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楔 子 十月草原,苍凉萧索,来自贺兰山外的西北信风如约而至。西北风裹夹着透骨寒凉,正无情驱散着草原上的最后一丝绿意。 沿着空气中西北风凛冽的弧线顺眼望去,十三羽黑衣人跨着战马如冷面雕塑,一动不动。极远处摇摇欲坠的残阳用尽气力,妄想驱散这袭压抑的黑色。可挨到近前,仍被这十三羽乌色散出的肃杀气息生生阻隔。 夜色加深,天地间一切存在,渐渐被暮色吞噬。直到羽王府燃起一片火光…… 十月初一白虎入野??宜杀人 残阳西坠,月黑风高。羽王府大门两侧三尺高的白纸油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入夜就会有下人打着火石点亮。相反今夜羽王府静的让人窒息,仿佛随着夜幕低垂,这座府宅院落也融化逸散在黑色中。龙小青斜背劲弓,双手提着马缰,面容没有一丝倦意,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知道眼前所有反常,发生在羽王府却是再正常不过。 羽王是皇帝酒后乱性的私生子,虽生在皇家却因生母地位卑微,皇子身份始终无法得到认可。宫中下人见了他没几分好面色,名字也是在他五岁母亲病逝时,皇上才赐名为耶律隆安,希望他安安分分过完一生。到十八岁,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羽王,既无半亩封地、也无一匹牛羊。羽王整日醉心于书画医术、烹酒下棋。宅子更是建在荒郊野外,远离上京,他的存在就是一件荒唐事。 皇帝见羽王知趣,倒也未去管束。即便是娶了汉人为妻,也由了他去,反倒还差去了十六名下人。只是,虽有了帝王配置,羽王仍日里勤扫厅堂,入夜掌灯念书。 龙小青的任务是灭门羽王府一十八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杀羽王,即使羽王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不过,杀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夜色渐深,羽王府只剩下一钩浅灰轮廓。想到羽王府的一十八口,龙小青突然想尽快结束这场杀戮,这在她任殿前司十来年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的念头。念头出现了,就再也按捺不住,似是三月春风拂过的青青草叶,疯狂生长。草尖一下又一下撩拨着她,心痒难耐。 她取出一支弩箭,包裹在箭尖的油脂粗布被瞬间点燃,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张弓搭箭。紧接着在她身后陆陆续续亮起了十二团火光,每一张弓开如满月,箭尖直指羽王府。 ‘嗖’一声,十三支火矢在暗中划出一道半月弧形直向羽王府。入夜的西北草原,火势被风裹卷着迅速蔓延开来。从未在夜间掌灯过的羽王府早已被人淡忘,而今夜,羽王府升腾起的熊熊火光,不禁让所有人再次惊感到,皇帝长子并不是耶律隆续,而是羽王耶律隆安,尽管他是私生子。 平日闲散惯了的仆人,此时铺天盖地的火幕垂下,竟没一人想起救火,女仆随便抓起件夹衣护住前胸便跌跌撞撞向门口闯去,男仆更是不堪,衣衫也顾不得披上一件,十六个仆人从房间逃出。喂马的陈七终归是年轻腿快,第一个打开大门冲了出去。就在他心头跃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一支弩箭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飞刺而来,直穿他的胸口钉在身后半开的木门上。余震仍颤的羽箭淋满鲜红液体,扎在木门上绽满朵朵怒放的梅花。 陈七的死并未阻止后面蜂拥而上的脚步,没人会去思考葬身火海与利箭穿心两者间,哪个离恐惧更近点。慌乱的众人如层层浪涛淹过陈七栽倒于地的尸体。羽箭飞如闪电,羽王府的那扇大门已直接贯穿地狱黄泉。 龙小青射出陈七那箭后,便用黑布小心缠紧弓座斜束在背后,黑布两头在胸前交叉着牢牢打了个结。做完这些,她开始认真数起数来,就如草原上的牧民清点着放牧归来的羊群。每有一人被羽箭贯穿,就累加一个数字。 一、二、三……十六…… 灰蓝夜色下,茅舍零星散落在狭长的山谷中,如一朵朵环坡而生的蘑菇,破土而出。横谷寨,村尾倚靠大山,黄河水流经此被村头横谷生生阻断,形成了一条由东向西的‘腰带水’。 秋日晚风中慑慑抖出的两个身影,正如眼下草城川谷间收割一空的小麦桔秆,暗黄干瘪。越向南行,山林增多。本就外伤累累、疲累不堪的羽王夫妇终不习水土,撑到此处便先后倒于林中,命悬一线。 对秦牧这个箭法独特、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来说,从寨子出发进到贺兰深处不消两个时辰,他总算耐着性子盼到了时下林中野物一年中最膘肥肉多的时候。秦牧身后的箭筒插满了自制的白灰杂色羽箭,光滑无比的石球弹珠在布兜里叮叮当当地来回晃荡。腰间系着的皮质弹弓很小巧,是去年新换上的狍子皮囊,轻便好使。此回捕猎虽说是只为来年入冬屯粮,但作为村里的捕射能手,除了弓弦声响,更甚的,是猎物应声倒地后的快感。想到此,秦牧全身亢奋,一头扎进林子。 万没想到,在这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深山树林里,映入秦牧眼帘的却是并排躺着的两个异客。身上装束已刮划得破烂不堪,但考究精致的玉佩、腰饰出卖了二人的不凡出身,特别是别于男子腰间雕刻精致的短刀。 秦牧似已见到天黑后二人落入虎豹之口的景象,也不敢细想,扶起气若游丝的女子反手放至马背,又弯腰驮起男子,一刻都没耽搁地往回走去。 掌灯时分,秦牧终于牵着马匹回到横谷寨。拐进村头没走几步,隐隐露出嵌满稻茎的黄泥墙,娘子白英早已在屋前等候。低矮无形的茅屋前疏疏朗朗地排列着塔形草垛,檐下挂满了扎成一捆捆的谷穗和红茹莨,如刚清洗过,不积灰尘、不生蛛网,地上一缸才密封不久的海红果酒还散发着丝丝清香,一切都是准备过冬的样子。 第一章 野 菜 醒来后的羽王拉起海棠双膝跪地,颔首作揖:“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耶……叶清明,因家乡连日水灾良田被淹、家人失散,走投无路才携娘子向南逃亡,不料南方多林,草木肆虐,竟昏于林中。若不是兄台,我俩怕是已成山头孤魂了。” “清明兄,此话过重了。在下姓秦,单名牧字。祖辈以猎为生,粗汉莾夫之人。那日也是过冬在即,为入冬屯粮偶进山林。想来你我遇见也是缘份呐!既已搭救,兄台就安心在此地住下,只怕是误了捕射屯粮,来年春天前都要以粥裹腹了啊!” 眼前出身尊贵的落魄之人,除却腰间那把半寸长的匕首和身上这套看着勉强华贵的长袍之外,竟无法从拴于腰胯的空皮囊里掏出半分值钱货色。叶清明摘下腰间玉佩,递于秦牧。 “秦兄,走时匆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不嫌弃,此玉佩还能换几个铜钱,请秦兄拿去贴补家用吧。” 秦牧本想推辞,转念想到家中屯粮不多,又错过了秋猎,眼下家里多出叶清明夫妇二人怕是……叶清明见秦牧满脸惭色,甚解人意地默默塞于秦牧掌中。秦牧羞愧不语,心想来年开春定与村里游商换成米粮。 昨日残阳终于下山,留下的叶清明夫妇在猎人秦牧家醒来后,相携着散步在将要安身的村落。两人望着脚下河势南流、窄口形狭的扼守山路,如网丝般纵横交错伸向山林深处的田地,疲倦万分的羽王终叹出一口长气。海棠迅速读懂了眼底的这份安定自若,轻轻一笑。 秦牧、叶清明四人说笑着从田间走出,臂间铁犁如竹篮般轻巧,青丝有些散乱的海棠比起半年前清瘦了不少,灰衣素颜虽有一丝憔悴,但眼眸放出的亮光仍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清秀俊美。海棠看着村里一派六畜兴旺、瓜棚豆架的农耕景象,突想起昔日同母亲在家乡生活时的场景,山脚下从茅屋透出的点点烛火仿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莫名点燃了她深切的思乡之绪,心头酸楚涌动。 叶清明感觉掌心似有搐顿,停下步子转身搂紧海棠,臂弯里裹满歉疚与怜爱。对于这份感情,他似乎从未做过交代,所有情意都化为了眼波流转和无言默契间。他知道明月长空、繁花莺柳,唯她独在心头。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管天南地北,有她足够。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秋末,横谷寨便飘起了漫天雪花。白英见海棠身子单薄,特意冒雪赶早去隔壁村子挑了块浅绿白花的素纹粗布,连夜缝制出一件直领对襟的夹袄。翌日,便染病不起,似受了风寒浑身乏力,躺了几日未见好转。横谷寨笼共几十户人家,那日王大蹄子见秦牧独自撵着谷物,愁眉紧锁。一时好奇,便婆娘似地上前搭起话来。秦牧这老实人,一五一十全倒给了王大蹄子。 “我说你这驴脑瓜,赶紧去请神明的释比巫师吧!再拖下去,怕要出人命喽!”秦牧虽有迟疑,却还是听进了王大蹄的话,心中犹豫不定。 横谷寨虽在大宋地界,却与部落国相邻。每年入冬前,村子都会举办一场大型的祭祀活动,寨里头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都虔诚地聚集在村尾的神坛一睹‘释比’巫师的尊容。 秦牧曾带着叶清明前后里外走过一遍村子。叶清明想着天气渐冷,大雪封了山不太好走动,闲着没事的时候常会一个人转悠。沿着‘腰带水’绕到村尾还是头一回,叶清明只觉脚下的石板道像是越走越宽,往前十米开外的正中竟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个高高的神坛矗立在饰满异形花纹的石制圆环底盘上,巨大的三层素面梯形基座高台四周火把燃燃。底层是一头分不清楚样貌的神兽,中层是一方型容器,两纵对称物似人头似怪兽,角尺形的尖耳高耸,圆瞪的眼球向外突出,面容狰狞怪怪诞。顶层稍小,似站立的双鸟捧着一轮太阳。 叶清明沿着神坛凑近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不禁心头一颤,一股寒气从体内窜出,与当下的寒流不分上下。他不由缩起步子侧身靠向神坛边上的一排矮房。正欲抬脚离去,忽闻屋中有窸窸窣窣的讲话声。 “释比大人,您是神灵的使者,如今在村里的威望已所向披靡,无人能及。当下气候无常,大伙确实没料及风雪提前……”叶清明不知谁人所语,直觉屋内之人并非善类。 “释比大人,大伙确是将入冬前的屯粮悉数供放于神坛高台了。您……胸怀明月,来年小人定重立祈祀规则,以保释比大人安心请神祈福,驱鬼逐疫。” “哈哈,好说,好说。看在村长因民之欲,为民请命的份上,就等到来年春天吧!” “……” 秦牧撑着半边脑袋,若有所思,全然不觉已走至身旁的叶清明。叶清明轻轻拍起他的肩头:“秦兄,可是有心事?” 秦牧微微一颤,抬眼见是叶清明,肩头松垮下来。“是清明呐,你嫂子那日缝过夹袄,第二日便身子不适,躺着也有日子了。可不吃不喝,总不是个事儿啊……” “秦兄,嫂子对海棠如此上心,缝制夹袄累了身子,您倒是早些告诉我呀!” “哎,清明兄,你俩也是才养好的身子,可不能再劳烦你们了。原想躺两日就不碍事儿了,可怎料……” “秦兄,小弟不才,曾在老家念过几年书,也随家父学过一点医术,对药理略知一二,您若不嫌弃,小弟先为嫂子诊下脉。” 话音刚落…… 门口一阵碎步声,王大蹄子的大嗓门穿了进来。“秦兄,秦兄啊,这是哪门子的福气哟!我那日也就随口跟村长提了一句,你看今日释比巫师就亲自过来为嫂子医病了,真是老天垂怜。快快快,迎巫师进屋呐!”这厮边扯着破喇叭音,边侧开半边身体,对着秦牧挤眉弄眼。 秦牧过于实诚,木鱼脑袋飘过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转个弯。“释比大人,快快进屋!小人寒舍破陋,家贫穷酸,只怕是委屈了大人哇!” 此时,只见巫师头束花齿高冠、外罩暗色披风、内衬对襟长袍,相貌黑黄清瘦,半眯着细眼踱进屋内,径直来到秦牧身边。秦牧将巫师为首、村长、王大蹄子等三人领进内堂白英床边,说是内堂,其实也就一帘之隔。落下布帘时,秦牧从内堂探出头,示意叶清明一起进来。叶清明微微弓身,轻步而入。 “释比大人,快快请坐。”秦牧弯腰腾出屋内唯一能坐人的凳子,反复用袖子抹拭后让给了巫师。释比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挪向床沿。低首探出干瘦枯皱的左手,两指上下一拨动,翻起床上白英紧闭的眼睑。紧接着,右手取下悬于腰间巴掌大的羊皮小鼓,靠近白英敲击了几声。 “秦……”巫师转过身面向一脸焦急的秦牧。 “他叫秦牧。”一边的王二蹄子插嘴补充。 “秦牧兄台,老夫望测近日定是家宅不宁、诸事不顺,你娘子久病不愈、恶梦惊床,怕是有鬼魂附身、邪鬼作崇之祸啊!”巫师翻了翻眼皮,淡淡一句说话,惊跳了所有人。 “释比大人,大人,您可不说玩笑话啊……”秦牧吃惊不已。 “休得胡话。释比大人可是村里的掌坛巫师,是神灵使者,岂随便扯甚玩笑!”这是村长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默默看着眼前这幕的叶清明心里咯噔一记,循声望去。 “须得二日内办场赶鬼法事,以令牌画符、红布裹罐……否则…妖孽不除,你娘子定于二日内毙命!”巫师面露不快,话语间无形多了几分厉色。 这声音…这声音……怎与那日矮房前听见的如此相像?莫非…… “释比大人念你入冬未有屯粮,日子清苦,今日医病就不收医钱了。还是救你娘子要紧,切莫误了时辰啊。这二日行办法事就收你一半礼钱,赶紧谢谢释比巫师吧!”一串说辞从两撇八字油胡的村长嘴里说出来,顺溜严谨。说罢,巫师三人正欲起身出堂,一旁未曾言语的叶清明伸出左臂拦了下来。 “尊敬的释比大人,在下叶清明,乃秦牧兄当日狩猎救下之人。刚听大人分析了秦兄娘子病情,觉得甚是有理。只是……”叶清明委婉而语,不时看向屋内之人。 “只是什么?”这回轮到王大蹄子瞎接了话。 “只是……在下曾随家父医过家乡不少百姓,走邻访舍也瞧见不少此类病例。不妨让在下先依方子给嫂子医着,不见效了再有请释比大人前来作法。就怕,怕是有了冒犯,过于失礼。”叶清明一口气讲完长句,为的是不给机会。 “叶什么来着?我管你是什么医,你这是已经冒犯了释比大人,简直就是亵渎了神灵,小瞧了巫师的神力。” “哪里,哪里,在下也实为秦兄考虑。这入冬万物都没有个屯货,哪还会有铜钱?” “……秦牧兄,医不医可是全在你!哼!”话音未落,释比巫师一行三人已愤愤掀起布帘,大步流星而出。 第二章 冷 吗 寒热如疟,发热轻,胸膈满痛,无汗,头痛,肢节酸疼,鼻塞声重,咳嗽,痰稀薄色白,口不渴,舌苔薄白而润,脉浮或浮紧,大便涩。 「荆芥(若干),黄芩(若干),半夏(若干),羌活(若干),独活(若干),川芎(若干),柴胡(若干),枳壳(若干),桔梗(若干),茯苓(若干),甘草(若干)。上作一服,水二钟,生姜三片,红枣二枚,煎至一钟,不拘时服。」 区区风寒怎难得住叶清明?他在羽王府确确实实读了几本医书,但白英是他第一个病人也是真的。 这些个民间草药不单不花钱,山上林间还随处可见。秦牧并不是不想做这场法事,是真心无财无力。心里暗暗认了命,顺着叶清明意悉数摘来——冷水浸泡、浓汁去渣、武火煎煮口服,每日两次,每次一剂……顶三天功夫,白英下床撵谷。 秦牧原是当死马医活马,可眼下白英真活了过来,心里对叶清明又是一番另眼相看。只不过,没料到的事又多出一桩。 “秦兄,小弟回去让海棠给嫂子淹几坛酸支卜、醋白菜……”叶清明一边翻下宽袖,一边神秘兮兮地望向同是笑意白英,“嫂子啊,一定爱吃!” 秦牧在两人间盲然扫视。“您——要做爹啦!”叶清明利索站起身,故意拖长语调,脸上的笑真像严冬里的一壶暖酒,直直灌入秦牧的身体。秦牧这次笃定,当初在林子里救下叶清明,真的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叶清明医活白英的事儿不径而走,村里到底是穷人多,不花钱就能治好病的便宜事儿没理由不喜欢,巫师收粮收钱的买卖自然就被叶清明渐渐盖过了势头。 海棠陪着白英缝起娃娃的衬衣,布质有些糙,但两双灵巧的手尽是万般的柔。白英虽半世没有越过贺兰山头,却是个看得心思之人。她拉过海棠的纤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妹妹,奴家在这寨子里待了数十载,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官人救起你俩之前,奴家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懂学问之人。倒是要谢谢叶官人和妹妹出手搭救,保住秦家两条命。”白英越说越激动,“妹妹若不嫌弃,不论奴家生男生女,都世代追随叶家。” 海棠惊得跳了起来,“姐姐,您真是言重了!若不是您和秦官人,哪还有现在的穆海棠和叶清明。万不可这样想。姐姐生男结兄弟,姐姐生女做夫妇,妹妹生女做姐妹,反正就是要成一家人……” 秦牧与叶清明隔着布帘在外头烤火,屋里的话句句听得真切。两个汉子抬起头,相视一笑。 人的心里但凡装了寄托,再难熬的日子也是甜的。 秦牧每年都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围火刨制羽箭,今年多了个下手。叶清明偶尔会聊起京城时的见闻,他觉得自己离羽王正越来越远。白英和海棠认了姐妹,她手把手教会了白英认自己的名字,四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希望的种子渐渐破土发芽,牲口交耳朦胧之际,海棠为自己淹制起酸支卜、醋白菜。叶清明心潮澎湃,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不知所措。横古寨狭长的山谷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春天,砍柴声、撵磨声、鸟语声…… 只是,一同等来的还有张贴在村口的那张募兵令。 村里顿时炸翻了锅,募兵之事沸沸扬扬地传了起来。原以为几句碎言同碗中薄粥,却不料七日后村长张贴的布告里,叶清明和秦牧二人的名字赫然醒目。叶清明沉思起来,曾以为历经逃亡保住一命,这朝廷党羽、战事叛乱统统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和娘子隐姓埋名又有了骨肉,怎料命里兜兜转转的仍旧未逃脱……想到此,叶清明眉头紧锁,心里滋出一股怨气。当下又惹恼了巫师和村长这一众兵燹,反倒是连累了秦牧兄。 秦牧自小认命老实,想到这路有清明兄相伴心里倒甚是安慰,笃定不惊。只要保住性命,过掉这场纷争,便能回村妻儿相聚。 白英和海棠默默备齐什物,本是孕喜在身,心如蜜糖,可眼前二个的脸上却见不着一丝光彩。临别,二人相携目送自家官人,一直到黑点消失在横谷寨尽头……此时,皑皑白雪仍将贺兰山顶盖得严严实实。 秦牧不敢相信眼前全副甲胄、手执长矛、腰挂短剑之人会是叶清明,那双眸迸出的阴冷逼人之气实与常日里温和儒雅的清明兄相差甚远,见者不寒而栗。 ‘长箭50支、铁制硬弓、携3日军粮,续疾行百里,援投激战。’ 接到密令时,叶清明的精锐小队还身沾沙漠尘土。大漠月光冷,他来回擦拭着腰间的精铁短刀,恍惚间已分不清自己是横谷寨里那个与巫师顶撞的叶清明,还是那个身属大宋住在羽王府里的耶律隆安。 远方挥舞的战旗,如鲜血构筑的油画。叶清明为首的几纵精锐小队才入场围,眨眼功夫无数战骑林立而出,叶清明顿知遭了设计,正想撤离这众矢之地时,辽军蜂拥而上,形成数十道重围,已然来不及。叶清明和秦牧迅速被枪林箭雨淹没……此时,百米外沙尘飞扬,黑色铁骑上一剑眉斜飞、眼眸深邃之人,伴随一道宛若闪电般的黑夜利光直奔而来。 重围外,誓死护主的将士在身边相继倒下,战骑上的叶清明虏骑千重。他要劈开所有阻挡杀出血路,让秦牧尽快从重围中冲出。羽王耶律隆安和穆海棠的恩人必须活着回横谷寨,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此时的叶清明凶狠、强硬、直接,固执地掩护秦牧,拼尽了最后一分力量…… 四月人间,海棠漫城,湛蓝空中,纸鸢之线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涓涓而动。 一瞬间,寒光闪现,利箭从铁铠甲胄穿刺而出……那双凝望着上空的血眼,瞪瞪未合。 第三章 夹 袄 秋日总是横谷寨最好的时节,三面环山的地形延缓了南下的季风脚步,已入秋末,空气中依然是熟悉的淡淡清寒。高天上几行北雁,引着颈子长鸣,仿佛告知地上生灵,终究要进入林木凋敝的冬季。 闻得雁鸣,穆海棠仰头看了看天空中飞过地鸿雁,右手抚着隆起的腹部,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应该快了吧!” 「此次朝廷募兵不同以往,枢密使曹彬向宋太宗进言宋辽之争非一朝一夕能定高低胜负,故朝堂上下须存战争旷日持久之心。」这话自上而下落到兵部尚书石龙涛书案上——转由兵部酌情拟旨。 太宗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着实令他头疼上火,看着下面霜打茄子样的小吏,让本是行伍出身的石龙涛越发火大,手掌怒拍案几,“不给老子想出法子来,都他娘别回去了!” 好了,一应兵部官员开始彻夜“长谈”。摘掉官帽,掀起朝服,如酒肆赌坊小民般聚拢一起,你一言,我一嘴,将石龙涛围在中间。时而沉思颔首,时而憨笑怒骂,甚是热闹。 翌日,兵部一纸文书快马加鞭发往各地——『为持续供应补给兵源,以八月为期,各地青壮轮换戍边!』 横谷寨地处宋辽交界,自然首当其冲。文书在冬末刚刚下达,初春时节,包括叶清明、秦牧在内的数十儿郎已踏上征途。 西风暗换年华,叶清明已走一月有余,穆海棠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细数风敲翠竹,即怕那塞外风怒,又怕片云斗暗,最怕战火无情,夜夜祈祷,官人快快平安归来。 金风细细,牵肠挂肚中两月时光已过,穆海棠得空便会到村头眺望一番,此时飞花似梦,绿水桥平,实是相思难耐,时刻盼望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近。 …… 北雁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南山尽头,终于熬过八月时光夫妻可以团聚,想到此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掩不住的幸福在脸上绽放开来。 三日后,海棠相挽白英踮起脚在村口桥头向着官道张望,眉眼尽是焦灼。 “妹妹,别急,小心惊了腹中胎儿。”白英感受到海棠越发用力拉扯她的手臂,口中如是劝慰。只是白英不如海棠细腻,表露稍明显。 “嗯”,海棠轻轻应了声。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一道人影,脚步蹒跚,身体沉重。行至近处,正是秦牧。穆海棠见秦牧只身一人回横谷寨,不祥之感骤然而生。 秦牧见到娘子与海棠立于桥头,立刻浮现起叶清明拼死救己而永瞑沙场,再次悲从心起,快步跑至二人近前,竟“噗通”一声跪在海棠面前。 白英见官人如此,一时没反应过来,愠怒骂道,“官人,这是鬼哭个甚?清明兄呢?” 秦牧泣不成声,喉咙哽咽,“弟妹,秦某对不住你,清明兄……清明兄,他回不来了……” “秦兄定是玩笑话,官人亲口答应过奴家,一定会平安归来,将孩儿抚养成人。临别前,他还拉着奴家的手商量着孩儿的名字,可如今,如今…….”早已泣不成声的海棠,此时突然面色煞白。一股心火上涌,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妹妹!” “海棠弟妹!” 秦牧夫妇顿时慌做一团,立即背起她赶回家中安放在床上。白英烧了些热水,缓缓喂下。穆海棠幽幽醒来,双目定定低语道:“秦兄和姐姐不必担心,奴家暂想独自静静。” 见海棠醒来,秦牧本想把短刀还给她,又担忧海棠睹物思人,只得哀叹一声后转身离开。 屋内恢复了平静,穆海棠缓缓睁开双眼,红红的眼眶盈动着点点泪光:“官人,奴家终究是等不到你了……” 此后,穆海棠如少了三魂七魄一般,整日闭门不出,不思言语。常常翻出多少个深夜缝制的娃娃衬衣、新纳的麻布鞋底,每至此泪水都抑不住的无声而落。 连日的思念郁结于胸无限蔓延,肚中孩儿也似有感应。这日,海棠忽肩头一颤,肚中抽搐不停。片刻如肠翻搅,似潮汐一浪高过一浪。海棠捂着小腹,双眉紧蹙委顿在地……只是这一浪浪愈发加重的阵痛仿佛并无消退之意,更甚的跳痛纷涌而至。海棠强撑起近乎瘫塌的身子,迷糊昏厥前碎裂的嘶声穿透内堂。 “官人,快来啊!不好了,妹妹……妹妹有恙,似有早产之状,官人,怎么办呐?官人……还是快请巫师前来吧!” 秦牧听见自己脑中“嗡”一声响,心头担忧之事终究还是来了。上次医治娘子之事后,虽不想再与巫师有丝毫瓜葛,却拖不过眼下形势,壮起胆朝村尾走去。 屋内阴涩垂帘,帘内三足销金香炉焚烟袅袅。被烟雾缠绕的释比巫师正隔帘席坐,口中巫语念念,秦牧站在帘外迟迟不进。巫师似被搅扰,悠悠回头。见来人是秦牧,立即面露怒色:“秦牧,可是又想来拆老夫的台么?” 秦牧神色慌张:“家中弟妹似有早产之状,方才已昏厥在地,小人怕危及胎儿,特来请释比大人亲自走一趟,为弟妹接生。” 巫师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秦牧,此莽夫面色黝黑,到底是沙场沾了人血,这袭皱皱巴巴透着寒酸气的青布长衫仍难盖身上的勇猛之气。释比紧闭双眼,嘴巴张合不知何词。许久,忽面色冷凝道:“穆海棠胎儿早产之状,本是逆天之道,老夫给她接生,甚于逆天。且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怜你秉性忠厚,除却胎盘留下之外,另付铜钱二百,以趋吉避凶,或能有一线生机。” 秦牧多年负囊而行,养活自己都难,怎会有余的闲钱?秦牧担忧再如此纠缠耽搁,怕是……不及多想,直接双膝跪地“怦!怦!怦!”连磕三个响头。 “释比大人,您大仁大义,若能保住弟妹母子,小人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巫师未有任何动作。“哎!前几日老夫祈福降雨,天相露出讨伐之兆,只怕是鬼神皆动,妖魔之劫。老夫已是拼尽全力,气息频尽。实不相瞒,当下老夫,日夜浸困,实没有力气去管那些个闲事了。秦兄还是另择闲能,以免误了性命!” “如今这横谷寨,唯有大人您有这本事了啊!看在海棠丧夫之面,救她一救吧!秦某此后定伺候左右,唯您是瞻!”秦牧明知释比是故意刁难,却不敢扬头怒怼。 “即便一尸两命,与老夫又有何干系?”巫师言语轻蔑。 秦牧听闻不由跌退几步,生出无限凄凉。昔日沙场之上叶清明穿甲而出的鲜红利箭又划过眼前……想到此,紧咬起牙,怒火涨胸,左手握拳,右手不自觉摸向腰间。 第四章 学 艺 仓朗朗一声清鸣,一点寒芒出鞘。秦牧横握短刀,直视巫师,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转瞬被决然淹没。战场上叶清明交付给秦牧的那把刀一直贴身保管着,如不细看着实难以察觉。可是这次情急之下一把拔出来,刀刃泛起的雪亮寒光直从巫师脸上晃过,如隆冬平地刮起一阵白风,让人透体生寒。 释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秦牧的距离。他紧攥木杖,双眼死死盯着秦牧握刀的右手,只要眼前的莽夫敢再往前一步。他也就顾不得身份,逃离这里。虽然心有此念,脸面上却没有一点慌乱,他笃定秦牧这懦夫缺的就是这份勇气,即便是他在战场上打了几个月的滚儿。 事实上,巫师还是赢了。秦牧情急之下拔刀并不是要胁迫巫师,实在是他想不出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看到巫师这反应,他惊觉自己吓到了他,脸上全是愧悔。他老老实实地将短刀放在桌上,低下了头。 “释比大人莫怪,适才是小人鲁莽了!叶清明与小人兄弟相称,现已战死沙场,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弟妹又动了胎气,危在旦夕。可怜小人身无钱财,唯有此刀还值上几个钱……还望大人怜悯,叶家不能就此断后啊!”秦牧声色哽咽,说完又双膝跪地、抱拳举顶。 虽说是意料之中,但这宝刀寒芒确实吓了自己一跳。巫师本就不想理会秦牧,可见他如此懦弱不堪,哪是有半点刚烈斗狠之心?暗嘲自己,怎会面对一个乡野愚夫生出逃跑的念头。 一念至此,巫师悠然坐回高椅,左手拾起桌上茶碗,一边啜茶,一边对秦牧说:“无妨、无妨。叶清明虽小人之心,来到寨子后多次冲撞老夫,说到底总归是寨子里的人。既是寨子里的人,老夫自当待其与他人无二,叶氏生产自然也是要去的。不过……”讲到这,巫师顿了顿,放下茶碗。“这刀呢,老夫暂且收下,等秦兄有了其他财物便可赎回。哎,只是前两日怕是祈雨过度,身子疲乏,老夫还得去沐浴打坐片刻,等恢复些元气便与秦兄走一趟罢!” 秦牧黝黑的脸上爬满焦急,却又无奈至极,更不敢催促分毫,唯剩跪地拜谢。释比不慌不忙,用上等的桃花木烧开一大桶滚水,又撒上皂角、桐叶种种,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日。秦牧立在旁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着日光穿过窗棂逐渐萎缩的光影,攥紧拳头心如火炙,额头汗珠清晰可见。 世纪之久,巫师罩了件墨黑色大氅顾自从内堂走向门外,没有搭理秦牧,抬间衣裳摆动如滚滚乌云。秦牧忙不迭小跑为他引路。 横谷寨虽称为寨,但除却朝廷火山军驻防军兵,普通百姓不到百户。适逢秋末,五谷已入仓囤积,各家各户都提前进入懒闲猫冬之态。正所谓,‘平地经不起惊,懒汉见不得热闹’,巫师这套盛装平时实难见到,对王大蹄子来说,上回见巫师穿此瘆人的行头还是今年夏旱时节,当时祈雨作法的新奇劲儿,如同他平生里跑去村头看苏寡妇洗澡一般快活。 想到此,他从碾谷磨盘上纵身一跃,撒开一双惊人大,噌噌将村子穿了个来回,乌鸦似的破噪音断断续续,“快,快,都出来呀,释比巫师又要作法啦!” 巫师还是那姿态,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踱着方步,不疾不徐。 秦牧虽对王大蹄子牙痒痒般恨,强忍住冲上前给他个大耳刮子,可想到海棠母子,又生生憋了回去。待赶到叶清明茅舍,两人身后已跟着一大串泼皮闲散的村民。 此时的穆海棠躺在内堂芦草的铺垫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露在外的皮肤汗津津一片,全身如水洗一般,发丝散乱。特别是额前几缕青丝,浸之后又被吸干水份,牢牢贴在头皮上。一双纤手紧攥着身下的垫,身子显然已承受过巨大的痛苦。一旁的白英用棉布擦拭着海棠两腿间殷的鲜血,如冬雪初融般涓细绵长。 巫师见此情形预感不妙,不禁心生懊恼。如真要难产而亡,自己在村中多年树起的声望怕是要毁于一旦。释比慢慢地沿着昏暗的草丕房走了一圈,经过角落时顾作一顿,煞有介事地乱吟几声巫语,草草结束了仪式。然后挪至海棠沿,弯下身子,伸出如枯木般丑陋干瘪、指骨突出的双手,隔着衣衫按向穆海棠隆起的小腹。 “这就结束了?” “还想有一场热闹可看,没想到……” 这时围观村民窸窣议论开来,碎语声中就属王大蹄子与之相好的几个泼皮最甚,似是对巫师施法步骤过少缺了些许观赏被扫了兴致,喋喋之语直入释比耳中。 释比没来由生出一阵烦躁,阴沉的脸上顿起寒霜,猛然转头,狠狠瞪向王大蹄子。平日里巫师积威甚重,众人遭这眼神一扫,顿时鸦雀无声。释比满意地回过头,口中冷一声,顺势用黑色外氅遮住自己用力按向海棠小腹的双手。 失血过多痛昏过去的海棠,被猛传来的巨痛立刻恢复了神志,无半点血色的眉睫上下颤动。可这猛烈一下后,连睁眼都没了气力,之后再没任何动静。 秦牧夫妇见海棠这幅垂死之态,不忍再看下去。秦牧转过身去轻轻摇头,白英已是乱了分寸,也不顾巫师身份双手紧紧握着海棠左手,呜咽地泣不成声,“大人,释比大人,救救海棠吧,她快不行了……” 此时的巫师也甚是苦不堪言,辛苦经营多年的威望万万不能栽在这妇人身上,想到此他又用力压了三五次,海棠只是口中两声,隆起的如顽固的皮球,身下鲜血如注。 这时,释比脑中突然闪过隔壁村糜南北家儿媳临死的模样,后背顿时直凉。 秦牧见巫师突然停下,心头一下紧张起来,难不成弟妹已经…… “巫师大人,海棠她……”秦牧发问的声音瑟瑟发颤。 巫师突然发癫般伸出右手猛然向自己的头发抓去。 第五章 身 世 【两个月前·宽庭酒楼】 “刘二,听闻上次村里一个婆娘生产,你差点折了,说来听听。” “又是…哪个王八蛋到处…乱嚼舌根,你还别说,要不是给她吞了头发……”说话的刘二,大脸滚圆,满面绯红,肥肉层叠。双眼被肥肉挤压后不比眉毛宽上多少,酒气一冲后就只留下一条肉缝。此时他再也坚持不住,咣当一声,大头砸在桌子上,就这么睡了过去。溅起的汤汁淋了对座一脸,横谷寨巫师一边用手胡乱擦抹着面上的汤水,一边站起身来捅了捅对面刘二。 “刘二!刘二!吞了头发怎么着了?” “…嗝……”只见刘二没有半点反应,口水顺着嘴角直淌,捅的急了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股酒菜腥气直冲横谷寨巫师的鼻子,他连忙站起身来,皱着鼻子用手扇了扇气味。 暗骂一声,“憨猪,又他娘地让我结账。”说罢,喊了声:“小二,结账!” ———————————————— 巫师抬起右手猛地在头上用力一扯,头皮一辣,一绺灰白的头发被顺势拉了下来,丝丝缕缕缠住指掌,手心沁出的汗逐渐渗入发丝。想想家中半生敛下的财物和村中无人不毕恭毕敬的风光,只能搏这一回了,想罢,他把心一横。 巫师挽起右边宽袖露出干瘪精瘦的小臂,死死捏住海棠的嘴巴,把头发硬塞进去。昏迷的海棠,嗓子里发出如垂死野兽般的呻吟。 秦牧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一股血气上涌直冲脑门,并步冲上前欲将那把灰腻的头发取出来。 “混账东西,滚出去!老夫正请神灵施法,你如此鲁莽冲撞,若是触怒了神灵,降罪于村子,你担当得起么!”巫师见秦牧状若疯虎一般,面目涨红,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虽有心退避,却又顾忌身份,只得一声厉喝,用言语挤兑秦牧。 围观在外的村民一听说会降罪到村子上,瞬时咒骂声四起。王大蹄子更是来了精神,不管面前是老是弱,双手用力胡乱拨分着人群,跳出去就抱住秦牧,翻滚到平日倾倒灶膛的土灰堆里,这么一扑腾烟尘四起,其余人早被这泼皮劲儿唬的一呆,尘土间一双斗大双脚露在外面胡蹬乱踢。 此时海棠全然不知身边之事,之前的生产已耗尽她体内太多水分,头发卡在干痒的嗓子里,难受得使她蹙紧了眉头,伴随阵阵咳嗽。巫师立刻命人端来清水,掰开海棠的嘴巴直直灌入……她被呛得不停咳嗽着,本能地吞咽着。 终于吞下头发后脸色愈发苍白,汗湿的发丝贴紧额头,杏眼依然紧闭。片刻,腹部一动,整个背部向上弓起,喉中发出呕吐之声,干呕逐渐加剧,腹部不断用力抽搐,巫师紧盯着产道口,依然没有迹象。刚刚翻滚到草灰堆里的秦牧常年打猎,手脚灵活有力,早已挣脱开来,身边的王大蹄子脸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灰土里,生死不知。依稀可见面目青肿,嘴角抽动,时不时有血沫子溢出,两只大脚再也没有气力踢蹬。秦牧颓然坐在地上,急切又徒劳地望向海棠,又把目光转向巫师,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一点意图,然而那张常年被符纸烟火熏黄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狭长眼角里似有一点绝望放大蔓延。 看着海棠越来越差的身体状态,释比被巨大的恐惧包裹,无法预测以神祗身份生存的他接生失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身体狠狠打了个冷颤,滋出逃离的念头。剧烈呕吐后的海棠,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只见她下身探出来一小片黑色胎毛,看着那婴儿头骨上顶着的稀疏胎毛,释比原本被绝望侵袭暗如死灰的双眼迸出了一丝光线,似是,这束光满含欣喜,如清晨东方刚临世间第一缕程曦,驱赶着死灰如潮一般褪去。头发终究还是起作用了。 可惜的是,之前急躁的心情才平缓不到半刻,竟又失了动静。释比微微握紧了双拳,额头沁出汗来,刚松开的眉睫又皱到了一起。释比心知不妙,眼下婴儿虽已划入产道看见胎毛,但已无法再靠产妇之力顺利产出,若再不抓紧时机,婴儿直得活活憋死。索性……一个快到无人察觉的念头从心间滑过,释比把心一横,举起自己枯木般干瘪丑陋的右手,一截青黑色的长长指甲隐隐泛起一层凉意,眼中尽是戾气。 巫师郑重其事地再次走向海棠。不光是他,好像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凝神静气地等待着什么。释比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在涌动。“噌!”指尖的聚力如闪电划过……身旁的秦牧等人未及反应,只见那截停在半空当中的青黑“锋刃”,几滴殷殷鲜血甚是醒目。同时带出的,还有海棠一阵嘶哑无力的低鸣。 这点痛楚在静谧死沉的空气中响起婴儿的嘤嘤啼哭声时,一切都变得值得。目光逐渐涣散的海棠,吃力的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她无力地侧过头,端详起身旁的孩儿,眼中充满难言的温柔,她唯一的子嗣,连襁褓都没有的孩子,是要在许多年后才能读懂这眼神中的哀伤? 海棠的眼前浮起以前每个清明节,羽王带她去林地踏青、放纸鸢的情景。每一次都是他早早劈好竹条、细细磨光、糊上纸,再交给自己描绘上钟意的图案,择晴放飞。青草地上两人一同静静看着蓝天,数着白云,有风的时候两人一同奔跑,手中的纸鸢扶着风很快便悠悠飞上天空,两双手十指交缠着这根摇摇细线……多美的画面! 这根线,此刻就躺在她无力的怀中。她不舍地看着还未睁眼的孩子,眼光停在空中,轻轻说:“念安,就叫念安!叶念安。” 这是穆海棠用尽最后一口气留下的三个字,再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小念安。苍白的脸蛋凝如寒霜,双眼盯着茅屋梁顶久久没有声响。 第六章 羽 王 “要这把短刀做甚?”释比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他真想用划开海棠产道的那截黑青色指甲戳死自己。这刀即使再断铁如泥、千般好处,怎可能抵得过自己贵如金箔的性命? 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竟然为一把切割狗肉的短刀惹来这遭麻烦。想到这,内心升腾起一股浓浓怨气,望着僵立在穆海棠尸首旁的秦牧,更是恨得说不出话来,上下磨搓的森森白牙在黑黄面容下映衬得更为恐怖。 浩浩荡荡的乌云自北飘至,本该残阳夕照的村落被包裹地密不透风。刚把村里牛羊赶到谷外草甸上的牛倌瘪着嘴,看着瘪下去地牛肚子,又看了看厚重的乌云,还未来得及经历是否回家这样的内心斗争,大雨倏然而至。转至深秋,西北早就经不住大雨洗礼,温度一个劲向下跌。围在叶清明茅屋外看巫师做法的人,被雨水挥着鞭子,鞭梢一卷全部拥进泥土房内,房间本就狭小,这人一多,就更显昏暗逼仄。 屋内出奇地安静,巫师面容时而愤怒时而绝望,半步之外的秦牧跪在穆海棠床前,也是一声不吭。围观的村民此时也是默契地没有任何声响,哪个身子骨弱,被冷风一欺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立马惹来周围一阵侧目,这人被这么多双眼睛一盯,没来由内心发虚,赶紧用手把嘴巴捂紧。屋内只有白英的低声抽泣,偶尔混着几下婴儿的哭喊,稍稍驱散着屋内难抑的诡异气氛。 “秦牧兄,叶家娘子死……走了么?”谢奎平日在村里与秦牧一直交好,性情耿直的精壮汉子,刚刚大家默不作声,他也就一直压着性子,此时望着秦牧跪倒在地,秦牧娘子一直哭个没完就再也按捺不住。秦牧对谢奎问话恍若未闻,依旧愧疚地盯着海棠尸体一动不动。此番行径如一滴轻盈水珠飘入一锅滚油,瞬间爆裂。安静许久的村民如油炸般爆发出来,各种声音从人群中扩散开,充斥整间茅屋。 “巫师神力已失,再也无法庇护村子了!”这话一出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足不过一个呼吸,立即有人回应。 “杀了巫师,寻找新巫师!” “杀了巫师,寻找新巫师!” …… 杂乱的呼喊声渐渐汇成一道,如一杆长枪将释比死死钉在了原地。 释比耳中充塞着村民的讨伐声,眼睛却是望向刚刚出世的婴儿,婴儿哭啼加剧激荡,冲破了苦苦束缚自己多年的往昔旧事。想他曾经身怀奇门玄术,靠着一手算通鬼神的相字绝学纵横西夏朝堂,那时他满心凭一己之力保境安民。谁曾想造化弄人,他一手把西夏推入强国行列,最终却以谋逆叛国定罪诛九族。虽然靠着临危推算,逃出国境,但终落得家国难回。从那天起他发誓终生不再算一卦,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释比深深隐藏了起来,只想做一个没有敌人的俗人了却残生。想不到,今日自己还是成为孤家寡人。想到这,释比对于死亡的恐惧被一抹轻笑所代替,只是这笑充满自嘲。 刻薄带给你们的是侮辱,你们可知大义带给我的,是死亡。 前尘往事如梦境般再次出现在即将面对死亡的释比脑中,婴儿对世间一切全然不知,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啼。释比看着小念安踢蹬的小脚,他忽然一改往日腰背佝偻的形象,脊骨笔直,嘴角努力扯了扯,想让自己笑的好看一些。此刻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风卷白衣如雪,算定西夏江山的释比国师。 “活着真好,可惜他生下来就死了。”释比说完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轻轻闭上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众人摩拳擦掌朝着释比围拢上来,个个目露凶光,所有人都无法接受一个失去神力的巫师来庇护村子,而海棠身死再也无人在意。 就在这时,寨口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隆隆”声响不绝于耳,伴随着由远至近的声声嘶喊,本以闭上双眼的释比听闻异响后摒神分辨,脸上一丝喜色转瞬即逝。他狠狠甩向仍沉浸于悲痛的秦牧一个巴掌,怒喝道:“还不快走,洪水冲破河堤灌进村子了,你想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死在这么?” 说罢,他就向东面土山上跑去。秦牧夫妇和众人一般此时已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巫师是否该死,全部紧跟着逃命而去。 这场秋雨终究不甘就此落幕。暴雨过后,围绕在横谷寨的黄河水,摧枯拉朽地冲破河堤后,巨浪裹夹着牛倌和他的牛向村中袭来。建在山谷中的横谷寨三面环山,而黄河水流经此山,绕山而行,致使此山三面环水,初代村民自有惊才艳艳之人,定居于此正是看中此地‘背倚绵延不断山,身前横流腰带水。’曾是所有村民引以为豪的风水格局,此时如修罗死地。洪水灌进山谷,房倒屋塌,寨内居民避无可避,未来得及登上东山的人悉数葬身水腹与虾蟹做了伴。 山顶雨后疾风把释比巫师墨黑色大氅扯得猎猎作响,背脊又恢复佝偻的释比看着委顿在地嚎哭的村民,再低头看了眼哭累睡熟的叶念安,陷入沉思。 老夫已入暮年,但愿这孩子能传接衣钵,替老夫了去心愿。心下有了计较,释比抬头走到众人面前。 “哭什么哭,成何体统?黄河水倒灌横谷寨乃上天降罪,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妖胎。”释比一脸厉色地指向白英怀中的婴儿。 “这孩子是个妖胎,生下就克死母亲,刚才那场大水就是要所有人陪葬!” 村民一听巫师如此说法,似乎想通了所有灾难都发生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后。瞬间,失去亲人、家园的痛苦被愤怒取代,众人纷纷站起,张牙舞抓地想从白英怀里抢走婴儿。 释比看到村民欲抢夺孩子,心有不忍,想抬手去制止,思量间还是放了下来。 ‘孩子,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原谅老夫……’ 第七章 结 亲 【太平兴国七年】 四月的满城刚从隆冬中苏醒过来,一场春风拂过,隐藏在泥土、枝头的生机再也按捺不住,趁着人们还未驱散“猫冬”后身体的绵软,合着深夜街巷的打更声,这抹春绿悄然涂遍满城。如果说肃杀苍凉属于雁门关外的辽国,那么这嫩绿儒雅就当属大宋了。 对满城守将崔延来说,这抹春绿或许就是天意,是一抹上天向一千三百万宋人微笑的颜色。城门以外二十里,辽军旌旗虽然长杆高束,可少了西北风助力的旗面显得疲软无力,打着绺垂耷下来,硕大的辽字也只剩下半个‘辶’。崔延站在城楼上,双手倒背,神采奕奕地望着远处的辽军,心里盘算着作战方案,口中默念着“走之”。 一个月后,辽军大败而归,辽景帝内心沮丧,接连两次折戟满城,让他严重怀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能无法在大宋国土上御马疾行。 【同年九月,辽景帝死于云中府(山西·大同)】 长子耶律隆安因生母身份卑微,一直未明确立为长子,且在多年前府中的一场大火后失踪。皇后萧绰遂立“长子”耶律隆绪即位,宁王耶律只没虽有心以祖制“长子即位”来阻止皇后专权,奈何苦寻耶律隆安多年无果,不得不默许耶律隆绪以“长子”身份即位。 满城上空还笼罩着尚未散尽的硝烟,而远在千里外的横谷寨已春风和煦、天清地明。距离那场足以让这个村寨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洪水,已经七个年头。 这日,通往村尾东山的石道上有三个人影缓步而行。行至近处,只见是个妇人扎着黑色头巾,腰间围着一块青色麻布围裙,面色沉重略显悲伤。一个小巧的藤条编筐挎于左手臂弯,右手拉着一个眉眼分明,面容稚嫩的男孩,男孩身边还有一个俊俏清秀的小姑娘。 三人行至东山顶,在三座并排的黄土坟前停下脚步。黄土坟上丛生的野草梢尖探出一绺嫩绿小芽,妇人望着眼前的木质墓牌,悲从心起,眼泪顺着面颊无声低落下来。她弯腰取出藤筐里的一株海棠花、半叠黄纸、若干糕点等祭奠之物摆于坟前,然后拉着身边的两个孩子跪了下来。 此刻虚烟袅袅,悄然翳入鼻腔,仿佛是在重叙生者和死者之间那段肝肠寸断的往事,禁锢了七年的回忆又重入眼帘。 七年了,秦牧和穆海棠离开已整整七年之久。 七年前黄河泛滥,俄倾之间破堤而入。霎时间桥裂墙倒,良田变成深池,茅屋撕成稻茎,惊慌失措的村民在势不可挡的深水中叫喊、挣扎,不顾一切地跑向村尾东山。 白英在恍惚中清醒,背起襁褓中熟睡的秦梓欣后,又迅速转身抱起穆海棠适才千辛万苦产下的叶念安,夺门而去。而此时的秦牧也灵犀间背起满身血污的穆海棠尸体出门疾跑,只是失去生命的海棠身子沉重,跑了未足一里地,秦牧负重的脚步已如千斤之石踉跄难迈,转眼就被湍急的洪水拽入无尽深渊,任之刺破鼻腔消失在漩涡中,最终彻底不见。 逃至山坡之上的村民,侥幸活命。俯眼间,茅屋良田悉数尽毁,此时已成一片汪洋的横谷寨不知还有多少鲜活生命被葬身水腹。 山风刺骨,村民们悲痛欲绝,无数双仇恨的眼睛盯着白英怀中的婴儿,唯有摔死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才能恢复横谷寨的安逸太平。白英抱紧怀中婴儿,面对如虎兽般愚昧的村邻胸燃无名怒火,跺脚跳骂,只是这恨恨的怨骂却更激怒了村民,纷纷捡起脚边碎石砸向白英。白英护着两个幼婴无望的四处逃离,却仍被穷追不舍的村民捆绑着狠狠抓回。 白英胸中背后的两个婴儿似有了感应,嘤嘤啼哭此起彼伏。这长哀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似求饶、似讨伐,一声高过一声,声声落在释比耳中,如坠梦魇。他垂下头,细长的双眸尽被痛苦绝望充斥,如脚下洪水般的凄凄哭泣摧毁了他内心最后的防线。 —————————————————— 释比,西夏王国一人之下的国师,凭生所学撑仗王朝兴盛,文武百官、黎民百姓,无不尊崇敬仰。只是,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先一步明白皇帝最盼望什么,这是释比最强的地方,同也是致命所在。平白无故一封欺君罔上的书信,竟遭了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此泼天冤案,诛连九族可怜未满月的儿子也丧命于那个风卷残云的黑夜。 那一夜,暴雨合着血水流遍国师府,大军屠杀的刀光剑影与族人濒死前的喊叫,穿透深墙夜幕响彻西京。释比亲眼目睹还未满月的儿子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啼哭,刀光闪过,血染襁褓。如今虽身负绝学苟活于世,但报仇早已无望。想至此,又将眼波移至婴儿,与其让他做冤死之魂,还不如继承衣钵,替老夫了却平生所愿。思及此处,他大声喊道:“大家要想活命的话,快快住手!” 村民们瞬如石雕,一脸不解地望向释比巫师。释比故露惊恐,佯装掐指:“天不得清,地不得宁,谷不得盈,神不得灵,万物不得生,这婴儿乃是妖胎降世,非我等乡野村夫可对付的,若逆天而为,只怕降临更大的灾难啊!依老夫之见,且将妖胎之干系赶出寨子,任之生灭。” 淹没的庄稼、还有那些没来得及逃掉的村邻……万不可饶了这妖胎啊!必须除之后患!” 释比面色紧绷:“这婴儿出世便父母双亡,黄河决堤、祸水泛滥,乃是大凶之兆!凡靠近之人皆无善果,只怕后代子孙也有所牵连。” 横谷寨一众村邻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被燃起仇恨的杀戮之心又瞬间熄灭了。他们听从了巫师的话,将白英妇孺三人赶出了村庄。 此刻,释比嘴角似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意。 孩子,你得好好活着! 第八章 募 兵 横谷寨这个枕山面水的特殊三角带,虽然被七年前那场洪水肆意吞噬了整个村庄,村民们也至今谈及色变,但这并没阻挡他们站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重建家园的热情。他们在明媚的春天撒下希望的种子,静待美好的心愿发芽生长。而那倒灌的洪水仿若珍贵的菜油浸润了村寨的每一方泥土,林间草木葱郁、土石松软。贺兰山顶融化的雪水也从山坳潺潺流下汇成溪水,冲向散落在荒木间的零星碎石,在初春的日光中折出耀眼的棱光。 距清明祭祀已数日,叶念安站在茅屋堂檐下,抬起微绷的小脸,痴痴地看着雨水沿着屋檐‘嘀嗒——嘀嗒’落进地里。令人厌烦的清明春雨,为何总是从早到晚绵绵絮絮个没完? “我说念安啊,别傻呆着了,这雨过会儿就停的。”白英在内堂一边缝补衣衫,一边对外面的念安喊道。 “哦,知道了。”叶念安嘴上是应了一声,可心思早就飞了出去。他耷拉着脑袋,正恋恋不舍地欲将视线收回,这雨却在说话间小了不少。小念安顿时面露喜色,漆黑的眸子迸出亮光。 叶念安最是盼得每日背起竹篓上山挖野菜的日子。只是春雨淅沥总不见停歇,昨日又下了一整晚,山路泥泞难行。若不是大娘再三关照雨停才得进山,这会儿…… “大娘,屋外雨停了。我去挖野菜了哦!”念安望着不再滴下水来的茅檐,转头甩了句,背起竹篓蹦跳着跑出了屋。 “念安,不准去!山上太危险了……”白英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半晌没等到堂屋一点反应。 “念安……念安……臭小子,你给我回来!今晚不准……”等白英嘀咕着从内堂出来,哪还有念安的影子。追出门一瞧,小不点儿已经拐进山上坡路,窄窄的肩头藏在背篓后面,发髻上的带子和着两只空空的衣袖左右晃荡。白英适才微愠的脸上瞬间露出溺爱的神情,多么讨人喜爱的娃娃呀!海棠妹妹,你可看见了? 念安出生至今,原以为世间只有一种叫“苦菜”的食物。又涩又苦,实难下咽。其实,他偶尔也会看见有萝卜之类的农作零星长在山脚、田埂边,倒也拔过一回这样的野生萝卜,只是前脚才踏进家门,后脚就有村邻们找来,硬是胡乱指着自己对大娘说萝卜是偷来的,结果落得凭白无故被大娘狠揍了一顿,屁股都青肿了呢!呜……想着想着小不点就皱起眉来,噘着小嘴委屈地走了一路。 雨后的山林一股扑鼻的清新泥香,密密绿绿的苦菜层层衍生,如分叉的枝杆生生不息地漫至整个山坡。念安激动地忙蹲下身子,取下腰间的小铁铲,这可是秦大爷自制的农具呢!挖起野菜来可真带劲。哎呀!这喝过春雨的野菜看起来真是娇嫩欲滴,鲜美爽口的样子。念安抓起一把一把的新鲜苦菜满足地扔进身后的竹篓,心里喜滋滋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大娘今天一定会夸我的! “噗!”地上竹篓突然直直地倒了下来,念安惊的原地跳起,蓦地回头。 “哟!这是哪家没爹没娘的野种呀?”山坡另一头传来一个嚣张却稚嫩的童音,只是话语间掺着一丝世故。 念安听得是村长的儿子罗坤,并未搭理,只是转过头默默扶起倒下的竹篓。 “怎的?还装聋作哑呀?能耐了啊你!啊?”圆登登的小身子被腰束勒出一个肉葫芦,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前面背对他的人。 “我叫你挖呀…挖…挖……再挖呀……”小胖墩见叶念安没接话,又冲上去狠狠地补了几脚,踢翻了才被扶正的竹篓。篓里苦菜远远地飞洒出去,落了一地。 念安急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猛推了一把眼前的罗坤。“你干吗?!你这死肥猪,干吗踢我的野菜,碍你什么事儿了?碍你什么事儿了?”涨红的小脸,嘴巴鼓鼓地吼道。 “哟嗬!反抗呢!少爷我今天没摸着鱼,看你特别——特别——的不爽。” “就是,就是。”胖墩后面一帮小狗腿们也齐声附和着。 “我爹说了,我生下就是横着走路的,就说这横谷寨吧,大到一亩田,小到一棵树,统统都是姓罗的。我爹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谁。”胖墩得意地咽了咽口水,“今儿这野菜我就不给你这祸害人间的妖胎,怎—么—着?”罗坤用手指重重地戳着叶念安单薄的小肩膀,圆瞪的眼睛只见翻起的眼白。 叶念安哪是身小志残的娃娃呀?打不过气势上也是不甘示弱的。蓄力冲上前用手里的小铁铲顶住罗坤的腰,使劲儿地对着肉葫芦一把戳出老远。罗坤实没料到叶念安敢如此反抗,一个踉跄跌退几步,便失了重心直直摔坐在地,沾了一屁股烂泥。“好,你个叶念安!”这回胖墩可气急了,对着两边的小狗腿子,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你们都瞎呀?还不快去收拾他?”小虾小蟹们如领圣旨,冲上去就对叶念安挥起了小拳头。 虽只是相差不过两岁的孩子,可纷纷而下的小拳头也着实落在了念安瘦削的皮骨上,瞬间鼻青脸肿。 “哈哈!打!给我狠狠地打!”干脆坐在泥潭里的罗坤显然很享受眼前这一幕。 小虾蟹们正欲拳脚相替,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发白稀疏、身背佝偻之人。几米开外的罗坤头一个见着,迅速收敛起适才泼皮称霸的样子,急切地从地上滚爬起来溜似地跑下山去,转身丢出一句:“不好,巫师来了,快跑呀!”欺负念安的几个孩子未来得及逃开,便被身后之人的宽袖拂倒在地。 眨眼工夫,林子里安静了下来。嘴角流血、双颊挂彩的小念安咕噜一下从地上竖起来,边擦拭着嘴巴,边斜眼望向巫师。“巫师?巫师爷爷?谢谢搭救。” 释比看着叶念安,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们为何这般怕你?” “爷爷?爷爷?” “巫师爷爷?” ……念安不惑地挠着头,越喊越大声。 “原来巫师爷爷听不见呀!。好吧,我走了。”念安重新背起装满苦菜的竹篓,拍打着衣袖上的泥土,转头正欲下山。 “小子!要想不被欺负,今晚三更,村尾东山找我!”空灵的声音从叶念安身后悠悠传进耳朵,转身只见释比巫师的长袍宽袖已飘至林子深处。 第九章 噩 耗 释比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娃娃,不过他能估摸出叶念安此时脸上该有的反应。“睁着大眼睛,一脸愕然的望着自己渐行的背影足够远之后,紧绷的小脸才会些许放松。适才自己那一挥,定是给这小娃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释比双手叠背,佝偻着身子,一边向村子走去,一边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他越想越兴奋,感觉自己消失多年、曾经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志似乎又重回到了手中。他忍不住偷偷回望,想为自己的推测画上一个完美句号。 眼前的一幕逐渐在释比瞳孔中变得清晰,他那堆叠着深浅皱纹的黑黄色瘦脸从扭头看清画面时起,自信转为惊愕然最终又被自嘲爬满。他神情黯然地转过头继续向山下走去,只是那隆起的后背又弯了几分。 巫师老了,巫师也确实老了。 “巫师爷爷越来越老了,老得快糊涂了。”叶念安心下嘀咕着。 念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被欺负一辈子,也不知道巫师会回头看到他捡野菜被震撼到,更不知道巫师留下的那句话已被扎进心里如四月青草生根发芽!他只知道今晚要是不把野菜挖回去,晚上就得饿肚子。 “大娘,我回来了!”念安在村头小河把嘴边的血迹抹洗了干净。 “娘!娘!念安哥哥回来啦!”屋里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开心。 话音刚落,从昏暗的内堂房跳出一抹绿色身影,脚步轻快跑到叶念安身边。 “慢点呀,一会大娘又要训斥你不像姑娘家家了。”叶念安抬起右手揉了揉秦梓欣梳起的双髻,望着小姑娘微微上扬的清秀小脸,眼睛弯成了天边新月,满是欢喜。 “又揉我头发,我和娘等哥哥好久了,再不回来,娘都要出去找了。”秦梓欣小脸微皱,佯怒着要去拿掉停在发髻上的手,可举到一半却直接挽住叶念安胳膊,开心地拽进了堂屋。 苦菜在滚水中抄过,撒上碾碎的盐巴。白英熟练处理着手中的苦菜,又从锅里端出几个炊饼同放在桌上。 淡淡月光,透过纸窗留下昏浅光影。叶念安嚼着口中野菜,一丝涩苦如细雨绵密侵蚀着嘴里被牙床垫开的伤口。自懂事起“妖胎”这个伤疤就一直跟着自己,下午仿佛被村长的霸道儿子一爪子掀开了血痂,露出红白肉芽。原来“妖胎”不仅是受奚落,是没人和他玩,还有挨打挨揍。 “大娘,他们为什么叫我妖胎?”叶念安终是七岁娃娃的心性,想到了就按捺不住要问出来。他咽下苦菜,昂起头满眸清明地看着白英。 白英头也没抬,随口说了句“他们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可他们打我了!”涨红了小脸的叶念安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伸向苦菜的筷子顿在半空,如找到了出口一下从白英手中滑落,发出脆亮的落地声。面对念安的质问,白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年叶清明夫妇初到横谷寨时,日子虽然也是清贫,不见得比现在好过多少,但是互相扶持着也充满了温情。哪晓得,世事难料,如今只剩自己活在世上。唉!自己受些苦楚全不碍事儿,就是苦了两个娃娃呀!。 白英抬起头看着叶念安略有青肿的嘴角,满腹悲凉心酸,泪如泉涌。 白英的痛哭让叶念安抑制了心中疑惑,他静静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白天挨打与大娘痛苦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交叉重复。 哪个瞬间,一片乌云擦过月亮,暗了叶念安月色下的清亮双眼,像极了那日巫师挥出的衣袖,将他裹进黑暗。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夜深人静的村寨传来更夫‘镗——镗——’的打梆声音。 这打梆声好像一场春雨,将释比巫师白日里埋进叶念安心间的种子催生出一株大树。叶念安满心满脑萦绕着这句“今夜三更到村尾东山……” 叶念安思索着悄然起身,把枕在头下的衣物抱在怀里,摒着呼吸、光着屁股走出堂屋,才轻舒了一口气,歪歪扭扭地套起裤子。 迎着微寒春风,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尾的东山走去。当然,他不想吃一辈子的野菜,他只想不再挨打,不再让大娘哭。 今夜还有一个人与叶念安一样等待着字正腔圆的三更声响。释比站在东山顶上,任由山风如潮水般一遍遍地洗刷着枯瘦身体。微眯的双眼盯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山路尽头,半晌不眨一下。 几日前的清晨,释比从口中吐出鲜血。脑袋整日昏沉,许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愈发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必须要提前做一些事情,和上天争上一争。 他相信叶念安会来,他只能相信叶念安会来。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的打梆声穿透黑暗传进释比耳中,盘旋在周身的凄冷山风也寻了个空子沁入他的心里。释比干瘪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不知是冷颤、晕眩、还是风大得立身不稳。 释比起先迸出的亮光一下变得黯淡无比,心头绝望极速蹿升。 就在此时,黑暗中抖出一个小不点落到山路尽头,似是静止不动的缓慢碎步,在释比眼中却是慢慢放大越移越近,眸子里转瞬又被亮起的精光替代。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 老天,你总算让我赢了一次。 “我真是傻,居然来这里。巫师爷爷都老糊涂了,这么冷的山风也不知道躲一躲。”叶念安一边交叉搓抱着已冰凉的胳膊向前走,一边睁大眼睛望着山顶被风扯起衣角的巫师,小声嘀咕着。 终于使劲儿爬到了山顶,这一老一小互望了对方半晌,愣是没人先开口。老的望着眼前面容稚嫩、眉眼纠结,半是埋怨半是坚毅的小脸,一抹微笑在满是褶皱的脸上渐渐荡漾开来。小的撅着嘴巴,冻成青紫的双唇瑟瑟抖动,看着巫师似是诡异的笑容,内心发毛,一时说不出话来。 夜凉如水,冷得浑身打颤的叶念安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爷爷,你冷吗?” 第十章 生 产 夜半更深,山风刺骨,一老一少相对无话。夜幕深隔下,看不清二人是哪般模样。唯有冽冽晚风撩动的枝叶和扬起的衣角,却是凉了念安。 小念安问出的这句话,像极了一片悠悠跌进了村子西头黄河水里的秋后落叶,轻飘飘、软绵绵,不着一点力道。他早已苦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等着从巫师嘴里吐出那个‘冷’字,如此嘴里含着的话便能顺口溜出:那咱们就回家吧!明天再学怎么不被欺负。 可是,许久都没等来巫师的回应,小念安的耐性也被消磨一空。能不被欺负固然是一件足以令他兴奋的事,可此时温暖的被窝显然要比对着枯树般不发一言的巫师更有诱惑力。 这个念头一起,风就更凄冷了几分。 巫师面色沉静,看着叶念安皱成一团的小脸仍旧一言不语,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冷不冷,他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 比拼耐力这种事,总是需要有人全力配合才能持久绵长。很明显,这个七岁小娃娃没多久便放弃了这份初始的新奇,露出现下的烦躁憋屈。也顾不上他冷不冷了,小念安身子一转正欲逃走,惊觉腰身一紧,一道黑色宽袖向他拂来。本已背对巫师的身子被宽袖用力一带,脚下一个趔趄,只觉得自己像刚打了个转,又回到了适才面对释比站立的位置。 又见黑色拂袖,可这次拂的是自己。此时拂过袖子的释比,又迅速恢复了双手倒背、身子佝偻,歪如老松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是晚风带起了尘土扫过双眼,手背一抹的短暂幻觉。 小念安望着巫师的眸子满是光亮,有点惊讶也有那么点崇拜,还有一点似乎马上就能压倒一切的傲气。刚才的拂袖不同于白天,他能清楚感受到宽袖卷在自己腰部的力道,他踢腿抬手着想要挣脱袖子,可身子不听使唤地在半空瞎扑腾着。他突然生出一丝无力,原来自己的身体也是无法主宰。就是那个瞬间,小念安感受到血液奔涌的热量。 也就在那一刻,“嗯,这山风也没那么寒冷。”释比很满意叶念安此番露出的表情,沉寂如水的脸上经过了大半夜光景,总算从嘴角漾出几分涟漪。 “念安,你我之外,这里还有何人?”天光流转,两人静默了一个多时辰后,释比说了第一句话。 自念安被宽袖卷回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再瑟瑟发抖,也不再有逃回家的小心思。这在释比眼里,总算还有一些入门学艺的心性。至于刚才想逃回去嘛……他不过是个七岁小娃娃呀! “没…没有吧……”叶念安开始心里发毛,扭着脖子边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看,边在口中不确定地答着,两只小脚却不自觉地挪向释比,小手也紧攥着他垂到腿边的衣衫。 叶念安的小动作自是没逃出释比的双眼,他没有移动半步,任由小手攥紧本该被风掀起的衣角。 “没人?上有青天冷月昭昭,下有厚土青松郁郁,中有山风穿行隐隐。”释比轻咳出一声,冷冷讲着超出念安理解的话语。 “爷爷,冷月青松能听懂我们的话么?” 释比继续道:“你我立于山顶,眼能辨物而知月光所照,身体寒凉而知山风所在。我们又怎么能说,明月山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呃……爷爷,山风知道我冷么?”小念安还是想不透彻,释比爷爷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有一点儿明白。 释比听到叶念安问出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回答道。“知道也不知道,山风知道念安你寒冷,因为山风知道自身寒凉,所过之处皆感其凉意,不知道的是你今天穿的这么少。我知山风彻骨,来时早早在长袍下添了过冬夹袄。”说罢,释比掀起深色外衫,露出一角深蓝棉缎。 …… “爷爷,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还担心你冷不冷!”小念安气鼓鼓地看着释比。 释比笑了笑,没有理会念安的小孩子脾性,又说道:“万事万物均有因果联系,洪水过境必有雷霆骤雨、诸事不顺早有反常预兆、四季顺和定然祥瑞所从……” 突然,释比面色凝重,双眼如古井深邃般盯着念安说道:“我之一门,定阴阳、判吉凶、知天时、循地理,于生死间抢一线生机。你既三更赴约,可想好拜我为师,入我三叩谷?!” 巫师骤然发问,惊了小念安,他既听不懂阴阳吉凶究竟有甚用处,也无法理解为何学会这些就能预知添穿夹袄。至于三叩谷是怎么个玩意儿,更是与这天上星星一般熠熠闪亮,却遥不可及。 可纵然是在心下思量过此番,叶念安还是仰起小脸直视头顶的那双眼睛:“我愿意!” 释比鼻孔里冷哼一声,戏谑道:“因为不想被欺负?” “恩。还想一辈子不吃野菜,不再让大娘哭,还想……还想长大了娶梓欣妹妹,带她和大娘离开横谷寨,越过贺兰山……” 释比突然愣了一下,抬起一张悲喜交加的脸。他惊讶地注视着面前满脸稚嫩,却能认真说出这些让他心潮起伏话语的叶念安。 “好!既然你有心,那今日明月山风做信,你对我磕三个头,就算入我三叩谷了。” 话音未落…… ‘砰~砰~砰!’脆生生三记响头,小念安已拜过了这位横谷寨了不起的巫师爷爷,正扬起额头沾满了灰土草叶的小脸,认真地看着他。 “爷爷,你快教我拂袖子吧!” 释比一下呆住,转而面露嗔怒:“没出息的东西,学那些末流手段作甚?我门所传大道学成之后,哪一个不是功名加身、利禄任取!” “可是我不想被罗胖子欺负。”念安委屈嘀咕着。 ‘也罢,确是老夫太急躁了些,毕竟还是个娃娃。’释比想到这里,面色稍稍缓和。 “学艺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门弟子虽然修得是内家玄机,但免不了朝出朝堂、夕入疆场。要想袖起劲随,更少不得强健体魄。老夫授你命理玄机之前,你且修身健体,每日三更去村口流沙泉挑一担水上山,浇灌山中枯木。枯木逢旱水,必根朽短折。但天无绝路,自有一线生机,你何时遇见枯木未朽,反生出翠枝新叶,便是你正式修习大道之时。即便是不学大道,想来有这三五年光景,你也不会受那小胖子欺辱了!” 释比讲完,抬眼见天色放白,深更已过,也就没再追究叶念安是否明白他所言之意,背起双手直向山下行去。 叶念安看着释比渐远的背影,嘴里一边念叨着流沙泉、挑水、不被欺负……一边往山脚跑去。 第十一章 吞 发 ‘得舍存留,一饮一啄。凡事都是相依而生,正如那天火焚尽苍松翠柏,留下黑炭残灰化为养分孕育生机。这是天机,也是因果命理。’ 这些玄而拗口的句子,叶念安搞不懂,释比也说不明白。七年前那场洪水也不能逃出这个天地至理。 洪水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了横谷寨的一切,虽然带走了历代先人积蓄起来的繁华与生机,却也留下了一些肥沃的田地和流沙泉。 村口在洪水多年的浸润下,水草丰美。村里牛倌常常用力挥起鞭梢,才能驱赶黄牛钉在此地恋恋不舍的脚步。洪水过后水草消失,可水中泥沙滞留形成了一块圆形沙地。过了没有几日,自沙地中央又冒出一眼泉水,水浮地面约三尺有余,泉水涌动间热气蒸腾,并伴有一股刺鼻臭味。 有好奇村民取水浇灌庄稼,可不出三日,沾过泉水的庄稼都茎叶黑黄、根烂枯萎。这稀罕事瞬间传遍村寨,释比观瞧了一番,心下也就有了计较,推测这水应是沟通了地肺,于是他对村民讲述了一番。看到村民们迷惑不解的模样,释比暗叹一声道:“此乃九天旱水,触之则干血脉,枯筋骨。” 自此泉水因出自流沙之地,也就叫开了‘流沙泉’。 这一日,兔卧中天,夜色深垂。 一个精壮身影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流沙泉走去。行至近处却是一个少年,肩上挑着一副扁担,扁担两头吊着水桶。行至泉水边,少年卸下水桶,一边侧倒水桶从中舀水,一边皱着眉头嘀咕。 “爷爷会不会又蒙骗我,这都三年了,山中枯木总共只有九棵,八棵都被这旱水朽断了,如今这最后一棵又没一点动静。若这一棵再不生芽可怎么办?”少年越想越是烦闷,索性一屁股坐在流沙地上,仰面望着月亮。 这个皱着眉头,一脸郁闷的少年正是叶念安。三年来日日三更都会到流沙泉汲水浇树,从未中断。月光下,水桶一圈圈变大,身影一点点变长,同被浇灌进这棵枯木的还有这三年时光。虽然修习大道之日遥遥无期,但浇水三年确确实实把身子练得健硕无比。那个罗胖子被自己教训过几回后,就再也不敢欺负他。想到这些,除面上的几分洋洋得意,心中是越发敬重起释比。抬眼看了一下东山山巅,脚步加快了几分。 【东山·山巅】 释比忙活了两个更天,看着眼前枯树上的几片嫩芽,甚为满意。他终究是等不及了,此时的释比已如风中残烛,攀上东山顶都要花上他大半个时辰。无奈,只得想出采几片嫩叶移枝接杆的法子,混过了那小子再说。 三年来,小念安不分阴晴,每日必至,从未间断。释比知道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孩子一定能帮他完成大业。 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叶念安毫不费力地挑着旱水走到枯树前,释比收起面色,万年不变的背着双手,语气深沉说道:“念安,自今日起,你就不用再浇水了。当年说好的,枯木逢春时,正是我授你绝学之时!” “真的么,爷爷?”叶念安一脸惊诧,昨日间他还仔仔细细检查过枯树的每一根枝节,别说吐出嫩叶了,反倒是有几分快朽断的征兆,没想到...... “嗯?为师何曾诓骗于你?你上前来,自己看一看。”释比佯装怒色。 念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果真有几株新绿嫩叶,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突然间,叶念安像是吸入了绿叶的氧气,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开心地竟有些呆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嫩叶良久,才反应过来说:“总算他娘的没有白挑三年水!” 少年的情绪总是如这夏日骤雨,湿了地皮、打了芭蕉,便消失不见。来得快,去得也快! 释比远远望见一会儿对着枯树猛踢枝干、一会儿抱着枯树眼泪鼻涕、嘴里嘀咕咒骂的念安,没有如往常呵斥他乱了方寸,不堪大用。反是微微一笑,想着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发泄完的叶念安悻悻然跑到释比面前,初是耷着脑袋,近前猛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坚毅:“师父!” 三年间,叶念安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师父”,都被释比一一拒绝。一直以来,他都称呼其“爷爷。”今天,释比总算点了点头。 “你如今筋骨强健,毅力执坚,可受我‘三叩谷’绝学,可知‘三叩谷’这名字由来?” 叶念安思索了一阵,没想到结果,便摇了摇头。 “当年祖师爷出身‘一品堂’,虽已自立门户,却心念旧门。三口为品,便取之谐音三叩谷‘三口谷’,此为其一。其二,你已经完成拜师考验,老夫也告之于你,你且跪下来。” 叶念安一脸认真地跪在地上。 “大道有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世间诸像无论尔虞我诈、市井鸡犬,还是前生后世皆在三数衍生之列。而我门所学之术,问卜阴阳、趋吉化凶、全仗三叩之法。这是三叩谷来由之二。” “师门之名,重愈高堂赐名姓,不可轻言妄议,要时时心中敬拜,你可明白?” “师父,三叩之法徒儿还不明白!”叶念安又问道。 释比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此事不急,在授你法门之前,门规有三先说于你听。遵守自然大道可期,如不能从,则你我师徒情分未至,从今之后再无瓜葛。”释比看了一眼叶念安。 “师父,您说,徒儿自会认真思量。” “好!门规一,终生不得弑师叛门。违者祸起宗室,家破人亡。门规二,完成师傅遗志。门规三,不到死境不得卜算自己。违者……”讲到第三条门规,释比顿了一顿。“违者,卦毕人亡。切记!切记!!!” 释比言语沉重,讲完门规双眼直直盯着叶念安,面上虽是沉入秋水,内心早已潮波涌动。说到底,叶念安不过刚满十岁,门规三条涉及生死,此时若心生他念,之前诸事终将竹篮打水。 “不知师傅遗志是?”叶念安轻轻索问释比。 “为师来自西夏,全族上下均被奸党屠杀。老夫要你有生之年,覆灭西夏。”释比讲到此处,枯骨瘦脸抽搐扭动,发散出一股怨气,笼罩了叶念安。 西夏是什么,叶念安不清楚,但他觉得如果能让师傅消消气也没什么。只是这个没什么会徒增多少亡魂于他来讲不是很重要,叶念安没出过横谷寨,从村尾东山到村头寨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师父,徒儿定谨记门规,有生之年完成师父遗志。”如此沉重的话语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口中飘至释比耳朵,一抹不忍径直而过。 “自今日起,你便是‘三叩谷’第七代弟子,谷内排‘鸢字辈’。这里两卷典籍,系‘三叩谷’祖师穷其一生所学编著,学成之日,入朝堂可封王拜相,进疆场纵横捭阖。你当认真修习。” 说罢,释比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典籍,递给叶念安。淡黄布面,一指厚薄,顶上一本面书小篆《三叩术》,下一本书《三叩略》。 叶念安双手接过,随手翻了几页,急忙瞪起乌亮的眸子望向释比。 “师父,徒儿不识字呀!” 第十二章 真 相 叶念安曾以为自己明白很多事情,春季种下的野菜要在秋日收割,幼时喂养的猪崽要在冬季宰杀,他从来都认为这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现在,他却有了更多想法、更多迷惑。 他要去见那个每天夜里都要见的人,想为自己再解一次迷惑。 身旁的秦梓欣传来熟睡后匀称的呼吸声。叶念安如许多年前一样,起身到院子里穿上衣物,顺手提了支才磨制的箭矢,向村子东面行去。 一阵短促叩门声响后,屋内传来一声苍老却气息平缓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叶念安抬手推门而入,屋内一张檀木高脚方桌。释比穿戴整齐,硕大的黑色衣袖罩住了椅背扶手。昏黄灯光下,椅上之人如悬空而挂,桌上有两杯茶兀自冒着热气,忽被钻入的冷风一欺,散作一团白雾。 “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你七岁时就怕冷。”释比似没看见叶念安手中提着的箭矢,眼睛只是盯向东山山顶。 叶念安走近两步,将箭矢搁在桌上,在释比对面坐下,只不过右手仍怪异地握紧了箭尾。念安左手端起茶杯,视线却跟随释比同移向了东山山顶,口中说道:“徒儿如果不是妖胎,罗胖子应当不会欺凌于我,也就不会有东山顶上平白挨冻的那晚了吧?” “老夫当初就没看错人。为了学习三叩法门,你真切挑了三年旱泉之水,虽是花费了你不少时日,可几年下来,你的狩猎功夫确实在村里出类拔萃,家里生活应是好了些的!”释比此时似乎又看见小念安,挑着担子歪歪斜斜地走向流沙泉,脸上露出笑意。 “家中虽是清贫,可近几年横谷寨无灾无害,农作野菜也足以裹腹。至于野物,有或没有都能活命。”说完,叶念安握起铁钎子般的箭羽的右手,又松了几分。 “在这大宋,男儿不识几个字总归没有出息!” “徒儿本就没有大志,留在这横谷寨孝敬双亲,身教子女,一生不过如此。”讲到此处的叶念安又重新握紧箭羽。 “还记得老夫曾告诫过你,入我三叩门,他日封王拜相如探囊取物,大丈夫岂不快哉,何必如妇道人家……”释比语出一半,一点寒芒如毒蛇从暗里探出,灯花未落的功夫已然直抵咽喉。他感觉到,喉咙再移分毫,箭头寒凉便会直接渗入。 “够了!你不用再拿一件件施于我的恩惠,来抵消你过去犯下的罪恶!”叶念安一听到妇道人家几字,压抑的怒火似被浇了浓油一样,腾地烧了起来。睁着血红的眼睛,将蓄势已久、紧握箭矢的右手,瞬间戳至释比颈处。 “徒儿只想问师父,当年为何要害死我娘亲?念安不报母仇,枉为人子!师父今日若不能将当年之事讲个明白,徒儿必是担定这叛门弑师之名!”叶念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攥住箭矢的右手青筋外露,点点泪痕打湿了欲裂的眼角。 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话,令释比无言以对。方才他分明看到是那个多年前的雨夜还未及啼哭,就已在无情剑锋下丧命的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可此刻、眼前,这冷若冰霜的话竟也是从这孩子口中讲了出来,释比感觉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窖,僵硬地无法动弹。 “当年你娘亲的死确确实实是个意外,老夫也是尽力了的。我与你父母无冤无仇,怎会生出加害之心?”释比语气如此平静,说完站直身子,宽大的衣袖随着手臂拂向身后交叠在一起。正是这宽袖,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释比缓缓隐去心间脆弱,叹出一口长气,对叶念安讲了一句冷酷刺心的话。“念安,老夫毕生不得志,真情真性也不必多言,只怪你我师徒情分已尽!当年之事已死无对证,既然今日你有心来复仇索命,也罢,老夫就成全你的孝心,自可取我性命。” 叶念安瞪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射向释比,袖子似又在眼前晃过。恍惚间,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东山顶对凝的夜晚,那个指着清风明月,告诉自己加了件夹袄的爷爷……念安眼中的巫师爷爷越来越模糊,模糊得被眼泪隔离了去,摸都摸不着…… “啊——”叶念安狰狞地大声嘶吼,内心的仇怨与这撕心如裂的叫喊声一同发散出来……面对释比的多年教诲,他终是无法把箭矢再探出一分一毫。只是,这杀母之仇岂能不报?想至此,他双牙紧咬,眼中又是一阵厉色闪过。右手一动,箭矢向前递出。 夜风突起,一道宽袖随风摆荡,飘飘扬扬落于地上。 天幕低垂,头顶乌云如铅,游成一团沉沉压向地面。这样寒风凛冽的一天,叶念安携着秦梓欣默默搬离了这个生活多年,思眷满地、仇恨遮天的横谷寨。 叶念安的心里打小就住着秦梓欣,只是大娘临终前的嘱托让这份深情提前袒露出来,也更添上了几分责任。他或许不会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境与当年的生父生母是何等相似。 秦梓欣自幼帮白英做些针线活,一双巧手更甚于母亲。年纪虽小,缝制手艺却已传遍相邻村寨,自是有不少村民主动上门做活,两人生计倒是有了着落。叶念安暇时常取出释比留于他的两卷典籍,读记参悟,卜念加深。日子在平淡安逸中慢慢流逝……哪一日,梓欣频频呕吐,才皱上的眉头,一个思量后又缓缓舒成月芽,每日都多出一个温柔恬静的身影灯下细细缝制娃娃衫衣。 只是叶念安少了享受这份甜蜜喜悦的福气,更没有料想到,原以为在荒野山村就此清尊素影隐居的一生,却生生被这名闯入横谷寨的不速黑衣客打破了平静。 第十三章 该 死 释比在堂屋不停地绕着圈子,面沉如水,双手倒背,心里不停盘算着。 地处西北的横谷寨,山高地偏,常年不过乌鸦。今晨释比如往常一般早起活动筋骨,他套上夹袄,喝了口清茶,就推开堂屋大门迈步向外。紫檀木门方开一半,越过门槛的前脚还未落地,抬眼只见庭前老榆树上一只羽翼发亮的乌鸦,眼珠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这只黑鸟已在门外栖守了一夜。 释比心下大惊,一身白毛汗从背脊生出,被清晨寒气一激,从头凉到脚底。他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乌鸦吃这动静一惊,‘嘎—嘎——’嚎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西飞,混进晨昏里消失不见。 释比看着飞远的乌鸦,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心里使劲打着鼓,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数十年前 “师父,今日徒儿学艺整十年,想来已尽得传授,徒儿准备出山,怕是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释比剑眉朗目,眼绽精光,跪于一位端坐在竹椅上的老者面前。 “徒儿,你去取笔墨过来。”老者面色含忧,眉头微皱,似有不忍之色。 片刻后,释比取来笔墨摆在老者右手边桌上。 “你写一个字,为师看看你的前程。” “是!师父。”释比手腕高悬,饱蘸浓墨。自己不爱黄白之物,不好酒色珍馐,只为名流万世。这回下山定要一展胸中所学,实现平生报复。想罢,便在木黄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低首呈给老者。 老者并未接过,只是垂眼往纸上扫过一眼,又恢复到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相。口中不急不缓说了句:“你下山吧!” 释比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师父没有开口之意,也就按捺住好奇伏身磕了三个响头,生生触地,然后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了还不到十步,身后老者一声叹息,一段揭语传至耳中——‘功名本是囊中物,奈何痴儿反被误。’ 释比脚下一顿,正欲转身求问,老者似乎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莫再转身了。你此生逢不得‘夕’,切记……” 师父最后留下的话早已应验,多年前的雨夜是全族人保了自己一条命,当年功名更是烟消云散,想来这一劫应是过了……那么,刚刚那一幕究竟是什么呢?心里虽已滋出为自己卜卦的心思,却又顾虑碰了门规禁忌。 释比坐立不安,站直身子一圈又一圈地在屋里走起来。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饭也没心思吃,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原本不安的心神竟如战鼓般突突直跳。 “不对!这事定有古怪!”此时释比已顾不上禁忌,决定为自己卜上一卦。 他面容严肃,向后拢了拢自己花白的头发,闭起眼睛随着心意踏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檀木高桌上,那把当年秦牧求他为海棠接生时送的短刀。 ‘匕’——他默默记下,闭上双眼又踏了一步。缓缓睁开,自己正面朝院子,此时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心存俗世,难顾天时。一天光景不知不觉地在他绕圈脚步中流逝。自他卜卦开始,日头经过谷口垂入黄河,这会儿正是昼夜相交。释比被这片夕暮将沉的夜色直压得透不过气,额头冷汗如点墨漆黑。 说时长,实不过一个呼吸间。自睁眼见到天色之时,释比的冷汗瞬间就从头上流了下来。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佝偻的身躯,重得呼吸凝滞。喉头微动,他咽了咽唾沫,再顾不得闭眼,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屋顶一根粗木横梁高悬头顶。释比心间如洪水暴发般,再无法平静,一见到那根曾引以为豪的直梁横亘屋顶,便有重铅悬空之感,当即甩开步子向外奔去。 他信他师父,也信他胸中所学,更信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相信更多美好的事物。他已没有余力思考其它,只想凭着这份生的渴望,逃离此处绝地。 相比清晨,释比才跑了整整十步,左脚已踏踏实实踩到门外,却被一道飘然而至的人影挡住了将欲迈出的右脚。 这名不速之客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黑色劲装被缎面的腰带紧紧束出劲窄的腰身,身材颀长,挺拔如竹,肋下佩三尺长剑,妩媚透着飒爽。手中荡下一条红绳玉佩,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赤色弧廓后,又稳稳绕回女子纤白手指上,如此一紧一松。 “老先生,天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呢?”迎面站立的女子在玉佩又一次从空中划过后,巧手一探,将之稳稳收回掌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神色慌张的释比。 释比面色一收,深沉如水,稍稍挺起背脊,欲借此拔升自己的气势。“姑娘有心了,老夫白日昏睡,老眼难辨天时,错认黎明,亏得姑娘提醒,老夫这就回屋歇息。” 言罢,释比收回迈出的左脚,如颠倒了黎明傍晚一般,转身就要关门回屋。 “且慢!既然白日昏睡,想来老先生此时也难以入眠,不如看看是否认识此物件?”女子将手中玉佩扔向释比。 释比松开扶在门上的右手,伸手一捞。一片温润落于手中,也未仔细打量,抬手就扔了回去。 “老夫乡野农汉,哪能识得这等贵重物件?!”释比内心早已翻江倒海,惊涛四起。从女子出现的那刻起,就嗅到一股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直面而来——杀气!那是没有百十条性命都无法散出的浓郁气息,心间莫名地想要尽快将此女子打发了去。他又重新把接过玉佩的手搭上木门,准备关闭。 女子显然不信服释比所言,几步上前抬手隔住就快关闭的木门。“远道体乏,想讨老先生一杯清茶,饮过即走。” 释比暗觉不妙,却又不敢面露难色,只得侧开身子,让女子进屋。 女子施施然坐到屋内正对的扶椅上,接过释比倒下的清茶。刚要入口,顺着茶杯上沿,余梢无意间瞥见桌上悬放的短匕。龙小青心头一紧,放下手中尚未入口的热茶,对着弓背站立,手中尚且提着茶壶的释比问道。 “这短匕做工精巧,想不到老先生还有收集刀具的爱好。” “这刀呀?是村中猎户可怜老夫年老力衰,送与防身用的。”释比心下暗沉,隐隐觉得这刀与那玉佩有着丝丝关联。这让他不由联想到今晚问卦时,第一叩所呈现之物。 “噢?不知这猎户可还在村中?”龙小青继续逼问道。 “哎,可怜这孩子心地善良,老天却不睁眼,死于十几年前洪水中了。现在怕是坟头都快被荒草淹没了。” “埋葬在何处?”龙小青听到猎户已死,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俏脸寒霜满布。 “就在东山上,也不知今年是否有人祭奠。哎!”释比轻叹一声,脸上做出一副悲痛之色,眼角却在偷觑龙小青的反应。 龙小青起身就想去东山一探究竟,刚走出两步,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暗中松了一口气的释比,脸上露出一抹妩媚的微笑。 “老先生也累了吧,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俊秀面容上冷霜再现,长剑出鞘,口中一声轻叱。 “老东西,你也配有这把刀!” 第十四章——番外篇之巫师·归来仍是少年 血顺着眼角的余光延伸,自颈部如小蛇一般蜿蜒西去。释比用尽浑身气力想把眼睛再睁开一些,就如当初年少意气,身负绝学下山那般,一双利眼洞穿所有阴谋阳谋。 这双老天也嫉妒的眼睛,于浩荡战阵中,曾被敌人神箭手无数次锁定。于剑影江湖里,敌国悬赏万两黄金只为彻底让这双眼不再睁开。 他的双眼如烈日中天,高悬于西北这片高远天空上,守卫着西夏每一寸国土,给予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明与温暖。对敌人而言,从这双眼射出的光剑,滚烫炙热,灼烧着妄图侵略西夏的强烈野心。 —————————————————— 那一日,西京都城内官道上。 我跨坐战马,五万西夏将士身披黑甲,手执长戈紧随其后,如黑色长龙绵延十余里。此次西定回鹘,我亲自披挂率军五万,追击千里,大破回鹘诸部,敌人血水染红土拉河水,三日不得清澈。 这天正是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迎接我得胜归来,关于我如何破敌的传奇在民间百姓逐渐发酵、膨胀,愈演愈烈。突然有一个百姓激动之下跪拜于大街上,这一记跪拜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呼啦啦,转瞬间官道两侧全部是跪拜人群,口中高呼‘国师万岁!’ 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懂得君臣之道,臣子出征保家卫国本就是天经地义,怎能受此万民跪拜大礼,更何况还有‘万岁’之称! 一见此景,我心中大骇,急忙翻身下马,向着宫廷方向跪拜于地,随着百姓的声浪共呼万岁洪福。 …… 众人皆跪拜于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百姓喊出‘万岁’的瞬间,一团乌云从东北角飘荡而至,死死遮住烈日,阴影笼罩了整座西京。 我跪拜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了云掩烈日。闭上双眼暗叹了一声,一滴眼泪自睫毛缝隙渗出,滴落于身下官道石板,氲出一块黑斑。 这黑色像极了夕阳后夜幕垂落的黑色。 万岁呼声穿透了宫墙,直直刺进了皇帝耳中,皇帝的目光却没能穿透宫墙,看到一同朝着宫廷方向跪拜的我!皇帝不知为何白日里,西京城中会平白传来山呼之声,但是他知道今日是国师还朝之日。原本要在殿上为国师洗尘、赐赏赐封的皇帝面色阴沉,久久不语,手中拟旨的御笔,‘啪’的一声断折于案上,甩袖离开。 两日后的傍晚,刚刚得胜归来的国师府,死尸遍地,家产尽皆抄没。 两日前的中午,第一个冲出人群跪拜于街的百姓,在国师被诛九族后,来到门前甩出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国师府匾额上,面露讥讽,口中大骂“浪子野心的释比,竟然想里通外国,意图谋反。哼!活该全家都死!” 这一年释比四十五岁,他的儿子出生不足三天。 我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背后是西夏国土。只要离开西夏,哪里都可以,横谷寨对我而言仅仅就是‘这里不是西夏’。 国师与巫师这两个称呼究竟有多远的距离?是一国百姓么?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传授绝学,肯定不想自己去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可是我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这一做就是二十五年。 我厌恶一种气息,一种源于皇族的气息。初见叶清明时,这种熟悉的气息让我罩在黑色大氅下的枯瘦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还好后来听说死在了战场上,我在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有散发皇家气息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吧。 笑容未散,我还未来得及感受,头顶这片散发皇族气息的乌云消逝后带来的快慰,我,却接生了叶清明的儿子。 “嗯?儿子,似乎我也有过,有着一样的啼哭,一样踢蹬着小脚丫。” 既然你和我儿子一样,逃不过这些凡夫俗子想要杀你的命运,我又怎么能让你死呢?我左右不了皇帝,我还左右不了这些横谷寨愚民么?! 每日夜里三更看着叶念安费尽力气,歪歪扭扭挑着两只水桶来往于山路,我的脸上都会挂满笑容。似乎当年雨夜挥下的屠刀只是砍在了空气中,襁褓里的婴儿在刀光及身时,如一团水中泡影突然消散,穿过时空在眼前逐渐扭曲凝聚,化外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叶念安! 叶念安,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你要拿着箭矢来见我呢?我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满脸愤怒的少年。可身体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孩子都会耍些小性子呀! “孩子,你还记得我曾经尽心尽力传授你绝学。我的儿子怎能受村里粗人欺负呀!” “孩子,你还记得让你去西夏复仇完成我的意志么?我的儿子怎能屈居于这村寨一辈子呢?” “孩子,你还记得……” 你说我杀了你母亲?那个叫穆海棠的女人么?哦!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父亲要为儿子做些事情,总是应该的,哪怕是需要我付了生命。 寒光闪过,你的箭矢递出,我的宽袖应声而落…… 你还是放下握了箭矢的右手,我究竟该喜悦还是该绝望?我知道袖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你终究回到叶清明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定然像极了一个垂暮老人,今夜这风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凉意,沁入心脾的凉意。 —————————————————— 半生飘零,这具枯瘦的尸体似乎精血早已经被熬干,颈部早已经没有鲜血流出。释比眼睛总算睁开了一点点,可眼前却一片模糊,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 顺着眼睛睁开的缝隙,释比感觉自己仿佛不在住了二十五年的横谷寨,而是在一座高山,崇山峻岭间一片苍翠之色。在松柏掩映之处,矗立着高大山门,上书赫赫三字‘三叩谷’…… 一个面容青稚,眉宇间透出倔强的少年,跪在山门前,正对着山门后石阶上站着的中年人大声说:“我叫释比,我愿意一辈子侍奉师父!” 我看着这个场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一脸笑意融化开来。右手手指蘸着流至身下的粘稠血液,在地上勾画着。 眼前画面随着孱弱的气息越来越远,逐渐将我溶于黑暗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师父!我回来了。 第十五章 血 字 夜寒如水,皓白月光下,黑色缎带反出冷冷光泽,一如四下凝起的寒霜。手中短匕似附着灵性,一路领着黑衣女子行至东山脚下。 光秃杂生的枝杆挡住了微隆山丘的隐隐一侧,拾阶而上的脚步停顿在两座紧挨的坟茔之前。这双被凌乱发丝隐去适才萧肃自溢的细眸,正是万里迢迢、苦寻了羽王十七年的大辽殿前司——龙小青。 此时,仍是这双幽深的眼睛厉厉射向前方插于左侧土墩的木碑:「亡父秦牧母白英之墓。」如此看来,巫师口中的猎户果真埋葬于此。那么……正欲收起撤离的视线,不经意间却定格在右侧土丘:「亡父叶清明母穆海棠之墓。」 龙小青幽深的眼底泛起晶莹。墨染三千发丝随着山风乱舞,面色依旧万分苍白,晶莹的双眸泛着丝丝悲凉,任凄厉山风在耳边清啸。 “羽王,小青终究还是不能再见你一面。” 这日初晨,寒气逼人,整个村寨酣睡如梦。石道两边的昏暗茅舍门窗紧闭,独剩了寨口那户微透着烛光,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老人急促的咳嗽声。 “展儿,你爹爹近日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像是有咳血之症,你快去释比大人那走一趟。大人他素来早起!”一位白发老妪急切说道。 “恩,孩儿这就前去。娘亲,你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面容清瘦的小伙接过话头便夺门而去。 屋外,冷清的村道蜿蜒而伸,年轻劲道的双腿快出平日两倍赶到了村尾神坛前的巫师家。释比的家门正直直敞开,陆展知道释比早起也不奇怪,在门外呼叫了两声没人应,才抬起脚踏进屋去。万没料到,这年弱未冠的孩子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倒于血泊中死去的释比。陆展吓得面无人色,立即扭头逃去,口中大呼:“不好啦,不好啦!巫师死了,释比大人死了……”惊恐的声音穿透微亮晨色中每个睡眼惺忪的村民耳朵,如来时畅通无阻。 横谷寨久誉盛名、位比天高的释比巫师横毙家中,不刻传遍整个村寨,这个神灵庇护者的死讯让村长罗坤喜忧参半,当即差了几个壮伙出寨报案。这三角带的特殊地势让此处禁兵常年应援缘边,戍守冲要。附近村落的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仿若与外界隔了尘世般,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之事真是有年头没立过案了。 火山县都头魏敢自扎驻县衙,暗叹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早对防守边要失了兴致。奉命进入横谷寨彻查此案于他像是点了烛心烧起整个身子,报案之人前脚走,魏敢后脚就备齐什物,套上公服,率队骑行而去。二日后中午,满身沙尘的落在罗坤跟前。 “哎呀呀,魏大人,舟车劳累,有失远迎呀!真想不到大人您对横谷寨如此上心,快快进屋喝杯热茶!”将魏敢一行四从迎进堂屋后,抖擞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深色布囊,轻轻推至魏敢臂下。 魏敢回神看到布囊,一个惊跳,退出大步瞪目吼起:“休得胡缠!你当我魏敢何人,竟行如此勾当?!” 罗坤倒也是被眼前迂腐之汉吓出冷汗,忙赔着笑脸退至一旁,差下人端上热茶。自己缩起脖子细细打量起来:魏敢下马时样貌严肃、眼神犀利,圆领窄袖公服被腰间扎带平整束起,孤傲之气隐约而出。许是此耿直天性才被打发了这进寨的苦差事…… 心下正暗暗盘算着如何应对,“罗村长,在下饮茶歇脚已耽搁了点时辰,烦请立即带路去巫师家走一趟!”罗坤受了方才仗势已不敢多言,随即带着众人向村尾巫师家行去。 魏敢推门踏进内堂,查看了地上死尸,不禁心头一颤。颈间微凸的两寸破口像是直直切下的生肉,规整齐落。见此伤口,直觉凶手必然是高手所为,寨中人皆是老实农户。 便扭头问一边的罗坤:“罗村长,近来可是有生人进来村子?” 罗坤方才进屋看到释比颈上可怖的伤口,已吓得面无血色。听到魏敢此问,下意识瞥过一眼后又立马收回视线。脑海里飘起几日前有一个黑衣女子曾来探问过玉佩之事,想来释比之死与那个女子脱不了干系,倘若那女子是江湖高手,杀自己不是易如反掌,若是回来报复,岂不是会如释比这般惨死? 罗坤心下生出一层恐惧,当下对于释比反倒不那么关心了,他只希望这祸不要波及到自己身上。 稍稍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佯作平静道:“魏大人,横谷寨乃极边险要,地形僻远,已是多个年头没有人进得村来了。”说罢,即躬身退至一旁,省得被人察觉。 听闻此话,魏敢眉间紧了一紧,在堂屋内环视了两圈,眼睛落于檀木方桌上的两杯茶盏,许久不发一言。心下疑虑频起,释比明明是利剑封喉,如此干净利索的手法,哪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所为?还有那方桌上的茶盏…… 魏敢神思了片刻,抬手一挥,“来,把尸体抬走带回县衙!” 话音刚落,差人中闪身走出两个魁梧汉子,二人挽了挽袖子,贴着肩膀一人拽一只胳膊,尸体下半身着地,拖拽着向屋外走去。 尸体离开原地,被两个差人拖走,魏敢一直盯着这个过程。生怕下面人手粗,破坏了尸体上留下的证据,对于这个案子,魏敢心中还是有些期盼。平日里一直被其他都头挤兑,一年到头来也接不到案子。今日这命案,正好一展身手,证明一下自己。想到这里,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呵斥着差人:“亮亮眼睛,手下轻着点!” 话音未落,魏敢忽然身子一动,毫无征兆地走到了原本尸体所在之处,只见尸体移开后,有一处血迹略有异样。他蹲下身子,仔细观瞧,只见血迹横竖纵横有距。 魏敢皱着眉头,一边盯着血迹,一边用右手指在地上勾画着。拖拽尸体时,血笔画有些模糊,但是他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字,一个像‘夏’或者是‘葉’的字。 第十六章 横 祸 罗坤憋在墙角一声不吭,心间却颤动的厉害,他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被释比可怖的死状吓破了胆,或许是横谷寨多年来都不曾发生过的命案,也或许是担心没了巫师庇护的村子从此灾祸不断…… 想到此,眼睛又不自主地瞥向地上那滩血渍,心脏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喉咙来。 魏敢看着搁于檀木方桌上的两只杯盏,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字,脑子极力思索着两者之间的干系。释比巫师书于身下的血字究竟是何意? 都说魏敢这人迂腐。他迂腐就迂腐在较真,任何解不了的困惑都非要搞个清楚明白,不论场合身份,拉得出来,也不怕得罪人。 自他看到挪走死尸下的血字开始,脸上就一直愁容未开,他实在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思虑至此,魏敢又抬头挺直身子重新在屋里兜转起来。视线扫过四壁重落回方桌时,忽见靠墙的桌沿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架,观其凹槽模样应是悬放刀具所用,木架前端正是两只沏满的杯盏,莫非……魏敢太阳穴鼓动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嘴角一扯,转头问道:“罗村长,村里可有姓‘葉’或姓‘夏’之人?” 同是立于墙边兀自思考的罗坤被魏敢突来的问话,惊了一惊,哆嗦地扳正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魏敢。那呆滞的神色似是凝固了一般。片刻,罗坤佯装恍然,右手狠拍大腿,直嚷道:“魏大人,您真是威武,这么快就发现了血字之谜。小人替死去的巫师大人谢谢您呐!要说姓‘葉’的,还真有这么个人。此人原是十多年前封山秋捕时,村里猎人秦牧在贺兰山林里救起的一个汉人。此人当时遍体鳞伤,命在朝夕,秦牧不忍便救下带回了村子。” 魏敢没料到村长一下倒出这么多,立即对上罗坤双眼。“适才村长还说村子已多个年头没有外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呢?” 罗坤的贼脸立马虚得失了血色,方才蹲于墙角时便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圆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谎话,现下果真是出了问题。“魏大人,小的的的确确是忘了有这人,实因为此‘葉’姓人氏早年间募兵从了军,死于沙场已十余载。要不是您问起,小人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想起来呢!” “哦?”魏敢听闻,倒是来了兴致。“还劳烦罗村长说来一听。” “哎呀,魏大人,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呀!秦牧救下的汉人叫‘葉清明’,十七年前其娘子穆海棠身怀六甲,听闻死讯时悲痛过度突现早产之象。秦牧见她生命垂危,怕一尸两命,便请了释比巫师前去生产,谁知僵持了半日总算是把穆海棠母子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却不料顷刻间穆海棠失血如注,撒手人寰。” 罗坤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哎!那一日,也不知是撞了甚邪魔鬼怪,穆海棠产下的婴儿离了娘胎的第一声啼哭,村里便涌进那决堤而出的黄河水,瞬间将整个横谷寨吞噬了去。秦牧背着穆海棠的尸首原想逃往村尾东山顶,奈何仍是快不过汹猛洪势葬身水腹……其娘子白英抱起自己家闺女和穆海棠产下的婴儿幸活了下来。此婴儿便是适才小人口中的‘葉’姓人氏,‘葉清明’之子,‘葉念安’。” 魏敢托着腮帮子听完罗坤所述,心下对此父母双失的叶念安颇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当即差人随罗坤去叶家走一遭。 村长带着魏敢及贴身公人石四戈,片刻不停地赶往村外叶家。二人行于村中石板道,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踩出响亮清脆的‘哒哒’声。 罗坤走在前面,心间一直盘算该如何圆了适才对魏敢所说之话。倘若释比死前屋里真有人去过,此人会是谁呢?既然魏大人推断此人与‘葉’姓人氏脱不开干系,不如……小子,可不能怪我。自你爹进了村,横谷寨确实没再安生过。释比大人果然没说错,你这妖胎不除必定祸及全村。要怪就怪你姓‘葉’吧!”心下有了计较,即挺起胸脯直奔而去。 叶念安是想不到会有此刻的。此时等待他的,与多年前走投无路的羽王夫妇何其相像!不同的是,叶念安这年弱未冠的少年,仍是难抵物是人非,旧事重演。 适才正掐算过孩儿的生产期,梓欣就被叶念安一本正经,掰着手指数数的憨样逗得咯咯大笑。念安听得耳边银铃般的笑声,满足而踏实。他已经不记得眼前的惬意是多久没有过了,心里如石磨上才撵开的谷子,‘吡——扑!吡——扑!’一个个地蹦跶开来,把前前后后剥下的谷壳刮开、丢弃。他望着梓欣两颊甜甜的酒窝,怜爱万分。自己定要给孩儿取个响亮的名字,迎接一个只属于他叶念安妻儿的崭新未来。 正在此时,罗坤和石四戈二人,一前一后从屋外破门而入,直逼内堂。手中紧握的锁链随着踩踏的步子摆动地‘叮当’直响,周身尽是冰凉沉重之息。秦梓欣心间毫无准备,见此阵势惊得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恐惧地望向叶念安所立之处。 “叶念安!释比大人昨晚被人割喉死于家中,因其留下线索与你有关,火山县令魏都头授意我领县衙石四戈大人,带你回去问话。赶紧跟我们走一趟吧!”罗坤话音才落,石四戈便快步上前,将手中锁链利索地反捆住了叶念安就要走,床塌上的秦梓欣哭喝了一声,挣扎着起床,倚墙抚着肚子。 “且慢!且慢!公差大人!请问大人,官人究竟是犯了何事?奴家生产在即,家里切不能没有官人呀!” 石四戈看着眼前清瘦单薄,身怀六甲的女子,心下生出一丝不忍,轻声说道:“这位娘子,村里出了命案,奉都头之令前来带你家官人查案审问,兴许天黑功夫就能回来。” 叶念安自这行人进门,听闻罗坤说释比被人所杀,迟迟没有缓过神来。他忽然横生起悲凉,沉浸在此打击中无语凝噎。听得梓欣这声响亮的哭喝,方才抬头望着她。眼底迅速换作了坚定不惊,示意她不用担心。 回过头转身欲出茅舍,叶念安眼角瞥见立于身侧的罗坤,四目相投,一股莫名的刺痛布满周身。这刺痛就来自站于眼前,藏在棉花团里将新仇旧恨揉捏在一起的细细银针,此时正假借着魏敢的询问,一戳一破地抖落出来,棉屑、棉头落了一地,露出银针的尖尖。 第十七章 审 问 叶念安拖着长长的锁链,’叮叮当当’穿过村中石道。浑闷的擦地声响,正如封于心底久未发出、萦绕不散的呜咽。 村尾东山巫师住处,早已拥集了无数好奇而前来凑热闹的村民百姓,一双双架在脖子上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在见到被反捆住的叶念安缓缓走近时,视线都齐刷刷地调转过来。 叶念安平视前方,脊梁挺直着坦坦走进这个他十分熟悉的屋子,甩落身后一片聒噪。魏敢倚于门前像是等待了许久,见罗坤入了堂屋,立即直了直身子寻向身后之人。这不看还好,当一眼瞧见面前被捆之人竟是这么个眉清目秀、光清白净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遂冷傲时,魏敢脑袋里竟无来由地闪过释比颈间那道笔直整齐的伤口。 罗坤早已一副狗腿模样冲上前去。“魏大人,此人便是村中唯一的‘葉’姓人氏,‘葉念安’。小人按照吩咐,已将他带来,大人可随时问话。”话音才落,脸上假堆起的笑褶又立马拉平,对一旁的叶念安轻蔑道:“这位是火山县都头魏敢大人,奉命前来彻查释比巫师被害一案。” 魏敢对石四戈微微抬了抬下巴,石四戈立即将叶念安领近两步至魏敢身侧,遂退至一米开外立定,等候差谴。 “叶念安,适才村长说你是横谷寨中唯一的‘葉’姓人氏,可是真的?”魏敢上前发问。 “正是。”叶念安字字落地。 “你可知释比巫师前夜遇害一事?”魏敢紧接一句。 原本神情淡定的叶念安听闻释比被害,心中立时掀起波浪,他想过要杀掉释比,可那夜情景他依然清楚记得,对他手上的箭矢分寸,也更有自信。箭矢划掉的只是师父的袖子,断无可能因此而死。虽然他不了解师父的过往,师父也确实年迈,但一身功夫终究不是村中之人能随便近得了身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肯定。 “小人并不知晓释比巫师已死之事。”尽管心中疑虑颇多,叶念安还是面色镇定,从容答道。 “哦?听闻,你曾与释比巫师有些过节。可有此事?”魏敢说着话,开始在叶念安周身打起圈来。 “释比巫师权高位重,为村子庇护祈福、避祸消灾。念安素来对释比大人尊重有加,何来过节?”叶念安定定的语气惹来屋外一阵骚动。 “前夜打更,小人看见叶念安神色慌忙,从释比大人家中匆匆离去。”也不知是哪个人冒出这么一句,像一滴水跌落进滚油中,在这群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中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呀,他娘亲穆海棠就是在巫师接生时死掉的!” “就是,一出世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真是天煞的!” “怎么不是?这就是个害人的妖胎,那场洪水可害死了多少人哇!” …… 听到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叶念安心中涌起怒意,对于娘亲的死他一直不愿提及,也更不愿听到。自己纵然憎恨释比,但他确确实实对自己有授业之恩,若非如此,当日又怎会单单割断他的一只宽袖,便愤愤离去呢? 魏敢听到屋外愈发潮起的碎语声,脸上现出一丝烦躁。眉头渐渐拧在一处,他很想冲上前告诫这帮蠢人闭起嘴来,才不妨碍继续审问。可心下越是急切越是不知如何开口,皙白脸庞生生憋得通红。身旁的石四戈一直暗暗观察着魏敢脸色,此时见头儿跃出尴尬神态,连忙跑出来,抽出腰间佩刀顿了一下,长刃划过刀鞘,在轰乱的人群中撞击出一记清脆透亮的嚣音。霎时间,屋外打翻的鸟窝都被惊得一愣,不再有半点声响。 石四戈捡着这个空当,厉声插道:“肃静!大人查案,休得喧哗!”顺势又指了指屋外,大声道:“方才是谁说看见叶念安来过巫师家的?快站出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自动三两一拨,瞬间分出几道,独剩下中间一个面长额窄、人中细狭的男子。此人前后张望,畏缩不前。石四戈忽喝一声:“这位兄台,魏大人请您里边说话!”语毕,微微躬身展开手臂。 此人战战兢兢进得屋内,一副紧张脸色。“小…小人…王小巴,见过魏大人。小人…乃村中更夫…那日打更正过得两个来回快三更时走过村尾,看到释比大人屋内光亮,亦隐约听到人语。小人一时好奇,凑近了屋门,像是听得有人在争吵……但小人因为公事,没敢停留便往村头去了。哪知前后脚的功夫,就看见叶念安怒气冲冲推门而出。”王小巴口齿不清,磕磕绊绊把所见情景说了一番,过程中,眼睛偷瞄向叶念安,似有一丝得意之色。 魏敢点点头,从屋外收回视线,挥手意其退下。又向对面的叶念安问道:“这王小巴所言可是当真?” “确实如王兄所言。”叶念安心知,娘亲在师父接生时失血而死之事全村皆晓,想瞒自是不可能,不如大方承认了下来,直接点了点头说道。 又不等魏敢再多问一句,紧接着说:“家中娘子有孕,半夜突有抽搐,小人怕腹中胎儿有恙,前夜特来找释比大人求付保胎方子,可是释比大人还忌恨当年我爹冲撞他一事,不肯给药方。小人当时心起怒气,一时冲动,与他吵了两句,但仅仅是口舌相争,并无肢体冲撞!” 魏敢被叶念安的先发制人激起了愤意,方才询问几个来回,此人都是之般从容淡定,找不到丁点虚心之迹。现下又抢去话头,突觉自己这个堂堂火山都头在乳臭未乾的小子面前难堪不已,心下一阵无名火起。 “村中只有一人姓叶,那地上血字,你又作何解释?”魏敢厉声问道。 “单凭地上血字与念安姓氏巧合就断定凶犯是小人,大人不觉得有些草率么?!”叶念安抬起头,灼灼迎向魏敢目光,丝毫没有退让。 第十八章 走 马 叶念安究竟是不是凶手,魏敢无从知晓。如果是十年前他刚到火山军时,或许他不会偏听一个乡野村汉的单面之词。毕竟那时的魏敢胸怀正义,一心为民,‘公平’二字有着无可比拟的神圣。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依旧没有学会阿谀奉承,没有学会得过且过,在外人眼里他依旧是个不苟言笑的魏敢,一如初时之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曾经的梦想抱负已然变成了一个梦,一个连泡影都没有的梦! 如今到横谷寨调查这桩命案,面儿上是火山军上下挤兑他的一个缩影,可在他心里已将此看作扭转自身命运的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让他一抒十年苦闷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在阴暗中行走,别人也会注意到他的契机。 他太需要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魏敢脸上阴晴不定,思虑良久后,牙根暗咬,把心一横,厉声喝道:“大胆叶念安!休得胡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认罪?” 叶念安纵然跟随释比学艺十几年,心性非一般村民可比,可这一路双手被麻绳紧紧束起,心下不免添了几分慌乱。虽有心喊冤,也自知是徒劳之举。若自己是孤身一人,倒也没有太多顾忌,可如今娘子生产在即,且不说此行凶险、生死未卜,即使是无事而归,经此折腾,她独自在家,也是会担惊受怕,劳心伤神! “魏大人,冤枉啊!”这些念头一起,叶念安眉头紧锁,面露愁苦。他只得一面假意喊冤,一面屈从着在心间盘算起应对之策。 “哼!”魏敢冷笑一声。 “抄手问事,量尔不招。且让你这厮再嚣张一时,到了火山县有的苦头给你吃。来人!押嫌犯叶念安回火山县。”说罢,魏敢抬手招呼左右一声,抬步就向外行去。 话音刚落,同来公差快速窜出,抹肩头、拢二背。转眼间,叶念安就被这两个做惯了捆绑营生的公差,捆了个结实。 原本围着叶念安看热闹的村民,此时见差人推推搡搡带着他准备向外走,‘呼啦’一下如潮水褪去,靠近门口的人墙就闪开了一道口子。 魏敢已大步行至门外,突然脚下一顿,调转身子,抬手一指王小巴。“你也随我一起去县衙。” 王小巴面色一变,长瓜脸被这一指,瞬间变得煞白,心下更是惧怕万分。自古老百姓见官没有几个不发怵的,他清楚,那夜打更虽然见到叶念安从释比家中出来,可与巫师争吵一说全是他瞎编排。 要说王小巴与这叶念安本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在村里,与叶念安更是没有什么交往。今日造谣冤枉叶念安却是因为他自己一直光棍独条,而叶念安这个人人躲之不及的妖胎不但娶了媳妇,媳妇还生得如花模样。 天底下偏生有这类人,虽然不多,巧的王小巴就是。见不得旁人有一丁点好过自己,别人碗里比他多一块肉,他都能嚼着舌根编排上半天。 初时叶念安被官差定了罪,他心中无比舒畅。可叶念安被押走之后,静下心来细想到,往后日子自己许是脱不了光棍命,依然不会有像秦梓欣之般如花的娘子投上门来。整日里也会过得如多年前的王大蹄子一样,去村头王寡妇家偷看几眼洗澡才能熄灭他那颗躁动的心。 没发生任何改变,却足以让他感觉到影响了一生。 此时躲在人群中幸灾乐祸的王小巴,被魏感这么一指,又听见会被带去县衙作证时,立即吓得双腿一软。要不是在人群中有依靠,早就瘫倒在地了,心下真是后悔不已。 口中带着哭音:“魏大人,小的每日还要打更呀,这要是去了县衙,村里不是没了时辰了么?” 王小巴一面向魏敢哀求着,一面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村长。可这会儿的罗村长仿佛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恍若瞎了一般,见不到一点儿王小巴投来的焦灼目光。王小巴等了片刻,见村长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那右脚悄然小退了半步,隐到了人群中。 魏敢见王小巴这幅毫无骨气的模样,心中频添厌恶,口中自也是不再客气道:“莫不是你污蔑他人,不敢上堂作证?来人啊,把王小巴一并押往县衙。”说罢,再也不理会王小巴哭闹,快步向外走去。 魏敢本就脚力迅捷,捆人的功夫,已走出老远,只剩下个背影。 石四戈等人担心误了脚程遭魏敢责骂,也不管王小巴腿软无力,抬脚就踹在他后脊上。“还不快走,等晚饭么!” …… 离了释比住处,一行人沿着横谷寨的石板道向村口走去。来时魏敢等人本是有马匹充作脚力,却不知何故,用拴马扣牢牢栓住的马匹凭空丢失了。 魏敢看着空无一物的拴马桩更是怒火中烧,让不善言辞的他实是无处发泄。偏生王小巴一路又哭啼不止,不得消停。魏敢突邪火攻心,顿时如洪水崩了河堤,找到了发泄口。他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两个嘴巴甩在了王小巴消瘦的脸上。 “丧门东西!哭什么哭,不哭马匹能丢么?” 王小巴被这两个嘴巴抽得愣在原地,口里含着血沫子和被打掉的牙齿,半晌没回过神来。 魏敢轻舒了一口气,显然这两巴掌将这一天的烦闷全拍了出去。收回发麻的右手,不再去看王小巴,转身对随行公差吩咐道:“案情重大,马匹来日再找,立即连夜步行,速回县衙。” “魏大人,方才来时告知娘子,小人天黑之时便可归家。如今随大人回了火山县衙,也不知何日再能回得去。望大人怜我娘子已有身孕,准许小人回家见她一面。”从释比住处出来后,一直未曾言语的叶念安突然说道。 魏敢听罢,虽有心令其回家,可刚刚审讯时对叶念安言辞不善,终究放不下面子,只得抬眼斜了一下站在身侧的石四戈。 石四戈心领神会,暗自叹过一声,连忙拱手道:“大人,嫌犯叶念安娘子却有身孕。卑职以为大人宽厚,可宽容他夫妻二人片刻。” 魏敢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轻轻点头接着道:“烦石兄与他同行,速去速回,一个时辰内回到此地。” 「西水东马,是为溤。」 如今这马走了…… 第十九章 掘 坟 枯站一夜后,龙小青站在羽王坟墓前,一脸迷茫,怅然之色随着太阳西行的轨迹被释然逐渐替代。 羽王离世,对她来说藏在心底的那份执念也消逝殆尽。她不清楚这十七年来,无论餐风饮露行走于草原大漠,还是以异国他人之身冒险来到大宋国土,这一切究竟是受制于背后那个女人的军令,还是要让梦中的那个身影真实起来…… 很多年前,草原的风依旧很凉,快要跌落山谷的夕阳发出紫金柔光,一如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燃烧着精血,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曾经走过的人间。 她伏在师父腿上,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粉色霞光。眼睛微眯,贪婪地享受着从腿上递来的温暖。 师父一直在重复讲着同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龙小青皱了皱眉,她努力整理着曾经掉落在记忆里的碎片,可是,没有一块属于他们。她只记得,那一天,师父常年握剑肉茧丛生的右手,抚过她发丝时特别柔软。至于师父口中那一男一女的故事,已全然忘记。这么多年来,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有这句话,“青儿,杀掉一个人,远比忘记一个人简单得多!” ‘是啊,或许我当年应该杀了你,这样,你就永远是我曾经见过的少年模样了。’ 想到这里,龙小青脸上浮现出一抹被回忆带出的笑容。很快,笑意隐去,瞬间被冷漠爬满。 她弯下身,揉捏起有些发僵的双腿,直起背脊正欲离开,却在眼尾余光中无意扫过墓碑底部。 “嗯?亡父!!” 龙小青面色一怔,心中无比惊恐。她不敢相信羽王已经有了子嗣,这意味着她的任务还不能结束。「羽王上下,一个不留!」那女人狠厉下过的军令,仿佛就在昨天。 “杀?还是不杀?”龙小青脸上阴晴不定。 半晌,脸色渐渐沉凝,似已下了决定。她看向羽王墓碑,语气尽是埋怨:“权当是小青上辈子欠你的!” 说罢,她将食指探向嘴边,打了一个响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一只青羽利喙的苍鹰飞落在龙小青肩头。她抬手抚了抚苍鹰羽毛,又在衣摆处扯下一角,唇齿合动,指腹破口,渗出血珠。低头沉思瞬间,布条上已写下‘羽王死于宋土。’ 龙小青扬起双臂,看着苍鹰消逝在天际,又毫无留恋地瞥了一眼脚下的横谷寨,她转头向村口疾行而去。 “这偏僻村子还有战马?”看到正低头吃草的三匹战马,已到村口的龙小青不由纳闷地轻声嘀咕道。 “此次北归,路程遥远,倒正缺脚力。”龙小青捡了一匹最健硕的,解开马扣,余下两匹突发出一声低鸣,龙小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腰间长剑一挑,马缰断裂。接着又倒转剑柄,在马臀上用力一磕。战马吃痛,没了马桩束缚,便撒开四蹄奔腾远去。龙小青看着战马,顿觉身上所有重负仿佛已被这两匹撒蹄而去的战马一并拉向了远方。她洒脱地策鞭北去,徒留了一串肆笑回荡在黄河水岸。 『风中飒飒背影,爽朗清笑,以及……还有滑落的两行清泪。 世间,总有很多迷惑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龙小青为什么会笑出眼泪,魏敢不理解战马为甚会凭空丢失,叶念安不明白释比为什么会被人杀死。这两人不知道为何会有个女人在坟前站了一整天……』 就在龙小青离了东山顶不消一柱香,不远处的松林里突闪出两道黑影,一身辽人利落装扮,头顶髡发,独余两缕细丝垂于前额。二人身手矫健,几步已越至羽王坟前,辨清碑上几字后,立对望一眼,轻轻点头。 紧接着从腰间抽出佩刀,使力掘开坟头黄土。一会儿工夫,土坟由隆丘变为平地,不刻便在原地出现了一个凹陷的土坑。坑底隐隐露出已经腐朽发黑的草席,二人抬手抹过额头汗珠后,又用佩刀轻轻一挥,草席毫无阻碍劈开两半。 坑底的几件腐朽,依稀能辩出曾经整齐叠放的衣物,除却暗青色坟坑,其余空无一物,甚至不见一根白骨。二人乍露惊色,四目相望,迅速叫出:“羽王没死!” 已顾不得清理身上的粘土,眨眼间已窜进树林中,两声马嘶朝北远啸。 —————————————————— “感谢石兄方才向都头求情,他日自当厚报!”叶念安向身边公人拱了拱手。 “那不必了,你还是先挨过秋分后那一刀,再言其他!”石四戈双手抱在胸前,也没回礼,不紧不慢的回答着。 “哎!”叶念安见石四戈如此,没再多言,只是轻叹一声,继续向家中行去。 说话间,二人已能看见茅屋,还未近前,就有一个妇人正抚着小腹向村口石道眺望,一脸焦急之色。 叶念安鼻头一酸,紧跑几步至妇人面前。望着脸上泪痕点点的秦梓欣,想着此回一别不知何日重逢,心间愈发沉重。叶念安强忍住眼泪,轻声安慰着梓欣。 秦梓欣虽是农户女子,但聪慧机灵,看见叶念安手脚皆缚,心中早猜出七八分。眼泪瞬时又涌了出来,哽咽着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只是抱着官人痛哭不止。 叶念安心知此事已瞒不过,在梓欣哭声渐小时,向跟在身后的石四戈开口道:“此行不知归期几何,念安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娘子说,还望石大哥准许。” 石四戈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出了数米,远远说道,“赶紧着,时辰已过半,若误了脚程,都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见石四戈避开,叶念安连忙抬手推开秦梓欣肩膀,面色郑重道:“释比大人死了,不是我杀的。” 秦梓欣轻点了点带着泪痕的脸蛋,张开嘴刚想要问些什么。叶念安又紧接着说道:“我被人诬陷,要带去火山县审问。此行怕是极难翻案,免不了要断送性命。我死不足惜,只是苦了你和孩儿在村里孤苦无依!” 讲到此处,叶念安也伤感地流下泪来,秦梓欣侧耳听闻,初始面露惊色,渐渐显出决然,刚烈地说道:“奴家与官人一起走,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呢,你我夫妻二人自幼凄苦,怎能就此走到绝路。适才公差战马在黄河岸边走失,我已细细推算过,此行虽然凶险,也不是一丝生机都无。娘子可还记得大娘曾说过我癸水立命?” 秦梓欣早已忘记询问叶念安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卜算推演,只知道眼下此言重要,略略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 “娘在生前确实请人算过你我二人八字,依稀记得那位先生说,官人八字时辰均是水行之势,属癸水立命。”秦梓欣回答道。 “那就是了。娘子,我教你一法,须用心记下,不可怠误。”讲到此处,叶念安四下看了看,伏到秦梓欣耳边继续说道。 “我走后,收拾我以前所用柴刀、箭矢箭尖等一应金属铁器置于卧榻北侧。置妥,再取我常穿衣物盖在上面。平日把你洗面净身之水蓄集起来,每隔八日取出,于子时尽数浇至铁器上。如进立秋,连续八日未有水沿此处下渗,形成水洼,我自然无事,你我夫妻二人还有重逢之日!” 秦梓欣听后重重点了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转念一想,又忧心问道:“万一没有积水留存,官人会怎样?” “倘若没有积水……”叶念安刚想回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又将欲说之话咽了回去。 “叶念安!时辰不早了。”石四戈见天色将晚,二人还没分别之意,过来催促道。 叶念安望着秦梓欣眼含不舍,说了声:“娘子!保重!”之后,便转过身跟着石四戈向村外行去。 身后是一声伤心欲绝的哭喊:“官人,梓欣等你回来!” 第二十章 面 子 【火山军,同州,领雄勇、偏头、董家、横谷、桔槔、护水六寨。】 火山军位于旧县西北火山,方圆不过百里。此地位于宋、辽、西夏三国交界处,地势特殊,已渐成为三国间默认的缓冲之地,虽未出现大规模战事,但派遣游骑来骚扰一番自是不可避免。 此微妙之地,无论是宋辽,还是西夏,都不凭借武力占领,也不放弃掳掠,均在试探中保持着最大的克制。 名义上终究属于宋土,在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官吏,心肚里都藏着一面明镜,这不过是一处鸡肋罢了。只要宋朝王旗在城头矗立一天,就要和这风箱中老鼠一般,徒受一天西夏与辽国间的夹板气。 可偏偏就是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却像个禁忌一般,门下、中书两省文官都例外的闭上了嘴,不愿在折子上提只言片语。 太平兴国九年,中书省来了一位年轻人。这位新来的右谏议大夫总是透着年轻人的朝气与单纯。 第二日早朝,这位大人闪身出了班列,向太宗谏言道:“朝廷放弃火山县,一可节约养兵军费,二可令西夏与辽国直接争锋相对,我大宋从中获利……” 这位大人慷慨激昂,眉眼激动说着退守的种种好处时。三省六部官员全像是昨夜间遭了风霜的茄子,低头不发一言,生怕一个眼神便会让龙椅上的宋太宗误会成与这个傻子有关联。 宋太宗面色阴沉,听完没说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朝堂,把文武百官晾在垂拱殿。离开时,立在龙椅前案的宫灯被拂袖打翻,灯油溅了满地。这会儿皇帝的心情和灯油一般,只不过灯油是流在地上,而心情却如乌云叠嶂笼罩在头上。 早朝结束,这位年轻人就被圣旨遣回老家养老去了。 「有些事,面子要比银子重要。」 这百余里的火山州军宁可被抢去,也不能从自己手上扔出去。揣摩圣意这种事儿,年轻人总是把握不好火候,但不代表那群骨子里散发阴谋味道的中书省官员也把握不好。他们孱弱佝偻的身体里,总能爆发出比铁蹄更有力度的阴损招数,且铁蹄践踏的是身体,他们的阴损之招却全是戳向心头最柔弱处的针尖。 年轻人回家养老了,这群殿上官员就不得不跳出来给他擦屁股。几未年老一点的轻磕着茶盏,烤着炭火炉,就在这中书省衙门火炕上,把宋太宗皱起来的眉毛舒展开了。 这普天下人都是要些面子的,皇帝总被别人仰视、平视、蔑视、窥视……看他的人太多了,对面子更爱惜一些没什么! 魏敢也好面子,却没人给面子,这就需要主动找点事情去做。 ‘火山县只做驻防隘口,不植稻菽,不设商道。城内住民均南迁至凤翔府。河东路驻军于此,代管本地军民。由火山县至凤翔府沿途每二十里设置邮驿一站,以做传讯之用。’ 距火山军(岚州)还有十五里处,四野荒芜,遍地砂砾被雁门关常年累月穿行的西北风,吹滚打磨地浑圆发亮。 离火山军最近的一处驿站就在这里。驿站内没有一丝光亮,驿丞晚间喝了几杯酒,早就醉得人事不知。远远看去,这三间低矮土堡像是一只落群的野兽,正孤单伏卧着,没有一丝生机。 通往火山军的官道上,远远吊着五个人影。一行人借着镀上蓝盈月光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向火山军走来。 来到近处,才瞧清驿站门脸朝南,木门虚掩,这驿丞小吏像是受了迷魂魔性,瞬间醉倒在了酒桌上,根本来不及下炕去闭门。 驿站本属枢密院军治部门,平日自然透着一股子肃杀气息。魏敢看了看眼前毫无生气的驿站,脸上不由露出讥讽神色。 “先在驿站歇歇脚,此处距离火山军不足二十里,明早定要赶在城门开之前到达。”魏敢侧脸对身后四人交待一番后,就向屋内走去。 叶念安四人听闻都头如此吩咐,没吱声就赶紧跟了上去。 木门里面并未上插拔,魏敢抬手一推,就进了屋。进门只见地上堆满了喂养驿马的稻米秸秆。 如此,土堡没了窗子,又少了月光照明,五人只得摸黑找到墙角靠坐下来。 黑暗阻隔了彼此目光,却让这五人都暗暗庆幸着,坐在地上盘算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一个有睡意。 魏敢抬脚试探着踢了踢身边人的腿脚,他虽然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容,但进来时却留意了五人的先后次序,笃定这条腿就是王小巴的。 自吃过石四戈踢于后脊那一脚后,王小巴一路上已识相地闭起了嘴,只是内心还是无比的沮丧,进门后一直在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在村中打更岂不是更好?释比死活干自己何事,非要多嘴说那姓叶的,如今倒好,还不知有没有那命回村呢!更别有甚娶媳妇、生儿子的奢望了!’王小巴从小就生在横谷寨,到了今天才发觉出横谷寨的好。 到时候,见了军中老爷我就说自己是胡说的,顶天就是挨几个嘴巴子……正在他下定决心的档口,左脚突然被什么踢了一下,立马吓得嗷唠一嗓子叫了出来。 “有……有……有什么东西踢我?”王小巴语气抖瑟着,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到脚踝。 本就逼仄不通气的屋子瞬间被骚味塞满,石四戈与叶念安紧了紧鼻子,并未发出声响。 魏敢‘嚯’地站起来,一把提着王小巴领子拎向门外。不刻,传来王小巴杀猪一般的嚎叫。 “石哥,要不要出去瞧瞧?”另一名同行公差用手胕捅了捅已经侧身躺下的石四戈。 “没事,都头手下有分寸,赶紧睡吧。” “哦!”见石四戈没有出去的意思,扭头看了看门外后,也息了这份心思。 屋外,寂静冷月下一道幽蓝寒光让人打怵。王小巴跌坐在地上,只惊恐地望着魏敢手中雪亮的钢刀,脑中一片空白,不停地点着头。 第二十一章 死 刑 清晨,火红鳞云盘踞天空,被层层金边包裹着就像亘空升舞的赤鳞。一行人踏着光辉,终于抵达城中火山军。 淡淡腥风迎面而来,军营上空旌旗猎猎,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徘徊在营前。辕门方向,偶有牛马牲畜的嘶叫,不时腾起一道道沙尘,使整个火山军充满了萧肃之气。 终于盼到了回衙之日,此刻的魏敢心头微颤。 他稳了稳心神,进门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火山军巡检使:“大人,魏敢不负您离时嘱托,已将横谷寨巫师命案彻查清楚。” 火山巡检使缓缓转过身,待魏敢有条不紊将事情脉络讲清之后,神态严谨安素,还是一副安定旧态,举动间带着巡检使的力度,只微微斜过目光,看向眼前囚犯道:“叶念安,你可知罪?” 叶念安一个头叩了下去:“回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晚的确是去了释比家中,虽然跟他发生了争执,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他。望大人明鉴,还小人一个公道!” 火山军巡检使并未说话,僵硬的气氛延续着,这更让叶念安心中添了几分惶恐。魏敢站在旁边抿着嘴,细细观察着,看着火山军巡检使阴晴不定的脸,眼锋一转,朝着王小巴使了个眼色。王小巴接到这双尖锐厉眼,立马晃出身子,颤颤巍巍伏跪下来,夸张的哭喊道:“大人,小人乃横谷寨打更更夫王小巴。那晚刚好看到叶念安提着一支箭矢从释比家出来,箭上还带着血迹,这些皆为小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火山军巡检使抬手指着魏敢问道:“可曾验尸?” 魏敢两道浓眉一挑,一脸认真:“小人已经验过尸体,乃利器封喉,一剑致命。死尸下另有鲜血写的‘葉’字,这人证物证,定是此人无疑。” 叶念安听闻,只觉全身血液都涌至脑门,气得全身颤抖。 火山军巡按使目光冰冷,极其不屑地瞪向叶念安:“怎么?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 “大人,小人冤枉!小人那日确实跟释比产生了争执,但并没杀人,朝廷办处命案怎能如此草率?简直...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火山军巡检使冷笑一声,打岔道:“哎呀!世间这样的人真是多啊!这前不久还有个嫌犯嘴硬得跟什么似的,才刚上刑具就乖乖招了,没一点点骨气!今天倒是也让本官见识见识,你这个乡村野夫到底是皮糙肉厚,还是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 叶念安心思瞬间飞转,想到自己癸水立命,且又在临行前交代了娘子如何形成水洼之势……若一味逞强、大刑加身,岂不是得不偿失?不成...…尚有一丝生机,都要忍辱自保。 念及此处,竟扑通伏跪于地:“大人明察秋毫,小人甘愿认罪画押。” 火山军巡按使审人无数,这么不经吓便痛痛快快认罪的虽不在少数,却也不多见。只是思及未语,不作声响地将文书红泥递到叶念安面前,画押定罪,便差了手下公人上交至刑部。如此,叶念安定肘收监,入狱秋斩。 此案了结,暗暗笑出声的当是王小巴。这厮松了枷锁出了火山县衙,一连多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离此地,一刻也不愿停留。匆匆作揖谢过石四戈后,便转身奔了出去。 魏敢在县衙外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脸不耐烦地拦住了去路。“怎磨蹭这么会儿功夫!王小巴,要说也是我把你领到火山军,也让我送你回程吧!” 王小巴瞳孔一紧,对眼前之人硬软不敢轻施,却又不敢推辞,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有劳魏大人了?!” 语罢,两人一前一后,沿路无语走出县衙外数里。眼看着穿过山道转至黄河靠岸,便能越过贺兰山头回到横谷寨了。王小巴正欲转身让魏敢止步,却正对上半米外目露凶光的魏敢。还未及开口,便听到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划过:“王小巴,去死吧!” 王小巴哆嗦得瘫倒在地,面色煞白,裤裆潮湿一片,颤抖地求饶道:“大人......魏大人,您高抬贵手,小人可是应了您的话,只须死命咬住叶念安杀人不放,您就饶小人一命的呀!您...您可是亲口答应的。” 魏敢面色绷紧,直直逼近。 王小巴又连忙磕头:“大人,小的保证闭口不言,权当没来过这火山军,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魏敢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如同毒瘤一般的王小巴,全然无视王小巴的呼救,抽出腰间长刀,起落之间,殷殷鲜血喷迸而出。 魏敢狰狞一笑,扛起王小巴尸体,一口气跑至黄河边,如同扔石子一般,将尸体抛进河中。直见到死尸被汹涌急流卷入水腹,激起的漩涡彻底消失后,魏敢心中才卸下包袱,松了口气。 回衙路上,魏敢蹲在沿途岸边,一遍一遍冲洗着刀上血迹。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道:‘这生和死,就是圣贤也常会选错,更别说我魏敢这个小小都头了。权当你王小巴命薄福薄,我魏敢收拾了你!’ 思及此,魏敢‘嗖’地一下站直了身子,顿觉黄河岸边呼啸之风愈加冷咧,心底有个声音也愈加响亮。对,那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真的来了! 当魏敢再次闻见风中夹带的血腥味时,胃液竟抑制不住的翻涌,面色也苍白了几分,他转身又疾走了回去。 这胸口的翻搅,让他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魏敢茫然地走着,目光落在了路边小馆。 人生在世,总归还是想混口饭吃的。坐定,扯开嗓门喊了一声:“小二,热两壶酒来……” ———————— 半壶烧酒下肚,似回了不少精神。 魏敢抹了抹嘴,定了定神,走回军营。 迎面走来的几个都头,大老远看到魏敢便生讽打趣道:“哟嗬,可真是没想到哇!你小子是长本事了,还是走了狗屎运,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能耐啊!” 魏敢虽恢复了平日常见的脸面,却依旧没止住涨红的面色,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几个都头话里话外渗出的讽刺,如隆冬深夜结起的寒霜薄冰,生生在自己脸上刮出一道道细细血痕,找不见伤口,却条条刺痛。 第二十二章 黄 灾 事实上,除了命案还有很多事会让人阴郁愁苦。 ‘是秋,自七月初雨,至是不止,泥深数尺,城外积水万甚,壁垒庐舍多坏,民有压死者,物价涌贵,近甸秋稼多败,流移甚众……’ 青州地处要冲,为京东东路治所,却也正是大宋的军事重镇。 看到此时已如水中孤城的青州,白马逗心下已暗叹了无数次,揪起的眉头打着死结,如何都解不开、熨不平。好不容易将暴雨连连的夏季熬了过去,黄河水位却一日高过一日,终是没抵住滔滔水势决堤而涌,在青州这块平原之地一泻千里。积蓄在城内的黄河水迟迟没有消退之迹,沿途所过州郡皆已成水乡泽国。 白马逗这个朴实内敛、官职品级都不算高的都水丞,愣是急得口腔积起了一层厚白如霜的舌苔,两片嘴唇亦是上火生出密密水泡。他忧愁纠结的神态似是铁烙了一般,已失了其它面容。此高硕男子,绝不是愁家中泼皮娘子、也不是愁河工不服听命,他只愁得困于城中去不了县上的赌馆,更愁自己踏于脚下的这片汪洋。 想不通!他实是想不通朝廷修筑堤防、治理河道已千次万次,征发河工民夫、财资耗费也难以计量,为何仍是防不住这黄河的屡屡缺口。只是,让白马逗更想不通的是,就算自己是神仙下凡料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溢,却未料到今年各司户部的调拨赈资竟如此怠慢。银子钱贯没见一分,强壮骁勇也没见一名。 ———————————————— 「谴调民夫,补缺修堤」的折子早两月前就已呈至知县,禀了青州黄河决堤、水势泛溢一事,可如今也像是被洪水猛兽吞了一般,失去踪迹。 【京城·朝堂内】 谁会料到,与白马逗一样心急上火的远不止他一个。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院事皆已收到风声,青州方圆洪涝成灾,城外百姓流离失所,饥寒而死。 这日,青州知府又快马加鞭誎来青州灾情役函。火烧眉头没法子了,几司户部大人连夜碰面密议。 “许是不报不行,瞒也瞒不住了哇!” 枢密院事张逊,推门进来就扯着嗓子,一副义正词言之态。“近年边境藩寇突袭频频,我大宋境内壮年、少丁统统募了兵,去那戍边荒蛮之地防守边境了!管我要人?老子去哪搞人?” 参知政事沈仁未说一字,已被这张逊劈头盖脸一顿骂,心里自是不爽。“张大人,您消消气!这不正是要商议此事吗?折子真是不得不上了哇!” 沈仁顿了顿,看了看映在烛火下几张不好看的苦瓜脸,继续道:“青州城外尚有积水囤积,且不说日前已有百姓饥寒而死,可谁又晓得这水需多少时日褪去?只怕积水一日不泻,军中供需便无法运至戍边后勤。真要到了那天,皇上那里,咱可都不好交待呀!