扶宸嫔坐下。快扶宸嫔坐下……” 吉灵紧皱着眉头,抬手掐着脖子不敢动,生怕一挪步子,一抬眼,胃里一晃荡,又对着乌拉那拉氏吐了出来。 刚才不就是“谢皇后娘娘……呕!”吗? 宫女们立即搬来了绣墩, 后面膝盖弯上一阵触感,是绣墩已经搬来了。七喜和碧雪一边一个,扶着吉灵小心翼翼地坐下。 七喜心疼得不断用手顺着吉灵的后背,轻轻给自家主子抹着,希望能缓解一些她的不适。 又有奴才拿了只小盆给吉灵。 不看这只盆还好。一看它,仿佛就有心理暗示似的——吉灵喉头一紧,又要呕了。 她拼命忍着,轻轻推开盆。 谦嫔一转头,看见本来准备在吉灵座位旁的淡香茶,立即嘱咐身边宫女给吉灵送了过来。 茶水本是烫着刚刚斟上的,这么耽搁了一会儿,温度正好。 碧雪接过茶来,奉给吉灵,低声安慰道:“主子,仔细抿一口热茶漱漱口!” 乌拉那拉氏这时候算是回过神来了。 她凤眸一斜,捏着自己珐琅护甲,低头略微沉吟了一下,就抬头对华容吩咐:“请太医过来。” 华容走后,乌拉那拉氏一脸喜气洋洋,环视着众人,感慨道:“喜事,喜事,真真是喜事!宸嫔今日怕是要双喜临门了——若真是有了身孕,皇上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她顿了顿,对着吉灵细细嘱咐道:“宸嫔,你且好好歇着,千万不要胡乱走动,待得太医来瞧瞧。” 吉灵呕得一脸眼泪,用帕子胡乱擦了,哧溜吸了一下鼻涕,道:“嫔妾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了,实在惶恐,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一挑眉,轻轻嗔道:“宸嫔这时候还说这种傻话,没得叫人心疼!” 她环视周围,细声道:“你们听听!不怪皇上喜欢宸嫔,这样温柔的性子,别说皇上了,本宫见了,也是怜惜哪。” 吉灵撑着七喜的手臂借力,就见七喜脸上喜忧参半,喜的是——主子若是真的有身孕了,那将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势必将更加重要! 忧的是——一会儿太医来了诊断,还不知道主子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毕竟主子从前就身子孱弱,虽说这一年来好吃好喝地将养着,总算恢复了不少……但是中间毕竟有齐妃娘娘那一遭寒食伤身的算计。 亏得狄安太医后来仔细调养,也说了主子身子如今无碍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到底齐妃娘娘那一招有没有伤着主子的身体……谁也不能给个定论。 七喜想到这儿,就对长春宫恨得牙痒痒。 太医很快过来了,指挥着医徒放下药箱,先是不急不忙地给皇后娘娘跪叩行礼,又给吉灵和几位妃嫔都行了礼,这才开始诊断。 一连诊了两遍,太医很笃定地一抬手,对乌拉那拉氏扬声道:‘’皇后娘娘,宸嫔娘娘这是有喜了!” 乌拉那拉氏倏地攥紧了座椅扶手,珐琅护甲几乎掐进肉里去,脸上却笑容满面,:“当真?你可要看仔细了!” 那太医低着头伏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上,眼里微微掠过一丝不快——他还能看错?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确定无疑,确确实实是喜脉——宸嫔娘娘气血充足,脉象滑实有力而时有回旋,臣按之圆滑如按滚珠,这身孕已经一月有余了。” 殿中静默无声,众人都在脑子中飞快计算着日子——一月有余,往前倒退,那吉贵人就是七八月间有的身孕了。 那是什么时候?中元节之后?中秋节之前? 乌拉那拉氏一松手,含笑道:“好!” 她眼眉一垂,目光从手上戒子滑过一瞬,随即抬起头来,对着华容扬声道:“安排安排,遣人去,去正大光明,给皇上报喜罢!” 裕妃翻动了一下眼皮,瞧着皇后,随即又倏忽将视线收了回来。 懋嫔与谦嫔皆是笑容满面地对吉灵满口恭喜。 七喜和碧雪高兴的劲头就别提了! 若不是因着在坦坦荡荡中,两个人怕是早就敲锣打鼓地蹦起来了。 两个姑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咧着嘴笑,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 吉灵轻轻清了清嗓子,提醒着她们这还在外面——可不是咱们自家的院子! 她心里还有点没晃过神来——怀孕了?她居然怀孕了? 在现代,她都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感觉,穿越到了这个时空,反而体验到了。 刚才那个呕酸水的孕吐——实在是很像发烧时候的呕吐。 反正都是胃不舒服的感觉。 不过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这呕吐,是肚子里一个小生命给她带来的。 是胤禛和她的孩子。 吉灵低下头,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心里涌上一股奇妙难言的滋味——隔着一层肚皮,里面正在孕育着胤禛的骨血。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说来,她可真是糊涂,因为月事时常有延后,这个月差不多到了该来月事的时候,一直没来,她也没在意。 她还以为是因为刚到了圆明园,一路车马奔波,加上新换了一个环境,身体还没有习惯过来,所以才导致月信延迟。 哪里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毕竟穿越过来这么久了,从给胤禛第一次侍寝,两人肌肤之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和她在一起时,胤禛是个能折腾的,对她更是百般疼爱,可是快一年了,都没个消息。 吉灵已经渐渐把这件事情淡化出头脑了。 没想到这喜脉说来就来了。 太医转了个身子,给吉灵磕头道:“恭喜宸嫔娘娘!” 他又调转了身子,给乌拉那拉氏磕头,口中亦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宸嫔娘娘从前身子毕竟孱弱,加上这又是头一次有喜,需得小心将养着,不可走动太过,操劳过多,最紧要不可忧虑伤神。” 乌拉那拉氏点头道:“今日撞上她的册嫔礼,这般劳碌了许久,也是没曾想到的事情。” 太医点头道:‘’是,确是不能劳碌。” 她略微一侧头,对着吉灵扬了扬眉毛,一脸贤惠神色道:“宸嫔,这会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吉灵站起身,勉强屈膝行礼要回话,乌拉那拉氏见状,连忙笑着向下一压手,道:“不必,宸嫔坐着回话便好。” 吉灵一脸柔顺地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缓了一缓,这会儿好多了。” 裕妃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就忽然冷不丁地插话道:“生养孩子便是这么辛苦,此时最多便是呕酸水,吃不下饭,夜不能寐,倒也不算什么。需知后面还有一遭大坎儿要过呢!” 吉灵知道她说的是生孩子。 裕妃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脸关心的看着吉灵:“宸嫔这张小脸,瞧着煞白煞白的,身板也单薄,这以后的苦处,怕是还不知道呢!” 皇后瞧了裕妃一眼,轻声道:“裕妃,你也真是的,你是生养过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宸嫔还不知道轻重,你何苦捡着这些真话来吓她!” 吉灵只是微笑着垂头。 裕妃对着乌拉那拉氏,俯下宽厚的肩膀,笑着垂头道:“是臣妾多言了!臣妾妇道人家,说到这些事儿,便止不住地多拉扯了几句,宸嫔,你可别往心里去,好好养胎便是。”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中却微露不悦。 裕妃忽然想到,皇后也是至今未曾生养的,不由得心里悚然一跳,顿时闭上了嘴。 皇后站起身。 吉灵才发觉乌拉那拉氏今日穿了一双绝对高的高跟鞋——超高底花盆底鞋,那鞋跟的高度……超级夸张,简直比鞋面的长度还要长。 乌拉那拉氏这样一穿,身高顿时有了优势,凭空添了一股气势。 她走到吉灵面前,笑着道:“宸嫔有喜,加之一向婉顺恭敬,谢恩的训诫,本宫就免了,早些回去歇着罢!正大光明俺那儿,皇上恐怕这时候已经得了信了。” 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扶着,给乌拉那拉氏请安告退。 她出了坦坦荡荡,嫔位的肩舆已经在门口等着她。那几个侍轿太监见吉灵过来,皆打千儿齐声道:“宸嫔娘娘!” 清宫之内,肩舆或轿子是妃嫔们重要的一项交通工具,肩舆不设帷幔,上面随着季节情况各有遮挡,也有不遮挡的。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吉灵上了肩舆,吉灵知道自己是孕妇了,也是分外小心,摸着肚子缓缓坐了下来。 那肩舆上早就铺了带淡金边锦花薄垫,因着是夏日,薄垫旁一圈清凉水滑的竹蔑片,铺排有序,触手温润生凉。 胤禛赐过轿子给她,但是坐肩舆,她还是第一次。 这看起来,就是一只行走的椅子嘛! 吉灵将手搭在扶手上,这才明白了肩舆的好处——这个扶手设计的太舒服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就叫符合人体工程学。 手臂搁在上面,正好流畅地顺着肩线垂下来。 最下面放手腕的地方,还有两处都很贴心地包裹了锦缎,让手腕的凸起之处能得到承托支撑。 那肩舆的扶手也是上好的黄竹做的,水滑水滑的。 “宸嫔娘娘起驾——!” 随着一声唱,肩舆稳稳地被抬起来了,直到有侍轿太监肩膀那么高。 离地面还挺远。 吉灵:(>﹏<)我有点恐高……!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地跟在肩舆两边走着,七喜一转头,看见吉灵缩着脖子眯着眼,跟个小狗熊一样地缩在椅子上,一只手还在捂着小肚子。 她赶紧就伸出手,紧紧攥着吉灵的手,悄声安慰她道:“主子,您这是没坐习惯,往后便好了!” 肩舆在前,嫔位的彩仗跟在后面,一时间前呼后拥,远远看起来气派十足。 …… 正大光明殿。 这座正大光明殿位于圆明园前湖之南,与九洲清晏隔湖相对。 苍松掩映下,气势宏伟的卷棚歇山顶大殿庄严肃穆。 殿前月台上的四座鼎炉,寓意天下太平——每当上朝之时,鼎炉就要点火生烟。 正殿中,迎面一进去,巨大的雕龙金漆屏风上,雕龙活灵活现,威势赫赫,欲要飞腾而去。 胤禛的龙座亦是通身雕刻金龙。 龙座后侧边,是一对对甪端、仙鹤、宝象、香筒和香炉。 正殿上方,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正大光明”,正是胤禛自己亲笔手书。 大殿的一边,是圆明园全景图,所有景观在图上一览无余 胤禛今日政事结束得早,册嫔的封礼正、副使在外间值房等了半晌,待到见臣工们鱼列而出,这才来皇上面前覆了命,胤禛听闻一切顺利,自是满意。因着心情颇好,还夸了几句那正、副使官员。 这是闲话,暂且不提。 此时,胤禛站在龙案之后,一手扶在龙椅靠背之上,一手看着面前的奏报。 他腰间,闲闲系着一条金色镶墨色宝石腰带,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身姿精悍,英气勃发。剑眉之下,胤禛双眸深邃,透露着帝王威仪与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坦坦荡荡过来报信的太监姓米,叫米玉贵,原来是坤宁宫尚皇后凤驾的首领太监,也算是皇后身边能叫得上名字的,有头有脸的太监。 他刚刚到了正大光明殿面前,御前的小太监已经有识出他的,一面笑着一面就大老远地迎过来了。还隔着老远,已经伸袖子去给他拍打袍子上一路过来沾上的浮尘,又悄眉悄眼地跟他比划着手势,道:“米公公,皇上这会儿还在里面呢,怕是不得空。” 米玉贵抽了抽鼻孔,嗯了一声,心道:我说出个消息,皇上准保马上得空! 他压着扑通扑通跳着的心思,四面瞅了瞅,那小太监知道他在找小陈子,便低声道:“今日陈公公凑巧出去办差了,一时半会儿不得回呢!” 米玉贵哦了一声,正要说话,一转眼瞅见养心殿太监景田迈着步子往这儿来了。 景田也是苏培盛的徒弟,当年一手带出来的,如今是和小陈子同样的等级。 米玉贵就看他到了自己面前,笑吟吟地伸了手,向他肩上一拍,低低喝了一声道:“好一阵子没见老哥了,兄弟正想着去瞧瞧老哥呢!” 米玉贵还记得景田原先的样子——宽脑门,大额头,又瘦又小,虽然不难看,但长得不甚体面。 不知怎么的,自从跟了苏培盛做徒弟以后,他很是胖了些,个子也拔高了,连带着大脑门子都不显得那般扎眼了。一笑起来,还会露出一排齐整的门牙来,微微带了点憨厚的意思。 就是这种憨厚的神气,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老实而可靠——实质是如何,米玉贵就不得而知了。 米玉贵不能再等小陈子进去给苏培盛递话了,他招招手跟景田道:“透个好事儿给你师父——天大的喜事:太医来看过了,宸嫔娘娘有喜了!” 他说完,就一巴掌拍在景田身后,意思是让他快进去。 景田眨巴着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宸嫔娘娘?” 米玉贵快要被他蠢哭了,他一瞪眼,杀鸡抹脖子一般地道:“就是从前的吉贵人哪!” 景田一叠声地哦哦,顿时恍然大悟——没错,这对皇上来说,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然后他哧溜一转身,小跑着就进去了。 米玉贵看着他的背影,转过身背手摇了摇头。 在经过苏培盛身边时,景田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的,但他一心只想着报喜信,没顾着多想,他扑通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磕头,激动地道:“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奴才给皇上报喜,皇上大喜了!” 帝王的视线转了过来,深沉得看不见底。 景田不敢仰视皇帝,只是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皇后娘娘方才遣人来报——宸嫔娘娘……有喜了!” 胤禛倏地站了起来,道:“什么?” 苏培盛在旁边,就听皇帝声音里竟欢喜得微微有些颤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喜事连连之如珠似宝 景田叩首,满面堆笑道:“回万岁爷的话,宸嫔娘娘确实是有喜了!皇后娘娘那儿,太医已经诊过了!” 胤禛猛地吸了一口气,将手上折子“啪”地向桌案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口中大声道:“摆驾!” 苏培盛一叠声地应了,拂尘一甩,连忙跟上,经过景田时,他眼皮耷拉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瞥了景田一眼。 景田还沉浸在给头一个给皇上报喜的兴奋中,并没察觉。 胤禛走到宫门口时,恰巧一个笔墨太监正抱了一堆奏折,小碎步走着送进来,那奏折在他怀中堆叠得极高,几乎顶到了他下巴。 太监微微向后弯了腰,吃力地正加快了脚步,猝不及防地一转角,险些和皇帝撞上。 他惊得连忙刹住了脚。 但是怀里的奏折却没刹住车,随着惯性,一下子全部跌了出去。文武百官们的笔墨,顿时天女散花一般洒落了一地。 笔墨太监一下子就吓懵了。 反应过来以后,他扑通就跪下了,哆嗦着两只手,也不知是该先磕头给皇帝请罪,还是先去捡那些奏折。 “奴……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恕罪!”他活生生被吓成了结巴。 胤禛只是低头扫了一眼,脸上带着笑意,也没说一个字,匆匆地就大步而过。 等皇上走远了,那太监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一抬眼瞅见从正大光明殿里跟出来的景田,他呜呜咽咽地哭了:“景公公!我把折子摔了一地,皇上方才瞅着我,还笑了!……我怕呀!” 景田被他逗乐了,一袖子甩在他脸上,啐道:“嘿!你小子赶大运了,若是平日里,定然饶不了你一顿板子,可今儿赶上宸嫔娘娘有喜……” 他一拱手,悄声道:“龙心大悦呀!” …… 胤禛一边向外走,一边口中喜洋洋地落下话来:“御前的人,全部给朕,赏!” 众人满是笑脸,齐声道:“谢皇上!” 上了御驾,苏培盛才低声问胤禛道:“皇上,是往……” 景田这时候追上来了。 苏培盛弓着腰,抬头扫了他一眼,一努嘴。 景田气喘吁吁地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儿来的人说——宸嫔娘娘身子不适,已经回了天然图画了。” 苏培盛立即一挺腰板,扬声道:“摆驾天然图画——!” …… 天然图画中,吉灵被肩舆送回来,进了里屋里,坐下。 七喜给她脱掉了花盆底鞋,换上屋里的绣花拖鞋。 麒麟看吉灵脸色不好,很担心地绕着她的腿走来走去,最后趴在吉灵的脚面上不动了,只是一直抬着头,用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主人。 小达子也知道消息了,从膳房送了热羹汤来,和小芬子、小洋子一起跪在外厅里给主子道喜。 吉灵刚刚歇息没多久,就听见外间唱道:“皇上驾到……!” 七喜连忙扶着她起来,碧雪跪下去给她找鞋子,主仆三人,手忙脚乱地刚刚从里屋出来,到前厅,胤禛已经步履生风地踏进来了 吉灵上前来,微微屈了膝盖,刚要行礼,便已经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胤禛拥着她,神采飞扬地道:“朕在正大光明,一听见消息,就立刻过来了!灵灵,这是几时的事情?朕真是糊涂了,偏偏这时候行册嫔之礼,害得你半日奔波!” 吉灵看屋里屋外还有御前的人,微觉尴尬,低声回答胤禛道:“太医说……已经一月有余了。” 胤禛听了,心中更是后悔,想到就在前几日,自己还宿在吉灵这儿。 加上两人情意绵绵,自己情到浓时,多有放纵,更是不觉得。 他微微转头,就对苏培盛吩咐道:“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免去宸嫔一切请安事宜,圆明园中,大小典仪,出席与否,皆随宸嫔心意,任何人等,不得置喙!” 他顿了顿,又一抬手,命道:“着肖太医、童太医、安太医三人来天然图画,替宸嫔娘娘看诊。” 吉灵轻轻拉了拉胤禛的手腕,小声道:“皇上,我在坦坦荡荡的时候,太医已经诊过了。” 胤禛略略侧脸,瞥了她一眼,眉峰一皱道:“那不过是个初诊!如何安养,如何注意,自然是要细细诊看的,朕要他们,好好护着朕和灵灵的孩子!” 他说完,心中喜悦不胜,环视了吉灵身边众奴才一眼,转头对旁边御前人吩咐道:“天然图画上下,但凡在宸嫔身边伺候的,全部给朕赏!” 众奴才欢天喜地,跪下谢恩。 小芬子带头,大家齐齐道:“奴才谢皇上赏赐!恭喜皇上!恭喜宸嫔娘娘!” 院中气氛顿时上下欢腾起来。 胤禛展眉一笑,目光一落,扫过吉灵脚上的花盆底鞋,又看她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撑在桌子边角借力——这册嫔礼一折腾就是半天。 他一下就心疼了。 胤禛一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吉灵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迈进里屋,直到吉灵床前,他才俯下身,把怀中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七喜跟着追了进来,跑前跑后地拿了厚厚的妆花缎枕头,服侍着吉灵垫在身后,又搬来了凳子放在吉灵床头前。 胤禛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握住吉灵的手,含笑看着她。 他的五官线条如雕刻一般,历来是果断冷峻的,只有凝望她的时候,才会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如水。 胤禛握着吉灵的手,将她手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才深深瞧着她,抬手扶了扶她的头发,低声道:“灵灵,你身上可有哪儿不舒服? 不必拘着规矩,朕是你的倚靠,有什么想说的、担心的,尽可统统都告诉朕!” 吉灵靠着靠垫,两个腮帮子是滑稽的红扑扑——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心情高兴导致的,看起来就跟个喜洋洋的年画大娃娃似的。 年画娃娃两只手摸在小肚子上,眼睛热切而闪亮地看着胤禛,像是忍着什么话没说。 胤禛看出来了。 他有心想逗逗她,便硬是忍着笑没问。 果然,吉灵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憋住,小声地跟他强调:“皇上永远是我的倚靠……吗?” 胤禛埋首哈哈笑了出来,心中却细流涌动。 再抬起脸时,他脸上已经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吉灵。薄唇轻抿,温声道:“朕早已允了你:一生一世,朕疼灵灵!” 他伸了手臂,将吉灵拥在怀中,语气安逸沉稳:“朕给灵灵的封号起得甚好——宸为北辰。灵灵便如朕心中星辰,灿然可爱,朕看灵灵,如珠似宝。”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朕有什么俊的 吉灵抬起脸来看胤禛,恰在此时,外间低低传来宫人通报,道是三位太医已经来了。 胤禛头也不回,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又抬手给吉灵拎了拎被子,一手撑在膝盖上等着。 七喜引着安太医与另外两名太医进来,轻手轻脚地放下床上帷帐。 几人低头在门口磕了头,耳中闻得皇帝叫过来,才起身向内走去。 只见内屋里帷幕重重,皇帝俯身低头,正轻言软语,态度极温柔地陪着床帐中人。 除了安太医,另两人也知道这便是今日刚晋的宸嫔娘娘——从前的吉贵人,恰巧册嫔仪礼逢上身怀龙嗣,可谓双喜临门,前途不可限量。 三人便都团团又跪下去:“臣等见过宸嫔娘娘。” 胤禛点点头道:“你们好好瞧瞧。” 他怕几名太医见他在旁,难免畏惧拘谨,便起了身向窗下走去,坐在椅子上等着。 不多时,太医诊完,转身过来到窗下给皇帝覆命。 胤禛急切地问道:“如何?” 几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童太医,乃是擅长女科的圣手,此时便胡子微颤,颤颤巍巍道:“恭喜皇上!宸嫔娘娘脉象沉稳有力,胎像稳固,精心安养便好,只是……” 他面色微现尴尬,转头瞥了一眼肖太医,示意他说。 肖太医无奈,只好上前道:“不过,为宸嫔娘娘腹中龙嗣着想,还请皇上这几个月……切切不可再与娘娘太过亲近。需得……克制!” 吉灵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悟出了中间的意思——她抬头去瞧胤禛。 胤禛脸上掠过一丝自责与懊丧之色,倒并无尴尬。 他紧皱眉头,点了点头。 童太医又絮絮说了些注意之事,便出去开几服安养固肾气的方子,胤禛听着外间苏培盛引领那几位太医的声音,自己伸手在膝盖上一撑,复又走到吉灵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他并不言语。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不住捏揉。 吉灵就看四爷脸上的笑意都快荡漾出来了。 于是她自己也跟着他,咧嘴笑了。 胤禛半晌,才感叹道:“灵灵,朕知道你怀上了朕的孩子,一路上都恨不得立即飞过来——你不知道,朕有多欢喜!” “朕从前心里就在想:朕这般疼爱灵灵,怎的灵灵便是没动静?” 他抬手轻轻抚着吉灵脸颊,笑着缓缓摇头,道:“朕从不说——朕怕你着急,也怕给你心头担上愁虑,你本来身子便孱弱,朕如何不心疼。” 他顿了顿,脸颊轻轻挨擦着她手,道:“你有无孩子,朕都一样宠着你。” 吉灵仰着头望着她,心里暖暖的,一片情意涌动。 她伸手就去撒娇地抱住胤禛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眼中是一片明黄色,鼻中闻到的,也是惯来熟悉的,胤禛身上一直有的,淡淡的沉水香。 胤禛低声笑了起来,拥了她在肩上,脸颊贴住她额头轻轻挨擦,又仿佛不够似的,伸手把她整个人都拽进了怀里。 吉灵在胤禛怀里,仰头看着他下巴,轻轻地啄了胤禛下巴一口。 胤禛心头突地跳了一下——这是灵灵少有的主动。 他素来习惯了攻城略地,习惯了掌控与主导,无论什么时候,灵灵也只是在他怀里,被动地承受着。 他缓缓低下头,瞧着吉灵,眼中神色暧昧。 吉灵偷亲完了,心里很是得意,掐着胤禛的手指低头直笑。 但是被她撩到的四爷……心头就像有一簇火苗,熊熊地燃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努力地在脑海中想着方才太医说过的的“还请皇上这几个月……莫要与娘娘太过亲近。需得……克制!” 克制! 胤禛按住怀里人的脑袋,略略咬着牙道:“灵灵乖。” 吉灵果然听话地不动了。 但是她只安静了一会儿,又跟个多动症儿童似地,自个儿转过身开始嘀嘀咕咕了。 胤禛仔细一听,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乖乖听话。” 他哭笑不得,俯身从后面抱住吉灵,就看灵灵正在低头缓缓地摸着自己小肚子,一脸慈母的陶醉表情。 他一时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来,也伸出了手。 他的大手按在她的手上。 吉灵低头看着:胤禛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处微微凸起,除了食指、中指、大指上有握笔磨出的茧子,其他处皆是养尊处优。 四爷的大手灼热地包裹着她的手,十指缠绵,轻轻摩挲着她的肚子。 吉灵忽然就心里动了一下,半回头,低声对胤禛神神秘秘地道:“皇上,咱们摸乖乖,乖乖都知道。” 其实这话她也是半蒙半猜着说的。 按太医的说法,才一月有余——那孩子能有多大?应该就像娇嫩的花骨朵,还没抽芽吧? 胤禛笑眯眯逗着她:“乖乖?你是说咱们的孩子?” 吉灵点点头,笑得眯起了眼睛,小声道:“我想生个和皇上长得一模一样俊的孩子。” 四爷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居然难得地有了点羞赧。 他咳嗽了一声,抬手捏了捏手腕,稍稍一歪脖子,似漫不经心地道:“朕有什么俊的!” 然后吉灵就看见他嘴角抽了一下,往上得意地微微一翘,随即暗暗地掩饰住了。 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夸过他吧。 康熙爷不会,先朝的阿哥们之间不会,如今的后宫……应该也没人夸。 她忍着笑,注视着胤禛明明清俊雍容的侧脸——这句话,四爷其实也完全担得住。 她忽然就想到了念书时候看过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个京官要去外地任职了,启程前去和老师告别。老师嘱咐他说:“在外面做官不容易,凡事务必谨慎一些。” 这人就道:“学生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但凡见到人,我就送他一顶高帽子!这样,人家不至于为难我。” 老师听了很生气,表示为人要正直,怎么可以这样随意拍马屁呢? 这个人一见老师生气,立即就叹了一口气,大声回答说:“可是天底下像老师您这样不喜欢戴高帽的人,能有几个呢?” 他老师深深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对极了!” 那个人一出门,嘻嘻一笑,对旁人道:“我原来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 这个笑话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戳她的笑点——百试百灵。 果然,她一想到“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又捂着小肚子,吭哧吭哧笑起来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消息传遍 胤禛自然不知她笑什么,却被她的快乐感染了。 他抬手捏了捏她脸颊,微笑着听她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他才站起身道:“灵灵,朕一会儿前朝还召了大臣,有政事要议,你好好听太医的嘱咐,歇息半日。” 他扶着吉灵的肩膀让她躺了下来,亲手替她覆了薄被,这才扬声喊七喜进来。 七喜小步赶进来,见主子已经躺下了,立即蹑手蹑脚便去关上了那如意雕格花窗,又一卷卷放下碧色的湖竹蔑窗帘来。 屋内的光线立时幽暗了下来。 胤禛正要转身,吉灵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一怔,以为吉灵是舍不得自己走,便含笑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柔声道:“灵灵,朕允了你——待前朝的事请料理好了,晚上一得空,即刻便来陪你。” 吉灵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有一事想求皇上。” 胤禛毫不犹豫道:“你说。”, 他伸手握住她手,反问道:‘’朕与你之间,还用得着一个‘求’字吗?”说完,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吉灵笑着连连讨饶道:“我错了!以后定不这么说了!” 她把脑袋撒娇地歪在他手掌上,顿了顿,才道:“皇上,我所求之事,也不是什么教人犯难的头疼事——狄太医是一直看顾着我的,从开始到现在,我的病情恢复状况如何,他最清楚不过,我想……最好我整个儿怀孕期间,也要有狄太医问诊才好。” 胤禛怔了怔,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低头理了理袖口,道:“朕并非不愿意允你,只是童太医如何不好? 他年资深老,先帝在时,他便为后宫妃嫔问诊无数,加上又积家传六世女科之经验,再可靠不过,着他为你主诊,朕也放心些。”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又道:“灵灵,你既然惯了狄太医为你问诊,朕便指着他从旁协诊,两人一同负责如何?” 吉灵笑着就在枕头上抬起头,小鸡啄米一样,道:“谢皇上! 胤禛出了里屋,便听外间那几个太医凑在一起,低声商议, 他一抬手把童太医与狄太医两个人召过来,,按照吉灵的心意,吩咐了几句——命两人就在宸嫔娘娘有身孕期间,一同协诊。 童太医满口应承,直道皇上放心。 狄太医却眉间眼角微现忧色,不顾童太医连连对他抛出的眼色,跪下给胤禛禀报——道是宸嫔娘娘虽是脉息安和,饮食起居也尚好,但毕竟从前做常在时,身子孱弱,久病不愈,也没人给个好好照料。 如今却是要好好调理了。 胤禛听了,想到从前自己尚未注意到吉灵时,不知她拖着那瘦弱的病体,在景阳宫阴冷的西侧院里,受了多少罪。 没人疼,没人护着。 他想起来,心里便如钝刀子割肉一般的揪心。 狄太医低声道:“皇上不必忧心,宸嫔娘娘的身子,总是一日强健似一日的,便是如今的脉象,也是十分有力,臣不过是退一万步讲,做个万全之策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臣建议,给宸嫔娘娘开几服香砂和气饮,内用紫苏子、乌药、神曲、香附等,疏郁下气,再加之当归、生地,补肾固中,养血和肝,顾护胎气。” 他大着胆子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心中扑通直跳,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见皇帝正全神贯注看着他,脸上神情极认真地听着他说。 狄太医心中勇气倍增,又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他语音清朗,条理清顺,胤禛一边听,一边脸上神情渐渐和悦起来。 好不容易说完了,狄太医转头望了一眼童太医,只见童太医唇上胡子微颤,似笑非笑地也正转头看了他一眼。 便听皇帝吩咐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用!若是宫里没有,来跟朕禀,朕尽早着人去准备,务必将宸嫔身子护好!” 两人都连连应道:‘’臣谨遵皇上吩咐。”又磕下头去。 胤禛与几位太医走后,小芬子跟着去开药方了。 里屋里。 吉灵在枕头上一翻身,胃里一阵难受,顿时又有点想犯呕了。 七喜和碧雪听见动静,赶紧进来,一个给她拿盆接着,一个给她不停地抹着胸口。 吉灵只是吐了点酸水出来。 等到她终于不那么难受了,七喜和碧雪又伺候着送来热水和毛巾、茶叶水,给她漱口。 吉灵一连漱掉了四大杯香茶水,才觉得嘴里清爽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七喜已经拿来了乌梅糖,扶着她倚在床头,给她两颗含在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果然瞬间好了很多。 吉灵歇了一会儿,七喜忽然想起来一事,一边用帕子轻轻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低声问道:“主子,皇后娘娘赏赐的那箱东西……怎么办?” 她要是不说,吉灵都快忘了,这时候被她一提醒,她就问七喜道:“是什么?你可瞧了?” 七喜摇了摇头,小声道:‘’主子没吩咐,奴才们不敢擅自打开。” 吉灵一挥手就道:“去,快去瞧瞧,回头来禀我。” 七喜一下就从吉灵床头蹦起来了,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回来禀了,道是一套文房四宝,一套书案铺锦,还有一只香炉和两盒香。 吉灵点头道:“行了,再放回箱子里,让小洋子他们抬到库房里去吧。” 七喜应了,刚要出去,吉灵又叫住了她,慢慢道:“这些东西,我虽是不用,你们却要仔细用布裹好了,放的位置也要恭敬些,毕竟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七喜点了点头,又笑道:“主子,明儿怕是各宫娘娘都要来给主子送礼贺喜了!奴才倒是真的要捉着小洋子他们再将库房整一整——皇上的赏赐已经快堆出了厢房,若是再不整,只怕明儿个的贺礼又没地儿放了。主子且抓紧歇一歇,养养精神。” 吉灵将手缩进被子里,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用下巴压住被子边沿,这才微笑着嗯了一声,又细细叮嘱道:“赏赐都收好,明儿若是有人来,也别张扬给人瞧见。” 七喜笑嘻嘻地应了,还想再说什么,见吉灵已经闭上了眼,便缄口不言。 这一日晚上,胤禛议政完,果然又来了天然图画。 一夜之间,消息传遍了整个圆明园——宸嫔娘娘有孕、皇上大喜,连召三位太医看诊、夜晚处理完政务后,又从正大光明去了天然图画,彻夜未出…… 第二百二十四章 爱重 除了这些消息,皇帝还派了御前人去了皇后的坦坦荡荡,特地传了口谕,道是宸嫔娘娘有孕期间,一切请安、圆明园中如有节庆典仪,大小事宜皆免。 算是跟皇后打了个招呼。 最后,那御前人还不忘补刀,又叮嘱了一句皇帝的细致吩咐:“一切皆随宸嫔心意!” 哦,也不是不让参加——是一切都随着宸嫔的心情,她高兴来就来,她不高兴来就不来。 ……乌拉那拉氏一脸贤惠神色,微笑自若地应了。 好不容易撑着皮肉,维持着嘴角一丝端庄大方的笑容,看着御前人行礼告退走了,皇后的脸立刻就崩了。 她抬起手,用食中二指尖狠狠地杵着太阳穴——那儿有根青筋跳得慌,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一样,扑通扑通,上上下下,一团乱麻! 她斜斜地歪在凤座扶手上,肩膀似是冷了,向前面颓唐地缩起来。 华容看着担心不过,上前来轻轻扶着皇后的肩,有心想捡些宽慰的话来说,却发现居然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乌拉那拉氏的心里,就像吞了一块大石一般堵得慌——宸嫔有孕,已叫人无眠。 而如今,皇上如此对宸嫔如此的爱重,再想到爱新觉罗家不是没出过情种,更让她隐隐感到恐惧。 是的,恐惧。 …… 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胤禛陪伴的缘故,总之,吉灵没有再呕酸水,晚膳还进了不少饭菜,吃得甚是香甜。 小达子手上捏了细细一张单子,都是两位太医开给他的,替宸嫔娘娘准备膳食的注意事项。 最后,两位太医还留了个小医徒下来,站在天然图画的膳房里,比手画脚,指导了他一个时辰。 胤禛还嫌不够妥帖,又道以后宸嫔用膳可直接去九洲清晏提膳,九州清晏会专门给宸嫔拨一个膳房,专供她的膳。 这个晚上,胤禛陪着吉灵用膳。 开始,他还动了几筷子,等到后面糕点上桌了,胤禛就放下了筷子。 他克制着笑意,看她吃。 每次看吉灵全神贯注,双手捧着糕饼,飞快地咀嚼着,两只腮帮子连连鼓动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看笑了。 很好,胃口这么好,看来身体状况应是不错! 等到入寝的时候,两个人被奴才伺候着洗漱过,躺下了。 胤禛拥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拍背。 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他微笑着低头,听她倚在他肩窝里,给他讲笑话。 有的笑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先捂着嘴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胤禛也笑——倒不是被笑话逗乐的,是被她傻乐的。 等到灵灵终于结束了笑话大连串表演以后,他就开始给她说正事儿了——如今既是嫔位了,院子该有的奴才人数,还是得添上。 此外,还要来生养嬷嬷——因着如今院里都是些年轻宫女、小丫头,未有经验,若真是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提前警醒着,不至于出岔子。 他说到最后,就安慰地亲了亲她脸颊,声音温柔地哄她道:“朕知道你喜欢清静,但是有些人手,少不了!” 他就教她,像七喜、碧雪这种用惯了的,贴身的老人儿,自然放在屋里,其他新奴才或者不入眼的,都可以不近身边。 她想怎么安排都可以。 “还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朕说——朕未必思量得周全。”他摸着她脑袋,低沉着声音问她。 吉灵伸手抱了胤禛腰,慢慢摇头道:“没了。” 顿了顿,她又修改道:“暂时没了。” 胤禛嗯了一声,抬手一遍遍顺着她头发,眼见着时辰不早了,便柔声道:“乖乖睡罢。” 吉灵果然听话地闭上了眼。 他看着她脑袋渐渐垂了下来,就慢慢把手臂抽出来,向旁边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碰她的肚子了。 幸亏床足够大。 …… 第二日,胤禛走了以后,果然,上午众人便来贺喜了——还很小心地没来得太早,怕扰了宸嫔娘娘安胎休养。 如果说从前的景阳宫吉贵人是新晋之宠,紫禁城里的大红人,那么,现在的宸嫔娘娘几乎已经红的发紫,快要成为圆明园的第一大紫人了。 吉灵大约是睡到巳时以后,才喊七喜进来的。 正是上午艳阳最好的时候。 阳光从窗帘的格子里打进来,一格格地落在枕上,看得人心情也是一片明媚。 她起来梳洗,但凡动作稍微大一点,七喜就连声嘱咐小心。 今天早上的感觉就比昨天好多了,从睁眼到现在,就没呕过酸水,也没有任何不适。 吉灵低头摸了摸肚子:乖啊…… 等到吉灵换好了衣裳,又梳好了头,坐在膳桌旁边,就看见早膳里有一大盅乌梅粥。 她以前从来都不太爱吃这个的,因为会发酸。 但是今儿不一样,当她看到眼前这碗乌梅粥的时候,居然食指大动,坐下来就催着七喜快给她盛一碗。 果然孕妇口味就是会变化啊! 七喜给她用小碗装了粥,仔细送到她面前,小心叮嘱着道:“主子,小心烫。” 吉灵拿了勺子,细细地一口一口品了。 其实说是乌梅粥,那乌梅放得也极少,只不过在最上面星星点点地缀着一层意思罢了,权当提个味。 下面都是热腾腾的黑米粥,黑米固肾益气,粥里还夹着不少墨玉一般的黑豆,那黑豆的火候极足,煨得沙沙的,口儿都咧开了,一颗颗地仿佛在对她笑似的。 刚刚用完膳,连嘴还没擦呢,吉灵就听见院子里发出了一串小鸭子般的笑声,特别魔性。 是谦嫔第一个过来了,还带着李贵人。 “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李贵人人长得甜,笑得也特别甜蜜,脸上能直接挤出糖来。 吉灵叫起了。 谦嫔过来行了礼,见吉灵略略欠身,立刻一把把她手臂把住了。 小鸭子谦嫔又捂着嘴一阵笑,连珠炮一样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宸嫔娘娘如今身子愈发贵重,皇上都说了——免了您去皇后娘娘那儿的请安,大小事宜,一律可免,这圆明园里谁不知道——您如今就是皇上的心头肉!” 心头肉…… 谦嫔这马屁就略有点肉麻了,吉灵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虚扶了一下,让谦嫔起来,脸上还是客客气气的,笑着道:“我从前身子弱,皇上,皇后娘娘都是知道的,这才仔细顾看些。” 第二百二十五章 众贺 这话说得避轻就重,一下子就把话锋给绕了过去。 谦嫔还没来得及回吭声,李贵人已经笑着恭维道:“婢妾从前与宸嫔娘娘走动得不多,素来闻人说宸嫔娘娘深得圣心,婢妾如今到了宸嫔娘娘面前,听见娘娘这轻声慢语的几句话说来,才知道娘娘是这样柔婉平和的性子,不怪皇上如此疼娘娘!” 吉灵被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娘娘”绕得头疼。心里只是笑了笑,想着——那刚刚进圆明园的时候,在正大光明殿西配殿后面,叽叽喳喳说她闲话的不就正是谦嫔和李贵人么? 谦嫔见李贵人冒出来横在自己面前,自然不大乐意,她上前自来熟地扶着吉灵的手肘,笑吟吟道:“宸嫔姐姐如今身子娇贵。万万不能久立,咱们还是进屋里说去吧! 吉灵也觉得站得有些乏了,她微微一笑,还是客客气气地道:“倒是我忘了,让两位站在这院子里,说了这许久的话,却失礼了,请进罢。” 她说完,便扶着七喜的手,从从容容地回转身子,自向屋里走去,待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示意请谦嫔先行一步。 谦嫔哪里好走在她前面,连扶带笑地先请吉灵进去了。 李贵人亦步亦趋地跟上,见吉灵衣袍边侧擦过门槛时,沾了些浮尘,忙不迭伸手帮她拍了。 谦嫔恰好一转头瞧见这光景,垂手便是一帕子抽在李贵人手腕上。 李贵人吃痛,抬起眼来,就见谦嫔一脸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待得进了正厅来,一抬头,谦嫔就怔住了。 眼前宝色五光,举目之处,皆是珍奇,还有不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西洋玩意儿——背后似有机械发条,滴滴答答地在百宝架上走着。 她方才在外面看着天然图画,只觉得清新淡雅,一时心中平衡了不少——吉氏纵使封嫔有孕,从贵人摇身一变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嫔位,所居之处也不过如此。 小家子气的很,到底拿不上台面。 待得进来了,才知内中竟如此陈设精丽,便是拿皇后的坦坦荡荡与之相比,也没有太大的落差——不过是地方阔大一些,仆役更多一些罢了。 她又见吉灵一脸淡然,已经是司空见惯,毫不在乎的样子,可想而知皇帝平时如何宠她。 那种云淡风轻又笃定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 谦嫔心中更添一份嫉妒,她努力捏着帕子,不让心思从脸上流露出来。 吉灵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谦嫔眼见着吉灵坐下,旁边恰好有两只凳子也是上好的材质,雕花极精美,便对着李贵人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吉灵正转头接了七喜奉上来的淡茶水,没注意两人的动静,一转头,才瞥见了谦嫔和李贵人已经坐在那两只凳子上。 吉灵:…… 那两张凳子已经成为七喜和碧雪的专座了。 她有时候坐在前厅里看看书,写写字,嗑嗑瓜子,啃啃糕点什么的,就会让七喜和碧雪坐在这两只板凳上,在她旁边做做女红、动动针线。 主仆三人,闲坐小窗,晴碧满屋,有说有笑。 谦嫔坐定了,喘了一口气,转头就吩咐贴身婢女道:“快把给宸嫔娘娘准备的贺礼拿来!” 那婢女手中捧着一只极玲珑的绿檀木盒子,盒子外侧雕了一枝横斜的玉兰花,花枝顺延四周,玲珑秀雅,颇有意境。 她小步走到吉灵面前,屈膝将贺礼呈上。 七喜转头看了一眼吉灵,只见自家主子微笑着对谦嫔颔首道:“何必客气!” 谦嫔笑得清脆,亲亲热热地道:“宸嫔姐姐刚刚封嫔,就被诊出有了龙嗣,双喜临门,这样天大的福气,妹妹也想沾沾姐姐的喜气!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了我的这一片心意罢!” 她说着,亲自上前来打开了盖子,吉灵见里面是一对碧色簪子,做的是荷叶造型,下有莲子,正是谐了“怜子”的音,便转头对七喜吩咐道:“去北厢房,把那对碧色的荷叶花瓶拿来,仔细包好了,装在原来的锦盒里,给谦嫔娘娘带上。” 谦嫔本以为她多半会推拒,心里正是惴惴,不料吉灵已经让人去准备回礼了——既然准备回礼,自然是愿意收了。 她给了她面子,收了礼物,还给她尊重,准备了回礼,真真是没话说了。 谦嫔心中高兴,嫉妒之意也淡了几分,展颜满面欢笑道:“多谢宸嫔姐姐。” 这边,七喜得了吉灵吩咐,心中却是犯难了一下——那花瓶赏赐时一共来了七对,每对大小造型都微有不同,其中三对都是碧色。 那主子说“把那对碧色的荷叶花瓶拿来”——到底指的是哪对? 她疑问都到了嘴边,想到吉灵之前嘱咐的“凡事不可张扬”,便把话咽了下去。 喊着小洋子陪着进了北厢房,七喜瞧着架上那几对花瓶,又想着那天在正大光明西配殿,谦嫔和李贵人、马常在三人凑在一起嚼舌根子,说吉灵“生不出个一儿半女”的刻薄话,不由得心里憋气得很。 她指着高处,让小洋子小心地将花瓶搬下来了,然后紧锁眉头,对比了好一会儿,认认真真捡了那三对中最普通的一对,装进了锦盒里。 七喜从北厢房出来,走到前厅时,便隐隐听得谦嫔在正厅中对着自家主子喁喁细语,似是在解释、又像是尴尬地在赔罪。 她细细一听,谦嫔说的可不就是那天的事情嘛! 谦嫔还在解释着,就被外间的唱报给打断了,原来是熹嫔娘娘和懋嫔娘娘过来了。 熹嫔从牡丹台过来,距离吉灵这儿很近,所以反而出门出得迟。 懋嫔则是因为要从后湖的北面绕过来,她出门不多,结果半路上走了条小道,反而有点绕着了,就把时间给耽搁了。 这样一来,两个人正好在天然图画的院门口遇上了。 待得吉灵迎出来,就见懋嫔与熹嫔身后都带着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礼盒也是不少。 懋嫔见她一出来,就上前来与她行了同礼,又笑道:“我与吉妹妹同居一宫,情分一场,以后回了紫禁城,妹妹必定是要另做一宫主位了,想想不能与妹妹再有缘在一起,真是令我舍不得!” 吉灵就注意到——懋嫔对她说话,已经不再“本宫”来,“本宫”去的了。 熹嫔上前来,与吉灵双手相碰,行了同礼,这才抬手示意身后小太监将礼盒送上,又有奴才打开展示给吉灵看,原来内中多是孕妇适用的珍贵滋补食材,无一样不实用。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吉灵,缓声道:“宸嫔妹妹,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妹妹安心养胎,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待得众人都到了正厅里坐下后,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这般直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众人才纷纷告辞。 她们前脚走远,后脚张贵人就来了——她带了自己亲手做的小被子拿给吉灵。 “我看她们都在,就等一等,等她们走了我再进来……这是我给宸嫔姐姐的孩子准备的!”张贵人一边给吉灵解释,一边下意识地眨着眼睛。 她两只眼睛跟小兔子一样,有点红红的,吉灵一看就猜到她是熬夜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一边伸手检查着那被子上的线头,一边絮絮道:“还有好几件小衣服,花色我都想好了,做出来必定好看!只是消息来得太快,昨儿皇上又在这儿,我不便过来瞧宸嫔姐姐,就缝了这张小被子。“ 吉灵听她说话间,口口声声那个称呼自己“宸嫔姐姐”,心里有点酸酸的,不由得握住她手道:“生煎,咱们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喊我吉姐姐。” 张贵人抿着嘴唇,微微歪了头瞧着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包住吉灵的手,一咧嘴,笑了。 主子们在屋里说话,奴才们也在外面闲聊。 今天张贵人带了麦冬过来。 碧雪就拉着麦冬出去八卦。 她一边往麦冬手里倒核桃糖,一边问她:“前几次见着你们家主子,怎么跟在身边的是丽橙?” 她话说到这,一下子噎住了。 眼见七喜冲着自己一直瞪眼睛——意思是让她别戳麦冬痛处? 麦冬倒是个实心眼的,也没那么敏锐,先一皱眉,然后又咧嘴笑了。 她老老实实地道:“自从上一次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主子便不用丽橙了,怕是丽橙不知哪里惹了主子生气呢!” 碧雪和七喜对视了一眼,自然想不出其中的缘故,她揉了揉麦冬的脸颊道:“丽橙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敢想敢拼的,你们主子如今既然在动摇,你自己也得上进些,不能让她一味地钻到前面去。” …… 太医院里。 狄太医正伏案写着脉案,忽然房门一响,他抬头望去,只见童太医缓缓走了进来。 童太医向屋中一望,见只有一个小医徒侍候在旁边,便一抖胡子,道:“你且出去。”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医者仁心 狄太医不慌不忙将案上笔墨略略向旁边推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拱手道:“童大人。” 童太医嘿嘿笑了一声,抬手捋了捋胡子,半笑不笑地道:“这声‘大人’不敢当。” 狄安拱手在上,听出他话里愠怒之意,便闭口不言,只是侧身让开座位。 童太医走到那桌案后,狄安虚虚一扶,童太医便自顾自坐下了。 他响亮而浊重地咳嗽了一声,对着旁边痰盒子里吐了一口,才直截了当地道:“你称我一声大人,可见还尊我是这太医院的右院判!可是今儿个……呵!一见如今的宸嫔娘娘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前途无量,你便连规矩、尺度都不顾了,一味地在皇上面前卖弄!” 他说到这儿,想起狄安在皇上面前那副样子,胡子一抖,伸出手在医书上重重一拍,叹气道:“你真以为这是个好营生?需知树大招风——且不说宸嫔娘娘如今在后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便看皇上如此珍视她,一旦出了任何一点差池,你小子都逃不了担当!” 他顿了顿,感慨道:“太医院中,几乎人人都是医官世家,谁不是自幼饱学,由儒入医,满腔抱负?但来了太医院当差,个个都变得跟偷油的耗子一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何?因为咱们每一张切脉、诊断、下药方剂,都一张不落地封存进内务府卷宗,谁稍有差池,一药误投,便是杀身之祸!” 童太医略略抬起头,闻着窗外飘来的药香,沉沉摇头道:“宫禁之中,从来风云莫测。能够摸准了主子心意,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太医毕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但求不出错,安安生生熬到回家抱孙的年纪,也就是平安的福气了。要不,民间怎么说“太医难当”呢? 他顿了顿,道:‘’我一把年纪,经半生冷暖,见两朝风雨,自然无畏!可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以你的能力,在这太医院里再熬一熬,他日升个一两级官职,娇妻稚子,岂不美哉!何苦这般求进,连稳妥都不顾了?” 狄安双手下垂,沉默地站在一旁。 半晌,听童太医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道:“童大人,在下没想那么多。只是医者仁心,需得事事为病人着想——宸嫔娘娘尚是常在时,便一直是在下看顾着的,对她的状况,在下再清楚不过。如今宸嫔娘娘有了身孕,各味药材轻猛缓急,他人尽管医术精妙,乍然接手,未必便能斟酌得适当,在下自然更要照顾她。” 他抬起头,望着童太医,眉宇间一片坦坦荡荡,道:“并不为宸嫔娘娘是红人的缘故。” 童太医听他居然还振振有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手抓了桌案上的医书,举起来就冲着狄安背后抽去,口中低声嚷嚷道:“你个混小子!跟你哥哥和你爹一个样——性子又臭又硬,任人白费半天口沫,也没有半分圆转!” 狄安站着,任他打了,只抬着一双眼睛,无奈地望着童太医。 童太医又狠狠打了几下,站定了脚,这才瞪眼瞧着狄安,一手攥着他臂膀,一手撑着桌子,狠狠道:“看什么看!若不是你爹爹千叮咛、万嘱咐,把你托付于我,我会这般看顾你?”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时,只听外间医徒轻轻叩门。 童太医松开狄安的袖子,抬手拎了拎衣领,才转头呵斥道:“什么事?” 那医徒听童院判语气中明显不悦,声音便更加怯了几分,只是赔笑着道:“院判大人,是宸嫔娘娘院里的芬公公,送赏钱来了!” 童太医还没说话,狄安已经大步去开了门,见果然是宸嫔院中的小芬子,赶紧道:“臣叩谢宸嫔娘娘之恩赏!” 小芬子笑嘻嘻道:“奴才见过两位大人,宸嫔娘娘说了,两位大人看诊辛苦,以后更要托赖两位大人,这是娘娘的一片心意。” 他话虽这般说,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却只是望着狄安。又一挥手,让身后的杂役太监将赏赐送上前来。 童太医飞快地瞥了一瞥宸嫔娘娘的赏钱,用眼睛“掂了掂”分量——这心意委实不轻! 他不由得又从耷拉着的眼皮下,抬起目光,瞥了狄安一眼。 …… 天然图画。 “主子,这个也收起来吗?”七喜拿着手里的腮红膏,闻了闻,很有点不舍。 吉灵瞧了一眼,那小瓷碟子里装的是某大牌的腮红膏,是她挖过来的。 碧雪也凑上前来。 七喜已经将那腮红膏盖上了。 碧雪隔着瓷盏盖子都闻到了香味,不由得展颜一笑道:“主子,这花香味儿可真好闻!是梅花香?还是木兰花?” 两个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吉灵:是人工合成香精。 她摸着肚子坐在梳妆台前,叩了叩桌子,恋恋不舍地瞧着一桌宝贝,狠狠心一挥手道:“都收了吧!” …… 最后她只留了从原包装里挖出来的,装在瓷罐子里的一罐稍带一些润色功能的物理防晒霜、一盏眉粉、一盏口红——是某有机品牌的,不含人工色素和香料,成分也尽量精简,孕妇也能用。 一共就三样。 关于孕妇到底能不能化妆这个问题……她穿越以前,也听过身边人争论——有人说,化妆品透皮吸收的成分能有多少?只怕还不如汽车尾气污染呢,只要孕妇不化大浓妆就行。 也有人说,为了胎儿的健康,孕妇是一点点化妆品都不能碰的。 吉灵在穿越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肚子里有了胤禛的孩子,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些孕妇的心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低头摸着自己肚子,事事分外小心起来。 七喜和碧雪两个人,叮叮咚咚收了整整两只小箱子的化妆品,又盖上了丝缎锦布,还是按照原来在景阳宫里的老格局,放在衣橱最下面。 然后收拾完这些后,她吃了一顿饭,刚刚吃完,正是最困想睡觉的时候,生养嬷嬷被送来了。 嬷嬷姓赵,谐音“召”,据说特地选这个姓过来的,也是有一通讲究的。 赵嬷嬷是个长方脸,额头宽宽大大,下巴也一样等称,偏偏五官秀气偏小,于是整张脸上就有许多留白之处。 赵嬷嬷跪下来,姿势稳重地给吉灵磕头:“奴才见过宸嫔娘娘,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亲自抚养 这个陈嬷嬷算是个领头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生养嬷嬷,年纪都在三十大几,将近四十岁的样子,相貌虽然平常,仔细看来,却个个长得眉目干净,面相舒服端正,没有那种尖嘴猴腮的长相。 给宸嫔娘娘请了安之后,陈嬷嬷带着两个生养嬷嬷恭恭敬敬地等着。 宸嫔娘娘不叫起,三个人个个跪得都笔直笔直的,谁也没敢动。 其实,吉灵自从知道自己这院子里要来嬷嬷以后,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嬷嬷们和宫女太监们可不一样,尤其是一些带过皇子皇女的,资历大的老嬷嬷,瞧着年轻妃嫔们就跟瞧着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她们熬了半辈子的光阴,有的是法子护着自己不吃亏,明面上虽是尊着主仆的名分,实际上可绝不会像普通的宫女太监们那样任人搓圆捏扁,俯首帖耳。 尤其是遇到一些性子软弱的嫔、贵人,一个弹压不住,便是主子倒过来被嬷嬷气到,也是有的。 对于这种奴大欺主的事情,吉灵就记得以前看过一些杂书,就说乾隆年幼的时候,在宫里就受过苏培盛的气,苏培盛仗着自己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之一,连弘历都没放在眼里,动不动对着这个小娃娃指手画脚,一顿教训。 有一次事有凑巧,正好被雍正皇帝撞见了,顿时对苏培盛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历史上是这么说的——“于庄亲王、弘历等人前颇为不敬,为雍正帝所斥” 吉灵第一次看到这个文字时候,就惊呆了——太监居然敢骂皇阿哥,……这是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还是活腻了不耐烦,想早点领盒饭呀。 后来,她穿越到这个时空,才知道原来苏培盛的权力,其实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要知道,康熙年间。太监是没有品级规定的。直到胤禛登基了,清朝的太监才有了品级。 苏培盛在雍正元年的时候,官职就已经是懋勤殿首领太监。这已经是一个很靠近权力中心的内侍职位了。 但是他攀爬的速度比人们想象得更快——仅仅过了半年,他就被胤禛直接提拔为宫殿监督领侍衔,也就是总管太监了。 这是清朝皇宫中,太监的最高职位了。为正四品官衔。 正四品太监是个什么概念? 常在、答应之流,虽是天子后宫,见到了苏公公也是要给着笑脸的。 对于这些难以见到皇上一面的小小常在、答应们,能见到苏公公也是极不容易的。 再说了,胤禛日理万机,便是再精明能干的君主,也难以事事顾全,皇帝未必能处处体察到下情。 下面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倒有一大半的描述都在苏培盛的嘴里。 吉灵忽然就想,若不是她如今得皇上独宠,便是做了嫔位,苏培盛在她面前,也未必就是如今这副暖如春风的笑脸罢? 她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抬头去看苏培盛。 苏培盛是按胤禛的吩咐,亲自提溜生养嬷嬷过来的,这会儿,他笑眯眯地又对着外面一挥手。 吉灵顺着他的动作向正厅外看去,只见苏培盛手下的小太监又引了四个妇人走进来,四个人到了院子里后,插烛也似地磕了三个头道:‘’奴才们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苏培盛给吉灵解释:这四个人中,跪在前面的两个是“精奇嬷嬷”——这是满语,简单来说,精奇嬷嬷的工作便是看护皇子皇女们,一丝不苟地教导他们宫廷礼仪和习惯,控制他们的饮食、睡眠以及纠正举手投足的一切细节问题。 跪在后面的两个妇人则是“水上”,宫里又叫“水妈”,相对前面精奇嬷嬷的技术活,她们的任务就纯粹是体力活了——负责生火、烧水、洗衣、作饭等工作。 精奇嬷嬷照顾皇子皇女的时候,水妈们就干这些粗活杂活,打打下手,地位也是最低的。 另外还有乳母,后面也会送来——苏培盛解释道,说是因着选乳母,更加慎重,要考虑奶水周期充足的问题,内务府这会儿还不好把人敲定下来,等到后面,宸嫔娘娘七八个月的时候,把人送来比较妥帖。 苏培盛口齿灵活,说话简洁,清清爽爽地把事情给理顺了,吉灵听明白过来:这就是一站式服务啊……所有的问题都给她想好了解决方案。 生养嬷嬷和太医伺候她孕期。 等到孩子出生,乳母来喂孩子。 等孩子再稍微大一点,精奇嬷嬷就来按礼仪带孩子了,水妈则跟在后面打杂。 宫里规矩,向来如此,亲生母子,都要分开。 贵人、常在之流,若是生下孩子,想都不要想,立即便会被抱走,送去阿哥所,随后认高位的妃嫔为养母。 而高位的妃嫔们,即使生下了皇子,也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宫里规矩这般制定,一来避免母子情深,导致将来的外戚专权。 二来防止孩子整天粘着母亲,沉溺于宠爱而难以成才。 等等!不对啊,那康熙朝的德妃乌雅氏,怎么亲自就抚养她生的十四阿哥了呢? 吉灵有点糊涂,随后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的关键: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往天然图画里送生养嬷嬷,她可以理解。 但是送精奇嬷嬷和水妈是不是为时太早了点? 难道精奇嬷嬷和水妈不是应该在阿哥所里等着吗? 她忽然就心里掠过一阵悸动的欢喜——难不成胤禛的意思是,暗示她可以自己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 吉灵抱着这个猜想,抬眼去看苏培盛。 苏培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眼光与她一碰,立即就笑着移开了,只捡些又讨喜又无关紧要的话来说,不透半点口风。 此外嫔位娘娘身边应有宫女六名,因着紫禁城中已经留了一名依云在景阳宫东侧院,这时又送了三个宫女过来,把名额补足。 吉灵:三个生养嬷嬷、两个精奇嬷嬷、两个水妈、三个宫女…… 这一下就多了十个人。 幸好天然图画的厢房足够多,也足够大,各人各处,也能够装得下,否则…… 有了胭脂、小乐子的前车之鉴,吉灵决定等到身子稍微舒服一些,便要找个时间,把院里这人手安排,奴才们的规矩次序,全部都好好整顿一下。 等到苏培盛走后,吉灵抬了手,对陈嬷嬷道:“嬷嬷请起。”又柔声对众人道:“你们都起来。” 陈嬷嬷抬起脸,就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宸嫔娘娘,一张瓜子脸皎洁如月,眉眼清秀如远山。 虽是有孕在身,她气色倒还不错,不似一般孕妇的浮肿与困倦,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微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也是,皇上对她这般三千宠爱在一身,搁谁身上,谁不神采奕奕? …… 那两个生养嬷嬷还在后面,偷偷打量着吉灵,吉灵一眼光坦坦荡荡扫过去,就把三个嬷嬷全扫得低下了头,只觉得这位宸嫔娘娘目光虽是柔和,却如一潭湖水,悠悠地沉淀着,一时也看不清内容之物。 吉灵抿了一口七喜送上来的一盏热羹,润了润嗓子。 她晃了晃手中杯盏,垂目注视着杯中热气,温声道:“嬷嬷是内务府选来的人,又是经了皇上敲定的,从今儿起,往后,我这腹中龙嗣便全赖嬷嬷了。” 这虽是场面客套话,但陈嬷嬷听着,还是觉得肩头顿时一沉。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下旨轮值 第二天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就正好撞见吉灵把全院的人都集中了起来,正在说规矩。 其实吉灵一时之间,是真的打不起精神来忙活这些事。 但是没办法啊。 人和东西不一样——赏赐的东西,倘若眼下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拾,可以全部塞进库房里,等到日后有空闲了,再细致地分门别类。 人可以吗? 这些新来的嬷嬷、宫女们……厢房怎么安排就是个问题。 那几个宫女还好,嬷嬷们则比较麻烦——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不新不老。 等到好不容易把厢房分配完,吉灵就开始定院子里的规矩: 首先是她内屋里——除了七喜、碧雪、陈嬷嬷这三个人可以进来伺候,其他女子不能随便进来,除非她允许。 然后是正厅。 正厅的范围,小芬子、小达子,三个宫女,还有另外两个生养嬷嬷都能进来。 小分子和小达子是自己人,吉灵最信任不过。 两个生养嬷嬷的工作自然不必说,配合着陈嬷嬷就行,陈嬷嬷算是这个孕期陪护工作小组的负责人。 那三个宫女,只让她们接手正厅里的打扫、整理工作,以及给七喜和碧雪打下手。 至于管首饰,衣裳,贴身物品,化妆品,还有看管库房的权力,吉灵全部都交给了七喜和碧雪。 再次,就是院子里。 前院,后院,包括后院的两层小阁楼——她从紫禁城带来的两个杂役太监,以及其他人,都可以在这个区域内走动、做活。 最后,吉灵又安排了两人轮班看门。 胤禛是在吉灵说了一大半的时候过来的。 吉就发现,四爷现在越来越喜欢不派人提前通传,直接抬脚就从九洲清晏过来…… 好吧,反正天然图画和九洲清晏离得近。 大概四爷觉得这样,可以每次都正好瞅瞅她在做什么? 又或者是,他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悄悄地过来,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于是今天晚上,四爷一过来,就瞅见她在给奴才们说规矩,划分院里的区域了。 吉灵给胤禛请安行礼后,本来是打算先把这件事搁下了,招呼四爷。 偏偏胤禛一脸鼓励的笑容,示意她先不必理他,继续往下说。 他的椅子上坐下,一脸兴致勃勃,侧面注视着她,饶有趣味地听她说。 吉灵:……被你这么一盯着,我都说不出来了好吗? 她硬着头皮,飞快地按自己的设想,把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紧张了,还结巴了一下。 待得奴才们告退,她一转头,就看见胤禛正瞧着自己。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笑眯眯评价道:“不错!比朕料想得要好得多。” 他就是怕乍然来了这么多人手,又是嬷嬷,又是宫女的,她一下子会糊涂,都不知道怎么布排,所以才过来瞧瞧。 结果还算不错——至少做到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有主有次。 最后还想到了留两个轮守看门。 他想到这儿就忍俊不禁。 吉灵望着他抽动的嘴角,她一脸颓丧地低下了头。 胤禛忍着笑,握着她的手,扶着她肩膀,小心放慢了脚步。 待得两个人都走进里屋里,胤禛坐下,拍了拍身边,示意吉灵过来陪他坐一起。 吉灵刚刚坐下来,胤禛一伸手,就把她整个人拥进怀里了。 他忽然就想到——现在自己怀里拥着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还有一个小人儿,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小人儿,也正悄悄地听着他说话。 胤禛笑了。 他用下巴一遍遍厮摩着吉灵额发,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指出了她方才安置奴才们时,有几处疏漏与不妥。 比如说有的地方,分工还不够明确,事情相互交叉,这就容易推诿。 吉灵听着,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胤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灵灵,日子还长着呢,以后你身边的人手,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不必着急,有朕在,慢慢教你。” 吉灵抱着他的腰,直点头。 胤禛看她这个姿势,怕压着她肚子,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扶着她在床头上躺了下来,又顺手取了旁边几只垫子给她垫着了后背,这才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吉灵握着四爷一只手在自己双手里搓揉着,口中小声道:“今天倒也不是如何难受,就是动不动想睡觉,人总是觉得发困,没精神。夜里也没熬着,可是到了白天,还是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 她无奈地继续道:“另外,还是会呕酸水——尤其是肚子空空的时候,容易想吐,倒是吃完饭,肚子饱了就很舒服,但是我总不能一直吃饭呀。” 胤禛听着听着就很心疼了。 他握着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一口,握着没放开,叹了口气,沉声道:“灵灵,你为朕辛苦了。” 停了停,胤禛又道:“不必害怕,朕已下旨,让太医院派御医六名,分两班,每班三名,在御药房下所昼夜轮值,确保灵灵安然无虞,直到你的喜日。” 吉灵一听,一下就把四爷的手给握紧了。 胤禛就误会了,以为她是害怕。 宫里女子,虽是人人都想着有孕,却也从来人人都害怕生产。 灵灵自然也害怕。 他伸了另一只手拍着她后背,把她抱进怀里,声音温柔得简直不像话,柔声哄她:“不要害怕,只是轮值罢了——有人守着,朕才安心。” 他说完,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吉灵腹部。 晚膳的时候,吉灵别的都不想吃,就只想吃水果。 特别想来点清爽的口感。 尤其是酸酸的碧玉柑——这是一种长得又像橘子,又像橙子的水果。 据说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进献给朝廷的贡品了,每一只都像婴儿拳头那么大小,剥完了皮,正好一口一个,送进嘴里。果汁酸酸甜甜的,顿时就开胃了。 白天的时候。她催着七喜,给她剥了好多,全部堆放在小碟子里,最后一起吃。 后来是七喜看她吃的太多了,好说歹说的拦着,就是不让主子吃了。 结果到了晚上,吉灵又想念那酸甜清澈的滋味了。 主子虽然点名要吃,小达子可不敢直接将凉凉的碧玉柑切盘送上来——他用很少的米熬了一点淡淡的粥,然后把碧玉柑裹在里面,米粥的热度正好透进果肉里,吃起来便不是那么凉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屋温馨 这算是一种折中的方法,也是奴才爱护主子的一片巧心。 碧玉柑粥一股天然清香,米粒煮得一粒粒开了花,暖意融融,最是温润不过。 胤禛眼看着吉灵埋着头在碗里,咕嘟咕嘟的,很快就喝下去了小半碗。 …… 他抬手去阻她的碗沿——毕竟水果生凉,多食无益。 然后他才发现吉灵两只手把碗捧得紧紧的。 胤禛:…… 这一碗碧玉柑粥就好像开胃小菜一样,吉灵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碗。 腹中的宝宝从晚上,她给奴才们讲规矩的时候,就异常的乖巧,没对做娘的进行一点折腾。 身体一舒服,再加上口中酸甜生津,她就感觉到胃口似乎被唤醒了…… 幸亏膳房里是小达子伺候——他深深了解着自家主子的饭量——晚上就用一碗果子粥? 还是清的能照见人影的那种。 怎么可能! 几个灶上都照旧准备着晚膳。 果然,那么一大盅碧玉柑粥送上去没多久,正厅里一个新来的宫女就过来传话。 那姑娘毕竟是新人,见了达公公便矮了三分,声音细细的跟蚊子哼一样,只是怯生生地传话说,正厅里,宸嫔娘娘说要热饭炒菜了。 小达子眉不动,眼不掀,面上半点没有惊讶之色,胸有成竹地一转身,将黄木大锅盖一掀,两个打下手的小太监,已经一边走过来,一边撸起袖子,一人端来托盘,另一人就准备帮着上菜了。 结果被小达子拦下来——他倒不是因着皇上今儿在,想要去皇上面前表现。 而是因为主子如今怀有身孕,一切都得格外仔细。 吉灵在正厅里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小达子送来了四味南北小菜,都是酸酸的口味。 热炒菜则是葱椒鸭子、燕窝莲子鸭羹、醋溜鸭腰、口蘑烩大丸子。 还有一笼鸭肉馅包子。 果钟则是三品,有炉食,敖尔布哈等。 敖尔布哈是满族特有的一种食品,要是翻译成汉文来说,就是奶饼。 按照吉灵的理解,不就是牛奶小饼干嘛! 每一块小奶饼,外形都圆润金黄,周围压着一圈花边印儿,中间松软地蓬起,还没拿到面前,已经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奶香。 这道点心不是小达子做的——像这种传统的满族点心,他倒还未必能真的做得好。 因着皇上金口玉言,下了旨意——九州清晏里有一膳房,专门为宸嫔娘娘供应膳食。 这道敖尔布就是九州清晏送过来给天然图画膳房准备着的。 胤禛将铜胎掐丝珐琅碟向吉灵面前推了推,微笑道:“灵灵,尝尝这个,朕今日在勤政亲贤殿同大臣们议政的时候,九州清晏便送来了这道点心,朕当时便估摸着这个口味,你一定喜欢。” 吉灵:所以这是四爷的爱心小奶饼…… 她低头用筷子夹了一块,不假思索地送进嘴里,那小奶饼丝丝滑滑,入口即化。 吉灵一下就点头了:“香!” 胤禛笑着伸手去抚摸了吉灵的脑袋,手心向下滑,碰触到她颈椎上伶仃凸起的一块骨头时,便不由得伸手捏了捏。 见她吃得急了,他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这道糕点,朕是同太医问过的,无妨,你喜欢的话,多吃一些。” 吉灵腮帮子鼓鼓的咀嚼着,听了胤禛的话,点了点头,双脚快乐地在桌下抖动了起来。 这一晚,胤禛照旧留在天然图画。 七喜和碧雪本来多少都替主子悬着一颗心——就怕主子一怀孕,无法侍寝,多少妃嫔们觉得机会来了,卯足了劲瞅准机会,想要钻空子。 一旦皇上翻了他人的绿头牌,保不准自家主子的宠爱便会被分走。 这种事,后宫里可不少见。 两个宫女见皇上仍旧同以前一样,陪着主子用完了膳,便很自然地吩咐人把折子拿来,在里屋里看了。 是要留宿的意思。 她们才喜洋洋地放下心来。 里屋里,一片温馨,胤禛坐在灯下,一张张折子翻过去。 七喜和碧雪肩并肩出了里屋,出去指挥那几个新来的宫女准备洗浴的热水。 陈嬷嬷是不习惯同她们在一起的——七喜和碧雪指挥下面宫女的时候,她站在边上不好插手,也是尴尬。 于是她就进来给吉灵做沐浴前准备,毕竟是孕妇,虽说现在还不显怀,难免行动之间要小心一些。 陈嬷嬷在门口问了,听见吉吉灵正拿着把亮闪闪的小银剪子在剪纸花。 没法子,吉灵实在是没事情做——胤禛对着她,虽是一万个温柔脾气,基本上是从来没有黑过脸的时候。 可她也不想那么不识趣,偏偏在他聚精会神批折子的时候,在旁边黏黏糊糊。 那不是招人讨厌吗? 这个时代又没有无线网络,晚上的娱乐活动简直少得可怜。 她只能自己开发自娱自乐的活动 正好这几天碧雪一直在外面屋剪窗花,剪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海棠花的,有福字的,有月亮的,有小兔子的,那小兔子手里好像还抱着糕饼,活灵活现,简直不要太可爱。 剪纸用的都是往年的库存,因着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内务府还没有往各宫拨下今年要用的窗纱窗纸。 吉灵看着还觉得挺好玩的,刚才趁着七喜和碧雪去招呼洗澡水的时候,她就顺手把外屋里,七喜案上的那一盆针线窗纸给拿过来了。 窗纸是淡淡的海棠粉色,其实那只小兔子都快剪好了,就剩一个毛茸茸,圆乎乎的尾巴。 吉灵垂头看着趴在自己脚面上的麒麟,忽然就来了点灵感,给那窗纸修改了一下,活生生把小兔子改成了小狗。 偏偏改的又不像。 所以刚才,她正自己笑着自己,就听陈嬷嬷在门口问要不要进来给她松松头? 松松头有助于孕妇放松精神,一会儿睡觉也能睡得香甜。 吉灵顺口就答应了。 结果陈嬷嬷一进来,瞧见她手上的小银剪,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上前一屈膝,脸色很严肃地道:“宸嫔娘娘,恕奴才直言——这剪子、针线什么的,您可不能碰!”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太过生硬,吉灵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胤禛在不远处的桌案后面,虽是在批折子,陈嬷嬷这句话也一字不落的落进了他耳朵里。 他抬头就往吉灵这儿看过来。 陈嬷嬷一脸痛心疾首的道:“还请宸嫔娘娘恕罪!并非奴才要扫了娘娘的兴致,而是这剪刀、针线一类都是较为锋利的东西,娘娘腹中的龙嗣容易被惊到,为了胎气平和着想,娘娘还是别碰这些物事为好!” 第二百三十章 新老人 吉灵还没发话,麒麟一下从她脚面爬到了她膝盖上,又从她膝盖上,身姿灵活地窜到了桌面上。 陈嬷嬷和她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胤禛已经一皱眉,斥了一声:“麒麟!” 吉灵只见眼前一团毛茸茸闪过,还没瞧清楚,麒麟已经用两只小爪子一推,把那只针线筐——连着里面的剪子带彩色针线团的,全稀里哗啦推到了桌子另一边。 然后它趴下,占替了方才针线筐的位置,把小脑袋呼噜呼噜地一歪,对着吉灵低下了头来——示意吉灵快摸摸它的头。 它在撒娇呢! 陈嬷嬷愣怔了一下,才咳嗽了一声,尴尬笑道:“……这小狗儿是心疼娘娘,不管娘娘这么疼它!” 胤禛一边站起身,从桌案后绕过来,一边就扬声奴才进来,把麒麟提溜走了。 他俯下身,扶住吉灵的肩膀,沉声仔细地问她:“没惊着吧?” 吉灵摇了摇头。 胤禛微微皱眉道:“以后麒麟还是暂时分开,先给奴才照料着。” 陈嬷嬷从皇上往这儿过来的时候,就蹲下了身子低着头。 这时候听皇上对宸嫔娘娘说话,语音低柔,她立即识趣地道:“皇上和娘娘若是没旁的吩咐,奴才便出去了,也好瞧瞧沐浴的器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胤禛没抬头,扬手挥了挥。 陈嬷嬷又一屈膝,小心翼翼地上前,顺手就把桌上的针线筐给顺出去了。 带得出了里屋,到了正厅里,她就不是方才那副诚惶诚恐的面孔了。 迎面,正好碧雪带着两个新来的宫女走过来。 那两个宫女亦步亦趋地跟碧雪身后,一人手里捧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干净毛巾,两个人脸上都陪着笑,一边走,一边听碧雪跟她们嘱咐着什么。 两个姑娘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这幅光景落在陈嬷嬷眼中,她目光在碧雪身上扫了一圈,伸手不软不硬地一拦,就把她半道上给截下来了。 陈嬷嬷脸上虽然带着还算客气的笑,但是这个动作却是不客气的。 碧雪正说得仔细,冷不防刹住了脚,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嬷嬷。 就看陈嬷嬷脸上渐渐收敛了笑容,把那针线筐略微举起了一点给她看,一板一眼地道:“娘娘现今怀有身孕,这剪子和针线是万不能见着的,刚才在里屋里,奴才已经和娘娘禀过了。” 碧雪还没吭气,陈嬷嬷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又道:‘’这只针线筐,我倒瞧着眼熟,方才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正是碧雪你白日里在正厅里剪纸花用的,是也不是?” 她说到这,把针线筐往碧雪怀里一塞,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了,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揣在胸前,腰板挺得笔直,板板地道:“以后万事都务必要小心!娘娘年轻,如今刚刚怀了龙嗣,又是头胎,是再矜贵不过,加上娘娘时不时有身子不适,自然没有心思去想到这些。做奴才的,第一紧要之事,便是要记着凡事替主子想在前面,如此才算得上妥帖周全!” 她语气持重老成,自带一股威仪, 碧雪被她说得整个人都怔在当地。 后面那两个新来的宫女便埋着头,一声不吭,半晌才微微转过脸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互相交换了眼色去。 小芬子指挥着两个杂役太监,正在把洗浴的热水送到了正厅门口,刚好听到了陈嬷嬷那最后几句话,一瞥眼见碧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上前来,挡在了碧雪前面,将碧雪往自己身后用力一扯,双手微微一抱胸口,上前几步笑吟吟地道:“小芬子贺喜陈嬷嬷!” 陈嬷嬷站在原地,身姿不动,眼看着小芬子已经逼到了自己面前,她本能地一敛眉尖,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才道:‘’喜从何来?” 小芬子一扬手,语音中毫不掩饰讽刺之意,笑嘻嘻反问道:“碧雪向来是咱们院里顶顶伶俐的,便是主子和掌事的七喜姐姐也是时常夸她的,不过到底她们姑娘家年轻,不似嬷嬷有经验——瞧着嬷嬷方才这番训诫,字字说到点子上,嬷嬷这般本事,真真让人佩服,想必陈嬷嬷已经离主子心中的掌事嬷嬷位置不远了,如何不喜?” 陈嬷嬷嘴角微微紧了紧。 正厅里一个生养嬷嬷正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见情形尴尬,便过来扯着陈嬷嬷的袖子,笑着道:“前儿你说教我的结线法子,我如何今日却使不得?还请来指教指教罢!” 这般说着闲话,就把陈嬷嬷给拉走了。 小芬子转过身,低头瞧着碧雪,悄声问她:“七喜姐呢?” 碧雪哑着声音道:“去膳房了,说是怕主子夜里饿,瞧瞧夜宵菜式如何,她让我先准备着主子洗浴的器物,免得一会儿来不及。“ 小芬子半晌没说话,碧雪微微抬起头,就看见他满眼的心疼与呵护,目光灼热地瞧着自己。 碧雪抿了嘴唇,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碧雪就垂下眼,尴尬地转开视线去。 小芬子还是紧紧盯着她。 碧雪低了低头,忽然又抬了头瞧了一眼小芬子,道:“谢谢你。” 小芬子心头一荡,几乎声音都温柔得快化成了水,立即就上前了一步,低头道:“咱们之间,还要说这句话吗,平白添了生分!” 碧雪听他语气暧昧,便紧紧闭着嘴,自己再不说话,只是转身从后面的宫女手中接过毛巾,自向里屋里去了。 …… 因着太医叮嘱,怀孕女子洗浴之时,一定要注意水温不能过高。 碧雪与七喜小心翼翼调试着水温,热水冷水地倒腾来倒腾去,如此反复了七八遍,才算是恰当了。 等到一切伺候妥当,两个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安静下来。 两个人歪倒了下来。 胤禛就怕她碰到肚子,一直警醒着精神,一看吉灵要做点什么大一些的动作,他便拦着, 这时候躺下来了,终于消停了。 胤禛在黑暗中,一伸手臂将吉灵搂过来,一下下替她抚着背,大指摩挲着她热乎乎的脸颊,这才缓声道:“朕今日已经下了旨意,童太医与狄太医两个,每日给你请过平安脉之后,都要来九洲清晏报上脉案,日日不许断。” 吉灵没吭声,在黑暗中,抬手到自己脸上,摸索到了胤禛的手。 她握着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悠着。 胤禛反手去握住她的手,就发现她头发缠在自己衣领扣子上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之过早 吉灵摸索着去解开,黑暗中却半天不得要领。 胤禛失笑,他挡开她的手,反着扣子的方向一拨弄,吉灵的长发顿时就丝丝缕缕地落了下来。 他顺手就摸到吉灵鬓发里还藏着什么玲珑物事,扯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金累丝耳坠子勾着几缕头发,必然是奴才们伺候吉灵拆头发的时候没注意,留在里面了。 胤禛伸手把耳坠子掷在吉灵枕边,略略侧身,尽量不抵到她的腹部,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吉灵的背,柔声道:“这段时间,就别亲顾着麒麟了,万事也要注意些,生养嬷嬷的话,该听还是要听——都是内务府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经验足,人也老到,几个嬷嬷偶都是之前内务府已经送到九洲清晏,给朕亲眼瞧过的。” 他顿了顿,道:“若是那种只顾着哄着主子面上欢喜,凡事都顺着说话的奴才,朕反倒不放心了。” 吉灵专注地抬头听他说,见四爷说完了,她点点头,双手抱着胤禛的腰,一颗脑袋抵在他胸膛上,喃喃着低声道:“我知道。” 胤禛拖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放柔了声音,沉吟了一下又道:“灵灵,以后等孩子出生了,再能干的母亲也不能事事兼顾,幼儿难免活泼,真到了要小心看顾的时候,奴才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吉灵没吭声,两只手热乎乎的,只是搂着他的腰。 胤禛其实有点热了,但觉出她动作里的依恋,他便没动弹。 他低头在她发间嗅了嗅,忽然奇道:“怎么有股蜜味儿?” 清宫袭承老祖宗们尚在关外时,喜食蜂蜜甜食的习惯——蜂蜜加工的糕点食品在宫中屡见不鲜,比如蜜渍山果、蜂糕悖脖、蜜果子、大蜜炸村、萨其玛等等,都是以蜂蜜入味,又甜又黏。 胤禛以为吉灵用的是蜂蜜点心,倒也没如何多想,再加上她是个惯来馋嘴的,便是在枕头下藏些蜜糖什么的,也是意料中事。 其实,这蜂蜜味来自于吉灵嘴巴上涂抹的,孕妇专用的有机唇膏,里面有不少蜂蜜滋养成分,她听胤禛问,暗暗发笑,脸藏在黑暗里,也没吭声。 她这样紧紧依偎着他,两个人头碰着头,是极亲昵的姿势。 倒让胤禛莫名想起了亲人的小动物,又想到了从前尚在潜邸时——弘历、弘昼小的时候,也是很可爱、可怜的。 吉灵同他想到一处去了——她也想到了孩子。不过,当然是她腹中自己的孩子。 吉灵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说给奴才们安排住处厢房的事情,顺便就提到了那两个精奇嬷嬷和两个水妈。 她这么一提,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引到了孩子的生养问题上——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喂,怎么看,怎么带,怎么教…… 胤禛怔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眸光在黑暗中沉凝了一下,才低沉着声音缓缓道:“此事现在言之,为时过早。” 这是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吉灵一时间倒被四爷噎住了。 他是宠她,可是腹中的孩子并不只是她的,也是他的孩子,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不管怎么样,他总没有一口拒绝她——吉灵心里想着。 她低头垂手,在薄薄的被子下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这一刻,她才深深感受到什么叫骨血相牵。 腹中的孩子,虽然还没有胎动,但是她仍然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感受到腹中,正有一个流淌着与自己一样的血液的小生命,在一天天孕育着。 不急,还没到那一刻,吉灵对自己说。 她慢慢地往后靠,让自己先不要去想这些。 胤禛虽是沉默着,却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感受到了她心里的烦乱。 他知道她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伸手,温热的手心温度透过吉灵薄薄的寝衣,直透到她背心里,阻着她离开他的怀抱。 “你放心。”,他在黑暗中有力地道,声音低沉,落在吉灵耳边:“朕总是会如你所愿,绝不会让你有半分委屈,你放心。” 他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她忽然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细细碎碎地小声道:“……我信皇上。” 然后,他脸颊上传来了一阵柔软的触感,胤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怀里的人轻轻啄了啄他的脸颊。 吉灵厚着脸皮亲完了这一口,毕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没敢看四爷,她直接放开了手,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热,身上也是懒洋洋地发着烫。 胤禛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灵灵如今是越来越主动了。 他顺着她的袖子,找到了她的手握住,连人带被子地,就把吉灵一骨碌抱进怀里了。 又香又甜,还是带着蜂蜜味儿的灵灵…… 努力压抑住翩翩而来的绮思,胤禛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调匀了呼吸,才转头亲了亲吉灵的鬓发,哄道:“好好睡吧,安心养胎,有什么事,都有朕呢,不要胡思乱想。” 他目光如水地瞧着床帐顶。 …… 一晃到了十五,这一日,胤禛下了朝,难得地吩咐去皇后的坦坦荡荡坐一坐。 虽说明面上皇帝去皇后宫里的日期,是一套规矩和讲究,但是自从上一次惹得皇上不快之后,乌拉那拉氏已经很久没见着胤禛了。 这时候,被先跑过来递消息的御前人一通知,乌拉那拉氏顿时喜出望外,立时便急切地妆扮收拾起来。 胤禛走到正大光明门口,就被议事的臣工又给请了去勤政亲贤殿,等他终于结束了,想到坦坦荡荡还有个乌拉那拉氏等着自己,一瞧时间,已经是将近巳时了。 这是个比较暧昧的时段。 皇上去皇后那儿,不能叫翻牌子,皇后对于皇上,也不能叫侍寝——人家本来就是夫妻,是堂堂正正,祭拜祖宗庙堂时,站在一处的中宫娘娘。 “皇上,……是去坦坦荡荡,还是回九洲清晏?”苏培盛一路跟着胤禛后面,小心翼翼问他。 胤禛略沉默了一下,就下了决断:“去皇后那儿看看吧。” 苏培盛眨了眼,大声应了,腰板一挺,手一挥,一大群御前太监侍候着,簇拥着皇上就往棕亭桥上去了。 过了粽亭桥,就是皇后的坦坦荡荡,这距离也犯不着折腾准备御驾——直接脚一抬就过去了。 胤禛背着手,瞧着远处坦坦荡荡的灯火,眼睛里没什么神色波动。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后路 胤禛还在棕亭桥上,坦坦荡荡里的奴才们早已出来,在外面跪了一地,恭迎帝驾。 殿里,乌拉那拉氏放缓了动作,倒是硬撑了片刻,等忖度着外面动静差不多了,这才扶着华容的手,被内殿里近身伺候的几个宫女簇拥着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鸽血红色袍子,袍子上隐隐是银线织就的凰图案,长长的尾羽拖了半身。袍子袖口和领口镶的是淡杏色的边,华丽稳重中又透着一股俏丽。 脚下踩的花盆底鞋,乌拉那拉氏也特意选得比平时还要高上几分——这样穿上旗装一站起来,就显得整个人细挑挑的,颇有楚楚动人之态。头上的旗头梳得光溜溜的,不知用了多少发油,只怕苍蝇上去了都能滑个跟头。 待得她终于带着人,迎到坦坦荡荡门口的时候,胤禛一行,连着身后苏培盛等人的面孔,已经近得能看清楚了。 等到皇上到了自己面前,乌拉那拉氏姿态曼妙端庄地福下身子去,提着一口气,精精神神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站定了脚,对她虚扶了一下——指尖掠过她的衣袖就收回了,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皇后免礼。” 他话声倒是温和,只是透着一股生分。 那生分的意味太明显,连带着背后的小太监都跟着快速翻了一下眼皮,瞅了一眼皇后。 胤禛抛下这句话,也就再没别的一字一言了。 乌拉那拉氏被华容扶着,站直了身子,眼看着皇上——已经自顾自,大步流星先进正殿里去了,好像他到她这儿转悠一下,就是赶着完成一场差事似的,十万火急一般。 乌拉那拉氏心头掠过一阵酸涩。 两个人进了内殿,胤禛转身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了。 宫女送上热茶来,华容利落地一转身,把门口几个小的都赶了出去,只留了一个侍茶宫女在里面,连上她,统共才两个奴才。 人少好说话——皇上已经好一阵子没来看皇后娘娘了,今日实属难得,便是帝王家,夫妻之间,也是该好好说说体己话的。 两个人侧面相对,在窗下坐着,窗外星子满天,虫声漫漫。 胤禛姿势潇洒随意,乌拉那拉氏却是绷着肩膀,努力在胤禛面前维持着端庄优美的仪态来,这样一来,整个人便不得放松了。 内殿中静静的,胤禛低头喝了一口茶。 乌拉那拉氏两只手焦虑地笼在袖子里,交握住彼此。 她很有心捡一些欢喜轻松的话来说。 可是面对着胤禛,她心里的思虑太多,顾忌太多,反而沉沉地压着——把那些机灵随意的俏皮话儿,全压没了。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男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她是该把他哄高兴了,人家下次才愿意再过来。 可是她不会。 她从小金尊玉贵地被养大,从来就只有奴才下人们哄她,哪有她哄人的? 如果说,能够把人哄高兴,也算一项技能的话——她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就少了这一项天赋。 无论是以前在潜邸,还是后来在紫禁城。 大家都交口称赞皇后娘娘端庄持重,好像她是一尊菩萨似的——只会端坐在皇后的凤座上,连活人气儿都不出的。 她和妃嫔们不一样。她是“高贵”的中宫娘娘。 被人这么一路驾到架子上去,“高”到最后,她就已经不接地气了。 可她也想对胤禛能说几句软话,能让他不光敬她,还要“宠”她,“疼”她。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男人,她的倚靠啊! 这个时候,她就无比渴望着能有一个孩子,一个欢声笑语、活泼可爱的孩子;一个她亲生的,不!哪怕是……由她抚养的孩子也好——孩子能在胤禛面前撒撒娇,留住胤禛的心。 她做不到的事,孩子还能替她做到。 就像以前在潜邸的时候,齐妃,哦不,那时候还是李氏,不就常常用孩子来邀宠,让四爷一月能往她那儿去上五六次吗? …… 乌拉那拉氏脸上带着笑,坚持找着话题来与胤禛说。 胤禛本来是无谓的,后来渐渐听出她语音中的“艰难”,又看她对他陪着的,小心翼翼的笑脸,倒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放下茶碗,无言喟叹了一声,向后仰了仰头,抬手摸了摸脖子。 其实他很想说:皇后,你不必如此逼着自己。 可是乌拉那拉氏没法不逼着自己——自从刚进了圆明园,惹得皇上不痛快了一次,她就一再告诫自己,丝毫不得大意。 此时,她见胤禛叹气,还以为是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乌拉那拉氏立时在心里翻江覆海地,把方才说过的话全部回味了一遍。 没问题哪! 她脑海里几根细细的弦绷得几乎要断了。 华容在旁边,怜悯而沉默地瞧着自家皇后娘娘。 皇后虽满面笑容,可是她心里的焦虑,全部都写在脸上了。 东拉西扯地过了一会儿,幸亏乌拉那拉氏之前嘱咐了准备夜宵,这时候奴才在帘子外面,就小声问华容姐,夜宵什么时候上? 华容过来,俯身在皇后身边,轻轻一咬耳朵,乌拉那拉氏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胤禛正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眼下微微泛着乌青,是政事疲乏的样子。 对夜宵,他没反对。 皇后敛容,缓缓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裳——一旦从“四爷的女人”这个角色,回到“皇后娘娘”的壳子里,她就游刃有余了。 仿佛活过来一样,她神色自若,沉稳有序地让人去把膳桌抬到内殿前来,里间的空间比之外面的大殿,终归要聚拢一些,冰桶的凉气也不容易散出去,更何况胤禛已经很是疲乏了。 ,不一会,一张黄缎子绣金龙镶宝石围边的大膳桌已经抬了进来。 内殿里,又加上了四盏凤尾流苏灯,这就更加照耀得内里一片明惶了。 耳听着殿外,后湖湖水缓缓轻涛拍岸的声音,乌拉那拉氏心里居然莫名掠过一个念头:其他妃嫔,若是有在湖边的,瞧着这坦坦荡荡灯火明亮成这样,应该也知道皇上今日是在她乌拉那拉氏这儿的吧? 这个念头带了一点暧昧,一点得意,一点自矜,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期待,但随后就被乌拉那拉氏心中浓重的悲哀淹没——皇上已经许久没真正碰过她了,今晚也不会有意外。 但是没关系,她还有……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眼眸闪闪地瞧着胤禛。 胤禛方才是真的困意上头了,在椅子上仰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居然差点就真的睡了过去。 就是要在这种特别瞌睡的时候,小盹一下,很是养精神。 这会儿,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眉间,挑了挑眉头,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乌拉那拉氏走过去,扶着胤禛起身。 她微微低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一股沉水香与男子气息。 扶着胤禛到了桌边坐下,乌拉那拉氏已经嘱着宫人,将墙角的冰桶提到了膳桌下,因着今日夜宵膳桌上,有道热锅袅袅地冒着气,又是夏日里,生怕皇上嫌热。 苏培盛和两个侍膳太监站在胤禛后面,等着侍候。 膳桌上的菜说是夜宵,但从外到里分成了思路,各式各样的荤素甜咸点心都有,有冷膳、有热膳、还有果盘,各色菜肴碟子配色、尺寸、菜与菜之间摆放的距离皆有讲究。 乌拉那拉氏抬手,腕间珠玉琳琅相碰,灯下金明叠灭。 她亲自给胤禛盛了一碗燕窝红白鸭腰烫膳、一小碗梗米粥,伸手小心翼翼摆放在胤禛身边。 胤禛没抬头,温声道:“皇后歇一歇,不必忙碌。” 这一句话,让乌拉那拉氏精神大振。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日夜思慕 乌拉那拉氏微笑着就抢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体贴服侍皇上,本便是臣妾的本分。” 这句话一落下,四爷就不吭声了。 乌拉那拉氏暗自后悔——这话有些急于求进了。 胤禛瞟了一眼皇后脸上的尴尬,她的心思一眼就被他看穿了,正好侍膳太监捧着小汤碗送过来,他抬手拦住,就对奴才吩咐道:‘’这碗汤给皇后。” 乌拉那拉氏哧溜地,就双手扶着桌边站了起来,旗头上的簪子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不断颤动,她声音也是微微颤着的额:“臣妾谢皇上!” 她这边说着,华容过来就屈膝双手接了那碗一品燕窝红白鸭子汤,送到皇后面前。 胤禛低着头,专注地咀嚼着,再不发话。 旁边站着的侍膳太监也只是专心致志的夹着菜,眼观鼻,鼻观心。 有时候胤禛一道菜用多了,那太监便小声提醒着,除此以外,皆是静默无言。 转眼间擦手擦脸的热毛巾都已经上了好几圈,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面前的碟子也被换过了好几轮。 皇后见糕点还没上,转头低声吩咐华容去催促。 不多时,一道金玉拉糕、一道万福鲍螺糕做成的双拼糕点盘,热气腾腾地被送了上来。 所谓万福鲍螺糕,听着名字,让人容易误会成是鲍鱼、海螺为主料,再辅以其他的配料做的糕点。 但其实这万福鲍螺糕和鲍鱼、海螺一点关系都没有。 它只是把松花江银鱼晒干后,磨成粉末,再和米面搅拌在一起,锅里热油,炸过后捞起来,再继续滚上面粉,上蒸笼蒸发。 最后出屉的糕点切成细长方形,撒上一层小虾米屑,香喷喷的一道糕点就做好了。 不过事实上,清朝皇室对于海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这是因为大清兴起于满洲,膳桌上的菜肴,往往有浓重的关外特色。 清宫的御膳房更是汉军旗人的天下——汉军旗厨子将之视之为自己的地盘。 他们在清初入关之前就已经做惯了辽沈一带的汉族风味菜,不但厨艺纯熟于心,愈发精湛,还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迎合着满族先祖打猎,喜爱野味的口味,不断改良。 膳桌上的菜肴多有鹿肉、狍子肉、野鸡肉、野鸭肉,鲜嫩可口,风味横生。 所以御膳房备膳,除了偶尔有几道海参作为主料的菜肴、或是逢年节——例如中秋吃蟹以外,基本上是见不到海鲜影子的。 但是有一道对于胤禛是例外。。 那就是眼前这道万福糕饼的原料——松花江进贡的银鱼。 胤禛还记得,从前皇考有一次东巡的时候,正好当地官员献贡上来松花江银鱼,鲜活透嫩的鱼肉瞬间就征服了皇考。 还带着松花江江水清甜味的银鱼,与紫禁城中御膳房中送出来的银鱼羹,风味几乎是天壤之别。 胤禛记得,当时皇考就命专人八百里加急,把鱼肉送回宫中,分享给孝庄太皇太后。 这已经是很早很早前的事了。 那时候皇考正当壮年,东巡一路上谈笑风生,太皇太后虽然满头银发,精神却也还是矍铄的,皇孙们个个分辨的清清楚楚。 彼时,大阿哥和太子也正卯足了劲,正在互相较量,还有胤禛他上面几个渐渐长成的皇阿哥,面上装着不经意,一举一动间,也在蠢蠢欲动。 他在这儿沉思往事,不知不觉就放下了筷子。 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过了侍膳的筷子,亲自夹了一筷万福糕,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她离他有些远了,没够着。 乌拉那拉氏索性便站了起来,绕到胤禛身边。 然后,她忽然心中一动,一双手轻轻抬起来,微微犹豫了一下,开始给胤禛按摩着肩膀脖颈。 见胤禛闭着眼,没有抗拒的意思,皇后脸上的笑容就浓了起来。 借着这个亲近的动作,她尽量放柔了声音笑道:”皇上,臣妾都看到您老半天了,您在想什么?” 胤禛微微皱着眉头,没说话。 乌拉那拉氏看他一直闭着眼睛,就自顾自的往下说:“前朝政事繁忙,您都与大臣们商议了一天,也劳神了一天,到了这时候,是该松快松快了!” 这一回,胤禛闭着眼睛,总算是嗯了一声。 乌拉那拉氏手上微微用力,帮胤禛揉捏着——她掌握的力道正好,从前在潜邸时,四爷来她院里,他也是这样给他舒活着筋骨的。 殿中静静无声,半晌,就听见胤禛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乌拉那拉氏一垂眼,瞧见胤禛脖子上已经有隐隐的汗珠,便自胸口的衣襟上取了帕子,细细地帮胤禛擦拭了。 她转头向旁边宫人看了一眼,宫女们会意,上前来收拾了膳桌,侍膳太监将桌子抬了下去。 待到人都退光了,殿里的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是宫女熄灭了几盏多余的灯火。 夜深了。 膳桌撤走了,胤禛倒是有点疲倦,一时没起来。 乌拉那拉氏斜着身子,半坐在胤禛身后,从炕桌下的靠垫枕里,摸索出了一只平日里她所用的小玉锤子,轻轻给胤禛敲打着,一边敲一边捏,帮他放松着因为批改奏折过多,而僵硬疼痛的肩背肌肉。 胤禛还是闭着眼。 正因他闭着眼,反而乌拉那拉氏可以大胆而放肆地打量他。 他的鼻梁很英挺,剑眉之下,眼尾微微的往下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凉薄的意味。薄唇紧紧的抿着,透着刚毅与帝王杀伐决断的果敢。 还是一如乌拉那拉氏当年给皇四阿哥做嫡福晋时,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她那时候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是爹疼娘爱的娇娇女,刚刚离了闺中。 额娘哭的肝肠寸断,舍不得她。 弄得她也背着人,咽泪装欢,只敢偷偷抹眼泪。 结果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不哭了,一颗心只是砰砰的在胸腔里跳着。 乌拉那拉氏嘴角带着一丝甜蜜又苦涩的微笑,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凝神深深地瞧着四爷。 四爷的五官既不像先朝德妃乌雅氏地那种圆润敦厚,也不太像先帝。 先帝的面貌她虽然已经不大记得清了,但仍然记得那睿智过人,君临天下,昂扬风发的神态。 四爷不一样。 如果说先帝是大包大容的开放气度,四爷的气势则更偏于往内收敛,深藏不露,甚至会给人阴戾之感。 很难想象,这么一张冷厉的脸,面对吉氏的时候却是温柔如水。 她不是没瞧过他看她的神情,缠绵如丝,带着宠溺、疼爱、怜惜、各种意义。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他的另一张脸。 …… 殿中灯火昏沉,胤禛险些盹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鼻中缓缓闻到一阵幽香。 胤禛没有介意,等过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乌拉那拉氏。 皇后身上从不会带如此甜腻浓烈的香味。 胤禛猝然转头,就看见海氏海答应正跪在他身后。 殿中哪里还有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影? 海氏着了一身海棠红色的茜纱轻薄夏装旗袍,领口微微松着,越发显得肌肤如玉,她本就五官生的极好,眉眼细细一描画,顿时精致娇艳如画中人。 胤禛只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今晚是刻意打扮过的。 因着是答应身份,海氏的发型只能梳一字头,发饰也只能佩戴最普通不起眼的款式。 但她并没有将发髻均匀分布在两边,而是斜斜地将所有黑发只拢在一边——瞧着倒像是汉家装束,越发显出一段天然风流。 此时,海氏抿着嘴唇,头微微低下,一双杏眼眼尾向上挑,含羞带怯地望着胤禛,似乎是怕了,颤抖了一下嘴唇,怯生生地道:“……婢妾大胆了,请皇上降罪!” 她嘴上这么说着,一双手却没停,只是有意无意地拂过胤禛结实的胸膛,又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皇上虽是厌倦了婢妾,可婢妾对皇上,却是日夜思慕,心中始终情难自禁……” 见皇帝只是淡漠着一张脸,海氏不由得跪了下来,微微扯住胤禛的衣袍下摆,似哀求,似撒娇道:“皇上……” 胤禛只闻到鼻中一股古怪香味。 乌拉那拉氏原是在殿外微微挑着一侧帘子,向内窥看的,这时也不由得转开了脸去。 她微微顶了顶心神,才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脸颊,对华容咬牙叹道:“都豁出去到这份上了,若是她这一次还不成事,那便是天生没得承宠的命,本宫也再不指望她!”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话是这么说,心头却只是烦乱地想着上次,给海氏养护肌肤的那罐七宝如意膏。 那膏体与她自己往日里用的,其实不大一样——她给海氏的那一瓶添加了更多的花香。 清宫之中,对药品的管理极为严格——无论是谁,但凡想要用药,都得经过一大套严格的手续。 四爷登基之后,对太医院的药剂管理就更加上心了。 乌拉那拉氏记的很清楚,雍正二年,四爷还曾经下过一道十分严厉的谕旨:“药物关系重大,嗣后凡与妃、嫔等送药,银瓶上必须牌子标记。至所用汤头,亦须开清,交与本宫首领太监,即将名字记明,庶不至于舛错。” 也就是说,小小的一份药剂,能够拿出来,要经过首领太监、御医、御前太监、经手宫女等多人见证。 心思缜密的四爷甚至还下旨,所有药都要备两份药剂,一旦出事,便于严查。 乌拉那拉氏不是没动过大胆心思——想在海氏的七宝如意膏里,添加一些微有催情发散效用的药剂,到头来却也只敢多加一些花香。 甜味的花香缠绵如丝,芬芳馥郁,亦是醉人——涂在手上,尚未近人,便已闻得暗香阵阵,若是一双纤纤玉手揉捏着肩颈,四下里活动起来,香味就会发散得更浓烈了。 宸嫔有孕,任是胤禛再如何中意她,宸嫔也是不能侍寝的了。 可是身为帝王,哪有会苦苦憋着自己的道理?——乌拉那拉氏心想。 更何况自进了圆明园,宸嫔有孕的这么些天,皇上也只是在正大光明和勤政亲贤殿批阅折子,召见臣工,日夜勤政——再没传召过其他妃嫔侍寝。 那岂不是一点就燃? 是的,今儿正是海氏乘虚而入,复宠、分宠的好机会。 选择海氏是没有错的——当初那一批入宫的秀女之中,也就这长得最漂亮最精致的海氏被皇上翻了五六次牌子,算是得宠了。 四爷的口味,总不会变得太快,乌拉那拉氏想。 她微微握紧了手中帕子,信心满满地站在正殿中,下巴微微扬起,仿佛已经看见了往后宸嫔再也不能一枝独秀的局面了。 侧耳倾听,殿中悄无声息。 成了,成了! 这么久,四爷都没有拒绝,想必百炼钢抵不过绕指柔,殿中的情形应当已经十分暧昧。 乌拉那拉氏脸上微红,不好再听下去,转头刚要扶着华容的手回避开,忽然就听殿内猛地传来了一声“哗啦啦”的响动,只惊得华容浑身一颤。 听着这动静还不小。 乌拉那拉氏脸上胜券在握的笑意,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紧紧绷着一张脸,快步走进殿去。 华容紧步跟在皇后身后,就见殿中光线幽暗,一只绣墩连带着旁边的花架都翻在了地上,那花架上是养着水植花卉的莲花形状雪色琉璃盏,此时清水流淌了满地,在灯光下泛出波动的流光。 胤禛已经站了起来,正仰起下巴,抬手拎着衣领,慢慢地理着。 他一张俊脸上波澜不兴,旁人瞧在眼里,脑子里团团地转着,也猜摸不透皇帝此时是什么心思。 华容扶着皇后的手肘,默不作声,视线微微向下一移,就看见皇上外袍领口已经微微敞开,露出内里的衣裳——大抵是被海答应解开的。 ……真真是豁出去了。 海氏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望了皇后一眼,眸子里转过的神情,只有恐惧与屈辱。 乌拉那拉氏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抬起头,微笑着对胤禛道:“皇上,毕竟天热,臣妾方才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委实难受,这才去换了身衣裳。”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经过海氏身边时,伸手虚扶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对胤禛道:“海答应是今儿过来给臣妾弹琴曲听的,臣妾听她弹得还不错,便把人留在侧殿中。” 乌拉那拉氏口中这么絮絮说着,便上前去,将帕子向自己衣襟上一系,亲手为胤禛整理起领口来。 她一边整理,一边一脸自责道:“都怪臣妾,一听着皇上要过来,欢喜得倒是把她给忘了,让这丫头过来扰了皇上清静!” 胤禛向旁边一侧头,微微一抬手,阻住了皇后的手。 他低头看着海氏。 海氏察觉到了皇上的目光,抬起头来,眼里的神色渐渐活了过来,却听皇帝淡淡地道:“皇后,你三番四次抬举海氏到朕面前,朕也不是傻子,当真瞧不出来?只不过这海氏多少有为朕母后的一番心意,朕每每念及于母后,才不出言责阻,倒是纵得她愈发活络,心思也越来越大胆轻浮了。” 他的话音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厌烦。 海氏伸手撑着冰凉的地砖,乌拉那拉氏站在一旁,一时间竟不知该出何言。 胤禛走了出去,手臂掠过腰间一只小小黛色荷包。 外间已经是月上中天,深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碎银一般的星子,圆明园里的夜空比紫禁城里更敞亮,更清澈澄透。 一弯月儿挂在天幕上,便如胤禛腰上那只小小的荷包上绣着的一样。 苏培盛在内殿门口等着,皇上皇后说的几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待得宫女开关门时,又瞥见了跪在地上的海答应,还有皇后的黑脸色。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此时自己一琢磨,心里拼拼凑凑,顿时就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给串起来,想明白了。 “皇上,现在是去?”他跟在四爷后面,低声问道。 胤禛头也没抬,背着手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奴才们前呼后拥地围上去,苏培盛就听见胤禛丢给他四个字:“天然图画!” 果然又是去宸嫔娘娘那儿了。 苏培盛高声应了,心里不禁感慨了一句:皇后娘娘忙活了这么一场,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眯着眼,独自在一旁,心里琢磨开了:方才若是没听错的话——皇上似乎说海答应“大胆轻浮”? 瞧着方才殿里那般情形,大抵是海答应想对皇上投怀送抱,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招人烦了。 苏培盛耷拉着眼皮,嘴角微微一撇,不易察觉地笑了——太监虽是挨了一刀,身体上只算半个男人了,可毕竟还长着男人的心呢! 皇上也是人——男人的心思,他苏培盛怎么会猜不到一二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本事 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能够通过严苛的选秀,留下来的女子,哪一个相貌会平庸?所以皇后娘娘想着用海氏的丽色来打动皇上…… 首先这方向就不对哩!苏培盛想。 身为半个男人,若是从客观角度来评价,他不得不承认:海氏是漂亮。 不是“端正”、不是“秀丽”,就是非常纯粹的“漂亮”——稍微妆扮一下就明**人的那种。 但问题是:皇上的一双眼早已看惯了美人,正如他用惯了御膳,任你是天下第一名厨,做什么龙肝凤胆献上去,他也吃不出味儿来了。 再说了,便是初见惊艳,也不代表能久处不厌。 皇上最讨厌性情跋扈骄纵的女子——之前海答应尚是贵人时候,在院中毒打奴才,私自用刑,一直闹到坤宁宫皇后面前,已经给皇上留下了极糟糕的印象。 苏培盛清楚得很:皇上的脾气,从潜邸时便是如此——他面上不表露,可是心里是很固执的。 一旦对谁有了坏印象,那人想要再扭转回来,改变在皇上心中的恶劣形象,可就难如登天了。 所以啊,即使海氏打扮得再美艳,面对一个他认为蛮横刻薄的女子,皇上怎么可能真正提得起兴致来呢? 苏培盛眯着眼睛想着:皇后怕是到如今都没看清一个简单的事实:对于咱们这位皇上,承恩不在相貌,得性情合了他的心意才行。 从还在潜邸时候起,四爷的性子便一直冷硬强悍,说一不二。 有时候,苏培盛在旁边看着,甚至觉得四爷其实是在自个儿磨炼着自个儿——对很多事情,他必须得给自己压力,在一定的时间内,快速做出决断。 后来,等到四爷登基,成了皇上,这种杀伐决断的气魄,便更加放肆而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像这样性情的男人,自然喜欢温软一些的女子。 可是也不能太软——若是一味地顺着皇上的心意,反倒会让他觉得唯唯诺诺,索然无味。 既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这之间“度”的拿捏和把握就很微妙,也很考验后宫众妃嫔了。 苏培盛想到这儿,就想到了从前的吉贵人,现在的宸嫔吉氏。 不要小看这位宸嫔娘娘,从一开始侍寝时,她就做得很好,对待皇上时,既温和柔顺,却又可以悠然自得地保有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不管她是小心摸索出来,或者与皇上天生投缘——总之,一个人可以微妙地把握好这个“度”,这本就是长于众人之处。 是啊,这世上哪有莫名其妙的得宠呢? 有的人管这叫“逢迎”,有的人管这叫“有缘” 不管叫什么,总之,苏培盛看得很清楚:皇上在不知不觉间,确实是对宸嫔娘娘动了真情了。 苏培盛一挑眉,暗暗在心里给这位娘娘喝了一声彩。 …… 天然图画。 吉灵正在坐在窗前,嘴巴鼓鼓囊囊地吃着乌梅。 据说乌梅里面的营养成分相当丰富,对怀孕的女性是很有好处的,适当的吃一些,可以开胃,缓解孕吐,增加食欲。 但是过犹不及,喜欢吃什么也不能一味地猛吃,吉灵看着面前已经吐了满满一碟子的乌梅核,终于停下了去拿乌梅的手。 虽然胎儿还很小,但是最近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吉灵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腰围在变粗——吃胖的那种,从紫禁城里带出来的旗装,有的穿在身上,腰身那块已经有些紧了。 所以她最近几个晚上,基本上就没有放开肚皮吃——这个时代又没有剖腹产,若是真的放任自己胡吃乱塞,胎儿长的太大了,生不下来,可就把自己给坑死了。 她还记得穿越以前,也听人家说过,孕妇是不能放任自己食量的,得稍微控制着一点,否则吃的太多,胎儿长得太大,分娩的时候容易出现危险。 即使平安生产了,孕妇也要受一场比普通孕妇更大的罪。 可是女性怀孕之后食量就是会增加,毕竟肚子里还有一张嘴,有两个人要等着吃饭呢。 所以吉灵也就只能拼命忍着食欲,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着吃,尤其是晚上。 实在馋的不行的时候,她也只敢敢吃吃乌梅这种小零食了。 两位太医都嘱咐她,头几个月的时候不要过多地下地走动,还是以静养为主。 到了后面几个月就可以适量的走动走动动,有助于生产。 吉灵伸手把那盏乌梅碟子向前推了推,七喜和碧雪拿了洗漱的热毛巾和铜盆送进来,准备伺候主子洗浴睡下了。 两个贴身宫女跪下来,刚刚替她脱了脚上的绣花鞋,忽然就听见外面通传皇上驾到。 胤禛今日下午是特地派了人过来对她吩咐过的——说今日是十五,又是许久没去皇后那儿了,他今儿得去坦坦荡荡一趟,就不往天然图画过来了,晚上知道她会等他,让她不必等了,自己早些安置,好好养胎。 吉灵当时有点愣愣地听着,心里忽然自我安慰地想,咦,四爷这算是汇报行程吗? 这时候听见外面报说皇上来了,碧雪和七喜,就看见自家主子哧溜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她动作其实有些大了,唬得七喜心头扑通跳了一下,一时就抢过去扶住她了。 吉灵站稳了,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扶着桌子,向门口迎了两步,刚刚到了正厅里,脚还没踩出门,就看见四爷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苏培盛和一众奴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见她迎过来,胤禛什么也没说,张开手臂就把她给拥进怀里去了。 吉灵下意识的嗅了嗅鼻子,只觉得自己顿时又落入了那一片熟悉的沉水香气息里。 让她已经渐渐习惯、无比安心的沉水香气息,只在胤禛身上才闻得到的气息。 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到里屋里,胤禛握着她的手,扶着她坐下,吉灵到底没忍住,就兴冲冲地问他:“皇上今儿个不是传话说今天不来了,让我自己早些安置,怎么这会儿却过来了?” 七喜在旁边一听,就有点无奈了——主子这问的叫什么话?听着倒像是要赶人走似的! 幸亏她是紧紧握着皇上的手问的,又是一脸的兴高采烈,倒不至于让皇上误会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却没说话。 吉灵就看他的神情,似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眼神里有点微醺的意思。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培盛 吉灵倒没多想,抬手推了推那盏乌梅碟子,送到胤禛面前,大力推荐道:“皇上试试这个,酸酸甜甜,有味道的很,我一个人一晚上都快吃了一盘了!” 这边,她拿着孕妇的食物招待四爷,那边,小芬子侍候着苏培盛在耳房里坐下等着,又是捏肩,又是揉脚——苏公公的脚是随便什么人都捧得上的吗? 他把人全赶走了,又从膳房里泡了上好的茶,送了糕点果子出来,将这位祖宗侍候得舒舒坦坦。 苏培盛也没多说什么,眼角瞥着小芬子满屋子打转,拿这个拿那个,那亲热劲就跟孙子伺候爷爷似的——若是苏培盛是个妖精,这时候想吃人心肝了,只怕小芬子恨不得把心肝都扒了送上来。 “芬子,你跟着你们家娘娘有多久了?”。 苏培盛把盖子往茶盏上一搭,问小芬子。他问话时,眼皮虽然还耷拉着,眉毛却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小芬子满脸恭顺地望着苏培盛,认真掐着手指头在袖子里算了一下,才回答道:“回苏公公的话,若是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月,小芬子跟着宸嫔娘娘就整整两年了!” 苏培盛慢慢点了点头,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了然地瞧着小芬子。 小芬子一抬头,就赶紧低下了——苏公公那双深邃的眼,就好像透过他的皮囊,把他的心肝瞧了个清清楚楚。 他盯着地下,盯着苏培盛的靴尖,就听见这位身份十足的总管大太监又慢悠悠地抛出来一句:“这么说,小达子伺候你家娘娘的时间也不久。” 这话就已经说得很露骨,也很戳心了——人家和你在同一起跑线上,却早早就成了八品侍监,还是皇上亲自当面点的。 小芬子僵在那儿,脸上虽然还陪着笑,但是那笑意已经淡得像化进了一缸水的一块糖一般,看不出什么甜意了。 他低声恭顺地道:“宸嫔娘娘宽厚待下,能伺候着这样的好主子,已经是芬子的福气了,旁的……芬子不敢多想。” 苏培盛收了收笑。 这小子,还装着样子呢!谁不是从这种时候一步步熬过来的? 便是他苏培盛,当年不一样还给前辈倒尿壶! 他眯着眼觑着小芬子,声音又细又浑浊地点着他:“是好主子,也是个好地方,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呢!正因如此,才更要扎牢了根,不然以后岂不是轻易便被人顶了去?” 小芬子被苏培盛提醒得都出了汗。 他何尝不知:主子从常在到贵人、再从贵人到如今的宸嫔娘娘,这一路走得不急不躁,还很稳当。如今又怀了龙嗣…… 往后,更是放眼望去,一片坦途大道。指不定这次生个小阿哥,皇上龙颜大喜,再熬个三五年的资历,主子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宸妃娘娘! 这都是说不定的事。 到时候,一宫的奴才人手,只怕迟早都要来个大换血。 便是主子没这个想法,只怕皇上也要动心思。 小芬子倒不怕主子换他——若真是要换了,他跪着哭求一求,宸嫔主子是个心善的,绝对能把他留下来。 更何况他和小达子、七喜、碧雪四个人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清楚得很:他们四个是陪着主子从患难时候过来的。 主子看他们,从来就和后面新来的那些奴才不一样。 可他小芬子要的,可从来不仅仅只是“留下”! 他微微攥紧了在袖子里的双手。 苏培盛嘿嘿地笑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低垂着双眼给自己穿靴的小芬子,想这小子还是年轻,气血冲动,自然一股心思想向上爬。 可是在这禁城后宫里,最忌的便是一个“急”字。 有求进的心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要沉得下心,静得下心,不急不躁地把眼前每一件事情做完、做好,甚至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伺候完苏培盛,瞧着他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了,小芬子这才垂着手,静悄悄地退了出耳房。 随后,他把小陈子肩膀一搂,就到院子另一边去打探消息了。 宸嫔娘娘是红人,小陈子自然乐得与他热络这份交情。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东北角的角落里——如今这天然图画的地儿比景阳宫东侧院可大多了,往这僻静拐角里一扎,任谁也听不见一字半言的动静。 “皇上今儿不是说去……吗?” 小芬子压着声音,双臂向旁边一展开,笑眯眯地做了个坦坦荡荡的表情,姿势略带滑稽。 小陈子就乐了。 他到底还是缜密,回头四下里瞧了一眼,才神秘兮兮的凑到小芬子耳边,低声道:“我不得进殿,只在外间听着几声动静,似乎是……似乎是皇后娘娘荐了海答应给皇上!” 小芬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拉着小陈子的手,眼睛一瞪,脱口而出道:“又是海答应啊?” 随即,他意识到这个“又”字的不妥,便闭了嘴。 小陈子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道:“皇后娘娘有心抬举,偏偏皇上不是这个胃口,海答应也没这个福气。” 他说到这儿,自觉有些说得多了,不由得收敛了眉眼,肩膀一端,道:“你只管好好服侍着宸嫔娘娘便是了,皇上这心里……” 他指了指自己心窝子,道:“可把宸嫔娘娘看得重呢!” 里屋里。 吉灵瞧着胤禛今晚有些异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隐隐也猜到多半和皇后那儿有关系。 胤禛喊了人进来伺候洗漱。 皇上没来之前,本来七喜和碧雪也是准备着伺候吉灵洗漱就寝的,热水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这会儿很快地便送了进来。 等到胤禛洗浴过后,被伺候着擦干了身体,换上寝衣。 一转头,正瞧见吉灵坐在桌旁边,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盏养血安神的红枣茶往嘴里送。 那红枣茶是养血安神的,对孕妇和胎儿都很有裨益,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茶盏里热气袅袅。 但是这会儿已经丝毫不冒热气了。 他过去抬手就阻了她,目光灼灼地道:“糊涂!凉茶伤身,更何况还是有孕之人。” 吉灵笑嘻嘻地抬手,拖长了声音,晃了晃杯盏给他看:“皇上,这茶不凉,还温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就伸手从桌案上拿起小茶壶,亲手倒了一杯给胤禛,口中闲闲道:“这个茶乍然喝着没觉得,过一会儿,会在嘴里越回味越香,皇上也试试。” 胤禛伸手过去,接了茶盏,也把她的手,一并包进了他灼热的掌心里。 吉灵就觉得:四爷今日盯着自己的目光,怎么总是像要吞了自己一般? 让她有点说不出的不安。 吉灵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皇上……” 一句话才冒出打头两个字,胤禛忽然便将那茶壶向旁边一拂,一俯身抱起了她。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朕宠定了 吉灵惊了一下,对视上胤禛暧昧欲醉的眼神,她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她瞪着眼,小声问他:“皇上这是喝酒了?” 她一边问着,一边就使劲抽了抽鼻子,倒是没闻见胤禛身上有什么酒气。 今儿十五,他去了皇后的坦坦荡荡,难不成用晚膳时候,被皇后邀着小酌了几杯? 也不对啊,非节非庆的! 再说宫里喝酒皆有祖制,真是在酒席上,还会有专门侍酒的太监眼巴巴盯着,若是见皇帝喝多了,太监就会提醒,出言阻止。 绝不可能出现帝王肆意海饮,以致第二天连上朝都上不了的事情。 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章法,谓之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子孙后代,不可出纵情酒色之辈。 吉灵在这边自己瞎琢磨,自然不知道今天晚上海答应的事情。 胤禛虽然不喜海氏,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坦坦荡荡的内殿中,海氏那般主动投怀送抱——虽说他对于海氏,是半分怜爱也没有,但这般被海氏软玉温香扑满怀地撩拨,多少也起了一点点阑珊的意趣来。 后来,他摆驾到天然图画——不过是在皇后那儿待的不愉快了,于是想去自己喜欢之处,见自己喜欢之人罢了。 但这会儿眼见着心爱的女人就在眼前,言笑晏晏。 他对着灵灵,心底那么一点点小火苗,忽然便如星火燎原一般,腾腾燃烧了起来,以连他自己都惊讶的速度,蔓延开去,一发不可收拾。 胤禛大步走到床榻边,俯身将吉灵放下。 然后,他一伸手,干脆利落地扯落下了床帐。 他肆虐地低下头,去亲吻她,她却并没有如旧日里那般对他温柔回应,只是肩膀微微缩了一下,佝偻着背,像一只丧家犬一般,向后躲了开去。 胤禛正在情切之时,哪里容得她躲开?他伸了手,捏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捉了回来。 然后他眼光一落,正好扫在了吉灵的手上。 吉灵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挡着他,在他和她的身体之间隔出一段空间——一段保护着她腹中孩子的空间。 她眼睛里全是忧虑和紧张,却硬是傻乎乎地憋着,不出一声,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胤禛看着她的眼神,忽然脑袋中便清明过来——他想到了吉灵肚子里的孩子,更想到了太医的嘱咐“节制,皇上万万要节制。” 糊涂! 胤禛闭着眼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方才确实是情热如火了——连手掌心的温度都是滚热的,若不是放到自己微凉的额头上,他还察觉不出来。 胤禛努力克制住自己心中不断荡漾的绮思,又有些说不出的丧气——还在年少的时候,他便已经为自己的克制涵养功夫,有几分隐隐的沾沾自喜。 再后来,他便反复告诫自己:即使在众兄弟中,最能做到隐忍与行事收敛,深藏不露,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自鸣得意的事情——一个人,只要心里还有一丝为此骄傲的心思与情状,便不能算真正地沉敛下心。 后来,经过了许多事,他的涵养功夫越发深沉,习惯了心思皆不外露,言行收放自如,很难想到如今也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过了半晌,胤禛渐渐调匀了呼吸,这才伸手拍了拍身边,示意吉灵坐过来。 吉灵已经趁着刚才的功夫,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带着保护壳的缩头乌龟。 胤禛就连人带被子的,把这只小乌龟整个儿地掳掠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又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低声道:“灵灵,方才是朕不好,朕一时忘情了。” 他顿了顿,面上带了几分自责,问她:“没吓着罢?” 吉灵摇摇头,没说话,先是冲着他,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后,她一下就伸了手臂,努力把他从背后抱住了,脸贴在他背上。 胤禛反手轻轻拍了拍她,要把她从背后捉过来,吉灵却抗拒着不肯把脸抬起来。 她在他面前,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候。 胤禛回头,见她整个人就跟一只大型蜗牛似的,闷着头,把脸藏在他背上。 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想抬起她下巴,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他不逼着她抬头。 果然,过了很久,他才听见灵灵声音闷闷地在他背后响起:“皇上,我这段时间怕是都不能……了,皇上会不会……?” 她还没说完,他就斩钉截铁地道:“朕陪着你。” 他听出了她话音里的沮丧与不安,她是怕他吃不饱,去找别人了。 却不能说穿——说穿了只会徒增她的烦忧。 胤禛伸手摸著她的后脑勺,抚摸着一片毛茸茸乱蓬蓬的碎发,然后手臂上用了一点劲,强行把她从自己背后拖了出来。 他就看她额头上一片红红的,都是在他背上枕的。 眼睛好像也有点红红的? 胤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要再仔细看的时候,吉灵已经笑嘻嘻的转过了头。 胤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吉灵背上不断抚摸。 随后,他抬起她的脸,收敛了笑意,只是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去。 他又认真地给怀中的这个宝贝重复了一遍:“朕陪着你。” 内屋中静静无声。 胤禛想着今天晚上海氏这件事情,心中就有些不快:皇后从前在潜邸时做嫡福晋时,尚还四平八稳,什么事儿也能沉得住气。 可是如今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譬如今儿海答应这件事,皇后这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粗暴直接一些来说:他胤禛中意哪个女人,喜欢疼哪个女人,不想碰哪个女人,难不成还受她乌拉那拉氏的钳制? 难不成这种风月之事?她还要来指手画脚替他安排? 简直可笑! 可是转念一想,胤禛也很清楚:皇后之所以会这样趁着灵灵有孕,立即见缝插针抬举海氏,是因为后宫之中,人人都肉眼可见:宸嫔娘娘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胤禛无声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嘴角微带挑衅地一扯:朕的灵灵,朕宠定了! 他紧了紧搂着吉灵的手臂。 他今日不发作,不过是给皇后娘娘留着颜面——皇后要统协六宫,总还是要有些颜面的。 否则怎么弹压得住下面妃嫔们旁枝横生的心思?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占有欲 胤禛一边这般想着,一边沉默地抚摸着吉灵的后背。 吉灵垂着脑袋,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必然彻彻底底地都被胤禛看穿了。 他看穿了,却不点破,这就已经是一份很细腻体贴的心意了。 吉灵多少有点懊丧。 她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心里却生出一种天地茫茫,万物微渺之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空落落的,只有眼前的胤禛才是热乎乎的,最有温度的真实。 她抱住他的胳膊,拿脑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没错,眼前的宸嫔娘娘,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时候。 以后呢? 秀女三年一次大选,在旁的妃嫔看来,吉灵绝对算是这一拨秀女里最有运气,也最有福气的。 可是下一次大选之后呢? 占有欲总是同情爱纠缠在一起,如阴冷的藤蔓一般,在不知不觉中,顺着人心爬上来。 吉灵抱紧了四爷,胤禛低头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她额头上一甩手,摸出了一层薄汗。 ……这灵灵,急得连汗都出来了。 胤禛虽是心疼,却莫名地有些想笑。 他憋着笑意,甩了甩手上的汗珠子,这才扬声喊了奴才进来。 七喜应声而入,便听皇上清清楚楚地吩咐自己去准备毛巾铜盆。 不一会儿,她带着碧雪,就将洗脸的用具都送了进来,待得两个宫女伺候着吉灵重新洗了脸之后,七喜刚要抬手用干净的毛巾帮主子吸干脸上的水分,胤禛却抬手道:“给朕。” 他向外一摇头,两个宫女立即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用具,飞一般地退了出去。 胤禛手里拿着毛巾,看见吉灵乖乖地坐在自己身边,脸上被温热的水洗过了,透出两腮薄薄的红来。 胤禛伸手把她下巴轻轻抬过来,才用毛巾细细地给她擦了。 他哪里是懂得这些服侍功夫的人? 况且男人毕竟不如七喜姑娘家手轻,吉灵又脸皮细嫩,这时被他擦得不由得“嗷!”了一声,脑袋向旁边一躲。 胤禛忍俊不禁,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吉灵睡前的发髻,一般是七喜帮她用一根簪子简简单单束起来的——方便就寝,这时候他顺手去她鬓发旁边一摸索,吉灵的一头长发就洒落了满肩。 他本来还想与她再说说话,见她神色已经有些疲倦了——有孕之人,难免嗜睡,是应当多休息。 更何况……胤禛才想起来,他今晚方才过来的时候,看着吉灵屋里的那副光景,已经是准备休息的了。 他亲手替她擦干了脸,把怀里人轻轻抱了上床榻去。 随后,胤禛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 他拥着怀里的人儿,听灵灵的呼吸渐渐深长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枕在他手臂上的脑袋点了一下,慢慢向下滑了去,似乎是把身上的重量都卸了下来。 胤禛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份量越来越重——他知道她是睡着了。 他侧过头,慢慢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吉灵却似乎是有察觉一样,身体微微一抽动,人还在梦里,手却下意识地扯住了胤禛的袖子。 胤禛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动弹了。 他拥着吉灵,静静听着窗外水声。 天然图画和九洲清晏都围着圆明园的后湖——无风之夜,湖水风平浪静;有风之时,也不过是回澜拍岸。 总是百种温柔。 九洲清晏象征着天下清平,九州安宁。 天然图画则有如另一处田园居,绷紧神经一天的四爷,可以在这彻底放松下来。 主宰着天下的帝王,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千里江山如画。 …… 坦坦荡荡。 殿中灯火通明,奴才却不见一个,都被华容打发了出去,她自己服侍在乌拉那拉氏身边。 海氏跪在地上,跟个木桩子一样杵着,眼里是空洞的苍白。 乌拉那拉氏倒是冷笑了,转头对华容道:“去将前儿个,内务府新贡的花茶取来,请‘海主子’尝尝。” 海氏微微颤了一下,听得出皇后话音里的恼怒和嘲讽——她是个答应,算什么“海主子”呢? 华容应了一声,脚下却是犹豫着。 乌拉那拉氏瞧着她,忽然眉峰一挑,厉声呵斥道:“去!”。 华容颤了一跳,立即就转身了。 殿中只剩下乌拉那拉氏与海氏二人了。 乌拉那拉氏斜倚在扶手上,闷不做声地瞧着海氏一瞬,海氏如何不知皇后娘娘正打量着自己? 她强打起精神,低声道:“皇后娘娘息怒,是婢妾无用,请皇后娘娘再……” 乌拉那拉氏不由得她说下去,已经一抬手阻了海氏往下说。 她眯着眼,握紧了扶手,慢慢道:“你当本宫这儿是你演猴把戏的戏台子?由得你三番四次糟蹋本宫的抬举?” 她不说还好,一说就想到前几次:自己煞费苦心,指望着海氏可以一举复宠,成为自己的助力——毕竟皇上登基以来,在新人里,海氏就算是唯一得宠的了,鼎盛之时,甚至引得年妃侧目。 谁知道她乌拉那拉氏大力铺排了几次,海氏皆不成事。 没这个命啊! 海氏跪在地上,先是掩面啜泣,随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她不管不顾地在皇后面前嚎啕了起来——声音里有委屈,更有绝望。 是啊,已经从从前风光的海贵人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她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皇后见她在自己面前,如嚎丧一般晦气,心中更是暗火丛生,气不打一处来。 她皱着鼻子,居高临下地稳坐在凤位上,一双凤眸鄙夷至极地瞧着海氏,左手掌侧咚咚地敲打在膝盖上,一字一字道:“本宫为了你的事情,费了多少劲?何曾想你偏偏是个站不起来的! 若早知你是这般不争气,呵,本宫还不如随便抬举个人,只怕都比你强!” 她说着,顺手一指,正好华容亲手泡好了茶,正端着茶盏,侧身小心地抵着门帘子进来,瞧见乌拉那拉氏指着自己,她还以为皇后主子是在催促自己,立时快步走了过来,恭顺地将那茶盏送上了。 华容是容长脸蛋,温柔可亲,身段窈窕。她柔声道:“皇后娘娘请用茶。”,却一抬头,见皇后正怔怔地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思索之意。 …… 天然图画。 夜过了一大半,月儿淡入夜幕,窗外的天还是黑沉沉的,胤禛已经睁开了眼。 随后,他醒了醒神,动作干脆利索地坐了起来。 与祖制众多的紫禁城相比,湖光水色的圆明园显然要规矩松快得多。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小性子 有清一朝,祖制家法极严,便是身为皇帝,住在紫禁城时,饮食起居也都有规——譬如每天都要按时准点起床,即使再困也要坚持起来上朝。 再譬如,倘若皇帝肚子饿了,不在规定的时辰段内,也不好上正餐,当然,两餐之间的点心小食则不在此列。 虽说胤禛不会如此死板,要真是饿得厉害了,难道还忍着胃疼改奏折? 但毕竟那么一堆祖宗规矩搁在那儿,仪礼太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他直转,也甚是烦人。 这样一来,谁还乐意住在紫禁城? 在圆明园里,不用苦守这些规矩,反而可以将更好、更多的精力投放在政事上。 胤禛决定,这场名为避暑的驻跸,不到冬至,他是不会回紫禁城的。 他起了床,虽是有意压制着手脚的动静,到底还是把床上的吉灵给弄醒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撑起了半边身子,道:“皇上已经要去上朝了吗?” 在圆明园里,四爷也一样上朝——正大光明殿可不是个摆设。 不过胤禛并不知道在他身后,子孙后代的事情。 只有从现代穿越过来的吉灵才清楚——事实上,在其后的多年时间里,圆明园已经成了大清帝国的权力核心和运行中枢。 此时,胤禛听着吉灵问他,便低低嗯了一声,又温言道:“朕起的早,自有奴才伺候,你不必跟着折腾劳碌,好好再睡一会儿,太医日日给朕递脉案的时候都说了——最要紧便是这头几个月,得多多静养才好。” 吉灵在枕上乖乖地点头,微微地笑着看着他。 趁着胤禛转过身去的时候,她赶紧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瞧着胤禛一脸精神清醒的样子,吉灵就不由得在心里给他竖了大拇指:四爷真是实干家! 瞧瞧这行动力,杠杠的! 她记得穿越之前,老早也看过一个笑谈,说是世界上分两种人:一种是手机上设了大概五六个闹钟的,譬如早上六点起床,得每五分钟闹一次,折腾到六点半才能下决心坐起来。 还有一种人,手机上只有一个闹钟,只要闹钟响了,人家睁开眼,不管多困,都能立刻一掀被子下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所谓自律的一天,从早起开始——说的就是这种人。 毅力啊……真正是人狠话不多,凡事先做再说。 吉灵想了想,自己从小到大,无论是读书时身边碰到的学霸,还是工作后职场中遇到的大boss,几乎清一色全都是这种人。 四爷貌似也一样。 等到胤禛全身上上下下,全部都收拾齐整的时候,吉灵已经又困的不行,她眯着眼睛,在枕头上盹着了。 吉灵:人是铁,饭是钢,床是吸铁石……( ̄o ̄).zz 胤禛俯了俯身,看着灵灵一脸安心放松,高枕无忧的样子,他不由得嘴角就微微弯了起来。 果然是小性子,昨晚一张小脸忧虑成那样,结果被他抱在怀里,轻声慢语的哄着了一夜,现在她大概全忘了。 他笑着摇头,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吉灵在梦中似有察觉,眉头一皱,嘴唇动了动,嘀嘀咕咕呓语了几声。 胤禛仔细听了听,才辨出她说的是“嫔妾给娘娘请安……”, 这傻子,还在梦里请安呢!她一只手还扯着被子一角——估计是把那被子当成帕子了。 胤禛一怔,心里沉了沉,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显露。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理了理袖口,招手让七喜过来,仔细叮嘱了一句:“好好照看着你家主子!” 七喜跟捣蒜一样的点头。 胤禛跨出了里屋,门口守着的宫女早替他打起了帘子等着。 见皇上出来,一屋子一院子的奴才齐刷刷、黑压压地跪下来,恭送着皇上出门。 …… 坦坦荡荡里。 昨晚在海氏身上撒了一晚的气,早上乌拉那拉氏起来,心里却总有点七上八下的不安了。 待到上午过去,用午膳的时候,她一招手就吩咐了一个在内雕里伺候的二等宫女,让她带上几卷布料,去瞧瞧海氏去。 毕竟皇上昨晚才厌过她,再加上皇后的一顿羞辱指责,若是海氏心高气傲,一时心思圆转不过来,想不开,就在这几日寻了什么短见…… 她这个皇后在皇上面前也难看。 乌拉那拉氏冷酷地皱着眉头想:她倒不怕海氏死——一个无用之人,便如一枚弃子,死了便死了,活着也是遭人厌弃。 她只怕海氏死在这几日——在这事情刚刚发生的这几日里,岂不变成了她乌拉那拉氏生生把人给折腾死了? 若是过上几个月半年的……一个不得宠的答应死了,又有谁会为了海氏放半个屁,说一个字? 皇后一边悄无声息,慢条斯理地用着午膳,一边听小太监跪在一旁报——道是皇上昨晚一整夜的又宿在了宸嫔娘娘的天然图画,直到大早上,要上朝了才出来。 连九州清晏都没回,直接就精神焕发地去了正大光明殿。 皇后瞪了瞪眼睛,恍然顿悟的一挑眉毛,用手巾慢慢地擦了擦嘴,这才示意奴才们把膳桌撤下。 她自认为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皇上不是没被撩到,只不过解决这场兴致的对象,他更愿意是宸嫔罢了。 乌拉那拉氏苦笑着想:我设计这么一场猴耍戏,甚荒唐,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何苦来哉! 不过也好,至少她现在了解到了一件事:她的想法没错,她的思路没错,她的方向已更没错——皇上也是男人,身强体健,雄心勃勃,怎么可能不被撩拨到? 这个不行,那就再换一个!实在不行,甚至有一个笨拙却有效的方法:照着宸嫔的性情去找——只要皇上那心头能有一丝动摇,能容得下新人插下一只脚,这新人就一样也能在皇上心里慢慢扎下根。 宸嫔足足还有八个月才能生产。 便不说她,满宫妃嫔也都在磨掌擦拳,跃跃欲试呢! 乌拉氏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脸上露出了指挥若定的微笑,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连宫人们捧上漱口的香茶来,她都没注意,一时间只顾想着自己的满盘心思,几乎将那茶饮了下去。 亏得华容伸手阻了。 那奏报的小太监顿了一下,期期艾艾地又对乌拉那拉氏道:“还有一事,奴才不敢不对皇后娘娘禀明——内务府已经去给宸嫔娘娘安排准备乳母了……听说似乎是皇上的意思,报定人选之后,直……直接给送宸嫔娘娘的天然图画里去。” 第二百四十章 殷勤 乌拉那拉氏第一遍听的时候,还没回过味来。 等到她把这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就一下在椅子上坐直了:“真是皇上的意思?” 那小太监没抬头,微微皱着两根黑蚕一样的眉毛,斟酌着补充道:“奴才是打探——只是听说……” 华容觑着乌拉那拉氏脸色,就对那小太监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太监正巴不得,听见华容姐姐发话,有如纶音,立时恭恭敬敬的给皇后娘娘行了礼,哧溜退下去了。 华容上前,先把乌拉那拉氏手中的漱口香茶接了过来,换了盏喝的热茶,这才低声安慰乌拉那拉氏道:“娘娘,不过是听说,成不成的还有八个月呢,何必早早的烦忧?”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这事,前日小柱子已经和奴才说过了。” 小柱子就是方才来禀报的小太监。 华容微微蹙着眉尖,声音却是轻描淡写,只是道:“娘娘,您想:宫里的孩子,甚少能有亲自养的,打从咱们还在潜邸时,便没听见几桩!眼下,皇上便是一时对宸嫔娘娘上心,难不成还为她真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乌拉那拉氏没说话,只是闭目养神,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暗暗道:“怎么不可能?” 宸嫔身上,许多皇上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发生了,眼下她还有什么不可能? 乌拉那拉氏扪心自问:她自己方才听了这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并不是嫉妒,也不是伤心,而是恐惧。 一个在得宠母嫔身边亲养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孩子,将在皇帝眼皮下一日日长大——比之其他孩子,将有多得多的机会,能在父皇面前撒娇承欢。 对于一个自己亲眼看着一日长大的孩子,皇帝的父爱——自然是要比其他孩子,要亲厚许多的。 至于亲厚到什么程度?那就很难说了…… 乌拉那拉氏咽了口唾沫,抬头对华容声色俱厉地吩咐:“去,告诉小柱子,以后再得了这般消息,不可有稍许延误,即刻来报!” 她抬头瞪了一眼华容:“本宫知道你是好心——心疼着本宫,可往后若是有了消息,你也不准拦着!” 华容跪下低着头,一连声答应了。 乌拉那拉氏抬手拍了拍她肩膀,华容才站起来退下。 天然图画。 吉灵早上起的迟,用早膳也迟。 用完早膳没多久,她就去院子里溜达消食,顺便还去碧雪的厢房看了看麒麟——自从皇上吩咐让她孕期不可太过亲近小狗儿后,碧雪就带着麒麟,把小家伙贴身照顾在宫女的厢房里了。 悠哉游哉的在院里消食视察了一圈之后,吉灵就转悠到后院的两层小阁楼去了。 说是两层小阁楼,但因着吉灵现在怀有身孕,七喜自然百般劝住主子,没让她上二楼去。 吉灵就在一楼的雕花窗户边坐了。 这阁楼算是天然图画的后院中最显眼的建筑了。 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另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湖的对岸,种了一大片荷花。 因着已经是九月里,荷花早已过了七八月里“密不见水”的盛开时期,此时花萼半开半颓,比吉灵刚刚到圆明园时候,疏松了不少。 吉灵才看大片荷叶掩映之后,隐隐有一片建筑,似是一处院落。 “那是哪?”她问七喜。 七喜的手,是一直挡在桌角上的,这时候见主子发问,便弯下腰来,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瞧了一瞧,这才哦了一声,解释道:“回主子的话——是叫曲院风荷,地儿不大,和碧桐书院差不多,咱们这后湖的西边一圈,除了成太妃娘娘的牡丹台,没有能和咱们天然图画比的了。” 碧桐书院就是吉灵这天然图画北边的一处宫苑院落,离得吉灵这地儿稍有些远,不过因着中间没有其他院落,因此勉强也能算是天然图画的邻居。 碧桐书院是一直空置的,吉灵在门口经过时瞧过,地儿确实是小,屋宇也不甚明亮,总是灰蒙蒙得像罩着一层灰——倒不是没打扫干净,圆明园里,各处院落,无论有无人居,总有专人打扫的。 那碧桐书院大抵是因为房屋格局和方向的问题,导致了光线昏暗,用现代的话来说,差不多是“不通透”的意思。 眼下说到曲院风荷,拿碧桐书院一对比,吉灵就大概明白了曲院风荷有多大。 七喜难得见主子问,又絮絮补充道:“曲院风荷是熹嫔娘娘的正经住处,不过熹嫔娘娘倒是鲜少回来,都在牡丹台伺候着成太妃娘娘。” 她这样说着,又低声道:“主子,小芬子在外面听说过——这满圆明园里都在夸熹嫔娘娘是顶顶孝顺之人呢,就连皇上也……” 吉灵抬眼看了她一眼,七喜立即就闭上了嘴,站直了。 她知道主子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毕竟是位太妃,无论是从皇上进圆明园当天她的态度,还是从皇上给她安排的“牡丹台”住处的位置来说,这位年迈的庶母还是颇受皇帝尊重的。 别人那么殷勤表现着,咱们往后若是一点点场面功夫都没表示,会不会多少就有些扎眼了? 吉灵气定神闲地“哦”了一声,转头又看着湖面晒太阳了——秋天的太阳温润润的,就像被后湖的水洗过一样,没有灼热的温度,只有沁人心的暖意。透过朦胧的窗纱罩在人身上,她舒服得都不想挪动了。 午膳的时候,小达子做了酸辣丸子,因着主子有孕,到底没敢多放辣椒,只把青椒剖刀取了辣椒籽,又用热水烫过了,留下那么一点点辣味,就算是有了酸辣丸子的意思了。 那丸子里又加了水豆腐,揉成一处,肉放的不多,就靠鸡蛋粘紧着丸子,又嫩又滑。 柔白又圆溜溜的丸子在碗里,映着旁边碧绿碧绿的青菜,乍一看,丸子就跟春天柳树间的明月玉盘一般。 七喜侍膳的时候,筷子都夹不起来,得用勺子才行。 吉灵闻着那酸辣味就馋了。 等到丸子进了嘴,她有点失望:香是挺香的,就是辣椒太弱了,一点都不辣。 就这样,眼看着她吃了七八个大丸子,七喜就一伸手把别的菜碟子往前挪了挪,把那碗酸辣丸子藏旁边去了——意思是不让她多吃。 吉灵拍了拍桌子边:“拿来。” 七喜不敢不顺着她,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把碗又端了出来,絮絮地道:“主子,尝尝鲜就得了,这太刺激了,可不能多吃。” 第二百四十一章 自讨没趣 她站在一旁皱着眉,瞧着吉灵吃得香,倒是碧雪伺候着送擦嘴的手巾上来,冷不丁就笑嘻嘻地问吉灵:“今儿的午膳,主子是觉得辣的合口,还是觉得酸的合口?”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一碗竹笋火腿三丁汤,拿起勺子,头也不抬地,给出了一个吃货的标准答案:“都合口,都好吃!” 碧雪目光闪闪,高兴地道:“都说酸儿辣女,主子胃口这么好,倒教人瞧不出来了。” 她这么一说,七喜就把目光转过来了,一扯她衣袖道:“还要瞧什么?照奴才说,定然是个小阿哥!” 碧雪立刻点头,又轻轻一打自己嘴角道:“是,是,主子定然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吉灵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动作温柔地轻轻摸了摸肚子,一脸姨母笑地道:“这孩子这两天特别乖,都不怎么闹腾我了,前阵子我吐得厉害,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几天胃口好多了。” 确实有的孕妇孕吐厉害的,孕前期可惨了。 她穿越以前,闺蜜的姐姐就是一个例子——那个姐姐孕吐特别厉害,而且不仅仅是孕前期,是贯穿整个孕期都在吐,什么都吃不下去,连喝水都要吐。 可是人总不能一直不吃饭呀——最后没办法,只能靠医院挂水吊着营养。 别的孕妇都是怀孕了以后胖一圈,可那个姐姐怀了个孩子,人就跟经历了一场魔鬼减肥一样,从前是珠圆玉润可爱的圆脸,生完后直接成了超模身材。 等到那孩子生出来,周围人都说:这孩子得狠狠揍一顿屁股!太不懂事了,把他妈给折腾成什么样了? 此时,七喜听了碧雪的话,笑着连连点头道:“是,小阿哥必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后长大成人,一准孝顺主子——主子呀,您到时候安心享福就是!” 她一边说,一边就笑嘻嘻地又盛了一碗汤放在吉灵面前,趁着引开她视线的当儿,左手袖子悄悄地一抹,就把那碗酸辣丸子偷偷摸摸地给挪开了。 不一会儿,午膳的热炒菜、汤水端了下去,又上了糕点——都是些柔润平和的面食,俱是吉灵往日里吃惯的点心,倒是没什么出奇的花样。 其中有一碟枣糕,做成了花瓣形状,黄澄澄的玉米面是花瓣的边缘,蒸得软软糯糯的大红枣则成了花瓣的实心和花蕊,每朵花都有五片花瓣,花瓣又圆又胖、又稳又敦实的挤在花心周围,有一种朴实的喜气感。 倒让人莫名想起了过年。 还真是,吉灵在心里掐指头算了一下,已经离过年不远了——时间过得好快! 一晃之间,她穿越到雍正年间的这第一年,已经要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 四盘糕点,吉灵只动了一盘,剩下的三盘都赏给了奴才们,然后她准备进里屋小睡一会儿,结果一进去,就觉得发闷。 七喜扶着吉灵在床边沿上坐下来,跪下来去伸手脱她脚上的绣花鞋,吉灵就吩咐道:“把窗开一开,通通风,屋子里面有点儿闷。” 七喜还跪着,起身有点不方便,碧雪见了,便走过去,伸手刚要推开窗户,正巧陈嬷嬷端着一盘布料走了进来,一瞥眼瞧见碧雪在开窗,立时便出声道:“使不得!” 她乍然发话,倒把碧雪给震得惊了一惊,一只手搭在窗户上,回头瞧着,待得见了是陈嬷嬷,碧雪微转过脸,在无人看见之处自翻了个白眼,又向吉灵瞧去。 陈嬷嬷将那盘布料放在桌上,先给吉灵行了礼,请了安,才清清楚、一板一眼地道:“宸嫔娘娘,奴才多个嘴,插一句——碧雪尚年轻,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讲究与禁忌:须知这妇人有孕之时,身旁便有胎神一路护卫,怀胎十月,这胎神便是护卫胎儿十月的神仙。” 吉灵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陈嬷嬷走过去,伸手将那扇窗紧紧关上了,才神情严肃庄重,口中念念有词地道:“腊月和正月,胎神在房床。二月三月和九月,胎神在门窗。四月六月十一月,胎神在厨房……” 她一口气说到这,咽了口唾沫,抬头瞧着吉灵:“宸嫔娘娘,如今是九月,胎神正在门窗,倘若娘娘贸然开了窗户,那神仙见了风,着了恼可就不好办了——宸嫔娘娘如今腹中怀有龙嗣,应当处处分外小心,务必以龙嗣安康为第一,哪怕因此受些憋闷,娘娘也要明白——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吉灵:…… 照你的意思,我还整个九月都不能开窗户透气了? 还有那最后一句,什么憋闷,什么福气的……怎么听都怎么让人感觉不舒服。 从她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圆明园里的绿化多好啊,外面的空气质量应该相当不错。 要知道空气不流通的房间,简直就是细菌和病毒生长繁殖的温床,孕妇抵抗力弱,为了宝宝的健康,当然更要注意通风。 陈嬷嬷看着吉灵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才发现好像宸嫔娘娘对开窗这事儿还颇有些执念? 看着宸嫔娘娘的脸一点点淡漠了下来——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那眼角的笑意,却怎么看着都像透着一股不快之意。 陈嬷嬷心里不由得一凛,整个人顿时就清醒了几分。 这位宸嫔娘娘,看着斯斯文文,说话温柔可亲的。 甚至在陈嬷嬷刚来的头几天里,还觉得宸嫔娘娘有些过于温和了,镇不住这嫔位的位置。 可这么一冷脸,顿时就有些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陈嬷嬷心里有些懊丧,不由得打了退堂鼓——宸嫔娘娘就是再年轻,再稚嫩,也是主子。她陈嬷嬷就是经验再丰富,资历再老,也是奴才哪…… 她敢在七喜和碧雪面前摆出生养嬷嬷的威仪,却不敢在宸嫔娘娘面前不夹着尾巴。 敢给嫔位的娘娘泼冷水,讨没趣,她长了几个脑袋啊? 陈嬷嬷讪讪地刚想要把话头兜了回来,碧雪却看见小芬子在门口对自己招了招手。 她走出去,小芬子抬手掩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碧雪立时眼睛一亮,道:“可是真的?” 小芬子被她这话逗笑了:“这还能有假?” 碧雪喜洋洋地道:“我这就去同主子说去!” 里屋里。 陈嬷嬷到底是宫里的老嬷嬷了,三言两语已经若无其事把场面圆缓了回来。 吉灵见她闭口不再啰嗦了,自然也想着要给她留着面子——毕竟是生养嬷嬷。 她软语笑着,闲闲道:“陈嬷嬷方才捧进来的这一盘布料,是做什么用?” 第二百四十二章 母家受封 陈嬷嬷刚要回答,碧雪已经匆匆走了进来,附在吉灵耳边,一脸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陈嬷嬷就看宸嫔娘娘一扬眉毛,问碧雪:“消息可是确定?” 碧雪两只手交握在胸前,道:“是九洲清晏的人传来的,定然不会错。” 吉灵站了起身,在屋中踱了踱。 她的“爹”成了正三品官员了。 说来也是可笑:她到现在还没见过她那位“爹”——吉黔呢! 可这位爹,可实实在在是沾了女儿的光啊。 吉灵握着手腕,想着上一次养心殿中受伤后,胤禛让自己在燕禧堂养伤,还传召了吉夫人进宫来探望。 她想到吉夫人那一次留给她的私房钱,心里多少就有点酸酸的:照着原主的记忆,这位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家里有着宠妾,丈夫又不疼爱——亏的是正室夫人,银钱还是能抓在手上的,所以心心念念地给女儿准备了那些傍身钱。 再说那吉黔,上一次虽是因女儿之故,出了京城,做了个从三品官员,美其名为“历练”。 便是吉黔他自己,也难免想着:都这把年纪了,还历练什么呢? 他去的那地儿,是个说坏不坏,说好不好的地方。加上他又是个性子耿直,不善变通的,远不如同僚处事油滑圆转,滴水不漏。 好在人人都知道他女儿深受帝宠,无论所到何处,不但没人敢为难他,反而争抢着替他处处张罗在前。 那官场中门路如何之深?吉黔之前做了多少年四品京官,早已是习惯了手头一亩三分地的事务,心性养的越发简单。 如今乍然到地方上,许多他绕不过的弯子,应付不来的事情,直绕着他一个头有两个大。 身边一群人见有机可乘,巴结着,想方设法替他做得圆圆满满,借此百般攀交情。 亏得吉黔虽不机灵,却到底科举出身,是个有心,也能沉得下心的,认认真真去学,倒也学到了六七分。到头来,众同僚、上司年底又免不了将他政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这般书写一通,呈递上京,很快,帝都里便传来消息——顺理成章地将他提成了正三品官员。 一时间,文官的三品双团孔雀纹刺绣补子穿上身,吉黔俨然也有了朝中大员的气派。 多少人眼红的都快成了兔子。 要知道能做到文官三品多难呀呀,许多人便是在仕途上汲汲营营,一辈子不敢松口气,到了老,也就堪堪熬出个从三品,了不得了。 如果说科举是一道坎,文官三品就算是个另一道隐形的龙门坎了。 撇去百种风光权重不说,便谈一事——文官到了六十五岁便可“乞休”。 所谓“乞休”,就是退休回家。 至于退休之后的待遇,主要包括品衔、俸禄和封赠,每个人都不一样。 朝廷会根据各人原有的品级来决定每位休致文官的待遇。 许多官员休致后仍有相应的俸禄,这种退休工资,代表着朝廷对官员的再次恩赐。 不过,领退休工资的标准完全不一样,有全俸、半俸之分。 三品在这儿就成了个划分线了。 三品以下为半俸,三品以上的官员俱准给与全俸。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朝中做到三品以上的官员,全俸、半俸的银两对于他们来说——就如三个枣儿和两个枣儿一样,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真正看重的是,是这全俸背后所代表的,朝廷对自己仕宦一生的认可。 宸嫔父亲在朝中又一次被擢升的消息,也迅速地传到了坦坦荡荡中。 华容小心翼翼地道:“毕竟宸嫔娘娘如今有孕,皇上高兴,一时给个封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消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冷静下来。 皇上这算唱的是哪出戏? 女儿从常在升为贵人,父亲就从正四品升为从三品。 眼下女儿从贵人升为嫔,父亲就从从三品升为正三品。 还真是完完全全同步啊。 乌拉那拉氏沉默了半天,想着:胤禛这样抬举吉氏的父亲,封赏她的母家,意图怕是只有一个,未雨绸缪,小火慢炖,先为着以后再升宸嫔的位份做准备了。 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他的性子——什么事儿都会静观全局,提早谋划。 譬如今日的一个举动,很可能三年前就已经初现锋芒了。 宸嫔,宸嫔…… 他这样护着她,为她把路铺的好好的,打算得细细的,样样周全:小膳房、生养嬷嬷、乳母、九州清晏的宸嫔小灶,再到宸嫔父亲今日的擢升。 他的宠爱是一把牢靠的伞,把她罩在其下,遮风挡雨,让她不必谙人间愁苦,只需乐享一世儿孙绕膝,清贵无忧。 乌拉那拉氏沉默地坐在坦坦荡荡中。 夏日里,申时初刻的时分,天光应还是亮的,她这儿,却已经一片晦暗了。 …… 晚上,政事刚刚处理完,胤禛兴冲冲地去了天然图画。 他这日来的早,不过让人提前通知了一声,也把吉灵父亲受封的事情,算正式知会了一声。 于是吉灵这儿就没让小达子准备晚膳,而是直接从九州清晏皇上给她拨的小灶里提了膳过来。 是七喜带着新来的宫女去的,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成了四个——九州清晏的人一见是宸嫔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带着小婢子来提膳,立时你争我抢地帮着送了食盒去天然图画。 然后小达子就在膳房里,一直用热水隔水温着,等着皇上来了再摆膳桌。 胤禛一进门,吉灵就福下身子去了:“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这时候月份还小,肚子是一点没显,做这种小小的动作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放柔放缓一些就是了。 倒是把胤禛唬得心头一跳,立即就上前把她人给揪起来了。 他就看她今天穿了一身嫩嫩的绿色袍子,那绿色鲜嫩得就像要从布料上滴下来一般。 袍子的底下边沿是鱼肚白色的滚边,从下往上枝枝桠桠,密密麻麻的都是鱼肚白色的梨花繁枝图案,她人站在那儿,两只手揣在肚子旁边,猛地一看就跟一颗小青菜成了精一般。 胤禛就跟搀着个水晶娃娃似的,连嗓门都刻意压小了,握着吉灵两只手,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摸了摸吉灵脑袋,微微一绷脸道:“朕都说了一律免礼。” 吉灵也笑了,对着胤禛道:“倒不全是请安,我也是谢皇上。” 胤禛知道她说的是她父亲升官的事情,他过来瞧吉灵,本就有几分兴冲冲的意味,这时候不由得展颜一笑,拍了拍她手背道:“进去再说。” 第二百四十三章 给四爷画像 两个人进到屋子里,碧雪已经去膳房递话了,不多时,用热水朱漆田字格温着的膳食就都送了上来,琳琅满目的渐渐摆了一桌。 趁着奴才们忙前忙后、布置铺排的光景,胤禛就叩了叩桌面,对吉灵道:“你父亲的事,朕记得从前对你说过——朕让他离京去历练,便是为今日这一天做打算的。” 他说到这儿,又想到今日朝堂之上,灵灵的父亲应对自己之时,面皮红窘,多少有些举手无措。 他在龙座之上,越是对吉黔和颜悦色,那吉黔便更加惶恐不安,简直连舌头都要打结了。 胤禛想着,便微微觉得有些无奈——心道这吉黔也是个老实的,能力虽不出众,好在是个安分笃职的,兢兢业业守着,也出不了岔子。 如今提拔了正三品,也只捡那相对不甚紧要的职位上让他做去,算是领一份风光闲职,安度后半生。 若是做的好了,自然更好,做的不好了,因着摆放得位置巧妙,同僚也能一并将他带得动。 他在这边,心里细细替她的爹打算着以后的仕途, 一抬眼,就看见灵灵已经在奴才们捧着的铜盆里洗了手,又用干毛巾擦干了,眼巴巴的等着他了。 胤禛看了一桌的菜,倒也觉出些饥饿的感觉来了。 他今天只用了早上一顿膳食,上午下朝后,议政直到中午——又在勤政亲贤殿,和诸大臣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值餐。 值餐就是工作餐,一般都是为议政议事的大臣们准备的。 所谓的“简单”。只不过是相对于皇帝九州清宴中的御膳房而言,实则已经是十分丰盛的了。 胤禛为表对臣工爱护之心,常常议政晚了,也会身坐臣工之中,共同吃这一顿饭,席间再商讨尚未说完的政事——那种君臣交流,却又是另一番的流畅了。 眼下,吉灵听他说给自己父亲原先安排离开京城,去地方上任原便是为今天提拔做准备的——她心中虽是有数,但是听胤禛这么郑重其事的又给她解释了一遍,到底不一样。 吉灵眼睛眨了眨,感慨了一句道:“皇上待我真好。” 顿了顿,她又握住了胤禛的手,用力捏住,诚挚地重复了一遍:“皇上待我真好!” 胤禛心中一股小小的成就感,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倒也感慨了一句道:“灵灵也很好,给了朕许多欢喜与轻松。” 吉灵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脸有点红了。 她还第一次听胤禛这么直白的当众夸奖自己呢。 唔,欢喜、轻松……四爷是这么喜欢和她在一起呢。 胤禛看着她眼睛亮亮,有点陶醉的样子,就笑了。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提起筷子,言简意赅地道:“用膳。” 快做你最快乐的事吧! 九州清晏的小灶虽说是孕妇专用,但像“皇上去宸嫔娘娘那儿用膳了”的这种情况,也是必然会考虑到的。 今儿晚上,小灶就做了两类菜:一类是适合宸嫔这位孕妇娘娘的——全是些温润中和,谨遵医嘱,益气补肾,滋阴养源的膳食。 吉灵:不,这不是饭,这明明是一桌药膳! 她看着那一桌膳,就有点后悔没让小达子做了——至少小达子还能动着脑筋,想方设法的尽量给她调一点味儿出来,小达子是伺候他很久的,多懂她的心思呀,什么口味都能衡量的恰到好处。 可是九州清晏的小灶台可就不敢了。 然后她眼睛向胤禛那边瞅去:好家伙!四爷面前的全是她喜欢吃的!油炸的、香辣的、麻辣的、糖醋的…… 糖醋肯定可以吃,这个没问题——她推着七喜的手,就示意七喜快过去夹菜。 七喜磨磨蹭蹭的,人黏在吉灵桌边没动。 胤禛旁边,那侍膳的太监也瞧见了宸嫔娘娘的小动作,微微一犹豫,不知道是停下筷子呢,还是如何? 他都瞧见了,胤禛是何等敏锐的人,如何没发觉? 他只是逗她,故意当不知道罢了。 胤禛又低头吞了一口米饭,咀嚼着,到底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伸手,亲自夹了一块糖醋西湖酥皮炸鱼,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又仔细看了那盘中,并无孕妇禁忌之调料,才叩了叩桌子,命令道:“吃吧!” 他话音一落,灵灵立刻就低头,奉旨吃饭了。 真香啊!那酥皮不是直接下油锅炸的,而是在烤架上一点一点烤出来的,这样的做法虽然费时,但是吸进去的油分不多,不会腻,而且整个鱼皮烤得火候分寸也好掌握,一层层皱起来,堆叠有致,酥黄酥黄的,瞧着就跟一张金箔纸似的,煞是好看。 胤禛本来不怎么碰那道糖醋鱼的,看她吃的这么香,他倒有点好奇了,也跟着夹了一筷子尝尝。 结果发现是真的还挺好吃的,就是甜味太重,要是不配上米饭,有点让人腻得慌。 于是为了解腻,胤禛又尝了吉灵的孕妇餐。 这样烂七八糟、互相品尝的后果,就是两个人都吃撑了…… 四爷:……朕是向来克制的人,这是一次意外。 吉灵本来是想拖着他的袖子,让四爷陪着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再顺便看看星星赏赏月,说说闲话拉拉手,多浪漫! 但是胤禛本来还笑吟吟的,一听她提出来,立刻板着脸,说她要静养,绝对不可多走动。 他果断地把灵灵的这个请求给拒了。 然后两个人就到了里屋里去。 胤禛照例的,又开始乐此不疲地改折子了——吉灵知道,只要四爷一坐下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是绝不会起身的,旁边任何闲杂事情都打扰影响不到他。 吉灵就无聊了:这个时代,她在这屋里没有任何消遣娱乐的活动,总不能这么早就上床睡大觉吧? 她先是在窗下美人榻上,葛优瘫了一会儿。 然后想到这个姿势,脊椎扭曲,可能会对胎儿不好,赶紧又坐直了起来,双手撑着脑袋,发呆看了胤禛一会。 胤禛被她视线注视着,若有察觉,忽然便在灯下抬起头来。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薄唇轻抿,眉峰一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是心动啊,糟糕,眼神躲不掉。 被四爷这个眼神撩到的吉灵,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一下。 她突发奇想,从桌案上摸索了一张纸过来,就开始描画在灯下改折子的四爷。 嗯,一张四爷的画像! 其实她穿越之前,画画还是挺有天赋的——吉灵记得很清楚,她小时候,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照着小画书上的卡通小动物,一口气画了好几本的画册,用水彩笔涂抹得五彩斑斓的,还被小朋友们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地传着去看。 后来这几本画册被她妈妈收着了,美其名曰童年的回忆。 再后来,上了学,课业渐渐繁重,她就再没怎么画过画了。 说到那些画册——那是用铅笔和水彩笔画的。 但眼前这是雍正年间,吉灵拿的是软笔,到底不如硬笔好控制,尤其是描画细节之处时,她手腕就有点微微地发颤。 她歪着脖子,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地描了半天,浑然不觉得时间的流逝。 到了最后一个步骤的的时候——开始增添细节了。她就趴在那儿,一点点地画出四爷袖子上的衣褶。 她画着,画着,忽然肩上一暖。 吉灵一抬头,已经整个人都被拥进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就听见胤禛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笑意响起道:“在做什么这般入神?倒是难得。” 只见胤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 就见胤禛微微笑着,伸手拿起那张画纸,吉灵大囧,伸手想去捂着,到底动作没有四爷敏捷。 四爷嘴边带着一丝笑容,将那种画纸拎起来,在灯下照了照,仔细瞧了一瞬,,然后脸上带了些惊喜,问吉灵道:“这是朕?” 吉灵:……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我画苏培盛? 她伸手把笔搁在小山笔架上,耳朵微微有点发烫,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画画的功夫不好,皇上别笑。” 胤禛一脸认真地捧着那张画纸看了半晌。 吉灵有点囧,扯着四爷的袖子撒娇:“皇上别盯着看了!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得认真仔细地画一张,这张好久没练习了,水平不好!” 胤禛微微一笑:“谁说画得不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凝视着手中那张画,缓缓道:“这是灵灵给朕画的第一张画像,朕很喜欢。” 吉灵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对了,好像以前还在闲书上看过——说雍正皇帝特别喜欢画像,还让一位宫廷御用的西洋画师,给他画了许多画像,他穿着各种各样衣裳,比如打扮成道士、打扮成猎人等等…… 吉灵想着想着,就微笑了起来。 胤禛拥她入怀,两人一起在灯下小窗,瞧着那张画,便听胤禛沉声道:“世间多少丹青手,画眉画眼难画情,全因灵灵心中有朕,才能画到这般好。” 吉灵听了他这话,心中忽地一颤,倒是有些恍然了——她低头去看那画中的胤禛。 纸上男子仪态清贵闲雅,眉目冷峻雍容,嘴角却微微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极了他平时里,看着她微笑时候的温柔样子。 她确实画出了他的神韵。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克制 方才画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仔细一审视,吉灵顿时都有些佩服自己了——还真是画的不错! 胤禛把那张画纸一叠,珍而重之地收好。往他腰上,吉灵给他做的那只端午小荷包里一揣,又抬手轻轻扣了扣吉灵的脑门,满目笑意。 吉灵就看他,明明那只荷包已经有些旧了,边角起了不少毛毛线线,颜色也有点褪了,胤禛还是跟个宝贝似的,天天挂在身上。 她一时心里感动,伸手捏了捏那只荷包,冲动地脱口而出就道:“这荷包旧了,戴着不好看,我赶明儿给皇上再做一只。”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还记得在紫禁城里过端阳节的时候,各宫妃嫔为了邀宠,早早地就把带着各种刺绣的荷包做好了,而她因为不会做女红,拿不出手,最后索性灵机一动,直接做了一只素色的给皇上。 这第一只素色的荷包还能叫“别出心裁”。 但要是再做第二只,还用素色的话…… 幸亏胤禛一脸感动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开口了:“朕戴着这只就很好,你如今有着身子,不可操心。” 吉灵立即听话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洗漱过后,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了,便并排躺下了休息。 吉灵的生活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无忧无虑。 她成日里睡饱了吃,吃饱了睡。 再加上现在腹中的宝宝不闹腾了,太医又让她静养,她早上有回笼觉,中午有午觉,睡眠时间相当充足。 然后连锁反应的后果就是:到了晚上睡不着。 但胤禛就不一样了,忙了一天的正事,他刚闭眼没多久,睡意就一阵阵地袭来。 吉灵在被窝里搂着他的胳膊,两只手上上下下的揪他的寑衣袖子。 胤禛开始时候还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后来就索性用力一搂,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臂弯里。 “好好睡觉。”他瞪了她一眼,低沉着嗓音道。 吉灵伸展了手臂努力去抱住胤禛的腰,抱了个满怀,然后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老老实实不动了。 她不动了,胤禛却睡不着了。 他不由得睁开了眼,瞧了她一眼,先伸手摸了摸自己腰上那只小手,又伸手摸了摸灵灵的脸,才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这几天想朕了,是么?” 他是有几天没过来了,但是这几天里,他也没闲着。 朝堂上,刚刚封了恒亲王允祺之子弘晊为辅国公,又调整了一批地方大员的位置。 此外,还定了一项新制度出来——养廉银,满朝但凡在仕官员,除去平日里的俸禄以外,另可获得一笔养廉银。 胤禛之所以想出这么个法子,也是无奈之举,形势所引——康熙末年,官俸实在是低,几乎连官员日常的正常开销都不能维持。 最夸张的是他听闻,有的清廉官吏连出门上朝骑马、坐轿子都很舍不得,为何?因为他们连养轿夫、马夫的银钱都掏不出——俸禄实在是少得可怜。 所以胤禛才定了“养廉银”出来——这笔银子远远高于官员常俸,其用意在“高薪养廉”。 他这几天就在忙这事了。 吉灵此时听他问自己“想没想朕?”,便在夜色里凝视着他。 她抿着嘴唇,声音有如细丝,极小声地对胤禛道:“想,很想。” 胤禛微微一笑,把吉灵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上,又伸手不轻不重揉了揉她脑袋。 然后,他索性一展臂膀,就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吉灵在他怀里,挣扎着把脑袋钻了出来。 胤禛低下头,轻轻在吉灵鼻尖上亲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秀气的鼻尖,娇嫩的嘴唇。 他抱了她满怀,两人耳鬓厮磨,呼吸间气息相闻…… 胤禛这时候心神一动,就有些绮思浮了上心头。 他忍着,转开了头,不去再看吉灵。 …… 半月后,已经到了十月里。天气一天天的凉爽起来,中午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虽还是灼热的,那早晚已经要着厚一些的衣裳才能出门了。 天然图画里,七喜早就替吉灵把床铺又比之夏日里垫厚了一层,窗纱也都换成了秋日的花色厚度 因着吉灵腹中胎儿已有三个月,愈发稳固,狄太医与童太医都又嘱咐宸嫔娘娘,道是此时可以出里屋,适量走动,对母子皆有裨益。 多走路有助于顺产的这个说法——吉灵在穿越前是听过的。 似乎是孕妇活动得越多,生产的时候越顺利,生得也越快。 不过凡事都不能过量,过犹不及嘛。吉灵环视着天然图画的院子,估摸着这一圈是多少米,然后在心里做了一会儿加减乘除——走个八圈就差不多了 她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搭在七喜手上,开始在院子里绕着走。 七喜让她搭了一会儿,就反过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扶在她腰上。 碧雪则跟在后面,一只手臂弯上挎了一只大大的藕色荷包,里面装着擦汗的手巾帕子和乌梅糖等等。 小芬子早就将院中的闲杂物品、花盆、地灯、木桶、麒麟的玩具等等,统统挪去了一个角落里,统一看管着——就怕自家主子一个不小心……要是绊着了可就出大事了! 麒麟站在院子里一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机灵。 一圈……两圈……吉灵走到第六圈,就感觉浑身都运动开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正是微微有些发汗的时候,谦嫔和李贵人来瞧她了。 一进院里,吉灵刚刚站定脚。 谦嫔瞧见这光景,先是“哟!”了一声,随即就笑着亲热道:“宸嫔姐姐这是何必?姐姐这天然图画是多好的位置——出了门便正对着后湖美景,与其在在这院子里转圈,何不出去走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来,对吉灵行了个同礼,又赶紧伸手虚扶住吉灵,笑着道:“受不起!受不起!宸嫔姐姐小心身子,身子贵重,千万可别回礼!连皇上都免了宸嫔姐姐给皇后娘娘的请安呢!” 李贵人是跟在后面的,这时候也上前来,哼哼唧唧地福下身子道:“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她是有些眼色不够的,请安蹲身的位置,正好拦住了谦嫔和吉灵两个人的去路。 吉灵叫起了,就见谦嫔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脸颊边的汗,没好气地瞥了李贵人一眼。 第二百四十五章 气度与人心 几人还没跨进正厅里去,却听又唱报,道是懋嫔娘娘也来了。 吉灵心里敞亮——这几人纷纷赶着今日扎堆过来,大抵都是因为听到了自己母家受封之事,前来贺喜。 只见懋嫔扶着贴身婢女的手,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秋香绿色旗装,一段时间不见,她似乎又变瘦了一圈,颧骨凸起了一些,一张脸涂抹得素白素白的,更显出黑幽幽的眸子像两泓深深不见底的潭水一样。 懋嫔见了谦嫔和李贵人,面上半点不现惊讶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今儿这般巧?没曾想大家伙都来宸嫔妹妹这儿了。” 她称呼吉灵为“宸嫔妹妹”,一是因着自己年长的原因,二来也是因为从前吉灵是在景阳宫中的侧位,到底是曾居她之下,这一声“宸嫔妹妹”便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微妙。 谦嫔稍稍撇了撇嘴,对着懋嫔,一脸懒得理睬——一把年纪,还一无所出,熬到现在,也就是个嫔位,以后惨淡的光景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就这样,还觍着张老脸来巴结宸嫔哩!难不成还指望着在宸嫔这天然图画里撞上皇上,提醒皇上再和她重温鸳梦? 也不害臊! 懋嫔上前来要给吉灵行同礼,吉灵立即上前虚扶了一把,又轻声细语笑道:“懋嫔姐姐不必多礼,我如今怀着身子,行礼之时,怕是不能周全,哪里还能受得了懋嫔姐姐反过来这一礼?” 懋嫔听吉灵喊着自己一声“姐姐”,又自称“我”,而非“本宫“,言辞之间,甚是谦柔。 她虽不得宠,但毕竟是从前在潜邸时最早伺候皇上的格格之一,无论如何,心底深处,除了不得宠的酸楚之外,瞧着新人时,总还是有几分老人儿的孤高自恃的。 此时见吉灵这般态度,懋嫔心里便如喝了一杯温水下去,熨帖舒服。 隐隐间,懋嫔心中却又转过一个念头——这姑娘侥幸得天子青眼,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之趋势,加之宫中子嗣不多,她又有龙胎在腹,几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居如此有利之情势,吉氏为人处事时,却仍处处心智清明,谦和谨慎——便是对待谦嫔、李贵人这些不得帝宠又位份不高的,也是一团温敦,玲珑和悦,竟无一丝骄矜之态。 懋嫔微微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对着吉灵时,态度只愈发恭敬。 几人进了正厅里来坐下,碧雪奉上茶来,谦嫔示意身后宫女将礼物送上。 懋嫔放眼去看,便见那是一件婴儿穿用的香色四合铃杵纹暗花绉绸兜兜,里料是月白色素绫里,中间絮薄棉,整件兜兜的形状为正方形,有缀铜质光素扣一枚,正好在领口位置。扣子下面的胸口处,装饰了一块成人拇指大小粗细的黄色“金锭”,有祝福孩子长寿之意。 兜兜的背面,则用浅绿色暗花绸腰带相连,方便给婴儿包裹的时候,系在其身后。 吉灵示意七喜接过来,笑着柔声道:“多谢谦嫔,很是精美。” 谦嫔心花怒放,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掩着嘴笑了两三声,实在掩不住来脸上的得意,道:“姐姐不嫌弃,妹妹这一片心意就算是没白费了!” 她说着,见吉灵转头吩咐身旁七喜,似乎是要回礼的样子,连忙伸手拦住七喜,一脸坚决道:“不过是妹妹的一片心意罢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宸嫔姐姐上次给妹妹回的礼,妹妹却之不恭才收下,待得回去才发觉却是太贵重了。” 谦嫔皮肤极细腻柔嫩,下面的血色隔着肌肤微微透出来,加上面上涂了胭脂,这时候便衬得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她笑着道:“若是你这次再给我回礼,可别怪我往后日日要往这天然图画里跑了——这份买卖多划算!” 她这么一说,李贵人便捧场地笑了起来。 只有懋嫔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微微吹散着热气,隔着那层轻烟,神情似笑非笑地瞧着谦嫔。 便看谦嫔环视周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赞叹。 上一次她来,尚未好意思说出口,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便啧啧地,将这天然图画中陈列摆设都夸了一遍。 李贵人虽是有些嘴笨,夸人却是会的,也跟在后面不住附和,两个人一唱一和,说话之间,密不透风,如珠玉圆转,倒教吉灵插不进去。 懋嫔只是在一旁拿眼角觑着两人。 过了一晌,谦嫔和李贵人终于闭了嘴,懋嫔才不慌不忙的一转头,吩咐茉莉道:“将本宫给宸嫔妹妹准备的贺礼拿来。” 李贵人见缝插针,这时候就赶紧跟着,也把自己的贺礼拿了出来:原来她准备的,和谦嫔一样,亦是一套婴儿的小衣裳——不过微有差别,谦嫔的是件兜兜,她送的则是一件蓝色绸夹屁帘。 吉灵大概知道——所谓“屁帘”,就一种小孩子在开裆裤外面加的一个棉布帘子,有两个带子系在腰上,这是为了防止风吹屁屁,宝宝受凉。 李贵人做的这个屁帘的面料,选的是月白色竹叶纹暗花绸,里、腰、带为月白色布,布料上疏影横斜,梅花暗纹,收口与婴儿肌肤相接触处皆垫着柔软的蚕丝,避免摩擦。 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两样放在一起,连奴才们都看出来了——李贵人这件的做工比谦嫔那件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去。 懋嫔笑眉笑眼,微微转过身去,隔着谦嫔就声音响亮地夸了一句:‘’李贵人真是心灵手巧!” 李贵人一激动,两颊通红通红的,先是起身向懋嫔福了一福,道:“多谢懋嫔娘娘夸奖!奶娘娘谬赞了,婢妾这点笨拙手艺哪里敢当!” 她说完,又转向吉灵。 她心中本来多少有点紧张,不过瞧着吉灵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也就渐渐镇定下来了,又急急道:“宸嫔娘娘,婢妾从前在闺中时,也曾醉心钻研过女红,只不过入宫之后,手脚越发惫懒,技艺也粗疏了——这是前段时间便开始做的。 婢妾原是想着不必着急,待稳稳妥妥地做好了,再送来给宸嫔娘娘也不迟,谁知道正好听说娘娘母家受封,更添一份荣宠,婢妾前来贺喜,这才赶了赶工,一共做了两件,捡了其中最好的一件给娘娘送来!” 吉灵站起来,亲手扶了她起身,温声道:“李贵人费心了。” 李贵人被她扶起来,便有几分受宠若惊,望着吉灵,见她姿容虽不是国色天香,艳丽动人,却也秀丽端庄,清新可亲,兼着一身嫔位娘娘的打扮,更是清贵逼人。 这容貌还在其次,最关键是这份难得的醇厚性情——不因她是小小贵人而稍加慢待,更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见吉灵示意自己坐下,李贵人笑得满脸生花,捣蒜一样连连点头,扶着椅子扶手坐下,不由想到谦嫔在背后,常常对着自己说那些妒言,自己还在一旁附和……又想到无论吉灵是为贵人时,还是如今做了宸嫔娘娘,从来不曾恃宠欺弱,眼中无人。 便是上一次与这一次,自己过来贺喜,她也皆是含笑相迎,从无让人难堪之时。 这是个厚道人哪! 李贵人这么想着,不由得心中对宸嫔涌过一阵愧疚。 她刚坐定了身子,手还没从扶手上收回来,旁边谦嫔便不加掩饰地对着她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李贵人何止是针线功夫厉害,本宫瞧着,这口舌玲珑的功夫也愈发长进了。” 李贵人知道是自己的刺绣功夫抢了她的风头,碍着了她的眼。 可谦嫔是嫔位,又是她所依附的高位,李贵人陪笑,小心翼翼道:“谦嫔娘娘说笑了,婢妾哪里有娘娘的福气,针线功夫不敢断,自然是手脚比旁人熟络一些。” 谦嫔还没说话,吉灵便见小芬子已经匆匆行了过来,跪在外厅门口,道是九洲清晏的人过来了,送了皇上赏赐。 谦嫔、懋嫔、李贵人刷刷刷地就把目光整齐划一地投向外面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赐菜 只见门厅外,小陈子带了九洲清晏八个膳房太监过来,人人手中朱漆飞龙汤膳对盒。 “对盒”即两盒合一,取得是成双成对的吉祥之意。 除了宫中节庆典仪之时,谦嫔与李贵人甚少见到皇帝御前人,视线不由得都随着那几个太监一路路挪移过来。 小陈子到了吉灵面前,伶俐地一甩袖子打千儿请安笑道:“奴才小陈子,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他又转身给懋嫔、谦嫔、李贵人请了安,行了礼。 见他好一通忙活完毕了,吉灵就笑道:“小陈子起来吧。” 小陈子听宸嫔娘娘语气亲厚,又叫了自己名字,眼中不由得亮了亮,更觉在九洲清晏众奴才面前颇得一份脸面。 他躬身笑道:“宸嫔娘娘,奴才今日奉旨,送……” 小陈子说着,往旁边昂首挺胸地一站,给那八个膳房太监让开路来,口中中气十足地唱道:“皇上赏燕窝口蘑白熏鸡一品给宸嫔娘娘——!皇上赏醋溜鸭腰羹一品给宸嫔娘娘——!皇上赏……” 他每报一道菜名,那膳房太监便一对一对地往前走着,七喜和碧雪便在这头忙不迭地接着。 待得热菜上完了,又来了糕点——各种米面糕、花卷、汤面饺子,各种汤面,猪肉馅烧饼…… 七喜和碧雪一见这架势,连忙唤了新来的宫女来帮忙。 五个人、十双手,眼花缭乱地传着菜,也险些忙不过来——如何比得上那九州清宴里膳房太监平日里的训练有素? 吉灵就看那每个宴盒打开来,内中菜品竟源源不绝,流水鱼龙一般的送上来。 吉灵捂脸:在四爷眼中,我是这样能吃的吗? 不一会儿,桌上已经堆了八个大宴盒,外面皆是飞龙描金的图案,造型各不相同,条条飞龙气势腾腾,张爪欲飞,是天子御用,独一无二的尊贵。 那八名膳房太监上前来默不作声的,又将宴盒抱走了。 懋嫔、谦嫔、李贵人三个在旁边,一时间竟看的说不出话来。 待得赏菜全部走完,小陈子又笑吟吟的道:“宸嫔娘娘放心,皇上特意说了——这些赏菜都是问过太医的,您但用无妨,只捡着爱吃的就是!” 吉灵抿了抿嘴,笑着就道:“小陈子,你回去替本宫好好向皇上谢恩!” 她眼光又落在那飞龙宴盒上,心中一动,向小陈子问道:“皇上今日,是在前朝小设宴席么?” 小陈子微微一抖眉毛,笑着道:“回宸嫔娘娘的话——娘娘怎的猜到?皇上今日确是招待了几位亲贵大臣们,在勤政亲贤殿小摆了一场宴席,奴才刚才奉命出来的时候,宴席的冷膳还没走完呢!” 他顿了顿,笑嘻嘻的又道:“皇上还说了……” 他后面要转达的,自然就是胤禛的温存话了。 小陈子一转头瞥见旁边懋嫔等人都向这儿瞧来,吉灵也猜到了七八分,面上略有尴尬。 小陈子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冒了个话头,又自若的将话头绕过去了。 他本是有心想在天然图画中再磨蹭一会儿,在宸嫔娘娘面前多说几句讨喜话,刷一刷好感。 不过有懋嫔、谦嫔等人在旁,小陈子见任务完毕,只能跪了安,起身带着那几个膳房太监,倒退着自出了天然图画。 谦嫔见一行人都走远了,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声音也怯了几分,倒不似一开始进来的那般言笑自若了。 她讪讪地转头,没话找话地对李贵人道:“好了,咱们扰了宸嫔娘娘这么半天,也该让宸嫔娘娘好好歇着,咱们该走了!” 吉灵就听她的称呼,又从“宸嫔姐姐”变成了“宸嫔娘娘”…… 她这话说完,懋嫔与李贵人都有同意,想要离开。 在这儿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赏菜,太扎心了。 再说,几个人又不是傻子,人家宸嫔对她们客客气气,不过是给着面子罢了,又不是真的与她们亲厚如此,若是觍着脸硬在这儿留下来,那可就招人讨厌了。 吉灵自然是客气地挽留了一下,也没多勉强。 谦嫔走的时候,一头丧气,急急忙忙,几乎快踩到了懋嫔的脚后跟。 七喜见这几位都走了,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扶着吉灵进了里屋,瞧着那满满的御膳,便喜洋洋地道:“皇上对主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是啊,就连在前朝摆个小宴席,都能想到后宫的灵灵用膳。 方才小陈子不是说了吗?——他刚刚从勤政亲贤殿出来的时候,皇上那儿,与亲贵大臣的小筵席上,冷膳才刚刚走起来呢! 冷膳是宴席上第一道走的程序。 冷膳都没走完,其实就是等同于没开席。 皇上还没开席,就想到主子了。 这可和一边吃着,一边赏菜;甚至吃完了才想起来赏菜,大不一样。 虽说宫里的大小筵席甚多,但是自先朝康熙爷在的时候,各种宴席结束时,就开始要有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 那就是:皇帝会把自己吃过的、吃剩的、或者是只看没吃的百十样御膳,赏赐给亲近的大臣和他信任的亲王、郡王们。 菜好不好吃倒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份混合了皇帝唾沫的剩菜——它的象征意义,对于亲贵大臣们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天下能跟着皇帝捡剩儿的人能有几个? 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君臣之间无比的亲密。 而眼下,皇上直接在开席前,就想着把御膳送来给主子了。 小陈子带着那八个膳房太监的一波操作,也让天然图画里的嬷嬷们全都看傻了——宸嫔娘娘的大名,便是再来圆明园之前,那时候还是吉贵人,宫里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知道宸嫔娘娘得宠——但具体是怎么个得宠法? 嬷嬷们说不上来。 依照她们过去侍候妃嫔娘娘的各种经验来看,总觉得得宠应当是撒出百种花样手段,拼命留住皇上罢了。 可不是么?她们过去也见过——各位娘娘主子们,有装病的,有哭哭啼啼装可怜的,有拉着孩子邀宠的,最狠的,还有能让孩子吃点苦头,把皇帝给引来的。 啧啧,深宫之中,各种不可说。 但是到了宸嫔娘娘这儿,这么一看,这位主子这头其实还好,倒是皇上三天两头地过来,又赏赐不断的这份劲头……跟个情意绵绵的少年郎一般。 啧啧,这才叫得宠! 嬷嬷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暗暗地对宸嫔娘娘的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芬子 吉灵午膳用得迟,这时候回了正厅,对着满满一膳桌胤禛赏赐的晚膳,就有点胃里撑得慌,越发不想提筷子了。 虽说到雍正年间已经这么久了,但是她还是不能习惯清宫中的饮食规矩——从白山黑水中走出来的满族八旗,入主紫禁城后,长期实行的是一日两餐制:一顿早膳,一顿晚膳。 而且那顿所谓的“晚膳”其实是下午三四点钟就要用膳了。 甚至有时候更夸张——刚刚过了中午就摆起了“晚膳”。 有了小达子和自己独立的小膳房以后,吉灵并不打算理睬这个饮食时间表——笑话!下午三点钟就用晚膳,这不是明摆着晚上要让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睡不着觉吗? 所以吉灵能自己做主以后,她院子这一亩三分地里,实行的基本上都是和现代人一样的一日三餐。 再加夜宵。 天然图画的膳房里,两个大灶日日夜夜都有杂役太监看着,不能断火——宸嫔娘娘如今有孕,胃口更加好了。撇去白天不说,她夜里忽然想吃个什么酸辣汤,或者小丸子、小元宵、小馄饨、奶酥糕什么的,有了这两个不断火的大灶台,顶多再加上油锅里一窜,想吃什么不多时就能送上来。 宫里怀孕的娘娘大多如此——这是她们一生在深宫中,难得的最娇贵的时光。 胃口千奇百怪的大有人在。相形之下,宸嫔娘娘已经算是顶顶好伺候,不折腾奴才的主子了。 吉灵喊了七喜,起身又出去——谦嫔一行人来之前,她本来就正在院子里转圈走路做孕妇运动呢。 其实她是一个毫无运动细胞的人,也是最讨厌运动的。 不过为了自己能够平安顺产,也为了腹中宝宝的安全…… 必须适度运动。 吉灵开始还走的很轻松,七喜追在后面都有点跟不上,一叠声地叫着主子慢点。 后来又绕了个四五圈,她的速度就渐渐慢下来了。 等到今天的锻炼步数差不多走完了,天然图画中已经暮色四合,是晚膳的时候了。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脖子上的细细汗珠,成就感满满的回到屋里。 正厅里,碧雪早带人把御膳都收拾到了食盒里温着,这时候见主子来了,并且有了胃口,赶紧又重新铺排出来。 吉灵挑了自己喜欢的热菜和几道糕点用了,剩下的没怎么动的,就赏给了奴才们。 小芬子等人叩谢了主子之后,见吉灵进了里屋,碧雪就开始自告奋勇分糕点。 先是竹叶卷,然后是象眼棋饼小馒首、最后是鸭油奶酥糕。 那鸭油奶酥糕刚刚出炉,热乎乎热的时候还不算最好吃,就得静静摆上一会儿,由内到外地自然凉透下来,酥皮微微变脆,咬起来才最香。 碧雪一路分着糕点,轮到小芬子的时候,他伸手多拿了好几个,用帕子包在怀里。 碧雪甚少见他如此,以为他是饿了,怔了一怔,她立即将那盘子向小芬子手中一塞,低声道:“这盘都给你。” 小芬子摇了摇头,转开眼没看碧雪,伸手将那盘子推了开。 待得碧雪走开,她与小达子、小洋子在一旁一边吃糕点,一边说说笑笑的时候,小芬子趁着他们几个没注意,便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时,心中酸涩,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达子不知憨笑着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惹恼了碧雪,碧雪举起袖子便对着他脑袋连连虚打了几下,又笑靥如花地转头去看小洋子。 小洋子也转头瞧着碧雪,两人对视之时,小洋子嘴角竟然带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碧雪却红着脸低下了头。 小芬子看到碧雪那神情,心胸中一阵绞痛。 他微微攥紧了拳,苦涩地咬紧了牙关。 他不愿,也不敢再看下去了。 小芬子走到外面院子里,定了定心神,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别再去想这些事。 他四处转了转,一瞥眼看到那三个新来的小宫女,便招了招手。 那三人知道小芬子是主子面前得力的老人,立即诚惶诚恐地快步赶了过来。 小芬子从怀中摸索了一下,慢悠悠地掏了糕点出来,变戏法一样把帕子打开,递到她们面前。 几个小宫女顿时眼睛就“刷”地亮了,就跟几只看见了好吃东西的小狗一样。 小芬子点了点头,道:“吃吧!记得留两块。” 那几个小宫女生怕人瞧见,立刻就把手中的糕点飞也似地塞进了口中。 其中有个脸最小的,叫怡泉的姑娘,吞的时候太急,差点噎着。 小芬子瞧着便觉得滑稽。 他看着此情此景,忽然便想到了从前——宸嫔娘娘还是病蔫蔫的吉常在时,他和小达子、七喜、碧雪,四个人陪在主子的景阳宫西侧院里。 主子落魄,奴才的日子自然也跟着不好过。 膳房里提不出像样的膳食来,七喜是掌事大宫女,尚能稳得住,碧雪却常常急得不住唉声叹气,还为此哭过一次。 但是偶尔也会有运气不错的时候——碰上宫里节庆日子,能从膳房里拿回来一些好糕点。 吉常在拖着一副病体,并不能多吃,往往便将剩下的糕点赏给奴才们。 那时候,碧雪狼吞虎咽吃起糕饼来,就是这样滑稽又可怜潦倒的样子。 小芬子逼着自己,将思绪从前尘旧事中拔出来。 他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帕子上,几个小宫女果然听话地留了两块糕点没动。 小芬子一转身就去了膳房。 两个杂役太监正在准备晚上的夜宵。 两人坐在两张小凳子上,面对着面,两人手里在忙活,嘴巴也没闲着,正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得欢的时候,一转头见了小芬子来了,赶紧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点头哈腰地站了起来。 小芬子伸手就把那两块糕点递给他们了。 两个杂役太监都愣住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两个人捧着糕点在手中,立即笑逐颜开,对着小芬子连连谢过——他们正饿着呢,毕竟杂役太监做的都是体力活,哪里比得上屋里的宫女姐姐们轻松! 小芬子撒手将帕子扔在了膳房的桌子上,也不想取了——那帕子上浸了糕点微微的油渍,洗起来甚是麻烦,过几日再说吧。 他背手走了出去,微微抬起头望着天幕上一轮淡淡的银钩,又想起了那一日苏大总管对他说的话。 第二百四十八章 如意 苏公公怎么说来着? “小子,路还长着,人活一世,慢慢熬吧!‘’ 小芬子抬了抬眉。 但凡做太监,能混成苏公公这样的四品大太监,绝对万里挑一,是个人物了。 要知道,宫里还有大把大把的老太监,一辈子也只是在紫禁城不见天日的低等杂役房里,如牛马一般,日复一日地干着最粗重,最肮脏的杂活。 那些老太监们……小芬子见过不少。 有的脸都老得跟树皮一般,眼珠子像浑浊的鱼眼,只有在转动的时候,才透露出麻木之外的一点点活人气。 他们焦黄的唇角一咧,常常冒出的几句话便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若知足便是常乐…… 小芬子从来都不信这套说辞。 他觉得——这些话都是废话,大大的没道理。 比如,什么叫不如意? 世上之事千变万化——事情是活的,人也是活的。 既是眼前不如意,就更要努力拼搏——怎么就知道经过一番努力后,不会有变“不如意”为“如意”的一天呢? 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奔头。 小芬子沉默地抬起头。 夜空层云暗涌。他往苍穹的无限深处望去——天地寂寥疏阔。 …… 自从前朝之中,宸嫔娘娘的父亲被擢升之后,整个圆明园里,无论从前与宸嫔是否亲近,各处院子里的妃嫔都开始打扮得花团锦簇,往天然图画里看望宸嫔来了。 尤其是几个贵人,常在们,恨不得一天往这里来三趟,便是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殷勤劲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天然图画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七喜瞧着那些粉光脂艳,风姿绰约的妃嫔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谁能说这些女人没存着一份心,指望在这天然图画里凑巧碰上皇上呢? 在这儿遇上皇上,那叫偶遇——多自然! 可比她们费尽心思去邀宠,往御前人手心里塞银子、赔笑脸强多了。 加上主子正是有孕之时,不能侍候皇上…… 七喜都快愁死了。 幸好这般光景没过几天,主子也觉得烦了。 主子跟皇上说了一声,皇上直接一句话丢下去——宸嫔要静养,闲杂人等,无事不许打扰。 一众妃嫔这才讪讪地消停。 …… 坦坦荡荡里。 自海氏一事后,殿里的奴才就许久未曾见皇上来了。 乌拉那拉氏后悔不迭。 有一阵子,乌拉那拉氏几乎心如死灰,三天两头拜佛抄经,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更是躺在床上闷声叹气。 华容在外间,两层中间就隔着一道帘幔,她又是向来服侍皇后娘娘惯了的,皇后娘娘有个什么动静,她心里哪会不清楚? 不过是为了主子娘娘的颜面,从来只当没听见、不知道,不说破罢了。 有时候,华容侍候乌拉那拉氏洗发、洗浴的时候,乌拉那拉氏便会问华容——她头上的白发多不多? 华容每次都说没有。 然后趁乌拉那拉氏没注意,她偷偷摸摸地用指甲掐掉皇后头上新长出来的白发——皇后娘娘气血不足,发质枯脆,好掐得很,只要在她脑后,两手使上那么一点儿巧劲,用力一掰扯,一根白发便只留下了发根的末梢儿, 这种法子,还是宫里从前资历老的姑姑教她的。 用这种手法,主子娘娘既不会感觉到疼,白发也被去除了。 待到做起发髻来,因着发梢极短,被掩盖在上层的黑色头发下,娘娘们便是从镜子中仔细察看,也看不见一丝破绽。 哪个女人不怕老? 娘娘们便是问了千遍万遍,奴才们口中也只说没有。 一根白发,会换来主子一场不快,甚至无名火,奴才们也担惊受怕徒受罪,何苦来哉? 华容把那根白发藏进袖子。 又想到最近几天洗浴的时候,乌拉那拉氏甚至还会隐晦地问华容:她背上的皮肉是不是已经松弛了? 华容当时一边给主子轻轻擦洗,一边就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到皇后娘娘提携海氏这事,三番四次的…… 做的实在不漂亮。 手下无将,您宁可不出招,也别惹皇上烦呀。 皇上那个性子,就喜欢安安生生的人儿——谁也别给他折腾事情出来。 谁能让皇上心静,皇上就喜欢上谁那儿待着。 这些道理都是皇后娘娘从前教训年妃时,在坤宁宫中说过的话,华容在边上听着,觉得颇有道理,也记得清清楚楚。 宸嫔娘娘那儿,皇上可不就是待着、待着,不知不觉就待出感情了吗? 都有这条成功的道路摆在前面了——相比之下,怎么皇后和从前一比,偏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人家是年岁越长,越心智清明,越能看得通透。 皇后娘娘却是反的。 莫非真是急了? 可是也犯不着这么急呀——非要卯足了劲,塞一个海氏给皇上,想分宸嫔娘娘的宠。 牛不喝水强摁头——天子能是牛吗? 再说了,宸嫔娘娘又能碍着她什么? 无论宸嫔得不得宠、生不生得下孩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皇后就是皇后,位居中宫,母仪天下,任谁也不敢藐视这凤座。 要知道,凤位一旦有变,乃是震动前朝、后宫,乃至天下的大事。 往前面看,便是顺治爷,对贤皇贵妃那般盛宠,当年想把博尔济吉特氏给赶下皇后凤座,也是被朝中群臣百般阻拦,花了好大力气的。 这还是建立在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骄奢跋扈”,不断挑战皇上耐心的基础上。 换句话说,只要乌拉那拉氏能安生过日子,别使劲瞎折腾,将来无论谁的儿子登基,她都是不可撼动的母后皇太后。 若论体面来说,还在圣母皇太后之上哩! 而且,相较于从前风头最盛时的年妃娘娘,宸嫔娘娘已经好相与太多了。 至少她能做到: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是个不生事的主儿。 日子过的飞快,一转眼间,已经到了十月中旬。 这两天,有件事让天然图画上上下下的奴才,都愁得不行。 宸嫔娘娘不爱吃饭了。 也不是孕吐导致的——娘娘就是莫名其妙的,忽然没了胃口。 最先发现这事儿的是小达子——他在膳房里成日围着大灶台打转,主子一顿饭吃多少,一顿饭吃下去过多久会饿,他心中统统都是有数的。 结果这两日来,小达子就察觉到,基本上饭菜,送进去是什么样,撤下来就还是什么样。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糊涂 是自己厨艺比皇上九州清晏的御膳房差太多吧?小达子第一个反应就是向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沿着这个思路方向顺了顺,顿时越发确定——是了,皇上又是给主子开小灶、又是赐膳的……主子用了这么多次御膳房的小灶,自己的厨艺哪里还能上得了台面呢? 于是小达子准备膳食的时候越发绞尽脑汁——就连普通的馒头,饽饽、奶酥糕……他都恨不得做出个花儿来。 主子喜欢酸辣味的,他炒菜的时候也不吝啬,整个膳房都弥漫着一股陈醋的醇香味,进来的人无不口舌生津。 但是小达子很快就发现——主子不动筷子的原因,并不是他手艺不好。 因为就连九州清晏送过来的小灶,主子也一样没动几筷子就让撤下去了。 主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七喜、碧雪是贴身伺候吉灵的,这些情状落在眼中,自然着急,趁着吉灵睡午觉的时候,两个姑娘苦着脸,就拉了陈嬷嬷到了旁边的厢房里去商量这事儿。 小达子也听见动静过来了,搓着手干着急。 陈嬷嬷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妇人怀孕,又是头胎,什么症状都会有,并不奇怪,就像宸嫔娘娘——怀孕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就经常孕吐吗? 后来过了三个月就不吐了,而且胃口大开。 那么眼下暂时的没胃口,大抵也只是一个阶段的情况,没准儿过个几天就好。 这种情况你还不能催主子呢,你越催,就是越提醒主子——她胃口不好了。 反而给她造成压力,让她更吃不下去了。 陈嬷嬷对着七喜和碧雪两个姑娘,脸上一副胸有成竹。 她话虽这么说,等到第三天,待到看见宸嫔娘娘还是不怎么吃东西的时候,陈嬷嬷也坐不住了。 她是生养嬷嬷,还是生养嬷嬷中领头的。 况且宸嫔娘娘这一胎是皇上亲口嘱咐,让她好好看顾着的。 除了太医,这天然图画上上下下的奴才里,就数她肩上的责任最重了。 陈嬷嬷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里屋里,吉灵却没觉得什么——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不吃呗。就像困的时候要睡觉,渴的时候得喝水,身体有它自然的一套调节和平衡方式,没有必要去强迫自己。 等到第三天,早膳刚过的时候,张贵人过来天然图画看望,七喜指挥着宫女们把一盘盘的点心端下去,又把这事儿一说,张贵人也紧张了,一脸忧心忡忡。 两个人坐了没多久,上午狄太医就过来诊平安脉了,七喜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这这两天的事情一说,于是狄太医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后…… 倒也没瞧出宸嫔娘娘身子有什么不妥当。 他又让人把近日的膳食单、药单拿来,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盯在上面,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了两三遍,每个字都没放过。 却也没见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怪了。 最后,狄太医细细问了七喜,有关宸嫔娘娘这些天的起坐举止,待得听到吉灵每日都要去院子里走路的时候,狄太医眼睛一亮,眉头一抬,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娘娘是这几日走动的稍稍多了些,难免胃口不振——过犹不及。”狄太医笑着道。 吉灵明白了:是运动导致的饥饿感降低,食欲不振。 她捂住肚子,懊丧地问狄太医:“会不会伤着孩子?” 狄太医连连摇头,温声道:“娘娘尽可放心,不过是‘稍稍’多了些——况且,让娘娘此时走动走动、本也是臣与童太医的意思,只要适量,于母子都有裨益。” 他顿了顿,补充道:“娘娘且歇息上几日,后面再循序渐进,慢慢走动起来,胃口自然便恢复了。” 狄太医循例开了几张方子,又细细叮嘱了一番,便请安告退而去,张贵人见他走了,便也道自己院中还有事情,这就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胤禛过来了。 吉灵看见他的时候,还有点小小的惊讶——四爷一般不都是到了傍晚才能把事情料理完,才往她这儿来吗? 有时候还更迟呢,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胤禛一进来,没来得及叫起一屋子的奴才,先盯着吉灵的脸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就觉得她果然貌似瘦了一点,一张脸被他养得丰润一些,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单薄。 胤禛看着,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个稀里糊涂的灵灵! 若不是今日狄太医过来跟自己报她的脉案,又把这事儿诚惶诚恐地跟自己汇报了一遍,他到现在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几天吃不下饭,没胃口,你就没觉得不对劲?”胤禛手搭在膝盖上,利落地坐下来,盯着吉灵,开口就沉声问道。 四爷气势太强,吉灵一听他这问罪的口气,顿时就蔫了几分。 她抬了抬手,小声跟他辩解道:“我也没大注意,以为过几天就好了。” 是啊,对于一个饭桶来说,除非生病,否则怎么可能有真正的胃口不振?只怕是想少吃点,都做不到呢。 吉灵看胤禛不说话,歪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道:“皇上,我知道错了。” 他还是没说话。 她隔着一张小桌案,伸了手就去轻轻戳他的手臂。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胤禛本来是想和她说说道理的——亏得她肚子里还带着个小的呢,自己的身子都没个数,哪有这样糊涂的? 可是每次瞅着她这耍赖的样子,他心里都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烟消云散了。 吉灵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细微表情变化,知道逃过了胤禛的一顿教育,顿时心里一松。 果然,胤禛伸手按住她轻轻戳他的那只手,又反过来捏在他热乎乎的手掌里,到底脸上没再绷着了,只是抬手摸了摸她头发,示意她坐近点。 吉灵听话地站起身,坐到胤禛身边来。 他轻轻摸了摸她脸颊,最后捧了她下巴,仔细瞧了瞧,这才叹了口气,哄孩子一样问她道:“今儿中午还吃得下吗?” 时间久了,他也知道她这儿在正晌午是得吃一顿的。 吉灵把下巴的重量放在胤禛手心里,抬了眼瞧他,半晌才小小声地道:“我尽量。” 这话说得还有点犹犹豫豫的。 胤禛听了,一抿薄唇,点头道:“朕陪你用膳。” 第二百五十章 秀气 胤禛从来没见过吉灵这般“秀气”的吃相。 他瞠目瞧着膳桌对面的她,几乎都要不习惯了。 从前那个弱小、无助……但能吃的饭桶灵灵呢? 满桌菜肴琳琅满目。 青菜——她挑了一根,在筷子尖上晃荡了晃荡,跟荡秋千似的,瞅了瞅,然后放下了。 红糖香酥鸡——七喜掰了精瘦精瘦的鸡腿下来,裹着厚厚的卤汁,又在一旁装着红糖酱的小青瓷碟子里滚了一圈,然后用油纸包好了腿骨,递给吉灵。这样拿着就不会被油腻脏手了。额 吉灵接过来,也就啃了一共三口,就放下了。 就这样,七喜在旁边还满脸放光,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皇上陪吃,到底管用啊! 鸡腿放下后,吉灵挑了一筷子雪白的米饭,碎碎地送进嘴里,以从没有过的文雅仪态咀嚼了一会儿后,她斯斯文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 迫于胤禛在对面,她手中的筷子倒是没敢放下,试探性地捏着两只筷子头,在手里直晃荡。 然后,她对着胤禛腼腆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我吃完了嗷。 她真不是矫情。 就算要矫情,作为一个吃货,也绝对不可能在“吃”上矫情的——她和自己又没仇! 真的是她的胃口还没开。 胤禛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吉灵后脑勺,轻轻拍了拍——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恨不得替她吃下去,吃饱这些饭菜和营养。 可是吃饭这件事儿,和爱一样,都是不能勉强的。 “再吃点,好不好?”他甚至有点无措,只轻声软语哄着她。 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帝王,虽是一句问话,从口中说出来,也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意味。 胤禛今儿听狄太医说了一番,只以为吉灵是食欲不振,饭量变小罢了,现在亲眼看见,他才吃了一惊——开玩笑!一个成年人,就吃这么一点儿,这是要绝食还是要登仙啊! 这样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呢! 胤禛不知不觉地,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其实他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在吉灵看来……挺凶的。 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几乎诡异,几个奴才自觉没把宸嫔主子照料好,这会儿见皇上黑着一张脸,更是生怕他怪罪下来,奴才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越想越怕,都低着头,一时间哆哆嗦嗦的。 主子是皇上心头的宝贝,如今肚里又怀了个小宝贝,就更是宝中宝了。 别说她眼下只是磨磨蹭蹭不吃饭,便是她学了孙猴子,去九洲清晏把御膳房的房顶给掀了,皇上也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但是他们这些奴才就不一样了——没把主子伺候好,就是奴才的无能。 皇上可不会因为他们是宸嫔娘娘的奴才,而爱屋及乌,分外宽容。 反而,就是因为他们是侍候宸嫔的人,皇上才会用更加挑剔而严格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吉灵看着沉着脸的胤禛,心里有压力了。 她哼哼唧唧地拿着筷子,缩了缩脖子,眼光在桌上众多的菜碟子中找来找去,拼命自我暗示着:“我要尽量多吃点,多吃点……” 自我暗示丝毫不起作用,倒是孕吐开始来凑热闹了——她胃里一抽,喉头一紧,只觉得一阵压抑不住的恶心,一侧头歪在旁边,捂着嘴就呕了起来。 “呕……咳咳……” 七喜慌忙把小铜盂拿了过来,接着让她呕。 吉灵这一呕,简直呕了个翻山倒海,她感觉自己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胃液火辣辣地在喉咙口,辣得她挤眉弄眼,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从皇上进屋来,问宸嫔娘娘怎么几天不吃饭的时候,陈嬷嬷就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一看见吉灵吐成这样,陈嬷嬷绷着的神经也快断了。 她就说吧!孕妇的胃口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有人吐到不能进食,有人天天如饿死鬼投胎,也有人就像宸嫔主子这样,虽然不吃,但人家就是不饿。 娘娘越是不想吃,你就越不能逼她! 看看,是不是,生生把人家逼吐了吧? 吉灵把刚才吃的全部吐了出来,又用桌上的香茶漱了几遍口,才算是好受一点。 她抬了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忽然就看到眼前一根银丝一样的……透明鼻涕。 是的,鼻涕!黏黏糊糊的。 还在她鼻子和脸颊之间,秋千一般地来回晃荡。 吉灵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脸转过去,不想让胤禛看到自己这幅丑样子。 太狼狈了。 她还没转头,脸已经被四爷捧住了。 吉灵困窘地垂下眼帘,然后只觉得鼻孔下热乎乎的一下,居然是胤禛直接用手,帮她把鼻涕擦掉了? 擦掉了…… 吉灵先是心头跳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抬起眼慢慢看向胤禛。 胤禛脸上没有丝毫嫌弃的神色。 他眼里只有心疼和歉疚——毕竟方才是他催着灵灵吃饭,才害得她吐了出来。 趁着这当儿,碧雪总算手忙脚乱地把手巾递上来了。 手巾是刚刚在热水里煮过的,拿出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七喜接过来,刚要给吉灵擦脸,胤禛已经伸手亲自取了过来——他拿着帕子,一只手安慰地握着吉灵的手,一手就给她热乎乎地擦了个脸。 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吉灵几乎看得清楚他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他因为疲劳而微微发白而干涸的薄唇,也能看清他脸上认真的表情。 那么认真,那么仔细。 擦到她眼角的时候,胤禛就看见灵灵眼角挂了一滴小小的泪珠子。 他以为她是刚才呕吐呛的,一伸手给她揪掉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就看见灵灵眼里又冒出了水光,眼泪汪汪的。 胤禛察觉到了不对劲,挥挥手示意屋子里的奴才全部都退下。 等到正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了捏她肩头,沉声道:“灵灵,这是怎么了?” 吉灵闭着眼睛,又掉了一滴眼泪,没头没脑地道:“我也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哧溜吸了一下鼻涕,顺手就从胤禛手里接过手巾,自己给自己擤了个鼻涕。 胤禛心思转了转,大概是明白过来了。 他紧了紧搂着吉灵的那只手,头碰着她的头。 过了一会儿,吉灵的情绪明显恢复过来了——她神色从容又镇定,笑嘻嘻地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皇上,我想吃饭了。” 胤禛扶住额头:……这小东西是因为吐光了,所以终于又觉得饿了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戒心 这场被四爷逼出来的,许久未见的孕吐,虽是来势汹汹,却似乎把吉灵郁塞了几天的胃口给打开了。 加上她又按照狄太医的吩咐,没有继续再锻炼,果然三四天后,吉灵慢慢恢复了食欲。 伺候宸嫔娘娘的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主子能吃饭了。 吉灵精神焕发,仿佛要把前面几天饿的都吃回来一般——她的饭量一时之间猛增。 小达子有时候在膳房里,面对着灶台上的锅,常常握着锅铲,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要不要换口更大的锅? 度过了怀孕初期的吉灵,开始进入稳健的怀孕中期。 怀孕第四个月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是宝宝成长最关键的时期,也是宝宝大量吸收营养的时候——这个时候,孕妇是最要认真吃饭,保持愉悦心情和适度活动的。 吉灵溜达的时候,再也不敢像原来那样昂首阔步了。 为了避免自己走快了,她还让碧雪把麒麟抱了出来。 麒麟平日见了人喜欢跑来跑去,很活泼,但是跟在吉灵脚边的时候,它就放慢了步子,一直粘在吉灵脚后跟。 它有一阵子没怎么和主人玩了,这时候见到吉灵,高兴坏了,一直拿脑袋在她腿上蹭着。吉灵也伸手拍着它的小脑袋。 然后,她就跟着麒麟的小步子,慢慢悠悠,在天然图画的门口,沿着后湖小道走来走去。 一边走一边遛狗。 一群奴才在后面跟着。 十月天里,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正和煦,满目望去,湖面波光粼粼,湖风微微地吹拂过来,神清气爽。 有来来往往的后宫女子们,见到了宸嫔娘娘在这儿赏湖景、遛狗,无不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有那活络一些的,还上前来趁机夸着麒麟漂亮可爱,借此讨好着宸嫔娘娘。 这样遛狗了一会儿,狄太医被太监带着,过来请平安脉了。 两人进了天然图画正厅里坐下,狄太医扫了一眼吉灵的脸色就有数了——宸嫔娘娘脸色红润生光,显然见得身体状态好得很,再一摸脉搏,果然沉实有力。 他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开了方子,这才告退。 待得出了天然图画,刚刚走过后湖的长桥,还没行出多远,狄安一抬头,却见张贵人正分花拂柳地迎面走来。 他赶紧退让到道旁,低头拱手行礼道:“臣见过张贵人。” 张贵人赶紧伸手虚扶了一下,道:“狄太医不必多礼。”又笑道:“许久不见,狄太医上次给我开的方子,我有诸多疑惑,想请教请教狄太医。” 狄安微觉糊涂——什么方子?什么‘许久不见?’ 前几天他在宸嫔娘娘那儿请安问脉的时候,张贵人不是也来探望宸嫔娘吗? 狄太医抬起头来,就看见张贵人盯着他,眼神中隐隐示意。 他随即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微笑道:“那张方子讲究极多,贵人有何疑惑之处,但请说出,臣定当为贵人一一解释清楚。” 张贵人瞥了一眼他旁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在宫中行走,何等乖觉?立即一拱手对狄安道:“狄大人。” 随即他转了身,自往旁边走了几步,避让开去。 张贵人亦向一旁窄道支路走了几步,见狄安跟了过来,这才用帕子掩住嘴,低低道:“我娘家有信了。” 狄安浑身一震,立时抬起脸来瞧着张贵人。 张贵人向他脸上觑了觑,笑着道:“你一直问我,她怎么样了……” 狄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上前了一步,两人之间离得极近,他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张贵人,满眼迫切道:“贵人快请说。” 张贵人眼波转了转,向旁边转了身,踱了两步,回头来瞧着狄安,慢慢一字一字道:“姐姐有喜了。” 狄安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像听不懂一般,又仿佛还抱着一丝希望,他抬头死死地盯着张贵人,半晌才舔了舔嘴唇,声音艰涩地问道:“她……有喜了?” 张贵人深深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狄安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褪了个干干净净,眼神空洞又绝望地盯着张贵人,攥紧了袖子,口中喃喃道:“怎么会……” 张贵人反而笑了,微微一歪头,问道:“怎么不会?” 她顿了顿,悄声道:“姐姐那般的品貌,夫家如何不疼?孩子已经有四个月了,这是一桩喜事,你应当为姐姐高兴才是。” 她踱步上前,语音清冷又残忍,缓缓重复了一遍:“你应当为姐姐高兴才是,狄大哥。” 狄安猝不及防,听见这句“狄大哥”,忽然胸中前尘旧事一时间全部翻涌上来,一时间心口酸痛难忍,竟有些站都站不住了。 张贵人再不看他,转身走了出来,口中笑着絮絮道:“我便说怎的不起效用,原来这药方这般诸多讲究,多谢狄太医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伸给麦冬,自向天然图画去了。 天然图画里。 吉灵坐在窗下的一大片阳光里,手里捧着一碟小酥饼,一口一个正在吃。 就看七喜弯着腰,在整理礼品箱子——最近妃嫔们恭贺送来的礼品,一直都没好好理清过。 她伸了手,拿着前阵子谦嫔、李贵人送来的婴儿兜兜,对着阳光照了照,眯着眼瞧着上面繁复的花样,不由得转头对吉灵赞叹道:“主子,这绣工真是难得一见!” 碧雪在旁边,也伸手摸了摸,真心实意地评价夸奖道:“这料子滑得跟鼻涕一样。” 吉灵正好刚刚咬了一口饼,听见碧雪这比喻,差点笑喷了出来。 她赶紧把那口饼咽下去了,摸了摸胸口,才招手道:“拿过来,让我摸摸。” 碧雪立即捧了过去。 吉灵伸手捏了捏那布料——可不是!手感真好。 这应当是宫里最最上品的真丝了。 可是李贵人……只是个普通的贵人。 吉灵抿抿嘴,又咬了一口饼,才道:“东西都收起来,全部放到厢房里去,还是老规矩,七喜登记在册,碧雪负责贴封条,架子上太高的地方,你们若是够不着,让小芬子、小洋子他们帮忙。” 七喜和碧雪一叠声应了,抱着几样小礼品箱子走到了院子里,碧雪不由得转头对七喜道:“可惜了这绣工,真真是漂亮!” 小芬子正好经过,听碧雪如此说,脚步一顿,便回头笑着道:“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百五十二章 龙嗣 他既然开口问了,碧雪就把小绸箱子开了一条缝,让小芬子往里看,一边又一扬下巴道:“可没见过这般细致的手工吧?” 小芬子一扯嘴角,也笑了笑,却没吭声,只将视线移向一旁。 碧雪这才发现,小芬子近来沉默了不少——对着自己的时候,也不再是从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到似是生疏了几分。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七喜在旁边,一伸手过来,啪地将盒盖子盖上了,拉了拉碧雪的手肘,催促道:“快些罢,里屋里还堆了一堆物事,主子等着收拾呢!” 碧雪又向小芬子看了一眼,这才跟着七喜向北厢房走去。 待得碧雪走远了,小芬子才转回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碧雪的背影,沉默地看着她走远了——直到进了厢房。 他一转身,向自己的太监值房走去。 太监值房里,顺着墙一溜边的窗户都没打开,光线就比外面暗了好几分。 小芬子坐下,伸手大喇喇地倒了一杯粗茶水,咕嘟咕嘟一口仰头喝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水珠子顺着他唇角流了下来。 小芬子顺手去铺位旁边,平日里自己放帕子的地方一伸手,才忽然觉出不对劲——这帕子那一日自己不是用来包了糕点,分给众人么? 他记得当时帕子油腻腻的,结果被他嫌弃了,一顺手甩在膳房的桌案上了。 大概是小达子帮他拿回来了? 小芬子将那帕子送到鼻子下嗅了嗅,又瞧了瞧——是啊,帕子干净得很,没有一点点油渍,是被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洗过了。 正好小达子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小芬子心中一暖,扬起那块帕子就都对他笑道:“达子,多谢,有劳了!” 小达子虽然早就是八品侍监了,但是小芬子喊起他来,还是习惯性地称呼“达子”。 小达子听了他这声“多谢”,倒是一脸莫名其妙。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问小芬子道:“谢我作甚?” 小芬子笑吟吟地伸手,将那块帕子对着小达子扬了扬。 小达子“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指了指外间,低声笑道:“不是我!而是怡泉那日去膳房拿水果,瞧见你落下了,她便自拿去洗了。晒干了却又巴巴地还来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床沿上坐下,顺手一边向上扯了扯靴子口,一边笑道:“那丫头看着怯生生的,手脚却勤快得很,当时膳房里还有几块垫布,她也要扯着一起拿去洗了,我都说了不必,唉,咱们都是侍候主子的奴才,何必这般!” 小芬子听见怡泉这名字,微微一怔,隔了一晌才想起来——是新来的三个宫女中的一个。 那一日他给她们分糕点的时候,吃的最香的就是她了。 那小姑娘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眼睛、还有丝丝拂动的刘海,都浮现在眼前…… 小芬子怔了怔,手上一顿,将那帕子放在了一边。 小达子进来太监值房,原本便是找东西的,此时转了一圈,寻了几件物事,口中自顾自又絮絮说了几句,瞧见小芬子坐在一旁,并不搭他的腔,只是闷头拨弄着桌上一盏油灯的灯芯。 小达子上前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小芬子一震,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抬头瞧着小达子道:“怎么?” 小达子一脸担心,皱着眉头:“芬子,我瞅着你好几天了,这段时间,你总是闷闷不乐,可没什么事儿吧?” 小芬子一挑眉,拍了拍小达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咧开嘴一笑道:“没事。” 小达子知道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有事——可是小芬子不肯说,他也不能撬开他的嘴,硬逼着他说。 小达子有心想开解开解他几句,可他向来笨口拙舌,也不是会安慰人的人,只能抬脚向外走去,待得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下顿了顿,伸手扶住了门框,却没回头,只叹了口气。 …… 胤禛这段时间前朝政事极繁忙,往往宿在九洲清晏,一连着三四天都没顾得上来天然图画。 虽是如此,他给吉灵的赏赐却是不断,日日地都有九洲清晏的御前人跑过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文玩、有时是西洋小玩意儿、有时是书画——都是些精致秀气的花鸟工笔画——有时候,画里还会夹着他亲笔写的纸张,纸上话不多,无非都是叮嘱她要好好吃饭之类的话语,吉灵本来还以为能收到点情诗什么的,后来就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 四爷这么务实的风格…… 吉灵看着胤禛潦草的字迹,结束的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她就猜到胤禛是忙里偷闲,才写下这些纸条的。 结果这天晚上,吉灵睡前被七喜侍候着洗脸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这是一种自怀孕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觉。 “七喜!” 她一下就把七喜的手臂给攥住了。 七喜也被主子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洗脸水太烫了,主子皮肉娇嫩,要命!可别是烫伤了脸! 她唬得一下就把手里的铜盆往旁边脸盆架上一顿,连毛巾都顾不得拿,两手水淋淋地,就捧着吉灵的脸看。 吉灵抓着七喜的手,另一只手捧着肚子不敢动,满脸都是惊喜和紧张,对七喜道:“我刚才……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动了!是孩子在动!” 陈嬷嬷正好捧着洗浴的寑衣送进来,乍然听见宸嫔娘娘这句话,先是一喜,然后差点没呛住——什么叫有“东西”在动? 阿弥陀佛! 那是龙子好吗? 宸嫔娘娘腹中的胎儿终于出现了第一次胎动! 她是有经验的,知道妇人首次胎动,时间或早或晚,但大抵总是要在三个月之后——算算宸嫔娘娘的身子,时间是差不多了。 陈嬷嬷把手上杂物往碧雪手里一塞,上前来扶着吉灵的肩背,一双眼珠子似乎要把吉灵肚皮看穿一样。 她试探着问吉灵道:“宸嫔娘娘,是何感觉?” 吉灵挑着眉,眼睛眨也不敢眨,连说话声音都低了三分,生怕吓着了肚子里的宝宝,她一脸小心地对陈嬷嬷道:“就像一只小鱼在游。” 陈嬷嬷听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失望的神情,又问道:“主子可觉得小主子在踢踢打打?” 吉灵摇了摇头,抬手给陈嬷嬷比划着,试图形容得更准确一些——她想了半天道:“那倒没有!只不过像一个包子在肚子里滚来滚去。” 陈嬷嬷点了点头,旁的倒没多说什么,七喜和碧雪在旁边,看着嬷嬷脸上的神情,也猜到了几分——主子这肚子里,恐怕是怀着小公主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钮祜禄氏 碧雪不由得也和陈嬷嬷一样,脸上现出失望之色。 七喜倒是还好——主子还年轻,就算这一胎真的是个小公主,难道后面就不能生小阿哥了? 再说了,公主怎么了?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呀。 宫里现在的两位公主都是皇上收的养女——一位是怡亲王的女儿,另一位是先朝废太子的女儿。 皇上最缺的就是亲生的公主。 听说在潜邸时,是有过三位小格格,可惜都是尚在襁褓里,便早早夭折了。 唯一平安长成一些的怀恪公主,也在康熙五十六年离开了人世。 主子若是真是诞下公主,必定会成为皇上的掌上明珠。 陈嬷嬷脸上的失望那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吉灵就知道了——肚子里多半是个小公主。 她其实更喜欢女孩。 她早就想过了,若是生出来是个女儿,她那么多绫罗首饰、胭脂水粉,一定要给小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世美丽。 而且女孩子又细腻又贴心,要不,怎么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呢? 可是吉灵又一转念,想到清朝公主总是免不了的命运——满蒙通婚,她心里就往下一沉。 大清自立国后就有与蒙古各部联姻的传统——出于维护北部边境和加强蒙古关系的需要,许多公主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一道圣旨一下,必须远走北地,从此与亲人天各一方。 这几乎成了她们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注定的宿命。 吉灵捂住肚子,肚子里的小宝宝像个小包子一样,在肚皮里游荡来游荡去。 若真是个姑娘,她一定要先跟四爷打好预防针!吉灵心里暗暗地想。 这一晚上,她一共胎动了九次,而且每一次越来越频繁。 吉灵躺在床上,前半夜几乎欢喜得没睡着,她摸着肚子一次一次地数着。 肚子还不怎么显。 陈嬷嬷说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有的孕妇三个月就能显出肚子了,有的人甚至托到五六个月的时候才能看出来腹部的隆起。 吉灵只要把手放在肚子上,无论是往左往右,肚子里的小包子就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召唤一般,立即跟着她的手左右地来回晃着。 …… 九洲清晏。 早在胤禛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九洲清晏就是主人最重要的起居区,当时称为“南所”。 胤禛继位之后,才指挥圆明园的设计师,对“南所”进行了扩建,与周围八座小岛一同环抱后湖,构成了独特的皇家风水格局——九州四海俱包罗于内。 熹嫔自“步步锦”的图案雕花窗下走过,待得到了描绘着五爪金龙的柱头下,苏培盛老远地瞧见了,忙不迭地迎了过来,满面笑道:“奴才给熹嫔娘娘请安!熹嫔娘娘万福金安!” 熹嫔没等他真正请安下去,就伸手虚扶了,笑道:“苏公公快请起,皇上在么?” 苏培盛眼光一转,落在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宫里妃嫔邀宠,手段来来回回无非那几样,这大抵是给皇上送糕点汤水来的了。 不过熹嫔成日在牡丹台抱着太妃的大腿,没见到往皇上这儿跑过几次,倒是四阿哥来请安得不少。 如今熹嫔娘娘这是……忽然脑子转过来了? 苏培盛想到四阿哥,心里就一紧——虽然熹嫔娘娘不得宠,可是毕竟人家肚皮争气,生了个四阿哥出来。 单凭四阿哥,熹嫔娘娘就不能小觑。 苏培盛一边琢磨着,一边笑着道:“回熹嫔娘娘的话,可巧!皇上方才还在批折子,这会儿刚刚得空歇下来,娘娘再早来一步,只怕还得等着。奴才这就去报了皇上。” 熹嫔笑着点了点头,道:“那真是巧!有劳苏公公了。” 苏培盛拂尘一甩,转身进去了,不多时,他没出来,倒是另一个小太监跑了出来,道是皇上请熹嫔娘娘进去。 熹嫔绕过眼前月台上的四个巨大炉鼎,被宫女扶着,一步步走上台阶额,殿前宫人见熹嫔娘娘过来,皆行下礼去。 她稳步走进殿内,迎面就见着了一张巨大无比的退光漆无五屏风宝座,宝座的正面和两侧各有用明黄色锦缎包着的踏跺,宝座右侧安装了一对乌木羽扇。 在羽扇后面,又有一对老大的书格,上有铜鼓、三足鼎、西洋八音钟,书格之间,点缀着小小的白玉和碧玉,宝色流光。 熹嫔一时没见到皇帝,怔了一怔,才听那书格后有脚步声。 她一抬头,果然见胤禛一身明黄色,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中,攥着一大捧奏折纸样从书格后走了出来。 钮祜禄氏一脸婉顺地福下身子去:“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伺候了成太妃许久,平日里说话举止见多了太妃稳重自得的模样,有意无意地总是受到了些影响。 此时,钮祜禄氏自觉语气控制得当,从容平稳,然而最后一个“安”字还是颤抖了一下。 这么多年了,她见到胤禛,还是本能地有些畏惧和紧张——一如当年在潜邸之中做格格的时候。 钮祜禄氏这一声请安说完,半天没听皇帝给个动静。 她稍稍抬起头来,就见胤禛正止步站在那书格旁边,脸上戴了一副象牙水晶做的圆饼一样的物事。 熹嫔知道那是西洋玩意儿——叫做“眼镜”。 胤禛紧皱着眉头,捏着手中的书折,似乎是正思索到了什么关窍。 钮祜禄氏不好出声,只能就着这个蹲下的姿势,尴尬地等着。 等了一瞬,才听胤禛道:“熹嫔起来。” 宫女扶着熹嫔就站起来了。 胤禛抓着那把书折走到桌案边,将折子向桌上一扔,取了水晶眼镜下来,抬手捂住眉头,又揉了揉眼睛。 钮祜禄氏见状,立即上前微笑着柔声道:“皇上怕是用眼多了,嫔妾正好准备了……” 她话刚说到这儿,胤禛抬头喝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时就小跑了过来。 胤禛紧紧盯着那张折子,一口气不带喘地,一口气报了十二三个大臣的名字出来,苏培盛记性极好,眼也不眨地听着,俱在心中记下了。 他又复述了一遍给胤禛听。 胤禛听人名俱无遗漏,便点头道:“未时三刻,勤政亲贤殿议政。” 见苏培盛下去了,钮祜禄氏伸手,从宫女手中接过那食盒,上前去轻轻放在胤禛桌案一角,这才柔声道:“皇上,嫔妾亲手熬了明目的羹汤,您从前就爱喝嫔妾做的这一味,嫔妾许久没做了,还是听四阿哥提到,才想起来呢!” 她提到儿子,就从容了许多,声音里也有了底气。 果然,皇帝听到“四阿哥”三个字,眉间微微一动,向她看过来,神色也和悦起来。 他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声音柔和地道:“熹嫔,你侍候太妃也辛苦,不必操劳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拜佛 熹嫔仿佛得了鼓励一样,神色也生动起来,温柔地笑着道:“嫔妾不过做碗羹汤,又谈得上什么操劳了,便是操劳,哪里比得上皇上日理万机的辛劳。” 胤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将那副眼镜取了过来,向着一旁的锦盒里拿了明黄色的真丝擦镜小帕,细细擦了擦,这才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坐了下来,抬手揉了揉眉骨,这才叹了口气道:“太妃这几日身子还好吧?” 熹嫔见状,上前便将那羹汤亲手盛到了早就备好的小古青瓷碗里,躬着腰小步上前,双手将那碗奉上给胤禛,这才柔声道:“回皇上的话——太妃娘娘好得很,尤其是今日早上进了一碗乌鸡汤,一碗粳米膳,进得香。” 胤禛唔了一声,闭目养神不说话了。 熹嫔笑着又道:“这汤香得很,皇上趁热尝尝罢?” 胤禛睁眼瞧了她一眼,想着她毕竟伺候太妃辛苦,便顺口安抚道:‘’先搁着,朕知道你有心了。” 熹嫔听出他话音里的敷衍之意,一张脸上本来还笑意盈盈,渐渐地便暗淡了下去。只是低声道:“是,皇上。” 她捧着那碗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旁边的宫人见状,便上前来替钮祜禄氏连带着那只食盒一起捧走了。 胤禛微微仰头,靠在座椅上。 熹嫔瞧了皇帝一瞬,便想起从前在潜邸时候,自己只是个身份卑微的格格,早就习惯了一直战战兢兢地,如一个通房大丫头一般服侍四阿哥胤禛。 是的,虽然皇帝已经登基三年了,可是在她的印象里,她总还是把他当成皇四阿哥来看。 在她印象里,这么多年了,四阿哥只有一段时间对她还不错——那就是她肚子里怀着弘历的时候。 熹嫔静无声息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按揉着胤禛两边太阳穴,低声道:“皇上,嫔妾替您揉揉。” 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眼神里有点恍惚——仿佛时光又倒流回了从前在潜邸的时候。 胤禛懒懒地闭着眼睛没动,心里却莫名地有点烦躁了——钮祜禄氏怎么没完没了? 但是想到弘历,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放软和了几分,他抬手轻轻阻道:“好了,朕没事,熹嫔不用忙碌。” 他抬手之时,不小心碰到了钮祜禄氏的手。 钮祜禄氏大着胆子,伸手便握住了皇帝的手,又低头用自己的脸在胤禛手背上亲昵地贴了贴,这才眼波如流水,抬头婉顺地道:“皇上,您还是一如当年,嫔妾刚进皇子府的时候,您的手心就总是这么烫。” 胤禛没吭声。 钮祜禄氏只觉得自己一张脸上慢慢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幸亏周围的宫人早已经退了下去,无人见到殿中的情景。 胤禛闭着眼睛,耳听着钮祜禄氏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聒噪,便由着她握着自己的手。 这天傍晚,熹嫔娘娘去了九洲清晏,还一待待了好一阵子的消息便传到了圆明园后湖一圈的妃嫔们居所里。 裕妃冷笑,只是道:“年纪轻的时候不上进,这时候倒知道腆着一张脸往皇上面前硬挤了!” 天然图画里,趁着宸嫔娘娘睡觉,小芬子拉了七喜姐,钻进了膳房里,把这事儿跟小达子一说,小达子垂着两只油光光的手,皱眉道:“皇上都几天没来了,主子面上瞧着还算乐呵,没准心里正难过着呢,这事还是别让主子知道了。” 小芬子点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轻重?别说主子如今正怀着身孕,便是往日里,也不必说这些琐碎事情白白惹了主子难过。” 七喜站在一旁,本是抱着手臂没说话。这时候听见小芬子这般说,便开口稳稳的道:“行了!毕竟是皇上,熹嫔娘娘也不过是送些吃食去,瞧瞧你们这模样,若是给主子瞧见了,反倒还以为咱们瞒着她什么消息呢!” 小达子连连点头,却又道:“皇上今儿晚上若是再不来的话,便已经是第……”。 他转头去看灶台旁边用煤灰记着的日子记号,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七喜和小芬子本来都还算从容,却被他这口气一叹,弄得都有点心神不宁起来。 幸亏这天晚上,皇上过来看主子了。 天然图画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松了一口气。 胤禛傍晚从勤政亲贤殿出来,正好狄安在殿门口等了许久——就等着给皇上报告宸嫔娘娘这几日的脉案。 胤禛今日算是得了个空,手头忙碌的事情,终于也算有一个阶段性的休憩,他听完脉案,就奔着天然图画来了,连派人通传也没有。 然后过来的时候,他一路径直走过来,老远就做了噤声的手势,直接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七喜正在正厅里忙碌着,乍然一转身瞧见皇上,吓得手一抖,赶紧就要请安,苏培盛抬手止住了。 胤禛在正厅里用眼光扫了一圈,没见到吉灵。 他转身,一掀帘子,迈进了里屋,就瞧见吉灵正站在窗下,穿了一身淡淡粉色的袍子,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饰,发间插着两根粉色的小花碎簪子,正好衬着耳朵后面洁白的肌肤。 他就看她紧紧闭着眼睛,正微微躬着身子,对着虚空三拜,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是在做什么?”,他笑吟吟地张口就问道,倒把吉灵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待得看清楚是胤禛,她伸手拍了拍胸口道:“皇上进来也没个动静,吓我一跳!” 胤禛上前去,拉了她手到一旁坐下,又抬手摸了摸她身上衣裳的厚度,见那布料颜色虽是浅淡,质地确是厚厚的,才放下心来,温声道:“如今是秋天里了,晚风凉得很,站在窗口,当心着凉。” 他顿了顿,摸了摸吉灵头发,这才柔声道:“还没回答朕,你这是在做什么?” 吉灵脸上现出不好意思来,她伸手抓了抓头,才小声道:“我在拜佛。” 她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每逢考试,下铺的舍友就会非常坚决地拉着她拜佛。 她那学霸舍友还告诉她——由于宿管阿姨和辅导员的存在,寝室里自然是不能设佛堂的。 但是没关系!神仙们都在心中,只要心地清静无杂念,拜经或是拜佛时,想象佛在虚空,专心向佛祈求帮助,就会有用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敏锐 吉灵向胤禛解释了一通,末了小声道:“我这几天,每天都要拜一拜,希望保佑孩子一切平安,健康。” 胤禛听她说完了,眯着眼微微笑了,他拍了拍她手背叹了口气,正色道:“你该早对朕说,朕着人替你布置起来。” 吉灵也笑了笑,她可不会说:她那个舍友每次考前郑重其事在寝室里拜完佛,总是能妥妥地考成第一名——因为人家不仅拜佛,还挑灯夜读,考前彻夜冲刺。 然后第二天一早,她都是在呼呼大睡中,被那舍友拍醒的。 看着舍友重重的黑眼圈,她就知道,人家这次大考肯定又是状元。 胤禛随后,就细细给吉灵解释了一遍拜佛的诸多讲究。 吉灵听得仔细,听到一些陌生的字眼时,又时不时一脸糊涂。 胤禛见她这样神情,显然是一无所知,便暗自摇了摇头,摸了摸她脑袋,心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还学人拜佛呢! 他开始给她讲佛典里的小故事。 吉灵其实也听那学霸舍友说过一些,有的小故事挺有意思的,她也是知道的。 结果她默默地听胤禛说了一会儿,才发现:四爷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几乎都用的是哄小朋友说话的口气。 他把那些佛典小故事全翻译成了幼教版。 吉灵:…… 一讲到这些,毕竟是涉及到了兴趣领域,胤禛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高谈阔论。 他一改平日里言简意赅的风格,简直瞬间变成了个话痨。 吉灵仰着头一声不吭地听他娓娓道来,直到脖子酸了,她才低下头来。 她忽然想起来了:没错,历史上的雍正对佛教是很痴迷的,多年来一直信仰佛教。 据说胤禛从少年的时候,即喜读内典,他还把自己喜欢的文章编成了一本《悦心集》,里面所选多为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 此外,他对道教也很支持,庄子有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雍正朝留下的瓷器中,有不少都是清淡质朴的风格。 等四爷终于兴致勃勃地说完了,吉灵才把胎动的事情提了一句,最后道:“孩子就像个小包子一样,在我肚子里跑来跑去,活泼得紧呢!” 胤禛一下就脸上放光了,佛典的事情也立刻不提了,只是道:“真的?让朕瞧瞧!” 瞧?怎么瞧? 吉灵冲着四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皇上,这胎动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孩子只怕是在睡觉呢,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 胤禛听了,脸上略略显出失望来。 他到底还是没死心,伸了手,轻轻地抚摸着吉灵的腹部。 吉灵伸手也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胤禛顺手就覆上了她的手背。 他张开修长有力的五指,将她的手完完全全的包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 吉灵心里喜悦,转脸就对着四爷咧嘴笑了笑。 看她笑得甜蜜蜜,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轻轻在她脸上挨擦了一下,才一挑眉,叹着道:“朕来的不巧,这会儿确是没什么动静!”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吉灵正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念念有词。 胤禛凝神细听,才分辨清楚灵灵说的是:“好孩子,你皇阿玛来了,跟皇阿玛打个招呼好不好?” 看着她低着头,反反复复在嘟囔这一句,胤禛的心一下子就软得要化了。 他正想说什么,吉灵眉毛却一挑。 她忽然就得肚子里动了一下——是胎动的熟悉的感觉! 胤禛也察觉到了,他满面惊喜,伸手顺着那胎动的方向摸着,就察觉到吉灵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活泼得紧,四处跑来跑去。 “好快!”吉灵低呼了一声。 胤禛伸手摸着,低声笑道:“好孩子!” 忽然吉灵肚子里的孩子就停下不动了,似乎是知道母亲的肚皮外面,皇阿玛正在和自己打招呼,于是站定了脚步。 吉灵见状,笑着低低道:“这以后一定是个听话孩子,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胎动呢,这会儿见到皇阿玛,立刻就跑出来打招呼了。” 胤禛脸上的喜悦之色更浓,他揽住吉灵的肩膀,又亲了亲她脸颊,才沉声道:“灵灵,你为朕辛苦了!” 吉灵倚在胤禛暖热的怀里,没说话——四爷这话她倒不想反驳。 确实是辛苦啊!前三个月每天吐啊吐啊的,感觉食道都要被胃液灼坏了。 现在虽然是不怎么吐了,但是又有别的症状了,比如说脚肿,比如说夜里睡不好,比如说身上时时刻刻的都没精神,太多太多了…… 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最让吉灵害怕的,是后面生产那一大关——她以前就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医学界把疼痛分为十个等级——比如不小心,被刀切到手,也就四五级疼痛。 但是生宝宝的痛是最高等级的,是十级。 十级是什么概念?只能用一个词来描述:痛不欲生。 妈呀! 吉灵一想到这儿,两条腿就哆嗦。 眼下是清朝,可不比现代,还有什么无痛分娩,她可得完全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穿越到雍正年间,吃好喝好,安心做饭桶,而且还是被四爷独宠的那种饭桶,一路走过来,基本上没什么大风大雨——或许有,但在她还没察觉之前,就已经被胤禛给挡去了。 就眼前的生活来看,一切还是很顺遂的。 只要能过了生孩子这一关。 阿弥陀佛! 吉灵在心中暗自道:哪能不拜佛? 赶明儿四爷着人来布置了佛堂,她得抄经念佛的一起上! 她这么想着,就抬手抱住了胤禛的腰,整个人跟鸵鸟一样,把脑袋扎在他怀里。 胤禛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他捧着她的脑袋,哄着让她抬起头来,然后就看见她一脸愁眉苦脸。 “这又是怎么了?”他笑着问她。 相处的时间越久,胤禛就越发现灵灵真是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 若非她是他真心疼爱的女人,他其实是很难敏锐地注意到后宫一个嫔妃这么多的情绪变化的。 或者说,身为日理万机的帝王,他便是注意到了,也懒得理这些儿女琐碎。 婆婆妈妈的。 比如今日熹嫔过来,努力的献殷勤,最后却失望而归,不就这么一回事么? 可是灵灵不一样。 她眉一皱,他立刻就心疼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过关 胤禛握着吉灵手,一时间倒也没催着她回答。 他很清楚,灵灵若是肚子里有话想说,她是憋不了多久的。 果然不一会儿,吉灵就把心里的害怕给说出来了。 说完了,她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其实人就是这样,水满则溢——心里有情绪的时候就得倾诉出来,有个人分享,顿时就可以缓解许多心理压力。 胤禛搂着她的背,沉住气,一遍遍地安慰她,给她保证:“有朕在呢,还有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和产婆,朕保证你一定平平安安!”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产婆”这个非常有画面感的词汇,吉灵顿时就想到了孕妇鬼哭狼嚎的样子,还想象出了一副产房里血流成河,宫女,嬷嬷们端着一盆一盆热水,慌慌张张,穿梭进出的惨象。 她缩着脖子不吭声了,眼圈开始变得红红的。 胤禛被她整个弄得没办法,只能把她搂在怀里,揉着她脑袋。 他把下巴压在吉灵的头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磕着,把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紧了紧。 吉灵忽然就非常羡慕齐妃和裕妃了——至少人家已经生过孩子了,那道鬼门关,她们俩算是踏过去了。 唉,如果七个月之后,到了产期,她能一觉醒来,身边就多了个孩子,该多好! 胤禛看出她是真的很害怕,只好放缓了脸色,努力寻了些轻松的闲话趣事来说,又揽着她低声哄道:“乖啊,有孕之人若是忧虑太过,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他这么一说,吉灵立刻一瞪眼,努力舒展开了皱着的眉头。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给自己打气:乐观点,没事儿! 本来就是穿越过来的,真要是生娃的时候真出了什么意外,没准儿还能再回到21世纪呢! 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别人都能过,为啥我过不了这一关? 吉灵这么安慰着自己。 想到这儿,她忽然就无端端的想起了一句“寻龙分金看缠山,……” 她捂着嘴,小声地笑了起来。 胤禛原本还一脸凝重,一心想着寻一些温存安慰的话来对吉灵说。 他一低头,忽然见吉灵已经咧了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捂着嘴在笑。 胤禛:…… 他忽然就很想抬手,狠狠戳一戳眼前人的脑袋瓜子 有这样情绪瞬间万变的人吗? 这一晚上,夜宵的时候,吉灵又想吃粽子了——她中午吃的也是粽子,是昨天特地吩咐小达子做的。 小达子手艺都特别秀气,包出来的粽子小小的,一口一个,馅料特别简单,只有甜咸两种味道,甜的是豆沙馅的,糖放的不多。 咸的是火腿的,精瘦精瘦的火腿熬的油都流了出来,全部被吸饱在糯米里,糯米被浸泡的软孜孜,油光光的。咬上一口,香喷喷的。 七喜进来,听主子说又要吃粽子,脸上的神情就有些犹豫,苦着脸道:“主子,您中午不是才用过吗?要不明儿再吃吧,且缓一缓,奴才怕您伤胃呢!” 糯米是不容易消化的,吃多了确实是难受。 不过小达子包的才多大一个啊? 按那个大小,她吃上三个,才差不多抵得过一个正常的粽子。 吉灵冲着七喜拼命使眼色,七喜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剩下的话就噎在嗓子眼里了——主子的神情分明是让她别再说了。 主子怕皇上阻拦呢! 七喜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脸色。 胤禛哪是吉灵能糊弄过去的? 她那一点挤眉弄眼的神情,那点小动作,早就被他余光全看穿了。 他微微瞪了吉灵一眼:“奴才都知道心疼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多吃,你自个儿就没点儿数吗?” 他说着,抬头瞪了一眼七喜,活生生把七喜给吓唬出去了。 等到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吉灵伸手环住了胤禛的胳膊,前后左右地轻轻摇晃着,比划给四爷看:“皇上,您知道那粽子才多大?” 她用手指圈了个圈儿给他看,一脸痛心疾首:“就这么点大,还没鸡蛋大——我都没吃上!” 胤禛其实是想对着她绷一绷脸的,但是吉灵那副样子实在是滑稽,他忍不住就笑了。 吉灵看四爷居然笑了,胆子就更大了,她伸手报了胤禛的腰,开始跟他讨价还价:“皇上就让我吃一个吧,就一个,我保证不多吃!” 胤禛哼了一声,想挣脱她,但是没成功,他沉着脸,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由着吉灵抱了。 吉灵将脑袋埋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轻轻撞了几下,才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天就是想吃,大概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吧?” 这个理由相当的充分,胤禛一下子就动摇了。 这顿夜宵,吉灵终于如愿以偿的吃了两个迷你小粽子,一个甜的,一个咸的,还喝了一碗鸡汤玉米羹。 另外有一盅甜甜的枸杞燕窝——后宫中妃嫔们多用燕窝养颜,而且吉灵穿越前听说过:孕妇要多喝燕窝,这样生出来的宝宝皮肤会吹弹可破,晶莹洁白。 孕妇补充了燕窝的营养之后,整个孕期身体都会更加健康,抵抗力增强,产后容易恢复,也不容易得月子病。 总之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喝燕窝这件事,她还特地问了太医,得到的回答也是肯定的,说是燕窝大补元气,润肺滋阴,引火归元。 胤禛看她呼哧呼哧地把两只粽子吃完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仰头就干了一碗鸡汤,接着她丝毫不带歇的,又开始喝燕窝。 一顿操作猛如虎。 他伸手摸了摸吉灵瘦瘦的后脖颈,最后只能硬憋出来一句:“……乖啊,慢些。” 和他估计的一样——吉灵这顿夜宵又吃撑了。 等到两个人都洗浴过后,头碰头地躺在帐子里,胤禛伸手去拉住了吉灵的手,在自己掌心里细细地捏来捏去。 她还在打饱嗝——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文雅,吉灵尴尬地用被子掩盖住嘴,想掩饰住动静。 胤禛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把她被子扯了下来,顺手就狠狠揉了一把她毛茸茸的头顶:“你什么丑样子,朕没见过?别遮了。” 吉灵打着嗝,一头就扎进四爷的怀里。 胤禛搂紧了她,小心翼翼的避让开了她的肚子。 他伸手在她背上,顺着她脊梁骨的形状,一节一节地轻轻往下按摩着。 吉灵眯着眼睛,正惬意地埋首在胤禛的肩窝里,忽然便听他低声道:“朕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万寿节 第二天中午,九州清宴的人就按照胤禛的吩咐,给宸嫔娘娘送过来小佛堂的诸样东西来了。 其实在紫禁城中,不少妃嫔的宫殿里,都会设立暖阁佛堂,以便于日日拜佛祈福,吉灵从前在懋嫔的景阳宫正殿、齐妃娘娘的长春宫都见过。 她谢过恩之后,就看见胤禛派人送来的东西精致考究——佛龛、经卷、佛像、玉如意法器、拜椅(垫)、经书、花器、香炉、烛台、净水杯、供果盘等一应俱全。 内侍又恭恭敬敬地传了皇上口谕,道是宸嫔娘娘供奉佛菩萨圣像,不需太多、太杂——可以—佛代表万佛,以—菩萨代表一切佛菩萨,供奉观音菩萨即可。 等到来人走后,奴才们就开始给吉灵布置佛堂。 佛堂的布置也有诸多讲究,比如不能背对门窗,比如不能在太过嘈杂的地方。 最后,吉灵把佛堂设在了后院临水小阁楼的第二层。 见主子确定了位置,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三个小太监就开始帮着搬供桌。 供桌前方又围上桌围,置挂庄严布,几个宫女已经把烛台、香炉、净水杯等小一些的物事拿了过来。 除了供佛的用品,赏赐中还有一样紫金漆三多纹套盒——之所以叫套盒,是因为打开里面还有五个小盒子,类似于一套大中小收纳箱,颜色花式一致,在桌上排起来整整齐齐的,属于强迫症患者特别喜欢的那一类。 盒子外面雕刻的全部都是大大小小水果图案。 吉灵看到那些水果就喜欢了,只是她有点纳闷:盒内明明有五个盒子,为什么叫三多? 结果陈嬷嬷过来瞅了一眼就明白了,给她解释:原来之所以叫“三多”,并不是因为盒子的数量有几个。 而是源于套盒盖面上有桃实、石榴、佛手组成的《三多图》。 吉灵捂脸:哦,原来人家并不是水果大乱炖,也是有讲究的好吗? 三多图寓意多寿,多子,多福。盒子周边还有葡萄,苦瓜,葫芦等等纹路,尤其那瓜,在同一根藤蔓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不一,正好围绕着盒子一圈。 陈嬷嬷就给她解释:这叫瓜瓞绵绵——所谓“瓜”,是大瓜,“瓞”是小瓜。 大瓜小瓜都在一起,就是祝福娘娘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 另外赏赐里还有一件白玉螃蟹,色如凝脂,棱角分明,玲珑可爱。 整个螃蟹选料阔绰,都是用最上等的白玉做的,差不多只有吉灵手掌的一半大小,下面是碧玉松竹梅纹双孔花紫檀色底座,正好做成了荷叶的形状。 荷叶脉络清晰可见,边缘自然曲折,荷叶旁边还停着一只小蜻蜓和莲藕,白玉螃蟹便趴在荷叶上,举着两只小钳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看着那只小蜻蜓。 四爷还是蛮有少女心的,吉灵捂着嘴,偷笑着想。 然后她吩咐七喜,把这只白玉螃蟹放到她化妆台上做装饰。 小芬子在后院的小阁楼里布置佛堂,他一改平日里说说笑笑的性子,只是埋头狠狠地干着活。 小洋子也没怎么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干净利索,处处透着一股聪明灵活劲。 小芬子用眼角扫了一眼小洋子,心里沉沉地想:以后这院子里,像小洋子这般得力的奴才,只会越来越多。 他若是不趁早爬上去,以后说不准就要被新人居上,甚至还得听着新人的管教,那可就是说不出的糟心憋屈事了! 秋意一日比一日浓了。 内务府已经将各宫宫女的秋装发放了下来,天然图画里,因为靠着水,也是秋风飒飒。 吉灵:……不是说好来圆明园是“避暑”的吗? 她怕麒麟冷,也顾不得胤禛说的什么有孕之人不能与小狗太亲近。 她吩咐碧雪把麒麟的狗笼子拎了进来。 好在麒麟也很乖,仿佛知道了主人有身孕一样,也不怎么闹腾,就是乖乖地整天趴着。 吉灵怕地面上凉意透上来,就让七喜用棉布缝了一个小被子,里面揣着棉花,又做了一个同样花色的小枕头给麒麟。 麒麟喜欢趴在小被子上,然后抱着那只小枕头,自己四脚朝天的在笼子里滚来滚去玩。 吉灵有时候不放心,伸手摸摸麒麟身上的小衣裳,就怕它冻着了。 麒麟穿的还是在养心殿燕喜堂时候的那一身,一身麒麟的花衣裳,被碧雪洗了好几次了,干净倒是干净,就是微微有些褪色。 吉灵就让七喜给它用布料重新做了几身小衣裳,因为日头已经往冬天里去了,衣裳里都夹着厚厚的棉花。 她还特地嘱咐七喜:“做宽敞些,冬天小狗容易长膘。” 等到天气越来越冷,麒麟穿上了最厚的那件衣裳的时候,宫里面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也就要到来了——万寿节。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取的是万寿无疆之义。 满清皇室在入关之前,就非常重视皇帝的寿辰,认为皇帝长寿是“治国有成”的兆头。 这一天也是与元旦,冬至并列的清宫三大节日之一,“朝乾夕惕,事无巨细,亲为裁断”的四爷,分外珍惜一年中唯一休息的一天。 在这一天里,他不批折子,也不与朝臣们议事——一年之中,他每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批阅那么多车子,现在总要好好过一个生日。 前朝之中,不少官员已经蠢蠢欲动。 譬如鄂尔泰,从广西巡抚任上调任云贵总督后,眼见着万寿节就要到了,他便送来折子,细细描述自己在境内,亲眼见到了五彩祥云。 折子上描述的不知多仔细——说是祥云闪着金光,就像一轮太阳,而且这祥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散去。 古人认为出现彩云是大吉之兆,说明当朝天子是明君,四海升平。 胤禛看了折子,哈哈大笑。 但是负责云南地界的官员在私下里偷偷表示——自己根本就没看到祥云,也不知道鄂尔泰是怎么看到的…… 总之厄尔泰是被皇帝加官晋爵了。不仅仅他一人,云南提督,巡抚都被提高了待遇。 圆明园中,后宫妃嫔们为皇帝的万寿节绞尽脑汁准备生辰礼物的,也不在少数。 端阳节的时候,大家只能在应景的荷包上花功夫。 这眼前的万寿节就不一样了,皇上过生辰,送礼的范围可比端阳节大得多。 第二百五十八章 花衣期 面对万寿节的问题,吉灵还真有点为难。 这一年来,胤禛待她是真的好,她想送他一件有意义的礼物。 可是到底什么样的礼物才担得上“有意义”这三个字呢? 再说了,四爷身为天子,坐拥四海,又有什么是他没见过,没拥有过的呢? 吉灵坐在天然图画里,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没个头绪,倒是她身边的奴才早就出去四处奔走,为主子打听了。 报回来的消息和吉灵估计的差不多:妃嫔们准备的都是刺绣,字画,古玩这一类,据说几个贵人还精心练习准备了琴曲,打算在万寿节的宴会上为皇上献曲助兴。 不知道消息还好,听到了这些,吉灵就更有压力了——别人都琴棋书画地上了,她就更加自惭形秽,觉得拿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物了。 她就想到端阳节的时候,她送四爷的那只端午小荷包,人家一直佩戴到现在,可见如何珍惜自己的心意。 人心换人心,他越是这样对她,她越是不能敷衍。 “不行的话,主子送皇上一个玉佩吧?”七喜在旁边给她出主意。 碧雪在旁边点头,她也觉得,主子应该送皇上一个可以贴身天天带着,看见了就想起主子来的礼物,多么讨巧! 玉佩的话……吉灵让七喜根据登记册子,和碧雪两个人去翻了翻库房。 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才一年的光景,自己这儿光是玉佩就有九枚。 这些玉佩质地都是上好的,式样亦是风雅,都是胤禛平日里赏赐给她的。 除了脖子上那只胤禛的扳指以外,吉灵其实身上是不怎么挂这些东西的。 只要有这类赏赐,她都一律谢了恩,然后让七喜好好收起来,慢慢不知不觉中就攒了这么多。 不过拿着四爷送给自己的礼物,再去回送给他——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吧? 或者干脆打个同心结送给四爷?——“画得春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多美的诗词! 古人的恩爱与脉脉深情,都缠绵在这同心结里了。 可是这是普天同庆的万寿节呀,同心结会不会有点太寒酸? 再说了,这东西确实是不贵重,但是寓意很深,拿出去,没准儿就扎到了乌拉那拉氏的眼。 这样思前想后的一计较,几天过去了,竟是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 趁着胤禛来看她的时候,她半是撒娇、半是诉苦的,把这事儿对着四爷,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 她本意其实就是想听听胤禛的想法——若是他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想法,她反而好准备。 再说了,万岁爷的心思你别猜——就算实在要猜,也要猜得不被他发觉。 这可是个高难度技术活。 至少在后宫里,吉灵觉得能轻松做到这一点的,怕是只有苏培盛苏大总管了。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条路——直接问。 别猜,问就对了。 相处的时间越久,吉灵就越发现其实四爷最喜欢的后宫风格是:任何事情,不论大小,主动汇报,老实交待。 一言以蔽之:贵在坦诚。 换在以前,吉灵还不太敢这样操作——试想啊,她总不能见到四爷就说“今儿一早小达子又做了种新口味的粽子,特别好吃…… 七喜、碧雪她们领了内务府新做的宫女冬装,我瞧着总体还挺好看的,就是镶边的颜色配得有点太老气……” 这些婆婆妈妈的闲话,七喜和碧雪坐在她面前,一边做女红,一边可以听她唠叨一天。 但是面对雍正爷,她敢吗? 然而时间久了,吉灵就捂着脸发现:四爷居然并不反感她说这些。 他也并不是对这些琐碎事情有兴趣,而是他喜欢她这样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信任又亲厚。 她把准备生辰礼物,毫无头绪的事情一说,胤禛听着听着,就笑了。 “为朕好好生个胖娃娃,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他摸着她的头说,心里不由得感叹:灵灵平日里稀里糊涂的,其实对自己还是很用心的。 他握着她的手,瞧着她隆起的腹部,不放心地又细细叮嘱道:“如今有了身子,不可操心,朕今日便与你说定了,生辰之礼不必劳神准备。” 吉灵眼睛眨了眨,低声道:“要不,我给皇上画幅画吧?” 胤禛本来是想否定这个方案的,但是看她眼睛亮闪闪的,一张脸上都是期待,到底不忍拂她心意,便点了点头。 吉灵顿时觉得一个难题解决了,她轻轻出了一口气,便听胤禛忽然道:“灵灵,你的生辰也没多少日了。” 吉灵差点没被呛着——原主的生日是哪一天?她还真不知道。 幸好这时候麒麟睡醒了,摇晃着四条小短腿,从笼子里迷迷糊糊地钻了出来。 它看了一眼胤禛,很识趣的没有过去打扰,就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趴了下来,嘴里叼着自己的小枕头,用黑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尖顶了顶,又用爪子扒拉着那只枕头。 胤禛瞧见麒麟,微微一怔,吉灵抢在前面就解释道:“现在天冷了,我怕麒麟平日在厢房里冻着,才让人把它挪到我这屋里来。” 她抓着他的手:“麒麟乖得很,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从来不闹腾,整天都待在那小笼子里,我有时候瞧着还觉得怪可怜的呢!” 胤禛抱着她,在她额角上轻轻贴了贴,柔声道:“灵灵是最心善的,朕如何不知?些许小事,朕便也不多言了。” 吉灵一高兴,立刻就要给胤禛谢恩,胤禛阻住她,心道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真是个小傻子。 …… 眼见着万寿节一日日临近,又因着皇帝今年第一次在圆明园过生辰,园内园外,一片喜气洋洋。 到了万寿节前三日,就是花衣期了。 所谓花衣期,是清代官场一场重要的礼仪制度,即规定官员在万寿节期间,应该穿着“花衣”。 什么叫花衣呢?其实就是蟒袍。 蟒袍在明代是特赐之物,到了清代才开始放宽条件,只不过蟒数上有区别,从礼制上讲,这时候的蟒袍属于吉服,用于庆典场合。 因着此时才是雍正三年,胤禛特地下旨,道是此万寿节不必大庆,待得四年再庆也不迟,花衣也不必一定要着。 皇帝虽是如此说,毕竟万寿节是喜庆日子,忌讳不吉利之事,朝廷已经三日不理刑名。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万寿节(二) 见皇帝下了这道旨意,许多穷京官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蟒袍颇为华丽,极费工本——家底殷实的官员,可以借此普天同庆之时,好好地炫耀气派一番。 但对于更多的穷京官,置办蟒袍其实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所以,胤禛下这道旨意,不光是因为三年之期未过,也由于他“爱惜物力”的思想,这也是皇帝体恤臣僚的一番苦心。 毕竟明清两代皇帝的万寿节庆典礼仪,归根溯源,其实都是明代洪武年间,朱元璋在位时候,朝廷制定的一套典礼,原封不动地流传了下来,此为祖制。 另外,造办处更是为皇帝的万寿宴烧制了惊人数量的御用瓷器:观音瓶、宝月瓶、玲珑香筒、喜盒、双环樽、喜瓶、如意瓶、玉壶春、鲜果盘……应有尽有。 这是一年中御瓷厂最忙碌的时候,也是负责的大小官吏们最为焦头烂额的一段时间——万事不可出差池,细到瓷器上的每一个字,是否避讳,皆是讲究。 万寿节这一天,天还没亮,神武门和东华门前已经人头攒动,排队等着进宫的王公大臣们在此聚集,更向胤禛敬献了不少佛像——这次庆典,皇上名义上虽说不大事庆贺,但可没说不准献佛像。 知道皇帝信佛,大家纷纷向胤禛献无量寿佛、贤界千佛等大小佛像,将近一万尊。 臣工与宗室的宴请是在中午。及至傍晚,胤禛又在九洲清晏中设宴。 过了前湖的范围,以九洲清晏为界,能进入此领域的,只有后宫妃嫔与金枝玉叶了。 下午,吉灵用了几样少的可怜的孕妇化妆品,给自己画了个勉强的淡妆——连口红都没敢多涂,就怕化妆品里的成分伤害到小宝宝。 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一段时间没注意,似乎脸变胖了,腮帮子圆润润的鼓起来,就跟一只打了腮红的河豚似的。 吉灵心里清楚的很,自己不是吃胖的——因为她一直都这么能吃。 是水肿了。 没办法,吉灵只好又往脸上用了一点修容,才算把脸瘦下去,显出了清晰紧致的轮廓。 今天这种场合是要穿吉服的——封嫔时候赏赐的吉服,终于第二次又可以上身了。 所谓吉服,就是皇帝、后妃、宗室等,在春节、冬至、万寿三大节日,以及其他喜庆日子里穿着的服饰。虽然这种服饰在款式、龙纹图案等方面,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得僭越。但是吉服的色彩还是很丰富的。 质料之华美,图案寓意之丰富,若非亲眼所见,人们光凭想象力,是绝对是想不到华服之美的。 所谓“万寿节中垂盛典、花衣期内引朝仪,尽翻旧样团龙制,六和同春画折枝”,说的就是这样节庆时,五彩缤纷,满目衣香鬓影的繁华景象。 吉灵摸着眼前的吉服,不由得又想到了封嫔时候的场景。 日子过得真快啊,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才刚刚从紫禁城搬到圆明园,还没几天,连周围的环境都没熟悉呢,胤禛就冷不防地下了封嫔的旨意。 天气还很热,自己顶着个大太阳站着,浑然不知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现在想想,可真是糊涂。 吉灵轻轻笑了笑,眼光落在眼前的吉服上——清宫的妃嫔吉服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首先要由内务府广储司主办,礼部根据后妃的升迁等级、报出名单,设计出图样,广储司再画出服装小样,被批准之后,便发往江南织造,布料被精心绣制过后,最后一步才是送回到紫禁城中,做扫尾的缝制工作。 比如像吉灵穿的这套嫔位的吉服,就包括吉服袍、吉服褂等,由内而外穿上,层层清楚,分外讲究,颜色是沉稳的石青色,圆领,对襟、左右开裾,丝绵质地,串米珠八团云图案。 内里的吉服袍则是万字曲水纹、裙裾上是博古纹,流丽风雅。 因着天气还没太冷,镶嵌毛皮的吉服褂也还没拿出来,这一套其实都算是春秋的厚度。 七喜和碧雪帮着着吉灵换上了嫔位的吉服,又跪下伺候她穿上了相应的鞋子,最后才举着配套的吉服冠,给她戴上头——其实也可以戴钿子,但不如吉服冠更加庄重。 毕竟是万寿节。 等到这一身都打扮好了,也花了快半个时辰的时间,吉灵本来还想先垫几块糕点下去,免得一会儿典仪繁琐,半天不得入席。 可她现在也没了胃口了,直接带着一群奴才走出了天然图画。 嫔位娘娘的肩舆早就在天然图画门口等着,见宸嫔娘娘出来,侍舆太监俱跪了下来,笑容满面地打千儿请安。 吉灵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自从封嫔以来,还没怎么坐过肩舆呢!几乎是全部乖乖在家安心养胎,都没出门。 七喜和碧雪,一边一个,两个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上了肩舆,七喜又怕吉灵吹了风,早就让怡泉跟在后面捧了一件正行八团如意锦丝绵披风。 这时候见吉灵坐定了,她从怡泉手中接过那件披风,用力一抖,展开了披在吉灵身上,直将吉灵裹了个密不透风,这才吩咐起驾。 “宸嫔娘娘起驾——!” 侍舆太监拖长了声音唱道,稳稳地抬起吉灵的肩舆,那尖利的声音穿过圆明园的后湖水面,穿过绿荫森森,传得极远。 湖风吹过来,冷飕飕的,冻得吉灵直缩脖子,她赶紧把身上披风的帽子给带了起来,过了如意桥,向西边一拐,就已经到了皇帝的九州清宴。 吉灵的肩舆还没完全落地,早有一群奴才簇拥了上来,个个满脸堆笑地给宸嫔娘娘请安,又纷纷在前面给她引路,吉灵本身自己带了五六个奴才,再加上这些宫人,远远看去,身边竟是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倒比妃位的娘娘还气派。 一时不少刚刚到达的妃嫔都瞧了过来,另一边,谦嫔和李贵人,高贵人三个人挤在一起,则无人问津。 谦嫔酸溜溜地往吉灵这儿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拉着两个贵人过来了,笑着搭讪道:“宸嫔姐姐今儿算是出门了!” 吉灵还没说话,一时又有不少人围上来,有夸她气色好的,也有夸她身量轻盈的,竟是团团地将她围住了。 吉灵还没说什么,却听人通报道成太妃到,熹嫔娘娘到。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见几个引路的太监先开了路,熹嫔侧身扶着成太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第二百六十章 众星捧月 待得问好后,众人纷纷走进九州清晏,吉灵刚刚被扶着走上白玉台阶,便见九洲清晏的大殿正中,迎面而来一张巨大的万寿图屏,屏风上布满了金色的寿字,以万种字体覆盖了整个屏面,故名万寿,气势磅礴。 屏风旁边,赫然是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另有明黄锦缎,盖覆在彩墙上,那锦缎上还有满文、蒙文,殿中张灯结彩,照耀着众妃嫔满头珠翠,光华流转,忽然殿后又喧嚷起来,原来是坦坦荡荡那儿为晚上这场万寿家宴准备的各种喜庆物事,已经满满堆了七八辆彩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沿着后湖小道推过来。 天子生辰,普天同庆——皇帝人虽不在紫禁城中,然而自京城西北的圆明园到西直门,经西安门,圆明园中的庆仪,从出入贤良门开始,与紫禁城的庆仪皆相连接,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彩墙、灯坊、灯楼、灯廊、龙棚无数。路经的寺观,大设庆祝经坛,香烟缭绕、钟磬声声。 因着未过三年之期,圆明园里不设戏台,然而百姓却不拘——京城里,一路都有沿路驻扎的彩台,上面出演着各类神仙祝寿的戏剧,一路陈设难以尽数。真可谓:京城内外,华灯宝烛,一片欢腾庆祝。 九洲清晏中,见吉灵到来,众妃嫔们,只要是位分在吉灵之下的,纷纷站起身来请安,便是平位的,因着宸嫔得宠,也不敢托大,一时间殿中众人竟是哗啦啦地立起了一大片。 由于皇后尚未到来,裕妃便算是这些妃嫔中位份最高的了。 见吉灵被众人簇拥着向嫔位的位置走去,裕妃笑着迎接过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暗花实地纱素绸宝蓝色海水江崖吉服,镶边为灰鼠紫色,吉服褂上是五蝠捧寿字纹,镶边的图案则为暗八仙纹。 这是一身极华丽的服饰,被她宽阔的肩膀一撑开,虽是显得健壮了些,却也别有一种大气雍容的风范。 此时,裕妃站在吉灵面前,眼光对着她隆起的腹部瞧了足足一瞬,这才笑着道:“自从宸嫔有了身孕,皇上免了你的请安,咱们大家伙儿却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宸嫔妹妹了,一切可都安好?” 吉灵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哪有这样毫不掩饰盯着别人肚子看的? 她下意识将身子侧了侧,这才笑了笑道:“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裕妃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笑着絮絮道:“安好便好,这时候月份不大,是胎儿最能折腾人的时候,到了后面八九个月的时候,反而还好过些,想当年,本宫怀着五阿哥的时候,也是十个月下来,足足瘦了一圈。” 那妃嫔中,有人听她这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提到弘昼,便有人冲她瞧了瞧。 懋嫔也上前来,满面笑如春风,柔声夸赞吉灵看着精神焕发,一见便是孕期身子调养得极好的样子。 她是过来人,口中说辞一套又一套,谦嫔和几个年轻的贵人是未曾生养过的,哪里能插得上嘴,待到反映过来的时候,便见懋嫔已经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着了手,要近身上前来扶住吉灵。 谦嫔正占据着吉灵身边的有利地势,哪里肯让,她冲着懋嫔翻了个白眼,立即微微侧身,顺势扶着吉灵往前走,就把懋嫔的手臂给挡了过去。 裕妃见宸嫔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眼角抽了抽,撇着嘴角扯出个笑容,一转头,却见那边,熹嫔扶着成太妃坐了下来,一脸淡然自若的表情,似乎完全不闻宸嫔这儿的动静。 好一个云淡风轻。 你就装吧! 裕妃鄙夷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瞧着熹嫔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却不知道那一日在九州清晏中,一番努力也没抱住皇上大腿,最后灰溜溜回牡丹台的人,又是谁? 呵呵,她生的儿子跟她一个样,也是个会装的! 裕妃不由得想到弘历那小家伙,每每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从容不迫,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管什么场合都落落大方,毫不畏惧,倒反而衬得她的弘昼显得唯唯诺诺。 一股无名的火气在裕妃胸中来回窜荡着。 待得吉灵好不容易应付了众人的客套,宫人便引了吉灵去嫔位的位置上,却被裕妃阻住了。 她笑盈盈地拉住吉灵,就往另一张椅子走去,吉灵看了一眼那座位,却是在懋嫔、谦嫔之上,谦嫔年轻,又是同样的位份,此时又一心巴结,倒也就罢了,懋嫔却是老资历的,吉灵不好坐的位置比她尊,便客气推辞了几番,又道该让懋嫔娘娘坐此位置才是。 懋嫔无宠,此时人前如此有面,自然分外高兴,推让了几番,直道宸嫔如今身子贵重,不必客气礼让,吉灵这才坐了下来。 她还没坐下,李贵人早赶在前面,从宫人手中抢着取了妆花缎垫子,放在那紫檀木如意椅上,又挽了袖子,躬着腰,两手抹顺了上面的褶皱好几遍,满脸堆笑对吉灵道:“宸嫔娘娘有孕在身,座椅冷硬,难免着凉,万万不可不小心!” 她说完,伸手夸张地扶着吉灵坐下,又取了另一只垫子,小心地塞在吉灵背后,谦嫔哪里能被她比下去,这时便吩咐着宫人将吉灵背后的窗扇关起,避免吹风着凉。 懋嫔在吉灵旁边坐了下来,因着方才吉灵礼让了她一番,懋嫔此时便对吉灵神情分外亲厚,又絮絮地说了些孕期的注意事项叮嘱给她听。 裕妃在旁边听着了,心里只冷笑,想道:无福之人,自己怀的孩子都保不住,还在这儿教人! 她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痕迹出来,懋嫔是心思如何细腻的人,见了裕妃嘴角那抹带着嘲讽的笑意,先是一怔,随即便想明白过来,只觉得胸口有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敲了一下,顿时剧痛起来。 这时,九洲清晏中的宫人捧了膳单进殿来——因着帝后尚未到,万寿宴前,只怕众妃嫔等上好一会儿,九州清晏的膳房里正备着不少点心,就是怕这种情况下,有人腹中饥饿,便可取来垫一垫。 那宫人眼神在众妃嫔中一穿梭,毫不犹豫地就走到了吉灵面前,笑着将明黄色的织锦缎糕点膳单面朝上,双手捧在了吉灵面前,恭恭敬敬道:“还请宸嫔娘娘一阅,若是想用什么,只管吩咐奴才!” 第二百六十一章 珠宝盒 吉灵午膳用得多,刚才又被众人围着,应付了一番。她本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不长于应对,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更没什么胃口了,便道不必了,又示意那宫人先将糕点膳单先拿给成太妃。 成太妃见吉灵如此说,向她点头笑着表示感激之意,只是她年事已高,牙口不好,这时候见膳单过来,看了几页还是道免了。 那宫人捧着膳单一转身,又到吉灵面前了,俨然是要听宸嫔娘娘指挥的意思。 吉灵赶紧让她递给裕妃娘娘。 裕妃笑着,这才不慌不忙说了一句道:“宸嫔真是客气。”。 她口中虽是如此,手上却是毫不客气地将膳单接了过来——方才那宫人捧着膳单进来,理应从位份最高之人开始问起,结果人家直接去巴结宸嫔了…… 裕妃直到这时候,手中捧上了膳单,才觉得脸上自在一些。 她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肚里有些不忿,竟是一口气点了八样糕点,这才将膳单传给嫔位,那宫人识趣地退到一旁,见裕妃点了八样,满面含笑,只是最后接过膳单,背转身出去时,眼角向同伴微微掀了掀。 不多时,糕饼未来,九洲清晏中的宫人已经领着御茶房的人,先给众妃嫔送上四清茶来——所谓“四清茶”,便是梅花、松实、佛手、竹叶加上山泉水烹煮而成,梅花高洁、佛手香润、松实芳腴、竹叶清雅,四样加在一起,清极雅极。 四清茶全部装在带有松、梅、佛手、竹叶四样纹饰的茶碗里,茶碗质地有瓷、有漆、也有玉质地,按照众妃嫔位份不同,所用质地也各不相同。每只茶碗放在茶托里,茶托为元宝形状,内壁接刻有山水和松树,样样雕工极细巧文雅,这都是御瓷厂为了皇帝万寿节打造的一批瓷器。 各人的茶托上,在茶盏边上,还放着各样小玩意儿,有人是一朵莲花、有人是一朵海棠花,有人是绿叶……吉灵的那一盘上是一张小小荷叶,旁边有不少莲子,吉灵本来以为这种小装饰物也是瓷做的,结果用手指捅了捅,才发现原来人家是绿豆粉捏的,荷叶上面用蔬菜汁液染了色,惟妙惟肖,莲子则是极小的糯米元宵,整个儿都是可以吃的。 待得一圈茶上完,吉灵已经闻见了身边人茶盏中梅花、竹叶的清香。 为了防止“走香”,御茶房送茶上来时都是将茶盏盖子盖着的——好茶不怕闷嘛。 吉灵低头打开自己茶盏,却发现自己的这一碗不是四清茶——原是此茶对孕妇来说,微有寒凉,御膳房已经给宸嫔娘娘换成了红枣茶,那茶汤颜色还很浅淡,一看就是没敢泡浓。 不怪人家是御茶房,到底小心仔细啊——吉灵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不多时,乌拉那拉氏终于姗姗来迟,众人翘首已经等得脖子都酸了,心里难免抱怨,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团团地站了一殿,拜下道:“臣妾,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也想蹲,但是肚子里有宝宝,虽说现在肚子还不算大,但是毕竟怕有什么动作压迫到宝宝,这时候便扶着七喜的手,蹲也不是,不蹲也不是。 乌拉那拉氏一眼瞧见,便出声道:“宸嫔身子不方便,免了。” 吉灵立即道:“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乌拉那拉氏向她肚子上扫了一眼,又向她脸上看去——自从胤禛免了宸嫔的请安之后,她也有五十多天,将近两个月的光阴没有见到宸嫔了,此时看她圆圆的脸,透着一团温润的福气,整个人气色红润,精神焕发,皮肤竟显得比无孕之时还要好。 宫里但凡妃嫔有孕,都是大事,补品自然是流水一般地送进去,但乌拉那拉氏一眼就看出来——宸嫔的好气色不止来源于精心的补养和太医的看顾。 皇上这段时间应当也是更疼着她的。 乌拉那拉氏实在是想象不出——从前,胤禛对吉氏已经算是极尽温柔了,现在吉氏有孕,自然会更加疼爱她。 那是怎么样一种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乌拉那拉氏出了一瞬神,才发现成太妃也在殿中。 太妃——又不是太后,况且无子无女,毫无依靠,若不是皇上念着旧时的情分,给了几份薄面,这位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也难过得很。 成太妃见皇后过来,早将手伸给熹嫔,被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问好寒暄了几句,这般又过了一会儿,帝驾终于已经到来。 众妃嫔蹲下身请安。 乌拉那拉氏上前去,笑盈盈地迎着胤禛,打趣道:“皇上来了!今儿万寿节,您总是可以松快松快的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御膳房的人小声来报,道是一切早已准备妥当,晚间万寿宴的时辰也快到了,可以开席了。 胤禛的目光在人群中极快地搜索了一下,就见吉灵站在东侧边,她用惯了的那两个贴身宫女一左一右地护在两旁,这小人儿今日穿了一身郑重其事的吉服,头上还戴着吉服冠,一脸老成持重的表情。 看得胤禛只想笑——他看见她,视线便移不开了。 乌拉那拉氏瞧着皇帝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的温柔笑容,脸上神情便是僵了一僵,口中只是喃喃地催促道:“皇上?” 胤禛吩咐开席。 因着皇上吩咐了此番万寿节不必大办。大臣,宗室又已经在中午宴请过,此时九州清宴中的晚宴,便纯粹可算是家宴了。 胤禛上前来,带头向殿后走去,弘历、弘昼、淑慎公主、和惠公主都已经在另一边侧殿等着,这时候也纷纷走出来,向帝后请安。 万寿宴由皇帝主持宴席,除了皇后以外,妃嫔、皇子、公主都要经过皇帝的钦点才能入席坐下。 吉灵待得坐定,便见那席面上已经摆了蜜饯四品和果碗八品,另有奶四品,和糕四品、干果四品、鲜果四品。 她穿越过来一年,大小宴席也算吃了不少,知道这是清宫之中,但凡摆宴,一定不会少的开场几样。 奶四品,糕四品、干果四品、鲜果四品说白了其实都是放着图个好看,给人看的,但是蜜饯四品和果碗八品就不一样了,每次都做得很好吃,而且口味各不相同。 尤其是蜜饯四品——吉灵就怕那种特别甜的,简直要把人的牙都甜掉了,她记得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紫禁城里的宴席,只要开头上了蜜饯四品,都是这样甜甜腻腻的。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御膳房的口味也变了,比如现在的蜜饯就已经明显比过去好了很多。 加糖加油都克制的很,再也不像过去那种土豪式的放法了。 面前的这蜜饯四品分别是:蜜饯苹果,蜜饯杏子,蜜饯甜瓜,蜜饯桂花金糕。 果碗八品则是松仁瓤荔枝、蜜饯绣球梅、松仁瓤红果、蜜饯枇杷果、青梅瓤海棠、蜜饯白樱桃、寿字荸荠,蜜饯红樱桃——都放在珍珠宝石镶嵌的果盒里,清宫里,此谓之“珠宝盒”,既点缀万寿节气氛,又是供妃嫔餐前开胃的小食。 白樱桃色如清雪,枝叶上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青梅是澄透的碧色;红樱桃则是殷红殷红的,朱碧相映,琳琅生光。 一眼扫过去,吉灵简直都要分不清哪个是红宝石,哪个是红樱桃,哪个是珍珠,哪个是白樱桃。 吉灵看了看,忽然就发现:怎么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自己不爱吃的果子,一样都没有。 真是好好看啊!她简直都不忍心吃了,恨不得把这个“珠宝盒”扛回天然图画去。 她穿越之前,从小就是这样——只要看见各种漂亮的小盒子,小箱子就走不动路。 小时候学到成语“买椟还珠”的时候——“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 吉灵把关于那只小盒子的描绘看了好多遍,手痒得不行,当时就恨不得跳进书里,把小盒子买回来! 胤禛一转脸,就看见吉灵盯着面前的“珠宝盒”一直看,那样子就跟一只想要把好吃的东西拖回洞穴的小老鼠一样。 他本来以为她是馋了果子了,结果顺着她视线观察了一瞬,他就明白了。 胤禛忍俊不禁,微笑了起来——灵灵这个没出息的!就是喜欢这样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他转头低声吩咐苏培盛:在宴后,拿上八个“珠宝盒”,送到天然图画去,给宸嫔娘娘平日里吃果子用。 苏培盛答应着,心中道:这给妃嫔娘娘的赏赐怕是还得去御膳房的库房取,倒是不多见。 第二百六十二章 妃位主桌 冷膳过后,万寿宴终于正式开始了。 九州清晏的后殿中,由南面北设了数张皇帝金龙大宴桌,皇帝坐最大的一张金龙桌后主位,桌上餐具除金盘金碗外,俱是黄里黄面的暗金龙云纹碗,由里向外摆了八路膳食,一路延伸开去。 金龙大宴桌最正中是四座松棚果罩,内里放着寓意吉祥的青苹果,两边各摆了一只花瓶,花瓶中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 花瓶旁边又有高足碗和折腰碗各九只,内里装满了香喷喷,热乎乎的精制满洲饽饽,旁边围着红雕漆果盒十件,其余菜品不计其数,皆是山珍野味。 红雕漆果盒之外,便是热膳四十品,分别有卤肉、羊肉、鱼、关东鹅、野鸡肉等。 按照清宫规矩,妃嫔们所坐的座位皆有讲究,皇后、皇贵妃、贵妃可一人享用一张桌子,妃位、嫔位则是两人一张桌子,或三人拼着一张,因那膳桌极长大,便是三个人同用也并不觉得拥挤。 圆明园中,此时的妃位仅有裕妃一人。 谦嫔和懋嫔本来都还想贴着吉灵坐下,却见皇上指着裕妃旁边的位置,微微一扬下巴,示意宸嫔坐过去,两人一时间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尴尬,自起身避让了开来。 众人见宸嫔居然以嫔位的身份,与妃位坐同一张桌,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闻弦歌知雅意,皇上如此举动,众人心中又有谁不明白:这般当众抬举宸嫔——只怕她生下孩子之后,不用等上个几年,便是宸妃娘娘了。 真真是坐马车一样的晋升速度! 裕妃心中虽是不快,面上自然不能流露,此时见吉灵挺着肚子走过来,连忙起身满面笑意地伸手扶着她,又连道宸嫔妹妹小心。 见众人皆入座坐定后,乌拉那拉氏对着旁边侍膳的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在前面负责控制走菜的速度,和后面御膳房里传菜的一端相互配合,此时见皇后娘娘示意,他立即对着外面响亮地拍了三下手掌,一时间,热膳流水一般的送上来,又有乐伎进来,宴乐佐餐,只隐隐闻得丝竹切切。 吉灵瞧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和从前做贵人的时候不一样,她现在的待遇明显提高了许多,所用的餐具规格也上了一个台阶,不再是从前的瓷筷,却换成了玉镶象牙筷和小玉布碟。 小玉布碟左边,摆着奶饼和奶皮两样传统满洲点心,碟子是如意形状的,点心正好一头放着一样。 奶饼是干的,酥皮轻软如纸,一碰就掉了一层,吃起来口味普普通通。 奶皮却是湿的,外面裹着又白又软的一层面皮,用筷子轻轻破开一个小洞,就和汤包一样,里面的液态的热乎乎的奶馅立刻淌了出来。 裕妃慵懒地拿起小银勺,姿态优雅地往嘴里送了一口,一转头见吉灵提着筷子,到底不得法,那热乎乎的奶馅已经淌了一碟子,冒着袅袅的热气,她筷子上只剩下一张干瘪瘪的奶皮。 裕妃低头微微一笑。 就算吉氏如今与她一齐坐在妃位的桌子上……又如何呢? 看着吉氏笨拙的动作,就知道这种大宴上才出现的祖制点心,她只怕从前根本就没见识过。 吉灵的心思就没裕妃这么七转八绕了,只是专注于吃奶皮。 后面她掌握了方法,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提着筷子,左右手相互配合,才算把奶皮吃了下去——这道点心的口感,有点像奶黄包和芝士包的结合,还带着点淡淡的咸味和奶味,甜而不腻,回味无穷。 原来宫里还有这么好吃的满族点心,怎么以前从来也不知道呢! 干湿糕点如意碟的右边,一眼看过去,都是地绿油油的,都是水蕹菜,青酱等佐餐的调料,小碟子里还装着醋和桂花汁等等,是要配着热膳吃。 酒过三巡,妃嫔公主们向帝后敬了酒后,又换了两轮宴桌,这才到了众人献礼的时候。 因为答应、常在之流上不得席面,殿中位分最低的便是贵人了,此时便从李贵人和高贵人开始,那后面早有人屏退了宴乐伎。 宫人抬了绿檀琴桌上来,两人各自抱着七弦琴放于桌案上,先是娇滴滴的给胤禛道了贺喜——李贵人太过紧张,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高贵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飞快地说完了,两个人都出了汗。 她们坐下开始抚琴。 这首琴曲实际上是合奏之曲,一人高亢,一人低沉,描述雪后古寺,松风林壑的情景。 结果高贵人和李贵人都很紧张,越弹越快,到最后,把好好一首琴曲演奏得你追我赶,跟催命一样。 和惠公主早就用帕子捂着嘴在一旁小声笑起来,直笑得两个人脸都涨得通红。 末了,待得两个贵人抱着琴下来了,吉灵就听见她们坐在后面席位,还在懊丧地低声相互埋怨。 各宫奴才,此时都或抬或捧,抱着自己主子为皇上准备的贺礼锦盒,流水一般地排列在九州清晏殿外,等着唱礼太监依次叫进。 叫进的顺序是按照位分来的,由低到高,位卑者先入,位高者最后入,每轮到一位妃嫔,奴才便小步上前,跪下将贺礼呈上。 皇帝身边,另有御前侍候的人上前来接过那贺礼,待得给皇上看过了,才转交给一旁的登记太监,又捧着退下。 这样的步骤走得极慢——吉灵就看众人,有绣了小屏松风图的,有送名家字画的、有送笔墨纸砚的,有送仿古茶具。 待得到了嫔位,谦嫔给皇帝献上的则是一件丝织寝衣。 寝衣贴身穿着,一丝一寸,凉滑柔润,皆与肌肤相贴——这便很让人有些绮思了。 乌拉那拉氏淡淡瞧着。 谦嫔此时正蹲着身子在胤禛面前,声音娇柔得像掺了糖的棉花一样:“嫔妾手艺拙劣,还请皇上不要嫌弃,值此万寿佳节,普天同庆,嫔妾祝皇上福泽万年!” 她说着,就盈盈拜了下去。 胤禛今日心情颇好,瞧了瞧那寝衣上的图案,笑道:“谦嫔不必自谦,这绣工很好。” 就这一句“这绣工很好”,顿时引得殿中众人纷纷注目过来。 谦嫔久未承宠,这时候听见这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怔在当地,两颊绯红,瞧着胤禛的眼神也从怯生生变成了脉脉含情。 乌拉那拉氏见状,不知不觉已经向前俯身,微笑着在胤禛身边低声道:“皇上,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 她只提了这么一句,后面的话就咽下去没说了。 谦嫔瞧着胤禛,眼波如水,一脸的欲说还休。 她见皇上也瞧着自己,不由得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更添一份扭捏情态。 众妃嫔交换着眼神,已经有了生养的妃嫔尚且还稳得住,几个年轻的贵人已经心思浮动——若是谦嫔能冒出来,她们也能! 虽说皇上对宸嫔几乎独宠,然而宸嫔这段时间有了身子,总是不好侍寝。 谁知皇帝只是瞧了谦嫔一瞬,转头与苏培盛说了几句话,乌拉那拉氏见皇帝嘴唇微微一动,苏培盛瞧了谦嫔一眼,便点头退下。 谦嫔半蹲在当地,扶了扶额上的钿子,那钿子漂亮是漂亮,只是极重,压得她隐隐有些头痛,也只能忍着,随后却见皇帝一挥手,是命自己退下的意思,谦嫔心下凉了一凉。 接下来便轮到了懋嫔。 懋嫔送的是一套纯铜佛前莲花灯,款式细巧,个头也不大,倒是质朴古雅,符合她的风格,稳重得宜。 终于到了吉灵,碧雪和怡泉捧着早就准备好的锦盒走了进来。 吉灵刚才看了一圈,这时候再看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就顿时觉得黯然失色——自己这盒子看着虽然大,其实内中就一幅画,尚未裱轴,和众人贺礼一比,实在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了。 胤禛却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看了吉灵一眼,待得那盒子送到了他面前,太监打开盒盖,胤禛脸上神情忽然一滞。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画像 乌拉那拉氏就在胤禛旁边,见皇帝瞧了宸嫔送上来的礼物,面色一滞,便知其中有异,待得要侧身去看时,胤禛已经“啪”地将盒盖子盖上了。 他将那盒子放在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宸嫔有孕在身,仍然为朕贺礼精心准备,也是极用心的。” 他口中虽这么说,却不将这盒子给那登记的太监,只是递给苏培盛了。 乌拉那拉氏见状,眼神向那只盒子上扫了一扫,便见苏培盛已经接了过来,捧着盒子走到了一边,她越发觉出古怪来。 吉灵在下面,抬头看着自己的礼物,方才便也见到四爷脸上的神情变了一瞬,她远远地看不见盒子里的情况,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她画的画太丑了?把四爷给吓着了?——有那么一瞬间,吉灵脑子里甚至掠过这么一个近乎可笑的想法。 但是看着胤禛的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 胤禛越是举杯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吉灵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 吉灵身边,七喜低头给主子侍膳,却没注意到皇上脸上一瞬间的神情波动。 …… 好不容易熬到夜宴结束了,那桌上已经明黄锦缎翻酒污。 殿外,一轮明月如玉色宫灯,星子便如昨夜的残灯余烬,微弱的光芒反射在圆明园后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众人从九州清晏中一一告退行出,也有难得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脸的妃嫔,此时不舍得走,便在九州清晏前殿中,磨磨蹭蹭围着两位公主说笑着,余光不断地向殿中张望着。 和惠公主如何不知她们心中算盘?她懒得与妃嫔们多啰嗦,倒是淑慎公主满面笑意,帮着和惠公主应付着,和惠公主一路行来,只是紧紧攥着淑慎公主的手,待得终于甩脱了几个妃嫔。才重重出了一口气,不屑地道:“没本事讨皇阿玛喜欢,便成日里围着本宫打转,真是惹人厌的很!” 这话一说完,便见淑慎公主眉心微微一颤,已经抬起头来,一张本来就苍白的小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了。 和惠公主猛地想到淑慎境况,连忙拉住淑慎手道:“淑慎姐姐,本宫不是说你。” 她说了这话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越描越黑了? 和惠公主一跺脚,索性伸了手臂,搂住淑慎公主的脖子。 淑慎公主身量瘦弱,肩膀消瘦,被她这么一搂,便踉跄了一下。 和惠公主与她碰着头,贴在她耳边,这才笑嘻嘻的道:“姐姐,可不许多心!” 淑慎公主凝神瞧了和惠公主一眼,这才慢慢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排小玉米一样的牙齿,一脸腼腆地轻声蹦出了两个字:“不会。” 和惠公主这才放下心来,便松开了臂膀,对着侧后方宫女伸出手。 那宫女见状,低头从怀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样物事,递给和惠公主手上。 淑慎公主转眼看过去,见原来是一面镜子,又见和惠公主仔细照着镜子,将方才与自己嬉闹之时,碰乱的鬓边几根发丝仔细的重新理好。 怪了,她几时变得这么爱美了? 见淑慎公主盯着自己看,和惠公主面上一红,将那镜子转手一抛,扔给了后面的宫女,这才笑着道:“今日毕竟是皇阿玛的万寿节,咱们也得仪容齐整,才是做女儿的模样。” 淑慎公主点头应了一声,心中却暗道:万寿宴都散了,这时候你说要讲究仪容齐整? 妹妹呀,撒谎都撒不圆。 她没说话,抿着嘴瞧着和惠。 便见和惠公主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恍然有些出神,眼神朦胧,面上带着一丝温柔笑意,竟似少女怀春,浑然不知这一副模样已经全落在了旁人眼里。 淑慎公主没多说什么,收敛了眉眼,矩步规行,恭顺地保持了半步之距,落在和惠公主身后。 …… 九州清宴后的小道上,吉灵走的不算晚,却也谈不上早,待得她坐上肩舆的时候,妃嫔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开去了。 张贵人还站在肩舆旁边,与她闲言了四五句,抬头便见七八个星子天外,秋草中仍有虫声凄凄。 月半夜深了。 吉灵的肩舆后面,还跟着四个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是苏培盛吩咐来给宸嫔娘娘送珠宝盒回天然图画的。 那珠宝盒重量不轻,一共八只,几个小太监一人手中抱了两只,隐隐的还是有些吃力。 御膳房也是从未料到,皇上竟有如此奇思妙想,把这样东西赏赐给妃嫔娘娘——打包之时便不甚熟练,直耗费了好几遍功夫,才算将那珠宝盒外面裹着的明黄色锦缎理的有了些模样。 待得张贵人也走了,七喜便吩咐肩舆起驾,刚刚行了几步,背后却悄无声息地追上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连声直道宸嫔娘娘请留步。 吉灵瞧着这孩子看着眼熟,是九州清晏御前的人,便抬手示意肩舆停下。 那小太监哗哗地打了袖子,跪下来给吉灵请了安,才低声道——皇上有命,请宸嫔娘娘先别回天然图画去。 吉灵心里也在想着方才那画像的事,只不过当着众人之面,总不好露了痕迹。 她跟着那小太监折回了九州清晏,便见诺达一座殿宇中,灯火已经熄灭了一半,更加显得前殿幽暗深邃。 小陈子在殿前等着,见吉灵过来,请了安便立即引了她往西侧殿里去。 苏培盛是等候在西侧殿门口的,见宸嫔娘娘到了,请安后也没说一句闲话,直接引了吉灵便往里面去。 吉灵站在西侧殿门口,就看见胤禛站在桌案后,此时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一抬头才见吉灵已经到了,站在门口却没进来。 胤禛立即就大步迎过来,握住吉灵的手,带着她往里走。 他一路走,一路把她一双小爪子捏紧在手心里暖了暖,又反复捏了捏,这才道:“夜凉风大,时辰又不早了,今晚就在九洲清晏,不必回去了。” 吉灵乖乖地点了点头。就见胤禛神态从容——他什么事儿都能沉得住气,她可就没这本事了。 那画像的事情在她肚子里憋了半天,终于是憋不住了。 吉灵扯着胤禛的袖子,小声问他道:“皇上,我的贺礼……” 胤禛面上神情冷了冷,拉住她的手道:“跟朕过来。” 两人走到桌案前,胤禛叩了叩那幅画,淡淡道:“瞧瞧。” 吉灵向那桌案上的画卷瞧了一眼,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自己给胤禛画的那副画像上,人物面部赫然洒了数滴红色,看去便如血滴一般,触目惊心。 第二百六十四章 赤丹 天子生辰,帝王画像,面上却被洒了红迹。 往轻了说,是作画之人马虎潦草,脏污了画像,对皇帝大不敬, 若是往重了说,便是画画之人有心诅咒皇上有血光之灾——红迹覆面。 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吉灵一提吉服衣角,哧溜就要跪下。 胤禛反应极快,一伸手,敏捷地拦住吉灵,手臂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起来。 吉灵扯着他袖子,盯着那张画像,低声道:“皇上,我下午在天然图画的时候,画像还是好好的,是我亲眼瞧着装进了盒子里,当时真的是好好的! ——必然是到了九州清晏之后,才被人动了手脚。” 胤禛用力握住她的手,阻住她接下来的话语,语气坚定地道:“灵灵,朕怎会不相信你?” 他紧紧握着吉灵的手,吉灵抬头便见他目光沉稳从容,一如往常。 胤禛抬手摸了摸吉灵的头发,目光盯在那张画像上,半晌才一字一字道:“这下手的人,挑着朕的万寿佳节,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就等着朕当众见到画像上如此不祥之兆,勃然生怒。”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那画像上细细叩了叩,才微微眯了眼,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语音带着讽刺道:“好隐微的心思!” 这画上用的红迹是赤丹。 此物宫中多见,便是这九州清晏里,书案上随手拈来也有不少,更别提圆明园隐秘之处,另有丹房。 此外,妃嫔公主中也有不少佩戴朱砂饰品的,皆因此物能化解太岁,辟邪消灾,安眠通血脉。 真是要查来处,渠头多不胜数。 御药房也是一处——因着此物即可入画,又可入药。 便说是宸嫔画画时故意污损上去,也是说得通的。 这人特意选了这样常见之物,可见心思谨慎,想必便是这点朱砂,也是许久之前早已囤积下的——待得此时便是查起档来,也早已痕迹全无。 更何况画像上红迹数点,所耗之量甚微——发簪之间,指甲之上,随身的任何细微小物中,都可藏匿,此人若是藏在身上,寻着机会见缝插针,也未可知。 此人今日下此黑手,显然便是见宸嫔盛宠之下,暗生妒怨。 胤禛目光沉沉地落在吉灵隆起的腹部,心底起了一层寒意——这事儿,当场发作不得,只怕对灵灵不利;可待到宴席结束,也已经错过了时机。 让他这般咽下去? 委实恼火得很! 见吉灵脸色不好,知道她是吓着了,胤禛伸了手臂就把她搂进怀里,她柔软而隆起的腹部抵在他身侧,胤禛一下就觉得更心疼了。 他拥着的她,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啊。 这两个人,都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着他。 吉灵把脑袋扎在胤禛肩膀上,也是胸口闷闷地,说不出话来——被人背后下黑手的感觉……如蛆附骨。 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觉得从前胸到后背都透着一股恶心。 万幸这人低估了胤禛对她的信任和情意。 胤禛拎着那张画像,在灯下又冷眼看了一瞬,才对吉灵道:“给朕准备画像的这事,都有谁知道?” 是啊,若不是事先知道宸嫔准备的贺庆之礼是一纸画像,怎么会想到用赤丹污损呢? 吉灵细细地想了一瞬,才摇摇头,无奈地道:“没有。除了天然图画里的奴才,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 胤禛点点头,略一沉吟,忽地眼光一闪,又道:“朕瞧着你平日里与张氏还算亲厚,与她提过么?” 吉灵摇了摇头,道:“我和她,是说过不少闲话,但是贺礼的事情,倒还真的一句也没提过。“ 生煎根本就没心思给皇帝好好准备贺礼。 吉灵又顿了顿,道:“今天下午,我出发之前,画都是好的,天然图画到九州清宴的路途又短,经手的只有我身边的三个宫女,若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眼光一闪,道:“宴席过半,需要各宫献礼的时候,我记得奴才们倒是都去了一边的厢房等候!” 胤禛扬声就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一躬身就上前来了。 胤禛语调平平地道:“把宸嫔身边的宫女叫进来。” 苏培盛一怔,抬头见皇帝脸色,又见宸嫔站在旁边,脸色也是不大好。 他不敢多出一声,转身就麻溜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七喜、碧雪,怡泉三个人都被他提小鸡一样地,领了进来。 九洲清晏的侧殿,奴才们还是第一次进入。 三人唬得不敢抬头。 见苏培盛示意她们上前,三个宫女只好抖抖索索地小步行到皇帝面前跪下。 便听皇帝声音也不甚大,只是淡淡道:“今儿宸嫔的贺礼,是谁看顾着的?” 碧雪和怡泉吓的一抖,却又不能不回话,只能互相看了一眼,磕头下去,颤声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奴才看顾的。” 碧雪只说了这一句,就觉得上下牙关都打颤了起来,皇上既然如此问,必然是贺礼出了问题。 无论出什么问题,是谁造成的,归根究底——她们两个看顾的奴才都逃不了责任。 便听皇上声调依旧是极平稳的,也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道:“等候献礼之时,你二人又在哪?” 碧雪磕头下去,颤声道:“奴才们就在厢房中等候,寸步未曾离开!” 她顿了顿,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硬着头皮道:“厢房中奴才将要排队进入正殿之时,奴才与张贵人身边的贴身宫女麦冬说了几句话,除此以外,别无他事。皇上面前,奴才不敢有一句谎话!” 她这么一说,怡泉也跟在后面捣蒜一样磕起了头。 九州清晏正殿中,苏培盛早已退了出来,抱着拂尘在昏暗的殿中微微踱着步子,来回走动了几圈。 他走到殿门口,便被殿外的秋风一激,鼻子一酸,立即打了个喷嚏。 小陈子立即就拿着披风过来了,他抬手要给苏培盛罩上。 苏培盛肩膀一抖,眉毛一挑,抬手就阻了,哑着声音斥道:“万岁爷还没歇下呢,成什么样子!” 小陈子刷地收回了披风,向掩着的侧殿殿门瞧了一眼,这才挤眉弄眼地向苏培盛笑了笑,抬手掩在嘴边,悄悄地道:“苏公公,里面这是……?” 苏培盛抬头负手,望着夜空,自出了一会神,却是一声也没吭。 第二百六十五章 疑云 九洲清晏侧殿中。 吉灵这时候也听出头绪来,接着胤禛的话头,便问碧雪道:“你与麦冬说话之时,贺礼在什么地方,谁看着?” 碧雪满脸涨红,眼圈也红了,又想到主子平日里待奴才们的好处,羞愧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吉灵,结结巴巴道:“回主子的话,当时人多人杂,九洲清晏中的公公催着奴才们,皆将贺礼放在一旁并列的三张长桌案上,待得奴才们腾出了手,公公便教习大家如何按队列两边进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磕下头去,终于泪流满面道:“奴才该死!奴才没把主子交待的事儿看顾好!奴才该死!” 吉灵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怡泉,紧紧抿着嘴唇问道:“她去找人说闲话了,你呢?你没看着?” 怡泉方才是一直躲在碧雪身侧后的,这时候听主子问到了自己,不由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便看向了碧雪。 只见碧雪伏在地上,不住磕头,从耳根到脖子都涨得一片通红——并看不见她的神情。 怡泉颤抖着嘴唇,收回眼神,嗫嚅着没敢立即出声,忽然便听皇上冷冷地道:“想留个全尸的,自己把话说清楚。” 这话一出,两个宫女眼前霎时一黑。 碧雪本来是伏在地上磕头的,直接四肢瘫软,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怡泉的魂也要飘飘地出了壳。 待得她稍微回过来一点神,才发觉自己面上热滚滚,黏糊糊的一团,却是眼泪鼻涕全部都吓出来了。 怡泉连滚带爬地,就向吉灵方向膝行了几步。 宸嫔主子是个心软的! 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知道这条小命是必然保不住了,心底反而安静清明起来,颤抖着对胤禛道:“回……回皇上的话,奴才下午从天然图画出来时,身上……身上偷偷揣了两只果子,只是想着做活时若是饿了,尚能抵抵…… 后来碧雪姐与人说话之时,奴才见小芬子在厢房门口外面,奴才便走去,将果子分了一只给小芬子,他可为奴才作证!” 她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泣声道:“当时,小芬子立即将奴才赶了回来,还斥责奴才——道是主子贺礼旁边一刻也不能离人。 奴才走去走回这一行动,前后也不过一瞬的光景。” 胤禛沉默了一瞬,忽地冷笑了一声,瞧向吉灵道:‘’你这院子里,倒难得还有个不糊涂的!” 吉灵也沉默了——两个宫女,一个与麦冬说了几句闲话,没留神贺礼;一个跑去厢房门口,更是看顾不到。 怡泉也就罢了。 可碧雪平日里,也不是不警醒的性子——她会如此与麦冬闲聊,必然是厢房之中,别宫宫女,人皆如此,这才一时松懈了下来。 是啊,万寿佳节——妃嫔们在前殿聊天。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应付,奴才们有奴才们的快活。 那么一群奴才在厢房里,个个也不是锯了嘴的葫芦,万寿佳节,整个宫里的奴才,人人都有赏钱,谁人不高兴? 人多音杂,嗡嗡扰扰,下黑手的人只怕就藏匿在人群里。 若是贺礼旁边,一瞬间无人看顾,那人瞅准了时机,污洒画像上几点赤丹,又是什么难事? 要命!这岂不是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她都想到了,胤禛早已比她先想到了几层,更兼着三四种设想在心中滚了一滚,一时也是头绪纷乱。 他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扬声就喊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麻溜地就钻了进来,就看皇上指着地上两个还在抖抖索索的宫女,看都没看一眼,恨恨地扔下一句:“一人二十板子,马上打!” 苏培盛利索地连连应了,心里却是跳了跳。 他悄眉悄眼地望了宸嫔娘娘一眼——宸嫔身边的宫女被打板子,还是二十板子,可着实不轻! 便是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二十板子下去,也要疼得眼睛直翻,两条腿跟兔子一样直蹬,三十板子下去,嘴里就该吐白唾沫了。 若是过了四十板子,能不能保得住两条腿,就看祖宗和爹娘的造化了。 碧雪和怡泉,却是大喜过望,听了皇上这句话,两个人就跟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捡了一条命似的,一脸鼻涕一脸眼泪地磕了头给皇上谢恩。 两个人出去后,吉灵只听得外间的奴才们来来回回走着,搬着打板子要用的长凳等物,长凳凳腿划过地面,发出滋滋啦啦的拖曳之声。 又待了片刻,便听院子里噼里啪啦皆是打板子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受刑,此起彼伏。 有小太监在旁边高声计数,碧雪和怡泉却是没发一声惨叫,只有闷闷的哼声,声音时高时低——宫女打板子是不准发出一点声音的。 但是这种闷声比出声惨叫,听着还让人毛骨悚然。 胤禛拉住吉灵的手,带她到一旁坐下,忽然便瞧了她一眼,道:“你素来是个心软的,这会儿却不替她们求情了?” 吉灵垂下脑袋,不吭声。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要是再拦着,就是害了她们。” 胤禛没说什么,缓缓摸了摸她头,伸手把吉灵拥进怀里,眼光沉沉地望着前方——两个奴才是该死! 就算今儿是万寿节,他也想打死这两个奴才! 但是人不能死在宸嫔还在九洲清晏里的时候,无端端引来后宫对宸嫔的诸多揣测。 胤禛沉默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吉灵的头发,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脸颊,低头看了她一眼,见灵灵懊丧地垂着头不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八、十九板子,待得听到那数数的太监报到“二十”的时候,碧雪抱着凳子的手再也把握不住,瞬间就要从长凳上滚了下来。 七喜在旁边红着眼圈,就看碧雪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疼得挣出了一脸的汗珠子。 她伸手匆匆忙忙地给碧雪整理好了衣衫,又帮她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小芬子沉默地背着身子等候在一边,便听七喜哽咽着道:“芬子。” 小芬子立即转过身去,俯身下去,就和七喜一起,两个人把碧雪半拖半抱了起来。 碧雪额间的刘海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络络,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小芬子肩上,又攥着七喜的袖子不放开。 经过那负责看板子的太监身边,小芬子低声道:“兄弟,承情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怪 那太监正是景田。 他嘴一咧,对着小芬子笑了笑,随即收敛了神情——刚才打板子时,听着噼里啪啦地响,其实内中根本伤不到筋骨,也就是看着听着吓人,回去养一阵子便能走动自如。 小芬子是宸嫔娘娘院子里的人,他巴不得卖个人情,送个好呢! 没准儿什么时候,他若是犯个禁忌,惹恼了皇上——借着今儿这份人情,他还能通过小芬子去求宸嫔娘娘开口救救他。 宸嫔娘娘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得宠。 在这后宫之中,手中有余力的之时,只要能拉别人一把,尽量就拉一把。 给别人留下余地,就是给自己攒条退路。 再说了,宸嫔娘娘身边的宫女——既然皇上只说打二十板子,那就是没要她们的命。 皇上都不要她们的命了,他就更不能把两个姑娘打出个三长五短来。 仔细想想,皇上留着她们的命做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宸嫔娘娘被她们侍候惯了,皇上只好替娘娘留着。 把两个丫头得打缺胳膊断腿的——得罪了宸嫔娘娘,他何苦啊? 七喜帮着小芬子,连扶带抱地把碧雪送到九洲清晏正殿前,转头看时,见小洋子已经去搀扶怡泉了。 怡泉瞧着倒比碧雪好一些,还能勉强站起来行走,她扶着小洋子,一瘸一拐地,吃力地挪到碧雪旁边,两个人齐齐跪下,对着皇上的方向磕头谢恩。 胤禛在里面听着,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见了皇帝手势,眼皮一动,出来背手关了殿门,踱步从殿中出来,待得走到碧雪和怡泉面前时,他站定了身子,目光不急不忙地从七喜等人脸上扫过,又瞧着碧雪和怡泉衣衫上透出的血迹。 苏培盛随即移开了眼光,声音里透着怜悯道:“万寿佳节,天子开恩哪!你们……” 他对着外面挥了挥手。 七喜终于彻彻底底松下一口气来,她上前就摁着碧雪的脑袋谢了恩,小芬子在一旁半搂半抱着碧雪,苏培盛眼光从他脸上觑了一觑,似笑非笑地抖动了一下眉尖。 说话间,天然图画的奴才都上前来帮着把碧雪和怡泉扶起。 九洲清晏殿内。 “就是谢了恩,旁的也没什么——两个丫头都打懵了,听说皇上放她们回去,奴才瞧着那神情是庆幸极了。” 苏培盛站在胤禛面前,眉不动,眼不抬地,一字一字地把刚才来那个姑娘的神情语气描述了一遍。 胤禛背着手站着,听了一遍,又瞧了一眼吉灵,最后道:“知道了。” 苏培盛清楚得很:皇上说“知道了”,意思就是嫌他啰嗦了。 他立即识趣地闭上嘴,磕了个头,猫着腰就退下了。 胤禛将衣袍下摆一撩,在桌案后坐下,那张画早被他移在了一边。 吓也吓过了,打也打过了——两个宫女瞧来手上还算干净。 干净就好。 做奴才,第一便是要干净——手要干净,心也要干净。 脑筋不够灵活,心思不够细腻,眼神不够警醒……这些问题都能慢慢调教,只要不是蠢到了家,总是能开窍的。 关键还是这底儿。 他沉吟着没说话,把吉灵拉到身边来,眼见着夜深了,便喊人进来侍候着洗漱,苏培盛在外间,赶紧就让小陈子把七喜给叫进去侍候宸嫔娘娘了。 九洲清晏是帝王寝宫,又无皇后在此,地儿阔大,洗漱之时,气派也大,光是侍候的宫女,就分了三组人进进出出。 胤禛怕吉灵不自在,还特地减了一组人。 最后贴身侍候吉灵的,还是七喜。 待得好不容易两个人都并排躺下了,夜也深了。 吉灵刚刚一侧身,就觉得肚子里的宝宝动了动,似乎是张手舞足地在肚子里翻了个身,还抡起小拳头,轻轻打了一下母亲的肚皮,有点气呼呼的样子。 吉灵没敢再动,抬手温柔的抚摸着肚子,又恢复了平躺的姿势。 果然宝宝对这个姿势比较满意——被吉灵摸了好一会儿之后,宝宝终于在娘亲的肚子里安心睡着了,没有再做任何动弹。 胤禛伸手揽了吉灵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虽是沉默,却都觉得此时的言语已是多余,彼此都知道对方内心中所想。 吉灵微微闭了眼,转头就去贴着胤禛的脸。 胤禛轻轻苦笑了一声,道:“淘气!”,知道灵灵不过是故作轻松,怕自己担心她,才有意安慰自己。 胤禛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心中越发闷塞了。 他与她碰了碰头,两人耳鬓厮,脸颊相互挨擦。 过了很久,吉灵才闷声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胤禛没说话,他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窗户缝里透进来的一线月光,过了许久才慢慢道:“灵灵,这不怪你。” 吉灵终于还是没忍住,翻了个身,伸手去搂住了胤禛的脖子,就把整个脑袋一扎,埋进了胤禛的肩窝里。 胤禛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衣衫下透出来的体温,指尖轻轻地拂过吉灵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吉灵在被窝里胡乱抓着胤禛的袖子,又把手往他腋下塞了塞,寻着温暖的去处。 胤禛想着她是冷了。 他用力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严密地遮住了被窝口松松垮垮透进来的风,又揽紧了吉灵的肩膀,这才低声道:“还冷么?” 吉灵点点头。 整个圆明园,此时尚在秋日之尾。 白天之时,有时日光极好,中午秋阳烈烈。 天冷之时的一套应对举措还未施行,加上孕妇多半体热体燥,多半是不畏寒的,胤禛自己更是身强体健,从不畏寒——整个九州清晏里压根儿就没开始做取暖的准备。 他一撑侧边床榻,利索地坐起来,扬声就喊奴才进来,道先添两个火盆,却被吉灵拉住了袖子。 她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摇了摇头。 胤禛挥了挥手让那两个宫人退出去了。 他整个儿被她弄得没办法。 看着她就这么一往前,他反而往后避让了,就生怕不小心碰着了灵灵的肚子。 两个人折腾几下,吉灵身上有了点暖意,终于安生下来。 她是冷,但不是心冷。 欲望,权势,富贵,帝心,宠爱,龙嗣,阿谀,妒恨……身处后宫之中,无论是从前做吉贵人时,还是现在的宸嫔娘娘,她从来就没抱着“只要我好好对别人,别人就也会一样对我好”的期望。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回紫禁城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父母本是在世佛,何必灵山朝世尊——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最深沉的爱。 事实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必须对你好。 宸嫔娘娘身边宫女被打了二十板子的消息,在整个九洲清晏里封锁得严严的。 第二天,吉灵回到天然图画里。 内屋中,碧雪和怡泉跪在她面前,脸色都是枯黄枯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在皇上面前,她们是畏惧,在宸嫔主子面前,她们却是羞愧。 羞愧得不行! 尤其是碧雪,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一直在道:“奴才是一千个、一万个糊涂了,皇上便是把奴才打死了,也是该的!” 怡泉跟着磕头,趴下去的时候,动作又牵扯到了身后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便听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问七喜:“药都给她们上了吗?” 听着主子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碧雪的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抬手就狠狠打着自己耳光,哭着道:“主子,奴才不配!奴才是个瞎了眼的,哪儿配主子对奴才这么好!” 吉灵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由着碧雪打了自己五六个耳光,眼见七喜上去心疼地拉住了碧雪的手,这才出声道:“还记得我以前常常对你们说的——出了天然图画,需得更加警醒,外面可不比咱们院子里吗?” 话音刚落,却听怡泉身子咕咚一栽,有点精疲力尽,撑不住了。 吉灵便让七喜喊人进来,把她给扶走,去宫女们的值房里休息了。 待得怡泉出了去,吉灵让七喜将门窗都关了,屋中只剩下七喜,碧雪和她自己主仆三人。 吉灵这才慢慢道:“这一次,这人时间紧促,只能污损本宫为皇上画的画像,几点赤丹,也是慌慌张张洒上去的。 可是碧雪——倘若昨天,你再大意一些,这人的时间再从容一些……” 吉灵慢慢抬起头,眼光盯在屋角一处幽深的角落,低声道:“若是匣子里调包成了孝懿仁皇后的画像或是先帝的画像,被红迹覆面呢? …… 咱们主仆还能像现在这样,在屋里这么说话么?” 碧雪猛然抬头,望着主子,骇得说不出话来。 吉灵抬手,慢慢摸着肚子,从上而下摩挲了几遍,才道:“这人既然是冲着我来,必然想一击而中,置我于死地不得翻身——之前毫无先兆,就是为了今日下手越狠越好。” 碧雪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之所以这天然图画能跟个世外桃源似的一般安乐,全是因为她们跟了个好主子——主子命好得宠,待她们奴才也宽厚。 打个比方来说:主子现在就像一只扬风起帆的小船,带着她们顺风顺水。 若是没注意水流下阴森的暗涌礁石,这只小船一下子倾覆了呢? 碧雪闭上眼睛,磕下头去,紧紧咬着牙,什么也没说。 日后,她必须打起一万个警醒来,绝不能让主子再遭了人算计! 这天晚上,小芬子就报来了消息:道是下午皇上议事的时候,又赏赐了主子的父亲锦绮如意和两件古玩,以示宠眷——东西虽然不贵重,却把周围人给羡慕得不行。 吉灵明白,胤禛这样对待自己的母家,就是摆明了做给那下黑手的人看:朕信任灵灵! 他要那人知道:宸嫔越是被人算计构陷,他只会越心疼越保护着宸嫔,绝不会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怀疑来。 在厢房里养了半个月之后,碧雪和怡泉终于算是差不多恢复了,这一次之后,碧雪说话做事都沉稳了不少,再不像从前那种活泼跳脱了。 怡泉就更别说了——每每想到万寿节的那件事,尤其是皇上说的“想留个全尸,自己把话说清楚”那句话,怡泉就吓得上下牙关直打颤。 多少天过去了,一想到皇上当时的语气,她就两腿发软。 主子心软,皇上心可冷硬着呢!要不然能做皇上? 要不是看在她侍候宸嫔主子的份上,只怕她这会儿早就在阎王老爷面前当差了! …… 皇帝的生辰是十月底,万寿节一过,便进入了十一月,吉灵越发谨慎,几乎闭门不出,连门口的一块观湖景的空地也不去了。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中旬,冬至一日日临近了。 从汉代起,冬至便是国家中最重大的节日之一,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一年有三天假期:元旦、万寿节和冬至。 清宫中,从顺治朝开始,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也是皇帝最忙的一天:从一大早开始,就得祭天祭祖——既然祭天,那便是一定要回紫禁城的。 整个圆明园的妃嫔们都在收拾。 天然图画里也不例外。 其实来的时候,带的东西还不算多,这一趟回去,东西就超多无比了——首先便是封嫔时候的一堆赏赐:光是吉服,吉服冠,花盆底鞋就占了十几只箱子。 更别说还有平日皇上大大小小的赏赐,吉灵是让七喜拿着登记册子一一记录的,这时候一对照,就发现:其实有的东西四爷明明已经赏赐了一次,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又送来了一模一样的。 而且四爷给她的赏赐,除了常规的那些珠宝首饰,书画布料以外,其他还有很多很精致的小玩意——若是按照四爷的审美,他肯定是觉得不够大气,大方的。 但是他知道灵灵就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小玩意。 吉灵站在一群箱子中,有点被刺得炫目——她被赏赐包围了,也被这个男人对她的疼爱给包围了。 这满箱子一堆一堆的琳琅满目,都是四爷对她的一片心啊。 到了临行前一天,内务府又送来了两箱装饰极精致华美的钿子。 所谓钿子,其实就是清宫中妃嫔的一种装饰。 在康熙朝中期,钿子开始出现,到了康熙朝晚期,钿子已经基本成型。 真正的普及开来,就是在雍正朝——四爷这个时候。 一个钿子,从里到外由三部分组成,即骨架、钿胎和钿花。 最里面的是骨架,一般用藤制作,骨架之外的是钿胎,罩在骨架之外,以骨架作为支撑,再外面才是装饰。 吉灵一开始看着这种装饰,觉得它简直就像一个大黑铁盘子,上面点缀着各种珠宝,顶在头上,很有点喜感,但是对着镜子戴上以后,她就“真香”了。 真好看啊,显得脸特别小。 第二百六十八章 玉兔满钿 吉灵忽然就想到了那一日万寿节时候,谦嫔给皇上呈上贺礼的时候,头上就没戴吉服冠,而是钿子。 其实,如果不是有很严格的要求,穿着吉服的时候搭配吉服冠或是钿子,都是可以的——这两种发饰在清宫之中,差不多隆重程度在同一级。 和吉服冠一样,在清宫之中,妃嫔佩戴的钿子颜色也有季节性的变化,冬春两季多点缀金质和珊瑚等暖色,显得艳丽华美,尊贵;立夏以后,就会换成玉饰为主,颜色为白色和绿色,显得温润内敛,夏日里看着,也觉得清爽宜人。 万寿节的时候正是深秋,谦嫔戴的钿子却是夏日里的颜色,和身上的吉服两相映照,越发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动人。 记得当时胤禛还看了谦嫔好几眼。 吉灵低头看了看这整整两箱子钿子——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着宸嫔娘娘年轻,内务府送来的这两箱新制作的钿子都是满钿式样——深色的绒面钿胎上,缀满珠宝、玉石、珊瑚,还有各种材质雕琢而成的草虫等,分外奢华富贵,满满的遮掩之下,钿胎的底色几乎露不出来。 此所谓“满钿”。 除了满钿,满清妇女的钿子还有“半钿”和“凤钿”。 年纪大的妃嫔们,为了显得稳重,不宜过分花哨,就只能戴“半钿”了。 而“凤钿”就更特殊了。 七喜和碧雪一个人清点,一个人登记,待到到了最后一只钿子的时候,七喜噗嗤就笑了出来,捧着那只钿子给吉灵看。 吉灵一转头,顿时眼睛就亮了——好可爱啊! 那只钿子上,不同于常见的花草图案,而是用淡紫色的玉石雕琢了满满一圈小兔子,从钿头到钿尾,小兔子之间以口衔尾,相互连在一起,吉灵数了一下,足足有七只! 兔子之上,才有一些桂花和蝴蝶的图案,也很是素淡简洁,正中间还用黄玉雕了一只小小的月牙儿。 梦幻的淡紫色和这种嫩的像小鸭子一样的鹅黄色配在一起,出来的效果就特别仙气飘飘。 七喜看着,忽然就想起来了,对吉灵道:“主子,前阵子皇上赏赐的旗装里,有一件雪灰色缎绣四季花篮纹棉的,就是兔子图案,主子还记得不?奴才特地留下来,没收进库房里,料子是冬天的绒料,回了紫禁城,差不多就能穿了!” 她一说,吉灵也想起来了,点点头,道:“对,是雪灰色,这颜色倒是正好配上了。” 内务府织造各宫妃嫔旗装时,皆有图样小册,想必这钿子也是下面人曲意逢迎讨好,为了方便宸嫔娘娘一身搭配的。 另外还有一只勒子——所谓勒子,就是类似于头箍的一种软带,带钿子之前,要先把勒子戴上,这样可以防止钿子滑落以及在妃嫔额头娇嫩的肌肤上压下痕迹。 这勒子也是雪灰色,上面蒙了一层妆花纱,最后面的扣子处绣了一只小兔子。 吉灵将一套玉兔钿子交给碧雪,嘱咐道:“这个我很喜欢,好好收着。” 碧雪躬着腰,高高举着双手捧着接了过来。 她一手握住钿子边沿,一手伸进钿胎内部,仔仔细细摸了一圈,又对着光缓缓将那钿子转了一圈,蹙着眉尖仔细看了一遍,才收起来。 …… 临行之前,吉灵让七喜和小芬子两个人——一个负责前院后院的膳房、奴才值房,一个负责正厅、内屋,带着天然图画里的太监宫女们,把前院后院都地毯式地检查了一遍,分门别类,把条目全部都清清楚楚记录了下来。 既不要少什么东西,也别回头多出什么东西来。 另外,她怕路上万一在马车里孕吐,还让七喜把铜盆、毛巾、乌梅糖,漱口的香茶水,换洗的衣裳,膳房里的糕点,路上吃的水果,一系列东西,都细细地列了个单子,又逐条逐步的一一检查,确保没有遗漏。 圆明园中,自有内务府的一套齐全人员班子,接手各位妃嫔走了之后的院落打扫、修葺、维养工作,以待皇帝来年再行驻跸。 九洲清晏里。 胤禛其实是不想让吉灵回紫禁城的,就怕她路上车马劳顿,动了胎气,但是若是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紫禁城,他就更不放心了。 最后胤禛决定了个两全之策,下旨意为宸嫔准备特制的暖轿,内中舒适宽敞自然不必多说,关键是——以人力抬轿子,相较于马车的车轱辘直接在地面上颠簸,便好了许多。 只要侍轿的太监走得足够平稳,灵灵坐在里面是没多少颠簸的。 侍轿的太监都是内务府特地挑出来的,一个个走得又稳又快,还特地配了两班人马,轮流休息。 苏培盛把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 之后,就是回了紫禁城住哪儿的问题了。 一张东西六宫的地图摆在吉灵面前。 吉灵没多犹豫,就指了咸福宫。 这处宫室在西六宫中,体量略小,格局方正。 虽然没有长春宫、翊坤宫瞧着气派奢华,但是院落布局足够紧凑,相对来说隐私性更强,更加安全。 胤禛一看吉灵指着咸福宫,不由得眉头一皱,伸手叩了叩永寿宫的位置,道:“这儿离朕的养心殿最近,不好么?” 吉灵点头道:“好是好,就是太好了。” 胤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被前一阵子画像的事情吓怕了。 她这么憋着自个儿,他却不乐意了,一瞪眼,眉毛一挑:“重挑!挑个好的,这是大事,可不是住着一天两天的。” 以后还有孩子呢,咸福宫那么小,又挤在角落上,怎么住?笑话! “长春宫呢?”他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轻声问她。 吉灵唬了一跳——四爷难不成是动了心思,要把齐妃娘娘给挪出去,给她腾地方? “我就看这咸福宫,感觉特有眼缘,要不还是就这个吧,真的挺好的!”她赶紧指着图纸,试图说服四爷。 她顿了顿,拉了拉胤禛的袖子,跟他解释道:“我以前也就住景阳宫里的一个侧院,地方一下子换太大了,我还不习惯呢!” 胤禛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再大的地儿,朕陪你几日,你也就惯了,不怕。” 再说,现在的奴才也越来越多了,她想要以前景阳宫侧院那么大的地儿,那么多奴才可装不下。 到最后,吉灵只好蔫蔫地垂了脑袋,表示投降:“……我都听皇上的。” 胤禛哈哈一笑,一摆手,让殿里其他的人都下去。 等到大殿之中,就剩他们两个人,胤禛才握住吉灵的手,带着她走进内殿里。 两个人在窗下坐下,他一伸展手臂,吉灵自然地就歪倒在他怀里了。 胤禛在她额头上挨擦了一下,沉默了良久,也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最后,他慢慢地道:“灵灵,朕将承乾宫给你。” 承乾宫? 吉灵一下就坐起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承乾宫主位 承乾宫的来头可不小。 听着这名字就知道——承乾承乾,何谓“承乾”? “乾”和“坤”相对应。 “乾”是皇帝,“坤”是皇后。 皇后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 比如“翊坤宫”——翊,有辅助的意思,“翊坤”就是辅助中宫娘娘。 而“承乾”两字,表示承顺皇宠天恩。 光是从名字的释意,就能看出,能住进这宫里的妃嫔,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承乾宫历来为宫中最得宠,或最受皇上看重的后妃居住。 这里曾经住过崇祯皇帝的田贵妃、顺治皇帝的董鄂妃。 这座建于明永乐十八年的内廷东六宫之一,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距离乾清宫很近。 虽说如今天子多半出入于养心殿,可它和养心殿之间,距离也不远哪! 更不必说紫禁城中南尊北卑,东首西次——承乾宫在东西六宫中,地位风头无二。 消息第二日便传到了乌拉那拉氏的坦坦荡荡中。 “承乾宫?” 乌拉那拉氏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然后,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炙热的温度一般,她猛地闭了嘴。 得知了消息的皇后,离开圆明园的前一夜,久久地没能入睡。 她眯着眼睛瞧着殿中一片虚无的黑暗——承乾宫,对于天子来说,是宠妃居处,但是对于胤禛来说,还有另一层意义。 先朝康熙爷的孝懿仁皇后,生前也是住在这里的。 康熙十六年八月,康熙帝第一次大封后宫,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被册立为皇后,佟佳氏被册封为贵妃,成为满清第一位受封的贵妃,盛宠无双,入主承乾宫。 康熙十七年,皇四子胤禛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承乾宫抚养,由佟佳氏亲手带大。 这一养就是近十载光阴。 康熙二十八年,佟佳氏去世,康熙帝再未让任何妃嫔入住承乾宫——承乾宫宫中一切,皆保持原貌,由专人精心每日打扫清理。 直到胤禛登基,他也没有允许过任何后宫女子入住承乾宫。 乌拉那拉氏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怅惘地想着:承乾宫——多么美好的名字,听着就温柔婉顺。 这座装满了帝王温情的,沉默了许久的华美宫苑,即将迎来它新的女主人——宸嫔。 ……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天子结束了对圆明园的第一次驻跸,返驾紫禁城。 按照安排,这一天早上,到了时辰,众妃嫔们或步行,或乘坐肩舆,最后都要在九洲清晏旁边的如意桥头集中。 在宫人的引领下,众人过如意桥,在勤政亲贤殿西门口,排得长长的浩浩荡荡的马车等候着启程。 众妃嫔们按照位份顺序一一被宫女们扶着上了马车。这时候,为宸嫔娘娘特地准备的轿子顿时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吉灵一欠身,赶紧就钻进了轿子里。 幸好从圆明园到紫禁城的距离并不算远,早上出发,半路中休息了一次,待到中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天子行驾终于到了紫禁城门前。 这一去,不知不觉已经是三个多月的光景。 看惯了圆明园的湖光水色,一时间,吉灵望着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恍惚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众多繁琐仪节过后,妃嫔们又换了轿子,被抬着缓缓进入后宫,往西六宫方向而去。 紫禁城毕竟极大,走了好一会儿。 吉灵一路已经困乏,这时候知道到了紫禁城,精神一懈怠下来,坐在轿子里,居然有点昏昏欲睡。 她靠着轿子壁,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了。 七喜撩起轿帘,声音里含着一丝掩盖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对吉灵禀道:“主子,承乾宫到了,还请主子下轿!” 吉灵一听说承乾宫已经到了,瞬间睡意全无。 她立即坐了起来,顺手扯了扯身上压出来的衣裳褶子,扶着七喜和碧雪的手就钻出了轿子。 刚刚一出轿子,就看见依云和小可子两个人,还有景阳宫东侧院里另外两个没带去圆明园的杂役太监,都站在一边等着。 见吉灵出来,四个人都刷刷地打袖子,满面喜色地跪下去,大声齐齐道:“奴才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恭迎宸嫔娘娘回宫!” 主子走的时候,还是吉贵人,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宸嫔娘娘,而且肚子里还怀上了小主子,怎么能让人不高兴! 吉灵望着这四张熟悉的脸,心情也一下子更好了,笑着就抬手道:“好,都起来。” 四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 依云没见过怡泉和另外两个宫女,猜到大抵是圆明园主子封嫔时候带回来的婢女,便向怡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 众奴才簇拥着吉灵向承乾宫的正门,一座黄琉璃瓦门走去,待得走到门口,吉灵抬起头,便看见牌匾上龙飞凤舞书写着三个大字——“承乾门”。 “主子仔细脚下!”小芬子一路猫着腰,小跑在吉灵侧前方,这时候就提醒着。 那门槛分外高,吉灵微微提起衣袍下摆,迈过去,被七喜和碧雪扶着,稳稳地走了几步,站住了脚步。 她站在承乾宫庭院中,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以后这就是她的地盘了。 吉灵轻轻吐了一口气。 承乾宫地方很大,分为两进院,一进院子,绕过四扇木屏门影壁,便是正殿,上书匾额——“承乾宫”。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前檐明间安扇门其余为檐墙,山墙两侧有卡墙,还有一个小门通到后院。 前有东西配殿各五间,硬山顶。 另外还有既可作库房,也可做膳房、奴才值房的耳房数间。 众人扶着她穿过前殿,吉灵眼前一亮——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大一片天地! 后殿面阔五间,也是黄色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施单昂三踩斗栱,梁枋饰以龙凤和玺彩画。 走进殿内,东西都有暖阁。 东暖阁旁边,还有一座屋子,看样子是用来做小佛堂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佛龛、经卷、佛像、玉如意法器、拜垫、花器、香炉、烛台、净水杯、供果盘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把从圆明园请回来的佛像再供上去。 西边的暖阁,构造和面积都和东暖阁类似,但是采光更好了,窗明几净,若不是窗外的一树梨花,夏天的时候,屋子里肯定洒满了阳光。 临着窗子摆了一张长桌案,上面铺了桌幔,座椅案几,一应俱全——是个类似书斋功能的房间。 吉灵把整个儿承乾宫绕了一圈,花了不少时间。 最后七喜和碧雪扶着她在前殿正厅里坐下了,厅堂中的桌椅早就擦的一尘不染,桌案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芳香袭人。 七喜又指挥着太监们,把宸嫔娘娘从圆明园带回来的箱子都全部送到正厅门口来,方便一会儿一样样核对整理。 第二百七十章 尊贵 从圆明园带回来的箱子就多得吓人了,开始还说摆放在正厅门口,后来,渐渐就堆不下了,一直蔓延了开去。 小芬子、小洋子几个太监一直穿梭来去,始终没有停下,他们从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后来的气喘吁吁,再到最后的有气无力…… 吉灵坐在正厅中,亲眼瞧着满厅的宝贝——有的箱子这时候被七喜打开清点,内中一眼扫过去,金玉满箱,目不暇接。 吉灵自己心头都冒出了“奢侈”两个字。 宸嫔娘娘搬进承乾宫是中午的事情,等到下午,日头刚刚西斜,迁宫的正式旨意就被苏培盛亲自送来了。 吉灵跪着,蹲着身子听完了圣旨,谢恩。 苏培盛躬着腰把明黄色的圣旨送到了吉灵手上,笑眯眯地道:“恭喜宸嫔娘娘哪!皇上赐娘娘居承乾宫,光是这份殊荣,便是宫里独一无二的! 皇上还有一口谕:今日刚刚回了紫禁城,还请娘娘暂且委屈一日,好好休息。明儿一早,便有内务府的人过来——若是院落、回廊的铺排陈设,何处需要根据娘娘心意修改的,请宸嫔娘娘明日里但吩咐无妨。” 吉灵听着心里暖乎乎的,赶紧道:皇上厚爱!” 她顿了顿,又道:“皇上初回紫禁城,怕是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承乾宫事不一定着急,请苏公公替本宫谢过皇上!有劳苏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 苏培盛连连躬身,口称不敢,又妙语连珠地冒了几句喜庆话出来,最后眼光向周围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告退了。 等到这位大总管带着人,不慌不忙地退出去了,吉灵将那圣旨交给七喜,就觉得身上有点乏了。 七喜扶着她进了前殿的东暖阁里。 暖阁中的窗下也有一张贵妃榻,垫子铺背全是碧雪带着人刚刚新换的。 她当初从景阳宫西侧院搬到东侧院,又从东侧院搬到圆明园中的天然图画。 身边的奴才们,已经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了,自然一切越来越熟练。 吉灵躺了下来,七喜给她盖了被子,又拿来了丝绸眼罩给她戴上,吉灵只觉得困意潮水一般的袭来。 外间还在叮叮当当——搬家整理的事儿有七喜替她张罗,她这个主子不必事必躬亲。 吉灵闭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 在梦里,她梦见了时光已经到了雍正四年的五月,初夏时节,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脸上还带着两个酒窝的,可爱的小宝宝。 梦里面,好像没怎么痛,宝宝就已经呱呱坠地了。 嬷嬷抱着孩子,喜洋洋地给她贺喜,一群奴才都跪下来大声道:“恭喜宸嫔娘娘!贺喜宸嫔娘娘!” 胤禛坐在她床边,握着她手,也是眉飞色舞,开心得不行。 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兴奋的神色——眉宇间,往日里的阴郁、还有隐隐的暴戾都一扫而光。 他握着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一一亲吻,只是不断道:“灵灵,你辛苦了!” 胤禛的胡须微微扎着她的指尖,又痒又带着一点疼,她笑着往后一缩手,身上还有些虚弱,使不上劲。 她伸手要去抱宝宝,结果梦忽然醒了。 吉灵在贵妃榻上一颤,睁开了眼。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瞧着窗外的梨树,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还在圆明园中的天然图画呢。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肚子还是隆起的,宝宝安安静静地在母亲的肚皮里待着。 哎!吉灵怅然叹了一口气:要是一觉醒来,就像梦里一样,已经把宝宝生出来了……该多好! 七喜听见动静,一挑帘子进来了,吉灵就看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冒着一层细汗,两只袖子都往上撸了一些起来,两只手指间还滴着水珠。 她擦了一把汗,对着外面做了个手势,悄声对吉灵道:“主子醒了?谦嫔娘娘、李贵人、马常在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坐在外面等着呢!” 吉灵一怔,这么快? 因着她刚刚搬了承乾宫,估计三个人是来贺喜的——可是贺喜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们刚刚从圆明园车马劳顿回了紫禁城,不累吗? 吉灵一边坐起来,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碎发,一边顺口就问七喜道:“我困了多久?” 七喜一凝神,在心中算了算,道:“回主子的话,不久,还差一刻就一个时辰了。” 那就是两个小时都没到。 吉灵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还是下午。 七喜跪下,一边给服侍着吉灵套上鞋子,一边就微微喘着气道:“主子今儿睡的时间不长,奴才带着她们,连行囊的一半都还没收拾好呢!” 吉灵站了起来,扶着七喜的手,走到了暖阁门口。 那暖阁门口,早有两个宫女守着帘子,见宸嫔娘娘出来,立即一左一右地躬身打起了帘子,又齐声道:“宸嫔娘娘!” 吉灵走进了正殿中。 谦嫔正坐在那儿,李贵人和马常在坐在她下首,三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别。 听见背后动静,马常在是第一个转过头来的,见着吉灵一身装扮,不由得眩目了一下,随即就跟装了弹簧似的,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脸讨好的笑容,蹲下身去:“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李贵人和谦嫔的反应就要比马常在慢上一拍了。 谦嫔扶着李贵人的手站了起身,李贵人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给吉灵行了礼:“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 吉灵和气地对着她笑了笑:“李贵人起来吧,坐。” 她一转眼,瞧着马常在,也声音温和地道:“马常在也起来。” 两个人都连连应了好几声,这才倒退着到了椅子旁边——李贵人可以坐,马常在按照位份,却是不好坐的,只能伺立在谦嫔旁边。 谦嫔上前去,要给吉灵行同礼,吉灵笑着摆手道:“谦嫔,咱们就不必客气了。”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到主位的椅子前。 碧雪立即将软垫放了上去,又在吉灵背后靠上了一只软垫——谦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安置在宸嫔背后的那只藕荷色软垫是清宫中难见的八组二十四花篮绘花纹平金绣垫,间饰杂宝,这种垫子通常在养心殿里出现得多,显然是皇上赏赐给她的。 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压在背后。 吉灵坐下了,才见三人都盯着她,连谦嫔也不敢坐下。 见她坐好了,谦嫔才一侧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子向前俯着,讪讪地笑着道:“又是一阵子没见宸嫔姐姐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偶遇 她冒出了这一句,算是打了个头儿,接下来,就是对这承乾宫中的气派和华美的赞叹了,末了,又道万岁爷对宸嫔娘娘真是有心——从圆明园回紫禁城,硬是一路的轿子送回来,就怕颠簸着娘娘。 光是这份心意就无人能及。 吉灵任由她们说——毕竟是马屁话,她也是人,说听着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她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但是一想到万寿节画像被调包的事情,吉灵脸上的笑意就开始变得淡了,眼神也缥缈了起来。 吉灵的眼神下意识地落在谦嫔和李贵人的手上,李贵人今日穿了一身梨花色的旗装,精心养的指甲却染了蔻丹,在素淡的衣装上衬着,越发显得一张娇艳动人。 谦嫔的指甲却是藏在镶着珊瑚的护甲里。 见吉灵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手,谦嫔下意识就把手向身侧一缩,瞧了自己左右手的镶珊瑚珐琅护甲,一时间心里便有些惴惴——瞧着宸嫔娘娘指甲上,干干净净的,除了两只戒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倒是自己,四只护甲珠光宝气的。 等到谦嫔说得口干舌燥了,吉灵一转头对七喜慢吞吞地道:“还不奉茶?” 一听这话音,李贵人立刻就闭嘴了,不多时,香茶已经送了上来,宫女们正在摆果子盘,外间太监便来报,道是懋嫔娘娘也来贺宸嫔娘娘迁宫之喜了。 吉灵抬手了吩咐让进来。 懋嫔进得承乾宫前殿来,上了台阶,一抬头,虽是极力不想在脸上流露出,还是被承乾宫的气派给震了一下。 吉灵就看她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你一个年轻的嫔位,怎么配住这么好的宫苑”的酸意。 谦嫔看见懋嫔来了,顿时胳膊肘就轻轻捅了一下李贵人,和她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懋嫔进得殿来,寒暄过后,谦嫔挑着眉,笑道:“懋嫔娘娘素来是最喜欢闭门不出,一人清静的,怎么也赶着过来了承乾宫?” 这话的意思听着……像是讽刺她一把年纪了,刚刚回宫,就赶着要过来抱宸嫔娘娘的大腿。 是啊,宸嫔以前可不就是她宫里一个小小的吉常在么。 没想到世事难料,吉常在芝麻开花节节高,宸嫔竟反过来还要去巴结她了。 懋嫔眯眼瞧着谦嫔,就见谦嫔两腮的胭脂妆是着实花了心思的,淡淡的嫣红色晕染开——亏得她年轻,这样倒也不显得俗气,竟还有几分盛妆的风致楚楚。 懋嫔心中动了动:来看一个有孕的妇人,却打扮成这幅妩媚的样子,谁还看不出你的心思? 她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道:“宸嫔妹妹本来便是景阳宫里的人,本宫来照看一下,恭贺她新迁也是应该的情分。 倒是谦嫔你——口头上说着看望宸嫔娘娘,却这般盛妆而来,真真叫本宫瞧不明白了!” 她向吉灵瞧了一眼,笑容意味深长。 谦嫔被她点破了心思,顿时一张脸挂不住了——她每次来宸嫔这儿,的确都是揣着心思,想和皇上来个偶遇。 上次万寿节,她上去献贺礼的时候,皇上不是就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吗?当时,就连皇后娘娘都在边上瞧出来了。 不然也不会说那句什么“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给皇上敲边鼓了。 是啊,什么叫“也”? 意思就是:宸嫔乖巧,她谦嫔也懂事啊!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除了宸嫔之外,再多疼爱一个女人又怎么样? 谦嫔一张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红的是:想到了皇帝那一日剑眉下的眼神——看得她一颗芳心砰砰直跳。 白的是:宸嫔娘娘又不是傻子,懋嫔都提醒得这般清楚露骨了,难保宸嫔不会对自己生了恨意。 这后宫里,谁不是这样?越是承宠,越是想着独得一份,绝不容许他人分一点去。 懋嫔丢下这几句话,就抬眼去看吉灵,只见她端坐在主位上,脸上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的,气定神闲地抱着个茶盏,静静听她们说话。 仿佛坐山观虎斗,又像看猴子耍擂台一样的——她在看她们唇枪舌剑。 懋嫔看着吉灵脸上的神情,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震动:宸嫔,吉氏,已经和从前做贵人的时期又有些不一样了。 她能沉得住气的程度,出乎懋嫔的想象和意料。 懋嫔一瞬间,有些失神的想着。 …… 从承乾宫出来,谦嫔心里充满了满满的落差感——瞧瞧人家宸嫔娘娘的宫殿,瞧瞧人家奉茶用的茶具,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她谦嫔宫中这么几年都从没见识过的珍奇玩意儿。 她想着宸嫔用着那些东西时候,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嫉妒的从心底都开始往外冒酸水——凭什么呀?开始不就是个小小的常在么? 要是论起点、资历、母家的话,比她谦嫔还差许多呢。 她之所以一趟一趟的往宸嫔那儿跑,其实也就是想多跟她接近接近,琢磨琢磨——到底宸嫔身上有什么好?能把皇上迷成这样,放着后宫不管不顾,只对她专宠一人。 若是说“爱新觉罗容易出情种”这种鬼话,她是压根儿不信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情种,不过是诱惑的筹码还不够重罢了。 谦嫔这么想着,从承乾宫外的夹道一路走过,行路之时没注意路面,一不小心,花盆底鞋便磕绊在了一处低浅的路阶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一侧,已经重重往路边跌了下去。 身后的宫女连忙伸手去扶,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谦嫔摔在地上,好在触手之处是一块草皮,除了泥土草灰污了手掌,主子倒也没受什么伤。 谦嫔又窘又恼,一把甩开那宫女的手,还没站起身,一股怒气先冲上心头——这人啊,运道不在身上的时候,处处都倒霉,喝凉水塞牙,连走个路还能被莫名其妙地绊倒。 她回头瞪了一眼那宫女,正要开口斥骂,忽然便见众奴才都面色一震,纷纷跪了下去。 谦嫔一回头,便见一群御前太监的服色——养心殿的奴才们正簇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往承乾宫这方向过来。 谦嫔的心一下就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不枉她往宸嫔这儿跑了这么多趟,终于,她的机会来了! 她蹙了眉尖,面上显出痛苦之色,伸手去抚摸着脚踝处,便听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到了自己近前,终于停下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投怀送抱 “这是做什么?” 是皇上的声音,皇上在问她。 谦嫔双颊飞红,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乍然抬起头。 她楚楚可怜地望着皇上,便见胤禛此时也正背负着双手,脸上无波无澜的,只是一双眼淡漠地瞧着自己。 谦嫔咬了咬嘴唇,柔声道:“皇上恕罪,嫔妾方才走到这儿,不小心摔了一跤,脚不知道是不是扭了……委实痛的厉害!” 她说完,伸手给贴身宫女,两个宫女半扶半抱着她起来,谦嫔刚刚站稳,便一脸惶恐地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她说完,刚要蹲下,脚下却一个踉跄,身体径直向前一摔。 胤禛本能地伸手一挡,谦嫔顿时摔进他胸膛里了。 她整个人跟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倚靠在皇帝身上。 苏培盛简直没眼看。 他在旁边把腰弯得更低了——行啊!谦嫔娘娘,虽然手段老套,但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谦嫔能有这想法,这胆子,估计就是万寿宴上被皇后娘娘那一句“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给诱发出来的。 过了一瞬,苏培盛直起腰来,便见谦嫔早被皇上交给她身边的贴身宫女扶着了。 苏培盛不动声色地喵了一眼皇上,就见他脸上神情虽然冷淡,但眼底却掠过一丝思虑之色。 苏培盛暗笑——他就说吧!皇上也是男人,总不会太委屈着自己,更别说还是九五之尊了,坐拥三宫六院,后宫佳丽。 宸嫔娘娘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没法侍候。 他苏培盛可不相信皇帝会专情如此,难不成为了个宸嫔娘娘,皇上还能一直就不碰别的女人了? 怎么可能! 果然,胤禛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对苏培盛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叫个太医,给谦嫔瞧瞧。” 苏培盛一叠声应了,见皇上脚下丝毫不犹豫,仍然是往承乾宫方向大步地去了,知道他仍然挂念着宸嫔娘娘。 苏培盛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愣神——皇上只吩咐叫个太医来给谦嫔娘娘瞧瞧,却也没说怎么瞧?在哪儿瞧? 是直接把人给“瞧”到养心殿寝宫里去?还是把谦嫔送回她自己的居处,让太医去瞧伤情啊? 假如是后一种,那是很好办的,不过是皇帝对妃嫔的恩典罢了; 但若是前一种,他要操心准备的事情,可就多了,旁的不说,便是敬事房那儿,就是一堆记档的事情。 苏培盛一时之间竟有些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皱着眉仔细琢磨了一会儿。 胤禛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谦嫔一眼。 随即他什么都没说,大步流星地去了。 谦嫔被他这一眼看得脸红心跳,魂都要飞了,立时含羞低下了头,待得她抬起头,想要再看皇上一眼时,胤禛已经走远了。 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她的皇帝,今儿不但给她叫了太医,刚才还这么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皇上这是对她有意呢! 苏培盛本来还在苦思冥想着,到底怎么处理这件事,待得见了胤禛这个回头,顿时就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了。 …… 这一晚上,太医“瞧”过了谦嫔娘娘之后,苏培盛就过来胤禛面前禀报——道是谦嫔娘娘脚上伤情还是“不轻”,不可随意挪动。 苏培盛一边说,一边就偷偷觑着着皇上的脸色,脸上的笑意里隐隐带了几分暧昧。 皇上的脸也埋在一堆高高的奏折后面,看不清楚神情。 苏培盛心里想着:敬事房快活了好一阵子,看来是又该忙起来了——自从吉贵人得宠,皇上已经好久没翻绿头牌了。 “不可随意挪动?”胤禛把手中正在批着的折子向桌案上一扔,问苏培盛。 苏培盛躬着身子,一脸郑重其事地道:“回皇上的话,可不是!直到奴才送太医走的时候,谦嫔娘娘还直嚷嚷痛得厉害呢!奴才瞧着,若是真让谦嫔娘娘挪回去,只怕伤得更厉害……” 瞧着吧——这谦嫔娘娘就跟把刀似的,只要今晚能破开一个缺口,用不着多长时间,自然会有人前赴后继的扑上来。 胤禛头也没抬,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淡淡地道:“今晚让谦嫔留在养心殿罢。” 苏培盛立即配合地做出了一个满脸震惊的表情,随即低头嗫嚅着应了。 他当然不会禀告皇上,事实上,谦嫔已经差不多在准备侍寝了。 养伤?哪儿不能养?偏偏要到养心殿来养? 待得走到门口,却听皇帝又喝道:“回来!” 苏培盛的鞋尖在门槛上堪堪擦了一下,瞬间就调转了方向。 他弓着腰,小跑到皇上龙案面前,就听胤禛带了几分不耐烦和疲惫道:“朕的意思,你明白么?” 苏培盛点了点头,笑容满面,声音也压得几乎听不见,悄声道:“奴才知道,承乾宫宸嫔娘娘那儿,奴才必定不让消息透出去。” 毕竟那位如今还有着身子呢,若是知道这件事,心里定然难受。 没准受不了,哭哭啼啼一场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对肚子里的小主子肯定不好。 苏培盛见过的后宫妃嫔,什么样的没有?这越是平日里瞧着文文静静的,给逼急了,越是闹腾的厉害呢! 不怪皇上要把自己叫回来叮嘱一句——苏培盛自认为自己已经揣摩透了皇上的意思。 虽说承乾宫那位是个懂事的,也是个乖巧的。 但是再懂事,再乖巧的女人,被个男人这么独宠许久,心思也会养大。 苏培盛想到这儿,又想到平日里宸嫔娘娘对自己的处处客气,张张笑脸,不由得心中微感怅惘——若是从承乾宫的立场角度来说,他是不该帮着谦嫔推这一把的。 可是很快,这一丝怅惘,便在他心中荡然无存了。 他的主子是皇上,皇上既然今儿对谦嫔起了兴致,他是没有办法兼顾宸嫔娘娘的利益的。 他是皇上的奴才,只有服侍好了皇上,挠准了皇上的痒处,他苏培盛才能站得高高的,并且始终站得稳稳的,永远做他这体体面面,高不可攀的大总管。 苏培盛这么想着,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皇上放心!” 胤禛听了他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就一张脸一黑,开口就骂道:“蠢!” 苏培盛屁股尿流的跪下了。 多年侍候四爷的经验让他很清楚:四爷骂人时候,心底的愤怒程度,永远和他所用的字数成反比。 胤禛站起身,从龙案后面绕了出来,一番话说的干净利索,直接就把事儿挑上了台面:“谦嫔在养心殿侧殿待一夜,朕晚上看宸嫔,宿承乾宫。” 苏培盛顿时就傻眼了——让谦嫔娘娘留在养心殿,再去承乾宫陪宸嫔娘娘,万岁爷……您这是个什么操作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安寝 苏培盛爬了起来,想着谦嫔娘娘还在侧殿里,还等着给皇上侍寝呢,顿时觉得这收场有点棘手了…… 他打发小陈子去给谦嫔娘娘知会一声。 小陈子转过身,一脸“我这怎么说”的表情,呵呵地去了。 他平日里跟着苏培盛,充分学习了师父风格委婉的语言艺术,这时候全派上用场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太隐晦了,谦嫔压根儿没听懂。 她就听明白了一句:皇上让她今夜留在养心殿,不必走了。 这不就是侍寝的意思么? 谦嫔红着脸就欣喜道:“嫔妾谨遵皇上旨意。” 小陈子看着谦嫔这幅扭扭捏捏的样子,就知道她误会了。 误会便误会吧,反正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谦嫔双颊绯红,娇羞满面的样子,倒让小陈子看得恍惚了一下,心神也激荡起来。 他甚至放肆地在心底暗暗想着——这么个美人儿被皇上冷落在这,真真是可怜了。 …… 谦嫔是在后半夜渐渐明白过来的。 开始,她还略带娇矜地坐在侧殿中,等着养心殿中的宫女们过来侍候她沐浴焚香,准备裹进锦被,送去燕禧堂,等待侍寝。 结果张望着眼睛,等来等去,最后倒是有宫人推门进来,客客气气地说要侍候谦嫔娘娘就寝。 “皇上呢?”谦嫔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那领头的宫人脸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表情,就好像没听见她问什么似的,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奴才们侍候谦嫔娘娘就寝。” 她这话一说完,旁边的宫女就捧着各事洗漱地器具,缓缓走出来,呈一字形排开。 谦嫔气急败坏,几乎就要发作起来——但是硬生生地忍下了。 这是养心殿,除非她吃了豹子胆,否则谁敢放肆。 怒火生生地忍了下去,眼泪却透了上来。 谦嫔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皇上真的就是纯粹的“留”自己在养心殿一晚! 这叫怎么一回事儿呢! 方才一路行来,外间的人都眼巴巴地瞧着她谦嫔进了养心殿——紫禁城中,哪儿不是耳目? 眼见着谦嫔娘娘久久未出,必定整个后宫都以为她用“在皇上面前摔倒”这一招,招惹了皇上,这一夜终于分了宸嫔娘娘的宠。 只怕是这会儿嫉妒到眼红的妃嫔们,已经纷纷在背后开骂了。 被伺候着洗浴的时候,谦嫔整个人心里地冰的就像一块石头。 迫切期待之后的失望,比从没看见希望,还要痛苦万倍。 热气一蒸腾,她借着袅袅的热气的掩盖,手指遮住脸,就无声地流下了泪来。 最后,谦嫔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多少总还是有些指望的。皇上若是真的讨厌自己,就不会把自己带回养心殿,不是么? 她还年轻,时间还长,慢慢来,皇上能让她睡在养心殿一夜,已经是那些被皇帝遗忘在脑后的妃嫔们,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和青睐了。 宸嫔吉氏当年,不也是病了整整快一年,才被皇上想起来的么? …… 承乾宫。 暖阁里,吉灵正在吃夜宵。 夜宵是三种甜粥,加上一盘定胜糕——一块一块的糕点都做成五瓣花朵形状,厚厚实实的,底部小一些,上面像花儿盛放一样张开。 定胜糕用香米制作,内里裹着一层厚实绵密的豆沙,松软清香,入口近似于松糕的口感。 整个定胜糕都透着淡淡的粉色,装在雪白的瓷盘中,中间还点缀了淡黄色的花蕊。 整个暖阁中安静无声,奴才们低眉敛手站在一旁,吉灵捧着糕点,吃得非常认真且专注,麒麟躺在主人的鞋面上,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快要睡着了。 胤禛坐在吉灵旁边,微笑地看着她吃。 他看她吃得香,不由得就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脑袋——灵灵的后脑勺圆溜溜的,有点像殿门口的石麒麟的脑袋,摸着手感非常好。 被他的大手摸了一会儿,吉灵整个人就撒娇地脑袋向后一仰,直接连人带糕点一起倒进胤禛怀里了。 她赖在他身上,惬意地眯着眼,就听四爷笑着低声斥道:“越来越没个样子了!” 他抬手就把屋里的奴才都赶出去了。 等人都出去了,吉灵手里的定胜糕也吃完了。 看她的小爪子又伸向桌上的盘子,胤禛伸手就打下来了:“差不多就行了。” 他不是没听嬷嬷跟他说过——有孕之人,胃口好是自然的,但若是一味地放纵吃,到头来生产的时候,孕妇会有危险。 吉灵被他打疼了,“嗷”了一嗓子,胤禛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道:“该!” 他搂紧了她的肩膀,问她道:“晚膳用了什么?” 吉灵跟条没骨头的大虫子一样,整个人仰在他怀里,细细地给他报了一遍菜名,最后又小声道:“我饭量很大,皇上不让我把夜宵吃饱,一会儿我睡着了会饿。” 胤禛哑然失笑,狠狠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斥道:“你那是馋!不是饿。” 吉灵抬起脸,就冲着胤禛嘿嘿笑了两声。 胤禛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头顶,朗声道:“等到过几个月,孩子生出来了,咱们放开肚皮吃!这段日子……还是得克制着,灵灵,朕不想你有风险。” 他说出这句话,顿时就后悔了——灵灵怕的就是生孩子那一关,他怎么还能这样提呢? 吉灵倒是还好,若有所思地乖乖点了点头,抓住了胤禛的袖子。 胤禛哄宝宝一样地抱着她背转了身,在怀里晃了晃,这才道:“灵灵困不困?” 吉灵打了个哈欠,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 胤禛抬头就要喊奴才们进来侍候吉灵洗漱,却被吉灵拉住了,她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道:“皇上能不能再多陪我说一会儿话?” 胤禛一怔,就知道她误会了——误会成他晚上还要回养心殿。 灵灵以为他要走了。 他拍了拍她后背,柔声道:“放心,朕本来这晚便是陪你和孩子。” 果然,灵灵眼睛一下就亮了。 胤禛哑然失笑——也不怪她以为自己要走。 自己下午已经过来了一趟,一是看看灵灵一路车马奔波回来,身子有无关系;二是也来看看这承乾宫中布置的如何。 随后他就回养心殿去忙政务了。 不怪灵灵以为他晚上这一趟过来,又只是“看看她”呢! 两个人洗漱完毕,等到上床躺下了,胤禛一伸手臂,吉灵就一头扎进他的胸膛里了。 她在他怀里,跟一只大毛毛虫一样,脑袋开心地拱来拱去。 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胤禛差点被她闹腾出火气来。 他立即箍紧了她,深深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待得平静下来之后,他才揽着她,笑着一字字慢慢道:“朕知道你初迁到承乾宫,这么大的地儿……你原来是住惯了小院子的。” 他顿了顿道:“乖乖睡,朕陪着你。” 胤禛侧开头去,注视着承乾宫上熟悉的窗户雕花,物是人非,只有前尘旧事都隐隐浮上心头。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将错就错 这承乾宫地儿虽大,却是他胤禛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那株每年四月天里,必定洁白如雪的梨树,更充满着他的回忆——年幼时,他每每从书房课读回来,给孝懿仁皇后请安之后,便喜欢去那梨树下的一片空地玩耍。 胤禛握着吉灵的手,细细地给她讲承乾宫事,吉灵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孝懿仁皇后生前为贵妃时,也是住在这儿的。 她吃了一惊,胤禛却已经闲闲地将话题引开了去,又说了小时候不少事情,吉灵难得听四爷说这些,不由得听得津津有味,又扯着他袖子,追问了许多细节。 苏培盛在外间待命了一晌,怕的是皇上初初歇下,一会儿又或者会有什么吩咐,结果等着等着,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隐隐不断。 夜里三四点钟的时候,胤禛就起床了,简单的洗漱之后,待到出了承乾宫的宫门,也没什么动静,胤禛直接回了养心殿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 天亮之后额,谦嫔灰溜溜地回到了储秀宫。 她刚刚回到自己的正殿中,人还没坐稳呢,侧位的李贵人和马常在就过来献殷勤了。 两人早就听说了昨儿晚上谦嫔娘娘侍寝之事,这时候见谦嫔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想来是昨晚一夜没有好睡。 浮想联翩之后,李贵人和马常在两个人脸上都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谦嫔看着她们的神情,就知道她们以为自己确实给皇上侍寝了——但是她有苦难言。 没法解释! 这事儿怎么解释?总不能简单粗暴直接对她们说“其实你们想多了,皇上昨晚压根儿就没碰我”吧。 眼看着李贵人一脸跃跃欲试,就连马常在那张一向木讷的脸都泛了桃花出来。 谦嫔心头动了动,忽然就很自然地打了个哈欠,又皱着眉揉了揉腰,捶了捶肩膀,这才懒洋洋地道:“本宫乏得很,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她眼波流转,从李贵人和马常在脸上扫过,这才暧昧地把话说完:“真是累得慌!” 累得慌…… 李贵人和马常在紧紧抿着嘴唇,尴尬地对视了一眼,立即识趣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红心跳地道:“那谦嫔娘娘好生休息,婢妾们就不打扰了!” 谦嫔颔首,又笑了笑,一脸慵懒的神情,斜斜抬起手来,撑着下巴,注视着两个人走出去的背影。 既然消息已经传开,不如将错就错。 果然李贵人和马常在前脚刚刚出去,后脚高贵人,还有几个常在、答应都往储秀宫过来了。 这些人中,有的是平日里就巴结着她的,有的却是平日里见了她冷冷淡淡,连招呼都不打的。 此时看着面前一张张笑脸,谦嫔才算是第一次尝到了“得宠”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只不过是在养心殿里睡了一觉,还没得皇上什么恩宠呢,情势都变成这样了。 谦嫔更想向上爬了。 …… 待得回到自己院子中,李贵人再也忍不住从心底犯上来的酸意。 她坐在梳妆镜前,抓着一把梳子,对贴身婢女连连道:“可恨!都怪懋嫔——自己不得宠还一身的晦气,昨日若不是她拉了我去问东问西,行走了另一条路,我是该在谦嫔身边的!” 是啊,她平日里便总是与谦嫔相伴而行,若是昨日懋嫔没有扯了她去,让她与谦嫔同行,必然也能碰见皇上。 皇上能对谦嫔起了意,怎么就不能对她起意呢? 退一万步说,那样至少也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脸,答上几句话,增加一点存在感,也是大有好处的。 李贵人的贴身婢女叫怡宝,这时候连忙宽解她:“主子不必着急,这都是机缘巧合的事,说不准的!主子这回没碰上,咱们留着心眼,下一次说不准便碰上了。” 李贵人摇了摇头。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机会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眼见着宸嫔地位一日日扶摇直上,待得她生下孩子之后,便是宸嫔为人再和善,难道还真的有时间,有精力来接待她一个小小贵人么? 到时候,巴结奉承的人也多,只怕承乾宫的门槛,她都踩不进去了。 李贵人换了个姿势,有些头痛的揉了揉自己眉骨。 怡宝见状,便走到李贵人身后,轻轻帮主子按摩起来,又沉吟了一瞬,才道:“主子不必着急,奴才倒是觉得——眼下谦嫔娘娘能够侍寝,也是有好处的。” 李贵人半睁了眼睛,抬起头看着怡宝。 怡宝眯起了两只小小的眼睛,细声道:“主子您想——倘若谦嫔娘娘真的上去了,皇上不也一样会向咱们这储秀宫过来? 主子只要哄好了主位的谦嫔娘娘,还怕没机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这可比一趟趟的去宸嫔娘娘那儿省时、省心,省力多了!” 李贵人半晌没说话,最后慢慢地拍了拍怡宝的手背,笑了。 是啊,她是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若是谦嫔能把皇上引到这儿来,她不是一样也有机会吗? 她摆了摆手,道:“去把早膳摆上罢,我饿了。” 一大早的,听说谦嫔娘娘从养心殿回来了,她连早膳都没顾得上用,就过去正殿巴结了。 …… 钟粹宫。 “什么?谦嫔?”,裕妃刷的一下转过头来,盯着小太监问道:“只怕是弄错了吧?” 那小太监低着头小声道:“回主子的话,消息千真万确,绝计错不了! 人人都见着谦嫔娘娘晚上进了养心殿,直到今儿早上才出来,足足留了一夜呢!” 裕妃抬手就撑着梳妆台的边沿,寻思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她又问道:“早上呢?谦嫔出来之后,养心殿可有什么动静?” 小太监明白她问话的意思,摇摇头道:“回主子的话,就是养心殿的两个小太监送了谦嫔娘娘回储秀宫,旁的赏赐……倒是一样没听说。。” 裕妃点点头,抬了抬手让那小太监下去,心道:有没有赏赐,其实倒也不重要。 男人嘛……只要谦嫔哄得皇上高兴了,日后的恩赏什么的,总会来的。 想当初宸嫔还是吉常在的时候,刚刚得宠,皇上也没立刻就把她当心肝宝贝眼珠子一样的捧着,是不是? 再说了,能给皇上侍寝,可不就是这后宫里,妃嫔们得到的最厚重的赏赐了吗? 第二百七十五章 分宠 裕妃这儿都得了消息,坤宁宫中,皇后更是早早知晓了此事。 “谦嫔……”,乌拉那拉氏站起身,扶着头上的凤钗,缓缓在殿中踱了几步。 想到上一次万寿宴上,皇上注视着谦嫔的眼神,乌拉那拉氏就明白过来——她没看错,皇上是对谦嫔有意呢! 也是,宸嫔有孕,皇上总不能一直这么委屈着自己。 皇后知道——来分宸嫔宠的女人,迟早会出现。 只不过,她没想到,最后便宜了谦嫔。 也好,若是论母家,谦嫔不高不低;若是论人才,谦嫔不够聪明也不笨, 是个好掌控的。 乌拉那拉氏的嘴角微微翘起,在坤宁宫中站定了脚步,回头吩咐华容道:“去,将内务府刚刚送上来的十六匹妆花纱,挑上些颜色娇艳活泼的,给储秀宫谦嫔送去;还有昨儿送来的两只海棠花镯子,成一套,也给她拿去。” 华容应了,又被皇后催着赶紧去办。 她到了库房,那看守的两个太监见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华容姐姐来了,一时争先抢后地给她开库房,又左一个姐姐,又一个姐姐地跟在旁边,被华容全部都给轰出去了。 待得找到了那对镯子,华容打开锦盒检查了一下,忽然就有些不舍得了,多美的镯子呀,娇艳又不俗气的海棠红色,晶莹剔透的玉质,触手生温。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工艺,那镯子里镶嵌了一对海棠花,花枝曼妙,花瓣丝丝细细,精致入微。 戴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一定会衬托得皮肤很白很细腻吧。 华容想着——这么好的镯子,就要给了谦嫔!委实可惜。 她趁着左右无人,忽然就将那只镯子戴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海棠花镯子的粗细正好和她的手腕契合得天衣无缝。 华容叹了口气,咬着嘴唇,依依不舍地将那对镯子从手腕上抹了下来,这才从库房里退了出来。 出乎乌拉那拉氏意料的是,第二天一早,谦嫔自个儿来坤宁宫拜见皇后娘娘了。 明面上说的是感谢皇后娘娘赏赐,要来亲自给皇后娘娘谢恩,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乌拉那拉氏倚在凤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谦嫔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笑吟吟地道:‘’起来吧。” 谦嫔将手伸给怡宝,怡宝扶着她站了起来。 乌拉那拉氏看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难免在心里啐了一口:才在养心殿睡了这么一回,整个人连架势都抖起来了。 谦嫔跟朵花儿一样地,鲜嫩地站在乌拉那拉氏面前,离得虽然不近,皇后依然闻到了她身上一阵阵馥郁的花香,甜香醉人。 就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娇滴滴地又道:“嫔妾承蒙皇后娘娘抬爱,赏赐嫔妾这么难得的镯子。” 谦嫔一边说着,一边便扬起手腕来给乌拉那拉氏看:“皇后娘娘您瞧,嫔妾已经带上了,嫔妾时时刻刻记着皇后娘娘的恩德!” 乌拉那拉氏听了这话,倒是用帕子误了嘴,噗嗤笑了,眼角也随着她的笑意,夹出了皱纹:“本宫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是你自个儿的诚心,也是你自个儿的运气。” 谦嫔摸着手腕上的镯子,一脸婉顺,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皇后顿了顿,将手在凤座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挑着眉叮嘱道:”不过,运气是一时之势,转眼即逝,能不能留得住皇上的心,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番话如平地覆水一般,坦坦荡荡,倒是叫谦嫔无话可说了。 乌拉那拉氏见谦嫔局促,微微一笑,转开话题,只是指着那镯子,颔首温和地笑道:“谦嫔人才出众,戴什么都很好看。” 谦嫔连忙跪下来,笑着道:‘’皇后娘娘谬赞,嫔妾愧不敢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嫔妾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没吭声。 她将眼光从谦嫔的手上转到她脸上,就看谦嫔一张娇嫩的鹅蛋脸,胭脂水粉眉黛一样不落下。 唇上更是嫣红嫣红的,用口脂由内向外,精心染了开去,瞧着就跟花瓣一样,煞是好看。 这宫里的女人,都跟花朵一样,虽说总是要有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时候。但趁着现在还风华正茂,脂浓粉艳,就得抓紧想法子让自己更能在众人中冒出尖儿来——看那御花园里的花儿,不也是颜色最娇美的,香味最芬芳的时候,才能招蜂引蝶吗? 这宫里,打扮打扮,都是能出些人才的。 乌拉那拉氏想到这儿,倒是微微出了些神。 正好华容给谦嫔送上热茶来,乌拉那拉氏瞧着华容线条柔和的侧脸,忽然眼神就闪了闪。 一个谦嫔,纵然是收入麾下,又怎么样? 总也比不过自己身边人更加能指挥自如,又放心的。 “身子可还有不适?”乌拉那拉氏喝了一口茶,冷不丁就笑吟吟地问谦嫔。 这就是隐晦地问着谦嫔那天侍寝的事儿了。 谦嫔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她进殿了这么久,皇后的焦点都没关注在这上面,怎么忽然说问就问了呢? “嫔妾身子一向总是乏倦,尤其是这冬日里,便容易提不起神来。”谦嫔答非所问地把话题绕了过去。 乌拉那拉氏只当她是小儿女害羞,一时间也没多想,便转头叮嘱华容一会儿待得谦嫔走的时候,顺便给她带一只野山参补补身子。 这时候又有裕妃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谦嫔趁着这机会,赶紧就请安告退了。 待得出了坤宁宫,她才发现自己前胸后背都是一层涔涔的冷汗。 到底自己还是没怎么说过谎,谦嫔懊丧地想着。 皇后娘娘方才才问了几句,她就有些抵挡不住了,亏得裕妃娘娘过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这怎么行? 在这后宫里,做起事来面不红、不跳,亦不会想太多的人才能成事。 谦嫔咬着嘴唇,狠狠地想。 裕妃过来的时候,先和皇后娘娘请了安,又抬手让谦嫔起身了,眼见着谦嫔对着自己和皇后告退,然后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裕妃一脸神采飞扬。 该!总算是有人来分宸嫔的宠了。 皇上若是再那样不管不顾地“独宠”下去,这后宫迟早得出乱子。 乌拉那拉氏瞧着裕妃脸上的神情,忍俊不禁,道:“离着除夕,还有一阵子,本宫瞧着裕妃脸上,倒是先有着过年的喜气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除夕(一) 正在这时候,宫人进来禀报,说是齐妃娘娘、熹嫔娘娘、懋嫔娘娘、高贵人都过来请安了。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吩咐让众人进来。 齐妃被撇在紫禁城里足足三个多月——没去成圆明园,整个人无精打采,瘦了一圈,身形一苗条下来,瞧着倒年轻了不少。 她进来了,裕妃便起身,给齐妃让了个皇后下首的尊位,齐妃也没多客气,给皇后请过安,直接就坐下来了。 乌拉那拉氏瞧了一眼裕妃脸上的神色,笑而不语。 齐妃坐下来之后,倒是冲着熹嫔不客气地打量了好几眼。 熹嫔与懋嫔是站在同一排请安,后面跟着的是李贵人——李贵人先给皇后请了安,又转身向各位娘娘行礼,待得坐下来之后,听着皇后和齐妃、裕妃说着家常,她眼神便瞧了瞧桌案上的糖果,又收了回来。 忽然便听皇后笑着命道:“李贵人,想用就用些糖果罢!” 一时间,众人目光焦点都落在了李贵人身上,李贵人一下差点没被噎住——今儿是什么日子?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她的,今儿居然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她赶紧就站起身来谢恩,乌拉那拉氏抿嘴笑着,眼神只是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 紫禁城中,冬至的一系列大典一过,除夕近在眼前。 整个紫禁城里,年味浓得都要漫出去了。 民间俗语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其实在清宫中,这一系列准备工作是从腊月初一就开始的。 腊月初一,雍正帝亲往乾清宫。用一只刻着赐福图案的特制毛笔,亲笔写福字贴在内廷宫中,也有一些福字赐给了王公大臣和在外的封疆大吏,这是一项无比的殊荣。 收到皇城送来的“福”字,在外的封疆大吏们往往遥望京城方向,叩首拜谢隆恩。 腊月二十左右,钦天监择吉日,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同时封印,正月再择吉日开印 腊月二十三,盛京内务府进贡的祭品被送到了坤宁宫,皇帝皇后分别祭祀灶神。 腊月二十四日,乾清宫前的丹陛上、竖起了巨大的“天灯”和“万寿灯”各一对,以及配套的缂丝灯联——这是明朝过年的旧制,也是清宫里临近除夕,最盛大的活动之一。 万寿灯极大,高度在十米以上,灯杆雕刻云龙,下端插在汉白玉石底座里,灯火明煌,有专人把守,不可熄灭,尤其夜晚,宛如星辰,煞是好看。 后宫里,各宫也都精心地布置了起来。 吉灵这儿,光是腊月二十五日这一天里,胤禛就命人从养心殿往承乾宫源源不断的送了二十盆宝石盆景。 负责送盆景的是小陈子,他小声地就对吉灵禀了:宝石盆景毕竟珍贵,是由内务府工匠、“三织造”(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联手精心打造的,宫里除了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得摆上,别宫的,没听说哪个妃嫔娘娘,能被皇上赏赐宝石盆景的。 而且一赏就是阔气的二十盆。 吉灵看着这二十盆宝石盆景,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胤禛对她的偏爱。 所谓宝石盆景,就是用金银、珠宝、玉石、珊瑚等做成的盆景,色彩玲珑剔透,寓意吉祥。 讲得直白一些,随便一颗盆景,上去摘一片花瓣,一片叶子下来,全是珍宝啊…… 吉灵看到其中有一株镀金嵌珐琅盆红珊瑚盆景,是整枝红珊瑚做的,摆在地上,将近她腰的高度了,枝干曼妙,上面珠玉满缀,做成花朵和果子形状的。 有了这二十盆宝石盆景,承乾宫里再张灯结彩一番,夜晚走进来,简直宛如仙境了。 除夕守岁时,妃嫔们需要摆放糖果、蜜饯、果脯、鲜果子等,之前从九洲清晏赏赐的八个珠宝盒这时候便全都拿了出来,摆放着果子。 珠宝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终于到了除夕这一天。 傍晚时分,坤宁宫虽已忙得人仰马翻,却还是按照旧例,给各宫妃嫔送来了皇后赏赐的果子糖盒——坤宁宫的十二个太监们抬着巨大的果子糖盒,嫔位以上,每宫主位两份,侧位一份。 到了承乾宫,因着宫中无侧位,只宸嫔娘娘一人居一宫,吉灵谢中宫皇后恩典之后,就见那果盒里有香荔枝干、白枣干、文水葡萄干、南枣、建莲、黄棠梨等,糖果则有蜜荷碎、长春糖、玫瑰糖、地黄粘、杏仁榛子酥等,都用红金碎纸扎着,一片喜气洋洋。 等到赏赐的人走了以后,吉灵象征性地拿了几块下来,就把果子糖盒剩下的全赏给了众人了。 眼见着奴才们高高兴兴地分着喜庆糖果,吉灵又转头吩咐七喜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都拿出来——年底了,也该发年终奖了。 小芬子和小达子从正厅里抬出了一把椅子,侍候吉灵在院中坐下。 奴才们排成两排,整整齐齐地站在宸嫔娘娘面前。 吉灵瞧着面前这么多人,倒是有些感慨——-一年前,也是腊月里,她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四个奴才,挤在低洼矮小的耳房里。 吉灵摸着肚子,轻轻出了一口气,瞧向七喜,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发荷包了——发完了荷包,就该是赴除夕大宴的时辰了。 给奴才的荷包早就按照吉灵的吩咐,以颜色区别开:太监们是深黛色,宫女们是杏色,嬷嬷们是紫红色。 她被碧雪扶着,七喜提着篮子跟在后面,到一个人面前,就从篮子里拿一个相应的荷包递给主子。 吉灵亲手把荷包递到每一个人手上。 给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五个人的荷包,吉灵是嘱咐着七喜做了简单的流苏缀在下面的,好用来做区分。 一圈人发完,小芬子是最后一个。 他接过荷包,捧着那重量,心里就有数了。 小芬子利索地将荷包往怀里一踹,脸上还不能太表现出来,只是跪下去深深磕头道:“奴才们叩谢主子恩典!谢主子赏赐!” 吉灵让他起来,看旁边人都喜气洋洋地瞧着各人自己的荷包,便向旁微微走了一步,小芬子跟了过来,就听主子温声道:“小芬子,且委屈一阵子,本宫有数。” 这话说得很没头没脑,但是小芬子完全听明白了。 他眼眶一热,鼻头就有些酸。 第二百七十七章 除夕(二) 能被主子看见的委屈,也就不算委屈了。 小芬子沉默了一瞬,闷着头没抬,低声道:“能一直跟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就是奴才天大的福气了!” …… 宸嫔娘娘出手大方——赏赐给奴才们的荷包里,是众人一年月钱加起来的三倍还有余。 一时间,众人皆是欢喜不尽,有人跪下给吉灵磕了八九个头,兴奋得不行,七喜一时间,叫都叫不起,挡都挡不住。 关于年底的这次发荷包,吉灵也是早就想过的:七喜、小芬子他们几个,是跟着自己从患难时候过来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他们。 但是那些底层的杂役太监,也不能忽视——他们做的是最累最杂的活儿,还算不上这承乾宫里正式的人手,无论做得怎么样,也很难直接到主子面前讨个好。 越是这样,越不能叫这些人冷了心。 吉灵温言把几个杂役太监都鼓励了一遍,最后把几个人都成功搞哭了。 吉灵:……(⊙︿⊙) 至于那几个嬷嬷,她倒是没给的太重——第一,这份赏赐与其从她手中漏出,不如让给养心殿来;第二,其他嬷嬷倒还好,只是领头的陈嬷嬷隐隐地越来越有优越于众人之感。 她若是再厚赏,无威而有恩,难免失之懦弱。 再一个:后面孩子出世了,无论是水妈,还是精奇嬷嬷,都要在这承乾宫继续待下去的。 细水长流,吉灵可不想这么快便把嬷嬷们的胃口给养大了。 这一番欢天喜地之后,眼看着到了除夕大宴,妃嫔们出席的时辰,吉灵被众人簇拥着出了承乾宫的门,早有暖轿依仗等在宫门口。 七喜和碧雪扶着主子小心翼翼地坐进了轿中,将轿帘放下,这才示意起驾。 紫禁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灯火炫亮如白白昼,往来的妃嫔暖轿、肩舆从宫道上行过,声声环佩叮当,暗香满路。 待得到了乾清宫,养心殿的御前太监们见是宸嫔娘娘来了,连忙上来引领暖轿停下,又有宫女上来给吉灵请安,指着路带她进乾清宫后殿去。 吉灵的位置是自皇后、裕妃、齐妃三人之后,最尊贵的位置,其后才是熹嫔等嫔位的位份。 贵人们的桌子就更在后面了。 吉灵自席位前走过,贵人们插烛也似地个个站起来,纷纷笑容满面地给宸嫔娘娘请安。 吉灵见张贵人也蹲身下去毕恭毕敬地请安,众人面前,她只能来得及伸手扶了她起来,又对生煎点了点头。 早些时候,胤禛在养心殿东暖阁的“明窗”处,净手焚香,亲自点燃“玉烛长调”烛台上的两根红烛,又将屠苏酒注入“金瓯永固”杯,此后,用“万年青”铭笔,写下三笺吉语。 这是从康熙年间就流传下来的“明窗开笔”仪式。 康熙一朝,这仪式还是断断续续。 到了胤禛登基,便年年如此。 开笔仪式过后,胤禛便至各神位前敬香行礼,养心殿御膳房总管太监送上藏有包着锭子的饺子给皇上,寓意来年吉利。 用过饺子之后,胤禛在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其后,再回到乾清宫,由皇后率妃嫔们、皇子公主们,对他行祝贺之礼。 这么一大套仪式全部行完,眼见着皇帝终于坐了下来,气氛立刻便活跃了起来,这场除夕大宴才算正式开始。 乾清宫中,地平正中南向面北设皇帝金龙大宴桌,所用餐具皆为金制;吉灵是嫔位,用的是蓝地黄云龙碗。 用什么,她倒不在乎,就是困得不行。 紫禁城里早就上了暖,乾清宫里暖意袭人,跟春天似的,更加让人想打瞌睡了——吉灵来之前,就知道今晚的除夕大宴要守岁,必然是要到夜里的。 自从穿越到雍正年间以来,除了胤禛过来陪她,其他时候,她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的。 也正因如此,她习惯了不会睡得太晚。 一巡酒走完,七喜眼看着主子坐在宴桌后,精神倦怠,渐渐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不由得和碧雪对视了一眼。 熹嫔在旁边,倒是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地问道:“宸嫔妹妹,瞧着你都快盹上了,可是觉得除夕宴无趣?” 无趣?熹嫔你这么着急当众给本宫扣帽子啊? 吉灵在心里呵呵了两声,一秒就撑起了精神。 熹嫔顿了顿,又是一脸关切地道:“妹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若是觉得乏了倦了,倒不必强撑,跟皇上禀明了便是,皇上如此疼爱妹妹,怎会不允妹妹先回去?” 她这么一说,周围几个妃嫔的眼神都瞧了过来。 吉灵挺起腰,一脸笑容灿烂地挑眉道:“怎么会?多谢熹嫔娘娘的好意,是这紫禁城里今儿布置得太漂亮了,倒教本宫看得目眩神迷,都有些眼花了!” 吉灵说完,见自己面前有一盘白荔枝果干,熹嫔面前却是没有的,便将那盘子向熹嫔面前推了推,望着她,笑嘻嘻地道:“熹嫔娘娘,尝一尝罢,提提神,本宫瞧着你方才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了!” 熹嫔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婉如水的样子,笑着道:“宸嫔妹妹真是细致入微。” 她伸手取了一块白荔枝果干,正要送进嘴里咀嚼,一转头便见皇上正瞧着宸嫔和自己这儿,又转头对苏培盛吩咐了几句。 熹嫔动作一僵,手上动作便停了下来,没顾得上吃果干。 吉灵坐在椅子上,刚刚被七喜扶着,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便见苏培盛已经满脸热情笑容地走了过来,弯腰低声道:“奴才给宸嫔娘娘请安,娘娘,皇上让奴才送娘娘回承乾宫歇息呢!说是瞧着您脸色,似乎是乏了,这除夕宴出席过了也就行了,在哪儿过除夕不是过呢?一会儿又要放鞭炮,人多礼多,不小心累着娘娘了,可不好!” 吉灵听了这话倒是巴不得,尤其是那句“在哪儿过除夕不是过?” 她微有犹豫地看了一眼皇后,苏培盛眼风一闪,笑着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宸嫔娘娘放心,皇上刚才已经和皇后说过了,娘娘如今有着身子,不必拘这些礼。” 吉灵简直要在心里给四爷鼓掌! 苏培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吉灵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了,她向胤禛看了一眼,见胤禛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去。 吉灵起身,众奴才簇拥着她离了席位,待得出了乾清宫,便见宸嫔娘娘的仪仗暖轿八人,已经整整齐齐列队等候在玉阶之下。 苏培盛在前引导,众人众星捧月一般送着宸嫔娘娘给上了轿子,苏培盛亲自放下了轿帘,这才在窗户旁边躬身抬头道:“奴才恭送宸嫔娘娘!还请娘娘先回宫,除夕大宴上的膳食,奴才一会儿便带人给娘娘您送过来!” 吉灵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赶紧摇头道:“苏公公,今儿除夕大宴,皇上身边离不了你,你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就不必顾着本宫这儿了。” 苏培盛满脸堆笑,弓着身子连声就道:“娘娘真真慈心多福!奴才多谢宸嫔娘娘的体恤!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里总是挂念着娘娘的——给娘娘送膳食,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娘娘就让奴才送罢!” 又是让她先回去,又要给她送膳食过来,四爷细致起来也是真细致…… 吉灵低头甜甜地偷笑了一下,再抬头时,便干干脆脆地道:“好,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却之不恭。” 苏培盛笑眯眯应了,随即一甩拂尘,扬长了声音道:“宸嫔娘娘——起驾!” 第二百七十八章 除夕(三) 乾清宫。 酒过三巡,除夕大宴还在进行着,到了妃嫔敬酒的时候,众人按照位份一一上前来敬酒。 轮到谦嫔时,乌拉那拉氏吉就看见谦嫔今日虽然身上穿着吉服,头上却又没戴吉服冠,而是用钿子代替,一头紫红色的珠玉穗子垂下来,乌黑的鬓发燕尾,挽得也是斜斜的,歪在一边脑后,配合着发饰上摇晃不休的穗子,倒有几分汉家妆的韵味。 若论宫中女子,倒不是没有比谦嫔漂亮的,但是这份风情……乌拉那拉氏微微眯着眼,扬起下巴瞧着谦嫔:真是连同为女子的她,都有点心动呢! “值此除夕,嫔妾敬皇上、皇后娘娘一杯,祝愿皇上……”谦嫔莲步轻移,身姿动人地上前来,款款给胤禛敬酒。 众人就见皇上随手将那酒杯放在一旁,倒是盯着谦嫔,目光中有几分掠夺的意味,很直接地看了几眼。 直看得谦嫔满面娇羞,扭捏着低下头去。 妃嫔们看见这一幕,顿时酸溜溜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那些之前便已惊讶于谦嫔居然能在宸嫔独宠不可撼动的时候,见缝插针侍寝于皇上的妃嫔们,此时见了胤禛如此神情。 一时间,众人再看谦嫔的眼神便带了嫉恨之意。 “这杯酒,朕赏赐谦嫔。”胤禛扬手就笑着指了指桌案上。 谦嫔顿时喜笑颜开,待得御前太监将那酒杯举过来,谦嫔跪下去接了,喜不自胜道:“嫔妾谢皇上赏赐!谢皇上赏赐!” 胤禛微微地笑了笑,又道:“起来罢,地上凉。” 这话一出,连乌拉那拉氏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裕妃早将酒杯放了下来,脸上带着几分醉酒的红,不客气地直勾勾瞪着谦嫔看。 齐妃皱着眉,一脸“不就去了趟圆明园,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的表情。 熹嫔也有点坐不住了。 李贵人、高贵人等人还在被贴身宫女侍候着用膳,可是都已经不知道送进嘴里的菜是什么滋味了。 小陈子立在胤禛后面,这时候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谦嫔,只觉得心口砰砰乱跳——谦嫔娘娘今日丽妆出席,比上一次在养心殿的时候还要动人了几分呢…… 待到妃嫔们这一圈酒敬完,南北果子房早就在旁边等着,这时候便送上香茶丸、西洋陈皮、公非多果来——算作宴中的清嘴。 与此同时,宫女们匆匆上前来,将帝后及众妃嫔面前的盘子拾去,又送上下一轮热膳来。 乌拉那拉氏数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是皇上带领大家吃饺子的时候了,便转头对宫人示意。 不多时,太监们抬上了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宝案,桌案四周绘着葫芦万代花纹,上面放着四个珐琅佐料盘,各自装着酱小菜、南小菜、姜汁、醋等。 皇上虽然在开笔仪时已经用过饺子,但这时候在除夕大宴上与众人同欢吃饺子,自然又是另一番意义——清宫之中,将吃饺子看成是不忘祖宗、不忘发祥地的礼仪活动。 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时,浴血奋战,杀伤过多,为了表示对无辜者的忏悔,努尔哈赤在登上皇位的那年元旦,表示以后子子孙孙每年除夕吃饺子,都包素馅饺子,以表示对死者的祭奠。 这时候素饺子送上来,胤禛用过之后,乌拉那拉氏便也用了一筷子,她尝着饺子素馅里的金针菇、马齿苋,蘑菇、笋丝儿等,低垂着眼帘,心中想着方才谦嫔之事,不由得动作也放缓了下来。 一到子时,鞭炮争相炸开。 待得在一片欢庆声中过了新旧年交替之时,这场除夕大宴才算落下了帷幕,皇上这一晚是该宿在皇后之处的。 胤禛很给面子的去了坤宁宫。 待得到了坤宁宫中,胤禛喝了几碗清茶,略微解了解酒意,就准备洗浴了——他也是人,除夕这么折腾了一天,虽说是万众欢腾,他也累得够呛。 乌拉那拉氏的心里倒是无波无澜——还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四爷就已经不怎么碰她了,难不成她到了现在,反而还指望皇上来疼爱她? 胤禛洗浴之后,换了一身厚厚的白色里衣,坤宁宫中暖意极浓,几乎都有些热了。 他一脸清心寡欲地躺了下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是他一年中难得能休息的日子,兼着官府衙门又封了笔,便是年底的公务也不多了,正是能难得看几卷佛经闲书的时候。 乌拉那拉氏这时候,就在旁边拿着干毛巾,亲自给胤禛擦着头发。 她一遍遍用力地挤压着头发里的水分,反复了几遍,胤禛倒是回头瞧了她一眼,微笑道:“这种事儿何必皇后动手?叫个奴才来伺候就是了。” 乌拉那拉氏也笑了笑,她没像平时说什么“伺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云云,说的多了,她也看出来了这种话。皇上早就对这种话听腻了。 乌拉那拉氏顺从地道:“是。” 胤禛翻动了一页手里的闲书,耳听得皇后出去了,也没放在心上,不多时,却又听见有了人进来,那人坐在他身后,拿着毛巾开始轻柔的给他擦头发,动作小心中又带着一丝胆怯。 胤禛鼻中隐隐闻到一阵幽香,他转了头去看,却见背后正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华容。 华容发式大胆,几乎梳成了答应才能用的发式,脸上淡淡地施了脂粉,唇上点了口脂,衬得一张脸都生动了起来。 华容知道皇帝在看她,几乎不敢抬头——她无端端地觉得自己像商品,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正摆在货架上,等待着商人判断自己的价值,决定自己能否卖出。 昨日皇后对她说这个主意的时候,她都快惶恐死了。 开始,华容是怎么都不肯的,哀求着皇后,道是只想一心一意伺候着皇后娘娘,这一辈子就不出紫禁城了,在宫中直到老死。 可是架不住乌拉那拉氏软硬兼施——乌拉那拉氏早就看出来了,那一日她让华容去找给谦嫔的赏赐:一对海棠花镯子,结果华容盯在那镯子上的眼神,依依不舍。 …… “本宫是抬举你,你也当帮帮本宫。”乌拉那拉氏最后甚至这样说,有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皇后娘娘竟然放了这样的态度出来,华容就没法子拒绝了。 可是这会儿面对着皇上的时候,她心里就开始深深的后悔了——皇上的气势太强,古语都说伴君如伴虎。 她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撩拨老虎唇边的胡子。 若是撩拨得高兴了,这只老虎说不定就要了她,若是撩拨的手段不好…… “你怎么进来伺候朕了?”终于听皇上淡淡问道。 华容一紧张,话更说不出来了,抬头就眼睁睁的盯着皇上。 胤禛将手中的书向旁边案上一抛,也不看了,看戏一样地盯着华容头上的答应发饰,又见她鬓边一只小小的粉色花珠钗——珠钗虽小,玲珑可爱,质地贵重,却不是一个奴才所能承担的。 即使这奴才是皇后的贴身宫女。 他问她:“是皇后的意思?” 华容眨着眼睛,忽然就想到皇后谆谆叮嘱她,让她说话处事,凡事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多想想宸嫔。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真的疼你 华容想着宸嫔娘娘平日里的神态口吻,便大着胆子,对着面前的帝王微笑了一下,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道:“是奴才自个儿的意思,奴才自个儿想来……来伺候皇上。”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这话一出口,脸蛋已经烫得跟烧熟了的锅底一样,满面通红地低下头去。 胤禛抬眼扫了一眼外面,便见外间的宫女、太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又打量着华容,便见华容一身的旗装都是新的,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做的窄窄小小,明明是冬天,却用了夏天的料子,布料轻薄,勒在身上,只衬得腰肢细细,曲线玲珑。 胤禛淡淡道:“你主子摄六宫事,后宫妃嫔有孕不忙着照顾,这些事倒是操心的很——这份心思,连朕都没瞧出来,只怕她早就思量着了。” 华容听着皇上这话音,隐隐很是有责怪皇后之意,不由得就膝盖一软,要跪了下来。 她膝盖还没着地,胤禛一伸手,一把就将华容拽了过来。 华容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得颤声惊叫道:“皇上!” 乌拉那拉氏在门外,听见了内里这一声娇呼,想象着房内此时旖旎的光景,心尖竟然也是一颤。 她只觉得似一把利刃忽然插进了胸口,接着便是透彻的痛楚。 乌拉那拉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子,不敢再听下去,慢慢向另一边侧殿走去。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坤宁宫中虽是歇下了,也是灯火阑珊。 母仪天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背影苦楚地佝偻着,渐渐融入了坤宁宫前殿深浓的黑影中。 “朕知道你叫华容,是什么容?”胤禛垂头,看着华容,不着不急地问道。 华容方才被皇上一拽,被他不轻不重地甩到了榻边,简直如同坐在炭火上一般——老天爷,这坤宁宫中的床榻岂是她一个奴才能坐的? 她只觉得两条腿都像被针扎着一样,勉强集中了心神,努力放柔软声音,微微侧了头,神态轻松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是‘花容月貌’的容!” 胤禛被她这句话乐笑了。 花容月貌? 华容见皇上笑了,心下略安,便听皇帝沉声道:“这两个字,是个好名字!是皇后以前还是福晋的时候,给你起的罢?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说的是杨妃盛宠。” 他顿了顿,忽然上下瞥了一眼华容,道:“这名字,倒是可惜了。” 华容再不敢说话,便见皇上利落地上了床躺下,却是闭目睡去。 她没法子,只好站起身来,轻轻挪了几步,正要熄灭殿里的宫灯,却听皇上懒洋洋地出声道:“不必熄。” 皇上没让她出去,却也没要她“侍候”。 华容紧紧的咬着嘴唇,犹豫了一瞬,她看得出——皇上对她是半点兴趣也无。 宸嫔娘娘……果然不止霸占了皇帝的人,还霸占了皇帝的心啊。 华容尴尬地握着双手,站在原地,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便听皇帝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耐烦道:“皇后既然让你伺候朕,这几个时辰,你便伺候守着吧。” 华容跪下了,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二日一早,守了一夜的华容起了身,伺候胤禛起床、洗漱,又叫了外间的宫人进来。 两个坤宁宫中的宫女进来后,眼光先向床上瞥了一眼,便见床上一番凌乱,似乎是昨夜被翻红浪的光景。 帝后就寝,苏培盛是在奴才值房中守着的,这时候进来,见华容跪着给皇上穿靴子的这幅模样,先是一惊,随即眼睛转了转,溜了一圈坤宁宫人的神情,立即脑补了一下,心里就有数了。 眼见着华容笨手笨脚地套不上靴子,苏培盛满面笑容地走过去,道:“奴才伺候皇上。”,又对着华容分外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一边伺候着胤禛穿鞋,一边就抬头,对胤禛悄声问道:“皇上,可要记档?”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理睬他。 于是苏培盛接下来就一直在琢磨“皇上瞪了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直到胤禛大步走出坤宁宫时,他瞧着乌拉那拉氏,忽然笑了笑,落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传朕旨意,坤宁宫宫女华容,即日起封为容答应。” 众人都惊呆了,待得反映过来,刷刷地就跪了下来:“奴才恭送皇上!” 待得皇上起驾走远了,众人纷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又转过头来瞧着华容:‘’恭喜容答应!”,便有平日里与华容关系交好的小太监上前来,满面堆笑拱手连声贺喜道:“容答应,以后万万照拂小的则个!” 乌拉那拉氏也是大大震惊了一下。 从她原本的估计来看,这事儿能成的可能性也只有六成左右——毕竟谦嫔那么卖力地钻空子,想趁着宸嫔有身孕时分宠,到现在,也就见皇上召她侍寝了一次。 所以她原本的计划,是想着让这华容走温水煮青蛙的路线,先近身侍候着皇上一次两次,慢慢地,若是皇上瞧着顺眼,哪一次有了兴致,宠幸了她,再给个名分也不迟。 谁知道,胤禛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就把华容封成了答应? 这也太容易了,容易得几乎让她觉得不正常。 难不成是华容昨日将皇上服侍得太快活了? 乌拉那拉氏几乎都要隐晦地往这个方向去想了,随即又转念一想——不过一个答应,高兴了便召来发泄一两回,不高兴了便弃之脑后,对帝王来说,算得了什么? 后宫之中,历来如此,除了皇贵妃、贵妃、妃、嫔有定数,到了贵人、常在、答应、这几级,都是皇帝爱封谁封谁,爱封多少个封多少个。 一句话,只要皇上高兴! 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华容这才算是踏上了第一步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华容摇身一变,成了容答应的消息,顿时在紫禁城中飞一般地传播了开去。 谦嫔气得半死,在院中将自己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部都砸了个粉碎, 老天爷这是存心和她作对啊! 眼见着宸嫔肚子越来越大,是没法服侍皇上了,她这才刚刚见缝插针,见到些希望的曙光,半路里就杀出来一个容答应! 别小看容答应,虽然是宫女出身,可是人家有皇后娘娘撑腰,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事儿就是皇后趁着昨夜皇帝过除夕高兴,一手撮合成的! 皇后好不容易抬举了一个自己的人进去,还不可劲给她敲边鼓? 这样一来,还有她谦嫔什么事? 谦嫔越想越气,趴在梳妆台上,嚎啕大哭起来,任凭宫女怎么劝都没用。哭声倒是把李贵人和马常在都招过来了。 马常在一脸暗暗的幸灾乐祸,还不敢表现出来。 倒是李贵人沉默不语,一遍遍拍着谦嫔的后背以示安慰。 她很有点心有戚戚焉——谦嫔侍寝之后,李贵人就一直想努力一把,做第二个谦嫔的,眼下半路杀出个容答应,就是她们共同的敌人了。 齐妃宫中,齐妃淡淡尝了几筷子,就放下道:“都给本宫撤下去,本宫没胃口。” 齐妃觉得:她可不像裕妃那样蠢,认为有人出来分宸嫔的宠就是好事。 裕妃无非是觉得,有人分宠,宸嫔便不能一人独大。 可是她也不想想——每一个承宠的女人,都有可能怀上龙嗣哪! 得不得宠根本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可千万别生下个好儿子来。 待得到了内屋里,虹茶跪下,伺候着齐妃脱了鞋,准备午睡。 齐妃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没睡着,忽然便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最近吹的都是什么邪风?这些该死的小妖精,一个个从哪儿钻出来的! 该死的谦嫔,该死的容答应! …… 整个紫禁城中都知道了,就承乾宫里,宸嫔娘娘不知道。 奴才们将消息封锁得严严的,生怕影响了主子的心情。 结果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却是四爷本人。 封了容答应的这一日傍晚,他刚刚过来承乾宫,就拉着吉灵进了暖阁。 把人往腿上一抱,他就给她说了,连带着上次谦嫔的事情。 四爷是直男思维,心里坦坦荡荡,竹筒倒豆子一样,一番话说出来,自以为说得很清楚,结果说完了,就看见怀里的灵灵慢慢垂下了脑袋。 然后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胤禛一下就心疼的不行。 他伸手捧着她下巴,微微用力把她头抬起来。 吉灵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实在笑不出来。 非但笑不出来,还觉得鼻子很酸。 她眼圈红了,嘴巴也瘪着,先是瞧了胤禛一眼,又努力将视线向上——她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胤禛一看吉灵这一系列表情,他的心都快碎了。 他立即紧紧拥住她,用侧脸挨擦着她脸颊。 九五之尊的帝王,这时候却如少年郎一般紧张,立即低声道:“呆子!朕对你是什么情意?是怎样的用心?这么一年了,你还不知道深浅么?拿她们来比,不是太糟践朕的心意了么?” 他见吉灵要起身,便一把强硬地将她揽在了怀里,咬牙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吉灵一下就收住了眼泪,吸了一下鼻涕,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问道:“真的?” 胤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吉灵毛茸茸的脑袋,沉声道:“小呆子,朕的心里,早被你占得满满的了,哪还看得见别的女子?” 他顿了顿,道:“什么谦嫔、什么答应!朕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要想好一会儿,才说得出来,更别提亲近她们了。朕只不过是……” 他说到这儿,神色微微转了严肃,向外间看了一眼,才低声道:“不过是上一次万寿节画像之事后,朕觉出——盛宠易招怨妒,加之你现在怀着孩子,人在明处,更得事事小心。” 接下去的话,他没说,但是吉灵听懂了:所以四爷这是随手封了两个挡箭牌和背锅侠吗? 胤禛说到这儿,倒是想到乌拉那拉氏昨晚推举华容,不由得淡漠一笑,语音里带了讽刺道:“这些事儿,坤宁宫一向是上心得很,前有海答应,后有宫女,与其瞧着她折腾,朕都替她累得慌,不如一起,正好圆了她的心愿。” 他说到这儿,低下头,一伸手,轻轻地帮吉灵擦掉了已经溢在她眼角的,一滴大大的泪珠。 他在暗影里,温柔地凝视了她一瞬,忽然便俯身下去,狠狠地吻了吻她嘴唇,这才缓缓地道:“从没有一个人,能掉一滴眼泪,便让朕心神大乱成这样。小呆子,你要清楚——朕是真的疼你,也只疼你!”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在她脖子和耳朵上缓缓亲了亲。 吉灵抬起头,乖乖地让四爷亲着。 胤禛浑身一颤,呼吸便越来越粗重,忽然扯开吉灵的手,微微侧头,半晌才眉峰一挑,恨恨地道:“小呆子,朕欠你的,都留着,后面好好还给你!” 吉灵听懂了以后,立即成了个大红脸。 第二百八十章 上元灯戏 朝廷的年节活动持续了约一个月,到了正月二十日才算陆续结束。 而正月二十一日是钦天监选的吉期,胤禛在这一天重新开印。 吉灵一度以为“开印”的意思就是皇帝从这一天才需要开始处理政事,后来就发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作为帝王中的工作狂,事实上,四爷在春节期间,只有除夕那天,是真的喘了口气,其他日子政事不停,下命令奏折照常送入,不因新春佳节而懈怠国事。 “封笔”对他来说,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用四爷洋洋自夸的话来说,就是“朕一年之中,亲断万机,无有虚日。” 比如正月初三,胤禛就给各省文武官员发了十一道谕旨,训诫大家要做好本职工作。 正月初四,胤禛又下令各地督抚严查——朝廷赏赐给孤寡老人的银两是否真正到了老人手上,有没有被各层官吏层层盘扣? 正月初六,胤禛于养心殿召见蒙古王公——这是他守孝期满后,首次在养心殿赐宴外藩。 正月十五,见各地送上来的奏折较少,一心求治的四爷甚至下命令:让所有官员就新年的国家大事,每人必须上一份奏折,畅所欲言,而且规定不准相互交流讨论抄作业,也不许跟家里人商量,必须独立完成,快速上交。 文武百官:……还让不让人过个好年了! 总的来说,整个春节,只要紫禁城里有活动,都是以皇帝为中心来进行的。 庆贺新年的仪式典礼繁多,天子又有许多讲究排场,豪华隆重的典礼活动必须要主持参加,只有到了正月初八之后,胤禛的私人时间才稍微多一些。 可是这时候,王公宗室又来了…… 一个年过下来,胤禛丝毫也不得休息,简直比之平日里,还要忙碌不堪。 和忙成了陀螺的四爷相比,吉灵给在后宫的日子简直悠闲慵懒得令人发指——吃吃睡睡逗狗狗,抹抹胭脂梳梳头。 事实上,她除了大年初二那天,去养心殿,坤宁宫,和众人一起,按规矩给帝后请安,其他时候…… 大年初三,躺;大年初四,斜着躺;大年初四,横着躺…… 陈嬷嬷忍不住好说歹说地,劝宸嫔娘娘起来走动走动,于是吉灵开启了承乾宫里日日游模式——只想在自个的地盘溜达,她可没兴趣到别的妃嫔那儿串门。 结果才游了两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瑞雪就降临了紫禁城。 这是雍正四年的头一场雪,也是这个冬日里最大的一场雪了。 夜里,吉灵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间枝叶被雪压得不堪重负,跌下来的声音。 早上被七喜伺候着起床,抬头一看,果然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鹅毛一般的白雪无边无际地从天空中洒下,就像天宫的棉花袋子漏了个口子,被神仙们不断地往人间洒下似的。 吉灵走到窗户边,瞧了片刻,有些出神——她想到了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漫天飞雪,景阳宫前积了薄薄一层雪沫子。 自己顶着原主的壳儿,躺在病榻上,差点没被冻死,结果吃的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是七喜给她拿来的烤地瓜。 那叫一个香啊! 现在地瓜……只要宸嫔娘娘说一声想吃,御膳房的小灶能给她做出个花儿来,只是再也吃不出当时那个香喷喷呢的味儿了。 七喜去催热水了,进门来一抬头,见吉灵这临窗而立,沉思往事的架势,唬得连忙上前打断道:“主子,一夜的雪,台阶上早冻起来了!这窗户边上寒气最重,虽是关着窗,也得当心哪!” 吉灵被她一路唠叨着扶回来,坐下在床沿,七喜一边卷起袖子口,一边跪下,把水温试了好几遍,这才伺候着吉灵洗手,漱口,洗脸。 待到洗过脸,吉灵又从瓷罐里涂了几层保湿精华轻轻拍上脸——暖阁里上着暖,是名副其实的“暖”阁,就是空气有点太干燥了。 若是不注意保湿,对皮肤就不好了。 这时候,门帘一掀,碧雪从外面进来,身上都带着寒气,七喜连忙道:“就站在那儿先缓一缓罢,可别把身上的寒气带过来,冻住了主子!” 碧雪依言站住,远远地给吉灵请了安,又问了早膳什么时候上,见七喜握着梳子给主子梳头,碧雪低声道:“主子,皇后娘娘在御花园里赏梅呢!各宫的妃嫔娘娘们都陪着呢!” 吉灵转头,脱口而出道:“赏梅?” 七喜正在拿着梳子给吉灵分发缝,这时候一边沾了桂花发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道:“主子,御花园里是有梅花的,红梅、绿梅、玉蝶白梅、朱砂梅……还有许多奴才都认不得的品种,都有,往日里没开花,花枝又疏小,您是没留神到。” 吉灵点了点头,让碧雪退下了。 承乾宫前殿的月台上,堆了老厚一层,棉花糖也似的白雪。 怡泉她们几个小宫女手冻得通红通红的,却嘻嘻哈哈已经开始堆雪人了。 先是照着麒麟的样子,堆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狗出来,后来又堆了一只雪狮子,一大一小,两只跟神兽似的蹲在院子门口,倒是把出来的陈嬷嬷吓了一跳,直乐得几个宫女在背后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弯了腰。 几日一晃,到了雍正四年的元宵节。 因着过了三年之期,紫禁城中的今年的两大上元精彩活动:观灯和看烟火,便分外隆重。 烟火倒也就罢了,对于吉灵一个从现代穿越来的人来说,任他“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她看烟火也是跟看着玩儿一样,远没有别的妃嫔那么惊叹。 但是观灯就不一样了。 紫禁城中夜观灯,欢欢喜喜过上元。 说是“观灯”,其实又包括两件事:看静止的挂灯和活动的灯戏表演——尤其是灯戏表演,就相当热闹了,基本上妃嫔们期待的都是这个。 紫禁城里的灯戏戏目繁多,从康熙朝开始,就有《万年长春富贵灯》《太平春灯》《江山万代灯》《福禄寿灯》等等。 随着朝代更迭,戏目还在不断增加着。 宫廷之中,处处讲究,妃嫔们看灯戏要穿上应景的旗装,正月初十的时候,内务府就给各宫妃嫔们送去了上元节专用的旗装。 除了坤宁宫,最好最漂亮的衣裳自然供应到了承乾宫来——给宸嫔娘娘准备的是苏州织造局精制的三润色阔满装灯景袍一件、另有秋香绿色的缂丝八团灯笼补吉服袍一件,衣身织出灯笼纹八团,领子、袖头、接袖亦以灯笼纹作为装饰,活泼俏丽。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上元灯戏(二) 转眼到了上元节那一日,上演的灯戏除了康熙朝传下来固定的那几出,还多了《万花向荣》《升平宝筏》两出,听着名字就知道热闹非凡。 吉灵在承乾宫里闷了许多天了,正是想出去走走,遛遛弯的时候,反正灯戏是在晚上,倒也不必着急。 她正常用过了午膳,又稳稳妥妥的睡了个午觉,直到傍晚时分才起身,有了除夕大宴饿到半夜的经验,吉灵这一次饱饱地先在承乾宫里吃了两盘小热炒,半碗米饭,两只饽饽,又痛痛快快地用了两块如意豆沙方糕,这才开始换吉服打扮。 穿了内务府送来的那身秋香绿色灯笼纹吉服后,外间裹上雍容华贵,镶着毛皮的吉服褂,七喜又捧出来深深浅浅绿色不同的四五个钿子让吉灵挑。 毕竟过年,吉灵选了个颜色最浓翠喜庆的戴上。 戴钿子比戴吉服冠轻松多了,重量至少减轻一半,不会像吉服冠那样,跟顶了个宝塔在头上似的,总觉得要得颈椎病了。 清宫里,上元节是有外藩宴的,胤禛得接待外藩,相较而言,后宫的内庭家宴反而不如除夕大宴那么隆重正式,吉灵去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妃嫔。 见宸嫔娘娘到来,从外到内,除了裕妃,还有尚未到来的乌拉那拉氏和齐妃,其他人几乎都站起来了。 谦嫔和熹嫔都笑着迎上前来,和她行了平礼,熹嫔笑着便赞吉灵今日的钿子好看,和身上的旗装两相呼应,尤其那灯笼纹,走动的时候,从侧面看袅袅娜娜,真是漂亮。 吉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肚皮,心里哈哈了一声,心道挺着个大肚子,能“袅袅娜娜”到哪儿去? 熹嫔则比较谨慎,说了几句喜庆话,又扯着前几日赏梅落雪的事情说了几句,最后笑吟吟地道:“可惜宸嫔妹妹不在,大雪那一日,御花园里的梅花真是漂亮,尤其几株朱砂梅,红颜似血,听容答应说,还是从皇后娘娘坤宁宫里引出去的品种呢!” 吉灵听她说到“容答应”,不由得就抬头看了她一眼,便见熹嫔微微一笑,自转了话题,又闲闲扯了其他话来说。 吉灵不想在和她啰嗦下去,转身向自己位置上走去,一路几个贵人、常在、答应都给她深深行了万福礼。 她刚刚坐下,谦嫔就贴上来了,看桌上一只墨竹梅花茶壶,便拎了起来给吉灵亲手斟茶。 吉灵伸手扶着茶盏,表示感谢——却没送入口,宫里大宴的菜都挺好吃的,就是茶实在是难喝,有的味道很清奇,还据说都是上上品的茶叶。 吉灵尝试了几次就不想再碰了,她在宴席上,口渴的时候,一般都让七喜给她盛一些羹汤。 谦嫔倒是不以为意,身子向前侧了点,又贴近了些吉灵,抬手掩着嘴,冷眼瞧了一眼熹嫔,才道:“宸嫔娘娘,莫要理睬她,容答应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您相比?” 吉灵没吭声,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翻了翻手上的戏单子,对谦嫔答非所问,笑吟吟道:“今儿晚上头一出是什么戏?” 谦嫔张了张嘴才道:“……应是福禄寿灯!” 眼瞧着宸嫔娘娘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容答应的话题了,她只好转换了频道,又捡了些民间看灯戏的趣事来说。 她一边说,说到有趣之时,一边用帕子掩了嘴笑着,眼光流转之间,便见不少妃嫔、尤其是低位的贵人们,都向她这儿眼巴巴地看来。 看她对着宸嫔娘娘有说有笑,纷纷投来了各色酸溜溜的目光。 熹嫔倒是一人独坐着,带着几分清高,没怎么搭理旁边人,自己安安静静地独酌清茶,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态。 裕妃淡淡瞥了熹嫔一眼,心道若不是有个弘历,谁还真把你个多少年升不上去的钮祜禄氏当回事儿啊? 又等了一会儿功夫,皇后和齐妃终于姗姗来迟。 众妃嫔见皇后驾到,纷纷起身,蹲下身子请安。 乌拉那拉氏抬手让大家都坐下后,众人抬头,就见乌拉那拉氏旁边站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温柔可亲,眉目秀丽,做答应打扮,穿了一身粉色的冬装旗装,袖口镶了小小一圈白色皮毛,头上也插了一只粉色的花簪子,侍立在乌拉那拉氏旁边。 她面对着众人,似乎有些勉强,始终不敢抬起目光来——不是新近承宠的容答应,又是谁? 李贵人顿时就转头,对马常在挤眉弄眼,却听殿外忽然唱礼太监扬长了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面色一肃,便站起身来,带头迎着出去,只见胤禛一身明黄色,外面披着玄色的披风,利落地走了进来,苏培盛等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倒是带了一身寒气。 乌拉那拉氏示意容答应跟上,便笑吟吟地上前道:“臣妾恭迎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她一边说,一边见胤禛抬手要解下披风,连忙上前道:“让臣妾来吧!” 胤禛刚刚从外藩宴上下来,身上还带了几丝微微的酒气,目光在人群中寻了一圈,见众妃嫔都要蹲下身去请安,吉灵也在其中,他走了过去,一伸手就托住了她的肘部,眼光在她皮毛的领子上打了一个转,抬手便拢了拢她的领口。 他是真的有了几分酒意,握着吉灵的手不放开,吉灵一时尴尬,轻轻扶住胤禛道:“皇上!”,又向苏培盛瞧了一眼,苏培盛便上前来打岔,请了皇上往主持上元宴的主位桌上去。 众人入席。 待得宴后,就到了灯戏的上演时分,帝后妃嫔遂移驾观戏。 演灯戏的地儿是在储秀宫后,御花园旁的戏楼,戏楼面阔进深各三间,与北面的正殿和东西配殿构成了独立的院落,小院内有廊环绕,下雨时行走方便,妃嫔们或坐或立,也可在看戏的时候调换座位,方便彼此之间来往讲话,十分自由。 清宫中是设有专管演戏的机构,宫中每次演出,内务府都得提前拨给白银,灯戏也不例外。 这一晚一共是九个戏目,戏班入宫演戏一般都不带行头,只带化装彩匣,免得拉拉杂杂的一堆东西,瞧着不像个样子,进宫时还要检查半天,白白浪费许多功夫。他们来时背彩匣道具,去时便带着赏银,因着在正月中,皆用红金洒纸包着,十分喜庆。 吉灵随着皇后等人到了戏台子下,早有各人座位上标注了名字,吉灵的位置是在第二排正中,基本上正好瞧着皇后娘娘后脑勺,幸好每一排之间的间距都极大。 她坐了下来,谦嫔的座位便在旁边。 那戏台子上,已经热场起来了,锣鼓喧天、笙歌悦耳。 戏台高有三尺,周围是一圈儿的绿色栏杆,正面悬绿地金字匾额,上书“升平叶庆”四字楷书。 吉灵坐下,看戏的糕点果子刚刚送上来没多久,后边就来了个养心殿的御前小太监,说是皇上的意思——怕宸嫔娘娘以前看戏少,乍然这么多场一上来,必定有看不懂的地方,让他全程给娘娘解说。 谦嫔在旁边,剥了一只南果子,听到这话倒是噗嗤笑了。 不一会儿,身着彩衣的戏子们,手持彩灯,踏着乐板子的节拍,排成队形,徐徐上场了。 果然有了个专业解说员,就是不一样。很多细节——比如戏台上方彩绘着蓝地白云吉祥图案,那是为了演天宫戏时,扮演神仙的戏子可由此乘祥云下降人间,群贤贺岁,四海升平。那太监都给吉灵解说了。 胤禛看了头一场,意思了一下,便起身离了席位,自去处理前朝的事情,众人恭送皇上走了之后,顿时松快了不少,连几个常在都拿起了瓜子、糕点吃了起来。 这可是宫里一年之中难得的热闹时候。 前面的几场是热热闹闹的神仙戏码,后面就上了几出剧情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经典剧目。 吉灵正看得有趣,忽然一转头,就见容答应不声不响地过来了,手中捧着茶盏,低声道:“宸嫔娘娘,婢妾来给您敬茶!” 吉灵一脸懵,还没来得及说话,容答应却忽然低呼了一声,一脸痛楚之色,将那茶盏立即放在了一旁桌上,摊开手掌连连吹气,那茶盏却没摆放稳当,在桌案上摇了摇便晃落了下来。 前排看戏的裕妃和齐妃听见动静,而都往这儿回头看过来。 乌拉那拉氏转头来,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便低声道:“宸嫔,容答应是个胆小又老实的,知道承宠一事,未免惹得你不高兴,这才惶惶恐恐地来敬茶,宸嫔你又何苦罚她一直端着茶水,却不接过?” 张贵人在后面,倏地便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吉灵面前,对乌拉那拉氏蹲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怕是看错了。婢妾方才就在后面,瞧得最分明不过——容答应过来敬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宸嫔娘娘哪里罚了?” 懋嫔在旁边,笑着就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臂,将她向后拉了拉,笑意满面地道:“皇后娘娘仁心,容答应是坤宁宫里出来的,皇后自然更加情切关心一些。许是这容答应手嫩,才说了半句话不到,就把茶盏给摔了。” 齐妃在旁边听见“手嫩”两个字,顿时用帕子掩了嘴哈哈一笑,随即满脸戏谑地望了华容一眼,幸灾乐祸地道:“容答应做奴才也是做久了的,论理当是皮糙肉厚,看来还是皇后娘娘太心疼她,没让她做过粗活,连一盏热茶都捧不住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生辰和产期 吉灵一脸懵,还没来得及说话,容答应却忽然低呼了一声,一脸痛楚之色,将那茶盏立即放在了一旁桌上,摊开手掌连连吹气。 那茶盏却没摆放稳当,在桌案上摇了摇便晃落了下来。 前排看戏的裕妃和齐妃听见动静,而都往这儿回头看过来。 乌拉那拉氏转头来,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便低声道:“宸嫔,容答应是个胆小又老实的,知道承宠一事,未免惹得你不高兴,这才惶惶恐恐地来敬茶,宸嫔你又何苦罚她一直端着茶水,却不接过?” 张贵人在后面,倏地便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吉灵面前,对乌拉那拉氏蹲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怕是看错了。婢妾方才就在后面,瞧得最分明不过——容答应过来敬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宸嫔娘娘哪里罚了?” 懋嫔在旁边,笑着就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臂,将她向后拉了拉,笑意满面地道:“皇后娘娘仁心,容答应是坤宁宫里出来的,皇后自然更加情切关心一些。许是这容答应手嫩,才说了半句话不到,就把茶盏给摔了。” 齐妃在旁边听见“手嫩”两个字,顿时用帕子掩了嘴哈哈一笑,随即满脸戏谑地望了华容一眼,幸灾乐祸地道:“容答应做奴才也是做久了的,论理当是皮糙肉厚,看来还是皇后娘娘太心疼她,没让她做过粗活,连一盏热茶都捧不住了!” 齐妃这番话说出来,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见众人居然纷纷站出来帮腔宸嫔,心里更是沉了沉。 吉灵这时候就不疾不徐地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乌拉那拉氏福了一福,才一脸从容地笑道:“台上喧扰,皇后娘娘又坐在前面,怕是一时没瞧着仔细,误会嫔妾了。” 懋嫔笑着就道:“宸嫔向来和气待人,想必不会那般。” 气氛尴尬了起来。 亏得这时候,戏台上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是一场极热闹的武戏,台上挥着旌旗,演出两军交战的场面,将众人注意力吸引了回去。 乌拉那拉氏见状,深深瞧了一眼容答应,示意她回来。 谦嫔见张贵人还站在旁边,立时站起身,笑靥如花地按住张贵人的肩膀,道:“本宫却是忘了,张贵人,你与宸嫔素来交好,来,妹妹你坐!” 张贵人自然少不了客气一番,道是娘娘的位置,婢妾怎能随意乱坐云云,谦嫔硬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了,转头自向旁边去了,又寻了李贵人说话去。 张贵人坐在吉灵旁边,两人都没说话,待得那场武戏轰轰隆隆地过去了,张贵人才慢慢地出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挡在嘴边,低声道:“吉姐姐,你还没和她介意呢,她倒自个儿上门来挑事儿了!” 吉灵伸手拿了一块自己面前的糕点给张贵人,眼睛盯着戏台子上,没转脸,只是微微侧着脑袋向着张贵人,口中低声道:“别着急,这还在外面呢,咱们回去再说。” 她自己也拿了块糕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耳中虽然还听得那戏台上笙歌片片,但是心思已经不在台上了。 她倒是有点想笑——皇后这事儿做的有些太小家子气了,旁的不说,便论一点:皇上都已经离席了,便是想衬出她一副恃宠欺弱的跋扈样子来,又给谁看呢? …… 转眼间,正月已过,到了二月里,吉灵便要过生辰了。 原主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吉灵心道这日子可真好记。 清宫之中,妃嫔过生辰皆有赏银,嫔位一级的赏银为三百两。但极少数被皇帝特别宠爱的妃嫔,赏赐也会随着皇上的心意而增多。 吉灵的赏银就变成了四百两。 其实这四百两,和胤禛给她的赏赐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便是那随便几盆宝石盆景,就不止这个数字了。此外还有好些赏赐:白玉索子夔福磬一件、玛瑙梅花碗一件、紫晶子母狮子一件、黑花石英雄合卺觥一件,都是吉祥长寿的寓意。 另外,早膳和午膳的时候,苏培盛亲自带人从养心殿过来,送来皇上的赏赐:八道寿意菜、八道荤菜、八盒点心、还有一筐雪尖桃给她做寿桃。 外面还是天寒地冻,紫禁城里居然能吃到雪尖桃,听苏培盛说是从南方运过来,每一个都桃子都是淡淡的翠色,顶上却是白色,看起来就像雪顶一样,吃起来也特别甜。 生辰这一日,胤禛陪着她在承乾宫中用了晚膳,又是各种细语,百种温柔,自然不必多说,等到睡下了,吉灵忽然想到:今儿其实过的是原主的生日,等到我自己过生日的时候,怎么也要下一碗长寿面给自己。 二月天里,草长莺飞,一转眼便渐渐到了春意盎然的三月。 吉灵的肚子,这个时候开始完全地鼓了起来,吉灵一天天看着,就觉得肚皮里好像装了个气球,不停的往里吹气一样。 她其实是不怎么显怀的体质。 在孕中期的时候,肚子也不夸张,所以她之前并没有很明显的觉得行动不便,直到这时候才体会到了大肚子的苦楚了——腰经常疼,尤其是站一会儿之后,就得立即坐下来,否则腰腹部下沉的力道会越来越重。 走起路来也感觉迈不开脚步。 吉灵知道,这是因为宝宝个头越来越大了,随着压迫,腰部出现了前倾,脊柱弯曲才会引起的疼痛,只好尽量平躺在床上不活动,反正这个时候的贵族饭桶生活,本来就不需要她操劳什么。 但是陈嬷嬷没让她躺多久,就开始催她坚持要下地走走了——这个时候正是关键时期,千万不能懒,就得多走动走动,后面发动了,才不至于吃太多的苦头,顺利的生下孩子。 吉灵回忆起穿越以前,看到人家孕妇穿的托腹带。 她在纸上画了个图样给七喜,让七喜依葫芦画瓢,也给她做一个。 结果七喜尝试做了三次,第三次才做出一个像样的成品来。 吉灵还叮嘱着她,不能做的紧——怕压迫到宝宝。 果然有了托腹带以后,她腰酸背痛的情况大有缓解,宝宝的胎动也越来越明显。 等到三月底,童太医和狄太医都开始提醒要准备生产了,虽说预期孩子是五月上旬,但是妇人生产这事,本来便是各种状况都会有的,提前一个半月来准备,是很正常的。 这件事一提上议程,承乾宫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 胤禛那儿,将嬷嬷们提去养心殿训诫了好几回,三名嬷嬷在承乾宫昼夜伺候,还有两名姥姥——就是民间俗称的接生婆,也被送了来,昼夜守在承乾宫前殿旁边的厢房里,就怕宸嫔娘娘忽然发动,能够第一时间照顾着。 姥姥和嬷嬷们在承乾宫里守着,太医院中,胤禛亲下了旨意,让童太医和狄太医两人不必管其他杂务,只一心照料宸嫔,两人不得出宫,食宿皆在御药房下所,有专人送饭,轮流值班。 结果四爷不放心,到了四月份,又传旨太医院,命守喜御医加派四名,分两班,每班两名,昼夜轮值,每天替承乾宫诊脉早晚各一次,并及时奏报到养心殿。 他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面见太医。 即使妃嫔有孕是大事,但皇上这般前所未有的重视,搞得内务府各司也很紧张,负责人更是比孕妇本人还要坐立不安,早早地便将一切接生用具,各色人物,全都准备妥当。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宸嫔生了(一) 吉灵现在是住在前殿的东暖阁,生产的屋子便定在了后殿,陈嬷嬷那儿,每日带着人进去一遍遍地整理,察看,将分娩时候所需之物都准备上。 吉灵本来就害怕,结果看见她们这架势,她就更紧张了——紧张得胤禛都看出来了。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背,试图去安慰她:“没事儿,等以后孩子出来了,不知道有多喜人呢!” 吉灵非常悲观地想道:要是胎位不正,生不下来,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办法,估计直接就要进棺材了。 虽然说太医和接生姥姥都说了她的胎位没问题,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事情确定是什么样? 要是真的两眼一闭一咽气,是不是就能穿越回现代了? 吉灵这样一想,心里却有些不舍了,不由得搂紧了胤禛的胳膊。 胤禛只当她害怕,又不断摸着她的脑袋,哄她。 四月底,天气越来越暖和,已经有了初夏的意思。 两个乳母也送过来了,都是千挑万选才上了名单的,身家干净,身体健康,长相气质纯良端正。 两个乳母跪下来给宸嫔娘娘磕头。 早听说这位娘娘千娇百宠,极得圣心,宫里如今竟是无人能越了过去,知道这是个好差事,紧张之外,倒也透着十分的高兴。 她们脸上有笑意,吉灵却笑不出来了——太医、嬷嬷、接生姥姥、乳母……这一拨一拨的人进进出出,把这承乾宫弄得跟进入了战时状态一样,气氛很是吓人。 为了缓解紧张,她开始每天都去小佛堂拜佛——肚子大,跪也跪不下来,就站着拜,两只手合在胸前,紧紧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菩萨让她一切顺利。 胤禛看她实在是害怕,于是从四月下旬开始,他就不宿在养心殿了。 他开始尽量每晚都往承乾宫这儿来。 灵灵现在肚子实在是大,他不敢夜里跟她睡一张床,就怕一翻身一伸手,一个不小心打着了她的肚子,于是去前殿的西暖阁里睡,两边距离很近,听到点动静,立刻就能过来。 有四爷的陪伴,吉灵的心理压力果然缓解了很多。 龙威庇佑毕竟不一样,有胤禛在,就好像有了天,她心里最深处,总是觉得是踏实的。 就这样,胤禛每晚过来陪伴,几乎坚持到了四月底。 直到五月初一,这天,他在前朝商议直省学政每六年拔取生员一次的事宜,与诸部大臣一时商决不下,又有驻藏大臣制度等着设立,直到了晚上亥时三刻还在军需房,两派大臣各持己见,讨论甚是激烈,胤禛一时间眉头紧锁。 承乾宫里,吉灵用完了晚膳,左等右等,等不到胤禛,七喜倒是先劝她洗漱,待得伺候洗漱过了,养心殿那儿就打发了人来,说皇上讲了——过来是一定会过来的,只是前朝事情多,怕是要迟了。 吉灵听见这句“过来是一定会过来的”,就放心了。 还要怎么样呢?那可是雍正帝啊!这位工作狂帝王能做到这样,知足了。 七喜过来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吉灵这段时间,一紧张就要拉着七喜说话,还硬逼着七喜给自己讲故事。 七喜到最后,已经把自己从出生以来所听过的,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她实在没话可说了,就出去问小芬子。 小芬子倒是提供了不少故事素材,但都是千奇百怪的民间故事,七喜怕有的故事把主子给吓到了,就没说,最后还是小芬子的主意——让她去给主子讲美食,一天说一道菜,这个既能放松心情,主子也感兴趣。 七喜觉得是个主意,便去问小达子。 小达子也很配合,立即细细地就把平日里主子爱吃的美食,每道菜怎么做都给七喜说了一遍。 于是“七喜小讲堂之舌尖上的紫禁城”,这一晚又准时开播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看主子渐渐低下了头,最后睡着了。 七喜轻声道:“主子?” 吉灵没有回应。 七喜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又在黑暗中给吉灵掖了掖被子,摸到主子身下被褥的时候,忽然感到一手的湿意。 七喜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吓得一颗心狂跳了起来,她抖着手就重新把宫灯给点亮了。 点亮的那一瞬间,她就心慌意乱的去看手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血淋淋,只有一些湿润的水。 七喜立即就出去,喊了陈嬷嬷。 陈嬷嬷一看七喜的手,二话不说就披上衣服,急得连鞋子都穿倒了,两巴掌把那两个嬷嬷打醒,三个人火急火燎的就往宸嫔娘娘的东暖阁里来。 一路上,她就恨不得给老天磕个头:天爷啊,这都多少人围着打转,小心看顾着了,怎么还是先破水了呢? 要知道,孕妇先破水和先见红,区别可大了去了。 先见红,还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准备,但是先破水了,就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了。 慌慌张张一脚踏进来东暖阁,见宸嫔娘娘还在睡,陈嬷嬷快给她跪了——这心也忑大了! 也难怪,破水是不痛的。 吉灵被她们的动静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还以为是胤禛回来了,她开口就问:“皇上呢?” 说完,她感觉到身下湿乎乎的,掀起被子一看,一片水迹。 吉灵第一个念头是:我尿床了?(⊙▽⊙) 接生姥姥这时候也小跑着赶过来了,头发倒是整整齐齐的,她们日夜待命,夜里睡觉都是不解衣的,就是怕娘娘夜里发动,果不其然。 她摸了那水迹,知道确实是羊水先破了,情况虽是不妙,脸上却半点不敢漏出来慌张——宸嫔娘娘瞧着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被皇帝宠得更娇了,跟个大娃娃似的。 接生姥姥立即镇定地指挥各人拿热水的拿热水,备参汤的备参汤,外间奴才值房的灯火也一间间亮了起来,是小芬子和小洋子已经奔走出去,一个去养心殿通知皇上,另一个去太医院喊太医了。 小达子本就在膳房里看着灶火,这时候得了信儿,热水立即就一桶桶装了起来。 小可子也来添乱,一边穿鞋一边往外走着,口中絮絮地道按规矩,这时候还得去坤宁宫,赶紧通知皇后娘娘。 小芬子听了,一巴掌就把他打了回来,厉声斥道:“此时不可!” 远远望去,整个承乾宫里的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人影在回廊上奔走着,一片混乱。 “不要慌!”接生姥姥声音提高了一度,对周围的奴才斥道。 床上,吉灵躺着没敢动,生孩子是很疼的呀,她怎么就没觉得痛? 大抵是没发作吧。 这种临上刑场,迟迟不下刀的感觉,更恐怖。 七喜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麒麟本来是睡着的,在小狗笼子里被惊醒了,这时候不知道主人出了什么事,也是担心的不行,整个狗都站了起来,两只爪子趴在笼子上,紧紧盯着吉灵,还时不时地叫几声:“汪——!汪汪!” 陈嬷嬷快崩溃了,一叠声地喊道:“把狗抱出去!” 瞧着宸嫔娘娘这光景,人是不能往后殿挪的了,只能在这东暖阁里生了。 接生姥姥手掌轻轻抚在吉灵肚子上,微微侧头,全神贯注感受着胎儿的动静,低声道:“娘娘现在感觉如何?可觉得腹痛?” 吉灵摇了摇头,道:“没……”一个字刚刚吐出,忽然就觉得腹部像被一个无形大力士猛的击打了一拳,痛得她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好痛啊! 接生姥姥利索地把一块热毛巾往她嘴里一塞,沉声道:“娘娘千万忍着,一会儿得有用力气的时候!”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宸嫔生了(二) 吉灵立刻点头。 接生姥姥不再说话,回头赶紧催着人把所用的器具都拿上来,又用被子把吉灵盖好,在被子里摸索着把她的里衣脱了下来。 疼痛开始一波一波的袭来,吉灵开始还听话地咬着毛巾不发出一点声音,后来就实在受不住了,哭爹喊娘地扯住七喜的手腕。 接生姥姥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肚子,吉灵感受着那只手在自己肚皮上很有经验地摸来摸去,就觉得自己现在很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人放在案板上。 七喜的手腕被她抓住,不一会儿就已经现出了五个手指印。 她疼得直抽气,却没把手腕抽回来一点点,任由吉灵握住,用另一只手给主子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就见吉灵头上,汗下的就跟下雨一样,密密的顺着脸颊滚下来,不一会儿就把乌黑的头发全濡湿了,贴在耳边。 接生姥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叮嘱着宸嫔娘娘别哭——哭会没了力气,一边就不由地叹了口气:女人哪!任凭你再金尊玉贵,万千宠爱在一身,总是要过这一关的。 陈嬷嬷回头吩咐奴才道:“再去瞧瞧皇上来了没!” …… 养心殿。 小芬子一溜烟地跑到了殿门口,正好和小陈子面对面地撞上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简直没法说话,一手拉扯着小陈子的袖子,一手就连连指着承乾宫的方向。 小陈子瞪着眼,一挑眉毛,一下就明白了:“宸嫔娘娘生了?” 小芬子点头。 小陈子整个人都唬得蹦起来了,哧溜就钻了进殿里去,苏培盛正好从内殿里出来,伸手轻轻的带上门,还没转身,一只脚还踏在里面呢,小陈子就没头没脑地冲上来。 苏培盛正要呵斥,小陈子把这事儿一说,苏培盛面色一震,立即就进去了。 小芬子转来转去,在殿门口等了一瞬,便听里面有了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皇上已经大步走了出来,见到他,把手一摆,也不问是什么情况,铁青着一张脸,立即就往承乾宫方向大步赶去。 苏培盛跟在后面,连声道:“皇上!”,慌不迭地追了上去。 胤禛刚刚到承乾宫门口,便见宫里已经奔走乱成了一团,小洋子一手拉着一个太医,飞奔着从太医院的方向慌慌张张的赶过来,童太医和狄太医也是喘得不像样子,正好和皇上撞上,待得还要行礼,胤禛立即喝道:“赶紧进去!” 童太医和狄太医两人往正厅里去了,在桌案上放下药箱,胤禛也迈了进来,陈嬷嬷正好从东暖阁里进来,一见皇上要进来,连忙拦住道:“皇上!血房不祥!” 童太医在旁边,颤巍巍地拱手道:“皇上,伺候的人手够多了,皇上若是进去,反而周转不开,于娘娘生产无益!皇上不必担心,便在这儿陪着宸嫔娘娘也是一样的。” 胤禛没等他说完,已经走到暖阁门口,碧雪正好端着一盆热水慌慌张张小跑出来,险些撞到胤禛身上。 胤禛低头见那盆中清水澄澈,并无血色,心里才觉得稍稍安定了下来,借着打开的门缝,便向内看去,只见几个嬷嬷、接生姥姥围着床一圈,都在教吉灵怎么用力气,吉灵倒是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又哭又喊。 她哭得胤禛心都揪成了一团。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灵灵!朕在这儿,别怕!” 仿佛是得了什么定心丸一样,吉灵的哭喊声立即就小了下去,只闻见啜泣之声。 这时,太医院轮班值守的四个太医也背着药箱,一脸惶恐地全部赶了过来,见皇帝脸色骇人,几人屁滚尿流地跪下来磕头行礼,又见皇帝只是剑眉紧锁,攥着手站在暖阁门前,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并不理睬他们。 待得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忽然就听见里面“哇!”的一声响亮的啼哭。 胤禛神色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暖阁门忽然被推开,陈嬷嬷满头是汗地钻了出来,向上举着两只手,扑通就跪倒在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宸嫔娘娘生了!生的是位小公主。” 胤禛听见”生了“那两只字,只觉得浑身一松,这时才觉出手心竟是一直紧紧攥着的,前胸后背也都透了一层大汗,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俱是寒意。 窗外明明是黑漆漆的夜幕,他却在这一刻,觉得天都亮了。 他匆匆忙忙地赶进去,就见吉灵脸色委顿地靠在枕头上。 她整个人就像跳进河里又被人捞起来一样,脸上,身上全湿了。 嘴唇是苍白的,咬了一圈牙印子,没有一点儿血色。 七喜正在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东西,一转头瞧见皇上来了,立即起身,把床前的位置让给皇上。 胤禛坐下,紧紧握着吉灵的手,又伸手揽住她脑袋,低头用自己额头抵住她,半晌才在孩子的哭声中道:“灵灵,你辛苦了!” 他说来说去,竟然只说得出这一句。 吉灵笑着,虚弱地摇晃了一下胤禛的手,高兴地笑着,轻声道:“快看咱们的孩子!” 胤禛这才转头看去。 接生姥姥此时已经将孩子裹好,抱了过来,跪在胤禛面前,喜笑颜开道:“恭喜皇上!小公主一切平安!宸嫔娘娘生产真是快,奴才在宫中接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位娘娘生产如此之顺的呢!可见小公主福气佑人,宸嫔娘娘更是大福大贵之人哪!” 胤禛手撑在膝盖上,听了这话,指着接生姥姥就扬声道:“说得好,赏!” 接生姥姥欢天喜地地磕下头去,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满面堆笑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众人也都齐齐磕下头去,声音响亮得要将屋顶掀翻了:“恭喜皇上!恭喜宸嫔娘娘!” 胤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孩子,欢喜至极地盯着她看,就见这孩子周身红通通的,哇哇地挥手蹬腿正哭得起劲,哭声响亮有力,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手紧紧地搭在胤禛的一根手指上。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胤禛被这只小手一扯,忽然竟觉得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乎乎。 他把襁褓打开,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包好,这才重新交给接生姥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小公主 接生姥姥接过来孩子,动作极麻利地重新掩好了襁褓,见宸嫔娘娘望着自己,以目示意,便抱着小公主送到宸嫔身边,跪了下来,方便她看孩子。 吉灵低头去仔细看女儿。 小公主落地是六两六的重量,算是婴儿里的标准体重——不会过于孱弱以至于抵抗力不足,也不会因为个头过大,而让母亲受一顿苦刑。 她的眉眼和父亲胤禛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但已经能看出冷利流畅的线条, 从鼻子开始,似乎画了一道分界线。 这以下的部位。她长得都像吉灵了——秀气的鼻尖,小小的嘴巴,小小的下巴。 吉灵一伸手,接生姥姥立即将孩子交到了她怀里。 每个母亲刚刚分娩完,都是最虚弱的,可是每个母亲抱着孩子的手臂却又是最有力的。 吉灵抱着小公主,脸一动不动地贴在女儿脸上,感受着这一份热乎乎的温度。 小公主闭着眼睛在哭,她也眼含热泪。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所笼罩,小公主渐渐地哭声小了下来。 吉灵把她抱在胸前,据说这样婴儿听见母亲的心跳声,和在母亲肚子里听到的心跳频率一致时,便会非常有安全感。 果然小公主在她胸口拱来拱去,不哭了。 吉灵想到刚才疼得死去活来的感觉,就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又上来了——太惨了,她可真是搏命了。 接生姥姥居然还夸她生得快!就这样,她都觉得这场生产难熬的像一个世纪。真是很难去想象那些生孩子要生三天三夜的孕妇们,是怎么样的痛苦了。 母亲这两个字,真是太伟大了。 胤禛握着她手,半搂着她,就感觉灵灵在他怀里微微打颤,他知道她是吓怕了,低着头在她耳边哄着她。 吉灵一声没吭,抱着女儿,趴在胤禛暖洋洋的怀抱里,被他不停地抚摸着后背,感觉自己简直化成了一滩水,身上是一点力气也没了。 接生姥姥退了出去,这时候在奴才的值房里,一边打了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就发出了一句感慨:“今儿这一晚,总算是有惊无险,卸下一口气了!真是神灵保佑!” 另一个姥姥姓郭。 郭姥姥就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嘀咕笑道:“宸嫔娘娘生得这么快,简直快得不像个娘娘呢!” 在她老家,只有下地干活的农妇才会生孩子这么快呢!越是官宦人家,越是尊贵的身份,生孩子越是要受百种折腾。 接生姥姥一听郭姥姥这话,立时一张脸煞白,将那毛巾向水盆里一扔,也不管水花四处飞溅,抬手一把捂住郭姥姥的嘴,将她推到旁边墙上,就瞪着眼道:“你不想活了!” 郭姥姥唔唔地摇晃着脑袋,好不容易挣扎开,才陪笑道:“不过是一句说笑嘛。” 接生姥姥死死地瞪着她,恶狠狠道:“贼老东西,谁跟你说笑?你凭地想死,也别拉上我!” 承乾宫我前殿里,乌拉那拉氏听见消息,这时候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坤宁宫赶过来了。 胤禛本来是在暖阁内陪着吉灵的,听见苏培盛在外面报,便出来应付了几句。 乌拉那拉氏这一日睡得早,方才听到消息匆匆起身换衣梳头,这才赶了过来。一路上,她就忍不住感谢老天——她就怕宸嫔生下皇子。 亏得是公主! 可是待得到了承乾宫,看见皇帝从暖阁里出来,眉梢眼角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欢喜之意,乌拉那拉氏吉就震动了。 从前府里不是没有过公主,可是从没见过四爷高兴成这样的。 再说句直接的话——便是当年的钮祜禄氏产下弘历、耿氏产下弘昼,四爷脸上的欢喜也不过如此了。 瞧着皇上这幅模样。 若是不知情的人,就凭皇上的喜色,定然以为宸嫔生了个小阿哥。 生公主都如此了,以后若是诞下皇子呢? “臣妾今儿歇下得早,一听见消息,就赶紧过来了,到底还是慢了一拍,宸嫔辛苦了,臣妾恭喜皇上!”乌拉那拉氏笑吟吟地福下身子道。 胤禛心情很好,瞧着乌拉那拉氏也觉得十分顺眼,他上前就把她扶起来了:“皇后起身,无须多礼。” 乌拉那拉氏一脸关切地向暖阁的门看了一眼,柔声问道:“皇上,宸嫔如今怎么样了?” 胤禛容光焕发地点头道:“宸嫔很好,皇后无需担心。”他顿了顿,又很直接地道:“夜深风露重,这儿有朕在,皇后回去吧。” 灵灵要休息呢,别聒噪了。 这就是下正式的逐客令了。 乌拉那拉氏毕竟心有不甘,大晚上的往这儿跑一趟——连孩子长啥样都没见到,但是瞅着皇上那副跟藏着宝贝一样的模样,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管孩子长什么样呢?她就是长成了天上的仙女,不也就只是个闺女么? 算不得数! …… 暖阁里,陈嬷嬷带着七喜碧雪,打了滚烫的热手巾给吉灵一遍一遍擦身子,清洗。 而接生嬷嬷去兀自擦了把汗,喝了口水又赶了回来,这时候就一边抱着小公主,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七喜拿丝绸帕子沾了碗里的热水,一点点轻轻拍在吉灵的嘴唇上——主子的嘴唇全部被咬破了,凝固着血痂在上面,还不能用力,稍微用点力气,血痂就会被掀翻。 碧雪在旁边,把一会儿要给主子换上的干净里衣,全部都暖了两遍,才敢拿过来。 胤禛坐在床头稍远处,让开地方给嬷嬷、姥姥们忙碌,他一言不发,一直凝视着吉灵,心里翻滚着几个给公主准备的名字。 吉灵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中午了,太阳透过明晃晃的窗纸耀进来。 她醒来的一瞬间,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然感觉到肚子没了,吉灵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猛地一睁眼,才想到了昨晚遭受的一场大罪。 碧雪听见动静,立即就进来了,见主子醒了,醒了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公主在哪。 碧雪赶紧出去喊乳母。 乳母抱着小公主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七喜是一直跟在旁边的,乳母跪下来,先把小公主交给了吉灵,然后才是磕头行礼。 第二百八十六章 庆幸 吉灵一看到宝宝,顿时就放心了,宝宝这时候还握着小拳头,闭着眼睛,正睡得香。 她抱了一会儿女儿,乳母刚刚给孩子喂过奶,宝宝睡得嘴角都流出了口水。 吉灵轻手轻脚地给宝宝把口水擦了,宝宝整个人就像只糯米丸子一样,又香又软,吉灵手上都不敢用劲。 那乳母是既极有经验的,一看宸嫔娘娘这姿势,就知道她不会抱孩子 她跪着上前来,轻轻给宸嫔说了几句:把公主贴在自己胸前,让她的头部靠在大人肩膀上,娘娘一只手护住公主脖子和头部,另一只手托住公主的屁股。 吉灵学的很快,几下就掌握了方法和关键,果然抱得宝宝舒舒服服的,她肆意地挥了几下小手,忽然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睁眼了!”吉灵惊呼起来,整个人都高兴得僵了,抱着宝宝不敢动。 小婴儿生下来之后,睁眼的时间因人而异,或快或慢,有的宝宝刚生下来就会睁眼,有的孩子则要拖延三到四天。 乳母也惊喜地道:“小公主从昨儿晚上到现在都没睁眼,大概是听见娘娘的声音了。” 吉灵抱着宝宝,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可爱,这可是她生下来的宝宝呀,流着她和胤禛身上的血。 宝宝也睁着黑黑的眼睛,盯着她看。 小孩子的眼睛总是特别清澈,特别透亮干净。 忽然小公主就咧开嘴笑了,她盯着吉灵,仿佛知道这是自己亲娘一样,笑得很开心。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吉灵看着女儿的笑容,顿时就飘飘然了。 吉灵忽然就理解了穿越之前,朋友圈里总是有人不停的晒宝宝的照片——原来每一个做了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都是百看不厌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外间,陈嬷嬷等人听见动静,赶紧进来给宸嫔主子又一次贺喜。 昨儿宸嫔娘娘睡下后,皇上把整个承乾宫上上下下的奴才都厚赏了一遍。 陈嬷嬷当初刚过来圆明园天然图画伺候的时候,看着新封的宸嫔娘娘身娇体弱,本来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哪能知道宸嫔娘娘是个有福气的,生产这么顺利。 这份红包拿的简直是太容易了,她和几个嬷嬷都高兴到手软。 七喜一边安排人把床上用膳的小桌案拿来,一边就扶着吉灵坐起来。 吉灵刚刚坐起来,就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她靠在床头闭了闭眼,心里知道这是生宝宝的缘故——女子生产,无论多顺利,难免多少都是伤元气的,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好好滋补,尽快把体力恢复才是。 膳食还没送上来,太医的药倒是先送上来了,都是滋补养元的方子,吉灵是最怕苦的,但是不迅速恢复起来,就不能好好地陪着宝宝。 她想着宝宝,就什么苦都不怕了,立即捧着碗,仰头往下喝。 沉沉的一大海碗药,吉灵喝到最后,虚得几乎连碗都捧不住,七喜伸手帮她捧着,吉灵就看见七喜手腕上一排青紫青紫的印子。 “我昨天掐的?”她怔了一下,问七喜。 七喜一脸毫不在乎,道:“主子和公主母女平安,就是奴才最高兴的事儿,这点淤青算得了什么?” 药汁的苦味已经泛了上来,在口腔里弥漫开,七喜拿了蜜饯罐子来。 吉灵一连吃了三颗蜜饯,嘴里的苦味才被压住。 喝完药,午膳就送上来了。这是吉灵生完孩子后吃的第一顿饭,就看碧雪眼花缭乱地把各色膳食摆上小桌案——都是养心殿御膳房精心送来的滋补吃食,最适合产妇在月子里调养。 七喜用被子将吉灵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包住了,就露了脸在外面,准备喂主子吃饭。 吉灵这时候觉得手上有了点力气,便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 她握了筷子在手上,又瞥了一眼七喜手上的淤青,转头就对碧雪吩咐道:“去找药膏。” 御膳房做的膳食差不多是标准月子餐了,吉灵以为会很寡淡,结果送进口中,味道还很不错。 尤其是有一道红糖红薯,红薯全部都煨得透烂,裹上红糖,一口一个,吃起来就跟小点心一样。 她把一碗全吃了才喝汤 汤一共有三品,分别是枸杞雪梨煲汤、佛手瓜猪软骨汤、山药莲子小排汤,每一样都盛在碧玉盅中,清清爽爽地端上来, 吉灵之前还想过要求一求四爷,让他同意自己母乳喂养,结果这时候低下头瞧了一眼,就尴尬地发现:她真的想多了。 幸亏有乳母。 宸嫔生了公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后宫,许多人听闻是个女儿,都有些庆幸不已。 齐妃是最松了一口气的:宫里的孩子不多,仅有的几个阿哥便分外惹眼。 若论嫡——反正乌拉那拉氏生不出娃娃,剩下的都是庶子,大家谁都不必瞧不起谁。 若论长——弘时之前的几个皇子都不幸早逝,这样算来,弘时就是皇上的长子。 想到弘时,齐妃就有一股深深的危机感——弘时也不小了,皇上却迟迟未表现出对这个长子的喜欢,倒是弘历不停地蹦跶在皇上眼前,最近几年,出落得越发机灵了 她想到这儿,重重叹了口气,一个更让人沮丧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宸嫔便是如今生了个公主又如何? 又不是她后面就不能生了, 照着皇帝这迷恋的势头来看,说不准明后年,紫禁城里就要多出来一个皇子了。 到那个时候,她的弘时这更是四面楚歌了。 张贵人是下午过来看小公主的,看过之后便留下了亲手做的礼物,又逗了好一会儿小公主,这一日的辰光便打发得飞快 转眼到了第三日,便是小公主的洗三宴了。 “洗三”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也叫“三朝洗儿”。 本来是要众人庆贺的,可是吉灵觉得新生儿那么娇弱,抵抗力也不行,那么多人聚到一起,说说笑笑,唾沫星子乱溅,肯定对宝宝不好。 再说自己如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也不济,没法完全看着孩子,到时候人多手杂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以前她不知道,现在却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了:纵然承乾宫里奴才众多,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做娘的,都不可能完完全全放心将孩子交给别人照看。 她就跟胤禛说了——当然没说得这么直接。吉灵只说自己产后,很是疲惫,怕在皇后面前有所失礼;再一个,身体没恢复,气色不好,也不想这幅丑样子出现在众妃嫔面前。 胤禛如今对她是有求必应,一听灵灵说很“疲惫”,不但立刻就允了,还担心的不行,立刻就让苏培盛又叫了太医再来看。 不过“洗三”毕竟是满族延续久远的习俗,最后胤禛便和吉灵商议:除了乳母、嬷嬷,承乾宫的奴才们撇去不算,只有他和吉灵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在承乾宫里给孩子办这场洗三宴。 第二百八十七章 洗三宴 满族的习俗众多,关于“洗三”这一天的天气,也有说法。 如果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孩子的一生将会平安、幸福,前程如锦。 相反,如果这一天风急雨骤,天气恶劣,就表示这孩子这一生会有几道关得闯过去,要经过一番努力拼搏,才能出人头地。 吉灵刚听嬷嬷说的时候,一时竟无语,虽然“拼搏”什么的,听起来很燃,不过她还是希望孩一生平安就好了——反正这孩子生在帝王家,投胎已经是大赢家。 她忽然就想到了苏东坡的那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对不对呀,宝宝?”吉灵笑着,就逗怀里的宝宝。 小公主才三天的时间,身上已经不太红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奶豆腐一样的肌肤,睫毛特别长,密密地像两把小扇子,她当然听不懂吉灵说的是什么,只是蹬着两条小胖腿,看着娘亲,又挥着小手,抓着吉灵面前的衣襟扯来扯去。 麒麟趴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公主看,它大概也没见过小宝宝。眼睛好奇的瞪的大大的。 它仿佛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小主人一般,昨天吉灵给它看了看公主,之后,除了乳母、嬷嬷、七喜、碧雪,其他人只要一靠近小公主,麒麟就上前来挡着了,一脸警惕地瞪着人——特别护主。 “好麒麟。”吉灵低头拍了拍麒麟的脑袋,麒麟眯着眼,嘴巴咧着,也像在笑。 暖阁里还是很闷的,因为坐月子不能见风,陈嬷嬷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简直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来,幸好这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没到暑意深浓的时候,否则真要把吉灵活生生给捂出来一身痱子。 午膳之后,就到了“洗三”的仪式正式开始的时候,一般来说,主持的人是“吉祥姥姥”,这个“吉祥姥姥”要么是儿女双全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要么就是给这个孩子接生的接生婆。 接生姥姥这时候就做了“吉祥姥姥”,等到时辰一到,胤禛急急忙忙地从养心殿赶过来,七喜和碧雪抬着一只雕金的元宝形大盆吉就走进暖阁来了,盆里是早就准备好的用艾叶熬成的汤水,奴才们先给皇上请了安,吉祥姥姥绕着盆走了几圈,嘴里说了一大堆吉祥话,接着便往盆里撒进了花生、鸡蛋等,称为“添盆”。 然后就是开始洗娃娃了。 吉祥姥姥一边用姜皮和艾蒿往小公主身上象征性地擦了擦,一边就开始给她洗澡。 七喜跪在盆旁边,眼珠子都快掉到了盆里。 她紧紧抿着嘴唇,双手伸的笔直,捧着小公主的脑袋,就怕她一不小心呛到水,陈嬷嬷则是紧紧拉着小公主的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公主却好像很喜欢玩水一样,浸在温水里面,笑得咯咯咯咯,不知道多开心。 吉灵听宝宝笑得开心,自己就也笑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小公主在盆里蹬腿挥手,居然几乎要游了起来。吉灵就想了起来,似乎有一种说法,说是胎儿在母体里就是在羊水中成长起来的,水质对于新生儿是很熟悉的,许多新生儿无师自通,便能游泳,这几乎是他们的一种亲水天性和本能 胤禛看着公主,满脸冷厉的线条都软化了下来,最让他开心的就是:虽然陪伴小公主的时间远远不及吉灵多,但是小公主似乎很清楚他就是她的皇阿玛似的,一直盯着他笑。 “洗洗腰,一辈更比一高;左描眉,右打鬓……”,吉祥姥姥一边洗,一边口中唱着洗三歌。 她瞧着小公主笑得开心,便转头对皇上喜气洋洋地禀道:“皇上!恭喜皇上,奴才听民间的说法——会笑的越早,这孩子就会越聪明,如今公主才洗三,就已经会笑了,想必将来一定是冰雪聪明!” 胤禛一笑,望着吉灵道:“听见没?灵灵。” 吉灵本来是一直含笑看着女儿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这时候听见四爷问话,便抬起头向他看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心头一片温馨。 洗完了公主,陈嬷嬷从宫女手中端来一只托盘,托盘里铺着花色红锦,下有流苏垂着,红锦正中,放着一根洗刷得干干净净,如同碧玉一般的大葱,旁边还有一柄秤锤,一只锁头,一对金银锞子。 吉祥姥姥接过大葱,掉了个头,在小公主身上轻轻敲打了三下,一边打一边严肃地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长大有福气!” 她打完了,口中不停,手上动作也不停,立即拿起秤锤,比划比划又念叨:“秤锤虽小,能压千斤!” 接着她拿起锁头,比划着锁住公主手脚的动作,抑扬顿挫地道:“长大口紧、手紧、脚更紧!”意思是公主长大要举止稳重端庄,出言谨慎。 最后一步,吉祥姥姥把金银锞子往公主身上一掖,两眼一瞪,口中道:“左掖金,右掖银!” 虽然事前要做什么,接生姥姥已经对宸嫔娘娘禀告过了,也算是备了案,但是这时候,吉灵亲眼看见这一系列操作,还是目瞪口呆。 把金银锞子重新拿出来,吉祥姥姥就捧着刚才打公主的那颗大葱,给胤禛跪下了:“请皇上,掷吉葱!” 这也是满足的老习俗了,为了将来孩子能够更加聪明,必须由孩子的父亲,亲手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洗三”的仪式才算正式完成。 众人簇拥着皇上走出来,胤禛走到承乾宫前殿前,此时正是初夏的正午时分,日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忽然抬手一扬,便动作利落干脆地将那颗大葱扔到了承乾宫的琉璃瓦上。 众人齐齐跪下来道:“恭喜皇上!恭喜公主洗三礼成!” 待得进了屋来,胤禛亲手抱着小公主,陈嬷嬷便上前来替小公主擦干了身上的水,仔仔细细地裹进襁褓中。 见众人都围在皇上与公主旁边,吉祥姥姥便走到吉灵床前来,跪下给吉灵磕了三个头,这才毕恭毕敬地道:“宸嫔娘娘,按规矩,娘娘与公主一切平安,如今公主又过了洗三宴,奴才便是该走的时候了。” 吉灵听了,垂了眼,便伸手从床头将已经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要赏赐给接生姥姥。 接生姥姥连连磕头,又摇手道:“娘娘不必再赏赐奴才,奴才已经受了皇上的赏,哪里还能再拿娘娘的这份!” 吉灵靠在床头上,轻轻道:“你拿着吧,生产那日,本宫极是害怕,亏得你教着本宫运气忍痛,指挥得当,这份赏钱是你该得的,不必推辞。” 接生姥姥连忙就道:“是娘娘洪福齐天,小公主也是个孝顺的,这才一切顺当!” 吉灵笑了笑,道:“也有姥姥的功劳,拿着吧。” 宸嫔执意如此,那接生姥姥不敢再推辞,便膝行上,低头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荷包,心里到底感激,又磕了个头,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满面笑容悄声道:“宸嫔娘娘,是奴才该走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道:“娘娘福气满满,他日必定儿女绕膝,若是再遇生产之事,不必畏惧——妇人这头一胎总是难熬,闯过了这一关,后面便容易许多。” 吉灵闭上眼,没说话。 还要生包子? 不! 第二百八十八章 和硕端柔公主 接生姥姥走了之后,吉灵就听四爷声音不大地在那儿训诫奴才们,交待奴才们务必细心谨慎,宸嫔娘娘虽是个心软好说话的,公主但凡被他发现少了一根毫毛,承乾宫从里到外的奴才们就都别活了。 陈嬷嬷跪在地上,压力山大——她本来当初被内务府送来的时候,是当做生养嬷嬷的。 所谓生养嬷嬷,其实职务的界定有些暧昧,很有点“什么都管,但是什么都不专业”的意思:若是说伺候主子接生吧,人家有接生姥姥;若说照顾小主子,又有乳母、精奇嬷嬷、水妈…… 但是听着皇帝这话音,俨然便有什么事儿都要找她问责的意思。 陈嬷嬷心里嘀咕归嘀咕,在四爷面前话都不敢乱说一句,只是磕头如捣蒜,拿着全家姓名,祖宗十八代来赌咒发誓,保证必然照看好小主子。 这一番训诫过后,胤禛就走过来,坐在吉灵床头,还是原来熟悉的动作,一伸手就揽她整个人到怀里了。 吉灵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宝宝生出来之后,她除了身上发虚,提不起力气以外,心理上却顿时解脱了——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吉灵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握住胤禛的手,依偎了一会儿,嘴角翘了起来。 她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就笑着摇晃着胤禛的手,催着问他:“皇上,该给公主起个什么名字呢?” 关于孩子起名的问题,其实他们之前是讨论过的,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孩子的性别,所以一番商讨无果。 如今知道了,是个小公主——总不能一直这么“宝宝、乖乖”地叫下去。 紫禁城里,如今有两位公主,淑慎公主和和惠公主。 两位公主其实是同岁,不过淑慎公主讨巧——比和惠公主先出生了二十多天,所以做了姐姐。 清代的公主、皇子,其称谓往往多以排行代替。 排行,正式一点的说法就是“齿序”——比如称为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样。 而公主们,在入关之后,便有两种称呼的方式:一种叫做某某公主,另一种也是以排行代替,就叫几公主。 譬如说和惠公主,宫里面人除了喊她“和惠公主”,也有人称呼“二公主”的。 此外,宫里夭折的孩子不少,这些孩子,也要记入玉牒,这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同一个人,两种称呼并用,容易混乱。 所以从雍正这一朝开始,皇室子女在日常实际称呼的时候,就直接以成育者排行了。 这样排下来,吉灵的女儿就是三公主了。 吉灵:感觉已经要被绕晕了…… 胤禛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这才走到桌案旁边,挥毫写下了两个字。 随后,他放下笔,满意地瞧了一眼,一伸手将纸揭起,拿到吉灵面前,就见纸上墨汁淋漓,宛然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苏息。 “这是什么意思?”吉灵没看懂,抬头就问四爷。 这两个字都不是生僻字,不过连在一起,她就不认识了——压根儿也没听过这个词。 胤禛重新坐下来,指着纸上缓缓沉声道:“《佛说四十二章经》有云: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又肃色道:“汉书中亦说过:政有仁惠,民称苏息。 朕给咱们的公主起名苏息,就是希望孩子将来长大了,懂得‘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的道理。” 苏息……怪了,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吉灵缓缓在口中念了几遍,忽然就反应过来了——难怪这名字听着这么耳熟! 苏息,苏西。 小羊苏西,那不是小猪佩奇在动画片的同学吗? 她捂着嘴,就吭哧吭哧的笑得止不住。 四爷看她笑,便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自觉给女儿起的名字很是不错。 其实起这个名字之前,他还给小公主想过两个名字,一个是“淑哲”、另一个是“朝华”。 也是两个很不错的名字。 但想到“朝华易逝”,胤禛又不愿意了。 好吧,苏息就苏息,反正公主还有封号,吉灵想。 三公主洗三宴后,第二日,雍正帝下口谕宣旨:三公主封为和硕端柔公主,记入皇家玉牒。宸嫔生育有功,另行重赏。 和硕端柔公主。 吉灵落笔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回头跟乳母怀中抱着的三公主道:“端柔,看你皇阿玛赐的封号!” 满清公主的封号,不少是出嫁的时候才封的。 便是像和惠、淑慎这种,也是等到长到了八九岁才有的,和惠是因为其生父为怡亲王,胤禛自然疼爱。 像三公主这样,刚刚出生就有了封号的是极少数。 这代表着皇帝对这个女儿特别的疼爱,以及对生育公主的妃嫔的看重。 三公主伸手对着吉灵比划,乳母知道小主子的意思是要母亲抱抱,便犹犹豫豫地看向宸嫔娘娘。 吉灵今天才感觉恢复了不少,早上刚刚有了点力气,后来抱了三公主没多一会儿,就觉得身上一股暖意,一道水流顺着她的旗装蜿蜒而下——三公主欢欢喜喜地趴在娘亲身上尿了。 这奶娃娃早上饱饱的趴在乳母胸前喝了一顿,然后全部送给吉灵了。 唉!毕竟是自己生的娃娃,一点办法没有——吉灵只好被七喜、碧雪伺候着换了衣裳,落得好一阵子折腾。 这个时候的奶娃娃自然没有后世的纸尿裤,用的都是人手换洗的尿布,夹在襁褓里,有时候更换的稍微不及时,就会容易漏出来。 但是女儿要她抱,她是没法拒绝的。 吉灵伸了手就去接,乳母见宸嫔娘娘微有气喘,不由得道:“娘娘还是歇歇罢?” 吉灵摇头道:“无妨,把公主给本宫。” 乳母只好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把三公主交到了宸嫔娘娘的手上。 吉灵摸了摸苏息的脸蛋,又拉了拉她的小手,喊她:“端柔。” 三公主吐了个泡泡,挥了挥小手,转过头去,没怎么搭理。 吉灵忽然就心念一动,又道:“息儿!” 三公主把脸转过来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吉灵。 吉灵噗嗤就笑了,把脸埋在小包子软软糯糯的身上,半晌才道:“原来你更喜欢这样叫你呀!” 她抱着女儿,就好像怀里抱着了整个世界。 新生儿都是爱睡觉的,三公主也不例外——趴在娘亲的怀抱里,闻着娘亲身上的味道,她小小的脑袋慢慢耷拉了下来。 三公主睡着了。 吉灵一扬下巴,示意乳母出去。 乳母垂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出月子 和硕端柔公主的旨意下去没多久,胤禛给承乾宫宸嫔娘娘的赏赐便搬来了,全是造办处的人亲自监送来——造办处作房甚多,来的器具便有玻璃厂、雕銮座、镀金作、珐琅作、花儿作、香袋作、眼镜作、自鸣钟作等各处作房为宸嫔娘娘精心打造的“内廷恭造之式”。 吉灵因着未出月子,只能在暖阁内谢了恩,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心道:息儿肯定喜欢。 自鸣钟她围着看了好一会——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有三尺多高,有一个西洋小孩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辰,他就报什么时辰,钻来钻去的,特别好玩。 吉灵就让七喜把屋里本来有的西洋钟换出去了。 还有那个眼镜作——四爷为啥让人送眼镜来? 古时候眼镜名“叆叇”,本来这个词指的是云彩很厚的样子,形容浓云蔽日,后来就有了眼镜的意思了——眼镜是明朝时期西域胡商来中国上贡给皇帝用的,在清朝,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算是时尚潮流的奢侈品了。 吉灵知道,四爷生活上虽然从来刻意追求豪奢,但是他的品位却很高雅,加上工作狂性格,控制欲又强,凡是他用的东西,大到圆明园的龙案、小到一只笔架,都恨不能亲自设计,只要有一点不合意就得改了又改。 吉灵看了看手里的眼镜,镜片用墨晶,镜框用象牙、玳瑁,镜腿儿是一色的素色铜,简约无装饰。她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又戴上让七喜拿来镜子照一照,镜子里的女子,身穿宫装华服,脸上却带个墨镜,形象特别滑稽。 吉灵把眼镜拿下来又看了看,忽然就明白了——四爷并不是让她用,而是放在她这承乾宫里,等到他以后过来的时候好随手取,随手用。 吉灵让七喜把东西都收好了,其中花儿作、香袋作送来的两大匣子花儿,吉灵看了一眼七喜手臂上的淤青,就各捡了一样自己最喜欢的,剩下的让七喜、碧雪带着其他小宫女,她们自己分——姑娘家,肯定喜欢这些花儿草儿的嘛 花儿作就是专司承造各色绫、绸、绢、纸、通草、米家等供宴会、配饰的花儿,做出来的东西,精美程度自然不用多说。 碧雪欢天喜地,把花儿捧在手掌心里,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才收了起来——宫女要求朴素外表,平时不准涂抹胭脂和口红,不到特殊的节庆时候,平日里不给打扮,这些花儿她还得等到特殊的日子才能戴。 吉灵靠在床头,笑微微地看着碧雪把花儿收起来,乳母抱着三公主在旁边,三公主正挥着小手,势头很猛地拼命吃着奶。 本来乳母是两个人轮换的,怕是不够,但是吉灵觉得人换来换去,情况复杂,对孩子不太好,就指定了这个姓童的乳母——说只要不是奶水不够的情况,尽量都是她喂,不要轮换。 幸好童乳母的奶水很充沛,就算三公主敞开的了肚皮,拼命吃,也是足够的。 暖阁里,虽然是夏天,但是地上全部铺上了软垫,每两天一换,为的就是后面三公主学走路的时候,可以在地上爬来爬去,若是摔倒,落在软垫上也安全。 此外,暖阁里所有的家具,只要有锐角的,全部都被吉灵命令用软布包裹了起来,此外,还有一只摇车——摇车就是摇篮,不过是说法不一样了。 三公主实在是小,每次放进摇篮里面,吉林都觉得她顿时被被子给吞噬了,可是三公主有时候哭的厉害,只要一放进摇篮,摇晃一会儿,她就高兴的不得了,不但不哭了,还咧着嘴笑,不停挥着手,催着乳母把摇篮摇晃得更厉害一些,把一屋子奴才都看傻了。 吉灵就寻思着:等女儿长大了,是不是要给她设计个海盗船啊? 但是她没让三公主多躺摇篮,每次都是最多半个小时就抱出来了,因为新生儿的骨骼比较软,尤其是腰椎和脊椎,再加上摇篮比较软,没有支撑,不利于骨骼发育。 这个道理,类似于:越是腰不好的人,越不能睡很软的床,得有些支撑才行。 东暖阁里,基本上吉灵床头边上,一大半的面积都成了婴儿区域,还有各种小玩具也给三公主摆放在这儿,吉灵让奴才们每天拿去烧煮消毒,轮换着给三公主玩。 养心殿里。 胤禛坐在龙案后,瞧着面前的一份圆明园来帖:内管领穆森奉怡亲王谕,将景山内造枪炮处的红炉并诸样家伙,两日内各挪在白虎殿。 白虎殿是紫禁城中清宫造办处作坊区域内的殿堂,这也是胤禛之前早就有的想法。 早在新春之时,他就对怡亲王传达了相关的意思:清宫造办处成立于康熙二十多年,作坊不完善,各作水平参差不齐,内廷分散。 胤禛想大刀阔斧地进行一番改革。 他要收权于清宫造办处,聚集资源,尤其是“枪炮处”这种敏感作坊。 景山造枪炮处属于工部,制作地点本来是在景山,胤禛这么一吩咐调整,清宫造办处的担子就很重了——除了承担清廷的冷兵器制作以外,还承担着热兵器的制作。 胤禛沉沉合上帖子,手按在上面,复又打了开来。 还有威远将军铁炮一事,还是得把十三弟召进来,他想。 …… 不知不觉,二十多天已经过去了,吉灵也感觉自己成了一颗辣白菜——浑身都是酸味儿。 这是在月子里,嬷嬷好说歹说着不让洗头,说是一洗头,就会落下月子病。于是吉灵身上只能用滚烫的热手巾擦一擦,就算是洗过澡了…… 热毛巾能管什么用呢?最多不过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吉灵为了尽量保持头发整洁,到了最后,索性就在屋子里梳了条辫子——反正她也不出门,不见人了,就老老实实地坐月子。 等到出了月子那天,吉灵跟刑满出狱的人一样,高兴激动得不行。 第一件事就是被奴才们伺候着,痛痛快快洗了个头又洗了个澡,足足换了十几桶热水,撒了满满三篮子干花瓣,几乎是平日里洗澡用的六七倍的量,快把承乾宫里花瓣的库存给用完了。等到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就见她整个人笑得像朵花,闻起来也跟朵花儿似的,香喷喷的。 第二百九十章 公主风华 她仰头看他,微笑着指了指一边——意思是三公主如今睡下了,可千万得小点声,别把小宝贝给吵醒了。 胤禛一撩袍子下摆,坐在她床头,看着吉灵,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一个月的月子坐下来,各种汤汤水水滋补着,除了开始几天,吉灵气色还有点萎靡之外,现在脸色已经好看得很了。 他抬手刮了刮她的脸颊,甚至以为她涂了胭脂,然后发现手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就是纯粹的皮肤白里透红。 看她养得这么好,他很欣慰地笑了,两个人靠在一起,絮絮地说了一会儿满月宴的事情。 第二天就是三公主的满月宴,初夏早上,天亮的早,一大早,承乾宫里的奴才们就都起来忙活了。 满人把洗三和满月都看得很重——满月意味着新生儿度过了第一个月的危险期,身体将会更加健壮,夭折的风险将会更加小,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这一天傍晚,吉灵刚在暖阁里把自己收拾好,妃嫔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过来了。 吉灵走了出去,乳母把三公主在襁褓中包裹得好好的,这才抱在怀中,跟在她后面。 就见前殿里,七喜和陈嬷嬷正在引领妃嫔们各自坐下,碧雪则在旁边清点东西,依云给她打着下手,两个人一个报,一个记。 按照吉灵事前说好的意思——若是有给得太贵重的礼物,等到满月宴结束了,还是得给人家送回去。 见宸嫔娘娘出来,熹嫔第一个站了起来,李贵人和高贵人都笑着过来,福了身子道:“给宸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刚刚叫起,谦嫔就探头看着她身后的三公主,口中赞道:“好漂亮的孩子!这将来长大了,定然是个美人儿!” 没有哪个母亲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不高兴的,吉灵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熹嫔这句话一说,就好像起了个头一样,顿时周边的人都一片恭维之声,不绝于耳。将三公主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简直如九天仙女下了凡尘一样。 一片马屁声中,三公主一边吃着胖嘟嘟的小手,一边在乳母怀里一脸懵,转着头茫然地瞧瞧这个娘娘,又瞧瞧那个贵人。 不一会儿,外面的唱礼太监便高声唱道:“皇后驾到——!” 乌拉那拉氏亲自过来参加三公主的满月宴了。 吉灵迎接了出去,给皇后行礼请安,众人都随之行礼蹲了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叫起了众人,又向吉灵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见她气色很是不错,身量也依旧和生产之前一样纤细,并未像别的妃嫔那样,生了个孩子便长胖了——譬如当年的齐妃李氏。 乌拉那拉氏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还在潜邸里,李氏几乎每生一个孩子就变胖一圈,胖到最后,整个人的一张瓜子脸活生生变成了圆脸。 乌拉那拉氏看着面前宸嫔这幅容光焕发的样子,心中到底酸溜溜的,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笑着道:“宸嫔如今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如何?” 吉灵斟酌着笑道:“嫔妾月子刚过,还在调养着……” 她说到这儿,一抬头,顿了顿道:“多谢皇后娘娘免了嫔妾前阵子的请安,娘娘照拂六宫,嫔妾感激不已!” 七喜在旁边心道:哪里是皇后娘娘免了主子的请安,分明是皇上免的——又知主子在众人面前,送高帽子给皇后。 乌拉那拉氏果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你怀着身子,行动本来不便,有这份恭敬的心意便可以了。” 此时宫灯初上,承乾宫本便阔深华丽,陈设精致,一点灯便照得殿内亮堂堂的,那殿外的回廊别有暗影,曲折迂回,兼着院中花木扶苏,也有御花园中都难得见到的珍稀品种,直将承乾宫装扮得如天上宫阙一般,不少妃嫔便转头,羡慕地看着。 乌拉那拉氏见众人还站在台阶上迎接自己,便领头在前进了厅堂。 满月宴上,乌拉那拉氏侧头瞧着三公主——三公主实在是可爱,冰雪玉团子一样,小小的一团。 她膝下无福,从来没有生养过,这时候不由得就牵动了几分慈母之思,伸手也想要抱抱三公主。 皇后娘娘要抱,乳母不敢不给,三公主却一脸警惕地瞪着乌拉那拉氏,然后一蹬腿,哇哇地哭了。 她刚刚喝过一顿奶,力气非常之足,哭声响亮,直冲房顶,立时皇后就尴尬了,一双手伸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奶娘赶紧抱着三公主不停的摇晃,口中哄着她,可是三公主哭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气来。 吉灵一看女儿哭成这样,怕出意外,赶紧过去,把小祖宗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她的背,颠啊颠啊,过了许久,三公主才止住了哭声。 吉灵笑着赶紧对乌拉那拉氏解释道:“皇后娘娘万万别介意,孩子怕生,待得以后便好了——如今她最亲的倒是乳母,便连嫔妾有时候要抱抱,她也不乐意呢!” 熹嫔在旁边便笑着道:“可不是!当年嫔妾刚刚生下弘历之时,他也跟端柔公主一个样,谁碰都不行,一碰到便哭得跟有人掐他似的,如今嫔妾想起来,还觉得历历在目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齐妃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她一眼。 吉灵说完,就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细声细气地笑着道:“息儿,这是皇额娘。” 这句“皇额娘”一出,皇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皇后娘娘,嫔妾瞧着,这孩子眉眼长得可真像皇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说是也不是?”齐妃瞧着三公主,笑吟吟地对皇后道。 三公主仿佛听懂了齐妃娘娘说的话一般,忽然转过了粉粉嫩嫩的小脸颊,瞧着齐妃,小小的身子晃动了一下。 齐妃就看端柔公主——明明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却有那么一瞬间,脸上竟然闪过了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隐隐有清贵高华之仪,确实是像透了皇上平日里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不多时,满月宴便开始了,各种仪典之后,妃嫔们又围在一起,彼此说笑,攀扯着交情,谦嫔一嘴的吉祥话就没停过,比接生姥姥还能说。 皇后是提前走的,她一走,妃嫔们就开始聊八卦了,各种听到的京城里的大小事儿都拿出来说,吉灵让乳母把三公主报了进去,一边听一边就慢慢地把自己面前的几道糕点都用完了。 终于出了月子,如今吃的也是有滋有味了,不像之前一直清汤寡水,叫人肚子里的馋虫也要饿晕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尊位 满月宴后第二日,吉灵终于可以出了暖阁,到院子里去转转。 因着三公主还小,新生儿的抵抗力毕竟弱,吉灵还是很谨慎地没带女儿去御花园,只在承乾宫里走动。 幸亏承乾宫地儿大,怎么走动都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吉灵就很佩服四爷的远见——确实,有了孩子以后,宫室是要挑个大的,且不说那么多奴才能不能放得下的问题,只一条:小孩子都是好动活泼的,等到后面学走路了,好奇心又强,一个小小的院子肯定满足不了她。 从神秘空间里拿来的物理防晒霜,吉灵早就用了个一干二净,而现在,她几乎在梦里也很难进入空间了,坐在院子里时候只能坐在树荫下,小芬子和小洋子给她抬了躺椅,又支了一把大伞。她抬头看了看那把大伞——打伞多好!物理防晒也是防晒,还不用卸妆,省事儿!她安慰自己。 小达子那儿,膳房里的热饮果子汁这时候也让小太监送了过来。 吉灵坐在伞下,感受着太阳的暖意,喝着热果汁,再吃着糕点,七喜搬了绣墩坐在她身后,用特制的刷子一点点给她的头发护理着润发油。 若不是看着周围紫禁城高高的红墙黄瓦,还有面前走来走去的宫女们,有那么一瞬间,吉灵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海滩上度假的错觉。 之所以抱三公主出来,是因为新生儿是要适量晒晒太阳的,促进宝宝的新陈代谢和生长发育,增强机体抗病能力,还能使宝宝骨骼健壮结实。 总不能一直把女儿闷在屋子里。 摇车被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麒麟上前去,在旁边用小爪子推着,可是摇车有些沉重。 麒麟推不动,就急着用脑袋拱,没想到摇车居然被它拱动了。 三公主被放在摇车里面,她本来就喜欢坐摇车的,麒麟一拱,她在里面就高兴得咿咿呀呀乱叫——这是在学声,据说宝宝越会说话早,将来就越聪明。 听见小主人高兴,麒麟也很激动,忍不住又叫了几声,吉灵赶紧拍拍它脑袋,示意它别叫了,怕声音对婴儿的听力造成刺激。 麒麟嗷了一声,一脸委屈地闭上了嘴。 这时候还是早上时分,属于日光没那么猛烈的时间段,即使如此,吉灵还是亲手给三公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丝巾,又把她的脸用伞遮住了——咱们可是个姑娘家呢!不能晒黑了。 大概晒了个五分钟,她就让乳母把三公主翻了个面,继续晒,这一回时间更短,大概只有三四分钟,吉灵就让抱过来了。 三公主蹬着两只小胖腿,坐在母亲身上,看吉灵拿着糕点往嘴里送,她也伸手咿咿呀呀地去要拿来吃。 怎么和我一样是个吃货啊,吉灵满脸幸福的笑容,一侧头,躲开女儿的手,心里想。 三公主没抓着糕点,正好抓着了吉灵的耳坠,就握在手里玩,吉灵抬手,刚刚把耳坠子下下来,交到三公主手里,忽然想到小儿喜欢吞咽不明物体——要是噎在气管里就完蛋了。 她赶紧又把耳坠子从女儿手中抢了回来,心里一动,就把乳母和嬷嬷们叫了过来,下了命令,让大家身上不准带简单的耳坠子,还有发饰也是——除了必要的,别的零零碎碎的,都不能带。 六月里,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起来,白天的辰光也渐渐长了,蚊虫开始多了起来,三公主的小床上,吉灵让用最等的细云纱做了床罩蚊帐,给女儿罩着。 生完了宝宝,终于可以尽情的碰胭脂水粉了,吉灵让七喜把之前收拾的彩妆品全部都拿了出来,虽然现在不能做美妆博主了,但是在承乾宫里画各种妆容,自娱自乐也很开心。 我肯定是太闲了……吉灵想。 六月里,是皇后乌拉那拉氏的生辰,皇后生辰,称为千秋,满宫妃嫔皆要赴宴,吉灵早就将贺礼准备好了。 这一天一大早,打着哈欠起来之后,她画了个不惹眼的淡妆,又挑了一身淡色的旗装换上,旗头上配了同色的淡杏色珠串摇云坠——清宫之中,诸多讲究规矩,到了夏天里,已经换了清爽的玉色簪子,冷色调看着也很凉快。 嫔位不能用海棠花式样,那坠子是莲花形状,连花蕊都是小小的水景做的,亮晶晶的点缀在花瓣之中,衬在乌黑的头发上面,越发显得眉目楚楚。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很满意地出门了。 出了前殿的门,被奴才们扶着没走几步,到了院子口,宸嫔娘娘的肩舆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吉灵上了肩舆,七喜知道主子怕晒太阳,早就安排人在上面装了舆盖,遮挡了阳光。 随着起驾声,肩舆被稳稳地抬了起来,走出了承乾宫前的宫道上,沿路的太监躬身面壁,宫女们远远见到肩舆,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下来给宸嫔娘娘请安。 待得到坤宁宫中,座位已经铺排开了,上面的尊位是给妃嫔们的,下面的才是宗室女眷的,吉灵被宫人引着入座,就发现她的席位又变尊了,这一会几乎和妃位平起平坐了,连熹嫔都和她之间有了差距。 清宫之中,尊卑有序,样样都不能乱了礼法、乱了规矩,席位却这样排,显然是隐隐觉得她高出嫔位了。 这就有点太扎眼了——熹嫔到底还生了弘历呢,资历又比她深,皇后安排她这么大喇喇坐在熹嫔的前面……吉灵心里嘀咕了一下。 桌案前面,蹲身行礼的两个宫女对她笑得分外谄媚,又连声说了好几句,都是宸嫔娘娘有什么吩咐,立即叫奴才便是云云。 皇后还没出来,吉灵刚刚坐定,七喜伺候着把背后的妆花软垫给她垫上,又给她整理了整理被压皱的背后的衣褶。 这边还没忙活完呢,那边五六个宗室命妇已经花团锦簇地走了过来拜见这位宫里的大红人。 就见着宸嫔娘娘一身淡色,清雅宜人,和和气气地坐在那儿,头面上用的珠钗发饰虽然不多,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极上品的质地。 被一群贵妇包围着,吉灵几乎被她们身上胭脂水粉的香气熏得头疼。 尽管有些头疼,她还是客气地应付着,忽然就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句话:人生就象一棵树——树上都是猴子,往上看都是屁股,往下看都是笑脸。 又等待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带着和惠公主走了出来,淑慎公主跟在后面,落后半步,见宸嫔被众妃嫔和宗室命妇恭维着,乌拉那拉氏的笑容就在面上僵了一下。 和惠公主是个心大的,扶着皇后的手肘,还兀自有说有笑,淑慎公主却是在后面抬眼,悄悄地瞧了皇额娘一眼。 宴席过了一大半,几乎要将近尾声,胤禛才从养心殿过来。 听着外面禁鞭响了两声,众人知道是帝驾过来,都跟着皇后娘娘站起了身。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急 有了个生育有功的宸嫔在中间,乌拉那拉氏对着皇上,自觉得距离更远了一些,也更隔了一层。 宗室命妇们都跪了下来,其他妃嫔都是深蹲福下身子,乌拉那拉氏在众人中高出一截,侧身屈膝,口中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毕竟是皇后的千秋,自己又来得迟,胤禛当众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就看乌拉那拉氏微微垂着头,笑容也无力了三分,倒不似从前那样——什么时候都抬头挺胸地绷着一股精气神了。 他今日前朝的政事是真的忙不过来,纵然是皇后千秋,也让御前人过来对乌拉那拉氏说了——让她先开席,不必等。 然而皇后执意要等。 等到御前的太监跑了第三遍的时候,皇后才开了席。 乌拉那拉氏陪伴在胤禛身边,两人从跪着、蹲着的众人面前走过,胤禛叫起,又坐到主位后,宫人们便跪着侍上洗手的香茶水、皂角、手巾等。 胤禛一边洗,一边往下面觑了一圈,目光在吉灵和三公主身上停了停——眼睛就拔不动了。 灵灵倒还好,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视线收敛下去了。 但三公主显然是认出父亲了,热情洋溢地向胤禛伸着胖嘟嘟的小手,伸得胤禛一颗做父亲的心都要融化了。 容答应还是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这时候看着,就不由得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有个孩子好哇!如果皇后娘娘能有个孩子,即便大人再不得宠,娃儿也能邀宠。 自己也不用这么不伦不类做这个“容答应”了。 容答应把皇后面前的香茶端了下去,一旁早有宫女接过来,低声道:“奴才来吧,容答应不必亲自动手。” 有那么一瞬间,容答应都有些惘然了:我到底算是个主子呢,还是个奴才? 皇上风仪容止皆潇洒,她不是不动心,也不是没想过,要努力在皇上心里留下点印象,甚至让皇上对自己也有几分喜欢。 但是等她看出来:皇上收了她,不过是给皇后一个敷衍罢了,她就死了一颗心。 死心,却十分难堪。 从被封答应以来,皇上又召过她一次,加上头一次被封的那夜,两次都惹得满宫妃嫔眼红不已。 可是她的位份又很低,只是个答应罢了,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皇后娘娘不在的时候,宫里谁见了她都能给三分脸色,四分不屑,五分恨意。 简直是羊肉没吃着,还惹了一身膻! 三公主还在对着胤禛挥手,挥得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吉灵回头瞧了乳母一眼,乳母会意,将公主微微侧了侧身,哦哦呀呀地哄着,陈嬷嬷和碧雪立即就把带来的棉布缝制的花花绿绿的小麒麟玩具拿出来给三公主看,手中还不住晃动着。 在风水学里,麒麟是吉祥神宠,主太平、长寿,祈福安佑,麒麟既可以送子,又可以佑子。 这一招果然有效,三公主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吉灵看了周围一圈妃嫔的眼神,只能埋头用膳:出来赴宴,人多眼杂的,她其实并不想带三公主出来。 但是这千秋宴,若是算上宴前等待的时间,还有宴后寒暄的时间,怕是要将近两个时辰都回不了承乾宫。 她不放心把女儿留下来在承乾宫里那么久。 权衡了利弊之后,只好带上了。 外面正是艳阳天,皇后的坤宁宫里却昼夜颠倒一般,燃烧着各式烛台,把大殿内照得十分明亮,烤得人热烘烘的。 吉灵怕三公主出汗,出去一吹风,着了凉,又回头嘱咐乳母把女儿抱近来让她看看。 她怕手掌接触面多,容易有细菌,反手用手背贴了贴女儿脖子上,干干爽爽的没什么汗意,才放下心来。 乳母知道她的意思,笑着道:“娘娘放心,奴才看着呢,添凉添热的,定不会委屈着三公主。” 碧雪站在旁边,也对吉灵点头——她从进来以后,和七喜一起安顿着主子坐下来,然后就没大走动,一直站在乳母旁边,时刻看着三公主了。 吉灵就想到了那句老话——养儿方知父母恩,真是一点没错!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做母亲的,时时刻刻系着一颗心在孩子身上。 想不操心都不行。 …… 这场从简的生辰宴,开始于中午,结束的时候却已经将近傍晚了,等到吉灵回到了承乾宫,刚刚换了一身内屋里穿的平常袍子,才对着镜子将口红擦去,就听见外面声响——皇上过来了。 胤禛会过来,她倒是不奇怪——刚才在生辰宴上,胤禛看着向他不断挥手的三公主,一脸慈父笑,她就知道四爷肯定会过来。 好了,如今加上女儿,这下宫里人要把她看成邀宠2.0版了。 她赶紧迎接了出去,刚要行礼,就被胤禛扶住了。 吉灵起身就吩咐奴才:“把三公主抱来。” 三公主正在里屋里,坐在小床上玩玩具——手里抓着小麒麟,床下趴着麒麟。 那张吉灵画了图样子,早就给了造办处,让工匠做出来的婴儿床,基本上和现代婴儿床也差不多了,周围一圈打磨得亮滑如镜的围栏,将小宝宝完全的围在里面,防止宝宝乱爬——吉灵问过陈嬷嬷和乳母了:新生儿会翻身,一般要到四个月之后,就算是再聪明的宝宝,最少也要三个月。 现在三公主才两个月。 这样她就不担心了——宝宝得先会翻身了,然后才能四处乱爬乱抓。 三公主在小床里面,床下还铺了厚厚一层垫子,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摔出来了,也绝对伤不到。 她这边嘱咐人把女儿抱来,四爷却发话了:“不急。” 他低沉着嗓音说出这两个字,伸手一拉,就把吉灵整个人拽到自己身前了。 吉灵猝不及防,脚下没站稳,一下就扎到胤禛怀里去了——就闻到四爷身上一股酒气。 怪了,席上也没见他喝多少啊。 乳母刚刚把三公主抱出来,见着这情形,立即和七喜回身避让开去了——正好也到了该给三公主喂奶的时候了。 胤禛盯着吉灵看,摸了摸她脸,忽然就一弯腰,二话不说,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管旁边还有奴才在,大步流星就进了暖阁里。 陈嬷嬷在外面听见动静,听七喜一说,又高兴又有些担心——身为奴才,服侍的主子能承帝宠,当然是好事。 但是宸嫔娘娘生下孩子才两个月——虽说月事已经来过一次,但毕竟女子生育是件大事。 能多调养、多休息总是好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暖阁春初入,谁共帝王语 吉灵被胤禛抱着进了暖阁,就察觉四爷这恐怕是真的有点酒劲上头了。 也不说别的,光是这眼神,就已经看得她心跳都变快了。 胤禛抱着吉灵走到床边,看着她鬓发微松,也顾不得去捋一捋,就直接两个人一起胡乱地倒在了榻上。 即使这时候,他还是怕吉灵后脑勺撞着床头,伸手便去细心地护着她脑袋,另一只手却狠狠揽住了她的腰,又强硬地摸索到了她的衣襟扣上。 他吻到她小巧的下巴,呼吸正越来越粗重,外间三公主的哭声却隐隐地传了来,胤禛手上动作便滞了一滞,微有犹豫,摸了摸吉灵的脸颊,方才眼神里那种灼热便退了些下去,现出来一点清明。 两个人都倒在榻上,脸对着脸看着对方。 吉灵抬头凝视着他,忽然就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脖子。 她一搂住他的脖子,肌肤相触,胤禛心里就像星火燎原一样,立时就燃遍了全身,刚才的热情卷土重来,甚至更猛烈。 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利落地一翻身,将她手从自己脖子上牵了下来,又向上压住了她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的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了下去。 …… 吉灵都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胤禛虽是迷醉在情爱之中,眉宇间却还是极英气的,尤其皱眉时,便透着一股凛冽的气势,不怒自威。 吉灵脑海中却如电影回放一般,不停地闪过一路走来,一幕一幕的画面:从一开始的侍寝,到后来他主动来景阳宫西侧院看她——偏偏他想看她还不直说,进了懋嫔的正殿,才让她过来面见。 再后来,他就让她搬到东侧院了,奴才也给添了,膳房也有了,贵人也封了。 再往后,她帝宠愈浓,后宫无人不知,在养心殿受伤的那一次,胤禛也是这样抱着自己,往后殿赶。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脸上,也会闪过那样的紧张与失措。 吉灵微笑着翘起嘴角,正好胤禛咬了她耳朵根一口,她肩膀一缩,就伸手去摸索着他的手。 他很快回应了她。 两人十指紧紧相扣,滚烫的手掌心印在一起,纠缠进吉灵在枕上铺开的长发里。 她任着男人的汗滴落在自己眼睫上,也只是压抑地眨了眨眼。 …… 胤禛攻城略地之后许久,两个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胤禛倒没立刻喊奴才送水进来伺候 吉灵埋着脸在胤禛怀中,任凭他的臂弯箍着自己,只觉得一颗心踏实到了极处。 四爷一番酣畅之后,心情极好,一点点辗转着吻在灵灵的发线鬓角。 吉灵仰着脸让他细细碎碎地吻了,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依偎在暖阁中,看着窗外的月光一点点从雕花窗格上斜了下来,最后落在临床的桌案上。 胤禛进来得突然,奴才们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方才只来得及在暖阁一角点了一盏宫灯,朦朦胧胧的晕黄色透出来,是一段极安逸静好的时光。 桌上还放着一只白玉螃蟹,剔透晶莹的玉质,胤禛一抬眼便瞧见了——那还是在圆明园里过万寿节前,当时他看见了觉得有趣,更觉得灵灵一定会喜欢,便让人和小佛堂一起送过来的。 他赏赐给她的器物,她都很珍惜。 他心里暖暖地握住她的手,感受着胸膛上的重量,不由得更加紧了紧臂膀——灵灵总是这样,全心全意信赖着他,惹人疼得很。 陪了她好一会儿,看她脸上的红晕全都褪去了,胤禛才扬声命奴才进来。 待得送热水洗浴过后,两个人换了清爽的里衣,乳母就把三公主抱来了。 三公主正处于长得飞快的时期,已经完全退去了新生儿时期的红通通,变得玉雪可爱。 她一只手撑在乳母脖子上,另一只手含在嘴里,像只小螃蟹一样吐泡泡,结果一看到胤禛,她泡泡也不吐了,就眯着眼笑,伸手向自己皇阿玛。 胤禛把这香香的小小的一团接过来,抱在怀里,只用手臂托着,手上也不敢用劲。 三公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父亲——她现在连发声都不多,急了只会嗯嗯的叫,更别提说话了。胤禛却觉得看着女儿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多少声“皇阿玛”都包含在里面了。 他回头看了吉灵一眼,吉灵坐在床边上,眼里含着笑意。 胤禛又低头——怀里女儿也在冲他咧着嘴。 一大一小两个宝贝,都在对着他笑呢! 这个承乾宫,就是个标标准准的温柔乡,走进来,他就沉溺得很难拔脚再走出去 胤禛抱了三公主好一阵子,天伦之情,令人动容。 最后,他还是硬了硬心肠,准备再去养心殿批折子了。 吉灵站起身,从奴才手里接过外袍,就要伺候他披上。 乳母上前来接过三公主,三公主的两条藕节一样的小胖腿却蹬在胤禛手臂上,用了吃奶的力气抗拒着乳母。 她这是还要皇阿玛抱抱她。 胤禛笑得不行,低头又狠狠亲了亲女儿的头顶,就觉得一股奶香奶香的味道。 “好好抱走吧。”他不看三公主,把眼神转开去,吩咐乳母。 乳母一叠声地应着,手臂微微用了力,架在三公主腋下,总算把小人儿给捧走了。 结果三公主小嘴两边向下一瘪,冒出了个鼻涕泡泡,然后嘴一咧,小声哭了起来。 这么小的娃娃,偏偏哭的声音都压抑着——感觉好委屈,比哇哇大哭还招人心疼。 胤禛:这女儿绝对是得了母亲的真传…… 那乳母进退两难,只好望着宸嫔娘娘。 吉灵伸手道:“息儿,来!” 乳母过去将三公主给了她。 吉灵把小包子抱着,亲了又亲,拍了又拍,麒麟也跑过来,摇着尾巴站在床下,抬头一歪脑袋,安慰地盯着小主人,好不容易三公主止住了哭声,两只小胖脚踩在麒麟毛茸茸的背上,麒麟微微拱着背,一动不动地让三公主踩着。 胤禛这时候已经被伺候着穿好了外袍,收拾妥当,又摸了摸三公主毛绒绒的小脑袋。 人都走出去了,他忽然又回转了身子,回来弯下腰,猝不及防地当着满屋子奴才的面,亲了亲吉灵的嘴角,哈哈一笑,才转身出去了。 他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麒麟的尾巴尖,麒麟疼得“嗷呜——!”,就从嗓子里闷哼了一声,整个狗都颤了一下。 但是因为小主人的脚丫子还踩在它背上,麒麟硬是坚持着没动。 等到粗心的四爷走了以后,吉灵才觉出腰酸背痛来,感觉快折断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翻身 温存的时候没觉的,四爷如今越发能折腾了——照着这个势头,不会又很快怀上小宝宝吧? 吉灵摸着肚子,想起来生三公主的疼痛,就有些心有余悸了。 吉灵抱着三公主,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她天天的长大,自然很高兴。 可心里有时候难免又会掠过一次怅惘,想着:可别长那么快啊,这个时候是最可爱的时候,真让人留恋。 …… 承乾宫里,最近有个带着满满幸福感的难题出现了:库房又不够用了。 本来吉灵还让奴才们尽量调整码放的角度和方法,后来就发现,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了——且不说胤禛给她的赏赐就一直没断过。 现在又多了三公主,双倍的宝贝,双倍的份量,简直是什么好东西都往承乾宫这儿送——小婴儿用的东西,稀奇古怪,各种都有。 有的赏赐,陈嬷嬷看到的时候也哭笑不得——那都是小孩儿长到四五岁时候才能用上的,皇上也太心急的了,这时候就给女儿揽过来了。 有一次,吉灵带着三公主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好碰上养心殿的人过来送赏赐,给宸嫔娘娘请安问好之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太监和小芬子、小洋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一个送,一个接,一个运。 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他们直接把东西往库房里搬——都已经默契成这样了,说明赏赐送来的次数太多。 像极了穿越以前,她和负责她家小区的快递小哥交流的样子。 吉灵于是只好画图纸,给造办处,让人重新打造库房架子。 这一次做的架子中间分隔层很多,做得非常密集,可以节约很多有效空间出来。 同时,她让库房里通道尽可能减少,即使有通道,也要减小宽度,所有物品按照类别,登记在册。 旁边还有毛笔画的简易的图样,要查找什么,按图索样,进行有序的台账管理。 库房的问题算是勉强给解决了,最后还能留下一个角落,预计还能再放两张货架进去。 这事儿除了承乾宫里的奴才,旁的人吉灵谁也没说,连张贵人也没说——这种甜蜜的负担,说起来就很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了,不是戳人心吗? 过了十来日,三公主的摇车又送来了两辆,原来是因为胤禛觉得现在三公主用的摇车有点太大了,尺寸不匹配,于是命令造办处重新精心做了两张送过来。 吉灵心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嘛!小婴儿长得是最快的,一天一天,就跟吹气球一样,现在瞧着两辆小摇车是尺寸正好了,没准儿后面就嫌小了。 而且摇车越大,小越难翻出去,保护作用就越强……毕竟小婴儿随时都想越狱。 三公主倒是无所谓大摇车还是小摇车,准确地说,她早就转移了对摇车的热爱。 三公主现在的兴趣点是麒麟——她非常喜欢和麒麟玩,经常抱着麒麟的尾巴不撒手。 麒麟以前是最讨厌别人碰它尾巴的,现在对着小主人,却是任劳任怨,一点脾气都没有,比导盲犬还温顺。 被三公主揪着尾巴的时候,它常常一脸哀怨的趴下来——吉灵看它的表情很像一个“囧”字,就索性用毛笔给麒麟描了两只向下耷拉的八字眉,又用果汁给它染了两腮帮子的可爱腮红。 最后还让小达子做豌豆糕的时候,顺便用豌豆粉捏了一盘鹅黄色的小鸭子进来。 豌豆小鸭子被小达子捏得栩栩如生,还用粉红色的玫瑰花汁染红了小鸭子的嘴和脚。 吉灵把小鸭子放在麒麟头顶一只,又放在三公主头顶一只。 三公主笑得眯眯眼,贴着麒麟不撒手。 麒麟表情哀怨极了。 吉灵:真可惜这个时候没有手机啊,不然拍张照,真可爱。 胤禛过来承乾宫的时候,看见化着妆的麒麟,还难得地怔了一下,半天没过神来。 等他反应过来这是出自谁的手笔以后,转头去看那始作俑者,就见吉灵搂着三公主,一边还在吃豌豆粉小鸭子糕,一边捂着肚子,倒在床上,哈哈哈哈快笑岔了气。 他抬手就去捏了捏她脸,也不知道灵灵这满脑子的精怪主意都是打哪儿来的? 吉灵以为四爷要挠自己痒痒,笑得在床上缩成一团,胤禛把她扯过来,抱在腿上,看她跟个傻子似的笑个不停。 他就被她逗笑了——前朝政事的疲惫也在笑声中一扫而光。 苏培盛在外间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就不由得对宸嫔娘娘的佩服又上了一层楼。 胤禛抬手去捏她,结果捏着捏着,嘻嘻哈哈,就变成亲亲宝贝了。 本来他也只是想纯粹温柔地亲亲她,结果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没克制住。 后来,七喜和碧雪就快手快脚地去嘱咐准备热水了…… 缠绵之后,吉灵有气无力地瘫在胤禛怀里,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最后是四爷抱着她,低笑着,亲自给她擦洗的。 吉灵简直想把脸埋在地下。 四爷这是要把之前欠的,全部都一口气讨回来的阵势啊! 日子一天天安逸温馨的过着,承乾宫里,兀自在这儿岁月静好。 到了七月份的时候,日头就很毒了,吉灵再也不带女儿出去晒太阳了。 前院里,小达子和从前在景阳宫东侧院的时候一个样,兼负起了花匠的责任。 小芬子有时候看着小达子在日头下汗流浃背,晒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觉得小达子真是想不开——都是有品级的太监了,何必还这样亲力亲为? 放着手下的杂役不知道指挥,把任务分开去,四个人同时做,不比他现在这样有效率的多? 若是宫里凡事都这样亲自上阵,那还要品级做什么?直接做个普通太监就好了呀。 再说了,皇上给你品级是干什么的?可不是让你供着的! 品级就是让你去管下面人的。 这些该让杂役太监们做的事情,你却去插手,杂役太监们只会觉得你不信任他们的能力,久而久之,他们干起活来就更没热情了。 再一个:你凡事都亲力亲为,自己累得半死不说,还没人领情。 这样灰头土脸,瞧着也不像个八品侍监的样子,在手下人面前也就没了威信,以后等到你想指挥人的时候,也指挥不动了。 何苦? 达子到底还是老实啊,小芬子想。 陈嬷嬷总在念叨“三翻六坐九爬”,意思是奶娃娃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九个月时就会爬了。 可是吉灵一直没看到三公主能独自翻身,她心里难免有些着急。 这一天,趁着三公主睡着的时候,她就把陈嬷嬷找来问这件事。 陈嬷嬷倒是也想着这个问题。 自从三公主出世以后,宸嫔娘娘只要一有点什么想法,就会找她来问这些育儿的问题。 娘娘和气,说话中肯,脑筋清楚,也不摆主子架子。 陈嬷嬷倒是也越来越敢面对着宸嫔娘娘,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这时候宸嫔娘娘既然问她,陈嬷嬷想了想,就大胆地道:“回宸嫔娘娘的话,奴才是觉着,也许是公主平日里被抱的太多,没什么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陈嬷嬷说这话,也是个疑问句的语气。 倒是吉灵听了陈嬷嬷这话,就抓着很认真地问她:“什么叫活动活动筋骨?怎么活动?” 陈嬷嬷被噎了一下,斟酌着道:“回娘娘的话——就像民间那样,找些娃娃心爱的小玩具摆在她眼前,等娃娃伸手过来的时候,就拿远些,再拿远一些,这样娃娃自然会跟着挣扎身体,翻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吉灵听了,半晌没说话,心道这说不准还真是个法子。 可是心爱的玩具……什么才是三公主的心头好呢? 现在三公主整天最离不开的就是麒麟了,倒是可以让麒麟试一试。 但是很快,吉灵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麒麟一看到三公主,就立刻安静地趴下了,如果不是因为隔着婴儿床,它肯定和三公主躺在一起了。 而三公主,似乎也明白麒麟一直守护着自己,对这只御犬充满了信任。 她早就习惯了麒麟或走或卧,所以并不会跟着麒麟的走动而有所反应。 所以麒麟对她是形成不了视觉刺激的。 吉灵只好让七喜和碧雪拿了各种小玩具逗着三公主。 三公主黑溜溜的眼珠盯着玩具看,一脸很淡定的表情——那些玩具她倒也是喜欢的,只不过没喜欢到要伸手来抢的地步。 哼,人家好歹也是个小公主呢! 吉灵坐在旁边,皱眉看着,一边看,一边就有点焦虑了。 她一焦虑,就拿起了一罐装到瓷罐子里的唇釉,对着枕头旁边常年摆着的小铜雕花镜,下意识地用小刷子往嘴唇上涂唇釉。 她穿越前也是这样的,任何时候,只要感到工作有压力或者焦虑了,就会拿起口红来涂一涂,也就能缓解了。 所有的彩妆品里,吉灵买的最多的就是口红——各种品牌、各种色号都有,水光的,润泽的,半哑光的,哑光的,各种质地一应俱全。 她不光家里有一大堆口红,办公室抽屉里还专门放了一只化妆包,里面是一小堆口红。 光是透明的口红收纳盒,她就已经买了七八只了,而且全部都是最大号的那种。 买的多了,就连家旁边商场的某品牌专柜柜姐都和她熟了,直接把她偷偷拉进了该品牌自己的化妆师学习交流谈论群里…… 三公主本来是仰面向上,看着七喜、碧雪,眼光在几个人中间轮流来回打转,忽然看着自己亲娘在旁边往嘴唇上美美滴涂东西,她一下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吉灵看着三公主好奇的神情,下意识地一怔,心头忽然就动了动——莫非息儿和她一样,也是个热爱美妆的? 她试着就把手里的口红罐子对着三公主扬了扬,又让七喜从桌案上拿了一罐花瓣腮红。 这也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品牌。 腮红做成花瓣形状,粉压得很实,不容易飞粉,取一片花瓣,用专业腮红刷取色,就能晕染出很好的效果。 虽然价格贵,但若是除以使用时间,实际上还是很划算的。 这种花瓣腮红放在这个时空也不扎眼——装在瓷罐子里,看起来就像一罐干花瓣,根本没人想得到是腮红。 她以前周末出去做妆娘的时候,就会带上几片花瓣腮红:一个色系拿一片,粉色一片,杏色一片,再加一个血色提气色的。 几个色系无敌了。 一起装在干干净净的彩妆分装小盒子里,方便携带又轻松。 吉灵试着拿起来一片花瓣腮红,对着三公主扬了扬手,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三公主的眼睛居然真的立刻就亮了,嘴里还呀呀地叫着,挥舞着一只小胖手就想来抓。 吉灵在女儿眼里,看见了从前任何玩具都不能让她燃起的光芒…… 莫非真的跟我一样?! 吉灵嘀咕了一下,抓了抓头,拿着花瓣腮红的手故意往后退了一点。 三公主一着急,居然迫不及待地跟着往前挣扎了一下,圆嘟嘟的小身子跟着转了起来。 七喜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这时候立时喜道:“主子,这法子看着能行!” 她话音刚落,吉灵就在三公主屁股上轻轻地托了一把,就见三公主伸着手,身体往旁边晃了晃,忽然失去了平衡,终于咕嘟一声,跟个小乌龟一样,翻在了被子上。 第一次完成了翻身动作的三公主一脸糊涂,还有点害怕——她还不习惯用这样的视角去探索她身边的世界,更被刚才的动作吓了一跳。 吉灵开心得不行——做母亲的就是这样,看见孩子每一点成长都很兴奋。 她捂着嘴,吭哧吭哧的笑了一会儿,看着三公主眼里的神色渐渐灵活起来,知道她习惯了翻身,便又将那片花瓣腮红向前送了送。 这一回,三公主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没要人托屁股,自己咕噜就漂亮地翻了个身。 七喜和碧雪在旁边,都忍不住笑起来,陈嬷嬷也笑了——法子是她出的,她也没想到会实行的这么顺利。 连着翻了两次身的三公主,似乎找到了乐趣,忽然呀呀地叫着,又翻了第三次身。 吉灵怕她头晕,赶紧就握住她的小手,一脸慈母笑地看着她,柔声道:“息儿,咱们今天就翻到这,明天再翻啊?乖!” 她说完,就把那片花瓣作为鼓励和奖赏,递给三公主了。 三公主接过花瓣,先是想放到嘴里啃一啃,吉灵早就预料到女儿这个动作,伸出手捂着女儿的嘴巴。 被阻止之后,三公主拿着腮红花瓣,傻乎乎的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把花瓣往自己脸颊上一贴,又做了几下摩擦的动作。 吉灵:这简直是无师自通…… 她捂着脸,伸手把花瓣取了回来,又用帕子仔仔细细地帮三公主擦了擦脸颊。 第二天,胤禛过来的时候,吉灵就给他讲三公主会翻身了。 胤禛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边说一边往暖阁里去,就见三公主正趴在婴儿床上,从床边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去抓着麒麟的尾巴。 胤禛见她不再是从前仰面朝天的姿势,而是趴着,就瞪了瞪眼睛,正好麒麟尾巴一甩,三公主为了抓紧,立即就咕咚翻了个身,到婴儿床的另一边去了。 胤禛不由得哈哈一笑,对吉灵道:“朕的女儿,果然冰雪聪明!” 吉灵微笑着抬头看三公主和胤禛——四爷一伸手,已经把三公主抱了起来。 三公主的小胖手紧紧的搂着胤禛的脖子,满嘴都在吐口水泡泡。 胤禛也丝毫不嫌弃,接过了吉灵递过来的手巾帕子,就给三公主一点一点仔细的擦了。 四爷的父爱,好像还从来没有散发得这么浓烈呢! 到底幼女堪怜啊。 第二百九十六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逗弄完了女儿,胤禛就拉着吉灵的手往外来——吉灵看他似乎是有事要讲的样子,便吩咐着乳母好好地照看着三公主,这才跟着胤禛走了出来。 虽然是夏日里,但承乾宫的院子里,因着奴才们早就用艾草熏了香,便是有虫蚁,也赶得七七八八了。 院中九转回廊下,悬了落梅如雪图案的宫灯,下面垂着银色的穗子,正应了承乾宫中梨花树的景,此时宫灯朦朦胧胧地亮着,晚风微微吹过。 吉灵跟着胤禛走到这儿,眼见着四爷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她也跟着坐了下来。 胤禛倒是抬头望了望那盏梨花灯一瞬,才把大意给她说了一通。 原来四爷是觉得:如今看着三公主一日日长大起来,吉灵搬来承乾宫里也有了一段时日,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 这承乾宫里按例,也要设八品侍监两名,其中一名是掌事的首领太监,算是整个承乾宫太监的头儿。 另外宫女也要有掌事宫女。 掌事宫女好办——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必然是七喜无疑了。 事实上,七喜一直以来担任的角色,也正是这个。 只是太监这头…… 胤禛瞧着吉灵:“灵灵,你可有什么意见,或是人选?” 吉灵一听这话,就知道四爷还是很疼自己的——毕竟这是雍正年间,而不是现代,他能尊重她的想法——至少摆了这个姿势出来,对于帝王来说,已经是难得了。 不然这种事情,他直接从养心殿拨个人来就行了。 “我听皇上的。”吉灵道。 她这么温温软软地一说,四爷就眯着眼笑了。 吉灵也笑了。 相处的越久,她越知道——就是四爷这种强势又喜欢控制,兼着强迫症的性子,一定要顺着毛摸。 她这么一顺着他,他有了主控感,反而就能把决定权送到她手上了。 是朕“让”你决定的。 胤禛握着她的两只小爪子,瞧着她,声音温柔如一池春水:“朕来问你,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顿了顿,道:“毕竟这首领太监以后是放在你宫里,也是替你做事、替息儿做事的。指派个合你心意的,以后若无差错,便一直做下去就是了。” 吉灵听胤禛说到“息儿”,心头一动,抬头向四爷望了一眼,心里笑道四爷也跟着自己,学会这么喊了。 四爷这番话说的有道理,吉灵也是这么想的——掌事太监可是个好饭碗。 虽说胤禛如果真从养心殿拨过来一个人,能入了他的眼,必然也可靠,但是没有这一路一起走过来的风风雨雨,她和这个新的首领太监主仆之间……到底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契合与观察。 没必要去整这些。 她身边又不是没人了。 “小芬子。”吉灵轻声却果断地道:“皇上,我觉得小芬子可以——做事灵活圆转,性子却足够缜密,凡事也有分寸。” 更是她从景阳宫带出来的人。 胤禛倒是脸上一点没有现出惊讶之色。 吉灵瞧着胤禛脸色,就知道他也是考虑过小芬子的。 这就更好办了。 “把人喊过来吧。”胤禛转头对旁边奴才缓声道。 小芬子听说皇上喊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三分预感,这时候小步快跑了过来,从容不迫地在皇上和主子面前擦擦地打千儿,跪下请安——说是从容不迫,其实心里还是慌的,只不过勉力稳着罢了。 他抬头,不由得就向自家主子看了一眼。 吉灵立即就对他鼓励地微笑了一下,又示意他稳住些。 小芬子咽了口唾沫,本来还好,被自家主子这个不明所以的笑容弄得更慌了。 就听皇上开始说做首领太监的事。 小芬子也不抖了,整个人都傻了——他知道有主子陪在身边,皇上还喊他过来,定然不是坏事。 但没想到竟然开口就是一个首领太监,跟天上掉馅饼似的,还是还是个无敌的大馅饼,“砰”地砸在他身上。 天,整个承乾宫的首领太监! 胤禛瞧着他。 有清一代,从立朝之初,就严格限制了宦官的身份地位。 与明朝宦官权势熏天,气焰嚣张,可以随意欺压,辱骂,构陷大臣,甚至废存君主相比,满清的宦官是真正的奴才。 康熙爷曾经说过:“太监最为下贱,虫蚁一般之人。” 这种言语上的刻意贬抑,也是满清帝王看着明朝权宦祸国乱政的结局,吸取了教训,始终对宦官保持戒备心的结果。 为了防止宦官结党营私,内外交结,从康熙朝开始,便越发重视对宦官势力的限制:不许擅出皇城,不许招引外人,不许交接外官,内官,不许大肆置买田产,把持官府。 待到胤禛自个儿登了基,关注点都不在这上面了,他最忌讳的:是宦官与阿哥的交往——九龙夺嫡的惨烈,给许多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雍正元年,胤禛将总管内务府定成了三品衙门。 雍正四年,新年伊始,他又对有官职的太监实行加衔制——比如规定敬事房正四品大总管为宫殿监督领侍衔、规定七品首领为执守侍衔、规定八品首领为侍监衔。更分正从。 这一系列举措,明升暗降,都是为了限制太监的权利,无限膨胀。 但是一宫的掌事太监还是不容小觑的。 妃嫔宫中,无论有无侧位,一律分配八品侍监两名,普通太监十二名。 这两名八品侍监有正从之分,也就是说——正职的只有一名,实际的权利只在一人之手, 这个人就是这一宫的掌事太监。 另一人只可牵制,不可定夺。 吉灵瞧着小芬子,示意他快点谢恩。 小芬子这时候终于麻利了起来,扑通通三个响头磕下去:“奴才定然恪尽职守,伺候好宸嫔娘娘,领好一宫事,为娘娘分忧,为公主尽责,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连气都不带喘的,胤禛倒是笑了——他瞧了一眼吉灵。 这傻子,以为刚才对着小芬子使眼色,他察觉不到吗? 灵灵对自己身边这些一直跟着的奴才,倒是护着得很,也知道是个好差事,想给他端稳了。 胤禛伸了手搭在吉灵肩膀上,把她向自己怀里揽了揽,沉吟了一下,才看着小芬子,不扬不抑地道:“先做一阵子,后面瞧着情形,再做确定。” 小芬子心里清楚:这话是皇上解释给宸嫔娘娘听的。 否则他能拼得过养心殿御前的那些人精? 若不是宸嫔主子抬举他,皇上只怕根本想不到他这个人选。 说到底,还是觉得他不够深稳。 小芬子抿着嘴唇深深磕头下去:“奴才谨遵皇上旨意!” 第二百九十七章 指点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小芬子眯着眼,背着手,分开两脚站在承乾宫前的台阶上。 现在除了主子,承乾宫的奴才里,再没人敢叫他“小芬子”了,只有少数人还喊他“芬子”, 几个普通的杂役太监更是一口一个“芬公公”。 虽然皇上后来的说法很暧昧,让他先“做着试试”。 但小芬子很清楚,只要他能表现好了,加上宸嫔娘娘在旁边给皇上敲边鼓,吹吹风,这“试着”“试着”,首领太监的位置便八九不离十了。 小芬子肚子里没墨水,但道理还是明白的——他侍候主子的时候,常常听到皇上说一句“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任何事情只要全力以赴地去做,即使一时没有达到目的,也离目标不会远了。 承乾宫里的人事情况,从芬子上任这一天起,就有些气氛紧张了。 事实上,奴才们也都清楚:皇上那天的意思,就是让宸嫔娘娘好好顺一顺承乾宫里的人手——有用的人,尽快提上来。 没用的人——换到无关紧要的差事上去。 再没用的,就卷包裹赶出去,不必养在承乾宫。 有用则留,无用则去。 大家都看出来了:若不是怕宸嫔娘娘心软,皇上其实是一直蠢蠢欲动——想大刀阔斧地把承乾宫的人事来个大换血。 有了危机感的奴才们纷纷惶恐不安起来,争着要抱紧娘娘的大腿——在宸嫔娘娘这儿当差,端的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好的差事不过了。 绝不要被赶出去! 感受到了风吹草动的依云,怡泉,惊恐不安地去找“芬公公”。 其实怡泉自从来了宸嫔娘娘身边后,是一直对小芬子频繁示好的。 开始小达子还懵然不觉得,结果看了不少次怡泉给小芬子又是送吃的,又是洗衣裳,又是帮忙整理,又是各种找话题和小芬子说话,每次还打扮得清清爽爽,跟朵花儿似的。 倒是小芬子,始终对怡泉淡淡的,也没给过人家姑娘几个笑脸。 他越是这样,怡泉越是跟飞蛾扑火一样,不停地往这儿来。 小达子再迟钝,渐渐地也察觉出个中意思了——他顺着这条线一想,再看一看小芬子对着碧雪的神情,前后串起来,就全部都恍然大悟了。 怡泉再过来的时候,小达子就总变得很忙,声称膳房有事,也不在奴才值房里了,而真的躲到了膳房里。 他一片片地清洗着碧绿的菜叶,一刀刀跺着案板上的包子馅、饺子馅、心里却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怅惘。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心中这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怅惘,却也只是徒劳。 …… 怡泉和依云愁眉苦脸地去求救以后,被小芬子指点了几句,两个宫女都开始往宸嫔娘娘面前跑了。 尤其是依云,以前是最怕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总爱躲在七喜和碧雪后面。 甚至于在主子去圆明园的时候,把她留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她竟然还有几分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这种关头,她终于意识到了在上级面前汇报,交流,沟通的重要性。 芬公公说:在紫禁城里当差,哪怕没有什么事,也要想出点事来,制造点话题,多往主子面前去转转啊。 主子不多看看你的脸,怎么会记得你? 主子不记得你,她有任务,有重要差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你? 你接不到任务,怎么展现你的能力、你的脑子? 你不表现,主子提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你? 小芬子一番话把依云和怡泉说得都无言以为对。 小芬子最后倒是看了一眼怡泉,眼中微微含了笑意,心道:你到是把平日里在我身上用的功夫和心思花一半到主子那儿,这时候也就不至于担心成这样了。 …… 在吉灵看来:依云是个很沉默寡言,本分老实,一直埋头做事的姑娘,很有点小达子的风格。 在依云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吉灵才渐渐对这个姑娘有了点模糊的印象,但每每想到的时候,总还觉得她是个“新”人。 这天,吉灵梳妆过后,坐在正厅里用早膳。 待得奴才们侍候完她用膳,把膳桌收下去的时候,依云就满脸含着笑上来了。 她说话倒是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但还是把话给说清楚了。 她手里捧着几件衣裳——是给麒麟做的。 挤不到主子面前去讨好人,只能从讨好主子的狗下手,打开局面了。 “奴才瞧着,麒麟穿的衣裳上面,常常有小装饰和小珠片,奴才想着——主子您之前对嬷嬷,乳母她们说过,凡是身上有零碎配饰物件的,一律都应摘除,以免被公主误食。” 依云顿了顿,又道:“奴才看三公主甚是喜爱麒麟,时常担心麒麟身上的珠片,这才做了这几件小衣裳,奴才手艺不好,是对三公主的一片心意,还请主子不要嫌弃。” 她低头,伸手把衣裳献上,吉灵接了过来,在膝盖上展开一看,原来都是光滑一色的衣料,从头到尾没一点缀着的装饰物,只在领口有一处盘云扣固定。 那扣子也没珠头,纯粹用线堆起来,缝死了七八层,是断然扯不下来了。 依云就见主子拿着小狗衣裳,还对着光,挺认真的看了一会,和颜悦色地让她把剩下的几件衣裳都留下了。 依云在心里喘了一口气,心道应当早些去请教小芬子的,不怪人家能当上首领太监。 依云刚刚退下去,怡泉就轻手轻脚地上来汇报了,声音还没敢大,怕给七喜和碧雪两个大宫女听见——只说自己学了一手新式的发髻,梳出来特别漂亮,问能不能给主子试试? 吉灵心道:梳头?这么拼命表现,还挑了梳头这一项,看来和依云不一样。 依云只求能留下来,留在承乾宫。 怡泉这是想进暖阁了。 本来暖阁里只有七喜、碧雪和陈嬷嬷,乳母是能进来贴身伺候的。 但是自从三公主出生,伺候小主子也要人手。 尤其三公主哇哇大哭一闹腾,几个人围着小祖宗直打转——暖阁里的人手,有时候就显得紧张了。 进了暖阁,至少也是二等宫女,三公主如今还和娘亲在一起,后面再长大些,皇上过来时,风月情浓,三公主总不好一直在小床上,迟早都是得搬出去的。 搬出去就会另居一阁,自成一统,如今能挤到公主旁边去侍候,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上任三把火 人都想上进,这本也无可厚非。 但这么多人同时间一起冒出头来,还有圆明园里就分配来的那两个小宫女,也如惊弓之鸟一般,天天小心翼翼地瞧着宸嫔娘娘脸色。 连吉灵有时候看着,都替她们觉得不容易。 七月里一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依云被调进了暖阁里,做了一等宫女。 也没什么明确的差事,就是跟在掌事宫女七喜和大宫女碧雪后面,打着下手,收拾着琐事。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羡慕不已了。 怡泉和那两个新宫女,还是在老位置待着,做二等宫女。 两个新宫女都挺高兴的,只有怡泉一知道消息,就立即去找小芬子了。 小芬子做了首领太监之后,值房便是独享一间了,这会儿怡泉过来,便见两个杂役小太监在房里,一个弯腰给他沏着茶,另一个正在给他捏着肩膀,小芬子抱着手臂在胸前,正在闭目养神。 见怡泉过来了,那两个杂役小太监立即识趣地起身出去了。 小芬子略有点尴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空地,听怡泉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通,他就火了。 教怡泉去在主子面前献献好,无非是想能在承乾宫里留下来,有个一席之地,保住一份差事。 这不就是怡泉原先来找他指点的初衷吗? 怎么着——她现在还要一步登天,想进里屋去做一等宫女,跟在七喜和碧雪两个大宫女身后,贴身侍候主子和三公主? 也不想想:人家跟着主子熬了多久,她才来多久? 这么大的胃口,难怪主子瞧不上她。 人心不足蛇吞象,活该! 再退一万步说,她不会有样学样吗? 看看如今承乾宫里能够上位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譬如小达子,是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可他从景阳宫东侧院,到圆明园,再到现在的承乾宫,稳稳地霸着膳房负责人的位置,还因此得了个八品侍监,有谁把他的屁股挤下去了? 再想想,当初万岁爷驻跸圆明园,主子从景阳宫东侧院出发的时候,小达子带了多少膳房里的用具——就怕主子口味刚刚过去,不习惯。 一饭一蔬,尚能仔细如此,全力以赴。 光凭这一点,这就不是个真笨的。 倒是怡泉……呵呵,你想抖机灵,也得看看有没有足够的机灵来抖。 他劈头盖脸把怡泉训了一通,心里懊丧得很:原是该提醒怡泉一句的,让她不要卖弄小聪明,哪里知道这小丫头心思这么大? 真正的聪明人,即使卖弄聪明,也是没关系的。 怕的就是怡泉这种“小聪明”——高不成,低不就,不但误事,最后还会把自个儿给坑了。 怡泉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开始还不服气,不断地辩解几句,后来终于老实了。 再被小芬子凶了几句,她眼圈一红,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小芬子一看她哭,顿时就闭嘴了——他最怕人哭,尤其是见到女人哭。 小芬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了帕子,递给怡泉,粗声粗气道:“唉,别哭了!” 怡泉扯过帕子,就狠狠掷在地上,没接。 按照两人如今的差距,她一个二等宫女,是万万不敢对首领太监这样的,只是因着之前两人的微妙,这动作里便带上了些暧昧的意思。 小芬子弯腰,亲手捡起帕子,倒是笑了笑——看着这帕子,小芬子就想到:当初自己帕子脏了,还是怡泉拿去帮自己洗的呢。 他那时候还没看出来怡泉的意思,只当人家初来乍到,要抱大腿。 后来才渐渐醒过神。 醒过神了又怎么样?他也只能装糊涂。 也就是那个时候,小达子做了八品侍监还没多久,更加衬得他落寞,亏得有个怡泉时不时地来献好,多少聊算一些安慰。 “别哭了,我口气重了。”他想到这些,就低声哄着怡泉,声音也放柔了。 怡泉哭势是止住了一些,可眼泪还是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一会儿含着眼泪往地上看,一会儿又往天上瞧,就是不睬他。 小芬子很尴尬——他初任首领太监,难免众人注意,这么个二等宫女站在他值房门口,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别人看在眼中,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儿呢! “叫你别哭了!”,他加重了口气。 怡泉被他一吓,果然憋住了眼泪,小芬子看她脸上不像样,刚才那块帕子又被她扔在了地上,他只好重新伸手到袖里去摸索——还真被他找出来了一块干净的帕子。 “擦擦干净,赶紧回去。”,他把帕子递给怡泉,毫不留恋地道。 膳房里,碧雪刚刚走了出来,想到主子早上吩咐的事儿,还有几件要跟小芬子补充的。 她往小芬子这儿来,怡泉正好被一丛花枝挡着,待到碧雪走到前面了,才看见怡泉站在小芬子面前。 怡泉听见动静,身子一颤,却没回头,往小芬子身后躲了躲,低着头。 碧雪就看见小芬子手上抓着一块手帕,一脸的狼狈。 怡泉则低着头,看得见鼻尖红红的,是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她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向碧雪看了一眼,又向小芬子身后缩了一点。 碧雪微微一皱眉。 “芬子,主子找你。”她收回注视着怡泉的眼光,只当没看见,淡淡地对小芬子道。 小芬子立即应了,就要抬腿走,却被怡泉扯住了袖子轻轻嗔道:“你把帕子还给我!” 小芬子一怔,心道这本来就是我的帕子,怎么又成了还给你了?只是情形尴尬,他来不及多想,便将帕子摔到了怡泉手上,走了。 碧雪却听怡泉对小芬子说话,连“芬公公”三个字都没加,直接就是“你”,“我”。 她跟在小芬子身后,走了几步,不由得又回头深深看了怡泉一眼。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眼见着进入了盛夏,承乾宫里,一切井井有条——小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每把火都烧的很是地方。 跟吉灵汇报请示过之后,他先是把侍候三公主的人手分成了三拨,轮流值班,按守卫又分成了内外两层。 能接近三公主的人,什么点,伺候公主做什么事,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公主无论是喝奶还是睡觉,三班中的负责人都必须在侧。 此外,进进出出的宫人,都和养心殿里的规矩一样,要两两成双,严禁单独走动。 这规矩刚开始下来的时候,很多人还不习惯——毕竟宸嫔娘娘心软,手也软,承乾宫里的日子一直快活了好一阵子。 这道理就和由俭入奢饮,由奢入俭难,一样。 从规矩严格,到放松闲散,是很容易的,但是重新带上紧箍咒就难了。 小芬子可不管那么多——作为一宫的首领太监,立规矩,树威信便是他当务之急。 胤禛过来的时候瞧了几次,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吉灵看的出来——四爷对她选人的眼光还是满意的。 待到七八月交界的时候,养心殿里就下来旨意了——皇上今年的圆明园驻跸又要开始了,让在随侍名单上的各宫妃嫔都赶紧地,收拾准备起来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再赴圆明园 这一次准备陪胤禛驻跸圆明园——吉灵因着有去年的经验,打点起来就从容多了。 从容归从容,东西还是少不了——虽说圆明园里什么都有,便是没有,宸嫔娘娘一声吩咐下去,内务府还能不忙着立刻送来? 但如今是做母亲的人了,要考虑的就更多了:只要能让女儿一路上舒舒服服的,带多少行李,物资,拉拉杂杂的,她都不嫌麻烦。 于是收拾到最后,给三公主准备的行李足足是吉灵自己的三倍。 吉灵:果然女人做了妈妈以后,就容易忽视自己啊…… 三公主当然不明白什么叫“驻跸”,也不明白屋里的奴才们在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忙着什么。 她只是每天吃完了睡,睡完了玩,玩完了吃! 如此周而循环,搞到最后,麒麟的生物钟几乎都跟她一致了。 它看小主人睡觉了,也就跟着眯起眼睛趴下来。 三公主一醒,一翻身有个响动,麒麟比谁冲的都快,扑到婴儿床旁边就陪三公主玩。 如果不是有一道婴儿床的围栏隔着,麒麟和三公主肯定搂在一起睡了。 吉灵有时候看着女儿,都羡慕她:小屁孩什么都不用操心——含着金钥匙的人生赢家,欢乐童年。 再赴圆明园的前一天,吉灵刚刚午睡起来,鬓发还乱着,睡眼惺忪的,就看见胤禛已经站在三公主的婴儿床前,弯腰轻轻作声,逗弄着女儿。 她笑着揉了揉眼睛,一边坐直了身体,掀被子下床来,一边口中道:“屋里几个奴才,皇上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胤禛负手转头,笑着道:“是朕不许她们弄出动静,扰了你午睡。” 午后的阳光极好,透过窗格子打在他脸上,将他的头脸都勾勒了一层金黄色的晕边。 吉灵看着,倒是怅然了一下,忽然觉得脚上一暖,是说话间,七喜已经跪在地上,侍候着她穿了鞋子。 吉灵站起身来,碧雪便拿着外袍替她拢上了。 她走到胤禛身边,福下身子请安,一句话没说完,胤禛就把她扶起来了,拉着她的手走到婴儿床旁边。 吉灵也带着微笑,侧头瞧了瞧三公主。 三公主对皇阿玛今日穿的龙袍十分感兴趣——皇帝的龙袍属于吉服范畴,比朝服、衮服等礼服略次一等,平时较多穿着。 因着今日上朝时有外藩来见,胤禛一身的明黄色上绣着龙衮,另有吉服带,挂朝珠。 他一弯腰看女儿,三公主就盯着他的朝珠目不转睛。 朝珠碰撞婴儿床围栏之时,叮当作声——婴儿三个月之时,正是对外界的听觉刺激最感兴趣的时候。 她伸手就去抓胤禛的朝珠。 胤禛一抬腰,朝珠就从三公面前滑过了。 然后他就拿着朝珠逗女儿了。 父女两个,玩着这个小游戏,居然还津津有味地玩了老半天。 朝珠:放过我……! 吉灵最后,让七喜在梳妆台上抓了一大串珍珠串,拎着给三公主看,才算把朝珠给替了下来。 那珍珠串颜色莹白,温润生光,已经是顶顶好的质地了,不过还不算是最上品的。 清宫之中,等级森严,妃嫔佩戴的珠宝首饰,皆有一级一级的限制:比如可以显示等级地位的东珠,就是只有皇后和太后两个人才能佩戴的。 满清皇室对于黄色和白色有偏爱,后宫妃嫔之中,白色是比较贵重,高级别的颜色。 白色的珍珠饰物更是如此。 胤禛在旁边瞧着女儿伸手一遍遍在半空中挥着——想努力抓住那串白色珍珠,忽然就心念一动,想着给女儿做一件珍珠小龙袍,他却没立即说出来。 说出来了,灵灵怕是又要推让了——她这性子,收敛小心是好事,不过三公主是他的天之骄女,绝不能委屈了。 足足逗弄了三公主好一会儿功夫,两个乳母过来蹲身子,说到了时辰,要给三公主抱出去喂奶了,胤禛才亲手把女儿给抱起来。 他一抱起来,就笑了——三公主吃的香,睡得好,长的极快,转眼间已经沉甸甸的像头小猪。 他还记得她刚刚生下来的时候,热乎乎肉嘟嘟的一小团,掂在手上都不敢用劲,没想到一眨眼就长大了这么多。 胤禛想到这儿,才猛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对于以前的孩子,在襁褓中时,虽也欢喜,却是从没有像观察三公主这样用心仔细的。 “仔细照顾着公主!”胤禛把三公主交到乳母手上,又命令了一句,乳母连声答应着 碧雪在旁边,给吉灵和皇上屈了膝,就跟着乳母出去看着喂奶了。 七喜也跟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又把暖阁的门轻轻带上。 胤禛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到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吉灵过去给他沏茶。 胤禛微笑着压着她的手背,没让她忙活:“怎么跟朕客气起来了?都是奴才做的活,你抢着什么呢。” 他不让吉灵忙,吉灵就听话地撒了手,见胤禛眼神示意,便也跟着在窗下另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胤禛微微仰起头,揉了揉因为批阅奏折时间过长,而酸痛的颈椎,吉灵看他够不着,便拿了自己用的白玉小锤子给他。 胤禛微微摇头,伸手推开了,又拍了拍自己大腿。 吉灵刚挪过去,他就揽着她的腰顺势一搂,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了:“灵灵,去了圆明园想住在哪?可想好了没?” 吉灵一脸懵:这还需要想吗?不就是天然图画吗? 难不成今年大家的住所又要重新安排调整一次? “我还能自己选的呀?我可以吗?”她抱住四爷的脖子,就问他。 看她一脸呆呆又茫然的样子,胤禛就笑了。 他伸手捏了捏吉灵的脸颊——这个呆子!总是看不清自己在宫中盛宠的局面,说出来的话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哪儿有半分得宠的架势? “当然可以。”他言简意赅地道,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你看中哪儿,直说就是了,朕无有不允。” 他们坐在窗下,阳光打进来,照得吉灵脸上肌肤的纹理毛孔,纤毫毕现,胤禛就看出来她敷了薄薄一层胭脂水粉。 怪不得瞧着脸上白里透红呢。 他抬手就用大拇指擦了擦她的脸。 吉灵以为四爷是嫌她粉上的厚了,抬手就下意识的捂住了脸。 却听胤禛道:“让朕瞧瞧你的气色,瞧瞧你生产了这么久,有没有调养回来。” 吉灵眨了眨眼,刚放下手,耍赖一样向四爷身上一歪,就听他低声笑起来。 第三百章 忙里偷闲 吉灵抱着胤禛的胳膊说了好一会儿闲话,又道自己是住着天然图画住惯了的,一时间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居所想换,胤禛听她如此说,便由着她了。 吉灵心里又挂念着三公主,准备出去再看一眼,这才一猫腰,从胤禛腿上蹭着滑了下来。 结果胤禛伸手一捞,又把她给抓了回来,箍在怀里——有了三公主以后,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反而不如以前多了,他过来看吉灵也是用着他自己中午这一点休息的时光。 上午接待外藩,已经把时间耽搁了,下午再到晚上,就得都忙碌在养心殿,没空过来瞧瞧她们母女了。 胤禛想到这儿,就用下巴蹭了蹭吉灵的头顶,又像摸着只小宠物一样,一遍遍顺着她的后背,心中就怀念起了从前的时光。 吉灵乖乖地倚靠在四爷胸膛里——她本来就是午睡时分,生物钟到了这个时候,人就提不起精神来,这时候被四爷抱着坐在窗下,碎金一般的日光透过树荫和窗纸洒进来,慢慢地就又有些睁不开眼了。 胤禛和她问话时候还好——她总是要提起精神回答他,可他这么不说话,只是一遍一遍爱怜地拍着她的背,简直就是温柔的催眠。 胤禛就看怀里人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最后她自己顿了一下,又赶紧抬起头来。 他忍俊不禁,三公主是个小宝贝,灵灵更是他养的大宝贝。 他抬了手环抱住吉灵,将脸埋在她肩窝里,贴了贴她的脸颊,才低声道:“若是倦了,你再睡一会儿。” 吉灵搂住他的脖子,反手也抱住他,对四爷小声撒娇道:“要抱……” 胤禛向来对她的撒娇抵不住,这时候他一转头,闷声低笑了一下,果然腰上一用力,稳稳地把吉灵拦腰打横抱了起。 待得走到床前,眼看着怀里心爱的女人,胤禛倒是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想走了。 但是想到前朝还有一堆事情在等着,他紧了紧眉头,还是放下了吉灵。 他亲了亲她额头,看着她密密的睫毛盖下来,分外可怜可爱。 他想起了从前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坤宁宫中,天寒地冻,吉灵没衣裳御寒,只能把多件旗装套在一起,穿得跟个水桶一样。 还有年妃在养心殿中御前露刃那一次,也是吉灵奋不顾身,挡了上来。 他伸手进她衣袖里,轻轻摸着她手臂上的伤痕——那伤痕已经淡了许多。 吉灵正在睡意朦胧中,被胤禛一触摸肌肤,误以为他动了情欲,便睁了眼,带了点害羞地看他。 胤禛本来没想,被她的眼神一看,倒是心有点荡漾。 他收了收心神,拉过夏日的薄被盖住她,亲手将床帐垂了下来,站起身出了暖阁,喊来奴才守着,这才一脸疲惫地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苏培盛看着皇上眼下的青色,心中就暗暗叹了一口气:皇上把自己逼得紧——批折子,会见大臣,连轴转个不停。 也就这么点休息的时光,都用来承乾宫看宸嫔娘娘和三公主了。 雍正四年,八月初二,雍正帝二次驻跸圆明园。 肩舆抬着宸嫔到了换马车的点,浩浩荡荡的马车仪仗便离开了紫禁城,一路向圆明园驶去。 三四个月的小宝宝,骨头还是软的,骨骼也正在发育中,吉灵怕颠簸太厉害,导致脱位和发育异常,一路都用手架着三公主腋下, 三公主两条小胖腿蹬在吉灵的腿上,马车的帘子只要一被风吹开,她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向外一看,见着了她从来没见过的京郊风景,就会发出表示惊讶的一声:“嗯?” 帘子被吹动一次,她就发声一次,而且节奏还特别准,每一声都踩在马车车轱辘转动的吱吱声上。 吉灵开始还忍着笑,后来就憋的不行了,哈哈笑了出来,肚子都笑酸了,但她还是坚持保持着用手支撑着女儿的姿势。 乳母和七喜在旁边看着,就过来替宸嫔娘娘换了一会儿,让她也能歇歇手臂。 陈嬷嬷在马车里坐得稍微远了一点,见状微微撇了撇嘴,心道大可不必如此,宫里带大的娃娃多了,也没听说谁坐马车就得一直保持这种站着的姿势,再往前面说了,便是太宗皇帝的时候,听说还有一点点大的小娃娃,就被绑在胸前,跟着浴血奋战呢。 但是宸嫔娘娘心细,何况做母亲的,自然对亲儿爱若珍宝,她何苦去多这个嘴? 马车走了许久,依旧是去年的那条路,沿途戒备森严,速度也比去年更加慢了,终于在将近中午时分,到达了圆明园的正宫门。 一路轻车熟路的换了肩舆,被被内务府安排的圆明园中奴才接应着,引着宸嫔娘娘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天然图画走去,途中越过谦嫔的肩舆时,那一列顿时便往到膀避让了开去, 让宸嫔娘娘先行。 路线还是和以前一样,打西边擦过勤政亲贤殿,从如意桥上去,经过牡丹台,再到天然图画。 如意桥因为距离短,所以是一个坡度挺大的拱形桥。 肩舆走到上面,景色和视野顿时开阔了——吉灵就发现,才告别了圆明园小半年的时间,似乎这里景色又变得更加精致了,绿荫也更加浓密。 隐隐地往东边看去,还见着一大片水面,波光粼粼。 那水景的面积极大,她问了问圆明园中的引路奴才,那老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回禀宸嫔娘娘,道是那儿是“福海”。 圆明园历经清朝五代帝王在位期间,不断修葺完善,这倒也不奇怪。 吉灵凝神想了想,心道:我上次来的时候,福海有了吗? 但是还没等她想过来,怀里女儿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叫了。 和一切喜欢去公园玩的小朋友一样,三公主兴奋极了,也高兴极了:虽然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放眼望去,红红绿绿的,可比闷在暖阁里有意思多了。 出门之前,吉灵是让人给她做了个防晒小帽子的,这时候她一激动,手舞足蹈的,小帽子就翻到了后面。 吉灵笑着,顺手重新帮女儿把帽子带好,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指着经过的一丛花道:“花——!” 三公主憋着小胖脸,脸涨的通红,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吐出了一个泡泡:“嗯——!” 乳母和七喜在旁边听着,都笑了起来。 她只会发“嗯”和“呀”的声音。 前面引路的圆明园奴才听着娘娘和公主的动静,便立即示意抬着肩舆的太监放慢一些脚步,好让宸嫔娘娘饱览这圆明园中的盛景。 