再拖,再拖定是要掉脑袋。” 三司使赵环已是按捺不住性子,受不了面前老头子讲话慢条撕理的怪腔怪调,开口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今日青州上折要粮、要钱、要人,样样少不得!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不及送到那,人就已经饿死了。况且现时国库银两早几年募兵养兵已用去八成,加之去年蠲苗等费用,财库近乎枯竭。只是…只是,这决堤河道终是要修的……” 三人各牢骚了一句,竟都垂头陷入了沉思。三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青洲赈灾救荒,外人眼里看着,这是明面儿上的事。 水灾也好,饿死也罢,实质重要的是因水害将致的军需补给停供,这可不就等于军事后勤停滞瘫痪。至于甚漂荡人口、茅舍田苗、蠲苗经费,统统都是皇上看不见摸不着的扯淡玩意儿,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军队补给因此阻滞,乱了军气,可真正是人头不保了。 哎! 沈仁望着青州知府呈上的折子,像是被服过剧毒皮下渗出了淤血,脸上尽是惊恐。怎么办?河工现在是必需的,多少都不够…… 人!关键是人!还是得找人把那该死的洞洞补上!补上,方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呐! 适才像是仍未说过瘾,张逊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没有钱财、没有粮谷、没有兵马……哼!别说没人,这就算是千里迢迢送人去,到了那也是死人呐!” …… “哎,等会儿,等会儿,张大人您刚才说……死人?”赵环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紧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释怀之笑。 “嘿,都这个时候了,赵环你这犊子还笑得出来!”张逊满脸疑惑,一副不屑样。 “张大人,您高呐!真是高哇!还真是有不用钱财、不用粮谷、不用兵马,还又能去补洞的人!您想想?好—好——想想!” 沈仁和张逊相互对了一眼,又齐刷刷地看向赵环。 “张大人,您想啊,全国各路、州、知、县,死牢里关着的,那些还没等到来年秋天的?”赵环边说,边用手背平直着在自己颈部做了个‘宰’的手势。 “看来赶明儿上朝,还得有劳张大人了啊!”沈仁客气又恭敬的话语,推到了张逊的耳边。这死囚犯的生意,除了张逊,谁又能做得来? 张逊夹着尾巴半晌也未发出一声屁响,他推脱不得。这事儿只得自己接着。 ———————————————— 【淳化三年(癸巳992年)】 「起太宗淳化三年正月尽是年十二月春正月庚寅朔,亲飨太庙。辛卯,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宣祖、太祖升配。大赦天下。 遣工部、直昭文馆、直昭秘阁等八路巡抚,所至之处,宣达朝旨,询求物情,招集流亡,俾安其所,导扬壅遏,使得上闻,案决庶狱,率从轻典。」 刑部,这次还偏就反常了,非但不杀人,还向皇帝求了情。 折子递到皇帝跟前,倒也是意料外的顺利。太宗稍一琢磨,当即扬笔批了折子。 各司部大人,这一夜不但没在烛火下干坐瞎折腾,还干得如此光鲜漂亮!即为自己化去了人头落地之险,又解了青州急需何工治理河道之急,还为皇帝宣扬了大赦天下的普仪之心。 于是,全国穷凶极恶之徒由河东路调往京东东路,前往青州补堤修道。 这一日,死囚绵延经过,那日在火山县衙已判下秋斩死刑的叶念安,就在此死囚队列里。 第二十三章 一 半 席卷京东东路的大雨还是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没有闪电、没有滚雷、没有疾风,只有雨水无情地往下浇着。雨滴密集织成缎子,从青州府衙屋檐滚下,早已凉透的地面,已无力升起一点烟雨气息。 整座青州城就这么任由雨水无声洗礼着,没有屈服,也不屑辩驳,就这么爽爽利利、不欺人眼。 东城角楼上哨兵揉了揉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雨水砸落在西城哨兵头顶上扬起的水花。 青州城里的酒楼商肆门窗紧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时候,青州城才显示出北方重镇的威仪,几万人口像是瞬间消失了般,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若不是入夜仍有更声,真和空城无甚区别。 站于府衙正门的衙役李沐,觉得脚下有些阴凉,低头方觉街上流向护城河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缓慢流向街道,向两边扩散开去,渐渐没过鞋面。他连忙把脚向里收了收,继续斜靠在门框上懒眯着眼睛,打起哈欠。 ‘再下几日,就要去堂内当差值守了。’李沐心下嘀咕着,不时瞄了一眼内堂,羡慕掩饰不住的在眼中流转。 —————————————————— 雨水下得很急,青州知州一点也不急。 朝廷征调了河东路十五州县的死囚来补河堤的缺,旨意两日前已送到他手里。程路均心知此事不过是户部与枢密院联手对演的把戏。大宋立国以来,三省文官一直在朝廷里极力打压着军方,这让枢密院里的人早就喘不过气来。 这次河堤决口,三省衙门的巧舌可不好用了,向户部要钱、枢密院要人,哪能如此顺利如了愿?边境那些辽人又连年闹腾个不停,军中消耗极大,枢密院张逊要人都要得快到处认娘了…… 最终还是三省衙门不咸不淡丢出一句:‘让全国囚犯充军。’这话堵得军方大员牙根痒痒,死囚随时悍不畏死,可是到了战场上却只能是烫手山芋一个,枢密院肯定不愿接手,实在是苦于没有好借口。这次有了这个机会,自然顺手把这群死囚又扔回给三省衙门。 毕竟河堤决了口,户部管钱,军方给人,那你这三省衙门总得管管百姓吧。 程路均仔细琢磨这道圣旨背后隐藏的厉害关系,心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这看着像是枢密院与三省衙门的博弈,而真正的症结却是三司户部。 虽说他在这知州任上做了十余年,面上一直属于中书省,不过怕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程路均是从户部走出来的人。 就在圣旨送到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户部密信——‘杀一半,留一半。’这六个字背后的意思,程路均一眼就明白了。眼下正值秋收时节,粮食却被大水淹掉了七成,要是水堵住了,入冬后枢密院前线要粮,户部总不能变个戏法出来。 想到此,他抬头看了看府外泛白的天空。雨,怕是没几日好下了。这么下去,粮食是淹不彻底的。 既然雨不下,那人也就不用来了…… —————————————————— 羁押死囚的队伍,已疾行一月有余,过了大名府地界,也算是纳入了雨水范围。 行进速度不得不放慢,十五州三千多死囚浑身泥泞不堪。连日暴走,让所有人尽显出了疲态。黄泥混着雨水,脚踩上去产生巨大吸力,每走一步都吃力万分。 深陷泥窝的腿脚使力拔出时,发出‘滋滋’声响,镶混着厚重喘息交织成一道沉闷的网,笼罩在囚队上空。 押解这群死囚河工的,是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此时,他跨坐在战马上,此人无数次自尸山血海中爬进爬出,多年戎马生涯让他在这骤雨中依然将背脊坐得挺直。转身看了一眼散乱的囚犯队伍,眼中闪现一丝犹豫。临行前,河东路经略使林烟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无需言明,河东路这两位军中大员对这趟差事,自是心知肚明。 见惯了朝廷中的阴谋诡诈,这二人自是不愿意去趟那浑水。这两人心中只有大宋,只有太宗皇帝,但这并不代表二人看不透派在其中的利害。此行三千囚犯,早送到了自然最好,可将近千里的路途,即使一路顺利,也要有上十天半月方能抵达青州河堤。现在东京东路遇见建朝以来最大暴雨,平直官道与荒野泥潭已无区别。他有马匹代步,可这三千囚犯,只得凭两条腿一步一印地走过去。呵呵,这走过去还能做什么?给青州百姓收尸么?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囚犯暴动,眼前挣扎在烂泥中人,哪个身上不背着几条人命?与他手下这些军中儿郎比,都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陈呈武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忧虑。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日夜不停地走,一直走到骂娘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啪…’陈呈武眼含厉色,手中皮鞭冷不丁地抽在一名试图坐下歇脚的囚犯身上。 鞭梢触地发出的脆响,在雨水中传出极远。这声响像是一根细针刺入绵帛,死囚身体因疲累织就的那层鼓胀得外壳被生生撕裂击碎。如此,整支队伍瞬间轻松很多,行走速度也比适才快出许多。 陈呈武满意地收起鞭子。他是主将,手下是数以万计的士兵,三千囚犯自然更无两样。 叶念安也听见了鞭声,他停下怔了怔,以至后面人急急跟上时把他推搡栽倒在泥坑,无法再行进一步。他伏倒在地上水洼,刚刚的鞭子声已被更心惊动魄声音所覆盖,雨水狠狠扑进泥土里,再传至他耳中,越来越清晰。 在村子里练就的听力,让他先于很多人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动静,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他肯定那是很多条腿,很多很多条腿的踩踏。 陈呈武沉浸在那一鞭子带出的回味神情还未退却,面色已骤变。叶念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但不代表他陈呈武不知道。这是千军万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是他曾经在西北边关听到过的,无数次如梦魇一般的马蹄声。 远方花白雨幕中,一条黑线渐渐放大清晰,转眼间已滚至眼前不足百丈,陈呈武清楚见到战马扬蹄刨起的污泥。 “咧……”他举起右手呼啸一声,后面军队迅速将囚犯收紧至一个包围圈,圈中死囚被突如其来的骑兵惊得瑟瑟发抖。叶念安因适才被后面人推倒,拉下前行队伍数百米,官兵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催促着叶念安的脚程。只是,走一步拖一步地拐过弯道时,竟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讶得再挪不动半步。 第二十四章 射 杀 百米开外,微微隆起的高耸坡地,一纵身着黑盔黑甲的神秘铁骑,如横亘苍穹、幻变如影的譍隼,瞬间展翅如屏,将四下所及剥离了出去,停在三千死囚面前。 【大名府??青州交界处】 对面如浮动云气中直冲而出的骑兵,突然远驾至悬崖边处又骤然勒停。见到此状的陈呈武脸上乍现震惊之色,心里大喊不妙。这番训练有素的骑术,如神兵天将般,如此轻松飘然的踏入脚下这片距北境尚有五百里远的沙地,竟无一丝慌乱,太匪夷所思了! 神思当口,陈呈武似乎突然反映过来什么,正欲施发命令,却仍是慢了对手半拍。百米处仿若黑龙蔽野的骑兵忽一字排开,站队利索干脆,整齐伸展出劲臂,镇定敏捷地拈弓搭箭。顿时,弯弓如满月,一道一道;接着,箭飞似流星,一片一片……离弦直刺的箭雨闪出幽幽白光,裹夹着破空之音,从黄河水上空稳穿而入。 霎时间,呆立雨雾中的三千死囚似冬眠苏醒,惊慌四散。一阵阵兵刃交错、血雨挥洒间,箭落之处,贯后脑出,鲜血如注,稀释于身下这片旷达荒野中。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陈呈武的迷离双眼尚未睁圆、还未做出任何反击,黝黑浓云又如来时那般寻不着踪迹,迅速调转马头化成了一条衔接顺畅、天地分明的黑线向北疾行而去,渐消失在雨幕之间,徒留下身后一片血色水洼,与被马蹄飞快踩蹬溅起,扬撒在潮湿混沌的雨雾中的泥点。 —————————————————— 叶念安望着这团在开阔地界飘移北去的乌色,已分不清这是破空而至的浓云瞬间吸尽了泥地水污,还是本就沉甸甸、悬于自己头顶的团团阴云。尽管,他没有任何心思和兴趣想要知道隐藏于眼前这幕的真相。 踉跄脚步中,适才转弯处还能听见的马嘶气喘、惨叫震天的嚣噪,竟‘倏’地一下停滞了下来。映入叶念安眼帘的血腥战场,似在一秒前才罢停战斗陷入沉寂。而原来那条如黄河水般声势浩荡、绵绵冗长的死囚队伍,似被暴起突来的狂流瞬间席卷吞噬,此时已残亘横断。成百上千的囚尸也像被割倒的麦子,扔弃在萧飒的荒原,令人不寒而栗。 望着眼前不过百米,横卧竖倒的死囚尸体,叶念安心间禁不住唏嘘抖动起来。这些个原以为是借着宋太宗大赦天下的恩泽,即使要远行一路、跋山涉水行至青州,但,和做一个斩首死囚相比,心里仍满斥活命念想的人,仍是逃不过化作半道阴魂的命运。 适才自己若不是被陈呈武那一鞭子吓得停下步子,也不会被后面之人推倒于地慢了脚程……如此,倒是逃了一劫,不然,定也是成了箭矢下的冤鬼了。 叶念安对自己刚刚落在包围圈外感到意外,更甚的是几许庆幸。只是,心下对这场神秘射杀却是疑虑万千。想来被推倒伏地时听见回响空谷的足音,定是来自这支前来突袭的骑兵。那么,未向原路返回,反道往北而行,又是为何? 想至此,叶念安又眺望起那片杀人如麻的黑骑,却不想那团如黑影浮动的浓云欲转之时,一道狰狞刀疤兀兀横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将右眼斜割成两半。甚巧的是,此人跨下战马自右下眼角也斜刻着一道刀疤,自突出的右眼至右脸处,割成了两半。同一位置,同样的伤疤,让叶念安过眼入心。 三千死囚,转眼只剩了一半是活的。 陈呈武重新整顿了一番,便顾自跨上马背,继续羁押着余下死囚前往青州。 现在走的正是京东东路腹地,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军队出现于此,怎可能一点征兆都没有?陈呈武这些年不是白混的,大宋死囚的行经路线,枢密院是不可能让他人知晓的……难道,是有人不想让这人囚犯活着到达青州?或者,只能到一部分?那么,这往北奔行真是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 重新走在死囚队伍里的叶念安,也低头思索着。他对陈呈武这位军中要员始末的反应深感不解。羁押的死囚犯凭白无故折了一半,说不出原由、讲不清来路,这到了青州该如何向知州解释?且不说河道交接,就算回了京城也难向枢密院复命啊?再是,方才乱箭中护紧包围圈的兵丁,竟无一人伤到分毫,这箭矢难道是长了眼睛,专向围圈里射?还生生把这护的好好的围圈射穿成了筛子……这等巧合,怕是天上罕见、人间少有。 想至此,叶念安又抬眼细细察看了眼与己同列而行的兵丁。果然,前后几人虽然仍有惊惧之色,可劫后余生的喜悦已遮掩不住地爬上了沾满泥点的面容,仿佛刚才那番血雨腥风只是天边的一声炸雷,唬过了人,便匆匆逃去。 叶念安,为自己突兀生起的这个奇怪念头感到可怕。他看向马背上正眉头紧锁、面色冷凛的陈呈武,当即对自己的惴惴不安加了分肯定。 —————————————————— 远方,青州城墙已隐约可见。以知州程路均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俱守在城门之下,迎接着这位远道而来的河东路经略副使。 下马打过招呼,陈呈武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程知州,在下此行,道长路险,虽跋涉兼程赶至此处,但始行的三千囚犯被途中一支黑羽骑兵射杀只一半有余……” 未待陈呈武讲完,青州知州程路均面色一变。“陈副使,此三千囚犯一个都少不得!”似是察觉到自己激冲的口气,程路均稍加收敛道:“将军有所不知,眼下我这青州城俨然已被破堤河水淹成了瓮中之鳖……河堤缺口不堵不行,没这三千囚犯更是补不成!” 陈呈武被眼前这位初面的知州大人发出的一辄干火惊得抬起了眼皮子,青州知州不是更应当关心活囚的人数么?想到此,陈呈武带着一丝玩味的情绪没有吭气,只是灼灼盯着程路均。 兴许这青州知州察觉到了侧方火辣的眼神,竟面色一变微笑着迎向陈呈武。“陈将军,下官也是替青州百姓着急,适才言语间如有冒犯,实不是有意所为。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虽然口气上已经由官职改到了将军,但是陈呈武依然没有接话。程路均继续试探道:“陈将军,这死囚犯半道被人射杀却是料想不到,但人数不足实在是补不了决堤的呀!这样一来,怕是今年收成就要落空了,还望将军给枢密院捎句话,青州军粮缴库能宽松一些!” 陈呈武虽没有作声,心头却一直在盘算着。这青州知州不就是三省衙门里的老狐狸么,当我这经略副使白混了,竟也敢在我们面前动小心思。哼! “好说!程知州,一路遭遇已是事实,回了京城我们定当如实复命。”明面儿上的官话好话说完,便想起身返回河东路大营。 程路均陪着笑脸目送经略副使远去,脸色立马拉直,略一沉思后向左右吩咐道。 “速速让都水丞白马逗来见我!” 第二十五章 会 面 知州传信来得很急,飘进白马逗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与这恼人秋雨一般,急是急,却没有一点用处。 青州城很大,方圆二十余里,作为北方重镇,日常兵马行商往来,对青州百姓来说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昨日间进城的几千人等到了本不应有的礼数。原不在于来时军方官职有多高,而是来自城外南阳河不断冲击着河堤的洪水。 就在青州百姓觉得连日担忧,将会被这几千人驱散时,却未料到这浩荡长队转眼间减了一半,只留下千余衣衫褴褛的囚犯。这份落空的欢喜,也逐渐随着河东军远去的马蹄声转为了绝望恐慌,重新笼罩住青州城。 青州百姓害怕,作为都水丞的白马逗更怕。他清楚知州大人这个时候叫他去做什么,他不愿去,但是不得不去。 白马逗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真应该去换一个名字。 开宝六年,他就已中得进士,年少登科,本应该春风得意,以为从此能够平步青云,可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哪料到殿试时,太祖皇帝看到他的试卷眉头皱了皱,随手在卷上批注了一句——‘对答可以,名字不雅。’ —————————————————— 这是他人生最好的年华,精力抱负鼎沸之态,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中第之人,纷纷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唯有自己,仍被按在这个都水丞如此不入品的小官上,一坐就是二十年。心里除却无奈,更甚的是心酸与悲哀。 官场无望,终归还是需要做些事情。近日来,水灾之事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眼见灾情一日一日恶化,自己也是日夜不停地尽力整治,可城内积水仍是一日多过一日。在这河堤水岸混了二十年的白马逗比谁都清楚,要增河工治理不过就是用银子堵水的差事,每一寸每一方,都要用真金白银堆积起来。 西北辽人吞没大宋的虎狼之心从未停歇,朝廷也只能在养兵一方费劲心思,国库财政例年都经由户部转入枢密院,可拨于河道修缮的经费却是连年减少,往年赈资没拨到多少也就罢了,至少在民夫征调上还要到些人,勉强让破堤之水尚且温顺的流进东海。可是今年,降雨时间之长、雨量之大皆不为往年可比,朝廷无资无人无动作,白马逗真正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要和青州几十万百姓一同等死。 他不是一个好官,他只想在吃朝廷俸禄的同时,心里踏实一些。 想到这里,白马逗苦笑一声,转身回内堂拎起一件罩衣,重步迈走向门外,往青州府衙走去。 疏导不尽的雨水,依旧积于市街两旁,不时弥漫着腥臭气味。他游目四周,耳边传来阵阵碎语轻泣,白马逗虽不如一方父母官胸怀百姓如子的怜悯心肠,可作为青州都水丞,河水泛溢成灾终是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到了青州府衙,白马逗快步踏门而入,正欲向知州行礼,却不料程路均先几步迎了上来,扶住白马逗的手臂。知州这般客气,反倒让白马逗有一丝不自在。他想不出自己一个八品官员,如何能让知州大人起身相迎,一丝疑惑闪瞬即逝。 “程知州,下官惶恐!不知大人叫下官前来可是为河工补堤一事?”白马逗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直接询问道。 程路均笑着道:“白都丞莫要这般急性子,且先坐下说话。你我同在青州为官,今日也是难得一叙。” 程路均一边看着白马逗,一边继续道:“素闻白兄在饮茶一道上颇有研究,我这有南边送来的上好龙井,特邀白都丞品鉴一番!” 白马逗不知这姓程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但能确定程路均此番叫他来,绝不可能是饮茶的,这等尴尬事不好明言,只得绕过。“大人,下官整日与洪水河堤为伴,哪还有如此品茶的雅兴,坊间流言莫不可轻信……” 程路均摆了摆手,打断了白马逗,啜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官也知道平常治理水患十分辛苦,你一向对水患役情了若指掌。本官看你这般用心,不但在县城内修葺了不少排水沟渠,还操心灾民粮谷问题,防暴安抚......如此桩桩件件,白都丞所有付出的心血,本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程路均说将着又踱到白马逗跟前,“不过.......眼下国势危殆、大敌当前,边防又是烽烟四起,大辽与我大宋两军僵持不下,朝廷确实需要稳定大局,所以.......” 白马逗神色微变,难不成方才自己预感之事真的发生了?未等音落,赶忙说道:“程大人,眼下正处危急当口,河工调谴之事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啊!” 程路均沉吟了一下,目光越过外堂东角竖起的屏风,落在了屏风上方挂起的一幅十分详实的青州城地图上,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朝廷只拨来了一千五百名死囚治理河道啊……” 白马逗心里虽早有准备,但是此话真正从程路均口里说出,飘进他耳朵时,依旧从他心里透出满满的凉意。他垂下头霍然站起身,愤恨又无奈地说道:“一千五百人?!呵,下官不如跳河一起淹死算了,反正早晚都得死。” 程路均恍若未闻,低头不语。初始的那份和善已在脸上消失殆尽,只是低头抿过一口茶后,又征征看向白马逗。 白马逗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知道这个数字想要补堤就如同黑夜摘星、痴心妄想,但心里又清楚此事也不是程路均能主张去办的。哎,这泼猴手中的姜,真正是丢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白马逗似做了决定,在心间退出半步,颓然叹了口长气。走至程路均面前,拱手道:“程大人,朝廷之命不敢违!河工即已谴至青州,还是补堤治水事紧,请大人尽快将此一千五百人调拨到位。” 程路均见白马逗还算个识时务之人,等他讲话后放下茶盏,笑意重现,口中轻吐。“白都丞不愧为青州良臣。且放宽心,本官这就安排,河工不刻便到!” 第二十六章 双 儿 叶念安能算到自己的生死会因一场秋雨引发洪水而改变。这件事的应验,让他感到命运似乎施加了一丝怜悯在他身上。 过去的十几年里,似乎与自己所有产生关联的人和事,最终都没未落得好结果。战死沙场的父亲、自己出生时难产而死的娘亲、还有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大娘,也在病痛中带着薄凉执念离开了人世。至于师父释比呢?也走了!听闻死讯那天,原以为杀母大仇得报,即便不是亲手血刃,心里也会升起淋漓快感,……可是,为何?非但没有一丝愉悦,还多出了几分悲伤? 或许,他真的未曾怨恨过。 这种复杂又难捉摸的微妙之情,叶念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收拾起来埋进心底深处。偶尔在三更时分,心头也会掠过想要去寻找害死师父的凶手,行一行徒弟应尽的责任。 叶念安眉眼间充斥了一抹无奈与苦涩,从小如影随形、祸害人间的‘妖胎’,似乎真的有几分道理。心念于此,他为还未相见的人感到一丝庆幸,至少现在是相安无事的。自己在孩儿未出世前离开,或许真是天意。 混在囚犯队伍中的叶念安脑中不断萦绕着这些似有头、理却乱的念头。而已被大雨和疲劳扫除戾气的死囚们,已默然无声、没了一点生机,只浑浑噩噩机械地抬脚、落地,漫无目的地在推搡间跟随前行,再没有出发时的怨声载道、咒骂连天。 —————————————————— 秋后那一刀,老天还是用凄冷秋雨补上了。 叶念安的内心是矛盾、突兀的,唯有他的那双眸子还迸发出几许希望的神采。倘若他能推算出千里外的横谷寨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会明白,这些许神采便是对生命最赤诚的尊重,是一种源于血脉延续的共鸣。 他当爹了。 「千里之外??横谷寨」 五月间,没有释比巫师与叶念安的横谷寨旋起了一股和善春风,摧绿了山谷,抚慰了人心。 村里没有了‘妖胎’,没了有神灵庇护的巫师,所有人变得空前团结。这个时候,村落的意义又重新占据每个村民的信仰高台。或许,每个人心里一直都存在这个念头,没了神灵依靠,团结一心才能给人安全踏实。 秦梓欣临盆时,村长娘子招呼了有丰富生产经验的妇人们,挤在那间逼仄简陋的茅屋内。一双双粗糙而灵巧的手搭建起坚实稳定的摇篮,共同迎接着粉嫩而充满希望的新生命。 不同于十七年前的是,不再有嘈杂看热闹的村民,不再有凄惨痛心的流血不止,也不再有谈及色变、吞噬生命的倒灌黄水。有的是窗外的草长莺飞,顶着稀疏绿叶的海红果树,以及努力舒展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枝条。 忽起一阵清风,枝条摆动,几片调皮的嫩叶终是贪念泥土的温暖怀抱,倏然间脱开枝头,在空气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两片…… 刚刚从生产中恢复一丝气力的秦梓欣,躺在麦草铺就的床榻上,侧头看向身边酣睡的婴儿,满目温柔。 “叶家娘子,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村长媳妇站在榻前,看着枕上年轻的秦梓欣,轻声说道。在她心里,自家官人是横谷寨的一村之长,那么今日自己招呼了大伙儿前来助产,定然是要照拂帮衬眼前的娘子的,口气里宛然透出管家角色。 透过人缝,几缕和煦阳光挤了进来,落在秦梓欣充满柔意的脸上,泛起一层为母之人才会映出的圣洁光辉。目光飘到窗外,枝头上两片海红果树落叶飘然欲坠,却仍不肯落地。 秦梓欣看到这幕,思绪飘浮。叶子跌落泥土,化为腐朽也是成双结对,自已与念安虽不在一处,但心中念着彼此,仿若不曾分开。想到此处,梓欣朱唇轻启道:“叶双儿。”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与他孩儿就叫叶双儿了。 时光绵长,却也经不住雁催秋促。 昨日立秋才过,秦梓欣哼了几首邻家娘子教给的曲子,小双儿便沉沉进了梦乡。细细匀称的呼吸声,紧握的小肉拳手,让她心中无比踏实。 秦梓欣掖了掖双儿颈部被角,又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快到子时了。起身做着叶念安走时交代的事情。她熟练地取出用半个葫芦制成的盛水器具,瓢满白天留下的洗面水,倒进卧榻北侧水坑中。 原本置于此处的金属器具渐渐被积水没过,自立秋前九日,秦梓欣发现往日浇上去的水隔不了夜就渗入地下消失不见。可那日之后,无论过了多久,不管天气炎热还是阴凉,水再也没减少。此时就像一个盛水器具,一滴都不下渗。 而在此刻,秦梓欣浇过水,面色紧张地站在一旁等着坑中反应。可是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丝毫起色。她想不明白官人为何要她这么做,但坚信一切如官人所言。‘坑中积水不再下渗,夫妻二人就有相见之时。’ 她轻舒了一口气,适才的紧张神情才稍稍缓解开来,一丝期盼在脸上漾开。“官人,我和双儿等你回来!” 西北的几瓢清水震荡着东边的乌云,乌云被捏紧揉碎,拧干了所有水分化作雨水,洒在这片土地上。 叶念安因这雨水从磨得锃亮得铡刀下抽回了脑袋,劫后余生之下是冷汗湿身的疲软,这让他再次感慨到,隐藏在上天冷漠外表下的一点温情。 白马逗因这雨水再一次陷入仕途不振,苦涩难捱的困境中。水治不住,都水监丞这个官衔也将会随着这满城积水淹没腐烂,断绝生机。他心里甚苦,上天终是待他不公。 —————————————————— 上天,确实像个调皮的孩子。这里细细感受掌控世人的快感,那里又默默放纵人间的疾苦。 越过国境线,一路向北两千余里,是一片广茅而神奇的土地。而在这片蓝天澄碧、蓬勃生机的土地上,有一个女人也被横谷寨这个大宋边界的西北小镇,触动了神经。这根神经末梢不曾停歇的跳突着,震颤得她坐卧难安。也与白马逗一般,感觉到自己正被命运无情玩弄。 只不过,触碰她敏感处、将她拖入这盘棋局中的,不是那坑积水,而是一个由两路人马,分别从横谷寨捎回的消息。 第二十七章 密 信 【辽历统和十年·八月十一日上京】 天还未亮,南城盐铁司大门就‘吱呀呀’地由内打开。守门衙差揉了揉还交织在一起的睫毛,想尽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 入秋的草原依旧西北风不断,刚从羊皮被窝里钻出的温热身子,猛地被冷风一激,让李鸿儿抖嗦着抱紧了肩膀打起冷颤,裸露在外的皮肌表面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似亮未亮的昏光中跃跃欲试。李鸿儿在盐铁司已经干了快二十年,初来时还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圆滚滚的小胖脸、嘟着兔子一般的厚厚嘴唇。也正因为这幅面相,二十年光景过去了,他依然还只是个开门、打扫的杂役。 盐铁司除却监管着辽国与大宋、西夏的铁器、青盐等贸易往来,还承担着另外一项差事——全国各地所有往来的信件,都经由盐铁司转呈至留守司、内省司、八作司…… 每日清晨至日落,都有数不清的货商、邮使,从各地到此签取贩售公文及上呈信函。而李鸿儿,这个盐铁司守门的衙差,每日辰时打开正门,在司衙门前顺着风向撒两盆清水,为讨份往来车船顺风顺水的吉利。 与盐铁司打过多年交道的商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踩着准点候在门外,等着李鸿儿那张兔子嘴从门缝**出来。 ————————————————————— 李鸿儿已揉开了眼睛,手里端着夜壶左右张望了一下,门前一个鬼影都无,他又谨慎地看了看手中夜壶后,如往常一般伸长脖颈,利落地将污秽之物泼到衙前街上,做完这些才小心关上门,搂着肩膀钻回被窝中。边走边高声抱怨,“那个菜商老刘真是王八蛋,竟还算计到小爷头上了!吃他点青菜,害老子闹了一晚上肚子!” 今日,谁也没注意到盐铁司正门比往日早开了一个时辰,司里留守的几个听到李鸿儿咒骂,嘴角掠过一抹鄙视。继续缩起身子享受着软皮被窝下带来的温暖,心里却妒忌地咒骂着,活该你拉肚子! 正门衙差虽不上品级,整日还会被旁人挤兑着说成看门狗,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确实是个油水富足的肥缺。进门递上点商家贩运的货物特产,总能提前得到一些传唤。 昨日,有个从南面过来的新菜贩,衣着粗旧,车上也没装多少青菜,但菜贩还是面露不舍地扯出面上叶子宽大的递给李鸿儿。熟识的货商都知道,草原上吃惯了牛羊食肉,突然进食素叶菜,定然会闹上几天肚子。这帮商人面露讥讽,正等着看这个不懂规矩、即将要吃衙差训责的热闹,一副冷眼旁观、风雨欲来的姿态。出人意料的是,李鸿儿如嘴馋的娘儿们,不仅收了菜商手中青菜,还异常客气地让进了门。 就在李鸿儿关上大门不足片刻,盐铁司侧墙暗处便转出一道黑衣黑影。这团黑影移到李鸿儿适才倾倒污秽之处,低下头仔细搜寻着什么。目光转过几个来回后,迅速弯身捡起一支淡黄色的油脂卷。起身看了眼四周,匆匆向着城北暗处隐去。 ————————————————————— 上京有南北两城,北城为契丹皇族聚居之地。黑衣人离开盐铁司,挑着墙根阴暗处疾行几步,不久便在一座府宅前止住脚步。一刻未停地上前敲起府宅大门,欲亮未亮的天色下,响起一阵劲道而有节奏的叩门声。音才落,大门闪开一条缝隙,黑影随即闪身进去。合起的正门上方,高悬着一块书有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宁王府’。 “王爷在书房等你。”方才为黑衣人开门的老人丢下一句后,便顾自向两侧偏房走去。黑衣人望着身背佝偻的老者,眼中充满敬畏。他知道,这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老者,面儿上是宁王府的管家,实质却是掌控着埋于上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府中密谍的管家。 ‘很多事情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人亦是如此。无论是黑衣人眼中的老者,还是这个国家的少年皇帝。’ 十年前耶律隆续以次子身份登基时,即已违反了‘长子继承’的祖制,长子羽王耶律隆安也在那场大火后渺无音讯。这让以宁王为首的旧皇族,不得不默认了耶律隆续的身份。宁王并无野心,可他无法容忍这片洒满耶律祖辈鲜血的草原,改姓‘萧’。 ————————————————————— 刚满十岁的耶律隆续登基后,萧姓女子就开始显露出不输男儿的政治才干,或许只是为了压制耶律皇族,这个萧姓女子开始以皇太后的位份干涉起国家政权,并委身汉姓大臣韩德让强势打压旧皇族,收拢军权。 十年时间对于短暂一生来说,不算长远。但这十年间,宁王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愤怒,而这一切都源于当年羽王的失踪。虽然宁王无法预见,倘若当年是登基的是羽王,又会以甚态度对待旧皇族。尽管如此,他依然坚信,羽王终究不会像萧姓女子一般对待自己,忘了自己姓的是‘耶律’。 无论是甚目的,寻找羽王的下落一直都未在新、旧皇族间中断过,这似乎在无形中已成为了默契,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哪一方先找到羽王,就意味着哪一方就夺回了王权、赢得了话语权。 失去权势的宁王,与一个草原老牧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住的院子要大一些,面上看着还风光一些。可是那个在深宫里头的女人,已被手中滔天权势遮掩了曾经的小心翼翼及洞察入微的心思。在遗诏中赋予她监国权利的人,相当推崇汉人惯擅的政治权谋,辽国也仿照大宋建立了监察百官的密探,而密探头目就是宁王。 宁王从黑衣人手中接过油脂卷,抽出里面的白绢。正要散开,蓦然发现黑衣人还恭敬的站在身侧人。 “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宁王问道。 “不想。天色将明,小人需立即返回军营!”黑衣人语气平淡回复道。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黑衣人对着身背高大的宁王拱了拱手,悄声退了出去。他清楚,自己这种行走于黑夜中的‘钉子’,知道的太多,离黑暗也就越近,毕竟每日新升的太阳于他来说奢侈得胜过金子。 “羽王竟然没死!”宁王捏紧手中白绢,曾堆积了十年的愁容正被脸上难以置信的笑容慢慢驱散着。他望着远处隐没在夜色中雄伟厚重的宫殿,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坍塌。 第二十八章 背 叛 【上京??开皇殿】 书案上整齐摆放的一撂撂折子、朱笔、墨砚被殿上之人一扫而下,落入云白光洁的殿堂中央,发出一阵玉碎折裂的破音。黑衣人跪于堂下,清晰分明地感受到从心底升腾起的冷冽之气,随着香炉里溢出的缭缭檀香,一同越下台基漫延至他的双膝下面。 “混账东西,居然敢欺瞒本后!” 黑衣人抬起眼皮扫了眼殿上金漆座椅上的女子,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此时正迸射出震怒厉色。他不禁打起冷颤,立马虚得收回视线。 黑衣人自宁王府出来后,没让自己闲着。府宅外,已由更夜的墨黑色转至天际出现的鱼肚白,借着回军营的幌子,他又马不停蹄地穿过大内南城天门的井字回廊。 此刻,已下跪在萧太后的天皇殿中。红色火球已从一个金黄亮点升高、变大,添出一抹红晕照亮了整座大辽宫殿。 “终究是女儿身,本后到底是疏忽了!”萧太后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迷谷,先不急回营。暂去西楼候命!” 黑衣人如领圣旨般起身作揖,未语一字便快速隐退而去。他知道这是萧太后派谴机密任务的楼阁,平日无故绝口不提的上京‘西楼’。当年龙都指挥使便是在西楼接令后,一去未复。 迷谷抬头看了看此时殿外,已将上京天空勾勒出硬朗线条的,耀眼刺目、清新雍容的阳光。抬脚未走到回廊,忽而一道黝黑的浓云破空而至,瞬间吸进了正午明晃晃的艳阳,尤如一条吞噬火球的横霸黑龙,令人不寒而栗。笼住亮光的浓黑云柱像是连接起了天地,将朗朗乾坤划分成了壮观迥异的阴阳两界,像极了适才开皇殿上一反往日温柔端庄姿态的萧太后。 迷谷莫名好笑地摇了摇头,想要走进萧太后的心灵世界,想来还是先要学会看懂这上京的莫测云天! —————————————————— 权谋这种东西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笼络人心、培植势力这方面,萧太后必然有一套手段。这大概也是一名女子惯用又特有的阴柔之面,让原本柔弱的女儿身段直挺挺地立于朝堂中坚毅不倒。 黑衣人迷谷,原是当年辽国战死沙场的大将遗孤之一。十年前,恰逢辽军招讨党项诸部余贼,大辽将士兵击破其西南面时,背中冷箭死于敌国。当时萧太后正身怀六甲,听闻此讯立向景宗皇帝请示,命人把将军马革裹尸,带回到辽国故土厚葬,又差人辗转找到将军幼子接至上京城内安顿了下来。 萧太后将所有对辽国有功有恩的军臣遗属均招至上京城内收养身侧,如此高超的收买人心、广获心腹,在不知觉的十年间,已成相当规模。这是萧太后身为女子,难得少有的处惊不变、恩威并济的‘直中取’。 而适才让萧太后颇为震怒的龙小青,却是识于微时。当年的萧太后尚只是初入皇宫的年轻贵妃,不谙世事,不善攻计。同是豆蔻年华的龙小青,乃三衙总使的得意门生。那年,龙小青挺直胸膛骄傲地目送师父上了战场,却迟迟未等来三衙总使的凯旋而归。 同是一场大辽讨伐党项诸部的战役,折了辽国的三衙总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龙小青更失去了她最亲的师父。萧贵妃虽然年轻,但看人却是极有准头。她笃定龙小青是杀伐果绝、刀尖狠辣的殿前司接班人选。成功坐上高位的萧太后,向景宗皇帝力荐了龙小青,一路扶持,直到坐上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如此时柔时刚,软硬兼施的手法,却是萧太后惜才用才、独一无二的‘曲中求’。 萧太后使任贤能、用人不疑的豁达胸襟,收服了迷谷这般誓死效忠的赤心,也征服了辽国朝野上下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死侍。 站在西楼极目高眺的迷谷,脑中滑过的一幕幕,恍如隔世。远处云幕中遥遥相对的南北两塔间,好似还夹杂着兵刃交错之音隐隐传来。 —————————————————— 此时,打发走黑衣人迷谷后,萧太后的思绪重复着混乱、清醒、后悔这般过程。她无法接受白绢所述的事实,无法接受视若姐妹的龙小青会背叛自己,无法接受隆绪承坐皇位虽已十年之久,如今还要去面对当年针毡之端。她清楚宁王那帮老顽固这些年被她打压得积存着怨气,眼下羽王有了下落,这帮老东西肯定又不安分起来,总要掀起一点波澜才肯罢休。 “来人!宣韩大人见本后。” 婢女、侍卫早已习惯了太后宣韩大人进宫议事。不刻,身材魁梧,挺着黑直络腮胡子的摄政王韩德让进得宫中。 萧太后见韩德让进来,内心稍安。瞥了左右一眼,“你们都退下吧!” 殿内侍卫婢女连忙低头退去,转眼间,殿内只剩下她与韩德让二人。 萧太后扼制住心间的翻涌,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羽王可能还活着!”她抬起皙白左手拍了拍云榻,示意韩德让坐过来。 【翌日京东西路·淮阳军军营】 烈日高空,一声鹰啸划破长空,如锋锐刀尖直降下一道浓黑光影,迅速又准确地稳稳落在被黑盔黑甲裹实住的粗壮右臂上。 隼鹰苍劲的尖爪下,一指长竹管里露出一角白绢:‘横谷寨勿留活口’。 迷谷是个小人物,小的足以让国史院那些史官想不起这片国度上曾经有过这个人。而今天,就是这个小人物做了两件大事,影响了两位大人物。 迷谷是宁王埋在军方中时间最短但却最信任的一颗‘钉子’,早在六年前,就通过各种巧合送进军方。只是迷谷还没遇见宁王之前,就已经是萧太后亲信了。 “羽王没死。”宁王把这封密信带来的喜悦压在身体里,面色平静对管家说道。 迷谷做事,宁王信任他的能力,这么多年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过。只是他过于沉稳的表现,让宁王有一点不确信,这种疑虑皆源自萧太后这么多年对宁王旧皇族一派的打压,总是恰到好处拿捏到宁王的七寸之地。 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那个女人也没那么好运,宁王也没那么蠢。所有的一切应当是有人扒了宁王的衣服,赤裸裸的扔在萧太后面前。 这个人是谁,宁王猜不到,也不想去弄明白。被敌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没有一丝秘密,才是活下去最重要的依仗。这天下是强者的天下,但前提是活着的强者,只要活着终究有机会。 比如今天这个机会。 第二十九章 机 会 迷谷带回的这封密信是一个机会,可能在宁王眼中,远比不上大辽子民一直追崇的草原上强者为尊的魅力。那些汉人的谋略最多只能算是长得比较肥硕的绵羊,捉住它需要花费一点功夫罢了!最终结局,还是要成为炭火上的烤羊的。只是过去十年间,羔羊这个角色一直是宁王来做。 定义身份的关键,就是哪一方先找到羽王。无论羽王生死,都将给另一方或者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密信摆在眼前,‘羽王未死’这几个字如打进宁王血管脉络中的鸡血,似乎已看见了在他与萧太后长达十年的过往中,各自身份即将被扭转,而这次的猎物是萧太后。 老管家清楚,‘机会’是胜利者才有资格回头言说的玩意儿,也清楚‘机会’对一个落魄王爷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不喜欢仰头去猜测别人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因为在他眼里,虚伪是最容易浮在脸上的。倘若不幸看到了真实,那这个人必定是愚蠢的。宁王当然不愚蠢,那不看也罢。 他佝偻着身子,半低下满是花白头发的脑袋,盯住王爷的后背。只提着嘶哑的嗓子轻轻说了句:“不是坏事。” “是啊,不是坏事。”宁王知道管家不会恭维,更不会妄加揣测。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每逢大事决断都会询问、参考管家张永德的原因。落魄意味孤独,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他是王爷,一个需要被人尊敬、被人簇拥的王爷。 想到这些,宁王收回飘至远处开皇殿的视线,转身看了眼张永德佝偻的身体,面色愧疚:“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一直听我唠叨。以后不会了,只是你可能要更辛苦一些。” 管家明白这句‘以后更辛苦’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把驼着的背脊压得更低了,低到上半身近乎快与地面相贴平。宁王看到张永德的反应,被打进胸腔的那点鸡血抑制不住地沸腾、炽热起来。 “有几分胜算?” “羽王和王爷也差不了几岁!”管家微微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语气中肯地说道。 宁王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哼!我那荒唐二哥也真有副好身子,乖侄子出生时,我还不满十岁。想想都觉得可笑。” 管家没有接话。他心里清楚,这种家事不是一个下人该议论的。“羽王失踪时,夫人也不见了,想必也该有子嗣了!” “你是说……”宁王沉索片刻询问道。 张永德终于抬起那张布满皱纹,左眼紧闭的脸,直视着宁王点了点头,右眼中有一片精光在急闪而逝。 “也罢,儿子总要比老子好控制些。这白来的荣华富贵,想来没几个人愿意拒绝!你安排一下吧,京西路的人也该动一动了,我看他们快忘了当初都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了!”宁王说到后边,已满面怒色,话语里尽是不满。 “老奴觉得有些不妥,儿子毕竟也是皇室血脉,还是山月去吧!总要体面一些。”张永德侧头朝着开皇殿的方向斜视了一眼,继续道:“回来了,总是要坐到那把椅子上。” “山月?山月不行,她还小。”宁王犹豫着。 “可我们都老了!” 宁王没有回答。‘老’这个字,像一根硬刺毫无征兆地戳进宁王心底那个酝酿多年,吹得滚圆的气泡里。将原本包在气泡里的权利、财富、锦衣轰然戳破、搅碎,彻底消逝不见。 “年轻人总该多亲近亲近,这片草原还是属于他们的!”管家说完,静静等着宁王回答。 宁王府的书房里突然时光静止了般,两位老人僵持着不同的姿势各有所思。 安静总会让人无来由地恐慌,不过对于辽国这两位常年在阴影下行走、早已习惯和黑暗密使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安静只会让他们身体里的阴暗越来越浓烈。 半晌,宁王长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对张永德摆了摆手。“你去安排吧!”空气又开始恢复流动活络,好像已等待了良久,也好像就在恍然一瞬间。张永德微微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意识到自己老了并不是件坏事,对么?老了,就会不执迷,会懂得放手,会更惜命! 活着总不是一件坏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同在东枢院的老人只剩下了他和主子宁王。他不怕死,但是他不想宁王看着自己死。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张永德的背脊又弯曲了几分,似乎他的周围正有无数双死去的同伴的眼睛盯得他抬不起头来。 ‘老东西们,别急!等我再替王爷做完这些事……’张永德心里一边念叨,一边直起他的背脊。刹那间,他苍老的面容扭动着,一点一点凝成了笑意,如夕阳余晖一般绚烂的笑意。 ‘速度、时间、沉默’宁王在东枢院建立之初就反复秉持了这些关乎生死的特质、信条。‘沉默’让他们远离是非,‘时间’让信息传递及时。至于‘速度’?只是能让他们跑得更快一点! ————————————————— 半山月是宁王的女儿,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密使。 优秀密使走路都很快。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是京西北路、京西河南府转运司使的半山月,身着黑衣,快步穿行在宁王府院的内回廊中,回廊尽头就是管家张永德的房间。 “张叔,您找山月!”半山月进屋后,微微向着张永德敬重地行礼。 “收拾一下,去大宋一段日子。”老人揉了揉眯着的眼睛,坦然受了半山月的行礼。 “大宋?爹爹以前从不允许我踏足大宋。山月虽然负责京西路,也从未去过大宋。” “老奴与王爷商量过了,以后你要接手东枢院,总得历练一番。”管家平静解答着。 “只是……”半山月似乎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她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 “你尽管去,到了大宋自会有人与你联系!快去收拾收拾吧,日暮时分就出发!”张永德看出了半山月的疑虑,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是。”半山月躬身而出。 第三十章 赌 坊 京东路的这场大雨真如程知州预料的那样般就这么停了。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留恋,就这么嘎然而止。借着雨势一次又一次冲击河堤的阳河河水,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一般,在青州城打了个转,又急匆匆地回了娘家,老老实实顺着河床一路东去。 雨收云断后的青州,烟水茫茫,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枯蔓层叠好像一床棉被盖在了地面水洼之上,裸露的枯枝直指苍穹。 白马逗看着因这场大雨送来的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内心甚是感慨。青州城的积水,虽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悄无声息的隐退了去。可原来被积水覆盖着,此时露出的庄稼、房屋、家禽,以及饥饿而死的百姓,又如狠心揭开的伤疤,白突突、红丝丝,没有鲜艳的血渍,却又碰不得、摸不得,轻轻吹口气,都能感到心底腾起的痛楚。 —————————————— 淳化三年的秋天,就在这片萧条黯然中带给人们一身冷汗,再不负责任的逃离远去。而随之浮出的,则是深水底下根深庞大的致命冰山。 ‘青州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这是眼下青州城面临的困局。白马逗眼前仿佛堆满了朝廷随之而来的秋粮税收、无法缴足的田赋、陈欠的账目等,它们像极了四下撒开的渔网,正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扑向青州城内每户平民百姓的家门。如此,百姓的苦日子怎还有个头? 白马逗忐忑万分地走出门外,踏着泥沼走到一僻静处,抹了把虚汗,用手抚去沾满黄泥的官衣,不由叹声:“哎!这场水灾,能继续当我的都水丞,把日子混下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白马逗对于自己生出的一丝后怕,只是短暂的胸闷了一下,完全失了当年那股子想要扭转局势的念想。 自科举中第那年到青州做都水丞开始,从最初还如黄河水一般带着奔腾不息的滔天之势,胸怀赤子之心为地方百姓谋一方事业,并施展一身宏图,到如今站在黄河岸边,看远处尘土飞扬,眼前湦水滔滔,就会惊感自己早已与这黄河水一般深见不底。只每日听这涛涛黄水,心里已尽是百般厌倦。 这么多年,气势未增半点,反倒更惜起命来。生怕自己一踏足便沉入河底,万劫不复。 人生是什么?命运是什么?冷硬和灰暗之物与销金红罗帐,春枝锦洞天的区别在哪里,他终于知道了。但知道了不等于一定会去做!就像同样是饿肚子了,有的人会拿起羽箭上山,有的人会扛起铁锄下地,而有的人却只会悲叹流泪,沿街乞讨。 白马逗偏生是迂腐的,他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低下头、不顾脸面的去吃讨好得来的食物。 自踏入官场,就任职水丞的白马逗,一晃多年,依旧在原地走着。每次想起,都会黯然伤神,时间一长就变得麻木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内心变得懦弱,变得无所作为。对朝堂中的阴险狡诈也略懂几分,虽没有独特见解,却也懂得万事推诿,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剩下日子,白马逗只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修理河堤,第二件就是出入赌坊。 赌坊,或许就是能让他忘却自我,释放憋屈唯一神往的圣地。 ————————————————— 阳河堤岸上热闹的景象已覆盖了原来几个月前凶猛如兽的洪水,死囚忙碌的身影让青州另外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每个囚犯都在驮起磐石的那一刻,从身体里压出了曾经的过往。 叶念安夹在囚徒中间,身侧又多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从不会去寻这声源,总悄悄听着、默默记着。 “老兄,你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关切地询问。 “说来话长! 我就河东四路上的一个小贩,挑了些自家田里种的黄米、稻粱去街市上卖。那日,也不知得罪了谁还是怎的?才放下担子,迎面就过来个痞子,二话不说就污我占了他家的摊位,硬是把我菜担子踢翻了。 我陪着笑脸跟他商量,哪晓得,那厮直冲上来抽了我两嘴巴子。我被他两巴子扇得懵懵的,鼻腔流血不止。兴许是气疯了吧,脑门子一热就跑过去用力推了他一把。真他娘不巧,那厮……那厮居然这么不经推,倒在地上,就这么倒在地上摔死了。哎……老子就这么蹲了牢狱!” “呵,咱可真是同病相怜。当初我要是知道自己死不干脆,会到这鬼地方来修河道也就不这么冲动了。那年我娘子在东家做下人,有一日放工回来,娘子泪眼婆娑、衣衫不整。一见我便扑上来哭诉,说被东家老畜生欺负毁了清白。我……我哪能咽地下这口气,夜里就气得抄起锄头,要去找东家那老不死的。可是娘子拦住了我,东家财大气粗,权强势大,我定半不过他,让我别吃眼前亏。可是…… 可是翌日醒来,娘子却喝了盐卤趴在了灶旁。呜…呜呜呜……我那个恨呀,立马抄起锄头奔了出去,一见到那色鬼东家就抡了下去……” “你们这都算甚?我才是最冤枉的。要说我也是瞎凑热闹跟着邻里兄弟去了回村上的赌坊。那日也是赶巧,我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想着试试手钱,又正好发了工钱,就押了两把。嘿!这手气旺得真他娘的止也止不住,都怀疑是神仙附体了,赢了可不少呀!咱也不是贪心之人,想着见好就收吧!可还没跨出门呢,就被两个彪汉堵在门口,死活说我出了老千,手脚不干净!” “然后呢?你把赢的都还出来了?”其中一哥们儿好奇地问。 “哪能啊!我当然不承认!没有的事儿!可那彪汉哪肯听,直接拔出一把短刀要坎掉我两截手指头呐!哎哟,这可急煞我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想快点离开。可就抵住那汉子推推搡搡间,刀子像是长了眼睛,不知怎地插进了那厮胸口……那血都飚了我一脸。这不,赌坊里就有人去报了官,我就成了杀人犯了呗!” “啧啧,世间险恶呐!” “哎,我说,我可是打听到咱这白都丞看着像个内敛白皮书生,可也是好这口之人呀!” “乖乖,你小子这都能打听到呀!” “你瞧他整日里两只眼睛浮肿地跟那田鸡似的,又多数是在月底几天。你想啊,可不就是领了月俸那几日前后吗?” …… 叶念安没有甚打听八卦碎嘴的兴致,也从不相信这些不靠谱的道听途说,可偏偏这几个同犯说过的几句,飘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第三十一章 出 气 【淳化三年??农历腊月初七】 严冬天气,北风忽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层大雪来,顷刻间千山不见痕迹,四野下更是难分东西。城郊外,远远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光隙来,白马逗径直走向那草屋推门而入。 不大的草屋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正‘噼里啪啦’掷骰子,兴奋地吆五喝六。赢钱的夹笑带骂,输钱的脱衣典当,每个人都扯着脖子高声叫嚷着。地炉里焰焰烧着柴火,白马逗急忙挤上前,将兜里十两银子拍在了桌上,道出一句:“这局我来。” 赌坊不拒赌客,白马逗却拒着赌坊的银子。几个来回下来,仍是一点零散也未赢到。 “来——啊!眼睛可都别眨哇!开——儿——喽!” 色盅打开,白马逗用余光瞥向桌子。他娘的,又输了。真他妈点背儿!白马逗面色失望,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快要炸裂了般,读书人的矜持仍是让他强忍住破口大骂,压着心中的气愤,心灰意冷正欲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适才赢了白马逗的赵老四,不痛不痒地甩出这么一句玩笑话。 “白都丞,怎么着,银子又输没了?好歹手下有着千数号人,就没人孝敬你么?” 身后的讥讽犹如炭火烤出的焦味直扑白马逗脸上,令人燥热窒息。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一股赤红如火燎原,由颈开始从上蔓延开来。 这一瞬间,读书人的那点矜持风骨还是无法令他转身、破口或是抬起胳膊甩过一个巴掌,以此来维护他这个朝廷官员的尊严。 白马逗眉间一片怨毒,咬着牙,袖中双拳用力攥紧着,一条条隆起的青筋如小蛇般扭曲着趴伏在皮肤表面。赌桌上,输上个把月俸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人调笑几句,总不至于让他大动肝火。只是,后面那句话,却像一张薄刀片,把他几十年来长好的伤疤一下割裂开来,官场的失意更是将他钉在粗俗的耻辱柱上,肆意展示着。 这半年,河堤上不论风雨烈日,这群阴差阳错、混不吝死的囚犯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回到家中,婆娘也是没予他几分好脸色看。 想到多年前发榜时的春风得意,娘子低眉顺眼小心侍奉之景,邻里争相拜会的络绎不绝……白马逗顿觉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活该没人孝敬你,没出息的小河丞……’双耳间赌场掷骰、吆喝的下注声全化为了这句夹着尖锐讥笑的话语。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抹转身子,扬起蓄势已久的右拳就狠狠挥向赵老四。 赵老四平日出入妓院、赌坊,身子早已被酒色掏干。哪经得住白马逗那双搬运砂石、修葺河堤的粗拳。‘怦’一声闷响,登时翻倒于地,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突如其来的重重闷拳让赵老四一时忘记了疼痛呻吟,心中只是反复着一个声音‘这个怂货,竟敢打我。’脸上青肿浮起的赵老四,双手捂住侧脸,坐在地上瞪圆了双眼,满是惊恐不惑。 心中憋闷许久的怨气随着挥出去的这拳宣泄一空,白马逗涨红的面色亦如潮汐渐渐消退。望着瘫倒在地的赵老四,心情万分复杂。有些懊悔、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些……轻松。 鱼龙混杂的赌坊关于打架争执之事频有发生,早见怪不怪。虽多数是因那黄白之物纠扯不清,参与者也全是地痞无赖,但眼下的这场热闹倒算是稀罕。围观诸人仿佛已忘记手中银钱还押在桌上,骰盅啪然落下后,迟迟没有揭开盅盖。骰子滴溜溜打转儿的声响越旋越慢,最后顶起几个红点好奇地注视着外面,静静等待着。 白马逗是个小官,可终究是个官。这一拳不仅打痛了赵老四的脸,也打醒了赌坊里的所有人。没人敢上前劝解,也没人有胆子去扶那赵老四,空气就这么浸泡在浆糊中一般,粘稠、凝滞。 这就是官威?白马逗心中一片怅然。在这市井赌坊中要一个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挥舞拳头来树立威信,着实荒唐可笑。他回过神来,收回右手,松开拳头掸了掸衣衫下摆,施然转身向外走去,再没去地上目瞪口呆的赵老四。 众人在停滞的空气中目送着白都丞离开,直到身影被门外的漫天雪花掩得不见踪影后,才收起适才惊讶万分的神色,哄得一下,夹着各种疼痛、呻吟、议论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门口的棉布帘子也被鼓荡的膨起一个布包。 隆冬的雪花少了几分轻浮,不敢在空中停顿,时而掀起的寒风,也依旧改变不了飞落的轨迹。归家人才遗落在上面的鞋纹线络,抬脚间就被雪花掩得严严实实。 白马逗没头没脑、不辩方向的任行在风雪中。整半天的暴雪,一脚踩下已没过小腿。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在身子四周打了个转儿,再变成腾腾白气从口中缝隙溜了出来。 适才那拳,消了赵老四夹在话语间的怒气,但是心里深埋多年禁锢读书人的那点不自在也油然而生。这点不自在,是从白马逗心底的那句‘没人孝敬么?’逸散出来的。他似乎被赵老四的刺激寻到了一些当官者应当有的骨气与自傲,他要借这句话去消除这点不自在,为自已的憋屈找个出口。 ———————————————— 距离阳河左岸,青州城三里处,是所有死囚河工的暂居地。 进了腊月,天寒渗入土石,铁镐敲在泥石上只徒留出一个白印儿,更别提甚三两下能把冻结在泥土里的石块撬起来。从早到晚,所有死囚河工累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却是没见几袋土石被挖出来。 白马逗心急如焚,如此终究不是个法子!堤坝没有寸进还白白浪费了诸多米粮。十天前,从程知州那里请了令,‘所有修筑河提事宜皆在来年春天开工,每日餐食由三减为两。’也正因此事,才有了他今日在赌坊打人之事。他信着双脚随意走着,一路穿街过巷竟来到了河堤之上。 此时天色渐暗,囚犯住下的简陋泥草房,炊烟刚散,正是晚饭时候。白马逗走到门前,一脚便踢开了紧闭的木门,沉着一张脸迈步走进屋里。 第三十二章 初 鸣 屋内囚徒约摸三十来个,正端着尚冒着热气的饭碗惊愕着刷刷回头,齐看向门外之人。见来人是白都丞,所有紧绷的面容瞬间松驰下来,有埋下头继续扒拉着餐食,有扭头高声继续着话题。 叶念安坐得靠里一些,本不想吭声,怎奈身边一个来自开封的同犯凑上脸说道:“哎,兄弟,你说这白大人是不是受了婆娘气了?” “嗯?嗯!”叶念安随口点头应了一句,又觉得后面半句意思不对。 一众人的表情丝毫不拉地收进白马逗眼底,进门后整个过程的细微变化,像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心中的那点不自在仿佛一条绳索,束缚抽紧得他越发烦躁、冲动。面沉似水的长脸将他自嘲的冷笑一点一点地扩大。 白马逗向前走了几步,离大家更近了,抬手指了几个尚在说笑的囚犯,叶念安赫然在列。 “你们几个,不要吃饭了,滚去修河堤。”说完,白马逗学着程知州平日里常在他面前摆起的的官腔,鼻孔朝天,两臂倒背身后,呈小外八字略略打开双腿。 “白老哥,您这是要唱哪出?外面大雪不止,天寒地冻。兄弟们这才收工没多时,身子骨怎么经得住折腾!”这厮仗着与白马逗相熟厮混惯了,想趁着这机会在其他囚犯面前出个风头,便从草甸子上站起来走到白马逗面前嬉皮笑脸说道。 ‘啪!’一记脆响,白马逗那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翻出来,用力甩了上来那人一巴掌。干净利落,一点烟火气也无。 “妈的,老哥也特么是你叫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 平民百姓与官宦士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异,这种差异注定了劣势一方的卑微与无奈。‘上位者’看得见‘下位者’的疾苦,时而心生怜悯,也会做出亲民善举,只不过这种举动不常有。在‘上位者’眼里这只是施舍,与扔一根肉骨头给看家护院之犬并无二致。 若想挑战‘上位者’尊严,去淡化这点身份差异,总还是要挨嘴巴的,即便你是杀过人的死囚犯。 白马逗甩完囚徒几个嘴巴子后,收回双手背于身后,没再看一眼被打的囚徒,又恢复到一副官场做派。 屋内一阵冷场,只剩得中间炉子安静地燃烧着木柴,兀自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只是窜出的火苗虽然旺透了四周,却并未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反倒让清冷钻了适才那个嘴巴子的空子。 叶念安见被打囚犯的面色红白交替,良久,眼中慢慢飘出一阵深深的怨毒。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如屋外冰雪一般僵冷的白马逗,不禁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第一个迈步向门外走去。 其余被点到名字的几人,见有人先起身,便跟着叶念安的步子接连簌落地走了出去。这几个撞上白马逗胸口的人,全低下了头,面上的表情,就像又回到了狭隘黑暗的火山县牢狱中,又一次夹带着压抑越过千里,笼罩住了这一千五百余囚徒。前些日子看见的、经历的,那所谓的‘自由’,此刻已彻彻底底被这几巴掌击得粉碎。 白马逗在叶念安经过身前时,一直微眯的双眼不经意动了动。眨眼瞬间,又如老僧入定。将剩余诸人全当成了空气,再未动过半点眼皮子。 ————————————————— 冗长的阳河河堤被皑皑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修缮尚未完毕,高低错落间犹如远方山脉一般起伏错落。雪,仍是下得畅爽利落,丝毫没有停止收敛的想法。 才踏出屋外的叶念安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直直灌入,一股通透凉意对穿过胸腔发散到全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飘然而致的雪花落在温热的脸庞,化成几滴清凉,方才屋内被柴火灸烤的脑袋一下清醒起来。 叶念安任由眼前雪花织就成了密密蔼蔼的雪帘。他隔过帘子向更远处望去,所望之及茫茫一片。 在河堤上生活了一阵子的叶念安,看到眼前河堤景象时不禁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望着雪花落尽眼中,心下积了不少疑惑。他早已不是横谷寨那个只知道侍弄庄稼、上山打猎的淳朴民夫了。已略懂了堤坝主导,就势缓势,一年四时何时能修,何时又不宜修的规则。 前几日,因为入了隆冬不利河堤施工,白都丞还专程去寻了知州大人言禀堤上情形。由此想来,这白都丞心地虽不敢全说了良善,总还有些许公允心在的。 可今日大雪遍野,天寒地冻,常人在堤上寸步难行,更遑论取甚土石修筑堤坝。姑且能取得土石,可这土石中早前渗进的水汽也已凝结成冰,冻得坚硬无比,须等到明年开春方能化冻,况且,如此化开的土石也只能如水汽撑开的散渣一般,这样修起来的河堤又有甚用? 漫天飞雪下,一众囚犯双手抄在宽袖里跺着脚,在河堤上如履薄冰。像一群被风雪刮去巢穴的雏鸟,来回蹬脚、踩踏,发出焦躁、不安的呐喊。 尽收眼底的白马逗此刻懊悔万分,适才只图了一时畅快,全然没顾念后果。 叶念安都明白隆冬时节没任何法子聚土成堤,他自然更清楚其中道理。尽管仕途让他历经无数坎坷,但对于治理河道的拿捏还是颇有准头的。到底是与这河水打了二十年交道,早摸透了三百里阳河的脾气秉性。 望着距离自己几十步远,硬被他从屋里拽出来的囚徒,心里懊恼不已。眼下虽生起让诸人回去的心思,却又碍于面子下不了台。初时还打了人,现在更落得骑虎两难的境地。白马逗有些慌神,脚下也就失了根基,踱步间脚掌踩到突兀的石头,雪厚堤滑,整个人便直条条跌倒下去。 堤石坚硬,闷闷一下摔得筋骨生疼。白马逗咧了咧嘴,紧咬着牙,不停鼓动着腮帮子抑住嘴边快要划出的呻吟,无处可泄的撕痛涌上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经了这么一折腾,寂静空旷的四野即便有簌簌雪花飘落,依是掩盖不住这怦然倒地的生脆声响,成功引来原先正望着堤岸,对修葺岸堤无处下手的一众囚犯,齐刷刷望向倒地之人的惊愕目光。 白马逗觉着自己像光着身子的小媳妇遇上几十条光棍一般,脸上顿时升起火辣辣的潮红。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胡乱打抹了衣衫,盯着脚下雪地被自己身子撕扯开的灰白空地,愤恨地淬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气!” 第三十三章 赚 钱 白马逗经这一摔,虽吃痛在身体,却是为难在心上。他懊恼起今日所做的荒唐事,归心更重了一些。 白都丞摔倒在地这一幕,没有任何遗漏地落入百步外的囚犯眼里。众人均是大眼瞪小眼,尽力憋着笑。叶念安没心思去取笑白都丞,白马逗摔到之时正是叶念安心中疑虑交杂之时,这两件事应当有一点纠葛。这让他起了卜算的心思,于是默默运起三叩之术,仔细推演起来。 ‘眼皮翻动,脚步抹转,转眼间眼睛开合三次,身躯扭转三次。众人因白都丞跌倒,想笑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憋忍隐藏着滑稽的表情,谁也没注意到叶念安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后,叶念安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推算其中因果。 北方一观水,西方两观人,脚下三观土。三个方位分别看到了结成冰的水,白都丞跌倒在地,脚下为冻土。 水主运势,如今天时不占,水结成冰,运势凝滞。土为坤位,人居其上,适才白都丞恰好又跌倒。人和不正,地利不稳。土交于人上。是为者,水行凝滞成冰,贝蚌乱居。’ 自河道停工后,白都丞就免了来河道督工的差事,牢舍那兄弟又说起白大人整日间都去了赌坊…… 想到此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扬起淡淡微笑,已明白今日发生之事的始末原委,心里不自禁嘀咕道,‘原来白都丞恼的不是囚犯去和他亲近,弱了官威。也非是心忧河堤进度无法完成。一切只是因为荷包银子,移去了他人的兜里!’ ——————————————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进入腊月时节,正是缺银子置办瓜果蜜饯、黄表桃符等除夕一应用物之时。这些年白马逗在这个不入品的小官上,规规矩矩领着朝廷俸禄,实实在在交予家里娘子做家用。前些日子入冬,朝廷拨下薪炭钱,领着这一整贯沉甸甸的铜钱(1000文),他暗暗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心间琢磨着大堤修缮停工暂时用不上,左右都无事,不如去赌坊耍上一耍,总好过在家中受娘子刻薄奚落。 可是,白马逗却把钱留在了赌坊,带了一肚子气回来。要消了这一肚子的憋屈,总要拿银子去填。 得舍存留之间,叶念安自然懂。只是他全部家当就是挂在身上的这件棉衣了,即使他有了消气的法子,又哪里有银子拿出来去填补这个缺儿呢! 雪越下越变了,天色渐渐沉暗。几百里河堤上空,乌云如墨染铅块莽莽叠叠,一眼探不到尽头。 叶念安暗暗攥了攥拳头,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一些。他待到心里跳动不再如战鼓一般时,抬脚向白马逗走去。 众人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叶念安脱离了人群,都面露错愕。此时距离白都丞抽出的那个嘴巴不过一个时辰,刚刚被打之人,也是鼻息一紧,哼了一声。 空旷的天地有雪有人,无论是白马逗还是囚徒,自然都无心去看这雪景。尽管素白纯洁,但附着地面的冰冷都让人绝望、寂寥。 如此只能去看人了,去看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白马逗觑着眼,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看着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十步步子远近转眼即到。叶念安待走近了,一揖到底,尽力让身子更低一些。 “大人,今日大雪肆虐,土石难以分辨。非是小人偷闲不愿,实是地利不便,无法修堤。还望大人体恤!”说完后,叶念安依然没有起身,保持着恭敬姿势。 白马逗暗暗搅搓着背在身后冻得发僵的双手,仔细打量起了眼前之人。堤上河工一千五百有余,修河筑堤不免沾染泥水,太阳一熏即变为泥壳,面容自是难以分辨。加之叶念安少言寡语,平日很难引起他人注意。这令白马逗一时有些惊讶,这群浑货粗人当中竟然会有这般进退有度之人。虽说自己混迹官场下层年月尚久,又与百姓市井交道颇多,不甚看重繁文缛节。可是眼下真有人在面前施足了大礼,尤其是今日才被羞辱之后,此时的白马逗内心就像是隆冬天气被强喂下了的一口热汤,甚是熨帖舒畅。故白日所受之气也随之消去大半,看向叶念安的眼神凭多了几分欣赏。 人确实都需要面子,皇帝要,白马逗要,赵老四也要! 白马逗举手放在嘴边,虚咳了一声,板起脸看着叶念安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叶念安。”说罢,叶念安把身子稍稍直起,但头还是微微低着,双脚落处略低于白马逗。 “念安!念安!好名字!哼!” 叶念安听到那声冷哼,心头一紧。只是他有些迷惑,为何大人说了一声‘好名字’后,态度就急转而下。他不敢抬头,继续等白马逗接下来的说话。 “你莫不是当本官说话是儿戏!本官令众人出来修堤,岂能无功而返。此事落到外人耳中,还不被奚落不守天时,不识地利!”白马逗语气严厉,面色却不见得有多严肃。 叶念安听后,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虽然语气严厉,却仍是让他紧绷的心弦舒缓开来。心下不禁暗暗发笑,白都丞却也是个妙人。 叶念安面上佯作惶恐,才直起的身子又弯了下去。 “大人息怒,此事乃小人们擅自做主,不顾天降大雪执意外出修筑河提,感念大人体恤,不辞劳苦专程由赌……家中来堤上劝我等返回……” 白马逗耳中听着叶念安混乱编就的语句,面上越来越柔和,雪花掉落上融化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就在他准备就着台阶说声‘那就让众人回去时’,蓦然听到‘赌’字时,脸色突然一紧惊怒道:“你说甚?!” 叶念安有意流出的话头,让他的心里更笃定,今日之事确为赌场而起。 一直弯着身子的叶念安如狸猫拉背一般,瞬间挺直脊梁骨,双脚错动间,欺身上前,紧挨着白马逗。 几十步之外的囚徒看过来,风雪间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身站立,只不过叶念安的头快要靠到白马逗肩膀上。挨了巴掌的那人,此时瘪了瘪嘴,抬手又揉了揉青肿的腮帮子,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小子,牛人!” 第三十四章 为 难 叶念安不是‘牛人’,是‘猿人’! 十几年的三更爬山,让叶念安身手轻巧灵活,虽不懂得那些习武之人的轻功套路,可几步之间快速靠拢过去,还是轻易之举。再加之叶念安身形颀长,更像释比口中说过的那句‘灵活得像只猴子’! 面对叶念安突然欺身而至,白马逗脑子还来不及反映,只是下意识的后退着,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读书人。 他还没有摸清叶念安是如何按上了死囚名义入的狱,可他终究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白马逗怕了,怕到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念安。 叶念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眼中急闪过一丝歉意,却没有后退,而是贴到白马逗耳边轻声说道:“大人身上手印颇多,想必刚刚由赌坊回来,而且……把钱输光了!” 白马逗心中一惊,愣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他心里清楚叶念安所言句句语中,半晌又用起了养气功夫,仍惶辩道:“满嘴胡言,本官岂能去那等地方!” 叶念安又恢复到恭敬姿势,回答说道:“今日隆冬大雪,外出难行,街上自是没人。 反观大人官服手印重叠,且汗渍丛生。定是由人群热闹之地而来。而这群人均神情激动,以致手掌多汗。想来,青州城内只有赌坊这样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汗渍密集的手印。” 白马逗听罢,面色青白不定,心中更是吃惊不已。可转瞬又从惊讶之中,多出了几分担忧。虽然出入赌坊对官员名誉有些中伤,只是他并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眼前人有如此心机,定是有所图谋。 思虑许久的白马逗对叶念安冷冷问道:“你想做甚?” 叶念安轻轻抬起头,一抹笑意也随之慢慢升起。 “小人不做什么,只想给大人赚钱!” ———————————————— 很显然在说服读书人这件事上,银子和拳头总是无往不利的。叶念安身子灵活,可是在拳头这方面总是差了点劲。因此,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用银子去说服白马逗。 ‘虽然这银子不是真的银子,只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白马逗也承认眼前的时运不济,却无法认可在虚幻中捞银子, 叶念安那句‘只想赚钱’的话,并没有让他神经雀跃起来。他将视线停于飘浮在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风雪中,看着白鹅毛任风翻转,几经变换身姿,旋落于脚下。 一个死囚会给他赚钱,这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白马逗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年轻人。他坚信进士出身的自己,深谙孔孟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深植骨髓,开出了花来。 可想虽如此想,心里又偏偏陷入另一番沉思中。他转过眼看着面前的叶念安想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寻出些别的东西来。可见到他覆在额头零散发丝下,透出的清流明眸如水一般神色,竟看不出任何波澜。 就是这么一个外表俊秀、孤傲冷漠的阶下囚,仅仅通过手印就能准确推断出自己的满腹火气是从赌场中来,因输钱而起,这等敏锐观察力令他大开了眼界,另眼相待。 自己这般尽丢颜面的糗事被此人一眼识穿,落入了无限尴尬境地,心间顿觉无边窘迫。想念及如此,他庆幸叶念安还有几分机灵,看出又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抛出一个唯他能看出的迫切而无形的台阶。 白马逗苦笑一声,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过一口气走了下来,双手挥动间,高深莫测的说了句:“一派胡言!本官来日再与你计较。”腔势十足的言语,如破竹一般高涨了几分。 叶念安看着一袭青黑官衣抖动着在雪中蕴开、变淡直至消失了,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即将融于夜空中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压抑深沉。 雪依然密密实实地在地面铺叠着,养分浸润着土地,只待春风一过,土里的种子便会破土而生。 叶念安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刨了刨,分开厚雪露出灰黑土地,心里发恼道,‘北风真够软绵绵。’ 寒风呼啸着,紧贴雪面轻身而过,它并没有简单粗暴地刨开风雪而埋进白马逗心间的那颗种子,却在积雪覆盖下,等待着春风吹拂、生根、发芽。 没有对手的戏份就变得寂寥难堪,再厚的脸皮也终难坚持。白马逗高深莫测地走了,囚徒们不明所以跟着回去。只是经这一折腾,叶念安在一千五百余名死囚徒中的地位变得玄妙起来,这种‘玄妙’来源于两人在风雪中片刻的并肩而立。 …… 先行一步的白马逗在青州城的小巷内,穿行了许久才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中。 勤快妇人早已清掉积雪,露出一地碎石小路。脚步止于两明一暗的茅舍屋前。听得院门吱呀轻响,从屋内走出一个身形微胖,面颊在干冷空气中略微泛红的妇人道:“大雪天,又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那急切的眼波如绳索一般,紧紧缠绕起白马逗,没有一丝松弛的念想。高亢响亮的嗓音如石破天惊般,令白马逗的身形一颤,面色阴沉道:“司里商议开春河道梳理要事,这也要你多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叫你这个小都水丞去商量。”白马逗娘子口中满是讥鄙地说道:“奴家可是听说了,今日会领薪炭钱?” 白马逗心底一沉,含糊支吾道:“商议时天色已晚,误了取钱时辰,明日取来予你便是。” 他娘子听闻,心间怒意翻腾,更没压抑住火气,狮吼骂道:“怪不得你中进士这么多年,仍只是个小小水丞。原是连发钱这般积极的事你都要比别人落后。你说你这辈子还能有甚出息?奴家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你这么个连领钱都慢人一拍的窝囊废。” 白马逗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吐沫横飞的妇人,虽早习惯了娘子的泼辣,平日里忍忍便过了,自不会与她一般计较。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在赌坊里输掉的那贯薪炭钱,就像搬起块大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一般,更凭添出几分怨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白马逗知道自己没有脸面跟任何人置气,他气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脑海中蹦出了叶念安淡然不惊,带着一抹笑意的脸庞,还有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只想给大人赚钱’的画面。 此刻回想起来,心境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小子会不会是说真的呢?不如试他一试,自会见分晓。合上眼睛一瞬间,白马逗心头不觉划过一丝自嘲。 第三十五章 风 起 次日清晨,白马逗娘子依旧是隔夜阴沉的长脸,语气冷冽地说道:“今日腊八,官人请早些取回薪炭银子,回来时顺道采买一些熬制腊八粥的米粮。” 白马逗内心畏惧,眉间川字却越皱越紧,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娘子见他发愣,又上前连声嘟哝了几句。白马逗诺了一声,抬起双脚逃一般地蹿出门外去。 ‘怎么办?昨日发放的薪炭钱已输得精光,今日哪还有多余银钱给我那婆娘呢?’白马逗站在巷口不知所措。 青州城的乌黑云层逐渐散去,不着力道的悬在天边。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太阳,终于又挤出一条缝隙,送出炽白清冷的白光。 ‘嘎吱、嘎吱’积雪在白马逗脚下塌陷凝实,留下一串清晰规整的脚印。他眯着眼睛,努力躲着白雪四散射出的刺眼眩光。 脚印穿进青州城,途经了护城河桥,又越上南阳河堤。白马逗立于囚徒集居的茅舍门外,来回踱步、徘徊往复。叠加在一块的脚印,被他踏成了一个湿黏的圆圈,包围住了双脚。 片刻后,似已下定决心的白马逗抬脚踹开舍门。雪后北风跟随着其迈进舍房的脚步,骤然拂去清灰,露出殷红的木炭内里,点亮炭火。 借着屋外钻入的光线,白马逗很快找到了斜躺在草甸上的叶念安。 仍在睡梦中的叶念安像是感受到了近处投来的目光,摸黑看清对方后,面容上露出笑意。他知道,昨日埋下的那颗种子终究是等不及春天,就开始扎根发芽了。 白马逗不喜欢笑,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对他笑。多年官场生涯,似乎所有笑意都只能飘荡出嘲讽、讥笑的味道,汇聚到面前发酵、沉重,让憋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看见叶念安脸上升起的笑意,也许是背后大门未关,北风局促的涌进,激得他后脊一阵发凉。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叶念安,你随我来。” 丢下这句话后,也不管叶念安是否听见,就转头向外走去。白马逗不会让这句话重复第二遍,刚才在进门前积蓄的气势,已被这七个字抽干了全部勇气。 他不清楚叶念安用什么法子去赚银子,但无论是什么法子,白马逗都觉得有辱平生所学所敬。 叶念安脊骨笔直走进屋内,炭火上摇动的火苗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交杂的光影。他的眼眸里透着无比自信,吸纳着屋外的亮光,逐个点亮所有看向他同伴们的双眼。 叶念安感到脚下似有人在拉扯,微微扭头看向自己的裤脚。只见裤脚那头是昨日挨打的汉子,左手拉住他迈出的右脚,右手抚着尚且青肿的脸颊,正朝他挤眉弄眼,提醒他要小心。 叶念安抿着嘴善意一笑,便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片刻,轻掩的屋门又被重新合上,屋内重新回归漆黑晦暗。 一样的并肩站立,一样的平和小心,不一样的却是天气和心绪。 白马逗还未开口,叶念安先拱手说道:“大人,今日可是依然财运不济?” “你知道为何事而来?”白马逗惊愕地看着身边的叶念安道。 “小人昨日只应了大人赚取银子一事。今日初八,天气骤寒,大人不在住处避寒,偏生来堤上,想来自是因为昨日之事。”叶念安语气平和地回答。 白马逗盯着叶念安久久不语,心下越来越疑惑。 “今日为何不可?莫不是你昨日所言戏耍于我?”白马逗想到家中婆娘逼迫,不禁有些发恼。 “小人不敢!实乃今日天时不正。昨日落雪凝实,大人输了些银钱,今日雪落于地,北风丝毫不起,加之初八天气骤寒,更难激起水行之气。故大人今日财运与昨日一般无二!”叶念安说完后,眼睛直直对着白马逗,表情严肃。 “那......何日方可?” “待北风盛行之日,风雪激荡间,北水主财,就风南下。方可进得赌坊行赌博之事!” “赌博凭运,岂能信那鬼神之属。”说罢,白马逗拂袖而去,下堤远去。 叶念安扬起眉毛笑了笑,朝着白马逗背影道:“大人记得,起风之日定要来寻小人!” 不然为什么在自己说完后,白大人的脚步变得越走越急促呢?分明是没了来时的从容不迫。叶念安看着渐行渐远的白马逗,那身像蚕茧一样的官服,紧紧包裹着他身体里最真实的固执、谨慎及根深的官威…… 做官的人当真都如此么? —————————————————— 叶念安躺回黑暗浑浊住所中的草榻,一如围着炭火等待发出的嫩芽,被风雨欺凌后再蜷缩回土里的种子。 白马逗下了堤从交好同官处借得两贯铜钱,应下年前归还。午时,他提着熬制腊八粥的一应米粮回到家中,扣除米粮用去的三百文,剩余七百如数交予娘子。 他还是输钱了,一贯铜钱进了赌场,没到半个时辰便已输个精光。出乎赵老四等人意外的是,今日他没有往日输钱后的沮丧,反而随着一次又一次押注的出错,变得更兴奋起来,离开赌场时的脚步也从未有过的轻盈。 赌场外没有风,官衣却在举动间似有飘动,仿若将整个人也随之拔离了那个拉扯沉陷多年的泥沼。 白马逗把米粮交给娘子后,就一直盯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垂柳,心里盘算渴望着,‘到底何时起风呢?’ ———————————————— 青州的冬日怎么少得了西北风? 腊月二十二,屋外传来西北风肆意穿行的呼啸声,颀长的树枝胡乱敲打着梁顶青瓦,发出‘哒…哒…’的闷响。白马逗环视四下后,兴奋潮涌般急不可耐。 天还未亮,白马逗就着风势急急出了门。行至半路,他小心提着官衣至膝盖处,蓦然小跑起来。二三里的路程在白马逗粗重的鼻息声中快速终结。 也顾不得喘气调息,‘腾’地一把推开屋门,将尚在睡梦中的叶念安一阵狂摇,直至摇晃得他彻底清醒过来。他蹲在地上,叶念安睡眼惺忪地坐在草甸上。 两个人沉默许久,白马逗眼睛越来越亮,张口道: “先生,起风了!” “嗯?哦!” 第三十六章 过 年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冬夜里,青州城北风肆虐,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叶念安从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赌坊大门里抬脚而出,屋外旋风‘呼’一转身,一同从坊间带出滞留在身上的高涨炽热,瞬间就像如冰冷的南阳河破堤,无半点生气。 白日间百姓街邻添置年货的热闹景象,此时已静谧无声,耳边只听得风刃划过街道的哧哧声响。 叶念安不自觉抿了抿领口,心间回想起被魏敢带至火山县衙与娘子匆匆别过的那日,距今已一年四月有余。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去看一眼心爱的妻儿,这思念之绪却如钻进衣领的北风,冰冷透骨。叶念安再也抑制不住心里厚重的挂念,这让他无法再平静地枯等下去。 他实不想再以一名治理河道的死囚身份困于阳河聊度残生,更不想辜负上天垂怜自己从秋斩乱箭下死里逃生的两次机会,他只想立即马上飞奔回横谷寨,回到日思夜想的娘子秦梓欣身边,抱一抱没有自己陪伴身侧便已出世的孩儿。 ————————————————— 白马逗身上的缁衣羔裘是前年太宗皇帝大赦天下时,朝廷发下的官服。这是他任职都水丞多年来,所见着的最高级威武的官吏寒服,也是于他来说拥有的最好的官吏礼服。前几日回家随口对婆娘提过一句,便翻出了这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官衣。 到底是人靠衣装,今日穿上黑色羔羊皮袍外套深色罩衣的白马逗,确实英气挺拔不少,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也力道了几分。 兀自沉浸在适才赌桌前春分得意,兴奋过度的白马逗,此时眉开眼笑地跟在身后,嘴中不住地自语道,“神奇!真他娘的太神奇了!” 他越来越肯定,自己曾觉察出逸散在叶念安周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又异于常人的非凡之处。只是未曾料到,这个非凡之处竟是如此神通玄妙的能耐。真亏得没有偏看了他,要不然…… 想到此,白马逗紧了紧脚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勾住叶念安的肩膀。 “念安兄,今日我可是扬眉吐气赢大发啦!差点就让那赵老四脱去夹衣跪地求饶了,哈哈! 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白马逗左手一边搭在叶念安的肩上嚷嚷,右手一边掂玩起掌心的零散铜钱。嘴角弧度越张越开,脸上散开的笑容也正如这雪花一般分成了六瓣。 “今日小年是得喝点儿!”叶念安不想搭理,但又不得不搭理。 “今日赢了不少又是小年,念安兄还陪了这大半宿,如何都得陪老兄喝点儿。 你不知道,我瞧见赵老四适才从上摸到下,从罩衣摸到夹衣,硬是没摸出一个子儿来的窘样,真他娘比抽他嘴巴子还爽,心里那个舒坦……” 白马逗一个劲儿地说着,叶念安在他胳膊下佯装听着,心里想要回横谷寨的念头如留在两人身后的那串绵长而又深重的脚印,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醒目异常。 街角处一家酒肆散着昏黄平和的光线,幌子被风扯得飘摇不定。 叶念安以官民相见的卑微姿态躬身作揖,摸透了白马逗的色厉内荏,使了点儿以退为进的小性子,成功凑近到白马逗的身边。 自然,三两回合的博弈,已让眼前的白马逗完全挣回了面子、赚足了银子、挺直了腰杆子。 叶念安在美酒佳肴氤氲而出的这片香气中,看着坐于对面已全没了官腔架势的白马逗,心绪已一下子回到了千里外秋风黄昏的横谷寨。 那里是他一切的开始,也是他最后想要的归宿。恍惚间,他看到盈盈微笑的秦梓欣正抱着讨喜可爱的孩儿,站在屋门外远远盼着他…… 这一瞬间,叶念安红了眼眶,变回了他自己。 “念安兄,可是有甚不适?” 与酒肆一来一去的吩咐招呼间,坐定后的白马逗看着叶念安流出心事重重的落寞神情,递过来一个关切的眼神询问道。他忽然意识到,自赌坊出来后一路,叶念安都未开过口。 叶念安握起桌上插在温水里,白中闪青、薄纸如玉的注子,将白马逗面前细腻光滑的酒杯斟满道:“念安同白大人冒雪穿行的几条街巷皆空旷无人,心间偶有失落。 进了酒坊本想与大人多喝一点解开乏闷,却被这扑鼻的酒菜香气惹得思念起千里之外、久日未见的娘子…… 哎,念安是想家了啊!” 白马逗听到叶念安这般坦诚无讳的话,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仿佛搁于火炉上的温水一下沸腾了起来。 如此年纪,身在异乡却还心系家中娘子,用情之深,想必也是重义之人。当即想到自己从转了赌运之后,家中的泼皮婆娘待他也好了不少,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亏得念安兄相助,白某才赢得了这许多银钱,不用再看家中婆娘刁钻脸色!” 说完又自斟一杯,继续道:“不单如此,念安兄还替白某解了围,挣得大钱不说,要紧的是替我教训了那长着狗眼的赵老四。他娘的,适才我见他低头哈腰,四处借钱的熊样别提多爽快了。哈哈哈哈!老子受了十多年的憋屈可算是出了,来,我敬你!”白马逗仰头间酒杯已空。 叶念安什么也没说,就看着白马逗直直灌入,像是伺机已久终等来了酒过三巡后的机会。 “白大人,您言重了!念安这小小伎俩不值一提,日后只要是大人吩咐,念安所及之处定效力而为!”言罢,叶念安也伸长了脖子,喉节一动,温汤入肚。 “哎,不瞒念安兄,当年我白马逗也是科举中第直入朝堂,却因姓名难听入耳,才被封了个小小都水丞派至这青州治理河道,只得终日与这滔滔河水为伴……” 白马逗正说的语气慢慢沉静下来,透出沉浸于回忆中的万般无奈与不甘。 “如此,我这个小小的青州都水丞开始了连年诸事不顺遂的年月哇!”音落,又仰头而尽。 叶念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曾满腔抱负的白马逗,立将话头转了过来。 “白大人,念安出生那日便没了父母,如今又阴差阳错成了阶下死囚,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这其中颠沛流离之辛更是无人能懂。 在世人眼中的叶念安向来都是命运多舛的,其实小人觉得也不尽然。眼下日子虽说不是念安所想,只不过经历了两回生死嘲弄后,世间尘事在念安眼中早变得开阔了!” “大人,念安敬你一杯!” “念安兄,今日小年,正是我白某在青州城内等来的第二十二场冬雪。 一年四时,黄河破堤、秋粮不济、冰封阳河颇多棘手难事,皆不为我一个小小都水丞所愿所及。世事难料难为,我也是与你一样,在等那拨云见日的一天!” 叶念安耳中传来白马逗越来越柔的话语声,心头紧绷之弦也逐渐舒缓开来。想来,心愿达成之日定是不远了。 “哈哈哈,‘身世悠悠何足问,共君此夜须沉醉’……” “大人,来,喝酒!” 这又一番肺腑,白马逗已然无法将眼前之人当作一般死囚来看待了。 他,做不到。 第三十七章 一 撇 同样是小年,同样是瑟瑟寒风欺人的冬夜,这里是煮酒诉衷肠的融融暖意,而青州知府却没能抵挡住来自汴梁的这行缺胯衫袍、戎服加身的不速之客。 程路均才处理完手中琐事,看了看窗外银雪覆地折射出的白光,心下叹了一口长气。虽早已在秋末做了规划,秋麦已尽数毁于南阳河水,只是听闻北方辽人越来越不安分,战线吃紧,军粮春征之期怕是又要提前一些日子。这朝廷一日不下了免税公文,心里总是不能踏实。 程路均掖起的衣袖还未放下,忽闻府衙高墙外有窸窣碎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变越响。刚想走出堂屋一探究竟,却未料府门‘轰’一声响突然弹开,不由分说地闯进一伙来历不明、凶神恶煞之人。程路均急上前几步定睛一看,眼前尽是一群勒帛裹肩、腰配环刀的朝廷差人。正想张嘴询问,却被一名身着墨绿官服的为首之人抢去了话头。 “程知州,深夜登府实有冒犯!在下大理寺卿吕天奉旨前来,请程知州随下官一同上汴梁走一趟!”说话之人折腰躬身,低首说道。 程路均借着堂屋里透出的亮光,见得眼前这个大理寺卿吕天生得一双浓眉大眼,身高臂长,精气神间颇有一道武将风范。待看清此人后,程路均面色平静,右手从桌上稳稳拾起茶碗啜了一小口,并未去辨解质问什么。 吕天在大理寺当差,经他手上拿过各路州官要员也近十之数,如眼前程路均一般镇定之人,却是没见过几个,心下不免升起几分敬佩。 只是要务在身,容不得耽搁,吕天直起腰身对程路均道:“事情紧急!须程知州即刻启程,莫要令朝中大人等太久了。程大人,多有得罪!” “来啊!”话音才落,大理寺卿吕天退下一步,微微偏头间抬起左手弓了弓指头,身后即闪出若干差人,将程路均反绑了结实。 ———————————————— 时值冬夜,青州城的百姓家中,屋内是通明灯火,窗外是凛冽寒风。他们围着烤炉、温着清酒,驱走了隆冬大雪带来的满地清寒,好似所有人都已忘记了这个淳化三年,夏末秋初那场久不愿停歇的大雨一如常人都免不去的头疼脑热,过上几天便会痊愈。 原来,只要被酒暖过身子,暖了心房,就是平民百姓的幸福生活!青州城的百姓如此,白马逗和叶念安亦是如此。 程路均偏爱喝茶,爱喝培植在南方春雨之后的第一朵龙井新芽,这还是当年他初到户部任职时养下的喜好。不想时移境迁,到了这漠北青州城,依旧钟爱如故。他最爱捏起一小撮黄绿扁平的叶子丢入适温开水,看着芽叶下坠,一旗一枪,上下沉浮的模样。等到叶子渐渐溶出茶汤后,再注水高冲低落。闭眼闻过,入口微淡,过喉温和,留在舌尖经久回甘。 程路均要的就是这样的平静安逸,没有骤然起伏的浓烈,更没有众人期盼的起落为官之道。 这清悠茶汤让他在多年官场生涯时刻保持着清醒、审慎及旁人看不懂的道理。早已学会了处惊不变,识破而不说破的官场准则。只不过,就这般单纯活着,也说如此困难。程路均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面色没有一丝变幻。 想到此,不禁内疚地投向正倚着堂屋大门一脸惊慌,陪伴自己辛苦持家的娘子。哎! 夜幕苍穹下,前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这行远道而来、自称是大理寺的差人,又急急调转身躯朝着来路愈行愈远,徒留了一串串明暗交替、密乱不整的脚印。 ———————————————— 翌日,白马逗带着宿醉,一脸急躁地踹开囚徒舍门,风一般地飘至叶念安榻前。猛烈将其摇醒后,叶念安揉着惺忪双眼,抛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白马逗退至舍门外来回踱着方步。叶念安整好衣冠走出门外,即向白马逗行了一个拱拜之礼。 “先生,大事不好了!”白马逗急切的语气在左右摇晃的碎步中更显慌乱,一脸愁容地望向叶念安:“我一早去知州府衙找程知州禀报河堤道修理进程,却见到整个府衙被封围了起来。” “知州府被封了?”叶念安倏得抬起头,嘴里重复道。 “正是。适才我还打听到,昨日深夜有汴梁大理寺的人奉旨前来带走了程知州,一刻未停啊!” “哦?把程知州也连夜带走了?”叶念安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 “先生,您怎么看?”白马逗在对面重重点了点头,满脸焦急。 “大人莫急,容念安思量思量!”说罢便笼过手,兀自向外走开几步,半晌未有声响。 踱步间,叶念安眺望起远处冰封的河堤,心胸一畅,一股兴奋雀跃之情渐渐升腾上来。他终于从前些日子莫名急躁的阴晦情绪中跳脱开来。 片刻,飘然转身走了回来,对着不远处的白马逗嚷道:“白大人,恭喜白大人!” 身后的白马逗被这‘恭喜’二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生,何出此言?” “大人可信我?”话音刚落,白马逗郑重地点了点头。经赌坊一事后,对于叶念安的手段已相当信任。 “程知州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我皆知南阳河水泛滥,青州良田尽数淹毁,‘禾’可就没了。你与程知州共事多年,皆因这一撇所牵绊。如今程知州被大理寺拿了去,木字入口则为‘困’,这是当朝皇帝在责问程知州的罪。试问谁能抵得住天子一怒? 而大人则不同,大人姓氏去掉一撇,即为‘日’,想来大人今后官运必定如那红日高悬!”叶念安如是解释着,也不管白马逗听没听懂,眼睛里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白马逗听得一愣一愣,两片嘴唇似张未合的抿动着,懵得一时间没了言语。 “先生此话不是说笑?” “念安没有这个胆子!即日起,不过三月,朝廷自有上官下得青州城来巡视堤岸的治理河情。此视察河情的上官,便是替白都丞去了姓氏顶上一撇,让您‘日头上天’的贵人!”叶念安的语气平平直直。 “……先生,当真不是玩笑话?” “当真!” “好!如若念安兄所言成真,本官定当竭力助你回去横谷寨妻儿团聚!” “念安在此先行谢过白大人!”这一次,叶念安将自己的身段躬得与地面一般低平。 第三十八章 蠢 官 风雪报晴后,久违的阳光缓缓移驾而来,照耀着青州城内阴冷潮湿、毫无人烟气的知州府衙。 府院高墙上依然爬满着比灰蒙天空更要深上几分的青色,平静而恐惧地注视着站立在它面前的一众百姓,倾听高墙下络绎不绝、轻微杂乱的脚步声响。 围观的百姓在府衙门前越聚越多,可笑的晨光将青灰外墙利落地分割成阴阳两半。一半是晴朗,一半是阴暗。 叶念安挤在哗然一片的百姓当中,凑着热闹看着张贴在衙门前的告示: 「青州知州程路均,包藏祸心,以一己之私,用兵屠千五百徒,致令青州南阳河堤不时修,河水泛滥,动摇国体。即日起,免其知州一职。——大理寺」 青州城连降大雨,万民遭受水患之灾,庄稼颗粒无收,来年免不了饥荒流离之厄。恰于此时,朝廷下旨命大理寺将青州知州程路均收押,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叶念安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和众人一样,对程知州如是下场甚有不解。纵然自己料事如神,也绝不会料到在程路均这补堤背后,隐藏着朝堂庙会间的纵深博弈。 奈何,他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勿需插手与己无关之事。眼下要做的,就是借了青州城变天、新官上任巡视河堤之机,转变成白马逗与之上官的面上偶合之遇。 让南阳河水安宁,就定能让青州城的民事安宁。这是他的机会,也是白马逗的机会。 至于程路均的下任,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白马逗与叶念安并肩站于人群之中,双手抄袖,望着面前告示慨然叹道:“程知州……怕是没有回转余地了!” 叶念安扭头看了眼白马逗带着一丝悲悯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别样的情绪。 原以为像白马逗这样的官阶品级,遇上自己顶头上司官途中断定当会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小心思。万没想到,眼前的白马逗竟是一副兔死狐悲的凄然。 叶念安上前宽慰道:“宦海沉浮与南阳河水并无二致,面上水波不兴,殊不知私底下又是哪般暗流涌动。大人不必太过挂怀!” 白马逗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先生昨日所言,莫不是要应在新任知州身上?”叶念安笑笑没有说话,只是那抹耐人寻味、转瞬即逝的神情还是被白马逗捕捉到了。 白马逗强压住心头翻涌的阵阵喜悦,面上是与平日里无异的表情,只是脚下却比之前轻快了不少。他轻轻拉过叶念安的衣袖,低声说:“先生,但愿一切都如您所料!” 叶念安抬头,望着停留在府衙屋顶青色瓦片上的晨光,正反射出异样色泽,似是绵长黑路的尽头突然闪现的一幕火光。心间涌起一股冲劲,笑喊出了声响。 前边一位紧挨着的老大娘不明就理地别过头来,紧锁着眉头瞟了一眼叶念安,极不满意地冲说道:“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怕被饿死?” 叶念安连忙收敛笑容,向着汴梁方向双手微抬地虚拱道:“饿死一事定然不会发生,朝廷总还是念着我们这些百姓的!” 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听闻,甚不满意地吼道:“哪年闹了饥荒,饿死的不是咱这些老百姓?你何时见过饿死那些朝廷命官的?”说完,惊觉自己嗓门有些大,遂心虚地看了眼四周。这一瞧,愕然发现一身官服的白马逗正并肩立于叶念安身侧,立刻面露惊恐。对叶念安丢下一个白眼后,一溜烟地逃离了去。 叶念安看到老大娘前后间的变化,好笑的摇了摇头。 ———————————————— 这世间,虽然总有妙手可解连环,但亦有人能巧妙地移根换叶。 这日一早,张逊早起更衣整冠,候着宫门打开便入了宫。倚在安静的宫墙下紧步而行,直至对面墙头走近一个熟人。 “张公公,果真是个大忙人。见您一面着实不易呐!”说将着,张逊从右手宽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塞近过去。 那张公公见此,倒未伸过手去接,而是面露难色,极为恭敬地说道:“张院使,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依着今儿您这身份,老奴哪有胆子跟您讨饭吃呀?您吩咐的事情,老奴可是分分钟地放在心上呐!” 张逊听闻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公公,谁还不知道这宫里当差辛苦?无需在意,几杯茶钱而已!” 张公公嘿嘿一笑,额头皱纹挤成了细缝,轻声道:“还是张院使体恤咱这些下人,那…老奴就厚厚脸皮了。” 张公公将银票塞进袖子深处,瞅了瞅见四下无人,贴近张逊耳朵轻声道:“大人的折子一早就搁在陛下案头了。陛下醒后看到折子,脸色可是相当地难看哇!相信大人所报之事,一定很快就有结果。” 张逊听闻目光闪动,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阴冷。可转瞬又被笑容淹没,拉着公公衣袖说道:“如此,那就有劳张公公了!”说完,立转身沿着来路,继续紧贴宫墙反向而去。 立于原地的张公公,看着这个身形高大的枢密院使,才过不惑的年纪已是华发鬓生、满面皱纹,对着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右手伸进衣袖摸了摸那叠银票的厚度,又鬼祟张望了一眼四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去。 一路慎行的张逊,双脚才离了宫门,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呵,太宗老儿这些年虽然失了当年征讨南唐、挥军北上的勇气,但是在大宋的疆土上,对握于掌心的权力、对天下人的控制欲,都丝毫没半分削减。他绝不允许、也绝不容忍大臣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任何把戏,做任何对大宋不忠、不利之事。 想到这里,张逊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此时此刻翻滚着异常强烈的炯光。 ‘你出身名门望族如何?你少登进士如何?你深得天子器重又如何?’ 若给你强按上一个包庇乱党的罪名,就算是被陛下宠上了天,依着你心直口快、目中无人的性子,敢在朝堂之上对着陛下叫板儿,如此不留情面儿…… 那陛下还不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还能保得了你?哈哈哈哈! 聪明人? 蠢官! 第三十九章 老 了 【三日前·朝堂内】 猫老了抓不住老鼠,人老了分不清贤良。 太宗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老了,可是天子怎么能老呢? 他看着跪于文德殿下低头揖拜、不苟言语的文武百官,他们朱衣梁冠,带佩履靴场景似曾相识过。不禁回想起多年前还是开封府尹的晋王,每日早朝也会站于这殿堂上恭礼朝拜,听陛下阅折批奏、听大臣们奉迎拍马。 当时龙椅上坐有是自己的哥哥,那时他会想哥哥老了,真的老了!低劣的臣宫斗争,粗浅的政事处置,都透着迂腐笨拙。 恍惚间,他感受到了身边赵普那群老东西,似乎在努力忍耐着对哥哥的鄙夷和讥笑。他也在忍,忍着怒意、可怜与心疼。直到开宝九年十月十九那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替哥哥去做些事情。 如今…… ———————————————— 分列两班的文武群臣,低垂着头颅,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敬畏,是惧服,抑或者是讥笑?多年前的那股怒意渐渐由龙椅上窜起,牵扯住两条短眉,在他不怒自威的黑脸上越挨越近。 文德殿的君臣间正弥漫着一股诡谧气氛,时光在沉默中溜走。朝会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穿着厚重棉靴的双脚渐渐感到胀痛。 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是害怕脚肿,太宗皇帝叹了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吧! 太宗朝着殿前内侍点了点头道:“把折子拿过来!” 抬手随意翻了翻,方才舒缓了一些的面色又阴沉下来,拎起折子用力狠甩到阶下,厉声喝道:“张逊,你倒是捡起来看看!” 堂下张逊被陛下这么一喊吓出一个激灵,惊得半截身体也抖了抖,畏畏缩缩地从一众跪拜之臣中小心翼翼躬低身子,捧起这本不解风情的折子。 面上书:河东路经略副使陈呈武呈 后翻一页—— 「臣奉命押解十五州死囚往青州筑堤,于中途遭遇敌袭,囚徒死伤过半,臣请罪! 然臣押解剩余囚犯至青州后,回师追赶。敌寇所去未远,被臣诛杀大部,审讯活口得知,敌寇乃青州知州自养私军。 臣参程路均滥养私军,于二月前命八百铁骑埋伏大明府,射杀朝廷调拨于青州亟补南阳河堤的三千死囚一半过甚,手段残暴、杀戮无度,违逆朝廷谕旨,意图某方,请陛下明察!」 张逊看到这里,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这八百骑兵竟然已尽数被诛…… 遂合起折子,盘算起如何能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令人信服的交代。 只未料到坐在殿上之人竟先将了他一军:“你这枢密院使应该知道点什么吧?几百兵马调动,枢密院一点风声也没有,朕要你们何用?” 如此,张逊更尴尬难辩,朝堂上下几十双眼睛纷纷瞄准于他。 此时,太宗对殿前内侍轻抬了抬下巴,一眨眼,内侍已跑到张逊面前接过他正执于手的折子,翻开念道:“……太宗陛下大赦天下,集调全国各州县等三千秋斩死囚调至青州决堤治道河工,被骑兵射杀……” 顿时,朝堂哗然一片,几十张嘴巴发出杂七杂八的碎语声。 再也按捺不住的张逊上前禀道:“陛下,青州知州数月前确实曾以招募乡民,以作抵御山匪草寇之名,上报了枢密院。 可三省衙门出了主意调了全国死囚充作河工前去补堤,确未料程路均包藏祸心,其心不良。 臣保证,定当竭力查明此事前后真相,至于程路均……” 张逊说到此停了一下,“臣以为,程路均私用军队屠杀囚徒,以致南阳河堤修复工期不至,使戍边要塞存于隐患,加之抗旨不报,按大宋律法,罪当诛之。” 太宗靠在龙椅上看着堂下跪地拍胸之人,面儿上波澜不惊,一副没事儿人的姿态,心里却早已把张逊骂了百来个回合。 当日朕亲自批阅了折子,全国各州县路府集齐的死囚调谴至青州补堤,原是件体恤为民、立朕皇威的好事,岂料你个枢密院横生出八百铁骑被人指着鼻子告状,千余百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朕的颜面该往哪儿搁?! 还有程路均这拎不起的知州,居然将此事推到了风口浪尖,影响恶劣……哼,不死难平朕心头之恨。 想到此,虽然心间反复横跳着,可嘴上依然顺手推舟的说道:“甚好,甚好!朕着门下中书大理寺助你彻查此案!” 张逊伏地听闻陛下如是所说,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轻轻吐出憋在胸口之气。 可偏就在此时,岂料身后传来某个铿锵声响,张逊收起吐了半截的气息细细一听,竟是来自平日里自己顶顶讨厌之人。 “启禀陛下,臣觉得似有不妥!” 话音未落,无数双眼睛立转向说话之人。独剩张逊没有回头,他也不用回头。 他不但知道此人是谁,甚至已对此人之语猜出了七八分。 寇隼啊寇隼,你也不看看今儿这是甚地方?也容得你撒野么!你可真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啊!哈哈! 这一日早朝,垂拱殿上从天子到一应文武官员,都齐齐看向这一颗卓越不凡,从一开始就在官场上如旭日般升起的闪耀之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的宠儿、亲信。 “哪有不妥?说来听听!”太宗将停在半空正拟好的谕旨又重新摆下,正了正身子说道。 心下却暗自嘀咕着:你个寇隼,这个时候又出来多凑甚热闹?这爱管闲事儿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收敛着一点儿呢? “臣以为青州城自入夏连日暴雨,受水位猛增影响河堤决口,家园良田尽数被毁,程路均作为知州为治理河道也多次上折禀报汛期险情,且向户部征要河工。 陛下当时调拨的全国各路死囚前往之,理应是程路均心中所盼之事,绝不可能有听之任之,甚至以私军之名屠囚之理! 请陛下三思!请陛下明鉴!” 寇隼那刚直不阿,口无遮拦的性子着实让太宗头疼至极。正想着要如何接招圆场,一边的张逊到底是个察得心思之人,主动接过话头解围道:“青州知州程路均以私军之名,射杀朝廷派至南阳河修治河道之三千死囚逾半,且事后并未禀报朝廷,以致阳河岸堤修治一拖再拖,眼前秋粮秋税交赋不上不说,另有青州属边塞冲要军事领地,与多数蛮夷藩国为邻,军粮难以供应,前线战事若受其影响…… 寇大人,此罪您可担得起?” 平平直直、清清幽幽的的话从张逊口中飘出时,太宗已离开龙椅踱至他的身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第四十章 心 术 臣子之间如果没有斗争,那他们的脑子里一定在算计主子,惦记这把椅子!治国统兵皆不出此理。 当皇帝久了,帝王心术总会领悟一些。宋太宗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权非天授。若不用心经营,现在就要朝拜他的侄子。 看着殿下张逊与寇隼二人涨红了脖子,像极了勾栏里两只相互撕咬的斗鸡,红着眼睛,翻飞满栏的鸡毛。 太宗黝黑的面皮下蕴藏着戏谑,于他而言,他是没花银子的看官,两只公鸡舍出性命,只为取悦于他,这种想象让他有实实在在的掌控感。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间的一切自然也都属于朕!’ 北边那群胡人有段日子没生事了,这朝堂也跟着沉闷了许多。且由着他们闹腾吧! 太宗向后倾了倾,让身子有个倚靠,放松着腰背,双腿在淡黄衫袍的遮掩下微微离地,上下活动着,这样让他隐隐作痛的小腿轻松许多。黝黑脸皮上虽不着一丁点儿喜怒,但眼神里清明活泛,十足一副看瓦舍杂剧的姿态。 杂剧滑稽,张逊、寇隼二位大人虽添为枢密院正、副使,可终究属文官一流,不敢真的讲出“优谏”言语。 即使在这朝堂之上,面上都互动了肝火,却也只能止于言语挤兑。 “张院使忠君爱国自是值得嘉勉,只是不知道程路均擅养‘私军’一事,可以实证?”寇隼问道。 “哼!寇大人莫不是年龄大了,眼力不济。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否还需要本官念予你听?”张逊冷哼一声道。 “我大宋太祖皇帝在太庙中立下誓碑,第二条是不杀文官,为的就是广开言路,接纳忠谏直言,不得偏听偏信。 张院使如今只听陈副使一人之言就要治了程路均的罪,有些偏颇吧!”寇隼向着宋太宗拱手致礼后继续问道。 宋太宗眉头不经意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张逊心里暗骂一声‘巧舌狞辩之徒’后,也朝太宗皇帝拱了拱握着笏板的双手,回答道。 “程路均一案,我自会秉圣上旨意,从严追查。如陈副使是巧言诬告,自不会让他逃脱,定会还程知州清白,以显圣上治下仁德,此事就不劳寇大人费心了!”说到‘巧言诬告’时,张逊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寇隼。 宋太宗微微点了点头,看向张逊的眼光也没有初入殿时那样凌厉。 张逊的话飘进寇隼耳朵里,顿生毛刺,生痛尖锐。寇隼明白,张逊扣住他副使职务,自是嫌他管得宽了,有意提醒他别忘记尊卑。 “张院使所言甚是,我承蒙陛下恩信,兼着左谏议大夫,逢着紧要之事自是要提醒大人一二!” 此事不说也罢,如今被寇隼一提,张逊顿时无名火起。好好的枢密院硬是要安插进来中书门下的左谏议大夫。 他刚想要辩驳,寇隼却堵了他一个话头,在他将说未说之际继说道:“张院使,枢密院事统领院务,兵马军籍调动皆归您管,若没了您的手令虎符,不知还有何人尚能调动这八百骑兵。 我这副使没有这个权利,难不成会是皇上要杀这筑堤梳河的囚犯河工么?哈哈,还望大人得多用些心思去查。” 寇隼手持笏板,正视着他的上司,语气平淡,吐字却清晰力道。 张逊听罢,难抑心中火气,脸色瞬变,看了眼宋太宗后,朝着寇隼喝道:“大胆寇隼,竟敢妄议陛下……” 寇隼适才咄咄逼人的口气赶在了张逊未完的话语前面,直直灌入太宗皇帝的耳朵,令其黝黑面容变得愈加阴沉无比。 宋太宗心里原以为,二人在朝堂之上会因自己大臣身份官阶有所收敛,也会顾忌场合给朕留些颜面。 这可好,非但没有丝毫融洽缓和之意,反倒是夹枪带棒甚过骂街。寇隼这个混账最后竟指桑骂槐说到了朕的身上。 ‘怦——’一声闷响,一直斜坐在龙椅上的宋太宗,骤然挺直背脊,双脚用力落在地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指着寇隼! 想骂些什么的宋太宗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气后,终究是顾忌体统没有骂出来。霍的放下手臂,转过身躯大步坐回龙椅,遂大声吼道:“够了!都不必再说,今日朕累了,退朝吧!”说罢,宋太宗狠甩黄袍宽袖,愤然离去。 文德殿堂内的文武百官悉数退尽,这个当口自然没人会去触霉头。寇隼和张逊皆为太宗心腹,今日殿前虽然争锋相对,可对其他官员来讲,此时都不是献殷勤的好时机。 最后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缓过手来的其中一个必然要对今日倒戈之人施以打压。 能在文德殿里有一席之位的人,哪个又是傻子?个顶个精明着! 所以,今日百官仿佛都变回了初入朝堂的雏官新人,低头垂眉、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了个精光。只是路过二人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生怕二人当中有谁会喊自己名字。 ———————————————— 转眼,文德殿堂内空荡荡,只剩了张逊与寇隼杵在原地。只是,颜面之色早已风卷残云,收敛一空,徒余下秋水一波后的沉寂太平。 “张院使也早些回了吧!”说罢,寇隼没有谦让,转到大殿左手边向外行去。 张逊见寇隼有意从左边走,显示出文官的隐形身份,不禁脸上一怔,心下暗骂阴险。只是一个人站在这也没了滋味,索性快走几步,赶上寇隼与其并肩而行。 “寇大人,这青州知州程路均即不归我枢密院使管,也不干你左谏议大夫什么事儿。本官倒是颇为好奇寇大人你,为甚要搭手捞这三司下面的人呢?”张逊目光微斜,看着寇隼侧脸,试图能看出一些端倪,尽管他知道这基本是徒劳。做官做到他们这个份上,谨慎、神色内敛早已如呼吸一般平常。 意料之中,寇隼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正视前方,盯着禁门方向步履稳健地走去。 “哦?张院使此言差矣。程路均与我之间一无利无财,二不亲不故,根本毫无干系。 我等皆是为朝廷效命,替苍生谋福。岂能区分党派?我劝张院使莫要坏了臣子本分。依了折子,此案甚为蹊跷,冒然定罪也是大大不妥。本官今日与张院事所争,也只是疑惑于那八百骑兵如何进的青州城…我想枢密院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吧?呵呵,难不成在您张院使治辖的枢密院里头,出了内奸?” 张逊不是傻子,听到这几句话中话,脸上气得绿成了青苔。早朝时在皇帝面前的那副涵养功夫,早已被寇准一戳一戳地破了表皮。 立刻面露不快地讥讽道,“寇大人,你这左谏议大夫果真是观察甚微,当得称职。甚好,甚好!本官佩服!” 语罢,张逊快步行到禁门外,翻身上马,狠抽了两鞭马臀扬长远去。 第四十一章 万 岁 枢密院有全国优选的良马,扬起蹄来轻盈稳健、马鞭舒卷、疾风如劲,却没有生出震人心魄的骤响。只有雨打芭蕉凄闷的‘哒哒’声响落于御街之上。 张逊一人一马被往来百姓、商贾切割遮掩,逐渐隐匿在御街尽头。 寇隼看着消失的背影,古井无波的面色渐渐阴郁起来,回想起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他了然张逊执意要查办程路均坐实擅养私军的罪名,自然是想把这件事止于知州层面。既脱了枢密院押解不利的罪责,又能漂亮地给门下中书抹一道黑。这些年,门下中书着实打压得枢密院过紧了一些!寇隼重重吐了一口气。 即使自己看透了一切,这程路均还是不得不保。至少,要留他一条性命。没人比他更清楚程路均的品行了,谨慎、无为、不争,只想在户部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过点富足不酸的体面日子。如今虽身在知州高位,却只是一颗放在各部之间博弈不由己的棋子。 当初,三司只借着河工账上银子记录笔误的由头,把他踢了出去,却被时为宰相的赵普力保。倒是因贬反升,外放到青州做起了知州。 满朝文武皆以为赵普身居相位,有意培植党羽。唯寇隼明白,程路均此人不够聪明,怎会入得了赵普眼界。一切不过是程路均祖籍乃幽州蓟县人,就一个与他同乡的理由。 另知此事的,还有三司使施温。明眼人都知道,记错一笔河工银子,顶天就是罚俸、告诫。芝麻点小事,三司使却扣了这么一顶动摇国体的大帽子,当着宰相的面欲治他欺君的罪…… 张逊、寇隼明白,赵普更明白,这不过是三司使用了同乡之谊,放进中书门下的钉子,一颗不得不嵌的钉子。 只是眼下,这颗钉子有些锈蚀,尴尬地将最尖锐的钉尖抵住了枢密院的咽喉,让枢密院难受,难受得不得不弃除拔掉它。 寇隼苦笑了一声,‘自己这个左谏议大夫真不太好做’。他要保程路均,不是因为赵普,不是因为程路均是中书门下的官员,仅仅是因为圣上要借着他的身份,提醒一下那个掌握军权的院子,顺便拔出夏末时节自己被留在太宗心尖的那抹晦暗。 今日朝堂之上闹了这么一场,估摸着圣上明日就应当有旨意了。 陛下要平衡京官,自然要各给五十大板,程路均自然罪不致死,枢密院那边也不敢做得太绝。至于自己,夏末那件事也应该会有个说法! 寇隼看了看汴梁城清朗的冬日,又叹了一口气。希望赏给自己的板子不要太重。 —————————————————— 【淳化三年·夏末】 盛夏的燥热缓缓消退,粘稠炙热的空气被还未成形的秋风拨弄着,透进丝丝温凉。汴梁城北五丈河两岸,绿柳成荫,微风扶着细柳摇曳其中,慵懒和煦的阳光穿梭形态各异的柳叶上,投在地上一片清亮斑驳的光影。 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自卫州门处,正有二人缓缓骑马而来。 “寇兄,你我二人以后再难有机会如今日这般同游了!”说话之人一紧马缰,略做停顿慨然叹道。 “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你我二人自是不可同兼枢密院副使。朝中尔虞我诈暗流涌动,均蕴心肚。如今你外放秦州,为兄看来也算好事,先提前恭喜了!”寇隼向即将去秦州上任的温仲舒拱手道。 “外放之事已定,虽心中不愿,奈何圣命难违。只是,寇兄往后孤身一人,在枢密院行事还要格外谨慎。听闻张院使与辽国……”温仲舒刚讲到紧要之处。 自岸边一排柳树后,突闪出一个精瘦汉子,脚步踉跄却是步履甚快,三两步便已跪倒在寇隼与温仲舒二人马头方向,口中‘万岁’之声呼喊不停。 二人面色大惊,寇隼立环顾左右,事发突然,见四周游人尚未看到眼前情形,心中稍安,却又不敢多做停留,全当适才一幕没有发生。二人一勒马缰,左右分开闪过中间流民,双腿较力紧夹马腹,疾行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二人郊游兴致全无,相互道别后各自回府。 因离得匆忙,二人都未注意到离那一排柳树不远处,正走来一批汴梁巡街的左金吾将军——王宾。寇隼这人虽说人缘差劲,脸不讨喜,更可悲的是,这王宾不是别人,正是张逊收笼的心腹。 温、寇所骑马匹还未拴牢马桩,枢密院一匹快马已带着墨迹未干的参奏,离府飞驰,直奔皇宫。 太宗望着折子所参之事,揉了揉跳突的太阳穴,心中着实生出恼意,只是恼得却不是流民乱呼‘万岁’。他了解寇隼,此人虽然心直口快,也有些城府。只是,对朝廷,对大宋,此人赤心也如他性子一般刚直毋疑。 太宗体恤他是受了党争陷害,可他还是心生烦闷。面上儿,折子是金吾卫将军王宾递上来的,可幕后操作整件事的人,不还是那个张逊么? 哎!真以为朕老眼昏花瞧不出你玩的把戏了?你张逊要来事倒也得来漂亮些啊!手里掌着枢密院,却唱了这么一出有失水准、拙劣无比的戏,嫌枢密院右使在你身边碍了军事,朕给足你面子,配合你把温仲舒贬到了秦州去……不料你竟还不知足,现下又来将朕的军。哼! 肝火烧到了胸前,‘啪’地一声,宋太宗手中的折子用力摔倒在书案上。 “张逊,你这是在挑衅朕么!” 今日早朝和张逊的一番争执,明里暗里都为争一个机会。给自己,给陛下,也给君臣之间一个释怀的机会。陛下也是人,总还是要让太宗出出气的才好,要不然,横竖都是自己寝食难安。 至于程路均?他根本不重要! 他的死对太宗、对赵普、对寇隼、都不重要。私军养了也好,没养也罢,都是某些人的一个借口。 寇隼抬头看了看天色,湛青高天,一片彤云紧贴着太阳,拖延着普照苍生的时光。 第四十二章 起 幕 深冬腊月的汴梁城,商贾紧着最后的日子往来叫卖、兜售余货,御廊内的买卖人川流不息,丝毫未因天气的寒冷而缩减了迎接新年的期盼,一如既往地置办红绸蜜食、讨价还价…… 天上的日头自清晨起,就被涌动彤云轮番遮掩匿藏。随着日上中天,云彩显然已追赶不上白日的脚步,一束天光挣脱束缚,穿透了栉瓦树隙,照在每一个未曾失去希望的行人身上。日光触碰到各色衣衫激起无数光晕,恰如其分地给这个冬天增加了一点暖意。 今日大宋最耀眼的两位官员同样也被这片彤云笼罩着,且在二人眼中流转潜行。只不过一个见到的是彤云蔽日,另一个看到的却是天光大放。也许,这正是上苍的一些昭示。 张逊无奈收回被彤云退散,乍然射出的逼人目光,低下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从朝堂一路回府,愤怒阴沉的面容在踏进府门的瞬间,才逐渐舒展开来,一道厉色精光隐藏在他深邃双眼中。 府中早有下人等候着接过马鞭、牵走马匹,张逊径直走向书房。 早朝回府后,总喜欢一个人静坐在书房,这是他自为官之日起就养成的习惯,也一直坚持着,偶尔也有亲近下人暗地议论他勤于政事。只有独自对着书房那副《黑虎卧石图》时,他才会说给自己听究竟是为什么? 张逊轻叹一声,略略低头,避过画上凶光外露的虎眼,一副臣服姿态。语气苦涩地轻言:“伴君如伴虎啊!”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刚要推门,抬起的右手掌缝中惊现一条缝隙。他惊觉出了一丝异样,左脚不知觉地后退半步,停留于进退之中,右脚猛地踹向门扇。 ‘啪’一声,门扇猛然朝里左右弹开的同时,张逊侧开身子。 停滞的气流中未见动静,他才转正身子抬脚向房内走去。只是如猫身紧绷,步履轻绵小心,随时准备好了后退呼喊。 难以置信,这是大宋京都腹地,也是大宋国土武力戒备最上成一流的枢密院正使府上。自己最机密的书房,任何人都无法进得来的地方怎会…… 书房狭长紧凑,张逊一进门就看见《黑虎卧石图》正面端坐于高椅上的女子。容貌精致,鼻梁高挺,秀发如云,身着水绿色绸衫,眉眼间带着几许妩媚。手里把玩着一把雪亮弯刀,刀刃处尚有几缕未干的血迹。 待看清来人后,张逊眉头皱了皱,冷哼出一声。“这般上不得台面,鬼鬼祟祟出入他人住处,也是令尊宁王教的么?” 高椅上的女子闻言后,掩嘴娇笑,却无半点愠怒。轻启朱唇道:“爹爹近日请了大宋的汉人先生教授族中晚辈,接触深了愈发仰慕大宋文化,平日对山月亦多有教导,不知张院使觉得山月学了有几分呢?” “伶牙俐齿!”张逊不愿与半山月多做言语纠缠,未有搭腔。 半山月见张逊久不回复,立即收敛起笑意,不再掩饰下去。脸上立即笼起一层冰霜,与适才的娇俏言笑判若两人。 “张院使,难道不应向山月解释一下,死于枢密院的八百骑兵么?”半山月语气冰冷道。 “解释?哼!简直笑话!你们漠北之人学了汉人这么久,却还是那么蠢!我从你宁王那里借兵时就有言在先,大宋国土上还容不得辽国的马蹄随意践踏。任务进行时,也必须全听我的安排。 陈副使已给你们争得了两个时辰,还要跑去打边谷。现在你居然来找我要解释!” 这件前几日在朝堂上已让张逊丢了颜面的糗事,眼下又被提起,俨然已彻底激怒了他。也不管眼前这个辽国东枢院的京西路转运使的身份,对着半山月讥讽着吼道。 半山月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她清楚此事的所有原委。张逊所言也并无虚假。按照事前约定,八百骑兵屠戮囚徒时宋国羁押军队不予抵抗,骑兵也不得杀军队一兵一卒。任务完成后,给骑兵两个时辰北上逃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负责羁押囚犯的枢密院军队再进行追击,直到与辽国接壤的国境线,再以追击失败告终。最后,枢密院以辽军小股骑兵掠夺大宋边境,碰巧遇见羁押囚犯去河道发生冲突的理由搪塞圣上。如此这般,即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此完美计划,也替枢密院开脱了羁押不利的罪行。 而这一切,都已在几个月前的这间书房里推演过,他们想到了各种意外,也制定了详细的应对策略。半山月虽然不明白张逊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但她确实当日就从辽国被派来大宋,执行寻找羽王子嗣的任务。临行前,张永德告诉她来到大宋可与张逊接头,并借助他枢密院的力量来寻找。同样,如果张逊有所求,则尽全力配合。 ———————————————— 一张连接紧密的网,往往是从一个松散的线头开始崩坏的。 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刀疤脸的一时贪心,令一局妙棋成了烂摊子。两个时辰时间,足以让这八百骑兵隐匿到山林深涧。可这刀疤脸,却在途经宋辽边境的村寨时临起掳掠之心,耽误了北逃的脚程,令陈副使误打误撞地追赶上。陈副使虽然事先接到密令佯装追击,不行武力,却不料真的追上了。如今箭在弦上,只得假戏真做,咬牙将这八百铁骑永远留在了大宋国土。 张逊见半山月一时语塞,面色稍稍缓和下来。不是因为他真的消了怒气,而是他深谙谈判之道,懂得所有利益皆在张弛之间。 “惹出这些个不必有的麻烦,你回去与宁王说,名单上要再加一人。” 看着面前之人,半山月陡然升起一阵无力感。她知道,这次的谈判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利益,还陪上了爹爹苦心培植的死侍。‘名单上多一个人’听上去只是寥寥数字,一句简单的话而已,但要加上这个人名,她却另要牺牲多少个东枢院费尽力气潜伏安插于大宋的密谍阿…… 半山月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她气急地一跺脚,狠狠剜了一眼张逊,起身向外走去。 快踏出书房门扇时,半山月忽然想到手中提的弯刀,嘴角蓦然一抹笑意,转过头对张逊道。 “来时遇见一个小娘子,生得也忒好看,我便顺手杀了……” 第四十三章 浮 沉 半山月的话,令张逊原本在谈判中略高一筹的气势裂出一道隙缝,瞬间如沸水融雪般崩缺坍塌。 朝廷这些年虽不擅于用兵作战,但是身为宋朝最高的军事统领——枢密院使,镇定自若的张逊面不改色。见惯了战场宰割杀戮、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对死的认知也自然远高于他人。 今日,他的小妾被半山月杀了!尽管半山月未说是谁。 张逊心里明白,这个疯狂的女人能够掌控辽国整个京西路被安插的密碟,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因嫉妒美貌而去杀人的平凡女子。 ———————————————— 很多年前,一顶青色小轿顶着晨曦,自三司府颤颤悠悠抬到他枢密院府时,他就已经嫌弃起这个小妾。透过小妾眸子,他看到的是佯装而出的畏惧目光,看到的是一双三司使洞悉一切、无处不在的幽诡眼瞳。 世上有很多种表达信任的方式,‘监视’是最直接稳妥的。尝试软化小妾的无数次失败后,张逊默认了这样的‘监视’,除却这间书房,小妾可以存在于单属于他的各个角落。 这些年,也唯有书房才能让他感受到自由和舒畅。 “多谢!”张逊微变而有深意的面色一闪而逝,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力道。 半山月同感觉到了张逊气势上的起伏,从先前的盛气凌人,到现在被削弱的几分尖锐,心里不由地暗暗得意。脸上笑意张扬,学着汉人小娘子模样朝张逊一福,转身走出门去。 张逊虽不喜欢小妾,却也未曾想过她会死于山月之手。最起码不能是现在! 此时此刻的圣上也同张逊一般,不喜欢寇隼当廷,却也未曾想让他离开朝廷。 这个淳化三年的冬天,宋太宗与张逊这君臣二人,居然第一回泛出如此默契的忧愁、恼怒,亦或是无助。 —————————————————— 太宗把双腿放进冒着袅袅蒸汽的木盆中,微仰起头,双脚乍被热水没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如宫墙外攀爬的藤蔓,从脚心一路延着小腿肌理通向心脏。 小腿上的旧伤已失了多年前遇热活血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眼下麻痒般的快感。这感觉甚是微妙,令太宗睫毛轻颤,呼吸也跟着厚重了起来,直到胸腔无法容纳更多的气息。 ‘呼~’宋太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放下了防御,变得绵软、轻松。 张逊喜欢早朝回府后躲进书房,面向《黑虎卧石图》臆想他的宏图伟略,而宋太宗下得朝会,钟意的却是取来温汤泡脚。 整个大宋从上至下,由富到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这种喜好不因身份区别高低贵贱,他们一样有趣味,一样沉浸其中。 水温渐凉,心间盘踞许久的藤蔓也随着稀薄蒸汽,逐渐萎缩、消退、隐藏。宋太宗微仰之头慢慢低垂下来,迷离的双眼充斥着冰冷决然。 “传朕口谕—— 青州知州程陆路均在任渎职,私养…… 宋太宗斟酌了一下后,继续道: ‘私养家奴院工,其心不良。免其知州一职,贬为庶民。此案着令大理寺查办,枢密院使张逊监察。’ ‘左谏议大夫寇隼当堂吵闹,名为正谏,实为巧舌包庇。削去其一应职务,着令替代程陆均之职,以示告诫。’ ‘枢密院使张逊御下不严,以致枢密院副使当堂顶撞,有失官体。贬为右领军卫将军,领枢密院事,以观后效。’” 一口气说完,太宗心里突然冒出被寇隼戏弄的错觉。‘皇上,臣那日与温大人策马出游,途中被人拦住马头,实属偶然……臣定是遭人陷害,切无造反之心……’ 他相信寇隼的忠诚,也明白此事不过是张逊在自己面前耍的小脾气。只是那声‘万岁’如一根硬刺悬于心尖之上,不拔难受。 —————————————————— 今日早朝,寇隼在演戏,太宗在看戏,这是一出自今年夏末就横亘在君臣二人间,趁势打开此心结的戏。但是,他是大宋独一无二的天子,天子不需要任何人给机会。只怪你寇隼所言让当今天子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与耻辱。 “回来!”躬身后退的执笔近侍尚未退至殿外,就听到了太宗不快的喊声。忙不迭走回来,跪在地上。 “告诉中书门下从快着办寇隼告身,明日早朝朕不想再看到此人。”说罢,宋太宗冲着近侍挥了挥手,便望向空旷的宫殿深处,久久未动。 ‘人都害怕被孤寂笼罩,都想竭力挽留身边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比任何人都怕,却不愿意任何人和他并立,谁都不行!’ 如此,圣上的旨意敲了敲中书门下,也拍了拍枢密院。这回似乎只有三司没让太宗起了打压之心。 三道圣旨分别送往寇隼、张逊、大理寺。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没有一人去宫里说情、自辩或者哭诉。这在对言官抱有最大容忍度的朝廷来说,实属稀奇。大理寺自不必说,能接手两位当红大臣皆存争议的案子,自然只有圣眷所及,对着传旨太监一味磕头谢恩就对了。而寇隼与张逊二人府上,也在客套送走传旨太监后紧闭府门,一片宁静,仿若贬官于他俩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民间琐事。 圣旨授意下,门下中书一扫文官谨慎、斟酌风气,对待寇隼去青州任职的告身,连夜赶做并快马发至青州城,知会一应大小官员。 …… 距离淳化三年的新年还有五日,朝廷和青州被这匹快马拉到了一起。青州城的官员百姓各怀心思,终于盼来了这位闻名天下,从朝廷走来的新任寇知府。 ————————————————— “念安兄,来青州的新任寇知府三日之后便到。这几日,我就不来堤上了,要早些准备梳理河工汛情。”白马逗朝着叶念安无奈地说道。 做了这么多年的都水丞,没人比他更了解青州城的水系秉性,新任知府来了青州,他相信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即便是提不上功劳,讲出一些苦劳还是没什么难度的。叶念安前几日也曾提过,新来上官就是自己的贵人,这让他的心思又不得不活络起来,暗自盘算着三日后召见的情形,他定是要留于新任知府一个深刻难忘的好印象。 今日,白马逗正要将河堤详情细细记于纸上时,指尖竟生出一阵僵硬、生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得中进士后,疏于笔墨已太久了…… 第四十四章 人 和 白马逗认真梳理了自己任都水丞二十年来治理南阳水患的汛期河情,并将此明细尽数记录在案。虽然久疏笔墨,字句生涩,但落于纸上所言却是句句详实。 白马逗前前后后仔细审阅了多遍,才搁下笔墨,双手执举文书轻舒了口气。仿佛二十多年来,积于胸间的这团愁绪都随之化成了期盼紧张,散于纸面黑字。 命运是否真会因一个修堤死囚而改变,白马逗的心里一直没底,甚至觉得有一丝可笑。他笑自己十年寒窗及不了圣上的一时好恶,笑自己当官多年的无愧于心不及无愧于知州。 “嗯?是新任知州!”白马逗看着躺在书案上吏部刚刚下达的告身。 「告 青州知州 总领青州军马钱粮, 专报发御前军马文字。 兼提领措置屯田,赐绯鱼袋寇隼。 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五」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之夜,程知州被大理寺带走,腊月二十五朝廷就任命了新任知府并下达告身,中间不过两天时间。 白马逗细细思量着这几日前后发生的事情,心间不免生出一阵凄凉。 做官做到程知州、寇副使如斯田地,宦海浮沉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东西。 一念至此,他蓦然觉悟,叶念安虽身陷桎梏,却远要比这些衣着光鲜、行于人前的官员更为潇洒、自在。泥炉培火暖身,土坯顶草避风,苦是苦了些,却少了很多这些横生而出的烦心事。 ————————————————— 此时天色渐暗,盆中取暖的炭火已燃尽多时,灰白碳屑让多出几分暖意的房舍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清冷。不觉间,白马逗已在屋中僵坐了几个时辰。 那日叶念安与他说话的情形,此刻突然在白马逗眼前浮现。如今程知州无法重回青州履职已是事实,新任知府也将于三日后到达。如此,这些皆被叶念安言中,想必自己日后的官运定也会如他所料会一路亨通! “不成,还是得去问上一问!”想到此,在房内踱了几个来回的白马逗脚步骤停,拎起棉袍就冲出了门。 几日前积起的大雪,在这隆冬腊月仍死死踞伏于地,难以消融。河堤北岸那排低矮简易的茅舍里,住着补堤囚徒河工。屋内人多温暖,屋顶积雪自然也早了几日融化一空,露出了黑黄茅草秸秆。 白马逗轻车熟路地来到茅舍门前,推开了门,却没有走进屋内。众人借着光线看清屋外之人是白马逗后,又继续做着适才手中被打断的事情。他们心里清楚,天寒地冻补堤之事早已搁置,能让白都丞冒着严寒来到这里的,除了与他来往甚密的叶念安,不会再有其他。 喧闹嘈杂之声在片刻的安静后,又响了起来,仿佛刚才从门外透进的天光,瞬间将所有景象都冰冻包裹了起来,刹那间又被斜依草堆、横躺床榻、插科打诨顷刻瓦解,继续享受着专属于他们的精神慰藉。 再过几日便是淳化三年的新年,叶念安已然帮白马逗赢下了应付家中婆娘所需银钱。他清楚,今日白马逗此行定是为了程知州一事。 白马逗站于门外,迟迟没有进门,只向叶念安递出一个眼神,便转身走向大堤。 叶念安心领神会间稍一凝神,更笃定了适才心中所想,毫不犹豫地起身向白马逗所立之处走去。二人交谈之事甚为紧要,当着满屋子河工的面自然难说出口。叶念安更是摸透了眼前这位白都丞的脾性,他是一个好官,也是一个好人,就是……就是有些太好颜面了! 白马逗除却告知叶念安,他作为青州本地官员要参加新任知府三日后到任的恭迎仪式外,更重要的还想再讨要几句令人心安的话。 “白大人且放宽心,念安小年那夜与大人所言,已一一应验。三日后新任知州到任之时,便是大人走运之时。”叶念安听完白马逗顾虑后,见其面露愁苦,遂宽慰道。 “先生所言,我自然不疑。只是沉寂多年,本想在这都水丞位了度余生。如今官途又乍现高梯,我白马逗一时还真是无法坦然受之。不瞒先生,这几日常常坐立难安,生怕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说到最后,白马逗望着几百里长的南阳河道慨然叹出,语气中不乏萧索寂寥之意。 “哈…哈哈……”叶念安突然放声大笑。 白马逗收回视线,眉心微蹙,看着叶念安语气不快道:“为兄正为仕途忧闷,先生却为此发笑,莫不是欺嘲于我?” “小人怎敢取笑大人!”叶念安陡然止住笑声,微微施礼继续道:“天地大道运转自有命数,不可强求。万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大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还会心生忧虑,念安故有此笑!” “还请先生明示。”白马逗听得迷惑,不甚明白叶念安所言其意。 “青州城被南阳河环绕,因连年水患所累,无论谁任州官,到任后治理水患必然都是当务之急,也是朝廷例考重要环节。而大人虽官阶不高,但所处之位却十分紧要。程知州在青州经营多年,对水患一事有诸多措施良策,不过是埋没了大人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新任知府对青州所知甚寡,大人此次成为其肱骨助力必然有望。此为‘地利’!” “再说这‘天时’,今年入冬较早,大雪也下过几场。河工无法继续,待来年春天积雪消融,水势必然看涨,河水虽没了大患,可稍有不慎就会形成内涝。大人来年必也是青州府衙的常客啊!” 白马逗听后,面露喜色,他明白这‘常客’二字为何意。来年只要自己在河工上尽心一些,便有机会与知府走得近些,前途必然会有所起色。只是,叶念安提及了天时、地利,却未说及‘人和’,又连忙问道:“先生,不知这‘人和’有何所指?” 叶念安抿嘴微笑,并未回答人和一事,而是深深一躬后抬首反问道:“大人,小年夜应承念安之事可还作数?” 白马逗略一顿蹙,立马答道:“先生放心,只要为兄前途有望,在新任知州堂前有进言之地,自然全力助先生你回到横谷寨与娘子团聚。” 叶念安暗暗松了心间崩紧的弦,看着白马逗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念安,就是大人的‘人和’!” 第四十五章 分 道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八】 天色微微破晓,四野尚未亮开,几颗星子依然耷拉在半黛半兰的天边,交替闪烁着微弱不肯离开。雪地里支立的簑草,挺着笔直的枯黄信子聚集在一起,一蓬蓬一簇簇,在微弱星光下拖拉出一道道模糊光影。 迎面而来的北风贴地掀起,干瘪草叶被摩擦出‘唰唰唰’躁动不安的声响。许是沉寂了太久了,一只贪吃草籽的雉鸡被响动的草叶惊醒,蓦然睁开眼睑,扑棱翅膀翻动着飞向远方。 呱噪的雉鸡欢乐的飞走了,一切又如五色阳光下腾起又落下的细尘,渐渐归于浮华后的平静。直到黑暗中先后驶出的两辆马车,在月光吝啬的笼罩下,由远及近缓缓行来。 拉车的马匹在车夫轻喝下发出‘哧哧’鼻鸣,行走了一夜的头马尽显疲乏,快跑至近处时,马匹忽然加快速度,又迅速隐于浓逸天色中,像极了不甘心就此露出倦容丑态的小娘子,依旧强撑着绵软无力又不得不疾行的双肢。 车夫露出一丝不忍,扬起的马鞭只象征性抬落于马身,轻轻拉着滚动的车辘,似不愿惊动还在这山野乡道中还做着美梦的一切生灵。 半昏半暗的车厢隔着棉帘四下扬动,车外头的亮光不小心钻进去几缕,对直斜穿过马车厢内,洒在正襟危坐、连日穿州过县的新任知府大人。 “宫燕,距离青州可还有多少路程?”寇隼撩起棉帘,探出半颗头颅,四下张望一眼后问向车夫。 “回大人,前日晚驿使告知,衮州至青州五百余里,官道平坦好行。此处距青州城不下二十里,穿过这片平原就到了。大人且歇息片刻,您一夜未合眼,到了青州还要接见一众官员,天寒地冻又是一番折腾!”唤作宫燕的车夫,强打着精神,一边回着寇隼话,一边执紧马鞭直视前方。 “不碍事。”寇隼说完便坐了回去。 撂下的棉帘将厢内车外隔成了一个独立空间,适才偷跑进来的那点光亮很快又被驱赶吞噬,重新恢复了暗色。 寇隼并未因这几日连续的劳顿被身旁棉被俘虏,反倒是挺直了背脊端坐在青黑色椅垫上。他眯着眼睛认真回想起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此次圣上的板子确实重了,从朝中大员贬到地方州官,当日接到圣旨的自己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那日,没有在朝堂上制造这个被太宗陛下处置自己的机会,也确实料不准日后圣上会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说如何猛烈地打击自己…... 夏末之事面儿上看着不起眼,实际却是干涉天下的要紧事。不如就离了陛下的视线在这青州城做上一段时日的知府,平息了陛下的怒火再说吧!他清楚,悬于圣上心尖的那根肉刺一日不拔,他就永无重回朝中平稳立足之日。 至于青州,这一刻的寇隼竟有些莫名向往,就像是在他脚下铺成了一条平坦笔直,遥长无尽、看得见又走不完的天路,五味间不由窜出一股不着边际的兴奋。既然贬谪因河患而起,再回朝堂想必也只能由河患而终。 ————————————————— 青州地处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河北东路三路心脏要处,青州水患不定,必然百姓哗变,商贾不行,这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了三路腹地之间。青州不稳,汴梁以东就是圣上失眠之源。 此行既是被派来治水……寇隼思索间并指敲了敲车身木梁,示意宫燕停车。 “吁…吁…….”宫燕一紧马缰,缓缓停靠于路边。 “大人,外头甚寒,天色大亮且破晓在即、怕是有来往货商百姓,多有不便,您看……是否到了青州城?”宫燕以为寇隼要出恭方便,左右环顾发现官道两侧全是空旷荒野,不觉发起愁来。 寇隼穿上靴子,走下车活动了几下久坐僵硬的筋骨,又用力吸了几口清冽空气,立马被入体的凉气激了一下,浑身肌肉一紧,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几分。耳边听过宫燕的话,也没有着急回答,只是看着这个自入京赶考便跟在自己身旁的管家。十几年过去,宫燕两鬓再也没有黑色遮掩,贴在姜黄的面额上显得那么刺眼,想到这两日一路颠簸,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宫燕,辛苦你了啊!”寇隼轻叹道。 “大人,您这是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令尊赏予小人几个馒头,这会儿怕是早已成街头饿鬼了!”宫燕对着寇隼低头说道。 “你这‘穿堂燕’,在江湖上也是颇有些名头的,当年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怎会突然间流落街头呢?几次问你,都不愿告诉我。”寇隼似乎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过往,颇感兴致地调侃道。 “哎,当年之事不提也罢!大人,您在此处停车是为了?”宫燕话锋一转,仰头问向长身而立的寇隼。 寇隼看着宫燕轻轻说道:“这地形特殊偏僻的青州城啊,眼前补堤虽是搁置了,可是转眼开春在即,朝廷官粮纳税棘手难题….”话到此,寇隼轻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不提也罢!我迢迢千里从汴梁城外赶赴于此地,对青州民事一概无知。圣上定也是清楚这青州一地横亘在朝廷面前的燃眉之处,如今我寇隼既任了知府,不为城内百姓所想,就为自己想安稳度日不陷众矢这上面说,终归还是要从南阳河破堤以及…那射余的一千五百余死囚河工着手才是!” 宫燕忧心忡忡地叹道:“阳河破堤水患,城内百姓疾苦,确实需要大人主事公道,只是这几日日夜兼程舟车劳累,大人也是身乏体倦,还是先到府衙歇息等回了些精神再行商榷。至于南阳河补堤河情明日再察也是不迟!” 宫燕站于清晨薄霭中,双眸盯着寇隼未眨一眼,继续说道:“大人,朝堂上多是刻薄狠毒、落井下石之人。如今大人失了名利,怕是有人游梭坐享鱼翁之利,大人您……” 寇隼负手而立,眸色深远,宫燕所语皆越过寒露霜阶直接耳鼓,静默无言的寇隼悉数收在了心底。是的,失了名利,低了官阶……那么,这阳河补堤岂不是更成了重中之重?! ————————————————— 这位回首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车夫的新任知府,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对着几步开外的宫燕招了招手。宫燕授意凑近主人身前,耳边之人嘴唇微动……半晌,适才在官道上逗留的两辆马车,踩着八字又扬蹄青州城的岔道行去,剩余的二十里路在马蹄声中越拉越近。 第四十六章 初 遇 数九寒天,北风裹卷着岸堤砂砾无情袭来,拍得脸颊生疼。白马逗捏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也不是要抚慰发痛的面皮,衣袖抹去的是三九天额上渗出的冷汗。 【淳化三年·腊月二十八】 自程路均被大理寺羁押去汴梁已经过去五天,年关将至,青州百姓全没多余心思去理会,这座青黑相间的幽深府衙里头是否还有知州坐镇。 除了城内这列干眼巴望的文武官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人是待在家里,心里却像是开春破土后的冰雪消退、火炉清寒的阴冷,冻得蚀骨般瑟瑟发抖! —————————————————— 所谓‘在官言官,经商道商。’那座府衙正堂内的高椅上,一日没有屁股坐在上面,这些人就像没了娘的孩子般可怜无助,一日没有倚靠。 没人知道程知州的离开到底是因为某年某月在某个酒楼挪了库中银子,胡吃海喝了一顿,还是真如谣所如说私养了八百铁骑意图谋反…… 这堆积在各种猜忌之上,自己施加的恐惧占据着这列看官的所有心脏。他们在等待中揽收莫须有的精神折磨。 就在腊月二十七的昨日,总算有消息从汴梁城内传来,青州城骤然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没想到,新任知州竟是从执掌大宋整个军机政务的枢密府里出来的副使,还身兼左谏议大夫的寇隼大人。若不是亲眼看到白纸黑字的告身,任谁都相信不了。 青州城一应官员自见告身起,就按捺不住笼于前胸偏左位置的躁动不安,每个人都费尽心思动用各方关系打听着这位新任知府的喜好,盘算着如何才能讨得这位新知府的欢心。毕竟,这个世道多的还是追名逐利之人,哪怕是在这个小小的青州城。 ————————————————— 离新知府上任的日子转眼即到。青州城原本糟乱的城貌已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城内百姓一副沉浸于年前祥和欢喜的状态,街市两道也是一派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似是全城上下都花过心思齐力打扫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马车进到南阳河堤时,天色才亮。时值隆冬,寇隼特意关照了车夫,将车停于离河堤半里远的林子中。自己轻步下车,只身走向半里外的南阳河堤。 迎面扑来一阵寒风,寇隼登时打了个冷颤。疾走几步后,眼前河堤渐渐开阔起来。寇准心间纵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是被眼前北风怒起后结起的冰堤震撼得傻了眼。他分明看到了被裹上一层冰甲,如银铸一般白晃晃、光溜溜的阳河破堤。土石沙砾混着露水融雪,踩于脚下坚硬湿滑,心间掠过一阵担忧。寇隼小心翼翼地碎步而行,显然河渠筑堤是新修的,两个月里挖堤作屏已深十余尺,曲曲弯弯,东西数百里长。沿堤设置坚壁清野,可见朝廷派来的这一千五百余名的河工日子不甚好过。 ———————————————— 此刻的寇隼早已预想到河堤上的情景并不如人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终究还是在见到苦寒严冬下冰凌绵延的冰堤时,被瞬间瓦解。‘皇帝啊皇帝,您这到底是考验臣?还是难为臣呢?这冗长浩瀚的破堤岂是一千五百余死囚河工能解决的大事呢?补完了堤,这一年百姓的饥饱食量该从何而来?如此洪水猛兽,已然将青州良田生吞了精光,我寇隼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臣真是服了您呐!’ 思量间,沿着河堤随意前行,许是没有看清脚下,竟冷不丁撞上一堵肉墙。心里正纳闷,此深冬拂晓时分,何人如此雅兴也来这破堤上吹冷风。抬头只见眼前之人挺拔颀长,身穿青黑皂衣,束铁角腰带。眉宇间虽有一股英气,却被周身弥漫的愁绪死死包笼。寇隼心头一凛,难掩好奇开口问道:“这位兄台,在下一时走神,撞于你身,实在过意不去。” 那被撞之人同是一副惊讶之状:“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官人这是……瞧您这身打扮,定是外乡人士。怎么会路经于此呢?” “兄台,此堤可有说法?”寇隼顺意追问道。 “官人脚底下乃是弥河支流之南阳河堤。如您所见河堤破缺不堪,眼下冰封四野,补堤停滞。前后数里均无寻常百姓上得提来。您定不是住在这青州城里。”说话之人,平仄相间,语速适中。不用见怪,这反复练习的说辞白马逗早已拿捏自如。 说话间,白马逗把手伸进胸前掏出一个手炉,递于寇隼。“兄台,小心冷着啊!” 寇隼接过手炉,顿时感觉由掌心传递而来的暖意,接着说道:“兄台真是有心呀!在下确实外乡人士,马夫夜间疲累没看清路,就误打误撞的经于此地。这不,干脆停下来歇息片刻,再行赶路。我不过是闷了一夜,下车透透气。” “兄台,又是为何事来这阳河河堤呢?赶紧回家与娘子置办年货吧,今儿已是腊月二十八啦!” 就这么一句不经意的说话,白马逗顺势长叹了一声:“满城百姓如今还能欢喜盼过新年,只怕转过年待开春雪融,后头多的是流涕抹泪难熬的日子呀!” 寇隼闻言,侧过头来仔细打量起眼前满面忧愁之人。“兄台此话又是何意?” “哎!官人有所不知。今年夏末雨水不断,黄河水涨势猛,终冲破堤口引发水灾。总算等到雨止,可积水还未褪透彻,又恰逢秋末京东一带接连下了好几场暴雪。‘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在青州城都水丞位干了二十多年,这么严重的灾患,民情堪忧啊!田苗积储尽数被毁,从恢复生产到有所收益至少一年有余……最难的是,城中百姓不知灾情未有余粮,知州府衙补给屯粮也顶多够青州百姓撑上一个月……” 呼啸的北风伺机钻进缝隙,穿过了并肩而立的两人。寇隼被适才白马逗飘出的话语彻底怔住,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声响。他无法想象,从这个青州城待了二十余载的都水丞口中分析出来的悲观的治水河情,来年将会是怎样一番人间惨象! 第四十七章 上 任 ‘江山不能一日无主,青州不能一日无知州。’ 寇隼一脸愁容,带着满腹疑虑回到了青州府衙。数日奔波带来的疲乏,此时已荡然无存。自堤上回来,双眉一直紧纠未展。整整一天光景,脑子里全是绵延破败的冰堤…… 没有三年功夫,如何还得了青州百姓有银有粮的安定生活? 本该候于知府衙门,迎接新知府上任庆典仪式的白马逗定然是缺席了。可那些见过告身的文武官员却依然穿戴整齐、恭敬笔直地列于左右。如此庄严隆重的场面,已然被早起看热闹的平民百姓包围得水泄不通。 “朝廷办事真是利索,才三五天工夫就派来了新知府!” “这青天大老爷可是咱青州百姓的衣食父母哟!不枉咱摸黑赶早在这里等着呢!” “不知道这任知府为人怎么样啊……” ———————————————— 晨光浮动中,一辆马车如约而至。本就嘈杂、碎语不断的人群‘哗’地一下彻底沸腾开来,大伙儿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盯着马车驶来的方向自觉让出了一条宽道。 宫燕转过弯,便远远望见府衙青黑外墙前,乌压压一团,遂用力甩下手中皮鞭,疾驶前去。 “吁……”宫燕驶入里外三层的民众眼帘,将马车停于府衙门前。顾不得招呼,便翻下车来,向着衙前早已等候多时的都头衙役、列于两旁的一众文武官员,一一有序地躬身揖拜。 “各位大人,在下乃新任青州知府寇隼大人的车夫兼管家。大人此行日夜赶路,进入青州城内显有轻微水土不适之状,今日怕是不便与诸位大人共商要事,也怕扰了大家兴致。寇知府特意让在下转告一声,今儿都不必再等候,请各位大人明日此时再来府衙一叙!” 语罢,青黑外墙下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开始不安分起来,神色各异间双唇翕合翻动,飘出各种唉声叹词。宫燕揖拜结束后竖直身子,拍了拍一路黏于身上的尘土,兀自牵过缰绳,缓步走进院子。 大人嘱托之事着实不难,也就一两句话的事儿,却不知大人此时上了河堤没有,情况如何……心下不免划过一阵担忧。 叶念安混于人群,一直默不作声。听过宫燕所言,胸脊又挺直了几分。虽然他吃不准新知州何时去河堤,也不知道会不会去,但总是要比在此干等来得有诚意。白都丞去了河堤两个时辰未归,现在又听宫燕说了新知州抱恙未曾露面……如此来看,昨晚让白都丞今晨先至河堤,应当还对得起他没有白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 叶念安心间暗暗一笑,没想到寇大人竟是这般体恤百姓。新任初至,也没来得及先到府衙行举庆典,反倒是独自去了河堤。如此为国为民的上官可是不多见了呀!看来这位新任知州定然不是个普通人呐! 青州一应官员,翌日晨间如约进得府衙,拜见了这位因抱恙迟了一日举行庆典仪式的新任知州。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公事例行完毕,没有多余寒暄,新知州就直接摒退了左右,将管家宫燕及治河的白都丞二人留于府内。 虽有过一面之缘,但此时的白马逗独站在堂下,心间也空荡得厉害。他未曾想寇隼竟会将众人眼中隆重无比的迎接大典如此草草应付了事,更想不到当着众人之面儿就这般堂而皇之退去左右,独留了他,心里不免忐忑不已。 此时正襟危坐的寇隼一卸官腔,接过宫燕手中之物,轻步走到白马逗面前。 “白都丞,昨日真是感谢你了。”寇隼边说边将手炉塞还给白马逗,脸上浮起平易近人的微笑。 白马逗微挺前身接过手炉,佯装出一副尴尬神情,以及满透着憨厚傻楞的双眼。 “寇大人,小人愚钝。昨日堤上一遇,小人切不知大人身份,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责罚!”白马逗说到一半已双臂交合,屈膝跪地。 “白都丞言重了!本官为青州百姓有你这样体恤民情的监水丞感到无比地欣慰呀!更为本官身边有你这么个肱骨助力感到高兴哇!哈哈哈哈……” 往回坐上高椅的寇隼继续说道:“本官昨日已在堤上听过白都丞尽心详实的河情分析,可见白都丞此二十年间对阳河河情不单熟悉,在河情治理上也颇有自己的心得见地。甚为难得!” 白马逗听新知州如此赞誉,立拱手回话道:“寇大人谬赞!昨日所言乃下官份内本职。下官也确实见不得青州百姓转过年来将要面临食不裹腹的挨饿日子呀!哎,心里干急却又无计可施!”白马逗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昨日初进青州,本官看见城内百姓面貌十分精神,不单于此,就连城中街道小巷的角角落落也相当地齐整利索。这一看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呀!可你我皆知,程知州三天前才被带回汴梁,没了父母官的青州城理应慌乱一团才是,岂会是本官所见的安宁一片呢?” 这个疑惑终是从寇隼嘴里说了出来,只是白马逗多了份突然和直接。 他心里犹豫思量着到底要不要说、从哪里说、说些什么,这是先生没有交代他的。可就在这时,耳边又飘来了知府大人的声音。 “河堤回来后,本官一直在想昨日白都丞的河情分析有理有据。故今日冒昧留你下来,共议来年春粮对策。白都丞若有良策,但说无妨!” “大人莫怪。下官确实已在三日前带领河工把青州城的街坊角落逐一清扫过了一遍,只为迎接大人您!”白马逗被寇隼一激,未上枷锁的嘴巴露出端倪来。 “哦?白都丞怎在三日前就知本官会来青州呢?” 白马逗顿时语塞,偷偷斜了眼向他发难的知府大人,却不凑巧地撞上了此时也正视于他的寇隼。 这话已到嘴边,看来也不得不说了。“回大人,打扫城道确确实实是下官提前安排了的,此举都是下官一位私下交好提前告知了小人……没想到,皆被他言中了。” “那昨日你我在河堤相遇呢?”寇隼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 “下官这几日确实每天都会上堤,为的是与大人见面抢得先机。但昨日清晨碰见大人时,确实还不知道您的身份!”白马逗惊慌失措,完全乱了阵脚,他惊讶于叶念安的料事如神,更惶恐于眼前这位新知府如此巧妙的以话套话。 寇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一次走到白马逗跟前堆起满脸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白都丞的这位私交,定能帮了青州百姓渡过难关呀!” 第四十八章 钱 粮 久居官场之人,举手投足、说话接物间,自然也有一套官场风范。 蓦然抬头,白马逗惊觉自己如雷劈中,已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位从汴梁走下的枢密副使一步一步的套去了话头。 他看见寇隼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忽明忽暗的星星,意识到此时自己说什么、怎么说,适才接过的手炉都替他一一作了答。他知道寇隼在等,等自己主动去打破这片沉默。 ———————————————— 腊月二十九这天,街头巷尾萧索冷清,青州府衙暗流涌动。叶念安被宫燕带到府衙内堂时,寇隼正专注地翻阅着白马逗前几日悉心准备的南阳河水患汛情,以及详尽梳理的历年补堤记录。二人说话间,白马逗见身着囚服的叶念安进得堂内,立向端坐高椅之人躬身作揖道:“寇知府,堂下之人便是下官私交——叶念安!” 寇隼将手上卷册搁于香案,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一名生得俊秀净白的清瘦书生,眉宇如画,双眼清亮,面上看不出一丝年少神情。 此时青州府衙内出奇地安静,算上宫燕,四人正巧各执一角,一时间只有呼呼作响的穿堂风。白马逗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道:“叶念安,还不赶紧见过知府大人?” 经白马逗这一提醒,叶念安立即双臂伸直倾下身来。“小人叶念安,拜见知府大人。” “叶…念…安?好名字。本官着实没想到白都丞口中的这位私交竟是个倜傥风雅的翩翩少年。 白都丞早年是进士出身,能与之交好的定也是学问人!”寇隼笑看着堂下之人。 “寇知府谬赞!小人才疏学浅,全是白都丞看得起,一直照顾着小人!”叶念安稳稳接住寇隼抛下的高帽。 “哈哈,叶念安不必谦虚,白都丞已说与本官听了你的本事。本官甚为佩服! 今日找你来没什么大事,只是初来青州城,对此地人生地疏,想找个捷径好帮城中百姓早日渡过眼前难关。 本官与你们随便聊聊,也听听二位的所想所见。” “大人不畏苦寒严冬,不惮堤长路远,乍来青州便亲自上堤巡察河情,如此体恤民众的上官着实难得一见。青州百姓好福气呀!” 一问一答,一来一去。如此奉承的话,寇隼不是没听过。只是从叶念安这个死囚犯的口中说出,还真是第一回。他确定,眼前这位面色平静,双眸清幽的少年,绝不是个寻常之辈。 “本官即已当了青州百姓的父母官,这些分内之事必然要做周全。昨日堤上遇见白都丞想必也是绝非偶合,递于我的手炉更是体恤及时。本官实为好奇你的神机妙算阿!” 立于一旁的白马逗听见此话,心里咯噔一下。寇知府当真是厉害角色!识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招来先生当面揭了个穿,难道是要当堂对质不成?想到此,不禁心虚望向斜侧的叶念安。 空空荡荡的衙堂里,叶念安嘴角轻轻向上挑了一挑。“寇大人真是高看了小人!小人一阶死囚,怎懂得这般高深的学识。一切不过是念安动了点心思,钻了空子罢了!”话音刚落,堂内三人齐齐看向于他。 叶念安还是一脸的安定自若,像是早就料到了寇隼此行召见。低头行过一礼,继续道:“青州水患诀溢,冰雪封堤已成灾役。几日前,大理寺又突然带走了程知州。青州城没了管事之人,百姓就没了依靠,朝廷定不会坐视不理。 如此,从汴梁城内快马加鞭送达的告身,足见朝廷的重视。故,无论哪个上官任了新知府,都会将补堤视作当前要事!何况……”话到此处,叶念安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没有作声的寇隼。 “当然,寇知府若是昨日直赴青州,参加全城百姓都万分期待的迎新仪式,接见完一众都衙官员定然也会问起负责监河的都水丞。 这时,大人不难发现,文武百官中独少了监视水情的白都丞。 如此,一进一退间,小人都为白都丞见寇知府争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能给大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 “妙!甚妙哇!白都丞果然交了个好兄弟!”寇隼坐在堂上啪啪拍起手来。 “就在前日,小人告知白都丞—— ‘青州变天,阳河堤上谋事有主人相遇,行人问路有归期,只在本月中。’ 青州在大宋东边,‘青’又属木。金生水,水生木,这水患、破堤皆以水而起。水入天庭,西进东出,预示有大的水患,木入太微,乾象呈白色,没有光芒,预示饥荒。 念安冒然推断,此次朝廷新任命的知府大人,必然是皇帝身边肱股之臣。 青州困局皆因水而起,新任知府若想解青州之局,自然也从水边而来。大人前日在堤上出现正是应了此卦,治了这场水患便可还原南阳河夕日繁华之景。” —————————————————— 叶念安说完,内心稍有起伏。能否回到横谷寨与娘子秦梓欣团聚,十有八九还得倚靠眼前之人。 这几月与其他囚徒在堤边劳作修筑时,已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议论中对大宋官场有所了解。 白马逗虽也是为官之人,但其品级官阶、手中权限皆有制约。要为他平反冤案、私放他回横谷寨着实困难重重。 思量之余,他只能靠己之力助了白马逗在新任知府面前混得眼熟、得到赏识,让他多些接近寇隼的机会。这看上去是在帮白马逗,往深里讲何尝又不是在帮自己。 寇隼能来堤上,是他用三叩之法最为用心的一次。他在赌,若新任知府真如卦象呈现之势,则一切都有转机。现在看来,卦象自是没有欺骗他。只不过现在托出实情,能否打动寇隼令其在新知府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就只能听天命了。 ———————————————— 世间事物一切可算,唯不可算则为人心。新知府寇隼的心里如何作想,他还猜不透。 寇隼陷入了沉默,没有因叶念安之言表露出任何表情。原先尚有些喜色的脸上,此时变得古井无波,沉静异常。思虑许久之后,寇隼问了一句话,打破了堂上的安静。 “叶念安,不知青州困局,如何解?” “青州之本为南阳河,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唯钱粮。” 第四十九章 解 闷 【淳化三年·腊月三十??元旦】 淳化三年的元旦对青州百姓来说,来得颇为不易。秋末暴雨,腊月骤雪,小年之夜父母知州又被查办,每一件事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又极不寻常,这一年中的桩桩件件无不给青州百姓心里阴暗加重了成色。屡屡历经这些灾患后,除旧迎新的元旦就成了万众期待的珍贵念想。 过年所需一应用什、果蔬蜜饯、裱纸祭品早已在多日前由家里娘子置办妥当。行商店家今日也将打烊的幌子高高挑起,外乡伙计各自揣着一年挣下的辛苦银钱回家团圆。偌大的青州城,转眼万分冷清,只有几个披发幼童趁父母不注意顺手抄拿土地老爷的贡品,在家门口的石道上追逐争抢着。 时至申时,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起团圆饭,从烟筒里冒出的柴草生烟混合了锅灶间的热气变为乳白烟雾,积笼在青州城上空。站在城墙角楼远远望去,整个青州城像是盘踞一条条的蛟龙,微风起处,烟雾沉浮,摇头摆尾。 靠近城北门堍有家住户却有些不同,烟筒顶头防雨瓦片依然积留残雪,眼及之处皆四壁清冷,显然几日未曾生火煮饭。 这家住户主人姓刘,名字已经无人记得。因为家里排行老三,邻里街坊就喊他一声刘三儿,刘三儿这人也不计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左右都是个叫,刘三儿也挺好。又不会耽误了赌钱、玩虫儿。世上的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邻里叫着方便,他听着顺耳,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叫开了。 刘三儿祖上本在汴梁城经营一家煎茶铺子,祖辈为人忠厚,经商有道,煎茶配料量足,火候精细恰当。时间长了,慢慢儿地在汴河两岸的御廊中有了些名气,名声出去了,买卖自然就不差。 几十年生意做下来,刘三祖上在青州城内买了房、置了地。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日常用度却比普通人家优渥不少。祖上煎茶的手艺传到了刘三儿父亲这辈时,生意开始大不如前。一是汴河两岸的煎茶铺子在多年间,如雨后春笋般牛毛林立。二是尽管刘三父亲起早贪黑,开源节流,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生意上面。终究敌不过煎茶配料日益上涨的物价,买卖毫无起色。幸然还有一些老主顾帮衬着,铺子勉强维持。 前年,刘三父亲操劳过度离了人世,临终前握着刘三一双手嘱咐:“你兄弟三人,老大老二幼年夭折,以后茶铺就全靠你老三了!无论如何都要把铺子保住啊。” 只是刘老才撒手,刘三儿没等过守孝期就把铺子卖了,带着钱重回到青州老宅。要是回来后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就算不做什么营生,这笔银子也够他安稳过完下半辈子。可这犊子偏偏沾染了赌瘾,没撑过一年,不仅将卖店铺的银子败了个精光,还把城中的老宅更名易姓,换了主人。 如此一无所有的刘三儿心里竟还觉得不甘,只是亲朋好友早在他典卖铺子时就无来往,更遑论借他银子赌博了。无可奈何之下,刘三儿只得扛起锄头把祖上留下仅剩的几亩薄田耕种起来。毕竟要活下去还得吃饭,有了力气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机会再把钱赢回翻本。刘三儿扛着锄头顶着烈日,站在田间地头下,看着脚下如骰点一样绿的庄稼苗如是盘算着。 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秋天无情的暴雨与狂躁的南阳河水浇灭了刘三儿仅有的这点念想。本就因疏于农事,种下的庄稼枯黄干瘪产不了几颗米粒,如今遭洪水一冲,庄稼统统埋进了淤泥中,一点儿不剩。 今日是淳化三年最后一天,早三天前,米缸里最后一点碎米残屑已被刘三和着清水送进了胃里。此时他正躺在冰冷的土坯炕上,双眼无神,面目黑黄干瘪。饥饿俨然已经超越了寒冷带来的痛苦。 ‘嘶…嘶……’刘三的鼻孔轻轻动了动,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只属于深远记忆中的饭菜香味。他撑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面上露出巨大的满足。可是肚子承受不住香气带给他的短暂欺骗,随之而来的便是翻江倒海,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刘三支起身子,顺着香味的来源,步子蹒跚又坚定地向前挪动着。隔壁家的主人正在厨房忙碌,以致刘三摸到堂屋,整个身体扑在了饭桌上,都没人发现。他眼睛里绽放着如野兽一般的精光,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眼前的猪蹄…… 当隔壁男主人看见堂屋内有一怪物正披着黢黑干硬外衫,散着蓬乱脏发,佝偻身体趴在饭桌上狼吞虎烟,专注地发出囫囵咽食的啧啧声时,完全被眼前景象惊傻了眼。 不一会儿,男主人从‘野兽’身上收回了视线,回过神来怒色上涌,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道,“哪里来的叫花子?竟敢偷上门来了,快给我滚出去!”紧随着话音已抬脚踹到了偷食者的后腰眼处。 刘三儿几日没有进食,适才不管不顾地只知道吞吃,全然忘记是在别人家中,更没注意站在身后的男主人。蓦然间挨了一脚后,身体弯呈反弓形,仰面倒地!也不知是吃得太急噎住了喉咙,还是被惊吓过度,嘴里尚没来得及咀嚼的饭菜,流入气嗓一口气竟没上来。眼睛胡乱翻动两下后,双腿抽搐一蹬,死了! 年无好年,总要发生点事情。刘三品性再如何恶劣低下,那终归是他自己的事,偷吃了一点饭菜,也是罪不至死。踢死他的男子,脸色苍白,望着倒地的尸体早已六神无主。 到底是老实人,男子缓过神和娘子一番商议后,还是报了官。如此一个大活人,死在了自家堂屋里,终究是说不过的。 “大人,有人报官!不过……”当差衙役对着寇凖施礼支支吾吾道。 “嗯?不过什么?”寇凖放下手中书籍询问道。 “回大人,报官之人告的是自己。”衙役表情怪异地回道。 寇隼听后,没有感到惊奇,反而面色微微一喜。自来到青州后,人生地不熟,除却昨日与白都丞和叶念安交谈过几句后,再也没有说过话。因上任匆忙,家眷尚在京都。今儿又是元旦,身边没个说话人儿,街上也没个热闹去处。城中百姓都在家里热闹团圆,而自己的府衙里头却是冷清孤独。闷坐了一天的寇隼,乍一听有人报官,立马来了兴致。 审案好啊,能解闷儿! 第五十章 忧 虑 杀人的案子着实没让寇隼找到任何乐趣。犯人虽然属于误杀,但人命丧于其手,却也不狡辩,甘受惩罚。死者因嗜赌败光家业,又因饥饿偷食,被主家误打而死。 寇隼原就厌恶此等劣民,有心替犯人开脱一番,奈何自己新官上任,堂而皇之诸多不便,索性就打了个哈哈,判了犯人秦州流放三年,草草结案。 临了,取出纸墨写了一封信递给犯人——「到秦州,且俩书信托人交秦州知府温仲舒,他自会照拂你一二。」 感念寇知府断案清明,为人忠厚,犯事的夫妻二人早已泣不成声,再三叩拜后才被押解退出府衙大堂。 元旦之日被寇隼折腾来的快壮皂三班衙役,因想着家中娘子与灶炉上温热的清酒,早已在堂上站的没了耐心。 如今见案子了结甚快,犯人刚出大堂就急着与寇隼行礼想要退去。 更有一名站班皂隶慌乱间踩到了袍服,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此人虽脸面着地,痛得龇牙咧嘴,却一声未吭。 当着新任知府的面又恰在公堂之上,因为腿脚不利索跌一跤,羞得满脸通红。他赶紧翻身站定,眼角偷偷瞟了一眼新知府,发现新知府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未注意到刚刚堂下那幕,立即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定心不少。 刚要抬脚大步迈出,一阵钻心之痛从腰眼底部窜起,痛得他嘴巴一歪,眼泪打转险些掉出来。 寇隼看到衙役跌倒,换做以前若赴任新官,定会上前搀扶且慰问一番,这是他平素宽厚待人的形象。抑或是御下严厉,训斥不成体统,立起十足威信。 无论做出哪种姿态都有助于他快速融入到青州这片府衙官场中。可是,今日看到眼前一切,竟然面色平静,无动于衷,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案上抄录的状子。 ‘因饥饿难忍越墙偷食……’此时此刻,饥饿二字在寇隼眼里尤为刺眼,心头绕满了千丝万缕,他思虑着这背后的枝梢末节。青州城灾情如此恶劣,是他如何都没料到的。 朝廷每年在夏秋两季征粮,今年征粮刚过就紧接天降大雨,秋收毁于一旦。元旦过了,转眼便是春种。为了保来年收成,存粮都被拿去作了种子。 ‘都作了种子百姓吃什么? 不作种子来年吃什么? 朝廷征粮交什么?’ 如此往复,寇隼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不敢想。他知道,如果粮食问题不解决,青州城内就会涌现千千万万个刘三儿。饥荒一起,死人之事且不去说,可如果起了哗变,给他寇隼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那个…你,去叫户曹官来府衙议事!”寇隼见堂下衙役皆已退走,对着适才跌倒在地尚未来得及退出堂外的站班皂隶,轻喝了一声吩咐道。 蓦然听见知府喊他,此人心头一惊,待听清话语后又松了下来。只是身子酸痛,天色又近卯时,对要跑这趟差事有些抵触。 “寇知府,今日元旦您也早些歇息,过了初七日再议事也不迟。”衙役拱手劝道。 ‘啪’一声脆响,寇隼拍案而起,状纸翻卷一旁怒道:“让你去就去,怎凭多废话!” 衙役惊跳着往后畏缩,吊着脸强扭身躯向外走去。 ———————————————— 不出半个时辰,衙役身后跟了一个面庞肥硕的矮壮官员。 “拜见寇知府,下官现添为青州户曹,掌管户籍、田地、赋税…一应事务。”肥脸官员行礼自报家门。 “行了行了,免礼吧。我且问你,青州城府库存粮有多少?”寇隼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直接问道。 肥脸官员并未答话,只是面色凝重地伸出三根短粗手指。 “三万石?”寇隼嚯的从椅子上嚯地立起来,面上稍露喜色猜测道。 肥脸官员像朽了地榫头,吃力地摇了摇头。 “三千?”此时的寇隼不死心地加问,只是脸上已收敛喜色,布满阴云。 肥脸官员苦着脸再次望向寇隼,重重摇头。 “到底多少?”寇隼失了耐性,不想再与户曹猜哑谜。 “回知府,只剩三百石!”肥脸官员低下头,语气清晰而沉重。 坐于案前的寇隼,整个人如失去筋骨一般,颓然滑进椅子里。口中重复念叨着:“三百石?三百石!只有三百石…” 三百石仅仅够了平日一户普通人家的食粮,可现在是一座城啊,青州一整座城的老百姓要张嘴吃饭啊!就算把米粒碾碎熬成了稀饭,也喝不出五千石…… “粮食呢!”寇隼血红着眼,拉黑脸问道。 “寇府有所不知,朝廷连年征战,养兵数量一年高过一年。每年秋夏两征,都要征走青州城七八停的粮食收成。程知…前任知州体恤百姓,往年三司在征收赋税时,府库都要挑拨存量去补百姓的缺儿。再加之青州偏北,夏征时提供不出丝绸布缎,就用了粮食交换。长久下来,青州府库存粮就一年复一年地减少着,如今已比不过城中富户家的粮仓存量。” 肥脸官员想起这些年作为青州户曹,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说到后来已是满脸苦涩,一副可怜相。 “那银子呢?总该有一些吧!”寇隼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直直盯向肥脸官员的嘴巴,期待能听到让他如坠冰窟的身子恢复温暖的话语。 肥脸官员像被戳了一下,彻底泄气,一边叹气一边摇着头颅。 寇隼这次没有理会尚在堂中站立的青州户曹,独自一人转过屏风,头也没回地走进后堂。 天底下最好欺压的就是百姓,朝廷让其吃饱穿暖时,就如绵羊一样温顺。天底下最难欺压的也是百姓,食不裹腹饥肠辘辘时,他们会比北方草原上嗜血的苍狼还要可怖。 寇隼虽是文人,但是不迂腐。否则宋太宗也不会将他插到枢密院军务里头去。户曹的话让他再一次深深意识到,青州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 眼下,他还是风光上任的寇知府,也许个把月后他就成了百姓第一个泄愤的狗官,被剥下官服抛尸荒野。 这让初到青州上任不过两天的寇隼,此时陷入了深深地忧虑与恐惧当中。 第五十一章 开 河 户曹清楚未来几个月的青州城会发生什么,可他除了摇着架在两尺宽肩上的肥颈赘肉,徒留了一声长叹。 寇隼没有理会他,自然也就没了留在府衙的必要,转身返回家中。 今日府衙在新旧年月待交之时,显得过于热闹了些。流水阶的官员衙役出出进进,青皂色官服经不住寒风挑逗,一离衙门少了屋檐遮蔽,便开始胡乱摆动。 这一切落在苏广山眼里,却都成了是用银子堆砌的金山,那银钱勾勒出的独有弧线曼妙迷人。 苏广山是商人,青州城最大的富商,隐隐与府衙挑脊平齐的宅子在昭示着其不一般的身份。 从寇隼到青州赴任的第一天开始,苏广山就每日坐在阁楼上,凭栏俯瞰府衙里出出进进的官员。今日同往常一般,宅子里家眷子女在房中絮着家常,嬉戏耍闹。 用过午膳后,苏广山又坐回到椅柄被磨得光亮的靠椅上,房间内熏香暖炉蒸出的流烟热浪,令年逾古稀的他眼皮深重,睡意昏沉。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经历的多了,失去的也多。 对苏广山来说,从来,至少现在,他的心里仍觉得银子是最亲、最靠谱、最值得信任的。 大清早,拜访新知府的青州官员络绎不绝,虽然都刻意轻简行装,却难免还有赶巧赶上碰个对脸、寒暄几句的。 往来多了,自然也令冷清的衙门前热闹了一阵。申时刘三的命案,又让适才送走拜访官员的衙门重新热络起来。 只是这些让百姓津津乐道的琐碎常事,没能让苏广山微眯的双眼看着大了几分。 直到满面愁容的户曹离开府衙,迎着寒风隐入街口拐角处,苏广山的屁股才挪开椅子。 从眯起的双眼里透出一缕精光,再也不像早上那个蜷起身子窝在椅子中的淡定老者,略微发福的脸上尽是饱经世事后的沧桑,与生意人特有的睿智。 户曹在元旦这日突被召进府衙,让他对原先被入秋水灾破坏后制定的计划,彻底下定了决心——「收购其他州县的余粮,卖给青州官府。」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精确抓准了这次商机。他清楚,青州城不出三月定会闹饥荒。而朝廷赈灾屯粮最快没有一个月,是不可能运到青州的,已然不可能解决青州城的燃眉之急。 重要的是,新任知府也绝不可能允许一个百姓饿死在他新上任的土地之上。 故,这一个月,便是他从中获利的最好时机。 为了筹集新银,他变卖了这些年购置的所有酒楼饭庄、田赋宅邸,也抵押了祖辈留下的一干地契,从其他富商手中借贷出大额现银。苏广山一进一出的这个过程,再次沸腾了他体内的血液。 尽管银子已经筹足备齐,他却并未急着出手收粮。因为,他还担心唯一一个变数———青州府库里的确切的存粮与官银。如若青州府库能撑足一个月,那自己的未雨绸缪都成空谈。依着目前户曹被新知府急急召见,又愁眉不展地离开,这像是让苏广山咽下了一颗定心丸,给原定的计划又妥妥加上了一个砝码。 显然,官商二者间的天秤已向苏广山倾斜。 ‘呼!’苏广山深叹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激动的心情。他仔细盘算、核对了一番、紧要细节确定无误后,才转身走到楼下。 舒展开紧绷的面容,一脸慈祥地融入到元旦日的喜庆中去。 …… “陈风,去唤都水丞白马逗来府上议事。”寇隼一边揉捏紧皱的眉心,一边吩咐道。 “现在?”陈风疑问道。 自幼混迹江湖的陈风,向来都对休令时节不太在意,这些年跟着寇隼,多少沾染了些文人固有的繁文缛节,竟也生出疑问,觉得大人急躁地失了礼节。 “嗯!天色不早,你快去快回吧!”寇隼松开揉眉的右手,脸上少了些许愁绪。 陈风点了点头,转身欲迈向门外,“等等,把昨日那个叫叶念安的死囚也一并唤来。”寇隼稍稍凝滞了片息,继而补充道。 “是,大人。” ———————————————— 大寒已过,天色暗得甚早,青州正街两侧门庭悬挂的红纸灯笼随风摇曳,白日鞭炮炸起的碎纸屑散落一地。 未到驱穷鬼的日子,各家各户门前屋内的闲置杂余还未清扫,都盼着能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兆头。 此时,陈风唤来都水丞白马逗和叶念安,一行三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去往府衙的路上。身形经过之处,鞭炮碎屑皆被官服下摆带起掀动着。 很快,三人就进了府衙大门。一直坐在后堂等着他们的寇隼,见到三人进门,还未等他们施礼,就连连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白都丞,元旦之日请你们来府衙议事,确非本官所愿,实是青州危矣。”寇隼并未多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 才落坐的白马逗乍听此言,瞬间又惊立了起来。忙拱揖问道:“寇知府何出此言?” “此事本官心里已有处置策略,暂且搁在一边。只不过有一处亟需白都丞帮忙。” 寇隼看着白马逗,双眸难隐希冀之色,似乎白马逗正是此策略扣眼里最中心重要的一环。 “寇知府言重了,但说无妨。下官虽无担山移海之力,但为了青州百姓,定竭尽全力。”白马逗虽面色凛然,内心却早已没了主张,他猜不出这位新知府会有何事交托于他。 想到自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都丞,知府大人都无法解决的事,他又有哪来的能力去解决呢?总不会是要送出自己这条命吧? 想到此,不由得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叶念安。 ———————————————— 此时的叶念安眼观鼻,鼻观心,脸上平静无波,全然是一副塑起的泥菩萨,压根没去理会白马逗抛来的眼神。 “白都丞有此忠心,本官甚慰。青州之危若能安度,本官自当会将白都丞居功之举上表朝廷。”寇隼说完两句场面话后,面色突变,语气又郑重地问道。 “本官平素对水文河道了解甚少,南阳河究竟何时能开河行船?” “回知府,南阳河虽处北地,但因紧临东海,故开河期偏早。每年皆为惊蛰时节破冰、春分时节通行商船。”白马逗不知道寇隼为何问他,但依旧是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春分?春分不行!” 今日离过大寒尚不足十日,距春分时节两月有余,此西北苦寒之地,开河之期想必更晚。 商船往来又是一月,那时诸事已晚。寇隼暗暗计算着时间,兀自摇了摇头,紧盯着白马逗又说道。 “可有解决之法?” 白马逗略沉思了许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五十二章 献 策(求票 求收 求扩) 寇隼见白马逗一副无奈之相,误以为其有意为难,想自己刚刚走马上任,当地官员难免听宣不听调。如今青州之事急迫,万万不能生此上下不齐心的事端。 想罢,寇隼生出警醒白马逗之心,于是道:“白都丞,河运一事隶属三司河渠案,本官虽鲜有涉及,可人员调遣赴任还是尚了解一二,据我所知,都水监外派都水丞每三年轮值一次,而白都丞在青州任上已二十载有余,不知是白都丞在任期间玩忽职守,户部考课院功绩不合格……还是另有他因?” 寇隼的话语虽然平淡,到了白马逗耳中却如雷霆炸响,慌忙跪拜于地。“回寇知府,下官在任二十二载,承蒙官家宏福。南阳河虽时有险情,但尚未造成民事损伤,南曹对下官考核也是优异,只是……只是……” 白马逗说到关键之处,竟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起来。 “只是什么?此处只有我等三人,白都丞但说无妨。”寇隼走到白马逗身边,拍了拍肩膀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下官功绩考核簿事,由南曹递交流事铨后便音信皆无。下官也曾问过缘由,南曹主考官康鲁鸣曾经暗示是官家不允轮值调动,皆因下官名字不雅。”说到后处,白马逗脖子涨的通红,话语声音愈发颤抖起来。 “如此说来,白都丞的意思是官家埋没了贤能之士?”寇隼话机一转,讥笑道。 “下官不敢,是下官胡言了。”寇隼暗藏机锋的话语令白马逗双腿发抖,额头上布满汗珠。 “白都丞,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解官家之忧。如今青州粮荒还望白都丞多多出力,不知春分之前,南阳河可有法子提前破冰行船?” 这一番软硬兼施,倒是让白马逗说了几句实话,寇隼回到中堂坐椅上,双眼不眨地紧盯着白马逗。 依然跪拜在地上没有起身的白马逗,再次拱手道:“青州粮荒涉及数万百姓存亡,有动摇国体之危难,下官不敢妄言。白某位居都水监外派水丞,行堤岸防水、大旱之年以河沟饮水,洪涝之年以水沟泄水,每逢秋冬蓄水于陂坡之事,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以上种种但出纰漏,知府大人自可问责于下官。 只是提前开河一事,下官确实无能为力。南阳河几百里长,即使派驻民役破冰,先不说时日绵长,单说这冰破了,时令不适,又哪来的河水托船往来行走?还望知府大人明鉴!” “哎!如此说来,当真就无法了。”寇隼自语道。刚刚白马逗语气真挚,丝毫没有闪烁之词。寇隼顿时有些心如死灰,青州粮荒如果在他任上爆出来,虽然太祖皇帝立下誓约,不杀文官,可如今之事,他怕是第一个要被官家拉去斩了平民怨。 看到白马逗还跪在地上,寇隼朝着叶念安的方向挥了挥手“扶白都丞起来,你二人回去吧,本官倦了。” “知府大人,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叶念安扶起白马逗后,并没有离开,向着寇隼垂首说道。 “你且说来听听。”寇隼兀自沉思也未在意,随口应道。 “自古成大事、扭乾坤,莫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方可有所成。故道家有言‘三生万物’,三即是万物之母,也是诸事所成之基,天意最不可揣测,地利向难有所更改变迁,而人居天地之中,虽执万灵牛首,但是气力最是弱小……” “叶念安休得放肆,知府大人心忧青州百姓,如今正是紧迫要紧之时,怎有心情听你在这扯些鬼神之说!”白马逗一听到叶念安所说之言,有些不着边际,心下着急,生怕寇隼治罪,连忙大声喝止。伸出手扯了扯叶念安衣角,提醒他赶紧闭嘴走人。 叶念安不为所动,顿了一下后,见寇隼没有制止之意,于是又继续说道。 “人最不可琢磨定论,皆因人有七情六欲,有情欲则必有私心。历朝历代因战乱饥荒、天灾人祸而死之百姓数之不尽,大人可曾听说有富贵之人死于饥荒?” 不等寇隼回答,接着说道:“富贵之人家有余粮万石,又怎能遭饥荒之祸?知府大人令白都丞春分之前破开南阳河,此乃违天时、改地利,绝非人力可为。加之今日元旦,知府大人急急召见白都丞商议粮荒之事,必定是粮荒已现端倪,即使开河从其他州县借来粮食,怕也来不及了!” 话到此处,叶念安深鞠一躬,抬首看着寇隼道:“知府大人,远水解不了近渴,大人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寇隼听罢,不禁想起刚来青州赴任之时,此人就谈吐不凡。适才所言虽有遮掩,却意有所指。如今青州一事面上已成死局,听他一通分析,好像又有了一丝转机。也罢,且先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寇隼抬手示意叶念安坐到客位上。“叶念安,且把话说清楚。不知本官怎么舍本逐末,舍近求远了呢?” “念安斗胆问一句,知府大人急于破冰,可是要用水道借粮?” “正是!可是…这白都丞都无能为力的事……难不成,你有法子?” “哦,寇知府抬举小人了。白都丞经营河运水道一务,已有多载。他尚且无良法,小人更是奈何不了。”叶念安说着,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白马逗回答道。 “嗯?”寇隼眉毛皱起,脸色颇为不快。 “知府大人,小人虽不能破冰运粮,但仍是能把粮食筹集齐备,解了眼下粮荒之急!”说完,叶念安满脸笑意望着寇隼。 “哦?此事当真?”寇隼惊愕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脸上疑惑万分。 “当真!小人不敢在知府大人面前说笑。” “本官倒是颇想听一听,你如何筹集粮食解这难题!”寇隼心知叶念安纵使有些才干,奈何其无银钱无功名,且又是死囚之身,实难信服,筹集粮食怕是夸口之言,遂语气中略微透出一抹质疑。 “寇知府,粮食还要您来筹。只是法子由小人来想。知府大人若能按着小人说的做,正月十五前,定能筹齐粮食。”叶念安语气笃定,话音才落,便已离开座位凑到寇隼身前,聚手贴耳密语起来。 第五十三章 设 宴(求票 求收 求扩) 白马逗被眼交所风搞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是在场三人,属寇知府位高权重,既然知府没有打断叶念安的意思,那他白马逗就更没有插话的机会了。 此时伏于寇隼耳边的叶念安,说话声音已小得完全听不见了。白马逗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下生起急躁和一些不明就理的埋怨。 ‘哼!叶念安啊,你我相交,说到紧要处却还有事隐瞒于我,出了衙门我再来好好盘问你。’白马逗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等着,心间却一刻无停地盘算拉扯着。 片刻,叶念安站直身子,含笑站立一旁。寇隼点了点头后又突然面色一滞,急急问道:“倘若不肯借粮,又当如何?” “呵呵!寇知府莫急,大人无妨,小人早预料此事不会那般顺利,如若不肯借粮,就请知府大人改借为买。无论对方开多高的价钱,都应承下来便可。” “好!就依你之言,信你一次!此事若成,本官定上奏官家,为你脱困免死!”寇隼脑中又仔细思量了一遍叶念安的计策,有些细微之处虽还不能尽皆明白,但此困局已经没了转圜余地,不如就信了此囚徒一次。 “小人先谢过知府大人!”叶念安听闻此话,面露喜色。想到自己离家已半年有余,心里着实挂念娘子梓欣与孩儿…… “今日元旦,二位辛苦,快些回家团圆吧!明日巳时,叶念安随本官同去芙蓉酒楼。”寇隼如是关照了一遍,便去了府衙二堂筹备明日之事。 白马逗行过礼,便头也不回地直向府衙外走去,独留了身后的叶念安。 叶念安眼看着白马逗径直走出府衙,并没邀他同行的意思,不禁面露苦涩。看来,白都丞还是恼了事先没知会于他。哎!白都丞如此敦厚直爽的性子,果真行不得阴谋之事!还好没有事先告诉他啊,不然哪日真醉酒走了风声,反倒弄巧成拙。 望着黑暗中渐渐消逝的背影,叶念安深深弯下腰身,行了一礼。 “白都丞,举荐之恩念安永生不忘!”遥遥一拜后,叶念安也转身向南阳河堤方向走去。 【青州府衙·二堂】 “宫燕,你都听见了”寇隼没有去后宅歇息,而是在二堂议事之处坐了下来。 “回知府,听见了。”宫燕倒过一杯热茶递上去。 “你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不知此人是否可信?”寇隼托着茶碗,汲了一口茶汤问道。 “相处时短,品性难辨。不过此人有所求,有所需,大人若能满足,也不愁他不尽心为您办事!”宫燕略思量后谨慎说道。 “是啊,圣人无欲则刚,他终究不是圣人。”寇隼轻叹一声,站起身在屋中踱起步来。 突然顿下脚步,转身道:“宫燕,你去拿我手印来,明日巳时,我要在芙蓉酒楼摆宴。” —————————————————— 【淳化四年正月初一·芙蓉酒楼】 车轮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辆深色马车背向朝阳在清冷街道缓缓前行。 车夫搓了搓被冻僵的双手,呵着热气使劲摩擦了一阵。不仅没缓解手寒,反倒是力气过大,双手竟有些发麻。无奈,车夫又把手掌聚拢到嘴边,哈了几口。冷热想遇,瞬间被腾起的一团白雾包裹起来。车夫抽了抽嘴角,冰凉的双手被热气一冲多出一阵麻痒。 不禁转身隔着棉帘抱怨道:“员外爷,这大年初一,寇官人可真是闲不住的人,这大冷的天儿还请您去赴宴。” “话多!知府官人邀请我等赴宴,乃是荣幸之事,你这厮胡说个甚?赶好你的车便是!”车中之人虽然话语中带着训斥,但语气却没听了半点怒意,平和回答道。 车夫平白讨了句训骂,自感没趣,悻悻然撇了撇嘴,就没再多言。抬手扬起鞭子,呼喝了一声‘驾’,马车便离弦一般奔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片刻,已穿街过巷停在了芙蓉酒楼前。待车上之人下得站稳后,早早候在一边的小二,引着车夫向酒楼后院走去。 苏广山望了望眼前鎏金巨匾上郑重写着的‘芙蓉酒楼’四个大字,上下三层气派阔绰,此时红灯高悬,隐约可见厨子在里头张罗忙碌着,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地点了点头。 芙蓉酒楼能成为青州最大的饭庄,确有几分门道。苏广山经商大半辈子,对此也是赞许有嘉。 说话间,酒楼掌柜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见苏广山正在打量酒楼,连忙拱手上前,笑着招呼道:“苏员外,快快楼里请!咱这地方简陋,您可多担待!” “郑掌柜过谦了,您这芙蓉酒楼要是简陋了,那这青州城就没个吃酒的地儿了!今儿新任知府在此设宴,郑掌柜他日自是日进斗金哇! 日后,苏某还要靠着郑掌柜您照拂一二了!”苏广山也趋势客套了一番,迈步向内。 二楼包间此时已有诸人分列坐好,见苏广山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相互见礼。 作为青州城最大的富商,众人皆引以为尊。苏广山倒也不客气,拱了拱手,就坐到了主位旁边的位置上。 “苏兄,您说新知府宴请我等,究竟所为何事啊?” “莫不是要增长赋税?可也没听朝廷下公文啊!如若不是,为何偏选了这大年初一宴请我等呢?” “哼!依我看,定是我等没有去登门拜访,这是来寻晦气了!” 苏广山尚没有喝上一口茶水,诸人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更有平日往来之人巴巴盯着苏广山,希望他这城内首富能为大家做个主,好安个心。 “咳~”苏广山轻咳了一声,讲手掌抬到半空中,往下压了压。适才还嘈杂一片的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诸位……都是城中有头有脸之人,经商之道绕不过一个‘稳’字。 苏某自进门,就听得诸位争论不休,也没个由头就在那慌里慌张,胡乱臆测,实在是有失身份呐!”苏广山边说,边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刚刚坐于门口声音最大的几人。 那几人被苏广山一盯,顿觉不好意思起来,立马僵笑着抽动了几下脸皮,以解尴尬。 “知府是本州父母官,邀请我等,那是我等莫大的荣幸。诸位先不要妄加揣测了,等知府来了一切自然会见分晓。来时天寒,各位员外,还是先饮一杯热茶吧!” 说完,苏广山当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里面热茶。 第五十四章 借 粮(求票 求收 求扩) 在座诸人听得苏广山如是说,即使心中仍颇有微词,也都压在了心底不敢说出来。转眼间热络嘈杂的包厢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茶碗盖盏相碰间此起彼伏的刺啦声。 青州城商户多数是贩运蚕丝烟叶为主的买卖,在座八成也皆经营此类行当。通商南北自然离不开车辕,全凭手提肩挑等人力,一不能及远,二是运输数量有限,加之沿途荒山僻静之处多有盗匪出没,贩运难度更是难上加难。 就这些个缘由,诸员外行商都与青州首富苏员外所营行当离不了干系。 苏广山独垄了青州城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份车马行业。也因此人经商有道,除却租赁车马之外,每车还配备车夫、镖师各一名,既为主顾提供了便捷,也保障了行商途中的押镖安全。虽然,每笔车马的租赁价钱相对较高,但这个新颖的经商理念却是攫取了不少老主顾的心意,车马行的生意不但没有因为高昂的价钱有所减弱,反倒是在青州城独树一帜,成了诸多商户的标杆,更让苏广山实实坐稳了青州城首富的这把交椅。 天底下终归是有见钱眼红的人,因而也有自以为精明之人觊觎起这份产业的营利,花了重金买了马匹,依葫芦画瓢的仿做起车马租赁的买卖。只不过新开张没过几日,必定关门大吉。究其根源,‘死’得离奇,又如出一辙。但凡不是苏家车行的车马,还没出青州境,必然遭劫掠,人才两空没得跑。这类事件出过几次,也就无人再敢去效仿了,全青州城的车马租赁权又安然回归到苏家车行。 坊间传闻,青州一带的山匪头子与苏广山是八拜之交。这传言传过一千遍,假的就成了真理。而苏广山对此,向来又是缄默不语。如此似有似无,似真似假的无声震慑,就如石子投进湖水,漾开的涟漪有力道、无声响,却又能十足有效地阻击掉那些对车马行有妄想意图的人。 没多少时日,青州城新起的车马行都陆续关张转做了其他买卖,剩下苏家独垄独大。 因车马在行商中的重要性,时日久了,苏广山便渐渐成为了商户之首,全城商户均以此人马首是瞻。私下里,众人都称他‘苏青州’。 至于苏广山本人,自是很满意也很享受诸人对他的恭维。经商一道除了‘稳’,还有一道他未说出口。‘团结’也是商人在天下间屹立不倒的最大依仗,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最大依仗。 苏广山端起茶盏啜进一口热茶时,心下不禁划过同样的疑虑。‘今儿是正月初一,寇知府为何宴请诸人,他虽无法知悉全部缘由,可是按照元旦当日知府衙门的动静,今日必是与粮食有关。与朝廷博弈,苏广山认真掂量过,自己分量还不够。但如果是整座青州城的商户心口一致,或许,也不是没有希望。’ 想到这里,他搁下茶盏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寇知府尚未到此,苏某有一言还望听到心里去!” 众人一愣,纷纷放下茶盏,几个斜靠椅背的正了正身子,看向说话之人。“苏员外但说无妨,我等自当记在心里。” 苏广山点了点头,说道:“寇知府为青州之长,一言一行皆代表了朝廷。我等虽说有几分家业,说到底还是朝廷的百姓,青州的百姓,也就是寇知府的百姓。知府大人来了若问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最后一句话从苏广山口中吐出时,诸人皆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连忙点头应声称是。 ———————————————— “寇知府接福!您公务繁忙,赏咱家一章飞贴也就是了,怎劳动您亲自过来,真是折煞咱家了!” “郑掌柜您客气,我刚履任青州,诸多政务民事,免不了用得到芙蓉酒楼。今天元月初一,自当来拜会!” “寇知府,多关照,多关照!” 就在苏广山说完的下一秒,门外传来郑掌柜与人寒暄的声音。在场诸人虽都没有当面和新任知府说过话儿,但从郑掌柜交谈的语气内容中,也都听辩了出来来人是谁。 这回没等苏广山起身,靠近门边的几位反应倒快,已经起了身出去迎接。 苏广山皱了皱灰白眉须,心中生出一阵不满。也不屑说什么,跟着一同起身走了出去。 ‘噔~噔~’楼梯声响,郑掌柜引着三人走上楼来。当中一人穿大红官服,身材匀称,面上含笑,眉宇间自透一份威严。此人走在郑掌柜前面,身边二人似是管家随从模样,左侧之人年纪稍长,脸面严肃,不甚显眼。右侧的年少郎君双眸灵动,相貌俊雅。 不必明言,身着官服的之人定是寇知府。只是那贴身的年少郎君,苏广山甚是面生。想来能跟在知府近身的,总不会是一个庸人。 包厢内的商户逐个与寇知府一一见过了礼,说了几句吉祥话,进厢先后落座。 叶念安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略显拘谨,他规规矩矩肃立在寇隼身后,喘气间显得局促紧张。 寇隼坐在正中主座,郑掌柜笑意盈盈地过来询问道:“寇官人,您看喜好些什么吃食,我好去张罗。刚刚您未到,诸位员外也不敢自作主张。” “郑掌柜,你也坐下吧,距离午时尚早,吃食就免了。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回衙。刚来青州,政务繁杂,实在是脱不开身。”寇隼没有回答郑掌柜,反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坐下。 郑掌柜一愣,笑意有些僵硬地凝固于脸上,心里却有些发了凉。不由地暗自猜忌起来,看来这回是真跑不掉了…… 心里再不情愿,面上还是假模假意地接过了管家宫燕递来的椅子。二人四目相望,眼波流转。 ————————————————— “今日年初一,本官把诸位召集于此,深感不安,若是本官私事,我自不敢扰了诸位清净。只是青州之重,寇某人头再硬也担不住,本官思来想去,还是群策群力。 诸位皆为朝廷良商,对朝廷之难、青州之灾,想来都不能袖手旁观吧?”寇隼说话间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逐个扫向在座之人。 眼神经过之处,无不有人起身点头称是。 最后落到苏广山身上,苏广山缓缓起身拱手道:“寇知府,我等商人逐微末小利,虽有心献身社稷,奈何身价单薄,难以有重大建树。但若青州有难,我苏广山也是责无旁贷,定为人先。只是……不知寇知府所说的青州之重指什么?” “不知这位员外高姓?做得是哪门生意?”寇隼询问道 “小老苏广山,在城中经营车马生意,不劳知府挂念。”苏广山低首回道。 “苏员外高义,本官甚慰。本官也不做谜了,青州如今缺粮,而今日召集诸位,没别的,就是借粮!” 第五十五章 商 榷(求票 求收 求扩) 苏广山愣在原地,没料想寇隼真的没带半点官场腔势,直直说出了‘借粮’二字。 看来此回初一设宴果真是有事相求,适才心间猜想也是八九没离十。苏广山缓过神来,真假掺半地诚恳说道:“唉!寇知府此言真是折煞我等了!这是咱青州百姓自己的的事,我等怎会坐视不理?我苏某定是带头上阵呀!” “只不过……只不过……”苏广山说到此故意拖长语调,佯装出一脸为难之色。 “苏员外但说无妨,不用顾忌!”寇隼善解人意地接道。 “既然府尊如此宽宏大量,那苏某就斗胆直言了!” “青州城历年都是两次上缴赋税,上半年征收丝绸布匹,下半年朝廷扩增军粮。青州城地处偏北,不像南方手工业兴盛,亦不行丝织纺布业。故每年朝廷征收丝织布料等,我青州城都是用了府衙官粮去换,这笔买卖着实让青州官民吃足了明亏。” “另就是下半年的秋粮扩充,搁以往无大灾大害时还能勉强应付了朝廷。有时就算收不齐,这民间募粮我等买卖人还能从自家拿出一些来凑整交了差。可今年,黄水破堤冲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良田,颗粒无收已是板上钉,这秋粮秋赋绝壁是交不上的哇!我等……我等,就算将屯粮都拿了出来,怕也是冰山一角,不够全城百姓吃的!着实有心无力呀!” 苏广山的戏码越演越真切,怕是除了他自己,在场之人都被其真情感染了。 寇隼看在眼里,等他演完说完,也就顺势堆起无奈之态配合道:“苏员外不愧是青州首富,没想到生意做得好,这心肠也这般良善!更难得的是,对青州民情也如此了解,说得字字在理,句句属实。本官甚慰呐!只是,今日召集了诸位,当然不能将此千金重担全压于你苏员外肩上。所以,还是要群策群力,抱团取暖的嘛!” 这来来去去的几句话,寇隼重复着说了一遍的同时,又逐个扫过围坐众人,期间不乏有随波点头、连连称是之辈,屋内一时间气势高涨。 “哎呀呀,寇知府当真是想得周全呀!不知寇知府大约要向我等借多少粮食呢?”苏广山见开门见山不好使,又换了个婉转之法,想探一探这位新知府的底。 “哈哈,苏员外果然是爽快人!本官也确实做了估算,向诸位借的粮也不多,不过七百万石!” 苏广山听到最后三个字时,倒吸了一大口冷气。七百万石!七百万石!居然要七百万石还他娘的说不多!这个数字哪怕是聚齐了青州城内边边角角的小商小贩,也绝不可能集满。 如是想过,脸上不禁浮起一抹轻笑,双手一拱又说道:“苏某惶恐!寇知府怕是估算有误吧?” 寇隼坐在主位才抿过一口茶水,听见苏广山追来一句质问,不慌不忙地放下杯盏,抬首半笑着:“苏员外莫急!本官既为青州父母,自当是参照了三司度支司做过周详核实。数字绝对没有错!” 笃定的声音穿进这伙商户的耳中,顿时像打翻的鸟窝。寇隼全然没有理会,站起身继续说道:“本官听闻各位员外生意买卖间,主顾涉域颇广,眼下青州之难也免不了诸位动一动各自手中的人脉,共同使使力,渡过难关呀?” 语毕,双脚也停了下来。这句话不愠不火,却让适才沸腾的席间顿时冷却下来,包括苏广山在内的诸位商户都不知该如何去接寇知府的话头。一时间,气氛尴尬,似乎都在等待着有人能挺身而出,破此僵局。大伙儿思量间,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苏广山,以示救场。 苏广山一直没有吱声,心里不停地盘算着。眉宇间时紧时松,但碍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便多做停顿,遂拱手回道:“寇知府,适才众员外定也是被借粮数额惊到了。不知寇知府要如何商借这七百万石粮?我等…愿闻其祥。” 短促思虑间,苏广山只得把烫手山芋再扔了回去,好为暂时的下风留个话头。 寇隼听闻苏广山的问话,不自禁看了眼身后一直未动声色的叶念安。二人四目相对,再抬眼间已恢复到平常。 —————————————————— ‘寇知府,经商之人无商不奸,七百万石粮乃天文之数,城中商户绝不可能一口应承。那日定会问府尊借粮后拿什么去还,府尊可将青州无钱无粮之实摆于桌面,声明要渡过青州粮荒,府衙能做的只能是分期还粮。 依着前几年青州城的产收,少不过三年方能平了府库屯粮之赤。当然,作为补偿每年多还一成粮食。府尊可以三年为期,还清城中商户借粮。’ 寇隼在心间暗暗赞许过叶念安后,就对在场众人说了商借事宜。这寥寥数语不说还好,一说又是炸开了锅。这次跳起来的不再是那门口几个窸窣之人,而是首富苏广山。 “寇知府,青州贫瘠,你我皆知。今日非苏某藐视朝廷,而是青州府衙确确实实还不起这七百万石粮。纵然我等有献身社稷之心,府尊也将借粮时日分了期,可数额之庞大,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苏广山将心间所想,一口气全抖了出来,没有一丝隐瞒。在他眼里,这笔买卖没法做! 有了苏广山的力挺,围坐一圈混于人堆的商户们也跟着附和起来,瞬间各种唉声叹气、苦佛难经此起彼伏。 大庭广众之下,苏广山居然当场驳了知府的颜面,挺直胸膛公开叫板儿!着实也让寇隼大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记,尴尬之余瞄了眼身侧之人。 叶念安脸色自若,一副打盹儿模样,像是才从鼾梦中醒过来。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十分平静。面前苏广山的不买账,全在他意料之中。 叶念安伸手端起桌上杯盏,缓缓呷过一口热茶后,转头对寇隼淡淡一笑,又没事人样儿地放回原处,期间什么话也没说。 对面的苏广山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微露出得意之色,却见寇隼也拿起了眼前杯盏喝过一口,煞时间又颇为费解。 就在这时,寇隼悠悠开口:“苏员外想必对借粮一事另有高见,本官洗耳恭听!” 第五十六章 契 约(求票 求收 求扩) 寇隼的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在苏广山面前一闪而过。苏广山也听出了这位知府话语里的分量。只是,和金光闪亮的银子相比起来,官威算不了什么。 “寇知府,我等绝非有意推脱。只是此事关乎青州数十万百姓存亡,数额又如此庞大,就算青州城内大小商户把屯粮全拿了出来,怕也只能是所需数额的冰山一角。苏某,苏某觉得商借七百万石粮,实在是……难如登天。”苏广山说到这里,双手揖过头顶重重一礼。 寇隼知道苏广山的用意,也没有识穿,接过话头往下说道:“依着苏员外说来,我青州百姓只能是听天由命,眼睁着在饥荒中等死吗?” “不!不!不!苏某绝非此意,寇府莫要误会!其实,法子倒是有一个,不过是……不过是有些冒险罢了。” “苏员外且长话短说。”寇隼低首,佯装不解,心里却暗笑着苏广山这只老狐狸,终究是要急着露出他奸商的尾巴。 “谢府尊!恕苏某直言!青州百姓约九万五千一百五十八户,共一十六万二千八百三十余口,依每日一户四口两餐食算,每年一户共需粮食约三至四十石。现在正值开春时节,米粮市价约一百文每石(担)。可我青州因夏末秋初黄水破堤,良田尽毁,几乎颗粒无收。故要在本城商借粮食犹如大海捞针。 根据苏某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如今之计唯有到其他州县去收购粮食。青州春市米价一石百文,可眼前不是大米收成时节,收回来的米粮定有溢价不说……怕是价钱翻番都不止。” 苏广山说到此,仿佛又将这盘对弈许久,取舍难行的珍珑棋局重重推了回去。语气平平直直,双眼间似跳出一抹挑衅,越过了圆桌直逼对面三人。 “哦?苏员外的意思,有钱就能有粮喽?”任谁都没料到,寇隼张嘴又怼了回去。 “呃……寇知府见笑了。苏某生意人,万全之策捉摸不到,想必世上难事多数还是能用钱来解决的。” “那依着苏员外看,这高价买回的米粮,大约会高出市价几番呢?本官心里也好有个数目。” 叶念安听到府尊一步一步将苏广山的意图彻底套出来时,暗暗松了一口气,立马觉得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适才苏某粗粗估算了一下,这挨着青州的几个州县无非就是京东路上的十二州(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和五府(济南府、应天府、袭庆府、兴仁府、东平府)。虽说京东路地域宽阔,垦田面积甚大,却因此路偏北荒漠又多属军镇要地,加之连年灾害频繁,谷粮产出皆不尽如人意,朝廷也多以怀柔政策安抚地区受灾民众。许是能收来一些,但不可多寄希望。 苏某觉得,索性再赶远一些,到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和两浙路等地收粮为妥。那里是大宋最繁荣发达之处,雨水丰盈,诸事太平,粟米产量充沛稳定,集市粮价合适,淮南东路与两浙路也与之相当。 只不过,这米价是压低了,可是从青州一地赶至江南两浙等地的路线拉长,这人力车马费就要相应抬上去。再除却各项赋税、租赁、通关等费用,此消彼长间,每石粮匀下来也是不下三百文。” 最后半句话还在嘴里没说出来,苏广山已被周围嘈杂一片的碎语声淹没。在座数十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寇隼惊愕之余也转头看向了身侧的叶念安。 能在顷刻间掀起轩然之波的,必定还是每石粮食的收价。叶念安显然已在转投而来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安和质疑,平静无波的脸庞依然不见丝毫波澜,只是用自己清澈的双眸直直望向寇隼。 面前之人瞬间心领神会,点点头说道:“苏员外有心!下官算是见识了,‘苏青州’这一名头果然是不虚传!苏员外所言,理据相当。不过,江南路远,开春在即,收粮已迫在眉睫。需安排了人手即刻动身,否则等粮食运到,也是无力回天。” 苏广山有一些不肯定,至少有一些不敢相信,寇知府会答允地如此爽快,便不死心地追问道。“寇知府的意思是……苏某法子可行?” “当前万事皆大不过青州百姓将临的饥荒之灾,虽说粮价翻了市价三番,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这粮必须买。就劳烦苏员外多担待些,请您领着在座诸位一起撂起袖子,为民造福了!”寇隼说完,拎直身子向着苏广山躬身一拜。 几十双眼睛看见新任知府向一生意人拱手作揖,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应该是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老谋深算的苏广山就这样被寇知府高高架起,一切皆如叶念安所料。 那头的苏广山见话机已成熟,自己一通周详说辞后,寇隼还是迟迟未提钱银之事。原想等他讲完再将话头绕回来,却不料忽然间被将了一军,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顿时尴尬至极慌了阵脚,心一急话也跟了出来。 “寇知府,此回收粮数额巨大,所有钱银、人力等各方配置也更仆难终,不知府衙要如何与我等通力合作呢?” “哦,下官还是那句话,粮要买,就按每石三百文买!银子府衙来付,至于怎么付,那是本官的官务事,就不劳苏员外操心了。只不过,青州府衙府库贫洗,想来苏员外是个明白人。” “苏某到底是生意人,以往年青州财政收支来看,州县日常开支全仰朝廷上司批拨。所收赋税不留盈余,要还清粮钱怕是…… 这次涉资数额巨大,我等须垫付一应粮款,还请府尊给大家立一纸约,苏某好给家里人及在座诸位交个保障,今日回去也可睡个安稳觉。” “这个好说!”寇隼回头对叶念安说道,“取我笔墨来!” 「淳化四年正月初一,青州府库因存粮不足,委托城中住民苏广山以每石粟米三贯价格购买七百万石。交办钱粮日期自契约签订日起十五日,于青州府衙正堂内。——青州知府寇隼」 第五十七章 成 交(求票 求收 求扩) 「白纸黑字,描红画押。」 在青州数一数二的芙蓉酒楼里,在大小商户数十双眼睛之下,两位各占了青州城一席之地的权威高人,切磋商议近两个时辰后,横亘在全城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困局难局迎刃而解。 这是自程路均被带去汴梁,新知府到任后,青州城官商联手的第一笔交易。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笔。 苏广山看着寇隼递过的纸约,好似服下了定心丸,如领圣旨般,交给在座商户一一过目后,齐缝对折叠齐,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袖深处。脸上浮起自进得酒楼后第一个舒心满足的笑容。 在苏广山眼里,塞进衣袖薄如蝉翼的白纸,不是知府官威,不是百姓社稷,而是他用尽毕生积蓄,重金一掷的全部身家性命。 ‘古代有句俗语:既要当裱子,又想立牌坊。’这话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苏广山,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刚才,芙蓉酒楼的这间酒阁里,没人知道苏广山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打听相邻州县米市的价格浮动。小于区间幅度,就逢低入仓,屯进粮库。如此往复,这青州城内几个县府的粟米早被他收购一空。 这样周全的准备,就算今日寇知府不召集了城中商户去芙蓉楼,他苏广山最迟过完春节,也会亲自登门青州府衙找了新知府毛遂自荐,揽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让整个京东路的州府县军都知道,青州城里有个人叫‘苏广山’。 离了酒楼的苏广山一路暗喜。他什么都满意,就是没料想到,这新任知府竟有双厉眼,一来就觉察出了藏在黄水破堤背后的饥荒灾患。 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谈判,也比他预期的足足提早了一个月。明面儿说是共议,关起门来就是官府强压,亏得自己早有准备…… 可想到要与那群白痴员外们共享盈利,自己这前期投进去的精力、财力、关系都白分了出来,就隐隐不快。所幸,影响也不是很大,大局还掌控在自己手里,看在寇知府收购的总数高出自己估算三成的面儿上……且由它去吧! 一念至此,苏广山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开,眉毛眼睛浑然一体。 —————————————————— 纸约签完,寇隼与宫燕下楼与苏广山等众员外一一道别,待人快散尽时,才看见叶念安小步跑出芙蓉酒楼。 寇隼正欲张口询问,叶念安先行抱拳作揖道:“府尊,适才念安喝下不少茶水,又一直拘坐未动,好不容易等到散席,就赶紧去了茅厕解手。让府尊和宫官人久等,念安请罪!” 寇隼与宫燕听到叶念安如是解释,想到方才席间小子确实老实端坐只字未语,光在那品茶了。两人相视一眼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叶念安见惯了二人平素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对眼前的轻松画风竟不适应起来,忽然觉得好不真实。 说笑间,三人并肩,轻步而行。寇隼对于今日‘借粮’除了顺利,也说不出其它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虽然签了纸约高价购粮,面儿上算是解决了饥荒灾患,可对此要如何去做,却没一点思绪,心里也没什么底。 他想起席间两次侧身,叶念安皆是面色沉着,忍不住问道:“方才苏广山开出每石粟米三百文的价钱,当真合理吗?叶念安,你怎么看?” 听到寇隼如是问话的叶念安,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脸上爬满委屈:“回府尊,适才念安尿急,憋尿憋得难受,全然没听见府尊和苏员外席间的谈话呀!” ‘噗哧’一声,一旁的宫燕看见寇隼和叶念安鸡同鸭讲的滑稽状,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寇隼尴尬地皱起眉头,转身想对叶念安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也不知从何说起。 “府尊莫急!今儿初一,临时召见城中商户,席间府尊多次交谈皆是由苏广山出来应答,足见他在青州商户中的地位。念安又瞧那苏员外与府尊问答间,条理清晰,解析到位,从头至尾皆是从容淡定之态,丝毫不乱阵脚。 府尊您想,此人做的是车马行生意,可对整个青州城乃至相邻州县的米市行情都了如指掌,熟悉程度全可与户曹媲美。若不是事先花了功夫,做了功课,有几个能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有这番算计?” 不得了,你叶念安还是憋尿憋得心不在焉呢!这要是洗耳恭听、认真思量了,会是怎样?寇隼心下一瞬间划过此念头,可刚刚被吊起的心,已经安全落了地。 他凑近叶念安追问道:“你这话的意思,苏广山是有备而来?” “呃……这个不好说!念安不知。” 寇隼隐隐发觉面前的少年开始耍起滑来,每句问话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可纸约已签,如今也只能依仗着他的法子来解决收粮的钱银。于是,又轻声道:“那府库空虚,你是知道的。这七百万石粮的钱银要从哪里来?” “回府尊,只需替念安准备五百名辅兵、五百套百姓常服即可。其余全由念安来想来做,府尊不必担心!” “要这些如何?” “府尊只需为念安配备齐全便是!” 叶念安心里突然涌现一抹犹豫,他知道自己刻意回避府尊的问话,实为不敬。但想到米粮钱银数额庞大,收粮之人心思又这般缜密……再次掂量过轻重后,依然决定缄口不言,以免扰了大局。 寇隼弯起双臂,双眉紧纠,收起适才舒展开的笑颜,兀自踱步向前,心间细细琢磨着。 宫燕和叶念安默默跟在身侧,一路也不言语。 回到府衙正堂,沉默许久的寇隼终抛出一句:“叶念安,收粮一事本官且全权交于你置办!一应物品明日之前也会准备妥当,如另有所需可随时与我讲。本官另外再请宫燕与你配合共事!叶念安,可还有其他需求?” 身后站立二人四目相望,相继环臂躬揖道: “叶念安,谢寇知府!” “老奴,领命!” 第五十八章 常 服(求票 求收 求扩) 从府衙出来的叶念安一路沉思。这个可以让他回横谷寨的机会,已经被他紧紧捏在了手里。可是,此刻,他感到紧张,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到无所适从。他俨然不像昨日在府衙里向寇知府毛遂自荐时那般淡定自信。 叶念安说不清究竟是因何紧张。或许是因为在那芙蓉酒楼里见识了官商之间互不相让的对弈,或许是因为对府尊刻意隐瞒了自己收粮的对策,也或许是这个机会于他来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叶念安的脑子里不禁翻涌起许多横谷寨的前尘往事。睁眼是娘子秦梓欣立于茅舍门前盼他归家的孤单身影,闭眼是自己与师傅释比对质那晚气势汹汹割下的那段黑色宽袖…… 他终究是怕,怕‘妖胎’二字恶如梦魇。 叶念安甩了甩头,将自己努力拉回到刚才在府衙正堂立下的军令状….. 眼下要赶紧找一个对青州城各边各角都熟识万分的人来。可自己与寇知府、宫大哥到青州时日都不长,又是外乡人士,对此地的民土风情、地理局势皆不甚了解。 该去哪寻了这样一位熟悉青州又能为官府办事的合适人选呢? —————————————— 待叶念安退出府衙正堂后,寇隼扳正身体,重重叹息。宫燕走上前,关切问道:“府尊可是为米粮钱银担忧?” 寇隼略一点头,从府衙外已走远的身影上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是啊!宫燕,叶念安可是故弄玄虚?” “回府尊,今日在芙蓉酒楼里共议之人皆是青州有头有脸的鸿商富贾,借粮一事关系全城百姓,如此场面,老奴觉得叶念安还没这个胆子。” “恩。本官也是念他年少聪颖,心性耿直,才带他同去商议借粮要事,但愿你我都没看错!” ——————————————— 回到河工茅舍的叶念安靠在床榻反复思量着,他望着满屋似熟又生的面孔,突然很迷茫。如若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那借粮这事未收已败….. 叶念安想着想着,竟生出一阵绝望,他扭头望向窗外,望着绵延无尽的河堤,想起夏末躲过秋斩充作河工的自己,想起三千死囚浩荡路过大名府时被八百铁骑突袭的血腥场面,想起小年那夜陪白都丞去赌坊赢钱后的互诉衷肠……对啊,白都丞!怎么把他给忘了。 脑中灵光一现的叶念安,迅速抓过罩衣奔向门外。 今日初一,正是白马逗巡堤值守。叶念安一路沿着河堤,果然在阳河堤的另一头看见了身着皂黑官衣的白马逗。叶念安快步上前,远远作揖道:”白….白都丞……您……果……然在巡堤。“ 白马逗闻声是叶念安,站在原地愣了一愣。等来人走近,方见叶念安面颊通红,嘴唇黑紫,一双白皙手掌也冻得通红。白马逗看着衣衫单薄的叶念安,心中不忍。能这么不畏天寒,沿堤行走数里来寻自己,定是有甚要紧事。 他掏出怀中手炉,递了过去。”先生,您这赶了几里路来寻白某,可是有事?“ 叶念安捧着手炉,身体抖抖缩缩,冻得说不上话来,只得使劲点着头。白马逗脱下自己的罩衣,披在叶念安身上,左臂抄过他的肩膀就往堤下走去。 离了河堤半里多路,就能见着城中百姓来往身影,街道两旁一应酒肆门店、杂货铺子,与刚才的河堤萧条之景判若两状。白马逗拉过叶念安走进一家酒肆,要了壶温酒,也顾不上说话,仰头就灌下两杯。 半晌,见叶念安双手像是能活络开来,唇色也渐渐由紫返回红润后,白马逗才徐徐开口道:“先生,有甚要紧事?” “恩,念安找都丞有要事!”叶念安的吐字清晰起来。 “也巧,为兄也正要找先生。本想巡堤结束到堤上屋舍去寻你的,没想到先生先来了。先生有事,您先说!” “念安有一要紧事要求都丞帮忙!”叶念安点了点头,话语中透出些许愧疚,大概是昨日在堂上与知府交耳密语,未向白马逗报备而有歉意。 “先生哪儿的话!直说便是。”白民逗显然没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念安想即日起的半月内,都丞能陪念安到青州城外转转。” “哈哈,这算哪门子要紧事。先生真是太幽默了!” “念安想以青州为中心,环形绕圈走官道转转……这,也是府尊的意思!“后半句话,叶念安压低了声音。 ”先生之请,为兄哪有不应之理,更何况还是府尊的意思!“话才完,白马逗像又想起了什么。 “先生,今日一早宫燕大哥捎来几身干净常服,让我转交于你。另外,还有几句话!”白马逗顿了顿,看到对面的叶念安一脸惊愕,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 “宫大哥说:‘今日芙蓉酒楼借粮一事若是顺利,从明日起,你我二人暂时住在府衙内,直至借粮一事了结。因先生身份特殊,常着囚服出入实为不便,河堤与府衙又相隔甚远,如遇紧急回来耽搁时间,且相互传话间也不甚方便合理。’ ‘宫大哥还说:因你在青州孤身一人,到城里虽有些时日,但受身份约束对青州一地不甚了解,外出怕受了欺凌。府尊见你我兄弟情深,于公于私,都有我一旁照应更方便些!’” 叶念安听完白马逗的话,鼻头竟有些酸楚。他如何能想到,堂堂青州知府,竟为他一个死囚犯做了这等周全又贴心安排。 如此被人惦念,被人关心的感觉,仿佛只属于横谷寨时与梓欣围在大娘身边、三更去村尾东山和释比学艺时才有过… 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叶念安感到身体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红了眼眶,强忍住快要滑落的泪水,扭头看向酒肆外热闹不息的街市。 第一回觉得,原来自己可以不用穿着囚服一辈子都睡在那排阴冷逼仄的矮房里,原来自己还有机会看一看除南阳河堤外,青州城上空的蓝天白云。 叶念安转回头,对白马逗灿烂一笑:”好!“ 第五十九章 城 外(求票 求收 求扩) 淳化四年新年的第二天,在寇隼的精心安排下,叶念安和白马逗顺利住进了青州府衙,安心侍命于这位才上任没几日的新知府。 青州府衙周正,东西两序毗连平行于正堂,又紧邻后庭。东西阁厢户户相通,叶念安与白马逗分住两旁,厢前皆有阶互至,甚为方便。 脱下囚服的叶念安,头扎白色纶巾重新梳过发髻,换上了交领大袖的白衣素衫,同色短袍,素色裼衣,简洁整齐的装扮,使叶念安更加风雅不俗。 二人轻装见过知府,便一刻未停地踏出了府衙大门,随性散走于街道石坂路上。新春时节,街市两旁的酒楼茶肆、作坊食铺前,人头攒动,新年气氛浓烈活跃。街坊乡邻也都走出了家门,一群娃娃在稍空的石坂道上嬉戏奔跑,嘴里唱着清脆朗朗的童谣。‘官粮办,便无饭。楼梯天,晒破砖。虾蟆鸣,燕来睇。通道路,修沟堤。家欲熟,收欲速……’ 叶念安看到眼前别样的景象,心里感慨万千,不禁开口道:“白都…哦,白兄,念安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过年原是这般热闹有趣!” 白马逗听闻,笑道:“是啊!与家人亲友共迎新年,确实有趣温暖。青州城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数十年来都安详太平。先……念安兄,往后你也可以与家人共度新年了啊!” “青州城当真是数十年都安详太平、衣食无忧吗?”叶念安好像想起了什么。 “倘若春、秋两季无大灾大患,百姓温饱无忧。” “那日在芙蓉酒楼,念安可是听人说起青州城有劫匪出没,怎么会太平?” “嘘!”白马逗突然转身左右张望了一下,将中指压在自己双唇间,对他神秘瞄了一眼。遂凑近叶念安,低首说道。 “城中是太平,可一踏出城门就不好说啦!” “此话怎讲?难不成?当真是苏员外伙同劫匪……”话还在叶念安的喉咙里,就已被白马逗的手掌捂了个严实。 白马逗拉过叶安念,在他耳侧轻语道:“此地说话不方便,出城再议。”说话间,二人紧了紧脚下步子,向数百米外的城门方向走去。 殊不知,嘈杂哄乱、人来人往的街道另一头,正有一双精光厉眼灼灼盯着二人远去的身影一刻未眨。 ———————————————— 说到苏广山,昨日从芙蓉酒楼的包间出来,便回府关进了书房。关于收粮一事进行地这般顺利,心底竟生出一阵担忧,莫名其妙,说不出所以然的担忧,亦或是,蹊跷。虽然最终还是以每石三百文(三贯)的粮价成交了…… 苏广山向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奸滑得很。他有商人特有的灵敏嗅觉,有别人没有的商业预见,以及当机立断的行动力。但凡是苏广山认定的事,定会保持十二分警惕,确保天衣无缝。 对于新来的寇知府,他也是有所耳闻。早打听了此人的身家背景,虽说是左谏议大夫的大官,还身兼枢密院副使,可终究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言官。想来,还不够力气动摇他青州首富的地位。 倒是身边那个未曾言语的少年郎,谈判间寇知府两次望向他,极像是在征寻此人意见。如此说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会不会是……且不要坏我大事才好! “苏爷!”书房外,一个有力的声音穿透进来。 “进来。”苏广山警惕地收回自己思索的神色。 来人黑衣装束,身长削瘦,眉眼尖细。对着苏广山背影,深深一揖。 “三件事! 带上足够人手,即刻动身,去江南东西路、淮南路、两浙路,按上次谈好的价钱,先付三成交子,签好纸约速速带回; 再是前几日交上去的田宅契书,你再去盯着点儿,另外告诉掌柜的,砧基薄上要有苏家交易档案,但是契约只要白契; 还有……” 说到这句时,苏广山转过身体,阴沉着脸对着眼前黑色装束之人道:“派人看紧青州知府身边二人,进出城门,见谁找谁,都给我记下了。现在就去!” “是!”黑衣人领命正欲退下。 “慢着……” “苏爷,还有什么吩咐?”此人闻声又迅速转回身体。 “尤其是那个白净书生样儿的少年郎!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去吧!” 苏广山差走了来人,慢慢叹了一口气。这一番关照,不过是再加上一把锁,确保不出一点纰漏而已。 ———————————————— 出城数余里,皆由白马逗在前带路,二人沿着官道走了一程。叶念安见左右山川平原掺半,皆不算荒芜,村落间又起伏有致,不禁疑惑起来。 这青州城内城外一片祥和,山庄乡镇井然有序,百姓间安定无忧,所见之景与前日所闻丝毫不吻,这劫匪一说究竟从何而起? 叶念安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白马逗见状,知道念安因何思虑,便淡淡开口道:“念安兄,青州城虽不如江南兴盛,可农业物产还算富足,百姓自给自足尚不成问题。 我虽多年与河水为伴,但也会听共事的兄弟常常说起。我那兄弟不像我,人家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儿时父辈也算青州城里小有名气的商人,家中副业经营织作,起初还生产些锦绮、透背销往各地,后来苏广山的车马行发展壮大,渐渐垄断了全城的对外运输作业。我这兄弟从此便家道中落……” “全城对外运输作业?”叶念安默默重复了一遍。 “适才在城内,人多口杂,我怕你无心之言遭来祸事。”白马逗解释道:“别看这个苏广山平日里待人有道,谦和近人,实际却是黑白兼通的大奸商。城里那些个员外的生意,可全是由着他的性子!” “白兄的意思,莫不是……青州城,苏广山才是老大?”叶念安惊愕万分地抬首问到。 白马逗默默点了点头,却没有正面回答:“寇知府未来之前,确是如此。” 叶念安听到白马逗的回答,心头已凉了半截。 如此说来,收粮此事就更难办了! 第六十章 行 动(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低头沉思着,不知不觉已走至南阳河边。眼前绵延冗长的南阳河正像一条又宽又白的腰带,将叶念安与白马逗死死拦在了青州城内。环顾四周,左右皆是高低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犹如天然屏障,围挡住青州城的东西两面。 如此,叶念安和白马逗二人就像站在了三面搭起的回字廊里,看得见城外风景,却又没有任何法子迈出去一步。 “白兄,念安在您手下补堤半年有余,深知您对河情水系甚是了解。也记得您说过,南阳河乃是从弥河而来,与南阳河同为黄河支流。不知弥河那头是从何地起始?白兄除此,可还对青州周边的其他山川河脉有所了解?” “那可是多了去了!念安兄怎会想到问起这个?”白马逗张嘴一句,后面又紧跟一个问题。 “我看城外山脉河流居多,高耸山林皆不等,四处广茅无垠,不知其中可否匿人?亦或是有易守难攻之势?”叶念安双眼看向城外两边郁郁葱葱的山林如此问道。 “念安兄,你这是要……”白马逗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认真地思考起来。半晌,突然喊道:“还真有这么一处!” “恐怕劫匪便藏居于此!”这句话一出口,白马逗整个人都不安起来,满脸皆是讶异之色。 “看来今日也只能行至此地了。白兄,先回吧!”望着脚下的南阳河,叶念安的心里有些失望。今日出城并无所获,而半月之约却在消逝的分秒中越行越少。他偷偷地在心里擦了把冷汗。 二人转身间,叶念安不禁想起苏广山来,此人既是青州城的老大,那今天与白马逗二人行踪岂不是暴露不遗?况且,我和白兄被这南阳河隔在了城内,那苏广山岂不是一样出不去?想到此,叶念安侧首问向身旁之人。 “白兄,可知以往青州城的水上运输都是哪般运作?” “南阳河堤未破堤冰封前,是青州货商往来的主要漕运之道。每逢春夏秋三季间,因粮食分量大、体积大、价值低,粮商在支付运费、仓储费、包装费等成本后,多会选择漕运。在长江流域,中游荆湖一带,产米最盛,两浙西路的太湖流域,也为产米之处,丰年大抵舟车四出。” “此大批货粮皆运至何地?可有往来?”叶念安不解道。 “西南两广地,大抵是流通由南向北的粮食作物,由西向东的流通应当是军事粮需。只不过,以上所有漕运往来的交易买卖,皆由苏广山独垄。城中百姓微薄,如想要盈利,必须依仗大规模经营才有可能。苏家车马行,便是他们唯一的依仗。”白马逗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无奈。 “如此说来,这苏员外可是掌握了青州城水陆货商进出的全部运输作业。怪不得收粮一事除了他,没人敢应。”听白马逗说完这一通,叶念安不免轻声嘀咕起来。 “那陆路呢?除了苏广山的车马行,可还有其它?”叶念安仍是不死心地追问。 “民间百姓养不起马匹,要从农田山头短驳之类,皆是独轮车。” “独轮车?” “恩,最常用的运输工具就是便轮车。此独轮车既可载人,又可运货,一般来说,一个人就能推动。坊间还有一种改良型,车子中央有木板做成平背,与车面连体,平背与轮子中间有内置皮条等物,此车客货合用,方便灵巧。” 车子出不去,阳河无法破冰行船,水陆两路皆不通。难道…… 叶念安和白马逗紧了紧脚下的步子,匆匆赶回府衙。 ———————————————— 寇隼站在府衙堂中,看到宫燕清点户曹送来的五百套常服,心间不免扬起疑虑。他不知道叶念安要这些做甚?也不清楚不刻即到的五百辅军有何用?他唯一知道的是,此少年郎不想告诉他这其中的玄妙。他不确定全依赖这个年轻的死囚是否有些孤注一掷,但眼下情景实是…… 正思量间,见叶念安与白马逗行色匆匆地跨进府衙大门。 “你俩来得正好!叶念安,适才户曹将这五百套常服已备齐送来,另外你要的五百名辅军也调谴妥当,可随时任你差遣。”寇隼见二人走近至跟前,如此说道。 叶念安抬首看见堂中堆起的常服,说道:“谢府尊!念安与白兄午后沿着街市两道一路奔走,直至出了城门几余里地,竟被南阳河横亘阻隔了脚步。原想沿着官道了解下地形,好熟悉制作半月后收粮回来的接应之所。确不料……” 寇隼见其为难之色加重,开口道:“说下去!” “念安心中总有疑虑,阳河横亘,便阻了陆路。眼下,这水陆两道皆不通,不知苏员外的车马该如何出城去? 适才与白都丞闲聊间,了解到坊间有一种改良的独粮车,此车能装货载人。念安还有一事求府尊,再要一百辆这样的改良独轮车,空樟木箱子及平时装粮草用的麻袋,越多越好。” 寇隼听罢,双眉紧纠,觉得眼前的少年越发神秘。 叶念安见寇隼没有马上接话,继续说道:“府尊不用担忧,念安不过是用此车装货物,木箱和麻袋一个是用来装银子,一个是用来装粮食。” 此时,青州府衙正堂中的三人皆望向说话之人,他们被叶念安的这番说话激起了同样的问号。 如今青州城,急缺银子又缺钱,叶念安要了这些东西又该如何变来银子呢?木箱着一工匠打造便是,可银子总不会凭空生出…… 叶念安看见三个人脸上同是焦灼,又继续说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此事半月之后,自见分晓。” 白马逗没沉住气,有些气急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要让苏广山那老狐狸去收粮?” 叶念安微微一笑,说道:“收粮还是苏广山来收,银子也还是苏广山来出。 我们不过是借着这些箱子和麻袋,告诉苏广山,青州府库不是空的!” 第六十一章 楼 橹(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的这番话,并没让面前三人的疑惑褪去。他们并不明白叶念安讲的是何意,倒是对他此事的冒险行径,生出了隐隐担忧。 宫燕在一旁静静听叶念安讲完,从常服堆上拿起一张叠得方正的图卷递了过去。“这是户曹适才与常服一起送来的。想着念安兄应当有用。” 叶念安惊愕间双手接过,缓缓打开间不禁喜上眉梢,这,竟是一张用羊皮制成的的青州版图。 四人不由向府衙大堂间的书案移步,叶念安轻轻摊平青州城市版图,顷刻间,绘于羊皮卷上三尺长宽的青州风貌一览无余。 白马逗指着版图,一处一处详细说解道: “青州城分东阳、南阳两城,四面城墙,两相城通,往来方便。 南阳城有南北大街两条主要通道,与东阳城相连。以西全是深沟大涧,交通十分不便,往西大片又为荒地,可为射点校场及骑兵牧草场,故不设西门。南阳城又属青州外城,比内城大过一圈,皆为内城服务,这里是大量城坊居民和保卫内城的驻军的所在地。外城以东紧绕城墙有一绝涧,径渡于阛阓,将外城西城门横切一角,直推沟壑。 而东阳城有内城(南郭)、外城(西郭)之分。内城为州治地,外城是郡县治地。内城东西、南北十字大街直通四城门,也将内城分为了四部分。内城是官府、官署、官衙所在,也是朝廷重臣、知州、知府所有地,故有‘车辕门’之称。车辕门向西北接古驿道,直通两京大门和朝廷的大门。而车辕门正南是南城门,因这南门恰巧筑在南阳河北岸的高崖之上,从河谷仰望,城门犹如挂在天上,故有‘南天门’一说,要登此天门,必须拾阶而上,对军事防御十分有利。 至于外城,有一特别之道,北为马驿北门,此处为砖石结构的阁子门,是东阳城是雄伟壮观的城门,门基由巨石垒彻,地面皆为青石板铺路,就算是在三伏天,阁子门内仍可感到逼人寒气。因此道东西……” “故,此道石板路滑,两侧坡陡,前行阻力过大,走这条小道出城并非常人所选?”叶念安冷冷打断正滔滔不绝的白马逗。未等此三人全反应了过来,叶念安又说道:“走此道,较南阳城外的阔阔官道,却能避人耳目?” 三人仔细聆听着,白马逗恍然大悟间重重点了点头,就用指腹点了点版图上青州东、南阳两城间的城墙楼橹,继续道:“此为青州军事瞭望楼,是城门上的防御工事,亦是瞭望观察敌情的城楼观望台,站于此处能总览青州城内及城外几十余里地势全貌。” 叶念安听到此处,立即向寇隼拱手道:“府尊,不知念安可否上得城楼?” 寇隼一听,脱口而出:“当然可以!此城楼日夜都由府衙内侍相替看守,你随时都能上楼去。” 语罢,叶念安收起书案上的羊皮卷,看了身侧的白马逗和宫燕,躬身说道:“念安想请白都丞和宫大哥,一同前往城墙楼橹看一看。” 二人点头间已向府衙堂外走去。 ———————————————— 【两城楼橹瞭望台】 三人并排站于城门之上的瞭望台,俯视着脚下的青州全貌。南阳城外宽阔奔腾的阳河水,此时正像玉带横切了内外两城。叶念安从此处眺望,发现脚下青州城的大小街市,纵横交错间竟像蛛网般穿梭互通。 叶念安轻声问向宫燕:“宫大哥,可否速调府兵百名从这马驿门为始,常速行至南阳城外西门处?” “行至西门处如何?”宫燕不解道。 “只需常速行至城外西门,记录全程时间便可。”叶念安话语间仍是淡定如常。宫燕也并未言语,只是抱拳行过一礼后匆匆下了城楼。 尔后,叶念安指着远处贴近南阳城门的一条小路,问道:“这条沿城墙的窄路可是能通向城外?” “此门叫‘白门’,并非城外正门。因此处大多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白门也是平民百姓所走之门,它是外城平民百姓所走的小偏门。”白马逗说完,转头看向叶念安。“念安兄可是想兵分两路,进出两道?” “哈哈!都丞机智呀!念安佩服!”叶念安爽朗一笑,想到适才问府尊讨要独轮车和麻袋时,质问他的白马逗,不禁爽朗大笑起来。 ———————————————— 冬末初春的日头总是特别短。躺在床上夜不能眠的叶念安,想起傍晚时分在楼橹上纵观的青州全景,心里仍是急躁万分。那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虽无法让苏广山的车马招摇过市,但从衙里出去的府兵却同样暴露于苏广山的眼线之下。该如何让这些眼睛看到正大光明出去的独轮车队,又安全隐密地将车推回来呢? 辗转反侧的叶念安回到了多年前三更下床的习惯,披上罩衣从府衙院内踱步向外。 不知觉间,双脚停在了日间的城楼下。叶念安独自爬上城楼,梯上正有两名卫兵值守,见来人面熟,也没阻拦。 叶念安行至傍晚所立之处,俯瞰着入夜黑沉寂静的青州城,脑中思索着该如何阻截苏广山进城的车马钱粮…… 抬首间,竟被远处一点亮光吸引了去。 叶念安立稳身体,盯晴细瞧,那不是南阳城外的西北角西城门吗?白天听都丞解说时,那里应当没有百姓住户,全是广茅密林才对,为何此三更夜仍有零星火光闪烁呢? 突然间,叶念安的心里如锣鼓敲打,立刻转身下了城楼奔回府衙。他冥冥中觉得,那隐隐约约跳出的星辰般的亮点,定如夜间鬼火般幽魅。 天亮微亮,叶念安摇醒睡意朦胧的白马逗,强行拖拽着又登上了城墙瞭望台。 借着微微晨光,白马逗揉了揉半睁的双眼,顺着叶念安抬手指着的,隐没在茂密山林的缺角处: “你说龙兴寺啊?这就是午后城外我说的那个,易守难攻之处!” 第六十二章 寺 庙(求票 求收 求扩) “龙兴寺?” 叶念安望着远处山林里那忽明忽暗的光点,仿佛是暗夜里正匍匐捕食的猛兽,一睁一闭间,目露凶光。叶念安口中轻轻重复着龙兴寺三个字,心间却满是疑惑。 停顿间,不由得转向身侧蹦出一句话:“想来,这龙兴寺的香火一定极旺!” “先生为何做此论断?”白马逗询问道。 “白都丞有所不知,念安幼时曾随方外之人修习,师父怕念安外出行走,年少鲁莽。无意中对僧、道、尼、巫有所冲撞,惹出事端,故对各教派忌讳习性略有教诲。这龙兴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僧人秉持修行,亥时初即止静休息,诸多人灯都会熄灭,待第二日再行点燃。 而念安所见已是丑时光景,早已过了止静之时,龙兴寺却还灯火不绝。虽说有香客的长生灯掺杂其中,可也不会这般明亮。想来,定是有香客与寺中师父秉烛夜谈,修习佛法。故念安有此一说。”叶念安的双眼望着西北角龙兴寺的方向,口中说着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先生真是又令白某刮目相看!没想到先生对方外之人修习一事也所知甚多。不过,若是平常寺庙,你说的自是没错,只不过对龙兴寺就要另当别论了。”白马逗朗笑几声后,不无怅然地说道。 “莫不是其中还有隐情?”叶念安听出白马逗语气中的隐意,继而问道。 “念安兄来青州时日尚短,不知此事实属常理。龙兴寺在青州城外建立已久,寺中僧人弘扬佛法之余,逢瘟疫流世之年也携药救济一方百姓。多年下来已在青州百姓心中有了一定威望,城中富户也经常施舍银两,感念其济世之恩。 只是六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端拱元年夏至,阴云蔽日,雷电隐隐,大雨三日不绝。雨过后,龙兴寺就在山门处张贴了告示。告示上写着,龙兴寺方丈在雨夜得到天机,这场大雨是上天震怒,惩罚世人而降。方丈心地慈悲,不忍世人遭此劫难,坐化己身以期度化世人,平息上天怒火。 此后,寺内众僧人皆外出修行,弘扬佛法,广传善念。龙兴寺也自此封寺,不再开放。那日之后,青州百姓每日都能听到的诵经钟鼓声,就此断绝。”说道此处白马逗轻叹了一声,似乎对龙兴寺的败落多有惋惜。 “那这寺中烛火?”叶念安听白马逗说完后,更是疑惑。 “这就是奇怪之处。龙兴寺闭寺没多久,寺中就来了众多僧人。虽然龙兴寺又恢复了往日盛景,但是对于青州百姓却没有任何变化,即不下山弘扬佛法,也甚少听见念经礼佛之声。反倒是每日夜里灯火明亮,白天寂静无声。官府也曾经派人探查过,得到回复也只是西域僧人来此游方挂单,因教义特殊,只能在夜间活动。青州之地距离西域路途遥远,官府也无法验证说辞,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白马逗也想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有如实对叶念安说道。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反常了?”叶念安对龙兴寺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其他反常?” “没有了,龙兴寺除了不太像寻常寺庙外,其他一切如常。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龙兴寺所在地域开始出现盗匪,在盗匪劫掠之地还有僧人遭了劫难。”白马逗想了想后回答道。 “盗匪出没,难道官府就不曾出兵征剿?” “当然有,程知州对青州政事向来尽心,地界出了盗匪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几次出兵,都无功而返。因为根本找不到匪徒踪影。”白马逗两手一摊的说道。 “白兄曾说龙兴寺地势易守难攻,不知有何特异之处?“叶念安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龙兴寺究竟藏了什么古怪。 “哦!我说的易守难攻是指地势。龙兴寺建在山石陡绝的拐弯处,后是临崖峭壁,下是大涧流水,绝无二路。我想那龙兴寺不过是座寺庙,出家人喜欢窝在这空灵幽静的山谷之中,也属平常,就没对你说。”睡意惺忪的白马逗摇晃着脑袋,直直摆手道。 “白都丞,天色一亮即回府请与宫大哥另拨小股府军走白道出城,巳时至西城门处。念安在山脚下等候。”白马逗半耷拉着脑袋,只听见叶念安的话从已转过的背影处传来。“念安先行一步,去探一探这龙兴寺。” 叶念安匆匆下得楼橹紧步赶回府衙,换过装束,便向城外行去。 清晨道疏,往来无人。叶念安独自沿着城墙一路碎步,未消半个时辰,便已行近南阳城外的山林脚下。叶念安抬首,越过参差不齐的枯木枝杆,却被高低起伏的树冠挡住了跳越的视线。 他望了望密布的林坡,暗黄草叶覆盖了大片裸露的泥土,也未见有青板灰砖垒砌的石阶。未多想,叶念安抬起右脚,踏进林中。左右密集的干枯枝杆,粗细相似,走在林中稍不留神便容易失了方向。叶念安低头四处搜寻间,却在杂草乱叶下有不少长短不一的白骨,拨开盖着的枯草叶,与之相似的白骨零星散落,形状各异。叶念安的眉头越纠越紧,依着自己在横谷寨每年秋捕的经验来看,这些白骨应当是林间野生动物的尸骨。 无阶上山颇为费力,叶念安走走停停,喘气接力间,四下环顾着。握着树枝躬身在斜坡上胡乱拨弄的叶念安,突然触到一块空陷的坡地,叶念安迅速蹲下,撇清枝叶,竟露出一条极不规则,又在平地间下凹光秃的羊肠小道,踏过林坡歪歪扭扭沿坡而上。叶念安挑捡出若干粗细相似的枝干,折断长至拇指,顺着小道,于抬脚落步间洒在坡边。 许久,架在密林深山顶端的龙兴寺婉约而现。叶念安看着眼前临崖而栖的寺庙,心中疑团越滚越大。寺外香炉空荡,极是许久也没人上山来供香拜佛了,庭前平地碎枝一地,也不见有小僧打扫。朱漆木门暗沉无光,寺内更是安静无比。叶念安走至近前,珠网细尘笼于佛身,叶念安见于此,不由得戒备起来。出家人最忌的便是不洗尘埃,何况是用来祭祀的佛像。 正思量间,像是佛像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笃笃’响声。叶念安循声而去,只见后庭有一光头僧人跪在莆团上,用犍稚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胸前的木鱼。 木鱼声杂乱无序,传入耳中颇为刺耳。叶念安眉头一皱,走上前去,双手合十躬身道。 “师傅打扰了!” 僧人闻听说话声,手中一顿,随手把木鱼搁置在一边,站起来回了一礼问道。 “施主有礼了,不知施主来敝寺有何贵干,若是布施礼佛,就请回吧。寺中僧人一心修法侍佛,不问世事,不沾红尘俗物。” “大师误会了,我在山中游玩,误了归去时辰,天色昏暗难以寻得下山路途,误入贵寺,这才多有打扰。不想扰了大师清净,我这就退去。“叶念安借着殿中烛光看到僧人,衣衫污秽,似有油污斑斑,头上青丝不绝,隐隐有头发生出,脸上横肉丛生,粗眉厉目,一点也没有出家人的祥和之气。心中瞬间生了惧意,就想马上离开这里。 说罢,叶念安欲向外走去,只是脚未移动,身后响起僧人说话声:“施主即与本寺有缘,即来了,就不要走了。” 第六十三章 西 城(求票 求收 求扩) ‘不要走了,总不会是好心度化我做和尚。’叶念安心底一凉,被身后阴森森的话语喝住了脚步。虽然看不见僧人面色,却已感受到身后递传来的冰凉杀意。 叶念安不禁懊悔起来,自己断定了龙兴寺有蹊跷,仍孤身涉险,闹不好小命要丢在这里。想至此,一丝苦笑从他脸上浮现。心里虽犯着嘀咕,脑中却转起脱身之计。 光头僧人所立之处与他不足一丈,逃跑已断无可能。叶念安索性收回脚步,先行稳住此贼,弱其杀心后,再另寻脱逃之路。 “大师过誉了,小可生性愚钝,虽有向佛之心,奈何不得窍门,就不扰大师清修了。”叶念安双手合十,面色沉着地说道。双脚略微错开,呈外八字,准备随时逃跑。 “哼!”僧人拧着眉,并未应话。 “大师……”叶念安周旋的话还没全说出口中,却见此匪贼人肆撩开僧袍,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准叶念安左胸直刺过来。 喘息之间,一丈距离在此僧人脚下缩短了一半,刀尖蘸着巳时阳光,泛出刺眼亮光将叶念安全全笼住,瞬间一阵透体凉气从脚底涌向全身。叶念安只觉四肢发麻,重得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眼看匕首直逼胸口,身无防物,后无退路,脑中一个声音电闪而过,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大喊:“苏广山!”言罢,便紧紧闭起了双眼。 僧人听到口中蹦出了这三个字,脚步一顿,匕首恰止在了前胸偏左三寸之地。叶念安紧绷的脸上布满汗珠,闭起的双眼,睫毛颤抖。 没有迎来入体刺痛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一张充满讥笑的横脸映入眼帘,刀尖正抵心脏。 “大师,难道你想陷头领(二当家)于不义么?”叶念安胸口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平复着适才生死瞬间的惊吓。 “你她娘地把话说清楚,不然洒家宰了你!”僧人迅速转身瞄了眼佛像背后的内殿入口,满面狰狞地对着叶念安。 “我家员外与头领是八拜之交,我可是苏员外派过来的信使。若杀了我,我性命丢了事小,耽误了员外与二当家的发财大事,你可担待得起?再算上你杀死员外信使。到时责问起来,你家头领免不了落个不义之名。”叶念安将这几日坊间见闻联系起来,洒了点作料诓骗着眼前僧人。 “那你刚才为何进了寺庙又急忙要走,不是官府的探子又是何人?”僧人面色阴晴不定,继续逼问道。 听到此贼如此之问,叶念安知道自己的小命算保住了,彻底松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拨开抵于胸前的利器,镇定自若道:“苏员外经常提及龙兴寺数位好汉皆是勇谋之辈,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你说甚?”僧人听到叶念安的讥讽,顿时怒色上涌,手中匕首又抵了上来。 “我说这位兄台,你就不能客气点!且与我来看!”叶念安讥笑着看了眼天色,毫无温度的太阳发着惨白无力的光线,悬于山间三竿之处,算算时辰,已到巳时。心头暗暗拜过寺殿佛像,白兄千万莫要误我,念安小命可全在你手里了呀! 一念及皮,径直向大殿门外走去。 ———————————————— 龙兴寺依山而建,除山前小路外四围峭壁林立,故寺庙也未修山门,出了大殿,整个青州城貌尽入眼帘。 叶念安站在寺外临壁空地,抬手指向青州城门处。光头顺指望去,树木枝干间,似有人影攒动。因相距甚远,衣着也看不真切,但人影晃动,却有闪光移动。 “朝廷防止铁器流于外邦,对民间铁器使用调度皆要定量造册登记,更何况刀剑利器?民间更是无处寻觅。除却军营中能依人头配备外,别处都禁止使用。”说到这里,叶念安半侧着头,瞥了眼光头手中匕首。 远处兵器反射光点从光头眼中划过,叶念安继续说道:“今日正月初三,青州地界即无粗民骚乱,又无盗匪劫掠,可是州军偏偏在龙兴寺所对的西门之处集结,难道头领就没有什么想法?” 僧人面色一惊,他知道龙兴寺所居之人皆是杀人越货的盗匪,全如眼前信使所言。这些集结州军定是趁着元旦日刚过,匪徒防御松懈,想出其不意地来剿灭山匪。此贼越想越心惊,但是仍不忘记逼问叶念安道:“这与你有何干系?定是你通风报信!” “蠢货,我入山门之时就已发现有州军集结。本想下山搪塞一番,却没想到被你扣留到此时。若你们真被剿了,可不要怪到我头上。”叶念安觉察出了眼前僧人似有动摇,便在言语间又加了把火。 “那……你将如何去搪塞!现在下山还及时?”光头语气明显软侬下来,有意令叶念安再下山去,打发了州军。他今日倒霉,当值看守大殿。如若真因此事疏忽了被州军攻上来,就算是侥幸逃脱出去,到了头领处也休想活命。 “哎呀!这还不简单?我就以香客身份大大方方地从寺中下山,难不成还证明不了你们是良善之人的清白么?”叶念安看到僧人面色泛白,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明悟,原来穷凶极恶之人也有畏惧的时候。世人皆如此,只要活下去,才能有希望。 “大师不用惧怕,此时虽说有些迟,但还不晚。大师若是有胆识,且与我共同下山去,遇见州军,我自有分说,言明你是我从寺里请去家中做法事的高僧。州军那些粗野之人,见龙兴寺依是做着出家人的营生,必然不会怀疑寺中有匪徒异样。” 叶念安说话间,双手合十,面容诚恳,对着僧人说着解决之法,丝毫没有方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不知详情之人,定以为眼前真的是世俗施主见到高僧施法的情景。 光头听完,咬起牙关,浮起犹豫之态。叶念安也没有催促,安心站在一旁等候着。 片刻,光头握紧匕首狠狠戳在身后的大殿廊柱上,似下了个天大的决定,对着叶念安为难地说道:“好!我就跟你走一趟。你若是诓骗我,就如此门廊柱!” 叶念安当先往山下走去,嬉皮笑喊道:”大师,佛门中人还是要以慈悲为怀!别忘了,你现在是大师!” 下了山,可轮不到你横了! 第六十四章 匕 首(求票 求收 求扩) 光头僧人收起匕首,小跑紧跟上去。 “兄台……哦,应当是‘大师’。为何偌大的龙兴寺,只见你一人在佛堂诵诗念经?”羊肠崎岖,下坡难行,总不能一路无语。当然,叶念安想的是不露了马脚,故主动找话攀谈。 “今日初三,轮到我值守。前几日都太太平平,怎知今天就遇到你这等晦气事了!”此贼人说完似不解恨,又朝叶念安用力瞪了一眼。 “哈哈哈……”叶念安突然仰天笑道。 光头大惊后退了一步,没料到苏员外这看起来斯文孱弱的信使,竟会如此肆意大笑。 “你…你…笑个锤子?他娘的要吓死老子啊!”才反应过来的光头补上一句。 “哎呀!我笑啊…我笑你们这些粗人,是学那青州府的衙役么?搞甚锤子值守、轮班,瞎正经个……什么玩意儿!”叶念安收起笑脸,对着光头一脸嫌弃道。 “这…这这……谁叫我是最后一个入寺呢?欺新欺生,洒家也免不了俗!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呀!”被叶念安这么一通说,光头竟然褪袪凶神恶煞之色,露出一脸无奈。 叶念安听到这厮这般解释,立即偷偷钻进这个空子,不动声色地添了把柴火。“啧啧,想想新年元月大师要独守空寺,其他弟兄却是快快活活地回家亲娘子、抱儿子…哎,我都替你苦(心疼你)哟!” 本来只是觉得下坡路长,不想被那贼人识出破绽。眼下倒是反倒是光头先入了戏,倒起苦来。叶念安瞧见这副腔势,也稍稍加了点同情的戏码,佯装关心起来。 “唉!大过年的,哪有披着僧袍下山去化缘的和尚?你这书生也想得出来!头领和我那帮弟兄因昨晚吃酒吃到了三更,这会儿都在寺中做美梦呢!估摸这太阳不下山,怕是起不来!”光头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 原来自己亥时所见,是这帮山匪在寺中吃酒闹腾。叶念安竖起耳朵听到‘三更’二字时,心里当即了然。 就这么一言一语,往来攀谈间,已离了山腰甚远。 叶念安透过树间缝隙,山脚下隐约可见州军严阵以待的队列人影,想来宫燕大哥已率兵抵达。叶念安深深吐了口气,故意加快两步拉开距离。 对着光头一抹诡笑,扯着嗓子喊道:“那一会儿我与州军周旋过后,大师就回寺休息吧!想来打发走这拨州军,二当家带着你们也能在寺里度些安稳日了。这州军也得过年不是?” 光头没有言语,只是跟随叶念安的话轻轻点了点头。一个箭步,就跨下了山头。 ———————————————— 宫燕、白马逗二人果然已在西城门脚下等候多时,一直未见叶念安的影子,在原地候了半炷香的时间,二人等不及,正带着一百州军摸上山来。这一上一下,撞个正着。 四人相距不过十米,叶念安见白马逗走在前头,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只得停下自己脚步,对面前二人猛使眼色。光头僧人到底是山匪,见叶念安突然止步,不由警惕地向其靠拢,双手慢慢摸向腰间,眼神戒备。 上坡二人听闻声响先后抬头,见下坡之人竟是苦等的叶念安,又见身旁紧挨着一个打扮怪异的魁梧僧人,白马逗正欲迈步冲上前,嘴中似叫唤起:“先……” 叶念安心头一颤,眼见露陷在即,情急之下佯装一个趔趄猛倒在地。白马逗正欲去扶,叶念安急急喴道:“哎哟!官差大哥,无妨无妨!小人只是脚下打滑,一时未站稳……”趁起身当口,对着白马逗一阵眨眼,却不料遇见一个如此拎不清又不解风情的憨直汉子。 光头见走在前面的书生稳稳一个摔跤,略一傻眼,顿察觉形势不对。正摸出匕首,一直落于身后的宫燕已全盘收入眼底,二话不说直飞过去,扶起叶念安将他挡在身后,轻声说道:“小官人这是为命除害了呀!” 白马逗还傻傻地没有反应过来,宫燕已与光头交起手来。 “好,你这混账,当真是官府探子,洒家切了你……”光头怒吼声在诸人耳边起伏回荡,语势凶狠,却无济于事。他哪里是穿堂燕的对手,三下五除二,早被宫燕踩在脚下捆绑了结实。 叶念安拍了拍身上的污尘秽土,缓缓走到光头面前,盯着看了半晌,却是转头对宫燕说道:“山顶龙兴寺一众僧人皆为山匪假扮,匪窝就按于寺内。此贼在寺殿值守,念安恐称苏家信使,方侥幸逃脱。事不宜迟,趁昨日山匪饮酒至三更此时正醉酒酣睡,请宫大哥速速领兵上山剿匪。” 光头绑紧了双前不得动弹,在一旁气急乱吼地踢蹬双脚,嘴里仍嘶吼道,“他娘的,你骗老子,骗老子下山,老子切了你!切了你!” 叶念安冷冷瞥过一眼,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宫燕:“山匪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切不可心慈手软,进寺不论男女,格杀勿论,绝不留活口。”说罢,径直往府衙方向走去。 白马逗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他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出自先生之口,闷闷追了上去。 “先生,上山剿匪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告知一声寇知府?怎么说也要近百条人命。”这句话一出口,白马逗就后悔了,可是已来不及收回。 叶念安并未停下脚步,依旧目视前方,只是从他冰冷如霜的侧脸幽幽传来:“白都丞,您可经历过生死?” 白马逗有些不解,觉出先生今日有些异样,随口说道:“如说生死,顶天就是与我那泼皮娘子相互吵嘴……” 叶念安听闻低头一笑,生生把话头截道:“适才于龙兴寺,念安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都丞和宫大哥一定准时到达西城门脚下。念安被那假僧人用刀尖抵住胸口时,心间思潮起伏,脑中刹时翻起诸多往事。可在念安眼前浮现的,只有远在横谷寨的娘子和孩儿。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情义也唯有念安自己懂得。 人生在世,环境会变,心性也会变,官场如斯,生命也如斯。唯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白马逗望着渐行渐远的前影,第一次觉得陌生无比。 第六十五章 供 录(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可还有其他安排?”寇隼站在府衙内宅,听闻宫燕所言后问道。 青州缺粮已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满城百姓、商贾、官员的无数双眼睛全在盯着他。 粮食,是安身立命生存之本,没了粮食,人吃人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此役不见兵刃,却关乎生死。至于仕途,不过是末流而已。虽放言,此事全权交由叶念安处理,可面对此少年郎三缄其口,终究无法令人安于卧榻。这一年,适逢贬官青州,偏又遇此棘手之事,真正是劳心费神。 “回府尊,叶念安未言其他,只是要将寺中僧……山匪灭口。”宫燕恭敬答道。 “嗯?寺中山匪身份能否确定?”寇隼眉头轻蹙。对寺中僧人乃苏家车马行打压同行的城外势力,实在匪夷所思。如此身份落差,还是第一回听说,寇隼有些惊诧。叶念安打算一下剿灭这群山匪,百十条人命若是杀错了,这过完新年,青州怕是又该有新知府上任了。 “身份已经证实无误,法曹朱升已上呈审讯供录,请府尊过目!”宫燕从袖中抽出数卷供录递过去。 ——「据犯民徐石亲口供录,龙兴寺有匪徒一百二十八人众,匪首苏长水乃青州人氏,早年间为城中屠户,后因买卖争议误伤他人,判黥刑流放秦州。后不知何因,于流放之地服役两年就被释放。离开秦州后,未做寻常营生,初始在青州一带聚众山林,手下有几十号人手,在绿林颇有威名。 端拱元年春,秦州州军开始大肆剿匪,苏长水所领山匪逼于无奈,率众回到青州。并在夏至雨夜屠杀龙兴寺僧人,未留下一个活口。之后,便一直对外以僧人身份,盘踞在龙兴寺内至今。」 寇隼看到‘残害僧众’之处,本来毫无表情的面容,瞬间阴云密布,执握供录的双手越捏越紧。 “就按叶念安说的去办!”寇隼怒意上窜,向着宫燕挥了挥手道。 “是。”宫燕应了一声,转身往衙外走去。 衙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寇隼将手中供录又细细看了一遍,搁在一旁,嘴中轻轻念道:“苏广山、苏长水,哼!狗屁的结义兄弟!” ———————————————— “宫大哥!宫大哥!”宫燕才从府衙中抬脚出来,准备去州军营里调兵。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叶念安气喘吁吁,提着衣摆从远处向他跑来。 宫燕拱了拱手问道:“先生至此,可是有事?” “呼……”叶念安抚了抚胸口,平息着气喘。 “宫大哥可是让我好找!山林匆匆别过,有一紧要事忘记交待,本以为宫大哥已经带兵出城,念安追了一路,途中询问值守,才知宫大哥还在城中,故想着先到府衙来看看。”叶念安瞥了一眼宫燕身后的青州府衙。 “叶先生勿怪,是宫燕疏忽,将内甲遗落于府衙。虽说山匪酒后酣睡,不成气候,可刀剑无眼,宫某不敢托大,这才折身回来取走。”宫燕怕叶念安嗔怪向知府汇报一事,连忙找了借口想遮掩过去。 叶念安冷眼看着宫燕双手空空,知其有事隐瞒,也没去揭穿。“宫大哥哪里话,山匪凶残,是要多做些准备的好!念安岂敢有怨。说回来,幸好宫大哥还未出发,否则就误了大事!” “大事?宫某还望先生言明。”宫燕感觉察到叶念安眼光落于自己双手,便下意识地将手背在了身后,略有局促地问道。 “宫大哥打算带多少人去围剿城外山匪?”叶念安收回视线,转而问道。 “法曹已送来审讯供录,据生擒的那名山匪交代,龙兴寺内共有匪徒一百二十余人,我带五十州军足矣。”宫燕思量一下回道。 “五十人?”叶念安听罢,抬起胳膊枕于胸前,心中暗暗算起人手分配。 宫燕见叶念安沉默不语,又说道:“叶先生若是为难,三十人也是够了,只是怕有所损伤。” 对自己的身手,宫燕还是很自信的。对双方战力的预估,若天色暗些,自己一个人进寺偷袭,也能杀他个来回。可是,眼前光天化日,既不能逃脱一个人,又要避免州军伤亡,他不敢托大。他深知,这五百州军是府尊向兵马巡检使再三保证不伤一人,才借调过来的,自己也不想给府尊惹了麻烦。 “宫大哥这话真是羞煞念安了。念安知道宫大哥武艺超群,身手敏捷,拿几个蟊贼不过须臾功夫。只是此节干系重大,牵一发动全身,念安怎敢减了宫大哥人手?况且念安来此寻你,就是要宫大哥把五百人全带了去。”叶念安知道宫燕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笑着解释道。 “五百人!”宫燕一惊。“叶先生这是何意?” “宫大哥莫急,这五百人可不是全让你用来清剿寺庙山匪的。”叶念安拱了拱双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还请先生明示!”宫燕不明白叶念安所语,左思右想没得到结果,索性就直接问出来。 “念安且先问宫大哥,我要的几件物什是否已准备妥当?”叶念安说话间面色一正。 “府尊对先生之求十分在意,故先生想要的物什也准备的相当迅速。 改良独轮车二百辆、朝廷漕银运输大钉木箱四百个、百姓常服五百套以及装粮麻袋八百只,一应物件均已准备齐全。怕误了先生大事,今早卯时初,我又亲自点验过一遍,准确无误!”宫燕跟随寇隼多年,心知事情重大,对物资准备的进展、数量等,都默默详记在了心里。此时叶念安询问,便毫无凝滞地脱口而出。 “好极了!才一天光景就已置妥,宫大哥定是极费心思!感激之情,念安谨记于心。来日待青州粮荒解决,定当回报。”叶念安听完喜上眉梢,激动地说道。 在他眼里,这些物资不仅仅是解决青州粮荒的重要保障,更是他回横谷寨的重要依仗。 “先生,客气!宫燕份内之事。只是……这与交于我的五百人有何关联?” 叶念安左右环视,府衙门前正无人影。遂走至宫燕跟前,凑近耳边唇齿微动。 宫燕眼中跃出一抹亮色! 第六十六章 封 门(求票 求收 求扩) 叶念安是个高人。 这是宫燕得出的结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郎的韬略,不得不对这个死囚河工刮目相看。 府衙门前二人短促的顿足密语后,宫燕片刻不敢停留,直奔营地调齐了五百州军。按照叶念安的关照嘱咐,命二百州军手推二百辆独轮车,并于独轮车左右各置钉木大箱,整装从青州外城穿入内城,自内城东西、南北二街顺时绕行数圈至南天门,再直穿两城出得城门。 叶念安已熟知西城门山林势险,上悬下陡,绝壁临涧,十分逼仄。如此险隘峻势,只要稍加布防,任何人想要轻松攻下,都是痴心妄想,况且山上是一群杀戮无度的亡命之徒。这其中利害,唯有争分夺秒,出动全部兵力。 这是借粮纸约半月期限的第三日,也是淳化四年新年元月的第三日。出城的州军队列排成长长一条驶向西北城门,远远望去,绵延数里,轰动青州全城。此时正当阳光最盛最烈的午时,街市两边人来互往,依是一番元月欢腾之景。不少百姓出街闲逛,石道空地上孩童嬉皮打闹,口中说唱不断;“咕噜噜,空木箱,数百张,独轮车,离青城……咕噜噜,粟麻袋,百儿千,沉甸甸,归娘家……” 站在阁楼上的苏广山,被不远处街市石道上传来的朗朗歌谣吸引了去。此时的他紧纠眉头,微眯眼睛望向城门处,脑子正飞快转动着。 这两日,他一直站在阁楼注视着府衙的一举一动。‘士勤于学业,可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可聚稼穑;工勤于技艺,可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可积财货。此乃百姓之本业。’ 你这个青州知府到底执于何? ———————————————— 宫燕、白马逗率军行至切角的西城门山脚处,嘎然而止,二百辆独轮车训练有素地沿着山林包抄排开。此时,置于二百辆静止不动的独轮车上,‘嚯’得一下,钉木箱盖‘咔咔’相继掀开,从里面跃出一条条人影跳下车来,迅速列成网状弩阵,宫燕首冲,缓缓向山上龙兴寺逼近。 “宫大哥,此番剿灭山匪定要防御缜密,念安已反复堪察过周边地势,此时上山虽稍显仓促,却是有意令对方猝不及防,来不及组织抵抗。故,为保周全,烦请宫大哥率二百州军直进龙兴寺佛殿后庭,箭雨齐发,速战速决。白都丞另率二百于山下埋伏静候,包抄密实,若有侥逃者,补射之。 待宫大哥一举剿灭山匪后,即于寺前空地吹哨告之。白都丞可率剩余部下推车上坡,与宫大哥汇合。留下三百州军即刻脱下兵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百姓常服并留于寺内。事毕,宫大哥与白都丞再与来时一般,将载有钉木箱的独轮车原路返回。” “回府尊,老奴按照叶念安所嘱,已顺利剿灭山匪,出城回城,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宫燕将白天与叶念安在府衙门口的密语悉数禀告了寇隼,言语中不时露出对叶念安的敬佩之情。 “嗯。叶念安可有说下步如何安排?”寇隼听完宫燕所说又问道。 “接下来就要辛苦我们的苏员外了!”叶念安望着青州城最大的车马行挑起的幌子,‘苏氏车马行’几个劲墨大字苍劲有力,附着在布面长幡上随风翻卷。四五丈高的淡黄色木杆笔直的矗立在远处,越过府衙屋脊,挑上青天,傲然昭示着他的地位。 “啪!”叶念安抬起手拍了一下身前长廊栏杆,转过身来,笑着对宫燕说。 “今日辛苦宫大哥了,不过此刻庆功修养为时过早,还有一事劳烦宫大哥去办。” “叶先生尽管吩咐,你我皆效命于寇知府,宫某定当尽心尽力。”宫燕对于叶念安的筹划安排,已有重新认识,白日之事虽不太清楚叶念安机妙所在,但仅仅主事两日,就缴了当地盘踞多年的山匪,就令其刮目相看了。 “青州城属京西路重镇,行商往来,道路多杂,这十分不便于苏员外运粮,现今我们从让苏员外代办采购粮食,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提供一点便利。” 叶念安略微思虑了一下,继续说道: “宫大哥即刻去寻寇知府,言明青州城东、南、北、三门自正月初三日起至正月十八日止,以征北军过境,道路需以修缮为名,禁止一切货商进出,百姓自可出入无阻。” “叶先生,求得知府印签不难,只是道路修缮先不说青州城是否有银子执行,但说工部报备一事,就要十天半月,怕是来不及了!”宫燕心里清楚,叶念安想以青州知府的名义进行封门,可不在工部报备,不免落在有心人眼里把此时报告给朝廷,那时朝廷追究起来,寇知府自然有先斩后奏之嫌,反而不美。他误以为叶念安不懂朝廷规矩,故而提醒道。 “嗯~那也无法了,只能先把此事做了,到了正月二十再快马加鞭报给工部,至于朝廷追究,我稍后自有分说告与寇知府!”叶念安想了一下,并未改变注意。 “好!我这就去办。” ———————————————— 宫燕面对寇隼把刚刚与叶念安之间的对话,详细描述了一遍。 “宫燕,你可知叶念安此举是为何?”寇隼听完宫燕所言,在堂中踱着步子,转身问向宫燕。 “老奴不知,叶念安口中说为了协助苏广山筹粮,可是封了东、南、北三门后,运输更为不便,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还请府尊解惑!”宫燕老老实实的回道。 “哈~哈~哈~叶念安真是个妙人。他哪里是帮苏广山,完全是把他向绝路上逼。”寇隼大笑了几声,却没有言明。 “你去取我官印给叶念安送去,自即日起至筹粮结束,叶念安私下可行使知府权限。”寇隼面色郑重吩咐着宫燕。 叶念安这几日的动向,虽没有直接向他禀报,都是通过宫燕侧面告知于他。可是通过这几日的一系列动作,他已经看清了其中一些门道。 目送着宫燕出门,寇隼望了望堂外的天空,心中想到,‘叶念安啊,或许到了朝廷上也是一大助力!’ 第六十七章 端 倪 “先生,宫某按先生吩咐,已下令将城中东、南、北三门封闭。” “另外,府尊还有件东西和几句关照的话让宫某带给先生。”宫燕躬身恭敬地说道。 “有劳宫大哥了。” “这是府尊的官印。府尊说,即刻起至筹粮结束,官印皆由先生保管,此期间先生可暗箱行使知府权限。”说完,宫燕从袖中捧出一个用浅金丝缎束起的布囊,递了过去。 叶念安有些意外,双手颤颤接过,激动地说道:“念安惶恐。请宫大哥代念安谢府尊体恤。” 自元旦三更夜在楼橹察觉到了龙兴寺的端倪开始,叶念安便习惯独自在瞭望台上思虑事情。此时,他正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将青州城貌尽收眼底,脸上挂着几许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 暮时,叶念安去了一个地方。一个曾让他绝望,又现出生机的地方。 同样是昏暗逼仄的狭小空间里,充斥着似是雨湿残血干涸后的浑浊霉腥,亦或是一种叫死亡的气息,古怪的味道,随着走道两边几盏孱弱的油封忽隐忽现。 叶念安下梯走到拐角处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望着蜷缩于墙角的光头,清了清喉咙。“大师!大师!我来看你了!” “呀啊啊!你这头驴子,洒家宰了你!”话飘至墙角,直接让光头跳蹿了起来。一条条蚯蚓粗细的青筋爬满在他那双紧攥着的手背上,隔着囚房木栏对叶念安呲牙咧嘴。 “巳时到现在,大师还没吃过东西吧!念安带来了饭菜。”叶念安似是耳背,兀自将提来的饭盒塞进囚栏内。 “滚你犊子!老子不吃!” “大师,莫动怒!念安可是特意关照了几位官差大哥,要善待了你。莫不是我这上山剿匪的一会儿工夫,你就受了欺凌?”叶念安满脸忧心之色,佯装关切地问道。 “你这厮说甚?剿…匪?剿他娘的匪!待洒家出去有你好看!” “大师,可还是担忧龙兴寺的那位二当家?”看着一栏之隔的怒气冲冲的光头,叶念安故意拖长着语调,压低声音道:“念安忘了告诉您,这龙兴寺,大师怕是回不去了!”说完,闪过一抹坏坏假笑。 光头没有说话,只是愣在原处,慢慢蹲下了身体。或许,龙兴寺的二当家在他心里曾是神一般地存在;或许,这龙兴寺的覆灭,让他失了山匪弃良从恶只为填饱肚子的初衷……复杂的思绪一点一点的在他脸上浮现,阴晴不定。 “大师,若是不想在这里关一辈子……可是要另作打算了!”叶念安捕捉到光头心里的摇晃,又阴阴补上了一句。 “二当家倒了。大师若是愿意弃暗投明,念安保证,不但能马上从这里走出去,且从明天起……”叶念安瞬间恢复了肃色,一字一顿地厉厉说道,“您,就是龙兴寺的新二当家!” 最后几个字如一阵响雷,彻底让光头从一片恍惚中清醒过来,一脸惊愕似又忧虑地试探道:“洒家倘若不从呢?” 叶念安没有言语,只是从嘴里放出一阵狂笑,转身而去。半晌,一个衙役从走廊那头快步跑来,朝光头囚栏里塞进一个厚实黑布裹紧的包袱,又迅速离开。 蹲回到墙角正认真思考叶念安话意的光头,见到衙役来去匆匆的一番莫名举动,愣愣走上前…… 不刻,同是那个阴暗转角的狭窄空间里,发出一声惊恐又惨烈的长长嘶叫。囚栏空隙中夹着光头削尖欲出的脑袋,扯开嗓门大喊道:“叶——念——安!老子要见叶念安!” 站在牢狱门外假意离去的叶念安,此刻清晰分明地听到了从长廊拐弯处悠然而至的惨叫声,它穿透月光,变成了一抹得意的诡笑,浮嵌在他俊雅的脸庞上。 ———————————————— 翌日,寒冬清冽晨光抚照着幽静空旷的青州城。叶念安站在直对南城门的楼橹上,隐约有见车马驶来,只是相隔数里,车上布幡翻卷不定,在晨间雾霭中若隐若现。 “吁——”四辆马车勒停于南城门前,“官差大哥,卯时已过,这南城门作甚不开?”马车上跃下一名车夫,朝城门士兵走去。 “来者何人?府衙有令,因北征过境,道路修缮,元月初三起至正月十八日,青州城东、南、北三门一律不得货商进出。请诸位借道西门。” “哎呀!我等不知啊,这位官差大哥行个方便吧!下次一定按了规矩来!”车夫躬身哈腰,狗腿模样尽现。 小兵略一思量,依是摇摇头道:“可不能让我们难做。还是请各位爷借道吧!” “就通融一下吧!我们这四车可都是苏氏车马行的货呀!这会儿才卯时,道上正无人,你开了城门也没人瞧见。”这车夫一看就是苏家老人,油头滑舌,不依不饶地讨价还价道。 “没有通城印签一律不得通行,诸位绕行……” “什么通城印签啊?”斩钉截铁的话还没讲外,被身后一个劲道有力的声音生硬打断。 几名车夫与值守士兵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中首富苏广山。 “苏员外!”众人齐齐弯腰躬身道。 “员外,小的本来早就进城去了。只是不知今日南城封门,故与官差大哥周旋到现在。”为首车夫低首轻声解释道。 “哦?现在卯时已过,为何封门?”苏广山紧促双眉,转向值守士兵厉声问道。 “苏员外,昨日…知府下令,元月初三起至十八日间,因北征过境,需道路修缮,非…非有官府印签,城东南北三门一律不得……货商进出。”守门小兵声音颤抖。 “这位小哥,这几车正是苏某车马行的货物,也是青州百姓的粮食,我这位车夫出城数日不知府衙新令,就请小哥放行一下,保证下不为例。”苏广山对一旁看门士兵硬施软语,又对着车夫使了个眼色。 车夫心领神会,颠颠儿凑到小兵跟前,推搡了一把,胳膊下已塞进一串银钱。无需言语,小兵正欲转身去—— “混账!”骤然间,门内又响起一个铿锵之音。 苏广山面色一沉,心里隐隐不爽地瞥向来人。不曾想迎面是一道白色素衫,在晨光浮动中飘然而至。苏广山没料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书生自芙蓉酒楼一面后,会在今日场面再见。 “寇知府昨日才下过令,怎地才睡过一觉就忘了么?如此玩忽职守,且等着受罚!”叶念安置若罔闻,劈头对守门士兵一顿痛斥。 “叶先生……” “苏员外,让您见笑了!此小兵才来不久,甚不懂规矩。请苏员外包涵。寇知府常在念安面前提起,苏员外不单是经商有道的城中富贾,更是严守律法的百姓表率。念安觉得,苏员外定不会与此小兵计较的。”叶念安将苏广山高高托起,一通奉承话后,直直盯上对面这双眼睛。 苏广山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叶先生说的哪里话。寇知府谬赞了!苏某岂能坏了规矩。”遂侧脸向车夫喊道:“都听见了没?从西城门进!” 叶念安微倾半身,对着苏广山深深一揖。 第六十八章 暗 查 “叶先生真是折煞苏某了,作为大宋子民,听命于朝廷实属分内之事,当不起此大礼!”苏广山面上如此说,心里却没有一丝臣服之意。苏广山面容阴沉地瞟了一眼施礼的少年书生后,便悻然转身离去。 叶念安不以为意,竖直身体,成竹在胸轻轻一笑,径直向内城走去,只是嘴里又飘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两个相背而驰的身影,遥遥相语。 “苏员外,粮食押运事关重大,可是要让伙计们都打起精神喽!” “哼!不劳叶先生记挂,苏某自有分寸。”苏北山遥遥回了一句。 元月初四的清晨,虽经了苏家粮食在城门处多耽搁了半个多时辰进城的事儿,可之后一整天都太太平平,没生波折。西门值守似是有了知府示意,苏氏运粮的马车进城时未经检查就顺利放行,少了不去查检盘问的复杂手续。 苏广山一路跟随粮车辗转于青州街巷,直到新眼见了一袋袋粟米‘簌簌’倒进了粮仓,才慰劳了几句押运伙计返身回家。 对于这次收粮,苏广山一掷重金,下了大本钱。他将苏氏名下的全部产业皆以明契之式悉数质押了出去,转手换成了现银。只是如此,依然不够采办府衙要借的七百万石粮食。 所幸,自己在青州城还有一席地位,遂聚集了城中所有商户,从诸位员外的手中高利借贷所缺银两。借银期限与府衙纸约一致,翘首以待十五日后与官府的钱粮交接。苏广山清楚,经商一道,只需将钱银盘活运转,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今日之事,面儿上看是因不知府衙新令,绕了一些弯路。可越是看似简单的事情,其背后越有可能掩藏着惊天阴谋。府衙下令封了三门,不贴告示,不诏百姓,只限货商,不限城民。苏广山活了一大把年纪,似隐隐预感到了潜藏于此中的天大阴谋。 一直坐于书房里的苏广山,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口腔顺着喉咙流入胸腹,这小股热流极为熨帖的舒展开,温暖了原本冰冷的身子。苏广山摇了摇昏胀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活的久了,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苏广上自嘲地笑了笑,搁下手中茶盏。灰白眉须轻轻一蹙,盯向对面竖起的屏风,笑意顿失,冷冷说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喝杯茶吧!这么年纪了,还是不能安分一点!” “哈~哈~哈,苏老三,想当年你兄弟二人同是上山学艺,就属你心思最重,难怪你武艺不精啊!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竟还是这幅德行,你就不累么?”说话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人也不躲藏,大刺刺地走出来,坐到了离屏风最近的木椅上。 面前乔装成农夫的老人,头上胡乱扎着块已发白褪色的璞头,一件灰白外衣裹起略显佝偻的身子。苏广山瞟了此人一眼,并没有打趣玩笑的兴致,直接说道。“都是半身埋进黄土的人,提那些往事作甚?说吧,交代你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急甚?真是越老越沉不住气了,这可不像你!大清早的,冻死老子了,赶紧倒杯热茶。”老人嬉皮笑脸地说道。 苏广山脸色一沉,怒意浮起。不过是一个快到眨眼不及的瞬间,面色又舒缓开来。站起身子,倒过一杯茶,递到老人面前,贴着耳朵小声说道:“师兄,北面你也去过,苦寒之地,不知宏儿可有热茶喝!“ “啪~”才端过茶盏被称作师兄的人,乍听到‘宏儿’二字,倦在方椅里的身子一僵,嚯地从弹跳起来,全失了适才从屏风后悠然踱步而出的轻松模样。老人挺直背脊,如剑一般直直站在那里,牙齿咬合间,抬手拍翻递来的茶盏盯着苏广山,眼中尽是吞噬寒意。 二人面对面矗立了良久,半晌,随着老人一声轻轻叹气,脸上紧绷之色刹时委顿瓦解,眨眼间又苍老了许多。 “苏老三,当年你诓骗我下山,并用宏儿性命相要挟。