第三百零一章 珍珠小龙袍 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吉灵老远地就见小芬子正站在众人之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杂役太监们,将贴着封条的行李从内务府的车上一箱箱地卸下来,两人一组,搬着箱子抬进去。 一抬头,远远见了主子的肩舆过来,小芬子利落地就打千儿请安,又道行李虽是搬运来了,只是物件多杂,一时里面还在收拾,怕是插不进脚,请主子和三公主先去侧厅宽坐一会儿,待得这边忙好了,立即就请主子过来。 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拥着,迈进了天然图画的大门:院中花木打理的井井有条,回廊静谧,一切和自己走之时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走的时候是已经是深秋,院中花木凋零,毫无生机;这时候满眼望去,却是郁郁葱葱,花香四溢。 乳母和嬷嬷抱着三公主,跟在吉灵后面踏了进来。 从进门开始,三公主就一直好奇的东张西望,待得一行人进了侧厅最好的一间厢房,房里已经放上了花朵熏香,另有一只精致的三鼎冰桶放在角落,上面蒙了一层细云纱,冷气袅袅的从桶内飘出来。 都是小芬子吩咐人做的准备安排。 厢房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七喜上前先将随身带着的软垫向椅子上铺上,这才扶着主子小心地坐了下来。 吉灵坐了一路的马车,人早就坐得腰酸背痛了,这时候摆了摆手,把三公主交还给乳母手中,自己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遥遥地能听见外面各宫运送行李的骡车,从圆明园小道上嚓嚓走过的声音。 待得中午时分,圆明园里给各处都送了午膳来。 这一回因着带了三公主,为了照顾好女儿,吉灵几乎把整个承乾宫的奴才都带了来——人力绰绰有余。 单是膳房,才进来没大一会儿工夫,就已经烧水的烧水,备菜的备菜,领米、面、茶果,一项项井井有条地开展起来。 或许是因为到了新地方,三公主的精神明显比在紫禁城里还要健旺,坐了一路的马车,到这儿也没闲着,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老实下来,被乳母喂了一会儿奶。 大抵是吃饱了犯困,三公主吃着吃着就吃睡着了,嘴角淌了乳母一衣襟的**。 乳母把她抱在怀里,托着她的小脑袋,就这么让小主子打横睡了一会儿,待到七喜在里面配合着小芬子的指挥,把公主的婴儿床什么的全部都搬进去了,收拾好了,就来请主子进去。 吉灵带着乳母,起身走了进去,只见正厅里收拾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走进里屋里,她的床铺和婴儿床都已经铺好了。 乳母把三公主放下在婴儿床,三公主还在呼呼大睡,不一会儿,碧雪把麒麟也送了进来,一打开小狗笼子,麒麟立即就冲着三公主的小床跑了过去。 待得看清楚小主人正在酣睡之后,麒麟嗷地一声闭上了嘴,在三公主床尾外的地上趴了下来,眼睛盯着三公主,尾巴时不时地摆着,偶尔有小飞虫飞过,麒麟立即伸了爪子去拍打。 一娃一狗都睡得很香,吉灵松了一口气,就觉得一路颠簸过来,身上的衣服被汗湿的黏糊糊的了。 正是夏天里,方才在外面走动着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就有汗味儿了。 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路上流了点汗,又不停地被三公主在脖颈肩窝里蹭来蹭去,这会儿脸上妆容已经开始花了。 她做着手势就吩咐七喜去准备热水,侍候着洗了个澡。 怕吵醒了三公主睡觉,主仆几人跟做贼似的,进进出出,蹑手蹑脚。 待到洗完了之后,吉灵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薄旗装,七喜给她重新梳了头,配上了一头翠绿色的簪子再加上一对明月珰。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好了许多。 圆明园里送来的午膳还装在保温的食盒里,摆在正厅的桌子上。 七喜估计着主子大抵是不会碰的。 果然吉灵这会儿肚子饿了,就开始问小达子膳房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提都没提圆明园送来的膳食。 小芬子准备的是一碟春华宝盘银钟盖装着的冰糖炖燕窝糕、一品酒炖肉炖豆腐、一品老米五谷丰登水膳、一品小虾米炒菠菜,用的碗具极其精美,菜式确是很接地气的。 洗了个澡,把吉灵的胃口彻底给洗开了。 她痛痛快快提起筷子,吃了一顿,小达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在线。 尤其是那道肉炖豆腐,薄酒渗透进了肉质里,鲜嫩可口,豆腐裹了面粉在油锅里炸了一圈,提上来蘸着甜酱,很是可口。 菠菜瞧着平平无奇,送进口中才发觉——原来是用虾米酱泡过了,香味十足,五谷丰登水膳就是纯粹的杂粮风味。 最后,她捧起了那碗看上去跟冰糕一样的冰糖炖燕窝糕。 正如其名,燕窝糕就是用燕窝做的小甜点,里面加上了雪梨、椰丝、玉米碎,菊花花瓣,外面用糯米皮裹起来,吃的时候一口一个,动作要快,否则面皮就破了。 送进口中,吃起来香香甜甜的。 这是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小芬子心细如发,将里里外外打点得十分妥帖,也有那见他年轻,难免不服的精奇嬷嬷。 小芬子并不多言,只是面无表情,雷厉风行地将事情吩咐下去了,心中却暗暗将那几人记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九洲清晏的赏赐被苏培盛亲自带人送过来了,待得他走了之后,吉灵就看见赏赐的是三件公主的小袍子、六只小手镯。 一件是石青色的海水纹公主袍,一件是藕色的苏绣百蝶公主服,上面绣满了展翅欲飞的蝴蝶,袍子下摆是一圈小小的兰花。 最后一件就很是奢华了,是一件珍珠小龙袍——满地云金龙妆花绸的料子上,满缀着织金碎线。 领子托前后都绣着一条龙,左右领子处还有一条龙,袖子相连的地方绣着两条龙,裙摆下是八宝立水的图案。 龙是四爪,不是用丝线绣成,而是用珍珠一点点串成,单是一条龙,就要花费许多珍珠,更不要说有好几条龙了。 吉灵拎在手里试了一下,果然很重。 她伸手摸了摸珍珠袍,如此精细的工艺,如此费事的绣活……这并不是胤禛临时起兴才赏赐的。 只怕是刚刚生下三公主那会儿,内务府就已经准备了。 前面两件公主袍,再等上几个月,三公主的身量差不多就能穿了。 最后这件珍珠袍,估计要等三公主长到两三岁,才能撑得起来。 所以四爷这是迫不及待盼着女儿快点长大? 第三百零二章 同居 吉灵还在屋里点着九州清晏赏赐的东西呢,外面的天就不知不觉阴了下来。 这是到了圆明园后的第一个整日,照着规矩,是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这一回再次驻跸圆明园,乌拉那拉氏倒也没折腾,直接就选择了住在坦坦荡荡,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安排。 倒不知道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乌拉那拉氏自己坚持。 待得吩咐七喜把赏赐之物都收拾好了,吉灵怕天热又晕妆,便抓了一只装在瓷罐子里的蜜粉饼,带上丝绸剪碎后的绒面做成的粉扑,两样一起装在一只小荷包里,交给七喜。 她在里屋里准备,天然图画外间,侍候着宸嫔娘娘的肩舆已经等着了。 这会儿雨势不大不小,几个侍舆太监身上都蒙了一层细细的水雾汽。 怡泉举着一把大伞,旁边是两个同样的二等宫女,大家都等着主子出来,好伺候娘娘上肩舆,不能让娘娘淋到一滴雨。 那伞颇为沉重,怡泉举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臂有点酸痛,使不上劲了。 两个二等宫女手中一人抱着雨布,一人抱着雨垫,没人空得出手来帮她。 远远地,终于看见宸嫔娘娘从正厅里出来了,碧雪也拿了一把泼墨山水的油纸伞撑在娘娘头顶,一手扶着宸嫔娘娘的手肘,另一手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待得到了肩舆前,怡泉正要上前去举伞给主子遮雨,碧雪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越过她面前,扶着宸嫔娘娘坐上了肩舆,又将伞撑过了娘娘头顶。 眼见着肩舆起了驾,怡泉只好举着伞跟在了队伍后面。 偏偏雨越下越大,她一个心急,脚下赶得快了些,正踩在一块长着青苔的卵石上,脚底一滑,便向前摔了下来,“扑通”跪在碎石的棱角上,顿时疼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在队伍最末尾,无人顾到她,倒是前面的小芬子回了头,见状便挥手示意侍舆太监走快些。 他站在一旁,冒着雨走到仪仗之后,弯腰捡起那把伞,又扶起了怡泉,见她膝盖上沾上了水,隐隐透出些血迹来,便果断地道:“不用跟着主子去请安了,回去收拾一下,抓紧上些药。” 怡泉向宸嫔娘娘的背影望了一眼,面上现出犹豫之色,口中道:“可是……” 小芬子将那把伞举到她头顶,给她撑着,皱眉问道:“还能走么?” 怡泉一瘸一拐向旁边迈了一步,点了点头。 小芬子将伞交到她手里,道:“这事儿我同主子说一声,你去小达子那儿,来的时候他带了四五瓶药酒,都在他那儿。” 怡泉极少见到他一口气同自己琐琐碎碎地说这么多话,不由得一只手撑住膝盖,抬头咬着嘴唇,带了笑,对小芬子看了一眼。 小芬子已经回转身,大步追上了主子身边。 这场雨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本还指望着能收收雨势,谁知却越下越大,待得到了坦坦荡荡,吉灵的衣裳边角也湿了。 她被奴才们簇拥着走了进去,便见张贵人、李贵人、高贵人、马常在、还有懋嫔、熹嫔和谦嫔都已经到了。 众人估计都是走到半道上淋了雨,裙摆衣角都水迹斑斑,各有狼狈。 张贵人正在用一块干净帕子擦着脸颊,看见吉灵进来了,她刚刚想起身,谦嫔却已经抢在她前面,冲着吉灵迎了过去,口中亲热地道:“宸嫔姐姐,外面雨下的真大,可没湿着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一块干布递了上来。 张贵人便默默地坐了下来。 吉灵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多谢。”,她这边正说着,那儿宫人却已经引她去座位上坐了 自从升了嫔位又生了三公主以后,张贵人往她这儿跑的就不如以前多了。 吉灵坐下来,忍不住就回头去看生煎。 正好生煎也抬头看着她,吉灵对她笑了笑。 张贵人先是抿着嘴,默默地眨了眨眼,随即终于也对她翘起嘴角,笑了。 等到皇后乌拉那拉氏终于出来,裕妃也前脚后脚地赶到了。 众人之中,就差着齐妃没过来了。 乌拉那拉氏自然不会等她,待得说了几句闲话之后,齐妃才姗姗来迟。 她初次驻跸都没能参加成,这一次却在随侍名单里,倒是让很多人未曾意料到 四下里便有说齐妃去找了皇上,好一番撒娇撒痴的,又有说是皇后娘娘敲了边鼓,最后皇上烦不胜烦,才袖子一挥,允了。 一段时间没见,齐妃又长胖了一圈,脸色倒是更不好了,一坐下来就喘息了半天,直道嫔妾来迟了,请皇后娘娘恕罪云云。 皇后倒是耐心等她喘完了,才道无妨,结果齐妃没说上几句,就又重新开始喘了。 喘着喘着,就开始诉苦——说是她住的宫苑离水边太近,湿气重,导致她的咳喘又严重了,问皇后娘娘能不能帮她调换个地儿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嗓子里“嘶嘶”地直响,还有气声。 听着是挺严重的。 乌拉那拉氏面上关切地听着,心里恨不得把她狠狠骂一通——是哭哭啼啼求着本宫,非要跟着过来,结果又折腾这么多幺蛾子出来! 再说了,每个人的居处,都是她这个皇后亲手安排的,也给皇上看过了,觉得没问题才宣布下去,齐妃这么换来换去的折腾,她又得为这事儿去找皇上汇报一次。 除了有关宸嫔的,皇上向来是对这种琐碎之事没什么耐心的。 吉灵也在边上琢磨——这圆明园构造的风水本来就大有讲究,围着后湖的九个建筑点就代表九洲太平,海晏河清,本来就都是临水而立的建筑,其实换哪个都是一样。 难道齐妃在出发之前,不知道圆明园是以水景取胜吗? 除非齐妃愿意和常在、答应们住到一起,到圆明园的西北角上去——那儿倒是地多水少,只是皇上也从来不愿意去那儿。 太远了。 结果齐妃吭哧吭哧说了半天,乌拉那拉氏才终于听出味儿来——她是在拐弯抹角的暗示自己:她看中了懋嫔的居处。 乌拉那拉氏就向懋嫔看过去。 懋嫔立即起身,蹲下身子笑着道:“只要齐妃娘娘不嫌弃,嫔妾住哪儿都是无妨的,嫔妾愿意搬出宫苑,立即为齐妃娘娘腾地方。” 乌拉那拉氏叹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才懒洋洋地看向齐妃,慢吞吞道:“齐妃,迁动宫苑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甚是麻烦,你可要想好了。” 齐妃扶着胸口,咳喘了几声,有气无力道:“谢皇后娘娘的恩典!臣妾也是这么想着——宫苑既定,迁来迁去的难免麻烦,不如臣妾直接和懋嫔住一宫便是了,都是从前潜邸里的老姐妹,伴着说说闲话也是好的。若是因着臣妾的缘故,让懋嫔搬来搬去,臣妾心里也过意不去!” 裕妃和齐妃坐在一处。 齐妃这话一出口,裕妃就看了她一眼。 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齐妃咳嗽了半天,为了是这么个意思! 她就说呢:齐妃也不是能拐弯抹角的人,怎么今儿就这么沉得住气,一步步的把话题引过来? 敢情两个人早就私下里商量好了! 懋嫔没吭声,只是一脸婉顺地看着皇后娘娘,是默认的神情。 这一个妃位,一个嫔位,两下里凑在一处,且不说奴才人手安不安置下的问题,便是紫禁城里,这样做的也不多。 这么一来,自从皇上登基便是一宫主位的懋嫔,就成了别人的侧位了。 “懋嫔不委屈?”乌拉那拉氏转头看着懋嫔,似笑非笑地道。 懋嫔还没说话,齐妃又在那大声咳嗽了,这一回咳得更加厉害了,身后的宫女虹茶便一直帮她拍胸抹背的。 乌拉那拉氏看她跟个痨病鬼似的,没掩得住脸上的嫌弃,往旁边挪了挪。 第三百零三章 旧情 这一趟请安下来,众人各怀心思。 到最后,齐妃这事儿总算是定下来了,她也不咳了。 出了坦坦荡荡的门,吉灵便见地上已经水迹横流,天地间飘荡着薄薄一层水雾,雨势虽是比刚才减小了一些,但仍是不好走。 小芬子早就在方才她请安的时候,就出去张罗了仪仗,把肩舆换成了轿子,这会儿他亲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躬着腰,恭恭敬敬地等候在轿子门前。 见吉灵出来,小芬子一手撑着伞倾斜过来,一手就撩起了轿帘,还不忘问一句:“主子,这会儿雨不小,要不要等一会儿再走?” 吉灵牵挂着女儿,摇了摇头道:“本来也不远,早些回去罢!” 小芬子不再多说,利落的答应了,抬手就挡着轿子顶,眼看着主子坐进了轿子,他刚要放下轿帘,却听主子道:“且慢!” 吉灵刚才一抬头,看见张贵人出来了。 麦冬手中打着一把旧的油纸伞,伞骨折了一根,瞧着像是和坦坦荡荡中的宫人借的。 张贵人不得宠,宫里的奴才大多都见菜下碟,虽然知道张贵人和宸嫔娘娘之前要好,但是眼见着宸嫔生下公主,地位越来越高,张贵人和她差距越来越大;更何况宸嫔娘娘身边又有几个嫔位围着,张贵人更难以和她终成一路,不免怠慢起来。 张贵人住的地方离九洲清晏和坦坦荡荡都很远,因此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出门便早于大部分人,天色又是在半路上才阴下来的,她没带伞,自然措手不及。 “生煎!”,吉灵出声喊道。 张贵人脚步一滞,一转头,看见吉灵在轿子里,却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过来。 她的犹豫,虽然只是一瞬间,还是被吉灵看出来了。 吉灵心里就有些难过。 小芬子还在给吉灵撑着伞,伞面倾斜,那雨水便如一珠串一样的滴落下来。 隔着雨水,张贵人就蹲了身子:“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 她一句话没说完,吉灵就把她扯起来了。 她盯着张贵人,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怎么不叫我吉姐姐了?也不来找我了?” 张贵人眨了眨眼,抿着嘴唇,低声道:“吉姐姐。” 吉灵直接把她人拉到天然图画去了。 到了内屋里坐下,碧雪就张罗去吩咐膳房煮红糖姜汤,给主子和张贵人驱驱寒,又拿了干手巾来给张贵人,让她擦着鬓边被淋湿的头发。 张贵人方才在外面没觉出冷来,这会儿到了内屋里就打了个哆嗦。 吉灵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女儿,看见三公主躺在婴儿床上玩着麒麟的尾巴——麒麟站在旁边,乖乖地把尾巴从婴儿床的栏杆塞进来给三公主玩,一转头瞧见娘亲回来了,抬头就对她“嗯嗯!”地挥了一下手。 吉灵伸手进去,给了她一根手指头。 三公主的小手,热乎乎、肉嘟嘟的,很认真地抓住她一根手指握了握,才放开。 看过女儿,吉灵就放心了,定定心心地走回来,却见红糖姜汤已经熬好送了上来,姜汤祛风散寒,活血暖胃,淋雨之后赶紧喝上一碗,最是适合不过。 原来是膳房里,小达子见主子出门后下了雨,便早就吩咐人熬了起来。 吉灵坐下来,捧起姜汤碗,咕嘟嘟喝了几口,才看见张贵人没好意思捧起碗——见她喝了,她才跟着喝。 什么时候都拘谨成这样了? 张贵人几缕头发都贴到脸上了,拿着干手巾跟绣花一样擦来擦去,吉灵见她动作不得法,便站起身来,从张贵人手上接过干毛巾,蒙着她脑袋就一顿搓揉,口中絮絮道:“要这样擦,才干得快。” 她一边擦,一边在心里捂着脸——自从做了母亲之后,不知为何,做事讲话都很有些慈母风范了…… 张贵人本来想说话的,被吉灵上来就是一顿擦,顿时脑海中的话全忘了。 等到吉灵终于放手了,张贵人就转头向屋里望了望。 里屋里,小芬子按照吉灵的意思,做了个分隔——三公主的婴儿床在一边,和宸嫔主子的桌案放在一起——反正主子一年练不了几次字,最多便是画画,就算画画,也是偶有兴趣而为之。 这张桌子大部分时候,都是皇上过来时,在上面改折子。 分隔的另一边,才是主子的床铺和梳妆台。 尤其是梳妆台,是主子除了床以外,最爱流连的地方,必须和床放近了。 其实小芬子本来是建议让内务府造办处的人来依图画样,再配上几样家具和小东西,设计成一片真正独立的空间,但主子嫌麻烦,就没让弄。 两个空间不独立开也有好处——主子若要过去看着三公主,也很方便。 再一个:两处留个拐角联通在一起,三公主那儿有什么动静,主子都能听见。 张贵人擦干了头发,本来想去看三公主的,又怕自己一身的湿气,带过去对小婴儿不好,便坐在吉灵的梳妆台旁没过去。 谁知道吉灵已经叮嘱着碧雪,去找了一件雪色的旗装来了。 这时候,碧雪把旗装捧过来,吉灵接了过来,就道:“生煎,快换上,你那湿衣服不能穿。” 张贵人抿紧了嘴唇——吉姐姐对她,其实一直都没变过。 吉灵把手里的衣服抖开,给张贵人看:“咱们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肯定没问题,这是最好的流银绸,你别看现在瞧着普通,等到在灯火下的时候就会泛流彩光,这上面的花枝由疏到密,越往下花儿越多,你穿回去,晚上注意瞧瞧,有意思得很!” 她说得高兴,顺嘴一句话就溜出来了:“这是新的,还是皇上刚刚赏赐的,我一次还没来得及穿过呢!” 吉灵这话一说出来,就有点后悔了。 后宫里,低位妃嫔的日子不好过,不得宠的低位妃嫔日子就更难过了。 她这话,听着就跟在秀优越感一样。 吉灵闭上嘴,挥手示意让碧雪将窗户都关好了,这才推着张贵人,绕到后面去将衣裳换了。 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看见张贵人肩背上的肌肤白腻如玉,不由得伸手指去戳了戳,张贵人一个激灵,被她挠的发痒,笑着躲开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嘻戏了一阵子,张贵人忽然便抱住了吉灵的胳膊不说话了。 吉灵低头看她,看她一张脸上,黑黑的杏仁眼瞧着自己,越发像个小妹妹一样可怜可爱,便伸手捋了捋她头发,捏捏她脸蛋道:“怎么了?” 张贵人脸上的笑容忽然便消失了,她低头了一瞬,忽然又抬起头来,抿着嘴瞧着吉灵,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轻声道:“吉姐姐,我心里很难过。” 吉灵看她脸色沉重,不由得心里微微往下一坠,也收敛了笑容,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先别出声,她拉着生煎走出来,让宫女们都出去,关上了门。 待到里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吉灵拉着张贵人到床边坐下,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张贵人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也不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只是我一直没敢和吉姐姐说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慢慢抱住了吉灵的腰,最后终于像一个大娃娃一样,把脸侧在了吉灵的腿上,微微地颤抖着。 吉灵伸出手臂,揽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生煎一时不说,她也并不催她。 拍了许久,张贵人终于翻身坐了起来,抱住吉灵的胳膊,附在吉灵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吉灵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转头看着张贵人。 张贵人脸涨得通红,但是眼里的神色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想都不能想,除非生煎你不要命了。”吉灵盯着张贵人,一字一字道。 第三百零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张贵人抬起头来,脸上红潮退了一些,眼神却仍然如喝醉了酒一般,如同一个做着春秋大梦的痴人。 她反握住吉灵的手,极轻声地道:“姐姐,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我也知道他心里只有我姐姐,即使姐姐现在已经嫁人、怀孕、生子,他还是忘不了姐姐!” 吉灵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张贵人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吉姐姐,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已经有很多年了——他父亲是我家的老相识,我祖母和我母亲的病,都是他爹找大夫看顾着的,我、姐姐,和狄太医,我们打小时候便熟悉得很,只是后来谁也没料到,渐渐长大,他竟会和姐姐生了情意……” 张贵人低下头,握紧了双手,低低道:“我父亲向来是粗枝大叶的,对这件事却心细如发,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记得有一次,狄太医和姐姐在回廊上说了几句话,被我父亲瞧见了,他脸色铁青地找了姐姐去书房几次,每次都关闭着门,一说便是半个时辰。 我偷偷躲在窗下听他们说话,每次都能隐隐听见姐姐哭得很伤心……有一次被父亲发现,父亲冲我发了老大的火气,还罚了我跪在院子里一天,一天都不许吃饭。 唉,祖母卧病在床,没人能救我,母亲心疼我,让婢女偷偷拿糕点给我,怕我饿坏了身子,结果父亲大发雷霆,把母亲也狠狠教训了一通,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傍晚时分,还下了雪,我冷的很,一直在打颤……”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打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吉灵伸了手握住张贵人的手,轻轻帮她搓揉着。 张贵人低声道:“再后来,就是各家女儿得参加选秀的时候了,我和姐姐同样参选,姐姐却使了心眼,第一轮便落了选——知女莫若父,我姐姐的品貌,便是再出错,也不至于第一轮便落了选。 我父亲一心想着姐姐进宫上进,好让他攀龙附凤,自然知道她这般自毁前程,是为了小狄太医。 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声称只当自己没这个女儿——可是姐姐的相貌,见过的人都无不称赞,选秀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不断,我父亲很快便振作精神,给姐姐寻了门贵亲。 吉灵听着,只觉得中间隐隐断了一环,便低声问道:“你姐姐选秀落选之后,便一直在家等着,直到这门亲事嫁了过去?” 张贵人语气凝滞了一下,慢慢道:“姐姐日日在家哭泣,茶饭不思,人也一天天消瘦了下来,托着不愿意嫁人。 狄太医来上门求亲了两次,每次都被父亲拒之门外,我父亲一心想攀一门贵亲,更恨他情挑了我姐姐,诱得这么一个乖女儿连选秀都自断前程……父亲对狄太医冷嘲热讽,极尽折辱之辞,我实在瞧不过去,也跪下帮着求了一次,我父亲暴跳如雷,声言他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再失去一个也无妨。 我见父亲话都说了这份上,不敢再多言,紧接着我便入了宫,狄太医感念我为姐姐这事帮过他,再加上小时候一起玩闹的情分,如今在宫中自然对我不一样。” 张贵人说到这儿,瞧着吉灵,轻声道:“姐姐,你还是贵人的时候,我就对狄太医说过了,吉姐姐对我很好,要他一定好好护着吉姐姐周全,他应当对你,分外尽心罢?” 吉灵点了点头,就看张贵人每次说到“狄太医”三个字,都眼神迷蒙,眉间眼角含着温柔笑意,那样子和一个怀春少女没什么区别——自己以前居然从来没有看出来。 真是太迟钝了。 她握住张贵人的肩膀,低声道:“你从前没对我说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如今都捋顺了,但是你却千万不能再这么幻想了。” 吉灵顿了顿,道:“你清醒一点!” 张贵人苦笑了一声,轻声道:“吉姐姐,我何尝不想清醒一点,以前,当我发现他盯着姐姐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说话也越来越轻声的时候,我就很想清醒了。” 她痛苦地往吉灵怀里钻了钻,吉灵伸手揽住她,就听张贵人闷在自己肩头,低声道:“狄太医对你也很好吧,吉姐姐?” 吉灵点了点头:“狄太医确实很好,尽职尽责。” 张贵人苦笑着道:“医者父母心,他就是这样的人,让人不敬重也难——我父亲是个糊涂的。” 吉灵拿起枕头边的帕子,帮张贵人擦了擦眼泪,又想了想,这下全想明白了,低声道:“怪不得皇上万寿节,我瞧着你的贺礼丝毫不用心思,平日里的大宴,也从来不用心打扮打扮。” 张贵人慢慢道:“皇上?我在这紫禁城里,唯一的温暖是姐姐你,唯一的盼望是能见到狄太医,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吉灵动作极慢地抚摸着张贵人的头发,半晌出了一口气,低低道:“生煎,你心里这么多曲折,他可知道你的心意么?” 张贵人摇了摇头。 吉灵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幸好!赶紧把这份心思收起来吧!从今儿起,从现在起,不可再想——你是入了宫的人,若是还存着这份心思,便如临渊而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张贵人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忽然三公主睡醒了,咿咿呀呀地传来了动静,吉灵松开搂着张贵人的手,拍了拍她的背,道:“我去看看息儿。” 她走了几步,又顿下了脚步,回头对张贵人道:“你也来看看。” 她是故意想让生煎分散分散注意力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自己的小世界里,最后就容易钻牛角尖,越陷越深。 三公主在婴儿床上开始练翻身了,一个接一个地翻,卖力且认真地练习着这个动作,快乐非常。 她睁着两只溜圆的眼睛,瞧着张贵人,很是好奇。 张贵人看着看着,就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抱抱三公主,忽然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对吉灵道:“我不会抱孩子。” 她这么说着,三公主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贵人,对着她笑了。 “息儿喜欢你。”吉灵道。 张贵人还没说话,却听外间小洋子跪在殿前报着,道是狄太医来给宸嫔娘娘请平安脉了。 吉灵眉毛一挑,转头看向生煎,果然见张贵人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褪了个干净。 第三百零五章 涉险 吉灵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背,走了出去。 她出来以后,狄太医便被奴才引了进来——给宸嫔娘娘请安行礼之后,狄太医叠了叠袖口,这才坐下,随即有条不紊地打开药箱,拿出脉枕,又摊开脉布,垫在桌上。 那脉枕,脉布皆是月白色暗团圆寿字纹铁线纱,内衬浅蓝色暗花绫,絮薄丝棉。 吉灵看着觉得眼熟,想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张贵人身上用的荷包,里衣,帕子,无一不用的同样的圆寿字纹。 她两下里联想起来,这才隐隐察觉张贵人的用情程度,不由更加暗暗心惊了。 狄安诊脉罢了,刚刚收起脉枕,却见宸嫔娘娘瞧着自己,神色与往常比起来,别有不同。 他微微一怔,就会错意了,便安慰道:“娘娘放心,脉象有力,气血和畅,娘娘产后调养的极好——想来也是进补得宜,心情畅快的缘故。待得臣一会儿再给娘娘开几服固元养气、补血安神的方子,娘娘酌情服用便是了。” 吉灵点了点头,忽然便笑着道:“狄太医,你从第一次给本宫问诊,到现在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真是辛苦你了。” 狄太医惶恐地赶紧起身,拱手道:“宸嫔娘娘言重了——为娘娘请脉,是臣的本分。” 吉灵虚扶了一下,转头对七喜道:“把皇上前阵子赏赐的夜明香粉拿两盒来。” 七喜答应了,转身便去了,不多时便将两盒装在锦盒里的,包装极其精致的香粉送了来。 吉灵指了指锦盒,对狄安微笑道:“这是宫里最上等的香粉,擦在脸上,轻薄细腻,宛若无物,却能修饰妆容,想必尊夫人定然会喜欢——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狄安受宠若惊,立即跪下,先谢了恩,才尴尬地笑着道:“谢宸嫔娘娘的赏赐!娘娘一番好意,臣感激非常,只是……臣家中尚无妻室。” 吉灵抬手轻轻一拍脑门,顺着他的话头就笑道:“本宫瞧着你如今在太医院供职,早晚进出,皆有规律,还当家中有位贤良的夫人呢!” 狄安眼神中黯了一下,低声道:“臣只想着尽心供职太医院,为皇上,为娘娘效命,其他并不作想。” 吉灵点头应了一声,转头就对七喜自然地吩咐道:“本宫差点忘了,这些胭脂水粉,想必张贵人也喜欢,你一会儿记得送些去给她。” 七喜反应极快,立即应道:“是,主子。” 狄安听她提到张贵人,不由得便抬头看了吉灵一眼。 吉灵拿起一盒香粉,送到鼻下闻了闻,才悠悠道:“提到张贵人……唉,狄太医,你也知道,本宫一直与张贵人交好,她进宫这么久了,倒是一直没个动静。” 狄安听出话音来,知道吉灵说的是张贵人怀孕,又知吉灵与张贵人关系极亲近,便坦率地道:“张贵人倒是从未与臣提过想有孕之事。” 他顿了顿,又立即道:“宸嫔娘娘也是为着张贵人好,娘娘放心,臣回去开几服方子,下次定然劝一劝张贵人。” 待得狄太医跪安走后,吉灵眼见着他出了天然图画的殿门,这才转身快步走进了暖阁,便见张贵人站在门口,手撑在旁边的花案上,脸上一片灰白,几乎是万念俱灰的样子。 吉灵把奴才支出去了,这才握着生煎的肩膀,带她到床边坐下,静静道:“这下都听见了吧?” 张贵人低垂着头。 吉灵抬手揽住张贵人,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才悄声道:“我刚才试着问他给你开方子助孕,他一口答应了,不见半分犹豫——若是这个男人真对你有丁点儿情意,哪能答应的这么痛快、脸上毫无波澜?” 张贵人埋头在吉灵怀里,她伸手紧紧抱住吉灵的腰,半天才哽咽道:“吉姐姐!” 吉灵拍着她的后背,沉默了很久,终于缓声道:“生煎,我不想你涉险。” …… 忙忙碌碌的照料着三公主,天然图画中的日子便过得极快,一转眼已经到了八月下旬。 这天傍晚时分,睡了一天的三公主在婴儿床里待不住了。 她不住地爬来爬去,又抬起前胸,挥舞着两只小胖手,示意她要出去转转。 麒麟也在屋子里有点闷,到处转来转去,很有点蠢蠢欲动想拆家的架势。 吉灵只好带着女儿出去转转 三公主一出去,架势可大的很——一溜排的乳母、嬷嬷、宫女、太监全都跟了出来。 虽然是傍晚,外面的阳光仍然很灼热,吉灵想给三公主把小帽子戴上,三公主便一直摇晃着脑袋,拒绝着。 她是一点儿都不嫌太阳晒的。 抱着三公主出来以后,吉灵也没走远,就在天然图画前的沿湖小道转了转,三公主看着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高兴极了,露出了笑容——但是笑不出声。 她这个时候唯一发的最多的声音就是“嗯”。 同一个“嗯”,抑扬顿挫,或长或短,吉灵用心听了不少次,就能辨别出她的意思。 长音是表示她要抱抱,一般出现在她高兴、撒娇的时候。 短音则表示“不”和不开心的意思。 吉灵亲手抱着她在湖边颠来颠去,走动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转身想回去,三公主就发出了嗯嗯的短促声,小嘴也向两边瘪了下去,眼睛里渗出了水光——眼见着就要哭了。 吉灵只好赶紧又转了身回来。 一走到湖边,三公主就舞着小胖手高兴地笑了起来。 沾了三公主的光——麒麟也被带出来溜达了。 碧雪扬手将它心爱的玩具向空中一抛扔,麒麟立即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准确的用嘴巴接住了。 它跟碧雪玩得乐此不疲,最后碧雪不扔了,它就开始围着吉灵和三公主直打转,撒欢儿跑着,尾巴上的毛被湖风吹成了一朵小花。 胤禛从九洲清晏的后殿门走出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 水面的夏风临着湖面吹过来,湖边绿影婆娑。 还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呢,他就看见天然图画那边,热热闹闹的,一群奴才围成堆儿,隐隐能看见吉灵站在其中,手中抱着三公主。 麒麟小小的身子跳来跳去,甩着尾巴,开心地绕着她们跑。 欢声笑语被湖风送了过来。 胤禛停下了脚步,面上含笑,背手在身后,眯着眼睛看了这幅场景一会儿。 苏培盛躬身上来,正想侍候他起驾,就被皇上一抬手止住了。 胤禛一转身又回了九洲清晏。 苏培盛回头看了一眼天然图画门前,一时间没弄明白——皇上不是想去瞧瞧宸嫔娘娘和三公主吗……怎么又回去了? 胤禛心情很好地回了龙案前,重新又批起了折子。 灵灵笑得这么无拘无束。 反正晚上他也是打算去天然图画看看她们母女的,就让灵灵再消磨一会儿傍这欢乐时光吧。 第三百零六章 保甲 有了这点时间差,九洲清晏这儿就打发人去了宸嫔娘娘那儿禀报,也好让天然图画做个准备,到了晚上,胤禛心情很好地一路大步走过去,连明轿都没用。 一进天然图画,就看见吉灵已经在院子中福着身子迎着了,和傍晚时候那一身旗装不一样,她换了一件屋里穿的衣裳,清爽的浅湖蓝色,只有领口和袖口镶了月白色的织金海水纹边,质料更轻盈,款式更轻松。 她这是在自己面前也越来越不拘了。 他走过吉灵身边,伸手把她拉起来,看她脸上有点红红的,像是晒的,便道:“夏日里傍晚太阳也是毒的,以后迟点再出去。” 吉灵一抬头,脱口而出:“皇上怎么知道?” 胤禛瞥了她一眼,没回答她这话,也没急着进屋,握着她的手就一起在天然图画中的秋千上坐了下来。 吉灵喜欢秋千,以前景阳宫东侧院有、现在天然图画和承乾宫也都有,天然图画的秋千用料没有承乾宫好,就是简简单单的扶手上下系好了,加一块黄桐木做的板,黄桐木板子上面铺了冰席,一格一格的,能坐在上面也不会嫌热。扶手的样式做得天然浪漫,绿油油的藤叶顺着扶手一路裹下来,每隔一掌之地还会有一片装饰的花朵。 吉灵被胤禛拉着坐下来的时候,听着秋千吱呀作响,不由得就向上看了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句:这秋千能不能承担得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啊。 万岁爷和主子不进去,天然图画里的奴才们也就都绕在院子里伺候。 不多时,茶案已经搬了来,茶具、糕点、果子、冰桶也都送了过来,果子是两盘青脆脆的玉皇李,上面还挂着枝叶,凝着水珠子,胤禛放松地靠在秋千上,手臂伸展开,随意地搭着秋千背沿。 吉灵刚刚在屋里看着嬷嬷给三公主洗澡,自己也搭了把手,难免出了点汗,这时候怕身上有汗味,便离胤禛坐得稍远了一些。 胤禛看她在银盆里洗了手,拿着个钝钝的小勺在认认真真给自己削去玉皇李的果皮,晚上光线自然不比白昼,院里只有宫灯,这会儿奴才们还在一盏一盏地上,吉灵眼睛都快盯到果子上去了。 他拍了拍身边,道:“过来。” 吉灵向他身边挪了挪,胤禛看她动作不利索,直接一伸手把她揽了过来。 他把她抱进怀里,就这么在秋千上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月上树梢,耳边听着水鸟拍着翅膀,扑簌簌击打后湖水面的声音。 七喜跪在旁边,不一会儿已经削了小一盘青脆李,怕扰了主子和皇上说话,她把果子献上,就匆匆退到旁边远一些的地方,敛着手等待伺候的吩咐。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月空,想着他自己的心思。 四爷不吭声,吉灵跟着做哑巴,只是悄悄地把那一盘青脆李都吃完了——怕扰了胤禛,她咀嚼的时候都没敢太出声。 吃完了之后,她就回头看七喜,示意七喜再上来继续削果子。 其实这青脆李根本不用削皮的,洗干净了以后,再用盐水泡一泡,直接丢一个到嘴里,咯嘣脆。 她都是这样吃的——科学研究不是说营养大部分都藏在果皮里吗?连皮吃,营养还更丰富呢。 但是四爷讲究,她早就发现了,类似这种果子,御前伺候的人都是把皮精细地去了之后才给皇上的。 她在这儿吃得香,胤禛抬手就摸了摸她脑袋,吉灵以为他要和她说话了,放下果子等着,结果就看四爷眼光沉沉的,还是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如今已经是雍正四年的夏天了,他登基之时,推行的保甲制已经进入了另一层局面——事实上,从雍正元年的八月到雍正四年的夏天,各地巡抚一直不断上折子,向他汇报着保甲与社仓的情况。 也就是今天,他正式公布了保甲条例,要求各省从今开始,全面正式实行保甲制度。 这不是一件小事——历来普及一项制度都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保甲这样弭盗护民的大事。 战线这才从雍正元年一直拖到了雍正四年。 这中间的时间,他一边推行着保甲,一边大规模实行改土归流,将八旗驻扎于重要的城市、军事要塞以及各通达要途。 广大的地区,则靠绿营来维护,划地设点,扼制道路。 戒急戒躁——胤禛提醒着自己。 不可急迫生事,三年能成功,不为缓也。 他手握着秋千把手,在这儿兀自想着心思,吉灵也没亏待了自己,已经把一盘玉皇李吃完了,开始把小爪子伸向了糕点。 然后她的手冷不防被胤禛按住了。 他伸手轻轻拍了她后脖几下,斥道:“糕点都凉了,还吃?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照料着自己!” 他这话一说,斜着眼向七喜看了一眼,七喜立即就跪下了。 幸好胤禛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眯着眼看看吉灵,心道灵灵就是这点好——要是换了其他妃嫔,从他前脚进了宫苑来,后脚就会想法子,找话题说个没完。 譬如他刚才那么想了一会儿自己心思,换作别人肯定坐不住了。 “看看息儿去。”他一拍膝盖站起身来。 吉灵倒是坐了半天,有点懒懒的不想动了。 七喜过来准备扶她,胤禛也伸了手给她。 吉灵把手给四爷,结果他用力一拉,力气过了,吉灵站起来的势头有点猛,一时间没刹住脚,就向前冲了冲,扎进了胤禛怀里。 胤禛低笑一声,扶住她的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两个人这才进了里屋去。 一进暖阁,胤禛就看见三公主趴在婴儿床上,手里抱着一个彩色的绸布制小狗,头上还戴着一个粉色的帽子,帽子上缝了两只猫咪耳朵。 吉灵赶紧就过来,把三公主头上的帽子拿掉了——那是她画了图样子,让七喜做的一个干发帽,其实三公主这时候脑袋上头发还不多,稀稀疏疏的小黄毛,还不怎么黑。 洗过头,用大块的布巾擦一擦,很快就干了。但是三公主似乎特别喜欢这只猫咪耳朵帽子,吉灵就给她做了好几只,轮流带着了,还有兔子耳朵、小狗耳朵的。 反正小孩子活泼顽皮,在床上难免磕磕碰碰的,脑袋上护着个帽子也是好事。 第三百零七章 没规矩 她动作虽然快,胤禛却已经一眼看见了,抬手就道:“朕瞧瞧。” 吉灵只好把她的设计作品——三公主的帽子给他。 胤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闷声笑了——这帽子瞧着到倒还有些古灵精怪的巧心思。 他顺手就把三公主抱起来,亲自给她戴上,又伸手捏了捏那耳朵,三公主一甩耳朵,吉灵在旁边就笑了出声。 胤禛抱着女儿在怀里逗弄了好一会儿,便想起来道:“前阵子送来的公主袍,瞧着息儿再过一两个月,也就能穿了。” 吉灵给三公主掖了掖领口,这才道:“皇上给息儿赏赐的好东西可多了,我都专门辟了一个小库房,就放她的东西,这会儿都堆了十几只箱子了,孩子这时候长得快,一月一个样,等到后面,都给息儿打扮起来。” 胤禛点了点头,瞅瞅她,又瞧了瞧三公主,忽然就冒出来一句:“息儿笑起来颇是像你。” 吉灵心道:我的宝宝,自然像我。 她这么想着,便抬头冲着胤禛甜甜一笑。 胤禛捏了捏她脸颊,又抬头瞧了乳母一眼,乳母就过来伸手接过了三公主,小心翼翼地弯腰重新把三公主向婴儿床上放去。 吉灵看胤禛领子上已经有汗迹了,便道:“皇上,要不要早些用膳,用完了擦洗一下,换身衣裳,这领口都湿透了。” 胤禛目不转睛看着乳母怀中的三公主,见乳母已经把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了,这才收回了目光,应了一声。 他答应了,这边吉灵就吩咐奴才去上膳桌,晚膳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除了十六道热菜、四道凉菜、四品羹汤以外,还有一道锅子。 吉灵旁的菜都没看一眼,就专盯着锅子了。 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来,上面飘着一层红汤,旁边配着丸子、年糕、菌菇、蔬菜、豆腐果。 吉灵早就想吃锅子了——孕期里不能吃,坐月子不让吃,她好久没这口福了。 七喜提着筷子给她涮年糕片。 眼看着软软糯糯的年糕在红汤里滚一圈就变软了,出来蘸上一口浓浓的甜酱,再配上奶饽饽酱,送进口里,有点像韩式料理的芝士年糕,超级好吃。 用完了膳,两个人洗浴过了,替换上了干爽的衣裳,胤禛穿了一身浅色的袍子,加上洗完澡,人难免惫懒一些,身上的一股威仪卸下来一些,整个人看起来也文气多了。 他坐在桌案后面看奏报,吉灵让奴才搬了个绣墩,坐在三公主旁边陪着女儿。 七喜本来手里拿着干的帕巾在给吉灵擦头发,这时候也跟着过来,一手梳子、一手润发油地伺候着。 胤禛看了一会儿,一抬头,看吉灵在灯下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傍晚时候看到的她和三公主站在天然图画前的样子。 他来了兴致,道:“灵灵,明日下午,朕让人接你来九洲清晏,有件事情,你定然喜欢!” 吉灵本来一只手伸进婴儿床的围栏,拉着三公主的小手,另一只手撑在绣墩上,微微闭目养神,享受着七喜给她梳头呢,这时候就一睁眼,瞧着四爷:“啊?” 胤禛是真的有了兴致,放下笔给她说——原来是后日下午有宫廷画师过来画像,让她也抱着三公主过来画一幅单人像。 末了,他就叮嘱她衣着的颜色不妨浓重些,这样入画才好看。 吉灵听他说,就感觉最近怕是朝堂上一定诸事顺利,不然四爷这种工作狂,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想到画画这样的事儿呢? 她在这边自己琢磨着,七喜看着发油上得差不多了,依云已经拿了个新制的成人干发帽,用熨斗压得滚烫滚烫的,放在托盘里递进来,七喜拿了,稍微抖着手吹散了一会儿热气,就往吉灵头上罩着。 这也是吉灵想出来的法子,就当做一次简易的倒膜护理了。 这个干发帽和三公主那只,是母女款,都是粉色的猫咪耳朵。 本来吉灵想照着穿越之前特别流行的一种款式,做出兔子耳朵干发帽的,再在里面装上两根抽绳,一拽一拉,两只耳朵就会分别垂下来,弹起来,特别好玩,后来觉得技术难度有点高,于是作罢。 胤禛看着有趣,过了扯了扯她的猫咪耳朵。 皇上一扯主子的耳朵,七喜和依云在旁边就把东西放下来,退出去了,还把暖哥门给带上了。 “我还有这种帽子,让奴才们做了好多个,干起头发来最快了——皇上要不要试试?” 吉灵抬头看胤禛就在身前,于是一伸手,撒娇一样地把他的腰抱住了,脸贴在他胸前,抬头问他。 又一伸手去摸了摸胤禛的辫子,果然还有点凉凉的湿意。 “这样要受凉的。”她摸着他背后衣襟道,说完就笑嘻嘻地顺手拍了拍胤禛腰下一下,心里想到了一句:老虎屁股摸不得。 胤禛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没规矩。” 吉灵向后躲闪了一下脑袋,就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胤禛的手指,忽然就没头没脑地道:“息儿现在握住我的手,也是这样。” 她这么一说,胤禛就低头看,就见吉灵握住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吉灵勾着他的手指,很认真地嘀咕道:“息儿现在手小,握住我一根手指都勉强,以后长大了一些,等到学走路的时候,差不多就能握两根了。再往后,再长大些,便是三根、四根……” 她在这儿自顾自数着,胤禛起初听得好笑,后来便听吉灵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再长大些,也许一眨眼就到了嫁人的时候,我便握不到息儿的小手了。” 胤禛看她脸上的留恋,又想着宫里如今的和惠、淑慎两个公主,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抬手摸了摸吉灵头发,吉灵却已经抬头对着他眨眼一笑。 胤禛的手指顺着她下巴的弧线滑了下来,将她下巴轻轻抬了抬,这才道:“你放心。” 他就说了这三个字,就没往下说了,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三公主。 三公主的睡相和吉灵一模一样——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仰面朝天,两只藕节一样的小胖手惬意又放松地伸开,麒麟趴在婴儿床床头,守卫着三公主。 暖阁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 在这一片安静中,忽然就听见三公主打呼噜了。 吉灵心里一紧,立即就放开胤禛的腰,起身过去看女儿,心里道:这么小的奶娃娃居然打呼噜,可别是受了风寒,扁桃体发炎了。 第三百零八章 心无城府 她走到近前,才发现:打呼噜的是麒麟。 吉灵瞬间哭笑不得——麒麟现在整天守着三公主,也不像以前一样撒欢会在院子里跟着碧雪和小芬子他们四处乱窜了。 三公主生下来四个月了,它也肉眼可见地长胖了一圈。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麒麟的脑袋,麒麟四只小爪子刨了刨——大抵在梦里的时候,它还在跑着呢。 这时候被吉灵一拍醒,它就一脸懵地睁开了眼,第一件事先是抬头去看了三公主,见小主人睡得四仰八叉,它才把脑袋放心地扭了回来,又温顺地望着吉灵,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吉灵看着屋角的冰桶——麒麟白天里只有热得不行的时候,才会去贴着冰桶凉快一会儿,其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守着三公主寸步不离。 “好乖乖。”吉灵说着,她拍了拍麒麟的脑袋。 胤禛怕她在地上着了凉气,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带她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夏天里,夏虫打着鸣儿,暑气侵窗,自然不如冬日那般留恋被窝。 两个人剪烛灯下,闲闲说了一会儿话,胤禛就又提到了那位宫廷画师。 吉灵这才知道,原来后天将要给她画像的,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那位,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宫廷画师——郎世宁。 “他很有名的!”她几乎下意识就要把这句话对着胤禛脱口而出, 幸好这话到了嗓子眼,又被她猛地咽了下去。 她抱着胤禛的胳膊,听胤禛给她讲这洋人画像的有趣之事,这才知道原来连圆明园里有的楼阁的设计,郎世宁也是参与的,可见四爷对他的信任。 两个人还在说着,案上的淡淡熏香一缕缕飘散着,床帐轻纱微微摆动,见胤禛说得有些口干,吉灵便起身亲手去给他倒了茶水来。 胤禛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却没松开握着吉灵的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听着女儿在隔间后面呼呼大睡着,此时便是不说一字,也是十分完满的温馨。 吉灵放松地倚在胤禛怀里,捉着他的袖口,在灯下看着那上面花纹流转,正攥在手里玩着,忽然便听胤禛温声道:“从前你大胆,喊了朕的名讳几次,现在朕却是许久没听你喊过了。” 吉灵微微一撇嘴,笑着道:“明明是皇上不让我喊了,怎么还怪我?” 胤禛也笑了,忽然手上一用力,把她提了起来,吉灵猝不及防被他抱在了腿上,胤禛轻轻亲了亲她额头,又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手掌里颠了颠,这才含笑低声道:“再喊朕一声,让朕听听。” 本来这两个字喊着也不难,但是他这么刻意要她喊,吉灵就很不好意思了。 她被他像个大娃娃一样抱在身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吉灵感觉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 她一垂脑袋,抱着他胳膊就扭来扭去,是跟他耍赖讨饶的意思。 饶没讨来,倒是把胤禛的火气给惹出来了。 他抓着她两只手,狠狠亲了亲她嘴角,看她不肯喊,就伸手到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吉灵哈哈笑了出来,整个人身子一跳,往前一倒,胤禛正侧抱着她,没把握好平衡。 吉灵整个人动作太大,又趴在他身上,就带得胤禛向后一冲,倒了下去。 床上都铺着夏天里的薄软垫,摔下去自然不疼,吉灵趴在四爷身上,看着四爷——他也又笑又皱眉地看着自己。 胤禛手臂一用劲,利落地一翻身,两个人就颠倒了。 …… 夜里大概三四点钟的时候,四爷就起床了,看吉灵动弹了一下,他回身按住她,低声道:“朕有人伺候,你再睡一会儿,不必起来。” 吉灵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还是道:“没事,我侍候皇上。” 她一边说,一边就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胤禛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不舍得自己走,所以才想撑着起来,再多说一会儿话。 他抬手了扶她头发,吉灵顿时就像没骨头一样,倒在他怀里。 胤禛轻声道:“乖啊,朕今儿早上事情多,到中午以后都不得空,傍晚朕让人接你来九州清晏画像。” 他说完了,见吉灵半天没反应,轻轻拍了拍她脸颊:“灵灵?” 吉灵已经坐在床边上,就着这个姿势,又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口水都流了出来。 胤禛略略弯腰,把她整个人打横抱起,重新放回到床铺上,又给她掖了夏日的薄被,拉着她的手给她塞进被子里,这才喊奴才进来伺候。 忽然就听吉灵迷迷糊糊地问他:“画画我要不要穿吉服啊?” 胤禛一怔,心道灵灵没睡着啊? 他正想回答她,却见吉灵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又喃喃自语道:“其实我是想穿吉服的,上次皇上赏赐我的兔子钿子,特别精致,我想戴着……和息儿一起入画……”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胤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灵灵刚才说的是梦话。 胤禛忽然就坐了下来,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吉灵的脑袋,又揪了揪她的小耳朵,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道:这个小傻子,被他宠得要心机没心机,要城府没城府,喜怒哀乐全写在一张脸上,心里整天记挂着的,也无非是吃什么、喝什么、胭脂水粉、爱美的这种小事儿。 别看如今当了娘,其实细细算来,她小脑袋瓜里还是一笔糊涂账。 唯一的好处就是性情平和,遇事总算还沉得住气。 可是在这后宫之中,光沉得住气是没用的。 胤禛抬起头,眼光冷冷地望着远处,夜色如墨,他又想到了万寿节画像的事情——万幸,灵灵从景阳宫西侧院寒微时,带出的来的这几个奴才,倒都还是忠心堪用的。 上午的辰光过得很快,吉灵催着七喜把玉兔钿子找出来——她最喜欢那只钿子,上面全是小兔子,都是淡紫色的玉石雕琢。 七喜帮着她把长发梳好了,先带上雪灰色的勒子,防止在额头的肌肤上压下划痕,然后才把钿子给她戴上。 耳坠子也有配套的一对小兔子耳坠。 吉灵灵机一动,就想给三公主再戴上粉色的兔耳朵帽子,一起抱过去画像,最后想想……还是不要太放飞了。 毕竟她能画像,估计在妃嫔里,没几个人被皇上接去享受这待遇。 于是她老老实实给三公主穿上了迷你版的公主服——公主服这时候肯定有点大,拖在三公主身上,她小胖手一挥,就跟唱戏的水袖一样,超级好笑。 三公主一脸不乐意:……呸!(????v??v????) 不过公主服颜色是深紫色,正好和她身上的旗装颜色一致,配成标准母女装。 反正四爷不是说“颜色浓重些,入画才好看”吗? 第三百零九章 九洲清晏画像 严格遵守四爷审美意趣打扮好了的吉灵母女,在傍晚时候,就听见外面九洲清晏的人前来接宸嫔娘娘和三公主过去了。 吉灵对着镜子又补了点口红。 三公主毕竟是小娃娃,吉灵不敢往她脸上涂任何化妆品,就连额头点个红点都没舍得,倒是三公主看着母亲化妆,看得眼睛都不眨,认真极了。 吉灵今天画的是个泪眼妆,在下眼睑用糯米汁贴了一点点闪亮的小珠子,整个妆面连腮红都没打,眼妆重点放在下眼影的晕染上——眼皮上除了眼窝的阴影,其他什么也没上,只是认真梳理出眉毛的毛流感。 为了中和泪眼妆带来的娇弱感,吉灵还把眉峰画的微微向上挑了一点,加深了和瞳孔的呼应。 末了,看吉灵把口红放下,要收起来,三公主在乳母怀中就着急了,挥舞着手,“嗯嗯”地叫着,伸手拼命想要那盒口红。 给我抹抹! 吉灵拿着旁边的绸布玩具搪塞她,塞到三公主怀里。 三公主吐了个口水,小胖手一打,就把绸布玩具推到地上了。 吉灵又好气又好笑:“哟!你个小胖丫头,脾气还不小啊!” 三公主的玩具一落下来,麒麟就窜上前来叼了起来——它以为小主人是在和它玩游戏呢,兴奋极了。 依云在旁边,摸了摸麒麟的背,让麒麟把玩具给她,麒麟一甩头,不肯理睬她。 结果碧雪过来,拍了拍麒麟的头,麒麟立即就把玩具老老实实交出来了。 “玩具掉地了,让清洗的人用皂角好好洗两遍,再放在开水里煮,煮过之后才能再拿进来给公主玩。”吉灵叮嘱。 碧雪麻利地笑道:“是,主子。” 她将玩具交给依云,低声道:“主子的吩咐,都听清了吧?” 依云屈膝对宸嫔娘娘道:“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说着便抱着那只玩具出去了。 三公主闷闷不乐地躺在乳母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侧着,眼睛还是盯着那盒口红看。 “走罢。”吉灵扶着梳妆台的边沿站了起来,外面九洲清晏的人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御前人久等。 一群人前呼后拥,簇拥着宸嫔娘娘走了出来,吉灵见打头的人是小陈子,就笑了。 小陈子也上前来,给吉灵利落地打千儿请安:“奴才养心殿小陈子,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朗声道:“起来。” 待得小陈子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躬身低下头道:“娘娘,奴才这阵子一直在九洲清晏跑着,好一阵子没给宸嫔娘娘您请安了。” 吉灵笑着道:“这是好事,你人伶俐,御前的事儿更得好好加把劲。” 小陈子虽然跟着苏培盛,混成了个小油条,但毕竟年轻,听了宸嫔娘娘这话,还是掩饰不住地眼睛一亮,胸膛也挺了起来。 他压着肩舆的扶手,待吉灵上前来坐稳了,又见乳母已经跟了上来,走到了宸嫔娘娘的肩舆旁边,才一抬手,指挥额道:“宸嫔娘娘——起驾!” 肩舆被抬起。 吉灵一开始坐肩舆的时候,是很有点轻微恐高症的。但是坐多了,就发现渐渐也习惯了——习惯了用这样的视角去看紫禁城、去看圆明园,去看众生百态。 人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逃不了“习惯”两个字。 路上,小陈子就给吉灵轻声说了——原来那洋人画师,除了给皇上、皇后娘娘画了人像画,吉灵和三公主就算是第三、第四位被画的了。 上了如意桥,过了牡丹台,远远地却看见熹嫔从对面过来,瞧着那方向,似乎是从九洲清晏出来。 见到了吉灵,熹嫔抬手就示意肩舆往道旁礼让。 正好吉灵也吩咐停一下,小路上让熹嫔的肩舆先过。 结果两下里都避让开了。 熹嫔和她客气寒暄了几句,执意要让吉灵先过去,吉灵看她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再坚持就难看了。 她命肩舆先行。 待得到了九洲清晏前,还没上近去,几个小太监已经迎接了过来,吉灵人还在肩舆上呢,小太监们都跪了下来,给宸嫔娘娘请安。 苏培盛从前殿出了来,见着这情形一眯眼,拂尘一甩,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请安,又道是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娘娘了,还请宸嫔娘娘赶紧进去。 吉灵一边被七喜扶着,从肩舆上下来,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乳母。 乳母会意,赶紧抱着三公主上前来。 七喜还在吉灵身后,给她轻轻拉了拉后面衣裳压出来的褶子,吉灵按住她的手道:“后面的褶子,不妨事,反正一会儿画像的时候也瞧不见。” 一行人簇拥着吉灵上了九洲清晏前殿的台阶。 帝王居处,殿宇极其深阔,高梁飞檐,吉灵虽然也来过不少次,一进门还是顿时觉得一股凉气森森,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向七喜身上挤了挤。 苏培盛在旁边就笑着道:“这是大殿里,地儿大,放的冰桶足,娘娘要是觉着凉,奴才让他们撤掉几个。”他说着,一挥手,立即就有小太监上前来,提走了两个冰桶下去。 吉灵走到暖阁门口,两边的宫人见苏培盛引着宸嫔娘娘过来了,立即打起帘子蹲身请安。 吉灵抬手示意宫人们起身,一眼瞧见了四爷还埋首在御案后,便上前蹲下身子请安:“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乳母跟在她身后跪了下来,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给她皇阿玛行礼。 胤禛抬起头来,见是吉灵母女来了,紧皱着的眉头立即松开了。 他放下笔,站起身从桌案后绕了过来,亲手弯腰将吉灵扶了起来,道:“才这么一会儿,没想到小陈子动作倒挺麻利。” 吉灵笑着就勾着他的手指,轻声跟他撒娇道:“他都等了我好一会儿了,我要不是出门前动作拖拉了,还能更快呢!” 她画的水晶泪眼妆,眼光流盼之间,眼下莹光微闪。 胤禛看得目不转睛,半晌才抬头,又看了看吉灵头上的玉兔钿子,又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这一身,笑着道:“你这样妆扮,甚好。”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放过,又把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然后就把吉灵软软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掌里没放开过。 旁边奴才们早都把脑袋快埋到胸膛里了。 胤禛一扬下巴,对苏培盛吩咐道:“让郎世宁进来。” 不多时,苏培盛果然便引了一个画师打扮的洋人进来,吉灵便见这位历史上很有名的清廷洋人画师高鼻深目,眉眼慈善,神色间一团温和喜气。 见着皇上了,郎世宁立即自然地打袖子跪下,流利而恭敬道:“臣郎世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继位后,传教士皆被轻视,唯有在宫廷服务的教士受到特殊礼遇,吉灵听郎世宁这一番请安说得字正腔圆,一句话毫无停顿,自然流畅,最后还带了一点儿京城口音——光从这一点就能听出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宫廷画师,说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区别只不过是从前对着康熙爷说,现在对着雍正帝说。 第三百一十章 吃醋 郎世宁起身后,才眼前一亮,见雍正帝身边站着位宫装丽人,娘娘打扮,一身深紫色旗装,身材纤秀,头戴灰紫色满钿,钿上珠玉满头,富贵逼人。 她身后,又跟着乳母打扮的中年婢仆,怀中抱着个绫罗满身的奶娃娃。 郎世宁知道这多半便是宫里都在说的——十分受皇上宠爱的宸嫔娘娘和三公主了。 听闻这位宸嫔娘娘,原先也只是个病入膏肓的常在,并不曾得宠,连皇帝的眼都没入,最后却不知怎么的,越走越顺,一路势不可挡,如今更是独宠。 他琢磨着,就又跪下道:“臣郎世宁,给宸嫔酿酿请安,给三公主请安。” 他对于“娘娘”两个字的发音很是吃力,发成了“酿酿”。 吉灵立即微笑道:“郎先生快请起,不必多礼。” 郎世宁听她语音柔和,说话间颇为温文有礼,不由得抬头望去,正巧见皇帝也转头,瞧着宸嫔娘娘,眉目含笑,侧脸一片温柔,完全不似平日在帝王宝座上时的冷峻决断,便知宫里所言不虚——这位宸嫔娘娘……的确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宝贝。 吉灵说完,向苏培盛看了一眼,苏培盛会意,上前来就笑吟吟地道:“朗大人。” 他伸手,要把郎世宁搀扶起来。 郎世宁见苏总管来扶,便用手撑地,站了起来,苏培盛躬身离他近,便被郎世宁身上的香味熏了一下,鼻子中一痒,差点在御前失仪,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 他扭过头,强自忍住了,心中暗暗道:这洋人们就是喜欢熏得一身古怪香味! 清宫之中,画像的流程十分复杂:皇上先下达谕旨,画师起稿,稿样递交呈给皇上之后,根据皇上的意见,画师再正式确定画像的布局、风格。 然后才是正式画画。 这一步完成之后,画师会立即将画呈现给皇上。 康熙朝还好,到了四爷登基后,绝大部分画师很难一次性通过——皆因雍正爷眼光极高,艺术造诣也很深,常常会提出各种一针见血的修改意见。 于是,画师小则局部修改,大则返工重画,一直到皇上满意了,最后才是贴落或摆放。 郎世宁就是属于那么很少数的,一般返工一次就能让皇上满意的画家。 这会儿,见他准备动笔了,立时便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来,为他抬了画架子,坐凳,笔彩纸卷一应俱全。 吉灵旁边,也有四个小太监合力抬了张紫檀屏式束腰山水椅子来给宸嫔娘娘坐下,紫檀木木质极沉重,那四个小太监放下之时,都微微气喘。 郎世宁却指着靠近窗下一处地儿,对苏培盛笑着道:“若是放在那边,便是最好了。” 苏培盛心里骂道你早说啊,又一挥袖子示意那几个小太监,按照郎士宁的吩咐把椅子的位置调整一下。 吉灵走到紫檀椅子前,坐了下来,伸手给乳母,道:“把公主给我”。 乳母立即上前,小心翼翼的把三公主交到了宸嫔娘娘手上。 吉灵抱过三公主,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三公主一边吃着自己的小胖手,一边满面惊诧又好奇地盯着郎世宁看——看他的头发和胡子。 和她身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郎世宁见三公主是个漂亮的奶娃娃,玉雪可爱,两只大眼睛就像水晶黑葡萄一样,他不由得也对她笑了一下。 他一笑起来,眉毛就夸张地挑了一下,深黄色的胡子也抖动了。 “嗯!”三公主小嘴两边往下一扯,颤抖了两下,顿时就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挥着手就往吉灵怀里钻。 害怕!害怕这个大黄胡子! “息儿怎么了?”胤禛站了起来,走过来瞧着。 吉灵不住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心里大概猜到了缘由,只是怕郎世宁尴尬,便笑着道:“小孩子家家的,哭哭笑笑都是常事。”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三公主的小手,挡住她的视线,把她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 “朕来。”胤禛言简意赅地说着,便伸手把三公主抱了起来。 三公主认得皇阿玛,两只小胖手抱住胤禛的脖子,“嗯嗯!”地又叫了两声,贴着父亲的脸,把眼泪和鼻涕泡泡都糊在了胤禛的脸上。 吉灵忍笑忍得肚子疼,就站起来,伸手道:“我给息儿擦擦。” 三公主果然很给皇阿玛面子,胤禛才抱了她一会儿,她就不哭了。 宫里不是没有孩子,但少有跟胤禛这么亲的,胤禛被三公主抱着女儿,眉梢眼角皆是喜悦。 三公主紧紧搂着胤禛的脖子,然后“吧唧!”很响亮地亲了父亲侧脸一口。 吉灵瞪大了眼,立即就吃醋了:“息儿连我都没亲过呢!” 胤禛一抬头,站在龙案前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得意之色。 苏培盛在旁边,心里简直要给三公主跪了:宸嫔娘娘这福气好哇,生个这么会撒娇的公主——一母一女,更是把皇上的心抓得牢牢的。 啧啧,怎么就不是个阿哥呢? 郎世宁看着眼前这场面,忽然心中一动,便在心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幅图像的草稿。 待得宸嫔娘娘坐下之后,将三公主抱在膝盖上,他看着眼前的宫装母女两,不多时便已经将草图画了出来。 西洋画法在做人物画时,可以先勾勒,后填充。这样做也有个好处——可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皇上对构图满意不满意,免得白费功夫,画了半天之后,又被作废。 郎世宁解开画夹子,将画质从画架上取了下来,顺手就递给了旁边侍候着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一路快走到皇帝身前,捧了去给苏培盛,苏培盛接过喵了一眼,便双手递给皇上。 胤禛向画纸上一瞧,只见郎世宁勾勒了吉灵母女的影子,母亲含笑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女儿的头,一手抱着女儿的背。 三公主则认真地凝视着母亲的侧脸,一张小脸上欢欢喜喜的,伸着小胖手,小脑袋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要去亲亲母亲,神态可爱可怜。 胤禛瞧着就笑了,伸手道:“灵灵,你过来。” 吉灵走了过来,胤禛将这草图显示给她看,吉灵也笑了,叹了口气,可怜兮兮道:“息儿没亲过我,能在这画像上被亲亲也是好的。” 胤禛闻言又哈哈一笑,面上皆是得意,伸手将这画稿交还给苏培盛,道:“甚好,就按这样画像作来!” 苏培盛满脸堆笑,一叠声应了,双手接过了画像转身向郎世宁走过去。 吉灵正看着,忽然便腰上被胤禛拍了一下,便听四爷凑到自己耳边,呼吸微重,声音低不可闻地暧昧道:“息儿不亲你,朕今晚替她便是了。” 吉灵立刻瞪了一眼四爷,呸!这还在九州清晏之中,人家画师都还在旁边呢! 胤禛哈哈一笑,神色如常地坐了下来,又翻起了折子——他是打算两件事齐头并进,又看着吉灵母女画像,又不能浪费了时间,还得批折子。 吉灵就没他脸皮这么厚,心理素质这么稳了。 她花了很大功夫才让脸上没红起来,坐下在椅子上,重新抱着三公主,就听郎世宁吃力地道:“宸嫔酿酿,请把您的脖子向右边转一点。” 酿酿…… 吉灵依言做了,便见九州清晏的雕花窗内,傍晚金色的余晖正投进来。 这是雍正四年的八月底,夏秋之交,正是古人说的“秋乱”之时——天气形势混乱,时凉时热。 圆明园中,却一切分明、清爽,尘埃落定。 第三百一十一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此时光照最为柔和,吉灵抱着三公主坐好后,郎世宁沉思片刻,很快便提起了画笔。 吉灵就听胤禛在自己背后,改折子的空隙时,闲闲地对苏培盛吩咐道:“让司库再挑选几个包衣下秀气些的孩子,跟着郎世宁学画,所有画画人等理应平素严加训饬,在内廷谨慎当差。” 苏培盛笑着应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他刚抬腿要出去,胤禛冷不丁又出声道:“再另挑伶俐的小苏拉几名,跟着郎世宁学制颜料。” 苏培盛一一应了。 郎世宁下笔极稳,似胸有成竹一般,饶是如此,三公主毕竟年幼,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躺在母亲的腿上,开始拽她衣服上的淡紫色珠宝扣子——吉灵旗装上的扣子也是小兔子形状,盘云纽扣,用玉水石点缀着每只小兔子的眼睛,活灵活现,可爱极了。 吉灵怕三公主把纽扣拽下来,吃进嘴里,造成窒息的危险,只好紧紧抓着她两只小手。 苏培盛从郎世宁身边走过,向那画纸上看了一眼,面露欣赏之色。 吉灵其实本来对画像这事儿兴趣还好,不过是配合着胤禛的心血来潮罢了。 但是看到苏培盛的眼神,她就越发好奇了,倒想看看自己和女儿入画以后,是什么模样?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胤禛将批完的一捧折子向御案旁边的桌上,不轻不重地一顿,立时便有小太监上前来收走了。 他向郎世宁瞟了一眼。 幸好郎世宁动作算快的,大约也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他便向宸嫔娘娘行礼,示意可以起身了。 宫廷内画画,一般若是有指定之处张挂,则要事前由这一宫的首领太监,把需要贴画的某个地方的尺寸安排小太监量好,再把量出来的尺寸交给指定的画师,让宫廷画师采用相应规格的宣纸或绢纸。 像宸嫔娘娘和三公主这种现场画画的人物画,则是要由相关的工匠把需要画画的地方量好尺寸,糊裱好画材,然后再让画师直接在上面画。 比如朗世宁此时面前的画板,就是九州清晏的奴才们事先已经准备好了的,这时候取下来,就是一张现成的,尺寸刚好的画像,方便或装裱,或作画屏。 九州清晏之中,光线终于昏暗了下来,宫人们点起巨大的西洋式玻璃八仙灯两盏,照得殿里顿时明亮如同白昼。 小太监双手捧着画纸,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将画纸递给皇上。 吉灵看着胤禛。 胤禛垂眼审视着面前的画纸,一张脸上先是冷冷的没什么波动,过了一瞬,就嘴角微微向上一翘,笑了起来。 郎世宁一看皇上脸上的笑容,黄胡子一抖,一张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虽是内廷画师,又是洋人,兼着在前朝便为康熙爷作画,种种身份加起来,虽是多少得到了些旁人未有的优待,却也亲眼目睹了了清宫中的规矩极严。 不可谓不时时刻刻要谨言慎行。 就拿眼前的在圆明园供职画画来说——此处作为皇家禁地,戒备森严,打从他被人从紫禁城接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严格细致的检查。 此后,在九州清晏之中,无论走到哪儿,他都必须听从引导太监的吩咐,按清宫之中的规矩,以脚尖着地,足跟缓缓落地,以求不发出声响。 郎世宁还记得很清楚,在他刚刚来九州清晏的第一天,就看见了一个叫景田的御前太监,由于一时调皮,坐在九州清晏前殿外面的围栏上,被拖出去打了四十大板,直打了个皮开肉绽。 那板子打在皮肉之上,“啪啪”作响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 与康熙爷比起来,郎世宁不得不承认——这位当朝天子,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性情也更冷戾些,更严厉些。 所以他看到万岁爷居然对着宸嫔娘娘露出那样温柔的笑意时,才会吃惊如斯。 至于不守规矩导致的责罚,其他就更有一大堆了——诸如荷花池的水位比规定的低了一寸,院落之中某处的花木太少太稀疏,点灯的时间晚于规定等等,相关的宫人们都会受到惩罚。 谨慎,务必再谨慎,在中国皇帝面前。 郎世宁这样告诫自己。 此时,他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待着皇上对自己的评语。 胤禛注视着面前的画卷,叩了叩桌面,道:“不错,比前几日交上来的五福堂泥金字通景画有了长进,还有上一次的隔扇画,一共十二扇,上面的窗户档子略稀疏了,也要改进。” 他瞧了一眼郎世宁,缓缓道:“你是越来越能体察朕的心意了。” 郎世宁一俯身,诚惶诚恐地道:“感谢皇上!这都是皇上的……指点得当。” 吉灵坐在胤禛对面,根本看不到那画纸上画的如何。 她心道:还不错,到底是怎么样的不错?好歹我才是这画中人,四爷您也让我瞅瞅啊。 让我康康! 胤禛却又将那张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放桌上拍了拍,总结出两个字:“甚好。” 连得了两句评价的郎世宁跪下了,恭恭敬敬的道:“皇上不嫌弃臣的画艺,实乃臣的福气。” 这话本来没什么,但是吉灵看着他黄胡子一抖一抖,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就很有些喜感。 胤禛扬手向吉灵道:“灵灵,来瞧瞧!” 吉灵正中下怀,把三公主交给了乳母,就走了过去。 只见灯下画纸之上,一个宫装年轻女子身穿吉服,满头珠翠环绕,神态安定自若,怀中的三公主看不见正脸,一只藕节一般的小手,伸向母亲。 郎世宁的笔法中西合璧——中国皇帝不喜欢传统欧洲人物肖像画中,体现人物面部立体感的阴影画法,认为那样会导致人物脸上“黑了一团,甚为不雅”。 所以郎世宁给她画的鼻梁和侧脸处一点阴影,淡淡带过,笔画大多是细密的短线,似素描。但是衣褶的处理,又是标准中国工笔画的笔触。 很难说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风格。 画中女子眉眼似神仙中人,清丽出尘,活脱脱一个绝色佳人。 吉灵看着都自惭形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道我要是能长成这样,我走路都要横着走! 这狡猾的郎世宁是直接给她整了个十级美颜滤镜,来拍胤禛的马屁啊! 她老老实实对着胤禛笑了:“把我画漂亮了。” 胤禛却没认可她的说法,他看了吉灵一眼,便转头对郎世宁道:“朕倒是觉得,此画尚未完全画出宸嫔之美。” 吉灵很想捂脸:……可能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胤禛顿了顿,又温声道:“不过慈母之态,倒是展露无遗。” 画纸之上,吉灵注视着怀中的三公主,目光中是像水一样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 郎世宁在下面擦汗:“宸嫔酿酿不必妄自菲薄。” 他发音虽然不准,词汇量却不小,运用也是准确得当,吉灵又听他和胤禛对话了几句,不由得就对这位洋人画师刮目相看——难怪这郎世宁能历经康雍乾三朝,最后还能得善终。 光从这认真学习他国语言,并且能够熟练运用来看,就能看出这是个细致并且相当有毅力的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亲亲 晚上,吉灵直接被留在九州清晏了,连翻绿头牌这道程序都给省了。 洗浴过后,她擦干了头发,坐在帝寑里,手里拿着这张《宸嫔半身吉服像》看着。画像左下方有一行竖排小字:郎世宁谨绘,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郎世宁画得好,这副《宸嫔半身吉服像》直接被胤禛留了下来,说要再仔细看看,最后做成画屏。 最后,待得郎世宁走的时候,胤禛还赏赐了他两张桐木大画桌,各色画坊颜料三十六份,另有十二份“大画”的稿本,以供他揣摩。 她还在灯下看着呢,胤禛已经走到内殿中,一边理着袖口,一边问她:“朕让人接你过来九州清晏,这一傍晚的辰光,总算没有白费罢?” 吉灵眯着眼笑着点头。 胤禛看着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又有点想笑,又有点内疚,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朕倒不知原来你如此喜欢画像,你从前也没和朕说过,若是高兴——朕以后常常令人给你画像便是了。” 吉灵心道:我们那儿画像,可没这么复杂,只要掏出手机,随你用原相机还是美颜相机,爱怎么拍怎么拍。 胤禛顿了顿,点头道:“这宫里的西洋画师不多,朕不喜宫里太多传教士,郎世宁算是极出挑的一个,又是前朝便用着的,更难得的是人物,走兽,花鸟、山水,无所不涉,无所不精,否则朕也不会让他在内廷中带习画徒。” 他看吉灵仰着一张脸,听得入神,便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拢着她一对小爪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笑着问道:“朕说画的好,你怎么就那么谦虚呢?” 吉灵知道四爷说的是自己讲的那句“把我画漂亮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嘻嘻一笑,一本正经地跟他耍赖道:“皇上要是不喜欢我谦虚,我以后就不谦虚了。” 胤禛哼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捏了捏,道:“这话说的,还是孩子气。” 吉灵抱着四爷胳膊,跟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胤禛把她从自己身旁边揪下来,拖到身前,抬头深深地盯着她道:“你谦虚是好事,不过不用妄自菲薄。” 他想到郎世宁今儿说宸嫔娘娘“妄自菲薄”,心道这洋人还真说对了。 他瞧着吉灵,道:“今儿这事倒没什么,只不过以后——若是朕抬举你的时候,你可别傻乎乎地自个儿蹦哒下来,知道么?” 他摸着她的脑袋,心道以后有心要把她推上去的时候,可就多了。 若是今儿不叮嘱这么一句,保不准这小傻子到时候就得推辞。 吉灵扯着胤禛袖子,看他神色严肃,就不敢再嬉皮笑脸了。 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胤禛拍拍自己腿,让吉灵坐到自己怀里,抱住了她,轻声道:“有个故事,叫黄公好谦,灵灵你听过么?” 吉灵摇了摇头,小声小气道:“没听过。” 她抬手就抱住了四爷的脖子,缩进他怀里。 胤禛低笑了一声,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她脸颊,才慢慢道:“从前,齐国有个黄公,为人很谦虚。他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黄公常常谦虚地在人前说自己女儿是丑八怪,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信以为真,两个女儿到了适婚的年龄,却无人求娶。 黄公无奈,这时候卫国有一个老而无妻的男人,娶走了其中一个女儿,惊喜的发现新婚妻子是倾城之姿,于是四处对别人说:黄公喜欢谦虚,故意贬低自己的女儿。青年们听后争着娶走了另一个女儿,发现新娘子果然国色天香。” 吉灵听得瞠目结舌,不由地对胤禛道:“这个爹……这个爹可不是把女儿给坑惨了吗?” 胤禛将她向怀里抱了抱,道:“故事故事,自然有言过其实,你只需记着一点:谦虚是好事,但是过分谦虚就不是了——凡事过犹不及。” 他抬手捏了捏吉灵的脸颊,眼里却没了笑意,只是沉声道:“灵灵,你性子软,朕如此宠着你,宫里上上下下对你自然都是笑脸,许多事情你一时便看不出来。但须知一味的谦让,可要不得。朕既然将息儿放在你身边养,这些道理迟早也是要说给你听的。” 吉灵看他神色严肃,便慢慢坐直了身体,点头轻声道:“我都记住了。” 胤禛点了点头,才低声道:“该表现,就落落大方地表现,该得的要得,该说的要说,所谓谦虚——可不是将本该自己得到的那一份利益拱手让人,‘争’与‘不争’,不过是看你遇到的是君子还是小人罢了。” 他说着,触动心事,想到前朝旧事,不由得眯起眼,沉默了半晌,才微微冷哼了一声。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没吭声。 好一会儿,胤禛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了出来,他止住了话头,抬手捏了捏灵灵的脸颊,温柔道:“慢慢来,你这傻子——别着急,朕教你,也教息儿。” 他抱着她,看她乖乖地坐在自己腿上,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心道朕这是养了两个公主啊…… “朕知道你好,这宫里,再没人像灵灵这样,能对朕一颗真心敞开,和朕心贴着心。”他埋头在她肩窝里,忽然就低声道。 吉灵听了很感动。 她这边还在感动呢,那边胤禛却泰然自若地说着话,一边就缓缓把她推倒在明黄色的龙床之上。 他眼眸深处,燃烧着两簇小火苗,伸手去摸索她领口的衣扣,一边摸索一边慢悠悠地道:“朕身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记得朕今儿画像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吉灵:四爷你画风转得也太快了吧! 她笑着往后面的绸缎被子里缩。 明黄色的被子丝滑如水,吉灵藏进去的瞬间,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尾小鱼儿。 偏偏鱼尾巴被四爷不客气地拉了出来。 他俯身压住她的肩膀,眉眼一拧,就低声调笑着问她道:“嗯?” 吉灵在床上蜷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虾米。 瞧着四爷是不会放过她了,吉灵只好抬手捂着脸道:“皇上说……要代替息儿亲亲我。” 啧啧……她说完,就被自己地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胤禛却埋首在她肩窝里,笑了起来。 笑了半天,他终于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瞧着吉灵——他最喜欢看灵灵脸红时候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可爱。 胤禛一手撑在她脑袋后面,另一手压住她的手,先是轻柔地亲了亲她的嘴角,随后动作便渐渐强横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呲牙咧嘴 被四爷吃干抹净的一晚过去,吉灵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中午才起床。 九洲清晏里帘幕低垂,阻挡了中午的一部分阳光。 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大早上呢。 七喜和碧雪进来伺候,看着主子脖子上的红痕,自然也知道是什么,只能装作没看见,把视线转过去。 她们两和九州清晏里的宫女一起伺候吉灵洗漱,用膳。光是伺候宸嫔娘娘洗脸的宫女,就从寝殿里一直排到了外面去。 胤禛不在九州清晏里——他天还没亮就去了勤政亲贤殿,听苏培盛说下午还要去军需房开紧急会议,今天一天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 吉灵听七喜这么一汇报,模模糊糊想到夜里的时候——她都睡得不知道几点,胤禛利落抖擞地起床了。 结果她揉着眼睛,刚一抬头,腰就酸的不行,都怪四爷太能折腾。 胤禛把她给按住了,还很心疼的帮她揉了一会儿。 他揉着,她就在他怀里又睡过去了,最后好像额头上被他临走的时候亲了一口,她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就已经是大中午了。 就这样,她还觉得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呢! 再对比对比四爷的精力,吉灵就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简直差了十几个段位的距离。 果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有再强的自律精神和自我管理意识,没有身体,工作狂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啊。 皇上既然不在,九州清晏中,凡是有头有脸的奴才都来伺候(巴结)宸嫔娘娘了。 吉灵洗过脸之后,先去看了女儿。 三公主也有豪华套房,此时,刚刚被乳母喂过,四仰八叉,睡得非常香甜,吉灵轻手轻脚退出来,总算没把小祖宗吵醒。 她一个人在九州清宴中,被奴才们伺候着,享用了一顿超级豪单人早午膳之后,便坐上又软又大的肩舆,苏培盛又送上了一锦盒子的丝绸玩具,都是皇上赏赐给三公主的礼物。 吉灵舒舒服服地带着三公主,母女两个优哉游哉地回了天然图画。 九州清晏和天然图画之间的距离确实不远,就这么几步路,她都想自己下来,沿着后湖边的小道散步回去算了——正好中午吃撑了,权当消消食。 结果想到胤禛的话,吉灵又硬生生忍住了。 该有的威仪,该有的排场还是不能少。 宫里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然怎么会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说法呢? 过了几天,吉灵就发现一件怪事:三公主总喜欢把嘴唇掀起来,露出一排上牙齿,瞧着就跟个小呲牙一样。 吉灵觉得女孩子这样,自然很是不文雅,也不美观。 可是三公主年纪还太小,就连皇阿玛都不会叫,跟她说这个,她哪里能听得懂? 还是陈嬷嬷有经验,看着三公主那傻样儿,陈嬷嬷皱着眉头就道:“小娃娃这时候最喜欢有样学样,三公主这样,定然是瞧见什么人了,跟着学。” 吉灵目光在屋里侍候的奴才们身上一打转——哪有人会做这种表情? 七喜在旁边听了陈嬷嬷的话,灵机一动,忽然就怀疑到了麒麟身上——毕竟麒麟整天围着三公主打转,若是小狗喜欢呲牙咧嘴,三公主肯定会看在眼中,跟着学。 她把这个推断一说,吉灵和陈嬷嬷都觉得有道理。 结果一群人观察了麒麟半天,也没发现它有什么龇牙的动作。 麒麟是条特别通人性的小狗,看见这么多人都仔细地观察着它,它也就意识到了什么。 最后它也不愿意围着三公主的小床了,怕被人嫌弃,还委屈巴巴的趴在墙角,碧雪给它送吃的,它也不碰。 到了晚上,吉灵就听见它一抽一抽的哭泣——狗狗也是会流泪,会伤心的。 吉灵吓了一跳,她穿越之前是听养狗的朋友说过,狗狗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不一定是哭,也有可能是哮喘——如果情况严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可能会危及生命。 她立即就披上衣裳,穿了鞋,下床去了,七喜是值夜的,听见动静就进来了,给主子点亮了宫灯捧过来,就看见麒麟把两只前爪交叠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深深的埋在爪子里,旁边吃的喝的一口都没动。 这小狗是真的伤心了。 吉灵心疼了,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搓弄了好半天,又凑在它耳边给它赔了罪:“麒麟乖乖,我们不该冤枉你的,别生气了,好好吃饭,当时咱们在养心殿时候,你不是最听我的话吗?你叫麒麟,我叫吉灵,我们本来就有缘分,对不对?” 麒麟大大的黑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水光,那小可怜的样儿,别提多让人揪心了。 它听见最后一句话,就眨了眨眼睛,抬头望了吉灵一眼。 吉灵赶紧讨好地冲着它笑了笑,又亲了亲它的头顶。 麒麟终于从吉灵膝盖上跳了下来,小步慢慢跑到墙角里,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开始喝水,也开始吃东西了。 吉灵放心了,抬手拍了拍它的小狗头——这真是一条非常聪明、敏感,有高度自尊心的小狗狗。 又过了几天,三公主还是莫名其妙地,总是动不动呲牙咧嘴,挤眉弄眼。 瞧着跟孙猴子似的。 吉灵看了又觉得好笑,又头疼的不行,进行了地毯式排查——再找不出来,她都要担心女儿是不是得了小儿抽动症了。 所幸罪魁祸首最后终于被发现了。 问题就出在胤禛赏赐给三公主的那一箱子玩具上——那里面有一只粉色的小狗。 本来小狗是咧嘴笑的样子,结果真不知道造办处设计的工匠是怎么想的——把小狗的一排牙齿全部都惟妙惟肖的用杏色绸布缝了出来,做成了咧嘴笑并龇牙的造型。 宫廷中给皇子皇女们设计的玩具,除了颜色鲜艳,图案吉祥以外,造型的别出心裁也很重要。 三公主挺喜欢这只粉色的小狗,但是她的玩具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哪个都不松手,最后就拉拉杂杂地滚满了半张婴儿床。 于是这只小狗就被埋在里面,一直没被发现。 吉灵简直一口老血闷在胸里,差点没喷出来——你这丫头,让为娘一顿好找! 她催着就让人拿了剪刀来,一剪子下去,冷酷无情地就把小狗的牙全剪了,又气呼呼地还给了婴儿床上的三公主。 果然三公主第二天就不呲牙了,神态也恢复了正常。 吉灵:……你要不要模仿能力这么强?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重阳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为了彻底杜绝正在飞速成长的三公主又学到什么怪表情,吉灵下令,让奴才们把公主婴儿床上的玩具全部都拿走,统统收进一只锦盒。 锦盒就放在她床头,每天只能限量拿出一只玩具给三公主玩,第二天收走,再换另一只。 拿出的那一只玩具,表情也被吉灵仔细审查过了。 三公主看着一床光秃秃,自然不高兴——她本来坐拥一床江山,现在只有一个玩具了,这心理落差太大了。 她攥着小拳头,一张脸涨的通红,瘪着小嘴哭了。 麒麟看小主人哭了,很着急。 它甩着尾巴围着小床跑来跑去,最后站住脚,踮起后腿,费劲把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从婴儿床的围栏空隙里塞进来,又把尾巴晃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小主人是最喜欢玩它的尾巴的。 可是三公主这一回没理睬麒麟,只是抬手不断地抹着眼泪,又一挥手,狠狠的把手里的玩具给推到地下去了。 吉灵走过去,亲手把玩具捡起来,交给碧雪,就看三公主一脸气愤和委屈。 嘿,你这小胖丫头! 吉灵哭笑不得,抬手吩咐碧雪把玩具拿出去给水妈洗,又从锦盒里另找了一只玩具。 三公主挺喜欢粉色的,吉灵特意翻出来一只粉色的小兔子给她,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玲珑可爱,三公主不要的话,她都想自己留着了——放在梳妆台上,做个摆设也好看啊,或者挂在帐子里,做个挂件,旁边再配点鲜花,水晶珠子什么的。 三公主抓着粉色小兔子在手上,小脸气的一鼓一鼓的,还不忘盯着小兔子看。 小兔子太可爱了,她轻轻拉了拉小兔子的耳朵,多少犹豫了一下,最后一瘪小嘴,还是从婴儿床围栏里扔了出去——正好砸在麒麟耳朵上。 麒麟刚才晃着屁屁,卖力地摇了半天尾巴,这时候晃累了,才趴下,突然躺着也中枪。 它“嗷!”地就嚎了一嗓子。 三公主拍拍两只小手,一挺身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四个月之前都不能坐的,现在除了翻身以外,又学会了坐。 她蹬着两只胖脚丫,黑眼珠滴溜溜的转,望着额娘手中的锦盒,扬起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瞧着那样子,倒有些像她皇阿玛。 要么就全给我,要么我一个都不要,谁稀罕! 吉灵看着,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一侧头,心道:这孩子的性子,到底是像谁呢? …… 九月头一过,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清宫之中,四季饮食都有季节性:清明节有嫩黄嫩黄的芸豆糕,豌豆黄,艾窝窝;立夏有清清爽爽,沁人心脾的绿豆粥,小豆粥;夏至有晶莹剔透的水晶鸡、杏仁豆腐、飘着水生花木香的荷叶粥…… 到了重阳节,花糕就成了主角。 苏东坡说“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重阳节的主要活动就是登高,赏菊,饮菊花酒,品花糕。 圆明园中也不例外。 早在前三四天,圆明园内务府就安排着将上品的几十盆菊花送到了天然图画来,有墨菊、红衣绿裳、雪珠红梅、十丈垂帘、独立寒秋,西湖柳月、大白球、金钱桔等等。 天然图画不比承乾宫,地儿毕竟小一些,这些菊花一放,院子中就满溢着的全是菊花香味了。 麒麟在花下窜来窜去,浑身都是花香味儿,还蹭了一脑袋的花粉。 九州清晏以及皇后的坦坦荡荡、正宫门以内,自然更加隆重,圆明园内务府差不多准备了一万盆菊花,从出入贤良门开始,便分列万菊,灿然眩眼,到了晚上,又点上了菊花灯,热闹简直如同上元节。 于是从重阳节往后的几天,吉灵都在吃花糕。 花糕和重阳糕指的就是一种东西,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米面蒸糕,点缀着栗子,甜枣等,还有揉碎了的菊花瓣,加上蜂蜜,一起揉在面里。 宫廷糕点自然精致讲究,外面还要装点精细,插花贴金。 吉灵喜欢菊花瓣加上蜂蜜,还有米面的味道,有一种冰冰凉凉,沁人心脾的清爽口感。 但是上面配上百果,口感就混乱了——对她而言,是画蛇添足。 她跟小达子细细一说,小达子心领神会,钻进膳房里,就给她捧出了纯粹的蜂蜜菊花重阳糕。 花糕的劲头还没过去,四爷恩准她母家进圆明园来看她和三公主了,还派了专人专车去接,一路护送。 吉灵心道,这就是住在圆明园的好处,规矩终究比紫禁城中松快不少。 想想,若是换了在紫禁城,光是申请入宫觐见的吉日,就要等流程走好多天,更别提还要等到三节两寿、四时八节这类的大日子才能放人进来了。 不怪后面的清朝皇帝都喜欢住圆明园。 吉夫人被接进来圆明园,也知道能得这般特殊待遇,自然是因为女儿得宠,但究竟是怎么个得宠法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清楚。 就是眼见着自家老头子被放到下面去锻炼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皇恩浩荡,一道圣旨下来就成了朝廷三品大员。 这都是沾了女儿的光。 其实打心底来说,沾不沾光的,倒还在其次,最重要是女儿在宫里日子要过好,别被人骑到头上去欺负。 往前面说,便是从前听闻最得宠的年妃,最后的结局,不也…… 可见得宠不得宠的,只不过是泡沫幻影,算不得真。 真正牢靠的就是生下个一子半女,有了皇上血脉才行。 所以当宫里报出喜报来,说宸嫔娘娘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她激动的在家里的佛堂连拜了几天。 一乘小舆慢慢地走过如意桥,圆明园里的湖光水色把吉夫人眼都看花了,小芬子是奉命去迎接,又在前面领路的,这时候见状,便抬手示意那几个侍轿的太监再走慢些。 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前,七喜和碧雪早就在那笑脸盈盈地等着了。 待得见夫人下轿来,两个大宫女分花拂柳地,上前来搀扶她。 吉夫人刚刚踏进门槛,还来不及看周围什么样呢,就远远地看见一位宫装打扮的娘娘,满头珠环翠绕,怀里抱着个奶娃娃,正站在正殿门口,笑着向她走过来。 她一抬动脚步,周围一群奴才立即前呼后拥的跟着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气色 吉夫人看着女儿如今周身的排场气度,和从前做吉贵人时候又不一样了, 且不说衣裳如何华丽,光是她发间耳畔的饰品,就看的出来——每一件都是顶顶难得的上品。 再看看女儿脸上——红润光鲜。 吉夫人放心了。 女人的气色是骗不了人的。 嫁了人之后,到底日子过得好不好、被不被夫婿疼,仔细看看这张脸,瞧瞧眉梢眼角的神情,就能看出来了。 她上前来,抻了抻前胸衣襟,郑重其事地要给女儿行礼——吉灵是她生的闺女,却也是天子的妃嫔。 吉灵赶紧把她扶住了。 吉夫人也就是做个样子给御前人看,吉灵在胳膊肘上一托,她动作麻利,哧溜就直起身来了。 三公主一点不怕生,“嗯嗯!”地挥着小手跟她打招呼,吉夫人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满嘴心肝宝贝地喊着,激动地就把她抱了过来。 看着这小丫头被养的白白胖胖,她简直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把这香香软软的小团子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后,吉夫人万分不舍的交还给乳母,又开始抽出帕子擦眼睛了。 她是高兴的。 女儿命好,比她命好! 七喜见吉夫人都进来半天了,还站在台阶上和主子说着话,便笑着道请夫人进去。 吉夫人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跟着吉灵抬脚迈进了天然图画的正厅里。 吉灵扶着她,请她在上座坐下,吉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就在主位旁的尊位陪着坐了。 吉灵也坐了下来,别的还没说,先转头吩咐七喜,让她去库房里拿着皇上赏赐的上品丝缎和各色珍贵补品,药材,待得吉夫人出了圆明园时,给她全带上。 吉夫人坐在椅子上前沿一点,听着这话便立即阻道:“我的儿,不必忙那些,咱们娘儿两好好说说话,让额娘再仔细瞧瞧你!” 吉灵想到了之前自己在养心殿燕禧堂养伤时候,吉夫人第一次进宫探望,还给了自己一只珠宝小盒子,下面装了六百两的银票。 她当时觉得这是原主的娘,她穿越到人家女儿壳子里,如果再冒名顶替地拿了这钱,简直有一种拿了不义之财的感觉,所以坚持着推拒不要。 结果被吉夫人提着耳朵一顿训斥,最后只好乖乖地收下来了。 不过这只珠宝小盒子,她一直没动过。 虽然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空间里的银子只有一坛,但作为启动资金已经够了,得宠之后,四爷给她的赏赐源源不断,她在经济上面就没发过愁。 再一个原因就是:吉灵后来看过,这珠宝盒的夹层里装着的银票,不少都是小面额拼成的——或许是吉夫人刻意换成的碎银票,方便她在宫中打赏取用。 或许是因为吉夫人凑出这六百两,本就是不容易的。 不管是哪一种,吉灵每每想到这儿,就觉得感动——这哪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珠宝小盒子?这分明是一位母亲对女儿的一颗心啊。 她被吉夫人一直拉着手,这时候便微笑点头道:“额娘,您放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息儿也很好,皇上很疼我们母女,宫里人多眼杂,我是不想着张扬,凡事便不往家里报得太多——实则这日子过的是再顺心不过了。” 吉夫人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喜道:“好,好!灵儿,你这般说,额娘便放心了。” 她在这边说着,那边七喜已经带着几个杂役太监,捧出来七八个锦盒,笑着道:“主子,夫人,奴才都拾掇好了,按主子吩咐的,药材补品,奴才都给夫人拣了上好的,盒子太多,奴才并了几样,待得夫人回府的时候,随身也方便些。” 吉灵伸手掀起了其中一只盒子,向内看了一眼,见其中都是补养药材,便道:“额娘,这些你拿回去好,好补养好自己的身体,家里的事情,别气伤了自个身子,不值当。” 吉夫人听女儿这么说,知道她指的是侧室得宠之事,便一眯眼拍了拍膝盖,笑道:“我的儿,额娘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那小狐媚子早在家里被我压的不敢吱声,端茶倒水的伺候着,我今儿个被宫里的公公们来接,她连声音都不敢高一声,一早上便过来在我房前等着伺候,看我出来了,她自己跟在后面,随着丫鬟老妈子,巴巴的送我到府门口,看着我上了马车,那腰还不敢直起来哩!” 她痛快地说了一通,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又对吉灵挤眉弄眼地道:“你那没长进的阿玛,若不是你如今在宫里得了皇上青眼,他又是什么前程?将来几时有三品大员做?只怕顶戴送到他头上,还要被人抢了去哩!” 吉夫人是个碎嘴的,这儿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便憋不住了,一张嘴没停,坐在那儿足足的唠叨了半天。 吉灵看她说话之时,双脚交叠来去,甚是不舒服,知道是入宫觐见穿的鞋子也比平日里诸多拘束,便吩咐依云去拿了双自己穿的宽松的平底鞋给吉夫人换上了。 吉夫人一边低头看着依云给自己换鞋,一边就伸手拉住吉灵的手,眼圈微红地道:“灵儿,额娘平日里想你——一时话收不住,别嫌额娘唠叨,乖女儿,还是你疼额娘!” 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便已到了午膳的时间,七喜和碧雪过来请,吉夫人便起了身,又瞅了一眼在案上堆叠得高高的补品,伸手拉住吉灵手道:“我的儿,你怎的都给了额娘?你自个儿也留一些呀!” 碧雪听了这话,心道:您要是看见咱们主子的库房,这话肯定就不会出口了。 她一时没忍住,低头微微憋着笑,被七喜使了个眼色,才止住了笑意。 吉灵笑着拍了拍吉夫人的手背,道:“额娘,您就放心吧,我还有。这些您一个不准落下,全得带回去。”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不光备了您的,府中其他人的也准备了——这是额娘的体面。” 吉夫人知道女儿的意思。 女儿是要给自己撑腰。 她再不多推辞,心里倒有些感慨。 她一进来的时候,看见女儿粉光脂艳的,笑吟吟站在那里,看起来被皇上养的比从前在闺中时还要娇软,心思却是细致了不少,想事情也周到了。 光凭这一个细节,就知道这宫里的日子,到底还是磨人的——一人往高处走,若是不谨言慎行,哪是那么容易就一路走稳的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趣事 因着宸嫔娘娘母家进宫,中午九洲清晏那儿,便按照皇上的吩咐,送了十八品热菜、八品凉菜、四品糕点过来,样样精致,又有皇上给诰命夫人的两箱赏赐,此时跟着被人送了过来——这倒是连吉灵都没想到的了。 吉灵和额娘一起跪着谢了皇上恩典,随即才起身准备用午膳。 净手之后,菜式各样摆盘上来,小达子一早便按照吉灵的吩咐,备了时下京城里流行的菊花锅子,亲手用雕花铜杆串着,两个杂役太监提了上来,放在膳桌正中。 所谓菊花锅子,就是菊花火锅——吉灵在重阳节那天吃过一次,结果让小达子连着做了好几天。 这时候本不是吃锅子的时节,但菊花锅子口味清淡,所涮的食材也是鸡肉、鱼肉这类,味道并不浓烈刺激。 锅底用的是杭白菊和巴掌大小的宫廷特供金丝黄菊,配合鸡汤,一层汤汁黄亮油润。 饮品则是双白饮——所谓“双白”,就是菊花白和莲花白,两种都取材于圆明园里的菊花和曲院风荷处荷花的蕊,加上米酒、蜜水,果汁,装在青玉盅中,琼浆玉液一般,送进口中,只觉得清新醇厚,回味无穷。 吉灵笑着道:“额娘,怎么样?”,又伸手从七喜手中接了侍膳的筷子,亲手夹了几道菜放在吉夫人面前的碟子里,道:“就咱们两个,额娘不要拘着,想吃什么就让奴才伺候。” 吉夫人满脸笑容,连声答应着。 待到用完了膳,吉灵看着吉夫人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让奴才们把膳桌给撤了,扶着她到了里屋里。 吉夫人进了里屋里,先是去瞧了三公主的婴儿床,赞了几句,又将屋里打量了一番,待得吉灵示意奴才们都出去,吉夫人才期期艾艾地道:“灵儿,额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可是额娘方才琢磨了一下——若是额娘走的时候,带了这么许多东西,在圆明园里难免惹人注意,若是被有心人做出文章,怕是会对你不利。” 吉灵还当她要说什么大事儿呢,弄了半天就这件事啊? 她又有点想笑,又莫名觉得心里一暖,便轻声道:“额娘,您多虑了,不至于!”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吉夫人的手背,笑盈盈地又给她保证了一遍:“不至于。” 吉夫人这才点头道:“哎!哎!” 她在房中四处瞧了瞧,见到吉灵梳妆台上那只白玉螃蟹,不由得笑道:这物件倒是有趣。” 吉灵笑着就道:“是皇上赏赐的,额娘若是喜欢,就带回去,虽没什么用处,就是个纯粹的摆设,但是瞧着也是高兴的。” 吉夫人笑着瞪了她一眼:“你个丫头!把你额娘说成什么人了?额娘到你这儿难不成是打秋风来了?” 吉灵噗嗤笑了,道:“额娘,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我可半句话没说。” 吉灵和吉夫人这么说说笑笑,恍然间倒想到了穿越之前,和自己妈妈出去逛商场,一路有说有笑的场景了。 一时间,她忽然就有点怅然。 吉夫人把屋里看了一圈,待得回头来,看见吉灵脸上若有若失的样子,便会错意了,只当吉灵在宫里有什么委屈了,不过是报喜不报忧,她又心疼又紧张起来,走过去拉住吉灵的手,坐到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才低声道:“我的儿,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额娘就知道——你定然是怕额娘担心。 她抬起头,沉沉叹了一口气,把吉灵揽到怀里,拍着吉灵的后背,低声道:“宫里日子不好过!人家都眼红你阿玛,说你阿玛生了个好女儿,额娘却知道,你定然是不容易的,旁的不说,便看这京城里,就是那生意人发达了,娶上两三房小老婆,还能在窝里斗得鸡飞狗跳的,更何况你是被皇上宠着,多少人妒忌着!” 吉灵听她一番话说得一口气不带喘儿,自己完全插不进嘴,索性便闭口不言,心里暗暗地反驳:其实我小日子过得还挺好,尤其是有了息儿以后,幸福指数很高! 到了走的时候,早有太监帮着吉夫人大包小包的提上了东西,又一路送着她上了小舆,待得吉灵送出来,吉夫人却道是肚子又饿了。 于是她临行前又吃了两块重阳花糕。 …… 坦坦荡荡中。 乌拉那拉氏坐着镜子前,一边挑选着一盒新送上来的护甲,一边心不在焉地瞧着镜中人,道:“宸嫔娘家人出去了?” 容答应站在她身后,一边轻轻帮乌拉那拉氏插上最后一根簪子,一边伸手扶正了乌拉那拉氏的脑袋,对着镜子调整了发饰的角度,这才柔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早就出去了,到了时辰,圆明园里的路才可不敢误了规矩。” 乌拉那拉氏抬手扶着鬓发,对着镜子里微微一侧脸,看着侧面的发丝有一缕掉落了下来,便冷声道:“重梳。” 容答应立即道:“是,是奴才手笨了。”说着,赶紧上前去将乌拉那拉氏的发髻又打散,解开。 乌拉那拉氏淡淡道:“皇上如此宠着宸嫔,本宫还当那帮狗腿子定然要巴结着她娘家人,不留到天黑不会送出圆明园呢!” 容答应温温柔柔地笑着,细声道:“皇后娘娘可真会说笑……”,她一转头,就对旁边的太监米玉贵一扬下巴,低声道:“你给皇后娘娘说说!” 乌拉那拉氏转头,凤眸懒洋洋地瞥了过来:“怎么?难不成还有什么趣事么?” 米玉贵眯着眼睛笑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事儿倒是有一件,奴才也是听圆明园里洒扫的太监说的,是不是趣事——奴才就不好说了……” 乌拉那拉氏难得地来了些兴致,挑眉道:“说。” 米玉贵瞧了容答应一眼,道:“是,回皇后娘娘的话:宸嫔娘娘的额娘,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赏赐,出门的时候,人都上了轿子,结果说肚子饿,又跟宸嫔娘娘讨要吃的——宸嫔娘娘身边的宫女,给她从天然图画里一直把糕点端了出来,那位直吃了两块才上了轿子走呢!” 他话还没说完呢,容答应已经低头拼命憋着笑了。 乌拉那拉氏眉梢眼角也带了笑意——是嘲讽的笑。 容答应点头就对米玉贵道:“行了,你下去吧。” 米玉贵给乌拉那拉氏磕了个头,垂头弓着腰,小步倒退了出去。 待得侧殿中只剩下容答应了,乌拉那拉氏才转过身,瞧着镜中仪态端庄高贵的皇后,淡淡地道:“寒门微户的,便是男人被皇上硬抬举成了三品大员,又见过什么世面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朕亦家人 天然图画,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就笑吟吟地拉住吉灵的手,问她白日里娘家人过来看她,说话说得怎么样,吉灵刚要行礼,就被胤禛扶起来了。 吉灵抬头,就发现四爷面上神情还挺内疚:“灵灵,你生产的时候,朕便该安排你娘家人入宫觐见的,一直延到今日——这事儿,是朕没督着。” 吉灵笑着道:“宫里觐见的时日都有规矩,当时照顾新生儿,本也忙不过来,哪能怪皇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挽住了胤禛的胳膊慢慢往里屋走,又絮絮地把今日额娘临走时候,连东西都不敢多带,怕被人看见,传出风言风语,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讲了一遍。 胤禛瞠目结舌,末了叹笑道:“你母亲也太拘着了些,那本便是朕的赏赐,这宫里谁敢说什么!” 吉灵抿着嘴没说话。 胤禛看着她的神情,脑海里转了几个念头,问她道:“灵灵有话对朕说?” 吉灵摇了摇头。 胤禛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反手搂住了她的腰,柔声道:“那是怎么了?” 他瞧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就抬手把屋里的奴才全轰出去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吉灵才拉住胤禛的手,小声小气地道:“皇上日理万机,今天心里还记挂着给我额娘赏赐这样细碎的事情,我心里很感激,我要谢谢皇上对我的好,对我阿玛的提携、给我额娘的体面。” 她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难得地收敛了笑嘻嘻的神色,郑重其事行礼、谢恩,拍马屁:‘’嫔妾谢皇上恩典!” 胤禛沉默了片刻,嘴角没掩住,浮起了一丝深深的笑意。 被人感恩戴德的他,一脸深沉地点头道:“好,好。”又起身走了过去,伸手亲自扶起吉灵道:“灵儿,地上凉,快起来。” 吉灵拉着他的手站起来。 此时已是秋日里,晚间略有凉意,胤禛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就听吉灵嬉皮笑脸凑过来问他道:“皇上怎么也叫我灵儿了?” 胤禛听了这个“也”,便向她脸上瞪了一眼,含笑斥道:“还有谁敢叫你‘灵儿’?” 吉灵垂眉耷眼,老老实实道:“还有我额娘……” 胤禛哈哈一笑,伸手在吉灵背上拍了一拍,将她揽进怀里,一本正经道:“好,朕不和你额娘抢称呼,‘灵儿’是她的,‘灵灵’是朕的!” 夜间洗浴之后,待得两个人都躺了下来,胤禛抬手就把她搂进怀里,有一下每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吉灵舒服得直眯着眼,胤禛看她那副样子很像只小猫咪,便不由得轻笑着低头亲了她一下,才柔声道:“朕知道,娘家人来看你,你心里也欢喜,以后朕让你额娘多进进宫。” 吉灵倚在他怀里,闭着眼没出声,就听胤禛顿了顿,又道:“灵灵,你额娘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母女分别,你难免伤怀。” 他停了停,温柔地抬手拂了拂吉灵额前的碎发,深深道:“不过,你要多想想息儿——你如今自己也做了额娘。息儿也是你的家人,朕亦是你的家人,不必太难过。” 吉灵听了这句“朕也是你的家人”,忽然就睁开了眼,伸手就抱住了胤禛的脖子,脑袋扎进了他怀里。 …… 第二天上午,吉灵让小芬子去请张贵人过来了,还特意让小芬子带去了一句话,吩咐张贵人别用早膳。 张贵人:…… 她到了天然图画,就见吉灵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穿了一身屋里穿的家常衣裳,坐在正厅里的膳桌旁,看见她就招手:“生煎,快来!” 张贵人刚坐下来,吉灵就示意七喜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了,又道:“我昨儿才发现,这菊花锅子涮上重阳花糕,可好吃了,你来试试。”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示意奴才们可以开始侍膳了。 张贵人瞧着一桌琳琅满目的早膳,轻声道:“吉姐姐,你今儿怎么喊我来用早膳了?” 吉灵亲手帮她夹了一筷子花糕,这才看了她一眼,扁了扁嘴道:“你如今不怎么往我这里来了,我很想你,只好让人去请你了。” 张贵人怔了一下,低头一笑,轻声道:“吉姐姐如今这儿来的人多,我是个怕场面应付的人,就不过来凑热闹了。再说,我也不如旁人那般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能逗得满堂人笑,气氛活络。” 吉灵知道张贵人说的是谦嫔、李贵人一流,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在桌下重重握了握张贵人的手,又夹了几块重阳七宝酥饼给张贵人,道:“这个饼。你别瞧着普通,里面馅料很好吃!” 张贵人低头,文文雅雅地咬了一口,眼睛就像小老鼠一样亮了起来,抬头问吉灵:“吉姐姐,这叫什么糕点?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吉灵一怔,脱口而出道:“重阳七宝酥饼——前几天过重阳节,不是各宫里都派发了吗?” 天然图画的七宝酥饼,多的几乎连七喜和碧雪两个大宫女都吃腻了。 张贵人眼里的神色暗了暗,便低下头,重新拿着那块糕点,低头沉默而珍惜地咀嚼了起来。 待得用过膳,又逗弄了一会儿三公主,两个人便在里屋里坐下来,吉灵让七喜把准备好的,给张贵人的东西都拿过来,张贵人看着就站起了身,挡住吉灵的手,脸上微红,有些局促地道:“吉姐姐,无功不受禄,怎的给我这么些东西!” 吉灵把七喜支开了,待得屋里就剩下她和张贵人两个人。 张贵人抱住吉灵的胳膊,就往她肩膀上一倚靠,又抱住她的腰,整个人跟抽了骨头一样赖在她怀里。 吉灵搂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生煎的后背,轻声道:“咱们从前在景阳宫的时候,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你一半,我一半的,对不对?” 她抬手从发间抽下一根簪子,给张贵人看:“你瞧,这还是咱们第一次去圆明园的时候,你送给我的呢!原本是一对。” 张贵人眼睛红了红,用力点了点头。 吉灵拉着她的手,轻声道:“自从我有了三公主,皇上喜欢孩子,自然往我这的赏赐便要多一些,但我之所以没提过,是因为一直不知道你心里原来有……” 她说到这儿,赶紧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又将话题绕开去。 张贵人脸色微红,眉眼间的神色迷醉如梦。 第三百一十八章 游鱼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三公主在婴儿床上睡醒了,先是卖力地翻了好几个身,然后就趴在床上,撑起前胸,用小胖手欢欢喜喜地“砰砰!”地拍打着床。 吉灵立即走过去,弯腰把她抱起来,三公主搂着吉灵的脖子,在她耳边用力地长长短短地“嗯!”了几声。 吉灵琢磨了一下女儿的意思,就明白了,转头对张贵人笑道:“息儿想出去转转了,她在这屋里闷得慌。” 张贵人用手撑着桌子边,站了起来,打起精神道:“也好,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就见今儿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风也不大,我陪姐姐一起出去。” 她说着,就走到内屋门口喊七喜和碧雪进来了。 三公主的零碎东西,每次只要出门,就得拉拉杂杂地收拾上一大堆。等到乳母把三公主抱起来之后,奴才顺手就把趴在床尾的麒麟给关到小狗笼子里了。 麒麟趴在笼子门上,望着三公主就着急了,“汪!”地叫了一声。 它这一叫,把三公主给提醒了,她立即指着麒麟,示意要把麒麟也带上。 一行人簇拥着吉灵出了天然图画,沿着湖边小道走着。 三公主被乳母抱在怀里,手里抓着粉色的小兔子玩具,高高兴兴地一路摇晃着,麒麟呼哧呼哧地,跟在乳母脚后,跑一段路就要抬起头来看看三公主。 秋阳和煦,吉灵就看女儿一直左右摇头晃脑,试图要把吉灵给她戴的防晒帽给甩掉。 小胖丫头!等你知道爱美的时候,就后悔了。 吉灵伸手给她把帽子理好了,又从乳母手中把三公主接了过来,忽然就听见三公主趴在自己肩头,第一次笑出声了——那是一种很软很娇的声音,甚至有点像小动物幼兽的叫声,但是仔细听听,就能分辨出确实是小娃娃“咯咯咯”的笑声。 小宝宝新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意味着智力的进一步发育,以及听觉系统的成长,吉灵一激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三公主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陈嬷嬷跟着就也乐了,抬了手,掩着嘴就对吉灵轻声道:“娘娘,公主这是笑出声了!” 吉灵一激动,脚下没注意,就顺着湖边往北边走了好长一段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碧桐书院。 再往前,一抬头已经能看到慈云普护和上下天光了。 上下天光是一处宫苑,在后湖的正北面,和九洲清晏隔湖相对,距离最远,宫苑之前,临湖建了楼阁,两翼曲桥架湖,蜿蜒百尺,并在桥上建有亭、榭,凭栏俯瞰,上下水天一色——不由得让人想到《岳阳楼记》里的“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所以叫了这个清美幽远的名字。 自从齐妃要求调换住所之后,这便成了两位娘娘同居一处的地儿。 说曹操,曹操就到。吉灵刚刚一抬头,就看齐妃和谦嫔正带着奴才们正坐在水边的长廊处,一群奴才簇拥着,两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湖水中投喂鱼食。 齐妃一抬头,也看见了吉灵,立即就用眼神对懋嫔示意。 懋嫔一回头,见到宸嫔一群人,立即地将手中的鱼食罐子交到旁边宫女手中,擦了擦手,起身满面笑容,扬声道:“宸嫔妹妹!” 她喊出了声,又打了招呼,吉灵就没法转身回去了。 她还没说话,却见懋嫔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步子还没到面前,便笑吟吟地伸了手要给她行平礼。 齐妃跟在后面,一皱眉,将手交给身边宫女,理了理衣褶,才懒洋洋站起身来。 张贵人给懋嫔福了身子:“婢妾给懋嫔娘娘请安!”,又和吉灵一起,给齐妃娘娘行了礼。 懋嫔只抛下一句:“起来罢。”,齐妃更是看都没看张贵人一眼。 懋嫔亲热地拉着吉灵的手,不由分说地笑道:“宸嫔妹妹这几日可好?听闻妹妹母家人入宫,我也替妹妹高兴——非年非节的,娘家人却能想进来便进来,一来妹妹在宫中难免压抑,这般到底是解了妹妹思家之苦,二来也是难得的恩典,可见皇上到底是爱屋及乌的。” 吉灵听着她话音,便停下了脚步,站定了,深深地瞧着懋嫔,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笑着道:“这紫禁城便是咱们的家,何来思家之苦?有懋嫔姐姐这般照拂亲爱,我又哪里压抑了?” 懋嫔怔了一下,一时间竟没答得上话来。 她手上还有碎杂的鱼食渣子,吉灵刚想把手缩回来,就见懋嫔一转头,看见了乳母怀里的三公主,满脸惊喜地笑着,岔开话道:“一阵子没见,三公主又长了不少,如今这眉眼越来越像宸嫔了,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三公主搂着乳母的脖子,吃着一根手指头在嘴里,睁大了眼睛盯着懋嫔看了一瞬,就把脸转过去了——她在乳母怀里蹬着两条小胖腿,爬了一下,调整了一个姿势,用屁股对准了懋嫔和齐妃。 然后她忽然伸手指着湖里,惊喜地大声“嗯!”了一声。 所有人的眼光都被三公主一声喊,吸引了过去。 吉灵就见后湖临北一边的水里,上上下下浮游着几十条小鱼,鱼鳞都是金色,深浅不一,最大的鱼儿约莫也就只有成人一只手掌大小,最小的就跟大拇指差不多。 那鱼儿被投喂得肚子滚圆,眼见着动作笨拙,一条条都快游不动了,看着湖边聚了人,又纷纷上前来张着嘴等着投喂鱼食。 张贵人见乳母离水边稍近了一些,眉头一皱,便上前来,一手护住三公主,一手将乳母向后拉了拉。 吉灵和她想到了一处,两个人同时抬手护住了三公主,手背彼此碰撞在一起,便彼此相视一笑。 齐妃抬头,淡淡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又瞧了瞧三公主。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取过宫女手中的鱼食罐子,踱步到三公主面前,笑着道:“三公主,要不要喂小鱼?” 乳母见齐妃娘娘过来,赶紧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给齐妃拜了拜,算是行了礼。 三公主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注意力一下就被陶罐子里红红绿绿的鱼食给吸引了,伸手拿着鱼食就想往嘴里送,张贵人眼疾手快,立即把她的小胖手抓住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慈云普护 齐妃的眼光从三公主身上挪了开,淡淡地向张贵人看了一眼。 张贵人松开了攥着三公主的手,垂头敛眉,静静地站在三公主旁边。 麒麟本来一路行来,一直在路边花丛里钻来钻去,又开心地把尾巴摇成一朵小花,这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张贵人的神色,它也不摇尾巴了,而是不安地坐在乳母脚边,抬头看看吉灵,又看看三公主。 懋嫔笑着就上前来,转头柔声对三公主哄道:“公主请看!” 她从齐妃的鱼食罐子中满满抓了一把鱼食,对着湖面悠然地一扬手,天女散花般撒在湖中。 湖面顿时打破了方才的平静,一群小鱼儿蜂拥上来、争相抢食。 懋嫔这一把投喂得太多,抢在前面的大鱼儿霸道地吃满了一嘴,一时便吞不下,要等嚼掉再吞。 趁着这当儿,小鱼儿便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挤到前面来,昂头摆尾,拍打着湖面,水花四溅,甚是激烈。 三公主瞪大着眼,垂头看着鱼儿抢食的盛况,都快看傻了,然后她学着懋嫔的样子,兴奋地伸了小胖手,抓了一小把鱼食,对着湖里扔了出去。 她人小,力气也小,抡起的胳膊扔不远,鱼食倒有十之八九都洒在了岸上,剩下的一点勉强落进了湖里,倒也惹得十几条个头不大不小的鱼儿转头过来抢。 三公主兴奋得不行,踢着小胖腿,尖叫着咯咯咯笑了起来,乳母一时几乎抱不住她,只能将她又向自己怀里紧了紧。 懋嫔笑着对吉灵道:“三公主就看了本宫投鱼食这么一次,便能学会了,真是如妹妹你一般,冰雪聪明!” 上下天光旁的慈云普护,静静地被笼罩在秋日和煦的阳光里。 慈云普护是一处寺庙园林,建于康熙年间,初名“涧阁”,现在叫做了慈云普护,古寺青灯,纶音阵阵,香烟缭绕。 此时,慈云普护的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两个宫女先走了出来,又恭恭敬敬地站在路旁躬身等着,不一会儿,便见熹嫔钮祜禄氏一手亲自抱着一只石青色包裹的小包裹,看到形状,类中似乎是经书一类的物事。 她一手扶着成太妃,一边柔声道:“太妃娘娘,您老人家脚下小心。” 成太妃答应着,颤颤巍巍地行出了慈云普护的侧门,一迈步,却听见了三公主那边咯咯尖叫的热闹动静。 她眯着眼,回头向上下天光那儿望了望,见几个宫装妃嫔都在那儿观鱼,边上又围了一圈侍候的太监宫女。 成太妃无声无息的驻足看一会儿,才拍拍钮祜禄氏的手背,指着问她:“那是宸嫔和皇帝封的和硕端柔公主罢?” 钮祜禄氏闻言,回头仔细看了一眼,秀长的眉尾扬了扬,点头笑着回答道:“太妃娘娘,您眼力好!的确是宸嫔和三公主,旁边陪着的是齐妃娘娘和懋嫔。” 成太妃咳了几声,捂着胸口喘了喘气,才道:“老眼昏花的,有什么眼力好不好?不过是猜的——能让齐妃和懋嫔都在旁边陪着的,除了皇帝如今捧在心头的宸嫔,还能有谁?” 熹嫔钮祜禄氏听见这句“捧在心头的宸嫔”,眼中神色暗了暗,便微微低下了头。 成太妃略略转头,瞧了她脸上神色一眼,便伸手道:“经书给我。” 钮祜禄氏连忙道:“嫔妾侍候您,哪能让您劳动着。” 成太妃向她脸上瞥了瞥,淡淡道;“还拿得稳吗?” 钮祜禄氏不明所指,点头便道:“嫔妾拿得稳,太妃娘娘放心。” 成太妃嘿嘿地就笑了,点头道:“拿得稳便好——这世上许多事,都坏在一时沉不住气,拿不稳便坏了事儿了。” 她向熹嫔背后一拍,低声问道:“熹嫔,你明白么?” 钮祜禄氏缓缓点头,道:“太妃娘娘是过来人,教诲嫔妾,嫔妾自然明白。” 成太妃抬手扶了扶鬓边发簪,倒是带着几分怅意笑了:“过来人……过来人又如何?” 熹嫔转头吩咐奴才们:“你们都退后。” 宫女太监们立即躬着腰,向后落了十步之远,这才遥遥地跟在成太妃和熹嫔背后。 成太妃握住熹嫔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人品好,相貌好,性子更好,可惜皇帝一直没看入眼,唉!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勉强不来的。 她顿了顿,道:“我看那宸嫔,虽然也算是秀丽的,到底离国色天香还差了一截——谁知皇上就是离不开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便是皇帝和她前世的缘法,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熹嫔垂眉敛目,柔顺地低声道:“太妃娘娘说的是。” 成太妃说到这儿,忽然抿嘴一笑,颤巍巍地摇头道:“嘿!听闻皇帝独宠之时,还封什么容答应,封了却又把容答应置之脑后,和先帝……父子两都是一样。” 她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瞬,似是有些惘然。 钮祜禄氏扶着她,转头向身后瞥了一眼,见两人独身在前,奴才们远远跟跟在后面,已渐渐行到沿湖向南拐去之处,隐隐能看见碧桐书院门前的小道了。 成太妃抬头看了看日光,又握住钮祜禄氏的手,安慰道:“世上福气有万般,凭他宸嫔得了皇帝宠爱,到底也就生了个姑娘,你却养了个好小子,日子长着呢,慢慢往前走,福气还在后面,别着急!” 熹嫔听着四阿哥,面目间闪过一丝温柔,笑着道:“嫔妾惟愿侍候好您老人家,四阿哥一切平安,嫔妾也就无他愿了。” 她扶着成太妃走了几步,成太妃却又回头,向上下天光远远看了一眼宸嫔。 离得很远了,宸嫔和端柔公主的面貌已经看不清了,唯有宸嫔发间极上品的珠钗,在日光之下,灿然生光,远远地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辉。 三公主扔得满手都是鱼食渣子,吉灵拿着帕子,细细地一点点帮她擦了指缝,见女儿笑得咯咯咯,开心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自己不由得也笑了——在孩子的世界里,开心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纯粹。 女儿虽然开心,她仍是不愿久留,伸手从乳母手中亲自接过三公主,又对懋嫔和齐妃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上下天光,走开之时,懋嫔满面笑容送了出来,口中絮絮说着话,直跟了老远。 第三百二十章 浮沉 十月里,天气一天天凉下来,九洲清晏里,胤禛放下御笔朱批,沉沉出了一口气。 这一阵子,朝野上最震动一事,莫过于隆科多的家仆牛伦,挟势索贿一案,事发后,牛伦主动奏报隆科多收受年羹尧、苏克济行贿。 胤禛没有给隆科多太多回转的余地,直接下命斩牛伦,罢免隆科多的尚书职,命他前去勘察中国与俄罗斯的边界。 “舅舅。”胤禛在心中无声地对隆科多道了一声。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又拿起了一份弹劾田文镜的折子,皱眉一看,只见弹劾人是朱轼。 此人与福建按察使孙国玺有过共事,而孙国玺——还沉默地等在下面。 明明是秋风飒爽的季节,这位按察使大人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田文镜到河南后,自从封丘罢考事件之后,便手腕强硬、严厉镇压,弹劾罢免河南官员二十多人。 一时间众怨纷纷,无奈有皇帝撑腰,河南当地官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但朝中就不一样了,田文镜处于孤立的境地,不怪有人弹劾他。 胤禛细细看完了折子,瞧了一眼孙国玺,慢慢道:“田文镜此人,秉公执法,一无避忌、放胆为去,却屡受弹劾,你觉得为何哪?” 孙国玺擦擦地打了袖子跪下来了:“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若是论能力、手腕、田大人都堪称一流,只不过……只不过……” 胤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道:“往下说。” 孙国玺低声道:“君子正位,总讲究个外柔内刚,田大人骄则失礼,失礼则人离。” 胤禛的眼光冷冷地从他脸上扫过去,将那张折子向桌案上一扣,淡淡道:“骄?他骄什么了?” 孙国玺听着皇上话音,便知说错了话,立时道:“奴才糊涂,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一时口拙舌笨,词不达意了。” 胤禛静静瞧着他道:“朕每次遇到和你共事的人,凡是提到你,没有不夸奖你的——我过去估计你是官场沉浮,难免要取悦大伙儿,现在看来,你竟是为了去不得罪人,连正务都放在第二位了,竟专心做这门有礼没礼的学问了。” 孙国玺大惊,立即磕头,颤声道:“奴才惶恐!” 胤禛叹了一口气,背手站起身来,在龙案旁边踱了几步,才缓缓道:“朕登基二年,西北战乱、四年,新政初定,边境贫弱,朕的担子不轻,难免要有田文镜这样的人来分忧。你说田文镜被孤立是因为不懂得外柔内刚,朕看着如今朝廷上,倒是觉得:一味想着“柔”取悦同僚上级的臣子很多,敢于力行新政,办理尽心,谢绝私交,一心为公的人……哼,少了!” 孙国玺额上的冷汗滴了下来,将头抵在地上道:“皇上训诫的是!” 他一边说,一边眼中见着明黄乌金的靴子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胤禛放缓了口气,道:“起来吧。” 孙国玺连连道:“奴才当跪着听皇上指点。” 胤禛弯腰,伸手亲自扶了他起来,孙国玺惶恐不已,便见皇帝深深瞧了他一眼,道:“朕用人,君臣交心,无甚诀窍,只有‘至诚’二字。“ 孙国玺眼中一红,道:“……奴才知道。” 胤禛踱步到九洲清晏正殿门前,背手望着远处的前湖与勤政亲贤殿,沉默了一晌,才缓缓道:“朕不怕说给你听:皇考在时,朕便是孤臣——一度窘迫至极,茫然四顾,并无恃援!朕知道这孤立的滋味。 国家用人,但论贤能,不当限以出身——自古以来,名臣良辅,也未必个个便是科甲出身。田文镜此人,一心为公,大力行政,不善矫饰,不搞沽名,值此关头,朕更不能使此等人陷于风口浪尖,寒了心意!” 他转头望着孙国玺:“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孙国玺立即磕下头去,道:“皇上放心,奴才明白,奴才回头便去提点几位大人!” 胤禛点了点头,低声道:“跪安吧。” 孙国玺走后,胤禛缓步走到龙案前,提笔在另一旁田文镜新呈的折子上,笔锋顿了顿,写下:“难为你得此数句议论,尔若不负朕,朕不负尔,勉之!” 笔墨太监静静地在旁边伺候着。 …… 殿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殿外,小太监们点起了宫灯,灯火阑珊地映照在前湖的湖水中,衬着背后飞檐流壁,宛若仙境。 “什么时辰了?”胤禛放下御笔,蹙眉问苏培盛。 苏培盛估摸着皇上是差不多要问这句话了,眼睛是一直瞅着西洋钟的,这时候清清楚楚地报了钟点,上前就轻声提醒道:“皇上不如也歇会儿眼睛罢?都看了半日了!” 胤禛拿着手里的折子,一时间没舍得放下,又改了几份,只觉得太阳穴一根筋隐隐跳动,实在是看不懂了,才揉了揉眉心,将笔放在笔架上。 苏培盛一挥手,对等在下面的敬事房总管太监轻声道:“老陈!” 陈公公麻溜地就上来了,递上了乌木绿头牌给胤禛,满脸堆笑道:“皇上……” 他话还没说完,胤禛便道:“下去吧。” 这就是不翻牌子的意思了,陈公公见皇上一脸倦容,差不多也料到了如此结果,脸上半点没有犹豫地磕头,行礼退下,却听皇帝在身后道:“且慢。” 陈公公应了,转了身,将牌子又送了上去。 胤禛伸了手,缓缓滑过一道道牌子,滑过那块刻着“宸嫔”两字的绿头牌,见牌子上绿色漆面,因为次数太多,已经被翻得有些脱落,便皱眉道:“宸嫔这块,应当重制新牌。” 陈公公回头向身后小太监看了一眼,那小太监立即上前来,呈上一只托盘,内中正是一只全新的,刻着“宸嫔”两字的绿头牌。 陈公公笑着,恭恭敬敬地对皇上道:“奴才前些时日便也瞧见了,早对内务府报了这事,只是做新牌子耽搁了几天时日,今日刚刚才送来,奴才便递来了。” 胤禛眼也不抬,伸手指了指陈公公,点头道:“很好,细致。” 陈公公一张老脸立即笑开了一朵花儿,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哼哼唧唧地道:“奴才惶恐,谢皇上夸奖!” 陈公公见皇上伸手,在众多绿头牌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立即大着胆子赔笑道:“奴才紧催紧赶着内务府的人做这块绿头牌,也是想着皇上疼爱三公主,宸嫔娘娘这块牌子,奴才一天也不能耽搁哪!” 胤禛眉眼泛起一片温柔,他起身向外走出,口中对苏培盛命道:“天然图画。” 第三百二十一章 芙蓉石 胤禛上了帝驾,一抬头便见一轮明月挂在柳梢头。 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口,他还没下来呢,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隐隐能听见三公主开心的尖叫声。 胤禛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浑身的疲惫也似乎消散了十之八九。 自从九月里,从上下天光喂鱼回来,三公主就一直在婴儿床上,对着麒麟模拟着投喂鱼食的动作。 她每次一挥小胖手,在婴儿床里做出天女散花的动作,麒麟就很配合地在下面充当小金鱼的角色,摇头摆尾,仰头抬起两只小前爪,又拿出了它舞狮子的绝活,浑身解数逗得三公主拍着床又叫又笑。 每每这时,吉灵就觉得这只小狗实在是太懂事了…… 三公主和麒麟的游戏玩的乐此不疲,吉灵看多了,知道女儿很喜欢喂小鱼,于是抱着她又出去看了几次鱼。 回头又跟胤禛提了一次。 提完的第二天,造办处的人就浩浩荡荡地来了。 天然图画的院子里本来就有个小池塘,倚在小假山旁边,旁边是两株高大的玉兰树,衬托的金鱼池更加小了。 工匠们加工了一下,将金鱼池又向旁边拓展了一些去。 怕水深出危险,吉灵特意嘱咐鱼池不可挖深,浅浅地一层正好见着底,周围用瓷片细细垒了一圈。 三公主喜欢粉色,吉灵就吩咐工匠们在下面铺了白色的圆石,配合着星星点点的芙蓉石。 芙蓉石的颜色似海棠、似蔷薇,很粉嫩,通体透明,在日光下会发出淡淡的莹润光泽,看起来就像一颗颗草莓味道的水果糖。 鱼塘中又放了小小碗莲,颜色也只用了两种:白色和粉色。 完成之后,吉灵简直都不想往里面放鱼了——光是这一个奢华的金鱼池就很漂亮了! 内务府为了讨好宸嫔娘娘和三公主,又送来了十几种观赏鱼,大小花色,各不相同,让三公主慢慢挑选。 最多的就是锦鲤了。 清宫中的锦鲤极大,有的若是拎起来,长度甚至超过三公主现在的身高。 锦鲤向来旺风水,更有风水鱼之王的美称,送鱼过来的小太监说得头头是道,道养锦鲤能保平安,宸嫔娘娘若是想平安聚气,颜色便最好是两红一黑,数量也有讲究。 吉灵看着那巨大的锦鲤,又看了看那个超级少女心的粉色金鱼池,心里道:这么霸气的锦鲤,放几条进来,估计金鱼池都不够用了! 她一下就想到了穿越以前,自己在一处著名的江南水乡古镇景点看到的锦鲤——有的身长甚至能将近一米,都是被在桥上看鱼的游客们活生生喂大的。 它们似乎是永远吃不饱一般,每当有人投喂鱼食,一大群肥嘟嘟的锦鲤顿时饿虎扑食一样挤过来,水花翻涌,一个个吃相凶狠,加上个头又大,密密地上下密集在一起…… 吉灵第一次去,看见就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向后退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三公主最后选中的是最普通的珍珠鱼,个头小小的,游动却很灵活,每一只差不多有鸡蛋那么大,通体为银色的鱼鳞,肚子上泛着淡淡的粉色荧光。 珍珠鱼一共三十六尾,放进金鱼池后,它们习惯了水池的空间,便摇头摆尾地游了开来,各自或聚拢,或散开,轻纱一样的尾巴在水中摇曳摆舞着。 尤其是夜晚时分,小院中点起地灯,金鱼池旁边也有宫灯——盏盏为莲花形状,珍珠鱼游到池中莲花旁边,乍然看过去,简直分不清哪个是花、哪个是鱼。 有了这群珍珠鱼,三公主算是有了新玩具,每天睡醒了就被抱出去看鱼。 她每次从乳母怀中探着身子,瞪大了眼看着珍珠鱼,那副又可爱又傻气的样子,就让吉灵忍俊不禁。 多看看也好!反正这会儿正是幼儿眼部也在发育的时候,让女儿的视线跟随着小鱼儿到处转,有利于提高眼睛的灵活。 这时候,吉灵又抱着她坐在池旁边看鱼了。 “鱼。”她耐心地教三公主。 “咦!”三公主抬起头,也认真地跟额娘学。 吉灵低声闷头笑了起来,埋在女儿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上。 这时候就听外面报皇上驾到了。 胤禛下帝舆的动作太流畅利落,吉灵听见外面报着,刚刚抱起三公主,站稳身子走了几步,四爷就已经大步流星迈了进来。 吉灵抱着女儿,要给胤禛拜下去,胤禛一抬手,把她们母女两个都扶起来了,他看着吉灵手上还水淋淋的,就问她道:“这是怎么弄的?” 吉灵笑着道:“我带着她玩了半天小鱼了。” 她一边说,七喜便上前来,递上帕子帮吉灵擦干了。 三公主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小胖手,对着胤禛。 胤禛笑着道:“乖孩子!让皇阿玛来抱抱!” 吉灵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三公主交到四爷怀里,一边插嘴道:“息儿如今越来越沉了,太医今儿来看了,还说息儿长得很好。” 胤禛笑着道:“你是她亲额娘,放在你身边,自然照料得最仔细。” 他说完这句话,倒是像想到了什么,瞬间脸色暗了暗,沉默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三公主搂住皇阿玛的脖子,对着胤禛耳朵用力了半天,一手指着金鱼池,脸都憋红了,终于发出了一个字:“咦!” 胤禛怔了一下,和女儿大眼瞪小眼。 吉灵忍着笑给胤禛解释:“她是说‘鱼’。” 胤禛这才明白过来,哈哈笑了几声,又狠狠亲了三公主的小脸蛋一口,这才抱着这颗掌上明珠向内走了去。 吉灵跟在他身后。 待得走了几步,胤禛忽然脚步一停,等着吉灵跟了上来,他一手抱着三公主,一手就握住了吉灵的手。 三个人到了里屋里,坐下。 三公主就趴在胤禛腿上,开始扭来扭去,来回爬着。 胤禛的膝盖和大腿成了她的乐园,胤禛腰上系着的大大小小的荷包则全部成了她探索的宝藏。 没过一会儿,胤禛低头就见自己腰上的荷包穗子全部被三公主卷着缠到了一起。 三只荷包的穗子快编成了一条小辫子。 吉灵呵呵笑了一声,赶紧起身去,把三公主给提起来,放进婴儿床,又走回到胤禛身边,帮他细细解开穗子。 胤禛看她低头弯腰地忙着,忽然就一伸手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两个人凑的很近,他低头在她脖颈间闻了闻,笑着柔声道:“灵灵,你都用什么洗的?这么香?”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失职 胤禛的声音低,吉灵不由得也被他带得压低了嗓子,抱着他胳膊小声回答道:“无非就是沐浴的时候加些果皮,有的味道比花香还清新的多。” 胤禛听了这话,转念想了想,握着她肩头捏了捏,忽然就笑了:“你在这些事上面,总是有无数巧心思的。” 吉灵听着这话不像表扬,倒有几分批评的意思在里面,就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胤禛。 胤禛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存了片刻,就扬声喊奴才进来侍候了。 等到躺下的时候,吉灵心道:今儿倒是早,大概四爷心思荡漾了。 果然胤禛拥着她,握着她纤细的手腕捏了捏,就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笑道:“灵灵,朕怎么就养不胖你呢?” 他握着吉灵的手臂,忽然就想到了她第一次承宠的时候,脸色比现在苍白了许多。 这么一对比,现在灵灵的身子到底还是被调养起来了,好歹脸色红润了许多。 他在宫灯的微光中,亲了亲吉灵的嘴角,看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去躲着他,嘴角却带着笑意。 胤禛把她抓了回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吉灵的精心养护下,三公主一天天成长起来,学会了滚动,旋转,也可以坐很久了。 她喜欢看小鱼儿,吉灵索性就在金鱼池旁边给她安放了一张特制的小躺椅,铺上厚厚的垫子。 三公主每次看珍珠鱼,喂珍珠鱼能玩上半个时辰,鱼池里的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水底的芙蓉石折射出一片温润的光辉,乳母和宫女坐在她两边看护着。 麒麟也陪着她。 麒麟穿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背上还缝了一只口袋,三公主最喜欢紧紧搂着它的脖子,把手插到那口袋里,一人一狗亲亲密密的坐在池塘边,头碰着头,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两个小闺女呢! 三公主经常会转头,用手捂着嘴,对着麒麟的耳朵煞有其事的说悄悄话,而且一说就能说上半天。 麒麟一动不动地温顺地听着,就跟能听懂似的,一人一狗居然沟通无障碍。 “三公主这是缺个伴儿了。” 吉灵坐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吃着糕点,陈嬷嬷端着热茶走过来,放下托盘,笑眯眯地瞧着三公主,就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吉灵伸手把热茶拿过来,在口中抿了一口,缓解了一下糕点甜腻的味道——她也知道三公主没人陪着玩,是把麒麟当好朋友了。 可是宫里孩子本来就不多,更没有和三公主在一个年龄段的小娃娃。 她的两个姐姐——和惠公主,淑慎公主,都和她差了十几岁的年龄,更不可能玩在一起了。 陈嬷嬷倒是提过——可以在宗室里找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但很快就被吉灵否了,陈嬷嬷最后甚至私下里对七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娘娘若是能再为三公主添个伴儿便好了,两个孩子又热闹,又能做个伴儿。” 她没接着说下去,但是七喜明白她的意思——主子若是能再生个小阿哥就好了。 三公主搂着麒麟。 麒麟虽然是只小狗,但坐了一会儿,就好奇地伸着爪子到金鱼池里去捞小鱼了。 池子里的珍珠鱼个头极小,动作却很敏捷,惊慌乱窜下,更是快如闪电。 麒麟捞了几次,都一无所获,它个头小,爪子也伸不长,只好垂头丧气地把水淋淋的爪子收了回来。 知道女儿喜欢鱼,没过几天,九洲清晏又赏赐送来了几尾芙蓉鱼,这芙蓉鱼个头和珍珠鱼差不多,颜色却是通体的淡粉色,游动起来也很缓慢,是极珍贵的观赏品种。 别说三公主了,连吉灵一看都喜欢了,就问送来的小太监:“怎么之前没送来这种小鱼让公主挑呢?” 小太监跪在地上,为难地笑了笑,悄声给宸嫔娘娘解释了一通:原来这本是九洲清晏里才养殖的品种,如今是得了皇上特地的吩咐,才把这种小鱼儿给三公主送过来的。 芙蓉鱼一共有六尾,倒进金鱼池后,和水池底的芙蓉石相互呼应,加上它们行动从容,缓缓游动,摇曳之间,仪态优雅。 顿时就把珍珠鱼反衬得黯然无光了。 三公主趴在金鱼池旁边,这下看的眼睛都不眨了。 吉灵让怡泉负责着金鱼池。 日子转眼到了十月底。 这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刚起来,怡泉到院中准备去喂鱼食,结果走到池子边,她脸色顿时就刷的变白了。 金鱼池里的芙蓉鱼,一共只有六尾,如今都翻着白肚皮,躺在池子边上了。 怡泉差点没急哭,她把手里的鱼食罐子往旁边一放,努力试着捧起一条芙蓉鱼,放进水中。 但也不过是徒劳,那芙蓉鱼肚皮一翻,早就死的透透的了。 这鱼和珍珠鱼不一样,这是皇上上次给三公主的,又是格外珍贵的品种。 怡泉急得眼泪都冒了出来,立即就去首领太监值房找了小芬子。 小芬子刚一开门,就看见怡泉神情慌张,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紧张地道:“坏事了!” 小芬子心里一咯噔,先把衣服披上了,才拉着怡泉坐到旁边角落里,低声问道:“别慌,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怡泉立即就把芙蓉鱼全死光了的事说了一遍。 小芬子眉头一皱,跟着她去看了一下,见那芙蓉鱼已经见了阎王,回天乏术了,便盯着怡泉道:“别是你喂多了鱼食,把芙蓉鱼给撑死了?” 怡泉剁脚保证:“喂鱼的只有我和三公主,三公主喂了多少,我都看着的,每次的量都调剂着,绝不会过。” 小芬子皱着眉头,又想了想,心道这恐怕是怡泉得罪了谁,才会别人这么坑了。 他把怡泉带回值房,细细问了一遍,怡泉却也说不出个头绪。 这就很棘手了。 怡泉都快跪下来了:“芬哥哥,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救救我!” 她一着急,声音都变调了。 小芬子上前去,先把她给架了起来,怡泉被他一扶,拽着他袖子,就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小芬子从怀里掏了帕子,递给她,看她眼泪都汇聚滴到了下巴上,便帮她胡乱擦了一下。 眼见怡泉拽着自己袖子,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放手,小芬任由她拽着,口中低声安慰道:“好啦,别哭了,我来想想法子!” 第三百二十三章 法子 他口中说着想法子,实际上又哪有什么好法子了? 这芙蓉鱼若是宸嫔主子自个儿养的——主子心软,倒还好说。 偏偏又是皇上赏赐来的,还是特地赏赐给三公主的,皇上三天两头地过来…… 况且一共就六条,颜色又和珍珠鱼不一样,在池子中颜色各有区别,明显得很,少了这几条鱼,只怕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芬子用帕子包了一条芙蓉鱼,悄悄地跑到九洲清晏了。 他如今是宸嫔手下的一宫首领太监,到了哪儿,多少双眼睛盯着,更没人敢小瞧慢待——这平日里本是件舒心事,这时候小芬子却恨不得自己越不显眼,才越好。 他埋着头溜到了九州清晏的前面,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看见叫景田的小太监,立即就对他招招手。 景田眼神不大好,先是眯着眼瞅了瞅,待得认清了人,他眼睛一亮,满面堆笑,立刻猫着腰就跑过来了,连声道:“芬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宸嫔娘娘有什么……” 小芬子抬手就把他脖子给搂住了,往一旁隐蔽的回廊走了几步,这才轻声问他:“小陈子呢?” 景田回头用手指了指殿里,悄声道:“跟着苏公公在里面伺候呢!” 小芬子点点头,低声道:“你寻个不显眼的当儿,务必把他人请出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景田听了。有点发愣,小芬子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道:“快去!” 不多时,小芬子便见小陈子从前殿里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待得到了殿前,小陈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就见小芬子对他招了招手。 小陈子走过去,笑吟吟地道:“这一大早的,芬公公怎么过来了?” 小芬子并不答话,只是拽着他胳膊走到一边,从怀中直接掏出那帕子,层层打开,露出粉色的芙蓉鱼。 小陈子一见那鱼翻着白肚子,顿时“哟!”了一声,压着嗓子道:“这不是皇上才赏赐给宸嫔娘娘的芙蓉鱼吗?” 小芬子叹了一口气道:“侍候的宫女没小心,早上起来就这样了,这可是皇上赐给三公主的,公主喜欢的很,经常要看的,你可有法子?” 小陈子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才道:“侍候的宫女没小心?是哪个不长心的孩子,竟劳动芬公公亲自为她跑一趟?” 小芬子一皱眉,垂了眼攥住小陈子的手腕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兄弟,赶紧给想个法子补救补救!” 小陈子知他任了首领太监不久,管着一院奴才,正是卖力表现的时候,自然不愿在宸嫔娘娘眼皮下出了岔子。 小陈子拎着那芙蓉鱼的鱼尾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细细问了小芬子来龙去脉,才道:“芙蓉鱼是御池里最贵重的观赏鱼,这种小鱼儿性情安静胆怯,游动缓慢,若是说夜里自个儿蹦哒到鱼池边,死了一条,倒还勉强说得通,可是六条全都如此……这是被人故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那条芙蓉鱼按原样包好,握在手中,带着小陈子就往后面走去,去找养鱼的太监。 看管御池观赏鱼的太监姓虞,腰背略微有些佝偻,已经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个低等的杂役太监,九州清晏上上下下的人都管他叫虞驼子。 小陈子平日里是从来不把这种杂役太监放在眼里的,此时有求于他,说话间便客气了许多。 他把事情来龙去脉给照实说了一遍,虞驼子也把芙蓉鱼拿过来看了一看,最后就摇摇头:“陈公公,奴才养鱼养了几十年,若是鱼儿病了,奴才自然有法子,可是这芙蓉鱼都死的透透的了,奴才……” 小芬子心道这人的脑袋真是榆木疙瘩,上前便紧紧盯着他,忍着火气,面上勉强挤出笑容道:“这芙蓉鱼,皇上既然是从御池赐给三公主,定然池子里还有。” 他转头看了小陈子一眼,小陈子会意,便上前一步对虞驼子低声道:“糊涂!给芬公公舀上几条,让他赶紧带回去便是了,这鱼都长的一模一样,谁能看得出来?” 虞驼子面上现出为难之色。 小陈子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口气立刻不客气了,他压着嗓子瞪着虞太监道:“虞驼子!芬公公是宸嫔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他亲自过来问你讨要,已是屈尊,你还……” 小芬子一抬手,立即阻住了小陈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瞧着虞驼子满脸的皱纹,恳切地道:“实是无奈,鱼儿虽小,偏偏是皇上赏给三公主的,查问起来却是大事,还请您帮帮忙。” 虞驼子连声道不敢,又提起身边的鱼食罐子,向那御池中指了指,这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芬公公,您明鉴!并非小的不肯帮您这个忙——御池之中,就数芙蓉鱼最为珍贵,这鱼生养又极慢,统共也就二十一条,皇上赏赐了三公主六条,剩下这十几条,若是再拿了六条给您去…… 须知这御池中鱼儿的尾数,都有专人每半月清点一次,若是少了,奴才实在担待不起。” 小陈子和小芬子面面相觑了一眼,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哪里想得到御池之中的鱼数,还有这诸多讲究。 虞驼子看着小芬子,忽然便低声道:“芬公公,小的倒是还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行也不行,若是实在遮掩不过去,这法子也只能试试了。” 小芬子本来抬脚欲走,听见这话便立时转过身来,看着虞驼子道:“您说!” 虞驼子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用手指着后湖的方向,低声道:“后湖之中,也养了不少鱼,只是品种便杂乱了许多,有荷叶绿,四季如春,金元宝,夜明等品种,别看名字叫的喜庆,都不如这芙蓉鱼金贵!” 小芬子微微皱起眉道:“往下说。” 虞驼子低声道:“其中夜明这个品种,身形,个头大小都和芙蓉鱼差不多,大部分是白色,也有少量的粉色,瞧着和芙蓉鱼很是相近,只是性情生猛活泼……” 他说到这儿,小陈子已经听明白了,皱眉道:“这么大一片后湖,你让芬公公海底捞针吗?” 虞驼子连连躬身道:“这鱼后湖中倒是不少,又喜食甜食,若是真有耐心,撒点鱼食,抓上几尾,还是不难的——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了,芬公公若是觉得可行,也只能试一试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莲花馆 天然图画里,怡泉眼睁睁看着院里的杂役太监被小芬子提溜走了一个。 等到下午的时候,杂役太监提着个小小的网兜,捧着小瓷罐子,贴着墙边溜回来了。 等到小芬子终于悄悄地让她去看的时候,怡泉就看见池子里又游动着六尾“芙蓉鱼”了。 她惶惶不可终日了一天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不可置信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怡泉才审视出来这“芙蓉鱼”似乎和原来的微微有些不一样——颜色变淡了些,性情也十分凶猛,在珍珠鱼中来回穿梭,游得飞快,尾巴拍出扑簌簌的水花。 她心里沉甸甸的,回到太监值房去跟小芬子说了一遍。 小芬子看她焦虑,就把虞驼子教的法子给她透了个底儿,最后安慰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遮掩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宫里能认出芙蓉鱼的,除了九洲清晏的人,本也没几个。 这池子原就是建造给三公主的——不过是公主喜欢。再说了,这鱼又是个活物,换了池子、换了水质,颜色变深变淡也是能说得通的事儿。” 小主子才多大?能看得出什么区别? 他尽力把怡泉安慰了一通,看这姑娘脸上还是隐隐透着焦虑,嘴里还道:“可是……” 小芬子脸色一沉,肃色对她道:“别啰嗦了,你再这么愁眉苦脸,当心被主子看出端倪!” 怡泉被他一唬,顿时闭嘴了,又强行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小芬子倒是视线下垂了一下,看她忧心忡忡,于是他故意引开话题道:“膝盖上的伤,好些了么?” 怡泉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自己右边膝盖,道:“都是皮肉伤,不碍事,你放心。” 小芬子听了这句“你放心”,心中忽然动了动,涌过一阵说不出的滋味,顿了顿,便道:“是真的好了?可别逞强。” 他这么说着,便抬手触了触怡泉的膝盖。 怡泉吃痛,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伸手就去捂住膝盖,却正好与小芬子的手叠在了一起。 小芬子没抽手,低头盯着怡泉看,看她微微颤动的刘海下,慌乱的眉眼。 半晌,怡泉也终于仰起脸、咬着嘴唇看着他。 …… 天然图画前厅。 碧雪臂弯中捧着一大叠花样子,走出了前厅,见两个二等宫女正在庭前,便招了招手让她们过来。 两个二等宫女立即便跑过来了。 碧雪将那叠花样子抛给两个二等宫女,通身大宫女的气势,站在台阶上,清清楚楚地吩咐道:“把这些花样拿出去,照着款式给水妈,让她们把上面的粉线洗了,你们晾干、熨好了再重新送到我这儿来。” 那两个二等宫女满脸笑容,连忙点头应了,又道:“碧雪姐姐放心,咱们必然办的妥妥解决。” 碧雪没说话,眼光向四下里打转了一下,忽然便貌似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人,怡泉呢?” 那两个二等宫女其中一个一怔,另一个平日里与怡泉亲厚一些的,这时候脸色便微有犹豫。 碧雪扫了一眼那小姑娘脸色,便道:“知道就说。” 那二等宫女怯生生地道:“奴才……奴才似乎见到怡泉是往北厢房去了。” 北厢房就是太监们的值房,最靠北的那间屋子最大,离主子最近,是首领太监住的厢房。 碧雪心中顿了顿,脸色却如常,口中只是絮絮道:“这活计可不轻松,再说主子是等着要用的,缺了人手怎么行!你们先坐着,我去找怡泉。” 她一路向北厢房走去,待得到了近前,却见怡泉从小芬子值房旁边的长廊里,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连路也顾不得看,神情欢喜,双颊微红。 碧雪本是要捉她回来做活,这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向旁边的廊柱后闪避了一下,就见不一会儿,小芬子也跟着走了出来,面上微微含笑。 那种温柔神色,很久以前,还在景阳宫东侧院时,他看着她时,她也在他的眼中见过。 只是她装着不知道罢了。 碧雪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脚步,看着傍晚的日头,如一轮红彤彤的咸鸭蛋黄一样,渐渐没入天然图画房檐的轮廓之后。 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这日头,渐渐沉了来、沉下来,没入遥遥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 傍晚时候,眼见着三公主一切如常地喂鱼、观鱼,怡泉拎着的一颗心才算慢慢放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后,待得几个二等宫女做完了应做的活计,这一日,是另外两个小宫女当值。 怡泉终于躺下在了宫女值房里。 她跟一只小虾米一样,蜷缩在铺板上,看着旁边两张空空的铺位,心思渐渐定下来了。 怡泉开始琢磨——是谁坑了自己这一回? 她身份低,只是个小小的二等宫女,在这天然图画中见了谁都是陪着一张小心的笑脸,若是说得罪,至少在明面上,是得罪不了任何人。 上面的两个大宫女,尤其是七喜姐姐,如今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正在着意栽培依云,眼里哪里看得见怡泉这样的二等小宫女? 至于陈嬷嬷她们,就更不会了——陈嬷嬷的心思整天全放在讨好主子和小主子身上,哪有功夫来管她? 怡泉想了一会儿,抱着膝盖坐了起来,心里始终没个头绪。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圆明园前湖中,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正大光明殿西边为莲花馆,是皇上赏赐给两位阿哥的居处。 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年龄相仿,在这圆明园中,功读课业却是丝毫不敢松快,两人共同进学。 莲花馆是个四合院形式的建筑,东西横跨,东边是寝宫,西边是书斋,书斋的面积倒比寝宫还要大上一倍有余。 跨过三重门殿,就能见到东西回廊,向西走,绕过回廊,便是寒碧堂,后又有为林虚桂静,正合着如今秋日里秋高气爽的天气,冬暖夏凉,最是适合居住不过。 弘昼手中握住一卷书本,自回廊上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腰上的黄带子在早晨的阳光里灿烂生辉, 他身后跟了一群奴才,一叠声的小跑着,跟着叫着五阿哥。 待得走过了回廊的转角,弘昼一转头,便见着弘历正挺直着肩背,站在窗下书桌前,低头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第三百二十五章 比试 弘昼一步迈进去,就笑嘻嘻道:“四哥从天没亮到现在,已经写了一个多时辰了,是准备做个状元郎么?”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弘历边上,侧头去看那纸上,写的是“书屋诚清绝,翛然水石边。时来听泉响,独坐爱岩悬。”,反复读了几遍,只觉得太过老气横秋,全无少年爽朗精神,便一手搭在弘历肩膀上,皱眉道:“四哥,我还当你是做师傅布置的文章呢,原来是写诗,这些酸溜溜的花样也不急于一时,走,咱们出去练射箭去!” 弘历却没睬他,待得将最后一句“日永人偏静”写完,手中握着笔才慢悠悠对弘昼道:“辰时刚过,昨日师傅说了,今日这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满汉两文都得各抄写两遍,你全都忘了?” 弘昼笑眉,道:“汉学师傅午时才过来检查,四哥急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就去夺弘历手中的笔。 弘历微微向后一闪躲,弘昼扑了个空,便扭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腰,笑着喝道:“四哥这可不仗义!” 弘历也笑了,将弘昼推开,待得要说什么,外间小太监已经来报,道是下午申时的射箭课已经被谙达调到了午时,还请两位阿哥知悉,弘历听了,拍了拍弘昼肩膀便道:“这下遂了你的意了,赶紧去准备准备罢!” 他虽是这么说,到底被弘昼连拉带哄地了拉了出去。 待得到了午时,谙达过来的时候,就见两位阿哥早已经站在莲花馆后院的小校场中,看样子是刚刚习武比试了一场,满头大汗,一群小太监在旁边,想劝又不能劝,只能抱着弘昼的腰,低声下气,一声声赔笑道:“五阿哥且歇一歇!” 弘昼正在兴头上,一抬脚把那小太监踹到一边,口中道:“走开!” 谙达没吭声,站在旁边看着。 这场布库中,弘昼明显占着上风,过一会儿,他就把弘历逼得渐渐落败。 旁边的小太监想给四阿哥解围,大声禀道谙达来了,两位小阿哥这才住了手。 弘昼抬手拍了拍手掌,又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手巾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掌。 谙达看在眼里,见弘昼全然不似平日里在皇帝面前的温顺样子,他上前给两位阿哥请安之后,便又将皇上平日里的训诫说了一通——道满洲风俗,素来以尊君亲上,朴诚忠敬为根本,还是要学习精娴才是。 毕竟是谙达,弘历没直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着听了。 天然图画中,日子一天天风平浪静地过着,转眼间到了十月底,三公主头上的小黄毛长得越发长了。 吉灵给她用粉色的发带扎了两只小辫子竖在头上,一飞冲天,很是可爱。 奶娃娃头发不够黑浓密是正常的,但是三公主的头发也太黄了些,几乎有些像个洋娃娃了。 看着女儿头发这么黄,吉灵心里很担心——只怕是少了什么营养。 她想过把黑芝麻打成糊糊,喂给三公主,但是三公主毕竟还是太小,这个想法也只能想想而已,尚且不能操作,还得再等等。 倒是胤禛之前赏赐的公主服,除了那件珍珠小龙袍还嫌大,其他几件如今都能穿上了,又有新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充盈着三公主的小衣橱,于是最后,吉灵干脆给女儿打造了一个超级华丽的衣帽间。 衣帽间设在另一件暖阁里,交给七喜带着依云打理,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内里的衣橱的构造图纸,都是吉灵亲手一笔笔画出来,交给造办处的。 虽然身处于这个时空之中,她的眼光还是喜欢款式尽量简洁、线条流畅一些的家具,造办处根据宸嫔娘娘的意思,打造了四组婴儿衣橱,送过来天然图画给宸嫔娘娘,都是分格很多,方便分类收纳的。 公主服按照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分了四大类储备,每一类里面,又根据颜色的冷暖深浅变化,排了整齐的顺序。 上面放着旗装,下面便储备着对应的小鞋子、小帽子等等。 因为怕七喜搞不定,吉灵开始过去,亲自在旁边指导着。 七喜抖开一件嫩黄嫩黄的小旗装,比划给主子看,口中道:“这颜色好,三公主皮肤白,穿这个更显得出来。” 吉灵上下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衣裳厚度,摇头道:“漂亮是漂亮,就是再往后这天气眼看着一天天凉起来,这衣裳是不能穿了,先收起来吧,等到明年开春了再拿出来。” 七喜笑着道:“待到那时候,估计公主就穿不上了,公主如今长得快,一个月一个样。” 依云在一旁笑着道:“不着急,到时候皇上赏赐给咱们三公主的衣裳也该来了,便是这件能穿,怕是也未必穿了过来,谁叫咱们三公主最招皇上疼呢!” 七喜颇为意外——依云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如今这么快也学会拍马屁了。 她抬眼瞧了一眼依云,没吱声。 依云就看宸嫔主子一件件拿起三公主的小衣裳,又一件件地放下,细心的挑选,排列,兴致勃勃地考虑着怎么布局才算合适。 两个宫女默契地谁也没再多说话,生怕扰乱了主子的思路。 里屋里。 三公主开始不满足于光是在院子里看小鱼,又咿咿呀呀地催着额娘带自己出去喂鱼。 相较于天然图画的院子里挖出来的那个人工小鱼池,显然外面波光粼粼的一大片后湖更加吸引三公主。 吉灵本来不想带女儿走出去,但是架不住三公主可怜兮兮又渴望的小眼神。 三公主趴在院子里小鱼池边,搂着麒麟,一直瘪着一张小嘴,眼里含着两包大大的眼泪盯着吉灵看,过一会儿就埋头在麒麟穿的花衣服背上蹭一下眼泪。 那副委屈得不行的小模样让吉灵只能投降。 这天下午,正好张贵人过来,于是吉灵拉着生煎,带着乳母和奴才们,抱着三公主出去沿湖边小道走一走了。 一出了天然图画的院门,走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圆明园湖畔边,三公主顿时就高兴得咯咯尖叫了——一边叫,一边笑,还咯咯地拍打着乳母的肩膀。 吉灵本来以为带着女儿,在天然图画门前的湖边,看看风景也就罢了。 结果这根本满足不了这小胖丫头啊! 三公主拍打着乳母肩膀的意思就是让她向前走——她居然还能认路! 吉灵看着女儿示意的方向,似乎是往上下天光去,她知道女儿是想喂小鱼了,便柔声道:“咱们在天然图画的门前,一样可以啊,乖啊!” 结果一圈奴才,捧着四个鱼食罐子,最后连糕饼屑子都用上了,在湖边站了一下午,只零零星星瞪、等来了几条小鱼。 倒是有四五只水鸟,拍打着翅膀,簌簌地从湖面,刷地一下飞过去,用嘴叼起了好几片饼屑,麒麟对着落下来的羽毛,汪汪地叫着,跃跃欲试的想去扑那几只水鸟,却又瞧着湖面,被吓了回来。 喂不到小鱼,三公主很伤心地放声大哭了。 张贵人看着没法子,只好道:“吉姐姐,要不咱们换一处地儿试试?”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危机 吉灵哄了女儿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脸来,知道生煎的意思是说去上下天光前面的那处曲桥喂鱼。 瞧着女儿咧着嘴嚎啕大哭,伤心成这样,吉灵只能点头答应。 一行人沿着湖道向西北方向去。 路过碧桐书院,又行过慈云普护,走了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终于到了上下天光前的曲桥之上。 这是上下天光之前好大一片空地,临湖建了楼阁,两翼曲桥架湖,蜿蜒百尺,凭栏俯瞰,上下水天一色,一碧万顷,美不胜收。 事实上,这座桥仍算是公共区域,是后湖中各居处的妃嫔们所共享的。 只不过齐妃平日里闲来无事,常常倚栏临水,喂鱼为乐,兼着此处离九洲清晏最远,旁边又是香烟缭绕的慈云普护,再往东北边去,就是无人居住的碧桐书院,岸边渐有浅滩,走动的人又不多,环境相对幽静许多。 再加上有人投喂,后湖中的鱼儿渐渐聚集于此。 俨然把这儿当成了固定食堂。 此时正是秋意深浓之时,放眼望去,围着后湖四周,层林尽染,金碧交叠,远远正对着的是九洲清晏与坦坦荡荡,飞檐叠宇映照在水中,更增添了十分颜色。 那桥头有平云垒砌出的一处观景亭,中有石凳石桌,宫女们上前将各色软垫铺上,又细细将那石桌面擦拭干净,张贵人才扶着吉灵坐了下来。 吉灵坐定之后,便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无奈地瞪了三公主一眼,笑斥道:“你个小胖丫头!额娘都快被你磨死了——这下顺心如意了吧?” 张贵人低头用帕子掩着嘴,笑了。 三公主就像能听懂吉灵的话一样,忽然转过头,把脸埋在母乳的怀里,似乎是不好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轻探出脑袋,悄悄地盯着吉灵看,嘴里还吃着小胖手。 碧雪笑着道:“主子,奴才去看着公主。” 她说着,便向吉灵福了福身子,又向怡泉一招手。 怡泉本是捧着鱼食罐子的,碧雪一转头,吩咐同样捧着鱼食罐子的依云,道:“把你的也给她!” 依云微微犹豫了一下,面上现出为难之色,轻声道:“碧雪姐,这罐子不轻呢,怡泉一个人怎么拿?要不我一起过去吧!” 碧雪淡淡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问道:“都过去了,谁来给你七喜姐打下手,伺候主子和贵人?” 依云回头瞧了一眼,见主子正和张贵人低声说着悄悄话,两个人时而微笑,时而低语,正是谈的十分投机的样子,只好站住了脚,将手中的鱼食罐子递给怡泉。 怡泉吃力地接过。 她手中本来已经有了一只罐子,是用双手捧抱着的。 依云再把罐子给她,这下她只能两手都用上,分别提着两只罐子的耳朵,顿时十分吃力,那提手沉沉地勒在指骨上,重量几乎要把手指勒断一般。 碧雪快步在前,走了几步,回头便冷冷斥道:“还不快些!” 怡泉勉强向前快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大步赶了上来,随即她的右手顿时轻松了,原来是小芬子帮她提过去了。 怡泉喘了一口气,立即道:“多谢!” 小芬子淡淡道:“另一只。” 怡泉看了一眼碧雪,惶恐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关系,我可……”,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小芬子不耐烦地夺去了。 怡泉只好空着两只手,小步乖乖地跟在小芬子后面,陪着乳母和陈嬷嬷到了那桥上廊边。 小芬子走到碧雪面前,将那两只鱼食罐子向廊上边沿一放,没看碧雪一眼。倒是碧雪抬头看见小芬子一直将怡泉挡在身后,脸色立刻僵了一僵。 小芬子放下罐子,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目光只盯着三公主。 碧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口气生硬而疏离地对他,一字一字道:“有劳芬公公了。” 说着,她弯腰从那鱼食罐子中取了一把出来,对着湖中狠狠用力一扬。 也不知是不是被耀眼的日光刺了眼睛,碧雪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下隐隐有些热意泛了上来,鼻头也被湖风吹得一阵酸楚。 她余光看着小芬子的首领太监衣袍下摆,只看了一瞬,听着怡泉又在低声问着小芬子什么。 小芬子轻声回答她,语气温柔。 碧雪将眼光收了回来,掩饰地低着头,又握了一把鱼食,发泄一般地抛撒出去。 不多一会儿,那湖面上果然有了动静。 远远地,便见着一群金碧交错的鱼群向这儿涌动了过来,到了廊下,立刻你争我抢的争夺起鱼食来,三公主想看的,就是这个场景,这会儿终于看到了,她高兴得不行,蹬着两条小胖腿,在乳母怀里扭来扭去,咯咯咯尖声笑着。 连麒麟也看呆了,趴在湖边眼睁睁的看着水里翻滚的浪花,又伸出爪子试探性的对着湖水挥动了几下。 碧雪半跪下,将那只鱼食罐子呈送到三公主手边,三公主毫不犹豫的便伸手抓了一把——她人小,手也小,虽是用尽全力,却也只抓了一小把。 加上她一只粉团子一样的小拳头,握着鱼食又十分用劲,于是许多鱼食便从指缝中漏了下来,到最后留在掌中的尚不足一半。 饶是如此,许多小鱼儿还是扑过来,抢着她扔下的鱼食。 吉灵看着女儿这么开心,不由得自己也咧开嘴笑了。 张贵人看着,也有所触动,便笑着道:“小孩子到底是关不住的,别看三公主这会儿是抱在手上,几个嬷嬷用不上,等到后面能跑能跳了,只怕是三四个嬷嬷眼睛不一定都看得过来呢,那时候吉姐姐可就有的操心了!” 吉灵一脸慈母笑地注视着三公主,道:“只要息儿开心就好!小孩子天性如此纯真,我不想太拘着她。” 胤禛从九洲清晏出了来,先去牡丹台看了一眼成太妃,随即便想着来天然图画看望吉灵她们母女两。 他难得地走了个空。 小可子跪着请安,就道宸嫔主子带着三公主出去喂鱼了,先是在天然图画门前,后来似乎是往上下天光的方向去了。 胤禛一抬脚,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跟着皇上就往西北角去了。 …… 乳母抱着三公主,被她洒了一脸的鱼食,那鱼食颗粒细微,有的落入她领子,有的迷进了她眼睛,乳母满面狼狈,加上三公主在她怀中不断扭动。 乳母只能一边转开头去躲避着,一边抱紧了三公主两条小胖腿,口中絮絮唉声叹气道:“奴才的小主子!小祖宗!哎呦……” 鱼群汇聚得更多了,渐渐地,向旁边一处凹处聚集而去,那是沿湖长廊中视野最开阔的一处,也是观景最佳地。 三公主挥着胳膊,着急地指着鱼群道:“咦!” 碧雪知道小主子的意思是:去那儿可以看见更多的鱼群。 她捧了一把鱼食在手中,对着乳母一扬下巴,示意过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惊险 胤禛刚刚走到上下天光附近,正看见吉灵坐在亭子里,乳母抱着三公主在湖边喂鱼,三公主高兴得不住手舞足蹈,尖声大叫着。 胤禛脸上现出笑意,脚下略微顿了顿,却见乳母倚靠在栏杆边的身子微微一踉跄,那栏杆居然松开了一道缺口,猛地坠下! 乳母抱着三公主,毫无防备地便身子往后一仰。 胤禛倏地变了脸色,一颗心顿时拎到了嗓子眼,在身旁人惊叫声中,他待要赶过来已经来不及,却见太监小芬子,将手中的鱼食罐子向旁边一扔,动作敏捷地踩上旁边的栏杆,毫不犹豫地就跳下了湖里。 万幸在于那长廊下的湖水不深,算是一片深浅滩的过度区域,乳母刚刚落水,几乎是同时,小芬子已经跳到了她身边,他从乳母怀中飞快地抢过三公主,便高高举在头顶,奋力半游半走地向岸边行去。 吉灵扑到岸边,见小芬子抱着三公主,被众人从湖里拉了上来,他本是习得水性的,身手又灵活,这时候岸边人一伸手,他便立即借力上了来。 多亏了小芬子,三公主倒是没呛到水,只是湿透了小半边的公主服,又吓得不轻,被吉灵接到怀里,愣得一张小脸煞白,过了一瞬,才放声大哭起来。 胤禛也赶到了,见小芬子浑身湿透,冷得不住打着哆嗦,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从辫子到眉梢,都在往下滴着水,不一会儿,跪着的地方便汇集了一滩水。 又有旁边的小太监七手八脚地将乳母从水里拖了上来。 胤禛脸色铁青,先看了三公主,立即道:“传太医!”,他一边说,一边从吉灵怀里接过了三公主,大步向天然图画赶去。 回了天然图画,七手八脚地替三公主刚刚换了干衣裳,擦干了身子,狄太医便已经赶到了,听闻是宸嫔娘娘的三公主落水,他也吓得心口一紧,待得看了三公主脸色,才定下心来,再细细诊脉,便跪下给胤禛和吉灵禀道:“皇上放心,宸嫔娘娘放心!公主金枝玉叶,福气深隆,万幸施救及时,未曾真正落在湖水中,所以无大碍,不过公主年幼,毕竟受了惊吓,又有些受寒,臣减量斟酌着开方子便是。” 胤禛挥手让他下去自去准备,眼见着吉灵趴在三公主小床旁边,伸手紧紧握着三公主的小手,他上前去,微微用力捏住吉灵的肩膀,让她站起来。 待得三公主服了混在**里的药下去,沉沉睡了过去,胤禛才从内屋里起了身,对苏培盛一字一字道:“宣皇后和诸妃嫔,即刻到九洲清晏。” …… 九洲清晏中,乌拉那拉氏站在下面,她的坦坦荡荡离九洲清晏不远,过来也比旁人快一些,也是刚刚听到了三公主落水的事情——好好的栏杆,怎么会突然说脱落就脱落了? 傻子都想得出来——必然是妃嫔里有人眼红宸嫔得宠,做了手脚,对着三公主这个小娃娃下了手! 乌拉那拉氏心里暗暗叫苦,无论三公主落水是否与她有关,她身为皇后,管理后宫不善的责任,怕是逃不掉了。 胤禛一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不一会儿,妃嫔们也个个赶了过来。 站在九洲清晏中,人人听闻了公主落水之事,都面色紧张,又见皇上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面,更是心中惴惴。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齐妃,她进来给胤禛行礼跪下之后,赶紧便道:“三公主无大碍罢?” 乌拉那拉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抬眼瞧了她一眼。 胤禛淡淡道:“三公主是朕的女儿,如何会有事?” 这时候苏培盛领着内务府的人上来了,那太监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中是坠下的栏杆一截,已经被水泡的微微有些发胀,他跪下给胤禛磕头请安,随即清清楚楚道:“奴才参见皇上,这栏杆已经查验过了,榫卯之处被人动了手脚,格外松动,若是有人倚靠在上面,稍微着力,栏杆便会松开坠落入水,分外危险。” 胤禛冷笑一声,眼里闪过一抹狠劲,只听那太监又道:“奴才已经查验过了,只上下天光处有此松动榫卯,别处俱无。” 众人听到“上下天光”四个字,都不由得把眼光投向了齐妃,连皇后都抬起了头。 齐妃本是一直站在懋嫔边上的,这时候见众人眼光投向自己,便本能向后退了一步,口中嚷嚷道:“都看着本宫做什么!” 她一抬头,见皇上脸色铁青,当即跪下,颤声道:“皇上总不能怀疑是臣妾做的手脚吧?” 胤禛不发一言。 齐妃更加紧张,哀声道:“皇上!” 懋嫔微微转头看了齐妃一眼,便见齐妃已经倏地跪下,涨红了脸大声道:“三公主才那么小,又那般玉雪可爱,臣妾如何下得了这狠手!如何能做这种孽!还请皇上明鉴!” 胤禛转头对苏培盛看了一眼,苏培盛会意,立即一挥手,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便将乳母提了上来。 乳母浑身湿透,头发也向下滴着水,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这时候跪下来,连磕了几个头,才颤巍巍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胤禛伸手取过托盘中那只松动的榫卯,在手中反复翻看了几遍,慢慢放在盘中,才缓缓道:“能到三公主身边的,朕都仔细查过来历了——你是个还算干净的,是什么时候被人脏了手脚?” 乳母听在耳中,如五雷轰顶,顿时地涕泪俱下,拼命磕着头道:“奴才冤枉!奴才冤枉!皇上,宸嫔娘娘素来待奴才宽厚,奴才感激还来不及,娘娘又得宠,公主又是金枝玉叶,奴才哪里来的胆子做这种事!” 乌拉那拉氏抬眼瞧了一眼众妃嫔,皱眉道:“你给皇上说说这事儿的前后。” 那乳母额头早已经磕出了血,这时候哀声道:“公主自从一个多月前,在齐妃娘娘的上下天光那儿,喂了一次鱼,便喜欢上了观鱼,宸嫔主子的院子里,为此还扩建了金鱼池!便是皇上也赏赐了公主不少小鱼儿。” 皇后乌拉那拉氏在旁边,听着这乳母又提到了一次上下天光,不由得抬头向齐妃又缓缓看了一眼。 第三百二十八章 震怒 乳母伏在地上,颤声道:“今儿奴才跟了宸嫔娘娘,陪着三公主去上下天光喂鱼,为了讨公主欢喜——公主想着喂鱼,奴才看着其中一处凹出的围栏下鱼多,就抱着公主走了过去,哪知道奴才刚刚走过去,也没如何用力靠在上面,那栏杆便松动,奴才来不及站稳,这才落了水,奴才该死!” 胤禛冷冷道:“是该死,不必着急。”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瞧着,见胤禛的脸色铁青得吓人,便柔声安慰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她起身,踱步到乳母面前,乳母听了皇上方才那句话,早就脸色惨白。 乌拉那拉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头脸皆湿透,如落水狗一般,便挑眉道:“本宫问你——这圆明园之中,众妃嫔居处皆是环湖而立,便是天然图画门前,也自然有湖景,为何你家主子不在自家门口喂鱼,却偏偏要舍近求远,跑去上下天光那儿?” 乳母磕了几个头,脑袋也不敢抬,只是声音发抖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宸嫔娘娘本也是想在天然图画门口,让公主转转便是!可是宸嫔娘娘……可是公主……” 张贵人听到这儿,立即抢上前,跪下道:“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婢妾本不该插嘴,只是今日之事,婢妾恰巧全部都在旁边,目睹了整件事,乳母怕是说不清楚,婢妾斗胆,恳求皇上听婢妾说几句。” 乌拉那拉氏转脸看着张贵人,冷冷道:“皇上与本宫尚且在这儿问话,张贵人怎的不懂规矩?退下!” 张贵人并不理睬她,只是目光急迫地盯着皇上。 胤禛知她与灵灵素来亲近——今日三公主落水之时,她又确实是在旁边的。 他一抬手指着张贵人,道:“你说。” 皇后倏地住了口,愣怔了一瞬,自觉脸上无光,只能向后退了退,重新坐在椅子上,将头别在一旁。 张贵人对着胤禛和乌拉那拉氏的方向磕了头,这才抬起身来,口齿清楚伶俐地道:“回皇上的话,婢妾一月多之前,曾经陪伴宸嫔娘娘与三公主在圆明园中闲逛——皇上您也知道,宸嫔娘娘的性情,素来不爱多走动,那一日为了送婢妾回居处,又谈得投机,才沿着后湖走了不少路,后来正好散步到了上下天光之前,恰逢看到齐妃娘娘和懋嫔娘娘正在投喂湖中鱼儿,两下里便交谈笑语了几句。” 张贵人说到这儿,向齐妃看了一眼道:“齐妃娘娘,婢妾说的是也不是?” 齐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点了点头道:“不错。” 懋嫔紧皱眉头,盯着张贵人。 张贵人立即接着道:“婢妾还记得,当时是齐妃娘娘亲自拿了鱼食罐子,过来逗弄三公主,引得三公主投喂鱼食,公主玩的很是开心,随后一个月里,总是牵挂着小鱼儿,又往上下天光去了好几次,宸嫔娘娘正是不想总带着公主在圆明园中远远走动,这才为公主扩建了院中金鱼池,宸嫔娘娘对婢妾说过,池中的鱼儿品种珍贵,是皇上赏赐的,想必这事儿皇上不用婢妾说,也更清楚了。” 胤禛点头:“不错。” 齐妃倏地上前几步,走到张贵人身边,低头怨毒地瞪着她,道:“张贵人,你字字句句提着本宫的上下天光,是什么意思?” 胤禛目光渐冷。 张贵人毫不示弱,站起身坦然瞧着齐妃,微微一笑道:“婢妾还没说什么呢?娘娘何必这般着急?婢妾瞧着三公主的乳母口齿不清,皇上又情切关心公主,便替乳母将发生的事情如实给皇上说一遍,难道婢妾有一字虚言么?” 她说着,向人群中看了一圈。 谦嫔站在众妃嫔中,这时候低下头,眼光转了转,忽然一咬嘴唇,排众而出,跪下道:“皇上,皇后娘娘,嫔妾这段时间从后湖边上走,有时经过齐妃娘娘的上下天光之前,确实常见齐妃娘娘在那儿频频投喂鱼食,还有李贵人也看见了。” 她说着,回头向李贵人看了一眼。 李贵人立即上前跪下,嗫嚅道:“皇上,皇后娘娘!谦嫔所言不虚,婢妾这段时间每每从湖边经过,确实见到齐妃娘娘常常投喂鱼食,引得湖中成群的鱼儿都到此处聚集,蔚为壮观,婢妾有时还驻足观看呢!” 胤禛淡淡道:“还有谁瞧见了?” 谦嫔站在一旁,狠狠瞪了一眼马常在。 马常在一点点挪出了人群,站出来跪在李贵人旁边,声音如蚊子哼哼一般:“皇上,婢妾……婢妾也见到了。” 胤禛淡淡道:“从前见过么?” 谦嫔心中念头转的飞快,立即摇头道:“嫔妾未曾见过,也就是最近才见着齐妃娘娘喂鱼喂得如此之勤。” 她这句话一出,殿中的气氛一瞬间胶着了起来,有站在前排的妃嫔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齐妃瞠目结舌,站在当地片刻,狠狠攥着手心,目光如刀子一般看向谦嫔、李贵人、马常在,又转头向张贵人。 她几步跨到张贵人面前,伸手指着张贵人,手指上戴着的珠宝护甲几乎戳到了对方脸上,厉声道:“好你个张氏,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本宫平日里见着宸嫔对你极为厚待,便觉得诧异,果然这会儿替宸嫔攀咬起来,你倒是分外卖力!真真是宸嫔养的一条好狗!” 乌拉那拉氏听她说得不像话,皱眉便斥道:“齐妃,当心你的措辞!皇上与本宫面前,怎么由得你如此放肆!” 张贵人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道:“宸嫔娘娘心思纯良,宽厚待人,从前在微时便待我如妹妹,却被齐妃娘娘说得这般不堪——看来是娘娘心思龌龊,才会看谁都觉得别有机心!” 齐妃被她一番伶牙俐齿气的头脑发昏,嘴唇不住哆嗦,也顾不得许多了,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扇在张贵人白皙的脸上,张贵人脸上瞬间浮起五个手指印。 齐妃厉声道:“张氏,你敢顶本宫的嘴!” 胤禛勃然大怒,喝道:“放肆!” 齐妃一颤,清醒过来,顿时整个人瘫软在地上,颤抖了一瞬间,忽然揪着胸口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实实不知这是如何一回事,众口铄金,她们偏偏一句句都指向臣妾!” 第三百二十九章 杀机 懋嫔上前,便轻轻拉住齐妃的袖子,将她扶起来,见她一双眸子瞪得滚圆,几乎要夺眶而出,神情甚是吓人,赶紧在她耳边低声道:“无凭无据的,娘娘不要自乱了阵脚!更别自个儿胡言乱语,您想想三阿哥——为了三阿哥,您得稳住哪!” 齐妃听见三阿哥三个字,顿时忍住了抽泣,被懋嫔扶了起来,望向皇上,便见皇上眼中神情阴戾不定,并不看自己,又对张贵人冷声喝道:“起来!” 麦冬赶紧上前去,扶起了张贵人。 张贵人托着麦冬的手,站稳了身子,见皇上面上疑云不定,皇后站在旁边,紧皱着眉头,深深盯着齐妃,不发一言。 裕妃与熹嫔、高贵人等人俱是面面相觑,脸色发白,无人敢出一口大气。 便在此时,齐妃身边的大宫女虹茶忽然跪下,泣声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奴才万死,奴才有事要禀!” 齐妃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响,直如天雷炸开,几乎站不住身子,她踉跄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幸亏懋嫔在后面扶住了她。 齐妃只是浑身僵硬地盯着虹茶看。 她这幅慌乱样子落入众人眼中,胤禛眼中冷意愈浓。 懋嫔压着嗓子,厉声喝问道:“虹茶,你做什么?” 虹茶充耳不闻,只是膝行到胤禛面前,连磕了几个头,才抬起脸来,大声哭道:“求皇上看在奴才将功赎过的份上,救救奴才的家人!” 谦嫔听出话音,立即对虹茶鼓励地道:“你是齐妃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吧?不给皇上说清楚,如何能叫‘将功赎罪’呢?” 胤禛一字一字道:“说,都说出来。” 虹茶又磕了两个头,瞟了一眼齐妃娘娘,才免强忍着抽泣对皇帝道:“五日之前,齐妃娘娘让奴才带着院里的小柱子,趁着夜深无人之时,将上下天光前围栏上的榫卯,用工具松动了,做了手脚,又照原样虚虚地封好!若是光看看湖景,倒也无妨,可若是有人探出身子去看桥下的鱼群,稍微压在这围栏上,栏杆便要松动。 齐妃尖声嘶叫道:“狗奴才!你血口喷人!本宫何曾做过这些事?你……你竟如此胡说八道,陷害本宫!” 她要爬过来扯住胤禛下摆,苏培盛上前便将她拦住了,口中仍是客客气气地道:“齐妃娘娘,您稍安勿躁。” 虹茶哭着道:“奴才开始还没想明白过来,待得后面听了娘娘说三公主喜欢喂鱼,迟早是要来上下天光这儿玩耍的,又想到上一次,齐妃娘娘亲自教了三公主投喂鱼食,种种事情串在一起,想明白过后——奴才差点没吓死!皇上,皇后娘娘,公主才多大的小娃娃?这样骤然落水,轻则生一场大病、重则性命不保,齐妃娘娘这般残害公主,实在是作孽啊!奴才日夜煎熬,待得今日事发,奴才的良心实在不安!” 齐妃拔下头上的簪子,便向虹茶脸上狠狠扔了过去。 虹茶躲避不及,便被那簪子的锐角,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虹茶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滴,只是哀声哭道:“娘娘!您是猪油蒙了心——疯魔了呀!奴才劝了您多少次,叫您不要盯着宸嫔娘娘,宸嫔娘娘能得皇上独宠,自是她的福气,您嫉妒也嫉妒不过来!再说,宸嫔娘娘又碍着您什么事儿了?三公主更是无辜!您犯下这样的大罪,您自个儿不要命了,难道也不顾着三阿哥了吗?可您非说那围栏风吹雨打,本就容易松动损毁,这事儿做下来定然了无痕迹……“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儿,转头轻声对容答应说了四个字:“愚不可及。” 虹茶擦了一把眼泪,转头给胤禛磕下头去,又道:‘’奴才见劝不动娘娘,心知谋害公主,此举必然闯下大祸,谁知道娘娘居然拿了奴才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奴才见要伤及家人性命,实在是心如刀割,两下权衡,最后才犯了糊涂! 她磕了一个头,哑着嗓子道:“皇上若是不信,奴才家中到现在还有齐妃娘娘派人送来的赏银,皇上只要着人验对银两花纹,一查便知!至于小柱子,原本便是长春宫人,这一此皇上驻跸圆明园,他也是跟着来的,就连松动榫卯的工具也尚在上下天光之处,皇上人证物证一一勘对,便知奴才所言,一字不假!” 她是齐妃的贴身大宫女,口中说出的话自有八九分可信,一时间众人都望向齐妃。 懋嫔低垂着眼睫,一言不发,最后,她终于松开了扶着齐妃的手,缓缓地站了起身,退后了几步,融入到了众妃嫔之中,齐妃哀求地看了她一眼。 懋嫔只是低着头,极沉重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裕妃眼眸深处闪动着几乎兴奋的光芒——齐妃若是坐实了罪名,无疑将是对三阿哥的一拳重击! 熹嫔面色苍白,眸中现出惊惧之意——未曾料到齐妃竟有如此胆大近乎疯狂之举。 变故陡生,皇后乌拉那拉氏一时间脑中也一片混沌,转头望向皇上,便见胤禛眼光中似乎要滴出血来。 他攥紧了手,厉声喝道:“苏培盛!” 苏培盛挺直了腰板,低声道:“奴才在!” 胤禛盯着齐妃,森冷道:“将上下天光,齐妃身边的宫女太监,立刻拘来!” 苏培盛应了,立即转身带了太监去了。 殿中只能听见虹茶不住的啜泣声。 齐妃发鬓上的钗环簪子早就掉了下来,她鬓发蓬松,一声声哭喊道:“臣妾冤枉!” 她想要扑到胤禛脚旁边,早被御前太监一遍遍拦住了。 齐妃只能膝行爬到乌拉那拉氏脚下,却见乌拉那拉氏如避瘟神一般,向后猛地退了一步,齐妃哭道:“皇后娘娘,您倒是说句公道话!臣妾没有做过的事,这奴才定然是不知受了哪个毒妇的指使,才会这样陷害臣妾!臣妾当真是比窦娥还冤哪!” 她一边哭着,一边就扯住了皇后娘娘的袖子,容答应赶紧上前来用力掰开了齐妃娘娘的手指。 齐妃抬头,看着容答应,忽然便凄声道:“皇后娘娘!如何臣妾今日这般遭人构陷,您却不发一言,不肯伸出一点援手?您抬举了容答应,也曾许诺过要帮衬帮衬臣妾……” 乌拉那拉氏勃然大怒,立即喝道:“住嘴!齐妃,你真是失心疯了——满嘴胡言乱语!你自己造下的孽,却要本宫来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三百三十章 清算旧账 齐妃听了皇后这番话,仿佛如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瘫软在地,望着虹茶,长叹一声,目中终于失去了光芒。 殿中安静无声。 过了一瞬,齐妃缓缓道:“虹茶,你十一岁入四皇子府,本宫看你聪明伶俐,年纪最小,办事却十分稳妥得力,这么多年来,扪心自问,虽也有责罚,到底不曾亏待过你,你今日这是要将本宫逼上死路啊!” 虹茶亦哭着道:“主子,奴才是对不住您!但归根到底,这紫禁城里的奴才都是皇上的奴才呀!您这般做错事,还不肯回头,奴才实在是没法子呀!” 她本是跪着的,这时候忽然爬起来,张贵人在旁边瞧着,立即出声喝道:“当心她!” 两个御前小太监立即扑过去,死死地攥住了虹茶的手臂。 也在同时,苏培盛带着上下天光,齐妃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过来了,众奴才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请安磕头,都不知出了何事,眼见着齐妃娘娘与虹茶的样子,更是心惊胆战。 胤禛冷声道:“谁是小柱子?” 苏培盛上前去,抬手拢住口唇,低声在皇帝耳边道:“皇上,奴才去迟了一步,到的时候,人已经挂着了,身子还是热的——估计是见事发,畏罪悬梁自尽了。” 胤禛抿紧了嘴唇,额上太阳穴附近的青筋跳动了一下,紧紧盯着虹茶,道:“把这宫女,拖下去慎刑司,给朕继续审!她家里人,另外派人去查问。” 裕妃见皇上如此,便知投鼠忌器——齐妃这手段虽然不堪,皇上还是想着给三阿哥弘时留下几分退路的。 裕妃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排众而出,上前来柔声道:“皇上千万保重龙体,莫要气伤了身子,三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又有皇上龙威庇佑,想来是不会有大碍的!只是……” “唉!”裕妃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道:“只是可怜三公主,才一点点大的小娃娃——又是呛水,又是受凉,又是惊吓的,不过是喂个鱼,竟要遭这种罪!宸嫔妹妹瞧着素来是个软性子的,如今三公主遭了这罪,还不知道她这个做额娘的如何伤心欲绝呢!只怕这会儿在天然图画里,早就哭得起不了身了!” 她说着,就转头看了熹嫔一眼,道:“咱们做额娘的人,就见不得这种事儿!” 熹嫔低下头,脸上也露出了哀伤之色。 谦嫔半点不容齐妃喘气,紧接着裕妃的话头就道:“是啊!齐妃娘娘,嫔妾与宸嫔走动过一些时日,她是个厚道人,素来对您恭敬有加,更不是恃宠生娇之人,您何苦嫉毒如此?杀女诛心——您对三公主下手,简直比直接对着宸嫔下手,还要让她痛上千万分哪!” 胤禛眉心微动。 殿外的天幕,渐渐暗沉了下来,忽然天边一个惊雷炸过,照亮了半边天,齐妃抬起头,目光缓缓掠过众妃嫔脸上,众人见她脸上神情可怖,不由得都向后退了一步。 几乎与此同时,外面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势头极大,是秋日里难得的暴雨,坦坦荡荡中,各处窗扇都被吹动的摇晃不休,宫女们奔走在廊下,赶着关窗户。 齐妃站起身,伸手指着众人,缓缓摇头道:“墙倒众人推!往日本宫风光时,你们一个个姐姐妹妹叫得好不亲热!本宫今日遭了你们其中一人的毒手暗算,你们竟一个个如此落井下石,恨不得将本宫置之死地才痛快!” 乌拉那拉氏皱眉冷冷喝道:“齐妃,皇上在此——要生要死,还由不得你!” 她说完这句话,忽见众人都将视线投向了殿外。 胤禛也抬起头,便见吉灵站在殿门外,碧雪替她高高撑着伞,伞面上的雨珠如落水珍珠一样地滚下来,在地上砸出一片片水花来。 皇后与众妃嫔都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碧雪,碧雪会意,收起雨伞,交给身后的小可子。 吉灵扶着碧雪的手,一步步走了进来,走到齐妃面前,低头盯着她深深看了一眼。 齐妃抬头亦是愤愤地盯着她,就见宸嫔神色如常,只是面容比平日里略苍白了一些,衣襟上已经溅湿了,都是水花。 胤禛起身,大步走了上前。 待得到了吉灵面前,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就问道:“灵灵,你怎么过来了?息儿醒了没?” 吉灵看向胤禛,低声道:“皇上放心,息儿服了药,从您走一直到现在,还在睡着呢,嬷嬷和奴才们都守着。” 胤禛点点头,没放开她的手,只是当着众人面,抚了抚吉灵头发,满眼心疼道:“你别着急,有什么事儿,都有朕在。这儿人多杂乱,你先回宫去养着。” 他说着,便瞧向碧雪,道:“送你家主子回去。” 吉灵却抬手按住胤禛的手,仰起脸看着他,声音轻柔却坚定地道:“皇上关爱灵灵,灵灵不是不想听话回去,只不过还有一事,隐忍多日,灵灵从前位卑人轻,不敢多言,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 胤禛讶然道:“什么事?” 吉灵冷冷看了一眼齐妃。 乌拉那拉氏地在旁边,只觉得宸嫔今日神情不似往日里,倒似换了个人一般,虽还是平日里温柔的眉目,眸子里却透着一股逼人的凛冽冷意,心里便觉得隐隐不安。 齐妃仰头一笑,道:“又来了个落井下石的——宸嫔,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 吉灵收回眼神,福了福身子对胤禛道:“皇上,嫔妾的病体,从前一直是狄太医调养着的,他也最为清楚,嫔妾口舌笨拙,医理更是说不清,所以想请狄太医代劳,为嫔妾向皇上陈情。” 胤禛眉目一肃,道:“准。” 吉灵转头对着殿外,扬声道:“狄太医,请进来吧!” 狄安一路小步快走,到了胤禛面前,跪下行礼道:“臣,太医院狄安,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齐妃脸上的怨毒神情一点点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胤禛喊了狄安起来。 狄安向四周看了看,略有犹豫,便听皇帝沉声道:“就在这儿说!” 狄太医连声应了,站起身来。 吉灵抬手,慢慢拭去滚落到鬓发边的一滴雨珠,朗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在狄太医说之前,嫔妾想请皇上看几样东西。” 胤禛深深瞧着她,点头道:“好。” 第三百三十一章 雷霆 见胤禛允了,吉灵抬手对着身后拍了拍,两个杂役太监抬着一只普通大小的木头箱子,小快步走了进来。 胤禛见那箱子中皆是纸卷一类的物事,在箱子中高高垒起,共分成两堆,皆用红绳扎的整整齐齐,便道:“这是什么?” 狄太医磕头道:“皇上,这是去年端阳节前后——宸嫔娘娘在景阳宫西侧院中的膳单、以及当时臣为娘娘诊脉的脉案,下面皆有太医院的年月记号,太医院中另有一份存档。 齐妃脸色惨白。 殿中众人目光皆注视在狄太医身上。 便听狄太医低声道:“臣有罪,此事应该早早向皇上奏报。” 他说着,拿起其中一张膳单,道:“请皇上看一看。” 胤禛不发一声,伸手接了过去,目光极敏锐地在膳单上打了个转儿,便见那膳单上写着“田螺、蚌肉、白萝卜、鸭肉、麦门冬……” 狄太医见皇上眼光在膳单上下来回扫了几遍,忽然眉峰微动,他知皇上已经看出了端倪,便磕下头去,道:“皇上想必已经看出来了,这张单子上的膳食,样样皆是阴寒之物。” 胤禛眉头紧皱。 狄太医又一口气从那杂役太监手中,接过了四五张膳单,双手高高递给皇上。 胤禛扫过膳单,见这几张上又是:茭白、苦瓜、生梨…… 狄太医低声道:“皇上,膳单上的这些,寒凉过甚,易于伤正,都是中气虚寒的人万万不可多食之物! 臣一向为宸嫔娘娘问诊,她从前虽是病体虚弱,但自皇上关照之后,调养得宜,尤其是去年春天之时,娘娘素来仔细,凡臣开的药方也是定时服用,臣眼见着宸嫔娘娘渐渐好了起来,脉象快慢有序,沉稳有度。 谁知到了端阳前后,娘娘却忽然热邪郁闭,臣只当是天气入夏,只想着慎重调理,脉息安和就是了,又开了当归、紫苏子、杜仲、神曲等,娘娘却越发不得好转。 臣纳闷思索之下,看了膳单,这才警醒:原来娘娘所用膳食,俱是阴凉之物!若是偶尔如此,便也罢了,偏偏每日饮食都是如此,若是再没发觉,像这样一直饮食下去,有半年功夫,娘娘便宫寒难孕。哪怕是侥幸怀上了龙胎,也难保十月之全!一旦滑胎,母子俱伤。” 说到这儿,狄太医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道:“臣心惊之下,问了宸嫔娘娘,才知这段时间,娘娘的膳房新增了一位厨艺精妙的厨子,膳房事务几乎俱在插手——此人便是齐妃娘娘长春宫中的太监小乐子!” 他说到最后,殿中已经鸦雀无声,连皇后乌拉那拉氏也慢慢垂下了头,不敢再看皇帝脸色。 胤禛听到最后,手中握着的膳单慢慢攥紧,渐渐将那张纸攥成了一张纸团,听完狄太医的话,他紧闭着双眼,半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转头看了一眼乌拉那拉氏,道:“很好。皇后,这就是你为朕统协的后宫。”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晃,立即就跪了下来:“是臣妾管领六宫不力!万望皇上恕罪!” 胤禛不再多言,只抬手吩咐让人将小乐子带来——小乐子早便离了宸嫔身边,后在养心殿御膳房当差,此时跟着在九洲清晏中,听闻皇帝传召,待得到了殿中,又见了齐妃娘娘的模样,早就明白过来,当下还没用胤禛怎么问,便已经屁滚尿流地将实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胤禛命人将他拖下去,这才转头瞧着齐妃,平静道:“齐妃,你过来。” 齐妃瘫软在地上,哪里还动弹得了? 苏培盛示意奴才们上前,将她半拖半扶着,送到了皇上面前。 齐妃委顿在地,半晌抬头见了眼中明黄色的天子衣袍下摆,嚎啕大哭起来,喊道:“臣妾冤枉!皇上,臣妾真的冤枉哪!臣妾没有伤害公主……”,她一边哭,抬手拽住胤禛的衣角。 胤禛抬起一脚,狠狠将她踹了开去。 他目光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愤意,连指着齐妃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一字一字道:“齐妃,你是从潜邸便跟着朕的了!朕只当你是性情中人,率真大方,不拘小节,从来后宫之中,此等毒辣阴私之事也未曾向你身上想过,哪知你竟胆大通天如此!” 齐妃撕心裂肺哭道:“不!皇上!不!臣妾是糊涂了,不过也是一片慈母心肠,都是为了三阿哥着想啊……!” 胤禛倏然抬手,指着齐妃怒道:“你还有脸提三阿哥?宸嫔生的是个公主,只是个公主!你便要下如此毒手?若非今日小乐子之事,朕哪里知道你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经算计着让宸嫔难有身孕,身寒滑胎?这样的心机,这样的蛰伏,倒是朕低估你了!” 胤禛转过身,厉声吼道:“皇后!” 乌拉那拉氏慌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在皇上面前蹲下身子道:“臣妾在。” 胤禛指着齐妃道:“齐妃李氏,心思阴毒,戕害帝女,即日起降为李常在,立刻迁出圆明园,打发回宫。” 他顿了顿,冷冷道:“若是由着三阿哥做她的儿子,还不知学到多少她的恶毒心思!皇后,从今日起,你这个嫡母,再添一层责任——替李氏好好做三阿哥的母亲!” 齐妃这话听在耳中,如五雷轰顶,顿时磕下头去,声嘶力竭哭道:“不!皇上!请您开恩,求您开恩哪!” 她哭着上前来,眼泪滴落在衣襟上,湿了好大一片,颤抖着抬起双手,却再不敢去扯皇上的衣角,只能无助地哭诉道:“哪怕您让臣妾做常在、做答应都无妨!可弘时他是臣妾十月怀胎,一天天养大的哪!是臣妾的命!如今好不容易长大了,您怎能将臣妾的儿子,就这样一句话给了皇后娘娘!宫里抱养,也只是在皇子幼时,又哪有这样硬抢人儿子的规矩!” 众妃嫔垂眉敛手站在旁边,人人不敢出一言。 齐妃见胤禛不言,忽然又爬到吉灵面前,跪下扯着她的衣袖,嘶声道:“宸嫔!求求你!替本宫说句话,皇上是最宠你的了,你替本宫求情,定然有用!” 见吉灵沉默,齐妃哭着道:“本宫从前是糊涂,是对不住你!可是本宫不能没有三阿哥!三阿哥也不能没有本宫——宸嫔你也是做了额娘的人,自然能体会母亲的心情!” 吉灵沉默地盯着齐妃半晌,终于开口,哑着嗓子道:“齐妃娘娘,你心疼你的三阿哥,我便不心疼我的女儿么?”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万般怨毒 齐妃听了这话,眸中光芒暗了暗,终于颓然松开攥住吉灵的手,委顿在地。 皇后乌拉那拉氏瞧着齐妃这副模样,便长叹了一声,站在众妃嫔面前,转头吩咐宫人道:“把齐妃……李常在带下去吧,别在皇上面前,让皇上瞧着心烦了。” 宫人上前来,不客气地拖拉起李氏,李氏身上全无力气,便如一只沉沉的口袋一般,被人拖曳着出了九洲清晏的宫门。 乌拉那拉氏瞧着李氏的背影,眉头松了松,又转头看向吉灵,声音中含着一丝恻隐道:“宸嫔,李氏图谋公主,实在罪无可赦,不过好在虚惊一场,公主毕竟无大碍,如今以她齐妃之位,如今被打发成了李常在,迁出长春宫,褫夺封号,又没了三阿哥——也和要了她的命无异了。” 皇后顿了顿,一脸贤惠状地瞧着吉灵,叹气沉重道:“皇上已经这般为你、为三公主解了气,宸嫔,你也是个素来懂事的,就消消气吧,让皇上好好静静——皇上龙体重要!” 吉灵听着皇后话音,明面上似关心,实则字字对自己所指,更兼着字字提到三公主,意在激起自己的火气。 吉灵低垂着眼,微微握紧双手,告诫着自己此时当儿,不可口出一字怨言。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来轻轻抚着耳畔的明月珰。 乌拉那拉氏见到那双明月珰,心中却是一动,一时间想到了宸嫔刚刚得宠之时,自己却是全力抬举她,指望靠她来牵制局面,压一压年妃的气焰。 如今想来,也已经像是前尘旧事了——年妃早已香消玉殒,不知所踪。 乌拉那拉氏心中有所触动,却见皇帝走了过来,瞧着自己,神色中甚是疲惫,只道:“皇后,你膝下无子,你这个嫡母,需得好好教养三阿哥,不可将他养成李氏那般伤阴鸷的心性来。” 乌拉那拉氏福下身子,正色道:“臣妾领训,请皇上放心,臣妾定然尽力!” 她站起身,不由得眉梢眼角都露出喜色——虽说三阿哥已经长成,不是绕膝幼儿,却毕竟他母亲是因着宸嫔才遭贬。 万般怨毒,他将来只会冲着宸嫔而去,总是怨不到自己这个皇后身上。 再说,皇上做此等安排,想来也是对三阿哥寄予希望的,并未曾因为齐妃犯错而放弃这个皇子。 乌拉那拉氏心中砰砰跳了起来——虽说齐妃是汉军旗出身,身份到底比满蒙低微了些,但是从今往后,若是记做自己的养子,那便不一样了。 再加上皇上儿子不多——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时都还没长成,三阿哥却已经是一表人才,便是论齿序,也是皇长子。 她在这儿心中兀自将算盘打的哗哗响,众妃嫔心中,亦是各人有着各人的心思。 裕妃一抬头,却见胤禛已经缓步走到吉灵面前,见她脸色发白,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俯身,低声道:“灵灵,朕送你回去。” 吉灵被皇上牵住了手,乖乖地点了点头,又向乌拉那拉氏福了身子,低声道:“皇后娘娘,嫔妾先行告退。” 胤禛再不多言,伸手扶住吉灵的背,沉默地带着她向外走去。 众妃嫔皆退散在两旁,行礼齐声道:“恭送皇上!” 待得到了外间,雨势却没小转,天地间飘荡着一层雨雾,九洲清晏殿前的青砖地上湿滑如镜,天子帝舆与宸嫔的轿子都已经等候在此,奴才们上前来,手中举着油纸伞,将宸嫔娘娘头上遮的密不透风,小心地护着她上了轿子,这才将轿帘放下。 胤禛看着吉灵上了轿子,这才上了帝舆,侍舆太监高声唱道:“皇上起驾——!” 乌拉那拉氏走到殿门口前,扶着殿门,目送着胤禛远去,这才回头看了一眼众妃嫔,便见众人之中,有面含喜色的,也有脸色苍白,忧心忡忡的,更有不少人方才被皇上的处置吓破了胆,这会儿还挤在一起。 乌拉那拉氏扶着容答应的手,眼光缓缓扫过众人,这才冷声道:“李常在之事,万望各位引以为戒,本宫从来想着后宫和睦,小病小错,从来不多加苛责——你们心中应当也有数!” 她顿了顿,疾言厉色道:“往后却是不成了!若是有谁,胆敢像李常在这般,大胆妄为,谋害帝裔,别说皇上,先到了本宫这儿,本宫第一个处置了她!都听明白了么?” 众妃嫔全部跪下去,齐声道:“嫔妾/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 待得出了九洲清晏,众人皆各自散去,懋嫔是步行而来,此时宫女替她打了油纸伞,主仆几人正沿着湖道缓缓向上下天光回去,懋嫔却听背后一人道:“留步,懋嫔。” 懋嫔停下步子,见身后一乘遮着雨布的轿子缓缓行来,便避让在一旁,分外恭敬,垂头道:“嫔妾不知裕妃娘娘在此,挡着娘娘的路了。” 宫女替裕妃掀起轿帘,裕妃上下打量了懋嫔几眼,才笑着道:“行了,这儿又不是九洲清晏,也不是坦坦荡荡,懋嫔,你做这幅可怜相给谁看呢?起来吧!” 懋嫔听她说得刻薄,肩头微微一颤,低声道:“谢裕妃娘娘。” 裕妃瞧着她,抿了抿嘴唇,笑着道:“懋嫔,本宫从前觉得你很聪明,现在再看看,却是未必了。先是翊坤宫,再是长春宫——似乎你的运气不是很好。” 懋嫔沉默地不发一言站在雨水里,脚上的花盆底鞋不一会儿便已经湿透了。 裕妃眼光落在她脚上,打了打转,忽然便转头对奴才吩咐道:“雨势委实是大!你们几个没眼力的,还让懋嫔娘娘进来,与本宫共乘一轿,正好本宫也送她一程!” 懋嫔一惊,连忙福下身子道:“嫔妾谢裕妃娘娘美意,只是宫中规矩多,尊卑有别——这可使不得!” 裕妃伸手,不由分说拉了她进来,待得轿帘放下,才笑吟吟地转头看着她,轻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行了,你是个胆大的,再不敢的,你都替齐妃做了,还怕与本宫同乘一轿?” 懋嫔悚然而惊,立即绷直了身子道:“裕妃娘娘!您怕是有所误解,今日齐妃……李常在之事,嫔妾一无知晓!嫔妾与她同居一宫——若是事先看出一点端倪,哪能由着这种伤阴鸷的事情发生?李常在今日能保住一命,全是皇上看在三阿哥的份上哪!” 第三百三十三章 公主醒了 裕妃不待她说完,便用帕子捂住嘴吃,嗤笑出声道:“懋嫔到底是个小心的,这般人才,宸嫔都弃之不用,真是可惜了!” 懋嫔眯了眯眼,抿住嘴唇静静道:“嫔妾所言,字字属实,绝无一句虚言,若是娘娘不信,嫔妾也无计可施。” 裕妃捂着胸口,闷闷笑了半晌,才捂住嘴道:“好了好了,不必赌咒发誓,本宫不过与你逗个乐,说个笑话,懋嫔怎么就当真了?” 她抬起宝石护甲,闲闲地挑起了轿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雾气,轿旁奴才穿着雨布,皆在吃力行走,并无人听得见动静,这才转过脸,收敛了一些笑意,对懋嫔道:“本宫方才几句话,不过是试试你——只想看着懋嫔对本宫,是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 懋嫔抬头看着她,便见裕妃悠悠望着自己手指尖的蔻丹,缓缓吹了一口气,才道:“松动榫卯这种笨主意,想也不用想,自然是齐妃自个儿一个人才能做出的手笔!” 懋嫔幽幽道:“裕妃娘娘明慧过人。” 裕妃噗嗤一笑,面有自得道:“你也不必着急拍本宫的马屁,想要找到下家?本宫不怕将话挑明了,跟你说句亮堂的:需知你如今已是宫里那戏台子上的吕布——三姓家奴,屡易其心,这后宫之中,又有谁敢用你?” 懋嫔低垂着头,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屑,待得再抬起头面对裕妃时,她眸中却只是惶恐,讪讪道:“嫔妾年长无宠,不过求一隅安身,无奈运道多变,也实是无奈!” …… 天然图画。 院中奴才跪了一地,待得皇上走进了内院,众人才个个直起身来。 胤禛与吉灵走入内屋,另一名乳母和陈嬷嬷、七喜都在公主床边看着,麒麟也守在床头,耷拉着耳朵与尾巴,见皇上进来,几人连忙跪下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走到床边,看着三公主小小的身子埋在厚厚的被褥之中,脸上是恬然安睡的神情,便放下心来,脸上神色也渐渐松缓下来,又看了看七喜,问道:“三公主中途可曾醒来?” 七喜连忙道:“三公主自从服药之后,便一直睡得香。” 胤禛知那药方中有宁神助眠的药,便点了点头,又抬手弯腰,亲自为三公主掖了掖被子,见吉灵跪在婴儿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公主,到底心中不忍,上前去微微用力,握住她的肩膀道:“灵灵,地上凉,你先起来,不可这般自己苦了身子。” 他握着吉灵的手走了出来,待得到了正厅里,胤禛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这才道:“不要担心,太医已经仔细看过了,朕今晚不走,守在这儿,待得息儿醒过来了,朕再回九洲清晏。” 吉灵抬起脸,目光有些木然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胤禛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她是心里后怕,不由得将她揽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后背,一边冷声道:“事出必有因——齐妃嫉恨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灵灵,你不该拦着狄太医,早该让他将这件事对朕禀明。” 吉灵伏在胤禛怀里,伸手去搂住了他的腰,低声道:“都是些膳食,并无用药,若是较真算来,没得个准证。更何况当时我又是刚刚承宠,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明里暗里都有眼睛盯着,便是对皇上禀了,也不过是不大不小的一阵风波,到头来只怕反而更被人憎恶。”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道:“齐妃娘娘她若是嫉恨我,我尚能装作糊涂,只求大事化小,换个风平浪静罢了,想来她屡次不中,总也会自觉无趣;可我真没料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对息儿也能下得了手!” 胤禛沉默半晌,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灵灵,去年刚刚承宠的那时候,你是不敢笃定朕定会护你周全,是么?” 吉灵抬起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胤禛。 胤禛目光深深,将吉灵拥入怀中,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低声道:“灵灵,你受委屈了。” 吉灵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了胤禛的衣襟,胤禛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便安慰地低头,紧了紧拥着她的手臂。 这场大雨下了半日,待到傍晚时分才慢慢收了势头。 后湖之中,湖水全部涨了上来,上下天光之处,不少鱼儿还在此处打转、游动,等待着围栏之上,会如同前一阵子一般,落下大把大把的鱼食来。 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喂鱼的人来。 雨后,天边现出了彩虹,乌云背后,竟然露出了一轮金灿灿的夕阳,给那漫天的乌云镶上了一层层金边。 内务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圆明园出入贤良门外,皇后打发了身边的太监米玉贵和容答应去请送李氏。 李氏身边的宫女,挽着包裹,扶着她从上下天光的正殿中走了出来,李氏走过侧殿之时,转头望去,便见懋嫔的居处紧紧关闭着大门,门口空无一人,是避之不及的样子。 李氏站住脚步,留恋地向上下天光看了一眼,便听容答应不伦不类地道:“常在……娘娘,时辰也不早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您立即迁出圆明园回宫,您还是得抓紧些才好。” 米玉贵在旁边,也陪笑着道:“雨后路途泥泞难行,路上的时间不得少,这么一折腾,等回到宫里一定不早,您还是得早些上路才是。” 李氏听容答应称呼自己“常在娘娘”,四个字落在耳中,只觉得又是心酸,又是可笑,她满目愤懑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懋嫔住处,举步向外走去。 …… 夜渐渐深了,三公主终于醒了。 吉灵趴在女儿床头,本来一直时不时地摸摸她的额头,掖掖她的小被子,这时候看见三公主醒了,顿时俯下身上前欢喜道:“息儿!” 七喜、碧雪、依云和陈嬷嬷都为之精神一振,围了过来。 麒麟的小狗头努力从人缝里挤了进来,伸长了脖子,睁着两只小狗眼,担心地看着小主人。 胤禛本来已经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疲倦地有些盹着了,这时听见动静,立即也站了起身,走了过来,见状便吩咐七喜道:“去把太医喊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拒绝 狄太医早已被他之前派人喊来,值守在北厢房等候着,此时听说三公主醒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进来。 进来时,便见到三公主正在床上,抬起两只小胖手抱住皇上的脖子,皇上看着三公主,亦是一脸的宠溺。 狄太医赶紧行礼请安,待得皇上叫起后,他走到公主婴儿床头。 依云搬来了绣墩给他坐下。 狄太医理起袖子,一边见三公主面色红润,眼睛咕噜有神,心里便已经放下了七八分,又细细诊了脉,便对胤禛跪下,微笑道:“皇上大可放心,万幸公主未曾受寒,只是惊吓,这一服药下去,臣担保公主无碍。” 他说着,见宸嫔也是满面喜色,便磕头道:“宸嫔娘娘也请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吉灵虚扶了一下,连声道:“狄太医快请起。” 胤禛站起身,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柔声道:“灵灵,朕前朝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朕这就回去了,你也好好安置,朕得空了便来再看你们。” 吉灵送着他出去,接过苏培盛递上的外袍,一边给胤禛披上,一边低声道:“折子终归是批不完的,皇上当心身子!” 胤禛疲惫地笑了笑,道:“朕知道。” 他抬脚欲走,却又停了下来,凝视了吉灵一瞬,低头在暗影里,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随即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胤禛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便见一群太监正跪在地上,大声道:“奴才恭送皇上!” 胤禛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打量着最前面那个领头的叫小芬子的太监。 小芬子似有所感,抬起头来,见皇帝正背手瞧着自己,他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对着皇上露出笑脸,又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 胤禛朗声道:“小芬子,三公主是你救的,是么?” 小芬子见皇上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受宠若惊,立即磕下头去道:“回皇上的话,是奴才!” 胤禛点了点头,道:“起来。” 小芬子愣了一下,苏培盛在旁边立即低声催道:“万岁爷让你起来呢!” 小芬子以手撑地,站直了身子起来。 胤禛见他面目端正俊秀,身形干练,眼神机灵,抬手指着,对苏培盛道:“身手好,相貌也好。” 苏培盛嘿嘿笑了起来,悄声道:“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是这孩子的福气!” 胤禛淡淡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小芬子几眼,忽然便道:“来九洲清晏——朕还差个七品执守侍首领,待得回宫,入养心殿内兼吉祥门,专司御前随侍。” 小芬子猛地抬起了头,面上微微一犹豫,竟似乎有难色。 苏培盛眉峰一动,眯着眼哼了一声,笑道:“小芬子,天恩隆厚哪!还不谢恩?” 怡泉跪在后面,紧张地抬起头,盯着小芬子的背影,却见他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扑通跪下,对着皇帝连磕了几个头,才抬起头道:“奴才惶恐!奴才多谢皇上抬爱,只是奴才侍候宸嫔娘娘惯了,若是调到养心殿,只怕心里难免牵挂着主子和小主子……” 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 胤禛怔了一怔,再不多言,转身抬脚便走。 苏培盛跟在后面,回头便狠狠瞪了小芬子一眼,待得转过头,嘴角却向上翘了起来。 眼见着皇上轿舆出了去,小芬子被众人簇拥着站了起来,小达子一头汗地扯住小芬子的袖子道:“芬子!我知你舍不得主子与小主子,可是皇上金口玉言,让你去九洲清晏伺候,你竟然敢拂了皇上的意思,不怕掉了脑袋?” 小芬子微微眯起眼,走到院门口,见皇上的依仗已经遥遥走远,这才随手摘了旁边书上的一片草叶,咬进口中嚼了嚼,沉默地望着无边的夜色。 胤禛上了帝舆,走了一段路,眼见着湖光水色间,圆明园的后湖中倒映着一轮明月,灯火明黄映照在水中,苏培盛才笑道:“皇上,这下放心了?” 胤禛并不发声,只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帝舆之上,听闻此言,低头瞧了苏培盛一眼,目光中隐隐有笑意。 …… 四爷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张贵人就来了。 她是过来看三公主的,这会儿见三公主被另一个乳母抱着喂奶,陈嬷嬷在旁边看着,便也放下了心,又拉着吉灵的手道:“姐姐,你今个儿也折腾半天了,皇后今天得了三阿哥,必然高兴坏了,往后几天的请安,你也不必去了,就在这天然图画,陪着三公主好好歇息歇息。” 吉灵扶着梳妆台坐下来,道:“生煎,我人倒是不累,就是心累。”,她说着,抬手捶了捶肩膀。 张贵人站起身,走过去,站在吉灵身后,慢慢帮她捶着背。 吉灵叹了一口气,抬手从梳妆台上取过来一罐护手霜,用旁边的小木勺舀了一些,涂在自己手背上,又对张贵人道:“生煎,要不要护……润手脂?” 张贵人伸出了手,语气里带了几分撒娇:“姐姐,别太多,我怕油腻。” 眼见着乳母不一会儿过来跪安,道公主已经吃饱了,吉灵便点头,又对陈嬷嬷道:“嬷嬷,你也下去吧。” 乳母与陈嬷嬷给吉灵行了礼,又向张贵人福了身子,这才倒退着出了里屋。 吉灵目光注视在三公主身上,张贵人坐在她旁边,和吉灵一起把护手霜给涂了,就听吉灵口中轻轻道:“生煎,今儿这事,你怎么看?” 张贵人冷笑一声,道:“我只知道——当初让姐姐饮食寒凉的,差点导致宫寒难孕的,就是齐妃!一个想要偷偷摸摸害了姐姐的人,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活该!” 吉灵抬手摸了摸她头发。 张贵人抬头看着吉灵,道:“姐姐,你今日几时去九洲清晏的?可曾看见前面墙倒众人推的场景?那叫一个热闹!我真没料到,连谦嫔都会跳出来帮忙,还拉着李贵人和马常在,省了我好大的力气!” 她说得眉飞色舞,又一拍手,道:“还有后来——连裕妃娘娘都来推墙,说什么‘杀女诛心’,简直是一语致命,姐姐你都没看见,皇上当时脸色就变了!” 吉灵点头道:“我怎么没看见?皇上心疼息儿小小年纪,却遭了这场大罪!只要字字句句提着息儿,皇上必然饶不了齐妃。” 她想到那句“你心疼你的三阿哥,我便不心疼我的女儿么?”,便恍然出了一会儿神,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生煎,在这后宫之中,只要得了宠,哪有人能允许你与世无争,独善其身?” 第三百三十五章 蹊跷 吉灵垂着头,脸上并看不出任何太过波动的情绪,只是一字一字道:“我只是想着,为何齐妃胆大到,居然敢径直在自己的上下天光之前围栏做手脚?用这样的笨办法,她就不怕事情一发,她的嫌疑最大,引火烧身么? 还有那宫女虹茶,为何迟不揭发,早不揭发,偏偏便在今日发难?” 张贵人微微侧头,眸中眼光闪动,秀眉挑动,低声道:“姐姐!你的意思是——此事另有人构陷,想要拉下齐妃?” 吉灵抬头看着张贵人,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张贵人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道:“可是……可是那宫女,叫做什么虹茶、碧茶的,那是齐妃的贴身宫女,是她的心腹!若是旁人真的有心买通,哪有那么容易撬动?” 吉灵淡淡道:“心腹的确不容易撬动,可自以为的‘心腹’就容易了。” 她抬眼瞧着张贵人,道:“若是那宫女早在潜邸之时,便已经是旁人安插在齐妃身边的棋子,被齐妃当成“心腹”养了这么多年呢?” 张贵人悚然而惊。 吉灵伸手拍了拍身边,让张贵人过来坐下,拉着她的手,才轻声道:“生煎,我也只是推测,这只是一个思考的方向——若是背后另有黑手,此人必然是想一箭双雕,既可拉下齐妃,又要伤了我的息儿。” 张贵人大气都不出,紧紧盯着吉灵,攥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姐姐,若不是齐妃,那又是谁?” 吉灵摇头,缓缓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注视着宫灯,低声道:“不过我想,这人既然布了这个局,定然已经想好了全盘每一步该如何应对,无论如何,此人都能全身而退。更何况齐妃本就是急躁性子,容易自乱了阵脚——这人或许是故意将手段做得如此蠢笨留痕,好让皇上与咱们都觉得是齐妃所为!” 吉灵抬起头,注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寒,便抬手搂住了张贵人。 张贵人抱住她的腰,紧紧依靠在吉灵身上,便听吉灵沉沉地思索着道:“此人或许是想去了齐妃,留下三阿哥,或许是想将齐妃、三阿哥、息儿、乃至我,都给害了!” 张贵人抬起头,诧异道:“无论如何,姐姐都是受害者,这人怎能害到姐姐?” 吉灵慢慢摇头,低低道:“我原先久病不愈,身体的底子本并不算很好,今日若不是小芬子反应极快,立即跳下水去,息儿便极危险,若是息儿有个什么,我岂不是一条命去了半条!你当那句“杀女诛心”是随随便便说的吗?” 麒麟甩着小尾巴跑了过来,抬着两只小爪子在张贵人腿上不住刨着——张贵人往这儿最近来的多,又与吉灵亲密,麒麟便也对她亲昵了起来。 张贵人握住麒麟的两只前爪,将它小小的身子提了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搂住麒麟,一手握住吉灵的手,微张着嘴,半晌才道:“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齐妃既然以前害过姐姐,又向来嫉妒姐姐得很,这一次有了这样的毒心,也不见得说不通。” 吉灵点头道:“是,什么情况都有,我也只是诸般揣测,拿不得准。也很有可能,今日之事,都是齐妃一人所为。” 她抬眼,颓丧而疲惫地看着远处,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冷冷的道:“齐妃从前以膳食设计我,今日这事,无论有没有第三人另做构陷,能够顺水推舟,将齐妃拉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从前这般对我,我尚想着退让。可如今不一样!我有了息儿,她既有害人之心,我焉知哪日不会将毒手伸到了息儿头上?” 张贵人握着她的手,静静听着,最后抱紧了麒麟,忽然低声冒出来一句,道:“姐姐,无论以后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吉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苦笑道:“傻丫头,又说傻话!” …… 九洲清晏。 苏培盛躬身上前,引着慎刑司的人到了暖阁内。 那人擦擦打袖子跪下请安。 胤禛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夜幕,并不回头,只是口气冷凝地道:“如何?” 来人跪下,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无能!宫女虹茶受不了刑法,趁着奴才们不注意,咬舌……自尽了!” 胤禛垂下眼,瞥了一眼桌面,叩了叩道:“乳母呢?” 来人低声道:“乳母已经晕死过去了,泼了三大桶冰水,还没醒过来,奴才过来回话的时候,手下小的们在拿针刺着呢!” 胤禛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们是一无所获了?” 来人立即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恕罪!奴才还会接着查问,请皇上静待佳音!” 胤禛挥了挥手。 那人还没会过意来,苏培盛上前来踢了他一脚,把人屁股尿流地给赶了出去。 胤禛伸手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深吸了一口气,对苏培盛道:“你去告诉他们——三公主的乳母,不必折腾了,也不必送回宸嫔那里。至于上下天光,其他的奴才,接着给朕查!”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顿了顿又道:“粘杆处的人呢?” 苏培盛低眉顺眼地向外面指了指,回答道:“回皇上的话,两位大人方才已经来了,早在外面等着给皇上回话呢!” 胤禛点头道:“让人进来。” 粘杆处是军需房的下设机构,涉及隐密特情,只为天子一人服务,苏培盛走了出去,也没敢高声唱报,只是招手示意,把人给带进来了。 待得把粘杆处的人送进了暖阁,苏培盛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暖阁门,躬身守在门外面,又挥了挥手,将在外间侍立的八个太监都轰了出去。 秋天的晚风飒飒的带着凉意,吹在身上,苏培盛不由地将手缩在袖子里,来回走了几步,跺了跺脚,忽听的暖阁里隐隐传出“三阿哥”、“上三旗侍卫”之语,随即便声音又低了下去。 过了半晌,却听得一声清脆之响,是瓷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苏培盛一撇嘴,向后缩了缩脖子,又等了一会儿,便见那两位粘杆处的首领神色镇定如常地退了出来。 他在暖阁外站了一会,走进去,便见地上茶水横流,一片狼藉。 苏培盛没喊小太监进来,自己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将瓷片给收拾干净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小芬子 苏培盛收拾完了,不敢抬头看皇帝脸色,躬着腰一溜烟地向外退去,待得行到门口时才微微直起身来,便见皇上凝眸,目光望着殿内龙案,眼光在凝滞中又有着一丝空洞。 …… 天然图画。 夜深了,值守的奴才在廊下的长凳上坐着。 小芬子倚靠着墙壁,默不出声。 小达子本在准备明日主子的早膳,出来向沟渠中“哗”地泼了一桶水,一抬头,便见月色下,小芬子坐在院中一角,双目紧闭,面色白得有些发青,看着似乎是颇为不适的样子。 小达子有些担心,放下手中的水桶,将手在袖子上擦了擦,这才走过去。 到了近前,他没多说话,直接抬手摸了摸小芬子的额头。 小芬子睁开眼,见是小达子,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小达子只觉得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一般滚热,不由得着急道:“不好,芬子,你这是发热了!” 小芬子从落了水后,便一直觉得头隐隐作痛,这时刚要开口,便觉得喉咙肿胀疼痛,竟然是咽唾沫也如喉咙口放了一把刀一样。 他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对着小达子摇了摇头。 小达子搓着手,满面自责:“若是白日里,我还能去替你讨几方安宫牛黄丸、紫雪丹来,却偏偏是这晚上发作!” 他抬头看主子那一屋的窗户,灯火已经熄了,主子也歇下了。 小芬子抬头,有气无力地冲着小达子笑了笑道:“我没事。” 小达子摇头,连连叹道:“这事怪我,怪我!原本你落水上来的时候,我便该着人给你熬碗姜汤的。” 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膳房的方向,道:“我现在赶紧去熬,芬子,你等一会儿。”他一边说,一边便要去喊醒那几个杂役太监来伺候。 却被小芬子拉住了。 小芬子忍着喉痛,低声道:“是我的意思,让他们统统不许出来,难得夜里清净,我今晚自个儿想想心思。” 小达子一怔,想着晚上皇上让他去九洲清晏,却被小芬子婉拒了的事情,便再没说话,又看着小芬子口唇干裂开,隐隐凝着血痂,便摇头自去了。 小芬子靠着墙没多久,却觉得眼前有人影晃动,他以为是小达子又回来了,便没睁眼,只是哑声笑着道:“放心,我没事,你去吧。” 那人却没说话。 小芬子睁开眼,才见是怡泉。 他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怡泉没说话,双手提着东西,这时候默默放下手中的铜制水壶,坐下在小芬子旁边,又取了杯子,轻轻倒了一杯热水。 水流入杯,腾起白色的袅袅热气,小芬子正要接过,怡泉却低声道:“烫,等一等。” 她双手轮流端着杯子,轻轻晃荡着,隔着热气望了小芬子一眼,忽然眼中泛出了一点水光,鼻子抽了抽。 小芬子抬手扶了扶额头,低声笑道:“傻姑娘,别哭了!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小达子刚才是这样,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个倒像是要送我见阎王老子一般!”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怡泉的头顶。 见怡泉被他摸着头,却听话地抿着嘴,收住了泪,乖乖望着自己。 小芬子在一瞬间,却想起了碧雪从前的模样。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他沉默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将思绪从脑海中驱除,又从怀中取了帕子,抬手扔给怡泉。 怡泉接过了帕子,对着脸上眼泪鼻涕便是一顿擦,末了,低声道:“芬哥哥,今儿个皇上要提你去九洲清晏,你怎么敢把皇上也给拒了?” 小芬子尚未吭声,怡泉哧溜吸了一下鼻涕,又道:“你都不知道,咱们跪在后面的人,听着你这般说,吓也快吓破胆了!都替你捏着把汗呢!我当时就听见达公公小声念佛了!” 小芬子没吭声,将手撑在膝盖上,半晌淡淡笑了一下。 就听怡泉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芬哥哥,你不会真的走了吧?” 小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放心,无论我走去哪儿,你有什么难处,一样尽可来找我。” 怡泉听着这话音,一下就急了,她神色猝然一变,几乎要站起身来,却见小芬子望着自己,一脸促狭的笑意,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捉弄了。 怡泉松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抬手端起茶杯,双手递给小芬子,小声道:“不烫了,快多喝点吧。” 小芬子接过来茶杯。 怡泉见小芬子嘴唇上都是干裂的小口子,便用帕子沾了水,小声道:“芬哥哥,你转过脸来。” 小芬子放下碗道:“什么?” 他刚刚转过头,便猝不及防地嘴唇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是怡泉拿了帕子,沾着温水,凑过来极认真地帮他擦了唇上的血痂。 她的刘海几乎擦到了他脸上。 小芬子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就往后避让了一下,怡泉却轻轻攥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别动!”。 小芬子就见她目不转睛地小心擦着,神情极专注认真,倒是一脸坦坦荡荡。 半晌,怡泉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好了!” 小芬子抬手,缓缓擦了擦嘴角的水珠,将茶杯还给她,扬起下巴,望着天幕上的一轮弯月,声音转生硬了一些,道:“你回去罢。” 怡泉愣了一下,弯下腰,慢慢拾起茶壶,又瞧了小芬子一眼。 小芬子转过脸,没看她,又冷声道:“早些安置。” …… 怡泉走了后,小芬子对着院中道:“出来吧。” 小达子提着姜汤,慢慢走了出来。 他走到小芬子旁边,坐下将姜汤倒在了一只海碗里,眼见着润红色的汤汁入碗,溅起一滴滴水花,小达子捏着嗓子,学着怡泉的称呼,笑道:“芬哥哥已经喝了那么多茶水,还能喝下我的姜汤么?” 这是他难得的调笑话,小芬子面不改色,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知道他将怡泉对自己那一幕全看在眼中了。 他捧起姜汤,二话不说,一口灌了下去。 那姜汤中还有红糖,熬得丝丝入味,两相配合,熬成汤饮,一碗下去之后,只觉得口中甚是甜腻,随即一股热辣辣的暖意,却从胃中升腾了起来,直流入五脏六腑。 小芬子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小达子,道:“多谢!”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容水泰 十一月里,深秋的风一天天凛冽起来,日头却是极澄澈的,照得天然图画内屋的窗纸上一片明亮。 中午时候,九洲清晏的人过来通知宸嫔娘娘,道是皇上晚上过来。 收到通知的吉灵立即让膳房去准备热水,她这一趟沐浴足足用去了三大篮玫瑰干花瓣,麒麟被熏得打了好几个小喷嚏,最后一脸嫌弃地冲到院子里,张着嘴,吐着粉色的小舌头,对着金鱼池直喘气。 沐浴出来的吉灵,感觉自己简直快变成一只行走的玫瑰味香水瓶了。 倒是三公主对着香喷喷的额娘很喜欢,伸着小手向她撒娇要抱抱。 果然女孩子对一切香香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呀! 吉灵让乳母把三公主抱了过来,搂着女儿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把所有的胭脂水粉摊满了一桌子。 七喜伺候着主子擦干了头发,就见主子对着一桌子的妆品发了一会儿愣,倒是三公主骑在额娘腿上,看着一桌子花红柳绿,都快高兴坏了,一只手扯住额娘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就去摸桌上的口红。 吉灵低着头,在心中想了一会儿妆容,没大注意到女儿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低头,就见三公主手里抓着一只唇刷,小瓷盏里的口红已经被她全部抹在了脸上,画成了一只小花猫。 吉灵:…… 七喜见状,赶紧出去催着依云打了温水送进来,待得三公主擦洗了脸上口红之后,吉灵亲了亲她香香软软的小脸蛋,让乳母将三公主抱走了,随后伸手在梳妆台上,拿起了一盏平日里不大会用到的浓艳颜色。 吉灵握着唇刷在手中,反复碾转在瓷盏里,将那浓丽的颜色舔满了刷端,又在自己手背调了调色,随即抬起眼,静静望着镜中人。 她抬手细细描画了起来。 七喜静静站在旁边,瞧着主子如此,心中若有所思,便使出浑身解数,给吉灵梳了个别有风情的斜鬓。 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刚刚叫起福着身子请安行礼的吉灵,就眼前一亮,不由赞道:‘’灵灵今晚甚是好看!” 吉灵今日穿了一件明丽的茜红色旗装,耳畔和发鬓上都干干净净的,没带任何首饰,越发衬得乌发如墨。 只有眼尾一点桃花妆晕染开,有如宿醉。 这是胤禛从前没见过的风致。 三公主落水一事后,灵灵好一阵子情绪都很低落,胤禛见她如此,心中也时有郁塞。 这时,见灵灵抬头对自己,笑靥如花——他心中一轻松,不由得嘴角也含了笑。 胤禛握住吉灵的手,才发觉灵灵一双手冻得已经发凉了。 他伸手揽住了她,顺手摸了摸她身上衣料质地——果然不出意料,那衣衫甚是单薄,胤禛不由得低沉着嗓音道:“便是爱美,也不能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 他说着,便向旁边七喜看了一眼。 七喜吓的腿一软,立即就跪下来了。 吉灵挽着胤禛的胳膊,笑嘻嘻的就跟他认错撒娇:“是我错了,下次定然不敢了。” 两个人往里屋里走去。 已经是十一月里了,再没过多久,便要到冬至了——圆明园里各处宫苑,已经上了暖,她身上这件衣裳,是夏秋之交的款式,确实单薄了些。 吉灵缩了缩肩膀,她是为了配合今日的妆容和发式才穿的。 胤禛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带着她进去了。 待得到了屋里,看过了躺在床上正睡得香的三公主,两人洗漱过后歇了下来,吉灵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乖乖地埋头钻在胤禛怀中一动不动。 胤禛抬手抚着她头发,觉出一丝异样,轻声道:“灵灵,这是怎么了?” 吉灵没说话。 胤禛顺手把她脸抬起来,盯着她看了半天。 他知道灵灵不但是个饭桶,还是个哭包,可是看了半天,灵灵眼里也没有水光。 “不对,你这傻子,一定有事瞒着朕。”胤禛搂住她的肩膀,肯定地道。 他抬手揪了揪她的耳朵,又握着她的手,强迫着她把眼睛抬起来。 他瞧进怀中人的眼睛里去,看了半晌,只觉得吉灵今晚的神气甚是古怪,不由得柔声道:“灵灵,有什么事,都告诉朕!不要害怕。” 吉灵听他口气,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心里也涌过一阵暖流。 胤禛心思敏锐,眼光过人,在他面前,她遮掩不住一点心思。 他每一次都能够准确地体察到她情绪的变化——这一点也不令她惊讶。 但难得的是:胤禛这样的性子,面对她时,却从来都有百分之百的耐心与细心。 他是真的,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的爱护着她。 吉灵抬手抱住了胤禛的腰,埋头在他胸膛之中,听着那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声,半晌低声冒出两个字来,道:“我怕。” 胤禛心头一颤,随即便反应过来——三公主落水一事,虽说万幸没有大碍,但此事凶险,想起来后怕不已。 到底还是在灵灵的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一片阴云。 想到这儿,胤禛心中一片愧疚。 他紧了紧搂着吉灵的手,目光转了森冷,语气却柔和无比:“灵灵别怕,有朕在,朕已经有了打算。” 吉灵抬头,正看见四爷眼中满满的自责之意。 她抬起手,搂住四爷的脖子,轻声道:“皇上,这段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有时会做噩梦……” 吉灵说到这儿,顿了顿,扯住胤禛的袖子,看着他眼中的愧疚之意,低声可怜兮兮道:“要是能有皇上多陪陪我……就好了。” 胤禛低头,闻着她发间的玫瑰香味,心中想到灵灵从前一味克制,从未说过如此话语,想来这一次委实是害怕的很了,不由得更加心疼,毫不犹豫便点头道:“好,灵灵,朕陪着你。” 吉灵立即抬起脸笑道:“谢皇上!” 胤禛一遍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灵灵,今晚便是你不说,朕也想提到这件事——九州清晏之侧,另有院落,名为山容水泰,朕这几日已有打算,将你与息儿接过来,待得着人打扫布置,计议之后,便可做如此。” 吉灵一下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胤禛,脱口而出道:“九州清晏之中?” 胤禛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拥抱着她的姿势,才微微一笑道:“这下不担心了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天地一家春 在其后一段时间,胤禛想着三公主一事,果然如应承吉灵的一般,几乎将天然图画当成了自己的寝宫。 吉灵在这段时间里,也格外乖巧,浓情蜜意之时,便更是受了胤禛许多次温存。 四爷给她的山容水泰,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来说,算不得宫苑,只是九州清晏建筑群中的一处院落。 其实“九州清晏”这四个字本来就有两层意义:其一,意味着九州清晏建筑群,也就是前湖之北,后湖之南,这一片小岛屿。 其二,九州清晏岛屿上有三座大殿,依次为圆明园殿,奉三无私殿和九州清晏殿——这也就是狭义上大家所称呼的九州清晏,帝居之所。 所以这山容水泰离九州清晏,还有几道曲回长廊的小小距离。 饶是如此,圆明园中也再没有妃嫔能离皇帝如此之近了。 别看只是一处小小院落,修葺整理也花了不少时日,因着在九州清宴侧的缘故,工匠们修葺的时间也得配合着皇帝的作息,和修葺圆明园中其他住所便完全不一样。 胤禛带着吉灵看了好几次山容水泰——格局是不能调整变化了,但是细节处上有许多可以下手之处。 他鼓励着她,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提出修改意见,仔细地告诉工匠们,免得以后住进来,有遗憾和不称心。 吉灵开始还没太好意思大刀阔斧的提意见——胤禛看她不怎么说,闲暇之余,便反过来提问启发了她许多问题,比如秋千安放在哪、院子里的花圃安排在哪个方向、要多大的规格、又用什么颜色为主调? 这些问题乍一听十分细碎,但却有效地开动了吉灵的脑筋 等到她思维被打开以后,便亲手歪歪扭扭地画了堪舆图,但她画的堪舆图比例严重失调,一棵树快赶上了一间屋那么大。 胤禛看折子之余,就被苏培盛送来的宸嫔娘娘亲手绘山容水泰堪舆图给乐的不行。 他放下笔,就像看笑话一样,指着灵灵哈哈的笑。 吉灵:我不要面子的啊…… 整个内务府装修团队都眼巴巴地等着宸嫔娘娘的吩咐,待到被修改过后的勘误图拿来,大家才算有了主心骨。 过了几天,胤禛一边嘲笑着吉灵,一边就顺手把山容水泰的名字改成了“天地一家春”。 他改名是在龙案上写出来的,吉灵当时在旁边喝茶,看见这五个字就喷了出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慈禧老佛爷,圆明园中的居所就叫天地一家春,还在九州清宴之内。 原来源头在这儿! 胤禛看她被茶水呛得咳嗽,也笑了,便抚着她后背好一会儿。 待得吉灵安静下来,胤禛误会成她看这名字新奇了,还耐心给她解释了一通——别小看这五个字,寓意很是吉利,对三公主和她都有好处。 吉灵抱着三公主,默默的听着:好吧,四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胤禛又在天地一家春的小庭院内,吩咐工匠们打造了专门的库房与书房——书房是给他自个用的。 至于其他花圃、回廊一类的就更不必多说了。 此外,膳房也是个重点。 等到终于一切完工大吉的时候,也已经是冬至之时了,按照规矩,皇帝得回紫禁城祭祖了。 迁居天地一家春的旨意虽然还没正式下来,可九州清宴之类工匠进进出出,又有谁没看在眼里了?得知宸嫔娘娘居然能够住入天地一家春,一时间,众人皆艳羡不已。 走的时候,九州清晏更是直接来人,替宸嫔娘娘将打好了封条的行李箱子都一样样搬到了天地一家春。 吉灵坐在空荡荡的天然图画里,瞧着周围的一瞬,倒是有些失神。 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了一路的吉灵,就不禁感慨时间流逝之快,若是过了这个春节,明年就是雍正五年了。 瞧瞧,便是从紫禁城到圆明园的这条路,若是将往返都算上,她也已经走了四遍了。 回了紫禁城,进了自己的承乾宫——和天然图画一对比,承乾宫毕竟还是奢华宽敞了许多。 吉灵来不及吩咐七喜她们收拾行李,她困得不行——一路的马车都快将她骨头颠簸的散了架。 草草的洗漱了一下,立刻换了衣服,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醒来,已经是晚上上灯的时候了。 七喜其实是想喊她起来用晚膳的,但是看主子睡得这么香,就,没敢发出动静。 在她印象里,主子这段时间,尤其是三公主落水之事后,除了侍寝皇上,平日里的睡眠其实并算不上好。 倒也不是睡的不沉,就是睡眠时间太短,有时候比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醒的还早。 醒的早不是好事——七喜看在眼里,心里就暗暗担忧。 眼下看着宸嫔主子难得睡得这么香,七喜倒是想到了主子上一次怀三公主的时候,也是这样贪睡。 可会是又有了? 七喜心里忽然如闪电一般,闪过这个念头。 她心里冒出来这个念头,人就坐不住了,立刻拉了碧雪去看主子的月事册子,结果就看见上个月还是正常的,这个月却已经迟了七天了! 碧雪和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碧雪就迟疑道:“要不咱们劝主子,明儿再请平安脉?” 七喜点点头,又摇摇头:“主子上个月还有月事,这时候便是怀上了,怕是太医也不见得能诊的出来。” 吉灵一直睡到了夜宵的点才起来,坐在床上,还是闭着眼睛,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伺候着她,帮她梳头,换衣裳,等到坐到正厅里的时候,吉灵就看见六盘黄澄澄的煎饺。 “主子今儿早上出发的时候说想吃煎饺,小达子做了六种口味,一个盘子里是一种,主子且尝尝看。” 七喜在旁边笑眯眯地,拿着筷子就要给吉灵夹。 吉灵道:“给我点醋。” 这话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但是落在七喜耳中,立刻就不一样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碧雪,就见碧雪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换了眼神,待得醋送上来以后,七喜就看吉灵用了许多,一股醋的酸香味直冲了上来。 冲得她口舌也生津。 吉灵胃口很好,一盘尝试了四五个煎饺,零零总总的六盘子加起来,也吃了将近三十个。 虽说这煎饺个头做的极小,但是主子这般能吃,七喜又在心中确定了一些。 第三百三十九章 再孕 等到宸嫔主子用完了这顿夜宵,七喜和碧雪将盘子端下去,交给几个二等宫女去收拾,两个人就走到院里,陈嬷嬷的值房那儿,拉着她来咬耳朵了。 七喜一脚踏进门槛里,伸手撑在桌案上,上来就对着陈嬷嬷直奔主题:“主子胃口这么好,月事又迟了,我和碧雪一商量,都觉得主子多半是肚子里又有了!” 陈嬷嬷本来是坐在桌子旁边喝茶的,这时候听了这话,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在屋子里转了转。 碧雪在旁边,就拼命催她:“嬷嬷从前不是说过——有孕的妇人即使刚刚怀上,身段也瞧着与常人不同吗?趁着这会儿主子还没歇下,嬷嬷快去瞧瞧吧!” 陈嬷嬷微微有些尴尬。 她做出一副不急不忙的神情,又把茶杯端了起来,在手心里转了转——心道这种事只有五分准,还有五分就是咋呼咋呼你们这些黄毛丫头! 她又不是火眼金睛,也没有透视眼,哪能一眼就瞅准主子肚子里有没有怀上小主子? 若是她真有这个本事,那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也就不用干了——饭碗通通都被她抢了。 要知道,妇人腹中胎儿若是月份太小,连太医都诊不准脉呢。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个喜事儿,若是确凿了,甭管是男是女,这有两个孩子在手,宸嫔娘娘封妃是早晚的事儿。 再熬上个三五年,说不定便能做本朝的第一位贵妃。 不容易哪!一旦是贵妃了,撇去帝宠不谈,光是身份,到时候也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了。 陈嬷嬷想到皇上最近往这儿来的次数之频繁,又想到宸嫔主子最近的花心思打扮,越想越笃定——宸嫔娘娘这是终于觉悟了!也想趁着帝宠正浓,再要个孩子呢! 她心潮澎湃,站起来就絮絮对七喜和碧雪道:“这会儿到底时辰还是晚了,看就不必看了。那些个寒凉的东西,可不能再让娘娘碰了!平日里起居住行,咱们也得分外小心些。” 七喜还没说什么,碧雪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这还用嬷嬷说?” 她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虽然年轻,陈嬷嬷也不能不给上几分薄面,便只当没听见,转头又喝了一整杯茶,解了渴,才对七喜道:“明儿是初十,狄太医是要来给娘娘请平安脉了吧?” 七喜瞧着方才碧雪的白眼,正替陈嬷嬷觉得尴尬,这会儿见嬷嬷自个儿把话头扯了过来,连忙圆转笑道:“没错,明日中午就过来,到时候,正好让狄太医瞧瞧罢!” 陈嬷嬷也笑了,低头就把旁边长凳上用粗布包着的一小筐青叶枇杷拿了出来,对七喜道:“是主子赏赐的,各人都有,每个人不一样,来,你尝尝!” 七喜眼睛一亮,道:“我昨日看着内务府的人送来,还正馋着这一口呢,没想到却赏赐了一份到嬷嬷这儿。” 陈嬷嬷嘿嘿地笑:“别看颜色发青,吃进嘴里甜的很!” 七喜伸手就拿了一个,用茶水洗了洗,细细剥了皮,递给旁边的碧雪:‘’你也尝尝。” 碧雪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 说完了这事儿,七喜便拉着碧雪出来,往院子里走,迎面正好撞上小芬子,七喜立即招手道:“芬子!来,尝尝这枇杷。” 小芬子刚想说他那儿也有一筐——不过不是他的,是内务府的小太监偷偷给他留着的一份孝敬。 但他抬头看着七喜姐的笑脸,就还是把话给咽下去了。 七喜把手中的青叶枇杷倒了一大半给小芬子,才抿嘴道:“好了!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我得留给碧雪。” 小芬子沉默地注视着手掌中的枇杷,忽然就想到了雍正二年的那个冬天,在景阳宫西侧院的时候,七喜姐也是这样,用粗布帕子包了两只小小的烤地瓜给自己。 他低声道:“谢谢七喜姐。” 七喜转头,见碧雪也垂着眼不说话,不由得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从前只要撞在一起,就会打打闹闹,我拉都拉不开——如今却跟两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碧雪还是没说话。 眼见着气氛尴尬,小芬子对七喜勉强笑了笑,捧着枇杷就走了。 他走了,碧雪才抬起头来。 仿佛是卸去了很大的压力一般,她忽然沉沉地叹出一口长气。 七喜伸手拉住她的袖子,若无其事地道:“咱们也回去吧。” 碧雪听话地就跟着她向前走,待得进了宫女的值房,经过那几个二等宫女的铺位,七喜眼光在怡泉的铺位上打了打转。 待到绕到隔间后面,七喜忽然就握住了碧雪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问道:“你和芬子……” 碧雪听见“芬子”两个字,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刻要躲闪开。 她挣开七喜的手,走到一旁,弯下腰叠了叠床铺上的被子,这才轻声道:“七喜姐,没什么。” 七喜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着她肩膀,迟疑了一瞬,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是因为怡泉么?” …… 第二天一早,刚刚用过早膳,吉灵就让七喜把月事册子找来了。 七喜一高兴,心道主子上一次怀三公主的时候糊里糊涂,现在自从公主落水一事后,终于自个儿对自个儿也上心了。 她也没想隐瞒,低声就把昨天已经看过了册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主子的月事偶有不准,但这一次却拖了七天,奴才昨天和主子想到一块儿去了,结果一查,果然迟了!主子,要不中午狄太医过来的时候,赶紧请请脉罢?” 她说着说着,就看吉灵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碧雪一脸期待,几乎是脱口而出就问道:“怎么?主子觉着有动静?” 吉灵一脸“你这傻丫头”的表情看着她,笑着道:“便是有了,这时候才多大,怎么可能有动静?” 她抬头瞧着睡在小床上四仰八叉睡着的三公主,心道若是真的又有了胤禛的孩子,和三公主的年龄差倒是很小了。 中午时候,狄太医如期而至。 吉灵不用开口,只递了个眼神,七喜把事情给讲了一遍。 狄太医二话不说,拿了脉枕给宸嫔娘娘垫着,就开始诊脉。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奴才们的视线都紧紧盯在他脸上。 狄太医微微皱起眉,一脸沉重。 吉灵见状,便安慰道:“狄太医,没关系的——不必有压力,且不说不一定有。便是本宫真的怀上了,这时候月份还太小,诊不出来也是寻常。” 她话没说完,就见狄太医眼睛一亮,起身刷刷打袖子跪下道:“臣恭喜宸嫔娘娘,贺喜宸嫔娘娘!娘娘确确实实有了身孕了!” 一屋子人都大喜过望,陈嬷嬷上前就眉飞色舞问道:“大人,您可诊准了?” 狄太医又磕了个头,才起身,语气笃定地道:“宸嫔娘娘,但请放心,脉象有力——胎儿虽小,然而十分康健!臣恭喜娘娘!” 第三百四十章 大喜过望 吉灵想了想,就吩咐狄太医:“还有一事——本宫的脉案,先别报给皇上。” 狄太医恭恭敬敬应了,又被小芬子引到一边的桌案上,另开了安胎养神的方子。 待得他走后,吉灵刚一起身,陈嬷嬷和七喜都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吉灵看她们动作夸张,不由得扶了扶额头笑道:“好了,没事儿,怀孕又不是连路都不能走了。” 她被七喜和陈嬷嬷一左一右护着进了暖阁里,刚坐下,陈嬷嬷就一脸美滋滋地问道:“娘娘,您打算什么时候跟皇上说哪?” 她问了一晌,见宸嫔主子没回话,抬起头来,便见吉灵已经依靠着床柱子闭目养神了。 七喜当即就对陈嬷嬷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扶着吉灵躺了下来,又拉过被子给主子仔细盖上了,解下了床帐子,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暖阁。 奴才们出去了,吉灵却睁开了眼,注视着帐子顶。 一怀上宝宝,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顿时觉得身子沉了。 为人母不易——肚子里,是一份将要到来的重量,也是一份将要到来的责任。 陈嬷嬷一出去,先是搓了搓手,随即事儿就多了——她先是拉着七喜去看上一次在后殿中,布置给宸嫔娘娘生产用的那间暖阁。 生三公主的时候,宸嫔娘娘先破了羊水,生的又特别快,就没来得及用到这间房。 阿弥陀佛!想到上一次生产的光景,她就心里还是觉得后怕,幸亏宸嫔娘娘福气大,什么事儿也没出。 但是这一次若是又是急产呢? 急产,是来不及把孕妇给挪到别处的,待到那关头,每一点时间都是命哪! “要不还是就在正殿的暖阁里生吧!”,陈嬷嬷对七喜道。 宸嫔娘娘这条船看来是顺风顺水,福气满盈了,这一次若是能生个小阿哥,她按着伺候三公主的情分,应当也能继续留下来。 跟着这条船往前去,那叫一片光明坦途。 七喜听了陈嬷嬷的建议,虽是犹豫了一下,但是倒也没坚持。 “行吧,等主子醒了,咱们问问主子,若是主子也允了,便照这么做。”七喜干干脆脆地道。 虽说宫里的忌讳多——产妇生孩子的房间叫做血房,皇上不能踏足进去,否则不吉利。 但是到了自家主子这儿,依皇上对主子的宠溺程度,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呢? …… 傍晚时候,吉灵的“午觉”算是睡完了。 用晚膳的时候,她吃了许多酸口味的菜,有酸辣土豆丝、醋溜藕片、西湖醋鱼…… 牙都快酸软了,但胃里还是意犹未尽。 啧啧,这些酸口味的菜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她坐在膳桌旁,腮帮子鼓鼓的,不断地咀嚼着,陈嬷嬷的嘴也没停——站在旁边,袖着两只手,躬着腰就把后殿暖阁布置的事情,给宸嫔娘娘全部禀报了一遍。 她啰里啰嗦的说了半天,吉灵听到后面,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便打断她的话语,抬手道:“就布置在如今的暖阁里吧,还是和上一次一样,不用刻意另外收拾一间屋子了。” 确实,虽然说这如今生的是二胎了,但是生孩子是一件跨鬼门关的大事,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就是因为紧张,她更要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生——一切都是平时里用惯的,一桌一椅子、一枕一被,都带着日常生活的温情,可以让她的心笃定下来。 宫女值房里。 碧雪在膳房里,盯着人熬了主子的汤药,按照狄太医的吩咐,晚膳之后,端给了宸嫔主子。 待得她收拾了碗勺出来,依云已经接了过去,微笑道:“碧雪姐,这些事儿我来做就好,哪能让姐姐劳动了手脚。” 碧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手捶捶酸痛的肩背,回了宫女值房。 宫女值房是承乾宫前院中靠南边的一排厢房,地方其实不大,甚至有些拥挤——尤其是伺候主子的宫女越来越多以后。 外间的床铺是二等宫女的,位置不好,对着门,冬天里离火盆也远。 走过几张床,后面是个隔间,就是她和七喜两个大宫女的地盘了。 在这儿,不仅有床,还有张简单的桌案和柜子,能让她们摆摆杂物。 至于依云,则睡在一等宫女和二等宫女交界处的床上了。 碧雪一路走进来,忽然见着怡泉床下微微有一抹绿色闪现——那颜色甚是鲜嫩,瞧着就觉得似曾相识。 碧雪足下脚步顿了顿,弯下了腰,伸手从怡泉床下拽出了一小碗青叶枇杷。 这一次的内务府送来的鲜果,宫女们是没有赏赐的。 碧雪捏了一颗饱满多汁的枇杷在手上,眼顿时脑海中就浮现起了昨晚七喜给了小芬子的那一大把枇杷。 剩下的,她早就和七喜两个人分吃光了。 ……这是小芬子给怡泉的。 晚上,帝驾过来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吉灵就扶着七喜的手往外走,倒是七喜一味地扯着她道:“主子千万慢些!哎!不着急这一会儿!” 胤禛走进院子里来,见到吉灵行礼,他笑着一拍手,就对她做了手势。 是让她过来到他怀里的意思。 吉灵抿嘴笑着。 胤禛看她笑得不但开心,还有几分神神秘秘的意思在里面。 他倒也没多想。 他早就看惯了灵灵这样的笑容——平日里见到他开心了、赏赐的衣裳布料喜欢、甚至吃到好吃的东西了……这小傻子都会有这样的笑容。 他眉眼温柔地看着吉灵,展开手臂,直接把人揽进了怀里,哄宝宝一样地问她道:“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要告诉朕?” 吉灵心道:我这要是说出来,你肯定开心! 她抱着胤禛的胳膊,一路小碎步,快走进了暖阁里。 胤禛身高腿长,被她抱着胳膊一拉扯,反而有些跌跌撞撞。 待得到了暖阁里,他被吉灵拽得又好气又好笑,一弯腰,打横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亲了亲她的嘴角,才道:“今儿这是怎么了?开心成这样?” 吉灵抬手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跟他宣布:“皇上,我有了。” 她说完了,自己就先捂着脸笑了。 胤禛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眉眼随即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抱着她就站起了身,在暖阁中转了半个圈,大喜过望道:“当真?” 吉灵肯定地点了点头,回答他:“昨日才让狄太医看过呢!” 她紧接着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我想亲口告诉皇上,所以就先叮嘱了狄太医,没让他去养心殿禀报。” 胤禛点头,连道:“好,好!” 他抱着吉灵,大步走到床边,满脸怜爱地将她小心放下,这才一甩衣袍下摆,坐在她旁边,一手撑着膝盖,另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亲了亲吉灵的额头,语气中分外欢喜满足,叹了一声道:“灵灵,朕有你,实是朕的福气!” 第三百四十一章 肝胃不和 第二天,内务府就把皇上赏给宸嫔娘娘,孕期用的一切物事送来了承乾宫。 大抵是怕她孕期无聊嫌闷,胤禛给吉灵的赏赐里居然还有好几样机关巧妙的玩具。 比如有个木头小狗,吉灵拿在手上莫名地觉得眼熟,结果把麒麟喊过来,两下一比较,越看越觉得这木头小狗长得像麒麟。 小狗的头部和四肢都可以活动,脸上的表情也很有趣,身上用铜钱编织了一件小衣裳,头上顶着红色的顶冠绒球。 吉灵试着动了动木头小狗的脑袋,操纵着它上下点头给三公主看,把三公主给逗得乐的不行,尖叫着伸手拿了过来。 吉灵让陈嬷嬷在旁边看着公主玩。 另外还有一副蝶几图,每一块都打磨的像镜面一样光滑形状,形状做得很精致玲珑,最大的一块不及吉灵手掌大。 移动腾挪之间,可以组合无穷无尽的形状,有点类似于七巧板。 吉灵看着几箱子的赏赐——像这种用来解闷的小玩意儿,御单中通通都没有标明:到底是给三公主还是给宸嫔娘娘。 吉灵默默地想:可能是四爷给女儿的赏赐……被我抢了。 因着三公主年纪还小的原因,承乾宫中,奴才们人员配备齐全,水妈、精奇嬷嬷、乳母、生养嬷嬷……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除了接生姥姥没有。 吉灵就对四爷说了:等到后面月份大了,还是想让上次侍候她生产的那位接生姥姥进宫来。 胤禛没有立即答应她,只道需要再彻查一番,确保人没有问题了,再送进来。 他握着吉灵的手,安慰她:“朕知道你这人恋旧,什么都喜欢用旧人,但还是要以安全清白为第一。” 吉灵点头,道:“我听皇上的,皇上安排吧,我也只是提个建议。” 看她这样乖乖听话,胤禛语气就更加轻柔了。 他把她揽在怀里,道:“朕知晓你的心意,只要查过了没问题,你又喜欢,朕一定让上次那位接生姥姥过来伺候。” 吉灵倚靠在四爷怀里,勾着他的手指头,无声地跟他撒娇,心里就想到了上一次生三公主的时候,她又紧张又疼痛,是那位接生姥姥镇定自若,指挥得当,一边安慰她,一边教她怎么样找着感觉用劲。 一想到九个月后,又得经历一波这样的疼痛,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个月后。 已经是雍正五年的早春,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承乾宫的院子里,一片娇嫩柔软的新绿色,草木刚刚抽出芽不久,早春的花儿也蕴含着花骨朵,有彩蝶翩翩飞过,流连花丛。 这样的美景,吉灵却没法看。 她眼泪汪汪地抓着七喜的手,碧雪和陈嬷嬷一边一个架着她,不停的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 吉灵对着面前的铜盆吐了个天翻地覆。 胃里的酸水还在一阵阵冒上来,就算用香茶漱了五六遍口,也压不住喉咙口火辣辣的灼痛之意——吉灵知道,这是被胃酸翻上来了。 怕伤到食道,她赶紧咕嘟咕嘟地逼着自己喝了半碗温水下去。 水还没落肚,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 “呕……!” 吉灵又吐了出来。 天啊!这肚子里怀的难道是哪吒吗?吉灵擦了一把鼻涕,欲哭无泪地想。 老天爷在这件事上很公平:她怀三公主的时候,没受什么孕吐的罪。 到了这第二胎,全部都补上来了。 陈嬷嬷扶着她躺下,和七喜一起,把被子掖好,才轻声道:“娘娘,您一直这般吐下去,饭也吃不下,热水也喝不了,那可不行。” 她搓着手,着急得很。 宸嫔娘娘孕吐厉害,养心殿那儿,立即就知道了。 除了胤禛亲自过来看,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来了好几拨,把过脉都说娘娘和胎儿的脉象都很好。 童太医又问了宸嫔娘娘平日里可觉得口干、口苦、头晕、口渴、胁痛? 他絮絮地一口气问了七八个问题。 吉灵被他这么一问,倒是觉得每条症状都符合。 她点头道:“不但口干,口苦,还害怕闻到油腻的味道——闻到了就受不了。” 七喜在旁边点头,补充给太医说道:“早上奴才给主子端进来两盘油炸红薯糕,才刚刚进屋呢,主子闻着那味道就已经受不了了。” 她忧心忡忡地瞧了吉灵一眼,小声道:“可是往日里,主子却是最爱吃这红薯的。” 童太医点头,颤巍巍地道:“宸嫔娘娘,孕吐之状,各人有异,便是剧烈一些,只要胎儿脉象平稳,便不必过于担心。 至于娘娘会觉得口干、口苦,多半是肝胃不和,待得臣开一服橘皮竹茹汤,佐以苏叶黄连汤,清肝和胃,降逆止呕——娘娘喝下后,必然能有所缓解。” 吉灵慢慢点了点头。 待得童太医行礼退下之后,吉灵瞧了一眼跪在旁边的狄太医。 狄太医会意,低声道:“娘娘放心,这两服方子都是橘皮、竹茹、大枣、人参、生姜、甘草一类,娘娘便是一直喝到临盆也无碍。” 依云这时候在旁边,冷不丁地就小心翼翼插话道:“大人,娘娘,奴才老家有个专治孕吐的方子——用醋煮开,加上冰糖,待得冰糖溶解之后,再打进鸡蛋一只,食蛋食醋,可治孕吐。” 她说完,就微笑着瞧着狄太医。 狄太医没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对吉灵道:“宸嫔娘娘,民间土方,也有许多,娘娘若是想试试,每日将一片鲜生姜,放在口中咀嚼,记得是膳后,不可膳前。” 他顿了顿,瞧了一眼依云,道:“或用新鲜生姜切片敷于内关穴,并用纱布仔细包裹好,这也是个法子。不过说千道万,娘娘的孕吐乃是肝气犯胃、肝胃郁热导致,还是得从源头上平顺。” 狄太医走了之后,承乾宫里便忙碌了起来。 听闻是宸嫔娘娘的药,太医院的人哪里会让承乾宫奴才们来取?早就遣了人巴巴地送来,一样样用红绳细线包扎得整整齐齐。 汤药喝了几天,生姜片也贴了,吉灵孕吐果然有所缓解。 但也只是“有所”缓解。 陈嬷嬷看宸嫔主子孕吐这般厉害,私下里便对七喜道:“多半是个小阿哥!” 她眉飞色舞,七喜也笑了,小声道:“但愿主子,这一次生个小阿哥!” …… 这天晚上,胤禛过来陪吉灵的时候,正好是吉灵一通孕吐之后,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味儿,于是不愿意说话,只是蔫蔫地趴在四爷怀里。 胤禛满脸宠溺,由着她趴着,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过了一会儿,他怕灵灵长久保持这姿势压着了肚子,便把她肩膀扳了过来,让她倚在自己肩头。 吉灵用帕子擦了一下鼻涕,就伸手不停地戳了戳胤禛的胸膛,又开始比划起来。 四爷深吸了一口气,立即把怀中人的手给攥住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千般疼爱 他转过头看她,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边低声道:“乖,如今月份还小……” 后面的话,四爷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吉灵看着胤禛因为绮念而微微变红的耳朵,就知道他误会她了。 其实原先在怀着三公主的时候,即使在孕中期,他也没舍得怎么折腾过她——这个男人,确实是把她一直放在心尖上呵护着。 她这么心里暖洋洋地想着,胃里冷不丁却又是一阵难受。 铜盆是放在床头的,吉灵怕吐在胤禛身上,赶紧坐起来,对着铜盆就是一顿干呕。 但也只是呕酸水,并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晚膳就吃了几片酸拌黄瓜——黄瓜还被小达子在锅里炒过了,热乎乎的,配上醋味儿蒸发开来,吃进去满口都是酸味。 当时还觉得胃里清爽了许多,挺舒服的,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 外面,七喜听着动静,赶紧进来伺候主子,见皇上正半抱着主子,一只手拦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还在不停替她拍打着后背。 陈嬷嬷前脚后脚地跟着七喜后面进了暖阁,见到这幅光景,立即换了新的鲜生姜片给宸嫔主子贴上,又换了两只新铜盆进来。 七喜在旁边端着香茶,给吉灵倒了一盏,伺候着她漱过口,就被陈嬷嬷扯了扯袖子给拽出来了。 出来了,七喜就站住脚,皱眉道:“嬷嬷,主子还得我照顾呢。” 陈嬷嬷拍了拍她手背,挤眉道:“就是要让皇上瞧瞧——娘娘为了龙嗣,受了多少罪!娘娘越难受,皇上越心疼,皇上照顾的越多,越不能把娘娘放下心去!” 她说完,就看七喜一脸说不出的表情上下打量着自己,随即痛快地一点头,道:“那陈嬷嬷,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吩咐膳房去准备夜宵去。” 陈嬷嬷刚想说娘娘都吐成这样了,还准备什么夜宵? 转念又一想,这位宸嫔主子可是个大胃王——随时随地都会饿的主儿。 一会儿孕吐过了,她说不定就又要吃了——毕竟晚上就吃了那么几片黄瓜,旁人看着,都替她觉得饿。 更何况,便是娘娘不吃,皇上保不准还要用夜宵呢! 暖阁里,吉灵吐过以后,本来是想躺下歇歇,但是没法子——一躺就想吐。 可是坐起来,也没个倚靠。 胤禛抬手把她搂在自己身上。 果然,四爷牌人肉垫子很好用,吉灵靠着这垫子半躺了一会儿,胃里渐渐舒服起来。 她抬头看着四爷,就见胤禛揽着她,正在闭目养神,眼圈下面都是乌青色,大概是怕她倚靠的不舒服,他一直抬着右边手臂,揽着她的腰,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吉灵能看得出来——四爷是真的很疲惫了。 他还是在前朝的事情忙完之后,赶来看着自己,没说几句话,就碰上了孕吐,又为了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定很累。 吉灵心疼了。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胤禛线条流畅,瘦削冷峻的下巴,轻声道:“皇上!” 见胤禛没反应,她微微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就趴在他耳边,撒娇软软地道:“胤禛!” 胤禛震了一下,睁开了眼,低头极温柔地亲了她嘴角一下,道:“好些了么?” 吉灵怕他担心,若无其事道:“好的很!吐出来就不难受了。” 胤禛看着她脸色,就轻轻叹气,捏了捏她鼻尖,声音哑哑地道:“傻子,撒谎都不像。” 他一瞧就瞧出来了。 吉灵眼里带了尴尬,像是一只偷吃了小鱼干,又被戳穿了的小猫咪一样。 她轻轻地就亲了亲胤禛的脸颊。 胤禛只觉得下巴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带着暖暖的热气,吹在他脸上。 他身子一绷,呼吸一滞,就听怀里人小声道:“皇上一定很累,歇歇吧。” 胤禛沉声道:“朕不累,你身子舒坦了才好。” 他说着,微不可察地活动了一下已经酸痛麻木的手臂。 吉灵依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鼻子忽然酸了起来。 有四爷的体温熨着,又过了一会儿,吉灵胃里难受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她摸了摸肚子,真的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喊了人进来。 七喜进来跪下,笑眯眯的道:“回主子的话,膳房的夜宵,方才已经在准备着了,主子最近喜欢吃酸的,今晚做了酸辣七宝拌面,还有……” 吉灵一听见“酸辣”两个字,就抬头了。 七喜还在絮絮往下道其他的膳食点心,胤禛打断了她,让她先把酸辣口味的送了上来。 吉灵准备起身去正殿的膳桌旁边,却被胤禛拉住了手。 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转头就吩咐奴才们去把膳食拿进来,七喜伺候着吉灵钻进了被窝里,又给她披上了一张小被子,裹在背后,生怕她后背受了风,着了凉。 吉灵裹着被子,把伸进柔软的被窝里,听着胤禛吩咐奴才们把床上用膳的特制作小膳桌抬进来,就放在宸嫔娘娘床上。 不一会儿,依云和碧雪就把小桌子抬来了。 吉灵每次看到这个桌子,就会想到自己上大学时候宿舍里用的桌子。 她比较幸福,考上的大学就在自己长大的城市里,没离开父母身边,所以每到周末轻轻松松就能回家。 刚刚上大学的时候,她还经常往家里跑。 但是后来,因为和几个舍友玩得很好,于是她周末也开始宅在宿舍里了。 尤其冬天里,宿舍湿冷,她们几个女孩子一天不下床,就在被窝里,于是这种小桌子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有人用它来写作业,有人用它来吃泡面,有人用它来追剧看书。 吉灵把它当成了化妆台,每天追着自己最喜欢的几个美妆博主的教程,跟在后面学习,其乐无穷。 酸辣拌面被送了上来。 淡青色无花纹的瓷碗里,拌面上撒着辣椒面,蒜沫,小葱段,芝麻,花生碎,香菜,浇上热油,搅拌均匀,最后加入醋。 在碗里搅拌均匀以后,多余的酱汁就被吸收进了面条里面。 吉灵吃了一口,觉得口感很像热干面和葱油面的结合。 麒麟闻到味道,跑过来用两只小爪子扒在床头,都看呆了。 胤禛坐在吉灵身后,伸着手臂默默地揽着她,好让她倚靠在他身上。 他一边撩起她落进碗里的碎发,一边摸着她的后脑勺。 所谓千般疼爱,也不过如此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娘和狼 这顿夜宵酸味儿冲天,胤禛一口都没碰,倒是吉灵补偿性地几乎把两顿的饭量都吃了下去,七喜在旁边看着,就心道都说酸儿辣女,瞧着主子这么喜欢酸味儿,多半是个小阿哥! 等到吉灵用完了膳食,膳桌撤下去了,暖洋洋的汤婆子和袖炉都送了上来,一个塞在被窝里捂脚,一个捧在手上。 吉灵酒足饭饱,周身暖和,简直惬意的不得了。 她如今有了身孕,三公主那儿,便不能像从前一样分开心思来照顾,胤禛走了出去,把几个嬷嬷全部都叫了来,细细的一顿叮嘱之后,才让人散了。 待到晚上洗浴过后,吉灵依偎在四爷怀中,一边絮絮说着家常闲话,一边就抬手在被子里找着胤禛的手。 四爷的手一直都是热乎乎的,她伸手去勾他的手指头,在他手掌心里画圈圈。 胤禛无奈一笑,也握住了她的手,哑着嗓子道:“调皮。” 吉灵心道这就算调皮了?我还没真正调皮呢! 她胃里一舒服,就来了精神,把自己长发抓了一束在手中,用头发的末端去胤禛的脸上挠痒痒。 胤禛的万年冰山面瘫脸一下就波动了。 他侧着头躲开她,瞪了她一眼:“淘气!” 吉灵就翻身起来了,趴在他胸膛上。 胤禛倒抽了一口凉气,皱眉笑斥道:“灵灵,做什么?”。 他怕她压到肚子,赶紧一伸手把她整个人从自己身上抱了下来。 吉灵嬉皮笑脸地道:“不做什么,看看皇上。” 她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就伸出手去,顺着胤禛脸上的棱角线条轻轻地描画着。 胤禛握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眉目都是一片温软,又抬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 第二天一早,吉灵醒来的时候,发现胤禛已经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躺在华美的床帐中。 她摸了摸枕头边上——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看来四爷的生物钟很严苛,只怕是天黑里就忙着去上朝了。 吉灵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喊了七喜进来伺候。 七喜跪在床前,捧着洗脸水就轻声禀道:“养心殿那儿像是有急事,夜里小陈子过来,跪在门口禀了,皇上二话不说,带着苏培盛就走了。” 吉灵心道:我肯定是睡得像死猪一样,不然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她一边想着,一边漱口。 漱完了口,碧雪就把干净的毛巾送上来让她擦嘴了。 待得被七喜扶着,坐到了梳妆台前,吉灵对着脸上涂抹护肤品,然后简单的打了个底——她饿得不行,得赶紧出去用早膳。 早膳是千层糕加小米粥,红绿青丝特别接地气,千层糕用的是猪油,香喷喷的。 小达子知道主子不喜欢上面夹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干果,于是把千层糕本该有的青梅、蜜枣、葡萄干、瓜子仁等果脯全部都去掉了,只留下油润光滑的表面,用刷子薄薄的刷了一层蜂蜜。 蜂蜜用的也是口味最淡的,里面另加了温水稀释开,待到冷凝下来就跟一层糖霜壳子一样。 吉灵用小勺子敲碎了糕点的外壳,一勺勺舀着吃。 配的粥是鱼头豆腐粥,汤汁炖的奶白奶白的,粥是咸香鲜味的,吉灵一连喝了三小碗才停下来。 还有两盘糕点,都没来得及动筷子,她赏赐给奴才们了。 水果送了上来,都被小达子放在屉笼上蒸熟了,又加上糖水,几乎做成了水果罐头。 吉灵拿着勺子,一边舀着吃,一边就听乳母在自己面前跪下来,开始禀报三公主喝奶的情况。 自从上次齐妃被贬为李常在之后,迁出长春宫,原先三公主的乳母也被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倒也没什么——这后宫里,奴才是用不完的,一个个都卯足了劲儿想往上头挤,难道还怕没人手用? 再说了,本来内务府给三公主安排的,就不止一个乳母。 前面一个走了,就该这个冒出头来了。 这个乳母姓皮,人长得没前面那个端正利索,皮肤倒是很白,但两只眼睛总是像没睡醒一样的垂着。 皮乳母跪下来就给宸嫔主子细细禀报:“主子,三公主今早的精神头特别好,用了一次,中间睡了一觉,起来就又用了一次,奴才都用竹签记着时辰了。” 她这么一说,陈嬷嬷站在旁边,就斜着眼看了她一眼。 小孩子能吃是好事,吉灵听了很放心,点点头,挥手让乳母下去。 这时候暖阁里是名副其实的“暖”了,炭盆把里面烘的暖洋洋的。 吉灵进去,三公主在床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候她已经十个月了,脑袋上的头发也不像原先那般稀疏,而是渐渐浓密起来,颜色也变深了。 吉灵给女儿扎了个冲天小辫子——就看女儿趴在自己怀里,香香软软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忽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一边吐着口水泡泡,一边用力的喊了一声“妈!” 这个发音清晰而准确,吉灵一瞬间几乎差点以为女儿是穿越过来的,随后才反应过来——对于任何国家的小孩子来说,爸爸妈妈的发音是最好发的,字节简单,几乎是没一个小宝宝的本能。 至于“额娘”这种高难度发音,吉灵几乎就没抱什么希望了。 她决定从“娘”开始,教教三公主。 她试着对着女儿道:“娘——!” 三公主跟着眨了眨眼,一只小胖脚丫子踩在婴儿床的围栏上,一张小脸因为用劲而憋得通红。 然后她高兴地挥舞起小拳头,喷了吉灵一脸的口水星子,对着她深情地喊了一声:“狼!” 吉灵默默地把女儿给重新放进了小床。 …… 日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转暖,到了五月里,吉灵肚子开始渐渐显了起来。 五月里,是三公主的生日,紫禁城内,人人皆知宸嫔娘娘所诞育的和硕端柔公主,深得帝宠,被皇上视为掌上明珠,一时间,几乎连和硕和惠公主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 从四月底开始,给三公主的生辰礼就开始陆陆续续的往承乾宫里送来,承乾宫的库房货架又开始告急——这还是建立在吉灵已经往外送了不少礼的基础上呢。 自从知道张贵人的心中情郎居然是狄太医之后,吉灵就给张贵人那儿拿了不少好东西去,再加上自上一次公主落水之事后,吉灵心里更加小心。 本来,前一阵子怀孕,谦嫔、李贵人、懋嫔等等位份或者与她相同,或者在她之下的,都来这承乾宫里探望了她。 还都带了贺礼。 吉灵就借着回礼的机会,加倍地还了这个人情。 第三百四十四章 和硕端柔公主生辰 三公主的生日是五月初一,胤禛的父爱,在给女儿的生辰礼准备上,表露无遗。 连吉灵都惊到了。 先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宅子一座,放在西北郊,离圆明园不远,与宅子相关的资料、堪舆图都送来了。 满清公主成婚之后,按照老祖宗规矩,不可与额驸父母同住。一般都是内务府在京城择地,另外建公主府。 但是一般都要等到公主长到十几岁之后、被指了婚,才会有建公主府的需要。 而三公主还只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皇上就已经准备了一座以女儿之名命名的宅子,可见对公主宠爱之深。 话再说回来,能够在京城建造公主府的帝女们,都是幸运的,因为这意味着她们不必远离亲人,远离京城去家人。 或者虽是嫁了蒙古额驸,却能够在京城居住,离紫禁城十分近,父母想念,随时召见也十分方便。 吉灵心里松下一口气来——和所有有女儿的妃嫔们一样,她最怕最担心的,也是女儿被送出去和亲,从此和自己天各一方。 远嫁蒙古的公主能享受千两的俸银,留在京城的公主只能享受四百的俸银——但身为皇家公主,谁会在乎这一点点象征性的俸银啊? 虽然胤禛并没有在明面上说明这是公主府,但却已经以三公主的名字命名了。 这是四爷给她的一颗定心丸。 此外,还有五十一件护身符、五十一件御宝。 这个数字正是三公主生日的数字——五月初一。 公主生辰,众人来贺,承乾宫中的热闹自然不必多说。 正殿之中,都是前来庆贺的妃嫔,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珠环翠绕,走进去,香风袭人。 谦嫔还是一贯的上前来,紧紧围着吉灵打转,把张贵人都挤了个踉跄,亏得被吉灵一把扶住了。 谦嫔一张脸团团的全是喜气,笑着道宸嫔娘娘当真是好福气,刚刚有了公主,这儿又怀了第二胎了,旁边众人听谦嫔如此说,都齐声附和,只是那话音里,或多或少的都透着一股酸意。 裕妃瞧着,就用扇子挡着脸,眼神里流露过一丝不屑,心道宸嫔没羞没躁地霸占着皇上,按照皇上往这儿来的频率——她肚里不怀上龙种,谁又怀得上? 裕妃一边想着,一边两只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吉灵的小腹,恨不得透过那华丽的旗装,看看下面的肚皮到底是尖,是圆。浑然不知自己这幅神情,已经完全落入了懋嫔眼中。 坤宁宫那儿只让人送了贺礼来,又递了话,道是皇后娘娘最近偶感风寒,身子不适。 来人是坤宁宫的太监米玉贵,众妃嫔听了乌拉那拉氏这般安排之后,都彼此交换了眼色。 吉灵接了赏赐,恭恭敬敬谢恩,又谦顺地道:“皇后娘娘凤体有恙,嫔妾待皇后娘娘恢复之后,即刻便去探望。” 中午,胤禛一下朝,先去军机处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此时的军需房已经改名叫军机处。 从乾清门进去,向左一转,就有一排小房子。 说是小房子,其实这“房子”只有一面有墙。 另外一面直接依附在乾清门的宫墙上面——相当于从宫墙上面斜搭出来一个小棚子。 虽然这个小棚子上面也覆盖着琉璃瓦,但相较于其他宫苑,还是太简陋了。 可是,就这么一排灰不溜秋、不起眼的小建筑,却是帝国如今的权力中枢。 紫禁城汇的红墙黄瓦下,最私密的旨令莫不出自于此。 等到几位心腹重臣都从军机处退出来的时候,军机处屋里的灯火也就亮了。 苏培盛侍候在阶下,按照规矩,离军机处远远的,看着几位大人出来了,连忙笑脸相送,那几人也对他极客气,待得目送着臣工们走远了,皇上才出来。 他步子迈得大,苏培盛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跟了上。 到了养心殿暖阁里,苏培盛估摸着皇上是差不多要起身去承乾宫给三公主过生辰了,结果听皇上在暖阁叫他。 他进去了,就听皇上叩着桌面,道:“明儿辰时,宣怡亲王来养心殿。” 苏培盛应了,退出去的时候,瞧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就心道承乾宫那儿还有一大一小等着,都是皇上的心头宝——他这会儿却仍旧坐在暖阁里,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看来明日着怡亲王进宫商议的,定然是件要紧事了。 最近前朝风平浪静,新政的推行,听着每日的奏报——也比较顺利。 这当然又能有什么事儿呢? 他琢磨了一会儿,面上自然不敢流露分毫,转身去吩咐奴才准备帝驾,待到帝舆在养心殿下等着,胤禛出来了却没上。 “朕走路。”他瞥了一眼帝舆,丢下三个字来。 苏培盛更加确定了——万岁爷心情不好! 他回头一挥手,让大家跟上,又瞧了一眼几个御前太监,递了个眼色过去,几个御前人就都明白了。 万岁爷有无名火,可别撞到他枪口上去。 众人都噤若寒蝉地跟在后面。 到了承乾宫,众妃嫔跪下给皇上请安,吉灵也扶着七喜的手,准备蹲下来,她刚刚一动作,胤禛就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让她起来了。 待得三公主生辰礼毕,众妃嫔都走了,吉灵才让七喜把早就做好的生日帽子拿出来,给三公主戴上。 其实她本来还想让小达子做生日蛋糕呢,但无奈实在有点挑战难度。 最后吉灵便索性让他做了个超级大的千层糕,外面抹上奶酥油。 古代的奶油叫做“酥”,得从“酪”里面提取,放在外面晒一天,然后一边加水一边熬出多余的水分。 过程还是挺麻烦的,但是做出来也是真的香。 这个超大的千层糕被切割成了圆形,一共分为五层,中间夹着的三层是另外做的蜂蜜糕和白糖桂花糯米糕,这样一刀切下去,就有三重口味相互混合。 此外,千层糕一圈,全部都点缀上红色的果子,艳丽夺目。 刚刚被奴才们端上来的时候,三公主搂着麒麟,一人一狗都看傻了眼。 吉灵扶了扶女儿的生日帽,笑盈盈的刚转头,想看看四爷的神情,就发现他今天情绪不大对,似乎很是低落。 不但低落,整个人还散发着一股阴戾的气质。 他这副样子,瞬间就让吉灵想到了从前第一次见到的雍正。 三公主还在往胤禛身上爬着,仿佛攀援一棵大树一样,伸手拽着皇阿玛腰上的坠子,吉灵悄悄地站了起来,轻手轻脚把三公主抱了下来。 三公主手里还拽着胤禛腰上的荷包,胤禛抬手就把荷包解了下来,心不在焉地递给女儿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三阿哥 吉灵把三公主抱下来交给乳母之后,自己就默默坐在胤禛旁边。 桌上有一盘油炸的小小酥,浇着浓醇甜酸的酱汁,一口一个,只比花生米大一点,吃在嘴里,酥嫩酥嫩的。 吉灵示意七喜把小小酥拿过来,自己端在手中,坐在边上,一边看着胤禛,一边吃。 她怕吵到了胤禛,连咀嚼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咬——只是先送进嘴里,用力抿一下,再一点点咬碎。 所以一盘小小酥吃的很慢。 胤禛坐在旁边虽另有心思,余光却把吉灵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看她连吃个东西都不敢发出声音,他就伸手拍了拍吉灵手背。 他一拍她,吉灵就塞了一颗小小酥到他口中。 胤禛转过眉眼看她。 虽然四爷脸上还是冷冰冰的,目光却渐渐转柔和了一些。 他低头吃了那颗小小酥,无意也把吉灵的手指尖含了一下,吉灵只觉得手指尖传来一阵又麻又痒的触感,她哈哈笑着,猛地一缩手。 然后胤禛就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了。 吉灵其实是挺想问问四爷——宫里是有什么事儿了,看着他那张面瘫脸…… 得! 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被她给咽下去了。 她乖乖倚靠在四爷宽阔的胸膛里,伸手描绘着他衣袍上的龙纹花样,又继续投喂了几颗小小酥。 这一晚上,胤禛没宿在这儿,直接回养心殿继续办公了。 他前脚走了,后脚吉灵就把三公主的生日蛋糕全给吃了——反正这蛋糕又是面,又是奶酥油的,按照三公主现在的年龄,也不能吃。 三公主趴在乳母身上,含着两泡大大的眼泪,伤心欲绝地看着额娘全吃完了。 …… 三公主生辰是五月初一,之后没几日,就是端阳节了。 整座紫禁城里,大家都在准备着过节,据说本来还要在圆明园里划龙舟——毕竟如今都是雍正五年了,出了头三年,一切热闹的仪典也就可以展开了。 但是划龙舟最后不知怎么的,却被取消了。 吉灵心道取消也好,如今她怀着身孕,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从紫禁城和圆明园来回马车折腾。 至于端阳节要送给胤禛的礼物,她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新荷包,颜色样式和从前送给四爷的那个一模一样。 胤禛腰上的那只荷包,她观察过了——因为被他天天佩戴,荷包的边沿已经全部起毛了,下面的穗子颜色也有些掉了,挂在腰间,和胤禛一身的袍服分外不协调。 就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摘掉过呢…… 吉灵花了大概六七天的时间,就把荷包做好了——这种纯素色的荷包,手艺不难。 承乾宫的库房里,想要什么上品针线、布料、珠子、香料,应有尽有。 就是穿穗子花了点时间。 如果说上一次,她还带了些交差敷衍的心情,只是绣了荷包上的一轮小小月亮。 这一次,却是全心全意,细致到一针一线,全部都亲手做了,一点细节也不愿意假手于人。 她在屋里做荷包,外面也没闲着,小芬子指挥人把整个承乾宫的前后院子都做了扫除和整理,吉灵把节日发红包的任务也给了他。 端阳节前一天,是该给坤宁宫请安的日子——听闻皇后身子好了许多,众妃嫔有人带了药材,有人带了补品,都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里,乌拉那拉氏神清气爽地坐在凤位上。 吉灵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哪里像是个生病的人?简直比之前还要容光焕发了太多。 她夹在妃嫔之中,跟着行礼请安:“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一抬眼,就看到了吉灵,眼光在她肚皮上来回扫了几圈,才慢条斯理地笑道:“宸嫔有孕在身,不必蹲着了,快起身吧。” 她眼光扫了众人一眼,温声道:“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坐下后,眼光不自觉地都向吉灵看去,又扫在她肚子上。 吉灵顿时又成了目光的焦点。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两只手也下意识地交叠起来,挡在了肚皮前面。 乌拉那拉氏有了三阿哥之后,自觉有了五六分底气,便是精神头也和往日不一样了,但是看到宸嫔的气色之后,她还是沉默着,心底有些不淡然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乌拉那拉氏还是不得不在心里冒出了想法:宸嫔如今是越来越美了。 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从容,和从前那个灰头土脸的常在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说,从前的吉常在、吉贵人是被动的小心恭敬而谨慎,那么现在的宸嫔就是主动的端良自敛。 一种态度,两种心境,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一等宫女快步走了进来,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乌拉那拉氏才听了几句,便一脸掩饰不住的欢喜,抬眼问道:“什么时候?” 众妃嫔都抬了眼去看皇后。 那宫女朗身道:“说是午时,本来是递牌子进宫见驾,听说是皇上的意思——让他过来坤宁宫请安。” 乌拉那拉氏犹自端持着,点头道:“去把三阿哥喜欢的阳羡茶、冰凉果子都备上——果子不可太凉。“ 她顿了顿,一脸慈爱地道:“对了,三阿哥不喜欢太过甜腻的额糕点,上次的八金糕,告诉膳房,一盘都不必上了。” 那宫女抿嘴笑着应了,又向众妃嫔蹲了蹲身子,才小步倒退而出,待得到了门口,放下帘子,自转身出去了。 裕妃听着“三阿哥”几个字,就抬头望了一眼熹嫔。 熹嫔双手交叠,姿态恭敬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眼观鼻,鼻观心,清心寡欲的样子。 裕妃瞧着她这样,便又向懋嫔扫了一眼,却听懋嫔笑着向前倾了身子,望着乌拉那拉氏,柔声细气地道:“婢妾也好一阵子没见三阿哥了,只还记得三阿哥从前在潜邸时候的模样,三阿哥有他皇额娘这般关心疼爱着,当真是好福气!” 乌拉那拉氏听,笑着瞥了懋嫔一眼,眼边也现出了淡淡的纹路,矜持地道:“本宫最近读的一卷经书,蝇头小字,看着甚是累眼,懋嫔,你是素来喜抄佛典的,一会儿留下来替本宫誊一誊罢。” 懋嫔一脸受宠若惊,立即应了。 乌拉那拉氏抿了一口热茶,才絮絮道:“还有一事,是关于和惠公主的,想必你们众人之中,大抵也有人听见了动静。”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博尔济吉特氏 乌拉那拉氏看了众人一眼,如家常闲话一般,慢悠悠地道:“皇上已经定了旨意,和惠公主明年将下嫁喀尔喀博尔济吉特氏的多尔济塞布腾。”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额驸的身份:“也就是喀尔喀智勇亲王,博尔济吉特氏丹津多尔济的小儿子。” 吉灵在旁边听着也怔住了——虽然已经穿越过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耳听见有公主要远嫁蒙古。 虽然说在这个时代,十几岁嫁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吉灵想到和惠公主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庞……这么点大的女孩,要是换成是现代,还在背着书包上学呢。 博尔济吉特氏在历史上已经出过三位皇后了,博尔济吉特氏其他女子更是多次入宫成为后妃,是满清皇室联姻的第一大家族。 至于博尔济吉特氏这个家族本身,也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在蒙古族中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等同于科尔泌草原上的主人。 四爷给和惠公主挑的这个小额驸,定然样样都不会差。 但就算这位蒙古草原上的小王子样样都好…… 哪怕好上天去,也改变不了和惠公主嫁给他,就要远去蒙古的命运。 若是和惠能像她姐姐,淑慎公主那般性情,倒也就罢了——毕竟淑慎公主是从小命运多舛,家破人亡。 一个人,若是委屈和眼泪往肚子里吞得多了,小小年纪,人也会自然变得极度能忍耐,像根野草似的柔韧。 但是和惠不一样——胤禛如此宠着她,怡亲王又深得帝王信任,忠心耿耿,权倾朝野。 被生父和养父的两重父爱包裹着的娇娇女,才是真的“小公主”。 这样泡在蜜水里,没受过一点委屈的女孩子远嫁出去……能不能协调好和周围人的关系,就是第一个大问题。 和惠公主所居宫苑。 “我不去!” 和惠公主抓起书案上的花瓶,就对着屏风猛地砸去。 那屏风上本来就满缀贝母珊瑚,底座又为了清简好看,并未设沉石,此时被花瓶一砸,顿时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碎了一地的宝色流光。 “公主!”贴身伺候她的宫女顿时跪了下来,抱住和惠公主的腿,低声下气哀求道:“公主息怒,可千万别再发脾气!您仔细想想,这消息来的突然——皇上事前也没给您透个风什么的,皇后娘娘乍然就对着各位妃嫔们说。可见皇上是心意笃定,无可再议了。” 和惠公主厉声道:“你让开!” 那宫女如何敢放开,见和惠公主如此,多半一松开手便冲去养心殿了。 她加紧了手上的力道,生怕和惠公主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闯出祸事来,又连连向旁边人使眼色,几个奴才连忙过来帮忙拉着公主的拉着公主,关门的关门。 和惠公主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向门上砸了出去,喝道:“通通给本宫退下!” 她拿出公主威仪来,那旁边,有的胆小的二等宫女便不敢再多言,果真松开手来。 和惠公主眼见着就要闯了出去,外面忽然响起了淑慎公主的声音,轻声道:“和惠妹妹,我过来瞧瞧你。” 那宫女一怔,松开了手,便见奴才们已经将宫门打了开,淑慎公主缓步走了进来,一步险些踩到了满地狼藉之上,见到和惠公主满脸通红,胸口起伏不休,淑慎轻声道:“和惠妹妹,我也是刚刚听到消息,才过来的。” 和惠公主拉住她的手,就道:“姐姐,你也陪我去!我要去找皇阿玛,皇阿玛向来疼我,我若是不情愿,他必然不会强求!” 淑慎公主伸手拦住她,柔声道:“和惠妹妹,皇阿玛给你选的额驸门当户对,年纪又相仿,听闻一表人才,在蒙古也是让不少贵氏少女倾心,妹妹怎么就这么抗拒呢?” 和惠公主气得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声道:“你喜欢,你去嫁好了!” 淑慎公主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帕子,先给和惠公主擦了擦眼泪,才叹气道:“若是妹妹实在舍不得离开京城,倒是可以向皇阿玛请求,能否在京城建府,让额驸归牧。 若是归牧个几年,渐渐地等妹妹习惯了,再去蒙古也不迟。” 和惠公主连连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不去蒙古,我也不嫁他!” 淑慎公主怔了怔,转头看了看周围奴才,柔声道:“你们都下去吧,公主这儿,有本宫陪着便是了。” 周围的宫女面面相觑了一下,就听和惠公主愤愤道:“统统给本宫滚出去!” 待到殿里就剩下她们姐妹两个人了,淑慎公主轻声问道:“和惠,你莫不是有中意的人了?” 和惠公主仿佛被戳破了心事,立即紧张地抬起头来道:‘’没有。” 淑慎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脸上神情,道:“我只当妹妹是怕去蒙古,方才听了妹妹嚷嚷说‘不嫁他’,若是没有意中人,何来这三个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想到了和惠公主最近极是注重外表,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也比从前用心了不少。 和惠涨红了脸,道:“没有就是没有。” 她伸手扯住淑慎公主的袖子,摇晃道:“姐姐,婚期是明年,如今才端阳,若是让皇阿玛收回成命,也还来得及,你快陪我去养心殿吧!” 淑慎转眼,清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此时不可。” 她注视着和惠,慢慢道:“你越想让皇阿玛收回成命,此时便越不能去纠缠皇阿玛——需知他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咱们的皇阿玛。” 和惠放下了手。 淑慎扶着她,到椅子一旁坐下,才道:“咱们大清,自开国以来,满蒙联姻便是惯例,哪位公主能逃脱得了这个命运?皇阿玛给你选的这个额驸,年貌相当,英姿勃勃,已经是极好的了,可见皇阿玛到底还是疼你的。” 和惠公主擦了一把鼻涕道:“他就是再好,也与我没关系!” 淑慎公主淡淡一笑,道:“妹妹,你不愿去蒙古,又有哪个公主愿意远嫁了?皇阿玛如此安排,心中定然也有不忍,有歉疚。若是你现在冲去养心殿,大闹一场脾气下来,后宫众人看笑话不说,皇阿玛心中的歉疚都会化为乌有,反而会更加坚定送嫁你的决心。” 她伸手拂了拂垂在眼前的刘海,又将一缕碎发归到耳后,才徐徐道:“好在这次婚期在明年,尚有时间筹措——我劝妹妹,不如稍安勿躁,妹妹越是默默顺从,皇阿玛心中就越会觉得亏欠,形势才对妹妹越有利,这样,待得有了合适的时机,妹妹再找个能真正把话说到皇阿玛心里的人。” 和惠公主喃喃道:“能真正把话说到皇阿玛心里的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 心有戚戚 端阳过后,到了月底,夏日的意味越发浓了起来。 白日里的辰光长,尤其午后阳光炙热,连风都是熏人欲醉的暖意,直教人周身都惫懒起来。 养心殿。 小陈子站在殿门口,正在和景田说着什么,虽然是殿檐阴影之下,两个人都觉得热了,不由得又往森凉的内殿里退了几分,远远就看一个小太监跑过来,一猫腰,仓促对小陈子道:“陈哥哥,三阿哥来了!” 小陈子怔了怔,道:“三阿哥?” 一旁景田便道:“还有谁?” 那小太监回答道:“就三阿哥和两个仆从,旁的没别人。” 小陈子还没说什么,苏培盛听见动静,已经走了过来。 他往阶下一看,果然见三阿哥已经带着人往这儿大步走来,苏培盛来不及多想,脸上已经挤出满脸的笑意,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跨下台阶去,上前就给三阿哥请下安去,柔声细气道:“奴才给三阿哥请安,三阿哥怎么来了?” 三阿哥没回答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往殿里看了一眼,一边抬脚上台阶,一边道:“皇阿玛呢?” 苏培盛跟着他小跑,见他竟然要径直入内,不由得心头也跳了一跳,忙伸手虚虚地拦住了,向里面指了指,悄声道:“三阿哥,皇上正在暖阁里商议要事呢,阿哥且随奴才来,宽坐一晌,待得皇上那儿出来了,奴才立即来喊阿哥。” 三阿哥皱着眉,向里面望了望,忽然低声道:“里面都有谁?” 苏培盛笑眯眯地,答非所问道:“三阿哥,暖阁人多着呢,皇上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您可千万别急。” 他说着,便侧身,伸手要给弘时引路。 三阿哥只摇一摇头,淡淡道:“我就在这儿等着皇阿玛。” 苏培盛一怔,面上半分不流露,只是躬着腰,满脸赔笑,几乎是压着嗓子,道:“阿哥在这儿站久了,来来往往的难免不好看……” 弘时负手而立,转过脸去,意思是懒得再听他多啰嗦。 苏培盛慢慢直起腰,脸上仍旧是恭恭敬敬的,道:“待得皇上结束了,奴才即刻来禀。” …… 承乾宫。 吉灵卷着袖子,坐在梳妆台前,正拿着珍珠粉制作散粉——实在是化妆品物资紧张,她已经很久没能进得去那个神秘空间了。 偏偏夏天出汗又多,消耗量最大的就是散粉。 只能自给自足了。 虽然都说珍珠养颜,其实珍珠粉特别干燥,冬天用在脸上时,很容易吸收皮肤里的水分。 幸好是夏天,下面再加上滋润的打底,还算能用。 她在窗下聚精会神地做着,就听见七喜匆匆进来,快速道:“主子,淑慎公主求见。” 吉灵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谁?” 七喜又重复了一遍:“是淑慎公主,人已经在外面等着呢!” 吉灵一怔,心道淑慎过来这承乾宫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大夏天的,都不能让人家公主在外面等着。 她放下手中的珍珠粉罐子,又将罐子盖仔细盖好了,才一边向外走去,一边点头道:“请公主进来。” 淑慎公主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 到了吉灵面前,她就道:“宸嫔娘娘。” 吉灵让七喜扶着淑慎公主坐下了。 然后她就命人赶紧上了一堆甜蜜蜜的糖果、糕点、水果。 看着淑慎公主眼光在面前花花绿绿的糖果碟子上转了一下,显出几分稚气,吉灵低下头,喝了一口热茶,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姨母笑,心道: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子,小公主。 淑慎公主抿着嘴,声音轻轻柔柔地道:“宸嫔娘娘,前阵子,三妹妹过生日,我与和惠公主还未曾好好和娘娘说上几句呢,这是和惠公主与我,给娘娘的一片心意。” 她说着,就转头吩咐身旁的宫女,将抱着的锦盒送了上来。 三公主生辰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淑慎这时候这么生硬地提这事儿,显然是此次上门来见,实在突兀,才选个这样的话头。 吉灵心念转着,便见淑慎公主已经起身,亲自将那两只锦盒打了开来,其中一只是珠宝镶嵌的发簪,另一只则是一方锦帕。 发簪很是华丽,是蝴蝶造型,通身镶嵌着淡绿色的宝石,蝴蝶的触角也是宝石做的,底部钻上孔,穿细铜丝,绕成弹性很大的弹簧,轻轻一动,摆颤不休。 另外那只锦帕虽然刺绣精美,但和蝴蝶簪子一比,顿时寒酸了许多。 两样礼品放在一起,显然哪只是和惠公主送的,哪只是淑慎她自己送的,一目了然。 淑慎公主笑着道:“娘娘深得皇阿玛宠爱,这蝴蝶明丽动人,配在娘娘发鬓之上,最是适合不过。” 被这么小的孩子送礼的感觉…… 吉灵实在是汗颜。 她实在不想收,本来想婉拒,但是看着淑慎公主一脸隐隐的担心,唯恐她拒绝的样子,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不行的话,一会儿再回礼罢。 暖阁里面,三公主醒过来,没看见额娘,大声哭了起来。 乳母赶紧把她抱出来,走到宸嫔主子身边,吉灵抬手接过女儿,双手架着三公主腋下,贴了贴她的小脸,又亲了亲。 陈嬷嬷从暖阁里跟出来,想着娘娘有了身孕,不能这般长久抱着孩子,又低声提醒了几句。 淑慎公主见到三公主,眼睛也亮了,抿着嘴就微笑,脆生生地道:“娘娘,三妹妹长得可真快!” 她对着三公主侧头。 三公主也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姐姐。 忽然,淑慎公主就轻轻叹了口气,道:“宸嫔娘娘,您瞧这只蝴蝶簪子,多漂亮呀,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和惠妹妹素来便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图案。” 吉灵听她说到“自由自在”四个字,又想到前阵子和惠公主满蒙联姻的安排,顿时心头一动,就有些明白淑慎公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了。 果然,淑慎公主又说了没几句,便把话头转到了和亲一事上。 她先是极力描述了和惠公主是如何不愿意,如何痛苦,如何为难,说到最后,她眼里泛出了泪光,低头用帕子用力擦了几下。 “我在娘娘面前这副样子,实在是失仪,叫娘娘见笑了!只因和惠妹妹与我一同长大,情分不比旁人,况且看着妹妹如今这样子,我便想到往后的事情,难免心有戚戚……” 吉灵听着,一边点头,一边闭着嘴一句话没说。 她抬手吩咐七喜给淑慎公主拿洗脸水和帕子。 第三百四十八章 得遇良人 等到用帕子简单擦了脸,淑慎公主神态又恢复了平日的克制。 吉灵静静看着她——淑慎公主的意思,虽然还没完全说出来,但也已经很明白了。 她是指望着吉灵去皇上面前帮忙劝说。 吉灵思忖了片刻,才轻声道:“联姻和亲,这是大事,你们皇阿玛既然有此决定,定然是再三权衡过利弊。” 淑慎公主眉眼低垂,道:“娘娘深得皇阿玛宠爱,这后宫里,也只有娘娘的话,皇阿玛能听进几分,若是娘娘能帮和惠妹妹这个忙,淑慎在此谢过娘娘大恩!” 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要行礼,吉灵连忙扶住她,道:“来,淑慎公主,你别急,先坐下。” 淑慎紧紧握着吉灵的手,嗓音里还带了一丝童音,恳求道:“宸嫔娘娘!和惠妹妹原是该和我一起过来的,只是她实在打不起精神……” 吉灵点点头,道:“你不必说了。” 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在椅子上。 淑慎仰头看着吉灵脸上的神色,又瞧了瞧旁边的两只锦盒,便暗暗十分后悔——没把躺在床上、郁顿不起的和惠公主硬架过来。 要人家宸嫔娘娘帮这么大一个忙,你自个儿人却都不露面,叫什么有诚意? 吉灵在殿中踱了几步,回头对淑慎道:“淑慎公主,你虽与和惠公主同年,却这般照顾她,为妹妹的事奔走来此,也实在是个好姐姐。” 淑慎公主毕竟年轻,听了这话,眼睛里便闪了几分光芒出来,人也抬起了头,笑道:“若是宸嫔娘娘不弃,以后我也带着三妹妹玩耍! 她说到这儿,眼中神色暗了暗,又道:“只怕三妹妹能走能跳的时候,我也已经不在紫禁城中了。” 吉灵并没接话,接着方才的话头,往下柔声道:“你与和惠公主都想到来找本宫,这便是对本宫的信任。只是兹事体大,本宫若是瞧见了合适的机会,自然会从旁问问皇上的心意,看看有没有可能……” 吉灵说到这儿,忽然眼神闪了闪,道:“和惠公主若是不想远嫁蒙古,可否想过求求皇上,居住在京城的公主府?毕竟皇上看着怡亲王的情分,想必也是有望的。” 淑慎公主连连摇头,见殿中只有宸嫔娘娘贴身的两个大宫女,便低声道:“和惠妹妹并不只是畏惧远嫁,她是压根儿就不想嫁给皇阿玛给她挑的额驸!” 吉灵一怔,下意识就道:“不想嫁皇上给她挑的额驸?” 她脑中一转,就问淑慎道:“和惠公主可是有……” 淑慎公主讪讪道:“应该是没有。” 吉灵一挑眉:“……应该?” 淑慎公主满脸通红。 …… 等到淑慎人走了,碧雪就低声道:“主子可别管这档子事,和惠公主从前,也未曾怎么往咱们这儿来过,以后若是远嫁去了蒙古,更是难以回紫禁城,您若是为了她的事儿,惹恼了皇上,可实在是不值得!” 七喜在旁边也道:“是啊!主子,满蒙联姻,公主和亲,这可是大事,中间不知杂了多少利益,盘根错节,您可千万别趟这浑水!” 吉灵从桌上盘子里拿了一颗小小酥,送进口中,慢慢道:“谁说我要趟这趟浑水了?我自有分寸。” 七喜和碧雪听主子这般说,对视了一眼,都放下心来。 吉灵走了进暖阁里,瞧着三公主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小孩子的世界总是这样,无忧无虑,一秒入睡。 她看着女儿的侧脸,不自觉脸上就挂上了慈母笑,伸出手轻轻拉着三公主的小手。 三公主的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握紧了额娘的一根手指头。 希望息儿将来能在最美的年华里,得遇良人,夫妻恩爱,白头到老,万事顺心。 吉灵轻轻在心中道。 …… 养心殿内,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终于到了黄昏时分。 御前太监将龙案两侧的赤金雕龙烛台点的通亮,殿中渐渐一片片明亮起来。 苏培盛轻手轻脚上前来,本来是小太监侍候茶水,他却将皇帝面前的茶水端了下来,又道:“皇上,三阿哥下午来过。” 胤禛提在奏折上的笔尖一顿,抬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苏培盛轻声道:“是皇上与几位军机大臣商量要政的时候,也就是晌午之后。” 他说到这儿,瞧着皇上的脸色转淡了几分,又轻声道:“皇上议事前吩咐的,无论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便请三阿哥等了等——结果三阿哥不到半个时辰便先走了,说改日再来给皇上请安。” 他这么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瞧着皇上脸色,却见皇上凝神望着面前云湖山水青玉笔架,半晌淡淡道:“知道了。” 苏培盛听见这“知道了”三个字,心里松了松,端着手里的茶盏,就轻手轻脚退了下去,待得刚刚转过身,将手中茶盏交给伺候的小太监,便听皇上道:“召容答应来养心殿。” 苏培盛手中动作一滞,转头望着皇上,悄声笑道:“敬事房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还等着皇上翻牌子呢,那今晚就记容答应的档?” 桌案上的灯花猛地窜了起来,爆出一片袅袅的轻烟,殿里的沉水香悠悠地散开,是经年累月,缠绵不绝的冷香气。 胤禛眼皮都没抬,面色冷淡,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苏培盛揣摩着皇上的心意,就有几分明白了,点头道:“奴才这就出去安排。” 他出去了,殿外的长廊里,敬事房的陈太监还在候着。 苏培盛伸手在半空中虚点了点容答应的牌子,又对他折了折大拇指,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必记录在档。 陈太监答应着出去了。 …… 深夜,胤禛终于批完了折子,站起身来,依旧身姿挺直,待得到了养心殿后殿,便听太监来报,道是容答应已经在燕禧堂等着侍寝了。 胤禛听了不悦,冷冷道:“谁让你们把她放置在燕禧堂?” 那御前太监心中一惊,连忙磕下头去,道:“奴才该死!奴才举措不当,请皇上恕罪!”,心中却战战兢兢又是不解:妃嫔侍寝,从来便是在燕禧堂,将容答应安排在此处,又有什么错处了? 他磕头了半天没听见动静,抬头便见皇上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截了,只冷冷的抛下一句话来:“让容答应进来,伺候笔墨。” 第三百四十九章 小皇子 那太监一边连声答应着,一边在心中琢磨:既然是伺候笔墨,自然容答应不可裹在红绸被之中被送进来。 …… 养心殿寝宫内,胤禛将一册书卷扔在案上,便听外间有脚步轻声过来,声音低微怯弱,到了寝宫门口,微微一犹豫,便顿住了。 胤禛扬声道:“进来!” 容答应着了一身简素衣裳,鬓边只别了一枝粉色的小小珠钗,珠花纤弱,更衬得她眉目清秀。 她捧着手中一只茶盘,走了进来,待到了皇帝面前,行礼道:“婢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嗯了一声。 容答应才将那茶盘轻轻放在一边,又取了茶盏来,缓步走到桌案前,轻声道:“皇上请用茶!” 她眼光落在胤禛手上,便见皇帝手中握了一枝笔,那笔杆通透润白,笔下的墨汁微微滴落在纸上。 她长年侍候皇后,此时便识出皇帝正在抄写的是一卷经书,便鼓足勇气柔声道:“皇上抄写的是哪部佛典?” 胤禛手中动作滞了滞,将手中的笔向笔架上一放,这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道:“伺候笔墨。” 容答应看他眼中尽是不耐烦之意,当下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立即上前来,研磨起了墨汁。 她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皇后亦爱抄写佛典,这笔墨伺候的活,她原是做惯了的,砚滴中添水得当,手腕运劲得宜,又极有眼力,皇帝墨汁要多要少,她都配合着。 胤禛足足抄了三张半,才道:“你这活儿,做的不错,便是朕前殿伺候的笔墨太监,也不过如此。” 容答应心中一跳,立即声音微微颤抖道:“只要皇上不厌烦婢妾,婢妾随时随地为皇上研墨,心甘情愿。” 胤禛抬手伸展了一下手臂,微微闭眼,向后仰起脖子,才道:“三阿哥今日去坤宁宫了么?” 容答应一怔,万万没想到皇帝刚刚夸奖过自己,却冒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心中极是失落,仍是老老实实地照着回答了。 …… 苏培盛在殿外守着等伺候,便见殿里灯火一直未有熄灭,隐隐地传出问话之声,似是皇上在问容答应话。 那声音并不高,只能隐隐的听见几个字,却也听不出丝毫温柔情态,与皇上在宸嫔娘娘那儿的喁喁细语,是大不相同了。 北地气候分明,炎热的夏天一过去,便是秋日。吉灵的产期在九月底。 到了九月初,接生姥姥、新的乳母便全又送来了。 因着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承乾宫里的奴才们做起准备来,便比之从前主子怀三公主时从容了不少,查漏补缺,样样备齐。 太医院里,御医分了几拨,轮流值班,每日将脉案上报给养心殿两次,记档两次,脉案誊抄备档两次。 此外,又有参片、纱布等也都提前准备好了,统统装在一只中等大小的绿檀木箱子里,箱子就放在吉灵床头,上了一把锁,方便要用的时候随时拿出来。 吉灵上一次生三公主,是在大晚上睡着的时候破了羊水的,亏得被七喜发现。 于是这一次,从八月下旬,只要她是睡眠状态,身边奴才就一直两两为班,在床前值守了。 狄太医私下里对吉灵说过不止一次——娘娘这一胎是个小皇子。 吉灵没主动跟胤禛说。 倒是胤禛问了一圈儿太医,太医们都禀道说宸嫔娘娘怀着的,多半是位小阿哥。 胤禛嘴角的笑意都溢了出来。 这一次怀孕,孕早期和孕中期都孕吐不断,到了孕晚期,她的胃口分外好,一张脸也肉眼可见地比从前圆了一圈。 胤禛从九月初开始,就往吉灵这儿来得十分频繁, 九月二十七日,吉灵正坐在膳桌边用膳呢,十个月的孕妇,肚子大得行走之间都很是不便。 往膳桌旁边一坐,肚子活生生将她和美食之间拉开了距离。 七喜拿着碗和勺子,一勺勺喂给吉灵吃,吃几口,就用毛巾帮她擦一擦嘴边。 吉灵吃得很香。 等到七喜把碗放下,开始给她喂燕窝羹,吉灵忽然感觉肚子里渐渐坠涨的厉害。 那感觉来的是如此之快,让她紧张地抓住了椅子扶手。 不会这一次又是急产吧? 七喜看她脸色不对,立即就把手中的碗筷向旁边桌上一顿,道:“主子?” 吉灵摸着肚子道:“好像不对。” 七喜连声道:“姥姥!姥姥姥姥!” 碧雪在旁边也脸色刷地变白了,两个人合力把吉灵扶起来,等到挪到床边上的时候,接生姥姥、陈嬷嬷、还有另外两个嬷嬷让都赶过来了。 “娘娘疼的厉害不?”接生姥姥问她。 吉灵睁大了眼睛,提着一口气不敢动,手放在肚子上,道:“疼!但还能忍得住。” 她说完了,就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向下又沉了沉,似乎是孩子要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七喜赶紧坐下在她旁边,扶住吉灵的肩膀。 整个承乾宫里,一听说主子发动了,顿时人人如临大敌,膳房里的热水、参汤、全送了过来,里里外外,奴才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忙。 小芬子立刻打发人去养心殿通知皇上了。 接生姥姥给吉灵背后垫上了五六个垫子,让她能把后背抬起来,又在被子里验看了,见宸嫔已经见红,便又急问道:“娘娘这会儿疼痛如何?” 吉灵提着一口气,轻声回答:“还是与刚才差不多。” 接生姥姥和陈嬷嬷摸着她肚子里胎儿的位置,刚对视了一眼,忽然就听宸嫔惨叫了一声,脑袋向旁边一扭,咬住了侧边一只垫子,嚎啕了起来。 阵痛来了! 接生姥姥大声就道:“宸嫔娘娘,您千万忍着,别哭!后面还得使力气呢!” 她一回头,便将七喜送过来的,热腾腾的参汤接了过来。 胤禛刚刚走到承乾宫前,脚还没抬进去,唱报的太监高声报着:“皇上驾到——!” 他就听见里面吉灵的一片鬼哭狼嚎声。什么“疼死我了!”“我要死了!”这种话全都出来了。 胤禛听着灵灵的声音,心都揪成了一团。 陈嬷嬷跪在床头,一边手上用劲握着吉灵的手,一边就低声在吉灵耳边咬牙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娘娘,您可得再叫大声些!” 吉灵就跟一条从水里捞上来的小鱼一样,浑身都是大汗,哪里听得清陈嬷嬷说什么。 …… 天亮时分,承乾宫宸嫔娘娘生下了一位哭声响亮的小阿哥。 第三百五十章 封妃 成功卸货的吉灵,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轻松了。 她瘫在床上,七喜抓紧了赶紧给她喂了几口吃的喝的,碧雪又把她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梳了一下,最后打成一个辫子,简单扎在脑后,又伺候着主子,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否则浑身都是汗,粘在身上,迟早得受凉。 太医们给皇上跪下,接生姥姥和陈嬷嬷就报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小阿哥足足六斤八两,精神健旺得很呢!” 这最后一句话委实是废话——听着小阿哥的哭声,就知道精神绝对差不了。 胤禛高兴的不行,自己先逗弄了半天儿子,又坐在床头,让吉灵倚在自己怀里,让乳母把小阿哥抱过来给吉灵看。 吉灵就看小阿哥挥手蹬腿,分外有力,闭着眼睛哇哇哭泣,倒是不像三公主那时候刚生下来,浑身皮肤都是红通通的——小阿哥皮肤没那么红。 胤禛看了半天,道:“像朕。” 吉灵慢慢转过头去,仰起脸,和胤禛相视一笑。 三公主也被抱了过来,看看她的亲弟弟。 她一手扒拉着乳母的脖子,脑袋伸过去看小弟弟,神情中又是诧异,又是好奇。 看了一会儿,她另一只手就伸出来,试探地去摸小阿哥湿漉漉的脑袋。 乳母赶紧往旁边稍稍避让了一下。 皇后这时候也被报了信儿,从坤宁宫赶过来了。 宸嫔可能会生个阿哥,这件事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但是亲耳听见人过来如此汇报,感受到底还是不一样。 乌拉那拉氏一路在凤舆上,心里酸楚得很——都说宸嫔好福气,能得皇上如此之久的倾心宠爱。 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对宸嫔如此之厚待?不但让她三千宠爱在一身,如今还儿女双全。 这样的福气。后宫里面又能有几人? 刚刚进了承乾宫,皇后立即换了另外一副面孔,满脸春风拂面的笑容走了进去,正巧撞见皇帝正在赏赐承乾宫上下奴才们。 乌拉那拉氏对着皇上福了身子,笑道:“皇上大喜了!臣妾刚才一听见消息,赶紧就过来了,宸嫔妹妹,你可辛苦了!” 吉灵本来是半躺在床上的,背后用几个垫子撑了起来。这时候见乌拉那拉氏进来,立即微微欠身道:“嫔妾失礼,请皇后娘娘恕嫔妾无法起身请安了。” 乌拉那拉氏笑着抬手,正要说“免。”,胤禛已经按住了吉灵的肩膀,柔声道:“别动。” 毕竟是刚刚生产过,身体到底还是虚,吉灵这一欠身,顿时就觉得有些头晕了。 她闭上眼睛,胤禛看出来了,扶着她的肩膀便让她躺下了,又抬手摸了摸她额头,才沉声道:“灵灵,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亲自抬手把床帐子解了下来,只落了半边,另外半边却没解——方便奴才们随时观察主子的情况。 胤禛走了出暖阁。 他出去了,乌拉那拉氏便也跟着出去了,便听皇帝道:“宸嫔此次诞育皇子有功,如今是九月底,没什么好日子。朕会着钦天监下月择吉日,封宸嫔为宸妃。” 乌拉那拉氏勉强微笑着道:“宸嫔如今刚刚生产过,身子恢复还要时间,若是下个月,只怕太过匆忙。封妃仪典繁琐冗杂,宸嫔这身子如何撑得住呢?” 她顿了顿,柔声道:“皇上不如让钦天监把日子定在十二月冬至之后,承乾宫这儿,也好从容些。左右不差这两个月。” …… 御医们一天两班,早晚各一趟地往承乾宫这儿跑,转眼间,吉灵的月子已经过了十多天。 吉灵的月子餐实在是寡淡,但她安慰着自己:正好可以减减肥。 张贵人基本上隔天就跑过来看她。吉灵就问她:“我是不是胖了一圈?” 张贵人不想骗她,于是期期艾艾地安慰她:“姐姐这般样子,看着更有福气,不必担心。” 吉灵其实不问也明白,但是当张贵人犹犹豫豫吐出“福气”两个字,她还是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面对疾风吧! 如今她低了头,都能感觉到有双下巴了,更别说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都能捏出肉肉——这简直是十斤修容粉都救不回来的幸福肥啊! 于是一出月子,她就决定要开始减肥计划。 七喜和碧雪都劝她不必折腾——主子原来就偏瘦,现在不叫胖,而叫刚刚好。 碧雪还举例道:宫里但凡有了生养的娘娘,哪个身材是纤瘦的? “主子,人太瘦了,撑不起衣服,显不出威仪。”碧雪振振有辞。 七喜也是这样说,又说主子如今这样就很好看,不胖不瘦,正合适。 只有陈嬷嬷一脸“我很支持您”的眼神,暗暗地看着主子。 然后,等七喜和碧雪两个出去了,她才道:“娘娘若要轻身,万万不能着急,一点点来,不能伤了根本。” 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吉灵开始调整饮食,加强运动——幸好她本来就是易瘦体质,稍微控制一下饮食,顿时下巴就一天天肉眼可见的尖了下来。 这一回,有了小阿哥,暖阁里顿时更加热闹了,麒麟在小阿哥和三公主之间来回跑动着。 三公主如今已经一岁半,将近两岁了,小阿哥却是新生儿,难免日夜啼哭。 幸好西暖阁是早就收拾好的,就准备让三公主大了以后,能独自自己有一处地儿,否则皇上过来留宿的时候,也不方便。 她这时候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听见什么动静都要爬起来瞅上几眼。 吉灵的减肥大计才进行了一半,封妃的旨意下来了,日子定在十二月中旬。 承乾宫上下,虽说人人都有预感,但是真的旨意落下来了,还是欢喜不尽。 吉灵叩头谢恩,接了旨意以后,陈嬷嬷扶着她站了起来。 接着便是流水一般的封妃赏赐被送了进来,十几个太监两两成双,抬了诸多的箱子进来,最后还有仪礼女官。 和上次封嫔一样,这次的礼节程序也是很繁琐的。 况且毕竟是封妃,比上一次还要隆重,多出好几个步骤。 吉灵一遍根本记不住,于是让仪礼女官来了好几天,好在时间还算充裕,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去练习,去背。 女官就安慰她道:“娘娘不必着急,仪典之上,自然有人提醒。” 第三百五十一章 封妃(二) 到了封妃这一日,夜里四五点钟,天还是漆黑着的呢,承乾宫的人就开始准备了。 吉灵因为一直在减肥,夜里肚子咕咕叫,饿的不行,反而并没有睡得很沉,七喜走进来,刚刚到床前,唤了一声“主子”,她就睁眼了。 七喜看她没睡着,还以为她是心情过于激动导致的,于是欢欢喜喜地跪下来,先伺候主子穿上了暖阁里的平底绣花鞋,碧雪和依云这才把内务府之前已经送来的,封妃典仪要用的朝服、朝冠都拿了进来。 这些衣裳,事前早就已经试了两三遍了,有些尺寸不合适的地方,都做了调整。 朝冠相较于嫔位的朝冠,更加华贵雍容。待到吉灵的妆面完成之后,七喜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了。 这时候,早膳便送了进来,吉灵只喝了一小碗粥,别的没敢多吃。 紫禁城中,养心殿内,灯火也次第亮了起来,奴才们从外到里一盏盏点上宫灯,在后殿的寝宫中,刚刚躺下才睡了两个时辰都不到的胤禛,又起了身,准备上今日的早朝。 苏培盛带着衣冠太监,进去侍候皇帝起身。 胤禛极是困顿,用凉水洗了脸,将手巾扔到苏培盛手中,这才觉得稍微好了些,便吩咐苏培盛道:“宸妃今早的典仪,待到正副使过来时,不必延等,直接让他们进来,省的宸妃苦等。” 苏培盛听皇帝一口一个宸妃,便笑着道:“奴才知道,皇上放心,定然不会让宸妃娘娘辛劳。” 承乾宫里,早就铺设好了香案,内中东西分置册案和宝案,宫门外设了妃位彩仗。 天渐渐亮了起来。 册礼内侍待到吉时,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捧着宝册等走了进来,目不斜视,一直缓缓走到香案面前,才开始宣读皇上旨意。 吉灵被七喜扶着,跪下,接旨,谢恩。 行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吉灵站起身,跟着册礼内监稳步走了出去。 浩浩荡荡的宸妃彩仪等候在承乾宫门前,几乎铺满了半条宫道,放眼望去,五色无边。 观礼的众妃嫔在旁边,这时纷纷道:“恭喜宸妃娘娘!” 吉灵笑着还了礼,典仪官引着她走到了彩仪之中,前呼后拥。 彩仗终于缓缓地向乾清宫而去。 与封嫔时候相比,吉灵的每一步都走得更加稳当、更加从容。 …… 一天的典仪终于结束之后,她累得浑身都散了架,兼着前一天晚上肚子饿,又没真正睡好觉,待得坐着妃位肩舆回来的时候,她精神已经很不济了。 回来赏赐了承乾宫上下后,七喜赶紧伺候着主子,脱下朝冠、朝服。 吉灵往床上歪七扭八的一躺,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还做了梦,梦里正在抱着三公主逛御花园玩呢,忽然三公主就拿了花枝轻轻挠她的脸。 吉灵笑着侧脸道:“别闹,息儿别闹!” 三公主咯咯笑着,手上仍然没有停。 吉灵向旁边一躲,身子一震,顿时醒了过来,她微微睁开眼,眼睫还眯着,只觉得室内的光线温暖又有些刺眼。 吉灵下意识地抬手抬手挡住了眼睛,停了一瞬间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承乾宫里。 只听胤禛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灵灵,醒了?” 吉灵一个激灵,睁大了眼,才见胤禛正坐在自己旁边,手中握着几缕她的头发,在她侧脸上轻轻挠了挠。 见她醒了,他又含笑道:“朕原想让你多睡会,可是听奴才说,你都睡了两个时辰了,想来也差不多了。” 吉灵用手肘撑着床,要坐起来,胤禛抬手搂着她的肩膀,扶着她起身,顺手就将她揽在怀里,摸了摸她的长发,又笑吟吟道:“宸妃睡得如何?” 吉灵听他一口一个“宸妃”,显然是在打趣自己,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抬手就挂住了胤禛的脖子,笑嘻嘻道:“睡得香,要是皇上方才不用头发挠我的脸,我还能睡得更香。” 胤禛微微一挑眉,含笑道:“原来是朕来的不是时候!” 他说着,便起身作势要走。 吉灵赶紧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结果动作大了些,险些连人带被子都滚到床下,幸亏胤禛眼疾手快,动作麻利地把她整个人抱住了。 他把吉灵重新抱上床,不由就低声笑斥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吉灵眨了眨眼,脸上泛出灵动的笑容,微微侧了头,抬着脸对胤禛撒娇道:“我又不会真的摔下来,皇上肯定会接着我呀!” 她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扯住了胤禛的袖子摇晃,就用手指在他的手掌心里微微画着圈。 对于她的撒娇,胤禛素来没有办法,这时候只能试图抽出手去,偏偏吉灵捉着他袖子又紧,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分不开,吉灵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陈嬷嬷和七喜、碧雪在外间等着伺候,听着里面欢声笑语的,就很是放心。 宸嫔娘娘……不,宸妃娘娘就是这点好——总是能有法子让皇上高兴,前朝累的一天,谁不指望到后宫见个无忧无虑的笑脸? 虽然她有时候总觉得——宸妃娘娘作为两个孩子的额娘,难免还是有些没完全脱去一份稚气。 尤其是在和宫里其他娘娘作比较的时候。 但似乎就是这一点,特别投万岁爷的缘呢。 暖阁里面,胤禛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把她抱在自己腿上。 吉灵依靠在他肩膀上,便听胤禛缓声道:“灵灵,朕原是想着你生产那时,便将你的位分提了上来,只是担心你产后身子虚弱,这封妃仪典,难免一通折腾,所以才一直拖到了如今——可不能怪朕。”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活动着手腕。 吉灵抬头看着胤禛,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言重了,我怎么会怪皇上呢?封妃是欢喜,不过即使不封妃,皇上也不欠我什么。”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胤禛,身子向后仰了仰,胤禛怕她摔着,立即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轻声命令道:“坐好。” 吉灵果然乖乖的坐好了,两只腿在胤禛膝盖上晃了晃。 她看着他,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甜甜蜜蜜地道:“胤禛,你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胤禛嘴角含笑,深深瞧了她半晌,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只觉得心中又爱又怜。 第三百五十二章 情话 晚膳时候,吉灵照旧没吃太多。 胤禛看惯了她饭桶的样子,这时候见她忽然斯斯文文起来,不由得一怔。 他还以为是晚膳不合她胃口,放下筷子,拍了拍吉灵手背,就吩咐苏培盛重新去养心殿御膳房提膳过来。 吉灵赶紧拉住胤禛的袖子阻了:“皇上,不用!” 胤禛眉尖微蹙,问她:“身子可有哪儿不舒服?” 他一皱眉就很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眉眼虽是好看,却特别给人压迫感。 吉灵支支吾吾了一下,还是没胆子对着四爷这张高冷冰山脸撒谎。 她说了实话:“我这一次怀孕,胖了不少,觉得……觉得难看了,想控制一下,尤其是晚上,我不敢多吃。” 胤禛听她这么说了,先是一怔,才仔细打量她几眼,斩钉截铁道:“朕没觉得你胖。” 吉灵心里一抽,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脑海中就闪过了那句著名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她捂着嘴,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胤禛微微摇头——两个人处了几年的光阴,他也算是习惯了灵灵突如其来的自娱自乐。 这小傻子! 他示意侍膳太监给宸妃夹了一筷子排骨到碗里,又看着她,指了指碗里,重复了一遍:“朕没觉得你胖,听话——吃。” 吉灵无可奈何地看了七喜一眼,七喜眼中带笑——早就想劝主子多吃点了,再这么不好好吃饭,只怕人没瘦下来,身子倒是先垮了。 吉灵低着头,顺从地把那块排骨夹起来,一脸低眉顺眼,心里却暗暗道:这会儿先听话,明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再少吃点。 胤禛看着她乖乖听话,才点了点头,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他伸了手去,在膳桌上握住吉灵的手,眼神深深地瞧着她,缓缓道:“朕的灵灵,怎么样都好看。” 冷不丁收到了四爷当众的情话告白,吉灵只觉得心头一跳,差点把筷子夹着的菜抖掉了下来。 她抬头,抹了抹嘴角的骨头渣子,抬头看着胤禛。 胤禛却是低头一笑,收回了手,又姿态优雅地用起膳来。 用过晚膳,两个人被奴才伺候着洗漱,待到重新在床上躺下来,胤禛伸手,抬了抬吉灵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忽然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感慨:“确实是瘦了。“ 七喜低眉顺眼的站在床边,正在解床帐子,听见这话,就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能不瘦吗?天天控制着,每次就那么几口米饭,做奴才的,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替她饿。 这不,今儿虽然被皇上压着,总算是像样地吃了一顿饭。保不准明天皇上一走,主子又要饿上一顿来补偿今天。 吉灵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见床帐已经落了下来,两人被隔绝在一片锦缎二人世界里。 她一翻身,就趴在胤禛胸口,神情认真地捧着四爷的脸,问他道:“真的觉得我瘦了?” 胤禛似笑非笑,也没回答她,手臂上一用劲,把她人给整个人拽进怀里了。 吉灵下巴摔在他温热宽厚的胸膛上,还没叫出一声“痛!” 胤禛已经利索地一翻身,两个人便倒转了姿势。 他伸手,压住她的双手,十指相扣间,慢条斯理道:“不急,朕来好好瞧瞧。” 吉灵正要说话,忽然就听见儿子哭了起来。 哭声十分响亮,乳母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吉灵心里却着急了,立即披上衣服,穿了鞋子下来,到了婴儿床前看了看,乳母见宸妃娘娘已经披衣下床,便也跟着过了来,瞧了小阿哥一眼,道:“娘娘,小主子是饿了。” 吉灵让她抱了小阿哥,去三公主那儿的暖阁里喂奶。 等到她再躺上床的时候,胤禛伸手握住了她手——被儿子这么一闹腾,他的绮思倒是下去了,却又多出了几分“灵灵又为人母,不易。”的感慨, “灵灵是个好额娘。”他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语气中带了几分宠溺。 吉灵听了,心里一动,抬头望着胤禛,就道:“皇上,前阵子,淑慎公主来找过我。” 胤禛听了一怔,低头看着吉灵道:“淑慎?那孩子素来胆小,不爱走动,怎么会到了你这儿?” 吉灵摇了摇头道:“她不是为了她自个儿来的,是为了她二妹妹来的。” 胤禛眸光转了转,就明白过来,叹了口气道:“是为了和惠的婚事罢?” 吉灵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对她说了,皇上的安排,必然是慎重考虑过的,只是和惠公主似乎不愿意这么早嫁人。” 胤禛脸上浮起不忍,又道:“宫里的女儿,哪个又愿意嫁人了?“ 他顿了顿,道:“朕将日子定在了明年腊月。” 吉灵脱口而出道:“明年腊月?“ 那就整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呢! 胤禛脸上神色看不出波动,只是把吉灵向怀里揽了一下,微微握住了她的肩头,缓缓道:“那孩子,很不错,便是撇去样貌不谈,其他各处,配和惠也是绰绰有余。 灵灵,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其实这小额驸——怡亲王也是见过的,朕早在三四年前便对怡亲王提过,还是他属意这孩子,朕才这般安排。” 吉灵心头一跳,是啊,按照四爷和怡亲王的交情,早该想到这一层:这个额驸,定然也是怡亲王心意之中的。 胤禛轻轻拍了拍吉灵后背,柔声问她道:“淑慎平日里与你走动的多么?” 吉灵摇了摇头:“很少,只为了和惠公主的事情,她才过来,还急得哭了呢。” 胤禛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又道:“和惠自小性子娇了些,淑慎又是一味顺着她的,如此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朕也是为着这点,才特意给她寻了个好性子的额驸——那孩子最难得之处,便是小小年纪,性情极稳重温和,又有容人之量。希望和惠明年嫁出去之后,能明白朕和怡亲王在这其中的一片苦心。” 四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吉灵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她伸手抱住胤禛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忽然便听胤禛一边抬手摸着她的后脑勺,一边缓缓道:“灵灵,你放心,待得咱们的息儿长大了,朕一定给她寻个世间最好的男儿。” 第三百五十三章 饿肚子 封妃后的第二天,吉灵在坤宁宫,与众妃嫔一起给皇后请过安之后,待得下午,承乾宫门就快被踏破了——来道贺的妃嫔们络绎不绝。 毕竟如今吉氏已经是妃位,深得帝宠,又诞下皇子,地位如何,不消多说,巴结着总是没会坏处的。 就连裕妃也被众人冷落到了一旁。 吉灵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就算是见到了裕妃,她也只需行平礼就行了——双手互相碰一碰,膝盖微微一弯。 在这紫禁城里,唯一需要她恭恭敬敬请安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乌拉那拉氏了。 这大抵就是人少的优势吧。 若是她穿越的是康熙或者乾隆的后宫,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库房里,辟了两间专门的房间,专门用来放给三公主和给小阿哥的贺礼。什么绸缎锦绣、文房四宝、珠宝首饰、珍奇摆设都堆满了货架。 其中,养心殿赏赐的和妃嫔们送来的,又按照宸妃娘娘的吩咐,分开存放。 正殿里,众人兀自欢声笑语,说笑不休,待得日头西斜,终于三三两两渐渐散去了。 张贵人是最后一个走的——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吉灵拉着她的手,亲自把她送出门口,见到天色已晚,还让碧雪去安排个人提灯去送张贵人回去。 碧雪直接点了怡泉去。 “天黑,你回去道上看着些。”吉灵嘱咐张贵人。 怡泉在旁边,静静提着一盏八角彩绘宫灯等着,衣角微微被风吹起。 张贵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让她继续送:“姐姐,快回去陪着阿哥和三公主吧。” 吉灵点了点头,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身影在转角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自己这才转身进了承乾宫门。 用过晚膳之后,七喜带着依云伺候她洗浴,外间,宫女值房里,碧雪正坐在长桌吃饭——奴才们的饭点都要跟主子岔开,若不是七喜和依云在里面伺候,她这顿饭就得在等半个时辰才能吃上了。 两个二等宫女帮着她把汤碗打好,一直端到了她面前,讨好地道:‘’碧雪姐。” 碧雪伸手拿了汤碗过来,不慌不忙的把汤喝光了,抬头瞧了一眼两个宫女,才道:“你们也坐下吃。” 她顿了顿,道:“多吃点。” …… 怡泉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已经是宫门快要下钥的时辰了,去的时候,因着送张贵人,倒也还好。 回来的时候,宫道上只她一人,明日怕是有一场风雨,天空漆黑如墨,见不到半点星子与月光,隔着长长的宫道,隐隐能听见那边有人巡逻的声音,但是也只是一晃而过,便听不见了。 有寒鸦簌簌地拍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明明是十二月里的天气,又有不知哪儿来的夜猫,吊着嗓子如婴儿啼哭一般,嘶叫了几声。 怡泉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毛骨悚然,不由地越走越快,那一盏宫灯的光芒也越来越弱。 偏偏就像老天爷故意和她作对一般——刚刚转过一个拐角,宫灯的灯火灭了。 怡泉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几乎是小步奔跑起来。 幸亏此时离承乾宫已经不远,加上她熟悉地形,直到看见了承乾宫门,她脚下的步子也没停。 冲进宫门,小芬子正抬脚往外走,差点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他伸手扶住怡泉,还当出了什么事,立即道:“慌慌张张的,是怎么了?” 怡泉摇了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没……没事,我送完张贵人回来。” 小芬子向她手上扫了一眼,见到那盏熄灭的宫灯,顿时就明白过来了,微笑道:“原来你这么怕黑。” 看她还在喘气,小芬子就轻轻叹气道:“既然怕黑,下次和你七喜姐说说,换个人去。” 怡泉低声道:“七喜姐如今……没空管这些小事了,我和另外两个二等宫女,都是听着碧雪姐吩咐的。” 小芬子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肩头,道:“回去罢。” 怡泉提着宫灯回了宫女值房,挑起粗布帘子,便见屋子中央,一盘炭火烧的正旺,屋里长桌上收拾的干干净净。 那两个二等宫女本在灯下做活,看见她回来,都抬起头来。 怡泉将宫灯向旁边桌子上一放,气喘吁吁道:“这灯油下次可得多添些,回来的半道上都熄灭了,可吓得我后背发凉!” 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下来,拨了拨那盆里的炭火,又将冻的发冷发硬的双手在旁边烤了烤,过了一会儿,只觉得周身一股暖流都弥漫开,这才站起了身子。 那两个二等宫女在旁边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说话。 怡泉歇了一晌,便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拿了碗筷,如平常一般,去屋子东南角的小膳桶旁边。 谁知伸手一揭开那只桶盖,便见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粒米也不存。 往常几个二等宫女,不论谁最后当差回来,膳桶里总是会留着一些吃食的。 怡泉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二等宫女,两个人正在熨着衣服,一见怡泉目光过来,立即便都低下了头。 怡泉沉默着放下了碗筷,站在膳桶旁边立了半刻,随即转身回来,将碗筷收拾了干净。 她提着小膳桶送到了膳房里,只见膳房里一灯如豆,小达子正在那儿准备着明儿早上的早膳,一转头见到她,便笑道:“把小膳桶放在屋角就是了。” 怡泉应了一声,磨磨蹭蹭的却没走,眼光在膳房里旁边的桌角上打了个转。 那放着一盘晚上时候,主子撤下来的糕点。 小达子本来在忙活,一回头,见怡泉没走,微觉奇怪,又见她眼光盯着那糕点,便道:“那是主子赏赐下来的,你若是饿了,便拿去吃。” 怡泉眉开眼笑,立即伸手,就用帕子拿了一块糕点,飞快地送进嘴里咀嚼着,又含糊不清,满面感激地道:“多谢达公公!多谢达公公!” 小达子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微觉奇怪,走到那小膳桶旁边,只见同桶里已经干干净净了,他联想到最近碧雪对着怡泉的一系列或明或暗的态度,心中一动,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倒了一杯粗茶给怡泉,瞧了一眼她手上的糕点,低声问道:“你没饭吃?” 怡泉抬头看着小达子,艰难地吞了一口糕点,又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点了点头。 第三百五十四章 冲突 这一晚上,入睡的时候,小达子看着刚刚进门的小芬子,就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跟他说一声。 本来作为一宫的首领太监,小芬子是有独住一间厢房的待遇的。但自从小阿哥生下来之后,承乾宫里的饮食时间变得比从前不规律了许多,膳房时不时都要开大小灶。 为了方便能够第一时间被主子随叫随到,小芬子和小达子便住在同一间厢房里了。 这是最靠北的一间,离主子的正殿距离最近。 小达子想了一晌,倒是小芬子瞧着他神色不定,便问道:“怎么了?” 于是小达子把事情前前后后的说了一遍,末了又叹了口气,添了一句:“碧雪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她这般对待怡泉,只怕也不是一次了,这一次是我遇见了,若是明里暗里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没有。” 小达子一边掀起被子躺下,一边转头向对面小芬子,絮絮道:“那一盘糕点,那小丫头一会儿就吃光了,这是饿极了!咱们从前也不是没吃过这种苦——你若是得空,还是得和七喜姐说一说,理顺了原委,免得后面闹出什么事儿来,捅到主子面前,对碧雪、对怡泉都不好。” 小芬子沉默了一瞬,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达子盖上被子,闭上眼沉沉睡去。 小芬子却没睡着,一件件事情都在心中闪了过:主子做常在时,碧雪一向和自己嘻戏在一起。 后来小洋子来了,碧雪顿时对自己冷淡了下来,整日只是找着小洋子…… 在圆明园的时候,三公主落水那一次,碧雪也是让怡泉捧着两只极重的罐子,险些在主子面前将罐子摔了;下雨天让怡泉在雨里等着…… 还有平日里,各种呼来唤去就不必说了。 小芬子默默地想着 第二日一早,小芬子去寻了七喜,将这件事情含蓄地说了说,七喜一听便明白了,两人出来到了院子里角落,七喜才道:“你便是不说,我也看出来了,正想找你问问,如今你和碧雪是越发走得远了,咱们三个,加上小达子,从前在景阳宫西侧院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七喜顿了顿,瞧着小芬子,柔声道:“芬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和碧雪是有了什么误会?咱们同在一宫侍候主子,况且都是从艰难时候走过来的,瞧着你们从前好好的,如今这样,我心里委实……” 小芬子沉默了一瞬,抬头干脆地道:“没有。” 七喜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便也不勉强你了。” 她抬头望了望主子正殿的方向,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因为什么误会,越走越远。不够最近我却越发能看出来——碧雪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怡泉和你走得近的缘故。” 小芬子抬起头来。 七喜转过脸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芬子,轻声道:“芬子,我倒也有个疑惑,承乾宫里的二等宫女不是只有怡泉一个人,杂役太监也有不少,为什么你偏偏这么护着怡泉?” 小芬子被她问及,心中一跳,不由抬头看着七喜。 七喜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是奴才,一心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经心思,芬子,你年纪轻轻,主子是看重你的,从前在圆明园,皇上还要将你提到九洲清晏去,你都忘了么?” 七喜垂下眼睫,仿佛是怕小芬子反驳一般,快速地又道:“你如今是首领太监,却仍然喊我一声七喜姐,我也托大着应了——只因这是咱们从前的情分。 我并不想说这些让你不痛快的话,只是宫里规矩严,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连想想也不成,一步走错,便是祸事!芬子,你要有分寸。” 小芬子挺直着腰板,没吭声。 …… 第二日是个雨天,好不容易收了雨势,天却还是阴沉沉的,待得傍晚了,天空一片黑漆漆的,一点星光也见不着。 雨天人容易提不起精神,吉灵早早地就上了床休息了。 她一睡觉,奴才们便也轻松了,只剩下麒麟在小狗笼子里待着闷了,团团转着,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碧雪怕它叫出声来,扰了主子休息,便把它直接抱了出来,到院子里。 正碰上怡泉提着水桶,吃力从膳房走了出来。 宫里的大宫女们,洗头洗身子的热水都是由二等宫女小丫头们伺候的,怡泉提着水桶,走到半道上,见到碧雪正坐在院中的金鱼缸旁边,一只手捧着鱼食罐子,麒麟正在围着那只金鱼缸欢快地跑着。 只是金鱼缸实在是太小,它转了十几圈就有点头晕脑胀。 麒麟停下来,吐着粉色的小舌头,看看碧雪,又侧了脑袋看看怡泉。 碧雪盯着怡泉。 怡泉这些天已经被碧雪折腾得有些怕了。 这时候她一抬头,迎见碧雪的目光,顿时便下意识地缩起了肩膀,小声道:“碧雪姐。” 碧雪慢慢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怡泉下意识地就往后面退了一步。 她放下水桶,指了指里面,轻声道:“这是给碧雪姐打的热水,”,一边说着,一边脸上还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碧雪低头看了一眼那水桶,忽然随手抓了一把鱼食,高高抬起手,当着怡泉的面,将那鱼食悠悠扬扬地洒进了水桶里。 “这桶脏了,没法用,你再去重新打一桶。”碧雪淡淡道。 怡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桶里,眼泪已经冒到了眼眶旁边,又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提那木桶的把手,手指尖已经触到了提手处,刚刚抬起来,碧雪便双手抱在胸前,冷冷道:“你没听懂我的话么?这桶放下,再去重新提!” 怡泉微微咬了牙,忽然便手中一松,将那木桶顿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目光毫不示弱地迎向碧雪,声音因为气愤而发着颤。 她一字一字道:“碧雪姐便是大宫女,万事也总要讲个道理,怎能这般没日没夜的寻着由头折腾人!” 碧雪淡淡道:“打一桶热水,怎么就成折腾你了?依云虽是一等宫女,瞧着也没你这般娇气!” 怡泉指着水桶,又猛地撸起袖子,伸出双手道:“今天中午,碧雪姐命我洗了许多衣裳,还全部在院子里洗,不许进去。我冻得两手都裂了许多口子,方才好不容易将这桶热水提回来,却又被撒了鱼食! 这般为难我一个小小的二等宫女,是当真觉得我不敢去到主子那儿说么?” 第三百五十五章 冲突(二) 碧雪眼角微微一挑,淡淡笑道:“果然是个有几分胆量的,瞧瞧这口气——不怪主子没选你进内屋,却选了依云。” 她贴近了一些怡泉,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和你不一样。主子从前还是常在的时候,我便一路跟着吃苦,硬生生熬出来的,你觉得主子更相信谁?” 她说完了,转过身,不急不忙地抱起了麒麟在怀里,顺了顺麒麟脊背上的毛,脚尖慢悠悠地挪移到桶底边,忽然便将水桶踹翻了。 “把地上水全部擦干净,再去重新打一桶热水来,不许耽误!”碧雪拍了拍麒麟的脑袋,低头瞧着怡泉,冷声道:“寻不到抹布,便用你的衣裳擦!” 怡泉双手攥着自己袖子,微微发颤,随即又松了开。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她慢慢跪下,拿着自己衣角,刚刚要去擦,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胳膊。 “起来。” 怡泉抬头看去,见是小芬子正扶着自己。 怡泉就跟受欺负的孩子见了家人一样,眼泪冒了出来:“芬哥哥……” 在人前时,她一向都喊着“芬公公”,这“芬哥哥”三个字却是私底下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才敢叫唤的。 怡泉这时候无意识的叫了出来,碧雪听在耳中,抱着麒麟的手便是一紧。 麒麟被她拽疼了背上的短毛,立即“汪!”地小声叫了一声,抗议地一甩尾巴,从碧雪怀里跳了下来。 小芬子将怡泉扶了起来,便见月光之下,怡泉的手上果然裂了七八条口子。 怡泉一被他扶起来,就下意识地往小芬子背后缩了缩。 碧雪见到她这个动作,心中已是一紧,又见小芬子很自然地便往前一站,用肩膀挡住怡泉,是个保护的姿势。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碧雪,半晌,淡淡道:“何必?” 碧雪微微仰了仰头,冷冷一笑道:“好,好。芬公公如今是首领太监了,若真是要拿出威风来教训我,我倒也无话可说,怎么?芬公公觉得我在欺负她?” 小芬子沉声,一字一字道:“难道不是么?” 碧雪上前一步,注视着小芬子,便见他眼里已经全无从前的温柔。 她想起了从前,无论她在景阳宫中哪儿,只要目光所能及,小芬子的眼神总是追随着她的。 无限温柔。 她只是装着不懂罢了。 小芬子脸上浮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随即便是一片冰冷,只缓缓道:“碧雪,你是主子身边的大宫女,承乾宫里走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别自个给自个找难堪!” 碧雪紧紧抿着嘴角,苦涩而僵硬地一笑,盯着怡泉看了半晌,忽然便踏上前一步,凑在小芬子耳边低声道:“你在心疼她?” 小芬子冷冷地道:“这与你无关。” 碧雪眼神黯了黯,轻轻伸出足尖,踢了踢那只水桶。 院中除了怡泉的啜泣声,便是寂静一片,再无一点动静。 碧雪转身,抱起麒麟,向宫女值房内走去。 小芬子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怡泉手上,道:“手已经裂了这么多口子,也不知道上点药么?” 怡泉抬手擦了一把鼻涕,道:“没法上药,今天一直要干活,手一直泡在水里。” 小芬子默默垂下眼,道:“你那儿有药么?” 怡泉摇了摇头。 小芬子低声道:“笨!” 他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跟我走。” 待得到了首领太监值房,小达子已经在隔间后面睡下了。 怡泉在门口等着。 小芬子进去之后,在隔间旁边装着药品的箱子里翻了翻,好一会儿才找出了一瓶对症的油膏。他走了出去,便见怡泉坐在门口的长廊上,埋头在手臂里发着呆。 小芬子叹了一声,道:“伸手。” 怡泉抬起头来,果然乖乖地将手伸了出来,小芬子沉默着将药瓶打了开,怡泉以为他要递给自己,另一只手便伸过去要接。 小芬子微微一避让,道:“别乱动。” 他低头,便帮着她把油膏一点点涂在了伤口上,动作极轻柔小心。 怡泉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动作,一时间微微睁大了眼,便见月光之下,隐隐见得小芬子的耳垂红了起来。 他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平静,涂完了怡泉的两只手,轻声道:“好些了么?这油膏最是有效,屋里还有两瓶,一会儿我拿给你,你全部带走。” 怡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很疼。” 小芬子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怕是还要等上一会儿,药效才能起来。” 他说完,见怡泉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还挂着痕迹,便从自己怀里掏出帕子,仔细帮怡泉擦了。 怡泉抬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小芬子擦完了,这才收起帕子,却没看她眼睛,只是避开视线,缓缓道:“碧雪从前不是这般性情,今日之事,我也未曾想到她会做到这般地步。”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怡泉道:“不必担心,这件事我有数,你只管放心。” 怡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却没搭他的话茬,抬手指着自己下巴道:“芬哥哥,我这儿还有一点鼻涕呢!” 她把脑袋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伸到了小芬子面前,果然便见小芬子脸红了。 他神色很是不自然,转头扭到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粗着嗓子道:“你自己没长手么?” 怡泉举起两只涂满了药膏的手,伸到他眼前摇了摇,可怜兮兮地道:“两只手都是药膏,没办法,芬哥哥……” 小芬子回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只好掏出了帕子,帮着怡泉擦了,又轻声道:“毕竟晚了,早些回去罢!” …… 里屋里,小达子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口干舌燥,也没点灯,就着窗外明月光,起身倒了一杯粗茶,喝了几口。 他听着小芬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大抵是怕扰了他睡觉,小芬子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来,忽然没头没脑的,轻轻自笑了一声。 小达子开口,在隔间后问道:“芬子,傻笑什么?” 小芬子倒是微微被吓了一跳,一转头就道:“你没睡?” 小达子一口气将一杯热茶全部喝了下去,惬意地叹了一口气,才道:“睡了,不过中间又醒了。方才听着你和人在外面说话,怕是怡泉罢?”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六阿哥起名 转眼之间,吉灵的小阿哥已经满了百日,胤禛亲自起名为弘昕,排名为六。 因着宸妃得宠,承乾宫又为宸妃娘娘所居之地,私下亦有人称呼六阿哥为承乾宫阿哥。 他在纸上墨汁淋漓地题下这两个字,吉灵侧头去看着,就听四爷摸了摸她脑袋,一笑道:“这是个好名字。” 吉灵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胤禛给她耐心解释了几句。 他一到起名,就会掉书袋,吉灵听着那些文绉绉的话,就觉得晕晕乎乎。 她不停点头。 最后,他捏了捏她的脸,眼神往四下里扫了一下,含笑道:“听不懂便听不懂罢了,朕又不笑话你。” 吉灵被四爷识破了,顿时就尴尬了,扯着四爷的袖子晃了晃,又伸手拿了旁边一块七宝如意金栗子糕点喂他。 那糕点切成细长条,铺排在青色的瓷盘里,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柜,上面撒着桂花蕊,煞是好看,边上又有一碟蜂蜜,食用的时候,需要将糕点在碟中蘸着。 吉灵喂他,胤禛也就笑着吃了,只觉得灵灵如今在自己面前,是越发自在了。 吉灵自己也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这阵子减肥瘦身,实在是太苦了,趁着四爷在此,小小的饱一下口福,明儿再继续减吧! 六阿哥被乳母抱着,吉灵接了过来,胤禛在儿子的小脸上贴了贴,听着六阿哥无意识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小声音,一颗心都要软化了。 坤宁宫那儿,皇后乌拉那拉氏一听皇上给承乾宫阿哥起的名字,便是一震。 弘昕、弘昕…… 昕——旦,明日将出也。 “昕”指的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 《礼记》中也有提过,“大昕之朝”。 这个字还有明亮的意思。 相较于三阿哥、五阿哥的名字,这个颇有气势,深广浩大的“昕”字,实在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裕妃宫里,听见六阿哥的名字,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带得查清楚了意思以后,也是心头一跳——昕,明日将出。 太阳要升起,将要照耀谁? 才这么个奶娃娃! …… 六阿哥是九月底出生的,到了十二月底,一晃三个月过去,正好就是百日宴。 似乎是老天爷也有心配合一样——六阿哥百日宴前后那几天,都有雨雪纷纷,偏偏就是摆宴这一天,艳阳高照。 百日宴办得很是热闹,承乾宫里,张灯结彩,赏赐如山,众人来贺,都道宸妃娘娘有福气,承乾宫阿哥更有福气。 六阿哥三个月以后,渐渐越来越白了。 三公主的皮肤已经算白了,可是在六阿哥旁边一对比,便也只是泯然众人。 吉灵捂脸:你一个小伙子,那么白……怎么不换给你姐呢?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估摸着儿子长大以后,应该是个冷白皮的小伙子。 姐弟两个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大一小两只玉团子。 三公主的长相混合了四爷和吉灵的优点,在她的脸上,尤其是不高兴的时候,时常能看见父亲的神态一闪而过。 笑起来却又很像母亲。 但六阿哥就完完全全和胤禛长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三公主去摇摇晃晃地趴在婴儿床旁边,隔着围栏伸手去逗弟弟。 麒麟跟在三公主后面,小心翼翼的没敢太靠近,只是摇着尾巴看三公主逗弄六阿哥。 吉灵看着,就吭哧吭哧地憋着笑——息儿本来自己就是个小娃娃,还一本正经学着大人逗娃娃。 六阿哥被她逗了半天,吐着口水泡泡,就愤怒地挥着小手,仰面去打开姐姐的手。 他才三个月,还不太会发声,只能偶尔发出咿咿呀呀几声,随即便憋了半天发不出来了。 吉灵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让乳母去把三公主给抱开了——三公主毕竟年纪还小,也没懂事,六阿哥更是个襁褓之中的奶娃娃。 有人看护着的时候还好,她逗逗六阿哥也没什么关系。 可若是让三公主形成了随时来逗弄六阿哥的习惯,要是哪天手上没轻没重,伤着了六阿哥可就不好了。 她跟胤禛争取来的是:六阿哥三岁之前,都可以养在承乾宫,带到读书学骑射以后,便不能再一味地养在额娘身边了。 “朕是为了六阿哥好。”胤禛对吉灵语重心长地道。 三公主没关系,反正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可是六阿哥若是一直养在额娘身边,难保不会因为母亲的疼爱而耽误了上进。 吉灵听话的点头,心中却暗暗道:反正还有三年的时光呢。 腊月里,年味浓重,从腊月十九之后,紫禁城就基本进入了准备过年的状态。 从腊月二十一日起,胤禛在养心殿等各处宫殿出入时,每过一个门,太监就放一声炮仗,以示喜气。 腊月二十六这天,各处宫殿张贴对联、张挂门神。 天气即是晴朗,阳光照耀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之上,一片耀眼反光。 小洋子踩在梯子上,在承乾宫门口张贴对联,宫门深阔,对联更有一人之高。 小可子帮他看着着左右上下,不住出声调整着。 小芬子将承乾宫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库房里的锦缎,这时候都拿了出来,扎了院子的围墙,兼着那十几盆五光十色,璀璨生光的珠宝盆景,全部拿了出来。 吉灵还是担心太扎眼,就让七喜将这些盆景只放在暖阁里做装饰摆设。 七喜将盆景放好了,向后退了几步,看了看位置,又调整了几下,便嘴角含笑,心道如今主子有了三公主、又得了六阿哥,这满紫禁城里,地位再也无人能撼动。 再想想从前作常在时,简直是恍如隔世。 到了腊月三十,台湾西瓜进贡来了——这些西瓜,都是用朝廷特地钦赐的瓜籽在台湾种植的。 瓜籽自山西榆次,送到福建后,闽浙总督和福建巡抚派专人到台湾种植 经过四个月的生长期,一般在春节前后,瓜熟蒂落,当地官员着专人精心挑选,送入紫禁城。 这西瓜的口味与寻常的不一样,分外甜蜜、瓜籽又极少,一口咬下去,清冽甘甜的汁水一直流淌到嘴边。 简直就是清宫版无籽西瓜。 吉灵克制着吃了两三片就放下了,她还记得狄太医说过,西瓜是“天然白虎汤”,味甘性寒,女子不可多食。 第三百五十七章 过年 她这边不吃了,麒麟却围着桌子角直打转,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吉灵。 吉灵知道这小家伙一定是嘴馋了,于是拿起了一片西瓜,细心地先把少量的瓜籽挑掉,然后才送到麒麟嘴边。 麒麟啃得飞快,嘴边的短绒毛染了一片西瓜汁,透着微微的水红色。 它啃完了,就又重新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吉灵。 吉灵怕狗狗吃多了西瓜会腹泻,于是对麒麟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好了,不可贪吃。” 麒麟一侧脑袋,上来就抱住吉灵的小腿,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她膝盖上,挤着眼睛,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对她一侧脑袋。 吉灵对这种小动物的歪头杀,从来毫无抵抗力,于是只好又拿了一块小一些的西瓜。 看着麒麟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她弯腰捞起麒麟。 不知不觉,这小家伙也已经陪自己好几年了。 那时候,在养心殿燕禧堂,麒麟第一次钻到她面前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幼犬呢。 吉灵托着麒麟软软的小身子,一边把它放到小狗窝里,一边心里却冒出一个疑问:虽然麒麟跟着她好几年了,却怎么一点也没长大? 她不是没见过四爷身边另外几只御犬,有的开始比麒麟还小呢,这时候身长都已经是麒麟的两倍了。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麒麟这个品种本来就是长不大的? 可是当时那个养狗的小太监也没跟她说呀。 麒麟浑然不知道主子心中所想,只是把两只小爪子伸到脑袋前,还在埋头专心致志地舔着狗爪爪上残留的西瓜汁。 吉灵没想到它这么喜欢吃西瓜,便又把刚才啃剩的瓜皮拿了两块过来给麒麟,想着这西瓜皮是泛青色的,一点红瓜瓤也见不到了,或许麒麟不会喜欢。 可是麒麟立即就用小爪子扒拉过去,埋在前腿之间努力的啃了。 啃了几口,它才意识到瓜皮一点不好吃,抬起湿漉漉的黑眼睛来,委屈巴巴地看了吉灵一眼。 吉灵摸了摸麒麟的脑袋——这只小狗一直都是这样,对她充满了信任。 大年三十,宫中各种庆典热闹自然不必多说。 养心殿那里,皇上早在几日前便做了封笔仪式,表示政务暂停,满朝百官都准备过年,普天同庆。 宫外的宗室亲王们——一大早,天光还没亮的时候,早就带着家眷进宫,准备跟随皇帝,祭拜祖先,一起辞岁。 这一天早上,按照老祖宗的规矩,皇帝是要与皇后一起共进早膳的。早膳极为丰盛,皇帝吃不完的,赏给臣子们吃。 到了中午,御膳房开始忙碌准备摆桌了,在养心殿内摆设除夕晚膳。 清宫内的晚膳——说是“晚”,其实是下午两点钟就开吃。 吉灵一番认真打扮之后,坐上妃位的肩舆,出席了除夕宴。 宫里没有皇贵妃,也没有贵妃,如今皇后之下,除了裕妃,便只有她这个妃位了,自进殿之后,一路行来,众人皆起身恭恭敬敬请安道:“宸妃娘娘!” 吉灵一边扶着七喜的手,慢慢往里面走,一边左右转头,与妃嫔们含笑示意她们起来。 待到终于走到最前面时,她才发觉自己几乎嘴角都已经笑得发酸了。 众人坐下来,因着帝后未出,便相互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说是寒暄,其实也没法真的多说,各人桌子间距离极大,要说话,只能与同桌的人彼此交谈几句。 吉灵旁边是裕妃,两个人正巧一前一后到达,从前吉灵都和熹嫔、谦嫔几个嫔位坐在一起,如今却是第一次以妃位的身份出席宫里的大宴。 她看了一眼座位字牌,居然把她安排在了最前面,仅在皇后之下。 裕妃走过来,一眼也看见了,面上虽然还勉强撑着,到底觉得打脸,眉梢眼底不免流露了几分不痛快出来。 吉灵起身微笑道:“裕妃娘娘!” 裕妃与她行了同礼,礼毕,吉灵将那尊一些的位置主动让给了裕妃。 她一抬头,才见胤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正注视着她与裕妃的动静。 乌拉那拉氏亦站在皇帝旁边,方才吉灵主动让位给裕妃的一幕,她也看见了。 皇后不由得下意识转头看身边的胤禛,便见胤禛只是温柔地笑看着宸妃,目光中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帝后在此,众人皆跪下行礼磕头。 养心殿中,摆了数张金龙大宴桌,桌上所用餐具均是铜胎掐丝珐琅。 金龙大宴桌与皇帝的宝座间设一长几,菜点摆在大宴桌上,皇帝吃时,由专人取到长几上。 这场除夕宴上的各种热闹自然不必多说,吉灵虽然把皇后之下的尊位让给了裕妃,但众人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地聚焦在她身上。 吉灵一路埋头吃。 好不容易除夕宴结束,终于完成了这个除夕宴出席的任务,上了肩舆,回到承乾宫,把脑袋上足足重量有七八斤的吉冠卸下来之后,吉灵整个人就长长出了一口气。 七喜抿嘴笑她:“主子今儿倒是用得不少!” 吉灵知道她在说反话,也笑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注视着镜子里,一边看着七喜帮自己卸下耳坠,一边道:“光是吃了,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 七喜帮她把头上的钗环全部都拆了个干净,又给她简单的编了一条松垮垮的辫子,垂在脑袋后面。 吉灵换了一身屋里穿的简单旗装,脚上的花盆底鞋也早早脱了下来,换成了平底绣花鞋。 她喝了一盅燕窝,歇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全是烟花炮竹声,便心里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带着七喜、碧雪两个,出去到院子里,两个乳母和四个嬷嬷分别抱着六阿哥和三公主,跟在吉灵后面。 三公主基本上已经断了奶,不过她习惯了身边的乳母抱着,因为见着陈嬷嬷的次数多,对陈嬷嬷不算认生,偶尔也能让陈嬷嬷抱上几下。 承乾宫的小院子里,已经摆上了小桌,承乾宫膳房里,小达子已经亲自带着两个杂役小太监,端出来了热腾腾的饺子——这算是承乾宫里自个做的饺子,与养心殿那除夕宴上的意义不一样。 吃了饺子,才叫过年,才叫有年味儿。 吉灵被七喜扶着,在石桌旁边坐了下来,刚刚提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还没送进嘴里,就只觉得院子里都红亮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见紫禁城的上空,养心殿的方向,无数绚丽的烟花,正如漫天星雨一般,缓缓地落下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过年(二) 三公主仰着头看着烟花,目不转睛,吉灵倒是怕外面炮竹声太大,把儿子和女儿吓着了,便吩咐乳母将他们都抱了进去。 她自己坐在院子里,又抬头盯着夜空看了许久。 过了一阵子,吉灵只觉得肩膀上微微一沉——是七喜进去给她拿了一件厚厚的披风披上。 七喜轻声道:“主子,当心着凉。” 吉灵点了点头,拍了拍七喜的手,轻声道:“七喜,把之前我让你准备好的红包给大家发了。” 七喜点了点头,一边转身,一边道:“主子,我去吩咐所有人都过来。” 吉灵抬手止住她,道:“不必,你去将红包赏了便是。” 七喜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吉灵的神情,轻声问道:“主子……主子这是有心事了?” 她见吉灵没回答,会错了意,便轻声安慰道:“主子,今儿个不比往日,今天是除夕夜,大年三十——皇上按规矩,总不好冷落了皇后的,明儿应该便向咱们这儿过来了!” 吉灵摇了摇头,道:“今儿除夕,是大日子,皇上不会过来本便是常事。我只是有些感慨……这一年一年的,时间过得当真是快。” 她说话时,七喜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主子的侧脸,只见主子抬起头,淡淡望着紫禁城上空夜幕的烟火。 七喜低声道:“主子,无论过去多少年,奴才都陪着您。” 吉灵转头,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宫里的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烟火,微微出了出神,轻声道:“这么一看,你便也不差几年了。” 七喜没等她说完,便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奴才不出宫,奴才伺候主子,主子在哪儿,奴才便在哪儿。” 自康熙十六年起,紫禁城里定下规矩——宫女过了三十岁才能出宫。 考虑到宫女出宫后的嫁人年龄问题,自雍正元年起,胤禛便把这一规定改到了二十五岁。 至于宫女出宫与否,自己其实是可以有意愿选择的。 如果一个宫女年满了二十五岁,想要出宫,又是曾经在皇后,皇贵妃,贵妃,妃身旁服侍的,就由她自个的主子进行赏赐。 只要出了紫禁城的宫门,就再也不允许进皇宫了。 宫女出宫后,不能托人向本宫的首领太监代为传信,更不能因为怀念旧主的情谊而回来探望主子。 但也有少部分宫女选择留在主子身边,侍候一辈子。 这些宫女会教导下一拨分配来伺候主子的新宫女,教习她们在宫中的一系列规矩。 新宫女称呼她们为“姑姑”。 吉灵听着七喜这么一番话,倒是一番愣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她穿越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七喜,抹着眼泪一边给她喂药,一边照顾她的也是七喜。 她知道这姑娘忠心,但却没想到七喜已经打定了终身不嫁,在宫中伺候她一生的主意。 七喜轻声道:“除非有一天,奴才年纪大了,人不爽利,动作也不利索,主子厌弃了奴才。除此以外,奴才想一辈子都跟随主子!” 吉灵叹了一口气,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傻姑娘,这都讲的什么话?你主子是那样的人吗?” 她伸手用力托着她的手肘,道:“起来,七喜。” 七喜站起来了,却又低头道:“主子,其实奴才也知道——皇上一直都觉着奴才心思慢了些,不够利落,若不是因为主子护着奴才——皇上怕早就将奴才给换了。” 吉灵微微摇了摇头,凝视着七喜,沉声道:“没有,七喜,你很好。” 七喜抬起头来,看着吉灵。 吉灵轻轻拍了拍七喜的手背,柔声道:“有本宫在,别担心!” 七喜听到这“别担心”三个字,眼圈一红,眼里便隐隐地有水光波动。 吉灵嘻嘻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好七喜,今儿过年,可不许哭出来呀!” …… 又看了一会儿烟花,待到夜幕上终于安静下来,吉灵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披风,也觉得有些冷了,七喜扶着她,起身往暖阁里走去。 吉灵没先急着去自己住处。 她去西暖阁看了一眼三公主,便见三公主已经在婴儿床上睡着了,乳母和嬷嬷坐在旁边看守着,见宸妃娘娘进来了,奴才们连忙起身要行礼。 吉灵怕吵醒女儿,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又给三公主仔细的掖了掖小被子,一直压在了下巴之下,便见三公主在睡梦之中,小嘴巴还嘟嘟着,又咀嚼了几下,仿佛在尝着什么美食。 怕是别长大了像我,也是个吃货。 吉灵不由得这样想着。 她抬手示意陈嬷嬷跟着自己出来。 到了正殿里,她讲话就敢放出声音来了——先是细细地问了三公主今天用了几次辅食,睡了几次,方便了几次? 陈嬷嬷都仔仔细细地答了。 吉灵让她回去,又把乳母给叫了出来,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 乳母回答的和陈嬷嬷一样。 吉灵这才放心,转身回了自己的东暖阁。 暖阁里烧得暖洋洋的,七喜伺候着她洗浴过了,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七喜拿了块干帕子,在后面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分。 吉灵做完了护肤程序,习惯性地抬了一眼看向七喜,便觉得镜子里的七喜,比着雍正二年初见时——确实眉眼之间,略现疲态,脸颊两旁,也有一些松弛。 元旦朝贺之礼,是清宫中过大年最重要的一项环节。 紫禁城里的朝贺大典,一般在太和殿举行,从半夜子时就开始。 先是百官跪拜,皇上赐茶,钟鼓齐鸣。 随后皇帝在养心殿东暖阁开笔,书福。 所谓书福,就是先用朱墨写福字,赐给身边亲近的大臣,在写吉祥语,祈求新的一年,国泰民安。 到了这一步,还是没完,接着又要去太和殿,准备外朝廷宴。 换句话说,基本上这一晚上,作为所有活动核心人物的四爷,就压根不会有睡觉的时间了——前半夜忙出席除夕宴,后半夜忙朝贺大典。 这个熬夜通宵基本上都在赶场,排的满满的。 吉灵枕在香香软软的被窝里,宽敞的大床可以任由她翻来翻去。 她听着儿子在摇篮里轻轻的呼吸声,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 她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三百五十九章 庭院 从腊月里一直到正月十八,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春节的氛围中,热闹的元宵节过了之后,便是正月十九的庆典。 这一天,皇帝要举行“筵九”仪式,这是整个紫禁城新年庆祝活动的“压轴戏”,正月十九晚上,内宫中众人皆要出席,待得皇帝外宫宴赏完毕,便回乾清宫赐大家茶点,一起观看摔跤、爬竿等杂技节目以及满、蒙歌舞,最后放烟花爆竹。 “筵九”之后,各王公贵族、外藩、使节等相继辞驾出京,至此,紫禁城里春节的一些列活动才算正式结束。 正月二十。 承乾宫西暖阁里,三公主垂着头,坐在床上,抱着个和成年人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八音盒,玩的不亦乐乎——那是吉灵早就仔细检查过的,见里面没有什么能拽得下来的零碎细件,便也就放手给三公主玩了。 没有被打开之前,这个小玩意儿看上去平平无奇——那天养心殿的太监把皇上赏赐送过来的时候,一堆珍奇文玩中,吉灵看见这个不起眼的小木盒,差点忽略过去。 但是打开就会看见,里面有滚筒和簧片,构造精妙,每个滚筒上面都分布着许多小点,转动的时候,簧片便会从这些凸点上划过,动人的音乐就从小盒子里流淌出来了。 这是胤禛赏赐给女儿的西洋玩具。 要是在吉灵穿越前,一个八音盒根本没什么可稀罕的——哪家礼品店买不到? 但是在雍正年间,这可就是标标准准的奢侈品了。 吉灵陪着女儿玩八音盒。 三公主不断打开、关上、再打开,然后就是把耳朵贴在盒子上,仔细听音乐的旋律。 她这时候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和短句了,一边听着,一边就回头用小奶音对吉灵急促地道:“额娘……盒,盒!听!” 吉灵教她:“八音。” 三公主跟着学:“八……音……八音盒,盒!” 吉灵在她脸上猛地亲了一口,笑着道:“额娘的息儿真聪明,都自己知道把词连起来了。” 三公主被她亲得一张小脸蛋红彤彤的,向旁边歪了脑袋格格直笑。 乳母和嬷嬷都在旁边含笑看着。 门帘一动,是依云把糕点送进来了——一盘雪云糕,糕体洁白细腻,透着一股淡淡的奶味儿,没有任何装饰,只是被切成一片又一片的薄片,晶莹剔透。 七喜上前去,接了过来,抿嘴道:“主子刚才说肚饿,这会儿用一点吧,都是刚出炉的,趁热吃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依云已经把洗手水送了上来,是一大一小两只银盆,盆中清水里飘着花瓣。 吉灵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给她仔细洗了,一边洗一边给她巩固词汇:“洗手。” 三公主跟着奶声奶气地道:“洗——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举起了水淋淋的小手,眯缝着两只月牙一样的小眼睛,把手一直送到吉灵面前:“额娘——!” 吉灵低头亲了一口她的小爪子,柔声道:“我们息儿洗得真干净!” 三公主就开心得笑了,坐在吉灵腿上,伸展着两只小胖腿,正好一伸手能够到那糕点。 她伸手就取了一块雪云糕,吉灵以为她要把这么一大片送进嘴里,连忙道:“先让额娘帮你撕开……” 她话音刚落,三公主已经吃力地举着小手,把那片糕点塞到了她嘴边:“额娘!吃吃!” 吉灵心里甜的就像浇了蜂蜜一样——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她开始感受到了。 她低头就把三公主举起来的雪云糕给吃了,吃完了又亲了亲三公主的脸颊,指了指外面阳光正好的院子:“额娘带息儿出去玩,好不好?” 三公主伸手搂着她脖子,奶声奶气道:“好!” 吉灵弯着腰,拉着她的小手,一步步走出了暖阁。 三公主还不忘指着麒麟道:“狗狗!” 于是碧雪把麒麟也抱了出来。 到了门槛那儿,三公主摇摇晃晃地抬起小胖腿要跨,吉灵把她直接抱了出去。 三公主这个时候,基本上已经可以自己独立走路了——乳母和嬷嬷怕她摔着,在两旁边伸着手护着,外间院子里,几个二等宫女正在阳光下做活,见到宸妃娘娘和公主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事情,上前来请安。 吉灵道:“你们忙你们的。” 她其实之前给女儿设计了一个学步牵引带,宽宽的绸带两边一缝,中间垫上厚厚的棉絮,用来系在女儿腰背之间,后来又怕对宝宝的腰椎发育有伤害,就没敢用。 三公主跌跌冲冲地走了几步,麒麟也很开心,摇着小尾巴,前前后后地跟着三公主跑。 三公主笑得开心,咯咯尖叫了起来,伸手去抓麒麟的尾巴。 吉灵怕麒麟跑起来,把三公主带动摔一跤,连忙出声道:‘’息儿,放手!” 麒麟显然能比三公主跑快得多,但是看三公主抓住了自己的尾巴,麒麟也只是无奈地迈着小步子,耐心等着三公主跟上。 胤禛过来的时候,还隔着一段距离呢,就听见承乾宫院子里传出的三公主的尖叫声,听着十分开心。 他在承乾宫门口停下,一摆手,特意没让太监出声。 待得背了手走进去,就看见三公主和麒麟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玩的不亦乐乎。 乳母和嬷嬷、碧雪,三个人正好呈品字形,围在三公主旁边团团转,眼睛都盯着小主子脚下,生怕她摔着了。 胤禛微微眯起眼。 眼前的这一切,恰似一副温馨的《三公主庭院游戏图轴》。 吉灵一副慈母表情,坐在秋千上,笑眯眯地看着女儿,浑然没有注意到四爷已经过来了。 结果先看见胤禛的居然是三公主。 她已经会说不少词汇和短句了,这时候就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皇阿玛!” 吉灵跟着一转头,瞧见胤禛,连忙就起身站起来了。 她拉住三公主的小手,走到胤禛面前,请安行礼。 胤禛一手把她手肘托起来,另一手就摸了摸三公主的小脑袋。 结果三公主一伸手就把她皇阿玛的腿给抱住了,整个人赖在胤禛身上,头向后仰着,咧着嘴,像个小傻子一样,冲着胤禛直笑。 她嘴角还有糕饼渣子和口水,手上也全是麒麟的狗毛,整个人伸着小手在胤禛的衣袍上蹭着。 吉灵赶紧轻声道:“息儿,放开皇阿玛。” 胤禛却一弯腰,已经将三公主抱了起来,又在阳光下举了举高。 三公主高兴得尖声叫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三百六十章 风雨廊 胤禛逗了一会儿女儿,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了,便把三公主放了下来,和吉灵一起进了正殿里。 这会儿正好是黄昏后,一轮醉红的夕阳挂在紫禁城的飞檐上,欲落未落,殿里是掌灯时分,宫女们游走在宫檐下,承乾宫里,一盏盏晕黄的宫灯次第亮了起来。 胤禛先是去暖阁里看了六阿哥。 六阿哥刚刚被乳母喂过了奶,正是精神头最旺的时候,两个嬷嬷抱着他,一个拿着小玩偶逗弄着给他看,另一个正提着莲花铜壶给六阿哥熨着尿布,见皇上和宸妃娘娘进来了,奴才们连忙跪下请安。 嬷嬷抱着六阿哥,也摇晃着他的小手给皇阿玛拜了拜。 吉灵就道:“让皇上看看六阿哥。” 嬷嬷站起身,小心地把六阿哥交到胤禛手中了。 六阿哥还不会发声,只是瞧着胤禛,咧嘴笑。 嬷嬷在旁边瞅着,心道这宸妃娘娘生的两个娃娃,一儿一女的,真是绝了!平日里哭闹不休,偏偏每次见到了皇上都是这幅讨喜样子,看着跟年画娃娃似的,再加上一个宸妃娘娘……让皇上怎么能不三天两头往承乾宫来? 胤禛才抱着六阿哥没多久,三公主就有点吃醋了。 她拽着胤禛腰上的荷包带子,试图引起皇阿玛的注意,嘴里不停奶声奶气地叫着:“皇阿玛——!皇阿玛!” 吉灵笑着把三公主给抱开了。 她抬起头,和胤禛对视了一眼,两人手中,一人一个,抱着这一儿一女,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 好一会儿,六阿哥渐渐睡着了,胤禛看他闭上了眼,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小床上。 结果六阿哥刚刚被放下来,三公主就好奇地就伸手去捏弟弟粉扑扑的小脸蛋。 六阿哥脸上肉嘟嘟的,睡下来的时候,肉自然垂到一边,看上去就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一样。 他被姐姐捏醒,没法躲开,又无力反抗。 结果他紧紧攥着小拳头,愤怒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咧嘴哭了。 大抵是因为刚刚吃饱的原因,六阿哥哭起来的声音响亮无比,整个承乾宫前殿后院都听得见。 恶作剧的三公主反而被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很怂地一把抱住了她皇阿玛的腿。 吉灵转过脸看着胤禛,一脸“看吧!所以两个小娃娃不能安置在一个屋。” 六阿哥这边哭的响亮,吉灵却先抱起了三公主。胤禛看着乳母上来哄着六阿哥,便有些不解,抬手指了指六阿哥,道:“哭的是小的,怎么灵灵你反而先哄大的?” 吉灵抱着三公主,来回在怀中掂了掂,才回头笑着对胤禛一眨眼,道:“皇上这就不知道了吧,若是不赶紧哄住大的,马上她要跟着一起哭——那可就热闹了,只差房顶没掀翻了!皇上没见过,我可是见识过好几回了!” 两个娃娃一起哭,不好哄。得先把其中一个稳住,才能有精力安抚另一个。 胤禛看她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反而笑了:“你倒是都总结出经验了?” 吉灵一脸“那当然!”的表情,又亲了亲三公主的脸颊。 待得女儿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果然那边六阿哥也止住了哭声。 吉灵把三公主交给陈嬷嬷和她自己的乳母,这才轻轻拉住胤禛的袖子,道:“皇上来正殿吧,两边暖阁里都不清静,我知道皇上喜欢安静的。” 胤禛摇头一笑,伸手握住吉灵的手,温柔地道:“无妨,朕怎会嫌吵?都是你给朕生的儿女。” 晚上用膳的时候,胤禛去承乾宫四下里看了看,就道:“灵灵,如今东暖阁有弘昕、西暖阁有息儿,这后殿与前殿一般大小,可惜空着,倒是可以腾挪住人。” 他顿了顿,亲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吉灵面前的膳碟里,才道:“朕知你放心不下息儿和弘昕独自在前,朕可着人将前后点贯通,如此你也方便。” 四爷是个彻底的行动主义者,执行力超强,这头说了,那头便立即吩咐了苏培盛带工匠过来。 待到四月底的时候,承乾宫里的前后殿之间,与圆明园中的正大光明殿结构一样,多了一侧长长的风雨廊——其实叫风雨廊也不准确,因为这走道两边其实是封闭的,窗上雕镂着精美的梨花图案,正映衬着承乾宫后院里那株梨花树。 这时候正是梨花开放的时间,砌下落花如雪,纷纷扬扬,吉灵特意嘱咐了小芬子,让杂役太监不要扫去院中的花瓣,留给她多欣赏上一段时间。 大件都从东暖阁搬出去了,库房里各种各样的摆设也拿了出来,吉灵向来在这种事情上是偷懒的,全权交给七喜去布置。 结果七喜指挥着宫人们,将后殿里的正屋布置的比前殿还要奢华。 吉灵第一天进去,感觉眼睛都要闪瞎了。 通过风雨廊,她可以直接走到东西暖阁,去看一对儿女的动静。 小佛堂还是给她保留着的,不过另外一件小屋,本来想库房用的,这时候就收拾出来给守夜的宫女。 能够在一宫娘娘身边,侍候娘娘入睡安寝,守着娘娘的,都是最得主子信任的大宫女。 吉灵住进去第二天晚上,才明白过来四爷这么安排的另一层深意——儿女在侧,实有不便。 结果连着几个早上,她都得让七喜帮着揉腰捶背,连早饭都不想起来吃了。 她趴在床上,一碟糕点放在旁边的绣墩上,她伸手一块一块拈着,送进嘴里。 七喜卷起了袖子,脸上微微发红,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她一边给主子揉腰,一边就一本正经地道:“主子,奴才瞧着这势头,说不定咱们到明年,还能有七阿哥呢!” 吉灵一口糕点噎在了嗓子里。 后殿她以前没怎么关注过,现在住进来了,才发现正屋和旁边的小书房其实是连通的,有一扇暗门,设计精巧,就藏在一副山水壁画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后面的奥妙。 这等于是个豪华小套间。 她进去参观了一圈,这书房里装着的都是之前胤禛放在这儿的书,准备着平日里来承乾宫时,若是有时间,可以书香自娱。 吉灵嘀咕着就心道:我来看看四爷都看什么书。 结果刚刚翻了五六本,吉灵就有点想打瞌睡了——书架上的,全是佛经。 第三百六十一章 书于雨花阁 吉灵随手挑了一本最薄的心经,随意翻到了最后一页,就看到一排小字,写着“康熙五十七年岁次戊戌三月十八日,臣男胤禛敬书于雨花阁”。 吉灵怔了怔——康熙五十七年,那时候胤禛还是皇子。 这是给康熙爷抄的? 明清时期,写经、刻经极为普及,从皇城内到寻常读书人家,都有人研习佛学,抄写经文。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位帝王,更是于日理万机之暇,仍择经而书,于佛理中返璞归真,求得心静,更渴望从而佛经中能够领悟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智慧、大悟性。 所以胤禛做皇子的时候,一定曾经给他皇阿玛抄过不少经书,而且历史上的康熙,据说不是一直夸四阿哥书法好吗? 吉灵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下。 她这下子来了精神,倒回去把书架上的经书都看了一遍,才发现原来都是四爷的笔迹——那字体端秀温雅,与如今四爷遒劲宏伟,充满凌驾雄强气势的字体相比,多了几分谦谦君子的内敛。 如果不是胤禛曾经手把手亲自教她写字,她还真的没看出来。 吉灵心念一动,随手又翻到后面,就见好几本经书后面都有那几个字:“书于雨花阁。” 雨花阁…… 这三个字看着挺眼熟啊。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了起来。 雍正三年,中元节,众妃嫔跟随皇帝,在御花园中放河灯,适逢海氏企图复宠,弄巧成拙,反而惹得皇上更加厌弃。 那一日之后,胤禛曾经用一乘小轿接了自己去了紫禁城中的雨花阁。 还带着她上了二楼——除了皇上自己,无人能去的禁地。 是了,吉灵记得那一处建筑的名字,就叫做雨花阁。 …… 上午的时光过得很快,吉灵自己折腾折腾化妆品、研究研究衣裳的颜色和首饰搭配,不知不觉半天的时光就过去了。 用过午膳之后,她去好好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睡醒的早,她起了身后,也没叫人,揉了揉眼睛,披上了衣裳,自个儿就穿过风雨廊去看三公主。 西暖阁里,三公主仰面朝天,手臂伸出被子外面,睡成了一个“大”字形。 如今正是春天里,花意熏人、暗香浮动,三公主盖了薄薄一件小被子,被子一直掖到了下巴下面。 吉灵轻轻拉了拉她的小手,就感觉她手里热乎乎的全是汗。她心里一惊——可别是发烧了! 吉灵立即伸手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温度正常。 她又细细捏了捏那被子——原来这小被子也不薄啊。 三公主还睡得很香,在睡梦里无意识的,也拉了拉额娘的手。 “公主既然热,也不能一味地捂着,该换薄被就要换,毕竟天气往夏天里走了,若是这么一直盖着被子,发了一身的汗,等到下午抱出去玩,一吹风着了凉怎么办?” 吉灵收起脸上的笑意,神情严肃地道。 陈嬷嬷本来还想辩解几句,一抬头,看着宸妃娘娘脸上没了往常的温柔笑意,瞧着立即有了威严。 乳母在旁边已经慌得跪下去了——她如今已经不喂奶了,也跟着给陈嬷嬷打打下手。 内务府分来的包衣,和嬷嬷不一样,尤其是伺候公主的乳母——只要公主一断奶,乳母们全部都得遣回内务府。 像她这样的,能留下在宸妃娘娘宫中,暂时伺候着的,已经被许多人艳羡不已了。 乳母磕了头道:“奴才该死!娘娘教训的是,奴才只想着别让公主着了凉!” 吉灵弯腰亲自把她扶了起来,继续道:“公主才两岁,许多事儿,她嘴里说不清楚,一举一动只能用身体的动作“说”出来,譬如如今季节交换,冷了热了,渴了饿了,这些都得留心。你是内务府千挑万选过来的人,这些细则不必多说。” 她顿了顿,瞧着乳母,道:“你也不必慌,本宫将你留下在承乾宫,一是因着公主依赖你,二是也觉着你对公主尽心尽责。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总大多初始时全力以赴,日久便容易渐渐松懈下来——望你不要让公主失望,让本宫失望。“ 那乳母惭愧的连连磕头道:“是奴才没体察了!让娘娘操心!” 吉灵放柔了声音,微微一笑道:“好了,言尽于此。好好办差,本宫不会亏待你。” 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陈嬷嬷,对陈嬷嬷道:“嬷嬷就更不必说了。” 陈嬷嬷连连答应了几声。 看完了三公主,吉灵转头向东暖阁去。 暖阁里,六阿哥睡得很香,乳母用手肘撑着脑袋,在婴儿床旁边,脑袋也是一点一点的。 听见动静,她身子一震,立即睁开了眼,见是宸妃娘娘进来了,赶紧起身跪下道:“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依云在旁边也跟着过来行礼。 吉灵向依云看了一眼,略觉奇怪,道:“怎么是你?碧雪呢?” 她早就立下了规矩,但凡乳母给六阿哥喂奶的时候,旁边一定要有大宫女看着。 依云是一等宫女,但不是大宫女,所以这所谓的大宫女,其实就是七喜和碧雪两人。 最近一个月,七喜忙着伺候她新居,看护六阿哥的任务,吉灵便指定在了碧雪身上。 这会儿看主子来问,依云脸上很是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吉灵抬头对乳母道:“你下去吧。” 等到那乳母走了出去,吉灵盯着依云,就道:“碧雪让你替她?” 依云赶紧摇了摇头,见主子这般问话,已是没法不回答了,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只好道:“是奴才大胆了,奴才路过,没见着碧雪姐,又担心六阿哥单独在内,想着主子曾经吩咐过的规矩——六阿哥与乳母独自在时,需有承乾宫人看守。所以奴才……” 吉灵算是听明白了,道:“你起来。” 依云立即站起了身。 吉灵点点头道:“你有这个心意,便很好,不必惶恐。” 依云抬头见宸妃主子还对着自己笑了笑,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主子!”七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见吉灵在这儿,她手上拿着一件外袍,急急忙忙赶了进来道:“让奴才一顿好找!” 吉灵抬手阻了她要往自己身上披的衣裳,问道:“看见碧雪了么?” 七喜瞧着这屋子里的情形,又见依云的表情,便已经明白了大半过来,点头道:“奴才这就去寻。” 第三百六十二章 弘时 七喜走到院子里,先各处找了一圈,都没见着,问了角落里正在做活计的几个二等宫女,道是碧雪姐正在宫女值房里。 七喜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就在院子里寻了一下怡泉的身影,也没见着。 她心里一沉,转头就往宫女值房里去。 到了门口,只见门虚掩着,七喜一推门进去,果然见着碧雪和怡泉都在里面,碧雪脸色极难看,似乎是刚刚有过一场争执。 怡泉也好不到哪儿去,手中还拿着一只熨斗,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不住起伏。 见着七喜进来,碧雪立即收敛了脸色,怡泉则转过头去。 七喜只当没看见,站在门口,声音不高不低地道:“碧雪,主子找你呢。” 碧雪匆匆地走了出来,待得走过门口时,七喜将门帘放下,瞧着怡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 她一边走,一边就低声对碧雪道:“我前阵子才和你说了什么来着?你如今又犯了糊涂了?” 七喜对着六阿哥西暖阁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如今是越发糊涂了——主子吩咐的是:不可只留乳母一人在屋中给阿哥喂奶,你人呢?” 碧雪低声道:“我只是回去添件衣裳。” 七喜站住脚,抓住她的手腕便皱眉道:“还辩?两位小主子是主子的命,容不得半点差池,咱们可不能仗着主子宽厚,便身在福中不知福,散漫起来,那还有半点规矩没?” 她说了一半,想到刚才碧雪盯着怡泉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碧雪,做人不可太贪心,伤人终伤己——你当主子成日在屋里,其实她眼明心亮着呢!这天下的事儿,哪有不留下痕迹的?你别和自个儿较劲,放过自己罢!” 到了六阿哥的东暖阁,碧雪跪下来就道:“奴才给主子请罪,请主子责罚!” 吉灵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声音平淡地道:“碧雪,还记得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碧雪低头道:“奴才记得——乳母给六阿哥哺乳时,让奴才在旁边看着……” 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道:“奴才方才懒散了,只想着回去添件衣裳,一会儿便来。” 吉灵盯着她,静静地问道:“为何我指定你看着六阿哥,却没指定旁人?” 这话问得碧雪面红耳涨,顿时羞愧不已,当场磕下头去道:“这都是奴才的福气,是主子信任奴才!奴才对不住主子!” 她在这儿磕头磕个不停,便听主子叹了口气,缓缓道:“从今儿起,看着六阿哥的任务,交给依云。你就在这屋里跪着罢,也好静静心——跪满两个时辰,到了晚饭前再起来罢。” 碧雪立即抬头看了一眼依云,却见依云已经上前来跪了下来,道:“主子放心,奴才定当看护好六阿哥!” 七喜轻轻跺脚道:“碧雪,还不谢恩?主子宽厚,都没舍得让你去院子里跪着呢!” 这便是主子留给碧雪的脸面了——毕竟是一等宫女里的大宫女,在外面跪着,丢了脸面不说,便是下面小的,瞧见了她被主子罚跪,以后难免也会不服管。 碧雪磕下头去谢恩。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出来,待得回了后殿,膳房的下午茶糕点也正好送来了。 是一碟子豌豆黄,做成菱形,三三两两地摆盘成图案,煞是好看。 吉灵顺手拈了一块送进嘴中,就问七喜道:“碧雪最近是怎么了?瞧着很是不对。” 七喜咽了口唾沫,没吱声,半晌道:“都是宫女间的小事,奴才已经点了她几次。” 吉灵用手巾擦了擦嘴角,转头瞧着七喜道:“小事?什么小事?” 七喜轻声道:“主子,碧雪心地是好的,就是性子要强,难免同旁人有个摩擦,也容易钻牛角尖——主子放心,奴才必定说醒她。” 吉灵伸手将那盘豌豆黄递到七喜面前,七喜谢了恩,伸手也拈了一块过来,才听吉灵缓缓道:“她若是不想醒,旁人怎么说也醒不了。” 她凝神瞧着面前的豌豆黄,慢慢道:“先别让她伺候六阿哥了。” 七喜点头应了,见吉灵抬手指了指脖子,便起身走到了主子身后,轻轻帮她按揉起肩背来。 …… 三阿哥弘时在自己的居所院子长廊中,手中攥着一枚花枝,眼睛看着窗外。 四月天,正是花意将未了时,荷风水香缓缓地从窗缝里溢了进来。 就这样发着愣怔,在春风里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腿脚都觉得有些发麻,他才挪动了一下姿势。 自雍正元年开始,皇子们不再起居八座、建衙开府,而是全部都住在紫禁城外宫里的乾东五所和乾西五所,还有兆祥四所。 不但皇子们都住在宫里,还有先朝康熙爷留下的几位小阿哥、废太子的几个小儿子也都住在宫里。 弘时有时想一想——这或许便是皇阿玛的心意,不让阿哥们出去自立门路,朝野之上,便很难推测出皇上的心意,更不知道哪位才是未来的国之储君。 他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虽然如今紫禁城比父亲在潜邸时,地儿不知阔大了不知多少倍,但却再也感受不到小时候的父慈子孝。 倒也不是说如今皇阿玛便不疼爱他了,或许是因为他长大了的缘故,天家父子之间,更是难以像寻常百姓家一般畅所欲言。 总是要千般顾忌的——毕竟皇阿玛不仅仅只是“阿玛”,他还是“皇”。 弘时想着被贬成常在的母亲,手中微微攥紧了那朵花。 从前还在潜邸时,年侧福晋没入府之前,皇阿玛便是往额娘这里来的最多了。 他听府里的老人在背后都嚼舌头——道是侧福晋之所以能够得宠,只是因为能生能养,皇上觉得她有福气,肚子里的孩子能搁得住。 在他印象中,额娘对他是很严厉的,总是催着他上进,要他表现。 要表现做什么? 他喜欢玩,不喜欢“表现”。 每次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额娘便满院子的追着他打。 小时候倒还好,可后来两个弟弟——弘历和弘昼,眼瞅着个子也一天天地往上窜着。 他渐渐回过味来,才发现,无论这时候他再怎么“表现”,皇阿玛夸奖更多的都是弘历。 后知后觉得他只能勉强一遍遍咽下心中的酸味。 自从皇阿玛把他指到坤宁宫那位膝下去,后宫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样复杂的眼神,说不出是羡慕、怜悯,还是讽刺。 第三百六十三章 腹胀 弘时想到额娘的样子,心里就跟有把刀子杵着似的,一阵一阵的酸痛。 “三阿哥保重!”从圆明园被迁出那天,他听见母亲这么对自己哭着道。 她的眼神有多痛楚,他历历在目。 他明白,母亲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提醒着他——不要忘了额娘。 她难不成居然会以为自己成了坤宁宫的儿子,以后就会厌弃她这个被贬为常在的亲娘了? 这怎么可能! “额娘放心。”他在那天的雨幕中,忍住泪光,只用了口型,对额娘说了这么四个字。 旁边还有皇后身边的人跟着,他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得多忍着,什么都不能说。 说多了一句,他没什么,可是落在旁人耳中,便是母亲的错处。 弘时当时就对自己说:为了额娘,他怎么也要想方设法在皇阿玛面前,努力证明自己。 额娘,儿子不孝,儿子无能,您暂且先受些委屈——弘时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道。 …… 转眼间,已经到了端阳节。 撇去雍正二年的不算,这已经是吉灵穿越过来后,在紫禁城中度过的第四个端阳节了。 与前面几个节日不同的是,如今有儿有女,正好凑成一个“好”字——花好月圆的好。 五月初一是三公主的生辰,端阳节是五月初五。 正好三公主满两岁。 她会说的词汇更多了,行走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了,承乾宫的前殿后院已经渐渐不能满足她探索的需要,有时候,三公主会催着吉灵带她去御花园玩。 但也不能天天玩呀。 无奈三公主正是玩心越来越大的时候,吉灵若是不答应,她就一直拉着吉灵的袖子,道:“额娘……额娘!” 这么一直喊下去,吉灵对她轻轻瞪了眼,结果这小姑娘还是一脸笑的跟春花一样灿烂,奶声奶气地继续喊额娘。 这份锲而不舍的劲头倒是像她皇阿玛。 中午。 吉灵一手搂着一个宝贝,坐在膳桌前面——今年的端阳宴,胤禛特地让她好好照顾一堆儿女,不强求要出席宫中的宴会。 吉灵落得个轻松。 六阿哥这时候也六个月了,刚刚学会坐,只不过每次坐时间都不够长久,五六分钟就倒下了,若是在小床上,得用被子枕头什么的垫着他的后背。 吉灵把他抱在大腿上。 三公主伸手去够粽子——院子里前几天就开始有内务府赏赐的粽子送过来了,加上小达子在院子里洗刷粽叶,被三公主看见了,拦着学了个词,知道这是“粽子”。 这时候她就指着桌上,逻辑清楚,声音清晰地道:“额娘,我想吃粽子。” 吉灵还没说话,只觉得手背上滴嗒一声,全是湿漉漉的水意,低头一看,就见原来六阿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粽子,已经啪嗒流下了口水。 吉灵哈哈一笑,抬手用婴儿兜兜,给六阿哥擦了擦小嘴,才转头耐心地给三公主解释:“你还小,吃粽子不消化。” 三公主啃着小手,歪着脑袋一字字问她:“额娘,消化是什么?” 吉灵一时语塞,想了一下,慢慢解释道:“就是吃了肚子会不舒服。” 七喜在旁边笑着道:“主子,三公主若是实在想吃,奴才给她剥个小的,尝一口也就是了。” 陈嬷嬷也道:“是啊!娘娘,这粽子都是糯米,虽然容易积食,但是少吃一两口还是无妨的。” 吉灵看着三公主的眼神,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就心软了,点头笑着瞪了她一眼道:“好吧,可只许吃一口啊!谁吃多了谁是小狗。” 三公主很认真地点头。 七喜上前来,在水盆里洗净了手又擦干之后,额就用裹着红绳的小银剪刀,挑断了粽子上的朱绳,不一会儿已经剥了一只火腿粽子。 那火腿里的油已经完全渗透到了每一粒糯米之中,闻着一股饱满的咸香味儿,诱得人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三公主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啊——!” 吉灵看着那样,简直要担心她下巴都要脱臼了,立即就道:“闭上嘴。” 咱们是女孩子呢,斯文点好不好? 三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七喜手中的粽子。 七喜把粽子给她,三公主捧在手中,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嘟囔着小嘴,脸颊鼓鼓的。 她果然很守信用,说是一口就一口——然后吉灵就看见她转了手,把粽子送到六阿哥嘴边了。 六阿哥对着姐姐送上来的粽子一点不抗拒,立刻就要咬下去了。 陈嬷嬷、七喜吓得两个人同时出手,挡住了六阿哥的小嘴。 吉灵抬手扶额:平时见着息儿总是喜欢捏着弟弟的小脸,逗得他哇哇直哭,这时候敢情好,在“吃”上面,倒是姐弟情深了。 三公主看投喂弟弟没成功,转手就把粽子送到吉灵嘴边了:“额娘吃粽粽!” 吉灵就着咬了一口,结果三公主毕竟手小,没拿得稳——粽子“啪嗒”一声就掉在地上了。 麒麟跑了过来,低头闻了闻粽子,吉灵赶紧把它捞到一边去了——粽子里面又是糯米又是油的,狗肚子只怕受不了。 穿越以前,不是就看过这种类似的新闻吗?说是有人给自家狗狗喂粽子,结果导致肠道堵塞,甚至丢了小狗的性命。 麒麟已经陪伴她将近四年的时光了,她在心里,早就把麒麟当成这儿的一员了。 这只小狗很通人性,从前三公主小的时候,嬷嬷和乳母照看她,麒麟也跟着不声不响一直陪在旁边。 直到后来三公主长得比它大了,也能走了,麒麟才开始放下心来。 面对着这对姐弟的时候,它明显更偏爱三公主,六阿哥那里——吉灵就没一次看到过麒麟主动守护过。 不过这一次,麒麟表现的有些异常,吉灵一碰它的肚子,它就下意识地弓起了背,似乎在保护肚子,神态也显得有些烦躁,但是抬头看见主人,又显然在拼命克制着。 不一会儿,麒麟平静下来,走到一边静静趴下了。 吉灵想着刚才摸到的麒麟肚子的触感,似乎感觉有点硬硬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挤挤挨挨的。 难不成麒麟生了什么病,腹中长了什么囊肿吗? 吉灵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沉下去了。 她抬头皱眉吩咐碧雪道:“差人去养心殿,找一下养御犬的小苟子,看看他今天或明天能不能得空过来一趟。” 碧雪答应了,正要出去,又被吉灵叫住了,道:“今日端阳宴,养心殿正事要紧,若是一时抽不出人手,也不必紧催着,只告诉小苟子,尽快便好。” 陈嬷嬷在旁边眯着眼,就心道:怎么会催不来呢? 说夸张些——对于那些太监们来说,如今满宫里,承乾宫宸妃娘娘的爱犬,只怕比那些冷落宫苑中的人,还要矜贵呢! 第三百六十四章 分享 果然承乾宫的人去了以后没多久,小苟子就过来了,还带了个同样伺候御犬的老太监。 两个人跪下来给宸妃娘娘请安,待得叫起了以后,小苟子上手把麒麟肚子仔仔细细地一摸,又和那老太监对了个眼神。 老太监上前来,伸着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把麒麟翻过来仔细瞧了瞧她的腹部,都没上手摸,便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苟子给吉灵磕头,道:“宸妃娘娘,麒麟这是……怀了小狗了。” 吉灵刚刚接过一盅燕窝,才喝了一口,听见这话,险些呛住了,下意识便抬头瞧着碧雪:“怎么回事?” 碧雪一脸尴尬。 麒麟活泼好动,有时候放在院子里,趁她不注意,也会偷偷跑出宫门——只不过它每次都很乖,只是在门口玩一玩便回来了。 加上最近碧雪心思没放在这些事上面,有时候抱着麒麟出去,麒麟撒欢就更厉害了,能跑出去半个时辰才回来。 吉灵听碧雪说了,心道麒麟多半是在紫禁城里谈恋爱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让人去查,结果一圈转回来,目标基本锁定,宫里除了养心殿御犬,其他养狗的娘娘不多,也就裕妃养了一只。 据裕妃宫里的奴才私下里说,最忌裕妃娘娘的爱犬也是总往外面跑着。结果一听承乾宫人描述的麒麟样子,就道见过这只小狗。 吉灵摸着麒麟的肚子,伸手戳着它的小脑袋:‘’你这地下恋情保护的不错啊!” 麒麟垂着眉眼,夹着尾巴,仿佛知道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把小脑袋垂在两只前爪上,并不敢抬头看自己的主人,很是心虚。 吉灵把它抱到小狗笼子里,那里面已经垫上了厚厚的被褥。 她一遍遍顺着麒麟的背上毛,道:“你倒是给我结了个亲家,只怕裕妃娘娘那儿,也正一头雾水呢!” 麒麟转过头来,粉色的小舌头吐出来,轻轻地舔了舔吉灵的手心。 吉灵叹了口气,柔声道:“做妈妈不容易,你也好好养着吧。”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碧雪,心道碧雪最近总是魂游天外,似乎做事是越来越心不在焉了。 一个半月后,麒麟生下五只小狗崽。 五只小狗都和麒麟长得一模一样,声音极微弱,养心殿那儿,胤禛听小苟子回去汇报了一说,还特地派了个小太监过来专门看看。 结果第二天,小狗崽就死了一只,被麒麟夜里翻身不小心给压死的。 连眼睛都没睁。 麒麟仿佛不知道这只小狗崽死了,一直深深浅浅地舔着那只死去的小狗,还不停的用头拱着它。 只要人一伸手想把小狗拿走,它就拼命护着。 结果那小太监被麒麟抓了一爪子。 吉灵知道——麒麟一向性格极温顺,能把人抓伤,说明它伤心极了。 三公主一摇一晃地走过来了,叉着两只小胖手,笼在袖子里,摸着麒麟的脑袋,又给它顺着背上的毛,奶声奶气地叫着“好麒麟!”,哄了好一会儿,麒麟才算勉强愿意让人把小狗崽的尸体给拿走了。 吉灵就看麒麟眼角落下了一颗大大的泪珠,濡湿了狗毛。 万物皆有情。 剩下的四只小狗崽,吉灵就不敢让人把它们和麒麟放在一起了,生怕麒麟一个不小心,又把狗娃娃们给压出个好歹。 小苟子另外送来了个敞开式的狗窝,加上软软的被褥棉花,正好能把小狗崽放在里面。又过了五六天,小狗崽陆续睁开了眼睛。 大抵孩子们都对小动物天生没有抵抗力,三公主高兴得不行,捧着小狗崽就跟捧着个宝贝似的,跑到屋子里到处给人看。 “嬷嬷,看!”她举起来给陈嬷嬷看。 陈嬷嬷笑着就道:“奴才瞧见了,这以后养大了,就是三公主的小狗,真漂亮!” 她本是一句哄孩子的话语,却启发了三公主。 三公主抬着头盯着陈嬷嬷看了一会儿,就回来在小狗窝边规划起来,又转头指着两只小狗对吉灵道:“额娘,狗狗,我的。” 她指了指另外两只:“弟弟。” 吉灵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她是说剩下来的这四只小狗,姐弟两一人一半。 吉灵心中道:你弟弟连走路都还不会呢,怎么玩小狗? 她摸着女儿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她坐在地上,两只小狗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三公主高兴得格格笑着,去摸那两只小狗。 小狗是胖乎乎圆润润的,三公主的小脸也是一样嘟嘟的。 吉灵含笑道:“好,这两只,你的。那两只,弟弟。” 这么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句子,也不知道三公主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总之她高兴的点头,用力“嗯!”了一声。 吉灵拍了拍她的后背,正要走开,心中却忽然一动,又回头来瞧着她,伸手把她怀里两只小狗抱起来,指着六阿哥,道:“弟弟。给弟弟。” 假如四只小狗都要给弟弟呢?你舍得吗? 三公主的小脸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嘴角往下耷拉着,要哭了。 吉灵给她比划:‘’弟弟,喜欢狗狗。你的弟弟。” 三公主很艰难的思索了一番,眼光在小狗和六阿哥身上来回穿梭不定,最后闭着眼点了点头。 吉灵一下就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胖脸。 愿意分享——息儿这孩子,不自私。 同父同母的两姐弟,再亲不过了,人生路上,应当相互扶持。 她把小狗还给三公主,道:“息儿,很好。额娘疼息儿。” 这句话三公主基本上听懂了。 她抱着两只小狗,全部送到胸前,脸贴着着它们的背挨擦着,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额娘笑了。 养心殿内,放了四五只精巧的冰桶,袅袅地冒出如烟的冷气来。 胤禛批了一会儿奏折,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他今儿本来是就打算批完奏折,回寝宫睡下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出了宫门往承乾宫方向去。 想着吉灵和儿女们,他嘴角就不由地显出了一抹微笑。 灵灵这会儿,也不知道睡下了没? 到了承乾宫,只见灯火已经熄了许多,只留了几盏幽暗的灯光,胤禛脚下微微一滞,忽然便听见里面传来欢声笑语,还能听出三公主的声音。 他抬脚就走了进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四年变化 紫禁城中,东西十二宫,各宫门口值夜,按照规矩,惯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杂役太监眼看着皇上进去了,赶紧高声唱报,胤禛一路大步流星走了进去,上了台阶,逮得进了正殿里,一个二等宫女在暖阁门口打起帘子,给皇上请安,让他进去。 吉灵正好拉着三公主的手,一起迎接出来。 两个人正好面对面撞了个满怀,吉灵笑嘻嘻地拉住四爷的手就道:“皇上。” 她说话之时,微微喘息,显然是刚才笑的厉害了,手心里还发着热,隐隐的有些细汗。 暖阁里光线晦暗,胤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觉得腰上忽然被人抱住了。,他低头,就看三公主伸手拉着自己腰上的荷包,笑嘻嘻地道:“阿玛!” 吉灵含笑转头,纠正她:“息儿,是‘皇阿玛’!” 三公主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道:“哦……皇阿玛!” 暖阁里只象征性的点了一盏幽微的宫灯,月色从窗格子外面透了进来,显得暖阁内分外清雅,后院的梨花香隐隐地飘了进来。 胤禛弯腰把三公主抱起来在怀中,先狠狠在女儿脸上亲了几口,这才一手握住了吉灵的手,轻声斥道:“不睡觉,黑灯瞎火的在做什么?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在笑。” 吉灵笑嘻嘻地道:“我带着息儿在捉迷藏呢!” 胤禛:…… 三公主举了旁边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大片灰绿色的棕叶,遮在头顶,然后推后了几步,躲在墙角,细声细气道:“皇阿玛,你看不见我!” 吉灵再也憋不住了,松开拉着胤禛的手,捂着肚子就弯腰,哈哈哈哈笑了出来。 她刚才和女儿玩捉迷藏,有几次为了让女儿开心,就假装没看见她。 结果女儿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片粽叶——她大概误以为这片棕叶具有隐身功能了。 胤禛上前去抱住三公主。 三公主一脸失望道,握起小胖手,轻轻捶着皇阿玛的肩膀问道:“皇阿玛,你看见我?” 胤禛回头哭笑不得地瞧着吉灵:“你就是这么陪她玩捉迷藏的?” 吉灵嘿嘿地点着头。 三公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放下粽叶,转身献宝似的,赶紧就从狗窝里捧出了一只小狗,双手递到她皇阿玛面前:“皇阿玛,狗狗!” 胤禛含笑,耐心地看了一眼小狗,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很温柔地道:“好,息儿乖,去睡觉。” 三公主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吃糕糕!” 膳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雪云糕,一片片如轻雪云片制成,香甜软糯,中无杂物,一口咬下去,全是糯米的清甜与天然芳香。 吉灵喂了一小块雪云糕给三公主,三公主开心地吃了,又对着额娘笑着道:“多……谢!” 胤禛看在眼里,不由得忍俊不禁——问都不必问,也知道这一句“多谢”一定又是灵灵教会三公主的。 这两个,简直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三公主吃完了糕点,抱着小狗崽,被乳母和嬷嬷带着出去西暖阁了。 她一出去,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 吉灵端起桌上的雪云糕,给胤禛道:“皇上也尝尝吧,这个可好吃了,刚出锅的时候太烫,现在温度正好。” 胤禛本来不想吃,看她一脸献宝似的,不忍心拒绝,便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入口中。 吉灵伸着脑袋过去,问他道:“怎么样,好吃罢?” 胤禛没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跟看猎物一样看着她,舔了一下最初,意味深长地道:“早些安置吧。” 他这阵子很有些能折腾,吉灵有时候都怕了——真是甜蜜的负担。 这时候听四爷这么说,她下意识就眼睛睁大了一瞬。 胤禛却是微微一笑,他扬声喊了奴才进来,伺候着洗漱过了,两个人换了干净的里衣,躺在床上。 胤禛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这个吻渐渐辗转加深,带着些掠夺的意味。 吉灵只能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拽住四爷的袖子。 过了一会儿,四爷却没有任何动作了。 她睁开眼,便见胤禛正看着自己,见她睁了眼,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道:“灵灵。” 吉灵抬头去看他。 床帐子没完全解下,月光隔着轻纱投进来,正照在胤禛脸上,显出一片光晕的边缘来。 吉灵看了一会儿,就忽然觉得:已经过去四年了,四爷的样子也一点没变,还是一如以往一样好看。 四爷是那种皮相和骨相都很好的类型——一张脸上,五官搭配得宜,尤其是眉眼,线条精悍流畅,额骨饱满圆润,鼻梁高。 下颌骨的线条也收得很干净漂亮,既有男性的阳刚,又不会过分显得有力。 这种类型,即使随着时光的流逝,皮相有所变化,骨相也依旧能够撑得住气质。 然而奇怪就奇怪在:四爷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点与四年前初见时候的变化。 是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连七喜和碧雪,吉灵都能肉眼看出来皮肤状态的变化,这还只是两个大宫女——贴身伺候,不用做粗活的那种,皮肤状态都会有所松弛。 更何况是日理万机,天天疲惫不堪还熬夜的四爷呢? 胤禛看灵灵瞧着自己目不转睛,一副傻样。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道:“听话,乖乖睡觉。” 吉灵应了一声,钻进胤禛肩窝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那已经让她习惯了四年的沉水香味,就在她朦朦胧胧已经沉入梦乡的那一瞬,忽然便听胤禛道:“八月下旬,朕去盛京。” 吉灵一下就醒过来了,在被子里捉住胤禛的手,道:“盛京?” 她知道,盛京的位置,大抵就是现在的辽宁省沈阳市,那是满清在还没有入关之前的都城。朱元璋时期,曾经在沈阳建立过沈阳中卫。 到了天命六年,努尔哈赤占领了沈阳,把后金的都城从辽阳迁移到了沈阳,并且在此修建皇宫。 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登位。从此沈阳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盛京。 再后来,那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顺治皇帝迁都北京以后,沈阳就成为了留都。 按照吉灵的理解——沈阳和北京这时候的关系,就有点像明太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北京和南京的关系。 第三百六十六章 吉灵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盛京到京城的距离——这可和从紫禁城出发到圆明园大不一样了。 她问胤禛道:“皇上什么时候能回来?” 胤禛听出她话音中的留恋,知道她会错意了,他忽然有心想逗逗她,便并不说穿,只是淡淡问道:“你想去?” 吉灵一下被他看穿了心事,有点尴尬,讪讪地问他道:“能带人的么?” 胤禛眼角扫过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着笑,面色平静地道:“不能。” 吉灵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低声道:“哦。” 她“哦”完了这一声,就闭上嘴,再不说话了,人也躺平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转身背向里面,闷闷地道:“皇上早点回来呀,息儿和弘昕都会想你。” 胤禛憋不住笑,伸手去扳了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笑吟吟地道:“息儿和弘昕想朕,那你呢?” 吉灵紧紧闭着眼睛,摇着头道:“不想。” 胤禛伸手就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道:“真的?” 吉灵一下子就求饶了:“想!想!” 她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轻轻把薄被向脖子上拉了拉。声音低低地道:“想也没用。”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都没开口,怎么知道没用呢?” 吉灵听着这话音,一下眼睛就亮了。 她转过身来抱住四爷的胳膊,前前后后地摇晃着:“能带我去吗?” 胤禛含笑看着她,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将她重新揽进怀里,很耐心地给她解释道:“灵灵,盛京为开国都城,龙兴之地,祖宗陵寝之所,皇考在世时,也多次东巡祭祖。朕这一次要去亲自主持祭祀大典,先永陵,次福陵,最后为昭陵,祭奠列祖列宗。这可是一件盛事。” 这一次去盛京,意义非凡——算是他登基后,稳定局面、平定西北,推动新政后第一次去陪都。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最后才道妃嫔、阿哥、公主、还有一部分文武官员都会跟着去。 吉灵心道早说啊! 四爷太坏了,就是骗她来撒娇求他的。 看来今年是不在圆明园驻跸了。 记得上一次走的时候,天地一家春才刚刚修葺好呢。 她伸手在被子里勾住胤禛的袖子,轻声道:“息儿这下能出门了,肯定很高兴——这小丫头,平日能去个御花园就开心的不行,更何况是盛京!” 胤禛想到女儿那两条小胖腿,成日院里院外地探索着,就不由得也笑了,又道:“孩子们是该多出去走走,息儿如今还太小,待得后面,她和弘昕都长大些,朕要带他们姐弟两出去。” 他徐徐说着将来的情景,吉灵也就一脸向往地听着,过了半晌,她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要紧问题一般,翻身起来,趴在胤禛胸口,就问他:“皇上,去了盛京,我带着息儿和弘昕住在哪儿?” 胤禛:…… 吉灵看他一脸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她讪讪地又翻身下去了,拽着他袖子不出声了。 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着夜越来越深,胤禛便道:“睡罢,不必着急于这一时,东巡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呢。” 胤禛入睡向来慢,睡得又不沉,容易醒。 吉灵的睡眠质量就比他高的多了。 她伸手抱住胤禛的腰,一脸高枕无忧地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静谧朦胧的月色下,胤禛微微转头,凝视着灵灵一张无忧无虑的脸庞,抬手轻轻给她把刘海拨到耳后。 吉灵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依云进来道:“主子醒了?皇上今儿走的早,不许奴才们发出声响,怕扰了您休息。” 吉灵看着她进来,没见着碧雪,还有点儿不习惯,愣怔了一瞬间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渐渐地把后殿暖阁值夜的担子交到了七喜和依云身上,替换了从前的碧雪。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才道:“我饿了,让膳房可以上早膳了。” 依云轻声道:“主子,要不要再等一等?您梳洗还要等时间,早膳上的早了——到时候怕凉了呢!” 七喜碰着洗漱的物事走进来,笑着道:“依云细心是好事,只是也要看看这是什么天——八月里的天气,哪儿就会凉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吉灵面前,依云不好意思地笑着,上前来就帮七喜打着下手。 不一忽儿,伺候完吉灵洗漱了,换上了暖阁里日常穿的衣裳,吉灵先简单给脸上打了个底妆妆面,去前殿看了一圈六阿哥和三公主。 回来后殿路上,她就对七喜道:“今儿是去给坤宁宫请安的日子了,抓紧些,替我梳个简单些的头。用完早膳,咱们就出去。” 七喜扶着她跨过后殿的门槛,一边应了一边又道:“主子当心脚下。” 待得重新回到后殿暖阁中,便见太阳已经又升高了一些,抓紧梳了个头,吉灵自己画了个淡妆。 她估计着皇后今日请安,定然要说皇帝东巡盛京一事,自己既然在名单上,只怕又要被皇后注意地看上几眼。 于是她连眼线笔都没用,减轻眼睛的妩媚感,只加重了睫毛,使眼睛看上去有神一些。 另外眉锋的小三角区域,她也细细描画了一下——这是一个在淡妆中很容易被忽视的位置,但很重要。只要加深这一处的毛流感,立刻会和瞳孔相互呼应,衬得人眼神更加明亮清晰。 妆面好了之后,吉灵换了一身灰粉色的旗装,旗装下摆上有小小的梅花图案,鬓发上配了一只灰粉色的珍珠簪花,花枝旁逸斜出,下面垂着淡粉色的珍珠串,走动起来摇曳生姿。 她刚刚出了承乾宫门,就看见宸妃娘娘的肩舆早就已经准备好,在门口等着了。 吉灵被扶着坐上了肩舆,前呼后拥地往坤宁宫去了。 前面有人开道,旁边有几个大宫女和小芬子护着,后面还有人跟着捧着宸妃路上或许会用到的零星杂物等等。 一行人往坤宁宫而去。 到了坤宁宫的时候,就看见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熹嫔和她在门口撞见了,正好是前后脚。 熹嫔上前来就给她行礼了:“嫔妾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上前去,亲手扶了熹嫔起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成算 待得众人都坐下了,倒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乌拉那拉氏出来。 一段时间不见,乌拉那拉氏似乎胖了一些,衬得脸上饱满红润,看着也年轻了些。 她刚刚一坐下,懋嫔便笑着问了几句三阿哥,又道三阿哥如今孝顺得很,三天两头地给来给皇后娘娘这个皇额娘请安。 果然皇后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她简单说了几句闲话,便向众人将东巡的事情说了一遍。 吉灵环顾众人,就见不少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可见事前毫不知情。 胤禛大概是只对她和皇后说过。 “日子钦天监已经选好了,皇上也是准了的,定在九月二十七日,不必着急。” 乌拉那拉氏一边说,一边就让宫女把名单给大家传了过来,吉灵看了一下,这次人倒是不多,位份由上而下,到了贵人以下便没有了。 像答应、常在之流,一个也不再名单之上。 裕妃笑着就转头对吉灵道:“皇上如此宠爱妹妹你,本宫还以为这名单上大抵只带着妹妹一人呢。” 吉灵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着道:“裕妃姐姐真会说笑了,若是只带一人,那也应该带皇后娘娘,裕妃姐姐还是快别这么说了,当心被旁人听见了,还以为您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裕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地就僵了一下,不自觉地便往皇后那儿看了一眼,却见乌拉那拉氏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态悠然自得的啜饮着,一脸平静无波,只当是没听见。 她收回眼神,带了几分冷意瞧了吉灵一眼。 吉灵已经低着头,顺手拿了一块桌旁碟子里的糕点送给嘴里吃了,心道这个裕妃也是的,从前一直都还算沉得住气,如今怎么也跳出来了…… 她在这儿想着,便听皇后又道:“这次不比往日,咱们不是去圆明园,而是去盛京,路途遥远,路上时间也长。虽说盛京内务府那儿有接应,大家多少还是好好做个准备,免得在路上有个不方便的,措手不及。” 众妃嫔都道“是!” 乌拉那拉氏又瞥了吉灵一眼,才微笑道:“宸妃,此次路途遥远,你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怕是不方便,本宫会与皇上说一声,让三公主和六阿哥留在宫里,好好照顾,你只管关心去就是了。” 七喜一听,顿时抬起了头,眼中露出焦急之色,扶着吉灵的手顿时也捏紧了。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向吉灵身上投射过来。 吉灵稳稳按住七喜的手,站起身表情如常地笑道:“多谢皇后娘娘的关爱和提醒,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臣妾遵旨便是。” 她说着,盈盈福下身子去。 乌拉那拉氏看她答应得痛快,倒是一怔,又听她口口声声道而“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心中只隐隐觉得不踏实,便咳嗽了一声,用帕子捂着嘴擦了擦,方才柔声转了话音,笑道:“本宫也就是这么一提,具体该怎么办,还是听皇上的意思。宸妃起来吧。” 吉灵伸手给七喜,被扶着站起了身,走回到座位上。 就看张贵人正望着这边,眼中隐隐透出担忧之色。 吉灵给她递了个安慰的眼神。 张贵人领会到了她的眼神,蹙起的眉头便轻松了一些,目光也不动声色地收回去了。 坐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各自离开。 刚刚回到承乾宫,七喜便出了一口气,待得到了后殿暖阁里,她一边伺候着主子,脱下了脚上的花盆底鞋,一边就担忧地道:“主子,皇后娘娘说要将六阿哥和三公主留在宫里,奴才听着怎么都不对劲,您可千万不能答应。” 吉灵换上舒适的平底鞋,出了一口气,微微一侧头,捏了捏自己肩膀道:“我答不答应根本没关系,反正皇上不会答应。” 七喜还是有些忧心:“主子,万一皇上被皇后娘娘说动了呢?毕竟这路途遥远的,两位小主子还小,路上也确实足够折腾的。不如趁着皇后娘娘还没说,您先去和皇上打个底罢?” 吉灵摇了摇头,道:“皇后若是能有说得动皇上的成算,今日在坤宁宫,便也不会说出来试探本宫。” 她微微凝了凝神,瞧着三公主和六阿哥的前殿方向,忽然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孩子们,快快些长大吧——虽然额娘很舍不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果然胤禛那儿,丝毫没有提到过要将三公主和六阿哥留在宫中的意思——想来是乌拉那拉氏终究还是没敢提。 吉灵在这段日子里,除了必要的时候去给皇后请安,其他时间就是关着关门,足不出户,好好地打点着行装。 毕竟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 张贵人中间来看过她几次。 早在去年在圆明园的时候,三公主就不认张贵人的生了,这时候搂着她脖子,坐在她腿上,捧着糕点吃了张贵人一身的饼渣子。 吉灵伸手就道:“息儿,过来!” 张贵人搂着她,笑着道:“姐姐,没关系的。” 三公主是坐不住的,不一会儿又从张贵人腿上溜下去,捧了麒麟生的小狗崽给张贵人看,张贵人一看就眼睛一亮。 吉灵看她高兴,就道:“你若是喜欢,抱一只回去养!” 张贵人哭笑不得,立即摇头道:“姐姐,我就是再喜欢,哪能和三公主抢小狗呀!” 她话刚说完,三公主就上前来,把小狗乐呵呵地送到张贵人手里了。 吉灵噗嗤就笑了:“生煎,看来息儿是真的喜欢你,那天我让她给弟弟分一半,她还苦着个脸犹豫了好半天呢!” 张贵人听了,低头满脸怜爱地看着三公主,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半天没说话。 …… 雍正六年八月二十七日,雍正帝第一次东巡盛京,除后妃外,携皇三子弘时、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皇六子弘昕,兼和硕和惠公主、和硕淑慎公主、和硕端柔公主等。 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紫禁城,吉灵微微挑起车帘子一角向外面看去,就见街道两旁已经完全禁了人,只有京师的拱卫,一路跪在道路两旁。 六阿哥被乳母抱在膝上,这时候也好奇地转过头去,张望着窗外。 第三百六十八章 盛京行宫 三公主抱着额娘的腿,一直在座位上下爬来爬去,吉灵坐在马车正中,一边用着糕点,一边耐心回答女儿各种各样的问题。 直到三公主玩累了,小丫头终于老实下来,趴在额娘的腿上睡着了。 陈嬷嬷笑着就道:“主子对小主子还真是有耐心。” 吉灵低头一遍遍拍着女儿的后背,轻声道:“小孩子嘛,不就这样,小时候好奇心强的很。” 七喜一边打开紫檀食盒,一边道:“早上赶得急,光是出宫,各项礼仪就折腾了半天,主子这会儿怕是饿了吧。” 吉灵本来没想吃的,看着食盒里一碟热腾腾的千层糕,上面撒着一层桂花蕊,顿时就馋了。她接过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宸妃娘娘的马车,规格只在皇帝皇后之下,内里分外宽敞,有卧榻、小几、还设了针线盒、果子盒、又摆着几卷书,供路上消遣。 吉灵坐了一会儿马车,也觉得有些困了,七喜见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便上前来铺了小枕头,伺候吉灵在卧榻上躺了下来,又将织锦窗帘的系带仔细系在窗钩子上。 马车里顿时昏暗了下来。 …… 这一趟东巡,从京师起驾,途中经过十二处驻跸处所,行营的一切膳食用品,除京师备办一部分之外,则由盛京内务府所属的皇庄供应。 由于皇帝发了话,“秋禾盛长,恐致践踏田亩”,途中多有改道。 终于在九月中旬时,浩浩荡荡的帝驾到达了盛京行宫。 盛京内务府早就提前百里恭迎,这时候引着帝驾,一路行来。 待得进了城了,吉灵透过马车窗帘缝向外看,就见满城街道两旁都是簇拥着的人群,众人齐呼万岁的声响一声声袭来。 吉灵打量着盛京城内的风景——与京城比起来,街道两旁是另一番风情,虽不似京城那般繁华,但随处都能见到充满满族风情的建筑。果然如胤禛之前对她说的那句“盛京为本朝发祥之地,风俗醇厚,灵灵,朕这次带你去好好瞧一瞧。” 清一色满清官兵的矗立后,是密密麻麻的盛京八旗驻防。 八旗驻防之前,便是下马迎接等候帝驾的盛京将军。 自雍正五年,上一任盛京将军卸任后,如今接替位置的是多索礼。 多索礼是个中等个头,面色黝黑,人比较胖,动作却一点不含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看出来是个办事极利落的人才。 他上前来,在胤禛帝驾面前磕头,满面喜笑洋洋,大声道:“奴才多索礼给皇上请安,恭迎皇上!” 盛京将军的全称叫做”镇守盛京等处将军“,听上去威风凛凛,实际上权力也很大。这是正一品武职,是统辖盛京的最高军政长官,职责宽泛——除了镇守留都,掌管全区兵马和推荐任命武职官员以外,还要兼理盛京地区的旗人户婚田宅诉讼事宜。 凡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事务,都统于盛京将军。可以说,盛京将军是清代封疆大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以盛京为核心的东北地区更是清朝的大后方和八旗兵力的兵源基地。 多索礼这边在磕头,旁边盛京内务府总管大臣阿尔泰,带着三个佐领,已经擦擦地打袖子,跪下等着了。见皇帝问了多索礼几句话,让他下去。 阿尔泰连忙对着那两个佐领一使眼色,上前来,磕下头去,先将盛京陵园祭祀等各项要务、准备情况给皇帝汇报了一遍,又絮絮说了盛京行宫的安排,道是皇上一路车马疲惫,还请入内歇息。 马车终于碌碌地驶近了盛京行宫,在宫门口,后妃们换了轿子,被抬着进了去。 盛京行宫建于后金天命十年,初成于清崇德元年,与紫禁城相比,盛京行宫虽然小了不少,但在建筑风格上更添有满、蒙的特色。 吉灵一路行来,就见行宫东边是大政殿与十王亭;中间是大中阙,包括大清门、崇政殿、凤凰楼以及清宁宫、关雎宫、衍庆宫、永福宫等,殿宇巍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待得轿子到了麟趾宫前,盛京内务府的人已经恭候在此,见宸妃娘娘的轿子停了下来,众人皆跪下道:“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轿帘被打起,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了下来,就见面前麟趾宫庄重华丽,四个宫女,四个太监跪在前面,都是内务府拨来在皇帝东巡期间,准备伺候宸妃娘娘的人手。 天子一趟东巡,盛京内务府便忙翻了天——既要准备车辆、马匹、粮草,又要安排修缮行宫、膳食住宿,至于这位得宠的宸妃娘娘,更是半点也不能马虎。 谁叫她如今是皇帝捧在心尖上的人呢? 吉灵抬脚迈进了麟趾宫,七喜在旁边就轻声道:“主子小心脚下。” 麟趾宫虽然没有承乾宫大,但是也不小了,吉灵前后看了一圈转出来,也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安置六阿哥和三公主,以及他们各自随身的奴才,是绰绰有余了。 盛京内务府的人又将各样吃食用品一并奉上,给吉灵磕了头,这才退下。 七喜那儿,已经和依云一起,将被褥床铺都换了紫禁城里带来的,这次伺候着吉灵坐下,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洗手。 吉灵坐在马车里,虽说有窗帘,多少路上也吃了灰,洗过脸之后,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三公主到了新地方,激动得不行——两三岁的小娃娃,正是探索欲最强的时候,她拉着嬷嬷的手,从前跑到后,又从后跑到前。不一会儿就来跟吉灵道:“额娘,后院有花!” 吉灵点头含笑道:“好。” 三公主在她身边扭了一会儿,又赶着两只小胖腿走了出去。 麒麟的小狗崽被她带了来玩,七喜怕她把小狗崽摔了,特地还找了个小篮子给她,三公主把小狗放在篮子里,提着在屋里转悠。 把吉灵伺候着安顿下来,七喜就出去,满头大汗地开始收拾行礼,行礼实在是太多,一样样收拾下来,等到弄好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胤禛那里,已经赐了晚膳过来,是极具盛京风味的菜式:腌白菜、小芥菜、清酱瓜子、水萝卜、饽饽、稷米粥、高粱炒面、小米炒面。 吉灵没吃过这些菜,当下尝了尝,感觉口味居然还很是不错。 第三百六十九章 麟趾宫 奴才们给三公主搬了个小板凳,三公主坐在吉灵旁边,吉灵盛了一小碗粥,递给三公主,里面还放了几片水萝卜和小芥菜。 三公主捧着碗,胖乎乎的小手捏着勺子,先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粥。 吉灵摸了摸她小脑袋,一脸慈母笑,问她道:“好吃吗?” 三公主点了点头,随即用勺子舀了一勺粥,高高举起手,送到吉灵面前,奶声奶气道:“额娘……吃粥粥!” 吉灵一下子就笑得眼睛眯起来了。 她伸头过去,喝了这口粥,才道:“息儿给额娘喝的,是最好喝的粥!” 三公主美滋滋地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把勺子收了回来,就听见隔壁厢房里,六阿哥一下就哭了。 吉灵放心不下,放下勺子起身就过去了,三公主晃悠着两只小短腿,也要跟着她站起来。 吉灵回头就道:“息儿坐着别动,额娘去去就来。” 她到了旁边厢房,就见乳母和嬷嬷正一起给六阿哥换着尿布,依云在旁边看着。 乳母身上有一大片湿迹,还在滴滴嗒嗒地向地上滴着,不用问也知道是六阿哥刚才尿了。 嬷嬷一边抱过来六阿哥哄着,一边一抬头,冷不防地见到了吉灵进来,连忙道:“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走过去,见着六阿哥小脸红润,放下心来。 乳母正要给吉灵行礼,吉灵抬手免了,道:“不要分心,你只记着眼里时刻盯着阿哥,把六阿哥照顾好。” 那乳母起了身,动作极熟练,很快地便帮六阿哥换好了尿布,又解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给六阿哥喂奶。 吉灵见了,略微转过脸去,又叮嘱了几句,见旁边,六阿哥的小床已经铺开了,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她上前去,亲手摸了摸被褥的厚度,这才成功重新到正屋里膳桌旁。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三公主已经将一碗粥都喝得干干净净。 吉灵走出来的时候,正看着女儿仰着脖子,一张小脸几乎埋在了碗里,把粥喝了个底朝天。 吉灵心道:别看是个公主,这吃相倒是很有我的风格。唉…… 三公主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就问吉灵:“额娘,弟弟怎么哭了?” 吉灵伸手接了七喜送上来的手巾帕子,给三公主仔细擦了擦两遍嘴角,才道:“没什么,弟弟饿了。” 三公主刷地就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喊道:“弟弟喝粥!”,她说着就指着桌上的粥,示意奴才们帮她再盛一碗。 吉灵哭笑不得,赶紧拉住她。 这小胖丫头可别把给六阿哥喂吃的当成过家家啊! 若是真的给她养成这种习惯,保不准哪一天乳母和嬷嬷们一个没看住,就会造成六阿哥喂错东西,窒息的风险。 她紧紧握住三公主的小手,神色郑重地盯着她,严肃地道:“息儿不能给弟弟喂吃的,要先问过额娘。” 三公主伸手抓了抓脑袋,困惑地问她:“嗯?” 吉灵蹲下来,平视着女儿的眼睛,柔声道:“息儿先答应额娘,好吗?” 三公主犹豫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嗯!” 吉灵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谢谢。” 盛京行宫有类似于紫禁城内的一套制度,麟趾宫本来也有安排一宫掌事太监等候着宸妃娘娘,视娘娘需要,看要不要留下。 吉灵这次随御驾东巡,除了几个杂役太监和二等宫女没带,其他奴才都在身边,因此也将麟趾宫的掌事太监退了回去,依旧由小芬子来负责。 小芬子本来是一直在麟趾宫前后转悠着的——看看各处可还有什么不妥。 这会儿一转头,他见宸妃主子的晚膳,一道道碟盘撤了出来,便知主子已经用过晚膳。 小芬子利落地走进去,给吉灵请安,就汇报了一下外面人员的安排——那盛京内务府送来的行宫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加起来一共八个人手,用作杂役粗使绰绰有余。 方才吉灵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跪着请了安,吉灵当时车马劳顿,便没来得及多问。 这会儿,她吃饱喝足,人也有了精神,便吩咐小芬子把几个人都叫进来。 八个人排着整列的队形走了进来,分成两排,给吉灵磕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齐声道:‘“奴才们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温声道:“都起来吧。” 那几人闻言站了起来,吉灵一眼扫过去,便道:“都把头抬起来。” 几个宫女太监立即抬起了头,只是目光依旧不敢和宸妃娘娘直视,个个眉睫向下。 吉灵看了一圈,对小芬子道:“模样都挺本分清秀的,只是行宫不必紫禁城,到底是临时歇歇脚,未必用得着这么多人。” 小芬子心道这可不一定,又不知皇上什么时候启程回紫禁城,怎么就能笃定日子不会长呢? 不过,他听着主子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估计她是不想用太多不知来历根底的奴才,便笑着道:“主子说的是,不如主子挑几个能入眼的,剩下没福气伺候主子的,奴才通知内务府的人,领回去便是。” 吉灵在心里算了算,粗使宫女和杂役太监其实各留两个便足够了,于是对小芬子抬了抬手道:“人数留四个较为妥当,不过你一向妥帖,还是你来看着办罢。” 小芬子跪下就应了。 他带着人退下后,吉灵便进了里屋,麟趾宫是一明两暗的布局,卧房和承乾宫后殿的书房差不多大,摆设和外面的豪奢华丽不一样,走的是清雅古朴的路线,看着令人心思澄静。 吉灵方才没注意看,这会儿才发现东边墙上挂了老大一块锦缎挂垫,上面是满绣的盛京风情图,下面垂满了明黄色的络子,旁边写着满文、蒙文的字句,西边墙上悬着七弦琴,雕花窗上的青纱帐随风轻轻摇曳着,从朦胧的窗纱望出去,能见到外间月色如梦,朦胧地洒在庭院地上。 …… 盛京行宫中,清宁宫为中宫,此时,皇后乌拉那拉氏卸了白日的钗环旗装,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容答应一边给她按摩着头,一边就柔声道:“皇后娘娘,奴才听说,宸妃娘娘被安排住在麟趾宫呢。” 乌拉那拉氏似笑非笑地转过眸子,看了一眼容答应,道:“是么?那倒是浪费了她宸妃的封号,本宫还以为她会住在当年那位‘宸妃娘娘’的关雎宫呢!” 第三百七十章 把握 容答应看着乌拉那拉氏的脸色。 这一次妃嫔们居所全由皇帝指定,皇后并没有插手的机会。 盛京行宫之中,虽不比紫禁城有东西十二宫。却到底也有太祖皇帝时期建立的五宫。若是将这五宫按照由尊到卑的顺序依次来排列,则是:中宫清宁宫、东宫关雎宫、西宫麟趾宫、次东宫衍庆宫、次西宫永福宫。 皇后居于清宁宫。依照如今宸妃如日中天的形势,自然以为关雎宫会被皇上拨给宸妃娘娘,谁知皇上却一转头,让她去了麟趾宫。 关雎宫从前住的,便是太祖皇帝十分痴爱的那位宸妃娘娘海兰珠。 难不成皇上觉得从前那位“宸妃娘娘”海兰珠失子早逝,实为不吉,才不让吉氏住在关雎宫?而改居排在第三的麟趾宫? 乌拉那拉氏眉头微皱,心中默念了几遍:“麟趾、麟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麒麟之足扬扬,公子多么吉祥。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赞美诸侯公子的诗歌,以麒麟比人,祝贺人家多子多孙,子孙必有大成。 胤禛汉学功底深厚,早年间还在潜邸的时候,乌拉那拉氏也曾想过努力多读些书,待得胤禛过来的时候,两人之间也有些谈资。 此时,她骤然悟出麟趾的意思,又想到宸妃生的六阿哥,顿时心中暗暗一惊。 不可能! 别说三阿哥弘时已经长成,如今又是记在她中宫膝下的儿子…… 便是弘历和弘昼,也都是整日经常在皇上眼前的。 皇上不应当对一个还包着尿布的小阿哥动了心思! 可是,太祖皇帝当年,不也是对海兰珠刚刚生下的小阿哥非常喜爱,甚至当着众人称之为“皇嗣”,还大赦天下吗? 乌拉那拉氏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沉沉抬起头,下意识地瞧着容答应。 容答应见她脸色阴沉,便立即上前担地扶住她手臂,道:‘’娘娘可有哪儿不舒服?” 乌拉那拉氏摇了摇头,道:“本宫乏了。” 容答应跪下就伺候她脱鞋,一边将花盆底鞋底鞋放在一边,一边婉顺地道:“奴才伺候皇后娘娘早些安置吧——刚才奴才吩咐他们给娘娘备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这会儿就叫进来?” 乌拉那拉氏秀眉一挑,瞧着容答应,皱眉就道:‘’你起来。” 容答应一怔,讪讪地起了身。 乌拉那拉氏向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才道:“你虽说还伺候在本宫身边,到底也是有了名分的答应了,是皇上的女人,这般还跟从前一样,动不动跪着伺候,给人看在眼里,没的瞧低了你的身份。” 容答应笑着道:“皇后娘娘这是心疼奴才了!不过奴才本是娘娘一手提携的,便是伺候娘娘也是天经地义的。” 乌拉那拉氏淡笑了一下,向后微微仰了仰身子,将手臂舒展在椅子扶手上,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提携?本宫倒是有心提携你,可你自个儿提起来了么?” 她说到这儿心中有气,不由得伸手戳了戳容答应的额头,毫不留情地道:“你自个说说,皇上到如今,才召你侍寝了几次?” 容答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嗫嚅着没敢多说实情,只是含糊道:“是奴才无用,皇上……皇上没将奴才瞧在眼里。” 乌拉那拉氏扫了她一眼,才道:“你这般自个儿都不将自个儿看在眼里,如果能叫皇上看重你?” 容答应的头垂的更低了,几乎埋到了胸腔里。 乌拉那拉氏叹了口气,道:“好了,别跪着了,你也起来吧,地上凉。” 容答应爬了起来,低声道:“奴才谢皇后娘娘。” 乌拉那拉氏抬起凤眸,瞧着她,慢慢道:“麟趾宫那位,你也见着了——今日进盛京行宫来,盛京内务府一路巴结着,若不是有本宫这个中宫皇后在,只怕他们整个内务府都恨不得扎进麟趾宫去。 宸妃如今是起来了,可是四年前,她也不过就是个小常在。” 皇后伸出手,冰冷的珠宝珐琅护甲在容答应手背上划过一道肆意的弧线。 容答应微微抬起头。 皇后徐徐道:“可别忘了,吉氏当年的位份,只比你这个答应高一阶。咱们主仆都是亲眼见着她一路爬上来。” 容答应低声道:“奴才是宫女出身,宸妃娘娘是后宫选秀,奴才怎能和宸妃娘娘相提并论?” 乌拉那拉氏地冷笑道:“出身?与皇上的宠爱相比,‘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咱们皇上是面冷心热的——他若是把谁放在心上了,‘出身寒微’只会让他更心疼,更加想方设法提携那人的母家。” 她顿了顿,声音中流露出一丝颓丧,道:“华容啊,你真真无用!想当初,本宫自海氏复宠失败之后,便豁出去——连脸面都不要了,又将你推到皇上面前,结果你自个儿没本事讨皇上半分青眼,到头来,还要怪‘出身’!” 容答应微微蜷起肩膀,再不敢多说什么。 乌拉那拉氏地看着她这幅窝囊的样子,心中便升起一股憎恶。 她起身走到万字炕前,刚要坐下,忽然想到盛京行宫中的规矩,西炕是不能做人的,要尊奉给神位之用,便又走了回来,鞋尖拨了拨容答应撑在地上的手,低声斥责道:“起来!” 容答应站起身,就见皇后盯着清宁宫宫角的一缕沉水香烟,声音极轻微地道:“想当年,前朝宫中,似你这般出身的……也不是没有。” 容答应抬起头,面色苍白道:“皇后娘娘!” 乌拉那拉氏垂头看着她,淡淡挑起秀眉,道:“本宫还是那句话——你照着宸妃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便是了。她为常在时,也是资质平平的,不过在皇上面前,总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性情罢了——无论是做作出来的,还是她本性如此……总之皇上吃这一套。” 容答应垂着头不语,心中却道:这后宫里的人,不是过于“卑”,便过于“亢”。 比如像她,面对皇上时,很难不因为皇上的天生威仪,而生出紧张和慌乱来。 再想想宸妃娘娘。 当初她为常在时,久病无宠,众人皆冷落欺负。 结果一朝帝王起意,传唤临幸。 换做旁人,如何不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吉常在一定也想。 或许那时,她还不一定志在得宠,但至少……她一定想活下去! 可那时,背着压力的她,就已经能在皇上面前从容应对了。 一个人若是心思不够澄明,看不清何样为“卑”,何样为“亢”,又如何能做到不卑不亢? 光凭这一点,便不能说宸妃娘娘“资质平平”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放纵 麟趾宫。 吉灵哄着六阿哥和三公主,看着他们都睡了,自己才趴在桌上盹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门轻轻被推开,吉灵震了一下,抬起头就就七喜带着两个宫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那两个宫女都穿着盛京行宫内的宫女服装,低眉敛目。一人手中捧着洗漱的脸盆、另一人拿着手巾。 七喜用手势指着一旁洗脸架,示意那两个宫女将器物一一放好,这才上前来扶起吉灵,低声道:‘’主子,时辰不早了,您这么趴着睡容易着凉!这些天来一路车马困顿,不如奴才伺候您洗漱了,早些安置吧。” 吉灵揉了揉眼睛,没说话。 七喜看主子这样,就估计她还是想再等一等,盼盼皇上会不会过来。 她默默垂下眼,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站在吉灵身后,道:“主子睡得鬓发都乱了,奴才给您重新整理一下罢?” 吉灵点了点头,小达子这时候却过来了,在里屋门口跪着请了安,又问主子今日的盛京晚膳可还合口味,若是不合,他那儿做了酥皮蛋、莼菜汤、小馄饨、江米粥,可做夜宵。 吉灵听到小馄饨和酥皮蛋,眼睛就亮了,让小达子立刻让人送进来。 结果刚刚端上桌,外面就传来了皇上驾到的唱报。 吉灵一下子抬起头,站了起来。 七喜还在后面给她挽着发尾,手便落了个空,匆匆地放下梳子,跟着主子追了出去。 吉灵刚刚走出麟趾宫正殿门口,便见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中,四爷带着一班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她上前要行礼,被胤禛一把扶了起来,他伸手搭在吉灵肩膀上,将她向怀里搂了搂,沉声道:“走。” 吉灵鼻中闻到一股酒气,抬眼看胤禛,就看他眼神如醉,脸上虽然没见着什么红,但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喝多少酒下肚,脸上都没什么表现的。 不是说按照老祖宗规矩——天子饮酒,宫里会有专人太监在旁边看着,喝多了就会提醒吗?怎么还成了这样? 苏培盛稳稳地打千儿下去给吉灵请安:“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立即伸手虚扶了一下,温声道:“苏公公请起,皇上这是……?” 苏培盛站起身,无奈地给了个眼神,低声道:“回宸妃娘娘的话——皇上今日在崇祯殿设宴,请随驾东巡的满洲蒙古王公、大臣官员,盛京将军、盛京五部侍郎和奉天府尹和八旗子弟过来小饮了一番,又有几位阿哥陪着,皇上实在是高兴……奴才一时和盛京内务府的人出去说了几句,待得回来,皇上便……” 吉灵点了点头。 她转身扶着胤禛往里面走,胤禛搂紧了她,低笑道:“朕无妨。” 吉灵轻轻嗯了一声,却感觉到胤禛身体重量越来越往自己身上压着,她握紧了胤禛的手,小芬子在旁边看着,上前就来帮忙。 他毕竟力气大了许多,一帮手,吉灵顿时就轻松了。 主仆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胤禛进了侧殿。 吉灵看着胤禛在床头坐了下来,便低声对小芬子道:“让膳房备些醒酒的茶汤,快些送来。” 小芬子答应着,拔腿就往外走,却被吉灵又叫住了。 他回过头,便见吉灵站在灯下,低声道:“动静小一些。” 小芬子应道:“是!”,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又将殿门轻轻带上。 不一会儿,七喜已经将洗脸的热水,手巾都端了进来。 吉灵伸手替胤禛解了外袍,又用热水打了手巾,仔细替他擦了擦脸,才隐隐见到胤禛耳朵后与脖子的肌肤都隐隐有些发红。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发红的地方,只觉得触手的肌肤甚是滚烫。 看来四爷真的是喝的不少呀。 方才苏培盛说,皇上高兴才喝了不少,她倒觉得未必——胤禛如此自持自律的人,能放纵自己喝酒,必定是心里有愁闷,才会如此。 胤禛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吉灵的手,又送到唇边吻了一下,才柔声道:“灵灵,朕哪能让你忙这些,让奴才们伺候便是了。” 他说着话,却没放开吉灵的手,一直握在手里。 吉灵由着他握着,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开地方给七喜。 七喜跪下在床前,伺候着胤禛脱了靴子,便在这时,依云已经将膳房准备好的茶汤送了进来。 她转身将托盘放在一旁的茶案上,双手捧着茶汤走了过来,道:“主子。” 吉灵接过来,舀了一勺送到胤禛嘴边,低声道:“皇上,晚宴口渴,喝点茶吧。” 胤禛就着她的手喝了,眼神却一直含笑盯在吉灵脸上。 七喜和依云见状,便立即站了起身,捧着桌上的器物,给吉灵福了一福,便听皇帝道:“都退下。” 两人就跟脚底抹了油一样,立即倒退着到了殿门口,退出去还关上了殿门。 侧殿里只剩下吉灵和胤禛两个人。 吉灵把一碗茶汤都给他喂了下去,才用旁边的手巾给胤禛擦了擦嘴,胤禛微微侧头避开,却将她整个人一把拽进了怀里。 吉灵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微微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抬头低声道:“皇上晚上这是喝了多少呀?” 胤禛微微挑眉一笑,并不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吉灵脸颊道:“灵灵,一到了盛京,就进了行宫,你闷不闷?” 吉灵听他话音撇开,便摇头老老实实道:“咱们一路紫禁城从出发——经通州、蓟州、丰润、永平、山海关,锦州、抵达盛京。一路的马车颠簸的我腰都快散架了,正好如今能歇下来,而且又有息儿、弘昕陪着,我怎么会闷呢?” 胤禛笑了,伸手绕着她方才梳头时候没梳进去的一缕长发,在手指中缠绕着玩,忽然低声道:“朕的灵灵,是个知足的性子,若是人人都能像你这般,便好了。” 吉灵听他说话这逻辑,分明清醒得很,也不像喝醉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嘀咕了几句,便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岔开话音道:“皇上累不累?” 胤禛摇了摇头。 吉灵刚才本来就是在用夜宵的,这时候伸手取了桌上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幸好时间不长,那糕点还未完全凉透,她一转头,看胤禛眉目含笑地凝视着自己,下意识就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向前伸了过去,道:“皇上吃吗?” 胤禛嘴角微微一挑,将她忽然拉进了怀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字沉声道:“朕不吃。” 第三百七十二章 董鄂氏 吉灵被胤禛一扯,顿时跌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勺,声音柔和地道:“灵灵,祭祖之后,朕带你散散心去,这几日,你先乖乖在行宫里待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吉灵的后背,道:“你放心。” 吉灵伸手抱住胤禛的腰,半天没听他说什么,便嗯了一声,又抬头看去,只见胤禛已经闭上双眼,呼吸渐渐深长起来。 吉灵抬手摸了摸胤禛脸颊,轻声道:“皇上?” 胤禛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嘴唇,吉灵凑过去,只隐隐听见胤禛说了“弘时”两个字,后面的自言自语,便再也听不清了。 …… 第二天上午,胤禛离开麟趾宫之后,出乎意料的是,三阿哥的福晋递牌子求见了。 出门在外,不比京城时候,仪礼没那么繁琐。 吉灵听说三阿哥的嫡福晋求见自己,先是一怔,随即就想到胤禛前一天晚上喝醉的事情,便让人安排她下午过来麟趾宫。 待到午膳结束之后,三阿哥嫡福晋董鄂氏便来了。 这位董鄂氏是尚书席尔达的女儿,三阿哥身旁,除了董鄂氏,据说还有一位格格钟氏,是钟达的女儿,容貌颇为出众,听说抢了董鄂氏不少风头。 董鄂氏被七喜在前引路,带了进来后,便给吉灵行礼请安,吉灵上前亲自扶起了她,就见董鄂氏是个圆脸,小小的下巴还有嘟嘟肉,一张小脸嫩得能掐出水,眉目还没长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年纪虽然小,一举一动却十分老沉稳重,想来是嫡福晋做惯了的原因,举手投足都分外端庄持重,吉灵本来还想像招待淑慎公主那样,上些糖果糕点什么的,最后也只让七喜沏了两壶洞庭碧螺送了上来。 她打量着董鄂氏,董鄂氏也在观察着她——听闻这位宸妃娘娘盛宠无双,她也只是在大典上远远看过几眼。 董鄂氏先恭维寒暄了一晌,随后便把话题引到了三阿哥的格格钟氏身上。 其实关于钟格格受宠的消息,还是陈嬷嬷告诉吉灵的——想想,这阿哥身边的格格受宠,压过了嫡福晋的八卦消息,都能传到后宫来,可见这三阿哥确实不是一般地宠爱钟氏。 吉灵听董鄂氏絮絮地说着——她虽是努力克制着,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宸妃娘娘,您是不知道我受的苦,三阿哥从来都是要人哄的性子,我是个嘴笨的,虽是心里向着三阿哥,到底不如钟格格能哄得三阿哥天天向着她那儿去……” 吉灵坐在旁边听着,打断也不是,劝说也不是。 她低头喝了一口热茶,微觉尴尬。 这董鄂氏也真是的,上来就说这些,难道就不知道人之相处,最忌讳“交浅言深”吗? 更不用说,今天还只是她和吉灵第一次两个人单独相处呢。 吉灵听她还在啰啰嗦嗦说着,索性便打断了她,笑着道:“三阿哥还年轻,三福晋是嫡福晋,不用着急。” 她这话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董鄂氏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动。 是啊!怎么就忘了呢?宸妃娘娘便是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妃子,也是个“妾”罢了——和钟格格一样。 她在这儿一味地以嫡福晋的身份,说着钟格格的不是。 宸妃娘娘听在耳中,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董鄂氏这么一犹豫,脸上神色就显现出来了。 她咬了咬嘴唇,就不敢在这上面多做文章了,赶紧便把剩下的话给说了出来。 原来那钟氏的父亲,名唤钟达,家里有个远房亲戚,仗着钟格格在三阿哥身边得宠,结果在京城里惹了祸事,出了人命。 偏偏对方也是京城里的显贵官宦人家,死的又是个独生老来子,父母视同命根子一般看着,当即悲愤交加,一纸书状将他告到了官府。 人证,物证都是板上钉钉子了,这远房亲戚平日里嚣张惯了,这回碰到个硬木头,本想用银钱压下来,结果苦主死活不答应,口口声声地哭喊着要杀人偿命。 没法子,这亲戚便找到了钟达这儿。 钟达是个好面子,讲义气的,当即就拍着胸膛保证说自家闺女如今在三阿哥身边得宠的很,这种事情一句话递进去,让三阿哥往下面点一点,吩咐一声。 有皇阿哥在,任谁也不敢动那亲戚一分半毫。 结果钟达就给女儿写了书信。 钟格格那儿,接到了书信,立即便去求着三阿哥了 三阿哥本便将她当成宝贝眼珠子一般,如何不允?当下就吩咐让手下人去问清了那亲戚的名字,好在衙门里点个数,斡旋几分。 事情到这,原本也就该结束了,谁知钟达动作慢了些,给自家闺女写书信耽误了些时日,那亲戚只当他空口说了大话,做不来,又怕自己真的落进牢狱之中,便另寻了门路。 好巧不巧,他寻的门路是当年安亲王岳乐一手带出来的人。 安亲王正是当年康熙朝八阿哥的嫡福晋的父亲。 这位安亲王岳乐虽已离世,手下带出的得力人才却着实不少。 董鄂氏说到这儿,就没继续往下说了,吉灵却是弯弯绕绕地听明白了——如此一来,三阿哥代此人求情,安庆王岳乐手下的人亦是在替他游走,两下里一纠缠,胤禛又是个疑心极重的,难免便会怀疑三阿哥与他八叔有什么来往。 董鄂氏一边说着,一边脸就渐渐地白了,低声啜泣着道:“宸妃娘娘,我虽与娘娘第一次单独相处,但娘娘温柔平和,让我总想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平日里并非没对三阿哥提醒过——那钟格格就不是个省事儿的,迟早得招来祸端,何况杀人偿命,这道理上本也如此,他是皇阿哥,更不能去趟这浑水。如今却是被我说中了。我只怕着皇阿玛会对三阿哥……” 她说到这儿,就没能再说下去了,起身跪倒在吉灵面前:“宸妃娘娘!” 吉灵唬了一跳,连忙起身把她扶起来,又吩咐旁边宫女道:“给三福晋打盆洗脸热水来。” 董鄂氏扶着吉灵的手站了起来,低声道:“宸妃娘娘,您在皇阿玛是最得宠的,我如今瞧着昨晚那形式,皇阿玛怕是疑心了三阿哥,这真真是天大的冤枉,求宸妃娘娘能帮着三阿哥在皇阿玛面前解释几句!” 第三百七十三章 祭祖 三福晋告退后,七喜便出了一口气,一边扶着吉灵往里面走,一边便喃喃地抱怨道:“主子,如今这都叫什么事儿!先是有个淑慎公主,现在又来了三福晋,合着都把主子当菩萨来求呢!” 吉灵没说什么,坐下拈了几块糕点送进口中吃了,不一会儿,便见碧雪已经回来了。 吉灵问她道:“人送走了?” 碧雪气喘吁吁地道:“回主子的话,三福晋已经送走了,奴才亲眼看着的。” 吉灵看碧雪两手空空,又道:“东西也退回去了吧?” 碧雪气喘吁吁地点头:“三福晋非要让奴才拿回去给主子,奴才好不容易才退了回去,立即就赶回来了。” 吉灵松了口气,道:“退回去就好。” 七喜也是一脸的轻松,低声道:“亏得主子没心软,答应三福晋,否则奴才真替主子捏把汗!” 吉灵向后仰了仰头,凝视着前方,微微有些出神。 这个三福晋…… 你说她拎不清吧?她能看出来皇上对三阿哥的不喜,还能在看出来之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联系,立即找到麟趾宫来——这便不是个拎不清的人儿。 可你若是说她拎得清,到也未必。 吉灵转头对七喜低声道:“三福晋是关心则乱了。若是想帮三阿哥,首先便不能求我去开口,需知皇上的性子,越解释便越是笃定。本来或许还是半信半疑,这么一解释,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碧雪在旁边就道:“主子,三福晋来过的事情,您还是别跟皇上说了吧?” 吉灵摇了摇头,慢慢道:“别忘了,她可是递了牌子求见的。皇上若是想知道,简直轻而易举。” 晚上,胤禛过来了。用晚膳的时候,两个人对着几道热气腾腾的锅子与满桌的盛京菜式,吉灵便把“三福晋来过了”这件事简单的提了一句。 胤禛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道:“弘时的福晋?董鄂氏?” 吉灵一边低头吃东西,一边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胤禛微微皱了皱眉,转头见吉灵神色,打量了一下,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没放肆罢?” 吉灵倒是小小惊了一下,赶紧放下筷子,摇头微笑道:“怎么会呢!董鄂氏是个懂事孩子,过来给我请安呢。” 她本来并不打算把董鄂氏求她解释的事情说出来。 反正依胤禛的性子,听到董鄂氏过来,不必多说,也能想到她为什么而来,所为何人。 但是胤禛接着又问了。 吉灵只好简单说了几句。 胤禛听着听着,面上的神色便是微微波动,随即便恢复了平常,伸手亲自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吉灵面前的碟子里,又缓缓道:“灵灵,你照顾着息儿和弘昕,本来便是够辛苦的了,这些递牌子的,往后你也酌情看着,不必事事应承。” 吉灵夹起那块鱼肉吃了,点头道:“好。” 她在这儿埋着头吃,胤禛就伸手抚了抚吉灵的后背,待得她用好了晚膳,膳桌都撤下去了,叫了热水,进去内屋准备洗浴,胤禛才把七喜叫到一旁,问她下午三福晋过来的具体情形。 七喜一字不敢漏地,从进门到出门,全告诉胤禛了。 胤禛点了点头,回去暖阁里,见到吉灵已经缩在床帐子里了,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等他洗漱好了,两个人都躺在一处。 胤禛伸手便把她揽进了臂弯里,捏了捏她的肩头,低声道:“你也是个没心眼的。以后遇到这种事儿,直接不见了便是。” 吉灵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胳膊,将脑袋在他肩窝里蹭了蹭。 胤禛低头在她发上轻轻吻了吻,缓声道:“弘时已经认在皇后膝下,可他的福晋,遇事不先找皇后,反而来找你——都因知道朕如今只独宠着你的缘故。” 他顿了顿,道:“这是自家小辈,倒也罢了,可以后保不准遇上个魑魅魍魉,如今这后宫里,明里暗里的人,都知道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灵灵,正因如此,你更要留个心眼。” 他说了一会儿,低头见吉灵已经微微眯着眼睛,在他怀里快要睡着了。 …… 天还没亮的时候,胤禛便走了。 第二日是祭祖的大日子。 盛京是清朝从一个地方性政权转变为大一统王朝的关键之地,被称为“龙兴之地”。 清朝有两个皇帝的陵墓埋葬于关外,即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和清太宗皇太极的昭陵。 同时,清朝还将努尔哈赤的列祖列宗追封为王,将他们的陵墓迁于永陵。这就是著名的“盛京三陵”。 祭祖之时,祭拜的顺序是永陵第一,福陵第二,昭陵第三 当“盛京三陵”都祭拜完毕后,才能算完成了“祭祖”这件事。 吉灵起床洗漱之后,先是换上了妃位的朝服,试戴了一下朝冠——朝冠实在太沉,就戴了一会儿,她就拿下来了。 和往常一样,她先去看了六阿哥一眼,再去接了三公主,母女两个人一起坐到膳桌旁边用膳。 三公主坐在旁边特制的小凳子上,眼睛一直盯着额娘的朝服和胸前的朝珠。 按照妃位的朝服穿戴规矩,吉灵胸前正中佩戴着一盘蜜蜡或琥珀朝珠,左右斜挎肩挂两盘红珊瑚朝珠,那红珊瑚朝珠颜色饱满光润,三公主看得目不转睛。 吉灵低头正在喝粥呢,就感觉脖子上紧了紧,她低头一瞧,就见三公主的一只小胖手正拉着朝珠,格格地冲她笑:“额娘,这个好玩!” 吉灵怕她把朝珠给拉扯断了,赶紧道:“这个可不是玩的,听话,快松手。” 三公主扁了扁嘴,果然松开了手,眼睛却还盯着看。 用完了,吉灵就到暖阁里开始化妆,三公主迈着两只小短腿跟着跑到了里面,陈嬷嬷在后面一路扶着跟着。 三公主一进来,正好看见七喜再给吉灵带上了朝冠,上面那颗珍珠闪得三公主几乎晃了眼,立即抱住额娘的腿就道:“好看!”,然后就伸手去拿化妆台上的口红。 吉灵被女儿缠的没办法,抬头对陈嬷嬷道:“把公主先抱出去。” 陈嬷嬷应了,抱起三公主哄道:“咱们先出去玩小狗。” 三公主磨磨蹭蹭,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七喜抿嘴笑道:“主子,咱们可得抓紧些了,一会儿到了时辰。” 第三百七十四章 永陵启运山 待得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宸妃娘娘的暖轿也已经在麟趾宫外候着了。 嬷嬷和乳母们抱着六阿哥和三公主,跟在吉灵后面走出了麟趾宫。 祭祖的顺序以永陵为第一,而永陵在新宾永陵镇西北启运山脚下,鱼鹰河北岸,距离永陵县城还有二十多里,离着盛京行宫颇有一段路程,所以又要换上马车前行。 吉灵的暖轿到了宫门口,便见后妃们的马车都已经等候在此,盛京内务府的人浩浩荡荡站在道路两旁,正在为各宫妃嫔们引路,指示各人上车。远远地见到宸妃娘娘的依仗过来,盛京内务府的人连忙上前,示意将宸妃的马车赶了过来,等候在轿子旁边。 七喜搀扶着吉灵从轿子上下来,脚刚刚落地,才走了两三步,就直接无缝对接,换上了马车。 那马车是除了帝后行舆之外,最华丽阔大的一驾,内中空间绰绰有余。 嬷嬷抱着三公主和六阿哥上了来。 三公主手中提着篮子,还不忘带着麒麟生的小狗崽,一路都在嚷嚷道:“额娘,看小狗!” 吉灵点头,拉着她的小手,提起她在马车座上坐下了,碧雪伺候着给三公主脚下塞了一只小凳子。 吉灵又伸手从乳母手中接过六阿哥。 六阿哥如今快满一岁了,长得飞快,抱在手里沉甸甸地颇有重量。 吉灵把六阿哥抱在膝盖上,这才出了一口气,捏了捏儿子脸上嘟嘟的肉,便听见外面唱礼太监的动静,她挑起马车帘子一角向前看去,就见前面旌旗华盖、一片明黄中,皇帝依仗已经向前缓缓出发了。 她猝不及防地身子向后微微一晃,马车走动了起来。 三公主把小狗崽从篮子里抱出来,很高兴地举在胸前晃来晃去,口中大叫道:“玩!出去玩!” 吉灵看那只小狗崽被举在空中,吓得要命,四条腿拼命挣扎,赶紧对三公主道:“息儿!轻些!这是麒麟的孩子。” 你个小丫头,别把小狗崽给折腾死了。 三公主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脸上颇有扫兴之意,但还是听话地把小狗放下来,又重新塞回了篮子里,还有模有样地给它盖好了小被子。又拍了拍那小狗崽的头。 然后她屁股往吉灵身边挪了挪,手似乎闲不住一般,开始捏六阿哥的脸了。 六阿哥自然不让她捏,“嗯嗯!”地叫着,小脑袋向后仰着,拼命反抗着,一只手扯着吉灵胸前的朝珠,另一只手拼命对着三公主挥打着,还有几下险些打到了吉灵的下巴。 三公主尖叫道:“额娘!弟弟打我!” 陈嬷嬷伸了手臂赶紧道:“主子,还是奴才来替您抱着吧!” 六阿哥“哇”的一声就哭了,还是嚎啕大哭,哭声震天的那种。 七喜也过来,半哄半抱着扶起了三公主,让她重新在马车座位上坐好,又给她把踏脚的小凳子拿了走。 三公主两条小胖腿顿时悬空了,便在座位下荡秋千一样地晃来晃去。 七喜哄好了三公主,就过来替她整理了一下朝服的衣领,又把朝珠的位置调整了一下。 吉灵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道自己后面一定不能心软,等三公主长到了年纪——精奇嬷嬷们该上规矩礼仪的还是得上起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 马车辘辘地行在路上,秋风随时吹起马车帘子,就见着外面的景色,渐渐绿色多了起来。 已经出了盛京城了。 永陵镇的官员早早地便迎接等候在帝驾必经之路上,待得中午时分,终于到了新宾永陵镇西北。 马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启运山到了。 这是永陵背靠的陵山。山下便是永陵所在。 吉灵掀起窗帘,向外望了去。 眼前的这座大山,山上林木苍郁、气势磅礴,山之东北峰峦起伏,如龙尾摇曳,另一边则如龙头,昂首欲飞,龙首龙尾,连成一气,便如一条巨龙盘桓在山上一般。 兼着半坡之中,山岚缭绕,云烟朦胧,深山廖静,见之忘俗。 吉灵侧耳倾听,甚至能听见山中飞瀑流泉,击打在山石上的声音,那声音泠然生寒,令人心思一下便澄静下来。 据说这座山原来真正的名字叫做乔山,至于“启运山”,则是顺治八年改的名字。 那一年,顺治皇帝敕封兴京肇祖原皇帝与兴祖直皇帝的陵山为“启运山”,并派多罗贝勒吞齐固山、贝子吴达海前来兴京陵宣诏,祭告先祖。 “启运山”的称呼从此便固定了下来,流传至今。 眼看着日头正午,吉灵摸着肚子,就觉得有点饿了。 她想到早上吃的饽饽、麻花、撒糕,还有奶油蜂蜜糕,顿时就恨不得能回到麟趾宫,重新再吃一顿。 偏偏早上被三公主一顿闹腾,也没来得及好好用早膳。 七喜不知道从哪儿,就捧出了一只小小的食盒来,笑眯眯地递到吉灵面前道:“主子,可饿了?要不先垫点糕点罢?” 吉灵一喜,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她此时想吃的奶油蜂蜜糕,她回头就问三公主:“息儿饿不饿?” 三公主摇摇头。 吉灵这才将糕点送进了嘴里,耳听着外面马车行队各自稍作休整,后妃们便被扶着下马车来。 她急急忙忙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这才拍了拍七喜的手背,快速道:“收起来,咱们下车。” 七喜应了,利索地将食盒关上,想了想,又用干净帕子包了两块糕点,揣进怀里,这才扶着吉灵下了车。 吉灵马车后面正好就是裕妃的车,她刚刚落地,站稳了身子,便见裕妃也已经踩着小凳子,被奴才们簇拥着扶了下来,满脸都是一路上车马颠簸掩不住的疲惫。 裕妃一抬头,见吉灵正望着自己这儿,便向吉灵淡淡地点了个头。 吉灵转过眼来,注视着面前的建筑。 永陵的主要特点是“坐北朝南、神道贯穿、居中当阳,中轴不偏。” 她面前的启运山南边,正是背风朝阳,窝风藏气的龙脉正穴,此时为宝鼎正殿。 众妃嫔跟在皇帝行仗之后,缓缓地按照位份高低,先后向南边走去。 南边是一条笔直的“神路”,也是陵寝的中轴线——启运门、正红门都按照这条轴线指示的方向,坐北朝南依次排开,层层拱护正殿。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九举 天子东巡是难得的一项盛典。胤禛这一次东巡,所带的扈从和随员有数千人,所需物品,全部从京城当中带出来,因此负责的人数极多。 吉灵站住脚,回头望了一眼,便见身后除了妃嫔以外,仆从亦是极多,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 永陵外有栅木、青桩,设满、蒙、汉、回、藏五体下马石碑。 吉灵沿着“神道”与众人步行到此,仪仗便停了下来,略作调整了一下,妃嫔们三两成群,此时聚在一起,尚有低声说话的。 吉灵向人群里找了一眼,便见张贵人扶着麦冬的手,双手提着衣边,脸颊上走得微微发红。 小芬子一路从人堆里挤过来,到了吉灵面前,给吉灵打了千儿行了个礼,才低声道:“主子,到了前面,奴才们就不能跟着主子了,除了贴身的大宫女和六公主的嬷嬷能陪着上去,主子得和其他娘娘一起,跟着皇后娘娘身后。奴才们就在这后面等着,待到祭祖礼毕,待到主子出来了,奴才再吩咐马车过来接应。” 吉灵点了点头。 祭祖这种大事,除了帝后得去最前面,她们妃嫔们应该不用上前,也没资格上前。 到了地方之后,自然会有人来安排,让她们按照身份高低站好之后,才会根据仪礼太监的唱报或起或跪。 吉灵心中大概有了个数,抬头看去,就见永陵的陵寝形制也是“前朝后寝”,纵向排列三进院落,是个很规整的布局。 众人浩浩荡荡走到神道北端,吉灵抬头便见了永陵的前宫门——面阔三楹,进深二间,琉璃瓦顶在明艳的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熠熠生辉。 雍正四年,永陵内已经建齐班房、祝版房、茶膳、涤器房等。陵寝的东配殿与西配殿、果房与膳房、齐班房祝版房与茶膳房涤器房,皆为中心左、右对称排列, 祭祖的主管由盛京将军担任。永陵总管、永陵掌关防官主持。此时,抬桌官员已将祭台抬入启运殿,由执事人将祭品摆放在供案上,准备祭典。启运殿内另有楠木香几、珐琅祭器,香烟缭绕不已。 虽然是秋高气爽的天气,站得久了,吉灵脖子上也不由得冒出了一层汗,她伸手给三公主挡着小脸——她给三公主做的太阳帽是带出来了,就放在马车上,但是祭祖这种大场合也不好戴上,徒徒扎眼。 七喜正拿着帕子给主子擦汗呢,忽然便听见一声执节声响,是祭祖开始了。 唱礼太监高唱道:“跪——!” 只听得身边一片袖子擦着衣裳的簌簌之声,吉灵刚刚接过七喜的帕子,擦汗才擦了一半,也跟着跪了下去,只听诺大的启运殿中,顿时静得寂然无声。 幸好地上早就给她们准备了软垫。妃嫔们跪下去,都是跪在软垫之上,膝盖倒并不怎么受罪。三公主还四处张望着,陈嬷嬷跟着跪下去,轻轻按着她的小脑袋,让她也叩首。 三公主一下子就四肢着地,趴在垫子上了。 那垫子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她挥手在上面打了几下,只觉得很柔软,忽然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吉灵赶紧捂住她的嘴,压着嗓子道:“息儿,听话!” 三公主自己抬手捂住嘴,睁大着眼睛,乖乖地不笑了。 启运殿前丹墀正中,设了反坫案。案上有爵三件、祝帛四份。参祭官员身着朝服,站在启运殿前,肃立。 先是礼部官员上前来,一跪三叩首,读祝文,送焚帛亭焚化。 读完之后,胤禛便亲自上前举行望燎礼。 吉灵跪在地上,抬头远远地看胤禛走了出来,眼神不由得就跟着他走。 胤禛刚刚走到焚帛亭前,吉灵就听唱礼太监冷不丁又高声道:“起——!” 她一手微微扶着朝冠,七喜托着她的手肘,扶着她站了起来。 其实紫禁城中,每逢冬至,并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仪礼。 但是出紫禁城去皇陵祭祖,对于吉灵来说,还是第一次。 何况之前在神道上还步行了一段距离。 胤禛身姿挺拔,神态肃穆地行了祭祖的九项仪程——也称九举之后,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吉灵也已经跟着众人行过了三跪九叩之礼了。 朝服闷热,朝冠又重的很,她磕头下去的时候还得小心动作不能太大。 待到最后一个叩首完成的时候,吉灵站起身子,抬手擦了一把汗,向左边和左后方看了看,便见裕妃气定神闲,熹嫔、懋嫔几个也是若无其事,一脸“本宫至少还能再做三组三跪九叩之礼”的表情。 这一个个的,都是练出来了——吉灵心道。 启运殿外,永陵下,小芬子在马车边等着。 他抬了抬头,眼见着太阳渐渐过了头顶,微微向西边偏斜而去。 已经过了正午了。 小芬子听着里面方才还隐隐地传出来“跪——!”“一叩首、二叩首……”之类,现在却寂然无声了,估计着仪礼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半。 快了。 旁边跟着的杂役太监,这时候就讨好地上前来送了块饽饽过来,笑着道:“芬公公先垫一垫?时辰不早了。” 小芬子伸手接过那饽饽,转头见碧雪抱着膝盖,闷头坐在一旁等着主子,便道:“碧雪,你饿不饿?吃块饽饽吧。” 碧雪听他喊了自己,微微一震,却没说话。 那杂役太监愣了一下,便笑着将饽饽递了过来:“怎么忘了碧雪姑娘?小的该死!”,他话音中虽是如此,笑容却有了七分勉强。 碧雪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小芬子,口气冷冰冰地道:“我不饿。” 小芬子一垂眼,不再与她多说,将饽饽送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 碧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虽是背对着小芬子,耳中却不由地捕捉起小芬子的声音来。 便听那杂役太监笑道:“还请芬公公给小的掌掌眼,瞧瞧这成色可还行?” 碧雪不由的将头转了过去看了一眼,便见那杂役太监送上了一包粗布帕子包裹着的东西。 小芬子瞅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不是行家,你找我……未免找错人了吧?” 那杂役太监顿时就笑了,眯着眼道:“芬公公真是说笑了,您不懂,那还有谁懂呢?”,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帕子塞进了小芬子手中。 第三百七十六章 辛苦 小芬子这一次却没推让,将那帕子掂了掂,便大大方方收了起来。 不多时,众妃嫔们仪仗终于出了来,小芬子听见动静,连忙就让人把马车准备了过来,又摆放好了踏脚的小凳子,撩起车帘等着。 吉灵先让嬷嬷抱了三公主上车,自己才跟着上去。 待得进了马车,转身坐下来,嬷嬷将三公主给她,吉灵抱着女儿,向后仰了仰脖子,靠着马车壁,就只想打瞌睡了。 七喜过来给她披了件薄薄的衣裳,心疼地道:“主子且忍一忍,待得回了行宫,今儿晚上好好歇着。”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主子,要不奴才伺候您躺下来吧?” 这马车极为阔大,在上面是可以躺着一个人的,并且铺了被褥软垫,一应俱全。 吉灵摇了摇头。 马车辘辘地前行着,先是往皇庄用了一顿膳,内有稷米糕、白小豆面、红豆芝麻茶面等,随后人马稍作休整,便往福陵、昭陵而去。 幸亏后面那两处是靠在一起的,饶是如此,这一日连祭三陵,等到日暮西山,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吉灵在回程路上,倚着七喜睡了个天昏地暗,待到祭祀队伍终于返回盛京城内时,她终于醒了过来,倒是恢复了一些精神,挑起车帘,就见外面月色如纱一般弥漫开,沿街的商家都已经点亮了灯火,阑珊处飞檐高挑,恰似一张溢满人间烟火气的盛京街景图。 终于到了盛京内庄华大道,盛京副都统、侍郎等官员跪迎在街道两旁,等候皇帝祭祖回来,又有带旧伤的盛京老兵,披甲立在街道两旁,胤禛一路走走停停,在一片仪仗礼乐声中,抚恤老兵,各赐银两。 吉灵远远地就听见他朗声道:“朕展谒山陵、惓惓在念,拜谒陵寝、用展孝思,朕心实慰。” 吉灵听着胤禛声音中气十足,不由得心里暗暗道:佩服佩服,这一日连拜三陵,他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精神! 待得终于到了宫门口,换上暖轿进了盛京行宫内,待得到了麟趾宫门前,吉灵下了轿子,一进暖阁就弯腰瘫在床上了。 七喜看她累成这样,就赶紧张罗着去准备热水,伺候她洗漱。不一会儿,待得膳房的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吉灵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七喜瞧着这样子,也只好跪下来给她脱鞋,一边脱,一边吉灵就被她动静弄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道:“洗脸。” 她穿越以前也是这样,无论公司里工作多忙,加班到多晚,回来了再困也一定要认真卸妆,完成一整套护肤步骤,再加个睡眠面膜才能安心睡觉。 记得最惨的一次,公司里面有个重要会议,结果前一天她足足在会场忙到了夜里三四点钟,到家之后,只是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卸了妆,护了肤,结果想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最后确认一遍人员名单,就趴在电脑上睡着了。 七喜和碧雪伺候着她卸了妆,洗过脸之后,胤禛就过来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里祭祖的那一套衣裳,一点儿没动,显然是回宫设宴之后直接就过来了。 胤禛一进门,就看吉灵满面倦容,她撑着桌子还要站起来给他行礼,胤禛抬手止住她,过去就将她抱起来,走到了床边才放下。 他回头问七喜:“你们家主子,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罢?” 七喜收拾了洗脸水,这时候便道:“回皇上的,主子没有不舒服,就是今天实在累的厉害了,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就睡了好几觉呢。” 胤禛点了点头,道:“出去罢。” 七喜和陈嬷嬷抱起三公主就要往外走,偏偏三公主伸出小手来,踢着腿对吉灵道:“额娘!额娘!息儿要额娘抱!” 胤禛起身走过去,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三公主的小脸,这才道:“额娘今天很累了,让她歇歇,明天再陪息儿玩。” 三公主果然收回手,不吱声了。 七喜和陈嬷嬷赶紧就抱着她走了出去,又轻手轻脚地把暖阁的门给带上。 胤禛回过头来,走上前,便把吉灵的衣裳解开,看了她膝盖处,果然见微微红肿。 吉灵看他眉头都皱了起来,就安慰道:“皇上,不要紧的,我跪的时候下面是有垫子的,并没什么关系,恢复几天就好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就是今天这一天,马车上上下下,又走了不少路,人给累着了。”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怪朕太过贪心了,只想着一日祭拜完三陵,不必分作两日,这般奔波,却让人太过劳顿。” 他伸手覆在吉灵膝盖上。 吉灵扯住他袖子,轻轻地就跟他撒娇:“皇上,替我揉揉吧。” 胤禛倒是认真看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此时尚未发散开来,还不能揉,朕让苏培盛去拿药膏。” 吉灵伸手拉住他道:“皇上平日给我赏赐的还不够多吗?我这儿可是要什么药膏,有什么。我让七喜去找就是了。” 胤禛听她如此说,便扬声喊了七喜进来,吩咐了几句,七喜转头去寻药膏了。 胤禛低着头,亲手重新替吉灵将衣裳掩上,这才摸了摸她脑袋,沉声道:“灵灵,明日你便不必出宫了,就在麟趾宫里歇两天,后天再说。” 吉灵吃惊的一睁眼道:“明天,今天三陵都祭拜完了,明天还有仪式啊?” 胤禛点头道:“自然。朕难得出宫来到盛京东巡,另有不少要务。”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吉灵的肩膀,让她躺了下来,给她掖好了被子,才道:“不着急,朕看着你,你睡吧。” 吉灵听着这话音,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胤禛,道:“皇上一会儿还要回去批折子吗?” 胤禛微微摇了摇头,道:“无事。朕过来本便是来陪你的。” 吉灵整个人一下就松弛下来,脸上挂上了平日里的笑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胤禛看出她整个人刚才“松”了一下,心里便一阵触动,伸手也握住了她的手,虎口微微用力,将吉灵的手捏了一下,这才给她重新塞进了被子里,柔声道:“乖乖睡觉。” 他抬手,解开了床帐子,便见那轻纱一般的床帐流云一样落了下来,遮住了窗外月光如水。 第三百七十七章 真怒 第二日,胤禛在盛京将军、副都统、户刑等部侍郎的陪同下,开始巡视盛京所辖属地,考察当地民情。 吉灵在麟趾宫里,就收到了胤禛的赏赐,是上面刻着盛京形胜录文房四宝一份,其中包括笔二枝、红黑墨各一锭,砚山一件,福如东海水盛一件,银托压纸一件,另有一份无字书与一本心经。 吉灵拿着这无字书就开始思索——莫不成四爷的意思是让她在麟趾宫歇几天,……好好抄经? 为了后妃在宫内车轿行走方便,在文德坊、武功坊、大清门、左右翊门、东西琉璃门内外都准备好了木搭垛、拉门的皮条,盛京工部更是在胤禛行仗出去之后,由盛京内务府的人陪同,奉着皇帝的意思,便对宫殿内所有经过雨湿的窗户隔扇进行检查,这么一来等到到了麟趾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天气正是尴尬的时候,中午太阳暖烘烘的晒的人直发汗,早晚却又凉飕飕。 七喜看着太阳好,和碧雪一起,把主子从紫禁城里带过来的衣裳都拿出来晒了晒,其中几套贵重的朝服,还在上面蒙了一层软纱,这才放到太阳之下去晒。 吉灵坐在小院子里,抱着六阿哥,看着三公主玩,等到内务府和工部的人看过了窗扇无事,给她磕头告退之后,又陪着一对儿女玩了一会儿。 三公主自己不喜欢戴帽子,吉灵每次给她扣上遮阳帽,她不一会儿就会跑回来,把帽子重新戴到弟弟头上。 六阿哥脑袋没有姐姐大,每次被帽子这么铺天盖地的遮下来,挡住了视线,就会着急的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地叫着。 三公主就一手搂着麒麟,一手抱着小狗崽笑得前仰后合,麒麟跟着汪汪地叫,高兴的直甩尾巴。吉灵让陈嬷嬷过来把三公主抱走,坐到旁边的小板凳上去。 三公主坐在凳子上,人还是不老实,扭过来扭过去,一字一字问吉灵:“额娘,怎么今天不出去玩?” 吉灵给六阿哥把帽子摘了,又给他仔细理了理头发,这才道:“傻丫头——哪能天天都玩?歇几天吧!” 三公主很扫兴地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正好这时候,陈嬷嬷端来一碗煨得烂烂的百合排骨汤,将托盘往旁边石桌上放下,就开始准备喂给三公主。 三公主就着陈嬷嬷的手,吃了几口,就抓了一块排骨,把骨头抽掉,举在半空中喊麒麟。 麒麟正在院子里遛弯,听见小主人喊她,立刻快乐的奔跑过来了——它跑得太快,两只耳朵都飞了起来。 等到麒麟冲到眼前,三公主麻溜地就把它抱住,吃力地往身上拽了拽,把那块排骨喂给它。 麒麟半点都没犹豫,就把排骨给叼过来了。 三公主一边轻柔地摸着麒麟的脑袋,一边问它道:“好吃吧?” 吉灵摇了摇头,抿嘴笑了。 这般悠闲的小日子过了半日,吉灵坐在院子里,抱着儿子,把几卷闲书看了个遍。 小芬子在院子里另一边抽着陀螺给三公主看,把三公主高兴得又是叫,又是直拍手,一群奴才围着她,跟着她跑来跑去。 傍晚时分,眼见着日头渐渐落了下去,七喜给她换了一杯热茶,一边按摩着给她松了松肩部的筋骨,一边低声提醒她:“主子,歇歇眼睛吧,太阳都落山了。” 吉灵放下书,抬头看着小院子另一边,地上铺了张绣花锦缎软垫子,三公主正趴在上面不知折腾着什么,一群奴才在旁边埋头围着。 吉灵抱起六阿哥,走过去一看,原来三公主正在拿了一根小木根,聚精会神玩蚂蚁。 吉灵心道幸好这个时候没有电子产品,否则,就按照三公主的这个玩性,非得把眼睛玩成近视眼不可。 她穿越前,对面坐的女同事的儿子就是的——本来家长只是把平板当早教机给孩子玩,结果活生生被孩子完成了游戏机,小小年纪,整天弯腰驼背,眼睛盯在平板上越靠越近。 直到后来他妈妈觉得不对劲,带去了医院,一查才发现近视已经300多度了。 吉灵看女儿玩蚂蚁玩得高兴,便没吭声,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对七喜挥了挥手,示意她陪自己进内屋去。 待得踏过门槛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心里忽然就想到:不怪宫里的皇子们要有哈哈珠子,这小孩子一个人,没个同龄人陪伴,确实是很孤单的。 吉灵低头抱了抱六阿哥,在他奶香奶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心道快些长大罢,等到能跑能跳了,姐弟两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直到晚上,听闻帝驾回来的时候,吉灵还在麟趾宫里慢悠悠坐下,准备用着晚膳,结果菜碟子刚刚上桌来,小陈子就跟救火一样赶了过来,又带了个震惊了整座行宫的消息——皇上今天视巡在外的时候,在皇庄用膳,随后和陪同的大臣体察民情,三阿哥也在旁边随侍,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惹了皇上恼怒了。 吉灵一听,心里就一下咯噔,道:来了! 历史上,这位三阿哥弘时的结局可不太好。 据说他惹怒了雍正,冷不防地就被过继给了他八叔,接着没过多久又被削去了宗籍,年纪轻轻的就抑郁而死。 但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惹恼了雍正,历史上始终也没有个具体的说法,只有寥寥几字。 小陈子给她描述,说是皇上今儿气得不行,心口都发疼,一时间脸色难看得很,还强撑着直冒汗。 他这么一说,吉灵就坐不住了。 等到到了胤禛那儿,果然见着殿内灯火通明,苏培盛跟个没头苍蝇一样,来来回回的打转,周身大总管的气度也没了。 他一转头见着了吉灵,就像看到了救命菩萨一样,上来就迎接了:“宸妃娘娘,皇上在里面呢!” 他说着,就往旁边一避让。 吉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转头指了指心口,问苏培盛道:“皇上可还好?” 苏培盛压着嗓子,伸手挡住嘴道:“在外面的时候,是动了真怒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削宗籍 吉灵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旁边小太监们跪了一地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和苏培盛都转过身来,果然见乌拉那拉氏被人扶着,从肩舆上下了来,一脸神色匆匆,吉灵福下身子去,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乌拉那拉氏一抬手,急声道:“起身罢。” 她说完这句,便转头对苏培盛道:‘’三阿哥呢?” 苏培盛一张脸上神情微妙得很,斟酌了一下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三阿哥人在侧殿里面,怡亲王也在里面……”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皇后面上神色一紧,扶着身边宫女的手,往里大步赶了进去,苏培盛赶紧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开一条路,却并不敢跟着进去。 不多时,里面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又能听见乌拉那拉氏求情的声音,中间夹着三阿哥辩解之声。 吉灵就听见三阿哥弘时的声音震荡了起来,痛喊道:“皇阿玛!儿臣冤枉!” 吉灵不由得一震。 胤禛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吉灵便听他声音冰冷,内中带了七分讽刺,三分凄凉,道:“弘时,你的心思倒很周全,朕瞧你这性子,不像是朕的儿子,倒像……”。 他还没说完,便听三阿哥又惊又痛,颤声道:“儿臣从无此心!皇阿玛明鉴!” 胤禛冷笑道:“朕还没说完,你急甚么?” 吉灵抬起头,与苏培盛对视了一眼,殿外明明是月白风清、秋虫声声的夜晚,此时却死寂一片,天地之间,鸦雀无声。 忽然便听殿内一阵极大的声响,似乎是几案被踢翻在地的声音,接着便是乒乒乓乓杯盘落地、茶盏泼水之声,殿里殿外的太监们黑压压地全部跪了下去。 吉灵下意识屏住呼吸。 胤禛不是没发过火——可是发这么大的火,便是她陪在胤禛身边这么几年了,也从没见过。 殿里鸦雀无声,连乌拉那拉氏的声音都没了,想来是见皇帝动了真怒,皇后也不敢再劝说半分了。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上殿前,苏培盛跟在后面,两人在侧殿门口停了下来。 殿内。 胤禛侧身对着门口,吉灵看不清他正脸,只见他瞧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三阿哥,一字一字哑声道:“弘时,这两年来,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一再敲打,念着父子亲情,对你多有容忍,你是真不知,还是心存侥幸,想着装糊涂?” 弘时哭着道:“父皇明鉴!儿臣是糊涂了,儿臣迷了心窍,不过是为了额娘!”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神色便是一滞。 胤禛听她提到李氏,冷冷便道:“你还没想明白,她为何会成了李常在?” 吉灵在外面,听了这句话,心头便是一震。 想到当时三公主落水一事,多有蹊跷,胤禛除了暗查宫人之外,额却并未多生枝节,将李氏贬为常在。 件件事情,前后串在一起,吉灵慢慢体会出一些滋味来。 三阿哥一震,抬起头望着胤禛,面上已是一片惨白,再不出声,只是嗫嚅着嘴唇,将求救的视线投向怡亲王。 怡亲王低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上前走近胤禛,低声道:“皇上……” 胤禛抬手止住了他,冷道:“不必多言。” 他扫了一眼伺笔墨的太监,又瞧着怡亲王,果断道:“怡亲王代拟。” 怡亲王沉默着站起身,走到御案旁边,握住笔,便见胤禛铁青着脸色,注视着三阿哥,一字一字却语气坚定地道:“传朕旨意——三阿哥弘时,年少放纵,行事不谨,削宗籍、撤黄带,除名于玉牒,逐出紫禁城!与朕父子之情从此即绝……” 怡亲王听着皇帝语气严厉,竟然连一丝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三阿哥——可知这件事已隐忍了多久,又独自斟酌了多久。 他越想越觉得暗暗心惊,手中不停,笔尖却也微微颤抖。 吉灵在旁边瞧着,便见胤禛每说一句,三阿哥目光中便绝望一分,直到听到胤禛说出将他过继给他八叔做继子时,弘时整个人终于全部瘫软在了地上,目光涣散地瞧着乌拉那拉氏。 胤禛转过脸,冷声道:“滚出去!”,又转头对怡亲王道:“朕尚有阿其那、塞思黑之弟,不但弟兄,便亲子难知其心术行事!” 弘时瘫在地上,周身早就没了一点力量,他从来也没想到——皇阿玛身边的耳目竟然已经到了如此无微不至的地步。 他自以为的滴水无痕,原来在皇阿玛眼中,早不过是隐忍了几年的一出跳梁小丑般的好戏。 苏培盛上前去,一挥手,两个小太监便上前来,半托半抱着弘时出了去。 乌拉那拉氏惊得在一旁立住了脚,眼睁睁地看着三阿哥被拉出去,却不敢出声阻拦。 胤禛缓缓转过身来,瞧着皇后,冷声道:“皇后,弘时之事,你之前当真一点都不知情?” 乌拉那拉氏大惊失色,立即跪下颤声道:“皇上!臣妾若是知道了,怎能半分隐瞒不报?皇上怀疑谁,也断断不能怀疑到臣妾头上呀!” 她说着,悲从心来,便用帕子捂住嘴哀声道:“臣妾无福,膝下无所出,所幸皇上可怜臣妾,将三阿哥给了臣妾……” 胤禛转身,瞧着乌拉那拉氏,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道:“朕为何将弘时指给你做儿子?皇后,你可曾细细想过这其中原委?” 怡亲王上前便跪下道:“皇上,臣弟先告退了。” 胤禛微微垂了垂眼。 怡亲王又对皇后行了礼,这才倒转了身子,快步退了出去。 待得到了殿门口,他抬起头,深深瞧了一眼皇上,无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离去。 苏培盛在旁边,看怡亲王要走,就像见到救命稻草要漂走一样,立即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殿里,胤禛瞧着皇后,道:“事已如此,皇后慢慢想吧。” 乌拉那拉氏跪在原地,嗫嚅着嘴唇,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是想让臣妾督着三阿哥……” 胤禛不置可否地瞧了皇后一眼,道:“他人长大了,心思也大了,嫡福晋、格格都有了——你这个做皇额娘的,还把他当稚子看?” 乌拉那拉氏低声道:“是……臣妾……” 胤禛再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他方才早见了吉灵站在殿门口,此时神色缓了缓,便道:“灵灵,夜凉风大,早些回去,朕无事。” 第三百七十九章 伤风 胤禛话虽如此说,尾音却微微颤抖 吉灵看他脸色难看,不由得就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抓紧了,低声道:“不管什么事儿,哪有皇上过不去的坎?气急伤身——皇上务必要保重身子。” 胤禛默默地瞧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回去的这一晚,吉灵躺在麟趾宫暖阁内的床上,就失眠了。 她其实很少失眠,一直都是挨着枕头就睡得香,尤其吃过夜宵的时候,那叫一个酒足饭饱,基本上是倒头就睡。 但这一晚上她失眠了。 胤禛训斥三阿哥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在她脑海中回荡,她虽是在旁边,但也只是听了个没头没尾,并不知道三阿哥是因为什么触怒了皇上。 历史上,对于这件事的记载也一直是含糊其辞,并说不清楚。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三阿哥的被削宗籍,一定和他那位八叔有关。 吉灵翻了个身,又想着胤禛今日看着三阿哥说话时的冰冷神情。 他甚至后来还能对自己说:“朕无事”。 便可想而知,其实今日对三阿哥做出这样的惩罚,他早已经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了。 只有谋定而后动,才能这样快速地将情绪平复下来。 而外人前的震怒,也许只是胤禛做的一场戏罢了。 天家父子,从来都是如此吗? 吉灵在黑暗中转过头,无声地注视着六阿哥的婴儿床。 弘昕睡得很香,低低的呼吸在黑暗中静静可闻。 第二天起来,吉灵脚还没落地,先打了四五个喷嚏,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喉咙也痛,头也疼,还流了清鼻涕。 要命,估计是感冒了。 七喜进来就看见她一直在咳嗽,放下脸盆便道:“主子定然是昨天晚上出去,受了凉,奴才赶紧叫太医来看看吧?” 吉灵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接过七喜寄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鼻涕,才道:“将六阿哥的小床挪远些,别被我传染了。” 七喜就喊陈嬷嬷进来,一起把六阿哥的婴儿床往远处推了推。 这么一当儿,吉灵又打了个喷嚏。 她捂着嘴就道:“不行,不行,把六阿哥抱到隔壁去,让他们姐弟待在一起,不能放我这——我这伤风厉害了。” 陈嬷嬷上前来就道:“主子的伤风看着是不轻!还是得请个太医赶紧看看,抓几副汤药喝下去,否则后面若是皇上宣召主子……” 吉灵点了点头。 陈嬷嬷出去,对小洋子吩咐了。 待得小洋子去请太医,陈嬷嬷就把六阿哥给抱出去了,正好六阿哥刚刚睡醒,挥舞着小手想要喝奶,乳母正在隔间。 陈嬷嬷直接把六阿哥抱到乳母那儿去了,依云也跟着过了去看着。 出巡在外,规矩和紫禁城里有所不同。 小洋子拿着帖子,先去皇后娘娘那儿请了,然后才去太医院请人。 不多时,太医便来了麟趾宫。 此次东巡祭祖,半个太医院都随帝驾前行,是以人手充沛,加上随行的太医一听闻是宸妃娘娘有伤风,哪有不上赶着巴结的? 七喜和碧雪摆开诊桌,太医跪下来先给宸妃娘娘请了安,被吉灵叫起之后,就把药箱放了下来,开始问诊。 待得一番诊断过后,吉灵果然是伤风了,幸好程度不严重。 太医开了几副汤药,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这才跪安退了出去。 他那边前脚刚刚走,后边小达子膳房里便熬上了药汁。 盛京行宫毕竟不比紫禁城,麟趾宫也远没有承乾宫阔大,小达子在这儿一熬药,苦苦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院子。 吉灵闻着觉得恶心,挥手散了散,七喜赶紧把门窗都关闭了。 等到药送上来的时候,吉灵硬是捏着鼻子,猛地灌了一大碗下去。 她以前是最讨厌喝中药的,每次喝药都跟受刑一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六阿哥和三公主,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得尽快康复起来。 她不能生病,更不能倒下。 她得看护着一对儿女。 这药实在是太苦了,喝完之后,吉灵的眉毛眼睛全部皱到了一起。 七喜拿了蜜饯伺候她吃下,一边吃,一边小芬子就打探消息回来了。 小芬子往暖阁里一跪,便道昨天主子走了之后,皇后还一直跪在皇上那儿没走,哭哭啼啼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惹得皇上更加不快。 她是被苏培盛给送出来。 吉灵一边瞠目结舌的听着,一边就心道皇后这是如今没了三阿哥,索性也就无所顾忌了。 李常在这一次不在盛京东巡的队伍里,因此还不知道这件事。 据说昨天晚上皇上就已经差人,连夜将三阿哥赶了回去。 等到小芬子说完了,吉灵就问他:“宫里都知道了吧?” 小芬子点头,低声道:“三阿哥昨晚上不肯走,又是哭又是喊的,到底是阿哥,虽说皇上如今恼了——毕竟是亲子,送他走的奴才们也不敢用强,就这么僵持着,结果动静闹得太大,大半个宫里怕是都知道了。” 吉灵皱着眉听着,等到小芬子说完了,便点了点头。 她鼻子不通,实在是难受,闷声闷气地道:“咱们这几天,关上院门,安安生生过日子,没有什么事,一律不许出去。你们也不许陪着公主出去。” 小芬子磕下头去,道:“主子放心,奴才同主子想的也是一样的,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没得去招惹不痛快。” 吉灵哧溜吸了一下鼻涕,又伸手拈了一块蜜饯送进嘴里,七喜见状,就低声对小芬子道:“主子伤风,刚刚喝了药,身子不舒服呢,退下吧。” 待得小芬子出去了,七喜扶着吉灵上床躺了下来,一边给她掖着被子,一边柔声道:“主子喝了药,就该好好睡一觉,等到身上发了汗,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吉灵躺在又厚实又暖的被窝里,鼻子还是不通气,只能张着嘴呼吸。 就这般过了半天,极安静,七喜又将窗帘格子全放了下来,屋里的光线昏暗得很。 吉灵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待到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只见屋子里一灯如豆,胤禛正坐在桌案后面,凝神瞧着面前的折子,见吉灵醒了,他放下折子便走了,过来,先伸手摸了摸吉灵的额头。 吉灵微微将脑袋向旁边一偏,笑着道:“我没事,我这伤风可厉害了,皇上别靠的太近,会被传染。” 胤禛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道:“又说没事,又说伤风厉害,你呀,话都说不圆。” 第三百八十章 心无旁骛 吉灵冲他笑了笑,掀起被子准备下床来,胤禛扶住她肩膀,半抱着让她下了床。 七喜进来跪着伺候吉灵穿鞋,就问主子要不要送晚膳进来,毕竟今儿喝了药之后,就一直睡到现在,饭也没好好吃。 吉灵还在想着呢,胤禛已经开口替她做决定了,道:“送进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吉灵,拉起她的手,走到桌案旁。 吉灵被他拉着手,他坐下,她也就跟着,很自然地往旁边椅子扶手上倚靠着。 不多时,晚膳和药都送了进来。 吉灵一闻到那药的苦味,顿时就一个头变两个大——怎么又要喝药了? 七喜低声给她解释:“主子,太医说了,这药是一日两次呢。” 胤禛松开了握着吉灵的手,伸手端过来那药碗,递给吉灵,低沉着嗓音,温柔道:“好好喝。” 好吧……奉旨喝药。 吉灵只能看了胤禛一眼,接了过来。 她鼻子不通气,全靠一张嘴在呼吸,这时候喝药,喝几口下去,就得张嘴换个气,偏偏一吸气,药汁的苦涩味儿就全往嘴里灌,沿着味蕾蔓延开来。 她快被苦死了。 胤禛看她一边喝药,一边吸气,就知道她喘不过气来了,转头就吩咐七喜出去,告诉苏培盛差人回去拿鼻烟壶。 不多时,果然一只红玻璃烧珐琅油娄式鼻烟壶被送了来。 鼻烟是用晒烟叶,加上药材、甜料、香料,磨成粉末,装在密封容器而成。吸烟时,以手指蘸上烟末送到鼻孔,轻轻吸入,气味醇香、辛辣。 胤禛亲手揭开,对吉灵道:“灵灵,嗅一些。” 吉灵听话地低头闻了闻,忽然就感觉一股强烈的烟草气味冲了上来,冲得她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用帕子擦了,顿时就感觉呼吸都通了。 胤禛看着她道:“好些了罢?” 吉灵狠狠的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点了点头。 胤禛微微扬了扬下巴,对着那碗药汁,言简意赅地道:“继续喝。” 吉灵:…… 她把药碗端起来,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就把剩下的黑漆漆的药汁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七喜在旁边,捧着蜜饯罐子等着,见她一喝完,立即动作飞快,把蜜饯送了上来 吉灵一连吃了三颗,才摇头示意不要了。 七喜将蜜饯罐子和药碗都收拾了,放置于托盘之上,行礼倒退而出。 待得到了门边上,她蹑手蹑脚地把暖阁门给关上了。 暖阁里只剩下两个人。 胤禛拍了拍自己旁边,示意吉灵坐过来。 吉灵走到他面前,胤禛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就把她拉在自己大腿上。 胤禛微不可察地出了一口气,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背,一边垂着眼,慢慢问她道:“灵灵,昨日吓着了罢?” 吉灵心道,这话叫人怎么回答呢? 她没说话,伸手反握住胤禛的手,又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倚在他身上。 胤禛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听她没说话,自己便也没继续往下说,暖阁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才低声道:“朕忙了半日,晚上的时候,才听说麟趾宫请太医,知道你病了,朕立即便过来看你了。谁知你在睡着,朕便坐在这儿,等了你一晌。” 他一听到自己生病,立即就过来看自己了? 吉灵听着胤禛这话,心里热乎乎的很是感动。 她点了点头,乖乖地道:“我早上起来就不舒服,喝了药睡了一觉,刚才又闻了这鼻烟,感觉这才好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抬手揉了揉鼻子。 胤禛伸手将她的手扯下来,又抬手摸了摸她头发,语气平和地道:“鼻烟不过是通气、开关窍之物,算不得根本。” 他说了这话,倒是微微一出神,又冷冷道:“世上万事,大抵如此,人们总是见着表象,却寻不到背后的根究。却不知一处不实,则事事难以为信也。” 吉灵听着这话音,什么一处不实,事事难以为信——兜兜转转似乎是又到了三阿哥身上。 她更加闭紧了嘴。 只要跟三阿哥有关,那都是超级敏感话题。 从胤禛的语气和他一贯的性子来看,三阿哥定然是做了让皇上怀疑的事情,并且在皇上面前有所隐瞒,甚至撒谎。 信任很重要。 对于一位多疑的帝王来说,破坏信任的行为,便如白纸上的污迹,有了便是有了,从此再难抹去。 吉灵把脑袋靠在胤禛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心里想着隔壁的六阿哥和三公主,不自觉地就开始给自己记了个关键词:信任。 两个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胤禛才喊奴才进来,侍候晚膳。 晚膳是麻辣锅子,还是吉灵点名要吃的。 因着喝了药,膳房那儿没敢做的太过刺激,只是象征性的提了点味儿,吃在嘴里就跟清汤寡水一样。 吉灵提着筷子,自己亲手涮了好几块年糕,又蘸了芝麻酱,送进嘴里吃了,三公主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陈嬷嬷捧着碗,一勺一勺的喂她。 她一边吃着,一边眼睛就向皇阿玛和额娘看过来,浑然不觉,脑袋已经扭了过来。 “啪嗒”一声,她嘴角的粥就落在了胸前衣襟上。 陈嬷嬷立即拿着手巾给她擦了。 吉灵又提起一筷子年糕放进麻辣锅里,就见三公主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锅子,奶声奶气地喊道:“什么?这是什么?” 吉灵赶紧伸手把她拦住,陈嬷嬷上前来,就抱住三公主的腰,把她整个人给抱了回去。 隔壁厢房里,六阿哥的哭声又隐隐传了出来,七喜听着便道:“主子,奴才去看一眼。” 吉灵点了点头,碧雪在旁边,正要接着,依云却伸手接过了筷子,继续为主子布膳。 陈嬷嬷怀里,三公主还在挣扎着,双手生气地握成了小拳头,向陈嬷嬷身上捶着。 胤禛见状,向三公主招了招手,陈嬷嬷就把她给放下了。 三公主伸着手臂,走到皇阿玛面前,胤禛一弯腰,就把女儿给抱了起来,放在膝上,先亲了亲她柔嫩的小脸蛋,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才道:“息儿,吃饭就是吃饭,做一件事便像一件事,不要心有旁骛。” 吉灵夹了一筷子蔬菜送进嘴里,心道:四爷到底还是喜欢给人讲道理啊!讲完了我,又开始讲息儿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天性 三公主伸手搂住胤禛的脖子,专注地盯着她皇阿玛,似乎是听懂了,居然脸上还有一瞬间做出了思索的表情。 吉灵在旁边就哭笑不得,心道女儿这个年纪,能听得懂“心无旁骛”是什么意思吗? 三公主从胤禛膝盖上爬下来,乖乖坐到一边小板凳上,然后张开嘴,示意陈嬷嬷给她喂饭。 陈嬷嬷跪在旁边,擦了擦头上的汗。 吉灵就见女儿一边被喂饭,一边还不时抬头看自己皇阿玛一眼。 用完晚膳,三公主被抱到了隔壁厢房,和六阿哥在一处休息。 她白天睡了一觉,这时候晚上精力出奇地旺盛,一直闹腾着要把麒麟当小马骑,陈嬷嬷和碧雪只能半抱着,让她坐在麒麟背上玩耍。 六阿哥在婴儿床上,一边看着,一边也跟着傻乎乎的笑,还咿咿呀呀的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吉灵虽然在外间用膳,也能听见里面的热闹。 孩子们的厢房,说是厢房——其实面积已经和这边的暖阁差不多大了,陈设也应有尽有,类似于一个大套间。 北边还有一间小房间,打开房门,直接就能通过来六阿哥这边,是用来专门给嬷嬷和乳母休息的。 吉灵陪着胤禛用完了晚膳,两个人叫了热水进来,洗漱之后,便听见隔壁动静还是没停歇,三公主笑得尖叫着快喘不过气。 麒麟大概是被折腾的厉害了,偶尔会委屈地汪汪地低声叫几声。 吉灵喊了七喜过来,就叮嘱她道:“差不多了,告诉嬷嬷,看着六阿哥和三公主早些睡下,小孩子家家的,不可熬夜。” 七喜答应了,收拾了东西退出去,吉灵一转头,就看胤禛穿了素白色的单衣靠在床头,微微含笑看着她。 他每次穿这种素白衣裳的时候,就显出一身翩翩文气,眉目也变得温软了许多。 吉灵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脱口而出就道:“怎么了?” 胤禛伸手揽住她肩头,温声道:“灵灵,你将朕一对儿女养得极好。” 他握住吉灵的手,送到唇边,低头吻了吻,沉声道:“以后,朕相信朕的灵灵会是个好额娘。” 吉灵一怔,一时没理解过来他这句话,心道:以后? 难道她现在不已经是两个娃娃的额娘了么? 但不管怎么样,能从胤禛口中得到表扬,她还是很高兴的。 不仅高兴,还有点不好意思,吉灵抬手轻轻摸了摸下巴,嘻嘻一笑道:“我现在对他们……这完全是放养。” 她只是觉得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天性,比如息儿,这才多大的年纪? 想要严格教养那些礼仪规矩,等到三、四岁以后也不迟,这时候就让他们开开心心地玩吧! 阿德勒不是曾经说过吗?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你们尽可去探索世界,无论何时回头,额娘都在你们身后。 胤禛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放养?放养也好,教养也罢,都得先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早些休息吧。” 两人吹灭了灯,解下床帐,胤禛坐在床侧边,一身都是月色。 他在暗影里转头,温柔地看着吉灵。 吉灵本能地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空出来一个位置,她刚才躺的那半边,早就被她的体温捂热了。 她伸手,轻轻拽了拽胤禛的袖子,胤禛躺了下来,伸手扯过被子,给吉灵细心地盖住了。 吉灵动作熟练地钻进了他怀里。 就听着胤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忽然声音低不可闻地道:“朕真盼着弘昕,能快些长大。” 吉灵心头一震,想到三阿哥弘时。 她没说话,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腰。 …… 两日后,胤禛率王公大臣、八旗兵、后妃们,从盛京出发,打算取道铁岭东部山路,向吉林方向出发,去长白山礼拜。 除了祭祖三陵,这算是东巡中第二件盛事了——长白山养育了满族及其前身女真几千年,是满族人心中的神山,既然东巡,不可不拜。 出行前,七喜、碧雪、依云在暖阁里收拾着行李,三公主坐在六阿哥的婴儿床旁边看着宫女们忙碌。 她先是捏了半天六阿哥的脚丫子,接着就伸手就去摸六阿哥脑袋,又扯了扯他头上的胎毛。 六阿哥正抱着三公主以前玩过的玩具,见姐姐的手伸过来要摸自己的头,就满脸不情愿的往后边一避让。 谁知道力气使得太大了,他小小的身子又难以平衡,一下子就仰面朝天,倒在了婴儿床上的被褥里。 吉灵坐在床头,手里端了一盘糕点,正在一边吃,一边指挥着七喜收拾东西,一转眼瞧见三公主指着弟弟,摸着肚子直笑。 旁边陈嬷嬷赶紧将六阿哥扶了起来。 六阿哥眼里含着一泡眼泪,趴在嬷嬷怀里,瞪着姐姐,那神情跟个奶凶奶凶的小老虎似的。 吉灵低声就笑斥道:“息儿,别捉弄你弟弟!” 三公主放下手,往旁边小板凳上一坐,不一会儿,就跟骑马一样,搬着板凳一步步挪过来了,待得到了吉灵身边,她伸手也从额娘的盘子里捡了一块糕点送给嘴里,吃完了,又拿了一块,便伸手招呼着麒麟。 麒麟本来是懒洋洋趴在狗笼子里的,一听三公主声音,立即起身跑了过来。 三公主把糕点掰碎了,平摊在手心里,喂给麒麟吃。 麒麟后面还跟着两只小狗崽,这时候也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吉灵看三公主要接着喂小狗,就赶紧把她拦住了:“它们还小,不能随便乱吃。” 三公主仰脸就问她:“额娘,你说过弟弟长大了,就能陪我玩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吉灵低头摸了摸她小脑袋,温声道:“你要是不捉弄他,不折腾他,弟弟就会长得快一点,等着他能跑能跳了,你就有小伙伴了。” 三公主扭着身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很认真的想了想,还没出声,小芬子就在门口道,说是苏公公过来了。 吉灵拉住三公主的小手,带着她起身,到了外殿,果然见苏培盛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先给她行礼请安,又给三公主行了礼。 吉灵叫起。 苏培盛一挥袖子,四个小太监便捧着赏赐进来了。 吉灵很是意外,问他道:“明日不是就要出发去长白山了,皇上这时候赏赐……” 苏培盛笑着道:“皇上心意——总是念着宸妃娘娘与三公主、六阿哥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长白山 苏培盛把差事完结了,退出去之后,吉灵看了一下胤禛赏赐的东西——大多都是盛京特产,中间有不少别致的玩意儿,瞧着也是给三公主和六阿哥的,倒都是些小巧物事,也不难携带。 她让三公主过来挑,挑中的就随身带上,若是挑不中的,就还按原样放回去,等盛京内务府安排人送回到紫禁城的行辕上。 第二日,帝驾自盛京行宫启程。 盛京城里,满城都封了,天还未亮,盛京八旗军举着火把,从城里驻扎到城外,一直到出了城门二十里,路两旁都站满了仪仗。 火光熊熊,若是有人站在盛京行宫最高处的凤凰楼上往下看去,便能见到满城的仪仗如长龙一般,勾勒出一道光火亮影,一直延伸出城门去,绵绵不绝。 麟趾宫里,行囊是早就收拾好了的,盛京内务府夜里便已经接应了去,贴了封条。 此时,吉灵穿了一身略微宽松的旗装,向后倚靠在椅子上,七喜给她梳着头,依云在旁边捧着首饰盒子,给七喜打着下手。 七喜梳着梳着,就看主子脑袋垂下去了。 七喜知道:主子太困了——昨晚三公主又把麒麟当小马骑,结果一不小心从麒麟背上摔了下来。 幸亏伺候的奴才多,眼疾手快在旁边扶着了,虽然没摔着什么,却也把三公主惊了一下,当场就哭了。 她眼泪汪汪地躺在小床上,一直哭着睡不着,结果主子劝了半天,哄了半天,一直到半夜,才回了自己暖阁。 睡了两个时辰都没到,主子就得起来洗漱准备,能不困吗? 主子也没法子——拜长白山,离开盛京行宫,这一件件的都是大事,不能迟上半点时辰,再说了,启程的时辰是钦天监定下,问过皇上的,事事都得吉利才好。 前面宫里,听小芬子说,帝驾从凌晨就开始准备着要启程了。 依云在旁边,伸手扶着吉灵的肩膀,捧着她的脑袋,让七喜抓紧时间,把头梳好。 之后,吉灵就趴在梳妆台上打盹了,最后连早膳也没用,还是七喜吩咐膳房用食盒装起来,带上马车,准备在路上吃。 麟趾宫的马车一共分配了三辆。 吉灵带着七喜和嬷嬷、乳母、加上六阿哥、三公主是一辆。 碧雪、依云、小达子等人跟在后面一辆小马车,最后一辆是随身的小部分行李,小洋子专门坐着最后一辆,看东西。 小芬子是最忙的,前后不定,来回照看着。 他一手护在马车顶,看着主子和小主子们上了车,这才把手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捶了捶肩背,看了一下天光。 天依旧是暗沉沉的。 马车里,吉灵转了个身,坐了下来,乳母和嬷嬷手上一人抱着六阿哥、一人抱着三公主,七喜弯腰在马车门口,伸手把她们一人一个扶了上来,待得大家都坐定了,七喜便将把车门帘放了下来。 吉灵挑起车窗帘往外看——外面还是乱哄哄的。 天黑,本来就看不见,全靠太监宫女们举着的宫灯,这是在行宫宫门口,外面不远处便是护卫军了,人人举着火把。 除了帝后之外,她是第一个被内务府伺候着上车的,这时候已经稳稳妥妥地坐好了。 但举目所及,还有不少妃嫔,连她们的马车都没过来,只能站在一旁等着,看着盛京内务府的人按位分顺序将一辆辆马车引过来。 七喜把早膳的食盒捧了出来,又给吉灵盛了一碗粥,柔声道:“主子慢慢用吧,看着这光景,还得有好一会儿才能启程呢。” 三公主和六阿哥都趴在乳母和嬷嬷身上,睡得正香,小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吉灵给他们提了提披在身上的小被子,这才接过碗,用完了早膳,她又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正在迷迷糊糊觉得快睡着的时候,马车微微一晃,向前冲了一下。 大部队启程了。 这一次说是拜长白山,实际并不会真正走到长白山脚下,只是向着那方向前行,到了临近神山之处,行三跪九叩大礼。 胤禛路上不打算耽搁,路过的几处,除了必要的停留休息,其他虽有地方官员恭迎,但他一律不旁生枝节。 京城里,奏折都会有专人快马递到帝驾前,等着胤禛批示好之后,再重新发回各部官员手中,让他们按指示去办理。 东巡途中,一切需用之物,如帐篷、寝具、锅灶、餐具,都要随队一同运输。 无数的车辆、骡马都跟在大部队后面,一路走着,一路还有各地方负责供应米、面、鲜菜的车队、夫役。 这还没完,在队伍的最后面,另有专人赶着牛羊,以供途中挤奶,或者随时宰杀,以作菜肴。 这么一支浩浩荡荡、旌旗招展的队伍,行走起来,速度可想而知。 更别说出了盛京之后,辽河旁还有一段路,地势低洼。 这段路走起来,马车就十分颠簸了。 连平素最调皮的三公主都老老实实地握着小手,坐在马车座位上,抿着小嘴一言不发。 吉灵从乳母手中接过六阿哥,全程把他抱在自己膝盖上,就看六阿哥脸上的肉肉被颠得一抖一抖地颤动。 吉灵自己也快晕车吐了。 据说脚下正在经过的这条路,在唐代被称为辽泽。 雄心勃勃的唐太宗,用兵就曾经受阻在这儿;到了明朝,皇帝修辽东边墙,也很无奈地绕过了这一块地方。 一直等到努尔哈赤用兵辽西时——他知道这一块是避不过去的难题,必须得把这问题解决,便花了很大力气,修了一条三丈宽的土路。 得知皇帝要往长白山方向来,当地官员早已经铺上黄沙,洒上清水。就是这样,马车驶过去以后,仍然是吓人的漫天黄沙,简直跟遇见沙尘暴差不多。 吉灵让七喜把马车车窗帘全部封好,又用丝巾捂住六阿哥和三公主的口鼻,三公主被呛得不住咳嗽。 吉灵把一对儿女都抱在怀里,用袖子挡住他们的脸。 等过了这段路,一马车的人都在大口吸气,吉灵伸手在马车窗沿上一拭,便见指腹上一层黄沙,跟十天半个月没打扫一般。 第三百八十三章 网鱼 吉灵松开三公主和六阿哥,陈嬷嬷过来,将六阿哥抱了走给乳母,自己搀着三公主在侧边的马车座位上坐下来。 吉灵就看三公主一头一脸灰蒙蒙的,很懊丧地扯住她袖子直晃,抬头催着问她:“额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她说的“家”,自然是指紫禁城,承乾宫了。 吉灵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低声道:“息儿想回去了?” 三公主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点点头,愁眉苦脸地道:“这儿不好玩,我要下去。” 她说着,还当真站了起身,往马车门口踉踉跄跄地走去,被陈嬷嬷连忙给拽住了。 陈嬷嬷抱着她在怀里,哄着道:“小主子、三公主,您听娘娘的话吧!” 三公主趴在陈嬷嬷大腿上,转过头来,委委屈屈地看着吉灵。 吉灵刚要说话,马车停下了——是半途中的稍作休整。 吉灵看女儿实在是闷得慌了,便心道下去透透气也好,她抱着三公主便下了车。 小芬子在外面早将踏脚的小凳子摆好了。 马车队停下的地方,正是一处拐角河滩,这是北地风光,自然与紫禁城中不同,吉灵抬头,但见万里长空如洗,云烟飘渺,远山最深处,苍翠中夹着秋日的灰黄,如水墨画一般渐渐渲染开去。 日光正在云层里忽隐忽现。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凛冽,令人精神振奋。她一转头,便见后面几辆马车,也有妃嫔们陆续被奴才们扶着下来。 大抵大家坐了一路的马车,都腰酸背痛,想下来走动走动。 熹嫔远远地见着她,便冲她笑了笑。 吉灵也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来,远远看着胤禛帝驾明黄色的方向。 天子御驾由前骁骑营,八旗护军拱卫,盛京将军统领跸警,此时虽是半途中休息,仍然有层层亲兵把守,山脚下、林山上,各处都有人守卫着。 此处山下,兽多鱼鲜,胤禛忽然起了兴致,命人去河滩上捞鱼。 河滩回旋之处,水急浪涌,几十个御前人提着网,奔走来去,络绎不绝。 不多一会儿,小鱼沉网,大鱼跃出,只见日光之下,鱼儿身上的银鳞闪耀出一片光芒。 内务府的人将网获鲢鱼、鲫鱼,全部送了上来,都是鲜活鲜活的,在网兜里不住蹦跳,溅出一串串水花。 胤禛见状,便命人就地架起水锅柴火,以羊脂、粗盐为料,又兼有御膳房调配的随行佐料,不多时,香喷喷的烤鱼便已经做了出来,加上皇庄供应的新鲜果子,胤禛令颁赐扈从臣工,并向后面妃嫔的马车们送过来。 三公主站在马车旁边,捧着烤鱼,埋头苦吃——吃得一脸都是酱料,吉灵接过奴才递过来的手巾,仔细给女儿擦了擦嘴。 三公主一手抓着烤鱼,另一手就扯了扯吉灵的袖子,欢欢喜喜道:“额娘陪我去水边玩!” 吉灵本来想拒绝,看女儿兴高采烈,没忍心,便牵着她的手,母女两个走到水边,一路上,三公主蹲下,采了好几朵小野花,吉灵帮她拿着。 小芬子带了几人跟在后面。 水边已有层层护卫,并不能靠近,不远处,仍有人在撒网捞鱼。 三公主盯着,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吉灵怕她被河边冷风吹的受凉了,便蹲下来给女儿紧了紧衣裳,又给她重新扎了头发,忽然便听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旁边的奴才、侍卫们皆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道:“皇上!” 吉灵起身转过来,就见胤禛正含笑向自己走了过来。 三公主眼睛一亮,松开拉着额娘的手,顿时就冲了过去,胤禛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朕过来瞧瞧你们。”胤禛紧了紧托着三公主的手臂,瞧着吉灵,柔声道。 吉灵一抬头,就发现四爷这几天倒是晒黑了不少。 他本来脸上线条就锋锐利落,这样一晒黑,挺直的鼻梁更加显得高了,气质也更加凛冽,偏偏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冰山融化,全脸的线条都温柔下来了。 三公主拿着烤鱼给胤禛,踮起小脚,献宝一般道:“皇阿玛,鱼鱼,吃!” 吉灵捂脸,刚想说:你那是吃剩下的!别给你皇阿玛。 结果胤禛毫不犹豫,弯腰就着三公主的小手咬了一口。 三公主高兴得咯咯笑,又自己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父女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地,居然就把一条烤鱼吃光了…… 皇后乌拉那拉氏正在皇后凤舆里,此时听见动静,示意宫女掀起车帘,她瞧见了这边的情形,脸上神情便是一冷。 胤禛放下三公主,瞧着吉灵,低头对她笑了笑,握住她手,在自己手心里暖了暖,道:“灵灵,外面风凉,早点回马车上去。” 吉灵点了点头,另一只手牵住女儿的小手,正要往回走,胤禛却有些留恋地没放手。 吉灵一回头,小芬子便带着陈嬷嬷过来,将三公主抱到了一边。 胤禛牵着吉灵的手,向水边走了过去,那河边侍卫见皇帝过来,旁边又有妃嫔陪同,皆不敢抬头直视,黑压压地全部跪了下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闲庭信步地沿着河岸,向东走了不少路。 马车里,七喜用清水洗过了送来的红笑梨,左手握着一只银质雕花小炖刀,仔细的正在削皮。 六阿哥仰面朝天,躺在乳母怀中睡的正香。 马车里一片静谧。 不多时,晶莹剔透的果肉便露了出来,七喜将梨子削成一片片薄片,又将果皮全部都扫到旁边的小木桶里——一会儿自然会有盛京内务府的专人,轮流一辆一辆马车来收走,半点不用操心。 陈嬷嬷带着三公主回来了,把三公主往马车里一抱,车里顿时就热闹起来。 陈嬷嬷在七喜旁边坐下,忽然就问道:“七喜,你跟着主子多久了?” 七喜一边将梨片摆放在碟子里,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嬷嬷怎么问起这个了?” 陈嬷嬷看她两只手上都有果汁,捏着盘子直打滑,便伸了手帮忙,又感慨了一声道:“这日子过得真是快!想到圆明园里,我刚刚过来伺候主子的时候,三公主还在主子肚子里,一晃眼,六阿哥都这么大了!” 三公主坐在乳母旁边,从自己头上摸索下一根淡粉色的真丝发带来,听着陈嬷嬷提起弟弟,便趁着弟弟睡得正香,开始给他扎小辫子了。 不一会儿,苏培盛送着吉灵回来了,马车队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前行起来。 吉灵伸手拈了一片红笑梨送到口中,只觉得梨肉清澈饱满,果汁甘甜,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第三百八十四章 御营 这红笑梨之所以叫红笑梨,也是有讲究的——皆因这种梨子果梗之处,微微红透,衬着雪白的果肉,便如雪中一点红梅,待得削皮之时,梨子口又极其容易裂开,形如美人微笑,所以才起了这么个绮丽的名字。 红笑梨为皇庄所贡,一年之中,也只有这时候正好到了时节,才能吃得到。 吉灵不知不觉就解决了一盘梨子下肚,又有方才苏培盛送过来的糕点,是软糯糯的三色桑葚糕。 一路上除了吃,旁的也无事可做。 若是看书,马车颠簸的太厉害,只怕没看几页,人就晕车要吐了。 她在这儿吃糕点,七喜就拿着鞋刷跪在马车里,帮她擦掉飞溅在鞋面上的黄泥。 吉灵看她腰都快弯到地上了,便伸手拉她起来道:“反正一会儿下地了又要脏,别擦了。” 这般行走了许久,眼前的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 行队之中,淑慎公主本是坐在马车里的,探出头来,瞧了瞧外面的日落,忽然便见前面一匹黑马逆向而行,马蹄声踏踏。 待得走到她马车前,马上那人倒转了马鞭子,挑起车窗帘,声音不高不低地道:“淑慎姐姐!” 淑慎看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做了男装打扮的和惠公主。 和惠身姿挺拔,骑在马上,加上动作灵活自如,从背后看,就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一般。 因着怡亲王的缘故,胤禛对和惠公主从来都是不多加约束的,淑慎从小便跟在怡亲王身边,学了不少骑射功夫,后来进了宫,虽是成了胤禛养女,这些功夫却也没有真正丢下。 此次东巡,她也跟弘历、弘昼他们一样,骑马跟在帝驾旁边。 和惠凑近了马车,和淑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淑慎半晌才轻声问她道:“和惠妹妹,你就打算这么着,一直穿着男装在东巡路上?” 和惠低头瞧了自己身上衣裳一眼,伸手扯了扯,道:“姐姐,你是不会骑马,须知在这马背上可舒服多了!哪像你们马车里边憋了一路,闷也快把人闷坏了。” 淑慎微微摇了摇头,道:“和惠妹妹,最后还是收敛着些,皇阿玛虽说平日里总由着你,不过是……” 她话说到这儿,后半截便吞进肚子里了。 其实她不说,和惠也明白——这桩婚事,非她情愿,皇阿玛心中多半有不忍,所以这次东巡路上,才不多加拘束。 和惠赌气地挥了一马鞭子,扬起下巴道:“满洲儿女,本就是马背上长大,我偏要整个东巡路上都骑着马!” 淑慎公主听她语气似泄愤一般,便垂下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时候,行军未进皇庄,直接驻扎在外。 吉灵从马车里看出去:往前还能见到一片明黄色的帝驾旌旗,仪仗迤逦。 往后看,却是浩浩荡荡,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尾巴。 可想而知,这只队伍有多长。 只是队伍虽长,却是谨严有序,车轮辘辘,慢慢停歇下来,营帐连绵数里,火炬燃烧起来,野旷天低,只听柴火烧得“噼叭”作响。 太阳一下山,温度就降下来了,吉灵怕六阿哥和三公主受凉,便没让嬷嬷和乳母带下去透气。 一马车的人坐在车上等着,待到行营的巨大帐篷扎好了,小芬子过来请,吉灵这才带着一对儿过去。 帐篷里早就准备得暖烘烘的,吉灵一进去,脸就被烘得热乎乎红彤彤的。 她替三公主解开了外面的小披风,又安顿了六阿哥在小床上。 远远地从帐篷里看出去,能见到外面列队当值的侍卫,在帝驾巨大的帐篷外面来回穿巡着,人影在帐篷上黑压压地晃动着。 不多时,随行的御膳厨子便已经将各宫的膳食送了来,都用食盒装着。 别人的帐篷里是什么样,吉灵没看见。不过光是她这儿,食盒就送来了四只,都是朱漆图案,盒子内容极大,凉菜、热炒菜、粥、汤、点心一应俱全,还有皇帝那儿亲自赏赐来的野味小吃,估计是胤禛一时兴起,打下来的战利品。 三公主很喜欢这个帐篷,没顾得上吃,迈着两只小短腿,在帐篷里到处跑。 吉灵看着外面的火光映着人影,在帐篷上晃来晃去,就跟皮影戏一样。三公主显然没见过这场面,一双眼珠子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盯着帐篷上的人影直看。 吉灵让陈嬷嬷过去,把她抱回来,又给她腿下塞了一只小板凳。 三公主这才伸手抓着勺子,开始老老实实吃东西。 宫里孩子养得娇,听闻有的孩子到五六岁了还未曾自己抓过一次筷子。 吉灵在这方面没对女儿心软,早就叮嘱着嬷嬷不许帮她,让她学会吃饭自理。 三公主埋头在碗里,吃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嬷嬷拿着手巾帕子给她嘴角擦干净了,灯下,七喜正低着头,在整理明日主子要穿的衣裳。 碧雪和依云把床铺好了,不多时,又提了热水进来,把灯灭了,只留了点微光,简单伺候着主子擦洗了之后,吉灵就上床了。 见她上了床,碧雪和依云才重新把灯点起来,帐篷里顿时亮堂堂的了。 这算是吉灵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在外面睡帐篷,本来听说今晚不住皇庄,就驻扎在外时候,她还在想会不会条件太简陋? 谁知道这样样俱全,根本不比盛京行宫差。 她背后垫了几只枕头,斜靠在床上看看几卷闲书,乳母在旁边给六阿哥喂奶,三公主就跑过来,钻进被窝里,快乐地从被子这一头拱到那一头。 她这么钻来钻去,吉灵被子里就漏了风。 吉灵伸手压住被子,一手把女儿抱住,圈在臂弯里,让这小祖宗不要再乱动弹。 三公主扯了扯她的袖子:“额娘,给我讲故事吧!” 吉灵打了个哈欠,远远地能听见天子行驾那儿传来的谈笑声,晚风若有若无地送来一股烧烤香味,她搂住女儿,道:“想听什么故事?” 三公主的脸被帐篷里暖得热乎乎的,像一只可爱的小苹果。她趴在床沿边上,捧着下巴就笑了:“额娘讲什么故事,我都喜欢听!” 吉灵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拎着她的小耳朵,笑着道:“你个小丫头,今儿怎么嘴巴变甜了?” …… 御营大帐与后妃帐篷之间,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此时弘昼走在大帐外面,正要进去,却觉得肩膀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狩猎 弘昼警醒地一回头,便见和惠公主身着一身男装,站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神气里便转了责备之意,斥道:“偷偷摸摸的做什么?皇阿玛营帐附近,哪里是开玩笑的地方!” 和惠公主一侧头,右手拿着的马鞭,随意地一下下打在左手手掌心里,劈啪作响。 弘昼眼光向下一落,就看见那马鞭的手柄上雕刻着络花,流丽繁复,衬得一根马鞭也多了五分绮丽。 他不由地摇了摇头,心道和惠到底还是小女孩子家心思,一根马鞭子也要做的花花绿绿,中看不中用。 他与和惠一边说话,一边沿着行营向前走着。 胤禛大营之外,一直有御前侍卫来回走动着,见着弘昼,无一不行礼道:“五阿哥!” 御前侍卫多为宗室以及蒙古王公子弟,门第高耀、武艺出众,弘昼也点头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中间有不少人见了落在弘昼身后的和惠公主,没多加注意,只当是宗室子弟。 和惠正在与弘昼说话,忽然迎面见到一个少年侍卫背影,脚步便是一滞顿,弘昼尚未察觉,那少年侍卫一手摸在腰上,一边已经转过身来。 弘昼只见他剑眉薄唇,鼻梁挺直,一张脸满是少年的青涩稚气,他目光先落在和惠公主身上,两个人目光相接,都是一滞。 那少年侍卫随即才对着弘昼行礼道:“五阿哥!”,顿了顿,声音柔和了几分,道:“见过和惠公主。” 弘昼心中一动,待得叫起那少年侍卫之后,走过去十几步,转头看了一眼和惠公主,见她面上神色极不自然,便微微一笑道:“和惠,黑夜之中,你又是男装打扮,能一眼识出你的人,倒是不多。” 他顿了顿,道:“方才那侍卫是皇阿玛御前的人,我瞧着你们样子,倒似乎是相识?” 和惠公主没吭声,只是转过头去,沉默地望着远处旷野的黑暗处。 两日后,过了一处叫做帕苏玛的河滩,便进入了一片天然围场。 此时离祭拜长白山之地,已经很近了。 胤禛素来勤政,一年三百多天,除了万寿节那一日,几乎没有休息,便是这几日在路上,也是日日要在马车上批着送来的折子。 受尽案牍之劳的他,见到山岭,也起了兴致,命人进入道左边的山岭中,边走边捎带着狩猎。 盛京将军见皇帝有意,立即着人去安排,又从随行的八旗兵中挑选出一千名弓箭手,列队绕着一座山峰,向两侧扩展,围成一个极大的环形,迂回着将野兽驱赶出来。 胤禛率扈从大臣、侍卫缓缓进入围圈,而周围的士兵则只许围观,不许放出一箭。随后,胤禛又下了一道旨意:在围猎之时,要留一个口子,对野兽也不能赶尽杀绝。 弘历、弘昼都骑在马上,跟着胤禛进了狩猎圈,两个阿哥都是少年心性,手握弓箭在侧,不由得一脸跃跃欲试。 弘昼笑着便道:“四哥,你说这山中有没有熊?” 弘历打量着周围,摇头道:“不知。” 弘昼伸手过去,在他肩背上拍了一下,道:“我瞧着……能有几只孤狼,便不错了。只怕满地都是兔子和狐狸!四哥,兔子和狐狸便都让给你好了。” 他手上用力甚大,弘历被他拍得身体身体微微向前一晃,便回头拨开他手臂,轻怒道:“别闹!” 弘昼哈哈一笑,收回了手,收紧了马缰绳,一转头,便见和惠背着一把弓箭,跟在胤禛后面,任凭着马蹄踢踏行在山岭道上,她只是低着头,心不在焉。 弘昼心里动了动,便向皇阿玛身边寻找昨晚遇见之人。 御前侍卫本是精干力量,个中年纪略大些的宗室子弟,弘昼都是认识的,这时候一一排除,很快便找到了昨晚那少年。 只见他随行在胤禛侧后六七步之远,握着缰绳,腰背挺直。 弘昼刚看了他几眼,便听后面有人喊了他名字,那少年侍卫应了。 原来他叫“洛尔汉”。 弘昼在心中将这个名字,翻覆来去,仔细想了几遍,才想出来这是正蓝旗的人,父兄皆在朝中效命,若是论门楣,与其他御前侍卫,不过寻常,并不算高,却是一门忠心。 他这边想着,只见山岭里草木间一片纷乱,是负责包围的弓箭手已将野兽驱逐了过来。 狩猎开始了。 胤禛的御弓通体漆黑,此时拈了箭在手里,一箭射出,一马当先,首先便射中了猎物,只听御前侍卫们纵声高呼着:“万岁!万岁!”,声音直冲云霄,碧空如洗。 这是在皇上面前难得的展示神勇的机会,一时间,随从侍卫、武官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围场间纵横起来,马蹄声、呼喝声,夹着野兽的惊叫声充斥着耳边,眼前起了飞尘。 弓箭手身后,明黄色的旌旗随风舞动,似将整个山岭都染上了一层明黄色。 弘历打马便奔了出去,皇室子弟,无不从小弓马娴熟,弘昼瞧着他冲出去,自然也不甘落后,打马一鞭便跟了出去。 和惠公主抬眼看着,双腿微微一用力,胯下的黑马便奔了出去。 和惠任由着马儿奔了一会儿,渐入山岭之中,她心中却似有感,一回头,果然见洛尔汉也骑着马儿,远远跟在后面。 和惠公主拉住马缰绳,停了下来,调转了马头,瞧着洛尔汉,微微一侧头,道:“你是御前侍卫,不跟着皇阿玛,跟着本公主做什么?” 洛尔汉抬头,用手背擦了一下额间的汗水,没有直视和惠公主,只是低声道:“公主金枝玉叶,狩猎危险,奴才放心不下。” 和惠公主听到这句“放心不下”,抬手欲指着洛尔汉,却又慢慢放了下来。 她微微咬了咬嘴唇,双颊之上,渐渐红了起来,低声道:“你爱跟,便跟着吧!” 她说完这句话,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只是低下头,握住手中的马鞭,来回在手中蹭着,缓缓道:“我从前骗你说——我是翟佳大人家的三公子,你被我蒙在鼓里这么久,一点也不恼怒么?” 洛尔汉慢慢摇了摇头,垂着眉眼,声音低沉地道:“公主身份尊贵,身份不可透露于人前,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和惠公主沉默了半晌,两人骑在马上,都没说话,默默相对,只听见山岭间,冷风呼啸而过,隐隐夹杂着狩猎的人叫马嘶之声。 第三百八十六章 孤狼 和惠公主身下的马儿见主人久久没有发号施令,便低下头来啃食地上的草叶。 草叶上沾了露水,分外鲜嫩可口,马儿微微向后调转了身子,和惠公主索性翻身下马,将马儿系在一边的树上。 洛尔汉驱马上前,待得到了和惠面前,才收住缰绳停住,跳下马来。 两匹马儿都闲适地低头吃着草,偶尔甩着尾巴,驱赶着林间的小飞虫 和惠望了一眼洛尔汉,慢慢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这话虽然说得没头没脑,洛尔汉却明白问的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公主身份”。 他听她说话之时,都是“你”来“我”去的,握着缰绳的便止不住地微微一颤,眼光却是定定地瞧着和惠公主的侧脸,低声道:“很早。”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来:“奴才后来问过翟佳大人——翟佳家的那位小公子,向来有腿疾,自幼饱读诗书,心之所向,皆在笔墨文章,从不碰弓箭,更别提还能指点人弓箭功夫了。奴才那时虽知道眼前人并非翟佳三公子,却仍然不知真实身份,直到公主在箭亭教了奴才不少次之后,奴才又听闻和惠公主素来爱穿男装打扮,这才恍然大悟。” 他停了停,瞧着和惠公主,清清朗朗地道:“试问在紫禁城里,又有谁能进出无禁,连箭亭看守,御前管领都无一次能拦得住?” 和惠公主愕然了一瞬,面上有些颓丧,低头嘟囔了一句:“原来你早就知道。” 她抬起头,从从容容地将手里的马鞭挥了挥,抱在怀里侧头道:“既然早就知道,怎么后面箭亭相见那么多次,你还装着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洛尔汉垂下眼,沉默了一瞬,才一字一字道:“奴才若是早早点破,便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他说完这句话,虽是挺直着肩背,耳朵慢慢红了起来,直红透到了耳朵根。 和惠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面前的少年像终于说出了心中深藏已久的心事一般,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和惠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忽然便见洛尔汉神情一变,惊声道:“小心!” 他纵身上前,猛地拉扯过和惠公主,便见林木之间,窜出了一只背脊漆黑,肚皮土黄的孤狼,个头极大,爪牙锋利,大约是方才被狩猎的人围堵得发了狂,这时候双眼赤红,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树旁的两匹马早已经受了惊,此时要翻身上马已经来不及,洛尔汉见情势紧急,将和惠挡在身后。 御前侍卫不好佩刀,洛尔汉腰际只佩着箭袋,箭翎探出箭袋,被风吹得微微摇晃,此时他立即弯弓射箭,那孤狼距离极近,腾空扑了过来,两只前爪伸向沃尔汉的肩胛。 洛尔汉敏捷地就地一闪,那只孤狼反应也不慢,在空中居然顺势一扭狼颈,调整了用力的姿势,对着旁边的和惠公主扑去。 洛尔汉大惊,纵身扑过去便护住了和惠,那孤狼本该落在和惠公主身上的爪子便落在了洛尔汉手背上,“刷”地留下了三道血痕。 洛尔汉抱着和惠,在草地上向旁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那孤狼扑了个空,气势便弱了几分,洛尔汉趁着这当儿,不给它任何喘息休整的机会,立即摸住腰间箭袋,弯弓射箭。 只听“扑”的一声闷响,那孤狼嘶吼了一声,整个狼身子抖了抖,接着两只前腿渐渐发软,终于倒了下来。 和惠坐在地上,与洛尔汉惊魂未定地对视了一眼,洛尔汉顾不得手背还在滴血,便立即紧张地道:“公主可有受伤?” 和惠公主指着脚踝。 洛尔汉伸手,待要触及,略一犹豫,又背转了头去。 和惠自己卷起了裤脚,才看见脚踝处被沙石割开了一道寸长的伤口,已经渗出鲜红的血来,好在伤口虽长,却不算深,出血按压了一会儿,已经止住了。 她从怀里掏出手帕,将伤口包扎住了,洛尔汉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见她已经将衣裳放了下来,掩住肌肤,伤口包扎处却不得法,便柔声道:“公主恕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将和惠伤口处的帕子包裹了一下,这才低声道:“还能行走么?” 和惠公主扶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转了转脚踝,试着用了一下力,往前踉跄迈了一步。 洛尔汉将马儿牵了过来,半扶半抱着和惠上了马。 和惠低着头,两人距离极近,皆不敢看对方,只闻得呼吸之声。 洛尔汉待得看她在马背上坐好了,这才窘迫地将缰绳交到她手中。又走到一旁,揪住那匹孤狼的耳朵,看了看。 和惠公主从马鞍下的箭袋里掏出一把小刀,道:“给!” 她扬手扔了过去,洛尔汉接住了,便利落地将狼耳朵割了下来,挂在马鞍座旁边。 马儿闻到狼血的腥气,顿时吓得不住往后退着。 洛尔汉伸手在马背上拍了几下,将那匹马儿安抚镇定下来,这才一手牵着和惠公主的马缰绳,缓缓向林外走去。 和惠公主见他手背上血珠子不断地渗了出来,便担心地道:‘’你的手背……” 洛尔汉满不在乎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摇头道:“这点小伤,不要紧。” 待得到了外间,不少人已经是满载而归,洛尔汉牵着公主的马匹到了近前,便见皇上正举着结着明黄穗子的马鞭,一边指点着远处,一边笑着与四阿哥说着些什么。 四阿哥一转头,见了和惠公主骑在马上,满脸狼狈地过了来,顿时停下了口中话语。 胤禛也瞧了过来,看见和惠这副样子,便喝道:“和惠,这是怎么了?” 和惠被他一问,下意识地便将脚往旁边躲了躲。 这动作简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时间众人都向公主脚上看去,便见那脚踝之处,隐隐有血迹渗出。 洛尔汉上前,跪下在胤禛面前道:“奴才保护公主不周,奴才该死!” 弘昼欺马上前,目光在洛尔汉脸上转了几圈,这才笑道:“这倒奇了,你是御前侍卫……” 他回身指了指胤禛身旁站着的一圈御前侍卫,道:“理该护卫天子,公主这儿,谁说需要你护卫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御营 洛尔汉尚未答话,弘历已经上前,按住弘昼的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胤禛并不说话,只是打量了洛尔汉几眼。 和惠公主方才低着头,这时候却抬起头来,指着洛尔汉马鞍旁边还滴着血的狼耳朵道:“皇阿玛,方才有匹孤狼冲出来,骇人的很,多亏他,皇阿玛别怪他了。” 她说着,身形一晃,准备下马来,却没站得稳,洛尔汉本能地便站起身,伸手欲扶,却又立即收回了手。 胤禛听和惠直呼洛尔汉的名字,已是心中微微一动,又见洛尔汉对她如此,两人之间情势微妙,眉头便是一皱。当即命人去扶着和惠公主包扎伤口了。 待得和惠走后,胤禛转头对御前侍卫总管便冷冷问道:“公主狩猎,身边原先安排的人怎的没跟上?当差是这般当的么?” 侍卫总管方才见公主受伤,心中已经叫苦不迭,这时候听皇上语气冷肃,慌得扑通额跪了下来,直磕头道:“奴才该死!是奴才疏忽了,奴才想着,公主金尊玉贵,大抵不过在近前看看,谁知公主亦下场围猎,这才疏忽了……” 胤禛瞧了他一眼,道:“疏忽?” 那侍卫总管额上的冷汗几乎要流了下来,强行道:“奴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 胤禛再不多言,拉转了马缰绳,调转马头,向回而去,众人簇拥而上,弘历瞧了一眼洛尔汉,这才驾马跟上。 和惠公主被送回大营后,随巡的太医立即被叫来查看了伤势,见公主筋骨无损,不过是皮外伤,便帮着敷了药膏,又出来向皇上细细禀了。 禀完了,太医半晌没听见皇帝出声,心中微觉奇怪,偷偷抬起头瞄了一眼,便见皇帝盯着帐篷里一角,暗自出神。半晌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便道:“跪安吧。” 那太医连忙磕下头去,又背了药箱走出来,便见帐子周围,不少御前侍卫环立着,井然有序,苏培盛自引了他向一边去了。 日头渐渐西沉,这一晚上,御膳那儿送来了许多狩猎的野味,吉灵用过了晚膳,正在帐篷里带着三公主和麒麟一起在帐篷里玩耍,全当是消食了,结果苏培盛就过来请她。 吉灵略微吩咐了乳母和嬷嬷几句照顾好六阿哥和三公主,又把七喜留了下来看着,自己只带了依云一人,便向御营走去。 御营极为阔大,上面蒙着牛皮,进了帐篷里,地上垫着厚厚的地毯,行动之间悄然无声。吉灵进去请了安,胤禛背对着她,正拿着一本折子在看,听见动静便转头一笑道:“灵灵。” 他伸手示意她过来。 一名小太监正跪在旁边伺候着捶腿,这时候见宸妃娘娘来了,连忙行了礼,起身收拾了东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吉灵上前去,胤禛坐的那张椅子上垫着虎皮,吉灵乍然转过去,看着便是一惊 胤禛瞧着她那样子,便哈哈一笑,伸手将她拉了下来,坐在自己腿上,低声道:“晚膳的口味怎么样?” 吉灵眯着眼,略微侧着头问他:“皇上要听实话吗?” 胤禛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腰,道:“在朕面前,还敢说假话?” 吉灵被他捏着,顿时就笑得止不住,整个人向后仰过去。 胤禛握住她肩膀将她扶正了,吉灵伸手从桌案上自己斟了一碗奶茶,那奶茶还是滚烫的,刚刚做出来不久,喝在嘴里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胤禛伸手,满脸疼爱的摸了摸她后脑勺,便道:“慢些喝,你也不怕烫么?” 吉灵果然听话地放慢了速度,忽然便听胤禛冷不防地出声道:“朕今日瞧见一件事。” 吉灵看他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了,便收敛了笑容,坐起身问道:“什么?” 胤禛缓缓地就把和惠公主和侍卫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说的细致,包括两个孩子的动作,语气都说了。 吉灵听到后面,再联想到之前淑慎公主说的一些话,什么和惠公主倒不一定是怕去蒙古,但是绝对不愿意嫁蒙古王子。 前后连起来,她便都想通了。 她握住胤禛的手就道:“皇上是疑心……?” 胤禛摇头道:“不是疑心,是确定。”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吉灵,淡淡一笑道:“和惠平素里虽然也淘气了些,毕竟是公主,和朕的御前侍卫素无交集,怎的今日叫起那侍卫的名字,却如此口顺?” 他语气不疾不徐,又道:“和惠这孩子,看着成日嬉皮笑脸的,实际上性子倔的很,她心里若是认定了什么主意,便很难改变了。” 吉灵缓缓点头,道:“和惠公主是个有自己主意的,性子也不容易转得过来。皇上这几句话说的没错。” 胤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便低声道:“至于那个孩子,叫洛尔汉的,正蓝旗人,论身份,虽也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家,到底配不上金枝玉叶。 唉!若不是今日这事,朕哪里能想得到这丫头也忒大胆了,竟然敢自己就给自己找了意中人。” 吉灵本来手中拿着一盏奶茶在喝,听他一下子这么直白的讲了出来,便呛得咳嗽起来。 胤禛抬手给她拍了拍后背,才头疼地道:“毕竟是女儿家的事,朕是她皇阿玛,若不是怕和惠面皮太薄,其实今日早想将她叫过来,问个明白!最终还是作罢了。 只怕本来她未必敢有这层念想,朕这么一挑明,倒成了推她的助力了。” 吉灵低声道:“皇上当真就这么确定——那个侍卫便是公主的意中人?” 胤禛转头,深深瞧了她一眼,缓缓道:“少年人的情意,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朕瞧得出来。” 他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果断地道:“灵灵,你素来善解人意,和惠脚上受了伤,你明日去探望她一下,顺便替朕敲敲打打,让这丫头收敛着些,蒙古那门婚事,日子离得也不远了,哪里能由着她胡闹任性?” 吉灵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这种事情怎么劝? 若人家真是一对两情相悦的小情侣,照着和惠公主那性子,肯定越劝,反而越不听。 但是四爷发了话,而且还用一脸“朕就知道你一定能劝好”的表情看着她。 简直对她充满了信任和信心! 吉灵只能在心里呵呵了几声,一仰头把奶茶给喝了,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返程 第二天一大早,吉灵带了些礼物就去了和惠公主那儿。 淑慎公主也在,正在旁边看着宫女给和惠上药,两个小公主见宸妃娘娘来了,本来还凑在一处说悄悄话,这下都站起身来了。 淑慎公主上前来给吉灵行礼,被吉灵扶起来了,和惠公主跟着也要站起来,吉灵看她脚踝上还包扎着,走动不便,赶紧按住她的肩膀道:“快坐下罢,别碰到了伤口。” 淑慎公主就很有眼色地寻了个借口,想要先回去,结果被和惠公主生生拉住了:“淑慎姐姐,你别走。” 淑慎公主回过头,见和惠拉着自己的袖子,语气里居然带了些恳求,便脚步一滞。 吉灵对着淑慎点了点头。 和惠公主转头便对身边奴才们命令道:“你们全部都出去。” 宫女们跪在地上,收拾了药膏药罐子等物,又对着宸妃娘娘和两位公主行了礼,这才井然有序地倒退了出帐篷。 等到帐篷里就剩她们三个人的时候,还没等吉灵开口,和惠公主撑着边上的桌案,愁云惨雾地瞧了吉灵一眼,低声道:“皇阿玛的意思,和惠明白。宸妃娘娘过来——也是为着昨天狩猎受伤的事吗?” 吉灵就是一怔,倒没想到她直接上来就把事情挑明了。 她点了点头,寻了和惠公主床头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瞧着她一张小脸,慢慢地道:“你皇阿玛的意思——觉得不妥。” 和惠一张脸立即就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只是嘴角还维持着一丝冷笑,声音已经变得像冰一般冰冷:“什么叫妥?皇阿玛的意思——自然只有我按照他的心意,嫁给那个蒙古王子,才叫妥!” 吉灵慢慢道:“你也不必生你皇阿玛的气,蒙古那门婚事,你不知道你皇阿玛花了多少心思——那孩子也是他千挑万选的,还有件事你不知道——那蒙古王子,你皇阿玛还和怡亲王商量过,两下里都是看好了的。” 和惠公主听到这几句,便抬起头来。 吉灵拍了拍她的手背,凝视着她道:“你皇阿玛并不是没花心思,想给你挑一门好婚事,人选或许未必中你的意,但你不要怨怪他。” 和惠公主低声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皇阿玛他不是我,他觉得的是好婚事,我却不觉得!” 她说完,便埋头跟只鸵鸟似的,抱起膝盖,把脑袋闷了下去。 淑慎公主在旁边听着,立即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和惠妹妹,宸妃娘娘能亲自过来看咱们,也是一片心意,你若是有什么心里话,不如趁着这时候,赶紧都告诉娘娘吧,再不说,只怕就太迟了!” 和惠公主听见这句“太迟了”,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瞧着吉灵,嘴唇动了好几次,似乎是要说什么,一张脸却涨得通红。 吉灵看着都替她着急。 和惠公主终于开口,刚说出一句话,便落下泪来:“宸妃娘娘……我……心里既然有了人,我不想嫁蒙古那门婚事。婚姻之事,一生一世,便是外面的人瞧着再风光,若不是我心中所想之人,又有何用呢?” 淑慎公主在旁边,冷不丁地便道:“和惠妹妹,这可不是小事,绝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你心里……真的认定了那个叫洛尔汉的侍卫?” 和惠公主抬起头,擦了一下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又道:“宸妃娘娘,我原是早该说的,只是各种原委,纠结在一起,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吉灵想了想,便出声问和惠公主道:“那么他对你,又如何呢?” 和惠公主露出一丝笑意,羞赧地点了点头。 淑慎公主在旁边瞅着她这神情,便抬眼也看向吉灵。 …… 从和惠公主帐篷里出来,吉灵便去胤禛那了。 她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一说,胤禛便皱了眉,又让她先暂且回去。 日头渐渐升高的时候,帝驾启程了,继续往前行去。 宽敞的马车里,吉灵早就换了一身衣裳,又加上了披风,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凉起来,触目所及,绿色也越来越少了。 吉灵抱着膝盖,半躺半倚靠在马车里的小榻上,身下垫了厚厚的杂色毛皮褥子,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拨浪鼓,冲着对面的六阿哥直摇晃。 拨浪鼓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六阿哥在乳母怀里,这时候就伸出小胖手,朝着拨浪鼓直挥舞。 吉灵招手道:“让六阿哥过来。” 乳母把六阿哥放下,双手护着他,六阿哥左摇右晃地向吉灵的方向走来,迈开两只小胖腿,眼珠子都快粘到了拨浪鼓上。 待得到了近前,他一伸手,就扑进了额娘的怀里。 吉灵直接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才拿着拨浪鼓给他玩。 三阿哥开心地笑着,双手去捂住那只波浪鼓,结果手太小,拨浪鼓的手柄根本抓不住。 三公主在旁边,看见了就过来扶着他的手,替他抓着,倒是有了几分姐姐的模样。 两个孩子很和谐地玩在了一起。 六阿哥低头捣鼓拨浪鼓,三公主在旁边,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伸手一遍一遍摸着六阿哥的后脑勺。 七喜在旁边看着,便笑着道:“主子,六阿哥会走了呢!” 她这么一提醒,吉灵才意识到,刚才儿子过来的时候,确实是他自己走的呀! 比当时三公主学会走路还要早。 吉灵笑着看着低头玩玩具的一对儿女,小芬子在马车外面,就过来禀报了,道是按照内务府的安排,明天上午的时候,差不多队伍就要到了祭拜长白山之地。 到时候,宸妃娘娘的马车顺序会被调整成第四辆,跟在裕妃后面。 