我答应过你,为你效命十五年,今年已是最后一个年头。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到了期限就将宏儿从北边带回见我。”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做到。只不过,我听说宏儿在北边过的还不错,到时他愿不愿意回来就另说了。”苏广山又坐回初时喝茶的高椅上,端起茶盏,轻磕杯盖。 “你不要食言就好,宏儿是我的孙儿,我比你更了解他。”老人看着苏广山古井无波的老脸,强压住心中四起的怒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从衣袖中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白纸扔了过去。 “你让我查的,都在这里面了,我先告辞了。我要去北边一些时日,短时间内别再来寻我。”老人讲完,一纵身子,如狸猫灵活转过屏风,顷刻间消失无踪。 苏广山迅速打开手里接过的纸笺——‘死囚?这新来的寇知府胆子还真是不小!’ ———————————————— 自元月初一芙蓉酒楼收粮谈判起,苏广山对寇知府的身边几人,都逐一去摸过了底细。 身边那位俊俏后生,年纪稍长,气质沉着之人,是在江湖、朝堂之上都颇有些名声的‘穿堂燕’,自寇隼入朝为官之日起,便一直不离左右。宫燕年轻时乃江湖中人,让不少对寇隼心生歹心之人,忌惮不前。 只是,另一个近身的少年书生却是一张新面孔,也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那日酒阁里寇隼的所有言行,皆落在了苏广山眼里,他早有察觉新知府身后的那个少年郎,绝不是一般人物。 这位寇知府虽说是朝廷大员,见过一些世面。可是饥荒收粮皆非儿戏,况且当时又以高出市价三倍的价钱收粮,寇知府未经斟酌,便一口应下。 设宴当日自己不过是借着收粮分析民情之由,欲挤兑一下,压一压新官的气焰,让他明白青州除了知府,还有他苏广山一份。万没料到,寇隼竟全盘接了下来。 站在经商角度,三倍粮价其中带来的利润,明眼人都能看懂。青州府库枯竭,府衙没有理由让他苏广山独赚,这么草率之举,只能是像身后活络心思的少年书生才能想得出来。 苏广山谨小慎微的经产本性,让他不得不去深挖叶念安的底细。知己不知彼,苏广山心里就不会踏实。 如今汴梁城诸多不太平,朝廷又正处立储关键时期。在所有形势不明朗之前,苏广山只能等,不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安安静静地等。 直到他想看到的一幕变为现实。 第六十九章 反 击 站回城墙瞭望台的叶念安,看着苏广山适才滞留于南城门的四辆马车,辗转绕回到西城门时,脸上浮起一抹成竹在胸的得意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意愿进行着。 他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游转过几次后,心底那抹强烈的求生欲望已被彻底激起。如今得罪了苏广山,亦等于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既然得罪了,那就只能往死里去得罪。 元月初三日的清晨,南城门外的几辆马车几个人,让原本就沉浸在元月欢乐中的城中百姓沸腾了起来,青州城的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起,新任寇知府的身边有个俊雅白净的书生,叫叶念安。 面对叶念安赤裸裸的挑衅,苏广山心里甚为不爽。望着静谧不动的屏风,苏广生依是蜷坐在书房高椅内,书案上压着一纸墨迹未干的书信,头脑里翻滚起借粮前后的诸多细枝末节,桩桩件件,一一浮现。 暴雨…决溢…程知州小年那夜被不着痕迹地带走;补堤…死囚…三日后朝廷枢密副使、左谏议大夫寇隼悄无声息地到任新知府;眼下又是饥荒…借粮…… 他焦灼地从高椅内站直身子,在房中慢慢踱起方步,脑子里一幕接一幕地仔细过滤着。这面儿上看似毫无关联的千丝万缕,究竟藏掖着怎样的干系?思虑间,苏广山绕回书案,端起信笺又认真谨慎地逐字念过,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叠齐塞进衣袖。 ———————————————— 【汴梁·垂拱殿内】 “混账!你当这是娃娃过家家?一千好几百的死囚河工说去就去,想回就回,岂是这般儿戏!”近日旧疾频发的太宗皇帝,恰缝情绪低潮。翻看张逊递上的折子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张逊的鼻子高声冷哼。 “臣斗胆谏言,还望陛下息怒!”张逊面无表情地手持笏板,偷瞥了一眼太宗皇帝。 心里犯着嘀咕,老子当时动出这三千死囚的脑筋不也是被你们逼的。你双手一摊说没人,三司一个白眼说没钱,全他娘地往我身上推。现在我替你们救了急,也没落下一声好,还不如从哪来回哪去,好过老子平白无故受这窝囊气。 想到此,拱了拱双手,继续轻声说道。“臣前日收到从青州快马加鞭送来的参本。城内多位富商联名参新任知府寇隼,私通死囚,假传圣旨,以饥荒为名,威逼城中商贾筹银借粮,影响恶劣,民心不稳……臣担忧,如此定会引发动乱。” “动乱?何来的动乱?张逊你身在朝廷,倒也是心系青州百姓。”太宗话语间流出轻蔑,背过身体阴阴一句窜至堂下。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日让这三千死囚补作河工可是你出的主意。现在堤没修葺好,倒是又要将这些人拉回各地等候秋斩。你当朕的大赫天下的是放屁么?”太宗言辞有些许激动,气急处已忘记了是在早朝堂上。 “回陛下,眼下青州缺粮已是板上钉钉,粮荒乃迟早之事。可青州知府假借粮荒之名,以手中职权强逼城中富商筹银借粮,此举已是欺君之罪,且不议借粮数额之宠大,光这借粮高昂的市价,已是雄狮血口,荒谬至极!臣还请陛下明查!以免失了朝廷体统,追悔莫急。” 张逊摆事实讲道理,情理皆施,竟让太宗一时间词穷语塞。垂首半日没等到皇帝的回话,乘此空档,又偷偷向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 果不其然,三司盐铁使赵环从班列里走出,对着太宗皇帝双手拱起笏板,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张院事所言在理!青州知府寇隼私通死囚不得体统,有失官体是一;借传圣意,威逼百姓筹银收粮,有损官威是其二;借粮数额及市价均超出诸多,实难理解不是中饱私囊。臣以为,当日派去的死囚河工,兴许就是青州知府留于城中制衡百姓之依仗,如若不及时谴回这群凶蛮之徒,暴乱一触即发。” 赵环的这番说话,不疾不徐,不抖不颤。太宗纵然再不想理会,也不好在场面上驳了颜面。 只是,朝堂之上少了寇隼和张逊两人昔日互掐的场面,官场形势就如深秋长势甚优的金色麦田,风吹麦浪,独舞一面。 此时又从班列中站出无数言官大臣,手持笏板站在张逊、赵环身后。 太宗黑着一张脸,任由朝堂上大臣一口一个附议,没有在说一句话,既不表态,也不阻止。渐渐张逊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此时参寇凖,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本以为太宗把寇隼贬官青州,是恼了他多年言语不知分寸,令太宗生了肝火。如果真是如此,张逊参寇隼应该是正中太宗下怀,按照太祖皇帝的遗训,文官自不可杀,所以寇隼只落得一个贬官收场。 今天他点的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虽不至于拿了寇隼项上人头,但稍作文章,贬为庶民还是有很大可能。这一切的决断还是在陛下手里,只是看眼前这态度,令张逊有些紧张。 “难不成,太宗对令寇隼下青州是一手隐棋。”张逊越往下想越觉得心惊,此时再望向太宗的脸,那团黑色如一潭深水,依是风波不起,实际暗流涌动。 身边大臣仍旧嘈杂议论着,张逊抹了抹脸,悄悄收了收脚,默默回到班位上。 “三司使来了么?”太宗见议论声渐歇,想将此事做个决断。 “臣在!”三司使本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站在那里打着瞌睡。突然间听到太宗传唤,忙不迭出班施礼。 “青州水患严重,去年粮食颗粒无收,此事已成定局。按照往年惯例,青州既要照常上交税粮,又要保证城中百姓挨到秋粮成熟,不知需要粮食多少?” 三司使略思索片刻,朗声说道。 “回陛下,需八百万石上下!” “嗯!好~好,你退下吧!” 太宗微微一笑挥手说道。 第七十章 三 司 三司使如蒙大赦,赶紧退回到班位中,面上继续着无所挂怀、老僧入定的模样,耳朵却竖得笔直用心听着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文章。 枢密院与门下中书的明争暗斗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官家平衡朝政的手段。作为只和钱粮打交道的三司衙门,在他的统御下从来都是居中而立,不帮腔、不站队。 说到底,朝堂上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棋子,怎么走都走不出官家的手心。想到这里,大宋的钱袋周之礼内心得意,权势争来争去在官家眼里不过是一场声色动人的皮影戏,看的人是官家,笑的人还是他老人家。 还是我的钱粮最暖人心,无限度的暖人心啊!就在周之礼暗自得意自己为官有道时,耳朵一震,太宗竟开始用他报上去的‘八百万石’做起了文章。 “张逊,朕只给你十五天时间,但不给你一枚钱币,你去青州筹措八百万石粮食啊!” 听见太宗这句话,张逊两腿有些发软,利索地跪倒在太宗面前。“臣…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知罪。” “行了行了,朕也没怪罪你,平日你就管好你枢密院的一亩三分地,年纪也不小了,其他的事少操点心。”太宗说罢,眼皮子都懒得抬,就离开龙椅走向后殿,全没理会尚跪在殿下的张逊。 闹腾了一早上的死囚,太宗的回答似雾似雨,适才帮衬着力谏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盐铁使赵环暗暗瞥了一眼三司使,恰是四目相对。三司使不着痕迹地朝他微点了点头,就拢嘴轻咳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殿外走去。顷刻间,从殿外飘来三司使的话语,“距离开春还有些日子啊,身子骨受不住这冷天气。” 赵环听出了周之礼这句的话外音,并步上前到仍跪在地上的张逊,伸出手就要扶他起来。 “张院事,陛下已走多时!” 张逊抬袖抹了抹额头,抬首看见赵环面含关切的一张脸,顿时怒火攻心,顾忌是在朝堂不好发作。甩开赵环伸过来的双手,顾自站起身子,丢下一句话向外走去。“赵副使,今日无事不如赏光来府上一叙!” “下官荣幸,自当前去。”对于张逊甩开自己的手不让搀扶,赵环也不以为意,只是收回双臂施礼时顺口回了一句。 赵环看着张逊背影,沉思片刻后,掸了掸官服抬脚跟了上去。 ———————————————— “赵副使,今日早朝之事,你是不是还欠我给个解释!”张逊站在自家后花园的亭廊里,背着双手幽幽问道。 “下官不知该作何解释?”赵环瘦削的脸上面皮紧绷,似是真不知张逊所问之事。 “不知道?”张逊转过身,盯着赵环双眼。本以为能从此人眼中看出点名堂,可是盯了良久,赵环丝毫没有躲闪之意,语气也随之松软下来。 “你一直在钱袋子手下做事,这些年对我帮助也良多。我本不应该疑你,只是今日朝堂上,你我均被陛下摆了一道哇!”张逊拍了拍赵环肩膀,轻叹了一声道。 “张院使何出此言?”赵环面露疑惑继续问道。 “青州八百万石粮食缺口,限定十五日内筹措出来,且又不给一个铁钱,你觉得这像是官家的手段么? 你或许不知道,官家他老人这可是舍不下自己面子的,如此没把握的筹粮方式,官家万万想不出来。倘若官家给我市价三倍的钱银去筹措粮食,今日我自然不会推脱,这才是筹粮最稳妥之法。可别忘了,眼下刚刚开春,赋税、军粮、种子……都挨个儿地等着用钱呐!”张逊冷冷笑了一声。 “您的意思是……”赵环眼睛一亮,似是听懂了一点其中奥妙,正欲张嘴,张逊却硬硬打断了他。 “没错,我们远在青州的寇知府早就和官家知会过此事了,这般不寻常的筹粮法子也只有那个疯子想得出来!哼!漕粮一事岂能儿戏,也就你我还蒙在鼓里。” 张逊想到这么多年和寇隼的明争暗斗,自认没有输过一尺半寸,可今天这件事,他已感觉到自己被寇隼隐隐摆了一道。思虑到此,他调转目光望着青州方向,嘴边咧出一点笑意,暗暗在心里钦佩起寇准来。 赵环见张逊陷入沉思,也没好打断,想问一些什么,终究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亭中立马安静下来,几只北方的小鸟,拖着灰色羽毛踩在枯枝上,断断续续地鸣叫着。 半晌,张逊回过神来,深深吸进一口干冷空气后,快要睡着的精气神立马被激起。 “我想你定要去责怪苏广山!这事莫怪他,此人还有用处。” “张院使英明,死囚一事原是为切断了寇隼臂膀,如今已无转圜余地,下一步该当如何?”赵环默默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如何?呵呵,什么都不做。如今我已捣进了这个局,如若粮食筹不齐,我定免不了从中作梗、阻滞筹粮之嫌。你回去告诉苏广山,老老实实地给我筹措粮食!再起什么歪心思,小心他的脑袋!”说到最后,张逊面色死沉,眼含厉色。 “是,下官这就去办。”赵环应了一声。 “等等,书信上还提到寇隼身边有个叫叶念安的,你抓紧去查查,犯的什么案。”赵环刚想告退,张逊一句话又把他拉了回来。 赵环脚步一顿,转身问道:“院使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你最近话有点多了,赵副使。”张逊觉得赵环像是换了个驴脑袋,平日机灵丝毫不现,不禁半眯着眼打量赵环来。 “下官不敢,下官告退。”赵环心里重重一沉,连忙低头走人。 ———————————————— 从张逊府上逃窜出来的赵环,在御街上逛了几圈,时不时回首看看自己身后。 正月初四的御街上,人流涌动,让汴梁城渐渐有了些生气,不似正日前后行商走贩都回了家,街道连个叫卖声儿都没有那般的冷清。几个兜售青州丝缎的商贩向赵环吆喝着,他随意应付过,就向三司府上快步行去。 “拜见三司使!”赵环向着面前之人,鼎礼参拜。 “咳咳,自家院子,没那些规矩,快起来吧。”周之礼先张口说道。 “您对我有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赵环站了起来,垂手恭敬地站在下面。 “都是前尘往事了,还提它作甚。别拘谨了,自己找张椅子坐下,这几日天儿寒,让下人捎个话儿就行了,别跑来跑去,可得注意身子。我走了,三司还要靠你撑着。” 第七十一章 云 动 赵环如雷贯耳,三司使说的每一句话都万般贴心舒畅,犹如喝过了冬日酒注里温过的烧酒,缓缓熨过身上的每一处神经脉络。 想起适才在张院使府上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竟与眼下所受待遇天差地别,不免从心底腾起一股别样的酸楚。恩师若是愿意倾力相助,那三司使这个位置必如探囊取物,毫无阻力。真有这一日,我赵环还鸟你张逊这个枢密使作甚? 想到此,赵环起身满脸堆笑,恭敬顺从地向周之礼的茶碗中斟满热茶。 ———————————————— 功名利禄,富贵皇权,人生在世,总有所图。 自那日封闭城门,差宫燕捎去知府官印起,寇隼便彻底搁下了连日来高悬的心。叶念安和白马逗住进府衙的这几日,总能与二人抬眼相见。得了户曹送来青州版图的叶念安,每日都会独往楼橹观察城貌,特别是授予知府权限后,看得出他对自己所托之事所尽的心力,全然不像一个死囚作派。 寇隼不禁回想起年前去南阳河堤巡视河情,与白马逗相遇那日的情景。其中玄妙之处至今还记忆犹新,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惜才之意。 此次收粮二人交锋,可谓意义重大。一个是年过半百、诡诈多变的奸商,一个是年少淡然、不谙世俗的死囚河工。叶念安遭遇此事并未慌了阵脚,反倒是出奇地沉稳冷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步步为营将苏广山逼向墙角。 正思量间,宫燕走进府衙内宅。见府尊眉头紧促,一副思虑模样,只向前拱手施了个礼,便退至一旁默默等候。 寇隼背起双手看着宫燕,若有所思,正想将心中所惑讲于他听,不料宫燕先开口说道:“府尊,可是在想叶念安的事!” “好你个宫燕,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寇隼笑眯眯地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平日只懂得舞刀弄枪的人。 “府尊这是打趣老奴了!”宫燕嘴角挂着一抹淡笑道。 “呵呵,我倒是要听听你个‘穿堂燕’怎么说!”寇隼索性迈向书案高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回府尊,老奴与叶念安共事虽短短几日,却深切感受到叶先生的足智多谋。先生年纪尚小,学识修养却在常人之上,对拉拢人心,因地施材方面颇有一些手段。 叶先生洞察力又极佳,凭借其详实的推算分析,短短几日间便识穿了城外龙兴寺的端倪,又部署得力,让老奴等人一举剿灭了西城门外盘踞多年的龙兴寺匪窝。此举于青州府衙、全城百姓来说,皆是一桩立功喜事。只是,只是……” 宫燕一口气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寇隼等了半天,抬首看了眼一旁支吾不语的宫燕。“可是第一次听穿堂燕这么认真地夸人呀!只是什么?” “老奴斗胆,只是叶念安如此胆略计谋,冷静睿智的人,却背着一个死囚身份。老奴想,如若能将他留于身侧为府尊效力,他日再回汴梁,定能助府尊在朝堂之上闯下一片天地。” 宫燕将近几日与叶念安共事看在眼里的点点滴滴,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寇隼听,语气诚恳又不乏敬仰。 寇隼听罢,眉间有些皱起,也不说话,定在椅子上兀自思考着。宫燕见寇隼一言不发,竟一拱双手又开口说道。 “宫燕来寻府尊,是有一事相求。” “嗯!自家人,直说便是。” “前两日龙兴寺活捉的山匪徐石有意从良,老奴上山剿灭匪窝时与此人交过手,看其体格强硕,也有几脚功夫,老奴想着是不是能收编身侧,做个衙差行行跑腿的活儿。先生说过,此人对后边收粮还有些用处。” 寇隼站起身,背过双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一边听着宫燕的话,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只是一双眼睛,已不由得转向府衙正面,高耸的楼橹上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 自初三清晨苏广山的运粮马车绕行至西城门时,叶念安便一直在城墙瞭望台上观望着。这初三的四辆,初四黄昏进城的六辆,再加上今日午间的几辆,前前后后累加起来已十五车。每车垒叠起来的米粮麻袋大小不一,数量不等,插在马车上的幡布也不尽相同。想来,苏广山散出的钱粮已变为了实实在在的粟米稻谷,正从全国各路州县陆续回拢来。 叶念安看着跟随马车一同进城的苏广山,像一个恭候已久,坐在雅间看戏的看官,眼底尽是一抹玩味儿笑意。接连三日运进城内的粮食,保守估算,约莫二百余万石。算算半月纸约还剩下的十日期限,余粮应当也集中在这几日。 呵,这苏广山的能耐确实与他的财力相当。连朝廷听闻都会为之一振的筹粮数额,到苏广山身上只需抵押了房契良田就能将粮食收罗补齐,人脉广博,果然不容小觑! ———————————————— 【城墙楼橹上】 “宫大哥,念安又有事劳烦您了!”叶念安依是一副谦卑之状,对前来的宫燕施礼说道。 “叶先生请直言。” “午间,又是几辆苏氏车马行的粮车进城了。这几日,西城可甚为热闹呀!”宫燕听叶念安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念安也看到了面前之人的一脸茫色,立刻上前嬉皮地环住宫燕双臂,嘿嘿笑出声来。只是宫燕被这两声坏笑,弄得更云雾不清。 “宫大哥,我们与苏广山的好戏要开场了!想来兄弟们在龙兴寺待得也有些闷了!” “叶先生就不要打哑谜了,这几日龙兴寺驻扎下的州军已经找过我几次了,在哪个破庙里早就待不住了!”宫燕一脸无奈的诉苦。 “哈哈哈哈,宫大哥,不要心急。过几天有他们忙的时候。今日是正月初五,再过上两日,元旦的喜庆劲儿一过,苏广山的免费粮食就送过来了。”叶念安看着宫燕的表情,连忙安慰道。 “免费粮食?苏广山莫不是傻了。” 第七十二章 脱 罪 宫燕听后一愣,愈发不能理解眼前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从初三开始标记着鎏金苏字的马车就往来于西门,络绎不绝。 车上载着自河北西路、京西西路、淮南东路、京西北路,这四路州县购办的粟米,源源不断运进青州城里。 粮食进了城本是好事,有了粮就能解青州之厄。这对经历正月初一芙蓉酒楼宴会寇隼来说,却凭白多了几分烦忧。 倒进谷仓的粮食,就像铁砂子一样堆积在寇知府的心头,沉闷、压抑。 粮食有了,但苦于没钱去买。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几百辆独轮车拉着空箱子出城,名义上是借银子,实际不过是出城兜了一个空圈子。 宫燕一想到昨夜府尊独自愁眉紧锁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焦急。 这些年跟着寇隼辗转朝堂,虽没亲身感受,但所见所闻亦令其深知官场凶险。有人平步青云,也就有人跌落泥潭。 寇隼凭一己之身立于朝堂不倒,宫燕明白其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一切功绩都付之东流。 “宫大哥~”叶念安见宫燕默然不语,陷入沉思,也就喊得大声了点。 “啊!叶先生,有事尽管安排,宫某自当竭尽全力。”宫燕回过神来,询问下一步安排,十五日转瞬即逝,再也耽误不得。 “也无甚大事,宫大哥不必紧张。现今青州城东、南、北三门均已封闭,西门就成了苏广山的运粮车必经之路。 算算时日,淮南路的粮食也快到了,故初七日我们要让苏广山的粮食一粒也进不了青州城。” 叶念安说完,目光望着西门方向,面色平静。只是身在高处,失去阻挡的西北风肆意撩动着青色下摆。 宫燕听后面色一惊,赶忙说道,“粮食进不了城,又如何解知府筹粮之厄?” 叶念安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宫燕,而是反问道:“粮食运进来,寇知府可有银钱去买?” 宫燕摇了摇头,心下却嘀咕着。“有了钱,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没钱有没钱的法子,既然我们没办法如约拿出筹措七百万石粮食的银钱,那就只能抢了。 初七后,苏广山所有的粮食叫龙兴寺的兄弟下山全部劫了。” 叶念安说到此处眼睛精光一闪,整个人看上去俊逸之余多了几分英气。 “叶念安,你疯了么,自己不要命不打紧,竟还要把府尊也卷进来!” 宫燕全然无心观察叶念安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厉声喝道。 称呼上的突然转变,叶念安着实一愣,有些不明白宫燕为何动这么大肝火。 “宫大哥你这是?” “劫掠青州代办漕粮,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别说是你,就算府尊也会被大理寺一并捆了扔进大牢。”宫燕面色郑重,语气严厉地警告着叶念安。 “原来因为此事啊,我还道念安哪里不知分寸,冲撞了宫大哥呢! 宫大哥所言甚是,劫掠青州漕粮这种弥天大罪,念安自是妄不敢做。就算舍了念安这条性命,也不会牵连府尊大人。”提到寇隼,叶念安面含敬重。 “那刚刚你提到的…是真是假?”宫燕没敢把劫粮二字说出口,而是抬手在颈间做了个断头手势。 “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劫掠的人是苏长水。”叶念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可是苏长水已经……”宫燕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沉思继续问道。 叶念安并未等宫燕把话问完,便继续道。 “已经死了是么?没错,死人不会复生替我们卖命劫粮。不过宫大哥,苏长水死没死你我说的才作数。”叶念安眼角一挑,给宫燕做了个眼色。 话虽然还没有全都挑明,这宫燕也不是愚笨之人。叶念安给他使了眼色,再联系前前后后交谈内容,心里总算明白了何谓免费的粮食。 “妙!此计甚秒啊!如此一来劫粮罪名嫁祸给本就已经是死人的苏长水身上,而苏广山与苏长水狼狈为奸,最后却吃了个闷亏。” 宫燕嘴上不住称赞起叶念安的绝妙计策,心中却暗暗敬佩起府尊来。他把官印交予叶念安,无异于托付生死,这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心境,他终是及不上。 叶念安笑着点了点头,眼见宫燕心中疑虑已消,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宫燕这几日片刻不离自己身侧,明有帮衬办事之用,实则是寇知府的眼线。自己办事已尽一切心力,眼线一说也就消除了去。 叶念安不去挑明,宫燕也乐得装糊涂。今日此说能够折服宫燕,到了知府处,一定也会在言语上多有夸赞。到时回横谷寨也就更有把握。 “宫大哥,那日我拜托你剿匪之后,不要搬动尸首,还没有妄动吧?” 叶念安收回心思,仔细想了一下整个计划中的细微之处,突然想起一事来。 “叶先生,说起此事,我真是一肚子苦水。这几日龙兴寺的兄弟整日来寻我,说他们睡在死人堆里,夜半三更起个茅厕,脚下都是磕磕绊绊,实在不是个事,大伙儿都抱怨连天。”说起此事,宫燕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让兄弟们在忍耐一段日子,这些尸体我有用处,苏广山不会任我们宰割而不还口,最后还要靠这些尸体给我们替罪。 等劫粮一事坐实了,府尊总要对朝廷有个交代。”叶念安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倒是不打紧,我已经安抚了他们。”宫燕点了点头,涉及到府尊之事,不论大小,都是格外留心。 二人又商议一番细节后,就都闭口不言,沉浸在难得的安逸之中。 申时已近,青州城百姓所居坊市青烟弥漫,冬月白昼时间短,太阳已早早向西面坠去。 热络的街道在黄昏时显得有些清冷,偶尔几个贪玩的孩童,远望上去,似是正捂耳侧身要点炮竹。 ‘怦……’一声火药炸响,炮竹点燃后混着孩子嬉笑的声音,传进叶念安与宫燕耳中。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瞳里看出一抹萧索无奈之意。 第七十三章 劫 粮 龙兴寺匪窝的剿灭,面儿上看只是一场纯粹的暴虐杀戮,可实际躲藏在这神秘面纱背后的,确是一副有意制造出来的欲惑人眼、迷乱众人的假相。 纵然宫燕初闻叶念安此言时,全身不寒而栗。 从青州正南城门进至内外两城是往日百姓最常走的简便路线,只需沿着这条也是唯一一条笔直的石板路走到底,便能通往城中各处。 当然,这也是最快通往苏家车马行的捷径。 可三门封闭后,倘若要绕至西门,除了路途远、耗时久这两个弊端外,最主要的,还是漕运主线的影响和改变。 苏广山是经商多年,老奸巨滑的生意人,无往不利的本质定会驱使他调换成另一条最近最快最直接的路线进城。 此人能爽气应承绕走西城门,除却奸商本质外,更大的原由也是因为城外西北的山林顶上住着他的‘八拜之交’,为他常年护佑包围起的一张无忧保护网,这是苏广山进出青州无所畏惧的最大依仗。 然而,正是连续几日回城粮车的顺遂如意,令其尽显青州首富气派,得意之处形于颜表的同时,更广受了青州百姓的褒赞。 孰知,苏广山以为进城免去的一系列繁琐手续,是知府衙门对他城中地位的一丝顾忌,以及寇知府对他独挑大梁的特殊照拂。 怎会料到,这一切都是叶念安早早就埋设下的圈套,静静等待着他自己爬进去的‘瓮中捉鳖’。 叶念安封闭三门此法,恰是抓住了苏广山这种自以为然,明知山有虎,还贸然前行的侥幸心理。只要苏广山起了这样的心思,就已助了叶念安一臂之力。 ———————————————— 有时候,太有难度的事情过于顺畅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宫燕召集州军布署计策时,只说了一句话:“一要快,二要隐秘。” 如此才能瞒住苏广山遍布全城的耳目,把剩下各路州县颠簸至此的米粮一举吞没。 他将龙兴寺的五百州军分为了三股: 初六和苏广山玩的是‘一刀切’。此小股州军乃诏安新人徐石率队,提前埋伏于苏家粮车必经的三角地——大名府。这个空旷四野的特殊盆地离青州城十数里远,因处宋辽交界时有动乱,运粮车队如遭劫掠也属家常便事,不敢反抗,也不会往歪了去想。 徐石这人面相凶悍,又熟稔地形,只需直接截了其中一两辆,即可火速驾车离开。这个让叶念安目睹了一千余死囚,瞬间命断黄泉的大名府地,就该是这样无形粗暴。 初六天黑前,当苏家的漕运马车驶近西城门时,叶念安在城墙楼橹上清楚望见了马车上无精打彩、耷拉长脸的车夫,眼波一转,立即漾起灿烂无比的笑容。 片刻,苏广山黑沉着老脸,严厉地训斥声,断断续续飘然而至。 凭白无故被强掠去了一辆漕运粮车,苏广山的心里是不痛快的。在他眼里,抢掉的不是粟米小麦,而是一贯贯沉甸甸的铁钱以及三倍空间的巨额盈利…… 大名府官道虽说荒蛮且无人烟,可是……这群劫匪像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踩点这般精确无误,来去一阵风,快得连几根眉毛都没看清。 苏广山捋了捋戳在圆润下颌处的三羊须,突然停了下来。 ———————————————— 初七酉时,苏广山在自家府宅阁楼上已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开春暮时,虽不如严寒三九时的蚀骨凉气,可经阁楼高处拂过的春风也会钻了空子,缕缕侵入衣衫缝隙,让整个身子不自禁地颤动抖瑟。 两个时辰内,苏广山不敢挪动半分,怕错过石板道尽头闪出摇晃翻卷的幡号。只是,天色渐暗,送走了落日又迎来星辰,依旧没有等到一星半点。 今日淮南路的几车漕粮,申时就应当抵达城中了!莫不是又…… 苏广山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胸前隐隐发起闷来。新年伊始,人畜祥和,几日都顺利无波。昨日虽是在大名府遭遇掠劫,可终究是自己挺而走险所至,怨不得他人。 可今日明明改了路线,加之道口有‘龙兴寺’护粮,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才是!念及此,苏广山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书房。 对他来说,运粮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民生小事。可说到深处,这不仅是自己与官府之间的一场对弈,更是他这辈子所有身家性命的输赢一搏。 ———————————————— 初七,第二股州军人数偏多,需分为四阵,由白都丞领队。每百人一阵,每阵相隔八百米,西城门脚沿途虽多为山林峭壁,七扭八歪,却对州军藏匿甚为有利。每阵州军加配独轮车五十辆潜伏待命,首阵分为两列,粮车一出现就以寻常百姓样貌哄乱而上,余下之人迅速包抄搬移粮食,独轮车两侧的钉木大箱装满即撤,然后快速将载满米粮的独轮车推至下一阵点等候的州军。 以此,往复。移送至近西城门半里处,再由宫大哥统率的一百名青州官府衙役,正大光明地推进西城门。 此时,与劫粮盲区已相隔数余里,即便是被对方追上了,这时推车进门的人已全是官府公差,谁又敢阻拦?退了一万步讲,苏广山即便有胆子怀疑,也不敢公然拦了官府的车头。更何况,推进城的一百辆独轮车也只是一百辆独轮车而已。 戌时,宫燕带领一百名衙役推着独轮车率先进了西城门。苏广山等得焦急,已无法安坐在阁楼书房里的高椅上,匆匆走到西城门处等候。只是,迎来宫燕一队衙役时,心底莫大失望。 苏广山将视线再次眺向远方,本来寒意瑟瑟的夜晚,却被车轮与石子路面摩擦发出的咕噜声响,扰得心烦意躁。 正想收起步子回城,眼梢处似瞥见相隔独轮车尾数十米处,似有一面熟悉的鎏金布幡悻悻晃荡。 苏广山立马起了精神,加紧几步上前再一探,除了插着的几面布幡,马车上竟空无一物。苏广山被眼前所见惊得定在了原地,脚下如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半步。 领头车夫此时也看见了自家主人,连忙跳下车来,‘扑通’一声,满脸委屈地跪在了苏广山面前。 第七十四章 光 头 苏广山心底一沉,这几日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此时反倒平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终是发生了,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走到跪倒的车夫面前。 “起来说话,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苏广山呵斥了一声。 车夫似是没有听见苏广山的话,沾在脸上的鲜红血痕此时已凝结,因为情绪过激,本就消瘦的黄脸也涨得发青。 “员外,员外……咱们的粮食没了!”车夫抹了抹脸,抽泣着说道。 “怎么回事!粮食怎么能丢了?”苏广山铁青着脸,双手抓住车夫肩膀摇晃着问道。 “员外,粮食从河北路采购回来,一路上颇为顺利,车队到了龙兴寺地界,已经能够遥遥望见青州城西门了。可偏就在这时,山上冲下一伙匪徒,快到眨眼的工夫儿,把粮食统统掠走了。”车夫含泪哭诉。 苏广山按着车夫所说,粮食应是在龙兴寺被劫。可是龙兴寺早就是自己堂弟的地盘,且早已经派人知会长水,自己的粮车会路经此地,让其照应一番。他了解长水,虽说平日比较木讷,但是在大事决断上向来不会出半分差错。为何今日会出这档子事?苏广山思来想去都觉事有蹊跷。 “你们先回去吧!遭遇山匪,非是你们过错。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再来做事。”冷静下来的苏广山面色平静,不沾喜怒,安慰了车夫几句后,就背起双手站在了原地。 空荡荡的马车被车夫拉回车行,没了重物,车也行得很轻快。精制包铁木轮转过青石板路偶有的不平之地,颠簸着跳跃起来发出铛铛的清脆撞击声。 苏广山听到这些声音,一股燥热从颈子涌上脸颊,不同于寒冬僵冷的身体被热浪包裹后那般舒爽,反倒是有些热辣辣的刺痛,像极了被人甩了几个巴掌停留在脸上的刺麻感,这让他心头压制的怒火不住地向上窜。 自从与知府签下借粮纸约的那天起,他便预感到官府的这点银子不好赚,故而事事处处都加倍的谨慎小心,时时刻刻在扩张自己调用人手的调谴范围,以确保粮食不出任何纰漏的交接给青州知府。 孰知,纵然是这番如履薄冰,还是出了差错。苏广山感觉在这青州城暗处,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皆被算计在对方股掌中,如跌落锅中的生肉,成色一变,那人就会跳出来一口啃噬。 苏广山紧了紧拳头,心间升起的怒意挟带着血液渐渐涌遍全身,令苍老的身体迸发出一抹生机。他嘴边慢慢露出一点笑意,脸上的皱纹被上扬的嘴角堆到了一起,眼睛半眯着,整张脸呈现出怪异的表情,‘既然这样,那就斗上一斗。’ 想到此,苏广山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颊,欲将脸上那点燥热搓散开去。 “赵师你过来。”苏广山向身后随从里的一个精瘦汉子招了招手。 “员外有何吩咐?”一身黑色短打装扮的赵四,走到苏广山身前,略一拱手恭敬说道。 “那日我让你稍的信送到了么?”苏广山眼睛盯着赵四开口询问。 “回员外,亲手送到。当时接信之人是去年才入寺的小师父,您也见过。”赵师并无一丝犹豫,当即回道。 “嗯!”苏广山点了点头,赵师做事他很是信任,不单有一身武艺,做起事来也谨小慎微,滴水不透。平日里紧要之事,从来都是托付与他。 既然收到了信,长水就断不可能做出劫粮一事。难道其中是有隐情?苏广山陷入沉思,脚步顿在原地来回兜起圈子。 连续两日遭遇了劫粮,让苏广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发生在身前,可总有一层迷雾让他窥伺不到真实的一切。 半晌,苏广上抬手一拍脑门,心里暗骂自己忒愚笨,与其在此胡乱猜测,何不去问问长水?苏广山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走,与我出城。”苏广山当先向西城走去。 近身随从相互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错愕。粮食丢了,不知苏员外此刻还出城做甚,难道是想追回不成? 诸人虽都在心里猜忌着,却不敢说出口,只是相互传递的眼神里都仿佛在说,苏员外有些老糊涂了。 苏广山一行在青州城石道快步而行,数人脸色皆漠然无色,在冬日里无形生出一股壮烈肃杀气息。平日难得一见的首富苏广山,在人们心中自有一份威严,今日又人多势众,百姓见状纷纷避让到街道两侧。 转瞬间,苏广山面前空旷一片,可一眼望到石道尽头的城西门洞。离城门越来越近,突然从城门处传来一阵马蹄。 还未容人分辨马蹄声响来自何处,已见一匹灰毛骏马上跨坐着一名灰色僧袍小师父,锃亮的光头,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个光点。 一人一马如一团灰云,拖着烈日直冲苏广山而来,随着马蹄声的急速逼近,灰马扬起的马蹄也要冲撞到苏广山身上,身侧随从将要抽出兵刃,挡住此僧人。 苏广山眉头轻蹙,抬起右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别人不知道,苏广山却识得此人,这便是赵师口中的那位小师父。这次出城本就要寻他,没想到自己寻上门来了。 眼看灰马快到苏广山身前,小僧人双手用力一提马缰,快马吃痛前蹄高抬。“嘶~”叫一声后,原地停住。不刻,翻身下马,缓缓停于苏广山一步之遥。手掌合十,朝他微微颔首。 “阿弥陀佛,苏员外有礼了。”满是横肉的圆脸,随着口中轻颂的佛号,皮肉也跟着有一丝晃动,看上去甚是滑稽。 苏广山自恃身份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小僧人喉咙微动,显得有些紧张。念完佛号,就没再开口说话。苏广山没有催促,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半晌,小僧人终于有些结巴地说道:“苏施主,我家方丈与您有缘,有几句揭语说与您听!” “小师父请讲!”苏广山知道,小僧人此来自是为家兄带话。 小僧人抬眼瞟了瞟苏广山身后随从,然后说道:“法不传六耳,苏施主您看……” “你们暂且去茶铺等候,我与小师父有紧要话说。”苏北山立马转身屏退了左右。 小僧人见随从已退,凑上前说道:“二当家说了,粮食今夜三更自东门城墙送还,员外可着人接应。待明日,员外可以粮食被劫报官,麻痹官府,以为员外无法筹齐粮食!” 说罢,小僧人也未施礼,立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七十五章 还 粮 原来适才车夫在龙兴寺地界被劫掠的十车漕粮果真是堂弟苏长水接了去。苏广山一听到小僧人如是说,脸皮立刻如春风拂过一般荡漾开来。 心里不禁对苏长水这次支出的招数颇为满意,虽说事情做得有些出其不意,但终究是有惊无险,暗暗对他多了几分赞许。 目送走小僧人,苏广山收回走往城外的步子,在皓白夜色下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将这几日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抬脚往城内府宅走去。 一应随从也紧步跟在苏广山的身侧,怕漏听了什么紧要的吩咐。 “赵师,今晚三更你带几个兄弟去东城门脚处接粮!直接拖回城中米仓。”苏广山走在平坦的石板道上,侧脸向赵师关照着。 赵师躬腰行于苏广山半步之处,轻轻应了一声。“请员外放心,小的定将每粒粟米倒进仓库米缸。” 苏广山信然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须,微微点了点头。一连数日都夜不能寐,已随‘今晚三更东门接粮’几字驱散飘远。丢了的东西失而复得,欣喜之余更是百感交集。倘若今晚三更接回的十车米粮安全到仓,再等初十、十一,两浙路、江南东和江南西路的粮食收回,那这回与府衙签下的借粮纸约也就算完成的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将一份份房产田契从典当铺换回的真金白银,就快变成小麦粟米堆满在自家仓库,面儿上又浮起满足的笑容。 ———————————————— 【三更东城门】 赵师从苏员外郑重的口气中听出了这批粮食的重要性。他带了几个身手利索的得力助手,轻身出城,提早了半个时辰候在了东城门外。赵师知道待会儿与他见面交粮的,一定就是暮时见到的那个骑着灰马入城的小僧人。 冬末初春的三更夜似有那么点儿春意撩人的躁动不安,以致老远就听到了东城外万籁寂静,在荒野平川上奔驰而来的马匹嘶鸣声。赵师将原来半磕在马背上的身体一下拉直起来,双眼盯着不远处的一片墨色,翘首期盼着。 果然,不一会儿从前方漆黑一团的夜色中窜出一匹灰马,与暮时冲出南城门洞的一模一样,马上还是那个穿着僧袍的小僧人,脸上横肉随着扬起的马蹄一抖一落。赵师又将视线拉向灰马身后,却正对上此人双目,惊出一身冷汗。眨眼瞬间,赵师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孤,几个亲信立即用力勒了马缰,向前冲去。 但是,已经晚了。 前方黑暗中又闪出一横排黑衣骑士,来人虽都是同样简便的黑衣装束识认不出身份。但赵师知道,今晚他已很难杀出重围…… 两列人马短暂对视后,东城门外的这片空旷山道上响起了兵刃相交的撞击声。不刻,一滩滩血迹在皓冷月光下变深变暗,洒向道边正破土喷芽的嫩草上,包裹着它孱弱娇小的身体。赵师嘴角涌着鲜血,伤痕遍布地仰躺在地上,努力睁圆眼睛终究还是没有看清面前之人。这次,他怕是要辜负苏员外了。 ———————————————— 几个时辰后,旭日东升,雄鸡啼鸣。一缕缕晨光穿破云层洒下宁静安谧的青州城。 苏广山特意起早束衣整冠,上楼径直走向书房。原以为推门便能见到赵师一张满载而归的笑脸,却不料房人空无一人。苏广山心间立即掠过一抹不安,这赵师不出现在书房里只有一个可能。莫不是…… 坏了!苏广山匆忙下楼嘱托了两名家丁,快马赶至东城门处。 倘若赵师有什么不测,那昨日车夫口中所说的山匪,定是龙兴寺外另有其人。如此说来,自己的粮食和赵师带去的十来条人命不就白白……苏广山在书房来回踱起来的步子越来越快,心脏如同拨浪鼓一般捶打个不停,就快跳出喉咙来。 ‘咚咚咚咚…’门外响起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声响,苏广山箭步拉开书房门,方才被快马派出的随从正满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抬手叩门。一见苏广山,便大步踏进去,对着苏广山哭喊道:“员外,员外……小的…小的见着赵师兄,他…他们……全都折了!呜…呜呜……” 苏广山许是一个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一大步。着实想不明白,昨晚还是天大的喜讯,为何几个时辰后就变成了噩耗。他跌坐到旁边的书椅上,脸上写满绝望。 半晌,耳边响起昨日骑着灰马的小僧人对他说起的‘报官’。是啊!这城外匪徒狂悖无道,劫我苏家的粮,杀我苏家的人,你青州知府不应该管一管么? 念及此处,苏广山‘嚯’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对面前随从丢下一句:“走!随我去青州府衙报官!” 新年头几日的热闹劲儿已悄悄淡去,青州城内的街市两旁显然冷清不少。苏广山主仆二人一路疾行,没多会儿就赶到了府衙堂外。 跟来的随从立即用力敲响衙外一侧的登闻鼓,手起捶落,鼓点越敲越密,直到从府墙走出的一名衙役打断。“来人因何鸣鼓?” “官差大哥,小人有冤相报知府!”随从一个躬身规矩应道。 开门的衙役匆匆回到府衙后又跑出来,对主仆二人道:“知府请二位进堂。“ 苏广山撂起袍子,迈步而进。入得正堂,寇隼与宫燕二人已正襟而坐。见到来人是苏广山,寇隼一脸诧异。侧脸问道开门衙役:”衙外鸣鼓是此人?“ “回知府,正是!” “哎呀呀!这鸣鼓之人怎会是苏员外?苏员外,到底所谓何事?”寇隼一本正经地关心道。 “寇知府,一早登府打扰恕有不便!只是苏某这几日都寝食难安,今日实在是没了法子才上门报官啊!”苏广山没有心情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前日,苏某从河南北路收回的粮车在大名府地界,被一群山匪强抢了一车。昨日,我从淮南路回来的十余车粮本当戌时就能进城,苏某左右都未等到。据回来报信的仆人说,车队行至青州城外半余多里龙兴寺附近,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山匪掠劫一空。这损失惨重苏某先不说了,更甚的是家中一路押运漕粮的几个车夫随从也惨遭灭口。 苏某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该来趟府衙说一说啊!恳请寇知府替我这个青州百姓做回主呀!” 第七十六章 报 官 寇隼看着堂下一脸苦涩的苏广山,关切问道:“苏员外连续两日都被劫了粮,为何今日才来府衙报官?” 不痛不痒一句问话,登时让苏广山愣了一愣,稍一停顿后,便抬高双臂举过头顶,弯腰一揖,说道:“回知府,前日在大名府苏某虽被掠劫去一车漕粮,可是山匪来去如风,快到眨眼工夫儿便无了踪影,且大名府离青州路途尚远,想来即使报了官,追回希望也不大,苏某就罢了。 可是今日一早家丁来报,说昨晚酉时进城的十车漕粮统统被劫,痛心处是跟随苏某多年的十来个接粮车夫也惨遭杀害。如此人货两失之痛,苏某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说到动情处,苏广山眼圈发红,竟带着一抹哭腔半张着嘴巴,过了好半晌才将哽在喉咙的话说了出来。“请寇隼知府一定要细查此案,抓出凶手,为苏某做主哇!” 寇隼饶有兴致地等苏广山说完,体恤地从堂上走下,轻轻拍了拍苏广山的肩膀,凑近细语道:“苏员外,本官乃青州父母,审诀讼案、稽察奸宄皆为份内之事。更何况员外这次为青州粮荒尽心尽力,本官定会为青州百姓的安危兴利除害,诀讼检奸。将匪徒恶劣之行严惩办治。 还请苏员外安心回府,待本官揪出此劫粮杀人之幕后黑僚,还您一个公道!” 苏广山点了点头,微微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听见寇隼如是安抚自己,不禁划过想要倚仗府衙官威铲除城外那股恶势力的心思,也好方便日后行事。 想到此,苏广用衣袖点了点鼻尖两翼,佯装恩谢,便与随从二人转身退出堂外。 宫燕待苏广山主仆行远,才侧头向寇隼恭敬说道:“府尊,昨夜三更,老奴与候在东城门处赵师的十几个得力手下数次过招,才将其一伙灭杀。苏广山差去的十二名打手均为武艺高强之人,足见他作足了准备。 若不是叶先生临时嘱托老奴前去,单凭徐石一个及小股州军怕是甚难击退。” 寇隼没料到宫燕三更经历了如此激战,哀哀叹出口长气道:“赵师等人命丧东门,才让苏广山下了报官的决定。哎……也是各为其主啊!” “府尊,接下来是不是应当封锁青州城门了?”宫燕有些担忧,忙不迭地加问了一句。“老奴怕苏广山这老狐狸再杀个回马枪!” “嗯。事不宜迟,速速封闭所有城门。”寇隼被宫燕拉回飘远的思绪,果断命令道。 “老奴,领命!” ———————————————— 不刻,青州各门城墙上贴满了府衙告示—— 「新年伊始,城外西城门附近时有山匪出没,烧杀夺掠无恶不作。为保城中百姓安危,即刻起关闭青州东西南北所有城门,城内百姓不得私自出城,直至府衙剿灭山匪,重现青州太平止。如有违者,后果自负。——青州知府告」 见到这一张贴,城中百姓不由奔走相告。瞬间,青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苏广山果然是对丢失的十余车漕粮追心不死,回府后都未来得及喝口茶水,正想差人快马奔至龙兴寺找苏长水共议对策,却有家丁一路小跑过来,匆匆喊道:“员外,员外,城门……城门全封了。府衙下令全场城百姓不得出城呀!” 本就一肚子窝火,胸闷头疼的苏广山听闻家丁所言,不由发出一阵冷颤。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该高兴,还是该为府衙办事的效率而感动?苏广山感到一丝无奈,心间琢磨起近两日劫粮前后的细枝末节。 赵师命殒,无疑让盘桓在他脑子里的劫粮迷惑更为扑朔。他隐隐觉得自打在大名府掠去一整车漕粮后,又特意在昨日河南路粮车的回城途中加派了人手。其临时调整的路线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为何末了还是难逃此劫?两天加起来的十余车漕粮,抢得实在没有路数,蹊跷得打紧。 苏广山背着双手,在书房里闷闷思索着心间生出的各种疑惑,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悄声低说,赵师的惨死与这两日的劫粮有着丝丝关联。 虽是心有疑惑,却无从着手处,前几日朝廷捎来的口信也让苏广山愈加忧心。 寇隼身边的少年郎为死罪之身,没有朝廷旨意,私自调用,本来就有擅权之责,即使大理寺不查办,那刑部总该要追问一番。 可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赵环还辗转告知他老老实实配合筹粮。 商人哪有惧怕买卖一说,顺利把官府的银子赚到手,苏广山也不愿去理会什么叶念安,管他是死囚还是活犯。 可是自筹粮开始,这个书生似乎处处与他为难,青州城没有明令禁止苏氏车马行粮车进出,还出乎意料地配合。前几日只要是运粮车进出,不仅免了进城手续,就是粟米入仓,官府的人看见了还会过来搭把手。 “哎,好一派官民共荣啊!”苏广山说出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时,语气比窗外呼啸地北风还要寒上几分。 从朝阳到日暮,苏广山静静看着自己纵横了多年的青州城,家人做的餐食放在书案上,已不知温了多少遍,有几道不耐热,也已经更换了其他菜品。 “吱~吱”满载重物的车辆在一些民夫的手中,缓缓行走在街道上,一路向府衙行去。车轮吃重轧在石板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 两只漕银木箱上精铁大钉映着黄昏的光线,晃进苏广山浑浊的眸子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员外~员外!”书房外远远传来家丁的喊声。 苏广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头,自嘲的笑了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 “何事慌慌张张!”一瞬间苏广山面色恢复如常,又变为那个临危不乱的苏家家主。 “刚刚有几辆车入了城,直奔知府衙门去了,而且~而且~”说道末处,进来的下人抬起脸看着苏广山,没敢说下去。 “怎么了?话都不会说了!”苏广山刚要把茶喝进口中,听下人吞吞吐吐的,下意识的心底一沉,强作镇定的把茶碗又放下。 “我看见户曹匆匆忙忙向府衙跑,怕是寇知府把银子借来了!” 第七十七章 烟 火 家丁的声音越喊越小,最后一句“银子借来了!”,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说完后,一脸紧张地看着苏广山。下意识地看了眼搁在书案上的茶碗,生怕员外一个不顺心就甩手砸过来。 员外与官府签定借粮纸约的消息传开后,初始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在大宋朝,做再大的生意也比不上和官府之间有交易。 这年头,盐、铁是朝廷独门买卖,凡是经营盐铁相关产业的商人,人前人后都高出其他商人一头。没别的,就冲能与官府搭上关系,便足够羡煞旁人。皇商利润丰厚,结交达官贵人机会良多,这些都是每一个商人的所向所往。 府上人不知道苏广山作何想法,他们也左右不了。可是作为下人,自己当差的府上与朝廷有生意往来,这样的话说出去也能令他们胸膛高挺,腰杆更直。 可好景不长,也不知是员外爷今年命格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的,与官府做的这笔买卖,接二连三出问题。苏氏车马行运的粮食屡屡遭了劫掠,听说今日封城也是因为员外报了官府衙才下的令,府上的女人家都议论着要不要请巫师来驱驱脏东西。 站着一动不动的家丁想到这些,身体更是紧张得发抖,生怕员外把怒火撒到他身上。他娘的,真是招谁惹谁了! 苏广山听完后,心中早已如秋雨后的南阳河水,水波翻涌,久久不能平息。粮食遭了劫,最多损失一些本钱,好歹初七以前已囤积了一些。按照三倍市价卖给官府,相互平衡一下也还有个薄利空间,本钱保住不成问题。 苏广山想到这一层,即使心情沉重,也不至于会慌了阵脚,因为他笃定知府再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哪怕出城去借,在苏广山眼里也只是蒙人的把戏。眼下年关刚过,各路州县都处青黄不接,一时能调出这么多现银,除了朝廷国库,还有哪座富足州县能做到?况且银子不比桑丝,运输起来极不方便,即便从汴梁城的国库里直接拨了银子,没个七八天时间是如何也到不了青州的。 难道其中有诈?不成。就算有诈,他苏广山坐着什么都不做,也稳操胜券。 倘若知府真的借来了银子,自己的粮食又不能在半月间如约筹齐,那……大半辈子积蓄的家当,都将付之东流。想到此,苏广山后背一阵发凉。 又细细在心中思虑了良久,总觉得自己的推测站得住脚。抬首问道:“你可确定木箱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这个……小的倒是没有亲眼瞧见。”下人见苏广山面色如常,暗暗松了一口气。 “嗯,你继续盯紧点,看拉进来的究竟是不是银子。”苏广山心知漕银交接、装箱、押运都有一套规定流程,严格之处绝非常人随意可见。 摒退下人后,苏广山回到书案前,摊纸研磨,略一思量后,提笔缓缓写道: ‘草民苏广山拜见赵副使,广山祖居青州,本是一介草民,胸中抑无大志。怎奈家中穷困,为了活命,机缘巧合下,入了经商一途。行商数十载,一直秉承大人照拂,小人总是寻机回报。 今年元旦,小人与青州知府做漕粮生意,本想顺手将其中盈利孝敬与您。奈何,粮食屡遭劫掠,已无法在纸约半月内筹齐上交。除此,青州府衙今日已筹足购粮银钱,小人虽心生疑惑,但因身份卑贱,无法证实。 还望赵副使垂怜,帮忙打探一下,购粮银钱是真是假。如若是真,小人自无话可说,定将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如若是假,小人则尚有转圜余地。’ 苏广山搁下笔,拿起信笺抖了抖尚未干透的墨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过一遍。读到‘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这句时,眉头轻蹙,转了一转眼珠子,复又拿起笔在‘粮食’二字上划了两笔,在旁边写下‘一切’两个字。 “来人啊。”苏广山终于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话音才落,门外噔噔跑进一个青衣下人。 “把此信用信鸽连夜送出城,切勿误事。”苏广山将信笺横纵折了几折,交予下人。 看着下人转身的背影,苏广山眼中又莫名燃起不甘的火焰,一如当年刚开始经商一样。 朝廷的态度对现在的苏广山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月初五,盐铁使赵环捎来口信告知——‘寇隼任用死囚叶念安已得到官家许可,今后要配合好新任知府筹粮一事,莫要失了大宋子民的本份!‘ 这话里话外皆是威胁意味儿,令苏广山也是无体生寒,惧怕之余又心中恼火。自己在下面起早贪黑地给上面人赚银子,如今遇了问题欲让主子做主了,主子反倒是抽了他一鞭子。这等委屈真正是欲诉无门。 转念,如若朝廷中没人撑腰,他苏广山即便有金矿,掌握再多的商铺、酒肆、地契,也绝没有站在寇隼面前打擂的资格。他深知改变不了官民身份这个事实,所以只能靠朝廷支持他,如此才能放开手脚去做,才有翻盘的机会。 怒归怒,恼归恼,苏广山还是相当拎得清轻重。自己手里的银子也不过是朝廷做出来的,官家说这是银子,它就是暖人心的银子;官家说是废铁,它就是一无是处的废铁。 这几日丝毫不敢生事,一心扑在筹粮上。可是‘本无杀虎心,虎有伤人意。’按目前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叶念安这头深藏尖牙利爪的老虎就快咬到脸上来了。 苏广山咬了咬牙,真到你死我亡的时候,不信上面的人还能坐得住!这些年盐铁使通过苏氏车马行,贩卖私盐的证据,一笔一划他可都记得清呢!半月期限一到,交给寇隼的不仅仅是七百万石粮食,还有用心在做得一本本盐帐。 “扑棱棱~”一只苍灰色信鸽脱离驯养人的手臂,煽动翅膀,刺破黑暗,向远方飞去。声音划过到书房窗柩时,苏广山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要逼他把‘一切’都交出去。 人生不过是七处起火、八处生烟。既然逃不过,那何不加把柴火,将这烈焰烧得更旺一些! 苏广山盯着信鸽消逝的方向良久,心中有了决定。 第七十八章 老 六 苏广山披了一件棉外氅,出了宅院。苏家府宅作为几十年来的首富居住之处,修建之地与青州府衙临街相望,不同的是府衙青黑砖瓦,庄严肃穆。 而苏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门楼用的珍稀木材大部从域外购得,只是门楼高度略低府衙,以彰显官民等级。 出了苏家宅院一路向东,不足三里处,又一座硕大的宅院横亘眼前。宅院外,碗口粗细的木杆挑着幌子,无风自动。‘苏氏车马行’几个大字时隐时现,宅院里面星星散散落着几座泥坯房子,时不时传来几声牲畜响鼻。 此时天色已近亥时,隔着纸窗隐约有灯烛摇晃,偶有人影轮廓掩住灯烛,一个灰黑人影落在窗子上,左右摇荡。一路上苏广山走的很慢,还未到春日,晚间刺骨生硬。 他紧了紧领口的棉袍,把精心缝制在上面的无比满足。恍若一切都还在,都在以这幅早过古稀之年的躯体为圆心旋转,伸出手,予取予求。 过去的那些天,仿若是一场梦,难道真的是老了出现的幻像? 苏广山驻足于苏氏车马行门口,并没着急着进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晚到这里来是对还是错。车马行名贵木材做的门柱上有斧子砍过的痕迹,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由木黄色变为了灰白色。 那是太祖皇帝登基那年,苏氏车马行在青州立起的第一天。因为不懂其中门道,买回的马车比门宽上许多,如若退掉马车重新购置,一来一回就会损失许多银子。 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魄力,一横心,拿起斧子就把门柱砍出两个豁口。马车顺利进了门,这后来生意做大了,有人提议要换了门柱子。苏广山没有同意,他定要留下这根门柱子以作警示‘自己种下的因,就要咽下结出的果。’ “呼~,生意何尝不是生活,有舍才有得。”苏广山看着那道疤痕陷入回忆中,久久才回过神来。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大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 “咚~咚~”边包着精铁的木门发出沉闷声响,苏广山叠指敲了两下,就静静守在门外。 院子里的烛火在敲门声响起后,马上被人熄灭,整座院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黑暗中。紧接着,一阵悉悉邃邃,衣服抖动的摩擦声,似有似无地传进苏广山耳中。 苏广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已说明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谨慎、敏锐、迅捷。他知道此时一定有许多人带着兵刃潜藏在院墙内侧,随时能要了入侵者的性命。 “咳~咳~,六子,是我。”苏广山轻咳了一声,想缓解潜伏笼罩在院落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 “快、快开门,是员外来了。” “混账东西,还不他们给老子把刀收了!”院子里传来几句略显慌乱的声音。 “吱~呀”门分左右,从门里走出一个精壮汉子,一身青衣短带,收拾的干干净净。精壮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苏广山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不知是员外,还望恕罪。” “哈~哈~哈,快起来吧,六子,不必这般客气,让有心人见到,还真以为我苏广山是这青州土皇帝了。”苏广山满意地笑了笑,伸手上前欲抚这个叫六子的汉子。 六子微微后退,自己站了起来。夜风中的六子衣衫单薄,背脊挺直,眼睛炯炯有神。苏广山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径直向房中走去。 六子命人从新掌灯,扯出一把椅子,用袖子细细擦拭了几遭后,搬到苏广山面前,等他落座后,静静站立在一边。 “六子,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苏广山面色如常,不咸不淡地问出这么句话。 “自员外把六子救出狼窝,至今有八年七月二十一天十一个时辰。”六子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苏广山也未预料到,面前之人记得如此清楚,不仅侧目看向他。 “一晃都已经八年了,还记得那会儿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不点,身子瘦得还没有狼大,就嚷嚷着替母亲报仇,要不是我拉着你,早就被狼吃喽!” 苏广山收回目光看着房间虚无处,仿佛那里正在演绎着当年的幕幕,一遍又一遍。 六子听到苏广山的话后,顿时想起了母亲被群狼分食的场景,牙齿紧咬,腮帮子的肉鼓鼓而动,眼睛圆瞪得似要喷出火来。 “六子!这么多年,你难道要一直活在阴影里么?”苏广山怒喝了一声。他虽没有看到身后人的面色,但从半天未等到回复,便已猜到了反应,。 “呵~我今天也真是好兴致,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操心你这个兔崽子。我苏广山不怕死,也不牵挂妻儿,只是六子你,我放心不下啊。”苏广山突然转头征征看着六子,浑浊双眼噙着泪花。 “员外,是谁?六子杀了他。”六子依然没有任何动作站在原地,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坚定的杀气。 “不许说胡话,天下是朝廷的天下,你我都是朝廷的子民,怎能目无法度。”苏广山面色一沉训斥道。 “六子心里没有朝廷,只有员外。”六子语气平稳,在外面这句足以谋逆论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无一点波澜。 “傻孩子,你即使有这个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青州州军岂是你能对付的。”苏广山边说边起身向外走去。 六子连忙起身相送。 “行啦,也不早了,快睡吧。白日做镖师也辛苦,有事明日来府上找我就是。”苏广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掌摆了摆。 六子确实是个实心眼,看到苏广山摆手,真就停了脚步,目送着眼前的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中。 不同于去时的缓慢,回府时苏广山利索的步履,丝毫看不出是古稀之年的身体。 “员外回来了!”一直在等候苏广山回府的下人,见到他后连忙行礼。 苏广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往后宅行去。 “明日镖师老六找我,就说我因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气得吐血卧床,让他回了吧。” “是,员外。” 第七十九章 死 心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 至封城后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劫粮的迷团和府衙的借银,都转化成了压力,急剧增长在苏广山的心里。 ‘苏员外当真是来探望我老六的么?’六子看着消失在黑夜暮色里的身影,心里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 适才,他分明从苏员外的口气中听出了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无奈叹息。 这不同于八年前母亲被群狼分食时的那种绝望悲情,而更像是林中猛兽相斗,在擂台上被更强悍的对手扫下来的落败者,耷拉脑袋、蜷缩四肢、面色凛冽、眼波黯淡的失意者,处处弥散着不甘的气味儿。 换作别人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人是谁也不能是苏广山,不能是青州城的首富,不能是从来不知失败为何味的苏员外。 六子这人虽然木讷,可打小就被领养了寄人篱下,靠窥探别人的脸色下过活;虽然凶悍,可面对苏广山这个恩人,却是百般听从顺遂的温和之面。 今晚,员外话里话外无不渗透出被人欺凌的意味儿,六子不是没听出来。 他不知道员外和官府之间谈下的借粮买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官府为何要劫掠去苏家的漕粮,也不知道为何要将劫去的漕粮扣在龙兴寺里,更不知道府衙为何要以封门为由阻挡员外出城的脚步……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苏广山救的,这身好功夫是苏广山教的,跟车押运的镖师也是苏广山让他做的。 这些年里,因押镖去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也接触了不少厉害角色。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广山给的。 他心里清楚,员外深夜到访绝不可能是单纯的来探望他老六。 六子低下头,默默思索了一番后,缓步走回房中。他打开柜子,翻出压在最底处的一套衣裳,这还是前两年新做的衣裳,却一直没机会穿上。六子将这套皂黑长衫搁在案头,便吹息蜡烛闭起双眼。 这一夜,六子是在平静和期待中度过的。 说平静,是因为员外悄悄流出的细语中还充满一点温情旧念,以及对他这个狼口救下的养子有些许牵挂留恋。 说期待,是他知道苏广山今日的这番说话不过是再次提醒了他,八年前的搭救之恩,终有一日是要他回报的。 翌日,新年元旦的喜庆劲儿已越过越淡薄。 六子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一直没有时间穿上的新衣衫,即将落下的夕照映衬出行走在日暮黄昏的青州街道,他挺拔利索的人影。 通向苏宅的青砖石道依旧这般宽敞、平坦,可在六子脚下却是越走越短。 就在日头暗下的最后一刻,六子踏进了苏宅大门。宅院里不像新年元旦头几日那样热络欢腾了,脚下已行了五六步,还未见到苏家下人。 这般反常之态,令六子又紧了紧往里的步子。直到进入府内堂屋,才听见管家随从们的讲话声音。 “洛管家,小人是苏员外车马行的镖师六子。有要事相见员外,请您转告一声!”老六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是镖师老六吗?”管家看着面前躬身之人,又佯装确认了一遍,心里却暗暗赞许过昨晚员外的精确推测。 “正是。” “您可来得不巧了!员外自昨日知道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后,气得吐血卧床不起,今日不见客。您请先回吧!” 这个昨日等候苏广山回府的洛管家,将主人关照于他的话,一字不差地翻给了六子听。 老六听闻,一阵沉默。半晌,抬道回话间眼中似划过一抹坚定。 “待员外醒了,请转告员外,六子来过了!” 语罢,弯身一揖转身离去。 ———————————————— 月黑风高夜,城外杀人时。 苏广山无奈自己成了青州府衙的第一盯梢对象,急得方寸大乱。 城,出不去;粮,拉不回;人,还动不得。这样耗下去,他娘的何时是个头?! 如此,六子就只能当一回他的眼睛,替他去做一些他做不了的事了。 突然袭击,夜间行动,其冒险程度以及成功的难度,堪比那日州军分股分步劫掠河南路收回的粮食。 若无部署,稍有不慎就会有所差池,这取胜就难如登天。 可老六终究是一个热血方刚,情绪激动的莽夫,徒有一身功夫的效忠死士。 更夜,六子领着他平日里押运的镖师,恃勇挺进了龙兴寺。 才踏进寺庙佛堂,原本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前堂忽然烛光乍起,灯火通明。 六子在脚尖落地的一瞬间,心中大喊了一声不妙。 只是,他依然选择在这个圈套里死战不退,手中的剑矢被斩断,掌间割裂了鲜血如注,身后的同伴一个个倒下,他依旧不愿逃匿。 当宫燕的尖刃抵住六子起伏的胸膛时,他安静地闭起了双眼,丝毫不见慌乱。 六子从发现中计的一刹那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城…… 天空放出亮光的那一刻,苏广山呆不住了。 从六子放下那句话,转身离开自家府宅大门起,苏广山就笃定他会替自己去一趟城外的西门龙兴寺。 他焦灼地一夜没有合眼。 他在等,他一直在等消息。可是,天亮到天黑,天黑了又亮,他依旧没有等到关于龙兴寺或是六子的任何消息。 冬日的橘色晨光,稀疏涌动,原是带着暖意的。苏广山站在书房的阁楼,远远眺望着城门尽头,心里无比悲凉。 ‘咚…咚……咚!咚!咚!’出神地苏广山被书房外起先相隔较疏的叩门声,后来转成的一串串清脆急促的拍门声敲醒。 急切打开房门的苏广山,可能做梦也没料到,洛管家带来的是一如南阳河水般冰凉的绝望消息。“员外…员外……不好了!” 苏广山没有问,他不敢问。只是用疑惑又担忧的眼神盯着洛管家,等待着他说出下一句。 “老六…老六……怕是回不来了!”洛管家沮丧着脸,终于说清楚了这个对苏家上下预示着噩耗的坏消息。 站在门口的苏广山,不言一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才慢慢走回房间,坐到书案前的木椅上,宛如一个没有呼吸的木头人。 第八十章 交 粮 这世上之人,都有其生,也都有其死。从来没有白费的付出,更没有免费的忠诚。 如一具蜡木定在圈椅里的苏广山身坠冰窟,仿若眼前又在回放八年前城外救起六子的那一幕,心痛、悲凉、绝望。六子已是他手里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不到万不得已,实也不愿去动他。 一旁默不作声的洛管家,在自己进门说出六子回不来这句话后,将苏员外前后变化的表情全盘收在了眼底。他想说几句贴心安慰的话,又怕自己说得不对令员外更加伤心,末了还是选择以沉默陪伴。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苏家的兴盛许是只能留在昨日了。“员外,您有什么尽管叫唤,老奴就在外头候着。”说完,轻轻搭上门转身退了出去。 摊在原地的苏广山似被无形屏障隔断了一般,对洛管家的话充耳不闻,没有一点反应。 骤然一股冷风,猛地摇开阁楼偏窗,直接穿过苏广山的脑勺。他不由地动了动眼皮,好似冬末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又有了点儿重见天日的生气。 有时候,有些事,与聪明和才华都无关。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明白人生那些说不清但又必须得领悟的东西是什么。 六子这孩子实诚,肠子不会转弯,苏广山说什么他都会去做。这颗誓死效忠的棋子,以终结自己的生命向他这个恩人发出了最紧要的讯息。这份苦心,也不枉了苏广山八年来对他的养育恩情。 苏广山专于商道精明了大半生,总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马虎,纵然年逾古稀也不肯老得糊涂些。只是,经历这筹粮半月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苏广山似乎有些变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但是说到变,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在青州城的百姓面前,他是一个赈灾救粮的善心富商;在苏氏车马行的车夫镖师面前,他是一个体恤下属,平易近人的好当家;在自家府邸一众家丁随从面前,他是个笑容可掬、性子温和的一家之主。 可是,就在这场与官府合作的借粮上,让苏广山彻底露出了急性功利的真面目。 ———————————————— 宫燕将这个震惊的消息带回府衙时,寇隼的胸膛还是明显起伏了一下,尽管那些偷袭龙兴寺的人跟他毫无干系。 他未曾料到这场饥荒引起的借粮买卖,面上儿本是一心为民的光鲜之举,暗地里却是商道利欲熏心下滋生出的无底贪念。夺走了这么多人的无辜性命,已然变质成钱权较力的血腥屠杀场。 寇隼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扫过堂上的宫燕和叶念安,沉重地叹了口气。 宫燕和叶念安快速对望一眼后,叶念安踏出半步,低首一揖轻声说道:“府尊,没两日就是纸约之限。若您仍有担忧,不如先问苏广山要粮,好堵住他的歪心思。 寇隼听闻,默默点头:“是啊,可不能再生出其他事端了!”遂转向宫燕:“让苏广山来一趟吧!” “老奴,领命!” 不刻,看到宫燕身后的苏广山踏进青州府衙时,堂上之人仍为眼前所见惊了一惊。他们不敢相信曾经恃傲无比的苏青州一夜间变得如此苍老黯然,若不是还有身上的华丽衣衫替他首富身份作证。 寇隼坐在府衙高堂上,本想着该如何问出让苏广山不生厌烦不生抵触的问话。 却不料,堂下的苏广山传出一句似是轻蔑又自嘲的话,瞬间让整个衙堂严肃冰冷起来。 “各位,此刻一定是在等苏某说出真相吧?”苏广山抬首定定看着寇隼与左右站立着的叶念安和宫燕,这同是新年元日在芙蓉楼初见时的三人。一抹滑稽的笑意忽然浮现在苏广山强颜欢笑扭曲变形的脸上,他竟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从胸前涌出。 “再有两日,苏氏车马行将在青州城彻底消失,苏广山这首富头衔也将会被人替代。苏某眼前的苟延残喘,正是寇知府想要的。”冷冷的话意透出无尽的凄凉。 “苏员外,话中有话,感慨良多。本官确实不明其意,今日不过是想询问苏员外的筹粮状况。”寇隼觉得一丝尴尬,只得讲一些似有似无的官话。 “哈哈哈哈!”苏广山颤抖着,眼睛却狠狠盯着一旁站立的叶念安,一字一字顿出,“府尊真是好兴致。这个时候还不忘打趣苏某!” 叶念安感受到了堂下射来的充斥强烈怒意的箭矢,脑中浮现龙兴寺那日被光头压在身下胸前抵着匕首的情景,不禁生出一丝怜悯。 “我苏广山既然来了,自然已不会惧怕寇知府您的任何问话。今日,苏某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粮食,该收的都收了,一颗米粒也没少。这是用苏家所有房产、地契抵回的真金白银去换的,假不了! 府尊那日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只留了西城门通行,是想逼迫我调换回城漕运线路,苏某对大名府被劫之粮无话可说,那是我私欲作崇,咎由自取,怪不到别人。 前两日,苏某到府衙报官,想来府尊还应该记得。 那是因从河南西路收回的粮车本该酉时便能抵城,且漕运线路是我特意关照了下人快马加鞭,让前方归城车夫临时更换的路线,可漕粮仍是被劫一空。 后,苏某收到密信,那日半夜,又派亲信至东城门处接收劫粮,此事相当隐密,知情之人又屈指可数,却不想翌日听到人车尽毁的消息。苏某心痛如刀割,以为城外山匪猖行,故前来禀告寇知府。 可苏某前脚才踏进自家宅门,后脚已听说府尊下令将唯一的西门也封锁起来,且只进不出。这不禁让苏某更为迷惑,我这报官本意……” 苏广山抱着必死的心态,将十几日来收粮的全程遭遇点滴不漏地梳理述说着。原先坐在堂上的寇隼已在他酸楚的言语中,此时已背起双手踱至其对面两米处。 接过苏广山的话继续道:“苏员外报官的本意,是因为苏员外以为城外确实是有山匪出没,才劫掠了你路经西城门处的漕粮。” 苏广山听见寇隼的接话有些愕然,圆睁着双眼紧盯着面前之人。 第八十一章 交 待 寇隼移动起步子,对苏广山疑惑的表情轻点了点头,说道:“本官能体会苏员外此时的心情。您想知道的,就让叶先生来解释吧!” 此时,跟在身后的叶念安走到衙堂中央,迎着苏广山的面儿深深一礼,许久才竖直身子接着寇隼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苏员外心里一定奇怪,为何西边龙兴寺会临时变动计划劫了自家的粮食,自己明明已经提早送去了书信。故员外会怀疑劫粮另有他人,当时便决定出城去一探究意。 然而,正在您和家中随从行至城门口时,城外来了一名僧人,这名僧人让您当晚三更派人至东城门处接应日间扣下的十车漕粮。 有了这句话,员外才落下了悬起的心,谴出亲信赵师前去接粮。 原以为一切都能心如所愿,待第二日天一亮,失去的十车漕粮就会安然拉回苏家粮库。不料,等来的依然是让员外心情一落千丈的噩耗。这是苏员外您没想通的第二个地方。 因为,前一夜进城传话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您在龙兴寺熟识的小和尚——徐石。” 听到这里,苏广山猛一抬头,深深地凝视着正慢条斯理的说话之人。这番不愠不火解释,让他产生了错觉,一种如同被盯梢,举动皆被人跟踪窥视了的错觉。 “员外不必惊慌。我并没有偷窥过您的一言一行。 念安不过是一个时刻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的死囚之身,比起平常人来得更敏锐一些罢了。而且……无所谓光荣耻辱。” “那日在芙蓉酒楼初见叶先生,苏某便觉察出先生与众不同的不凡之处。如若此番都是先生的推测筹谋,苏某输得也甘愿。” “呵呵,苏员外一定会问,念安怎会知道这位小僧人的姓名?适才员外说过,到东门收粮一事相当隐秘,知情者不过廖廖数人。 员外若能仔细思量,其实也不难想通。因为,此传话告密者皆为同一人。” “寇知府初到青州上任,看到冰封的南阳河水绵延破败,也是起了黎民福祉的父母心肠,才与员外站成了两个对面。” 苏广山的眼睛里窜出燃起的火苗,不知是因为识穿后欲掩饰,还是因为小僧人的倒戈愤怒。 “饶是如此,这些又与封锁西城门有何干系?”苏广山终于问出了这个令他致命落败的关键。 “哈哈,苏员外那日特意来府衙报官要求彻查山匪劫粮一事,府尊是应了您的诉求才封闭的城门呀!” 叶念安这句不起波澜的回话极其平常,却又颇具深意。苏广山细细一想,联系封城前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忽然发现这个年少书生总能一下子掐准七寸命门,再一步步地把自己逼到角落。 “所以,苏某那日是钻进了叶先生早早埋伏的圈套,枉送了赵师一干人的性命?” “念安知道,苏员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说别的,单就那日在芙蓉楼酒阁里,与府尊的对答,便能分辨出员外对附近乃至整个京东东路的米粮市价,都事先做了调查。自那刻起,念安就断定,苏员外与官府签下的借粮之约,必定会全力以赴。” 叶念安并没有正面回答苏广山的问话,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半月前初识时的场面。他逐一扫过堂上三人脸上泛起的各种表情,继续说道:“苏员外虽然熟知青州城的绝大多数买卖,走南闯北也是见识颇多,只是去年青州汛期突发,纵然员外有洞悉粮荒的先见,可对米粮市价毕竟不是门道中人,能在酒阁里这番对答自如,想来是下了点功夫的。 苏员外不仅事先将周边几个州县的米粮行情摸了通透,还精细计算过了各路米粮回收后其中的利润空间,对府衙纸约誓在必得的主要原因。 也正因此,苏员外才会用尽自己手中极致,以求这半日纸约不出任何纰漏,安稳度过。” 此时此刻,苏广山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三人面前,无处躲藏,也没有一点可被遮掩的地方。 “苏某倾尽所有,赌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想要搏个彩头,却不想输在你这个毛头小子手上。只不过,叶先生说了这么多,我苏广山仍是有一事不明。府衙州军扣下我苏某各路回城的粮食,为何要存放于龙兴寺内?” 苏广山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双眼紧盯着叶念安咄咄逼问道。 “苏员外见过此人,自然一切都会明白了。”叶念安透着一抹似戏谑似玩笑,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语气,举起双手合掌拍了几下。 不一会儿,一个魁梧壮硕的高大身影慢慢悠悠晃进府衙正堂内,只见此人对着堂上的寇隼躬身一揖道:“小人徐石,拜见寇知府。” 这苏广山听闻此人开腔,猛然抬首遁眼望去。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却被惊得脸面霎时失去了血色,整体身份也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若不是身旁的宫燕及时扶住,怕是已跌坐到了地上。 适才向知府行过大礼的徐石,闻声转头看向被真相气得已无法言语的苏广山。好几次弩动着双唇欲言又止,末了只在苏广山面前深深行了一礼,便退至正堂靠墙站列,不再有任何动作。 看到眼前这幕的苏广山,煞白的脸庞抽搐着。他努力站稳身体,指着笔直立于衙墙前面的徐石,咬牙切齿道:“我苏广山终生追求,用尽手段,几十年的风霜岁月,被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牲出卖了!居然敢联动州军反我,,,,,,啊?!” “快说!!!!快告诉老子!龙兴寺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难以控制的嘶吼从苏广山喉中喊出,从起先的平静到现在的痛哭。 “龙兴寺?”叶念安划过一丝难解的微笑,接着苏广山的问话说道“西城门外的龙兴寺——没了!” 此时,衙堂正中的苏广山尽显沧桑。他俨然像山林里一头饥饿又落败的狮子,正垂头自怜。他不愿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输得这般彻底。 第八十二章 隐 忍 龙兴寺对苏广山而言不仅仅是一座寺庙,他与寺庙之间关系也不像寻常人家,没了龙兴寺就是失了求运礼佛之所。 他失去的是血脉至亲,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兄弟。从叶念安口中说出的‘没了’二字,他不会愚蠢的以为叶念安只是拆了那座破庙,全须全影留下里面的人。 自家兄弟性情虽有些愚钝,可做事小心,对细微之处更是十分在意。如若还活在世间,怎会发生徐石假传消息一事。 尽管叶念安没有全盘拖出这其中缘由,可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苏广山已能揣摩出大概。恐怕眼前的徐石已是龙兴寺唯一活口,并且成了官府爪牙。 自从与府衙合作签订纸约那一刻开始,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暴露在叶念安面前,给朝廷递的密信也没起到任何作用。朝廷官员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这位新任知府在汴梁朝堂上的影响力,在当今官家心目中的地位,丝毫没有半分失宠之相。 苏广山一念及此,后背顿生凉意,平静无波的心里如被人投下巨石,漾开破碎巨大的惊愕水波。 如果寇隼贬谪青州不过是官家决心扫清青州弊政的一个由头,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段,那此次筹粮事件就多了一点颇具深意,又琢磨不透的味道。自己完全在没人逼迫、没人诱惑的情况下,只被眼前高价下的虚利一时蒙蔽了双眼,自己颠颠儿地送上了门,淌进了这趟浑水。 就几个呼吸的功夫儿,苏广山便看清了自己眼前的处境,适才得知苏长水的死还有一阵悲痛,可现在全被恐慌所替代。 浑然没有更多的心思在叶念安这个面相俊俏的书生面前,演绎老来丧兄的苦情戏,以博同情。苏广山心思急转直下,原本想要讨还公道的想法也风消云散,想在这场借粮博弈的旋涡中保全自己,已变得尤为迫切。 “叶先生,年轻有为,令苏某钦佩不已。龙兴寺劫匪盘桓此地已久,为祸一方,多年来青州商业发展破受影响。如今叶先生神机妙算,山匪被彻底铲除。我且厚颜代表青州诸多商贾,感谢先生。”说罢,苏广山摇晃着身体颤巍巍就要叩拜于地。 叶念安冷眼识出苏广山不过片刻就变了脸,那份欲找人拼命的势头已一点不存,反倒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忠厚老者形象。本还想趁着苏广山情绪波动时,诱其说出背后依仗,可此时他眼珠一转又清醒地绝口不提了,叶念安被面前的老狐狸愚弄地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得侧身和寇隼对视了一眼。 寇隼感受到了前方斜过的视线,无奈一笑,与叶念安一样,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苏员外抬举念安了,小人效命于府尊,剿匪一事全是寇知府体恤百姓,昼夜谋划,我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叶念安自然不敢也不会受苏广山的叩拜,且不说自己当不当得起,就苏广山说剿灭劫匪全是自己功劳这一句,便是在有意离间他与府尊之间的关系,这个暗亏叶念安自然不能吃。想到这里,身体巧妙地从苏广山正面避开,并绕上前搀扶起苏广山看上去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 “对对,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寇知府一心为青州百姓谋福,实在是青州幸事哇。”苏广山佯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虚拍了一下脑门,惭愧笑道。 经了这番折腾,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消逝,此时如有外人进堂瞧见,定会以为是地方乡绅拜见父母官的家常之事。 叶念安打了端坐在上首位的寇隼一眼,见其面色从容,微透喜色,心知不妙。担心起寇知府被苏广山这个老狐狸夸赞了几句,若是再被灌几句迷魂汤,怕是要下不去那个狠心,误了筹粮大事。当下心里一横,决定先用粮食一事把苏广山扣死。 “苏员外,明儿就是正月十五了,交接了粮食,员外就可以好好去观花赏灯了。事不宜迟,今天我们就把粮食交了吧。”叶念安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收敛,正色道。 “是~是!还是叶先生想的周到。今日交割了粮食,知府大人也能心安。”苏广山满口应承,出乎意料地没有推诿,还恭维了一句,就立即招呼了身后的下人。 “来人,马上把这几日粮仓中收来的屯粮全拉到户曹处。” “寇知府,苏员外真乃信人,此番结束,理应赏苏员外‘青州商首’之名!” 叶念安面朝寇隼恭敬施礼,笑着为苏广山请功,只是言语间不离诚信守诺之词。心中却暗道看你能平静到几时。 “当得,当得。”寇隼脸上仍然笑意不减,看不透一点心思。 寇隼心间早有盘算,‘今日一事因己而起,由叶念安而终。一切皆由叶念安做主。’ 时间无情流逝着,在等粮食搬运的空当,堂上竟然一派和谐,饶有兴致地闲聊起青州城的风物地理。 叶念安虽然来青州已半年有余,却因平日身份所累,除了河堤与白马逗的家,也没再去过别处。寇隼更是知之甚少,纵然胸中博学,但这山涧乡野中的细微之处也无从得知。颇多稀罕产物由苏广山这个商人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叶念安与寇隼惊奇不已。 说话间,一名小厮遥遥向着堂中诸人拜了几拜,就急跑至苏广山耳边轻声耳语。 苏广山待小厮说完,点了点头说道:“粮食已全运到户曹处,请知府和叶先生移驾查验。” 寇隼点了点头,与叶念安、宫燕等人,随着苏广山向户曹处走去。 户曹存粮之处在青州北城,正是依着南阳河水流进护城河的入口,粮仓置于此处有防火功用。 一行人来到粮仓处,见院子里车马簇簇,人喝马鸣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叶念安迅速扫了眼堆于院子里的马车数量,不禁皱了皱眉。 “苏员外,念安对车马行生意是外行,不过大体数量还能数得出来。莫不是苏员外欺我等不识数,虽然这院中盛放的粮食已不是少数,但离七百万石粮还是相差甚多啊!” 第八十三章 御 状 “哈哈哈,叶先生慧眼,粮食确实不足七百万石。 这里只是沿了京西路青州周边诸州县、江南路、河北路三路回收的米粮,以及苏某自家储备的粟米,总计四百三十二万石,剩余漕粮均被龙兴寺山匪劫掠。 幸亏寇知府及时出兵剿匪,将苏某所有丢失的粮食全找了回来。” 苏广山朗笑了几声,一副坦荡无忧的模样,对叶念安大大方方地讲述了粮食缺口。 “哦!对了,苏员外提醒我了。”叶念安恍然大悟,似乎对苏广山所言深为认同。 “寇知府,苏员外所言甚是。正月初九,员外确实前来报官粮食遭劫,案宗上有详细记载,依念安拙见,丢失米粮理应归还苏员外。”叶念安转身对正坐在凳子上的寇隼请示道。 寇隼屁股才搭上衙役搬来的椅子上,享受着难得的初春暖阳,眼睛微微眯起的惬意模样。 耳中传入叶念安的话,冷不丁地打断了兴致,眼皮也未抬一下。又如适才在堂中一般,说了句:“理应、理应,”便再也没了声响。 叶念安心里顿时咯噔一记,本想借着知府威势将所有粮食全部留下,怎奈寇隼一副甩手掌柜做派,自己说什么都是顺嘴搭音的回复。 也罢,既然府尊如此,那我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叶念安心中略一思虑,便有了计较。 “劳烦这位差人大哥跑上一趟,把刑曹请到这里。”叶念安向着一路跟过来的差人微施一礼道。 “叶先生见外了,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跑腿办案还是顺当,您放心,耽误不了事,我马上就去。” 衙门口一行公差都是机灵人,知道这个叶念安是新任知府身边红人,开罪不起,看到叶念安客客气气行礼,也不敢托大,迈步就向外走。 功夫不大,刚刚离开的差人就引了一中年人回到院中,进来之人表情严肃,眉梢下垂,远远看过去像在眉间刻了一个八字。 “叶先生,这位便是本州刑曹张观。”差人抬手向叶念安介绍。 “辛苦了!”叶念安笑着回了一句,紧接着面向中年人施礼说道。 “大老远把张刑曹请过来,实在是有紧要之事……”叶念安话还未说完,张户曹看也未看叶念安,便生生打断了他的说话。 “你这人看着面生,也不知是从哪条野路子来的,我是朝廷官员,还轮不到你来指使。” 张观一脸不屑,发泄一通后,将叶念安撇在了身后,只对着一旁的寇隼作揖行礼。 这时候寇隼好似才经过了冬眠,冰冻僵硬的身体在初春暖阳中渐渐苏醒过来。 从椅子上直起身,缓缓舒展开身体,眼睛半眯着,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张户曹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定在那里,寇隼视若无睹,只径直走到叶念安身旁,并肩站立。 冷冷开腔说道,“张户曹,你说下那日苏广山报官情况。” 张户曹低着头,一点怨毒在眼中一闪而过。寇隼特意与这个年轻人齐肩而站,此态度很明显地表示出了对他不满。 这让做事刚正不阿,重视长幼尊卑的张观十分恼火,刑罚是立国之本,天下太平的根基。叶念安既然是死囚,必然身犯不可饶恕之重罪。 任凭这个年轻书生有天大的才学智谋,都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过。 犯错人恒错,该死人恒死,这是对枉死者的一点安抚。 只是,心中有微词也不便发作。知府已经发问,张户曹还是深咽了一口寒气,面向寇隼与叶念安二人,沉声说道:“回知府,正月初九,青州富户苏广山曾报官,所属苏氏车马行遭龙兴寺劫匪劫掠,损失粟米八十五万石。” 寇隼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可还有报官记录?” 张刑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寇隼早已预料到会有此般回复。大宋历来都是刑曹受理城中案件,均要向知府报备。 今日之所以要请刑曹过来,就是要让苏广山清楚一切都依照大宋律法,没有任何逾界之处。 寇隼看了一眼叶念安,眼角向上挑了挑,想让叶念安继续把戏唱下去。 自己则又坐回到椅子上,迎着日照,调整了一下坐椅的方向,温暖的阳光不偏不倚,正正好地覆盖住他弯下的身体。寇隼继续半眯着眼,双手并好放在身前,享受起这难得的阳光来。 “苏员外,如今匪寇伏诛,贵商行的损失自然是要归还与你。 如员外所言,算作筹粮范围,自是理所当然。”叶念安说完后,招呼了一声户曹官。 “张户曹,还请在苏员外上交粮食数量上增加八十五万石。” “等等,叶先生,您怕是记错了,苏氏车马行前后收购粮食六百余万石,加上苏某有些存量,凑足七百万石绰绰有余。 据外出采办人回复,龙兴寺山匪劫掠粮食不少于四百万石。如今山匪已悉数被剿,所劫粟米自然也要全部归还,这大宋律法也是有写明,叶先生总不会违反国法吧。 如果真是如此,苏某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寻官家主持公道。” 苏广山听到叶念安所说的归还数量,马上面色一沉,也顾不得再示弱求和,如今叶念安这个王八蛋,完全一副狼崽子面相。劫他的粮,杀他的兄弟,现在还想将这些粮食白吞进肚子。 既然青州父母官竖着耳朵晒太阳,那也不怪我把大宋律法搬出来了。郎朗乾坤,总不能不讲公理。 “没错,征缴匪徒结束后,确实发现了大量粟米,经过计量,恰好四百万余石。 只是苏员外,那米粒上也没写名字,数量又与苏员外说的有些偏差。 念安想着,官府办事总得讲证据,如今这形势,怕也不是只有你苏家有银子买来粟米呀?” 叶念安看着气急败坏的苏广山,语气不温不火的说道。 “今儿正月十四,距离纸约期限还有一天,苏员外若心存不甘,自可进京请官家定夺。 我会向知府言明,可以宽限您几日,年纪大了,路上慢行。” 叶念安没等苏广山反驳,抬手一指院门处讥讽道。 “好~好,我不信这青州还没了天子国法。苏某这即去汴梁告御状。” 苏广山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叶念安所言挤兑的怒火填胸。 “员外要去,念安自不会阻挡,只是有一言,还望员外听到耳中。 一个人与整座青州城的百姓生死,官家要比你更能掂量的清!” 叶念安也收起笑意,望着苏广山背影,沉声说道。 第八十四章 毁 约 老谋深算的苏广山虽然满腹愤懑,也绝不允许自己坐以待毙。 尽管适才在众人面前已损了他平日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首富颜面。 再次坐回阁楼书案前的苏广山,仔细回想起在府衙堂中与寇隼几人谈话间的一点一滴。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合情合理,可是寇隼作为青州知府,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着实有些反常。说出的话语更是不够肃穆严谨,失了些许应当有的威信。 倒是一旁不入人眼的叶念安,时机把握地如此精准,还会丢下几句犀利又盛气凌人的狠话。 二人一唱一和,活脱脱地在自己面前唱起了红白脸,怎么看都觉得像事先演练过一般,配合地严丝合缝。 ‘哼~’苏广山缓缓靠上椅背,叹出一口长气。 半月前,芙蓉楼酒阁里,本与叶念安有一面之缘,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火眼金睛一下识别出此人的直实本领。 虽然后来又与他有过几回切搓对弈,也领教了他精深的韬略和过人的智谋,可终究是轻视了叶念安的死囚身份。天真地认为这位年少书生再有通天能耐,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经过刚才一轮折腾,自己已然在借粮这局棋中下成了劣势,沦落成青州城内最大的笑柄。 想到这里,苏广山为自己当日的骄傲轻敌后悔不已。就府衙内来回几句的对话,就让自己陷入了无比窘迫和恐惧中,短不过一杯饮茶的时间,便经历了从紧张到震惊、从震惊到恐惧,再从恐惧到侥幸的巨大心理波动。 他清楚分明地感受到了对面叶念安深不见底的谋略实力,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在他面前,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所思所想,似乎都暴露无遗,凭一己之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念及此,一阵恐惧瞬间向苏广山袭来。 明日就是交粮最后期限。日间在户曹处已悉数交空了近日来屯在自家粮库中的所有屯粮,剩下四百万石在龙兴寺扣着。 明明是我苏广山抵押地契、便卖田产,用真金白银去换回来的,可你青州官府偏派出一个死囚犯来说出这般尽失体统,不上台面、不作数的话,全是一副插科打诨、泼皮耍赖的市井作派。 转身那刻,苏广山不是没有听出身后叶念安喊出的话,话语中无不渗透出讥笑嘲讽之意。哼!当真是要欺负我苏广山年事已高么? 正在苏广山心间思虑涌动,为明日交粮之事担忧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闷的敲门声。 “进来。”苏广山不耐烦地侧头喊了一声。 “员外,您的信。”进来的是洛管家,没说多余的话,直接将信笺呈到了苏广山的手中。 书案前面,苏广山接过才想撕开,低首斜了一眼尚站立在原地的洛管家。斜穿过来的视线似是燃起的火苗,洛管家一躬身便悄然退了出去。 待书房门合紧,不透一丝细风,苏广山才展开手中密信。 信纸上不过廖廖数字,一眼扫过,苏广山前额顷刻渗出豆大汗珠。 他颓然塌倒了身子,盯着书案上跳突不定的烛心,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如眼前摇晃不停的火苗,奄奄一息,捶死挣扎着。 ———————————————— 翌日,苏广山换了身素净袍子,夹起那日签署的‘借粮纸约’,一早登进青州府衙。 看来还真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衙堂内寇隼、叶念安、宫燕一干人等已候于堂内簇拥起寇隼说着闲话。 叶念安看见进来之人是苏广山,头一个迎上去招呼道:“哎呀!苏员外可真是守信之人呀!这不离交粮还有一个时辰,您倒是好生歇息,到了时辰再来呐!” 口中的话欢快轻松,脸上的笑意味深长。 苏广山出门时就打定了今日任人奚落嘲讽的决心,听到叶念安这话自然波动不大,也就敷衍着抬首笑了笑,平静回道:“苏某可是一宿未合眼,想着早点来府衙把此事了结,晚上好安心观花灯呀!” 听见苏广山还有闲情在这里和自己打趣,叶念安心下划过一丝诧异,愣没料到这只老狐狸经了昨日那一串丧兄破产的风波,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已恢复了元气,平缓了心境。‘苏青州’这名头果然不是虚得。 “哈哈哈哈!员外今晚定要好好放松才是,赏出青州元宵花灯的另一番景致!”叶念安接住苏广山的话继续胡话道。 堂上一干人此时已回到各自位置,寇隼坐在衙堂高椅上,一脸正色地说道:“苏员外,今日粮食想怎么个交法?” 这话听在叶念安耳中,算一种解围。可换作是苏广山,听见的却是一道难题。 苏广山收起笑意,“苏某年事偏高,怕自己老眼昏花,特将纸约带来与府尊共议。”说完,抬起一张皱不拉几,满是可怜之色的老脸。 “昨日在户曹处,本官被暖阳照得昏昏欲睡,也没听清你们商量的法子。不妨还是由叶先生来给员外交付收粮的一干事宜吧!”寇隼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又将烂摊子推向了叶念安。 众从听见堂上飘下的这句话,不由得都偷偷瞥向站立在宫燕旁边的叶念安,被问话的苏广山也包含在内。 “叶先生,您看如何?”剩下的半句紧跟而来。 “念安,遵命!”叶念安不以为然,淡定回道。 一瞬间,堂上紧绷的气氛似突然断开一般,众人都调整好了自己的身姿,静待着一台好戏的开场。 “苏员外,今日交粮不比报官,不用拘谨,您快快请坐。我们坐下说话!”叶念安突然话锋一转,慈眉善目道。 苏广山听闻乍有些愕然,一边寻了椅凳,一边隐隐担心起这个书生欲扯开的阴毒手段。 “若是念安没有记错的话,昨日员外交粮数额乃四百七十二万石。 纸约协议签下的总数额是七百万石整。 不知,这剩下的二百二十八万石,员外可是准备妥帖了?” 第八十五章 低 头 叶念安站在衙堂中央,用了极其恰当的力道,说出了这句让在场之人刚好都能清晰听见的问话。 “叶先生,昨日苏某惊恐过度,已有些忘了初九那日报官的劫粮,刑曹是如何处理的了。” 装模作样谁不会?你叶念安能装傻,我苏广山就充愣呗。 ‘真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此时如果能开口说话,府衙堂内定会响出一阵类似从回音壁上弹回来的呓语声。 “啊呀!员外若不提起,念安还真是忘干净了!初九那日追回漕粮八十五万石整,车上还插着苏氏车马行的旌旗,是苏员外的没错!” “哦哦!可真是劳烦寇知府和张刑曹了。破案如此高效!” 苏广山边说边转头向寇隼、张观二人轻施一礼,又立马对叶念安继续装糊涂道:“那么说,昨日四百三十二万石加上这八十五万石,就是五百一十八万石……余粮还剩了二百……” “正是。” “那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再拨出这缺口所需,便全数交齐了。”苏广山咧起嘴,温和谦卑地盘算着。 “哈哈哈哈!苏员外好计策呐!只不过,屯在龙兴寺的那四百万石粮可不是员外您的哟!” “叶先生可又是在打趣苏某了!适才还夸官府办案高效,说的不就是我苏家丢的漕粮么?”苏广山有些许不满,佯装嘟囔道。 叶念安早料到苏广山会有这通扯皮,也乐得周旋道:“哈哈哈哈!也是,也是啊!青州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家车马行的粮车有个鎏金‘苏’字记号,缝绣在粮车的旌旗上。 可是,偏偏扣在龙兴寺的几辆装粮马车,上下左右、前后里外瞧个了遍,也没有半点儿苏家马车的痕迹呐! 所以,粮食,就是青州府衙州军缴获的,苏员外应该是记混了!” “叶先生的意思是,苏某江南、两浙几路回城的漕粮确实丢了?” 苏广山很想发作,害怕弄巧成拙,克制着怒火隐忍不发。 “呃……这个,念安可不敢托大呀!” “那还请叶先生看看这个法子是否可行?”苏广山眼珠一转,一计上心。 “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既为官府缴获,不如就拨出二百万石以契约价钱卖给苏某,凑齐这纸约上七百万石的数额,先把粮交了。” 也不知道苏广山是怎么想出的这个馊主意,叶念安听闻后在脑中思索着应对之话。 孰知,站在班列一直未吱声的张户曹挺着肚皮跨出半步,徐徐说道:“寇知府、苏员外,扣在龙兴寺里的四百万石粮乃州军剿匪所获,如今寺内山匪虽已悉数伏诛,但留下的巨额漕粮为剿匪脏物,且已详实记录在案,绝不可以买卖之举用来填充漕粮之缺。” 叶念安听见张观如是说,不由得心里一阵窃喜,紧纠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这招术且是能堵苏广山的嘴了。 高椅上的寇隼冷眼旁观,有心为叶念安解围,未料张观唱了这一出,便顺手推舟拒说道:“既然张户曹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干系,苏员外怕是只能另想法子了。” 苏广山瞪了一眼走回班列的户曹,心里恨得直痒痒。纵然自己已摆足了高价吃回劫粮的这个硬亏,想诚心诚意补足漕粮缺口,这般退让折中的处理方式,竟然被这拎不清的户曹横生一阵添乱,不仅否了自家的粮食,还断了所有的后路。 这厮怕是只想着拍知府马屁,事先与他们串通好的吧!他娘的,可怀疑归怀疑,却没有任何证据。 苏广山定了定神,看着堂上的寇隼和叶念安。面前二人似是只**血不吐骨头的妖怪,定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才会罢休。 “依着府尊之意,我苏某究竟该如何交办这余粮呢?”苏广山语气里尽是无奈,此时虽然身在衙内,却是势单力薄。 想到自己混迹商道多年,眼下却容不得自己耍出任何性子。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把这七百万石粮食交了。 “苏员外莫心急。大宋律法如此,亦是你我无力扭转之事。 只不过,龙兴寺的屯粮与员外昨日交粮数额相差无几,员外您若是再以契约的三倍高价划拨劫粮,实为劳民伤财之举。 倒不如由官府来接下这笔买卖,即省了员外高价买粮多出的银子,又能免去这粮食缺口的难题。” 叶念安以事讲理、以实论据,语重心长地规劝起苏广山来。 “叶先生此话,苏某是越听越糊涂了。”苏广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心间摇起的波浪鼓,终于让他失去了好面色。 “难不成是要将昨日交粮退还苏某不成?”他自然是听明白了,明白得挣扎在顽抗到底和投降就范之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龙兴寺的劫粮必定是动不得,可剩下的余粮豁口又极难填平。 念安想,要么将昨日在户曹处交过的四百万余石粮退还给员外,请府尊差人快马至汴梁如实禀报缺粮一事,向官家请示将龙兴寺劫粮以振灾之名收进府库。 要么就按了纸约,将员外的交粮略低于市价买下来。 要按哪个法子交粮,一切还是要苏员外您自己选择呐!”叶念安的这通分析,与其说是商量请求,不如说是一种威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尽管收粮进展与苏广山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尽管苏广山看出了这干人堂而皇之地打着官府旗号吞噬着自己的漕粮,可面对眼前这一死囚的所述之言,苏广山竟挑剔不出一点差错。 苏广山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偃旗息鼓、惨败而归的逃兵,此时此刻除了低头认输,乖乖就范,再无别的选择。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广山在心间安慰自己小声说道。 保全性命,保住苏氏车马行才是关键! “苏员外,您以市价八成供出五百万余石的漕粮,解了整个青州城粮荒的燃眉之急,青州官府和全城百姓定会百般感激,对员外您感恩戴德的呀! 日后,员外在青州城的富商地位想必也会牢不可摧,一路升高哇!” 再好听的奉承话,此时在苏广山心里全比不上低于市价八成白白亏掉的银子,一大撂一大撂用麻袋装起的银子。 “八成?叶先生是在说笑吧!”叶念安这厮显然是不想让自己好过。 “八成!市价的八成! 念安知道苏员外亏是亏了些,不过苏氏车马行在青州的名头,免去你三年通关税也是值当!” 第八十六章 花 灯 ‘哗~~哗~~’竹编的扫把,一下一下有规律的驱赶着地上淡红零散的爆竹碎屑。 不一会儿,摊散在地上的碎屑在扫把尖头集聚成小山堆。 “四郎,你快出去看看,员外家的花灯摘了没!”屋内传来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在清晨里如百灵早归,喜鹊站枝头。 院子里叫作四郎的男人正双手托着扫把,认真清理着杂物,听到声音,直起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珠。 面色温和,语气柔软地了一声:“哎!正好院子扫完啦,我这就去。”四郎搁下手中扫把,快步向门外走去。 四郎家祖居青州城,世代以测字打卦为生,城中百姓有丢鸡找狗的小事也会来问上一卦,虽然不一定准,但总归有个指引。 四郎的挂摊没人来问家国大事、财运命势,接不到这种买卖也赚不了什么大钱。 好在他人勤快,为人和善,日子虽清贫,却也有好人家姑娘看中他。经得媒妁之言,这门婚事也就成了。 成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也让邻里街坊十分羡慕。 今儿是正月十六,昨日元宵节,家家户户都挂上花灯,祈求这年人寿田丰,莫要走水失火毁了一年收成。 四郎家也不例外,早早就在门庭处挂了两盏鲤鱼花灯,点上红烛,任由其燃到天明。 按照习俗,过了元宵忙碌的一年就正式开始,在正月十六这一天就要把花灯摘下,收好以备来年再用。 不知从哪年开始,摘花灯之前先要看看苏员外门前的灯摘了么?他家的摘了,其余人才会摘,不为别的,只为讨个吉利。 苏员外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比他家晚摘花灯,意味着来年的福气好运比他家还要绵长。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富户依然还是苏员外,但这番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却流传了下来。 四郎的手艺是算命,算命的人从不信天命。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这些他不会说出来,因为他娘子会不开心。 四郎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偷瞄了一眼屋中的娘子,此时她娘子半弯着腰,在伺弄着锅中餐食,苗条紧致的腰身落尽四郎眼中,四郎赶紧别过头,心中颂了一声无量天尊,原本轻快的脚步如捣蒜一样,磕磕绊绊的向门外走去。 四郎不知道身子怎么来到的街上,没有了院墙遮挡,清晨的冷风呼呼的灌进棉袍里,激得他狠狠的打了个冷颤,一瞬间头脑清明。 他伸出两只手使劲搓了搓,口中嘟囔了一句:“这天儿什么时候能暖和一些啊。” 不知不觉间,双脚停在了苏府门前,四郎抬头看了看,眉头轻蹙,心中纳闷道:“这都快辰时了,怎地还没摘花灯?莫不是员外家守门还在贪睡么!” 昨夜元宵,官府取消宵禁,整座城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中,尽情释放着节日最后的热情。街上酒肆充斥猜拳行令声…… 四郎心里想到这些,自顾地点了点头,员外家守门人一定是贪杯吃酒,还在熟睡。 四郎决定去叫醒守门的人,赶紧出来把花灯摘了,免得惹了苏员外不高兴去责罚。 这般思索着,便抬脚而上,伸手就要敲门。却在指关节刚要碰到门叩,还没来得及发出敲门声响,‘吱~呀’一声,门扇从里面隙开了。 “哎,吃酒就吃酒吧,门怎么还忘记锁了,还好青州城民风淳朴、夜不拾遗。不然丢了财物该怎么是好!” 四郎嘟囔了一句,也没多想,便又用力往里推了一把。 “啊~”一声尖叫响彻整座苏府宅院。 四郎跨进门中不过两步,便被眼前景象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他脸色刷白,双目圆睁,张呆愣愣的张着刚尖叫完的嘴巴。 片刻,两条裤腿间隔着薄棉渗出一滩湿粘粘的潮意,经着冷风一刺,瘫坐在地上的四郎一下被凉意激地回过神来。 也顾不得花灯的事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就向门外跑。来时百余步的路,几步就窜了回去。 回到了家中,“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看着熟悉的房屋,四郎这才松了一口气,背靠着门蹲在地上,灵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 四郎娘子忽而听见巨大的关门声响,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拭着,就从里屋疾步走了出来。看见四郎惊恐的模样,连忙上前。 “这是怎地?慌张成这样子。”四郎娘子一边用手抚着四郎胸口,一边问道。 “呼~呼~快~快~快去报官!”四郎语气急促,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是抬手指向衙门的方向。 “嗯嗯,咱这就去。” 四郎娘子也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见自家这个老实男人重复了多遍都说要去报官,想来定是有紧要事。便上前搀扶起,踉踉跄跄的向着青州府衙行去。 “苏员外,一夜辛苦了。如今粮食已经交割完毕,紧着回去歇息一下吧。”熬了一宿清点漕粮的叶念安,打了个哈欠,黑着两只眼睛说道。 “哼!叶先生,这次苏某人认栽了,以后这官府生意,可莫要再来寻苏某。” 苏广山也是脸色黑黄,精神不振,用力一挥袖子转身就要走。 “咚~咚~咚……” 叶念安本想在面子上给苏广山一些找补几句假模假样的客套话,都还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衙门外的登闻鼓竟然如雨点骤落一般急响。 “鼓声如此急重,自是有大事发生。赶紧去请寇知府!”叶念安被衙外鼓声听敲醒,浑身一机灵,连忙招呼身旁衙役道。 昨夜寇隼亲自看着七百万石粟米最后一袋倒进府库时,天色已微亮。 衙役离开后,叶念安也对苏广山说道:“还要劳烦苏员外稍待片刻,现今知府要审案,您也不方便走正堂出去。” 苏广山虽然心有不愿,却也不想惹了寇隼不高兴,只得点了点头,又坐回到椅子上。 不刻,寇隼更衣升堂,块状皂三班衙役排班肃立。 “啪!”寇隼脆脆扣了一声惊堂木,对着堂下之人沉声说道。 “堂下之人因何事鸣鼓,一一说来。” “回知府,苏员外府上死人了!” 第八十七章 隐 情 四郎跪伏在地上,一脸惊恐地说着自己平生遇见的最恐惧的事。说完后,眼睛直愣愣盯着坐在堂上的知府寇隼。 在他看来,此时寇隼应当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喝喊衙役立即去捉拿凶手。 三儿,出乎他意料,寇隼既没有太大的反应,还一脸平静地说了句:“死人了?死就死吧,死几个人又能怎样。” 刑曹将寇隼的话听得清楚真切,心里嘀咕着今儿知府是怎么回事。审案如梦游一般,忍不住向他身边靠了靠,抬起手贴近着小声说道:“府尊,苏员外家死人了。” 寇隼一个机灵,屁股像是坐在火盆里,“噌”的一下跳窜起来,才反应到刚刚拯救了青州黎民百姓的首富苏员外家死了人。 如果是家里官家、亲眷生老病死,自然不会遣人来报官,现在再看堂下跪着的四郎,满脸惊恐之色没有半点消减模样,心里暗道:“坏了,怕是死的人不在少数。” “咳~咳,快把案情如实说来。”寇隼清了清嗓子,以缓适才自己的失态。 “回知府,小人今早去苏员外家看昨夜花灯是否摘了,到了府中就看到满地尸体,鲜血流满了整个院子……” 四郎说到后边,似是陷进了凶杀现场,浑身发抖,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寇隼点了点头,看到四郎的样子,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了。环顾一下左右,肃声说道:“张刑曹,你速速带人前往苏府,查明情况回府禀报。” 张刑曹应了一声,叫了四个机灵利索的人,快步走出正堂。 寇隼在大堂审案的同时,隔壁偏堂的苏广山与叶念安闲坐无事,也是似有似无地传来正堂审案的声音。 听到四郎说“苏广山家死人时”,苏广山端在手中的茶碗啪的一下滑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他脚踝处,也没有任何反应。 苏广山的手不停颤抖,急火上涌,两眼一黑,瘫坐在椅子上,晕了过去。 叶念安连忙过来捏住人中,手轻轻抚着苏员外胸口。片刻的功夫苏广山悠悠醒转过来,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不时有眼泪从皱纹丛生的眼角渗出来,浑身依然止不住地剧烈发抖。 “哎!苏员外,节哀顺变,相信寇知府会替你讨还公道。”叶念安轻叹了一声,轻声安慰着。此时的苏广山仿佛一瞬间老态毕现,昔日那个生意上运筹帷幄的青州首富,一下就被击倒,失掉了所有精气神。 “是我害了他们啊!”苏广山像是没有听到叶念安的话,一个劲的用手锤着自己胸口,一下重过一下,口中不停的重复呼喊这句话。 叶念安听清了苏广山口中所言,心中一动,猜想苏广山府上被害一事,难道他知道内情。想到这一点,叶念安也不敢耽搁,示意站在一边的下人过来帮忙照看苏广山。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去了正堂。 堂上诸人都在等张刑曹回来,谁也不敢说话,显得出奇的安静。叶念安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下面,见此时没有审案,于是壮着胆子走到寇准身边耳语了几句。 寇准待叶念安说完后,略作沉思后看着叶念安问道“你的意思是苏广山知道凶手是谁?” 叶念安轻轻点了点头,也没敢吭声。 “来人啊,把报案之人暂且收押,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定夺,退堂。”寇准把堂上之人安顿好,也未等退堂鼓响,急匆匆随着叶念安转到后堂。 “苏广山,我是青州父母官寇准,有何冤情,你尽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寇准正襟危坐,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与昨日晒着冬日暖阳的懒散官员判若两人。 苏广山神色悲痛的脸上,眼睛轻轻睁开一点,看着眼前寇准,渐渐眸子中闪过一丝怨恨。突然用尽力气扑向寇准,抬起双手就扼住咽喉。紧要牙关,语气咒怨的骂道“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叶念安也被苏广山突然发难惊得愣住了,待他回过神来,寇准已经眼球翻白,脸上呈现出酱紫色。叶念安也没收力,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苏广山个嘴巴。叶念安从小就挑水浇灌枯树,经常上山打猎,两条膀子的力气要比普通人大的多。这一下又是救知府心切,使足了劲头,直打的苏广山眼冒金星,差点又晕死过去。 趁着这个当口,才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衙役,上来就把苏广山架起来,一脚踹在腿窝子处,让他跪倒在地上。 喉咙没有了制约,寇准总算能顺利喘了一口气,只感觉嗓子火辣辣的痛,抬眼看到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把苏广山摁在地上,连忙抬手摆了两下。 两个衙役没看明白寇准摆手是什么意思,心想“难道是咱们还不够狠!”,二人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手上力道又用上几分,把苏广上两条手臂反手别再背上,狠狠的压了下去。膝盖顶在了胸口处,痛的苏广山闷哼了一声。 “蠢货,还不把苏员外松开,他死了,我要你们的命!”寇准看衙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心中发怒,苏广山是破案的重要所在,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哪经得起这些衙役折腾。也顾不上说话不通畅,沉着嗓子骂了二人一声。 吃了知府喝骂,二人也知做错了事,赶忙松开了手中劲道,让苏广山上身直立起跪在地上。 “苏员外,你想让你的家人都枉死么?如今只有寇知府能帮你报此血海深仇,你是聪明人,念安劝你把实情说出来。”叶念安隐隐觉得苏广山还是惧怕什么,所以才不敢说出来,只得用他家人的死逼问他。 “呵~知府!你不过就是一个知府而已,被朝廷贬下来,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还想替我报仇。”苏广山头也未抬,刚刚一折腾,漫头白发披散开来罩住面目,冷笑道。 “既然如此,本官就送你归家收敛尸体,置办后事,此案就此结了!”寇准不疾不徐的话这时突然响起。 第八十八章 灭 口 这世上没有怨便不会有恨,积起了仇恨才会惹来祸端。 苏广山知道,府中上下被灭门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吹灭了一般,是件无声无息,又没人在意的事。 他不是没听见叶念安的好言相劝,也不是对寇隼的告诫置若罔闻,只是有一道横亘在他心里一直无法逾越的势力在困扰折磨着他。 他悠悠抬头,对上面前寇隼一副严肃紧绷的脸,让他一时间忘了抽泣。木然空洞的双眼只在寇隼脸上停顿了两个滴嗒,便默默直起余颤未停的身体,晃荡不稳地打起碎步,从寇隼和叶念安身边擦过。 望着苏广山跌跌撞撞、摇晃不停的背影,寇隼和叶念安相视一眼,心间同时升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滋味。不由得也挪动步子想跟上去,却被堂外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杂乱无序的踏步声打断。 原是张观等一行人已从苏府勘察了现场赶回府中,形色匆匆的五人,满脸挂霜。寇隼疾步坐回正堂高椅,着急问道:“张刑曹,府中情况如何?” 张观神情凝重,踏上半步双手一拱:“回知府,苏员外府中惨象凄厉,从宅院到后庭厢房,前后里外,男女老小,死尸总共……”张观连贯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稍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死尸堆彻总共三十一条,无一活口!” 话音未落,众人愕然,府衙上下不禁唏嘘一片。平日里,苏员外为人作派虽有跋扈凌人,高傲势利之象,可总不至于被灭门这般惨绝人寰。话语间,皆偷偷瞥向此时已孤身独活的古稀老人。 而原本已走至府衙大门,正欲跨出右腿的苏广山,听到张观说出的‘无一活口’时,又倏地把脚收了回来,惊愕转向堂内,失了血色的老脸如冰窟窿中捞起的冰块,煞白无光。 “苏府可还有甚其它反常现象?”寇隼痛心地摇着头,扫了眼面如死灰的苏广山,继续问道。 “回知府,下官仔细察察看了遍,并无寻到有用可疑的线索。只是苏员外的阁楼书房内,一应书案抽屉,藏书卷册,皆被翻得凌乱无章,典书信笺铺陈满地。依下官看,应当是在搜寻某样物品……” 张观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向苏广山头顶直直劈下,他如梦初醒般扭头奔出衙外。 寇隼见到苏广山的异常举动,立转头向宫燕喊道:“宫燕,快去护送苏员外回府,安全第一。本官稍后就来。” 语罢,又对着才回府的张观吩咐道:“张刑曹,且将适才报官收押的四郎释放回家,待苏府命案有了眉目,再行开堂审案。退堂!” 匆匆转向偏堂,换上私服的寇隼,对站立一旁的叶念安丢下一句:“叶先生,你随我到苏府走一趟吧!” 这面儿上单纯的借粮,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牵扯出这么多条无辜性命,越聚越大的疑团在寇隼心头弥漫开来,眉间川字越皱越紧。 ————————————————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之间,确实天差地别。这也是寇隼放了苏广山直接回府宅,欲了结这场灭门惨案的原因所在。 推开府门,第一个进入苏广山眼帘的,是初九那日陪他上青州府衙报官,敲响登闻鼓的随从,睁眼仰躺在府院天井里。从院落通往堂屋,只见斑斑血迹,未见尸首,苏广山觉得纳闷。一边抽泣,一边往后庭厢房走去,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苏员外…”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愣是把苏广山吓掉了半道魂。扭头一看,见喊话之人是宫燕,立马镇定道:“宫燕兄,你这是?” “员外,府尊念您交粮一宿未睡,对您状态放心不下,着我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照应的地方。”宫燕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说道:“宫某跟在员外后头进府,觉着气氛有些怪异,员外且紧跟宫燕,小心为妙!” 经宫燕这一提醒,苏广山脸上蒙起一层惧意,立即紧贴在宫燕身后没再说话。二人此时已进入后庭回廊,两侧是苏府众妻儿厢房,宫燕停在廊间四扇厢房门前,示意苏广山闪至一边。苏广山此时头脑清爽,倒也心领神会。 只一个眨眼瞬间,宫燕已上前踢开了四瓣门扇。苏广山贴着回廊墙壁,也不敢吱声喘粗气,直等到宫燕再从房中窜出时,才重重憋出一口气息。 “苏员外,您妻儿皆在睡梦中遇害,想来刺客应当是半夜潜入府内。”宫燕言语间似有一抹惋惜,他在房内看到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儒。 苏广山听闻,恨恨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透出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哀默。二人继续走至回廊尽头,那是苏广山通向阁楼的书房。这里是苏广山的清静之地,平日苏府家眷无事不会上楼扰他。可是今日站在楼梯下堍看见书房门微掩,木梯上道道血痕。 抬阶上至一半,苏广山竟哭声乍起,宫燕收回搜寻的视线遁声望去。只见楼梯上一个约摸三四岁大的男童倒卧在血泊中,颈间粗阔剑口涌出的血液已凝结。 苏广山紧抱起男童拥进怀中,伏首痛哭,口中嘤嘤不断道:“虎儿…虎儿……我的虎儿哇!你定是偷跑出来找爹爹救你呀!呜呜呜…可怜的虎儿哇……” 宫燕有些不忍直视,越过阶梯进到了书房内,不想落地的右脚踩到一摊绵软之物,一低头又见门后靠墙之处,半侧着一具头发花白的干瘦尸体。宫燕蹲下身,见其尸身完整,同是与虎儿一样颈部利剑断喉,右手半握着拳头,似有明显挣扎打斗迹象。 “苏员外,书房另有一具老者尸首!您且来认一认是不是苏家的人!” 苏广山踉踉踉跄跄地将怀中虎儿横摆在书房外的楼梯宽敞处,脱下自己的罩衣盖在虎儿身上。尔后,又用衣袖擦拭干自己的婆娑泪眼进得屋内。眼睛转到宫燕脚边之人时,才稍稍平复的胸膛又起伏开来。 从踏进自家府宅大门开始,苏广山亲眼目睹了朝夕相处的家人,此时此刻已变成了一具具冰冷惨死的尸体,内心经历的恐惧、悲伤、心痛,接二连三地翻腾汹涌,万般愁绪却在这一秒找不到口子发泄出去。 第八十九章 账 目 侧身躺在书房门扇后面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交粮前一晚,将信笺送到苏广山手中的洛管家。 洛管家是唯一一个跟随苏广山,亲眼看着他从简陋土坯作坊,日渐壮大成青州城内独揽京东东路漕运主道,规模最大的车马行的几十年老管家加亲信。 他见证了苏家的所有荣辱,同时也与苏家共同面对了生死。 苏广山对着洛管家身后,已被他一道道溅在幔帐屏心上,干结暗沉的血痕涂满的宽大水纹三折围屏。 他不停地抖瑟着身体,靠着房间墙角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褐色浑浊的眼瞳里,满溢出一串串滚烫的泪水。 苏广山已记不得,这是第几个誓死效忠、捍卫苏家的仆人离而他去了。他蜷缩起四肢,回想着刚刚过去,如同炼狱一般的半月时间,竟生出一股仿佛已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错觉。 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官银和赈粮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挑衅,多弄点好处。 没承想,借粮纸约的这些天,半个铁钱也没看到,还被远在汴梁的权力中枢盯梢上,成了碍人眼球的钉子。不仅将自己搭了进去,还枉送了这么多条性命。 苏府宅门被寇隼、叶念安和徐石三人推开时,无不被眼前景象惊得瞠目结舌。众人循声走进阁楼,见到倚墙而坐,不言不语,如失了魂魄的苏广山时,心头拂过一丝哀怜与酸楚。 寇隼走至书案边,翻察起书房内的每一处间隙及角落,生怕漏了甚关键线索。叶念安蹲下身体与苏广山并肩而坐,喉中似是哽咽。 “苏员外,人死不能复生。府上几十余条性命,一夜间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您还请节哀,保证身体哇!念安知道员外心中悲恸万分,可员外倘若昨夜没在府库中交办粮食,怕是也遭此毒手了,那您这桩冤案可真正是不见天日了!” 叶念安的话如捣蒜头,一下又一下地笃笃搅腾着苏广山的心房,渗进他的耳膜。听到‘不见天日’这半句话,苏广山嚯地侧过严肃凶煞的脸,燃烧的火苗窜动于双眼,盯着叶念安看了半晌,竟慢慢悠悠地从墙角站直了身体,对房中寇隼毫无热气地说道:“苏某心神不定,还请府尊准许苏某清静片刻,捋一捋思绪。” 苏广山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房中四人视线齐刷刷地扫向于他。寇隼点了点头应承道:“也罢。苏员外若是能想明白自然最好。我与宫燕几人在外等候,请员外放心。” 待人出了门,苏广山反复想了又想。他知道,事情变得如斯田地,绝非是偶然。物分两极,既有其成,必有其败。他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对弈中,懈怠了防范危险最基本易变的东西——人心。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算计了。 苏广山拢了拢凌乱散落的发丝,走到木雕幔帐围屏前,一边将屏心从屏框中慢慢移开,一边涨红的眼眶又模糊起来。苏广山用衣袖横着用力揩了一下,一方折叠整齐的信笺直直滑落到地上。 ———————————————— 约摸一个时辰后,书房门扇从里折开。苏广山一扫萎靡,跨出门槛,对寇隼稍一躬身便直接喊道:“请寇知府进屋,苏某有话要说。” 说罢意欲转身,见宫燕紧贴在寇隼身后,又顿下脚步,“苏某所述之事隐密,只得讲与府尊一个听。” “一切都听苏员外的。”寇隼想也没想便直接答应道。 “府尊,苏广山早年曾学过几脚功夫,老奴怕……” “不碍事!我自有分寸。” 宫燕一时情急,也顾不得音量将心中担忧直讲了出来,却被寇隼竖起的手掌打断了说话。语闭,便抬脚跟了进去。 就在书房门快要合紧时,从门缝里听见寇隼吩咐道:“宫燕、徐石,好生守在门外。” 屋内,苏广山未待寇隼坐下,就将适才掉落在地板上的信笺塞到他手中——【苏员外年逾古稀,应当不要再操心那些琐事。这个世界迟早还是年轻人的世界,就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一条活路吧!】 不刻,一张埋在信笺中无声震摄的脸慢慢抬起。苏广山没有理会,只是顾自走到三折宽屏前,卸下方形榫头,拆掉方形卯眼,松开底座一根粗重横梁,从底座和屏框拼接处,取出四撂一指来高的账本,抱到了寇隼胸前。 书案前看着苏广山完成这一串动作的寇隼,诧异万分地瞪圆了双眼。 “寇知府,您请过目。”望着铺满书案的破旧账本,寇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密室里,沉默不语的二人用流转的眼波交流着。合上账本那一刻,寇隼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苏广山对上寇隼郁闷忧愁的眼眸,长叹道:“寇知府,您应该明白我苏家为何会遭此灭门了吧!” “您是青州知府,横竖皆有道理帮苏某抓到凶手。只是,苏某迟迟不说这真相也是顾虑其中利害。你官我商,二人身份终究是触碰不到借粮背后,真正操纵此事的权利中枢。哎……我稍有妄举,便遭灭门暗算。经历这半月,苏某心已死,不想再横生枝节,牵扯更多无辜之人了。” 讲到这里,苏广山转过背对着寇隼的身体,看着他的脸认真说道:“包括府尊您!” “员外的意思是……掺进青州借粮的,不只是盐铁司一家?” “账本就是这帮人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府尊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大宋盐铁司使赵环,而是撑起整个盐铁司及操控指使其的身后之人!” 第九十章 结 案 苏广山无比郑重的告诉寇准,苏记车行的损失意味着整条利益链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而在这条利益绳索末端在某个大人物手中握着,这个人对眼前的知府来说,寇准压根就没有与其站在对立面的资格。 出乎苏广山的意料,寇准并没有太大反应,既没有震惊,也没有表现的不屑一顾。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用眼睛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眼前的知府愈发令他琢磨不透,仿佛寇准面对任何常人无法直面的事情,都能镇定自若,难道他背后真的有官家在支持,此时再看到叶念安在寇准身边,就不在那么突兀,甚至有些顺利成章,再联想到筹粮之初赵环传来的口信,苏广山心头一热,或许借助寇准,自己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身边人死的死,亡的亡,让苏广山感受到了一点老来凄凉,这些年表面光鲜,锦衣玉食,可是生怕出了一点差错,被上面人怪罪,他真的有点累了。 “苏员外!”寇准见苏广山愣愣的盯住自己,却久久没有说话,于是轻声提醒道。 “寇知府莫怪,只是想到了陈年往事。”苏广山惊醒过来,悻然一笑遮掩过去。紧接着说道。 “时至今日,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就把这些年的事情说与你听。” “一切还是要从龙兴寺说起,说来这龙兴寺方丈还是我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你们猜的没错,苏长水就是我的胞弟。我二人幼年家贫,连年战乱更是让普通百姓没有活路,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何况还有两个张嘴等吃的孩子。在逃荒的路上,父母就把我们兄弟两人丢下了,也不怪他们,带着我俩谁也活不成。” 苏广山面色平静的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似乎对曾经的那段岁月早已看淡。 “一觉醒来,就只有我兄弟两个躺在荒野中,就在那时我们遇见了龙兴寺的老方丈,方丈看着我们时,眼含悲悯,身边有一位师傅对方丈说,我兄弟二人眉毛入眼,留下来也是祸害。方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就把长水抱在怀里。” 说到此处,苏广山眸子中隐隐透着湿润,仿佛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 在一旁听着的寇准一直在看苏广山的反应,此时见他面露懊悔,寇准心中也有了一丝了然,遂出口说道。 “龙兴寺的方丈是你二人杀害的吧。” 苏广山点了点头,紧接着面目狰狞,大声喊道。 “给了他活路他不要,非得要来感化我二人,可是那时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啊!” “哎~”寇准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苏广山呼吸厚重,声音清晰可闻。渐渐苏广山情绪平复了下来,继续说道。 “就这样我兄弟二人成为龙兴寺俗家弟子,老方丈除了教授经文外,还传授武艺给我们,那时一起学艺的还有一位师兄。原本我以为这辈子就在寺中青灯古卷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香客。” 苏广山顿了顿,突然看了寇准一眼,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 “朝廷北面的战事有准备么?” 寇准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这几年对北方用兵败多胜少,一时朝廷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苏员外难道对战事也有高见?” “我一介布衣,能有什么见解,只是想拜托知府一件事,我师兄前几日去了北面,他的孙子在北面做探子,如果有机会还望照拂一二。”苏广山面露愧疚。 “如若有机会,自当照拂。”寇准也没放在心上,顺口答音回了一句。现今他自己都离开了朝廷政治中心,又哪能操心北面草原的事。 苏广山面上闪过一丝释然,不过转眼间,又恢复了平静。 “赵环是朝中为数不多年少有为的官员,那位香客应该不是他了。”寇准不好开口催促,只得提醒苏广山继续下去。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位老人的精神愈发萎靡。 “没错,他不是赵环,那位香客自始至终没有透露姓名,赵环也是很久之后才出现的。”苏广山缓慢的点了点头。 “那天香客与方丈在房间中谈了很久,到了日暮时分,方丈一个人从房中出来,告诉我二人从此以后就不要住在寺中了,青州城有一处朱宏肉铺,刚刚那位香客已经买下来,我二人如果答应他一件事,肉铺就是我们的。当时我们也没有多想,这些年在寺中青菜豆腐早就吃腻了。听方丈这么说,我们就点头答应了,只不过方丈却摇了摇头。”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香客让我做的事就是走私盐铁,而和我接头的人就是赵环。我兄弟长水因为在肉铺与人争执误伤了人命。最终打点了官府,才把人救出来。” “哎~要是当初能听方丈一言,兴许今天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苏广山慨然一叹,半生执迷都在这一叹中烟消云散。 寇准见苏广山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致,也就熄了追问下去的心思。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后说道。 “员外家中发生命案,本官自当追查到底,还请保重身体。” “罢了,罢了,或许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府尊如果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苏广山摇了摇头。 寇准也没做逗留,拱了拱手,迈步出了房间。 院子中的尸体早被衙役收拢在一起,此时正与叶念安闲聊。房门声响,诸人不约而同循声看了过去。 叶念安抢先走过去,施了一礼。 “寇知府,我刚刚趁着官差大哥搬运尸体时,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似乎不是本朝的兵刃~~” 寇准摆了摆手,打断了叶念安要说出口的话。望着笔直站在院中的衙役,大声说道。 “所有尸体,装棺入殓,所需发丧用度皆有青州府库调拨。” 诸人应声称是。 叶念安皱了皱眉,不甘心的追问“寇知府,尸体不交由仵作查验么?” 寇准看了叶念安一眼,没做停留,迈步府衙行去。背对着叶念安淡淡说了句。 “叶先生,筹粮一事多有费心,回去歇息吧。这个案子你就不要管了!自今日起,这些人就当没存在过。” 第九十一章 基 石 宫燕倚靠在青州府衙正堂粗大廊柱上,微微仰着头,眼光越过青灰色高墙,远方的天空湛清如洗。偶有几只墨黑色乌鸦扑棱着翅膀,斜刺刺从眼前穿过。宫燕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哎”宫燕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这几天有有很多事情都搞不太懂,跟在知府身边十几年,一向稳当持重,内心自有定数的寇隼自从来到了青州,经常会问他一些问题,就在一个时辰前,寇准又问他程均陆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官?他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回答上来。对于那个倒霉知州,也是略有耳闻,可要是说能有多了解,他自然是说不上来,索性没有回应。 没得到答案,知府也没有追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宫燕出来时,看到了寇隼眼中的失望,隐隐听到他小声自语“你毕竟不是叶念安!” “叶念安、叶念安!”心中念叨了两遍,突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他。自从筹粮一事结束后,叶念安再住在府中就有些不便,为了不惹人诟病,早早就搬回河堤住处。 “也真是一个妙人啊!”宫燕回忆起一起共事的这段日子,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可能平日太过严肃,他自己也感觉笑的很怪异。 这段时间,青州发生了很多事,无一不是与叶念安有所关联,想到这些,宫燕决定去见一见他。 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一,宫燕离开青州府衙向着南阳河堤行去。 在过去的这半个月里,青州百姓保持着最大热情,在茶余饭后议论着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甚至于倒春严寒,都无法压制这些人走在街头巷尾,不忘驻足停留道一句,“嘿,你听说了么?” 青州首富全府上下皆遭了歹人行凶,无一幸免,官府不到一日就稽查到是城外龙兴寺所在山头上的匪徒所为,起因是觊觎苏广山拥有地财富。谁也不曾料到青州一代巨商最终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众人在唏嘘之余也在城中百姓之间兴起了一股攀比风,只不过这次是比谁家寒酸,穷人家子弟出门,原本就是粗布麻衣,这次更是补丁摞着补丁,富贵人家走在街上也是刻意蓬头垢面,生怕别人指点他家中如何富有。 这样的反常甚至惹出了官府出面,连发了几道公文,以至于官差锁了几个富商,吃几天牢饭,才遏制住这股潮流。 与苏广山在青州商界的消失相比,龙兴寺方丈游方归来就显得没那么起眼。正月二十这一天,去山上砍柴的樵夫下山路过龙兴寺,见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师傅在张贴一张告示。 樵夫凑上前去,因他识字不多,看上几遍也就是读懂这几个字。 “本日···方丈···开寺。” 本想去问询一下小师傅,看到脸上横肉,又让他有些胆怯。自己仔细一琢磨,也大概猜出文中意思。 “龙兴寺从今天开始,开寺礼佛。” 樵夫回来后,告予了相熟的几个人好友,口口相传下没过多少两天,青州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正赶上冬末春初田间无事,上山进香礼佛正当时,于是每日间,青州西门通往龙兴寺的路上,香客不断。 