旁边也会有许多护军,因着场面较大,人数较多,一共会分成三批祭拜——后妃们一批、其他宗室一批、文武官员一批。 他在这儿细细给主子禀了一遍,吉灵就顺便把人手给安排布置了:乳母和嬷嬷都留下来,照看着六阿哥,七喜也在旁边;碧雪和依云跟着她去祭拜,照顾着三公主。 第二日,队伍终于来到了松花江边,面向东南祭拜长白山。 胤禛率随行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向数百里外的长白山,行隆重的三拜九叩大礼。 虽然帝驾没有亲自到长白山下,但此处也在长白山范围之内。 祭拜完“神山”之后,大部队终于踏上了返京之路, 第三百八十九章 御花园 十一月下旬,帝驾返回京城。 城门之外,文武百官跪迎皇上归来,天子仪仗浩浩荡荡,拐过了几条街道尚不能见尾,待得马车声辘辘驶入宫门,吉灵在外宫换了轿子,被送回到了承乾宫。 这是人先走,后面的普通奴才和行囊,还有足足四辆骡车,都得一会儿给她送去承乾宫。 吉灵坐在暖轿里,挑起轿帘,映入眼帘的又是紫禁城熟悉的红墙黄瓦,抬头望去,上方露出一片湛蓝湛蓝的天幕。 这是她在紫禁城中待的第五个年头了。 记得走的时候还是秋阳烈烈,这时却已经有了初冬的气息,一路行来,并见不了什么绿色,更别提花木扶苏了。 待得到了承乾宫门口,吉灵就见院子里的花木果然全都凋敝了,一地灰沉沉的苍绿色。留守的宫女和太监们喜气洋洋地跪迎在宫门口,小芬子是一直跟在主子轿子旁边,这时候见轿子停了下来,赶紧几步上前,躬身去捞起轿帘子,又抬手护住轿门顶,小心地道:“主子慢些,小心头顶。” 待得吉灵从轿子上下来,小芬子转头看了那些奴才一眼,众人便磕下头去,满脸笑容,齐齐大声道:“奴才恭迎宸妃娘娘回宫!” 吉灵叫起了,倒是一时间没急着进去,站在宫门口,打量了承乾宫门好几眼——才几个月不见,这时候站在承乾宫前,却分外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她走了进去,待得进了正殿,便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桌面擦得光滑如镜。 七喜扶着她坐下来,又安顿好三公主和六阿哥,不一会儿,外面的行囊也一件件送了过来,耳听着内务府的人在外面交接着,七喜就指挥着奴才们开始收拾东西,往库房里搬。 所谓的“收拾东西”,其实也只是收拾主子喜欢的。 在盛京行宫之时,皇上便有不少赏赐,若是一件件登记在册子上,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任务了,更关键的是:承乾宫的库房空间,渐渐地又变得紧张了。 吉灵吩咐七喜,只把自己喜欢、看中的那些东西收进去,登记造册,其他的,简单记录一个大概,放在库房一进门的地方就行了,也方便取用——待得平日里礼尚往来,打点人情的时候,总是能派得上用场的。 她看正殿里已经一地都是箱子,乱七八糟,连脚都插不下去,再加上坐了很久的马车,腰酸背痛,三公主又在旁边吵着要出去玩,吉灵干脆就抱着儿子,戴上女儿,打算到御花园去溜达溜达——不坐肩舆,纯粹散步。 一路上拘在马车里,全身的筋骨都快长在一起了。 她这么带着一对小主子出去,乳母、嬷嬷、还有其他奴才们,一堆人都跟了上去。 吉灵没让碧雪跟着,将她留了下来,指给七喜打帮手,只带了依云在身边。 自打做了一等宫女之后,其实依云并没有什么机会能跟着主子去御花园逛逛——倒不是主子不带她,而是主子自己个儿就不怎么往御花园里跑。 三公主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主子一般都陪着公主在承乾宫院子里玩耍。 后来有了六阿哥,尚在襁褓之中时,主子便更不会离开承乾宫,去御花园了。 也就是如今六阿哥长大了些,白白胖胖,这才好抱出门。 眼见着主子连碧雪姐都没带,只点了自己一人陪着,依云眼里光彩熠熠。 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学着平日里七喜姐的神态,仔细地一手托着主子的肘部,一手扶着她的手。 一路行来,路上但有低位分的常在、答应之流路过,皆早就恭恭敬敬地避让在道旁,给吉灵行下礼去。 待得到了御花园里,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一路行来,便见道旁的红花石斛开得睁正艳,一串串如紫红色琉璃一般,镶嵌在碧叶之中,是秋冬之时,御花园里难得见到的一抹亮眼风景。 吉灵闻着花木清香,顿时觉得胸臆之间都清爽了许多,三公主一路嚷嚷着,指挥着奴才们给她摘了好几串小花,别在发髻之间,又捏了一大把花草在手中,一步一走一挥动。 吉灵本来是笑着将眼光投在女儿身上的,结果一抬眼,就见前面来了裕妃与懋嫔两个人。 懋嫔见了吉灵,立即脸上堆出温柔可亲的笑容,人也顺势向路旁边退出几步,示意吉灵先过,又道:“嫔妾给宸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裕妃看见吉灵,也是一怔,人倒是没往旁边去,上前来大大方方地同她行了个平礼,便道:“难得,难得!宸妃妹妹倒是这御花园里的稀客,平日里甚少见到妹妹,怎么今儿刚回宫,妹妹倒出来了?” 吉灵还没来得及答话,懋嫔已经笑着抢道:“宸妃妹妹定然同嫔妾与裕妃娘娘一样,——坐了一路的马车,此时想着出来走动走动也好!” 裕妃一挑眉,朝着懋嫔便戏谑道:“咱们是老胳膊老腿了,自然受不得闷,宸妃妹妹可不一样!” 她说着,转过头,瞧着吉灵上上下下地一打量,又瞧了瞧旁边的六阿哥和三公主,笑着就道:“妹妹真真是好福气!看看这一对儿女,粉雕玉琢一般,都随了妹妹的好相貌,瞧着就让人喜欢!” 几个娘娘在前面走着,宫女、太监、嬷嬷们便识趣地往后落了几步,与主子们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裕妃走着走着,便笑着抬头瞧了吉灵一眼,似有意,若无意的轻轻撞了她的手肘一下,一挑眉道:“妹妹,听闻皇上长白山祭拜前一日的狩猎,和惠公主受了伤,是个小侍卫送回来的?” 懋嫔本来在后面落后了半步跟着,这时候听见裕妃提起这话题,便也抬头向吉灵看来。 吉灵瞧了裕妃一眼,伸手挡开了面前一枝落了叶的枯枝,笑着道:“裕妃姐姐也真会说笑,这狩猎的事情,我哪里懂得?只不过在马车上看了几卷闲书,打发了时光,等着狩猎结束便是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心里就呵呵道:这个裕妃,自个儿生的五阿哥不多操操心,怎么却八卦到了和惠公主头上? 裕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宸妃妹妹可是第二天一早,就去探望了和惠公主——难道不是皇上的意思么?” 第三百九十章 目疾 吉灵拢了拢肩上的毛皮领子,一笑道:“和惠公主受伤不轻,况且东巡路中,多有不便,去探望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她说话之间,微微拢了双手,依云见状,连忙把准备好的紫貂丝绵手捂子送上来给她。 裕妃见连问了几句,都被吉灵轻飘飘地推了回来,并套不出个所以然,便无趣地住了口。 跟在后面的懋嫔,这时候就一语双关地出声道:“可不是!眼瞧着和惠公主就快到了出嫁的时候,万事是得仔细小心才是,可不能因着宠爱,便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 她这么一说,裕妃就联想到了三阿哥弘时的事情,顿时面色一肃,不再多言。 三个人沿着花园小道又往前走,到了一处假山亭阁之下,一抬头,正巧便见了熹嫔穿了一身淡紫色香色镶边旗装,鬓发间只缀了一只小小的紫色钗子,一身素净清爽,正坐在亭子里说着话,身边三四个宫女太监环绕伺候着。 而她身边坐着的,居然是成太妃。 裕妃仿佛看出吉灵心中惊讶一般,用袖子掩住口唇,微微凑近吉灵耳边道:“成太妃素有目疾,最近一年越发频发,东巡路上就听皇后娘娘说,皇上这一次要将太妃从圆明园接回紫禁城呢,没想到这么快。” 熹嫔闻声,转过头来,见是吉灵、裕妃等人,便翩然起身,很自然地笑道:“倒是巧了!”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下亭阁来,先给吉灵、裕妃行了礼,又与懋嫔行了同礼。 众人上去,给成太妃问了好。 成太妃毕竟只是个太妃,此时便颤巍巍扶着亭中石桌,站起身来,话还没来得及说,先对着吉灵和裕妃露了三分笑容出来。 吉灵望向她,果然便见她一直虚着眼睛,眼皮也不太敢抬起,似乎是畏惧强光。 成太妃转头之间,角度稍微不合适,被阳光一刺眼,顿时面现痛苦之色。 吉灵在心里道:这样子怎么跟得了角膜炎似的? 她穿越之前,有一次隐形眼镜戴的时间长了,就发了角膜炎 发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十分畏光,遇到一点强光,眼睛就控制不住的酸痛,正好又在夏天里,她出门都得戴上墨镜,早上起床,睁眼过后,也得过好一阵子才能适应。 熹嫔在旁边,就很体贴地向成太妃身边一侧,替她挡住日光,成太妃苦笑着向裕妃道:“老眼昏花,偏偏还得了这样的目疾!” 熹嫔扶着成太妃的手,柔声道:“嫔妾早说了——让您别一味地抄经书了,那最伤眼睛不过,便是再要抄,总也得等太医医好了,能抄才是。” 吉灵见状,便道:“太妃娘娘若是畏光,不妨试试寻副眼镜来遮着,眼睛便也能睁得开,总不影响平日里动作。” 成太妃眯着眼睛,就道:“眼镜?” 裕妃在旁边,道:“宸妃妹妹到底是皇上身边亲近的人,想必平日里看多了皇上批折子——臣妾都没想到还有叆叇这样好东西。” “叆叇”便是眼镜了,吉灵听她说的酸溜溜的,便懒得接口,熹嫔倒是扫了一眼吉灵,温温柔柔地笑道:“多谢宸妃娘娘关心!宸妃娘娘带着六阿哥和三公主,也是辛劳,该多加注意身子。” 几人正说着,御花园里就刮过了一阵寒风,刚才还是日头灿烂,这会儿太阳已经隐到云层之后,只留下一道乌金的镶边。 天暗了下来。 懋嫔还穿着秋日里的旗装,风一吹过,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脸也白了几分。 她向旁边宫女身上靠了靠,转脸对裕妃道:“裕妃娘娘,咱们回去罢。” 裕妃一脸“你要回去便回去,何必扯上我,我跟你很熟?”的嫌弃表情,瞟了一眼懋嫔。 熹嫔一抬眼,将一切落在眼中,笑着便将手中的手捂子送上来,递给懋嫔,柔声道:“我记得懋嫔姐姐从前在潜邸时,身子骨便弱,这个手捂子,懋嫔姐姐先拿去用吧。” 懋嫔一脸受宠若惊,推辞道:“这如何使得?熹嫔难道不用么?” 熹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几人走开之后,懋嫔将双手笼在熹嫔给的手捂子里,低头见手捂子乃兔毛所制,绒毛丰满,厚实紧密,边上兼有细密的绣花,内中还有一股淡淡馨香。 她旁边的贴身宫女,这时候便不由得笑道:“娘娘,这手捂子当真及时。” 吉灵走了一段路,却觉得有些乏了,在路边亭子里坐了坐,小芬子见状,立即便张罗人去准备肩舆了,除了依云以外,几个二等宫女手中都提着熏笼围了过来,周全在吉灵身边。 依云将带着的紫貂皮斗篷给吉灵裹上,三公主和六阿哥倒是一贯裹得严严实实,并不畏寒,这时候三公主拿着手里的花花草草,便在六阿哥面前炫耀,六阿哥被逗得格格直笑。 不多时,肩舆来了。 直到坐上肩舆,吉灵还是一直裹着披风——其实出来之前,披风里面内层是在熏笼上熏过,这时候已经不怎么热了。 待得到了承乾宫门前,就见小洋子一脸翘首期盼的样子,见了主子回来,立即上前来报,道是养心殿的人方才来请娘娘过去。 得,直接过去吧。 吉灵这下索性连肩舆都没下,只吩咐了奴才们照看着六阿哥和三公主,就直接往西南边去了。 养心殿。 苏培盛在正殿中悄悄踱着步子,一时间走到暖阁之前,隐隐只听皇上道:“你来替朕拟一道上谕。” 张廷玉答应了,躬身上前,另用了笔墨,麻利地铺开纸张,只听皇帝口中一边报着,他便按照胤禛的意思,略作修润,写完之后,拿给胤禛过目。 胤禛看过之后,只觉得甚是满意,点头让他去派发。 张廷玉前脚刚出,苏培盛就探头进来,笑着道:“皇上,宸妃娘娘已经来了,在侧殿等着呢。” 胤禛立即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苏培盛已经领着吉灵走了进来,胤禛见她带了一身的寒气,那暖阁中又是极温暖的,她一进来就被激得打了个哆嗦。 胤禛上前握住吉灵手,道:“灵灵,你来的正好。” 他方才与张廷玉拟旨说了半天,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时候捧起案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第三百九十一章 琉璃 吉灵抬手去摸索脖子处的披风,胤禛见她动作不甚利索,便抬手亲自帮她解了,又握住她手,才柔声道:“来。” 他牵着她手走到帘幕背后,忽然便含笑道:“灵灵,把眼睛闭上。” 吉灵甚少见他这般,心里嘀咕了一下,还是听话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胤禛一本正经道:“可不能半途睁眼。” 吉灵索性抬起手捂住眼睛,笑嘻嘻道:“谁睁眼,谁就是小狗!” 她就听着面前胤禛似是在吩咐小太监搬着什么东西过来,那东西甚是沉重,摆放时在地毯上轻轻顿了一下,几个小太监也是微微喘息,又听见有丝绸滑落之声——大抵是罩在东西上的布被扯了下来。 吉灵正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东西?便觉得手背上一热,是胤禛握住了她的手拿了下来,这才道:“灵灵,睁眼罢。” 吉灵睁开眼,顿时便吃惊地移不开眼珠子了。 面前是一扇颇大的独扇式座琉璃屏风,琉璃泛着淡淡的粉色,日光透着琉璃片投射过来,直衬托得温润晶透,下面是五色的贝母雕镂,连接之处皆用织锦缎覆盖,华美极了。 最让她吃惊的还不是琉璃之美,而是屏风之中,镶嵌着一幅画,正是从前郎世宁给她给三公主画的母女画像。 画像之中,三公主依偎在她的膝上,一张小脸上微微的透着些不高兴——吉灵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三公主画像的时候,被大胡子郎世宁给吓到了,差点哭了起来,最后还是她哄半天,才哄好的。 结果三公主这副神态也被惟妙惟肖地收进了画中,更添几分娇憨可爱,极有生活情趣,比那些千篇一律的画像有意思多了。 郎世宁果然不愧为清宫宫廷画师中的大红人。 但是她记得,这幅画已经画了有好一阵子了,没想到四爷他还一直收着。 吉灵心里一暖,就道:“我自己都快忘了有这么一张画像,没想到皇上还收着。” 胤禛笑吟吟地看着她,神色温柔地道:“朕那时着郎世宁画像,原意便是想画了送给你的,只不过一时未找到满意的装裱,等闲手艺又总觉得俗气。若不是见到这屏风,也想不到这法子。” 他伸手摸了摸那琉璃屏风表面,道:“朕着人给你送回去,摆在暖阁里,既是个摆设,也能做隔间。这张是你和息儿的,待得弘昕长大些,朕一样让郎世宁给你们母子再画一张。” 他说完,自觉满意,又挥挥手,让宫人们将这一扇巨大的琉璃屏风重新覆上了明黄锦缎,抬了下去。 胤禛今日前朝之事,一切顺畅,心情颇好,握着吉灵手,又闲闲说了些话,便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 吉灵被他留下来一起用膳。 毕竟相处了几个年头了,连一对儿女都有了,吉灵如今也比从前松快了不少,被胤禛牵着手,跟着就走了出去,膳单送上来了,胤禛自己倒没看,示意苏培盛将膳单先递给吉灵。 苏培盛立即满面堆笑地把膳单送在了吉灵面前的桌案上,恭恭敬敬地倒退了几步,抱着拂尘等着。 吉灵拿起明黄色绸面的膳单,翻开看了几眼,便见那上面菜式多是清淡爽口的,只是……也有点太清淡了。 这样佛系……让人吃不下去啊。 点心倒是很不错,都是她喜欢的。 她微微抬眼,瞟了一眼四爷,就见四爷也正看着她,见她抬眼,他抬手拍了拍吉灵的手背,声音又低沉又有磁性地道:“灵灵,但随心意,增减无妨。” 吉灵咽了一口口水,开始报菜名。 苏培盛赶紧就推着旁边御膳房专门负责记录的笔帖太监上前来了。 那太监笔墨熟练,一边听着宸妃娘娘报,一边笔下就飞快地记录着。 吉灵本来以为他肯定跟不上自己的速度,还特意报了三四道就要停下来,等一等他。谁知道那小太监下笔如有神,在宣纸上刷刷刷地写着。 吉灵瞄了一眼,才看清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记菜名,而是画了特殊的符号。 她心道:厉害厉害,难不成御膳房所有的菜式,他们都有一套记录菜名的独家标记? 过了好一会儿,吉灵终于报完了,合上菜谱便还给了苏培盛,苏培盛见皇帝一直含笑瞧着宸妃娘娘,显然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他刚要把点心册送上来,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利索地赶着人便下去了。 那御膳房的笔帖太监待得出了殿,就悄声问他:“苏公公,这糕点皇上还没过目呢,就照着今日的配例上?” 苏培盛点了点头。 那御膳房人太监面上微微露出为难之色,不放心地道:“皇上昨日用的差不多也是这十几样,今日又没个新花样,只怕送上来,皇上瞧着都要瞧腻了。” 苏培盛抱着拂尘站定了,半笑不笑地瞧了他一眼,才低声道:“糊涂!今日有宸妃娘娘在侧,皇上哪还会有腻味的菜?” 不多时,司膳太监抬着膳桌进来了,吉灵一眼看过去,就见膳桌上,多是自己喜欢的重口味菜式,一眼看过去,有灯影牛肉、樟茶鸭子、东坡墨鱼、清蒸江团,牡丹鱼片,八宝干煸牛肉丝等,简直让人食指大动。 天子用膳,膳桌极长极阔大,虽然殿中就他们两个人用膳,按照规矩也得分开坐。 所以胤禛索性就没让太监们按照平日里的规矩摆桌了——只挑了一张中等大小的四方膳桌送上来,准备的膳食放在另一边长桌上,流水一般地轮流送过来。 他抬手,亲手给吉灵夹了一筷牡丹鱼片,那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刀功极好,也正因如此薄透,又麻又辣又酸的香味便渗透进了每一丝鱼肉中去。 至于之所以叫做牡丹鱼片,则是因为鱼片在盘子里摆成了牡丹花的形状,雍容富贵。 吉灵吃得很香,一碗饭吃完了,又让奴才给她添了半碗。 胤禛笑眯眯地瞧着她,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捏在手心之中来回摩挲了一会儿,才感叹道:“朕记得,从前在景阳宫西侧院时,你便爱吃这些酸辣的菜式,一晃这么些年头过去了,你的口味倒是一点没变。” 吉灵吞了一口米饭,抬头看了一眼胤禛,心道:啊?西侧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常在呢! 没想到胤禛连那时候的事情都能记得。 吉灵一边咀嚼着,一边就抬头深深瞧了胤禛一眼。 第三百九十二章 默契 胤禛状若无觉,只低头喝了一口汤。 吉灵看他用起膳来,总是一副垂首敛目,清心寡欲的样子,心道估计着四爷也是从小被皇家的规矩约束得狠了。 怪不得他喜欢看自己吃饭——大概自己吃饭总是这么香,他看在眼里,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满足吧。 吉灵这么想着,伸手也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胤禛面前的碗碟里。 那侍膳太监还欲下筷,见宸妃娘娘亲自来抢活了,立即缩回筷子,瞧了一眼桌上的光景,退让在一旁。 等到用完了热菜,吉灵刚刚抓起一块糕点的时候,苏培盛便一脸为难地小步溜进来,附在胤禛耳边,道是皇后娘娘过来了。 胤禛一怔——皇后惯来不会在他用膳的点来打扰,想必是有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放下筷子,接过巾帕擦了擦嘴,对苏培盛微一点头。 苏培盛出去就引着皇后走进来了。 乌拉那拉氏扶着身边宫女的手,仪态端庄的给皇上请安,行礼。 养心殿正殿阔大,皇后刚进来时尚未看清,待得她站起身来,才看清楚宸妃也在皇帝身边 而且两人还共用着一张小膳桌——两个人的座位也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 旁边本该用来伺候皇帝用膳的膳桌,却全无规矩,推得乱七八糟在一旁。 乌拉那拉氏呼吸便是一滞,袖子里的手也微微捉住了衣襟。 吉灵见皇后进来,便上前去,福下请安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抿了抿嘴,挤出个寡淡得跟白水一样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不知道宸妃也在这儿,臣妾倒是来的不巧。” 她顿了顿,半认真地笑着就道:“皇上不会怪罪臣妾罢?” 胤禛听她半天都没切入正题,便直接了当地问道:“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乌拉那拉氏欲言又止,扫了一眼吉灵。 吉灵识趣地道:“皇上,臣妾还得回去照看着六阿哥和三公主。” 她说完,就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胤禛飞快瞥了皇后一眼,眼里掠过一丝不耐,只点头道:“你先回去,朕得空便去看你。” 这句话自然是对吉灵说的。皇后听在耳中,脸上的神色一时没掩饰住,又酸了几分。 吉灵赶紧向胤禛行了礼,又对皇后福了身子,这才走了出来,待得走到养心殿殿门槛时,便听胤禛在背后问道:“来时可有肩舆?” 她转头就道:“皇上放心,有肩舆。便是没有,这才几步路?走一走也到了。” 胤禛一笑,道:“去吧。”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听着,只觉两人对话熟稔亲昵,宛如家常,自有一段插不进去的默契,她这个中宫皇后,在旁边站着,倒像是外人了。 吉灵下了台阶,苏培盛一直送到肩舆旁边,眼见着她被宫女扶着上了肩舆,坐稳当了,这才亲自唱道:“宸妃娘娘——起驾!” 肩舆被稳稳地抬了起来,吉灵本来用过膳就有点困,一路上被肩舆晃晃悠悠地抬着,简直跟坐了个摇篮似的,晃得她更想睡觉了。 回了承乾宫,去前殿东西暖阁分别看了一对儿女——两个孩子都睡得香喷喷的。 她压着嗓子跟陈嬷嬷道:“不能让他们睡得久,最多半个时辰就得叫醒,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陈嬷嬷连连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晓得,六阿哥这是刚刚喝了奶,才困下的,三公主是陪着六阿哥玩,看六阿哥睡了,也跟着睡的——两个孩子刚刚睡下没多久,也就是和娘娘前后脚的光景。” 吉灵点了点头,向后殿走去,七喜早将暖阁里熏香,又烘得极暖和。 她一进去,七喜上前来帮她解了披风,便道:“主子,在养心殿用膳了么?” 吉灵点了点头,七喜却捧出来一屉笼玲珑肉包、一碟虾饺、一笼干蒸烧卖,钻进来给她看,笑着道:“怕主子饿着,奴才这儿还备着了,既然主子用过膳了,奴才送回膳房温着——主子中午睡一觉,待得起来了正好肚子饿,当做下午点心。” 吉灵一看那玲珑肉包,眼睛就亮了,连忙伸手拦住七喜:“把这肉包子留下!” 玲珑肉包的名字听着可爱,吃起来口味其实很像叉烧包——外面是柔韧的发酵面团,捏成雀笼形,面皮厚厚的,自有一股麦香味,里面的肉馅裹上了甜蜜汁,甜甜的很合吉灵心意。 个头一个个做的小小巧巧,白糯糯地排在屉笼里,看着都觉得十分可爱。 七喜看主子一会儿工夫,就把半碟玲珑肉包都解决了,不由得心道:难道主子在养心殿陪着皇上,居然还没吃饱? 养心殿。 胤禛已经屏退左右。 乌拉那拉氏站在胤禛面前,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却是压得低低地道:“和惠一贯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这倒也不稀奇——可是再胆大的孩子,也总得有个谱,她居然敢去给那侍卫送药!亏得皇上提醒过本宫,嘱了人手跟着,才给拦了下来,否则……” 她说着,便双手交握,眉尖紧皱道:“别说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便是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女儿家,这般私相授受……” 胤禛抬起眼,皱眉瞧了她一眼。 皇后见他神色,立即识趣地结束了这话题。 胤禛搁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揉了揉眉间。 皇后见他半晌没开口,便又小心翼翼地道:“和惠这孩子,臣妾从小看到大,一时意气是有的,可是婚姻大事,怎能凭一时意气,一时心中所向?她到底年纪小,察人识人都不会——小儿女初尝情爱滋味,自然难以割舍。臣妾现在便想着,着人多盯着她,若是两个孩子不再相见,自然慢慢地也能淡下来,否则照和惠这性子——一旦嫁到蒙古,小夫妻有个拌嘴,可真保不准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两人正相对而坐,头疼说着的时候,便听得殿外微微传来喧哗,又有苏培盛的声音忽高忽地地拦着,胤禛一皱眉,便喝道:“苏培盛!” 殿门被打开一条缝,苏培盛忙不低地先伸了个脑袋,又钻了进来。 胤禛问道:“何人在外?” 苏培盛面上显出为难之色,结巴了一下,才道:“回皇上的话,是……是御前侍卫洛尔汉,前来给皇上请罪。” 第三百九十三章 无憾 胤禛一怔,淡淡道:“朕还没找他,他倒先来请罪,也好。” 他瞧了皇后一眼,便沉吟道:“让他进来!” 苏培盛闻言立即出去了,不多时,果然便引了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走了进来。 洛尔汉是御前侍卫,样貌身量胤禛自然熟悉,乌拉那拉氏却不同——虽说“洛尔汉”这三个字,这些天早已耳熟,却也只是听下面人来报,未曾见过真人。 今儿个总算是见到了。 她抬头一打量,便见这少年侍卫身材修长,周身一股勃勃的英气,眉眼间还带着干净的稚嫩,一身侍卫服饰被他穿得分外利落潇洒,倒是几乎比阿哥们还显得挺拔。 的确是个出众的孩子。 皇后微微一怔,心道,这也就不奇怪和惠为何如此倾心了。 胤禛瞧着洛尔汉,沉声道:“好小子!你既有这胆量——主动来同朕请罪,便说说,你罪在何处?” 洛尔汉跪下道:“总之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僭越,万般情由,都与公主全无关系!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切勿怪罪公主。公主金枝玉叶,宅心仁厚,见奴才护主有功,这才给奴才拿了药膏。” 他说时,以手撑地,皇后的眼光向他手上打量去,果然见着他手背上裹着纱布。 是用过药膏了。 洛尔汉这时候离得近,胤禛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药香飘了过来,乃是御膳房秘制的剔红枫叶秋虫七宝膏,活血化瘀最为有效。 他一个小小侍卫,哪来如此秘制药膏?加上皇后方才所言——自然是和惠公主拿给他的无疑。 胤禛眼光缓缓扫过洛尔汉伤口,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和惠熟悉的声音,哀求道:“皇阿玛!儿臣求见!” 听着声音,大约是苏培盛在外面快要拦不住了,连声道:“公主!公主!奴才可求求您了!哎呦……” 话音刚落,殿门已经猛地被推开,苏培盛原是背靠在殿门上挡着的,这时候骤然失立,站立不稳,险些向后踉跄着坐下来,幸亏被旁边的小陈子一把眼疾手快给捞住了。 和惠穿了一身淡杏色的旗装,鬓边两朵黄色的小小珠花,脸上薄薄的用了脂粉,衬的她整个人也像一株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迎春花,清新娇嫩。 胤禛不怒反笑,平平静静地道:“和惠,你如今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见着情形不对,连忙上前去拦在胤禛与和惠公主之间,一边转头对和惠施着眼色,一边就厉声道:“和惠,不得放肆!” 苏培盛见着殿中这般尴尬情形,早就将殿门飞快推上了,又向前走了几步,抬手将周遭的宫人们都遣散开去。 有几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苏培盛唯恐他们离得不够远,又将人赶鸭子一般,用拂尘轰了开去。 养心殿中。 和惠公主胸口不住起伏,红着眼圈道:“皇额娘!儿臣并不是有意要顶撞皇阿玛,只是听闻皇阿玛要将洛尔汉治罪,儿臣恐皇阿玛伤了无辜之人,这才急着赶过来!” 胤禛听她如此说,只是冷冷道:“朕若是要治他的罪,他有一百个,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皇阿玛在你心中,便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酷厉无情的糊涂之人么?” 他说着,扫了一眼洛尔汉。 乌拉那拉氏连忙捉紧了和惠公主的手臂,道:“是这侍卫自个儿过来要给你皇阿玛请罪,和惠,你怎能算到你皇阿玛头上?真真是小女儿家的胡闹。” 胤禛对着洛尔汉,道:“起来!” 洛尔汉依言站了起来,他不向和惠公主脸上望去,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胤禛冷声道:“苏培盛都知道将殿门关上!枉朕与怡亲王从小诸般疼爱你,宫里的礼仪嬷嬷也花了不知多少心血,你倒好,金尊玉贵地养着,如今倒是越发的率性而为了,一番浇灌,便是换来让朕看今日这般场面么?” 乌拉那拉氏上前便扶住胤禛胳膊,急声道:“皇上莫着急,莫着急,保重龙体要紧!和惠又不是那不通情理,不知心疼长辈的糊涂孩子!且慢慢说,总能听得进去的。” 和惠公主上前一步,颤声道:“皇阿玛,皇额娘这话说的没错,儿臣并非不识道理,不知羞耻,只是儿臣既然早已有了心意所属,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嫁去蒙古的了!” 乌拉那拉氏转头瞪着她,便厉声道:“和惠,嫁蒙古乃是大事,不得多言!” 和惠公主将脖子一仰,一脸豁出去的样子,决然含泪道:“这番话上一次皇阿玛让宸妃娘娘来探看儿臣时,儿臣便也已经说过了! 儿臣在皇阿玛和皇额娘面前,既然已经是不知羞了,那今日索性‘不知羞’到底,将儿臣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皇阿玛口口声声道给儿臣找了个好额驸,又将那蒙古王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儿臣不是不知道那蒙古王子身份尊贵,可儿臣也是金枝玉叶,打从生下来便没缺过什么,短过什么,儿臣才不稀罕那些富贵尊荣呢!儿臣只想和自个儿中意的人,好好守着过日子!”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殿中顿时一片死寂。 乌拉那拉氏站在旁边,只是默默无语,便见洛尔汉脸上神情动荡,两只手紧紧握起,虽然还努力克制着,而眼光已经情难自抑地投向和惠公主,几乎移不开视线去。 胤禛倒是沉默了下来,眼光凝视着和惠公主,神情似若有所思。 乌拉那拉氏站在旁边半晌,忽然便抬头对着和惠公主,幽幽轻叹道:“孩子,你是中意了,怎知旁人的心意便如你一般坚定?” 和惠公主紧紧咬着嘴唇,忽然就涨红了脸,转身到洛尔汉面前,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推到胤禛面前,这才豁出去道:“洛尔汉!你告诉皇阿玛,你喜不喜欢我?” 洛尔汉沉默了一晌,和惠公主推着他的袖子便催促道:“说呀!” 胤禛的眼光沉沉地扫了过来,盯着和惠便道:“够了。” 他将眼光转到洛尔汉身上。 洛尔汉低着头,沉默了一瞬,缓缓跪下,目光注视着那一片明黄色的流云衣角,一字一字,艰涩地道:“洛尔汉自知不配,今日听闻公主此语,洛尔汉已然此生无憾。” 这话虽是什么都没说,却等于什么都说了。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抬起头来,又有些出乎意料地扫了洛尔汉一眼。 第三百九十四章 指婚 胤禛移回目光,落在和惠身上,半晌才平静地道:“和惠,是朕与怡亲王太纵容你了。” 和惠听他已经不再口称“皇阿玛”,而是“朕”,便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皇上。 胤禛瞧了一眼洛尔汉,忽然微微冷笑,道:“洛尔汉,你父亲前阵子松江府办差甚好,前几日又在朕面前漏过与戴家的意思——他想着两家世代交好,结成儿女亲家也是一桩美谈。他有意想求朕,将戴菉涯家的女儿指婚与你。” 洛尔汉面色一变,只觉得耳边轰然一阵巨响,竟然身子都快立不住,只是望着胤禛,嘴唇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和惠公主也是面无血色,膝行上前,便不可置信地痛声喊道:“皇阿玛!” 这一声里已经有了十分哀求的意思。 胤禛淡淡瞧着洛尔汉,道:“洛尔汉,人家看上的是你,你的意思呢?” 洛尔汉瞧了和惠公主一眼,拳头攥紧了又缓缓松开,半晌终于抬起头来道:“奴才性子冥顽,不敢高攀戴大人家的千金。” 胤禛淡淡道:“这话没道理,若论家世,你们门当户对,戴家的女儿,听闻也是极出众的——不是没有人在朕面前提过想求娶戴家的女儿。” 他顿了顿,道:“不过是戴大人早看中你罢了,想求个圣旨,风风光光将这门亲事做成。” 洛尔汉心中一片绝望,只觉得胸膛中一颗心砰砰乱跳,那心跳声音简直如擂鼓一般,扑通扑通地便响在自己耳边。 和惠公主上前去便扯住胤禛衣角,几乎哭了出来,连声道:“皇阿玛!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您可不能真将洛尔汉指婚呀!” 胤禛垂了眼,扫了和惠公主一眼,淡淡道:“朕早说过——是朕平日里太过纵容你,乃至有今日这般拉扯不清的糊涂事情!蒙古出嫁在即,是该好好给你上规矩了。你这般闹腾的不像样,还当朕真的不舍得责罚你么?” 他语气冷肃了起来。 洛尔汉忽然抬起头来,上前挡在和惠公主面前,道:“千错万错,都在奴才一人身上,还请皇上勿因奴才之错,迁怒到公主身上!奴才甘领一切罪罚!” 胤禛冷哼了一声,转过眼光道:“甘领一切罪罚?你说得倒轻巧!” 他伸手在御案上不轻不重地扣了两声,淡笑道:“若是朕要你的命呢?” 洛尔汉深深凝视了和惠公主一眼,依然磕下头去,声音里微微发颤,重复了一遍道:“只要公主周全,奴才甘领一切罪罚。” 胤禛眼光在他脸上打了几转,忽然向旁边踱了几步,坐下来挥手道:“都跪安罢。皇后也回去,让朕一个人想想。” 洛尔汉不料皇上态度忽然一变,愕然之下,仍然是站了起身。 乌拉那拉氏走过去,在和惠公主肩膀上拍了一拍,示意她也快起来。 和惠公主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望着皇阿玛,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后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按在她肩上 …… 这一晚上,胤禛果然如他所说“朕得空了便去看你”,去了承乾宫。 吉灵正带着六阿哥和三公主围坐在膳桌旁边,膳桌上放了好大一只青花瓷盆,内里是各种颜色的面粉加着水,旁边还有着三四根捻面杖。 三公主和六阿哥都把湿面团当成了橡皮泥,直接在手上捏来捏去,捏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 三公主手上那一团是按照麒麟的样子,捏了一只小狗,还给它配了四只狗崽子,每一只样貌都各不相同。 她捏完小狗就开始捏小人。 先用面团捏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放在一起,又给他们安上手腿胳膊。 最后,她爬上凳子,扭在额娘怀里,嚷嚷着从吉灵头上拔下了一根挑金簪子,细细的给面团画上眼睛,鼻子,嘴巴。 吉灵本来还不在意,结果伸头过去一看,三公主刻的还挺像!把她平日里的神态都刻出来了。 三公主指着那个大面人,一字一地严肃道:“这是额娘,我的额娘。” 她又指了指小面人道:“这是我,我和额娘在一起。” 她伸手就把两个小面人摆在了一起,还举起两人的胳膊,互相交叉着,想要摆出一个母慈女孝的,亲亲热热的姿态。 吉灵看那面粉没干,赶紧要拦住,结果已经来不及,两个小面人的胳膊都粘连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了。 三公主好着急,啊的轻叫了一声,蹦下了板凳,在桌子旁边就跳了起来:“我的面人!我的面人。!” 六阿哥在旁边淌着口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拍着巴掌,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三公主气不过,看他手上不知搓了个什么玩意儿,又方又圆的,看不出究竟,便伸手夺过来了,随手向地上一扔,又狠狠踩了几脚。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六阿哥嘴巴向两边一咧开,顿时大声嚎哭了起来。手也向旁边一乱挥——结果掀翻了一只盘子,将桌上吉灵和三公主两个大小面人,彻底压在了一起。 三公主瞪大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杰作,她愣怔了几秒钟,鼻子一抽,也跟着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简直就跟比赛一样,看谁哭的声音大。 此起彼伏。 胤禛一进来,便看见这人仰马翻的场景。 吉灵哄了这个,又要去哄那个,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听着外面唱报皇上过来了,立即起身迎接。 胤禛按着她的肩膀就让她坐了下来,三公主见皇阿玛过来了,收住了哭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胤禛抱起这个,又亲亲那个,两个孩子这才安静下来。 他向桌上扫了一眼,便见各种颜色的面团,道:“怎么弄的?” 吉灵笑着道:“简单!想要什么颜色?只要用蔬菜汁或者果汁,掺进去就行了,让孩子们玩玩做手工,他们手都洗干净了,回头捏了小动物,花花草草的形状出来,还可以上屉笼蒸熟,当点心吃呢!” 她说到吃,就有点收不住话题,眉飞色舞地连说了几句。 胤禛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到暖阁之内,在窗下椅子上坐了下来,宫女们不一会便送进热茶来。 吉灵就看胤禛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想到中午自己走的时候,皇后已经过来了,多半是后面说了什么事。 第三百九十五章 和硕 胤禛放下茶盏,握着吉灵的手,缓缓地便将和惠的事情徐徐道来。 吉灵坐在旁边,待得听胤禛描述了洛尔汉与和惠形容、话语,不由得就有些动容。 她低声道:“和惠公主天真直爽,虽说是真性情,但有时候性子过于率直,这样的,最好还是能有个包容着她的夫婿,才好。” 胤禛淡淡道:“朕的养女,大清的公主,蒙古那边岂敢怠慢?又谁敢怠慢?” 吉灵一挑眉,侧头便道:“皇上,这‘不敢怠慢’与‘心甘情愿的包容’,可不一样,过起日子来,更是天差地别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跟没事人一样,扯了扯胤禛的袖子,抱着他的胳膊就往他身上一腻歪。 胤禛看她撒娇,抬手捧着她脑袋,就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又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想着吉灵方才说的“心甘情愿的包容”,心里就有些触动。 三公主扶着殿门,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待得绕过了那极大的琉璃画像屏风,到了吉灵旁边,她扯着额娘的袖子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吉灵看女儿过来了,就有点不好意思,坐直了身子,将三公主抱了起来在膝上,亲了亲她的脸颊。 三公主手里拿着面粉小麒麟,举在手里,嘴里“呼!呼!”地喊着,将小狗在空中划来划去,一边听着额娘与皇阿玛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扯住吉灵的袖子,道:“额娘,什么是和硕公主?” 和硕就是清宫帝王庶女封号。 清仿明制,皇帝女儿称“公主”,嫡女封“固伦公主”,庶女封“和硕公主”。 吉灵心道一时半会儿,和这小娃娃解释不清,便低头道:“你淑慎姐姐,与和惠姐姐一样,都是和硕公主。” 三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又比划道:“和硕公主,蒙古王子。” 她转过身,从吉灵膝盖上爬下来,在屋子里撒开小短腿跑来跑去,开始大声自言自语地造句:“和硕公主和蒙古王子。” 胤禛瞧着女儿,本是眉目间一片柔和。待得听到这句话,他忽然便若有所思。 …… 和惠公主居处。 被送回来之后,和惠公主一头扎在床上的锦缎被子中便放声大哭,又将枕头扔了一地,奴才们跪了一地劝着,全无作用。 眼见着束手无措,和惠的贴身宫女正在着急,淑慎公主便来了。 一看见她,和惠公主一头扎进淑慎公主怀里,一边哭,一边扯着淑慎公主袖子道:“淑慎姐姐!皇阿玛今日居然说要将洛尔汉指婚!” 淑慎瞠目结舌,搂住和惠就道:“指什么婚?和谁?” 和惠公主急道:“和他家的世交!” 淑慎公主反应过来,低声道:“皇阿玛这是想让你们两下里都死心呢!” 她抬手抚了抚和惠的头发,扶起她便问道:“和惠妹妹,皇阿玛可说了内务府定了什么时候的日子?明年还是后年?” 和惠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摇头道:“不知道,皇阿玛只是说了这意思,倒也没确切下旨意。” 淑慎松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皇阿玛若是真想做一件事,心意未定之前,根本就不会宣之于口。我猜,他既然今日当着你和洛尔汉的面说了,这事多半不成数!” 和惠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却已经抬起头来,满脸欣喜之色道:“真的?” 淑慎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缓缓从和惠脸上掠过,才道:“和惠妹妹,你是真的很喜欢那御前侍卫么?” 和惠点了点头,听她提到意中人的名字,虽是努力抑制,眼睛里仍然透出光芒来。 她低声道:“喜欢。“ 说完这两个字,想到洛尔汉今日挡在自己身前,口口声声又道“只要公主周全。”,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又甜蜜又苦涩的笑容。 淑慎公主站起身,在内殿中踱了几步,抬头看了一眼奴才们。 和惠公主会意,挥手便让宫女们都出去了。 待得殿中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淑慎公主才低声道:“和惠妹妹,除了宸妃娘娘的三公主以外,宫中公主只你我二人,咱们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和惠公主埋首在她温暖的怀中,闷声点了点头。 淑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顿了一顿,才艰难地道:“妹妹,姐姐去求皇阿玛,姐姐替你嫁去蒙古!” 和惠公主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里泪花闪动。 淑慎公主缓缓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 此时殿外月色如墨,只有星子微光,她半张脸如雕琢一般,秀眉珑鼻,掩在半边阴影里,转过脸来望着和惠,静静道:“姐姐无能,不能帮上你什么,惟有此计,或可一试。” 和惠公主已经说不出话来。 淑慎公主幽幽道:“毕竟蒙古求娶的,只是一位大清的和硕公主,不是么?” …… 第二日下午,养心殿。 胤禛与众臣工,议事直到晌午之后,待得从军机处回来,淑慎公主便过来求见了。 时值冬日,淑慎公主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紫貂披风,绒毛尖处已经磨得微微有些泛白,衬着她纤弱单薄的身影,走进来便跟个纸人似的,让人瞧见了便添了三四分怜惜。 她到了胤禛面前,垂首敛目便行礼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胤禛让她起来,打量着面前的淑慎。 瓜子脸,眉尾纤长整齐,眼尾微微向下,这样的眼型——看人时永远带着七分谦和,三分疏离。 胤禛在她脸上,看见了昔日废太子的影子。 相较于怡亲王所生的和惠公主而言,他实际上并没多关注过淑慎,也难怪父女两人单独相见时,竟觉出一丝疏离与尴尬来。 “你怎么过来了?“,胤禛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温和慈爱一些。 淑慎抬起头看着他,道:“皇阿玛,和惠妹妹为了蒙古一事,日夜以泪洗面,儿臣与和惠姐妹连心,实在不忍。“ 她说着,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儿臣愿意代替和惠妹妹,嫁去蒙古。” 殿中的地龙极热,闷不透气,淑慎跪伏在地上,只闻得到殿中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气幽幽萦绕,向下沉坠,反而是在下位者才闻得最为浓烈。 她久久未听皇阿玛回答,只觉得脸面由下而上都渐渐热了起来。 胤禛终于开了口,平静问道:“这是你自个儿的意思?“ 第三百九十六章 如愿 淑慎听出皇阿玛话语中的怀疑,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即道:“的确是儿臣自己的心意,只要能让和惠妹妹别再如此煎熬。“ 胤禛抬手撑住额头,又摇了摇头,冷哼一声,指着淑慎,苦笑道:“明明是桩百里挑一的亲事,倒被你们两个说得如同慨然赴前阵一般!“ 淑慎涨红了脸,解释道:“是儿臣措辞不妥了,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胤禛抬手止住她,静静看着她道:“婚姻之事,一旦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此去蒙古,离京城遥遥路远,你可无悔?” 淑慎磕下头去,道:“但求皇阿玛,能让和惠妹妹心愿得偿,她一世喜乐,儿臣这个做姐姐的,便也就放心了。” 胤禛淡淡瞧了她半晌,终于起身从御案后绕到前面来,弯腰亲手扶起她,又拍了拍她的肩头,忽然便道:“好孩子,你与你阿玛,很像。” 淑慎听着他语音,微微一颤,抬起眼,便见皇帝眼中无悲无喜,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下午,怡亲王入宫。 冬至后,圣旨下——和硕淑慎公主将嫁蒙古,淑慎公主指婚给洛尔汉。 尘埃落定。 指婚日,洛尔汉容光焕发,着蟒服跪于乾清门东阶下,受命谢恩,随后去养心殿,给皇帝三跪九拜,彻宴谢恩,额驸家备九九礼物,如鞍马、甲胄等,准备迎娶公主。 两位公主出嫁,所有应陪妆奁、户口、什物,皆由礼部会同内务府,遵旨办理。理藩院、钦天监、銮仪卫等衙门协同,钦天监奏请初定成婚吉期。 这一趟仪式、程序走下来,便花了不少时间。 坤宁宫。 乌拉那拉氏坐在桌案前,手中提了一支笔,任着墨汁滴在了纸上,洇开来一圈墨印度,直到抄完了三张心经,这才缓缓道:“淑慎这丫头看着不争不抢,倒是个分外精明的,明明占了个天大的便宜,还说的这般可怜巴巴,倒显得她如何姐妹情深,为妹妹着想,便是在皇上面前,也是讨了个好,惹人心疼!” 与蒙古联姻,几乎是清宫大部分公主的结局。 废太子既亡,淑慎公主早便没了依仗,像她这样的孤女,自然是送去蒙古和亲的结局。 既然总是要去蒙古的,与其将来也许会婚配一个年貌不相配的夫婿,倒不如抓住眼前这个蒙古小王子。 容答应捧着内务府送来的公主妆奁礼单,一边呈上给乌拉那拉氏看,一边便低声忍不住笑道:“怡亲王与皇上素来宠爱和惠公主,一片心意,到头来倒是为淑慎公主做了嫁衣裳!” 乌拉那拉氏沉沉看了她一眼,半是鄙夷半是不屑地道:“容答应,妄议公主?别忘了你的身份。” 容答应自知失言,立即唯唯诺诺地住了口。 晚上,养心殿中。 被过来燕禧堂,待得这会儿入了内殿,待得洗浴过了,吉灵穿了一身白色的干净里衣,捧着一碟子松糕糖就坐在床边上吃。 这松糕糖送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口感有点像棉花糖,还能在舌尖上拉出糖丝。 她吃的开心,胤禛过来了,解了外袍坐在她旁边,便伸手去捏了捏她脸。 吉灵被他捏得脸颊发酸,一边侧过身子躲开,一边还不忘捧着盘子护住。 胤禛看了好笑,不由得就逗她道:“养心殿的糖糕,有这么好吃么?” 吉灵点了点头,塞了一块给胤禛,手都已经伸出去了,想到四爷未必会吃这种口味,便又缩了回来。 她仰头,将松糕糖抛在自己口中,这才道:“甜中有苦,苦中有香,值得久久回味。” 胤禛微微一笑,想到今日指婚典仪,便是怅然出了一口气,口气中带了惋惜,道:“和惠……这门亲事,毕竟还是不甚如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露出了可惜。 吉灵心道嫁人的是和惠,又不是四爷您。 和惠她自个儿觉得称心如意,和乐美满就行了。 每个人想法不一样,要的也不同。 比如她穿越之前,念大一的时候,宿舍里四个女孩子晚上不睡觉,在一起东西南北侃大山,谈着谈着,就扯到了情感话题上。 有人说对未来另一半,其他条件都能放宽,但一定要颜值够高,不帅就免谈;有人说男生帅根本没用,又不能当饭吃,最关键是要对自己好。 还有人说一定要找性格幽默乐观的,家庭父母和睦美满的,和这种人在一起,日子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 吉灵坐在床上,一边奋笔疾书明早就要交的作业,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插嘴评点两句。 结果就受到了两只枕头,一只毛绒玩具的暴击,打得她嗷嗷直叫。 其实不过四个字:求仁得仁。 她一边想着,一边吃着松糕糖,不知不觉就下了半盘子去。 胤禛看她吃的实在太多,便伸手将盘子拿了回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才唤了奴才进来,重新伺候吉灵漱了口。 待得两个人并排躺下,毕竟是指婚当日,胤禛便又说了几句——无非都是怎么把洛尔汉提起来,立军功,帮他铺好之后的青云路等等。 他在这儿计划的妥妥当当,吉灵听着听着,便打了个哈欠,埋头在胤禛肩膀上。 胤禛正说着,只觉得肩膀上一沉,转头便见灵灵已经埋在了自己胸膛前,跟一只小猫咪一样,直往自己怀里钻。 她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粉色,扰乱的刘海虚虚地笼在额前,大约是这个姿势不大舒服,她又换了个姿势,抱住自己的胳膊便紧紧地不放,还压住了自己半边袖子。 灵灵每次这种小鸟依人,又莫名带着些稚气的样子,最能惹起他心中的怜爱。 胤禛伸手就把吉灵揽了过来,往自己坚实的胸膛上紧了紧,才低声道:“灵灵,你放心!待到咱们的女儿他日长大,朕定然给她寻个身份相配的,也与她情投意合的额驸,将她留在京城中,绝不让你们母女分离。” 第三百九十七章 禁城雪 天还没亮,养心殿后殿寝宫里,胤禛无声无息地醒了。 他向来入睡浅,醒的也早。 吉灵本来是枕在他手臂上的,胤禛慢慢将手臂抽离了出来,就看灵灵在睡梦里,嘟囔了几句,脑袋一转,整个人翻了个身,侧脸向着床里面睡了。 她脸颊上睡得全是印子,还皱着眉头,在梦里一用力,顺手扯走了半边锦被,抱在怀里。 胤禛忍俊不禁,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低声喊宫人进来伺候。 宫女进来,也是蹑手蹑脚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吵醒了睡得正香的宸妃娘娘。 胤禛洗脸后,接过手巾将脸上水珠擦干,就压着嗓子,细细嘱咐宫人道:“先让宸妃睡着,不许闹出声响扰醒,若是宸妃到中午还未起,方可催她用膳。” 宫人跪在地上,一边伺候皇上穿靴子,一边道:“是,奴才们记住了。” 胤禛洗漱、全部被侍候着穿戴整齐之后,走了出去。 膳桌摆在前殿东暖阁里。 胤禛惯来有一边用早膳,一边接待臣工的习惯,两下并举,节约时间。 这时候,他挥手就让苏培盛,将外面等着奏报的内务府官员喊了进来。 那官员跟在苏培盛身后,快步走进。 殿中,因着天光未明,点着十几盏极明亮的缠枝宫灯,加着地龙的热气,暖如盛春。 巨大的九龙围金膳桌便占了好大一块地儿,正隔开他与皇帝的距离。 隔着一桌子粥羹小菜、热气腾腾中,那官员跪下磕头道:“奴才,内务府郎中——保扬,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从后殿出来,心情甚好,此时让他起来了,又道:“苏培盛。”,便指了指桌上粥。 苏培盛会意,上前便亲手盛了一碗粥,双手捧着,递过去给保扬,笑眯眯地道:“郎中大人,皇上赐膳呢!” 内务府郎中不过是个四品官职,居然得天子亲赐,保扬惶恐不已,打了袖子,一脸受宠若惊地跪下,高举粥碗在头顶,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奴……奴奴才谢主隆恩!” 胤禛夹了一块奶饽饽,一边送入口中,一边抬了抬手,和颜悦色对保扬道:“说吧。” 保扬捧着粥碗在胸前,定了定神,细细就道:“皇上,内务府会议具奏——这些天,奴才们据公主婚礼成案件备办,只是皇城内公主下榻房少,和硕淑慎公主嫁前仪时,院落只怕不够。 奴才已经想着申拨庆丰司所属房屋两处,收司库名下房屋一处,修缮预备,不知可否,特来向皇上请述。” 那粥碗甚是滚烫,保扬一边说着,一般就两只手轮流换来换去,胤禛看他被烫得都快挤眉弄眼了,样子滑稽,还不敢将粥碗放地上,便指了指旁边备膳的小桌道:“放下。” 保扬连忙谢恩,这才将碗放下了,便听皇帝道:“皇城内,公主出嫁、回京住处原有六处,既然不够,可在于紫禁城外的皇城内寻找院落较为宽敞的房屋,三、四处即可,收购修葺。” 保扬磕头应了,又将和硕淑慎公主赴蒙路上所需的人员名单,双手递了上来。 苏培盛上前接过,扫了一眼,只见密密麻麻,递给胤禛。 那名单上放在一起,除了内务府官员、内管领、侍卫、胡军、奶工、哈哈珠子、茶上人、饭上人、弓矢匠、库使等随行人员,又需动用兵部驿车、旗存车辆用来护送公主嫁妆及携带的生活用具。 护送人员那块却是空着的——就等着皇帝来钦定。 公主出嫁赴蒙,一般护送的人员都是公主兄弟。 胤禛扫了一眼,道:“这不必着急,待朕想一想,再通知内务府。” 保扬此人,本就是个急性子,加上兹事体大,他又负责公主嫁前仪这一块,心道这哪是“不必着急”的事啊,都迫在眼前了! 只不过皇帝如此说,他自然不敢催促,只收起名单,诺诺地应着,又说了几句嫁妆事宜,拉扯来去,尽是琐碎,便听皇帝打断道:“跪安罢。” 他赶紧住了口,磕头后退了出去。 待得到了殿下台阶上,保扬一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心里就想到了之前隐隐听人说的,淑慎公主代嫁和惠公主一事。 天空铅云密布,晌午之前,终于下起雪来。 这是入冬之后京城的第一场大雪。 雪花落琼一般,从空中飘扬回旋下来,覆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上,如轻纱薄被一般。 养心殿前,不多时已经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有办差的太监,宫女行在其中,远远放眼看过去,便似一队一队的小蚂蚁。 胤禛在前朝上朝,吉灵在后殿醒了来。 刚睁眼的时候,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声,她还以为是下雨了呢,直到伺候的宫人柔声细气地道,说是下雪了,吉灵才反应过来。 她在后殿中被宫女们侍候着,舒舒服服地用了早膳,又被苏培盛张罗着,让两个小太监提了整整八笼爱吃的松糕糖。 那松糕糖刚刚出炉,香软可口,每一片为防粘,都垫上了洒金糖纸,外面又有翠绿色锦缎包裹,一盒一盒做得跟艺术品似的。 吉灵坐上暖轿回了承乾宫。 承乾宫里,雪也差不多将院子里的地面都覆盖了,只有几处屋檐下,因着有挡风檐,那雪下还能露出一点青黄的草皮。 三公主趴在窗户前面,看着外面的落雪,雀跃得不行。 陈嬷嬷和碧雪怕小主子冻着了,好说歹说的把人给抱了回来,又裹得厚厚的,只让她在屋子里看雪。 外面,吉灵的暖轿放了下来。 小芬子早已经打了伞,出来迎接在旁边等着,见主子下轿,他和七喜两把伞交叠起来,直将吉灵头顶遮了个密不透风。 吉灵将手插在雪白的兔毛手捂子里,怀里还揣着一个套着海棠红色锦缎套的汤婆子,下了暖轿,走了进去。 天虽是阴着,白雪却映光,只照得整个暖阁明澈。 吉灵刚刚被七喜侍候着解下披风,三公主就扑了上来,抱住她的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期待,拼命摇着她:“额娘带我出去玩雪!” 六阿哥也跟着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抱住吉灵另一边的腿,一脸“我附议”的表情。 吉灵弯腰,先把六阿哥抱了起来,三公主跟着就走了,到了窗前,吉灵指了指外面,对三公主道:“额娘陪你在屋子里看,也是一样的”。 三公主一下就着急了,提着衣摆,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圈,又指着西南角道:“雪娃娃!雪娃娃!” 紫禁城中赏雪,多进大小雪狮儿,并以金铃彩缕为饰,作雪灯、雪山之类,金盆盛进,以供赏玩。 第三百九十八章 雪狮 吉灵转头吩咐奴才把松糕糖拿出来。 香喷喷的甜味弥漫开来,立刻成功吸引了三公主的注意力。 她抓了一块在手中,费劲地剥洒金糖纸,眼看着剥不开,陈嬷嬷弯下腰来伸手想要帮忙,就被吉灵抬手拦住了:“让她自己来。” 虽说三公主这一辈子已经是躺赢在起跑线上……但哪怕是个饭桶,吃饭的技能也得有吧? 三公主看没人帮忙,她也不着急,锲而不舍地将糖纸一头塞进嘴里,咬了咬,然后用力一抽,就把糖从另一头转出来了。 松糕糖还是热乎乎的,三公主伸手送进嘴里,认真地嚼了几下,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形状。 她一连吃了三块,待得要抓第四块的时候,就被吉灵按住手了:“小孩子不能多吃糖,会蛀牙的。” 三公主抬头问额娘:“什么叫蛀牙?” 吉灵被她问得一怔,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跟她解释:“糖吃多了,会牙疼,牙还会掉,缺了一颗牙,黑乎乎的,多难看呀?” 三公主果然被吓住了,乖乖地将糖果往远处推了推,拍了拍双手中洒落的松子屑,便又跑到窗户前,指着道:“额娘,看!” 吉灵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向外看去。 院子里西南角上堆着的,并不是什么雪人,而是一只雪……狮子? 没错,就是一只冰雪小狮子——个头还不小,昂首站立着,差不多比三公主还高了。 小狮子的脸上,用了两只黑色的果子做了眼睛,脖子上还系了淡紫色缀湖蓝流苏边的铃铛带。 那雪狮子本是通体雪白,清雅无瑕,只两只眼睛一点墨色,黑白相映之下,未免太过冷清,有了这锦带铃铛,顿时便衬得颜色生动了不少。 怪不得三公主被吸引住了眼球——确实是好玩又好看。 吉灵指着小狮子就问道:“谁堆的?” 陈嬷嬷凑趣上前来:“回娘娘的话,是小洋子的手艺!也就是刚刚堆好,中午时候他过来还问依云讨了不少残布料呢,奴才当时还纳闷着,问他要布料做甚?” 依云点头,也抿嘴笑道:“主子,奴才那都是平日里做针线留下来的废边角料,花色漂亮,布料又好,若是扔了,实在可惜,奴才便找了个针线匣子收集了起来,不曾想这会儿倒派上用场了。” 紫禁城里下雪时,堆雪狮也是一种传统。 狮子在汉代时,已经成为人们心中的瑞兽,《传灯录》中亦提到:佛祖释迦牟尼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曰:“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人们将狮子视为庄严吉祥的神兽,倍加崇拜。 所谓“瑞雪缤纷盛上天,堆狮持象戏阶前。”,描述的便是雪天人们堆狮子的情景。 吉灵看女儿高兴,便吩咐道:“去喊小洋子进来。” 不多时,小洋子便跪在吉灵面前,给主子请了安。 吉灵道:“小洋子,这小狮子三公主很是喜欢,再做几个罢,就在这暖阁之中,不必出去。“ 暖阁中热意洋洋,小洋子一怔,心道——这么暖,便是堆了雪雕,很快也就化了,到时候弄得一地雪水淋漓,又如何收拾? 他抬头却见碧雪已经捧来一只极大的珐琅彩松鼠葡萄盘子,放在桌案上——只让他在这盘中堆叠,依云又打发小太监用银盆去盛了不少干净的浮雪来,送进阁中。 三公主欢欢喜喜地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桌子旁边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就望着小洋子的双手,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臂膀,意思是催促他。 小洋子挽了袖子,动作娴熟地将那雪拍打松散了,这才恭恭敬敬地问道:“公主想堆个甚么形状?” 三公主倒一时被他问住了,睁大了眼答不上来,两只小胖手伸出去,便要胡乱触摸那冰冷的雪堆,立即被陈嬷嬷给捉住了两只藕节一般的胖手腕。 暖阁另一边,因着已到了年底,七喜捧着库房礼品册子,跟主子低声商量着过年的事情。 其实自冬至之日起,紫禁城内外早就上下都打扫起来,内务府新制的冬制衣裳已经发放,东西十二宫的奴才,人人都去领了。 底衣、衬衣、外衣、背心一套,衣料是苏州织造的布料,送来京城后专人加工的。 因图着过年喜气,不少人将衣裳压在了箱子里,只等待着新年第一天再换上。 吉灵一边看她们整理,一边就从冗杂的首饰匣子里,拨了些样式简单的单朵珠花出来,赏赐给几个宫女。 宫女平日里不许打扮,讲究朴素、端庄,但宫女既然是宫内的一份子,也不能丢了皇家的颜面。 尤其大年三十,为了映衬宫里的喜庆气氛,那一天,宫女们是可以稍稍擦胭脂、在鬓发边简单点缀一些饰物的——这些简单的珠花,就可以在那一天派上用场。 几个宫女欢天喜地谢恩之后,吉灵继续指挥着整理,就发现有的衣裳连穿都没穿过,簇新簇新的堆在那儿,上面还缝着内务府的黄布封条没打开。 还有些首饰,吉灵根本就没有印象——结果一查登记册子,都是赏赐了已经半年多的旧库存了,打开盒子,宝色流光。 首饰太多,她根本都来不及轮得到戴上。 用过午膳,午睡之后起来,谦嫔带着李贵人和马常在就过来承乾宫,给宸妃娘娘问好了。 承乾宫娘娘盛宠,宫里想攀附的人多了去了,退一万步说,便是攀附不上,哪怕只要向承乾宫里跑得勤,外面人看着,也弄不清真假,自然不敢轻慢。 谦嫔和李贵人每次来都从不空手,总是会带着礼物,吉灵顺便就把上午收拾出来的首饰作为回礼给她们了。 马常在囊中羞涩,没带礼物过来,吉灵一样大大方方给了回礼。 能送进承乾宫的首饰,就没有不漂亮的,谦嫔、李贵人打开锦盒,眼中都掠过了一丝惊艳的神情。 她们虽然高兴,总还算稳得住。 可马常在一看见首饰,立即开心的嘴都合不拢了。 她捧着珠宝匣子给吉灵谢恩——连旁边宫女要帮她捧着,她都没舍得给。 就直接就这么紧紧抱在怀里,用褪了色的袖子捂着。 谦嫔嫌马常在丢人,临出门时,一边满面笑容地给吉灵行礼,转过脸来,就鄙夷地对马常在丢了个白眼。 李贵人也用帕子捂住了嘴,忍俊不禁。 吉灵看在眼中,默默转开了视线。 她并不觉得可笑。 马常在未必比她差什么,她也未必就比马常在优越什么。 她不过是运气比较好,在穿越过来之后,恰巧入了胤禛的眼,加上四爷后宫人数本来便不多,这才谨言慎行地走到了现在,直到儿女双全,地位初稳。 这是紫禁城,比职场还要残酷——没有得宠的命就是没有,老天爷不会给你一点商量的余地。 在职场,至少还可以全力拼搏,以期杀出一条血路;而在这儿,完全只凭帝王心意了。 丰俭不同,各有各命——有人山珍海味吃到快撑死。 也有人只能跟在后面,捡着剩下的泔水饭粒度日,哪怕仅仅为了一顿饱饭,都要拼尽全力。 第三百九十九章 母女 晚上睡觉的时候,三公主穿着寑衣,外面又裹了好几件衣裳,拖着略长的袖子,忽然啪嗒啪嗒跑过来后殿,哼哼唧唧地找额娘了。 陈嬷嬷和几个奴才紧跟在追在旁边,一脸无奈。 “我要跟额娘睡!”,三公主一冲进来就嚷嚷着。 她裹得像只小粽子,跑到吉灵面前,脱去了粽子皮,一屁股赖在吉灵床边上,小小的身子一歪,就倒进吉灵怀里了,又霸道的捧住了吉灵的脸:“额娘看我!带我睡!” 吉灵本来身后垫了好几个枕头,撑在背后,脸上敷着面膜——是她教七喜,用上上品的真丝剪成面膜形状,再浸泡透了精华水,可以用来敷脸。 这时候被三公主一扯,面膜也掉了下来。 吉灵见她就这么跑过来了,倒是唬了一跳,立即正色对陈嬷嬷道:“夜凉,又是雪天,公主怎能这样从前殿穿到后殿!” 三公主撅着嘴,一张脸上满是闷闷不乐。 吉灵把女儿先抱进怀里,用被子给她裹住身子,又伸手握住她的小脚,只觉得一双小脚热乎乎的,心里才放下心来。 陈嬷嬷在旁边,这时候就连忙跪下,伺候着三公主脱了小小绣花鞋。 吉灵握住女儿的脚放进自己被子里,又将被子折了几道,确保密不透风,这才用下巴擦了擦女儿的小脑袋,柔声道:“息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过来找额娘?” 三公主转过头来,张开手抱住吉灵,将脑袋埋在她怀里,半晌才不安地问道:“额娘,弟弟乖,我不乖——那额娘是不是有了弟弟,以后就不会疼我了?” 吉灵一怔,心道这叫什么问题?又转念想了想,琢磨出味道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嬷嬷,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奴才,淡淡道:“你们谁说的?” 陈嬷嬷不敢不答,讪讪笑着上前,垂眉耷眼地嘟囔道:“奴才糊涂了,见公主玩了半天,怎么也不肯睡觉,一时说了句玩笑话,谁知道三公主听在心里,当真了……” 她说着,见宸妃面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心下惶恐,赶紧跪下来,侧头便打了自己一耳光,赔笑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张嘴没得深浅哟!奴才该死!娘娘恕罪!” 吉灵抬头向外淡淡道:“先退下罢。” 几个奴才都应声退下。 陈嬷嬷还讪讪站在原地,吉灵犀利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才道:“全部出去。” 陈嬷嬷伺候她也有几个年头了,知道宸妃娘娘对待下人,素来和颜悦色,更不会轻易责罚,她这般脸色口气,已经是心中十分不悦,当下再不敢多分辨什么,立即站了起来,退了出去。 三公主搂住吉灵的脖子,摇晃着她,语气里充满了警惕与不安:“额娘,你快说呀,有了弟弟,额娘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吉灵摸着她的小脑袋,心疼得不行,立即急促地开口道:“额娘向息儿保证,额娘永远疼息儿。” 三公主在被窝里跟只小猪一样,钻来钻去,随即怀疑地抬头道:“可是嬷嬷说,如果我不听话……” 吉灵打断她道:“别听嬷嬷的。” 她捧住女儿的小脸蛋,一字一字道:“额娘疼你就是疼你,没有什么条件,也并不因为你乖或不乖,更不因为你是怎样的人——无论息儿这一世,或得意或失意,或平庸或闪耀,额娘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顿了顿,凝视着三公主,低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三公主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下来。 过了很久,她忽然就伸出小胖手,覆盖在吉灵的手背上,凑到额娘耳边,奶声奶气地道:“额娘,你也是我的宝贝!” 吉灵心里跳了一下,竟然莫名地觉得眼眶一阵发热。 三公主凑在她脸上,“啵”地吸了一口,连着用力亲了吉灵几下。 吉灵笑着躲开道:“好了!好了!再亲,额娘的脸皮都要被你啃破了。” 她说着,却没法躲开,被女儿亲了一脸的口水。 最后,吉灵埋头在三公主小小香香的身子上,闷头和女儿笑成了一团,母女两个都滚在厚厚的锦缎被子上,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正色道:“不过,你可不能仗着额娘疼你,就一味胡闹。那样,额娘会很头痛,也会难过的,你舍得额娘难过吗?” 三公主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转了转眼珠子,坐直了身子,两只手乖乖地交叉放在大腿上,很不好意思地踢了踢脚,忽然转过脸来瞧着吉灵,点头保证道:“额娘,我以后一定乖乖的。” 吉灵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额娘的息儿,本来就是个好姑娘!” 三公主也笑了,两只眼睛弯成了两只小月牙。 笑了一会儿,她忽然就跟个小大人一样,神色严肃地道:“我以后也带弟弟玩。” 吉灵点点头,搂住女儿,认真地跟她说清楚:“弟弟不是来和你抢额娘的,他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你们俩是从同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的不能再亲了。” 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发,抬头望着暖阁中。 一点灯影如豆。 窗外梨树下悉索有声,是入了夜的残雪压断了梨枝,落在砌下。 吉灵慢慢道:“息儿,你还小,不知人生在世,艰险实多——多一个亲人便是多一个依靠。” 三公主似懂非懂,静静地不说话了。 大雪连下了五六日。 紫禁城中,举目望去,白雪皑皑,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干净。 东西十二宫的红墙黄瓦,在白雪的掩映下隐隐透出颜色来,宫鸦早被冻得躲了起来,整座紫禁城寂然无声。 这头下着雪,那一头内务府却一点不敢耽搁——进了腊月,迎接过年的喜气就越发浓重了。连民间都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宫里的规矩,就更是一波连着一波了。 终于在天放晴了三四天后,雍正六年的除夕如约而至。 第四百章 过年 与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不同,如今“过年”这件事,对于吉灵来说,轻快了许多,也自在了许多。 因着她如今位份高,有皇上独宠,又兼着有一对年幼的儿女要照顾,便是中宫皇后乌拉那拉氏那儿,少不得也要给承乾宫三分薄面。 于是吉灵在许多场面的规矩便也松快了不少。 越往上走,她才越渐渐反应过来:制定规则的人,是不会被规则约束的。 和现代一样,过年的时候,都是小朋友们最开心,三公主和六阿哥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被奴才们伺候着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年新装。 吉灵还给三公主额头间用染唇液画了一朵梅花。 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谓之“梅花妆” 所谓“梁苑辞臣堪赋雪,寿阳公主好妆梅;更怜罢猎归侵夜,重对歌筵红烛台。”,演变到后世,就成了女子额间的花钿——花色人面交相映,自有一段风流可爱。 三公主紧紧闭着眼,伸着脑袋在额娘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画歪了,待得听见额娘说“好了”,她立即两只手抓起镜子,吃力地举起来,美滋滋地照了半天。然后又扯着吉灵袖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意思是帮她把口红也画上。 吉灵摇了摇头,拒绝了女儿:“不是额娘小气,只是今儿过年——还要吃那么多东西呢!小孩子把口红吃进肚子里可不好!” 她说着,就拍了拍身边,三公主乖乖地坐了下来,碧雪含笑上前来将一只托盘送上,吉灵手中握着梳子,亲手帮女儿梳了两只小揪揪,又绑上了海棠粉色缀杏子黄流苏的发带,一圈圈地缠绕起来,在尾端留一点飘扬下来。 三公主虽然年纪还小,但爱美之心显露无疑,被打扮好之后,就难得矜持地交叉着两只小手,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活像一只在孵蛋的老母鸡。 她生怕把发型弄歪了。 六阿哥也被抱了过来,头上戴着礼帽。 帽子,满语称“玛哈”,满族男子不分长幼,一年四季都爱戴帽子,区别不过是随着天气冷暖,帽子的质地有所变化——因此有暖帽、凉帽之分。 比如瓜皮小帽就是从前明的“西瓜拉帽”演变过来的,加以调整后,形成了“瓜皮帽”。 六阿哥这时候头上戴的是秋冬的暖帽。 阿哥的帽子,自然不同寻常,那暖帽通体用宝蓝缎子做成,周围卷起一圈约二寸宽的帽檐,帽檐为上仰形,镶着上等的青绒貂皮,织金缎包窄边。 帽檐靠下处的正中间,还有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帽石,看起来水汪汪的,灵动丰润,无有杂色,透光澄澈晶莹。 此外,周围又围了一圈烧蓝玻璃银片,众星拱月一般将那翡翠围在中间。 帽子上有这么些好东西,自然重量不会轻,六阿哥一张小脸几乎被帽子遮去了三分之一,偏偏那礼帽在他额头上还不断下滑,挡住了他的视线。六阿哥气恼地就挥手要将帽子打下去。 三公主在旁边,一边等着额头上的花钿妆干透,一边就像看戏一样哈哈的笑。 笑了半天,她忽然想起来之前额娘对自己说的话——要和弟弟相亲相爱。 于是她站了起来,走过去帮着六阿哥把头上的礼帽取了下来,顺手就摸了摸弟弟绒绒的小脑袋,然后拉着他一起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了。 六阿哥一看见姐姐,本能地脸上就闪出了警惕抗拒的神色,谁知道三公主拉住他,就跟抱着个大玩具似地,不断地摸着他的脑袋,又亲了亲六阿哥的脸颊。 六阿哥被亲懵了:这是我姐么?怎么今儿不折腾我了? 麒麟带着小狗崽跑了过来,在原地转着圈圈,六阿哥想玩小狗崽,但是又捉不到,三公主伸手给他捞了一只,送到他怀里了。 麒麟有一点不开心,随即还是容忍了,摇着尾巴闷头趴在了三公主怀里。 吉灵看着这姐弟两,就欣慰地露出了老母亲的微笑。 她在承乾宫里,守着一对儿女,一片温馨。 承乾宫里,除了皇帝亲赐的福字、春条外,墙上还挂了胤禛特地让郎世宁为承乾宫专做的的新年节令画——岁朝图、岁轴,画中是吉祥寓意的山水、花鸟,图卷下的桌案上,珠宝盆景又被拿了出来,映得一屋子灿然生光,承乾宫上下奴才,都头脸崭新,笑意盈盈,见面说着吉祥话语……这一天的时光消磨得极快,不知不觉,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承乾宫里,也到了上灯的时候。 宸妃娘娘宫中,所有器具,内务府无一件敢怠慢,便是这新年的宫灯,也都是腊八时候,内务府精选并报皇帝后,派专人精心送来。 比之其他宫室,更为精致和华贵,顶部有宝盖,下悬流苏,悬挂在檐下。 吉灵别出心裁,让小芬子带着人给宫灯蒙上了各色繁花织锦软纱,风过之时,那灯影兼着花影一起微微晃动,映着天上繁星点点,十分曼妙。 她在这儿有的是闲情逸致,外面,胤禛忙得几乎要翻天了。 他忙,苏培盛跟着就更忙,每年的除夕夜,苏培盛都恨不得能把自个儿一个人撇成两个人来用——写福字、礼佛、祭祖、宗亲宴,一样样他都得伺候在皇帝身旁,还得分着心思出去安排下一道仪礼的妥贴。 尽管有一大把徒子徒孙可差遣,苏培盛还是放不下心——越是这种重要的大日子,他越要事事缜细、亲自检查,力求件件落实。 除夕白日,胤禛亲自到太庙祭祀。这是一年中的大祀——祭祀时,清朝历代祖先的牌位全部被请到前殿,帝后牌位安放在金漆宝座上。 胤禛是新年所有典仪的中心,祭完了神明和祖先,就要犒赏臣工和百姓,外面还有番邦外族,等着他宴请,内有宗室亲朋需眷顾。保和殿内,更坐了满满一堂蒙古王公。 等到所有程序走完,终于到晚上后妃们的除夕家宴,苏培盛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零一章 灯山 眼看着到了时辰,吉灵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六阿哥和三公主,出门上了暖轿。 奴才们簇拥着宸妃娘娘的仪仗,向养心殿浩浩荡荡而去。 整个紫禁城都被打扫一新,养心殿前的台阶被擦拭得光亮——殿宇巍峨,描画着唐朝大将秦琼和尉迟敬德的武门神,悬挂在各处宫苑正门上。 今年的除夕团圆宴设在养心殿中,由内务府承办。 天子御宴桌摆金龙盘、金龙碗,金勺、金箸装着的冷膳、热膳、群膳四十品,酒膳、茶膳各二十品,再加上饽饽、小菜、汤、粥、蜜饯食品等一百零八品,数字取的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因着东巡所耗甚多,皇后乌拉那拉氏主动要求清简,头等宴桌减少为六十四品;妃位膳馔为三十二品,用黄地绿龙盘碗。 吉灵被引着到席位上的时候,裕妃已经到了,正在转头和旁边的懋嫔说着话,懋嫔见吉灵来了,连忙起身请安问好,待得吉灵坐下后,她才敢入座。 两边里寒暄了没几句,皇后到了。 除夕家宴,对于在座的众人来说,吃的不是美食,而是身份。 清宫里,除夕和元旦宫廷大宴都是四等满席——除了祭祀祖宗,这便是宫里后妃们能享用的最高等级的宴席了。 因着是过年大宴,菜名看上去也是一片花团锦簇:合圆例饽饽、福禄马四碗,鸳鸯红白傲枝……不一而足。 这些名字还算是直白的,另外有一些,吉灵听着就云里雾里了。 比如有道菜,侍膳太监在旁边恭恭敬敬报着菜名,叫“上青玉版”,结果宫女把盘子放下来,吉灵一看……其实……其实就是鸡汤大白菜。 还有一道天厨玉粒,名字听着仙气飘飘,结果人家捧来了一碗白米饭。 吉灵扶额。 行燕礼,奏乐,进茶,进爵,行酒,进馔,乐舞,杂技,百戏,宫女流水鱼龙一般地在殿中转来转去,替后妃们将干净的碗碟及时换上。 最后上的是一道素馅饺子——馅料有十二味素菜:包括长寿菜、金针菜、木耳、蘑菇、笋丝、面筋等,每只饺子做的小小巧巧,吉灵送进口中,只觉得素香回味,满口生爽。 和她预想中差不多,一顿除夕家宴下来,饭菜没吃上几口,倒是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做仪节——还一个动作都不能漏。 其实吉灵方才过来的时候,趁着殿中众人都在寒暄,苏培盛已经让小陈子悄悄地引了个女官过来,和七喜她们一起站在宸妃身后侧方。 宴席进行时,到了什么礼仪,那女官便在后面轻声提醒着吉灵。 问都不用问,也知道是胤禛的意思——吉灵之前曾经跟他撒娇抱怨过宫里大典、宴席时候,各种礼节她背不下来,好头疼。 这下就简单多了,吉灵只要跟着提示跪、磕头、起、坐下、举杯就行了。 裕妃跟吉灵本来是共享一张桌子的,这下也跟着沾了光,脑袋微微往吉灵这方向侧过来,就蹭着听那女官的指示。 吉灵本来以为像裕妃这种老资历,肯定对过年这一套礼节烂熟于胸,结果看裕妃也跟着听,不由得低头噗嗤一笑:果然人天生就是有惰性啊,谁也不例外。 除夕家宴毕,几百名小太监在养心殿前一字排开,沿玉阶下行至广场,跑动站立,寂然无声,待得听内务府一声号令,人人立即顺时点起五色八角圆灯。 待到五色八角圆灯点完,内务府总管拾阶而上,快步奔到胤禛面前,跪地就喜洋洋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请皇上——点御灯!” 他说着,伸手一挥,跟在后面的八个小太监,便抬着一只硕大如小山一般的宫灯上了来。 那灯山上画师精心描绘,兼有翠竹、桃枝,两侧画菊花、蜻蜓、兰花、飞鸟纹。灯山下衬有青玉叶、芙蓉花及白玉兰花的图案,富丽堂皇,以青松图案收底,寓意“岁岁平安”。 胤禛心情甚好,接过旁边奴才送上来的剔金挑竿,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将灯山点亮了。 四个太监抬着灯山飞快地拾阶而下,待得到了养心殿前的空地,那灯火已经燃得极旺,亮堂堂地在灯廓飘摇着,只照得四下里宛如白昼。 这便相当于一个信号——在广场周围等着的侍卫们立即麻利地燃起了花盒。 此处地势宽敞,宜陈火戏,侍卫们将左右柱上所系盒子药线,用火点引,有如金蛇电掣一般,火光立即飞快地窜到十余丈外。 一时间彩焰腾辉,五彩斑斓,流光飞舞,冲天而起,直照得紫禁城明黄色的琉璃瓦剔透生辉。 夜幕便似一张极好的黑绒布,烟花便如泼墨绘彩一般。 众妃嫔们都抬起头来,连声赞叹。 吉灵本来是站在裕妃后面的,亲手抱着六阿哥。 这时候一转头,看三公主被嬷嬷抱着,陈嬷嬷正好站在一处廊柱后,挡住了三公主的视线。 三公主小脸皱成了一团,着急得很。 吉灵便向旁边让了几步,示意三公主向前来一些。 胤禛一回头在众人中寻找了一圈,便对三公主招手,口中道:“息儿来!” 众妃嫔都向吉灵这儿看去。 只见三公主扎了两个小揪揪,整整齐齐的碎刘海乖乖地落在额头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点着梅花妆,内里穿上杏子黄公主服,外面则是天青水碧的梅花缠枝锦缎披风镶雪兔毛边,将她整个人衬托的像一个玉石做的漂亮小娃娃。 几乎是个缩小版的宸妃。 三公主听见皇阿玛喊,张望着就寻声转头,又拍着陈嬷嬷的肩膀。 陈嬷嬷赶紧轻轻将她放下。 三公主因着母亲得宠,皇阿玛往承乾宫里来得格外多,她又被胤禛疼爱惯了,全无宫里孩子见到天子的拘束紧张,当下就迈腿咯咯笑着跑了过去。 胤禛一弯腰,利落地就把女儿抱起来了,又指着夜幕中那一片烟花,笑吟吟道:“好看么?” 三公主高兴地点头,还不忘大声道:“好看!额娘快来看!” 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过头冲吉灵直伸手。 吉灵站在裕妃身后,笑着对着三公主摇了摇头,又伸了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女儿别喊。 结果胤禛一回头,便含笑道:“宸妃也过来!” 在众妃嫔复杂的视线中,吉灵将六阿哥交给了旁边奴才,这才朝着胤禛走了过去。 第四百零二章 怨气 养心殿前虽然燃着宫灯,抵不过夜色深沉如墨 大部分地方都是暗的,只有帝后正中站的那一块,灯烛比较集中,照着一片亮堂堂。 吉灵从昏暗之处骤然走到亮的地方,一瞬间便有一些恍神。 她到了胤禛面前,胤禛一伸臂膀,就将她手握住了,口中道:“小心。” 吉灵一抬眼,就看四爷眉目温柔地看着自己,唇边微微一笑——两个人已经相处了五年,吉灵看着胤禛这个微笑,却还是觉得心头一阵悸动。 但是随后,她就感觉到侧脸凉飕飕的——是乌拉那拉氏站在四爷另外一边。 她的视线冷冷地投了过来。 几乎是同时,三公主已经拍着小手,献宝一样又嚷嚷了起来:“额娘来!来!看花!” 她说的“花”就是夜空上的烟花。 烟花炸开来,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咻咻的极锐利,三公主一脸兴奋,还不忘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幼儿见明火爆响之声,多半常有畏惧。三公主倒是一点不害怕,依在皇阿玛怀里,手撑在胤禛肩上,还要向上爬。 她一身披风已经皱的不成样子,脚上的绣花鞋底也踩在胤禛的龙袍之上,直留了好几个灰扑扑的脚印子。 吉灵伸手轻轻打了她的小胖腿一下,低声就斥道:“息儿!老实些。” 胤禛倒是抱着女儿,一脸慈父神情,微笑道:“无妨。” 三公主果然老实了。 这时夜空如墨,紫禁城中的烟火又变幻出另一种花样——长长的尾巴拖曳着,有如凤凰遨游夜空。 三公主伸手指着烟花,手舞足蹈着,一不小心便碰到了旁边皇后的发鬓之侧。 乌拉那拉氏猝不及防,向旁边退了一步,仍然有一支珠钗被三公主的动作带了下来,叮当一声,轻落在阶上。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眼风极锋利的抬起来,向三公主脸上溜了一眼。 吉灵也变了脸色。 七喜本是跟在吉灵身边的,这时候连忙跪下去捡,恰好容答应也俯身下来,两个人险些撞了个面对面。 七喜将珠钗一把捡了起来,吉灵赶紧接过,双手奉到皇后面前,低声歉意道:“皇后娘娘。” 乌拉那拉氏淡淡瞧了吉灵一眼,旁边容答应抢上前来,伸手接过珠钗,笑道:“有劳宸妃娘娘!”,又用帕子仔细将那只珠钗擦了,这才抬手替乌拉那拉氏小心地戴在鬓发间。 胤禛将一切尽收眼中。 夜越来越深,不多时,已经到了子夜时分。 漫天的焰火花雨中,紫禁城终于迎来了雍正七年的大年初一。 内外宫中,一片山呼万岁。 胤禛换了黄稠绣靠三色黑狐膁龙袍,外套貂皮端罩,回了养心殿东暖阁,提笔写下了“一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民安乐业,边尘永息”的新年祝语,内务府负责开笔仪的官员早等在一旁,待着御笔墨迹被送了出来,立即铺放在黄绸托盘上,高举着向外一路小跑送出去。 民间自古就有守岁的习俗,为迎接新的一年的各路神仙。但养心殿里,胤禛并不会守岁——皇帝是天子,不能去迎接天帝下的各路神仙。 皇帝还要接受百官的拜贺,后妃们各自回了宫苑,吉灵也带着三公主和六阿哥坐上暖轿,回到了承乾宫。 看烟花的兴奋劲一过,三公主便困了——毕竟这个时辰,若是在往常,她早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 吉灵被人扶着,从暖轿上下了来,三公主伏在陈嬷嬷的肩膀上,呼哧呼哧睡得正香,口水都淌了出来。 吉灵上前,用帕子仔细帮女儿把口水擦了,又安排布置孩子歇下来,待得自己终于能坐下来,碧雪送了一壶热茶进来。 吉灵一晚上吃的都油腻,碧雪斟了一杯茶送上来,她喝下去,才觉得肚子里清爽了起来。 依云在旁边轻手轻脚地剪掉灯花,又将灯芯拨了拨,果然火光亮起来。 吉灵剥了一块糖送进嘴里,又坐到梳妆台前。 内外宫距离极远,白日里本是听不见动静的,这时候后宫清静下来,才隐隐听见一两声外宫传来的山呼万岁。 吉灵知道,这是养心殿东暖阁方才的开笔仪式后,胤禛身为天子,还要阅览时宪书,以象征皇帝“授时省岁”。 到了凌晨两三点钟,他就要乘坐轿子出门,行走在宫内宫外,祭祖、接受各种臣工们的瞻拜活动,多时会有数十场。这样一趟折腾,一直到天亮,甚至临近大年初一的中午,才能算初初结束。 每年都是这样,胤禛过年,直到初五、初六之后,才能稍微能有点闲暇时间。 尤其是大年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皇帝的作息表简直堪比明星日程——日夜连轴转,一点空档都没有。 七喜拿了梳子过来,先替主子将发髻打散了,才一根根的从中把珠钗抽出来,便想起了方才皇后的举动。 碧雪在旁边,难免就有些不忿,一边给七喜打着下手,一边道:“主子,今天看烟火的时候,那位架子也忒大了些!珠钗都捡了起来,您亲手送上,那么多娘娘面前,她还偏偏要摆这脸色,给谁看呢?” 陈嬷嬷刚刚哄完了三公主睡觉,正过来要给主子禀报,听见碧雪这番话,不由得也忍不住道:“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位毕竟是中宫皇后,娘娘如今又得皇上宠爱,又有了两位小主子,那边却……” 吉灵抬头就打断道:“我困了,碧雪去吩咐,让膳房准备洗浴的热水送进来吧。” 陈嬷嬷立即闭了嘴。 待得人都差遣出去了,七喜低头在吉灵耳边,一边帮她拆耳坠子,一边就轻声道:“主子,咱们下次还是少带着两位小主子出去罢。” 吉灵转过脸来,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是和我想到一起的。” 七喜将拆下的耳坠子放在旁边的首饰盒里,才压着嗓子道:“奴才只是没想到——皇后娘娘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在皇上面前也露了脸色出来。亏得是放烟火的时候,后面的娘娘们都没瞧见,但也够难看了!” 吉灵一边把瓷瓶子里的精华水往真丝面膜上倒,一边又捻了一块糖,送进嘴里,才慢慢道:“哪是只因为息儿碰落了她的珠钗这么一件小事呢?这怨气,只怕早就攒了一段时间了。” 第四百零三章 被动 除夕之夜,转瞬即逝。 大年初一,王公大臣在养心殿向胤禛行礼,紫禁城中奏起了中和韶乐——中和韶乐源自古代雅乐,辞藻由翰林院撰拟,古雅大方,内容多为四海升平、万国咸宁的祝福之辞。 这一套宫廷典仪音乐是康熙八年便定了的,胤禛多年所听,登基之后,便原封不动,沿用这一套音乐。 这时,乐曲声细细,便也飘到了后宫之中。 承乾宫里,因着昨晚睡得迟,吉灵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洗漱之后,七喜给她在脑后松松地扎了一个辫子,斜斜地挽在一边,配上一朵巴掌大小的湖水碧色珠花,又穿了一身同色的厚棉袍旗装,吉灵只简单套了一双平地绣花鞋,就出去前殿看三公主和六阿哥了。 小孩子最是精神旺盛,尽管昨天回来的时候,三公主就已经趴在嬷嬷身上困得不行,这会儿却早就醒了,精神极好,吉灵还没进暖阁,已经听见她在和乳母说话。 乳母在喂六阿哥吃米糊糊,奴才们在旁边伺候着,香喷喷的味道飘满了整个暖阁里。 三公主陪在旁边看着,顺手就煞有其事地扶着六阿哥的后背。 她现在再摸弟弟的小脑袋,弘昕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由着姐姐摸——算是默认允许了这个动作。 大抵三公主最近对他很是照顾,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把他当个大型玩具,抱在怀里玩来拽去。 吉灵看了姐弟两个这样的光景,就放心了,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还做了手势,让奴才们别出声——否则两个孩子定然要扯着她,让她陪着玩。 她就是纯粹过来看一眼。 回到了后殿暖阁中,七喜一边指挥人把早膳摆上来,一边就道:“主子这下放心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奴才看您还困着呢!” 吉灵坐在小膳桌旁边。 早膳除了粳米甜粥以外,便是桂花定胜糕、海棠糕、梅花糕、糖年糕,八宝糕、松糕,一共六样糕点,寓意六六大顺、步步高升,碟子拼盘又摆成了梅花形状,盛放在膳桌上,煞是好看。 吉灵很喜欢那道定胜糕——口味甜松糯韧,都是上好的糯米所制,颗粒又细又均匀,提前在酒酿里泡过的,糯米吸饱了米酒的清香,甜而不腻;梅花糕上则有沙沙糯糯的豆沙、果仁、枣泥、果酱、小元宵、松子仁、玫瑰,白糖、红绿瓜丝点缀在一起,又好吃又好看。 吉灵用过早膳之后,把几碟没动的糕点指给七喜,又喝了一壶香茶。 暖阁里极温暖,她吃饱喝足,果然觉得越来越困,七喜便伺候着她又回去睡。 吉灵一边躺下,一边就道:“年前忙,现在反而没什么事情,昨儿晚上闹得迟了,你若是累了,也去睡一觉。” 七喜给她把窗户关上,拉上窗罩子,这才笑着道:“奴才是惯了睡迟值夜的,不碍事。” 她细细地把洗漱的东西收拾了,又拿上糕点,这才合上暖阁的门,回宫女值房了。 主子昨儿就吩咐她——把大年初一要赏赐给奴才们的荷包准备好,她的赶紧准备着。 碧雪在宫女值房里,坐在炭盆边上,抱了一碟瓜子在吃,见七喜回来了,一开门就卷进来一阵外面的寒气,碧雪肩膀一佝偻,抱着手臂就跺脚道:“七喜姐,关门,关门!” 七喜进了屋来,将门反手推上了,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一边就道:“主子已经睡下了,今天大年初一,皇上必然不得空能过来,昨晚你睡得晚,要不也歇歇?” 她说着,便把糕点装在了一等宫女们用的碟子上,才拿过来给碧雪道:“还热着呢,吃点吧,那瓜子伤牙,别啃了。” 她说着,便劈手把碧雪手上的瓜子盘拿了过来。 糕点还热乎着,碧雪吃了几块,看七喜没动,便将盘子向她那儿推了推,道:“七喜姐,你也尝尝。” 七喜摇了摇头,笑道:“本来就没几块,你吃吧,知道你嘴巴馋!” 碧雪把那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咀嚼了几下,笑眉笑眼道:“就知道七喜姐最疼我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七喜将另一盘子糕点放在一边,又寻一只深口碟子翻过来盖住了,口中絮絮道:“这碟子留给依云,等她回来了,记得喊她早些趁热吃。” 碧雪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 七喜忙完,走到一旁上了锁的老木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包裹,向桌案上轻轻一抖。 那包裹里顿时滚出了三色荷包,针脚细密,图案吉利,大小等称。 碧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 她走到一旁,用手巾擦了擦手,道:“七喜姐,我帮你一起。” 七喜顺手就又从柜子里掏出了一瓶发油,伸手递给碧雪:“无事,年年做这些,都是熟惯了的,我一个人能做的完。这发油给你,是玫瑰味的,比咱们寻常用的那种好闻多了。” 碧雪接过来,在手中把玩了几下。 七喜见了,便指点着道:“收好!统共就这么一小瓶,摔碎了,我可没旁的给你。” 碧雪听话地握紧了小瓶子,收进了自己床铺底下的箱子里,忽然便道:“七喜姐给依云留了么?” 七喜刚刚把桌案上的杂物推到一边,坐下开始装荷包,闻言转头瞥了一眼碧雪,无奈道:“你吃她的醋?” 碧雪笑嘻嘻地走了过去,拖拉了一只板凳,凑近到七喜旁边,坐下抱着臂膀趴在桌案上,瞧着七喜的侧脸,不说话了。 七喜装了几只荷包,叮咚作响,见到荷包收口之处,又常常一根杂线拖了出来,略有扎手,七喜便捡起小银剪子,将那缺口之处仔细修理了。 碧雪趴在旁边发呆看着,冷不防出声道:“都是赏赐咱们自个儿宫里奴才的,何必这么精细?” 七喜放下小银剪子,才慢慢道:“主子素来心细——她不说,并不代表眼里没看见,更不代表心里没有数。咱们做奴才的——凡是主子交代的任务,务必一遍就做好,若是等到主子发话来提醒,那咱们便被动了。”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碧雪,低声道:“别怪我多嘴,依云这点便比你强。为何主子不提别人,偏偏提了依云进屋里做一等宫女?都是有原因的。碧雪,你什么都好,只是若能将心思放在正经伺候主子上,别没事揪着旁人不放,主子自然也会看重你。” 碧雪垂着眼沉默了。 吉灵本来用早膳就迟,再加上膳后的这一个回笼觉,时间整个全混乱了。 等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她才用上了午膳。 说是午膳,其实这个点——当晚膳也未尝不可。 紫禁城里的晚膳,本来正常就该是这个时辰。 第四百零四章 樟鸭 七喜伺候完她用膳,就把下午准备好的荷包装在一只托盘里,全部捧了进来。 那荷包分成三色,排列得整整齐齐,吉灵伸手拿了一只掂了掂,便起身对碧雪道:“把人都叫到前殿正殿里去罢。” 她说完,吩咐七喜帮自己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旗装,又简单梳了个发式,这才往前殿走去。 奴才们已经都跪了一地,见宸妃娘娘出来,个个磕下头去,喊得分外响亮:“奴才给宸妃娘娘请安!宸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将人叫起了,废话不多说,直接开始赏荷包——紫禁城里的规矩,过大年的时候,越是地位低的,反而要给的赏钱越多,那荷包里还有直接包了沉甸甸的小元宝的,这时候发下去,各人脸上乐开了花。 小芬子是首领太监,跪在最前面给主子磕头,其他人跟着磕了下去。 领完了赏钱,三公主那儿却开始闹腾了,吵着要吃面。 吉灵开始还没听明白,就见女儿指手画脚地比划,还喊着“鸭面!鸭面!” 结果陈嬷嬷一解释,她才反应过来——三公主要吃的是昨天除夕家宴,养心殿御膳房做的樟茶鸭丝面。 那是个不起眼的配菜,宴过三巡才上了来,每个人面前一小盅,面条煮的透烂透烂的,筷子还没夹就断了。 三公主这个年龄,肯定是能吃这种面了,于是当时吉灵就让她吃了一盅,没想到就被惦记上了。 吉灵让人把小达子喊来,说了一下。 小达子为难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樟茶虽不是什么名贵叶料,但毕竟宫中少见,也就是为了除夕家宴,御膳房才特地备上。 所谓樟茶,其实并不是茶,而是一种树叶,川西一带较多,多生长在高山密林之间,叶子比一般茶叶厚、大,枝可入药,沸煮后,茶汁变成了红褐色,生津解渴,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用这种樟茶做出来的熏鸭,就是樟茶鸭。 樟茶鸭深红油亮,外酥里嫩,带有樟木香味儿——当然,一道酱鸭不可能只靠樟茶,里面还要加上醪糟汁、五香料、绍兴黄酒、麻椒葱、姜等,煨得烂烂的,用红糖上色。 小达子说的头头是道,就是做不出来。 小芬子在旁边听着了,低声提醒吉灵道:“主子,既然小主子想要这个味儿,不如奴才遣人去养心殿御膳房,提来这道菜吧?” 御膳房里,其实一直是有给承乾宫的小灶的,只不过吉灵平时用的少,或者说——基本就没用过。 她不用,但是女儿想吃了,做娘亲的自然舍不得不满足女儿。 吉灵点头。 小芬子领了命,出来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下,抬手吩咐小洋子去——他每次差遣着小洋子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酣畅淋漓的快感。 小洋子本来是在院子里做着木活的,见小芬子吩咐,他站起身来,举着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走过来。待得听清了小芬子的交待,小洋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径直就去了膳房,小达子已经将食盒备好,直接让人送了出来给他。 小洋子出了宫门。 承乾宫离养心殿不远——向南过了景仁宫,再走到诚肃殿门口,向西一折转,进了日精门,穿过乾清宫前的广场,就能到了。 可是日精门,可不是他这种奴才能走的地方。 小洋子换了别的路,横七竖八地绕了几个直角,又过了几道盘问,总算是到了御膳房门口。 他往这儿来的不多,走到门口就微微发怔了一晌,正好北面来了送炭火的推车,几个杂役太监见着他站在门旁边,便吆喝着要他让开。 幸亏那中间有个老太监,从前海贵人短暂得宠时候,曾经巴结过景阳宫一段时间,这时候一见小洋子的面,只觉得熟悉。 待得推车过去了,他才算想起来,连忙道:“停下!停下!” 老太监姓成,弯着腰从推车上哆嗦了下来,眯缝着两只眼走到小洋子面前,擦擦甩了袖子,上前就一把握住他肩头,嘿嘿笑着道:“你这好小子!” 小洋子也认出他来了,是成太监。 成太监这一辈子算是背运,混得不尽如意,一把年纪了还是个最低等级的太监,连让人想喊声公公都不成,他曾经好不容易抱过海贵人的大腿,岂料那位又是个福薄的主儿。 小洋子喊他:‘’成大哥!” 成太监抬手擦了擦眼睛上的眵目糊,便双手插在袖笼子里。挤眉弄眼地上前去撞了他肩膀。道:“小洋子,来当差了?你如今在承乾宫,那可是个福地哪,多关照关照老哥!” 小洋子道:“怎知道我在宸妃娘娘那儿?” 成太监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压的更低了:“承乾宫——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有几个坑还不数得清清楚楚的?” 他还在说,里面便喝骂起来:“炭火呢?别误了事儿!” 成太监清了清嗓子,立即高声道:“来来来,马上来!”他不敢再拖延,柴房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成太监拉着小洋子的袖子便走了进去,又一眼瞅见他手上提着食盒,便道:“怎么?你来提膳?” 小洋子点了点头:“小主子中意昨儿一道小菜,奴才来提回去孝敬。” 成太监点点头,便带着他上前去,对着那看守的太监解释了几句,那两人一听是承乾宫过来的,立时收回了拦住的手,其中一人笑眯眯地就带着小洋子进去了,还要伸手帮他提食盒。 小洋子道不必。 御膳房里洗、配、切、炒、各有分工,一间间房走过去,成太监在前面引着,直接把人带到了负责的人那儿。 小洋子把要求一说,就有人给他搬凳子、搬果子来,让他坐着等,一边等一边吃。 不多时,香喷喷的樟茶鸭丝面已经装进了食盒里——面条容易吸水,还分了三处摆放,面团归面团,汤水归汤水,鸭丝归鸭丝。 另外,御膳房不由分说地又给小洋子装了六道今日的御膳,另外用雕漆食盒打点好了,外面擦拭的干干净净的,让他提回去孝敬宸妃娘娘和三公主。 小洋子怕面时间久了,板结起来,脚下快步就往外面去了。 成太监在后面追上来,拽着他腰就跟他嘱咐:“别忘了提携提携老哥!” 小洋子答应了,心里道:年纪小的时候都没抓紧混出个名堂来,到这时候了,去哪儿提携? 樟茶鸭丝面提回去,承乾宫里立刻就摆上了膳桌,三公主坐在为她特制的小椅子上,握着筷子,扒着碗边就开始喝面汤。 喝了半天,她又吃了面条,最后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走开了。 吉灵就看碗里满满的全是樟茶鸭丝——这丫头一口没动。 她把汤喝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她就是要喝那樟茶鸭酱汤的味道。 吉灵:…… 到了初四这天晚上,胤禛过来承乾宫了——比吉灵预想得要早一些。 吉灵听着外面唱报说皇上驾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连披风都没披,直接穿着屋里的棉袍子就小跑出来了。 刚刚下了台阶,就看到胤禛大步走进来。 他走了一半,抬头看见她,一下就笑了。 吉灵迎上前去,两个人在院子里,手握着手对视着笑了一瞬,还是吉灵先觉得那么多奴才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拽着胤禛的袖子就往台阶上去。 过了个年,他却明显瘦了。 才这么几天,就很清晰的肉眼可见胤禛下颌线的线条变得凌厉了——他足足忙了几天,晚睡早起,折腾得很。 其实他今儿日程也很紧,结果硬挤了时间来了。 他实在想她,也想着孩子们。 第四百零五章 旧地 待得胤禛进了承乾宫里,三公主扑上来就抱住他,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语气委屈:“皇阿玛,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 吉灵笑着,在旁边伸手就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你皇阿玛这几天事情太多,累得很,让皇阿玛歇歇啊。” 三公主扯着胤禛腰上的荷包,恋恋不舍地半天才放开,吉灵回头看了一眼陈嬷嬷。 陈嬷嬷赶紧就上前来,笑着哄她道:“三公主,奴才陪您去玩缠线罢?那可有意思了!” 缠线就是两个人相互配合,把丝线挑在手中,变换出各种花样。 三公主昨天才跟着嬷嬷学了,现在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听了这话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果然放开了她皇阿玛的手。 陈嬷嬷一见机不可失,立即搂着她腋下,给皇上和主子行了礼,把三公主给提溜走了。 三公主给抱走了,胤禛就去了另一间暖阁里看六阿哥。 六阿哥早就能走了,只是毕竟年纪还小,晃晃悠悠,左右平衡着,走的不大稳当。 天冷,奴才们不敢抱他出去外面玩,只陪着阿哥在东暖阁里消磨时光——麒麟围着六阿哥的小床跑,嘴里叼着六阿哥的玩具,六阿哥咯咯地笑着,笑声响亮。 他跟着在小床里直打转,时不时伸手去拔麒麟的尾巴。 麒麟很灵巧地一甩尾巴,躲了开去。 胤禛这才捏了捏吉灵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后殿走去。 天家孩子娇贵,胤禛之前在潜邸时候,养的几个女儿、儿子,都是早早就夭折了——小的没养过一个月,大的也是到了几岁的时候,一场病就烧糊涂了,宫里的太医滚轴一般地进雍亲王府,什么珍贵药材,民间偏方,甚至连京城医馆里的名大夫都被请来了。 皇考也派人不断来看。 可最后也没能把孩子留住。 这都是过往的伤心事——胤禛每每不愿提及,便是想到,也只是迫着自己立即将思绪转开去。 如今看着承乾宫这一对姐弟,尤其是六阿哥,听着这响亮的快把屋顶掀翻了的笑声,瞧着就是身强体健,能平安顺遂长大的样子。 胤禛心里很是安慰。 暖阁里极暖,乍然到了院子长廊里,冷热相激,吉灵不自禁就打了个哆嗦。 胤禛察觉了,将她向怀里紧了紧。 待得到了后殿,两个人坐下来,又是别样一番清静温馨。 暖阁里有些热,吉灵陪胤禛说着说着话,只觉得脸上越来越发烫,连手心都热出了一层细汗。 她走到了暖阁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一条缝,外面清冷的夜风穿过院子里梨树枝芽,顿时灌了进来。 胤禛站起来,也走到了窗前,从后面握住她肩头,道:“傻子,小心着凉,别站在这儿吹风。” 吉灵被他握着肩膀,听话的转了过来。 胤禛伸手拥她入怀,吉灵便顺势抱住四爷的腰,两个人在窗前依偎了一瞬,胤禛就听吉灵轻轻叹了口气,道:“宫里过年,热闹是热闹,只是各处人也多,我都不好随便走动,这不——在承乾宫里都憋了好几天了。” 胤禛哑然笑了笑,道:“灵灵闷了?” 吉灵点了点头。 胤禛忽然便松开她手,扬声喊奴才进来准备披风斗篷,又让人通知苏培盛去备暖轿,他瞧着吉灵道:“正好有一处咱们的旧地——许久没去了,别看过年这几天朕在前面热闹着,其实心里也只想着清静清静,走!跟朕过去。” 吉灵讶然道:“旧地?” 这紫禁城里,哪有什么地方是所谓的“旧地”?而且还是四爷口中的“咱们的旧地”。 他这种表述方法,让她的心都化了。 不多时,七喜已经将披风送了来,她抖开,待要帮吉灵披上,胤禛已经伸手接了过来,亲手把吉灵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将她的领口拢好了。 他低头,满脸怜爱地替吉灵理了理那领口上面丰绒的毛皮。 入冬以来,内务府光是往承乾宫的冬装,就送来了十几箱子。其中各种毛皮披风更是不用多说。 披风皮料好,存储起来难免就娇气,又经不得压,光是装着它们的箱子,堆放起来就占了好大地方,到头来,其实吉灵常穿的就那么几件。 吉灵伸手摸了一下头发,想起来了:“我这发式……”,她上午起床,就让七喜给她简单挽了个发髻,发式还没怎么好好梳呢。 胤禛伸手替她把风帽翻上,道:“无妨。” 他带着她走了出后殿,穿过院廊,向前殿走去。 那披风风帽极大,平日里戴着的时候有头顶的发髻撑着,尚不觉得,这时候便几次坍塌了下来,直遮住了吉灵眼前的视线。 胤禛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手掌里。 暖轿已经等候在承乾宫前,一前一后两顶。七喜伸手挡着轿子顶,胤禛看吉灵低头弯腰,坐进轿子里之后,七喜又给她塞了个汤婆子,才跟在轿子旁边。 一声吩咐,暖轿起了驾。 御驾往西南方向走去,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此时宫中正是宫门要下钥的时候,见帝驾来此,看守的值卫连忙将门打开。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便进了一条深巷,路面微有荒草,吉灵掀起轿帘子一角,瞧着这似曾相识的路,只觉得脑海中有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雨花阁。 几年前,胤禛曾经带她来过的雨花阁。 轿子在一处小院落前停下,吉灵下了轿,抬头就见那玄色小门,一如过往。 开门的太监早就抖着手掏了钥匙,将门打开了,胤禛带着吉灵走了进去。 雨花阁乃禁入之地,奴才皆不得擅自进入,只苏培盛在旁边跟着。 胤禛带着吉灵沿着小道走了进去,吉灵扯住了他的袖子不由得低声道:“这儿还是这么黑。” 胤禛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带她走到头,推开第二道门,雨花阁便出现在眼前。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上前,将阁门打开,又道:“皇上且稍等,奴才去亮灯。” 他猫着腰便进去了,不多时,阁楼中一盏盏灯便亮了起来,起初还是一两盏孤灯,星星袅袅地瞧着甚是零落,渐渐地,灯火多了,就连成了一线。 雨花阁的轮廓慢慢显现了出来。 胤禛握住吉灵手道:”进去罢。“ 第四百零六章 凝时 吉灵跟在胤禛身后,走了进去。 胤禛目不斜视,直接上了二层阁楼。 阁楼和几年前的印象一样,还是布满了一排排阔深的书架,纵横交错,将窗外的月光挡了十之八九,只剩下旧书卷的冷香气,在风里微微蔓延开来。 胤禛走到阁楼北边,这才伸手入一处书架,伸手触发了机关,眼前的书架悠悠向旁边转开,内中又现出一层精巧的楼梯来。 二层楼上,本来靠北一半便设有暗层,谓之“楼中楼”,别有洞天。 吉灵跟着走了进去,又转过身来——那机关从前胤禛是教过她的,虽然过了几年,摸索了一下,她居然依着记忆,又重新将书架暗门关上。 楼梯弧度一转,眼前便出现了不大一座房,已经是雨花阁里的内书房了——这是极隐秘之处,内宫之中,除了胤禛自己,无人能来此。 吉灵环顾了房中一圈,便有些感慨,伸手抚摸着旁边的桌案,轻声道:“这一处地儿,距离我上一次进来,没想到一转眼便是三四年之隔。” 胤禛在一旁坐下,那桌椅皆是他旧时所用,他伸手从一旁书箱里翻了许久,才取出一本书,那书面残发黄,纸张薄脆,埋在一堆佛典中,若不仔细瞧,还当也是一本佛经。 胤禛伸手示意吉灵坐到他身边来,才慢慢道:“你瞧瞧这本。” 吉灵依言坐下,伸手接过那本书,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凉,只见那书本封面墨迹败褪,几乎已看不清书名何字,翻开便见其中字迹亦是残损。 吉灵对着桌案上烛火,仔细辨认了半晌,才看清那书上写的蝇头小字是: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这是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中的一则故事:说的是晋代有一个叫王质的人,砍柴的时候到了深山之中,看到几位童子,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唱歌。 王质就到近前去听,童子把一个形状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他吞下了那东西以后,竟然不觉得饥饿了。 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在旁边观棋的王质这才起身,他伸手去拿自己的斧子时,才看见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 等他回到人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老死了,无人认得他,王质提起砍柴前村里的事情,才有一位白发老人能够答得上他的话,那老人正是他的孙子,而他上山砍柴——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原来他打柴,误入的是仙境,遇到的是神仙。 仙界一日,人间百年。 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吉灵看完了,却觉得心底最深隐隐不安起来。 她又向后翻了几页,出乎意料的是,后面的全是空白页了,只有最后一张之纸,隐隐地写着几行字,乃是二十个字:物象不可及,迟回空咏吟,深入不动境,乃知真圆寂。 仿佛那本书会烫手一般,吉灵迅速把书本放下了,转头看着胤禛,便见胤禛也深深瞧着自己,握住自己手,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一处内书房,从前朕过来时,麒麟曾经误打误撞,跟着冲撞进来一次。” 吉灵顿时想到了怎么也长不大的麒麟——和其他御犬相比,麒麟明明吃得好,喝的好,还有人精心照顾着。 可它和其他御犬比起来,时光好像……好像在这只小狗的身上凝固了! 仿佛心头有什么关窍,一节一节被打通了一般,吉灵不可思议地,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她心头隐隐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狂如擂鼓。 吉灵细细瞧着胤禛——两人相处已经已近六年光阴,四爷样貌却丝毫未变,英气勃发,眉眼凛冽,一如初见。 她忽然伸手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脸,肌肤光滑细腻,眉梢眼角,毫无疲惫之态。 吉灵额忽然就想到了七喜、碧雪平日里,侍候自己梳妆的时候,常说的那几句“主子容貌保养得宜,生了两位小主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 她只当是七喜、碧雪哄她高兴,可是这般细细想来,平日里照着镜子,确实未觉得自己容貌有一丝变化。 吉灵后知后觉过来:这太不正常! 红尘中人,吃五谷杂粮,有悲欢喜乐——便是再养尊处优,也逃不过地心引力和自由基侵害,样貌一样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老,尤其她穿越前还是个美妆博主,会比别人更加敏锐而细致地捕捉到面部哪怕一点点的衰老变化,纹理走向。 可是她的脸就似乎被冻住了一般。 双棋未遍局,万物已成空。 难道……这神秘的雨花阁内的密室,竟然如古书上的传说一般,时空的计量根本就不一样,能使误入其中的人……时空停滞? 吉灵不由得全身一个激灵,就打了个哆嗦。 她微微攥紧袖子,抬头瞧向胤禛——他方才对自己说过:雨花阁已是禁地,楼中楼更是“明三暗四”结构的密室,只他和自己,两人进来过。 若真是如此,如今已经是雍正七年,四爷一定会和历史上记录的在位时长完全不一样。 至于会“不一样”到什么程度,让还不得而知。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又是诡异,又是庆幸! 诡异的是:除了穿越到雍正年间、拥有一个装满了化妆品的神秘空间,这雨花阁便是第三件让人惊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庆幸的是:若是如此,胤禛定然不只是历史上的十三年在位时间,也许……不,很有可能!她还能和他走过不少年的岁月辰光。 吉灵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头大大喘出一口气来。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雍正十三年的到来——毕竟在历史上,虽然关于雍正皇帝去世的原因,有各种各样说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雍正登基后,只有十三年的光阴可活。 吉灵过去每每想到此,都心头酸楚,心底一沉,立即让自己的思绪绕开,绝不敢再想下去。 胤禛伸手拥她入怀,两人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半晌,胤禛低声道:“朕与灵灵,总是在一处。” 吉灵倚靠在他肩头,没多说什么。 她只是用力握着他的手,仿佛怕他会消失一般。 第四百零七章 元宵 是夜,吉灵回来承乾宫,倒是一夜无眠。 次日是大年初五,俗称破五节,紫禁城中,关于这一天的禁忌极多,比如不准女子轻易出门。 于是到了初六,众妃嫔才去坤宁宫给皇后拜贺请安,年里自是团圆,坤宁宫又给众人赏了不少吉利物事。 因着雨花阁一事,吉灵分外留心,多抬头观察了众人,尤其是皇后,果然见她较之雍正二年初见时,身材清减,容色也疲惫了许多。 年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正月十五是每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月圆象征着团圆和美满,这也是紫禁城中开年以来,除了大年,最吉祥的日子。 这日白天里,阳光明艳,天气甚好,胤禛在养心殿里设宴款待各部院寺堂官、翰林院学士、侍讲以及编修、检讨、詹事府等人,君臣一体,笑语无禁,待得傍晚,还特赐群臣御前观鳌山灯,宫里烟花爆竹、宫里戏台演《万花向荣》、《升平宝筏》,都是上元节的传统剧目,又有民间戏班杂耍,演那三国故事,锣鼓阵阵、笙歌悦耳、三公主虽是不懂,却看个热闹,瞧着好不高兴。 承乾宫里,上元宫宴回来,膳房里又做起了应景的元宵——用糯米细面,内有核桃仁、白糖、玫瑰、香蒲为馅,洒水滚成,如核桃一般大小,谓之内宫一品八宝元宵。 自从上次用湿面团当橡皮泥捏小人之后,三公主似乎就对所有面食制作的过程分外感兴趣。 这时候她站在承乾宫的膳房里,眼睁睁瞅着小达子做元宵,嚷嚷着也要学——膳房有水有火,陈嬷嬷原是禀过了吉灵的。 吉灵倒是没阻拦三公主,只是说让小达子去另一间房搓元宵,和生火的灶房分开,避开危险。 至于做元宵、糕点这种事儿,三公主既然兴趣浓烈,就让她看看——反正女孩子家,学学手工厨艺,也没什么坏处。 宸妃娘娘既然发了话,一圈奴才便围着三公主,陪着她看搓元宵。 三公主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主子,又这么站在桌台旁边,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小达子被她瞧得手都微微有些发颤了 有几个元宵连玫瑰馅都忘了加,他直接洒水就滚成了。 倒是三公主看出了门道,居然还伸手敲着装着玫瑰馅的罐子,提醒小达子。 后来,她索性洗了洗手,踩在小凳子上,直接上手,跟着小达子搓元宵了。 包元宵的地方其实是茶果房,东南角上的架子下,摆着满满六大筐鲜果子,都是地内务府送来承乾宫的,江南蜜柑、凤尾橘、漳州橘、小金橘、西山苹果、软子石榴,清香四溢。 小达子示意旁边的杂役小太监捧了一捧漳州橘给陈嬷嬷。 陈嬷嬷笑成了一朵花,眯着眼就直摆手:“达公公凭地客气!”,她说着,仍是接了过来。 三公主跟在小达子旁边,依葫芦画瓢,将揉好的糯米团分成很多小块,大拇指嵌入面团,一圈圈旋转,把一个个面团做成一只只小碗形状,再吃力地从罐子里挑了馅料,依次填进“小碗”里。 最后一步看起来容易,其实最难,要把馅料向下沉,再一圈一圈收口,形成一只完整的元宵。 三公主费劲地举着小胖手,学着小达子的样子,连做了七八只元宵,结果都废了——不是馅料从缝隙里溢了出来,就是整个儿元宵都变形了。 眼见着小达子做得飞快,三公主沮丧得不行,忽然小胖手一挥,就把面前案板上的元宵,和着面粉,统统扫在了地上。 陈嬷嬷在旁边正剥着果子,斜眼见三公主两边嘴角往下一咧,已经是快哭了的神情,赶紧上来哄着小主子,心道这是何必呢——您天生就是主子,只管着用膳就行了,非要心血来潮来做活。 三公主瞧着小达子手上熟练飞快的动作,自己背着小手站在旁边默默看了半天。 她咬了咬嘴唇,又重新站上了小凳子,揉了揉眼睛,挥挥手道:“再来!” 承乾宫后殿里,吉灵正在试着内务府送来的春装最新款式,都是嫩黄嫩绿的颜色,一眼瞧过去,春意盎然。 配的首饰也是同色的珠钗,款式细秀文雅,因着时节往春夏里去,颜色多为冷色调,瞧着清爽怡人。 七喜嘴里咬着线头,跪在旁边替她收衣角。 碧雪在另一边,一边打开木头箱子,一边便笑着道:“主子穿这些鲜嫩的颜色就是好看!” 吉灵低头看着七喜,嘱咐着她道:“别收的太紧,稍微放一点。” 七喜吐了线头,正要说话,三公主就跟一阵旋风一样,跌跌撞撞地,笑容满面冲了进来。 陈嬷嬷跟在她后面,追了进来。 吉灵就看女儿身上从胸口到袖口,全是面粉,连脸上都糊了不少白花花的粉末。 她两只小胖手端着一只碟子,递给她看,一边跳一边道:“额娘!” 吉灵接过来,只见那元宵个个团圆扎实,大小等称,光滑细腻。 她笑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三公主已经雀跃起来,抱着她的腿就转着圈子,献宝一样指着自己道:“我包的,我包的!” 吉灵被她扯的身子晃来晃去,笑着把碟子交给七喜,弯腰就把女儿给抱起来了。 她用帕子仔细地把女儿鼻尖,眉毛上的面粉擦掉,这才亲了亲她的脸颊,逗她道:“咱们中午,旁的不用,就吃你包的元宵好不好?” 陈嬷嬷在后面擦着汗,跟了宸妃娘娘这么久,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娘娘对着三公主,压根儿就没想用紫禁城里管教公主的那一套去套在她身上。 要不按三公主现在这年龄,早就可以让精奇嬷嬷上前了——她陈嬷嬷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生养嬷嬷啊, 陈嬷嬷不敢多说——娘娘怎么想,就让她怎么养好了。 她跟着侍候小主子,规规矩矩当差,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操旁的那份心干什么? 中午的时候,果然依照三公主所说,将她包的元宵下了锅。 巧的很,那分量正好堪堪够两个人吃。元宵端上膳桌来以后,三公主不许奴才动手,自己吃力地分了元宵在两个碗里,一大一小。 吉灵用勺子在碗里拨了拨,才发现——女儿把包得比较好的元宵,全部分在了她的大碗里。 她自己小手捧着一只小碗,里面有几只已经漏了馅。 第四百零八章 山参 三公主咧着嘴对额娘一笑,欢欢喜喜地低下头去,自己舀着汤圆,大口大口送进口中, 用过午膳之后,陈嬷嬷哄着三公主,带她去洗了手上的面粉,擦过了头脸,又换了一身新衣裳。 收拾得漂漂亮亮以后,三公主黏在额娘暖阁的梳妆台旁边不走了。 她抓着一盏胭脂,学着除夕团圆宴吉灵给她画的那样,细细自己给自己描了个梅花花钿,居然还有几分似模似样。 吉灵顺手就打开金钿盒子,给女儿找了片最小的薄金钿片,固定在她眉心。才贴了一半,七喜送进来两碗餐后的甜羹。 正好中午的汤圆也是甜的,三公主嚷嚷着要吃,结果吉灵亲手给她盛了一碗,三公主吃了几口就被甜得发腻了,放下了勺子,还指挥着陈嬷嬷给她倒了一盏香茶。 吉灵端起女儿的碗尝了一下。 甜羹是藕粉做的,里面加了莲子,莲心清苦,再加上冰糖,而两下里一综合,沁香爽口。 陈嬷嬷给三公主倒了茶,心里就嘀咕着上一次——为了哄三公主快点睡觉,她说了那句”公主要是不听话,娘娘便不喜欢你了。”, 结果那天宸妃娘娘盯着她的脸色……陈嬷嬷到现在都印象深刻。 坤宁宫内殿。 容答应站在镜子旁边,亲手将最后一缕碎发给乌拉那拉氏挽好,又将燕尾抹得平顺服帖了,这才笑语盈盈道:“皇后娘娘,这发式端丽大方,最适合您了。” 乌拉那拉氏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伸手抚了抚脸颊,摇头道:“不用哄着本宫欢喜!老了就是老了,再怎么精巧的发式,也是无用。” 容答应放下梳子,宽慰她道:“娘娘一点儿也不老,凤仪气度更胜往日,更何况娘娘是中宫皇后,原便不争在这容貌上,何必与宫里那些争奇斗艳的主儿们相比?“ 皇后低垂了眉眼,瞧着旁边放着的梳子,忽然便只觉得日光之下,梳齿间银辉一闪。 容答应眼睛比她尖,早也看到了,连忙伸手想要藏起来,却已经被乌拉那拉氏伸手拈了起来。 是根白发如雪。 皇后早间身子不适,只向外说免了请安,这时候却听宫人来报,道是熹嫔和裕妃来看望皇后娘娘了,等候在外面。 乌拉那拉氏心道这两人怎凑到了一处?她走了出去,只见熹嫔穿了一身淡水红色旗装,因着是新年里,她发上珠钗也用了暖色,两相辉映下,倒显得比平日里娇俏了许多。她是个柔婉安静的性子,平日里穿衣也都是清冷素淡的色调为主,似这般打扮倒是少见。 熹嫔身后跟着的宫女,手里捧着两只锦盒。 熹嫔上前来就恭恭敬敬蹲下身子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裕妃跟着也福下身子请安。 乌拉那拉氏坐下在凤位上,声音温和道:“熹嫔起来,坐着说话吧。” 熹嫔被贴身宫女扶着站了起来,示意宫人将那锦盒送上,才道:“皇后娘娘凤体不适,这是嫔妾的一点心意,虽说皇后娘娘免了请安,嫔妾到底还是想亲自送来,给娘娘补补身子。“ 皇后嘴角含笑,向前倾了身子便道:“熹嫔有心,本宫无事,不过是过了个年,诸多事宜都等着本宫操办,一时间累着了,歇息几天应当无事。” 她顿了顿,瞧了一眼裕妃,笑着就道:“裕妃,五阿哥最近学业颇有长进,皇上在本宫面前提了两回呢!” 裕妃闻言,笑逐颜开道:“多谢皇后娘娘的关爱!臣妾也好一阵子没见五阿哥了,想念得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拾起帕子来擦了擦眼角。 皇后点头道:“四阿哥、五阿哥如今眼瞅着一日日长成,偏偏咱们这位皇上,只登基后选秀了一次,后面便再没提起此事。这三年选秀女一次,乃是老祖宗的规矩,若是搁在前朝,只怕本宫这坤宁宫里早就人多的地儿都站不下了!” 她顿了顿,轻叹了一声,道:“本宫总也想着什么时候催促催促皇上,便是这宫里不进新人,本宫是皇额娘,总也要给四阿哥、五阿哥挑两个好的才是!” 这下连熹嫔都坐不住了。 她抬头就望向皇后。 乌拉那拉氏只跟撩拨人一般,这事只起了个头,她低头一笑,端起茶杯,闲闲又将话题引了开去。 熹嫔心中各种念头杂乱,纷杳而至,一时间沉默不语,便听皇后尽捡些四阿哥、五阿哥进学的话来说,说话间,又有意无意地将四阿哥与五阿哥相比较。 裕妃听着,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她顿了顿,瞧了一眼熹嫔,忽然将话锋一转,眼角斜挑着,笑嘻嘻望着她道:“熹嫔素来娴静温雅,想必是在那圆明园湖光水色中待得久了,又总陪着成太妃娘娘成日念经,端的过的是神仙日子!如今咱们回到这紫禁城里,可还习惯?怕是这大过年里,锣鼓笙箫,熹嫔只觉得咱们这些俗人吵杂得紧罢?” 熹嫔瞧都没瞧裕妃一眼,温温柔柔地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水,微笑道:“裕妃娘娘可真会打趣嫔妾,心静即声淡,身外都无事——嫔妾在圆明园时候伺候着太妃娘娘,如今到了紫禁城,奉顺皇后娘娘,在哪儿都是一样。” 乌拉那拉氏适时打断了两人话语,又说了几句闲话,裕妃便先自告退出来,熹嫔倒是留下,又絮絮说了几句——她语音温柔,不管说什么话语,总是让人听着那声音,便如沐春风。 待得熹嫔走后,容答应便低声道:“皇后娘娘,嫔妾听说……太妃娘娘近日目疾越发严重了,几乎已经到了卧床不能起的地步。” 乌拉那拉氏器瞧着熹嫔留下的补品,命宫人送上前来,一边亲手解开盒子的锦扣,一边才淡淡道:“成太妃既是目疾,如何腿脚也不灵便了?” 容答应做着手势,几乎是虚着嗓子在皇后耳边道:“眼睛看不见了,可不就不敢走路——动作不利索了吗?加上又是这把年纪了,一个不小心,磕到撞到哪里,怎受得住?不过一位太妃——熹嫔娘娘侍候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尽到了孝心了,若不是为了……” 乌拉那拉氏没说话,珐琅护甲慢慢拂过面前的野山参,半晌才道:“这山参……品相虽是一般,好在温润中和,于人身无所不补,就勉强用用罢!” 第四百零九章 太平 二月初三,承乾宫门里,吉灵抱着六阿哥看撤门神。 紫禁城里,每年腊月二十六日起悬挂春联,从乾清门、乾清宫等处开始,依次铺开,妃嫔们的宫苑也不例外。 这一挂就是一个多月,一直到了二月初三才撤下春联门神。 宫里春联都是工部先图样、尺寸,再由制造库负责提供物料与耗材,最后内务府造办处来加工制作。 这样一趟程序下来,手艺复杂,每年的花费都不少 为了节省开支,东西十二宫今年撤下的春联门神统一由制造库保管,以待来年再次悬挂。 和吉灵以为的不同,春联门神不是贴在门上的,因为宫门上都有数量不等、大小不一的门钉,所以只能“悬挂”。 而且最让她大跌眼镜的就是第:这些春联居然是白底的! 若是放在现代,白底那是...... 不过再想一想,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清宫传统尚白,以白色为洁、为贵,象征吉祥如意,在他们看来——白色是种高贵的颜色。 宫里的春联都用墨笔写于白绢上,再制作好边框,悬挂于宫殿朱红的柱子上。 据说古人的名片就以白纸制成的为贵,一直到了明代,才改成了红色底。 吉灵在这儿看着撤门神,六阿哥就伸着小手表示要接过门神来玩。 吉灵:这个不是用来玩的…… 她吩咐奴才们把门神装箱收起来,等到制造库的人来收时,直接给他们。 小洋子看六阿哥一脸失落,立即就把平鼓拿出来逗小主子开心了。 所谓平鼓,又叫年鼓,“平”意谓四海升平,天下太平。 每遇腊月时节至来年正月里,一共几十天的时间,紫禁城里,只要年节庆典不停,太平鼓声就不断。 鼓柄下挂着金属环,舞动时可发出清响,玩时还可以唱“太平歌词”。 承乾宫里,类似于点炮竹,放烟火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娱乐,吉灵怕伤到一对儿女,都给禁了。 也就只剩下类似堆雪狮,玩太平鼓之类的游戏了。 六阿哥果然被太平鼓吸引了注意力,伸手去“啊!呀!”地够。 小洋子将太平鼓给了他。 偏偏那鼓柄又粗,六阿哥的小手抓不稳,吉灵握着儿子肉嘟嘟的小手,把他手包在自己手心里,帮他一起拿着了。 六阿哥双手合上,总算是把太平鼓给夹住了,然后,他挣脱了额娘的怀抱,就在承乾宫的院子里,快乐地跌跌撞撞走了起来。 一群宫女,太监,嬷嬷,乳母跟在后面。 吉灵在后面不放心道:“昕儿,慢点!”,又催促奴才:“快跟上阿哥!” 六阿哥冲到门口的时候,手一滑,太平鼓摔在地上了——还滑出去了几步之远。 他视线跟着往前,就看见了一双龙纹靴子,纤尘不染。 再往上看,六阿哥就见到了皇阿玛的脸,一张神色肃清,瞧着自己时却不失温柔的脸。 苏培盛立即上前来,替六阿哥将太平鼓捡起来,握在手中又是擦又是吹地,收拾干净了,这才把腰玩得极低,双手捧上给六阿哥。 后面的奴才跟着跪了一地给皇上请安,,嬷嬷上前来扶住六阿哥的小手,另一只手轻轻点着他后肩背,催促他给皇阿玛行礼。 六阿哥又瞧了皇阿玛几眼,这才把小脑袋往前一扎,然后他脸上一阵毛茸茸又温热的触感——已经被皇阿玛伸手抱起来了。 嬷嬷只好屈膝代着道:“六阿哥给皇上请安了!皇上万福金安!” 吉灵上前来,就见胤禛今日穿的是明黄色绸黑狐皮端罩,上部用黑狐皮,袖及下身接貂皮,貂皮毛尖为白色,似耀雪银针,是上上等的“扫雪貂”——她这儿也有两件胤禛赏赐的扫雪貂。 胤禛抱着六阿哥,一抬手,就露出了端罩里面的明黄色暗团龙江绸衬里,缀铜鎏金錾花扣。 端罩是属于礼服的一种,皇帝一般在祭祀、朝会等重大典礼时才穿用。吉灵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今儿二月初三是什么日子。 胤禛这一身,明显是前朝事情忙完了,都没来得及换衣裳,便到承乾宫这儿来了。 “皇阿玛!”六阿哥抱住胤禛的脖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和他姐姐奶声又软糯的声音不一样,弘昕的声音,精气神都强了许多。 他一边喊着皇阿玛,一边手里还不忘摇着太平鼓给皇阿玛看,一面花花绿绿的小鼓被他转得虎虎生风,嘴里还兴奋地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哈!呼!” 倒像手里不是太平鼓,而是一把花枪什么的,有几次,把鼓穗子都晃到了胤禛眼角。 吉灵伸手摸着儿子小脑袋道:“昕儿乖啊,安生一会儿!” 胤禛看她穿得单薄,便道:“进去。” 吉灵听话地就往前迈了几步,回头见胤禛抱着六阿哥走在自己后面,便往旁边退了一步,胤禛走过她身边时,伸手挽了她手。 两人一起进了殿里来。 进来之后,吉灵很自然地就把六阿哥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六阿哥一岁多了,已经挺沉的,兼着趴在她肩头,手脚一直在乱挥乱舞,吉灵抱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臂发酸了。 胤禛看着道:“你也坐下。” 吉灵抱着六阿哥坐了下来,六阿哥一个翻身在额娘腿上爬了起来,伸手就往胤禛那儿够——要皇阿玛抱抱。 他还没被抱够呢! 苏培盛在门口侍立着,悄眼瞧着里面欢声笑语,父慈子孝的,就不由得想:承乾宫到底不是一般二般的得宠,光看这一对小主子和皇阿玛的亲昵程度,宫里从前的阿哥,公主们鲜少有人能比。 不过到底稚子惹人怜嘛,待到长大以后什么光景,那便是现在说不准的了。 胤禛在内殿中坐了一会儿,没见着三公主,他左右打量了一圈,便问道:“息儿呢?” 三公主在膳房。 自从上一次汤圆成功之后,这小姑娘就对糕饼点心的制作有一种迷之热爱,整天跟在小达子后面,缠着这个“师父”不放。 吉灵一度想着:若是在现代,她估计就得送女儿去烘焙班了。 膳房里毕竟危险,吉灵严加规定:有灶的地方不准去,做糕饼,只许在揉面,发面,手工雕花,拼盘上花心思,另外旁边得保证有人看着,一刻都不准缺人。 她还让七喜给三公主特地做了三四身极可爱的小围兜和帽子,专门在做糕点的时候穿。 第四百一十章 孝亲 三公主这时候就穿着这身衣裳,被奉皇上命去寻她的奴才,从膳房里带了出来,碧雪是在膳房里看顾着的,也跟了出来。 她穿了一身粉色的围兜,背后收口的地方,吉灵设计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尾巴,另一边做了个线圈。 只要把线圈扣在尾巴上,尾巴就起到了纽扣的作用,整个儿围兜也被固定了,又好看又实用。 然后那只配套的帽子,上面也做了毛球球,一边一个,吉灵还给女儿设计了真丝口罩,避免面粉扬尘,吸进她口鼻,口罩的两端,正好就挂在毛球球上,兜住女儿的下巴。 依云跟在后面,手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三公主的战果。 三公主刚刚做了定胜糕。 承乾宫膳房里,有的是梨木雕刻成的各种各样的容器,正好可供装下一两湿米粉,容器口大底小,容易倒出,米粉里掺上花卉的汁液,泛着淡淡的粉色,也有三公主自己要求加果汁或者南瓜泥的,做出来便是黄色——算是她自己的创造发明。 这还没算完,关键就是盖板的图案——盖板一样是木质所做,有半桃、牵牛、梅花、线板、棱台、五星,等等形状,加干豆沙、糖板油丁后压好,上蒸笼一蒸,糯米清香四溢,用极小的火一点点把米香透进去。 待得蒸一炷香的功夫,糕体就从容器里涨起来了。 这时候,再用小木锤在容器底部,反过来轻轻一敲,定胜糕便应声脱落。 三公主做出趣味来了,还研究了拼盘——她一共做了三种颜色的定胜糕:莲粉色、杏黄色和糯米的原白色。 粉色自然是花朵形状,黄色则做成了月莲,白色做成了小兔子,瓷盘则选了深如夜幕的墨蓝色纯色釉——这一只拼盘摆成了花下玉兔望月的造型。 其实这造型不难想。 以果汁入糯米粉,染而为黄色,也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主意。 可是关键是……三公主才多大? 吉灵记得很清楚:她穿越之前,也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心血来潮,在厨房里做过点心,还下载了一个叫“下厨房房”的app,跟着上面的大神学做卡通小动物馒头——据说是毫无技术难度,最适合初学者的一款。 萌萌的面团白乎乎的,上面点着小熊的嘴巴,耳朵,栩栩如生。 一笼小熊就是一家人,有熊爸爸,熊妈妈,小熊哥哥,小熊妹妹,做好了以后,手拉手可以摆造型,面团大小也微微区分。 结果吉灵醒发没做好,蒸的时间也长了,本来以为开盖后就能看见可爱的一笼小熊馒头,结果打开来之后,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小熊瞪着她,嘴角的红色也化了,和着水蒸气一滴滴往下淌着,简直像刚刚喝了血。整个儿造型简直堪比黑童话,完全是一场恐怖故事。 吉灵愤怒地抓起手机,当场就卸载了那个app! 所以回忆前尘往事,再对比一下三公主的作品,吉灵惊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隐隐在见证一位未来的中式甜点界大神的成长! 三公主到了皇阿玛面前,似模似样地福下身子去,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息儿给皇阿玛请安!”,一边说,一边费劲地举起手,将自己头上的帽子给解开。 碧雪连忙过来,替她接了过去。 胤禛将三公主抱了过来,低头就看见女儿仰着一张满是糯米粉的小脸,咧着嘴笑得开心极了,嘴角边还沾着干豆沙。 他顺手给三公主捏去了,眉眼含笑,问她:“这是息儿做的?” 三公主拼命点头,响亮地“嗯!”了一声,又欢快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围兜,意思是:皇阿玛你看,我还有专业装备!一样不少。 吉灵在喝茶,瞧见女儿的动作,便险些笑喷了出来。 胤禛也笑了,把三公主抱在膝盖上,三公主抱着他的胳膊,就奶声奶气,断断续续道:“皇阿玛,我天天练习,想做给你吃,额娘说,你,今天,会来。” 吉灵心道: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 就看女儿踢着小胖腿坐在胤禛膝盖上,眯着小月牙眼睛望着她,直笑。 吉灵: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胤禛听了女儿的话,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看着吉灵,目光中全是赞赏旨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息儿当真是个好孩子,还这么小便懂得孝顺朕!朕对这个女儿真是没白疼。 三公主的光环过于耀眼,在旁边的六阿哥发出了声音,试图吸引皇阿玛的注意。 胤禛抱抱这个,摸摸那个的脑袋,与一对儿女消磨了好一会儿时光,这才让人把孩子们抱了进去。 三公主已经跟在嬷嬷身后,进了暖阁,忽然又扒在门框上,露出小脑袋,抬起小手放在嘴边,小声道:“皇阿玛,吃糕糕!糕糕热!吃!” 胤禛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说:这糕点是她精心制作的,得趁着热的时候赶快吃,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贴心小棉袄做的糕点,便是再寻常,也比宫里的御膳房不知美味多少倍。 毕竟欢喜在心头,更何况这糕点瞧着卖相也很不错! 胤禛伸手,用筷子夹起一块三公主做的糕点,一脸慈父笑地望着三公主,一边送进口中。 三公主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吉灵本来平日里嘴巴就闲不住,又是素来喜欢糖果糕点这些小食的,跟着也伸手拈了一块,正要张嘴,就见胤禛忽然眉尖微微一颤,脸色微变,随后他含笑……勉强把口中的糕点给咽下去了。 三公主笑得很满足,眼睛亮晶晶地,还躲在门边上露出半张脸:“皇阿玛,糕糕,好吃吗?” 胤禛眼角微微抽搐,点头一脸慈父笑道:“……好吃!” 三公主放心了,缩回了脑袋,跟着嬷嬷终于进了暖阁。 胤禛指着碟子,促狭地道:“灵灵,你也尝尝。” 吉灵笑着就伸手去捶他的胳膊:“我才不呢!” 她憋着笑,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把茶盏往胤禛面前送了,就看胤禛大口整整喝了两盏才停下来。 他指着那一叠花下玉兔赏月定胜糕,声音沉稳中略带委屈:“这丫头……把盐当成糖了,还放了很多。” 噗! 吉灵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坑爹操作啊。 看来,中式糕点界的大神仍需努力! 第四百一十一章 足矣 两人又在一处,闲闲地说了一会儿话,胤禛便忽然道:“前几日,皇后又来养心殿,旁敲侧击地提醒着朕——该选秀女了。” 吉灵听到胤禛说要“选秀”,本来正喝着茶,手上动作一下就停住了。 四爷说这话给她听,是什么意思? 说到选秀,他是终于想要宫里进新人了吗? 吉灵抖了抖手,将茶盏放下来,忽然就觉得茶盏里的热气弥漫了上来,直冲到了自己眼眶里。 殿里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 胤禛看她脸色——这个傻子,还没等他说完呢,就误会了。 大概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其实眉梢眼角都耷拉着,一张脸上写满了伤心,都快哭出来了。 毕竟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呢,怎么舍得她这样? 胤禛握住吉灵的手,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拽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腿上,声音又低又含着笑意在她耳边责道:“想什么呢?傻子,朕说的是皇后的意思——又没说朕允了,难不成坤宁宫还反过来指挥朕,做朕的主了?” 吉灵转过头,看着胤禛,鼻头红红地,微微皱着眉头。 心里的酸楚一下没控制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居然这般伤心。 一对儿女都有了,她现在可不像以前…… 她已经很久没哭鼻子了。 但就是因为不怎么哭,哭起来杀伤力才大呢。 胤禛看不得她落眼泪——连“将要”落眼泪都看不得。 他一颗心猛的就揪了起来了,立刻伸手将吉灵眉间强行抚平了,就看她小小的耳垂在日光之下透出淡淡的粉色,脖子后面一排细碎的绒毛, 他极温柔地吻了吻她嘴角,这才紧紧握住她手,低沉着嗓子道:“朕有灵灵,足矣。” 吉灵颤了颤,察觉到自己微微喘出了一口气。 她几乎听到了自己一颗心“咕嘟”又落回到肚子里的声音。 胤禛低声道:“不过皇后此举,倒是提醒了朕——弘历、弘昼两个孩子,是该娶嫡福晋了。” 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清代皇子长到十四、五岁,就该由宗人府奏请封爵与选婚了。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按部就班的来——一点儿不能耽搁。 封爵不一定能获得皇上恩准,但是皇子年纪到了,成亲势在必行。 皇子的嫡福晋是谁,都由皇帝指定,故称之“指婚”。嫡福晋的人选,除了少数被皇帝预先看好的,大部分都在入选秀女中指定。 定下之后,内务府就会行文钦天监,选取吉日向福晋父宣旨。 福晋父亲入宫在乾清门承旨,三跪九叩后出宫,随后分别择吉日顺序举行文定礼、纳采礼与奉迎礼。 至于皇子的庶福晋和格格,相对来说入选的资格就宽松一些了——毕竟不是嫡妻,不过大部分也是从秀女中挑出来的。 弘历、弘昼确实是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 胤禛顿了顿,便道:“此事,朕去年还想过,年底国事极繁重,一打岔又给耽搁了,不过也无妨。” 他将吉灵向怀里抱了抱,低声道:“何须挑秀女?朕早便已经有了看好的人选——米思翰四儿子家的女儿便很不错,正适合弘历那性子!” 他停了停,又道:“副都统五什库之女,成太妃倒是一力在朕面前提过一次,看来是熹嫔的意思,想给弘昼做嫡福晋。” 他说着,便微微拍了拍吉灵后背,道:“瞧着熹嫔,还知道求成太妃来朕面前,这么明晃晃的递着意思,想必私下里已经未雨绸缪了许久。” 他眸光温柔地瞧着吉灵,道:“以后咱们的弘昕、息儿若是有了入得了眼的人,你也记得早些来对朕说,朕趁早看看那孩子品行如何,人才如何。” 吉灵还在刚才以为四爷要选秀女的惊吓之中,情绪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这时候闻言,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声音里全无平时的欢喜雀跃。 胤禛自然明白个中原因。 晚上,胤禛留下来,用过晚膳之后,吉灵到前殿东暖阁去,又给六阿哥讲了一会儿睡前故事——也不知道他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反正就是咯咯的,笑得很开心。 眼看着嬷嬷吹灭了暖阁里的大宫灯,只在远远的角落里燃着一盏小灯,守着六阿哥,吉灵这才放心地出来。 三公主那边,早就已经躺下了,毕竟白日里,为糕点事业付出了一份力量,玩累了便睡得格外香。 吉灵把一对儿女都看过了,这才放心地回去,七喜一路上跟在旁边,就担心主子受凉,不停的提着披风领子给她系紧。 待得回到后殿暖阁里,胤禛已经换了白色的内衣,坐在床沿上看书。 他每次穿白色,就显得眉眼格外干净,带出一种文秀温雅之气来,与白日里穿着黑色端罩的冷峻形象大相径庭。 吉灵坐到他身边,直接就把脑袋趴在胤禛胸膛上了。 胤禛一手拿着书,一手就摸着吉灵头发道:“孩子们都看过了?” 吉灵轻轻“嗯”了一声。 胤禛看她还是没什么情绪说话,便索性将手中书卷放下,这才低声道:“早知你担心如此,朕便不提这一句话茬了——本来朕便无意选秀,何苦又让你一番不安。” 他伸手,握住吉灵的手,将她向上拽了拽,抱进怀里。 那暖阁里热意如春,两个人穿的都是单衣,几下一折腾,便薄薄地出了点汗。 吉灵刚才是才洗浴过的,这时候怕又出汗,第二次洗浴太麻烦了,赶紧就躺下,老老实实不动了。 她闭上眼睛,闻着旁边四爷身上散发出的沉水香气,这香气随着人的体温升高,挥发的也愈发浓烈。 真好闻。 吉灵不懂香,但是她从心底最深处觉得——这大抵是这个时空,最让她安心的气味了。 她足足闻了将近六年的味道呢。 这气味,随后笼罩住了她。 吉灵没睁眼,只觉得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压在她头顶上方。 是胤禛修长的手指与他十指交叉,掌心紧紧相贴。 他的吻落了下来,带着安慰与攫取的意思,低声道:“别怕,灵灵——朕说过的,从来算话。” 吉灵闭着眼睛,安静地回应着胤禛这个逐渐辗转加深的吻,伸手搂住了胤禛宽阔的肩膀,脑中却反反复复想道:他说的算话——是那句“朕有灵灵,足矣”吗? 第四百一十二章 羊马 年关过了,春意融融,眼见着白日里的辰光一天比一天长,往紫荆城里跑的命妇倒是多了,不仅仅奔着坤宁宫和裕妃,熹嫔去。 吉灵的承乾宫这儿,硬是沾亲带故,攀扯上关系的也不在少数,一时间衣香盈门,珍礼如山。 吉灵又不是傻子,想想也知道,大年都过了,这时候偏偏在这个关头,人突然多了起来? 表面上说是因着皇后凤体违和,故来探望,其实大抵都是因为听到风声,估摸着两位阿哥要娶嫡福晋的缘故。 许多人坐不住了。 和前朝康熙爷在的时候不一样,如今的雍正朝,皇上沉心国事,后宫连着数年未选秀女。 宫里阿哥少,先前的三阿哥弘时又出了那事……更是折损了一名人选。 再说得直白大胆些,如今这押中宝的几率可大得多了。 就好比你去考试,十几个人中挑一个,和几个人中挑一个,被选中的胜算肯定大不一样。 何止不一样,简直是大有希望啊! 皇子嫡福晋……那是万里挑一的人选,地位和身份摆在那,许多人家不敢肖想。 不过侧福晋呢?格格呢? 除了正妻,其他位份又不是死的,只要能先把自家姑娘塞到阿哥身边——阿哥年轻,难免多情。 只要姑娘有那么点姿色,占了阿哥身边一个坑,再加上点老天眷顾的福气,生下个一儿半女,后面的日子自然有盼头。 朝中许多人家削尖了脑袋,开始在阿哥身上打主意。 做侧福晋也罢了,还有心甘情愿做格格的。 这个时候的所谓格格,地位比通房丫头好不了多少,在府里很是尴尬——上不上,下不下。 一般的奴才看来,格格吧……勉强算半个主子。 可是从主子的角度看来,格格又是奴才,根本上不了台面。 别说主子了,便是府里有头有脸有资历的奴才,都不见得一定给格格好脸色呢。 身份都凑不上,可不就指望着阿哥的宠爱过日子么? 若是这格格讨不了阿哥的欢心,那府里的日子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单边而论。 若是碰上嫡福晋性子厉害的,或是嫡福晋和侧福晋争宠,斗得不可开交的情况,就更惨了。 但凡这格格稍微没点心眼,被人骗着当刀子使,重则莫名其妙便折损了性命,轻则伤着身子,再也不能生养。 诸如此类,往前朝宗室看去,例子可多了。 …… 命妇们进宫,也有带着幼子的,都是两三岁的年纪,咿咿呀呀,也穿着一身吉服,被大人按着脑袋给主子磕头,一下子就栽在地毯上了。 吉灵看着,心里倒是想:宫里一个和弘昕同龄的阿哥都没有,现在虽说有姐姐陪着,毕竟男孩女孩兴趣不同——后面等弘昕再长大些,是得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小伙伴。 她倒是一时间没想到哈哈珠子身上。 皇子往后再长大些,上书房读书,伴读多由各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之子担当。 哈哈珠子可以做伴读。 但是并伴读不等于哈哈珠子。 她在这出神,前殿正殿里,则是一片欢声笑语。 小洋子一张脸全透着细汗,背着六阿哥在地毯上爬来爬去。 六阿哥骑在他的背上,手里握着那只太平鼓,欢天喜地摇着:咚咚咚,咚咚咚……还摇出了节奏。 吉灵正在从后殿往前殿的长廊上,就听见声响了。 “驾!跑!跑!”六阿哥高兴地拍着小洋子的腰催促,又一伸手拽住他的辫子,一手搂住他的肩膀。 小洋子就跟马一样,驮着六阿哥在正殿里爬了个弧形的路线。 六阿哥嘴角还残留着糕点屑,乳母追在旁边,一手捧着盘子,一手喂他牛乳软糕,喂过了,就给他用手巾擦了擦嘴。 六阿哥吃了一块,舞着胖嘟嘟的小手,又拿了一块软糕在手中玩。 小洋子正爬着,一转头,冷不防藕色缠枝海棠花纹旗装下摆映入他眼帘,下面是深紫色的绣花花盆底鞋,他反应极快,立即就着这姿势磕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口中虽是如此说,他腰才弯了一点点,就不敢动了——背上正驮着小主子呢。 他磕下去,可不就把六阿哥给摔了! 吉灵看了一眼七喜,七喜会意,上前去就把六阿哥给抱了下来。 她平日里虽也跟在旁边伺候,到底抱着六阿哥的还是嬷嬷和碧雪多,这时候托住六阿哥腋下,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偏偏六阿哥还呲着牙,举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去挂她的脖子。 这样一来,七喜就更不好着劲了。 她才把六阿哥抱下来,小洋子就利索地站起了身——这回他给主子正儿八经的请了个安,六阿哥在七喜怀里,忽然就对小洋子伸了手:“小羊!羊!” 小洋子在地上爬了半天,虽说承乾宫中,处处打扫的纤尘不染,但毕竟是地面,人走脚踏的,他伸手就在自己衣后用力擦了擦,然后看了一眼主子。 吉灵颔首。 恰逢小芬子过来给吉灵汇报旁的事,就看见小洋子从七喜手中抱过六阿哥,动作和姿势居然还很熟练,没有一点点生疏感。 他一手托着六阿哥屁股,一手护着后背,那姿势丝毫不比乳母差。 小芬子一眯眼睛,琢磨起来。 他想到上次,在院子里给六阿哥递太平鼓逗他玩的,是小洋子。 再往前面寻思,上上次……巧了!堆雪狮子哄小主子们高兴的,也是他小洋子。 瞧瞧今天这骑马,这抱孩子的手势……敢情这小子在私下里已经练过许多次了? 行啊,这小子! 宸妃娘娘身边的坑被占得差不多了。 六阿哥年纪小,以前就是个整天喝奶睡觉的奶娃娃。 奴才们但凡有什么想法,也都是冲着已经能认人的三公主去的。 小洋子这是……无声无息试探另外一条路? 六阿哥握着手里的糕点——那牛乳软糕的特点本来就是糯香甜滑,入口即化,被他这么用力攥着,都快被挤压成了牛乳薄饼了。 他先伸手递给吉灵:“额娘!额娘!” 没成功之后,六阿哥一点不气馁,缩回手来就高高兴兴地喂小洋子:“羊!小羊!吃!” 小洋子立刻就捧场地张嘴了。 他一边吞下去,一边笑得满脸春光灿烂:“奴才谢六阿哥的赏赐!” 第四百一十三章 技勇 比小芬子估计的还要快——短短几个月,小洋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为了承乾宫六阿哥身边的第一大红人。 从六阿哥要他陪着玩骑马、玩堆玩具、玩小狗开始,渐渐地变成吃饭也要小洋子喂,睡觉也要小洋子哄。 本来,按承乾宫的规矩,太监是不好总进出暖阁,长时间在里面伺候的。 但谁叫他讨小主子的欢心,小主子没了他就不行呢? 弘昕一天到晚“羊羊羊”地直叫,吉灵听在耳中,开始还总是会产生儿子在喊喜羊羊的错觉,后来听着听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除了饮食作息要小洋子陪,六阿哥还最喜欢坐在小洋子肩头上,捉着他两只耳朵指挥方向,在承乾宫里到处逛。 初夏时候,天气渐渐热起来,正殿中摆了两缸观景莲花,日光从窗格子里投射进来,直耀得水面波光粼粼,金辉四散。 小洋子汗流浃背地驼着六阿哥来回跑着。 他学着马儿,忽快忽慢,时上时下,跟个秋千似的,把六阿哥给逗得兴奋的不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小洋子是真心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来伺候小主子——用不用心,别看小主子年纪小,其实他心里都有本能的感受。 要不,怎么连嬷嬷和乳母都被小洋子比了下去,统统贴墙跟站着呢? 小洋子风头露得太快——挡了别人的路,难免就有人不痛快,几个嬷嬷明里暗里地跑来,在宸妃娘娘面前灌着闲言碎语。 到最后,连胤禛都知道了弘昕身边,有这么个“羊羊羊”小太监。 他在承乾宫里,问首领太监小芬子:“人姓杨?叫杨什么?” 小芬子擦着汗,笑着道:“回皇上的话,小洋子不姓杨,是小主子喜欢这么喊,久而久之,传出去了,便成了这三个字。” 胤禛又问了几句,待得听说是当年伺候在海贵人身边的,眉头一皱,直接让苏培盛去查了。 毕竟是整天陪在六阿哥身边的,他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好好挑个哈哈珠子,这倒有个“大伙伴”奔上来了。 苏培盛临走之时,眼光就上上下下的往小洋子身上溜了一圈。 行啊!承乾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从前硬是没听过这“羊羊羊”的半点动静。 结果现在——人家想出头就出来了。 看看这上位的速度,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不过是伺机而动了。 不怪皇上要再查一遍,如此亲近,整天陪着皇子,怎么能不谨慎再谨慎? 苏培盛本来还觉得皇上真是多虑了——这是承乾宫里的旧人。 当年小洋子过来伺候吉氏的时候,已经被查的里三层,外三层,就差剥掉一层皮了。 内务府查出来的结果丝毫不出意外,羊羊羊是只小白羊,没有半点问题。 胤禛瞧着儿子被小洋子逗得尖声大笑,心道:弘昕这时候贪玩就让他玩去吧!反正这舒坦日子也过不了几年——待到后面要进书房时候,这“大伙伴”就陪不了他了。 六阿哥这时候年纪小,不知事,等到后面长大了,念书识字,自然有哈哈珠子接应上来,陪伴左右。 小洋子不过是个太监。 历史上,宦官专权,祸乱朝政的惨剧多了去了——前明就是个放在眼前的教训,成祖至熹宗两百多年间,除孝宗、世宗两朝,都有宦官把持司礼监,批决奏章之权。 帝王不上朝,宦官倒是一手遮天——简直是颠倒黑白,一团乌烟瘴气。 胤禛看着前明的教训,有时候就想:他若是永乐帝朱棣,非得在棺材里气的吐血,坐起来不可! 永乐帝能从朱允文手里把帝王之位抢来,这其中少不了宦官的一份力量,可是大概他万万也没想到吧,这一举动给子孙留下了无穷祸患。 胤禛又想到了康熙末年,储位斗争愈发惨烈。 他最失意时,不但没有如同父祖一样,获得两黄旗大臣的拥戴,甚至连皇考亲信的太监、内侍都不看好他,而是一味地将眼光放在八阿哥与十四阿哥身上。 比如皇考晚年最信任的大内总管,炙手可热的太监魏珠,就不知道吹了多少风。 说到这个魏珠,胤禛恨不得把他剁碎了,扔去“喂猪”! 他当年颇得皇上信任,朝野之上,“炙手可热”到什么程度呢? 就连九阿哥都让自己孩子喊他“叔父”。 堂堂皇子皇孙,这两个字亏他也能喊的出口。 胤禛想起来都要吐! 别看太监是阉人——皇考最亲近的太监,一天十二个时辰,什么时候都跟影子一样,追在皇考屁股后面。 那机会可就多了去了,逮着什么时候,揣摩着皇上脸色,抓紧了时机,恰如其分,话里话外地递上几句,没准就能在皇考心中埋下一根刺。 九子夺嫡,不过就是皇阿玛心中的一杆秤,哪个阿哥被往下压了,另外的阿哥就上去了。 更别说各人有各人的私心,各人有各人的押宝。 胤禛当时,明明知道魏珠的这一切,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甚至到了刚刚登基的时候,他还是控制按捺着自己,没有立即发作——刚刚登上帝位,正是大沛恩荣,封王封爵的时候,自然不能四面树敌。 但剪除潜在的威胁,清洗这些与夺嫡阿哥们关系密切、藕断丝连的先帝近侍们,却是胤禛时刻沉甸甸记在心底的任务。 清肃,必须清肃! 这一“清肃”,便足足清到了雍正五、六年,尚算接近尾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批人虽然被清算了,可是他们在先朝,盘踞宫中总管之位既久,自然不乏徒子徒孙、甚至死党。 盘根错节,缠枝百处。 雍正七年夏,胤禛帝降下旨意,选拔太监习武,谓之“技勇太监。” 第一批选拔的名单共有一百一十三人,来自宫里各处,当然,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养心殿的人。 他们要学习步射、放鸟枪、用扎枪、腰刀等,每个月给三两工食银子,另外食宿去有照料——可以说,能被选上便是一种荣耀。 此外,还有技勇八品首领太监,也就是所有技勇太监的头目,这位八品首领与所有的技勇太监之间,既是师徒,也可算是上下级关系。 小洋子被选了过去。 因为六阿哥现在少不了他,所以小洋子得了特旨,可以每天都回来承乾宫宿下,待得操练之时再过去。 第四百一十四章 谙达 技勇太监的学习分“三学”,步射、腰刀等等只是最基本的打底,旁的要学的还多了去了。 毕竟是操演武艺、守卫宫禁的太监,所谓“食厚禄,必要作忠,奋力直前,人人忠勇”,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逐日操劳,筋骨劳顿,一段时间下来,其实等到小洋子每日能回到承乾宫里的时候,他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但只要六阿哥高兴,他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伺候小主子。 六阿哥一开始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小洋子就不能整天在自己身边陪玩了,嬷嬷半说半比划地给他解释了一通。 直到每天小洋子回来的时候,就是六阿哥最来精神的时候。 他从小床上爬下来,蹦哒就到了小洋子面前。 小洋子已经跪在地上了:“六阿哥,奴才回来了,给六阿哥请安,六阿哥万福金安!” 六阿哥摇摇晃晃的伸手,就去摩挲他的脑袋,又拍了拍,动作里是有一点不高兴的——天天陪着自己的大伙伴,一转眼时间少了一大半 小洋子要讨小主子的欢心——骑马,堆玩具那一套,他已经做的太多了。 旁人眼红,他倒无所谓,只是怕小主子一天天地长大,总会有觉得无趣的一日。 等到那时候呢? 小洋子想了想,抱着六阿哥走出来,在前殿院子里,将他小心翼翼放在台阶上,就开始给六阿哥比划拳脚——都是技勇太监刚刚学的。 现学现卖。 乳母和嬷嬷跟着追了出来,给六阿哥裹上了外袍。 结果六阿哥嫌热,满脸嫌弃的一抖肩膀,就把外袍给晃下来了——也不看看这都什么天气了? 小洋子竖腰展体,向侧振压,挺胸展臂,先做了几个动作——这都是技勇太监的基本功了,白日里,成天在校练场操演的就是这一套。 有清以来,皇帝与亲贵的卫队,按例都是由侍卫和护军组成,在满语里面就叫巴亚喇。 技勇太监,雍正朝以前压根就没有过。 非凡没有,便是这个词,也从来没听说过。 前朝,康熙爷在,年少时虽有假布库之名,智斗鳌拜的英勇事迹,但那一群少年小太监算不得技勇太监,只不过是应命而来,成事而去罢了。 所以技勇太监,到底该怎么培养,从哪些方面开始培养?对于技勇首领太监来说,其实是一个无前人经验可借鉴的问题。 但妙也就妙在这儿——凡事既无定例,自然可以由心摸索,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六阿哥看着小洋子在台阶下面比划拳脚,虎虎生风。 他毕竟是男孩子,渐渐就看得目不转睛。 里面,三公主听见动静,跑出来瞧了瞧,见是小洋子在打拳——她既看不懂,也没有半点兴趣,往弟弟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六阿哥眼睛还看着院子里,见姐姐的手过来了,低头就着她的手把糕点吃了,三公主顺手在他的衣襟上把手擦了擦,见弟弟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这儿,她正色往嬷嬷看了一眼,语气不喜不怒,声音响亮地道:“给六阿哥搬把椅子。” 嬷嬷被提醒,赶紧进去把六阿哥平日里坐的特制的小椅子都抬了出来。 那椅子是内务府专制,黄花梨木打造,扶手处光滑水凉,犹如镜面 六阿哥聚精会神看着小洋子打的拳脚,对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 三公主背着手站在旁边,直到奴才们扶着六阿哥坐下,她又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这才放心地转身回了殿里。 小洋子打了一会儿,精力不济了,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来,一抱拳道:“奴才献丑了,花拳绣腿,不成样子,只求别污了阿哥的眼。” 六阿哥没料到他的功夫表演,这么快便结束了,顿时嘴角一耷拉,表示了抗议。 小洋子没办法,他只好把刚才打的那一套又重新打了一遍。 这一趟打的就有些敷衍了。 六阿哥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也就是现在还能展示展示——等到后面真的刀啊枪啊的,全都学上手了,也就不能在阿哥面前舞弄了。 这样一折腾,渐渐就到了晚膳的时候。 嬷嬷和乳母在旁边悄声催着六阿哥回去用膳。 三公主走到后殿,吉灵正在指挥七喜把夏天的衣裳和首饰,全部按颜色,风格,款式搭配起来,一套放一处。 这样要出门的时候,就不用在穿衣搭配上花脑筋,动作就很快了。 她这边正忙着呢,三公主跑过来,伸了个脑袋,跟她小声道:“小洋子在打拳给弟弟看!弟弟连晚饭都不吃了。” 吉灵出去把人给抱了回来。 六阿哥自然不愿意,一路在额娘怀里蹬着两条小胖腿,倒是没哭。 吉灵不轻不重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该吃饭的时候就得吃饭。 晚上胤禛过来了,吉灵和他相对坐着用了晚膳,三公主在旁边捧着小碗,眼睛滴溜溜的转。 她一会儿看看额娘,一会儿看看自己皇阿玛,然后就扯着胤禛的袖子,把弟弟今天看打拳,看得几乎连晚饭都不吃了的事情,讲了一遍。 三公主声音稚嫩,语音清脆,说起话来虽是断断续续,逻辑却很清楚,前前后后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胤禛听得明白,眉头就微微皱起来了。 六阿哥这么成天看着,潜移默化,等到了后面,岂不是要跟着小洋子学了? 这习武和做书本学问一个样——打头第一个老师是最重要的。 如果将学生比做一张白纸,这个老师便是第一个在白纸上作画的人。 师傅把学生教上岔路了,南辕北辙,后面第二个师傅再想纠正,就得费双倍的力气。 胤禛用完膳,特地让人把小洋子叫来了,说的话也很简单:不准再在六阿哥面前卖弄技勇太监那一套。 小洋子抖着,磕头应了。 三公主和六阿哥在旁边,一个站着,一个歪在胤禛腿上。 六阿哥自然不乐意,扯着胤禛的胳膊晃着,跟他说:“皇阿玛,让羊羊羊,陪我吧?” 胤禛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抬头与吉灵对视了一眼。 若不是六阿哥年纪太小,胤禛早就让外谙达来了。 在清宫之中,“谙达”指的是上书房的各类教习“师傅”,均多以贵臣充任,又有内外谙达之分。 内谙达负责教授满蒙文,外谙达教授骑射。 他看着弘昕,道:“想学这些——等你再长大些。“ 弘昕一脸苦恼,扯着吉灵的袖子问她:“额娘,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第四百一十五章 九年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恭谨地微躬着身子,心中却道:太监趋奉阿哥,前朝不是没有——可最后是什么下场? 亏得六阿哥年纪还小,若不然小洋子这般卖力讨好——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另一种意味了。 …… 时光如梭,两年半的辰光转瞬即过。 在这段时间中,发生了许多事。 雍正七年春,胤禛命傅尔丹、岳钟琪率军从北、西两路征讨噶尔丹,大胜;盛夏,胤禛削隆科多爵、大臣会议隆科多大罪五十余条;皇三子弘时悔郁交加,病死,胤禛至死不见;七年冬,胤禛下旨,册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女富察氏为皇四子弘历嫡福晋,副都统五什图之女吴扎库氏为皇五子弘昼嫡福晋。 与康熙朝不同,这一朝的皇子,即使娶了嫡福晋,也没有出宫分府的,皆因皇帝下了旨意,让皇子们继续住在阿哥所——一个个全拢在他眼皮底下。 吉灵倒是不难理解——每个皇帝在位时候的情况都不一样,皇子何时搬出宫,决定权还不是全在天子一人手上?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想让儿子住在阿哥所,就可以一直住下去。 直到皇子的同辈兄弟做了新皇。 皇子们不用出宫分府,无形中就省了老大一笔开销——过去顺治、康熙两朝,皇子们府邸多为新建,花费很大,地势宽广,免不了还要占用普通官房和旗民房屋。 就更不用说内务府和工部的官员,之前还要去勘估府址、估算花费、内务府还要将设计样式和预算清单都上报给皇帝,并建议由何处开支。 这笔费用一般都是由内务府广储司支领,同时皇帝又要在满汉尚书、侍郎中选几个人出来,专门负责工程的修建——一座皇子府,修建起来最快也要一年多的时间,慢了则两三年都有。所用花费,少则两三万两白银,多则八九万两。修剪完了还要拨派人员去伺候,又要各种赏赐,没个一万两万两,根本打不住。 所以这道圣旨一下,可不是省了好大一笔人力、财力的开销吗? 雍正九年,十月初。 秋风送爽,秋阳温煦,七喜扶着吉灵的手,从承乾宫正殿里走了出来。 她如今已经差不多到了做“姑姑”的年纪,形容举止也越发稳重了起来,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所穿的一等宫女服也是秋冬季肃重端庄的颜色。 院子里,小桌早就支了开——三公主、六阿哥都喜欢在院子里玩,吉灵会陪着一对儿女,在旁边吃吃糕点喝喝茶什么的,久而久之,小院里就专门摆放了精致的桌椅,以供宸妃娘娘随时要用。 吉灵被七喜扶着坐下来,吉灵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糕点,知道又是膳房的创新。 她尝了一块就让人撤了,吩咐换上简单的红薯小酥饼和蜂蜜软糕过来。 七喜和碧雪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这么些年过去了,主子最喜欢的还是那么老几样糕点。 刚刚过完生日的六阿哥弘昕已经五岁,眉眼之间出落得越来越有胤禛的影子。 尤其是站在那儿凝神思索,不言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活脱脱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四爷。 三公主比他大一岁零五个月,个子在同龄女孩中算是长得快的——这是吉灵看过进宫来的命妇们,带着的女孩子,对比过后得出的结论。 三公主则是细挑的个子,眉眼纤细、下巴小巧,脖子也长,个头……她足足比弟弟高出了一个头。 其实六阿哥不算矮,但是每次被姐姐这么站在旁白一对比,就显得他似乎不长个子一般。 有那么一段时间,吉灵甚至有点沮丧,还是嬷嬷安慰她:男孩子长个子——发力在后面呢,再说了,六阿哥这时候才五岁,能看出什么? 雍正九年,阿哥所自雍正帝登基后的第三次修葺终于完成,十月底,秋风送爽,弘昕也到了要去念书的时候了。 清宫规矩:凡内廷皇子、皇孙、皇曾孙,年至六岁,必须入学读书,其学校设在皇家宫苑。 顺治、康熙朝时,皇子读书并没有固定场所,曾设过在紫禁城内南熏殿西长房、懋勤殿、咸福宫和兆祥所等处。 直到了胤禛下旨,将皇子读书定在尚书房,就靠近乾东五所。 他人虽然小,做事却十分有条不紊,指挥着身边的奴才,将自己心爱的物事一件件收拾起来。 三公主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眉间微蹙,瞧着弟弟,神色之间全是担忧。 “额娘,弟弟不会不回来了吧?”她问吉灵。 “不会。”吉灵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抬眼见三公主一脸愁眉苦脸,就逗她:“平日里,你不是总觉得弟弟烦人吗?这下以后就没人缠着你了。” 三公主嘴角往下咧了咧,瘪着嘴道:“谁说我觉得他烦人了?我……” 她说到这儿,快说不出话来了,攥着袖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六阿哥起身就走到三公主面前,跟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姐姐莫愁,我怎么会不回来了呢?便是皇阿玛舍得,额娘也不舍得啊,是吧,额娘?” 他回头看向吉灵。 这一次,让六阿哥提前去尚书房,是胤禛的想法。 他的意思是:不必等到六岁了,现在弘昕既然已经五岁,横竖也不差这一年,先进去跟着师傅读书,能读的下来自然好,读不下来的话,先学学规矩,熏陶熏陶墨香,收敛收敛心性,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吉灵当时一边听一边就想:这是清宫版学前班吧?这么急着拔苗助长? 她伸出手,一边给儿子整理着衣襟口,一边用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珠,柔声道:“读功课做学问呢,当然要认真,不过你年纪小,有些学问一时参不透,吃不下,并不是你的错,切记不要过分自责。” 她一边说,一边就心道:弘历、弘昼如今连嫡福晋都娶了,已经不是在尚书房的年纪了,说是“皇子们的尚书房”,其实哪有“们”啊? 根本就是师傅一对一教课好吗? 所以注意力肯定全在弘昕一个娃娃身上啊。 胤禛也是这个意思——让弘昕在阿哥所里也住下来,读书中午的时候还能去休息一下。 乾东五所在内廷东路,布局为南向东西并排、自西向东分别为头所、二所、三所、四五所。“五所”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这里地方开阔,殿苑充足,除了胤禛的儿子们,还有康熙的几个小儿子和废太子的几个小儿子也安顿在里面。 第四百一十六章 哈哈珠子 吉灵又叮嘱了儿子几句旁的,六阿哥只是沉默地听着。 大抵因着第一次要跟额娘分别,他一直听了许久,都没说话,吉灵看他又乖又安静,那模样更加招人疼了。 三公主在旁边不停地摸着弟弟的脑袋,又时不时插着嘴,一副恨不得把平日里未说的话都说尽的样子。 末了,她又奔回到暖阁里,把自己的心爱的几个西洋小玩意儿,特地装好了拿了出来给弟弟。 六阿哥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就摇了摇头,严肃道:“姐姐,我都是大人了,用不着这些,你自个留着玩吧。” 吉灵在旁边看着这对姐弟,心道:旁的阿哥都是刚刚满月,就被送到阿哥所去了——从此就连与自己的亲生母亲见一面,都很是麻烦。而弘昕只是需要去书房做学问、习武。 并且其实仔细想来,四爷一直到现在都没明确表示说“六阿哥从此搬出承乾宫” 没表态就是默认,默认六阿哥还能经常回来她这承乾宫。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弘昕——胤禛不可谓不优待了。 清宫之中,凡是皇子入书房读书,是要由钦天监选好吉日,再奏报给皇上获得批准的。 弘昕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 前一天下午,苏培盛来了承乾宫——给宸妃娘娘请了安之后,便说奉皇上的意思接六阿哥去养心殿。 六阿哥刚刚午睡起来,整顿衣裳,敛容就跟着苏培盛去了。 吉灵本来想问问是什么事,转念一想又何必——胤禛是亲爹,有什么事儿还能坑的了弘昕? 十一月里,秋风已经有些深寒了, 她挥手让小洋子和小可子陪着六阿哥去了,待得还想再叫其他小太监,六阿哥止住了:“额娘,不必。” 方才在承乾宫里,正殿中放了炭盆,暖和的很,如今一出宫门,苏培盛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转头就看六阿哥——显然也有些凉意,脸色不似方才在承乾宫里那般红扑扑的,但腰板仍然挺得笔直,神色间大大方方,悠然前行。 他本来以为小主子路上肯定多少会问他——被皇阿玛叫过去养心殿是什么事,结果一直到踩上了养心殿的台阶,六阿哥硬是没冒出来一句话。 苏培盛引着他进了养心殿,正殿,往东一拐,在暖阁门口恭恭敬敬地道:“皇上,奴才将六阿哥请来了!” 两旁的宫人打起帘子,六阿哥走了进去。 他一抬眼,就见着了八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齐齐整整、规规矩矩站在皇阿玛御案前。 弘昕顿时明白过来了:这是皇阿玛给他安排的哈哈珠子。 皇子的上书房教育严格,配有专门的总师傅、总谙达、师傅、谙达等,皇子们除了要学习满、蒙、汉文化,还要学习骑马,射箭等武艺。 在上书房里,师傅的地位很高,对上书房师傅的选举也非常慎重,大多要德才兼备者才能胜用。 至于皇子身边,都会配有几名哈哈珠子,类似于伴读,这都是宗亲、功臣家的子弟。 哈哈珠子会陪同皇子学习同样的内容,如果皇子背书背不上来,哈哈珠子就会受到师傅严厉的训斥,甚至要代替皇子挨打。 但同样的,如果皇子学习好的话,他们也会得到嘉奖甚至奖赏。每个哈哈珠子每个月可以拿到按八十两银子折合的酬赏。 胤禛本是在御案之后,见弘昕来了,便起身走了过来,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那八个男孩,便道:“来挑一挑。” 原来皇阿玛的意思并不是给他安排八个,而是从中挑选。 弘昕向前一步,那八名哈哈珠子全部跪了下来请安道:“奴才给六阿哥请安,六阿哥万福金安!” 弘昕道:“起来吧。” 等到人全部都站起来了,他就道:“都抬起头来。” 八个小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的,都把脸抬了起来。 胤禛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陪你课读的,可不是陪你玩的。” 皇阿玛这么一说,六阿哥就有点丧气。 他倒确实是抱着这个心思,想找个能一起玩的小伙伴。 六阿哥往前一步,八个哈哈珠子迫于六阿哥的身份,纷纷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只有站在最远处的一个小男孩没动。 非但没动,还胸膛一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那小男孩个子跟六阿哥差不多,神色间颇有一股淘气顽皮之意,似乎时刻在琢磨着又有什么新奇点子,六阿哥见他没躲,便又看了他一眼。 这几个哈哈珠子,看着是在屋子里拥成一排,其实背后也是精挑万选才出来的。 早在雍正九年的年头,阿哥所开始第三次修葺的时候,内务府就收到皇帝的意思——开始着手给六阿哥挑哈哈珠子了。 身份是第一位的,此外还要品性好、人聪明,相貌端正……各种条件不一而足。 这么挑出来,最后才有了这站在养心店里的八个男孩。 弘昕让他们都报一下名字和门户。待得到了那小男孩,才知道他是正蓝旗人,吴灵阿氏,名字叫索泰。 他把和泰留了下来,另外又点了两名哈哈珠子。 胤禛本以为他多半会考校一番,至少也要让这八人在他面前卖力一场,谁知道儿子这么果断地就把人给定下来了。 弘昕想得很简单:既然这些人都是被千挑万选进来的,自然有层层考核。能到了阿哥面前的,都是好的。 那他还需要挑什么?直接看着哪个顺眼就留哪个好了。 三名哈哈珠子跪地给六阿哥磕头,算是从此认了这个小主子。其他没被选中的哈哈珠子,脸上难免流出失望之色。 苏培盛上前来,就将已经准备好的赏赐给了落选的宗室、功臣子弟,又好言好语地笑着,领着这一群孩子出去了。 六阿哥的哈哈珠子选好了,胤禛训诫了几句,然后一刻没停,让人送着六阿哥就往乾西五所去了。 弘昕被三个哈哈珠子拥着往外走,大抵是忽然有了同龄的小伙伴,他显得雀跃起来,连脚步都轻盈了,走了几乎,忽然又回头看向皇阿玛。 胤禛也瞧着他。 第四百一十七章 摘李 见皇阿玛瞧着自己,弘昕面上忽然又显出一丝局促来。 他倏地转了头,大步往外面走出去。 养心殿前,阳光投射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耀出一片刺人的光芒。 六阿哥快步走着,背手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就时不时低头瞧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影子也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了。 索泰和另外两个哈哈珠子脚步不停,衣角翻飞地跟在后面,一段不长的路,硬是给几个小男孩走的虎虎生风。 到了乾东五所,地儿顿时阔大起来。 乾东五所始建于明初,与内廷西路乾西五所对称。 给六阿哥安排的三所,早就已经打扫布置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了。 屋里摆设一应俱全,既不过分豪奢,让皇子失了读书心,也不会过于简陋,配不上阿哥的身份。 弘昕跟着引路太监走了进去,八个小太监跪在地上请安问好,小洋子和小可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默默的就把六阿哥的随身物事都放了下来。 弘昕没急着坐下来,先是在三所里绕了一圈。 三所的前院、中院均为“一正两厢”式的三合院格局,中院西南隅有井亭,后院进深较浅,只有正殿,和紫禁城中的别处宫苑一样,都覆着黄琉璃瓦硬山顶。 除主要建筑之外,还有一些配房,位置和数量都安排得很是合适,可做库房也可做奴才们的值房。 各所之间有矮墙相隔,彼此独立,矮墙上开设小门,又可以互相联通,不过这时候早就已经锁上了。 弘昕走了过去,伸手在那锁上轻轻拨了拨,他知道,这道锁的隔壁,就是二所了。 五哥住在二所。 四哥、五哥年纪都和他差距太大,过往宫里遇见时,也不过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印象中有限的那么几次交流,也是哥哥们迁就着他,问一些不痛不痒的,孩子们的话题。 弘昕想了起来,就闪了一会儿神。 他对着二所的小门和矮墙发了一会儿愣,一转身,往后面走了。 引路太监忙不迭地追上去,一边弓着腰跟着小跑,一边就给阿哥介绍。 三所后宫墙西北隅有个小门,为乾东五所通北横街的唯一通道,平日关闭,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进行打扫或有事时才开启。 弘昕看了一眼那小门,倒是不感兴趣,他根本就不用去北街,只要知道哪条路能去养心殿、哪条路能去承乾宫就行了。 夕阳正西下,刺在人眼睛里,一片炫花,弘昕抬手皱着眉,挡了一下,转身看见院子里一株极大的李子树,上面结着红彤彤、甸甸的果子。 这倒是稀奇了,李子结果,多半在每年的七月,便是北地干旱,成熟较晚,也不至于到这个时候才结果。 弘昕眯着眼瞧着。 索泰在后面,手按在腰上静静看着,见弘昕盯着那树上的果子,目不转睛,忽然便道:“六阿哥若是喜欢,奴才替您摘来。” 弘昕本来没这个意思,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起了几分捉弄人的心思,伸手就指了略高处的一串,仰头道:“要那个。” 他这一声,摆出了十足主子的架子。 小洋子跟着抬头去看,就抽了一口冷气——那高度可不低,便是成年人,也要循着梯子爬上去才行,更何况是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索泰面不改色,声音里虽还带着稚嫩,却是一脸胸有成竹,小洋子就看这孩子,目光在院子中扫视了一圈,见无物可借力,便索性擦了擦手,上前麻利地攀援上树。 不过是爬树,也没什么了不得之处,但是这孩子身手之敏捷,倒是难得一见。 若是放在从前,小洋子也不过在心里夸一句“利索!”,但他如今做了技勇太监,天天操练的是拳脚功夫,就能看出内中的门道了。 这叫索泰的哈哈珠子……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了一两年的根基了。 索泰爬上了树,伸手奋力一够,已经捉住了那串红红的李子,他用力一扯,枝梗应声而断,索泰将李子向怀中一揣,双手并用,抱着树干就爬了下来。 他将要下来之时,身子忽然一晃,小可子低呼出声,以为他要摔着了,谁知道眼前一花,还没怎么看清,这孩子已经不知用了什么身法,利索地站在了地上。 索泰上前,将李子从怀中掏出,双手举过头顶,大声道:“六阿哥!” 弘昕并没上前,看了一眼小洋子,道:“羊。” 小洋子会意,上前就从索泰手中接过了李子,这才递给弘昕。 弘昕看了一眼眼前的李子,道:“起来吧。” 索泰站起身,挺起小小的胸膛,不住喘息,因着刚才一番爬树上下,脸色微微涨红。 弘昕点头,赞道:“不错。” 旁边两个哈哈柱子不由得都向索泰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六阿哥这一番对下发令、指挥、赞许的过程,如同行云流水,苏培盛在旁边看着,便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少顷,见六阿哥在院所中逛得差不多了,苏培盛才软语温言道:“六阿哥,这三所里好玩的地儿多了去了,哪是一时便能玩完的?您且到里面歇一歇脚,再看看四下可有什么不妥帖的?若是有,奴才即刻命人帮您去办。” 他顿了顿,直起身来道:“若是没有,奴才这便回去覆皇上的命了。阿哥别忘了,明儿一早,您……就得上书房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弘昕便瞧了他一眼,心道等本阿哥去读书,你高兴个什么劲? “谢过苏公公,有劳苏公公送过来。”他客客气气地道。 苏培盛连称不敢,有笑容满面的迎着六阿哥进了正院。 弘昕坐下来,早有小太监将茶斟了送上来,小洋子只看了一眼,就抬手让人拿下去了。 阿哥的嘴巴挑,绿茶也只喝那么一两种。 他转头看了小可子一眼,小可子会意,就去把随身带着的君山毛尖拿了出来。 这都是宸妃娘娘让给装上的,打开盖子,就见到内里条索坚固,色泽油润,内质香高。 六阿哥见三个哈哈珠子在旁边站着没动弹,就指了指旁边的一排椅子,道:“都不用傻站着了,坐下吧。” 小洋子泡好了,伺候着端上来,弘昕抿了一口。 满族子弟,一般他这个年纪的,都喜欢喝奶茶;再不然也是红茶。 尤其是日子往秋冬天走,红茶就用的更多了。 额娘的承乾宫里去,却是一年四季都喜欢喝绿茶,还曾经说过“绿茶可清除人体内自由基,另外又可去湿气。” “湿气”是什么,他是明白的,但是“紫油鸡”这三个字,便完全听不懂了。 弘昕还记得,当时他问出口,额娘一脸错愕,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 得,不管那““紫油鸡”是什么,总之这爱喝绿茶的习惯,算是被他额娘给培养下来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留值 六阿哥喝了几口茶,将茶盏放下,问了那两个哈哈珠子家族里的详细情况,那两个孩子口齿清楚,态度恭敬地回答了。 虽然都是同龄人,可他们始终对六阿哥心怀畏惧——一种天然的,自知身份有别的畏惧与拘谨。 六阿哥不在意——他是主子,他们是奴才,这些哈哈珠子本来就是来伺候他的。 有了同龄人的陪伴固然是件乐事,但他来阿哥所,上书房,不是来交朋友的。 小洋子和小可子将内里东西全部铺排收拾开,眼瞅着差不多了,又最后信息检查了一遍,出来跪在六阿哥身前:“六阿哥,奴才们这便要回去承乾宫了。” 弘昕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这就回去了?” 小洋子听出小主子语音中的不舍,抬头看着六阿哥,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况且,宸妃娘娘还等着呢,奴才得回去给娘娘回话。” 小可子在旁边附和着点头。 小洋子瞧了一眼六阿哥,见他满脸怅然,自己心中不由得也一阵难过,毕竟主仆两人相处了好几年,这还是头一次小主子出了承乾宫呢。 弘昕道:“无妨,你先回去,下次我瞅着机会,跟皇阿玛说一声——让你过来,以后就跟着贴身伺候。” 小洋子眼睛一下就亮了:“若是能如此,真正是奴才的造化了!奴才也舍不得阿哥您呀!” 弘昕道:“这不过是小事一件,皇阿玛想必也是准的,只是你既是技勇太监,又是服侍的老人了,我倒是想让你在承乾宫里,在额娘和姐姐身边。” 小洋子一怔——他都没想到六阿哥心里倒是这么一番想法。 只听弘昕道:“先回去吧,容后再议。” 这话从他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嘴里冒出来,就有些老气横秋了。 几个哈哈珠子站在旁边,几乎成了人肉布景板,就听着六阿哥和小洋子的对话。 方才六阿哥让他们坐下,几个人却都没敢坐——到小主子身边第一天,临出行前,家里人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能伺候六阿哥是烧了高香了,那是宸妃娘娘的孩子,是皇上独宠了这么多年的宸妃娘娘。 再瞅瞅四阿哥、五阿哥,如今连嫡福晋都娶了,却也没听见皇上有什么动静、动作。 朝野之上,不少人心里就浮想联翩了。 晚上用膳的时候,小太监抬着膳桌送进来了-——因着两位哥哥都已经娶亲,一所、二所都有自个儿独立的膳房,四所、五所住的又有康熙朝的小皇子、康熙朝废太子的小儿子,互相并不多走动。 所以每所一个独立膳房,基本上就成了惯例。 三所的膳房没有承乾宫里大,但是厨子的手艺却很是不错。 俗话说,隔锅饭香——承乾宫的膳房很是不错,但就是再好吃的菜,吃了这么几年,弘昕也有些腻了。 这时候换了一种口味,弘昕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还指挥着侍膳太监给他夹这个、夹那个。 等他吃完了,几个哈哈珠子才能在堂下摆了一张小桌,开始吃晚饭,吃完了,外面的厢房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就让哈哈珠子们住下。 弘昕本来已经入了内屋,听见动静,一翻身,问近身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叫做小源子的:“他们不走?” 小源子人如其名,一张脸长得也是团团圆圆的,十分讨喜,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眯起来,笑着就跟他解释了——原来皇上的意思,就是让哈哈珠子跟着他,暂且先住在三所里。 弘昕一张脸拉成了苦瓜,心道:从前也没听说阿哥所里有这规矩呀,连哈哈珠子都跟太监一样,要值守在三所里了。 皇阿玛让这么一堆眼睛围着自己——这是要督促着自己,白天黑夜里全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吗? 一勾弯月,渐渐升上了夜幕。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全部沐浴在轻纱般的月光下。 承乾宫里。 平日里姐弟两说说话、拌拌嘴是常有的事,热热闹闹的都是寻常。 这时候乍然冷清下来,三公主心里就很失落了。 虽然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她还是披了一件淡粉色的外袍,连一双平底绣花鞋都穿得歪歪扭扭,从西暖阁出来,就顺着外间的长廊,往额娘的后殿去了。 后殿暖阁里,吉灵还没休息,刚刚卸完妆,做过面膜,现在正在拿暖玉滚轮在脸上按摩,一边按摩,一边她就盯着角落里的麒麟发呆。 麒麟现在已经不似过去那么活泼了,行走之间动作渐渐的变了懒洋洋起来,有时候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晒就能晒老半天。 它脖子上套了一只水牛皮小项圈,是六阿哥精心给它做的,上面还有流苏和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吉灵看着那只项圈,就想到了弘昕。 七喜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梳子,正给主子一遍一遍梳着发尾,忽然就见她手上按摩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睛望着麒麟发呆。 七喜知道主子是想六阿哥了,于是柔声安慰道:“主子,六阿哥明儿说不定就回来了,今天是第一天,总是要在乾东五所住上一夜才是。” 吉灵摇头道:“小洋子这个笨的!平日里看着机灵,怎么今儿就犯傻了呢?我既然让他都送六阿哥去,自然能留则留,他是六阿哥身边的人,便是不走,难道还有人会把他赶回来?” 七喜叹道:“也怪我,之前没跟他提点一句。”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主子放心,阿哥所里,寻的人自然是极妥帖的,便是让小洋子跟了过去,阿哥上了书房,伺候的人总是要一群跟着,这都是迟早的事。” 吉灵刚要说话,便听三公主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额娘!” 吉灵回头,就看女儿披散着一头长发站在门口,她招手道:“息儿,过来。” 三公主垂头丧气走了过来,吉灵一伸手把她抱在自己腿上。 其实三公主如今已经颇有分量了,只是吉灵从她小的时候就习惯了这么抱着她,现在虽然长到了七岁,还是由着她骑在自己腿上。 三公主伸手就挂住了吉灵的脖子:“额娘,我想弟弟了。” 吉灵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来,坐到额娘身边来。” 三公主依言从她腿上跨了下来,乖乖地坐到一旁床沿上。 第四百一十九章 书房 三公主坐下来,身子一歪,就依偎进了额娘的怀里。 她伸手扭着吉灵的衣带,过了一会儿才一脸落寞道:“额娘,弟弟不在,这承乾宫里怪冷清的。” 她自说自话了一会儿,见吉灵没有来哄她,忽然就自言自语道:“不服气,弟弟有哈哈珠子陪着,我什么也没有,宫里本来就两个姐姐,也嫁出去了。” 吉灵想了想,摸着她脑袋安慰道:“不要紧,咱们已经好几年没去圆明园了,你皇阿玛说了,明年春天就会搬去圆明园。” 三公主的眼睛亮了一下,道:“圆明园?额娘,咱们都好几年没去了!” 吉灵伸手拿了旁边梳子,给她一遍遍梳着披散在肩背上的长发,道:“可不是!从前你皇阿玛说让额娘搬到天地一家春——那一次走的时候,那天地一家春都已经快修葺好了。” 没曾想到这几年,前朝的变故一件连着一件,捎带着连圆明园都好久没去了。 三公主道:“春天的圆明园,一定很美。” 吉灵从旁边拿起一根淡粉色的丝绸发带,给女儿松松地将长发挽起来了,才道:‘“那是自然,湖光水色,草长莺飞,到时候咱们娘儿两踏青去!” 三公主仰头就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带上弟弟!” 吉灵抬手帮她整理好了发式,顺手就从旁边盆景里摘了一朵淡粉色的小小花串,给女儿系在了发带上,才道:“弟弟……到时候看吧,他不像你,他得读功课,还得学骑射,未必能有清闲呢。” 三公主出了一会儿神,懂事地点头:“我明白,弟弟做的都是正事。”,说着,她忽然捂住嘴偷偷笑了起来,又拍着吉灵腿道:“额娘,还是做女儿家好,你瞧我,可不比弟弟快活上百倍!” 吉灵微微一笑,敲了敲她的肩膀,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额娘忘了说了,你皇阿玛前阵子才跟额娘说过——该是到了给你上规矩的时候了,打从明年春节起,你得跟着学礼仪规矩,你皇阿玛说了,一样不能拉下。” 三公主这下笑不出来了。 吉灵没告诉她,胤禛已经指示让大臣们编写了一本叫做《再论内则衍义》的书给后宫女眷学习,当然也包括和硕端柔公主。 何谓“再论”?只因顺治朝时候也有过一本《内则衍义》。 吉灵虽然还没看到书的内容,但是听着这名字,便猜也能猜出来——这本书的内容,大致类似于女四书,采集古代女子卓著的事迹汇聚在一起,对女子进行教育。 乾东五所,六阿哥院内。 月光如水,弘昕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黑暗中,他已经不知翻来覆去多少遍了,床褥活生生被他翻滚的一片皱乱。 虽然被褥很厚,被窝很暖,被子还带着阳光的气息,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 想到第二天将要面对的尚书房,弘昕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期待,还有一点小小的紧张。 不知道教自己功课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到底严不严厉?学问又如何?能否让他心服口服? 翻来覆去半晌,终于弘昕陷入了梦乡。 睡眠在阿哥所里,是十分珍贵的——所以失眠,其实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 夜里寅时未到,天还是一片如墨的漆黑,三所正院里的灯火就一盏盏亮了起来,先是奴才的值房,接着是几个陪读,然后就是六阿哥的寝室。 弘昕睡得正香,眼皮感觉到了光亮,下意识的就恼怒地一把将被子掀起来,将自己彻头彻脑的盖在了被窝里。 “六阿哥,到时候了,该起了!”小源子软声软气地道。 弘昕躺在床上,悄无声息。 小源子又喊了几遍,见六阿哥没有任何反应,眼瞅着时辰一点点过去了,他实在不敢再拖延,只好膝行上前,陪着笑脸就半软半硬的伸手掀去了弘昕的被子,道:“六阿哥恕罪!” 弘昕皱着眉,伸手挡在了脸上,道:“出去!” 他这句话一出,忽然脑子里不知哪儿,就像有一根神经忽然蹦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这不是承乾宫。 这儿是阿哥所。 弘昕一掀被子,整个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有多少时间?”他一边伸脚给小源子,一边就问道。 小源子注意到这位小阿哥问话的方式很有点意思:他并不问“几点了”,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还有多少时间?” 小源子悄声道:“还有半个时辰。” 弘昕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双小手撑在床上,看着小源子跪在地上,低眉耷眼地,把自己的腿抱在怀里,穿袜穿鞋。 等到一身都穿戴好,弘昕在原地转了一圈,扯了扯袖口的褶子,抬头就迈步出去了。 正厅里,早膳早就摆好了,倒是比六阿哥估计的简素许多,只有几道饼,两种粥。 弘昕坐下来,小源子给他盛了粥。 弘昕有点想承乾宫了。 想念能在那睡到自然醒,直到明晃晃的太阳光窗纸里透进来,风里都飘着承乾宫后院的花香。 想念额娘怀里甜甜香香的气味,拉着他的手,给他耐心讲道理。 想念羊羊羊能找出各种各样有趣的花样点子陪着他玩。 想念姐姐嘴上说着嫌弃他,事实上看着有点风吹草动,立即就跳出来护在他前面。 还包括眼前,对比着桌上这堆不知道是夜宵还是早饭的碗碟,他又想到了承乾宫里摆盘精美的早膳。 弘昕一顿饭吃的默不作声。 寅时准点,弘昕带着三个哈哈珠子,被太监引路,到了尚书房。 上书房里火烛通明,四个小太监袖手站在门口侍候,远远地见到六阿哥来了,几个人争先恐后的上前打千儿甩下袖子去:“奴才给六阿哥请安,六阿哥万福金安!” 弘昕在门口略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坚定地大踏步的走了进去。 书房里没有人,连只苍蝇都没有。 一片安静。 弘昕憋的鼓鼓的小脸,瘪了下来。 大概是看出了六阿哥脸上的疑惑,那前来接他的太监解释道:等师傅过来?要到卯时。 按照清宫祖制规矩,每天夜里从寅时到卯时这段时间,是属于皇子自己的自习时间。 在这一个时辰内,皇子要把前一天的功课好好温习温习。 正好趁着记忆犹新,师傅过来讲下一堂的功课,前后连接的也紧密。 挣扎着半夜起床的六阿哥听他这么一说,几乎胸口憋出一口血来。 第四百二十章 母子 弘昕打量着书房内。 尚书房在乾清门左侧,共五楹,面北,临近皇帝御门听政之处,墙壁上悬挂着胤禛亲笔题写的“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名理为先”的楹联,以激励皇子。 哈哈珠子在旁边,早就将笔墨纸砚全部都铺排准备好了。 东边三只长桌联排,西边全是书柜,顶上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有的还垂着黄色丝绦,坐在这屋子里,只觉得一身熏得都是书香气。 有清一代,皇子读书十分辛苦,迥绝千古——每天夜里三四点便要起床,一直学到将近傍晚,之后还要练习骑马射箭,等到真正结束,又是天黑了。 康熙帝年幼时,就曾经读书累到咳血,可想而知其中辛苦。 弘昕坐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 书房里明明没人,然而坐在皇阿玛书写的楹联之前,就好似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几个孩子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喧哗。 弘昕没有等多久,师傅就来了。比他预想的“卯时”到——早了许多。 上书房有“总师傅”管领,其下汉文师傅选翰林官文学、品行兼优者;满洲师傅遴选八旗武官中弓马、满语娴熟者;蒙古师傅选蒙古进士出身、蒙语娴熟者。 三类师傅中,汉文师傅地位最高——入选翰林,自然非名臣硕儒不选。 上书房的总师傅兼汉文师傅是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大臣——张廷玉。 弘昕一个激灵,哧溜起身,便行拜师礼。 康熙朝旧例规定:皇子初次见师傅,彼此全是行长揖。 而雍正朝则要求皇子师傅跪拜行拜师礼,结果师傅不敢受才改为皇子作揖,师傅站着受礼,他的两个哥哥弘历、弘昼从前在尚书房时都是如此。 弘昕拜下去,一双手已经将他挽了起来,面前一个温和又沉稳的声音道:“六阿哥。” 这声音不似想象中的严厉,弘昕放心了许多,抬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傅。” 张廷玉让他坐了。 …… 承乾宫里,吉灵只觉得这一日辰光过得从来没有这般慢,好不容易用过了午膳,她在院子里正溜圈,张贵人就过来看她了。 两个人熟不拘礼,吉灵指着旁边小桌,一边走一边远远道:“点心糖果和水果,都是才切的!” 张贵人坐下来,麦冬帮她剥着果子,张贵人瞧着吉灵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便笑道:“吉姐姐,这是在等六阿哥下学罢?” 吉灵没回答,转了几圈坐下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拿了块桂花甜糕送进嘴里,咀嚼了几口咽下去才微微摇头道:“弘昕从前在我这承乾宫里惯了,尚书房的规矩又严,我怕他一时之间转不过来。” 张贵人安慰她道:“六阿哥还小,过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自然便习惯了,再说宫里的皇子读书,历来都有一堆伴读陪着,热热闹闹的,未必六阿哥便不开心!姐姐不用……” 她正说着话,便听着外间一声欢呼:“额娘!我回来了!” 吉灵跟触电一样,把手里咬了半截的桂花软糕倏地往碟子里一扔,便站起身来。 刚刚才往外迎了几步,就看六阿哥跟一阵旋风一样,冲了进来就往吉灵这儿跑。 吉灵笑的眼睛全弯了。 她张开手臂,弯下腰,等到儿子跑到自己面前,立即将他一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儿。 弘昕在额娘面前,立即变成了一个小宝宝——搂住额娘的脖子,笑得开心的不行。 吉灵好不容易将他放下来,看他跑得脸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脸色也红扑扑的,外袍的领子也有些歪了。 吉灵抬手就给他整正了,弘昕这才看见站在旁边含笑瞧着自己和额娘的张贵人。 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抓了抓头。 阿哥所的人将六阿哥送了回来,在旁边给吉灵跪下磕头请了安。 正殿里,三公主听见动静,立即放下手中的胭脂水粉跑了出来,见是弟弟回来了,她上前并便揪住六阿哥的耳朵道:“弘昕,我和额娘好想你!” 六阿哥哎呀哎呀的叫着,伸手捂着耳朵,一边侧头一边扭着身子,吉灵笑斥着打了一下三公主的屁股道:“你弟弟才回来,别闹他,咱们进殿里去!” 她说着,一伸手就拉住了张贵人的袖子。 张贵人跟着进了内殿。 不一会儿,奴才们已经伺候了六阿哥洗脸,洗手,换衣裳,等到六阿哥一身都被收拾干净了,他坐下来,小洋子就在旁边给他捏腿。 六阿哥咕嘟咕嘟仰头喝了一盏绿茶,这才放下来,一擦嘴道:“额娘,你可不知道——尚书房里,规矩严的憋死人!” 他一边说,一边膳房已经将一盘牛肉酥饼送了上来,那酥饼做的是咸香口味,微带一点麻辣,外面的面皮洁白厚韧,撒了一层厚厚的白芝麻。 六阿哥抓了一块饼,送进口中,嘴里塞得满满的,鼓鼓囊囊地道:“我上午还不知道,到了下午连茶都不敢喝了,就怕出小恭出多了!” 吉灵正在喝茶,听见这话便差点喷了。 她咳嗽了几声,擦了擦嘴角,才道:“这些先不说,额娘问你,师傅如何?” 六阿哥吃着牛肉饼,辣得额头上浮了一层汗,他一边接过小洋子寄过来的擦汗手巾,一边眉开眼笑,大声道:“规矩虽严,先生却是位好先生!” “好在何处哪?”,胤禛一边说着,一边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现在常常过来都不会通报了,时间久了,吉灵也就不像过去总是会一惊。 她从从容容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糕点屑,上前来要给胤禛行礼。 胤禛挽着她的手,把她给扶起来了。 他就着这个握住她手的姿势没放,将她手放在自己手掌心里,拍了拍,才瞧着六阿哥,赞许道:“弘昕,朕巳时去尚书房瞧过了——今日虽是课读第一日,你却听得很认真。” 六阿哥本来要给皇阿玛行礼,才拜了一半,听见这话就惊讶了,抬头道:“皇阿玛来瞧过儿臣了?儿臣怎的一点都不知道?” 胤禛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全神贯注听先生讲课,自然未有察觉。” 第四百二十一章 厚福 弘昕毕竟是孩子心性,听见皇阿玛这般直接夸奖自己,极是高兴,小小的胸膛顿时就挺了起来。 却听胤禛继续道:“不过,你虽是听的认真,不清楚之处还是该及时提出,向师傅请教,不可一味搪塞而过。” 弘昕闹了个大红脸,不由自主就道:“神了!皇阿玛如何连儿子这般想法都知道?” 胤禛这回没在多说,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今日是第一日,外谙达还没来,皇阿玛是想让你熟悉半月一月有余,待得到了下个月,可便不能这么早的便下学了。” 弘昕应了一声,抱着胤禛的胳膊就道:“外谙达教的那些么?我也是有些根基的。”他一边说,一边就做了个姿势,胤禛伸手给他松了松筋骨,又纠正他的姿势,才道:“不要自个胡乱琢磨,下个月跟着师傅好好练。” 弘昕点点头,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了——若是每天书本功课只需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跟着外谙达练武就好了! 胤禛与吉灵说了好一会儿话,转头才见站在一旁的张贵人,就是一愣,张贵人连忙福下身子道:“婢妾就不扰了皇上和宸妃娘娘说话,先回去了。” 胤禛毫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声。 张贵人也抬头,却没看胤禛,只是瞧了一眼吉灵,就见吉灵也正望着她。 张贵人对着吉灵笑了笑,转身就出去了。 回到永和宫,待到张贵人身边就剩下麦冬,她忍不住就感慨道:“主子,宸妃娘娘与主子这份情谊,倒是过了这么些年,还一如往昔——后宫之中,真真是难得。” 她顿了顿,低声道:“主子,这么些年,奴才便是块木头,也瞧出来了——您对皇上的心思,从来都薄淡得很。如此这般,以后便紧紧跟着宸妃娘娘,倒也是个法子。” 张贵人刚要说话,便听外间小宫女脚步声急速走动,赶在门外低声报道:“主子,正殿的宁嫔娘娘怕是不好了!” 张贵人站起身,走了出去,麦冬替她推开门,宫女抬头道:“听着已经说了几天胡话,这阵子汤药不进,方才那儿人来报,说是宁嫔娘娘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宁嫔武氏早已失势,这么多年来,幽居永和宫,宫里人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嫔位娘娘的存在。 张贵人淡淡道:“熬了这么多年,若真是今日了断,也算是解脱了。” 她想了想,对小宫女道:“你去坤宁宫报一声——宁嫔要死要活,横竖不是我做主。” 那小宫女应声而出了。 张贵人转身刚要回殿内,想了想却又转了过身来,抬脚就往正殿里去。 麦冬追在她后面,就愤愤地一跺脚,道:“主子,您还真要管呀?您忘了宁嫔娘娘当初是怎么折腾您的?若不是宸妃娘娘一力护着,还不知道她要跋扈成什么样子呢!这么多年,咱们都没理睬她了,何必这种时候过去寻晦气?” 见张贵人没理她,麦冬又道:“主子,奴才听说久病之人,屋内病气浊重,会过到您身上!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张贵人已经走到了正殿之前,那台阶下,两个老嬷嬷正在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打瞌睡,乍来一睁眼,见是贵人到来,唬得连忙一把爬了起来就磕头道:“奴才见过张贵人,给张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 张贵人微微仰了仰下巴。 那两个嬷嬷伸手就把房门给推开了。 夕阳投射进来,殿内的光柱内,飘动着无数悬浮的尘埃,麦冬一边挥手一边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殿内全是一股陈年霉味,直钻到人鼻子里,让人头晕脑胀。 张贵人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向东暖阁过去。 那暖阁虽然还叫“暖阁”,但门楹之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蜘蛛网,一只极大的灰色喜蛛见有人来,立即迅捷的收起了腿脚,躲避入黑暗之中。 张贵人踏了进去,就见床上躺着个人,瘦的已经不成形,只露出一根枯柴一般的手腕挂在床外,肤色倒还是极白皙的——只是那白皙也是没有血色的,不健康的惨白。 听见动静,床上的人似乎是想艰难地翻个身,但还是没成功——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连自身的力量都无法支撑。 麦冬从旁边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又用袖子连连擦了三四遍,这才一脸嫌弃地搬到张贵人身边。 张贵人倒是一点不介意,看也不看就坐下了。 “张氏。”床上的人嘶声道。 张贵人淡淡一笑:“是我来了。宁嫔娘娘。” 宁嫔听见这四个字,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随着她的咳嗽声,一些带着血泡的唾沫也从她嘴角溢了出来。 麦冬立即就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捂在张贵人鼻子上:“主子,可还是离着远些罢!奴才瞧着,宁嫔娘娘可别是痨病!” 宁嫔听如今连一个奴才都敢这般百无忌惮的在她面前吐出“痨病”两字,不由得眼光怨毒地看向麦冬。 张贵人果然向后挪了挪凳子,这才语气里带着讽刺,悠悠道:“娘娘不必担心,婢妾已经让人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报了,您当年虽然触怒皇上,却仍然能居永和宫正殿,想必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是留着几分当年潜邸的旧情谊的,婢妾保证娘娘能走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黄泉路上给您敲敲打打,下辈子再投胎去个好人家。” 宁嫔咬牙瞪着她,哑声道:“张氏,当年若不是吉贵人护着……” 张贵人倏然就放下捂在鼻子上的帕子,挑眉一笑道:“吉贵人?娘娘这般跟躺尸一样,躺了几年,也难怪不知道——如今吉姐姐可不是什么贵人了,她是咱们这紫禁城里,皇上独宠的承乾宫宸妃娘娘,六阿哥、三公主的生母!” 武氏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半晌才满脸嫉恨,艰难一字一字道:“她竟有如此后福……” 张贵人轻轻嗤笑了一声,道:“吉姐姐做人做事,从来与人留有余地,不求急进,常积小善,自然能成厚福,又有什么可惊讶的了?” 宁嫔脸色灰败。 张贵人悠悠道:“刚才我已经差人去坤宁宫报了,说是娘娘您今儿个不行了,大限将至。坤宁宫身份何等尊贵?我一个小小贵人,若是娘娘今儿不走,我也不好三番四次地总让人去打扰……” 宁嫔倏地瞪大了眼,一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无穷的恐惧。 张贵人伸手,慢条斯理地掸去了肩上的灰尘,这才对麦冬愁眉苦脸道:“这屋里灰尘太呛人,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承乾宫里。 胤禛与六阿哥说了好一会儿话,待得奴才们伺候着阿哥去后面歇息了,胤禛便也握住吉灵的手,向后殿走去。 想到方才见到张贵人在吉灵这里,胤禛便随意道:“知道你与张氏交好,能有个入得了你眼的,陪着说说话,解解闷,也是件好事。” 他顿了顿道:“如今已经是十一月里,待得再有两个月,便是雍正十年的开春了。朕原是想着开春后,好好封赏一番后宫,你若是喜欢……“ 第四百二十二章 帝哀 吉灵瞧向胤禛。 胤禛眼神温柔地冲她一笑,刚要说话,小芬子却带着养心殿御前太监景田,两个人前脚后脚,急急忙忙跟了进来,景田扑通跪在胤禛面前,便道:“皇上……” 胤禛见他冒冒失失闯进来,眉头一皱,本来要呵斥,却见他脸上流下泪来——皇上面前,哭哭啼啼甚是不吉,景田却已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胤禛顿时一颗心沉了下去,沉声喝问道:“出甚么事了?” 景田磕了个头下去,再抬起脸,满脸哀色,泣不成声,细着嗓子道:“皇上,宫外刚刚遣人来报——怡亲王,怡亲王……” 吉灵心头猛地一跳,意识到了他将要说的话,立刻转头看向胤禛。 胤禛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 吉灵见势不对,立即上去紧紧抓住了胤禛的手腕,只觉得他手微微颤抖。 吉灵转头便对景田肃声道:“你缓一缓,别着急,慢慢说。” 景田见宸妃娘娘发话,镇定了一下心神,磕头道:“是!” …… 雍正九年秋,怡亲王积劳成疾,兼之多年顽疾,突然于府中逝世,朝野震惊。 胤禛亲临怡亲王邸,悲恸不已,左右大臣等再三恳请节哀,天子回宫,辍朝三日。 第二日,胤禛谕内阁:朕因怡亲王薨逝中,心悲恸……今朕素服一月,以稍展思慕不释之情,此一月之内,朕既素服……以王之事朕一片忠赤之心,至诚至敬,不但自古以来无此贤王,即史册所载名臣良佐辉耀简编者,恐亦为能如王之毫发,无遗憾也。” 三日后,胤禛下旨,给胤祥封加谥号为“贤”,此外还加赐尊号“忠敬诚直勤慎廉明”。 封怡亲王生母章佳氏为敬敏皇贵妃,附葬景陵,怡亲王早夭之子弘暾、弘吟以贝勒礼仪下葬;封怡亲王之子弘昌为贝勒,弘晈为宁郡王,弘晓袭怡亲王爵位。 四日后,胤禛下旨:“弘晓、弘皎的爵位世代相承,凡朕加与吾弟之恩典后代子孙,不可任意稍减。” 举宫皆哀。 …… 承乾宫内,六阿哥与三公主站在正殿里,两个人都穿了一身简净,三公主发髻之间干干净净,无任何珠钗珍花装饰。 后殿暖阁内,吉灵对着镜子伸手,将自己耳间的最后一只小小耳坠子拿下,七喜站在她身后伺候着。 依云轻轻推开门,进来小声道:“主子,芬公公让奴才来报——暖轿已经在宫门口备着了,问娘娘是什么时候过去?” 吉灵抬手阻道:“不必用暖轿,咱们步行过去,用脚一步一步走。” 依云愣了一下,犹豫着就问道:“那两位小主子呢?” 吉灵道:“一样。” 依云利索地答应了,又出了去。 不多时,七喜已经扶着吉灵出了后殿。 待得到了前殿里,吉灵伸手,一左一右地拉住六阿哥和三公主的小手,三个人向外走去。 一群奴才浩浩荡荡地跟在后边。 吉灵一边走,一边就低头叮嘱一对小儿女道:“皇阿玛如今心里难过的很,见了皇阿玛,你们两个记住,千万不能闹腾。” 六阿哥乖乖地点了点头:“儿子知道,儿子心里有数,额娘放心。” 三公主想了想,扯了扯额娘的袖子,小声问道:“额娘,那咱们还能与皇阿玛说话吗?” 吉灵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你想说什么?‘’ 三公主眨了眨眼睛,道:“我也还没想好。” 吉灵瞧着女儿道:“没想好的话便不用说了。你们皇阿玛心里伤心——人伤心的时候,总是没有力气多言的,咱们陪陪他,便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三公主侧了侧脑袋,还想说什么,六阿哥已经过来捂住了她的嘴,跺脚道:“姐哪儿来那么多话?” …… 在朝臣面前,胤禛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但到了独自为十三弟守灵的时候,他就只变成了“四哥”。 吉灵行来,目不斜视,花盆底鞋一级级踏上台阶。 七喜跟在后面,低头只见主子衣角在风中飘摇。 灵堂之前,御前侍候的人见宸妃娘娘过来,黑压压地全部跪下请安行礼。 吉灵看着这情形,便知道他们大概全是被胤禛赶出来的。 她紧了紧握着儿女的一双手,待得到了门前,迈步走了进去,果然见灵堂之中空无一人伺候,只胤禛一手握着一只酒杯,另一手挥笔,在铺就的纸张上一字一字写道:“……夙夜小心,以忠以诚,弼余一人” 那纸张已经翻卷的凌乱了,在桌案上摊成一堆,墨汁淋漓之处,也有透到别的干净纸张上,兼着酒水淌了一桌,显然是胤禛未许伺候的人进来收拾,桌上才狼狈成这副样子。 吉灵伸手将桌上案卷稍稍整理了一下,回身来伸手扶在胤禛肩头。 胤禛回头看了她一眼,哑声道:“灵灵。” 吉灵听他说话时,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她低头见胤禛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便转身四下里看了看。 一旁桌案上放着一只九龙雕金酒壶,吉灵走过去取了过来,又从胤禛手中拿过酒杯,给他倒上。 胤禛默默瞧着她的动作,待到接过了酒杯握在手中,晃了晃杯中酒,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他半晌才道:“十三弟年少时,每每去蒙古,常喜欢追在朕身后,缠着要朕与他比试,输了的人便浮一大白。” 吉灵安静地听着,转身并排在胤禛身边坐了下来。 胤禛伸手揽她入怀,仿佛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件一件讲给吉灵听他与十三阿哥过往的少年事,有的是吉灵从前听他说过的,有的却是闻所未闻。 胤禛说了半晌,吉灵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只是紧紧的反握住胤禛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胤禛的后背。 胤禛说了很久,终于止住了话头。 他将脸埋在手心里,长叹了一声,闷声道:“灵灵,朕的十三弟……他是活活被累死的。” 三公主在旁边一只蒲团上坐了下来,试探着伸出小手,小心翼翼的抱住了皇阿玛的腿。 六阿哥上前来,跟一只面团子一般,趴在了胤禛的肩膀上。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额娘一眼,担心地瞧着皇阿玛的脸色。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两害 胤禛伸手摸了摸一对儿女的脑袋,顺手握住三公主的小手,又搂住六阿哥的肩膀,柔声道:“皇阿玛无事,不要担心。” 冷月如霜雪,洒在紫禁城万千宫阙上,风自千里而来,瑟瑟吹过。 胤禛缓缓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往吉灵身上靠了靠。 在这么些年的相处之中,吉灵已经本能地习惯了什么事都有胤禛能依靠,她习惯了在她眼中——四爷无所不能,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事,他总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总可以帮她和孩子遮蔽掉所有的风雨。 他的宠爱,将她渐渐宠成了时光里永远的孩子。 而现在,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反过来了——他正在依靠着她,仿佛他变成了孩子,而她才是那个成年人——那个可以面对一切,冷静指挥,为所爱之人遮风避雨的成年人。 吉灵歪过头,两个人鬓发相依,面颊相挨,吉灵低声道:“你是想继续再一个人静静,还是想我陪你?” 她并没有用“皇上”两个字。 胤禛没有注意到,只是紧了紧搂住了她的肩头,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不舍地低声道:“朕自然不想你走,可是你在这儿——朕更不舍得,夜深风凉,早些回去罢。” 他说着,看了一眼六阿哥,柔声道:“弘昕,夜深了,皇阿玛将额娘交托给你,你替皇阿玛,护送着额娘回承乾宫,好么?” 弘昕仿佛接到了一个重大任务一般,脸上一下就发红发光了。 他像一个小小男子汉,挺起胸膛就大声道:“皇阿玛放心!儿子送额娘回去!” 胤禛撑着精神“嗯”了一声,又指了指三公主道:“还有你姐姐。” 吉灵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一眼胤禛,伸手给三公主。 三公主立即将小手交给了额娘,又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皇阿玛一眼,这才跟着吉灵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 台阶下,奴才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等着,见到宸妃娘娘出来,立即前呼后拥地簇拥上来。 吉灵走下最后一步台阶时,抬头就见月光之下,皇后的凤舆已经过来。 她收住了脚步,稳稳地福下身子行礼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三公主抬着小胖手在旁边,跟着规规矩矩行礼:“儿臣见过皇额娘。” 吉灵催了一下六阿哥:“昕儿。” 六阿哥上前来,跟在姐姐后面行礼道:“皇额娘。” 乌拉那拉氏眼神淡淡地在三公主和六阿哥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弯出一个缥缈的笑意,这才道:“宸妃也过来了?还带着三公主和六阿哥?皇上如何了?” 吉灵目光微微向下,为表尊敬,视线并不与皇后接触,听着乌拉那拉氏这三连问,便直接默认只回答最后一问。 她从容道:“皇后娘娘,皇上正在里面。” 这话其实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乌拉那拉氏已经全神贯注地将视线投向了殿内。 她越过吉灵,便向前走了去。 三公主待得皇后走了过去,才做了个鬼脸,道:“额娘,皇额娘每次看见我和弟弟,都笑得特别假——以为我们是小孩子,看不出来么?这些大人,一个个的自作聪明,却不知小孩子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才没那么傻呢!” 吉灵抬手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摇头,对女儿做了一个“嘘”的口型。 三公主又吐了吐舌头,拌了个鬼脸,不说话了。 吉灵回过神来,忽然道:“痛!痛!痛!昕儿!” 六阿哥赶紧放开了手,吉灵甩着手就道:“你这手抓着额娘这么紧干什么?跟老虎钳子似的!” 六阿哥振振有辞:“额娘,咱们赶紧回宫去吧,皇阿玛可是将你交给我保护的!额娘跟我走!” 三公主抱住吉灵的胳膊,六阿哥拽住吉灵另一只手,吉灵被两个孩子拖着,三个人就跟一大串章鱼烧似的,往前走去。 灵堂内。 乌拉那拉氏正色道:“皇上,哀可伤身,您身负江山社稷,便更要保重龙体!如此哀恸已是极损伤,更何况喝酒?”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跪下来道:“皇上已经沉溺伤心过久,人去不能复生,请皇上听臣妾一言,勿要再饮了!” 胤禛拿着酒壶,微微斜睨了她一眼,忍耐着温声道:“皇后苦心,朕知道了,皇后且回去吧。” 乌拉那拉氏欲言又止,嘴唇几番张合,终于上前道:“皇上,别再喝了!”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抢过那酒壶,胤禛终于不耐烦起来,伸手将她手用力甩开,冷声道:“十三弟灵前——皇后是存心过来要闹得让怡亲王不清静么?” 苏培盛见状,头痛地就赶紧上前来,小声劝道:“皇后娘娘,夜深了,知道您心疼皇上,奴才在这儿陪着,皇上有分寸呢!” 吉灵才走了几步,却听得夜风隐隐吹来了争执之声。 她不由得就顿住了脚步。 三公主耳朵尖,这时候就跟个小大人一样拉住额娘的手,道:“好像是皇额娘劝皇阿玛别喝酒。” 六阿哥道:“就你耳朵尖!偷听人言,非君子所为。” 三公主挑眉道:“我是偷听么?皇额娘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我捂着耳朵也能听见,哪里是偷听了?” 六阿哥静静地没睬她,待得拐过了一道弯,上了往承乾宫回去的路,将奴才们甩在后面,他忽然就扯了扯吉灵的手,低声不解道:“额娘,皇额娘不想让皇阿玛喝酒,虽然惹了皇阿玛厌烦,却也是关心他;可是额娘方才一进去,就给皇阿玛斟酒……额娘难道就不心疼皇阿玛的身子么?” 吉灵瞧了他一眼,慢慢道:“酒伤身,忧伤心,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你年纪小,宫里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自然不理解你十三叔在皇阿玛心中的分量,他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数十载光阴,你皇阿玛又向来倚重你十三叔,如今十三叔骤然过世——你皇阿玛心中的苦痛,可远不止咱们看到面上的那些!唉,娘又何尝想让你皇阿玛多喝?可是若不让他借此浇愁,只怕你皇阿玛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六阿哥若有所思,眨着眼,没说话了。 夜中,有寒鸦忽然惊叫一声,掠枝而过。吉灵猝不及防,本能地脚下一滞。 六阿哥跟只小老虎一样,纵身挡在她身前,嚷嚷道:“额娘莫慌,儿子在呢!” 三公主上前就挥着小拳头打他背:“你唱戏呢!” 第四百二十四章 秤杆 一晃两月有余,雍正十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因着怡亲王一事,今年宫中春节并不大作操办,一切从简,紫禁城里较之往年,便连喜气都减了六七分,过去的烟花、明灯、唱戏……今年纷纷不见踪影。 承乾宫,前院。 弘昕站在院子里,穿了一身利索的劲装,腰上还稚气未脱地拴了个小小的绣得歪歪扭扭的老虎香囊——是额娘亲手给他做的。 外谙达已经开始教他骑射,除此以外,有些基础的布库武艺功夫也一并在授习。 他人虽然小,练把式却毫不马虎,打得虎虎生风,虽然是冬天里,额头上也出了一层汗。 几个小太监在旁边瞅着,都拍着手夸张地大声给六阿哥叫好喝彩。 听着外面热闹,七喜从殿内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挥了挥手,清清楚楚地道:“六阿哥,且停一停,娘娘喊您进来呢!” 弘昕正摆了个招式,听了便收住了,站住脚步,跟在七喜后面进去了。 正殿里。 小洋子跪在吉灵面前。 弘昕一眼就注意到额娘手里捧着一盏茶,已经不冒热气了,估摸着大抵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已经一口气说了不少话。 果然,小洋子一边点头一边道:“奴才记得!” 吉灵一抬眼,见儿子进来了,便指了指旁边桌案碟子道:“才送进宫来的,你吃几片西瓜再出去继续练。” 弘昕坐了下来,小太监已经将擦汗的手巾送了上来。 弘昕大喇喇地接过,抬手满头满脸地擦了一通,看了一眼那西瓜,瓤红透润欲滴,装在白玉一般的瓷盘里,切成了许多三角形状的薄片,只留下一圈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瓜皮碧绿色,便道:“是台湾西瓜?姐姐不也喜欢么?” 吉灵嗯了一声,吩咐道:“你是男孩子,吃这些没关系,不要拿给你姐姐吃。” 她转回头,就絮絮地接着嘱咐小洋子。 弘昕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就听额娘道:“阿哥所里,虽说如今是各住各的,到底终归说来还是在一处,更何况那两所都是娶了嫡福晋的,早就成家立户,自成一院,看护起来。六阿哥年纪小,轻重未必分得清,你盯着别让他乱闯乱跑。” 吉灵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六阿哥从小就是你服侍着,一晃眼这么好几年了,本宫也对你敞开说:排揎你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本宫心里自有秤杆——你若是没一颗忠心与真心,也做不到对六阿哥事事如此仔细妥帖,本宫看了几年,有些细节之处——便是做额娘的,也未必能这么周全。” 吉灵停了停,轻轻道:“总而言之:有你跟着六阿哥,本宫放心!” 小洋子人都有些愣住了,等到把主子这句话翻滚着在心里过了几遍,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和小芬子、小达子他们不一样,并不是从打头起就跟着吉常在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半途易主——从海贵人那儿过来,搁在紫禁城里,也算是伺候过两位主子的人了。 吉主子身边,从前还好,自打做了宸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奴才越来越多之后,口舌也就多了起来。 他知道有人背后一直嚼舌头,说他死死巴住六阿哥想出头,结果六阿哥一大,去了尚书房,直接就把他给落下了,结果在承乾宫里,他又没搂住什么事儿,就成了如今这个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 吉灵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七喜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亲手赏给小洋子,道:“如今是春节里,待得过几日要回尚书房、阿哥所,你从此便跟着去罢。” 小洋子咕咚一个响头磕了下去,声音都在发颤:“主子放心!奴才定然用命护着、伺候着小主子!” 七喜听着便皱眉小声提醒道:“大过年的,别说什么命呀、护呀的!” 小洋子待得还要再磕头,却猛然觉得后脖衣领被人揪住了。 他微微转头,就看见六阿哥提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扯着,喜气洋洋道:“额娘终于让小洋子跟着伺候我去了?” 他又低头瞧着小洋子,道:“羊,别磕了,把脑门上磕那么一大块青紫,赶明儿跟我去了尚书房,师傅看着,还当是我教训奴才多厉害呢!” 吉灵道:“好了,额娘已经跟你皇阿玛提过这事儿了,他也允了。往后小洋子便跟着你。” 她端起茶,刚要喝,弘昕上前来,伸出小手捂住盏口道:“茶都凉了,额娘还喝什么呀。” 七喜在旁边被提醒,“呀”了一声,赶紧就把茶盏接过来,去换热茶了。 小洋子回了屋,小洋子用了好几桶热水,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收拾好了才躺下来。 几个小太监知道了主子把他遣去,从此跟着六阿哥去尚书房的事情,都过来恭维他。 如何能不恭维?试想:小洋子是宸妃娘娘亲点,从承乾宫出去的人,到了六阿哥的三所院子里,自然没人敢越到他头上去。 再一个:六阿哥身边,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部都有阿哥所的一群奴才操心,小洋子具体的活儿一样不用干,只要跟着阿哥就行了。 小洋子将棉被一直拉到了下巴,睁着眼睛看着太监值房的房梁,心里有一个声音轻声道:不用干活的活儿,才是最难的呢。 晚上,胤禛过来了。 吉灵现在几乎和他都快有心电感应了——她今儿下午的时候,就预感着胤禛晚上要过来,于是本来吩咐膳房晚上要有麻辣锅子的,也让七喜去取消了,换成了一些清淡的菜式。 她往前面迎,胤禛往后面走,两个人在前后殿的长廊里会了面。 自怡亲王过世之后,几个月来,胤禛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整个人也憔悴了几分,更瘦了不少。 他瘦了,一身衣裳穿在身上,反而就显得更加挺拔了。 吉灵看着,心里挺难过。 她拉着他手往后殿走,一边走一边有意想说些开心轻松的话题,便絮絮将这几日命妇进宫来拜见,又到她这儿来拜访时的几件趣事说给胤禛听。 胤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说的内容上,一边听,一边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也看着些,别什么人过来,都能入承乾宫门。” 两人走着,便到了花树下。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家春 胤禛顺手就拉着她在花树下坐下了。 石凳微凉,七喜连忙抬手招呼了小宫女跟上来,将软垫子给皇上和主子铺了,这才挥手赶着周围奴才避让开去。 两个人在花树下坐下来,抬头但见一轮杏黄色的弯月,在云雾中极缓的穿行,淡淡的月光洒向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胤禛瞧了一瞬,忽然突兀开口道:“不到过年不觉得——这几年当真过得快,一年一年……朕还没怎么察觉,就这么过去了。” 吉灵听出他话中的惆怅之意,于是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叉开话题道:“可不是!不看着孩子们还不觉得,弘昕和息儿长的也快,我四个月前才给息儿备下的冬装,如今拿出来试试,两边袖子又有些局促了。” 胤禛听见她提到女儿,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吉灵看他脸上露出了这一丝笑容,心里忽然便觉得松快了许多。 她跟着也笑了起来。 胤禛握着她的手,在自己的手掌里,低头捏了捏她的手腕,又看了看面前笑得有几分傻气的灵灵,忽然就道:“灵灵瘦了。‘’ 吉灵下意识道:“什么?” 胤禛握住她的手腕,静静道:“朕觉察得出来。” 吉灵想了想,这才笑嘻嘻地甩了手腕,挑眉道:“是我这阵子故意吃少了呢!过年了,各种场面要出去,要见不少人,自然得清减一点才好看。” 胤禛静静瞧着面前人努力逗自己开心的笑脸。 他忽然便一伸手揽住了吉灵的腰,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进了后殿。 三公主本来是已经睡下了,结果听见动静,猜到是皇阿玛过来了,揉着眼睛,披了衣裳便一路往后殿找来,嬷嬷只能追在后面。 待得到了后殿暖阁前,却见七喜守在门口,紧紧把着门。 见三公主过来了,七喜连忙蹲下身,柔声哄道:“三公主,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 嬷嬷拿着斗篷上来,把三公主裹了个严严实实,吹不进一丝风,也跟着半哄半求地道:“公主,小主子,跟嬷嬷回去吧?啊?您这么跑来跑去,夜里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三公主眼睛转了转,指着暖阁道:“皇阿玛是在和额娘说话吗?” 七喜尴尬地笑了笑,道:“回公主的话,可不是!娘娘正在和皇上说话呢。” 三公主瞧了瞧关着的阁门,到底还是没进去。 她搓了搓手,微微有些失望,一边回身,一边嘟囔道:“皇阿玛都好一阵子没来瞧瞧我和弟弟了。” 三公主走后,暖阁里,吉灵忍不住抬手掩着嘴忍笑,忍了半天,没忍住,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只觉得愁闷稍减,便也含笑道:“孩子们现在还小,自然粘着你,待得以后长大了,你想让他们粘都不成了!” 吉灵没说话了,安静地趴在胤禛怀里。 胤禛抱紧了她,低头细细密密的去吻她脸容脖颈。 …… 转眼间到了三月春,此时距怡亲王离世已将近半年,胤禛却下了旨意,道是今年不仅要去圆明园,还要早些去——四月份便从紫禁城动身。 坤宁宫里,皇后一边安排着吩咐下去,一边心里便知道皇上这多半是想借美景遣怀,缓解心伤,这才会这么早的便要动身。 吉灵和其他妃嫔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听了消息,也心道:这次是真的“早”! 从前但凡去圆明园,哪一次不是拖到八月底,九月头,已经秋意渐起,草叶尖都有些蔫黄了才过去? 亏得还说是“避暑”,根本就是“踏秋”好么? 而且她记得:明明每次后面两个月都在圆明园里取暖——直到冬至,才能抱着汤婆子,上马车,结束“避暑”回紫禁城。 …… 不过这一次,总算能带着儿女们感受一下圆明园的春天了! 说起来,吉灵已经好几年都没去圆明园了——这几年,前朝大事一件连着一件,胤禛实在是分身乏术。 三公主和六阿哥很兴奋,尤其是三公主,临行前三四天,就已经用吉灵让人给她特地做的专门的淡粉色真丝小化妆包,分门别类地将各种胭脂水粉装了起来,又学着吉灵的习惯,她自己搭配了十几套春装和首饰。 吉灵在旁边看着,由着女儿折腾,发挥出各种各样丰富的想象力——审美本来就是一件很私人化的事,她没想过在这件事上指手画脚。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了紫禁城,往圆明园而去。 吉灵这一次过去,就直接被接到了九洲清晏上的天地一家春。 九洲清晏周围碧波荡漾,天地一家春就在帝寝旁侧。 这五个字听着喜气洋洋,实际上是个极幽素的居处,若是不知情的妃嫔,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极大的书斋院落呢。 “天地一家春”是臣子颂圣圣明天子的诗词,出处是唐人杨巨源的《圣寿无疆词》:“云山九门曙,天地一家春。” 天地一家春是三进院落,里面还有“大雅斋”、“翰墨斋”、“思顺斋”、“积善堂”和“福寿仁恩”,“大雅斋”是胤禛已经让人按照天然图画的摆设布置好了的——吉灵的寝室便设在了这儿, “思顺斋”给了三公主,“翰墨斋”给了六阿哥——虽说六阿哥如今已不能如从前一般天天在此,但该留的屋院居处,却是一间也不能马虎。 除了主子以外,宫女的屋舍在南边偏西院里,太监值房在近南房。后殿东三问、西三间都空着,留待做书房、佛堂或是库房,皆随宸妃心意。 此外,天地一家春中的寝殿和九洲清晏殿中一样,设有火炕,铺地毡、床毡、隔断毡及帐幔、褥子等,院子中还不忘搭了秋千架。 吉灵一圈看下来,其实她更喜欢天然图画的布局,清爽雅致,方方正正——更何况坐在后院,推开临水的窗格就能直接看见风荷满塘,多美! 不过天地一家春在帝寝旁边——胤禛晚上批完折子后,若是想过来,说说几句话,相处一会儿,只需抬脚几步便可到达。 天时地利人和,此处样样具备。 光凭这一点已经让多少妃嫔羡慕的眼发红了。 更不用说,天地一家春本身就在九洲清晏建筑群内,估计无论是胤禛过来她这儿,还是她去他那儿,这御膳房的口福……看来是有机会享受到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惊变 圆明园的春景果然十分怡人,加上自四月初后,似乎天公作美,每日天气都极晴好,后湖中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但是没过几天,一个令所有人惴惴不安的消息便传进了圆明园——京城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 更令人恐惧的是:又过了不过两三日,圆明园里,居然也有负责出园采买的小太监出现了瘟疫的初始症状! 虽说人立即便被隔开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春瘟,传染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一时间人心惶惶。 京城之中,百姓贴符念咒,祈禳求神。圆明园里,天子下令——在京城外四十里东西南北处各指定一村,作为得病者隔离治病的集中地,以防疫情蔓延。有过病患的人家门口,则悬挂黑色的布条,警示百姓不要靠近。 因着瘟疫横行,胤禛免去了勤政亲贤殿的每日大臣朝会,并设立了专门针对此次瘟疫的官员职位,从八旗军民扩及京城住民、出洋贸易者,以及来京外藩,逐一检查症状,宫中行走的奴仆们,家中若是有人染了疫病,身虽无病,百日内不得入圆明园。 此外,胤禛特地下旨——给百姓送医送药,减免户税,要求地方官员处理好无人收管的尸体,防止二次传染。 一时间,太医们纷纷要求宫中人以物遮掩口鼻以防止传染,圆明园中处处宫苑内都是艾草熏燃的气味。 疫病因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致,有强烈传染性——一人染病,若是未及时注意,甚至会导致一村人都倒下。 天地一家春里,两个孩子还没意识到瘟疫的可怕。 刚刚到了圆明园没几天,额娘早就答应他们的春游踏青,才刚刚起了个头,就没了下文。 因着疫情严重,弘昕的尚书房功课也被胤禛下旨暂停了。 姐弟两被关在天地一家春里。 吉灵下了严令——奴才们看住三公主和六阿哥,不许他们出天地一家春半步,否则一律严惩不贷。 此外,宫里太医向各宫苑处都发了预防疫病的药包,乃是苏薄荷、枯凡、苏合香、陈皮、苦桔梗、明雄黄、白芷、生甘草、防风、法半夏、贯仲等熬成的方子,做出来味道奇苦无比。 为了防止疫病,人人只能捏着鼻子往下灌。 三公主喝完了药,嬷嬷一手接过药碗,一手立刻将准备好的糖果送进她嘴里,三公主紧紧地抿着,小脸皱成了一团。 六阿哥坐在姐姐对面,两手托着腮帮子,被屋子浓浓的艾草气味熏得一脸生无可恋。 “额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三公主咬碎了糖果,愁眉苦脸地抬头问吉灵。 吉灵给她重新将覆面的帕子系好,这才道:“快了,再忍一忍。” 六阿哥道:“成日在这屋子里,实在憋得慌。” 两个孩子叽叽歪歪说了一会儿,就坐到一处去了,吉灵看他们头靠着头,互相伸着手比划来比划去,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玩什么自创的划拳小游戏。 过了一会儿,六阿哥大喊道:“姐姐输了!” 三公主一脸认栽的表情,转过身就要背六阿哥,结果六阿哥往她背上一趴,刚刚把重量放上去,三公主腿一软,立即跪倒在地毯上了。 六阿哥哈哈大笑。 三公主满脸通红,不服气地回过头就对弟弟嚷嚷道:“你吃什么长大的?重得简直像头小猪!” 眼看六阿哥笑得快喘不过气了,吉灵不由得就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幸亏生了两个……否则这种时候,要是独生子女,真是连个玩伴都没有。 七喜戴着覆面帕子从院子里跨进来,先在盆里仔细洗了手,又用黄酒擦了一遍,这才过来道:“主子,晚膳都按照主子的吩咐,奴才和膳房交待仔细了。” 吉灵点了点头:她让膳房从今日起只做热炒热炖菜,除此以外的凉菜、瓜果,只要是没有经过高温的,统统都暂时不用了。 另外,天地一家春中,只许一人每天出院子领必须物品,在院门口,还专门腾了一间房,用雄黄桐子在火中烧烟,待到这人回来,便要赶紧熏蒸衣裳。 整个九洲清晏里,御前太监每天都会抬着用黄芪、川芎、当归熬成的大锅水,绕殿行走,四处熏蒸,一日三次。 太医院的医药方又日夜赶制,做成了以藜藿、虎头、天雄、皂荚、芜荑的防疫药丸——每一颗只有红枣般大小,如珍珠浑圆,点燃起来可抵六个时辰。 药丸刚做出来,胤禛就立即让人给吉灵这儿送来了。 三公主和六阿哥你背我,我背你的游戏玩了许久,两个人不亦乐乎,待到用过了晚膳,两个人又你追我赶的在屋子里围着桌椅跑了起来。 两个人简直跟多动症儿童似的,追的在叫,被追的也在尖叫,高分贝的声音快把屋子掀翻了。 毕竟是亲生的娃,又被憋在屋子里,吉灵心道:我忍! 可是眼看孩子们越跑越快,吉灵怕他们摔下来磕碰到,立即拍了拍桌子,肃色道:“弘昕!息儿!别疯了,都坐下来!” 她这一声把孩子们镇住了,六阿哥和三公主终于站住了脚,吉灵刚要说话,却见门口人影一闪,是小芬子脸色不安地带着养心殿小陈子过了来。 小陈子没进来,就在院子里远远地跪下了,吉灵还当胤禛指派他送什么药方燃丸之类的物事过来,便站起身道:“天地一家春这已经足够了,没关系……” 小陈子抬起头来,吉灵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宫灯之下,小陈子脸上的泪痕。 吉灵心猛地往下一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皇上怎么了?”。 小陈子颤抖了半晌嘴唇,磕头在地,终于哭出了声道:“宸妃娘娘,皇上自今儿下午起,瞧着情形便不太对……如今身子不爽利,太医们都过去了!” 碧雪在旁边,不由得出声就惊问道:“怎会这样?皇上前日来看咱们娘娘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哪!” 小陈子道:“奴才也不知道,皇上今日午膳便不太用得下,奴才还当是九洲清晏殿里的艾草味太重,熏着了皇上没胃口,便让人……” 吉灵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话语,道:“走。” 七喜上前来,默默无言,将在艾叶上熏过的帕子替吉灵覆住了口鼻,又在她发髻后紧紧扎住了,这才扶了吉灵的手。 第四百二十七章 听话 吉灵还没跨进九州清晏殿,浓浓的药味夹杂着雄黄桐子细火熏味道就扑面而来。 进进出出的宫人们无不以布帕覆面,来来往往间,神色紧张。吉灵这儿前脚还没站稳,后脚乌拉那拉氏已经跟着过来了。 她在坦坦荡荡,刚刚被御前人报了消息,这时候面上裹了三四层薄纱,将口捂了个严严实实,若不是一身的皇后服色,吉灵几乎都分不清这是谁。 皇后踏上九州清晏殿前的御阶。 她身后,是一抹欲坠未坠的暮色,天色晦暗不明。 一殿宫人黑压压地全都跪下了,给皇后和宸妃娘娘请安, 吉灵福了身子对乌拉那拉氏急促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这时哪还有心思说别的,立即抬手示意她起来,两人焦虑地对视了一眼,吉灵跟在皇后身后,向胤禛寝殿走去。 越往后殿走,苏合、艾叶香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待得到了寝殿门口,乌拉那拉氏却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便将覆面布向上拎了拎,捂紧了口鼻。 吉灵从寝殿门口望进去:内里帘幕低垂,影影绰绰之间,有太医低声紧张商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得外间报皇后与宸妃娘娘来此,几名头发花白的太医连忙跟着太医院院使刘胜芳出来,人人面上也都紧紧扎了布纱,只露出双眼,即使在皇后面前,也不敢摘下片刻。 刘院使在最前民,打头跪下,便颤颤巍巍道:“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他一转眼,见了站在旁边的吉灵,连忙又转膝道:“臣给宸妃娘娘请安!” 乌拉那拉氏叫起他,便问道:“皇上如何了?” 刘院使面色凝重,道:“皇上操劳国事,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从不松懈,如此这般长年累月不事休息,已是极伤身!再加上自去年怡亲王离世后,皇上久忧郁怀……” 乌拉那拉氏打断他道:“可瞧仔细了?是京城里的春瘟吗?” 刘院使胡子抖了抖,颤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瞧这症状,十有八九是了!”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晃,向后踉跄了一步,几乎就要站不稳,多亏宫女在旁边扶住了。 她定了定神,眉尖紧锁,便低声道:“自京城春瘟起,圆明园里,已经是万般小心了,如何还让这病进了九洲清晏殿来?” 刘院使叹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疫气之发,大则流行天下,次则一方,此病甚是凶猛,防不胜防,皇上为九五之尊,件件国事,无不寄皇上之手裁夺。臣方才已经向苏公公问了:如今虽然停了早朝,私下里却仍然难免有臣工议政,只要有人进出,便能将那瘟毒带入!臣打个不妥的比方:譬如有哪位大人身染瘟毒,尚未发出,旁人只当他身体康健,待得进宫来,哪怕只给皇上磕个头,交谈片言,便难保皇上不被染上!” 乌拉那拉氏虽然知道瘟疫厉害,听了刘院使这一番话还是耸然变色,见刘院使侧身,给自己让开路,便立即微微转过脸去,只道:“刘院使,你们务必照顾好皇上!” 刘院使见她转开脸,已知其意,跪下恭敬道:“臣谨遵皇后娘娘的吩咐!”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待得还要说什么,却见宸妃已经让宫人打起了帘子,向内走去。 刘院使起身,跟在后面便低声叮嘱道:“宸妃娘娘!当心,不可太靠近。” 乌拉那拉氏见帘子掀了起来,暖阁内的药气熏腾了出来,立即慌乱地抬手掩住嘴,往后又退了一步。 吉灵走了进去,只见帘幕深处,胤禛的龙床之外,黄色的帷幕低垂,安太医与另几名太医正守在床前,低声互相商量着什么。 胤禛斜斜倚靠在一只九龙缎金八角枕上,神志倒是还清醒如常,只是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几个太医回头见是宸妃娘娘进来了,立即起身打袖子跪了下来,齐齐请安。 吉灵还在远处没走到面前,胤禛见了,已经是面色一变,立即喝道:“灵灵回去!这疫病极厉害,断不可靠近朕!” 他话刚说完,便举手握拳,凑近嘴唇,一阵剧烈的咳嗽。 胤禛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吉灵,不由分说地命道:“苏培盛,把宸妃娘娘给朕送回去。” 他都已经病成了这样,却还是牵挂着我——吉灵想。 她心中难过极了,每听着胤禛咳嗽一次,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自己的心上,狠狠的揪了一把。 她站在远处一字一字道:“皇上不要着急,我听皇上的话,我不近前来了。” 胤禛咳得厉害,却没有痰音——就是纯粹的干咳。 这样干咳是最伤肺的。 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对吉灵道:“不可近前探视——这是朕的旨意,灵灵听话!” 胤禛转头,对苏培盛嘶哑着嗓子道:“宸妃与三公主、六阿哥不可再居天地一家春,今夜着人,安排他们迁入天然图画。” 他顿了顿,道:“不要张扬。” 苏培盛躬身低声道:“皇上放心,天然图画那儿一直是收拾好的,便是宸妃娘娘今晚住过去也是成的——奴才立即着人去办!” 胤禛微微闭了眼,向后倚靠在枕头上,不说话了,只觉得胸腔里火烧火燎,那一点火星子忽上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到了喉头,嗓子肿胀疼痛,有如吞刀。 他闭着眼,抬手对吉灵做了手势,意思是让她出去。 七喜伸手扶着吉灵,就见苏培盛躬身过来了,低声道:“娘娘担心皇上,皇上也怕娘娘被染上了疫病,为了让皇上心安,娘娘还是听皇上的意思罢!” 吉灵默默地垂下了眼,终于转身出去了。 待得出了暖阁来,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只听着里面动静,大抵胤禛以为她已经听话回去,顿时压抑不住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宫人们慌慌张张地往来送水送药,脚步匆匆。一个小宫女走的步子快了,正好撞到吉灵面前,没刹住脚,七喜待要挡住已经来不及。 那小宫女将手中的药罐子溅了一些起来泼在了吉灵裙摆上,待得抬头看清是宸妃娘娘,顿时吓傻在了原地。 吉灵沉默地抬手指了指里面,让她赶紧将药送进去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汹汹 吉灵回到了天地一家春的时候,三公主和六阿哥都已经弄清楚了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孩子不再嘻嘻哈哈,游戏也不玩了,坐在一处面面相觑。待得看见额娘回来,两个人眼睛一亮,刷地站起身来,六阿哥急急问道:“额娘!皇阿玛……” 他就要跑过来。 因着吉灵下过严令,不许六阿哥、三公主出屋子,哪怕就是在天然一家春的院子里也不行,小洋子在后面,立即抬手将六阿哥的腰抱住了,口中哀求道:“小主子!” 吉灵站得远远的,并不过来,和儿女隔了相当一段距离,提起声音道:“弘昕、息儿!今晚你们就搬去天然图画,额娘会让人全部都安排好,去,现在就去准备吧!时辰不早了。” 三公主“啊”了一声,诧异地问吉灵道:“额娘,咱们怎么又回去天然图画了?这天地一家春不是挺好……” 六阿哥心念电转,反应过来,抬头就问道:“我们去天然图画,额娘你呢?” 吉灵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抬手指了指小芬子、碧雪与嬷嬷等人,道:“除了七喜跟着额娘,其他人都过去照顾你们——额娘也放心。” 三公主终于听明白了,瞪大了眼立即跳了起来,想嚷嚷又不敢嚷嚷,几乎是哀求道:“额娘跟我们一起过去!额娘!” 吉灵不忍心看女儿的表情,硬了硬心肠,将脸转了过去。 因着陪吉灵去九洲清晏殿的只有七喜一人,此时她也站在吉灵身侧后方,并不靠近六阿哥与三公主。 碧雪站在里屋里,就担心地道:“主子当真要留下在天然一家春?” 小洋子、嬷嬷、依云等人都抬起了头,紧张地盯着宸妃娘娘。 吉灵道:“我已经想好了。”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吉灵又道:“小芬子,碧雪。” 两人不由得上前一步,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奴才在!” 吉灵点了点头:“照顾好六阿哥、三公主。” 小芬子抬头,深深看了吉灵一眼,跪下道:“主子放心。” 碧雪跟着他跪了下去,没说话,给吉灵磕了头。 戌时三刻,三公主和六阿哥被人簇拥着,两乘小轿,从天地一家春的后门出,绕道湖边,被送去了天然图画。 吉灵身边,只留下了七喜和两个膳房的杂役太监。 她身边这些年,从来没这般冷清过。 小达子也被送去了天然图画,两个杂役太监顿时没了主心骨,相互催促着,拿不出个主意。 于是吉灵吩咐让晚膳做简单些。 待得她用过之后,七喜过来收桌子,吉灵顺手就把面前的碗碟帮着堆了起来——这样七喜收拾的时候,也算减轻了她的劳动量。 七喜按住她的手就道:“主子快放着,这些事儿奴才来做——哪能让主子动手?” 吉灵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七喜,这阵子只能辛苦你了。” 七喜一笑,道:“奴才只要和主子在一起,心里便踏实!” 夜渐渐深了。 吉灵让七喜伺候着洗漱之后,没敢脱衣裳,连发髻都没让七喜解开,只是胡乱卸了妆,涂了薄薄一层晚安粉,就这么合衣闭目养神,靠在床头,这样若是胤禛寝殿那儿有什么动静,立刻就能过去。 七喜进来看了几次,心疼道:“主子上床好好睡罢,若是九洲清晏殿那儿来人了,奴才立即便叫您起来!” 吉灵闭着眼道:“你不必劝我了,如今这情形,我便是躺下了,又能睡得着么?” 七喜心知此话不假,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又上前来将盖在主子身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拢住了她的肩膀,在肩窝处压了压,不至于滑落下来。 她熄灭了暖阁里的宫灯,只留下了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柔和不刺眼,若是主子想睡觉,也不影响。 夜里,丑时初刻,胤禛开始发热。 皇后乌拉那拉氏再没露面,只是深夜时,又遣了个小太监过来问皇上如何。 吉灵正倚靠着床柱子上,朦朦胧胧地做着梦。 梦里,胤禛握她的手,走在一条长街上,那长街似乎是京城里的一条街,两旁都是商铺,小摊,卖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小东西。 吉灵自穿越过来,就一直在紫禁城的宫墙下,便是难得的几次出宫,也无非是圆明园、东巡、盛京行宫这样。 吉灵兴奋地拿起了小摊上的东西看了起来——那是两只小小的兔子形状胭脂盒,虽然手工粗陋,但仍然挡不住它的造型可爱。 两只胭脂盒配色都很软萌,吉灵一手抓着一个,犹豫了半天不知道选哪个。 胤禛翻了个白眼,掏钱给她都买下了。 两个人握着手走在长街上,吉灵才发现自己和胤禛穿的都是寻常衣裳,看起来便似平常夫妻出来走动一般。 这个梦虽然平淡,却很温馨。尤其是长街两旁的商铺还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民间小吃,自是色香味俱全,比之宫中膳房,别有一番风味。 正当吉灵两眼放光,魔掌擦拳,对着下一家美食铺子走过去的时候……她被人摇醒了。 七喜焦急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主子,方才九州清晏殿的人来报了——皇上发了热!还挺厉害!” 吉灵脑子中放空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几乎是同时,她一掀被子,身手敏捷的简直像练了轻功,就从床上滑下来了。 她跑着就往外面冲,冲到了门口,只觉得脚下发凉,低头才看见自己连鞋都忘穿了。 九州清晏殿里,气氛比傍晚之时更加慌乱。 苏培盛正在团团转,听外面报说宸妃娘娘来了,几个太医就跟见了主心骨一样,顿时都迎了上来请安行礼。 这时候的胤禛,自然已经没有精神再去阻喝吉灵不准近前来。 吉灵径直进了去。 看苏培盛迎上前来,似乎还要劝自己回去,吉灵果断地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她上前就去看胤禛。 胤禛整个人陷在一片明黄之中,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被子和枕头吞噬了,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浓眉紧皱,脸颊上也是不正常的红,双眼紧紧闭着。 旁边太医们见宸妃娘娘如此,先是一惊,随即便默默对视了一眼,起身将皇帝身旁的位置让了开。 吉灵毫不犹豫地就伸手去碰了胤禛的额头。 手下仿佛是一块烧得滚烫的炉铁。 第四百二十九章 彻夜 他竟然烧得如此厉害! 吉灵心里一沉,慢慢收回手,手腕微微发颤。 胤禛有所察觉,待得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人,便艰涩地对吉灵做了个口型。 吉灵分辨出他说的是:“无事” 她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低头拍了拍胤禛的手,甚至一咧嘴,笑了笑,也用口型回答他道:“当然!” 如今才是雍正十年的春天——历史上,雍正帝在位足足十三年。 虽说穿越来到这个时空,不知道一切会不会按照历史走——但是吉灵仿佛听见一个坚定的声音来来回回在她心里回荡着,告诉她:不过一场小小的春瘟,面前的人一定能挺过去的。 一定可以! 宫人们匆匆捧着煎好的药送了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苏薄荷和枯凡气味。 吉灵伸手道:“给我。” 七喜走过去接了来,递上给主子。 吉灵将药碗连着隔热的帕子端在手上,用九龙金镶华柄勺拨了拨,见碗中热气氤氲,一时是不能下口的,便转头问苏培盛:“皇上到现在为止,喝了几次药?” 苏培盛还未发话,旁边安太医已经恭恭敬敬道:“回宸妃娘娘的话,皇上已服紫雪丹,除此以外,这药每两个时辰喝一次,每次分量小,一日之中,多次服下,见效最快!还有一事——药汁容易呛咳,病人务必坐起服用。” 吉灵默默点了点头,又道:“这内里有什么?” 她听太医絮絮说完了,便低头闻了闻药碗,只觉得又苦又呛。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便道:“扶皇上起来。” 苏培盛将拂尘往旁边小太监手上一塞,和旁边奴才一起扶起了皇上,又在胤禛背后垫了腰垫,将明黄色的被子扯了上来。 龙榻前放着金盆,是预备着万一皇上呕吐了龙涎,好随时接应着的。 吉灵侧身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在胤禛枕头旁边,便一勺勺开始给胤禛喂药。 比她预想的情况还要糟糕——胤禛根本喝不下去。 勺子凑到他嘴唇边,努力倾斜了几番,褐红色的药汁就顺着他嘴角流了下来。 吉灵抖着手,摘了自己衣襟上的绣花帕子去擦。 擦完了,她反而冷静下来。 他不会有事的,我得稳住——她想。 吉灵抬头看了一眼苏培盛,果断道:“帮忙。” 苏培盛会意,捏了胤禛的口唇,七喜也过来帮忙。 三个人配合,才算是把药给灌了大半碗下去。 热滚滚的一碗药下肚,吉灵扶着胤禛重新躺下,又给他盖好了被子,这才侧身坐在床头的绣墩上,伸手紧紧握住胤禛的手。 胤禛闭着眼,头痛欲裂,一片混沌中,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让灵灵避开,也已经晚了。 “弘昕……”他哑着嗓子吐出来两个字,勉强睁开眼瞧着吉灵,是询问的眼神。 吉灵知道胤禛在问六阿哥和三公主,立刻点了点头,又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两个孩子都已经送到天然图画去了,你放心。” 胤禛点了点头,将眼神瞧向苏培盛。 苏培盛忙上前来,便听皇上低声道:“着人……守天然图画,任何人等……不得擅入!” 苏培盛眼光一闪,小声道:“奴才明白,奴才这就着人去办!” 胤禛摇了摇头,抬手指着他。 苏培盛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亲自督办,于是躬腰道:“奴才去!” 他稍微直起腰来,对着吉灵悄声道:“奴才这边去安排,皇上这里,只能请宸妃娘娘辛苦一二……” 吉灵立即点头打断他道:“你去。” 苏培盛退出去之后,吉灵回头看着胤禛。 他脸色还是那样潮红,眉头皱着,若不是眼下憔悴的乌青,猛一看,不像春瘟病人,倒更像是洞房花烛夜,喝醉了酒的新郎官一般。 仿佛感受到了吉灵的目光,胤禛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吉灵会意,弯下腰,便听胤禛在自己耳边说了几个字。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得胤禛说完了,吉灵抬手紧了紧扎着口鼻的帕子,点了刘院使、安太医、与另外几名胤禛平日里惯用的太医,出来了暖阁。 七喜扶着她坐下在一旁的椅子上。 见宸妃娘娘似乎是要训诫,太医们都跪了下来。 吉灵知道他们误会了,也不多解释,只是温声道:“诸位都请起。” 她这才从从容容地道:“非常时期,大家往来奔波,日夜值守,难免辛苦,从今晚起,几位就住在九州清晏旁的书雅斋中,不必离开九洲清晏,若是有需取用的药品、书籍等,自有医徒和小太监代为跑腿。” 她顿了顿,眼光扫过了众人一遍,继续道:“直至皇上龙体康愈。” 几名太医相互交换了眼神,立即明白过来——皇上病情来势汹汹,兼着又在圆明园中,离着紫禁城还有几十里地,如今卧床不起,这是断断不想让消息传扬了出去。 几人立即磕下头去道:“臣等谨遵宸妃娘娘的吩咐!” 深夜。 九洲清晏的寝殿里有一座老大的西洋钟,对照着能将时间看得清清楚楚。 吉灵守在胤禛的床头,眼光沉默地落在滴滴答答走动的钟上,听着胤禛的呼吸起起落落。 太医们在外面的隔间桌旁,低声商议着病情和脉案,声音偶尔大了起来,便似水里吹过一阵涟漪,随即又平复无声了。 熏着艾叶和雄黄桐子的宫人,衣角簌簌,在外面来回走动,药炉子也被抬了进来。 吉灵让奴才送大量的热水进来,一碗碗伺候着胤禛喝下去。 整整一夜,她就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坐着——动也没动。 待得到了下一次喝药的点,天际已经显出了鱼肚白。 前一晚的晚饭——因为没心情,吉灵也是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这一夜过来,她一个饭桶,早就不知道肚子咕咕叫了多少次。大抵饿过了头,已经不觉得饿了。 胤禛靠在床头,吉灵端着碗,给胤禛仔仔细细地喂了药。 她看的出来——他强忍着难受,努力在往下吞咽,配合着她。 吉灵喂完了药,把碗向旁边宫女手里一放,就接过手巾帕子细细地给胤禛擦了脸。 四爷的脸上还是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满脸一圈细密的汗珠,一直凝固到他挺拔的鼻尖。 吉灵抬手去摸他的额头——仍然是滚烫到吓人的温度。 胤禛从她的指缝里凝视着她,眸色晦暗。他微微侧头,推了推她的手,声音嘶哑地命道:“去歇歇。” 第四百三十章 金盆 吉灵摇了摇头。 她直接在胤禛床头抱着手臂趴下了。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再坚持。 上午,皇后的坦坦荡荡又派了小太监过来询问皇上病情如何。 苏培盛在外面同皇后的人说话,吉灵在寝殿之内,便指挥着宫人们用黄酒将寝殿内的桌椅、门窗等全部擦了一遍。 胤禛的寝殿里面,她没敢开窗,怕致病人受凉;到了外间的正殿,吉灵便命人全部将窗户打开通风。 这时候,第三次喝药的时辰也到了。 太医督着宫人,将药送了进来,吉灵扶着胤禛,一勺勺喂了。 他吞咽起来,不是那么困难了。 吉灵脑子里飞快转动着,想着一切对病情有利的方法:对病人来说,休息和营养是最重要的。 营养……营养……吉灵琢磨着,忽然就想到了鸡汤。 鸡汤可以增强人体免疫力,对身体恢复大大有好处。 她立即问旁边正躬身熏药炉的太医:“若是给皇上喝鸡汤,和之前服用的药汤,彼此之间影不影响?” 太医沉吟了一下,道是无碍。吉灵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就命人去熬热鸡汤,太医又添了几样,嘱咐内加党参、黄芪、怀山药、红枣、生姜等。 熬鸡汤需要时间,吉灵在这儿守着,七喜就抓紧时间,见缝插针,进来给她端了一碗江米粥,一碟小包子。 吉灵见胤禛睡得正熟,这才洗了手,又用黄酒擦了手,坐到远处的桌子旁。 她早就饿过了头,本已没感觉了,结果一看见香喷喷、白胖胖的笋香肉丁包子,饥饿感仿佛突然被唤醒了一般,拼命撕扯着她的胃。 吉灵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接过——反正刚刚洗过手,她伸手就抓了一只小包子塞进嘴里。 春笋的鲜嫩和瘦肉的酱香在她舌尖上弥漫了开来。 七喜站在旁边,挑了糖放进粥里,默默搅拌均匀了,就开始一勺勺地散热气。 等到吉灵这边一口气吃完了三个包子,糖粥的温度也能入口了。 等她刚刚吃完,还在擦嘴,小太监就来报,道是裕妃娘娘、熹嫔娘娘都过来了。 吉灵怔了一下,起身一边将擦嘴的手巾给七喜,一边就往外走。心里琢磨着:九洲清晏殿这儿,已经吩咐了不许漏消息出去,她们是怎么得了动静的? 那便只有皇后那儿了。 宫人打起帘子,吉灵一出来,裕妃和熹嫔就跟看见瘟神一样,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裕妃比皇后捂得还严实——整个脑袋快包成了木乃伊,说话声音也透不出来,嗡嗡作响,要费点劲才能分辨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问的是:“宸妃妹妹,皇上如何?” 吉灵没回答,看了一眼旁边跟着出来的刘院使,刘院使受意上前,给几位娘娘请了安,便简单代为回答了一遍。 待得听刘太医说皇上症状确认是京城里流行的春瘟时,木乃伊裕妃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在寝殿门口福下身子,高声道:“臣妾耿氏在此,给皇上请安,皇上务必保重龙体!” 裕妃说完这句话,熹嫔就上前来跟着,一样在门口避而不入地请了安,又命身后的宫人将做好的一份鱼汤食盒放了下来。 寝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忽然门帘一掀,一名宫人捧着皇上龙榻前的金盆匆匆出了来,神色慌张,连裕妃、熹嫔在此,都忘了行礼请安。 那宫人一眼找见吉灵,便立即过来举着金盆给她看,哭丧着脸、语无伦次道:“宸妃娘娘……血!皇上……” 裕妃和熹嫔立即变了脸色。 刘院使本是跪在地上的,闻言一惊,立即起了身,向那盆里盯着一眼,待要说话,吉灵比他动作更快,已经抬手将那盆向上推了推,又递了个眼神止住刘院使,便转头对那宫人道:“慌什么?不过一点血丝——咳久了难免伤肺。” 她转向刘院使,道:“刘院使不是也说过?” 裕妃和熹嫔神色惊疑不定,再不愿留,匆匆而去。 七喜在旁边,就见走路一向沉稳端庄的熹嫔娘娘,今日几乎快踩着了裕妃的脚后跟。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景象呢。 吉灵微微在手心里攥紧了袖子,睁着眼看着,待得见两人走远了,她这才将目光向那金盆里注视了一瞬。 几滴鲜血宛如朱砂。 吉灵快步向殿内奔了进去。 太医们围了一圈在讨论,吉灵冲到胤禛床前,太医们见她过来,连忙起身让开一块地儿给她。 安太医见她神色惊慌,立即拱手道:“宸妃娘娘,勿要担心,勿要担心!臣等查明:皇上方才仰卧,少量鼻血入喉,呛了咳嗽,并非咳血!” 什么?淌鼻血? 吉灵感觉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一定像个表情包! 她瞧向床上的胤禛,果然见他鼻下一点血迹,已经不淌了。嘴唇也有些干涸。 我明明给他喂了那么多水,这还是烧的……吉灵想。 安太医在旁边絮絮道:“春瘟发热而渴,恶热不寒,头疼体痛,热邪愈炽。” 不多时,鸡汤已经送了来,太医们退出去继续商量脉案,吉灵把鸡汤一点点喂给胤禛喝了。 胤禛苦笑着道:“这两天,朕喝的水简直比一辈子还多!” 吉灵一边摇头吹着鸡汤热气,一边重重点头道:“就是要多喝汤汤水水!多喝水才能加进药效发挥,还能促进……” 她把“新陈代谢”四个字活生生咽下去了。 喝完了鸡汤,吉灵扶着胤禛重新躺下来,又弯腰给他细细掖好了被角,待得收拾到枕头旁边,见到那明黄丝缎上微微一点针尖大小的殷红色,虽然知道是方才鼻血的血迹,心里还是猛地揪了一下。 她躬着腰忙来忙去,挡住了背后的日光,胤禛在阴影里沉默地凝视着她,忽然便突兀道:“灵灵别怕。” 吉灵手中动作顿了一下,没看胤禛,却道:“前儿个我做了个梦,梦里皇上和我在京城里逛大街,一边吃一边买,别提多痛快了!” 胤禛瞧着她,目光中隐含笑意。 吉灵顿了顿,笑嘻嘻又道:“醒来后,我想了想——这梦是不错,只是把弘昕和息儿给漏了,难得有个机会出去玩,哪能不带上他们姐弟两?” 她絮絮地又引了许多孩子们的事情说给胤禛听了。 …… 三日后,胤禛退了烧。 第四百三十一章 痊愈 胤禛烧了四天,吉灵硬生生就陪了四天。 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她趴在床头盹一会儿,除此以外,大部分时候吉灵都是醒着的。 药方需要每两个时辰喂一次,此外,中间胤禛只要一醒过来,她就见缝插针催着他喝热水喝汤。 几个奴才伺候在旁边,小火炉上煨着鸡汤,随时都是滚烫的。 胤禛闭着眼休息,她就从被子下面握着他的手——这样他一有个什么动静,捏一捏她的手,她立刻就知道了。 开始两天还能算勉强挺得住,熬到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吉灵终于吃不消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整个人走起路来打飘。 她觉得自己像个空壳子,又像一个纸人,随时能被风吹走的那种——全凭满头发簪珠玉的重量压着。 她整个人都瘦了下去,眼睛显得更大了。 七喜比她更煎熬——主子担心皇上,她担心主子。 尽管太医那儿已经熬制了不少预防的药汤,吉灵也都喝下去了。但是自皇上病了以来,近身伺候的宫人,已经有两个都发了病症,太医里面,也有一个中了招——都被隔了出去。 主子身子从前便不是太好,虽说这些年养尊处优,调养得尚算不错,但这毕竟不是一般的伤风感冒……这是春瘟哪! 听着外面京城里的消息越来越吓人_不是死了多少人,就是又拖走了多少人,七喜焦虑得几乎都有点神经质了。 每每伺候主子用膳的时候,总是没事便伸手摸一摸主子的额头,瞧瞧有没有发热。 吉灵只要稍微干咳一声,七喜立即就快步抢过来,疑神疑鬼地问她可有哪儿不舒服。 甚至有几次,吉灵明明好好坐着,没咳嗽,七喜也问她是不是咳嗽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旁的宫人,虽还不至于这样,但也是焦虑不已,这几天里,眼见着皇上高烧不退,若不是有宸妃娘娘压着,众人脸上的惊慌早就叫九洲清晏殿外的人瞧了去。 眼下听闻皇上退了烧,整个帝寝,上上下下伺候的奴才脸上都有了笑容。 吉灵还不敢掉以轻心,待得又过了一天,胤禛始终没有再发热,她才放下心来,被七喜伺候着,精疲力尽的就去燕喜堂里睡下了。 她一边往床上倒,一边就不放心地叮嘱七喜道:“照顾好皇上!有什么事儿就喊醒我,你别舍不得。” 七喜满口应承,扶着她躺下了,又仔细拢好了被子,这才放下床帐子,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吉灵这一睡便整整睡了一整天。 待到晚间,她醒来的时候,燕喜堂里已经上了灯。 吉灵刚刚坐起身没一会儿,七喜捧着一份粥,四碟糕点,两样小菜推门进来,一边转身,一边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一回身,她没料到主子这么快便醒了,倒是一惊,随即第催促道:“主子,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了,奴才伺候您,赶紧用一些吧。” 吉灵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胤禛退了烧,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照顾他的时候,她不觉得害怕,只是死死撑住一口气在胸口,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 胤禛绝不能倒下,他是弘昕和息儿的庇护。 如今他退烧了,她这口气也就像扎破了的皮球,忽然泄了出去,再也提不起来了。 天子寝殿里。 胤禛被奴才伺候着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面容虽然还很憔悴,眼神却分外清明了。 毕竟病了这么多天,他还提不起力气,只能堪堪倚靠在床头,斜捧着一本本奏折看。 就这么短短几天,九洲清晏里已经积攒了小山一样的奏折,五十份扎为一捆,整整齐齐地堆在九州清晏前殿的暖阁书案上,此时一叠叠被送了进来。 吉灵进来,胤禛抬起头,示意她过来。 吉灵走到他床边坐下来,胤禛眸光深深地看着她,衣袖微动,下意识抬了一下手臂,似乎是想将她揽在怀里,又忍住了。 吉灵伸手就想去拿了他怀里的奏折,口中低声劝道:“皇上,这才刚刚退烧,养病要紧,折子以后再看也不迟。” 她本来以为按照胤禛工作狂的性子,这句话必然说了也是白说,谁知道胤禛却松了手,那奏折轻轻一抽便抽出来了。 胤禛由着吉灵将奏折拿走,眼神只是紧紧追随着她,目不转睛看她将奏折起身放到一边,又重新压了压衣角坐下。 他凝视着她,伸手隔着衣袖,在吉灵手臂上不重不轻的揉捏,半晌才叹气道:“灵灵,这几天苦了你了!” 吉灵沉默了一瞬间,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仿佛是火车经过了长长的征途,终于到站的那种轻松。 她摇了摇头,笑嘻嘻地看他,有心想捡几句玩笑话来说说,笑着笑着,眼眶却渐渐发热。 “朕昏睡了几天?”他问她。 吉灵掰着手指头,老老实实地告诉了胤禛。 胤禛知道自己定然昏睡了不少时辰,但是听到具体的天数,不由得也面色一震。 “有谁都过来了?”他问吉灵。 吉灵把皇后和裕妃,熹嫔都来过的事说了一遍。 胤禛听她说完了,握住她的手淡淡道:“皇后……皇后打发人来问,倒是很勤快——朕虽是发热昏睡,也不是时刻刻都聋了耳朵,还有裕妃和熹嫔……” 苏培盛在旁边听着这话音,立即上前躬身,悄声道:“皇上,裕妃娘娘和熹嫔娘娘是来探看过,不过若论近身照顾——奴才可亲眼见着宸妃娘娘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一直就守在皇上床边,就连膳食也不过胡乱打发几口,宸妃娘娘对皇上一片关爱之心,实在是……” 胤禛闭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吉灵的手背,道:“灵灵,再去好好歇着!朕如今已无大碍,奴才们伺候着便可。” 他话虽如此说,眼神却流连着看着她的脸,满眼不舍。 苏培盛见状,起身便挥手遣了人出去,又轻轻带上了殿门。 暖阁之中,火光微微颤动。 吉灵本来也不想走,顺势就在胤禛床头趴下了,一只手还被他握在手里。 仿佛像怕打破了这一片静谧一般,胤禛也半晌没说话,只是紧了紧握住的吉灵的手。 在他发烧头痛欲裂,干咳不已,昏昏沉沉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时,就是这只小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 第四百三十二章 相望 皇上虽然退了烧,接下来的日子,太医们仍不敢丝毫松懈,还是每天进出,监着熬药,因着胤禛有了胃口,御膳房各种滋补汤羹,全部流水一般,变着花样送了上来。 疫病一般最多出现在冬春之际,这一次季春三月的疫病症状让人措手不及。 京城中染病之人大都壮热烦渴、干咳不止,热烧不退,一时间,便是圆明园地处京郊,人烟较少,仍有啼哭之声,遍于村野。 多亏天子下旨,官府配合,派医派药,京城里春疫的势头总算缓了一些。 胤禛的身体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转了起来。 吉灵倒是让御膳房进了不少梨子、橙子——梨子润肺止咳,橙子富含维c,都对病情的恢复有好处,送进来的水果,她统统让七喜拿去在小茶炉旁边温热一会儿,还得掌握好时间,控制着温度,不能生冷伤脾胃,也不能过热——高温会破坏维c。 又过了五六天,胤禛终于能下地了。 看他脚能沾地了,吉灵立即回去天然图画看六阿哥和三公主。 照顾了病人这么久,吉灵不敢断定自己是不是没有被感染,可她又实在是太想孩子们了。 这么久都没回去亲自看过一眼,她也不放心。 七喜陪着她——为了避免交叉传染,吉灵连肩舆都没坐,直接从九洲清晏殿后出去,沿着湖道走到了天然图画。 在寝殿里忙前忙后十几天,夜不能寐,昏天黑地,她已经有心力交瘁之感,这时候出来呼吸了一口清新的湖风,别提有多畅快了!简直整个人顿时心胸为之一畅。 圆明园的后湖依然风景如画,正是四月天,梨花似雪柳如烟,远远的隔着湖岸望过去,天然图画就掩映在一丛一丛的绿色之后。 门口有九洲清晏御前的人值守。 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吉灵没立即进去,倒是膳房里做活的杂役太监,出来搬柴火,一抬眼瞧见了宸妃娘娘,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待得确认后,立即跑上前来磕头。 吉灵抬手就把人止住了,不让他靠近,七喜站得远远地,喊他进去通知人,把六阿哥和三公主带出来,让娘娘瞧一眼。 那小太监磕头去了,不一会儿,吉灵便听见里面孩子们尖声大叫——六阿哥冲在前面,三公主跟在后面,姐姐两个满脸激动地冲了出来。 吉灵退后了一步,喝道:“就站在那!听话!别动!” 六阿哥一下子就刹住车了,还伸手把三公主给拉住。 一群奴才见到宸妃娘娘,难掩兴奋之情,小芬子跪下就道:“主子放心,两位小主子进得香,睡得好——主子您也务必要保重哪!” 三公主没等他说完,伸着手背就抹眼睛了。 她嘴角向两边撇下,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哭着跺脚道:“额娘你骗人!骗人!说好过几天就能回来——这都多少天了?你不想息儿吗?我想额娘!”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就伸手,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拥抱吉灵的姿势。 女儿一哭,吉灵心尖就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酸痛无比。 她不敢过去,怕身上有疫病传染了孩子,只能是对着空气,远远地也伸手比划,拥抱了一下三公主。 母女两个隔空拥抱相望,三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碧雪拿了帕子一边给三公主擦眼泪,一边就轻声哄她道:“三公主莫要伤心,娘娘很快便能回来了!啊?” 三公主推开她的手,转头吸着鼻涕哭丧着脸道:“‘很快’是多快?你们个个都总拿这个词来搪塞!我都听了一个多月了。” 六阿哥上前一步,没哭没闹,跟个小大人一样,眉头紧锁,问吉灵道:“额娘,皇阿玛如何?” 儿子一往前,吉灵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道:“皇阿玛很好,无事,你们放心。” 六阿哥认真地点了点头,抿了抿嘴唇,又道:“儿子想去看看皇阿玛!” 吉灵面色一变,果断摇头道:“绝不可!若要探望,也要待百日之后。” 母子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三公主只是在边上眼泪汪汪地瞧着额娘。 好一阵子没见过儿女,吉灵的视线几乎粘在两个孩子身上,一秒钟也舍不得挪开。 三公主大概是因为捂在屋子里的原因,皮肤变得更白了,眉眼精致,隐隐然已经有些小小淑女的样子,六阿哥也似乎又长高了——原来他是比姐姐要矮上一头的,现在站在姐姐旁边,却不知不觉要赶上了。 吉灵又叮嘱了伺候的奴才们几句。 她虽然离得远,又站在空旷之地,湖风不断吹拂通风,也不敢久留,最后瞧了一眼两个孩子,摆了摆手便转身匆匆走了。 三公主看她一走,放声大哭,几乎就要追了出来,被弘昕给拼命抓住了。 回到了九洲清晏里,胤禛刚刚被伺候着喝了药,倚靠在床头批折子,见她一脸失魂落魄,便知道她是回去瞧了孩子。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问她:“怎么样?” 宫人搬来绣墩,吉灵坐下来,一边习惯性地抬手去帮四爷拢了拢被子,一边就点头道:“比我估计的强多了,弘昕还能照顾着息儿,真是没想到。” 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把弘昕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待得听到弘昕说要过来看皇阿玛,胤禛眼中神色一紧,道:“此时万万不可!” 吉灵接了旁边宫人手中的巾帕,给胤禛细细擦了嘴角的药汁,胤禛握住她手按下,又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巾帕,才道:“朕自己来,你辛苦得很。” 吉灵刚要说话,却见胤禛掠过自己肩头,向外面望去。 她回头,就见苏培盛站在殿门口,面色微有为难,道:“皇上……皇后娘娘过来了。” 胤禛眉头微皱道:“什么事?” 苏培盛悄声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只说了要给皇上请安,旁的倒也没多提。” 胤禛一转眼,见吉灵已经站了起来,整理了衣摆,是要告退的样子,立即对着苏培盛一摆手道:“说朕在静养,改日再说罢!” 他一边说,一边就伸手示意吉灵继续坐下。 苏培盛连声应了,又小步倒退了出去。 乌拉那拉氏本站在殿外,容答应在她身后,替她紧了紧扎在发间的覆面帕子,她一抬头见苏培盛出来,只当是传她进去,当下上前一步,准备跟着踏入。 苏培盛一脸恭恭敬敬中又夹着几分为难,躬着腰指了指里面,柔声细语道:“皇后娘娘,皇上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怕是一时就不好见您了,况且太医说了——这疫病就得多静养才能好得快呢!要不,娘娘改日再来罢?” 乌拉那拉氏怔了怔,面色变了几变。 第四百三十三章 并进 转眼到了五月底,随着气温渐高,夏阳骄烈,京城里的春瘟终于过了去。 圆明园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为了谨慎起见,暂时胤禛没让六阿哥和三公主搬回天地一家春,吉灵也跟着回去了天然图画。 大抵是因为和额娘分别的时间太久,两个孩子连着几天都寸步不离跟在她旁边,尤其是三公主,简直化身成了吉灵的腿部挂件。 圆明园里,照样有尚书房课读,随着疫情过去,六阿哥也恢复了尚书房读书,几个哈哈珠子原先是被各自府上接回去的,这时候也重新送了来。 弟弟白天在尚书房或者学习男孩子们的功课,三公主这儿也没闲着——她人大了,精奇嬷嬷开始教授日常礼仪,举止坐行,皆有规矩,一颦一笑,都有尺度。 丝毫不亚于六阿哥的课业辛苦。 吉灵捧着茶,坐在旁边看着女儿练习走路。 其实她这个年龄学习,已经算是不早了——宗室里的女孩子,都是四五岁就开始学这些。 吉灵之前是心疼女儿,才没早早地上规矩,胤禛提了几次,她只是装傻。 可是这一次,胤禛再提,她也不能回避了。 正殿里,青砖水凉,三公主着了一身淡青色的夏装,鬓发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同色珠花。 光是一个转身,她就来回练了二十几趟。 精奇嬷嬷态度是十分恭敬的,语音也是柔声细语的,只是该坚持的标准一点儿都没落下:“公主这一次,步子迈大了些。”、“公主方才向旁边张望了一眼,应当目不斜视”、“公主请挺直腰,不可驼背。”、“公主双手的位置太过低了些,应当举高。”、“公主转得太快了,再从容一些。” 精奇嬷嬷嗓子都说哑了,人还在前面一遍一遍地教着。 吉灵看着女儿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要抓狂了。 她转头对七喜仰了仰下巴,示意七喜过去给三公主擦擦汗。 热腾腾的手巾向脸上一盖,三公主就开始叫苦连天了,见额娘低着头只是喝茶,并不接受自己的诉苦,她开始转而向七喜嚷嚷:“七喜姑姑,我的腿好酸啊……我的脚疼……”、“我热!” 她为公主之尊,本来这样喊“姑姑”两字不伦不类,但是听着承乾宫里人人喊的多了,三公主不知不觉也就跟着这么喊了。 吉灵转头就吩咐奴才提小冰桶来,送去公主身边。 不一会儿,装在莲花形状银桶里的冰块就拿来了,摆在一边,袅袅地冒着冷白的烟气。 此时正是初夏,暑气初起,天然图画院子本是通透格局,四面窗下,晴光打入,照得人眼睛一片明晃晃。 三公主被擦完了汗,伸手习惯性地就准备从桌案上拿起一颗糖果,送进嘴里,结果看见精奇嬷嬷正在向这儿看,只好放了下来。 精奇嬷嬷笑眯眯地道:“请公主端起手,跟着奴才再走一次。” 三公主:……(〃>皿<)! 这日常礼仪,说起来不过几个字,做起来却有许多细致条目可学,一处不到位,便要抠半天。 除了外在的体态容止,另又有待人接物、理家管事各种分门别类,七喜在旁边捧着课业册子,吉灵一条条看过去。 她一心两用,一边看文字内容,一边还留了一只耳朵听嬷嬷教授,若是若是有不妥的地方,她便出声止住,果断地道:“公主还小,此处不必教授公主,日后再说。” 这算是一种客气的说法,给精奇嬷嬷一个台阶下。 哪有什么日后啊,“再说”的意思就是:再也不用说。 精奇嬷嬷个个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位宸妃娘娘看似性子柔和,实则是个有主意的,一个个不敢,只能讪讪道:“谨遵娘娘吩咐。”心里只嘟囔道:宗室贵女,个个都是这么学的——又有什么差错了? 一上午的课上完,待到午膳时分,三公主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吃饭哼哼唧唧,而是直接扑到了膳桌前,一边洗手一边口中就道:“饿坏我了!” 她催着侍膳宫女给她盛了饭,饭碗刚一端上,就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吉灵见桌上几道都是女儿平日里喜欢吃的荷叶粉蒸肉、河鲜锅子、三虾面,便亲手接了筷子,给女儿布起菜来。 三公主吃了一半,才想起来吃饭的规矩,于是挺直了腰背,放缓了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了不少。 吉灵瞧着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点头道:“吃饭放慢些没错,细嚼慢咽对胃好。” 三公主嘴唇上还沾着白米饭粒,对着吉灵咧嘴一笑,点头道:“嗯!” 胤禛给弘昕在圆明园里的尚书房拨了一处小院子住所,弘昕晚上现在常常宿在那儿,有时候未必便回来了,他没有同龄的兄弟,和几个哈哈柱子下了学便切磋武艺,那哈哈主子敬他是主子,不敢使出全力,被弘昕命令着不许留分寸。 吉灵去校场看过一次。 本来按照清宫规矩,皇子生母来看儿子,得有一大堆繁琐的程序要从皇上、皇后那儿走,获得允许才行,只不过如今因着宸妃娘娘盛宠,又素来行事稳重有度,加上胤禛早已放下话来,因此吉灵走到哪儿,并无人敢拦。 她就看见儿子刀枪器械耍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转,身姿灵动潇洒,干脆利落,眉目间也隐隐然有些小小少年的影子,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一直绕着她的奶娃娃? 其实孩子早就长大了一些,只不过在我眼中,一直把他当个奶娃娃看。吉灵默默出了一会神,想着。 弘昕武艺能进步神速成这样,可见谙达用心,弘昕自己也是潜心用功的。 哈哈珠子们手上用的刀枪,尖端都是经过内务府造办处的兵器库特殊处理过,才送进来的,倒是不担心危险,但是弘昕自己手里拿着的,就是真刀实剑了。 一场结束了,弘昕跑过来在她面前,献宝一样挺着胸膛道:“儿子绝不让额娘失望!” 吉灵视线向下移了移,就看弘昕两只手上都是尘土,脸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一道灰痕,她一边从衣襟上摘下帕子,拉着儿子的小手给他细细擦了,一边就捏了他白嫩的小脸蛋。 弘昕眼睛眯了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习惯性地扑在额娘怀里撒娇了。 几个哈哈珠子都交了兵器,跑了过来给吉灵跪下,响亮的童音道:“奴才参见宸妃娘娘!” 吉灵叫起了,看了一圈,果然都是几个极精神的小男孩,又和颜悦色地问了各人姓名,虽是早就知道的,这时候才将脸和名字对了起来。 弘昕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树荫,道:“那儿晒,额娘站这儿。” 吉灵伸手摸了摸他头,道:“我儿贴心。” 第四百三十四章 有恒 她顿了顿,看着弘昕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便道:“你进步神速,自然是好事,额娘也为你高兴。” 弘昕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摩拳擦掌便道:“儿子这些日,日夜苦练,几乎将所有的光阴都扑在上面了,连夜里觉都睡不足,这才有了今日的成绩!额娘没察觉儿子如今连天然图画都没时间回了么?” 吉灵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便笑道:‘’额娘前阵子照顾你皇阿玛,在九洲清晏殿中看了不少书,瞧见一句话,倒觉得很有些道理,咱们娘儿两一起探讨探讨?” 弘昕毫不犹豫就点头道:“好!” 吉灵道:“那句话是这样说的:苟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 弘昕睁大了眼,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道:“苟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 吉灵回身伸手抚在他肩膀上,盯着儿子的眼睛道:“弘昕,你小小年纪,如此有心上进,额娘也为你骄傲!只是这世上万事:一时满腔热血容易,长久坚持却难,多少人便摔倒在这“坚持”两字前!” 弘昕有些明白了,点头道:“额娘说的是,若想要有恒,儿子定当注意身体,此乃根基,不必急进于一时。” 吉灵没想到儿子这样一点就透,她伸手握住儿子的小手,一脸老母亲欣慰的笑容看着他。 又过了半月左右,已经是六月里夏天,胤禛开始带六阿哥弘昕入九洲清晏殿东暖阁,亲自授习。 吉灵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惊了——亲自授习? 前朝后宫私底下也是一片议论纷纷:需知如今四阿哥、五阿哥虽是连嫡福晋都有了,可都迟迟没有封王。 六阿哥因着年纪小,从前总是不将他牵扯进这些议论来,可这几年眼看着六阿哥也一点点长了起来。 如今皇上更是亲自手把手地教着这个儿子…… 弘昕中间难得回来一次天然图画,吉灵正在看着三公主跟精奇嬷嬷学礼仪,结果外面唱报说是六阿哥回来了。 她满心欢喜地就往外迎,弘昕进来,一撩衣角,一脸严肃就先给她磕了个头:“儿子给额娘请安。好几天没见着额娘了。” 弘昕端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简直就是个迷你版的胤禛。 吉灵觉得她这下子完全知道了四爷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小洋子跟在后面磕了头,吉灵抬手就道:“快把六阿哥扶起来。” 她看儿子一身的衣裳都汗透了,便催着奴才去伺候六阿哥洗澡。 弘昕自从进了尚书房,平日里洗漱、用膳的动作便越来越快——大抵是因着珍惜光阴的缘故。 他匆匆洗好了走出来,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坐在吉灵旁边,母子两个一边低声说着话,吉灵一边给儿子亲手剥水果,弘昕时不时还抬眼看着面前走了走去,反复练习仪态的三公主。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三公主居然颇能稳得住——明明弟弟就在眼前,来回说笑走动,甚至还故意对她说话,她都如高僧入定,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 待得终于结束了,精奇嬷嬷告退了出去,三公主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就过来了,按都按不住,活泼得有如多动症儿童,和刚才的模样一对比,俨然如精神分裂的两个极端。 她伸手,桌上盘子里的水果一样不拿,偏偏从弟弟的手里恶作剧抢了一半过来,弘昕跳起来就要去追她,正好膳桌也抬上来了——到了该用膳的时候,姐弟俩这才算消停。 用过膳,吉灵让奴才们侍候着三公主去休息了。 和两个孩子比起来,她如今倒是最清闲的人了,桌上一大盅藕花甜粥喝得慢慢悠悠,热炒菜全被撤了下去,又换了甜品糕点上来。 已经是夏日里,有一道香薄荷如意绿豆凉糕做的极好,晶莹剔透,外面裹着的面皮用勺子轻轻敲一敲便不住颤动,若是将面皮划开,内里冰镇的绿豆沙便全部淌了出来,冒出一股袅袅的白气。 弘昕没去看书,坐在旁边陪着额娘一起用糕点。吉灵看儿子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便转头吩咐奴才全部都出去了,待得门被关上,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吉灵才亲手盛了一碗甜粥给弘昕,低声道:“有心事?” 弘昕伸手接了过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吉灵笑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弘昕不好意思地伸手拍了拍脑袋,道:“也不算是心事,只是儿子自个儿在琢磨。” 他抬起头,瞧着吉灵就道:“额娘也知道——皇阿玛如今若能得空,常常亲自考校着儿子,功课上面,儿子倒是不怕的,只是有时候……”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下子憋住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吉灵看他两只小手捧着碗,捂得手掌都也发红了,还在想着心思,毫无察觉,便伸手将粥碗接了过来,一边用勺子轻轻拨着热气,一边悠悠然地道:“不着急,若是一时理不清思绪,等你想清楚了再说,也没关系,额娘永远听你说。” 弘昕终于理清了思路,道:“儿子在九州清晏殿,见着四哥,五哥时常也有过来,尤其是四哥,每每面对皇阿玛,对答流利从容,还能侃侃而谈!儿子在四哥旁边,总觉自己十分愚笨……” 他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闭口不言,抬起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吉灵,眼神里尽是懊丧和怀疑:“额娘,皇阿玛如此待我……只是因为太喜欢额娘,爱屋及乌吧?” 吉灵:…… 她扶着额头没说话,抬手抽了儿子手中的一根筷子——六阿哥的筷子和三公主一般,都是特制的银质短筷,比吉灵用的筷子要短上一截。 吉灵将儿子的筷子和自己的筷子放在一处了,这才问他道:“若我将这两根筷子同时在桌沿用力弯折,你说哪一根会比较坚韧,不容易折断?” 弘昕摇头道:“长短不同,材质各异,如此比较,本是不公。” 吉灵放下筷子道:“不错,长短不同,如此比较,自然不公。你四哥多大了,你才多大?你去同他比什么?” 吉灵看着儿子。 弘昕能问出这话,便是俨然已经有了和弘历比较之心——而且还是无意识的那种,或许在他自己心里,他都未曾察觉。 弘昕忽然又道:“额娘,在皇阿玛面前,儿子应注意哪些,如何做?” 吉灵心里微微一颤,顿了顿,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又轻轻揪了他耳朵道:“你皇阿玛是什么人?九五之尊,目光如炬,所以别想着这些,你是什么样,便什么样,不要矫饰!只记着一点——孝亲至诚,课业勤勉,到哪儿都是出不了错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贵妃 晚膳的时候,胤禛过来了。 病愈之后,他这算是第一次过来天然图画,吉灵听见外面唱报,迎接出去,刚刚要给胤禛请安,连手都没端起来,直接就被胤禛整个儿扶进怀里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眼光里尽是脉脉的温柔,直截了当道:“朕想你了,过来瞧瞧。” 周围一圈宫人全部将脑袋垂到了胸前。 吉灵被他握住手,两个人往殿里走去,三公主本来在暖阁里被精奇嬷嬷指导着练习坐姿,这时候听见外面动静,眼睛一亮,哪里还坐得住,口中只嚷嚷道:“不得了!皇阿玛终于来了!” 她兔起鹘落地蹦跶起来,身子一歪,绕过精奇嬷嬷,待得冲到暖阁门口,才想起这礼仪课还是皇阿玛吩咐授习的,立即收小了步子走出来,抬起手给胤禛请了安:“息儿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 然后她稳稳地福下身子去,姿态优美端庄。 那精奇嬷嬷跟在后面跪下磕头。 胤禛刚刚坐下来,手里还捧着茶盏,看着女儿仪态,面上带着欣慰笑意,转头看了一眼吉灵,不由点头道:“不错,息儿很是有长进,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三公主本来想过来胤禛身边撒娇的,听皇阿玛这么一顶高帽子扔过来,一张小脸高兴得红通通的,反而端着不好轻举妄动了。 胤禛瞟了一眼精奇嬷嬷,又道:“嬷嬷教习有道,切记不可松懈。” 那嬷嬷刚刚抬起头,听闻此话受宠若惊,立即磕下头去正色道:“奴才谨遵皇上吩咐,请皇上放心!” 晚膳之后,便是洗浴,胤禛换了一身干净里衣在榻边坐下了,他早就让宫人将折子送了进来,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渐渐就疲惫地歪了身子在床沿上。 吉灵知道劝也没用,看他时不时揉着眼睛,眼中还有不少血丝,是目力用多了的原因,便走过去伸手拿了胤禛手中的折子道:“不如我来试着念念,皇上也好歇歇眼。” 胤禛面上带笑,拍了拍床沿,眼里闪过一丝神色。 吉灵坐下来,他伸手就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了,吉灵靠在他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甚是有热,便向旁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胤禛果然挑了一份奏折递给她,墨迹工整,隐隐含香,字数较之旁的折子不算多。 吉灵将奏折拿在手中,就着一旁的宫灯光辉看着,毕竟穿越过来了将近十年,大部分繁体字她也看得习惯了,有一些实在难懂的字,她便半蒙半猜读出来。 才读了四五行,她就听见胤禛在旁边憋笑的声音——吉灵硬着头皮又读了几句,知道肯定是自己断句出了问题,便放慢了速度,努力将句段在心里理解一边,才读出来。 这样读到第三份的时候,胤禛终于不笑了,闭着眼睛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吉灵正读着,忽然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她顿时停了下来。 后宫不得干政。 胤禛有所察觉,睁开眼问她道:“灵灵,怎么不读了?” 吉灵小声说:“后宫……” 胤禛伸手抚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嗯?” 吉灵声音更小了:“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胤禛挑起一边眉毛,饶有趣味地问她道:“你干政了吗?” 吉灵被他问得一头糊涂,想了想,又觉得有点冤枉,摇头道:“想来是不算的,我只是念字,给皇上念字。” 胤禛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抖,将吉灵向怀里揽紧了,才道:“朕的灵灵是什么性子,朕还不知道么?干不干政,原本不在这上面。” 不知道是不是吉灵的错觉,她总觉得胤禛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渐渐转冷。 胤禛顺手将她手中的奏折拿下,起身吹熄了灯,躺下了。 吉灵在黑暗中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胤禛的肩窝处蹭了蹭,胤禛低头,在她额发上轻轻吻了吻,才缓缓沉吟道:“眼下倒有一件事。” 吉灵抬起头去看他,胤禛抬手,满眼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才低声道:“这次春瘟起病突然,始料未及,叫人猝不及防,这几个月来,许多事情都搁置了——朕原是想着年后便封你为贵妃,谁知一拖便到了夏天。” 贵妃? 吉灵:……⊙w⊙? 她一下就有些惶恐了。 此时两人眼睛已经适应了屋中黑暗,借着窗外幽幽的月色,胤禛刚刚能看清怀中人的神情,就见吉灵一脸“这担子太大,我害怕!我感觉我可能有点挑不起,要不皇上你再想想……”的表情。 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在她背上拍了一下,沉声道:“这次春瘟来势汹汹,朕染病之时,众人退却,只有灵灵日夜衣不解带,守在朕身边尽心照顾朕,直至朕身子好转,便是这一份功劳,这贵妃也封得叫众人心服口服!” 吉灵听明白了胤禛的意思——这个贵妃不光是他对她的疼爱,更是论功行赏,奖赏给她的——是她该得的。 他要众人看着,看着她封赏日隆,做成了这紫禁城里,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凤位以外,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宸贵妃。 以后,三公主和六阿哥便是贵妃之女,之子。 胤禛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必多思,你如今这宸妃做的很好——对上对下,进退有度,朕瞧着无一处不合适。日后做了贵妃,不过便是位份再高一级,需知皇后如今身子不大好,有些事情你还要帮着坤宁宫分担。这些是后话,暂且不提,你先好好准备着,封贵妃是大事,便是再快的准备,总也要百日,朕明日便先钦天监去择日子!” 他兴致颇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吉灵:……⊙w⊙⊙w⊙! 什么叫替坤宁宫分担? 他这是让她……以后……分担中宫皇后手中一部分的权柄? 这恐怕才是封贵妃真正的意义吧? 过了一会儿,吉灵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谢恩。 她小声道:“谢皇上。”,顿了顿,又觉得不够正式,便加重了语气,摇头摆尾道:“臣妾谢皇上!” 胤禛将她整个人向上提了提,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 他贴了贴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的耳朵,才声音低沉温柔地道:“朕与你之间,还用得着一个谢字么?” 第四百三十六章 择日 他声音极温柔,兼着热气一阵阵扑在吉灵耳根。 就听见胤禛轻声低笑,一遍遍抚摸着她长发与背脊,笑声之中又是爱怜又是宠溺。 吉灵一时之间脸上居然也发了烫起来。 她没抬头,趴在胤禛怀里,只是心里一遍遍想着:我这便要成贵妃了? 宸贵妃? …… 又过了几日,吉灵果然明白了胤禛说的“封贵妃是大事,便是再快的准备,也总要百日”是什么意思。 有清一代,立皇贵妃的情况极少,可以这么说:只有一朝后宫里有了皇贵妃,那么皇后基本形同被废。 所以会设立皇贵妃,一般是出现在皇后犯了大过,被皇帝幽禁,或者皇后薨了之后,皇贵妃才会被设立,形同副后,甚至大部分时候可以直接掌管皇后权利,比如胤禛的养母——康熙朝的佟佳氏就曾经在康熙二十三年,被封为皇贵妃,摄六宫事,代行皇后权,成了有实无名的“皇后” 可那还是因为康熙帝的第二任皇后已经去世,后宫需要一位“副后”来统领。 所以眼前……吉灵的这个“贵妃”之位,已经是如今后宫里品阶高的不能再高的位置。 钦天监择日之后,先按例报给九洲清晏殿,待得皇上亲允之后,这吉日才算定了下来。 胤禛定的日子在九月里,封贵妃的仪式隆重,九月里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天气不冷不热,不至于一趟折腾下来,汗流浃背。 钦天监官员跪在下面,就见皇上提笔在纸册上的日子下划了朱丹红线,又叩了叩桌面,转头看了苏培盛一眼,细细道:“再送去给宸贵妃瞧瞧,她若是不喜欢,另改。” 提到吉灵,胤禛的声音温柔得几乎如春风,那钦天监官员恍然一闪神,立即磕下头应了。 苏培盛恭恭敬敬接过,合上册子,小步倒退着走了出去,叫了小陈子过来,嘱咐了几句伺候皇上的事宜,便出了去,亲自一路快走着向天然图画而去。 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小芬子正在院门口指挥着小太监调整门楹,一院洒扫花除,奴才们往来皆是满面喜气洋洋。 小芬子一转头见了苏培盛,伸手拍了拍那小太监后背,便走了过来,一如从前恭敬,刚要拜下,苏培盛已经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拉扯了起来,埋怨道:“忒多礼!忒多礼!” 小芬子也不勉强,就着这姿势站直了身,见苏培盛手里捧着册子,纸面明黄,知道多半是自己主子封贵妃事宜,便侧身恭请苏培盛先进去了。 吉灵今日起得迟,还在内里暖阁梳洗,小芬子命人拿了茶点心,请了苏培盛在一旁值房里暂且歇下,不一会儿见膳房的小太监将茶点送来了,小芬子起身便亲自过去张罗,苏培盛忙伸手按住,极亲热地让他不必张罗,又扯着他坐下。 小芬子眯着眼微微一笑,道:“苏公公在九洲清晏殿,咱们天然图画的手艺自然不能比,却是怠慢不恭了,下回我请苏公公好好吃顿茶。”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斟了一盏茶,递给苏培盛,那旁边小太监抢着不及,赶紧转过身又替小芬子斟了茶,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道:“芬公公!” 小芬子看也没看一眼,道:“都下去吧。” 一屋子伺候的小太监如奉纶音,立时便出了去,苏培盛将一切尽收眼底,了然一笑,心道这还不是你家祖上冒了青烟,跟着的主子命好!谁能想得到当年小小一个常在,如今竟一路攀升,无风无波,稳扎稳打,居然也升到了贵妃之位。 再瞧着皇上对六阿哥上心的样子,加之四阿哥、五阿哥至今未曾封王的暧昧局面……将来这位贵主到底会有多大的后福,还未可知呢! 苏培盛一仰脖子,将剩下的茶如酒一般,一口闷了,指了指正屋的方向,才道:“人家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这是顺风顺水,连走都没走,直接就给漂上去了啊!” 小芬子低垂着眼,看不清眸中神色,半晌才轻声低笑道:“苏公公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换做七八年前——我小芬子也没想到如今能有这一天的好日子。”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当年苏公公曾提点过我,如今小芬子给公公一拜。” 苏培盛连忙双手将他扶了起来,连声道:“这是做什么?不可,万万不可!那些道理,不过我随口一说,说到底——大道理听懂的人多,能做到的却少,你能有今日,还是靠着你自个儿的修为和诚心!“ 他顿了顿,伸手拍在小芬子肩上,意味深长地笑道:“况且,将来苏公公说不准还要依仗你呢!” 不多时,吉灵已经出了来,苏培盛连忙将准备好的册子递了上去,又将皇上与钦天监官员的话语转述了一遍,满面堆笑道:“宸贵妃娘娘……” 吉灵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道:“皇上旨意还未正式下来,本宫也未封贵妃,苏公公不必如此抬举。”,见苏培盛满面细汗,又转头吩咐七喜道:“赐座。” 苏培盛先是应了前一句,听了后一句又连声道不敢,吉灵也不勉强,笑了笑便道:“那把冰桶给苏公公拎到近前,好教他也凉快些。” 苏培盛连声谢恩。 吉灵翻过了册子,道:“这日子是皇上定的?” 苏培盛点头道:“回宸贵……回宸妃娘娘的话,是,下有朱砂红迹圈着的,便是皇上定下的日子。” 吉灵点点头,道:“既然是皇上定下的,我听皇上的。”说着,便将册子懒洋洋地交还给了七喜。 七喜接了过来,双手便奉上向前,柔声道:“苏公公。” 苏培盛躬身接了过来,没料到吉灵对封贵妃日子这般随意,只简单扫了一眼便定了下来,一时间面上微有错愕。 他想了想,站在原地,一时倒不急着走,只是闲闲将那话头扯开,不声不响便绕到了六阿哥弘昕身上,又絮絮地捡了皇上教习六阿哥的事情来说,便见宸妃娘娘果然听得十分专注。 坦坦荡荡里。 乌拉那拉氏坐在凤位之上,裕妃端坐下首,低眉耷眼,时不时掀动一下眼皮,瞧着皇后的脸色。 熹嫔坐在她对面,就见裕妃也是一脸心浮气躁,坐立不安的模样。 消息也是刚刚传过来——天然图画里的那位,马上就要从宸妃变成了宸贵妃呢。 第四百三十七章 泥嫔 过了许久,裕妃叹了一口气,道:“天然图画里,如今愈发热闹起来,皇上选在这个时候封她贵妃,真不知道以后是如何打算。” 熹嫔颜色一动,知道那“热闹”两字无非指的是六阿哥和三公主正在渐渐长大,便抬起头来向她瞧了一眼。 皇后起身,在坦坦荡荡中踱了几步,回头看向裕妃,忽然便道:“跪安罢。” 裕妃自进来之后,连坦坦荡荡的椅子都尚未焐热,听着皇后娘娘此时已经下了逐客令,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向皇后行了礼,又向熹嫔看了一眼,这才退了出来。 两人的肩舆一前一后沿着圆明园的后湖行出,这一日是多云天气,太阳掩映在云层之中,只露出一圈灿烂的金边,虽是热浪袭来,因着有湖风,却并不觉得如何灼烤。 裕妃见熹嫔要去牡丹台的方向,便立即地抬手道:“放下。” 太监们听着娘娘发话,恭恭敬敬的将肩舆停下,裕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走了下来,含笑挽起熹嫔的手,道:“熹嫔妹妹,难得今儿日头不晒,圆明园里如今后湖风景正好,咱们姐妹沿湖走走,何必急着要回去?” 熹嫔被她牵住了手,温婉一笑道:“娘娘若是想赏湖景,嫔妾作陪便是。”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一段路,渐渐将奴才们落在后面,裕妃这才道:“近日来,皇上常常将六阿哥带去九洲清晏殿,亲自教习,不知妹妹可有耳闻?” 熹嫔讶然道:“是么?嫔妾倒是不知,嫔妾只在牡丹台与慈云普护照顾着成太妃娘娘,太妃娘娘最近醉心修道,嫔妾跟着也听太妃娘娘论道!” 裕妃皮笑肉不笑地道:“妹妹当真打的一手好太极,也不必避开这话题——需知你的四阿哥,机颖聪慧,从前是最得皇上喜欢的,如今倒也被那位六阿哥的风头压了下去。” 熹嫔笑了笑道:“宫里孩子不多,他们兄友弟恭,如何谈得上什么压不压?再说六阿哥年纪尚小,自然有许多地方需要教导,皇上多关照额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裕妃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拨了拨熹嫔耳畔的坠子,道:“这一对丹朱坠子颜色倒好!” 熹嫔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抚摸着发鬓,面色微带羞赧,笑着道:“是成太妃娘娘前几日赏的,嫔妾那儿还有一对全新的,未曾带过,若是裕妃娘娘不嫌弃,转头嫔妾便让奴才给娘娘送去。” 裕妃笑吟吟地,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凑近了熹嫔耳边,一边玩赏着那耳坠子,一边道:“好一个兄友弟恭!熹嫔当真是温良恭俭让,本宫自叹不如。” 两人漫步在湖边,宫女们只是远远在后面跟着,裕妃顿了顿,心一横,索性将话挑明了道:“熹嫔,咱们也是相识多年的老人了,眼见着宸妃便要成了宸贵妃,你便一点儿不为你的四阿哥打算?” 熹嫔站住脚,道:“宸妃娘娘有福气,此次疫病,又照顾皇上妥帖,被封贵妃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四阿哥,他的嫡母是皇后娘娘,自然一切听皇上与皇后安排。” 裕妃哈哈笑了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半晌才揉着肚子的:“熹嫔妹妹,本宫瞧你这封号不大合适,应为泥嫔才对!” 熹嫔站着不动,秀眉微微一挑。 裕妃举起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泥鳅的泥——这般油滑,可不正合适妹妹么?” …… 坦坦荡荡里,皇后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忽然道:“替本宫重新梳妆打扮,本宫要去九洲清晏殿一趟。” 容答应在旁边,小心翼翼便道:“皇后娘娘,您的身子自去年冬天起,便一直不大爽利,还是小心歇着,少走动些罢!“她说完,见皇后并不理睬,只能叹了口气作罢。 皇后很快便到了九洲清晏殿,刚刚有宗亲大臣往宫里递了请安折子,胤禛正是心情颇好,见乌拉那拉氏过来,便起身走近前来道:“皇后来的正好,朕正有事要与皇后说。” 乌拉那拉氏行过礼,站直了身子,视线向下,强笑着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臣妾帮着安排便是了。” 她说的是宸妃晋封为贵妃一事,胤禛却摇摇头道:“并不止如此。” 他顿了顿,瞧着皇后道:“皇后,你身子从去年起,一直不大见好,太医也多次对朕道皇后需要安心休养。” 乌拉那拉氏听着话音不对,心中一片悚然,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敢再让胤禛说下去,跪下打断了他,颤声道:“皇上!” 胤禛仍是徐徐道:“宸贵妃处事素来谨慎细致,稳重有矩,朕以为很是妥当,皇后安心养病,往后后宫琐事,宸贵妃当为皇后分担一二,皇后无有异议罢?” 乌拉那拉氏胸口微微起伏,一双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忽然便道:“臣妾斗胆,敢问皇上一句:这是皇上您的意思,还是宸妃的意思?” 她这般说,已经是极大胆的了,一时意气之下,脱口而出,说完了便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狂跳。 苏培盛在旁边,已经将头深深低下了。 殿中一片寂静,乌拉那拉氏将头伏在自己手背上,身体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便听皇帝轻轻出了一口气,淡淡道:“宸妃对朕一片挚诚,从来与朕心意相通,患难与共——这是朕的意思,还是她自己所求,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抬起头来,听到那“患难与共”四个字,顿时明白皇上责怪的是自己在他疫病期间,避之不及,未曾亲自照料,眸光不由得黯淡了一下。 她仍是挺直了腰背,勉强维持着皇后的威仪,兀自道:“皇上,臣妾身子素来孱弱——此乃实情,皇上并非不知道,此次疫病,臣妾何尝不想照顾在皇上榻前,奈何臣妾那阵子实在也难以打起精神。” 胤禛面上神色淡淡的,并不多言。 乌拉那拉氏越说越觉得心中茫茫然,抬头只见皇帝冷峻的侧脸,鼻梁挺拔,窗外日光透过窗格,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一圈光晕,他负手挺立,半晌才终于向自己瞧了一眼,那眸中却额半分温情也无。 第四百三十八章 礼成 皇后心中大恸,不由得声音转亢,痛楚道:“皇上还是怨怪臣妾未能如宸妃那样,殷勤照顾是么?好!就算皇上怨恨臣妾,可臣妾已是膝下无所出,三阿哥又被皇上削了宗籍!臣妾如今缠绵病榻,一无所有,皇上还要封吉氏为贵妃!还要她分掌臣妾的六宫之权,如此抬举她,臣妾这个皇后还有何面目在六宫众人面前!” 她说着,便忽然抬手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簪子,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苏培盛扑通跪下,惊声道:“皇后娘娘!” 胤禛怒喝道:“皇后!” 乌拉那拉氏握住头发,满眼泪水,跪坐在地上,对胤禛尖声道:“皇上,平日里宫女们巧手梳妆,巧为掩饰,可是您瞧见了么?臣妾也已经有了星星白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这一辈子福薄,没曾得到夫君的怜爱,可皇上总还记得臣妾与皇上少年结发,患难扶持的情分罢?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入宫不过区区十载的吉氏,对臣妾要狠心如斯么? 胤禛眼角的肌肉抽搐一下,一字一字道:“苏培盛,让皇后起来。” 苏培盛几乎人已经要钻到了地上,听皇帝如此吩咐,立即哧溜爬了起来,起来过去就虚扶了一把皇后,边上容答应等人怕触怒了皇上,早已经将皇后七手八脚、半拖半抱的扶了起来。 胤禛目不转睛地瞧着乌拉那拉氏,半晌方冷声道:“皇后当真是糊涂,倘若朕不是顾及着你的情面——宸妃此刻已是皇贵妃了。” 乌拉那拉氏猛然抬头。 胤禛早将目光转了过去,淡淡道:“好一个‘少年结发,患难扶持’,皇后这八个字说的理直气壮,朕与你少年结发不假,至于后面那四个字,情深情浅,人心是非,不到患难关头——朕也未必能瞧得这么清楚。” 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厌倦了,懒得再多言,只沉声道:“封灵灵为贵妃,乃是朕的心意。皇后自觉无过,就不许别人有功么?” 乌拉那拉氏垂头委顿在地半晌,终于颤声问道:“皇上!六宫诸事繁冗,臣妾敢问皇上,便是皇上要抬举宸……贵妃,她一时之间,又如何能全部汇通?” 胤禛微微眯起眼道:“皇后不必操这个心,朕本是想好了的——着裕妃一起帮衬着,皇后既然身子不适,也可好好静养。” …… 九月封贵妃之期,转瞬即至。 天然图画里,三公主佩挂朝珠,戴吉服冠,穿吉服,六阿哥同样隆重打扮,两个孩子站在一处,便如金童玉女一般。 七喜带着众奴才伺候吉灵盛妆打扮,最后才将贵妃吉服、吉冠、朝珠上身。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自觉浑身上下的重量加起来,差不多有二三十斤,只要打个喷嚏,发髻腕间掉下点珠玉,就能当钱花上不少日子。 三公主一脸惊艳,仰着脸夸张地哄她开心,道:“额娘好漂亮啊!”、“额娘漂亮的像画里的人一样!”、“这身衣裳太适合额娘了,要是额娘天天这么穿就好了!”,一时间各种赞美之词滔滔不绝。 六阿哥都被她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吉灵捂脸。 面对女儿的彩虹屁,她还是愉快的照单全收了——反正在孩子心中,母亲永远是最美的嘛。 到了时辰,外间听着声响,七喜扶着吉灵就往外走去,一群宫女奴才跟在身后,浩浩荡荡。 天然图画的院子中早已经被布置一新、香案、长桌、各种封贵妃之礼全部提前一天被内务府安排准备妥当。 此时观礼的众妃嫔都已经到来:熹嫔、裕妃、懋嫔、李贵人、高贵人、张贵人都在,位份再低的常在,答应之流则无资格入内。 见吉灵走了出来,众人齐齐屈膝福下身子道:“臣妾/嫔妾/婢妾参见宸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不能伸手去扶着吉冠,只好维持着脖子不动的姿势,伸出手道:“大家快请起。” 众人齐声谢恩,这才各自将手交给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被扶着站了起来。 天然图画地方不大,院子中站满了人,顿时就有些挤挤挨挨了。 好在妃嫔们在院子中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外面贵妃娘娘的彩仪已经到了。 吉灵被众人簇拥着出了门去,按照胤禛的意思,她今天从这儿出去,封完贵妃礼成,便不再回到天然图画,而是带着三公主和六阿哥,继续回到天地一家春居住。 她走到门口,忍不住忽然就缓缓回头瞧了一眼:天然图画,从雍正三年九月,胤禛第一次驻跸圆明园,她发现怀孕,居住在此,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七年之久。 那时候三公主还在腹中,尚不知男女,而如今已经是站在她身边,活蹦乱跳,可爱漂亮的小姑娘了。 贵妃彩仪飘飘扬扬等候在天然图画门口的空地上,一众奴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皆道:“奴才恭迎宸贵妃娘娘!” 他们背后是圆明园的后湖,湖光水色,微风清扬,一如当年初见的清幽雅致。 别了,天然图画。 吉灵在心中轻轻道。 她迈步向外走去,走向属于“宸贵妃”的,不可知的未来。 …… 这一日封贵妃仪礼比想象的还要累人,等到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天地一家春的时候,吉灵的腿都在发抖。 封贵妃的花盆底鞋和平时里配常服穿的花盆底鞋不一样——鞋跟分外高一些,也细小一些,这样脚掌踩在上面的时候,压力便更大了,换句话说,脚心也就更痛了。 何况这一站就是一整天。 七喜伺候着她在床上坐下来,依云和碧雪早就已经提了绿檀木桶进来,那桶里飘着苏合香与薄荷叶熬制的热水,七喜服侍着她将脚泡了进去,一边轻轻给她按摩,一边就心疼地道:“六阿哥在尚书房,三公主那儿,奴才方才已经看过了,一切都妥当——主子今儿个累得不轻,这脚踝都肿了,泡完脚就赶紧歇下吧。” 吉灵歪在旁边枕头上,没出声,七喜兀自说了好一会儿,依云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七喜一抬头,才见主子已经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她把主子轻轻挪正了身子,又盖上了被子,吹熄了屋里的灯,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带上了门。 第二天是个雨天,明明已经是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天色还是晦暗不明。 雨天最适合睡觉——湿漉漉的天气,冷清清的环境,缩在被窝里,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吉灵躺在被窝里,听着落雨声舒缓、有规律地打在琉璃瓦上,快乐地伸直了腿,伸了个懒腰,又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三公主熏得一身花香味,进来就扑到她床前,乐颠颠地做了个鬼脸,道:“见过宸贵妃娘娘!” 第四百三十九章 缓缓食之 三公主一边说,一边已经爬上了床,就要往吉灵被子里拱进来,又抬手去挠额娘的痒痒,吉灵被她闹得没法继续睡,母女两个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吉灵坐起来,正要把女儿搂进怀里,七喜听见动静,带了伺候的宫女们进来,上前便小声道:“主子,各宫娘娘已经都过来了,要给您道贺呢!” 吉灵一怔,心道封贵妃第一日,不可将众人晾在外面,便立即起了身。 她匆匆梳洗打扮之后,走了出去。 众人都站在天地一家春正殿中,拘谨地没有坐下,见吉灵出来,众人都福下身子道:“给宸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微笑着道:“诸位不必拘礼,原是本宫起迟了些,倒教你们好等!” 众人不料她如今身居贵妃之位,还是如此谦和,不由得连声道宸贵妃娘娘客气了,有不少人心中原有艳羡乃至妒恨之意,这时便多少平复了一些。 懋嫔笑着上前道:“嫔妾便想到宸贵妃娘娘昨日仪礼辛苦,原也是不好意思扰了娘娘休息,只是娘娘晋封贵妃,实乃大喜,嫔妾这才一早便过来,同诸位姐妹道贺。” 她一边说,一边就转头吩咐宫女将贺礼送上。 其他人见懋嫔如此,一个个哪肯落后,顿时催着奴才将贺礼或抱或抬了上来,一时间殿中各色礼品箱子乱哄哄堆成了一团。 等一切安静下来,吉灵才示意奴才上茶和点心,又指了指座位道:“诸位,请坐。” 众人齐声道:“谢宸贵妃娘娘!” 吉灵垂下眼帘,啜饮了一口茶,刚要说话,小芬子却引着苏培盛过来了。 吉灵放下茶盏,看苏培盛要行礼,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苏公公,免了。” 苏培盛哪里敢,仍是笑逐颜开地请了个安,才道:“恭喜宸贵妃娘娘、贺喜宸贵妃娘娘,娘娘昨日大喜了!” 看他一张脸笑得格外真诚,吉灵不由得也跟着嘴角翘了起来。 苏培盛又向周围妃嫔们按位份行了礼,才道:“宸贵妃娘娘,奴才过来,是依皇上的吩咐,送几道早膳精巧糕点来给娘娘尝尝——这是御膳房新研究的花样,味道好,样子也雅致,皇上早膳时见到了便说,这几样定然合娘娘的口味,特地遣了御膳房重新做了,着奴才趁热给娘娘送来!” 苏培盛说完,举起手掌对着外面清脆击打了两声。 八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捧着金盏金碟金托盘便送了进来,那碗碟上尽是九龙鎏金雕纹,乃是九洲清晏殿中的御用之物,糕点虽然还笼罩在罩子里,香味已经溢了出来。 吉灵早上听闻众人来贺,急急地赶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这时候一闻到香味,顿时就咽了一口口水。 苏培盛道:“皇上还有一句口谕,也命奴才传给宸贵妃娘娘。” 吉灵起身道:“甚么?” 苏培盛面色微微尴尬,瞧了一眼殿中各位娘娘,声音低了几分传道:“糕点虽甘,急食伤身,宸贵妃宜缓缓食之。” 知道你是个饭桶——这糕点甜蜜蜜的定然合你的胃口,别吃的太快了,对胃不好,要慢一点。 吉灵静止在当地一瞬,莫名觉得耳根子有点发热。 殿里安静了一瞬,不知是谁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咳咳……” 裕妃坐在上首,瞧着这情形就微微抬眼,飘过去盯着熹嫔看。 她视线一过来,熹嫔立刻就将眼帘垂下了,对着她的视线只是避而不见。 懋嫔笑着就打趣道:“宸贵妃娘娘,皇上对您的心意,还是多年如一,这般细致的叮嘱,听着可真真叫人羡慕!” 裕妃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瞧着懋嫔,心道:若是论此时心情酸涩,只怕懋嫔才是第一吧?眼睁睁瞅着当年自己景阳宫里默默无闻的侧位,成了宸贵妃,还住进了九洲清晏岛上的天地一家春。 九洲清晏岛上皆是帝寝的建筑群,她们早上过来道贺的时候,还过了几道值守的关口呢。而宸贵妃——人家直接就住在这里。 天差地别。 可偏偏懋嫔若是想打感情牌,唯一能与贵妃娘娘找到的纽带联系,便是当年的景阳宫。 果然,懋嫔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掏出帕子擦眼角了,絮絮地回忆起了当年同居一宫的往事。 裕妃忍不住转过脸去,冲着虚空翻了个白眼,这一幕却被熹嫔尽收眼底。 …… 到了十月里,宫里情势愈发微妙——皇后自宸妃封贵妃旨意一出,便深居简出,对外只称身子不适,隐隐然便有些对天地一家春抗衡的意思。 甚至,更大胆一些地说——是对皇上无声的抗议。 宫中之人多半乖觉,见风使舵乃是本能,见宸贵妃如今势头,后宫妃嫔往往有事无事,都要日日往天地一家春而来,名为探望、实际却同请安差不多了。 裕妃也常常往吉灵这儿来,待的时间比别人都多得多——毕竟胤禛的意思是让她们俩互相帮衬着,替皇后料理后宫事务。 胤禛之所以这么安排,一方面是因着怕吉灵觉得担子乍然上手,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另一方面也有避免她太过引人注目,让裕妃分散掉一部分注意力的缘故。 虽然只是可代行皇后手中一部分的权柄,然而对于裕妃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尊荣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对于处理宫务上手得极快,更是满腔热情。 比如十月里,刚刚一接手颁金扎兰的事宜,裕妃便一遍遍奔走在坦坦荡荡,向皇后一趟趟请示,又风风火火地去指挥下面人的条目,最后将颁金扎兰办得极出彩。 颁金扎兰是满语的说法,又叫颁金节,在汉语里面就是“生机勃勃”的意思。 这在清宫之中,算是个极隆重的国庆节日。 自从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王朝后,又于明崇祯八年农历十月十三日,改女真定族名为“满洲”,从此这一天成为了满族人的诞生纪念日,是一个全族性的节日。 懋嫔冷眼瞧着裕妃热火朝天地忙着,将六宫众人指挥得团团转,不由得暗暗摇头: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皇上真正想扶起来的人,是天地一家春的那位,而不是您! 第四百四十章 能干 大抵是因着颁金节的成功,在节后的足足一个多月里,裕妃每每在天地一家春时,谈说之间神采飞扬,高谈阔论,大有指点江山之态。 她在这儿说得头头是道,碧雪在旁边看着,便转过脸去微微翻了个白眼,端茶递水之时,免不了又递个眼色给七喜,抿嘴咋舌。 七喜看了她一眼,只轻轻摇头。 就连张贵人有时候过来探望吉灵,也能撞见裕妃过来找吉灵商议诸般事物——名谓“商议”,不过就是自说自话罢了。 自打宁嫔病去之后,永和宫主位便空缺了。宫里人都知道张贵人与吉灵交好,是以自上而下,方方面面,无人敢对张贵人稍加为难。胤禛那儿,更是因着吉灵的缘故,始终没有给永和宫指定新的主位迁进去。 所以张贵人名为侧位,实则却以贵人之身份,独占永和宫,也算是后宫中的一个特例了。 宫女们摆上茶点来,张贵人在旁边默不作声,只是拈着糕点、瓜子、糖果送进嘴里,边吃边听裕妃慷慨激昂,口沫横飞。 待得裕妃最后起身给吉灵行礼,她跟着站了起来,对裕妃行礼恭送。 眼瞅着人走了,张贵人终于憋不住了,一脸不平道:“吉姐姐,从前我倒没觉得,现在才察觉——裕妃怎么这般自以为是?且不说如今只是分了皇后娘娘一部分权力出来代掌,就算是全部代掌——皇上心里从来也只是属意姐姐你,她倒自个把自个当回事了,在这儿指手画脚……” 碧雪在旁边听了,跟着就连连点头,瞧着自家主子。 吉灵将手上的茶盏交给七喜,往后面靠了靠,慢吞吞道:“能者多劳——这次颁金节,你也瞧见了,裕妃筹措得井井有条,确实出彩。她正是满腔斗志昂扬之时,若是一心想冲在前面,谁又能拦得住她?” 张贵人不屑地道:“那是姐姐你没跟她争!姐姐要是揽下了这一次颁金节的事宜,真正安排布置起来,未必便不如她,多半还能将她比下去。” 吉灵一笑,道:“我和她成了打擂台了?” 张贵人看吉灵逗自己,索性转过头去,半晌才闷声嘟囔道:“这叫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三公主抱着一碟糖果走过来,在一边椅子上坐了,麒麟跟在她后面走了过来,依偎在三公主腿脚旁边趴下。 三公主一弯腰,就把麒麟给抱起到膝盖上了。 麒麟如今已经算是狗中的老年了,不但听觉,视觉,嗅觉处处退化,精神也变得比从前差了许多。 三公主小的时候,它屋里院外,活蹦乱跳,陪着三公主玩耍,而如今,常常是三公主放慢了脚步,等着它跟上来。 三公主坐在一旁,瞧了瞧张贵人焦急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己额娘,伸手一遍遍抚摸着麒麟的后背。 麒麟趴在小主人的膝盖上,眯着眼睛渐渐睡着了。 吉灵伸手顺便就从女儿碟子里取了一颗糖果,剥去了糖纸,塞进张贵人嘴里,伸手隔着桌案,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放心,我有数。” 张贵人含着糖果,半信半疑地看了吉灵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待到张贵人走了之后,七喜扶着吉灵进了内屋,一边跪在小方毯上伺候主子换鞋,一边就低声道:“主子,倒不是奴才多嘴,张贵人说的,主子也该想想,奴才觉得:未必就没有道理!譬如眼前,裕妃娘娘如此卖力,颁金节一事,在皇上面前,也是大大出了风头的。想来皇上之前还未必注意到裕妃娘娘的才干,这下好了,她倒是逮着了机会,使出浑身解数,都显摆出来了!越是这种时候,主子您若是太过谦让,难免显得……” 吉灵往后面靠了靠,微微一挑眉道:“显得什么?无能?” 七喜垂下眼,将换下的花盆底鞋交给了旁边伺候的依云,叹了口气道:“主子……奴才……,唉!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动作熟稔轻巧地给吉灵套上屋内穿的便鞋。 吉灵摆了摆手,把依云等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七喜在身边,才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皇后分权,这才刚刚开始,眼下年关将到,事情只会更多,要安排调度的也会更多,还怕后面没有事情到我肩上么? 裕妃既然如此想拔这个头筹,就让她拔好了——这一次颁金节,不过是打了个头响,皇后才刚刚授权,正是大家瞩目之时,她已将后宫众人调遣得团团转,过不了多久,众人心中自然各有怨怼。这个头筹就算抢到手了,就真的是个香饽饽吗?” 七喜不觉一怔。 吉灵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拿起小桌上一张七喜绣了一半的绣花绷子,轻轻拨了拨那垂下的流苏穗子,抿了抿嘴唇,轻声叹了口气道:“此为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皇上自然喜欢聪慧能干之人,可是又不能太过‘能干’——尤其是在这后宫之中,若是皇子生母处处显露,‘能干’太过,……倒未必是件好事!” 晚上的时候,胤禛批完了奏折,一抬脚便往吉灵这儿过来了。 这就是天地一家春的好处——圆明园中再没有哪处居所,能这般紧临着帝寝。 便是看折子疲惫了,过来遛个弯,再回去九州清晏殿,路上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三公主的日常礼仪课差不多已经学完了,看见皇阿玛过来了,上去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胤禛摸了摸她的头。 三公主立即原形毕露,开始对父亲撒娇。 等到用过晚膳了,胤禛照旧让苏培盛把带来的没看完的折子送了进来,靠在吉灵的床头边开始批阅。 三公主看父亲开始做正事了,于是转换了目标,黏黏糊糊的抱着吉灵的腰不撒手,转圈圈,吉灵被她拉扯得衣袖上全是褶子,摸着她脑袋,柔声道:“乖了,别闹!” 自从弟弟去了尚书房,三公主就没有玩伴了。 三公主果然停下了,又拉着吉灵走到床边,按住了额娘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身子一歪,挤进了父母之间,捧着一只糖果碟子,踢着两只小腿,笑得一脸满足。 “皇阿玛吃糖!”,她伸着小手喂胤禛糖果。 吉灵怕女儿妨碍到胤禛看折子,转头对奴才们挥了挥手。 陈嬷嬷和碧雪好说歹说地把公主给半哄半抱出去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买卖街 三公主一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闻烛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偶尔有灯花爆起来,发出一声脆响,夹杂着胤禛翻阅折子的纸张飒飒之声。 吉灵低着头出神,想着自己的心思。 忽然便脸上一暖,是胤禛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灵灵,再过一阵子,就要过年了,今年朕想图个热闹喜庆,园里当有年货街,你与裕妃一齐操办。” 吉灵诧异道:“年货街?园里?” 她突然反应过来,翻身就起来高高兴兴问胤禛道:“皇上,咱们今年过年不在紫禁城了?在圆明园?” 胤禛瞧了她一眼,悠然道:“果然,较之紫禁城,你更喜欢圆明园。” 他说了这一句,又低头写了一句朱批,灯下烛光颤动,赤红痕迹便从纸张背面透了出来。 吉灵点头托腮道:“圆明园的规矩少,风景美,离皇上又近——样样都合心意,谁不喜欢?” 胤禛哑然失笑,声音又沉又柔,斜斜瞥了她一眼,道:“这话说的!便是在紫禁城里,有朕护着你,谁又敢拿规矩来让你不自在?” 吉灵歪头一笑,两人另闲闲话语了几句,吉灵想到一事,便问道:“可是冬至怎么办?冬至大典难不成也在圆明园里么?”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头发,摇头道:“不,冬至大典,祖宗规矩,自然是要回紫禁城的,去过之后,再回。” 吉灵点了点头,心道如此大费周章,想必这年货街一定是有意思的很了。 她刚要说话,胤禛便徐徐道:“这事儿有内务府操办,你与裕妃一齐也用些心思。” 吉灵怔了一下,胤禛已经忽然转了话头,柔声道:“灵灵,你看前阵子的颁金节如何?” 吉灵认真地道:“裕妃办得很妥帖,我自愧不如。” 胤禛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吉灵手背,道:“裕妃与你不同,弘昼是自小养在阿哥所的,她不必操心,你却要抚养一对儿女,论时间、论精力,原便没有她充足。” 他顿了顿,颔首道:“无妨。宫务诸事,向来细碎冗杂,你大胆放手去做,且做且学,不必急于一时。” …… “年货街”三个字听起来有趣,准备起来却十分繁冗。 圆明园里的年货街定在平湖秋月旁边。 那“平湖秋月”乃是圆明园里福海北岸一景,正殿为三间大殿,檐下悬挂雍正御书“平湖秋月”匾,正殿北角有游廊与流水音亭相连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境。 圆明园中,每每到九九重阳节,此处便是皇帝登高之处,兼着竹树蒙密,每逢夜深月皎,平湖映月,波光粼粼,难辨天光与水光,实是一处幽雅至极的佳境。 年货街就设在平湖秋月门前的大道上。 所谓年货街,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皇家“买卖街”,顾名思义,街上做的都是买卖生意。 不过这买卖可与京城里的买卖不一样——商贩都是太监扮成,古玩估衣、茶馆饭肆、店铺酒家,无所不有,另外又有杂耍戏台、小商贩夹杂其中,在街上流动叫卖,卖糖果、卖瓜果,卖糕点……五花八门,热闹喧哗。 买卖街专供王公大臣,外藩使臣、后宫妃嫔在过年期间,分批来此,体验京城百姓置办年货的喜气与人间烟火。兼着又是傍晚开市,花灯满街,衣香鬓影,灯月交辉,美不胜收。 其实在皇家园林中设置市井商铺的传统,在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东汉、西晋、唐都有天子如此——寓意天下升平,万众归心,与民同乐。 三公主自从知道这消息,兴奋不已,就开始摩拳擦掌的准备各色漂亮衣裳和首饰,吉灵特意让人做了三四套母女装,布料皆从同一匹上裁下,花纹颜色一致,另外又用小银剪细细地给女儿剪了一小盒金箔贴片,各种形状不一,有爱心的,有小星星的,还有小兔子的,化起泪眼妆很是合适。 三公主趴在吉灵的化妆台上,几乎把所有的腮红、眼影、口红都试了个遍,又絮絮地问了额娘不少关于买卖街的问题。 嗯,其实差不多就是清宫版过大年喜洋洋之主题乐园嘛——吉灵是这样理解的。 可惜女儿不在现代,不然就带她去迪士尼玩了——一定会很开心。 吉灵伸手摸了摸三公主的小脑袋。 她忽然就想起网上那个著名的笑话:“在迪士尼里听到一位妈妈对她儿子训斥道:‘我们现在在地球上最快乐的地方,别让我扇你!’” 吉灵捂着嘴,哈哈笑了起来。 三公主不知道额娘笑什么,她手中正好拿着一片星星形状的金箔贴片,对镜贴花钿正高兴,于是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买卖街的事情准备了没几日,裕妃来了天地一家春。 与以往不同,她这次进门来,几句客气寒暄话还没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转到了正题——原来,她是来交待任务的。 是的,没错。裕妃居然打着皇后的旗号与名义——来给吉灵“布置”任务了! 吉灵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便只想笑。 她索性端着茶盏,硬生生憋着笑,没打断裕妃,就看裕妃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自上一次颁金节受胤禛夸奖之后,裕妃越发势不可挡,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之势。 把任务“交待完之后,裕妃居然还不忘福了福身子,这才扶着旁边宫女的手,坐下来,倾身向吉灵,微微眯眼道:“宸贵妃娘娘,还望您海涵!依臣妾的身份,这样安排贵妃娘娘委实是不合适!只是这是咱们皇上第一次留在圆明园中过年,买卖街乃年节之盛事,想必皇上是极期待的!兼着时间又紧急,所剩日子不多,只能万事求急求严了。” 她顿了顿,道:“唉,皇后娘娘深居养病,不宜操心,她只是多加要求,让臣妾务必给您布置这几件事儿,臣妾不敢耽误了皇后娘娘的安排,更不敢轻慢此事,只好来娘娘这儿聒噪了几句,臣妾也是没法子哟……” 吉灵放下茶盏,煞有其事地打断她道:“裕妃今儿若是不来,本宫倒还没察觉——有好一阵子未曾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是该去探望探望了。” 她伸手给旁边的七喜,微微一笑。 裕妃剩下的话语便噎在了喉咙里。 第四百四十二章 令箭 待得到了坦坦荡荡,见了皇后,乌拉那拉氏果然又清瘦了不少。 此时乃秋冬之交,坦坦荡荡处于湖边,虽是紧闭门窗,殿中缝隙处仍然透入秋风阵阵,好在烧了暖热的地龙,坐下没一会儿,吉灵额头上甚至发了汗。 隔着厚厚的旗装,吉灵仍然能清楚地看见乌拉那拉氏布料下肩胛骨突起的形状,才没说几句话,便抬手用帕子捂住嘴边,便是一阵隐忍的咳嗽。 坦坦荡荡之中,弥漫着一阵浓烈的药汁苦涩味道。 吉灵请过安之后,坐下来,一边寒暄,一边徐徐将话题引到了买卖街上,正好宫人也已经送上药来,乌拉那拉氏一边恹恹地注视着药碗,一边仍勉力坐直了身子,挺起腰板道:“买卖街此事,皇上也对本宫说过,授意你和裕妃负责具体操办,只是如何操办——本宫尚在考虑之中。” 她张口闭口,话里话外,绝口不提“宸贵妃”三个字,只对吉灵“你”来“你”去的,七喜不由得低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乌拉那拉氏也瞧着吉灵,直接了当地问她:“你过来给本宫请安,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吉灵一听这话音,心道自己果然猜得不错:裕妃根本就没得到皇后具体的指令,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胆儿可真肥。 她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道:“皇后娘娘,有一事您怕是还不知道:裕妃今日过来臣妾这儿,说不少买卖街布置的事宜,她还说……” 吉灵抬起头,见皇后眉头微皱,瞧着自己,似乎已经料到了三四分,便继续向下道:“裕妃道——她觉得她来臣妾这儿布置这些并不合适,但是这是皇后娘娘严加要求安排下去的,所以不得不如此。” 乌拉那拉氏不由得挑眉。 吉灵悠悠道:“其实听裕妃娘娘这么转述,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臣妾自当恭恭敬敬奉皇后娘娘之命是从,无有他议。只不过如今看来,臣妾却担心只怕有人借皇后娘娘之名,给自个儿行方便。买卖街一事尚小,可若是长此以往,以后碰上一些涉及皇后娘娘您声誉的大事……”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简单粗暴:再不管管裕妃,她这般理直气壮地拉着虎皮做大旗,大杀四方,往后还不知道要给你招惹出什么事儿呢。 想要触动皇后,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点明这件事与她利益相关之处,从她的角度,她的立场出发。 吉灵低头轻轻啜饮了一口茶盏里碧绿的茶水。 几日之后,裕妃果然收敛了不少,便是到天地一家春这儿商议买卖街一事,也再不敢拿出从前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模样了,只低眉顺眼,指着地图,一口一个“臣妾当与宸贵妃娘娘商议”、“不知宸贵妃娘娘有何高见”等等。 碧雪在旁边看着,肚子里憋笑都快笑死了。 吉灵倒是待她还是客客气气的。 内务府忙得车轱辘一般直转,圆明园里日子过得飞快,秋去东来,气候转寒,转眼便到了雍正十年的腊月。 经过了两个月的筹措准备,平湖秋月旁边的买卖街已经颇具规模,只是饭铺酒肆,沿街商铺都紧闭门户,街口之处,拦起了布围,另有内务府的专人在看守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圆明园里,从腊月初一开始,前湖边的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后湖的九洲清晏殿,以及围湖一圈妃嫔之所,全部都点起了过年期间的花灯、喜气洋洋地开始张贴春联。 奴才们更是修面的修面,熨新衣的熨新衣,一个个将自己收拾的精神利索。 能留在圆明园里伺候的奴才,除了内务府原本放在这儿照顾园子的那一班人之外,剩下的都是各宫主子所用惯、离不开的奴才,至少也是办事得力的。是以人人都自觉面上有光,来往之间,含笑顾盼,寒暄三二。 置办年货是百姓们过年之前的头等大事,包括吃的、穿的、戴的、用的、耍的、供的、送的、干的、鲜的、生的、熟的,花团锦簇,五花八门,样样不可或缺。 腊月十五这一天,圆明园里的买卖街终于开张了。 第一批进去的是皇帝与外藩使臣,第二批是王公大臣,最后才是后宫妃嫔——这也很好理解,使臣、大臣们自然不能与妃嫔们在一处摩肩接踵地逛买卖街,成何体统? 此外,买卖街的规矩是开业一天就要歇一天,为的是留下打扫整理,补货备货的余地。 王公大臣们的购买力实在惊人——也许是货品确实新奇有趣,也许是为了讨幕后筹备的宸贵妃娘娘的欢心;再加上胤禛在旁,看见有大臣看中什么珍奇,往往袖子一挥,金口一开,便将那货品直接赏赐给了大臣,买卖街上货品卖的极快。 三公主趴在天地一家春后院的窗户上,可怜兮兮地往平湖秋月那方向瞅着——自然是瞧不见什么的。 从天地一家春这儿过去,中间还隔着牡丹台,天然图画,再加上一片福海,便是连平湖秋月那儿的动静也听不到三两声。 三公主掰着手指头开始可怜兮兮地数数:“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进去呀?额娘!” 吉灵坐在桌前,就着明亮的宫灯,仔细翻看第一日送上来的成交账本,七喜在旁边递上笔墨。 吉灵一边勾勾画画,一边安慰女儿:“快了。” 腊月十九,终于如约而至。 太阳还没落山,三公主已经穿戴齐全,妆扮一新,翘首企盼地站在吉灵面前。 吉灵动作比女儿慢了些,坐在梳妆台前,三公主时不时跑过来探头探脑,催促了半天。 待得到了买卖街,后宫妃嫔们已经差不多全到齐了,因着皇后深居养病,没能参加,吉灵便是这儿位份最高的。 她的暖轿刚刚落下,嬷嬷已经搀着三公主从后面一顶小轿子里出了来。 因着皇帝可能参与游园,妃嫔们皆是精心打扮过了,放眼望去去,一片宝色流光。 众人向宸贵妃娘娘屈膝甩,兼着身边跟着侍候的贴身宫女,一片娇声软语,齐道:“臣妾、嫔妾给宸贵妃娘娘请安,宸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夜市 吉灵叫起众妃嫔之后,见已到了内务府事先上呈九洲清晏殿宣定的吉时,那买卖街旁又有宫廷乐班,此时低低奏着庆隆舞、德胜舞的调子,丝竹入耳,乐声清越,便领着众人一路进入买卖街,贵妃彩仪自在外面等候。 此时天幕深沉,圆月初上,一轮银盘照耀人间,买卖街上正到了夜市的时候,小贩守在街道两旁的摊贩之后,叫卖之声不绝,再后面的店铺也有吆喝之声。 妃嫔们三三两两渐渐散了开来。 自康熙朝起,每年腊月初一开始,历经整个春节期间,天子都会开笔书写“福”字多张,张贴在宫廷各处,以图吉祥如意。圆明园买卖街自然也没被落下——正对着平湖秋月正殿的位置,一张极大的洒金六背锦福字高高悬在买卖街南北交至的门楣之处,旁边悬挂数十串巨大的金月灯笼,直将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街道两旁店铺种类极多,有丝绸店、布店、瓷器店、书店、古玩店、还有贩卖胭脂水粉、各种钗环首饰的店铺,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买卖街中的小商贩皆由圆明园内务府组织声音响亮、口齿伶俐的小太监而来,就中也有少量从各宫妃嫔宫苑中拨来的人手,扮演起店家、掌柜、跑堂有模有样。 张贵人一路陪在吉灵身边,三公主蹦蹦跳跳走到一处卖花摊子面前停下,目光注视在一大捧金英翠萼之上,那花北地天寒多见,花瓣上大约刚刚洒过水,还有晶莹剔透的露珠滚来滚去,衬得淡黄色的花瓣有如玉石,皎洁可爱,花梗之下用淡青锦带细细捆了五六圈,插在几只极大的陶罐子里。 摊前本来站着两个宫装女子,身后跟着伺候的宫女手里都抱着不少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事,那两人说说笑笑,浑然不觉吉灵过来,身旁奴才跟着将买花碎银钱放下在花摊子旁边,一转头见到吉灵,立即跪下道:“宸贵妃娘娘!”,又扯了扯那两人袖子。 待得两人转过头来,吉灵便见正是李贵人与马常在。 李贵人与马常在也唬了一跳,福下身子道:“嫔妾、婢妾见过宸贵妃娘娘,宸贵妃……“她们说完,见自己挡住了三公主看花,马常在连忙就往旁边一避让。 三公主握住那金英翠萼,努力拔了出来,交给身边奴才吩咐道:“仔细拿好了。”,转身背着手又去了旁边的糖人摊子。 碧雪和陈嬷嬷等人赶紧跟上。 她一跑开,李贵人与马常在立即争着要给三公主付买花钱。 那糖人摊子商贩都是宫中太监,如何不认得和硕端柔公主,见她过来,立即从摊子后绕了出来,躬身赔笑,又将那造型最复杂、色彩最艳丽的几只糖人都替她张罗着挑了出来,见三公主还是不甚中意,向公主手中的花束看了一眼,立即铺开一块铁板、掌起勺子,将一旁铁桶里的糖汁浇在铁板之上,不到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已经跃然手中。 三公主乐了,伸手接了过来,便顺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当差?“ 那小商贩受宠若惊,连忙跪下道:“回三公主的话,奴才……” 吉灵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张贵人在旁边抿嘴就笑着道:“三公主,好玩的店铺还多着呢!” 几人向前走去,果然过了那转角,又有六七家店铺出现在眼前,售卖的却都是西洋小玩具,皆是舶来品,胤禛平日里赏赐颇多,三公主见惯了宫廷奢丽珍奇,反倒兴味索然,一时间转了一圈,走了出来,又冲着一处民间市井常见的泥人摊子去了。 母女两人走了一会儿,终于累了,那沿街放了许多石凳石桌,便是供贵人们赏玩疲惫之时,随时可坐下歇息,三公主却径直跨进了街边一处糕点铺子。 一圈奴才连忙跟着簇拥了进去。 跑堂伙计见是宸贵妃与三公主过来,立即要跪下请安,吉灵一抬手示意他免了,那店铺中已有后宫人在,见宸贵妃过来,立即站起身,请安后垂手侍立。 吉灵穿着花盆底鞋,站得久了倒确实有些累了,眼见着张贵人已经陪着三公主去挑各色糕点,因着宫中有妃嫔茹素信佛,那糕点也按荤素分开,两边相隔极远,中间皆是各色香茶,茗香袅袅。 七喜已经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扶着吉灵坐了下来。 三公主一时间已经挑了五颜六色的糕点几十块,六七个小太监扮成的伙计捧着盘子跟在后面,几乎是全铺子的人都众星捧月围着她转,吉灵这架势,便含笑道:“息儿!各色糕点拿一样也就是了,何必买那么多?” 三公主回头道:“额娘,你瞧瞧——这些点心花样颜色做得可漂亮了,我拿回去研究研究!”她一边说,一边就拿了块莲花形状的糕饼展示给吉灵看。 吉灵刚要说话,却觉得肩上微微一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只听一个声音低沉含笑道:“灵灵。” 吉灵一回头,便撞进了胤禛幽深的眼眸里。 她站了起来,一边要屈膝,一边脱口而出,笑嘻嘻问道:“皇上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找到我和息儿的?” 胤禛伸手没让她福下去,直接把她手肘托住了,这才神情愉悦地道:“朕料理完了折子,想到今日是六宫游园之日,这才过来瞧瞧。” 他这么一说,吉灵才想起来:是啊,前几日王公大臣、外藩使臣游园的时候,胤禛不都已经参与了么? 这么说,其实这条买卖街在他眼中,已经毫无新意了。 他就是纯粹过来找她和三公主的。 吉灵反手握住胤禛的手,回头要叫女儿过来,却见三公主被奴才们簇拥着,已经走到店铺另一头又在挑选糕点的包装盒子,忙得不亦乐乎,张贵人在旁边回过头来,见着胤禛也是唬了一跳,赶紧就过来请安了。 胤禛随意一抬手就让她起来了,又对吉灵道:“让息儿去玩罢,有人看着,她难得图个热闹。”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吉灵的手,道:“灵灵,陪朕走走。” 吉灵眼睛还盯在女儿身上,张贵人已经屈膝下去,一甩帕子,朗声道:“婢妾恭送皇上、恭送宸贵妃娘娘!” 吉灵:…… 两人走了出来,行在长街上,胤禛穿了便装,又寻那灯色幽暗之处前行,面目掩映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之中。 第四百四十四章 胭脂铺 胤禛这般打扮,倒是有不少小商贩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早将买卖街扮演的规矩丢之脑后,在胤禛背后跟着跪下了一片。 吉灵又随手买了些看着顺眼的花样物事,拉拉杂杂地让七喜提了一手五颜六色的细软,两人边逛边慢慢说话,那街边又有各种杂耍,还有小小烟火表演,夹着丝竹,声声入耳。 逛着逛着,吉灵忽然想到了春天里,胤禛染疫期间,自己照顾胤禛时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面,她和胤禛也是这样握着手,走在长街上逛街采买——灯月交辉,衬得夜市如白昼。 梦里的情景便和眼前一模一样。 因着晚上风凉,吉灵出来之时披了一件斗篷披风,一路随着活动渐渐松散开来,夜风便灌了进去,胤禛怕她受凉,抬手替她将披风领子拢紧了。 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一路行来,吉灵知道三公主喜欢民间小物事,见到诸如此类,花哨可爱的小东西便停下采买,如此逛了一柱香功夫,那买卖街也已经能隐隐看到尽头——街道的另一头,也有内务府的人看守着。 苏培盛此时已经喊了御舆,缓缓在胤禛后面。 吉灵在一处珠花摊子面前停下时,七喜忽然凑上前,皱眉拉了拉吉灵袖子,小声道:“主子,熹……熹嫔娘娘怎么跟在后面呢!” 吉灵一回头,果然见熹嫔跟在御舆侧后方,也不知道她跟了多久了。 胤禛此时也察觉了,回头看见熹嫔。 熹嫔倒是大大方方上前来,对胤禛请安行礼,又给吉灵屈膝福了身子。 胤禛问她道:“熹嫔,何事?” 熹嫔听见皇帝问话,抬起脸才温婉笑道:“皇上,这买卖街原是宸贵妃娘娘和裕妃娘娘一同负责的,裕妃娘娘这一阵子一直劳心操办,方才身子不适,实在难以支撑,在店铺里歇息一晌,便遣了嫔妾过来帮帮手。” 胤禛还没说什么,熹嫔已经眼波流转,笑着又转向吉灵道:“宸贵妃娘娘,买卖街上,趣味颇多,往南边小街去,尚有许多裕妃娘娘之前安排的小铺面,别出心裁,娘娘或许尚未发觉……”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很自然地往胤禛身前靠近了几步。 胤禛却没注意听她说什么,只伸手握住吉灵手,微笑道:“灵灵,朕与你逛了好一会,是该回去瞧瞧息儿了。” 吉灵点头就道:“我听皇上的意思。” 熹嫔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回了那糕点铺子,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内里飘出来的糕点甜香味,三公主却已经不在店铺内。 那门口留了个伙计,见到宸贵妃娘娘过来,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招呼还是该请安,手足无措了一瞬,还是跪下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宸贵妃娘娘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向铺子内四处打量了一眼,赶紧问道:“三公主人呢?” 那伙计指着街对面方向,正要说话,“掌柜”已经出来了,打千儿跪下,又满面堆笑道:“回宸贵妃娘娘的话,三公主在对面的胭脂铺,才刚刚移步呢!” 吉灵回头向买卖街斜对面望去,果然见那店家招牌上还有模有样写着:“和记胭脂铺”。 她转身向街对面走去,周围奴才们立即拦下了过往行人,那两边商贩见了吉灵身后的胤禛,早忘了买卖街里“需得时刻扮演”的规矩,一片黑压压磕下头来,胤禛便隐隐觉得索然无趣。 吉灵到了那胭脂水粉铺里,便见三公主背对着自己,一圈宫女围着她,低头都在不知道看什么。 七喜刚要出声,吉灵已经抬手止住了她。 她走到宫女们后面,就见女儿煞有其事地抬着一只手,极认真地对着宫灯,反复调整角度和光线。 她白皙柔嫩的手背上,已经被各色口脂染得一片深深浅浅的红。 这小丫头在试色。 吉灵心道:简直和我穿越之前,去专柜试口红新款色号的样子一模一样…… 旁边还有几个常在,答应也在三三两两选看胭脂,胭脂铺的伙计压根儿只当没看见,整个铺子的伙计都围着三公主团团转。 那掌柜的还捧着老大一张托盘凑上来,那托盘上放了十几盒香粉,皆是香味扑鼻,有桂花香,有茉莉香,还有玫瑰香味。 吉灵一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就知道了——这都是扬州香粉,而且是直接从内务府库房里拿出来的。 她以前梳妆台上也有不少。 天下香粉,莫如扬州,扬州香粉甲天下——向来都有这样的说法。 清宫之内,进贡的胭脂水粉,大部分都是扬州产。 但是吉灵用的也不多,总觉得颜色有些过于白了,持妆时间也不长,再加上香味实在是太浓,冲的人头疼。 她大部分时间都用着空间里拿来的化妆品,没想到女儿却对这香粉如此喜欢。 旁边那几个常在,答应——大抵平时里被内务府敷衍了事,难得分到好一些的胭脂水粉,此时纵然伙计们没招呼她们,几个人也在那儿没有丝毫要走开的意思。 吉灵伸手拍了拍三公主肩膀,三公主正在全神贯注试色,倒是一颤,回头见是额娘,立即笑了,抬手给她看,道:“都很好看!” 吉灵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那掌柜和伙计已经跪下了,道:“给宸贵妃娘娘请安!”,几个常在,答应一抬头才看见贵妃娘娘,连忙也跟着怯生生地屈下请了安。 吉灵让众人起来,让那伙计拿了瓶桂花发油来,倒了几滴在三公主手背上,亲手帮女儿把胭脂口脂全擦卸干净了。 三公主一边伸着小胖手给额娘,乖乖让她擦着,一边就一扬下巴,童音响亮地对掌柜吩咐道:“把这些全部包起来!” 吉灵见那几个常在,答应避让在旁边,满脸羡慕,眼睁睁的看着三公主,便对掌柜道:“她们看中的,也都给她们包起来。” 七喜上前,将银钱结了。 那掌柜愣了一下,立刻连声答应,挥手让伙计们拿出锦盒,一盒盒装了起来。 几个常在,答应对视了一眼,全部都屈膝蹲了下来,声音里全是欢喜不尽:“婢妾谢宸贵妃娘娘!” 第四百四十五章 福海 见她们千恩万谢,吉灵没多说什么,倒是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是胤禛试图忍笑,没忍住的声音。 吉灵一下子就窘了。 她一边拉住女儿的手,一边回头看他 胤禛腰背挺直地站在她身后,将那几个常在、答应被遣散之后,他就上前来,在袖子里拢住吉灵的手。 吉灵看他嘴角还在微微向上,不由得就手中用劲,捉住了胤禛的手捏了捏道:“别笑我了。” 胤禛果然不笑了。 “走。”他牵着吉灵的手,慢步向前走去。 圆明园中的夜市,这时候渐渐地也有收歇之势,两人走出长街尽头,那贵妃彩仪还等候在原处,见宸贵妃出来,领头的侍轿太监以为她要上轿,已经吩咐人将轿子压了下来,又给胤禛叩头请安。 三公主一晚上没歇着,四下里扫街采购,倒是早就累了,径直奔着后面的小轿子就去。 后面跟着的宫女嬷嬷手里,不知提了多少花花绿绿的东西,偏偏三公主坐进轿子里,还嚷嚷着要看,于是奴才们将东西递进去,那轿子几乎都放不下,不少金闪银耀的物事直接从轿帘下滚了出来。 胤禛吩咐苏培盛先将三公主送回去,他握住吉灵的手,向旁边一转,便到了福海边上一处平坦开阔的观湖景台上,九州清晏殿之中,早有人安排了人在此处值守等候,桌椅石凳,无一不清新干净,又早悬了通明的灯笼。 吉灵被胤禛握住手,随着他站在观景台上。 她向面前烟波浩渺的福海望去。 福海是圆明园中最大的湖,又称东湖——本只是一片占地面积较大的湖泊,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象征神话中的东海。 按照徐福渡海求仙的寓意,这片湖泊被取名叫福海,湖中有好几处小岛,草木茂密,奇花异卉,粲然锦簇。围绕着福海一周,是十余个园林佳景:接秀山房、涵虚朗鉴、南屏晚钟、夹镜鸣琴、方壶胜境等。此时夜色四起,各处佳境都点起了灯火,映在湖光之中,灯火阑珊,影影绰绰,宛然便似仙境。 吉灵站在胤禛旁边,抬手遮住脸,打了个哈欠,忽然就感慨了一句:“不奇怪皇上这么喜欢圆明园,确实风景处处好,让人心旷神怡。” 胤禛瞧向她,就听吉灵接着又感慨道:“这人哪,还是要住在山水之中,亲近自然比较舒服。” 胤禛微微一笑,听着买卖街那边笙歌细细,还在呜呜咽咽,不绝如缕地传来,便抬手对宫人做了个示意的手势,不多时,只见夜色之中,一条小小的画舫已经行了来。 画舫供游览之用,一般装饰多华美富丽,更遑论天家园林中的画舫了,吉灵眼前的这艘画舫却颜色简素,只在船尾挂了两盏杏黄色瓜形灯笼,光晕有限,只照得船身下一圈水面波纹轻漾,吉灵耳中便听得浪涛拍打在船身以及岸边的声音。 看她眼睛发亮,胤禛不由得笑了,知她喜欢,他柔声道:”灵灵,难得这几日朕能轻快些,待得再过几日,又是百十件事情压上来。” 他顿了顿,道:“想不想游船?” 他口中一边说,一边已经缓步上前,早已经有小太监将踏板放平,胤禛背手上船去,便伸手将吉灵扶了过来。 两人在画舫中坐下,胤禛因怕她冷,便命人将船头的舱帘尽数放了下来,便遮去了一大半的湖风。 宫人摇起橹来,只听见桨声与脉脉的流水声。 吉灵扭头从窗户里往出去,便见两岸风景缓缓地向后移动,水流缓缓,船行驶的亦是缓慢,若不是对照着岸边的灯火,几乎看不出有移动。 宫人们上前来,伺候了鲜果热茶上桌案,吉灵见旁边有骰子,便拿来和胤禛玩了。 宫里后妃们的娱乐活动不多,掷骰子是一项重头戏,穿越过来这么久,就算不吃猪肉也看过不少猪跑了,吉灵早就会了,这时候和胤禛掷起来,居然不相上下,又玩了两局,也不知道是四爷故意让她,还是她手气好,结果全赢了。 旁边的宫人已经将橙子切剖成了极薄的片状,一片片如花瓣一般铺排在雪白的瓷碟里,吉灵伸手取了吃了几片,又要拉着胤禛掷骰子,胤禛却笑着摇了摇头,将那骰子向旁边推了推,并不玩了。 画舫里地方宽敞,他向后靠了靠,吉灵看那背后木头坚硬,便起身坐了过去,拍了拍自己膝盖道:“皇上靠我身上吧。” 其实胤禛平时里甚是注意仪态,也就是此夜舟之中,两人相处,才难得现出一丝惫懒松懈下来,他果然向吉灵身上轻轻靠去,吉灵伸手揽住他,却被他顺势握住了手,两人安静无言。 他躺了一会儿就想看书了,吉灵让宫人把随身带着的书袋拿进来,挑了一卷,在灯下一字字念给胤禛听了,船尾灯笼幽暗,胤禛听了一会儿,抬头见吉灵脸都几乎贴到书上了,便抬手按住道:“算了,不读也罢,太费眼睛。” 吉灵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的。” 她却觉得读完这书,倒确实有些催眠了——双眼皮开始沉了起来,几乎不停的和下眼皮打架。 胤禛坐直了身子,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就命宫人道:“直接到九洲清晏殿,不必回去。” 吉灵心道:这就是圆明园的好处了,四下里都是水路,条条相通,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其实出行除了坐轿子,还可以坐船呀。 胤禛的怀里极温暖,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的眯起了眼睛,胤禛似乎是怕她靠的不舒服,又将腰背挺直了一些,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发,另一只手在他后背缓缓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这是把她当成个大宝宝了? 那船虽然慢,过了一炷香功夫,也已经离开了买卖街有一段距离,回望过去,依然能听见岸上热闹之声。 胤禛拍着吉灵后背一会儿,吉灵困意上涌,几乎要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胤禛忽然感慨道:“今日园里这般热闹,弘昕只在尚书房攻读课业,丝毫未有分心,这孩子很是……” 他说到这儿,只觉得肩头一松,是灵灵已经睡着了。 这一晚的天地一家春,宸贵妃娘娘是被皇上亲手抱回来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地位 第二天吉灵醒来的时候,胤禛已经走了,暖阁里地龙烧得热融融的,脚刚刚沾地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暖意。 腊月二十一,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雪,回旋的冷风来回吹荡着,屋顶的琉璃瓦上还透着颜色,只是薄薄一层碎雪沫子。 七喜听见动静,带人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之后便是梳头。小芬子已经在外间将账本呈了上来,内务府负责回话的人更是在天地一家春的院子中等着。 这一次买卖街的活动持续了足足六天三场,总算圆满结束,吉灵一边用早膳,一边捧着账本翻看起来。 结果看了一半,裕妃也带着账本过来了,两人在一处对了一会儿,吉灵就吩咐七喜让内务府的人进来回话。 裕妃在前面问话,吉灵坐在旁边核对着数字条目,一页页往下翻着看,结果就发现有的金额数字对不上。 那内务府的人面露尴尬,左右看了看,小声提醒她道:“回宸贵妃娘娘的话,还有不少珍玩,皇上直接赏赐给诸位大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就从袖子里摸出另外一本小册子,双手奉上道:“这本乃是条目,并无金额。” 七喜接过来给吉灵瞅了一眼,裕妃也在旁边伸过头来看。 这般验对了好一会儿,待得内务府的人走了之后,妃嫔们便过来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吉灵如今是贵妃,还是手握一子一女、独得圣宠的贵妃。 对比另一个几乎是有名无实,膝下无子的皇后…… 在后宫众人心中,两人孰轻孰重,自有一杆秤,加上又是腊月期间,整个圆明园里布置着准备过年,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时候,无论如何多走动,也不会显得招人厌烦。 吉灵其实算是后知后觉的那一种——自打她被胤禛封为贵妃之后,往她天地一家春里跑的人就不算少了,多的时候,甚至一天能来好几拨。 有时候她歇下了,待到午睡起来才听奴才们禀报说方才谁谁谁过来请安了,似乎见不见到贵妃娘娘不要紧,只要来点个卯便也可以。 炭盆里埋上了地瓜,一股地瓜的甜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依云用钳子将地瓜夹了出来,在旁边的桌案上将皮撕了,又倒上蜂蜜,让热气腾腾的地瓜在蜂蜜里打了个滚儿,撒上一层干玫瑰花瓣碎,这才装在玉色小瓷盏里,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捧了上来。 吉灵顺便就吩咐给到场的妃嫔们,每人都分上一盅。 不多一会儿,天地一家春的正殿里已经坐满了人,人头攒动,分外热闹,珠环翠绕,满室香风,不知道的人一脚跨进来,还以为到了皇后的坦坦荡荡殿呢。 吉灵坐在最上的尊位。 她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于应付场面的人,但是如今,等她真正坐到高位才发现——何需她应付? 只要她在这个位置,哪怕她就是随便扯一句“天气不错”,下面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顺着她的话头,将一堂气氛炒热,还能洋洋洒洒将天气这个话题说上一炷香功夫。 或者再形容得简单粗暴一些:按照她如今在后宫的地位,哪怕就是她地瓜吃多了,不小心放了一个…… 也会被人说成是仙气,还要夸这仙气放得香、放得好! 马常在手中捧着地瓜蜂蜜玫瑰盅,热乎乎的在两只手心里来回替换着,还没来得及吃,忽然想到一事,就转头凑到李贵人旁边,压着嗓子,声音低低道:“贵人,咱们再坐下去,可不会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么?” 她刚刚说完,就看李贵人一脸“……你怕是个傻子吧?”的表情瞪着她。 坐在她们前面的谦嫔也听见了,回了个侧脸,半笑不笑地瞧了马常在一眼。 裕妃在吉灵左手下方的头一把椅子坐上,扫视了众人一眼,吉灵对她点了点头,裕妃便将买卖街这几日的情况,又附上旁的事情,简单地给众人做了个总结。 熹嫔坐在她对面,心思却已经渐渐不在裕妃说话的内容上,而是飘了很远、很远。 耳听得裕妃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训诫”,熹嫔抬起眼,便见坐在裕妃座位之上的吉灵——斜斜地倚靠在紫檀木椅子的扶手上,一双眸子里全是悠然淡漠之意,偶尔抬手做个手势,裕妃便立即将当下话语收起,向下另起话头。 她一笑,妃嫔们都跟着笑了——还笑得争先恐后,唯恐落下。 熹嫔逼着自己收回了目光,面色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娴静与温婉,只有深阔袖子里的一双手,微微攥了起来,又重新放松。 妃嫔们走了之后,吉灵才想起来,一早上到现在,还没看一眼女儿呢。 她带着七喜,到了三公主的侧殿。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三公主的侧殿,已经完全被她布置得比买卖街还像买卖街:四处都是张挂着的各色灯笼、五颜六色,形状各异。一旁的博古架上的古玩大概全部被她命奴才收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五彩缤纷的泥人、泥偶。 这还没完,临窗的一张小桌上,已经全部堆满了胭脂水粉,都是昨儿个在买卖街上买的,按照种类、色系的不同,分门别类,叠放的整整齐齐,俨然就是吉灵暖阁里那张梳妆台的复制版。 宫里过年,自然早早的就赏了各种布置之物,这些东西每年都会换新的,都是内务府专处制作,上面还有匠人师傅的印记,吉灵向墙角看了看,果然见数只大箱子里,乱七八糟的堆着的都是这些。 她走过去,弯腰抽出来一盒彩联,那是胤禛特意赏赐给三公主的,手工精妙,每一条抽出来都有三四米长,合在一起就是巨大的花朵形状彩联,下面夹着丝绢和彩纱,还穿着一串一串的珠子,挂在三公主这侧殿里,配上宫灯,尺寸正好。 陈嬷嬷在旁边就赶紧解释:“贵妃娘娘,这……公主说是没地儿放了,奴才……这也没办法,只能暂时委屈着放在箱子里。” 三公主在旁边就扯了扯吉灵袖子,满不在乎地道:“额娘别看这些劳什子了,都收拾好了,还翻出来做什么?横竖我这屋里放不下,不必挂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比较 三公主说着,便一挥手,满不在乎地又踢了踢旁边一只大箱子道:“额娘,我这里,各样赏赐堆得都要上了天了,我都赏了人不少,想要什么没有?我就是喜欢买卖街上这些新奇玩意儿,宫里布置的这些,每年都一个样,样式老掉牙了,可真是无趣透了!” 她说着,顺手就将一只金累丝工艺小灯笼扔给了旁边奴才,一扬下巴道:“赏你!” 吉灵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握住她的小手捏在自己手心里,斟酌了一下,低声道:“息儿,这都是你皇阿玛的一片心意——皇阿玛觉得你会喜欢,才特地让人送过来。你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尊不尊重别人对你的这份心意,则是另一回事。” 她一边说,一边弯腰将那彩联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叠了起来。 三公主愣在旁边,过了一会儿便跟着蹲了下来,亲手帮吉灵一起收拾起来,又扯了扯吉灵的袖子,哼哼唧唧地低声道:“额娘,我倒也不是不喜欢这彩联,以前瞧着还挺好看的,不过现在……” 吉灵点点头,微笑道:“额娘明白——现在你有了更喜欢的,对吧?” 三公主立即点了点头。 吉灵笑了笑,心道还是不喜欢——倘若真心喜欢一样物事或一个人,是根本生不出比较之心的。 她忽然就伸手握了女儿的手腕道:‘’起来。” 三公主不明所以,跟着额娘站起了身。 吉灵伸手拨了拨女儿的刘海,低声道:“你是金枝玉叶,自生下来便习惯了人间富贵,什么天下顶顶好的,总要先有你的一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三公主抬头看着她,不假思索地道:“额娘不是也说了吗?我是金枝玉叶,自然可以拥有这些。” 吉灵柔声道:“不错,这紫禁城和圆明园里的奴才,之所以个个跪你、敬你,尊你、畏你,对你唯命是从,你的号令一出,他们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因为你是皇帝的女儿,是你皇阿玛的掌上明珠。” 她伸手捏了捏三公主的脸蛋,道:“撇去这一层,你只是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是阿玛和额娘心爱的女儿,仅此而已。” 三公主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 七喜在旁边,就深深地看了主子一眼。 她明白主子的意思——主子其实是想强调“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主子并不想让三公主过分生出了骄纵之心。 腊月二十六,天地一家春开始悬挂春联,各色采办已经全部布置一新,眼瞅着离大年三十已经没几天,吉灵这儿,越发忙碌了起来。 裕妃再不敢擅作布置,只是一趟趟地过来请示,一张脸来来回回汗涔涔的,跑得白里透红,倒显得年轻了不少。 直到这个时候,吉灵才渐渐开始发现——裕妃这个人,行动力、执行力都是很强的,只要吩咐下去的事情,她必定会趁早做了计划,一样样落实。 吉灵这才悟出来胤禛为什么特地指了裕妃协同她一起挑担子。 她在体弱难问事的皇后之下,又以贵妃之位压在裕妃之上——这“贵妃”两字虽只比“妃”大一级,便是压死人的分量。 这后宫里的事情,她只需拎着条目抖擞个清楚,吩咐下去。 事情裕妃去做,责任皇后来担。 这么想明白过来之后,吉灵面对胤禛的时候,简直都莫名觉得有点心虚了。 她也说不上这种古怪的心虚是因为什么……但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她总是隐隐地有“背后有大佬做靠山,所以下属来背锅,上级来顶担,我快乐摸鱼,大佬还要给我升职加薪”的感觉。 呸!打住! 雍正十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常都迟一些,正月里整整下了二十来天的雪,雪的势头虽不大,这么漫天飘飘扬扬的也总让人出不了门。 圆明园里,腊月二十就封了印,尚书房也暂时停了。 但六阿哥没停,成日里钻在书房里苦读,简直拿出了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胤禛夸了好几次。 大抵孩子心性都是这样,得了师长的夸奖,便想要更加努力,以获得下一次嘉奖,最后形成了良性循环。 可这循环也总得停下来喘喘气呀。 吉灵几次亲自把奴才拦住,自己送糕点送水进去,六阿哥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几乎没留意到额娘进来,还命道:“放下,出去!” 待得见了是吉灵,他一拍脑门,连忙站起来咧嘴笑道:“儿子不知道。” 吉灵扶额:别人家的额娘是担心孩子不上进,整日里催着攻读课业。 到她这儿,情况却完全掉了个个儿。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轻声细语哄着道:“我儿,读书不必急于一时,这书是看不完的,你这么成日坐着可不行,听额娘的话,去院子里走走也好。” 六阿哥眼珠子还盯在书本上,一阵阵地点头。 宫里孩子成长的快,心思容易变深沉,但再深沉也没有这么稳得住气的——弘昕才多大的人? 吉灵简直怀疑儿子是读书读得压抑心性了,直到晚间看到弘昕到了点,书本一放,生龙活虎地就奔出去在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里,舞刀弄枪,呼喝生风。 吉灵扶墙:我儿学霸……还是时间管理超级自律,到什么点做什么事,样样齐头推进,很有计划的那种! 她转头望着窗外。 风声、雪声、风雪声飒飒轻响。 虽还是隆冬,那皑皑白雪下,蓬勃旺盛的,新春的生命力,已经压抑不住的将要爆发了出来。 正月里,胤禛每次来,都会指点弘昕读书,父子两人在一起,一说能说上一个多时辰,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吉灵怕打扰他们父子说话,就没过去,还特地吩咐奴才们都不必近前伺候,此后只留了一个小洋子听着答应——反正六阿哥也离不开他。 结果没过几次,小洋子就跑过来跟她汇报:皇上好像开始在教六阿哥看折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激动不可言表。 七喜在旁边,本来是捧着蚕丝面膜要伺候主子用的,这时候也忘了,只是脱口而出就问小洋子:‘“你怎么断定那是奏折呢?” 小洋子连连点头道:“错不了,决计错不了!奴才这耳朵难道是白长的么?” 他说着,就将皇帝与六阿哥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第四百四十八章 满汉两旗 吉灵听小洋子说了几句,什么“如是垂问,一事不奏”,“观测各官所奏,权衡是非”,……便微微转脸,抬手阻道:“别往下说了。” 她摇摇手让小洋子退下。 坦坦荡荡之中。 容答应坐在堂下,手里抽着丝线在一边整理,一边声音极低地吩咐宫女道:“一会儿差不多是娘娘起来的时辰了,你进去伺候,便含糊一些,说西边那好几位都来请过安了,知道么?” 那宫女面露犹豫之色,看着她道:“容答应……这……” 容答应冷冷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小臂上掐了一下道:“发作起来,你我又有好果子吃么?” 那宫女立即收了声,重重点头道:“奴才知道!” 瞧着她退下了,容答应才空洞地叹出了一口气——谁能想得到?如今坦坦荡荡之中,竟要这样过日子了。 自皇后病后,请安的人日益减少,皇后甚至有一次,还未能自持,发了一场火。 整个雍正十一年的正月,皇帝在九洲清晏不出,除了批折子或与进宫的宗室聚宴、议谈,其余不少时间都只花在了天地一家春。 风向所转,奉承所趋,重贵妃而轻中宫——后宫不少人的心思,如今已赤裸裸地毫不掩饰了。 所谓“西边”指的就是圆明园里地处后湖西北方的一圈建筑,往坦坦荡荡这儿跑得最勤的几位主儿,大部分都住在这个方位。 容答应正想着,乌拉那拉氏已经被宫女们簇拥着,从寝殿出来了。 她定了定心神,放下针线,起身迎了上前去,扶住皇后的手肘,柔声笑道:“天冷好眠,皇后娘娘何不再多困一会儿?” 乌拉那拉氏摇了摇头,病容倦倦地瞧了她一眼,又看了那宫女一眼,便对容答应摇了摇头。 容答应一瞧这情形,就知道必然是那宫女话语间没圆上,叫皇后给瞧出来了,当下只瞪了那宫女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乌拉那拉氏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外面太监却来殿门口跪下,奏报道是裕妃娘娘过来请安了。 因着还有几天才出正月,仍然算是在年里,裕妃今日穿了一身鱼红色妆花旗装,外面则是同色的披风斗篷,衬得气色极好。 几个月来奔波操劳,她脸颊变尖巧了一些,只是依旧是高大骨架,宽阔的肩膀将衣裳撑开,再加上头上同色的石榴石满钿,通身的华贵气派。 她这么精神抖擞地走进来,皇后却是身着素淡常服,兼着养病在身,本来便无心打扮,对比之下,便显得更加病容萎靡了。 裕妃深深地给皇后行了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被叫起之后,裕妃向两边张望了望,便见两旁的紫檀圈椅上,一片空荡荡,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确切地说,这整个坦坦荡荡里面,都冰冷冷的,没有多少人气。 皇后被扶着坐了下来,伸手示意裕妃坐下,又吩咐宫女上香茶点心,裕妃连笑道:“臣妾谢皇后娘娘!” 偌大一处殿阁,只她一人来请安,此时皇后不发声,便只有裕妃的谢恩之声,在殿中来回响荡,裕妃略觉不安,捧起了茶盏只作掩饰,又抓紧寻了那宫务之事一一来说。 皇后瞧着裕妃,声音淡漠得如同结了冰:“裕妃从何处来?” 裕妃知道乌拉那拉氏问这话的意思,却也不敢撒谎,只能声音略低道:“皇后娘娘如今静养,宫里的琐碎事情,轻重缓急都有,臣妾不敢事无巨细都汇来,扰了皇后娘娘清静,所以便想着先与宸贵妃娘娘商议之后,再拿来给皇后娘娘定夺。” 这话说的很是婉转,乌拉那拉氏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只是顿了顿,便又问道:“宸贵妃可知你要向本宫这里来?” 裕妃一脸无奈,向前欠了身子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宸贵妃娘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诸事繁杂,贵妃娘娘怕是这头便顾不上了,况且方才臣妾尚未离开,皇上又过来了天地一家春教授六阿哥课读,贵妃便更脱不了身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便抬眼,不动声色地觑了皇后一眼。 和她预想的差不多,乌拉那拉氏的脸色阴沉得几乎可怕,裕妃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生出凛冽之意来。 乌拉那拉氏垂目了一瞬,忽然抬起眼,瞧了裕妃一眼,放和缓了声音道:“裕妃,这段时间来,后宫诸事细冗,辛苦你了。” 裕妃一怔,立即谦道:“全凭皇后娘娘指挥有当,臣妾无用,勉力为皇后娘娘分担一二罢了。” 皇后点点头,抬手便遣散了宫人出去,又自起身走了几步,裕妃见她走动之时,步履微颤,便要上前去扶住,却被皇后抬手拦住了。 皇后回头瞧了她一眼,面色淡漠地道:“本宫病了这么些日子,倒琢磨过一件事情,颇为有意思,方才听你提到,本宫也想了起来。” 裕妃下意识就道:“何事?” 皇后扶着桌角,立在窗前,仰头平平地道:“裕妃,你是汉军旗出身,而熹嫔钮祜禄氏却是满军旗。论到相貌、人才,你虽样样比熹嫔出众,但可惜这一点总归是比她矮一头的,别看她为嫔,你为妃,这位份升覆,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 裕妃眸光一暗,嘴角微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皇后回头瞧了一眼她脸上的神色,继续道:“本宫从前只想着后宫和睦,向来一碗水端平,两下里和泥。实则说句心里话,早前本宫亲眼见皇上对弘历种种关爱,实则是超过你的五阿哥弘昼的。原以为个中原因,总是与这汉军旗、满军旗的缘故有关……” 裕妃听她说得毫无顾忌,微微攥紧了袖子。 皇后轻轻一挑眉道:“却不料如今,你的五阿哥和熹嫔的四阿哥都迟迟未有封王,皇上却这般用心血对待六阿哥,本宫才算悟到了一丝意思:原来这满军旗、汉军旗,原是不那么紧要的。” 裕妃听明白了乌拉那拉氏话语背后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抬头便目光如电地望向皇后。 第四百四十九章 吹面不寒 这话说出口,乌拉那拉氏的神色又转而带了几分惘然,上前执了耿氏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含了几分亲热之意道:“弘昼是个好孩子,相较于钮祜禄氏的阿哥,本宫一直是多疼着些五阿哥的。” 裕妃没抬头。 乌拉那拉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煽动与诱惑,低不可闻地道:“裕妃,两位阿哥俱已长成,皇上却一天天拖着不封王,你说皇上……是在等什么呢” 裕妃牙关咬紧,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皇后却抬手扶了扶鬓角,脸上带上了一丝幽幽之色道:“本宫也从来没想到——自打宸贵妃当年得宠之后,一宠就宠了这么些年,皇上也再没选过秀女,就连后宫的位份也没有晋过!当真是被宸贵妃眯了心窍,离不了她,只是苦了你们这些熬了多年的老妹妹。” 裕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慢慢道:“皇后娘娘说笑,宸贵妃娘娘命格奇贵,哪是臣妾可以羡慕来的!” 皇后轻声道:“只是不知……倘若宸贵妃再诞下一位皇子,与六阿哥弘昕兄弟齐心,这后宫之中,不用十年光景,可还有四阿哥、五阿哥的立足之地么?” 裕妃再没说话了。 …… 二月里,日子短,转瞬间,已经到了雍正十一年的三月底。 将近清明。 圆明园中,柔黄嫩绿,春色满园,天地一家春中的院子中,内务府送来的各色珍奇花卉,更是足足摆满了一院子。 麒麟眯着眼,懒洋洋地躺在花下,那台阶上落英如雪,身上落了不少花粉,它也懒得去抖落,一身香气,诱得两只啬青斑蝶绕着它上下翻飞。 麒麟生的那几只小狗,早就个头长得超过它了,吉灵送了两只给张贵人,另外两只在天地一家春里养着——六阿哥也很喜欢,和三公主姐弟两个人有时还会争着要养,待到后来六阿哥去了尚书房,两只小狗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三公主的小宠物。 吉灵穿了一身贵妃的常服,鬓发间淡黄色的琉璃簪子在阳光下反射出温润的光芒,她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险些踩到了麒麟的尾巴,幸亏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它。 麒麟抬头见是主人来了,便往旁边挪了一点,吉灵就着在台阶旁边的扶手上坐下了,伸手就摸了摸麒麟毛茸茸的脑袋。 麒麟一歪头,将头顶在主人手里蹭了蹭。 它现在走路已经走不动了,便是站着,有时候站久了也会无端端的气喘,吉灵很是难过,让御犬房的人来看过好几次——都说这狗无病无痛,就是老了。 和人类一样,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眼也花了,身体各项机能都退化了。 其实不用他们说,吉灵也知道麒麟陪不了自己多长时间了:以前麒麟刚刚到她身边时,她还只是个小小贵人,麒麟活泼好动,无论在哪儿,只要听到吉灵的呼唤声,就会立即奔过来;若是闻到食物的香味,也会甩着尾巴冲过来。 可是现在,吉灵捧着好吃的零食送到它面前,麒麟也只是蔫蔫地趴在那儿,看都懒得看一眼。 对于它来说,“起来吃东西”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项很耗费精力的活动了。 再一个就是麒麟开始掉牙了,有一颗牙松动的厉害,啃骨头的时候自己掉了下来,后来,吉灵都不敢让人给麒麟再喂硬一些的食物了,经常是半汤半肉地给,肉也煨得很烂,还特意被撕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基本上不用费什么咀嚼的力气,就能直接下肚了。 麒麟安静地在主人的手下,半天没有出一声,只是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撒娇的声音,它抬起前爪,吃力地想爬到吉灵的膝盖上,吉灵伸出两只手就把它托起来了,抱在怀里低头重重亲了亲它的头顶。 麒麟毛茸茸的脸上,忽然就有了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吉灵心里颤了一下:麒麟哭了。 她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听过的一种说法:狗狗将要离开主人时,就会默默地流泪。 她抱紧了麒麟。 三公主这段日子迷上了坐船,去哪儿都要坐船,幸亏圆明园中四处都是水路,能够充分满足她的要求——后湖不够大,三公主就命人将船一直摇到了福海之中。 那福海旁边的一圈建筑,不少尚在修葺之中,原本也暂时无妃嫔居住,若是游船上坐得乏了,随时找着小小码头停靠,在岸上游览一番,倒也别有意趣。 圆明园中,旁的不多,就是小码头多,大大抵是建园的工匠在修建之初,也想到了贵人们可能以舟代轿,行进各处。 三公主拉着吉灵游船,麒麟也被装在一只篮子里带了出去。 那篮子是软藤编织,篮底一圈井字形花纹。吉灵怕麒麟被硌着,还特地让人垫了特制的小被褥在下面,又有一只骨头形状的小枕头,里面塞上了棉花,又算是玩具,又算是用具——麒麟正好可以把小脑袋枕在上面。 三公主亲手要提着篮子,一手拉着吉灵的手,母女两个人去游船了。 她蹦蹦跳跳走了一路,幸亏快上船之前,吉灵低头一看,篮子里的麒麟都快被甩吐了,她赶紧就劈手夺了过来。 天地一家春往东北边走,和九洲清晏殿的后门连在一起,早上时候胤禛不在——他在前面的正大光明殿上朝。 九洲清晏殿和天地一家春合用一个码头,沿着九洲清晏殿后面的小道,绕过一座山屏就出去了。 一到码头,耀眼的霞光刺的母女两个人都睁不开眼来,三公主抬手挡着眼睛,扯住额娘的袖子就遮了遮。 小芬子早就张罗好了,画舫在等着,两个小太监,一个在船上撑着,一个在岸上压着船头,看吉灵过来了,两个人都行礼:“奴才给宸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那压船头的小太监一松开脚,画舫便缓缓有些移开之时,他连忙重新压住了,七喜见状,便扶着吉灵准备上船。 吉灵却摇了摇头,颇有兴味地四下里看了看,道:“不着急。” 一群奴才在码头上垂手侍立着,静静等待着贵妃娘娘观赏湖景。 三公主在旁边,伸手就搂住了吉灵的腰:“额娘,你冷不冷?” 女儿伸着胳膊,努力地圈住了吉灵。 吉灵摸了摸女儿的脸颊,笑着道:“息儿,你忘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沾衣欲湿杏花雨……” 三公主笑嘻嘻地大声叫道:“吹面不寒杨柳风!!” 吉灵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诗人能写出“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样的诗句? 不寒的,不仅仅是和煦的春风、温润的春阳。 还有岁月闲适静好、诸事顺畅惬意的人心。 第四百五十章 码头 陈嬷嬷先上了画舫,转过来把三公主抱了上去。 吉灵看女儿上了船,这才被众人簇拥着跨了上去,怀里还不忘紧紧抱着装麒麟的篮子。 旁边的杂役太监看着麒麟,一脸羡慕——这御犬可真是享福!当真命比他们好多了。 麒麟眯着眼睛趴在小枕头上。 刚才一阵子它快被三公主摇晕了,现在暖暖的太阳晒在它的背上,再加上吉灵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它的背脊,麒麟舒服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了。 三公主送了块小甜饼到麒麟嘴边,麒麟恹恹地睁开眼睛,鼻子抽了抽,闻了闻,很给面子的将小甜饼吃了。 吉灵伸手把它小狗嘴旁边沾着的饼屑擦了擦,又有意往船头坐了坐,能让麒麟晒到更多的太阳,她这才抬头吩咐道:“走罢。” 画舫推开波浪,渐渐转了方向,从九洲清晏殿的后码头,渐渐向天然方向过去,圆明园里多植杨柳,清风徐来,杨柳依依,水面平滑如镜,画舫从那座半月桥下缓缓滑了过去,东边就是一大片福海。 三公主一上船就格外高兴,过一会儿见水里不停地有小鱼成群结队地游过,便嚷嚷着要捞鱼,又恳求了吉灵好一会儿,好不容易获得允许之后,三公主趴在船头,伸手拿了船头上本来便备着的小网兜,吭哧吭哧在水里捞鱼。 陈嬷嬷和碧雪在旁边,一个拉着她的左胳膊,一个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吉灵看着提心吊胆,一叠声地道:“捞几条就行了!回头额娘让人给你送,要多少有多少!” 不一会儿,居然还真的被三公主捞上来不少小鱼,每一条都只有成年人食指般大小,画舫上面没有能装鱼的容器,七喜灵机一动,将带上船的一只果皮盅里的水果倒出来,又装了些湖水,直接捧给三公主装小鱼了。 三公主抱着鱼罐子,看着七八尾小鱼在里面慌乱地游来游去,她高兴的不行,伸手进去搅和了一通,又举着罐子给小芬子、碧雪、陈嬷嬷全部都看了一遍,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挥手,嚷嚷道:“再捞!” 吉灵放下麒麟,伸手就揪住了女儿的后背心,把这小丫头直接给拎了回来,斥道:“危险!” 她心道:弘昕稳坐尚书房,不用操心不用忙;这姐弟两的性格……怎么就像是倒了个个儿? 这一通游湖,眼见着已经倒了晌午时分,吉灵依靠在船舱里,吃吃喝喝,光是七喜给她剥的果皮已经足足堆满了一桌案,糕点也已经吃了三碟。 ……一会儿回去,午饭是绝对吃不下了。 春天中午的太阳,暖得愈发温润,吉灵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向后靠在船板上出神,三公主已经快快乐乐了地唱起了歌,各种自创的小调和词儿都有。 七喜和碧雪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收拾桌上的吃食,一边说着闲话, 麒麟早就在她膝盖上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三公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船头,精力无限,兴高采烈地望着周围的风景。 吉灵给她戴的太阳帽早就翻到了背后,只剩一根红绳,细细地勒在三公主脖子上——反正太阳帽轻巧,三公主也不去管它,就让帽子像个小乌龟壳一般驮在背上。 她忽然咦了一声,道:“额娘,你看!” 吉灵抬起头,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慈云普护之中,被一众奴才簇拥着走出了熹嫔,她旁边还扶着成太妃娘娘。 许久没见,成太妃身姿似乎越发弯驼了,几乎走几步路,便要歇一歇,熹嫔颇有耐心地陪在她身旁,伸手几乎是半撑半抱地扶着成太妃,两人又亲密的说着些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湖上一艘画坊缓缓移过。 三公主过来道:“额娘,我不喜欢这个太妃娘娘。” 吉灵收回眼光,伸手道:“你进来,再晒要黑了!” 三公主骑在小板凳上,跟骑马一样向船舱方向挪了过来,到了船舱与船板结合处,七喜一伸手就把她给吃力地抱进来了。 吉灵摸了摸女儿脑袋,道:“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三公主微微歪着头,扯了扯吉灵的衣角,趴在她膝盖上,把脸埋进麒麟毛茸茸的背上,闷声道:“我不喜欢她和熹嫔娘娘看我时候的笑——她们的嘴巴在笑,可是眼睛没有笑,冷冰冰的。” 吉灵没说话,半晌伸手摸着三公主的脑袋,抬头吩咐道:“回去吧。” 她吩咐画舫回头,往九洲清晏殿方向回去,待得已经能隐隐看见码头了,忽然便见岸上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负手站在那儿,不是胤禛又是谁? 他旁边三四步远,苏培盛抱着拂尘,躬身站在一旁。再远一些才是一圈御前太监,垂手侍立。 三公主也看见了,动如脱兔的立即跳了起来,窜出去在船头就招手喊道:“皇阿玛!皇阿玛!” 没多久,画舫靠了岸,三公主还没等船停平稳,已经跳上了码头,吓得陈嬷嬷抢在后面,一手揉着心口,一手急急拽着她的胳膊,口中不停道:“公主!小主子!慢些!” 三公主飞奔着就冲到了胤禛的面前,伸手把鱼罐子举给他看。 胤禛低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道:“好。” 他上前来,伸手给吉灵,吉灵拉着他的手,也不见他如何费力,只是轻轻一拽,她就已经踏在了岸上。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仰头笑嘻嘻问胤禛:“皇上怎么过来了?是在这儿等我和息儿么?” 说话间,三公主已经黏黏糊糊地又抱住了吉灵的腰。 吉灵一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一手还被胤禛握着。 他也没松开,直接就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往前走,奴才们连忙纷纷让开道来,浩浩荡荡地跟随在皇上和贵妃后面。 胤禛嗯了一声,从容地道:“朕刚刚下朝,从正大光明殿过来,本想去瞧瞧你和息儿,便听奴才们说你们游湖去了。” 他顿了顿,瞧着吉灵道:“虽然是三月天,到底湖上还是冷……” 他话还没说完,吉灵忽然就打了个喷嚏。 第四百五十一章 土味情话 胤禛立即就不在湖边站着了,抬手提吉灵拢了拢披风的领口,牵着她的手往天地一家春回去。 两个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吉灵连贵妃的肩舆也没坐,结果刚刚跨进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门口,她又打了个喷嚏。 怕是受凉了。 七喜立刻去吩咐人煮了姜汤送来驱寒——吉灵知道,自己这是穿多了,被太阳一晒反而捂出了汗,加上湖上湖风一吹,这才着了凉。 若只是吹风,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否则她穿越过来这些年也该病了多少次。 “我没关系,歇一歇就好了。”她跟胤禛说, 陪他用了一顿午膳,胤禛下午又有军机处会议,吉灵送着他出去,自己回来就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痛,躺在床上昏天黑地睡了一大觉。 傍晚时分,她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喉咙里就像割了一把刀,咽口水都疼,眼睛转动也会疼——吉灵知道,这是因为感冒后头部血管充血,导致眼结膜充血肿胀。 胤禛听到小洋子过来报的消息,一点儿没含糊,丢下手中折子就过来了。 吉灵还披着披风坐在正殿里拼命擦鼻涕,胤禛进来就瞪了七喜一眼,又命吉灵上床躺下了。 他屋里屋外地吩咐着,让苏培盛立即去传太医,待得人过来了,搭了脉诊了病,道无有大碍,胤禛紧锁的眉头才算松开了一些。 “你病了,朕折子都定不下心看。”他坐在床头跟吉灵说。 吉灵:土味情话哪家强……o(╯□╰)o 她倚靠在床头,身后靠着两只枕头,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再说了,我都多长时间没生病了?就该生一次,也好排排体内的毒素!” 胤禛眉头一拧,瞪着她就训斥道:“胡说八道!” 吉灵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没说话了。 她伸手推着胤禛:“皇上出去吧,别被我传染了。” 胤禛根本推不动,还是坐在那儿,眉尖微蹙道:“不要操心朕,把你自个儿照顾好。”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又给她紧了紧被子,抬手就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还是热乎乎的。 不一会儿,七喜端着煎好的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胤禛伸手就接过了药碗。 吉灵看了一眼那碗里浓黑如墨的药汁,还没喝药呢,就觉得胃里一阵反胃恶心。 胤禛舀了一勺,在唇边吹了半天,又试了试温度,递到她嘴唇边,简单粗暴地道:“喝药。” 他这种语气,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吉灵低头喝了一口,眼睛眉毛全部皱成了一团:天杀的!她只是低烧,也就是头疼流鼻涕,本来还不想吐。 这下喝了这药,连反胃呕吐的症状都要有了。 胤禛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直接化身成了黑脸喂药机,一勺又一勺地行云流水的给她灌,吉灵挣扎着伸出手道:‘’七喜!七喜!” 七喜在旁边搓着手干着急,这时候赶紧上前来,硬着头皮道:“皇上,要不还是让奴才来服侍贵妃娘娘罢?” 胤禛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沉默了一下,将药碗递给了七喜。 七喜上前来,就一勺药一勺蜜饯地陪着给吉灵喝了。 吉灵喝过了,还是不能躺下——脑袋里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抽着疼,一躺下,那种痛感就更加明显,就这么半靠在床头的时候,反而还好一些。 胤禛让人去九洲清晏殿把没批完的奏折全部送了过来,他自己还是跟以前一样,在暖阁里的桌子后面坐了下来,命人将一桌的闲杂物事全部收拾了开去,只余下明黄色的奏折堆了一桌。 屋外一声响雷,三月的春雨瓢泼而下。 胤禛让人把晚膳送了进来,简单用了几口,又赶紧抓着看折子了,吉灵斜斜倚靠在床头,看着胤禛坐在灯后的身影,忽然就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吉贵人的时候,胤禛就已经在景阳宫东侧院里,这么一边批折子,一边陪着她了。 一晃这么多年了,一切还是如旧,真好。 她想着想着,就微微地笑了。 胤禛将手中的折子往旁边一放,不经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吉灵正在出神微笑,他便乐了,道:“傻笑什么?” 吉灵猛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窗外电闪雷鸣,雨水冲刷在屋檐上,噼里啪啦,一院子的花卉虽是早就移到了飞檐下,仍然有油布盖不住的草木,被雨水打的枝叶凋残。 屋里,吉灵说话的声音夹着雨声,都快听不清了。 胤禛扬声就吩咐奴才进来,又给屋里添了一些暖盆。又弯腰伸手摸了摸吉灵的额头。 吉灵就听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退热了没?” 他刚刚说完,就已经低头将额头挨到了吉灵的脑袋上,两人离得极近,他的嘴唇便擦到了吉灵的脸颊。 吉灵怕传染给他,不由地抬手捂住了口鼻,这才听胤禛含笑道:“是退热了。” 吉灵听出他语音中的调笑之意——四爷果然是故意的! 他伸手拿开了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她的手背,这才温柔地望着吉灵,低声道:“这会儿有胃口了么?朕按太医的说法,让他们煮了粥,各种口味都有,起来尝尝吧。” 吉灵应了一声,轻轻摇了摇胤禛的袖子,跟他撒娇道:“我不想在床上吃了,我都在床上歪了一天了,让我下地走走罢?” 胤禛垂了眼帘,算是个默认的表情。 吉灵一边说,一边就要起身,却忘了自己身上几乎已经被被子裹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蛹。 胤禛伸手拉起她的手臂,勾在自己脖子上,把她整个儿连人带被子都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整个儿站了起来。 吉灵窝在他怀里,想着难不成四爷要让自己以这副造型从暖阁里出去? 她一下就不好意思了,小声对胤禛道:“让她们把晚膳都拿进暖阁里来吧,皇上也陪我用一点。” 胤禛点了点头,抱着她走到了小桌旁边,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来,七喜带着碧雪、依云进来。 碧雪和七喜都是一脸司空见惯的淡定,只有依云微微红了脸,抖着手一样样地把晚膳布了上来。 吉灵看了一眼,就明白胤禛说的“各种口味都有”是什么意思了——这简直就是个百粥宴好么? 玉米南瓜粥、鲜虾元宝小米粥、香菇鸡肉粥、板栗小米粥、红糖黑米粥、鲈鱼山药粥…… 都是直接从九洲清晏殿东边的御膳房里提过来的,食盒上裹着一层油布,油布上还滚落着雨水珠子。 依云一个人忙不过来,七喜在旁边搭着手。 吉灵尝了一口鲜虾元宝小米粥,所谓元宝,其实就是素肉做的小丸子,丝滑可口,鲜虾的肉是透明的粉色,一口一个,更是鲜嫩,有些潮汕砂锅粥的意思。 她吃了一口,就指着道:“这个不错。” 胤禛转头就对七喜道:“去告诉苏培盛,让御膳房即刻再做一盅,连加热的锅子,整个儿给贵妃提来。” 第四百五十二章 悦心 热粥下肚,吉灵果然感觉好了许多。 晚上的时候,她和四爷两个人并排躺下,胤禛给她掖了掖被子,摸摸她的后脑勺,道:“还是热。” 吉灵嗯了一声,眯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想到不能传染给胤禛,于是翻了个身,脸对着起床里侧睡了,胤禛却将她重新抱了回来,又不轻不重下手拎了拎她的耳朵。 吉灵:…… 接下去的几天,在胤禛的高压之下,吉灵喝药喝的几乎要吐,天地一家春距离九洲清晏殿极近,太医们往来跑着倒是方便。经常是她这儿刚刚请过脉,太医转头就去了胤禛那儿汇报脉案。 所幸吉灵这场重感冒来的快,去的也快,四五天之后,她已经头不疼,鼻子不塞,也不淌鼻涕了,只是说起话来嗓子还有点嘶哑,毕竟之前扁桃体发炎。 三公主知道额娘是因为自己闹着要游船,这才生了病,这几天便都乖了许多,除了老老实实待在天地一家春里,旁的地儿也不嚷嚷着要出去了。 她不乱跑,陈嬷嬷和其他负责照顾公主的奴才顿时就轻松了许多,只需要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公主,公主做什么事儿,有人在旁边看着就行。 宫里生病的妃嫔多了去了,从前紫禁城里一直有句老话,叫做十个宫女九个病,意思就是宫女们在紫禁城里,不但要负担大量的工作,还要伺候着主子的心情,稍有不如意便会遭主子责骂,一个人整天小心翼翼压抑着自己,自然时间久了,血气压抑于心中,身体便孱弱了。 妃嫔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别看她们是主子,不用像奴才们一样干活,可是争宠、生子、不甘心被旁人比下去的压力依然日日笼罩在头上,劳心更甚于劳身,所以常年抱着药罐子的人并不在少数。 可是妃嫔们生病,除非是病到要死的那种程度,是没什么人会注意的,甚至不受宠的低位妃嫔,便是病死了,也不过是皇后向皇帝报一句,该按什么等级的丧葬礼制办理便是。 像宸贵妃这般,偶感风寒,皇帝便一连五日,日日下朝去天地一家春探看,几乎是前所未有。 后宫里人人都开始私下议论:说吉氏是沾了这个封号“宸”的福气,当真是得了如同当年那位海兰珠一般的“三千宠爱在一身” 还有些说法就更夸张,甚至邪门了,说宸贵妃其实就是当年的海兰珠又转世回来了,专门魅惑帝王的。如今额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哄得皇上如今半步也离不了她,去哪儿都要带在身边。又说六阿哥如今在尚书房里好大气派,多少满汉师傅只围着他一个人打转。 吉灵:……宫里孩子本来就少,四阿哥、五阿哥都已经到了出尚书房的年纪,就剩下弘昕一根独苗儿,自然所有的教育资源都围着弘昕,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她跟胤禛直接说了,胤禛一边听一边道:“皇后如今弹压不住,你看着,那些嘴巴闲不住的人该敲打就打,该管就管,不必瞻前顾后。” 吉灵神清气爽地就站起来给胤禛夹菜。 胤禛握住她的手腕往下压,示意她坐下来:“怎么又来了?这都是奴才的活,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顿了顿,拍拍她的手:“朕见不得灵灵受委屈。” 胤禛现在说情话已经是三天两头,信手拈来,但是吉灵听了他这样说,还是没忍住老脸一红,转头就看三公主捧着碗,趴在桌子边,饭也不吃了,笑嘻嘻地睁着眼睛望着他们,听皇阿玛讲话听得聚精会神。 “孩子还在呢!”吉灵轻声道,就想把手抽出来。 胤禛反而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没让她抽出去,吉灵伸手就往胤禛的袖子里哈痒痒,他果然哈哈一笑,缩回了手。 晚膳今天吉灵让小达子做的是酸辣牛肉米线,一碗里面打两个荷包蛋,最简单的配料,撒上一圈花生米,香菜,又酸又辣,闻一下就让人要流口水了。 她现在觉得:越是这些重口的菜式,其实配料越不能太多,太复杂。 太复杂的料就好像什锦菜一样,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像,反而把原本最吸引人的滋味给冲淡了。 美美的吃完了酸辣牛肉米线,吉灵辣的鼻涕直流,胤禛看着,就一边微笑一边摇了摇头,抬手吩咐人给她递了手巾帕子擦了。 几个人回了暖阁里,胤禛难得地不看折子,取了本书来看,一边看一边面带笑意。 吉灵以为是什么好看的闲书,趴在他背上凑过去看,胤禛握着她手,将那封皮翻了过来给她瞧了一眼,就见上面三个字——悦心集。 原来这是四爷他把自己喜欢的诗词小文采编成,形成了一本合辑。 胤禛转头,将脸颊与吉灵轻轻挨擦,这才道:“灵灵,这本书不错,你也可看看,朕放在你这儿,恬淡适宜,读时让人心生畅快。” 吉灵抬手翻了翻一页,细细读来,果然觉得满口生香,那一页上便有“信得浮生俱是幻,此身何处不逍遥。”,又有“赋罢小诗清昼永,闲随白鹤柳边行”。 她刚要说话,忽然就听后面三公主叉着腰站在窗前,背对着自己和胤禛,一边左右摇摆,一边陶醉地哼唱着:“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忍受常人难受的痛……” 胤禛一脸错愕。 三公主唱的很投入。 在她的思维惯性里:皇阿玛和额娘只要在一起,立刻就会彼此眼睛盯在对方身上,旁边的什么人什么事儿也看不见了。 她浑然不觉皇阿玛正注意着自己,闭着眼睛继续道:“无论是炎夏或寒冬,我都很向往山门外的天空,还在南方等我下山的我的人叫小落~~!” 吉灵捂脸:别……别唱了! 胤禛抬头看着吉灵,半晌道:“这曲调不错,词么,你写的?” 吉灵呵呵笑。 总不能告诉四爷,这是来自2019的歌曲吧! 胤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当她默认了,点了点头道:“词儿虽是不拘了一些,倒……也颇有道理: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忍受常人难忍受的痛——世间万事,大抵如此。” 吉灵:噗!简直要给四爷跪了! 胤禛低头看了一会儿悦心集,忽然又抬起头,对吉灵发出了灵魂拷问:“小落是谁?” 吉灵:我穿越以前,听这首歌的时候,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啊! 第四百五十三章 格格 晚上临睡前,吉灵嘴又馋了,本来想叫一堆夜宵的,后来还是换了一盘橙子送进来,上面全撒上糖霜。 看她吃水果,胤禛也过来取了一两片,就低声道:“夜晚吃水果,容易积食。” 吉灵往嘴里送了一半水果的手停在半空中,心道:你不也在吃,还吃的比我更快! 吃过水果,两人睡下了,结果到了夜里,吉灵有如百爪挠心,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没得吃,于是她把晚膳的菜全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结果越想越馋,越馋越饿,整个人彻底没了睡意。 胤禛被她翻来覆去的也吵醒了,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瞬间,便抬手摸了摸她头发道:“这是怎么了?” 吉灵抱着四爷的胳膊推来搡去,委屈巴巴地道:“我饿啊……” 胤禛没说话,在黑暗中偏头看了她一眼,起身就掀开了床帐子,喊了奴才进来。 七喜跪在床前,一听吉灵说饿,就道:“膳房备了鸡汤,下鸡汤面也可以,鸡汤小馄饨也可以,还有奶勃勃,主子想用哪种?” 吉灵在胤禛背后伸出脑袋道:“全上!” 七喜响亮地答应了,给胤禛行了礼,起身就出去吩咐小宫女去膳房了。 膳房里,灶台旁边还留着一星火苗儿,看灶台的两个杂役太监东倒西歪地靠着墙坐着,倒是没睡,还留了眼睛看着灶台上。 达公公吩咐他们的——鸡汤一定要看好,保不准主子夜里就要用。 这会儿见果然来了人,道是宸贵妃娘娘要鸡汤面,鸡蛋馄饨和奶饽饽三样,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流露出了“达公公果然是高人,佩服佩服!”的神情。 小达子那儿是祝福过的,若是主子夜里要用夜宵,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喊起来,亲自来做。 这会儿杂役小太监跑过去把他喊了起来,小达子一点儿不敢耽误,立即就起了身,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经过天地一家春的院子,夜风一吹,他立即哆嗦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幸好那灶前温度高,凑过去顿时也便暖和了。 火苗一丝丝地舔着锅底,映得小达子脸上忽明忽暗,两个小太监在旁边就问他:“达公公真是通了神了,如何得知主子今儿晚上要用夜宵?” 小达子心道:简单——饭后只从膳房提了水果去,连糕点都没拿走一碟,可不摆明了晚上得饿得直跳么! 鸡汤面出了锅,细软白腻的面条盛在海碗里,配上金灿灿的鸡汤,再撒上一圈绿油油的葱花,那香味儿弥漫的整个膳房都是,两个小太监馋得眼珠子都挪不开。 小达子将鸡汤面、鸡汤馄饨放在托盘上了,才道:“赶紧给主子送去,这可耽误不了,等伺候完了主子,我划拉点底汤给你们喝!” 两个小太监一下就眉开眼笑了。 暖阁里,吉灵喝了鸡汤面,又吃了鸡汤小馄饨,一样都没落下,最后的奶饽饽是泡在鸡汤里吃的,有点像锅贴。 后宫里妃嫔们用的餐具,讲究一个雅致,什么样的形制都有规格,一般用来装面装饭的碗也都是小小巧巧的,体现的就是贵主们的精致。 但是吉灵这儿不一样,天地一家春的膳房里,什么都给她备了海碗——饶是如此,她也全吃完了,连汤都没剩。 看着光溜溜的碗底,吉灵忽然就有了一丝吃货的惭愧,她偷偷的瞄了胤禛一眼。 他不会觉得她太能吃了吧? 看她一嘴的油光,胤禛接过七喜递过来的手巾,一脸怜爱,亲手帮她擦了,这才宠溺地道:“这下吃饱了吧?” 吉灵:(????w`??),四爷这绝对是带上了爱情的滤镜! 等到碗碟筷子全部都收拾出去了,吉灵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还睡的很香。 胤禛听着她细细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胤禛早就已经走了,吉灵只当是他去上朝,胤禛一贯走的早,原也没当什么。 直到用早膳的时候,小芬子跑过来,低声压着嗓子嗓子把事汇报了一下:原来今儿凌晨,五阿哥的一个得宠的格格,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结果出了事,不但孩子流掉了——大人还大出血,流了一床一地的血,差点没丢了性命,亏的是在阿哥所,还有轮值的太医在外宫,宫门虽是下了钥,五阿哥还是把人抓了去,最后才把那格格抢回来,饶是如此,孩子却没保住。 听说还是个男胎,五阿哥当场没绷住,先是揪着太医的衣领子,随后就落了泪,一手血地冲到五福晋的屋子里,结果五福晋哭哭嚷嚷着道五阿哥要逼死她,侧福晋又出来劝架做和事佬,不小心被五阿哥推了一把,正好被旁边的柜门撞到了眼角。 总而言之,夜里鸡飞狗跳,惊心动魄,闹得整个阿哥所都没人睡着。 吉灵拿着勺子,面前正对着一碗血米粥,听见这种惨事,顿时就心里颤了一下,就像被一只手在心尖上抓了一把,那粥也喝不下去了。 七喜见状,上前来就把粥给撤下了。 等到小芬子出去了,七喜才低声道:“主子,奴才听闻五阿哥的福晋也是个直脾气的,和五阿哥一直闹腾的厉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吉灵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阿哥的第一个孩子不在福晋肚子里,却在格格腹中…… 这种事本来就容易惹出是非。 她思绪转了转,忽然就想到以后,若是弘昕娶亲了,还不知道胤禛会指个什么样的小福晋回来? 他这肯定会和她商量着办的,但是商量又有什么用呢? 她整日里在这后宫之中,哪里能知道这适龄的一个个女孩子的脾气品性? 待到中午的时候,吉灵有些坐不住了。 胤禛知道了这件事,心里是不会好受的——无论这孩子的生母是格格还是福晋,那都是五阿哥的孩子,也是他的血脉。 她带着三公主就去了九州清晏殿,结果胤禛在勤政亲贤,还没回来 她听他没回来,倒放了一些心——忙于政事也好,多少总会分散一些注意力。 第四百五十四章 华服 吉灵在九州清晏殿的台阶上出了一会儿神,握住女儿的手,转身准备回去了。 结果刚走了两三步,抬头就看见明黄色的天子帝舆被一群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往这儿过来。 她和七喜对了一下眼神,七喜揽住了三公主的肩膀,吉灵走了上前去。 胤禛一看见她,自然立即抬手让人停下来了。 吉灵被他扶起来之后就细细的看他。 胤禛面色还是很平静的,只是眼睛下面一片乌青,眉头间隐隐的有浅淡的纹路——大抵是皱多了。 他没问她怎么过来了,也没问她要说什么,两个人眼神一对上,彼此都了然于心中了。 …… 裕妃宫中。 ‘“吴扎库氏这个心黑的!”裕妃狠狠地攥住椅子扶手:“心也太急了,手也太毒了!那男孩都五个月了……五个月了……” 她抬起帕子擦拭了几下眼角。 这个男孩若是生出来,五阿哥在他皇阿玛眼中的分量便能又重几分。 可偏偏……! 旁边宫女一遍遍抚着她的背:“主子别心焦,五阿哥还年轻,五福晋年纪也小,往后再过几年,心性沉稳了,给五阿哥生下孩子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便是换句话说——再不济,还有侧福晋和其他格格呢!” 裕妃冷笑了一声道:“照着如今这情形,他人还怀得上么?” 那宫女抬起头来,与旁边奴才对了一眼眼色,低声道:“主子,奴才倒觉得……也未必就是五福晋……” 裕妃咬牙道:“除了她还能有谁?弘昼的侧福晋娶进来才多久?其他侍妾就更不必提了!没胆、没势,断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满脸泪痕,抬起帕子又擦了擦脸,低声道:“当时指婚,我为何没看出来——副都统五什图养得出这么一个好女儿,好大威风!” 那宫女躬身再不敢说话了,却听裕妃切齿道:“今儿初几了?” 那宫女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低声道:“若是要召五福晋过来,下一次日子是……六日之后。” 裕妃一字一句道:“明日传召。” 她顿了顿道:“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皇上那儿一趟。” 九洲清晏殿前。 裕妃拾阶而上,苏培盛忙不迭迎上前来,因着知道五阿哥格格落胎一事,脸上也不敢如何放出笑容,只是低声提醒道:“裕妃娘娘,宸贵妃娘娘正在里面陪着皇上用膳呢!” 暖阁里,坐在金龙大围桌后的吉灵,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她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四爷的,结果被四爷留住了要一起用膳。 胤禛脸色还是惯常的冷淡无波。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午后,吉灵回到天地一家春的时候,一屋子嬷嬷、太监、绣娘已经等着她了。 人都站在院子之中,一溜地排成一排,弄得跟罚站似的。 吉灵一进来,就怔了一下,碧雪上前来笑着提醒她:“主子忘了?前儿定了今天来量衣裳的,是主子您订的日子呢。” 吉灵一下就想起来了。 最近一个月,胤禛又连连赏赐了不少上上品的布料,因着如今她是贵妃位份,所穿的服色形制自然更有讲究,从前做妃的时候,有些华服美则美矣,尊贵不够,按礼便不能套上身了。 绣娘们都跪下来:“奴才给宸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吉灵一边往里走,一边心里嘀咕: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呢?瞧着我如今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真是年纪大了。 那绣娘们见她进去了,都转头望着嬷嬷。 嬷嬷们则都看着碧雪。 七喜一边扶着吉灵跨过门槛,一边问了问吉灵,回头就对碧雪点点头。 碧雪转头,不急不忙地对嬷嬷们淡声道:“跟着贵妃娘娘进去罢。” 绣娘、嬷嬷们都一叠声地答应着,千恩万谢地跟着提脚进了正殿。 虽说常在宫里行走,但是乍然见到天地一家春内里的摆设,绣娘们还是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尤其是那东边窗户下,那么一排,少说也有十几盆的珠宝盆景,就这么明晃晃地放着,是满不在乎的意思。 再珍奇的花卉,论起耀眼来,也不及这个。 嬷嬷们眼睛也没瞎,屋里的好东西溜了一圈都看进眼里了,这何止是处贵妃宫苑……这根本就是个聚宝盆好吗? 又一次印证了那句话——宸贵妃娘娘宠冠六宫,紫禁无有比肩。 吉灵一边吩咐人把三公主喊出来,一便就让人送布料过来。 库房被打了开,最近赏赐的布料也都抬了出来,霞云紫烟地堆了半屋子,光是看颜色,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了。 做衣裳,是要按照布料的特性来量尺寸——譬如有的布料,下水容易缩短,自然量尺寸的时候就要多放一些。 这种还算是比较好伺候的布料,用的是一些耐磨的针法、加捻处理,洗的时候注意动作仔细小心即可。 另外有些布料,尤其是上面通体大面积精湛刺绣的,基本都不能洗了,否则绣花晕染、花扣扁塌,至于那些织金的,缂丝的,镶嵌珍珠宝石的、还有一些珍禽奇兽的皮毛的就更不必提了,所以不少衣裳都是只被主人穿过一次,便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三公主出来,先向绣娘们看了一圈,抬手指了其中两个命令道:“就她们给我量,其他的不必近身了。” 那剩下的绣娘们一个个彼此看了一眼。 既然公主发了话,不遵守也不行,那两个被选中的绣娘肤色白腻,面容姣好,因着被公主点中,自觉面上更添一份荣光,上前来便一个弯腰,一个跪着,给三公主量起了尺寸。 三公主伸开手,让她们量着,忽然便夺过旁边人递上的尺子,抬了其中一个绣娘的下巴,将她脸转了过来道:“你这口脂颜色很是不错。” 那绣娘一惊,慌忙伏下道:“回公主的话,奴才不敢触犯宫中规矩,并未沾染口脂。” 三公主嘻嘻一笑,丢了尺子道:“不过随口说说,你量你的。” 旁边的绣娘面面相觑。 量衣服尺寸要好一会儿时间,吉灵没在前面干等着,她转身去了后面。 先被七喜伺候着换了一身简素的常服,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刺绣和珠宝,绣娘们量些尺寸来更准确。 她又觉得中午吃咸了,喝了半壶香茶,拿起旁边一碟糖果,抛了几颗进嘴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奏事 三公主量尺寸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久得多,过了好一会儿,前面才来人,说是三公主已经好了,贵妃娘娘若是想过去,现在便可以请移步了。 吉灵起身,出去到了前殿里,依云带着怡泉和另外几个二等宫女,跪在地上正在收拾布料,一地纷乱。 领头的嬷嬷过来,给她行礼,吉灵叫起了,就让绣娘们过来测量。 然后她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她越是和颜悦色,那些绣娘越是惶恐紧张,一个个怯生生的,就跟见了老鹰的小鸡一样。 吉灵想了想,明白过来:久进宫中,她们早就习惯了看主子们的冷脸。 按照她们的思维——贵妃娘娘只会架子更大,更难伺候,谁知道眼前的这位娘娘压根不是这路数。 事出反常,她们自然慌张。 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做的衣裳都是今年夏天穿的。贵妃夏天里戴的钿子、簪子、钗环都是玉石所制,吉灵为了配合发饰的颜色,布料也多选了柔和清淡的冷色调,什么天青色、月白色、苍绿色、黛蓝色……颜色漂亮,名字也好听。 看着就凉快! 量完之后,宫女们跪在地上,将布料收拾干净以后,前殿里顿时就清爽了。 接下去连着三天,胤禛都没过来天地一家春,倒是听了五阿哥福晋被裕妃召见了两次,据说五福晋进去的时候还算平静,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就不对了。 裕妃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后连皇后坦坦荡荡都被惊动了。 五阿哥格格的事情,翻来覆去查到最后,不了了之。 太医只一口一个“格格年少,母体孱弱,胎儿难免不保。”咬死了嘴巴,透不出一丝风来,阿哥所里,五阿哥翻天覆地查了个遍,嬷嬷、宫女、小太监绑了一圈,打了个七零八落,哭爹喊娘,也没问出个屁来。 那格格更是惨,经此一事,身子大伤。 流了那么多血,能把命捡回来就不错了,别说再怀孩子了,只怕往后残生都要抱着药罐子过日子了。 至于之前,她为何能越过福晋,怀上五阿哥第一个孩子? 倒是一点不奇怪——这格格自从进了五阿哥身边,便颇为得宠,据说五阿哥将福晋、侧福晋全部抛之脑后,几乎给了这格格专房之宠。 …… 吉灵想着想着,随手就翻开了那天胤禛丢在她手边的《悦心集》,一眼看到了最前面,胤禛亲笔写的序:朕平生淡薄为怀,恬静自好,乐天知命,前居藩邸时。虽身处繁华。而寤寐之中自觉清远闲旷。 她一篇篇往后翻动着看,并不如她想象的枯燥,里面不少文章还挺有意思,读后令人心旷神怡,心向往之,比如有一篇叫《言志书》,里面就说了“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的景色,还有一篇叫《乐乐》,看名字挺萌,翻进去才知道原来讲的是宋人的诗,也是老庄无为的意旨在其中。 正大光明殿中。 胤禛近日有件比较恼火的事儿。 圆明园的宫门距离西直门足足有二十里,亲贵大臣大多居住在南北城,每日上朝,一大早就要赶往圆明园 雍正朝不但皇帝勤政,朝纲也十分严明——大臣们夜半三更就要早起,四五更人就已经快到了圆明园,一路上夜行风寒,十分辛苦,等到下朝,还得当天再返回住宅,往返路上,耗时甚多,车马折腾,疲惫不堪。 前一阵子,胤禛为了体恤臣下,特地下了旨意:“凡来圆明园奏事之大臣官员等,不必太早。” 他下这道圣旨,本来是为了体恤臣子,甚至道:官员前来圆明园奏事的时候,可以稍微迟到,若是碰到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旷了一次两次也未尝不可。 可是结果谁也没想到 因为没有明确的时辰规矩,渐渐地,到圆明园奏事的官员越来越稀松,事情也越来越少。 甚至有一天,他过来上朝,结果只有区区五名大臣来奏事——说的还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只手掌都数得过。 又或者有时候好天气,一下子人全来了,事情则是堆了几天的。 如此这般,十分不均匀。 于是胤禛今日把所有人都召集了来,痛斥:“众臣不知仰体朕心,将陈奏时间刻意简省!” 朕为你们着想,体恤臣子,结果却成了你们这帮人偷懒的理由和借口了? 诸位大臣战战兢兢地在下面磕着头,心里都多少有些心虚,大家明白:皇上这是真的恼了。 胤禛注视着下面的臣工们,严厉道:“朕在圆明园,与在紫禁城中无异,凡应办之事,照常办理,尔等应奏者,有事则奏,不得有拖延简省,朕有察觉者,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又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大学士额何在?” “臣在!” 胤禛冷冷道:“朕说,你记着。” “以后八旗分为八日,各分一日轮奏,部院衙门各分一日轮奏,六部制外,都察院与理藩院为一日,内务府为一日,朕要每日皆有办理之事,有办理之人。” 众臣子磕下头去。 待得叫众人都退下之后,胤禛回了九洲清晏殿,靠在椅子上,只觉得疲惫了。 他抬手掩住额头,就问苏培盛:“天地一家春这几天怎么样?” 苏培盛道:“内务府去给贵妃娘娘新制了夏装,宸贵妃娘娘往九洲清晏殿也来过几次,没遇着皇上,只说请皇上保重龙体。” 胤禛点点头,眼里的神色软和了许多。 苏培盛看着胤禛的表情,顿了顿就道:“皇上也好几天没往天地一家春过去了。” 胤禛没说话,看了苏培盛一眼,道:“传膳吧,朕饿了。” 他暂时还并没想过去。 这几天的心情极是不佳,他并不想用这份面孔去到灵灵面前。 多年相伴,她早就能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思绪,若是察觉到他有一丝不快,都会费力来逗他开心。 等到他脸上现出一点笑容,她才会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 他就是舍不得见她如此卖力。 朕的灵灵,本该是无忧无虑,无风无波过好这一生。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为君难 午膳很快送上来了,热气腾腾之中,胤禛一顿饭吃得面无表情。 他面前,则是湖南巡抚王国栋,此时谢恩后,被赐座。 胤禛一边吃,一边听王国栋汇报。 他抬手就吩咐侍膳太监,盛了一碗汤送过去。 王国栋屁股还没坐热,立即又蹦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碗,双手高举在头顶,道:“谢皇上!” 胤禛微微点了点头,将手向下一压道:“坐罢” 王国栋坐了下来,那碗汤没放下,口中依旧还汇报着。 胤禛叹了口气,忽然便冷不丁发问道:“朕且问你,为官之要务在何处?” 王国栋猝不及防,吞吞吐吐了半晌。 胤禛面色平静如波,徐徐道:“治天下惟以用人为本,其余皆枝叶事,为君难,为臣更更不易,人无完人,但巡抚一官,原本便是极繁难头疼的职位,并非谨慎勤勉便可胜任。” 王国栋听着话风不对,连忙道:“臣惶恐!” 胤禛抬手阻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继续道:“用人虽不求备,唯有总督,巡抚两职,务必全才,方不有所怠误。” 王国栋是个懦弱性子,为官只求事事不出错,这时听皇帝如此说来,便知皇上已经对他有些不认可了。 果然胤禛道:“你不能扩充识见。无益于地方,不胜任。” 他只是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将王国栋内调了虚职。 王国栋从九州清晏殿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步子都是虚的,脸色青白青白的,眼眶也红了。 苏培盛在旁边瞧着可怜,伸手扶着一把。 皇上近来是越发喜欢在用膳的时候,传来大臣进来问话,并且连着几天都贬了几个大臣。 光是今天这一场的光景,苏培盛已经看了好几次。 这午膳看来要成鸿门宴了,他想。 用过午膳,胤禛一刻没停,又去了勤政亲贤殿,军机达成在圆明园处的办公所就设在这,绿荫掩映之下,商量的是国家最机要的秘密。 皇上在里面商量,苏培盛是太监,不得进入,袖着手在外面转着,自然有讨好的宫人早就抬了椅子桌案茶壶糕点来,被苏培盛一袖子全轰走了。 他就隐隐听到皇上在里面抬高了声音道:“朕即位十一年来,朝廷之上近亲大臣中,只和你一天没有分离,我同你本是君臣,但情同密友。” 这话大抵是对张廷玉说的,苏培盛正在琢磨着呢,一抬眼便见五阿哥身边的小叶子一溜烟跑了过来。 苏培盛一下心里就了然了,小叶子过来,便是五阿哥过来了。 多半还是为了他妻妾后宅的事情。 苏培盛伸手拍了拍脖子,压着嗓子对小叶子的道:“这是什么地?皇上还在里面商量着军政要事呢!” 小叶子一双眼睛转的飞快,试探着就道:“五阿哥想给皇上请安呢!正大光明和九州清晏殿都跑了,转了一圈地儿,才找到这儿来。“ 他说着,眼珠子就越过苏培盛的肩膀,向里面看去。 苏培盛没伸手——他亲自动手就太跌分了。 他只是看了一眼小陈子。 小陈子立即就上来,好说好劝把小叶子给轰走了。 苏培盛摇了摇头,心道亏得这小叶子还是五阿哥身边第一红人,主子没了分寸,不知道帮着收敛劝说,反而还一味地顺着。 勤政亲贤殿中,胤禛还在继续道:“君臣之间,以诚为贵,爱卿辛苦,朕何尝不知?爱卿的年岁已非如此奋勉之年,夜晚挑灯办公务最是伤人,应当好生调养身体,务必努力为朕多效力几年!” 他这一番温情脉脉,张廷玉在里面已经热泪盈眶。 小陈子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晚上的时候,胤禛过来天地一家春了,吉灵正和女儿在前院里踢毽子,量完了夏装,和去年留下的尺寸一对比,她发现自己腰围粗了,肩膀也变宽了些。 像这种变化,都是一天一天,一点点吃出来的,若不是有意识记录,当事人自个其实根本看不出来。 于是她决定踢毽子减肥。 本来是想跳绳的,但是三公主最近迷上了踢毽子,吉灵想着本来都是运动,不如陪女儿一起玩,母女两个在一起也开心。 再说了,只要运动起来,都对减肥有用的。 踢的毽子是内务府特供的,选用了三公主喜欢的颜色,粉色与白色相间,下面的铜钱盘也裹上了银色布绸——吉灵本来是不建议用这种颜色的,浅色太不耐脏,但是女儿喜欢,也就由着她去了。 三公主踢毽子的姿势很好看,不但灵巧,而且曼妙,有时候踢完了,还能做个造型,简直不像踢毽子,而像是跳舞。 院子里,太监宫女们围了一圈,都在捧场喝彩:“三公主踢的好!三公主踢的妙!” 三公主回身得意地望了吉灵一眼,那粉色的毽子在她足尖上摇摇坠坠。 她腰部微微一用力,足尖向上一送,那毽子便腾空跃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度,直向吉灵这儿飞扑过来。 七喜和依云都嘻嘻哈哈笑着,扶着吉灵向后退了几寸地方,吉灵见那毽子已经飞到了面门之前,不由本能一伸手便抓住了毽子。 三公主笑着喊道:“额娘,咱们这是踢毽子,哪有用手去抓的规矩?” 一圈围观的奴才都笑了起来。 吉灵伸手将那毽子向空中一抛,熟练地踢了起来,她穿的还是花盆底鞋,唬得七喜在一旁连忙道:“主子,换双鞋吧,不急这一会!仔细别崴着了脚!” 吉灵踢了几下,气喘吁吁地退到一边,果然进里屋换了一双平底便鞋出来。 踢了没一会儿,胤禛过来了。 他还没进天一家春的正门,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唱报太监刚要出声,就被他抬手止住了。 胤禛背着手走着进去,刚一进门,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冲着他脸就飞过来了。 胤禛下意识地侧身一避让,扬手抓住了那东西在手心中,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毽子。 吉灵身后,跟着一群人,过来就给他蹲下请安了,胤禛看她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平顺,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今儿倒是好兴致,怎么想起来玩这个?”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汗,抬脸笑道:“我最近胖了不少,想着要活动活动,正好息儿喜欢玩这个,我陪着她一起。” 第四百五十七章 心满意足 胤禛听了,直接伸手摸了摸她脸颊,正儿八经地道:“无妨,胖一些更喜气。” 吉灵心道:……我才不要什么喜气咧(┯_┯)!!圆润润的那种吗? 两个人进了内殿,几天没见,吉灵一直盯着胤禛的侧脸看。 他察觉到了,便转过脸来看着吉灵:“在看什么?” 吉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点像个猥琐痴汉(??˙︶˙??)? 她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 就这么几天没见,怎么感觉四爷又瘦了一圈呢? 脸颊上更加棱角分明了,眉骨也更加凸,衬的整个人目光更加深邃,望着她含笑不语的时候,很有一种深情脉脉的意思。 胤禛顺手把她揽进怀里,奴才们在旁边,这时候都识趣地退下去了。 胤禛低头在吉灵发间闻了闻,依旧是他熟悉的香味。 他轻声道:“好几天没过来,朕对灵灵,甚是想念。” 七喜守在暖阁门前,那院子里的小太监正在洒扫,七喜使了个眼色,就让依云去跟他说,不许发出一点声音,打扰了皇上和主子说话。 皇上都好几日没过来了,主子稳如泰山,安坐钓鱼台,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却不能不比主子多生出几分警醒的心思来。 暖阁里,胤禛洗漱之后,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单衣,仰面躺着吉灵腿上。 他说折子看多了,有点头疼,吉灵就顺手帮他按摩着头部,胤禛闭着眼睛不说话,但看神情,还是满意的。 暖阁里,一个人躺,一个人坐,只留下一灯如豆,撒了一屋子的温柔光影。 等到过了一会,胤禛抬手就握住了吉灵的手:“你也歇歇,不必按摩了,照顾孩子也不轻松。” 吉灵笑了笑,手上停了,却没放开四爷,就着这个姿势,便趴在他胸口轻声道:“我有什么辛苦的?一群奴才帮着呢,你才辛苦。” 胤禛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吻道:“都辛苦。” 他顿了顿,又轻轻出了一口气道:“都辛苦!” 吉灵没说话了。 她搂着他,这么陪着,一边陪一边望着远处的灯火出神,过了一会儿,听着胤禛没什么动静。 她低头一看,四爷已经睡着了。 便是在梦里,他眉头还是紧锁着的。 吉灵伸手就轻轻抚平了他眉间。 胤禛的呼吸又深又长,吉灵没料到,他说睡就睡,还睡的这么香,可见白日里是有多疲惫。 她伸手去扯着身后的被子,想给胤禛盖上,结果一动弹,胤禛就皱了一下眉。 吉灵以为把四爷吵醒了,立即动作僵在原地不敢动,胤禛却没有睁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儿,吉灵就觉得腿有点麻了…… 四爷选的这人肉枕头倒是不错。 七喜轻轻在暖阁门口问她要不要将晚膳送上来,吉灵示意她过来。 七喜到了近前,吉灵指了指桌上的宫灯,意思是让她灭掉。 她准备就这么着,把四爷挪到床上,让她一直睡到明天早上。 看他这么疲惫,她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七喜先跪下来替胤禛脱靴子,这么一动作,胤禛便醒了。 他刚醒的那一瞬间,神色还有些迷茫,很快便清醒了过来,抬手握拳,揉了揉眉间道:“什么时辰了?” 吉灵扶着他站起来,报了时间给他,又道:“皇上,今儿累的厉害,赶紧就睡吧,我叫人送洗漱的水进来。” 胤禛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你呢?” 吉灵道:“我自然也睡了。” 说完了,胤禛就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奇了,晚膳不用?” 吉灵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我都给忘了!” 胤禛一脸“你这个吃货,居然能把吃饭这件事给忘了,真是天下第一奇闻”的表情看着她。 宫女们送进热水来,胤禛洗了个脸,神清气爽一些,七喜别去安排膳房将晚膳送了上来。 晚膳是锅子,热气腾腾里,辣椒的香味一下就窜出来了,吉灵指挥着七喜把粉丝,豆腐皮之类的往锅子里送,胤禛在边上瞧见了,便亲手给她夹了一块小羊羔肉片,道:“尝尝这个”。 那锅子里翻滚的全是红彤彤的油汤,吉灵一边心里念着罪过罪过,一边还是停不下筷子。 又香又辣又麻,太好吃了! 用过膳之后,吉灵捂着鼓起的胃,一半后悔,一半满足。 她和胤禛并头躺下来。 她向来是属于那种饿着肚子就没法睡,但是一旦吃饱了,挨着枕头能睡得雷打不动的那种。 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吉灵却莫名地感受到了旁边胤禛的目光。 她鬼使神差地就往旁边一转头,结果看见胤禛也在看着她。 “怎么了?”她翻了个身,直接翻进他怀里,半压在胤禛身上问他。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伸开手臂把她搂紧了。 吉灵想着想着,明白过来,道:“皇上是方才那一会儿睡得沉,现在没了困意?” 胤禛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后背,握住她手道:“睡吧。” 吉灵总觉得他今儿晚上说不出的奇怪。 她伸手缠住他的腰,把脸埋在胤禛胸前,只觉得额头上微微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是四爷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忽然就低声道:“灵灵,朕封你这个贵妃,还是委屈你了。” 吉灵心里吓了一跳,顿时就清醒了,抬头脱口而出道:“我不委屈啊!” 她思索了一下,真心诚意地道:“皇上对我真的很好,而且这么多年都一如往昔,甚至越来越好,我……我心满意足。” 她是真的这样觉得。 这么多年过来,放眼想去,一件件事数过来,胤禛明明身为帝王,对着她的时候,却只有无限的包容和温柔,只有护着她,从没有一件事需要她隐忍求全,也从来没有一件事让她心中委屈,留下心结。 从来没有。 胤禛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晌,语气温柔地几乎要滴出水,声音又低沉又有磁性地道:“你越是这样的心性,朕却越觉得委屈了你!” 吉灵被他这句话绕的糊涂了,仔细想了两三遍,才悟出其中的意思。 第四百五十八章 回探 人间四月芳菲尽,圆明园中因着四处环水,湖风飒飒生凉,那桃花却是比外间还延长了一段花期,各种珍奇品种应有尽有:垂枝碧桃、寿星桃、五色碧桃、绛桃、红碧桃、绿花桃……乱花渐欲迷人眼。 天地一家春里,因为吉灵喜欢,奴才们采摘了不少桃花回来,养在陶罐子里,整个殿室内都洋溢着江南的气息。 吉灵最喜欢的是绿花桃。 绿花桃的花瓣是浅绿色的,通身不见一点红色,别有一种清新的美,一朵朵小花长得也很规整,不大不小,就跟模子做出来似的,乖乖巧巧的点缀在墨色的花枝上,一不留神放在那一圈珠宝盆景旁边,还以为是新来的碧玉盆景呢。 胤禛早上把她叫到九州清晏殿用早点,几张金龙大围桌连在一起,一桌子全是金龙果罩,外面御膳房侍候的人,从殿内一直排到了殿外。 吉灵最喜欢早上的煎饺,煎得金金黄黄,边上一圈皮,将焦未焦,咬在嘴里格绷脆。 她穿越以前,早饭也喜欢吃煎饺,家里难得吃饺子,若是前一天晚上有饺子,至少会剩下三分之一的量,肯定是要留着,第二天早上煎的。 贵妃虽然是“贵”妃,但说到底还是“妃”,不能与皇上同坐一桌,胤禛却没管这些,直接就让吉灵挪过来了。 他伸手给她夹了一块煎饺,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看她吃的抬不起头,就伸手拍拍她的背:“烫啊,慢点!” 他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温柔,苏培盛在旁边被喂了一嘴的狗粮。 得,贵妃这样,全都是被皇上一点点宠出来的! 胤禛看她吃的香,自己倒放下了筷子,微微笑着看她吃,看了一会儿,他拍拍她的手背:“灵灵,你慢慢吃,朕去上朝。” 吉灵顿了一下,胤禛已经起了身,一边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手巾,动作麻利地擦了擦嘴,一边理了理袖口,嘱咐道:“喜欢什么,就对他们说,若是全喜欢,就让御膳房照着今儿早上的膳单,全部做一份刚出锅的,送到天地一家春去!” 吉灵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胤禛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她鼻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待得到了殿门口,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回身,脚下顿了顿道:“弘昕好些天没回来了,朕今日下午放了他半天的假回天地一家春,你们母子两个也可好好叙叙话。” 吉灵本来已经擦了嘴,跟在他身后,正要蹲下去说:“臣妾恭送皇上”,听见这话,眼睛便是一亮,又嘀咕道:“这小子如今在阿哥所适应的很,又有几个哈哈珠子陪着,我看便是放假了,他也未必想回来。” 胤禛莞尔一笑,再不多言,走了出去。 他让她留下来好好用完早膳,吉灵绝不辜负面前的美食,坐下来又重新夹了一只煎饺,想到儿子下午要回来,毕竟高兴,吃起饭来都有些不知滋味了。 天地一家春里面,六阿哥的暖阁已经空了许久,前一阵子才刚刚又装饰过,四下里都添了不少清雅的小摆件,有些是六阿哥本身就喜欢的,有些则是吉灵估计按儿子的眼光会欣赏的摆件。 这会儿她回去了天地一家春,就吩咐奴才们将六阿哥那间暖阁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换气。 暖阁里倒也没什么味道,若一定要说有,也只有书卷的墨香气和木头的味道。 吉灵在儿子的暖阁里转过一圈,奴才们跟在她身边,看宸贵妃娘娘指示哪儿不满意,就跟着重新摆放。 待到午膳过后,六阿哥没等回来,倒是熹嫔和谦嫔,李贵人等人过来请安了。 吉灵心道:怎么每次过来都像约好了一样…… 谦嫔有一阵子没见,似乎是丰润了不少,原来娇俏可人的一张小脸蛋成了圆脸,显得眼睛都小了一圈。 人的眼睛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变小,这都是脸上的肉挤的,再说了,脸一胖,对比之下,眼睛也就会显小了。 吉灵看着谦嫔的脸,下意识就捏了捏自己的……双下巴。 果然一个冬天过来,大家都长膘了。 有谦嫔在的地方,气氛是不会冷淡的,她叽叽喳喳说了一会,欢声笑语。 熹嫔在一旁娴静端庄地坐着,待得谦嫔跟说相声一般,终于说完了,停下来端起茶盅喝茶的时候,她就挥手让贴身宫女给吉灵送上了两罐桃花酱。 据说是她自己亲手做的,用圆明园里新采下的桃花花瓣,加上红糖和蜂蜜做的,芳香可口,吃糕点的时候,搭配最为美味。 吉灵笑着客气道:“让你费心了,这桃花酱光是看着,就已经很漂亮。” 熹嫔抿嘴笑道:“宸贵妃娘娘不嫌弃,便是这桃花酱和嫔妾的福气了。” 她顿了顿,又姿态十分谦恭柔顺地道:“嫔妾倒真是送对了,瞧来宸贵妃娘娘也是十分喜欢桃花的。” 吉灵心中动了动。 她这屋子里是摆着桃花,可是前阵子插的那几罐,都已经花枝萎了,被七喜捧了出去,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罐,还是放在殿内不起眼的角落,熹嫔就这么进来一会儿功夫,已经观察入微,尽收眼底。 可见这人心思多细!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听外间一阵动静,小洋子已经进了来,一张汗涔涔的笑脸,跪下就给吉灵打千儿请安:“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万福金安!六阿哥回来了!” 吉灵道:“阿哥呢?” 她站了起身。 弘昕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步子迈的虽然大,却还是极力控制着的,待得到了吉灵面前,他跪下就请了安,又对诸位娘娘见了礼,众人连忙起身。 一阵子没见,弘昕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众人见宸贵妃母子在一处,自然有许多母慈子孝的话要说,当下便一个个站起身来,识趣地要告辞。 弘昕却是全然不顾,坐下来便撒娇道:“额娘,天天读书,读的我头痛死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着院里西北角树上有一窝鸟蛋,没准儿还有小鸟!不行,我得立刻让小洋子去给我掏了!” 他说着,抬起靴子,便对旁边跪着的小洋子屁股上踢了一脚。 第四百五十九章 帝范 小洋子被他踢了个正着,懵懵然的向前一冲,一个踉跄,口里只应道:“奴才这就去!” 谦嫔低头便是噗嗤一笑。 待得出了天地一家春,她这才抬手拂了拂头发,向旁边李贵人等人低声道:“六阿哥到底还是年纪小,淘气的紧。” 李贵人等人都笑了。 天地一家春里。 眼见众妃嫔已经走了,六阿哥转头过来,这才收了神色对吉灵一本正经道:“额娘近日身子可好?儿子读书,功课吃紧,是以一段时间没回来,好在有姐姐陪着额娘。” 他一边说一边就坐了下来。 这一回是真撒娇,六阿哥将脑袋枕在了额娘膝盖上。 吉灵看弘昕头发有些乱了,便令人取了梳子来,将他的头发解开,细细地梳了,再给他重新编好,扎上。 弘昕乖乖地坐在额娘身前,由着额娘梳头发。 吉灵一边梳头一边就道:“额娘没有什么关系,你不用操心,平日里不要只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要注意身子,有什么缺的,少的,想吃的,打发小洋子回来说一声,额娘让人给你送去。” 弘昕伸手撑着膝盖,下午的阳光正从琉璃瓦上漫进来,在正殿的青砖地上反射耀眼的光芒,正刺进他眼里。 他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吉灵一边说,一边就想到了前阵子九州清晏殿送来的一套赏赐,便让七喜去拿了来。 那是一套精巧的四式笔装盒子,内里有金不换笔两支,小红袍笔三十五只,都是内务府精心打造的式样。 弘昕只瞧了一眼,便满不在乎地笑道:“巧了,儿子在尚书房,哈哈珠子替我去领的笔,也是这两种式样,我那多着去呢,额娘自己留着写字画画玩吧!” 尚书房皇子用的文房四宝,所有消耗,皆由伴读去领,记在宫廷用项开支底簿上,到了一年的年底,会录入宫廷档案。 吉灵收了起来,小洋子却从外面进了来,手中还捧着几只鸟蛋,头发上粘着枯蓬的树枝,尚未来得及掸掉。 小洋子一手将鸟蛋奉上,一边就气喘吁吁的道:“六阿哥,奴才给您将鸟窝掏了!” 弘昕皱了皱眉,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几枚鸟蛋上面还沾着不少树叶草屑,蛋壳青灰色带黑色花纹,他皱眉道:“你还真去掏了?” 小洋子心思一下子没转过来,跪在原地怔怔地道:“……奴才……阿哥,不是六阿哥想……”, 他说了一半,想到方才妃嫔们都在的情形,六阿哥一味嚷嚷着要掏鸟窝,本便与平日里不大一样,他还只当是二哥回了娘娘身边,闲散轻松起来。 如今这么一想,小洋子心里回过味来,顿时闭上了嘴。 吉灵抬手,对小洋子道:“下去吧,这事不怪你。” 小洋子脸都红了:“奴才不会办差……” 吉灵温言道:“不要紧,以后遇事多琢磨琢磨。本宫这天地一家春里,平时不多交际,遇事儿还算少,你跟着阿哥在外面,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有,往后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 小洋子红着眼睛连声应了,又道:“奴才定然尽心竭力,保管不叫主子操心!” 下午的时候,六阿哥又在自己暖阁里读了一会儿功课,吉灵过去看时,不经意的一翻书本,居然见那书本右下角不显眼处,赫然写着“帝范”两个小字。 吉灵心里一动,握着这本书,问儿子道:“哪来的?” 弘昕抬头:“是皇阿玛命儿子读的,皇阿玛他说了——三日之后还要考考我奏对呢!这是皇阿玛让儿子私下里读的,平日里也只是收起来,尚书房中,便是师傅也不知道。” 吉灵捧起那本书,刚刚翻了一页,忽然就从书中飘下一张纸张来,吉灵捡了起来,见那上面写着“察其资性,甚为聪颖……”,后面又有字,却已经是墨迹未干,便被手掌拂到,看不清了。 不过就凭这八个字的笔迹,她也能看出来是谁的手笔。 弘昕看她瞧着这纸张,便略微腼腆地道:“这是皇阿玛激励儿子的,写下了这么一张小纸张。” 吉灵想了想,道:“这字条,额娘替你收着罢?” 弘昕抬起眼来,母子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便点头道:“好。” 吉灵将纸条收好了,又重新翻起那书,便见上面多是帝王口吻,育教皇子之训诫。 书的内容包括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十二部分。 最前面写着“……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 吉灵看到后面,才知这书的作者原来是唐太宗。 她默默地将书还给儿子,出去就吩咐七喜找了剪子、针线、绸布回来,然后谁也没让进六阿哥暖阁。 她自个儿坐在儿子旁边,亲手帮着他包了书皮。 …… 五月初一一到,端午节就没几天了。 紫禁城里,端午节也算是个不小的节日。仲夏端午,为龙飞天之日,民间食粽、赛龙舟、挂艾叶,御膳房中,也增派了不少人手,又从别宫调来人帮忙,包了堆积如山的几千只粽子,为端午节的“粽宴”做准备。 宫里佩香囊、驱五毒更是惯例,事实上,从四月下旬开始,内务府就已经向各宫开始奉送香囊了,什么缎地平金五毒香囊、银彩绣香囊……应有尽有,内中又装了雄黄、香药,外包以丝布,清香四溢,五色丝线扣成,形形色色,玲珑夺目。 天地一家春里,壁上挂的是龙舟呈祥缂丝挂屏,桌上摆大青葫芦音乐座钟,瓶内插五福五瑞花,用的熏香都是菖蒲根、茎做成的,走进来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苦香味。 按照宫里规矩,吉灵身穿了胭脂红蟹壳青棉纱绣二色贵妃吉服,三公主和她一样,头上都戴了五毒簪、艾草簪,还有绸布制的老虎簪,虽然不是什么贵重质地,因着都是布艺制作,却轻巧了许多。 按照吉灵的话来说——从来没觉得脖子这么轻松过! 七喜和碧雪、依云捧着笔墨、账本,围着一张大桌子站着,吉灵坐在桌子正北面。 端午份例的发放权力,如今从皇后手中移到了她手上。 第四百六十章 前路 这算是紫禁城端午发福利了。 那账册也不仅仅只是账册,旁边还有内务府的备注,记着往年宫里发放的份例——每个宫,发了多少,用什么理由放,发放的实物和形式,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据可查。 内务府的人也是老油条。 除了理所当然地按照位分排序之外,每个妃子,有没有生养、得不得圣心、母家权势地位如何,都是在考虑的因素内。 譬如说有两个位分一致的,从账册表面上看去,发放的份例是一般无二,但若是再仔细研究研究,就发现这里面的猫腻大了去了——例如同样发放布料,有人就能分到今年三月,江南织造刚刚送上的新料子;有人还是用的摆在库房里去年的陈料子来充数。 虽说也是新的,到底搁了一年,花色与新的一比,毕竟逊色。 这本账册是按照妃嫔位分,从低到高排列的——低位的在前面,高位的反而在后面。 吉灵翻啊翻啊,等到看到自己的时候,就怔住了……内务府在她名字旁边,直接附了一大页礼单,因为写不下,还必须得另外加一张纸装裱上。 再看看前面其他人,有的几个人的份例加在一起,才凑满了一张纸。 额…… 吉灵知道四爷疼她,但是眼睁睁看着这样具有强烈冲击力的对比,她才真正意识到“独宠”两个字,分量何其深情。 抱着“过节大家都开心”的宗旨,吉灵发放份例的时候尽量周到,所有的人都照顾到了,可有可无的那种,也都给大家安排上了。 她现在在贵妃位置上,手中又有了权力,发放这份例不过是漏漏手指缝的小意思。 从前是得宠的吉贵人的时候,多少人眼红看着她——明里暗里,还要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挤兑她几句。 现在她成了贵妃,原先那些嫉妒眼红的都闭了嘴,只剩下巴巴抬头仰望的羡慕。 大抵人性总是这样,当你超过别人一点点,别人会嫉妒你;当你超过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羡慕你。 晚膳之后,六阿哥准备收拾回尚书房了。 吉灵让人吩咐下去,让膳房做了一碟姑嫂饼、一碟油炸小汤圆送了进去。 那姑嫂饼只比棋子略大,油而不腻,酥而不散,既香又糯,甜中带咸——灵魂就在这甜咸两味的相调之中。 另外的油炸小汤圆是吉灵在穿越之前,跟着“下厨房房”app学的,这是个标准的懒人点心,做起来很简单,汤圆放进锅里,小火慢慢炸,等到变成浅黄色,就要赶紧出锅。 如果想要滋味更好,就要在桂花蜜里滚一下,再用竹签串起来,跟小丸子一样拿在手上吃,方便不脏手。 六阿哥一口气吃了三串,还要去拿第四串,被吉灵阻止了——汤圆都是糯米做的,别看现在软软糯糯一嘴香喷喷,真的吃多了,就不好消化了。 六阿哥动手指挥着小洋子。 小洋子是历来服侍阿哥惯了的,基本上,六阿哥要带什么、不带什么,他心里都有数,比吉灵这个当额娘的还清楚。 等六阿哥擦好了嘴,小洋子差不多也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交给了杂役小太监,跟着六阿哥就要回阿哥所去了。 他一直不回来倒也还好,这么回来待了一趟又要走,不免就让人有离别之愁了。 吉灵送儿子出来。 麒麟也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将脑袋在六阿哥的腿上蹭了蹭。 六阿哥蹲下来,就抱住麒麟,贴住它的脸一顿亲热的挨擦,麒麟低声的哼哼,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在表达着对小主人的念念不舍之情。 吉灵站在天地一家春的台阶上。 春夏之夜,夜里风是薄薄的凉,细沙一般从人脸上拂过,草丛里是细小的虫鸣之声。 她看着儿子小小却挺拔的背影,半晌轻声道:“去吧,看好自己的路,慢慢走,走稳了。” 六阿哥站在灯光的暗影里,足下顿了顿,没回头,坚定地往前路走去了。 三公主揉着眼睛也出来送弟弟了,吉灵看她穿的衣裳单薄,怕女儿受凉,便催着让奴才们把三公主带回屋里去了。 六阿哥走了之后,天地一家春的小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一晚上梦里,吉灵做梦,梦见了油炸小汤圆,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她就吩咐七喜去告诉膳房:继续做昨儿晚上的油炸汤圆送来,加玫瑰酱。 这道点心做起来不耗时间,不多时膳房已经送了上来,还别出心裁地用了玫瑰酱勾了花瓣图案,小汤圆点缀在其中,就像花树上的果子一般,分外可爱。 吉灵早上用过了,中午还想吃,小达子在膳房里听说还继续炸小汤圆,就几乎无语了。 吉灵午膳之后,就让人拿竹签来串起来油炸汤圆,串的跟糖葫芦一样,然后打发小芬子送去九洲清晏殿。 小芬子是首领太监,不必动手,食盒自然有小太监替他捧着,待得到了九洲清晏,他倒是运气很好,正好碰上皇上下朝回来。 小芬子大老远地见到一片明黄色的仪驾往这儿过来,立即打袖子跪下请安了。 胤禛大老远地看见他,还当是吉灵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听说是送糕点过来,他倒颇有几分好奇了——灵灵要给他送吃的,自然是她觉得很好吃的,迫不及待要让他尝尝,并不是邀宠。 可是他不由地就思维发散开来:搁在前面康熙朝,后宫里的各种手段花样,那叫一个精彩,譬如时不时地给皇上送点滋补的汤羹、清雅的小食,展示妃嫔们的兰心蕙质,温柔体贴,这都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手段了。 到了他这一朝,因着这么些年,心尖上放着的人也就这么一个,尤其是最近一两年,眼看着吉灵位份一升再升,儿女双全,大势已成。 后宫的妃嫔们倒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到了九洲清晏殿里,漱洗太监们伺候着胤禛洗漱、更衣,苏培盛有意凑趣,就在旁边提醒着皇上——要不要趁热赶紧尝一尝宸贵妃娘娘送来的好菜? 胤禛点了点头。 然后苏培盛亲手开了食盒盖子,胤禛往里面看了一眼,一排形状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小汤圆挤在一起,有的已经贴到了食盒壁上,还有两只元宵从竹签上滚了下来,糯米皮已经粘连了。 竹签歪七倒八。 苏培盛“哟!”了一声,一脸诚恳地道:“皇上,贵妃娘娘心细,这都串好了,还用不着筷子呢!” 第四百六十一章 家书 小芬子从九洲清晏殿回来,待得给吉灵回了话,他哧溜钻进膳房里,坐下来就提起茶壶倒了半碗茶。 也不顾茶水还热得很,小芬子一边吹气,一边就啜吸着喝了一小壶下去。 小达子在旁边看着,伸手拦了,给他倒了一碗冷茶,递过去关切地道:“怎么渴成了这样?” 小芬子眼皮一掀,还没答话,便听外面有人喊道:“达公公!” 门帘一掀,探进来一个膳房杂役小太监的脑袋,见小达子在,他便眼笑眉飞地问道:“达公公,可见着了芬公……” 小芬子是背门而坐的,又坐在角落里,旁边堆着高高的的柴火等物事,站在门口,轻易一眼是望不见的。 那小太监眼光扫了一扫,见到了小芬子,立刻把剩下的半截话吞进了肚里,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规规矩矩站好了,立在原地正儿八经道:“芬公公,有人找您老人家!” 小芬子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张惯常的熟脸,是往东六宫里送信的太监,常年行走在紫禁城之中,名字原叫郭力诚,大家都喊他小郭子。 小郭子其实年纪不“小”了,身上穿的衣裳已经油透,后脖颈一圈暗渍,脚底下一双旧靴子,想来是跑路跑得多,靴子尖已经磨损了,他站在那儿,一对眼睛咕溜溜地转,袖管一左一右都卷了半圈上去,不显得利索干练,反而越发显出邋遢来。 见小芬子出来,他上来便微微一歪头,半笑不笑地叫了一声“芬哥哥!” 小芬子被这一声兜头来的“哥哥”叫得心中不快,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只向小郭子手中扫了一眼。 小郭子将信递了过来。 旁边小达子跟着从膳房里出来,已经笑着拉着小郭子去值房坐一坐——内务府派在宫中行走送信的太监,职份虽低,还是得拢拢好——小鬼难缠。 小郭子也半点不客气,抬脚便进了房去,杂役太监捧上来茶来,小郭子接了茶,用手巾擦了一圈杯上的水渍,又对着日光仔细看了一晌,这才喝了下去。 那杂役太监在旁边,喉头滑动了一下,便暗暗向天翻了个白眼。 小郭子拿来的,是一封寄给碧雪的信,看厚薄就是家书。 小芬子捏了捏那信封,内里的纸张也只有薄薄一张,并不如何多厚,估计是惯常里报个平安。 可是碧雪平日里的家书并不多。 小芬子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他转身去打算把这信递给七喜转交。 七喜正好从正院里跨了出来,抬手正要喊院子里的两个二等宫女过来,小芬子趁着这当儿,上去便将信塞了过去,只没头没脑的丢下一句:“是碧雪的信,七喜姐,你拿去给她罢。” 他转身要走,七喜扬声就把他叫住了,上前将那封信塞到他手里,推着他就道:“你自己去给碧雪,你七喜姐还有事儿呢!” 小芬子面色略微滞了滞。 说曹操曹操到——正好碧雪从后面经过,七喜一转头见到了,立刻扬声将人喊了过来。 碧雪见小芬子在七喜旁边,立刻转开了脸,避开视线,只冷着一张脸,漠然道:“七喜姐。” 七喜伸手一把就将她扯了过来,轻轻道:“你一见着小芬子就板上脸,这都多久了?都是在主子手下跟出来的老人,咱们不和和气气的,没得叫旁人见了笑话。” 小芬子苦笑了一下,上前将那封信递给碧雪。 碧雪看也没看,将信从他手中飞快地扯了过来。 七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依云却跑出来道:“七喜姐姐,主子问三公主的那件青红双色五毒花纹的端午吉服收在哪儿了?” 七喜转身匆匆上了台阶去。 一时间,天地一家春的院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小芬子视线向下落了落,只是平平淡淡的道:“我先回去了。” 和他料想的差不多——这几年来,他对碧雪说出去的每一句话就跟抛进了深涧山谷一样,久无回声 碧雪并没有回应。 小芬子转个身,走了几步,忽然便听见了身后压抑不住的啜泣。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碧雪已经将信封拆了开,两只手攥着那张信纸,嘴紧紧地抿着。 她满脸都是眼泪。 小芬子心头一揪,立即反应过来,这家书上必定说的是碧雪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上前去,抢过碧雪手上的信纸,看了一眼。 那家书上说的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行字。 碧雪的母亲死了。 急病突发,高热难退,遍身肿胀,医药无用。 死在半个月前,这封信却是十天前才写的。 宫里宫女太监的家书,都有统一的管理,不到特定的日子是不能一批次拿进来的,再加上下面机构各种拖延,日子拖长是常有的事。 宫里无事,奴才们哭哭啼啼是忌讳,碧雪抬手用袖子捂着口鼻,站在那儿,摇摇欲坠,身子几乎要沿着墙滑了下去。 小芬子几乎要扶要抱,却又不能出手,只能一只手撑住她的胳膊肘,一转头见了怡泉出来,立即道:“来帮忙!” 怡泉先是一怔,小芬子又道:“过来!” 怡泉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 她圈着碧雪的腰,两个人将碧雪扶到了一旁台阶的隐蔽处坐下。 碧雪眼泪啪嗒啪嗒的不停往下掉,根本止不住,她的帕子湿透了,小芬子又将自己帕子从怀里掏出来,抬手便塞到了她手中。 怡泉眉间微蹙,欲言又止地转头看了小芬子一眼。 碧雪缩在角落里。 她一直捂着嘴,没有放下手,小芬子的那块手帕也很快被打湿了。 她哭的很绝望,也很伤心,一张脸皱成了一团,看起来像变回了一个很小的孩子 她整个人也变成了小小的一团,紧紧环抱着腿,脸半埋在膝盖之中,再也不复平日里对着小芬子时冷硬的样子,只有无助。 小芬子从来没见到碧雪哭成这样。 怡泉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碧雪,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只是扯住小芬子的袖子,摇了摇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芬子没回答。 怡泉忽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碧雪道:“我去找七喜姐。” 过了一晌,碧雪终于抬起头来。 她红肿着眼睛,用很久没有过的口气对小芬子道:“芬子,我想去见主子。” 小芬子毫不犹豫点头道:“好。” 第四百六十二章 归宿 天地一家春,正殿中。 依云跪在地上,半扶半撑着碧雪,旁边七喜不住给她拍着背。 碧雪一身的重量全放在了依云身上,她对着吉灵红着眼眶就道:“……病来得急,突然的事情,谁也没曾料到,年头里家书还说一切都好……” 吉灵亲手把她给扶起来了,道:“你坐下说。” 小芬子在旁边帮忙,待得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碧雪还记着自己奴才的身份,并不敢坐下。 依云这时候机灵起来,眼睛在正殿里转了一圈,寻了张平日里一等宫女做针线的绣墩,搬过来了,往碧雪膝盖弯处一塞。 小达子也知道了这事儿,从膳房里赶过来,在殿门口一脸愁容地瞧着碧雪,犹豫地搓搓手,不知该不该进来。 他和小芬子、七喜、碧雪四个人是打从景阳宫就一路过来的情分,他虽然平日里不善言辞,但从来心里都早把七喜、碧雪就当成了自家人一般看待。 吉灵转头就对七喜点了点头。 七喜会意,将碧雪推到依云怀里,这才站起身,转身向暖阁内走去,不多时,已经捧了一只荷包回来,交到吉灵手中。 吉灵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荷包,亲手交给碧雪。 她还依稀记得:之前听七喜说过,碧雪原先家里境况还好,后来父亲惹上了一门冤枉官司,一来二去竟然把命在大牢里送了,只留下她母亲,家境自此也每况日下。 若真是如此,碧雪现在的境况便真是惨了。 她等碧雪擦了擦眼泪,才问道:“你家中,如今还有什么常走动的亲戚?” 碧雪擦了一把眼泪道:“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家里如今只剩下个姨母,这封信也是姨母找了人写的,姨母眼睛不大好,我姨夫又是个不管事儿的,成日里只在外面闲逛,我姨母拘不住他……” 宫里稍有些体面,伺候主子们的宫女,基本上都是旗人,但旗人里面,照旧也有不少生活清苦的——要知道,当初吉灵穿越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就只是个小小常在。 真正上三旗包衣里面,有些门路的人家,若是女儿进宫来做宫女,早就塞到皇后、妃子、公主身边去了,再不济也得跟个嫔位的娘娘。 那跟着常在的,可不就是没有门路人家的女儿么。 吉灵点头道:“这是个零头,你先拿着,别担心,我自然会让人好生张罗着,帮你母亲体体面面地把后事办了,也叫你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不至于太难过。” 碧雪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连连在地毯上磕头道:“奴才谢过主子恩典!谢主子大恩!” 吉灵赶紧让七喜把她拽起来,又道:“多年主仆,不用说这些,原也是我该帮你主张的。” 碧雪只是默默流眼泪。 吉灵叹了一口气,想这姑娘家中突遭变故,丧母之痛,何其深重,便挥手道:“七喜,你送她回去先休息着,且缓一缓,待得晚上再来说话不迟。” 碧雪被七喜扶着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待得到了殿门口,忽然回转了身子,跪下对吉灵道:“主子,奴才的姨母身子一向多病,原先已是勉力支撑,现在年纪大了,只怕只是更难,再加上姨夫又那副模样……” 吉灵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抬起头看着碧雪。 果然碧雪跪下,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心一横的样子,仰头道:“主子,奴才有一事,如今却是不得不禀报了,奴才的年纪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如今主子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奴才……奴才恳请出宫。” 这话一出,七喜和小芬子面色都变了。 小达子距离最远,还没听清楚碧雪说了什么,但看小芬子一张脸几乎变得惨白。 吉灵下意识就站起身,脱口而出道:“出宫?你出宫了往哪儿去?去投奔你那姨母?” 碧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姨母还会替人做些针线,若是加上我,总是能勉力维持的。” 吉灵蹙起眉头道:“你就打算靠针线来维持生计?” 碧雪垂头道:“奴才能过得了苦日子,奴才手脚勤快,再加上姨母,养活三张嘴还是不难。奴才入宫这些年,多亏主子照拂,奴才感激不尽!” 吉灵听她这话说的,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听着这话音就知道碧雪大概早就有了出宫的念头,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没有舍下,大抵现在她母亲的事情让她真正想回到家中,与亲人在一起了。 瞬时间,吉灵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紫禁城里,年纪大的宫女出宫,无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但说起来简单,真正要找个合适的人却不容易。原因有三:一是因为这时候女子都在十几岁的年纪嫁人,二十岁就算是晚的了,而宫女出宫已经二十五岁了;二是因为紫禁城乃是天下最尊贵之处,处处金玉锦绣地看了十年,许多宫女乍然间出去,尤其是嫁到了寻常人家的,难免会有失落之感;三是因为宫女长期在紫禁城中伺候,又要负担各种活计,又要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常年小心翼翼,时间久了,难免气血两虚,这也不利于日后的生育。 吉灵一时间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让胤禛指个合适的人选来,碧雪是她的人,跟了她这么多年,从她院子里出去,怎么也不能委屈了碧雪。 再者毕竟碧雪如今已经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便是这一层身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 碧雪低头红着眼眶道:“主子疼奴才,奴才何尝不知,主子的恩典,奴才便是出了去,以后也是要天天对着紫禁城方向,早上香,晚上香,祝福主子和六阿哥、三公主万福金安,万事大吉!” 吉灵抬手阻道:“这话先吞回去,我只当没听见!好歹跟了我将近十年,你就这么包裹一卷出了圆明园,我怎么放心?回头我给皇上说一说,看看怎么替你寻个稳妥的归宿。” 她这话一出口,小芬子脸色立即就变白了,怡泉垂手侍立在台阶上,听见了也只是不出声,半晌抬眼觑了小芬子一眼。 宫女不得出宫,若是出了,便是驱离之时,宸贵妃吩咐下去,下面自有人立即去了碧雪那姨母家,又是银子又是各色赏赐物具,张罗着直将碧雪母亲的后事办得周全圆转。 第四百六十三章 去找她 晚上,吉灵坐在暖阁里写字,胤禛倒是让人往这儿搬了一堆字帖,可她更喜欢照着《悦心集》直接抄写。 可今儿晚上,她明显是心不在焉了,写不了几个字便停下发一会儿。 连笔尖上好大一滴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泅湿开都不知道。 七喜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边兜着针线筐子做绣活一边陪着她,时不时抬眼看她一眼。 想到碧雪后面没准儿哪日便要出宫,虽说都在京城,可宫墙高高,从此相隔便是一生一世了,七喜忍不住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渐渐深了,吉灵终于放下了笔不写了,七喜过去收拾,就见那张纸前半张还是歪七扭八的大字,后半张就变成了画花、画小狗,还有画小人。 小人穿着旗装,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似乎画的是个小宫女, 七喜盯着看了一会儿,认出来是碧雪。 毕竟将近十年主仆,主子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七喜苦笑了一下,假装没细看,将那张画纸收了起来,这才去门口吩咐依云去叫热水洗浴。 不多时候,几大桶热水已经送了进来,七喜伺候着吉灵洗了,待得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扶着她躺下,七喜动作熟练地将床帐子放下,这才轻手轻脚在外间的小榻上和衣坐了下来。 紫禁城里,能留在寝殿里给主子守彻夜的,都是主子最喜欢、最亲近,最信任的宫女。 对奴才们来说:这是活计,也是荣光。 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里,幽幽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斜了下来,遮去了白日里雕梁画檐的华丽,平添了几分清幽。 小芬子背着手,在院子中来回走来走去。 事情其实很简单——碧雪要出宫。 但是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小芬子焦躁地忽然站定了,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足尖。 心中仿佛有一个小人,不断地探头探脑,一遍遍锤着他的心房,尖声大叫着:“去找她!去找她!” 宫女值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芬子下意识就上前了一步。 月光之下,他看得清清楚楚,依云夹着一只小小铜盆在腰间,打了个哈欠,向院角的水缸走去。 小芬子心头一动,下意识就迈出了一步,道:“依云!” 依云本来就打着瞌睡,小芬子冷不丁蹿出来,她唬了一跳,待得看清来人的脸,才拍着心口道:“芬公公。” 小芬子道:“碧雪睡下了么?” 一提到碧雪,依云眉眼就耷拉下来了,向屋内指了指,低声道:“哪能啊!这两天……一到晚上,碧雪姐都哭着呢。” 小芬子听了,心里更是难受,沉默了一瞬,略带了些紧张道:“你碧雪姐就要走了,我有几句送行的话对她说。” 依云毫不怀疑,见那铜盆舀满了水,一边回转身,一边点头道:“我替芬公公去喊碧雪姐。” 小芬子眼睁睁见着依云进了宫女值房里去,不一会儿,那值房里灯火明灭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小芬子握住了拳,握紧又放开,上前低声喊了一句:“碧雪!” 碧雪没抬头,径直往前走,走到了膳房旁边的长廊隐蔽之处,才停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脸的忧伤,眉眼哀婉地向下弯了一个弧度,是难得见到的柔顺,再不复平日里对着小芬子的冷硬。 小芬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碧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碧雪。 碧雪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木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芬子低声道:“打开。” 碧雪接了过来,动作不甚利索地打开,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推给小芬子道:“我不用!” 是银票,而且是面额相当可观的银票。 至少,对一个宫女来说,相当可观了。 小芬子忽然攥起碧雪的手腕,将那东西塞进她手里,压着嗓子快速道:“你收着,只当给你母亲的,剩下的,你自己买铺买地都随你。” 碧雪转过头,没看小芬子,只把他的胳膊往外推,哑声道:“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主子已经将我母亲的事料理得周全,还又往我姨母家里送了许多,这些我真的用不到!我知道以你如今的位置,虽说巴结你的人多,但要这个数目……你也攒了不少时间罢?加上咱们如今就靠在九洲清晏殿旁边,逢年过节的,往上的牛鬼蛇神,哪处不要维系?” 她终于转了头回来,深深看着小芬子,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养的活自己,这些积蓄你留着——你同我不一样,还要伺候主子许多年,将来老了,总得为自己留份打算。” 小芬子摇了摇头,忽然便露出了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道:“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 碧雪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小芬子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几乎快窜了出来,耳中似乎有一个小人打着鼓点。 方才那声音又钻了出来——那小人仿佛又趴在他耳边尖叫道:“留住她!留住她!” 他几乎就要开口了,那长廊后的柴火旁,忽然簌簌一声响动,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碧雪和小芬子都没料到旁边有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来人是小达子。 待得看清楚他的脸,碧雪松下一口气来,但是想到方才那句“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必然被小达子听了清清楚楚去。 她的脸红了起来。 小达子半身的面粉,半身的柴灰,伸手掸了掸袖子,道:“我原在这儿挑拣明早的柴火。” 他顿了顿,向小芬子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芬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跟人家挑明?” 小芬子终于抬眼,深深看着碧雪。 碧雪满脸通红。 小达子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压着嗓子就道:“碧雪,这么多年下来,小芬子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明白?从前主子还是贵人时候,他便总是处处逗着你开心,你说的话,他有那一句话没记在心上? 后来小洋子来了,你好一阵子没理睬他,你可知道他背地里有多伤心!我又劝了他多少次? 至于他发奋做上首领太监的位置……” 小达子抬眼瞧了一眼碧雪,点头一字字道:“里面也有许多为了你的缘故哪!” 第四百六十四章 挑明 这话一说,碧雪立刻沉默了。 一直以来,宫里这种情形不多,但是也不少。 譬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对这种事儿深恶痛绝,甚至下令行剥皮的酷刑。 永乐之后,太监的地位节节上升,这种事儿在明朝宫中开始公然允许,一直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各有默契。大明王朝十万太监九千宫女,对食之风极盛,明宣宗曾经赐给受宠的太监陈芜两个宫女,明英宗时有个太监叫吴诚,家有一妻一妾。 可是如今不是明朝。 前明宦官之祸,触目惊心,因此自从入关以来,宫中便处处打压提防太监宫女对食之事,一旦发觉,宫规处置只算是轻的了,真正触怒了皇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达子方才一时替小芬子着急,将话抢着说出了口,这时候看着碧雪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却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时候尚还好,屋里屋外的人模模糊糊都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隔着一层窗户纸,总还是有几分装糊涂的退路。 可是一旦捅破,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个人都必须得面对了。 小芬子低声道:“碧雪,你一个人出去了,如何照顾的得好你自己?主子不过是假装信了你那套话,她其实心里根本也不放心你,否则何至于赏赐你如此重的出宫恩银与细软?便是今儿晚上,她还在让依云整理呢!” 碧雪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小芬子,嘴边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凄凉的笑容,一字一句慢慢道:“芬公公怎么不说——主子还说要给我张罗个好归宿呢?” 小芬子的呼吸骤然一滞,整个人都绷紧了。 碧雪方才满脸通红,现在红晕反而渐渐退了下去,只显出原先苍白的脸色。 小芬子紧紧盯着她。 碧雪也看着他,却没有退缩,居然还上前了一步。 两个人离得极近。 碧雪声音轻飘飘地又问他道:“敢问芬公公,一口一个不放心,那您觉得,什么样的归宿……于碧雪来说,又称得上是‘好’?” 小芬子攥紧了拳头,紧紧咬着牙,眼睛微红地盯着她。 碧雪微微侧头,眼里也含了泪光,语气里却还是讥讽的倔强,一字一字道:“我有想离开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芬公公您又有没有想过……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没走?” 小芬子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地。 碧雪仰脸,轻轻笑了笑,月光打在她脸上,小达子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碧雪的这个笑容也缥缈模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碧雪低头擦了擦眼角,转头对小达子勉强笑了笑,温声道:“达子,服侍好主子了,照顾好七喜姐,我虽是走了,心里总会挂念着你们的。” 她说完,再没看小芬子一眼,转身正要走去。 小芬子突然就上前去,猛地攥住碧雪的手腕,一咬牙道:“碧雪,你跟了我吧!” 他没有说“你留下”,也没有说“别走。” 而是“你跟了我吧” 小达子一时间没忍住,抬手用衣袖捂住脸,便转头向旁边咳嗽了起来,待得咳了两三声,他又怕惊动了人,顿时只是压抑着没敢再发出更大的声响。 小芬子这句话说出去,心里反而如释重负, 他暗暗地想:这句话,我原是多年前就该说的。 他握住了碧雪的手腕,没有放手,惶急地盯着碧雪,声音里带了七分哄,三分哀求,道:“碧雪,你放心,我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对你好的!倘若我今日说的这话有半句假意,便让我……” 碧雪抬起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重新又垂下了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温柔,但那温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她轻轻道:“你对怡泉也很照顾,也很好。” 小芬子手上忽然就失去了力气。 宫女值房里,怡泉呆呆地抱着膝盖没出声。 旁边的一个同样是二等宫女的,被吉灵改名叫做冰露的,伸手过来,替她盖了一件衣裳,轻声道:“怡泉,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身上都沾了一身的凉气!回来了就这样失魂落魄的……” 她说着,便推了推怡泉肩头,笑嘻嘻道:“难不成你在院子里看见鬼了?” 怡泉摇了摇头,轻轻道:“没什么。“ 她垂下头,握紧拳头,重新又松了开来,低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没什么。” 旁边另一个二等小宫女,原来叫霜儿,后来名字被吉灵改做惠园,睡在窗下的铺位,听见这话便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便道:“冰露!你可别胡说八道——没事儿被你说出事儿来!” 冰露噗嗤一声就笑了,道:“瞧把你吓的,胆儿真小!要不要我同你换了这临床的铺位?” 她弯腰,一边铺床,一边推着怡泉肩头道:“睡了睡了,有什么心事,明儿再想!咱们都是奴才命,你做这副大小姐样子没得滑稽!” 夜风呜咽着从窗户缝里吹了进来,惠园是真的有点害怕,伸手就要去将窗户格关了上,忽然睁大眼,好奇地:“咦!”了一声。 冰露低声道:“你~真~瞧~见~鬼啦?!” 惠园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瞧见芬公公送碧雪姐姐回了她值房门口。” 她转头,困惑地道:“他们俩……不是一直关系不太好么?” 第二天早上。 天地一家春,暖阁内。 七喜带着依云,两个人一个收拾东西,一个报着登记册子。 渐渐地,地上一只宽敞的箱子已经要装不下了。 依云抿嘴,神色里带了一丝羡慕,又有些发呆,呢喃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碧雪这是要嫁出去了,主子准备嫁妆呢!” 七喜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脸上比划了比划,笑吟吟道:“这就眼馋心急了?等到将来你出宫嫁人的时候,主子一样亏待不了你!” 依云毕竟年纪比她轻,脸皮也薄了许多,听见这句话,顿时满脸红云,跳起来就追着七喜道:“七喜姐姐,怎么这么乱说!谁心急了?” 七喜笑着往吉灵身后一躲闪,道:“谁气急败坏,自然就是谁被说中了心事,看来依云你是真的心急喽!” 吉灵坐在七喜旁边,一边指挥着七喜往册子上添加条目,又顺手敲了敲桌子角,笑着斥道:“好了!不许闹腾,办正事儿呢!”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喜 吉灵在这儿,一边埋头指挥人收拾,一边吩咐奴才们往三公主的暖阁抬了膳桌,先服侍三公主用早膳。 三公主倒是跑了过来,在她门口探头,热情邀请道:“额娘,陪我一起吧!咱们怎么分开用膳呢?” 吉灵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女儿摇了摇头,道:“额娘这会儿没胃口,你乖啊,自己先用。” 三公主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吉灵胸口,脸上添了几分愁容,道:“额娘可是身子不舒服?皇阿玛说过,若是不舒服就要立即请太医。”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要吩咐人,外面却是一阵动静,原来是苏培盛从九洲清晏殿过来了——带着皇上赏赐贵妃的十六样早膳。 吉灵谢了恩之后,苏培盛后面跟着的御膳房小太监,就把赏赐的早膳一样样送上来。 这边依云和七喜都接了过去。 等到赐菜一样样接完了,苏培盛才笑着道:“宸贵妃娘娘,皇上说了,晚上过来天地一家春陪娘娘一起用膳,皇上还说了——不必多加准备,一切自在就好。奴才告退!”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待得小步退到了殿外,一甩拂尘,拉开步子,转眼间在拐角处一弯,已经见不到人影。 吉灵向桌上看了几眼,御膳房的手艺自然不可能差,那菜式一样样看着就跟艺术品似的,每道菜旁边都跟着菜名签子,名字起的也是雅致又贴切。 她吩咐人统统送到三公主那儿去了。 午膳时分,苏培盛又过来了。 “皇上赐——干贝烧冬瓜球一品给宸贵妃娘娘!” “皇上赐——菜胆南煎丸子一品给宸贵妃娘娘!” “皇上赐——什锦炉肉火锅一品给宸贵妃娘娘!” …… 他生了一副好嗓子,便是报菜名,也是抑扬顿挫,尾音袅袅,绕梁不绝。 吉灵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了——胤禛这段时间忙碌得很,一直没得空来瞧她,他这大抵是用赐菜来表示“朕虽然忙,但朕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好了,晚上也就见面了。 苏培盛一天光是送餐就跑了两趟。 吉灵看他如外卖小哥一般将所有赐菜都安排到位了,这才抬袖子擦了一把汗。 苏培盛心里也直跺脚:得了!不如像过去在养心殿的燕禧堂一般,皇上您怎么不干脆把贵妃娘娘接到九洲清晏殿的后殿去呢? …… 没等到晚上,傍晚的时候,四爷就过来了。 吉灵下午在睡午觉,犯困,听到外面一片请安的动静,她才醒过来。 她上床的时候是中午饭后,一睡睡了一个下午,殿里光线昏暗了下来。 因着让她好睡,七喜也没点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的极快,殿里已经看不清了。 吉灵一掀被子,哧溜坐起来,正要下床,胤禛已经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见她要下床,立即上前了按住她,又替她将被子重新拢好了,这才亲了亲她的额头,沉声道:“困的话,想睡再睡一会儿,无妨。” 吉灵揉了揉眼睛,乖乖地听他的话,没有下床来。 屋子里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七喜也想到了这一点,急匆匆跟进来,就在屋角点了一盏小宫灯。 吉灵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子,动作夸张地对着胤禛点头行礼,行了一半,她自己就噗嗤笑了。 胤禛也笑了,按住她的手,笑得一脸宠溺,极温柔地道:“别闹。” 他让宫女送热水进来,伺候着吉灵在床上洗了脸又漱漱口,吉灵果然觉得清爽了不少。 胤禛低声问她:“灵灵饿不饿?” 吉灵摇头:“不饿。” 七喜刚刚接过洗脸盆,还没出去,听见主子这句话,在旁边就欲言又止。 胤禛有所察觉,看了她一眼,一眯眼,微微抬了抬下巴。 吉灵拦都没来得及揽住,七喜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就把这一天宸贵妃娘娘的饮食情况全部汇报了一遍。 主子早上没用早膳,中午动了两筷子米饭,晚上……看这样子,大概也是吃不下去,没胃口了。 她越说,胤禛的眉头皱得就越紧。 吉灵赶紧握着他的手摇晃着道:“我就是没胃口,真的,也没哪儿不舒服,肯定是昨天晚上吃多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和说服力,她立即又抬起手对胤禛补充道:“后来还用了夜宵,都是麻辣锅子!还有足足一碟红糖锅盔!” 这倒是真的,那红糖锅盔是清宫里常见的一道点心,小达子如今也经常做——揉得又韧又实在的白面里裹上红糖馅,面皮酥软有嚼劲,馅料甜滑而不腻,趁热吃的时候,红糖还是流动的,烫得很。 咬下去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否则就跟小笼汤包一样,一不小心就烫到了舌头。 “传太医。”胤禛并没有理睬她这套说辞,直接就让人去喊太医了。 吉灵泪流满面:……(╥╯^╰╥) 不要! 说到“太医”这两个字,她几乎已经条件反射般的,立刻想起了那弥漫在整个宫殿之内的,苦涩的药味儿。 呕…… 她忽然胃一抽,一股酸水返了上来。 七喜眼明手快,把旁边空着的盆接了上来,吉灵却只是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满眼泪花的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来,忽然就看见七喜眼里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胤禛也坐直了身子,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期待与小心,大声命道:“即刻传太医!” 他抬手,就把吉灵揽进了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柔声道:“灵灵,朕在这,别怕。” 吉灵吸溜了一下鼻涕,看着胤禛抱着自己就跟抱着个水晶玻璃人一样,心里嘟囔了一句:我哪有这么娇啊…… 幸亏胤禛过来得早——再晚一些时候,宫门就该下钥了,那样请起太医来,进进出出的,难免耽误一些时间。 不多时,狄太医已经来了,跪下给皇上和宸贵妃娘娘磕了头,被胤禛叫起来之后,上前隔了帘子,垫了诊脉枕,覆了丝帕在吉灵手上,就开始诊脉。 七喜和依云都在旁边盯着他,一脸的紧张中透着期待,几乎要将狄太医脸上盯出个洞来。 狄太医脸色很平静。 七喜看着他平静的脸色,一颗高高挂起的心就慢慢沉了下来——瞧着这无风无波的样子,看来主子是没怀。 既然没坏,还没胃口,干呕,那就是胃出毛病了……得赶紧治! 依云和她想得差不多。 一片安静中,狄太医收回了手,双手一拍袖子,郑重其事跪了下去,脸上的笑意这时候才绽放了出来:“恭喜皇上!恭喜宸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这是喜脉,娘娘有喜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疼惜 “娘娘有喜了!”五个字就跟回声似的,一层层在吉灵的脑子里晃荡。 从生了六阿哥以后,她肚子就再没动静过,一晃这么好几年过去了,吉灵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第三个孩子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来了? 这话一落下,胤禛立刻笑容绷不住了。 旁边七喜也高兴得眼眶都红了,和依云两人互相看着,两人脸上都是兴高采烈。 殿里伺候的奴才,听见的,全部都跪了下来,一片整齐划一道:“恭喜皇上!恭喜宸贵妃娘娘!” 狄太医絮絮地就道:原来孩子已经将近两个月了。 胤禛立即就不让吉灵下床了,吩咐七喜张罗着将膳桌支到了床旁边,又加了床上小桌子,各种琳琅满目端上来。 狄太医顺便就把菜签都扫了一眼,确定没问题才点了点头。 宸贵妃娘娘这儿,从前怀孕时候就给过特制的菜单,这会儿狄太医嘱咐了该注意的事项,又带着医徒到外面去写脉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呕了酸水的缘故,虽然没吐出来什么,但是吉灵一下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松动了。 仿佛胃口一下就开了似的。 她想吃东西了。 七喜半坐在床边上,端着饭碗伺候她,倒好像她怀了个孕就跟手臂骨折了一般,吉灵吃了几口,让她放下,自己来。 胤禛抬手接过来,亲自喂她。 吉灵本来想说大可不必,结果看胤禛一脸喜悦,心道又何必扫他的兴。 她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了,有一碗鸡蛋羹做得特别好,又嫩又滑,那鸡蛋香的很,配上酱汁,居然被她吃出了芝士味道。 还有一道小年糕,一根一根做的跟薯条似的,配上又甜又辣的酱,吉灵有点想念穿越前公司对面商场的韩国料理了…… 吃完了,吉灵让七喜将小膳桌撤下去,两个人说起话来。 “现在月份小,皇上,我想等到满了三个月再说,或者一直不说,等到显怀了……宫里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吉灵倚在床头,腰背之后塞了两只锦缎绣牡丹花缀银丝枕头。 她小声对胤禛道。 胤禛明白她的意思,刚想说无妨,想了想心中却到底还是动了动——灵灵如今已经是贵妃之尊,又有一儿一女,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她想小心谨慎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晚上,他在她身旁歇下,半倚靠在床头,手里拿了书在看,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宫灯。 他怕碰着她,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的,轻手轻脚。 吉灵反而伸手就搂住了胤禛的胳膊 素白色的里衣,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样子,透着一股皂角的清香,吉灵握着四爷的袖子,在手里摩挲了几下,忽然就笑了。 她抬起头,看他,眼睛如星光熠熠:“皇上,你猜这一次,是个小公主,还是个小阿哥?” 这种话题太过甜蜜,胤禛也忍不住笑了。 前段时间前朝的事情太忙,今天才算是刚刚歇下来,本来想着天地一家春的温馨宁静——他过来的时候心中就充满了期待。 谁能想到灵灵又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宫里孩子不多。 早年间在潜邸时候,夭折的那几个孩子,也让胤禛想起来心里就一阵一阵的发酸。 如今这孩子,待得以后生出来,养起来,在这圆明园的湖光水色间,便是“圆明园阿哥”或是“圆明园公主”了。 除了必要的大典,胤禛并没有打算再怎么回紫禁城。 他低头揽住吉灵,在她额头上轻轻挨擦了一下,答非所问道:“灵灵,多谢你。” 吉灵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思。 胤禛书也不看了,翻手放在一边,将吉灵揽进怀里,吉灵倚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摸着自己肚子,心里想:这已经是第三个了,生的时候,应该不会太艰难了罢?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她闭着眼睛,忽然想起来碧雪的事情,便摇了摇胤禛的手道:“皇上,我有一事相求。” 胤禛摸了摸她的脑袋,毫不犹豫就道:“你但说无妨。” 吉灵把碧雪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补充道:“身份倒不必一味地求高,我可舍不得让她嫁过去受气!总之皇上看着办,体面的人家里,寻个年岁合适,性子斯文,品行端正,人家厚道的就好。” 胤禛听得一言不发,最后低低笑了一声,道:“不过一个奴才,能遇到个像你这样的主子,也是撞上的福分了。” 他亲自下床,吹灭了宫灯,两个人并排躺下,胤禛伸手揽了她,轻声道:“有孕之人,不可劳神,这事儿,朕知道了,你不必操心。” 吉灵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天子做媒,御赐婚事,未来的婆家也断断没有人敢轻慢了碧雪去。 她闭上了眼,伸手摸了摸肚子,一脸高枕无忧。 胤禛疼惜地看着她,伸手替她将被子拢了拢,柔声道:“睡吧。” 吉灵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往胤禛怀里钻了钻。 胤禛伸手拍着她的背。 …… 第二天早上,吉灵醒的很早,她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暖阁里已经点了灯,胤禛穿戴整齐,已经洗漱完毕了。 她揉了揉眼睛,刚要坐起来,胤禛已经走过来了,按住她的肩膀就没让她起身,还伸手拈去了她嘴角的一根头发,声音温柔得像哄小宝宝:“你再睡一会儿。” 于是吉灵向后一倒,陷进了软绵绵的床铺之中。 奉旨睡觉! 这一觉睡到了快中午,一边用着早午膳,一边她一抬头,就看见七喜引着碧雪进来了,跪在自己面前。 吉灵心里一咯噔,以为碧雪是要辞行了,心里一下就各种离愁别绪全涌了上来。 谁知道碧雪红着一张脸,吭哧吭哧说了半天,最后还是七喜帮着捋清楚了。 中心意思就一个:主子有孕,可靠的人手不多,她不走了,留下来照顾主子! 吉灵几乎一口血吐出来:昨晚才辛辛苦苦给你求了姻缘,姑娘! “奴才思前想后,还是舍不得主子!想一直留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碧雪在下面磕头,诚诚恳恳地道。 吉灵坐直了身子,问她:“真不走了?” 碧雪摇头:“不走了!” 吉灵倒是比她迟疑了,叹了一口气就摸着肚子道:“说实话,听你说不走了,我心里是很欢喜的——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又怕耽误了你终身。出去还是留下,都不是一件小事儿,你可得想好。” 碧雪磕下头去:“奴才心意已决。” 小芬子站在不远处,神色极温柔地瞧着她,嘴角一丝温柔的笑意几乎掩抑不住。 第四百六十七章 石氏 碧雪还跪着,抬头望着主子,神色是极诚恳的。 吉灵转头就对七喜笑着道:“你把她扶起来,地上凉。” 小芬子在后面,本能地已经微微抬起了手,一瞬间又放了下去。 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里。 这时候的吉灵,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到了孕中期的时候,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明显地看出肚子的起伏了。 三公主很是兴奋,用过膳后,趁着吉灵躺下午睡,经常钻到暖阁里来,趴在额娘肚子上。 她一边听动静一边就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少日子,这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能够出来相见。 吉灵低头看着女儿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 她伸手摸着女儿的脑袋,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忍不住问她:“你能听见动静吗?” 三公主摇头,很认真地道:“听不见啊!就是因为听不见,才要努力听。” 吉灵:…… 三公主听了半天,开始动手了——摸吉灵肚子。 她动作不得要领,摸着就跟挠痒痒似的,一不小心还碰到了吉灵腰边。 吉灵本来在喝水,瞬间就笑喷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就往床里面避让:“咳咳!息儿别闹,痒!” 三公主看她往床里面去了,立即把被子一掀,跟着摇头摆尾地往上爬——她还跟个大宝宝撒娇似的,想钻进额娘的被窝里呢! 陈嬷嬷在旁边看着,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生怕三公主毛手毛脚,有个磕碰,伤到了主子的肚子。 她好说歹说地把人给哄着带走了。 宫里现在也都知道了宸贵妃娘娘怀了第三胎的消息。 再加上胤禛早已督令乌拉那拉氏放权,吉灵手中本有处置宫务之便,下面具体办事的小太监跑的就更勤了。 如果说内务府等机构,之前还尚算遮着一层面纱,如今便已经毫不掩饰,大有将宸皇贵妃视同中宫之势。 内务府的主要人员,都是由满洲八旗中的上三旗所属包衣组成。 但凡皇家的衣食住行都由内务府统一安排承办。比如广储、都虞、掌仪、会计、营造、慎刑、庆丰七司,还有三织造处、三旗参领处、掌关防处、三旗庄头处、御茶膳房、升平署、御药房…… 可以说,只要是皇室中人,吃穿住行都绕不开内务府的安排。若是遇上什么年节大典,与宫务相交叉,那就更得条分缕析了。 天地一家春这儿一热闹,立即就衬得坦坦荡荡那儿更凄清幽冷了。 裕妃坐在坦坦荡荡的正殿之中。 她现在与皇后,倒滑稽地生出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感。 但是只要皇后一提到她的儿子——五阿哥弘昼,裕妃就心乱如麻。 尤其是提到五福晋和那格格的事情。 都说娶妻娶贤——这句话为什么能流传下来? 裕妃现在才算明白过来: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其实饱含着无数前人的血泪教训和经验哪! 当初发现五福晋不是个好相与的,虽说是后悔,可毕竟是嫡妻——人家闺女都已经八抬大轿地娶进了门,总不能再退还给婆家去。 再说自己儿子也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一味地疼着个格格,不把正妻放在眼里——正妻尚未有所出,格格的肚子却鼓了起来。 五福晋在府里上上下下的面前,也难做人。 于是裕妃总是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小两口,年纪轻轻的火气旺,拌几句嘴、吵几架也是常情,或许到了后面,年龄再长些,五阿哥也对那格格失了新鲜感,自然一切便好了。 结果五福晋年龄是长了些,火气也跟着更长了些,终于越发不可收拾,捅出了后面格格落胎一事。 家宅不宁,鸡飞狗跳,已经是极难看的了。 弘昼还为了那格格去找他皇阿玛,要主持公道,再不济也要请封那格格为侧福晋。 据说去了三四次,有一次弘昼还痛哭流涕,劝都劝不走,被苏培盛好说歹说地和旁边太监——两个人抱着阿哥的腰,就这么着跟拔河一样把人给哄出去了。 裕妃听小太监回来这样报。 她气得浑身发抖——气出了眼泪,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了三四个巴掌。 作孽啊……先是有这个五福晋,后面又有个格格! 不怪皇上对弘昼越来越冷淡,这两个女人是要活活把她给儿子的前途给作没了! 她自己扇了自己耳光,当时就吓得一屋子奴才全跪下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全在那儿磕头,一边磕一边喊:“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再转过眼看看——六阿哥如今出入尚书房,整日相对教书的师傅都是什么人? 都是军机处大臣。 值上书房,当皇子师傅;或是入南书房,做天子近臣,历来都是翰林院官员升迁辗转之地,可皇上皇上至今迟迟未立太子,内中深意,引人遐想。 再加上如今尚书房之内只有这一位皇子在读书,还是皇上最宠爱的宸贵妃所出…… 多少人都盯着弘昕,开始蠢蠢欲动地想往六阿哥身边挤了。 裕妃回过神来,打量着皇后,在一片飘荡的心绪中,终于想起来了她此行的目的,她是想请皇后娘娘批准——把弘昼那格格叫进来瞧瞧。 “看看那孩子,说说几句话。”——她是这么对皇后娘娘说的。 皇后一脸了然,眼神里微带了怜悯,看着裕妃,转手就把这件事给批了。 …… 五阿哥的那格格姓石,也算是汉军旗里一个大姓了,再往上算,顺治朝的时候,也曾经很是风光过一阵子。 裕妃一听这名字就苦笑了。 “石格格”,听着就跟“十格格”似的——倒生出了几分娇憨之气。 可是见到人,就一点不“憨”了。 裕妃也猜到,儿子能这么心疼这格格,必然她相貌是好的,但也没料到——原来是这样的“好”。 不怪弘昼被迷住了,真真是我见犹怜——裕妃心道。 石格格姓石,可是整个人就跟水做的一样,一言一行都极温柔。 大抵是因着落胎一事,她的脸色很苍白,白的就像一张透明的纸,透着一股哀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元气大伤,她说话的声音也很低,轻声慢语,裕妃连带着自己说话的嗓门都收敛了。 石格格跪下来给她请安,身姿纤细,态度恭敬,礼仪端正,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样的女孩子,若不是嫁给皇子,放在寻常人家,应当也是相夫教子的贤良好妻子罢——裕妃心中,忽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第四百六十八章 薄命 石氏跪在下面,裕妃对着她招招手,她就撑着旁边婢女的手站起来了。 “上前点,让本宫好好瞧瞧。”裕妃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出喜怒。 裕妃身旁的大宫女微微斜眼,望着石氏。 可不是?任你再得阿哥的宠爱,宠上天了也只是一个格格……若非裕妃娘娘特意要见,哪有能让你进娘娘宫苑来的份? 最多也就是年节的时候,随着五福晋能进来照个面罢了。 石氏听话地往前挪。 旁边宫女送上来茶水,正要奉上,裕妃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宫女会意,便在石氏面前稍稍欠了身。 石氏端正起身,接了茶盏就往裕妃面前递。 她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倒让裕妃一下想起了从前在胤禛潜邸时候。 自己刚进府,到了福晋面前,也是这样的情态。 她也曾经是个“格格”啊。 裕妃叹了口气,伸手接了茶水过来,抿了一口。 石氏旁边跟着的贴身丫鬟见娘娘喝了茶,就松了一口气。 “你身子不好,起来吧,不必跪着,坐着回话。”裕妃俯视着石氏道 婢女立即扶着石格格坐了下来。 裕妃并不打算多兜圈子——不过一个格格。 她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五阿哥为了你,已经在皇上面前惹出了不少风波,你可知道?” 石氏刚刚坐下来,听见这话又站起了身,跪下就深深磕下头去:“是奴才的错。” 她回答得这么干脆,裕妃倒是被呛住了。 她本来以为石氏至少要梨花带雨说上几句,谁知道石氏什么都没有折腾,直接就冒出来这么一句。 裕妃忽然就觉得:她之前,是看轻这个小格格了。 “五阿哥有你,是他的福,却也是他的祸。”裕妃轻声在心里道。 她站起来,挥手屏退左右,待得殿中只剩下她和石氏两个人,裕妃才缓缓道:“本宫也做过格格——那时候,皇上还在潜邸,府里人称呼本宫‘耿格格’。每日,‘耿格格’都得去给福晋和侧福晋请安,晨昏定省,不敢有丝毫怠慢。本宫记得有一次,京城里下了老大的雪,往福晋院子里去的路上,都被雪封住了,本宫不过略略晚了一些,年侧福晋倒摆了老大的脸色,哼!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亏得最后皇后娘娘——当时的四福晋替本宫解了围。” 石氏不料到裕妃娘娘身居高位,竟然对自己说了这些当年的难堪困窘之事,一时心中微觉诧异,便抬起头。 裕妃顿了顿,慢慢道:“这种境况,直到本宫有了五阿哥之后,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她的眼光转了过来。 石氏跪伏在地,满头青丝梳的整整齐齐,挽成发髻,日光下灿烂生辉,犹如最上等的丝绸。 毕竟是美人,就连头发丝儿也是美的。 裕妃微微出神了一瞬间,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轻轻道:“都是女人,本宫何尝不知道你的不容易?只是本宫与五阿哥母子两人,走到如今这一步,又如何容易?” 石氏低头,避重就轻只道:“奴才粗鄙,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裕妃笑了笑,道:“你嘴上说的很恭顺,心里也真是这么想的么?” 石氏点头道:“回娘娘的话,是。” 裕妃噗嗤笑了出来。 她弯下腰,冰冷的护甲挑起石氏的下巴,轻声道:“不怪五阿哥喜欢你,你这孩子,是有些意思。” 裕妃轻声道:“只是,五福晋是皇上亲手指给弘昼的嫡妻,有你在,弘昼的院子里便不会有一日安宁。” 石氏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看着裕妃。 她的脸色是那么安静、那么从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裕妃要说的话,一双黑幽幽的眸子里带着悲凉而无奈的镇定。 裕妃被这双眼睛看着,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却突然咽在了肚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攥紧了袖子,护甲微微扎进手心里,快速道:“弘昼很是护着你,上次那件事之后,他还在他皇阿玛面前要请封你为侧福晋,本宫原以为是你在背后撺掇的。今儿一看,你倒不是这样的品性。” 石氏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如蝴蝶停息在脸上,侧脸的线条美好婉顺。 裕妃沉声道:“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一字不言,弘昼都要闹到皇上面前,本宫才更加心惊胆战!还不知道他为了你,往后又要与五福晋生出什么事儿来!” 裕妃抬起手,冰冷的手指覆盖着石氏颀长的脖子上。 石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裕妃的声音如哄劝诱惑一般,低不可闻地对石氏道:“好孩子,弘昼如此待你,难道你就不希望他能家宅安宁,在他皇阿玛面前也有份好面子——不是么?” …… 今年中秋,宫里的戏班子分外热闹。 其实满清从入关后,受汉文化熏染,历代皇帝都喜欢看戏。顺治帝喜读《离骚》、汉乐府等,并令乐者谱之以宫中雅乐。 康熙帝将教坊司改名为“南府”,隶属内务府,让民间艺人进宫,教习年轻太监和艺人子弟,还派人下江南寻找教习。 胤禛当皇子时,康熙爷就曾经让他询问过南府教习,有关戏剧的问题。 但是今年中秋,出了一件事儿,胤禛在宫里观看杂剧《郑儋打子》,有个戏子扮演常州刺史郑儋,唱腔相当出色,满场喝彩。 胤禛也十分高兴,当即就命人给了许多打赏。结果这个戏子本来便是京城里的红角儿,又受到天子恩赏,一时得意忘形起来,竟然就着鼓点噔噔噔地行到了胤禛面前,还一甩袖子,当场就抑扬顿挫地问了皇上——现任的常州刺史为何人? 吉灵当时在旁边,就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但是被雷完之后,她不仅立即替那人捏了一把冷汗——你说你在戏里扮演常州刺史也就罢了;演完了戏居然还敢跑下来问皇上……真是陶醉在艺术的氛围中,还是红角儿胆子太大,习惯性地就上前和观众的互动了? 可是下面喝彩叫好的这位“观众”可不是普通人,是天子啊! 果然胤禛当时就黑脸了,冷冷道:不过一个小小伶人,哪来的资格擅问朝廷之事! 宫里的艺人竟然涉政,此乃歪风邪气。于是下令将此人杖责三十大板,只剩下了半条命,将他轰出宫去。 吉灵在旁边看得出来:他原本就估计想直接将此人杖毙,结果话到嘴边了,他看了一眼吉灵的肚子,改成了打三十大板——三十大板下去,存活率一半一半吧。 能不能扛得住,就看自个儿的造化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尊贵 处置完之后,台上的戏班子还得接着往下演,一个个抖着腿肚子在台上唱念做打。旁边人觑着皇上脸色,一片寂静无声。 三公主本来是坐在额娘身侧后方的,扯着张贵人的袖子在她身上扭来扭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皇阿玛处置了人,她默默放下手中的瓜子,老老实实看戏了。 园内演唱大戏的最主要处所是同乐园,那是个院落式三层大戏台,卷棚歇山式顶,上覆绿琉璃,戏台的最上层叫“福台”,中层为“禄台”,底层为“寿台”,合起来正好福禄寿三个字都齐全了。 同乐园走的是圆明园中难见的浮夸华丽风格。 但人家是戏台子,怎么浮夸也不为过。 它建的也早——雍正四年就完工了,地势开阔,唱起戏来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正应了这两个字“同乐”。 可能也就是因为声势太浩大,除了万寿节和上元节,其他时候,同乐园倒是不怎么开戏。 进宫的红戏班子都被引到了福海旁边的西峰秀色,隔壁就是广育宫,也就是上次年货大街的位置。 这算是圆明园的东北角,从大宫门进去,经过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再弯弯绕绕上桥,要走上许久远——没个半天到不了。 而且西峰秀色隔着福海,回澜拍岸,水声阵阵,也把丝竹之音冲淡了许多。 宫里消遣不多,时日漫长,后妃们都爱看戏,吉灵刚刚穿越过来的前几年,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后来看的多了,尤其是近几年,有人又会给她讲解讲解,能看懂,她渐渐也就有了些兴趣。 吉灵看戏看得高兴,胤禛在旁边瞅见了,临走时候拍拍她的手背,问她:“喜欢看?” 吉灵点头:“喜欢!” 胤禛笑了,低声温柔地吩咐了几句,让她不要看得太久,过一会要站起来走动走动;到了点要好好吃饭,不要只顾着看戏,饭都不吃。 另外还有什么太热闹,打得太厉害的戏就不要点了,免得吓到肚子里的孩子云云。 旁边的妃嫔们何曾见过这般细细嘱咐的皇上,一时间都看呆了。 胤禛每说一件事,吉灵就乖乖点头,最后两人相视一笑,他转头就对内务府的人吩咐下去——从今儿起,让这戏台子连唱三天。 到底还给皇后留着一丝最后的面子,皇帝虽然没直说,内务府却心领神会:皇上只差没把一句话说出来了:这三天的戏,都让宸贵妃来点。 她喜欢看什么,戏班子就演什么。 只要贵妃娘娘高兴! 胤禛吩咐下去了,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就说身子不舒服,也站了起来。 一众妃嫔们都站起来恭送皇后娘娘。 吉灵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有了肚子,蹲下去的时候自然要分外小心。 结果吉灵一甩帕子,微微一屈膝,身子这么一摇晃,还没蹲下去呢——后面谦嫔、懋嫔、李贵人等都花红柳绿的抢着挤了上来。 七八只手争着去扶吉灵。 乌拉那拉氏见状,目光便冷冷地在吉灵肚子上扫了一眼。 吉灵一句“恭送皇后娘娘”还没说完,“娘娘”两个字还含在嘴里,乌拉那拉氏已经自顾自地一掉头,直接走了。 谦嫔在旁边一手扶着吉灵的腰,一手托着她手肘,看着乌拉那拉氏摆脸色,倒是很有几分不忿,小声就嘀咕道:“宸贵妃娘娘肚子里怀着龙胎呢,本来身子就不便,这时候摆什么皇后架子呢!” 她虽然是“嘀咕”,可旁边众人都听见了。 李贵人也是个心直口快的,立即就附和着,一昂头,声音高了些道:“是啊!连皇上都心疼宸贵妃娘娘,还让戏台子演三天的戏——这不就是为了专门演给贵妃娘娘看,让娘娘高兴的么?咱们皇上这般疼爱贵妃娘娘……”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李贵人,李贵人立即就闭嘴不说话了。 皇后一走,只剩下宸贵妃,剩下的都是跟着沾光看戏的妃嫔们,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戏台子上的的人见黑脸的皇上走了,顿时少了不少压力,腿肚子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套唱念做打顿时流畅起来。 这戏是越发精彩了。 内务府的人在旁边更是松了一口气:宸贵妃娘娘好说话,好伺候,只要戏班子规规矩矩地演下去,断断出不了什么差池。 熹嫔坐在戏台子下,却静静想着自个的心思:宫里演戏是老传统了——康熙朝的时候,每逢年节,紫禁城里也是唱念做打,热闹不胜。 而四爷,其实他也是很喜欢看戏的,只不过从前在四皇子府的时候,怕传出个“沉溺梨园”的名声出去,他也一直注意着。 印象里,熹嫔记得很清楚:从她进潜邸来,皇子府里,除了重要的年节,戏班子来唱戏就没有超过半天时间的。 再后来,四爷登基,成了皇上,这才有了圆明园里的“同乐园”。 只不过喜欢归喜欢,他却还是对自个儿有着一份严厉的约束,绝不允许太过沉迷于戏曲。 如果说原来的“约束”是担心名声传出去,现在的“约束”,则是因为勤政——怕因为看戏,耽误了太多理政的时间。 这一点,从四爷对底下大臣们的要求就能看出来:他不许王宫大臣们因为看戏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不许大臣们沉迷戏曲,不许因为看戏劳民伤财,不许聚集梨园,喧哗奢靡。 所以哪怕是胤禛他自个儿的万寿节,圆明园里也就演了一天戏。 而为了宸贵妃娘娘,他直接吩咐下去,让戏台子连唱三天。 熹嫔的目光不自觉的从戏台子上移到了宸贵妃娘娘的后脑勺。 张贵人坐在宸贵妃后面,趴在她椅子背上,一手搂着三公主的肩膀,一手指点着戏台子上,正在和宸贵妃说着什么。 不用想都知道,张氏是在给她解释戏台子上的戏文——每逢唱戏,她历来如此。 裕妃对着张贵人远远地扫了个眼神过去,一脸毫不掩饰的不屑。 熹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这个薄淡的笑意消失以后,她的视线又从裕妃脸上移到了宸贵妃的后脑勺。 贵妃娘娘的后脑勺其实已经看不见多少黑发了——全被金尊玉贵的镶嵌首饰们包裹着,珠光宝气,摇曳生辉。 是顶顶的尊贵,也是顶顶的宠爱。 第四百七十章 黄粱 圆明园里唱戏,除了前人流传下的戏本子,另外也有内廷词人奉旨编写的新剧。 这些剧本采撷史籍,曲调考究,种类也很丰富,比较典型的就有节令承应戏、法宫雅奏、九九大庆和连台本戏数种。 中秋节上演的就是节令承应戏,讲的是一段三国故事。 吉灵穿越过来以后就发现,清宫里特别流行看三国戏——至少在她穿越过来的这段时间段里,是这样。 而且关羽的戏份很多。 吉灵忽然就想到了前阵子,朝廷上才颁布法令,胤禛下了旨意,将关帝庙作为武林寺,纳入祭祀仪式。所有文武官员和各省、县的百姓,要根据孔府的祭祀仪式,在春秋时期举行两次祭祀活动。 她一边吃茶点小月饼,一边暗暗地想:莫不成四爷是关羽的粉丝? 三国故事下场之后,后面就是一段《邯郸记》了,一时间昆山腔绕梁不绝,满台风雅。 这个故事取材于唐传奇《枕中记》,也就是后世说的“黄粱一梦”——穷书生卢生在邯郸的一个小客店遇到仙人,卢生对仙人哭哭啼啼,抱怨自己命运多舛,处处碰壁,于是仙人则给他一个瓷枕头,让他先睡一觉再说。 卢生在梦中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紧接着又中了进士,一路官运亨通。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可惜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作为一个金手指笼罩下的人生赢家,卢生很快被众多同僚眼红嫉妒。 于是各种陷害栽赃,接踵而来。 幸亏主角光环护体,宦海几度沉浮,最后还是儿孙满堂,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直到老了病死。 病死之后,他在黑暗中一睁眼,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店里,店小二在旁边煮着黄小米饭, 仙人笑眯眯的让还坐在他旁边,点头说道:“人生所经历的,不过如此啊。” 卢生惆怅良久,终于对仙人拜谢:“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其中种种道理,我终于全部明白了。” 吉灵坐在戏台子下面看,听着上面人唱,忽然心里莫名其妙地就起了个念头:自己穿越来雍正年间这些年,会不会也只是黄粱一梦,而自己也只是个懵然不知的梦中人? 眼看着日头一点一点西斜,咸蛋黄一样的落日终于隐入了圆明园的亭台楼阁之后。 光线也变晦暗了。 戏园子里掌上了灯,一点点幽黄的颜色弥漫了上来,那戏台子上的人看着贵妃娘娘坐在下面一动不动,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只好一直往下演着。 昆笛婉转不绝。 幸亏这《邯郸记》足足有三十出,倘若这位极受宠的宸贵妃娘娘看得入了迷,真要这么一直演下去,倒也使得…… 只是那就成了挑灯的夜戏了。 最后还是内务府的人过来轻声提醒:皇上都嘱咐了,娘娘要注意身子,戏台子一唱就是三天,明天再过来看也是一样。 他们不提醒倒还好,一提醒吉灵才意识到居然已经傍晚了。 时间过得好快! 她刚才用心去看这场戏,结果真的沉浸进去了。 回到天地一家春,小达子那儿,早就安排布置着膳房将晚膳准备好了,另外又有从九洲清晏殿御膳房送来的四样赐菜,因着贵妃娘娘这儿赏赐颇多,两下里具体办事的小太监早就彼此跑的熟了,手里抓了几只金丝核桃,两个人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满口哥哥弟弟说着话。 待得听见贵妃娘娘肩舆回来了的动静,御前的小太监将核桃往怀里一揣,上来就啪啪地甩袖子请安。 然后他回了九洲清晏殿去覆命。 皇上问他宸贵妃可回来了,小太监便道估计贵妃娘娘看戏是看倦了,瞧神色是有些疲乏的。 有孕之人,身子难免沉重,胤禛听了,心里就暗暗有些后悔——他本来是怕吉灵安神养胎,闷久了难免无趣,想着给她看戏解闷。 谁知道她一看就看到了掌灯时分,身边的奴才也是没数——这么长时间坐下来,难道就这么任由着主子看,也不知道劝说一两句? 胤禛有些生气,批着折子,越想心里越坐不住,待得处理完了眼前这一堆,他合上折子,抬手交给旁边笔帖太监:“立即送去勤政亲贤。” 小太监恭恭敬敬的接过,拔腿就往外面去,走的飞快又悄无声息,一溜烟的功夫,人就没影了。 胤禛起身,往天地一家春去。 两下里距离实在太近,若非必要,一般用不到帝仪,苏培盛抬手招呼了四个小太监,提着灯笼一路哧溜小跑,跟在皇上后面。 到了天地一家春这儿,胤禛没让人通传,站在院子里往里看了一眼,就见正殿旁边暖阁里,窗纸上映出吉灵的身影,旁边还有个女子。 胤禛本来以为是七喜、碧雪或者其他贴身伺候的宫女。 结果一掀帘子进去,才看清楚是张贵人。 张贵人身上只穿了素白色的单衣,整个人单单薄薄地站在那儿,一见他进来,整个人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甚至还惊得一个哆嗦。 胤禛目光转开来,在暖阁里扫了一圈,就看暖阁里桌上,五光十色铺着的全是各路锦缎绫罗,都是上上好的料子,摊了一房间,就跟布料铺子似的。 他一下就乐了,冲着吉灵:“你这是开买卖铺了?” 皇帝脸上一现出笑容,张贵人就松了一口气,动作飞快地行礼请了安,将旁边外衣披上,匆匆忙忙地扭好了扣子,退出去了。 胤禛也没怎么看她,听她跪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眼睛盯在吉灵脸上。 等张贵人走了,他上前去就握住了吉灵的手,笑着道:“灵灵在做什么?” 吉灵略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换季了,我看她最近都没什么新衣裳可穿,这么多料子我穿都穿不完,就想着分给她一些。” 他伸手拎着其中一卷布料的一角,笑着瞥了她一眼,道:“这还是朕前儿刚刚赏赐给你的呢,你这小机灵鬼,就拿它来做人情了?” 吉灵也笑了,挽着胤禛的胳膊道:“我和生煎之间,不必算什么人情不人情,换 胤禛眉头微微一皱,问她:“生煎?” 吉灵点了点头,道:“张贵人的闺名叫笙间,皇上不知道吗?” 胤禛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 吉灵看他脸上神色,就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胤禛顺手就把她的腰抱住了,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笑着道:“朕只记得你的名字。”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一梦 吉灵被他碰到了腰,一下就笑了,向后躲着求饶道:“痒!痒!” 胤禛果然略略向上移动了手掌,却没放开她,顿了顿,忽然一本正经思索道:“张氏位份太低,常与你这儿走动,毕竟诸多不便,你若是喜欢有她作伴,朕下次将她的位份提一提。” 吉灵立即道:“臣妾替生煎谢过皇上!” 胤禛眼明手快地将她拦住了,握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你素日里不爱与他人多走动,不过未尝不是件好事——难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张氏,朕提她的位份,也是为了你,将来你若用得着她之处,也可帮衬帮衬上一两分力气。” 吉灵忽然心里就蹿过一个念头:他怎么忽然解释这么多啊?难不成是怕我吃醋…… 胤禛不知她内心所想,抬手摸了摸吉灵的头发,已经无意在张贵人的话题上继续打转,忽然就问吉灵道:“今日的戏,好看么?” 吉灵立刻点头,不假思索的就道:“好看!” 胤禛忍不住哑然失笑。 他低头轻轻抵住了她的额头。 这么多年过来了,都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还是被他宠得经常会流露出天真柔软的稚气。 比如方才这个问题,问她戏好不好看,她就只知道认真点头,脱口而出就回答:“好看!” 同样的,还有他有时候让御膳房送菜过来,回头问她好不好吃——她也是这样的表情道:“好吃!” …… 就这样吧——朕宠的。胤禛想。 他握着她的手,柔柔软软地的手心里捏着,一本正经地又继续问她:“累不累?” 吉灵被他一提醒,倒是伸手揉了揉腰。 胤禛扶着她倚靠在床头,给她背后垫上了两只枕头,伸手贴着她肚子缓缓摩挲了几下,神情里有微微的责怪:“累还看?就这么好看?” 他一提到下午的戏,吉灵来了精神,撑起身子就跟他说下午的《邯郸记》,一边说还一边提了其中有趣的戏词儿。 她絮絮地说,不得要领,亏得胤禛是知道《邯郸记》全本的,此时也就在灯下含笑听着她说。 吉灵说完了,忽然脑中那个想法就又冒了出来,她一时间没忍住,忽然就问胤禛:“皇上,我想问个问题。” 胤禛很温柔地道:“你说。” 吉灵向前伸了手,胤禛顺手就把她搂进怀里了。 她趴在他怀里,懒洋洋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胤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吉灵捉住他一片衣角,轻声道:“如果我来到皇上身边,过了这么些年,也跟那戏台子上演的一样,只是黄粱一梦,说不定哪天皇上一梦醒过来,我人也就不见了,那皇上……” 胤禛慢慢黑了脸,沉声道:“胡说八道。” 他一字一字说出来,语气中自有一股冷厉,阻得吉灵吓了一跳,顿时闭上了嘴。 胤禛眼里有薄薄的愠怒:“你好好待在朕身边,怎会不见?” 他顿了顿,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以后不准再这么说!” 他说到后面,口气却软了下来,握紧吉灵的手,神情里隐隐地现出了一丝不安,努力将声音放温和了一些道:“不许再说这些晦气的话——朕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朕,知道么?” 吉灵赶紧用力点头,一瞥眼瞧见枕头旁边一小筐糖,花花绿绿的糖纸上面捆着金丝、银丝的细线,金线是牛乳口味,银线是甜果子口味。 这么一筐子堆金洒银地放在一起,看着就开心。 她立即伸手抓了一颗,剥去了糖纸,一脸马屁地塞到胤禛口中,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她抱着他的胳膊,脑袋往他身上蹭了蹭,摇着四爷就拉长了声音,一脸严肃地道:“我,错,了,皇上吃了这颗糖,忘了那句话。” 她这么说着,突然就想起了那句旺仔牛奶很火的“喝了这瓶奶,忘了那个仔”的段子,然后就笑了起来。 胤禛被她一蹭一摇再一傻笑,顿时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甜蜜蜜的糖果咀嚼吞咽下去,倒是有片刻的宁馨,可是想到刚才吉灵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他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混话! 他抬手就道:“从明儿起,朕不允你再看戏了—别怨朕,这都是你自找的。” 吉灵一张脸顿时苦了。 他抬手戳着她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里成天里都想着什么!” 吉灵抱住脑袋,哎哟哎哟地就叫了起来,往旁边躲了开去。 不一会儿,晚膳已经备好了,胤禛吩咐人将膳桌直接支到暖阁里来。 吉灵瞧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伸手在桌子底下牵住了胤禛的手,嬉皮笑脸地开始跟他撒娇,讨价还价:“真的就一点不给看了?看看三国戏也好呀!” 胤禛冷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吉灵放下了筷子,慢慢转开身去,对着旁边的角落,给胤禛留下一个忧伤如大熊猫,孤独寂寞的背影。 胤禛没理睬,自个儿端起饭碗,照旧用膳。 吉灵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果然数到七的时候,就听胤禛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道:“再看两天罢,每天改为半场。” 吉灵见好就收,立即转了身回来,端起饭碗就吃饭了。 “吃饭第一名”的桂冠决不能落于旁人之手! 胤禛脸上还是绷着的,手却已经扶着额头了,眼睛也流露出忍不住的笑意。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沉声道:“灵灵慢点。” 用过膳后,两个人喊奴才进来伺候洗漱,吉灵因着这时候有肚子,动作分外小心,便缓了一些。 等到她一切都收拾妥当的时候,胤禛已经躺下来了。 她钻进他怀里,动作大了些,胤禛怕碰到她的肚子,立即小心翼翼的向后避让开一些。 两个人躺平了,胤禛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床顶的花纹,手指尖上绕着一抹吉灵的长发,轻声道:“这一次这孩子怀得顺畅,没怎么折腾你,想来以后定然是个孝顺的。朕记得从前怀着息儿的时候,你吐得很厉害。” 吉灵笑了,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了,一声没吭,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向胤禛肩膀上沉了沉。 胤禛察觉到了,伸手揽紧了她:“睡吧。” 第四百七十二章 骄阳 有孕之人身子重,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胤禛走了已经有一会儿。 七喜听见动静,进来伺候了吉灵下了床。 自吉灵有身孕之后,胤禛早已经吩咐除了重大年节和必要时候,吉灵不必去坦坦荡荡请安。 此时,七喜、碧雪、依云三个一等宫女伺候着吉灵洗漱之后,她换了一身舒适的淡杏子黄色旗装,头发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走出去用膳。 早膳是瘦肉粥,咸香口味,配着肉松,很适合开胃口。 吉灵一连喝了两碗。 中秋节虽然过了,但是天地一家春里的小月饼却没有停,吉灵特地吩咐小达子改良了月饼,比如个头再做的小一些,面皮里揉的糖霜再减半,还有各种水果馅,都被她发明了出来。 水果月饼还被她吩咐人送去了九洲清晏殿一次,结果胤禛还亲口夸了好吃:说是惯常的月饼都甜腻油重,这种新月饼清新爽口。 吉灵本来还暗戳戳地挺高兴,后来听胤禛夸得太夸张,才反应过来他只不过是不忍心她失望。 她一手抓着一块月饼,就着粥喝下去,想到这事儿就笑了。 三公主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块咸蛋黄肉松月饼,那咸蛋黄腌的极好,红油流了出来,三公主一边说话,一边没注意,那红油已经淌了她一手。 嬷嬷上前来就帮她擦干净了。 虽然中秋已过,天气还是没怎么凉快,吃个饭的功夫,日头就红红火火的升了起来,膳桌支在窗下,日光从窗格子里一缕缕投了进来,正打在桌上,照得三公主有点睁不开眼睛。 吉灵看她吃的差不多了,而且一头一脸都是汗,就让嬷嬷带她去洗个澡。 三公主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看着涔涔的汗珠,只催着道:“没关系,我洗个脸就好了,额娘,咱们赶紧去看戏吧!” 吉灵心道:好家伙!这还有个小戏迷。 宸贵妃娘娘不过去,戏班子是不会开戏的,再说时辰尚早,也不急于这一时。吉灵早饭吃得有点撑着了,刚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通报,说是内务府的人来了——给宸贵妃娘娘送秋装。 这是新季度的衣裳。 吉灵心道:我夏天的新衣服,至少还有三分之二都没来得及穿呢,秋装又来了,这速度…… 不过,漂亮的新衣裳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睛的。 内务府随着衣服,还送来了绣娘——带着针线,等在旁边,就怕贵妃娘娘有几件不合适的,在这儿便做了标记,带回去改。 吉灵让七喜全部把衣服挪进暖阁里,摊平在贵妃榻上,一件一件开始试了起来。 秋天的衣服,大部分颜色都端庄大气,相较于夏装的清新淡雅,这些颜色更加具有秋日感,有一件枣红色的旗装,上面全是牡丹花,吉灵远远看着以为会很老气,谁知道上身一试效果很是不错。 尤其那牡丹花图案设计精巧,正好在腰部有繁复的刺绣勾勒,视觉效果,显得人腰更细了,看上去至少瘦了十斤。 第二件是墨绿色的。 吉灵本来不喜欢这种厚重的绿色,总会让她想到一切草木衰败、萧瑟的景象,但是一上身她就顿时没话说了——这颜色一穿上,顿时衬得她肤白如雪,整个人肤色明亮度都上升了好几级,连带着眼眸都被这颜色衬得深湛深湛的。 果然件件都别有心思,不同凡想。 吉灵一路试下来,除了有一件桃红色的踩了雷,其他的都很合适,再配上新制作的贵妃吉服冠,那叫一个华丽大气,端庄秀美。 全部试完了之后,吉灵热的出了一身汗,坐下在椅子上,抬手就心情很好地让七喜给绣娘们打赏。 领头的织造嬷嬷跪下来就给娘娘谢恩。 来之前,她是知道这位宸贵妃娘娘是个好性子的,心肠软的,当下大着胆子又肉麻地拍了好几句马屁,全是什么娘娘天姿国色,气度高雅,这些衣裳就得穿在贵妃娘娘身上,才能把它们的美凸显得淋漓尽致云云。 吉灵被她说得脸都有点发红了,虽然也知道是彩虹屁,但是听着还是嘴角上扬。 “冬天的衣裳,到时候你也过来给本宫量吧。”她对嬷嬷吩咐。 那织造嬷嬷两眼立刻就亮了,千恩万谢地又给她磕了头,就差没五体投地,全趴在地上了。 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赏银什么的都是小事,能给宸贵妃娘娘连做两季度的衣裳——光凭这一点,回去也足够她在同僚里站稳脚跟了。 嬷嬷出去了,几个宫女还在给吉灵卸吉服冠。 那吉服冠下面有四个小咬爪,是紧贴着头皮的——就是怕头冠太重,妃嫔们顾盼之间,发冠掉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么个新设计抓住头发。 出发点倒是好的——这下便是再怎么磕头,也不怕吉服冠会掉了。 就是戴多了……恐怕头顶会有点冷。 七喜和碧雪在后面解着,吉灵的头发和小咬爪全部纠缠在了一起。 依云扶着吉灵的脑袋,吉灵疼得一直抽冷气,七喜解得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将吉服冠卸了下来,主仆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吩咐碧雪把衣裳全部都收拾起来,然后带着七喜和依云就出了门,准备往戏台子去。 到了福海旁边,就见谦嫔、李贵人,还有几个年轻的妃嫔,都在戏台子门口等着,也不敢进去,见贵妃肩舆过来,众人齐齐福下身子去:“给宸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抬手,示意肩舆停下,道:“你们在这儿等本宫?” 谦嫔笑得一脸谄媚,抢先一步就上前道:“宸贵妃娘娘未曾来,嫔妾们怎能先行入座,失了规矩!” 然后,吉灵就看她一边说,一边从额头上啪嗒掉下来一滴好大的汗珠,正好穿过她的睫毛。 谦嫔下意识地就眨了一下眼睛。 那汗珠在她脸上蜿蜒而过,顿时冲刷开了一道粉痕。 谦嫔浑然不觉,抬手又擦了几下,顿时脸上的妆就有点花了。 吉灵下了肩舆,便道:“明日大家伙来了,便自个儿进去坐下,不必在这门口等着,天热,别为着看戏,还中了暑,那便不值当了。” 她一边说,一边被众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走到了戏台子下的黄金位置。 内务府和膳房的专人这时候早已经送上来果子盏,因着宸贵妃娘娘有身孕,朱红碧绿的果肉都是在热水里滚过的,只差没烫熟了,用上好的刀功雕刻成各种花朵形状,装在白玉一般的小盅里。 七喜接了过来。 吉灵扫了一眼,就道:“给大家伙儿,每人都来一份。” 第四百七十三章 拘谨 一时间,众人都起来给宸贵妃娘娘谢恩。 吉灵叫起了众人,旁边小芬子伺立着,见主子已经坐下,便抬起手,轻轻击掌,那旁边内务府侍候的太监立时一个传一个,直传到了戏台旁边的丝竹班子,示意可以开始了。 戏是接着昨天的曲目继续往下演的。 吉灵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吃了一小半果子盅,七喜就过来劝着把果子盅给收走了,三公主走过来,黏在吉灵身边,反正椅子阔大,吉灵索性向旁边坐了坐,示意女儿跟自己坐在一起,然后伸手搂住了三公主。 她看了一会儿戏,无意间一回头,便见身后许多人看得津津有味,只有裕妃和熹嫔并没在看台子上的表演,而是盯着她。 吉灵:…… 裕妃几乎是和她相碰到目光的瞬间,就把眼神移到戏台子上了,一脸专注看戏的样子,脸上表情切换之快,堪比川剧变脸。 而熹嫔被抓了个正着,索性大大方方地与吉灵对视了一眼,又含笑低头以示恭敬。 小芬子往后面退了一射之地,到一旁轻声和升平署的人商量起来——升平署的人说起话来也跟唱戏一样,明明压着嗓子,听起来还是抑扬顿挫,余韵不绝。 他说:台上演的这出结束后,再有一出就演完了,所以要赶紧把泥金的戏本册子送过去,给宸贵妃娘娘继续往下点。 要不然一会儿中间就得有空档,多难看? 这话说的没错,小芬子一个眼神就把伺候的小太监喊过来了,道:“一会儿把这册子和茶果糕点一起给宸贵妃娘娘送过去。” 那小太监机灵地应了。 不多时,吉灵正看戏,便见奴才们端着茶果托盘和戏曲册子过来,让她接着往下点。 她翻开册子,想了想,倒是没下笔,示意奴才们将册子往后送,回头笑道:“大家也都点一点,有什么想看的精彩剧目,可不要拘谨。” 众妃嫔见宸贵妃娘娘发了话,连忙一个个起身就屈膝道:“谢宸贵妃娘娘!” 以前看戏,从来也都是陪着皇上皇后看,哪里能有自己点戏的份?谁知宸贵妃娘娘这般大方,一时间,人人脸上都兴高采烈起来。 也有那低位妃嫔,戏本册子都转到了眼前,还犹犹豫豫地,惶恐着不敢点。 一时间谦嫔已经点了一出,伸手将戏本册子交还给小太监,转头见李贵人捂着肚子,脸上表情微有痛苦,便道:“你怎么了?” 李贵人一脸尴尬,抬手用帕子掩着嘴给她做口型。 谦嫔看懂了,她说的是:“我水喝多了。” 宫里看戏,诸多规矩,比如若是王宫大臣们陪皇帝看戏的时候,万岁爷坐在前面,谁要去上个厕所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戏园子的设计是回字形,谁想上厕所,必须得从前排出去,还得经过整个第一排。 也就是说,皇上一定会看见你,并且将侧面欣赏你走路的风采…… 这就让人压力山大了。 虽说上厕所不算什么罪名,可是皇上在前面看得认真,你站起来大摇大摆走过去,可不就是对天子的不敬么? 所以许多大臣们在宫中重大年节庆典,比如万寿节这种时候,陪皇上看戏,一般都正襟危坐,绝不喝水。 但是再不喝水,人是血肉之躯,毕竟也难保万无一失。 所以时间一久,渐渐地就出现了“搭小梯”这回事。 所谓“搭小梯”,就是身上有些职务的太监,随场伺候,演习时站在观众的后面,会在墙角里带着木质的小梯子。 小梯子灰扑扑的,往墙角一塞,谁也不注意, 便是注意到了,也一点不打眼。 戏园子的墙都是矮墙,高度很低,要想出去,有一只小梯子足矣。 大臣们要上厕所,则会静悄悄地向后走,待得给了太监赏银,指指梯子,太监们便心领神会,有人扶着他,有人从下面托着他大腿,帮着他从梯子上爬墙出去,墙的另一边自有小太监接应,伺候他去上厕所。 回来也是原路爬回。 听起来很尴尬……但实际上,一顿操作猛如虎,确实解决了不少人的困难。 甚至还有太监,就指着这个能赚点银子,每逢唱戏,就努嘴使眼色地让在前排斟茶的小太监给大臣们的茶盏满上。 …… 谦嫔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李贵人方才在门口等贵妃娘娘,热的厉害了,坐下来难免大口喝了不少茶水。 李贵人捂着肚子,向周围看了看——她是不能指望小梯的,王公大臣们也就算了,都是大老爷们,哪有妃嫔们在矮墙上翻来翻去,那成什么样,叫什么体统? 谦嫔四下看了看,见张贵人坐在一旁,低头正用着一碟樱桃牛乳糕,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李贵人,示意她去和张贵人说。 不一会儿,吉灵正在看戏,旁边七喜俯身轻声道:“主子,张贵人来了。” 吉灵回头,见张贵人站在旁边,还以为她是要过来凑在一处看戏,便拍了拍三公主肩膀,张贵人却摇了摇头,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吉灵听完:…… 她一回头,果然见李贵人涨红着脸,站在后面,半欠着身子,对着她屈膝,吉灵挥手立即道:“快去罢!” 李贵人居然还没忘了谢恩。 四下里的奴才都站的笔直——贵妃娘娘再好性子,那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在这儿,除了贴身伺候她的那几个亲信,其他人谁敢惫懒些,乱动弹? 戏台子上的鼓点还在轻轻敲着,丝竹声响,流水行云。 吉灵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几个妃嫔正脸色尴尬,一脸羡慕地瞧着李贵人出去了。 吉灵索性朗声道:“恭敬在心,本宫这儿不拘这些。” …… 因着胤禛发了话,宸贵妃娘娘只能看半日戏,避免过劳伤神,日头过了中午,吉灵也就坐了肩舆回去了。 其他人恭送完宸贵妃娘娘,各自回居处。 结果这一日,五阿哥弘昼递了求见的牌子。 正殿之中,宫女跪着,正在给裕妃按摩着脚踝,裕妃心里已经隐隐猜到是什么事,听小太监跑来,一脸惶然地道,说是五阿哥进门就先踹了两个奴才,还黑着一张脸,瞧着不是有一般的事儿。 裕妃苦笑,坐直了身子,只道:“请五阿哥进来吧。” 第四百七十四章 情种 旁边奴才都是眼色灵活的人,见着五阿哥一路带风地踏进来,脸色也不对,立即个个站了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到了宫门口的台阶上,便将四下里洒扫太监驱逐了开去。 几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废话。 五阿哥这般神情,猜都猜得到——多半还是为了院里那点事过来的。 暖阁里,弘昼怒极,反而口齿伶俐,把自己院里的情势说了一遍。 原来上一次,石格格自打从裕妃娘娘这儿回来,人还是神态自若的,五阿哥问她甚么,她也好好答着,只说裕妃娘娘关心阿哥,阿哥务必自勉云云。 弘昼以为没什么大事。 结果又过了几日,石格格不大动筷子了。 她自落胎之后,胃口便惯来不好,弘昼虽然担心她的身子,却没往别处去想,只是督着大夫多开些益气开胃的药方。 直到石格格贴身的婢女发现了不对,哭着来找五阿哥。 格格这是要绝食! 反正她身子已经大伤,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只剩了半条命,若真是一心求死,每日不好好用膳,把身子拖垮了,外面人看着也只当是落胎的缘故,并不会想到她一心求死。 也算是不拖累娘家了。 弘昼当时就气红了眼,冲到石格格房里。 石格格只剩下枯枝一样的手腕,脖子都饿细了一圈,看着就像个画在纸上的人一样,极其诡异的纤薄。 饶是如此,美人还是美人。 “裕妃娘娘说……断了阿哥您的念想……”石格格被弘昼抱在怀里,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句话。 “妾身无福,蒙爷的疼爱,也过了几年极快活的日子,娘娘说了……阿哥还有大好的前程,妾身是……是红颜祸水,若真是为了阿哥着想,要报答阿哥,妾身就该自个儿寻个法子,不招人眼地了断了……” 石格格喘着气,艰难地说。 弘昼心中剧痛。 “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是傻啊!”弘昼狠狠地吼道。 “你怎么不为爷想想?若是没了你,爷……”弘昼剩下的话没说完,就一把抱住石格格,埋在她肩膀上。 两个人都哭了。 旁边奴才也在抹眼泪。 “额娘,儿子从来称您额娘,未称娘娘!额娘便是为着儿子这一片心意,又怎能对石氏下如此痛手?”弘昼双目赤红,逼近了裕妃问道。 裕妃被他气势震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随后用帕子捂住胸口,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捂住额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之意:“好哇,弘昼——本宫眼睁睁看着长大的儿子,今日只为了一个格格,便来对本宫怒目相向!如此喝问?” 她顿了顿,终是眼泪没忍住,夺眶而出。抬手指着弘昼,颤声问道:“额娘在你心里,难道还不如一个小狐媚子?还是你们爱新觉罗惯出情种,一个、两个,三四个,都是这样!” 弘昼咬牙道:“儿子孝顺额娘,额娘难道就不疼惜儿子?石氏是儿子的命,上一次她被宣来额娘这儿,儿子只当是额娘想见见她,哪能料到额娘能下这样的狠手!若是早知道如此,儿子说什么,也绝不会让她踏进这儿半步!” 他越说越气,额上青筋爆出,向前逼近了一步,一字一字道:“她是儿子的命!额娘若是动了她,便同杀了儿子一般无二,到时候儿子做出什么事来,额娘可不要后悔!” 裕妃猛地抬头,整个人都怔住了,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浑身颤抖道:“你说什么?” 她忽然狠狠一拍桌子,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拂扫在地,怒道:“你说什么!” 殿外的奴才们扑簌簌地全跪下了一地。 弘昼毫不退让,昂着头道:“儿子说得很清楚——她是儿子的命,额娘动了她,儿子也活不了了!” 裕妃颤动着嘴唇半晌,终于道:“孽障!孽障!本宫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为了一个女人……好哇,为了一个女人……好得很!好得很!” 外面贴身的大宫女听着动静不对,赶紧进来,瞧着这光景,便上前扶住裕妃,一叠声哀声劝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都是亲母子,有什么话,您和五阿哥慢慢说!阿哥又不是听不进道理,这会儿您在气头上,且歇一歇,奴才伺候阿哥去喝盏茶洗个脸……” “喝什么茶!”弘昼一声喝,冷冷道:“额娘,石氏如何,此乃儿子内宅私事,别的话儿子不多说了,今日递牌子进来,只为说这一句话:额娘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往后还请额娘多加收敛!” “你听听,你听听!”裕妃气得手不住在抖,抬手看见旁边一只瓷花瓶,抓了过来便对着弘昼狠狠摔了过去。 那旁边裕妃宫里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去,险险地抓住了,哭叫道:“五阿哥,奴才求您了!别和娘娘别扭!娘娘也是为了您,娘娘她不容易哪!” 这话说到伤心处,裕妃的眼泪顿时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抬起帕子捂住脸道:“这个孽障,哪里能体会本宫的苦心!你瞧瞧他如今的神情,为了个格格,将本宫当仇人一般!作孽啊!本宫这是做了什么孽!这一世,本宫可曾有一件事顺心如意过,可曾有一件!” 她说到这儿,想到早年间在潜邸不得宠,众多落魄往事,后又是费劲心思才终于让胤禛往她这儿来了一段时间。 他能来,不管能不能怀上孩子,她都是又惊又喜、又羞又娇的。 好在是老天垂怜,终于让她有了弘昼。 可即使是生下孩子之后,那个眉眼冷峻,神情漠然的男人,也再也没往她这儿多来了。 像宸贵妃那样的日子,她是一天也没有体验过。 一天也没有。 从来也不知道,在那个男人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滋味? 前尘往事,历历扑面而来,缠着年少心事,情丝百转,种种心酸委屈,此时都涌上心头来,裕妃伏在贴身宫女怀中,竟然痛哭得止不住。 那大宫女也哭了,一边垂泪一边哽咽着劝道:“娘娘,莫急,啊!莫急,您得往后想想,您有五阿哥,已经是宫里多少人羡慕不得的福气了,慢慢来,慢慢来!阿哥不过是性子急了些,哪儿就不孝顺您了呢?” 第四百七十五章 斗志 弘昼见母亲哭成这样,心里也软了,攥紧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 他跪下在母亲面前,艰难地低声道:“额娘,消消气,是儿子方才火上头了。” 裕妃抬起手,哑着嗓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儿子肩膀上,只哭道:“退下!退下!孽障!” 弘昼哽了一下喉头,果然起身,却没走远,只是向后略略退了退,才低声下气道:“额娘,气极伤身,方才是儿子一时气急,额娘别伤心。” 裕妃这才略略收了,指着弘昼道:“你很好,好得很。” 那大宫女向旁边太监看了一眼,两个人碰了个眼神,见五阿哥已经服软,料得后面母子之间必然有一番话说,便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又将宫门带上。 两人出来了,都没说什么,见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奴才,见他们出来,众人都抬头向他们脸上望去。 大宫女抬了抬手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各自散了。 大宫女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裕妃娘娘其实说的没错,这石格格——今儿能把五阿哥和娘娘之间搅和成这样,不是红颜祸水是什么? 裕妃娘娘无宠,全靠五阿哥的面子,他们做奴才的,跟着裕妃娘娘,就更指望着五阿哥能有个好前程。 而眼下,别说“好”了,能稳稳妥妥的便不错了。 暖阁里。 裕妃已经收了哭势,坐在一旁椅子上,还在用帕子擦着眼下,脂粉糊了一脸,此时也管不着了。 她一哭,眉梢眼角全部都皱了起来,额头上有干裂的细小纹路。 弘昼在旁边看着,一颗心便不忍起来:早些年还好,这些年没注意,岁月的痕迹越发在母亲脸上肆虐起来。 尽管保养得宜,到底人抗不过天。 母亲这一世,虽说在外人眼里看来:做成了“裕妃娘娘”,也算是熬出头了。 但实际上,确实如她自己所说:这一世,是没有一件事畅快安顺的。 裕妃擦了一会儿,放下帕子,轻声道:“弘昼,听额娘一句话,再念想的人,日子久了,也就过去了。这世上,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她顿了顿,不给儿子打断的机会,紧接着就道:“弘昼,你也瞧见,尚书房里那一个,一天天长起来,你皇阿玛对着他,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上心。难不成,你还输给个娃娃?” 弘昼面上有些过不去,打断裕妃就低声道:“额娘,想说什么您便直说。” 裕妃又低了一些声音才道:“你如今正是关键,听额娘一句话:别为旁的事情丢了心神,失了分寸,惹得你皇阿玛不悦,弘时不就是个例子么?” 她一提到弘时,弘昼顿时悚然而惊。 裕妃轻声道:“三阿哥弘时,你皇阿玛还将他认到了皇后娘娘膝下呢,想来早年间也是对他期望非常的,结果呢?” 她神色严肃了起来,又道:“结果呢?” 弘昼想到三哥的结局,不免一阵默然。 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日光投射在地上,一格一格微妙地移动着——若不是是光影的变幻,很难让人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外面奴才们在院子里走动拖曳着水桶、柴火等物事,沉重的声音在院中来回回响着。 微尘在日光中飘扬着。 弘昼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碰到他能和额娘见面的日子,若是皇阿玛也过来,额娘的神色便如过年一般,极度欢畅。 那时候,皇阿玛也是很疼爱他的,高兴起来,还会把他抱在大腿上。 后来,他和弘历渐渐长大,聪慧与否,渐渐显出了差距。 无论他愿意承认与否,在他的内心深处,每每面对弘历时,都是有些自卑的。 额娘的手终于覆盖上了他的手背,冰冷而干燥。 弘昼抬起头,裕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轻声道:“好孩子,听额娘的话,抓紧这段时间,尘埃未定,不要妄自菲薄。额娘知道你自己觉得不如你四哥,可是你也不想想——你皇阿玛并不是会一味只囿于儿女情长的人,倘若你四哥当真让他那般满意,尚书房里那个小的,怎么又会如此让你皇阿玛上心呢?” 弘昼咽了一口唾沫。 裕妃一字一字道:“辰光易逝,咱们母子,这些年一路走过来,多少不容易!便是不为额娘,为了你自己,说句最打底的话——你若是能有个好前程,石氏那样姿色的,要多少便能有多少!” 她握紧了弘昼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和了:“额娘是过来人,听额娘一句劝——再难从心尖上放下来的人,年月一久,也就淡了。你的嫡福晋,才是真正能帮到你的人,哪怕是做戏,哪怕是哄、骗,你也得给我把她拢住了!” 外面溜进来个小宫女,往宫苑里探了探头,犹犹豫豫地不知道往哪里走,裕妃的大宫女站在台阶上,一个眼神递过去,就有人把她拦住了。 那小宫女细声细气道:“皇后娘娘宣召裕妃娘娘。” 大宫女笑着道:“知道了。”,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心道皇后娘娘最近往这儿派的奴才,倒都是底下面生的。 弘昼出了来,裕妃眼圈还是红的,对着镜子补了脂粉。大宫女一边给她梳头,一边便寻些宽慰人心的话来讲:“主子莫要着急,五阿哥到底还是心疼您的,否则也不会听您说下去,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执拗,得顺着哄,否则越说越僵。” 裕妃疲倦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枯槁的容颜,忽然就抬手挡住了大宫女的动作,低声道:“不用打扮了,就这么着罢,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个花儿来。” 那大宫女果然听话地将梳子放下了,一边挑了朵暗色紫檀云纹簪子帮裕妃佩上,一边轻声道:“主子……五阿哥今儿能听进去您的话么?” 裕妃没有回答,坐直了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儿女情长,难免会让人失了斗志,他可以沉溺,本宫这个额娘却不能任由他就这么糊涂下去!” 她顿了顿,轻声道:“弘昼到底还是年轻,只当这是前朝时候的光景呢,也不想想,如今宫里才几个阿哥?若换了旁人,还不早就趁着六阿哥没长成,争上一争!” 第四百七十六章 马常在 第四百七十六章马常在 虽说中秋之后,暑气不减,到底渐渐入了秋天。 圆明园里,四下里草木颜色渐渐不复春夏的葱绿,染上了一层秋意。 吉灵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 她之前的两个孩子,都是属于孕早期和孕中期肚子不怎么显,等到最后三个月的时候,肚子就跟气球一样吹了起来。 但是这个孩子,孕中期肚子就已经挺大了。 陈嬷嬷看着担心,旁敲侧击的说了好几次,道是贵妃娘娘得控制着一些,免得将来胎儿大了,难产。 主子的命运就是奴才的命运,没了主子做靠山,再风光的奴才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 别看贵妃娘娘如今一子一女在手,深得帝宠,风光无限,圆明园中无人可与比肩。 可是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是过鬼门关,哪有不凶险的? 人家都说月满则亏,别看眼下烈火烹油一般的好日子,宸贵妃若真是为了这第三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三公主和六阿哥怎么办? 她陈嬷嬷又该怎么办? 有了这一层担心,狄太医再过来的时候,陈嬷嬷便絮絮叨叨地寻了机会,对狄太医说了。 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当然痛快,但是为了腹中胎儿的健康,吉灵还是不敢太放纵自己,每天都坚持着要出去走几圈。 好在圆明园里湖光水色,风景本就极好,虽说已经是层林尽染的时节,但也别有一番寂落之美,让她一下就想到了泰戈尔的那句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打住!什么生啊死啊的,肚里还有一个呢。 呸呸呸! 吉灵正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忽然就听见了牡丹台传来的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唱曲?咿咿呀呀,婉转不绝。 那声音又娇又嫩,如黄鹂,如银铃,还挺好听的。 吉灵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散步是从天地一家春出发,沿着圆明园的后湖,往东北方向而去,会经过天然图画,最后准备散步到慈云普护就回来。 七喜和碧雪也都听见动静了,两个人彼此撞了个眼神,确认了一下——声音都是从牡丹台附近传过来的。 牡丹台……牡丹台……那可是成太妃居住的地儿。 难不成是熹嫔去给成太妃唱曲儿? 吉灵想想熹嫔平日里那张端庄持重,一丝不苟的脸……这也太违和了吧!不可能。 拐了个弯儿,一处浓荫花树下,唱曲的人的背影骤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纤腰一握,身姿翩跹。 原来是马常在。 马常在浑然不觉,自个儿还在唱着。 吉灵对马常在的印象不深,记忆里每一次看到她,她都是跟在谦嫔、李贵人 后面出现的。 于是吉灵下意识就往周围瞧去,哪有谦嫔和李贵人的身影? 是马常在自己过来的。 马常在声情并茂,正唱到“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毕竟是仙游梦稳,且把人情世故都谈论……”正是《邯郸记》里的词儿。 那“论”字被她咬在嘴里,做了个一波三折。 吉灵心道这小姑娘从前倒是藏得深,看戏三天,硬是没露出一点动静,听着这唱功,就知道私下里怕也不是练了一天两天的了,韵致十足,一唱三叹。 碧雪一脸警惕地瞧着马常在。 这地儿离皇上的九洲清晏殿实在是太近了,近到让人不得不怀疑马常在的居心。 偌大一座圆明园,您去哪儿唱不好?非要挤到这牡丹台来,您巴结上了成太妃、熹嫔娘娘的大腿吗? 为何从前不唱,非要挑皇上也看过这出戏之后,才唱? 还偏偏是宸贵妃娘娘有孕的时候。 马常在一脸投入地做了个优美的身段,缓缓转过身来,冷不防一抬眼就瞅见了背后被众人簇拥的宸贵妃娘娘。 她一个激灵,剩下的半句唱词顿时噎在了嗓子里,跟忽然被掐住了脖子的百灵鸟一样,怎么也哼不出来了。 “婢妾……婢妾给宸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马常在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几乎听不清。 吉灵莞尔一笑:“起来吧。” 她这幅神情,看不出喜怒,马常在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却又想到往常人都说,贵妃娘娘是个最好性子的。 碧雪瞧着马常在,一脸厌恶,凑到吉灵耳边,小声道:“主子,马常在心思不简单,奴才寻个由头,替您将她赶走罢?” 七喜看了一眼吉灵,眼神里也是表露无疑的赞同。 主子如今正怀着身孕,马常在这般搔首弄姿地,都唱到了九洲清晏殿的附近,怀的是什么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吉灵没说话。 马常在只是在牡丹台门口唱戏,却没进去,换句话说——她只是在圆明园的公共区域活动。 不过以她贵妃之尊,更别说如今执掌半壁宫权,真要想收拾马常在,也是易如反掌,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可不是一下就拿下了? 可是马常在素来不是爱出头的人,今日这曲子又唱得如此之好,摄人心魄,显见是有备而来…… 这当真只是马常在她自己的意思么? 牡丹台的阁门忽然开了,吉灵抬眼望去,便见一众奴才簇拥着熹嫔从内里走了出来,显然是熹嫔过来照料成太妃娘娘。 她前面两个小太监,一路开路。 熹嫔一抬头见了吉灵,先过来屈膝恭恭敬敬请了安,转头扫了一眼马常在,熹嫔脸上不复温柔,只是第淡淡一笑道:“马常在平日里倒是藏得深,这么一把好嗓子,倒是比前几日京城里安红角儿也差不了多少。” 这话一说,马常在顿时一脸受辱的神情,只是碍于位分高低,不敢出言一声。 熹嫔继续往下道:“本宫在里面听着,声声切切,只当是福海又有戏园子开了戏,并没做他想,未曾想是马常在开了嗓——这儿距离九州清晏殿和牡丹台如此之近,就不怕扰了皇上和太妃娘娘清静吗?”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渐渐转冷,有问责之意。 碧雪忍不住出声道:“熹嫔娘娘恕罪,奴才多嘴一句——宸贵妃娘娘总还在这儿,马常在如何,贵妃娘娘自有处置。” 你算哪根葱?在咱们主子面前蹦跶?要教训马常在,也轮不到你啊。 马常在平日里多半跟着谦嫔和李贵人,极少有这般落单的时候,顿时就慌了。 被宸贵妃娘娘和熹嫔娘娘夹在中间,她就跟钻风箱的小老鼠一样,一时间脸涨得通红,瞧着那样子是想辩解的,只是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候,便听后面一声错愕之声道:“灵灵?” 第四百七十七章 草芥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吉灵想都不用想,转过身,胤禛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看样子,他是中午刚刚下朝回来。 马常在确实挑了个好时间唱曲儿——这个时段,皇上下朝之后,颇为疲惫,常在后湖旁边,散步一二,以作休憩。 见皇上过来,熹嫔立即福下身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还没等吉灵开口,她已经半蹙眉尖,温温柔柔地道:“皇上,马常在不懂规矩,在这圆明园里,兴致来了,便开口唱曲儿,差点扰了贵妃娘娘清净,多亏贵妃娘娘宽容,不与她计较,嫔妾正在说呢!” 马常在默默地站在旁边,头都不敢抬,偶尔才委屈地看熹嫔一眼。 吉灵立即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委屈。 马常在睫毛轻轻颤动,又瑟缩,又可怜,身段却是楚楚动人,斜斜地抬着脸瞧着皇上,轻轻咬住嘴唇,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皇上的注意力只在贵妃娘娘身上,那眼神叫一个疼惜。 就……就好像贵妃娘娘是水晶做的人儿一般,一个眼神没看好,就会被打碎一样! 胤禛握住吉灵的手,声音又低又有磁性,凑近了她,很温柔地道:“走动走动也就罢了,怎么跑这么远?” 吉灵心道我走的不远啊,这不半天还在你的九洲清晏殿后面晃荡吗? 胤禛瞧着她,看她脸上微微有小不服气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笑了一下,便拍了拍她手道:“朕送你回去。” 吉灵:……这才刚刚出来,就回去了? 不过想到旁边的马常在和熹嫔,她的确是不想再在此处久留。 她正要说话,却觉得喉头一阵难受,不自觉地抬手捂住嘴,胃里又有酸水往上冒了。 七喜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主子,听皇上的吧。奴才伺候您回去休息!” 吉灵点了点头,肚子里却好像被人一扯,胃一难受,又是控制不住地想吐。 从前都没这么厉害的孕吐呢。 看来肚子里的孩子,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是更加活泼调皮了。 胤禛心疼地一皱眉,微微一俯身,搂住了吉灵的腰,正打算亲手抱她回去,吉灵却听后面熹嫔的声音严厉责备道:“马常在!都是你冲撞了龙胎,还不快去给宸贵妃娘娘赔罪?” 众人回过头去,便见马常在已经被熹嫔轻轻一推,到了胤禛面前。 她一抬头,对上胤禛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顿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她吓得梨花带雨,咬着嘴唇抬头望着胤禛,颤声道:“婢妾罪该万死,请宸贵妃娘娘恕罪!” 这话虽说的是“请宸贵妃娘娘恕罪”,她一双含泪的眸子却一直大胆望着皇上。 吉灵这才发现,马常在的眉眼生的极好,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很符合中国传统古典美人的审美,眼梢微微向鬓角挑去,眼珠虽不黑,但目光流盼间饱含情意。 七喜皱起了眉头,瞧了吉灵一眼,微不可察地扯了扯主子的袖子,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意思是奴才替您赶紧将她打发走罢!” 吉灵还没说话,马常在已经不住磕下头去。 熹嫔叹了一口气,却上前来了,伸手扶住马常在肩头,婉声就道:“皇上有所不知,马常在这曲儿唱得极好,《邯郸记》那么多出,马常在段段词儿都清楚,也难怪见着这后湖边风景甚美,这才一时兴起,这才忘情唱了这一出!” 马常在跪着就可怜兮兮地柔声道:“皇上,平……平沙堤上。宴罢千官拥门望。归来袍袖长,是御炉烟扬,皇恩深几许。如天广。” 这又是一段《邯郸记》的唱词儿,却被她拿来了拍马屁。她语音轻柔,虽然只是一段小小的念白,听着也如同珠落玉盘一般。 胤禛神情果然缓和了一些,却也没多说什么。瞧了瞧吉灵,又若有所思地看了马常在一眼,眼光在她们之间一来回,随即微微侧身,抱起吉灵而去。 熹嫔屈膝,大声道:“嫔妾恭送皇上,恭送宸贵妃娘娘。” 他一路把她抱回了天地一家春。 无数宫人跪下。 进门、进前院、进正殿、进暖阁。 一直到了床边上,他才把她放下来。 七喜在后面,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仍然是勉强才能跟上皇上的脚步。这时候进了暖阁来,立即将被子枕头垫在吉灵腰后。 胤禛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淡声道:“下去罢。” 七喜看了一眼吉灵,吉灵点了点头。 待到暖阁里只剩下她和胤禛两个人,他才握住她的手,轻轻碰了碰她额头,低声道:“现在如何?” 吉灵摇了摇头,清了清喉咙,笑嘻嘻道:“没事了,刚才那一阵子特别想吐,结果被皇上一抱回来,现在反而不难受了。” 胤禛闷声也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抬起脸调侃道:“宸贵妃额以后无论去哪儿,就不必用彩仪了——朕抱着你去。” 吉灵噗嗤就笑了,埋头扎进他怀里,低头伸手轻轻摸着自己肚子。 肚子里的孩子刚才活泼了一会儿,这会儿显然是疲惫了,开始安生下来。胤禛伸手覆盖住她的手,忽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道:“灵灵,你喜欢听戏,朕担心你整日在暖阁里太闷,不如命马常在来日日唱给你听,如何?” 吉灵:……!Σ(⊙▽⊙“ 除了被四爷的思维震惊以外。 她瞬间还有另外一种感觉:大概在四爷的心里,只有他的灵灵才是宝贝,别人都是草芥罢…… 胤禛伸手指了指外间院子,道:“朕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过了,那块地儿不错,若是你喜欢,让她在外面还是进屋唱,都由着你的心意。” 吉灵没接话,眨着眼睛看着胤禛。 胤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点头中肯地道:“她嗓子是不错!朕方才便动了这个念头——虽说不如戏班子,但外面的戏班子总不好进你这儿,马氏是后宫众人,往来你这儿到底方便。” 他居然越说越认真。 吉灵心道:怪不得四爷方才瞧了马常在好几眼,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伸手扯住胤禛衣袖,忽然就嘟囔了一句:“我也觉得马常在嗓子挺好。” 第四百七十八章 分花 胤禛微微一怔,感觉不大对,再想了想——贵妃这是听他夸了一句马常在“嗓子不错”,结果吃醋了? 他嘴边噙着一丝笑意,低头想去看灵灵吃醋的样子。 吉灵试图躲开他的目光,乖乖地趴在他肩膀上,结果被四爷拍了拍她的后背。 看她没理睬,他笑着摇头,忽然就伸手轻轻用力捏了她的下巴,带了几分霸道将她的脸转过来。 他在她唇上吻了一吻,这才低声道:“马常在嗓子是不错,不过灵灵的嗓子更妙。” 他一脸意味深长,随即侧头轻轻咬了咬她耳根。 吉灵:……!! 她一下就脸通红了,一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 雍正十一年的秋天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冬至大典。 “冬至”,顾名思义,即意味着冬天真正来临。 古人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自汉代以来,历代帝王在冬至各项典礼中,祭天祭神,祝祷风调雨顺;在祭祖中向祖先表达敬意和感激,请祖先福荫庇佑,慎终追远,期望孝德绵厚,参礼的后辈们则跟着经过全过程,借此教育后辈恭谨审慎。 像这种大日子,圆明园里是办不了的,非得回紫禁城不可。 吉灵本来以为自己是肯定要跟着大部队回去了——她足足提前了好几天在收拾行装。 结果九洲清晏殿一道旨意传下来:宸贵妃有孕在身,且月份偏大了,不可舟车劳顿,就留在圆明园,不必奔波。 十二月里。 圆明园里的后湖和福海边都不能去了,湖风凛冽,吹过来简直要在脸上割开一道刀口子。 今天的冬天似乎格外干冷,宫里人都说,瞧着这样子,怕是再过不了几日便要下雪。 谁知老天爷仿佛就要和这句话反着干一般,一连六七日都是艳阳天。 天地一家春里成了过冬好去处,四面环抱,平静无风,冬阳和煦地照在脸上,暖烘烘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暖阁里地龙极暖和,吉灵穿了冬季新制的贵妃装束,坐在镜子前面,开始清点新一季内务府贡上来的冬季首饰。 麒麟被吉灵抱在膝盖上,已经不怎么能睁得开眼了,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只有六阿哥回来的时候,它能打起一些精神来。 就连三公主,它也不怎么搭理了。 怡泉有一次看见,倒是给七喜提议说反正御犬房那儿那么多御犬,有的是可爱机灵的,贵妃娘娘若是喜欢,为何不直接去再抱一只、抱几只回来。 反正皇上这般宠爱娘娘,还能舍不得一只小狗? 七喜笑了笑,没跟她多说。 她是明白主子的性子的——麒麟对于主子来说,早就不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了,它也是家人。 知道贵妃娘娘的习惯,内务府现在也学得乖巧了——往天地一家春这儿送的首饰,直接是按颜色色系区分开的, 吉灵在盒中挑拣了一会儿,将两朵珠花放在麒麟背上对比了一下,点头道:“碧雪,快来。” 碧雪正在埋头收拾,听到主子发话,还当是什么事儿呢,立即就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 吉灵伸手拿着那支珠花在她头上比划了比划,一只手抚摸着麒麟的脑袋,轻声道:“这颜色不错,很衬你。” 她伸手将珠花塞到碧雪手里了。 碧雪高高兴兴地谢恩,吉灵吩咐道:“南边那一箱子秋装,收拾好了就送到库房去,箱子沉,让人帮你手,走路看着点,过门槛仔细脚下别摔着。” 碧雪点着头,一句句都答应了。 暖阁里,吉灵却已经拿了另一对小小的耳坠子,给七喜戴上了。 七喜微微红了脸,惶恐不安就道:“主子,奴才的身份不戴这样贵重的东西!” 