又过了几年,因龙兴寺方丈不仅精通佛法,而且对经商一道颇有钻研,无意间指点过几个人,都成为一代富户。渐渐龙兴寺香火之旺,一时无两。这就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宫燕一人离开府衙去寻叶念安,进了二月,天气略有回暖,踩在南阳河岸堤坝上,泥土松软,难以行走。宫燕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暗黑色泥巴,微微皱了皱眉。 无奈下,胸间吊住一口真气,右脚在地上轻轻一点,施展开轻身功夫,快步前行。 不到一刻功夫,已走出四五里路程。虽然路程赶的是快了许多,但是身体渐渐酸麻,宫燕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 赶巧前面有一块斗大石头露在堤外,宫燕也就停在上面,想着歇歇脚在走,眼瞅着叶念安和那些囚徒河工居住的房屋没有多远,也不用太过着急。 “啪~啪”一阵击掌的声音传到宫燕耳中。宫燕抬头一望,只见距离他不远处的河道内站着一个人,正笑眯眯的望着他,两只手掌相互拍着。 仔细一看,不是叶念安又是何人。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宫燕来到堤上就是为了寻叶念安,没想到叶念安就出现在眼前。 “叶先生~”宫燕眼睛一亮,刚要招手唤叶念安过来。 “宫大哥,莫急,我知你此来为何!”叶念安微微一笑,打断了宫燕要说出口的话。 “叶先生还有未卜先知之能,那你说我此来为何?”宫燕也觉此事有趣,不由来了兴致。 “宫兄此来是为了府尊而来,问的是朝廷之事。”叶念安缓缓走到宫燕身边,绕着他站的石头走了一圈后,摇头晃脑的说道。 “哈哈哈,叶先生真有些先生模样了。不过先生确是神算,宫某人来寻先生确是为了府尊而来,不知先生是从哪得知,难道府尊来过?” 宫燕看着叶念安的模样,顿时大笑了两声,紧接着面露惊奇的问叶念安。 “如今刚刚初春,河岸泥泞难行,府尊怎么会来此处!我能猜出来是因为宫兄你自己告诉我的。”叶念安故作神秘道。 “叶先生就不要打哑谜了,你知道宫某人是一介武夫。”宫燕苦笑了一声。 “宫兄孑然一身,跟随府尊十几年,一心都为府尊操劳,而刚刚你又是从府衙而来,如今筹粮一事已经了解,能来寻叶念安自然不可能为了自己,必然是为了府尊。”叶念安说完后看着宫燕。 宫燕点了点头后说道,“此处常人也能猜测出来,那为朝廷一事又如何讲。” “宫兄姓氏为宫,此时脚下站在石头上,石做宫之基,在青州又有谁能做朝廷根基呢?唯有寇知府。 而宫兄下了石头,就要沾染泥泞,这意味着朝廷此时怕是多事之秋啊!”叶念安说到最后,面色也显忧虑。 “” 第九十二章 往 事 孑然一身的苏广山心如止水。他经历了破财灭门这般人生起落,很多世事显然要比大多数人看得透彻,也更容易放下常人无法释怀的心结恩仇。 连日来,宫燕眼中的寇隼,自筹粮解约苏广山遁入空门后,脾性似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时常会隔三差五地提起前知州程路均,又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抱着宗卷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呆就是老半天。 宫燕不知道那日府尊在苏府阁楼与员外密谈了些什么,但正是那日过后,府尊便与叶先生撇清了关系。叶先生也从府衙搬回了囚徒河工的住处。 青州城仿若一夜间又恢复了年前一片忙碌祥和之景。 对青州百姓而言,破堤封河、饥荒粮灾似乎只是一个梦境、一个传说,甚至是一个谣言。然而,不同的是,寇知府日渐变得沉闷寡语,眉头常锁。 他寻叶念安,是希望叶念安能解开府尊的眉结,也只有他能。 而寇隼呢? 从屏风里取出的四本账目又勾起了因忙于筹粮而一时淡忘的夏末之梗。自己从汴梁城来,深谙朝堂上的丑恶凶险。 盐铁司作为三司一支,虽然只主掌钱国盐茶矿冶、河渠兵器之事,却是大宋中央财赋的主要来源。 他实难想象,苏广山能从口中轻而易举地说出盐铁司使赵环,如此二品高官的姓名。 那么,幕后捏着整条利益链的主使之人,距离大宋政府权力核心又有多近? 寇隼越想越觉得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一个小小的青州城,一件补堤筹粮简单事,却被苏广山和叶念安二人的这场博弈击起了三层巨浪。 他隐约感觉到了风雨欲来时的笼罩着的种种不安,也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只结束了上半场杀戮的血腥气味。 至于身边的人,他不想如苏广样一样,失去了才呼喊痛苦。 而事实上,这个时候,朝廷当中也没有风平浪静。 ———————————————— 匆匆回到福宁殿的太宗陛下,紧锁着眉头半躺于云榻上,右手指腹在跳痛不止的脑壳双穴绕圈轻揉。只是,丝毫未见起色。 适才熬过的早朝,群臣又联合起来上疏请早立太子。皇储空缺这等敏感之事已在朝堂上多次公议,言辞激烈,竟全然不顾朕的脸面,犯颜直谏。 哼!朕的好臣子们,分明是想用绳索将朕禁锢起来,逼迫着交出垂拱殿上的那把龙椅! 朕虽已年过花甲,可还没老到昏聩无知、不辩奸良的地步。 今日能束带捧笏站在这朝堂上公议立储的人,皆是乱世风波恶浪中的弄潮者,也是在这场风浪浮沉间未被吞噬的幸存者。 看你们中间走出一个又一个单薄的言官前后谏言,朕清楚,你们这群人后边已聚集织就了根深蒂固的脉网,将这深宫后院罩得紧紧实实。高墙内廷、朝堂军中乃至州府县衙,四下都布满了你们这**佞党羽的眼线耳目,监视着朕的一举一动。 “哼!试探吗?还是防范?” 太宗黝黑脸面上的怒气越聚越冷,气急甩下手臂,衣袖拂过之处,案上一应什物扫落于地,发出‘叮呤哐铛’的破碎声响。 如今大宋府库空虚,边患四起,积贫积弱之态跟朕频发的旧疾一样,已是全朝上下有目共睹的事实。 可朕身边左右近臣皆为两府、两制这些翰林院的学生,以及知制诰等无用之人,根本连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呼~’一旦政权在握,便可伺机发动兵变……这般频繁的背脊发凉、股间跳痛的烦躁日子,何时能是个头? 心烦意乱间,太宗微闭起双眼,沉默不语。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 “哥哥,这等公务繁忙还抽身前来,母后这里有我守着便是!”我脆于母后床榻前,对着前来之人说道。 “无碍!匡义,辛苦你了!朕阅完折子还无睡意就过来看看,也好多陪陪母后。” 宫闱深处,母后病重,哥哥一片孝心,处理完政务不顾疲累,深夜赶至母后宫中。我与他二人侍奉病榻左右,皆胸喉哽咽。 烛下,母后竟回光返照。 弥留之际拉过哥哥与我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气息游弱地对哥哥说道:“你能得天下皆因后周柴氏以幼为君,群心不附。倘若周室有长君,怎会有你今天?你俩皆为我儿,待你百岁后,应传位于弟弟匡义,四海之广,能主长君,才是社稷之福。” 言罢,又命哥哥召来当时朝堂宰相赵普,于母后病榻前立下誓书,我们母子三人亲眼看着赵普执笔执约誓书。 『杜太后——命普于榻前执约誓书,普于纸尾书云‘臣普书’。』 那个漫长而又令人心悸的深夜,我怀揣着激动又矛盾的心情,领着哥哥的旨意,开启了长达十六年之长的开封府尹生涯,也从此迎来了生命中新的‘朝霞’。 一路如履薄冰,直致开宝九年夏末,登坐上垂拱殿内的那把龙椅。尽管世人对朕的继任颇有猜忌疑惑,可为完成哥哥平生夙愿,朕还是多次亲征北伐以命相抵。 太平兴国四年,朕御驾亲征平定北汉之后,又亲率大军围攻幽州半月余。 因士卒疲顿、粮草不济,被辽军围攻,朕腹背受敌身中两箭。其大腿一箭伤势严重,一时滚下山林与军中失了联系。 未料及,就在朕逃落养伤期间,朝中群臣又趁势上疏欲立哥哥的子嗣为储君。亏得提早收到风声,朕及时班师回朝才平息了此事。 可当年的不了了之,并不代表事已被淡忘。身侧亦有大臣道破‘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的道理。 内部无状的内患才是朕最可怕的腹心之忧,实让朕心生触动。 ‘兵变而登帝位。’这是朕出任殿前都虞候,多次随军出行,在哥哥那里学到的。 哥哥是一介武夫,崛起于乱世之中,轻取天下得益于手握兵权。 他一直说,手握重兵之人定不满足于位居人臣。 哥哥就是很早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志同道合的将领,结成了一张广泛牢固的关系网打下了深固基础。 在后周****初时,因计划周密实施得当,在未见狼烟四起、未溅喋血伏尸的形势下,便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改朝换代。 一个深思熟虑的长叹后,太宗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走到窗边,举目望天,凝眸处薄云散然。 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间,股上跳痛幽幽传来,远近皆自嘲。 “或许,朕与你的这口气都应该消了!”兀自嘟哝着。 「传朕口谕—— 还未入深秋,天气却甚是寒凉。朕前嫌殿内阴沉,走出去转了转。 见几只小猫在争抢食物,甚为有趣。卿这几日回来陪朕一起看看。」 ‘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而相思。’ 寇隼就是这个远在他方却经常被太宗想起挂念的人,是其主张心意与天子不谋而合的人,也是太宗一心期盼着早日回到朝堂与之商诀大事的人。 第九十三章 水 猫 接过这四本账目,就等于接过了未了的祸端。寇隼知道,在苏府阁楼苏广山交托于他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 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两日前京城传来的口谕,国事、家事、烦恼事,让寇隼隐隐觉着,这面儿上看似毫不相干的几件事情,在底下却是盘根错节,蒂固难除。 他不禁回想起去年夏末事件,虽然官家同时罢免了自己和张逊二人正副枢密使的职务,可自己被贬到山东青州任了地方官。即便想做些什么也终是忌惮汴梁的山高路远,心间涌起一阵无力。 正在寇隼惆怅无奈,彷徨忧惧之时,宫燕带着叶念安踏进了青州府衙。 忽然又迎来与叶念安的相见,寇隼转身间,二人四目相对又迅速碰撞开来。叶念安一瞬间便看出了寇隼的心思,却没有挑明。 只是径直走到寇隼面前,不带一丝表情,低头一礼开门见山道:“府尊您身在青州却心系汴梁,可是想重回朝堂,为天下百姓再做一番贡献?”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资愚钝,即使着力培养,也不一定能够成才。但有些人却天资聪颖,只要稍加点拨,便能迅速成长,叶念安显然就是后者。他虽年纪尚轻,又负死囚之身,可资历却是很深,在洞察人心、韬略计谋上尤胜。 寇隼偏着头,侧过身子听罢叶念安说话,心头微颤,眉头抖了几下,对上叶念安毫无杂质的双眼道:“叶先生,此话怎讲?” 叶念安悠然一笑,轻轻拱起双手,反笑道:“借粮一事虽也算青州城大事,但府尊在念安眼里仍是那个从汴梁城走来处变不惊的高官。” 话到这里,叶念安故意顿了顿,严肃道:“念安猜,这几日汴京应是已有甚动作传至府尊处。能让府尊这般上心忧虑的,定是汴梁城中官家的心事。” 这解释不听也罢了,可偏要讨了来听,这一听竟听得心虚一片,一双利眼还直直洞穿了腹中心思。寇隼一瞬间对叶念安的料事如神生出一丝恐惧,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叶念安已不作声响地接过这份尴尬,继续打其圆场:“不知府尊可听说过水猫子?” “水猫子?”寇隼一脸懵状,对此反问之话心生疑惑。“可是人们常说的水獭?” “正是。水獭,又叫水猫子,水性极好。” “叶先生扯上水猫子与本官重回汴梁有何干系?”寇隼心里被不耐烦占据,暗骂起叶念安玩甚哑谜。 “呵呵,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府尊可知官家祖父绰号叫什么?” 寇隼被叶念安越绕越乱,只得使劲摇了摇头。 “叫‘水猫子’!”叶念安一字一顿地回道。 起先还是困惑,此时却起了兴致的寇隼,似是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意。“叶先生请移步内庭,寇某洗耳恭听。” 宫燕沏开一壶清茶,三人围坐案前,听叶念安娓娓讲述起‘水猫子’的故事。 ———————————— “念安在横谷寨长大,幼时常听村里大人讲述这个‘水猫子’的故事。 传说官家祖父年轻时常下海捉鱼,认识了住在海边的杨氏富翁。遂受杨氏之托,捎带装有杨氏父母骨灰的盒子潜至海底,正要塞进海龙口中,一只小鳖精对他说:‘你若是将杨氏父母骨灰塞进海龙口中,杨氏后人就会做天子。而杨氏虽已富可敌国,却仍不知足。倒不如将你自己父母的骨灰装进海龙口中,让自己的后人做天子呀!’ 可官家祖父天性憨厚老实,觉得这样欺骗杨氏不合适,毅然拒绝了鳖精的好意。后经鳖精反复劝说,官家祖父才同意将骨灰盒子交给鳖精保管,返身上岸,将自己双亲的尸骨掘出来烧成了灰烬,装进一个黑色绒布囊里。再次跃入深海来到海龙边,欲先将自己的黑布囊塞进去,再把杨氏父母的骨灰盒塞进去。 孰知,老人家把自己的黑布囊刚塞进海龙口中,海龙嘴巴就‘哐嗒’一下合了起来。 水猫子老人连忙急得用手去掰,没有掰开来,拣起一块铁锅片去撬,不但没有撬开还把撬裂的锅片留在了海龙口中。一旁的鳖精又递过一根木棒,老人家又将半根木棒截断在海龙肚中…… 如此,便有了后来姓郭和姓柴相继为王的传说。只不过,最后仍然由赵家坐享天下。” 围坐三人听叶念安讲完了这个‘水猫子’的传说,正意犹未尽。寇隼双掌一拍喊道:“好一个‘水猫子’,妙啊!它不只告诉大宋子民,水猫子的后人之所以能世世代代做天子,全是因为水猫子父母的骨灰溶入了龙腹。 而郭氏和柴氏之所以也能做皇帝,仅仅是断裂的‘锅片’和‘木棒’留在了海龙口中,此乃树之梢也。即便做了皇帝,也终究是昙花一现,不可久远,更不可能传予子孙……” 叶念安轻轻颔首道:“念安讲这个故事,是想为府尊减轻心中忧虑。‘水猫子’是当今天子的祖父,当年老人家坐拥天下此乃天意。当下,能让官家困惑疑虑的必是立储一事。府尊若能听明白故事立意,亦可将此故事说给官家一听。或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寇隼原展开的笑颜忽然收敛起来:“官家岂会听信这样的坊间传说!哎。” “哈哈哈哈!”叶念安突然放声肆笑,惊了寇隼一跳。 “念安特意没对府尊说,这‘水猫子’原是坊间流传的一出戏,这剧本出自庙堂高人之手。”叶念安清幽的话语惹来寇隼一阵侧目。 “出自何人之手?” “赵普。” “是他?”寇隼大为震惊。 “念安听师父说过,赵普有谋有才,非他编不出这样的剧本啊!” “只是,赵普虽为一代宰相,却是官家的宿敌。叶先生您的意思是?”寇隼有些不解,为何叶念安会用这个人编出的故事来说事。 “府尊不必唉叹,就算普天下的屠户都死光了,咱也照样不吃带毛猪!”叶念安依是一脸悦色,一副成竹在胸。 “如此说来,叶先生可是已有了意向人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府尊您想,赵普是公是先帝太祖的重臣名相,私是交往笃深的生死兄弟。 而当下放眼大宋汴梁,能走近官家身侧,能说上话且说话有份量的,除了府尊您,谁还能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叶念安淡定自如,说话清幽平直。 寇隼心间暗叹不如。 第九十四章 解 脱 一场破堤引起的饥荒,一场饥荒引起的借粮。把各有所想,毫无瓜葛的人捏到了一起。 白马逗送走了程知州,在南阳河堤迎来了上官寇知府,等待着他的仕途擢拨;苏广山签定借粮纸约,等待着筹措七百万石粮交给府衙变现白银的一刻;叶念安主动献策,等待着借粮事成,知府能放他归家看望妻儿;寇隼也在等,等待着远在汴梁城内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诏他重回朝堂的那道圣旨。 他们同在等,等着心里的尘埃颗颗落定。 口谕中提到的小猫,无疑是元佐、元僖、元侃,官家的三位皇子。官家的心思,显然是要他这个不懂拉帮结派,公私分明的臣子,帮着判断挑选。看来,京城朝廷的各方势力已开始行走蠢动,官家正面临着当年‘水猫子’同样的困境。 照理,这般特殊敏感时期,官家能想到自己是件好事。可眼下,自被苏广山托孤,心间一直阴郁重重,原本想捂住消息秘而不宣,待查出眉目再行禀告。可每天期盼着诏他回朝的口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下达。如此一来,反倒是乱了阵脚,左右难行。 寇隼望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叶念安,水猫子的故事生动好听。可好听归好听,叶念安总不会是闲来无聊过来讲故事的。他特意来给自己讲这个‘水猫子’,明面儿上是在为他这个青州知府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实际上,却是在敲打他的脑门,提醒借粮之事已成,到了实现放他回横谷寨探望妻儿的承诺了。 想到这里,寇隼佯装感慨道:“叶先生谬赞!若不是听了叶先生讲的这个故事,寇某哪里想得出这么一只精妙的水猫子来?还是叶先生博学多才,天文地理、心学卜卦、军事兵法,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呀!” 对于寇知府如此大的反应,叶念安是没有想到的,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儿。想来,今日自己来府衙的用意已被看穿。也好,省得兜圈子绕话头了。 念及此,叶念安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念安惶恐!府尊过赞了!念安才疏学浅,不过是当年在村里跟着师父学过几年,登不上大雅之堂。” “寇某记得叶先生曾说过,时常惦念家中妻儿。也曾向寇某请求过,待借粮事了欲回村探望她们。不知叶先生现在还想不想?”寇隼说完这句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后,仔细瞧着他的反应。 叶念安已料到寇隼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也没避,直接接过话茬道:“府尊真是好记性。念安离村已半年余,离别是娘子生产在即,念安不在身侧心中愧疚难当。现在,徒留妻儿在横谷寨生活,念安实是思念心切,想回去看一看已出生的孩儿及心爱的娘子。恕小人直言,望府尊成全。念安感激不尽!” 越说叶念安越情绪失控,话语激动间,在寇隼面前行以罗拜之礼。 “叶先生快快请起!寇某近日烦心事琐碎繁杂,官家两日前确实让人捎来口谕。如不出所料,寇某不日将回朝面圣。今日亏得先生登府给寇某讲这水猫子的故事,令寇某心间豁然开朗啊!寇某当初即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叶先生可还有他事之请?” 寇隼缓步走向行了罗拜之礼后,一直躬身未起的叶念安身侧,伸出双臂扶起眼前这个,在他心里早已不是死囚的年轻书生。 “啊呀!念安一介死囚,能回去看一眼妻儿已了一生夙愿。小人不敢再生其他妄念,念安恩谢府尊!恩谢府尊哇!”叶念安才被扶正的身体,又在回话间弯了下去,在寇隼面前脆生生磕下三个响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寇某受不得哇。” 两人推搡间,寇隼又动情道:“临行前,青州府衙一干事宜本官都会结束了断。因横谷寨与青州两地相隔千余里,来回时日较长,想让先生即刻动身。本官念及河堤仍处冰封之态,白都丞与先生兄弟情深,前期又在他手下做事,你二人好作伴同行。本官再擢你二人快马两匹,往返七日,速去速回。本官在青州府衙盼你二人归来。” 寇隼与叶念安这两个身份悬殊之人,深作一揖,拱手拜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二人心间皆为对方肃然起敬。 “一路顺风!” “小人叶念安,恩谢府尊!” 案前,全程都没说一句话的宫燕,待叶念安行远后,起身走近寇隼,似有疑虑道:“府尊违反大宋律法,私放叶先生回村,且又七日之久。可是有甚打算?” “宫燕,你即刻去唤张观和徐石来见我!”寇隼收回远眺的视线,若有所思,似是全没听见宫燕的问话。 看到府尊脸凝愁情,宫燕也没一味追问,应过一声便立刻退了下去。 不刻,张观与徐石同步走进府衙。“拜见寇知府!” “张户曹,你回去后找出死囚河工叶念安的相关登录材料,即刻前往火山军县衙。调出关于死囚叶念安存于此县衙的一切相关证词供录等,不详之处可找当时办案都头再行了解,这是调令。”说到此处,寇隼下堂递过适才宫燕传唤二人时写下的调令。又继续说道:“另,本官派徐石做你副手,六日为期。即刻启程,路上小心!” “下官领命!”张观和徐石二人心间虽然纳闷寇知府这番做的道理,却在‘即刻启程’四字后,闭了嘴巴,匆匆退出堂外。 “府尊,您……”宫燕这回忍不住了,二人才踏出门外,便转身着急问道。 寇隼踱回正堂,高举手臂,打断了宫燕想要问出的话,低头重重叹出一口气说道:“本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呼……宫燕,你可曾想适才被本官谴走的人,本就与饥荒借粮毫无干系,何苦要卷入这场杀戮呢?苏府三十一条人命也不会凭白无故遭人灭杀…… 官家的口谕是来了,但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快来了,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第九十五章 刺 客 宫燕能隐约嗅到口谕背后,隐藏着历朝历代都绕不开的皇权之争。寇凖口中的腥风血雨,属于江湖人那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让他内心一紧。一如多年前,一主一仆刚来到汴梁城。御街两旁喧嚣叫卖声,也无法掩盖住大宋朝这座权利政治中心,对寇凖的排斥。 官家的口谕上没有标明何时返回,但寇凖与宫燕都清楚其中的不言而喻。 如果可以,越快越好,到了三月猫就进入发情期,整夜嘶叫个不停。这种声音除却对异性的渴望,更多的是宣誓自己的主权。在哪片绵延十几里的宫墙内,官家以外,怎能有第二个主权。 这不是几只猫,孩子心性的偷偷弄几个毛线团闹腾闹腾,这是谋逆! 青州府内客卿住的偏房中,没有烛火摇曳,路过的巡夜衙役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没有太多反应向着下一个巡视区域走去。 宫燕在这间偏房中住着,刚来时,常有人提醒他入夜掌灯,出入也方便些。 可宫燕偏生就不习惯掌灯,每到夜间,这片院子陷入漆黑一片。时间久了,府上诸人也就随了他去,毕竟是知府身边的人。 此时,宫燕正弯腰站在地上,面前一张半人高的板凳上面放着一条磨刀石。一把短刀搁在上头,往复摩擦,石铁碰撞间发出很有节奏的刺耳声响。 窗外月光不甚明亮,穿透进窗子更显稀薄,映在刀刃上没有溅起寒光,反倒在明灭间渲染着房间的沉重。 宫燕来回磨着刀,脑中却思量预测着将要发生的大事。 很显然,这次返回汴梁的路途必然不太好走。寇凖毕生忠于官家,如今却成了悬在刀尖上的绳索,朝中局势稍有动荡,就会索了他的命。 “嗒~”屋外传来一声轻响。 宫燕耳朵微微一动,磨刀声音戛然而止,停下手中磨刀的机械动作,摒神分辨着这短促又细微声响的来源。 嗒!双脚一点地,窗子被身子带起的劲风冲开。轻身跃至窗沿,腰部一用力,躬行的身体巧然翻转起来,脚尖踏在窗沿稍一借力,宫燕已站在府衙屋顶上。 “你就是宫燕?” 宫燕面色平静,将昏暗夜色下面罩黑巾,身着夜行服的黑衣人,至上而下从容扫了一遍。 隐隐显出的身形,刻意变化的嗓音。 宫燕看不出眼前路数的宫燕,也没回答对方问话。右手一紧手中短刀,朝着黑衣人颈部欺身挥去。黑衣人眼中一愣,实在想不通江湖中威名赫赫的穿堂燕,却如泼皮打架一般,不问缘由,上来就是必杀招数。寒光烁烁转,瞬间短刀刀刃在他眼中无限放大。下意识间就要抬起手中兵刃格挡,手举到一半,只觉颈子一凉,像是被茅草尖划过,有些刺痛。这种痛很短,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伤口,脑中就失去了意识。 “砰~”尸体倒地的沉闷身音随着宫燕收刀站定,一起传来。 宫燕望着地上瞪大眼睛,神情惊愕的尸体摇了摇头。 他搞不明白,作为一个杀手为什么那么多话。 与皇帝口谕一同到达青州的还有一个又一个悍不畏死,愚蠢至极的杀手。初始宫燕还能够耐心回答上一句半句,但是后来每一个人都来问一遍,实在令他不厌其烦,在确定无法得到有用信息后,宫燕就彻底失去交流的兴趣,出现一个杀一个。 抬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白色绸娟,把刀身抹了抹,又提鼻子在上面闻了闻,确定没有血腥味道后,一脚把尸体踹到下面,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一跃而下。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后,他也失去了磨刀的兴致。 抬脚向后堂知府住处行去。推门过院,很快就到了门外。 “咚~咚”宫燕轻轻敲了两下后,说道“府尊,我是宫燕。”未及片刻,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不久屋内亮起了烛火。 “进来吧。”房中传来低沉的身音,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嗓子还未打开。 寇准双手拄在床沿,脊背微躬,看着宫燕要行礼。神色略有不奈的摆了摆手。“这么多年了,就不能改改这个习惯。不必多礼,自己找个凳子坐吧。” “是,府尊。”听到寇准的话,宫燕身体一顿后还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寇准见此也有些无奈,话到嘴边,刚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府尊,明日可否返程回汴梁。”宫燕斟酌了一下话语后,试探的说道。 “嗯?为何如此心急。”寇准眉头一皱,抬眼看了一下宫燕,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有些疑惑。 “刚刚第七个。”宫燕面露担忧的说道。 寇准面色一沉,眼中微含愠色,抬手在床沿重重一拍“这些人忒也胆大,竟然名目张胆刺杀朝廷官员,眼中就没有律法么!” “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么?”紧接着寇准问向宫燕。 宫燕摇了摇头。“来人装束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 “只是什么?”寇准听出宫燕语气犹豫,眼睛一亮,以为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这几日频繁有刺客进府,寇准即使相信宫燕武艺高强,但在三番两次骚扰下,也略有胆怯。若不是,还想在刺杀之人身上找到幕后主使的蛛丝马迹,他早已回汴梁了。他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均是要阻碍自己还朝,如果自己到了汴梁,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京官与州官在身份上有很大区别,他死在外面最多就是死了一个知府。而如果死在京里,那死的不仅是知府,还有皇帝的脸面在任人抽打。官家进入暮年,不代表他对大宋朝的掌控也进入暮年,有人挑战他在这边土地上的权威,他不介意让那些心思活跃的人再重新认识他一次,他依然是那个亲身北伐的宋太宗,身中三箭,尚有余勇统兵还朝。 “只是,今天来的人,刀提到了胸口处”! 第九十六章 回 朝 宫燕一句话说罢,眼角透过寇隼满脸更沉重的疑惑神色,顿时恍然大悟。 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府尊怎么可能明白,刺客的手抬到胸口意味着什么。 “这几日来的刺客,每次我都能够一击必杀。最初时,刺客没有半分反应,刀就已经划破咽喉。可越往后面却略有长进,面对我格杀有了反应招架余地,与我交手回合也越来越多。今天这个,格挡短刀的手已经能够抬到胸口。”宫燕详细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你是说,刺客一个比一个要武艺高强么。”寇隼已经无法在床上稳当坐着,不安地下床着地,看向宫燕。 宫燕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果只是刺客武艺渐强,尚不足为虑。我行走江湖多时,深知杀人索命非是人力可强为,往往需要一些运气与巧合。大人可还记得恩公搭救我之时?” 寇隼仰头想了想,道:“只听父亲提及,当年曾相助于你。其他细节倒不曾听他提及。” “恩公胸怀宽广,德行深厚,不愿我始终挂念当年之恩。回想当年与恩公初遇时,我已奄奄一息。两条腿气力皆无,半步都无法行走。”宫燕叙说着往事,提到恩公两个字时,眼中充满崇敬。 “难道是有歹人加害于你?”寇隼想到眼前的宫燕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一身绝技尤以腿功冠绝武林。当时若是腿上提不起半点力气,自然是有人陷害。 “府尊如此作想,却是极为正常。只是宫燕所遇之事并非如此,我当日浑身无力,倒在路边五天有余,是因为误食了不新鲜的包子。 我当时也认为是有人加害,可是在事后暗中调查此事时发现,一切皆为巧合。那天,我因为刚从淮南赶回汴京,路途遥远,身体疲乏难耐,途中就随意在小摊铺吃了包子。 而卖包子铺的店家因为早上没进城,买不到新鲜蔬菜,侥幸下就把隔日剩下的菜做了馅料。 而没进城的原因全因城中府衙失窃,城门封闭缉拿盗贼,禁止一切往来人员进入城中。” 宫燕说到最后,突然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城主府失窃物品就是我拿走的!” “还有这等离奇之事。”寇隼听后也惊觉诧异不已,不由暗叹因果轮回,没人能逃脱这个命理。 “这与今日所处境地有何关联?” 关联到寇隼安危大事,宫燕瞬间一脸正色,语气郑重的说道:“我与府尊说此事,是想提醒府尊,每一个来刺杀的高手,都不足为虑。 只怕他们一直在编织落网,最后务求一击必杀。我怀疑这几日来的黑衣人全是弃子,他们的价值就是在试探我的武功强弱,所以才会来一个厉害过上一个。 等到他们掌握了我惯用的出招路数,他们就会派出武艺功夫皆在我之上的人完成任务。到那时,必杀局势已然成型,则一切危矣。” 宫燕一口气把心中推断说出后,双手举过头顶,深深一揖。 “眼下,杀来的刺客,格挡我刀子反应的时间只够他把兵刃抬到胸口。趁着对方还没摸清我的底细,宫燕恳求大人早做打算。” 寇隼听完,心生后怕。宫燕行礼之后就没有起身之意,分明是在等自己一个答复,他知道宫燕一片赤诚为己担忧。 只是尚有诸多事情没料理完毕,另外他希望此次回汴梁,想把叶念安捎带在身侧。 这些日子处下来,发觉叶念安此人勇气谋略兼具,遇事果决狠辣,当断则断。回到朝廷后,还不知要遇到多少明枪暗箭,要是叶念安能够同行,定是一大助力。 叶念安回乡省亲,已走了数日,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他归来。 “最多还能停留几日?”寇隼叹了一声,沉声问道。 宫燕心中默默想了想,抬头望着寇隼,伸出三根手指。 “只有三天了啊!”寇隼知道宫燕说出的三天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来阻挡最后一天的狙杀。 这种结局自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心中默默念了两声叶念安后,就有了定夺。 “收拾行装,明日午时出发汴梁。”寇隼恢复了平日沉稳之态,命令道。 —————— 新任知府将要回朝廷复命述职,这个消息在二月十四的清晨不胫而走。 对于这个知府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留给百姓的形象,只有整日停留在青州那座灰色衙门里闭门不出。既然不出门,自然不能体察民情,那又何来造福一说。 “想必,知府也是纵情声色的红尘官!” 街角的乞丐望着两辆马车从青州城东门驶出,渐行渐远。手中敲着打狗棍,转身对围坐在地上的小娃娃讲着只属于自己的道理。 只是这个乞丐不知道,在过两个月,他端着破碗从官府门口施粥棚里盛出的那碗粥就是,知府为他谋来。他永远也不会清楚这其中的真相,寇准也没奢望他能够懂。 他只是个乞丐。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白马逗居住的院子中响起。 “哪个天杀的,大中午的扰人清净。”屋中走出一个妇人,一边用手揉着睡意尚存的眼睛,一边咒骂着。 门外人听到院中话语声,连忙说道“嫂嫂莫惊,是我,叶念安!” 院中妇人面上一愣,似乎在想叶念安又是何人,呆立片刻后,突然醒悟,这不是自家男人的福星么。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一番,今日寇准临离开前,特意召见了白马逗,并许下了承诺,待朝中局势稳定,定向官家举荐,把她家男人调回朝中。妇人清楚,这一切都因叶念安所助,遂对叶念安是打心中感激。 这时听出院外人自称是叶念安后,心中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小跑着就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妇人笑意盈盈的对着叶念安说道。 “呀,念安兄弟,你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天凉,别在外面站着了!” 第九十七章 送 程 早春三月,冬寒尚存。叶念安脸上细密的汗珠,被西风吹聚成小蛇一般的水痕顺着面颊流淌而下,显然是刚刚经过剧烈活动。 妇人开门时,他正半躬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鼻子、嘴巴都大口喘着粗气。 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团团白雾,混着头上汗气氤氲而上。 “呼~呼~,嫂嫂莫怪,念安有紧要事,白都丞可曾回到家中?”叶念安面色焦急,顾不上寒暄,直接说明来意。 “回……回来了…在屋里呢!”妇人瞧了叶念安模样,瞬间一愣,语气有些结巴地一指屋内。 叶念安从妇人旁边闪身而入,提着衣角径直向屋内大步跨去。 “白都丞,快醒醒。快随念安去见寇知府!” 此时的白马逗横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鼾声阵阵,正享受着冬日午睡的安逸。屋外一番动静也没能扰他美梦,叶念安进来后,不管不顾地一通乱摇。 水火无情,在任期这些年经常面对各种突发水情,自然就免不了半夜三更跑到堤上去。 经年累月下,练就了白马逗但有闲暇也能瞬间入睡,疫情发生时又十分机敏,稍有动静又马上惊醒。 吃了叶念安一通喊叫摇晃,早已把睡意驱散到九霄云外。 白马逗习惯性地从床上猛然竖起,双眼还没回过神来,眼珠一通乱转,口中叫着:“怎么了,哪里又决堤了!” “没有决堤,是我叶念安!” 叶念安见白马逗清醒,面上一喜,拉起他的手就向床下拽,欲去府衙寻寇知府。 “噢!原来是叶先生啊,快快坐下。前几日我在路上染了风寒,没法与你同去横谷寨,无奈之下留下养病,让你一人独行,我正担心你呢。没想到先生这么快就回来啦!” 白马逗见来人是叶念安,一把就将叶念安拉到床沿上,兴奋地说道。 叶念安怎还有心思在此闲聊,面容黑沉扭曲着,焦急的眼神里似乎要滴出眼泪来:“白都丞,快走,再晚就祸事了!” 经这一催促,白马逗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整理好装束,抄起隼备好的包袱,紧跟于叶念安身后。 “叶先生又要诓我不是,我可是听说了,筹粮一事上,知府临走时言说要上表朝廷。不仅免除你的死罪,且还会给你讨个一官半职。 到时可不要忘了愚兄的举荐呀!” 白马逗误以为叶念安是玩笑诓骗于他,眼中笑意更甚,且把刚刚站起来的叶念安又摁回到床沿。 叶念安看着白马逗这幅模样,实是哭笑不得。心知白马逗不清楚事情缘由,自然不肯轻易与他同去。可是现在哪有时间解释给他听。寇知府命在旦夕,耽误不得。 无奈之下,叶念安脸色一变,语气阴沉道:“白都丞,你若与我去,则一切如旧,如若不然,可要小心前程!” “叶先生此话何意?”白马逗见叶念安脸色瞬间严肃扳正,肚中已知晓他并非在说笑,怕是真有大事发生。一下也收起面上笑容,疑惑地问道。 讲到关于白马逗前程的语言,果然激起了效应。叶念安心中稍稍放松了点,依旧一脸正色道:“白都丞,此间不是说话之地,待见到知府面,念安再行解释!” “现在?”白马逗一愣。 “恩,马上!”叶念安肯定地点了点头。 白马逗摇了摇头,惋惜的说道。“现在不行,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时辰兴许还能见知府一面。可是现在,知府已经离开青州,回汴梁赴任。” “走了?”叶念安心中一沉,满脸惊愕道。他从床上弹起来,在屋中来回绕着圈子,试图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 “究竟发生了何事?”白马逗越来越疑惑,忍不住发问。 绕了两圈的叶念安突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决然之色。也没有回答白马逗问话,甩开两条腿就向外跑去。 “哎~哎~,叶先生你要去哪里?”白马逗被叶念安搞得一头雾水,也未从先生口中得到答案,叶念安已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苏氏车马行!”叶念安头也没回,丢下一句话后就消失在了门外。 “苏氏车马行?” 苏记车马行不是关张了么,先生去那里做甚?白马逗眉头紧蹙,反复琢磨着叶念安今日反常之举。 片刻后,回过神来的白马逗,索性一撩被子,翻身下床,穿上靴子也向着苏记车行的方向跑去。 ———————————————— 【青州城外·官道】 两匹快马遥遥从树林中穿梭而过,马上之人频频挥鞭抽在马匹身上,连续奔跑、稍有懈怠的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四蹄发力,又如旋风一般朝汴梁方向奔去。 “叶先生,这般火急火燎寻找知府因为何事?”白马逗顶着迎头劲风,大声吼道。 “前路有杀手埋伏,再晚一些,知府命将休矣。”叶念安说完后,又狠抽一鞭在马背上。 叶念安的话被顶风一卷,吹丢失了大半,落到白马逗耳中,只剩下‘知府休矣’。 虽是短短四个字,也使他的脸变得刷白。白马逗脑中此时想到更多的是,如若知府有了不测,那他才见到一点希望的前程又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自己又要回到在烈日洪水中了度残生,一眼便能望见头的日子。 他厌倦了多年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日子。不知道寇隼会面临什么险境,他觉得自己都应该拼一拼,不为了谁,只为了他自己。 这样的情绪令白马逗脑门一热,像极了多年前科举之夜的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想到此,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背上,胯下马匹一跃而飞,超过了前头的叶念安。 寇隼坐在车厢里有些困顿,脑袋随着车轮轧过官道起伏引起的颠簸,左右晃动。眼睛微眯成一条细缝,似是半梦半醒。 “吁…”车夫一声吆喝,用力勒紧头马嘎然止于原地,拖出一条十数米长的车痕。 马车骤停,寇隼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车厢里。刚打起的瞌睡被这一猛刹,惊得全无睡意。 “宫燕,怎么停下来了?”寇隼语气不快地喊了一声。 停止的车厢内外悄然无声。寇隼眉头轻蹙,宫燕怎无一点声响又不回话?他伸手就要去撩开车帘,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只是,才抬手将车帘掀了一半,却被车外一道耳熟的说话声打断,腾起的手臂顿在半空。 寇隼在脑中努力搜索着,这个说话的人声,好像……曾在枢密院出现过。 “寇大夫,此去汴梁山高路远,不如就让在下送您一程!” 第九十八章 狭 路 原以为争分夺秒离开青州这片是非之地,就能躲过连日来紧追不舍,无穷无尽的杀身祸端。孰料,还是小觑了来敌的强劲实力。 马车才驶出东城门十几里地,宫燕已如猎狗一般嗅到了沿道路途中,唯他才能觉出的腾腾杀气。 青州城东北方向历来荒芜,沿行途道,一边是无尽田野,一边是峭壁山林,官道夹裹于群山僻壤中。马车行至此,宫燕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复一思索,恍然想起原是前不久与叶先生、光头僧人徐石里应外合,引诱苏广山接粮,深夜埋伏灭杀赵师那晚走过的同一段路。 转过这个念头,再抬眼环顾四周时,心底竟冒出一股凉意,阴冷气息不胫而起。 果不其然,如接粮那夜一般情境,霎时跃出的一抹飘逸白色,正在自己面前袅袅放大,逐渐横展成一道翻涌白浪。马背上面蒙白纱的骑士,裹紧一抹幽静、低沉的肃杀气息愈扑愈近,生生拦截住宫燕正扬鞭策奔的马头。 看着眼前弓在弦、剑出鞘的紧急阵仗,宫燕在心底喊了一声不妙!今日若冲不出去这个重围,怕是真要与灭杀赵师那晚一个收场了…… 短短思量间,马背上似一头领人物忽而幽然开口:“穿堂燕,汴京一别许久不见!”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厢内寇隼、车上宫燕,二人同是咯噔一记,心里敲打起不安的锣鼓来。能这般直呼寇大夫和穿堂燕这名头的,必定是来自汴梁并与他二人相识熟稔的。 然而,昨晚宫燕劝说自己尽早返朝,也就是二三个时辰前才决定的事。一连几日,造访府衙的不速之客皆选在夜深人静时动手偷袭,且又像是特意寻着宫燕而去,意欲摸清穿堂燕的出招路数,好顺利从自己手里夺拿账本。 可眼下不过午时,光天化日,又这般明目张胆伏击于此,似又与之前的夜袭套路不太吻合…… 初时听闻车外喊话之人声音耳熟,原以为只是个巧合。毕竟在汴梁枢密院只是个副职,不能称自己一声‘寇大夫’就妄下了定论。可官家送来的是口谕,知道口谕内容的人又寥寥可数… 寇隼愈想脑仁愈疼,莫不是除了三司抢夺账本这一伙,还有另一伙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面对气势汹汹的敌人,寇隼丝毫没有畏惧,在他内心当中,也完全没有把握可以战胜敌人。此时在他心里,摸清刺客来头才是关键所在。 眨眼间,开腔人直扑过来。宫燕眼疾手快,手中马鞭一挥迎面而去。寇隼虽不是习武之人,对功夫招式却还是略微能看懂一二。举目瞧去,与宫燕厮杀之人细目挑眉,招架还手间皆干脆利落,出招运力又自如得当,武功定然不弱。 越看,寇隼内心越是暗暗捏了把汗。宫燕虽仍宝刀未老,双鞭挥舞得也呼呼生风、劲道有力,但毕竟年事稍长。应付白衣骑士及其几干手下,往复间已几十来个回合,体力终究会耗尽,一直这样打下去,必败无疑。 念及此,寇隼再一定睛瞄向前头打杀诸人时,只见宫燕的鼻尖额头已开始冒汗,继之是左肩处一条细长流淌的血痕。 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凶狠。寇隼知道,宫燕护他心切,一招一式透出刚猛,一挥一抬手起刀落,只见白衣骑士陆续跌倒。 适才那喊话之人似是察觉出了形势不妙,仅一个眼神流动,宫燕便被其身后几羽白衣疾拥而围。这厮竟从交手中心跃身撤出,转过头来目露凶光,碎步直逼车厢内的寇隼而去。 车厢这头似也受到直射而来的寒冷杀意,正欲侧身避躲刺来的剑刃,耳边却被几米开外和周遭先后响起的几个重叠喝喊声淹没。 只觉眼前一袭白衣乱晃,身体就被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力击中。 “府尊,小心!” “府尊!” “叶先生!” 狭小的车厢内,两个交叠的身体同时侧倒在一边,马车偏了重力倾斜翻下。 宫燕解决了包围他的几个虾蟹小兵,立即反身跃向马车。蒙面白纱头领在剑锋刺进寇隼胸腔千均一发的紧要关头,忽然闯进一白衣书生搁挡于前,利剑扎进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书生肩头。也就是这一短促的迟疑,宫燕挥起短刀从蒙面头领背后穿腹而出,殷红鲜血顿时浸染白羽。 宫燕惊魂未定,略有吃力地从倒压之人身下挪出。待站稳后仔细一瞧,救他一命之人的居然是几日前已回横谷寨探亲的叶念安。白马逗满脸煞白地扶起叶念安,却见其离左心房半寸之处伤口深极腔骨,血肉模糊,也没有半刻犹豫,解下自己束紧的腰带,一头塞进牙关处,一头用力一撕扯,一条绷带长长的绷带睡意绑在了叶念头的左胸前。 寇隼看着眼前昏死过去的叶念安,满脸不安地搜寻起来:“宫燕,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车厢翻倒前已见白衣头领退出包围执剑刺来,那时宫燕左肩的剑伤已清晰可见。 “老奴行走江湖,这点皮毛之擦不必理会。肩头剑伤未及筋骨,不打紧的。府尊莫要担忧!宫燕垂下摁在肩头的右手,仍是没忘记躬身作揖回话道。 “倒是叶先生,那刺客有心调转剑锋,必然是拼尽力道的必杀之招。先生不是习武之人,体型又瘦弱单薄,老奴担心……” 宫燕所说,让围立于车前的三人又重新望向平躺于车厢内的过叶念安。寇隼一挑眉,声如雷鸣:“叶先生命不该绝!” 饶是做足了此行过于曲折的心理准备,可眼下才出了青州城十几里地,就已折了一半损伤侥幸脱险。此地离汴梁还相差甚远,倘若前路再遇埋伏,断不可能再有还手之力。想到这些,寇隼心头乱如麻绳,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 白马逗因午睡困顿,稀里糊涂跟着叶念安趋赶至此,追上知府前行马车时,又经历目睹了这番搏杀,一时半会儿还全没反应过来。 寇知府的命是保住了,可叶先生的性命在他白马逗心里同样重要啊! 第九十九章 躲 避 两台出城马车侧翻散架,白马逗将凌乱车厢重新归放整齐,又仔细检查过为叶念安简单包扎的伤口后,才惴惴不安地从车厢内撤出来。 走到路旁寇隼与宫燕身处,拱起双手低首郑重说道:“下官给府尊请罪!” 正在商量对策的寇隼和宫燕二人,被白马逗的这句请罪赫然止住了对话。 “府尊命下官与叶先生一同回横谷寨探望妻儿,七日为期。临行那日下官正染了风寒,全身乏力。叶先生见我卧床不起,也是体恤我,让我好好在家休息,独自回了横谷寨。 可今日近午时,叶先生突然来我家中,说府尊此番回汴梁,途中有伏杀,欲让我引荐他进府告知。那时,距您出城马车已有一个多时辰,叶先生听闻二话没说便拉了我快马追赶府尊至此。” 白马逗将叶念安寻他赶来的原委,一字不拉地转述给了寇隼,其间没有忘记把自己失职事因解释清楚。 他怕寇隼会问,问他叶念安为何独自回横谷寨。白马逗越想心里越是阵阵发虚,便哆嗦着老老实实全交待了。 “白都丞你说叶念安是去横谷寨的途中,再返回你家赶至于此的?”寇隼果然一脸惊愕,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是。下官一路追问缘由,叶先生只说待见了府尊面自会解释。哪晓得……哎!”白马逗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 “叶念安出城已三日余。青州离横谷寨路途遥远,倘若是叶念安途中发生了什么,再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地赶回白都丞家中……” 寇隼顾自嘟哝着叶念安返程追赶的原因,心中些不解。 白马逗心急如焚,胸前不禁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他不想叶念安在此偏僻的官道上一命归西,他的梦想、他的仕途,不能这么快就破灭了。 念及此,白马逗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要先确保了叶念安的性命才能再言其他。 主意一决,双手合抱,举于胸前,朗声说道:“叶先生一介儒生,快马扬蹄半道往返,这三日真是难为他了。眼下,先生又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下官有个不请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经了刚才的一番生死共战,寇隼已然没将他当作外人,“白都丞请直说!” “此地离汴梁尚远,府尊方离青州城就遇了这等伏击,下官怕前途更为凶险。加之叶先生伤势不宜长途颠簸,剩下一辆马车已有破损,走不了多远…… 下官想,青州城内百姓既然都知道府尊回了汴梁,那府衙定也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到下官家中暂住两日,一来叶先生的伤势能得到医治,二来府尊也能先避开耳目与先生从长计议。” 寇隼听闻平时木讷不开窍的白都丞能说出这番周全计策,一脸欣喜地望着面前之人不住点头。 一旁默不作声的宫燕,接过话头继续说道:“老奴觉着白都丞这个提议实为上策,府尊您想,张户曹与徐公差没两日也该回青州了。不如就安心在白都丞家中静待了张户曹回府衙后,再回汴京。” 智者曰,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寇隼心里纵然想早日回到汴梁一解官家之忧,可听完面前两个家将亲信的一番道理后豁然开朗。 这几日频频而来的夜袭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看出了敌人的不小来头。 最紧要的是,欲拉开这场绝地反击的大幕,身侧不能缺少叶念安这样的虎翼。想到此,寇隼骤然扫却心中迟疑,重重点了点头。 像白马逗娘子这样的平头百姓,能见到自家官人的福星于她来说已是福份。却不曾想,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开门请进的居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大贵人。 ‘啪~啪~啪~’院子外头再次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 “这又是谁呀?”白马逗娘子紧蹙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吼道。 “娘子,赶紧开门!”这次门外回应的是她熟悉的声音。 “官人?”妇人带着狐疑,松开门栓。 院中妇人乍一看见门外站立的几个陌生男人,一脸惊愕。不自觉地靠向自家官人身侧,支支吾吾道:“官…官人……这几位是……” “府尊,宫大哥,快进屋。”白马逗并没有回答娘子的问话,自己侧过身体让开半条道来。 “府…府尊……官人,莫不是青州知府?”妇人听见自家男人这么称呼,疑惑更重。 “白家娘子,寇某今日突然到访,多有打扰!抱歉得很!”寇隼躬身略行一礼,恭敬说道。 “寇…莫不是寇知府?啊!知府快进屋。奴家真是……” “哎呀,你怎就这么多废话,快让府尊进屋吧!一整日都在赶路,赶紧做两个菜好填饱肚子。”妇人话还没完,就被白马逗生生打断道。 “府尊,下官家中简陋不比府衙,只得委屈您和宫大哥几日了。”白马逗将驮在背上的叶念安安顿在里屋床塌后,返身出堂挠着头皮对寇隼不好意思地说道。 “白都丞这是哪里话。当是寇某要好好谢过你们夫妻二人,不嫌弃我这个落迫知府,还冒险收留。实在是有失颜面啊!” “府尊,快别这么说了。您和宫大哥先坐下歇息,我与娘子交待一番!” 望着跨步而出的白马逗身影,寇隼轻轻摇了摇头,对身后宫燕轻声说道:“呵,若不是有今日之事,我寇隼怎能发现这治水补堤的白都丞,竟也是这么一个热血男儿?” 已重新清理过伤口,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宫燕,迎着寇隼的盈盈笑脸,嘴角两边也微微翘起。都说患难见真情,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得上是患难呢? 白家娘子在内堂又添置了一床棉被,让寇隼主仆二人和叶念安同住里屋,自己和白马逗则在堂屋简单搭了个软塌,晚上睡人,白天一卷棉被收拾起来也极为方便。家里虽然不大,但经她这么安排却丝毫不觉得拥挤。 平日里白马逗总觉得自己娘子泼皮刁蛮,原来还担心她那泼妇吃相,会折损他在知府眼中的印象。 却未料,她非担没慌乱手脚,里里外外还安排的这么井井有条,不禁让白马逗侧目而视。 第一百章 故 人(纪念第一百,纪念收藏上高楼)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就那么巧,你担心什么就会发生什么,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约摸两个时辰,叶念安虚弱醒来。他望着旁边一脸肃然的寇隼,露出一丝无力的笑容。寇隼原先紧绷的脸,在见到榻上之人悠然睁开双眼后,也欣然地吐出一口释然之气。 只是,当所有人都围立起叶念安的床榻后,他脸上懵懵的笑意突然隐去。皱起眉头,从发白双唇间蹦出一句:“府尊,可是已到了汴梁?” 没想到重伤的叶念安醒过来第一句话是问这个,寇隼有些诧异,正想开口说几句安慰他好生休息的话。 “府尊,快走!快回汴梁!越快越好!”叶念安越说越急,说到最后半句时,欲扶着床沿撑起自己的身体。 见了这副架势,寇隼露出为难之色,挑起双眉回头看了眼宫燕。 这一看,叶念安的眼神也跟了过去。“宫大哥,您这是受伤了?”宫燕拉长着脸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府尊,请即刻动身,不用顾忌念安!”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叶念安在短暂的清醒后又昏睡过去。 三人默默退出内堂,神色凝重。他们非是不相信叶念安的话,而是深谙前路仍有明处刀枪,暗地弩箭等着他们。 宫燕心里沉重起来,他担心自己没有把握护送府尊一路周全,可叶先生的话已说得很明白。 想到这里,宫燕下意识地望向通往城外的无尽官道,面色变得冷峻,眼中又似有火苗一般跳跃着。 二三月的青州,被春冬交替、乍暖还寒的气息占据笼罩着。时有绵绵春雨,温凉夜风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大地,让整座青州城的青黑屋檐和街道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层迷雾般的水气。 淅沥细雨,轻轻落在芙蓉酒楼外的鎏金匾额上,闷闷溅出几朵晶莹水花。毫无声响地冲涮掉了盖在上面薄薄的灰尘,让连日来皆无人气的宽敞楼面精神了许多。宫燕站在酒楼紧闭的大门前,没有叩响,直推而入。 这家昔日繁华鼎兴的酒楼,没多久前不知何故竟休业打烊不再营业。原本灯火通明、阔绰气派的三层酒楼,此时如荒弃尾楼般破旧暗淡。 楼外虽是阴雨,可门外光线还是足以分辨人神鬼魅的。不像现在,掩起大门,仿若进了另一个黑暗酷寒的世界。 宫燕眼光逐个从房顶和一些极易错过的角落飘过,越过大堂眺至楼梯,沿着墙壁移向窗台。快要转向屋外那片透进的亮光时,黑暗中‘呲’一声响,就如竹签戳破薄纸的声音,一道黑影像风一样从高处飘然而至,就像是一个悬浮在幽幽雾霭中的魅影。 随着油灯的一声闷响,蹦擦出的小团火花,忽然把屋内照亮开来。 宫燕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淡定无比。 “宫大哥若是再晚来片刻,愚弟亦启程汴梁了!”此人骤然开口道。非是心细如尘之人,兴许无法察觉到二人的旧识交情。说起这郑掌柜,也不是甚等闲之辈。因此人名叫郑八,乃江湖三盗之一,功夫位于‘穿堂燕’之下,其爬檐走壁功夫又了得,江湖人惯称‘梁上蛛’。 说起来,郑八经营这芙蓉酒楼一切皆是因为宫燕。被寇父救起那日,宫燕正是从城中府衙偷窃府库官印。殊不知,顺利得手正欲离去的宫燕,在官仓底库巧遇了同进府库窃盗官银的‘梁上蛛’,当时二人不识便大打出手起来。 因知州府库戒备森严,且官仓为木构悬山,仓顶虽加了无盖天窗,但天窗直径仅一尺宽,人站在官仓地面底距离仓檐窗顶却五丈有余,若非轻功一流的顶尖高手,进去了就很难出库。 郑八与宫燕得手容易,欲同时逃离天窗,岂料窗口一次只容得一人,宫燕还好只是偷了个官印,双脚轻轻一踏地,人便回到了地面。哪晓得,宫燕才翻出衙门,府墙内就传来震天铜锣声,再要迈步,低头一摸腰间,官印不翼而飞。宫燕复一思索,定是适才与郑八交手间又被反掏了去,未及思量,又纵身跃回府墙。 此时府库周围已有举着火把的亲兵涌动,宫燕趁隙探下天窗,却见郑八正举起官印仰望仓顶,四目相对间,宫燕欲复探夺印,却不料远处铜锣声越敲越响,越敲越近。 此刻若再纵身取印,二人必同困于仓底。短促思量间,郑八竟腾地跃至半空,伸直手臂用力向着趴在窗口的宫燕抛出官印。宫燕眼疾手快,身体梭地荡下天窗,右手抓紧窗沿,左手下倾一捞,官印又妥妥握回掌间。 经了这番折腾,宫燕本可以独自离开,全身而退。可想到仓底背起官银负重的郑八,又念及他适才抛回的官印,宫燕也没犹豫,又一次返身而去。 那一次,江湖二盗联手合作,打退了一众亲兵,在城门封闭的最后一刻才侥幸逃离出去。若不是宫燕返身相救,他定然错过了郑八这样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 二人不打不相识,想在各自任务完成之后相拜兄弟。 孰知,宫燕在返回汴梁途中,因误食了不干净的包子,全身无力,倒于街旁五日后,被寇父所救。 宫燕为了报答恩公,从此金盆洗手,栖身于寇家做了一名护身管家。而郑八呢,得知宫燕效身于寇家,深知自己的江湖身份不磊落,明着现身只会让宫燕难做。 于是,多年来一直暗中跟随。寇隼去哪,宫燕去哪,郑八就去哪。这芙蓉酒楼便是郑八早早听得风声,重金买下等候于此的。 “自从苏府上下遭了灭门,苏氏车马行关张倒闭,愚弟便嗅到了漫溢而出的血腥味。 我一直暗地察看着宫大哥在知府的动向,只为有朝一日愚弟能帮上宫大哥的忙。 昨日得知寇知府离城返朝,想结束琐事就前往汴梁。没料到,这会儿等来了宫大哥……是不是?”郑八边说边迅速瞥了一眼宫燕肩头。 “郑弟,非是不得已,愚兄定然不会来此寻你。 昨日我与府尊在途中遭了埋伏,愚兄尽力尚护了府尊性命,自己也受了剑伤。 只是,前途杀机四伏,我怕凭己之力已无能力再护府尊周全。” “嗨,宫大哥莫说这等见外的话!愚弟默默跟随你多年,为的就是今朝! 大哥,放心!我郑八定竭尽全力保您与寇知府安全抵达汴京!” 第一百零一章 月 桐 青州距离汴京城五百余里路。 寇隼与郑八二人也未耽搁,在和宫燕、叶念安简单道别后,就匆匆拉过两匹快马直奔汴梁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专挑僻静小路行走,也未遇见匪徒拦路。 【四天后·申时】 “吁~”寇隼一勒马缰,在距离汴梁城不足五里的小山丘上,停了下来。 此处已经能够遥遥望见汴梁城,一抹淡淡的灰白烟雾笼罩在城头之上。这是城中百姓烹煮餐食,锅中蒸汽热食与灶台下柴薪燃烧,产生的烟雾交相混合形成。 烟云流动间,有几声孩提哭声,父母训斥的声音夹杂其中,远远传进耳中。 这几年,没有了辽人南下的战报,太宗励精图治,鼓励商业耕织,民富年丰下,处处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气。 寇隼望着眼前景象,一路上时时担忧匪徒狙杀的心思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有的平静。 良久之后,寇隼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不喜不悲的表情。只是不容人察觉是眼眸中多了一点决然。 就是在这一刻起,他似乎找到了一点为官的使命,不仅仅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要把整座宋朝放在肩上,内安民心,外抗敌寇。 郑八不明白寇隼为何在即将进城之前突然停了下来,但也识趣的没有问。 过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红日西斜,在远处山巅遥遥欲坠,时辰已经近了戌时。而寇隼面色连连变换,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内心也有些焦急。 “府尊,已经戌时了!再晚怕是进不了城。”郑八,轻叩马腹,提马上前与寇隼并列而立,小心提醒道。 “嗯!”寇隼口中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而是右手轻搓着马缰,脸上露出思索神情。 “我们今日不进城了,走!去重英镇。”没多大功夫,寇隼就有了计较。 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招呼了一声郑八,立即向着汴梁城北行去。 郑八是江湖中人,不受朝中约束,寇凖此时的行为落到他眼里,有些莽撞了。 他受宫燕所托,护送寇隼回汴梁,一日没有把寇隼送到城中,就要一日担心他的安危,为了不负宫燕所托,只得提马跟了上去。 出了汴梁城新曹门,一路向东三十里路有一片桂树林。转过树林就出现一个镇子。镇子不大,只有百来户人家。 因在太祖年间,镇中出过两位打虎英雄,解决了当地祸患。 庆祝之时,适逢太祖皇帝出游路过,一时兴起之下,亲自赐名‘重英镇’,有英雄成双之意。 寇隼与郑八二人信马行走在桂树林中,因为转出树林就到了镇上,索性放慢了脚步,边聊边走。 “府尊真是博学,原来这个镇子还有如此来头,恨不能早生几年,也能瞻仰一下那两位打虎英雄!” 郑八听完寇隼讲了重英镇名字由来,默默点了点头,说到两位英雄时,眸子中闪过一丝艳羡。有哪位江湖中人不想扬名立万啊。 “哈哈哈,不用早生几年,这次我们来重英镇就是要见其中的一位英雄。”寇隼听到郑八语气中的仰慕之情,笑着说道。 “不过,这位老英雄脾气不怎么好,尤其听不得阿谀奉承之言。”寇隼还没等郑八回答,紧接着话锋一转的提醒道。 “府尊放心,我郑八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鲁莽之人,去了自然不会乱说话。” 郑八心知寇隼冒着性命之危来见的这位老英雄定然是十分紧要的人物,连忙正色保证不会给他添麻烦,寇凖点了点头也未多言。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镇子。黄昏下,天光渐眠,低矮的民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轮廓起伏,若隐若现。 寇隼当前行走,走到村尾的一处茅庐下停下了脚步。转头示意郑八就是此处了,二人翻身下马。郑八麻利的上前几步轻叩了几下柴扉。 “老英雄在家么?”郑八敲了几下,顺着柴扉方向只见屋内烛火轻摇,有个女子人影端坐一边,纹丝不动。心想,莫不是房中人有耳疾,听不真切,遂提起一口丹田气,沉声喊了一嗓子。 “哎呀~”郑八刚喊完,房中就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窗子怦得一声向两侧分开,还未待看真切发生了什么,郑八就感觉到脑门处一股劲风袭来,顿时浑身一凉,心想‘遇见高手了!’ 心中念头还未消退,身体已下意识地做出反应,脚跟猛一蹬地,身体斜斜的向着后方飞了出去。 “咦!”就在郑八一口气飞出几丈远,脚步还没落地站稳。一个脆生生的娇柔声音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传来。 “你是何人?” 郑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那里,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握着软鞭,正气鼓鼓地用鞭梢指盯着他。 郑八心知刚刚那阵劲风,就是少女手中提着的鞭子,抽向他带起的。 想到这,顿时心生怒意,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也颇狠辣了些,要不是自己见机快,这一鞭就得结结实实抽在脸上。 受伤事小,可在府尊面前丢了面皮,让他老脸往哪搁。 郑八双手握拳转动着手腕,脖子左右摆了摆,活动完后,面露狞笑,一步一步,慢慢向着少女走去。 “小娘子,武艺不错,刚刚是我没有防备,这回好好切磋切磋!”郑八想要找回刚刚的场子。 “哼,老没羞,还怕了你不成,打就打。”小姑娘说罢腰身一拧,右腿后退半步,一手握住软鞭握把,一手提着鞭梢,圆睁秀目瞪着郑八。 “哈哈哈~多年未见,月桐都出落的这么标志了,也不知要便宜哪家郎君。” 寇隼刚刚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时看着二人剑拔弩张,方才反应过来此行有要事要做,连忙上前圆场。 “你怎地知道我名字?咦!你~你是寇叔叔。” 被唤作月桐的少女听到寇隼说话,先是一愣,待看清说话人的面容后,面色一喜,眼睛闪光地喊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佑 紫 月桐手腕轻抖,鞭梢似长了眼睛一般,绕着她的盈盈腰身打了几个转缠在一起。收好鞭子后,脚步轻快的跳到寇准身边就要拉他的衣袖。 刚到寇准身边,突然身子一顿,秀眉轻蹙似乎想起了什么。瞬间的功夫,月桐面上喜色一收,脸色委屈的向着寇准施了一礼。 “月桐见过寇叔叔!” 寇准看着月桐蹩脚的礼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月桐愈发的乖巧了,看来李老英雄教导有方啊。”寇准轻咳了一声,掩住面上的快要透出来的笑意。 “才不是呢!是月桐自己随着村里大娘学下的。”月桐露出些许得意。 寇准无意继续随着月桐胡闹下去,没接她的话茬,而是跳脚望了望篱笆隔出的院落。心里生出一丝疑惑,李老英雄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最是机警,为何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见老英雄出来。 “月桐,李老英雄不在家中么?”寇准试探性的问眼前少女。 “对啊,早上来了一个张姓叔叔,和父亲聊了很久,还不允许我听。”月桐说起早上的事,有点埋怨的撅起了嘴巴。 “张姓?后来呢。”寇准听到张姓时,内心一紧,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油然而生。郑八或许不知其中隐情,但是他却对李老英雄身份知之甚深。 初始他与郑八经过桂树林时,为了消磨时光,随意讲了一点重英镇由来。在外人听来,寇准讲的故事或许很是传奇,完整。可若是张逊在场,寇准自然就不能在做隐瞒。当年这段密辛当朝之中,除却官家与寇准外,只有张逊知道。 重英镇因为出现两位打虎英雄而得名,确实不假。若只是因为打死两只老虎,又怎能劳动太祖皇帝亲自赐名。 究其根源要落在李月桐的父亲,李老英雄身上。李老英雄与另外一位打虎英雄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打死了一只即将伤害太祖皇帝的老虎。 那年太祖皇帝,一人便衣出行,巡游郊外,路上遭到恶虎拦路。太祖皇帝也是出身行伍,可终究做皇帝多年,上阵征战有将士代劳,时日久了,武艺就有些废弛。遇到恶虎后十分慌乱,恰在此时,李老英雄从山中砍柴归来,见到此幕,就与恶虎搏斗,最终救下了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当时没有表露身份,李老英雄也以为这是一件寻常虎口救人。可是太祖皇帝回到朝中,惊魂未定,连夜寻了江湖术士梦凌生破解此事。 梦凌生斋戒五日,持着太祖皇帝八字枯坐观星台终得窥天机。告知太祖皇帝,白虎主杀伐,大宋朝在未来将有属虎之人乱人纲,窃取江山,能阻止此人的只有李老英雄。梦凌生讲完这些后因为窥伺天机,遭了天妒,吐血而亡。 太祖皇帝苦死几日无果,遂与兄弟赵匡义商议对策。赵匡义沉思许久想了一个对策出来,召集精工巧匠打造龙形玉符两块,一块赐予李老英雄,另外一块交由当朝皇帝保管。并且秘密由李老英雄训练精锐军队一千人,这一千人称为‘佑紫军’,意为佑护紫薇帝星。半块龙符有管理训练之权,两块龙符合二为一后可调动佑紫军上诛乱权皇族,下诛奸相佞臣。 太祖皇帝听后,深以为妙策。一一遵照执行。 寇准与张逊是太宗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朝中肱骨,为了以防万一,也把这段秘闻告诉了他二人。并托付二人,如若将来有人祸乱朝纲,皇帝又身遭不测,二人可去寻李老英雄,率佑紫军拨乱反正。而太宗皇帝也把半块龙符交给了二人,要求他二人轮流保管,没三个月交换一次。 原本这几个月应该是由寇准保管,因其惹了太宗皇帝不痛快,贬官青州。龙符也只能暂时交由张逊保管。这次寇准没有直接进城,就是想来提前知会李老英雄,目前朝中混乱,有人意欲对皇位进行抢夺,需要早做准备,以防备突发状况。 此时寇准乍闻早上有张姓之人来寻李老英雄,顿时有些慌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寻找李老英雄,又姓张,自是张逊无疑,若他在此次篡权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后果将不堪设想。 佑紫军不是寻常的军队,这一千人全部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士,一身武艺均不在宫燕、郑八之下,更兼有傍身秘术、登萍度水、战阵暗杀均是精通。这些人是用在正处自是保皇利器,若是被有不轨之人的人利用,那就成了皇权的颠覆者。 “后来他们就一起出去了。”月桐见刚刚还一脸慈善的寇准突然面色紧张,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回答完后还跟了一句。“父亲平日也经常出去与朋友喝酒。” “府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莫不是担心李老英雄遭遇不测。”郑八本想在府尊面前找回面子,只是对面的丫头见到寇准后就浑然忘了比试切磋的事,把他晾在了原地,没了对手,他也有力无处使。心中火气渐渐也就熄了。感受到了谈话氛围有了变化,忍不住贴上来询问。 “乌鸦嘴!” 还没等寇准回答,李月桐听到郑八说他父亲可能遭遇不测,怒气冲冲的喝骂了郑八一句,伸手就要解下腰间的鞭子。 “月桐不要胡闹,郑八所言并无不妥之处。眼下当务之急先要寻到李老英雄。”寇准心中烦躁,眼见二人又要做无用争吵,只得沉声喝止。 “哼!”李月桐还是有些不甘心的瞪了郑八一眼。 “为了防止有歹人加害,月桐你随我一起回汴梁。张姓之人如果不出我所料,定是前任枢密院使张逊,进城之后,我去他府上寻找李老英雄。”寇准瞬间就有了决断,身音低沉的对着李月桐道。 “寇叔叔,我父亲是不是出事了?”李月桐从寇准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好的气息,终究是不能保持镇定,鼻子一酸就要苦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宝 刀 “李老英雄武艺精湛,整座汴梁城也罕有敌手,怎么会出事呢!” 寇隼意识到月桐总归还是涉世未深的丫头,刚刚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免沉闷,听到月桐耳中就惹了她眼泪出来。 李月桐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朝夕相伴,乍闻李老英雄有可能身陷险境,自然就悲从心来,六神无主,早没了初时与郑八争强斗胜的泼辣劲儿。 看到月桐双眼泪花点点的楚楚模样,寇隼心中也是起了怜惜之意,不禁心中暗叹一声。李老性格刚正不屈,真到了张逊手中,若不答应与之同流合污,又知晓了他们的阴谋,那李老英雄真是性命堪忧了。 想到这里,寇隼对月桐说了一番保证寻回他父亲的安慰之话,才勉强让这y头止住眼泪,心情平静一些。 月上中天,几只夜行动物的穿梭声响,惊起了护院猎狗翻身狂吠。深夜的重英镇,静谧、孤寂。 距离村子不远处,正有几名身袭青衣,面罩纱巾的魁梧汉子,疾步向镇子行来。 “三哥,袋子里装的什么?这么沉。”其中一人压着嗓子问道。 走在前面被称作三哥的汉子,身形瘦高,听到问话后脚步一顿,嗄地停了下来。后面紧随的四名黑衣人似是以这‘三哥’马首是瞻,见他停了下来,也都收住脚步望向他,等着他的安排。 “若不想下次变成我抬着你,就不要打听那么多!”三哥偏过头,阴沉着脸斜看于问话之人,话中塞满寒意。 问话人被三哥毒蛇一般的细眼盯久了,身子竟没来由地打起冷战。他知道面前的三哥已动了怒,要不是还念有结义情分,说不定他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三哥结满冰霜的话语提醒过后面人不要多事后,一行人继续着向镇中前行的步子。边走边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即使是他这种杀人越货做家常的人,也觉后脊发凉。 【农历二月十九·未时】 “张院使,您与寇隼之间的事,老丈我都听说了。哎…年轻人嘛!有点火气也正常,就是不要太过计较了。” 李老英雄一边步履稳健的走着,一边对身边的官员说道,语气中充满慈爱。 “李老,劳教训的是,我与寇大夫不过是政见有所分歧,没有矛盾。我二人也不是三岁孩子,您说是不是!”张逊微微一笑,态度恭敬地回道。 “那我就放心啦!你们这两个娃娃都是官家的托孤重臣,可不要生分了,被别人钻了空子。”李老英雄听张逊说完,面容一松,欣然说道。 “那是那是!”张逊听到‘被别人钻了空子’这句话时,眼睛微不可察的一惊,但又转瞬即逝,被他巧妙无声的掩饰得极好。 “你说要带我看一样好兵刃,还有多远呀!”李老英雄听得张逊语气诚恳,老怀甚慰,点了点头后,突然想起家中独留了月桐一个人在。 这丫头打小就不安分,让人放心不下。记得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走着走着就突然会栽倒在地上,当时可是把李老英雄吓坏了,就这么一个姑娘,结果是因为走路时犯起了瞌睡,倒地睡着了。 经了那么一次后,每次李老出门,都不敢留月桐一个人在家,生怕她困意来了不知道又倒在了哪里! 李老英雄没什么爱好,金钱美色、权利珍馐,在他眼里都不如一口好兵刃令他舒坦得意。 今日若不是张逊说从淮南新进了一口宝刀,特上门邀请他鉴赏,他又怎么会放心将丫头一个人留在家。 这出来也有一阵子了,可到了此时仍迟迟未见宝刀,心下不免有些焦急,只得催问了张逊。 “老英雄,还是这般行事利落,这就要到了。”张逊说完紧走了几步,‘啪’地将书房门用力一推,引其走了进去。 脚掌刚踏入书房,李老英雄浑身一紧,双手握拳,二目圆睁,大喝一声就窜了出去。 只因他进屋后,正是一只黑虎雄踞前方。 拳随身动,张逊还未反应过来,老英雄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虎卧山图》上。 ‘砰’的一声,画卷被拳力震成纸屑四散而飞,挂着画卷的墙面也生生被砸出一个凹印。 李老英雄见没有老虎应声而毙,双眉一凝,看着面前的纸屑飘扬落下,方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错把画中黑虎作了真的老虎。 瞬间老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张院使,您这老虎画得也忒逼真!” 待到老英雄说话,张逊方才反应过来,望了望墙上拳印,一脸吃惊,暗暗咋舌。这拳要是捶在自己身上,怕是骨头都得碾碎。 虽说面上震惊于李老英雄武艺,可心里却是万分窃喜,这是大吉之照。 他常把黑虎比作官家,每日每夜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提醒他要守好臣子本分。可老英雄一来就把纸老虎震击而碎,难不成这是天意? 张逊拍了拍掌,面含崇拜之色地说道:“李老雄威不减当年,在您这双铁拳头下,怕是荡平天下也绰绰有余叶!” 李老英雄面色一变,吃惊地看着张逊。隐隐不快道:“胡说甚?天下一属岂是你我能够妄议的,快把宝刀拿出来吧,时辰也不早了。” 张逊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摇李老英雄说的话不对,还是摇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英雄,‘宝刀’就在眼前。”张逊顺手指着书案上堆放的如山卷宗。 李老英雄眯起眼睛看了眼堆放得齐整高耸的卷宗,心生疑惑,不知张逊究竟在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他又上前几步,翻阅起桌案上凌乱纷杂的卷宗。 最上头的第一本卷宗上,是以张逊入职枢密院那一天起始,详尽记录张逊在职期间处理朝廷政务的功绩,事无巨细。 李老英雄越往下看,脸上原先的那丝疑惑愈发淡化,逐渐被喜色替代。卷宗上一宗宗一桩桩,极显张逊之能,处理政事得体服众,对外征伐调度亦是进退有法。李老不由点了点头,面庞眼底尽是赞许。 转眼间,桌案卷宗已粗略翻阅一遍,李老一脸蔚然地看着张逊道。 “确是大宋第一宝刀!” 第一百零四章 绵 筋 “张院使,你为了大宋鞠躬尽瘁,恪尽职守。这些年大宋能够天下太平,不受北面辽人滋扰,枢密院在其中出力甚多。 可惜老丈我已入暮年,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不然我定要跨马执刀随张院使驰骋疆场。” 李老英雄也不是愚鲁之人,翻看完卷宗,就知所谓宝刀是指何物。 张逊有意把自己比作稳定大宋江山的一口宝刀,也是不置可否。在他心里,无论是张逊,还是寇隼,对于自己所做之事多么居功自傲,李老英雄都不会放在心上。年轻人总要有几分傲气,想做出点成绩显露人前。 他唯一在意的,是宝刀利剑是否还握在官家手里。 太祖皇帝当年视他为大宋的定海神针,他就该恪守自己本分,让那把象征皇权的椅子,不出现一丝一毫的晃动。 面对着李老英雄眼含赞赏的肯定,张逊表现出了从见到李老后前所未有的镇定。似乎对于这样的认可,已无法得到满足。张逊一脸浅笑望着李老英雄,让人看不出他意欲何为。 张逊的反常让李老英雄微有些怒意,习武之人最讲求长幼尊卑。张逊对他的评论没有半点反应,令他无心再留于此处。 “张院使,你的宝刀我已经赏阅过。老丈家中尚有杂事,不便久留,就此别过。”李老英雄,虚抱双拳,语气生硬地说了句道别的话就要离开。 “老英雄且慢,张某心中有一疑惑,尚须老英雄解答。”张逊突然伸手拦住李老英雄去路。 “这是何意!”李老英雄双眉竖立,不怒自威。 “没甚意思!刚刚老英雄说张某人可当得大宋第一宝刀,不知我这宝刀可有资格管理国家?”张逊语气平缓,双目平视着老英雄,眼中有着如火焰燃烧的狂热。 老英雄面色惊变,他明白张逊那句‘管理国家’意味着什么。这是谋逆造反。 “张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说出如此犯上作乱的话。”李老英雄厉喝一声道。 “哼,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岂会窝囊至今。我为了大宋殚精竭虑,定边疆、保军政,没有一样不是事必躬亲。 可是太宗皇帝却对我从不信任,给了我一个枢密院的差事,还要安插门下省的人在身边监视我。 赵匡义不过是一个胆小匹夫,征讨辽国失利后,就成了缩头乌龟。这些年你看他做了些甚?只知道窝在宫墙里,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而现今的辽国厉兵秣马,整顿军政,对我大宋江山觊觎之心不死! 我是一个军人,忍受不了大宋的疆土被辽国的马蹄践踏! 李老英雄,我敬重你一生为人忠厚,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是难道你还不知道,赵匡义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么?” 张逊面庞赤红,近乎嘶吼出的这席话,抒发了自己憋闷在心中许久的怨气。 望着近乎癫狂的张逊,老英雄胸口起伏,眼底尽是惊诧神色。他做梦也没想到,被官家视为托孤重臣的张逊,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他认同张逊对官家的评价,但这并不代表也能接受他把赵匡义取而代之,成为大宋朝的第三任官家。 此时,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张院使已无可救药,只能诛杀了他,以绝后患。 李老英雄暗暗真气流转,力贯双拳,使了一招双风贯耳,两只手臂大开大合,朝着张逊太阳穴就抡了过去。 张逊鬓角发丝被拳风带动,缕缕飘荡。可他见到逼近的双拳却不闪不避,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讥讽。 “啊!”就在李老英雄暗暗咬牙,拳头距离太阳穴不足三寸,张逊即将毙于拳下之时,老英雄突然两条手臂不听使唤,全身力道似是开了闸的河水,一泄而去。紧接着双脚麻软,筋酥骨绵。老英雄铁塔一般的身躯瘫倒在地。 “听说老英雄醉心武术,一年四季练武从不间断,今日张某人就尽尽晚辈的孝心,让您老歇一歇!” 张逊望着瘫倒在地的老人,一脸诚恳地说道。 “畜生,你想干什么!”老英雄圆睁二目,怒视张逊。 张逊眼含悲悯,弯腰蹲在老英雄身边,轻声道:“老英雄,把龙符给我,我送你回家。” “哼!休得痴心妄想了,你这奸诈小人,怎么配坐皇位。”老英雄提起全身力气,啐了一口口水吐在张逊脸上。 被喷洒了一脸的张逊,狠厉之色顿显。冲着老英雄小腹,抬起就是一脚。 “老东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告诉你,刚刚翻阅的卷宗被我下了绵筋散,一个时辰内如果得不到解药,你一身好武艺尽费,终生也别想站起来。我再给你一个时辰,好好想清楚。” 老英雄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麻软,渐渐感受不到一丝力气,仿佛除了意识还存在外,身体四肢已经不受控制。 他知道张逊之言不虚,心想罢了罢了,与其拿出龙符落得一个卖主求荣的骂名,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也不再去辱骂张逊,反而闭上眼睛,静待毒发。 张逊见李老英雄如此反应,双眉紧蹙,心想这世上还真有此愚忠之人。但他又无可奈何,倘若老英雄真的不交出龙符,那一千佑紫军将会成为他篡位的最大变数。 虽然数量不多,可趁其不备除掉他,实在是易如反掌。不行,一定要拿到龙符。 张逊心中有了决定,顿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老英雄高义实在令张某人佩服,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了你。 不过,李老可曾想过女儿李月桐,今日我见尤怜啊。”张逊脸上换了一个淫邪的笑容。 “来人啊! 寻几个尚未娶妻的游民,去老英雄家中见见李月桐。”也未等老英雄回应,张逊冲着门外大声招呼。 门外走进了一个精瘦汉子,应声称是,刚要退下,张逊看了看地上,又补了一句。 “回来!把李老英雄也抬回去,让这老东西死了这条心!” 第一百零五章 殒 命(求票 求赏) 被人称为三哥的人,跟随张逊十几年了。他一度认为非常了解张逊,从战场到生活。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面对辽军的弯刀刺透战友胸膛,鲜血飞溅到脸上。他吓得如一只被风雨欺凌的雏鸟,浑身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张逊从他僵硬的身体跨越出去,一刀劈死那名辽军。那时夕样欲坠,血染云霞,刀光映着天边的火红,在他眼中划出一长串光亮。 这道光,划破了心中黑暗,脸上鲜血变得温热,点燃了心中火把,不停战抖的身体缓缓平复。 目光所及,张逊作为首领一手拄刀在地,耗尽浑身力气的一刀,幻化为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仿佛感受到了他在盯着看,张逊侧过头,咧开嘴璨然一笑,满脸血污的面庞映衬两排雪白牙齿。 就是这一刻,成为了记忆中的永恒。三哥决定跟随张逊,不问去处,不念归途。 今天张逊在房中对李老英雄做的一切,他在门口听得真真切切。随着张逊狠厉的一面展露出来,他脑中关于那天的记忆也变得虚幻,随着夕阳坠落远方。 “呼~”三哥长出了一口气,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疲劳后的如释重负,还是因为信念动摇而郁积在胸中的浊气。 “走吧,事情办完,还要回去复命。” 被称为三哥的人,招呼其他人抬起麻袋,伴着月光继续向镇中行走。 “茅草屋顶,柴门低矮,方圆百米内只有这么一户人家,本是太过平常,就变得太不平常。”这是张逊走时交待给他关于李老英雄家的位置。 三哥对照了一下眼前的民居,自顾自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里。” “老五,你去把里面的女人拿来。”三哥示意与他同在前面抬麻袋的汉子。那名汉子点了点头,刚要翻墙进院。 “等等,记得裹上被子。”三哥似乎想到,这个时辰,屋里的女人应该早已休息,女孩子家家总是看重面皮。 那人挑开窗子,如狸猫一般,顺着缝隙呲溜一下就钻进屋内。 刚进屋没有两个呼吸的功夫,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着’,声音落毕就再也没了动静。 三哥眉头轻皱,他感觉刚刚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反倒是有备而来。有过了半晌,进去的那人依然没有要出来的动静。 “不对,快退!”说话的同时,三哥单手扯起袋子的一角就要向后隐去。 “朋友,院子都进了,不留个原因,恐怕不合适吧。” 三哥脚步上退了不到半步,话音就从身后传来。他登时顿在原地,没敢轻举妄动,他清楚此时敌暗我明,任何多余的行为都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 轻轻放下手中麻袋,弯腰顺道掸了掸衣角土灰,待他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神情镇定自若,拱手抱拳,朗声说道:“西山雁,东水貂,天地不同路,山水有相逢!” 郑八看了一眼寇隼,眼神中带着询问神色。很显然拎着麻袋的人误以为他们也是绿林中人,意思他山水有相逢,各家办各家的事,能否行个方便。 寇隼虽然不懂绿林豪杰的这套黑话切口,但此时也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索性将错就错。于是他顺着郑八目光点了点头。 “山不欺高,水不厌远。山水各一方!”郑八提着嗓子也喊了回去。告诉对方,你是你,我是我,别想套近乎。 “看来阁下是不肯通融了,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三哥听到回复后,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暗暗捏紧拳头。 “吱~呀~”声响,门分两侧,房中走出了一个女子,手提软鞭,眉眼清秀却充满怒意。 郑八一愣,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这定然不是刚刚与他对话之人。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中闪过,就听见身后,‘噗噗’两声闷响,他赶忙转头一看,刚刚没来得及退出来的兄弟,胸口汩汩涌着鲜血,尸体栽倒在地,看伤口位置,怕是都活不成了。 而在尸体边上还站着一个中等身材老者,手中正掂着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流着。老者嘴噙笑意望着自己。 三哥只感觉老者的笑变为寒气,顺着他的脚脖子直往上窜,就凭他能瞬间杀死自己两个兄弟,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方的敌手。 前后两面都有人封死了去路,逃是万万没有可能,即使那个女子无法拦住自己,可是只有拖上他一时半刻,那名老者就有了时间制住自己。看了看脚下的麻袋,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三哥终究是经历战阵磨砺的人,面临险境也未慌乱,并迅速找到唯一能带来生路的方法。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迅速划开麻袋,身体微蹲,就把匕首架在了李老英雄脖子上。 “交出龙形玉符,放我走,不然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完后,紧了紧匕首,刀刃上一条血迹流淌而下。 “爹爹!”还未等郑八回话,李月桐先认出了,麻袋中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顿时惊怒交加。 “快放开我爹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李月桐再也控制不自己的情绪,手中早没了力道,鞭子顺着身体滑落在地,语气恳求的说道。 “丫头,听爹爹的,不要给他!”一直没有吭声的李老英雄,突然语气虚弱的对着李月桐叮嘱道。 “闭嘴,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快去拿龙形玉符!”三哥脸上阴狠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匕首又压了一寸下去,鲜血染红了李老英雄衣襟。 “不要啊,我这就去拿!”李月桐语气哭丧着,跌跌撞撞的转身就要回房间取玉佩。 “咳~咳~丫头我已经中了毒,没有几个时辰好活了,记得保护好玉佩交给寇大夫,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李老英雄轻咳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气息,努力提起全身的力气对着李月桐说道。 话音刚落,三哥意识到了李老英雄有寻死之心,刚想撤开匕首,已然快不过李老英雄的头部一挺。 只见匕首划破喉咙,血溅三尺。 第一百零六章 献 身(求票 求收) 李老英雄的死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三哥能够清晰听到匕首刺破喉管的脆裂声。 这声音落入耳中如晴天霹雳一般,一股临死前的巨大恐惧从心底升起,冲上脑门,激得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盘踞在脑中的嗡鸣,如黄钟大吕一样的震颤。 他清楚,没有了李老英雄这条命握在手里意味着什么。等着他的,定将是铺天盖地涌向他的怒火惩罚,不给自己一点退路。 只是避无可避,他也要避。本能求生的渴望,令他仍想要去搏一搏。 趁着众人均被李老英雄的死震惊时,他迅速起身,踢开瘫倒在脚下的尸体,纵身就要向外逃。 三哥的反应不可不说算是十分机敏,只是他漏算了在场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对于李老英雄的死并没有太大反应,这个人就是郑八。 他不认识李老英雄,也从不曾打过交道。即使心存敬仰,也仅仅是因为寇隼叙说的那个故事。对于李老英雄的武艺过人之处,他并没有真正见识过过。于他而言,仅仅是死了一个人。 所以,即使三哥能够迅速看清形势并作出反应,仍是快不过郑八。就在三哥起身的瞬间,郑八已经动了。 寇隼只觉眼前人影一虚,郑八就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匕首横握,寒光点点,十几步的距离,不到一息时间,已经抵在了三哥腰眼处。 “动就死!”郑八声音冷静阴寒,却能够让三哥听得真真切切。 二人这一番折腾,闹出的动静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李月桐从飞溅起的鲜血上挪开视线,宛若死灰的双眸渐渐被血红覆盖。她盯着被郑八制服的三哥,紧闭着双唇,面色平静,捡起地上的软鞭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丫头,且慢动手!”寇隼也由暗处走了出来,他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得到答案。 为何李老英雄在麻袋中被抬了回来? 张逊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在这场皇位更迭中究竟充当着什么角色? …… 这些都需要从眼前这个黑衣人口中问出来。 寇隼看到李月桐神情冷漠的走过去,心知是要去复仇,连忙出声阻止。 李月桐却置若罔闻,依然步履坚定向前逼近。只是她紧握软鞭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泛出一片青紫。 寇隼无奈,只得走进一些,拉了一下李桐胳膊,试图让她停下来。可李月桐抬手一甩,用力挣脱了寇隼伸出的右手,一顿脚步侧脸望向寇隼。眼神凄厉绝望,猩红的眸子仿佛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球,欲吞噬一切阻止她复仇的人事物。 只这一眼,寇隼明白,今天黑衣人没有生还的可能。 “哎!”他轻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仰望起暗夜高朗的星空。 “唔~~唔~~”身后传来黑衣人呼吸不畅的呜咽声,渐渐声音低沉…消失。 “月桐,他已经死了!”郑八看着软近乎嵌入尸体颈子里的软鞭,而李月桐依是面无表情地双手不减力道,死命向后嘞着,就小心翼翼地轻声提醒道。 寇隼闻声走了过来,轻轻掰开月桐紧握软鞭的双手。被剥离软鞭地月桐威顿在地,眼中猩红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空寂,没有任何神采。 过了半晌,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淌而下。 “爹爹!”扑倒在李老英雄尸体上的月桐嚎啕大哭,一声凄凉的悲喊响彻夜空。 寇隼望着眼前的一幕,眼中微微湿润。李老英雄他见过几次,那个大碗喝酒,性格豪爽的人,此时已变为一具冰冷尸体,心中唏嘘万分。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在这场皇权争夺中,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百姓,只因为热爱大宋的一腔热血,便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痛苦,甚至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江山终究是埋骨坑、英雄冢。一瞬间,寇隼心中的信念出现了一丝动摇,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头沉重的使命,这使命不是来自官家的嘱托与器重,而是源于对大宋这片土地的热爱,对大宋百姓的悲悯。 ‘儿郎无惧百战死,只忧身后骨肉刀。’ 寇隼解下身上棉袍,轻轻盖在李月桐抖动的双肩上,退后几步也面向尸体跪拜于地。 “府尊,生死在天……”郑八见寇隼跪在地上,心中不忍出言劝慰道。 寇隼摆了摆手,打断了郑八的话。“无需多言,我替天下苍生跪拜李老英雄,他完全可以交出龙符换取自己姓名,可是李老英雄心怀天下,不惜牺牲自己。 你去歇息吧!与我回京多有劳累,辛苦了。就让我陪月桐送李老英雄一程吧。”寇隼说完,没再理会郑八,继续跪在地上。 郑八双唇微动,终是没有说出来,他摇了摇头向屋内走去。 对于寇隼此时的心情,让他似乎也触摸到一点家国大义的意味,却不甚明瞭。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当活得潇潇洒洒,不被世俗牵绊。但是今天经历了眼前的一幕,突然发觉活着的真正价值也许是为了别人。就在他走向屋内的短短几步内,他作出了一个影响一生的决定,他要跟随寇隼,为这大宋奔波,直至生命静止。 “喔~喔~喔~”一声鸡鸣,将黑夜撕开了一个缺口,一缕灰白色天光从东方山巅,浩荡延伸,渐渐铺满整片天空。 初春的清晨,恢复生机的大地,氤氲水汽在空气中化成白雾,单薄朦胧,如纱一般笼在重英镇屋顶树梢。 郑八摇了摇头,双手在脸上用力搓动了两把,驱散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让紧皱的面庞松弛一些。稍稍恢复精神后,他连忙走向院中。 昨夜回屋时,李月桐与寇隼还在院中,夜里寒冷,二人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郑八刚刚迈出屋门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双眼睁大,满是诧异的神色。 此时在他面前,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头扎一条白巾,面含悲痛。 郑八心中一紧,这些都是什么人?这么多人进了院中,他竟然没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第一百零七章 同 行(求票 求收) 宽旷小院突然一下塞满了人,竟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副装扮,没有哭泣也没有声响,除了悲痛,郑八再也感受不出其他。 他看着眼前来势无痕的这些人,心中渐起疑虑,再仔细看向跪蹲众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皆为不等市井之象。 郑八复一思索,会不会就是寇隼口中提及的‘佑紫军’呢?那一千奇门遁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士,本不就是官家让李老英雄在民间集聚起来秘密训练的精锐小队么? 这么一思量,郑八瞬间对这干人进院,未发出丝毫声响一笑释怀。 虽说郑八闯荡江湖多年,绿林高手相见甚多,与其交手之人也不计其数,可将整个汴梁的顶尖高手林立齐集起来,如砌砖累瓦般码在自己跟前的阵势,实为他混至当下的头一遭。 郑八踮起脚尖,正欲眺目从人堆里寻出那两个人影时,本来低垂着头跪坐于院中默哀的众人腾地仰起头,对着院门,纷纷举起双臂置于头顶,齐刷刷道:“寇大夫!” 空旷山野间,顿时冲上一股宏亮高昂的声音,郑八被这满腔士气震得更清爽了几分。他转过身,跟随众人呼喊的方向望去,只见寇隼与李月桐二人从屋中并肩踏出。 说起来,寇隼早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佑紫军’的存在,可这毕竟是官家对他和张逊二人说过的一句话。 在他脑中,‘佑紫军’就像是头顶挂在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很亮很圆,又遥不可及。 眼下,这传说中的几百上千,一下子蜂拥至李老英雄的柴屋院落前,倒是有些虚幻的不真实起来。 寇隼望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倾刻间明白昨晚李月桐的良苦用心,遂转身说道:“丫头,有心了。寇叔叔谢谢你。” 清朗夜空下,李月桐坐在地上征了半晌才收住决堤泪水。白皙手背轻抹过两翼泪痕后,缓缓起身。似是做了甚重大决定,走至斜侧亦同跪向李老英雄,默默哀悼的寇隼身边。半弯下腰,搀扶起这个老英雄生前甚为敬重的人。 寇隼一边直起早已发麻、失了知觉的双膝,一边用手掌抚拍着李月桐搭在臂弯间的手背,二人无语。 “寇叔叔,月桐不懂事,让您失望了。”许是夜太黑,李月桐没有让寇隼看清她娇弱窘迫的面容。 “月桐先扶您回屋歇息。爹爹的尸身,我想尽快处理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受凉。”说到最后几个字,月桐话语里又带出几分哭腔。 “难得月桐一片孝心,李老英雄若是看到,定是极为欣慰”。 李月桐让寇隼回屋休息,是适才跪伏在老英雄尸首旁边就已打算好的。一是因为寇隼为长,春夜凄寒,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跪着;二为寇隼是朝廷高官,与她父亲又相交甚深,尊辈不得乱。最重要的,是要借着打点李老英雄的身后事,将老英雄遇害的消息告知他所率的‘佑紫’军队。 所以这会儿,佑紫军看到从里屋迈步而出,手握半块龙形玉符的寇隼,便已知是他们欲将听命的新主人。 第一百零八章 挡 剑(求票 求收) 太宗皇帝轻轻嗯过一声后,对着泪眼婆娑的李月桐安慰道:“李月桐,朕与你父亲颇有些交情。听闻噩耗,亦甚感痛惜。 对于害他之人,朕自会与寇大夫好好商量,帮老英雄讨回个公道。你回去好生休息,待寇大夫召唤吧!” 听见官家这般发话,李月桐纵然悲痛得再心如刀绞,也奈何不了天子下的这道逐客令。 她掖了掖泪痕,半蹲身子轻轻微福道:“月桐告退!” 望着李月桐走出屋外,识趣的合紧房门后,太宗才面无表情地从云榻上缓缓坐起,脑中暗暗思涌着适才二人说过的话。 他不是没听出寇隼的话外之音,也更清楚他即将要说的,不便有第三人在场的紧要之话。 “寇卿,你当真是让这黄毛丫头继续统率佑紫军么!”太宗语气透出一丝质疑,对这纵能颠覆朝政、关键至极的佑紫军队,让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捏在手里,着实不靠谱地让他翘动嘴角。 寇隼将双手举过头顶,扑通一声,铿锵说道:“臣惶恐,回京逾期有罪,请陛下责罚。” 突如其来的下跪,着实令太宗一愣。他万没料到平日里清高自傲的寇隼会闹腾出如此大的动静,遂赶紧大步跃至寇隼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快起来吧!你我久日相逢,莫要让这些礼俗弄得生分了。今日不比朝堂,你我二人就随意聊聊家事,坐下说话吧。” 说话间,太宗已踱回云榻。寇隼收起昨晚触地良久,此时正酸痛无比的双腿,揉了揉膝盖坐在太宗对面的太师椅上。“臣能留着这条命再见到陛下,真是老天眷顾。” 才一搭屁股,寇隼的话已飘至太宗耳中,不由地收起适才露出的和蔼之色,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陛下的口谕,还是引来了偷腥的猫!”太宗皱了皱眉,并没有吭声,应当是在等他下面要说的话。 “臣以为青州城破堤粮荒,只是天公不作、奸商当道的平常事,只须治得这两条便能给百姓一个交代,为自己挣回一些本属于青州知府的颜面。孰料,与知府签订借粮之约的青州首富,在臣正欲返程回京时惨遭灭门,并交给了臣他积蓄留存,记录了多年的账目。 臣不过是简单翻看过几眼,账目内详实的细目、庞大的数额令臣瞠目结舌。想来,此行回汴京一路遇到的阻力,八成也与此账目有关。 臣以为接到陛下口谕之日,便是功成身退之时。原打算回到汴梁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幕僚。可途中频起的祸端,一路明杀暗杀追兵不断,令臣损兵折将,还独留了贴身管家在青州养伤…… “宫燕也受伤了?”太宗颇有些意外地插了一句。 “不单是宫燕护我身负重伤,更有高人替臣挡了致命一剑,让毫发无损地站在陛下面前。宫燕自知凭他一力撑不到汴梁,无奈下只得重返青州,托付了他昔日故友完成护送臣回京的使命。” 寇隼一口气倒出的这通话,有点委屈、有点埋怨、也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儿。太宗黝黑脸面上青白不定。很显然,他不曾想到寇隼接到口谕后发生的一切。 他总觉得目前的朝堂局面,还不至于失衡到不可掌控,纵然有了刺客追杀寇隼的情形,也是立储衍生波及到的平常事,并不稀罕。非要说什么特别的,就是这股势力动早了。 只不过,太宗从寇隼口中听出的意思,瞄准他二人的冷箭远不止立储这一根。看来,除了宫院里头争食的几只小猫,还有藏匿在四本账目后的隐形势力、深宫内院近侍佳人不经意间射出的暗枪…… 还有寇隼特意带着李月桐一起说明李老英雄死因,想要与之撇清关系的枢密院张院使。可欲定张逊谋逆之罪非是给他抹一道黑这么简单,一切都需要站得住脚的理由、板上钉钉的铁证。 历朝历代,立封储位、争夺皇权,乃天下亘古不变的戏码。只要那层厚厚的幕布拉开,隐藏在其背后的戏子便会纷纷登场。或使三尺剑、或吐三寸舌,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不同的只是演和看的人所站的位置,所表的立场罢了。 眼下这几路人,明的、暗的,显的、隐的,都不是寻常人物。一想到此,太宗的脑仁又开始炸裂般剧痛。他下意识的伸出右手双指,揉搓在隐隐跳动的太阳穴上。“朕倒是想听听,是哪位高义之士挡了这剑,让寇卿活着回来见朕了?” 寇隼干咳了两声,试图打破适才短暂尴尬的安静。“一名死囚。” “死囚?”二字如扎进皮肤的刺痛,让榻上的太宗腾地睁圆了双眼。 “正是。回陛下,此囚乃青州补堤河工。因臣当日到任青州,对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弥阳河不甚了解,便在到任当日独自去了堤上察看河情。殊不知,在堤上巧遇负责治水河情的都水丞。臣对这个腊月二八还在堤上坚守岗位巡视河情的都水丞印象颇深。 当臣向白都丞提出开春之前破堤通河的要求时,他为臣举荐了一个人。此人博学多才,谋略非凡。天文地理、心学兵法,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尤其在未卜先知上,堪比神仙下凡。” 寇隼惊讶地发现,一说到叶念安自己就挣脱了原本正经严肃的模样,低头闭眼对着榻上之人口若悬河的一通乱吹。刚刚还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将话题恰到好处、合情合理地转向叶念安,岂料他老人家先开了口。 “哈哈哈哈!这大宋还有学识智谋在你寇隼之上的人么?“太宗皇帝终是没有憋住嘲讽的冲动。 “回陛下,这名死囚非但替臣挡了一剑,更是促成青州粮荒官民借粮的肱股大臣。没他,就没青州百姓。”寇隼稍一信顿,敛起笑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此囚是特意在臣启程青州两个时辰后,快马加鞭追赶上了,来替臣挡这一剑。” 第一百零九章 图 象(求票 求收) “说下去。”太宗皇帝好像来了兴致,双眼紧盯着寇隼。 “适才陛下询问臣,佑紫军是否仍然让李月桐统帅,臣没有回答陛下。那是因为臣心里有了这个更好的人选。 “让一个死囚统领佑紫军?寇隼,你没毛病吧?还是朕耳朵生茧了?”太宗嚯的竖起身子,冷脸吼道。 “李月桐虽说是个弱女子,好歹也受了他爹十几年的训练熏陶。除了阴柔,朕是担心她涉世未深、不识江湖的奸险狠辣。 你倒好!居然要用一个死囚犯来掌管佑紫军。这是要给朕再培养出第二个张逊吗?” 太宗有些愤恨,难抑肚中怒火。毕竟秘密召回寇隼是替他分担立储之事,如何再能胡乱平添了别的事端。 孰料,寇隼长脸一拉,丝毫不畏惧地说道:“陛下可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挑选新君?您是江山之主,您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太宗紧皱眉头,面色红涨,怒气直上。可纵然如此,他仍然憋着没有发作,只挥了挥手臂,示意寇隼说下去。 接到这个指令,寇隼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陛下请息怒,臣还有几句话没有讲完。 当下,满朝文武、后宫宦官,都是皇位继承的利益相关者,各方势力纠缠不清,人心更是叵测。 所谓遇事求良辰,陛下现在缺的正是能为大宋救济万明,天下苍生太平的能人闲士。” 一瞬间,太宗似有被看破识穿的窘困划过心头。只是,这样的心理来得快,去得更快。他随即敛去脸上的尴尬神情,拢了拢衣袖,继续等着面前之人把话说完。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更是一个大宋的文武百官不想,也不敢触碰的话题。 饶是如此,寇隼还是迫不及待地在回京面圣的第一时间,剖开在二人中间,赤裸坦荡地让太宗避无可避。 寇隼双手合抱,举于胸前,朗声说道:“陛下,臣在青州经历的数月,听闻四川屡有暴乱,且有蔓延首府之势。又,西北李继迁聚众作战,我大宋将士四散遁逃撤离,军士受挫,人心惶惶。 对于这些,陛下是否亟待心腹替您分忧?臣心知让一个死囚掌管军队确实不合规矩,但是此人冒死救臣一命,只为告诉臣前路凶险、杀机四伏,朝廷亦有阻臣会京面圣的奸人,欲取我性命。 一阶死囚尚能心系社稷,为臣抵命,臣哪里还有不感激的道理?更甚的,是在臣临行前日,此囚特意登府给臣讲了一件玄妙之事。” 说到此处,寇隼特意停了一停,压低了声音道,“一个民间故事!” 太宗没有回话,只在心里暗思道:这次见到的寇隼似有些不同,兴许是在青州几月的磨砺,让他变得沉稳淡定了。 见对方一直没有吭声,寇隼趁热打铁直接切到了正题。 “此囚深情并茂地给臣讲的故事叫‘水猫子’。据说是当年先帝的宰相,赵普所作……” 一说到‘水猫子’,太宗一个转身怫然变色,双瞳夹着火苗,直视寇隼冷冷说道:“水…猫…子?” 看到陛下如斯反映,寇隼心知叶念安所述不假。只不过,自己有意挑起陛下心中隐秘,实为冒险。寇隼软了软语气,换作一抹笑意。 “如此看来,此囚说的这个坊间传闻是真的了!臣原以为这只是他为讨好我,自己编出的一个小伎俩,好让臣放他回村与妻儿重聚。” 寇隼瞅准了这个机会,面儿上看像是和官家开的玩笑话,实际却是要将叶念安牢牢扎进他的心里,一心为他卸脱死囚身份。 太宗忽然大笑起来。令寇隼不寒而栗。 “‘水猫子传奇’原为《推背图》中的其中一象。因书中用隐晦的图像推断出了天下大事,一次一次的更迭变化,并且一一应验。天下人皆称此书为预言书, 此囚对寇卿说的这个故事,确实是赵普所编。书中第十四图象——‘石榴漫放花,李树得根芽,枯木逢春只一瞬,让他天水自荣华。’是说一捆干柴中有一根干柴抽出了新枝,长出了新叶,含有谶颂之意。一根干柴,是指‘柴’字,长出新叶,乃指‘荣’字,合在一起就是‘柴荣’。‘’ 周世宗柴荣力行改革,使周国枯木逢春,一枝独秀,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景。柴荣自显德元年正月廿一日即皇帝永,美志不就,所以说柴荣是‘枯木逢春只一瞬’。” 此时君臣对坐,神思恍惚的太宗将视线移向寇隼继续道:“只不过,这副图像前后还各有一象。 前图第十三象——‘汉水竭、雀高飞,飞来飞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 四只鸟雀在河面上飞行,三只头朝西,一只头朝南,有沉入河水之势,另一只鸟雀独自栖息在河水边高高的城郭之上,含有谶颂之意。 在水上飞的四只鸟雀分别是苏逢吉、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四位顾命大臣。头朝西的三只鸟雀是杨邠、史弘肇和王章,头朝南的鸟雀是苏逢吉。独自栖息在河水边高高城郭之上的鸟雀,是郭威。 郭威幼时父母相继去世,由姨母韩氏提携鞠养,起于卑贱。郭威喜欢鸟雀,于是在自己的颈上黥了一只鸟雀,时人唤为‘郭雀儿’。 乾右元年春正月,高祖刘知远大渐,郭威与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王章同受顾命。 乾右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辅臣杨邠、史弘肇、王章等入朝,有甲士数十人自广政殿冲出,在东庑下斩杀了杨邠、史弘肇和王章,所以三只鸟雀头朝西。 廿二日,苏逢吉被乱兵所围而自杀,所以一只鸟雀头朝南。 五位顾命大臣中,只有郭雀儿幸免于难,飞上了高高的城郭,登基称帝。此振翅高飞的鸟雀,正是郭威。” “此囚现在何处?” 寇隼正听得入神,等着陛下说第三幅图象,却不料皇帝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呃……回陛下,此人仍为死囚之身,与宫燕同在青州养伤。” “朕要见他!” 第一百十章 权 衡(求票 求收) 仍沉浸于《推背图》象卦中的寇隼,对太宗飘来的这句话似是未听真切。举着双目,有些不解的看向说话之人。只不过,丝毫没有发现寇隼眼底疑问的太宗,此时已神思恍惚,飘入往事中。 寇隼也识趣地不去打扰,只安安静静地等着官家忆过往事回过神来。 【开宝九年(976年)】 哥哥病逝,我奉行遗诏继承大统,并移驾处理朝政。只是,面对先帝的突然驾崩,我对宫墙内外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如此过了两个月,才将满朝文武百官的狐疑神色化为乌有。尽管如此,一切却因改元之事前功尽弃。 在即位两月零一天我宣布改元,这一反常例紧急的举动,令原本就对自己晋位有狐疑之心的文武百官,更生狐疑。甚而流言四起,纷纷传出我篡逆皇位的谣言。无奈之下,我想起了被哥哥逐出京城的赵普。 赵普是宋朝的开国元勋,陈桥兵变,他是策划人之一,杯酒释兵权,也是他的点子。由于贪脏枉法,加之死对头卢多逊的从中作祟,被哥哥贬谪,逐出京城。母后弥留之际,曾召命赵普于病榻前亲自执笔誓书,他是哥哥之外,金匮遗命的唯一见证人。 我一纸诏书,调令赵普重回京师。可当朝宰相正是他的政敌卢多逊。赵普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急速转变了平素的政治态度,处世为人也收敛低调了不少。每日上下早朝,都是夹紧尾巴做人,凡是要他出手着办的,也都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我知道,赵普这般忍辱负重,只为寻找破绽,等待将卢多逊这个宿敌一击即倒的机会。 皇位继承,是一件复杂繁琐的事情。大宋的继承规则是嫡长继承、顺序继位。哥哥驾崩了,我赵炅继承皇位,在我之后是廷美,廷美之后是德昭,德昭之后是德芳。这个继承顺位,或许是相当离奇古怪的。 按照金匮遗命的皇位继承顺序,赵炅之后只剩了皇弟赵廷美一个人了。赵廷美见大哥的两个皇子一个自刎,一个又不明不白地病死,心里极度不安。总觉得两人之死,与二哥赵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抑住内心的不安,只想远离这场祸端。 一日,在我任开封府尹时的一干旧部下,进宫密奏,说皇弟廷美骄恣不法,意图谋反。我将信将疑,原想找心腹卢多逊商量,可卢卿平日与廷美私交甚好,我转而找了赵普。 孰料,赵普表示对廷美之事不甚了解,且立了军令状,表示将对此事暗中调查,并及时向我禀报。为表忠心,赵普还自述当年主动向先帝请辞罢相,回家养老时呈过的一份上表。当时因触怒了龙颜,内侍只将上表藏于金匮之中。我命人打开金匮复查前表,顿悟赵普对自己的继位并无二心,全是受权奸所害,才遭到了哥哥的责罚。 于是,我密令他暗察廷美谋反一案。赵普也就是这样成功转型成一把设套布局、编写故事的幕后好手。他导演的秦王廷美阴谋造反的惊天大案,除去了政敌卢多逊。我也利用了赵普和卢多逊二人的矛盾,铲除了金匮遗命中除他之外的第三个皇位继承人,清除了将皇位传给儿子的最后一个障碍。我与他君臣二人,各得其所。 ———————————————— 不知过了多久…… “《水猫子传奇》即是朕在晋位改元无措时,赵普幕后献计,效仿先帝代周,以《推背图》为蓝本自编出的一出坊间唱戏。”皇帝的说话声音再次幽幽而起,只是刚才的那份威严仿若被削弱了几分。 “陛下如斯感慨,臣感同身受。但是,这几次接二连三的明枪暗箭,朝中几方势力一定会重新编丝织网,敌暗我明终究难防。” 寇隼在陛下神游的当口,也细细思量了一番。今日水猫子勾起了官家的登基心路历程,免不了一时起了仁慈之心。遂又补充道,“陛下,眼前时间紧迫,立储人选您觉得行,就可以马上决定了。”这话看似平淡,却事关重大,可谓性命攸关。 “后宫之争,由来已久,手段狠毒,堪比豺狼猛兽。立储事大,却不能再起手足相残。”太宗摇了摇头,低首想了半天,复又缓声说道:“襄王元侃,怎么样?” “知子莫若父,陛下觉得可以,那就早做决断,免得夜长梦多。” “谢陛下!”寇隼面露大喜,见今日面圣目的已经达到,恭敬一礼,迅速退至宫墙外等候已久,神色紧张的郑八身处。 这次的君臣对话,可谓推心置腹,一向刚直不阿的寇隼也一反常态,说话口气相当委婉。毕竟,回京面圣除却帮助官家扶立太子,更紧要的,还是为叶念安洗脱死囚身份,早日进京入朝。 太宗站起身,闭目良久,忽然睁眼望向那个走往宫外的人,他不曾怀疑过寇隼对自己的忠心。但对于今日的反常,尚有些疑虑。只是,离了汴梁近一年的时间,为何一回来就为这个死囚洗脱罪名,甚至要为其争取权力呢? 说到这个死囚,太宗心间浮起适才对寇隼讲起的三副推背图象。放眼天下,能将郭威、柴荣叹解图象瀣颂,且又知水猫子是赵普编写的人,定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泛泛之辈。 第一百十一章 初 探(求票 求收) 落日霞光透过云影铺洒而下,映照着道路两旁青青树木,晃动的叶子像是火烧了一般。已是暮春时节,村落湖泊里小荷初展颜,老树抽新枝,微风轻轻摇过,嫩绿一片。 寇大夫的马车出了南宫,在石坂官道上缓缓前行,车厢里甚为安静。寇隼半闭双眼,脑中全是元佐忽而暴躁忽而狂笑的画面,心间感慨万千。“寇大夫,南宫幽冷,墙头树木都恹神无力,元佐怕是不能给您安慰遮蔽……”元佐这句悻悻的话语,一直回荡在寇隼耳边挥之不去。 这个曾是官家最钟爱的皇子,不仅长得像官家,人也是聪明机敏。武艺骑射、礼乐诗书资质颇高,更甚的,是对军事见解总有独到之面。官家北伐时多次将他带在身侧,出征太原、幽蓟。可惜啊,太子英气风发却是性情中人,少了一抹杀伐果决,多了一丝妇人之仁。 元佐打小就与他叔父关系紧密,得知叔父廷美被官家贬谪他乡后,曾多次独申救之。前年,官家在宫中设宴,体恤元佐有病在身,就未通知他出席。元佐得到后误以为被官家抛弃,加之叔父的辞世,令其悲愤成疾,癫狂加重。于设宴当夜火烧宫院,因众人营救不得,第二日便被官家废黜为庶民。从此,元佐被终日幽禁南宫,专使监护,不通外事。 想到此处,寇隼轻轻摇头悲叹了一声,掀开轿帘遥遥望向此时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庄严的南宫,黑色屋檐的反射光亮,将冬日滞留仅存的一点温暖气息反照得愈加孤冷清傲、神圣无比。心底不禁隐隐叹息,‘唉~~今日与楚王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官家的几个子嗣,元杰、元偁太小,只有十五岁;元隽不问政事,平时悠游闲散;元偓为庶出,太子断无可能;元僖已经暴亡……如此,只剩了元佐的同母亲弟元侃。 今日是郑八带着宫燕和叶念安回京的日子,晨间官家已询问过。回了汴梁,需要处理的大小政事堆积如山,还要暗地奔走于诸位皇子间打探立储口风。也罢,许久没有坐下酌饮放松了,前段时日的晦事也算有惊无险,今儿就痛痛快快地替宫燕一行洗尘。 【汴梁城·矾楼】 轿子前行速度趋缓,寇隼心知已进入汴梁城中。御街北首西侧的矾楼是居民稠密、商铺店肆林立的草市,此酒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十分气派。不刻,轿子停在檐角交错,富丽堂皇的矾楼灯火前,寇隼望着眼前的盛景,脑中竟快速掠过一抹不适应。 在城中最热闹的矾楼设宴,是一件极为正式的事情。寇隼如是,宫燕如是,叶念安更是。撩开长袍前襟,寇隼踏上酒楼石阶才一半,便已听见石阶尽头郑八的喊话声。抬眼,一张久逢相见的笑脸。 “府尊!府尊…府……” “叫寇爷!”寇隼也是难掩兴奋,只是在靠近郑八身侧时故意一拉长脸提醒到。 “哎,寇爷!”郑八先是一愣,继而嘻皮笑脸地挠起后勺,一声大喊。“府…我和宫大哥这一路一直惦念着寇爷呢!可是把您盼来了!大伙都等着呢!” “油腔滑调……”寇隼一边笑着数落郑八,一边却加紧着脚下的步子。 进了大门后,与郑八二人穿过两道飞桥,转了延廊,身后饮宴歌舞一干喧杂声已悄然阻隔。三楼最纵深的一间酒阁内,木门微掩,烛火通明,正有对诗歌赋的声音传来。走在前头的郑八,潇洒一推高喊道:“府…寇爷到了!” 郑八这响亮一吼,屋内之人刷刷转身,适才热闹的说话声嘎然而止,寇隼的好心情也溢于眼波流传过去。 酒阁中间一张榆木方桌,四周笼着精致雕花,方桌一侧插了一尊正冒热气的注子,边上两个白玉瓷杯不见酒汤。 叶念安依是一袭白衣,端坐一头,见到寇隼起身正欲施礼,却被寇隼伸臂一挡,“哎,我寇爷今日家宴,都不必拘谨了!呵呵,都赶紧上座……” 只是迈出的右脚还没着地,探见里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心里咯噔一沉。哎呀一声差点喊出了嘴巴。寇隼这一惊,惊得忘了收回双脚,竟就这般停在了原地。 里头雅座也是见得眼色之人,速儒雅起身,恭敬一揖微笑道:“寇爷贵人事多,怕是忘了邀请小可德昌(改元前元侃初名)今日相聚一事了!” “哦,哦!哎呀,瞧我这记性,德昌兄莫怪啊!”寇隼脸上满是谦卑之笑,心里却叭嗒叭嗒地紧敲着密鼓。 “哪里话!小可也是早到了一程,如何都是等,左右无事,一时兴起就与这位叶先生对上了!先生年纪轻轻,才华横溢,词辞古朴高雅,个中韵味深奥,想来是世之高士啊!”这个自称为德昌的贵人,面对着寇隼一众将叶念安一通狠狠夸赞。边上宫燕、郑八都点头附和着,唯有寇隼从元侃的赞扬中听出了味儿来。 早前曾听李沆说过,元佐和元侃兄弟二人都聪明绝顶。元侃更是有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本领,无论多难多长的文章,教读一遍即能背诵,讲解的经义还会举一反三,礼乐诗书无一不精。除此,为人低敛,行事得当。 寇隼暗自在心间一通逐磨后,趁着元侃低首作揖间,双眼又迅速在酒阁角落里扫了一眼,别是官家也坐在里头给漏看了。 “德昌兄谬赞!念安才疏学浅,不过是幼时随我师父学了些皮毛,与您相差甚远!”叶念安起身礼貌回语,清奇相貌在举首顿足间透出一抹飘逸。 “叶念安?原来叶先生还有一个这样的好名字。妙哉!”德昌原来还在烦恼如何将话题巧妙地过渡至叶念安身世,却不料他自己抛了个引子。也不曾想,立即接过话头继续道:“叶先生如此,想来师父更是一位高人了!不知叶先生授了一些什么高超学识,德昌甚为好奇呀!” 第一百十二章 家 宴(求票 求收) 即便是认出了桌前贵人的身份,寇隼也只得将他当作了‘德昌’,站立一旁冷眼静观。 其实,让叶念安来汴梁,不过是觉得以叶念安的学识才华,就算为其洗脱了死囚身份,放他回横谷寨了度一生,真真是太过可惜。 只是,汴京当前各势情况不甚明朗,也不能多做筹划,只好暂时先将他留在身边。 “哦,师父好善阴阳之术,以相面测字为业,我仅承了他老人家几分功夫。” 叶念安听闻德昌问得这般直接,心想今日乃府尊家宴,在座几人虽也熟识,可自己初入京城,前路不明也不敢托大,就说了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 “叶兄过谦!适才与您对诗作赋,心想叶兄定是出身名门,满腹藻华的读书人。不曾想,叶兄师父这般云游天下的江湖术士也能教出叶兄这样的好徒弟,德昌倒也是佩服啊!” 此刻将这番景象收进眼底的众人,脸上皆流露出尴尬勉强的笑容,寇隼更是在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他已经不想搞明白元侃出现在酒阁里的缘由了。但眼下,他很想立刻结束这场已然变味的对话。 想到这里,他低眉瞥了一眼宫燕,佯装愠怒道:“哎,宫燕,干坐了良久,也没见上什么吃食,我等可是将德昌兄怠慢了啊!”本想截了话头,缓解这有些凝滞的气氛。 哪料见叶念安笑容可掬地簌簌起身,提起桌上酒注,轻步踱至元侃身旁,拾起他面前的白玉酒杯,肘离一尺,晶莹酒汤‘嗒嗒嗒’地瞬间斟满。 “德昌兄相貌堂堂,气宇不凡,言行颇有王侯将相之姿,不如就让念安替您测上一测?” 叶念安不是没听出德昌话里透出的几许刻薄,师父莫名被凌辱,心中确有无名怒火。念及台面场合,叶念安依是强忍怒气,微微淡笑道。 “哈哈哈哈……小可以为叶兄胸有块垒,内有深意,莫不是还要拿这等愚惑村夫农妇的伎俩来诱惑我德昌吧? 小可若不是看在寇爷面儿上,还以为叶兄是手头拮据,靠此诓骗钱银用度呢!” 叶念安神色一暗,只是很快又隐去,平静道:“德昌兄快人快语,真是豪气爽直之人!只是,人命危浅,寻我测字算卦的达官贵人倒也是长龙蜿蜒,若真以此为生,定是用度丰裕,谢德昌兄为念安担忧了。” 叶念安长长的睫毛在回话间一抖一动,压住胸前怒火,面儿上却依然挂着浅浅的微笑,言语更是无缝。 听着二人越说越不对劲的对话,寇隼不禁怀疑起是因为自己还未去元侃的襄王府询问立太子一事,今儿特意跑来砸他家宴的场子。眼梢过去,见犹自面色不惊的叶念安,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与寇隼同步观望的,还有从头彻尾一直呆在隔壁酒阁冷眼相看,竖耳旁听的太宗皇帝。 这几日天气暖和了些,腿脚也能活动开来。晨间听寇隼提了句晚上要在矾楼为宫燕一行接风,就突然来了兴致。紧邻这间酒阁,正对方桌隙了条门缝,隔墙席坐。这对面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太宗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太宗皇帝见急性子的寇隼欲上前解围,嘴角不禁微微上翘。视线移向说话之人时,见叶念安眉目间依是平静无波,且不失儒雅风度,不由得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 酒阁里的寇隼实在坐不住了,也别问他叶念安什么出身,怕是再好的教养也禁不起这般寻衅挑拨。 看着元侃不明深浅的眼眸,他倏地站起身,笑吟吟的打起圆场来:“测字卜卦,虽不全能说成是旁门左道,可信与不信,全在于人。德昌兄既然如此洒脱,怎又忌晦一测?” 正举杯欲饮的元侃,听闻寇隼来了这么一记激将法,哼哼两声,却是一时找不到反击回去的话。搁下酒杯,冷冷一笑道:“也罢。叶兄就测上一测,权当娱情了。” 叶念安侧脸,迅速看了眼寇隼以表谢意,转而又说道:“德昌兄双目有神,宽额高鼻,看您举手投足皆不一般,按相书上说当是龙凤之姿,富贵之象,乃王侯将相之家。” 一句开场白后,叶念安继续道,“德昌兄可随意写一个字。” 元侃看了眼叶念安,又下意识地望了眼酒阁微掩的木门后,立马收笼视线,伸出食指往瓷杯里一蘸,在木桌上方方正正地端写了一个‘趙’字,对上叶念安的双眼道,“叶兄,就测我这个姓字吧。” 本来还在反复猜测的寇隼,见元侃在桌上写了这个‘趙’字后,胸中已然明瞭。今儿这盘棋可全是官家在下呀! 想到这里,立马扭身望向隔了一条木廊,相互都只微掩了一条细缝的木门,眼神笃定。 “好一个‘趙’字啊!”叶念安先是眉头紧皱,尔后却慢慢松开,原本就清亮的眸子此时愈发明亮起来。 房中众人齐齐看向叶念安,同时问道:“如何个好法?” 叶念安敛去笑容,正色道:“此‘趙’字,左边‘走’字上有‘土’,意为中原动荡之状,‘小’字偏又坐‘月’上,左短撇,右点捺,正是左丞右相,自己居中,坐在月亮上,这难道不是王侯之相?驾驭文武,‘走’上赶‘士’,正是封疆无界,还需开边拓土,建万世功业之意!” 隔壁酒阁内,太宗面色一凛,心中却风疾浪涌。瞬间想起哥哥要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最后夙愿、当下内忧外患,邻国入侵自己数次北征伐辽的心酸战史……确实测得不偏不倚正当中。 元侃实没料到叶念安的推算会如此准确,微微一怔后轻笑道:“但愿如叶先生所言!”语毕,瞥了眼房门,“时候不早了,德昌府上还有事。” 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元侃对席间之人一一揖别,快要出门前,又转头盯着叶念安看了半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有缘再见!” 寇隼见元侃来去匆匆,心里已猜出了大概。见众人怔在原地,立马将席间气氛又扭转道,“哦,德昌兄贵人事多,就随他去吧!今日家宴,大伙许久未见莫要拘谨。宫燕,先招呼着把酒满上。 我送德昌兄,去去就来!” 第一百十三章 猜 忌(求票 求收) 走出矾楼,寇隼左右看了看,御街上人流往来,新来汴梁经商的贾人挑担、引马,出入酒楼频繁,见也没人注意到当朝皇子刚刚由此出去,寇隼心下稍安。于是,整了整衣袍,径直向对面茶舍走去。 寇隼为青州诸人接风洗尘设摆家宴的矾楼对面,有一家茶舍,楼高三层。一层是往来百姓歇脚饮茶之地,茶叶也多为下等,虽不上品,却胜在茶水分量充足,一个铁钱就能冲上满满一壶,足够坐在里面打发大半天的闲暇时光。 上了二楼,茶的品级又要上一个品次,茶叶往往也多由岭南贩过来的龙井、普洱。这等茶叶的价格自然也要贵上一些,能喝得起的,基本都是城中商户、家境殷实之人。 再往上走,便到了茶楼最高一层。此一楼层只有四间雅阁,名曰:天、地、玄、黄。分东南西北临街而设,雅阁之间互不相通,进出客人均有单独通道连接楼梯入口,这就为一些私密聚会提供了诸多便利。 当然,能坐在这四间雅阁里喝茶的,绝非有钱有权就能进入,还需配上饮茶之人极尊极贵的身份方可。 “噔~噔~”从酒楼出来的寇隼想都不曾想,就直接上到茶楼顶层。面对四条通往不同雅阁的走廊,略一沉思,选了‘天’字阁走了进去。 “陛下!”寇隼打开门,见刚刚先他一步离开的德昌正垂手而立,面色恭谨。在其身边正端坐一人,白袍皂带,头裹青色璞布,上嵌金丝云纹,贵胄之气不振自逸。 也未及看清面容,寇隼已然跪拜于地,施了臣子之礼。不用猜,此端坐之人正是当朝皇帝宋太宗。 “免礼吧!今儿我也是微服出巡,就不必行礼了。是元侃告知你,我在这里的么?”太宗微微点了点头,神情没有太多变化,看着寇隼询问道。 “回陛下,元侃并未言及您在此处,实是我斗胆揣测。”寇隼起身颔首回道。只是开口之前,不经意瞥了眼肃立一旁的元侃。只见元侃嘴角含笑,向他点头示意。 “揣测?难不成从青州回来一趟,你也学会用鬼神之说妄断言行了?”太宗两眉轻蹙,对寇隼的回答略感不悦。 “元侃平日克己守礼,一向不越礼法,自然不会有出宫行私之事。适才元侃孤身一人离开酒楼直奔于此,总不会是贪食粗茶鄙味。 如此微臣才妄断官家您离开酒楼,定是来了这里!”寇隼把自己心中推测如实讲出。 “臣子当到你这份上,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害怕。皇家的一举一动,都已经瞒不过寇大夫了!”听完寇隼之言,太宗不喜反怒,语气更是冰冷地说道。 “微臣不敢!”寇隼辩出了太宗的话外之音,膝头一曲脆声跪地,低头伏磕了下去,似有冷汗从额头渗出。 太宗面色稍缓,也未马上叫寇隼起身,只话语间趋于平静道:“我叫你回来,不是让你告诉我元侃这孩子的品行,我自己的儿子,肯定比你清楚。” “臣知罪。”寇隼连忙回应。 “行了,起来吧!听元侃说,那日你提到的叶念安回来了?”太宗没打算将适才在矾楼酒阁内,自己隔墙而坐的所见所闻说出来。 太宗言语间夹带的怒意,也非是全部来于寇隼。寇隼作为他的心腹重臣,也断不可能有猜疑为难之事。 不过是近年来,太宗深感朝廷上下,很多细微小事正在暗地里悄然发生,自己脑清目明却又无法把控的心绪越积越沉。这种权利的流失令他充满恐慌,他心知,一切皆因垂拱殿的那把高椅而起。 岁月如波,时光如梭,自己年事已高。偶尔处理朝中弊政多有心软,缺少震慑,朝中更显动荡不安。 几个皇子本应是最亲近的人,可私下里拉帮结派,与大臣牵扯不清,结党营私之事屡见不鲜。作为各方势力的对立面,太宗心里明镜儿一般亮堂。 只是,他在等,等一条抛下诱饵立刻咬食上钩,自动现身的鱼儿。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位皇子按捺不住,第一个跳出水面来。他不确定如此做的后果是什么。 看起来,那些整日恭谨的儿子并无反心,那些手拿笏板每日跪拜在大殿中的臣子也面无二样……或许,陈桥镇的事情即使过去很多年,却依然如梗在喉。 寇隼明显偏向于三皇子元侃的言语,生硬地触动了太宗身体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这让他十分恼火。 此次将寇隼召回汴梁,原是让他助力稳定朝中局势,绝不是让他来搅浑这摊清水。 “是的,昨日刚刚到达汴梁。”太宗突然将话题转到叶念安身上,让寇隼微微一愣。心中疑惑道,叶念安与元侃之间几个来回往复的攀谈,官家应当在隔壁里间听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再来询问他? 寇隼脸上不禁蒙起一层雾意,想到还没摸清官家的心思路数,看刚才情绪又较为多变,只得小心回答。 太宗点了点头,没有太多话语,反而是偏过头看向肃立在一旁的没有吭声的元侃,眼底尽是疑问。 似是在询问与叶念安交谈相关之事,亦或者是想从他口中证实一遍叶念安的到来。 元侃感受到太宗望向他带有灼热的目光,胸间立时了然。太宗对于叶念安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 他在意的,是叶念安对自己说的那几句批言。倘若自己替叶念安美言,太宗一定会认为他元侃有争权的野心,这样反而不美。 此刻,面儿上看起来像是在询问叶念安的品性,可实际上却是在试探自己。 元侃稍一思索后,平静说道:“适才在酒阁里与儿臣交谈之人,确实是叶念安。我观此人也无甚才能,不过是个蒙骗乡里之辈的江湖术士,不堪大用。” 太宗听罢眼睛瞬时一亮,元侃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说话,在他心中的威信此刻有了一丝变化。 他对元侃说出贬低叶念安的话语,不禁赞赏,心中暗道这孩子天性不错,并未被权势欲望蒙蔽了双眼。 饶是如此,心中所念转至喉咙口腔处,却这般说道,“休要胡言,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兄弟几人的? 天地万物皆可为师,岂能随意生了轻视之心。更何况,叶念安是寇大夫力荐之人,在青州解民于水火,立下诸多功劳!” 太宗话间虽是训斥之意,语气里却丝毫找不到责备之味。 元侃听罢,立即颔首称是。 第一百十四章 私 心(求票 求收) “既然元侃觉得叶念安不堪大用,那就留在你府上听用吧!”赵匡义心口不一训斥过元侃,侧头指着寇隼说道。 叶念安能留在自己身边,自然是最称寇隼的心思。让他调养好身子,被郑八接来汴梁,就是要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倘若今日被官家指派入宫,那真正是为别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场。 故听闻官家的安排,寇隼心中一阵窃喜。只不过,还有一桩棘手之事梗在眼前须要马上解决,否则过了今日就不便再提及。叶念安在他寇隼心中地位甚重,可在赵匡义眼里只是一个略有才干的普通百姓而已,放在整个大宋朝,更是不会有掀波踏浪的影响力。 见赵匡义正欲举步离开,寇隼又连忙说道:“微臣自会严格约束叶念安,只是眼下仍有桩麻烦事缠于他身,还望陛下垂恩。” “嗯?说来听听。”赵匡义顿下脚步,询问道。 “叶念安乃火山人氏,因身犯凶案被定为死罪。年前是因为南阳河水情吃紧,枢密院无法整调军士协助修堤,故中书省征调全国死囚前往充役。如今南阳河水患已经得到缓解,按照大宋律法,叶念安还要回到属地服罪,微臣也不能将他留于身侧过久。这一节不解除,自然也无法委他重任。”寇隼把叶念安死囚身份的有关问题,详实向赵匡义做了禀报。 “他杀了什么人?”赵匡义沉思片刻后问道。 “横谷寨一名乡野巫师。”寇隼刻意在巫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有意加深赵匡义的印象。 “巫师?不过是一个愚弄百姓的神汉之流,杀了便杀了。元侃,你带我口谕去大理寺,将叶念安身上的案子消了,便于寇大夫调度。”赵匡义露出一丝不耐神情,似乎一听到用鬼神之言哄骗众人的字眼,便会无故生出一种鄙夷和不屑,更容易消磨了他的耐心。 “微臣代叶念安谢过陛下、三皇子!”寇隼强忍住将要跃到脸上的喜色,躬身回道。 离开茶楼,寇隼并没有急着回到矾楼,而是站在御街旁,望着官家一行消失在穿梭不息的人群中,才疾步返回酒阁内。能顺利保下叶念安虽是意料中事。青州筹粮、力挽数十万百姓于生死之间,官家总得有个交代。 这次能够金口玉言,不顾大宋律法特许开恩,也算是对自己贬谪青州数月来,治河筹粮等诸事的奖赏,这笔买卖于官家来说,如何都是赚的。 反倒是官家让叶念安留在自己府上听命这句话,似是传达了什么信息。 寇隼有些忧虑,官家虽然不似太祖皇帝一般对武将讳莫忌深,重文轻武。但一母同胞之下,性格总归是多有相似,对于天命一说,也是十分信任。 可适才在茶楼,官家话里话外表现出的厌恶,仿佛有将朝中恶劣一扫而后快的心思。难不成只半年时间,官家就转了性子?寇隼想了半晌,依旧没理出任何头绪,轻摇了摇头,踏上楼去。 “寇爷回来了!”郑八眼尖,寇隼刚刚上得二楼,就被认出来了。诸人放下手中酒杯,等待寇隼入席。 寇隼也未客气,心知主仆间若太过客套了,会令下面人做事带有负担,于是大刺刺地坐了首位。 未等诸人坐稳当,寇隼迅速扫视桌上众人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在青州这段时日,寇某人多亏诸位照拂,我敬各位三杯。” 寇隼一脸正色,端起早已斟好的酒杯一饮而尽。三杯酒尽,寇隼望向叶念安。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桌上诸人见寇隼顿在那也不言语,气氛一下安静地有些尴尬,也不好问独望着叶念安是为何,心中都不由地惴惴不安起来。 想到寇隼自重进了酒阁后,面色不仅没有初见到叶念安时的喜悦,反倒是一脸严肃,难道叶念安哪里惹了祸事? 就在众人胡乱猜测时,叶念安沉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念安自青州跟随府尊以来,承蒙不弃,不以念安出身卑微,时时委以重任,这令念安不胜感激。 念安终究是戴罪之身,不敢劳烦府尊费神为我的事情奔忙。今日能见到府尊顺利回到汴梁,心中已然安定,明日我就启程回青州。” 寇隼此时的表情让叶念安误以为官家没有免去自己的死罪之身,虽然心有遗憾,却也知道天命难违,于是说了这一番言辞。 寇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他本打算告知叶念安实情。可刚才回来路上,突然变了主意。现今朝中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时,叶念安在自己身边至关重要,绝不能生了其他心思。如若告知他死罪已得到赦免,难免他生出回乡寻妻的心思。有了这个想法,寇隼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话锋又急转道。 “叶先生心胸豁达,寇某心中佩服。此事也不是没有转机,诸位皆我心腹之人,官家召我还朝,并非因为我青州筹粮有功,而是眼下朝中奸臣当道,朝纲不振。叶先生若能在此次风波中有所建树,我相信官家定会帮你洗脱罪责。” 寇隼的话落尽叶念安耳中,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论此话是真是假,叶念安此时都无可选择,只是他人单势微,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倒是稍有闪失,自己就会沦陷陪葬。 一时间诸人陷入了沉默,显然对于叶念安的遭遇都有些惋惜,如若叶念安回了青州,结局显而易见只有秋后问斩一途,那时这个在青州昙花一现的青年,就在也不会有机会与他们把酒言欢。 寇隼见叶念安陷入沉思,也有些后悔,莫不是叶念安心灰意冷,责怪自己言而无信,去意已决。只是刚刚已经把话说死,总不能出尔反尔,一时间也有些骑虎难下。 叶念安一时也有陷入左右为难,寇隼给了他希望,最后落得一场空,他知道这并不是寇隼能够左右,此时回到横古寨变得遥遥无期。 如果他不留在寇隼身边,那最后的一线希望也会离他而去,无论寇隼对他说的话时真是假,都是他现在唯一一颗救命稻草,想到远在家乡的秦梓欣,叶念安心中权衡再三后。 朝着寇隼的方向,拱手抱拳说道:“全凭府尊差遣!” 第一百十五章 复 官(求票 求收) 席间还尚存一丝神志的宫燕喃喃说了句,“你们…酒量……太差劲……”后,也半摇着身体醉倒在地。 寇隼名义上的家宴,在席间诸人纷纷醉酒倒地后悄然收场。似乎席间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并做好了,这场酒宴之后将要面临的局面。 风波结束,胜者离场,究竟谁还能够再一次端举酒杯,谁都无法预料。 朝廷动荡不比市井纠葛,流血浮尸也是寻常。 大宋权利中心这场看不见的硝烟,悄然弥漫在这个春天,笼罩着每一个出入禁宫的官员心头。 往日特意提早上朝,官员三两一拨相互私语的情景,自陛下口谕召寇隼还朝那一天起便不复出现。 仿佛每位官员都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全笼着手抄在棉袍袖管里,隐身于家丁灯笼下的那几寸光影里,彼此之间不再有任何交集。 寇隼昨日酣醉一场后,肚中烦心之事也被灌入口中的辛辣酒汤冲得风轻云淡。也记不起来是谁把自己送回府中。 天还未亮,就有家仆提醒他今日有早朝。他此时才回过神,匆匆忙忙穿上朝服,系紧鱼囊。半眯着尚有睡意的双眼,摇摇晃晃骑乘在马上,一路前往禁宫。 朝中官员所用马匹均为特选温顺良驹,这在外人看来,新回京的寇大夫却是乘在马背上左右打着摆子。 “吁~”汴梁春天,晨间冷风簌簌钻进衣领,爽快地吹散了身体里余留的酒精,毫不留情地唤醒寇隼,一扫惺忪。到了禁宫门口,刚翻身跃下马身,就听得身后有人与他打招呼。 “寇大夫,多日不见骑术愈发精湛了!” 寇隼双眉微蹙,又迅速恢复如常。他是文官,被他人赞扬一句骑术精湛,当真没什么值得自豪,这人不过是没话找话。 心间这番思绪在寇隼转身时悄然隐去,循声望向讲话之人,却是吏部侍郎贾义堂,心里不由犯起嘀咕。 此人执掌吏部多年,专司外派到全国各军路州县履职京官的考核,哪位官员政务是否勤勉、升迁抑或留用,全在他执笔一挥间,是中书省与枢密院之下罕有实权的人物。 寇隼在朝堂为官多年,与他往来并不多,如今日这般主动来寒暄的,还是头一遭。 “贾侍郎谬赞,寇某一介文人,不临战阵,骑术怎比得过枢密院张院使等人。” 寇隼一时摸不透贾义堂心思路数,只得谦逊着随口应付几句。 “哈~哈~哈,寇大夫还是一如往常,说话滴水不漏。贾某人实在佩服。”贾侍郎毫不掩饰地大笑了几声,似是有意要将其他官员的目光吸引过来。 只不过,贾义堂的这几声大笑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在冷清的禁宫门前尤显刺耳。 那些躲在写着自家府上名讳灯笼下的官员们,纷纷带着惊诧神色,投向这个不自知的小丑身上。 贾义堂顶着众人眼神,轻轻点头,满意地继续做出一个众人更为不解的行为。只见他贴身至寇隼耳边,高音扯出一句:“三皇子十分欣赏寇大夫快人快语,刚正不阿的性子呀!” 此句说罢,又退回去朗声说道,“三皇子已经答应寇大夫,想与三皇子同行春猎的请求!五日后,寇大夫莫要误了时辰。” 语毕,寇隼一愣。贾义堂所语莫名其妙,他何时单独去见过元侃?又哪来的同行春猎?简直就是无中生有。 如今这风口浪尖,他怎敢私下与皇子们走近,昨日在家宴上见到元侃已经出乎意外。现在,这吏部贾义堂提及的春猎又是唱的哪出? 寇隼有些气恼,他感觉此回汴梁,自己言行实难掌控,这是为官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现在,眼前,诸多同僚正盯着自己,俨然坐实了自己与元侃私下里的亲密往来,若是自己出言相辩怕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心中恼怒急增,转瞬间面色斗变。 饶是如此,寇隼仍是生生逼退胸腔欲窜出的火苗,压低喉咙沉声回道:“寇某人知晓了!” 回话音量尽管低沉,依是未抵往禁宫外掀起的波澜。原本幽静冷清的禁宫空地,蓦然萦绕起一阵阵窸窣碎响。 隐约间亦能从这片低语声中跃出‘看来寇大夫回京是给三皇子撑腰的……’ 已然变味的议论声飘进寇隼耳中,不由地让他侧脸狠狠剜了一眼贾义堂。却不料那厮权当一切没发生过,正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禁宫大门的敞开。 天光渐醒,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寇隼面容被火气涨成了猪肝色。此时,禁宫门吱呀呀一个铁簧转动的声响后,大门洞开。三名内侍半弓着腰,手提纸灯笼,小跑着前行。 