吉灵慢条斯理道:“你就先好好收着——留着傍身也好。” 她一边说,一边又跟打扮娃娃似的,给七喜轮换着各种各种的小珠花,耳坠、选的都是质地精良,颜色温雅,款式内敛的。 吉灵让七喜把屋角的小绣墩搬了过来。 七喜拗不过她,老老实实坐在吉灵面前,吉灵试了五六对耳坠子,把觉得漂亮的,适合七喜的,都放在了她手心里。 七喜琼眼睛都快被迷花了,连声道:“奴才的好主子,可折煞奴才了!宫里规矩严,除了年节,奴才哪有用得着这些的场合?” 吉灵伸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马上不就过年了吗?就是让你今年过新年戴的!” 外间里,碧雪抱着衣服箱子,刚出了去,怡泉已经从门口经过,碧雪看见,刚要出声,却还是顿了顿,转头唤了依云。 依云快步走过来,就帮着她搭手了。 碧雪一时间腾不出手收起那只珠花,便只好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头上,依云一眼就看见了,露出了一脸讨喜的笑容道:“碧雪姐姐,这簪子真漂亮,瞧着是极好的品色,应当是主子给姐姐的吧?” 她说着说着,神色间不由得就全是羡慕向往:“到底碧雪姐姐和七喜姐姐是服侍了主子多年的情分,主子真疼两位姐姐!” 碧雪方才在里面收拾衣裳久了,脖子不由得发酸,一直抬手垂着后脖颈,听依云这么问,一时间也不好说,只是含糊着笑了笑,又道:“主子对咱们上上下下,哪里又有不好的了?” 依云连连点头,道:“是!是!主子宅心仁厚,咱们能跟上这样的主子,是该惜福。” 怡泉在不远处,默默地转过了头。 刚刚出了正殿门口,迎面撞上了小芬子,瞧见碧雪和依云抬着箱子,他立即快步走过来接了碧雪的手,满眼毫不掩饰的心疼,对碧雪微带责备道:“这还要你亲自动手?叫个小的来帮着就是了!” 碧雪轻声道:“都是主子喜欢的衣裳,没得被笨手笨脚摔着了箱子,我还是自个儿抱着才放心。” 小芬子摇了摇头。 他说话间,向周围扫了一眼,却见几个二等宫女手中都各有活计,只有怡泉默默地站在远处,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瞧着他。 小芬子倏地转头,避开了怡泉的视线,伸手指了指院子里,让另外两个杂役小太监过来帮忙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父子 碧雪没瞧见怡泉。 小芬子已经让人将箱子搬了过去库房门口,碧雪跟在后面就道:‘慢些,仔细着动作!“ 两人一边说,就已经一边往外慢慢走了去,经过门槛时,碧雪心不在焉,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小芬子立即伸手虚扶了她的手肘一把。 碧雪顿时就像被烙铁烙了一下,整个人红着脸都快蹦了起来。 她先是瞪了一眼小芬子,随即抬头向前窘迫地看了一眼,见那两个抱着箱子的杂役小太监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并没人注意到这儿。 怡泉的眼神,紧紧地盯在小芬子扶着碧雪的手上。 她咬住嘴唇,慢慢移了开去,最后视线终于落在碧雪发间的珠花上,停顿不动了。 七喜从暖阁里走了出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微笑着招手道:“怡泉,来。” 七喜是掌事宫女,如今又是姑姑了,怡泉微微一怔,不敢不听,当即立即走了过去。 七喜却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手轻轻托起她的手,将手中的绿檀簪子塞了一支在她手上,这才轻声道:“快过年了,主子赏赐给你的,现在戴着不合规矩,再等一等。” 怡泉慢慢合拢手掌,眼光里闪过一丝迟疑,哑声道:“主子赏赐给我?” 七喜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好好做事,主子不会亏待咱们任何人的。“ 怡泉垂下头,不吭声了。 …… 冬至大典之后,吉灵一天天算着胤禛回来的日子。 年关也近在眼前了。 自雍正三年,胤禛初次驻跸圆明园之后,帝国的政治权力中心开始逐渐往圆明园偏移,紫禁城反倒显得形同虚设一般。 最近连着两年,新年都在圆明园之中度过,相形之下,吉灵几乎都快忘了承乾宫的格局了。 “咱们是什么时候过来圆明园的?”晚上拆头发卸妆的时候,吉灵问七喜。 七喜一听主子这样问,抿着嘴就笑了:“主子是想承乾宫了?“,她一边将汤药放下,一边柔声道。 吉灵被她一问,倒有些恍惚了。 这一路走来,从景阳宫西院,到东院,再到天然图画、到承乾宫、到盛京的麟趾宫、直到现在的天地一家春…… 从雍正二年,到即将迎来的雍正十二年。 她这才发现,一处处地换着,十年光景,回头看去,已经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腊月二十,帝驾从紫禁城回来了。 这一次回宫,他带了弘历、弘昼、弘昕三兄弟在身边,一趟祭祖下来,吉灵就发现弘昕眼里闪着的光彩都不一样了。 “额娘这一次身子不便,下次还是跟着皇阿玛回去罢,皇阿玛大典上给你留了位置,裕妃娘娘想上,没上成。”弘昕回来私底下就给她报小道消息。 吉灵正在喝茶,不自觉就愣住了。 她问弘昕:“什么叫想上没上成?” 弘昕大刀阔斧地回答她:“祭祖的时候,咱们不是去都要跪在前面吗?贵妃的尊位在上面,皇额娘看样子是想抬举她——结果被皇阿玛瞪了一眼,裕妃娘娘硬是自个儿没敢上去。” 吉灵这才哦了一声,想象着那个场面——裕妃当时,怕是也很尴尬吧? 弘昕大概是受胤禛的影响,很是喜欢读书,基本上手不释卷,连吃饭时候都要拿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吃。 吉灵伸手去拿了儿子手里的书,对他道:“你这个样子,要消化不良的,对胃不好。” 弘昕问她:“消化不良?” 吉灵想了想,就给他解释:“吃饭就吃饭,看书就看书,一心两用,对胃不好。” 弘昕言之凿凿的回答她:“……可是皇阿玛早膳时候,也经常这样。” 吉灵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心道你和你那工作狂阿玛比什么?随即心里忽然一跳,反应过来:“你皇阿玛还带你用早膳?” 弘昕没点头也没摇头,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在紫禁城的时候,皇阿玛早膳前会单独召见一两位大臣,经常就把儿子叫去,在旁边听着,之后还要品评,听听儿子的意见。” 吉灵给儿子夹了一筷菜,问他:“你怎么说?” 弘昕倒是眉头一皱,想了想才道:“皇阿玛之前给儿子读《帝范》,上面倒有许多道理,儿子觉得未必便对,趁着这时候,常常便在早膳之时与皇阿玛请教,探讨一二。” 吉灵心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弘昕能有这样的想法,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了想,便道:“皇阿玛与你的事情,外间切勿张扬。” 弘昕抬起头,满脸都是“额娘,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的表情看着她,点头道:“这个当然,儿子有分寸,额娘放心。” 吉灵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弘昕的肩膀,柔声道:“冬天的衣装又送过来了,额娘知道你喜欢的样式和颜色,都给你留好了,收拾在柜子里,你吃完了,额娘陪你一起去瞧瞧。” 弘昕低头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摇摇头道:“我又不是姐姐,没那么多时间细致讲究,额娘挑的定然是好的,一会儿让小洋子安排人给我背回去就是了。” 吉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弘昕的年纪比三公主小,但是心理年龄显然在三公主之上。 之所以这样,一半是因为他是个皇子,压力自然与公主不一样,换言之,弘昕这都是被周围环境所逼出来的。 另一半的原因则是弘昕自个儿——他也是个极上进的孩子,样样不愿落于人后。 样样都要争先。 只是……一个人若是存了“我一定都要做到第一,最好”的心思,那难免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永远都很难有停下来喘息的一天。 四爷就是这样的性子。 而弘昕,现在瞧着,这脾性是一模一样了。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心里忽然就是一阵心酸。 “收敛些,万事切勿张扬。”弘昕走的时候,吉灵又对儿子嘱咐了一遍。 弘昕满不在乎地笑了,好脾气地答应了一声又一声。 母子两个人手拉着手,从台阶上走下来,弘昕看着额娘的肚子,说什么也不让她再继续送了。 吉灵看他腰间衣裳上隐隐压了一排褶子,便脱了珠宝护甲交给七喜,上前去俯身,亲手将那褶子细细扯平了,又嘱咐着小洋子给弘昕裹紧了披风,这才看他上了驾舆,往来处去了。 第四百八十章 洞天深处 圆明园内,随着弘历、弘昼年长娶亲,原先的长春仙馆已经不复是皇子居所,取而代之的是“洞天深处”。 洞天深处是一片极大的建筑群,内中各有院落,各自成群。在圆明园东南角上,前面是皇子书房,后面是住所,东北边绕过去,往勤政亲贤殿和正大光明殿方向走过去,必然经过军机处。 圆明园里,外部的行政部门都在面对正大光明殿的正门——出入贤良门外,只有军机处在出入贤良门之内,比其他机构更加靠近胤禛,靠近权力中枢。 说它是核心地带也一点不为过。 再往东边看。 洞天深处的东夹道外侧邻园墙则是长条状库房院,距离胤禛的九洲清晏殿,走起路来也就一盏茶功夫,距离很近,方便皇帝时刻监督皇子的读书情况。 当然,所谓“读书”,现在这就只是针对于弘昕而言。 弘昕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晦暗了。 拐过了弯角,洞天深处当值的太监远远地见到他,立即眉开眼笑,软声细语地打千儿道:“奴才给六阿哥请安,六阿哥万福金安!阿哥回来的巧,再迟一会儿,只怕宫门要下钥了。” 弘昕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声。 那太监被叫起了,越发胆大起来,一脸笑容地提着灯就凑上前来道:“六阿哥小心脚下,奴才给您照着。” 小洋子带着人,大包小包地带着一堆衣裳,看也没看他一眼,从那太监面前走过去了,衣袍角差点甩到了他脸上。 弘昕刚刚进了洞天深处,远远见着五哥弘昼的舆轿过来。 弘昕抬手吩咐人往旁边让开去。 弘昼走到近前,也认出来是弘昕,不由地抬手让人停了下来,笑着道:“六弟怎的回来这般迟?” 弘昕笑着打哈哈道:“冬天里,五哥看着天黑了,其实时辰还早。” 弘昼微笑着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见他一身简素衣裳,只有玉色腰带隐隐泛出流光,腰间只一枚玉佩、一只串珠荷包,走动之间相互撞击,叮当作响。 弘昕任他打量着,只是恭恭敬敬站在路边,又道:“五哥,请。” 弘昼点点头,吩咐了几句,一番兄友弟恭之后,他让舆轿过去了。 弘昕回了院子,几个哈哈珠子上前来给他请安,早有小太监过来报好——原来是下午时分,内务府按皇上的吩咐又赏赐来几样“文人家具”,有一座三扇屏风、一件高八尺四寸的楠木书格、还有半出腿靠墙的玻璃插屏, 形制雅致大方。 弘昕走过去,将那件书格抽出一格,便见其中已经摆满了不少新送来的书,都是以前未曾读过的,倒是有几本书名听皇阿玛提过。 再往下打开书格,中有一只锦盒。 他打开锦盒,原来里面是圣谕,写着:照军机处陈设书格再做一件,高四尺、面宽二尺五寸,入深一尺五寸,两旁下边俱安板子,两边配做书帐,俱随纱帘,要用时安上,不用试取得下来方好,交总管太监速苏培盛持去,钦此。 小洋子在旁边看着,看着九洲清晏殿送来的,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书堆,又高兴,又有些心疼自家阿哥,轻声道:“六阿哥,奴才替您先收拾进去,这儿太乱,阿哥进去坐着等吧。” 弘昕嗯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转头就问道:“书单礼册呢?” 早有小太监赶紧奉上。 弘昕捧了书单坐到一边灯下去细细看了。 小洋子一心还记着贵妃娘娘的嘱咐,上前就温声软语地劝:“六阿哥,皇上赐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儿天光不好,晚上火烛难免伤眼睛,贵妃娘娘也叮嘱奴才了,务必让六阿哥以身子为第一,明早再看也是一样的。” 弘昕摇摇头,很温和地道:“额娘说的在理。” 他嘴上是这么说了,捧着书的手却一时半刻也没放下。 小洋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劝了,只能招手让旁边的小太监过来,让他将侍候的宫灯点得再亮堂一些。 宫里的戏园子自中秋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了,倒是马常在又跟着熹嫔去了九洲清晏殿几次。 熹嫔不像裕妃——自从宸贵妃娘娘有孕之后,宫务虽然仍然掌权,具体事务却是全落到了她的肩上,如此这般,便是到了皇上面前也不突兀。 熹嫔却只能寻些成太妃娘娘的事情来说,顺便就将马常在向皇上面前推,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几次马常在有一把好嗓子,皇上若是批折子批的乏了,让她唱一段也好。 马常在瑟缩在熹嫔背后,几次看见皇帝面色淡淡的,心里就打了退堂鼓。 倒是谦嫔见了几次她巴着熹嫔,回去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又拉了李贵人进自己院子里,两个人关上门,好一阵嘀咕。 …… 九洲清晏殿里,胤禛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掠过。 对阵的是张廷玉。 两个人默然无言,殿中唯闻棋子落在棋盘之声。 半晌之后,胤禛哈哈笑了起来:“朕这一局大意了!” 张廷玉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看着棋盘上的棋局,笑着道:“臣这是险胜——皇上日理万机,便是黑白之间,也难免思量别的事,臣却是全力以赴。” 胤禛笑了笑,又说了些朝堂之事,尤其是多问了六阿哥弘昕平日课学,张廷玉都恭恭敬敬地一一回答了。 胤禛看着张廷玉出去,坐在御座之上沉吟了半晌,便叫了苏培盛来,嘱咐将内务府新制的紫檀木象牙四面镶牙子书格一架、节节双喜园玻璃窗合牌、紫檀木边座玻璃小插屏转板矮书桌都给张大人送去。 吩咐完了这些事,守在外面等着报贵妃脉案的两位太医便被苏培盛召了进来。 贵妃娘娘的产期大约在正月底,距离眼下已经只有一个月左右的光景了。 太医们本来在宸贵妃有孕之后,已经分成了四批八人,轮流值守在御药房下所上夜值班,双人进出,每次给皇上报脉案也是双人。待得产期一日**近,“守喜”的太医也变成了每班三明,轮流值夜。 天地一家春里,精奇嬷嬷又送来了两名灯火嬷嬷、两名水妈。 此外,胤禛还下了旨意,只要宸贵妃心想,虽是都可让家中女眷一人,进内住在天地一家春,贴身照看。 第四百八十一章 亲诵 这是内廷的恩典,吉灵早已谢了恩,但是并没用上。 与此同时,各项为新生儿准备的物事,也一一被筹划妥当:各色春绸七丈五尺一寸,各色路绸八丈一尺三存,白漂布二匹,小挖单二十六个……等等。 这还只是个零头 满族语里称呼这为吗哪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待产包——将新生儿穿用的衣物,在产妇发动之前,先准备齐全。 此外,临产时起到保佑和镇邪作用的易产石和大楞蒸刀也都被内务府送到了宸贵妃面前以供过目。 清宫规矩,妃嫔娘娘们临产时,产房外面需要悬挂刀,用以镇邪。另外,还要放置易产石,借以助产。 尤其是易产石,为宫中珍稀之物,历来收于乾清宫,胤禛一朝则归于养心殿,平常任何人都不许擅自将它们拿出,只有在重要的嫔妃临产之时,经皇帝许可后方可请出,分娩之后要立即送回原处,违者治以重罪。 宸贵妃娘娘的起居饮食,有关差使、守喜人员的安排准备情况,则全被记录在案。 腊月二十七日,又有钦天监博士被苏培盛带来,奉旨来到天地一家春观察方位,认为后殿明间东边门南大吉,就让人在选定的日子和时辰刨一个喜坑。 所谓喜坑,就是用来专门掩埋胎盘和脐带的小土坑。 光是掩埋了还不够,分娩之后,还要引姥姥二名至喜坑前,边念喜歌,边把红绸、金银、八宝等安放在喜坑之内,保证孩子平安顺遂,快快长大。 吉灵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大”肚子,低下头都看不到脚面。 胤禛怕她害怕,越是临近生产,越是往天地一家春里来的频繁。 他本来之前来的次数就不少,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下朝就往天地一家春来,连九州清晏殿都不怎么回去了,又命人将不少平时要用之物直接搬了过来。 这天晚上,他先是耐心听三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待得三公主心满意足走开之后,暖阁里吉灵已经被伺候洗漱歇下了。 这么大一个肚子,跟个中年的发福男人一样,吉灵自个儿难免觉得难看,面对四爷的时候忍不住总是背过身去,想藏住身体起伏的曲线。 结果几下里一折腾,她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结果胤禛起身,让人进来点灯,又让苏培盛回九州清晏殿抱了好几捧书回来。 他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吉灵念念书。 吉灵微微有一种不太妙的的预感。 果然,胤禛靠在床头,宫灯晕黄的光芒洒了他半身,他一手握住吉灵的手,一手就从书筐里抽出了几本:吉灵一眼扫过去封皮,辨认出来书名是《……魔辨异录》、《……经》、之类。 虽然她早就知道,雍正皇帝差不多是整个清代,最为崇信佛道两教的一位皇帝,早在皇子争夺储位的时候,他就很喜欢阅读道家和佛家典籍,还与僧侣道士多有交往,比如紫禁城外宫之中,据说还供着娄近垣、贾士芳、张太虚等当时的高道。 细细往回想起来,似乎是从那一年,那场春瘟之后,胤禛便忽然开始对道教狂热起来,。 雍正十年的时候,还特别诏令和宠幸龙虎山驻京道士娄近垣,并封他为四品龙虎山提点,并加封为“妙正真人”。 吉灵曾经一度担心过,担心他就像书本上说的那样,求仙访道、寻求长生之术,让道士在宫内为他炼丹,过量服用以致损伤身体。 但是这其中,很有一段时间,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胤禛对此事的热度稍减。 如今这是又……卷土重来了? 胤禛一本本看过去,最后挑了一本《御制语录》。 这就是今年才刚刚编写的,是他挤出时间,在批阅奏折的空档,亲自选编了十二位禅师的重要语录,及其他五百多位禅僧、居士的禅语,同时还收录了自己著述的禅语。 得,总之他就在佛道两家之间来回切换。 胤禛打开书页,看了一眼吉灵,神色庄重地给她读了起来。 他读起书来,总是沉心静气,丝毫不急——先从最打头的一页就开始了:“朕少年喜读内典,惟慕有为佛事,于诸公案,总以解路推求,心轻禅宗,谓如来正教,不应如是。圣祖敕封灌顶普惠广慈……” 吉灵:………… 一刻钟后,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胤禛却是越往下读,越觉得沉浸其中,兴致盎然,居然时而沉吟,时而喟然长叹,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他越读越精神。 不知翻过了多少页,胤禛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吉灵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打着瞌睡。 胤禛:…… 他赶紧扶住了她的肩膀,正好吉灵脑袋向下一掉,胤禛伸手接着,就将她小小巧巧的下巴抵在了手掌心里。 吉灵一震,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眨巴了一下眼睛,第一个反应是:四爷这么兴致勃勃地给我念诵,我却睡着了,他一定很扫兴吧! 但是这书听着真的好催眠啊o(╥﹏╥)o 吉灵自觉还是应该和四爷保持节奏一致,于是努力睁大了眼睛,窝进他怀里。 胤禛瞧着她,语音里极温柔,却是隐隐含了愧疚:“睡吧,是朕疏忽了——有孕之人,本就嗜睡,是朕读得高兴,一时忘情了。” 他把书放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叹息了一声。 吉灵迷迷糊糊靠在他怀里,忽然就听胤禛一边捏着她耳朵,一边嗓音又低又柔地问道:“灵灵,真的不用你母家人进来陪同生产?” 吉灵没法跟他解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于是含糊地摇了摇头,道:“我怕额娘看着心里难受,不如我自己生就好了,嬷嬷也说了,前面都生过两个了,这一个孩子,总是要轻松一些的。” 胤禛嗯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又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似乎是有些舍不得和她结束对话,又柔声道:“朕最近一直想着给咱们的孩子起名字,若是个小阿哥,便叫他弘曕如何?” 第四百八十二章 傲娇 暖阁里的地龙烧的暖洋洋,胤禛身上萦绕着极好闻的沉水香,吉灵本来都快睡着了,听见这个名字,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不。” 她脱口而出。 胤禛瞧着她。 吉灵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便清了清嗓子,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字瞧着……没什么眼缘,皇上,咱们再换个名字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弘曕是雍正帝最小的儿子,人称圆明园阿哥,在雍正死后,乾隆即位,弘瞻年纪还很小。 也正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乾隆对这个幼弟很是宠溺,以至于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弘曕,举止失度,在一次给皇太后请安的时候,跪在了本来应该乾隆才能跪坐的位置上。 这件事算作“仪节借妄”,大大惹恼了乾隆。于是乾隆把他降为了贝勒,罢黜所有的官职。 弘曕从小被人捧在掌心上,用现代人说,就是养成了很傲娇的性子,结果一下跌落云端,心理落差太大,面子上又过不去,居然一病不起,就这么撒手人寰了。 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不不不,不能叫这个名字。 吉灵很认真地捉住胤禛袖子,跟他求别叫这名字。 胤禛倒是乐了,搂住她,两个人靠着一处,他问她:“这名字有什么不好?曕是‘晒’的意思,弘昕的‘昕’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意思——太阳升起来,晒在人身上,哥哥罩着弟弟,多好的兄弟名字!” 吉灵跟他又没法说——她总不能一张口把乾隆年间的事儿都说出来吧? 虽然说穿越到这个时空,有些事情和历史上的走向并不一样,但毕竟弘历还是活蹦乱跳的就在身边,熹嫔钮祜禄氏也是真实存在的人,将来到底有没有乾隆年间,还很难说。 她趴在他身上就跟他软语央求,还没摇晃几下,胤禛已经败下阵来,点头好脾气地笑道:“依你便是。” 他拥着她,轻声道:“再说了,若是个公主,起名字倒不急于一时。” …… 夜里四点多钟,胤禛就已经起来准备去上朝了。 吉灵睡得不沉,一听见动静就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看出去, 暖阁里点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珠宝流苏晃动不休,怕扰了她睡觉——灯火的光亮也是极暗的。 宫人跪在地上伺候着胤禛穿戴。 吉灵用手挡了眼睛,从窗格子里看出去。 外面一片昏黑,还有雨声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这么冷的天,估计多半要雨夹雪了。 吉灵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动作很笨拙地重新躺下,缩进了热乎乎的被窝。 胤禛听见动静,转过头俯身,亲手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嗓音低柔地道:“再睡一会儿。” 他说着,已经被奴才伺候着,动作利落地穿好了衣裳,在灯火的暗影里注视了她一瞬,这才叹道:“朕不过来瞧着你,心里不放心;过来了却又总扰得你睡不好。” 他顿了顿,道:“朕晚上宿在西边的暖阁里。” 吉灵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皱眉道:“西边?那多远啊!咱们就在一起嘛!” 她说完,门口伺候的一圈宫人都低下了头。 胤禛心中倒是一动,嘴角微翘。 胤禛走后,吉灵这个回笼觉足足睡了两三个时辰,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天色还是和早上差不多,昏黑的吓人,风雨声却变大了,狂风暴雨打在窗棂上,夹杂着枯枝断叶扑簌跌落的声音,听着不像腊月里,倒像是深秋的光景。 三公主出不去院子里玩,于是换了一身新制的冬装和新的花盆底鞋,在整个天地一家春里走来走去。 大概是平日里看吉灵化妆,学了不少,她又手痒,于是还给麒麟仔细画了个妆。 麒麟一脸狗毛被涂了两个红脸蛋,又描了两条蜡笔小新一样的眉毛,嘴上还画了个咬唇妆。 吉灵一边被七喜伺候着从被窝里出来,套上衣裳——都是在熏炉旁熨过的,衣服带着腾腾的热气,穿上身就跟裹了一层电热毯似的,一点也不冷。 其实有的布料是不能这样近热源的,容易损坏。 但是宸贵妃娘娘这儿的衣裳,数量实在太惊人,若是不抓紧穿,这一个季度过去了,又有不少衣裳,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压进箱底收进库房了。 吉灵从床上下来,七喜跪着给她套平底绣花鞋,碧雪在旁边报早膳糕点单子,依云已经捧着洗漱的用具等候在旁边了。 吉灵拿起牙粉,刚刚含了一口水进嘴里,就见三公主抱着浓妆的麒麟走了进来。 “噗……!”她一口漱口水全喷在盆里了。 麒麟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被三公主夹在怀里,眼神哀怨,看见吉灵就挣扎了几下。 吉灵接过依云递上来的手巾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嘴,瞪了女儿一眼,就把麒麟接了过来:“你给它这样画,不错,咱们过年也不用贴门神了!” 三公主哈哈一笑。 吉灵慢慢地给麒麟把脸上擦干净了,又吩咐人重新打水进来,给它洗干净了小狗脸。 麒麟连爪子上都有口红胭脂,委屈得把脑袋埋在前臂弯里,吉灵在它脑袋上亲了一口,它才抬起头来。 吉灵把它抱起来,在空中像荡秋千一样,来回颠了好几下。 麒麟咧开嘴,笑了。 吉灵放下它,这才对三公主道:“息儿,麒麟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差不多就像咱们六七十岁老人的年纪,你可别再折腾它了。 三公主脸上明显神色有些愧疚了,立即点了点头。 七喜过来,伺候吉灵披了一件极厚的袍子,又简单化了个妆,吉灵握着女儿的手走了出去。 外间正殿里,早膳已经摆上了,都是甜香口味,另外还有一大盅藕花甜粥,摆盘配着藕色豆丝小叶饼,摆成了莲花的形状。 小叶饼里掺了豆沙粉,透着隐隐的红色,盘子是天青色的素色碟,旁边又有嫩黄的豌豆糕,娇美如初春的迎春花蕊。 两下里相对应,外间虽是狂风暴雨,桌上却是满眼春意。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迁宫 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里,备产诸事已经全部妥帖,就等着贵妃娘娘发动了。 圆明园里,胤禛倒是发了话——随着三公主年纪渐长,是到了该搬出来,和额娘分开居住的时候了。 他直接把天然图画指给了三公主。 那儿离着九洲清晏殿和天地一家春都很近。 也算是旧居。 吉灵本来还有些舍不得:住的好好的,搬什么搬嘛。 再说了,女儿能照顾好自己吗?若是按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三公主现在妥妥的只是个小学生啊。 但是转念再想想,现在身处雍正年间,皇家宗室里,小学毕业的年纪就结婚的……大有人在。 胤禛把她搂在怀里,劝了几句,她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女儿总不能绑在身边一生一世,分开住就是让她独立当家作主,让她真正以主人的身份对着身边人来安排。 能不能把生活料理妥当,就看她会不会用人了。 “陈嬷嬷尚算精明能干,跟着息儿一起过去。”她对胤禛道。 胤禛笑而不语,心道灵灵这“精明能干”四个字的评语给的也太大方了些。 陈嬷嬷一个人当然不够用,吉灵把依云也给了女儿。胤禛另外又指了四个水妈、四个针线嬷嬷、两个小宫女跟着三公主过去。 本来还想配再多的奴才,但是吉灵没让了——人多,眼杂,心也杂。 并不是什么好事。 三公主的行李收拾起来简直吓人,天地一家春的半个院子都被堆满了,这还没放得下——内务府的骡车来来回回赶了五趟,才算是把大部件都送过去了,剩下零星散落的,也只能吉灵这儿一边收拾,一边再让人不断地给三公主送过去。 前面的两位姐姐早都嫁了出去,如今三公主就是宫中唯一的公主,这一次迁宫,不少妃嫔倒都指望巴上贵妃娘娘的面子,过来道贺。 三公主收礼收到手软。 腊月二十九,她趴在桌上写回帖,一个没注意,笔尖上的墨汁落了下来,染了胸前好大一片衣襟。 陈嬷嬷过来给她收拾,心疼地道:“三公主,歇一歇罢,这些事儿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明儿再写也是一样。” 三公主大约写了七八张,写废的却有二十多张,已经累得不行了,手腕微微发抖,又酸又胀。 依云在旁边看着,就找了个小垫枕给她垫在手腕下,倒是没说一句劝阻的话。 陈嬷嬷看了她一眼。 依云跟着陈嬷嬷出来。 两个人站在前厅里,陈嬷嬷就皱眉道:“公主性子倔,你半句不劝着些,还给公主递什么枕头?回头手臂写酸了,若是召了太医,皇上和贵妃娘娘问下来,又是咱们做奴才的没照顾公主周到了!” 依云叹了口气,轻声道:“嬷嬷,我何尝不知,可是公主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倒是想劝,能劝得住吗?就是主子在,也未必。” 旁边一个小宫女走过来,向依云请示手中捧着的衣物杂箱应该放在哪儿。 依云给她指了,这才擦了擦双手道:“公主如今大了,再不比从前的孩子看——既然皇上让公主搬出来自个儿住着,嬷嬷口中的‘小主子’的‘小’字,还是收回去吧。” 天然图画和天地一家春,名字里打头一个字都是“天”,也算是有缘。 从前吉灵带着孩子住在这儿的时候,地方稍显拥挤。 如今变成三公主一个人独门开户,顿时就空荡荡了。 到了晚上,她甚至还觉得后院有些太冷清。 于是写完回礼的帖子,三公主就开始拿着地图勾画,在图上把后院老大一块画了许多花花草草。 三公主的意思是:把后面翻修翻修,该拆的拆,该推的推,做成个大一些的后花园。 让人第二天去送去九洲清晏殿,请示完之后,给内务府去,让他们派造办的工匠过来,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送图纸的人去九洲清晏殿之前,先去了天地一家春,到了贵妃娘娘面前。 若是一般的事情,这时候没人敢打扰临盆在即的贵妃娘娘。 但是吉灵之前叮嘱过,凡是三公主的事情,要先来她这儿报上。 “修花园?那天然图画前面不是本来就有小花园吗?”吉灵听完太监的报,诧异地道。 “回贵妃娘娘的话,三公主说……说前面的花园太小了,不经玩。眼下是冬里,先备着,待到来年开春,花园里种上各色花木,定然好看。” 小太监说完了这个,又掏出来两三张图纸,都是三公主亲手画的,对天然图画庭院里的改造。 吉灵一张张看完了,点点头,抬手道:“去吧。” 看着小太监匆匆忙忙地离去了,七喜捧着一碗奶饽饽就走过来,笑着道:“主子,可要用一点?” 这算是零食时间了。 吉灵接过她手上的筷子,一手捧着碗,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忽然又轻轻舒了一口气:“息儿如今也有主意了。” 七喜跪下来,一边给她轻轻揉腿,一边道:“三公主从小就有主意,不然皇上哪儿就放心让她单独出去住着?主子不必担心。” 大年三十晚上,圆明园里烟火齐天,宫灯万盏,各种热闹,自然不必再提。 按照规矩,皇上得从腊月二十六,就要“封玺”、“封笔”了——准备过年。 等到五天之后的正月初一,再“开笔“开玺”” 但这也就是口头上说说。 胤禛为了“封玺”、“封笔”,还在九洲清晏殿里另外准备了一套御用的文制四宝,用来应付“封玺”、“封笔”仪式。 他自己则在雍正十二年的正月初一这天,连批了十三道谕旨,下达训诫。 忙成这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岁之中,昧爽视朝,无有虚日。亲断万机,披览奏章。” 一转眼已经到了大年初十。 天地一家春里,吉灵看着实在替他累得慌,但是圆明园中,各个区域划分有序,她也不好常常去前边的勤政亲贤殿,只能让人往那儿送东西,什么汤汤水水,糕点炒菜的,旁边配着小字条。 这么多年了,灵灵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胤禛嘴角抽了抽,神色却不自禁温柔起来。 都是小东西,却也都是她的心意。 他看着看着,脸上的那抹笑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叹气。 第四百八十四章 新欢 他心里全是不忍——一年到头,就数这时间最忙,灵灵的预产期还就又正好卡在了年底。 苏培盛在旁边,察言观色,应景地就问他:“皇上,今儿晚膳还让御膳房送到前边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问他要不要往后边去? 后边——自然指的就是贵妃娘娘的天地一家春了。 胤禛点了点头。 坐在天地一家春里,吉灵看了一圈周围,如今三公主迁出去了,整个院落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平时里不觉得,人走了之后才觉出滋味来。 她让人把三公主走后的暖阁收拾了整齐,女儿丢下的东西,样样都擦抹干净,封存在箱子里,还是照着老地方放在屋子里。 指不定什么时候三公主回来,就还在这暖阁里歇上一晌呢。 另外又有一间暖阁,早就收拾了出来,是做后面给第三位小主子用的。内务府的摇车、木盆、大小玩具全部都送了进来,暖阁里擦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新来的伺候嬷嬷跪在旁边,听贵妃娘娘说话,偶尔抬起脸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喜色。 吉灵看着她们脸上的神情,顿时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概跟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差不多…… 她正在这儿看呢,胤禛过来了,还难得地把弘昕从洞天深处一起接了回来。 父子两个人走进来,弘昕就跟个迷你版的四爷一般,背着手跟在他父亲身后,连走路时候的姿势神态都一模一样。 吉灵看着有一瞬间的失神,几乎转不开眼。 等到她反应过来了,手已经被胤禛握住了。 挺着孕肚,自然不必行礼,胤禛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两个人就进去了,弘昕倒被晾在了后面。 进了殿中,胤禛才能好好打量她,就看她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鬓发松松地拢在一边——虽是简单,却别有一番家常的温馨。 七喜过来上茶,吉灵先是握着儿子的手,又捧着他脸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母子两人说了不少话。 弘昕到了额娘面前,顿时就跟没了骨头一样,扭在她身上就撒娇。 吉灵搂着他好一会儿,见胤禛似乎是有话想说的样子,这才指着西边暖阁,又指了指自己肚子,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轻声道:“那是额娘新给你这小妹妹或小弟弟准备的屋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圆明园里过大年,弘昕是难得地从尚书房放了假,这几日却也没闲着,师傅留下的功课作业做完了,勤政亲贤殿里,胤禛又让人送了些东西让他瞧。 他也一直没得歇息。 此时,弘昕瞧了一眼皇阿玛。 胤禛点头道:“去罢。” 看皇阿玛点头,弘昕顿时一脸轻松,转身就步子轻快地去了——毕竟还是个孩子,走路时难免透出些蹦蹦跳跳的高兴来。 吉灵在背后,看着看着,就露出了老母亲的微笑。 “弘昕又长高了。”她说。 “是,孩子们长得快。”胤禛若有所思地道。 天地一家春里的座钟响了,是到了该上晚膳的时辰了。 膳房里,早就准备好了,小达子就等着前面的一声吩咐。 等到膳摆上来,热腾腾地冒着袅袅的香气,都是清淡口味,知道主子爱甜,有几道都是糖醋口味。 胤禛只用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筷子。 吉灵看看他:“这是……不合口味?” 她想了想,小声道:“要不,我让小芬子去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一桌给皇上送过来吧。” 胤禛摇了摇头:“不必。” 他顿了顿,拢住吉灵的手道:“朕过来走走,本便是想瞧瞧你。” 吉灵也笑起来,看他眼神往自己肚子上溜,就又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子。 胤禛将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吻,没说话。 膳房里,小达子听说皇上进的不香,再看看晚膳,除了贵妃主子用的那些,其他有些菜式,几乎一筷子都没下。 就只有一盅玉米粥,是用了不少的。 他顿时就坐不住了。 小达子出门去找到小芬子,想问问他里面刚才是个什么光景,结果走了一半,却见院子里昏暗之下,一处未点宫灯的角落,怡泉正手里抱着个针线篓,似乎是闲聊,和小洋子站在院子里有说有笑。 小洋子平日里伺候着六阿哥,多半跟着在洞天深处——虽说他从前也是伺候吉灵的老人,但毕竟现在回来的时候不多。 也难怪怡泉遇见了会和他多聊几句。 小达子没多想,抬脚远远地就要过去,却听见怡泉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又娇又软,轻声道:“那怎么行?怎么说,洋子哥哥如今也是六阿哥的人,像这样……可别被人笑掉了大牙去!” 像这样? 像哪样? 小达子不由地站住了脚步,向那儿望去,却见怡泉笑语盈盈,极主动地拉了小样子在一旁台阶上坐下,伸手拿了针线筐里针线便去要帮他缝补衣角上一处破线。 小洋子连忙客气摇手道:“不必,不必!” 小达子瞧着都替他尴尬,正欲抬脚离去,却听怡泉声音里已经隐隐含了哭腔:“洋子哥哥莫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小洋子摇头道:“不是!” 怡泉抬起眼,眼波流转地瞧着他,忽然就伸了手,不由分说地将小洋子的衣角攥住了,一手已经飞针走线,麻利地穿梭了起来,待得缝好了,又低下头,极亲昵地帮小洋子将线头咬断了,这才望着小洋子,柔声道:“哥哥,好了!” 小洋子局促地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那片衣角,低声道:“多谢!” 小达子被这一声“哥哥”震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脚欲走,只觉得腿也有些发软。 待得到了小芬子值房里,就见小芬子正站在灯下,几个嬷嬷站成了一排,正在老老实实听他吩咐。 见小达子过来,小芬子立即客客气气地将人遣散了,拉过桌子旁的长凳,拍了拍道:“达子,坐!” 小达子坐了下来,本来是要问用膳的事情,这下忘了个七零八落。额 他只是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在灯下深深地瞧了小芬子一眼,忽然就叹道:“好险!好险!” 小芬子不明所以。 小达子自己斟了一壶茶,一口气喝了,又道:“幸亏,幸亏!” 第四百八十五章 产子 正月十八正上午,天地一家春里,吉灵发动了。 其实正月十七的时候,她就有预感,只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往下坠,疼倒是不疼,就是整个人都无端端地心慌。 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生三公主和六阿哥的时候,都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 前两次生孩子都是在晚上,吉灵十七日晚上,一夜都没睡得踏实。 两个生产嬷嬷和四个妈妈、七喜、碧雪全都守在暖阁里,不敢稍微走得远一些,太医们也在出入贤良门外的勤政亲贤殿门外配殿值守——这算是离后宫妃嫔活动区域最近的一处,若有个什么动静,赶过去也极快。 吉灵提心吊胆守了一夜,肚子倒是没痛。 结果一夜没睡的后果就是:她早上直接起不了床了。 七喜让奴才将小膳桌支进来,吉灵用完了早膳,又睡了个回笼觉,结果到了将近晌午时分,她被活生生痛醒了。 之前不是没做过生孩子的梦,在醒来的那一瞬,吉灵半梦半醒,结果疼痛直接把她震醒了。 “疼!”她对着接生姥姥说,说完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真的疼,才说了这一个字,疼痛顿时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瞬间就淹没了她。 姥姥伸手,一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七喜已经让碧雪出去,吩咐人赶紧去通知太医院,通知皇上。 吉灵痛得躺不住,坐起来反而好一些,姥姥一摸,她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一下,跟个不倒翁似的,差点仰了过去。 生养嬷嬷赶紧把她搂住了。 七喜也顾不得别的了,爬上床把后面的被子、枕头全垫在吉灵身后,抵住她的身子。 吉灵攥住七喜的手——这疼痛是一波一波的,忍过了这一阵子,又好了一些。 姥姥让七喜和碧雪把她扶起来,在暖阁里走动走动,说是这时候多走动,一会儿生孩子能少受点罪。 吉灵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全靠力量倚仗在七喜和碧雪身上,嬷嬷趁着这时间,赶紧就让人把吃的也送点进来,让贵妃娘娘趁着现在痛苦还能忍受,赶紧吃下肚去,积蓄一点力量。 等到真开始生了,只怕想吃也痛得吃不下去了。 吉灵就着七喜的手,往下吞咽,结果一碗才吃了半碗,胤禛已经过来了。 见皇上万金之躯,居然径直进了妃嫔生产的屋子,几个嬷嬷都是脸色一变——这在宫里的老规矩看来,是万万的晦气,万万的不吉利。 可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去劝,敢去拦? 皇上对宸贵妃,那是真的宠,几个接生姥姥和生养嬷嬷过来的这十几天,一样一样的全看进眼里去了:万岁爷那是真的快把贵妃娘娘宠成了个娇宝宝。 胤禛是从前面正大光明殿刚刚下朝的,一出来就见小芬子在门口团团转,见到他就跟见到救星一样,扑过来就说自家主子发动了。 胤禛二话没说,一转头大步流星就往这儿来。 皇上过来了,太医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又是请安又是跪,满嘴的“臣来迟,皇上恕罪,贵妃娘娘恕罪。” 暖阁外间、里间,嗡嗡的全是人,吉灵只觉得吵得头晕脑胀,就拉着胤禛的袖子,扯着他,又指了指人。 胤禛会意,留下了接生姥姥在里面,其他人暂时全部退到正厅里去。 麒麟抬着头望着来来回回忙碌的人群。 它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主人又要经历一件大事。 它撑起小身子,踉踉跄跄地往暖阁里走,走到半道上,险些被太医踩着了。 那太医一低头,见是宸贵妃娘娘的爱犬,连忙一叠声赔罪。 麒麟晃了晃脑袋。 平日里都是碧雪带着下面的小宫女照顾它,这种时候,自然没人顾得上它了。 循着主人的气味,麒麟走到了暖阁门口,小小的身子很轻松地就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主人正坐在床上。 七喜在旁边,端着碗还在喂着吉灵,胤禛伸手就接过来了,亲自给吉灵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过来了的缘故,吉灵方才还镇定自若,撑着一口气能提着精神,这会儿一下子就泄了劲,整个人都瘫软了:“我疼……”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胤禛,一哭就从鼻孔里吹了老大一个鼻涕泡泡。 七喜着急了:“主子,嬷嬷和姥姥都说了——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哭,得攒着劲,等会儿一鼓作气生,才能少受点罪。” “知道了。”吉灵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把鼻涕泡泡又哧溜吸进去了。 外厅里一堆人忙忙乱乱,送热水的送热水,准备布匹、药材、剪子、棉花的各自准备。 胤禛瞧着吉灵这样,他快心疼坏了。 他起身就换了个位置,坐到床头去,靠在床柱子上,又让吉灵倚在自己怀里,拢着她,一遍遍摸着她头发道:“不怕,灵灵,不怕,朕在这儿,朕不走。” 吉灵攥着他袖子,还没忘记道:“再让我吃一口。” 这时候,吃进去的就是力量,生孩子是个持久战,可不能指望次次都像生三公主那样,一下就急产了。 再说了,急产是很凶险的,万幸没有出事。 若是出事,那就是出大事了——这也是之后吉灵才知道的。嬷嬷在月子里怕她胡思乱想,都没敢告诉她。 胤禛这么陪着她,足足一直到了傍晚时候,吉灵才开始真正发动了。 吉灵:……(╥╯^╰╥)又是晚上生孩子! 痛楚变得更加锐利,像四面八方都有利箭袭来,目标只对准着自己的肚子,吉灵一用力,只感觉自个儿浑身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仿佛全身的关节都被打通了,疼得这身子都不像自己了。 麒麟紧张坏了。 它现在年纪大了,反应迟钝,脚步也不快,碧雪怕它被哪个不长眼的老嬷嬷踩着,刚才就已经把它抱到柜子上去了。 这个高度,视角倒是很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主人的动静。 麒麟伸着脑袋,一动不动,两只小爪子微微绷着,也像在帮吉灵用着力气。 胤禛倒是被吉灵求着出去了——在外间等着。 第四百八十六章 生子(二) 皇后这时候终于来了,病蔫蔫地被人扶着,先给皇上行礼请安,随即往厅里一坐,就没站得起来。 听着里面的动静渐渐弱下去,胤禛面上倒还算镇静,心尖却有些发颤了,打发了一个天地一家春的二等宫女,就往里面去看看贵妃是什么动静。 那小宫女刚刚踏进一只脚,就听见里面一声极响亮的婴儿啼哭。 宸贵妃娘娘……终于把孩子生出来了! 知道皇上、皇后都在外面等着消息,接生姥姥往新生儿背上拍了一拍,新生儿立即大声哭了起来。 “不急,擦干净了再给皇上抱出去。”接生姥姥不亏见多了场面,说起话来也是不一般的气度,剪短了脐带,指挥着人先把孩子脸面头发擦干净了,这才抱着出了去。 到了皇上皇后面前,接生姥姥跪下去,声如洪钟,红光满面:“奴才给皇上道喜了!宸贵妃娘娘生了个小阿哥!” 乌拉那拉氏本来是跟在后面进来的,听见这句话,只觉得全身一震,眼前一点点便暗了下来:又是个儿子! 宸贵妃……吉氏……如今已经有双子在手! 胤禛抬手就问她:“贵妃安否?” 乌拉那拉氏在旁,神情便是一震。 接生姥姥怔了一下,应变极快,当即笑道:“皇上放心!娘娘一切平安!母子平安!” 胤禛喜笑颜开:“好!赏!接生人等、天地一家春上下宫人全部有赏!” 众人团团地跪了一地,见皇上高兴,各人都大声道:“恭喜皇上!恭喜宸贵妃娘娘!” 皇后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做出喜色来,起身给胤禛福下身子去,一脸端庄,柔声道:“臣妾恭喜皇上,宸贵妃辛苦了,皇上还是赶紧进去瞧瞧吧。” 她话说到这儿,一口气没顺过来,顿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旁边的容答应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肘,连声道:“皇后娘娘,正月天寒,您出殿已经是勉强,如今宸贵妃娘娘既然平安,皇后娘娘就赶紧回宫去歇着罢!” 乌拉那拉氏已经咳得气都喘不过来,胤禛抬手就对容答应道:“送皇后回去。”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胤禛已经眉开眼笑,大步走进暖阁去。 孩子……孩子! 果然,吉氏可以拴住皇上的心,都是因为她能生皇子! 乌拉那拉氏慢慢攥紧了拳头,护甲扎进了手心之中。 暖阁中,还有淡淡的血腥气,一旁的盆里,热水熏着药气袅袅地在屋子里曼腾。 吉灵已经彻底没了力气,瘫在枕头上昏睡,听见动静,心里也知道是胤禛进来了,想要睁开眼睛,那眼皮却如千斤一般重,努力了几次才勉强张开眼。 胤禛已经含笑坐在身边了。 他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她额前被汗水湿透的头发拨了开去,满眼又是心疼又是欢喜道:“灵灵,咱们又有了个孩子!” 吉灵被他紧紧握住手,听胤禛声音已经高兴的微微发颤。 接生姥姥在旁边,就把小皇子抱过来,给贵妃娘娘和皇上看。 小皇子的脸很小,皮肤红红润润,脑袋上是稀疏的胎发,因为刚刚擦洗过的缘故,还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 他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像吉灵。 如果拿他和弘昕两个人对比,就很有意思了:哥哥完全长得和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而弟弟更多像母亲,眉目温柔。 小阿哥响亮地哭着,吉灵抱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小阿哥扯住了她的头发,小手用力往下拽了拽,吉灵忽然就觉得心中极暖,不由得眼眶一热,流下眼泪来。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爱人、孩子,在这个时空,她有太多的牵绊,即使现在老天爷给她一个穿越回去的机会,哪怕是把这个机会直接送到眼前,她也绝不会回去了。 胤禛等她看够了,才把小儿子抱过来,眉开眼笑地看了好一会儿,就让苏培盛下了圣旨:七阿哥择吉日计入皇家玉牒,取名为爱新觉罗·弘暾。 这个名字也是之前和吉灵商量了几次,“暾”字字形端正,形容日光明亮温暖,亦用以形容火光炽盛,用在小皇子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吉灵也觉得很是满意。 接生姥姥抱着七阿哥就在旁边谢恩。 谁知道四爷还没说完,接着他就继续吩咐,因为宸贵妃生子有功,加封其父。 这下,吉灵在床上也要叩头谢恩了。 她身子刚刚一动弹,就被胤禛按住了,让她好好休息,便亲手又给她垫上了枕头,旁边生养嬷嬷等人,已经过来要给贵妃娘娘擦洗。 外面,裕妃、熹嫔两个有生养的妃嫔,听见消息都过来了,等着给宸贵妃贺喜,谁知道正好就碰上灰头土脸退出来的皇后娘娘。 两下里撞上了,难免双方都有些尴尬。熹嫔反应更快,立即屈膝给皇后请安,眼见着皇后被人搀扶着上了凤舆,熹嫔这才垂下眼帘,嘴角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两个人进得正院来,还没走进去,已经听见里面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听见这中气十足的哭声,就知道孩子必然是十分健康的。 果然进去,两个人一问——贵妃娘娘生下了一位小阿哥! 虽然裕妃和熹嫔都有儿子,但皇上毕竟子嗣不如前朝多,宫中能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妃嫔,更是除了这位贵妃娘娘,再无他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外间隔着暖阁帘子给宸贵妃娘娘请安的声音便越发恭敬起来。 胤禛正好从里面出来,迎面就转上她们。 他抬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生怕她们声响太大,吵到了吉灵休息。 熹嫔和裕妃顿时讪讪起来。 吉灵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七阿哥已经被乳母喂过了,包在襁褓里,吉灵一醒来就说要看儿子,七喜赶紧出去张罗着让人把孩子抱过来。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不是吃就是睡,脸颊两边的小肉肉十分可爱,吉灵被七喜扶着坐起来,披上了衣裳,把儿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有一炷香功夫,这才又还给乳母。 碧雪陪着乳母就去旁边了。 趁着这功夫,热乎乎的早午膳已经端了进来,都是月子里进补的汤食,看着碗具花样,就知道是御膳房送来的。 吉灵刚刚生完孩子,心头终于了却一桩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胃口也顿时开了,七喜给她将膳桌支在床上,她握着勺子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第四百八十七章 赏赐 幸亏这生孩子是冬天里,要不然轮到夏天,一个月子坐下来,人都要发臭了。 吉灵就想起来生三公主的时候。 三公主生日在五月里,已经是初夏季节,空气里浮动的都是暖热暖热的风,她那场月子坐到最后,自己都不忍心照镜子。 终于等到能洗头那天,她简直差点没让七喜帮她把头都洗秃了。 …… 胤禛第二天来得很早,毕竟还在正月里,政事不多,中午之后,他就迫不及待的过来了。 先逗了七阿哥好一会儿,又嘱咐了乳母、嬷嬷好几句,暖阁里的奴才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胤禛这才过来看吉灵。 她恢复得很快,嘴唇和脸颊都有了红润光亮的血色,头发因为不能洗,又被汗水湿透了,索性找了一块精美的绣花绸帽裹在头上,猛地瞅一眼,倒像农家小妇人。 “弘暾刚刚睡醒,一只手握住朕的手指不放,就好像知道朕是他的皇阿玛一样。”,胤禛眉飞色舞的对她形容道。 吉灵笑着道:“他肯定知道。” 三公主和弘昕都听到消息回来了,姐弟两个人难得聚在一块,这时候都去看弟弟,看完了才过来吉灵这儿。 弘昕这时候个头已经明显超过了三公主,加上举止有度,倒反而瞧着他像哥哥,三公主像妹妹。 胤禛招手让两个孩子过来,说了一通话,场面很是温馨,吉灵在旁边听着微笑。 等到胤禛走了,后宫妃嫔们分纷纷过来道贺了,场面很是热闹。 吉灵只能在床上,还下不了地,听着众人隔着帘子给她笑语盈盈地恭喜,像懋嫔、谦嫔这些没有生养的妃嫔们,收到消息的速度便要比熹嫔、裕妃她们慢一拍。 偏偏好巧不巧——九洲清晏殿那儿,苏培盛又带着一大群小太监,将宸贵妃娘娘生子的赏赐全部搬了过来,小到珠宝首饰,大到摆件、小柜子,最夸张是有一张五扇嵌螺钿金蝶屏风,也被人全部扛了过来。 众妃嫔往后让开路,渐渐地,她们就被九洲清晏殿的赏赐挤得快站不下脚了。 众人开始还交口称羡,赞叹不已,随着赏赐之物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众人渐渐就鸦雀无声了。 吉灵只能在里面听着动静。 七喜一遍遍地进来给她汇报皇上赏赐了什么、什么……到后来也说不过来了,舌头都快绕的打结了。 倒是小芬子很是利索,和碧雪两个人在外面一唱一和,相互配合,收拾接受起东西来,十分默契。 张贵人等在一边,等到众人都走了,她才进来暖阁。 一进来,看见吉灵头上裹着的那块花布,张贵人一下子没忍住,抬起袖子捂着嘴就笑了。 吉灵也笑了,伸手摸了摸脑袋:“很滑稽是不是?月子里没法洗头,实在是难看。” 张贵人摇了摇头,很认真地道:“姐姐怎么样都好看,至少在我眼里,一直如此。” 她起身,把绣墩往前拖了拖,握住了吉灵一只手,轻轻道:“在皇上眼里,必然也一样。” 她一提到胤禛,吉灵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翘了起来。 张贵人将吉灵的神态变化一切尽收眼底,不自禁就轻轻道:“姐姐,你能和皇上两情相悦,如此甚好。不必像我,在这紫禁城里,便如在牢房中也差不多。” 她说着说着,眼里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 吉灵是知道她对狄太医的心思的。 这么多年过来了,她怕触及生煎的心事,也甚少提到,这时候看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心里必然还是存着这个心结,怎么也过不去。 她反手握住了张贵人的手,正想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又觉得这种事情根本其实无从安慰。 这时候七阿哥开始哭了。 乳母抱着一边喂奶,一边就过来了。 吉灵让人把摇车也放进了暖阁里,就让乳母坐在摇车旁边喂奶,她看着。 乳母一共有三个,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筛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挑出来的,只怕没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 皇上面前,这几个乳母也都是送过去给他瞧过的。 七阿哥只有一张嘴,自然用不到三个乳母。这其中一个算是主要的,另外两个就类似于备用补充,以防止出现第一个乳母奶水突然中断等等问题。 做皇子的乳母是个好差事,更何况这皇子还是宸贵妃所出。 几个乳母互相也彼此暗暗打量着对手,彼此较着劲。 吉灵把剩下两个乳母都叫过来了。 三个身材敦实的女子,鬓发梳的油光水滑,一身衣衫整整齐齐。齐刷刷地跪在床前给贵妃娘娘磕头请安。 吉灵想了想,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把话对她们说出来了。 她的意思也很简单:既然都是来伺候七阿哥的,伺候的好,人人有赏,三人同等,绝不亏待。 但若是有谁为了争名夺利,伤害到了七阿哥哪怕一根汗毛,她也绝不手软。 吉灵知道,在这些奴才眼里看来,她是个温软性子的主子。 于是说话时候特意又加重了六七分语气,几乎是难得的声色俱厉了。 连七喜伺候在旁边,整个人都绷紧了。 听着宸贵妃娘娘面无表情说了这些,三个乳母都连连磕头,再三保证一定用心伺候七阿哥,绝不敢动什么小心思,只差没当场赌咒发誓了。 吉灵说完了,就让七喜给三个乳母打赏荷包,算是生子的奖励。 带头的那个乳母赶紧就惶恐道:“谢宸贵妃娘娘!只是……皇上前儿个已经赏赐过了,奴才们哪好意思再受娘娘的赏赐!” 吉灵淡淡道:“那是皇上的赏赐,这是本宫的赏赐。你们但凡尽心做事,一心赤诚,本宫心中自然有数——刚开始的这一点赏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个乳母满面喜色就跪下又给她磕头了。 二十天后,日子已经到了二月里。圆明园里的地气暖湿,枝头的绿意已经有些跃跃欲试。 天地一家春里,吉灵天天都数着日子,眼巴巴地等着能出月子的时候。 七阿哥几乎一天一个样,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了,白嫩嫩的一张小脸,见到熟悉的人就笑。 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别提有多招人喜欢了。 只是他这个时候,还只能静静地笑,并发不出什么笑声。 第四百八十八章 端午前 等到天地一家春里,梅花开放的时候,吉灵终于出了月子。 出月子的第一天,她光是洗澡就足足花了快一个上午的时间。 七喜和碧雪挽起袖子,胸口都已经全湿透了,旁边足足用了四篮子玫瑰花瓣,好不容易伺候主子洗完,吉灵这才觉得神清气爽。 她躺在七喜大腿上,湿润的头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 七喜拿着手巾一遍遍给她擦着头发。 吉灵举起手臂对着日光看,就见小臂皮肤白嫩细腻,极有弹性,简直比十年前刚刚穿越过来时的皮肤状态还好。 这具身体,果然衰老的速度异于常人。 吉灵忽然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模糊的猜想:等到女儿将来嫁人,做了母亲,自己再做了外婆,甚至太婆……会不会还是这么一幅容貌? …… 转眼间,三个月已经过去,眼看着又快到了雍正十二年的端午。 今年的端午宴,地点别出心裁,没设在坦坦荡荡或者九洲清晏殿,而是选了福海旁边的广寒宫。 广寒宫位于福海东南角,天然图画之东。上覆淡碧色琉璃瓦,后列古松青青,是个环境十分清幽的好去处。 吉灵想着这名字就心道:这地儿不应该办端午节,真正应该办的是中秋节。 中秋节赏月吃月饼,观桂花,就应该在广寒宫里才对。 三公主在天然图画中。 自从独立门户之后,三公主饮食上已经完全放飞自我——她喜欢吃辣。 吉灵以前还会控制着一些,不让女儿吃得太辣,怕伤胃。 自从三公主拥有了自个儿的膳房可以指挥之后,膳房的茶果间里几乎就没断过干辣椒。 红彤彤的锅子端上来,各种做法都有,除了麻辣以外,还有家常、鱼香、糊辣、酸辣、红油、陈皮的吃法,吃得她一边吹气,一边不住地用冷水帕子擦着嘴角——嘴唇边上已经有些泛红了。 依云愁眉苦脸地劝她:“三公主,您还是少用些吧,都已经连续四天的锅子了,回头贵妃娘娘知道了,可又该心疼了!” 三公主伸手抓了一块小面饼,直接泡进锅子里,从容不迫地道:“你不说,我不说,这院子里的人不准他们一个说出去,额娘又怎么会知道?” 她话音刚落,吉灵已经走了进来。 三公主本来正送了一筷子酸辣笋丝在嘴里,这一下没来得及咀嚼,直接呛到了喉咙,辣的她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咳嗽不止。 旁边依云赶紧就倒了一盏温茶水递过去。 三公主一口气将茶全喝完了,才算止住咳嗽,一脸狼狈地抬头就问吉灵:“额娘怎么过来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吉灵没回答,视线往桌上扫了一圈,看到一桌子红通通,就不由得得道:“你现在都是这样口味了?” 三公主上前来扭着她撒娇:“不过就是看上去辣,其实吃起来还好,膳房都替我把辣椒籽去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就把旁边一碟香辣锅巴向前推了推:“额娘你要是不相信的话,试试看这个。” 吉灵扫了一眼那锅巴,焦香脆黄的米色,上面淋着红汤油,看着就是辣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三公主已经拽着吉灵的袖子让她坐了下来,又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筷子,给吉灵福了一福,微微一侧脑袋道:“女儿来伺候额娘。” 她说完,亲手夹了一筷子锅巴,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吉灵看她一脸殷勤,没忍心扫女儿的兴,应付着将锅巴送进嘴里。 结果……真的不是很辣!只是有一些微微的香辣,似乎里面是加了蟹黄,再仔细品一品,还有些类似孜然的味道。 三公主看她脸上表情微妙,于是很孝顺地又给她连夹了三四筷子。 吉灵都吃了。 三公主转过脸去,偷偷地笑了。 索性陪着女儿用了膳——母女两人现在不像过去那样,住在一处方便,一时间细细碎碎地说了许多家常话。三公主本来就是个话不少的,又捡了自己独立门户以来,许多趣事说给额娘听了。 吉灵见桌上又端了酸辣煎饺上来。 三公主举起筷子,就给她夹了一只:“这个里面是酸菜,只包了很少一点肉进去,外面是在蛋黄里滚过才下锅煎的,特别香。” 吉灵吃了一口,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 她让七喜把早已经给女儿准备好的端午荷包拿出来,那荷包都是极精致的,里面装的是上好的端午沉水香药丸,外面也被菖蒲香熏过,颜色选的都是三公主平日里喜欢的绚烂活泼的颜色,这时候一桌面铺排开来,看过去便是鹅黄柳绿,十分喜人。 三公主看了一眼,果然都很喜欢,高高兴兴地就让依云替她收起来了。 吉灵没逗留太久——她今日已经跟九洲清晏殿报过档了,接着还要去弘昕那儿瞧瞧,剩下的一小盒的香囊都是给儿子的了。 三公主没舍得额娘走,挽着吉灵的胳膊一直送到了天然图画的大门口。 依云和七喜、碧雪也是好一阵子没见了——她对碧雪倒还好,对七喜却是发自内心的十分亲昵,这时候便一口一个“七喜姐姐”的,说了许久。 待得众人扶着吉灵上了贵妃的肩舆,彩仪浩浩荡荡的升起来,簇拥着吉灵向前走。 吉灵坐在肩舆上,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三公主,就道:“回去吧。” 三公主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半分。 她不走,后边的奴才也屈膝着恭送宸贵妃娘娘,偏偏贵妃彩仪极长,浩浩荡荡地过去,众人才起了身。 三公主望着额娘的背影,轻声就对旁边依云道:“额娘如今有我、有昕弟弟,还要照顾七弟弟,也实在是辛苦。这样奔波跑去,来回操劳,还不如像从前那样,索性咱们都住在一处呢!” 晚上,吉灵还想着天然图画里的酸菜煎饺,于是让小达子去做。 小达子倒是心领神会,很快就把煎的金黄金黄的煎饺送了上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吉灵提起筷子夹了一个,送进嘴里试试,结果发现小达子做的比天然图画的还好吃。 她正在这儿吃呢,胤禛过来了。 吉灵象征性的起了一下身,要行礼,胤禛就把她给按在座位上了。 他先去洗了手,抱了一会儿七阿哥,哄着亲了好几口,这才回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 活计档 回来了,他坐下来,一边理着袖口,一边第一句话就是“弘暾又重了不少。” 吉灵笑着亲手就给他盛了一碗汤,没接这个话头。 胤禛很自然地就接过来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 七喜在旁边看着,莫名便觉得自家主子和万岁爷相处起来,如今越发是老夫老妻的氛围了。 吉灵听着里面弘暾咿咿呀呀的声音,是吃饱了之后,被乳母在逗着玩的声音,她忽然就莫名想起了一个段子:“一胎用心养,二胎当猪养,三胎随便养。” 果然啊,这孩子是越养越轻松了…… 胤禛吃了几口,说后面等到中秋节的时候要回紫禁城一趟,带着三公主回去。 吉灵开始没反应过来,心道如今连过年都在圆明园里过了,为何过个中秋反而要赶回去? 胤禛倒是笑了,给她解释:“息儿如今在圆明园里待得久了,太闷,你在这儿乐不思蜀,她倒是求了朕这个皇阿玛好几次了。” 胤禛示意侍膳的宫人夹了一筷子清淡菜色,这才又将话题引了开去。 用过膳,两个人洗漱之后,胤禛拿了一卷经书倚靠在床头看,一脸投入,吉灵看他看得出神,也就没打断,依偎在他身边,倒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这个季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夜里凉风习习,正是舒爽好眠,吉灵这一觉睡得很香,等到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她转头,就见胤禛还在灯下看着书——大抵是怕影响她休息,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灯影也被拢得极暗。 吉灵从他肩头看过去,就见他看的经书上全是“弱水三千休问渡,皇家自有济川舟……”之类长生不老、治病驱邪的的语句。 她趴在他肩膀上,几乎是凑到了他耳边,轻声道:“你不困吗?” 胤禛转过身来,伸手拥住了她,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毫不避开地又拿起了一封信。 灯火之下,纸笺微黄,吉灵看得清清楚楚,就见那上面写的是:“武夷山有一道士,行踪甚怪,与之谈论,言语清奇……” 胤禛从床头边摆着的墨案上,提了笔就回复道:“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你可细细写来,倘若遇到缘访得时,必委屈开导,不可迫之以势,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慎秘为之。” 然后他就在最后的“慎秘为之”上还画了圆圈,表示加重语气,提醒对方注意。 最后居然还署名,落款是“圆明居士”。 吉灵心里动了动,忽然就想到前几日翻看的《活计档》,里面就记了三月份的时候,圆明园东南角秀清村,在内务府总管和太医院院使的操办下,先后运入三千斤木柴煤炭,此外还有大量的铁、铜、铅制器皿,以及矿银、红铜、黑铅、硫磺…… 她当时自以为是又要建造什么新宫苑,一目掠过,倒也不以为意。这时候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不对:哪有建造宫苑需要用用到硫磺、黑铅的? 她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沉,扯住胤禛的袖子就道:“皇上这是在……” 胤禛低头在她额头上闻了闻,这才声音低低地道:“灵灵,天下有定理即有定数,人之年命修短自有生而已定,天地尚不能自主,更何况是人!朕于神仙之说,也知道其渺茫,朕只求安身防病,不求仙年延发,羽化登仙。” 吉灵脸上的表情石化了一会儿,渐渐握住胤禛手,皱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丹药不能乱吃。” 胤禛笑了笑,倒是没答这句话,俯身遮住她,吻住了她的唇。 吉灵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胤禛似乎便是有意不让她说下去,手已经触摸到了她腰际的衣角。 …… 端午佳节,转瞬即至。 作为如今宫里除了皇后之外,地位最高的妃嫔,宸贵妃娘娘去福海边广寒宫的彩仪阵仗也是极大。 一长队的太监宫女等候在天地一家春门口,待到吉灵着贵妃吉服、吉服冠,被人簇拥着出来,上了肩舆,刚刚一坐好,七喜就赶紧上来,替她裹紧了外面披着的衣裳。 多生多产,毕竟耗女子元气,虽然是早出了月子里,到底还只是五月初的天气,早晚的风还是有些凉。 吉灵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贵妃彩仪没走多远,很快到了后湖边上,贵妃的画舫已经等候在此,吉灵被扶着上了船,画舫推开平滑如镜的水面,先是向东北方向而去,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口,接上了三公主,这才往福海的广寒宫方向划过去。 圆明园里风光秀美,随着画舫的移动,两岸风景也在慢慢变换着。 三公主是认真打扮过的,一身公主吉服清丽可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容也颇为精致,她坐在那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瞧着有如一副精美的仕女图。 可惜这小仕女是个吃货,一张嘴从上船就没停过。 虽然坐在她侧后方,吉灵也能清楚地看见女儿的腮帮子一下又一下地抖动着,嘴里鼓鼓囊囊的一直在咀嚼。 她没忍住,伸手就捏了捏女儿的脸颊。 今儿端午节流程有好几场,上午到中午时分,后宫妃嫔,宗室女眷们都在广寒宫,那儿会先开宴,随后稍作休息,下午在南屏晚钟旁边的戏园子里有开戏,等到晚上的时候,皇上从前朝与众臣庆贺回来了,再与妃嫔们这边在九洲清晏殿一起举行家宴。 转眼间,已经快到了广寒宫。 广寒宫的门口,有一大块水台,瞧着倒像是个天然的码头,画舫行过来,早有十几个小太监在这儿等着,见贵妃娘娘的画舫靠岸了,立即铺踏板的铺踏板,跪迎的跪迎。 吉灵被人簇拥着下了船,一路被迎进广寒宫里去。 广寒宫内殿布置的十分应景,飞檐上悬挂各色端午五色丝锦、门旁安设菖蒲、艾盆;门上悬挂吊屏,上画天师或仙子以及仙女执剑“降五毒”等故事。宫眷妃嫔们都穿上佩有“五毒”、艾、“虎”的补衣。 广寒宫里弥漫着一股雄黄、菖蒲酒的味道,台阶上依次铺放着许多石榴花,配艾叶。 第四百九十章 亲王 吉灵走了进去。 和以前一样,广寒宫里,为后宫妃嫔们准备的案几左右分为两边,最上首的自然是最尊贵的位置。 从皇后乌拉那拉氏开始往下排。 吉灵的位置理所当然的就排在第二位。 从前,她是妃位的时候,每一次和裕妃并肩而坐,对于位次总还要推让一下,如今却是这宫里独一无二的贵妃。 裕妃、熹嫔这些虽有生养的老资历妃嫔,也通通得往后排。 见宸贵妃娘娘过来,一堆宗室女眷立即蹲着身子给她作福,吉灵叫起之后,两个宫人已经忙不迭地将她引到了贵妃座位前面。 吉灵坐了下来。 她刚刚坐定,皇后便到来了,待得众人行礼请安之后。 乌拉那拉氏一边坐下,一边向自己左下首的尊位看了一眼:吉灵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贵妃吉服,明明是极稳重严谨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偏偏被穿出了一身出尘宁静的气质,头上戴着的吉服冠也是同色的宝石,上面的东珠又圆润又莹洁,那光辉几乎胜过了她这个皇后头上的东珠。 容答应站在旁边,也瞧见了。 那珠子实在是太夺目,几乎要让人怀疑内务府为了讨好,将最好的品色给了宸贵妃这儿。 再看她的气色——按理说,女子刚刚生产过后,应该是气血最为虚弱的时候。 可宸贵妃目若星辰,肤白如雪,早年间不过只可用“端正秀丽”来形容的眉目,如今在通身贵气的加持下,却越发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矜贵来。 乌拉那拉氏在一瞬间,几乎嫉妒得有些失态了。 她从前只觉得女子皮囊,不过随年月流逝,红颜易老。 可是宸贵妃怎么就样样都得到老天爷的眷顾,连连生育一女二子,容貌却无一丝憔悴狼狈之态? 其实不光是皇后,在座的妃嫔们都没忍住,一个个用艳羡的目光,向吉灵周身穿戴仔细打量。 端午膳过后,下午则是戏园子看戏。 其实清宫里的端午习俗与民间类似,吃粽子、赛龙舟等活动,在康熙朝时候都有,喜欢吟诗作画的康熙爷还会做一些时令诗文或画作,与臣子唱和、欣赏。 但是到了胤禛这一朝,赛龙舟直接被取消了,他改成了简单的和大臣乘舟游西苑,北桥登岸,在南台欢宴至暮春,正好宫妃们的戏曲也看到了尾声,随后会合九洲清晏殿宴会。 端午承应的剧本有《奉勅除妖祛邪应节》、《正则成仙渔家言乐》、《采药降魔》、《蒲剑闲邪》、《混元盒》、《马祖称觞》、《东湖饯饮》、《熏风雅奏》等,都是为了端午应景,真正好看的戏曲倒不多。 吉灵坐在乌拉那拉氏左后侧的贵妃位置,百无聊赖地一边吃着小糕点,一边就心不在焉地听着戏台子上唱戏。 听到最后,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往下坠,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分了,吉灵用手肘撑着头,七喜站在她身边给她当人肉垫子。 吉灵靠在她身上几乎快睡着了。 乌拉那拉氏回头看了她好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张贵人坐在吉灵后面,这时候就悄悄地伸手,从椅子缝隙里捅了捅吉灵,提示她坐好。 吉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却听熹嫔笑着道:“这个唱段,马常在也是会的,不若让她来试试。”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马常在身上,纷纷转头向她看去。 马常在一脸惶恐,站起身,脸蛋涨得通红,拼命摇手道:“皇后娘娘,婢妾不是……婢妾不会……” 熹嫔笑着,口齿伶俐地就道:“这一段不会,马常在可以换一段自己擅长的唱段——怎么?这么好的嗓子,宸贵妃娘娘听过了,却舍不得给皇后娘娘听了?” 乌拉那拉氏听着,眼光就沉沉地扫了过来。 马常在连忙给乌拉那拉氏跪了下去,一张脸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不敢说是,却也不敢说不是。 熹嫔淡淡地瞧着她,目光中透着四分憎恶,四分痛快,还有两分不屑。 马常在看着皇后脸色,容答应察言观色,对着旁边太监说了几句话,那太监走过去,对戏班子的人吩咐了几句,顿时戏班子的人唱完了这一出,果然避让开来。 众人都瞧着马常在。 马常在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后,嗫嚅着嘴唇。 她心里清楚得很:熹嫔娘娘这是怨怪她无用,特地当众让她像戏子一般登台唱戏,出她的丑,只当是撒气了。 熹嫔婉声笑着道:“马常在,戏台子也腾出来了,既然唱,还是上去好好唱罢!” 马常在不敢不从,低着头,挪到了皇后面前,才像蚊子哼哼一般唱出了第一句:“闲踏天门……” 她嗓子清越,确实不比戏班子里的名角儿差多少,只是一身宫妃装束,这般似伶人一般唱戏,实在不论不类。 众妃嫔一个个交头接耳,全部掩嘴笑了起来。 在一片低低的笑声中,忽然一个声音含笑道:“是时辰了,皇后娘娘,咱们也该向九洲清晏殿回去了,想来路上还得花些时间。” 马常在含着眼泪一抬头,就看见正是宸贵妃转头,恭恭敬敬地对着皇后说道。 众人都是一怔,随即回来交换着目光,慢慢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 众人到了九洲清晏殿,此时端阳赏赐及各地所进的“端阳贡”也开始了。 宫人们各自捧着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佩、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向各位宫妃走去——这算是九洲清晏殿御赐的份例,与别处不同。 此外,九洲清晏殿内已经摆上了粽供,每桌八盘,共计三百八十八个粽子),又有奶皮敖尔布哈多盘,琳琅满目。 吉灵刚刚在贵妃位置上坐下来,忽然前面已经跑了来报喜的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熹嫔和裕妃娘娘面前,就道皇上今日方才在正大光明殿,已经当众宣了旨意,双双封了四阿哥、五阿哥为和硕宝亲王、和硕和亲王。 “当真?” 熹嫔一下就站了起来,由于太过震动,袖子将几案上的茶盏都带翻了,流了一桌的茶水,她半点未曾察觉,只是盯着那小太监。 小太监跪下来就道:“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面前,奴才怎敢胡说!宝亲王与和亲王这会儿正在前面陪着皇上与诸位大人,待到晚上宴时,熹嫔娘娘自然便知道了!” 熹嫔喜上眉梢,不自禁抓住了身旁婢女的手。 裕妃却是一脸震惊,随即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来不及 席间众人都惊讶于四阿哥、五阿哥骤然被封亲王的消息,没人注意到裕妃的脸色。 乌拉那拉氏更是没想道到——这么多年了,裕妃、熹嫔苦苦盼了这么多年,之前丝毫风声都没透露过。 今儿又不是年节,只是端午,皇帝却一出手就封了亲王,还是两个。 那么……六阿哥弘昕呢? 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皇上才没有急着封他吗? 皇后不由得就看向了吉灵,却见吉灵神色之间并无太多惊讶,便知道胤禛多半是早已经对她透了口风的。 她身为中宫皇后,居然一无所熟知! 乌拉那拉氏并不知道,宫里已经有了议论风声,说坦坦荡荡这位皇后几乎已经被架空,宫里真正的皇后娘娘正被万岁爷藏在天地一家春里。 那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又得宠,又手掌后宫权,两边什么都没耽误。 皇后愣怔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身为中宫,此时应该说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笑盈盈地道:“今儿是端阳节,皇上于今日封了两位阿哥,裕妃、熹嫔,当真是你们的喜日子了,两个孩子平日里便友爱,这一下同日封王,说出去便也是一段佳话。” 熹嫔满面容光焕发,看起来也像年轻了好几岁,站起来就快步走到皇后面前,款款拜下道:“嫔妾谢皇后娘娘!” 皇后笑着抬手道:“熹嫔,这些年你也是辛苦了,皇上面上不说,心里却如何不知?加上本宫平日里也总是对皇上说过不少次——弘昼、弘历这两个孩子如今大了,瞧瞧,连福晋都娶了,虽说咱们这一朝不似先帝爷子在的时候,分府独居,但到底也是成家立户,这亲王迟早都是要封的。” 熹嫔直接就跪下了:“皇后娘娘恩泽,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她磕下头去,裕妃却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一张脸只是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皇后瞧着便觉得诧异,不由得淡声道:“裕妃?” 裕妃尚未察觉,旁边的懋嫔却低声道:“裕妃娘娘,皇后娘娘在问您话呢!” 裕妃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道:“什么?臣妾……皇后娘娘……” 她见熹嫔跪在那儿,便站起身也快步走到熹嫔身边,跪下去磕头道:“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乌拉那拉氏从袖子中取出锦帕,轻轻印了印额头上的细汗,淡淡笑着道:“本宫瞧着裕妃,怕是高兴坏了,这脸色也不对,话也说不利索了,人还直打颤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裕妃忽然就给皇后磕下头去,低声道:“皇后娘娘,臣妾……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只怕是难以支持这端阳宴,还请皇后娘娘千万恕罪,容臣妾先告退,回去歇息一晌。” 乌拉那拉氏怔了一怔,道:“裕妃这是怎么了?当真欢喜得身子都不适了?” 懋嫔在后面就站起身,小步上前屈膝才道:“皇后娘娘,恕嫔妾多嘴:裕妃娘娘怕是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乍然等到了,又是直接封了亲王——这么个猝不及防的好消息,嫔妾瞧着,裕妃娘娘这样子像是欢喜得魇着了,要不,还是得让太医来看看。” 乌拉那拉氏微微皱起眉头,心里骂了一声:耿氏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尽在这种场合添乱! 谦嫔在旁边也添油加醋道:“嫔妾从前听闻过,人若是欢喜的过了,或是大惊大悲,只怕还生出什么事儿来呢!裕妃娘娘这样子,还是叫太医去看看比较妥当。” 乌拉那拉氏尚在沉吟,还未说话,裕妃却忽然身子一歪,直接向后倒了去。 幸亏懋嫔跪在后面,眼疾手快的就把她接住了。 只见裕妃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懋嫔心念一动,贴近她嘴唇,只听她低声道:“来不及……” 裕妃又颤声对乌拉那拉氏道:“皇后娘娘!嫔妾实在身子不适,这就告退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说完,竟然是不等乌拉那拉氏许可的样子,直接就站起了身,扶住旁边宫女的手,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众人这时候都看出不对劲来了,彼此相互对视着,又盯着裕妃的背影。 便在这时,外间已经隐隐传来了喧哗之声。 那声音初时还在远处,渐渐的越来越大,随着喊声,夹杂着一片慌乱的走动,跑步之声,由远而近。 皇后不由得道:“出去瞧瞧,外边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容答应立即一扬下巴,示意旁边的大宫女出去看看,众妃嫔有的已经伸长了脖子,惊疑不定地向外面看去。 那宫女快步还没走到殿门口,一个小太监已经冲进来,满面慌乱地道:“皇后娘娘!走水了!走水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九洲清晏殿的东南方向。 那是洞天深处! 吉灵眼前黑了一下,胸口一阵慌乱直跳,站起来就快步奔走到宫门口,大声问那小太监道:“何处走水?” 那小太监见是宸贵妃娘娘问话,一时间吓得上嘴唇碰着下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吉灵伸手握过旁边贵人桌案上的果子茶端阳凉盅,对着那小太监扑面浇上去。 那小太监浑身一颤,满脸都是冰凉的果子茶,这才算清醒了几分,带着哭腔就扯着嗓子嚎道:“是洞天深处!回宸贵妃娘娘的话,是洞天深处走水了!” 风里已经隐隐带了灼热,吉灵抢出去,对着洞天深处的方向就奔去,此时风起,那里突然火光冲天,风高物燥,迅速延烧左右两侧。 半边天几乎被染红了。 吉灵面对着这幅景象,眼前一黑,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几乎都要炸开了! 弘昕! 她的弘昕!今日还在洞天深处用功课读! 七喜追在她后面,声嘶力竭地喊道:“主子!危险!” 三公主也跟着跑了出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额娘!额娘!……弟弟!” 吉灵向洞天深处奔去。 头发上的吉服冠已经歪了下来,斜斜地垂在眼前,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平日里是最怕疼痛的,每次取戴吉服冠都要七喜、碧雪两个人在旁边伺候,小心翼翼的不让珠宝嵌脚扯到头发,这时候就一把就将吉服冠狠狠扯了下来,抛扔在一旁。 第四百九十二章 走水 还没到洞天深处门口,情况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许多太监、侍卫从宫门口的水缸里向外不停打着水,满地又是水迹湿滑,那内院之中,原是木头结构,许多处便被烧得噼里啪啦向下落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味。 若是在紫禁城中,此等火情,早就有“火班建制”前来扑救。 所谓火班建制,就是由步军校、步军、内务府、批甲、苏拉等人员组成,每天由总管内务府率领,在紫禁城的太和殿、午门、东华门等是基础内廷外围巡查。 胤禛还曾经下旨“凡是宫内等处遇有火烛之事,总管等即行开门,放外边王公大臣进内扑救” 但是这是圆明园,其中的组织结构顿时松散了许多。 紫禁城中之所以严加防火,是因为宫苑多木质结构,加上宫室紧紧相连,一旦有火情,蔓延开来的速度是极快的。 但圆明园不一样。 圆明园处处湖光水景,加上宫室独立成岛,距离较远,难免就在这上面懈怠了。 吉灵一路奔跑着到了上了洞天深处的台阶。 台阶旁有十几口又粗又高的铜缸和铁缸,这便是平日里贮水救火的一项防火措施,此时,救火的侍卫和太监都从此中打水。 吉灵不顾一切地纪要进去找弘昕,七喜和碧雪拼命将她从后面抱住了,其余奴才见宸贵妃要冲进火场,只一个个吓得哀声叫道:“贵妃娘娘,使不得!” 七喜抱住吉灵就回头道:“还不上前来帮忙!” 那些宫女、嬷嬷们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的冲上前去,跪在吉灵面前,磕头的磕头,抱腿的抱腿,算是阻住她的去路了。 吉灵抬手擦了一眼脸上的眼泪,厉声道:“全部给本宫让开!” 七喜跪下来就哭着道:“主子!主子!奴才求您了!这太危险了,万万不能进去。” 她一转头见了三公主在旁边,立即就哀求道:“三公主!求您帮奴才劝劝贵妃娘娘罢!” 小芬子在旁边,一手抓住一个小太监,揪住他的衣领子,就把他拎了起来,大声喝问道:“六阿哥在哪儿?!” 那小太监满面黑灰,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打湿的水,哭丧着脸道:“奴才也是刚刚听见走水了的动静,赶过来救火,六阿哥在何处,奴才没看清楚……没看清楚……” 小芬子见这个是个脑子糊涂,不得要领的,知道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又抬头见六阿哥身边的一个哈哈珠子已经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从火场中逃了出来,弯着腰咳喘不止。 小洋子双眼一亮,冲过去,也顾不得身份之别,对着他就直截了当问道:“六阿哥呢?” 那哈哈珠子呛了一喉咙的火灰,声音几乎喑哑,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里面,跪下在吉灵面前,咬牙带了哭腔:“宸贵妃娘娘,奴才想要进去找六阿哥,实在是火势太大,冲不进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咳嗽,脸上、手上都有擦伤,头发黏在脸上,极是狼狈。又急声道:“下午的时候,六阿哥练了射箭,本来说着要准备去晚上的端阳宴,结果临时又回去,说要将前儿未完成的一篇课读做完。奴才便在前面院子里等着,谁知道这火势说起来就起来了,这般凶猛! 张贵人在旁边,就痛声道:“你怎能丢下六阿哥,自己跑出来!这风势是北风,六阿哥若是在最里面……” 三公主抬起手背拼命揉着眼睛,哭着就跺脚大喊着:“弟弟!弟弟!” 她急得立即要往里面冲,陈嬷嬷和依云吓得不行,立即跪下来就将她紧紧抱住了,依云哭着就叫道:“三公主,奴才求求您了,这时候可就别添乱了!” 麒麟本是被三公主带出来参加端阳宴的,这时候也被小主人紧紧夹在臂弯里,扭着毛茸茸的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努力思考着。 它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紧张焦躁起来了。 小芬子见一片混乱,突然上前,伸手拦住一个拎着水桶就要往里面冲的宫人,将那木桶里的水兜头往自己身上一倒,顿时浑身水淋淋。 旁人尚未反应过来,碧雪却已经白了脸,当即站出一步道:“芬子!”,刚要阻拦,却又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是颤声道:“你千万当心!” 小芬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咬牙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转身给吉灵磕了个头便道:“主子放心,奴才定然将六阿哥带出来!” 他说完,便转身往里面冲去,火星子瞬间就撩上了他的衣角。 众人见情形凶险,都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有胆小的宫女,已经捂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这时候皇后、众妃嫔跟在后面,也已经赶到了。见那火势惊天,风头又劲,不少零星的火星子被风吹得直打转,就向外星星点点地钻了出来。 不少胆小的妃嫔已经用帕子掩住口鼻,向后躲了开去,李贵人生怕灼热的火势伤了自己肌肤,已经向旁边避让开去。 张贵人上前便扶住吉灵,见吉灵发鬓线下隐隐一道血痕,是方才扯掉吉服冠时被划伤的。 她也心中极急,见吉灵已经哭不出声来,张贵人心里便如刀割一般,只能勉强安慰道:“姐姐!别慌!六阿哥素来聪敏果断,说不准现在早就从别处撤了出来!” 她虽是这样说,说到后面,声音却越来越低。 六阿哥才多大? 便是个成年人,面对如此凶险的火情,也会慌了手脚。 更何况还只是个孩子。 他就是再聪明,那小胳膊小腿,又如何能有力气从这场火海中逃出来? 张贵人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倘若六阿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倘若…… 不!一定不会的! 小洋子不多时,已经从浓烟中钻了出来,呛得不住咳嗽,两眼不住流泪,大声道:“来人!来人!六阿哥院子的侧门被拦住了!快来人帮手!” 一时间,侍卫们抱着木桩用力往里门口冲着,终于将那杂物冲撞了开,上面的木头门楣却一时间噼里啪啦全部掉了下来,扬起了好大的烟尘。 众人冲了进去。 第四百九十三章 走水(二) 皇后乌拉那拉氏在旁边看着,也被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只是骇然攥紧了帕子,一叠声道:“去正大光明报给皇上!” 正大光明殿跟九洲清晏仅一湖之隔,湖的形状被设计成大清疆域的轮廓,沿途分布的九个岛屿,环抱着九岛之中的九州清晏。 而洞天深处就在九州清晏殿旁边,从正大光明殿过来并要不了多长时间。 火势烧成了这样,便是不报,前面与众臣子在一起的胤禛,也必然有所察觉。 裕妃站在旁边,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瞪着眼,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看起来,眼睛也像是红的。 熹嫔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火势,仿佛是欣赏戏台子上演出的好戏。 过了一会儿,她又微微转了眼,淡淡瞧着裕妃。 门刚刚被撞开,小芬子已经带头冲了进去。 他扬声一喊:“六阿哥!”,顿时吸进了好大一口烟尘,一时间喉咙胸腔之中只是一片灼热刺痛,侧耳倾听,那周围除了救火纷乱之声,并没有六阿哥的动静。 小芬子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忍着喉痛,又嘶哑地喊道:“六阿哥!六阿哥!” 周围的太监、侍卫们都在喊,一时间喊声连成一片,尽是“阿哥!您在哪儿!”“六阿哥!可听见奴才在喊您!”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小芬子几乎要绝望了,一手捂住嘴,在一片火海中艰难前行,忽然一脚踩在了一个小太监身上,他低头看时,那人已经被烟火熏得昏迷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小芬子再没精力管别的,只一心要找到弘昕,直接一脚踹开了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挣扎了一下,被这一踢醒了过来,死死抱住小芬子的腿道:“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小芬子狠狠撕扯开他的手,直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只觉得气力不济,险些被那人绊了一跤。 他回头看时,只见那人正是伺候六阿哥的一个低等小太监,忽然心念一动,扯住嗓子便大喊道;“小洋子!” 是啊!方才是急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小洋子是伺候在六阿哥身边最贴身的奴才,若是遭遇险情,他必然陪在六阿哥身边,断然不会自己离开! 喊了“小洋子”几声,并听不见任何回应,小芬子只觉得力气一点点泄了下去,回头看去,来路皆是烟火茫茫,他只觉得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弥漫了开来。 就在这时候,腿边一阵挨擦,似乎有什么东西跑了进来,围着自己的腿脚打转。 小芬子听见“汪!汪!”的叫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麒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冲进了火海。 麒麟半边的毛尖已经被烤焦了,看起来很是滑稽,粉色的小舌头湿漉漉地吐出来,神情很是痛苦,但还是用力咬着小洋子的衣角,向前拽着。 小芬子知道它的意思是让自己跟着它走,心里一动,立即大步跟上。 麒麟在火海里跳动着,完全不像是一只老狗,它就像回到了它小的时候,在养心殿燕禧堂,刚刚遇到吉灵的时候,还会舞狮子,身姿灵巧。 它甩着毛茸茸的小尾巴,一边跑一边向后看着,看小芬子有没有跟上,又一边左右躲闪开落下来的杂物,一路向后。 小芬子紧紧跟着它,房梁上落下的重物砸在他肩膀上,小芬子闷哼了一声,只觉得喉头间一阵血腥,他努力咽了一口吐沫,将那甜味儿咽了下去。 终于在后院的一处水缸旁边,麒麟停了下来。 水缸外面一圈装饰的箍木圈已经被火烧得看不清了颜色。 那水缸旁边隐隐露出一段黄带子,正是阿哥腰上才能系的服色,火光中隐隐见到一个人靠在那儿,似乎是力气耗尽,一动不动。 小芬子心中又喜又怕,狂跳不已,立刻奔过去,只见那水缸后面,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六阿哥。 六阿哥浑身湿淋淋,倚靠着水缸,整个人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了。 而在六阿哥身上趴着的,则是小洋子,小洋子浑身湿透,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六阿哥,六阿哥在他的臂弯下,只露出苍白的脸色,辫子也散了,黑黑白白地贴在脸上。 小芬子捧起六阿哥的脑袋,大声道:“六阿哥!” 六阿哥没有任何回应。 小芬子不敢再耽误一点点时间,在如此凶险的情况下,时间便是人命了。 小主子的命,比他小芬子更重要! 他抬起六阿哥的胳膊,将六阿哥背在背上,努力刚走了几步,终于力气耗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六阿哥从他背上,悄无声息地栽倒下来,仿佛一个面口袋一样滚落在地,旁边的火星子舔着了他的手指。 麒麟扑上去就咬着六阿哥的袖口,把他的手挪开了。 它急得哭了,呜呜地叫着,甩着毛茸茸的小尾巴。 它伸长了脖子,去咬住六阿哥的衣角,拼命往前拖拽着,似乎是想帮小芬子的忙。 那一瞬间,他脑中忽然闪现过了很多画面:有从前在景阳宫时,主子生病之时,自己的饭菜都不够吃,还将饭菜分给他和小达子;也有后来在承乾宫时候,主子对他说过的:“小芬子,你暂时委屈了,本宫心里有数。”;也有再后来,主子做了贵妃娘娘,始终挂在嘴边的那句:“这事儿有小芬子办,本宫心里是极放心的。” 还有许多许多画面…… 最近的一次,便是他与碧雪在院子里亲昵地说了几句话,主子出来看见了,一时间两人慌的不行,主子却只当没看见,转头便若无其事的去吩咐旁的事情了。 再后面,小芬子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天。 主子没有只言片语的责罚。 小芬子艰难地爬了起来,重新试着努力背起六阿哥。 …… 火场外面。 铁锚、斧镢、长杆铁叉子、长杆钩子、长杆麻刷、蜈蚣梯子以及大小水桶、扁担、绳索等各种救火用具已经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侍卫和太监们还在往里徒劳提着水桶冲。 胤禛终于从正大光明殿赶了过来。 第四百九十四章 走水(三) 见皇上过来,众人便如有了主心骨一样,奋力向里面冲去搜救,此时便有人吃力地大喊道:“让开!让开!激桶来了!” 不少侍卫精神一振,回头望去。 所谓激桶,其实是一个木制的水箱,木水箱的内里挂有一层锡皮。水箱中央立有将军柱,将军柱支撑着杠杆压梁,压梁连接着将军柱两侧的两个活塞。 使用时,把水箱灌满水,两人用力压动杠杆两端,两个活塞轮番内外压水,由顶端的管道射向大火。 这种设计,比传统的提着水桶救火,要更有效得多。雍正五年的时候,胤禛就已经在紫禁城里,让人仿造西洋设计,做出了激桶十多个,散布在乾清宫、太和殿、东华门、养心殿以及东西六宫的要道上。 只是太太平平了这么些年,许多人已经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更别说圆明园了。 圆明园中,激桶的数量只有紫禁城中三分之一都不到,而且还全部堆在东南角库房,现在好不容易拖了来,众侍卫便急急地站在激桶后,开始喊着口号,开始相互配合。 胤禛咬牙看着面前的火势,他刚刚一迈腿,还没跨出去,苏培盛已经面无人色,和弘历、弘昼跪了下来。 苏培盛整个人都挂在了胤禛身上,抱住了他的大腿,也顾不得大总管的体面了,提着嗓子嚎道:‘’皇上!!” 弘历红了眼眶,膝行上前,连连磕了几个头才道:“皇阿玛万金之躯!身系社稷,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哪!” 弘昼跟着就在旁边磕头,犹犹豫豫哼道:“四哥所言极是!内里救火的宫人极多,相信不一会儿,六弟一定会被救出!” 他话音刚落,只听旁边嬷嬷惊叫道:“公主!” 众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三公主已经趁着奴才们的注意力都在两位阿哥身上时,猛地挣脱了嬷嬷的束缚,对着火场就冲了进去。 她跑得急了,身子一个趔趄,一只花盆底鞋掉了下来。 三公主二话不说,伸手就把另一只花盆底鞋也给脱了,极快地往旁边一扔,推开面前一个碍事的小太监,跟一只小老虎一样,提起衣角就往里拼命一样冲了进去。 胤禛猛地大喝了一声道:“息儿!”,拔足追了过去。 苏培盛阻挡不及,身子一歪,整个人都摔在了弘昼身上。 三公主刚刚冲上台阶没几步,却迎面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同样迎面而来的,还有呼哧呼哧吐着气,跟在那个人脚旁的麒麟。 一滴血落在了三公主的额头间。 她抬起头,只见小芬子身子摇摇欲坠,嘴角全是鲜血。 他背上背着一个人。 是六阿哥。 他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跪了下来。 几乎在同时,胤禛已经大步抢上前来,在弘昕即将摔下来的那一刻,抢着抱住了儿子。 一众侍卫顿时都围了上来。 吉灵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一片人声鼎沸中,小芬子放心地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肩膀都是一阵剧痛。 他再也忍不住向后倒了下去,侧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向前瞧着,是碧雪满脸眼泪,向他奔来,又绊倒在了台阶上。 奇怪,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呢! 小芬子轻轻地想,闭上眼,终于落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 弘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他先是感受到了暖阁里的温度,感受到了身下柔软的被褥,也感受到了跳动的烛火,还有额娘的哭泣之声。 他努力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切,从模糊渐渐到清楚。 他慢慢辨认了出来,这是天地一家春的暖阁。 额娘的眼睛已经哭肿得就像两只桃子,待得看见他睁开眼,她几乎是不敢相信地扑了上来。 “太医!太医!”吉灵握住儿子的手,拼命喊起来。 她刚刚喊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 坐在旁边的胤禛一下就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抚住弘昕的额头便哑声道:“弘昕!皇阿玛和你额娘都在这儿,别怕!” 三四个太医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在六阿哥床前跪下,哧溜就上前探看,胤禛起身给太医让开位置,又伸手扶住了弘昕的肩膀, 弘昕哭了起来,一边抬手抹着眼泪,一边艰难地道:“皇阿玛,儿子疼……” 这一刻,他不再是皇子,只是个受够了惊吓的寻常的小小男孩子,也想要父母的庇佑和呵护,不想要那宛如地狱和噩梦一样的场景。 吉灵看着儿子哭,就好像心里有一把刀在上上下下地割着,痛不可当。 她上前就将弘昕护在怀里,不住拍着他背道:“没事了!没事了!额娘给你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弘昕哭得很惨,胤禛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只有额头边的青筋微微跳动。 弘昕一边哭,一边就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受伤的手臂,那手臂上,有火灼伤之处,已经敷了药膏,伤口处却仍然火辣辣的,就似有万只小蚂蚁在叮咬一般,活生生要钻到人的皮肉里去。 肘部已经骨折了。 太医诊断过后,给皇上和宸贵妃娘娘跪下,道是幸亏六阿哥被救得时,倘若再迟上一时三刻,便未必是如今的情形了。 手肘骨折、肌肤灼伤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好好将养着,总不会留下病根。 吉灵红着眼睛问太医:“六阿哥在火场之中,吸入了那么多的烟气,可于肺部有碍?” 她记得很清楚,穿越以前,自己的公司进行消防安全讲座,就提到,在火灾之中,其实大部分人并不是烧死的,而是被活活熏死的。 温度极高的浓烟,只要两分钟,就能形成烈火,而且对相距很远的人也能构成威胁。 火灾中逃生者吸入的浓烟——且不说其中含有的各种有毒物质,光是温度,就已经极高,几乎比喝下了一壶滚烫的开水还要可怕的多! 烟气入喉,直接灼伤呼吸道,所以才有呼吸道烧伤,以及各种并发症,比如急性呼吸功能不全综合症和肺部感染。 太医跪下道:“回宸贵妃娘娘的话,亏得熏吸不多,并无大碍——换言之,倘若有碍,六阿哥便不是如今的光景了,请贵妃娘娘放心!” 第四百九十五章 连房 胤禛在旁边,便扶住吉灵肩膀,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灵灵,让开给太医诊治。” 吉灵这才起身,谁知道她刚刚一起来,弘昕立即眼中现出惊惶之色,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扯住她的袖子。 吉灵知道儿子这是被吓得厉害了,心中更加难受,拍了拍儿子的小手,又紧紧握了一下,退后让开地方给太医。 她远远看着太医们围在床边,鼻中闻着弥漫在暖阁里的药膏的苦香味,只是紧紧咬着牙不说话。 等到太医走后,小达子立即跟着去亲自监看伺候煎药了。 暖阁之中,弘昕终于沉沉睡去,吉灵一句话没说,坐在儿子床前,一直握住弘昕的小手。 胤禛始终盯着弘昕,面色冷厉。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三公主也是在外面等着弟弟的,看着太医们鱼列而出,又听着里面说六阿哥醒了,她立即就冲进来了。 吉灵伸手就揽住了女儿的肩膀,母女两个人靠在一起,三公主看弘昕闭着眼,不放心地便问道:“额娘,弟弟醒过来到底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吉灵伸手轻轻掩住她的嘴,起身带着她走出去,到了门口,对七喜道:“照顾好六阿哥!” 七喜屈膝道:“主子放心!” 吉灵握着女儿的手走了出来,这才将声音放开了道:“你也看到了,弟弟手臂折了骨头受了伤,人也受了惊,得好好养一阵子,方才额娘好不容易才哄着他睡着了,你声音小点,别把弟弟又惊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牵着女儿的小手在旁边坐下,殿中俱是宫女,吉灵便弯下腰,伸手握住三公主的脚踝。 三公主一惊,道:“额娘这是做什么?” 吉灵低声道:“你刚才就那么脱了鞋冲进去,有没有划伤到脚底哪?那地上可全是碎石碎木!” 三公主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脑袋:“刚才嬷嬷和依云都给我换过鞋袜了,没关系的,额娘放心!我那时候太急了,只想着冲进去救弟弟——只要能把弟弟救出来,受伤也没关系!” 吉灵瞧着她,半晌没说话,抬头慢慢地注视着暖阁的门帘。 外面是女儿,里面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碧雪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到了主子面前,碧雪低下身,红着眼睛,匆匆忙忙道:“主子,苏公公在外面,说皇上让您过去九洲清晏殿呢!” 吉灵站起身,拍了拍三公主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你好好在这儿陪着弟弟,额娘去去就回。”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碧雪吩咐小芬子的伤势,又紧皱眉头道:“太医看过小芬子之后,要用什么药,不许省免敷衍,告诉他们,尽管拿最好的用——务必将本宫的人养好才是!” 碧雪跪下磕了个头,泣不成声道:“奴才替小芬子谢过主子,奴才知道!” 吉灵点了点头,转头道:“依云,你跟着本宫过去。” 她看了一眼碧雪,道:“你留下来,好好照顾小芬子。” 碧雪猛地抬头,颤抖着嘴唇看了吉灵一眼。 主子已经将眼神转了过去。 吉灵带着依云走到门口,便见苏培盛也是一脸灰头土脸,方才火场上下来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他对着她就是一揖:“宸贵妃娘娘,皇上请您随奴才过去。” 吉灵微微点了点头。 …… 九洲清晏殿深阔宽大,吉灵从殿前走过,正是五月时节,帘下有落花飘下,安静无声。 到了对面暖阁,碧雪已经等在门口,见主子过来,她一边打起帘子,一边就伸手搀扶着吉灵进来。 暖阁里,胤禛端坐在正位,下面跪了一地的奴才,有洞天深处的首领太监、又有圆明园里负有管辖巡查责任的总管太监,还有内务府的人、火班建制的首领…… 皇后与众妃嫔皆坐在殿后帘内。 见宸贵妃过来,众人视线都向吉灵身上投了过来。 吉灵上前去,在乌拉那拉氏身前稳稳蹲下身子去:“嫔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众妃嫔就见宸贵妃眼睛又红又肿,衣袖上也沾着膏药、水渍,一片狼狈,头发稍显蓬乱。 神态却是极镇定的。 熹嫔见她还是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胤禛起身,亲自走了过来,握住吉灵的手,牵着她到了旁边贵妃位置,又扶住她坐下,依云跟在后面,倒是张着两只手,跟着打转。 吉灵坐了下来,胤禛这才回到了位上。 他负手在身后,却并没转身,只是背对着众人。 他虽不发一言,殿中气氛却愈加紧张沉重。 火班建制首领等几人跪在下面,抖抖索索地汇报着,原来此次失火,火源并不是从洞天深处开始的,而是从洞天深处的东夹道外侧邻园墙的库房院烧了过来。 那库房院既是库房,也是“连房”。 所谓连房,就是接栋连楹的并排搭建的居住型建设,规格登基自然不能与皇子居处相比。 洞天深处等于是圆明园里的“阿哥所”,因为其中住着皇子,门禁是很严的。除了阿哥的老师、御医、侍卫外,常人是不许擅入的。二门外有侍卫日夜值班巡逻。 而一、二门之间,便是连房了。 负责侍候阿哥们的太监们,便住在这儿。 连房都是木质结构,易于燃烧,由于要近身伺候阿哥,连房也紧紧贴着阿哥居所。 而这一日,六阿哥居所外的连房中,便有小太监做饭,用火成灾,火势借北风迅速蔓延,终于酿成大祸。 殿中寂静无声,半晌,胤禛开了口,语气沉重地道:“朕一直对你们说——宫内各处灯火,最为紧要,凡有火之处必著人看守,不许一时少人,总管不时巡察。” 他顿了顿,道:“火灾何能保其必无?但须备息救之策为要!” 火班建制的首领本来是跪着的,胤禛这么几句话一落下,他顿时就跟一摊泥巴一样,扑通趴在地上了,取下顶戴,痛哭流涕道:“奴才疏忽!奴才万死不能谢罪!幸亏未皇上龙威庇佑,上天厚德,未曾伤着六阿哥……”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人鬼 熹嫔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负责管辖巡查的太监首领也颤声道:“皇上,毕竟整座圆明园人数众多,如今天气渐暖,点蜡、炊火、取暖、花灯,样样俱是危险!是奴才的疏忽,臣见圆明园不似紫禁城中地狭而屋多,又多殿宇临水,这才未如紫禁城中那般重布层层防守,班班看护……” 胤禛转身,抬手止住了他剩下话语,沉声道:“宫禁重地,尔等不能小心看守,以致失火延烧,需知洞天深处为皇子居所——失火时各门洞开,人众嘈杂,又有闲杂人等,容易趁乱混入,夹杂其中,不成事体,便是无此天灾,亦不得不防人祸!” 这话一说,底下几人基本上全部瘫软在地了。 皇后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便跪在地,惶然道:“皇上息怒!” 她一跪,身后的众妃嫔都跟着跪下了。 胤禛的声音虽然不高,然而十分沉缓,一字一句中,透着一股森然,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一片死寂中,熹嫔忽然膝行上前,磕了个头,含着眼泪道:“皇上,六阿哥遭此一劫,宸贵妃如此憔悴,嫔妾瞧着亦是心惊、心痛,后怕不已! 虽说四阿哥、五阿哥侥幸,因着端阳节封亲王的缘故,不在洞天深处,可是母子连心,宸贵妃此刻心里的哀痛,嫔妾心里感同身受,恕嫔妾大胆直言——这火起得委实蹊跷。 皇上刚才也说了——失火时人众嘈杂,又有闲杂人等,容易趁乱混入,便是无此天灾,亦不得不防人祸,臣妾却觉得……这火是为何烧起?又为何偏偏早不起,晚不起,就在这端阳佳节烧起?为何偏偏又在六阿哥独自一人在洞天深处时烧起?” 张贵人起身,越众而出,跪下道:“熹嫔娘娘所言甚是,还请皇上明察!” 熹嫔磕下头去,凄声道:“皇上!倘若真的有人敢对皇嗣下手,这一次对着的是六阿哥,下一次还不知对着谁?臣妾亦有四阿哥,思此念此,臣妾的心便同宸贵妃一般惴惴难安!恳请皇上一定彻查此事,倘若此事走水是圆明园值守疏忽,另做论处,倘若真有人存了这等心思,想要对皇嗣下手……” 她眼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裕妃脸上,才一字一字道:“皇上为了阿哥们,也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啊!” 胤禛负手身后,语音森然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即上前来,道:“奴才在!” 胤禛道:“人回来了么?” 苏培盛急声道:“回皇上的话,刚刚回来,已经就在外面等着呢!” 胤禛点了点头,伸手扶在腰间,淡淡道:“带上来吧。” 乌拉那拉氏一怔,这才知道皇帝早已经让人去查了,一时间殿中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裕妃已经抖作了一团,连旁边扶着她的贴身宫女,都要手腕上微微用劲,才能撑住裕妃的身子。 那贴身宫女声音焦灼,低不可闻地凑在裕妃耳边道:“主子务必稳住,别自乱了阵脚!” 吉灵红着眼睛,紧紧抿着嘴唇,望着前方。 不多时,两个宫人拖着一个老太监上了来。 这老太监似乎也是受了伤,头低垂在胸前,周身没有一点力气,明明知道是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挣不出精神来站直了身体。旁边拖曳着的人一松手,他便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众妃嫔不禁面面相觑。 胤禛指着面前道:“过来,凑近些,到这儿来说话。” 那人磕头含糊遵命。 众人听他声音暗哑,便如一只老乌鸦,不知有多难听,知道是被火熏坏了嗓子,一时间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人身上。 老太监抬起头来。 一时间,众妃嫔都惊叫起来,有胆小的已经失手将旁边茶盏打翻了,便是胆大的,尚算稳得住的,也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不止。 乌拉那拉氏也猛地抬手,用袖子挡住了脸。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 血肉模糊,皮肉焦灼,脸颊旁边大约是被重物撞击撕裂,甚至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另一边的脸颊则滴着混合着血丝的,浊黄色的脓水。 很难想象——伤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他又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裕妃本来一直低着头,她身旁的贴身大宫女却立即变了脸色,待得凑在裕妃耳边颤声说了一句话,裕妃抬起头,只看了一眼那老太监,便直接瘫软跌坐了下来,牙关紧咬,向后仰着头。 谦嫔、李贵人等人连忙扶住,李贵人便压着嗓子颤声道:“裕妃娘娘平日里是最胆大的,如今也快被吓晕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真是吓人!” 胤禛却是一脸视若平常,仿佛面前跪着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张脸。 他淡淡道:“火是因你而起。”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陈述,也可以理解为疑问句。 那老太监磕下头去,忍着说话时牵动伤口剧烈的疼痛,艰难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罪该万死。” 胤禛看他身子摇摇欲坠,又见他一条右腿也已经弯折了,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悬挂在身旁,瞧着当真是又可怜又可怖。 他忽然一挥手,指着苏培盛道:“让人给他搬个座,让他坐下来——坐稳当了,好好的给朕说清楚!” 熹嫔眉头紧皱,目光中惊异不定地瞧着这老太监。 他被人拖曳着坐了下来,那脸颊上又滴落了数滴脓水,旁边端椅子过来的宫人怕落在自己手背上,立即满脸嫌弃地缩回了手。 胤禛也一撩衣袍角摆,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没看老太监,却缓缓的掠过众人,在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脸上也打了打转。 乌拉那拉氏无端端地却觉得心慌起来。 胤禛的眼光落过吉灵时候,忽然温柔了一瞬,随即便恢复了之前的冷厉。 张贵人已经走到了吉灵身边,一手扶住她的后背。 那老太监慢慢抬起头来,声音仿佛被撕开来的破棉花絮,向背后的裕妃娘娘张望了一眼,忽然便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太过于诡异,牵扯着血肉模糊的脸颊,殿中众人毛骨悚然。 苏培盛下意识就挡在了胤禛面前。 旁边宫人要上前来按住那老太监,却被胤禛挥手示意下去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老奴 他似乎颇有耐心,也不喝问,也不阻止,任凭那老太监笑完了,才缓缓道:“你细细说。” 小陈子站在一旁,早已恨不得对那老太监踢上一脚,见苏培盛对他微微颔首,便跪下,口齿伶俐地抢道:“皇上,奴才本以为是洞天深处中的伺事太监偷偷做膳食,引发走水,查清楚了之后,才知道是这老家伙……悄悄躲在连房中煎药,还好大胆子,借用了连房里的熏笼!” 洞天深处,各处殿内都设有铜质火盆或者小铁熏笼,谓之“熏殿”,秋冬之季,也可做取暖。 主子们用的是珐琅掐丝,华丽无比,奴才们却也有奴才们的“熏笼”。 此时虽然已经是端阳时节,但宫内太监们常常贪图方便,直接将炭埋闷熄灭,又或有需要温热的饮食,直接便放在炭盆内加温。 但这样做也有隐患,最要命的就是这熏笼旁边,一刻不能离人——倘若一时疏忽,看守的人走开,由于熏笼内部的复行回性,熏灼木格,火苗暗起,等到火势大到一定程度,便会突然从盆地翻上来。 等到闻有烟味,已经来不及了。 小陈子恨恨道:“……烧着了存衣库,这才伤了阿哥!” 熹嫔在一旁瞧着那老太监,秀眉微挑,冷不丁便出声道:”今日端阳,洞天深处一早便有御药房前来派沉水锭等,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你热的是什么药?药方何处得来?素来得的是什么病症?洞天深处中又是否有奴才可证?” 她一连咄咄逼人连问了四五个问题,与平日里温婉娴静的模样几乎是两个人。 不仅妃嫔,连皇后乌拉那拉氏都不免侧目,微微皱眉,语气里已经含了不悦,冷冷道:“熹嫔,稍安勿躁!皇上在此,要发问什么,皇上自然有数。” 熹嫔自觉失态,抬手掩了掩口,这才柔声道:“皇后娘娘,并非嫔妾急躁,而是事关阿哥,嫔妾委实情急关心……是嫔妾失态了。” 乌拉那拉氏慢慢抬起头,冷声道:“这满大殿之中,便只有你知道着急么?本宫是皇子们的嫡母,若论焦虑之心,本宫比你更甚!” 这话一出口,裕妃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微微摇了摇嘴唇,垂下眼帘,目光转冷,再不发一言。 胤禛的眼光转了过来,淡淡看了一眼熹嫔,又瞧了一眼皇后,随即眼光才从众妃嫔面上掠过。 那老太监方才说了几句话,扯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皮开肉绽,又有鲜血滴了下来,点点滴滴溅在他的衣襟之上,触目惊心。 胤禛没让他下去,也没让他起来。 他就这么让他坐着,面沉如水。 一时间殿中众人俱偷偷相望,猜不透皇上心中想法。 半晌,那老太监收起疯怔之态,才算慢慢镇静下来。 再接着,他在一片死寂中,终于抬头望了一眼皇上。 胤禛也正冷冷地瞧着他。 老太监终于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道:“皇上……!” 胤禛抬手理了理袖口,终于淡淡道:“宫里历朝历代,哪儿见不得几件脏事情?熬药以致库房走水,你当朕是傻子么?” 那老太监眼睛一翻,绷着身子喉头吭哧吭哧了几声,人又要倒了下去。 小陈子听皇上这般说,已经呆住了,此时撑住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咬牙切齿道:“你要死了!皇上面前,还敢不说实话?” 胤禛口气里透出一丝悲悯,沉声对那老太监道:“好好说——朕赏你个好死。” 那老太监瞪着眼珠子,伸着脖子,嘴唇颤动了半晌,忽然便一转头,对着裕妃的方向跪了下去,撕心裂肺喊道:“裕妃娘娘,奴才早说了——您这事儿做的不周全,不漂亮,不妥帖!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您做这件事,处处痕迹,哪里会查不到?奴才不敢做,不愿做!您非逼着奴才上绝路哪!” 众人惊声互相道:“是裕妃娘娘!裕妃娘娘?” 那老太监脸上痛苦至极,伸手却又不敢触及白骨,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奴才这伤没法治,眼见着命也是不成的了,娘娘别怪老奴——要怪就怪您不守信诺!心狠手辣,奴才好歹是从前潜邸时候跟了您多年的旧人,这些年来,暗里替您在阿哥身边张罗着,您答应了奴才什么?又承诺了什么?” 他说到这儿,神情愤恨起来,嗓子里仿佛忽然有着力气,声音也清楚了起来,声嘶力竭地道:“戕害皇子——裕妃娘娘,奴才这是在替您搏命哪!您竟然能为了您自个儿的安心,事儿就要做的这么绝?还要对着奴才养在宫外的干儿子下手?奴才一再说,他毫不知情——娘娘为何不信?为何不信!” 老太监说到这儿,愤恨交加,顿足痛哭道:“奴才九岁进宫,咔嚓一刀,这辈子是断子绝孙,男女不辨,阴阳不分……命苦哪!好不容易用攒了半辈子的银钱哄了个干儿子回来,奴才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娘娘这样的黑心主子!您不给奴才留一点儿余地,就不怪奴才鱼死网破!” 殿中便如扔下了一个惊雷,胤禛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裕妃面前,脸色骇人。 裕妃面无人色,向后退了几步,拼命摇着头,忽然就狠狠咬住嘴唇,抬手指着那太监,声音几乎都变了调地道:“皇上!皇上!您是如此圣明的天子——如何看不出这是个陷阱——这定然是有人来陷害本宫,陷害五阿哥,才会唆使这老奴才这般攀诬本宫!皇上您想想,您想想……烧伤六阿哥、拉倒本宫,攀诬五阿哥,一箭双雕,对谁最有利?” 乌拉那拉氏眉心一动,下意识地便将眼神飘向了熹嫔那儿。 熹嫔愤然将手边的茶盏一推,气得嘴唇不住哆嗦,站起来便道:“裕妃娘娘!您自个儿惹下的孽祸,竟然还要推到嫔妾头上?嫔妾平日里尊您、敬你,念着从前在潜邸时候的情分,从来也恭恭敬敬!连带着四阿哥,臣妾也只多劝他疼爱五弟、处处相让,您竟然这般反咬一口!您……” 第四百九十八章 背叛 她说到这儿,抬起手捂住胸口,似乎是极痛苦,垂头滚下一长串泪珠来,忽然便道:“可见在这天家之中,嫔妾还是想得太和美了些!只盼着兄友弟恭,却怎知嫔妾母子不害人,便要被人害!” 她再说不下去,掩面恸哭起来。 乌拉那拉氏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双手紧紧攥着椅座,一双眼珠子只滴溜溜地在裕妃和熹嫔之间来回打转。 胤禛上前一步,已经逼近了那老太监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非贴身伺候阿哥之人,却能知六阿哥行踪?” 那老太监倏然抬头,望了一眼裕妃。 吉灵听见这句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瞬间涌到了头顶上。 是啊! 胤禛说的没错。 这场大火怎么就那么巧?能恰好在四阿哥,五阿哥离开洞天深处时烧起来。 还能偏偏烧在离弘昕课读之处最近的连房? 这必然是有人里应外合,报了弘昕的行踪出去! 这个人,对弘昕的行踪举动了如指掌,应当就是弘昕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见那老太监哆嗦着没敢说话,胤禛脸色铁青,太阳穴处隐隐跳动,只咬牙吐出了一个字:“说。” 裕妃双眼瞪得溜圆,嘴唇不住哆嗦,忽然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向后晕了过去。 这一回是真的晕过去了。 她后面的谦嫔、懋嫔、李贵人等人,无人敢去扶住她,都像避瘟疫一样避之不及,自动向旁边让开了好大一块空地。 裕妃的贴身宫女一把抱住裕妃,一边抖着手去掐她的人中,一边就低声在她耳边道:“主子!您快醒醒!” 看着这一幕,乌拉那拉氏的唇边浮现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胤禛忽然抬起脚,对着那老太监便踹了过去,他方才一直隐忍不发,这时怒火骤然发了出来,几乎连话音都在颤抖。 他狠声道:“还不说!谁人与你应和?” 小陈子上前去,如狼似虎,一把攥住了那老太监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拽,逼着他抬起头来。 老太监顶着一张烂脸,眼光从裕妃、熹嫔、皇后脸上慢慢掠过。 被他视线看到的人都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吉灵脸上。 他伸手指着吉灵道:“是她。” 众人都猛地向吉灵看过去。 张贵人气极,上前就怒道:“宸贵妃娘娘乃是六阿哥生母,怎会是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太监还是指着吉灵,缓缓摇头道:“奴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一字欺瞒。与奴才通风报信之人,被裕妃娘娘收买之人,便在宸贵妃娘娘身后!” 众人悚然而惊,齐齐向吉灵身后看去。 她身后,只有依云带着怡泉等两个二等小宫女。 老太监嘿嘿苦笑了两声,嘶哑着嗓子招呼道:“泉姑娘,一起上路吧?奴才的干儿子还记挂着您呢!可怜他等了你那么多年!人们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到了泉姑娘这儿,却是反过来了。” 怡泉满头冷汗淋漓,拼命摇头,哑声道:“不是……你胡说!不是……”,她说到后来,身子已经撑不住,摇摇欲坠。 吉灵脸色变得苍白,慢慢转过视线来,盯着怡泉轻声道:“是你?” 裕妃此时已经悠悠醒转了过来。 依云立即伸手扶住了吉灵,颤声道:“主子!” 吉灵上前一步,盯着怡泉,声音艰难,一字一字道:“是你?是我自己宫里的人,向裕妃通报六阿哥的行踪?” 怡泉颤抖着嘴唇,面上神情又怕又愧,半天才突然哭出声来,颤声道:“是奴才一时糊涂了!裕妃娘娘前前后后给的赏赐太多,允诺太多!奴才被迷花了眼!也是奴才心有不甘——明明奴才也是个做事用心得力的,伺候主子向来用心!撇开七喜与碧雪两位老姐姐不说,为何主子偏偏对着依云那般看重?还将她拔为了一等宫女,奴才又有什么不如依云的?” 她哭着,声音越发尖锐起来,满目恨意又道:“还有碧雪——仗着大宫女的身份与娘娘您的宠爱,便明里暗里地欺辱着奴才,奴才不甘!奴才不甘!娘娘您是个厚道主子没错,可三尺水还有蛤蟆翻浪呢!下面这些奴才的苦情,您当真全瞧见了么?!” 张贵人上前来,紧紧盯着怡泉,厉声道:“怡泉!你一直在天地一家春里……为何会是你?“ 是啊,倘若裕妃那儿想要打探六阿哥身边的行踪,最应该找的,岂不是洞天深处里阿哥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若是攀不上,也应当从洞天深处这儿下手,为何为舍近求远,绕到天地一家春去? 裕妃此时悠悠醒了过来,听见怡泉方才的话,颤声道:“本宫与你,何曾有什么允诺!” 怡泉哭着道:“裕妃娘娘忘记了?可是娘娘您亲口说过的——您说:您只要六阿哥的行踪,好让五阿哥也能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单独露露脸,不至于被六阿哥抢了尖儿!奴才只当是如此,若是知道娘娘动的是戕害皇子的念头,奴才又如何会答应?” 怡泉又道:“裕妃娘娘早就说过——只要奴才配合,等到过了今年,奴才随便做点什么错处,反正宸贵妃娘娘宽厚,不会重罚,顶多将奴才打发回去,到时候裕妃娘娘再设法将奴才要到身边,委以重用!” 她哭着道:“裕妃娘娘,这都是您承诺过奴才的呀!” 裕妃伸手拼命抵着头,道:“闭嘴!蠢货!一派胡言!” 怡泉伸手指着那老太监:“裕妃娘娘您不是还说——六阿哥身边贴身伺候的,有不少天地一家春里出来的老人,奴才也是天地一家春的人,只要借着这份交情,替人给老郭头引线搭桥便可!奴才可都是照着娘娘您的指令去做的!” 吉灵慢慢推开依云和张贵人,上前一步,伸手扭住怡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她弯下腰,冷冷盯着怡泉,一字一字问她:“‘借着这份交情’——你与谁的交情?你给谁搭了桥,牵了线?小洋子?” 那老太监在旁边嘶哑着嗓子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这位泉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可不安分,手段也老道的很——她在宫里认的干哥哥可不少!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不自量力 这“哥哥”两个字,老太监说得甚是暧昧,旁人听在耳中,如何不知他什么意思? 熹嫔冷眼瞧着,便知这老太监自知事发,定然保不住性命,再加上伤情严重,是以再无顾忌——便连这等宫闱禁忌,拿不上台面之事,也一并攀扯了出来,一时间不由得暗暗心惊,只是抬头看着皇上。 怡泉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吉灵道:“奴才试了很多次,小洋子也有犹豫过,最后却并没应允,奴才只好想法子,打通了六阿哥身边其他人的关窍。” 吉灵咬牙道:“什么人?” 胤禛抬头看了一眼小陈子。 小陈子会意,转身迅速退了出去,不多时,已经将等候在殿外的六阿哥身边的仆众全部推搡了进来。 众人跪在地上。 不少人方才在外面听了里面的对话,待得进来亲眼见了这场面,已经是瑟瑟发抖,半跪半趴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还有几个哈哈珠子也跟着进了来,给皇上叩跪行礼。 因着身份不同,他们面上、手臂上但有受伤之处,早便已经被包扎了起来。 那几个哈哈珠子磕下头去。 怡泉向那一群小太监瞧了一眼,中间有一人也瑟瑟发抖着抬头望着怡泉这儿,他只望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小陈子心念快转,瞧向那人时,却见他衣袍之下渐渐有水渍渗出,在殿中蜿蜒,又有一股淡淡的腥臊之味。 他已经活生生吓尿了。 怡泉咽了一口唾沫,无力地抬手指了指那小太监,绝望地道:“便是此人。”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已经磕下头去,浑身瘫软,哭着大声道:“皇上饶命!宸贵妃娘娘饶命!奴才今日救阿哥,也是拼了命的,奴才并不知道怡泉姑娘来找奴才,又有意让奴才与老郭头亲近,原来是为了坑害六阿哥!奴才只当是阿哥们之间的比攀,又想着怡泉姑娘本便是宸贵妃娘娘宫里的人,贵妃娘娘又是六阿哥的生母,这还能出什么差池? 他痛哭流涕道:“奴才地位卑贱——并非贪图那一点赏银,只不过上面的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又哪儿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奴才若是知道事关皇子安危,便是再给奴才十八个脑袋,奴才也断断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啊!皇上!” 他咚咚地在地上磕着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已经溅出了血,皇后乌拉那拉氏瞧着他身下,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厌恶地转开头去。 胤禛转过目光,看着裕妃,随后向她一步步走来。 裕妃颤抖着双手,扶住宫女的手,勉强站直了身子:“皇上……” 胤禛想到弘昕被救出来时候,昏迷不醒,满面黑灰的模样,又想到他一醒来,只吓得不住抓住吉灵,口口声声喊着“皇阿玛,额娘!” …… 胤禛只觉得心底极寒,那寒意从心头一直渗到了四肢、乃至指尖上。 他冷声开了口:“耿氏,你很好。” 裕妃抬头,从满眼泪水中望出去,哭着道:“皇上!臣妾一片爱子之心,一时糊涂,臣妾自知死罪,万望皇上不要迁怒于五阿哥,弘昼向来是个心思直纯的孩子,皇上您也瞧见,他为了府里一个格格都能闹成那样,又能做得了什么算计?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胤禛慢慢道:“裕妃,事到如今——无论弘昼是不是知晓此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裕妃一张脸上瞬间褪光了血色,喃喃道:“皇上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胤禛目光中透着深重的疲惫、厌恶,愤怒,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这样的口气一般。 他冷冷道:“弘昼已经长成,朕刚刚封他为和亲王——是直接封了亲王,不是贝勒!你若是还有些脑子,就该想想,仅凭这一点,朕如何不疼爱他?” 裕妃眼中不断泪水滑落,长叹一声道:“皇上,太迟了!您封得太迟了!” 胤禛冷笑道:“是朕太迟,还是你太心急?耿氏,朕尚健在,你何至于此?昨日弘昕困于火场,弘历尚焦急万分,朕观弘昼,却毫无悲痛之情!正是因着有你这样的母亲,使了这样蠢笨、不顾一切的手段,好好的一个儿子才会被养成这样!” 他说到这儿,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眼底幽暗之色愈来愈浓,只是厉声道:“耿氏!朕待你不薄,这个妃位,全因着弘昼的缘故!朕瞧着你,是被位份给迷糊了眼睛,养野了心思!平日里大抵还不知怎么唆使着弘昼,如若朕将你犯过之处全部指出,你可还有颜面存活于世?” 他越说越气,冷喝道:“……弘昼尚未有所动作,你一个后宫妇人,倒先觊觎起来,急着跳着,便要为儿子谋算了?哼,懂得争倒未必是件错事,只是也要看用什么手段,就你这般庸蠢不堪的心胸、眼界,也想谋算?不自量力! 朕若是再多查一层,是不是弘昼身边的师傅、谙达、哈哈珠子、太监等也认为他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位了?要来结党培众,蛊惑人心了?!” 胤禛一掌拍击在身边桌子上,那桌上一只花瓶晃动了几下,终于没稳住,人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裕妃终于完全崩溃,举起双手捂住脸嚎哭起来:“皇上!不!臣妾不是……皇上,您……” 她揪住胸口的衣襟,痛苦地道:“皇上您也体谅体谅臣妾哪!臣妾这一辈子,没受过宠,没斗得赢,只指望在一个儿子身上,皇上如此宠爱宸贵妃所生的六阿哥,臣妾的弘昼还有什么指望?臣妾难道要等到将来,靠宸贵妃母子施舍一口羹汤,看着他们高高在上的脸色,苟延残喘地过日子吗?臣妾不甘心!” 胤禛利眼一眯,冷声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裕妃骤然一愣,胤禛突然吼道:“朕在问你!” 裕妃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尖声道:“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是她平时常常对臣妾这般说,皇后娘娘还说……” 乌拉那拉氏气得眉眼都快歪了,顿时上前,飞快一个耳光打在裕妃脸上,怒喝道:“耿氏!你是糊涂了心窍了!一条疯狗一般,眼见着无人救得了你,竟敢对着本宫也乱咬!” 第五百章 失望 她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裕妃被她打得侧过脸去,鬓发散乱。 她抬手扶着脸,恨恨地望着皇后,尖声道:“难道不是么?皇后娘娘平日里便花了多少心思挑唆?说甚么皇上如今子嗣少,宫里阿哥就这么几个,争上一争,胜算也是极大的,让臣妾不要为妄自菲薄;您还说……宸贵妃诞下皇子,六阿哥、七阿哥兄弟连心,将来便绝不会有臣妾母子容身之处,立脚之地!” 乌拉那拉氏慌不择言,脱口而出道:“妖言惑众,一派胡言,给本宫堵住她的嘴!” 这几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熹嫔面色惊怯,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裕妃揪着胸口的衣襟,还在哭泣着道:“臣妾现在才明白过来——只怕皇后娘娘挑唆的绝不仅仅是臣妾,这番话,照搬原样,对熹嫔也说了不少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乌拉那拉氏嘴角抽动,恨极怒极地瞪着裕妃,宫灯之下,裕妃忽然看到了她那张脸上满满的杀意。 她忽然想起了弘昼,猛地闭了嘴。 乌拉那拉氏浑身颤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似乎是对裕妃回答,也似乎是侧面说给胤禛听。 她的脸上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满眼都是凄凉与无奈,一字一句道:“本宫膝下无子,要做这‘渔人’有何用?无论将来是何人,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又有什么差别?” 这话说得倒在情理上,一时间,后面众妃嫔面面相觑,有人便忍不住点起头来。 是啊,反正皇后没有儿子,无论是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甚至七阿哥——哪位阿哥登基,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有人心中想到:若是换了我,还恨不得六阿哥登基呢,至少宸贵妃娘娘这一世得宠,顺风顺水,心中无不平之气,性子也平和。 在这一片安静中,熹嫔忽然轻轻道:“裕妃娘娘,您是汉军旗罢?”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如一个小石子投进了湖面一般,一圈圈涟漪顿时泛开了,直扩散的很远,顿时提醒了殿中众人。 可不是!耿氏是汉军旗,钮祜禄氏却是满军旗出身。 对于乌拉那拉氏——将来的母后皇太后来说,皇帝的生母——母后皇太后,到底是汉军旗出身,还是满军旗出身,区别可大了去了! 乃至新皇背后的势力,前朝后宫的平衡…… 胤禛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熹嫔飞快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便知皇帝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心思敏细密,自然非常人可比,熹嫔一时间不敢再多言失策,只低眉顺眼地俯下头来。 胤禛终于看向了皇后。 皇后眼角含泪,站起身,想要辩解什么。 她抬眼看着面前胤禛挺拔的身影。 胤禛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疲倦、失望与厌恶。 乌拉那拉氏被这一眼看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动了动嘴唇,想要辩解些什么,却觉得在这样穿透一切、洞悉一切的眼神之前,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徒劳,都是苍白了。 而最让她心中大恸的是:胤禛眼里的失望。 没有希望,何来失望? 他是曾经对她有过希望的——希望她能好好挑起皇后这个担子,正位中宫,使众妃和顺,后宫太平。 而她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皇后的脑海中越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宸贵妃已经掌后宫之权半壁江山…… 裕妃这一次戕害皇子,定然是保不住了。 再往后,皇帝会不会将所有权力都交给宸贵妃? 若真是那样,她这个皇后便彻彻底底地被架空了! 宸贵妃,岂不是才成了圆明园里真正的皇后,真正的女主人?! 乌拉那拉氏想到这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时间只觉得造化弄人,胸中无限的凄凉与无力都弥漫了上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尖触摸着冰凉而水滑的地砖,那种寒意,森森地只透到心尖上去。 满殿之中,妃嫔们全部都随着皇后跪了下来,无人敢说一言。 …… 此事彻查清楚后,胤禛下旨,将吏部、刑部分别严察,怠玩疏忽的官员一一查处,分别革职,命总管内务府大臣对失职太监按例治罪”,对救火出力的官员、步军、太监等人,分别恩赏。 洞天深处是圆明园中皇子居所,地位等同于紫禁城里的阿哥所。 此次走水,虽为人祸,然扑救不及时,导致火情蔓延,仍然是值班太监在节日中,懒散懈怠,未能谨慎火烛、看守失职所造成。 洞天深处首领太监革去首领,免死,发往吴甸铡草。 当天值日太监全部绞监候绞监候,秋后处决。 这还是胤禛“七阿哥尚年幼,朕仰体上天好生之德,量予从宽,以示薄惩”之后的结果。 其他值守太监,有重责几十板的,也有罚月银十月的。 严厉惩罚的同时,也有奖励,对于“竭力救护六阿哥”出力的几名小太监,每人赏卷丝缎、赏银,论功提职。 一时间宫中人心惴惴不安。 即将重建的洞天深处也按照皇帝吩咐——量为规划,务使道途疏豁,堂舍整简,勿令相近,以免火灾。 …… 天地一家春。 太监值房中。 小芬子额上覆着毛巾。 这一场觉睡得极不踏实——梦中,四周仍然是灼热的火海,骇人的热浪一面又一面地扑过来,小芬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片废墟中寻着,只急得额头上都是汗珠,他大声道:“六阿哥!六阿哥!您在哪儿?!” 梦境中,小芬子似乎是看见了六阿哥的背影,他扑了上前去,六阿哥却在被他手指触到的一瞬间之前,头顶上一根巨大的燃烧着火苗的横梁倒了下来! 正对着六阿哥! 小芬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狂叫了一声“六阿哥!”,猛地从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骤然坐起身,额头上的毛巾便掉落在一旁,便对上了碧雪的目光。 碧雪是一直守在他床边的,看他这幅情景,便知道做了噩梦,她伸手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心疼地一叠声道:“六阿哥没事了!太医都看过了,如今好好地在主子暖阁里呢!” 小芬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当真?” 第五百零一章 起心 碧雪重重点了点头,旁边正热着药的小达子也跟着道:“芬子,千真万确,多亏你拼命救了六阿哥出来,小主子现在没事了!” 小芬子放下心来,却见碧雪已经落了泪,因着旁边只有小达子在,也不必避开。 他知道碧雪心疼自己,伸手替她擦了擦脸,声音极温柔地哄道:“我这不是也好好地出来了吗?别哭。” 碧雪握住他的手便哽咽起来。 小达子却没有避开脸去,也跟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芬子微微察觉到不对劲, 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他也说不上来。 毕竟还在烧着,小芬子头脑极痛,太阳穴中仿佛有一根铁线扯着,一跳一跳的让他不能再思考更多的事情。 只要小主子一切平安就好。 小主子平安,他便是豁去了这条命来换,也是值得的! 吉灵回到了天地一家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弘昕。 七喜还紧紧守在六阿哥床边,那药喝下去之后,弘昕在梦中睡得不安,有时便惊声喊道:“额娘!额娘!” 还会伸着手四处去捕捉。 有几次,他都把七喜当做了吉灵。 七喜只好任由着他抓着手,一边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等到吉灵回来了,七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上前来便心疼地道:“主子,您快来陪陪六阿哥吧!可怜六阿哥吓得厉害,梦里也不踏实,口口声声喊着额娘呢!” 吉灵在儿子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弘昕的手。 弘昕虽然紧紧闭着双眼,但是大概是闻到了额娘身上特有的薰衣香味,蹙起的眉头终于渐渐平展开来。 他沉沉睡去。 外间里,依云趁着七喜出来收拾的当儿,已经将裕妃之事都与七喜说了。七喜缓缓地点了点头就道:“果然这走水走得蹊跷——原来是裕妃娘娘!” 依云细声道:“做了这等事,还叫什么娘娘?谋害皇子,皇上那个脸色……七喜姐姐你是没看见,我都快被吓死了,当场便让人把她给收走了!” 七喜抬头,紧皱眉头道:“收走是什么意思?” 两日后,六阿哥弘昕渐渐恢复起来。 冷宫,黄昏时分。 屋子里桌椅板凳都蒙了一层灰烬,虽然是初夏天气,这儿却冷得一股迫人的寒意。 看守的太监点头哈腰地迎着宸贵妃进来,那看守的主管太监在前面带路,嘴里便不断道:“宸贵妃娘娘看着,千万小心,这地儿不平……” 七喜在旁边,紧紧扶住吉灵的手臂。 耿氏一身素衣坐在桌边,抬起手肘之时,七喜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桌面上灰尘中,一道袖子拂过的痕迹。 她头发蓬乱,珠宝钗饰已经尽数被除去,脚上代表妃嫔位份高低的花盆底鞋也被换成了一双和宫女嬷嬷们差不多的平底绣鞋。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耿氏抬起脸来,向着光亮的方向看去。 吉灵逆光而来。 她转头对旁边的太监道:“你先下去,本宫与裕妃娘娘单独说几句话。” 那太监还有些不放心,小声叮嘱道:“恕奴才多嘴,宸贵妃娘千万小心,勿要离此人太近,免得她伤了贵妃娘娘!” 吉灵没说话。 七喜转头道:“下去吧。” 那主管太监行了礼,倒退着小步出了去,依旧是点头哈腰。 屋子中只剩下了三个人。 七喜向四周看了看,想要拖出一张能坐的板凳给主子坐下。 她看了一圈,居然除了耿氏坐着的那只,再没旁的椅凳。 吉灵抬手止了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 耿氏口气中充满了嘲讽,慢慢道:“吉氏——贵妃娘娘——宸贵妃娘娘,尊贵的宸贵妃娘娘!你是过来送本宫上路的么?还是要看看本宫从高摔落,如今陷入何等不堪的境地? 吉灵站着,俯视着她,一字一字道:“高?曾有多高?” 耿氏尖声笑起来。 她笑得实在是太过可怖,外面那看守的太监忍不住便大声担心道:“宸贵妃娘娘,里面可有事情?” 七喜高声道:“无事,不必惊扰!” 那太监赔笑着连声应道:“是!是!”又伸手掩在嘴边,转头对旁边人小声叮嘱道:“进了这冷宫的,十个疯九个魔,都放机灵点——听着不对劲得赶紧进去,贵妃娘娘是皇上的眼珠子——伤着了一点儿都不成!” 内里,裕妃笑了半天,终于止住了笑声,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滑落,顺着脸颊一滴滴滴在地上,落入尘土不见。 她抬手扶住脸颊,失神地有如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有时候,本宫真的很不甘心——都是皇上亲生的儿子,都是他嫡亲的骨肉,只因着你受宠,皇上便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弘昕身上,太不公平!” 她缓缓抬起头来:“额娘这一世是输了,可孩子们的路还很长,本宫要为弘昼铺路。” 吉灵紧紧盯着她:“你儿子的路,就用我儿的血来铺?” 裕妃冷笑,无所畏惧地道:“吉常在,你不是很能生吗?皇上如此宠爱你,你又如此狐媚皇上,霸着皇上不放手,恬不知耻!一个接着一个,如今连七阿哥都有了!你有两个儿子,本宫折损一个,再留一个,你也不是没指望呢!” 她恨极了,一口气不停地道:“皇后、熹嫔、本宫、懋嫔、还有从前的年妃娘娘、哪一个不是在皇上还是四皇子时候,就伺候在身边?大家都苦生生熬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你一来,便夺去了我们所有人的荣光,毁去了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她攥紧了双拳,几乎已经是嘶叫道:“你什么都平平,却得到了皇上那么多的倾心与保护!这不公平!本宫不过是伤你一子,你不是还有七阿哥么?不是还有七阿哥么?!” 吉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甚至笑出了眼泪。 她缓缓抬头,对裕妃道:“你这逻辑倒是有意思得很——两个儿子,损了一个,还有一个,所以我倒是应该感谢你手下留情,是吗?” 耿氏死死咬住粗糙干裂的嘴唇。 吉灵上前一步,猛然伸手压住耿氏的肩膀。 她低下头,看进耿氏眼睛里去,一字一字道:“裕妃娘娘,我从来都没有‘一定要赢’的念头,但是你们若坚持要同我争,甚至伤到我儿,我也绝不会再相让!” 第五百零二章 倔强 天地一家春中。 在床上喝药、休养了两天之后,小芬子终于退了烧。 他掀起被子想要下床,左腿却是一软,就如同踩在一片轻飘飘的棉花之中。 小芬子一下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 碧雪端着汤药,一手推开门,正小心地进来,见到这幅情景,顾不得那汤碗烫手,立即向旁边一放,赶了过来,吃力地搀扶起小芬子道:“小心!” 小芬子又惊又急,伸手扶住了自己那条腿,这才见到关节之处,已经缠满了渗着药膏、血色的白布。 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左腿。 没有任何知觉。 碧雪垂下了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只努力让自己表情轻松起来。 她用肩膀顶在他臂弯之下,扶起小芬子坐到床边,这才细细道:“你背着六阿哥出来的时候,伤着了腿,当时形势紧急,你怕是自个儿都没察觉——咱们怕你受不住,前两天都没说,主子已经吩咐了,用最好的药,太医看过了,细心将养着,有一半的成算能恢复。” 小芬子攥紧了拳头,颤声道:“另一半呢?” 碧雪没说话。 小芬子慢慢松开了拳头,知道这幅光景,只怕那“一半成算”多半便是安慰人的话。 哪里还有一半的希望、 他这条腿,多半就是要从此废了。 小芬子愣怔了半晌,苦笑了一声,轻轻道:“无妨,我一条腿换六阿哥平安,这买卖不亏本!” 他转头看着碧雪,又捶了捶自己这条毫无知觉的腿,叹了口气轻声道:“碧雪,只是对不住你了。” 碧雪再也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道:“不要胡说八道!有命在,一切便好,你能平平安安出来,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两人手握手半晌,相视片刻,到底有所顾忌,碧雪松开了手。 小芬子忽然想到一事,惊道:“小洋子呢?!” 提到小洋子,碧雪一时间有些羞愧,不敢抬眼,只是拍了拍小芬子的手,红着眼眶就道:“你自个儿都成了这样子,还记着别人?” 小芬子急道:“我当时只想着救六阿哥要紧,背出来以后便倒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人——小洋子还在里面!” 碧雪轻轻道:“他不要紧,后来有了救火的激桶,又有侍卫搭上梯子,从房顶上扑火,将水冲下去,小洋子被人拖了出来,只是吓得不轻!”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间有响动,原是贵妃彩仪的声响。 吉灵回了来。 碧雪擦了擦眼泪,扶着他躺下,替他盖上被子,这才起身道:“芬子,你先好好将养着,主子既然回来,我去看看有什么吩咐没有。” 小芬子视线落在自己那条伤腿上,半晌,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沉默地点了点头。 碧雪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才转身出去,刚刚走到门口,却正和吉灵险些撞了个满怀。 七喜扶着吉灵正往值房里来,小达子捧着一副拐杖跟在后面。 小芬子在里面听见动静,挣扎着要起身,却见主子已经走了进来,抬手就道:“你别乱动!” 小芬子在床上给她抬起手做打千儿的动作,苦笑道:“奴才只能这样给主子请安了!” 小达子在后面,将拐杖交给碧雪,已经搬了张椅子过来,七喜上前来垫了垫子,便扶着吉灵坐下。 吉灵视线落在小芬子被子下起伏的腿部曲线上,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开去,这才温声道:“本宫吩咐造办处的工匠赶制了这副拐杖,你先拄着用。” 她顿了顿,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道:“好好养着,说不准这拐杖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碧雪已经将拐杖送了上来。 拐杖用上好的木质打造,扶手之处,打磨得水滑光亮,因为怕使用之人,用的久了,被硌着了腋下,最顶端上,还特地裹了一层又厚实又柔软的深蓝色锦缎。 小芬子默默地接过拐杖。 吉灵缓缓站起身来,正色对着小芬子便是一拜。 小芬子猝不及防,吓得在床上便起身跪下,急忙道:“主子这是做什么?奴才哪里受得住!” 吉灵摇了摇头,正色道:“当然受得住——这一拜,多谢你拼死相救我儿。” 小芬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红着眼睛便道:“主子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只要六阿哥平安,奴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吉灵垂着眼帘,没说话,半晌只丢下了一句话:“好好养着!好日子还在后面。” 她走了出来,直到背对着小芬子,出了门,才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吉灵抬头望着天空。 正是五月。 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灼热、炽烈的夏阳,沉默地投射在圆明园的所有宫苑之上。 五月下旬,曾经的裕妃耿氏暴病于冷宫——丧礼办得极为草率。 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更没有入妃陵。 一裹白布便送还了母家。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干净净,撒手随风。 戕害皇子,何等大罪?未曾牵连再多,已是万幸。 皇帝不过问,旁人亦不敢多言,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耿氏这个人。 连东西六宫众人的言谈之间,也自动避让开了所有有关裕妃的话题。 这个女人,便这样被抹去了一生曾经存在的痕迹。 …… 一时间,和亲王酩酊大醉,肆意妄为。 皇帝却并无制止。 有人说,和亲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帝怜他丧母之痛,故此不加阻止。 也有人暗地揣测:正因为裕妃此事,牵连到了儿子,皇帝对和亲王早已是放弃的态度,才会如此不加过问。 无论是何种情况,和硕和亲王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却是事实。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四阿哥弘历的春风得意。 雍正十二年五月,设办理苗疆事务处,鄂尔泰协同和硕宝亲王弘历,共同办理苗疆事务。 熹嫔面色越发红润起来。 九洲清晏殿。 皇后跪在暖阁之中,满面痛苦之色。 苏培盛早就挥手遣了宫人们出去,此时殿中,惟有帝后夫妻二人。 “皇上自端阳节之后,对臣妾冷面相向,多次拒见,臣妾实在心中苦痛不堪言,求皇上能给臣妾个明白!” 皇后乌拉那拉氏仰头望着面前的胤禛——她的皇上,她的夫君,她的男人,她的神…… 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第五百零三章 不堪其扰 容答应在旁边,只觉得手心里都捏了一把腻滑湿热的冷汗。 自裕妃之事后,她每每想起裕妃耿氏在皇帝面前,说皇后挑唆她的那番话,便觉得满身冷汗淋漓。 “娘娘,皇后娘娘,皇上还愿意见您,便是不着恼您……跟奴才回去罢?有什么话,容后再说,啊?皇后娘娘!” 容答应几乎是跪着哀求她。 若是换了旁人,自上次那番事后,哪里还敢再来找皇上——躲还来不及呢! 胤禛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后,淡淡道:“朕不来发问皇后,皇后倒先来找朕了,也好。” 容答应暗暗叫苦,便听皇帝淡声问道:“皇后,你还知道怎么做一位正位中宫的贤良皇后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许是因为尚记挂着夫妻情分,要给皇后留几分面子;也许是因为对乌拉那拉氏已经失望透顶,懒得多言。 乌拉那拉氏仿佛不撞南墙心不死一般,心中痛极,眼中也有泪水溢出,伸出手就拽住了胤禛一侧衣角:“皇上这是疑心臣妾曾经挑唆耿氏?” 胤禛冷哼了一声,没说话,任由她拽着。 他注视着皇后,一脸“难道不是么?”的神情。 皇后的声音有些发抖:“臣妾在皇上心里,都已经成了这样不堪的人吗?” 容答应在旁边,简直恨不得拿手掌将皇后娘娘嘴堵上。 胤禛冷声道:“身为皇后,你自个儿不自重,又让别人如何看你?” 乌拉那拉氏骤然抬头,悲怆地望着胤禛,一字一句道:“不自重?是!臣妾当初是对裕妃说过只言片语,可是臣妾从没有挑唆她去动六阿哥的心思!是她自个儿添油加醋,把原话说成了那般,这样一盆脏水往臣妾头上扣下来!……臣妾已经贵为皇后,若是挑唆她真的谋害皇子,对臣妾又有什么好处?” 她瞪圆了双眼,颤声道:“皇上,臣妾这一辈子没孩子,连夫君也不闻不问,被宸贵妃迷了心窍,与六阿哥父慈子孝,从不与臣妾站在一处,臣妾还争什么?夺什么?争夺到最后,又能为谁而夺?臣妾何苦要做成这般?皇上!臣妾的话,您细细想想便知!” 她神情凄苦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愈发扯紧了胤禛的衣角。 胤禛脸色发黑,伸手攥住皇后的手腕。 他本意是想将皇后的手拿开,可是乌拉那拉氏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径直握住他的手,眼中有泪滚落:“皇上!” 胤禛索性将她扯了起来,这才注视着她,沉沉地道:“皇后,朕不妨也将一些话说亮堂了给你听!这些年你没少折腾——只是朕念着当年皇考指婚的情分,总还是给你留些情面余地在,可是朕没想到,三番五次的纵容,你竟然能有这个胆量,将心思动到了阿哥身上!” 皇后伸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皇上,是不是如今……无论臣妾说什么,您都不会信;而宸贵妃她说什么,您都会信?” 胤禛冷声道:“你不必扯上宸贵妃!朕判断一个人,不听她说了什么,只看她做了什么、怎么做,能做多久! 宸贵妃陪伴朕十年,待人宽厚纯良,光明磊落,全无你这般自作聪明的满腹算计!哼,你说你无所生养,所以不存争夺之心——可你平日里口口声声,字字句句中,哪一句听不出对宸贵妃的嫉恨之心?只怕六阿哥,也早就被你‘恨屋及乌’了吧!” 乌拉那拉氏整个人都僵住了,生生地僵硬在当地,她想要再努力辩解些什么,却发现此刻一切言语都是匮乏的,苍白的,无用的。 面前这个男人的眼中,再找不到一丝对她的“留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憎恶。 容答应整个儿趴在了地上,声音闷闷地,就像从地里发出来的一样:“皇后娘娘……婢妾陪您回宫罢!求您别再说了……” 胤禛负手身后,向旁边走了两步,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骤然回头道:“这一次,幸亏宸贵妃身边的奴才拼死相救,六阿哥无大碍,若是有事,乌拉那拉氏——朕定然饶不过你!” 他一口气没说完,又恨恨道:“朕在前面临朝,倦累之时,也盼着身后有贤后辅佐,给朕一个太平清宁的后宫,可你呢?心思如此龌龊,朕瞧着你是闲来无事,便要给朕生事——唯恐朕这后宫不乱! 便是撇去这些不说,朕又有什么对不住你了?你要害得朕的儿子遭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如此德行,你又有何脸面居正宫之位?” 仿佛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乌拉那拉氏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哑声道:“不,皇上,不,臣妾若是不配居正宫之位,那还有谁?还能有谁?” 她握紧双拳,喃喃道:“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先帝指给皇上您的福晋——嫡福晋,少年的发妻,除了臣妾,没有任何女人配站在皇上的身边,百年之后与皇上同入太庙,共享后世香火!皇上纵然是再宠爱宸贵妃,她也不配!” 胤禛忽然露出一个冷笑,淡淡道:“是么?” 乌拉那拉氏并没听见这句话,只是喃喃重复着:“宸贵妃,她不配!” 她的话语里夹杂着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无限的嫉妒与恨意。 容答应抱住皇后的肩膀,含泪小声道:“皇后娘娘,您何苦要来这么一场,与皇上闹得这般僵!您便是不顾及您自个儿,还有您的母家呢!” 乌拉那拉氏浑身冰冷,跪在地上轻轻打颤,上下牙关都叩击在了一起。 是啊,还有乌拉那拉氏的家族,她可是她背后族人的荣光! 胤禛冷冷道:“皇后,心智不清,大喜大悲,有伤身体,朕亦不堪其扰!朕命你回坦坦荡荡,休养心病,禁足一年,后宫之权,全部移交宸贵妃代为掌管。” 他的话语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决,随后拂袖而去。 皇后从满眼泪水中望出去,只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转身大步走了开。 苏培盛在旁边,用悲悯的眼神瞧了一眼皇后。 他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对着容答应做了个虚扶的手势,示意她快将皇后扶起来,这才转身快步追着皇帝而去。 第五百零四章 警戒 皇后低着头,跪坐在九洲清晏殿的前殿地上,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轻声在问容答应:“皇上只让本宫禁足一年,也没有别的惩戒,多少还是顾着些夫妻情分在,是吧?” 容答应没法接话,心道如今连中宫之权都已经完全让出去给宸贵妃了,还叫“没有别的惩戒”? 她扶住皇后的肩膀,软声恳求道:“皇后娘娘,奴才求您了,让奴才陪您回去罢,如今的情势,当真由不得您任性了!” 乌拉那拉氏仿佛是听不懂这句话一般,困惑地瞧着容答应好一会儿,神情才渐渐转了过来,疲惫地向后靠了靠,顺势就倚在殿内大柱上。 什么皇后的尊重、体统、矜贵、颜面……统统不要了。 容答应也跟着跪了下来,垂泪道:“娘娘,您这般苦着自己,又是何必,奴才心疼娘娘,娘娘跟奴才回去罢。” 皇后垂头动弹了一下,咬牙道:“这便是本宫的命,一世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挣,自己搏,终究是无人心疼的。” 容答应良久才苦涩地道:“奴才无用,不能为娘娘分忧,娘娘抬举奴才,可皇上看不中奴才,另有一事,娘娘恐怕至今不知……” 她凑近了皇后耳边,又羞又愧地颤声道:“皇上一直到如今,也是未曾碰过奴才的。” 皇后不可思议地瞪了眼,下意识便道:“胡说!若真是如此,你怎会被封为答应?” 容答应深深地低下了头,挤出一个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笑容,轻声道:“皇上那时骤然封赏奴才,大抵是为了皇后娘娘的面子,或者是一时起兴,也或许是为了宸贵妃娘娘,毕竟当时,贵妃娘娘专宠六宫,已经有不少人眼红的厉害了。” 乌拉那拉氏的眼神慢慢地从容答应的脸上转了开,喃喃道:“是该如此……本宫早该想到。” 她的眸色里透了深重的悲哀,伸手捂住胸口,六神无主地道:“本宫从来也没想过——本宫竟然也有被吉氏逼到这般落魄境地的一天!早知如此,本宫当年为何要着意提携她?便是年妃在时,本宫的境况也不曾如此一败涂地!” 容答应嘴唇颤动了许久,似乎是有句话想说,却没敢说出来。 她在心里叹息道:贵妃娘娘何曾逼迫? 皇后娘娘,走到今日,都是您自个儿一手造成的! 天地一家春里。 弘昕暂时没回去,留在自己额娘这儿养伤了。 他手臂上缠着药膏白布,行动不便,三公主过暖阁里看他,搬了个小绣墩坐在他面前,捧着汤碗,亲手一口口喂给弟弟喝药。 金枝玉叶在这儿忙活的不行,旁边伺候的宫女、嬷嬷、小太监们倒都空着两只手,干瞪眼站在一旁。 天气炎热,弘昕穿了一身素纱的衣裳,领口扣得松松的,手臂上的白布与衣裳几乎成了一色,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 他是天生的白皮肤,稍微受点热,额头和脸颊上就透出了红润。 “姐,你喂得太慢了,药都凉了。”弘昕喝了几口,抱怨道。 三公主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就道:“哪里会这么快?” 她收回来手,摸了摸碗底,这才道:“果然!” 姐弟两人相视一笑,弘昕道:“你喂一口,便要啰嗦几句,简直比额娘还唠叨,这药能不凉么?” 旁边嬷嬷听着了对话,立即就屈膝道:“六阿哥,奴才去膳房,吩咐人再给六阿哥煎一碗罢?” 弘昕摇了摇头,立即就道:“让小洋子去。” 说完了,他才意识到小洋子如今已经不在旁边伺候了——自从此事过后,皇阿玛便再没让小洋子近身伺候他。 只是弘昕离不了他,才把人仍旧放在天地一家春中充个数。 天地一家春是他从小熟悉的地方——地儿大,空间也敞亮,还有额娘和姐姐在,如今更添了七阿哥这个小弟弟,一处的团圆美满——似乎可以由得人就在这里面好整以暇、安枕无忧地过上一辈子。 乐不思蜀。 弘昕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这样容易让人沉溺的气氛中清醒了出来。 姐姐可以,他不可以。 他低头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处。 还是得尽快好转起来。 …… 吉灵的暖阁里,她抱着七阿哥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凝视着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 张贵人、还有其他见过七阿哥的人都说:七阿哥长得和宸贵妃娘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吉灵低头贴了贴儿子的小脸。 七阿哥睁着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冲着她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侧过胖嘟嘟的脸颊,吮吸着手指。 他脸上的肉肉实在是太多了,这么一转头,脸上的肉也在动弹,跟水波一样,瞬间就垂到下面来了。 吉灵忍不住就笑了。 她贴住儿子的脸,轻声道:“乳母刚刚才喂过,你这个小馋猫怎么又饿了呀?” “嗯!”七阿哥发出很轻微的含糊而不明的声音,像一只小猫没有吃饱而不满意的表情。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也拉了下来。 吉灵伸手捏了捏儿子胖嘟嘟的脸颊,刚要起身,外面通传说皇上过来了。 吉灵抱着儿子就迎接出去。 胤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到她和七阿哥,先小心翼翼的接过七阿哥,亲昵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去看弘昕。 弘昕正刚刚接过熬热的药,三公主站在旁边看他咕嘟咕嘟喝下去,听见动静,姐弟两个都一转头,朝胤禛看过去。 弘昕立即就抬手一抹嘴,准备请安:“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胤禛怕他伤着胳膊,一抬手就立即让他起来了。 他倒不先急着跟儿子多说什么,眼光往旁边几个嬷嬷,小太监们脸上一扫。 这几个都是奴才里面出挑的,也算是六阿哥用的顺手的。 胤禛如今下意识地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六阿哥身边的人。 看谁都不牢靠。 “好好服侍,伺候着六阿哥,若是敢动一星半点旁的心思,你们全家人的脑袋就都不要了。” 他伸手握着弘昕的胳膊,这番话想都没想,就从嘴里溜出来了。 奴才们扑通扑通都跪下了,一个个争先恐后道一定会忠心于六阿哥。 只差没指天誓日,赌咒发誓了。 第五百零五章 保护 胤禛由着他们跪,闹哄哄的一片,最后还是吉灵先发了话,让人都起来,出去。 要死要活的发誓,也不能在这儿。 三公主倒是很高兴,站在一旁边,耐心等着皇阿玛和弟弟说完话了,她就把七阿哥又抱过来了。 吉灵冷不防地回头一看,头就大了,先是怕她把弟弟给摔了,赶紧过去就扶着她的手,又把七阿哥接了过来,转手交给嬷嬷抱着,这才问她:“你把弟弟抱来做什么?” 三公主一本正经地道:“皇阿玛,额娘,咱们都在一处,小弟弟既然是一家人,也该在啊!” 她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扯住了胤禛的袖子:“皇阿玛,我说的对吗?” 胤禛低头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三公主伸手握住七阿哥像小粉团子一样的手,掷地有声地道:“这一世,我既然是姐姐,定然要好好护着小弟弟,不能让他被像弘昕一样,被人算计了去!” 吉灵听女儿又提到这件事,便默默地向胤禛看了一眼。 果然,胤禛脸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淡了下来,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淡入淡出,消失不见。 他语气如常,拍了拍弘昕的手背道:“你先好好养着,待得这一次骨头长好了,若是不影响骑射,皇阿玛亲自再带你去校场!” 弘昕一听到“若是不影响骑射”这几个字,顿时就着急了。 他仰起头,反握紧了胤禛的手,语气焦灼而肯定地道:“皇阿玛,不碍事的,太医都说了不碍事,这骨头定然能长好,儿子必定能恢复成从前那样,提笔书写,上马骑射,一样都不会落于人后!” 胤禛听出来儿子话里的惶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来。” 弘昕急着还要说什么,吉灵忽然便道:“弘昕,你过来,额娘给你擦擦汗。” 弘昕抬起手,一摸脸上,全是滑腻腻的汗。 他刚才居然急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听话地走了过去,吉灵抬手,摘下衣襟上的帕子,慢慢给儿子擦了擦汗,一边擦,一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弘昕对上额娘的视线,缓缓吸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殿中一片安静。 半晌,他却听皇阿玛沉声道:“弘昕,别着急,皇阿玛等着你好起来。” 弘昕一下就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沸腾了起来。 胸腔之中,一片灼热。 他挺着挺胸膛,大声道:“儿子知道!定然不会让皇阿玛失望!” 天气毕竟热,不一会儿,胤禛就觉得身上粘乎乎的甚是难受,吉灵索性提议让他就在这儿洗个澡再出来用晚膳。 等到胤禛洗完了出来,带了一身的皂角香气,坐在桌子边上也觉得神清气爽了。 吉灵陪着他,带着弘昕和三公主,四个人这才开始用晚膳。 她和胤禛两个人一张桌子,弘昕因着有伤情,膳食清淡,另外在一张桌上。 三公主陪着就过去了。 弘昕臂膀受伤,都是奴才在旁边喂饭,本来三公主要亲力亲为,吉灵抬眼瞅见了,便让她好好坐着,先把她的饭吃了再说。 等到用好了这顿膳,胤禛头发间还是湿漉漉的。 吉灵跟着他进了暖阁里,拿了干布毛巾就给他擦头发。 胤禛倚在床头,由着她擦着,又问了几桩后宫里平常的事务。 吉灵如今干的活儿都是皇后的活,差不多就只差一个名分了,妃嫔们请安也是如同过去给皇后请安一般,隔三差五地便往她这儿跑来。 她最近要准备的一件事就是中秋节。 宫里面端午,中秋、冬至这些都是大节日,没有含含糊糊,随随便便就能打发过去的。 胤禛一边听她说,一边给她指点。 吉灵一脸虚心好学的表情,不住点着头,手上却没客气,一边擦一边就道:“皇上别动!” 她按住了胤禛的肩膀,让他别动弹,给他满头满脸地擦着水意。 胤禛身材高大,看她一直抬手吃力,他便体贴地低下头来。 等到好不容易擦完了,他握着吉灵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又拥住了吉灵,这才轻声道:“此次风景虽好,朕却有些想回紫禁城了。” 吉灵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其实……我也想回去了。” 尤其是洞天深处之事后。 …… 雍正十二年八月初,帝驾自圆明园,归紫禁城。 一路马车颠簸,等到了紫禁城宫门口,又换了轿子,足足走了好长时间功夫,才算到了后宫。 承乾宫里,提前就已经让奴才回来打扫了,整理得窗明几净,该铺设准备的一样也没少,院中的小池塘成了莲塘——早过了季节,却依然有干荷的水气清香。 回到阔别已久的承乾宫,吉灵一瞬间都有些陌生了——在天地一家春里住的时间太长,乍然回到承乾宫,有时候还会习惯性地走错方位。 其实承乾宫的地方比天地一家春还大,但是天地一家春的格局通透,四处通达。 而承乾宫就是传统的进出院,红墙深深地围在里面,华丽是华丽,却不如天地一家春敞亮。 但是如今她反而觉得,就是这种格局,让人更容易有安全感。 伤筋动骨一百天,弘昕的手臂,这时候总算差不多好了,也搬去了阿哥所。 阿哥所南边就是随墙琉璃门,门外是内金水河,每逢黄昏时分,流水自桥下蜿蜒而出,宫鸦阵阵盘旋。 胤禛还在圆明园里的时候,早就发了话来,阿哥所也被改了建——原先是木结构,现在以砖石为主,还开辟了防火通道。 前殿的殿宇都用了防火山墙,后殿都用了烽火檐,胤禛还特意让人设了龙形吻兽,钦天监择吉日将神兽安上。 龙形吻兽为传说中的灭火之物,保阿哥所绝再无走水之忧。 此外,阿哥所的后面也又多开辟了两座琉璃门,作为后门的补充。平时避而不开,遇到非常情况时,可做逃生之用。 皇子居所,不喜奢华——自康熙末年起,本便有些地方未加粘修,殿宇头停、待配殿天沟,俱有渗漏,油饰爆裂,借着这次改建的机会,一并加以修葺,倒也方便。 内务府官员几番来回,手掌上又沾了不少油水。 第五百零六章 知了 阿哥所对面为御药房,御医们值班则在御药房北边的药王殿,皇子们若是有些小小的不舒服,身边的奴才们常常到处抓药。 自圆明园一事后,阿哥所的门禁越发严格了起来,二门外的一排房子是侍卫值房,昼夜有人值班巡逻。 小心用火,自此更成为紧悬在每一位侍卫头上的四字警醒。 阿哥所里,弘昕开始紧锣密鼓,更加努力地想把之前因为受伤而落下的课读时光都补回来,几个哈哈珠子中有换了新的,这时候陪阿哥读书,一个个都也是半大孩子,若说是半点玩闹心思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们瞧着六阿哥脸上严肃的神情,一个个便也只好收敛了笑意,端端正正的坐着。 弘昕挥手让他们都出去玩。 几个哈哈珠子自然不敢。 弘昕略有些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几人见六阿哥说的是真的,不由得面面相觑。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总之小少年们一个个都放下了书本。 出去了也不敢闹腾出太大动静,几个人跑到前院里去抓知了。 八月里天太热,还不时地有雨,阿哥所中再怎么洁净干爽,毕竟靠着内金水河不远,到底蚊虫还是有不少飞了过来。 空气也潮湿得很。 傍晚的夕阳里,几个哈哈珠子都动辄就一身的汗,知了声音没有停,一声声,林高愈远。 哈哈珠子们开始还拘着,后来小太监们寻来了长的竹杆和小桶送上,几个小少年都放了开。 刚蜕皮的知了翅膀是软绵绵无力的,还飞不起来,只要用小棍轻轻一戳,就会立刻掉下来。 阿哥所里,院里树下的地面上会有许多圆圆的小孔,只要用树枝拨开小孔,拉着知了的两只大爪,就很容易捉出来。 这种毫无挑战难度的捉法,是少年们都不喜欢的。 树上正在叫着的知了,捉起来才最有意思。 小太监们早就和上了一大块面团,放在水里使劲冲洗,最后只剩下面筋,用手摸一下,粘乎乎的想要甩掉都难。 把面团粘在长杆一头,几个哈哈珠子举着长杆,就伸到高高的树上去,悄悄接近知了。 刚一触到翅膀,有的知了反应迟钝,边扑腾边叫,翅膀牢牢地粘在杆子上怎么也脱不开身,长杆不停地颤动。 也有的反应快一些,但是慌不择路,没有及时飞走,反而向下冲去,落到人能够到的高度,就被旁边凑趣的小太监们猛地伸出手,一下子捂住。 捉住的知了都放进了铁桶里,铁桶上面盖着细网布,既能透气,知了又飞不出来,只能着急的在里面直打转。 弘昕看着书,一页一页地掠过去。 他在课读骑射上都用心,做一件事便专心一件事,此时却是难得第走了神,眼珠子只是盯着书本发愣,心思却没放在书上。 旁边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给他换了一盏茶,又唤了一声“六阿哥?” 弘昕置若罔闻。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皇阿玛说的那句话——“别着急,皇阿玛等着你好起来!” 阿玛,你等着我。 等着我! 弘昕挺直了脊背,在心里默默道。 庭院里,男孩子们粘着知了来了劲,一个个挽起衣袖,露出手腕,满头都是汗,手上一手都是树木的干屑和草叶,头上也粘着叶子,还有人在树上捉到了其他颜色斑斓怪异的虫子,捂在手心里就跑了。 小太监们怕虫子里有毒,追在后面压着声音道,这种虫儿可不能送到六阿哥面前去献宝——危险! 哈哈珠子们正玩得高兴呢,忽然彼此之间便胳膊肘捅了捅,一个个站定了脚步。 六阿哥从书房里出来了。 弘昕背手站在台阶上。 他眉目间本来就极似胤禛,面无表情时更像,此时眉目俊秀,腰悬黄带,背脊挺直,虽是小小年纪,风吹得他衣角轻轻拂动,一双澄静的眼睛扫过去,自有一派雍容气度 哈哈珠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铁桶里的知了叫得更凶了——一声声就跟大合唱一样,偏偏还聚在同一只小桶里,回音反返,那声音简直让人头疼。 “你们松快松快,继续吧!”弘昕发话了。 几个哈哈珠子对视了几眼,一时间有些讪讪,那里面两个孩子是新来的,便更不敢多说,只是看着伙伴们的眼色。 为首的哈哈珠子大胆地上前一步,笑着就问道:“六阿哥也读了一天的书了,要不……” 弘昕站在阶上,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剩下的话:“不必,你们玩,我瞧着。” 他说瞧着——就是真瞧着。 不一会儿,太监们已经将里屋的椅子搬了出来,正选在廊下的红柱子旁边放着,晒不到一点日光。 弘昕坐了下来。 夏天的风吹过整个紫禁城,带来的也只是缓热闷湿的气流微微流动。 小太监们又斟上了凉茶,弘昕喝了一口,想到额娘平时里叮嘱的,让他入口要喝热的,否则会伤胃,便命人撤了下去,重新换热茶送上来。 那树木最高处,迎风招展,绿荫浓碧,有知了方才被惊了,振动翅膀飞到了最高处。 那只知了特别精明,墨玉一般的翅膀,个头也极大,方才便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只是没人能抓得住它。 哈哈珠子们粘不到,便有人怂恿着抱着树干向上爬,待得快到了离地面一人高的地儿,才伸手举着长杆去粘知了。 一众男孩子们都屏气凝神。 那知了飞到了最高处半晌,已经放松了警惕,浑然料不到身后的危险忽然迫近。 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湿润的面团紧紧地粘住了它的翅膀。 那哈哈珠子一举得手,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将杆子扔给同伴。 下面的男孩子都欢呼大叫起来,声音一下没控制住,就欢腾翻闹了出去,一直传到了阿哥所的另一边。 四阿哥院里。 弘历刚从外面回来,天气太热,随便一走动就是一身的汗。 一脸稚气的四福晋微笑着刚刚迎出来,还没来得及给他请安,就听见了六阿哥那边的动静。 “是怎么了?” 弘历和四福晋就进了屋,平举双手,一边由着福晋伺候他换衣服,一边道。 不多时,跑出去的小太监回了来,笑嘻嘻地道:“回四阿哥的话,是六阿哥带着人在粘知了呢!好大热闹!” 第五百零七章 忠犬 承乾宫里,吉灵对着养心殿一个i新送过来的象牙雕花篮发愣。 说是花篮,其实也不全然尽是。 这其实是个吉服冠架,上面有十字交叉梁,直径大约二尺二寸,前面是硬木,后面是一扇画,还开了半圆形的玻璃窗,绘的是“节节见喜”的图案。 最巧妙的设计就是篮子中间,有三处深深凹下去的花槽,都是用来摆放鲜花的,借助花草天然的清香来熏贵妃的吉服冠,在篮子右下方,还有一处雕刻着“宸贵妃”三个小字。 这又是养心殿送过来的赏赐。 另外还有一整套象牙做的,雕刻精美、镶嵌珠宝的梳子,根据大小款型一共分了旧款不同的式样,方便梳头的时候来用。 但是吉灵看了就觉得——这么多珠宝镶嵌在上面,只怕梳头的时候,光是被勾住头发,就要有不少次了吧…… 这种梳子,还是属于观赏品的类型,并不实用。 但不管实用不实用,都是四爷待她的一番心意。 她高高兴兴收了起来。 雍正在面对于这些艺术品的时候,眼光其实是很细腻的,无论是做工、质地、款式、颜色,他的审美都偏向于淡雅高华的那类路线,并且最喜欢在细节处做文章,有时候,连工匠都未必注意到的细节,他却能给出许多修改意见。 吉灵再想到四爷那张冷峻的脸,就忍不住想笑。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她其实一直觉得,四爷冰山一般的脸孔之下……可能埋藏着一颗不折不扣的少女心。 午后,她刚刚睡了个惬意的午觉起来,就闻到承乾宫里弥漫着一股果香——吉灵让小达子做的荔枝果子冻,里面类似酸奶水果捞,鲜甜鲜甜的果肉埋在雪白的酸奶里,荔枝肉是白的,酸奶也是同色,一眼看过去,就像雪地里埋了许多只小雪球。 整个承乾宫里,随着六阿哥伤情恢复,回到阿哥所,一切渐渐步上正轨,原来那股轻松惬意的氛围又渐渐回来了。 吉灵换了件衣裳出来,捧了荔枝果子冻就开始吃,才刚刚吃了没几口,三公主就抱着麒麟,一阵风一样就冲进来了。 吉灵吓了一跳,问她:“风风火火的,这是怎么了?” 三公主急得不行,伸手就把怀里的麒麟捧过来给她看,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额娘,麒麟这是怎么了?” 吉灵看了麒麟一眼,顿时觉得不对劲,抱过来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小鼻尖。 麒麟一点反应也没有。 过了好半天,它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一样,勉强撑起了眼皮,看了一眼主人。 就这么一眼,它又闭上了眼睛,再也没力气睁开了,只是把小脑袋放在吉灵手掌心里,安慰地蹭了蹭。 吉灵的心沉了下去。 她伸手去触摸到麒麟身下,一片热乎乎的。 麒麟轻轻动着鼻尖,似乎呼吸每一口气,都要耗尽它全身的力气。 “着人去养心殿,让负责看管御犬的人过来瞧瞧,赶紧!”她转头就对七喜吩咐。 七喜连声答应着,出去站在台阶上,挥了挥手,就召了个小太监过去传话。 养心殿看管御犬的太监很快就过来了。 给宸贵妃娘娘请了安之后,那太监上前来看了看麒麟,一边看,一边脸色就难看迟疑起来。 吉灵把麒麟重新抱进怀里,问他:‘’怎么样?” 麒麟自从上次在圆明园洞天深处失火之后,拼死和小芬子冲进去救了六阿哥,半身的毛尖都烧焦了,嘴里也有灼伤。 吉灵一直让用了上好的药给它精心护理着。 麒麟在精心养护下,渐渐地也有了些精神,胃口也恢复起来。 它年纪大,算是狗中老年,这一辈子又是养尊处优,没遭过什么磨难,也算是狗生赢家。 吉灵本来以为它熬过了这一关,后面就会渐渐好转起来。 谁知道如今情况竟然急转直下。 照顾麒麟的还是碧雪,只是她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照顾小芬子上,对待麒麟,难免顾此失彼。 麒麟也就是这几天,突然就没了胃口。 御犬房的太监跪在下面,硬着头皮,唉声叹气道:“宸贵妃娘娘,这狗受了惊,年纪又大,再加上圆明园里那么一场,皮肉上的伤虽是愈合了,到底内里还是好不了,和人都一样……年纪大了,唉!总有个折腾不起的时候。” 三公主也不是傻子,看着那太监脸色——他是养狗的行家,什么情况没见过? 他都这样说了,定然是没有法子了。 三公主眼里一下就泛出了泪花。 她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道:“额娘,麒麟这几天总是躲着人,我想抱它去院子里玩,它也不理不睬,它是不是知道自个儿快不行了,特地要躲开咱们?”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那太监,是个询问的语气。 那太监跪在旁边就哀声道:“回三公主的话,有些老狗十分通人情,怕主子看了自个儿临终时候的样子,太过伤心,所以会躲起来,这种情况也是时常有的。” 三公主没绷住,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把麒麟从吉灵怀里抱过来,脸贴在它毛茸茸的小狗脸上,眼泪也落在麒麟脸上,抽泣着就道:“麒麟,你快好起来呀,别走!别吓唬我和额娘!” 吉灵心里就像针扎一样。 麒麟仿佛听到了一丝动静,艰难地抬了抬头,那太监一脸“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的神情,又去取了药膏,调了汤羹,给麒麟灌下去。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麒麟的病情急转直下,脑袋不自主地侧歪,粉色的小舌头总是吐出来又缩不回去。 若是换了平时,这幅伸着舌头的样子,吉灵一定会觉得很可爱,但是这会儿,她看着麒麟这样,眼泪就在眼睛里直打转。 麒麟也在哭——是难受的哭,它也知道汤羹是来救它一条小狗命的。 可它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没喝几口就往外吐。 吐了吉灵一膝盖都是。 它望着吉灵,大大的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滚下来。 它吐着小舌头,无限留恋地一遍遍轮流舔着吉灵和三公主的手背。 每舔一次,力气就弱一分。 是不舍、是召唤,也是告别。 吉灵伸手捧着麒麟的小脑袋,托在它脖子下面,努力让它舒服一点,转头对三公主道:“麒麟是条好狗狗,它冲进了火场,去救你弟弟的时候,一点儿都没犹豫过。” 三公主咧开嘴哭了起来。 第五百零八章 不一会儿,麒麟已经在吉灵膝盖上呆不住了,身子直往下滑。 三公主伸手捧着它两只后脚,一边哭一边让人把小狗窝拿过来,把麒麟放了进去。吉灵又让人把麒麟小时候心爱的玩具都拿了来,围在它身边。 麒麟把小脑袋枕在玩具上,神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三公主一下又一下地给它顺着背脊上的毛,被火灼伤的地方不敢用劲,只是轻轻地摸。 碧雪在旁边也很难受——麒麟一直是她照顾的,如今这幅光景看得人心里揪心得很。 麒麟慢慢挪动着身子,最后对准了六阿哥暖阁的方向,眼睛也睁开了,无限执着地望着那儿。 三公主忽然明白过来:“额娘!麒麟在等弟弟!它想见弟弟最后一面。” 她扯住吉灵的袖子,一边掉眼泪一边大声道。 碧雪在旁边擦了擦眼泪就道:“六阿哥看见这情景,恐怕是很要伤心一场的,主子……”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麒麟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撑着站了起来,黑眼珠像两颗水晶一样,扭头看了自己最后一眼。 然后她只觉得手上一沉。 麒麟的小脑袋枕在了她手心与一只玩具之间,不动了。 它的表情在安详中带着遗憾。 遗憾中带着安详——它短短的一世,终究是被主人细心爱护的幸福一生。 吉灵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将脸埋在手掌里好一会儿,不让女儿看到自己难过的神情。 她低着头将脸埋在麒麟背上,眼泪很快就将麒麟背上的毛全打湿了。 她在穿越之前,自己家里没有养过狗狗,都是看好朋友家里养的。 而如今,她终于非常理解了养过狗狗的人——与陪伴自己多年的宠物告别,真的是非常沉重的一件事。 那绝不是简单“伤心”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而是像心里被挖去了一块血肉,乍然空缺。 无限心酸。 过了一会儿,在三公主的哭声中,吉灵握着麒麟尚有余温的小爪子,低声道:“好麒麟,虽然你暂时离开我们了,但是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相见的!” 三公主抬起脸,一脸不相信地哭着问她:“……会吗?” …… 给麒麟的坟修在了承乾宫的后院里,六阿哥回来,知道了这事儿果然难过得很,一边问着三公主麒麟走的时候的情景,问着问着眼圈就红了。 他是男孩子,自己还拼命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但嘴唇却不住颤抖,到了后院就去看麒麟的坟冢。 麒麟的小坟冢修得很是郑重其事。 本来,皇上爱狗,宫里的御犬,无论是老死还是病死的,都有专门的地方埋葬。 但是麒麟陪伴吉灵这么多年,她自然舍不得让它离开自己身边。 于是坟冢就在后院的梨树下。 麒麟心爱的玩具、虎头衣服,都被埋了进去。 还有它平日里爱吃的,也都堆在了坟前。 现在不是梨花开放的时候,吉灵想,等到梨花盛开的时候,远远望过去,一树上坠满花朵,一定会像一片片雪白的云絮,漫卷轻飘。 那时候,麒麟的小狗冢上,大概也会被像碎雪一样的梨花瓣完全覆盖。 胤禛是爱狗之人,虽说与麒麟相处的时间不像吉灵那么多,但知道了这事儿也不免叹气。 日子到了九月里,他看吉灵稍微好了一些,便道:“麒麟的狗崽还在,如今也都是成年狗了,再养着它们,瞧着也是慰藉。” 他伸手安抚着吉灵。 吉灵摇了摇头,垂着脑袋:“不养了。再也不养了,这种分别的滋味,我再也不想感受第二次了。” 胤禛伸手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吻,这才道:“朕的灵灵,心地纯挚,实为难得。” 大抵是为了让吉灵消遣消遣心情,到了九月,紫禁城里难得地开了重阳承应戏。 其实胤禛是个标准的戏曲爱好者。 明清时期,从官方到民间昆弋并称——宫廷把昆弋大戏视为雅乐,而花部乱弹不登大雅之堂,却深受老百姓的喜爱,走到哪儿,都有忠实的观众追随。 雍正对待民间俗乐,就下了不少次旨意给地方官员:“……乡愚男妇,聚处混杂,不但败坏风俗,抑且阴作匪为,若不严加禁戢,日久酿成祸患,诚非细故。” 紫禁城里,搭了一座三层小戏阁,叫做同乐园,也就是雍正十二年的春天才刚刚建好的——样式很有点像圆明园福海旁边那一座,只是规模却小了一半。 不过也够用了。 吉灵坐在最前排的正中位置——皇后乌拉那拉氏如今禁足在坤宁宫,手中又无权力,宫中无论帝妃、宫人奴才,都已将宸贵妃视作有名无实的皇后,这个位置是绝对的c位。 除了宸贵妃娘娘,别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c位。 吉灵刚刚坐下,还没坐稳呢,妃嫔们已经众星拱月一般包围上了她,争抢着离宸贵妃娘娘最近的位置。 不过如今,再没人敢去动张贵人的位置了。 张贵人从从容容地落座,就坐在吉灵左后方,三公主趴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此时戏曲册子早送了上来,让贵妃钦点。 吉灵没什么心情,抬了抬手,示意人把册子送到后面,让妃嫔们去点。 不一会儿,只听见丝竹声响,戏子们开始登台了。 吉灵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在靠背,眼神盯在台子中间,伸手就拿了旁边的咸蛋黄莲花酥开始吃。 莲花酥下面还包裹着一层淡绿色的脆纸,就跟一片荷叶一样展开,上面正好是花瓣尖透着粉色的莲花酥。 这糕点外面是酥皮千层,内里的咸蛋黄居然还有两个,咬一口,香喷喷的红油就流了出来,正好溢在淡绿色的脆纸上,脏不了手。 戏台子上,故事开始渐入佳境,只是情节有些老套——讲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新婚不久,小两口蜜里调油,正是恩爱之时,恰逢朝廷开科取士,虽然他万般不情愿离开妻子,父母却痛骂他妻子是狐狸精,又逼着他去科举。 吉灵看到这儿就无语了:明明是你们儿子自个儿不想考,怎么就把错处都归到儿媳妇身上呢? 结果这书生主角光环护体,一路金手指打怪。 最后别人都不中,就他中了状元。 当朝丞相哭着喊着,要把漂亮女儿嫁给他。 吉灵:…… 第五百零九章 校场 书生一字未提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只说父母年迈,在家无人照顾,需回家尽孝,想要辞婚,辞官。 皇帝一看这青年不但有才学,一表人才,居然还如此孝顺,龙心大悦,就把丞相的女儿直接指给他了。 结果剧情到了这儿,出现了神转折——这书生欢欢喜喜地留在了京城,娶了丞相的漂亮女儿,很快就把原配给忘到脑后去了。 吉灵:…… 她回头看了一眼众妃嫔,就见众人正看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就连三公主都被剧情吸引住了。 结果那书生家乡,好巧不巧,这一年遭受旱灾,于是原配任劳任怨,尽心服侍公婆,让公婆吃米,自己则背着公婆自咽糟糠,又流离往京城寻夫。 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遇到多少危险,好不容易终于到了京城,结果打听辗转听说自己丈夫已经成了丞相的乘龙快婿。 于是这原配,好不容易趁着丈夫出门的时候,沿路拦下了车马,声泪俱下的诉说离别后的悲惨。 结果她丈夫慌的一塌糊涂,就怕被别人拆穿了自己的过往,先是糊弄了一通,只说这女子是从自己老家来的远房亲戚,接着又赶紧另外遣人把父母接了来。 父母一看,自己儿子如今居然成了丞相的女婿,飞黄腾达!于是立刻站到了儿子的利益那一边,口口声声只说这原配原来只是口头婚配,并不曾真正拜堂,算不得夫妻。 原配哭哭啼啼一场,最后投水而亡。 吉灵看到这儿,简直要一口血吐出来。 剧本演到这儿,就完了。 吉灵的感觉简直堪比追了一本虐文,还是那种为虐而虐的小说,眼看着主角一路被吊打——心情极其不爽。 然后以为主角会反转。 然而作者直接就大结局了。 三公主憋了一肚子火,回去路上就跟她说:“额娘,太可恶了!这种负心薄幸之人,若是换成我,我肯定去递御状,非把他拉下马不可!” 吉灵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顿了顿道:“然后呢?” 三公主侧头想了想道:“总之,他既然这么对不起我,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母女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回到了承乾宫。 吉灵看了看时辰,道:“早点休息吧,时辰不早了,明天再看戏。” 她等到女儿洗浴之后,亲手给她擦干了头发,拾起她的被子给她盖了。 三公主顺从地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睁了开,拉住她的手道:“额娘,如果是你的话,换做戏里的情况,你怎么办?” 吉灵心道这个问题压根儿就没法回答——现在这个时空,到底不比现代,若是真遇上这种事儿,其实女性是很无助的。 不过,如果是在现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只有一个字:走。 立即走,走的越快越好,永远不必回头。 不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浪费一分一秒宝贵的时间。 人生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长。 三公主盯着她看,又晃了晃她的袖子,催着道:‘’额娘,你还没回答我呢!” 吉灵低头,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睡觉。” 三公主很无趣地扁了扁嘴,翻了个身,冲着墙里面,喃喃地道:“这戏本子写的当真没劲,还不如我来编一个结尾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吉灵洗漱妆扮过后,正在正殿里用着一碗素面,结果三公主就真的把戏本子拿来了。 她还真给昨天那故事另外写了结局。 吉灵一边看一边居然觉得还挺有意思,她不停忍笑。 三公主自己让人拌面,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问她:“怎么样?” 吉灵翻过一页,道:“还没写完?” 三公主点了点头:“嗯,还在写,没那么快。” 吉灵含笑夹了一筷小酥肉,放到女儿面前的碟子里:“既然续写了,可要写完,别成了个坑啊!” 三公主疑惑地问她:“额娘,……什么叫坑?” 吉灵哼哼笑了一声,给她用小酥肉和麻辣酱搅拌了一下油爆面,这才又叮嘱道:“戏本子收好!可别给你皇阿玛看见。” 时间一晃眼就到了十月里,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胤禛带着弘昕去校场跑马了。 宫里的校场,地方在内外宫之间,离着阿哥所倒是不远,向西南边走一些,沿着内金水河,不多时也就到了。 弘昕之前就知道了,满心的兴奋期待,等到这一天上午时候,师傅还在书房里给他讲课,他已经坐不住了,满心都飘到了校场上。 其实若真是论痛快,得出宫去跑马才叫痛快,但是皇阿玛亲自陪着,毕竟难得。 弘昕穿了一身劲装,袖口是嵌银丝海水图案的锦缎,将手腕包裹得紧紧的。 满族男儿靠骑射夺天下,身为皇子,不可忘记根本,更要经常练习骑射——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等到师傅一宣布下课,弘昕几乎跟弹簧一样,就要从椅子上弹了出去。 到底师傅还在,他硬生生压抑着自己的心情,等到师傅一出去,背影在转角刚刚消失不见,弘昕立即站了起来,大步地就往外面赶去。 剩下的时间,都是他和皇阿玛的了! 小太监一路小跑就在后面跟着,还险些没跟上,喘气喘个不停。 到了校场,早有小太监已经把六阿哥一贯骑着的小黑马牵了来——那是一匹千里挑一的好马,更难的是性情沉稳,不似一般的名驹,总有些倨傲矜持之气。 六阿哥刚刚学骑马的时候,就是骑着这匹马。 小黑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六阿哥了,都因为弘昕之前在养伤,这时候看见主人过来,它立刻亲热地与弘昕挨擦着。 弘昕也抬手一遍遍摸着它的颈子,抱着它的马头。 胤禛骑在马上,看着儿子翻身上马,旁边小太监将缰绳递到六阿哥手上,骑射师傅在旁边微笑着就道:“六阿哥与墨云有缘。” 墨云——就是六阿哥亲自给这匹马起的名字,这马儿通身黑色,跑起来又快又稳,就如置身云端一般,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弘昕很喜欢这匹马。 胤禛在旁边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弘昕肩膀,却意味深长道:“善驭者不择优劣,人能显马,马亦能显人。” 弘昕怔了怔,将皇阿玛这句话反复在心里咀嚼了几遍,终于品出一些滋味来。 第五百一十章 慈父之情 六阿哥双腿微微一用力,墨云半点没犹豫,昂首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 它直接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六阿哥身子微微向后一仰,随即收了收缰绳,腰部用力,反应极快地保持了平衡,整个人在马背上都调整了坐姿,配合着墨云的节奏,微微向前,伏在马身上。 憋闷了几个月,别说六阿哥了,就是墨云也快郁闷坏了,这时候能跑起来,一人一马都不知心情有多舒畅。 转眼之间已经围着校场跑了一圈之多,胤禛好整以暇地看着,见弘昕其中几个动作做的不错,便转头问谙达师傅道:“这是才教的?” 那谙达见皇帝问话,连忙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总谙达前几日才教授的,六阿哥天资聪颖过人,一点即通,一学即会。” 管理上书房诸庶务者称为“总谙达”,他们更番入卫,轮流值班。 按清制,王公大臣遇见皇子均要双腿跪拜,唯有上书房的师傅与总谙达等人见皇子时,只以捧手为礼,而不下跪,可见尊师重教之礼。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本来六阿哥还嚷嚷着要再多学些,总谙达想着阿哥的手臂之伤才好,实是不适合再做多学之练,这才没有教下去。” 胤禛点点头,和颜悦色地道:“你们做的对。” 那谙达见皇帝夸奖自然,十分高兴,又低下头去,手放在胸前,道:“能为阿哥教习,是奴才至高的荣光。” 胤禛并没看他,只是遥遥注视远方,又清清楚楚道:“六阿哥年齿虽幼,但诸般教养,需自幼龄始,六阿哥为宸贵妃所出,乃朕之心爱,贵妃又是明理之人,朕今日便将话与你说明白——你等放开手去教,大可殚心教导,倘若把握不准,不妨便往严厉里去,只管放心——朕绝不会责怪你们。” 那谙达听着“为宸贵妃所出,乃朕之心爱”四个字,心头便猛地跳了一下。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皇上冷厉而俊雅的侧脸线条,只有在话音中,才能听出一丝溢出的慈父之情。 胤禛继续道:“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等到阿哥将来长成,自然明白这其中的苦心。” 那谙达又低下头道:“奴才谨遵皇上旨意,请皇上放心。奴才定然好好教导六阿哥!” 胤禛抿了抿嘴唇,转头吩咐人道:“将朕方才谕旨贴于尚书房,使皇子触目警心,咸体朕意勿忽。” 众人跪下道是。 胤禛仰头注视着弘昕的身影,忽然便扬声道:“弘昕!” 弘昕口中一声低叱,喝住了马儿,回身展望,笑着道:“皇阿玛!” 他一头汗地策马奔了过来,手也不知道在哪儿碰脏了,这时候往脸上一抹,白皙的皮肤上便是五道乌黑的印子。 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咧着嘴就对胤禛笑。 他一笑起来,俊秀的眉目间立刻就有了他额娘的影子。 胤禛看着这张脸,声音不自觉就温软了几分:“皇阿玛今日教授你一些,你跟着好好看看。” 弘昕又惊又喜。 皇阿玛虽是阿玛,却更是皇帝。能够在百忙之中,亲自过来陪他到校场,还一来就是一个下午——已经是别的阿哥极少沐浴到的父爱。 更别说皇阿玛亲自授习了。 一般来说,只要有总谙达、谙达在的地方,皇阿玛总是站在他们身后,最多口中指点几句。 弘昕很高兴。 于是这对父子一个教,一个学,一直到了天边一轮红日都落下了紫禁城的飞檐走兽。 弘昕畅快爽朗的笑声,一阵阵回荡在校场上。 承乾宫里,吉灵一直没让膳房上晚膳——她要等着弘昕回来。 今儿按日子,应当是儿子回来承乾宫里的日子。 七阿哥如今已经六个月了,刚刚被乳母喂过奶,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在额娘怀里张着两只小手舞来舞去,不一会就扯住了吉灵的耳坠子。 吉灵“哎呀”了一声,随着他的动作,被扯得低下了头,顺势就埋首在小儿子身上。 好香好香! 七阿哥浑身都是一股奶香味。 这个时期,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奶娃娃。 七阿哥眼睛很好看,像黑水晶一样,而且眼睛里永远汪着一汪水意。 刚开始的时候,吉灵有时候还以为小儿子没吃饱,或者是想额娘了,怎么眼睛里总是含着泪光? 后来才发现不是的,是儿子的眼睛太漂亮了,看起来总像夜色里的墨玉宝石,灵动流光,明明是个奶娃娃,一双眼睛却硬生生有了顾盼留情的意思。 这莫不是桃花眼?吉灵心里嘀咕。 这到底是遗传的谁呀?我不是,他皇阿玛也不是啊…… 七阿哥属于那种让人省心的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会一直哭闹。 他要是哭起来了,肯定就是有原因——要么是肚子饿了,要么是想额娘了,需要额娘抱着,等到吉灵真的上手了,把他抱在怀里晃半天,七阿哥常常会舒服的哼哼几声,然后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吉灵低头,捏着他的脸颊,自己也笑了。 三公主过来了,拿着最新更新的戏本子又想给吉灵看,看额娘抱着小弟弟不方便,于是她抬手吩咐人,让人搬了个绣墩过来,坐在上面开始给额娘念。 吉灵心道:……这日更的精神,倒是不错! 三公主饱含感情,深情并茂的念了起来,念到动情的地方,眼神还会配合着面部表情,就连脚上也在微微用力。 手也在挥来挥去。 七阿哥在额娘怀里仰过头去,嘴里吸溜着一根手指,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姐姐夸张的动作:……Σ(⊙▽⊙)? 等到念完了,吉灵心道:这结局是被活生生改成了复仇爽文啊,也不错! 三公主把戏本子合上,递给吉灵,一边大大咧咧道:“额娘,明儿让戏班子照我这个演罢!不然看着太憋气。” 吉灵伸手正要接过戏本,便放开了抱着七阿哥的一只手。 七阿哥感觉到背后一空,立刻咧开小嘴,似乎是要哭了,伸手向着额娘。 吉灵只好赶紧又抱住了小儿子满怀。 三公主向后靠了靠,打了个哈欠,微笑着对吉灵道:“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缠人罢?” 吉灵还没说话,外面已经响起了响动,她估计着是弘昕回来了,立即抱着七阿哥站了起身,走了出去。 还没到院子里,外面奴才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都是给皇上请安的声音。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承诺 吉灵出来了,把七阿哥交给乳母,笑着上前来,也没行礼。 弘昕气喘吁吁地站在胤禛旁边,一张脸上全是汗珠,明明已经是是十月里的天气,他脸上却就跟盛夏一般,红扑扑的。 父子两个人衣裳领子都湿透了。 吉灵张罗着让奴才服侍四爷和弘昕沐浴更衣去了。 弘昕却很兴奋,鼻翼翕张着,似乎还要和额娘说什么,胤禛在他背后拍了拍,他才老老实实去准备沐浴。 等到两个人都洗浴了出来,换上了干净衣裳,晚膳也已经在前殿里摆好了。 三公主早就坐下了,没用她和弘昕的小桌子,直接坐在了吉灵旁边。 等到弘昕和皇阿玛过来,四个人正好坐在一处。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弘昕坐下来就说要喝汤——他渴的厉害,侍膳太监一连盛了三小碗莲藕莲子清心汤,都被他一饮而尽了。 吉灵示意侍膳太监退下,自己开始亲手给儿子盛汤。 盛完了,她就给胤禛盛,结果胤禛握住她的手腕:“你带着七阿哥,也很辛苦,歇一歇,不必忙活,这些事交给奴才们做就是了。” 他这么一发话,一打岔,倒是把她剩下来想说的话全打断了。 三公主在旁边捧着饭碗,难得地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地用膳,胤禛望着一对儿女,伸手摸摸这个脑袋,又拍拍那个肩膀,一脸的舐犊之情。 三公主胃口很好,用了一道专门给她做的麻辣小锅子,又吃了一碟香煎豆腐、一碗银鱼羹,一碗小馄饨、一碟桂花凉糕。 吉灵是清楚女儿饭量的,看着她碗底渐渐漏出来,就准备招呼奴才再给她添上。 谁知道三公主接过来旁边宫女递上来的手巾帕子,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小声道:“额娘,不必,我吃饱了。” 她话虽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恋恋不舍地往桌上几道甜蜜蜜的糕点瞟了一眼。 胤禛放下筷子笑了。 吉灵看看他,他也看看吉灵,然后体贴地道:“用完了,就去早些歇息吧,皇阿玛和你额娘说几句话。” 三公主一脸“提前走也可以吗?”的表情,然后起身,规规矩矩地给皇阿玛行了礼,又对着吉灵眨了眨眼睛,这才向后面而去。 又有点心送了上来,是南瓜小奶饼,一个一个的奶皮饼做的很迷你,只有婴儿拳头那么大小,里面都是南瓜茸,外面是颤抖着的奶皮儿,吃起来丝滑得很,入口即化。 等到碟子一上来,胤禛先夹了一个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好好吃。”他含笑看着她,声音又低沉又温柔。 吉灵还在回头看女儿的背影。 女儿到底是小姑娘家了,如今也怕胖,不敢吃太多了——吉灵想。 胤禛同样看着三公主的背影,忽然轻轻拍了拍吉灵的手背,口气中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道:“息儿也渐渐要长大了。” 两个人坐在宫灯之下,一顿饭吃得安静又温馨,待到饭后,弘昕带着奴才去他自己的暖阁温习书课。 皇子们被教授的汉学内容,大多在儒学的范围下,又以理学为基础,主要是以《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古文渊鉴》为主。 除此以外,也有先前的帝王圣训,比如康熙的《资政要览》等等,见的都是地祖宗家训,此外,还有《满洲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这种书——要求皇子满蒙汗三种文字兼学。 他在里面读书,胤禛倒没让撤了膳桌——他今晚兴致很好,又让人去养心殿御膳房命人送了清茗来,两个人坐在灯下,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秋夜的雨,本来就带了六七分凉意,兼着又是晚上,金丝炉上一点点煮着茗茶,暖意也透到了人心里去。 胤禛怕吉灵冻着,命人将前殿的门全都关了上,七喜又取了斗篷来,严严实实地给主子围上了。 等她围好了,也就带着奴才们识趣地下去了。 胤禛伸手拉着她坐到旁边去,诺大的前殿里,便只听见煮茶的咕嘟咕嘟声,氤氲的水汽冒了出来,瞧出去,到处都透了一层烟雾。 “息儿的……”,胤禛开了口,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一个措辞接上去。 最后他说:“息儿的事,从现在起,朕会留心,你或是息儿,若是有看中的,也告诉朕,只要朕瞧着行,定然不会阻拦。” 吉灵心道小屁孩才多大,也不过就是小学生的年纪,现在就讨论婚事?也太心急了吧。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远的不说,便是皇子们的福晋,差不多也就是初中学生的年纪,就指婚给皇子了。 若是按照这个年龄来倒推,其实三公主能待在身边的时间也没有几年了。 她心里颤了颤,想到和惠公主和淑慎公主,立即拉住胤禛的手,睁大了眼看着他:“咱们的息儿,可不能去蒙古!” 胤禛握住她的手,点头道:“灵灵放心,朕答允你。” 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朕也舍不得!” 他一拍膝站起来,吉灵以为他要去找三公主,刚想说不必这么着急,别吓着孩子。 谁知道胤禛已经往暖阁里面走了。 他走了几步,见吉灵还坐在那儿,望着自己发怔,于是伸手道:“你也过来。” 吉灵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跟上他,胤禛握住了她手,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贴了贴才低声道:“脸都冻得发白了,还坐在那儿,傻不傻?” 吉灵“哦”了一声,满脑子想的还是胤禛方才说的事。 这种事情,天下但凡是做母亲的,就没有不操心的。 她一时间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浑然没觉得胤禛已经把她按下来在床边坐下了。 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他兴致一好,就喜欢把她抱在腿上说说话,整个人抱个满怀。 是个占有的姿势。 吉灵想到三公主总有一天要嫁出去,再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口额娘长额娘短地,整天陪伴在自己身边,她就有点眼底发酸。 她伸手搂住了胤禛的脖子,在他怀里轻轻挨擦。 这本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姿势,胤禛却会错了意,闻着她身上的淡淡熏香气息,他心猿意马起来,伸手去解她的衣领扣子和斗篷。 冰冷丝滑的斗篷像水一样倾泻在地,衣裳上带着的凉气也散发了出去。 第五百一十二章 互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禛才起身到门口,吩咐让宫人送洗浴的热水进来。 两个人简单擦洗了一下,吉灵已经困得不行,脑袋垂着,上下眼皮直打架,胤禛看她这副样子,索性弯腰将她直接抱到了榻上,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才温声道:“睡吧。” 吉灵听见他声音,勉勉强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只有胤禛的下巴和脖颈,还有他宽阔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额头上一热,是胤禛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又重复了一遍道:“睡吧,灵灵。” 吉灵脑袋一歪,落在他肩膀上就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夜过去,天还没亮的时候,胤禛照例走得早,弘昕要去尚书房,时间差不多,父子两个一起走了。 吉灵起床的时候,还觉得周身酸痛,心道果然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七喜和碧雪扶着她下床来,给她换上了绣鞋,外面不少妃嫔们已经过来要向宸贵妃娘娘请安。 吉灵坐在梳妆镜前,七喜站在她身后梳头,碧雪则站在她身前侧方位给她化妆,依云在旁边打着下手,几个人齐头并进,动作熟练了许多,很快便拾掇出了一个清贵温雅的宸贵妃出来。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出去见了众人,如今宫里年妃、宁妃、裕妃、皆已不在,贵妃之下,直接便是三嫔。 三嫔之中,除去谦嫔,又数熹嫔与懋嫔两人资历最老,位分最高,且熹嫔育有皇子,自然便是领头人,其余再低位分的贵人们,便只跟着熹嫔行动。 但是,即使是熹嫔,懋嫔,面对着张贵人的时候,也是十分恭敬的,任谁也不敢有半分轻慢。 吉灵坐了下来,一屋子妃嫔都黑压压地屈膝下来给她行礼。 其实腰还是发酸,被这紫檀木椅子一硌,那种筋骨的酸痛感就更加明显了。 四爷啊…… 众人走后,张贵人留下来陪吉灵用早膳。 早膳的主打是吉灵前一天吩咐膳房做的麻婆豆腐鸡丁包子,鸡肉又嫩又滑,豆腐香酥麻辣,面皮儿正好中和了豆腐的辣,吃进嘴里,回味无穷。 还有两碟炸南瓜条,外面裹着咸蛋黄,南瓜切得跟薯条似的,比薯条稍微再粗一些,外面裹上厚厚的面粉,面粉上再抹上咸蛋黄,吃进嘴里,就跟吃薯条差不多,偏偏又甜又咸。 外面的面皮脆脆的,里面的南瓜茸入口即化,口味别提有多好了。 张贵人尝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别的就没碰了,只吃面前这一碟炸南瓜。 吉灵一边吃,一边想起来有话要对张贵人说,便让周围伺候的人下去,只留了七喜、碧雪她们。 她伸手握了勺子,亲自给张贵人盛了一碗百合粥,才像对三公主和弘昕说话一样,叮嘱道:“别什么好吃就只盯着什么吃!这南瓜是油炸的,当心吃多了上火。” 张贵人听话地放下了筷子,换成勺子喝起粥来。 吉灵看着她。 生煎一身上下都是她给的衣裳,布料。 头上戴的发簪、耳间的坠子,也是吉灵这儿有了赏赐后,挑出来好看的,特意留下来给她的。 她知道张贵人喜欢小小的,样式精巧甜润的首饰,留着的风格也都是这样。 早些时候,宫里人为此还酸过不少,背后说张贵人就是跟在宸妃娘娘后面捡剩饭的料——宸妃宫里,就是扔一箩筐垃圾出来,张贵人也当个宝。 结果眼看着张贵人身上、发上的首饰一样样地皆是精巧无伦,说这风凉话的人渐渐也觉得无趣,闭口不言了。 乳母把七阿哥抱过来了。 七阿哥刚刚喝过奶,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歪了歪脑袋看着张贵人,忽然就笑了。 他长得甜,一笑起来,就像一朵花开了似的,张贵人看着这张酷似吉姐姐的脸,不由得也笑了,伸手就下意识的想要抱他。 乳母看了吉灵一眼,见宸贵妃含笑点了点头,这才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小包子交给张贵人。 七阿哥的睫毛很长,一点不夸张的说——就像粘了假睫毛似的,还是那种浓密加长型,垂下眼的时候,就在面颊上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更加显得可爱。 张贵人喜欢的不得了,抱在怀里就跟抱着个大宝贝一样,两只手都不敢使劲,护着七阿哥的后背,嘴里不住地发出各种声音,逗他。 七阿哥无声地笑着,张着手,两只脚踩在张贵人大腿上,扭来扭去,又在张贵人怀里拱了拱,最后趴在她肩膀上,抱着她脖子不动了,将嘴边的**全部蹭在了张贵人的脸上。 吉灵指着就哈哈笑道:“他特别喜欢你呢!” 张贵人被七阿哥拱得满心柔软。 三公主和六阿哥,小时候她都抱过的,但是都没有像七阿哥这样,和她主动这般亲昵。 张贵人这一世没有孩子,被七阿哥这么一撒娇,心里压抑着的母爱顿时被唤醒了,她伸手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想找出点什么贵重物事来给七阿哥。 但她很快泄了气:自己身上,从上到下,样样都是吉姐姐给的,又怎么好拿着对方给自己的礼物再送回去呢? 而她自个儿,入宫多年,除了当年从娘家带出来的那些,其他……竟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首饰出来。 吉灵看她抬手动了动,又默默地放下了手,已经猜到了其中原委。 其实宫里人酸她,很多也喜欢在张贵人的位份上做文章,说她借着当年的宸贵妃——吉常在未发迹时候的情分,死皮赖脸地攀着宸贵妃。 一个是贵妃,一个是贵人,虽然一字之差,中间的地位差距可是天壤之别! 吉灵伸手握住张贵人的手,轻声道:“生煎,有一件事儿我一直还想对你说:皇上之前已经答应我了,等到合适的时机,会给你晋位份,你就安心等着吧!” 张贵人一怔,脸上的神色倒没有太大的欢喜,只是颇为感动地道:“姐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心为我周全这些,我……” 七阿哥在她怀里吐了个口水泡泡,调皮地将自己的小脑袋钻到了张贵人下巴下面。 张贵人被这个小包子顶得扬起了头,一手安抚地拍着七阿哥的后背,七阿哥将她衣裳又踩又扯得全是褶子。 吉灵一边伸手将七阿哥接了过来,一边垂眼道:“生煎,我们之间,不需说这些。” 她顿了顿,声音更压的轻了一些,才道:“这也并不只是我的意思——如今皇后禁足,宫务诸事都在我身上,难免要有人来分摊。裕妃弄巧成拙,五阿哥受他额娘牵连,三嫔各有心思,有洞天深处一事在前,能让皇上信赖的人,其实压根儿没几个,不是么?” 第五百一十三章 乘槎 张贵人垂眼,半晌轻轻道:“姐姐,你说的是。” 她过了半晌又小声道:“姐姐,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心思去争这些,我心里……” 吉灵抬眼,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张贵人神色本有些如梦似醉,被这一眼顿时瞪得警醒了过来。 她转了话头,轻轻道:“何况只要有姐姐在,便能护住我,不是吗?姐姐如今已经是贵妃了,将来说不定皇贵妃也是有可能的,我还去烦心什么晋位份?” 吉灵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有我在,自然会护你周全,但是你若是什么都依靠着我,倘若我有一日,未必如现在这般顺意风光……” 她这句话才说了半截,张贵人立即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微微带了气喘道:“姐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且不论如今姐姐已经有三公主、六阿哥、七阿哥,便只看皇上对姐姐的一片心,多年独宠,情深意重,怎么可能会……” 吉灵伸手拉住她的手,抬手摸了摸她耳边的碎发,顺手抚在她肩上,轻声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这世界上的事,若是花好月圆自然最好,如若不是,总不能凡事不留后路,譬如你如今位份晋升上去,熬一熬资历,若是有一日,说不定便能反过来成为我的一臂助力;又或者,万一我将来遇上什么事情,一时无暇照顾孩子了,三公主和六阿哥如今大一些,倒也罢了,但是七阿哥怎么办?“ 张贵人抱着七阿哥站起来了,颤声道:‘’姐姐,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别说了——听着让我害怕!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有姐姐护着,姐姐别吓我!” 七阿哥在她怀里,猛地随着她起来了,还以为是在被大人抱着荡秋千,逗着玩呢。 他高兴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小嘴,含着手指,不住地笑着,又抱住了张贵人的脖子,在张贵人脸上吧唧吧唧的,亲了好几口。 吉灵指着七阿哥,笑眯眯道:“你看你看,他多喜欢你!不如你做他干娘,升了位份之后,整个永和宫里,你便是名副其实的主位了,到时候我和皇上说一声,侧殿也不必居人,就你一人舒坦住着,我还可以时常去你那儿走动走动,岂不妙哉!“ 张贵人却没睬她这番话,只是道:“姐姐,你要说明白——什么叫:你将来遇上什么事情?” 吉灵心道这种事儿怎么解释? 她想了想,把张贵人带进了暖阁内,这才低声道:“生煎,其实我……” 张贵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敢眨眼,望着她:“什么?” 吉灵侧了侧脑袋,道:“其实我……说不定有一天就不属于眼前这个世界了。或者,换一种说法:我本来就不该属于这个时空,我是一个闯入者。” 她说完这句话,就见张贵人跟看傻子一样默默地瞧了她一会儿,然后神情中透出一股伤心。 吉灵:…… 张贵人垂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伸手顺势拉开梳妆台前的椅子,坐下来叹气道:“姐姐,宫里面,私下都悄悄说——皇上潜心修道,要寻什么乘槎成仙之人,我原还以为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连姐姐都被皇上带的……脑子里尽是这些念头了。” 吉灵:……你会错意了。 张贵人哀伤地道:“从前宁妃娘娘还在时,我也曾经听过她和懋嫔娘娘闲聊时,曾经说过:当年,咱们皇上还在潜邸的时候,就有迷信方术,进食丹药的习惯。 一开始,皇上未必不是为了向先帝展示他,无心从政,只想修道炼丹的淡泊心思,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又生了几场病,皇上在这上面的心思又重新捡了起来——大抵人总是怕大限将至,越是天下在手,便越惜命,越想要留命悠久……” 吉灵听她这么说着胤禛,抬手便将一块糖果塞进张贵人嘴里,简单粗暴地打断道:“闲谈不论国事,背后勿议人非——何况还是皇上!来来来,多吃糖,少说话,听姐姐的!“ 张贵人走后,她倒是难得地出了一会儿神,想着张贵人说的“皇上醉心修道”的事情。 其实她是知道的:胤禛在外宫之间,供养了不少道士,人数据说还不少,平日里编修经书语录,封赠禅僧道士,敕建寺院宫观,御制庙额碑文等一系列动作都是常有的事。 比如听说今年春天起,皇上特别优崇的道士就有两位,一个是金丹派南宗祖师张伯端,一个是龙虎山法师娄近垣,他们分别代表道教全真、正一两大教派,前阵子刚刚被加封为“真人”,而且胤禛还拨了官银,帮助他们修建道场。 另外这两位真人的话,都被胤禛编进了一本书,叫做《御选语录》。 其实若是往前面说,道教创立于东汉时期,本来就是中国本土宗教,一路让发展壮大。 尤其是明朝,许多皇帝都信道教,比如明成祖朱棣,就连远征漠北的时候,身边都要带着宠信的道士,一路上寸步不离。 反而是到了清朝,清初的几位皇帝,都是对佛教比较有兴趣。 到了四爷胤禛这一朝,才重新点燃了对道教的兴趣。 雍正,他是清朝皇帝中,唯一一个信仰道教,支持道教的皇帝了。 又过了几天,胤禛召她去养心殿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吉灵就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胤禛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放下筷子,摸摸自己的脸颊,又握了她的手,温声道:“灵灵,你在瞧什么?” 吉灵看了一眼侍膳太监,胤禛见状,微微一扬下巴,将宫人们都打发出去了。 殿里没其他人,只有苏培盛被胤禛留下了伺候。 胤禛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 吉灵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培盛,耳根微微有点发热。 苏培盛脸都快埋进胸膛里了,想退出去,小声跟皇上请示了,胤禛目光只是盯着吉灵,不经意地答应了一声。 苏培盛如蒙大赦,立即抱着拂尘一溜烟地退出去了。 这下诺大的养心殿后殿之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胤禛略略弯腰,将吉灵抱了过来,拥在怀里,贴了贴她的脸颊,这才声音很温柔地道:“今天这副样子,瞧着不对,是有事想问朕?” 吉灵扯住他的袖子,想了一堆措辞,最后还是直接问出来了。 她瞧着胤禛,小声道:“皇上如今是不是编了一本《御选语录》?” 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个,胤禛顿时神采飞扬,一脸“你听朕跟你说三天三夜”的痛快表情。 吉灵暗叫不好,只见四爷哈哈一笑,便叩了叩桌面道:“朕惟佛、道弘深,普济万品。宗师阐扬妙旨,救拔群迷,使众生利益福田,不坠慧命。” 第五百一十四章 圣训 接下去,胤禛便是一通滔滔不绝,谈兴大发,又亲自将《御选语录》拿了来,一页页翻开,指点着给吉灵看。 吉灵接过来,随意一翻,就看到了一首名叫《烧丹》的诗:“铅砂和药物,松柏烧云坛。炉运阴阳火,功兼内外丹。光芒冲斗耀,灵异卫龙蟠。自觉仙胎熟,天符降紫鸾。” 她心头猛地一颤。 从这首诗,已经可见胤禛对丹药迷恋至深。 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雍正的死亡和炼丹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如今已经是雍正十二年…… 虽然说,这个时空似乎和历史上的走向并不一样。 但是……倘若炼丹这件事吻合了呢? 胤禛见吉灵盯着那一页发呆,便会错了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伸出手,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覆盖住她的手背,微笑着道:“是朕写的。” 他这么劲头十足,这不是一个谈论的好时机。 吉灵一时间没开口。 她垂下了脑袋,沉默地点了点头。 胤禛全身心沉浸在那书上,难得地没有察觉,只是一手揽紧了吉灵,另一手捧着书,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翻了一页。 …… 转眼间,雍正十二年的十一月已经到了。 今年北地天寒得早,才刚刚进了十一月,已经下了雪。 漫天飘扬的雪花洒落下来,落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上,长街上寂然无声,只有办差的太监或者宫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上,脚下靴子和绣鞋发出踩雪簌簌的声音。 吉灵的承乾宫里,小太监们本来想积雪全部清理到一边,结果三公主看着外面白雪皑皑的一片,兴奋地嚷嚷着没准奴才们清扫。 于是这承乾宫前院里便这么露着。 大地白茫茫一片。 外面下着雪,冻得一个从外间跑回来的膳房杂役太监直打哆嗦,进了屋还跺着脚,不住抖落着身上的雪花,带进来了一屋寒气。 小达子见状,便命人让早就准备好的姜汤盛了一碗给他。 那小太监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一碗姜汤喝下去,胸腹之间顿时一片火辣辣,有热气熏腾了上来,人也不冷了。 小达子亲手将午膳菜式端了过来,一边递给他,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跑腿。 午膳实在是太香——香气飘满了整间屋子。 小太监小心翼翼提起盖子,歪头往里瞄了一眼——是辣白菜土豆泥。 小达子瞪了一眼,轻斥道:“胡闹!” 小太监一缩脖子,一吐舌头,连忙又将盖子盖上了。 另一个小太监过来,撑着伞,提着糕点食盒,两个人凑在一处,并肩走着就往主子的前殿去了——雨雪霏霏,落入膳食可不行,所以必须要撑把伞。 前殿里,地龙烧得暖和极了,一阵阵热浪往上扑面而来,三公主只穿了一身秋装,发髻上插了巴掌大一朵玫瑰花淡粉色簪子,旁的什么装饰也懒得用,黏在吉灵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额娘撒着娇。 午膳送进来了。 打头的辣白菜土豆泥,是吉灵清清楚楚讲明白了做法、口味,还有成型的样子,全部转述给小达子,让他按照自己例子做的,另外配了有烤肉、辣炒年糕、炸酱面、海鲜汤,辣白菜饼。 还有辣白菜拌饭,上面卧着香煎的嫩牛肉,旁边是两个黄澄澄的煎蛋,切得细细碎碎的,碧玉一般的黄瓜丝。 别看这一桌没什么精贵食材,但就是因为如此,做起来才更加难。 小达子尝试了半个多月,才算是做出来。 吉灵尝了一口,觉得很是不错。 那道辣白菜土豆泥——白菜又辣又脆、酸酸甜甜,色白带红,土豆泥里面配着很少的胡萝卜丝,做调色点缀之用,偶尔吃到一根,口味还甜甜的,让人食指大动。 还有那道辣白菜饼。 面皮的柔韧全部糅合在辣白菜里,油放的很少,吃起来不腻,还加了少少的胡椒粉,吃起来有点土豆丝饼的意思。 这都是清宫膳单上根本见不到的菜。 但是好吃就行了嘛! 三公主坐在她对面,安静得很——只有一张嘴,没有时间说话。 女儿吃的比她还欢乐。 吉灵吃了一半,让人去告诉小达子,辣白菜饼和辣白菜土豆泥都各做一份,他亲自送去养心殿去。 送过去的时机不太妙——胤禛正在养心殿里接见臣工,小达子过去了,里面小陈子蹑手蹑脚,满面堆笑走过来接应。 苏培盛见是承乾宫的人,拂尘一甩,待得看清是小达子不是小芬子,便没走动。 小达子和小陈子两个人面对面,跟猜哑谜一样打着手势,压着嗓子说了几句,一转头却见六阿哥踏雪而来,瞧样子是从尚书房下了课,直接过来的。 一群奴才跟在后面。 苏培盛眼睛一瞄,顿时快步迎了过去,一张脸笑出了褶子,伸手虚虚地就要抱着六阿哥的腰,声音软的也跟哄孩子一样,低声下气道:“这么大的雪,六阿哥怎么也就这么踩雪踏冰地走过来了,都不坐轿子?就算不怕冻着了身子骨,这地儿湿滑,走路也是要当心的。” 他一边说,一边便往六阿哥身后的奴才们不轻不重地瞟了一眼。 六阿哥刚要说话,却听见里面胤禛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语气中已经含了七分不悦:“五城司坊等官,各有管辖之地,越界拿人固不免滋扰,然路遇斗殴酗酒、拐骗吓诈之徒,若因地非管辖,遂置而不问,以致逃遁无迹,难道就是稽查整饬之道么?” 被训斥的大臣连声在下面道:“是臣糊涂了!应不论何地,皆移送该城司坊官听详,等御史审讯发落!” 不多时,那人已经面色灰白,连滚带爬退了出来。 苏培盛瞧着那人背影,背手站在阶上,伸手掸了掸袖口的浮雪,便听里面皇帝又对另一人道:“今冬天寒,将会试日期改至三月。照旧于初八日入场。” 这一回,他声音温和平润了许多,又道:“举子们可携带手炉,以温笔砚;皮衣及厚绵衣服俱许穿进,但不得乘机夹带,以滋弊端。场内茶饭,著供给,早晚要给姜汤,发木炭,不许短缺。” 六阿哥静静听着。 雪花在他身后檐下,慢慢飘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好苗子 养心殿中,胤禛仍在继续道:“训练营伍之道,必技艺精熟,方有济于实用。朕听闻直隶地方营中,枪手演习,止放空枪,从未装入铅子打靶。呵呵,都似这般——信手高低,漫无准则,也就不必练了。” 立即便有一声音道:“臣惶恐!皇上教训的是!” 六阿哥鼓起脸颊,轻轻吹了一口气,右足的靴尖在地上不住轻轻画着圆圈。 好一会儿,里面才算是训诫完了,苏培盛瞅准了时机,立即进去禀了道是六阿哥过来了,胤禛听闻便道:“怎的不早说?人呢?” 苏培盛陪笑道:“六阿哥等在外边呢!” 胤禛颔首就道:“让他进来。” 苏培盛应了,出去便请了弘昕进来。 胤禛方才说了半天,这会儿刚刚坐下来,只觉得口渴了,送上来的一壶茶已经喝了一半下去,就见弘昕被引着走了进来,明明是小小的年纪,走起路来却从容不迫,端方有矩。 他跪下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胤禛起身,就绕过了御案,亲手把弘昕扶了起来,道:“起来说话。” 父子两人感情甚是亲厚,从小时候,弘昕便是在胤禛膝上长大的,如今虽然到了懂事的年纪,知道父子君臣之别,毕竟还是要比旁的皇子多一分无拘。 胤禛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这算是午时的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有骑射罢?” 弘昕点头道:“是,下午谙达说了,去校场演练,今儿是十日小校,分外隆重一些。” 胤禛点了点头,领着儿子走到桌案之后,又捡了方才臣工们送上来的几本折子给他,道:“看看,瞧得出什么问题不?” 弘昕捧了折子,站在桌边翻看了起来,便听胤禛道:“各省文武官员之奏折,一日之间,尝至二三十件,或多至五六十件,你皇阿玛阅览批发,从无滞留。” 弘昕静静道:“儿子明白,皇阿玛勤勉,历古难见。所有折子亲自览阅,亲笔批发,一字一句皆出皇阿玛之心思,无一件假手于人。” 胤禛拍了拍他肩膀,不由得哑然失笑道:“好小子,别再拍你皇阿玛的马屁,若当真是‘无一件假手于人’,如今还叫你看个什么劲?” 弘昕仰头一笑,露出一点小虎牙, 这一次的笑容才有了三四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稚嫩之气。 他俯下头去看那折子,见那原是直隶总督李维钧的一张折子,皇阿玛已经在后面写了朱批——是刚刚写下的,还没有干透:“朕闻近京各处地方,桥梁道路多被潦水淹没,行旅维艰,诸物腾贵,朕心甚为轸念……” 弘昕吃了一惊,下意识就道:“皇阿玛,如今已经快要是冬月里,哪儿来的潦水?” 胤禛点点头便道:“还算脑子转得快!” 他并不回答,伸手将那张奏折从儿子手中拿过了,啪的一声掉转了正反面,覆在桌上,冷不丁便道:“朕比你再大些的时候,皇考常常带朕与其余几个阿哥,出宫历练,多有见识,你想不想随皇阿玛出去?” 弘昕眼睛就跟小灯泡一样,刷的亮了,人也立即站了起来:“当真?那可太好了!皇阿玛!儿子愿意!儿子可想着出去转转,了解民生,也好过整日只做这纸面文章。” 胤禛摇摇头笑道:“纸面文章又如何?无有圣贤言,何来规矩方圆?” 他伸手摸了摸弘昕的脑袋,微笑着便道:“便服出去,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得了空,记得和你额娘私下里说一声,别声张,免得她太过担心。” 弘昕连连点头,就答应了。 父子两人说定,胤禛揽着他肩膀,又手把手打开一道奏折,道:“这是批下去给户部的,你再瞧瞧。” 弘昕趴在那折子上,便见皇阿玛的字端谨峻厉,写的是:谕户部:“查旧例,在京大小汉官每年俸米俱支给十二石,盖因向日汉官携带家口者少……” 那一个个大字他都认得,可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弘昕已经完全读不进去了,满心只想着出宫去历练见识的事情。 …… 待得他这儿从养心殿出去,胤禛含笑注视着六阿哥的背影,便又遣人召了张廷玉过来。 张廷玉是皇子尚书房的总负责,也是汉学师傅,胤禛向他问了几句六阿哥平日里的课习情况,张廷玉不敢妄加揣测皇上心意,只是如实道了,最后又道:“……六阿哥仁孝、聪明、逊志时敏,自四子书五经,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以及古文渊鉴,过目难忘,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尤其是四子背诵,不遗一字,实在是做学问的好苗子。” 他这番话正说在胤禛心坎上,胤禛不自禁哈哈笑了起来,半晌才伸手叩了叩桌面,意味深长地道:“是好苗子,不只是做学问的好苗子。” 张廷玉心头一颤,人立即跪了下来,掀起衣角磕头就道:“臣定当殚心竭虑,好好栽培六阿哥,请皇上放心。” 承乾宫里。 太监值房中,小芬子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着,其实他的伤口早就好了,只是走路的时候,那只伤腿始终用不上劲,稍微走快点,身子便往一边歪下去。 有一处,他心烦意乱,焦躁了起来,发狠将拐杖扔到了一边,自个儿在屋中走了起来,还走得快,结果一不小心,整个人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右脚面上。 脚脖子那儿被折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 疼得他当时眼泪花子都冒了出来了,事后被碧雪说了好久。 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 照这情形来看,至少是两百天打底! 小芬子想到自己这只腿很有可能从此就这么废了,心情又烦躁沮丧起来,扶着桌子边,一点点挪着坐下,自己伸手给自己倒了一壶热茶。 圆明园失火一事后,小洋子基本上已经被皇上剥离了六阿哥身边,只不过是看着宸贵妃的面子,才算勉强把这个人留了下来。 这承乾宫里事,还是得靠他。 幸亏是总管太监,凡事劳心不劳力,别说是坏了一条腿,便是两条腿,都齐齐从腰下断了,他拖着半个身子坐在被窝里,也能把承乾宫里的事儿,安排布置的明明白白、恰恰当当。 只是肢体有损,主子如今又是贵妃,自己这么一副形象站在主子旁边,做这个总管太监,终究是有些难看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公主府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冬至已经没几日了,整个紫禁城里,都笼上了凛冽的的冬意。 吉灵站在雕梁华丽的承乾宫里,抱着七阿哥,隔着窗子向外看雪落下。 乳母和嬷嬷随侍在她身后。 虽然她周身已经裹得厚实严密,七阿哥也被快包裹成了一只包子,但是窗户外的寒意还是一阵阵透进来。 今年的雪,下的似乎格外密、格外多。 吉灵怕冻着小儿子,还是向后退了几步。 这一退,便恰好撞到了从暖阁里走出来的七喜身上。 七喜去拿衣裳了。她扶住主子,一抬手,就将一件蓝绸彩绣菊花团寿纹镶边棉袍给吉灵披上了身。 这棉袍是内务府新送来的一批样式,绣了黑地彩绣菊花平金团寿字绦边、梅花团寿织金缎,衬月白绸里,内絮丝棉。缀的铜圆扣上也都有珠宝点缀。 清宫中,菊花纹饰较为盛行,并与其他纹饰相配组合,比如菊花与万字纹相配,寓意“万代寿”,与牡丹相配,寓意“长寿富贵”等等,而吉灵如今的身份地位,这些图案便更是常常出现了。 七阿哥好奇的伸着小手,就开始揪着额娘胸前已经扣子上闪闪发光的珊瑚珠子。 吉灵赶紧道:“脱了,脱了!凡是带零碎物件的都不能拿来,七阿哥年纪还小,以防误食。” 她抱着小儿子,在前殿中坐了下来,那椅子上早就铺上了厚厚的坐垫、靠背,暖和松软得很。 三公主今日起得晚,七阿哥还是喝奶的年龄,吉灵一个人坐在膳桌便等女儿。 等到母女两个人一起用早膳了,吉灵看着女儿低下头, 几缕刘海掉落下来,在她眉眼间晃荡,吉灵伸出手,给女儿拨弄了头发,柔声道:“慢慢吃。” 晚上,胤禛召她去了养心殿一起用膳,顺便和她商量——如今差不多可以给三公主在京里建公主府了。 建公主府是用来说什么的,自然不必多讲。 清代公主成婚后,按规矩,额驸父母不可同住,内务府在京城择地,另外建公主府。 吉灵:四爷你就这么心急吗…… 公主府建在银狮子胡同,地图早就献上去给胤禛看过了,四面八廓的好格局,其他细枝末节的贴补要等公主府的雏形出来后再添。 清代公主嫁人的平均年龄,历代各不相同,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公主们都是十三岁左右就出嫁,满族尚早婚,越是地位身份高,越要早婚,所谓“十至二十岁以上结婚者,俱为贫人。” 胤禛指着堪舆图给她看:为和硕端柔公主准备的公主府,总计房间约一百五时间,楼有七座,月台一座,另外带着散水、甬路的油饰彩画就不必多说了,除了木石砖瓦精心挑选,其他要用到的物料,胤禛也早已经负责了专人去采办,全都选用了最上品的质料,又尽量依照小女儿家喜欢的样式颜色。 另又有要向旁边扩建的地儿,拆了民房五十五件间,折买了用银一千多两。 按照设计,公主府一进门,先是一片照壁,然后才是五重院落,三进殿堂,后面还有后花园,内有假山、湖心亭等等,湖的面积不小,还建造了码头,能让公主在府里游船。 在京城之地,又是距离紫禁城这么近的地方,还能做成这样,胤禛的一片慈父心思,当真是显露无疑。 胤禛一边指点着给吉灵看,一边细细解释各处,两个人在灯下,一个听,一个说,弄得就好像三公主已经定下了夫家,过了年就要离开紫禁城,出嫁一般。 到最后,连胤禛自个儿都有点伤感了。 吉灵感动归感动,心里却冷不丁犯了个嘀咕:四爷您这公主府筹谋的是很不错,但是息儿她自个到底喜欢不喜欢啊? 不过到底还是来自亲爹的一番心意。 吉灵小心翼翼地把堪舆图给带回去了。 承乾宫里,三公主没在自己暖阁里,她钻在膳房里,瞅着小达子做辣白菜饼。 当年,她还是小小娃娃的时候,站在小达子身后,只能勉强看到灶台边,如今却高出了不少。 嬷嬷们在旁边陪着。 这么些年过来,大约是常年劳作用在灶台旁边的缘故,小达子的肩背已经有些驼了,人也微微吃胖了一些,幸亏他是小骨架,长的肉也不显,只有一张脸,圆圆的越发喜气,是个憨厚大度,福气满满的面相。 他一边微笑地看着小主子,一边就给她讲述做这辣白菜面饼的步骤,三公主听了,微微侧头道:“其实步骤也不多。” 小达子抬手,刚要擦汗,旁边跟随的杂役太监见他两手都握着东西,连忙上前来殷勤地替他擦了。 小芬子笑着对三公主道:“步骤是不多,统共才这么五步,可就是因为步骤不多,几步就登了顶,没得余地调整,所以才更难。” 三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便听后面嬷嬷笑着道:“依云姑娘怎么过来了?这还没到……” 依云含笑对着几个嬷嬷点了点头,又对三公主屈了膝,这才道:“公主,贵妃娘娘让公主过去一下呢!” 三公主伸手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出去了。 待得到了暖阁里,就见额娘桌案上,已经摆了老大一张地图,旁边还有蝇头小字细细标注的尺寸,黑白分明,密密麻麻,那地图上,亭台楼阁水榭,应有尽有。 三公主一怔,就道:“这是皇阿玛要给咱们在圆明园新建的宫苑么?” 吉灵抬起头,还没说话,三公主已经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幽幽地道:“圆明园风景很好,可我再也不愿回去了。” 吉灵知道她说的是弘昕洞天深处那件事。 三公主失了一会儿神,又露出了一点稚气,抬手撑着下巴,伸手在桌案上拈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身子向后一仰,补充道:“而且,在圆明园,我还得额娘分开两处住!还是承乾宫好,我能天天见着额娘。” 吉灵闻言,心里疼了一下,更加舍不得了。 她轻轻道:“息儿,过来瞧瞧,这是你皇阿玛正在让人给你建的……公主府。” 三公主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御园箫声 和吉灵预想中的差不多,三公主一脸的震惊,看着图纸上弯弯绕绕的文字曲线,她问吉灵:“……承乾宫不能让我住了?” 吉灵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道:“不是不能,是……” 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说法:“你看淑慎姐姐、和惠姐姐,大了都要嫁人,都要出去自个儿开一片天地的,有自己的家,你将来,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 三公主脱口就道:“她们是姐姐,我还小呢,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 吉灵点头道:“你就永远小?永远不长大?” 三公主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吉灵:“额娘,你不和我一起么?” 吉灵吸了一口气:“你见过有哪位公主出嫁,带着额娘的?” 三公主着急了,上前一步,就握着她手晃了晃道:“额娘,我不要长大,我不和你分开!” 吉灵忽然就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她转过脸去,微微侧头,掩饰了情绪,这才伸手指着那张地图,轻描淡写地道:“不碍事,你瞧瞧这公主府的位置,离紫禁城多近呀!这也是你皇阿玛挑选的地方好——倘若你想念额娘和皇阿玛了,随时都能回来。” 三公主慢慢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绞着帕子不说话。 那神情倒有点像个小大人了。 她半晌,才慢慢道:“额娘,你别哄我了,真的嫁出去了,进宫哪能那么如意随便?一堆的递牌子,排日子,只把人脖子也盼长了。只怕以后,想见额娘还不如弟弟方便——好歹他以后娶了福晋,也是住在阿哥所里的。” 吉灵默默无言,心道这话都是挑不出毛病。 七喜在旁边伺候着吉灵,又斟了一壶桂圆莲子百合茶,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屋里就剩下母女两个人了。 吉灵看女儿垂着脑袋,过去就将她拉起来了,逗着她道:“你皇阿玛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什么事儿,他不会到了眼前才计划,所以这公主府虽然建着,息儿总还能在额娘身边待上好几年。” 她顿了顿,有意想轻松一些,便又笑着道:“再说了,你现在是这么个想法,再过几年,未必便觉得在额娘身边事事如意,说不定反而会嫌宫里处处拘着,那时候,公主府便是你的天下,你做主了,又怎么不是一件美事?” 三公主抬起头,瞧了瞧她。 吉灵握住她手,就道:“走,额娘陪你出去散散心,边走边说。” 御花园里,一片白雪皑皑。 风景本美,如今四处覆盖上白雪皑皑,更有一种素雅高洁之幽静,吉灵下了肩舆,牵着女儿的手,两个人缓缓行在小径上。宫人们打着熏炉跟在贵妃娘娘和公主后面,将周身的暖意始终笼罩着她们。 再后面,则是贵妃和公主的肩舆远远地跟着。 吉灵走过东南边的假山转角,却听得一阵箫声,呜呜咽咽,不绝如缕,吹箫之人显然技艺娴熟,一首曲子音律流转悠扬,柔媚中亦有风骨。 吉灵放眼望去,遥遥地只看见不远处的高高亭台上,有个女子背影对着她们,一身素衣,纤尘不染,外面的披风也是月白色。 周围四五个宫女围着她。 等到走得近了,吉灵才发现是熹嫔。 吉灵微微侧耳——总觉的这曲子旋律很是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熹嫔浑然不觉,仍然吹得如泣如诉,放下箫,又轻声咏道:“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乐白鹤飞……” 直到七喜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才突然停住。 熹嫔僵硬地回过头,看见宸贵妃娘娘的彩仪站满了整个雪地,宫人垂首敛目,寂然无声。 “嫔妾参见宸贵妃娘娘!”熹嫔的脸上,终于难得地出现了掩不住的尴尬。 是真尴尬! 吉灵把人叫起来了。 钮祜禄氏虽然在给吉灵请安,整个人却在不住哆嗦,下巴也微微轻颤。因为皮肤冻得发白,越发显出脸上红扑扑的胭脂有些滑稽。 至于她身上的衣裳,就更加看得出来了,是秋装,这种月白颜色,若是再衣料厚重一些,便很难显出飘逸清雅之美了。 “落雪吟箫,美人如玉,当真风雅。”吉灵挑眉,微微笑道。 钮祜禄氏脸上就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间什么颜色都有,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婉声硬着头皮道:“嫔妾闲来无事,御花园中走一走。见雪后风景甚美,一时技痒,这才让人取了箫来。” 吉灵点了点头,转头对七喜道:“出来的时候,咱们多带了好几个棉手捂子,给熹嫔娘娘一个!” 七喜恭敬地道:“是”。 她上前去,低着头便将一只多出来的紫貂内罩丝绵缎子手捂给了熹嫔的贴身宫女。 熹嫔只见宸贵妃眼光向自己手上落去。 她顺着吉灵的眼光向自己手看去,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要让人给自己手捂子——她的十根手指快冻成了小萝卜,又肿又红,手背却是发白发紫,隐隐的还能看见薄薄皮肤下的血管。 而现在,手背上已经有些又痒又痛了。 熹嫔屈下膝去,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低声道:“嫔妾不知贵妃娘娘来此游园,到底还是扰了娘娘清静,嫔妾这便回去了。” 吉灵不置可否。 熹嫔说完,蹲下身去,低头等了一会儿,贴身宫女已经抚着她的手肘,轻声道:“主子,快起来吧,贵妃娘娘方才做了手势,让您起来呢!” 熹嫔抬头望去,这才见宸贵妃已经走远了。 吉灵行在御花园中,转头就对小芬子吩咐道:“去瞧瞧,看看今儿皇上……” 小芬子不等他说完,已经点头低声道:“奴才明白!” 他身形微微有些蹒跚地去了。 旁边小可子见状,冷不丁地就抢出来笑道:“芬公公……雪地难行,要不我去吧?” 小芬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没说话,直接就把他瞪回去了。 小可子一瑟缩,没敢再说一句话,跟一只丧家犬一样顿时就蜷缩到一边儿去了。 等到回了承乾宫,三公主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还能提了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亲自修改了。 等到一盘小红豆酥饼吃完,小芬子也回来了,和吉灵估计的差不多——她带回来一番消息,原来今日皇上说好了下朝之后要成太妃之处,成太妃亦是潜心修道。 而成太妃所居之处在紫禁城的东北角上,养心殿却是偏于西南,要过去那儿,多半要从御花园借道而过的。 吉灵想到熹嫔那双冻得通红,像胡萝卜一样的双手,心里不由得默默道:可真拼啊…… 第五百一十八章 副后 七阿哥那儿,一出生就配了多个乳母、嬷嬷,再加上其他专门只伺候七阿哥的宫人,几乎侧殿里都快装不下了。 几个针线嬷嬷在侧殿的角房里缝制七阿哥接下来要用到的被褥、枕套、襁褓等物事。 七阿哥已经醒了,吉灵拿了只荷包,坐在小床旁边逗他玩。 七阿哥伸手去抓荷包的流苏,努力了几次没抓到,他默默地放下了手,只用一双星星一样的黑眼睛看着额娘,眼睛里全是委屈。 以前吉灵一直觉得小儿子长了一对桃花眼,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发现其实七阿哥的眼睛要比桃花眼细长一点,双眼皮也没有桃花眼那么宽,眼尾向下,更加激发了母亲的保护欲。 吉灵被他一撒娇,顿时心软了。 她把七阿哥小心翼翼抱起来,又把荷包放在他怀里。 七阿哥抓起荷包,嘴里咿咿呀呀的发出一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声音。 他开心地将荷包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嗯!” ……这个不能吃! 吉灵还没到来得及伸手,一只手已经从她眼前掠过,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也掠过了吉灵的鼻端。 原来是胤禛过来承乾宫,没让人通传,在正殿没找到她,便来了侧殿。 一屋子的乳母嬷嬷全部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给皇上请安。 吉灵带着人伺候着胤禛把外面的大氅给脱了,胤禛便让奴才们都出去了。而 他将荷包拿了回来,笑吟吟地举高了,在七阿哥眼前一晃荡。 七阿哥没看荷包,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皇阿玛看,看了一会儿,他忽然一伸手,就攥住了他皇阿玛的腰带。 胤禛的腰带上置有装饰性较强的板状饰物,所谓帝王的“带版”,指的就是这个。 他在大典礼时所用朝带,带版是圆形的;祭祀时所用朝带,带版是方形的”。 这都合了“天圆地方”之说——代表“天、地”的尊荣都为天子所有。 这个时候,方、圆两种形状的带版只有帝王才可同时拥有,而其他的皇子、亲王、亲王世子、贝勒、贝子、镇国公等只可享有方型带版。 一至九品官员等则只可享用圆形带版。 唯有胤禛腰带上的带版,可以因场合不同随意切换。 胤禛的腰带带版是纯金,…金版中间以红、蓝宝石或绿松石及五粒东珠镶嵌成十字花形、周边用二十粒珍珠围绕,再周边,还配了碧玺、青金石、绿松石、珊瑚、琥珀等。 此刻,七阿哥显然对其中一颗澄碧的绿松石产生了兴趣。 他伸手就去摸,一边摸一边扯。 别看他跟只小猫似的,力气居然还不小,扯着扯着,居然就将他皇阿玛的腰带扯得有些松动了。 吉灵:…… 她伸手轻轻地将儿子的小手拿开了。 胤禛笑着道:“无妨。” 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满眼疼爱地将小儿子抱了起来。 七阿哥被皇阿玛抱在怀里,终于暂时放弃了对腰带的执念,抬头看着皇阿玛。 他看了一会儿,眼皮耷拉了下来,透着一股困意,就在胤禛以为小儿子要睡觉,准备伸手把他重新放回小床上的时候,七阿哥忽然一伸手,搂住皇阿玛的脖子,把肉乎乎、软绵绵的小脸整个儿贴在了他脸上。 胤禛一怔,被儿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冲击的心底一片柔软。 七阿哥将脸贴上了父亲的脸,似乎是找到了身体重量的支撑点,他放心地丢开小手,整个人就像个鸵鸟一样,把脑袋一头栽在父亲脸上。 然后他睡着了……居然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吉灵:…… 胤禛倒是有所触动,以一个道教徒的虔诚,又对吉灵说了一通父母跟子女有缘的言论。 “父母跟子女有缘,如果没有缘,面对面也看不见、找不到。”他说。 然后他就耐心给吉灵解释了一通,其中夹杂了不少词句,都是道经上的,比如孩子有的是来报恩的——过去一生中你跟他有缘,这父母对你有恩惠,于是孩子来报恩,体贴父母,孝子贤孙。 当然也有来讨债的孩子。 …… 等到七阿哥被乳母抱走后,两个人进了暖阁坐下,胤禛这才从从容容地说正事:原来,他今儿个过来是有两件事。 第一,他打算将尚年幼的弘昕直接封为亲王;第二;过年之后,册封吉灵为皇贵妃。 吉灵和他面对面,脸对脸。 胤禛一直看着她,说完这些话,将她手拢在自己手里,面带微笑地瞧着她。 吉灵则是双眼瞪大,看着胤禛,大脑在一瞬间居然有些空白。 “亲王?皇贵妃?”她问胤禛。 胤禛将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这才沉声道:“是。” 吉灵一瞬间很是惊喜,可是想了想儿子,她脸上的笑容还是渐渐收敛了,握住胤禛的手,小声道:“要是弘昕能被封亲王,我……要么……我就不封皇贵妃了吧?” 七喜见皇上与主子神态亲密,不方便待在里面继续伺候,她端起茶盘,本来已经要退出去了,听见吉灵这句话,便又过来斟了一盅茶,一边递给吉灵,一边在吉灵身后,伸手暗暗地捅了吉灵一下。 胤禛伸手,替吉灵接过了这盅茶,这才淡声道:“朕已经让内务府去着手准备了,动作便是再快,也要等到来年开春了,朕已经吩咐下去,承乾宫的份例规格、自开春之后,便以皇贵妃为准,样样俱全而精,不过是等晋封仪式罢了。” 他对吉灵的话避而不接,显然是对这件事已经早就谋定了。 吉灵一下就卡壳了,幸好胤禛也没让她继续说。 他伸手抚了抚吉灵的脸颊,笑了笑,眼光沉沉地道:“灵灵,你多年来心性如一,性子温柔敦厚,恭谨谦和,说出这样的话来——朕不意外。” 他顿了顿,脸色肃淡了几分,正声道:“正是因为弘昕被封了亲王,朕才更要封灵灵为皇贵妃,灵灵,你明白么?” 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他根本没有打算等待吉灵的回答,而是拍了拍吉灵的手,似乎是要给这件事画下一个尘埃落定的句号一般,含笑却缓声道:“谢恩罢。” 吉灵站起身,屈膝道:“臣妾谢皇上恩……” 她还没说完,手臂便被胤禛握住,已经将她扶了起来。 等到胤禛走后,七喜几乎快要喜极而泣了:“主子,皇贵妃啊……皇后娘娘如今被禁足,主子以后在后宫,便位同副后,再加上如今已经摄六宫事……以后……” 第五百一十九章 皇贵妃 冬至后第三日,养心殿赐赏《古今图书集成》于四阿哥弘历、六阿哥弘昕。 六阿哥所受封赏,贵妃皆高于四阿哥。 七阿哥因年幼,其母宸贵妃代受赏,代存管。 第四日,养心殿赏给四阿哥、六阿哥每人暖砚一方。 第六日,总管太监苏培盛,独独交六阿哥玉图书一方,上书皇上亲笔。 第七日,总管太监苏培盛,交宸贵妃寿山石图书三方——一方上书“幸修厥德”,一方上书“永言配命”,工艺精湛,美妙无双。 这后面两次赏赐,都只有六阿哥独独一份。 皇后囿于宫门养病,宸贵妃尊荣无双,更兼着坐拥两位皇子。 其中六阿哥年纪尚未到十岁,已经封了亲王,这般母子盛宠,便是前朝,也是历来难见。 一时间朝野之上,不少人心思都活动了起来。 但也有另一种声音:觉得皇上疼爱六阿哥,不过是出于父子天伦亲情,未必便代表什么,更何况前朝康熙爷晚年时,各个皇子之间的斗争,惨烈至极, 便是当今皇上即位后,八爷党等人的心思,都会让皇上对于储位确立的形式有所顾虑。 万一他如有不测,皇位不可悬空;可又绝对不能让储君坐大,影响君权,各种利弊平衡,无一不要考虑。 如今,宫中阿哥虽少,看似没有九子夺嫡的复杂场面,实则越简单的选择反而越难。 于是便有人觉得:依照皇上多疑沉忍的性子,在储君这般大事上,必定会布疑阵。 没错,疑阵。 不至于让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一个皇子身上,同时也可以让储君的这条路走得更安全、更平坦。 作为父亲,理应担心儿子的安危——太过耀眼,必定树大招风,众人嫉妒,当年圆明园洞天深处一事便是最好的佐证。 而如今,他却对六阿哥这般青眼相待。 于是更有人想起了当年,康熙朝的时候,雍亲王多年潜伏潜邸,孝亲挚诚,牢记“戒急用忍”,懂得成大事者必先经千锤百炼。 作为帝王,“隐忍”二字便如心头一把刀,更是必须要在痛苦中,修炼磨砺出的心性。 这样的胤禛,谋定而后动,怎么可能轻易便显山露水,将自己的喜好置于人前? 更不用说,钮祜禄氏虽然如今有萧落之势,但毕竟是大姓,是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康熙朝的孝昭仁皇后便是钮祜禄氏。 与此想必,宸贵妃的汉军旗身份显然便低微了许多。 说不准现在皇上面上显露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 不少人看向四阿哥的眼神,也带了别有的深意。 新年过后,宸皇贵妃的晋封如约而至。 尽管有祖宗规矩明晃晃地挂着——后宫不得干政,可是皇贵妃地位举足轻重,几乎等同于皇后的候补人选。 正常情况下,一般要在皇后逝世后,才有皇贵妃——皇后刚刚归天,皇帝难免沉溺在伤心中。 况且正在治丧期间,后宫也不方便进封新的皇后。 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册立皇后,原来的皇子会立于非常尴尬的局面,嫡庶暧昧。 可是六宫的事情不能就此撒手没人管。 所以这种情况下,一般皇帝就会册封一位皇贵妃来管理后宫,等到皇后下葬了,时间过去个一年半载,皇上又觉得现在的皇贵妃将后宫事情打理的不错,这才会把皇贵妃正式封为皇后。 胤禛的养母,康熙的孝懿仁皇后,前朝就是这样的情况。 而像吉灵这样——皇后还活着,还在凤位之上,便有皇贵妃与之并行的情况,极其少见。 要么是皇后太过失了圣心。 要么是皇贵妃深深得了圣心。 皇贵妃之位一旦确认下来,她的母家定然会在政治上有一定的威慑力,前朝的皇贵妃,无一母家不是高门大户、世代簪缨。 而除此以外,皇贵妃所生的孩子在皇帝确立储君人选时,可以占据先天优势的地位。 …… 承乾宫。 吉灵一路从嫔、妃、贵妃过来,晋封仪式也受过了好几次,已经很是熟练,饶是如此,典仪的女官还是提早了一个月就过来各种指导。 钦天监选定了吉日,内务府已经将封皇贵妃要用到的所有大小物事、小到一只戒子、大到肩舆轿辇,全部都预备了好。 六阿哥虽然住在阿哥所,可养心殿一有大的封赏,就会往承乾宫里送,再加上给七阿哥的封赏,库房几次扩充,七喜和碧雪已经快被活生生逼成了空间收纳小高手——可以直接出门去上课、给人做讲座的那种。 胤禛问了几次三公主要不要迁出去单独住,意思再明白不过,都被三公主哭唧唧地拒绝了——没过几年都要嫁出去了,现在才不要和额娘分开! 内务府封赏的所有东西都送进了院子里。 七喜带着人,一脸准备打持久战的慷慨表情,挽着袖子,站在一片烛光宝气、金丝银线中就收拾起来。 这一收拾,就从早上忙活到了太阳下山,院子里燃起了宫灯,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最后库房还是放不下,七喜苦着脸直接进来申请,问主子能不能把后殿的书房也调来用。 最后书房也打开用上了、膳房的茶果房也被清理出来了,勉强算是腾出了两个小库房,这才放得下东西。 皇贵妃等级不同于其他妃嫔,有严格的层次约定,比如朝冠上的珍珠和东珠的数量,就比贵妃的朝冠更加多了——珍珠有二十一颗、东珠有九颗、另外还有七只金凤凰点缀在红缨的四周,皇冠后面有将近两百颗小一些的珍珠,分为三行,还有尾垂珠,走起路来,端庄贵重,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奢华雍丽。 其余同皇后之制。 至于朝褂,都是用熏貂来做,边沿镶片金,镶边为泥金纱,织金缎、下面通碧玉,还有四条小龙,里面用金丝绣着万福万春的图案,每个字的拐角都会用宝石点缀,领子后面与皇后的朝褂一样,垂着明黄丝绦。 七喜、碧雪、依云三个人合力将这朝褂在吉灵面前打开,吉灵瞬间感到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她睁大了眼看着这做工,伸手摸了摸——这绝对不是短时间能赶出来的。 四爷一定是提前对内务府透过意思了。 换言之,他也许早就想着将自己晋封为皇贵妃了。 Σ(⊙▽⊙“)! 贵妃的朝褂在这件朝褂面前,瞬间就被比下去了。 七喜在旁边,也被震动了一下,她甚至觉得——这间皇贵妃的朝褂比皇后的还要华美。 那绸缎光滑如水,泥金缎流转生光,整件衣裳仿佛都有了生命力,带着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喜悦与幸福感。 吉灵试了一下衣裳,对着镜子里瞧着,忽然有点理解胤禛前几天晚上,留宿承乾宫,躺在榻上时候说过的话。 他当时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沉声道:“灵灵,朕总觉得还不够,想给你更好的。” 第五百二十章 皇贵妃(二) 清宫之中,皇后统领六宫,皇后之下,妃嫔分四等: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妃四人,嫔六人。 也正是因为皇贵妃按定制只有一人,历来无需以封号在前,加以区分,是以内务府奉承之时,也只称呼吉灵为“皇贵妃娘娘”。不提封号,以示尊崇。 就和中宫皇后一样。 当然,所谓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胤禛这一朝的后宫妃嫔人数还少于祖制,可他的父亲就不一样了。 再往前面看——在康熙朝的时候,纵览他的一生,自皇贵妃以下,至嫔位,足足有三十三人之多,至于贵人、常在、答应,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吉灵让七喜、碧雪帮自己脱下了朝褂,又试了试朝冠,嘱咐着好好收起来,等着晋封仪式用。 满前殿里放的都是皇贵妃铺宫陈设所用之物,吉灵看时辰不早了,便让奴才们先歇下,明日再做。 和养心殿不一样——养心殿为了突出皇权至上的威仪,宫苑前殿空间没有任何阻断,空畅无比,而妃嫔的承乾宫,相比起来,隔断就多多了。 经常有屏风、隔扇这一类的摆设把空间分割开来,此外还会增加各种古玩家具,比如:挂对、架格、插屏、多宝格等等,这些体积比较大的家具,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分隔空间的效果。 这一晚上是依云值夜,七喜基本上没睡好,她心里记挂着各样事务,在枕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光刚刚熹微,七喜已经洗漱起了身,到了暖阁内,吉灵还在睡觉,依云给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两个人便一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那边,小芬子也把杂役太监都差使起来了。 小的摆设、家具——宫女们可以布置。 大件儿,就非得是太监们才能搬动的力气活了。 承乾宫里里外外,悄无声息地开始铺设皇贵妃宫苑。 七喜带着依云,两个一等宫女有条不紊地带着人,按皇贵妃的份例,将白里黄瓷盘、白裹黄瓷碗、银茶瓯盖、金铁运包角桌、金铁镊各自布置,另有皇贵妃羊角手把灯,依规格悬挂起来。 …… 暖阁里,碧雪站在一屋子中衣料里,叉着腰,低头看得眼花缭乱:蟒缎、妆缎、倭缎、闪缎、金字缎、云缎、帽缎、宫绸、高丽绸…… 此外还有金线十四摞、棉线六斤、木棉三十斤、乌拉貂皮四十……全部都是按清宫之中,皇贵妃用度、年例赏赐。 承乾宫里里外外,上下奋战,好一阵日子后,总算是将各色赏赐登记造册,精锁入库,料理清爽了。 晋封皇贵妃的吉日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皇贵妃的册封仪只比皇后略低,相当繁琐——册封当天,皇贵妃要在宫门口亲自迎接金册和金宝,行三跪九叩之礼。 完毕之后,要亲自送使节到拱门的右内道,好让使节去给皇上交差回复,告知礼仪完成。 这还没结束。 第二天,皇贵妃要去皇帝、皇后面前行礼,并且,六宫妃嫔、皇子、皇孙也要到皇贵妃宫里行礼。 皇贵妃所在之宫的首领太监还要率领各属首领太监给皇贵妃行礼,当然,这得是在先给宫殿监奏请之后才可行。 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册封皇贵妃这两天,先是不断的叩头行礼,然后就是不断的接受别人再给自己叩头行礼。吉灵在心里想。 前朝忙完了正事儿,胤禛晚上过来看吉灵,特地没让人通报,走进去,就看她扶着七喜的手,正反反复复对着一张屏风行着叩拜礼。 她是在演练。 胤禛在旁边背着手看了一会儿。 依云在对面见到了,吓得刚要出声,却见苏培盛瞪了自己个儿一眼,意思是让她别说穿。 依云只好低下头,又对着主子和七喜两个人直递眼色。 奈何吉灵低着头,只是在练习拜下的角度,七喜搀扶着她的手肘,心思完全放在主子身上。 主仆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来。 等到吉灵一回身,看见胤禛,顿时本能地吓得一颤。 胤禛上前去,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问她:“你在做什么?” 吉灵反手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老老实实对他道:“册封皇贵妃,六宫妃嫔都回来观礼,人,我怕不熟练……给人看了笑话。” 胤禛心里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道这傻瓜! 这话说得还是冒着一股傻气。 谁敢笑话他亲封的皇贵妃? 嫌日子过得太好了,还是脑袋搁在脖子上的时间太长了? 他这么想了想,出了一会儿神,一抬眼,发现吉灵还撑着七喜的手,眼神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理清刚才一系列的行礼过程步骤。 那样子看着又傻气又可爱,胤禛忍不住就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七喜跟触电一样,立即就松开了扶着主子的手,微微转过身回避开去了。 两个人进了暖阁,吉灵扯着四爷的袖子,推着他在榻上坐下来,又按住他肩头,微微气喘。 胤禛会错了意,心道灵灵倒是难得如此主动,不由得神色暧昧起来,喉头吞咽了一下,眼神紧紧盯着吉灵,伸手便去搂她的腰。 这本是一个拥抱入怀的姿势,结果吉灵解读成了“你继续,朕看着”。 吉灵一下就拜了下来。 原来她还是想让胤禛看着她,行礼练习得如何。 胤禛:…… 吉灵:(*^▽^*) 两个人都领会错了对方的意思,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胤禛一边笑一边摇头。 他忽然就轻轻咬了咬牙,伸手狠狠一拽,一下就将面前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吉灵没忍住,还在噗嗤噗嗤地忍笑,又用袖子捂住了脸。 胤禛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握了开去, 他低头,堵住了她的笑声。 …… 守在外面的七喜和依云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很有默契的将宫人都散了出去。 …… 晋封皇贵妃那天,天气极冷,虽然是早春,空气里还是带着寒冬的凛然之意。 天还黑着,吉灵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挣扎着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七喜伸手,动作熟练至极地就给她背后垫上了枕头,然后才是跪下,伺候她开始换另一套里衣里裤。 第五百二十一章 皇贵妃(三) 依云在旁边,带着宫人捧着洗漱伺候的物件等着。 碧雪接了过来,伺候着吉灵洁面、漱口,吉灵这才披着一件厚衣裳下了床。 早膳没有汤汤水水,是为了避免晋封皇贵妃仪式中出现尴尬的局面,而特地这样安排的,干干脆脆的油炸煎饺,麻花、油条,吉灵一口气吃了许多,直到觉得有些腻了才停下来。 吃到一半,乳母抱着七阿哥也过来给吉灵请安了。 七阿哥似乎知道承乾宫里又有一件大喜事,他含着肉嘟嘟的手指在嘴里,眯着眼睛望着额娘,一直在笑。 小婴儿的笑容就是这样,跟个小天使一样。 吉灵看着儿子的笑容,简直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她把七阿哥抱过来,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亲,就闻到满满的一股奶香味——七阿哥是刚刚被喂过奶的,难怪精神头这么足,心情也这么好,不哭不闹呢。 吉灵又叮嘱了乳母几句,才让她把七阿哥抱了出去。 等到她用完了早膳,仔仔细细擦了擦嘴,又重新洗了一次脸、漱口,将嘴角的油腻都洗去,这才做到梳妆台前准备化妆。 今儿的妆,她并不打算假手于人。 好妆底为先,吉灵做过基本的护肤步骤之后,先上了一层化妆下地,然后才开始化底妆、遮瑕…… 七喜没敢把暖阁里烧得跟往常一样热——今儿是大日子,她是怕温度一高,主子脸上出了汗,将妆容花了可就不好。 七喜、碧雪、依云三个人相互配合着,将吉灵的发髻按照黄贵妃的规格梳好了,这才将那顶流光溢彩的皇贵妃朝冠给她戴了上去。 七喜手里托着一面铜镜,伺候着吉灵前前后后地全部照了镜子,检查了一番,见一身朝服、朝冠都没有问题了,碧雪才躬身将朝珠、护甲等等奉上。 七喜则细心地帮着吉灵戴上耳坠子。 终于踩上了花盆底鞋,吉灵扶着七喜和碧雪的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里又默默想了一遍仪礼顺序。 晋封是大事,三公主也穿了公主朝服,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用心施了脂粉。 这小姑娘出来见到吉灵,还微微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冲着额娘侧头笑了笑。 吉灵在承乾宫奴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去。 承乾宫前殿正院里,前来观礼的妃嫔们早就香风袭人地站满了一院子,不少人是精心打扮过的,无论衣着、发饰,妆容都无可挑剔。 只是当皇贵妃娘娘被扶着出来的时候,她们还是瞬间自惭形秽。 除了头上的朝冠以外,皇贵妃并没有像她们想象的那样,成为一只移动的大型珠宝展示架。 与此相反,吉灵发间、耳间、手上的首饰并不多。 一顶光华流转,耀人眼目的皇贵妃的朝冠,足矣。 远远地,女官们已经在香案旁边等着了,见到皇贵妃过来,几个女官因有品阶在身,都行了大礼参拜吉灵。 吉灵看着她们,又看了看香案,一下子发了怔。 其中一个女官看皇贵妃娘娘似乎是忘了,连忙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她:“皇贵妃娘娘,该叫起了!” 吉灵亲手把两个人扶起来了。 起身站好之后,两个女官捧着册封所用仪物,正色站在了香案之前。 太和殿中,皇贵妃的册宝已经被交给了正副使。 大学士奉节由殿中门出授正使,副使跟在后面。礼官奉皇贵妃册、宝置于彩亭内。 正使持节,副使执册,宝亭随出协和门。 至景运门授节于内监。 内监执节,内銮仪校抬彩亭至皇贵妃宫, 皇贵妃金宝,宝文为“贵妃之宝”,汉玉箸篆,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用六成金四百两。宝盝用金制,宝色池则用银制。皇贵妃的册宝只是身份的象征,仅在册封时一用,平日里是要精心收藏保管起来的。 吉灵在承乾宫里拜香案是吉时,太和殿那儿,一样等着的也是吉时,所以这中间就有个时间差,必须要等一会儿。 她端端正正站在承乾宫内,旁边妃嫔们个个屏息凝神,一同等着,也有不少人用艳羡仰望的眼神偷偷望着她。 幸好承乾宫离着太和殿不算太远,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长。 内銮仪校抬彩亭至过来时候,丹陛大乐一下就奏起来了,瞬时间,气氛顿时就上去了。 前几次册封时候,并不是没有背景音乐,但是这一次——毕竟是册封皇贵妃,样样规格都几乎只比皇后低一头。 并且,由于皇后失势,皇贵妃盛宠,内务府那儿,其实是卖力想讨好的。 许多礼制规格,由于得了皇帝的默许,基本上是在限制的范围边缘打着擦边球,只差明面上没挂上“依皇后之制”五个字了。 见到彩亭越来越近,吉灵按照仪礼,迎于宫门内道右。 册、宝在案,吉灵于拜位向北跪。 女官跪,宣读册文、宝文,皇贵妃恭受册、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送节于宫门内道右。内监执节至景运门授正使,副使从,至后左门复命。 皇贵妃册封礼成。 站起身,吉灵刚才一番三跪九叩,这会儿简直有些头晕眼花了。 六宫妃嫔们争先恐后地上前,向吉灵行跪叩之礼,又道:“恭喜皇贵妃娘娘!贺喜皇贵妃娘娘!” 三公主也一本正经地执着帕子,行了礼。 按照规矩,第二天还得给帝后谢恩,但是晚上,胤禛已经过来瞧她了。 他一进来,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如今承乾宫里已经是根据皇贵妃的仪礼规格来布置了,不由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因为之前,养心殿已经过来人通知,说皇上晚上要来,吉灵的皇贵妃朝服就没换,一身行头,硬是等到了四爷过来。 胤禛握着她的手,转头对奴才们道:“都下去。” 他转头微微一笑道:“让朕瞧瞧。” 吉灵抬手就整理了一下挂在胸前的朝珠,还特地把红珊瑚的一面对着前面。 胤禛看她这幅一本正经的样子,摇了摇头就笑了。 吉灵今儿踩着花盆底鞋等了半天,又站了半天,这回儿站久了,不由得伸手扶着桌子,是个想偷懒的姿势。 胤禛伸手把她拉过来,不轻不重的给她揉捏着腰部,嘴唇轻轻擦过她耳边。 他问她:“喜欢吗?” 吉灵点点头。 虽说之前做贵妃的时候,她的地位已经跃然于众人之上。但如今做了“皇贵妃”,加了个皇字,到底意义还是又深了一层。 第五百二十二章 人心 胤禛笑着抬手摸了摸她脸颊,满眼溺爱地道:“朕也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这本身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情话,从四爷的嘴里说出来,却让吉灵的心一下被撩的砰砰跳。 她抬起手,就下意识地捧住了胸口。 胤禛被她这个可爱中透着傻气的动作逗笑了。 他探过头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侧边:“这是欢喜的话都不会说了?” 吉灵眼睛亮闪闪地,晃了晃他的袖子道:“谢皇上恩典!” 胤禛笑着摇摇头:“朕不是要听这个——朕待你好,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道:“你知道便好,不要张扬。” 吉灵往他身上一歪,笑嘻嘻地道:“我从来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呀?” 胤禛笑着就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头在鬓发边轻轻挨擦了一下,才道:“不错,朕的灵灵,很好。” 吉灵顺手扯着他腰上的荷包流苏,轻声道:“这荷包旧了,你还戴着?我再给皇上做一个罢?” 胤禛脑子里在想着三公主的事情,一时间没注意,过一会儿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道:“好,慢慢做,不要劳神。” 屋子里一时间极安静,极温馨。 等到用晚膳的时候,胤禛和吉灵出去,在正殿里山桌旁边相对而坐,瞧见了小芬子拖着一只伤腿,在旁边安排布置。 胤禛低头,视线也没抬起来,喝了一勺羹汤就道:“他这腿……以后都这样了?” 吉灵心里一紧,心道四爷可别是嫌弃小芬子这幅一瘸一拐的样子难看,不够体面,配不上如今皇贵妃宫中首领太监的身份,想把小芬子给换了吧? 她一抬头,就看见小芬子脸色也刷地变了——估计是和她想到了一处,连着旁边正在上膳的碧雪,手上动作都慢了一拍。 不能让四爷先开口。 吉灵抢着就笑道:“伤筋动骨,自然要慢慢调养,小芬子年纪还轻,养个半年一年的,说不定便能好,也看不出什么,我是用他用了惯了的。” 胤禛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眼。 吉灵闭了嘴。 小芬子脸色一片萧拜灰白,眼里的神情也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自卑——这是从前在他脸上,很少能看见、几乎见不到的神情。 皇上既然点名了他,他只能跪下。 只是跪着,没敢说话。 胤禛面色看不出喜欢与厌恶,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你这腿,朕记得——是为了六阿哥。” 小芬子心头一松,立即磕下头去:“奴才为小主子,便是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的,奴才不敢居功。” 吉灵在旁边听着,心里也大概有了数,一边看着胤禛面色,一边转头就抬手道:“起来吧,地上凉。”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碧雪一眼。 碧雪过去,就将拖着伤腿的小芬子虚虚地扶起来了。 小芬子起了身,便听胤禛叹了口气便道:“事虽过了这么久,你护救六阿哥有功,是该好好论功行赏一番。” 小芬子刚刚站直了,连忙就跪下来道:“谢皇上恩典!只是当时皇上已经赏赐过奴才,奴才实在不敢再……” 胤禛抬手道:“那一次是救护的众人,人人有赏,这一次……” 他顿了顿,指着小芬子道:“朕只特地赏赐你,你想要什么?” 正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旁边站着的人都不说话,也低着头,七喜、碧雪等人脸上却都含着笑。 小芬子慢慢抬起头来,眼光却就往碧雪的方向溜过去了,目光微微有些迷醉。 吉灵心头一紧,脸上却依然是带笑容的,只是深深地看着小芬子,出声道:“小芬子,不着急——想妥帖了再说。” 小芬子被主子这么一提醒,脸上的神色顿时清明了几分,当即给主子磕下头去,道:‘’是!” 吉灵捏了捏手心的冷汗:好险…… 清宫之中,宫女太监对事之事历来为帝王所厌恶,胤禛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若是小芬子当着被情爱所迷,在皇上面前开了口,保不准便要坑了他和碧雪两个。 面对这种事情,若是不说,或是含蓄地说,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半便会默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罢了。 可若是真的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那无疑变成了把皇上厌恶的事情摆在他面前,还要他明示态度。 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挖坑跳吗? 小芬子这个人,平日里精明灵活,办事一准一的牢靠,可是陷入情爱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糊涂蛋。 等到夜宵时候,吉灵让奴才们都下去了,自己亲手给胤禛盛粥。 胤禛疲惫地抬手捶了捶肩膀道:“最近实在是疲惫。” 吉灵听他这么一说,便放下筷子起了身,缓步走到他身后,抬手就帮他捏肩膀。 她手劲小,不如苏培盛和养心殿里一个专门捏肩膀的太监做得好,但是位置却选的没错——正好在四爷后脖梗下最酸最麻的地方。 胤禛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温柔的像春风一样:“你这一点小胳膊小腿的力气,还想学苏培盛?回去坐下,好好用膳罢。” 吉灵回身去暖阁里,找了自己平日里惯用的小玉锤,拿出来给胤禛敲着肩膀。 玉质冰冷,锤子有力,一下就比她用手有力气多了。 胤禛挨了几锤子,还挺舒服,温声指挥她:“向下些,过了……再往左边一些。” 吉灵锤了一会儿,胤禛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回身握住她的手。 吉灵噗嗤一下子就笑了,她就着这个姿势,直接趴在了四爷的肩膀上。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肩窝里。 胤禛很温柔地道:“调皮。” 吉灵眉眼弯弯地道:“皇上,有件小事儿,我想替人求一求。” 胤禛拉手抱腰地把她整个人拉到面前来,点头不假思索地便点头道:“你直说。” 吉灵每次看见他这种一脸笃定的宠溺神情,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她从胤禛膝盖上滑了下去,脸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袖子上,轻声道:“小芬子,和碧雪情谊不错,这么多年,兄妹一样地照顾着……”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胤禛的脸色。 胤禛如何听不出她话里意思?微有错愕,随即略一沉吟,便道:“既然是你宫里的人,朕允了你的意思。” 吉灵一下就笑了。 胤禛看着吉灵的笑脸,心中却不由得感慨道:灵灵这性子软,心也软。 偏偏是这样的一颗心,才能有那样忠心为她的奴才。 圆明园中——弘昕在洞天深处,小芬子却伺候吉灵在天地一家春。 本就在两处。 更何况,若是论宸贵妃身边人,头一个该拼死救护六阿哥的,也应该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洋子,而不是他小芬子。 小芬子却毫无犹豫,搏命冲进了火场。 到底“人心”这种东西,是逼迫不出来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女主人 天快亮没亮的时候,吉灵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胤禛起了床。 她翻了个身,想要跟着他也起来,结果睡意太重,勉强抬了个头便又倒了下去。 朦胧之中,就觉得脸颊上一热,似乎是胤禛轻轻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又拍了拍她的腰,笑着让她多睡一会儿。 她没睡多久救起来了。 暖阁里有些乱,七喜带着人进来伺候,这头,吉灵在洗漱,那头,七喜已经快手快脚地就将周围散乱的杂物都收好,回头见主子已经推开白黄金盆,接过干手巾擦脸了。 她开始伺候皇贵妃穿衣。 皇贵妃的服饰,即使是常服,也是华丽无比——裙片上有金线加海龙缘,上有红织金寿字缎、下为石青色行龙妆缎,穿衣之时,上面的织金银线簌簌作响,小片的珠宝装饰互相摩擦,如琳琅相击。 等到穿戴好了,暖阁里,皇贵妃娘娘接着开始化妆。 外面,依云把握着时间差不多,已经让膳房开始把早膳往桌上送。 这也是皇贵妃娘娘素来的喜好——说是先让饭菜上桌,正好凉一凉,不必滚烫下肚。 三公主早就起来了,进来暖阁,也没吭声,坐在额娘床沿边上,快乐地晃悠着双腿,两只手捧着下巴,注视着额娘打扮。 吉灵一切收拾妥当——今天是晋封后的第二天,按仪礼是要给皇帝、皇后谢恩的,倘若宫里还有皇太后,她也要去皇太后宫里听老人家训诫。 但是没有。 所以只需要跑坤宁宫和养心殿就可以了。 吉灵用过膳之后,补了点妆,带着人出了承乾宫宫门。 贵妃的翟舆宽约二尺九寸,高有四尺六一寸,肩杆两端都有铜镂金翟图案,通体为黄色,绘着金云翟鸟,中间安着金顶,抬翟舆的人数为八名,其他都已经和皇后的凤舆没什么差别了。 小芬子上前打起轿帘,吉灵坐了进去,翟舆中,坐垫为金黄云缎,触目所及,也是一片金黄色,除了金色的交椅以外,还有金色的方几一张,能供放些茶水、吃食,书卷、杂物等等。 甚至下面还贴心地加了两个类似小抽屉的设计。 吉灵顺手就把自己带出门的,装在瓷质小罐子里的补妆蜜粉和口红膏放进去了。 她惬意地伸了伸腿,居然脚尖也触不到门帘——这翟舆内中的空间实在是大,比贵妃的大了不少。 吉灵掀起舆窗帘,向七喜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起行了。 皇贵妃翟舆缓缓地被抬了起来。 宫道之中,不少宫人、低位妃嫔见是皇贵妃仪驾出行,早就恭恭敬敬地避让在了一旁,让开了道路。 皇贵妃翟舆缓缓而来,最前面的承乾宫首领太监脚步微微踉跄,脊背却挺得笔直,嘴唇也微微抿紧。 他后面,是一左一右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红色牛牦拂尘,凑成一对。 再往后,宫女手里提着金熏炉、金香盒、金洗、金水盂、金瓶…… 这些算是仪式的前方部队,排场过后,才是皇贵妃翟舆正式过来。 宫人们跪在两边,只闻得翟舆上一股淡淡幽香,那味道与养心殿里十分相似,抬头就见皇贵妃翟舆正上方,有明黄色缎绣七凤曲盖一张,将翟舆罩得严严实实。 再往后,则是缎绣花伞两个、红缎绣瑞草伞两个、黑缎绣瑞草伞两个…… 这还没算完,又有黑罗绣羽扇两对、金黄云缎素扇两对、卧瓜、立瓜、吾仗…… 几个贵人、常在跪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一时间心口砰砰直跳。 坤宁宫前,一片寥落寂寞,落红满地,翟舆停下来的时候,吉灵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就到了坤宁宫了? 她扶着七喜、碧雪的手下了轿子来,抬头望了望眼前“坤宁宫”三个大字。 外面阳光明媚,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紫禁城里,湛蓝的天空上不断有飞鸟飞过,一片鸟语花香。 坤宁宫前,却莫名让她感到了一阵寒意,近似于深秋、初冬时候那种凛冽萧瑟之意。 小芬子看了一眼主子,见吉灵对他点了点头,便上前去叩了叩坤宁宫的宫门。 过了许久,才听见里面有隐隐约约的动静,接着便是人慌慌张张地将宫门打开了一条缝,内里的小太监一只眼睛透过门缝,警惕地向外看去。 七喜和碧雪扶着吉灵,主仆三人见状都:……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太监眼神不好,在门缝里见到皇贵妃黄色翟舆的一瞬间,他居然当成了是天子御驾,当即就将门推了开,跪叩在地,声音里都是狂喜和兴奋:“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小芬子上前,语气倒还算客气,扶起他道:“你看看仔细。” 那小太监闻言一怔,双撑着地,慢慢往上看,看到皇贵妃的裙片下摆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 吉灵就看他一脸掩不住的失望之色。 “奴才给黄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小太监磕下头去。 七喜在旁边看着这情形,就估计皇上应该是好久没来了。 这内里的人,得期盼成什么样,才能看见一点金黄色,就当成是皇帝的明黄御驾,狂喜得都来不及分辨仔细,直接磕下了头去啊? 小芬子快速道:“皇贵妃娘娘晋封礼昨日成,今日是过来给皇后娘娘谢恩的。” 那小太监哧溜爬了起来,一边点头一边就进去通传了,因着吉灵如今身份贵重,不敢怠慢,还来不及等皇后回应,他另外已经吩咐了人将宫门打开。 总不能让皇贵妃娘娘一直就这么站在宫门口等着。 巨大的坤宁宫宫门慢慢推开,正好一阵风起,卷起了院中的落叶,与灰尘扑着人面直来。 宫门前,七喜赶紧抬起袖子,挡在吉灵面前。 人人尽皆退避。 小太监很快就回来了,道是请皇贵妃娘娘进去。 吉灵抬起脚迈步走了进去。 远远地,她已经看见乌拉那拉氏一身皇后朝服,站在坤宁宫正殿之中,也不移动,就这么静静地、冷冷地看着她。 从乌拉那拉氏的角度看过去,皇贵妃走进来的时候,和煦的春阳正从侧面打照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她的脸柔如美玉,气度温雅平和。 奇怪,明明是这样一块蒙尘的美玉,自己以前怎么就大意了呢? 竟然还想着让她来牵制年妃——一力地将她推到皇上面前。 这一推,那一宠,便是十年。 乌拉那拉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又睁开。 她望着正缓缓行来的,被众人所簇拥着的皇贵妃。 在清朝,其实真正可以使用明黄色的人只有皇上、皇后及皇太后三人,其余的皇贵妃、贵妃、妃子、嫔、贵人、常在等等,都不具备穿戴明黄色的资格。 若是穿了,便是僭越。 乌拉那拉氏望着吉灵那满身的金黄色。 金黄色比明黄色微微多了一丝红调,是欢欢喜喜、喜事临门的红调。 乌拉那拉氏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从来没有在一刻这么绝望而无力地觉得:皇贵妃才是这座宫苑、这大清后宫的,真正的女主人。 而她——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所谓的中宫皇后,已经是客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容人 皇贵妃谢恩,按例——宫里的妃嫔们是要来在旁观礼的。 皇后端坐于凤位之上,皇贵妃应当侍奉在侧,贵,行二肃一跪一拜礼,是为谢恩。 可是没人过来坤宁宫。 没人来看皇贵妃伏下身去,给皇后娘娘磕头。 吉灵上前去,给乌拉那拉氏行礼。 她的态度恭谨,姿势端贵,无可挑剔。 乌拉那拉氏一时没叫起,只是慢悠悠地从身旁的桌案上,捧起了一盏茶盏,动作悠然从容地抿了一口,似乎还是旧时的时光。 容答应在旁边,瞧着皇后,心底便觉得皇后这又是何必? 都已经是这样一败涂地的光景了,偏偏外面却还要倔强地撑着这最后一点中宫娘娘的尊严。 没有皇上的心,再高的位份,也是虚的。 …… 从坤宁宫出来,吉灵上了皇贵妃翟舆,又往养心殿去。 日头刚刚过了正午,算着时辰,胤禛差不多该下朝了。 和她估计得差不多,胤禛前脚进了后殿,后脚外面就报着,道是皇贵妃来给皇上谢恩了。 胤禛闻言一笑,便命人让她进来,果然见吉灵已经着了一身金黄色皇贵妃服,快步走了进来,跪下给自己谢恩。 明明早上才分开,这会儿看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胤禛还是没忍住。 他的嘴角翘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养心殿里安静得很,宫人们远远地站在殿堂的角落之处,正是午后最安静静谧的时候,阳光从窗格子里投射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光柱微微浮动。 皇贵妃册封是喜事,给皇上谢恩磕头是规矩,胤禛让人取了垫子来,等到吉灵磕完了头,他展臂一伸,就把她扶起来了。 吉灵还没忘记扶着脑袋上的皇贵妃朝冠,那朝冠随着动作摇摇欲坠,虽然有珠宝爪子紧紧地抓着头皮,她却还是有一种“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了”的错觉。 胤禛亲手帮她扶正了,开玩笑就道:“这一顶皇贵妃朝冠,若是论起价值来,差不多可紫禁城里半座小小宫苑了。” 这本是一句调笑打趣之语,皇贵妃却当了真,抬起两只手又扶住了朝冠。 胤禛笑了。 他伸手将她揽到胸前。 吉灵攥住他的手,耳根子也有点发热,她抬眼看着他,又瞪了他一眼,在袖子里用力扯了扯——宫人们还在旁边看着呢。 谢过恩之后,这顿午膳,吉灵很自然地便在养心殿里用了。 御膳房知道皇贵妃在养心殿用膳,诸般膳食便更加留心,投其所好。 皇上的喜好,下面人不敢太琢磨,却也不敢不琢磨,往日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又花银钱、又赔笑脸地,求着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御前太监们指点一些方向来。 但是一听见皇贵妃娘娘今天一起用膳,膳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吉氏得宠,便如同皇上的心头肉,眼里珠子,从来都是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所以吉氏陪同皇上在养心殿用膳的时间和机会是最多的。 这么多年了,御膳房的人才慢慢察觉一件事:无论御膳房做出什么菜式来,吉氏在皇上面前都只是夸赞,从没说过御膳房半句手艺不好。 开始的时候,整个御膳房还只当这位皇贵妃是从当年的小小常在,甚至带了几分恶意的鄙夷,心里暗暗道:从来后宫之中,争宠各有手段,从低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能见过什么世面,尝过什么好东西? 又有什么心思去尝那好东西? 直到后来,眼看着三公主、六阿哥、七阿哥…… 而她也从宸嫔、宸妃、宸贵妃……一路升上来,再到如今的皇贵妃。 面对御膳房的手艺,皇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厚平和。 御膳房便是上上下下都是傻子,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 以皇贵妃如今的身份,以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若是觉得什么菜做的不好,她大可直接说便是了。 记得从前年妃就曾经埋怨过几道菜,皇后也曾经有说过几道名菜做的不好。 结果那几个被点了名的厨子,战战兢兢地收拾了包裹,从此被御膳房除了名,只能在宫中下一等的普通膳房做活——去做给宫中奴才吃饭。 一双妙手,从此掩埋。 这还算是好的。 从前年妃最如日中天时,据说吃西瓜从来只吃最中心的一勺瓤,剩下的就会被扔掉,所以她饭后清嘴的小小一盅西瓜盅,往往要用上十几个西瓜。 宫里西瓜来的不容易,这样的做派,十分靡费。 而又一次,御膳房就有一位厨子,一不小心,忘记了年妃娘娘的这个特殊要求,用了整个西瓜来做西瓜盅。 结果年妃吃到了一半,脸色就变了。 而眼前的皇贵妃,难道真是个饭桶——什么菜不管酸甜苦辣、好吃不好吃,都来者不拒,从无挑剔? 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其中的缘由之后,御膳房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是暖的。 用膳之后,胤禛下午还要去军机处继续与臣工们讨论事情,吉灵倒是困了,在膳桌旁边就没忍住,抬起手打了好几个哈欠,硬生生忍住了。 胤禛知道她昨天今天,两天都没好好休息,去在忙活这皇贵妃的晋封、谢恩仪礼了。 他心里一阵心疼,抬手就吩咐人去燕禧堂铺床。 吉灵还在道:“我回去睡午觉也是一样……” 胤禛已经把她后面的话阻断了:“就在这儿,朕晚上回来就想看见你。” 这句话说得情意绵绵,吉灵一下就不拒绝了。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点头道:“好。” 两个人从后殿走出来,到了过道之上,再往前便是养心殿的前殿范围了,胤禛回身,抬手替她拢了拢领口,在过道的暗影里,笑了笑道:“乖乖等着朕。” 他转身准备走,吉灵却扯住了他的袖子,还有点舍不得。 胤禛转过身来,笑着扶住吉灵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七喜就看见主子脸色立即变得窘迫了,耳根也红了,慌慌张张地就放开了皇上。 胤禛一笑,转身大步便走了。 燕禧堂里,宫人们轻手轻脚,动作极快,已经将床上被褥全部换好了,这是从前年妃御前露刃,刺伤了吉灵之后,她养伤住了好一阵子的地方,也是极熟悉了。 吉灵坐下来,伸手撑在桌子上,视线无意识地投向了门口,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年,初见麒麟,也是在这间屋子里。 那时候,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门口好奇地探了进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只小狗叫麒麟。 吉灵想到往事,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五百二十五章 勤勤恳恳 忙完了正事,胤禛才得空终于能回了后殿。 吉灵还牵挂着七阿哥,陪着胤禛在养心殿用完晚膳,胤禛又陪着她回了承乾宫。 等到逗完了七阿哥,胤禛也累了,他坐在暖阁里,坚持着又批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这才起身。 吉灵一看他起身了,知道他要洗漱,于是吩咐人将早就准备好的洗浴热水送进来。 等到收拾清爽之后,胤禛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里衣,暖阁里还弥漫着一股皂角的清香。 衣架上挂着衣裳,胤禛就这么往床榻上一倚,疲倦地道:“今儿早些歇下罢。” 吉灵向桌案上看了看——四爷今天批的折子并不多,刚才那一个多时辰加起来,统共也就不到十份。 可想而知这里面一定有好几份是极费心思、极耗心神的难题。 不怕劳力,就怕劳心。 难怪他那么疲惫。 他是很少说主动要休息的,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看吉灵打哈欠,心疼她要早点休息,才会熄灯停笔。 所以今儿真的累坏了。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四爷的手里还依旧拿着一本书,吉灵上去看,便见是下面臣工编纂的政见录。 这种书又厚、字又小,还密密麻麻叠在一起,读起来最累心了。 吉灵伸手,带了几分力气,把那本书拿了过来。 胤禛微微抬起头,眼神里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的望着她:“……灵灵?” 吉灵轻声道:“休息吧,明儿再看也是一样,人万一累着了,反而好几天都看不动书,更耽误时间。” 她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胤禛苦笑了一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说话了。 吉灵用空着的那只手将那本书放在榻旁的小书筐里,想了想,似乎是怕胤禛再拿回来,于是干脆伸腿,将那书筐推得远远的。 胤禛:…… 他拍拍她的手:“灵灵方才所言有理,朕这些日子太绷紧了些,也该松一松。” 他顿了顿,又温声道:“你放心,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吉灵心里惴惴地道:你有数个鬼啊!今年就是雍正十三年了…… 她想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臂,默不作声地拥抱住胤禛,趴在他肩膀上。 胤禛以为她要撒娇,伸手笑着揽住她的腰,结果就见怀里人只是这么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一趴,再也没别的动作了。 他心里动了动,伸手抚摸着吉灵柔顺的长发,轻声道:“有心事?” 吉灵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不置可否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胤禛低头,下巴在她头顶上轻轻擦了擦,忽然心里明白过来,面色转冷,声音里也带了不快:“是坤宁宫?” 是了,他的灵灵,今日谢恩,除了养心殿,可不就是坤宁宫么? 他握着吉灵肩头的手也微微收紧,吉灵知道他误会了,小声道:“没有。” 胤禛有些将信将疑,伸手将她脸抬了起来。 他看着她眼睛,沉声道:“若是有什么,对朕说。” 吉灵抬眼也看着他,看他凛冽的眉目中分明是一片又心疼、又怀疑的神情。 她对着这样的眼神,一下心里就柔软的一塌糊涂,握住胤禛的手腕摇了摇,轻声道:“真的没有。” 胤禛这才略略抬起来身体,点头道:“那就好。” 坤宁宫若是到了如今这时候,还要拿乔作势,他就真的该怀疑这乌拉那拉氏的脑子是泡到水里去了。 他搂着吉灵,在她背上拍了拍,心道灵灵到底还是太老实,若是换了别人,二子一女在手,又是皇贵妃之尊,手中又握着摄六宫事的权力,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八风不动? 恐怕觊觎凤位的心思早就按捺不住了。 但灵灵从来没有。 他给了她权力,她就踏踏实实、勤勤恳恳、默不作声地去安排六宫事务。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张扬。 灵灵有很多好,但就是这点,最好。 有时候,什么都不争的人,反而更让人心疼。 所以他才忍不住想把什么都给她。 只怕给的还不够多,不够好。 …… 第二天早上,妃嫔们开始来给皇贵妃道贺了。 这算是给帝后谢恩后的第二日,再到后面,还会有宗室命妇进宫来给皇贵妃娘娘磕头。 吉灵坐在膳桌旁边。 今天膳房做的早膳是酸辣面加蜂蜜红糖甜糕,碧雪在旁边伺候,就看主子一口酸辣、一口甜地往下咽着,丝毫不觉得口味相冲。 也是佩服。 七喜在旁边,把要进宫来的宗室命妇的牌子和请折递上。 ……厚厚的一叠…… 吉灵一块糕刚刚送进嘴里,看着这些牌子,顿时就停下了动作:“这么多?” 她问七喜。 七喜指了指旁边,提醒她:“主子,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呢,奴才还没全让人抱上来呢。” 吉灵默默地把咬了一半的甜糕放下来。 她忽然有些理解胤禛面对铺天盖地的奏折时的心情了。 中宫名为养病,实为禁足,外面早就沸反盈天,各种猜测,议论纷纷了。 有说这位吉皇贵妃是个手段高明的,面上看着什么都没做,皇上却一步步失去了对皇后的信任,直到最后,皇后被禁足。 也有人说,这位吉皇贵妃就是皇后乌拉那拉氏命里的克星,纵使她什么都不做,命理使然,也会压制得乌拉那拉氏毫无还手之力。 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说吉皇贵妃封号为“宸”,其实就是前前前前朝那位海兰珠的转世。 皇上是真龙天子,历来帝王后宫,三千佳丽,雨露均沾乃是常事。 若不是海兰珠转世,怎么解释她就能牢牢锁住皇上一人心的事实呢? 吉灵把面前的牌子翻了翻,看到了四阿哥福晋的牌子。 她还想再往下看看,但是想到等在外面要给她道贺的妃嫔们,于是吩咐七喜先将牌子收起来,一会儿再说。 正殿里,等了好一会儿,吉皇贵妃娘娘终于出来了。 今日只在她自个儿的宫苑,皇贵妃娘娘显然穿着朴素舒适了很多,透着一股家常的亲切,脸上薄薄一些脂粉,只是显得气色好一些,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皇贵妃会有的华美端艳。 但也因此,更显得年轻了。 谦嫔拿眼珠子瞅着熹嫔。 熹嫔一上前,她就跟着也动作了。 屈膝,行礼。 后面的妃嫔们都跟着熹嫔和谦嫔这两位,挥帕子蹲了下去,给皇贵妃娘娘道喜道贺。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富察氏 熹嫔站在前面,等到坐下时候,顺便抬头,静静地就将皇贵妃宫里打量了一遍。 到处都是雕金镂玉的,鼻中闻到的也是极清幽的熏香——熹嫔甚至说不出来这是什么香,只知道闻着味道,便知道是宫中难得的上上品。 吉灵坐下在皇贵妃位置上,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册本,一样一样地把最近宫里的事情理了理,每说一件,便用笔墨划去一件,井然有序。 妃嫔听她声音虽然柔和,条理却是清清分明,轻重缓急也各有得当,完全不比皇后掌权时逊色。 实话说,甚至做得更好。 等到全部都说完了,又松快地说了几句闲话,吉灵抬起手,不由得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下面的人仿佛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一般,谦嫔就跟身上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猝然站起来,满面堆笑地说告退,不再打扰皇贵妃娘娘休息云云。 熹嫔也跟着识相地站了起身,恭敬地道皇贵妃娘娘这几日辛苦,如今摄六宫事,难免劳心操神,还要照顾孩子,一定要多多保养才是。 她话虽然这么说,抬眼看着吉灵那张嫩的能掐出水的小脸,心里还是一阵发酸——老天爷为何就如此垂怜吉氏? 万事如意,样样顺心,连岁月都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几分痕迹! 临走的时候,熹嫔 …… 从皇贵妃的承乾宫出来,回到自己宫苑,熹嫔坐在窗下绷着脸想着心事,两个捏腿的小宫女手法不得力,被她难得地发了火,斥责了出去。 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在旁边默默地直叹气——叹气的声音也不敢大,生怕被主子听见了,又惹出事情来。 服侍了这么些年,主仆的情感从前深厚,若是碰上娘娘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坐在一处,一边绣绣花,一边聊聊天。 而如今,随着承乾宫那位一路水涨船高,主子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连带着她,在主子面前连说话也越发小心了,生怕一个没注意,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又惹了主子不快。 大宫女小心翼翼地看着钮祜禄氏,有心想找些话题,将她注意力从皇贵妃身上引开去,便笑着开口道:“主子,日头过得快,想来离上一次也有好久一阵子了,四阿哥再没过几日,该给您请安了。” 提到四阿哥,熹嫔脸上的神情终于平和了下来。 她一眼扫过来,伸手给大宫女就道:“陪本宫进库房去,本宫有几样稀奇物事,珍藏了许久了,这次他们夫妻两个会一齐过来,正好,本宫给富察氏那孩子。” 富察氏就是弘历的福晋,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之女,太保大学士公傅恒的姐姐。 到了之前递牌子被准许进后宫的日子,富察氏被人接着,从阿哥所四阿哥的居处过来了东西六宫。 先是给皇后磕头——皇后明面上说是养病,实则就是禁足,因着难堪,坤宁宫反而将皇后生病的消息,嚷嚷地散了出去,这般避重就轻,弄得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都知道皇后生了病,还病的不轻。 富察氏是最重礼节的,在坤宁宫正殿,恭恭敬敬的跪下,给皇后磕了几个头。 然后她转头,就往承乾宫去了。 弘历是成了年的皇子,熹嫔是他亲生母亲,所以无妨,但他不能去见皇贵妃。 所以只富察氏一个人被宫人们接着去了。 以前倒也不是没见过贵妃,可是那都是年节宫里大宴上,中间总是隔着距离,再加上宫中年节,礼仪繁冗,起身磕头的不断。 珠宝宝气,华灯流彩,人都罩在一片耀目的光芒里——压根儿没能仔细看看清楚。 去的路上,富察氏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一直都听人说贵妃如何如何得宠,如今又成了皇贵妃,等同于副后,可见皇帝不是一般的恩宠,几乎是离不了她了。 这样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实难得。 富察氏有欣赏之意,却无羡慕之心——四阿哥对她也极好,少年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情深,让她心满意足。 和五阿哥一颗心全钻在那格格身上一样,四阿哥眼里也只有她富察氏。 人人都说她命好,难得有情郎,更何况这情郎还是皇子。 引路的宫人停下了脚步。 承乾宫到了。 承乾宫里,吉灵也早就知道了今儿四福晋要过来给自己磕头。 宫人在外面通报,里面人道皇贵妃娘娘请四福晋进来。 吉灵坐在椅子上向外看,就见鹅蛋脸,身姿清瘦的四福晋走了进来,仪态十分恭敬,连眼睛都没敢抬起直视她,只是端步走到了自己面前,郑重地行礼。 没错,就是这姑娘,她看见这张脸,就想起来了——这就是富察氏了。 确实很秀美,还是一种包裹着书卷气的秀美,有如一块温润美玉,莹然生辉。 富察氏她从前也是见过的,只是私下这么特地来给她道喜还是第一次。 吉灵起身就走过去,将富察氏亲手搀扶起来了。 富察氏的手腕细细瘦瘦的,握在手中,又是这么一个秀美文雅的女孩子,简直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 吉灵让人上茶,又笑着指着身边道:“四福晋到本宫身边来坐。” 富察氏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道:“多谢皇贵妃娘娘!” 她谢恩完,到底还是年轻,面皮有些嫩,脸上微微发红,脚步轻移,上前来坐在了吉灵身边,。还不忘回头吩咐随行的宫人将贺礼送上。 两个小太监、两个宫女捧着四只大大小小的锦盒就上来了。 吉灵抬手就阻止了他们要打开的动作,微笑着对四福晋道:“你的心意,本宫心领了。” 四福晋站起身就微笑着,恭恭敬敬地道:“皇贵妃娘娘既是长辈,又有晋封之喜,这是应该孝敬的……” …… 熹嫔宫苑之中。 等了又等,还不见四福晋过来,钮祜禄氏有些着急了,抬手唤了人过来:“去问问,看看四福晋那儿,什么情形?” 小太监去了一趟,时间不短,等到回来了,脸色便有些尴尬,跪下禀道:“回主子的话,四福晋她……四福晋进了承乾宫,好一阵子没出来,这会儿还在里面说着话呢。” 熹嫔捧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第五百二十七章 风雨天 旁白的大宫女想着劝说主子一二,刚刚开了个头,又默默地闭了嘴。 这种敏感的事儿怎么劝? 没法劝! 于情于理,四福晋做的都挑不出错处——皇贵妃生了三个孩子,位份在尊,何况又是刚刚晋封的,她过来先给承乾宫磕头道喜,一点儿错处没有。 若是先到熹嫔这儿来,那传出去才不好听哩! 承乾宫那位,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可满宫里,谁人眼睛不盯着宫里如今这两个阿哥的母妃? 弘历的母亲熹嫔、弘昕的母亲吉皇贵妃。 若是有人借此做文章,往养心殿那儿吹吹风——不需要多大的东风,只许小小透漏一点,只怕皇上就该有想法了。 话又说回来,宫中如今无妃位,皇贵妃从前是贵妃的时候,地位已经足够尊荣,皇上为什么还要将她又推上了这更高一层——做了皇贵妃? 撇去阿哥们的因素不提,便只一点:皇上只是想推着皇贵妃,让她以皇贵妃的贵重身份,跃然于众人,高高在上。 在六宫无可企及、不敢觊觎、只能仰望的高处。 几乎与他并肩。 谁都不能敷衍了对皇贵妃的尊重。 别看四福晋富察氏年纪轻,对这一点却看得很明白,进宫来,先去承乾宫磕头,做足了小辈的场面功夫。 熹嫔慢慢冷静下来,握着茶杯的手也渐渐松了开,她瞧着窗外,心中有一个声音低声道:坤宁宫那位的无力与苦楚,我钮祜禄氏如今总算也体会到了。 四福晋富察氏仿佛是开了个头一般,自打她来过,后面的宗室命妇们便如走马灯一般往宫里递牌子。 听说皇贵妃性子宽厚,不是难相与的人,更多命妇争前恐后想要道贺,唯恐来迟了让皇贵妃与皇上觉得自家不敬。 吉灵听着七喜报牌子的时候,居然听到什么类似某某亲王的七大姑的八大姨的女儿也挤破了头来递牌子。 她:…… 可想而知,这牌子能递到承乾宫来,中间内务府经手的人不知道又沾了多少油水。 七喜也很无语,手里拿着牌子,啼笑皆非地道:“主子,这种就别见了吧?” 这弯弯绕绕的一圈亲戚关系,都绕到那儿去了?当主子很闲吗? 再说,就算主子很闲——难道就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还真把皇贵妃娘娘当成庙里的神仙了,有求必应? 吉灵伸手示意她把牌子放下,不必再念了。 依云正在她身后帮她梳头,吉灵闭着眼睛,脖子微微向后仰,方便依云梳头,又嘱咐道:“简单点。” 依云答应了,心里却犯了难。 她平日里跟着七喜伺候,复杂的发式式样也练习记住了不少,偏偏就是越简单的发型,反而越考量人的手艺。 依云一连挽了两次发髻,不是左右歪了,就是太过松散。 她急得满脸涨红,回头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七喜。 七喜姐,来救场啊! 七喜正好把牌子整理好了,放进托盘里,用金黄色锦缎盖好了,伸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这才走过来,接过依云手中的梳子,三下五除二,就将主子的长发整理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梳好了头,依云捧着首饰盘子在旁边伺候,七喜本来想挑几件朴素一些的发饰,配着这简单发式。 可是皇贵妃的首饰里,压根儿就没有朴素这一说。 好不容易挑了几件颜色淡雅,式样相对简洁一些的发饰给吉灵簪上,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看着窗外。 今儿外面是个阴雨天,明明是春雨,却硬生生下出了夏天雷暴雨才有狂野猛烈。 明明已经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了,天看着还是阴沉阴沉的。 若不是躺在被窝里看着外面的天色,还以为只有凌晨五六点钟呢。 这种天气,自然是不能出去了,也不会有人过来登门。吉灵打了个哈欠,想着四爷还得苦哈哈地去上朝,风雨不辍,就吩咐人去膳房看看今儿姜备得足不足。 胤禛现在往她这儿来,基本上已经不会让人来提前通传——他想来,抬脚便来了。 这种天色,这种雨势,只怕是下一天都不会止住。 若是他真过来了,驱寒的姜汤是必备之物。 小芬子立即就指挥人去,不一会儿,膳房回话的人来了,说是姜昨儿才刚刚领过,备得足足的,请主子放心。 结果,承乾宫膳房刚要上早膳,养心殿里,皇上赏赐皇贵妃和三公主的早膳却被人送来了。 送早膳的太监们戴着雨笠,还打着伞,却仍然个个从腰下都湿透了,可见外面的风雨势头不小。 几个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跪下行礼,因着衣角滴着雨水,还不敢进正殿来——怕弄污脏了皇贵妃娘娘殿中的地。 吉灵瞧着,就让七喜给他们派了赏钱。 若是以前,吉灵还不好动辄去打赏养心殿的人,但现在,她已经是皇贵妃了,自然可以有此举动。 等到养心殿的人走了,包裹着层层防雨油布的点心盒子滴水不沾。被打开之后,里面触手还能摸到滚烫的温度,碧雪一边微微甩着手,一边和依云将点心捧了出来。 是酥油点心。 吉灵用糕点,向来不喜欢里面掺杂太多的口味,这酥油点心只用了白面、糖、酥油,雪白雪白的饼皮发着颤被端上来,猛一瞅,就跟一块块小奶油蛋糕似的,正对她胃口。 另外,在这一片雪白中间,用红点点了个圆心,越发显得美味诱人了。 刚出炉的点心热乎乎的,还冒着热气,三公主正好洗漱完毕,从她的暖阁里走过来,见着吉灵,先笑嘻嘻地行了礼,然后就往膳桌旁一坐,轻轻拍着吉灵的椅子道:“额娘,坐!” 吉灵往这儿走过来,三公主起身,伸手扶着她坐下来。 坐定后,吉灵伸手拈了一块酥油点心,转头看三公主看着自己。 于是伸手过去喂她。 三公主向后仰了仰脑袋,像个娇气的小宝宝一样,“啊——”了一声,就被额娘喂了。 吃完了三块,三公主还想再吃,于是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伸手又去拿。 才伸了一半,她的手就被吉灵的筷子打下来了:“少吃点,你正在长身体,这会儿吃胖了,长大了就难减了!” 三公主:……无情!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天禄琳琅 四月里,四阿哥弘历的福晋富察氏有了喜。 喜信传到东西六宫来,熹嫔欢喜得简直都坐不住了,当场厚厚赏了来报喜的小太监,又絮絮地开始准备各样小皇孙会用到的东西。 “富察氏那孩子,看着面相就是个有福气的,果然没让本宫失望。”她对贴身大宫女说道。 这下好了,弘昼有了孩子,倘若是个男孩,对比着那边还没长大成人的七阿哥,无疑在皇上面前会更加有优势。 熹嫔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幻想着这个孩子的模样了——弘历长得秀气,这孩子应当也是眉目清俊的。 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就执拗而满怀信心地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男孩。 是的,一定得是个皇孙! 与此同时,胤禛得知了这个喜信,也十分高兴,但高兴归高兴,他并没有如熹嫔预料中的那般大行赏赐。 不要紧,慢慢来,熹嫔在心里对自己说。 连弘历还没个动静呢,皇上便是再喜欢这皇孙,也不会在面上先表露出来。 一定是这样。 承乾宫里。 七阿哥回来看望母亲,顺便拿一趟书本——养心殿里赏赐了不少书,他一次性看不过来,将一大半都放在了承乾宫里,等到每次回来的时候,小太监们都会背着书筐,正好就将书本换一趟。 等到这一批书看完的时候,也就到了该从阿哥所回来看母妃的时候了。 吉灵看着儿子,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前阵子嬷嬷还在说,说男孩子长个子——蓄力在后面,暂时的先看不出来。 可是现在弘昕一次比一次肉眼可见地长高,鼻梁骨挺了起来。 脸上虽然还是肉乎乎的,只是侧脸时候,利落的线条渐渐显了出来。 肩膀也长宽了。 他脸小,整个人就显得高,再加上长胳膊长腿,吉灵已经隐隐地能看出来儿子未来的身材走向——一定是那种高挑修长的身材。 吉灵看着面前的小小儿郎,心中母爱涌动,又是高兴,又是欣慰。 这是她的娃! 弘昕这次回来,带了一筐书,吉灵随便翻了几本,就惊讶地发现儿子现在所学的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这是师傅教你的?”她拿着一本书问弘昕。 弘昕点头又摇头。 吉灵就笑了:“这么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是还不是?” 弘昕回答她:原来这书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皇阿玛安排的,师傅其实不太提倡这么拔苗助长,但是皇阿玛说了——做学问先向深处学,回头再看前面的,便觉得浅显容易了。 吉灵听完了,想了想,心道:这可不就是应了那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这对父子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你读的懂吗?”她问儿子。 弘昕微微一侧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道:“额娘,儿子能不能读得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阿玛想让儿子早些接触这些书——既然是皇阿玛的安排,儿子照做就是了。” 吉灵一时间居然没话可说,心道这小屁孩真的是长大了。 承乾宫里,其实并不只是放着六阿哥的书,还有不少胤禛平时闲暇时候留在这儿的书本。 因为他往吉灵这里来的次数多,时间久了,索性便从养心殿翻了不少书放过来,权当做第二个书房了。 最近一次送书是前几天,送来的书目…… 吉灵当时看到了,眉心就跳动了几下。 《揀魔辨异录》《万善同归》《二十八经同函》《御制宗镜大纲》《御录经海一滴》《圆明居士大藏经集》……这是佛经。 此外还有许多道经。 佛道他两头不耽误。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这些书是被苏培盛从养心殿送过来的,光是看着这些书名,吉灵简直怀疑自己是在点点中文网看小说了,还是那种两三百万字起步的大长篇。 弘昕过来放下书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些,他颇感兴趣地就伸手拿了。 吉灵心里一跳,赶紧攥住了儿子的小手腕:“你做你的学问就好了,看这些做什么?”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她的口气像极了老母亲和班主任。 六阿哥委委屈屈地皱着眉眼,对她道:“这是皇阿玛留在这儿的,也没说不让儿子看呀。” 吉灵把他的小手打下来就道:“学问的书都研究不完,这些等你长大了再看也不迟啊,乖!” 弘昕松了手,人却没走,手扶在书架上,微微侧了脑袋,笑盈盈地望着母亲道:“额娘,皇阿玛喜欢这些,儿子多读读,也能与皇阿玛探讨一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额娘的意思儿子明白——是怕儿子像皇阿玛一样沉迷于其中。” 他果断地抬头道:“额娘放心,儿子定然不会。” 四月下旬,养心殿里来下了旨意。 说是旨意,,其实也是对六阿哥的一道明晃晃的恩宠——将景阳宫后殿学诗堂赐给六阿哥。 内廷之中,藏书极丰富,浩瀚书海,若是将图书分散陈设于各个书房,无论保护还是管理,都多有不便。 于是才有了专门用来藏书的书房。 前面顺治朝和康熙朝的时候,紫禁城里以藏书为主的书房都在昭仁殿之中,订正改撤,考订新增书籍,也都在昭仁殿旁边的侧殿里举行。 对此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做“天禄琳琅”。 而景阳宫后院的学诗堂,基本上就算得上在紫禁城中排名第二的藏书房了,规格不容小觑。 而无论是对于四阿哥,还是从前的五阿哥,皇上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恩宠。 弘昕一步步走进学诗堂。 学诗堂中,充溢着书卷所特有的墨香气,堂里没有匾,只有皇帝亲手手书的十四个大字:古香披拂图书润,元气冲融物象和” 弘昕顺手拿起了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那负责看书的宫人立即跪下,呈上木托盘,待得六阿哥又选了几本书之后,这才躬身一路跟着六阿哥,直到桌旁坐下。 弘昕垂头注视着面前摊开的书籍,和皇阿玛之前告诉他的差不多,这里的书都是一些极难得的珍品。 他又想起了前几天,皇阿玛亲自去上书房瞧他,手抚着他的肩膀道:“弘昕,皇阿玛少年时所获之书,皆锁于学诗堂,以待续入。” 第五百二十九章 竞逐 弘昕抚着面前的书卷。 这批藏书时代久远,版本珍惜,再加上纸墨极为考究,所述内容,天下国家者居多;翰墨娱情者极少。 其中不少泛黄的书页旁边,还能隐隐瞧见皇阿玛写在旁边的批注。 只此一项,便甚是难得了。 弘昕无声地默读起来。 …… 承乾宫中,辰光如水,一天天宁静而温馨地流动着。 七阿哥已经会叫额娘,以及发一些简单的单音字了。 他不像别的孩子,会了几个字之后,就反复只发那几个字的音。 七阿哥倒是很有点探索的精神,一旦会说某个字或词以后,立即就追着人往后学,别人说什么,他大着舌头也要跟着复读。 三公主整天抱着他不撒手,教他说话,还不停地摸他头,简直把七阿哥当成了一个真人版公仔。 吉灵看着就笑。 有时候,她也会逗着女儿问:“以前弘昕小的时候,也没看你这么喜欢,为什么偏偏对七弟弟就如此上心呢?” 三公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七弟弟好看啊!” 吉灵:……噗! “唔……”七阿哥趴在姐姐怀里,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发出了一声又像抗议,又像委屈的声音,长长的睫毛在热乎乎、白糯糯的小脸上来回扇动。 三公主喜欢七阿哥,七阿哥却最喜欢六哥哥——每次看到弘昕哥哥回来,都会在小床上伸出手,着急的对着哥哥发出“啊,啊!”的声音。 意思是要弘昕哥哥抱抱他。 三公主在旁边看着很是吃醋。 弘昕每次都过来,把幼弟抱起来,在怀中颠簸几下。 就这么几下,往往能让七阿哥高兴的尖声格叽格叽笑起来,别提有多么开心了! 弘昕除了文业功课之外,弓马功夫也是一天没落下,手臂看着虽然瘦,其实有力气的很,抱着七阿哥好一会儿,都轻轻松松,丝毫没有手酸。 本来乳母和嬷嬷在旁边,还说要替阿哥抱一会儿,结果弘昕拒绝了。 能脱手吗?七阿哥两只小手跟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抱着他的脖子呢,还时不时回过头,眼光充满警惕地瞪着要过来的乳母和嬷嬷。 弘昕哭笑不得。 低头看着这只浑身都是奶香味的小包子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到底是骨肉兄弟,血脉相连。 弘昕油然而生了一种做哥哥的责任感。 姐姐是总归要嫁人的。额娘也不会永远年轻,永远风华正茂——他得尽快长大,护住额娘、护着姐姐、护住幼弟。 吉灵看着面前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的抱着小的。 都是她的儿子。 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带来的新生命。 三公主走了过来,托住幼弟的两只小胖腿,先是一顿恶作剧的轻轻拍打。 果然,七阿哥气鼓鼓地看也不看,脸对着六阿哥,屁股冲着三公主,拼命蹬着两只小短腿。 三公主噗嗤就笑了。 然后她狠狠亲了亲幼弟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幅温馨而充满亲情的画面,竟然让吉灵眼眶微微发热,心中的幸福与满足几乎要溢了出来。 事实上,她有时候觉得——对比起弘昕来,三公主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展露的行为,都更像一个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小的孩子。 而她的弘昕,则像是走了另一个极端——直接跳过了孩子的阶段,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吉灵有时候都觉得弘昕简直像个穿越者了。 等到哄完了七弟弟,弘昕把这个大型玩偶还给了三公主,看了额娘一眼。 吉灵明白,儿子这是有话想和自己说。 母子两个人走到后殿的另一间小佛堂,果然弘昕开始给她说了目前尚书房的形势,以及在养心殿见皇阿玛额、平日里见到四哥弘历时候的种种应对。 这些话,说起来就长了。 吉灵拉着他坐下来,母子两个人,一人一个蒲团,盘膝相对而坐,侃侃而谈。 弘昕说得利落,没有半句是废话,件件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逻辑脉络也很明晰。 吉灵听一听,偶尔打断问一问;弘昕就停一停,答一答。 然后再往下说。 一个说的认真,一个听得认真。 吉灵时不时还帮他分析一下。 “儿子时刻记得额娘的嘱咐——挚心孝亲,额娘请放心。”弘昕对她道。 知道皇阿玛最厌恶收罗党羽、结交外臣、图谋皇储。 可是可能一点不结交吗? 这世上的事,真的样样可以区分的如此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么? 四哥弘历那儿,已经私下里蹦跶得快上天了,这次四嫂富察氏一怀孕,四哥更是隐隐地已经有意气风发之态。 弘昕现在年纪小——他身上还有张孩童的皮遮着。 可那些朝中臣子们,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已经是热辣辣的,毫不掩饰其中的灼热了。 谁不想押宝! 以后呢? 弘昕总不会一直年纪小。 他也“小”不了几年! 他总有一天,要正正式式、堂堂正正地站在四哥的对面! 或者说,现在已经是了。 从皇上对他恩赏不断的时候、从皇上进一步晋封额娘为皇贵妃,宠冠后宫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了! 弘昕微微攥紧了拳头。 再想想听闻的那些只言片语,想到当年康熙朝九子夺嫡的惨烈。 便是皇阿玛当年,何尝又不是表面无心夺嫡但暗中发力呢? 他的皇位怎么得来的——难道真是靠着醉心诗书、潜修佛道便登上了那九五之尊? 弘昕静静地想着。 当年宫里阿哥多,不像现在这般简单,九子夺嫡,自然惨烈。 但也就是因为人多,皇位却只有一个,每个人都像有希望,却又每个人分到的希望都不大。 这样分摊下来,每个人心中的焦灼和压力其实是小于现在的局面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阿玛已经放弃了五哥,七弟还太小,摆明了将来是富贵王爷的命。 储君之争,只会这般简单粗暴的二选一。 这就好比一个人手中握着命运的骰子,输和赢,成和败都是50%的概率。 刺激不刺激? 弘昕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少年的热血又一次沸腾起来。 就算还是个小小儿郎,他也是个男人。 那是在血管里,每一个皇子对大权在手、坐拥天下的渴望。 是对那个九五之尊位置的……本能的,竞逐之心。 第五百三十章 皇后病重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体越发差了。原先还只是说由于被禁足,心情郁闷,导致病体久拖不愈。 而现在直接就是一天不如一天的光景了。 御医们进进出出,整个坤宁宫前殿都被熏腾出了一股涩苦难耐的药味儿,就连花园里的花圃地里,都有一块地儿专门被药汁泼得变了颜色。 皇后的药渣,按例是每天要留存下来的,以备日后查验,只是如今中宫不得圣心,太医院的人难免松懈。 但再松懈,毕竟是皇后,没人敢真正马虎。 可皇后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 容答应看着情形不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梨花带雨的跪在养心殿那儿,请皇上去坤宁宫陪着皇后,哪怕便是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皇后娘娘这是心病——自个儿将自个儿郁结如此,生生地一点点将身体拖垮了。 其实皇后难孕,本来便有思虑过多,劳心伤神的原因在里面,只是年轻的时候,身子骨毕竟强健一些,尚能抵抗得住。 如今,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终于也到了撑不住的光景。 毕竟是中宫皇后,胤禛着意几乎派了整个太医院又过去,可是皇后已经全无求生之心了。 太医们看过,都纷纷跪下摇头,和容答应想的一样,都说皇后娘娘这是心病。 言下之意——心病难医。 是自个儿将自个儿推到了牛角尖里。 容答应伺候了皇后这么多年,她瞧得明白,这就好比一个人看戏,明知道这出戏本是悲剧,可是偏偏看了第一出,就非要看完不可。 不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总觉得前面还会有希望,总觉得自己只要如此坚持、万般求全下去,说不定也能求得自己的如愿。 没法子,皇后主子,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坤宁宫正殿里,日光冰冷地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后殿新换的玉色纱,加上庭院里的夏木荫凉,透进来的光线也是碧绿的。 虽然是夏天,看着却也无端端心头生了几分寒意。 乌拉那拉氏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听见皇上的声音——这声音已经许久没听过。 她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不断地流到鬓发里。 冰冷的泪珠子就连成串儿,那股寒意一直窜到了后脑勺,最后无声地洇湿了绣凤缠金线的枕头。 你终于来看我了,胤禛。乌拉那拉氏想。 你终究是要来看我的。 死生不论,只要我还是大清朝堂堂正正的皇后,哪怕你这一生对我如此了无兴趣,等到将来,你也咽了气的那一日,终究是要与我同陵寝的。 旁的女人,便是你再宠爱,也绝没有这个资格在死后,像我这个正妻一般,如此亲近地躺在你身边! 她几近疯狂地想着。 殿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乌拉那拉氏咽了一口唾沫,手掌微微攥了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胤禛走了进来。 乌拉那拉氏听着一路的宫人们跪了下来叫皇上,接着御医们也跟了进来,一双双眼珠子偷偷地抬起来,滴溜溜地转着,满脸沉重之色地打量着她,仿佛琢磨着她在阳间还有多少日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乌拉那拉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胤禛走得更近了。 “皇上……”乌拉那拉氏喘息着伸出手去摸索胤禛的手。 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旧人,胤禛瞧见皇后这幅样子,若要他说自己心里一点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在乌拉那拉氏的床边坐了下来,见皇后枯瘦如柴的手,还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倔强的一定要找到他的手不可。 胤禛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手。 几乎就在同时,乌拉那拉氏猛地用力捏住了胤禛的手掌,力道之大,若不是亲眼见到她的这幅苍白枯槁的病容,几乎要让人怀疑她称病是假。 “皇上……臣妾怕是时日无多了……”乌拉那拉氏眼中含泪,看着胤禛,颤抖了嘴唇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她说完,终于哭出了声。 此情此景,胤禛也难免动容了。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低头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望着这个从少年时期便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却白首如新的女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顿了顿,他才叹了一声道:“皇后哪……” 这一声“皇后”一出,乌拉那拉氏顿时泪如雨下。 她更加用劲地攥住了胤禛的手,握住了面前这个身份为“夫君”的男人的手。 她的眼光,生平第一次看透了命运,终于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曾经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尊严与体统,而如今,她终于觉出这份累了。 要矫饰一天很容易,矫饰一年也不算太难,但是矫饰一辈子,没有几个人能不累的。 卑微、伪装、迎合…… 坐在福晋的正院里,坐在皇后的凤位上,她是大清的皇后,是帝王之妻。 只要她一天还是皇后,她就得永远被架在这个架子上,与胤禛并肩而立,受万人跪拜仰视。 她得大度、贤惠、端庄、沉稳、容人、明慧。 她得是完美的,她不能有缺。 这个人设架在她身上的时间久了,她也就默认了自己是这样的人,似乎连“自己”是什么,都已经完完全地遗忘了。 “臣妾当真羡慕皇贵妃……”乌拉那拉氏喃喃地道,声音很低,类似于自言自语,不知道是说给她自己听,还是说给胤禛听。 “羡慕皇贵妃啊……她可以……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乌拉那拉氏轻声道:“羡慕她……能被您宠着,如此本真天然……” 羡慕她可以在你面前一派真诚、坦荡。 而我这一辈子,周身被太多的规矩架着,渐渐地,也就身不由已了。 “皇后,你累了。” 胤禛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 乌拉那拉氏也觉得倦了,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也并不是生来就会做皇后的。 不,应该说,我这一世,都没想明白如何做一个能讨你喜欢的皇后。 就连一个合格的皇后……恐怕也没有做成。 第五百三十一章 皇后崩逝 六月里,皇后崩逝。 乌拉那拉氏离开的时候,正是傍晚,烛火微凉,宫人守在暖阁之中,一旁的小红炉上还煮着药。 容答应正站在阶上,低声和小太监交代着什么,忽然就听见里面宫女一路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还撞翻了一只矮凳。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崩了!” 容答应先是像听不懂这句话一般,等到反应过来,冲进去,皇后的床前已经跪满了恸哭的宫人们。 “去养心殿、去承乾宫,报给皇上和皇贵妃娘娘。” 容答应颤声道。 乌拉那拉氏走的时候,神色很是平静,双手放在胸前,微微合拢,像是祈求着一个永不餍足的梦。 承乾宫里,吉灵本来坐在窗下逗弄七阿哥,听见报丧,她神色一变,立即将小儿子递给乳母,然后站起来了。 皇后病重,太医院整日往坤宁宫跑,其实这一天的到来,宫中人都隐隐有预感。 但是皇后已经病了那么多年,似乎病成了习惯,在众人的印象里,也似乎好像坤宁宫只是久卧病榻,缠绵不起。 谁知道病况就这么急转直下。 皇后崩逝,乃是国丧,按照规矩,具体去操办皇室丧礼的应当是内务府。 至于皇后丧礼的主持者,可以是圣子皇帝,也可以是皇帝本人。 皇后由于膝下无子,主丧者便是黄皇帝了。 只是作为如今后宫地位最高的妃嫔,拿主意、指挥内务府,将皇后身后事打理妥当的担子,自然便落在了皇贵妃吉灵身上。 吉灵抬手拔下耳上、发间的珠宝钗环,擦去了嘴唇上的口红,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身上。 今天这身衣裳正好素净。 “把三公主喊上。通知阿哥。给皇上、东西六宫,报丧。”吉灵一边擦脸上的腮红,一边对奴才们吩咐。 三公主听说嫡母去世了,也是一脸的愕然。 她跟个大娃娃一样,被嬷嬷换上了素服,茫茫然地出了来,吉灵本来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见三公主出来了,握住她的手,母女两个人就上了轿子。 坤宁宫里,妃嫔们听见消息,三三两两地都已经赶到了。按照位份高低,跪在坤宁宫前殿,一个个红着眼睛,用帕子不断擦拭着眼角,只是流不出泪来。 倒是容答应,跪在皇后娘娘的床前,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晕厥。 吉灵上前去。 众人见皇贵妃到来,立即起身给吉灵让开一条路,又团团跪下道:“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走到皇后床前,见乌拉那拉氏面容——她脸上似乎还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便是身份再尊贵,到底如今也是阴阳相隔了,七喜瞧着皇后脸上这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便觉得毛骨悚然。 她见吉灵还要往前,伸手就紧紧攥住了主子的袖子。 容答应被人扶着,给皇贵妃磕了头,哀哀地将皇后生前的光景说了几句,又道:“婢妾只是出去吩咐几件抓药的事儿,就那么一刻没守在皇后娘娘床前,回来的时候,皇后便已经……已经……” 她说到这儿,又开始掩面痛哭了起来。 …… 皇后行招魂礼之后,离世已成定局面,接着便是由昔日伺候皇后的贴身宫女为她沐浴、更衣、梳头,行饭含之礼。 饭含就是口中要含着珠玉贵重之物,表示面对死者离世,不忍心看她口中无物,所以用饭含以填充其口。 皇后丧礼,朝野之上,皇帝谕群臣、布告天下,辍朝五日。 妃、嫔、皇子公主、皇子福晋、在京王公、百官、宗室、觉罗、二品命妇以上素服入宫,跪灵哭丧。坤宁宫中女子、内监,皆剪发截发辫。 从坤宁宫宫门望出去,皆是一片白茫茫。 四阿哥跪在嫡母殿前,双手握拳,哭得双目赤红。 他是做哥哥的,弘昕也跪在他身后。 吉灵从侧面看过去,就见自己儿子哭得十分伤心,肩膀不住抖动,连膝盖滑下了蒲团都不知道。 如果说四阿哥表现的十分伤心,那六阿哥表现的就是“即使十分伤心,也在拼命忍耐着”的状态。 再看看妃嫔那边。 谦嫔一边哭,一边从袖子里偷偷又掏了点眼药补在手背上——这还是前朝留下来的药膏,不伤眼睛的同时,还能保证眼泪不断,想哭到什么时候,就哭到什么时候。 李贵人实在是哭不出来,一直在小声干嚎。 她跪的位置正好在边角,皇帝等人若是走动起来,十分容易注意到。 李贵人拿帕子捂着脸了半天,这时候瞥见谦嫔的小动作,跪着上前去,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又将自己帕子递了上去。 谦嫔嫌她动作大,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还是将那药膏飞快地涂抹了一些在李贵人帕子上。 李贵人抬手将帕子往眼睛上一抹,只觉得眼中微微一酸,也不如何觉得难受,便已经梨花带雨了。 那帕子上瞬间湿了一片,李贵人低头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落下来的泪水。 竟有如此好物,早知道,便也不抹辣椒了! 七阿哥毕竟年纪小,被乳母抱着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会儿头之后,他就终于不耐烦了,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焦灼地哭泣了起来。 本来在丧礼之中,哭声是最寻常不过的一种声音,但是七阿哥哭的很尖锐,很烦躁,这声音顿时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七阿哥一边哭,一边扭转了小小的身子,伸着手就向吉灵,乳母一看他这动作,顿时慌了,立即惶急地道:“皇贵妃娘娘,小主子这是要……”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上一热,一股温热的水流已经从她手臂上淌了下来。 七阿哥尿急了。 从夜里天还没亮,就在这儿,尿布已经满了。 他一尿出来,大概自己也知道不是地方,顿时哭的更大声了,并且不断地挥舞着小拳头,这哭声里还有点羞愤的意思。 吉灵看着儿子这么难受,心疼极了,抬手就让乳母先抱着他去旁边侧殿里换尿布。 那乳母看着眼前的场面,还有点没敢动弹,吉灵瞪了一眼她,才把人瞪起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 拿主意 在这满殿的哭丧啜泣声中,好不容易熬到了用膳的时辰,七喜和碧雪两边,一左一右地扶着吉灵起来。 吉灵膝盖都麻了。 她站起来以后,腿还没法子一下就伸直。 只能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活动。 下面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就是皇贵妃——中宫崩逝,只要皇帝不在场,吉灵就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 皇后丧期满,妃嫔与命妇们不再哭丧,皇后灵枢为饰明黄色楠木金棺,棺上该陀瑕套被,供着羊角灯、八字墙、陈设绢册绢宝,孝布执杖。 清宫之中,遵循古制,大殓之后,停棺待葬之所叫做殡宫,也叫作“暂安处”。 殡宫有设于寺庙的,有设于道观的,也有设于贵人生前住所的。 像乌拉那拉氏的金棺就直接设在了坤宁宫,享受祭奠,直到奉移陵寝。 至于在殡宫停放的时间,历来没有定制。 比如前朝的高位妃嫔,有死后没过多少天就送进地宫的,也有停放了好几年,等到皇帝也入葬了之后,才随着皇后的梓宫,一起送到帝陵合葬。 这还是身份高贵并且受宠的妃嫔。 若是品级较低,或者不受宠的妃嫔,是压根没这个资格与皇帝合葬的。 这一天下来,吉灵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三公主累极了,洗漱完之后,嬷嬷给她伺候换衣裳的时候,直接就趴在嬷嬷肩头睡着了。 最后还是嬷嬷和宫女一起把她抱回去暖阁,放到床上的。 七阿哥那边,就更不用提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哪里受过这种罪?硬生生地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哭声,额娘虽然跪在自己前面不远处,可任凭他怎么哭得声嘶力竭,也不过来哄哄抱抱他。 七阿哥委屈极了。 胤禛倒是都看在眼里,心疼得很。 三公主和六阿哥都是大孩子了,皇后是他们的嫡母,皇后崩逝,他们必须要哭满几天的丧期。 但是七阿哥就不必了。 于是再等到稍晚一些的时候,养心殿那儿,特地就来了人传话:说是从明天开始,后面连着几天,一直到结束,七阿哥都不用出场了。 吉灵听了赶紧谢恩,心里就松下一口气来。 做娘亲的都是这样——只要孩子能不受罪,自己怎么辛苦操劳,心底都是放心坦然的。 她谢完恩,知道国丧期间,胤禛估计也不会过来,于是这才洗漱准备歇下。 七喜伺候她脱衣裳的时候,吉灵瞅了一眼自己的膝盖——其实还好,比她想象的要好的多,既没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惨状,也没有高高肿起来,只是有点发红微肿。 毕竟是跪了一天了,局部有些充血。 七喜跪在她面前,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握着软刷,细细地给主子上着药。 碧雪在旁边,就道:“主子不若明儿多穿几条裤子,将里面垫的厚厚些,咱们再多带几个薄垫子!” 吉灵摇了摇头道:“这和垫什么没关系,一个姿势跪一天,怎么样都避免不了肿的。” 碧雪无奈地没在说什么,伸手接过依云递过来的梳子,默默的走到主子身后,开始给她松头发。 吉灵心思不在这上面,伸手就拿起了桌案旁边内务府呈上来的册子。 今日哭丧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忙, “奠献”是贯穿于整个丧葬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大殓到入葬陵寝期间,按照祖制规矩,还有三奠礼、初祭礼、大祭礼、绎祭礼、初满月礼、二满月礼…… 数不胜数的事情要忙,要等着她给内务府下吩咐,定主意。 此外,迁移皇后金棺日,还要举行奉移礼,现在是夏天里,再往后,遇上了今年的中元节,也要安排隆重的祭祀活动来对应。 吉灵细细看着每一项条目。 比如这“三奠礼”,就要公主福晋以下,县君一品夫人以上,早晚齐集一次,陈列仪仗七十六件,昼夜点燃香灯。 最磨人的都是细节。 吉灵恍恍惚惚中,又有了一种穿越之前,办公司年会,准备到天昏地暗的错觉。 她看了一会儿,没料到张贵人却过来了。 生煎带了药膏,说是看吉姐姐今天跪在那儿,整整一天,除了中间用膳,其他时候就没动过。想来必定膝盖肿了,她心里放心不下,所以送一瓶药膏,顺便过来看看她。 吉灵让她坐下了,就道:“我没有关系,你有没有关系?用了药了吗?” 张贵人轻轻摇了摇头,轻松地道:“姐姐跪在最上面,多少眼睛盯着,自然不能马虎。我跪在后面,没人注意我。” 她一边说,一边看到摊了一桌子的诸般事宜,便怔了怔,忽然冒出来一句道:“若是从前,这些事总有裕妃娘娘来做,姐姐只要指挥着就是了。” 吉灵不置可否。 张贵人又道:“姐姐若是忙不过来,可对皇上说说,寻个信得过的人来,来帮着协理——也免得自己事事亲力亲为。”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察觉到话中有歧义,赶紧又解释道:“姐姐,我不是说自己!我只是个贵人,不配……” 吉灵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这样和我说话,不生分吗?” 张贵人脸微微涨红,闭上嘴不说话了。 吉灵想到之前胤禛应允的——将张贵人位份提一提的事情。 后来却再没有下文和动静了。 如今又碰上皇后国丧,想来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后宫不会再有晋封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初,皇后乌拉那拉氏终于出殡。 国母丧仪,礼节繁琐,参与人员多如牛毛、所用物品繁杂…… 内务府、礼部、工部,三个部门相互配合。 后宫里,皇贵妃的承乾宫也几乎成了扎口部门。 一片人仰马翻。 出殡前需搭明黄凉棚,陈金器、备鞍马、骆驼。 奉移当日,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员以上众随行礼,内务府官员扬撒,蛮仪卫、章京二员轮替指示换拨仪仗。 皇后金棺后,跟随骑马妇人三十名,护军统领,轮替执豹尾枪随行。 另外又有八旗骁骑章京巡视。 帝陵处,陵寝工部官员跪迎于龙门口外。 …… 一切尘埃落定。 第五百三十三章 促膝长谈 国丧之后,圆明园里风光正好,但是因着中宫崩逝,天下为丧,今年皇帝便也没有驻跸圆明园的打算。 承乾宫里,守丧吃了好一段时间素,吉灵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饿死了。 也是,如今满宫里,这守丧吃素的妃嫔们眼睛几乎都要饿绿了。 幸亏吃素不用吃三年,不然真是要人命了。 不可以听戏、唱曲,不可以有一切娱乐活动…… 反正承乾宫里前院开阔,吉灵直接让人翻地,然后在前院里开辟了好几快地儿,还划分成整齐的田字形,用来种花。 三公主换了一身利索衣裳,站在旁边看着,拿着小花铲就说要来帮忙。 结果这小祖宗是彻头彻尾地帮倒忙——角度和力度没掌握好,没下去几铲子,泥土先翻飞到了自己身上,弄得她衣裙上全是碎土。 吉灵过去,用帕子给女儿把脸上的土擦了擦,手把手带着她,教她怎么用花铲。 这完全就是现学现用了——她今儿早上,才让小达子教过。 小达子侍弄花草,很是有一套,什么样的花花草草到了他手里都能养活。 不仅如此,他还很会修剪,能将草木花枝修剪成各种奇美的形状。 吉灵带着三公主,母女两个人歪歪斜斜地将花都种下了,然后就等着抽芽。 浇水、等。再浇水。 三公主每天一醒,第一件事就是跑出来看她种的花有没有抽芽。 结果过了好几天,终于是见到了一点绿色,三公主高兴得很,几乎要激动坏了。 她一点点呵护着这绿芽,眼看着它们一天天茁壮成长,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一片。 她还命人用栅栏把这一块地围了起来,只差没插一块牌子,写上“本公主与额娘种的花”了。 其实这花苗和承乾宫里之前小达子种的那些花种,并没有什么区别,也不是什么很珍贵难见的品种吗,但三公主每天过来浇水、看护,捉虫。 上心得很。 七喜看在眼里,就觉得这是皇后国丧,孩子被憋坏了,只能自己开发娱乐活动项目。 吉灵看着女儿每天早上坐在小板凳上,拎着水壶,一颗一颗花苗给浇水,然后再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花苗傻笑的可爱样子。 她走过去,摸了摸三公主的脑袋,不由得就想到了小王子的童话故事。 “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小王子说。 因为那朵玫瑰花,他浇灌过,给她罩过花罩,用屏风保护过。 他为了自己的玫瑰花,付出过心血。 三公主在这头热火朝天的开启花仙子模式,六阿哥弘昕在那一头,最近这段时期的言行举动,却很有点进入少年叛逆青春期的意思。 这种感觉很微妙,若是让吉灵说,她倒不一定能说出具体而准确的佐证。 事实上,弘昕的年龄也没到青春期。 但是这个时空,人十几岁就结婚做爹妈了,尤其是宫里的孩子,更是早熟。 那弘昕眼前的阶段,可不就等于现代人少年时候的年纪吗? 弘昕这些变化都在细致处,倘若不是母亲,是很难发觉的——比如面对师傅说出的话、教出的道理,弘昕面上是应着,私下里在吉灵面前,和额娘探讨的时候,却会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还又有许多想法。 这些话,有的说出来,能把吉灵都吓一跳。 其实她倒是觉得,孩子太乖,太没想法未必是件好事。 孩子的天性便是好奇与探知。 美妙而瑰丽的想像力、天马行空、不受拘束的奇思妙想,才是孩子们最宝贵的财富。 她没想太束缚孩子。 但这是对三公主而言。 弘昕是皇子。 “若对着你皇阿玛,你要捏好分寸——凡事不能没有主意,也不能太有主意。让你说想法的时候,你便大胆说;但不能给皇阿玛拿主意,更不能有指挥皇阿玛的意思。” 吉灵坐在弘昕暖阁里,趁着儿子回来承乾宫的时候,母子两个人促膝长谈。 “皇阿玛做的事情,若是有把握,只做九成九便好,留一点给你皇阿玛来收口。”她抚着弘昕的肩膀,对他叮嘱。 “儿子知道。”弘昕点头。 “但那九成九,一定要做的漂亮,全力以赴。”吉灵又道。 “儿子知道!” “对四阿哥,一定要尊重,那是你哥哥——尤其是在你皇阿玛面前,不可对四阿哥有一丝不敬。”她又细细补充道。 弘昕眼里微微掠过一丝不屑,随即还是点了点头,道:“既然是额娘说的,儿子记在心上就是了。四哥……呵呵。” “你呵呵什么?”吉灵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问弘昕。 弘昕摇摇头:“不提也罢。” 吉灵眨了眨眼,伸手摸摸儿子脸颊道:“说了半天,饿不饿?额娘让人送些吃的进来。” 弘昕心道额娘就是这点好,他不愿意说的事,额娘从来都尊重他,不会摆出父母的架子,非要寻根究底,探个明白不可。 他一下就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额娘!先别走,不急着吃,再陪儿子多说一会儿。” 吉灵重新坐了下来。 儿子愿意和她长谈,这是好事。 哪一天,儿子不愿意和她说话了,那母子就有隔阂了 弘昕低声道:“对四哥……额娘放心,儿子定然面上给足他面子。” 吉灵皱眉摇了摇头:“你不能光是‘面上给足面子’——你年纪还小,心里想什么,难免便从脸上流露出来。 若是心里不尊你四哥,面上却还硬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你皇阿玛瞧在眼里,只会觉得你这孩子心思矫饰,虚伪做作。” 弘昕一下沉默了。 半晌,他才点了点头。 出去的时候,经过前院,弘昕远远地便看见三公主坐在小板凳上,旁边一圈宫女、嬷嬷、小太监打伞的打伞、端着茶盏的端着茶盏,都在围着。 他走过去,便见三公主一身漂亮的旗装,已经脏污了裙角。 她浑然不在意,伸手往土地里插着小桩子,又往上面盖上云雾一样的织银绣线轻纱。 弘昕背着手,站在后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姐姐这是在给一朵朵花苗做遮阳棚。 到底还是女孩子好,整日只用侍弄胭脂水粉,花花草草。 弘昕在旁边,忽然就微带羡慕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百三十四章 崇拜 中元节过后,宫外传来喜信。 和惠公主生下了她第二个孩子。 是个女孩。 这算是皇后崩逝后,宫里第一件可以大张旗鼓,来庆祝操办的事情了。吉灵如今作为皇贵妃,操办公主贺礼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她肩膀上。 按照清宫规矩,公主生育,由宫中送礼。送往的礼物也是有讲究的,都是喜庆好兆头的寓意。 比如小宝宝第三日洗浴,盆内要置各重三钱之金元宝二颗、银元宝四颗,还要送给奶母夫妇一对。 第七日宫里要送往装饰摇篮一个,各样绸缎小衣服、被褥八桌,还有小珍珠耳坠三对、小金镯一对、装饰手帕一条、缎袍褂二袭、靴一对、小袜子等等。 正因着和惠公主未有远嫁蒙古,才能有这样的便利。 若是生产之时,远在蒙古,千里之外的京城是无论如何也立刻得知公主产女喜讯的。 忙完了这一遭,等到和惠公主坐完了月子,又进来给皇阿玛谢恩了。 吉灵也带着三公主去了养心殿。 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都被胤禛叫了来——来见见姐姐。 和惠公主如今已经是彻彻底底出落成妇人模样了,加上怀孕,听说额驸整日将她捧在手心里,日子过得相当顺心。 她整个人都发福了不少,一张脸本来就是圆脸,这一下子更是能捏出肉来了。 亏得她眉眼本来就生的漂亮,虽然胖了些,但是肌肉紧实,胖的不油腻,不浮肿,还有一种可爱喜庆的讨喜之感。 要是换个人,发胖成这样,基本上就和“好看”两个字无缘了。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和惠在下面,款款还没拜下去,就被胤禛亲自扶住了。 他看着和惠。 和惠公主是天生的喜气脸,一笑起来,眉眼弯弯,透着一股坦诚和真挚。 和她阿玛一模一样。 胤禛想到了已经逝世的和硕怡亲王,不由得眼眶一热。 他示意和惠坐下来,几个阿哥已经过来都见过姐姐了。 三公主也过来给这个大姐姐行礼。 和惠出嫁的时候,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所以压根儿没什么印象,后来和惠公主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进过宫的。 但那时候三公主年纪还是太小,家宴之上,一心只记挂着玩,也没怎么注意到这位大姐姐。 和惠也看着三公主。 “没想到三妹妹都出落得这么大了!”她不由得对胤禛道。 三公主略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很尴尬地向额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顿,到底还是应了一句:“恭喜大姐姐。” 在承乾宫里,她是小霸王,出去到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却瞬间就有点怂了。 和惠伸手抚着肚子坐下来,想到皇额娘的逝世,又是一阵子黯然神伤。 前阵子皇后国丧,她已经是八九个月的身孕,肚子很大,举动难行。 胤禛特地下了旨意,让她不必进宫哭丧,以免动了胎气。 若是换了旁的公主,是断断没有这个福气的——皇后归天,如此大事,便是孕中,第一日也总是要进宫去,象征性地奔波一下的。 比如前朝康熙在的时候,不就有宗室命妇、甚至妃嫔们,因为宫中不得不出息的大损伤了身子,动了胎气,甚至流产。 但和惠公主是怡亲王的女儿。 自然不同。 一场家宴办得简单又不失温馨,席间皆是素菜,御膳房绞尽脑汁,做了不少素荤菜,各种鸡鸭鱼应有尽有,瞧这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直到动了筷子送进口中,才吃出来是豆腐做的。 丧期未过,席面上无酒水,众人以茶代酒,宾主相和。 等到这一场家宴过去,和惠公主少不得私下里又和吉灵说了好一会儿话,言语之中,一再感谢当年吉灵帮她劝说皇帝,让她终于能嫁给心上人,心愿得偿。 吉灵听着这些事,恍惚之间居然觉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晚上,胤禛过来了承乾宫,吉灵把和惠公主说的话简单转述了一下,胤禛便道:“她不光要感谢你和朕,更该感谢的是淑慎!” 吉灵点点头,道:“若不是当时淑慎代替妹妹,远嫁蒙古,这会儿和惠可不能如此方便,想进宫来便能进宫。” 胤禛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将下巴抵在她鬓发侧旁,忽然便感慨道:“灵灵,今日看见和惠形容,再不复从前小儿女之态,朕才觉得时间流逝之快。” 他握住吉灵的手,沉沉道:“咱们是老了。” 吉灵伸手反握住他的手。 胤禛搂住她,两人静静倚靠在了一会儿,胤禛忽然便随意道:“朕见弘昕每次回来承乾宫,总是要与你娘儿两谈笑好一阵子。” 他笑了笑,兴致勃勃问道:“你们都说些什么?” 吉灵笑着从旁边拿过果子盘,专心致志给他剥果子,一边道:“弘昕年纪小,书房里的开心事情,难免要回来分享给我这个做额娘的听,我闲来也是无事,听听便听听,便是息儿,平日里也少不得与我说笑半晌。” 胤禛抚掌而笑道:“孩子们在朕面前,倒没这么多话,看来是严父慈母了。” 吉灵伸手递了一只去了核的龙眼到他嘴里,这才笑着道:“他们对你,是又敬又爱,尤其是弘昕,男孩子嘛……总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得稳重些,像个小小男子汉,自然不会如同在我面前撒娇。” 胤禛哈哈一笑道:“弘昕,很好。” 吉灵顿了顿,对着胤禛眨眨眼道:“皇上不知道,弘昕是很崇拜他皇阿玛的——他与我对谈的时候,我若是说一两句道理,他便能引着你的话,将我辩得哑口无言,唉!” 胤禛埋头,忍不住闷声笑起来。 笑了半晌,他忽然就握住了吉灵的手,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吉灵手上还捧着琉璃的龙眼碟子,被这么一拉,差点把碟子翻了,惊道:“做什么……” 胤禛已经将她按在了自己腿上,还是如同多年前抱着那个少女一般地抱着她,半晌才沉声道:“宫里孩子不多——朕要多谢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 他伸手在她后背抚着。 吉灵伸手搂住了胤禛的脖子,心里慢慢想着:感谢就感谢-——四爷他为什么要强调“宫里孩子不多”? 第五百三十五章 沉醉 天光微亮,吉灵已经醒了过来。 胤禛昨晚宿在她这儿。 他现在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睡前还要看上好一会儿道经。 他几乎有了失眠症,但却嘴硬不肯承认。 吉灵看着,在心里直叹气。 穿越之前,她曾经有一阵子,工作压力太大,也曾经失眠过。 那一段时间,不但脸色不好,而且每天走路的时候都是飘着的,头也发晕,总觉得头重脚轻。 怕家人担心,她也没敢跟家人说。 吉灵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最有心理压力的就是每晚的睡觉。 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虑。 其实人在晚上,真正犯困的是有那么一会儿时候。 过了那个点,还没抓紧睡觉,就再也不容易睡着了。 所以很多人晚上刷手机,越刷越精神,就是因为过了最想睡觉的点,反而睡不着了。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四爷。 她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见他翻了好几次身,叹了好几口气。 道经被他放在床榻旁的小桌案上。 吉灵伸手拿了过来,静默无声地翻了几页,看见上面说得尽是仙人长生不老,带世人修道的故事。 吉灵默默地放下了书。 胤禛在梦里,呼吸也是轻轻的。 床帐子掀起了一点,透漏进来了光线,吉灵伸手就把床帐子给放下来了,生怕这一点光亮影响了胤禛的睡眠。 难得这个时候睡得香,赶紧让他多补一会儿觉吧。 她一手撑着下巴,微微低头看着胤禛,看着看着,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胤禛这些年,还是一如初见,没什么变化。 人在睡觉的时候,总是特别不设防,胤禛的脸上也显现出一种类似少年的,天真的柔软。 吉灵看着:怎么有种在看长大了的弘昕的错觉? 胤禛翻了个身,微微睁眼,看见面前人,伸手就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拉。 吉灵顿时趴在他胸膛上了。 胤禛的肩膀很宽,又瘦又挺拔,又肩宽,若是换在现代,就是大家口中夸的那种“天生的衣服架子” 倚靠在这样的肩膀上,安全感满满。 吉灵伸手去摸索他的手,胤禛还在睡得迷迷糊糊,伸手已经和她相互十指相扣,吉灵低头看着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 她在数雍正十三年还剩下多少个月。 快些过去吧…… 快些过去吧! 十一年相伴,三个孩子…… 吉灵的恐惧,一部分来源于历史上雍正于十三年的崩逝——不知道在这个时空里,一切是否会按照历史的轨迹行进。 另一部分来自于胤禛总在看这些道经。 他如此痴迷于这些道经,总给她一种他要修道成仙,或者说不定哪天就抛下红尘、隐然山水间的预感。 吉灵握紧了他的手。 她从前一直都觉得:既然自己是穿越者,那么她才是在这个时空中,随时有可能突然消失、甚至以死亡的方式再穿越回到现代世界的人。 而现在,这种可能忽然移到了胤禛身上。 她心里被压的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患得患失,生怕失去。 雍正三年、四年,她刚刚得宠,然后封嫔、封妃…… 一路走来,无论多么风光得意,她其实都一直在心底最深处,默默地告诫自己,要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身为帝王,便是一时情动,后宫新人无数,也很难情系一生。 她不可能永远独宠,永远是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等到那个能一笑动君心的新宠美人出现的时候,便也是她谢幕的时候。 诚然,失宠归失宠,吉灵心里清楚:她从来没有像年妃那样跋扈过,也没有像皇后那样卖弄机心,惹得皇上厌弃。 她相信,即使有那么一天,胤禛真的不再对她三千宠爱在一身,但凭着过去的情分,凭着孩子们。 他也一定会厚待她。 可是,也只有厚待而已。 她一路走来,一直提醒着自己这一点,但这一世走了这么远,他对她,一如既往。 吉灵抓着胤禛的手越来越紧。 胤禛被她弄醒了,睁眼见她一脸又是严肃,又是凝重,又是似哭似笑的神情望着自己。 “不睡觉,瞅着朕做什么?” 他索性也坐了起来,微笑着看着她,又伸手替她将被子拢上:“你不困么?” 屋里摆着冰桶,冷气十足,吉灵坐了一会儿,衣衫上居然也染了一层凉意。 到底是夏秋之交,日头猛烈,就这么坐着,想了一会儿心思,日光已经照进来。 太阳升起来了。 胤禛看着她神色不对劲,在被子下抓到了她的手,握在手里柔声道:“在想什么?” 吉灵裹着被子爬到他怀里,跟个大宝宝似的抱住他的腰,埋头把脑袋扎进他的胸膛。 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做起这些稚气的动作来,一点也不觉得窘迫,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 胤禛也像多年前,抱着那个少女一般,将她抱进了怀里,一遍遍安抚地摸着她的长发,问她:“是做梦了?” 灵灵这么反常,估计是做噩梦了。 这阵子宫里先是皇后、后是公主,两件事情正好凑到一块儿,虽说是内务府来操办,皇贵妃肩上的担子决计也轻不了。 他这么想着,喊人进来伺候,又道:“灵灵,朕带你用早膳。” 他说的“带”,是真的带。 带着她到了养心殿。 皇贵妃在养心殿用膳已经是常事了,御膳房早就得了通传,此时浩浩荡荡的送膳太监从御膳房鱼列而出,往养心殿后殿送早膳而来。 胤禛坐在吉灵旁边,手里握着书本在看。 侍膳太监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盛粥。 胤禛吃几口,随即又看一页,心思完全不在早膳上,九龙金碗里的粥凉了,他也没注意到。 侍膳太监轻手轻脚给换了。 倒是隔一会儿,他会抬起头来,吩咐侍膳的宫人伺候好皇贵妃,又拍拍吉灵的手背,嘱咐她好好用膳。 吉灵一开始以为胤禛是在看早朝折子,也没当回事儿, 结果连用了几块糕点,又吃了半碟子饽饽,看胤禛看得眉飞色舞。 她无意中细细看了一眼书的封面,才发现又是一本道经。 胤禛连用早膳的时候都沉醉其中。 第五百三十六章 画母 吉灵伸手握住胤禛手上的书,笑着向外一抽,轻描淡写道:“皇上别看了,好好用膳吧。“ 胤禛手上没握紧,被她一抽就抽出来了。 他颇为意外地抬眼看了吉灵一眼,吉灵只当做不知道,伸手就把那本道经给了伺候在旁边的苏培盛。 苏培盛跟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皇贵妃如今真是皇贵妃了,他想。 吉灵已经伸手,亲自盛了一碗粥,放在胤禛面前:“皇上平日里是怎么对我说的?” 见胤禛眼中微有疑惑之意,吉灵笑了笑,背起来胤禛之前教过她的一首诗:“不宗师承不会禅,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肯恃拳头大,冷地乾赢空劫前。” 这是宋人写的偈颂,那句“饥来吃饭困来眠”当时还很被胤禛夸赞了几句,道是做事便一心无二,从其本性而行。大道至简,道法自然,修行就在日常生活之中。 世人其实根本无须刻意用功,无心而为,自然地行事就可以。 “难道不是么?”她摇着头,振振有辞对胤禛道:“皇上现在吃饭便吃饭,这么一心两用地看书,到头来饭也没吃好,书也未必看的进去多少。” 胤禛闷头笑了一下,又轻轻摇了摇头,忽然就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 奴才们还在旁边呢! 吉灵一下就闹了个大红脸。 胤禛眼里的神色她读得懂,大意就是“你如今能了啊!朕怎么也没想到,朕还能被灵灵反将一军……”的意思。 吉灵闭上嘴,一脸乖巧地继续用膳。 其实细细想来,她在胤禛面前,确实是越来越胆大了,比如方才夺书本的这个举动——这是连胤禛,她都能管了。 要是放在十年前,不,哪怕是放在五年前,也是她压根不会有的举动。 而如今做出来,却是那么理所当然,透着一股老夫老妻的熟稔。 可不真是老了么! 虽然曾经在雨花阁中有了凝时,可那也只是让时光走得慢一些。 用完早膳,胤禛接过太监们伺候上来的手巾帕子,漱口擦嘴之后,去上朝了。 吉灵送过他之后,自己坐上皇贵妃的肩舆,往承乾宫回去。 到底北地秋老虎厉害,一路上,紫禁城的地砖反射出的光芒照射得她口干舌燥,吉灵一下就想到圆明园了。 若是在圆明园里,湖光水色,便是秋日里,也不会这么干热。 定然是另一番风景了。 还没到承乾宫前,远远地已经看见谦嫔、懋嫔、李贵人等人又在承乾宫门前,花团锦簇的一团,瞧着就知道是过来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 大抵在如今后宫众人的眼中,皇后升天之后,皇贵妃娘娘便是在紫禁城里横着走也是可以的。 原来虽然也已经够尊贵了,到底上面还压着个中宫皇后。 如今皇后没了,皇贵妃娘娘头上,除了皇帝,也没人了。 可不就差个皇后的名分,其他和皇后有什么区别? 吉灵老远地看见这几个人,就有些头疼,她抬手扶着脑袋,让七喜去打发,就说自己今日身子不适,众姐妹不用来请安了,等过几日,她身子好转了些,再喊大家来喝茶叙叙。 这话说得很客气,谦嫔等人眉开眼笑地告退了。 等到人都去了,吉灵进了承乾宫,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皇后总是动不动便头疼、身子不适了。 除了是真的身体虚弱以外,其实这每天花红柳绿的一堆妃嫔挤过来在面前,也确实是挺让人头疼的。 她进了殿里,坐在花窗下看外面的日头。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三公主种的那一片花圃如今已经有模有样,花苗渐渐长高了不少,一片温软的新绿色。 这都是耐热的品种,夏阳愈烈,反而长势喜人,半点没有会被太阳晒枯的样子。 七喜送上果子茶来,都是冰镇过的,茶叶碧绿,茶汤如玉,中间片片橙丝荡漾着清新的果香。 吉灵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二壶,又用手巾擦了半天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 碧雪看主子热成这样,立即就让几个二等宫女把外面的冰桶都搬进来了。 冷气袅袅地升腾起来。 “公主呢?”吉灵转头问宫人。 嬷嬷笑着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三公主正带着七阿哥在里屋里画像呢!” 画像?她画什么像? 吉灵站起,走进七阿哥暖阁里去看。 进去了才发现,七阿哥居然真的被乳母抱在膝上,手里抱着他心爱的小玩具,笑得口水都淌了出来,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姐……姐姐……” 三公主面前搭了个画画架子,上面铺着画纸,手中握了画笔,看一眼弟弟,再往纸上画一笔,看一眼再画一笔,跟个艺术家似的,煞有其事。 吉灵凑过去看了一眼女儿画的像,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这画的是?” 三公主整个人心思都集中在画纸上,没料到额娘突然就在后面,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画笔就跌落在地。 旁边的宫女赶紧跪着帮她捡了起来。 三公主伸手抚着胸口抱怨:“额娘,你如今怎么也跟皇阿玛似的,进来也不吱一声,吓坏女儿了!” 吉灵侧头还是看她的画:“这是弟弟?” 三公主点头,七阿哥看见额娘过来,已经眉开眼笑,两只小胖手和小胖腿都蹬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要从乳母的怀里挣脱出来。 “抱!抱!”他奶声奶气的喊着。 要谁抱?自然是额娘了。 吉灵过去,弯下腰,亲手把一团奶香气的七阿哥抱进了自己怀里,又在他肉呼呼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七阿哥高兴的不行,格格格格直笑,一边笑,一边就伸手挥着小巴掌,吉灵猝不及防,虽然转过脸去,动作仍然不够快,被儿子擦到了好几下。 乳母赶紧就过来,伸手要替她抱着七阿哥。 吉灵摇了摇头,用力紧了紧手臂,把这一团香喷喷的小包子往上送了送,却见三公主已经画笔飞快的在纸上唰唰。 把她也画了下来。 吉灵看见女儿这一张抽象派的大作,瞧着画上自己的大饼脸和绿豆眼…… 还有七阿哥大如银盆的脸,以及不成比例的小身子——活像个蝌蚪似的。 她心道下一次宫廷画师再画画,怎么也要让三公主去看看! 第五百三十七章 入画 年底的时候,机会倒真是来了。 因着今年皇后国丧,刚过不久,宫里的这次新年也没有往年大操办的热闹。宫里戏曲丝竹一概停止,宴席也只简素了不少,倒是给吉灵这个皇贵妃省了许多事。 闲暇下来,胤禛开始让宫廷画师给他画像,还让人去承乾宫请皇贵妃过来,说是一起“瞧个新鲜” 吉灵带着三公主就一起过去了。 一路上她心里还在嘀咕——画画有什么新鲜的,从前宫廷画师也不是没给他四爷画过。 结果到了胤禛那边,吉灵就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了。 她简直大跌眼镜。 四爷身穿百衲衣,手扶着僧仗,站在庭院中一株松树下,手扶着松树,做出行走多时,停下暂歇的模样。 在他面前,两个宫廷画师——还都是洋人,一群小太监伺候着帮忙扶着画板、挡光线。 那两个洋人画师就在给胤禛画像。 胤禛一抬头,看见吉灵过来了,立即满脸神采飞扬地向她点头,招手示意让她坐下。 坐下看他如何画像。 那两个洋人画师本来还没注意到吉灵,被旁边太监一提醒,赶紧过来给吉灵单膝跪下行礼:“参见皇贵妃娘娘!” 吉灵让他们免礼,就见其中一个很是眼熟。 她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郎世宁。 “郎先生快请起。”她笑着道。 郎世宁一下就抬起头了,受宠若惊、又表情夸张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赶紧低下了头。 他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宫廷画师居然能被皇贵妃娘娘记住。 吉灵心道:别惊讶,你在历史上很有名的好么…… 胤禛又摆了个姿势,郎世宁过去亲自指导他摆造型,恭恭敬敬地替他将僧仗向上提了提。 吉灵在旁边瞅着,就见四爷这造型摆得跟自由女神像一般。 郎世宁退后几步,微微侧头又观察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伸出大拇指夸道:“皇上,很好!这样,很好!” 三公主在旁边,听郎世宁说话的语调怪里怪气,不由得噗嗤一下就捂着嘴笑了出来。 胤禛好脾气地摆姿势。 摆了有一会儿,天光也在不断变化着。 像这种户外取景,光线是很讲究的,就得抓住那么一会儿时机,吉灵拉住女儿的手,母女两个人都憋着笑,轻手轻脚地绕到那两个画师后面。 画板上,穿着僧衣的四爷跃然纸上,眉目五官都是一模一样的冷峻。 身材虽然略有夸张,但还是能看得出是眼前人。 只是…… 头发整个没了。 四爷确确实实被画成了一个僧人。 完全光头。 吉灵:…… 三公主:皇阿玛…… 胤禛倒还当真有耐心,没画一会儿便让小太监把画架转过来给他看一眼,他自己则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再画瘦些。”他对宫廷画师道。 吉灵站在旁边,听在耳中,心里明白——四爷既然在画中扮演的是苦行僧,修行必然是清苦的,自然要画得骨瘦如柴一些才像那么一回事。 两个宫廷画师听了皇上的指挥,下笔的时候更加注意了,又过了一会儿,这张画像总算是完成了。 胤禛兴致勃勃地就转头指绘苏培盛:“继续扮上!” 吉灵转过头去看,就看这苏大总管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过来。 胤禛抬头对她一笑,似乎满脸都写着“你等着再看朕扮下一套造型!” 吉灵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心道四爷是佛道都喜欢,接下来可不是要扮成道士吧? 结果等到胤禛穿戴起来,她正喝着送上来的香茶,只抬头看了一眼,差点把茶水喷了。 胤禛这一次直接穿成了喇嘛。 吉灵低着头,吭哧吭哧忍笑,忍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宫廷画师已经在画纸上勾勒出基本的轮廓了。 画纸之上,喇嘛胤禛坐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上,神态端严,后方是徐徐升起的红日,在他的侧下方,还有一条吐着信子的红色毒蛇。 那毒蛇画得栩栩如生,眼光死死地盯着胤禛。 吉灵看得毛骨悚然,偏偏胤禛过一会儿还要指导一下画师那蛇的位置。 …… 等到第三套的时候,终于正常了。 吉灵在他进去换装的时候,就有点惴惴不安,生怕这一次再出来什么辣眼睛的造型。 结果没有。 胤禛这一次扮成了宋朝文人,头戴纱帽、手中提着御笔,做了一个正在挥毫书写的姿势, 衣袂飘飘,这一套很是温文尔雅。 吉灵看着就眼前一亮。 她一连看了三套,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胤禛就是模特儿,负责换衣服,摆造型,画师除了画他这个人以外,旁白的背景什么的,都是根据他的要求来填补,靠想象力发挥的。 比如这一套宋代文人服装,背景就给他画在了山水之中,旁边还有一只可爱的小鹿,让人一下就想到了“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诗句。 等到第三套画完,吉灵眼睁睁看着太监们捧着道士的衣裳出来,心道终于来了! 又要扮道士了。 谁知道胤禛摆了摆手,道:“让郎先生歇一歇。” 两个宫廷画师已经画了一上午了,手腕一直悬着,没能放下,听着这话,赶紧跪下给皇上谢恩。 胤禛走过来,拉起吉灵,刚要说话,三公主已经兴致勃勃地过来。 她小时候个子矮,跟皇阿玛撒娇,往往会抱大腿,现在则变成了抱胳膊。 三公主抱住胤禛的胳膊,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皇阿玛,我也想画!” 吉灵想到她给自己和七阿哥画的“蝌蚪与绿豆眼”的画像,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默默念叨道:不,你不想! 三公主要是给她皇阿玛画,还不知道要画出什么妖魔鬼怪呢。 结果她刚刚站起身,就听见女儿可怜兮兮地说:“皇阿玛扮士人,我也想扮。” 吉灵又坐了下去——她这是误会女儿了。 三公主不是想“作画”,而是想“被画”。 胤禛一面摇头,一面含笑,低头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却向吉灵这儿望来,笑着道:“先用膳,不着急,明日皇阿玛带着你,和你额娘,咱们一起入画!” 三公主一下就瞪大了眼:“真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选婿 后面几天,吉灵却没过去了,只让三公主陪着画画——反正这小丫头整天精力旺盛,就让她陪着她皇阿玛也好。 父女两个扮了不少造型,最后连农家乐造型都出来了,四爷扮成农人,三公主扮成个农家小姑娘,最后带着画回来给吉灵看。 吉灵在膳桌旁,看得两眼发直。 三公主倒是难得的没有多说话——今儿画画的时候,皇阿玛忽然就问她了,问她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额驸。 把三公主给臊的哟! 她当时,拿着扮农家乐的大草帽往自己脸上一罩,只装没听见,等到皇阿玛终于忍着笑,转移了话题,三公主才放下了草帽。 然后,她也没敢再在皇阿玛那儿多待,等到画完了像,赶紧就回承乾宫来了。 想想到底还是额娘亲——她吞吞吐吐地把这事跟额娘说了。 “我还没到年纪,和惠姐姐和淑慎姐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还没考虑婚事呢。”三公主说。 “婚事”两个字一出口,她脸又红了。 吉灵笑着道:“你皇阿玛未雨绸缪,倒也不能说他错,只是不知道咱们息儿喜欢什么样的?” 三公主抬起双手就把自己的小脸给捂住了。 女儿家嘛,害羞害羞总是正常的。 这就好像现在的父母,孩子读书的时候,严防死守,看到一点点早恋的苗头就要掐断。 结果等到孩子毕业之后,还没工作几年呢,要求人立刻带着靠谱的恋爱对象,可以商量成家结婚的事了。 吉灵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女儿,心中就暗暗嘀咕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类型的。 小姑娘嘛,总是各有喜好的,比如有人就是颜控,一定要长得帅才行;有人就要性格乐天幽默的;还有人喜欢冰山高冷型…… 不一而论。 不过,如今吉灵用丈母娘的眼光再去看,标准就发生了变化,主要有三条:第一条是品貌端正,家世清良;第二条是人品得好;第三条是脾气要好,得疼自家女儿。 可惜就可惜在如今这么一个时空,没法像现在社会一样——男女朋友在结婚前还能谈恋爱,互相了解性格、脾气。 这个时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吉灵抬手摸着女儿的脑袋,怜爱地道:“不要紧,额娘一定让你皇阿玛,好好挑,从长计议。” 这么早就提出这件事,可不就是要从长计议吗? 越早准备才能越充分。 吉灵明白胤禛作为慈父的苦心。 晚膳十分清淡,都是粥羹,有小米粥、绿豆粥,还有几样酸辣口味的小菜,至于其他的炖菜炒菜热菜,一样也没上。 吉灵先看着七阿哥被乳母喂过了,才带着三公主来用膳。 七阿哥如今渐渐地到了可以吃一些辅食的阶段了,炖得很烂的粥,里面加上剁碎的蔬菜、水果,一勺勺喂给他吃。 七阿哥吃得下巴上流了一嘴的哈喇子,幸亏系着小围兜,围兜上的图案也是吉灵用笔画、七喜绣的。 她画的是宝可梦的样式。 三公主吃了一只蜂蜜包,手上脸上沾的全是蜜汁,粘乎乎的。 还有一道酸辣土豆丝,切得细薄透明,酸酸辣辣的味道已经完全渗透进了土豆丝里,三公主很喜欢,就着这道菜,喝了好几小碗粥。 吉灵看女儿胃口好,于是亲手又夹了几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她自己穿越到的是帝王的后宫,虽说如今是独宠,到底还是妃嫔之一。 但三公主不一样。 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嫁过去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额驸品性如何,能否疼人,至关重要。 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是嫁错了人,想要回头补救,那代价可就相当大了。 吉灵沉甸甸地叹了一口气。 过完年,胤禛就开始给她看人选——原来他暗搓搓地已经看了好几个男孩子,当然——都在京里。 “别说你了,朕也断然舍不得息儿嫁去蒙古。”他对吉灵道。 吉灵因为之前得了胤禛的再三保证,对于这件事倒是不担心,但是嫁在京城里也有京城里的不好——她就怕女儿觉得:反正额娘、皇阿玛都在身边,有什么事情都有人撑腰,反而骑到额驸头上去。 那对小夫妻感情便是大大的不利了。 胤禛先给她排除了一个孩子——男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母亲那边的身份略低了一些。 吉灵侧过头去先看了画像。 她本来还想问胤禛,为什么能搞到人家孩子的画像,结果看了之后,这句话顿时忘了。 那画像上活脱脱就是个小帅哥,放在现代,绝对是可以直接出道的颜值,更难得是眉眼虽然很漂亮,但是没有一点点阴柔之气,气质干净得很。 吉灵脱口而出就道:“……这孩子长得着实不错啊!” 胤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先留着备选罢。” 说完,他用朱批在旁边圈了个圈儿。 吉灵心道这敢情是美男子选秀么? 接下来的少年,家世自然不必说,一个比一个清贵,但是胤禛转眼之间又否决了两个。 “这孩子,朕听闻说太爱翰墨。” 吉灵有点不解,问他:“喜欢翰墨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啊?” 胤禛瞧了她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道:“不过以翰墨娱情而已,岂能真的整日沉迷其中?伤春悲秋,又能有何出息?” 吉灵怔了怔,心中呵呵道:他一个额驸,你要他有什么出息啊……!╮(╯▽╰)╭ 不过,她仔细将胤禛这话在心中品了一品,心道这话说的倒是也没错,若是整日沉醉在其中,多愁善感的…… 且不说这性子能不能和息儿合得来,若真是个整天伤春悲秋的,她都担心这额驸会不会英年早逝……留下女儿一个人。 不行,这也要pass。 于是,一个个少年论过去,人就越来越少了。 胤禛也有点烦躁。 吉灵明白,在他眼中看来,这些男孩子不管是谁家的,他都觉得配不上自己的掌上明珠。 换句话说,不管最后嫁给谁,他都会觉得便宜了那臭小子,好好一颗白菜被猪拱了。 但是公主又不能不嫁。 年华的流逝在女孩子身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年纪小的时候,尚不觉得。 等到一到了真正可以婚嫁的年龄,那日子……一年一年过的跟流水似的,容不得你半点犹豫。 前朝皇考还在的时候,宫里不就有几位“老”公主,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当时的适龄婚配,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地尴尬留在了宫中。 这样的事儿,再往前,哪朝哪代都有。 不稀罕。 第五百三十九章 颜值 两个人操着一对老父母的心,看了半天,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倒是把吉灵看得腰酸背痛。 “息儿还是和你,话多。”胤禛忽然就放下了手中的册子,这么叹了一口气,说道。 吉灵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回去再问一问女儿的意思,看看女儿喜欢什么样的。 她回了承乾宫,三公主正在逗着七阿哥玩,一听见额娘拐弯抹角绕到这个话题,她又开始忸怩起来。 吉灵牵着女儿的手,带她到自己暖阁里坐下,又把宫女嬷嬷们都遣出去,只剩下她们娘儿两个。 她握着三公主的手,轻声道:“嫁人,是你来嫁,不是皇阿玛嫁,也不是你额娘嫁。嫁过去之后的日子,也是你来过。” 她顿了顿,道:“这个男孩,以后就是除了皇阿玛和额娘以外,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能不重要么?夫君就是枕边人,以后每天早早晚晚,都得对着这个人。 一生一世。 “不可草率。”她又拍了拍女儿的手:“有什么想法,现在一定要说,你皇阿玛不好意思来一条条细致地问,你告诉额娘也是一样。” 孩子们都和她很亲,这一点,吉灵还是很有信心的。 女儿现在只是害羞,并不是和她有隔阂,不愿意说。 三公主显然是把她这话听进去了,一张小脸像个红苹果,垂着头坐在床边,两只脚相互踢着,手里扯着衣襟的下摆,看着像个要出嫁的小媳妇。 等到定下来了,可不就是小媳妇儿了吗? 吉灵又好笑又难过地想着,心里不禁一酸。 三公主扭捏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她难得说话跟蚊子哼哼一样,吉灵凑到她嘴边,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要长的好的。 哦,原来女儿是个颜值控,吉灵想。 她不自禁想到了穿越之前,自己上大学的时候,隔壁宿舍的舍友,有个女孩就谈了一个很帅的男朋友。 那个男孩子确实蛮帅,虽然有些奶油小生的意思,还是招蜂引蝶很多。 随便办一届校园歌手大赛,上去唱一首歌,上面就有一堆学姐学妹围着打听微信。 架不住人家女孩喜欢呀,大学四年,这女孩先是苦苦倒追了三年。 最后一年,这男生终于和她在一起了。 但她也是超辛苦,基本上两个人在一起谈恋爱的状态,那男生哪是找了个女朋友啊? 根本是找了个老妈子。 这个女孩呢,本身自己长相不出众,如果认真打扮打扮,还能勉强算是五官端正,但是只要一松懈不打扮,立刻泯然众人。 所以当大家得知她成了那个男生的女朋友时,很多女生都大跌眼镜,心里都有想法觉得:她这样的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不去试试? 所以这女孩子压力山大。 吉灵记得很清楚,她追那个男孩子的时候,就跑到自己这来好多次,各种化妆问题请教,光是假睫毛就被她拿走了三四盒。 吉灵隔壁宿舍另外那三个女孩都在苦苦劝那个女孩——这种男生不靠谱的呀,长的太帅了,将来有很多人惦记,假如你自己很漂亮也就算了,你这种路人颜值根本吃不住他的呀。 但恋爱中的女孩子,有谁能听得进去话呢? 结果不出一年,毕业了之后,这男生才工作了三四个月,这女孩就被绿了。 绿她的是男生的女同事。 她男朋友,刚刚到新公司,就被同一批进去工作的女孩子惦记上了。 “相貌好……是哪种好?”她问女儿。 是啊,关于“帅”的定义,其实本来就有很多,各人眼中的审美不同。 三公主脸红得都要滴血了。 太难为情了! 吉灵踌躇了一下,还是悄咪咪地把从胤禛那儿拿来的画像拿给女儿看了。 胤禛给她的时候,还嘱咐了一下,画像别漏出去,给人瞅见。 他自个儿也挺不好意思的。 三公主看见额娘居然还有画像,顿时吃惊了。 吉灵抬手把床帐解了下来,轻云一般的纱帐落在娘儿两头上,画卷铺在床上,三公主只看了一眼,就抬手捂住脸了。 “女儿全听皇阿玛和额娘的。” 她声音从手指缝里透出来。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吉灵想起来一个笑话,说是古代少女,父母论及婚事时,倘若对未来夫婿满意,便说“女儿全凭父母亲做主。” 若是不满意,则会说“女儿还想留在闺中,多伺候父母几年。” 吉灵忍着笑把三公主的手给拉下来了,道:“你再好好看看,额娘陪你一起看,能有这些画像,你皇阿玛也是不容易了。” 吉灵抬手摸了摸女儿,心道其实颜值控本身并没有错,也完全可以理解。 谁不喜欢高颜值? 无论男女,美丽的皮囊本来就可以让人赏心悦目。 更不用说皮囊之下带着的好基因了。 “人品第一。”她还是对三公主强调了。 三公主听话地点了点头。 吉灵看着女儿翻动画纸,她每翻一张,她的心也跟着就剧烈跳一下,不知道女儿会停留在哪张画纸上。 但是三公主很快看完了。 每张画纸她停留的时间都没超过三秒钟。 “额娘,没有。”她居然还将画纸整理了一下,这才双手交还给吉灵。 吉灵接过来,道:“没有中意的?” 三公主点了点头。 吉灵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情绪,各种滋味夹杂在一起,有失落,也有庆幸。 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她就跟胤禛说了——还特地把三公主给支开了。 事实上,这一晚上,三公主一看到皇阿玛,脸就红了,连吃饭的时候,小脑袋都快扎到饭碗里去了。 没好意思抬起头来。 等到用完膳,吉灵很体贴地就道:“你替额娘去看看弟弟。” 三公主求之不得,赶紧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给她和胤禛行了个礼,然后跟做贼一样悄咪咪地走了。 “咱们息儿没有看上的。”吉灵扯着胤禛袖子,小声跟他说。 胤禛先是一怔:“一个都没有?” 吉灵道:“没有,一个都没看中。” 胤禛低头闷声笑起来,半晌才道:“息儿眼光如朕。朕不满意,她一样也不满意!” 吉灵在旁边,耐心等着他笑完了,才抱着胤禛胳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拖长了声音道:“皇阿玛……还是要再继续费费心。” 第五百四十章 风言 胤禛听她一口一个“皇阿玛”,便笑着伸了手,将她拖到身前,伸手就在她背上不轻不重打了几下。 吉灵扯着他袖子,笑得喘不过气,跟他求饶。 门口守着的七喜她们听着里面欢声笑语的,也跟着脸上带着笑。 有说有笑就好,万岁爷和主子,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老样子,从来没变过。 菩萨保佑! 胤禛这晚上本来就打算宿在承乾宫,顺便听听三公主的口风,但既然女儿害羞,不好意思和他这个皇阿玛多说,他也就只能和吉灵两个人商量了。 “旁的人选,倒也不是没有,但是家族就差一些,配不上咱们的息儿。”胤禛洗浴之后,浑身还透着皂角的清香,睫毛上凝着水雾。 吉灵走过去,抬手帮他擦了,才道:“皇上说的‘差’,是指什么样的家世?” 胤禛于是随口提了几个。 吉灵听了便倒抽一口凉气。让 这样的家世还叫差!难怪选不出人——光是能进胤禛眼的便没几个大姓了。 就在这么些家族里挑选额驸,还要考虑到样貌、性情,当然没得什么挑啊! “其实年纪,倒不一定要比息儿大两三岁,便是同岁,或者小几个月也是可以的。”吉灵在旁边给胤禛出点子。 胤禛眼里亮了亮,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来办,倒是又有几个合适的人选——有几个能人的小儿子,他倒是没考虑进去。 胤禛伸手揉了揉眉心,凝望着暖阁中的宫灯出了一会儿神,又想到一事额,便抬头对吉灵道:“弘昕那儿,你也留留心,别让下面奴才用了龌龊心思。” 吉灵知道他的意思——是怕皇子尚未娶亲之前,先被胆大的宫女暗地里勾引了,便点头道:“弘昕身边的,都是些用惯的老人,尽管放心便是。” 胤禛应了一声,又道:“去年刚有国丧,今年是不成了,待得后面,弘昕的嫡福晋,这人选不可马虎,朕定然要好好把着关!” 他这么说着,意味深长地抬眼看了吉灵一眼。 吉灵也正好抬起脸来,两个人在灯下对视了一瞬,吉灵心里便是一跳。 她抿着嘴唇没说话,一时间暖阁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外面簌簌落下的风雪之声。 已经是雍正十四年了。 吉灵心想:让她提心吊胆的雍正十三年,终于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胤禛拍了拍她的手,沉声道:“灵灵,休息吧。” 吉灵抬手要去解床帐,胤禛拉住她,道:“朕来,你躺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动作温柔地便让她躺下了。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火热,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被子绵软轻柔如云朵,吉灵躺下来,见胤禛已经吹熄了宫灯,这一系列动作都没让奴才进来伺候,而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等到他上了床榻来,吉灵很自然地就往旁边让了一些,给他腾出一片地,然后把被子掀起来。 胤禛一躺下,吉灵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药味——说不出是什么药,只是觉得从前隐隐也闻过,但是不常见。 她下意识用力闻了好几下。 “这是属狗了?”胤禛笑着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皇上身上贴膏药了?”吉灵翻身起来,趴在胤禛胸口问他,绸缎一样的长发覆了下来,垂在他脖颈间。 她第一反应就是:四爷可别是看奏折看的太多,伤了腰,贴了膏药吧? 她这么一想,下意识就伸手去摸他的腰。 胤禛一不小心就被她摸到了腰上的痒痒肉。 他倒抽一口凉气,按住她的手,笑着瞪了一眼道:“别闹。” 他眼神虽然是瞪着吉灵的,这句话的语气却是分外宠溺。 吉灵嘻嘻一笑,果然听话地松开了手,躺下在四爷旁边,隔了一会儿,她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变得细密绵长。 四爷最近怎么这么能睡?嗜睡? 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和他从前那很差的睡眠质量相比,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啊…… 吉灵心里想着:她记得很清楚,胤禛以前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夜里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能很警醒地睁眼了,早上也起得早。 但如今,睡着之后的他,面容上一派高枕无忧。 这样子,若是在现代,她倒要真的怀疑胤禛是不是吃了安眠药了。 她还是凑近了,去闻胤禛身上那味道。 似曾相识。 不是沉水香的气息。 吉灵在黑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 是朱砂。 是炼丹用的朱砂。 …… 正月里一过,满紫禁城里都开始冒出了传闻,说是皇上就要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了。 一开始,风声还只在几处,渐渐地,就像涟漪扩散开了水面一般,这说法,满紫禁城里都是了。 是啊,如果从后宫妃嫔的角度来看,这说法一点问题都没有。 皇后新丧,皇贵妃摄六宫大权,本来已经相当于实际意义上的皇后了。 再说了,皇后这个位置,不必如何得皇上宠爱,但一定要得到皇上充分的信任。 从这个角度来看,吉皇贵妃更没问题了——皇上多年独宠如一,夫妻……啊不,帝妃感情深厚。 这便是最好的佐证。 再说了,前朝前代的,皇后死了,皇贵妃替补上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 毕竟皇贵妃再“贵”,也是妃。 皇后是“后” 做事、掌权,可以让皇贵妃来做。 但是比如冬至祭天祭祖、拜谒祖陵等等,这种一定要有帝后双人在场的场合,皇贵妃总不能直接顶了皇后的位置,在明面上去做。 但也有不少人暗中诟病——吉皇贵妃的母家虽说如今被皇上一抬再抬,到底还是起得太快,底子太薄。 更不用说是汉军旗。 后族,怎么能是汉军旗呢? 养心殿里,胤禛听了风声,视线还注视在面前的奏折上,唇边却泛起一个冷笑。 只是这个笑容冷意多,笑意少。 有意思,他想。 先前一个裕妃、随后一个皇后,两个人的例子还没看明白。 这后宫里,还有人嫌日子太好了,过得皮痒,非要生出点事儿来。 这是心急,想赶着他的灵灵到风口浪尖呢。 第五百四十一章 锦嫔 结果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雍正十四年的五月,难得地提了三位妃嫔的位份。 无关吉皇贵妃。 是熹嫔和张贵人 熹嫔被提成了熹妃——这倒没什么人惊讶,毕竟放着四阿哥弘历在那儿,生母又是熬了这么多年的,一个妃位是早该给了她的。 但另一个无宠无子嗣的张贵人就让人大跌眼镜了——皇上这么多年,少有对张贵人流露出什么不同之处,更别提有什么宠爱了。 她怎么就忽然被皇上记得了,还特地提了个锦嫔呢? 张贵人的封号是锦,锦嫔。 所有人琢磨了一下,都明白过来:皇上这是……爱屋及乌啊。 还不都是为了吉皇贵妃的缘故! 没想到皇上疼爱吉皇贵妃娘娘已经疼爱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连带着张贵人都能得了一个锦嫔! 所有人不仅又刷新了对皇贵妃娘娘受宠程度的认知。 由于内务府是一块办的,所有典仪也在一起,这场面便显得分外喜庆,吉灵格外为生煎高兴,早早地便按照礼制,将封嫔要准备的都送去永和宫了,还有熹妃和锦嫔按例要安排添加的宫人人手,也全部都嘱咐着内务府安排布置妥当。 张贵人自然也高兴——撇去吉灵对她的照顾不说,在这后宫之中,位份升一级,日子总是要痛快许多。 能有好日子过,谁不想? 大典那天,她穿了一身吉灵给她挑的江绸彩绣兰桂齐芳夹袍,裙摆彩绣兰花、桂花、蝴蝶。领和袖镶三道边,色织金缎,蓝地小碎花边。 这图案叫兰桂齐芳,以兰花、桂花构成纹饰,都是富贵吉祥的好寓意,张贵人等到跟在钮祜禄氏后面,给皇上谢过恩之后,再来承乾宫给皇贵妃娘娘谢恩,就已经是锦嫔了。 她和钮祜禄氏前前后后地拜下去,周围一圈观礼的妃嫔们都瞧着皇贵妃娘娘。 吉灵坐在皇贵妃位置上,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说了一遍,本来想伸手亲自去搀扶生煎起来的,结果也硬生生忍住了。 等到钮祜禄氏和旁人一走,承乾宫里只剩下锦嫔和她,生煎这才神情轻快起来。 她接过七喜送上来的燕窝羹,就开始小口小口地抿着,三公主这时候倒是上前来,一本正经地恭喜锦嫔娘娘,张口闭口“娘娘”来,“娘娘”去。 生煎穿了一身嫔位的服饰,伸手轻轻抚弄着发间的簪饰物,她还没习惯听“锦嫔”两个字,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第二天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吉灵想到四爷明里暗里的各种爱屋及乌,赶紧出去迎驾。 胤禛今天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大步上前,一把就将正要行礼的吉灵扶起来了。握着她的手进了暖阁里。 两个人在窗下坐下,七喜送了茶进来,立即带着人都出去了,临到了门口,将阁门轻轻带上。 “锦嫔昨天过来谢恩,她很是感激,我也要替她多谢皇上。” 吉灵握着胤禛的手,说完就站了起来。 胤禛怔了一怔:“锦嫔?” 吉灵:…… 胤禛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将吉灵拉住,拢住她的手,两个人坐在一处,他轻轻摸了摸她的手,笑着道:“不必谢朕,你高兴就好!朕全是为了你的缘故。” 吉灵连连点头:“皇上疼我,我知道。” 胤禛拍了拍她的手背,忽然就神秘兮兮道:“灵灵,朕今日瞧着了一个孩子,很是不错,配给咱们息儿正合适!” 吉灵一下就睁大了眼:“真的?!” 能从四爷嘴里吐出“正合适”这四个字,着实不容易,吉灵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三个字从胤禛的角度来看,就约等于“非常好”“好极了”的意思。 不容易啊! “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她赶紧追着问。 胤禛唇边露出一抹满意的浅笑,半晌,吐出四个字:“纳喇星德。” 吉灵听着这姓,心道:这家世是没问题了,只是不知道人品样貌性情又是如何? 五月里。 这天,吉灵正在承乾宫前殿里看着七阿哥跌跌撞撞地学走路,养心殿的人过来了,道是皇上请皇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吉灵收拾了一下,嘱咐了几句乳母,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把七阿哥一起带上去养心殿了。 到了养心殿,乳母跟在吉灵身后跪下来,握着怀中七阿哥的小手,带着他给皇上磕头,嘴里还请安。 胤禛满脸慈父笑,上前来就亲手抱了七阿哥,先是逗弄了好一会儿,简直都忘了喊吉灵过来此行的目的了。 直到她提醒他。 胤禛从桌案旁边拿了一卷扎得紧紧的卷轴递给她。 “朕没让人送,想想还是让你亲自来拿比较妥当——上午朕在前面问着这孩子话,郎世宁在后面纱帘里。”胤禛指着卷轴道。 “就隔了这么点距离。”他比划给吉灵看。 吉灵憋笑。 堂堂天子,做这种事显然也有些窘,四爷一脸苦笑。 回去路上,吉灵几次都想打开画卷,还是忍住了,终于等到了承乾宫,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画卷。 只看了一眼,吉灵就松了一口气,似乎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又仿佛胸口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的那种轻松。 她转头对七喜道:“息儿定然满意。” 说完这句话,她就想到当时在养心殿里,胤禛自信满满地丢下一句反问:“朕都看中,她能看不中?” 三公主眼下不在这儿,在永和宫找锦嫔娘娘说话。 吉灵按捺住一个老母亲的激动心情,连午膳都无心用了,好不容易等到三公主回来。 她人还在前院里呢,暖阁里,吉灵听见动静,已经站了起来。 三公主的发髻,看样子是重新被张贵人……不,锦嫔娘娘梳过了,显得更加有少女清丽可人的样子,发髻上别了一对设色鲜丽明快的绿、白色丝线彩绣折枝花朵簪子。 后面一堆奴才,怀里还抱着各种糕点。 吉灵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生煎封嫔时候,她送给生煎的其中几样。 她知道生煎喜欢这种配色。 生煎当时看见眼睛就亮了,还说要说收藏起来,舍不得带。 而现在,这对发簪在三公主发上…… 吉灵心里转了转,已经明白了:问也不用问,生煎把自己心爱的首饰又打扮在了她的女儿头上。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以后锦嫔娘娘再给你打扮什么首饰,你别戴回来,留着给她。” 三公主一脸诧异,伸手抚摸了一下发间簪钗,道:“额娘,你是说这个?” 虽然漂亮,但是对于从小看着皇阿玛各种赏赐满满的三公主来说,这发簪实在不算什么。 吉灵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拍了拍桌上画卷,道:“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第五百四十二章 出嫁 三公主闻言,走过去,捧起那画卷,只看了一眼,就跟画卷烫手一样,立即将它丢下了。 吉灵就是怕女儿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于是起身,连主语都省略了:“……觉得怎样?” 你觉得怎样? 她等了一晌,见女儿没答话,便笑眯眯地补充道:“你皇阿玛可是难得的入了眼,这画卷还是额娘从养心殿拿回来的。” 三公主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也没说话。 正当吉灵心道估计这个男孩子她也不满意的时候,三公主发话了。 她只听见三公主声音又小又软地道:“女儿全凭皇阿玛、额娘做主。” …… 时光飞逝,转眼间,距离皇后国丧已经过去三年,终于到了雍正十六年的春天,皇子皇女守孝之期皆已过。 承乾宫里,三公主已经完全出落成了少女形容,娉娉婷婷,站在吉灵面前,活脱脱就是小小一个宫装丽人。 成亲的事情近在眼前了。 时间定的是五月,就是在三公主生日之后没几天,她就要从紫禁城里嫁出去。 吉灵差不多是从去年的这时候就开始忙活了,各种布置操办,足足忙活了一年。 就这样,其实都还算仓促了的呢,旁的不说,便是公主婚服,工艺便要用年来计。 更不用说四爷赏赐的各种如山的宝贝了,毫不夸张的说,几乎要将三公主的暖阁堆满了。 到了最后,承乾宫里的库房根本放不下,吉灵只能直接把弘昕的书房当成用来专门存放大婚要用的东西——反正现在儿子也长大了,忙完他姐姐的事,后面就该轮到他娶嫡福晋了。 一样一样来,她这个老母亲都得操心。 胤禛赏赐的东西里,不仅仅只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紫禁城中积历代之宝物,什么东西没有? 还有不少康熙爷赏赐的、孝懿仁皇后赏赐的,都有。 再加上后宫妃嫔们各自送来的。 这里面,就数锦嫔送的最多了,几乎样样都是心血之作,还隔三差五地过来,帮着吉灵一起参谋给三公主准备的各色花样。 三公主的婚服上,还有寿桃、石榴、佛手构成的图纹,合称“三多”,为传统吉祥图案。 寿桃寓意多寿,石榴寓意多子,佛手之“佛”谐音“福”,吉灵一样样看过去,看多了,不免脖子酸痛,锦嫔就起来给她揉捏着后脖颈。 日光之下,吉灵瞧得清清楚楚,生煎的手背上也隐隐地有血管、干纹了。 “老了,三公主都要嫁人了,我哪儿能不老?”锦嫔意识到姐姐的视线,收回手,笑着对吉灵说道。 她一笑,眼下就夹出了几道干纹,吉灵这才发现:身边人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就连小宫女们口中的七喜姑姑,现在也熬不了夜了,经常值守了一夜之后,第二天走路都发飘,做起事来也力不从心,吉灵喊她的时候,她反应也会慢半拍。 吉灵察觉之后,值夜这种差事就提了下面的小宫女进来做了。 年纪在这儿,谁也不能逞强。 三公主生辰那天,因为分别在即,母女两个坐在膳桌旁边,面对这面,谁也没先说话,倒是吉灵最后先掉了眼泪。 对于儿子和女儿,她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弘昕因为渐渐住在阿哥所,回承乾宫的次数不多,尤其近年来,皇子年纪渐长,出入后宫更是诸多不便。 所以吉灵也习惯了没有六阿哥在身边的日子。 但是三公主不一样。 她从出生以来,母女两个几乎没有一天分开过。 除了在圆明园的时候,三公主曾经短暂地在天然图画中居住过。 三公主心里也不好受,一顿面吃了半天,最后面条从筷子上滑落,她的眼圈也红了。 三公主没敢抬头看额娘,怕自己掉下眼泪来,让额娘看着难受。 她心想,幸亏还有七弟弟陪着。 不然自己这么一走,弘昕再娶个嫡福晋,两边都成了小家庭,额娘这承乾宫可不就一下子冷清下来了么。 “想额娘了,随时递个牌子,你皇阿玛疼你,什么时候想进宫来,都行。”吉灵擦了擦眼泪,伸手摸了摸三公主脸颊,忽然就还是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她当个小宝宝抱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摇一摇,或者再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一口。 在她眼中,女儿永远都是小宝宝。 三公主放下筷子,趴在吉灵的膝盖上,脸颊贴着额娘丝滑如水的旗装下摆,小声道:“额娘放心,息儿也一样牵挂着额娘,我下个月就回来。” 吉灵吸了一下鼻子,立即就道:“那也不行,刚刚成亲,便整天往母妃宫里钻,外面人瞅着,还不知道你和额驸怎么了呢!” 三公主不吱声了。 吉灵又叮嘱了一些,其实这些话她最近也说了不少。 无非是对待额驸:不能因为自己是公主身份,就没了夫妻间的尊重,更不能公主脾气一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把夫君当成奴才,颐指气使。 “‘夫妻’是一回事,‘恩爱夫妻’则是另一回事。”她说。 三公主坐直了身子,听她说。 吉灵又道:“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心甘情愿”四个字。你要让夫君疼你,护你,疼得心甘情愿,护得理所当然。 他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你伤心,离开你,也记挂着你在府里;有什么为难的人和事,他总怕你被欺负,第一个站出来挡在你前面保护着。 三公主脸微微发红,忽然轻声道:“额娘,这个我知道,就像皇阿玛对你这样。皇阿玛对你,一直如此。” 吉灵一脸老母亲操碎了心的神情,又絮絮道:“还有,在人前,你更要给额驸面子——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若是给足了他尊重,只这一条,他嘴上未必承认,但心里一定极感激你,旁的事情,便都好说了。额” 三公主点头。 吉灵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又轻声道:“再恩爱的夫妻,也难保不会有磕碰的时候,若是真有了争执,你也要记得这句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再生气,也不能口出恶言,伤了人心。有什么事,好好说。” 第五百四十三章 出嫁(二) “额娘,那要是按你的意思,但凡有不痛快的事情,我只得憋着了?” 三公主抬起头来,很委屈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丧气地垂下头去,在吉灵膝盖上蹭了蹭,脱口而出就道:“还是做女儿好,皇阿玛,额娘都疼我。”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额驸就不疼你了?再说额娘什么时候又让你憋了?”吉灵伸手提了提女儿的耳朵,哭笑不得地道。 “额娘只是让你好好说,没让你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可是两码事。” 吉灵看女儿的头发有些乱了,索性将她转过身来,抬手吩咐宫人拿了梳子来,拉着女儿在身前,给她解开发髻。 三公主听话地坐了下来,怕额娘手举的太高,吃力,她还特地往下滑了滑。 额娘如今虽然不显老,但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锦嫔娘娘都老了,额娘怎么可能肯可能不老? 三公主一想,就心酸。 “你坐好,别驼背,腰挺直。”吉灵拍了拍她的肩膀。 三公主坐直了身体。 从吉灵这个侧后方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见女儿脸上肉嘟嘟的,是少女没有褪去的婴儿肥。 真可爱。 吉灵忽然就伸手在那小肉肉上捏了一把,三公主转过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跟只小猫咪一样就在额娘的手掌上挨擦了一下。 吉灵握住女儿一把长发,开始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道:“息儿你看,这长发上有打结的地方,该怎么办?” 三公主微微回头道:“梳通!” 吉灵点点头:“自然是要梳通,倘若咱们放着不理睬,打结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这发髻也就梳不漂亮了。” 三公主点点头。 吉灵用手指挑起一缕发丝,又道:“所以夫妻间的沟通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好好对额驸说,就像梳头一样,要及时梳通,发髻也就能梳完美了。倘若不说,只是憋着,那就好比满头都是打结的头发,总有一天,这头就没法梳了。” 三公主咽了一口唾沫。 吉灵沉声道:“至于额娘为什么让你好好说……” 她忽然伸手扯住打结的那缕头发,一拽。 三公主“嗷”地叫了一嗓子,捂着脑袋回头看她:“额娘!” 吉灵垂着眼睛,明知故问:“疼吧?” 三公主捂着脑袋,猛点头。 吉灵伸手从旁边的桌案上取过一瓶玫瑰发油,又涂抹了一些在手心里,在那打结之处上了些发油,再用梳子一梳,发丝经过润滑之后,立即便梳开了。 “这就是为什么额娘让你夫妻之间,遇事要好好说。” 吉灵将那瓶玫瑰发油向旁边桌案上一放,这才道:“你心中,也要常踹着这么一瓶发油,遇到打结的时候,记得加上发油再去梳,便不会那么痛了。” 三公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笑着道:“女儿记住了。” 吉灵也笑了,又道:“你若是有问题憋着不说,就好比一碗水积攒在胸中,积得多了,水总是要溢出来的。人心是受不了那么多委屈的——所以及时沟通,要让额驸明白你的心意,别让他猜。” 庭下有叽叽喳喳的小鸟儿飞过,好奇地停在花枝上,侧着脑袋向里面看。 终于到了三公主出嫁的那一天,各种隆重场面自然不必多说。 承乾宫里,满目望去都是金红两色,交相辉映,鼻中闻到的,尽是芬芳馥郁的富贵气息。 根据清宫规矩,公主在结婚的时候,皇帝自然会安排内务府赏赐许多随从,这些随从基本都是包衣出身,民族有满族,汉族,蒙族等。 因着三公主为吉皇贵妃所出,分外受宠,胤禛安排的包衣奴才几乎是正常规制的两倍。 之前,胤禛还有意想把三公主封成固伦公主——那便是皇后所生公主才能有的待遇,是公主里的最高规格。 吉灵当时就拦着了。 一来为了弘昕,公主称号不宜再张扬了;二来新婚小夫妻,将公主这头抬得太高,死死压着额驸一家,也未必是件好事。 不如等到小夫妻感情稳定了,后面再说。 大婚的随从人员里,还有不少娱乐人员——这也是胤禛对女儿的疼爱。 本来,只有嫁给外藩的公主,随嫁队伍中才会跟随一些供公主享乐的人员,比如唱戏弹曲的。 到了三公主这儿,统统都给她安排上了。 看着女儿一身婚服,在搀扶下缓缓步出承乾宫,走下台阶的时候,她顿了顿,似乎是要回头,又忍住了没回头。 三公主的肩膀在颤抖,吉灵知道女儿在哭。 等到队列一移动,喜乐一奏起来,吉灵顿时崩不住了,转头趴在生煎肩上就落泪了。 她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道:“走出去了没?” 锦嫔没有生养,但也是从小看着三公主长大的,心情并不比吉灵轻松多少。 被吉灵这么一趴、一哭,她也觉得鼻子一酸,伸手撑着吉灵道:“还没,吉姐姐。” 吉灵伸手捂着胸口,心道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就像自己一块心头肉活生生被挖出去了。 她的小宝宝啊!以后就要独自面对人生的新一段旅程了。 吉灵一下就想起来,穿越之前自己参加的那些婚宴。 似乎当时自己最着急的就是:新娘子一哭,赶紧跟着补妆,要确保自己手下的妆面完美无瑕。 什么防水眼线笔,睫毛雨衣都是化妆包里绝对不能少的。 但是很多新娘子都哭得很厉害,尤其是看见爸爸妈妈哭,做女儿的往往会跟着哭。 从上了婚车开始,就一直在哭,有的父亲还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转过头去,不看女儿。 更不用提新娘子的母亲了。 很多哭的伤心的母亲,直到婚车开动了,还会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追几步。 那车里装着的,可是她们的宝宝呀! 一般来说,坐在婚车里的女孩子,回头看见这种情况,就更加哭成个泪人了。 吉灵看见那种场面,虽然也会跟着鼻子发酸。但直到了今天,她才彻底明白那些母亲的心情。 这感受可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 相反之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酒店婚宴上笑呵呵的亲家了。 新郎官那一头,公公和婆婆都是喜气洋洋的。 所以以前才有个段子,说怎么辨认婚宴上的公公婆婆,岳父和丈母娘? 只要看哪边在哭就知道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归宁 等到三公主的仪驾走远了,往养心殿方向去了,吉灵才抬起头来。 “额娘……不哭!不哭!”七阿哥扯住她的衣角,仰着头,脆生生地吐出这几个字,还有小奶音,别提多可爱了。 他是真的心疼,看见额娘哭,虽然不明白三姐姐为什么走了,但是也知道额娘现在很难受。 吉灵低头看着小儿子,恍惚之间,就把七阿哥看成了当年小小的弘昕了。 她蹲下来,抱住七阿哥,七阿哥抬手,就用一双胖嘟嘟的小手去给她擦脸:“呀!笑!额娘笑笑!”。 他一边咿咿呀呀说着,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逗额娘开心。 吉灵心都要化了。 锦嫔在旁边也笑了,抬手扶住吉灵道:“吉姐姐,三公主出嫁,这是喜事,更何况,能留在京城之中,蒙姐姐时时照拂,比之那些抚蒙的公主,已经不知好了多少!更别说这额驸也是称心如意的,姐姐快别伤心了!” 大清的规矩,抚蒙的公主出嫁之后,从游牧地方来京,住京时间是有一定期限的——前朝康熙爷在的时候,这个时间限制尚且比较宽松,便是住上几个月,乃至半年也是可以的。 但是从雍正这一朝开始,抚蒙的公主回京的时间都按照祖制,有了严格的限制。 所以能够嫁留在京城里的公主,和嫁去蒙古的,心理感受真的是天差地别。 吉灵抱紧七阿哥,任由他的两只小手抱住自己的脖子,心道从今儿起,她也是做了丈母娘的人了…… 往后或许很快,还会有外孙、外孙女。 吉灵有一种即将退休,替孩子带孙子的夕阳红既视感…… 紫禁城内宫门外,额驸家已经备好了鞍马、甲胄,诣午门恭纳。 三公主升舆,下帘,仪仗具列,灯炬前引。福晋、额驸那边的命妇乘舆陪从,先到了养心殿给胤禛磕头,感谢父皇养育之恩。 随后,一系列程式走下来,就轮到天子训诫——教育公主以妇道,毋陵侮其夫,恣意骄纵。 三公主身着婚服,跪在玉阶之下听训,待得听完了,再给皇阿玛磕头。 再然后就是宴请驸马以及驸马族人和三品以上官员。 另外,额驸家里也要准备百桌以上的宴席,宴请众人。 至于三公主入住公主府,是分两步走的。 第一步是三公主和额驸轻骑简从,携带随侍人、日用物品先行入住公主府。 第二步才是搬家,把财物全部搬到公主府。之所以要分两步走,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的赏赐,和额驸家里准备的物品,都实在是太多。 胤禛早就安排好了,又有内务府派内管领一名、官员一名护送各种沉重物件以及公主自己的心爱之物。 承乾宫里,吉灵还在这头放心不下,好一段日子吃饭吃不香,睡觉也睡不踏实。 结果没过多久,女儿已经归宁来了。 归宁宴,养心殿那儿一早就派了人来接皇贵妃娘娘。 吉灵坐在养心殿里,简直坐立不安,一边等着胤禛下朝,一边等着女儿回娘家。 结果三公主一进门,吉灵都快认不出了! 是真的认不出。 三公主如今娉娉婷婷,行动沉稳,猛一看,倒是很有些像当年的淑慎公主,只是比之淑慎的小心拘束,又多了几分风姿与灵动。 两个孩子站在下面,就跟一对璧人似的。 吉灵抬眼,一看三公主的气色,心里就有数了,眉眼间都是喜悦与平和。 额驸和三公主一起在下面磕头,站起来的时候,额驸又扶着三公主站起来,举动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柔情蜜意。 毕竟是少年人,额驸虽然动作从容克制,可是瞧着自己小媳妇,那眼神里的温度实在太灼热。 吉灵都不由得转开了视线去。 他眼神里里,对三公主的喜欢,是藏也藏不住,装也装不出来的。 三公主起身的时候,伸手也扶着了额驸一把,两个人相视一笑。 看见女儿和额驸情投意合,吉灵心里欣慰得不行,一顿饭吃得眉飞色舞,筷子尖儿都在发抖。 胤禛眉眼含笑,席间几次给她递了眼神。 吉灵明白他的意思,说的是“收敛一点,别被孩子看了笑话。” 收敛! 怎么收敛得住啊? 作为一个母亲,最开心的便是看见孩子得到幸福——这比她自个儿过得好可要开心十倍都不止! 等到好不容易膳后,额驸回答胤禛的话,吉灵这边,赶紧就把三公主拉走了。 胤禛笑着道:“她们娘两儿有许多话要说,且由着她们去!” 额驸微笑,眼神却还瞧在三公主身上。 吉灵拉着三公主到了后殿的燕禧堂,母女两个在床边上坐下来,吉灵伸手就把女儿搂进怀里了。 她看着女儿今天的妆容,就想到了出嫁那天她给女儿画的妆。 当时礼仪嬷嬷还过来在边上小声劝,说是得按照规矩的妆容来。 吉灵心道:我女儿嫁过去,今天驸马爷可不就是见媳妇第一面? 这第一印象最为重要。 按照宫里的规矩画,那就得画成大白脸,鲜红的嘴唇。 就不说好看不好看了,光是这种毫不软萌、千篇一律的妆容,除了让人觉得“大浓妆”,根本就很难打动人心嘛。 出嫁那天,吉灵使出了平生绝学,浑身解数,给女儿画了个超级软妹的妆容——眼尾向下晕染,修容弱化中庭的长度,增加面部的幼态柔美感。 还有假睫毛,为了打造出最楚楚动人的神态,她是一根一根用小镊子黏上去的。 下睫毛也是如此。 红色调的唇膏太过浓烈强势,在直男眼里看来,容易变成大浓妆。 吉灵最后给女儿用的是水红色唇膏,还调了一些粉色调进去,增加妆容的少女感和柔美感。 好久没画新娘妆,在这之后,吉灵好几天手都是酸软发抖的。 但这却是她一辈子画的最幸福的一个新娘妆。 三公主本来就长得漂亮,这么一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小仙女,尤其一双眼睛,就跟小鹿一样,灵动可爱。 她还记得最后三公主对着镜子里,瞧着嘴上的唇膏,伸手轻轻摸了摸,看了周围一圈宫女嬷嬷,最后扯着她袖子问她:“额娘,这口脂颜色,怕是和宫里规矩不合吧?” 吉灵一边给她涂上最后一层口红雨衣,一边亲手盖上盖头。 除了额驸,谁能瞧得见你! 第五百四十五章 有喜 她想到大婚那天女儿的妆容,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以前跟的一个妆。 那个新娘子是她闺蜜的小学同学,四舍五入也算是朋友,结果大婚在即,换了几个化妆师都不满意。 最后闺蜜把吉灵拉了过去。 刚进门,就听见那新娘子一直在强调——说要清新透明的妆感。旁边给她妆的化妆师一直表示get了,放心,我们是最专业的团队。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然后吉灵就看见了她一脸完美无瑕的皮肤。 虽然五官很平淡,但是这张皮实在太好了。 这是她见过的皮肤最好的新娘子,整个就像个瓷器娃娃,一点毛孔、一颗雀斑,一丝干纹都没有,和小婴儿的皮肤差不多。 然而化妆师上前来,就一层层调色饰底、粉底、遮瑕……全部都上去了。 吉灵亲眼看着那张好皮一点点被掩盖住,不仅在心里摇头:可惜! 难得的一张好皮,就像难得的一张好画纸。 果然这个化妆师的妆容还是没让新娘子满意,等到她卸了妆,吉灵的闺蜜就拉着吉灵上前去了。 吉灵上前去第一件事就是只给她涂了隔离,其他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定妆都没有。 在大家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她直接就已经给新娘子上眼妆了。 新娘子开始还比较丧气,渐渐地,看着镜子里,她就抬起了头。 等到最后将唇妆画好的时候,新娘子已经跟发现了魔法小精灵一样,紧紧握着吉灵的手腕不松开了。 …… 出来的时候,闺蜜就诧异地问吉灵:“怎么,连底妆也是可以省略的吗?这可是新娘妆!” 吉灵回答她:“新娘子想要清新透明的妆效,她自己的皮肤就是最好的底妆——少就是多!” 化妆的真谛在于展现更美的自己,而不是为了每一个步骤严格符合美妆教程。 最好的教程,就在人心。 用心去感受,用心去琢磨。 尽信书,不如无书。 吉灵的思绪回到眼前,看着三公主的妆容,轻声道:“这是你自己画的?” 三公主点了点头。 她从小在跟在额娘身边,各种耳濡目染,什么胭脂水粉没摸过? 额娘化妆,她是最喜欢跟在旁边学着、看着的。 三公主又开始跟她说额驸那边的事情。 “他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和皇阿玛说的一模一样。”三公主甜甜蜜蜜地道。 吉灵听女儿一口一个“他”,又一次验证了小夫妻感情很好。 三公主又告诉她:大婚之后,额驸家的长辈过来给她行礼。 按照大清规矩,就算是长辈,在公主面前也要行礼。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首先从名义上,公主成亲,不能称为出嫁而称下嫁。 而对额驸来说不能称娶妻而曰尚主。 这一尚一下,已经把身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 “他们行了一半,我就上去亲手把人给扶起来了——毕竟都是长辈。”三公主依偎在吉灵肩头,笑眯眯地小声跟她道。 “他当时眼神又惊讶、又感激,又高兴,看了我好久。”三公主继续道。 吉灵心道,这就和贵妃回家省亲差不多——贵妃若是回娘家,因为是天子妃嫔,身份尊贵,不能掉了天子的面子,所以即便是贵妃的父母,也得站着侍候。 没错,女儿坐着,父母站着,还得躬身伺候。 因为他们是“臣” 这就已经算好的了,其他人还得跪地磕头呢。 这还是妃嫔——只是皇上的女人。 而公主是高贵的皇族,身上流动着皇上的血,代表着皇家的尊严,额驸和公婆都是她的臣子。 所以清制:“额驸及其父母见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赍赐必叩首”,也就是说,公公婆婆和驸马见了公主,必须要屈膝下跪。 如果公主有赏赐,那么他们还要磕头。 不磕不行,必须磕头,这不仅是严格的礼法,更是对皇权、皇族权威的保护。 所以吉灵能够想到额驸,他看见自个儿一把年纪的父母,屈膝给儿媳妇颤巍巍跪下来时候的心情。 在这种时候,满堂注视的目光下,漂亮尊贵的小公主上前去,亲手把他们搀扶起来…… “你做的很好。”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也很及时。” 母女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前面便来人,有催促之意,吉灵恋恋不舍地握着女儿的手,牵着她出去。 这一晚上,胤禛留宿在承乾宫,两个人话题始终围绕着女儿。 “我现在是一点不担心了,息儿比我想的,做的还要好。” 吉灵手被胤禛握着,仰面躺在床榻上,望着床帐顶上的流苏。 过了一会儿,她抽出手来,闭上眼睛又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我圆满了。” 胤禛含笑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道:“这就圆满了?若是后面有了外孙,你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胤禛的话就跟预言似的,到了八月的时候,公主府里来了人报喜,说是三公主有喜了。 满屋子奴才跪下来:“奴才恭喜皇贵妃娘娘!恭喜三公主!” 吉灵心口直跳,赏了来人之后,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心里默默数着日子——三公主是五月初才嫁过去的,八月份就有了喜。 ……小夫妻真恩爱! 养心殿里,喜信也报过了,胤禛自然高兴。 高兴归高兴,他还是等大臣会议结束了才过来。 吉灵还处于喜悦过度,而有点懵的状态——半年之前,还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小姑娘忽然就为了人妇了。 然后又快作人母了。 而她,即将荣升外婆了。 喜悦过后,吉灵终于反应过来,该给女儿着手准备了:人手够不够,贴心不贴心,有没有经验。 公主府的膳房口味如何,女儿中意不中意? 现在才刚刚怀上,不知道她反应强烈不强烈,会不会整天吐? 她的息儿,从前都是她的小宝宝,现在突然自己肚子里也有宝宝了,初次怀孕,只怕会紧张不安吧…… 吉灵越想越担心,简直恨不得自己出宫去,住在女儿公主府里,亲手照顾她。 但也只能想想归想想。 胤禛倒是看出来她的心思,很温柔地说:“额驸过几天还要来朕这儿一趟。你身边的老人,若是还有想送去服侍公主的,可以让额驸一并带回去。” 第五百四十六章 心甜 他这么说完,吉灵简直一点儿睡意都没了。 要准备的事情可多了——不光是人、补养的,用的,还有孕妇中晚期中的托腹带,她也想让人带出去给三公主。 不然到了后面,息儿挺着大肚子,腰酸背痛,一定很辛苦。 那副画面,她想一想就好心疼。 对了,还有防妊娠纹的身体乳。 虽然说现在还是孕早期,但是凡事早做准备,总是没有坏处的。 还有别的、接生姥姥、教养嬷嬷、乳母、水妈…… 她目光炯炯地在床上,要不是边上躺着四爷,她几乎现在就能从床上起来,挑灯连夜准备。 “不急。”胤禛看出了她的心思,伸手臂安抚地揽着了她的肩膀:“额驸进宫来,还需要几日,你慢慢准备。” 他将她向怀里揽了揽,轻声道:“何止你,朕……也很想息儿。” 都说父爱如山——老父亲的慈爱之心不会轻易表露,他这么难得地一吐露心声,吉灵就快泪目了。 都说女儿贴心,其实儿子也不是不贴心,弘昕和七阿哥对她的孝心,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男孩子,越长大越要面子,再不好意思像三公主那样撒娇了。 再一个,皇子长大些,总是要去阿哥所的,比不得公主能够跟着生养自己的母妃居住,日日在一起。 我就这一件小棉袄了,吉灵想。 你个小额驸!穿走了我的小棉袄! o(╥﹏╥)o! 她埋头在他怀里,就听胤禛忽然在她耳边,热气喷在她耳根,声音又低又酥,轻声问她道:“要不……咱们再生一个?” 他这句话说得五分暧昧,五分试探,吉灵一下就抬头睁大眼,抬头看着他。 窗外如水的月光映在胤禛的眼眸里,吉灵这才看得清清楚楚,胤禛眼里都是开玩笑的神情。 只是一句玩笑话。 他伸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低头温柔至极地在她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这才拍了拍她的后背,沉声道:“好好睡!” 没过几天,额驸纳喇星德果然进宫来了。 于是养心殿外的宫人眼睁睁看着,额驸进来的时候,只有他和随从。 出去的时候,快变成了一支队伍。 全是皇上和吉皇贵妃赏赐给三公主的人和物。 小达子也被吉灵送去三公主府了。 小达子是憨厚长相,不如小芬子耐老。 再加上常年在烟火灶间忙碌,额头眼角早就有了皱纹,又因为要弯腰切菜,调配菜料,一直驼着背,他这时候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长相了。 临走之前,他去给主子磕了头,吉灵好好嘱咐了他一番。 小达子心里明白:主子让他过去,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手艺好。 女子怀孕,口味多变是常有的事。 小达子熟悉三公主的口味爱好,送他过去,好在公主府的膳房里指教一二。 再一个,便也是主子想让自己的人去亲眼瞧瞧,瞧瞧公主在公主府里的生活到底如何? 公主府里。 三公主刚刚吃了几颗酸梅,听外面府门口车马声喧哗,道是额驸回来了。 她眉眼一弯,欢欢喜喜的放下碟子,站起身迎了出去。 身边的奴才们见她步子迈得急了,连忙一个个追上,只连声道:“三公主,小心!小心脚下!” 依云是从出嫁的时候就被陪过来的,这时候第一个跟了上,刚刚伸手扶住三公主的腰,额驸也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了。 八月里的天气,少年的额头上都是细汗,看见新婚妻子,他笑着就过来,握住了三公主的手。 两个人双手紧紧牵着,站在庭院之中,相视一笑,依云在旁边猝不及防的又被塞了一嘴狗粮。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额驸身后的老熟人。 小达子上前来给三公主请安,因为激动,声音都在发颤:“奴才给三公主请安,公主万福金安!” 三公主一下子就眼睛瞪圆了:“小达子!” 她快步上前来,弯腰就要伸手扶起小达子。 其实达子已经不小了。 但是三公主从幼时便一直这么唤他,他也跟着答应了一声,眼圈都有些发红:“奴才进公主府,伺候小主子来了!” 他这一声“小主子”一出口,三公主也快哭了。 倒不是说嫁了人以后日子过的不好,但是便是夫君再疼爱,终究是到了一个新环境,比不得从前在紫禁城里——那个自己从小长大熟悉的家。 这时候看见老仆人,自然分外亲切。 额驸在旁边笑得很温柔,眼神注视着三公主,从从容容地给她解释道:“是母妃皇贵妃娘娘的意思,担心你口味不中意。” 三公主甜甜地笑了:“每天有夫君陪着我用膳,我还有什么不中意的?” 啊,对着少年这颜值,不要说饭了,连空气都挺甜的! 三公主:一个颜控狗的自白(????.????) 小达子刚刚站起来,听见这话险些又摔了下去。 没料到三公主如今已经这般嘴甜,不由得抬起脸来,望了一眼旁边的依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依云微笑的看着他,一脸“没事!这狗粮吃着吃着吧,也就习惯了”的表情。 果然,额驸听见这话,耳朵变红了。 有种我迫不及待回府来看小娇妻,结果被小娇妻调戏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然而调戏就调戏吧。 像所有宗室贵族的少年一般,他虽然脸红到了脖子根,依然维持着优雅从容的风度。 额驸伸手极疼爱地摸了摸三公主的后脑勺,然后扶着她的腰,就像她是个水晶做的小人一样。 小夫妻两个恩恩爱爱爱地往屋里去了。 依云在旁边就听着三公主一路絮絮地对夫君说:什么今天绣花做了几朵,早上吃了一块糕点,太甜了,不是很喜欢。院子里的花开了,有一朵粉色夹着白色的,双色配在一起很特别,也很好看。 这全都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小女子胭脂水粉的闲情逸致。 但额驸只是一路含笑听着,还时不时地“嗯”一声,仿佛三公主讲的是世间最温馨的故事,最有意思的趣事。 小达子心里默默念叨:主子,您还需要看什么看呀? 额驸看着三公主的时候…… 确实是心动啊! 眼神躲不掉。 假不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故园 布置妥当了公主府的事情之后,承乾宫里只剩下了小小的七阿哥。 吉灵的母爱全集中到了小儿子身上。 小小的七阿哥很喜欢小动物,什么小兔子、小鸭子、小鱼都养了。 尤其是小鸭子,毛茸茸的,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只黄色的绒球在滚动。 很萌! 但是小鸭子有时也会踱着正步,昂着小脑袋,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看来看去,就像巡视天下的帝王一般神气。 七阿哥喜欢的不行,咯咯咯咯地笑着跟在后面,小鸭子跑,他就追。 好好玩哦! 他也不是真的要去追,就是做那个势头吓唬吓唬小动物。 结果混的久了,小鸭子也认识了这个小主人,就不理睬他。 于是七阿哥跟在小鸭子后面拼命撵着,不但迈着八字脚,嘴里还无师自通地发出各种赶鸭子的声音,再加上吉灵特地给他戴上的遮阳帽,就跟个老农似的。 坐在树影之下喝花茶、吃糕点的吉灵转过头:…… 三公主之前留下来的花圃,这时候成了七阿哥的乐园。 小鸭子喜欢钻在花圃里面,有时候会抬头去啄一片花瓣下来吃,有时候会藏在花朵之中。 花儿是淡黄色的,小鸭子身上的绒毛也是淡黄色的。 只要小鸭子不动,猛地一眼看过去,确实很难分辨。 七阿哥跺着脚站在原地拍手又叫又笑。 他是把小鸭子当成捉迷藏的小伙伴了。 吉灵在旁边,看着心里有些心酸,心道从前好歹还有他三姐姐陪着玩,现在三公主一嫁出去,这孩子真的只能自娱自乐了。 此外,还有小兔子,也会随着七阿哥跑到花圃之中。 相对于小鸭子,它们懒散了许多。 一般只是找到了舒服的位置之后,就蜷缩在花圃的一角,两只小兔子靠在一起,似乎在讲悄悄话,根本不过来搭理七阿哥。 于是七阿哥弯腰下去,强行一手抱一个小雪团子在怀里,还摘了小花,插在它们耳朵之间,转过身来,远远地举着给额娘看:“兔兔!兔兔!” 吉灵放下茶盏,笑着点头捧场道:“好看!好看!” 七阿哥笑得很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听见母亲的夸奖之后,他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小兔叽。 胤禛有时候过来,看见这幅又是花又是菜、鸭子兔子满地跑,小型农家乐的场景,倒很是感慨了一下。 吉灵知道他想到了圆明园。 胤禛会逗小儿子,问他:“小鸡不是也很可爱吗?为什么你不养小鸡呢?” 七阿哥抓住额娘的裙摆,藏在吉灵背后,只露出一张小脸,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看了自己皇阿玛一眼。 然后他用小奶音,小声地回答皇阿玛:“小鸡啄人,鸭鸭不啄!嘻嘻!” 他说完,还摇头晃脑地学了一下小鸡的样子。 吉灵:好萌啊! 胤禛哑然失笑,伸手就把小儿子抱起来。 七阿哥蹬着两条小短腿,在他父亲怀里扭了几扭,把小屁股在父亲的手臂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之后,转头就“吧唧!”在他皇阿玛脸上亲了好几口。 他亲完了,好像是有点害羞了,顺手紧紧搂住皇阿玛的脖子,把小脸蛋藏在皇阿玛的肩窝里,嘴里软软地喊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吉灵笑得要打跌。 就是昨天七阿哥不肯好好吃饭,坐在小椅子上,扭来扭去,嬷嬷宫女们跪了一地哄着他,最后吉灵进来,给他讲了个童话小故事,七阿哥这才肯吃饭。 那故事里的小精灵,每次要隐身的时候,就会喊着这句魔法咒语。 七阿哥这是现学现用啊! 胤禛被儿子狠狠亲了好几口之后,一张冷俊的脸上糊着儿子的口水,难得愣怔了一会儿。 三公主小时候倒是经常亲他,也非常可爱,后来长大了,尤其是知道男女有别之后,就不好意思了。 弘昕从小就不是这种软萌风格的。 至于其他两个皇子,小时候对他是又怕又敬,每次见到他都比对师傅还要恭敬。 当然,皇子们恭敬对他,这事也没有什么错处。 只是胤禛转头看着皇子对师父还能言笑晏晏,难免心中有时会怅惘失落。 他是阿玛,也是皇帝,再加上一张冰山脸,平时不轻易言笑,皇子们对他又敬又怕,可以理解。 不过吉灵受宠,她的孩子们自然不一样——从小便三天两头地见着皇阿玛,畏惧之心就减淡了很多。 在七阿哥的口水攻略之下,胤禛的老父亲的心彻底融化了。 连声音都自动调整得又软又柔 吉灵在旁边想:要说可爱,小孩子还是这个时候最可爱,又奶又萌。跟个雪团包子,人形玩具一样。 还能进行互动。 她记得以前看杂志的时候,上面就说过,婴儿时期的人类和哺乳动物,都会显示出可爱的外貌特征。 之所以幼兽要卖萌,是为了获得母亲的保护欲。 在失去母亲时,“卖萌”还可能得到其他雌性动物的哺育,从而获得更大的生存可能。 换句话说,幼态能更多地激起成年动物的照顾本能。 胤禛抱着儿子,七阿哥趴在胤禛肩膀上,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吉灵就看他一脸宠溺的笑容,逗着问七阿哥:“小鸭子喜欢游水,你知道吗?” 七阿哥挺了一下小胸膛,用力点了点头,指着承乾宫前院里的一处小池塘:“那儿,可以!” 胤禛的眼光看过去。 那是一片池塘,但是地方不大,容纳的水也有限。 紫禁城里,自然不比别处湖光水色,满眼碧波。 胤禛转头,满脸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等到他陪着吉灵用晚膳的时候,喝了一碗汤之后,胤禛就问她:“灵灵,这么久没回圆明园了,你……可有想念?” 吉灵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她知道——胤禛能问出这句话,这想法大概也在他心中盘桓一阵子了。 说到圆明园,确实已经不少年没回去了呢。 吉灵又想到一件事:端柔公主府就在京城西! 若是到了圆明园,离女儿便近了很多。 而且一旦回了圆明园,规矩也就比紫禁城里松快多了,三公主别说递牌子求见,就是月月都进圆明园,也是可以的。 吉灵心念动了动,忽然抬头就扯住胤禛的袖子:“咱们把息儿接进圆明园养胎吧?” 胤禛温柔一笑,伸手给她亲自夹了一筷子菜,这才道:“朕与你愿意,额驸却未必舍得。” 第五百四十八章 兄弟 他这么一说,吉灵想到女儿与额驸,小夫妻两恩恩爱爱、蜜里调油的模样,顿时就捂着嘴偷偷笑了。 一时间殿中一片欢喜。 胤禛伸手握了吉灵的手,唇角也微微弯了弯:“朕原本并不是没担心过——只怕息儿毕竟身份尊贵,从小习惯了众星捧月,未必能与夫婿相处得平顺,谁知道一切竟是这般称心如意。” 他微微闭了眼,轻轻感叹了一句:“倒教朕始料未及了。” 吉灵伸手在他的手心里,撒娇地轻轻挠来挠去。 等到两人用完膳,胤禛起身,牵着她往暖阁里走。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在她这儿,无论走到哪儿,总是会放缓了步伐等着她,总是会像担心她会迷路一样地牵着她。 一如对待当年那个少女。 第二日,一道圣旨果然下了来——十月里,帝驾再次驻跸圆明园。 吉灵如今做皇贵妃也做了不少时间,处理宫务起来,也不似原来那般生疏,而是越来越老练。 旨意一下来,她先把剩下的日子算了算,然后分割成三快,做了时间计划表,还留了机动时间,层层安排布置下去,细化到每一块计划。 最后九月底的时候,一切全部准备妥当了。 这么多年过去,后宫中的人倒是越来越少,连皇后都崩逝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倒也……省事儿。 吉灵把随行的人员名单亲自送过去养心殿,给胤禛瞧着。 胤禛提笔就划去了最后面几个人。 还有些老牌的贵人、常在,他几乎是很艰难地想了一会儿,也记不起来人长什么样,更不用说将容貌和封号对上了。 熹妃本来也被他划掉了。 结果胤禛眼光在面前的折子上落了落,看着前阵子四阿哥弘历刚刚送来的一方墨山燕云八角砚。 那砚台不贵重,但是难得,又是胤禛喜欢的颜色——他想到弘历那张一脸期待的脸,到底还是不忍心。 胤禛叹了口气,又用朱砂重新把熹妃的名字给勾上了。 他勾完了,就把纸笺向前推了推,给吉灵:“你来。” 暖阁里没人,伺候的宫人见吉皇贵妃娘娘过来,早就都退了出去。 吉灵一怔,起了玩心,不客气地坐下来,歪着脑袋笑着问他:“真让我来?” 胤禛笑着调转了手中的笔杆,调戏一样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沉声道:“灵灵做主。” 吉灵哈哈一笑,伸手捂住那张纸,开玩笑问她道:“要是我把所有的人都划去了,只留下我一个呢?” 胤禛微微一笑,眼中是无限宠溺的温柔,口气郑重:“无事,朕只要你,一人足矣。” 吉灵坐在旁边,撑着下巴,眉眼弯弯,冲着面前的四爷笑出了满面春风桃花。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 胤禛没舍得她走,她也不舍的离开养心殿,不多时,胤禛便叫奴才送了点心进来,让吉灵捧着。 “乖乖吃。”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吉灵一瞬间有种自己变身成为小萌宠……不,老萌宠的感觉。 两个人相处便是这样,即使长时间不说话,也谁都不会觉得尴尬或无聊。 吉灵看着胤禛批了好半天折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睛戴上了爱情滤镜的原因,越看越觉得这个疼了自己十几年的男人,是真的好看。 笔挺的鼻梁、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下巴。 啊,心满意足! 驻跸圆明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皇贵妃的马车华丽非常,彩仪铺满承乾宫前的长街,若论排场,几乎与皇后没有太多区别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出了宫门,向西北而行。 吉灵已经连着好几年没有机会出宫了,这时候出了来,不由得趁着风吹动马车帘的时候向外看着。 御街上已经全部戒严了。 马车旁边就是随行的宫女,还有骑着马的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着,其实挡住了不少视线,真的想看街景的话,也看不到什么。 七阿哥伸了一个小脑袋,跟个小萝卜头一样,趴在车窗上,完全看呆了。 哇,外面的天空好蓝好蓝! 街道好长,好宽,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两边那些店铺上面挂着的招牌,哥哥已经开始教他认字了,可是他还是不怎么认的。 那些字都太复杂了。 七阿哥懊丧地垂下了小脑袋,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见了弘昕的背影。 那个骑在马上的,可不就是他的哥哥吗? 对他最亲,最疼爱他的哥哥。 从三姐姐走了以后,弘昕就迅速代替了三公主的位置。 他本来还想在这小萝卜头面前摆出哥哥的威严,奈何七阿哥是天生的撒娇软萌高手。 于是弘昕比三公主还要宠弟弟。 简直成了宠弟狂魔。 七阿哥对于弘昕,从来都只喊“哥哥”,只有在对着四阿哥的时候才会喊“四哥哥”。 两种称呼之下,亲疏立辨。 弘昕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了,他骑在一匹黑马上,伸手按在腰上的佩剑,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扫过街道。 他本来是和四阿哥一起护卫在天子仪驾旁边的,这时候听见一个嫩嫩脆脆的小嗓音,在后面拼命喊:“哥哥!哥哥!” 弘昕回过头就看见自己七弟弟的小脑袋趴在车窗上,正从额娘的马车里探出头来。 风声猎猎,卷着那马车帘一下一下打在七弟弟的脑门上。 弟弟就跟小傻子一样,也不知道躲,一边伸手揉着脑门,一边还在满脸欢喜的都要开了花,冲着他拼命招手。 弘昕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他调转马头,向后行来,旁边禁卫军见皇子过来,赶紧向旁避让开道路。 七阿哥看见哥哥朝自己过来了,更加高兴,踩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就不住的蹦哒:“哥哥抱!哥哥抱!” 他整个人上半身都快探出车窗了,被宫人紧紧的抱着。 弘昕笑了。 扬马到了近前,他满脸阳光灿烂,伸手就道:“过来!” 这兄弟两个一个敢做,一个敢听。 七阿哥嗷嗷地叫着,就要努力从抱着他的嬷嬷手中挣脱出来,结果弘昕手臂上一用劲,就把弟弟直接从马车的车窗里给抱出来了。 七阿哥像一个小奶团子,被他抱了满怀,胖乎乎的小手伸手去摸着马缰,嘴里威风凛凛地喊道:“马马!跑!跑!”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上船 弘昕展眉一笑,忽然便一手抱住弟弟,策马加速向前奔去。 只听见额娘在后面马车喊着:“你慢点!别吓着了你弟弟!” 他这一下让七阿哥猝不及防,吓得瞪着眼睛,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伸着小手,紧紧扯着弘昕的衣襟。 弘昕牢牢地抱住弟弟,过了一会儿,七阿哥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毕竟是男孩子,七阿哥抬着头,就对着周围的一切好奇地张望着。 他目光掠过旁边带刀侍卫身上的配刀,伸手就指着嚷嚷道:“哥哥,我要那个!” 侍卫:…… 弘昕抱着弟弟的手紧了紧,唇角弯了弯安慰他道:“咱们到了圆明园再说,现在在路上。” 七阿哥很乖地大声“嗯!”了一声,就像平时里抱住皇阿玛一样,抱住自己哥哥,小萝卜头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 忽然就觉得哥哥也好像皇阿玛哦。 都有一种威严而让人安心的力量。 弘昕带着这个小娃娃挂件一路奔到了前面,到了快近前天子仪驾的地方,他放慢了速度,马蹄在街道上踢踢踏踏地走了起来。 四阿哥弘历听见动静,回头扫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弘昕淡淡一笑:“七弟年幼,马车里坐不住,闹腾的紧,我带他出来看看。” 七阿哥怯怯地看着四阿哥,往弘昕怀里缩了缩。 此时放慢了速度,弘昕终于腾出手来,拍了拍七阿哥的小脑袋:“怎么不喊人?” 七阿哥摇头晃脑地小声道:“四哥哥。” 就算他年纪还小,也本能地知道——这个哥哥是不如而亲哥哥的。 弘历笑着看了七阿哥一眼,又看这两人一副血亲骨肉,兄友弟恭的样子,转头策马向前的时候,不免眼睛就微微眯了眯。 人马中途中休息了一次,时间不长,随即又上了路。 等到快到圆明园的时候,吉灵反而困了。 她靠在马车壁上,对七喜懒洋洋地道:“我打一会儿瞌睡,到了你提前点喊我。” 七喜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心道:主子哟,路上这么长的时间,您干嘛不睡…… 吉灵闭着眼睛,也有点后悔。 她穿越之前就是这样,无论去哪儿旅游,路上都兴高采烈、情绪高昂,活像个精神小伙。 等到快到目的地才犯困——一路上蹦跶得困。 然而这个时候想睡,也没多少时间让她睡了。 就很困。 基本上刚刚有睡意的时候,吉灵就被七喜扯了扯袖子——扯醒了。 她还没睁眼,就听一个熟悉又有磁性的声音沉声道:“让她睡。” 这不是四爷么? 吉灵一个激灵,立即睁开眼。 鼻中充斥着胤禛身上熟悉的沉水香味道。 胤禛居然把她亲手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吉灵腆着一张老脸,尴尬地挣扎了一下。 胤禛笑着低头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宫人们全部跪在地上,黑压压地低着头,谁也不敢抬头去看皇帝怀中那万千宠爱的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啊皇贵妃……几乎已经成了众人口中的传说,紫禁城里的传奇。 盛宠十四年不衰! 还是独宠! 胤禛抱着吉灵到了接应的轿子里,把她放下来,低头就见吉灵的脸还埋在自己怀里,两只手软软地扯着他的袖子。 他哑然失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边,沉声道:“对着朕,还这么害羞?乖,朕晚上再陪你。” 等到轿子走了起来,吉灵才掀开轿帘向外面看去。 好久没见,感觉圆明园的美貌度又上升了一个程度。 如果说外面的风景原来只是“美”的话,现在不仅美,而且还有一股灵气。 增加了不少人工造景,但是构造都很自然,心思也很巧妙,设计的位置恰到好处。 吉灵便想到了穿越以前自己看过的:据说雍正皇帝在整个执政生涯、在位期间,都没有停止过对圆明园的修葺。 不多时,轿子已经到了九洲清晏殿旁边的天地一家春。 圆明园内务府拨出来的人,已经跪着等候在了此处,见皇贵妃的彩仪过来,当即全部俯下身去,大声道:“奴才恭迎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奴才恭迎七阿哥!七阿哥万福金安!” 七阿哥一脸“这哪儿?”的表情,带着点懵地看着周围。 他刚才从进圆明园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四处看着,但是不说话。 吉灵从小儿子脸上的表情能看得出来——他是很喜欢这儿的。 毕竟小朋友,谁不喜欢有水有草地有花有山的地儿? 可比威严,但是干巴巴的紫禁城好玩多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吉灵坐在天地一家春的前殿里等着,七喜带人就去暖阁里抓紧收拾。 虽然被褥床单一律华丽整洁、都是有专人每天换的,七喜还是立即让人掀掉了,换上了自己从承乾宫里带出来的,主子睡惯了的床单。 因为七阿哥的零碎小东西特别多,这一趟收拾起来,动作便快不了。 等到她出来请主子和小主子进去的时候,殿里已经快要点上灯了。 吉灵想着胤禛说的“朕晚上来陪你。”心道还是要派人去看看膳房准备的怎么样了,她心念一动,刚刚起身,九洲清晏殿那边,苏培盛过来了。 “皇上请皇贵妃娘娘过去呢!”苏培盛笑得像春风化水一样。 吉灵一怔,心道:行啊,他不过来,我过去,也是一样。 今晚就在九洲清晏殿用晚膳了。 她吩咐了七喜碧雪、还有照顾着七阿哥的嬷嬷几句,换了身衣裳,这才出了门。 结果跟着苏培盛到了九洲清晏殿那儿,苏培盛没往玉阶上走,直接把她引到了殿后。 圆明园中,宫殿四面临水,九洲清晏殿也不例外。 后面便是圆明园的后湖,此时月色初上,宫灯晕黄朦胧,吉灵抬眼看去,便见码头边,停着一只颜色极简素却不失奢华的画舫。 “皇上就在这上面,等着皇贵妃娘娘呢!”苏培盛笑着小声道。 ……也是越来越有情调了,吉灵心想。 随着苏培盛上了船,胤禛果然已经坐在船里,正在灯下看着一卷书,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冲着吉灵一笑,伸手便来扶她。 第五百五十章 丹药 吉灵被胤禛搀扶着坐下来,便见那画舫中简简单单一张几案,一盏素灯,一壶茶,几样精致点心。 宫人跪在旁边,用刀切着瓜果,吉灵一眼扫过去,就看出来,都是她爱吃的几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水果香,夜风里还送来了淡淡的草木清香。 和白天不一样,胤禛换了一身简单素净的衣裳。 吉灵看得出来——到了圆明园之后,他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整个人身上那股紧绷着的状态放松下来,显出几分难得的闲情逸致来。 画舫无声地推开了清澜,在圆明园的后湖中游荡起来,吉灵看着这方向——应该是往福海那儿去的。 福海的水域宽阔,一来一去没有半个时辰是下不了船的。 胤禛放下手中书卷,笑着看着她,眉眼弯弯道:“灵灵,知道下个月初三是什么日子?” 吉灵心里一跳,她自然知道,是原主的生日。 她最近一颗心完全牵动在三公主身上,难免会疏漏了自己。 没想到胤禛还是牢牢记着。 吉灵心里好暖。 以往每一年过生日,胤禛那儿都是恩赏不断,但最近几年都在紫禁城中,再加上皇后崩逝。 宫里几年都没戏台子上了。 “朕知道你喜欢听曲儿,这几年,委屈了不少,难得今年驻跸圆明园,今年灵灵的生辰,朕给你好好庆祝一番!” 胤禛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送到唇边吻了一下,含笑看着她道。 其实吉灵也不是多喜欢听曲,只不过限于妃嫔身份,宫里能消遣的娱乐项目不多,相比之下,听曲看戏就已经算是比较有趣味性的节目了。 “好。”她高高兴兴地点头。 这是四爷的心意,这么多年过来了,他还是把她当成掌心里的宝贝疼着——光凭这一份心意,再平淡的戏本子也好看了。 胤禛听她应承,自然高兴,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画舫轻轻推开水面,波光粼粼,漫天的星光洒在水面上,水面犹如深色的绸缎。 四周极安静,只能听见夜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又有风吹草叶,穿林之声,胤禛揽着吉灵靠在画舫的锦垫靠背上,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 不多时,画舫已经到了福海之中,远远地便见一处灯火明透,宫人袖手垂立,原来是福海之中的一处赏景湖心亭。 此情此景,吉灵看着不由得舒畅地出了一口气,心道不奇怪四爷喜欢圆明园。 要换了她是皇上,她也会喜欢这么一个地儿,美景如斯,实在是烦劳政事一天之后最好的休息。 画舫渐渐地停了下来,小太监们忙着去搭船板,胤禛伸手扶着吉灵上了湖心亭,宫人们已经在此等候。 皇帝难得夜游,泛舟湖上,兴致是颇好的,有宫中丝竹班子低声在旁边奏乐,胤禛听了片刻,只觉得吵闹,挥挥手便让他们全退下去了。 风声、水声已是足够。 宫女将坐垫铺在绣墩上,扶着皇贵妃娘娘坐了下来,吉灵回头,这才看见画舫的左右后侧,各自静静跟着两艘护卫的小船,方才一路上只顾着向前看,欣赏美景,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胤禛和她面对面坐下来了,那桌子不大,吉灵仍然握住他的手,胤禛也就由她牵着。 不一会儿宫人送上茶来,胤禛命奴才们都全部退后,这才与吉灵一边赏月,一边闲闲说话。 “弘昕是个好孩子。”他说了一会儿,冷不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吉灵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她转头去看胤禛的脸。 胤禛脸色平静一如往常,唇角微微含笑,眼里是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他自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却没转头看她,只是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朕的儿子中,朕最喜欢咱们的弘昕。” 他顿了顿,又道:“这孩子好,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好,朕都中意。” 这话说的……已经是赤裸裸地毫不掩饰了。 吉灵没料到以胤禛的性格,他会这么直白,毫不隐晦。 她身子一动,便要站起来,胤禛早已经料到,伸手一翻,快速扣住她的手腕,道:“不必。” 他眼望着沉沉的水面。 此处为湖心亭,周遭无人可近,奴才们又退得极远,胤禛淡声道:“灵灵,别忘了,咱们还有七阿哥——他可是弘昕的亲弟弟。” 他终于转过来脸来,望着她:“他还很小。” 小到需要亲哥哥才能保护得住。 吉灵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甚是不吉利,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之意便涌上了鼻尖。 她握紧了胤禛的手。 胤禛倒是豁达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多时,宫人已经送上来一只小盒子,跪在皇上面前,抬手高高举起。 吉灵向盒子里扫了一眼,便看见一只泛着淡淡红色光芒的,圆形糖果一样的东西。 大小差不多和麦丽素一样。 胤禛伸手,看也没怎么看,直接接过来,就着面前的茶盏,便将这东西吞进肚子里去了。 吉灵后知后觉,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要命!是丹药啊! 雍正十二、十三年的时候,胤禛就已经有这个倾向,宫里的道士这些年也没绝过,炼丹之材更是源源不断。 吉灵之前劝说过了几次,有一次还急哭了,从那之后,胤禛便服用的少多了。 但是瞧着面前这样子,似乎又有故态复萌之意。 吉灵一下就急了,恨不得伸手进他嗓子眼,把刚才那颗麦丽素抠出来。 重金属啊,要中毒的啊!! 她皱着眉问他:“皇上,哪儿来的丹药?” 胤禛安抚地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是今日,朕新召见入宫的道长,此人朕慕名已久,奈何道长云游四方,难得一见,如今能入圆明园,亦是有缘,朕留下他,这丹药也是给他瞧过的,定得无碍。” 吉灵快被气死了:无碍个屁!有缘个鬼! 英明睿智果断冷静理智的胤禛,为什么就在这件事上,这么死心眼啊! 而且不但死心眼,还十分自负! 她伸手夺过那只丹药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就不松手了。 胤禛面色难得地,微微露了不悦。 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灵灵,朕知道你担心朕,朕做事,自然有分寸——说了无碍,便是无碍。” 吉灵:我信你个鬼! 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沉肃之意,一字一字道:“何况朕方才不是说了?咱们的七阿哥,他还小啊……” 第五百五十一章 德妃 胤禛握着她的手叹息:“朕当年,也是这般忐忑过来的,如今的情势,小六儿已经比朕当年强了不知多少。” 小六儿就是弘昕,胤禛每每不愿意直接清晰地提及弘昕名字的时候,便这样代指。 他垂着眼睫想当年,恍恍然如回到了当年情境——孝懿仁皇后对他如亲儿,万千疼爱。 反倒是亲生的额娘不像额娘。 皇阿玛也是被多少个兄弟分着,等那一点天家父爱到了他身上,早就稀薄得跟清粥一样了。 当年情势到了最后、最惨烈的时候,有整整一年,他每晚睡觉都合不上眼,最多休憩两个时辰便再也睡不着了。 亲生的额娘眼里也只有老十四。 生在帝王家,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却要面对着孤军奋战的无助;虽然拥有着无上的权势,却要随时提防各种阴谋诡计,骨肉相残的下场! 那么难的情势,他硬是一声不吭,扛过来了。 扛到了最后,站到了最高处。 胤禛冷冷道:“都退下。” 宫人们已经站在远处了,湖心亭四面环水,再往外便是水面了,自然不可能退进水里。 苏培盛一怔,便明白过来,挥手让那两艘小船过来,遣散了宫人去船上,自己也登了画舫,小船儿悠悠在水面推开波澜。 一时万籁此都寂。 胤禛握住吉灵的手,吉灵靠在他肩头,便听他一字一句道:“灵灵,你知道么,当年,因为老十四的事情,她恨透了朕这个亲儿!她不说,但是瞧得出来——她恨透了朕。” 他低头,无声地苦笑起来。 吉灵听见“当年”,又听见“亲儿”,便知道胤禛口中的“她”指的是当年的德妃娘娘乌雅氏,又听胤禛笑声中有悲怆凄凉之意,不由的心口一酸,伸手就紧紧握住了胤禛的手。 胤禛眼光沉沉地看向前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慢慢道:“朕登基那天,她是要受封皇太后的。可她却斩钉截铁,在满朝文武、天下众人面前,一点儿脸面都不给朕留,一点道理都不讲,拒不受封,逼的朕在永和宫前长跪不起!” “那是朕登基第一天,朕带着王公宗室、文武大臣,跪在永和宫玉阶之下,你知道朕跪了多久么?” 胤禛一字一字道。 吉灵心疼极了,伸出手臂就去紧紧拥抱着胤禛。 胤禛冷笑着顿了顿,重复了当年德妃的话给吉灵听:“她让宫人出来传话说:皇帝及诸王大臣援引旧典,恳切求请,予亦无可如何。知道了。” 知道了——最后只有这三个字。 多么不屑,多么厌恶! 胤禛你逼着哀家,非要做这个皇太后,哀家无可奈何。 可哀家根本不想做——哀家对你这个新帝不认可。 你凭什么? 这个皇位,应当属于本宫的十四儿, 那才是让哀家心甘情愿可以做皇太后的皇帝! 胤禛淡淡道,面色如常,字字锥血。 吉灵跟一只树袋熊一样,紧紧抱着他。 胤禛察觉到怀里人竭尽全力想要安慰他,便低头轻轻在吉灵鬓发便吻了吻,这才道:“雍正元年三月,是她的生日……” 吉灵听他一直说到现在,都是以“她”来称呼德妃,浑然不似对孝懿仁皇后,一口一个母后。 可知胤禛心中恨意。 胤禛眼光注视着远方,似乎是在讲旁人的事情一般,淡淡道:“那是朕登基之后,她的第一个生日,朕本想好好地为她举办圣寿节,为她贺寿,也借此缓和母子的关系。 诸王大臣文武官员向太后贺礼,朕请她接受太后封号、移驾慈宁宫。 她不但拒绝了封号和移宫,顺带着连诸王大臣的贺礼都拒绝了。 朕看着冷冷清清的圣寿节、满脸尴尬,朕如何坐得住? 她这是在当天下人的面打朕的脸! 朕再三恳请,她只是冷冰冰让人的回复:“奉懿旨,免行礼。” 胤禛苦笑着:“就这么六个字。” “她这一辈子,尽管勉强接受了太后称号,但一直拒绝举行册宝典礼。一直到去世,也没有搬进太后才能居住的慈宁宫。” 从那以后,朕终于意识到:她的母爱已经完全给了老十四,任何阻碍了老十四脚步的人,都是她仇视的对象。 她心中根本就没把朕当儿子看,朕对她越好,她越觉得这朕别有用心,只想捏造孝顺母后的好名声而已。 越是这样,她就越不会让朕得意,所以她才要拆朕的台,打朕的脸,让朕在王公百官、在天下人面前尴尬无颜。 胤禛一字一字淡漠说来。 “天家之中,有多少母子兄弟之情可谈?当年倘若不是朕登基,是老十四,难道他继位后便会很好的对待朕这个四哥?估计手段只会更狠而已!” 吉灵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胤禛将她向怀里紧了紧,隔了很久,声音才从她头顶上传下来:“朕送你回去。” 第二日是个清朗天气,艳阳高照,吉灵坐在天地一家春里,心里还想着昨天的事情,坐在窗户旁边还在出神。 七阿哥却已经被奴才们伺候得穿戴整齐,站在前院里等待着——今天是他六哥哥说好了,要带他去圆明园校场好好玩一天。 吉灵本来是不答应的,结果胤禛听说了,便说让他们亲兄弟两个出去,弘昕如今也是有分寸的,再加上那么多护卫奴才,男孩子从小不可太娇养。 于是七阿哥就神气活现地背着手等着了。 吉灵过来给他涂了些儿童专用的物理防晒霜,又给他扣了一顶遮阳小帽子,等到六阿哥的人刚刚出现在承乾宫宫门口时,七阿哥已经欢呼了一声,蹦跶着小胖腿冲了上去:“哥哥呢!” 他向小太监身后看了看,问他。 小太监面露尴尬之色,按照六阿哥如今的年纪,已经不好太自由出入后宫妃嫔居住区域。 天地一家春虽然是他母妃居处,可毕竟也被划进了这区域内。 “回七阿哥的话,奴才来接您。”小太监只能这么说。 七阿哥抬手摸了摸脑门,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伸手把小帽子摘了,背着小胖手,踢踢踏踏地在院子里绕了几步,又冲回去前殿。 奴才们张着手追在后面,吉灵赶紧斥道:“你慢些!” 第五百五十二章 生辰 七阿哥扑到前殿里,伸手去拿案上的糕点。 他个子矮,伸手够不到,踮起脚正在吃力地够着。 旁边宫人见状,连忙帮他装着了。 七阿哥将糕点包好了,放进怀里,胸口鼓鼓囊囊地出来。吉灵让碧雪和小芬子送着七阿哥出了去,又有宫人跟在后面,提着满满的,主子让带给六阿哥的零碎东西。 不多时,兄弟两已经在一起了。 六阿哥如今还是单独辟了小院,他经过从前事,身边不喜用人太多,只嫌人多杂乱。 够用就好。 七阿哥一见到哥哥,就扑上去抱住了哥哥的大腿:“哥哥!” 弘昕弯下腰来,把小包子抱了起来。 七阿哥立刻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就像平时亲额娘和皇阿玛那样,又握紧了小拳头,摇晃了摇晃喊道:“哥哥!” 他一边喊,一边小小的身子就向后仰着,弘昕笑着把他抱住了。 其实七阿哥现在已经有些沉了,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就跟一头小猪一样,弘昕手臂用力,将弟弟抱紧了,才见弟弟埋着一颗小脑袋,吭哧坑底地半天才从怀里拽出来一样东西。 是从承乾宫里拿来的糕点。 “哥哥吃糕糕!”他伸手就把糕点塞进弘昕嘴里了。 弘昕猝不及防,被弟弟塞了个正着,他笑着侧了侧脸,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小脑袋:“哥哥不吃,你自己吃。” 弘昕蹬着两条小胖腿,在哥哥身上黏糊了一会儿,糕点的碎渣子掉了弘昕一身,旁边宫人要过来接过七阿哥,帮他清理,也被弘昕摇头拒绝了:“无妨。” 他低头,看着弟弟手脚并用,在自己身上粘来粘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终于趴了下来。 弘昕伸手,像额娘和姐姐曾经做过的那样,在七阿哥背上轻轻地拍着。 感受着怀中幼弟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弘昕又一次感到了肩上的责任。 七阿哥在哥哥怀里没有安静多久,又开始嚷嚷了:“骑马!驾!” 毕竟是男孩子,他说到骑马就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弘昕带着他就去了校场。 说是骑马,七阿哥这个年纪哪能真的骑马,也就是让伺候的侍卫挑了一匹最温顺的小矮马。 七阿哥被哥哥抱了上去,高兴得一直在尖声叫着,弘昕攥着他肉嘟嘟的小手,一手控着马缰绳,一手抓着他,这样绕着校场走了一圈,也就算是“骑”过马了。 七阿哥非常不满足。 “驾!驾!”他示意给哥哥看,学着进圆明园的那天路上,弘昕带着他骑马的样子。 弘昕头疼地捧住脑袋,心道那天我为什么要带这个小家伙骑马…… “不可。危险。”他摇头对着弟弟说。 七阿哥一扁小嘴,就哭了,哭得好委屈,一边哭一边伸手扯着哥哥的袖子:“就骑一回。” 弘昕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命人将他的坐骑牵过来。 他的坐骑自然名贵,通体黑色,威风凛凛。 到了七阿哥面前,七阿哥顿时看傻眼了,也不叫了。 弘昕翻身上马,伸手接过小芬子抱上来的七阿哥,小芬子不放心,连声嘱咐道:“六阿哥,千万慢些,主子吩咐了,一定要当心!” 弘昕点了点头。 他本来也没想着骑快马,只是稍稍加了速度,那坐骑被他骑了几年,早已经熟悉主子的指令,弘昕只是腿上微微用力,那匹黑马便绕着校场小步地奔跑起来。 速度控制的正好。 七阿哥坐在哥哥身前,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围一掠而过的风景,风吹着马鬃毛拂在他小小的脸上。 他终于高兴得咯咯咯大笑起来。 跑了一圈儿还不够,七阿哥又闹着要多跑几圈,眼看着黑马速度越来越快,小芬子就紧张了,一路道皇贵妃娘娘再三嘱咐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到三圈跑完,七阿哥被弘昕抱着落了地,小芬子的一颗心才算是也从嗓子眼回到了胸膛里。 弘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看着胸前被七阿哥抓的全是手掌印,还有鼻涕口水、糕点渣子什么的。 他笑不出来了。 不怪皇阿玛常说额娘辛苦,这带个小屁孩儿……确实是个很累人的苦活儿啊! 承乾宫里,吉灵准备着生辰。 这自己给自己准备生日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胤禛让人替她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大件的、小件的都有,寻常的衣物首饰拜见自然就不必说了,为了配合生辰的气氛,他还让人特地把天地一家春里的家具都给换成了新制的式样。 当然,这也是事先跟吉灵商量过的。 吉灵本来觉得不必要,但是胤禛握着她的手,说得很诚恳,大意就是——她现在是皇贵妃了,是什么品级,就得用什么样的排场。 吉灵看着那些规格已经和皇后差不多的家具,心道:这快逾制了啊…… 所有的家具侧面都有造办处新烧的薄薄瓷片牡丹花,贴在右下方,下面一律有小字书着“雍正十六年造”字样。 牡丹花都是淡粉色的,瓷片为花瓣,花面修胎一丝不苟,薄厚均匀。釉面光亮莹润,用手抚摸十分润滑。 于是,在吉灵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圆明园里别的妃嫔宫里都流行起来了这样的款式。 当然,没人敢用牡丹花,都用了别的花朵代替。 胤禛似乎为了她的生辰赏赐上了瘾,连着四天,九洲清晏殿的人往天地一家春过来络绎不绝。 吉灵看再不拦着,估计胤禛连她的漱口杯样式都要换了,赶紧叫了停。 她亲自过去九洲清晏殿谢恩。 等到生辰宴那一日,宗室命妇们一早就进宫来等着给皇贵妃磕头。外面各色礼物,凡是送进圆明园的,吉灵一律让人抬去九洲清晏殿等着给皇上决断。 天地一家春里,一样都不许进。 终于到了皇贵妃的生辰宴,宴会办在福海旁边的累月台。 宫苑里灯火通明,宫灯明煌,宫人们穿梭不觉,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 有幸能为皇贵妃娘娘过生辰宴,哪怕只要是坐在最外面一桌的人,都觉得脸上倍儿有光彩。 因为是后宫妃嫔过生日,重臣宗室自然不能入内,来的都是宗室命妇,胤禛被事儿在正大光明殿缠住了,还特地让苏培盛过去告诉皇贵妃——先开始,不必等他。 第五百五十三章 同登 他过来的迟了一点。 皇帝一来,本来还团团地挤在皇贵妃面前的宗室命妇们,顿时拘束起来,一个个跪下行礼磕头,吉灵也要起身,胤禛伸手就握住她的双手,把人扶起来了。 这一握,就没放开。 他亲手牵着她,一直走到最尊处,才坐了下来,锦嫔与熹妃坐得离吉皇贵妃最近——一个是位份使然,一个是情分。 再往下,也有其他妃嫔相陪。 谦嫔、懋嫔等人,现在都围着锦嫔赔笑。 锦嫔面上也只是淡淡的。 她并不打算太多地搭理她们。 殿中,胤禛没有在御座上坐太久,下面的丝竹歌舞一起来,他就起身走到吉灵身旁,伸手按在她肩膀上,俯下身笑盈盈地跟她说着什么。 熹妃远远地看过去,就看见吉皇贵妃只是点点头,又瞪了皇上一眼,不知说了句什么。 皇上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她耳朵,满眼怜爱。 熹妃收回眼光,沉默地咀嚼着口中的菜式,不多时,殿里安静下来,又换了唱曲的人上来,一时昆笛悠悠,一唱三叹,绕梁不绝。 懋嫔在旁边,听着小曲的节奏,手中不自觉便缓缓打着节奏。 谦嫔如今再难攀上皇贵妃,便扯着锦嫔,一口一个“姐姐”,不住地同她找话题说话。 锦嫔开始还敷衍一两句,后来便不接话了。 谦嫔也不觉得尴尬,仍然一句句地说着, 殿上的曲子转眼间又换了个风格,唱来唱去都是围绕着庆寿贺寿的主题,吉灵听着觉得有些无趣,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她这儿一打哈欠,胤禛那儿便看见了。 他问她:“困了?” 吉灵赶紧坐直,揉了揉脖子,摇摇头道:“还行。” 胤禛扫了一眼下面,看见下面人正热闹,还有几个常在眼见着一场戏快要结束,正想趁着这功夫,上前来给皇贵妃敬茶。 胤禛抬手就做了个手势。 几个小常在难得能有入殿参宴的资格,见了皇帝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当即便被吓得低头往边上避让开了,有反应动作慢一些的,被争先恐后要退下去的同伴踩了脚,不由得一个踉跄。 谦嫔在旁边低头捂着嘴便是一笑。 这一趟生辰宴下来,天地一家春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这还都只是内宫妃嫔们送的。 因着天晚,吉灵也困得不行,根本来不及拆开细看,只是让七喜拟了礼单,等到明日再说。 胤禛是陪着她回来的,看吉灵洗漱完出来,只穿了一身单衣,七喜和碧雪站在她身后,拿着布帕伺候她擦干头发,她眼睛已经都睁不开了。 胤禛走过去就让宫女们都下去,他站在吉灵身后,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待得走到床边,放下来,才伸手摸了摸她脸颊,笑着道:“怎么困成了这样?” 吉灵红着眼睛,小声道:“年纪大了,熬不动夜了。” 胤禛闷声笑起来,伸手拿了帕子给她擦头发,吉灵一动没动地让他擦着,还移动了一下身子,躺在了胤禛的大腿上,又叹了一口气道:“确实老了,熬不动了。” 胤禛忽然正色道:“灵灵可与朕同服丹药,同登仙境。” 吉灵:……! 她反手就握住了四爷的手腕,顾不得头发上还在滴着水滴,道:“……皇上!” 胤禛知道她要说什么,低头轻轻抵着她额头,才柔声道:“灵灵,朕知道你担心朕,你素来在深宫之中,不知那些道士、世外高人,非求之即得,必等到机缘,朕才能遇见。 这几年,朕派人四处云游,留心访问,这才请到了几位高人!朕不敢望其必得长生之道,但昨日,有新进丹药,平和通顺,服之大有裨益,朕念着你的话,只服用了一颗,到现在,都只觉得精神极好,虽夜宴至此,毫无疲乏之态。” 他顿了顿:“朕可与你一同服用。” 吉灵:………………我去! 胤禛目光深沉,起身缓缓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阁中走了几步,伸手抚在一处牡丹花图样的瓷瓶上,面露微笑,这才道:“紫府神仙集,丹秋日月长;香浮仙掌露,花赏玉楼春;自出甑陶外,长留天地间;杖亦年不老,几度曲长生。” 吉灵:我感觉……你在,你在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凭空想象、凭空捏造、无言无语、无可救药…… 她定了定心神,也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胤禛正站在窗前,便感觉身后一个软软的身子贴了过来,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是灵灵贴过来了。 胤禛心头微微一动,转过身来,抱住她的腰。 就听吉灵轻声皱眉道:“皇上,唐朝的时候,就有个皇帝喜欢吃丹药,吃的多了,精神错乱,暴躁多疑,非但没有将病治好,还损伤了身子,最后还把身边的宫人、妃嫔们都给杀光了……他,他疯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微微抖起来:“皇上,这丹药真的不是好东西,求你,别吃了。” 胤禛轻轻吐了一口气,脸色难看起来,吉灵看得出来他努力压下了心中的不悦,沉声道:“灵灵,朕已经吃得很少了,你说的皇帝,朕知道是哪一位!而他那是遭人蒙蔽,请的道长乃是徒有名声,炼丹的方法也不妥,自然不能长生。” 吉灵都快内牛满面了——听这话音,胤禛是连古往今来,帝王的炼丹史都研究过了。 他是真的完全沉醉在这里面啊!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劝胤禛才好,便听胤禛又低声道:“你放心,朕服用之后,精神确实好了许多,性情亦是更加平和,这都是好迹象。” 他顿了顿,看了吉灵一眼,忽然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里,低头在她耳边,声音极低,一字一字道:“退一万步说,便是朕疯了,朕也已经有了后策。” 吉灵埋首在他怀里,被他钳制着动弹不得,下意识问道:“什么后策?” 胤禛低头便在她耳边,缓缓说了一句话。 吉灵脑海中翁的一声响,全身一震,抬头看着胤禛。 她半晌才从胤禛怀里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随后整了整衣领,郑重其事地跪下。 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胤禛伸手扶她起来,柔声道:“朕与你的孩子。灵灵,你不必如此。” 第五百五十四章 十五载 他说完这句话便半晌没说话,只是侧头看着吉灵微微笑。 胤禛其实本来就是想着,这件事儿迟早还是得和她说,但总是没合适的时机。 没想到趁着生辰这天也就说出来了。 说出来也好,就当是给灵灵的一份生辰大礼了。 吉灵又想着之前胤禛的一系列动作,这时候在心中一串联起来,顿时样样都明白了。 胤禛不是不疼爱其他阿哥。 哪个儿子他都疼。 但只要是人,总是要有偏好。 总是要有私心的。 皇上也是人。 吉皇贵妃的生辰一过,宫里的日子一天逼着一天往年底走了,宫里渐渐地年味儿又浓了起来。 因着前面几年都在紫禁城里,圆明园其实也有内务府,但是好几年不操办,难免生疏。有不少物资是长存库房内的,这时候拿出来见了,难免失了新鲜颜色。 也被皇贵妃督着都重新办了。 圆明园的后湖和福海旁边,额道道宫门都张贴了门神,宫殿门口悬挂着春联,九洲清晏殿装饰着华美的宫灯,夜晚看过去,灯影倒映在水光之中,美不胜收。 除夕之夜,九洲清晏殿放置金瓯永固杯,内注屠苏酒,寓意江山永固。 胤禛先饮屠苏酒,点燃玉烛台上的蜡烛,接着把万年青笔在八吉祥炉上熏一下,继而书写吉语,以祈新年福祉。 三公主这时候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肚子明显地能看出来隆起来,小脸儿一笑一个双下巴,肉嘟嘟的还挺可爱。 吉灵是慈母眼里出西施,怎么看女儿怎么好看。 别说双下巴,就是三下巴,她也觉得女儿就是个大美人! 晚上的家宴之中,胤禛兴致极好,妃嫔满座,衣香鬓影,又有歌舞丝竹。 三公主扶着腰坐下来,吉灵眼睛简直从开席就没离开过女儿,不住地嘱咐着七喜,一会儿给三公主送这样菜去,一会儿给三公主送那样去。 “这个息儿喜欢,你全拿去。” “这个不适合孕妇吃。” …… 她自己一场下来,却几乎没动筷子。 胤禛看她几乎没怎么吃,用眼神示意苏培盛过来,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苏培盛便亲自捧着赐菜过来伺候皇贵妃娘娘用膳了。 吉灵笑着抬头看了胤禛一眼,正好胤禛也看过来,两个人眼神一接触,都是温柔一笑。 胤禛就用口型对她说话,吉灵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好好吃。” 吉灵听话地低下头,埋头咬了一口蜜汁包。 她空着肚子看了女儿一个晚上,不动筷子倒也不觉得,这时候点心一下肚,顿时味觉就像被唤醒一样,感觉到饿了。 她一口气吃了三个蜜汁包。 胤禛看她一直看着女儿,便吩咐苏培盛去安排三公主,索性坐到吉灵旁边,与她同用一张桌案。 吉灵这下高兴坏了,伸手握住女儿珠圆玉润的手臂,也顾不得席面上别处丝竹歌舞,众人谈笑风生了。 她低声就问三公主:“怎么样?” 三公主脸上微红,道:“额娘,什么怎么样?” 吉灵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傻丫头,额驸……额驸如今与你怎么样?” 三公主低头,嘴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很好,越来越好。” 她笑得掩不住,像喝了蜜一样,吉灵看着,也就跟着眉眼弯弯了。 不多时,皇子们已经进来,给皇阿玛磕头,三公主笑着看 着弘昕,七阿哥蹬着小胖腿站在吉灵桌旁,吉灵轻轻推了推他,嬷嬷们上前来,也领着七阿哥过去磕头。 七阿哥小奶音清脆得很,跟一只小萝卜头一样扎下去,握着拳头,喊着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恭祝皇阿玛洪福齐天,福泽万年!” 他因为过于激动,一张小脸蛋涨得通红,声音也很大,差点都把嗓子喊劈了。 三公主看着弟弟实在是可爱,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 笑完之后,她转头就对吉灵低低感慨了一声:“额娘,七弟弟长得可真快!” 胤禛下来,亲自将在前面磕头的弘昕扶了起来,又伸手扶了弘历。 七阿哥不等他来抱,已经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这个年龄是好奇心最强的年纪,一双小胖腿一会儿都闲不住,跑到了三公主身边,就伸手去扯着她的袖子,眼睛眨了眨,委委屈屈地道:“姐姐,你好久没抱抱我了!要抱抱,要举高高!” 举高高的游戏是他在承乾宫的时候,最喜欢玩的,这个词语也是跟额娘学的。 吉灵:小七撒娇第一名…… 三公主笑着放下手中的筷子,刚要伸手,旁边的嬷嬷已经上前来要劝,吉灵也几乎同声劝阻道:“……你可不能使劲!” 三公主一笑,笑容里尽是少妇的温婉,柔声道:“额娘放心,我有分寸。” 她伸手召着幼弟过来,七阿哥高高兴兴过来了,靠在姐姐身上,三公主伸手就搂住了他。 七阿哥顿时觉得一股熟悉的馨香笼罩了他——是幼儿时候的记忆。 吉灵在旁边叮嘱他:“不许碰你姐姐肚子!” 七阿哥拼命点头。 嗯嗯! 除夕之夜,自然守岁。 待到夜中新旧年交替之时,圆明园中,守着的侍卫、太监们早已经放起了烟花。 五颜六色、流丽缤纷的烟花绽放在夜幕之中。 那后湖、福海中为了烘托新年气氛,又早早地安排布置起来,尽是灯海,一时天上人间,都是火树银花,乱花迷人眼。 众妃嫔抬头看着烟花之时,胤禛站在玉阶之上,一手便握住了身旁皇贵妃的手。 他的袖子凉凉地落下来,丝绸水滑,手心却是极温热的,透着仿佛从心底冒出来的炙热的温度。 吉灵在漫天烟花之下,微笑着转头去看他的脸。 胤禛嘴角微微弯起,察觉到她的视线,却并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半晌才轻声道:“灵灵,此时便是雍正十七年。” 他伸手将她的手送到脸颊边,轻轻贴了贴,这才转过脸来,无限深情地看着她,哑声道:“你陪了朕十五载了。” 吉灵含笑看着他,只觉得往事流年、历历在目,一时间眼眶也有些发热。 胤禛轻声道:“朕与你,永不分离。” 吉灵用力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好。” 第五百五十五章 质变 新春里的日子过得甚是热闹。后宫妃嫔、宗室命妇们来递牌子,想在皇贵妃面前刷存在感的人不计其数。 天地一家春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与此同时,圆明园里炼丹药的地方也没闲着。 胤禛与道士们打得一片火热,前朝的政事忙完之后,他回来九州清晏殿第一件事,便是先让人传道长过来。 礼遇甚佳。 圆明园东南角的秀清村,前面是水,后面是山,地势十分僻静,是个炼丹的好地方。 早在前几年,胤禛便已经看上了这块地儿。 道长们的住处也都安排在此,距离十分方便。 而具体事宜,在胤禛的授意下,又在内务府总管海望和太医院院使的主持操办下,内务府一连运了四千余斤木柴煤炭。 道士们要利用矿银等物开始为皇帝炼丹做准备。 九洲清晏殿后面,也是一处炼丹的好地方。 吉灵中午本是带着七阿哥,陪着胤禛在九洲清晏殿用午膳。 一顿午膳,用得温馨又开心。 等到她出来的时候,刚刚上了皇贵妃的肩舆,便看见人正往九洲清晏殿里面运送几十个大箱子。 吉灵抬手叫停,那主管太监见是吉皇贵妃,自然不敢阻拦。 吉灵上前去,打开了箱子,看清楚里面东西之后,双手便微微发抖。 箱子里都是铁火盆罩,红炉炭等,此外还有大量的铁、铜、铅、矿银、红铜、黑铅、硫黄、杉木架黄纸位、糊黄绢木盘、黄绢桌围、黄布。 这么多炭要用来做什么? 做饭,还是取暖?这些都不可能。 吉灵如今摄六宫事务,知道圆明园中取暖备膳所用的木柴煤炭,一直是定量供应,并设有专门的账本,账本每月底最后五日,她都会命内务府人来天地一家春校对。 这些炭和金属,看来只有走了《活计档》这种秘密档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运进宫来。 “放下。”吉灵一字一字道。 那主管太监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速来温厚待人的皇贵妃此时脸上如结冰霜,只好小声陪笑道:“禀皇贵妃娘娘,这些都是皇上命……” “本宫让你们放下。”吉灵淡声道。 那主管太监不敢违抗,只能一挥手,示意后面的小太监都将箱子放下了。 箱子沉重,放下之时便是微微震动,吉灵看着这箱子的分量,想不清后面还有多少煤炭。倘若这些全部运去炼丹,又被胤禛吃下…… 她微微握紧了双拳,不敢再想下去。 “本宫去和皇上说。” 吉灵转身,刚要往九洲清晏殿回去,便已经看见胤禛负手站在她背后。 他脸上是强压着的不快,只转头对苏培盛道:“将这批新制丹药配杉木匣,黑毡包裹,棉花塞垫,赏给署理大将军查郎阿、副将张广泗、参赞穆登、提督樊廷四人。” 苏培盛领命而去,经过吉灵身边时,仍然打千儿请安。 跟在那箱子之后,又有两位为胤禛炼丹的道士,一个叫张太虚、一个叫王定乾,两位道长都会一套“修炼养生”的方术,对“炼火之说”更有一番研究。 他们炼出了一炉又一炉的金丹大药。 胤禛还曾经拿出一些赏给出征打仗的将帅和一些重臣。 两位道长见苏培盛出来,也都跟着走到了一边。 胤禛注视着吉灵,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地没有半点温度。 他淡声道:“灵灵,你做什么?” 他对吉灵多年来十分宠爱,但唯独炼丹这件事,吉灵劝了不少次,胤禛也只是减少了分量,并没有完全断绝。 他方才从里面出来,看见吉灵阻拦太监们运送煤炭,心里突然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火气。 面对着胤禛的目光,听着他声音里的冰冷,吉灵跪下就道:“皇上……” 七阿哥在后面,看见额娘跪了,立刻挣脱了嬷嬷的手,上前也跟着吉灵跪下来了。 吉灵一跪,胤禛立刻就心软了,再看见七阿哥小小的身子要跪下,他立即抬手止住。 胤禛上前,将吉灵半扶半抱了起来,那旁边主管太监察言观色,立即伸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抬着箱子的太监便默默地将煤炭又都抬了出去。 胤禛长叹了一口气,握住吉灵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注视了她很久,这才摇着头沉声道:“灵灵,怎么就这件事儿,朕与你解释多少次,你还是这么执拗呢?” 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她的手,往后殿走。 刚刚进了暖阁,吉灵就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埋在他胸前哭了:“我不想你乱吃这些!真的会出事!皇上,求求你了!” 她哭得厉害,胤禛心里一热,伸手搂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向自己怀里按了按,柔声道:“傻瓜,断然不会,你放心。” 吉灵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怎么说?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四爷啊,我是从几百年后的现代社会穿过来的。我们那儿看到很多说法,都说雍正皇帝是沉迷修道,服食丹药过量,然后翘辫子的。 我怕这说法就是历史上的真相啊! 要是这么说了,且不说胤禛能不能理解“穿越”这件事。 便是这个死不死的话题就能让他很是不痛快了。 毕竟身为帝王,谁都忌讳“死亡”这种话题。 中国古代有句老话,叫做“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帝王之家,吃丹药导致非正常死亡的不在少数。 这些九五之尊,本想要长生,结果反而中毒早死。 像晋哀帝、唐太宗、明仁宗都是吃长生丹药中毒丧命的。 吉灵这几年一直在隐隐地担心:胤禛虽然在她的一再劝说恳求下,已经将服药量减小了很多,但毕竟这是重金属,像什么硫、砷等矿物质都是含有毒素的,对人体五脏,侵害相当大。 换句话说,他现在看着表面上精神挺好,并不是因为丹药没有毒,而很可能只是因为累积的毒素没有到达一定的量。 量变才会引起质变。 但真正等到质变的那一天,也就来不及了。 吉灵低头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握住胤禛的手,轻声道:“有件事情,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跟皇上说过。并非我有意要隐瞒皇上,只是觉得这事儿匪夷所思,我自己都不愿去多想,所以便一直拖到了今天。” 第五百五十六章 实情 胤禛不知她要说什么,眼神中微带诧异地看着她,神情却仍然是平静温和的,只道:“但说无妨,灵灵。”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道:“其实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 这话一出,胤禛眼角的肌肉便抽搐了一下,呼吸骤然粗重,半晌才一字一字低声道:“不是这个时空?什么意思?” 吉灵艰涩地往下道:“皇上,我实际上是另一个时空的人,皇上可以理解成那儿是一个桃花源,也有百姓安居乐业。我在那,也有父母、有朋友;因为一场意外,我才会落在这里,才会成了吉常在,才会在皇上身边。” 胤禛瞪着眼看她一会儿。 他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吉灵的额头,开口便道:“朕给你传太医。” 吉灵伸手拿开他的手,脸微微向旁边一侧,这才道:“我知道皇上听了觉得这很荒唐,事实上,连我自己也觉得很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当年的吉常在,听闻性子怯懦寡言,身体孱弱多病,雍正二年几乎病死,正是因为我落在这儿,我成了她,身体才会康健起来!” 她站起身,跪下磕头道:“臣妾自知欺君之罪。” 胤禛虽然还在震惊之中,但一见她跪下,仍然本能地伸手扶起就道:“地上凉,起来。” 吉灵又絮絮说了许多,最后终于道:“我们那儿,时间比这儿快一些,或者换个说法:在我们那儿,能见到皇上这个时候的事情。就好像皇上能看见明朝的事情一样。 我见过雍正年间的事情——很多书上说,雍正皇帝是服食丹药过量而……” 最后一个字,她咬在唇间没有做出来,只是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那是一个“亡”字。 死亡的亡。 吉灵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胤禛,我不想你那样。我想你身体康健,天下清平,咱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就像除夕那天,你对我说过的。” 胤禛伸手撑住头,没有说话,他半晌哑声道:“灵灵,你先回去。” 吉灵擦了擦眼泪,一咬嘴唇,站起身来。 胤禛却从背后拉住了她。 她一回头,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只听胤禛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朕一时间心中震动,给朕些时间。” 吉灵反手抱住他,红着眼睛道:“我对皇上,这些年的情意,都是真的。” 胤禛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他的唇落在她的脸上,也是冰冷的。 “朕知道,这做不了假。” 多少晨夕相伴,多少耳鬓厮磨,相守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语笑嫣然,每一个眼波流转,风月之时的缠绵羞怯,患难时候的不离不弃,贴身照料、都是真的。 “你是谁?”他忽然低声道。 似乎是自言自语。 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问法很是不妥当,于是又换了个方式,沉声问道:“灵灵,你在……你们那个时空,又是谁?” 他说出口,自己先苦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颇为荒唐。 吉灵红着眼睛道:“我在那儿,也叫吉灵。” 我还是个美妆博主呢。 我还有工作呢。 胤禛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唇角很轻微地弯了弯,柔声道:“那朕只当你是转世了。先回去罢。” 吉灵走了出去。 胤禛注视着她的背影。 …… 天地一家春里。 今日发生事情时,吉灵只让宫人们全部在殿外阶下皇贵妃肩舆旁边等着,她自己是一个人进去的。 七喜、碧雪自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只有七阿哥嚷嚷着道:“额娘今儿给皇阿玛跪下了。” 旁人尚不觉得,七喜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皇上多年来如此疼爱主子,如今将她的位份已经抬高到了不能再高的皇贵妃之位,便是平日里屈膝行礼也会先行搀扶起来。 爱如珍宝。 除了宫里年节大典,她已经很少见到主子跪皇上了。 晚上就寝,洗浴之后,趁着暖阁里人少,七喜又寻了个借口,将碧雪打发了出去,一手握着梳子,一手帮吉灵拆卸了头上的珠围,这才忧心忡忡地道:“主子,您可是和皇上……” 吉灵知道她担心,伸手握住七喜的手道:“我没事,别操心。” 七喜自患难之时起,已经服侍了她这么多年,两人感情深厚,此时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两位被苏培盛带出来的道长,她平日里又是贴身跟着吉灵的,心里滚了滚几个念头,已经差不多将事情的原委拼凑出来。 七喜忍不住声音更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了:“主子,奴才知道您挚爱皇上,自然担忧皇上的龙体,只是……皇上毕竟是皇上,有他自个儿的主意,更何况这长生之事,是皇上认定了的大主意,轻易动摇不了! 奴才只怕主子您说得多了,反而惹恼了皇上……” 毕竟帝王之心,喜怒无常,天家之中,无论君王给了什么样的宠爱,也是不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的。 六阿哥是主子的依仗,主子何尝不是六阿哥的依仗? 七喜只希望主子一世顺遂平安,倘若……倘若…… 她心中微微发颤。 倘若主子能有那个福气,六阿哥能有那个福气,那便再好不过! 越是要奔着这个去,越不能惹恼了皇上哪…… 七喜跪下来,看吉灵身上刚刚换的里衣又有些湿了,她伸手握住主子的手,才发现吉灵在轻轻发抖。 吉灵转过头,睁开眼看她,轻声问她:‘’七喜,倘若我今儿告诉你,我不适这个年代的人,是旁的人,到了吉常在当年的身体里。你怕不怕?” 七喜显然以为吉灵是在开玩笑,笑着摇头道:“不怕!” 吉灵面色凝重,慢慢道:“倘若是真的,你也一点不怕?” 七喜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主子,半晌跪下轻轻道:“不怕。主子待奴才,亲厚如家人,奴才不管主子是什么人,只知道主子这心是真的,是真的对奴才好! 奴才只跟定了主子,若有来生,若有三生三世,都要跟着主子!” 她跪在吉灵旁边,吉灵伸手揽住了七喜的后脑勺,七喜顺势就靠在了她大腿上。 第五百五十七章 舍不得 屋内宫灯光影摇动,吉灵伸手揽着七喜,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过了很久,才轻声自言自语道:“好七喜。我还记得,当年一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 她顿了顿,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七喜心里一咯噔,知道主子还在等着皇上会不会过来,便起身看了西洋钟,报过来时间。 果然主子脸上一阵掩盖不住的失望。 她低头出了一会儿神。 七喜见她这模样,出去便轻手轻脚地吩咐人,今晚外面的灯火不要熄,彻夜亮着。 等着可能会来的人。 七喜站在一片灯影的明暗后,站在长廊上,抱着双臂,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暖阁里。 又等了许久,几乎已经到了夜半,吉灵终于被七喜劝着伺候着上了床榻,刚刚要命人熄灯,就听见外面动静。 一路都是跪着给皇上请安的声音。 吉灵一下就从床上跳下来了。 她还赤着脚,胤禛一进来,眼光落在她一只洁白的脚踝上,立即就把人给抱起来了,带了几分斥责,沉声道:“傻不傻!” 他把吉灵放在床榻之上,自己也跟着一掀衣角,坐了下来。 七喜见状,嘴角都弯了起来,立即屈膝行了礼,带上房门,避让出去了。 吉灵乖乖地依靠在胤禛的胸膛之上,半晌才小声抬头对他道:“我以为你被我吓着了,不会再来了。” 胤禛哼了一声,唇边一丝笑意道:“朕一路走来,波诡云谲,看了多少魑魅魍魉,再说炼丹修道,长生方术,也不缺听你这点事儿,岂能吓得着朕!” 他低头,就看怀里人一只手紧紧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裳,眼睛紧紧闭着。 他伸手去擦了擦吉灵的眼角,然后发现手背上有水意。 她急哭了。 胤禛心里一下就像被一只手揪了一把,心疼的不行,抱紧了吉灵,柔声在她耳边道:“傻子,多大的事情?哭什么!朕本来对这些转世之说,也多有耳闻。” 吉灵心道:四爷只是认为我是转世了? 穿越=转世。 好像有哪儿不对,但好像也解释的通。 她哧溜吸了一口鼻涕。 胤禛抱紧了她,柔声哄着:“你待朕之心,一片挚诚,朕如何不如?如何不疼,不要看轻了朕对你的心!” 朕的灵灵啊,实在是太没安全感了。 都怪朕今日脸色难看,把灵灵给吓着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一阵酸涩内疚,个中又夹着后悔之意,不由地又将吉灵搂紧了几分。 只想好好疼着怀里人,再不让她掉一滴眼泪。 吉灵将脸埋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不来了。” 她露出半边脸来,可怜兮兮地掉了几滴眼泪,伸手搂住了胤禛的脖子。 胤禛轻声道:“朕被政事缠住了身,所以才来的迟。怎么会不来?朕的心里永远都惦记着灵灵。” 吉灵眼睛红红地还带着泪光,脸却也开始红了。 “皇上不怪我欺君吗?” 胤禛闷声笑了,额头抵着她的,半晌用低沉磁性的声音轻声道:“想怪,舍不得。” 胤禛俯身将她放在床上,低头极温柔地吻了吉灵的额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他用行动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 第二天清晨,吉灵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胤禛居然还没走。 他本是被奴才伺候着整理外袍的,听见动静,回头便走了过来,坐在床头,握住吉灵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才道:“朕走了。” 满暖阁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七喜高兴得笑都憋不住。 胤禛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经过七喜时,瞧了她一眼,道:“伺候好皇贵妃。” 七喜跪下就道:“奴才谨遵皇上旨意!” 承乾宫里,秀清村的首领太监又一次过来请旨:“秀清村西亭,已经按照皇上吩咐做斗坛一座,纸样画出。造办处又收拾得供奉果托八十六件,供花木墩一个,五色符绩五块,五色牌位绩七分,伞二把;并做得果罩九十件,炉盖二个,铁八挂炉座,铅条五根,神牌架三件……” 斗坛就是供奉斗姆之坛,而斗姆是道教传说中的北斗众星之母,又尊称为“先天斗姆大圣元君”,也是修道炼丹时候,必不可少要供奉的一尊神像。 首领太监还在絮絮地报着。 胤禛看了一眼,微微出了神,半晌挥手,身子向后仰了仰,靠在龙椅上,淡声对那首领太监和旁边的太医院总使道:“都先停了吧,以后再说。” 那首领太监惊讶的几乎下巴都掉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同样满面震惊的太医院院使。 能从皇上口中听到这种话说出来……简直是石破天惊啊。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飞快收拾了脸色,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感慨:三千宠爱在一身!外间说的没错,皇贵妃娘娘当真是得了帝王真心啊! 若不是真心,依皇上这种强势的性子,谁能改变的了他的心意? 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熹妃的肩舆在九洲清晏殿殿门口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后面还跟着李贵人和马常在。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熹妃待到通传之后,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她的笑容虽然灿烂,却是虚的——心虚的虚。 钮祜禄氏明白得很,皇上之所以最近对她脸色有所好转,凡是来请安也全部都照宣不误,都是因为…… 她跪下,腰板笔直,双手呈上面前的木托盘,朗声道:“嫔妾给皇上进呈刻丝法衣一件,黄缎道衣一件。” 苏培盛瞅了一眼胤禛的脸色,小步上前,接过那托盘,笑了几声道:“熹妃娘娘快请起来罢!” 胤禛咳了一声。 苏培盛:……Σ(⊙▽⊙)!? 他回头看看胤禛:所以……这是收还是不收啊? 熹妃娘娘其实明里暗里往皇上这儿跑了不少趟了,不仅仅是圆明园。 在紫禁城里的时候,她往养心殿跑得也不歇。 多半是给皇上请了安,言谈笑语之间离不了修道方术炼丹的事情。 趁着胤禛听得很感兴趣之时,赶紧抓紧再提几句四阿哥。 都是这个套路,苏培盛都看烦了。 但是管他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她一提方术修道,皇上就好这个。 还有去年,熹妃家兄听闻白云观道士贾云益“精通医术”,于是让妹妹推荐给皇上。 可是胤禛召见后,感到这位贾道长对心性之学并无所知,大失所望,没有留用,略加赏赐就打发出去了。 那位贾道长,到现在还在浪迹于京城一带呢。 第五百五十八章 小舅舅 熹妃笑盈盈地上前走了一步,婉声道:“皇上不必着急,道长深达休养性命之人,本来便是随缘,不可勉强而为之。倒是臣妾为皇上做的道衣,熬了臣妾许久呢!” 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走上前去,伸手接过木托盘里的道衣,这才轻声道:“臣妾替皇上试试。” 她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抚过胤禛后背的肌肉,似是在按摩,又在流连。 苏培盛将脸回避了过去。 胤禛眉头微微皱起,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道:“熹妃,朕知道你辛苦,下去吧,这事儿实在煎熬人眼力心力,往后也不必做了。” 熹妃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似乎不敢置信地问道:“皇上不是向来对修道之事……” 胤禛转头看着她道:“你盼着朕早日修道成仙?” 熹妃嘴唇嗫嚅着,面对皇上如此问题,竟然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臣妾……臣妾……” 胤禛瞧着她这幅窘迫的样子,又想到弘历,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疲倦地道:“下去吧。” 李贵人和马常在从刚才进殿之时,便完全成了人形背景板,胤禛几乎连看她们一眼都没怎么看。 熹妃走了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转了心性?便是在前些日子,不还是沉醉于修道方术之术吗? 她日日地往皇上面前跑,可不就是借着这修道的东风吗? 熹妃上了肩舆,一路回去,待得到了自己宫苑之处,终于忍耐不住,眼见着马常在唯唯诺诺地跟着李贵人给自己跪安,便紧皱眉头,冷声道:“你做的道衣不够精巧,这才没入了皇上的眼,回去再给本宫重做绣黄缎法衣、绣黄纱边绿纱法衣,绣红缎九龙法衣各十件!下个月底之前,交到本宫这儿来!” 马常在倏然抬起头,含泪哀求道:“娘娘!这如何做得出来!” 熹嫔淡淡看着她,面上的温婉神色中透着残忍:“做不出来也得做,你唱曲儿不行,针线还凑合,做到能让皇上眼前一亮为止!” 李贵人撇了撇嘴,虽然平日里她也嫌弃马常在小家子气的很,但是毕竟总在一处,难免有几分情谊。 她出声给马常在求情道:“熹妃娘娘,您看看马常在的手……要不,换个法子?” 马常在颤抖着举起了自己的手。 那双手上已经满是针孔和扎伤擦伤的痕迹。 道衣不容易做,更何况熹妃每次让她做什么,都是逼着她赶工。 没日没夜的熬,飞针走线地做着。 然后再捧去皇上面前,说这是她钮祜禄氏亲手的心血,只希望皇上能喜欢。 马常在慢慢咬紧了嘴唇。 熹妃想到胤禛今日对修道方术话题的漠然神情,心里越发难受——如今六阿哥已经胜利在望,她的弘历却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越来越少,莫不成以后真的只做一个平庸的富贵王爷? 不! 绝不! 她前半辈子已经卑微谨小,在雍亲王府里的时候受尽了众人嘲笑。 后半辈子……她相信她的儿子能搏一搏,或许带给她这世上最珍贵的殊荣! 熹妃慢慢坐下来,不屑地瞧了马常在一言,那眼神鄙夷到了骨子里。 马常在颤了颤。 转眼已经到了三月底,马常在拼死拼活、日熬夜熬,终于在超过了熹妃娘娘约定期限后三天之内,将道衣送了上来。 熹妃嫌她耽误了自己邀宠,让她跪在宫苑之中,足足跪了三日。 可怜马常在,本来身子便弱,这最近的赶工更让她敖光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 等到第三日,马常在直接倒在了青石板地上。 醒来之后,还是李贵人求了谦嫔,去和熹妃娘娘说清,才算是把她带回了自己宫里,稍做休息。 等到众人都出去之后,马常在翻了个身,紧紧的咬着丝棉被子一角,浑身颤抖着。 她的眼睛,因为悲愤,委屈,屈辱,不甘而充满了血丝,再加上披头散发,看起来几乎有些像个神色凄厉、要复仇的女鬼了。 五月里,三公主平安生产,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说来也巧,这皇孙落地的时间恰恰和当年吉灵生三公主是在同一天。 “有缘!”胤禛十分高兴,哈哈笑着道。 吉灵那儿的开心自然就更不必说了,宫里各种赏赐,简直是山堆海涌一般地往公主府搬去,来来往往的骡车已经不知行驶了几十辆。 给三公主坐月子补身子,滋补元气的各种补品跟大白菜一样全部送了过去,又有胤禛亲点的御医坐镇、各种月子嬷嬷、调养伺候着。 吉灵其实本来都想去女儿那儿住上一个月,照顾她坐完月子。 可是她是皇贵妃之身,不能出宫太久。 最后也只能出去看了三公主一面,等到母女俩分别的时候,又开始抹眼泪了。 “不能哭,不能哭。”吉灵一边自个儿忍着,一边给女儿擦眼泪:“你还在月子里面,千万不能哭,娘的小乖乖!” 她把这个“小乖乖”抱在怀里揉了好一顿,这才念念不舍地放了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公主府。 外面街道上,皇贵妃出行,那是何等架势,早就全部都清了街道。 等到吉灵回了宫里,七阿哥一本正经地就问她:“额娘,我如今也是那克出了吗?” “那克出”就是满人称呼舅舅。 吉灵本来心里还充满了离愁别绪,听见七阿哥这么一问话,扑哧一下就笑出来了。 “可不是吗?你如今也是做了那克出的人了。”她伸手抚摸着七阿哥的小脑袋。 七阿哥欢呼了一声,扯着七喜衣裳道:“七喜姑姑,你听!我如今也是那克出了!” 七喜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七阿哥最厉害了!”她一笑,眼角就夹出了浅浅的皱纹。 七阿哥一边说,一边正儿八经的清了清嗓子,爬上一张椅子,两只小手往背后一摆:“等以后,我去了姐姐那儿,我得好好看看我依诺!再这样摸摸他的小脑袋!” 他伸手就在半空中做了个虚拟的动作。 依诺就是外甥的意思。 这下屋里的人都笑得打跌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旧事揭发 三公主的月子坐满以后,也就到了六月里,已经快要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圆明园里,因为湖光水色,温度要比紫禁城低上好几度。饶是如此,一早的暑气还是热的人喘不过气。 天地一家春里,早就四面都放上了冰桶,虽说太医讲过,寒凉太重,不易生孕,但已经生了三个包子的吉灵也无所谓了。 冰桶里的冷气袅袅地升起来,早膳又有九洲清晏殿御膳房送过来的拉丝花糕,七喜伺候着吉灵梳了个又简单又清爽的发髻,将头发紧紧的全部往上绷着,又漂亮又有气势。 而且还特别凉快。 最后发髻侧面,簪上了很大一朵绿色的牡丹花,那牡丹花几乎透明,只泛着淡淡一点碧绿,华贵之中不失清雅。 吉灵坐在正殿里,七阿哥扯着嗓子,满前殿地跑着,开始背诵昨天六哥哥教他的诗词:“初夏正清和,鱼戏动新菏,西湖十里好烟波。银浪里,掷金梭,人唱采莲歌。 秋景入郊墟,简编可卷舒,十年读尽五车书。出白屋,步云衢,潭潭府中居。” 他一边背诗,一边拍着巴掌,摇头晃脑。 吉灵听着这诗词,只觉得描写的意境高远淡雅,便一边塞了一口糕点进嘴里,一边笑着道:“这是哪位诗人写的诗?” 七阿哥摇头晃脑道:“是皇阿玛!” 吉灵一口糕点险些呛在嗓子里,咳嗽了起来,七喜赶紧上来替她顺着背。 七阿哥小声道:“六哥哥非让我背了很多皇阿玛的诗,还有这个——” 他扬起小脑袋,童音郎朗:“石屋荆扉枕翠岗,烟峦朝夕郁丹苍。棋敲绿树阴中局,酒泛红薇架下觞。珠箔昼摇新竹影,玉池晚送嫩荷香。居闲漫谓全无事,一榻临风蝶梦长。” “蝶梦……”吉灵轻声道。 是庄子里说的:人们如果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则无往而不快乐的意思吗? 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呢? 用完早膳,七阿哥已经嚷嚷着要去找哥哥。 他其实已经到了该去阿哥所做学问的年纪,只是撒娇的功夫,几次抱着皇阿玛的脖子哭天抹泪,又说有哥哥在,不必他学问做得多好。 这话当时听着没什么,回来了吉灵再细细一品味,就感觉到这孩子其实心眼挺通透。 他的直觉还很准。 弘昕那边,过来接七阿哥的人也到了,等到这一院子人走了之后,吉灵刚想进去,却听见外面来报,说是马常在求见。 ''“谁?”吉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她一个人?” 马常在素来是比较胆小的,若不是跟着李贵人、或是谦嫔、熹妃后面,她不会有胆子单独来皇贵妃的宫苑。 吉灵想了想,就吩咐让人将她带进来了。 马常在一进来,就跪下道:“婢妾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婢妾有要事相禀。” 她这么一大段话直接说了出来,中间连个打顿都没有,也不带呼吸,声音微微颤抖。 吉灵一听就听出来了——这马常在是在心里琢磨了半晌,只怕是有什么事,她再也忍耐不住了,一定要对着自己说出来。 等到宫人都退了出去,碧雪本是随着七阿哥出去的,殿中只有七喜伺候在吉灵身边,便听马常在颤声道:“不知皇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君王画像,落了丹朱一事?” 吉灵心头一凛,起身道:“你跟本宫过来。” 她带着马常在进了暖阁,这才道:“说。” 马常在磕下头去,眼含眼泪道:“婢妾位卑人低,本来是不敢说这些的,便是知道了,也只是咽在肚子里,这一辈子不说出来,可是婢妾若不是近年来,跟着李贵人,与熹妃娘娘走得近,也不会才知道——这事儿是熹妃娘娘安插人做的!当时皇贵妃娘娘您虽然得宠,位份却还不似如今这般尊崇,熹妃娘娘,应当还想搏上一搏……” 吉灵攥住椅子的手便是一紧。 …… 马常在说完之后,又道:“还有一事,皇贵妃娘娘应当也有所耳闻,熹妃娘娘往皇上那儿请安,跑得相当勤快,外面人瞧着只当她是请安,其实她每次不是送道衣、便是送炼丹炉具。” 吉灵扫了一眼,落下视线来,盯着马常在看了半晌,终于道:“你只是个常在,在宫中人微言轻,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会选择将这些旧事一辈子都吞进肚子里去,为什么你要来告诉本宫?” 马常在流着泪举起自己的双手给吉灵看:“皇贵妃娘娘,您瞧!婢妾被其驱使,不堪其苦!熹妃娘娘近日来,愈发变本加厉,她恼恨婢妾无用,便将怒气全发泄在婢妾的身上!婢妾曾在圆明园水台边被她逼着唱曲,借以笼络皇上,她见此计不成,便百般羞辱婢妾,亏得皇贵妃娘娘当时为婢妾解围。” 马常在说着,深深磕下头去,道:“皇贵妃娘娘盛宠六宫,如在云端,婢妾便是地上的蝼蚁,皇贵妃娘娘您随手之恩,宽厚容人,或许已经不记得,但于婢妾,却是感激万分!” …… 圆明园里,自从洞天深处一事后,皇子们的住处与读书功课之所便换到了另一处。 七阿哥拽着哥哥的衣角,弘昕走到哪儿,他便也跟到哪儿。 今天是难得的弘昕下学早,兄弟两个坐在一起,在圆明园的前湖中钓鱼。 钓鱼最讲究一个心静,偏偏七阿哥像一只欢乐的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但凡有鱼儿过来,都被他吓跑了。 弘昕笑着就抬起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话了。” 七阿哥抱住哥哥的胳膊,将小脑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果然听话地不说话了,半晌,眼看着哥哥钓起了好几条鱼,小太监都过来,抬着鱼篓收拾。 弘昕重新放下鱼钩去,眼见着水面微澜,这一条又要上钩了,七阿哥趴在哥哥的肩头,胖嘟嘟的小手围拢在嘴巴周围,轻声道:“哥哥,额娘和皇阿玛商量着了,说要给你娶嫡福晋呢!” 弘昕手上一抖,那鱼竿一跳,水里已经要上钩的大鱼吓了一跳,一甩尾巴,顿时游开去了。 弘昕瞪着七阿哥,难得地红了脸道:“别胡说。” 七阿哥很委屈:“我没有胡说!是皇阿玛说的——说三姐姐已经都有了孩子,也是时候该给你挑嫡福晋了。” 第五百六十章 求情 七阿哥伸手叉着腰,站在柳树荫下,微微弯头,笑嘻嘻地问弘昕:“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嫡福晋?” 弘昕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乱,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七阿哥揪着他的胳膊又坐了下来,乖乖地依偎在哥哥身旁,童声稚嫩道:“我还听皇阿玛说,不行的话,还要给你纳格格呢!” 弘昕猛地咳嗽起来。 …… 九洲清晏殿内,胤禛坐在龙椅之上,面沉如水,听着面前的马常在说完,脸色越发阴郁。 “婢妾所说,字字属实。”马常在哭着磕下头去。 吉灵站在旁边,胤禛抬头瞧了一眼她,转头对苏培盛道:“传熹妃。” 熹妃正在成太妃那儿,听见九洲清晏殿传她,只当是皇帝又回心转意,想议论那方术炼丹之事,当即急急告退,给成太妃磕了头,便退了出来。 苏培盛脸色是向来一丝风声痕迹也露不出的,一路上仍是笑容满面,待得到了九洲清晏殿里,钮祜禄氏见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马常在,又看见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吉灵,当下才觉得势头不对。 她看着胤禛的脸色,膝盖一软,不自禁地就跪了下来:“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 “你,对熹妃再说一遍。”没等钮祜禄氏说完,胤禛已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熹妃的话语,直接对马常在吩咐道。 熹妃一张脸白了起来,下意识地就道:“说什么……” 马常在转过身来,跪下磕头,红着眼圈道:“熹妃娘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当年做过的旧事,自己说漏了嘴,却还当旁人都不知道么?” 她说完便把当年的事情从头到尾、彻彻底底说了一遍。 熹妃浑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她勉强稳住心神,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在说什么?本宫不明白。皇上,后宫之中,从来攀诬陷害之事不断,臣妾素来是安分守己的性子,早些年间,除了在圆明园安心修道礼佛,服侍太妃娘娘,旁的不做他想,今日莫名其妙便冒出来一个马常在,空口白牙的说了一通,便盖了臣妾的罪名,这太荒唐!” 她一着急,说话的语速也比平时快了许多,几乎面容有些狰狞了,退后了一步,又哀声道:“皇上,嫔妾已经有四阿哥,当年好歹也是嫔位,何苦要行这种害人不利己的招数!” 胤禛看了她许久,才道:“熹妃,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如今三公主府上又刚刚有喜,朕只想要你一句坦坦荡荡、老老实实的真话。” 钮祜禄氏咬紧了牙关,脸色惨白,没有说话。 胤禛淡声道:“你应当知道,马常在告诉了朕许多,当年那件事,朕私下派人查的时候,也差点便怀疑到了你身上,只是最后,就差了那么一点。如今这前后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朕若是要去寻着这些蛛丝马迹,宫中档案繁多,别说只是本朝的事,便是前朝的旧事,朕一样能翻得出来。” 他语音淡漠,缓缓道来,钮祜禄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臣妾没有做过的事,臣妾不认。”钮祜禄氏颤抖着低声道。 “臣妾不认。”她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那话的尾音里带着颤抖。 吉灵始终垂眼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胤禛低声道:“你坐。” 钮祜禄氏猛地抬头,随即才意识到皇上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 吉灵被七喜扶着坐了下来,七喜胸口不住起伏,盯着钮祜禄氏。 马常在跪在地上,也爬了过来,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动静,原来是成太妃过来了。 她年事已高,满头花白,精神却仍然是极好的,进了来,胤禛连忙起身过去扶住她便道:“您怎么过来了?” 苏培盛早已经让宫人将软椅搬了过来。 熹妃见成太妃过来,立即像见了救星一般,膝行上前,攥住成太妃的衣摆,便哭着道:“请太妃娘娘为臣妾说句公道话,皇上、他不信臣妾哪!” 胤禛对马常在道:“再说一遍,给太妃娘娘替你听一听。” 马常在说完之后,熹妃仍然在哭着道:“求太妃娘娘为臣妾说句公道话,还臣妾一个清白!” “闭嘴!”成太妃厉声对熹妃道。 熹妃猛地收住了哭声。 成太妃颤巍巍地站起身,抬头看着胤禛,衰老的面容上愁云密布,低声道:“皇上,本宫有几句话,倚老卖老想对您说一说。” 胤禛伸手扶住她,道:“您说。” 成太妃扯住胤禛的手腕,牵着他向雕九金龙巨山海屏风后走了几步,她毕竟年事已高,步履蹒跚,胤禛看在眼中,想到幼时她常来往于孝懿仁皇后宫中请安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酸,伸手便扶住了成太妃。 成太妃走到屏风后,才握住胤禛的手腕,哀声道:“皇上,您自幼长于深宫、眼见着天家无情,应当是明白——这宫里的事儿,原便是说不清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搅在一起! 做母亲的,哪个能不为孩子打算!熹妃对四阿哥的心意,便如当年孝懿仁皇后她对您一般!其实本宫当年何曾不怀疑过?钮祜禄氏也是个老实的,丹朱,她素来信佛修道,这痕迹留得太明显不过,当年之事后,本宫看得出来,她着实后悔,后面便再也没有其二了。” 成太妃紧紧握着胤禛的手不放开,又道:“您便是不看母亲,也要看看四阿哥哪……更何况这是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看在熹妃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四阿哥的份上、看在三公主刚刚诞下的那个皇孙的份上,皇上!只当是为皇孙积福,只当是看在熹妃辛辛苦苦伺候了本宫这么多年的一片孝心上,本宫腆着这张老脸,为钮祜禄氏这孩子求个情罢!” 她老态纵横的眼里终于落下了泪水,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去。 胤禛喝道:“太妃不可!” 他伸手扶住了成太妃,眼眸里幽暗了一瞬,叹了一口气,沉声缓缓道:“朕知道太妃的意思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一双人 两人从屏风后走出,钮祜禄氏跪在地上,不断以袖拭泪。 见皇上出来,立时抬起头向胤禛望去。 胤禛坐下,一眼也没看她,只是对苏培盛道:“朕素来修道,宣谕内监、宫女不得妄行传言国事,恐太妃娘娘闻之心烦,凡外间闲话,无故向内廷传说者,即为背法之人。” 他说完,抬手道:“送太妃娘娘回去。” 成太妃还想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是无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熹妃。 等到成太妃走出去后,胤禛才缓缓道:“熹妃,成太妃为你求情,朕也有皇孙喜事,弘昕紧接着更要娶嫡福晋,朕不想在这时候折腾发作,但不代表朕心里没有一杆秤!你在王府、宫中这么多年,应当知道朕的秉性,更知道因了成太妃的缘故,朕今日对你已是十分宽容,这笔账,朕记在心里,暂不跟你追究——你若是真心疼爱弘历,就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该怎么做一个额娘!没想清楚之前,别来叨扰朕。” 熹妃的一滴眼泪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 日子转眼到了雍正十七年的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皇室婚礼没有议婚的过程,而由皇帝指婚代替,一般的皇子,皇帝可以直接指定贵女人选,倘若怕范围太小,未能挑选到合心意的,也可以从秀女中指定。 这便要选秀了。 沉寂了多年的选秀,终于又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 清代的选秀女制度,本来就是为了皇帝及皇子皇孙、亲王、郡王等择妻的制度。 始自顺治年间,每隔三年进行一次。 当然,如果皇上觉得没必要,选秀也可以不选。 选秀女前,由户部下发行文,命将应选之秀女具结逐级呈报。待户部奏准日期后,将秀女送至京师神武门交内监引阅初选、再选。 应选秀女一般是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官员家中的少女。 选秀女需由皇帝、皇太后或皇后选看,初中者记名,定期复选。 再中者或入皇帝后宫,或为皇子皇孙指婚,再为亲王、郡王及其子弟指婚。 正好宗室子弟中,一样有几个孩子到了合适的年纪,胤禛便想着一并办了。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没有皇后,选秀指婚,便只看皇帝与皇贵妃的心意了。 最后站到吉灵面前的女孩子,一排排瞧过去,水嫩嫩的像小花一样。 吉灵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胤禛伸手握紧了吉灵的手,嘴角含笑地望着她。 他伸手指在她手心里写字,吉灵细细体会着他写的字,嘴角也渐渐弯了起来。 胤禛写的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她想到后面的句子,心又有些沉了下去。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她用力回握住了胤禛的手。 收敛回心神,吉灵看着眼前的秀女。 唱礼太监高声报着各家的门族、年龄、姓氏等。 嫡福晋不是格格,由不得只看容貌。 相比之下,容貌反而是重要性排名比较靠后的一项。 更重要的是家世和性情。 足足看了三天,权衡各方因素考量,最后胤禛拍板定下来了富察家的姑娘。 吉灵特别满意——撇去性情不说,这女孩子长得也好,眉目如画,周身透着一股温婉,站在那儿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中带着文雅的书卷气,跟一朵小白莲似的,清新出尘。 哦,她形容的“小白莲”绝对没有贬义! “这长相和性格,弘昕应该喜欢。”她侧头过去对胤禛道。 胤禛也笑:“朕也瞧着富察家合适,没想到孩子也不错,真是天赐佳偶了。” 吉灵偷偷地就让小芬子去通知七阿哥,说要给哥哥娶嫡福晋,让哥哥悄悄地过来看一眼。 弘昕被弟弟手脚并用地硬拽了来,正好富察氏跪下去谢恩,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弘昕就怔在当地了。 这天晚上,吉灵就把他喊到九洲清晏殿了,在书房里问他:“如何?” 弘昕脸涨得通红:“全凭皇阿玛、额娘做主。” 吉灵本来是坐着捧着茶盏的,听了这话便笑的打跌,险些将茶盏也摔了。 她站起身来,七喜已经掏着手帕给她擦着身上水渍。 吉灵笑着道:“你这话,额娘听得很耳熟,你三姐姐当时看额驸画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她走到弘昕面前,看着儿子耳朵都已经红了。 小小少年郎很窘迫。 吉灵心中一股老母亲的慈爱之心油然而生。 她柔声道:“好好准备些吧,往后娶了嫡福晋了,便是大人了,你虽是皇子,也要知道这是别人家千万般疼爱养大的女儿,一定要爱她护她,尊重她,小夫妻两好好过日子,额娘……额娘也老了,总不能看顾着你一辈子。” 弘昕抬起头道:“额娘,儿子会一直孝顺您。” 吉灵笑着点头,眼前却有些模糊:“好孩子,只要你们好,额娘就放心了。” 皇子大婚之前,宫里规矩,为了晓得人事,总会在婚前,先让宫女与皇子亲昵。 这般之后,若是皇子满意这个宫女,便可以收了做侍妾,若是不满意,重新打发回去便是。 内务府送来的宫女,各个相貌都秀丽可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年纪差不多都比弘昕大,也有和弘昕一样年纪的。 弘昕最后只定了个年纪小的。 这个年数的男孩子还没完全长大,过早地履历风月,对身体安康未必是件好事。 吉灵委婉地提醒了胤禛几次,让他去和儿子说一声。 胤禛一脸“这种事儿,你个做额娘的不说,让朕去说……”的幽怨表情。 结果一探听才知道,那小宫女年纪太小,因为服侍皇子,害怕得哆哆嗦嗦,弘昕见了,也觉得没了意思。 结果几个大的,他又不乐意。 最后这事儿不了了之。 胤禛这头,该指婚还是指婚,流程一样不落地走着。 吉日定在了雍正十八年的三月里。 成婚前一日,福晋家将嫁妆送到皇子宫中预先布置。 嫁妆规格虽较皇后入宫要低,但也已经非常豪奢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双喜临门 又有所谓“开箱礼”。这是满洲人的旧俗,即在嫁妆开箱之后,福晋要先向皇帝、皇后进奉衣服各九套,以示孝敬公婆。 第二天一早,皇子偕福晋依次去叩见皇帝和生母妃,谓之“朝见礼”。 吉灵看着富察氏一张小脸,婚礼之后,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似乎减淡了一些,变得又软又甜。 嗯,小甜饼媳妇儿。 吉灵看得出来,儿子显然很满意。 满意就好,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即使身为男人,如果一辈子,娶的发妻却不是自己喜爱的人,在枕边相伴一生一世,那种滋味……也并不好受啊。 从殿里出来,富察氏跟在弘昕身后,她个子没有六阿哥高,一路追的气喘吁吁。 弘昕向来一个人走路惯了,都是奴才跟在后面追,这时候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小福晋跟在后面,鬓发微乱,喘气不止,猛然便觉得歉疚了。 富察氏轻声道:“六阿哥,慢一些,等等。” 她说话,素来就是这样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的,六阿哥从前和三公主相处多了,宫里又没旁的公主,少见这样文静温柔的女孩子,当即便站住了脚。 富察氏跟上了,弘昕伸手从她袖子里握住她的手。 富察氏一下就不好意思了:“六阿哥……这样不妥……” 弘昕笑了笑:“我们都是夫妻了,你跟着我走。” 他笑得好看,一仰起头,下巴就露出了优美的曲线,满脸神采飞扬,富察氏微微抬脸看着他,脸上红红的。 也不知道是胭脂还是红晕。 又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端午,三公主的儿子,吉灵的外孙,这时候已经满了周岁。 七阿哥也已经渐渐没那么淘气了,只是撒娇仍然厉害,连女孩子都比不过。听说姐姐的孩子满周岁了,当即整个天地一家春里跳上跳下地命人给他收拾,说要找出来合适的礼物,让他这个小舅舅拎着去见外甥。 吉灵:……噗! 也就在三公主的孩子满岁宴这一天,弘昕那儿传来了好消息。 双喜临门,当真是双喜临门! 富察氏有喜了。 小夫妻两才成婚两个月,就有了喜事, 可见弘昕的效率以及夫妻感情之好。 胤禛大喜过望,吉灵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看见弘昕出生还要高兴。 这是他嫡亲嫡亲的皇孙。 弘昕今后,也是要做孩子父亲的人了。 有时候,吉灵看着儿子的脸,不由地慨叹,心里想这还只是个少年郎呢,转眼已经是要做爸爸的人了。 在她眼里,弘昕和三公主一样,永远都还是乖宝宝两个。 永远。 富察氏孕吐很厉害,比吉灵当年厉害多了,吉灵去看了许多次,又召太医、又请民间大夫,还向胤禛请了旨意,让富察氏的额娘进来陪她。 还是没用。 等她额娘走了,吉灵一边给她喂药膳粥,一边心疼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富察氏在床上惶恐地不行,一遍遍道:“母妃皇贵妃娘娘,您这般,儿臣如何受得起!” 吉灵按住她的肩头,又怕珠宝护甲擦伤了她,取下来递给旁边的七喜,这才轻声道:“好孩子,你既然喊本宫一声母妃,便将本宫当成你额娘就是。” 她伸手拂着富察氏的刘海,柔声道:“你这是头一胎,难免受罪,本宫当年怀端柔公主的时候,也如你现在一般,吐得很是厉害,那时候,本宫就想——如果我娘亲在旁边就好了。” 富察氏倚靠在床头上,旁边宫女跪着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她缓了片刻,觉得好多了,这才轻声道:“皇阿玛如此疼爱母妃皇贵妃,当时……难道没有母妃的娘家人入宫吗?” 吉灵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然是有的。只是……” 只是……娘不是娘。 不是她心里思念的“妈妈”。 她出了一会儿神,抬起头,轻轻握住富察氏的手,道:“药方本宫都一样样看过了,酸的、甜的,都捡好了放在食盒上下两层,弘昕下学回来便会陪你,本宫在这儿待得久了,你难免拘谨,本宫这便走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若是有什么事,让人立即去天地一家春,本宫便在天地一家春,旁的地方也不去,有母妃在,别怕。” 富察氏都快哭出来了,一直在点头。 吉灵又亲手给她掖了掖被子,等到正要转身之时,便听富察氏颤声喊了一句:“额娘!” 吉灵回头来,对她绽放了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 出了弘昕居处,回去路上,碧雪便慨叹道:“主子,您对六福晋可真好!” 吉灵笑了笑,心道谁都不容易。 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小小年纪便为了人妻、做了主母,她父母如何能不牵挂绕心? 便是撇去这些不谈,她也一样有私心的。 她不可能永远陪着弘昕。 百年之后,守在弘昕身边的便是他的发妻了。 男人大丈夫,弘昕又是类似胤禛的脾气,以后再是……,难免不会有磕磕碰碰。 她现在每对富察氏多好一分,将来富察氏也会感念着这一分的情意,对她的儿子更关怀备至。 …… 炮竹声中一岁除,雍正十九年的新春如约而至。 圆明园中,在炮竹声中,富察氏的乳母泪流满面地跪在她的床前,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小主子、六福晋,您生了个小阿哥!是阿哥!” 嫡妻、嫡长子。 虽说六阿哥对六福晋很好,但毕竟从乳母的角度来看,什么好都抵不上这一个小阿哥重要。 孩子才是根基,才是立身的根本。 有了嫡长子,往后任什么花花绿绿的狐狸精进来,也翻不出六福晋的五指山了。 床上,富察氏足足熬了两天两夜,才把这个白胖儿子生下来,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头发早就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脸上,肤色苍白。 她听见小阿哥的哭声,伸手就道:“六爷呢……?” 弘昕在外面守着,他等了一天一夜,夜里也坐在这儿硬撑着,整个人不自禁地打起了瞌睡。 听见动静,他立即站起身要进来,一群嬷嬷拦着,说是血房不吉利。 弘昕伸手就把人给甩开,三步并着两步到富察氏床前,看着她这样子,心疼极了。 “儿子像爷……好看……”富察氏连微笑的气都没有,吐出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就说不动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储君 产房里还有热腾腾的蒸汽和血腥气,湿漉漉的。富察氏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脱了一层皮。 沉甸甸的肚子倒是轻松了。 耳边乱哄哄的,都是各种声音。听人说已经去九洲清晏殿和天地一家春报喜了。 弘昕伸手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小阿哥被抱去喂奶。 傍晚的时候,胤禛就亲自过来看了。 他高兴得很,回去路上就对吉灵道:富察氏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和你一样。” 吉灵被他握着手,两个人缓缓走在御园小道上,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才得了个外孙,又得了个孙子,胤禛哈哈大笑。 “灵灵,咱们的孩子,都随你,一样有福气!”他握着她的手,说道。 这孩子,胤禛虽然是喜欢,却没大肆庆祝——一是要顾着其他阿哥的心情,二是孩子还太小,若是福气太深厚了,反而怕不好。 这就跟人家给孩子取名,取个小猫小狗,说这样好养活,是一个道理。 庆祝虽然没了,但是各种赏赐是必然不能委屈的,胤禛这儿流水一般地送去,天地一家春里也没闲着,各种珍奇古玩都往弘昕那儿送。 吉灵又亲自去挑了有经验的乳母、嬷嬷,生怕富察氏身边人手不够,带着人就给她送去。 “就是给你挑的,若是不合适,不喜欢,全部再打发回来也没关系,都随你的意!”她坐在富察氏床头,握着她的手就道。 富察氏被人扶着,起来给她谢恩。 富察氏家里遣人送东西的也没断过,各种贴心的细心的,经过检查,都送了进来,吉灵看到居然还有富察氏小时候用过的玩具,也怕她孤单,给她送进来。 她不由得就慨叹了一声,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弘昕那头——这小子倒是很拎得清楚,高兴归高兴,胤禛交办的事情,一样没落下,天天挑灯夜读,很有点他皇阿玛看起奏折来不要命的风格。 倒是吉灵担心弘昕的身体,左左右右地也劝了许多次。 雍正十九年的新春一过,弘昕已经把礼部和户部的担子挑了起来,军机处那儿,也少不了他。 十九年初夏,胤禛亲自为嫡孙赐名,恩赏极隆厚,连带着富察氏的母家都不断受封。 情势这般明显,皇上的态度如此明确,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掖着藏着的意思。 风向如此,朝臣们倒是也不用猜了。 弘历心灰意冷。 转眼间,雍正十九年端午已到,吉灵坐在天地一家春窗下,看着面前的古董一样的荷包,不由地就扑哧一笑。 那还是刚刚得宠的时候,她给胤禛亲手缝的荷包——当时她觉得实在是太丑太难看了,拿出去就是丢人。 但是不好让宫女代劳,代劳就是欺君。 于是最后,吉灵还是亲手缝了。 这些年来,每过个三四年,当她觉得荷包旧了的时候,便会重新给胤禛缝制一个。 胤禛也每次都戴上,贴身不离。 但是换下来的旧荷包,吉灵从来没有扔过,都留着了做纪念。 这都是时光和恩爱的纪念。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新荷包,笑着想着往事,想着想着,忽然就发现,她针线穿不进去了。 手哆嗦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七喜瞧见了,过来就道:“主子这针鼻太小,奴才给您换一个。” 吉灵摇了摇头:“你穿。” 七喜对着日光,穿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吉灵笑了:“还当是我老了,原来你这双妙手也穿不进去。” 外面有二等小宫女轻轻打起帘子,说是给皇贵妃的燕窝羹已经好了,要不要现在送进来。 吉灵抬手就让这孩子进来了,忽然心念一动,指着桌上那针线道:“把它穿起来。” 小宫女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吉灵笑了笑,道:“本宫眼神不好,你来穿一下。” 十六七岁的小宫女赶紧上前去,先洗了洗手,生怕弄脏了皇贵妃娘娘的彩线,这才开始穿。 她什么劲儿也没费,一下就穿过去了。 半晌,等小宫女退了出去,吉灵才笑着看着七喜,怅惘地道:“是咱们……是咱们老了呀……” 雍正十九年端午,胤禛在正大光明殿西暖阁,召集总理事务、王大臣、满汉文武大臣及九卿前来。 他目光扫视过眼前众人,待得大家都垂下头去,胤禛才沉声道:“诸位爱卿,神器之重,不可怠忽,今朕诸子尚幼,建储一事,必须详慎,朕特将此事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章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诸王大臣,咸宜知之。 诸王大臣等当各竭忠悃,辅弼朕躬,俾朕成一代之命主,朕于尔等亦必保全成就,笃厚恩谊,岂非国家之大庆?” 他说完这番话,下面鸦雀无声,接着便有人含泪磕头,直道皇上春秋犹盛,不必过多忧虑。 这是孝子贤孙式的发言——虽然是屁话,但还是得喊一喊的。 大家心里都清楚:皇上这法子实在是再绝不过:一方面可以避免因不立储位,出现皇子觊觎、争夺储位的局面,又可避免公开立储,造成群臣迫不及待,动摇皇权的危机。 大家齐齐跪下道:“皇上圣虑周详,臣下岂有异议!惟当谨遵圣旨!” 胤禛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脑中一阵忽如其来的眩晕,那眩晕来的猛烈,他心下一沉,向后退了几步,不露声色,慢慢坐在龙椅之上,眼光扫过众人,这才一字一字肃然道:“尔诸臣既同心遵奉谕旨,朕心深为慰悦!” 字字落地,掷地有声。 大臣们全部跪下磕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抬手命令大臣们退下,只留总理事务王大臣。 这便是无上的信任了。 密封的锦匣方方正正,胤禛一直注视着那匣子,苏培盛伺候在旁边,轻声道:“皇上?” 胤禛回过神来,抬手示意。 外罩黄色羊皮封套的楠木锦匣,在几位总理事务王大臣的见证下,被太监们踩着梯子,高高送了上去,放进了正大光明匾的后面。 第五百六十四章 深怒 端午之后,风熏水暖,圆明园里,四下花儿开得如火如荼,一派热闹富贵景象。 三公主带着孩子进圆明园来看额娘,吉灵看着自己的小孙孙,简直高兴的合不拢嘴。 虽然她之前还一直想着“祖孙乐悠悠”的夕阳红场景,还挺抗拒。 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真香定律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小孙孙好可爱啊! 她就知道,额驸的颜值很重要! 三公主也漂亮,额驸也帅气,生出来的小宝宝才能这么招人喜欢啊。 “等到这小子长大,不知道又要迷了多少小姑娘的芳心!”她笑着对三公主说道。 三公主在人前,有模有样,到了她面前,顿时化身成为浑身没骨头要娘亲抱抱的大宝宝。 她抱着吉灵的小孙孙,吉灵搂着她,三个人在一起,晒着傍晚的太阳。 吉灵下意识地就道:“别给孩子晒太多太阳,紫外线对皮肤伤害很大的。保护胶原蛋白,从小做起。” 她一边说,一边就招手让宫人过来给小孙孙打伞。 三公主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额娘这个爱给孩子防晒的习惯还是一如既往啊…… 小孙孙被遮住了小脸,太阳又暖洋洋的,他被三公主抱在怀中,闻着亲生母亲身上的奶香味,安心的睡着了。 这幅画面实在太温馨,吉灵微笑着看着,不一会儿也觉得困了,忽然便见苏培盛身边的小陈子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见了她便立即跪下,喘着气道“皇贵妃娘娘!” 吉灵心里一沉,立即将三公主向旁边轻轻推了推,交到七喜怀里,自己站起身来道:“皇上怎么了?”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了。 三公主也被小陈子吓到了,瞪着眼睛看着他。 小陈子喘着气道:“皇上……皇上不知什么缘故,上午还好好的,午膳之后,便发了老大的脾气,苏公公劝不住,让奴才快来寻皇贵妃娘娘去呢!” 吉灵和三公主都松了一口气。 待得到了九洲清晏殿,吉灵还没进去,劈头一方砚台已经扔了出来,那砚台极沉重,这一下来势又猛,七喜惊得面无人色,伸手将吉灵往旁边一拉。砚台擦着她手臂而过。 胤禛生气归生气,但少有这般发火到失态的时候,吉灵看他在殿中走来走去,眼中是骇人的阴鸷。 苏培盛张着手,跪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终于瞧见了吉灵,就跟看见了天大的救星一样。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转身对七喜道:“送三公主回天地一家春。” “额娘,我不走,我陪着……” “走。”吉灵看着她,斩钉截铁的吐出了一个字。 三公主动了动嘴唇,七喜已经上前来,半哄半抱着她道:“公主,皇贵妃娘娘定然有法子劝说皇上,您别担心!”。 三公主看了一眼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七喜姑姑,终于缓缓地转了身,跟在七喜身后走了出去。 吉灵抬头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起花盆底鞋,迈进了九洲清晏殿前殿中,缓缓道:“全部出去。” 宫人们噤若寒蝉,立即鱼列而出。 吉灵转身,对外面宫人道:“关门。” 宫人们听见皇帝发怒如此,本来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这时候看见皇贵妃过来,有如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九洲清晏殿的宫门缓缓地合上,将最后一抹夕阳隔绝在殿外。 殿里只剩下三个人:胤禛、吉灵,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的太监。 吉灵只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不由得走了过去,轻声道:“你抬起头来。” 那太监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半晌才慢慢抬起头。 这是一个中年太监,眉目沧桑,但是似曾相识。 吉灵心念电转。 是小洋子! “小洋子。”吉灵脱口而出。 自前几年圆明园洞天深处火灾一事之后,小洋子因为护救不力,当时就被胤禛提名带去了养心殿,待得裕妃纵火之事败露之后,他也被扣留在了辛者库。 吉灵虽然有求情,但是毕竟事关皇子之所走水,非同小可,加上胤禛盛怒之下,此事无可商议。 而小洋子,为何如今会在胤禛这儿?胤禛又为何会发这样大的火? 吉灵不知。 她望向小洋子,几年没见,小洋子显然是被辛者库里的劳役折磨的厉害,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枯瘦的面容上,能看见棱骨起伏的痕迹。 看着旧主子的目光,小洋子膝行过来,凄怆一笑道:“主子……皇贵妃娘娘,奴才给您磕头了。” 这一声“主子”叫出来,吉灵只觉得十分心酸,转过头去,好一会儿才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胤禛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似乎是方才的一番发泄之后,终于疲倦至极。 吉灵转头看着小洋子,低声道:“你为何不在紫禁城?” 小洋子抬起头来,娓娓道来,原来他在辛者库干了不少年之后,最近内务府翻修福海边的广寒宫花圃台,因为工程规模颇大,又在妃嫔生活活动区域之内,让外面的工匠进入,显然并不方便。 于是便从紫禁城里辛者库调了一批人过来。 这事儿,吉灵也是知道的。 但是没想到,小洋子就在其中。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契机,他才能见到皇上。 “奴才所言之事,样样属实。当年宫女小鼠……”,小洋子提到小鼠,心中酸楚,抬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才继续道:“当年宫女小鼠被罚入辛者库,无意中听闻前朝宫人诉及此私密之事,告诉了奴才。 他嘶哑着嗓音,继续道:“而奴才深知这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是牵涉到太后,便是一千一万乱棍打死了也不能说的,这么多年,一直守着,直到奴才后来进了辛者库,才知道小鼠当年惨死,另有别情!奴才将此秘事和盘托出,只求皇上能惩治陷害小鼠之人,奴才死而无憾!” “什么牵涉到太后的事?太后……太后怎么了?”吉灵心中砰砰直跳。 乌雅氏当年怎么了? 她看向胤禛,胤禛眸色极暗,隐隐地似有两团火苗跳动。 第五百六十五章 秘闻 小洋子咽了一口唾沫,低声将前朝白发宫女所说之事,一一转述了出来。 他声音低落嘶哑,吉灵听在耳中,待得听清他说的内容之后,顿时满脊背都是冷汗。 据前朝宫人说,孝懿仁皇后当年是活活被德妃娘娘气死的! 德妃娘娘乌雅氏,当时明知孝懿仁皇后身子已经极不好,却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孝懿仁皇后宫中。 当时的佟佳氏还不算皇后,是皇贵妃,以副后的身份管理后宫事情,行使皇后的权利。 康熙帝对她很信任,而她也帮皇帝把后宫治理的妥妥贴贴,对待众皇子也是悉心教育。 当然,对自幼养在膝下的胤禛更是疼爱无比。 皇贵妃有疾,德妃多次在康熙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忧虑,更提出要去照顾皇贵妃。 康熙帝自然感动,还多次对人夸赞过,直说乌雅氏虽是宫女子出身,当真担得起一个“德”字,这后宫里,只怕除了皇贵妃,再没人有她贤惠了。 只是一个女人,只靠“贤惠”,终究是没法真正抓住男人心的。 更何况是面对着后宫三千佳丽诱惑的帝王。 温顺隐忍的佟佳氏,是康熙帝的亲表妹,出身于玄烨的母族。 她的父亲是玄烨母亲最小的弟弟,所以她和皇帝是嫡表亲的关系。 婚后,佟佳氏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但是不久,这位可怜的小公主便早夭了,佟佳氏月子里哭得死去活来,身体也以此有损伤,之后也一直没有生下皇子。 恰逢这时,乌雅氏有孕,生下了皇四子胤禛,而她的身份还十分低微,并不配抚养皇子。 康熙帝见佟佳氏十分伤心,便直接将皇四子胤禛指给了佟佳氏抚养。 可爱的小胤禛很快减轻了佟佳氏的丧女之痛,而她心中的伤口也在日日夜夜照顾胤禛的忙碌中渐渐愈合。 但是另一边,乌雅氏恨意入骨。 怀胎十月的是她,辛辛苦苦,忍着剧痛生下皇子的,也是她,凭什么她亲生的孩子一落地,就要为了疗别人的丧女之痛,而被抱走? 她被夺去孩子的痛苦,又何吝于丧子之痛! 乌雅氏恨极了佟佳氏,但因为佟佳氏身份高贵,两下差距悬殊,她并不敢流露出什么,只是暗暗等待着时机。 这一等,便是十年。 在这十年中,乌雅氏慢慢地从低位爬成了嫔、爬成了妃,成了皇上满口称赞贤惠有德的“德妃”。 在这十年中,康熙帝的第二任皇后钮祜禄氏去世,佟佳氏成了皇贵妃。 在这十年中,乌雅氏德妃还渐渐有了自己后来的孩子。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对佟佳氏当年的夺子之恨。 所以,当佟佳皇贵妃身体一病不起的时候,她立即站了出来,口口声声只道要侍候皇贵妃。 佟佳氏自然不疑有他。 侍疾为真,字字诛心也是真。 乌雅氏一边伺候着佟佳皇贵妃汤药,一边貌似无意、反反复复提及皇上痴爱卫氏一事。 康熙年间辛者库出身的良妃卫氏。 乌雅氏清楚得很:佟佳氏虽然被封为皇贵妃,但是那是因为她出自于皇帝的母族,又是皇上的亲表妹。 身份高贵,加上这一层亲戚关系,皇上才会将她封成了皇贵妃。 说到底,她佟佳氏和乌雅氏一样,在皇上眼里,都被归成了一类:“稳重有德,可堪信任”的女子。 皇上信任她们,怜惜她们。 唯独没有想“征服”她们。 而那个,能让皇上“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卫氏,才拥有皇上真正疯狂炙热的爱恋。 像一个普通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的那种,不得到手,绝不罢休的追逐。 佟佳氏只是温顺单纯,但不是傻。 乌雅氏能看明白的道理,她一样也看了明白。 但是在这深宫之中,能的帝王心的妃嫔,古往今来的又有多少? 能够被封为皇贵妃,佟佳氏已经懂得知足。 然而一颗心痴恋康熙的她,仍然会在午夜梦回时落泪,仍然会在皇上盯着良妃卫氏出神时,转开脸去,暗自神伤。 乌雅氏一样样都瞧在眼里。 杀人诛心,兵不血刃。 她一次次跪着服侍在佟佳皇贵妃的床前,一次次地提起皇上对良妃卫氏如何痴狂,如何被她牵动心肠。 这些话说起来,听着也很寻常,只像是深宫妃嫔随意抱怨几句,眼红得宠妃子那般。 佟佳氏挑不出错处。 挑不出错处,却要日复一日地听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是如何更爱另一个女人。 一个姿容绝世,自己的容貌永远也不可能追得上的女人。 字字锥心。 更何况,良妃性格外柔内刚,十分倔强,皇上当时还并未如何封赏,便已经迷恋如此。 “出去。” 佟佳氏自幼良好的教育,让她不会骂人,只能用这两个字眼表达出她对乌雅氏最大的憎恶,然而乌雅氏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一般贴在她耳边,轻声道:“皇贵妃娘娘,皇上昨儿又翻了卫氏的牌子,听说早上还巴巴地留人用了早膳才走。” “出去!” 佟佳氏颤抖着道。 她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女孩子,从来只被一切美好事物包围着,看着的都是笑脸,听着的都是赞美,一路顺顺当当,嫁进宫来,嫁给表哥。 她不需要像一头小兽一样,张开锋利的爪牙,为自己去争夺什么。 然而乌雅氏不一样。 她是从下面一步一路爬上来的,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佟佳氏这种温室里的花朵,哪里是她这样狠角色的对手! 乌雅氏想得很清楚——她并没有想做皇后,她知道自己也没这个资格。 她只是想手中握着皇后的所有权力。 她要佟佳氏从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滚下来,让给她。 德妃乌雅氏眼波流转,浅笑着凑得离佟佳氏更近了,近得几乎没有缝隙。 她贴在佟佳氏的脸边,轻声道:“皇贵妃娘娘怕是不知道罢?卫氏极有风情,皇上才会这么食髓知味……” 她低头,用帕子掩住嘴笑,末了轻声道:“佟佳姐姐,皇上这样的热情,怕是咱们这一辈子,一天、一瞬间也没体会过罢?” 佟佳氏闭上眼,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滚出去!” 第五百六十六章 永不分离 佟佳氏这般被折磨了一个月后,因身体重病缠身,病情急转直下。 眼见皇贵妃就要香消玉损了,康熙帝很是心疼着急。 为了给她冲喜,帝王下旨,公告天下——册封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 其实到了这时候,谁都看得出来,皇上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了。 抢着在佟佳氏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让她做这个皇后。 让她带着皇后的身份和尊荣,咽下最后一口气。 封后大典那天,佟佳氏已经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气,需要人扶着才能坐直了身体。 理所当然地,德妃要过去“伺候”。 她伺候着佟佳氏,替她穿上皇后的朝服,戴上皇后的凤冠,凤冠冰冷,珍珠金爪狠狠地向下一压,压进佟佳氏的头皮里。 冰冷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她的心底。 “皇后,您也只有这两个字了,皇上这一辈子,真心都不是您的。他心里,甚至连您的一席之地都没有。” 德妃乌雅氏伸手扶住佟佳氏的手臂,在她耳边有如毒蛇吐着信子一般,絮絮地刺进最后的毒液。 封后大典上,佟佳氏连吐三口鲜血,当场晕倒。 最后还是康熙帝亲手抱回了宫苑。 小小的胤禛跟在后面追着。 那一刻,看着皇额娘衣裙上鲜血斑斓,他只觉得天都暗了。 第二天一早,皇后溘然长逝。 …… 胤禛埋头坐在龙椅之上,双手紧紧握着,不住颤抖,吉灵心痛极了,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殿中只剩下小洋子的啜泣之声。 吉灵抓住胤禛的手,然后才发现他的手,因为恨意,紧紧地攥在一起,居然打也打不开。 吉灵伸手就紧紧抱住了胤禛。 胤禛在她的怀抱中微微颤抖。 他素来是强势的,是保护者的那一方。然而现在,吉灵却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保护他的人。 “朕的生母,朕的养母……”胤禛将脸埋在手掌之中,声音发颤道:“灵灵,这就是朕的生母……这些事,朕宁愿从来没听过……” 吉灵紧紧抱着他,落下泪来,只是一遍遍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皇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皇上!” …… 许久之后,胤禛才算勉强恢复了平静,他抬起头来,握住吉灵的手道:“咱们回去紫禁城,朕想再瞧一瞧母后的承乾宫——朕赐给你住的地儿。” 吉灵毫不犹豫就点头道:“好。” …… 雍正十九年十一月,雍正皇帝离圆明园,启程返紫禁城。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瞧着渐渐落在身后的圆明园,吉灵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在九洲清晏殿中的那一日,小洋子哭着说过的话语。 “辛者库中,前朝老宫人都有传闻,皇后之位,十分不详,祸及三代。皇帝福气深厚,皇后命格不够贵重,便要被帝王克,譬如前朝的三位皇后娘娘……” 康熙爷的三位皇后全部都崩逝了。 事实上,便是康熙在位时候,民间也已经有人隐晦提及到“天子克妻”四个字。 听着小洋子的话语,想到崩逝的乌拉那拉氏,胤禛心头便是一阵寒意,慢慢爬了上来。 他本来是想在雍正十九年的冬天,便宣告天下,扶吉皇贵妃为大清皇后。 “皇后命格不够贵重,便要被帝王克!“ 已经回到了紫禁城好几日,这句话还是反复在胤禛脑海中盘桓。 如今礼部、户部、军机处的担子都已经移了不少到弘昕肩上,胤禛反而较之从前,轻松了许多。 一轻松下来,他立即便想到了这句话。 承乾宫中,夜半无人私语时。 “灵灵,朕只能委屈你了。你虽无皇后之名,却是朕心中最心爱的皇后。朕实在不敢想……若是没了你,朕……”胤禛骤然眼圈湿润,声音发颤。 两人坐在窗下,吉灵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回头但见明月清风,清辉洒满了紫禁城的琉璃瓦。 胤禛咳嗽起来。 他这一年来身体越发虚弱,太医多加诊治,却也无果。 吉灵每每想到,便要落泪。 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 “陪朕出去走走。”胤禛终于止住了咳嗽,挺直了腰板,站起身握住了吉灵的手。 吉灵看他咳嗽厉害,伸手帮他顺着胸口,过了一会儿,胤禛平静下来,见她眼角凝着泪珠,便侧头过去,轻轻吻了那滴泪珠,轻声道:“是朕吓着你了,别怕。” 吉灵恍恍惚惚觉得这句话很是熟悉。 她终于想了起来,很多年以前,在她还是一个小常在的时候,第一次侍寝,胤禛似乎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是朕疏忽你了,别怕。” 肩舆悠悠地行在宫道上,皇贵妃与皇上共乘。 已经是漏断人初静的时辰,那一路上的宫人见了皇上肩舆过来,立即早早地开了宫门连禁。 不知为何,吉灵心中总是隐隐地七上八下,有一种要到终点的释然,又有一种快要出发的期待感。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抱着胤禛的胳膊,问他。 胤禛轻轻挨擦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道:“朕想带你去雨花阁瞧瞧,如何?” 吉灵凝视着他的侧脸,点头轻声道:“好。” 雨花阁前的小道,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长细绕,下了肩舆之后,苏培盛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阁院。 他站在一楼的门前,停步不前了。 胤禛脚步没停,径直向上走去。 吉灵跟在胤禛身后,也跟着上了楼梯。 阁楼和记忆中还是一模一样,布满了一排排深阔的书架,纵横交错,窗外冷月如钩。 吉灵忽然觉得冷了,缩了缩脖子。 胤禛察觉到了,当即将她向怀里搂去,又低头轻轻亲了亲她鬓发,才道:“好些了么?” 吉灵点了点头。 待得走到阁楼北边,她不等胤禛说话,已经伸手进入书架的暗格之中,触发了机关。 书架悠悠向两边转开,内中又现出来一层精巧的楼梯。 两人举步上去,不多时,楼梯顶上已经出现了一座极隐秘的内书房。 吉灵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她记得,这里是凝时之处。 胤禛拥着她在书桌旁坐下来,吉灵伸手便迫不及待地去桌下翻找,不多时已经找到了那本佛典之中藏着的旧书。 和几年前的那一次一样,她接触到书本时,便觉得指尖微微发凉,有如手下碰着的,不是纸张,而是一块凉玉。 只见那书本封面墨迹败褪,写着一共二十个字:物象不可及,迟回空咏吟,深入不动境,乃知真圆寂。 她读了好几遍,捉摸不透,一手握住胤禛的手,一手缓缓去翻开书页,想再去看看里面的文字。 就在翻动的一瞬间,书页上瞬间金光大盛!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吉灵已经身不由己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飞速地向下坠落着。 那坠落的速度太快,一瞬间,竟然有一种灵魂都要脱窍的恐惧感。 是穿越时空了吗?! 吉灵一阵慌张,张口就要喊道:“胤禛!” 然而她刚刚喊出口,声音就已经被四周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 她看不见、听不见周遭的一起,只能感受到与自己左手紧紧相握的那只手,透着熟悉的力度。 她想起除夕烟火下,他对她说过的:朕与灵灵,永不分离。 吉灵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那只手。 无边黑暗坠入。 …… 苏培盛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皇上下来,他琢磨着许是皇上睡着了也说不定,并不敢打扰。 就这么在一楼门口守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日头渐渐高升,苏培盛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他心急如焚地踏上楼梯,去到了二楼,依然没有人。 直到发现了那个暗间。 苏培盛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待得看清楚趴在书桌上的两人之后,他颤抖着嘴唇,走上前去,伸出两根手指在胤禛鼻下。 没有呼吸。 苏培盛的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伸手又试了试皇贵妃的鼻息。 同样,毫无一丝生气。 雍正十九年冬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来了。 冷白的阳光,从带着微尘的光晕中,打进藏书楼里。 苏培盛老泪纵横,一路不知是怎么样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到了最后两层台阶,他终于一个腿软,直接滚了下来。 他的鼻子磕出了血,也浑然不知,只是颤抖着嘴唇奔到了雨花阁小院之中,扑通跪下,怆然嚎啕出声道:“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宫人们跪了下来,先是一条宫道,然后是一片,再然后是整个紫禁城。 哀哭遍天。 那声音传出去很远,惊起了紫禁城里无数的飞鸟,在天空盘旋。 …… 不知过了多久,吉灵才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她还有些天旋地转,躺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周围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桃花灿若云霞,直连入天际之中去。 山路上,有云烟缭绕,似有仙人衣袂飘飘,行走其上。 天空之上,云层上隐隐现出三个大字:“不动境”。 远处,深山古刹一声钟。 “胤禛!”吉灵几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四下里都是回音。 只有回音。 她一边走,一边拼命喊着。 绕过一处小山坡,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吉灵肩膀上。 是胤禛熟悉的气息。 吉灵转过身,扑进他的怀里。 胤禛紧紧抱住了她。 “这里是哪里?” “……” 这里不知何年、何月、何世,何时。 就像桃花源中的人一样,“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空空无我。 但只要有胤禛在,她便再不会心慌意乱。 无比踏实。 爱,就是永不分离。 …… 紫禁城。 天子突遭变故,紫禁城里乱作一团。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等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哀悼仪式后,立即准备黄舆,将雍正帝从雨花阁中运出。 六阿哥弘昕派王公大臣叫开宫门,进入紫禁城的乾清宫。同时令传庄亲王允禄、大学士张廷玉、原任大学士鄂尔泰等人进殿。 六宫妃嫔皆换素服,哭丧。 乾清宫前,御前太监们一身丧服,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梯子,去捧着那密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雍正爷留下的秘密立储匣。 弘昕红着眼眶,沉默地站在殿中。 锦匣在王公众大臣的见证下缓缓展开。 雍正帝亲笔书写的,立六皇子弘昕为储君的谕旨渐渐现于世人面前。 大学士张廷玉率先对着弘昕跪了下去。 众人接着,黑压压地跪下了一片。 日头渐渐高升,万千光辉洒落在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城之上。 弘昕静静负手而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