十几丈远的距离,在这些灵便的内侍脚下,没一会儿工夫就跑到了近前,吊着嗓子招呼起诸位官员。 进了大殿,百官叩拜完毕均定定站在班位上,极有默契地齐齐看向寇隼,似乎今日早朝就是专为寇隼而开。 赵匡义冷眼看着众人反应,觉着有丝好笑。于是对着殿下的寇隼说道:“寇卿,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寇隼一脸无奈地走出班位,低头略一沉思后回道:“回陛下,臣…无话可说!” “嗯?无话?”赵匡义听寇隼说无话,意有所指地反问道。 官家是有心要我说些什么,可是刚刚还朝,相关政务还没全部接手,何来话说?寇隼此时在心底叫苦不已,越嚼越不是滋味。 “寇卿,莫不是有难言之隐?”赵匡义催促道。 看来躲是躲不过了。寇隼定了定神,尽量抑制了怒火平静说道:“谢陛下提醒,臣初回汴梁,还未来得及将臣任青州知府的这几个月,所理政务向陛下禀报……”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寇隼洋洋洒洒地把青州城的所有见闻,以及如何筹粮之事,就重避轻地拣选重点一一讲述了遍。 只是将整个事件中有关叶念安的一干隐藏了下来,只字未提。 “啪——”寇隼话音才落,赵匡义满脸喜色,用力拍了记龙椅传出一声脆响,让班列中听得昏昏欲睡的诸位大臣立时清醒过来。 “好!寇卿此行去青州,救百姓于水火,解朝廷之危难,实为我大宋栋梁!各位诚应效仿。 即日起寇隼官复原职,领太傅之职!” 第一百十六章 春 猎(求票 求收)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一场豪饮,宿醉醒来。走出禁宫,气候温和,沿途花红柳绿,太阳还小小的露了会儿脸。金黄阳光拂照在身上,竟未觉出一丝暖意。直至归府回宅,寇隼身上依然冰凉冰凉。 他坐在马背上暗自思忖,松垮的疆绳在握起的空心拳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摩挲着。此时,在他脑中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念头:要不要和元侃同去春猎呢? 贾义堂仗着自己是三皇子的人,在禁宫门前上演了这么一出滑稽拙劣的独脚戏,又莫名拉着他被一起推到了百官重臣面前。这种被动与凌驾的感觉,让寇隼异常不快。 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臆想自己仍沉睡于昨晚的豪饮宿醉中没有醒来。 这样想着,已行过五六里路回到府中。暖阳破出云层,宫燕一行人正聚集在府院里头,闲聊晒着太阳。见寇隼耷拉着脑袋恹恹跨进门来,皆有些不解。 在他们看来,今儿是府尊回汴京后的第一天早朝。且不说要春风得意吧,但少不得是神采奕奕。可谁曾想,回府的寇隼竟垂头丧气,完全没有杀回主场满血高昂的雄心斗志。 仍旧在思虑心事的寇隼,谁都没有搭理,穿过府院径自走进内堂坐了下去,凝眉沉思着。见府尊这番霜打茄子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郑八几人面面相觑。 宫燕体恤,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轻轻问道:“府尊,今日早朝,一切可还顺利?” 郑八、白马逗二人拎清眼色,正欲躬身退下,抬脚间却被急急奔进内堂的家丁撞了个满怀。 “慌甚?越发没规矩了。”宫燕沉了沉脸,低声训斥道。 “宫管家,适才襄王府派人送来一副请柬,吩咐小奴一定要交到寇爷手中。还说,还说……这是三皇子亲自关照过的!” 被训斥过的家丁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想来是刚学着做事,脸皮有些薄,被宫燕一吼,双脸绯红,一直涨到了脖颈处。 却也是这一声厉喝,将独自出神的寇隼也拉了回来。 他接过宫燕递上的请柬,眼皮都没抬一下,便一把丢在桌案上。拿起茶盏抿了两口,长吁出一口气后,将早朝前禁宫门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叶念安他们。 说罢,瞥了眼斜躺在桌案上的请柬,轻声嘀咕道:“这元侃倒真是穷追不舍,还特意送劳什子请柬来!” 一旁颔首未语的叶念安,倒也没有避讳,抱拳直揖道:“三皇子特意让人在百官前表演了这场戏码,定也是怕府尊您婉拒了他。毕竟皇子面薄,更注重颜面。 既然三皇子有意拉拢府尊,想必这回春猎的阵势范围也不会太大。府尊既然应承了,去也无妨,权当掂量一下三皇子的心思吧!” 其实寇隼心中早有计较,适才禁宫门前没有回绝贾义堂,众人也全默认了他寇大夫与三皇子同去春猎一事。如今箭已上弦,不如听一听元侃的立储之见。 想到此,寇隼起身背过双手,对面前之人说道:“与我所想一致。念安,你和宫燕都随我同去!” 【五日后】 一切如叶念安所料,此次春猎同行之人不但不多,且只有寇隼及宫燕、叶念安随行二人。这番周密安排显然是元侃早就筹划好的。 寇隼三人到达弦月山脚时,元侃、贾义堂等人也正姗姗而至。 尾随寇隼的叶念安,见前面一簇人马正拥围住一个年轻男子,此人身穿团龙云肩袍,足穿金线抹绿皂靴,背上一张弯弓,腰悬一壶箭,骑一匹雪白卷毛马,英朗无比。 寇隼紧勒过马缰上前揖道:“臣拜见三皇子!” “寇大夫极早啊!劳烦您这趟了。”马上之人唇红齿白,晨光间灿烂一笑。 身后迎上的二人听闻前面府尊这么称呼雪白卷毛马背上的人,不由相互一视。 那日寇隼从矾楼酒阁转到对街茶楼,一来一回,一问一答,没向任何一人提及。自然,那日诸人见到的德明,他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叶念安心里止不住地紧张起来,回想当日自己在酒阁里对三皇子的斟酒、卜算以及测字……不禁皱起眉头,隐隐后悔起来。 正在纠结当口,三皇子竟勒马趋至跟前,爽朗招呼道:“太好了,今日叶先生也来了!真是给我元侃大面儿呀!” 这一记抬举,让叶念安霎时止住马,跳下来站到元侃身边,压低了上半身道:“三皇子谬赞!念安惶恐,念安眼拙。 那日在酒阁不识皇子身份尊贵,出言不逊,不识体统,念安向三皇子道歉!还望三皇子莫要怪罪。” “哈哈哈哈!叶先生何必如此拘谨,有道是不知者无畏!我自是不会降罪于你。倒是今日叶先生能同行春猎,我十分高兴。 不如,这就与我齐驱前行吧!那日寥寥数语,也未与先生聊尽兴……” 三皇子盛情侃侃的话语萦绕在耳边,叶念安面有难色地瞥了眼身后的寇隼和宫燕,他自知与皇子同肩驱马不合规矩。 不料,他无奈的神情落在身后寇隼眼里,却换来一个眼皮半合一张的安心表情。寇隼抿嘴微笑,与宫燕提了提马缰,相见一笑跟了上来。 马队三两一簇,零星成行。路边杨柳成行,嫩草冒土,远处山峦叠彩,近处湖水清澄。马匹四蹄踏在细软的泥沙里,发出软绵的沙沙声。 柳树上黄莺见有人群将至,轻捷地扑楞着翅膀飞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蓝天里。 叶念安心里暗赞这弦月山真是个好去处。 沿沙路走了一段,似变得有些崎岖难行。此时虽已进入三月,可往上山坡常年背阴晒不着太阳,山顶上尚有一半积雪仍未融化,愈往上寒意愈发明显。 就在这时,身后一内侍追至元侃身侧,贴耳提醒道:“三皇子,此段山路已入弦月山腰路,据说常有猛兽出没。请三皇子停步,老奴唤人前驱,以保皇子安全。” 第一百十七章 猛 虎 元侃有些恼怒,斜眼对内侍斥道:“没用的奴才,本皇子今日春猎擒的就是猛兽。退下!” 说完又想回到与叶念安的话题中,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叶先生是读书人,既然山路崎岖,就劳烦先生先退后一步,免得野兽伤着先生。” “念安惶恐,感恩三皇子体恤!念安打小长在横谷寨,每年秋捕都会随村中猎夫进贺兰山上捕猎,对于骑射之术不说精湛,却还算熟悉。”叶念安抱拳回话道。 元侃直勾勾的盯着叶念安,面露疑色。突然回头大声叫唤道:“来人啊,给叶先生准备弯弓箭矢!” “叶先生,还有这等本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既如此,本皇也无所顾虑了。”元侃适才对叶念安的一番打量,已在心间暗自琢磨起来,面前的这个白净书生像是一个不曾开启的宝藏,引起了他无比强烈的好奇心。 听着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哒哒声响,看着沿途田野间似曾相识的风景,无端一股酸楚从心底涌至胸口,闷闷郁郁。 想到自己被迫离开横谷寨,从火山县出来派至青州补堤,再苟且保了条性命随府尊辗转到汴梁,前前后后飘荡了快一年,一路上从未有过的经历让他恍若隔世。 空落落中,更是加倍思念起家中的娘子和孩儿。 此时骑在马上的叶念安,眼中绿树木、远方穹山顶渐渐模糊、渐渐沉寂。他沉醉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被这股出奇浓重的离愁所包围,满是惆怅! 不知不觉间,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不多时,已沿着弦月山腰腹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初的花香桃柳青已悄然不见,换作的却是眼前环绕在峻岭间的山路小道,蜿蜒回旋,谷隘丛峙。鸡不鸣、犬不吠,四周一片死寂。 枝上栖了一只叫不上名的黑鸟,正缩起脖子半睁着眼打盹儿,不知怎地‘呱呱’一声惊叫,让沉浸在思绪中的叶念安彻底惊醒过来。 他抹了抹湿透的脸庞,望了眼已离开枝梢,飞向此时有些灰沉而苍茫的天空中无名小鸟的背影。 元侃瞥过叶念安,正欲放慢骑行想询问些什么,自己和叶念安身下的马匹突然扬蹄踢荡起来,紧接着长嘶一声过后,疯狂地向前奔去。 没多时,马身抖瑟着慢下,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这两匹马莫不是商量好了一齐飞奔的吧?”元侃紧繃的身体松了一下,冲着叶念安坏笑着打趣道。 二人见身后众人还未跟上,有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大部队汇合。 孰料,路边灌木丛里呲溜窜出一头金褐色的糜花鹿,许是受了惊吓,小东西睁圆了双眼,左一跳、右一蹦,竟有些慌不择路。 才安宁了片刻的马匹,此时又嘶鸣着抬蹄跃跃欲试起来。元侃和叶念安迅速对视一眼后,提缰驰去。顿时,前面是灵活敏捷的糜花鹿,后面是兴奋的马匹及策马之人。 二人伏在马背上,任由马匹风驰电掣倒是惬意,随风过处是两串洒脱豪迈的笑声。 可就在此时,奔驰到不远处山路岔道口中的糜花鹿戛然停下,猛然转过身子,泪汪汪地咧嘴狂叫了一阵后,离弦般朝着元侃和叶念安这头奔过来。 “这小畜牲是怎么了?”元侃看到眼前这副古怪景象后,暗自嘀咕着。 都说动物通灵性,身下的两匹马也开始嗤鼻吐气,躁动不安起来。 “三皇子,怕是……”叶念安的话还没有讲完,瞥见往回狂奔的糜花鹿身后跃出一只纹路清晰的花斑猛虎。 所经之处,枝条草叶皆被压倒折断。 “好家伙,个头不小哇!”马背上的元侃不惊反喜,一脸雀跃。 叶念安见他取下背弓欲上羽箭,却要去张开手臂揪下他腰间的箭壶。可叶念安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 羽箭破空而出,花斑猛虎许是见多了林中猎户,看到射去的箭矢也知道躲避。 老虎咆哮着腾起身子四肢离地,奈何射出的箭矢,已贯穿它整条大腿扎进肉中。雪白肚皮仿若灌了铅一般跃至半空又鼓鼓坠下,喉中‘嗷嗷’哀叫。 叶念安定睛细看,浮起一抹喜色。刚才果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只有孕的花斑母虎。此也是他阻挠元侃不要放箭的原因。 只不过,元侃见这只花斑母虎身躯硕大无比,眼放威光,俨然激起了他生在皇室天生就有的征服欲望。 此刻,见母虎已伤,心间更是不惧。对着伏地母虎挑衅吼道:“畜牲,我看你往哪里逃!”语罢,复又提缰前去。 说来也怪,那母虎似是能听懂人语,竟踉跄支起笨重的身子,竖起身后四尺来长的尾巴,呲牙怒吼了一声,那气势声响估摸着山脚之下也能听到。 叶念安倒吸一口冷气,拍了一记马腹直追元侃。 花斑母虎自知中箭伤重,适才一通狂飙怒吼本是想吓退二人。不曾想二人不畏反迎,觉察出了不妙,直接扭过头纵身而跃。 这一连串的逃跑动作,落进后面穷追不舍的元侃眼里,已彻底被撩起了兴致,双目放光。叶念安回想起在横谷寨秋捕时,村里老猎户告诫过他的一些忌讳。 此时再看那猛虎摇晃不定的步伐,立即高声喊道:“三皇子,手下留情!” 第一百十八章 棕 熊(求票 求收) 叶念安的叫喊声,随着穿梭于山林间的三月春风飘进元侃耳中只剩了后面半句。 马背上疾驰的元侃原不准备理会这些,可就在辩听身后喊话当口,适才一直在视线内狂奔的花斑猛虎不见了。 元侃登时生出一股被莫名戏弄的怒意,意欲勒马前去探个究竟,不料胯下马匹开始失控地摇晃身体,不住地踢蹬后蹄,强着要扭头往回跑。 马通人意,元侃见马匹这般躁动地咴咴直叫,也任由了它调转马头。 身后的叶念安已看了个真切,一个机灵从嘴里蹦出道:“有猛兽来了!”眼前情形不宜冒险前行,叶念安索性喝住了马匹,毫不惊慌地脱下背上弯弓装好羽箭,紧紧注视着花斑猛虎消失的地方。 眨眼工夫儿,在元侃身后十来丈远的山路豁口处,道旁草丛簌簌似有野风吹过,草叶胡乱摆动倒向一边,一头深色棕熊慢慢爬了出来。 才摆正身姿坐直的元侃,抬头间突见这头庞然大物正徐徐靠近自己,面色骤然失去血色。 早春三月,气候转暖,一路行马时疾时缓的二人,追逐糜花鹿和花斑猛虎一刻也未停歇,这番折腾身体已有些燥热。 可遭遇了眼前情景,此时却感觉到一股寒意正透过衣衫森森爬上背脊。 元侃迅速取下背弓,棕熊见他有搭弓引箭的阵势,竟直起肥硕的上身,张开尖利双掌‘嗷唔~嗷唔~’地怒吼起来。 嘶声如雷,如利器破空,直透耳膜。周身散逸着一种无法言语的威慑力,让人不寒而栗。 元侃摸了摸悬腰箭壶,迅速按上箭矢,在棕熊弯下前肢的千钧之刻,利箭离弦苍劲而出。 一瞬间,棕熊直立袒露胸腹处浅色蓬松软毛中,闷闷一记插进一支箭矢。纵使外皮厚硬,仍是让棕熊吃痛地咆哮吟声复又直起,低头挥爪掰断了露出体外半支,腿下却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只是,就在它低首的一瞬,后方已瞄准多时的叶念安狠狠发箭直射向棕熊脑门,牢牢钉在眉心正中,不偏不倚。紧接着,元侃又射向棕熊几羽致命补箭。 这一下疾如电光火石,变故斗生,就一个呼吸的空隙,棕熊全身已中数箭,前行四肢交替趋缓,身子也越发沉重。 不消片刻,肥壮身躯犹如一堵结实肉墙,轰然倒在半路,身后拖起一条长长血痕。 甚为奇怪的是,沿着血痕尽处,刚才消失在豁口处的花斑虎此时正冷冷凝视着倒地的棕熊,不刻,扬长而去。 “呼~”马上二人不约而同一声吁叹,紧张的青白脸色终现一道松驰。 不多时,只听蹄声纷杂,落下的骑队已赶超而上。众人见到眼前一幕,皆一副不可思议的惊恐神色。 “三皇子,微臣护主来迟,请您降罪!”寇隼一个箭步,看了看几丈外倒地的棕熊,又仔细瞧着眼前才经过一场殊死而战的元侃和叶念安,涨红的面孔稍稍褪去一层绯色。 这两个予他同为重要的人,幸好无事。若不然他就呆在弦月山别回去了。 “寇大夫何罪之有?全是我心血来朝不管不顾去追那糜花鹿,才遇上了这档子险事。 不过,幸亏身侧还有叶先生相伴,救了本皇子一命。应当好好赏赐才对!” 缓过神来的元侃向一众随从斥道:“都还愣着做甚?棕熊已被本皇子射杀,还不赶紧去收拾了!” 说完,驱至叶念安近处,面露愧色道:“多谢叶先生相救之恩!” “三皇子真是折煞念安了!这当是念安本份事,所幸射箭及时,也算有惊无险,三皇子毫发未损念安便踏实了。” 眼见元侃特意过来夸赞自己,立刻慌忙下马,俯首回语。见叶念安下马,元侃也一个纵身翻下马来,招呼了几个随从接过二人马缰,与寇隼、叶念安信步闲聊起来。 “元侃尚有几事不明白,不知先生能否为元侃一解。” 这一路,他见叶念安时喜时悲,心绪复杂,悄悄将这诸多变幻神情收在了眼底。 那日在矾楼酒阁内与叶念安的一番交谈,已让元侃留下了深刻印象。若不经此困境,恐怕也无缘见识到叶念安如此精准的箭法。 刚才若没有射向脑门的致命一箭,他今日怕是真会殒命熊掌。 “念安学浅,不敢惶论。三皇子尽管问。” “元侃在追赶猛虎时,似有听见叶先生要我手下留情。可为何棕熊出现时,先生一言未语便直接将它射毙呢?” 这确实是萦绕在元侃的第一个困惑。 叶念安听罢,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不知三皇子看这花斑猛虎与棕熊有甚不同来么?” 元侃顿下脚步,似是回想了一番后,又定定看着叶念安摇了摇头。 “三皇子射出的第一根箭矢是射中了猛虎的后腿。依着花斑虎的凶猛习性,不中要害,定会回扑反击。可此虎中箭之后只在原地挑衅怒吼了一阵,即转身离去。 念安看到这样反常的举动,便仔细端看了虎腿间鼓鼓隆起的胸腹。 猛虎也称山猫,纵身跳跃乃是它自带的看家本领,未经搏斗就轻易中箭,此虎定是有孕母虎。 而山腰窜出的糜花鹿原是它即将到口的食物,见你我半道杀出,为了虎崽,母虎选择逃走保命,此乃本性。” 同行二人不住点头,元侃继续问道:“不射只因此虎有孕?射‘罴’又为何解?” “哦!三皇子当知,天地生万物,林间生万兽。糜花鹿、花斑虎、人熊……这本是一条生物链,虎欲捕鹿,熊见孕虎欲捕虎,此为林间生存之本。 当下有兽欲噬王,岂有不毙之理?” “叶先生胸中博学,让元侃惭愧不堪。寇大夫果真是收了一个高徒哇!寇大夫定要好生栽培才是!” 叶念安这席说话,严丝无缝、无懈可击,同时激起了寇隼和元侃心中的微妙心绪。 元侃听出了叶念安的话外之音,更嚼出了话中的玄妙之处,对其好感又进了一层。 寇隼见其越发老辣的谈吐及临危不惧的淡然心境,再一次笃定了将他强留于汴梁的这一做法。 简简单单的生物链,将三皇子不留痕迹的一通吹捧,又毫不违和地点出其面对立储之事焦躁不安的心态。 一语未破,皆已心明。 第一百十九章 重 见(求票 求收)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乃横谷寨老猎夫对叶念安的告诫。 春天行猎,要有取舍。春乃禽兽繁殖,农作生长获取的季节,人类上古时期就很重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对于已妊娠受孕的动物,都不列入猎杀范围之内,只猎取践踏庄稼粮食的禽兽。 冬天万物休眠,可行围猎。不用区分,皆可猎取。入冬前,万兽冬眠,百姓囤粮,一切遵循“顺天则时”的原则。 古有记载:“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 这正是说,行事要讲究顺应天时节令,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上天都有安排。 鸠是雏鸟,仲秋化鹰方可设捕鸟之网;深秋草木凋零,才可以入山砍伐;昆虫冬眠蛰伏之时,不得放火烧田等。 叶念安拦下元侃不要射杀花斑猛虎也是因春授振旅,多以祭社,祖辈忌讳猎杀怀胎禽兽,亵渎神灵。 元侃出师告捷,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襄王府前’咚咚咚咚‘鼓声震响,惊天动地。满心欢喜地看着十余随从,将五花大绑的棕熊吃力扛进了襄王府后,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回到内堂休息。 没多会儿,府内掌事笑盈盈地跨进门,躬身一揖道:“三皇子,您猎回的棕熊体态浑圆,肉肥脂厚,四张熊掌硕大无比。老奴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真的棕熊,三皇子驯服的定是那弦月山的熊王呀!” 兀自思索心事的元侃,听掌事这通夸赞也没想要去接话。 “老奴从它身上取下了一样东西,想着三皇子一定非常喜欢!” 说罢,一合掌,两个家丁举起的油腻反光的的手腕正端着两个食盘走进门来。元侃无意斜了眼食盒,立时定在那里再也移不动双眼。 “熊白?”元侃口中吐出不可置信的两个字。 “正是。” “好哇!”元侃一拍大腿嚯地跃起,“备马!” 熊白乃熊的背上肪,色白如玉,味甚佳。寒月则有,夏日则无,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美味。 只有熊在冬眠的时候,身上才有熊白,即使贵为天子,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吃了个遍,熊白也属人间难觅难寻的人间珍馐。 纵然此回春猎仅有若干心腹大臣从驾,武士护卫、人员精干,灵活随意,还是轻易让叶念安的体能胆略,骑射技能以及心理素质,在随行一干人中脱颖而出。 特别是在弦月山山腰处,元侃与叶念安‘弓不虚发、箭不妄中’的双人骑猎,默契配合又极其传神地将棕熊这样的宠然大物轻松射毙,其周身散逸出来的大将之风不仅得到随猎侍卫官兵的褒赞,更将其骁勇善战、从容不若的猎场风范带进了汴梁。 一日光景,叶念安在朝中声望斗然飙升。 夜色如墨,纵然廊间燃着数根蜡烛,园里树林依旧浸染在一片阴暗漆黑里,几不可辩。 石栏边白日间狠抽出的几根嫩绿枝条也吸引了路经于此的注目眼光,可灼灼日光散出的那抹春之绿色,此时已隐于夜色黯淡无光,煞去了风景。 赵匡义缓步行到坐辇前,重重一屁股,只简单三字:“垂拱殿。”便紧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晚饭后,宦官王继恩已多次传话,张逊在垂拱殿候驾。赵匡义见张逊没有退去的意思,推脱不得就只能走一趟。 果然,张逊早已候在垂拱殿门处,见御辇趋近,便整了整衣裳跪在白玉甬道旁,朗声喊道:“臣张逊接驾!” 赵匡义缓缓睁眼,扬了扬手臂道:“起来吧,进来说话!”说罢下辇,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径直而入。大步穿过正殿,走进回廊最相靠西的一个偏殿,靠着一张雕龙高椅坐了下去。 殿外几个宦官举着手中蜡烛,燃起殿中两极巨烛,霎时间,亮如白昼,将殿内每个细微角落照得真切。 张逊一路细步紧跟,双膝伏地而下,重重行了一个揖拜大礼。 “说吧!何事不能过夜?”赵匡义此句言罢,双眼仍然微闭着,隐隐透出一抹不耐。 “那日早朝臣在禁宫门外,听贾义堂说起寇大夫欲随三皇子春猎。不知陛下可知此事?”张逊语气有些焦急,也有些犹豫。 “哦?一帮男人胡拉闲扯的说话,张院使也能当真么?”赵匡义的这句反问推到张逊嘴边,竟让他哑然失声。 “臣自然不信。可是,今天三皇子府中鼓声震天,一派热闹景象,原是春猎回来宰获了一头山间熊王……” “卿在此候到这么晚,只想告诉朕自己儿子有多厉害么?”赵匡义终于睁开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还没把话说完的张逊。 “陛下不要误会!臣只是觉着三皇子一身本事,是陛下的好儿子,也是大宋不久于将来的好太子。” 张逊幽幽话语间塞满了敌意,塞满了挑衅。 雕龙高椅上,赵匡义直直看着张逊,良久,笑了。 在张逊看来,寇隼虽已回朝,可前几天在禁宫空地前贾义堂演的那出已然将他又推到了朝堂边缘。没有立刻出手,是想观望寇隼对春猎一事的做法走向,却不料一向清高的寇大夫竟真赴命而去。 而且,经了弦月山上羽猎一圈再下得山来,背上了功高盖主的锅盖,此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寇隼,寇大夫,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如此想着,张逊低首浮起一个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笑容。 书案上茶香余绕,殿内烛光烁烁,不多一会儿,殿外进来一个宦官,跪地一揖,脆声奏道:“陛下,寇大夫觐见!” 赵匡义嘴角微一抽动,向后靠直椅背,点头道:“传!” 不刻,寇隼提着一个木盒碎步而入。见着赵匡义的正脸后,伏地跪揖。两米相隔的张逊,身体微微抖瑟,心中早已狠狠骂开。 时隔一年,上是天子,下是政敌,君臣三人正于垂拱殿内各自思忖。 第一百二十章 复 职(求票 求收) “臣叩见陛下!” “嗯,寇大夫深夜进宫,可是有甚急事?” “今日臣与三皇子春猎,射得弦月深林中棕熊一头。此熊冬眠出穴,获取熊白一段。 三皇子见这初春季节冷热不定,寒意尤留,听说用此熊脂泡酒炼服可治风疗虚,甚为大补!念及陛下近日脚疾频扰,想尽快送到陛下手中,以表孝心。 只不过,前几日在禁宫等候早朝时,因贾义堂无意说到春猎一事,三皇子被宫中诸位大臣议为争储之列,为规避尔等碎语,故托臣前来亲自交到陛下手中。” 寇隼恭恭敬敬提起脚边的朱漆长方木盒,盒子四周精致的金属包膜在烛下熠熠闪光,照亮了寇隼的一脸诚恳。 “难为元侃还有这番孝心。有劳寇卿了!朕甚感欣慰。”赵匡义微微扬起的唇角间,迅速瞥过一眼适才进殿传唤还未离开的小宦官,寇隼手中的楠木食盒被牢牢接走。 张逊没有料到如此深更,官家除了传他入觐外,还传了寇隼,心中老大不快,跪在空旷殿堂内酸酸说道:“陛下今日召见我等,可是有甚要事吩咐臣等去做么?” “张将军果然是朕的心腹之臣。哎……”赵匡义叹了口气,背起双手起身跃下梯来。“朕深夜密见二卿,确实有一事告知你俩。” “昔日救过先旁的打虎英雄,你们还记得么?前几日,李老英雄的女儿进宫寻朕,告诉了我李老英雄遭受奸人迫害的噩耗。朕甚为痛心!呼……” 说到此,赵匡义面色沉凝,复又一脸悲痛地低语道:“李老英雄原持半块龙符,秘密训练一千佑紫军。老英雄殒命,其女儿李月桐已将龙符交还给朕。朕当年让精工巧匠打造的两块龙符,还有半符由张将军保管着。 今日请张将军也一并交还给朕吧!对于佑紫军的安置,朕须要再重新思量思量!” 垂拱殿内的两根落地巨烛,燃尽的烛心正弯曲着没进透明蜡油里,发出‘啪啪’两记骤响。 堂下张逊和寇隼二人听闻官家欲收回保管了多年的龙符,‘嗖’地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赵匡义满露感慨的目光聚到张逊身上,霎时,偌大殿堂内,静谧无比,静得只听到三颗心脏突突的跳动声响。 显然,二人四目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张逊是聪明人,当然清楚此刻的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深夜进宫,本是想拿春猎一事做点文章,若能挑起一点火药味自是再好不过。 却不曾想,李老英雄人死还埋了个地雷,官家竟翻出密辛往事,欲借机笼回佑紫军。 想到这里,张逊以退为进,谦恭回揖道:“回陛下,寇大夫离朝数月,龙符一直由臣保管。 只是今日离府匆忙,也未将密符带于身侧。臣明日定会将龙符物归原主,还望陛下恕罪!” “张将军言重了!你与寇大夫皆是朕一手擢拔的心腹重臣,岂有不信之理。朕何来罪降?” 赵匡义见张逊这假意表态,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头安抚道。 寇隼也没有干愣着,搭腔道:“陛下,臣不在汴梁这些时日,多亏得还有张将军替陛下替臣分担职责。臣愧疚啊!” “寇大夫言重了,此乃本官份内之职。全是应当的。”张逊并未将寇隼的夸赞听到心里,反是一句不冷不热的回话。 “哎!二卿皆我大宋肱骨良臣,就不要再互相折损了。”赵匡义见气氛不对,似又窜起互掐苗头,忙出来打起圆场。 “今儿这殿上也没别人,朕也就不绕圈子了。二位卿,对立储之事究竟是何看法?”赵匡义复一转念,竟又杀回立储之事。 殿下二人原以为官家几句话总结完,便能退下回府。此时却又将心提了起来,凝神屏气着在心间快速思量着。 寇隼莫名升出一股怨气,在心底默默咒骂了几遍元侃。饶是如此,却是率先抱拳回了官家。 “回陛下,臣这次随三皇子同行田猎,却是看到了三皇子身上平日极难寻到的几个闪光之处。” “说说看!”赵匡义颇有兴致地问道。 “三皇子在弦月山腹追猎糜鹿时,突遇猛虎烈熊,非但没有褪却,反倒迎难而上。在无任何利器辅助之下,将猛兽原地击毙。 足见三皇子不输胆识谋略,骁勇善战又处变不惊的皇室风范。”寇隼口吐莲花,张嘴大赞,字里字外无不透出其欣赏之意。 “哈哈哈哈……寇卿,你回朝这才几天,元侃一场春猎就将你俘虏了?大宋重臣都像你这般没有立场,朕的江山迟早不保!” 赵匡义听到寇隼如此干脆又不遮掩的回答,忍不住冷冷戳道。 “看来陛下不太明白臣的处境!臣回汴梁第二天,人还站在禁宫空地,就已被众人传为是三皇子的人。臣知再多长了十张嘴巴,也不可能解释得清。 即如此,我寇隼也不忌讳这些诽语了! 在臣心里,立谁做太子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立一个胸怀天下,为江山社稷考虑的大宋明君!” 寇隼将心中一腔肺腑全部倒了出来,已完全不在乎问话之人会如何看待。 赵匡义听完,并未言语。只是将双眼转向另一边的张逊,静静等待着。 “寇大夫,真是高见!张某人佩服。只不过,陛下现在耳清目明,思维敏捷,身子更是硬朗健硕。 至于……区区脚疾,不过是偶发旧伤,怎可能动摇陛下龙体? 大宋还是陛下的大宋,这江山也还是陛下的江山! 臣以为,立储大事不得兹受干扰。陛下可过些时日,静心思虑。何必急于当下?” 张逊的这番说辞,正持寇隼反面。他直言不讳地夸赞了当朝天子,只是语气口吻听上去舒服很多。 “恩!好一个大宋江山。张将军果然心疼朕更多一些。不枉你这些年替朕分担大宋社稷之忧。 即日起,张将军官复原职,统领枢密院,复枢密院正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兰 锜(求票 求收) 已经是二更夜,万籁俱寂。 整个汴梁城都已沉浸在熟睡中。 张逊抒发完自己的高见,便先行一步从垂拱殿退了出来。 殿外浓雾墨染,与灯火通明的偏殿成了鲜明对比。一如他来时还有的满腹信心,此时已被冷水浇得全身冰凉。 从东西两街传来的打更梆声飘渺绵长,听进张逊耳中,似乎有那么一些不真实,不真实仿佛是梦境中的声音。 官家对寇隼和三皇子的春猎之事不置可否,让他觉得适才在殿中二人面前,自己像一个耍着小聪明、滑稽又不自知的小丑,自以为演着一场精彩纷呈的戏幕,却不知台下看客早已看透识破。 张逊脸上阵阵抽搐,心中怒意聚成一团,渐渐隐没在漆黑夜色中。 待张逊离开,寇隼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忐忑,看了眼也正对着烛火凝神思索的官家,惴惴不安地说道:“陛下,张院使已官复原职,由他保管的……半块龙形玉符,怕也是……收不回来了!” 赵匡义淡淡一笑,眼中全是笃定之色,像是早就盘算好的,慢条斯理地说道:“区区半块龙形玉符,朕看他能掀起什么浪来!” 张逊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中,疑虑四起,心间不停揣摩着官家拢回佑紫军的意图。 本以为他老人家在朝堂上,连日被文武百官上疏早立太子之事攻击,又受脚疾频发龙体欠安的困扰,现在再加之寇隼刚刚回朝便站队三皇子的,依是一副自恃清高的本性姿态…… 官家的心思理当不会被李老英雄人死而受影响,更断无可能会提甚劳什子龙形玉符,以及那一千佑紫军的收编之事了。 莫不是…… 张逊倒吸一口冷气,煎熬着望空长叹,好不容易挨到了雄鸡啼鸣,他一把拎起外袍,匆匆踏出府门。 天色微亮,晨曦中,细风拂动。空气里弥漫着炊烟袅袅的市井气息,心底里流动着焦躁不安、只有他自己能说清道明的复杂心绪。 不刻,他停在一道高大宽阔的辕门前,十几层台介循循而上,两边各自端坐着一尊守门石狮。狮子面容威怒,獠牙森露,狮眼圆睁,狮爪踏球。辕门两侧竖插着一对拇指粗细的杏黄旗杆,直耸云霄。 旗杆高一丈半,旗方六尺,相对成偶,在晨风猎猎作响。 进得辕门,是一进深深的宅院,院落四周铺着见米来宽的青花板石,中间用灰白两色雨花碎石人工拼成了一个硕大的太极八卦阵图。靠紧院墙,则是一长排插满各式兵器的兰锜,肃杀厉气沿墙自逸。 此为黑虎堂,辕门台阶旁竖起的是豹尾旗,旗杆顶端是一把利刃。 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 既然官家已松口复官原职,今儿左右都得来一趟。 穿过宅院里边还有一进,单道两门。左右各肃立一行侍卫,见张逊走近,侍卫都抱拳举于胸前,低首恭敬道:“属下见过张将军!”张逊未若罔闻,冷着一张脸直穿内堂。 几个小兵见张院使自踏进门就寒意罩面,不由得浑身哆嗦发颤。 平日里,纵然张将军遇得甚不顺心意之事,也会轻轻点一下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可今儿,怕是张将军遇到甚特别棘手的大麻烦了。 正这般胡想着,从内堂钻出来一个干瘦长条侍卫,捻嗓大声吼道:“传——骆林团练使!” “传——骆林团练使!” “传——骆林团练使!” …… 少顷,辕门内一进进,一重重,传唤声穿过宅院厅堂,只见一名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的年轻将官,头戴钢盔、身披锁子甲、掩肩大红袍,正快步走向内堂。 往近了再瞧,确实仪表非凡、俊逸异常。 说起骆林,籍贯晋阳,初为博州刺史。此人武艺高强,尤善骑射,天上翱翔、地下狂驰,箭无虚发。 骆林处事低敛,气度温和,有甚紧要又秘密的事情,张逊全托由他着办。, “属下骆林,见过将军!” “恩。我且问你,老三、老五近日可有回过黑虎堂?”张逊压低喉咙轻声问道。 “自那日被将军遣派去了重英镇后,老三几人再未回过黑虎堂。” 张逊听见骆林讲出这个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回答,心下咯噔一声,重重一沉。 “城外可有甚非常的风声动静?”张逊似乎仍抱有幻想。 “属下只知道重英镇有个打虎英雄死了。”骆林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嘴唇微龛,继续抬头说道:“将军有甚,吩咐属下便是!” “呼~~老三、老五几个,怕是凶多吉少,已成了刀下冤魂了……” 想到这几个一路跟上来的过命之交,不明不白地失了性命,张逊心里生出一阵真实又无奈的挫败和失落。 “骆林,你再替我去一趟重英镇吧!地毯式搜寻老三几人的尸骸,我张逊总不能让这些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永瞑他乡。” 张逊语气低弱,似有缅怀之意。可心底却是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也没有就给按个衣冠冢,总不能这么凭空消失了! “属下这就去办。”骆林中气十足地回完话,正欲跨出内堂门。 “且慢!除此,再帮我打听一下关于那位打虎老英雄及其家人的下落……若是找到,将她带来见我!速去速回!” 张逊差点忘记了还有李月桐这个丫头。小娘子居然敢进宫面圣并将龙符交还官家。 哼~这等阴招损招除了寇隼有这满肚坏水,量李月桐一个未经涉世的黄毛丫头,再转一百八十个弯也想不到此! “骆林遵命!”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造 势(求票 求收) 朝堂之上,许多事情都只能相对而言。大凡眼见之事多是表象,诸象背后皆有深意。 那日更夜,寇隼从垂拱殿出来回到府中,天已微白。不会料到,他也与张逊一样心神不宁,彻夜辗转。只一闭眼,就有一种如临战场才有的旌旗密鼓,在心中沉沉敲打。可到底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他却丝毫讲不上来。 寇隼知道,身处朝堂揣摩圣上意图乃官场必修之课,殿内与官家来回几句,便已将官家心思揣摩于心。他老人家借着李老英雄人死、李月桐交还龙符的由头,是想逼迫张逊交出剩余的半块。心间已知无望,故特意抛出立储话题,故意搭出一个让张、寇二人互唱反调的台阶。 寇隼顺着台阶往下跳,托起张逊往上抛,恰逢时机再射出一颗张逊官复原职的糖衣弹。如此水到渠成间,稳稳覆盖住了张逊燃起的疑心。 寇隼知道,这些都是官家的手段。不过是在敲着张逊的脑门让他知难而退。 官家心里清楚收回另一半龙符无望,便又适时抛出立储话题,搭了一个与张逊喝反调的台阶,我寇隼自己顺着往下走,托起张逊往前跳,再宣布他官复原职,稳住张逊不起疑心。这些,通通都是官家的手段。 弦月山的这场春猎,让更多人重新认识了三皇子元侃、左谏议大夫寇隼,以及不识微名的年轻书生叶念安。让长久闭塞在深宫内院里的武卫士兵,见识到了三皇子热血骁勇的男儿本性;也让每天站立在禁宫空地前喜嚼舌根,爱耍嘴皮的文武百官,另眼看待了寇隼不畏皇权的清流涌入;更让随猎诸人目睹了紧随二人身侧,谋识过人又进退有度的少年郎。 经了矾楼酒阁家宴、弦月山春猎二事之后,元侃对叶念安自是越来越中意,心间已然将他与寇隼二人归在了自己的曹营。 那日回到襄王府,坐在府堂内小憩的元侃,脑中一直对叶念安说的那句‘现在有兽欲噬王,岂有不毙之理’挥之不去。 此话乍闻简单粗暴,可若停下来细细品味,却发现其中玄机颇为深奥。话中巧妙隐含了历朝历代对于皇权更迭的天数命理,也一语道破了在立储一事上,对皇位权势露骨的向往和欲望。他无法不对叶念安察言观色的细致入微,及恰如其分的点到为止。以大自然不为人破坏的食物链,以及弱肉强食的林间生存法则,委婉而不着痕迹地表露出来。 这让元侃脑海里出现了那只中了股伤的母虎,为保幼崽落荒而逃的画面。忽然间,他又联想到自己嫡亲三叔赵廷美、想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元佐、还想到了大伯已亡故的两位皇兄…… 他突然醒悟到,但凡与储位搭上半点关系的宗室亲戚,皆未落得好归宿。就算是按了长幼嫡庶的继位顺序,这太子立位也与他无缘。 古人云:知人者智、知己都明。世人最难认清的就是自己。此刻再细辩叶先生的话,已若铜锣乍响,震得元侃脑清目明。如此想着,再瞥过桌上的两个食盒,不再多想,直奔而去。 ———— 春三月的月光,如流水,温柔、轻盈。靠着府墙背后的大柳树下,白月光映出了一个人影儿。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夜之间传遍朝堂的叶念安。 他在三皇子竖弓引箭的瞬间,无意瞥见了从眉梢尾处,不经意间流出的狠厉目光,直直穿进了他的心里。看到了他刻意隐去的假意背后,对皇权储位的贪婪及野心。尽管他从未在官家和府尊面前表过态。 叶念安知道,在派系斗争中站位确实重要。可眼下人心暗动、乱象丛生的非常时期,如何下好手中的棋,考验的终究还是智谋。他想到酒阁里府尊说过的那句,在此回风波中若能为官家出力,有所建树,便有望洗脱死囚身份,回家与妻儿重聚。 如斯臆想着,叶念安心潮澎湃,意气填胸。低首间,却发现月下身影渐暗,心间一紧。叶念安举目仰空,眉间夹紧,刻出一个川字。 清朗夜空,皓月高挂。田野深涧,如水轻漾。一切被柔柔月光笼罩住的万物生灵,此刻正被一团青红色云气层层遮蔽。夜空,骤然暗沉,瞬间像断了呼吸全无生机。 这皓月侵入了太微垣的所在天区,可是君孱臣强的预示。月亮又入东经西,分别进入了左、右掖门,再由南移出端门,是将有叛逆大臣假借君主龙威,君王有忧之警。 叶念安不安起来,适才裹住月亮的那团紫红云气,此时正抱着月亮一起朝帝星北座慢慢靠近。这侵入帝星天区,则预示着有臣子谋乱。 叶念安脑中迅速想起了三皇子。元侃二字,‘侃’字属金,一拆成三,人、口、儿。人字侧立,口儿为兄……金星入帝座,是预示有强悍亲近的臣属意图谋君主。 元侃是官家的儿子,断不可能是君臣属性。此青红妖云定不是指三皇子。那会是谁假借君主之威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推移着,张逊的焦虑也在胸间越积越厚。骆林此去重英镇已二天一夜,又如出笼的鸽子,左等右等不见回来。 张逊的灼灼目光开始聚集到手心紧握的半块龙形玉符上,他有点坐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争 日(本周上架 求订) 释比曾对叶念安说过一个前朝的典故。 太祖皇帝赵匡胤曾有一个心腹叫苗训,此人在军中惯有神算之名。 先帝在取周建宋前夕,苗训便将此大作文章。‘以出军之日,点检作天子’为传言,在京城中散布传播,让百姓觉得,先帝立王乃是天命所归。 显德七年的岁末,京幾一带,布满了暗黄浓云,刮起了漫天灰沙。 日色惨白,时隐时现,街上商铺关门闭户,相隔几丈远已看不清来人面孔。本是日光充裕的大白天,百姓家中却户户点烛取光,惊恐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他们认为这是可怕的灾祸,上天以‘天变示徽’这场灾异,预兆出国运将动。 一日午后,先帝赵匡胤率军在陈桥按营扎寨,此时已日薄西山。 苗训站在帐外,怔怔望着落日出神。因其站姿特殊,金色的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像个塑金雕像。 此景吸引了帐内帐外无数士兵,都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落日。 众人不解,问道:“不知苗将军望这落日何奇之有?” 良久,苗训才从徐徐落日中收回视线,冷冷回道:“上下各有一个太阳,难道你们没看见吗?” 众人大惊,用力揩了揩眼睛,凝神再瞧,却见落日将沉,正被一片云彩笼罩,而下方又有另一片云彩反射接住相衬,一眼望去,隐隐间亿有另一个太阳沉在下方,形成了日下有日的奇观。 这样一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传言在军中四起。‘二日争天’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军中上下无人不在讨论。 ‘一日将落,一日代兴’此乃改朝换代的天命先兆。 叶念安夜观天象,总觉得这团紫红云气与当年的浓云灰沙似曾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骤然变化的星象似乎在冥冥之中指示着什么。 金星入帝座,战争将在皇宫内暴发。 金星、战事、宫墙…… ———————————— 三月雨季,已是未时,天色仍如晨间微亮,罩着一层薄雾。 张逊已在黑虎堂干坐了半天,他不想因为任何原因而错过第一时间回黑虎堂的骆林。 用午膳时,也是心不在焉,只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干饭。 这几日,朝中出奇地风平浪静,官家没有再追问他交还龙形玉符之事,寇隼复职之后与其照面也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这朝堂上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一丝诡异。 每日下了早朝,张逊都会冷眼望着寇隼自由出入资善堂的背影。 寇储以太傅之职与众皇子亦师亦友,教书交心,这也就罢了。紧要的是,寇隼名正言顺的多了与三皇子推心置腹的机会。 这元侃不是太子还好,如若真被立了太子,那寇隼不仅仕途风光,这般被动式的谨守臣节,果然是手高招妙招。 张逊越发觉得,此刻眼见的,就是一个表象。 正如是猜虑着,几个忽如其来的炸地响雷破空劈开。登时,堂外院落空地处,一摊摊铜钱大小的雨点噼哩啪啦纷纷砸下,覆在灰白雨花碎石上,模糊了正中的八卦阵图。 张逊正兀自沉思,着实被响雷声惊得弹起了屁股。 倏然间,本就不亮的天色又被捏成了暗暗的墨灰色,压抑也更重了几分。 张逊内心莫名紧张起来,这潇潇风雨,让本就寒冷的空气,经雨一淋,空气中更奇寒难挡。 就在这时,从堂外进来一个侍卫粗着嗓门喊道:“张将军,团练使骆林已返营!” 张逊面色转忧为喜,道:“快传!” 不刻,已全身湿透的骆林,脸色微青地站在进入堂内,衣袖衫袍,发丝末梢还沾着往下划落的水滴。 张逊见骆林吃相有些狼狈,其身后更是空无一人,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失败。 “张将军,属下这次翻遍了重英镇的犄角旮旯,都未发现李老英雄的相关之事。 老三、老五的尸骨……也无寻到一根。”骆林语气怏怏,似是对自己的空手而归生出些愧疚。 “李老英雄的女儿呢?”张逊不太敢相信骆林说的话。李月桐这小丫头怎么也能不见了? 骆林那日按照张逊的吩咐,立刻从黑虎堂赶到重英镇,在镇中方圆百里寻到了茅草屋顶、柴门低矮的一所民居。 因抵达重英镇时,已是夜幕低垂,见此民居柴门窗子都紧闭,屋内也未见亮光,便等了第二日晨间又去了一趟。 可蹲伏了两个时辰,仍是静如安澜,毫无动静。骆林觉出一丝不对劲,便悄悄踏进院子小心启开了柴门。 屋内黑压压一团,倚开了半道门,借着透进的亮光,只见屋内桌椅井然,内堂床榻皆空,柴房米缸见底。 骆林轻轻滑过方桌,一抹细灰覆于指尖纹路,木桌上一条长杠。 “属下进屋细察,并未发现有住人迹象。依属下看,李老英雄的柴屋许是有阵子没人住了。”骆林将他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逊,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连续几日的寝食难安,此时听见了骆林的这句最不想听见的话,张逊心间已瘪得说不出话来。 雨势继续变本加厉着,风趁雨势,雨助雷威。院宅空地的那幅八卦阵图上,拼命砸着雨点,铜钱大的雨点触地四溅,叮叮叮赌着气,不砸破不罢休。 张逊颓然跌进椅背,或许这场战役的主动权从未在他手中握紧过。如此,放弃还是进击,也不再那么重要。 他不知道两者中的哪个能多一些胜算,但作为一个叱咤沙场,杀伐无数、经验老道的将军,等待,终究不是上策。 “呼~~~”张逊叹出一个艰难而释然的长气。“或许,战争已经在既定轨道上开始了。” 骆林茫然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英勇豪迈、气势如虎、威猛至极的张将军,这个长久以来在骆林心中占据很大位置的大英雄,此刻,流出的悠悠话语,让骆林左边心房隐隐作痛。 张逊叹过气,转身对着骆林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动 手(本周上架 求订) 天蒙蒙亮,禁宫门外已聚集满今日朝会的百官大臣。 寇隼打量了一下人群,依然没有看见枢密院使张逊府上的车架。自官家有了让张逊交出龙符转由他保管之后,已连续多日没来朝会。 宫里御医去府上查看过,回禀是风寒入体,行动不便。 张逊是掌管全国兵马的统帅,虽然久疏战阵,可身体总不至于不如他一个文官,如此不堪。 这让寇隼对太医带有水分的话回话,产生深深的怀疑。 寇隼正站在原地思量张逊称病告假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时,禁宫大门吱呀呀隙开一条缝,一名內侍垫着脚小跑出来,吊着嗓子高声喊道:“陛下身体欠安,今日朝会取消,诸位早些回吧。” “哈~回吧!回吧!又白白起了个大早!”一位大臣打了个哈欠,原本强打精神的眼睛瞬间泛起了困意,一边向着府上走,一边与身边同僚说道。 “哎,你不过是起了个大早,我今日还有要事要奏秉官家,这都快半个月没有见到官家了!” “……” 內侍黄门的声音刚刚落地,等待朝会的大臣就相互议论开了。 说来也怪,也不知张逊是命好还是命歹,他前脚刚染上了风寒不来上朝,宫里就传出官家身体抱恙,不能朝会的旨意。 昨日有內侍省的大人传出话来,“官家身体见有好转,已经能下床批阅奏章,明日可能会照常进行朝会。” 有了这个消息,今日诸位大臣都是抖擞精神,早早等在禁宫门前。 哪曾想,今儿依是白跑了这一趟。 混在大臣中的工部侍郎最是难过,听说官家不能朝会,瘦长的脸快皱成了一个包子。 只因为他的府邸紧靠城南陈州门处,来上朝一次穿越整座要行上十几里路。来朝会一次更是寅时初就离了家门前往禁宫,每日皆是如此。 若是正常朝会,自不必说,这番辛苦也值得,可这半个月来日日白跑一趟,着实让他有些气闷。 可虽是心有怨言,也未感太多言语,只得垂头丧气走到自家车架处,闷声上车。 车夫见其面色难看,也识趣的没有说话,待其坐稳后,轻甩鞭梢向府上行去。 车架穿街过巷,工部侍郎坐在里面随着车辕的颠簸来回晃动着身体,睡意渐渐上涌,昏沉沉睡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从车中传来,工部侍郎感觉左脸一麻,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痛让他瞬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哪个王八蛋打我,白管家……白管家!”工部侍郎揉着左脸,一边睁开眼睛,一边骂骂咧咧的喊着车夫。 没有等到回应,工部侍郎缓缓睁开双眼,却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一紧,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个被唤做白管家的车夫此时已倒在地上,双手捂在胸前蜷缩成一团,一摊鲜血慢慢在地上蔓延看来。 而车架上,多了一个身穿麻衣,头罩竹编斗笠,斗笠下的面容被一块黑纱罩住,只露出双眼。 即使无法看清麻衣人的面容,只通过那双眼眸,工部侍郎还是看出了其中的戏谑,一种在勾栏里看蝈蝈相斗时才会有的眼神。 “我是工部侍郎,我给你钱~~”工部侍郎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发生眼前的状况,可是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也许下一刻,他就要陪着他的白管家倒在地上。 出于对生命的爱惜,语气颤抖的说出了这样一句。在他看来,为官一任捞钱一方,眼前的凶徒敢挟持朝廷大员,自然是有所图。 麻衣人听闻他的说话后,眼中原本戏谑的神情又多了一点讥讽。 “宋人真是些窝囊废!”麻衣人用生疏的宋朝官话说完后,并指如刀狠狠挥向工部侍郎脖颈处。 随着一阵生痛涌起,工部侍郎两眼一黑瘫倒在车内。 麻衣人打昏工部侍郎,将地上尸体反手扔到车上,再从腰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覆盖到血迹上。血迹刚接触粉末就开始咕咕冒出气泡,气泡炸开后升腾一股白烟。半个呼吸的功夫,地上血迹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黑色印迹。 “驾~”麻衣人跳上车辕,熟练地一紧马缰,驾车消失于巷口。 就在工部侍郎被麻衣人挟持的同时,整座汴梁城的所有朝廷大员全部在回府途中遭遇了麻衣人。 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身着同样的装束,没有太多言语,只遇见朝会归来的官员,二话没有就打昏在地。或驮或车载,带到城西的一处民居中。 “首领,工部侍郎带来了。”麻衣人把肩膀上的工部侍郎扔在地上,混在身着官服的众人当中,对着眼前女子躬身说道。 关山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心下默念了一声二十三。这次名单总计二十四人,还差一个左谏议大夫寇隼。 此人也正是名单中最重要的一个,张逊在给她名单时,这个名字特意用笔勾了一个圈,示意她此人可以就地诛杀。 朝阳从东方角楼处漏出一角,淡金色光线穿过窗纸落在关山月脸上,驱逐着暗色阴影。 随着光影移动,院外渐渐传来赶早贩卖餐食的小商小贩的脆脆吆喝声。 关山月已失了原先等待中的那份镇定,地上被打晕的官员嘴中虽被脏布紧紧塞着,可依然有醒转过来不停发出呜呜地嘶吼声,这更增添了关山月心中烦闷。 她皱了皱眉,快步过去抬脚踢在嘶吼官员头上,刚刚醒转过来的官员瞬间又昏死过去。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次任务,关山月把埋在汴梁城所有精锐密探都启用了。为了防止失手,造成无法预料的结果,且在寇隼身上特意安排了两拨人。 可如今,所有洒出去的人都已顺利返回,唯独寇隼这一路迟迟未有音讯。 眼看着天色全亮透了,街上百姓逐渐增多,再动作就更难得手了。 “砰~”院中传来一阵双脚落地的声响。关山月眼睛一亮,能知道此秘密居所的,都是自己人。可这声响,听起来更像是翻墙而入。 难不成,派去带回寇隼的那路人马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察 觉 “什么?没有见到寇隼!”关山月柳眉紧蹙,满面惊怒地看着眼前跪拜之人。 “我二人守在寇隼回府的必经之路,一直到天明卯时末,依然没有见到寇隼人影!”麻衣人语气颤抖,如实回复着。 “你们下去吧!”关山月此时没有心思来处置这两个没完成任务的人。 没把寇隼带回来,也就意味着这场席卷宋朝官场的任务已经失败。 她父王与张逊谋划多年,不惜牺牲八百铁骑替张逊完成铲除异己、权力利益的交换中,他们已经把全部赌注压在了张逊身上。 倘若这次夺权失败,那他们失去的远远不是少了一个宋国的合作人这般简单,更甚的,却是在辽国与萧太后的斗争中处于劣势,甚至,永无翻身之日。 “所有人听命,去城中把寇隼找出来,死活勿论。要是找不到,你们都不用回来了。”关山月已看到了事态的严重,俏脸寒霜,面色沉沉地向所有麻衣人发出命令。 “是!”所有麻衣人爽死回应一声后,先后越出围墙,迅速隐匿于汴梁城中蛛网般的大街小巷。 转瞬间,屋子里只剩了关山月和一群被击打昏迷,掳掠来的宋朝大臣。 她走过去,愤愤地在每人头部又猛然复踢一脚,以保一时半刻醒不过来。然后来至院中,扯下院中唯一的马匹,翻身跃上,急急向张逊府中行去。 【一个时辰前·寅时末】 寇隼听到内侍黄门的高声传旨,突然感觉声音不似往日,循着声音疑惑望去。 果然,今日传话之人面貌硬朗,气韵也中气十足,全没有一丝内侍省人应有的阴柔气质,心中疑窦加剧。 内侍省用人虽不如外派官员那般繁琐,个个儿需要中书门下及吏部备案。 可作为官家贴身近侍,也断不可能随意的说换就换。况且这几日官家旧疾频发,换此不熟识之人必有蹊跷。 有了这个想法后,寇隼并未像其他大臣一样直接转身回府,而是悄悄靠近仍站在黄门内,盯着众大臣回府的内侍。 “这位公公,恭喜恭喜!不知您是哪日升任官家近侍,也不给咱通个气儿?”寇隼嘴角含笑,一脸真诚地望着眼前的小黄门。 “原来是寇大夫,何来之喜,全是官家恩典,三日前才调任小奴到官家身边当差。”内侍听到寇隼问话,身体不易察觉的一紧,言辞紧张地回道。 “宫中我也是常往来,公公仿佛有些面生,不知以前在何处当差?”寇隼轻轻点头后,继续问道。 “真是折煞小奴了,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哪能引得起寇贵人的注意。 寇大夫还是早些回府吧,今儿天凉,小的还得抓紧着回去复命,就不陪寇大夫了。” 内侍没有回答寇隼,脸上尽是卑恭笑意,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向禁宫内走去。 “天凉?”寇隼摸了摸自己的衣衫,软绸的官袍罩在内杉外,虽没有棉絮夹裹其中,却丝毫不觉寒凉。心中纳闷嘀咕着,都什么时节了,怎地还天凉? 寇隼眯眼看着内侍黄门挺正身子,直愣愣地走着。突然,脑中浮起一个人影,与此人走路姿势颇为相像。 寇隼将眯着的细眼合了起来,在脑中迅速搜索着回忆,究竟是何处让这个人的走路姿势印在了脑海。 少顷,他猛地瞪大眼珠,脑中的这块记忆属于枢密院的校场,这个走路姿势乃是一名经过训练的军士,而不是习惯挺直背脊走路的内侍,不是阉人的内侍。 “官家实是没了当年挥师北上的勇猛,身边近侍也换成了武士!” 寇隼确定了这名近侍时出身,反倒心中释然。官家虽贵为天子,权利滔天,说到底,终究是一个时刻惜命的人。 如此看来,近身换了能护其安危之人也实属寻常了。 寇隼府邸所在之处在宣德门以东,距离不足二里。离开禁宫,想着无事,就吩咐了车夫先行折返,他自己则信步去了城外。 只是刚过舟桥,还未及城门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寇大夫,慢行!”叶念安提着罩袍下摆,正气喘吁吁地迎上来。 “叶先生也是起的够早啊,何事这般慌里慌张?”寇隼扭转身子看到满头大汗的叶念安,正一手提袍一手擦汗,着实有几分滑稽象,故意面色一板笑斥道。 “出大事了!”叶念安也顾不得行礼,见寇隼站定后,急忙上前说道。 “嗯?何事,你慢慢说。”寇隼知叶念安多谋,平素向来稳重,这般紧张还是首见,想必出了甚大事。 “今早来朝会的大臣均未回府,府上相关都来问您是否回府。念安心知不妙,担心寇大夫安危,这才和郑八、宫燕,出来寻您。”叶念安渐渐喘匀了气息,道出原委。 “我还当是何等天大的事情,让叶先生如何慌张。本官现在全须全影站在这,你等尽管放心。 脚下是大宋腹地,守备森严,怎会有宵小谋害本官。”寇隼哈哈一笑,劝慰叶念安。 “寇大夫,您是安然无恙,可曾想过其他朝会大臣均未回府是因何故?”叶念安见寇隼并没有听出他话中之意,继续说道。 经叶念安提醒,寇隼顿时全身发凉,今日早上他是临时起意想出外城,故未走平日回府之路。 如若不是这个巧合,想必他也和其他大臣一样,莫名失踪。 寇隼越想越是心惊,感觉有一张无形大网悄然撒开,此时正慢慢收拢。 “不好,快随我去殿前司见萧将军。”殿前司掌管守卫汴梁城的马步军,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二人慌慌张张向着西华门处行去。 殿前司衙门在西华门以西五里处,此处不同其他院、寺,除却处理政务的几个宅子外,其余皆为校场空地,而守备内城的换防御林军均驻扎于此。 内城御林军分东西两营,子时末至午时初为萧将军直管的西营巡守,另外六个时辰为东营值守。 此时为卯时,正是萧将军的西营当值,寇隼心中盘算好了,直奔殿前司西营而来。 二人步履匆匆,不多时已到西营门外。寇隼当先而行,刚要迈步,突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驻。叶念安为料及寇隼会突然停下,猝防不及,就一头撞了上去。 “怎么了,寇大夫?”叶念安撞了个满怀,站在原地懵懵问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假 的 寇隼左右环顾一下,见大营门口巡守士兵正分列两侧,单手扶刀,目光炯炯,笔直站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意欲闯营的二人。 寇隼迅速扯住叶念安衣袖,闪到一堵隐蔽石墙后面,憋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 见没有动静,才吐出一口气,对叶念安郑重说道:“叶先生有所不知,张逊昔年随官家征北时,任征北军马招讨使。与辽军交战中,张逊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深受底层将官爱戴。 宋军胜利还朝时,传闻张逊曾因为贪功冒进,致使河北路大军被辽军包围,久战未能突围,将士死伤甚重。 就在张逊对突围无望,以为此生再无还朝之日时,有一名小校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捍死将张逊性命抢了回来。 这名小校绷着一口气与张逊回到征北大营时,浑身伤口难以细数,当即昏倒在地。而此事,对张逊以后的生活也是影响颇大。” 寇隼说完,沉入默然,回忆起昔年的那场惨烈战事,心中不免升起一阵难以言表的悲壮。 叶念安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在听到小校悍不畏死冲入敌阵时,心下为其动容,对大宋这片土地的热爱也再次被点燃。 只是,他依然没明白寇隼这番说话的意图,不得不轻轻询问道,“念安愚钝,不知这段旧闻与晨间诸位朝臣的失踪有何关联?” “这名小校就是今日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萧将军。”寇隼说完萧将军的名字,神色尽暗,一副惋惜之情。 “萧将军能从军中一名小校,到如今掌管禁军要职,除却他本身作战英勇、豪放不羁之外,自也不乏张逊念及他当年的冒死相救之恩,提拔任用,一路官位连升。” “您的意思是,萧将军已投到张逊麾下?”叶念安细细揣摩后,试探地问道。 “恩!”寇隼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负责训练护卫皇庭佑紫军的李老英雄惨遭横死,已确定是张逊所为。 半月前官家也言明令张逊交出龙符转我掌管,可张逊第二日便托病不来朝会。 这件事本是官家的无意之举,并无其他深意,可张逊倘若把此事想偏了,后果就不堪设想。 与他而言,若有心谋反,不过是抬抬眼皮之事。现在,你看营内这副仗势,萧将军马上出兵平乱也不是毫无可能。” 寇隼说完探手到袖中掏出一块白玉龙符,握在手中看了看,转头对叶念安说道。 “官家严命,保管龙符之人不得易主,符在人在,符失人亡。 现今事态紧急,我只能把龙符交予你。叶先生,你是否做好了挽一国危难于己的准备。” “念安知道轻重,请您示下。”叶念安一脸凝重,眼睛里淀满了责任,双手拱拳正色而言道。 “我独自去见萧将军即可,你拿好龙符在此处等我。若一个时辰后,我没能折返,你就带着龙符去重英镇寻李月桐,将龙符示于她看,她自会安排并听你调遣佑紫军救驾。” 寇隼摊开叶念安的手,把龙符放于他掌中,随即转身迈向大营。 “寇大夫,叶念安还有一事不明,您说张逊并没有把龙符交予您,那这龙符~” 还未等叶念安的话说完整,就听得寇隼背对着的身躯,幽幽飘出一句平静之话。 “没错,假的。” “假的!?”叶念安嘴巴微张,楞在原地。 【殿前司西校场】 “敢问上官来此有何贵干?”寇隼刚走进校场五步之地,守在校场营门的士兵疾跑两步过来,微施一礼后,朗声问道。 看着眼前盔甲齐备,手执长枪的士兵,寇隼眼角一挑,略带愠意,“还不快去通禀,本官乃太傅寇隼。”寇隼说完,双手倒背,仰首斜望,不再看眼前的士兵。 “是…太傅……小的这就去通禀。”听到眼前之人就是传闻中敢和官家顶嘴吵架的寇隼时,此小兵后背一凉,生怕得罪了他让自己难堪。 迅速给同伴使了个眼神后,另一个几步之遥的小兵微一点头,撒开双腿就向着校场里头最高的那座宅子跑去。 听着屋外士兵跑动间,身上盔甲哗啦啦的摩擦撞击声响,萧将军心中也七上八下打起了鼓。 想起当年悍不畏死杀入敌阵,究竟是为了大宋,还是为了长官张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宋庇佑,萧将军莫要再被官位蒙蔽变了节才好!”寇隼一边等,一边内心默念。 功夫不大,从那座最高宅子中传来一声震天怒骂:“混账东西,还不快把寇太傅请进来!”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请。” 紧接着,屋里走出一兵一将,本寻着骂声抬眼望去的寇隼,只见萧将军皮肤黝黑,眼露精光,浑身被盔甲紧束身材高大威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果然一副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凛然英姿。 萧将军步子其大,行动迅速,眨眼功夫已到寇隼身前。也还未说话,先裂开大嘴笑了起来,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泛起光亮。 “哎呀呀,听闻前几日寇兄荣升太傅,萧某正准备登门拜贺,没想到今儿太傅就来了。 太傅快快请进,我陪太傅喝几杯。” 说话间,萧将军就抬手要把寇隼让进去。 “喝酒就不必了,今日寇某有急事要向将军问询一二。”寇隼站定不动,口中不咸不淡说道。 萧将军神情一滞,笑意尴尬挂在脸上,不知如何找个台阶自然隐去,肚中却暗骂开来。没想到自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 “我当是何事!原来寇太傅有事找萧某,寇太傅尽管问,萧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萧将军也收起笑容,看不出悲喜。 “此时应该是萧将军所领的侍卫军西营当值,护卫汴梁内外安危。” “不错,正是萧某所领西营当值。萧某虽不似寇太傅是国之基石,时时刻刻能为官家分忧。 但是分内之事还不曾耽搁,怎么?寇太傅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殿前司的军务了。 若真是如此,那萧某就无可奉告了,太傅应当清楚,殿前司所领兵马乃我朝精锐之师,自太祖开朝以来,都是由官家直管调度。”萧将军朝着禁宫方向拱手说道。 “萧将军知晓殿前司职责重大就好。不知今早朝会后,大臣失踪一事,萧将军可曾听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 事 “知道会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萧将军大脸瞬间发黑,似是早已料到寇隼会问今晨朝会一事,并未慌乱,双臂交叉抱于胸前,目露凶光地看着寇隼。 “你我同去见官家,知道告你戍守不利,不知就告你渎职。”寇隼也不甘示弱,孤身上前一步,迎上萧将军双目。 “哈~哈,看来寇太傅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存心与萧某过不去呀!”萧将军突然放声大笑,对寇隼硬按给他的罪名不以为意。 “也罢,萧某是个粗人。既然太傅认定萧某渎职,那萧某也成全了你这片忠君爱国的心。来人呐,给我绑了!” 说到后面,萧将军面色一沉,语气生冷一记命令。 听了将军命令,原本在营前戍守的军士顿时来了精神,有意要在上官面前露一手。 二人手持长枪就地一戳,探手在腰间扯出根绳索,边抖边跑至近前。 军营里的汉子对放倒拿人一技甚是精通,趁着寇隼在原地迟愣的功夫,绳索一抖,绳头如长了眼睛一般,从寇隼肩头绕了个圈,又回到军士手中。 另外一人跑到寇隼背后,朝着膝盖腿弯处,狠狠一脚踹了下去,口中不乏叫吼一声,“给我倒下去。” 寻常人一脚踹在这关节处,尚且疼痛难当,何况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军人。 寇隼只觉两腿一沉,身体砰的一声就栽倒在地。 拿着绳索的军士二人,轻车熟路,相互配合,半个呼吸的工夫,已将寇隼裹得像个粽子,密密实实地捆倒在地,除了嘴巴,浑身没有一处能活动。 “大胆萧童,你竟敢随意缉拿朝廷命官,你就不怕掉了脑袋!”也不知此时的寇隼是被绳索捆绑的缘故,还是胸中怒气上涌,脸色涨了血红,只瞧他双眼圆睁,丝毫无当朝太傅的气派。 反倒是像那官府缉拿在地的流氓地痞,颜面扫地,窘迫皆然。 虽有心上去拼命保节,奈何绳索紧缚,空有一身气力无处施展。情急之下只得大声嘶吼,晓以利害。 此时,站在原地看着寇隼被困倒地的萧童,听见寇隼夹带怒意的威胁说话,双目一横,露出阴狠之色。 瞪了寇隼咬牙说道:“萧某的脑袋早就提在辽蛮子手中了,何惜再死一次。 若不是张院使把我藏在他的车驾中,冒死拖着他的两条伤腿,硬撑着将我带回汴梁,我恐怕早已被赵匡义这个丧家之犬丢在北面草原喂了狼!” “你是大宋子民,战阵之上又于国有功,官家怎可能弃你不管? 萧将军,且不要信了张逊的欺瞒之言。”寇隼听出萧童话语中的嫉恨,连忙替官家辩解道。 “我萧童视大宋为家,大宋何时把我待作人看?话既然已到这个份上,不如就让我好好给寇太傅说说,赵匡义当年是如何对待视他如天的子民的。” 萧童抬首望着太阳,眼神似有些闪烁。心下暗暗算了算时辰后,就把当年那段往事悠悠说转给了寇隼听。 【雍熙三年·征北军大营】 “还未寻到官家么?” 一名小校跑进营帐,对上张逊着急火燎的询问目光,黯然摇了摇头。 张逊身体如失了支杆一般,颓然倒进椅中。官家失踪已整整两天,征北三路大军屡屡进攻不利,如今连御驾亲征的官家也下落不明。 这场战争输得彻头彻尾。倘若就这般还朝,怎还有面目回京去见满朝文武。 想到此处,张逊一时郁火填胸,几欲昏死过去。 “报!距离营帐二十里,有一人身穿亮甲,身边有十几个随从,正被辽军包围,看这人,和官家有几分相似。”就在张逊六神无主时,窜进一名斥候回报。 张逊听到官家二字眼前一亮,噌地一声身体就从椅上弹了起来。 满脸喜色的连声说道“快、快,哪位将军随我杀进敌阵,去把官家接回来。”可是,等待张逊的,是满帐沉默。 分列在张逊两侧的将领无一不披花掛彩,盔甲内外血污点点。 直到张逊充满喜悦的话在帐中回荡消逝,也没有人愿意上前杀进敌营救官家。 “大胆,你们都想尝尝军法的味道么!”张逊扫视两侧,双目碰火。帐内众人与之碰到他目光之后纷纷低下头来。 慢慢的,张逊眼神渐冷,狠声说道。 张逊话声刚落,两侧队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其中一名将官语含悲戚地说道。 “张将军,非是我等不愿去救官家。只是如今,我军已成溃势,况且我等均有伤在身,现在上阵杀敌,无异于送死,望将军体谅我等家中妻儿老小。” 张逊看着眼前的将领,都是枢密院出来的儿郎,有的伤口深重,双膝碰地都暗暗疼痛地嘶声阵阵。 原本翻涌上来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他知道,非是大宋儿郎无胆,只因忠孝不能两全,他们皆有妻儿老小,等在家中院前翘首以盼。 “呼~也罢,官家待我如兄弟,我责无旁贷。来人啊,取我盔甲来!”张逊沉呼一口气,边说边站起身,准备亲自披挂营救官家。 “将~将军,我去吧。” 就在张逊披锁甲,抹丝绦之时,在账下将领末尾传来一声细微的话语。 张逊手中动作陡然一停。循声望去,待看清说话之人面容后,双眉轻蹙,脸上表情充满惊愕。此人正是刚从两军阵前把他营救出来的萧童。 “你刚才冲杀回来,受伤颇重。这才有好转,好好歇息吧。”张逊手中动作不停,继续从侍军手中接过铠甲向着身上穿。 “砰!”萧童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高仰起头看着张逊,目光坚毅。 “将军,萧童自幼家贫,父母均被辽军所屠,幸而投身军武,才能活到今时今日,没有冻饿而死。 这是大宋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作为大宋子民,若能够死在战场上,我死而无憾。 大宋没有萧童可以,但是万万不能没有官家,如今官家身陷辽军之中,命在旦夕。身为宋将,怎能贪生怕死,请将军准我前去。” 萧童说完,一记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赶 车 萧童的话深深浸入到张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觉回想起自己离家从军,直至升任枢密院院使的这一路,刀尖舔血,性命高悬,却只为大宋能繁荣安定,不被外族胡虏侵略。 渐渐地,信由着这丝别样的情怀,升腾起一点湿润徘徊在眼中。 张逊背过身,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把那一抹湿润掖了去。深吸了一口气,复而说道,“萧将军能有此报国之志,大宋幸甚。来人取酒,我为萧将军壮行。” 北地苦寒,天气凉得透骨,行军作战需要备足酒水,以此御寒。 没多少工夫,就有左右侍从麻利儿的从帐外报来一坛尚未开封的陈酒,递到张逊手中。 招呼过萧童上前,张逊右手暗运劲道一拍坛底,泥封应声而落,转身把桌上摆放的两只海碗倒了满满。 “来,将军!” 萧童先从桌上拾起一碗酒,双手高举齐眉,轻点了三下,以示对张逊的敬意,之后便一饮而尽。 海碗用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帐中诸人目送萧童撩开军帐布帘,从军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萧童在马上紧了紧被鲜血染透,已变为暗紫色的披风,抬眼瞭望南方,那一整片乃是大宋国土。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许还有下一次。 不多会儿,萧童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战马瞬间扬蹄向北方奔驰而去。 二十余里路,快马疾行,不过半个时辰,萧童一人一马已冲到了赵匡义被围的山口。 此时,赵匡义身边侍卫不过一手之数,且加之腿部中了箭,一截箭杆露在外面,正随着赵匡义战马艰难移动,左右摇晃。 眼见几十个辽军口中嘶吼着,逐渐压缩包围圈,圈中之人已然无力冲破此围。 “官家休慌,萧童前来救驾!”萧童单手持枪,打马直冲过去。马匹快速行进带来的冲力,令萧童势头勇猛,一杆长枪如长虹贯日。 战马跑到近前,长枪瞬间穿透最外围的两个辽军身体,二人还没来得及哼声,就栽落马下。 赵匡义身边的亲兵听到萧童的一声大喊后,如天神下凡一般,从外围冲杀进来,顿时从眼眸中露出亮光,挤出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气力,向外突围。 这股辽军本是从杨业麾下宋兵冲杀而逃的败军,一路向北奔逃,早已经疲惫不堪。途中因看到这十数个落单宋军,才顿起了报复截杀之心。 这时见突来的这名宋军将领勇猛异常,霎时胆战心惊,无心恋战,再加上圈中宋军有了援兵,反抗加剧,本已无力突围的死圈一下仿如刺破了的气球,迅速激烈四射,膨胀开来。 转瞬间,又是几名辽兵被宋军斩落马下,所剩无几的辽军立时生出退意。这小股辽军头目,环顾了一下左右,单手举刀朝着萧童一指,口中呼哨了一声。 听到哨声的辽军,抹转马头,全部放弃了圈中宋军,朝着萧童的方向挤压过来。 这些人也不恋战,只是愤怒萧童突然出现坏了他们的事,每人挥刀朝萧童身上劈了一刀,也不管劈没劈中,出手后也不回头,直接向着北面荒逃而去。, 萧童在乱刀中,左右躲闪,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乱刀丛丛。待辽军全部退走,萧童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有几处刀伤落在手臂,深可见骨。 萧童气吁残喘,看着赵匡义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抬手遥遥指了大营的方向。 一行人回到大营时,下马都需要旁人搀扶。因在马上坐的太久,两条腿都已僵硬得难以活动。 萧童已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马,当他已能遥望见宋军营帐时,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刚想起身,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全身袭来,只得放弃了起身的想法,合眼躺下。 这时,外面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陛下,萧童救驾有功,断然不能弃他于此。若当真要这般做,岂不是寒了所有为大宋拼杀将士的心,以后还会有谁愿意为国掏心掏肺,誓死效力?臣望陛下三思。” “我军新败,辽军定然会乘胜追击,丢下前线受伤将士,也实非我所愿。但是带上这些人,势必要影响撤退速度。须以大局为重! 此事不要议了,速去准备吧!集中所有车架快马、粮草辎重,受伤颇重之人就都留下吧。” “陛下~” “朕累了,你下去吧!” 虽没有在现场,萧童还是清楚分辨出了争吵二人的身份。只是,这番对话,着实让萧童湿润了眼眶,流下了一滴寒心热泪。 他没想到自己拼死冲杀,视之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大宋国君,竟如丧家之犬般,毫无顾忌地抛弃这些舍身救他的前线将士。 萧童迷惘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为大宋抛洒的一腔热血,究竟值不值得。 “噔~噔~”脚步声响,萧童感觉面上一凉,帐篷外的冷风吹到脸上,有人走了进来。 “萧将军,你醒了。” 见来人是枢密院事张逊,萧童感念适才张逊对赵匡义的极力劝谏,挣扎着欲起身行礼。 “将军身体要紧,莫要乱动。如今大军溃败已经定局,官家意思马上撤回汴梁。回去途中,你坐我的马车,好好保重身体。”张逊轻轻按住萧童欲挣扎起来的身体,附耳说道。 “张院使,萧童此时等同废人,就不拖累您了,把我留下吧。”萧童神情悲怆,却又语气平缓的说道。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遑论你救了我与官家,就是你什么也没做,我也须把你带回汴梁。每一个大宋子民,我都不会将他丢弃在宋土疆外。”张逊听到萧童自暴自弃的话语,气急斥道。 “来人,把萧将军小心抬到我的车架上。” 张逊不待萧童推辞,招呼了一声外面。声落,进来了两个军士小心翼翼地扶起萧童。 张逊安置妥当,掀开车帘刚要进去,发现车仓内躺了萧童后,已无多余空间。顿时眉头一皱,看了看赶车的车夫后,回头说道。 “你去寻快马返程,我来赶车。”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落 网 躺在车架仓内的萧童,听闻张逊对车夫的如是吩咐,热泪盈眶。 绑成肉粽躺倒在地的寇隼,听完萧章讲的这个故事,心间寒凉,良久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未曾想官家早年股伤中箭,落魄消失的那段时日,竟还与萧童发生了如此悲悯又无奈的交集。 他打心眼儿里可怜萧童,也打心眼儿里同情张逊,尽管二人平素口角相斗,往来不欢。寇隼知道张逊半生驰骋疆场,性子直耿,忠君爱国的脾性非是自己这等文官能体悟得到的。 萧童年纪不大,却跟随张逊多年,一腔热血半世追随,只为当年张逊对他的不弃之恩。 萧童定了定神,像从惊惧中惊醒了一般,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道:“从那时那刻起,我萧童就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宋国将领非张逊不听命,誓死跟随。” 寇隼叹了一口气,饶是早有预感,仍是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般真实、突然。他料到了萧童可能会对自己做出过激的动作,却未料到一切皆因其背后悲情而又充满仇恨的过往而致。 萧童的内心似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和斗争,好一会儿,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就因为赵匡义对我的离弃,我萧某虽被张将军救起了一条贱命,却一直生活在角落阴暗处。 除了西校场,没有办法在汴梁城中被大大方方直呼其名。所以,他赵匡义不仁,休怪我萧童不义!” 就在此时,但见营外一名小将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因为步子走得太急,身上盔甲哐哐哐哐擦得直响,快步中一个趔趄,踩到了前面垂下的半片军袍,只听‘嘶’一阵裂帛声传过,差点被跘出一个大跟头。 萧童被这违和声响惊得转过身去,进来之人本是平日举止稳重的亲信,见其今日步履走得慌忙错乱,疑惑中紧皱起眉头。这般踉跄狼狈,莫不是自己连日来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在寒气中透出阵阵颤抖:“何事?” 小将气喘吁吁,嘴唇发白,止步看了眼地上五花大绑的寇隼,凑到萧童近处,压低声音道:“萧将军,这是骆林从黑虎堂命人捎来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萧童接过,轻轻一抖,赶紧细看起来。 原来,这是张逊听过晨间从民屋骑马离去的半山月,复述了软禁全城朝会官员唯缺了寇隼后,匆匆写下的密信。信中言明,‘即刻赶往黑虎堂一议。’ 看完密信,萧童满脸激荡,他合起绢帕,冷冷看着地上的寇隼,半晌,丢下一串得意又浮夸的笑声。走出门时,对适才进来的小兵说喊道:“赶紧把寇太傅扶起来,随我一同去见张将军。” 寇隼伏地见萧童看信时面部阴晴不定,已猜出了几分。这会儿又听萧童嘴中喊出这几句话,内心立时一阵拔凉。他开始担心起校场外围墙边,捏着白玉龙符的叶念安来。 此回去了黑虎堂,尚不论生死吉凶,更不明归途何几……这安邦定国的重任,看起来是真要指着叶念安一转乾坤了! 【一个时辰后黑虎堂内】 径直穿过黑虎堂中的八卦阵图,萧童风尘仆仆,信步踏至内堂张逊面前,拱手一揖道:“末将萧童来迟!” “恩。萧童,过来见一见这位京西路转运使——半山月。”张逊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转头指了指身后的女人。 本专心思忖,猜想着张将军密集传他前来为何事的萧童,经张逊胳膊一伸,也就跟着望向了端立在其身侧的二人。左是威武英挺的骆林将军,右是一张陌生俏脸的异装女子。 半山月健康的麦色皮肤,看起来虽不如宋国女子冰肌细腻、温婉内敛,但瘦削的脸蛋,细长的凤眼,加之薄如蝉翼的朱唇,却黑俏的另有一番韵味。满头乌发向后一把束起,编成小指粗的细麻花辫,一根根地垂于胸前,掩住脖颈处荡下的银锁片。左手扶着弯月刀,见萧童望她望得出神,半山月笑脸一展,颔首作揖,妩媚丛生。 看到张将军内堂有了这么一个异域女子,萧童心间疑虑四起。不禁琢磨起特意要来告之寇隼落网一事,该如何讲出口。 张逊见萧童神色严峻,关心道:“萧殿使,何事苦恼?” “末将确实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萧童微倾半身,略有顾忌地说道。 “萧殿使但说无妨,全是自己人!”张逊挑明天窗,亮开了嗓子。 未料及张逊如此直接的答话,萧童猛一抬头看到将军一副肯定之色,也就扳直身子正色道:“末将已将寇太傅带到。” 此言一出,内堂诸人霎时惊骇莫名。全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童身上。张逊和半山月面面相觑,难掩惊愕。 萧童环眼扫神过堂上之人后,欲言又止。张逊走回方桌木椅旁,拾起桌上茶碗啜了一口,缓缓坐下。 屋内几人见张逊如是动作,都迅速识了眼色,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骆林和半山月正蹑起双脚退下时,张逊轻喝一声:“山月,你且留下。” 转瞬间,宽大的黑虎堂内堂里,只剩了张逊、半山月和萧童三人。张逊压低嗓子道:“这里已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 萧童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寇太傅上午孤身闯营来见我,且指问今日晨间诸位朝会官司员全部失踪之事。末将见其假意相问,实则规劝末将收兵息鼓。话语推辞间起了争端,也无其他法子,只得先将其绑了,过来禀报了再等张将军处置。” “你是说寇太傅独身前来?”张逊半信半疑,又喃喃自语道:“好主意!诸候百官独缺了寇隼,他居然自投罗网。哈哈哈哈,绑得好!” 萧童略有疑虑,轻声问过:“将军,寇太傅身居要职,今日他孤身前来,定无恶意。” 张逊瞬间心领神会,回转身又说道:“去,给老子带上来!” 第一百三十章 兵 变 萧童也未迟疑,正欲转身去叫。张逊又从背后追出一句:“且慢。你先速回西校场。将侍卫步兵、行马军、步兵等诸位候命都指挥使请来,我有话要说。” “是。”萧童拱手一推,声音爽朗。 等萧童走后,诺大的黑虎堂内堂里只剩了张逊和半山月二人。 张逊在堂内来回踱着步子,阴沉着脸,对至始至终都端立一旁的半山月训斥道:“做事不过脑,你这辽国女子竟也这般没有见识。 山月,你把整个汴梁城闹得鸡犬不宁。且不议寇隼已落网,倘若今日没有萧童这一绑,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张院使教训的是!山月鲁莽了。”半山月有些委屈,她之所以放在朝会后行动,不过是想出其不意,增大一些成功的概率。 至于寇隼这犊子,没有如寻常那般直接回府,可是换作神仙也始料未及的事。 可心里虽这般想着,嘴上却仍然谦卑如常,一张俏脸勉强温和微笑着。 “过会儿,你先到偏堂回避一下。西校场各正副指挥使前来,人数过多,你先不要露面的好。” 张逊夹紧额间川字,轻声又不容反驳地命令道。 “好。山月遵命!”语落音罢,半山月学着宋的规矩上前几步,到张逊身前轻轻一幅,走向堂外偏房。 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着,从黑虎堂到西校场,快马一个来回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可眼下放在张逊身上,此时却如世纪之久。 张逊一边想着与赵匡义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一边又回忆起赵匡义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儒弱脾性。胸中喜怒交替,时笑时泪,反复无常。 在等待的时间里,不过一个时辰,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天、一月、一年……左等右等未见萧童等人回来的身影。 就在天色明暗相间,暮色全临的当口,萧童领着一从将领正穿越宅院里头的八卦阵图,直扑而来。 众将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见了心生钦佩的张将军正一脸严肃地候于堂内,皆自觉齐垒队仗,纷纷向着张逊行过军礼等在院中。 其中骆林等人,抱拳上前道:“张将军,匆匆传了我等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莫不是前线突发战事?” 此时,天色已断,夜幕上临。萧童命人燃起了数支火把,窜动的火苗肆意摇晃着,照亮了院中每一位将士饱经沧桑的脸庞。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比其更沉重的,则是众人的鼻气呼吸。 张逊也没有遮掩,扫视着众人,慷慨激昂地说道:“我张逊随官家南征北战,为保大宋国土,披荆斩棘,竭尽所能。 这些年来,一直废寝忘食,视大宋安危为己任,从不敢有丝毫懈怠。而今,官家股伤又发,不理朝政半月有余,且对我张逊疑心四起,当以为我与朝廷有对抗之意,欲下诏削我羽翼。 诸位将军一直身随张某左右,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如若不和我同一战阵,全可以奉诏拿我张逊人头前去复命。” 说罢,张逊又望向萧童、骆林等人,踱步停至跟前,皱眉问道:“两位将军,此事怎么看?” 黑虎堂外的院宅里,火光绰绰,众将所闻张逊一通澎湃说辞,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面面相觑,霎时议论声四起。 骆林、萧堂已不再犹豫,将院中亲信召回内堂。萧童咬牙切齿,恨恨道:“自古以来,君疑臣必诛,臣疑君必反。 张将军,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句话似是点醒了堂内张逊,也点醒了院内站立的每一个人。 确实,与赵匡义之间已势如水火。 即便是安守如常,他赵匡义多的是给他张逊按下私蓄死士、私调兵权、意图谋反的各种名头。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一战胜负。 想到这里,张逊一个转身,牙逢里挤出道:“哼!” 眼中崩出骇人杀气,紧紧捏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院中济济一众将领,均信誓旦旦、愤愤不平之状,原先嘈杂的院子一下又安静下来。 萧童自从被张逊冒死带回汴梁城后,向为他的恩义所重。经张逊这一嗓,霎时义愤填膺,热血溢脑地跟着叫喊起来:“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高举手中火把,雀跃着齐呼起来:“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显然,经了这几人的表态,张逊被迫‘谋反’一事,算已解决。 只是,张逊心下虽如此想着,口中却仍旧没有说出大逆之词。“诸位对张某人的信任和忠诚,实让张某人心存感激。只不过……” “将军乃朝中重臣,功绩显赫,威名远播。今日定是遭受左右群小之构陷,才让圣上误信了谗言。将军切莫迟疑,当立即进宫,面圣陈冤。”骆林平素冷静理智,这会儿也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萧童听闻,复又搭腔道:“眼下形势紧迫,请将军定要听从众将意见,速速进宫面圣,一洗罪名。 将军当知,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如若有违,反不吉利。将军大可放心,属下到时定率兵宫外,候命进击。” 暮春三月,戌时,黑虎堂内,众将士拥护张逊群情激奋,响应声沸腾四起。 萧童一声断喝,拔剑击地:“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 一直藏在西校场外后墙边的叶念安,在寇隼孤身进营会萧将军时,不曾想萧童会亲自迎出,因而有了隔墙遥望萧童的机会。此后,便与寇太傅二人全无了消息。 叶念安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渐暗,心间焦急如焚。 掌中的白玉龙符已被手汗捏得湿润,正琢磨着去留不定,却见萧童一人一骑飞入西校场大营,马蹄着地处掀起一阵旋风。 没多大工夫,又是萧童为首,后跟几个将领模样之人组成的骑队,先后驶出军营。 叶念安望着扬长而去,正隐入如雾沙尘中的小股骑队,心中默默数了数马匹,当即撂起前衫,疾步往回赶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摊 牌 叶念安心知,寇太傅被萧童扣下已是板上钉钉。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众西营将领,叶念安担忧起寇隼的安危来。 脑中不禁闪过前几日在府院中夜间观到的异样星象,此刻再想过远去的骑队,忽然一个机灵。 皓月侵进太微天区,东经西南出端门,叛逆大臣假借龙威。这萧童掌西营,效命于张逊。 紫红云气抱月入侵帝星,乃是有强悍亲近的臣子谋乱。 张逊、张逊……‘逊’字属金……也属金。金星入帝座,战事暴发将于皇城宫墙内。 推算到此,叶念安再想了想等在营外看见萧童先后两次的折返往复,莫不是已将寇爷转移到了张逊处? 叶念安倒吸了几口冷气,这个意欲谋反的重臣不是别人,正是统领禁军、身居高位的枢密院使张逊。 那么,寇爷如今落入萧童一众宵小的手里,生死就更难卜了。 叶念安不敢再有迟疑,拾起长衫前摆,沿路碎步小跑回寇府。 经了黑虎堂内张逊的一番豪情壮言,被众将领军士的拱手驾到了如此高位之上。 他第一次有了君临天下、俯视苍生的感觉。 没了大臣上朝,禁宫门前空空不如往日,整个汴京皇城变得愈加孤寂清冷。 这对于张逊而言,出入殿堂也变得愈加容易轻松。当黄门宦官尖细的噪音穿过门廊,传至殿内案桌前赵匡义的耳中时,张逊已将挂在暖阁门口的绣龙黄缎门帘轻轻地掀了开来。 赵匡义知道是进来之人是张逊,却不看他。 专心看着御桌上的案卷,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朕多日未上朝,奏章堆积如案,张院使也看到了。你可有要事上奏?” 张逊一个躬身,直直问道:“陛下的病可有起色?感觉怎么样了?” 原来默不作声的赵匡义,听张逊这一句假意之问,倒是搁笑抬起了头。“太医倒是日日会诊,每天调剂配药,服了有一阵子了,依是未见好转。有劳张院使担心了!” “臣等都盼着陛下龙体早日康复,好早些上朝重整威仪。” 张逊的说话不疾不徐,不温不火,让赵匡义听不出他此番进宫的实质用意。 他知道张逊想干什么,也知道张逊下一步要说什么。 赵匡义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几个宫女掀起了黄缎门帘走了出去。 赵匡义端起案上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朕几日未理朝政,公务缠身。 紧着这会儿身子还有些力气能动动,张院使有甚紧要的话就直说吧!” 才想收尾,隧又补充道:“莫不是张院使是要交还那半块龙形玉符的?哎,瞧朕这脑子。” 一句激将话,瞬间将适才君臣之间暖暖的气氛骤然冷却。 “臣记得,陛下曾多次夸赞过臣武功盖世,用兵如神。与陛下您也多次领军征讨,平定叛贼。 臣自问对朕忠心耿耿,对大宋一腔赤诚,所率军兵军容严整。可陛下却视臣为朝中奸党,欲按造反之罪,意欲收回密领佑紫军的半块白玉龙符。 臣心间寒凉无度。” 张逊幽幽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我主仆一场,君臣礼待,情同手足。你是一个好将军,更是朕的好臣子。 卿何故有此想法呢?这佑紫军不过是当年为先帝而备。 如今李老英雄已逝,收回龙符有甚不妥?”赵匡义之前温和的脸色不见了,话底开始有零散火星溅出。 “哈哈哈,陛下真是太会安抚人心了。只不过,臣统领禁卫军数十万,士气震慑,从无退缩。 陛下不过是对臣失了信任,欲削我张某的羽翼罢了。不必说这番冠冕堂皇的话。” 赵匡义顿了顿足,一脸苦口婆心道:“哎……张逊,你们并肩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这么条长路都走过来了,因何陪朕的最后一段走不下去呢?” “我张逊堂堂一介武夫,为大宋养着这些兵士是为有朝一日厮杀疆场,击溃敌寇的。 而不是如陛下这样将武士当作慵软无力的宦官一般使唤!”张逊战栗着身体,言语中夹带着敌意激动斥道。 看着张逊昂首挺胸,义震言辞的模样,赵匡义心间交织着一抹矛盾、一抹纠结。 他的心中无疑是愤怒而失望的,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生到眼下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从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陪伴着一路走来的兄弟,现在为何会变得这般势不两立。 想到这里,赵匡义迅速恢复到一脸严肃,将心尖暗暗涌出的酸楚褪了下去。 轻声问道:“张院使,今日见朕,究竟是为何?” 张逊稍一愣神,不刻,发出一阵夸张的挑衅肆笑。 干涸的笑容戛然而止,从牙缝里钻出一句:“张逊就当了陛下眼中的奸贼吧!” 赵匡义低头,低声说道:“张逊逆贼,你可知现身为何处? 念及我二人过往情义,卿收回刚才这句说话,朕权当你开了个玩笑,翻页不究。” “哈哈…哈哈…哈哈……我张逊已半截埋进黄土,还有甚畏惧的。 今儿即来了,就没甚能击退我。你无须拿这些虚有的好话来诓我。我张逊大不了就是一死!” “罢了。张逊,你我君臣情绝义尽。你既不肯回头,我赵匡义也奈何不了。 你杀死李老英雄欲吞佑紫军、违令私救萧童作西营殿前都指挥使、私通户部三司使赵环……我一笔一笔的给你算。 你张逊统率二十万禁卫军是不是? 卿的二十万禁卫军再近不过皇城宫墙外。 朕看你如何插翅飞出城墙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全 杀(本周上架 求订) “皇城外?笑话,我为何要去皇城外。 今日既然进了,就没想过要出去。 那把椅子也让我来坐坐。” 张逊没有在意赵匡义口中的警告,反倒是满脸狂热地向往着垂拱殿堂上那把孤寂的高椅。 他幻想着自己坐上那把椅子,面对满朝臣子以及宫墙外的万里江山的模样。仿佛此刻他已经成为了万人敬仰的大宋天子,执掌着大宋的社稷江山。 他不再管顾赵匡义面上的那丝惋惜,脚步不受控制的向着椅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张逊距离龙椅不过一臂之远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朝张逊的后背左心房处射来。还兀自沉浸在美好幻影狂喜中的张逊,弩箭破空声恍若未闻。 ‘噗~’弩箭如中棉絮,发出一声闷响后,从后心处穿透身体钉在了地上,所过处血花四溅。 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从胸口处逐渐放大,张逊感觉到心脏每跳动一下带来的撕裂般疼痛。他不可置信地大睁双目,满眼惊愕看向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今日当值的禁卫军统领萧童曾受恩于己,已把皇城内外全部控制了住。 那些整天满嘴伦理道德的酸腐文官,也被半山月全部软禁了起来。 至于这个赵匡义,什么神武天授,说到底不过是个残废而已。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清楚的很,现在赵匡义腿疾病重,走路都已成难事,哪来的力气阻止我? 张逊慢慢回转身体,看向身后……此时的大殿已不止他与赵匡义两人。 在赵匡义身侧躬身站着四名近侍黄门,每个人手中都提了一把大宋精锐军士才会配备的精钢硬弩,而贴身站在赵匡义最近一人手里提着的劲弩上,弩箭已离,弓弦尚有余颤。 “噗~”张逊刚想开口,牵动胸口处箭伤,喉咙一忝,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他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愤恨,如何都没想到,平日里他最看不起的阉人,竟然令他功亏一篑。 “原来你一直都在防着我!”张逊语气孱弱的望着赵匡义。 “防你?张逊,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对朕来说,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打狗还需要主人亲自动手么? 张逊,你杀了李老英雄,我都未与你计较,在寇隼三番五次觐见下,顶着被骂昏君的名头将你官复原职。你为何还不知足!” 说到后处,赵匡义话语中的惋惜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恨意。 “哈~哈~”张逊又痛苦地咳出几口血后,脸色涨红,调动着全身气力大笑了几声。 “知足?我是应该知足,可是你想过大宋百姓么,我替所有大宋百姓不平。 区区北辽几支弓箭,射中你的大腿就吓破了胆子,像个乌龟一样窝在汴梁城不敢出去。 而西北边陲的百姓被辽国铁蹄践踏,家园不复存在,妻离子散……他们也应该知足么? 现在的军队都成了什么样子,士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将领是谁? 我早就应该想到,靠手中兵权篡夺皇位的赵家,怎么可能不在身边有防备……” 张逊眸子中开始蒙上一层灰色,语气逐渐虚弱,话语中伴随的满口血沫子,已说不真切。 赵匡义听着张逊垂死前对他的指责,脸色更加阴沉,笼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愤怒而不住的颤抖。 “陛下,要不要~~”身边的近侍黄门,感受到赵匡义身上掩饰不住的杀气,抬头看向赵匡义,抬手在脖子比了一个灭口的手势。 “不用了,朕要看这条老狗还能活的了几时。”赵匡义沉声说道。 如赵匡义所言,张逊已语不成声,身体在地上抽搐抖缩,背脊弓成了虾。吐完最后几口鲜血,再没了声响。而那只冰冷肃然的雕龙高椅,始终距离他一臂之遥。 “宫外哪些人动了!”大殿内经了片刻死寂之后,赵匡义脸色已恢复如常。双手倒背,在殿中踱着方步,侧脸起询问身后近侍。 “回陛下,张院~张逊贼子谋逆并未惊动太多朝臣,只有正当值的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反了。”近侍黄门把安插在萧童西营亲军中,探子回报的信息禀告了陛下。 “嗯?禁宫内外已经被控制了?”近侍黄门的话音刚落,赵匡义蓦然一个转身,眼神犀利穿过。 “承陛下宏福,禁宫内当值军队首领已经清除干净,其余军士皆数投降,未做反抗。 只是…禁宫外……为避免太过声张,还未清理。”近侍黄门被赵匡义语中不善吓得浑身抖,瑟,扑通一声跪地回道。 赵匡义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萧童一个匹夫,也敢跳到台面上来。 去把那老狗的脑袋割下来,挂到禁宫门上。 再传朕的旨意,张逊谋逆已被处死,明日早朝前,谁把萧童的脑袋带来,谁就是下一任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 “是,陛下!”近侍黄门应声领命后,却没有站起来,而是语气支支吾吾说道。 “陛下,还有一事。” 赵匡义双眉轻蹙,有些不耐地轻喝道:“说!” “是……是……陛下,今日朝会后,几十个大臣都没有回府,听这些臣属说,好像是被一群麻衣人劫走的。”近侍黄门小心说道。 “嗯?查出什么人了么?”赵匡义表情一怔,对黄门所说之事倍感震惊。 “奴才该死,下面人并没查出麻衣人的进城痕迹。不过看武功路数及所用兵刃,倒是和北面的人有些相像。 另外,这些大臣的软禁之地,已经查到。在城北一处废旧民居中。”近侍黄门把头又低了几分回道。 “北面?如何又是北面。 哼,他们什么时候也爱搞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了。”赵匡义满是不屑。 眼角不易察觉的瞥了一眼地上张逊的死尸,心中暗道,这定也是你做出来的吧。朕对你不薄,你却私通敌帮。 “北面蛮子一直对我大宋居心不良,来抓几个大臣也是正常。想来诸位大臣此番受辱,定然也会加重捐躯报国之心。” 赵匡义突然语气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后继续说道。“朕就成全他们,你安排把他们全杀了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昌 宋(本周上架 求订) “全杀了?”内侍黄门惊诧问道。 “全杀了,朕烦了。”赵匡义兀自神思地点着头说道。 “陛下,这么多大臣全诛杀了,怕是会朝野震荡啊!还请陛下三思!”内侍黄门沉思一息劝谏道。 “哼!来去不过是几条爱呻吟的狗,什么震荡不震荡的?最近你话有些多了。 此间事了,还是回你的内侍省当差吧。”赵匡义话语中夹带讥讽,眉头轻皱,向着尚且跪伏在地的黄门斥责道。 “小奴该死,陛下恕罪!”察觉出了赵匡义的不快,内侍黄门连忙捣蒜磕头,晃抖一颗头颅连连请罪。 “下去吧!”赵匡义不耐地一甩手臂。 “是。”黄门连忙应声后,连滚带爬地向后边尸体处行去。临到张逊尸体处,又偷偷瞄了一眼官家,见赵匡义并没在看他,顿时舒了一口气,暗想‘总算保住了这条命’。 这内侍黄门进宫不过年许,之前也一直在枢密院当差。前几日临调到官家身边,心中也是难抑兴奋。常常跟在官家左右,个人权势自然也随之高涨。哪成想,还不到半月,竟又被发回内侍省。 回想起刚来时就有老人劝诫他,伴君如伴虎,凡事都要万分小心。初听时,仗着自己向来机灵,根本不以为意。可今日下来,那老人真说了句逆耳忠言。 “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在这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活得畅快。”内侍黄门的脑中霎时回想起,在枢密院护卫大营中,大伙儿围坐一圈,听老兵讲说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荤段子。熊熊而起的篝火熏得双颊滚烫,抄起一壶凉酒狠狠灌进肚中,才能勉强震住胸间那点燥热。 “嗯!”赵匡义站立许久,尚有箭疮的大腿传来一阵刺痛,不禁一声痛哼。 赵匡义虽已克制,声响也并不甚大,可这点细微声响此时落进呆愣原地又浮想联翩的内侍黄门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黄门迅速清醒过来,望向张逊死尸尚未割下的头颅,瞬时惊出一身冷汗。 “要了命了,这个当口上怎么能走神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黄门懊恼地摇了摇头,极力屏退心中杂念。再看了看尸体,眼底一发狠,从小腿处拔出一把短匕,沿着喉咙下方狠狠划了下去。 气绝多时的张逊,体中鲜血已凝固淤结。直至内侍黄门将整颗头颅切下,也没见多少流血。他尽力跳过了去看横插在切割齐整的后颈骨的白茬,胃中一阵翻呕。 内侍黄门撇了撇嘴,拎起头颅走到赵匡义身处,手腕微微举过胸口。轻轻喊道,“陛下?” 赵匡义转过身,煞无介事地望着张逊定格在圆睁双目、满脸不甘的头颅上,面色如常。 半晌,抬头说道:“去吧!” ‘吱…呀…’一声,大殿门响,一束天光钻着内侍黄门打开的空当钻了进来,射在赵匡义身上,将他身上黄袍映照的无比光亮,周身笼罩的光晕,在其背阳面拉出一条长长背影,一直延伸到龙椅四脚戛然而止。 内侍黄门站立一旁欣赏着官家光明伟岸的身影,脚步麻利的迈出及膝高的门槛,直至他顺手掩住殿门。 大殿重新归于昏暗,留下满地孤寂和大宋天子赵匡义。 “噔…噔…噔…”皂色鹿皮靴点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一连串闷响。内侍黄门脚步匆匆,行走在禁宫内,望着越来越近的禁宫女墙,他有一种新生的错觉。 来到女墙上,从官家私训的亲兵手中接过一杆枪尖布满暗红血迹的长枪,将张逊头发挽了个结悬挂于上,再怯怯撑在女墙缺口处。 放置完毕,此内侍黄门挺直身躯,提起一口真气含在胸中,大声喊道:“传圣谕,乱党张逊意图谋反,篡夺皇位,已经伏诛。殿前司马步都统协同叛乱,罪不可赦。 明日朝会前,献上萧童人头者,立即升任殿前司马步都统,无分布衣、贵胄。钦此。” 自他在女墙挂上头颅那刻起,就已吸引了大批百姓走商,伫立于禁宫门前仰望热闹。此时传完圣谕,宫前门已像开了锅一般,议论四起。不刻,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整座汴梁城。 内侍黄门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看着下面的纷乱人群,颇是满意。如此,应当算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正是日上中天,一块炽白光点高悬头顶。 “午时,该回去了。”如此嘀咕着,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跃下宫墙,飞向枢密院大营。 【殿前司·西营】 “午时!该走了”萧童站在一座计时日晷前,目光定在指在‘午’的那道阴影处,久久不能移动。 萧童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按照约定,今日午时,他将带领西营所有将士守住禁宫大门,禁止任何人等进出皇宫,以保不出意外。张逊,则独自去会见赵匡义。他相信张逊,禁宫今日当值的将士也全都是他这几年暗中培养的嫡系,好确保他在禁宫内的人身安危。 萧童深呼吸了一口,三月微暖的空气,稍稍平复了一些浮于他内心深处的激动,转身毅然向着校场行去。 浑身被牛筋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寇隼,安静躺在地上,口中塞着一块脏布。 萧童自始至终都没再去看地上的寇隼,于他来说,位高权重的寇太傅仿佛是一块顽石,不值一顾。 寇隼也早就放弃了挣扎,心中期盼着叶念安能早些调遣来佑紫军,进宫护驾。 “各位将士,今日到了你们为国尽忠的时刻,有谁怕了,自可去军需官处领过盘缠回家。”萧童站在校场高台上,面对下面齐垒阵仗,明晃晃、乌压压的兵士,高声说道。 语落,偌大的校场没有一个逃兵出列,整个西营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肃杀气息。 萧童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兄弟们可知,即要去做什么?”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诛赵家昏君,昌我大宋国土”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败 露(11.1上架 求订) 偌大的校场空地,气韵十足的叫喊声山呼海啸般袭来,响彻在殿前司衙门上空。 飘荡于穹顶上空的云朵,似也被这股气势震慑了住,一收懒散的性子,缓缓向天边移动去。 只剩了残破不全的半片深邃墨蓝,笼罩在将士头顶高处。 萧童也被下面一浪接一浪的呼啸声感染了,内心涌过一阵热流,令他胸腔燥热,浑身充满力量。 这股熟悉气力地冲击,让他隐约回想起很多年前地那片莽莽草原和黑色的天空。 “出发!”萧童振臂一挥,五千御林军迈开步子如乌云一般溢出殿前司衙门,直直冲往禁宫。萧童跨也跨坐在墨黑战马的身上,当先而行。 出了殿前司直行不足五里就能到禁宫大门,萧童的人马一路浩荡,片刻已到城墙之下。 “吁~”萧童右手一紧缰绳,战马定在原地。 远远就看到城墙之上悬挂一物,此时走近抬头一看,竟将张逊怒目圆睁的人头看得真真切切。萧童猛然一惊,直觉着丹田猛然一缩间,复又扩胀开来,串出一股攻心郁气。 他实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宫里击杀赵匡义的张逊竟然已死于非命。 萧童面色苍白,从张逊尚未合起的双目中,感觉出了山雨欲来的巨大危机。 城墙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结队巡视的守卫将士。看着依然是身束暗金盔甲的将士们,萧童内心稍定。 须知,大宋殿前司分管东西两营,以衣甲颜色加以区分,西营穿金寓意白昼金光,东营穿黑寓意暗夜无形。此时,城墙上的金色甲衣无疑还是西营将士。 萧童稳了稳心神后,仰头大高喊道:“快开城门,我是殿前司马步军都统。”叫喊之声如飘落水中的轻羽,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城上之人恍若未闻,依旧默默注视着前方,既不开门,也不应话。 原本嘈杂的禁宫门外,此时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城上城下似是有了某种默契,都在等着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 萧童自知喊出去的声音不够大,也非常清楚,叫喊虽未运足力气,可距城不过百十步之远。莫说这点距离,就算再隔上一里,喊出的字字句句,也能清晰入耳。 这让萧童适才就生疑的内心恐慌起来,他恍然发现,城上之人不是听不见,而是假装没听见。 他执掌的西营,在他用心经营和张逊暗中照拂下,营中将士的眼里,没有赵匡义,只有他萧童。 与其说是大宋国的殿前司,还不如说就是萧童萧家军来得更恰当,没人比他清楚自己手下人的赤胆忠心了。 此时城头上的将士面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漠然,加之城头高悬着张逊的头颅,萧童再一合计,心里已涌出绝望,夺权已然彻底失败了。 他不知道张逊是否还留了其他后手,可身处的禁宫已经不由他所控,光凭这五千人断无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回身看了看身后的五千儿郎,没有一人后退,也没有一人质疑,个个儿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没有一丝畏惧。 萧童眼角渐渐湿润,他低头深深呼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一直安静的禁宫城角,突然传来一个尖细阴沉的说话声。 “萧都统,近来可还安好?” 城墙上呼啦啦涌来十几人,紧簇着此居高说话之人。 萧童抬首斜望,阴阳怪声身缚内侍省官袍,头罩乌色官帽。白面无须,一手搭在旁边躬身人的手臂上,一手扶着城墙撑起身子。 “呵,原来是内侍省洛公公!不牢您记挂,萧某身骨硬,倒是洛公公好生注意身体。 萧某才听说月前您干儿子留恋瓦当,死在了女人肚皮上。哈哈哈哈!” 萧童看清了来人,语气丝毫不肯示弱。他知道洛公公此人没什么本事,偏有一项绝技别人无法企及,那就是阿谀奉承的功夫儿。 在内侍省多年面子上左右逢源,从未与人交恶,暗地里常常指示手下人在宫中贵人面前造谣生事,诟病他人。 常有秉性耿直官员被其陷害入狱,蒙受不白冤屈。萧童出身行伍,行事直爽,对此等小人甚为厌恶。 “呵~呵~呵,一个无用废人,死了就死了。”洛公公抬起枯瘦的手掌掩嘴轻笑,雌雄难辨。他对萧童语气中的冷嘲热讽,全然不以为意。 “刚刚小校来报,听闻萧将军要入城,不知是真是假?”洛公公继续说道。 “说笑了,萧某例行巡视至此,并无入城之意。”萧童眸子中精光一闪,立时有了计较,勒转马头,高呼一声‘撤’就要带人退去。 “铮~” 萧童马头还没全转过来,一支弩箭已从城头放下,贴着萧童头顶射到地上,颤抖不停。 “慢!你不进城,却也不能想走就走。”洛公公面色一变,适才停留在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 萧童偏过头,看了一眼城头,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一个阉人,也能阻了我萧某脚步。” 说罢,萧童双腿轻磕马腹,战马踏着箭羽就向前走。胯下马匹刚动,他的耳朵也一颤,隐约听到‘嘎吱‘声四起,着实让萧童心中一惊,这是劲弩拉弦的声音。 才掠过此想法,离弦之箭已直穿而来。萧童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空荡荡的禁宫城墙、来路御道上,全是身穿内侍省服饰的弓弩手,里三层外三层箭羽上弦,寒光簇簇。 “洛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么!”萧童回身怒视城墙之上的洛公公。 “萧将军变脸够快的啊,不知张逊逆贼听到你这句话,在地下还能不能睡得安稳。”洛公公边说边俯首看着城墙上悬挂的张逊头颅。 “圣谕,萧童伙同张逊谋反,其罪当诛。”洛公公看了一眼后迅速抬起头,用嘶哑的嗓子喊出来。 萧童叹了口气,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今日之事已不能善了。他不再与洛公公做无谓争辩,既已选了这条路,死又何惜?只是这誓死追随自己的五千儿郎,都是大宋精锐和希望,断不能白白死在这种争斗中。 看着将士们依然毫无动摇的目光,萧童内心一阵抽搐。心中暗想,决不能把他们也葬送在这里。 想到这,萧童牙关一咬,心中暗下决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番外篇之海棠·依旧(11.1 上架 求订) 江南富庶,商贾林立,历朝历代朝廷安定与否均与这江南有道不清的关系。 逢得年景不好,这天下闹起水患、蝗灾、地震。 朝堂之上雪花似的奏章中,字里行间无不是北地苦寒,江南鱼米之乡理应出粮、捐钱。 这粮却是官家由百姓家中强征硬敛,一家余粮十停去了九停。而钱也只有施加在已经如山临背的赋税中。 这拆墙补墙的法子虽是解了灾害之地一时之急,却也苦了江南百姓。 征粮过后,饿殍满地,换儿相食,比比皆是。 而这一年,江南又征粮了! 记得那年海棠花售价不下十金,也是在那一年太宗皇帝分三路出兵伐辽,想一举夺回幽云十六州。大军动则搬山填海,每日消耗军粮以千担计。 皇帝一纸圣言,限户部十日内自江南征调十万石粮食,火速运往前线以充军粮。 户部侍郎都城门外夺过驿使马鞭,亲自策马江南道,一路换马不换人。 时值夏末,新粮未获,余粮不足。这十万石军粮令让本是盛夏酷暑的江南如入隆冬。父亲是个文人,却怀忧国之心,送走征粮官,家中余米不足半缸。 即便如此,父亲双手背在身后,面对院内海棠花痴站了一夜后,决定举家北迁,离开姑苏城,去前线参军杀敌。 那时我八个月大,在母亲的腹中。 出生那天,父亲自战场匆匆归来,未来得及换下盔甲嘴里一边不停说着:“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一边颤抖着双手轻轻把我抱起来,生怕弄痛了我。冰凉的盔甲让我哭得更用力,这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冰冷。 我扭动着身子,还未来得及擦拭的胎血蹭到了父亲血衣上,像极了朵朵盛开海棠。 战鼓一声强过一声,嘶吼与刀剑铮鸣是我对这世间最初的认知。父亲把我放在母亲怀中匆匆走了,一如归来般匆匆。 父亲死在战场上,战友在送尸体回来时,手中紧紧握着刀柄,几个壮汉都掰不开手指,父亲是个文人,可再也没机会提起书房中他最爱的那只毛笔。 母亲安葬了父亲,离开军营。背着我,提着刀,一路向北。 母亲很爱父亲,否则怎么会带着父亲留下的刀去刺杀辽国皇帝长子,母亲紧紧握着搅碎她心脏的长枪,脸上带着凄美地笑容,目光穿过围墙看向南方,那里有她的家乡,父亲魂归大宋,会在海棠遍地的姑苏城等她。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隔着囚车木栏,身边中年衣着华丽,一边看向他一边对我指指点点,询问表情似有实无。 他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眸子中一丝神采也无。良久没有做出选择,就在中年人将要失去耐心时,他指了指我的囚车。 我突然觉得他很孤独,即使他身边围满了仆从下人。就这样,我成了他第十七个下人,也是最后一个下人。 我看不懂羽王,他从不要求我们做任何事,哪怕是所有草原男人视之不吉的烹肉煮奶。下人都会议论羽王神志不正常,可我知道不是这个样子。 那天他从我手中抢过切肉刀,顾自切起晚上要烹煮的牛后腿,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王爷为什么不让我们这些下人做?”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不恭敬,赶紧低下了头,双手揉捏着淡青色衣角。 刀一下又一下切着牛肉,空气很安静,能听见刀刃划开牛肉纤维的裂帛声。 他没有说话,我不敢说话,淡青色衣角捏成一团后执拗地散开,又重被捏起…… ‘铛’的一声闷响,打破了我、羽王、切牛肉声音之间的默契,像是草原九月雨天划过闪电,醒目清晰。 我惊得双手无处安放,衣角被拧成麻花后突然失去力道,如释重负打着旋。 牛肉切完他用力把刀砧在木板上。双手扯过一块黑色布巾,认真擦拭手上的油污。黑布在皙白手指间翻飞纠葛,发散出黑色的丝线紧紧束缚住我。 擦净后,羽王把黑布整齐叠好,拍了拍衣摆上附着的草木灰,转身向厨房外行去。 门外偷溜进来的光线把背影绣了一圈金边,真好看。可我很失落,一个下人终究不配得到王爷的回答。 “我母亲就是下人。”这几个字轻轻飘进我耳膜,顺着血液如锤重击在心里。 我想就从那时起我爱上他了吧。如果这是爱的话!我眯着双眼,满含笑意。 很多天后,我成为了他妻子。 婚礼那天,我只记得满目红色,头上盖着红盖头,听见屋角红烛灯花发出突突跳跃声。 心中幸福和红烛的光晕一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没有觥筹交错后脚步的跌跌撞撞,没有门扇外偷听的窃窃私语。 红盖头缓缓掀起,我曾经梦见过无数次的俊朗面容真真切切倒映在我眼睛里,我想,要是这一切永远不消失该有多好啊! 我抽出袖子中早已藏好的剪刀,用尽力气刺出去。 ‘滴…答…滴答……’鲜血落在地上生出一朵又一朵海棠,红的刺目。剪刀划破他的掌心,被紧紧握住。 他把剪刀放在一边,用手轻轻抚着我满是眼泪的脸,眼睛里泛出泪花星星点点,汇成无限怜惜滴在大红色婚袍上。 我无法忘记母亲临死前,望向我时始终无法闭上的眼睛。我死死捂住嘴巴,抑住内心想要嘶吼的伤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为父亲报仇。 我也无法忘记那晚他掌心传出的温热。 我知道,此生再也无法举起剪刀刺向他,就容女儿不孝一次吧。 一场大火烧毁了会延伸到生命尽头地平淡,他拉着我的手站在羽王府外的后山上,望着熊熊火光与十三羽黑衣人射出的夺命箭矢。 眼前一切在火光燃尽悄然退散后,他双眼的茫然也逐渐清明。当一切归于黑暗,我们转身奔向南方。 这北风黄沙,我早已厌倦,大宋,我回来了。 我叫穆海棠,母亲告诉我这个名字是父亲留在这世间最后三个字。 我明白,父亲希望大宋的海棠花有朝一日能够开满幽云十六州。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条 件(求订) “萧某戎马一生,临阵百余场,从未有临阵退逃之势。今日脚踩我大宋国土,更无退败之理。” 萧童从马鞍上卸下长枪,单手擎起,遥指城墙处大喝道。 ‘啪~啪~’洛公公轻笑一声,抬起枯瘦手掌冷冷拍了两下。 “素问萧将军英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令杂家钦佩不已。来人啊,为将军卸甲。” 洛公公话音刚落,两名身着内侍衣袍的汉子,飕飕两声从禁宫城墙上一跃而下,须臾之间身形落地,直奔萧童而去。 萧童浑身肌肉一紧,双眼看着冲过来的两人落地无声、无尘,已知二人非是等闲之辈,更不是那些平日里只知伺候宫中贵人的废物阉人可比。 眼见二人越来越近,萧童心中慨叹一声道:‘张将军这次真是太大意了,赵匡义亲手执掌的内侍省里埋伏着这等高手,岂是任我等宰割的。’ 虽然有此明悟,终是镜花水月,于事无补。说什么也晚了。 萧童这略微沉思的工夫儿,二人衣袍翻飞,双脚蹬地,身子骤然跃到空中。腾起的空当从腰间拔出黑色短刀,面无表情地朝萧童面门直刺而来。 刀尖绽着蓝光,萧童眼梢一瞄已瞧出刀面淬了剧毒,切不能让其贴近身子。 萧童常年出征,身体瞬间就做出了本能反应。只见他拨转马头,向后踏出几步,与袭杀而来的二人直直拉开不少距离。 就在众人以为萧童胆怯暂避锋芒之时,见其突然一紧马缰,战马嘶鸣声起,紧接着复又从调转马身,狠狠一磕马腹,马匹吃痛一个飞冲,加速迎向二人。 ‘砰~噗~’几乎是同时间,对面袭杀萧童的二人身上,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却是萧童冲刺时双手持枪,先用枪尾拨落把左边之人,再调转枪身,借着战马冲力猛刺向右边之人。这人在空中失了借力之处,躲无可躲,眼睁睁看着长枪泛起一点寒芒透心而过。 见萧童一个回合让二人一死一伤,洛公公望着宛自挑起尸体的萧童,面色发白,浑身发抖。若没人搀扶,怕是已惊坐在地上。 败阵二人的鲜血顺着枪身蔭到萧童肩上,一阵寒风吹过,禁宫门墙充斥了肃杀气息。 而远离将士队伍的萧童,一人一马,宛若战神。 洛公公见萧童如此勇武,环顾了一下左右,思量着谁能取萧童性命。可身后诸人见洛公公射来的目光,纷纷胆怯地低下头去。 洛公公脸色阴戾,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咒骂道:“全他妈是饭桶!” “洛公公,放箭吧,我不信萧童能敌得过这劲弓弩手。”一名官阶稍高的内侍满脸谄媚,凑到洛公公耳边轻声说道。语气得意,自以为献了条妙计。 ‘啪~’一声脆响,城头诸人浑身一抖,都循声望去。 只见洛公公抡圆右掌抽了这人一个嘴巴,那名内侍的脸颊霎时红肿起来。 “蠢货,官家要全须全影的人头,射烂了,我是拿你这兔崽子的人头去交差么!”正没撒气的地儿,那人就不开眼的凑上来,洛公公不客气地狠瞪了一眼。 “怎么?洛公公没胆了么!萧某人头就在此,随时来取。”萧童见城楼上半晌没有回应,心中有些焦急,生怕再出什么变故,影响了他心中计划。不得已间,只能用言语挤兑过去。 他知道这个阉人贪图这都统职位良久,定然不敢真的放箭。 如今他将生死置之度外,按照当朝律例,谋逆之罪必死无疑。他要保的,是手下的五千儿郎,他们是大宋的希望。既然自己没有带他们见到一个开明之世,那就决不能葬身于此。 “萧童,你还不认罪么!”洛公公甩过一个巴掌后,语气平复了许多。 内心略一思量后,也已揣摩出萧童速杀两名内侍高手,须是想从他手中争取一些谈资。 想到这,洛公公内心稍定。他不惧怕谈判,心里对萧童这等武官有着与生俱来的轻蔑。在他心理里,这些舞刀弄枪的不过是群头脑愚蠢,肢体强健的下等人。 这种流淌在骨子里的轻视,随着萧童的逼近越来越强烈。直到此刻,仍这么觉得。 “认罪?确实,我没能诛杀赵匡义这个鼠辈,不能见到大宋铁蹄扫平四夷的一天……于此,我认罪,我没想能活着离开!” 萧童想到这里,瞬间显出一抹悲悯,一抹对大宋在北蛮铁蹄下卑膝奴颜下的悲悯。 “既然认罪,为何不束手就擒。”洛公公淡而无色的眉毛抖了一抖,对萧童说出的话甚为不解。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不是为自己造反,却是为大宋国土的强盛。 “行了,洛公公,不必一副忠君皮相了。 萧某清楚你不过是想提了萧某的人头去领赏,我成全你。 只不过,有一个条件,答应了,我不劳公公动手。”萧童把手中长枪用力戳进地面,直接说道。 “洛公公不能答应他,谁知此贼子打着什么算盘。我们已经在此耽搁良久,再迟恐官家怪罪。” “是啊,洛公公不能答应,与逆臣乱党谈条件,怎地能信呢?” …… 洛公公还未回应,身边之人已七嘴八舌。 这群阉人对萧童所言,不甚了了,生怕萧童说出的条件是让他们陪葬。都顾不得身份,急忙劝说,一时间城墙之上出现了短暂的平和。 “都给老子住嘴!我自有计较,何时轮到你们插嘴了。” 洛公公眼中满是鄙夷之色,厉声喝道。他知道这些人为何如此惶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萧将军请讲,杂家自会斟酌。倘若不违背官家旨意,倒未尝不能答应你。”吃了他一喝,城墙上瞬时安静了不少,他沉吟片刻后回应萧童道。 “萧某与洛公公同朝为官多年,自然体谅你的苦衷。萧童所求之事,一不违官家旨意,二也不为自己开脱。 只求萧某死后,我身后五千儿郎能安然生活。”萧童语气一去刚刚冷冽之势,恳切说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食 言(11.3 官推,求订) 望了望萧童身后乌压压一片阵势严待的兵将,洛公公为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心知萧童今日虽然只领兵五千,却深谙‘强将手下无弱兵’的真理。 此萧童半生驰骋于沙场,英勇威猛,手中将士只要是跨马握剑,自然就会切换到征战模式,士威赫然。 洛眉心中不免惊叹,与之死磕,定是以卵击石,吃得硬亏。 为了断绝萧童掀杆而起先这条路,洛阉人在萧童话闭音落后,立即送松了松面皮,软了软口气说道:“萧都统,这是哪里的话,可真真折煞杂家了。 今儿个只为萧将军一人卸甲,与其余旁人都扯不上任何干系。杂家也不为难你!只不过将军手下众多,视您为主。 将军如若只是嘴皮泛泛,怕是难让人信服啊。就别再为难杂家动手了!” 果不然,条件总是不会如此轻易便能谈下来的。萧童以为自己了断性命就能让城墙上的雌雄之物松了口。 却不料,洛眉此贼这番得寸进尺。 不由得强行按压下火气,紧了紧握住枪柄的右手,翻身下马。 复又拔出长枪对着城墙之人,喉中话语还未来得及喊出,原先艳阳高照的白日晴空,突然乌云密滚,闷雷声声。眨眼工夫儿,已砸下豆大雨点。 禁宫外诺大空地上,原本面如霜雪,一言不发,齐刷刷地站定等待主帅命令的五千儿郎,雨点打在身上湿了战袍,钢盔上的朱缨已被浸润着捏成了一团,不住地滴下水来。听得阉人提出了这等恶求,首列一排中原铁铸般一动不动地的一名小将,已气急的耐不住胸中怒火冲出队列,瞧他腰背直挺,如虎如狮地驶向萧童处,城角上的洛公公以为是冲向城门向己挑战,微微颤动了下身子,喉咙处像有哼声,一旁的弓弩手已‘嗖嗖嗖嗖嗖嗖’一连六发。 这骑马前来的小将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小扁舟,偏过了前四箭,却仍是没来得及避开后面两根,‘噗噗’两声闷响,一根扎进肩头,一根戳进正欲侧身下马还未缩起的右股。萧童回首见小将从马背上跌落,心中怒火顿起,狠厉甩眼道:“洛眉,你这阉人,怎地说话不算话?!” 洛眉抬眼扫了圈适才未得命令便私自放箭的手下,斜目中翻起一块眼白,瘦骨棱棱的高颧勉强向上推了一推,掩嘴道:“哎呀,杂家哪来这等反应呀!全是这几个小兔嵬子干得好事,坏了规矩。杂家这就给将军陪不是。” 话说到了这份上,箭也扎在了人身上,再想要挽回到刚才看起来还算和平的情形,已断无可能。 洛眉看城下从将校凶悍无比,深项这般耗下去绝非是此敌手。便压低声音嘱咐道:“快去关照了城门兄弟,做好准备,听我命令。打他个措手不及。”身边小太监躬身应了声好,即迅速转身离去。 下面萧童深知这发连珠箭是在为刚才自己一连击败的二人泄愤,低首拂过摔下马的小将,心间懊恼自责。心中暗暗道,今日这禁宫城门空地就是他的就义葬身之处了。 想到这里,萧童冷冷望向城角高处,炯炯如电的双眼,气势慑人,让高处几个在暗落里一直握住铁弓未放手的弓弩手,心里直打哆嗦。一时间,偌大的禁宫门前鸦雀无声。 雨势越来越大,密密的雨幕俨然模糊了城上弓弩手射程的视线。刚才领命离开下达命令的小太监已重新站回原处。洛眉眼梢一瞥,胸中大石即落。 遂扳转身子,清了清雌鸡一般的嗓门道:“萧将军,打也打过了,话也说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 杂家公务缠身,也没这闲工夫儿跟您拉家常了,就早点为结束了回吧!呃?我洛眉送您一程,就算谢罪了!”话音才落,洛眉脸色一正,抬起右臂,动了动两截手指。 转瞬间,萧童已用耳朵听辩出,自己和五千人马已被包围,四周响起‘咔咔’驾弓装弩的特殊声响。萧童绝望地闭起双眼,任雨水浇打在他早已布满伤疤的双颊上,从胸腔发出一记仰天长嘶,震破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洛眉老贼,我萧童一生磊落,为了这五千精锐,这就去陪张逊将军。你莫不要出尔反尔,不然我做鬼都要回来取你性命。” “洛公公,且勿听……” “嗯?”洛眉一个转音,阻止了一边小太监的说话,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正上演的悲情戏码。只见那嘶鸣完的萧童,拔出插在土里的长矛,狠狠抛向上空,双手勒起马缰,一紧马腹,向前冲去。百来米的飞驰,接过沿抛物线下坠的长枪,不偏不倚,正好直直刺进了马背上萧童挺拔的身体,连人带马,怔怔定在了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如定格了一般,全盯着萧童直硬的自殒姿态,停止了呼吸。那片伫立未动的兵骑,身下马匹扬蹄咴叫,像是也看懂了眼前的悲壮之幕。 主帅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保这五千条无辜生命,以一换五千,值当! “洛公公,那这箭……”小太监的话不说完,确实是因为他不知城头埋伏的弓弩手要不要、该不该放这箭。 “哈哈哈哈……杂家已经是新任殿前司步马兵指挥使了,还要这五千旧兵旧将作甚用处?给我放! 杂家还紧着要给官家去复命呢!” 洛眉挑了挑两根淡而无色的眉毛,翘起兰花指,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掖了掖溅在脸颊上的水滴,捂在鼻下。 顷刻间,禁宫城头上飞下一片片、一团团漆黑的箭矢,空地处的五千人马在骤雨间嘶鸣声、马蹄声四起,乱作一团。 萧童捍死保卫的五千精锐,在强弩之末处苦苦支撑,强作困兽之斗。 一柱香的工夫儿,禁宫城门外,女墙围起间,血腥扑面。五千精锐终究没敌过蓄势而来的箭雨,相继被扫落马下,在汴梁城内无情诛杀。鲜血混着如柱雨水,流成溪河围在这些死尸周围,全然一副惨烈景象。 城门上高悬的头颅此刻已被雨水冲刷地皮色雪白,原来圆瞪的双眼,这会儿却紧紧合了起来。鼻翼处两条淡青色脉胳,乍看仿若两道血泪。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初 识 (11.3 官推 求订) 脚踩在血水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禁宫门前死尸横七竖八叠在一起。几个身穿内侍省淡灰衣着的小黄门,手中提着单刀,不时用刀身补刺尸体,检查是否还有生还。 ‘噗~’刀身再一次发出闷响。小黄门看着刀下之人手中紧握了刀身,双眼圆睁,却不见一丝恐惧,瞳孔间满布不甘之色。 小黄门嘴唇龛动,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嘀咕道:“放心去吧,大宋会记得今天。”说完后,力贯双手,猛然从尸体里拔刀而出,连带的鲜血窜出尺余高,染红了小黄门的前襟衣摆。 半个时辰后,云收雨住,随着黄门从最后一具尸体拔刀而出后,几个人都转过头互视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后,身形一动,踏着尸体向城墙疾行而去。 “回洛公公,五千叛军,无一活口。”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黄门躬身颔首,似是这几个小黄门的头目。 “阿~阿嚏~”洛公公用手绢揉了揉鼻子,身子显然是在刚刚那场骤雨中受了寒气。 “去把萧童人头取下,回宫。” 随着洛公公一行人向着禁宫深处行去,禁宫城门‘吱呀呀’一声分开左右,从里面跑出一列军士,左右各提两只水桶,开始搬移尸体,洗刷地面处理血迹。 两个时辰后,禁宫门前的大理石地面泛起雨后清光,如新铺就的一般,显得格外明亮。 只是空气中氤氲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隐隐向来往之人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将士热血,遍染山河,却无法浸透人心。 过往路人提了提鼻子,眉毛一皱,咒骂道:“皇宫门前杀猪了么,味道这么难闻。” 话刚说完,便遭了身旁之人一个白眼,语气不满道:“还不快走,今儿可是要去给尚书府做寿宴,去得迟了可是要惹了贵人恼火,任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刚刚咒骂之人,说着说着面容闪过一丝惊惧,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加快了几分步子向前赶路。 【重英镇·村口独院】 “寇太傅呢?他怎么没来,就让你一个毛头小子过来了!”李月桐眨着大眼睛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书生。 听到李月桐如此说自己,叶念安顿时哭笑不得,心中划过早起出门前郑八对自己说的话,见到李月桐要客气一些,那丫头不好惹。 想到此,叶念安偷瞥了一眼身旁的郑八,四目相对,同时点了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路上我自与你细说,现在寇太傅深陷囹圄,命在旦夕,还望月桐姑娘大局为重!”叶念安面色一正,拱手客气说道。 “什么,寇太傅被抓了,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救他。”李老英雄不在后,李月桐就把寇太傅视为了她世人最亲之人。 此时听到叶念安说寇太傅有危险,性急的她抬脚要就向外走,准备去营救。 “等等。” “等等。” 几乎是同时说出口,叶念安上前欲抓住李月桐的臂膀,阻止她前行。 却不料李月桐蓦然一个转身,怒气冲冲地望着叶念安。 “你先说。” 二人阴差阳错的目光对视了一眼后,见叶念安这样看着她,心里百般不乐意。 李月桐终究是女孩子家,还是有些面羞。就想让叶念安先说,来缓解这段尴尬。 叶念安饶没心情去体会女孩家的这点心思,更未觉察出这种对视有甚尴尬。既然对方让他先说,他也就当仁不让了。 “姑娘打算只身前去么?”叶念安收回手臂询问道。 李月桐实在没想到叶念安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在场不过三人,难不成还有其他人和他们一起同行么? “你们俩不一起去么?”李月桐眸子微动,白了郑八与叶念安一眼。 “我二人自要前去,只是合我等三人之力也是势单力薄,无异以卵击石。 殿前司几千禁卫军,岂是一般乌合之众可比,去了也是白白送死。”叶念安心下暗骂了声这个丫头忒性急了些。 “也对,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李月桐听叶念安说完,恍然道。 “带上佑紫军!”叶念安突然很满意眼前姑娘的谦虚神情,不禁得意地提醒道。 “你想的美,佑紫军岂是你想带就能带的?我爹爹也只有训练的权利,想要调谴佑紫军,必须要有官家手里的另一半龙形玉符才行。” 李月桐意味叶念安能说出什么好的办法,结果是要带佑紫军同去,翻了个白眼后,语气顿时颓丧地说道。 “李老英雄难道没有把龙形玉符给你么?”叶念安大惑不解道。 “给了啊,可是只有这一半没用,佑紫军的叔叔伯伯们脾气大着呢!不见完整的龙符,上铁定不会跟我们走的。” 李月桐一想到这些,清秀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像是在佑紫军手里吃过很多苦头。 “我道是甚难事呢!你看,这是什么!”叶念安轻舒了一口气,以为李月桐是因手里没有另外半块龙符。 确定之后,他才从衣袖里掏出寇隼交予他的半块青色假龙符。 “恩?你怎么会有龙符?哎呀,不管了。先去救了寇太傅再说!”李月桐起先一阵疑惑,侧头想了半晌,也没想通其中缘由。 只道她救人心切,也顾不得查验龙符真伪,又当先向外走去。 叶念安见李月桐先走了出去,转头给郑八一个眼神。郑八点了点头,连忙追在李月桐身后。 经这一番折腾,已近午时。 叶念安与郑八抹了抹头上汗珠,望着漫无尽头的山路,不禁开口问道:“月桐姑娘,还有多少山路要走?我们已经行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才走了多少路呀?你们两个是不是男人?还有好长一段!” 李月桐转过身,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学着李老英雄在她第一次去佑紫军大营时,训教的语气,故作老成地对二人说道。 听了李月桐训斥,叶念安与郑八面面相覤,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肚中一阵暗笑。 同时冒出一句道:“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 道(11.3 人气连载 求票 求订) 时间已推至暮春三月,气温回升转暖。 三人行了一段,顿觉全身燥热。加之刚过午时,日头正盛,山里头又遮荫挡光,吹不进一丁点儿流风。 叶念安和郑八二人正值年轻儿郎,进了山约两个时辰没有停歇,早已汗水涟涟。 虽说一路闲聊轻松,可眼见前头的李月桐没有停歇之意,二人不禁相视一眼,眼神中流过一抹狡黠之后,竟默契地寻了路边石墩,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兀自在前喳喳不停的李月桐,听后边没了声音,不由得转身后望。这头不转还好,一转竟激起了小妮子的满腔怒火。 冲回去距了二人小几十米远处,右脚一抄,踢起山路间满是微细的碎石泥渣,如扇形一般散开去,‘簌簌簌’地落在不远处搭石而坐的二人。 未料到这李月桐年纪小小,脾气竟会如此火爆。在碎泥石落下时,二人恐如电击一般,一个跃步弹跳得远远的。 郑八游荡江湖整日一副痞样,正想说几句教训下这不懂长幼尊卑的小妮子,却不料那一头的李月桐在收进了适才两个大男人的一番举动后,竟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捧腹蹲地。 此举又让叶念安和郑八二人怔得挠了挠头皮,那郑八更是将已然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换了一副皮相道:“嘿,丫头,你这一惊一乍,究竟是啥毛病,还有点女孩子家的门面吗?” “女孩子家?我不懂啥叫女孩子门相。我爹教我拳脚功夫的时候就教我,对男人不要太好,对懒散的男人更不要客气。”说完,站起身子,俏脸一横又道:“你们两个仪表堂堂,年轻力壮,走两步山路唧唧歪歪,想做女人么?” “你你你……”被这一吼,郑八词穷的不知接什么话好,便吱吱唔唔地堵住了嘴巴。 “别你了,军营转过前面一道弯就到了。赶紧的吧!” 不再理会身后二人的李月桐,掖了掖皙白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顾自前行着。 叶念安看了一眼郑八后,二人没再说话,一收笑容紧步而上。 【重英镇·佑紫军营】 不刻,三人止步在一扇极为不起眼的柴门前。院落很普通,院门前的空地却是很大。乍一看,与李老英雄的柴房有几分相似。 “我们进去吧!”李月桐擦了擦额头,一脸欣喜地说道。 叶念安和郑八四目相对,二人脸上皆挂满了疑惑,愣在那里并没有动。 “走啊!杵在那里干啥?”李月桐回头秀眉紧蹙,愠骂道。 “李月桐,你确定是这户柴屋,没有走错么?”郑八带着疑虑大声问道。 “你来过?”月桐一句反问。“没来过就跟我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得得得,你厉害,你对,你请带路!”郑八说出口的话总被李月桐怼回,也就不再啰嗦,心下却暗道了句‘好男不跟妇斗’。 穿进柴院,推进柴门,一眼就能望到内堂堂屋的最里头,屋中摆设皆与李老英雄的住处相仿。 再看四壁萧然,俱皆简陋,板床木凳,一尘不染。这么窄小的一间屋子,怎可能容得下一千佑紫军? 李月桐抛给叶念安二人一个‘放心’的眼神,走到床尾正对面的墙壁敲了两下。 叶念安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中间的木板床‘倏’地靠墙一弹,床下凹陷出一个见米来方的暗道入口,搭起的木梯隐约可见。 “走吧!”李月桐为首,三人先后走下暗道,叶念安的头顶才没过暗道,入口处‘咔’一声响,隔掉了上层的明媚阳光。 本以为道内狭窄,空间局促,哪曾想暗道越走越宽,沿道两壁灯火点点。 不多时,叶念安突感前方有一缕细风拂向脸庞,下意识地环扫了下四周,却不见有透风的门框窗柩,心里轻轻嘀咕莫不是又有什么暗井机关。 正这么胡乱猜想着,一道黑影不知从密室的哪个角落飘然而至,一如刚才吹在脸上的细风无形无踪。李月桐看到黑影不仅不害怕,眸子里反倒满是雀跃。 转瞬间,暗道尽头哗得一下明艳艳一片,强烈的阳光打在刚才那道黑影上,将此人脸庞照成白晃晃一个斑点,无法看清。 叶念安和郑八纵然屏气凝视,紧盯着未敢出气,还是未能察觉暗道口的密门是如何打开的。 至于这道黑影的动作,竟然轻疾的弱于呼吸,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李月桐一个纵身,跃上其黑影后背,叫吼道:“苗叔叔!月桐来看您了!” “鬼机灵,还不快给叔叔介绍你带来的客人么?!”被唤作‘苗叔叔’的黑影,瞥了眼跟在李月桐身后的叶念安和郑八,脸上虽堆着慈爱,眼中却满是警惕。 “苗叔叔莫急,这二位是爹爹的朋友,也是寇爷的属下。待出去了月桐再同你讲。”李月桐笑成弯月的细眼,也被淹没在照进密道的这片白光里。 走出密室,春色盎然。叶念安这才看清月桐口中的苗叔叔,身上一袭深色紫袍虽已旧得有些泛白,脚上黑鞋白袜,崭新无比。 跟着月桐、黑影绕行了一段院落里的石子路,几人停在了一座空旷无比的院堂前。 院堂门口竖立了一块硕大无比,用大理石砌成的石碑,碑上有几行字,走近了瞧:‘我佑紫护卫紫微帝星,压虎镇乱其纲。上诛乱权皇族,下诛奸相佞臣。’ 落款三字:赵匡义。 或许,在这院堂里秘密训练了几十年的一千佑紫军,没人见过当今天子赵匡义长什么样。 但几十年来,从要老英雄的口中,从这块自逸肃杀气息的石碑上,都无不透出了此暗道密室后,被密训了多年的一千佑紫军的特珠使命。 在赵匡义尚未成为天子前,这块大理石宽碑就已就立在了院堂门前。 那深黑透亮的石碑上,刻下的真金绘字,此时正在湛湛日光下闪着耀眼金光。 一如在汴梁城的深灰宫墙,撑盖着的金黄宫檐,金光闪闪,却仍照耀不到那座森严建筑里的所有黑暗。 第一百四十章 后 山 (11.3 官推 求票 求订) 瞻仰完这块含有特殊意义的大理石丰碑,叶念安和郑八方才得以进堂落座。 此时,一直是背影示人的苗黑影总算转过正脸,让二人一睹了真容。郑八与叶念安见李月桐撒娇卖萌耽搁良久,还没有说正事的意思,站在一旁干着急。 本想挺身而出,自明来意,却一想过来路上李月桐说这群身怀异术的佑紫军脾气古怪,性格暴躁,怕言辞间惹了事端,不肯出兵救寇爷。 于是又缩回了手脚,‘咳…咳…’干咳了几声后,继续尴尬地站在一旁等着月桐这个丫头自己收敛。 听到了郑八的假咳声,李月桐停止了与此苗叔叔尚未叙完的旧情,才整了整衣衫收起俏皮模样。 转身指了指身后的叶念安和郑八,正色道:“苗叔叔,月桐带来的这两位是寇隼寇太傅亲信属下。苗叔叔也知道,自我爹爹走后,月桐心里早已将寇叔叔视为己父。 今日他们前来寻月桐,确是寇太傅在汴京遭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 “什么?寇爷被抓了?”那道姓苗的黑影蹙眉重复道,面色凶煞难看。 “恩。听叶先生说,寇叔叔进得汴京殿前司西营校场,与殿前司马步军都指挥使萧童相见后,便再未出营。”李月桐越说越激动,认真的眸子里泛起晶莹亮光。 她缩了缩鼻子,继续道:“寇叔叔在进西营前,曾关照了叶先生,如若等不到他就速来重英镇寻我。并带上苗叔叔你们,前往西营救出寇叔叔。” 说到后处,一直在丫头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还是滴了出来,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月桐,苗叔叔听闻此讯,心里也不好受。且不论寇太傅在朝中的权重高位,敢动他、能动他的人不过寥寥,若真有对寇太傅下手的人,想来必是尔等俗人。 要救寇爷,怕是还须从长计议。” “苗叔叔,现在能救寇爷的可只有佑紫军了呀!你们不救,寇爷就只能是等…等……”李月桐听到苗叔这么说,以为是苗叔不肯前去营救,皱起梨花带泪的小脸,急得原地跺起脚来。 “哎哟,丫头…丫头……”苗叔叔苦着一张脸,望了望一旁默不作声的叶念安和郑八,发出一个眼神求救。 经他这一瞄,叶念安和郑八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后,又迅速离开,仍然默契地站在旁边不声响。 “丫头,先别哭了,你不是不知道佑紫军的军纪。你爹爹生前一直训斥我们,调谴佑紫军队尚须两块龙形玉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动军队执行军权。 你爹爹手执半块龙符,只有管理训练之权,另外半块一直由官家保管。 本来依着寇太傅的官职,出了紧要的事还能进宫寻官家讨要,可眼下寇太傅自己身处险境,这事可就不好办了哇!” “啊!苗叔叔原是担心这事。呵,您看!”李月桐从腰间掏出半块龙符置于掌心后,迅速侧脸瞥了眼叶念安。 遭了记月桐凭空横来的白眼,叶念安摊开手掌,露出另外半块早就攥紧的青色龙符。 苗叔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前之景,揉了揉眼睛,大步上前又凑近看了看。 拾起龙符与月桐的半块,轻轻一碰,一青一白,两块晶莹剔透的龙符栩栩现在掌中,玲珑无比。 看着苗步这串动手的叶念安,袖袍中紧攥了拳头,生怕面前二人看出什么破绽。 毕竟,龙符是假的,虽然他不知道真的长什么样儿。 良久,苗叔‘扑通’一声脆响,跪在叶念安面前,拱手重揖道:“少主!苗若白见过叶少主!” “少主?”几乎是同一时间,除苗若白之外的其余三人都惊呼起来,极其诧异地围至叶念安身处。 而吃了这一重礼被苗若白喊出的那声‘少主’,惊得一下失了面色的叶念安,盯着掌中合起的龙符眉头鼻子打成了结。 赶忙伸手扶起苗若白双臂,澄清道:“苗叔叫我念安便可。苗叔请起,快起来说话! 这龙符是寇爷转交于我,并嘱咐了念安前来寻李月桐相救的,绝不是保管龙符的主人。苗叔莫要误会!” “苗某人跟着李老英雄这么多年,此等要事怎地可能搞错。”苗若白掸了掸前襟衣衫,平静回话道。 “虽然一直说另外半个龙符一直由官家保管,但李老英雄曾说过,他密训我等之事普天下只有二人所知,且互未碰过面。 李老英雄执白龙符密训,官家执青龙符择人,这么多年来,他老人家知符却从未见过符。哪一日双符合璧,执符之人即是率我佑紫军的主人。 今日执青龙符的人是你叶念安,那从今日起执掌我佑紫军的新主人就是叶少主!” 苗若白一字一顿,口字所言自信笃定,诚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 而此间听完苗若白这番说话,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忘记合拢的叶念安三人,惊愣地杵在原地已不知何为。 叶念安空腾起一只手挠了挠头,思虑半晌后,憋出一句道:“苗叔,我……此事日后再议吧!先救出寇爷要紧!” “少主莫要担心!属下这就下营关照,请少主郑兄随我下营。请!”苗若白一脸正色,在叶念安身侧展直右臂道。 叶念安有些无奈,双手举于胸前轻一点头便跟了上去。此时的李月桐已干了泪痕,与郑八互扮了一个鬼脸,也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紧随其后。 苗若白打头大步疾走着,叶念安这会儿再细细端看了山路两边的景观才发现,原来在柴房走的那段密道,是通往重英镇后山的坡道。 院堂立碑的空地,从山脚相望,正好隐挡了后山顶佑紫军的练武营地。 此时从院堂后门走出,是一段不足半里的崎岖山路,山路只有一条,直通后山山顶。 叶念安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对这样的设计赞叹不已。佑紫军所处之地暗和机巧,环环相扣,定有名家高人指点,才能有此格局。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调 遣(人气连载中 求订 求收 求赏) 还未走近山顶,哼哈嘿的习武运气之声已飘入四人耳中。郑八显得尤为兴奋,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伸头张脑地窜至前头。 说起来,这全是因为前阵子护送寇隼从青州回汴京时,在重英镇巧遇了李老英雄遭害,从寇爷口中得知了佑紫军神一般的存在后,心中无端生出的敬佩之情及莫名向往。 如今寻着机会一睹佑紫军的风采,怎肯轻易错过? 越靠近山顶处,坡道越为开阔。转过一个弯,山顶古树碧绿,山谷幽幽间鸟儿鸣叫。 暮春太阳正神所活现地挂在层叠峰峦中,一丈开外的松树下,松针清晰可数。 随着越行越上的斜坡,本来还有些躁热的郑八与叶念安一行背靠巨岩,停在了葱翠苍劲的松树下。 此时,竟然感到有股说不出的寒意,正透过衣衫森森渗透进全身,阴冷无比。 松柏下的平地上,好几列佑紫军正队仗整齐地展膊伸臂,身形飘逸,形影无迹。郑八看得如痴如醉,咂巴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 苗若白斜眼望了望,脸上满是笑意。半开玩笑道:“郑兄,平时耍什么兵器?” “郑某平时惯使刀劍,偶也耍把长矛。不过武艺一般,不甚精湛。与苗叔这佑紫军不能相比。” “哈哈哈哈!苗某看郑兄相貌威武,身材魁梧,想必有些手段。今儿既然来了佑紫军营,有兴趣切磋一下么?也好了了郑兄心愿。” 苗若白知郑八摩拳擦掌,定是心生痒痒,也不避讳甚,直接说出了郑八心中所想。 听得苗若白如此一通了解人意的说话,胸腔一震,喉结滚了滚,咧嘴笑开道:“苗叔当真不是说笑?” “当真!” 要知道,佑紫军的组编,乃聚集了整个汴梁城的武术名家。武艺高强者比比皆是,若能与其一二过招切磋,当属习武之人的荣幸。 说罢,苗若白背过双手,认真地扫视过一圈众人,伸出食指点了一点。转瞬间,一个二十来岁的俊俏少年缓缓出列。 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足登一双黑底布鞋,身裹暗紫衣袍,斜胸围起一卷皮绳,轻步出列,躬身一揖,抬首间已提绳迎上。 郑八没准备,见少年胳膊一前一后已经升起,也就气聚丹田,大步踏抢去。 这年轻少年虽年岁尚小,却与其只一搁挡间,郑八心里已然有数。暗呼道,出掌力道缓而有劲,右拳左脚、前踢后登,接招压腿时拳风凌厉、脚影奇快,此拳脚功夫练了应不下十年八载的功夫。 郑八斜下半个身子,右手由上划下,左拳摒气砸出,却不断少年晃了晃身体,往下一蹲,轻松架开了他抡出的一拳一脚,稳稳站直在郑八身后。 “停手!”苗若白立在松树下,厉声一喝道。 郑八闻声后,这才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向身后正伸直右臂,扣向郑八咽喉处弯曲的手指关节,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站在一旁静心观看的叶念安,将二人切磋招式全程收入了眼底。 心中不禁苦叹道,此少年不过是动了动拳脚,背上皮鞭还没解开,倘若使上拿手之术,别说被抽得皮开肉绽,哪怕是要了郑大哥的性命也不过眨眼之间。 想到此,二人都惊魂落魄地直冒冷汗。 听了这一声喊,年轻少年立时收起招式,躬身下拜,其余众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郑八拱了拱双臂,满眼赞叹地大声说道:“兄台好身手!郑某羞愧难当。佑紫军果真是名不虚传!” 苗若白笑盈盈地过来拍了拍郑八肩头,却没有说话。 随即从苍天松柏下快步走出,亮出一青一白两块龙形玉符,正色道:“京城奸臣佞贼横生犯事,挟我大宋百官,乱我大宋朝纲。现龙符合璧,佑紫军听令,即刻下山营救,护我大宋。” 苍山顶,劲松下,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晚霞如火,瑰丽伟壮。 一时间,一千佑紫军对着龙符伏地叩拜,肃然领命的朗朗应声,回荡在山间澎湃激昂,振奋不已。 不刻,夜暮摇摇欲坠。四人为首的千名军士在黑夜中出发了。 当郑八与叶念安遥遥望见早已等候在殿前司西营校场外的宫燕时,天色已全部断黑。二人借着点点灯火的照耀,摸墙而行。 宫燕瞧见二人,没有说话,打了个手势,指了指营中来回巡逻的禁军,示意大家挨着营墙栖坐。 这一坐,就是两柱香的时间。 宫燕压了压喉咙,问向身侧二人道:“叶先生,怎地二人去二人回,要搬来的救兵呢?” “宫大哥,心安。佑紫军已进城围营,一个都没少。”郑八插进句话,眸子里闪出一抹精光,口气轻快道。 “进城了?在哪?”宫燕有些怀疑,一脸懵状,看着郑八半天玩笑的脸问道。 “嘘~这西营禁军都是个顶个儿的高手,倘若让宫大哥发现了,那这些禁军不就也发现了吗?” 郑八伸出根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作了个小声闭嘴的动作。 回头见到叶念安强忍的笑意,突然察觉到自己讲了句不太妥帖的话,立即又转向宫燕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 果不其然,宫燕递来一个白眼,一副懒得理论的样子。 叶念安连忙笑着打起圆场道:“宫大哥,重英镇过来路上,念安和郑大哥与佑紫军苗统领简单商议了一下。结合此西营禁军巡城至二更夜的习惯,分列军队皆有小股军士交替巡逻,人手众多。如若硬拼定不是良策。 但是二更后,哪怕值守军士未有减少,也大都会出现懈怠疲乏之状,甚至还有溜墙回营偷睡觉的。这个时候,我们闯营偷袭,定会一击即中,事半功倍。” “叶先生果真又出妙计。那么说,佑紫军要二更夜再前来支援?”宫燕依是一脸担心地追问道,生怕会有闪失。 “宫大哥,佑紫军已随念安和郑兄一同进城,只不过这支千人队伍走在路上,未发出一丝声响。” 第一百四十二章——番外篇之秦牧(人气连载中 求订 求收 求赏) 公元976年,天下大乱,战火四起。 朝廷动荡不安,为巩固边境稳定,施行征民补兵政策,家国大义面前,宋朝无数儿郎拜别高堂娇妻,毅然弃家从戎。 多少村寨不分老壮,但提铁锄挥刀之力,无不奋勇参军。 大宋国土家眷拗哭响彻云霄,兵甲将行泪洒征途。 这一年,我也身披铁甲,血染黄沙。 当时辽军以五万铁骑,对阵大宋十万将士。边境失守,宋军主力铁骑军大败,泣血求援,东海水军越境,掠夺人口家财,地方难以控制事态,求情朝廷支援。 宋军混入敌军奸细,主帅督抚被杀,请求朝廷速速派人清理奸细,一桩桩一件件败局如大山一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面对虎狼之师,又无抵抗良策,屡战屡败,军心早以土崩瓦解,似惊弓之鸟一般。 纵然是建制齐全的宋军军官,也如一盘散沙一般,不用风吹也即散。 记得第一次见到叶清明时,他三十有余,面色黄肿,眉目愁苦。带领着含我在内的五名宋军,在事态恶化的战场且进且退,总是能及其巧妙的避开辽军装备重型之地。 危机时刻还会带领我们脱离主军,抄行小路,避开敌军大规模杀戮,一如能从晴空万里深深处,看透白云散去之后的狂风骤雨。 他是那样熟悉战场,熟悉对手。 不知为何同为乡村野夫,我却总能看清他眸色激烈后隐藏的如霜傲气。 在这无情战场豺狼之地中,人算总还是不如天算。 叶清明同往常一样,让我们先行撤退。可敌军埋伏在羊肠小道,狭路相逢,我们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在敌军刀起刀落之间,已经有三个同乡兄弟,成为刀下亡魂。 我吓得节节败退,四肢皆难举起,口不能言。这次必死无疑,想我血染黄沙,命归黄泉再难家人团聚,心中畏惧万分。 此时,叶清明跃马扬鞭飞奔而来,他白衣薄甲,幽寒的刀剑强力撞击,迸发出的火花也异常冷硬,如同印在骨髓深处的仇恨瞬间爆发。 烟尘滚滚中,无数利箭向我们射来,叶清明扔下刀剑,把我拽入身后,利箭穿堂而过,我毫发无伤,他却万箭穿心。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叶清明唇边那个凄凉笑容。 他望着远方,风吹过他乌黑鬓角,薄甲吹得烈烈做响,援军到达,周围无数厮杀, 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在唇间颤抖,发出呜呜之声,用尽全力嘱托我,此生定要护他妻儿一世周全。 如今边境虽然暂时稳固,我已从战场平安归家。可是在无数不眠深夜里,我始终记得叶清明的救命之恩,悲恸难以自拔,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重现他临死之前的嘱托。 对皇室而言,强敌已退,边防暂且稳固,那些被摧毁的家园慢慢重建,大多数人还是欣然在这样祥和的气氛当中。 可是我无法忘记,穆海棠听闻噩耗后的不眠不休,彻夜哭泣。即使昏迷时分,也一直反复呓语着叶清明的名字。 知己虽死,我从沙场冲出重围的那一刻起,便暗暗发誓,一定保他妻儿周全,此生甘愿为奴为仆一生一世。 只不过,苍天无眼,穆海棠因丧夫动了胎气,难产死于榻上。我怔怔不得其解,为何上天如此不公。 饶是如此,还未从悲痛中缓过,村口倒灌进破堤黄水,顷刻间覆盖了整个横谷寨,这个我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寨。 我跪在穆海棠生产的床榻,久久不得平复,是村里的释比巫师一掌拍醒了我。 是啊,我在干什么?我让娘子一定要抱紧清明兄的骨肉,自己则连忙抱起穆海棠尚未凉却的尸身向外跑去,我要把她和清明兄放在一块。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黄水已淹没至村中,我身下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水底下似有万千罪孽之手紧攥着我不放。 奋力逃亡中,我托举着穆海棠身体的双臂,慢慢没于水腹。 恍惚之间,我看见娘子背起两个孩儿正奋力跑向东山山顶。我带着欣慰的笑容,一边徐徐下沉,一边在心里默喊着快点,再快点。 无论怎样,一定要攀到东山山顶活下去,带着两个孩子活下去。 要知道,我信誓坦坦的答应了为我万箭穿心的清明兄,一生一世保他妻儿周全。 可不过一个眨眼,仅剩了这孩儿! 孩子,为了你爹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闯 营(人气连载中 求订 求收 求赏) 还留在校场守营的人不多,大部分前日已跟着萧童和骆林去了黑虎堂,此时的西营危若垒卵。 宫燕几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二更梆声敲响,郑八拾起佩剑首当其冲。‘叭’地一下用力踢开校场大门,大声吼道:“兄弟们,闯营!” 校场内,昏头昏脑的巡逻卫士听到声响,还没回过神来,郑八领着从墙头窜下紧握变弓的几十佑紫军蜂拥而入。 几十枚火把四处乱晃,将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的守营卫士当成了人肉把子,一支支飞出的箭矢戳成了马蜂窝。 一时间,西营校场内火光艳艳,杀声大震,好多个偷懒贪睡的卫士顾不及穿衣服、趿鞋子,随手操起家伙便冲出了门外。 二更夜的天色不明不暗,这些人眨眼惺忪的卫兵们似仍在睡梦中,神志不清,不明就理地见有人来就抡刀乱挥,拔剑就砍,等对方应声倒地方才知晓杀的全是自己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叫苦连天。 宫燕和叶念安二人守在校场门外,看着西营校场里的闹腾,火光四起,好整以暇。 他们心知,今日夜袭实为偷袭,营中巡逻守营人数过不了两百。但此回营救之人是寇爷,攻袭就容不得出现一点儿闪失,以保一击即中,从源头消灭此祸根。 快至三更夜,西营校场内依然叫喊不绝,哀号不停。郑八奋勇猛冲,将丢弃兵甲意欲逃出营外的卫士,个个拦腰狂击。 很快,西营校场门口一溜巡营后将高举双手,投降着席地而坐。 不多会儿,郑八将手中长棍一指缴械诸人,喝道:“全给老子蹲下,不准乱动。快说,寇太傅在何处?” 蹲伏于地,双手环于后脑勺的一众卫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相顾失色地摇了摇头。 郑八复举起长棍,佯装劈打之状,突然见一名小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哆嗦着指了指营中深处的宅子。宫燕三人迅速相视后,疾步前去。 屋外脚步声愈行愈疾,寇隼眉头大展,涌上一层笑意,挣扎着挺直身体坐在地上,等着房门打开。 ‘啪’一记响,宫燕闪步而入,一脸焦急神色在见到地上蹲坐的寇隼时松开脸皮,展颜而笑地喊了声:“寇爷!”便伸手拔出了口中秽布。 岂料才一松嘴,寇隼立马开腔道:“我可是把你们等来了!快!快进宫营救官家!” 几人顿了顿手中正在松解的绳索,加快了绳结松绑的速度,扶起地上的寇隼后,一脸困惑道:“救官家?” “张逊张院使伙同此西营萧童将军意欲逼宫谋反,萧童已率兵前往禁宫,也不知情形如何,官家此时危机四伏,再不抓紧怕是晚了。” 寇隼胡乱撸着缠在身上的绳头,着急地就要往外走,却被宫燕侧过的身子挡了一挡。双手一拱道:“寇爷,老奴过来路上遇到一奇怪景象,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紧要关头,救兵如救火,岂能缓焉?快说!”寇隼脸上划过一抹不耐。 “老奴适才来营途中偶遇近十来个内侍省护卫,观其神色匆忙紧张,正朝城北行去。平日里鲜少见官家的这些贴身护卫出宫办事,今日见他们却是行色匆匆,去向古怪。 老奴心间好奇,便尾随着跟了一段。一直跟至这些内侍进了城北的一间废弃民居中。” “城北废弃居居?”寇隼听着宫燕讲完的这些,又兀自咕哝了一遍,打着步子,琢磨起宫里出来的这些内侍高手究为何事。 思量间,叶念安轻声提醒一句道:“念安想着,会不会和晨间被那群麻衣人掳走的朝会百官有干系?” 寇隼从遐思中清醒,一扭头道:“走,快去东城看看。” 其时,已是四更夜。天色微亮,薄曦雾霭中,三人策马北去。 不多时,停在城北一座废弃的民居前。推开院门,所见便是满地横尸,个个脸庞扭曲,死状惨烈。 寇隼不死心地踏进尸堆,仔细察看后,原本因囚禁在西营多时已瘦了一圈,略显蜡黄的脸皮,此时如院中草叶上的白霜,毫无血色。 俯首望着院中惨死的二十三个大臣,寇隼心中腾起一抹悲凉。 他实在想不明白平日里这些为国效力,对官家忠心耿耿的大宋良臣,为何会遭了大宋内侍高手自家人的灭口。 此时再望了眼就快亮透的天色,虽隐有红日的圆晕,却被浓雾死死罩在茫茫白色中,双眼渐渐泛起一层水雾,胸中阴郁憋闷,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冷侵袭全身。 寇隼复而环视民居内堂,晨间大伙谈及的麻衣人,此时却浑然未见。 心底有一个声音升起,越来越响亮:赵匡义,你真够狠毒、残忍。 【汴京二十里外·刘子坡】 在接过赵匡义要诛杀朝会大臣的命令时,内侍黄门小心翼翼地提了点自己的意见,却遭了官家的狠厉驳怼。 为了保命,心中纵然满腹疑惑,又岂敢公然挑战圣上的至高皇权呢? 不再多想,转身吩咐了内侍省的洛眉公公,派出八名高手直逼城北刘子坡 只不过,任谁都想不到,叶念安回府与宫燕、郑八交待了西营所经之事后兵分了两路,一路去重英镇请佑紫军下山,一路由宫燕在殿前司西营校场等候叶念安搬了救兵回营汇合。 也偏就是在宫燕前往伫守西营的路上,与这八名内侍省侍卫擦肩而过。 殊不知,此八名大内高手在进得民居内院前,特意换上了那日晨间汴京大街小巷中出现的麻衣人一样的装束。这是洛公公关照的。 这种‘做婊子立牌坊’的刻意,又是赵匡义惯用的手段。其意不过是要借着麻衣人掳掠来的大宋朝官,由大宋天子亲手抹颈灭口的罪孽,再顺水推舟地稼到北面来的麻衣人身上。 想到这一层,寇隼的全身血液仿佛凝固地不再流动。 脚下数十条冤魂似又不甘地哭叫悲嚎起来,和着扑面凉风呼啸擦过,久久不绝。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歼 灭(人气连载中 求订 求收 求赏) 待寇隼一行再从刘子坡赶回汴梁时,禁宫门前竟看不出一丁点儿打斗的痕迹,放眼所及一切皆与往日无异。 除了女墙上赫然高悬的张逊头颅,以及弥漫在禁宫上空久未散开的扑面血腥。 这让寇隼胸间顿时了然,也更加笃定了凌晨在城北废旧民居中,见到的二十三条人命的归属去从。 翌日早朝,禁宫大门已不像前几日一般被众位大臣簇拥着候启。众人都如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脸皮,怕这一日自己看不着陛下,下得朝会也被麻衣人莫名掳去丢了性命。 ‘吱呀~’熟悉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内侍小黄门拢着拂尘,吊起尖嗓喊道:“官家身子抱病,今儿朝会取消,各位大臣紧早了回吧!” 内侍小黄门的话音还未落,禁宫门外头的大臣们已忍不住低声议论开来,窸窸窣窣一片。寇隼夹在人群中,默默不语。待百官散了七八成,毅然向宫里头走去。 自从寇隼发现了官家身边近侍皆换成了营中禁军后,便多日告假不上早朝。可今日,启开禁宫大门的内侍黄门重又换回了之前的近侍,心中略有思量。寇隼还是决定去会一会赵匡义。 【垂拱殿】 “臣寇隼,参见陛下。” “寇太傅,朕都闭不接见了,有何事非要见朕?”赵匡义双眉紧皱,暗沉面色中透出一丝萎靡。 “陛下已半月有余未上朝会,臣更是多日未见陛下,心中甚为担忧。” “寇卿这般费尽周折闯进殿来,总不会是简单来问候朕的身体的。”赵匡义合起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哦!臣想着,陛下有些日子未上早朝,对宫内外发生的大小事件不甚了解,臣想说给您听听。” 再绕也还是要兜回来的,寇隼拱了拱手,略一思吟后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呼~~说吧!” “适才进宫时,臣听说前日来参会的二十来名大臣,在城北一所废旧民居中全数遭了灭杀。”说完这句话,寇隼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想从赵匡义的声色中掘出一些端倪。 孰知,天子终究是天子,哪怕是亲手血刃了与自己披荆斩棘几十载的肱骨大臣。古井无波的赵匡义稳如佛像,波澜不起看不出丝毫水流动向。 “全杀了?”传过来的,是赵匡义慢慢幽幽的非问非答。 “正是。臣前日朝会结束,一时兴起出城闲逛了一圈,并未即刻回府,就好差不差地逃脱了这场劫杀。 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是一阵后怕呀!”寇隼知其事不能明言,只得旁敲侧击隐于话中。 赵匡义听出了寇隼口中说话的本意,勉强侧过身子坐了起来。 “今日大理寺已向朕禀过了。死者腹部伤口尺余长,全是一刀毙命,凶手当是用刀高手。 大理寺仔细端详过弃于死尸身边的凶器,其刀刃锋利,制作精良,乃上乘镔铁打造,民间罕有。看其兵器、手法,应为北边人惯用的环月弯刀。 我大宋数十年动荡不安,如今天下虽平,然人民百姓依然勇悍,不明法度,不守法纪之人比比皆是,更不乏邻国蛮夷之邦窥伺我大宋疆土,朕也甚为心痛…… 寇卿也不必太过挂怀了,日后再有甚紧要之事,随时进宫见朕便是!” 说罢,赵匡义放倒强撑着的身子又有躺下之势,寇隼复又继续道:“臣刚刚在宫外……” “朕累了。你先退下吧!”赵匡义闭合起眼睛,无力地挥一挥右臂。 “臣刚刚在宫外头,见城墙上挂着张院使的人头……张院使他人心本分,履职多年也是尽心尽责,怎的…怎的会…遭此落场……” 这番感慨确确实实发自寇隼肺腑,尽管二人在枢密院共事向来水火不容。饶是赵匡义下了逐客令,寇隼仍像置若罔闻,兀自将话说了停当。 “本分?哼!呵,人家雄心壮志本是好事,可雄心和野心只有一线之隔。船行深海,越一帆风顺,就越容易忘却风浪威胁。 寇卿还记得春猎那日,你与张院使二位深夜进觐么?朕话里话外已给足了他机会。只不过,朕还是未料及,张逊会蠢到徒作那困兽之斗,将兵领到了宫里头。 呼……哪怕是这个时候,朕还是给了他最后一次缴械投降的机会。以万全计,朕早已安排了内侍省侍卫围殿四周设下埋伏,密切关注着他在宫内宫外的一切动作,静待张逊走进来。 世人都有个皇帝梦,从上到下,从古到今,白丁想出仕,衣着青绿想朱紫。张逊统领枢密院,手握重兵权,就想振臂而飞,云集天下篡权夺位了么?呵,草莽武夫到底是个跳梁小丑,上不了台面。 对此不臣之心者,朕岂有手软之理?就当是借这机会一举歼之,树一下朝廷威严,让作乱贼子不复有异心吧!” 寇隼望着赵匡义越发难看的脸色,听着越来越冰冷的声音,心中憟憟,嗟呀不已,也不再言语,默默退了下去。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人生何不常常如此?寇隼忽然觉得,心底深处曾让他敬佩万千、满身光耀的大宋天子,现在竟与世人一般庸俗丑陋。 而那日在黑虎堂,为了避开与萧童等人碰面的半山月,听从了张逊的吩咐躲进了偏堂。只不过,辽国女子与生俱来的警惕天性,将张逊与萧童等人的整盘计划听得真真切切。 与张逊合作的几次,虽总有提前布划,可再周密严谨的布置都会横生出各种枝节。半年前在大名山的伏射,便不明不白折了刀疤脸为首的八百铁骑,这可是爹爹花费了半生心血培养的死士。被你张逊一句不听指挥,说杀就全杀了, 也罢,八百人死到底还未惹出甚事端!可这一回,却是逼宫谋反。张逊手上有几个兵,半山月心里明镜儿似的。 在抢过文德殿的那把龙椅和推翻大宋国体之间,半山月认真掂量了一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窥 伺(人气连载中 求收 求订) 汴梁城内近几日发生的桩桩件件,将整个朝野震得动荡不安。 那高悬在禁宫女墙上的张逊头颅,成了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更让朝中文武大臣胆颤心惊,诚惶诚恐。 一时间,这份喜忧参半的劲爆讯息走街窜巷传遍了京都内的每一个角落。一如春天繁扰的柳絮,纷纷扬扬地飘洒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越过边境线,落在北部的沙尘里。 在黑虎堂偏堂内听过张逊等人满盘打算的半山月,满是惊愕。再不敢逗留,等大军撤离了黑虎堂,便翻回马身招回了几十麻衣人,头也不回地直策回北境。 半山有风尘仆仆踏进宁王府,将此噩耗转达给了宁王。这一消息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一下击碎了这些年在暗中辛苦培植起的势力,顷刻间如折断的羽翼,重又打回了原形。宁王的身体如散架了一般,软绵绵地跌落在座椅上。 他未料到,在大宋几十载根基稳如磐石的张逊,灰飞烟灭竟在眨眼间。 大宋天子龙体抱恙未上早朝,枢密院正使张逊谋逆、若干朝会官员莫名遭了劫杀……这些足以动摇国体的消息,亦由活动在汴京深处的各路探子捎回了上京。 【上京】 倚在西楼看风景,无论有多少忧烦的心事,都会被这蓝天碧野化解稀释,迷谷的心里也会被这秀丽的山川牧野深深地感染陶醉。心中飘逸轻云倩影,回响空谷足音。 才置身这样的美好佳境,从草原上空遥遥飞来一个信鸽。迷谷伸出两根手指插进嘴角,撅唇吹出一口长哨,那飞跃千里的小东西稳稳停在了迷谷伸出的右臂。小东西似是飞尽了千山同万水,一搭停便疲累的闭起了眼睛。 迷谷从信鸽双爪上紧系的细竹筒里抽出一段白绢,定神瞥过一眼后又掖紧塞进了腰间,复一抬右臂放走了适才小憩的信鸽。 迷谷被萧后安置在西楼听命后,一等就快小半年。这些时日里,他没有接到一个命令,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宁王府那边,最后的任务也是那日从盐铁司回去复命后,没了任何动静。 迷谷很久没有走出西楼了,此刻正走向开皇殿的他,竟是这般兴奋。 【开皇殿】 “麻衣人?”萧后柳眉紧蹙,似有疑惑。 “汴梁过来的密信是这么说的。”迷谷直起半身回话道。 “赵匡义的那几十个臣子是我们辽人杀的?”萧后仍旧怀疑着。 “宁王那些旧宗亲可有什么动作?”萧后沉思片刻后,立将此事联系到了以宁王为首的旧宗亲上。 “回太后,属下布置在各王爷府周边的几位探子说,宁王近日种花喝茶,不问外事,一直在府里头休养生息。” “在府里休养?呵,宋朝这般翻天覆地,难道那东西会没收到任何消息么?”萧后不信平日里一直与自己对着干的宁王,会不知汴梁城里发生的一切。此间越淡定,这麻衣人就越跟他脱不开干系。 “迷谷,继续给我盯紧老东西。顺便再打听一下,宁王女儿最近在忙什么!” “属下,遵命!”迷谷听到萧后的吩咐,迅速起身离开殿堂。 待井字回廊间看不到迷谷一丁点儿身影时,萧后才转身对一旁站立的婢女、侍卫道:“来人!宣韩大人速来见本后!” 音落,几个贴身宫人只轻轻一福,领过差事。不刻,身材高大魁梧,撇着络腮黑胡的摄政王风风火火进得殿中。 听到井字回廊中传来的熟悉脚步声,躺在软丝云榻上安心等候的萧太后,倏地一下睁开凤眼,眸子里满是盈盈秋水。靠在身边的几个婢女、侍卫悄悄一对视,就识得眼色,轻轻一揖退了下去。 转眼间,偌大的殿堂内只剩下了萧太后和摄政王朝德让二人。 “燕燕,你面色不好,怎不好生歇息?何事这么急着召见我?”韩德让径直拉起萧燕燕从云榻上伸出的白皙手臂,紧紧靠了上去。 “适才从汴梁传来消息,宋朝近日朝野动荡,臣反帝危,怕是气数将尽。我大辽近十年来,一直被宋朝践踏脚底抬不起头,这一回,定是上苍给我大辽踏平汴京的良机。”萧燕燕软软呓语,柔声中却是字字有力,不管女帝气势。 “我也听说了!当今的宋朝天子不似当年的太祖帝,文武有别,即性情有殊。依着赵匡义的脾气,纵然半月不上朝,也断不会对朝堂内外之事不知不晓。”韩德让听过腿上美人的一番盘算后,稍有迟疑。微微拧过双眉,有些许犹豫。 “哥哥的意思,是眼瞧着良机这么白白错过吗?”萧燕燕见韩德让似有推搡之意,嚯地从他腿上竖了起来,鼓起脸颊愠骂道。 “燕燕,莫要着急啊!我不过是依着对赵匡义的了解,分析了形势。若真要候准时机发兵出征,万不能这般儿戏。我等还须从长计议。”韩德让轻拍了拍萧燕燕娇嫩的手背,递过一个流露安慰的眼色。 “哎,燕燕到底是女流,领兵沙场终不能为哥哥分担一些!明日我会找几个大臣尽早商议一番。” 发生了这么多事,局势仿若有一点儿变了。说到底,辽国继两次遭宋朝践踏后反击的最佳时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翻 案(人气连载中 求收 求订) 待韩德让退出萧燕燕的云丝软榻后,萧燕燕扶榻而起,倚案沉思起若干年前自己所临的忧患困境。 约莫十年前,景帝先逝,隆绪年幼根基不固,自己又是一介女流手不掌权,母寡子弱国力不坚。内是朝纲祸乱、朝臣无佐之忧,外是宋军窥动、亡国之患。 赵匡义宋国之大丈夫,却闻之窃喜,挥军北伐乘虚而入。短短几天,北伐之令传遍上京,民心动荡。宋境军队尽谴精锐,兵分三路,进讨攻伐势不可挡。原以为大辽基业会在我孤独寡母的手中沉沦塌陷,不料宋军泱泱却不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作战法则,被一纸阵图束缚了手脚,功亏一篑。非但宋军损兵折将,即使是赵匡义本人也身中箭伤。 幸好哥哥迅速找到了宋军致命破绽,切断三军主力之东路军。折了杨业主帅,丢了军中之胆,更输了宋军士气。这场博弈中,大宋能输的都输了。现在想来,与大宋的宿愿就是那会儿积下的。 自此之后,我大辽与宋朝关系微妙,要么你死我活,要么爱恨有加,像是同命鸳鸯,又似一对欢喜冤家。 在辽国,中央到地方,都按照南、北两面的体制建立了统治系统。北面官制的权力中心是北枢密院,长官北枢密使由耶律皇族担任,这些主要官员一般而言都是从辽国皇族和近支中间产生。 但辽国对中央集权化的逐渐增强,也有汉人担任北面要职,甚至是北面宰相的重要职位。而韩德让,不仅身兼了南、北院的枢密使,更胜任了辽国宰相的重职。 韩德让知道,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半血液属于大宋。 然而,造化弄人,世事难料。韩氏三代驻辽汉官,总管汉儿民政军事,助萧燕燕夺取觊觎皇位的各路诸侯兵权,一心辅佐,以拥立之功总理皇家宿卫大事,总览朝政大政,朝政内外威望颇高。 如今,大宋却成了他的恶邻居。 韩德让内心似有挣扎,面对萧燕燕,他的心总是很难硬起来。面对急性功利的赵匡义,眼下也确实是触底反弹的好时机。 【火山军·县衙】 自太宗皇帝大赦天下,诏令传至全国各路州县,将秋斩死囚赶赴至青州城作补堤河工起,各地衙狱无论大小,都如撤笼拆匣般,大放一空。 从火山州军到狱里走出去的死囚有好几个,可上到火山县巡检使,下到当差州军都头,都已无人记得具体人头。 所以,当张观带着徐石出现在火山军县衙的正堂时,火山军巡检使如临贵客般浑身抖瑟,又惊又惧。 张观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展开调查书令,递到火山军巡检史祁明思手中,只冷冷说了一句。 “本官领命彻查横谷寨释比巫师命案,请祁巡检速速传唤此案经办都头。本官还有公务在身,见人问过话即走,此地不便久留。” 祁明思听闻心间一颤,不知面前之人复查此案、叫唤魏敢要作甚,遂堆起假笑轻声说道:“张刑曹,秋斩死囚皆为作奸犯科、凶神恶煞之徒,不知青州寇知府彻查此囚所为何事?” 站在身旁一直未发声响的徐石,也算有些眼力劲儿,听祁明思这般问话似有推诿之意,觉其对张观有所不敬,立瞪圆眼睛呲嘴叫嚷道:“祁巡检使,这是耳背作甚?青州府衙调令已示,你照唤便是,找他何事与你有球干系?” 祁明思被眼前唤作徐石这厮的土匪吃相吓得后退开几步,脸色略有些发白,赶忙躬身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以为……以为此囚治河期间对知府有甚冒犯失体之行,担忧知府安危罢了。 张刑曹且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传唤此案经办都头来!” 弯腰低首间,祁明思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声光头,不知这青州知府是何路数,知府衙役中竟还混进如此流里流气、满脸横肉的衙差。 祁明思退下衙堂,翻出叶念安原藉相关录薄原状连页翻过,逐行逐条细细察看起来—— 【……横谷寨巫师释比之死,乃同村叶姓人士叶念安一剑封喉,利器弑命。犯叶念安已供认不讳,签字画押,着日押进火山军县狱,于明年秋天斩首。】 看到此处,祁明思后背生出凉意。自己当了火山军县令近十载,所经命案数不胜数,多得说不清。可唯独这横谷寨的案子,脑子里如篆刻了一般清晰无二。村寨里死的是巫师,查案的是数年未开审过命案的魏敢都头。 最重要的是,当日捆住双手,眼眸清亮的叶念安曾跪于堂下连声喊过冤枉。此少年眼波灵动,颇有些不同。虽然命案是魏敢接下的,死刑也是他判定的,自己只不过是在叶念安说冤枉时,讲过几句威胁的话。 可如今再要复查此案,免不了会揭个底朝天。那自己定脱不了包庇纵容,玩忽渎职之罪…… 想到此,祁明思脑中浮起魏敢平日里直肠不弯的晦气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和不起的稀泥真正是上不了墙,这多少年只审了这么一件案,还偏给老子惹来这么件倒黄霉的事儿,真他娘的背! 倘若真去喊了魏敢到张观面前问话,那可料不准这头憨驴会捅出个什么篓子。可若不去唤,此刻正堂来的这几个人定然不肯甘心离去。 到底,如何为好? …… 好巧不巧,龙小青自那日在横谷寨的释比巫师家中,瞧见了羽王这把久违又分外眼熟的贴身短匕后,一气之下抹了释比的脖颈扬长而去。 在火山军三角带徘徊了良久,也未寻到一丁点儿关于羽毛夫妇及其子嗣的线索。 “啧~~~我说张哥,瞧那叶先生眉清目秀,浑身本事,竟也会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那日我在龙兴寺与他交手时,还真当他是苏爷的人呢!可惜了哟!”徐石咂叭着才灌下酒汤湿漉漉的嘴巴感慨道。 “你懂什么呀?套着羊皮的狼跟我这儿装什么绵羊呢!叶念安的案子可不是你我能议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么?把正事儿干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张观歪起一张肥脸半耷拉在肩头,恨恨斥道。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日晌午在离了火山军县衙二里处的一家小酒庄里,龙小青正兀自失魄地举杯呡进小口,却闻临桌两个汉人装束的皂块低头咕哝后,满腹猜疑。 此时,一路跟随至县衙正蹲于屋檐,掀开两片瓦楞将三人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柴 院(人气连载中 求收 求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屋顶上的人将一切收至眼底,眸放精光。 在横谷寨这个多国交邦的三角带已掘地三尺,仍未打探到关于羽王的半丁点儿消息的龙小青已死心。本想打算过了明日就回大辽复命。却不料午间在火山军县衙二里地外,常去的小酒倌内遇到了两名宋人装扮的皂块。 无意间又听闻临桌宋人提到了一个名叫叶念安的人,耳膜莫名一震。 这于龙小青来说,此‘叶’字实在是太过敏感了。也并未多想,就悄悄尾随二人一路直达火山军县衙。 哪晓得,这一寻探还真就探出了点名堂。 倘若叶念安三字在龙小青心间还不够笃定的话,那么,在听到横谷寨里的释比巫师时,当是毋庸置疑了。 这个长自横谷寨,名叫‘叶念安’的少年,替她背起了杀死同村释比巫师的罪名。 祁思明急步走出府衙,在后堂匆忙翻启过叶念安的录本原状后,心跳加重,胸口起伏。转身走至门外,召唤了一个小衙役气急败坏道:“魏敢,魏敢这球在哪里?赶紧给老子找过来!” “回祁巡检,小人有阵子未见魏都头上衙了。小人听说,魏都头近段时日总爱去酒倌喝酒,倒可以去衙外头的二里酒倌找找。” “他娘的,不就走了一个娘们儿么!就这点出息,该!”祁思明恨恨啐了一口唾沫,愤然吐出。“赶紧去给老子绑过来!” 屋檐上的龙小青俯首望去,祁明思那张本就心虚阴沉的方脸,在听了门口衙役说的这几句后,复又多了一丝嫉恨。 拈着瓦片轻轻嘀咕着叶念安三字,身体已从檐梁上翻身而下。双脚点地,悄无声响,地上落叶只随着踩地气流微微飘荡了一下,便又乖乖躺了回去。 【二里酒倌】 “呕—呕——”魏敢胡须蜡渣,整张脸乍一望去,像是灰墙上滋出的霉星点,密麻一片。此时面如土色的魏敢正倚墙狂吐,嘴中一条条流不干脆的鼻涕唾沫耷拉下垂。 龙小青牵着马匹正走进酒倌后院,一股刺鼻酒臭袭面而来。 龙小青挑了挑柳眉,双手才从系紧的马栓上抽开,就听见身后响起两个声音。 “哎哟,魏…魏都头……您这天天喝得。您瞧您这是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哟?”店家似是与这男人很熟络,嘁然关心着。 “我…我……没喝多……”魏敢吃力地转过脸,背靠着院墙慢慢倚坐下来。 “哎!”店家无奈地摇了摇头,贴着龙小青擦身而去。 本就是来此处寻那个叫魏敢的都头,听到这番说话的龙小青,心间迅速转过念想,疾步追上店家道:“掌柜的!” 摇头掌柜一顿足,回首见是一生人,脸上加覆了一层疑虑。 “哦!”龙小青似乎意识到自己脸色过于严肃,立时堆脸微笑,柔声道:“这后院马厩可是拴马的,我瞧那位兄台真喝多了,又吐的不行,丢下她不太好吧?” “咳,您说魏都头呐?”店家满疑惑又恢复到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自半年前他娘子跟别的男人跑了之后,就一直这样以酒浇愁。我看他一个憨人,也是作孽!” “确实作孽!我刚才好像听您喊他都头,还以为在衙门里当差呢!”龙小青说着假模假样又回头看了一眼柴院,继续道,“看来是听错了,这衙门都头怎地会如此皮软!” “嘿!我说这位娘子,人不可貌相。咱这魏敢都头人忒老实,平日三拳不响个屁,就是憨!老婆跟人走了这就埋在心里,光拿自己撒气了。”店家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姑娘,你这才抬脚走了没多会儿,怎又回来了?” “哎呀,我吃饱了,这马还没吃够,这不想再回来歇歇脚。这不,还要麻烦您给我切半斤酱牛肉,一会儿还要出县去办点儿事。” 龙小青迅速一个转脸,浮起微笑道。心间却在思忖着件件巧合的邪乎劲,这半年碌碌无为,竟全挤在今儿个了。 “好嘞!这就去!”二里酒倌的矮掌柜一挥手臂离开柴院。 龙小青待人转过弯没影了后,复快速折回院墙魏敢身边,蹲了下来:“魏敢?魏都头?” 靠墙环膝的魏敢紧闭双目,如失充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从火山军县府堂檐上翻身下来的龙小青,没耽搁分毫就策马直抵了二里酒倌,就是为了与祁思明的人打出个时间差。 想到这里,龙小青利索起身,从马厩角落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水,走到魏敢身侧直直浇了下去。 瓢里倾出的生水从魏敢头顶汨汨流下时,这厮还以为是酒汤,居然仰直脖颈张开臭嘴,待舌头尝出是无味凉水后,登时睁大了双眼。 见面前正有个长发高髻,短打紧束的黑衣女子正从高处浇下凉水,胸火一窜,‘哐当’一记拍掉了龙小青手中举起的瓢葫。 龙小青冷冷瞥过地上的瓢葫,复转回细长眉梢,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开口道:“魏敢都头没人陪酒么?” 魏敢从龙小青鹰利眼眸里看出了一抹比适才瓢中还要冷的杀气,不由得全身一颤,清醒了大半。 “怎么这么不喜欢叶念安呢?非要给人按上秋斩死罪呢?” “叶——念——安?”魏敢颓废的眸底在听到叶念安三字时,慢慢腾起了惊惧之色,口中喃喃自呓。 ‘噌~~’龙小青的剑峰离魏敢喉节一指处,厉声道:“叶念安在哪?” “叶…念安……”魏敢艰难地动了动喉,“他他他……魏某不知……” “哈哈哈哈!横谷寨的释比巫师可不像你这么怕我!”龙小青收回长剑横在自己面前,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身,幽幽说道。 “你…你…你……是你…杀了横谷寨的巫师?”魏敢吓出一个机灵,惊愕地张大嘴巴。 搭在魏敢脖颈处的锋利剑刃,映出龙小青瘦削冷峻的俏脸。 魏敢耳旁响道,“说!叶念安是谁?人在哪?”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误 会(上) 颈间渗进的寒凉,直将魏敢肚中酒精发酵后的燥热身体瞬间浇凉。他平生唯一接过的案子怎可能说忘就忘呢? 死状惨烈的横谷寨释比巫师、三更夜从屋中走出的叶念安、打更更夫也是唯一证人的王小巴……魏敢想忘,却越想越难忘。 他想到站在火山军县衙正堂内,毫不惊惧、双眸清澈的叶念安,释放王小巴的那日午后,从他颈间飙溅在自己脸上的滚烫血液,看着自己亲手甩下,被卷入黄水旋涡逐渐没顶的王小巴尸首……一切还恍如昨日。 为了咸鱼翻身,他不惜打破原则杀人灭口,为了在娘子面前能抬起头,他不惜行刑逼供迫使叶念安签字画押。只不过,这仍未换回他想要的一切。 往事中回过神来的魏敢,从适才惊惧脸色渐渐趋于平静。 他将靠在院墙上的身子拉直了几分,对上龙小青紧逼的细眸开腔道:“这位姑娘,叶念安半年前就已谴至青州当做补堤河工,人早不在这里。” “哼呵!”龙小青收起盯于剑峰的细眸,低头蔑笑道:“魏都头,青州知府张刑曹与你上司祁明思正在过来路上,你现在不说,也可以留着呆会儿对他们说。” 龙小青话音一落,站直身子‘咻’地将剑刃插回刀鞘就转身往柴院外走去。 “他是横谷寨唯一叶姓人氏,当年被村里一个秦姓猎户救起。释比巫师死的前晚,是被村里一个叫王小巴的更夫撞见的。” 魏敢在龙小青踏出柴院最后一步前,魏敢抖瑟的声音从龙小青背后悠悠传来。龙小青满意地回收步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又如一阵旋风,停在了魏敢面前,“这个更夫现在何处?” “被我杀了!”魏敢抬起头,也不避龙小青愤怒的目光。 在她准备说出下一句时,又接着道:“这是我在火山军近十年来,接办的第一个案子。 这么多年没抬过头,杀了王小巴案子就办结了。我魏敢也能在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面前挺直一回腰杆子。” 似是撒气,似是泄恨。魏敢似乎忘了蹲在面前的人是龙小青,兀自陈述着这半年来堆积于胸的郁气。 “哎哟,我说你们早该来了,成天儿让魏都头在我这里买酒也不是回事儿啊!”柴院外掌柜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他就在后头,这不又多了,吐得稀里哗啦。我瞧他刚才面色不好,就没扰他,你们这就可以把……” 掌柜领着县衙里从祁思明那里领命的小衙役,踏进柴院拱门指着适才魏敢正扶墙呕吐的角落时,剩下半名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柴院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魏敢的影子。 马厩茅草顶盖上头,龙小青拎着魏敢屏息伏趴,看到掌柜挠起头皮与小衙役悻悻走远之后,二人迅速翻下马厩,龙小青解下桩上马拴,挟紧魏敢一同跨上马背,匆匆驰离。 二里酒倌的后院里,留下的却是魏敢吐出的他在半年前鬼迷心巧犯下违心罪孽。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误 会(下) 怏怏而回的小衙役如实交待后,平白无故挨了火山巡检使的一顿骂。 祁思明左瞑右想,也未寻思出甚说得过去的借口。只得编了个接办案件的都头回老家探亲的由头,搪塞了青州知府来盘审的张观、徐石二人。 对着祁思明的回话,张观和徐石二人却也奈他不何,恨恨带着叶念安的录本原状,又一刻不耽搁地策马返回青州, 一路上,除了张徐二人二马,还有一直尾随的龙小青与魏敢。从柴院中捞起魏敢得知叶念安的身份后,龙小青本想一刀结果了魏敢。 可是从魏敢口中露出的语气,忽然让龙小青改了主意。她要去青州,亲眼看着魏敢指认出叶念安。 饶是紧赶慢赶,在张观二人一路风尘抵达青州府衙时,寇隼和宫燕等人已先后两批到达了汴京。一直跟在暗处的龙小青和魏敢一路周折,愣没料见此回到青州会扑个空。龙小青胸中更为不解的,是替补河工在补堤结束后,非但没被谴回原籍服役,却还能跟知府一同走进汴梁城。 魏敢也满腹疑虑,他当了这些年的衙门都头,案子虽办的不多,可唯一经了自己的手判过死刑的叶念安,不但免了死罪不用回原籍,还这般幸运跟在青州知府左右走进汴梁京都。 想到这里,魏敢胸中气闷一片,起伏不停。他瞥了眼身旁同兀自沉思的黑衣女子,倘若此回没有遇见这位杀死释比巫师的冷酷女子,自己讲不定还浑浑噩噩地窝在二里酒倌的柴院角落里倚墙痛呕呢。二人皆俱惊愕,却又各自思量着。 看来,三千死囚泛泛,纵然有孱弱不堪之流,却也不乏卧虎藏龙之将。叶念安身负死囚之身,一无后台、二无资历,年纪轻轻,却能在濒死之地拨丁抽楔,定然不是一般人物。 “叶念安,叶念安,叶——念——安?”思念…隆安?难道?龙小青为自己划过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得出这样的结论,龙小青眉头紧纠,才落下的心复又悬起,而心间对隐藏在此少年背后的扑朔身世亦愈显迷离。 龙小青不敢再多做逗留,拉过魏敢直奔汴梁。 此时的京城宫墙内,依是安静的诡异。自张逊谋逆击毙暴尸之后,一晃过去多日,赵匡义仍旧未上过早朝。 禁宫门前日日赶朝还朝的文武官员,口中碎念越嘀咕越多,天子抱恙越传越远,上下惶惶。 龙小青辗转落脚于离寇府不足两里的一所客栈,客房向阳,朝南坐北,城中大小一览尽余。她每日紧盯寇府门前的进出来往之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是叶念安的人。只不过,一连数日,寇隼府邸门可罗雀,只有往人进,不见府人出,稀疏地太不平常。 这日入夜,龙小青如平日盯稍了一整天,正欲从寇府门侧高悬的两只微微摇晃的红烛灯笼上,收回斜下方的视线,却见漆黑夜色中,市街西边正缓缓驶来一顶轿辇。从府墙内洒下的朦胧灯光,正照在缓停的轿辇贴在府墙的僻静面。 龙小青靠近窗户细瞧着,却不见有人从轿辇中下来。这一古怪现象,让龙小青的眉间川字细长深刻。正思量着,却见市街东头也有一抬轿辇远远行来,如墨夜色中,那白顶朱帘尤为扎眼。这抬轿辇同样沿着府墙疾步行走着,不同的,是轿辇旁边跟着几名随从,白衣朱带,与轿辇混为一体。 不刻,两顶轿辇同时停下,轿夫搁下前棍便迅速退去,就像平日赵匡义私见重臣时摒去的内侍,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远处的暗色中。 奇怪的是,轿辇停下良久,依着轿头前倾的姿势,端坐于轿内的人定然不可能舒服。轿中无人出来相见,中间挂悬着大红灯笼的寇府大门也没有开启,两轿头相向而拜,像久违的老朋友在拱手相揖,也像是一对新人向着红烛揖拜高堂。 “三皇子,深夜相见甚为抱歉。” 先来的那顶轿辇响出一个清脆又干净的声音,语气间不失一种于对方的敬意。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白顶朱帘内的三皇子微一点头,淡淡说道:“叶先生莫要说出番生分话!元侃托先生惦念,特过来听话。” 叶念安听到元侃这句不咸不淡的说话,知他已明白今晚相见的用意,略一沉默后回道:“三皇子言重,你我主臣有别。念安只是替官家传句话!他老人家说:近日更深露重,晨雾缭绕,让您小心行路……并做好准备!” 另一辆白顶朱帘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响起:“元侃明白!有劳先生费心了!” 不一会儿,适才几个无声隐匿在暗色中的白衣朱带此时又悄然飘至轿辇旁,抬起轿棍,又如来时沿墙而去。 【汴梁皇宫】 赵匡义深谙此时深墙宫围下,党羽林立,人心四散。心知自己年事已高,老天已没留给他太多时间。 纵然他贵为天子,手持生杀大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却奈何有些事情还是无能为力。 比如他股上的箭伤,在高粱河之战就受过的箭伤。 饶是当年深入虎穴,单枪匹马救了他一命的萧童,最终还是被他抛弃,死在他的股掌中,纵然以命换来的命,仍换不去受过的伤。 那以后,箭伤一直折磨着赵匡义,而这次旧疾复发却要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赵匡义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赵匡义躺在龙榻上,看着房内来来回回的面孔,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在哪里见过,为何这般熟悉? 寇卿呢?朕嘱咐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赵匡义扶着床塌直起身子,随意搭了件罩衣缓缓走至书案旁,提笔写道——‘诏命襄王赵元侃为开封府尹,进封寿王,择日行立储典礼’。 第一百五十章 药 方 皇位继承问题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大宋皇宫。皇权更替素来危机潜伏。 赵匡义知道,只确立继位人,不确定名分,终究会成为各种动乱的导火索,牵进更多无辜的人。 若想皇位顺利交接,就要提前设立不容旁人觊觎的借口,以及合理合法的继位人选。突显继位人的政治地位,培植接纳和迅速巩固皇权的政治能力。 这样的保证,依着大宋继位机制来看,只能是委以开封府尹的重任。而开封府尹的地位,一直是暗含继位人意义的特别的位置。 赵匡义强撑起在书案前写下的密诏,宛如摆起的一副棋盘。几子落秤,固定点位,先下哪个,再下哪个,过程不同,结局也就不同。 此时,他想做的,是先立元侃为太子,再除恶势拦路虎。 自最近一次于垂拱殿觐见过官家后,寇隼回府后的情绪就一直不高。 从这轮翻天变势中退下来的寇隼,或许是因为春日变脸的频繁不定,或许是因为昔日同事的惨然命殒,似是染了风寒一蹶不振。一连几日头痛发热,却逼不出汗来。 府中几个男人面面相觑,瞪眼愣看。 说到医术,叶念安也是稍懂几分的。以前在横谷寨,给村中相邻医个头疼脑热,拉稀出诊之类,只管药到病除,勿须理据配方。 可眼下,自己身处汴梁大宋中枢,病的又是朝中重臣寇隼太傅,即便胸中有几分把握,念及寇爷平日的对己恩惠,就更不敢妄下手去。 众人眼及之处却又无计可施,叶念安只得按着宫燕的嘱咐,进宫去太医院寻了汪御医。 说起这汪御医,与寇隼也是颇有些渊源。二人年纪不相上下,汪贤一在宫中盛有威望。平日里,宫中大臣贵嫔有了小打小闹也总是头一个想到汪御医。 这一来二往被请的次数大了,汪御医在太医院尤其是太医院的地位也直线提升,慢慢也就成了一个惹人眼红的主儿。 寇隼年少博学,胸中学识怕是已能载舟。虽说在药理方面说不上精通,却对平常病症还算略懂一二。 二人的结识,全是因赵匡义的幼女——荆国大长公主。 荆国长公主与父亲赵匡义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举手投足,气质轻灵。 平时主善笔札,喜图史,能为歌诗,尤善女工之事,深得赵光义的宠爱。长公主文静秀雅,温柔贤惠。。 也正是因了长公主终日待在闺房,用眼过度,日子一长久便患了眼疾。 赵匡义常以小女优秀为傲,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其双眼最能体现出含辞未吐的魅力,见自己的掌上明珠模糊了心灵的窗户极为窝火。 当年,被请进宫的御医都未医好荆国长公主,寇隼初任枢密院副使时,曾与汪御医打过一回交道。 看他进退有礼,恭谦有度,寇隼心下对这年轻医官生出好感,便顺手推荐了官家。 赵匡义本也是死马当着活马医,却不料汪御医微微拨开公主双睑,二话不说便开了道方子——黑豆二两、白菊花七钱,煮沸后高温凉却至适宜温度时,用其热气熏眼,即可见效。 汪御医此举四两拨千斤,只短短七天,便让公主消风散热,重现清明。也正是这一治疗,让汪御医在宫中名声大噪,并成为太医局里屈指可数的首席御医。 而汪御医本人对寇隼的举荐也心存感激,私下交往也甚密。 此回叶念安到太医局去请汪贤一,本也不是甚顺遂时机,不巧的是恰逢汪御医被李后传唤,正欲赶往嘉庆殿。 昨日才为官家把脉问诊,从文德殿退回的汪贤一,松开后发现掌心多了张小纸条。 那汪贤一也是机灵之人,知官家深夜传唤进宫脉诊,定是有甚紧要之事。这一握肚中就又明了几分,也未敢多言语,默默看了官家一眼,便直接退出殿去。 却不料,今日天刚亮没多时,宫里头又有人捎来李后的传唤。 汪贤一的双眉才解又结,正纳闷间,面前忽然来了一个气息微喘,眉目清朗的年轻男子。 汪贤一见此书生面生得紧,不禁挑眉细细打量起这位从寇府出来的年轻书生。 “本官素闻寇太傅精通医理,治疗风寒这般微疾当不在话下。” 汪贤一的这句话面儿上听,只是单纯的问话,可往深里再往深里头想,才能辩出些话中暗藏的玄机及暗示。 “汪御医,寇太傅感染风寒犹猛,本来也是小病,只是体内寒热一直淤积散不下来。 宫大哥说,汪御医乃太医局翘楚,此病非您看不了。” 叶念安是个牛人,别说话中有话,暗含玄机,光听汪御医说了寇爷通晓医理,迎上挂满问好的眸子,就知道今日派他来请汪贤一,定是一早就铺设好的。 听了叶念安的回话,汪贤一心下一动,立时心领神会。奈何此番紧着忙活进宫应付李后,不便跟去寇府,那前一晚官家暗地塞过的纸片只得交由这位书生捎回去。 想到此,汪贤一流波一转,回到书案,刷刷两下,搁笔叠齐,递至叶念安胸前。 “本官宫事缠身,此时不便上府诊医。还劳烦叶先生将此药方转交寇太傅亲启。” 眼波无漪的汪贤一递过药方时,微微揖拜着前身继续道,“请寇太傅按着方子抓紧抓药,切忌!切忌!”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 便 汪贤一匆匆写下的药方,是一副药到病除的良剂。叶念安知道,此副药方内中含定隐情,只要捎回寇府,寇爷的病就能不治自瘉。 寇太傅抱恙,一如早春抽绿的柳枝。一夜之间,嫩芽万千,遍传皇城内外。 染了风寒多日,浑身发热,头痛无汗,服过叶念安抓来的药材便蒙头而睡。逼出了一身大汗,热退了,头不疼了,人也有了几分精神。 寇隼抬首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几位得力之手皆围在榻前。 叶念安见寇隼梦醒,趋前问道:“寇爷感觉怎么样了?” 寇隼轻轻点了点头,回道:“好些了。就是有些口渴!” 叶念安微微一笑,侧身从桌案上端起早已凉却适宜的茶碗递了上去。 寇隼也不说话,一把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将空碗递还给叶念安时,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叶先生当真是个有心人呐!” 叶念安一脸灿烂,“念安在横谷寨的大娘,曾患过和寇爷一样的病。也常见,发过汗后,口干舌燥,只要多喝水,逼出了体现寒热,就无甚大碍。” 寇隼一边听着,一边想着,颔首不语。半晌,指了指门外的天色,复又收回视线望向桌案上闪烁不定的烛火问道:“现在是何时辰?” “已过子时了,寇爷。”叶念安缓声轻语道。 “夜都这么深了?”寇隼兀自嘟哝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寇爷可是在等什么?”说罢,叶念安伸臂摸了摸胸前,掏出一方白绢。——‘勿忘复诊!见字如人。’ 字是汪贤一写的,话却不像是他说的。 自去年被贬谪青州以后,寇隼与宫中大臣大多都没见过。汪贤一也包括其中。 二人虽为故友,却顾及各自在朝中的官职地位,相见场合终是有些避讳。 只不过,叶念安说了汪贤一今儿这般匆忙,为何还要特意嘱咐复诊一事?难不成是有甚紧要之事相告?寇隼有些不解,复又扭头问道:“叶先生,这白绢……这药方可是汪贤一御医写的?” “正是。” “何时而写?” “就在今日。”叶念安拱手前揖,继续道:“念安去太医局时,恰遇汪御医补李皇后传唤,急着出门。字,倒是他当场就写下手。” 听闻叶念安口中提及的李皇后,寇隼心中猛然一紧。此产再低首看那白绢上的寥寥几字,意味深长,直觉事态有些紧张。 念及此,寇隼谴退了屋中除宫燕和叶念安之外的其余旁人,待一干人等全部走光合起两侧门扇后,才扭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叶念安的脸,严肃道:“眼下,诸人皆知寇某身孱有恙。汪御医听开‘药方’事关重大,还请叶先生再替我走上一趟。” 没想到寇爷会说出这么一句的叶念安,心里咯噔一下。暗自琢磨道:寇爷既已烧退梦醒,又知此事重大,为何不亲自去会会这位汪御医呢? 想到这里,叶念安扬起有些疑惑的脸颊,轻问道:“寇爷因何事困扰?” “此回再见汪御医,乃关乎大宋江山社稷。你无需顾虑,大胆去做便是!” 叶念安听到的,是寇隼没头没脑的两句说话,看到的,却是从一双眼底迸发而出的坚定神色。 思忖间,才讲完一句的寇隼,似是遗漏了甚,又接着说道:“叶先生,我让宫燕与你同行。只不过,你要把自己当成我,坐在轿辇中。” “寇爷的意思是……” “正是。寇隼寇太傅不是疾染风寒,正于府中歇息么?!”寇隼说将着露出一副故作惊愕的表情,反问了一句。“叶先生是个明白人。为免夜长梦多,宜早不宜迟。” 一个短暂微妙的停歇,却是一句暗地里的嘱咐。胸中已明白了七八成的叶念安,不再开腔,弯腰曲膝一个拱手后,与宫燕径直向外走去。脑中却满是对寇爷此番动作的佩服之情。 浓浓夜色中,星光点点,更鼓沉寂。汴梁皇城外的御街上,两边是紧挨的房舍,中间是青砖铺就的石道。从寇府出发的轿辇正向太医局疾行而去。 当叶念安再一次站在汪贤一对面,慎重接过赵光义亲手写下的白绢时,胸中怀疑神色一扫而尽。 原来,这是官家的一道密诏。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汪贤一的声音已轻轻传来——‘诏命襄王赵元侃为开封府尹,进封寿王,择日行立储典礼’。 念罢,汪贤一将绢头收叠整齐,塞于叶念安的掌中,开腔道:“白日太忙,未登府医诊实过意不去。为了稳固寇太傅的病情,药方上的一些药材汪某已准备妥帖。还请叶先生速速着办!” 不刻,一顶方辇,几名随从,慢行慢移。 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此回行事,必是精心思虑、万全周密的策略战。 饶是此时更深露重,京都汴梁正在酣梦之中。宫墙内却有一方白顶轿辇正贴着宫檐墙根,避开高处漫洒下来的昏黄灯光,借着月色向宫外御街行去。 牵扯着大宋局势的这两顶轿辇,因为一副‘方子’,正于阳春三月的二更夜,借着皓白月光悄无声息地行驶在汴梁京都的御道上。 正如两个隐于黑暗夜色中,分不清明度又逐渐趋近的两个黑点。 龙小青默默看着街对面来了又走的两顶轿辇,脑子飞速运转着。 二更夜,寇府前,咫尺相对不相见。 为何?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冒 充 为何? 不同于龙小青对宋人那些惹人生厌的繁文缛节有着诸多不解。 叶念安此时眉头紧锁,握着白绢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时不时又将白绢展开。低下头,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过白绢上的黑字,不敢放过任意一点细节。似乎一切谜团的解决之法,就隐藏在白绢某个不曾注意的角落里。 “呼~”叶念安泄去全身力量,任凭后背倚靠在轿辇隔板上,终究没能在白绢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叶念安想到来汴梁后的这些时日,一阵苦笑,心里嘟囔着,还真不如回横谷寨打猎呢~ 小轿专挑僻静幽暗处潜行,想不出答案的叶念安索性不再去想,回去一五一十说给寇太傅就好。 这些恼人的事,就让他去想吧!至于自己嘛,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咚”毫无征兆下,轿辇突然沉到地面上,发出闷响。迷迷糊糊在轿中打着瞌睡的叶念安,冷不防这一下,上半身栽倒出去。 “哎呦~摔死我了!”面门一阵吃痛,叶念安一边按捺不住喊出了口,一边在地上爬起来。 没有意料中的搀扶,这让叶念安心头一股怒火被点燃,虽说自己无官无职,可是奉寇太傅之命出府办事,轿夫也不至于如此轻视。 重新站直身子的叶念安左右一环顾,瞬间愣在原地,两名健硕的轿夫已歪歪斜斜躺倒在地,生死不知。 短暂失神后,叶念安扯嗓高呼救命。 “想死想活?” 孰知叶念安嘴巴刚张了一半,‘救’字还卡在喉咙处,出不去也回不来。 造成这一情况的根源,是脖颈处窜至的一抹凉意,刺骨冰冷直抵心底深处,满腔热血如冰封了一般凝滞。 叶念安喉咙一动,咽下一口唾液,那个“救”也许被口水带到腹中,喊人救命的念想被彻底浇灭。 “怎么才能活?” 叶念安颤巍巍的从嗓子眼挤出这几字后,眼珠转动,斜着眼想看清握剑之人究竟是哪路英雄。 糟糕的是,他脖子刚刚试图扭动,就感觉到了握剑之人对他的小动作十分不喜。脖上之剑又向里逼了几分,一丝血痕印在剑刃上。 这令叶念安收起了小心思,脖子传来的痛楚让他牙关紧咬不敢吭一声。 屏息凝神后。 “你就是寇隼?” 听到握剑之人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叶念安顿时哭笑不得。寇太傅是算准了今日不宜出门么?好让自己来替他阻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先前收到那封不明所以的密信暂且不说,如今又多出一路人来劫持他。 寇爷啊寇爷,您这是得罪了多少人? 叶念安心中不停地埋怨寇隼,口中却不敢拖延。两只手提到胸前,连连摆动,“我不是,我不是,英雄找错人了。” “休要诓骗我,轿辇上绣的寇字难道有假?” “是寇府的轿辇不假,可我只是寇府管家,今日是太傅命我替他取一桩物件。 只为出入方便,才应了我坐他的轿辇。” 叶念安语速极快地说了实情,生怕对方耐不住性子,一剑杀他。 握剑之人想来正在揣摩叶念安的说话真假,半晌没有动静。 突然没了声响,独剩了晚间习习微风,撩拨着耳鬓。叶念安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是凉的,长剑泛着月光抵在自己咽喉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任何一点多余动作都会令他血溅当场。 “既然不是寇隼,那留你也没用处。” “女侠且慢,我是,我是寇隼!”叶念安也顾不得动作幅度过大,与剑的距离又拉近几分,大声呼喊着。 “嗯?” 叶念安定了定神,一边思索着自圆其说,一边在心中暗骂。‘叶念安啊,你是真的蠢,这人上来就杀了轿夫,丝毫未顾及这是大宋都城汴梁。 由此可见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悍匪眼里,叶念安和轿夫没有任何分别,不过是想杀就杀。只有冒充寇隼才能逃过一劫。’ “咳~咳~姑娘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寇某纵横官场多年,却也着了你的道!”叶念安一时没想到好的说辞,却也不敢拖延太久,只得先恭维对方一番。 “废话太多了,你到底是不是寇隼!” “我自然是寇隼,当朝太傅,岂能有假?说来有些难为情,寇某天性风流,欠下诸多红尘债。刚刚姑娘初把剑放到寇某脖子上,寇某一时惜命,未敢以真身示之,还望姑娘见谅。”叶念安心里暗暗向着寇隼告罪,情急之下却编排了这一番说辞。 “那为何又敢承认了。”身后之人似乎对于这个说辞很是信服。 “因为……因为寇某未曾娶妻。”叶念安语气故作支吾,难为情的说道。 “娶妻?” “对,就是娶妻,若寇某已有家室,儿女双全,这条命今日任由姑娘拿走便是。 可是寇某虽然年齿甚长,却是平白虚度了。至今未能娶妻,更遑论有一儿半女了。 圣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寇某并非惜命,只是就此撒手而去,又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寇某三代单传,万不能在我这里绝后啊。” 叶念安说道情深处,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寇准,初始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转眼间又是悲苦交加之状。 若不是剑尚在脖子处,不敢随便乱动,他都想佯装抬手去擦拭眼角泪珠了。 “咯~咯,你说话真是有趣,姑娘我心情好,且留你一命!” 握剑之人手腕翻转,带血剑身在月光下抖了个剑花,煞是好看的插进腰间剑鞘。 “寇某…”死里逃生的叶念安心中各种情感交杂翻涌,面上却强装镇定,拱手准备拜谢不杀之恩。 “不用演戏了,我知道你不是寇隼。放心我不杀你!”女子制止了叶念安想要说出口的话,两条修长大腿款款而动,自暗处走了出来,月光下一袭紧身夜行服把女子身材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那姑娘江湖路远,各自保重。” 叶念安无心去欣赏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今晚他感觉特别邪性,再呆下去保不齐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听见女子不再为难他,赶紧拜别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脱 身 “你要走也可以,只是不知道你回去该怎么交差。” 女子右手变戏法一般抖出一块白绢,月光下点点墨迹隐隐约约,在叶念安面前微微一扬,又被她掖回袖中。 叶念安赶忙在袖中摸索起来,才发现慌乱间替寇太傅取的密信,不知何时已被眼前女子取走。 虽然叶念安还未想通这封密信,究竟代表着官家几成意志,可太傅交办他的事情总得有个回应,不能莫名其妙被人抢走,自己还要全须全影活着回去。 他看了眼脚下斜躺在地的两个轿夫,心中一横说道。 “那我不走了,姑娘究竟所图为何?”叶念安一脸决然看着女子。 “看来你很紧张这封密信。” 女子初始见叶念安剑横在脖子上,手中依旧紧紧握住白绢,猜测这对他定是紧要之物,才有意试探。 没想到,叶念安真的愿意为了这块白绢放弃逃生的机会。 叶念安不可置否点点头,视线也随着女子摇晃白绢的轨迹移动,显得异常在意。 “哼,这种凡夫粗妇所用之物,给了你便是。” 女子看了看腰间佩剑,顿时对手中白绢生出鄙夷神情。见叶念安双眼紧盯着白绢,一息也未曾挪开,鼻中轻哧一声,将白绢丢了过去。 早已做好杀身成仁心态的叶念安,看着白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奔着自己面门而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想复得白绢总要付出极大代价,没想到事情完全超出他的预想。面前女子不过就这么轻飘飘地扔给了他。 如果告诉她,这封白绢关系到皇子封王,不知她作何想。 回过神的叶念安忙不迭把白绢捡起来,反复检查了两遍,才敢确认是自己那块。 叶念安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面前女子,他越来越看不明白眼前女子。她的出现颠覆了以往叶念安对劫持的认知。 劫财他没钱,劫色就更…… 如果是敌国内奸,那对于手中密信也不会是这幅与己无关的态度。难不成真被自己言中了,是寇凖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如今打到门上了。 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的叶念安,借着月光撇去,女子身材虽然紧致修长,初见宛若少女,但眼角眉梢处有着无情岁月留下的细微纹络。 叶念安心中暗思,与寇太傅年纪也不差上下,肯定是了! 有了这个想法,叶念安反倒少了几分紧张拘谨,脸上露出几分俏皮模样。 “需要我做什么你直接说吧,不用这么兜圈子。”叶念安装好白绢看向女子。 女子看着叶念安,露出一抹孺子可教的表情,继而说道:“你经常出入寇府,一定是寇隼身边紧要的人,不如帮我找一个叫叶念安的人。” 叶念安听到女子要找的人就是自己,身体一僵,眼中瞬间来了精神,一出口道:“叶念安!“ “你认识?“女子眉头轻蹙,对叶念安的反常举动有些疑惑。 “不认识、不认识,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叶念安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噢!我还以为你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找到这个人的下落,就来顺天酒楼二楼寻我。 明日我会在酒楼靠窗桌等你。”女子似乎相信了叶念安的说辞,没再纠缠此事。 “顺天酒楼、二楼、明日。”叶念安当着女人的面,口中诵念了一遍接头地点。 “已经记下了,我可以走了么?”叶念安抬起头用目光询问着。 女子点点头,算是无声的默许。 叶念安随意拱了拱手,让自己走的体面些,想象着刚刚发生的一幕仅仅是寻常江湖中人交谈会面,和遭到挟持,险些丢掉性命没有半丝半缕关联。即使这一切并没有人在一旁见证。 叶念安走出几步,蓦然间脚步顿住,扭过头来,神情懊恼。好似遗忘了很重要的物件。 “对了,忘了问你,你找叶念安做什么?” 黑衣女人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回答叶念安。 “不说就不说,知道多了,不能睡个好觉!”叶念安感觉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像是孩子一般,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叶念安刚刚转身准备离去,背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叶念安啊,我喜欢他爹!” 声音刚落,叶念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上。 他这个未见过面的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念安再也不敢停留片刻,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消失在前方角落里。 龙小青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目送着叶念安消失在视线中。待到周围一切又恢复安静,长舒一口气,脸上逐渐恢复到秋水无波的样子。 想到刚刚这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滑稽的模样,有一瞬间龙小青竟然生出了亲切感,仿佛有一点当年羽王的模样。就是这一恍神让她握剑的手变得无力。杀天下人,不问名姓,一如草芥。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变为那个渴望保护,柔弱无力的女子。 斜月当空,经这么一番折腾,转眼就到子时初。远远有更夫沙哑着嗓子提醒住户关门防火。龙小青瞥了一眼地上两个轿夫,一点凌厉浮上眉梢。 长剑出鞘,两名轿夫颈部瞬间留下两道伤口,鲜血汩汩而出。 子时中·寇府 “咚~咚~咚~” 寇准斜倚在卧榻之上,眉间隐含焦急神色,榻前郑八与宫燕都站在一边,虽有心上前安慰,但见寇准眼睛一直盯着大门,心知除却叶念安归来才能让寇准安心,没有其他办法。 这时敲门声响,寇准眼中升起一点光亮,仿佛是暗夜中突然出现的火把。 “快开门,一定是叶先生回来了!”寇准语气急促,连连召唤左右之人。 一直守在门口的下人,本斜倚在廊柱上打瞌睡,自家太傅刚一说话,瞬间抖了个机灵。身体还没彻底放应过来,两条腿磕磕绊绊向着大门跑去。 吱呀声响,门分左右,下人还未来的及把手从门插上放下来,门外之人已经挤了进来。待得下人转过身来看进来之人究竟是谁,那人已经小跑进了寇准房中,仿佛有天大的事要发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 家 “宫里有什么消息?” 叶念安跑进屋内,气还没有喘匀实,看见桌上茶碗尚有残茶半盏,也不管是谁喝过的,端起来就咕咚咕咚灌进肚子。 寇凖问完,眼见叶念安实在无暇回话,也知此时相问,好像着实少了几分体恤之情。 于是面色一滞,就不再开口催问,只是眼神热切静等叶念安把水喝完。 “太傅,轿夫死了!” 寇凖摸不清叶念安到底是没听见他问话,还是喝口水的功夫全然忘光,愣头愣脑蹦出句他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轿夫死了?”寇凖疑问。 “您派给我的轿夫死了啊!”叶念安眉眼都快拧到了一起,想不明白寇凖为何听不明白他说的话。 “消息可曾遗失?”寇凖心中一惊,他清楚派给叶念安做轿夫的两人,是他府上暗中招募的江湖好手,寻常武夫三五个不得近身,如今双双身死,不由得紧张起来。 叶念安从袖中抽出白绢,在回府前已细心整理过,此时看上去宛如新叠,没有一丝翻阅过的痕迹。 白绢递到寇凖手中,寇凖面色明显一缓,不似叶念安刚入门时那般急迫。在接过白绢后,微不可查的用眼神先扫了一遍表面,然后才打开细阅。 寇凖的动作全部落入叶念安眼中,见他并没有看出白绢上的异样,心中轻舒一口气。 虽然他与寇隼同经历了青州筹粮事件后,可谓赤诚相待,但是他回到汴梁后,也见到了太多权利争斗,让他对人应有的戒心逐渐滋生出来。 不再像之前那般,所有一切尽数托与他人。 这些人知道,他心中最牵挂的是娘子,也就等于知道了他的软肋。把自己逼得淌进了所有不得不参与进去的事端里。 什么皇权更迭,名利取舍? 不过都是山野枯叶,秋风扫过之时,都会飘落于地。年年皆是如此,有什么可去争夺的呢? ‘回家才是当务之急。’ 寇损在打开白绢前的那个小动作,更是加甚了他想回到横古寨的想法。 在叶念安心中萦绕这些念头的时候,寇隼已经看完白绢上的文字。“啪”寇准猛地拍了卧下床榻,一声闷响把叶念安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惊的他赶忙向寇隼看过去。 此时的寇准隼掩喜悦之情,两条浓眉也扬的高高,面上病后菜色一扫而空。 “太傅,可是喜讯。”肃立一旁的宫燕最是了解寇隼性情,知其从不会因无关之人失态,只有与他官位息息相关的宫里出现了好消息,才会让他难抑喜色。 “哈~哈~哈~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寇隼朗笑两声,夜色中眼眸泛起不常见的精光,大声说道。 眼光扫过叶念安后,伸手招了招,示意他走上前来。 叶念安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只见宫燕笑着向他点点头,似有好事发生。这让他更是摸不清头脑,无奈之下只得不明所以的走上前去,只是靠近寇准时,床榻之上隐约飘来久卧之后的男人气息。 突然之间,叶念安感觉到有点恶心,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啪~” 刚走到寇隼床前,脚还没站稳,冷不防肩膀上突然被一只沾有汗渍的大手拍住,他感觉一股大力贯穿身体,两条腿下意识弯曲了一点。整个身体微微下沉。 叶念安这幅样子落在寇准眼里,误以为是自己躺在床上,他故意屈下身子以示尊敬。这更让他觉得叶念安这个人,是个机灵孩子。 “叶先生,你我相交已久,以兄弟处之。不必如此!”寇准神情激动要拉起叶念安。 叶念安面色一滞,心想这是哪跟哪啊。但又觉得当这么多人面说出因为寇隼手劲太大,总有些拂人家面子。 “太傅言重了,念安本是死囚,不敢冒犯。”叶念安详装惶恐,微低下头说道。 “好~好~那为兄也不客套了,这次你能带回来密信,居功之首。来日我定然上表新…皇上给你请功。”寇隼说到新时语气轻滞,紧忙改口。 “谢太傅,小人只想早日回到横古寨。”叶念安仰起头,满脸真挚望着寇准。 “哎~叶先生,不是为兄说你,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程紧要,待来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何愁没有美人得抱啊? 再说了,即使那时你依然念着家乡娘子,你衣锦还乡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你们说是不是!”寇隼说到后处,环顾了一下其他人。 “是啊,叶先生,太傅也是为了你好。” “叶先生啊,你可能不知汴梁美女的滋味,来日我带你出去潇洒一番,保管你变了主意。” 寇隼眼神扫过,宫燕语郑八立时会意,嬉笑着打趣起叶念安来。 “谢谢诸位大人好意,念安还是想回家。”这些人的话落进叶念安耳中,让他胸中升起挥不去的烦闷,他想到与娘子分别时答应其尽快回来相见,如今这一耽搁已经一年有余,走时梓欣就已经怀有身孕,不知腹中胎儿如今是何模样。 想到这些,叶念安一阵心悸,感觉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住寇准落在肩头的大手。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语气哽咽说道。 房间中被叶念安双腿砸落在地上的声音,压制的彻底安静下来。寇隼眉头轻蹙,望着叶念安的双眼微有愠色,心想此人也颇有点不识抬举了。 叶念安能感受到寇隼眼中怒意,但头颅依然高高昂起,眼光毫不退让。 宫燕一看二人僵持在哪里,知道在这样下去,谁都不好收场,赶忙走上前去,先是对着寇准摇了摇头,紧接着笑着双手扶起叶念安。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既然叶先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想来太傅也会极力成全与你,可曾记得,当初在青州太傅就曾应允你回家。” 叶念安也知今天争不出什么结果,之所以执意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就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避免寇隼一味拖下去。 他知道回家这件事还是要依靠寇隼才行,凭他自己,绝对断无可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农 夫 “希望太傅也能够记得青州之诺”。 叶念安顺着宫燕手扶力道,顺势站起。身体站定,也没特意去望对面之人。只将眼神晃到空处,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 话语落到寇隼耳中,瞬间面色涨红。作为朝廷大员,朝中肱骨,被一身无功名之人嘲讽,着实令他颜面尽失。白绢带给他的喜讯此时全部转化为怒火,在胸腔燃烧。 半卧床榻的身体,一时间挣扎着腰身挺直,抬起手指着叶念安就要斥责他无礼。 宫燕见机得快,知其再这样下去,二人之间终会彻底决裂,没有任何缓冲余地。 说起来,寇隼并不是畏惧叶念安,叶念安也没有能够和寇隼对立打擂的资格,但说到底,叶念安于他,甚至于寇隼,都有救命之恩惠。 他宫燕是江湖中人,要比寇隼直爽许多,更少了很多阴谋算计。 寇隼斥责言语将说未说之际,宫燕脚步微动,身子就横立在他二人之间,笑着说道。 “叶先生,来往奔波,甚是辛苦。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不急,早些去歇息吧。” 宫燕一边说,一边推搡着叶念安向门外走去。 寇隼望向叶念安的视线被宫燕挡住后,口中将要出口的话也好似失了准头一般,不知该如何骂出口。他半张着嘴巴,眼含不罢休的势头,目送二人走出门外。 “叶先生,您这是何必呢?好好说将与太傅听,好歹还是要成全你的,为甚要争这一时得失?” 出得门后,宫燕埋怨道。 叶念安闷着头不说话,好似一个心生怨气的孩童。脚尖踢踏着脚下的枯枝,发出擦擦声响。 宫燕见叶念安这幅模样,两脚擦着地面,半离不离地拖沓着行走,很像是年轻时在村里见过的农夫。不由得打趣一番,以缓和气氛。 “来汴梁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走起路来还是个乡野村夫样子!哈~哈~哈~”宫燕越看越想发笑。 “我本来就是农夫!” 叶念安脚步蓦然收住,扭头看着宫燕,语气倔强坚持了一句,也没等宫燕做出反应,脚步加快向卧房走去,‘嚓~嚓~’声更甚于前。 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儿来的宫燕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着早没有半点叶念安踪影的长廊轻叹道。 “还是年轻啊!” 忽而嫩枝摇动,一阵夜风拂过宫燕身体。出来匆忙,也没来得及披上厚氅,宫燕轻薄单衣经这凉意一欺,后颈一阵冰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掌心温热覆在脖颈处稍稍渗进一片暖意。 “年轻真好!”宫燕满是皱纹的脸扯动嘴角自语了一句,便转身返回房中。 “寇爷,这姓叶的也太不识抬举了,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一下?” 宫燕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郑八在寇爷面前诟病叶念安,灰白的双眉渐渐拧在一起,流出一点不快,不禁快走上前两步。 “老八,在和寇爷胡说什么,滚回去睡觉。”宫燕一进屋,就狠狠瞪了一眼郑八,大声呵斥。 “大哥,我~”郑八欲要辩解一番。 “你是没听见我说甚么,还不快滚!”宫燕没等郑八的话说全,复又骂了一句。 郑八对待宫燕,那是绝对信服。平素就言听计从,不敢有二心。即使刚刚向寇隼进言,也只是单纯想给自己大哥长点脸,毕竟宫燕追随寇隼多年。 可没想到的是,宫燕进来就对他翻脸,虽然心中不忿,却也无奈,只得暗运气力,把袍袖甩的呼呼作响,气愤退下。 转眼间,房中只剩了寇隼、宫燕主仆两人。 “好了,就剩下你我二人了。说说为何如此回护叶念安吧!” 寇隼此时已恢复平静,面如秋水。 只是自宫燕重新进屋后,他也并未让宫燕坐下。 全看在心里的宫燕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疲惫的半弓着腰回复道。 “寇爷可否容老奴妄测一下白绢内容?” 寇隼有些意外,双眉微挑,抬眼看了宫燕一下,又眯回去,点点头,示意他说继续说下去。 “官家当是对三殿下起意了!”宫燕语气平缓的说完后,直直看向寇隼。 “不错,官家已经安排元侃做了开封府尹。有意扶植他坐上那把椅子了。”寇隼又躺倒了一些,让自己身体更舒适。 “这与叶念安有何关联?” 寇隼心中虽然承认叶念安腹中才华,但也不过是微末之才。放在一州一县兴许尚有用武之地,但搁在汴梁城却不见得能翻起几朵浪花来。 汴梁城是何地?整个大宋朝的权利政治中心,多少英杰才俊汇聚于此,就是他本人已经是人中龙凤,可也不能做到位极人臣。 脑中飘过的这些想法,让寇隼更加无法释怀,听命与自己多年的老奴宫燕,竟然悖逆自己的意思回护一个外人。 “论才学,叶念安不过林中猎户;论武功,不及郑八半分;说谋略,更是难以超出寇爷您的股掌。对于皇位更迭,也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说完这些,宫燕顿了顿继续说道。 “可寇爷您莫要忘记,叶念安此人擅长一门不知名的推演之术。观人之气运、定诸事吉凶很是灵验。” “这等假托鬼神之事,无不是精心谋划下的以讹传讹罢了,你不要太坐真。” 寇隼以为宫燕要说叶念安,有何他不知道的经天纬地之才。不成想却是虚无妄断之伎俩,顿时失了兴致。 “都水丞白马逗酒后肆言,此事应该是真。” “当真说过?” “当真!”宫燕点点头。 “那要如此说来,此人却是还有些价值。如今官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疑心却是一日比一日加重,表面上对元侃青睐有加,实际却是想看几个儿子是否忠心的把戏。 这个时候冒然站队的,都是嫌脑袋长得太安稳了。”寇隼说着当今政事,语气难掩讥讽。 “寇爷明慧,定可利于不败之地。正是如此浑水下,叶念安只能更显有用了。 若是叶念安能掐算出时机,那对寇爷而言就真真是一大助力。” 宫燕对寇隼一番恭维后,话锋又巧妙转到了叶念安身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护 送 “话虽如此,本官难不成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么?” 寇隼轻哼一声,念及叶念安对如今时局虽有助力,但经了适才那副嘴脸又让他颜面尽失,心中生出的芥蒂还无法释怀。 宫燕对自己主子的性格自是心知肚明,立时让他放下身段去向叶念安示好,肯定难以接受。既然问到他了,就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沉吟片刻,宫燕似有所得,上前两步贴在寇隼身前耳语一番,说完又站回原处,只见寇隼点了点头。 “也罢,就按你说的做吧!“ 翌日清晨,天光乍放,天边稀疏的云朵被朝阳赶羊一般从山巅驱散开,露出红彤彤的身影。 叶念安站在寇府后花园中,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脚步轻转,按照特殊轨迹在地上兜着圈子。 如此往来,已经有半个时辰,直到太阳初升时的潮红,才渐渐有了变白趋势。 “哎~”叶念安看着自己踩过的脚印,乍看上去整体已不那么浑圆,不禁叹了一口气,胸中郁闷道,“老头子教得快要还给他了!” 从横谷寨出来,叶念安不停辗转于牢狱、河堤、官场之上,释比教授的三叩法门已久疏于练习。 今早心血来潮想走一走步法,不练不知道,待练了半个时辰后再看,走的步法根本没有一点道韵,生生不息的意境荡然无存。 叶念安越想心里越不自在,歪着头看向脚步轨迹突兀的地方,看着看着,心神又沉浸其中。 他走的脚印轨迹由七个北斗印记组成,走了四十九步构成七个北斗印记,首位相连,循环不息。可是在二十一步与二十二步之间稍稍向外歪了一点,这令轨迹看上去非常别扭。 详看良久,叶念安都未想通自己为何在踏出那一步时会走偏。 “难道这有什么预兆?”左思右想皆无果的叶念安,心头突然生出一点明悟。 他猛然睁开眼睛,又瞥了一眼那个轨迹凸角后,额头上瞬间生出冷汗。 就在想法转换空当,他运起三叩法门推演了一番,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结果呈现了出来。 ‘天枢之后,难以为继,摇光之前,根源不固。损人之兆。’ 叶念安生来父母双亡,养母也已离世多年,现在能够扰乱他心性的亲人,只有娘子和未谋面的孩儿,这个预兆让他心中再难以安宁。 他再也无心在花园中闲逛,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向着寇隼的房间跑去。他要和寇爷说明情况,必须马上回横谷寨。 “哎~呦~”叶念安刚刚转出长廊,因脚下匆忙,没注意迎面而来的一个人,一头就撞了上去。 还好被撞之人常年练武,下盘稳固没被撞倒。饶是如此,仍然被撞了一个趔趄。 “叶先生,急匆匆做什么?”宫燕胸前一阵疼痛,揉了揉胸口,待看清此人是叶念安后挑眉问道。 “宫大哥啊,过会再与你细说,我先要去寻寇爷。”叶念安见被撞的宫燕没有受伤,心中稍安,即拔腿离开。 “等等,叶先生先不用忙了,寇爷一早就进宫见官家,听说北面辽人又不安生了。”宫燕一把拉住叶念安胳膊,又将他拽了回来。 “这可如何是好?宫大哥知道寇爷何时回府么?“叶念安听到宫燕所言,急得直直跺脚。 “宫里打个来回,短则个把时辰,长则一天一夜也是常事。叶先生到底有甚急事?” “我要和寇爷告假回横谷寨,今早无意间推算出家中娘子有事。”叶念安心支此时着急也没用,逐渐冷静下来。 “哈~哈~哈~”待叶念安说清缘由后,宫燕突然大笑几声。 “叶先生要是为此事上火,那大可不必了。愚兄此来正是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叶念安心生疑惑。 “寇爷今日一早特意叮嘱我,等你早起后告诉与你,知思念家中娘子心切,已给你备好了快马和盘缠,好送你回去。”宫燕收住笑意,面色认真地说着每字每句。 “真的?”叶念安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震惊住,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可是,昨日我还冲撞寇爷,他怎么可能还有这份好心。宫大哥一定是在取笑我。”一想到昨晚之事,叶念安又沮丧地摇起头来。 “昨晚之事,是寇爷在试你归家之心,如若你中途动摇,那寇爷才会真的生气。”宫燕似是早有准备,瞬间就说出了缘由。 “哦!”叶念安将信将疑点了点头,顺着目光越过宫燕肩头向门庭处望去,果然有一匹通身雪白皮毛的骏马拴在马桩上,马背上似是另有两个青布包囊系在两侧,应当就是宫燕口中所说的盘缠。 “代我谢过寇爷,那念安就先行一步。”说罢叶念安绕过宫燕就要离去。 “且慢,临行之前还有一事。” “嗯?”叶念安回过头来,看着宫燕。 宫燕一脸正色,语气郑重道:“这几日辽军颇不安稳,此去横谷寨山高路远,免不了会与辽军相遇。为兄担心你这一路安危啊!” “消息准么?”叶念安面色一惊,他知道面对辽兵,作为宋人的他会面临什么后果。虽然他也跟随释比学习过一些健体功夫,但不过是一些粗浅把式,遇见大股辽兵还是顶不了大势。 “绿林路上的兄弟已经接连传来消息,秦凤路行商走镖的兄弟已经折损许多好手,此事做不了假。 虽然寇爷已答应让你回家,但为兄劝你还是稍等一些时日再回去为才好。如若你在路上出现意外,岂不对弟妹打击更大?” 宫燕语气恳切地说着,眼底带有一丝关切地望着叶念安。 叶念安沉思片刻后,抬起头,眼神坚定说道:“前方就是龙潭虎穴,念安也要闯一闯,谢谢宫大哥好意了。” “哎,也罢!我知叶先生去意已决,多说无益。我安排郑八与你同行,这样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宫燕还是不放心得说道。 “如今朝廷动乱难平,郑八大哥还是留在汴梁保护寇爷吧!我回乡已经有人护送。”叶念安说完后,翻身上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温 柔 【巳时??顺天酒楼】 出离禁宫,沿潘楼街向东走不上二里处有一酒楼。楼分三层,高有十余米,楼前高扎彩楼欢门齐着三层飞檐,往来酒客络绎不绝。 时值春末夏初,天气趋热,汴梁百姓皆有凭栏纳凉赏景的乐趣。今日亦是如此。 还未及正午,酒楼中已经是酒令喧嚣,空无半席。店铺中的伙计,手臂上驮叠着二十余碗,穿梭于酒客桌席之间,扭腰摆颈丝毫不见汤水溅出,犹如蝴蝶钻花,燕子点水。 穿过大堂,顺着廊梯,径直来到三楼,临近靠窗处有一小桌。别处均是拼桌酒客,坐得满满当当,唯有此处只有一公子端坐其上,时不时端起杯盏,朱唇淡动,清酒入喉,远远瞧去甚是自在。 “小二!小二!” 一声腔调浑厚,如闷雷嗓音骤然响起,惊得楼面体弱神虚之人的手中酒盏险些滑跌落地。有那好事之人,搁下酒杯,循声望去。 只见说话之人,头扎黑面虬髯,头顶寸把来长的短发根根倒数,宛如钢针。浓眉怒目,面黑得如涂了生漆一般发亮。再向下看,手中提握着一根狼牙棒,棒头倒刺丛生,望着心头生寒。 大汉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脾气却是火爆十足,吆喝了两声伙计后,就如铁塔金刚般站在了原地。周遭不断有扫向此汉的目光,更令他心生烦躁,瞪起如牛双眼,凶光外放,向着楼上酒客望了过去。 这一看,那些好事之人,纷纷缩回眼光,转首鼓捣起自己的酒杯,口中轻轻嘀咕了一句‘西夏蛮子’以此遮掩心中胆怯。 “来了,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儿客人赏脸,实在照应不过来,慢待了您,还请您多担待。” 自二楼跑上来一个着灰色布衫,肩上搭着一条白巾的年轻伙计,直直走到大汉面前,弯腰赔起笑来。 大汉点点头,又一嗓嚷道:“他娘的,还不快找个地儿,老子要喝酒!” “得嘞!”小二微不可查的瘪瘪嘴,一丝讥讽闪过。很快又被满面笑容遮掩,笑眯眯地应承着。 小二踮起脚,在三层逐桌扫过一眼后。只见全数酒桌都是挤挤搡搡,怕是插根针都费劲儿,哪还有空的地方坐下这野蛮的大汉。 眼光最后落到窗边时,喜见一名公子独坐了一张空桌,顿时眼前一亮,噔噔小跑过去。 “嗯?” 小二跑到跟前却愣住了,心想这名公子哥生得也忒俊俏了些。月白绸杉文士袍,头扎素白文生公子巾,面若脂玉,唇似丹朱。酒杯起落间,素手浮霜,飘逸非凡。一时间,小二看得眼珠如定在了眼眶中,久久不得转动。 “嚓~”一点寒芒伴着金铁铮鸣声从桌上跃起,眨眼功夫已落在小二脖子上。公子左手举着酒杯正向唇边送酒,右手横握剑鞘,长剑吐出一半横在小二脖子上。 “看够了么?”公子语气清冷道。 “客…客…客官饶命。”小二吓得满脸苍白,牙齿打颤求饶道。 “滚。”随着收剑回鞘的瞬间,俊俏公子喝骂出一声后就没再看眼前的小二,只是顾自喝起酒碗,时不时望着窗外的御道,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是…是……小的这就滚。”小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向楼下跑去。 只是,还未跑到楼梯处,小二突然感觉到后脖领子一紧,身体就离开了地面向后倒去。 “你要跑去哪里,老子还没喝上酒呢?” 大汉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小二耳边响起,小二转头一看,蒲扇一般的大手,上面骨节突出,正薅住自己的衣领。 “大爷,哎…哎……小的可真惹不起那位公子,现在楼上没座,要不您等一会儿?” 小二心里直骂娘,刚刚听到楼上喊小二,他离楼梯比较远,恰好掌柜在二楼巡视,也就脚下抹油,表现一下自己的勤快。 心下刚暗自得意身后人没自己跑得快,掌柜曾放出的把女儿许配给勤快伙计的愿望就实现了。万没想到,上来却遇见了两位都惹不起的大爷。 此时小二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大汉,就差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了。 大汉顺着小二的眼光跃向桌边端坐的公子,觉得此人身材修长单薄,顿时一副轻视之色。随手又将小二扔到地上,复骂了一句‘废物’后,便独身迈步过去。 到了近前也不打招呼,大刺刺坐在长条凳上,狼牙棒随手就要搁到桌子上。恰逢公子一杯酒尽,又要再斟。 本就等人等得心烦,偏又遇上这个不开眼的大汉,满腹火气腾地一下直往上窜。 抬眼间,正好见到大汉高举起的那根狼牙棒,公子顺手抄起长剑,贴着桌面就送到大汉要落到桌面的手腕下,握住剑鞘的后手暗运气力,长剑一声铮鸣再次出鞘。 剑锋朝上,大汉手腕下沉,白衣公子出手速度堪比电闪,大汉丝毫没有准备就把手腕撞到了剑锋上。 “噗…”鲜血四溅。 “啊…”大汉嗷的一声屁股已从板凳滚落坐地,另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手腕,痛得满地打滚,额头上斗大的汗珠直向外渗。 窗边发生的这幕戏,被看热闹的人全收进眼中,一丝一毫也没落下。酒楼内所有人顿时瞪眼,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眼前反差极大之景,让所有观战酒客惊讶地不知何从。 凶神恶煞的大汉被划开了一个口子倒地不起,那个瘦弱的白衣公子竟是拔剑狠人。 而做好交手的白衣公子,适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望着汉子在地上杀猪一般直打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让原本愣在原地的酒客更加把持不住,这声笑实在太娇媚了,直若桃花初放般动人心魄。 白衣公子一个晃神,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顿时面生红霞,提起袖子掩住面门轻咳一声,扭头看向窗外,好避过众人目光,只不过他左手仍似有深意地没离开过桌上长剑。 来此处喝酒开心的众人,也是知趣,心思灵活之人,知道再看下去,免不了和大汉一个下场。 短暂安静后,酒楼喝酒行令、推杯换盏的声音又热络开来,仿佛刚才一切都未发生。 而大汉依然躺在地上哭啼不休,声音哀怨至极。 “哎,你怎么就不能像个姑娘样儿温柔一点呢?” 白衣公子对面突然坐下一个人,正一脸无奈地对他说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同 行 叶念安离开寇府后,直奔顺天酒楼。 宫燕告诉他的消息,让他对回横谷寨这事有了更多斟酌。这两年来,让叶念安对个人与军队之间的理解,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现在看来,以他这点打猎技巧,对上辽军小股军队,定是有死无生的结果。 宫燕觉得叶念安还年轻,年轻难免就会冲动,叶念安也不否认自己在年纪阅历上的不足,可是年轻并不就是愚蠢。 秦风路上辽军出没,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那晚劫持他的女人,他爹的爱慕者。 叶念安没做停留,在一楼和二楼随意瞥过一眼够,便径直上了三楼。三楼因为适才被大汉和公子发生了争斗,眼光全被吸引过去,谁也没注意到楼梯口出现的叶念安。 今日龙小青虽然换了女扮男装的妆容,但是她此来汴梁无亲无故,只能一个人独饮。看见窗边白衣公子,就猜到此人八九不离十是那日黑夜中的女子。 想通这一点后,叶念安也没打招呼,直接坐到了公子对面。看见了龙小青的装扮,心中不由嘀咕道:“奇怪的人总要做点奇怪的事,不过确实挺好看的。” 龙小青常年独来独往,因其性子冷漠也没觉有什么不自在。可自从来到汴梁城后,白天行走总有一些闲散游民上来招惹搭讪,教训了几次后,依然有不知好歹的要凑上来。 无奈之下,为了行事方便,索性以男装示人。 看到坐下的是叶念安,二话内说就教训了她一句,顿时有点不高兴。龙小青柳眉倒竖,拉出手边长剑就想要教训叶念安。 宝剑第三次出鞘,迅如蛟龙,白光闪过,剑身已经抵在叶念安脸上。不同于上次被挟持,叶念安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还想找叶念安么?” “哼~”龙小青权衡一番,又愤愤把宝剑收回,对着叶念安怒目而视。 “少废话!说,叶念安在哪?若敢诓骗我,立即取米的命!” “跑了大半个汴梁,快渴死我了。小二快给我上壶茶!”叶念安好似没有听见龙小青所说的话,抬手裂了裂领口,一副燥热不耐的样子。 “你…”龙小青抬起纤纤玉指指着叶念安,气的胸前不住起伏。看着叶念安地痞流氓一般耍着无赖,恨得银牙交错。 “好…好,你喝,一会儿有你好看的。”龙小青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生闷气也是徒劳,干脆不搭理叶念安。单手支住下巴,扭过头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流水闹市。 看到龙小青被自己气的无可奈何的窘样,叶念安心里暗爽了一把,总算报了那天挟持之仇。 从早上到现在,心绪一直不得安宁的叶念安,虽说有了让眼前女子护送自己回横谷寨的免费保镖,但至于怎么说服他,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这龟儿借着小二送来的茶水,正好定定神,细细思量一番。 “嗒~嗒~”茶壶在小二手上颤颤巍巍,壶盖因为手抖不停敲击着茶壶边缘。 “嗯?”叶念安心生疑惑,这么大的酒楼怎么会有这般手生的伙计呢?猛然抬头一看,见其面色发白,两条腿不住打颤。 “伙计,怎么怕成这样?”叶念安好奇问了一句。 伙计也没敢吭声,歪起嘴角,眼神瞥向龙小青。 龙小青虽然没看到叶念安与伙计的小动作,但是心中似有所察,不经意扬起手中佩剑在桌上磕了磕。 伙计听到后,吓得脸色更加苍白。扔下茶壶,跌跌撞撞冲下楼去,腿磕到了桌角也忍着痛没减速。 “哈哈哈,他把你当做洪水猛兽了。”叶念安愣愣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突然指着龙小青大声笑道。 “给你一刻时间,超过了还不说,哪怕找不到叶念安,我也要宰了你。”女子语气平淡道。 叶念安见女子脸色铁青,虽然语气中听不出怒意,但从话语间还是能辩出女子动起的杀心。叶念安紧忙端起茶壶,咕咚咕咚直直灌入喉咙。 半壶下肚,叶念安一展舒爽神色,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巴,复将茶壶重重放回桌上,很有几分江湖豪杰的样子。 “我没找到叶念安。”叶念安语气平静,好似理所当然。 “你找死。”龙小青觉得自己刚刚被这个小子戏耍了,火气再也压不住,抽出手中佩剑就要刺过去。 “但我知道他在哪儿。”剑锋离胸口只有半毫时,叶念安幽幽这句说话,成功将直刺而来的剑尖停了下来,心道好险。 “什么意思?”龙小青收住宝剑去势。 “叶念安前几日就已经离开了寇府。” “去了哪里?”龙小青离开自己所坐之处,上前一步逼近叶念安。 “他欠我银子,我也要去找他,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找他。” “少耍滑头,说他在哪里。”龙小青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么不爽快,闲扯了这么久,也没说一句有用的话。 “不行,你要想找叶念安就必须带上我,相信我。” 龙小青看着眼前青年一脸真诚的样子,眼睛澄澈,泛着窗外阳光透进来的光亮,突然间觉得很熟悉,很像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就深深烙进自己的心上。 也许是因为这两双眼睛非常相似,龙小青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叶念安的请求。 看到龙小青点头同意,叶念安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一路上以这位姑娘的身手,定能护送他安全回到横古寨。 至于到了横古寨,他告诉她,自己就是叶念安,会发生什么呢?管他呢,走一步说一步吧。 叶念安心下有了计较,也不拖泥带水,霍然从长条登上坐起来,当先就要向外走去。 “师傅,带上我。”脚步还没迈出去,叶念安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声音,若不是离得近,能分辨出是人在说话,叶念安还以为是谁家在府衙前擂鼓。 叶念安好奇的转过身,只见那个铁塔一般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正两眼放光望着自己与龙小青的方向。 第一百五十九章 命 案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副‘与我无关’的疑惑神色。 叶念安抬起食指指了指龙小青,嘴角一咧,露出一脸闲看热闹的表情。 龙小青美目翻动,丢给叶念安一个白眼,轻声说了句“无聊”,便拿起手中宝剑转身向楼下走去。 “师傅,不要走。”大汉见龙小青没有理他,眼珠一转,迈出健步就扑到地上,抱住了龙小青小腿,将脸贴上去,怎么也不肯撒手。 “啧,起开。”龙小青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别人近身,这时遭大汉抱腿,顿时心中气急,俏面升起红霞,腿上用力想要甩开抱腿之人。 奈何大汉即不耐疼痛,又身负蛮力,两条臂膀如铁箍一般,牢牢挂在龙小青小腿上。 “师傅,你就收下我吧。”说话间,大汉斗大牛眼隐隐似有泪花泛出,一腔真诚。 “哈~哈~哈~”叶念安看着冷若冰霜的龙小青无可奈何的尴尬场面,心情甚是爽快,索性拉了长凳过来安心坐下看起热闹来。 “还不快过来把他拉开!”龙小青听见笑声,冲着叶念安瞪起的双眼如有火苗窜出,大声喊道。 “你都甩不开,我能怎么办,你手下他就完了,你看他哭的多伤心。”叶念安举了举自己纤瘦的胳膊,示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今日在顺天楼吃酒的食客看了太多好戏,此处惹出的动静早招来了这些人的眼光,看向这里的人越聚越多。 有几个胆子大的,恍若忘了适才龙小青教训人的样子,竟然敢凑到跟前来,以图能看的更清晰些。 眼见里三圈外三圈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龙小青羞愤难当,无奈之下只得对着大汉说道,“你先松开。” “不松,除非你收我当徒弟。”大汉硕大的头颅低下去,和孩子一般耍着赖。 “好,我答应你。”龙小青面色发青,恨恨说道,心中却想呆会儿一定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宰了他。 “真的么?师傅在上,受徒弟一拜。”大汉听见龙小青松口,眼睛一亮,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身子一滚就跪在龙小青面前,‘当~当~当’连磕三个响头。 龙小青看到这张大脸,裂开嘴冲着她笑。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心想“这算什么事啊,叶念安的影子还没看到,却收了这么一个丑东西。”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江湖中人最重师承,拜师礼已经完成,自己总不好做出不义之事。只能等他犯了什么错,在赶他离开了。 龙小青叹了一口气,一脸愁苦,当先向楼下走去,不在理会二人。 “兄弟,你不错。”叶念安踮起脚,故作成熟的拍了拍大汉肩膀,微笑道。 大汉猛的点点头,吓得叶念安后退半步,心想这个点头劲道别把这颗大脑袋摇下来。 叶念安笑着摇摇头,迈开脚步追着龙小青而去。 二人刚转过楼梯角,大汉脸上表情逐渐变得阴沉,丝毫不见刚刚拜师时的无赖神情。 他朝三楼角落里那桌酒客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在身边酒桌狠狠按下去。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深入酒桌半寸。 大汉做完这一切,紧追着叶念安与龙小青而去。 楼上逐渐恢复了热络,只是刚刚的发生的事情还一时无法在酒楼上平息,有幸看到全过程的酒客都眉飞色舞的议论开。谁也没注意到,大汉似有深意看的那桌人,都从桌上站起来,走到大汉按手印的桌边来。 “大哥让我们距离他五里跟随,倒地是什么意思?”三人中个头矮小,后背微微佝偻的女人问道。 “三妹不要猜了,大哥做事向来有分寸,这次王爷让我们来寻找小皇子,都要谨慎些,不要坏了大哥计划。”另外一个高瘦汉子,眼睛碧绿,头发微黄的异族人叮嘱其他人。 “放心吧二哥。”三人中最后一个头裹黑斤,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 高瘦汉子点点头,右手在身前做了个拇指向天的手势,然后当先向外走去。另外两人相互望了望,眼露凶光。 二人纷纷掏出手中兵器,转身跃入其他酒客之中,如虎入羊群一般,转眼间楼上鲜血四溅,所有人均死于非命。 没有经历任何打斗,楼上十几个酒客全部灭口。过了不大功夫,一个手捧酒壶的小二上来添酒,刚从楼梯上来,瞬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又滚下楼去。 “掌柜的,死人了。”小二滚到楼下身子还未站起,语气带着哭音,朝着掌柜方向大声尖叫。 “咚~咚~咚~” “谁~何人击鼓?”元侃单手支着下巴,正在书案上打着瞌睡,乍一闻鼓响,手臂晃动间,头一下磕在书桌上。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皱眉喊道。 “回府尹,顺天酒楼段掌柜击鼓,地保也跟着呢,不像是小事。”不大功夫,一个身穿捕头官府的汉子跪地禀报。 “真是不安生呢!”元侃心头生烦,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就出了事,现在是官家立太子的紧要档口,满朝文武都在观望着究竟该支持谁,要是自己处理不好,被其他兄弟看了笑话不说,若是惹得父亲不高兴,那把椅子就彻底没了机会。 想到这里,元侃一个机灵,他不敢在继续想下去,前朝兄弟相残的事情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元侃整了整衣冠,官威油然而生。从书案边站起来,迈步向大堂走去。 “通知下去,升堂。” 三班六房衙役站定,元侃端坐堂上,手中一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因何击鼓?” 惊堂木清脆的声音一响,段掌柜不自觉心底先发起了虚。语气战战兢兢的说道。 “府尹老爷,顺天酒楼刚刚发生命案,死者十七口。” “什么!”元侃面色一紧,身子呼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重重拍在身前桌子上,一脸不可置信。 “说的可当真?”元侃复又问道。 “句句当真,发生命案后,小人马上去找了地保。”段掌柜眼光看向身边肥硕男人。 肥硕男人看了看段掌柜,又看向元侃,瞪着小圆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八十章 凶 手 寇隼抬手用力在脸上由上至下搓了两个来回,因一夜未眠潜伏在面容上的疲惫,被全数揉碎、瓦解。 眼睛恢复了些许精神后,看向同坐一旁的元侃,轻叹了一口气。 元侃耸拉着头,搁在桌边的手时不时抖动一下,显然心中有为难之事,令他无法安坐在椅子上。 “天命如此,殿下莫要心忧,总会有解决的法子。”寇隼沉思片刻后,劝慰元侃道。 元侃缓缓抬起头,同样是一夜未眠的他,却并为因寇隼之话恢复平日神采,双眼陷在青黑眼睑中,看不到一点希望。 顺天酒楼发生的命案已过去七天有余,可是关于凶手的线索仍旧毫无头绪。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一早传遍了整座汴梁城。甚至,还有无知孩童编了歌谣来讥笑他这个开封府尹。 官家任命他做开封府尹本就是考察之举,如若一府之地都治理不好,如何能治理天下。也不知是他走了霉运,还是开封府平静太久,是该发生一点惊天动地的事了。他赴任还没出一个月,就发生这么棘手的命案。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死尸都有发臭迹象,而关于凶手的一点头绪都没摸到,这便是他夜不能寐的根源所在。 今日事情公之于众只是一个开端,更为严重的还在后边。说到底,这十五条百姓人命事小,而官家对他的态度才是大事。极可能因为无法及时破案,而使他与皇位继承人失之交臂。 想到这里,元侃的眉头又紧蹙到一起,语气沮丧的回道,“能有什么法子?死者全是普通百姓,审问了家眷几日,都说平日没有仇家,也不和别人起争执,现在连查的方向都没有。” “殿下,官家给了你多少时间?”寇隼突然询问道。 “十天……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一提到时间,似乎令元侃对现状的悲观又加深了几分,回答完元侃的手又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三天…三天!”寇隼一边用手指敲击着桌子,一边眯眼想着对策。 一转眼,房中又变得异常沉闷,只有“嗒~嗒~”的敲击声回荡。元侃在追查命案六天一无所获后,不得不去向官家寻个法子,没想到这次官家告诉他‘十天内破案,破不了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 其他的在也没多说半个字,就把他赶了出来。虽然有斥责,元侃还是能感受到官家对他的失望。 在禁宫门口盘桓良久,他决定来找寇准,这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人。两人在府中分析了一整个晚上,别说能有破案的头绪了,到最后设想破不了案的结果时,也全是死局。 “臣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还望殿下如实对答?”敲击声蓦然消失,寇隼面色郑重看着元侃问道。 “太傅但问无妨,元侃自然如实作答。”元侃知道寇准平白说些无关命案的问题,整个人来了点精神。抬起头,神色恳切看着寇准。 “天下人重要,还是天下重要?”寇隼一字一顿问了出来。 “嗯?”元侃没想到寇隼会问这么沉重的问题。 “天下人重要,还是天下重要!”寇隼提高了一点声音,身体靠近元侃,盯着他的眼睛。 面对寇隼的逼问,元侃胸口剧烈起伏,他很想说天下人重要,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经告诉他,为天下之主,当以天下人为先。如果是七天之前,无论是谁问他,他都能毫不犹豫说出,天下人重要,可是此刻他犹豫了,话到嘴边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回答我,殿下。”看着元侃眼中犹豫不决的神色,寇准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天下重要!呼…呼…”说完后,元侃感到这三个字抽空他的所有力气,于此同时他感到脑海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轰然破碎,那个身影在他有了记忆起就在那里,每当独处时,都能感受到那座身影的威仪与高不可攀,他尝试去看清这个身影是谁,但每次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去的勇气。 如释重负后的畅快,让他大口喘着粗气,贪婪享受着空气填满胸腔的感觉。 寇准得到答案后,缓缓坐回到自己椅子上,出乎意料,这位大宋诤臣此时面色轻松,眼神中带有满意之色。 “太傅。”元侃看着寇准嘴角升起的笑容,蓦然感觉后脊发凉。 “很好殿下,这才是你要走的路,天下之主只有一个人,现在是官家,将来就是你,而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天下人不过是你的陪衬。”寇准敛起笑容,自言自语起来。 “太傅!”元侃越听越是心惊,大声质问寇准。 “哈~哈~哈~现在和你说这些有些早了。”寇准被元侃惊醒过来,知道元侃被吓到了,自嘲的朗笑几声。嘴上虽然如此说,但他心里清楚,今天已经给元侃种下自私的种子,终有一天,元侃会明白他说这些的意思。 元侃似有所悟点点头,紧接着焦急之色浮上面容,转首问道“太傅,现在这命案该如何是好!” “殿下如果也认为天下重要,那此事就好办的多了。”寇准一副成竹在胸的说道。 “真的么?还请太傅指教。”元侃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来,给寇准深深施了一礼,求教道。 “顺天酒楼在汴梁城生意怎样?”寇准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元侃明显一愣,还是如实回答。 “座无虚席,不分昼夜。” “殿下可知,为何顺天酒楼生意如此好。”寇准继续问道。 “汴梁城中谁人不知,顺天酒楼是唯一一家贩卖域外美酒的地方,因段掌柜曾经在西域各藩国游历,学得各种酿酒秘方,故酒品售价低廉,寻常百姓也能一尝滋味。” 元侃心中疑惑愈加浓郁,他不知道寇准为何考这些市井消息,这些又和断案有何关联。 “妙啊,妙就妙在这里了。”寇准高深莫测拍起来手掌,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妙在何处?”元侃还是一脸疑惑。 “妙在段掌柜是凶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又 死 “太傅,是要嫁祸段掌柜么!”元侃略一思量也想通了其中联系,瞬间大惊失色。 “慌张什么?要成为天下之主,就当割断这些情感羁绊!你要记住,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寇隼看到元侃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怒斥道。 “可是…太傅。”元侃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就按我说的做。”寇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地说道。 元侃眼中掺杂着犹豫复杂之色,久久没有说话。他清楚,此时寇隼出的主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只不过,段掌柜一介平民,却被无端卷入这场皇家争斗中,他心中仍有一些不忍。 寇隼也没有开口催促他,很多事情还是需要元侃自己想明白。他要让元侃懂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如果他不甘愿做此事,即使现在勉强顺从于他,那未来他君臣二人间也必然会心生芥蒂。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寇隼与元侃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府中下人送来汤食,也被他隼摒退了下去。寇隼不想让元侃有犹豫的空隙,只有一鼓作气下了决心,他才能在夺储这场腥风血雨中战胜一切,屹立不倒。 元侃眼中纠结之色渐渐消退,瞳孔替作清明,心中应当已经有了抉择。 “一切全凭太傅做主。”果然,元侃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望向寇隼的目光异常坚定,只是这坚定中隐隐多了一丝冷漠。 【五月十四·未时·顺天酒楼酒库】 郑八顺着墙根走了第二个来回,边走边搛起鼻子不住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用力吸动了两下。 “酒香驳杂,浓郁非凡,应该就是这里了。”郑八口中轻轻嘀咕了一句,身体就接着向后倒退了几步,然后猛然一个箭步。 借着冲劲,提起一口真气,两脚交替踩在墙面上,几步就翻进了院中。果不然,一翻进院墙,一排排酒缸闸然而现。 “顺天酒楼的酒库居然这么大!这点量……”郑八摸了摸腰间药包早已备好的毒药,又看了看望不到尽头的酒缸。 “呵,莫要闹了笑话才好!”郑八皱起眉头自嘲道。 “管不着了,能下多少是多少吧。”心中有了计较后,郑八脚步轻转,施展开轻功往返于纵横交织的酒缸之间。 每到一座酒缸近前,便掏出一点白色粉末投入其中。待粉末进入酒缸,见其溶解无形后,再转投下一座。 不大功夫,郑八再向腰间掏粉末时,指尖直戳到了药包兜底。 “嗯?没了。”看着还剩下的十几酒缸,郑八不知如何是好。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偏偏喝了这几缸无毒的。”郑八安慰了自己一句,立刻双腿用力,翻身离开酒库。 就在郑八身子刚跃出墙头,酒库正门处进来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灰衣灰裤,腰间一道红带紧束,干净利落。 “嘿,我说癞子,你来顺天酒楼是来对了!”身材略矮的一个用手肘戳了一下同伴说道。 “怎么啦?”另外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伙计正疑惑问道。 “你是不知道,咱们酒楼在汴梁城生意最大,掌柜人也好,除去薪水之外,时不时还会打赏我们这些做苦力的。 哥哥我跑了两年腿,就娶了一房俏婆娘。嘿嘿,今天我要早些回去,家里娘子寂寞的紧啊!” “哦。”癞子似乎对同伴说的话不甚感兴趣,愣头愣脑应过一声后,就不说话了。 身材略矮的那个自讨了没趣,也不再多言,轻哼一声后,准备拎着酒壶向就近的一座酒缸去打酒。 郑八从院墙翻进来后,自然下毒的酒缸距离正门最远,而进来的小二偷懒,不想走到最底,只想就近取酒。 “大哥,那个…”年纪稍小的伙计突然看着同伴,面色不自然。 “嗯?兄弟间有什么就说。”年纪稍长得小二以为对他有求,顿时来了精神,油然而生的存在感充斥胸间。 “我能喝一点么,早就听说段掌柜酿的酒味道独特。” “嘿嘿,原来兄弟好这口呀!没问题,去喝吧,兄弟我给你放风。” 年纪稍小的小二听到放风二字,兴奋的转身就要喝身边酒缸里的酒。 “等等,你去里面酒缸,不容易被发现。” “还是哥哥想的周到。” 癞子感激的说了一句,紧步走到里面,伸手用酒瓢打上一瓢,喉咙鼓动灌下几大口。 “走吧,走吧。时间久了,前面那些酒客要催了。”看他还要继续喝,矮子催促道。 “来啦,来啦!”癞子一抹嘴巴,拎起打满酒的酒壶与其并肩朝前院酒楼走去。 二人刚刚进了大堂,段掌柜皱了皱眉,心想这两个小子今日有些不对劲,磨磨蹭蹭了半天。 “掌柜的,酒来了。”小二看到掌柜在一楼,小跑了几步,上前招呼道。 “掌什么掌,还不赶紧去上酒。”段掌柜喝骂了一句,低头不再理他,专心扒拉着手下算盘。 “诶!诶!”小二连连点头,扯了一把癞子袖子,准备去倒酒。 “啪…”酒壶摔落,酒水四溅。 小二在拉癞子时,没想到癞子突然栽倒在地,他脚下没站稳,连带着也摔了下去。 “完了,癞子这货不是喝多了吧?”小二心中气急,怕被掌柜发现,连忙爬过去暗暗抽了癞子一个嘴巴,心想能一把抽醒他。 殊不知,一巴掌下去,癞子依旧毫无动静,不仅如此,嘴角处还有白沫外流。 “癞子,癞子。” 喊了两声后,小二觉着有些不对劲。观其模样不像是喝醉了,伸出食指颤颤巍巍抵向鼻孔处。这一探吓得小二又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啊…”小二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蹭了两下,离开尸体,脸色铁青。 “鬼嚎什么,还不赶紧起来。”掌柜看这两个人还在地上不起来,抬手指着怒骂道。 这一嗓,一楼大堂所有酒客都闻声望了过来。眼前嘈杂之景竟然瞬间安静下来,酒客全搁下手中酒杯,等着掌柜处理此事。 喜欢喝酒的人,都喜欢看热闹。小二看着掌柜,面目皱成一团,似哭似笑地指了指地上。 “有屁快放。”段掌柜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心中暗道,等客人走了有你好看。 “掌柜的,又死了一个!” 第一百六十二章 酒 库 经身材略矮的小二破嗓一喊,段掌柜怒火中烧。 “一惊一乍,丢魂似的,遇鬼了么?”段掌柜嘴中虽严厉喝斥着,眼睛却不自已地顺着小二的视线望去。 适才躺地嘴角流沫的癞子,此时已白沫覆脸,四肢直挺张开,所露皮肤皆呈暗青色,稍有些眼力的人肉眼即能辩出癞子是毒发身亡。 眼前这幕让段掌柜立失血色,看到才来两日的伙计命丧酒楼,脑中飞快浮起自己在汴梁城中打拼的十余载间,经商一道所遇之尔虞我诈的下流手段。 这等风浪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一件与少一件的差别而已,不足为奇。而今天,自家伙计死在了自家酒楼,确实还是头一遭。 段掌柜不禁沉思起来,七日前二楼、眼前的伙计……前后一合计,竟发现两次相隔不过数日,人命累计十余。更紧要的是,全死在了顺天酒楼内。 想到此,段掌柜似是感觉到了事中蹊跷,心中莫名升腾起一层恐惧。 遭了这一动静,大堂内原本安心吃酒的客人渐渐围笼过来看起热闹。被包围在里面的段掌柜,刚想上前拉起遁地而坐的矮伙计问个清楚,层层交叠的人群忽然呼拉拉闪出一道豁口,几名衙役鱼贯而入。 “官府办事,都让开些!”段掌柜以为是七日前的案子有了眉目,正欲张嘴询问,却见进来衙役直接近身将他反手绑了个结实。 做完这些,又擦身走至仍跌坐于地的略矮小二处,一把将其操地拎起,正手紧缚了推至段掌柜一起。 遂环视了外圈凑热闹的酒客,手中撤出一张逮捕令,嚷嚷道:“顺天酒楼频出命案,奉开封府衙之命前来捉捕嫌疑人段掌柜及当事人。来来来,都回座吧!” 说完,靠近酒楼大门处合紧的人群又刺拉一下齐齐分出一个裂口,迎着这行人打道回府。 酒库中听见脚步声行近,翻墙而出的郑八其实并未离去。他躲在墙檐下静观了年纪稍小的癞子与身材略矮的小二在库中偷喝酿酒,再装满酒壶回到酒楼大堂。 郑八悉数收进眼底并混于角落暗处,直见到癞子倒地抽搐吐沫,才心中了然。剑眉一拧后,趁着前堂嘈杂纷乱,再次翻身潜入酒库。 这一切只有郑八最清楚。癞子会口吐白沫,定是刚才在酒库偷饮了自己撒过粉末的酿酒。只是,他郑八是从后门潜入,才从酒库的最后面加入粉末。 这两傻子明明是前门进去,不知为何也会去饮那后排酒缸内的酿酒! “呵,作孽哟!”郑八踩于缸沿,摇了摇头,解下腰间水壶,瓢起缸内酿酒灌了整整一壶,又将酒缸盖子合得密实不透后才放心离去。 这是顺天酒楼命案的第八日,虽说离官家定下的十日之限仅剩两日,但经过元侃和寇隼一日一夜的闭门商议后,事情都在按序进行着。 开封府后院的殓房内并排躺着十来具稍有臭味的死尸,口中均插了一根小指粗细的空心麦秆,双唇往往龛合,此刻携提酒壶,面蒙角巾的郑八,正逐一往麦秆中灌入加过粉末的酿酒。 灌到最后一具时,手中还多出两根麦秆。郑八有些疑惑地直起身子,仔细搜寻起殓房边边角落,会不会另外两具尸体搁在了别处。 只不过,眼及之处一目了然,死尸确实少了两具。 郑八收回搜寻的视线,认真巡视过这排灌入毒酒的死尸,估摸着毒酒已顺着麦杆渗入喉咙后,再伸出缠上棉布的双手,挨个抽去秆子,合紧死尸双唇。 全数恢复原样后,郑八悄然而去。 此时,看着段掌柜不明所以的冤屈样,隐于顺天酒楼正对面的郑八,从青灰墙檐下现出半侧身子。 待八名衙役押着段掌柜二人这行步出顺天酒楼,郑八又迅速一个斜身,双脚腾起用力一点墙身,眨眼没了踪影。 【开封府】 不大工夫,段掌柜和略矮小二已被带至开封府堂内。元侃是开封府尹,一身官服,正襟危坐。 因前几日是段掌柜亲自鸣击登闻鼓,故今日再看到段掌柜已认出了面孔,假意问道,“这是为何?” “回府尊,顺天酒楼又死一个伙计!”为首的衙役,躬身回话道。 “哦?”元侃调转脸色,朝堂下的段掌柜望去。“段掌柜的顺天酒楼果然热闹非凡,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人,段某这伙计的死因确实蹊跷,小的也不知情呀!”段掌柜一听堂上老爷话中有话,立马急切地涨红了脸,委屈地澄清道。 “段掌柜莫急着辩解。是清是浊,我们慢慢来!”元侃字字珠玑,不急不躁。转而偏头指了指立于段掌柜身侧,瑟瑟发抖的矮小二,“这也是顺天酒楼的伙计吗?” 得了眼色,段掌柜立即接过话头:“正是,正是。这是段某酒楼里的酒保,也正是他和死者一同去酒库取酒回来后没多时,小伙计癞子就死了。” “这位小二,你们段掌柜所说可属实?”元侃将话语交到了略矮小二的手中。 “回…回……大人…是,段掌柜所说是真。正是小人与癞子一同去的酒库,回到前面酒楼后,我才想拉了癞子一起去给客人加酒,癞子…癞…子…就突然砰地倒地,嘴角流白沫了哇……”说到后处,矮小二竟嘤嘤嘤地哭了出来。 “本府问你,你二人去酒库可有遇见何事?” “没…没遇任何事!” “可遇何人?” “没…也没遇见人!”略矮小二突然缩了缩鼻子,一脸惊恐地望着堂上之人。似是刚刚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从前堂到酒库,即没遇到,也没遇人。那,所做之事,也与平时一样么?”元侃略一思量,又抛出一句问话。 “呃,小…人…小人……”矮小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前侧的段掌柜。 “你们到了酒库做了何事?”元侃见其眼上有躲闪之意,复又逼问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毒 酒 (上) 矮小二涨成猪肝色的红脸耷拉下垂,吞吞吐吐道:“癞子才刚来两日,又是第一回进库添酒。闻见扑鼻酒香新奇得很,一时嘴馋,就想尝尝缸内的酿酒。” 矮小二越说声音越轻,用眼梢斜瞅着前侧方的段掌柜。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也是一句平淡无过的说话。 可是,在矮小二眼里,偷吃酿酒终是一件坏了规矩要受段掌柜训斥的事儿,也是一桩在当下场合说不出口的丢脸事。 本来未将此事上心的段掌柜,听完矮小二的这一通解释,才略辩出些味儿来,缓缓转过头望着他。 心暗道,这两家伙在酒库磨蹭半天原是在里面偷吃酒了。换作平日,定要将其训骂到老实。可放在今日,哎~ 正如是思忖着,堂上府尹的问话又清晰传来:“你是说,你们到了酒库偷吃了酒?”元侃的问话并没有停,顿了一下后,又追问道:“你是怕让段掌柜知道么?” “大人,我们只是进去添酒的,偷尝酿酒不是甚光彩的事,被段老板知道终归少不得挨一顿骂的!”矮小二扑通一声跪下来,脸色刷得翻成白霜。 元侃本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却不料此人又抽抽泣泣着继续了下去。 “小人怕癞子偷吃酿酒被人发现,就让他到酒库的最里面去吃。那里的酒缸全是密封新酒,吃一点不容易被发现。我自己就在前边添酒,酒壶一添满,小人可就喊着癞子走了哇!我…俩……我俩从酒库出来时还好好的,真的!大人,您可得相信小人呀!” 看着堂下矮小二的极力自辩,元侃总算是明白了他一开始唯唯诺诺的说辞,原是怕大家误会将癞子的死推脱到他身上。 而此刻的段掌柜听到矮小二的后半段说话,不由得咯噔一记。心中恨骂道,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这小子是越描越黑越离谱,这酒偷吃偷出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段掌柜眉头紧锁,满脸疑惑。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盯着矮小二一动不动。 元侃知矮小二已顺着他适才的问话落入了陷阱,心里正悄眯起笑脸等着他说出关键。“听这意思,是癞子偷吃了酒库的酿酒才出的问题么?” “呃……小人和癞子打酒库来回都在一块儿,回来路上也没遇事遇人,而且…而且……那酿酒小人没吃!癞子吃了就……”矮小二断断续续说完又颤颤望向段掌柜。 此时的开封府衙堂,鸦雀无声。元侃看到眼前此景,心中暗舒了一口气,将脊梁挺直了几分。又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瞟了眼立在堂下偏处的寇隼,一抹不可微察的笑容悄然掠过。 而不知何时,寇隼一旁的郑八已紧挨着贴身而立,恭敬无比。似是受到了感应,寇隼迅速对上双眼,轻一点头后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万事俱备的信号。 “就什么?”元侃来了精神,复问道。 “癞子偷吃了酿酒,回到前院酒楼就倒地流沫了。大人,癞子这死可真不关小人的事啊!”矮小二有些急躁,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好了,先别磕了。是你还是别人,本府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元侃一派正言,打断了矮小二的说话,又转向段掌柜道:“段掌柜,平日也一直是这小二去酒库添酒的么?” “正是。” “那这死去的癞子呢?” “回大人,癞子确实是第一次去酒库。全因今儿酒楼生意忒好,酒客也多,将一楼大堂里备好的半缸存酒喝了个见底,小人才让这这两个小二再去酒库走了一趟。”段掌柜一五一十回答道。 “那小二去酒库添置的酒,与你大堂里备的存酒,可是同一种酒?” “正是同一种酒。” “可有人证明?” “呃……大堂的存酒和去酒库添酒,都由这两名小二经手,他们就可作证。”段掌柜说完,不禁望向矮小二。 “小二,可是能为你家掌柜作这证呢?”元侃体恤道。 “大人,段掌柜所言小的能作证。只不过…这癞子尝的可是酒库是深处的新酒呀!”矮小二有些不明所以,只原地踩着脚提醒道。 “哦?不知你这酒库最里面的新酒是指何意?” “回大人,我家掌柜是汴梁有些名声的调酒师,酒楼生意这么好,全是冲着顺天酒楼独一家的密酿而来。 酒库最后面密封的酒缸颜色略深,是最新酿酒,最前面是浅褐色,这是平日里段掌柜教我们区分酿酒种类最明显的标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毒 酒(中) “段掌柜早年游历西域,对域外香料酒精一门独有见地,掌有各种酿酒秘方。这怕在汴梁城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了! 只不过,倘若这酒库最里面的深色酒缸装的是段掌柜的最新的酿酒,那么癞子就是偷尝了新酒才口吐白沫毒发身亡喽。” “大人,话可不能这般说。段某经营酒楼制香酿酒多年,为城中百姓解忧消愁,绝无半点害人之心。 且每酿制成一味新酒都段某先行先试,断不可能会因尝饮新酒,而丢性命一说。还请大人明察!”段掌柜言辞有些激动,双颊绯红。 “段掌柜莫要心急,今日在顺天酒楼再现命案,唤你前来不过是日常问话,毋须挂怀。 既然此事脉络已清,不如暂且休堂,待仵作了验明尸身死因再行定夺,也好还段掌柜一个清白不是?!”元侃说话平直清幽,字字在理在据。 【七天前??顺天酒楼】 汴梁京都,酒楼正店良多,门首扎设彩楼欢门,夜晚灯烛辉煌,浓装妓女数百,等待酒客呼唤。 ^_^顺天酒楼生意兴隆,小阁二十有余,食具雅洁精致,菜蔬点心种类繁多,家常酒菜每份不过十余钱,十分便宜。 散客尤喜于此打聚就欢,吃酒不甚尊贵,亦非高人所往。 酒楼能在繁华的汴梁城数十年屹立不倒,总有段掌柜的两把刷子。 除却酒楼地处热闹集市,人流熙攘,也因段掌柜琢磨出的经商理念敏感独特,将一些具有地域差别的商货引进汴梁,低收低售,利润微薄。 酒桌上推杯换盏热闹的多以谷粮蒸煮,加曲发酵,压榨后而酒出。段掌柜早年在西域酒坊看过专人提练制香的流程,日子久了,看得多了,提炼香道的皮毛也就记下了几分,这基本的制法自然也就被段掌柜带回了汴梁。 最紧要的是,段掌柜在酿酒一术颇有见地,特别是引进了西域的香料与宋曲掺合后,经他之手必能调制出独一无二的琼浆玉液。 ‘花露蒸沉液’便道出了香料的基本制程。 将采摘下的新鲜花瓣密封于木甑内,层层铺开,放在热水炉上加热,等水煮沸后,水蒸气从甑底的孔眼进入木甑内,尔后释放出含有香精的香花汁液,最后缓缓落入承接的透明容器中。 此‘采花浸水,蒸取其液’的制香升炼,便是香料获取之道。 将这番步骤重复三四回,汲取的香露再浸润晒干,就制成了香料薄片。 若将其置于密封罐收藏或暴晒,又可作焚香之品。 只不过,于段掌柜而言,根据本土原有的柚花、柑橘花等作原料,沸水后释放至容器中的花露,就是制香的首道工序。 以此道工序酿制的花露虽只是西域香料的仿制品,不如西域本土提炼的香料纯粹,但其天然原材极易获取。 只要按其比例将花露滴入酒曲原液,配制的酒汤自当溢出扑鼻奇香,感官刺激浓郁香醇,颇有意味。 因其花材等级的区别,酿出的秘酒也就有了品质上的差异。一如每个人吃食的口味不同,这品酒的喜好也就众口难调。 段掌柜若要将顺天酒楼在汴梁城内做强做大,独树一帜,这配酒酿酒的功夫就不能停下。 顺天酒楼乃汴京酒楼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不但供应酒水,亦有酿造加工的权利。 其间,朝廷酒政收紧,民间需向官府买曲,方可自行酿酒。眼下,京城酒业群雄肆起,竞争甚为激烈。 各家正店的酿酒工艺皆求出奇制胜,一时间城中酒类品种增扩令人瞠目,酒的质量已能动摇酒楼的立足之本。 好在京城百姓偷得半日闲时,都会至顺天酒楼弄点可口小菜自饮自酙,或是坐在二楼小阁一边看街景人流,一边慢条斯理细品独酌。 如此种种,都是冲着品尝段掌柜的独家秘酿而去。那日酒楼二楼倚窗而望御道的白衣公子,不正是女扮男装的龙小青么! 在顺天酒库的最里头,用深色酒缸封装的酿酒,确确实实是段掌柜近几日才配制的。 两名酒保没有搞错,矮小二没有撒谎,段掌柜也相当纳闷没有头绪。 这不得不让段掌柜再次陷入沉思。 这味新酿,以阿瓦提红葡萄为原料,再配以鹿茸、枸杞、藏红花、肉苁蓉、玫瑰花、锁阳、丁香等中药材,入喉略涩,收口微甜,回味留甘。 段掌柜原本已起了一个极好听的名字,赤色性烈,乃‘烈焰’。 这会儿想想,这款‘烈焰’还真他娘的烈! 第一百六十五章 毒 酒(下) 自元侃被任命为开封府尹后的一段时日里,身旁走马灯似地晃动着各色人等。坊间声音褒贬不一,纷纭之词不绝盈耳。 寇隼以太傅之职担元侃之师,以官家之近臣为立储献策。不论公私,皆免不了相交之密。这在外人眼中,已然被视为归在了三太子一脉。 既如此,寇隼不置可否,也干脆不辩驳了。 既然二人同坐了一船,那么眼下元侃面临的困局,也就是他所临之困。饶是多么棘手,也全在他预料之中。 顺天酒楼的十几余条人命,面儿上看许是简单粗暴的坊间纠纷,可只需停下稍稍思量一番,就不难得出其人命背后的更深用意。 或许,这不过就是皇权夺位中泛起的氤氲涟漪。 今儿寇隼替元侃出的这个主意,虽不是甚万全良计,但从应付了官家的十天大限来说,却是个速战速决的好法子。 长远来说,也是站在未来皇位更迭高度上的全盘之虑。 寇隼深谙此时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并影响着他与元侃二人要走的路。 争储这场风波,可谓是平静时一汪水池,起风时瞬变一道深渊,只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得粉身碎骨。 段掌柜虽在汴梁京都经营酒楼十余载,但说到底,在元侃眼中、在官家眼中,他终是一介草民。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就是平民百姓。 如若手中无线、身后无权的百姓摊上事儿,这富贵贫贱就决定他的性命长短。 对于顺天酒楼的段掌柜与对待深宫院墙里的暗手,终究不会一样。倘若此刻不‘以诬’为手段,躲在暗处的这些人根本无法铲除。 这是一种尖锐的诛杀利器,对位高权重的君王强臣有用,对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其效更是如神。 吩咐郑八来回数次辗转于酒库、殓房,撒进的粉末、插进的麦秆,全为仵作验尸抢下了先机。 只不过,他遗漏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没想到,敌手却早有准备的关键之人。 寇隼望着夜幕下薄云散然间升起的凉月,似是正静静凝视着苍茫的人间。悲欢离合它看得多了,许多事情,也许早已分不出真正的是非对错了。 【翌日??开封府衙堂】 高堂之上,公案之前,抬手起落间‘啪’一声脆响,元侃冷若冰霜的面容震住了衙堂内的所有人。 “段掌柜,仵作已验明七日前贵酒楼二楼及昨日午间大堂内,十几余死尸的确切死因。” 今日已是顺天酒楼案发后的第九日,离官家给出的十日之限还有一日。 元侃开门见山道出了命案的审查进程,话语间一改昨日体恤温和的官民无间,换作了一副义正严辞的府尹作派。 稍一停顿后,元侃继续对着堂下段掌柜似惊又喜的眼眸道:”丧于顺天酒楼内的十几余人命,经仵作验证,皆为饮用了同一种含有特殊香料的秘酿后,毒发身亡。 其死状如一,案发地点如一,顺天酒楼段掌柜乃京都独一无二的香料调酒师,且昨日在公堂之上对自家酒库最深处的密封酒缸及新制秘酿一事供认不讳。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祸手就是顺天酒楼的段掌柜。” 听到府尹老爷如是断案,堂下的段掌柜一脸惊恐,吓得蜷缩起身体扑通一声直直跪地:“大人,冤枉啊!段某没有害人,真的没有害人啊!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请大人明察呀!” “段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元侃正了正身子,贴近公案欺身道。 “大人,酒库最里头的朱漆酒缸内所盛之酒乃段某所造不假,但段某每酿造一味新酒都将秘制配方记录在薄。 经营酒楼至今,段某已配制果酒、药酒几十余种类,均有美容养颜、强身健体之功效,售卖多年口碑甚佳,赞誉有度。” 段掌柜一边说,一边抖瑟着从衣袖中抽出一卷书册。元侃抬起下巴瞥了眼公案近处,郑八识过眼色趋至段掌柜身前。 接过郑八递上的卷册时,元侃看见的是镶嵌在面前之人的眼眶中,两颗如繁星一般明亮的眸子。 就这一抬首间,段掌柜的配方已传至后堂仵作手中。 “七日前,贵酒楼二楼曾有数名西夏蛮子出现过,不晓得段掌柜可知道此事?” 趁着仵作核实酿酒配方的空当,元侃又将话题引了回来,似乎还想探出些什么。 “回府尹,段某不知。”段掌柜面容真诚,看着不像作假。 少顷,一名上衙役从后堂轻步而上。躬身贴至元侃左耳笼起手掌轻语一句后,又迅速退下。 静谧无声的衙堂内,一众人看到眼前此景,皆睁圆了双眼盯着堂上府尹。 孰知,元侃不急不徐,只轻咧了咧嘴,对着段掌柜一人幽幽说道:“素闻西夏蛮子惯用…盅!毒!段掌柜年轻时游历西域多年,对这几字,应当熟悉?!” 本以为呈上了酿酒秘方,就一定能为自己开脱嫌疑的段掌柜,此间忽闻府尹的欲加之辞,心底陡然凉下半截。 本想再辩驳些什么,却不料从堂上甩下一样东西。段掌柜巴拉着捡起,正是方才自己呈上的配方薄册。 低首间无意掠过‘烈焰’这页——‘新酿赤艳性烈,以阿瓦提红葡萄为主,配‘鹿茸、枸杞、藏红花、肉苁蓉、玫瑰花、锁阳、丁香、郁金……为辅,入喉略涩,收口微甜……’ 就这不经意地一瞥,瞬间让段掌柜吓出了冷汗,丧丧摊坐在地。 心中暗叹,丁香、郁金同用相克,这显然是新加上的花材,形成相克成毒之象,这是铁了心欲置我死地! 这般思忖着,抬眼恰巧迎上高堂公案前的开封府尹,一张深不见底又满是笃定的温和笑脸。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元 佐 调酒秘方乃是立店根本,顺天酒楼生意兴隆,饮酒之人不分三邦四夷,全部仰仗自己对酒水的特殊调剂方法,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比谁都清楚这份秘方的紧要。 此时不仅随随便便被官家搜出来,而且还在上面凭加了不用出现的辅材,段掌柜明白,不是酒出了问题,是官府有意为难自己。 若是寻常衙役,打发一点银钱自也能说通过去,可如今十几条人命,哪里是红白之物便能抵消的。 段掌柜在心中轻叹一声道,‘段卿流啊,劫数难逃了,说不定脖子还要挨上一刀。’ 饶是段掌柜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并不甘心蒙此不白之怨。府尹大人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当日在三楼上酒的伙计,他来了自然能证明自己清白。 “府尹老爷,这份酿酒配方很明显被人做了手脚。”段掌柜老脸佯装焦急,争辩着配方真假。 “大胆,你这刁民难道是说本府分辨不出物证真假么。”元侃面上微怒,心中却对寇隼暗暗抱怨起来。 方才早在上堂之前,寇隼托宫燕把这份配方塞给他,并告知他‘此乃至关重要的物证,只管拿来用,段掌柜自然伏法。’ 因为时间紧迫他也没来得及细详这份物证,如今丢出去,不仅段掌柜拒不认罪,还惹来不必要的争辩。 段掌柜眼见元侃声色俱厉间,眼神有意无意瞟向衙役手中的水火棍,顿时浑身一紧,心道还是莫要在此事上纠结了。惹急了他,无故吃上几棍,徒遭了皮肉之苦。无奈之下只好说了声:“小人不敢”,便不敢再言语。 元侃听闻暗松了一口气,倘若段掌柜继续追问下去,说不得只能用水火棍逼迫他认罪了。现在他不再争辩,公堂上也瞬间清净了许多,心下安定后,他面色也跟着缓和了几分。 “既然嫌犯已对人证物证皆无质疑,那顺天酒楼十七口命案就此……” “且慢!” 就在元侃即将结案,判定段掌柜为杀人凶手的关键当口,堂外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元侃十分耳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说话。 话音落毕,人群渐渐分开,从中散步走出两人。 当先之人面貌红如炭烤,发髻高扎穿一根白玉发簪,身罩皂色绸袍,金色腰带紧束腰身。五月天,还未及盛夏,走动间却摇着一纸折扇,仿佛在熄灭面上火色。 跟在其身后的,一身伙计打扮,迈步间畏畏缩缩。尤其是看到段掌柜后,眼睛一亮,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畏惧的没敢说出一个字。 元侃一看来人,眉头轻蹙,心暗道,他怎么来了。心中纵然千般不喜,他还是从椅子上站起,颔首低眉,不无敬意道:“兄长还请在后堂稍坐,待元侃案子审完后,自去请安。” “无妨,今日我来一是要带一个人给三弟。再有就是向三弟讨教一番,平日父亲总言元侃明事知理,公正不倚,这公堂之上正好可以一观三弟风采。” 刚刚进堂的红面白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元侃同胞兄长,更是当今皇帝长子——元佐。 元佐自踏进衙堂就未正眼瞧过低头请安的元侃,一张无事也生三分怒意的红脸略显讥讽。 元侃交叉合在一起的双手肉眼可辨的轻微颤抖,他没想到今日已如此低声下气,元佐话语间的冷嘲热讽,还是不留一点情面。 他暗吸了一口气,压下面上怨毒之色,轻轻抬起头,继续和颜悦色道:“既然兄长有此雅兴,那三弟也就献丑了。” 元侃说完后复又坐回椅子上,口中却不再提让元佐自行坐下的话。 虽然没有明言,但元侃的小心思还是被元佐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嗤道:‘也不知父亲相中了哪一点,只知行微末技巧之事,能成什么气候。’ 如是思忖着,也不和元侃计较,自行走到手握毛笔的刑曹身边,眼睛一立,居高临下瞪着坐椅上的刑曹。 “真是倒霉,你们兄弟争斗,却让我遭了晦气。”刑曹心中诸多怨气,却也不敢发泄出来,一边赔笑,一边迅速归拢起桌子上卷走、毛笔,将椅子让给了元佐。 元佐大刺刺坐下后不发一言,恍若真是来讨教一般,随他进来的伙计也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罪民段卿流,你可知罪?” 因元佐突然出现,打断了刚刚对案子的宣判,元侃只得再走上一遭流程。 “小人知罪,可是敢问府尹大人,不知草民罪犯哪条?” 段掌柜摇身一晃,犹如换了个人一般,丝毫没有了适才不善言辞的怯懦之色。此时再看他,竟是面色沉稳,双眼迎视。 “啪!” “大胆刁民,人证物证俱在,公堂之上岂容你抵赖。来人啊,大刑伺候!” 元侃先是一愣,紧接着气的浑身发抖,没想到元佐一来,段掌柜突然推倒不认账了。气急之下,高扬惊堂木就要施刑。 “府尹大人明鉴,小人酿酒几十年,汴梁城上下都饮过顺天酒楼的酒,不夸口的说,半城百姓之数还是有的,为何只在这几日才出了人命。” 段掌柜瞥了一眼元佐后,见其轻轻点头,顿时有了底气,语气毫无惧色道。 “好~好~本官问你,癞子可是饮酒身亡。” 元佐与段掌柜之间的眼波流动全数落在元侃眼中,心知此案必须要让他心服口服才会罢休,不然即使有段掌柜顶罪,元佐也要去父亲面前告他一状。 “确实饮酒而死。”段掌柜听到癞子二字时,眉宇间浮上一点悲伤。 癞子本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几日前饿晕在顺天酒楼门前,段掌柜不忍他受饿而死就留下做了伙计,谁曾想,这一收留反而送了命。 “虽是饮酒而死,可所饮之酒是被歹人下毒所致。”段掌柜收住心中悲痛,心知此时自己命悬一线,实在不是分心之时。 “你有何证据证明酒中无毒。”元侃微微一笑,继续问道。郑八对酒缸下毒,他是知晓的,只要段掌柜承认癞子是因为饮酒而死就足够了。 “我…我能证明。” 元侃笑意尚未消退,堂下忽然响起一个令他惊心的说话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作 证 元侃目光被引向自进来后,一直站在元佐身后的伙计,从人群中走出跪于堂前。 “你是何人?” “回府尹,小人杨明旺,乃顺天酒楼伙计,九天前曾在三楼当值。” 这个叫杨明旺的伙计,还是第一回进入衙门,话语间透出些许怯懦,声音微弱。 “你说,你能证明段掌柜酿的酒无毒?” 杨明旺渐渐从堂中气氛适应过来,缓慢点了点头,回答元侃问话时眼神清明,不似扯谎。 元侃点了点头,面上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神情,心中却早已开骂连连。 ‘元佐这时候将这个伙计搞出来,摆明是要出我的洋相。段掌柜羁押已经两天,这整整两天里未见这个伙计出来作证,却偏偏在案子快审完,的最后一天跳出来指证。’ “你把当日所见之事仔细说来,不得有任何隐瞒。若有欺瞒,本府定不会轻饶。”元侃面生厉色,大声喝道。 “三弟啊,证人还没张口,可不要吓坏了他。”还未待杨明旺回话,坐在一旁的元佐突然笑着说道,手中折扇挥动了两下。 “大哥,这案子我看还是你来审吧。”元侃听到元佐如此说,强忍肚中怒气,微微一笑后蓦然起身,抬手指向自己的椅子说道。 “呵,开封府尹是你,岂有让我审的道理。”元佐鼻孔轻哼一声。 “兄长知道我是开封府尹就好。”元侃面色一沉,复又坐回到椅子上。眼神示意着看向堂下的杨明旺。 “大人,小人并没有看到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杨明旺想了一瞬后,发觉自己并不能回答元侃的问话,面露苦色道。 “啪~大胆刁民,莫不是在戏耍本官。”元侃胸中火气腾的一下窜上来。 自元佐进来心里就一直不痛快,现在连这个伙计都敢欺负他,令他再难抑制情绪。 “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戏耍您呀!实在是,小人没有看见楼上几位客官是怎么死的,但我能证明我家掌柜的清白。” 杨明旺吃了元侃一吓,两条腿在地上筛起了糠,不住地颤抖,两只手在胸前连连摆动。 公堂上发生的这幕,悉数被堂下看热闹的百姓收在眼底。似是觉得有趣,在人群中窸窸窣窣响起碎嘴谈笑声,由小到大,再而喧嚣嘈杂。 元侃远远听着堂下的议论声,眼皮微抬看了看天色,已近巳时末。心下暗叹道,再这么拖下去,不仅案子不能在规定时日内了解,自己初任府尹的颜面也会丢个精光。 无奈之下,只好忍住怒火,沉声道,“速速说来,休要胡搅蛮缠。” 杨明旺眼见堂上府尹面色稍有缓和,内心也不似方才那般害怕,连连点头后开腔说起那日所见之事…… 【九天前·顺天酒楼】 “旺仔!旺仔!” 杨明旺睡梦中隐隐听见有人喊他,眼皮抖动两下,极不情愿得睁开来。 “来啦,来啦。”杨明旺一边揉着惺忪双眼,一边抬手拍打着身上的枯草枝。 今日是他轮休,说是说轮休,其实不过是比平日多睡上两三个时辰。他自小父母双亡,被段掌柜收留后,就留在酒楼做了伙计。说起来平日是辛苦了些,但总能吃个饱饭。因他孤身一人没有自己的宅院,只要轮他当值,就在t酒楼柴房打盹睡觉。 随着杨明旺打开柴房木门的“吱呀”一声响,屋外阳光扑面灌进他的双眼,半天没看清眼前人是谁。 也没这闲情,听声音不是段掌柜,杨明旺也不畏惧,语气埋怨道,“喊什么,小爷还在睡觉呢!” “咦,长脾气了啊,旺仔。”操着满嘴南方口音的人跳起来就掴了杨明旺一巴掌。 “哎呦~”头上吃痛的杨明旺大呼一声后,脑子顿时清明许多,被阳光直刺的双眼也集中了视线,眼前人的轮廓变得十分清晰。 粉白小脸,铁塔般的身子,伙计衣服套在身上,手腕和脚腕还露在外面。杨明旺看清来人后,脖子猛然一缩,堆起嬉皮笑脸讨好道。 “原来是管事稻村哥哥啊,弟弟我不是没瞧清楚么!有甚吩咐您尽管说,兄弟保证把事办的漂漂亮亮。”末了,杨明旺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呸,谁有闲心来找你!是段掌柜让我寻你,今日酒楼生意奇好,三楼客人也快坐不下了,这不是伙计不够用,就差我来叫你。”稻村一脸嫌弃的轻淬了一口道。 一听又要干活,杨明旺又耷拉下脸,有气无力的回道,“哎,真是倒霉!” 饶是一百个不情愿,他还是跨步出了柴房,反身将门关上,准备向前院酒楼走去。段掌柜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敢不听。 “等等!你要去哪?” “嗯?不是要我去酒楼干活么。”杨明旺一愣,转头看着稻村。 “你把这个拿上,三楼客人要添酒,等你去酒库打酒不知要什么时候了,我提前给你打好了。” 稻村走到杨明旺身前,把一个陶制酒壶塞进他怀里,转头就要走。 “咦!不对啊,酒楼到柴房是一条直路,中间没有任何分岔,怎的还能顺路打酒呢?” 杨明旺感觉稻村在骗他,见其要走,他抱着酒壶一步就窜上去拉住稻村的袖子。 “站住!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酒库打来的,你今天怎么回事,想讨打是不是!”稻村怒视着杨明旺,扬起自己的拳头挥了挥。 “你打吧,若不说清楚,我就叫掌柜的过来。”杨明旺梗着脖子,一副不说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 “你!你!”稻村一听杨明旺要喊掌柜过来,眼睛下意识的看往酒楼方向,咬牙切齿斜视住杨明旺,有心想打这浑小子一顿,又怕逼急了他真把掌柜喊来,稻村一时间空有气力无处使。 “旺仔兄,我告诉你,你答应我不去告诉掌柜的。”稻村权衡一番,语气软了下来,决定将这事情告诉杨明旺。 稻村仗着身高体壮,经常欺负杨明旺,此刻第一次听见稻村说软话,杨明旺心里一阵得意,咧嘴笑道,“兄弟答应了,你说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调 包 酒楼伙计没几个肚腩干瘪,赌坊侍应均是手里豪绰之人。 顺天酒楼作为汴梁城数一数二的酒庄子,里面的伙计更是酒桌好手,初来酒楼做事的尚且还能保持对饮酒的克制,可若是忙活上个一两年,个个都成了酒糟鼻子大肚腩。 稻村来顺天酒楼已有年头,在一众伙计中喝起酒来也是无人匹敌。段掌柜体谅他们,隔三差五会赏一些酒水让他们解馋,可这点酒怎么能够。 慢慢的,酒楼伙计间就有了偷酒喝的风气,稻村今日正是使了一着偷桃换李。 知道三楼客人偏多等着饮酒,便用大酒瓮在酒库中满满灌了一壶。领回去的路上,被一缕缕酒香撩拨着。 稻村拧着眉,看着酒瓮中晃荡的香醇酿酒,双腿就像两根钉子牢牢扎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嗒~”一点口水沿着嘴角滴落在酒瓮里,漾开一圈圈波纹。 稻村抬起胳膊拭了拭嘴角,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撒开两腿跑到临街小酒店,买了些散装酒水,与手中抱着的酒瓮掉换了一下。 “今晚回家能好好醉上一场了。”稻村一边盘算着,一边向酒楼后面的柴房走去,方才掌柜吩咐了他去喊杨明旺回去干活。 …… “杨哥,你看兄弟就是嘴馋了,我也是第一次偷酒。”稻村语气中带着乞求。 “哈!原来你偷酒喝……要不说也行,那我可有甚好处?” 杨明旺平日一直被他欺负,今天终有机会找回场子,他决定要好好敲诈他一番。说话间,故意提了提嗓。 “别别……” 稻村被杨明旺的声音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抬起手掌就捂住了他的嘴巴,眼含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 “呜~呜!憋死我了。” 大手捂在杨明旺嘴上,不留一点空隙,憋得他透不出一点气息。用尽力气才把稻村捂住的手扳下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对稻村翻着眼白。 稻村站在原地,脸涨的通红,裸露在衣袖外面的双手交织翻动着,观其色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甚。 “行啦,行啦,我答应你就是。” 杨明旺喘匀了气,看着稻村这个大个子局促的样子,有些好笑。 他知道酒楼伙计偷酒喝本也是常事,段掌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在这瞎操什么心。 也没等稻村说点感激的话,杨明旺就抱起酒瓮歪里歪斜的向酒楼走去。 …… “府尹大人,酒瓮装酒容量甚大,当日三楼所有客官均是饮此劣质酒水,并非我家段掌柜所酿。”杨明旺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客官所饮酒水被掉包之事交待了清楚。 “你如何能证明你拿的酒是劣质酒水?” 元侃阴沉着脸质疑杨明旺说出的话。他知道如果那日饮的酒不是段掌柜所酿,那这件案子就和段掌柜一点关系都没有,段掌柜是被他们冤枉的。 “那日三楼有一位行事凶狠的公子,我吃了她喝骂,我就没敢上去,手里的酒还剩下一些。”杨明旺似乎早就料到元侃会有此一问,身手利索的从腰间鼓捣出一个粗陶酒瓶。 元侃眉毛微微皱起,眼神瞟向元佐的方向,只见纸扇轻摇,和没事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对堂上发生的事丝毫不关心。 看到元佐如此气定神闲,元侃心中愈显惊慌,他了解他的哥哥,元佐长相凶恶,但绝不是莽撞之人。之所以不看堂中发生了什么,是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元侃心神不住向下沉,不知不觉愣在了那里。 府尹大人发愣也没人敢去催,只能随着他一起发愣。可是元佐毕竟不是下属,开始还听杨明旺讲的津津有味,等着看老三出洋相。突然间公堂没了声音,时间如静止一般。 “咳~咳~元侃。”元佐挺着一张红脸,迈步走到元侃面前,轻咳了两声,小声提醒。 “嗯,嗯?”元侃如梦初醒,缓过神来发现自己额头渗满了冷汗。 “别丢皇家颜面。” 元佐小声丢下一句话,又坐回远处,只是此时他不在闭目养神,而是收了扇子,眼神停留在公堂之上的诸人。 “仵作,验酒”。 元侃招呼了一声后,从他左手边走出一各面色发青,身穿官服的中年,走起路来隐隐带着阴森气息。他接过杨明旺手中酒壶,拔掉塞子闻了闻后,又从袖口抽出一根纤细银针探了下去。 半晌时间过去,仵作小心把银针抽出,针身雪亮毫无变化。仔细翻看了两次后,向着元侃方向轻轻摇头。 元侃早就料到,这酒自然没毒,让仵作验酒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今日拿办了段掌柜已经没有一丝可能,为今之计只能暂且拖延一番,下来与太傅再另行商量对策。 这时见仵作验毒完毕,元侃迫不及待敲下惊堂木,“本案疑点重重,段掌柜暂且收押,待本官查明原委后,择日审判。” “慢着!”元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堂前问道。“既然无法定了段掌柜的罪,为何还要羁押他入狱。” “兄长认为该当如何。”元侃强忍怒气,声音冰冷问道。 “放人。”元佐也沉下脸来,眼神毫不退让望向元侃。 “你要欺人太甚。” “这是律法。” 二人针锋相对站在原地,谁也没有挪动一步。元侃钢牙紧咬,眼睛似要喷出火来,看向元佐。 “好,放人!” 元侃扔下这句话,袖袍狠狠甩向身后,转身离开公堂。 府尹老爷走了,堂上三班衙役也收了家伙式各自折返住处,看热闹的百姓更是作了鸟兽散,瞬间走个精光,只有对堂上精彩之处议论声还不绝于耳。转眼间,堂上只剩下元佐,段掌柜,和杨明旺。 “还跪着做什么,没跪够么?”元佐打开纸扇开着玩笑。 “殿下救命之恩,我自当舍身相报。”段掌柜眼眶湿润,泪珠打转。 “行啦行啦,活着多好,干嘛总想着要去死呢。”元佐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后,伸手去搀扶地上的段掌柜。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面 圣 元佐扶起地上的段掌柜,摇着纸扇当先迈步向外走去。段掌柜与杨明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劫后余生的神色。 二人只微一点头不敢多做耽搁,都跟着元佐方向而去。 汴梁城到了午时,纵贯南北的御街上行人如织,百姓卸下春袍,披上夏衫短打。一面享受着炽烈阳光的洗礼,一面在挥汗如雨后闲坐柳荫树下。 行商货郎摇动着布帆幌子,嘶哑着喉咙,兜售凉汤酸浆,能多卖出去一碗,货郎总是裂开干燥皲裂的嘴唇,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再卖上一碗,家里孩儿换新衣衫的银钱就够了’,货郎如是想。 通亮躁白的街道上,由南向北走来三个人,衣着各不相同。尤其是走在靠前一点的公子,面色枣红,轻袍华贵,细软质地被走路带起的微风轻轻撩动。 货郎眼前一亮,收了眼前客人的一个大钱,三步并作两步趋至三人面前,“各位贵人,天气炎热,来一碗雪泡豆儿水吧!” 元佐的脚步被阻,停在原地,看着满面笑容的货郎,既没有驱赶,也未开口说要买,就这样打钉一般定着,红脸上看不出喜怒。 段掌柜心中一紧,对眼前货郎心生怜惜,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官家的儿子岂能和百姓一样,被拦下兜售商物。 兄弟几个又以元佐最甚,他天生红脸,就是脾气要比其他兄弟火爆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性情,一直为官家不喜,认为他不亲民爱民,怎以管理天下。这么多年过去,宫里再没传出一点元佐再可能继位的风声。 时日久了,那些因为他是长子,而站在他身后的官员幕僚们也是日益凋敝,走的走,溜得溜,元佐已隐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若是常人,落到这步田地,该是有所收敛改改性子,可他却更变本加厉,对下人家眷非打即骂,行走于街若遇见有人多瞧他一眼,也会被扔进牢狱关上几天。 同为商人的段卿流,正在他为货郎心生同情时,元佐做了一件令他大为惊诧的举动。 货郎满为热情的笑容,被元佐没有丝毫回应的冰冷僵在脸上。正准备离开时,沉默半晌的元佐嘴角突然扯出一道弧度,花朵一般逐渐绽开,蔓延到眼角眉梢,布满整张脸颊。 这是这个夏天,货郎见到的一辈子最令他有尊严的笑容。 “段掌柜,带银子了么?”元佐问了一声。 “没带,不过可以去顺天酒楼领。”段掌柜忙不迭回应道。 “天气炎热,买上一些凉茶。”元佐说完,脚步不再停留,侧身闪过货郎向着禁宫走去。 “殿下,买多少?” 元佐只交代了他要买凉茶,却没有告诉他买多少,这让一向精明的段掌柜犯了难。 他本是元佐府上一个官家,顺天酒楼其实是元佐名下一份用来收买人心的产业。 跟随元佐日久,在他心中积威已深。事情做的不称心,免不了一番责骂。无奈之下,段掌柜装起胆子询问道。 “全买了。”元佐心情似乎很不错,声音透着轻快。 段掌柜得了授意正准备告诉货郎,今儿他走运了,不用顶着烈日沿街叫卖,我家殿下要把他所有冰汤买下来。 可话还未出口,先听到货郎惊诧的声音。 “殿下?他是皇子!” 没有了元佐在身边,段掌柜又恢复到了平日从容淡定的气度,听得货郎如此问,段掌柜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故作高深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但表情却是一副正是此人的模样。 “殿下真是好人啊,竟然要买我的冰汤啦!哈哈哈。”货郎先是一愣,紧接着手脚跳动,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情绪。 段掌柜和杨明旺面面相觑,均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咳~咳~行啦,冰汤我都要了,随我一起回顺天酒楼领钱。”段掌柜在大街之上不愿惹得太多人注目,轻咳一声提醒道。 “嗯嗯,好嘞。”货郎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点头如小鸡啄米。元佐离开不久,三人也一起回顺天酒楼。 …… “圣上,大殿下求见。” 内侍官弓着身子,对着斜卧在榻上的赵光义低声说道。 赵光义翻了一页手中古籍,眼睛没有离开古籍,语气随意的说道“叫他进来吧。” 内侍应声出去,不大功夫,在御街上与段掌柜分开的元佐站在赵光义软榻之前,微低着头,不发一声,手中纸扇不知在何时已经合好,别在腰带上。 “多久没进宫了?”赵光义放下手中古籍,伸手扯了扯身上盖的毯子,临近盛夏的温度无法让他暖和起来。 “三年。”元佐语气平静。 “还在怨朕。” “不怨!”元佐顿了顿后回答。 “哼!没出息。今日进宫来做什么。”赵光义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又把身边古籍拿起来翻动。 “来和您说上一声,我想争一争。” “我还没死呢。”赵光义显然没料到,元佐会说的如此直接,外人都说他鲁莽,赵光义却知道哪些不过是元佐的伪装,故意做给他看的。 “你早晚都要死。”元佐抬起头,眼睛直视赵光义,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放肆!”赵光义大怒,扬起手中古籍甩了过去,古籍划出一条没有力道的弧线,无力落在元佐脚下,衣袍都不曾碰到一下。 “看来您真的老了,也不枉我等到现在。”元佐弯腰捡起古籍轻声说道。 “呼~呼~呼,你凭什么。”赵光义扔出书籍抽干了半天积攒的气力,喘了几口后继续说道“凭你的顺天酒楼还是汴梁城大半勾栏生意。” 元佐早料到他暗中经营酒楼勾栏生意,瞒不过眼前这位大宋统治者。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赵光义的说法。 “哼!这些不够,不过是一些商人,商人终究动摇不了国本。”赵光义看着眼前的儿子,讥笑道。 “我凭三司!” 第一百七十章 公 平 望着榻前元佐眼中坚定的目光,赵匡义脸上怒气渐渐平息下去,出乎意料地没有因为三司参与到皇位争夺中而愤怒。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赵匡义语气平静,似乎杀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个平常人一样。 “杀了我,元侃会杀了你。”元佐对着他的父亲讥笑道。 赵匡义清楚元佐这句话里头隐藏的含义。几个儿子里最像他的就是元佐,御下严苛,性如烈火,为帝者就要做孤家寡人,不能有妇人之仁。 只不过,元佐在谋略上逊了些,这点远没有做的元侃漂亮。然而,元侃虽说谋略过人,心机深重,遇事又思虑太多,总有些优柔寡断,迟疑不决。 赵匡义时常在夜深无人,想到他百年之后这把椅子该留给谁时,心中怅叹‘若是二人合为一体,那大宋江山则百年无虞。’ 正是有了此番担忧,赵匡义才刻意磨炼两个儿子。明面儿上打压元佐实际却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而对于元侃,更是希望他能多多出世历练,知其世间险恶。 但是,这个过程太过漫长,漫长到两个儿子都已经等不及了。 此时元佐与元侃相互牵制,赵匡义的选择才会变得如此重要。如果其中一人死了,那另外一个拿起刀第一个想要剪出的就是自己。 元佐的话让赵匡义有了一丝明悟,两个儿子已不再是绕在自己身前胡闹的年纪,且都对这江山有了欲望。 此时元佐站在他面前,魁梧身材无限拉长,飘进屋内的阳光折在这站立的躯体上,也如潮水一般滚滚退去。 元佐在光晕下拉长的身影子,把赵匡义的床榻牢牢罩住,不留一点空隙。 赵匡义陷入沉思,元佐也没有催促。父亲虽然老得再也不能执鞭驰骋疆场,可从小到大在元佐心中建立起的威信,让他依旧深信父亲的十分睿智,能做出最恰当的决定。 “你想要什么?”赵匡义眉梢挑起望向元佐。元佐心中一喜,噗通一声两手伏地跪在地上,头也重重磕在地面的毛毯子上,一如少年时母亲带着他来请安时一般。 “儿臣只想要一个公平。” “你去吧,朕给你公平!”赵匡义偏侧过身子,让整个人背对起元佐,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儿臣告退。” …… “咚~咚~咚”大门紧闭的太傅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叩门声。 “哈~啾”管家一面用拍动着嘴巴醒盹,一面嘀咕道“大中午的怎也不让人安生,我倒要看看是谁。呵,不管是谁,我都说老爷不在!” 抽掉门拴,手扶住门扇拉手,向两边分开。大门刚拉开一条缝隙,来人之面也没完全看不清,管家就唠叨开了。 “老爷今天不在,明儿请早吧!” 可门外之人压极没理会他嘴中的说话,一股大力从门上传来,门板重重撞在管家身上。门外人快步鱼贯而入,直奔书房。 “哎~呦~瞎了你的狗眼!”管家揉着自己的胸口,龇牙咧嘴咒骂道,一时气不过,翻身起来就要去找这个人算账,心想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这可是太傅府,未来官家老师住的地方,谁敢这般撒野。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管家更觉得憋屈。此时的气愤,祖坟被刨了也不过如此。管家顾不上胸疼痛,从地上站起来就要追上去。 门外之人脚步极快,管家在地上虽然也没耽搁,但也只来得及看清一身衣着,那人就闪进了书房。明晃晃的府尹官袍拦在眼前,如巨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咆哮。 管家刚刚气势汹汹地从地上站起,见到此景此时又委顿在地,面如死灰,眼中布满惊恐,牙齿打颤着说道,“三…三殿下!” 且不论管家因骂了三殿下狗眼,顿在地上惊慌失措。只说三殿下还没来得及换下官袍,便急急忙忙从府尹衙门赶至了太傅府。 现在才闯进书房,便急促喊道:“太傅…太傅…” “殿下来了,可是案子已经了结!”寇隼笑吟吟走里面迎了出来。 “出事了太傅,我大哥带了顺天酒楼的一个伙计来了公堂。” “坐下,慢慢说。”寇隼一见元侃神色慌张,满脸挂汗,也隐隐猜出事态有变,随手倒了一杯清茶递上。 元侃顾不上喝茶,干咽着嗓子把今日公堂上发生的一点一滴,事无巨细地倒了个痛快。 听元侃说完,寇隼面色阴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方步。大殿下突然掺和进来,让他嗅到了一点别样的味道,一点远超出这件命案本身的气味。 传闻元佐无心政事已有些年头,只一头扎在商业经营上,汴梁城的很多产业幕后皆少不了大殿下的身影。 顺天酒楼不是段掌柜的顺天酒楼,即使段掌柜死了,元佐也不该亲自出面保他。 如此,唯有一种可能。 大殿下站出来是想告诉所有人,老三想要坐上那把椅子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寇隼脚下蓦然停住,转头看向元侃。 “殿下,大事不妙!” 听见寇隼如是说,元侃一愣,他没想到一直赖以倚靠的寇太傅在一番思量后竟是这般反应。 “太傅,那这案子该如何是好?” “案子事小,可三殿下现在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如何应付官家定下的十日之期, 而是大殿下站出来公然与你争皇位。”寇隼摇了摇头。 “啊!”元侃‘嚯’地从椅子上树起来,手中送到嘴边的茶碗也拿捏不稳,跌落到地上茶水四溅。 “可是宫里并未透出任何风声啊!太傅您可确定此事么?” 看着元侃惊慌失措的样子,寇隼勉强笑了笑,走至身前,将手放在元侃肩上轻轻拍了拍。 “殿下先莫要惊慌,此时大殿下站出来是一厢情愿还是得了授意,终究还要看圣上之意。 陛下既然让你当了开封府尹,想来三殿下已然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快人一步。” 寇隼的安慰令元侃心中稍安,“太傅,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寇隼皱眉蹙然道,“殿下要记住,以后无论人前人后,都不要说我们,今时已不同往日。 以前是官家授意,现在多了元佐,殿下的心便要时刻和官家保持一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时 间 元侃面色微变,从寇隼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疏离感。 ‘难道太傅也对自己失了信心不成?’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点了点头,算默认了寇隼的提醒。 “怎么办?” 寇隼眉头紧锁,将双手背到身后,又开始一步一步在书房里兜起了圈子。 每逢遇事不决,事态鸡险时,他都习惯一个人转着圈儿。仿佛每迈出一步,就是一种对未知的可能,他要不停地试探,直到想出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段掌柜对大殿下是何态度?” 寇隼一直在思考,究竟该如何解决眼前的这桩案子。关于元佐的出现,确实是他至始至终都没考虑过的事。 如今他的出现,打乱了格局中这种微妙的平衡,那解决问题的方向应当是在元佐那里。须将元佐作为外来者被剔除,时局才能恢复到最初。 “段掌柜?”元侃凝神想了一下那日公堂之上的情景。 “段掌柜不曾有太多表情,只是在元佐到了之后,整个人像换了一副姿态,不再畏首畏尾,回答问话时也变得理直气壮许多”。 “哎~如此说来,段掌柜确实是元佐的人。这替罪羊不仅是选错了,还激怒了羊的主人。”寇隼轻叹一声,眼底满是疲惫。 “太傅的意思,大哥他本无意争那把椅子,是因为动了段掌柜才把他惹恼了?” 元侃略一思索,当下明白了寇隼的话中含义,试探性地问道。 寇隼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去找大哥与他说清楚,我还偏就不信兄弟情谊抵不过段掌柜的一条命。” 元侃见寇隼没有搭话,心头着急,拍着桌子就要出去。 “胡闹,你当大殿下是手中玩物么?想怎样就怎样?”寇隼难得对元侃动了火气,大声斥责道。 “那太傅您说怎样做?案子已陷死局,示弱又未必有机会,我们总不能甘坐于此等着乌纱帽被摘去!” 寇隼见元侃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几度想要张口安慰一番,但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得作罢。 二人谈话的功夫,时间已经过了午时,临近未时。寇隼的宅院面朝正南,多了午时日光偏移,房中光线逐渐收缩,大片的阴暗如潮水一般侵蚀过去。 寇隼脸颊刚好处于明暗交界处,元侃顺着目光望过去,这张脸庞恰是充满了神秘感。 “入宫请罪吧!” 就在元侃脑中一片空白之时,从寇隼光影交错的唇边幽幽吐出的这句说话,令元侃百思不得其解。 “进宫无异于向父亲宣告自己放弃夺位!” “殿下放心,今日就算你不想坐那把椅子,官家也不答应。”寇隼猜准了元侃的内心所想,安慰道。 “那~我进了宫该说什么?” “争取时间! 我们要等一个人回来,兴许他回来能盘活这个局。”寇隼望着西北之向,眼眸满含期待。 …… 元侃见最敬重的寇太傅也没想出太好的法子,只得听从了寇隼的建议进宫去。 虽然顺天酒楼命案还没破,也不知圣上会对他哪般责罚,纵然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踏出太傅府,走不到一刻路程,就已到禁宫外。 元侃立在禁宫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一脸愁容望着高高的城墙,盘桓起来。 “三殿下! 真是赶巧了,老奴正要去府上找您呢!” 正在元侃原地踌躇时,禁宫大门处传来招呼他的声音。元侃一愣,心想圣上严明,宫中贵人除却朝会时间,皆不得与朝中大臣会面。 这是谁敢违逆父亲意思,大张旗鼓地将黄门安排于此地唤我。 “公公有礼,不知哪位贵人寻我?”元侃大步上前,不动声色道。 “这还能有谁,自然是陛下唤您!想来定是想念三殿下了。”黄门白皙面庞上堆满笑容,讨好着说道。 “父亲唤我?”元侃面容一滞,暗道怎能如此事巧,自己正要去面圣,他就来寻了我。 黄门微一点头后,忽向左右望了望。 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三殿下若是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杂家啊! 今日大殿下也进宫了,离开后,圣上面色一直不快。“ “此事当真?” “当真,杂家怎敢欺瞒殿下?”黄门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劳烦公公前头带路。”元侃面色转喜,从袖掏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禁宫正门直来到御书房。 到了门口,黄门半躬身子向元侃飞去一个眼色,示意先在外面稍后,他进去通禀。 元侃识趣地收住脚步,伸手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静等黄门出来。 “进去吧,三殿下,圣上听说你来了,心情还不错。”黄门收了元侃银子,不忘再特意叮嘱了一句。 元侃微笑着目送公公离开后,复又低头整了整衣衫,确认没有不得体之处后,深呼吸了一下,推门而入。 他虽贵为天子后裔,反不如寻常百姓家自在,除去少年时与官家相处尚属随意,长大之后却唯独有事奏秉时方能入宫觐见,这与朝中大臣并无二样。 又因平时见面多为拷问功课为主,父子二人间亦没有多少亲近感情。 今日面圣,元侃心中仍然紧张无比。 一是手中案子还未了结,站于官家面前自然矮了三分。 再就是他对官家主动召见,这场未知的见面充满恐惧,尽管黄门说官家心情很不错。 “陛下,儿臣有礼了?”元侃撩开官服,跪在地上深施了一礼。 “嗯?”赵匡义有些意外的看着元侃。“父亲这两个字让你蒙羞么?” “陛下,臣今日身着官服而来,不敢坏了我朝规矩。”元侃肩膀有意颤抖了两下,头也未抬回话道。 “行了,起来说话吧!这幅做派,给朝上的人看看就好。” “是,父亲。”元侃站起来,讪笑了一下。 “案子办的怎么样了?”赵匡义翻身坐在床边,两手支住床榻边缘,低头木然看向自己双腿。 “噗通”一声闷响,元侃复又跪下地去,头上斗大汗珠止不住地向外渗出。 “儿臣有罪,请父亲责罚!案子……还没办好。” “没办好来见朕做什么?是寇太傅让你来的么?” 赵匡义似笑非笑。 “啊!” 元侃蓦然抬起头来,惊诧地望向赵匡义,心暗道,‘这又是如何知晓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交 谈 “这座皇城朕走了几十年,每一块石板都有朕的足迹。 从这里到禁宫大门不消两刻,而朕的内侍才半个时辰就打了个来回。” 赵匡义的语气有些怅然。 饶是他未将话言明,元侃还是暗暗从心底敬佩起自己的父亲,年岁如此,尚且体察入微。 “父亲明察,儿臣确实要来见父亲,又恰巧在禁宫门外遇见内侍。”元侃一五一十相告了来时所遇。 赵匡义听罢只是点点头,继续看着元侃,目光中仍隐隐藏着了不满。 “儿臣来之前也的确见了寇太傅一面,正是太傅指点我进宫来见父亲。”元侃咬了咬牙,壮着胆子说道。 他清楚,眼前之人绝不会在自己进宫快慢上多用心思。此人关心的,只会是自己进宫之前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最后一个字才吐出去,赵匡义愁不展颜的脸上果然露出满意神色。刚要张嘴说什么,腿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疼痛,让他的双眉紧紧连在了一起,不自已地闷哼出一声。 “父亲…” 听到从榻上传来的痛吟声,元侃迅速将跪于地上的双膝向前挪动了几下,一脸焦急,伸出两只手就要去搀扶。 “没事,朕还死不了。” “父亲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元侃恭敬而真诚。 “哼…去给朕打点热水来。” 赵匡义显然不会在意元侃的这句祈愿是否真心,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于执着。 脚上传来的阵痛,让他有了泡脚的欲望,仿佛只有针刺一般的酥麻感,才能令他的这两条腿重新灌满活力。 元侃连忙从地上站起向殿外跑去。 不多时,两手捧着一个大而深的木盆走进来。因木盆中水装得甚慢,走起路来也是一步一晃,磕磕绊绊。 木盆中氤氲的热气蒸腾而起,扑到脸上,眼前白茫茫一片。元侃下意识眨眨眼,想化去睫毛上被沾染的水珠。 这个小动作落到赵匡义眼中,多年来深藏在坚硬内心深处的柔软被轻轻触碰,轻叹了一声道,‘他们终究还是孩子。’ 此时再看向元侃的目光,俨然如木盆中升腾的热气,漾开的白雾,朦胧而柔软。 元侃如释重负地将木盆放下,也没来得及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便半蹲于地挽起赵匡义两只宽松的裤腿,小心翼翼地将其小腿先后浸入热汤。 热汤迅速染红赵匡义的双腿,没入水中的箭疮似是顽固的孩童,兀自泛起腐肉特有的絮白。 不知是旧伤作痛,还是热水熏蒸,此时赵匡义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双颊也涨得通红,喉咙里充塞着模糊的呻吟声。 见赵匡义忍得辛苦,元侃突然抬起覆有箭疮的那条腿放在自己膝盖上,从上至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用嘴吮吸起上面的腐肉浓水。 腿上异样的舒适感,令赵匡义蓦然睁开双眼,却不料被眼前一幕震惊地说不上话来。 对自己的几个子女,他从未奢望过他们能有出自内心的恭孝,但此时元侃做的这些,已大大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你应该知道,为父不是心软的人?”赵匡义说完,眼神有意飘向房中书案上摆放的玉斧。 二人四眼相对,元侃自然明白赵匡义这一眼所含之义。 玉斧乃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的心爱之物,父亲以思念兄长留在身侧,做足了兄友弟恭的表样给诸人看。 只不过,这依然无法堵住天下人幽幽之口,烛影斧声的传闻还是在坊间流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元侃有碍于皇家身份,自然不会像天下细民一般随意传谣。 “父亲行事顺天顺民,即使有些许过失也于国有益,儿臣从不曾质疑。 儿臣做的,仅仅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应该做的事。”元侃语气诚恳地回过头,不敢再盯住御斧继续看。 “难为你有心了!”赵匡义气息低沉,却分辨不出对元侃所做一番是否赞赏。 “说说吧!何事找朕。” 元侃面露怯意,低首不语,似是在斟酌语句。 “朕让你说,你说就是了,我今日不问对错。” 赵匡义皱了皱眉,对元侃这幅优柔寡断的模样稍显不快。 “恳请父亲对顺天酒楼审案时限再宽限一些,儿臣定将案子告破,不辜负父亲期望!” “十天里,你冤枉了汴梁城最大的酒楼掌柜。倘若再多给几日,你是不是要拿整座汴梁城百姓陪葬?” 赵匡义虽然言辞严厉,但语气却很平静。 “儿臣不敢,段掌柜一事实在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不想让父亲心忧。”元侃心中一紧,连忙辩解。 “哼!朕看是保你的颜面吧!”赵匡义嗤道。 元侃听闻,心中莫名一阵烦闷。方才明明说过今日不问对错,此时又不停地责问数落。 想至此,元侃索性也不再开口,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赵匡义见元侃赌气一般使着孩子脾性,嘴角不禁露出一点笑意。 刚刚说过的几句,不过是想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敲打试探一番。 凡事终究是要想周全一些,傻子才会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有心人却早已暗揣地清清楚楚。 “顺天的命案经了你们兄弟俩的这番折腾,整座汴梁城都知道了,大伙儿可都在等着看你这个开封府尹的洋相。 凡事初生,可采取风雷手段产灭,仿若已燃成燎原之势,便是要慢慢熬了。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嗯。儿臣明白了!若不是大哥横生枝节,回护外人,这案子早已了结!” 元侃见父亲态度有所缓和,借机抱怨起元佐来。 “赵家子孙可不是只会动动嘴。你大哥做的没错,你做什么,我也会支持你。“赵匡义突然话锋一转,表明了自己态度。 “父亲的意思……是我可以?”元侃扬起脖子,眼含期待的问道。 赵匡义先点点头,尔后又摇了摇头。他突然发现,即便是到了这样的节骨眼,对自己儿子表明态度也是这般艰难。 老大与老三皆为互持优劣,可真要在二人间选出一个上位,又如这脚下热汤一般,烫而活血却又酥麻止痛,都满意又都不满意。 唯寄于顺天酒楼的这个案子来做出决断了。 赵匡义心底长叹一口气,暗道声‘快了,就这么期待着吧!’ “朕给你时间。再过两个月便是中元节,祭祀时朕要见到凶犯捉拿归案。” 赵匡义心中有了计较,也没有告诉元侃,而是爽朗应了元侃所求。 “谢父皇!儿臣告退。” “等等!” 元侃听到赵匡义松口,大喜过望,心中疑惑全一扫而空。 正欲作揖出殿,突然又闻赵匡义喊住他。 第一百七十三章 牵 制 世人百态,众相万千。 天生有人情感显豁直露,易于分辩把握;有人深沉含蓄,须从言语词句间细心品味。 元侃身子还未来得及全转过来,便听到身后之人复又开腔一声喝喊,脚下一惊,心底不免腾起一抹哀怨。 不情不愿地扳过身子垂头面向赵匡义,却又不知在哪个瞬间迅速堆起一脸孝敬,佯装虔听:“父亲可是还要关照甚紧要之事?” “嗯!朕非但给你延了审案时限,还给足了你整整俩月。 这于你是利好,却也难免招人口舌。 这样吧,传朕口谕——【命赵元佐为大理寺卿,即日上任。】” 颔首听语的元侃在听见这样两句话,心中咯噔一记沉下半截。 这横生出的棘手枝节,已令他今晚进宫的初衷全打了水漂,不甘愿的神色随上浮起。 “父亲是要儿臣带话么?” “正是。这话也只有你去最妥帖。”赵匡义微眯起双眼,平静说道。 “如若非儿臣去不可,那父亲多宽限的两月还有何意义?”元侃强抑胸中委屈,试图反抗道。 “汴梁城顺天酒楼一案,牵扯人命十余,涉案之面甚广,线索千头万绪,祸手嫌疑众多。 你作为开封府尹,在案子期限内毫无进展结不了案不说,如今又凭白宽限出两月,于百姓旁人来说,总需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 朕斟酌下来,若你自今日起至中元节的两月内再结不了案,此案即直接交由赵元佐办理。” 元侃听罢,适才好不容易才抑制下去的火气,此刻噌得一下不点自燃,直从腹腔窜至胸膛喘息起伏。 元侃望着赵匡义枯井无波的面容,双眉紧蹙。 心中细细琢磨起官家紧随其后的说话,以及对他和元佐一左一右牵制的手段。 明面儿上已松口延缓了审案的期限,暗道里却又将他与元佐不动声色地放在了夺储这座天平的两端,动不了、挪不得,切切实实地将他刚刚才燃起的一点希望又扑灭了彻底。 官家口谕还是被元侃原封不动地捎至元佐身处。这样一条不好不坏不惊不喜的消息,于不同人来说,便是冬天响晴与夏日艳阳的区别。 元佐前日从宫中退出之后,以为父子之间说过的话、争过的口舌,让二人间仅存的颜面抓破得彻底。 殊不知,同样是在初夏燥热的这个午后,从廊下尽头、树干阴蔽处远远迎来的,竟是那日在开封府衙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三弟元侃。 更未料见的,还有他亲身带下的官家口谕。 微躬身躯的元佐,听罢元侃口中念词,满脸惊愕。 不晓得是不是微风拂过枝叶,挡住了元佐半边侧脸的光线,还是元佐看到元侃这个不速之客到访,还未安定下来的心绪,此时瞧在元侃眼中的元佐,显出了不一般的喜忧之色。 “恭喜哥哥荣升大理寺卿,一掌实权!”元侃见眼前安静无声,主动打破尴尬道。 先不管此话是不是虚情假意,光元侃这句话中的奉承意及酸腐味儿,已然让元佐听了真切。 元佐轻轻直起身子,对上元侃皮笑肉不动:“三弟今儿这个来回可是劳烦了!为兄也不懂父皇此举何意。” 元佐说着说着,向前欺近了两步复又说道,“三弟刚从宫中出来,想来父亲定是与你说白了,为兄恳请三弟指点一二。” “哥哥真是说笑了,我不过是进宫请安,父皇就颁了这道口谕,让我速速转告哥哥。”元侃淡定接上对面故意抛来的难题,一脸谄媚道。 元佐微微一笑,倒是无话。 “哎!我不过就充作个跑腿的,哪有哥哥好命,父亲先想到的可还是您!”见其不应,元侃复又加了把柴。 “三弟谬赞。三弟你说,父皇这道口谕莫不是想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在审顺天酒楼这桩案子上能悉心辅佐于你,好还段掌柜一个清明?” 柴火越焰越高,二人你推我搡间都不愿低头买账。这让本就酷暑难挡的夏日午后,又一阵热浪翻滚。 “哥哥此话确实有理。 只不过,你我皆知如今的大理寺不比昔日,断不是人人能担的好差事哟!” 元佐撩起长袍前襟向上扇动了几下,似是消解不去燥热,干脆扯至前额掖去渗出的汗珠。 “哈哈哈哈!” 元佐转身走回廊下荫头,大刺刺坐下,左手拾起方才盛好的凉茶,右手取出腰间随身携带的折扇轻摇了起来。 “三弟这是话里有话啊!” 见其回到一副逍遥作派,元佐也毫不客气地紧随其后,一屁股坐在木案旁的另一张空椅上。 这一坐,也不知是那道口谕还是方才站立时的几句说话发了酵,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兄弟二人的距离。 “哥哥莫不要凭白给我加戏哟!我可是一腔真挚。”元侃一本正经地说完,也伸手端起木案上的一杯凉茶啜道。 “顺天酒楼在汴梁城影响极大,城中百姓也颇为关注。 你是开封府尹,为民排忧解难乃本职。 只不过……” 元佐说到一半,往嘴里送了口凉茶,想要继续说下去,却不料让一旁的元侃接去话头。 “只不过,如今哥哥摇身变成了大理寺卿。只要这顺天酒楼凶案一日不破,你我皆被世人盯住目光。 不止如此,你这大理寺卿更应铁面无私,公正廉明。” 待元侃语落音闭,停下手中动作的元佐情不自禁斜瞥了一眼并排而坐的元侃。 四目相对,咫尺无言。 湛蓝清澈的天空,恣意摆动的枝叶,微微轻拂的柔风。 惬意悠闲的午后,伴着若隐若无的蝉鸣,和着元侃幽幽而起的独白,将此时此刻的兄弟二人相拥甚紧。 传过圣谕,喝过凉茶,元侃从元佐府中轻快退出。 日头已有些下势,高空以西,一排排云团密集着堆在一块,金橘色的霞光将这厚厚云层勾勒起一道好看的镶边,元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踏进寇隼府门时,日间的燥热已悄然褪去。元侃直奔寇隼书房,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寇隼关照过元侃进宫去寻官家后,一直在此守候。 “说到底,喜的是元佐,愁的却是三殿下您喽!” 这是元侃述说完自己进宫面圣原委后,寇隼说出的第一句话。 第一百七十四章 打 猎 “太傅此言何意?”元侃疑惑问道。 “大理寺执掌刑罚审理,监察百官言行,朝中人有哪个官员身后不拖带脏泥污水。 元佐若是在大理寺坐得稳了,很多立场不坚定的人自然会见风使舵,全投了那边去。” 寇隼思虑至朝中现状,不无忧虑道。 “如此说来,那我的阻力又增加了不少。” 寇隼面色凝重点点头。 “哎,倘若真是事不可为,那我就让与大哥也罢。”元侃沮丧说道。 这些日子刚刚赴任,一涉及到立储相关的争夺上,便横生出这么多麻烦。接踵而至的每件事情都不尽顺遂,哪怕整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落到底还是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让元侃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也许真是命里不该有此福分。 “殿下说此丧气话还未时过早,一切还要看圣上的意思。 我观大殿下虽然被冷落了几年,圣上应是有意在磨炼他的性子。 虽说此时站出来,时机不可谓不好,但终究是急切了一些。 你要真退出了,元佐也没想象中好坐上那把椅子。” 寇隼心中明白,元侃的心软了一些。 不过转念一想,即使他看上去老成,可内心还是个孩子,急于把这副担子压在他身上,有顾虑也实属寻常。 听了寇隼劝慰,元侃心中稍安,再仔细思量其说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太傅的意思,是圣上挑起了我与大哥之间的争斗么?” “是,也不是。” “怎讲?” “无论圣上做不做局,你和元佐皆是注定要参与进来,不过是争斗的途径有所区别。 如今圣上亲做考官,一切反而变得简单了。你只要走好自己的路,眼睛看着圣上。”寇隼望着门外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道。 “圣上…”元侃目光中渐有一丝清明,口中嗫嚅着。 …… 出离汴梁城顺着官道一路向西,走上十天就到达渭州地界。 此处比邻渭水,水源丰沛,林木参天,丛林茂密处有诸多野兔,狍子出没,当地人靠山吃山,近水吃水。 今时已值盛夏,渭水高涨,两岸渔民不便下水打鱼,于是就会转入林中狩猎,以贩卖皮毛为营生。 这一日,临近村落的青年又结伴而行,深入山林,每个人均是背着弓箭,神情警惕盯着四周。 这片山林,虽是他们村子里世世代代都会来此的打猎之处,沟坎路径都也熟识,但是野兽习性难寻,时常会有其他山林路径此处的野兽暴起伤人。 所以每逢上山打猎时,家里人总要多嘱咐几句,山林不比村落,一定要多加小心。 走在队伍前面的阿春今年刚过三十,在村子里已经是经验十分丰富的猎人了,这次狩猎由他带着几个年轻后生一同进山。 一是让这几个后生见见世面,二是筛选一些哪些人有什么特殊能力,只有了解清楚每个人的特点,才能更好的分配打猎队伍中担负的职责。 “阿春哥,阿春哥!” 就在阿春猫着腰,顺着地上野兽留下的脚印小心前行时,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小声喊他,衣角也被扯动了两下。 阿春回过头,正好碰上喊他之人的双眼。 原来是第一回进山的娃娃,黝黑的面庞上满是紧张神色,两只漆黑明亮的眼睛还露出一点惊喜。 看到阿春眼中询问的神色,娃娃抬手指向队伍左前方的一颗大树。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株树冠遮天蔽日,枝叶繁茂的大树映入眼帘。 树干粗大,几个成人方能合抱起来。在这片山林中,这么粗的大树也是常见。 阿春初始也没有觉得奇怪,待仔细看后,眼睛顿时一亮,转身在黝黑娃娃的头上宠溺摸了摸。 在这颗大树根部有一个三尺多宽的树洞,洞口处黑漆漆,光凭视线无法延伸洞穿,但是摒神静听,却从洞中隐隐传来断续并不连贯的隆隆声。 阿春打了十几年的猎物,遇见这种情况,他基本断定此处定有大型野兽盘居其中。 若是在空旷处,阿春为了身后娃娃的安危,一定会避之不及。但若是野兽在洞中,那就可以在洞口往内射箭,来一个瓮中捉鳖。 阿春走至近前,洞中声音响于耳侧愈加清晰。 他已无法抑制面上喜色,甚至已想到把野兽皮毛卖给来村中收购商人,换了银钱给自己婆娘买上一身花衣服的情形。 因是不敢惊扰了洞中阿春几人走的甚是缓慢,脚下枯枝都不曾被脚力压断。待到了洞口时,几个年轻后生额头都出了虚汗。阿春在前面抬起右手左右指了指,示意他们散开,躲在一边。 身后几人知道自己打猎经验不足,站在那里反而会添乱,都是听话的爬伏在大树两边草坷中。 阿春见其他人都已经散开,眼中精光内敛,死死盯住洞口,右手从腰间抽出长箭,搭在弓弦上,两只臂膀较劲,瞬间弓开如满月,自树叶缝隙刺进的阳光落到箭镞上,迸出一片绚丽光芒。 “啊!” 就在阿春蓄势完毕,将要松开手中弓弦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块小石头打在了手腕上,顿时半个手臂麻软无力,手中弓箭再也握不住仍在一边,痛的大呼一声。 “阿春哥。” “阿春哥怎么了!”跟随阿春一起进山的几个人纷纷叫嚷着,从草坷里跳出来围在他身边。 阿春痛的龇牙咧嘴,心想这是哪个王八蛋暗算我。稍微缓了缓,感觉手臂恢复了一点知觉。从地上坐起来向着四周望去,想要寻找是谁扔的石头。 眼睛扫视了四周几遍,连个人影都没发现,而且洞中野兽似乎仍在熟睡,隆隆声比刚刚更大了,丝毫没因为外面的动静清醒过来。 “有种的你出来,躲在暗处像个娘们一样,也不要脸么。”阿春看着受伤处青黑一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找不到打他的人,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得大声喝骂。 “哼,你是瞎子么,我一直在这你都看不见。” 阿春声音刚落,突然从树冠处传来一个女人鄙夷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讨 饭 听到有人答应,语气又仿若带着嘲弄,阿春更是火冒三丈,狠厉目光循声扫视。 若不是手臂酸麻未消,依着原来性子,早就拈弓搭箭招呼过去了。 万没料到,视线锁定说话之人后,阿春竟木木愣在原地,眼中怒火渐小熄灭。 站在他数米之远,正有一女子靠坐在树冠的一处粗大枝丫上,容颜秀美,面色白皙,眉眼分明。 一身黑色劲装,手中平举长剑,上下颠动,一片绿叶随着剑尖高低沉伏。 “这女子也生得忒好看了些。”阿春心中暗暗嘟哝道。 “你……你为什么打我?”阿春脸色发红,所吐之词结结巴巴。 虽然他挨了打,可是寻仇的气势却弱得几乎听不见,恍如是对方受了委屈一般。 “其实我本想杀了你。”女子坐在树上甩荡着双腿,口中轻描淡写地答道。 “啊?” 阿春一脸惊愕。心暗道,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自己要射的是树洞,又根本没怎么着她,却是一口一句要杀了自己。 “怎么,不信?” 女子停下手中颠着树叶的剑,腰肢微一晃动便从树上飘然而下。 十几米高的距离双脚着地,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压在靴底下的一截枯枝也不曾断裂,而是保持原状嵌进了泥地里。 “女侠!我信!”阿春瞪大眼睛,认真说道。 相比初始与女子美貌带给他的震撼,此时展现出的武艺则更令他信服。这一会儿无论眼前女子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刚睡了一会,你就开始欺负别人,要不是你,我们能露宿山林么?” “谁在说话……” “是你么?” 阿春听见声音后,转身望向跟在自己身后几个一起出来打猎的兄弟。 听说话的声音,应是男人,可在场的,只有这帮同进山林打猎的人是男人。 迎着阿春疑惑的目光,其余诸人都一脸无辜的摇摇头。 “难不成是山鬼?早就听闻山中生有鬼怪是枉死野兽所化,能说人言,专门诓骗路人。” 想到有可能是村中老人说起的山鬼,阿春两条腿就不听了使唤,一脸惊恐就准备要逃走。 “姑娘,你也赶紧走吧!” 刚要离开的阿春,突然想到那个好看的黑衣女子还在原地没动,转过头来劝慰道。 “哼!”女子轻嗤一声,并没有理会阿春。只兀自将目光看向洞口,愠道:“你意思是我闯祸了?” “不是你还能有谁!” 叶念安伸展着胳膊,瘪着俏脸一边从树洞中爬出,一边埋怨道。 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把脚伸进去踹了两下,“起来啦,起来啦,再不起来,那个凶女人又不让你吃饭了。” 在阿春张大的圆嘴与吃惊目光中,又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眯着惺忪睡眼,紧随在叶念安身后一起爬了出来。 叶念安刚走了两步肚子就咕噜咕噜叫嚷起来,他左右看了看,望着龙小青摇了摇头,复又转向铁塔一样的壮汉身上,再是叹了口气道,“你饿的比我还久,就不指望你了。” “这位兄台,身上有吃的没?” 叶念安看到愣在一旁的阿春后,眼睛一亮,嬉皮笑脸地凑前问道。 “有…有…” 被眼前这一连串事情震惊到的阿春,似乎已见怪不怪,表情呆滞地点点头,便从随身包袱中掏出饭团、肉干,一样一样儿地摆在地上。 瞧着这一串动作,叶念安不停地吸溜着口水,两只沾满污渍的手掌在胸前来回搓动着。 若不是努力克制着,他早就扑上去抢过来大快朵颐了。 “就这些,没了。”阿春最后在包里鼓捣了两下,然后将空空两手在胸前摊开。 “能吃了不?”阿春的脑袋如捣蒜头,如决堤洪水一般,下巴快抵到了胸口。 叶念安就地而坐,一把向着地上食物抓过去,也没管是些什么,就胡乱往嘴巴里塞。 他一边吃,还侧过身一边用手碰了碰铁塔大汉,挤眉弄眼道,“呼愣铁,赶紧吃,还杵在那作甚?” “嗯!嗯!那个,要师傅先吃。” 叫呼愣铁的大汉盯着叶念安手中食物,强咽下一口口水,犹豫一瞬后,可怜巴巴地望向站立一旁始终没开口的女子。 “哼,要吃就去吃,看我做什么。” 女子面色微微一红轻哼道,扭过脸不再看叶念安二人。 呼愣铁又是短暂一个停歇,耳中传来叶念安吃食津津有味,不停咂摸着嘴的讨气声响。 终是未抵挡住食物的诱惑,弯下身子如恶虎扑食一般冲过去。 他身躯块头极大,一扑倒下去,叶念安顿感乌云蔽日一般朝自己压了下来,慌忙将身子往旁边一挪。 这一挪动,地上食物瞬间全被呼愣铁压在大脑袋下面,惊得叶念安忽然忘了咀嚼,直对着铁塔大汉的宽背干瞪眼。 “哎~哎~你给我留点啊……” 叶念安用力推搡了呼愣铁两下,见其赖着纹丝不动,无奈之下,抹抹嘴站了起来,也和女子一般靠坐在树杆一侧,双眼望向树林深处。 矮灌丛生,树藤倒悬,渐渐两人眼中均是一片祥和自然之色。 “大~侠……能不能问你个事?” 阿春看眼前三人,各是怪异模样,实在没忍住心中疑惑,弱弱开腔道。 “大侠?这个称呼不错。” 叶念安心中一喜,对这个称谓甚为欢喜。快速转过头,双手环抱于胸,装出一副高人作派,轻咳两记沉声道。 “你说吧,有什么不懂的,叶小侠指点指点你。” “那个…你们是什么人?又为何要在树洞里面睡觉?而且…看起来像几天没吃饭了一样……” 阿春到了此时,总算是对先前发生的几幕想明白了些。 那个女人是铁塔汉子的师傅,眼前的这个少年又和女子是朋友,自己之所以被打就是因为把睡熟的大汉错认为野兽,女子因此才会生气。 “这个…” 叶念安面色一红,抬手在下巴处虚抹了两下,发现没蓄胡子后,又尴尬地放下。 “噗~” 就在叶念安装模作样无法辩解时,女子突然发声笑了出来。 “龙小青,你还笑?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到处闯祸,我们何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站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乔扮男装,与叶念安一同离开汴梁的龙小青。 眼见龙小青又嘲笑自己,叶念安顿时来了火气,把这几日所受欺负全涌到了脸上。 若不是跟眼前的阿春不熟,早就将肚中委屈全倒给了阿春听。 “唉,兄弟…事情是这样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白 吃 叶念安梗着脖子,不顾龙小青望与他略带愠怒的眼光,顾自将路上发生之事绘声绘色地讲与了阿春听。 那日,从顺天酒楼出来后,叶念安、龙小青及呼愣铁三人便结伴离开了汴梁城。 一路上穿州过县,晓行夜宿,行得也颇为顺畅。 许是叶念安惦念家中娘子归家心切,沿路专挑大路官道而行。 大路平坦极适宜快马而行,没一天工夫就驶出了京西路。 依照这个速度,若是没有意外,从此地到达横谷寨,一来一回也不过一月有余。叶念安在心中如是估算着。 只不过,或许就是这一路太过于顺坦,总要横生出一点波折才罢休。 【农历五月二十八】 在三人离开汴梁城的第七天,叶念安抬头望了望天色,见红日西坠,晚霞当空,细微夜风渐起。 当日离开汴梁城时也没多想,现在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冷风贴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已经戌时,今夜就在此地暂歇一晚。”叶念安兜转马头询问另外两人道。 “随意。” 龙小青出城后一直冷着脸,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个笑模样,在她心里只有故人之子叶念安才能挑起她的关心。 似乎早就料到龙小青会是这个答复,叶念安眼光没再停留,只稍稍偏离看了眼呼愣铁。 “我听师傅的。”呼愣铁瓮声瓮气地说道。 叶念安翻了个白眼,又斜眼回看了看龙小青,心叹道,‘这个狠婆娘怎有如此大的魔力?嗯…这几分姿色确实挺好看的。’ 这个念头跟随流转的眼波一闪而过,叶念安迅速收敛起心神。 见二人没有异议后,叶念安双腿轻夹马腹吹了声口哨,当先向前方的临墟县行去。 西边的太阳再也禁不住山巅的拉扯,被云朵挽成绳索拉近群山怀抱里,日暮微光掺杂着灰色云团笼罩住整片大地。 三人各牵着马匹,在县城独一条街道上左右巡望着。 “得,就住这儿吧。” 叶念安脚步一顿,抬首看着眼前两层楼高,三进院深的大宅。门口幌子上高高挑着‘墟华居’三个大字。 “兄弟,你有钱么?”呼愣铁上前扯了一把叶念安袖子,低声问道。 也不能怪呼愣铁会有这想法,实在是叶念安一路上极尽抠门之能事,打尖住店专挑距离城中较远的偏僻所处,选一个几人混睡的通铺房间。 吃饭更是如此,什么便宜就点什么,还美其名曰回村后,要将多余闲钱交给娘子打理。 就在那日中午,实在看不下去的龙小青,自己掏了腰包请他二人吃了顿好的。 “我没有。”叶念安回身平静回复道。 呼愣铁瘪瘪嘴,心暗道没钱你在这闲扯什么,牵转马头就要向前面一家看起来更破旧低廉的店家走去。 “哎~哎~我说你这人真是死心眼,我没钱,可你师傅有啊。”叶念安吆喝了两声,笑眯眯地望向龙小青。 龙小青鄙夷地瞪了叶念安一眼,也没反驳什么,牵过马头就向里走。 ‘墟华居’作为临墟县最大的酒楼,装饰服务都属上乘。 就在三人停在门前徘徊的那会儿,店里伙计就已瞄好,这时见他们正向里走来,立马快步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伙计笑意满盈,弯腰轻问道。 “什么话!这么晚了难不成还要赶夜路。”叶念安斜眼看着伙计,做足了纨绔模样。 “哎呦~大爷,您看我这嘴,欠打!” 伙计笑容一定,抬手就在脸上虚打了一记赔不是。 龙小青实在懒得理会叶念安的这幅痞样,将手中马缰绳扔给伙计后,自顾自地走到里面。 “嘿~你们等等我。” 叶念安也一溜小跑追了上去,徒留身后小二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适才见叶念安的气势,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呢,现在一瞧,顶不济的就是个跟班。 “呸,装什么装!” 小二摸了摸自己打过的半边脸蛋,郁闷得自嘲了一声。 待三人进了大堂,见过里边景象,总算明白过来‘墟华酒楼’为何称为临墟镇最大的酒楼。 室外虽已断黑良久,道上行人稀疏,可是此刻的酒楼正堂里却是人声嚷嚷,座无虚席。 若不是时辰已晚,需急投了客栈,依着眼前景象,三人都错以为当下是白昼。 左兜右转间,三人总算寻到了一方空桌。 叶念安坐下后也没客气,暗里琢磨着龙小青一定身价甚巨,点菜时也就专挑了最前头一排的菜色,什么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肥羊海底鲜,哪个排在最上面就点哪个。 站立在一边的伙计直笑得合不拢嘴,写菜名的间歇频频向掌柜使眼色。 而认真盯着菜谱的叶念安,也钻了几个空隙偷偷瞄向坐在对面的龙小青。 观其面色平静,素手捏着茶盏轻点茶水,一副不关己的模样。 叶念安紧忙收回视线,心中划过午间龙小青的豪绰手笔,又暗暗自嘲道‘有钱人就是有钱人。’ 有了这个底气,在伙计询问住甚客房时,叶念安已懒得再向二人询问,一拂袖道:“来最好的,最贵的!” 菜品上齐,一顿酒足饭饱后,各自回了房休息。 连续几日的颠簸,几人都睡得十分安稳香甜。 【翌日天明】 酒楼伙计伺候三人用过早点,叶念安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道:“走吧,还得赶路。”起身就要踏出门。 “这位客官,您看您忘了帐还没结呢!” 一早就跟着三人的伙计,堆起笑脸挡在一边来回搓动着双手。 “结…结!哪能不结账。”叶念安朝龙小青一努嘴,示意去找她要钱。 伙计侧脸眼巴巴地看向龙小青。 “啪!”突然一声脆响拍案响起。 只见龙小青面不改色,抬手将长剑搁于桌案重重一拍。 “要钱,要命?”龙小青转首狠厉望向讨钱伙计,眼角净是凌厉杀色。 伙计笑意一收,轻嗤一声,对龙小青的恐吓并没生出多少惧意。 “掌柜的,这几个不开眼的家伙要白吃白住!” 伙计话音刚落,从后堂呼啦啦闪出十几名壮汉,个个汗衫短打,粗眉重目,臂膀肌肉隆起,一看就是凶恶之人。 “给钱,留命!” 包围起三人的壮汉圈子,此时闪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人还未到,说话声先传了进来。 紧接着,只见说话之人人衣着华贵,头戴员外帽,两撇八字胡须分列唇角。 “你也不打听打听,在我这里吃白食,会落下什么下场?” “哦?什么下场?” 虽然被十几余壮汉包围了密实,龙小青依是没有一点惧色,反倒双臂环抱起长剑,饶有兴致地挑衅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犯 案 “看样子,几位真拿我这墟华居当作善堂了!” 头戴员外帽的掌柜,双眉一拧厉声说完后,抬手一挥。 身后壮汉得了信号,举起大棍就要冲上来打人。 “慢着!” 就在众人动手之际,一个温和话音落入其中,两边人同时顿下循声望去。 “还真是热闹。” 叶念安躲在龙小青身后嘀咕了一句,他倒不是担心打起来会吃亏,龙小青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光凭这几个乡野壮汉哪是她的对手。 刚刚两边人僵持不下时,他就端起茶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轻轻抿着。 随着众人目光的聚集,说话之人也走了过来。 此人身着华贵外袍,腰间玉佩随着走路步伐叮当作响,身后还跟着两个管家模样的随从。 “哎呦,不知公子过来,小的有失远迎。” 掌柜瞧清说话之人后,立时满脸堆笑,软语问候道。 华服公子径直向龙小青走去,全没理会掌柜谦卑问安之势。 “这位姑娘可是遇上了难处?”华服公子略一躬身,温和问道。 龙小青冷着一张脸,没有搭理。 可在她身后将此景看入眼中的叶念安坐不住了,暗想道现成的冤大头,何来往外推的道理。 “公子好眼力,确实有难处,您看这饭钱……” “哦,原来如此!我当是何事,小事,小事。 掌柜的,把帐全记在我头上。” 华服公子微微一笑,一副了然之态,转身对掌柜吩咐道。 “得嘞~几位贵客你们慢谈,小的下去了。” 掌柜见有人给钱,也瞬时换了个面孔,哈腰弓背迅速退了干净。 “这位姑娘,可否得空到府上一叙。” “走,上路。” 龙小青招呼了一声叶念安,抬脚就向外面走,把华服公子当成空气丢在了原地。 “呸~装什么清高,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服公子在临墟县还未遇过有人敢这般驳他的面子,脸上不耐烦地升起一片狠厉神色,抬手就要去抓龙小青的肩膀。 “噗~咕噜噜。” 一阵白光闪过,一颗斗大人头落在地上滚出老远,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褪去…… 适才还撂下狠话的华服公子,转眼间成了一具无头死尸。 酒楼里死了人,散客轰乱而散,尖叫着全数逃了干净。 才走回柜台不久,屁股还没坐稳的掌柜,一口热茶喷出老远,心叹道‘我滴娘,这哪是女人,这是奶奶啊!’ 虽然害怕,可掌柜还是壮着胆子跑出来。在他墟华居出了人命,他这生意怕也是没法做了。 “你们可知他是谁么?”掌柜指了指地上的无头尸。 “哎,我家这位杀人和杀鸡一样,她怎么可能知道。”叶念安两手一摊,算是替龙小青作了答。 “他可是咱这县太爷的儿子!” 叶念安一听,心中也是一激灵。杀人这事他有经验,村里一个巫师死了,他都要被定为死囚,何况这回杀的是县太爷的儿子。 他和呼愣铁对视了一下,二人眼中均透出同样的想法,‘逃吧,别愣着了。’ 只有龙小青全当没事人一样,从腰间摸出一块白布,还在细模细样的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 “姑奶奶哎,别在这显摆了,赶紧逃吧!” 叶念安哭笑不得,扯住她袖子就向外冲。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酒楼外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马蹄声急促地愈行愈远。 “就这么跑了?”伙计呆愣地望着掌柜。 “那你去追回来?”掌柜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身后伙计。 伙计一缩脖颈,低着头闪去一边收拾碗筷,不再接话。 “真他娘的倒霉,以后谁还敢来吃饭。”掌柜紧紧握拳,重重砸在桌案上。 愁眉苦脸地向着县衙走去,除了报官,已想不出别的解决之法。 叶念安三人不敢在临墟县多做停留,快马紧行一路向西。离开临墟县往西一百余里,就出了永兴军路进入秦凤路地界。 看着秦凤路的界碑,叶念安猛地嘞住马缰。 “吁~”叶念安单手托腮,绕着界碑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桐生兄弟,怎么停下来了?”呼愣铁问道。 呼愣铁突然这么称呼他,叶念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傻傻愣在了原地。 路上龙小青突然问起他的名字,为了不暴露自己就是叶念安的身份,叶念安胡乱给自己编了个名字。 那会儿脑子里突然划过汴梁城外那个和他斗嘴的李老英雄的女儿李月桐,便顺嘴回了呼楞铁他叫李桐生。 想至此,叶念安对着石碑嘿嘿两声笑了起来,落在呼愣铁眼中却以为他是被方才场面吓得失心疯。 只得提高嗓门吼了一声道,“李桐生,你是生病了么?” “你才生病了。我是在想,进了秦凤路,我们应该暂时安全了。”叶念安回过神来瞪了呼愣铁一眼。 “胆小鬼!”龙小青朝二人翻了个白眼,提马继续前行着,留下叶念安与呼愣铁二人杵在原地四目相对。 “我胆小么?”叶念安一愣,指着自己问呼愣铁。 呼愣铁皱着两道重眉,脸上显出为难之色。认真思量一番后回道,“我听师傅的。” 说罢,双腿重重夹了一下马腹追着龙小青而去。 叶念安有些看不懂,暗暗恨骂道,“他奶奶的,还不是她惹出的祸么?怎的现在反过来说自是胆小了……” 叶念安突然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一气之下,也翻身上马狠狠抽了马臀两鞭子。 胯下马匹吃痛,前蹄扬起如箭离弦般飞奔而出,转眼间便超出前头二人一大段。 原以为透过追捕的三人,站在扶风县城门前看到城墙上张贴的三幅人像后,心里开始发出愁来。 这一路,三人早已人困马乏,无法再前行一步,眼下必须停歇整顿一番。 进城时,呼愣铁瞟过城门张贴的告示,歪着脑袋似是思忖了良久,才下定决心跑来拉住叶念安问道,“桐生兄弟,你看像你么?” “你这是什么眼力劲儿,我有那么难看么!” 叶念安用力甩了两下,却没有甩开呼愣铁紧攀的爪子。 无奈之下,又远远张望了一眼,只见三张写满字的告示上,只画了黑乎乎的半身像。 “你到近处来看。”呼愣铁拉起叶念安向城下走。 “你先撒开我行不行?两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叶念安实在受不了呼愣铁这幅粘人做派,边走边抱怨道。 走到近前,叶念安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画像,眼珠定在眶中,口中不解恨地唾骂了一句。 “谁他妈画的,作画技术也忒烂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通 辑 叶念安咒骂完后才发觉自己惹了麻烦。 新贴的告示吸引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在此围观。 众人虽然指着告示上的画像议论纷纷,也有一些想要出风头的人,吹嘘说自己曾经和这几个杀人犯喝过酒,这话自然引来一阵嘲笑。 可叶念安的话刚一出口,纷乱嘈杂的人群瞬时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夹于包围圈中叶念安。 这一张望,竟是激起了众人反应,一会儿转头对照着告示头像,一会儿复又审视起看他的脸。 也不知是谁突然发出的尖叫声,“就是他杀的人!” 出于对杀人犯的本能恐惧,语音刚落,人群已一哄而散。叶念安就如恶鬼一般,徒留在适才还热闹万分的包围圈,让人接近不得。 “愣着干嘛,还不快跑?都去报官了!” 叶念安拽上呼楞铁跑到龙小青处,招呼了一声就绕开扶风县城,沿着绕城土路向西而去。 “李兄,你饿不饿?” 跑了整整一夜的呼楞铁没精打采的趴在马背上打着晃子,睁大了一双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叶念安道。 “饿啊!怎地不饿? 说来也怪,一连三个县城,全部张贴了缉拿我们的告示。 这哪是杀了县太爷儿子?简直与杀了皇亲贵族没有两样。” 与呼楞铁相比,叶念安的身子已全数贴在了马背上,缰绳也不在手里提着了,而是挽了个扣子绑在腰上。 “杀皇子,以为那么容易么? 你们那个皇子比你胆子还要小,夜里都不敢在自己寝宫里睡觉。” 龙小青啃了一口不知从何而来的野果子,慢条斯理的说道。 虽然一夜驰行有些疲惫,但观其面色明显要比这两个大男人精神的多。 看见龙小青果子啃得津津有味,叶念安眉头发紧。 就在几个时辰前,龙小青摘来一袋白色果子,叶念安凑上去只咬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其味甘涩,又如嚼苦胆。 龙小青恶作剧般将怀中果实都塞了过去,叶念安确临病毒一般,将头摇晃得像拨浪鼓,任凭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 “说的好像你杀过一样!” 叶念安别过脸,不再看龙小青吃野果,仿佛听见野果的声音,喉咙都泛苦。 硬是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呼塄铁身上。 “我杀过。”龙小青淡定点头道。 “怪不得我……叶念安他爹没娶你。” 叶念安下意识间差点说成自己,赶忙刹住遮掩过去。 “你说什么!”龙小青啃了一半的果子停在半空,柳眉倒竖瞪着叶念安逼问道。 “走吧,去下个县碰碰运气。”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叶念安岔开话题,打马向前走去。 …… “最后我们只能避开村镇,往山林中行走了。 实话不瞒你,就那种苦果子,如今我都能吃出甜味了。” 叶念安从呼楞铁身下掏出一个压瘪的饭团,一面向阿春讲述着过去时日里经历的事,一面向嘴里塞进饭团狼吞虎咽着。 阿春微张着嘴,一脸惊诧,愣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时他看向龙小青的目光满是仰慕。 半晌后,阿春总算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道:“小侠方才说,你们杀了县太爷的儿子?” “不是我们,是她。” 此时肠圆肚满的叶念安,已斜靠在树干上一脸心安。听到阿春话音,腾的撑起身子辩解道。 “女侠!行走江湖带上我吧!你看,我能做饭、能打猎、跑腿打杂怎么着都成!” 阿春突然一反常举,快跑到龙小青面前噗通跪地乞求道。 “啧啧,又来一个。” 眼前突发的这幕,差点令叶念安昏厥过去,他打眼看着呼楞铁,幽幽嘀咕道。 “不行。我独来独往惯了。” 龙小青虽然不像上次拒绝呼楞铁时那般决绝,但话语间还是没给阿春机会。 被龙小青拒绝的阿春没有死缠烂打,只是跪在那里不再动弹。 叶念安观他肩膀隐隐颤抖,好奇走过去,竟发现阿春一双眼睛正往外涌着眼泪,落在地上吧嗒吧嗒作响。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被拒绝一次就哭哭啼啼的。”叶念安强忍发笑,俏脸皱出了包子褶。 “兄弟有所不知,我祖居渭州,世代以猎为生,从不触犯王法,邻里也尽力交好。 去年年景不济,地里长不出庄稼,村中所有人都去山中打猎填补家用,打的人多了,猎物就越来越少。 不足一月,山中已不见野兽活物。 就在愁苦难以度日之时,传闻知府发放粮食,可待来年有了收成再还。 只不过,借一斗须还三斗。” “什么,还三斗?这和强抢有甚区别!莫不是你答应了?”叶念安瞪大双眼,吃惊吼道。 阿春点点头,继续说道,“不答应又能怎样?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家老小活活饿死!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来年开春,我将凑足的粮食还过去时,知府儿子却不要了。”说到这里,阿春话语一顿。 “难道他发了善心?”叶念安打趣道。 “呵!他看上了我家娘子,还说只要我点头休了娘子,粮食就一笔勾销。我自然不从。 可那日之后,我家便一日未得安宁,总有不知何来的地痞流氓来骚扰我娘子。 无奈之下我与娘子商议,打算悄悄搬离渭州城。 哎!真是撞了鬼了,就在准备离开的第二天,我才去镇上典当铺换银钱时,知府儿子派人掳走了我家娘子。 我娘子抵死不从,等我去城主府寻她时,却是见到了一具尸体。”说道此处,阿春已经泣不成声。 “呼!”叶念安深深叹了一口气,轻拍着阿春肩头。 “人死不能复生,虽然我不知你要跟着那位姑娘做甚,但是兄弟我会帮你去说说情。” “真的?你为什么这么帮我?”阿春眼前一亮,转而又有些疑惑。 他与这几人非亲非故,一面之缘只听了他的身世便愿意帮他,让长久生活在官府酷政下的他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什么?” 叶念安停住脚步,用手挠着头犯起了难,这么一个大男人自己能图他什么呢。 如回他说同情,会不会让阿春心里不舒服。 就在阿春以为叶念安是说笑安慰他,眼中亮色渐渐凉却成灰色时,“因为吃了你的了,哈哈哈。” 叶念安对这个理由仿佛很满意。 刚刚离开不久的龙小青去而复返,见叶念安笑声未止,立时沉声喝道。 “快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山 下 遇事一向云淡风轻、淡定无比的龙小青,带着焦急神色重新出现在几人身后时,叶念安总算感受到了些许从她身上逸散出来的烟火气息。 这让方才跪地犹自沉浸在回忆中抽拉的阿春、泛起怜悯心绪的叶念安,以及一直站立于旁默不作声的呼楞铁,同时齐看向眼前的这位利落女子。 此刻在这三个男人眼中的龙小青,已不再是一路同行、遇事坦然的洒脱模样。 叶念安在龙小青的脸上又重新看到了那日深夜,隐于汴梁城官道暗色中与悄然现身的黑衣剑客相符的肃杀气息。 而这抹狠厉之色,也让叶念安和呼楞铁意识到了龙小青所遇事情的不一般。 夏日午后的这片树林里,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聚集一碰间,复又迅速收敛起方才留于脸上的那抹玩味笑意,悉数向龙小青靠拢而去。 叶念安当先跨出了几大步,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一望后,转身向龙小青询问道:“嘿,龙大侠,你就让阿春这个大男人泪眼婆娑地跪着么?” 且不管真情假意,经于叶念安这一提醒,龙小青才恍然一个回首轻声道:“带上吧!可我不准保你每天都能吃饱肚子。” 见龙小青应承地如此爽快,叶念安碎步跟在身后嗤鼻道:“哟~莫不是真转性子了?这回出城收了两弟子,厉害呀!” 可嘴上虽如此说,身子却仍不忘转过去对阿春眨了眨眼。 刚才还抽噎个不停的阿春,听到龙小青瞬间改变的口吻,立即用衣袖擦拭去粘在颊上的泪珠,破啼为笑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被冷落的呼楞铁见叶念安调侃师傅略带戏虐,对其翻了一个白眼,便紧着步子追上前道:“师傅因何事而恼?” 任凭身后几人的闹腾,龙小青都没有作答,只是牵着马匹顾自前行着。 三人尾随其后,没多大工夫,龙小青停在山林间一树繁叶茂处。四颗脑袋被密乱丛生的葱笼绿树密实地掩挡在后。 从垒起的枝叶隙缝眺去,隐隐约约能瞧见山脚下围起了一圈东西。 “这是?”呼楞铁头一个没忍住,好奇问道。 “恩?不如问问你师傅?” 叶念安仔细观察过山下围起的黑圈后,心下似已有了答案。只是他并未说明,只是颇有些疑惑地望向龙小青。 “这些人装扮得好生奇怪,想来是山那边的人!”阿春呆呆地挠起脑勺,自言自语道。 “辽军?” “辽军!” 这两字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从龙小青和呼愣铁口中崩出,惊得叶念安和阿春同步侧目,眼神里写着‘你怎会知道’? “那日在顺天酒楼,我可是听你们喊我西夏蛮子了!”呼楞铁拉直了脸,委屈地辩解道。 “我家离大辽国这么近,隔个山头都能相望见。这装束…我熟悉得很,这可是大辽最强悍的骑兵,素有‘草原武士’之称!” 说到后两句,呼楞铁初始打趣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正经起来。 这一行四人所置之处,虽是渭州县一座不知名的山林之巅,却也是能将全渭州城的地理风貌众览清楚的绝佳之处。 让龙小青紧张得折返原地,呼楞铁收敛起不恭之色的,不是山脚下这群人的奇装异术,而是于这两个不折不扣的辽人眼中,已然被大批辽军兵马包围起来、岌岌可危的渭州城。 “辽军包围了整个渭州城!”龙小青铁青着脸,一脸凝重。 “辽兵?” 阿春未等话完,慌忙跑向斜对面的草丛豁口处仔细望了一番,又赶忙跑回来气喘吁吁道:“是…是真的,小侠!那一面也被黑圈围了起来!” “这些辽人…莫不是……是要侵我大宋?攻我渭州么?”阿春想到这些,有些蹙然道。 “看样子我们也走不成了!”叶念安幽幽说出一句此刻四人都最不想听见的话。 “不行!困在这里不是被追捕的人捉去,就是被这些辽兵俘虏了去。 不论哪个,我们皆不应作那板上鱼肉!” 一想到有可能会被困在渭州,叶念安心火立时燃烧起来,难抑愤慨的说道。 他没想到,也确实想不到,即便自己遇见了先机,摒弃了一切顾忌,不惜与寇隼太傅闹翻,亦或是昼夜不分,再三快马扬鞭向横谷寨疾行而去…… 末了,还是会生出诸多枝节横亘在他面前,阻他去路。 草叶丛中一直望着山下辽军一动不动的龙小青,听闻叶念安发恨的低沉嗓音,有些诧异地转过头,面无表情问道:“你想如何做?” “硬闯!”呼楞铁发了个狠劲道。 “拿什么闯?”叶念安轻摇着头,低声辩驳道。 “那就智取。”阿春黑漆漆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光,唇角微扬。 “拿什么取?”这一回,是剩余三人的齐声发问。 阿春却是微微一笑,娓娓说道。 “诸位大侠有所不知,我打小就住渭州城。 此城依山而建,三面环水,历代土民皆以构筑司城为主。 司城西北万福山、万云山、四方山、高立山、摩天岭等山界,东南有羊峰山、大青山、黑桃山等山界逶迤绵延,形成一个天然的形似于‘布袋’或‘簸箕’状的地理之势。 各山界其间又以诸多古道及灵溪河、施溶溪等溪流相通,再加之河谷天堑镇锁布袋开口处的南边及东北边山界缺口,正好位于‘布袋口’的当要位置。 此处正是司城渭州向南屏障之处,更是‘以山为屏、即水为池’之说的由来。 山下辽军倘若要进渭州城,必定要翻过城南边的大青山和黑桃山,除却马匹充作脚力,断无可能再有二路。 眼下天气炎热,极易人燥马乏,沿山之径又遍布溪流,免不了要停歇饮水。 阿春有一法子,我们只须放倒辽军马匹便等于卸了辽兵脚力,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那时,我们可去通禀渭州县衙,如实而述城外辽军攻城之事。 到时候,别说龙大侠因自保失杀了县太爷公子之事能一笔而销,想必我们一路而行的干粮吃食也不必愁了。” 第一百八十章 山 困 阿春的话语慢条斯理,如穿梭在夏日密林中的缕缕细风,抚过三人脸颊,也拂过三颗各自忧愁的心灵。 一如遮天密布的浑厚苍穹突然间拨开了屏障,露出明晃晃的白日天光。 “啪~啪~啪~”几记清脆的拍掌声响,在山木草林间徘徊不去。 “妙哉,妙哉!”叶念安有些诧异地望向阿春。 原以为阿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以猎为生的粗野乡夫,却未料其吐词间将遇事的缓急轻重分析得头头是道,对渭州城的地理风貌亦摸索得这般透彻。 不禁在心里侧目重新打量起眼前之人,口中也莫名冒出一句夸赞的话来。 得了小侠褒赞,阿春唰地一下整张脸红到了脖颈处,颇为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谦虚回应道:“各位大侠,阿春不过是将自己多年居住在渭州城的一些经验看法说与各位听,并无其它意思。” “我瞧着阿春这法子兴许管用。” 呼楞铁终究是枚不解风情的北方汉子,不懂直肠子能拐弯的道理,心中所想叭啦一下就脱口而出。 叶念安想到下山后极有可能要杀出辽兵包围圈,便微微侧脸瞥了眼龙小青低首不语,等着四人当中身手最好的她来定夺此事。 “我猜这股辽军不会待很久。”龙小青在三人同是焦灼的眼神中幽幽说道。 其实阿春所言,句句属实。 只不过,一般维持战马体力的都是给马喂混合草料,并非纯粹的干草。 而这些混合草料通常是由干草、燕麦、黑豆混合而成,当然也会有其他一些更为合理的搭配。就像人要吃鱼吃肉吃蔬菜一样,营养均衡。 阿春见面前几人胡乱的说话声,突然面色一紧,像是遗漏了甚紧要的事情,随即开腔道:“其实适才在南边看到山下的辽军,我以为又是每年都会来滋扰的‘打草谷’。” “打草谷?”这一回,叶念安听得一头雾水。 意识到只有自己没明白‘打草谷’为何意后,他拨弄了下脑袋,环视起分立左右的呼楞铁和龙小青。 “阿春说的没错。”呼楞铁冷不防地接去话头补充道。 “辽国有辽阔的蒙古草原,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战马补充。 但作为塞外一支强悍的游牧民族来说,战马比骑兵数量多的多,除此还有大量的野牛和骆驼,这些牲畜需要食用大量的青草嫩叶。 时下正是万物生长、绿草植被最为旺盛之时,也是让大半年没吃上新鲜嫩草的马匹,填饱肚子的好时机。 辽人通常就是借此良机,以成群结队的大规模组织涌入宋境,在冬季牧草减少,牛、羊这些游牧民族主要依赖的口粮缩水减少到来前,为了生存,南下到中原的边境地界来打劫城中老百姓的财富。 因而,每每山林小树快长成的时候,辽国的打草谷队伍便会出动,人数不会多的刺激到宋国政府的神经,又能完成清除树林的任务。 对于北边游牧民这种来去如风的抢劫方式实在是让渭州府衙很难找到一击就破的制衡方法。” “这打谷场……” 见面前这个漂亮少年还未全部听懂自己说话之意,呼愣铁这个耿直大汉着急地一跺脚说道:“哎哟,这‘打草谷’说白了,就是冲抢钱抢粮抢女人而来的。只不过,今儿山脚下的阵势看着有点大。” “他娘的,看你这北边壮汉竟然仗着人高马大欺凌霸小,做出这等恶劣行径,呸!”叶念安听呼楞铁说完,立即不客气地向他面门啐了一口唾沫,语气里满是轻蔑。 “咱有事说事,我是北边汉子这话不假,可咱现在也同坐一船同系一绳不是?” 呼楞铁听出了叶念安口中的讥讽意味,头脑一热,怒气滋生,却又强自压制着,晃着铁塔一般的身躯淡淡说道。 “谁跟你同坐一船同系一绳了?这儿可是大宋渭州城,休得……” 叶念安话中皆是不满,似是对‘打草谷’一说也并不买账,本还想反驳些什么,却说到一半忽然收住了后面的话。 他原是满心期待龙小青能说出一个快速有效的脱身之法的,不曾想龙小青却直接应允了阿春的建议。 此时再细心辩过山下辽兵的意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止不住心底翻起的疑虑后,复又向阿春询问道:“兄弟,方才你说的放倒战马具体是指?” “这个简单,我们只需在进城之径遍布溪流中动番手脚,待辽军停歇饮水后再翻越山林时,马匹脚下定会疲软无力,失重打滑。” 阿春才一口气讲述完自己的胸中打算,就被叶念安打断。 “既然这‘打草谷’是场掳掠,那这群蛮子定是速战速决才对!”叶念安若有所思地继续道;“那么说,方才提议在山下流水中做手脚许是走不通了。如若是一场有准备的掠劫,定不打算停歇。” 经这一提醒,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点起头。 “我看还是赶紧下山去作准备吧,太阳一落山好行动!” 阿春见四人一直干愣在山顶没个主意有些着急,速提下山建议。比总现在坐困愁城,纸上谈兵来得强。 “有劳阿春带路了!”许久没有言语的龙小青,终结了这场下山之议。 山间小道,在崇山峻岭间曲折环绕,孔道如丝,蜿蜒回旋,众人牵马行走其间,不时举头看向四周密实无缝的峰峦叠嶂。 “这条羊肠山道原是村中猎户捕兽栖身的捷径小路,知道的人不多,路也就不怎么好走。” 阿春打头先行,踩进一片没入脚踝的青草地间,道旁杂陈些许弯枝落叶横挡住下坡去的碎石山道。 几人默契纵列于身后,顷刻间,面门上均罩起一脸细密汗珠,将贴身衣衫浸润出一滩没有规则的花样。 “从这里通至山脚,正好都是此山的后半山脉,无论站在哪处都发现不了我们四人,各位不必担忧!一会儿快到山脚处,大家便会看到环山溪流。” 此时日头渐下,山林寂静,人烟罕见,尽显萧索。唯有最前头的阿春所语声响,在一片死寂中泛起一点生气。 就在四人说话间,红日转瞬下落,天色转暮,黑暗很快笼罩起整个山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菝 斗 暗色中,呼楞铁独自在心里琢磨起叶念安说的几句话。 离了汴梁城,一路上虽也没见他有个正经,观其年纪又不过二十上下,可方才听了他一番见解,却独显其有谋能断、条理清晰。 对眼下困局分析,也是鞭辟入里、头头是道。此时再望离自己一臂远的叶念安身影,对其好感瞬间又进一层。 除此,同为辽人的龙小青也一直在暗地里静静观察着。 龙小青总觉得叶念安举手投足间的微末细节及话语间的来回往复,均夹杂着一种本不该属于他这年纪的心思陈府与深远意境。 多少个恍然间,龙小青都从他身上辩出了几分羽王的影子。 最难得的,还是从他身体里自逸出的那份临危不惧的气定神闲。 这让龙小青对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心中腾起一抹与叶念安同样急迫的归家心绪。 正如是思忖着,呼楞铁又回到憨厚扮相,对龙小青嬉皮道:“师傅,徒儿瞧您身子纤弱,骑术却是娴熟了得,莫不是也在北边长大?” 不过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可是从呼楞铁嘴中说出后,竟让龙小青和叶念安同时止住了脚步。 呼楞铁所问,也是叶念安所想。 叶念安转过头,偷偷从眼梢处瞥眼瞧去,恰巧望到龙小青脸上微微一怔,眨眼功夫又被平素里的常见的无波之色迅速掩盖,脚下略停的脚步亦被紧跟的步子覆了上来。 将这些细节抓进眼底的叶念安似乎突然想起,自那日在汴梁城的深黑夜色中被龙小青偷摸去白绢开始,她的身份就一直是个谜。 原先在叶念安眼里,龙小青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冷峻美艳,颇有几分姿色、有几分见识,又懂几脚功夫的女剑客。 可经过同行这几日的接触,之前的几个想法统统都被剔除了干净。 叶念安隐隐间觉得,这个不苟言笑的神秘女子,除了会骑马会喝酒会打架会杀人之外,还不愁钱银、独行独往。 方才在下山前,从她说过的那句话来看,好像还对辽军有一些了解。 见龙小青并未作答,叶念安试图打破尴尬道:“我说壮汉,你师傅长得也忒好看了些,学会骑马,逃起来也快呀!” 此时三人腹中皆充满疑虑地打起了小九九,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平静姿态。 呼楞铁看着瘦削的龙小青,美目眼角处已有条条细纹轻泛而起,不禁打心眼儿里佩服起这个女子来。 暮色已浓,月色清亮,四人言语间已推推搡搡着走至山脚。 方才下至山腰,透过茂密树叶的空隙偶有泛白亮光闪烁不停,到了山下才知泛白光斑就是阿春说起的环山溪流。 只不过,说是说溪流,一眼望去却未能见到对面河岸。此时又是夜黑风高,即使想要在环山溪流里寻着做点什么,也非易事。 一时间,众人耷拉下脸,望着月光下盈盈波动的水面,无奈叹息道。 “倘若城外辽军真是‘打草谷’,我们只得寻个速战速决的法子。” 叶念安略一思量后复又说道:“听呼楞铁这枚辽国大汉介绍立,辽国草原散养战马,塞外牲畜多需食用草叶。却也因为游牧畜群数量众多,北边草原供给甚缺。 眼下,乃中土盛夏时节,万物滋生、草木葱郁,隔了大半年没有吃上新鲜饲料的马匹,如果吃到上好的混合草料会是怎样?” “应当会直接嚼食。”呼楞铁当先回道。 叶念安轻轻颔首,将目光转向龙小青。 龙小青并未理会,只寻了阿春问道:“从城外进来,有几条路?需行多久?” 阿春冲龙小青礼貌一揖,柔声回道:“道只有一条。须从大青山绕过黑桃山方能入城。 只不过山不算高,但通上山头的却是条崎岖小路,弯弯曲曲,林木尤密,马不成行,特别难走。” “李桐生,你可是想在战马草料上做文章?” 待阿春一五一十地讲完山路情势后,龙小青才幽幽对上叶念安的目光,淡淡说道。 “想一击即胜,唯有给马匹喂食混合型草料。” 叶念安见三人脸上满是疑虑,特意将背脊挺挺直,转身背起双臂继续说道:“将细干草、燕麦、黑豆与决明子……混在一起洒于沿途山道,行一段洒一段,再空行一段,久饿未食的马匹,见到脚下有精细草料定会停下咀嚼。 吃的不过瘾,还会继续前行寻觅,如此往复,也不需多,两三个轮番定能将马放倒,削去辽军脚力。” 语落音闭,耳旁是嗖嗖风啸、潺潺水流。叶念安半晌未等到身后三个活人的一丝喘息声,猛一回头,却见三人撂起衣衫赤膊坐在地上,眼中满是鄙夷。 “你们…你们这是?” 叶念安有些抓狂,将自己认真思量过的法子拿出来商议,却是换来如厮态度。 “何为决明子?”呼楞铁口中嚼着一根细叶,口齿有些不清道。 “没听说过这等物类。”龙小青潇洒地一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呃,小侠,你方才说的决明子可是一种茶色,如种子米粒大小状一般的东西?”阿春挠着头皮,有些不肯定地说道。 “正是,正是。哎呀,还是阿春懂行。” 叶念安刚刚还在恨骂自己对着呼愣铁和龙小青两头牛弹琴不解风情,转而就听见了阿春的这句询问,立时转忧为喜道。 “可是,渭州靠北不产此物。” 正得意间,阿春的下半句话又生生将叶念安的笑脸凝固在了原地。 “小侠,阿春知道一物与这决明子具有相仿功效,且采摘方便,此山遍布。” “何……” 叶念安瞪大双眼,心里正在暗骂阿春他娘,说话总是半句半句的,没个整,也没来得及问出是什么。 “何物?” “何物?”地上两人已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菝斗(巴豆)。”阿春轻轻回道。 “菝斗?”三人复又齐声道。 “菝斗味辛性热,主入胃、大肠二经,同有泻积泻痢之功用。” 一百八十二章 城 中 叶念安等人在城外山林中谋划退去了辽军之法,以解出山之困。 远在百里的渭州城头,巡值士兵往来不息,偶尔还有身高体壮的民兵在搬运桐油、滚石、雷木,在一名官阶不低的武将指挥下,小心放置在紧要之处,以作守卫之用。 渭州城守备郑帅毕身挂皂色盔甲,手扶腰间佩剑,愁眉紧锁。 对于城外突然出现的辽军,他不仅忧虑退敌之策,更想不明白的,是这大股辽军如何在探马不知觉的情况下出现在渭州城下的。 渭州地处要害,若是城池攻破,辽军铁蹄再无阻碍,也可长驱直入杀入中原腹地。 此役若不能退敌,郑帅毕已做好了准备以身殉国,他无法容忍出身将门的自己城破苟活。 想到此处,郑帅毕深深吸了一口掺杂着五月花香的空气,温腻的感觉令这个铁血汉子皱了皱眉。 “守备大人,去凤翔府求援的死士已混出城了。”一名将士走过来躬身说道。 郑帅毕点点头,眉上惨淡愁云依然丝毫未减,由渭州城到凤翔府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方能到达。 大军行动不比单人行走,辎重后备均需时间准备,凤翔府的援军真到了,那时渭州城还在不在,他也只得看老天爷心情了。 就在这时,城外辽军牛角声大作,紧接着一队军士扭拽着一个身穿百姓服装的汉子向城门处行来。 辽军驻扎之地距离渭州城墙不过三里,目力所及便能看清服饰花色,辽军城中异动,瞬间就被收入郑帅毕的眼中。 扭拽汉人百姓的辽军,行至护城河边突然停住脚步。 其中一个头目大声喝道,“郑将军,你出身将门,应该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天军所到之处四野臣服,渭州城——你守不住的。!”说完后,此人举着手中弯刀大笑着。 “将军?”郑帅比身边的军士偷瞄了一眼,小声询问道。 郑帅毕面沉如水没有任何表情,听到左右人问话,眼睛瞥了瞥城外,抬手向外轻轻一挥。 跟随郑守备多年的军士瞬间会意这个手势,站直身子从腰间抽出一红一皂两面三角旗子,向着城墙拐角箭楼处左右各一摇动。 旗子动完即收,只听见吱呀呀弓弦声响,挥旗军士待响声消失,复又举起红色旗子一摇,指向城下说话辽军。 令随旗动,瞬时箭雨如云笼罩辽军。 郑守备治军严明,令行禁止皆有法可循。 自郑帅毕下令放箭开始,不过几个呼吸功夫,执行动作可谓迅捷闪电。 只是辽军似乎与宋军作战经验丰富,看到城楼上令旗摇动之时,已有两名辽军从腰间掏出树藤编制的箭网,嚯啦一展开,通体灰白。箭网上满是细密孔洞,二人各执两角猛一绷紧向前斜置。 树藤浸过桐油,于烈日暴晒百日,方能手编织制。故而韧性极佳,城楼射出的箭雨虽劲,奈何射到箭网处皆被力挡了下来。 “郑帅毕,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你还在痴等凤翔府的驰援么? 呵,我现在就断了你的念想。” 说话的辽军头目,被郑帅毕放箭的反抗举动彻底激怒,一把拉过方才押拽的百姓,提刀向脖颈处直挥过去。 那个被俘百姓也有几分血性,知道自己断无生路可寻。刀锋挥下瞬间,只抬首深看了渭州城楼一眼,大声喊道:“大宋万岁!” 话音刚落,人头落地。 “这就是派去凤翔府的信使,赶紧投降吧!不会有人来救援了,哈哈哈!” 辽军头目苍狂吼罢,从地上捡起人头,一手抓住发髻便向着城楼方向嚣张挑衅道。 郑帅毕望着城下被自己派出的麾下将士,被杀鸡屠狗一般宰割,心中愤怒直涌向上,串至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放箭!放箭!杀了那些畜生。”郑帅毕紧咬牙关,转头向军士嘶吼。 “守备大人,那张网韧性极佳,根本射不穿。” 军士怯怯的声音让令郑帅毕瞬间恢复些许冷静,他看着在网前零落掉下箭矢,低首沉思。 半晌,待郑帅毕抬起头,眼中尽是清明,似有所得。 “那箭网从何处而来?” “回守备,是那两个辽军从身上掏出拼接到一起的。” 军士马上答道。 作为参军,除了作战勇猛之外,更多的是观察仔细,能够给守备将军提供作战方案。刚刚射箭之时,他已全勘察了仔细。 “原来如此。”郑帅毕犹自点点头,接着说道:“继续放箭,掺杂两成火矢。” 军士目中一亮,瞬间明白了其中妙处。他再一次抽出两面旗子在空中挥动,不同的是,这次红旗在空中转了整一个圈。 箭雨声作,这回燃着火焰的箭矢如流星坠地一般砸于箭网。火矢遇油则燃,不过一个眨眼,箭网已彻底燃成火网,执网辽军紧忙退走。 饶是箭矢迅疾,除却仗着身手敏捷的辽军头目逃出一劫之外,其余人均被射杀当场。 辽军头目跑到箭矢不可及之处,一把拔出扎于右臂上的箭矢,左手执刀遥指着郑帅毕,却是面色平静,双目掩不住的戾气。 “我在,城在。”郑帅毕看着辽军眼中的狠厉气息,沉声应道。 “守备大人,需不需要再找死士出城求援?”军士一脸忧色问。 郑帅毕摆摆手,“不用了,如今渭州城均已在辽军包围之下,别再让将士们白白送死了。 通知下去,多备守城军械。 自今日起,城中队长以上将领均减为一餐,做好死守渭州的准备,相信朝廷很快会知辽军偷袭之报。” 郑帅毕望了望身后的汴梁方向,慨然叹道。 “是,大人。”军士听完后,正欲转身传令。 “等等,好生安顿死士家眷,米粮银钱都不可少给。” …… “那么……现在我有个问题!” 阿春在听完叶念安讲述玩菝斗药理之后,一脸认真地问道。 “嗯?你问吧。”叶念安扭脸看向阿春。 “一会儿谁去下药? 我观辽军势众,旌旗遮天,几乎已将城山填满。” “嘿,这还真是个问题。” 叶念安双眉轻蹙,自言自语道。 少顷,眉睫稍稍舒展开来,仔细打量起坐地的阿春。 “要不就你去吧!”叶念安忽然一脸坏笑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望 气 “我?” 阿春一脸惊愕,反手指着自己,两只圆目瞪成铜铃一般望着叶念安。 “嗯,没错。”叶念安认真地点点头,一副非你不可的表情。 阿春拉着长脸,又看向站立于旁的龙小青。龙小青却双臂抱胸,眼中光亮闪烁不定,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更无可能会在意阿春向她抛来的求助目光。 “好吧,我去。明年今天,记得给我多烧点纸钱。”阿春无法,一张脸如苦瓜一般。 待说完后招呼了一下与他同来的年轻猎户道:“我走了,你们要早些回家,孝敬父母,尊重兄长……” “哎,你这人话可真多,就是让你给马下点菝斗,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你精通渭州方言,对附近山林一带,地形之势又数你熟识,你不去谁去? 倘若事败,你就谎称自己是城中猎户,想来辽军也不会为难与你。” 叶念安见阿春慷慨赴死姿态,唠唠叨叨娘们儿模样,突然觉得好笑,一个没忍住便将他心中担忧全数说了出来。 “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阿春可怜兮兮又委屈叭啦地看着叶念安。 叶念安有些受不了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轻轻踹上一脚道:“你一大老爷们怕甚怕?去吧,去吧,兄弟我会去救你的。” “别闹了,我去。”就在二人插科打诨之时,一直没有动静的龙小青突然说道。 “不成。就撒撒菝斗这种事,你一个女流之辈,让我们堂堂汉子面儿往哪搁?你去,还不如我去。”叶念安斩钉截铁道。 “也好,那就你去。”龙小青佯装思考,语气平淡的回复道。 “算了,还是你去吧。”叶念安没想到龙小青顺坡滚驴真应了他去,顿时蔫了,小声附议道。 “哼,一肚子坏水!”龙小青瞟了叶念安一眼,提起地上采摘好的菝斗就往山下行去。 “师傅,我也随你同去!” “辛苦啦,龙姑娘,我就不远送了。” 叶念安和呼楞铁的话几乎同时说出,所言内容也虽然简知不同,可听闻一瞬,叶念安仍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转头看了看眼前的呼楞铁后,随即伸臂做出请势,心底却暗叹道,你要去就去吧,没人逼你! “跟着我做甚?”龙小青秀眉轻蹙着问道。 “嘿嘿,徒儿帮你扛着菝斗。”呼楞铁一把抢过菝斗扛在肩上。 “不错,呼楞铁兄,有眼色、有胆色……”呼楞铁回头朝正打趣的叶念安咧嘴一笑,此铁塔硬汉大脸本生得凶悍,这一笑更是獠牙错落,如怪兽呲张开血盆大口。 “得嘞,您快走吧!”叶念安见状吓了一跳笑意去半,抬手朝外连连挥动着。 此时天色已到申时,天光渐敛,暮色低垂。龙小青直觉时辰已差不多了也没再耽误,与呼楞铁一前一后展开身法,纵身跃坡下山。 别看呼楞铁看上去笨重不堪,此时再见他肩头扛着整麻袋菝斗,身体起伏跳跃的速度却一点不输龙小青。 不过几个起落间,二人便隐没在葱笼林木间。 对二人的离开,最开心的当属阿春。 他是真的打心里畏惧给辽军马匹下菝斗,他也在隐隐间感觉到了叶念安在三人中颇高的地位。叶小侠让他下山,他是不敢拒绝的。 可此时不汉不用他去,又不会惹他不高兴,如此两全之法,让阿春顿时如释重负,胸前紧綳之气松了一大口。 “桐生兄,你也歇歇吧!想必等龙师傅他们回来,也正是辽军退去之时,我等下山已在眼前。” “你查真够单纯的!”叶念安漫不经心地怼回一句,双手却不停地紧扎裤脚,拢紧腰带。 “这又是要去干甚?”阿春凑过脸来好奇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一边儿呆着去。”叶念安不想理会阿春,身上衣衫扎紧塞好后,左右各望了一眼,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阿春,走到一株已被不知名野兽啃咬得脱了树皮缺口的老树前,用力扳动树皮。 随着‘刺啦~’一声震响,一大块外面粘连着表白树皮的枝叶被叶念安扯了下来。 “画一画渭州城防图。”叶念安提着树皮扔到阿春面前。 智者被冷落的阿春正犹首生着闷气,冷着脸倔强回道:“我不画!” “嘿,还闹上脾气了怎样?你画倒是不画?不画我揍你啊!”叶念安一愣,高举起紧握的拳头晃了晃,假意威胁道。 “揍我也不画!除非小侠告诉我画了要做什么?” “没瞧出还挺倔!行吧,我告诉你,不过丑话说在前,信不信也由你。”叶念安看着阿春的模样,嘀咭着原来男人也可以这般八卦,只得无奈说道。 “信!信!都信!小侠,你就快说吧!”阿春与叶念安的斗争获得了胜利,脸上立即现出笑容。 “来来来!你抬头观瞧夜空,看看那是什么?”叶念安故作神秘地拉过阿春,走到没草叶枝木遮蔽的空旷处,城外山下驻扎辽军清晰可见。他并指如剑指向辽军上空,沉着嗓子说道。 顺着叶念安手指凝神望去,目光所及云蔼深厚,乌灰云团中隐隐间似有风雷鼓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如今已到盛夏时节,山雨频袭也是导常之事。 可奇怪的是,除却辽军上空漂浮灰白云团,其余地方皆是一片夜幕来临前,晚霞当空、红彩艳艳的平常景致,更别提甚山雨迹象。 “小侠,是要下雨了么?” 阿春低首思考了半天也不太敢确认,便随意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个榆木脑袋,下什么雨?” 叶念安耐心静待了半天,结果等来一句‘要下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弓起两指向阿春脑门敲磕了一下。 “我看不懂啊!”阿春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委屈说道。 听闻阿春的如实回话,叶念安瞬间语塞,暗暗嫌弃自己也被一同带入了阿春的榆木思维。 不就画张渭州城池地图吗?随便找个理由让阿春画下来就好,非要让他看甚劳什子云彩。阿春哪里懂得望气之法,看了也是白看。 原来,在准备菝斗过程中,叶念安瞅准空子暗运了三叩法中的望气法门,来判定这场围城之役究竟哪边气势更盛。 如若渭州城中气运绵长昌盛,他们也不必冒险去辽军营地投毒了。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无心之望,让叶念安发现了山下的辽军异动。 “小侠,小侠……”阿春见叶念安动作突然停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晃什么晃,头都晕了。”回过神来的叶念安狠瞪了阿春一眼后,便烦躁地双手背在身后,高深莫测道。“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想。”阿春眼底瞬间如星辰划过,起了精神。 “此是杀气凝结之相。” 第一百八十四章 地 图 “杀气?凝结之相?” 阿春听叶念安讲着自己从未听说过的话语,眼中塞满迷惑。 他自小打猎,若要他说出渭州城诸多山脉密林中哪条山路最便捷,自然是能跳脱人群傲然示人。可是方才叶念安口中提到的杀气,却是令他一头雾水。 虽然搞不太懂,但是更能从中确认,面前的小侠是如神仙一般的神通人物。 “正是!”叶念安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目光愈显沉重。 就在适才望气之时,他发现当下的辽军上空磐踞浓郁黑沉欲滴,乌灰云层紧抑雷鸣阵阵。 倘若所料不错,今晚辽军必有移动。‘凝结之相’正是他将暗运法门所观的一切,如实告知了阿春。 “那我速去叫龙师傅,她和呼楞铁此档前去太过于危险!”阿春面色焦急,甩开两条健硕长腿就要去追回二人。 “胡闹甚?快给我回来!”叶念安伸手急拽一把阿春,愠怒喝斥道。 “小侠,如若此间辽军是在战备,那龙师傅他们可就真回不来了啊!” 对于看似重情的叶念安,阿春十分不解此时对自己的同伴为何不管不顾,甚至还要制止并硬拽住他的前往援救。 阿春奋力一挥,想甩开叶念安搭上的手臂,却是没有挣脱,心中纳闷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怎会有这么大的手劲。 “哎…我实话与你说吧。”叶念安捕捉到对面的疑惑眼神后,沉思片刻后说道。 “一切不过是我私下推演,所做一切皆为‘赌’,赌辽军的自大。 你且细想,即便现在龙小青没有下山沿途撒毒,那今晚的渭州城必破无疑。 入城之后,依着辽人残暴心性,定会大举屠戮百姓。城中百姓惊惧,定然不堪践踏全力往城外逃窜。” “彼时,我们方能混于人群佯装成逃生百姓,趁乱逃脱了!”阿春听叶念安说到此处,瞬间眼睛一亮,兴奋接过说道。 “哎~若放在平时,两军边境作战,这招瞒天过海许是妙计。 可眼下辽兵已临渭州城下,怕是难以施行。”叶念安轻叹了一声道。 “为何?” “你可知这大股辽军从何而来?”叶念安反问道。 “我哪里知道,如若不听你们说是辽军,我还全然没意识到整城面临的危机。 虽说我从小长在城中,却也只是耳闻村中年长闲暇聊过。 素闻辽人性情残暴,凶悍犹如猛兽,却是从未亲眼见过的。” 阿春的神色有些黯然,似乎只一提起渭州城,总能触动他的伤心事。 “不知道就好好听着,莫要打断我!” 叶念安打趣了他一句,欲将沉浸于往事中的阿春拉回思绪。阿春面色稍缓,微微昂起头,认真听叶念安继续说下去。 “辽军此回,绝非只为攻陷渭州一城而来,其志定在凤翔! 城外辽军由北奔袭至此,全是为进攻凤翔府时做足前后夹击的准备。 为起到出奇制胜、一招击毙的效果,必然会有分股辽军隐藏在暗处,行兵动向皆不为你我及宋军得知。 你可想过那些侥幸逃出城外的百姓会是什么后果?”阿春见叶念安紧盯着自己,心中有些期待。 顿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嘴巴又摆了摆手,复又指回到叶念安身上。 叶念安顿时语塞,心中暗叹此阿春当真是个不解风情之人。 自己正说到兴头,总要有个回应才好,可阿春偏又扮成了闷葫芦,一字也吐不出来。 “辽军定会出城穷追,全数屠杀个干净。”叶念安说完,扮出凶恶之相,并手如刀横在脖颈处虚抹了一把。 面前之人冷不妨显露的凶恶神色,让阿春吓得浑身抖瑟起来,脚下不禁向后退出几步。 冷眼相观的叶念安似乎对阿春的行为相当满意,仿佛适才因阿春生出的闷气也全疏散开去。 “所以我们不能跟随城中百姓一同逃脱。唯有将此大股辽军全数击退,乃万全之法。” “那该如何是好?小侠,我们不会困死山中吧?”阿春脑中联想过一遍叶念安的说话后,越发觉着说的在理,心中惧意又深一层。 想到自己尚未娶妻,瞬时悲从心起,再说出来的话中,不然夹带着几抹哭腔。 “怎么办?嘿嘿~赶紧给哥哥我画城防图去,画好了我便带你离开这座荒山。” “画!这就画。” 阿春点头如小鸡啄米,一听说能离开荒山精神大振,整个人如满灌了鸡血,适才的那副委顿模样荡时无存。 就在阿春低首认真绘制城防图的一瞬间,叶念安面上笑意也一下隐没。 取而代之的,却是深不触底的忧虑。 他没有告诉阿春让其绘制城防图,其实是他要带去献给辽军首领。 虽然他看出了辽军气势极盛,但至于会不会连夜攻城却无太大把握。 而对龙小青与呼楞铁二人下山为战马下毒一事,虽也是临时起意,并非稳操胜券,可胸中就是起不了阿春的那份顾虑及忧愁,于这半路结伴的二人更是没来由得多出一份信任。 设若今夜辽军不起兵攻宋,那明日马夫定能发现异样,菝斗只能令马拉稀虚弱,却不致死。 况且,辽军战马数千匹,光靠此一麻布袋的现采菝斗,也无法拖住辽人太长时间。保守估量,最多不过三个时辰,马就会自行好转。 如此,叶念安才想出了一个当夜激起辽军出兵攻击渭州的法子。 只需提前告知城中守卫,辽兵马匹拉稀不堪乘骑,城中亲兵便会趁势主动发兵冲击,辽军则必败。 这番计划已在叶念安心中反复推练了数次,实有两处伏险无法避免。也正因如此,叶念安不想再让阿春负担过重。 “小侠,小侠,我画好了。” 叶念安还在沉思当中,阿春已一脸狗腿模样的将画满符号线条的糙硬树皮,摆在叶念安面前。 “呃,还行……除了不怎么能看懂之外,好像也没甚缺点了。”叶念安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 “这是小侠关照我画的城防图……小侠,您这到底几个意思啊?” 阿春刚想就坡下驴好好夸赞自己一番,再仔细一琢磨叶念安的说话,才辩出一些其它意思来。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实话实说,是真的看不懂哇! 你看这勾勾,再看看这叉叉,还有这点点……乍一看,我且当成了一副棋谱呢!就是质地差了些……”叶念安没好气的挖苦道。 “啊呀,小侠,我家里穷也没念过书,十岁就以猎为生了…… 这些符号也是我这些年自创的标识记号,我可以解释一下,您且将就着看吧……” 阿春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哎哟,赶紧打住,你家那点事我已经很清楚了。”叶念安听罢一皱眉,赶紧扼制了阿春述说的欲望。 进得山林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阿春家里那点事叶念安已经听了三遍。从最初始的义愤填膺,到此时的麻木疲累。 叶念安环胸抱紧地图,左观右瞧,瞅了半晌也没辨出个眉目来。心下暗暗嘀咕,这鬼符号自己一个都看不懂,等会儿又该如何交待辽军呢? 想至此,叶念安又抬眼看了看阿春,无奈说道:“你再给我说一遍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夜 行 许久未出声响的阿春,停驻半晌却是等来叶念安说的这句话,面色瞬间有些尴尬,心间极想一口回绝。 可想到已下山去的龙小青和呼楞铁二人,对其的讪讪神态,不忙摇了摇头,想要赶走横亘于脑中惹容易惹恼小侠的小性情。 “小侠莫要怪罪,我阿春打小在这里摸滚,地形自然熟识。这山林里最多不过三物——树、石、水。”阿春犹自指戳着树皮地图,低声解释道。 “这勾勾,一个个平角削尖首尾相连,像极渭州场面内的山巅林尖。这叉叉,与山中各棵树木端无两样,一根根岔出的树枝,于横竖交错间垒成十字模样,一眼便能瞧出。最后这点点,我本想画点小鱼小虾的,奈何这树皮忒小了点,就简单点缀,形表溪流。 我料小侠眼目清亮,只需眉梢掠过,便可识辩明白。”阿春似是唇上抹蜜,嘴中蹦出的字词个个儿跳弹,全往好的说了。 三句说话乃三个解释,阿春将城图上形似甲古文般,极难辩识的自绘符号作了一番意象之解。叶念安听罢耳边只有阿春自个儿能听懂的鸟语,双眼紧盯着阿春忽上忽下不断移动的手背,此时再细瞧了面前这个,须靠出众的眼力劲儿方能养活自己的粗鄙汉子,竟会对打猎这门生计到了如此无谓的心境。 想到此,叶念安感到胸前莫名疼痛,心底渐渐滋起一抹嫌弃,口中嗤道:“阿春兄的城图绘制相当写意,小侠我经你一分析,瞬间了然。只不过,还要劳烦阿春兄,给我指一指方才龙小青与呼楞铁下山沿撒菝斗,走的是哪条山道?” 一听见飘来的恭维话,阿春顿时猜到叶念安的后半句说话,定又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下去。念及此,阿春一脸恭谨的趋身向前道:“小侠瞧这些漫延墙根扭弯断裂的线条,便是龙师傅二位下山所经。” “除此密径,可还有其它直通城外之道?”阿春听叶念安不再责怪并自转了话题,心间立即荡漾开来。一把接过手绘的城防图平铺在地上空闲,用两根手指轻拍轻点起来。 “小侠不知,渭州城内山林众多、城外溪流环抱,有这般天然屏障打掩护,外城的极难入侵的。”这一次,阿春面容一敛,严肃说道。 “那你速为我指一条城外山上来回往复,皆能轻易寻到的山路。”叶念安隐去笑意,正色说道。 经了叶念安这一问,刚刚才捋清路数的阿春一脸诧异,此时又恢复到疑惑不解的状态中。他不禁再端详起这个相对而立的年轻书生来,这个看似滑头、算计、抠门,实则豪爽、正直、义气,名为李桐生的人来。 阿春与此三人萍水相逢,日间进山狩猎前,他还只是渭州城内一个普通的猎夫,家室已散、温饱不定、无人可依。认龙小青为师,全是因为这个女人身手不凡,衣着考究,徒手杀死县太爷家公子,丝毫未露惧色。女子尚有这般胆识,想必能作倚靠、能吃饱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现下,二人下山,二人留守,给辽军马匹喂食菝斗草料也是此人主意。观其日间不作正经的皮相,像为市井之徒。可察其傍晚的理据推测,又是学识渊博模样。阿春被脑中景象左右着,他越发看不明白此人心中所想所为何事,只是仗着心底对其强烈的信任感,便压低喉咙轻声说道:“小侠,此举可是又有盘算?” 初夏清夜,凉风袭过,月色渐暗,云蔼益浓。 月光下,阿春略显苍白的右手,再次游移在树皮城防图上划出一道道弯时,叶念安心间不由一凛,暗自感叹。 设若日间没有在山林遇见阿春,自己和呼楞铁这会儿或许已饿昏在那硕大的树洞里。 设若龙小青不点头收下阿春,那山下辽兵围城渭州之困局,定是一场无疾无终的困兽之斗。 想到此,叶念安抬首迎着阿春紧锁的眉头,却也不避,坦然开口道:“正是。阿春兄,你可信我?” “恩!”阿春未作分毫犹豫便重重点了点头。 渭州守备郑帅毕与城外辽军头目简单交手后,双方皆暂时按下未作后续。郑帅毕仿若漏气的圆球,还未从方才城外的血腥弑杀场面中缓走出来。 就那临站渭州城楼之上的一瞬间,郑帅毕目睹了麾下将领的凭白斩首、押拽百姓的无故割喉……此间,他对谴人出城搬叫援兵彻底失了信心。 饶是格挡箭矢的特制藤网已被复加火矢燃成两半,除却潜逃头目之外的其余辽军被悉数射净,郑帅毕依然不敢离开城楼半步。他望着城外数以万计、盘桓不去的辽军兵马,已暗暗下过了与其厮杀到底的誓死之心,以求为渭州百姓出城逃命争取更多的时间。 一想到此,五月初夏的炽热,仍是没有抵过从渭州守备郑帅毕体内渗出,紧贴于前胸后背的冷汗。 叶念安下山所行与龙小青同径,只是沿途都未碰见二人。这确实是一条直通山脚,隐密静谧的捷径。经了城中二军短暂博弈后,渭州城内一连几条大街均如远离的城郊一般,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叶念安沿路行了数里,都未碰见一个活人。这方圆百里似是遭受了毁灭,感受不到分毫生机。 依着山顶早已勘察好的地形,叶念安直奔辽兵驻地疾行而去。城外道路虽陡直不平,但四野开阔直通城楼。 叶念安紧着脚下步子,背上是阿春手绘的树皮城防图,手持一红一蓝两面令旗,却是每行一段便驻脚回望一眼身后的城楼高处。 他坚信,就在那一大片被城楼高墙的阴面遮挡出的昏暗黑色中,有一双眼睛凌跃于将台高处,不发一语默默注视着他。 第一百八十六章 示 好 渭州城往北五余里地,辽国大军和郑守备的护城卫兵仍在静静地对峙,谁也不敢冒然发起进攻。 可是,以辽军、城中、山巅为分踞的三角点面中,从城外南边远远走来一个面皮素净的年轻人,把这个僵局打开了。 本已打算死磕的大股辽军决定于此扎营,便是全然未将城内卫士放入眼中。 此时天色将黑,城外寂静且无遮挡,值守卫士看见有人正亦步亦趋逼近寨营,知道一定不是自己人。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还未等人靠近,立时一声呼喝,空灵透彻,尤显响亮。 这一声喝传至对面,叶念安心知自己已成功进入辽军视线,当即又紧了紧脚下步子。 “哎~哎~这位爷,小的就住这城里头。日间去隔壁山头捕猎,下山迷路误了脚程…… 这不,没赶上进城,关在了城外。”叶念安一猫身冲到值守辽兵面前,嘻皮回话道。 辽军听闻一脸愕然,甚为不解盘问道:“姓甚名谁?城中哪户?” “小的姓姜,单名春字,城中最西倒数第二户,便是小人寒舍。” 下山之时,叶念安已料定会与辽军口舌周旋,一路过来早想好了应对说辞。此时辽军问起,叶念安从容就将日间与阿春聊天时得来的信息,全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你是猎夫?”值守辽兵仍有些怀疑道。 “正是,正是。”叶念安连连点头称道。 “今晚,可是还想进城?”辽兵说到此处,饶有兴致地望了望紧闭的城门,有些幸灾乐祸的继续道,“怕是要露宿城外,以风为梦了。” “不知大人首领可已歇息?小的斗胆,想拜见一下!”叶念安却是不答,只向前跨出半步,弯身一揖说道。 “大胆,我家将军岂是你一无名小辈想见就能见的!给我滚回去!”此值守小卒听罢叶念安话语,面色瞬变,劈头斥道。 见小兵反应如己所料,叶念安刹时摆出一副苦愁之相,佯装受其威吓跪地道,“大人,小的也是进城心切,想给将军献一计策。” 辽兵小卒借着月色朦胧,眯眼打量起面前这个身单衣薄,手无寸铁的年轻人,未再说话。心里暗嗤,山间野夫狩猎尚徒手而归,绝无妄举! 叶念安见其不语,知其尚在犹豫中,复又说道:“大人放心,小的如若欺瞒,取我小命便是!” 辽军小卒稍一顿足道:“你且站此等候,我进去禀报。若耍诡计,小心狗命!” “那就劳烦大人了,小的定不移开半步。”叶念安假笑一揖高声回道。 不多会儿,方才进营禀报的辽军小卒,一路小跑至叶念安跟前,起伏不定的胸腔中带出略微急促的呼吸。 “将军让你进去说话。跟我来吧!” 叶念安跟在值守辽兵身后绕行许久,才终于停驻在一顶体积稍大些的中军帐跟前。 见值守小兵半伸开手臂,做出个进营帐的手势后,叶念安深呼进一口气,轻掀帐帘,弓身而入。 营帐外观虽普普通通并不起眼,可入帐放眼所及却是深而开阔。帐围是用特制木架裹住两三层羊毛毡撑起,驼毛拧绳捆绑制成的支架直撑帐顶。 帐顶圆尖开有天窗,此时抬首,夏夜的一方繁星墨蓝正居其中。叶念安心下暗暗嘀咕,真是别具风情! 还未将环视搜寻的目光迅速隐去,叶念安便听见一个浑厚却颇为别扭的语调传来。循了声去,才发现帐帘正对面背立着一个肩宽体厚,身躯魁梧之人。 因是入夜时分,贴身衣衫有些透薄,隐隐将其背部零星交错的陈旧血痂凸映了出来,在闪烁不定的烛火下泛出道道深红。 就此叶念安神思当口,背立之人忽而一个转身,缓缓说道,“说吧!有何法子?” 冷不妨的一句说话,着实让叶念安一惊。也未来得及直视将军面容,双膝已扑通一记跪下地去,欠身作揖道:“小人见过将军。” “入夜进营,冒死献策,可谓英雄!”这位背立的将军上来便是几句恭维,让叶念安有些意外。 “不知这位英雄怎么称呼?” “小人,姜春。羊女姜,枯木逢春的春。”叶念安恢复淡定,背着树皮复一低首,不紧不慢的语速在说至‘枯木’二字时特意加了些力道。 “好名字!英雄即为打猎,为何徒手而回?”将军微一挑眉,平静面容在微弱烛映下也看不真切,只是唇角处有一丝不堪细察的扯动。 “将军体察甚微,一语道破小人烦扰!”叶念安以为总要借着阿春猎夫的身份,将事由自圆其说个完整。 却不料这辽将一开腔就直戳了重点,心下不免多出几分警觉。话里话间,直觉此人有些手段,不若泛泛之辈较易对付。 想至此,叶念安挺了挺背脊,打起几分精神正色应道。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出身贫苦,代代稼穑。此生也无奢望,只求粮食够吃,图以温饱。 可曾想,近几年一直天不遂愿,灾役频发,田间颗粒无收,百姓无米下炊。 饶是如此,渭州府衙依是不行父母职责,不管我等死活,开仓放粮却是来年以一还三,让城中百姓纷纷望而却步。 无奈之下,家中男丁只得硬着头皮挟棍扛棒、自制羽箭,进到山林深处以捕为生。 只是,一人获猎,多人效仿,还未出半年,渭州城以南及西北一带山脉,甚至绵延百里,已见不着一只活物。嗨~~” 叶念安说到这里哀叹连连,一副头颅轻摇的苦脸愁容尤显逼真。还有几句正待说完,却见一名辽兵小卒入得营帐,直奔将军耳畔低语了两句后,又迅速掀帘离去。 被打断说话的叶念安,此时才得了机会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有些本事的辽军头目。 只乍一望去,叶念安胸前顿时燃起一股燥热。 别说这语音语调听着怪异了,仅看这独属牧民经久日晒的红褐肤色,已让叶念安生出将军是浸在热水里沐浴到一半,才匆匆更衣出汤的错觉。 第一百八十七章 献 策 “那就劳烦大人了,小的定不移开半步。” 叶念安满脸股勤,话还未完,才转身去的值守卫士复又折回。 “你说你叫什么?什么春来着?” “姜——春!”叶念安对着小卒背影高声回复道。 那离帐小卒就是方才进营禀报的值守卫士,待叶念安掀帘进帐后,便悄然无声退至了离中军营数十米外的两顶营帐内。 倚着昏黄灯火,小卒双手捧着渭州城的五等丁户薄,双目不移地翻阅着渭州城的丁户版籍。 ——‘经核实,渭州城元弋村社西二户,猎夫姜春,丧妻无子。’ 小卒贴在将军身侧一番耳语过后,匆忙离去。 辽将头目此刻面色渐趋缓和,向叶念安走近两步说道:“我大辽虽不比中土富饶,却地广人稀游牧也盛,且百姓也励治图强,兴修农桑水利,尚能安居乐业。 大宋中土乃一直是我大辽子民心向之地,却听阿春兄口中的渭州百姓,日子竟也这般不好过。” 此时二人相离不足一丈,辽将面容已不似方才昏暗模糊,叶念安已然看了个分明清楚。 将军面容除却塞外物有的红褐肤色之外,另有无数细密纹路满垣在干裂紧绷的双颊上,就像常年奔行于沙漠中的骆驼,将岁月留下的印迹全数嵌进了这张富饶又苍桑的脸。 叶念安见辽将慢慢靠近伸出的手臂,令其心间一热。恍惚中,似是看到了东山顶上师父释比甩来的熟悉宽袖。 多年来一直被他尘封心底的往事,亦如那场破堤黄水般直冲脑海,翻腾不已。 这一瞬间,叶念安的归家之心愈加强烈坚定。 “不知姜英雄今晚有甚法子进得城去?” 耳畔响起的别扭语调,将叶念安从这场虚幻梦境中拉回现实,他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将军莫要再这般唤小人了,‘英雄’二字实不敢当,若被村中同伴听到定要惹了笑话!” 手扶力道让叶念安顺势而起,语气轻柔得难以推辞,“将军唤小人阿春便可。” “阿春兄弟出手相帮我进城,就是是因为渭州府衙不察民情,百姓不得温饱?”辽将的话音平平,却又似在质疑。 “渭州城池门设四面和八方,内城九门,外城七门。依形而言神似布袋,因三面环水一面背山,故只靠南边一门可于城内外能行自如,而唯一开启的城门恰恰是要越此山头。 将军当知,城小无备定用心防御,野战用骑攻城用炮。渭州城池一干内外城门,皆在晨昏开闭。 开不过卯时,闭不逾未时。城门一关,就什么事都不要办了。” 叶念安将阿春说与他听的渭州城貌大致说了一通后,抬眼却见将军一脸错愕的表情。想及再解释也不能马上明白,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城池之战,难攻易守。外有齿形垛墙,内有女墙睥睨,上有垛墙口,下有通风孔。 交战时,城中守备定于城楼中央坐镇指挥,其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此时若是硬攻,无异于瓮中扣鳖。 只要一声令下,弓箭齐发,将军麾下必定死伤无数。” 辽将头目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又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初时满脸的不解之情,已被此时假扮阿春的叶念安扯着思维一步步地往下走了去。 “将军,天光之下必无新事。你攻我守,最后耗不起的,会是谁呢?” 叶念安见其面容神色不定,似有踌躇之意,见时机大差不离又趁势走近辽将身处,取下背上树皮图搁于靠着里帐的羊毛毡塌上。 辽将定定看着阿春一阵忙活却又不知所举为何,只得好奇挨近烛火去仔细观瞧。确不料,在看见平置于毛毡塌上画满了奇形怪符的树皮图时,已惊诧地说不出来话来。 半晌,辽将头目稍许回神,正欲开口寻问,却是假姜春先指了指山巅上阿春手绘的勾勾、叉叉和点点各种图案,将下山前告诉他的图释,又逐一转述了一遍给辽将头目听。 “将军不必惊怪,我不过是要把描绘好渭州城防图带给你,才临时撕下树皮当用了画纸。小的,真是羞愧难当。 请问将军,适才是不是问我为何帮你入城呢?” 叶念安昂头对上辽将双眼,抬高手臂愤力戳了戳毛毡塌上的树皮,接着说道,“小人卯时三刻出城,酉时一刻返回。徒行一日,数十里路,翻越山林十余,饥渴疲累难耐,仍是一无所获。 于我而言,身在大宋却温饱不得,倒不如帮了将军入城,痛痛快快求顿饭。” 听罢假姜春的一腔愤慨之言,辽将眼中忽而清明,心里暗自嘀咕,此人果真是有备而来。 二人陷入沉默没多久,辽将终于开腔:“阿春兄将城池图献于我大辽,是要我发起主攻么?” “再过几个时辰,待雄鸡一打鸣,城内卫兵如若直飞羽箭,将军只好策军后退。这一战术往复三回,必能动摇军中士气。 此时待城中援军一到,将军败势,一击可破。” 辽将头目越听面色越沉,几次欲张嘴打断。可转念一想,觉得这个阿春说得不是没道理,自己率兵南下总没道理躲在城外扎营等他敌人来攻。 这仗没开打,底气已提不上,气势上终究是输了一大截,军纪上便更显乏力。 想到这里,辽将朗声一笑,用力拍了拍假阿春的肩膀,大喝道:“阿春兄,只要攻下渭州城,别说吃顿饱饭,本将定给足你大宋没有的!” “将军如此爽快,阿春今晚冒死相荐也算值得。此地列队骑行至城外,尚有一段脚程。 将军若是信我,寅时即可攻城。”叶念安撂下这句话,就转身向外而去。 才掀开帐帘钻出身子,突然停了下来,收回脚掌折了回来:“将军,攻下渭州城请不要来寻阿春。” 营帐天窗下,辽将浓眉紧锁,心道这名猎夫心思忒重。 “阿春自然是先要保住这条性命,才能现身来寻将军!”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反 计(新版书封 点赞点赞) 夏夜细风趁着帐帘晃动掀起的空隙,悄悄钻进营帐。 不过一个呼吸的短暂停歇,营帐内一阵顿悟明朗的清爽笑声忽而响起,盘旋冲至帐顶上空。 辽将头目对着早已消失在营帐门帘背后的假姜春,兀自出神。 他望了眼躺在羊毛毡塌上的树皮地图,细致回味了一遍姜春说过的话。 想到自己此回出征率骑万余,却只充作对大宋中土长驱直入的先谴部队。舍弃鹅车、云梯、编桥这类攻城器械,皆是不想招惹到后方凤翔府的注意,以免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却不料,刚才与城中卫兵一交手,方知渭州守备竟是多年前赵家大哥一统天下时,二人便有交锋的郑帅毕。 今儿能在此地重遇昔日宿敌,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辽将心头无奈一嗤。 攻城顽抗本乃逆天行事,倘若真如那个喚作阿春的猎夫所言,城头四周列满弓箭手,城墙垛口排布大砲,城下入口再绞动床弩…… 那郑帅毕骁勇善战、强悍果敢,定然会在城头坐镇指挥,此人非是容易对付的乌合之众。一旦多招齐发,自己这一万骑兵就只得坐着等死。 想至此,辽将头目原先的红褐面容已覆起一层冰霜,心中生出一些不忍,面儿上细纹亦扭动着阵阵抽搐。 离了营帐,叶念安一刻都未耽搁,在幽暗月色下疾行未停。曲折幽径,荆棘丝生,远处是渭州城关戍楼,山影兀兀,身后是觊觎城关,跃跃欲试的辽军营房。 叶念安望着城头忽闪忽现的点点亮光,走在冷寂月色下,终于到达渭州城唯一的城门外。 疾行带起的局促喘息,令叶念安胸口起伏不定。城中梆声恰起,天已至亥时。也未敢怠慢,抬手就拍向厚重城门。 那日与辽将短暂交手之后,郑帅毕便吩咐了诸将不要轻举妄动。若有敌军攻城,就让城头弓箭、檑木、滚石还击。 郑帅毕亲自盯了一阵后,就转身进到楼橹倚墙闭目养神。 “守备,城门外头有人求见!” 经傍晚时分,目睹辽将亲刃了派出城外求援的手下,郑帅毕的脑中便一直浮现辽将手执首级时的叫嚣模样,心间难免不是滋味。 此刻听闻城外有人相见,便嚯地一声从墙上弹开,不耐道:“何人?” “不知。只说,郑守备您一定要见。还说,还说……” 小将话还未完,却被郑帅毕突然射来的两道厉光,吓得唯诺不敢言语。 “还说了什么?”郑帅毕面色不喜,怒色渐浓。 “此人,此人还说……还说守备若不相见,渭州城池不待天明定成辽人囊中之物。”小将抖抖瑟瑟着,终于将话说了完整。 语落,郑帅毕黑沉着脸,闷声不发走出楼橹。举脚至城楼墙垛的凹凸豁口处,俯身下望,眉间陡然一皱。指着下面城墙根前的单薄书生,轻轻问道:“可是此人?” 小将似乎听出守备口中有些轻蔑的口吻,便也探出头去。 “正是。”待站正身体后,又像遗漏了什么补充道:“此人还说,家住城中最西二户。” “住城里?”郑帅毕收回伸长的脖颈道,“把他带上来!” 不刻,叶念安被领上渭州最高处的城池瞭望台。那登楼拾阶的熟悉之感,复又让叶念安想起了自己背负死囚之身时,与寇隼在青州一同筹粮筹银的时日。 转眼已是盛夏时节,不知青州城外的龙兴寺里,还有没有苏广山这个人…… 正思忖间,前方飘来一个略微沙哑又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位兄台家里渭州城西?” 叶念安悠悠抬头迎后说话之人。却见面前直立的城中剑眉薄唇,细长黑眸蕴藏锐利,身躯修长挺拔。 借着皓白月光,此时望去宛若黑夜中的鹫鹰,冷傲孤清却盛气逼人。 其身自逸的孑然傲视,不由令叶念安微微一怔。也难怪那辽军头目手执重兵却举步不前了,定也是对这城中守备生有几分畏惧。 “回守备的话,小人并非渭州人氏。”叶念安弯腰拱手,恭谨一揖道。 郑帅毕脸上杀意凝结,劈头吼道:“敢冒用身份混进城中,好大的胆子!” 叶念安不但不惊惧,反倒微微一笑道:“守备莫要生怒。小人叶念安,从汴梁城来,一路前行至此见渭州城闭,前途受阻。 小人实乃归家心切,万不得已才壮胆来见守备大人。”叶念安对郑帅毕甩来的恐吓不避不躲,将心中盘算的心思直接交待了出来。 郑帅毕见叶念安言辞恳切,并没有马上接话。只远眺了一眼于漆黑夜色中城外辽军的方向,平声问道:“何故出此狂言?” “守备大人可是忌讳城外辽兵攻城?” 冷不丁的一句问话,让郑帅毕太阳穴一紧,盯住汴梁城的少年双眼,一动不动。 叶念安拱手淡淡一笑,轻声说道:“小人正是从那儿回来。” 少年的说话让郑帅毕身心俱凛,深感到这名少年举手投足间的慑人气势。 这一想,让郑帅毕紧盯住了少年的双眼不再移开,等着他的下个反应及欲再说出的话。 “小人将渭州城防图交给了辽军头领,以换取信任。” 年轻少年的说话,仿如一刀一刀划开皮肤,流出鲜血,露出新肉。郑帅毕才待少年说完,前胸后背瞬间涌出一身冷汗。心气怒火即炽得更甚。 “请大人放心,我且留好了后手。”正欲抓过衣襟对其一顿教训时,叶念安嘴中剩下的半句话,硬生生阻止了郑帅毕挥去的拳头。 “小人从城外下山时,已沿着所经之路,撒入了搀过新鲜菝斗的混合型精细草料。 辽军此回只设骑兵,战马便是其作战全部脚力,我等只需削其脚力,必可阻其攻势,一击定破。” 此话一出,郑帅毕暗自称妙。只不过,这个年轻少年为何要帮他?郑帅毕心里不禁对少年此举生出迷惑。 他复又眯眼冷冷看着这个面儿上瞧着与普通猎夫无异,而眼神坚定一如军士气度,对其后边欲摆路数期待道,“不知兄台所做为甚?” “郑守备鉴貌辨色功夫了得,小人确实有事相求!”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谈 成 语落,众人相顾失色。 郑帅毕闻之,内心暗呼声不得了,此少年的确不可能是城中无畏无惧的乡野猎夫。 也不敢贸然接话,只伸了伸右手,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得了这一指令,叶念安左右轻一环视后目光回到郑帅毕脸上,竟也不开口,只是面儿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 那郑帅毕果真是巧识眼色之人,当下会意且迅速摒退了左右。转眼工夫,便只剩了他与叶念安二人。 四目相对间,叶念安清了清喉咙缓缓说道:“素闻大人骁勇果敢,领兵有方。小人斗胆,不知郑大人对城外辽军将作何应对?” 原以为少年摒去旁人是要提甚摘星摘月等无稽之求,却不料一开腔竟是询他交战之法。郑帅毕兴致大增,颇感意外。 只不过,少年这一问,确确实实问到了郑帅毕的痛处。 “郑大人可还是质疑小人身份?”叶念安半晌未等到郑帅毕的回答,立时接过话头自解道:“叶某从汴梁城出发,穿州过县一路向西,原是紧着时间回家探望许久未见的娘子。 只是行将于此,才发现渭州城关紧闭,走不下去又没路可退。” 郑帅毕一脸茫然。 “前些日子,小人行至临墟县地界天已断黑,一路疾驰,人乏马倦。县城不大,前后几里客栈不多。小人也没多想,便就近找了一家投宿。 不曾想,第二日赶路清账时,客栈掌柜算了一本黑账。小人是个老实本分人,与同行二人自然都付不起这等天价,由此也引来了众人围观。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替我等解了围,正想拜谢,却不料那有钱公子看上了小人……” 说到此处,叶念安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说清他与龙小青之间的关系。 稍一停顿后,又继续道:“那有钱公子竟看上了与小人同行的姑姑。” “姑姑?”郑帅毕一头雾水地重复道。 “哦,小人那姑姑比叶某也年长不了几岁,颇有几分姿色。年轻时候来汴梁城中闯荡,稍有几脚功夫。 也因此,这有钱人家的公子以为散了钱财就能欺行霸市,鱼肉百姓……哎,叶某那姑姑性情刚烈,不堪受其欺辱,一拔刀便抹断了公子的脖颈,取了那好色之徒的狗命。 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人命,就有人说起这个有钱的公子竟是当地临墟县太爷家的儿子。我等自知惹不起,便快马往下一个城赶去。 一路上,每穿一个州县,城墙根头都贴满了追捕我三人的人像画。这不,好不容易逃到渭州,却碰上了辽军攻城…… 哎,叶某与家中娘子许久未见,心中思念难抑,归家甚切。遇了这般窘境,小人无奈之下才斗胆来求见郑大人。” 说到后处,叶念安苦丧着脸的委屈模样像是打动了郑帅毕,继续可怜巴巴的说着,心里却细察着他的微妙变换。 “杀了人,岂不是要吃官司?”郑帅毕惊道。 “这自然也是小人连夜往返于城外辽营与此处的原因。”叶念安有些欣慰,想这守备总算是听出了重点。 “叶兄着急出城事由倘若是真,又何以大言炎炎,确保此战必胜?” “郑大人,叶某在山林已採下新鲜菝斗掺进混合草料,且漫撒于山途之径,另手绘渭州城防图带至城外辽营冒死相献,一切皆是为郑大人进攻抢下先机。” 叶念安见郑帅毕对他仍未放下防备之情,愠怒之色升腾而起。 “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何况城外一万辽兵?”郑帅毕不以为意,想了想,反问道。 “郑大人领兵打仗,驰骋沙场尤胜叶某。当也听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眼下敌众我寡,如若只守不攻,犹如困兽之斗。前方敌军不退,后方援军不到,围困时间一久,其结果定是敌伤一千,自损八百。 时日一长,城中定然会有物资匮乏,军士供给不畅的现象。到了最后,怕只能是动摇军心,瓦解斗志。” 自叶念安被带上楼橹,郑帅毕见其交谈言辞进退有度,兵法计策轻重有序。 此刻听了叶念安的这一通分析,登时语塞,心间羞愧四起,更被叶念安的胆略学识折服了去,不免生出将其收编的心思。 “郑大人若是不信,可谴人去城外山道察看究竟,自然能辩小人所言真伪。”望着城外天色,叶念安心急如焚,一脸焦灼地望着郑帅毕。 “来啊!速取城防图来!”郑帅毕快行两步,朝着城头外面冷声一吼道。 不刻,渭州城防图在瞭望台摇曳不停的烛火下缓缓摊开。叶念安望着牛皮地图上清晰的直线黑字、女墙垛口、山林密道,心里好生舒坦。 不禁轻声暗骂道,‘他娘的,这才叫地图。也不知那杮子脸辽将看不看得懂。’ “去城外山道察看当是不必了,叶兄且指一指菝斗草料沿撒之径吧!”郑帅毕忽然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叶念安很不适应。 “山间採摘的新鲜菝斗,从食用起效到毒散失效也就三四个时辰。 叶兄方才说辽军寅时出兵,依着城外扎营之地翻越山岭林道至此,至少也要一个时辰往上的脚程。此刻布署,正是时候。”说罢,郑帅毕盯着叶念安看了会儿。 转而轻声正色道:“不消几个时辰,天光放亮,雄鸡打鸣,便是叶兄离城之时。” 叶念安方才看到了正宗的渭州城防图后,脑中便一直徘徊着阿春的身影,与其分开已小半天光景,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如是思忖着,对眼前郑帅毕冷不丁飘来的这句说话,并未听得完整真切,眼神些许茫然的站在原地,也不如如何接话。 见其这样一番反应,郑帅毕以为是之前二人交谈,话语言词间对其露出的太多不信任,此时不愿搭理。 郑帅毕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微微笑道:“叶兄放心,待击溃辽军,叶兄…叶兄姑姑在临墟县犯下的命案,本将也与你一笔销了!” 第一百九十章 准 备 “如若郑大人当真能为小人一笔销了犯下命案,必是快事一桩,叶某感激涕零!更欠大人一个人情。” 叶念安听闻郑帅毕愿意将临墟县龙小青欠下的人命就此勾销,眼中忽闪一个激灵,立时躬身一揖拜谢道。 “不知叶兄家在何处?可有谋甚营生?”郑帅毕话锋一转,将话引到这里,也确实因为欣赏叶念安的胸中才学。 “郑某观叶兄年纪尚轻,军事兵法颇有见地,胆略学究尤胜一筹。 叶兄若不嫌弃,待回乡返程定要再到渭州城,郑某为叶兄接风洗尘,再为兄弟在府衙讨份差事,共谋富贵。” “郑大人谬赞!小人此次回乡归期不知,大人与我若是有缘,他日定会再见。” 叶念安此刻只想着能马上重回山巅喊了阿春,下山去寻龙小青与呼楞铁一道躲进某个僻静处,静观城中之变。 待城外烽火销烟,马鸣犬吠四起时,好乘乱混进百姓人群一起逃往城外。 “看来叶兄志在四方,郑某也不好阻扰,那你我……就此别过……” “山水有相逢!” 拱手施礼后,叶念安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城头楼橹,匆匆攀向往复于山巅城外的唯一幽径。 此时戍楼灯光早已熄灭,城中关外大部分将士都紧着最后一点时间酣睡着。 郑帅毕独自站在城头楼橹,眺望着远处辽军扎营方向。初以为只要自己据守城关不出,辽军要攻也无处着手。 可是,经了方才与叶念安的一番对话后,此时再站于城头的郑帅毕,俯身四望城中内外,但见各营将士的攻城器械皆已准备停当,心间豁然开朗。 【渭州城头瞭望台】 楼橹瞭望台上,随风摇摆的点点烛光下,平摊着一张三尺见方的渭州城防图。叶念安与郑帅毕二人对着牛皮地图笔划不停,商议着作战之法。 “我与辽将头目议下寅时出兵。小人观此辽将应是久经沙场之勇士,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断无可能全听了我一人之说坐等夜袭。 适才小人站在瞭望台已仔细观看了城外营寨。辽军营帐密布,营垒坚固,旌旗如云,营寨后方大片马厩,营盘布排似有阵法。与城中我军虽隔山相望,但若强攻对我军极为不利。 依小人看,当下之计,唯有主动发兵诱其而出,于城外对战而破。” 郑帅毕听闻叶念安欲开城诱敌,心间不免一颤。且不说辽军骑兵万余,光是开门诱其而出已是一桩相当冒险之事,倘若诱敌不成,辽军趁己不备率骑直冲而入,渭州城池定然瞬间不保。 有了这层顾虑,郑帅毕脸上浮出一丝困扰。 “大人不必心忧,我料辽将不会坐营干等,出兵时间定会提早。 大人可安排弓箭手围布城头四周,女墙垛口驾满弓弩、设置撞竿,若敌军攻到城下,便可挥动撞竿对撞,若再撞不中,就用狼牙、砲架加以补充。此防守于丑时三刻到列。 另,可在正南城门墙根处,驾设床弩多驾,城门洞开时百姓见到城中攻打之势定会慌乱而逃,床弩不过是起掩护保险之效。辽军断不可能走到此处。 再,从城关口至城外山头,每个相关重要的山岔路口均须设伏小股兵马把守。一旦发现有留落未被毒倒的马匹,立即补杀之。此小股兵马于寅时前隐匿林间。 平素渭州城门寅时三刻打开,大人可让敲梆更夫提早一个时辰在城中来回敲梆,城中百姓听见梆声误以为卯时已到。 最后,需要郑大人挑选一批英勇无畏的将士组一支出城冲杀诱敌的队伍,此小股军队甚为危险,随时会有牺牲送命的可能。” 待叶念安说完这一盘周密布署,郑帅毕一拍桌案跃然而起,单膝触地双臂举顶,慷慨激昂道:“叶兄布局缜密,顾虑周全,郑某自叹不如。一切全听叶兄指挥安排!” 语毕,又嚯地站起身‘噔噔噔’走出将台,随手招进一群将士。 待众人横向列齐后,郑帅毕伸出两截手指,如蜻蜓点水般隔三差二地点起兵将,吩咐道:“你,你,你,还有你,速去集结准备,随我列阵出城!” “且慢!”叶念安一声低喝,叫住了正欲下去楼橹领兵出城的郑帅毕。“大人若亲率此股小队出城,城头无人坐镇等于自破了阵脚,不但城中兵士会受其影响失了军气,城外辽将也能一眼识辩我等计策。” “也罢!我自另外安排将士前去。”郑帅毕轻一点头,觉得叶念安所言有理,当即收住了脚步。 ‘铛~铛~铛~’ 正在二人说话间,城中清脆的打梆声响复又划破寂静夜空。 “郑大人,已是子时!” 此时辽军营帐前,辽将头目手捏着叶念安献上的树皮地图,双目紧闭。面儿前跪趴碰上一个年轻卫士,双唇翻动正在说着什么。 半晌,辽将头目微眼开双眼,手臂轻轻一挥动间,年轻卫士颔首而出。 有了树皮城防图虽能在此器战役中起到助推功用,但对一名身经百战的辽国将军而言,辩其真伪当有必要。 当叶念安退出辽将营帐后,领其进帐的卫士便按着树皮地图所绘示意探路而去。适才,正是年轻卫士向辽将汇报着所探路势。 令辽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叫阿春的城中猎夫,所献的渭州城防手绘图竟不是造假。 那么,猎夫阿春所说的寅时出兵又可否听信?辽将背过双手陷入沉思。 根据前几回与郑帅毕的交手,经晚间砍杀了他麾下出城搬叫缓兵的小将,又当众割喉渭州城中的一名无辜百姓,这二人瞬间命殒那郑帅毕当是在城头目睹了真切。 依着以往这人的脾气,不会这般于动无衷才对。 莫不是……城中卫兵有限,不敢轻易出击,我众他寡,欲死守城关? 想至此,辽将复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攥的树皮地图。 猛然向营帐外吼道:“来啊!传令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成 功 (旧的去 新的来 跨年哈比) 【丑时三刻??辽军阵营前】 “穿过前方黑桃山的山间密林,越过这片平原空地,便能看到几里地外的渭州城。 此林完好,山间树木未曾砍伐,正适合我塞外精锐战骑灵活机动的野战攻坚,正让我大辽汉子一展身手。 诸位将士不必担忧,待穿过山林,下到平地,便可向渭州城关长躯直入,一冲即破……” 辽将头目得知前方密林山路走势之后,胸中胜意更添几分。 此刻,辽将头领头缠狐尾、颈带狼牙,肩锁兽甲、身披黑袍,腰扎羊皮、脚套铁环,一副彪悍生猛、望而生畏的不凡气度。 麾下几名得力干将站于大军阵营前,辽将双眼狠厉扫视着每一个背负硬弓、手提弯刀的卫兵士卒,众人恭谨无语。 夜色正浓,月光清朗,相隔山林,二军远远眺望。 龙小青和呼楞铁二人背着林间採摘的新鲜菝斗,原是展开轻功将混合草料沿撒于途。 山路幽径,羊肠百折,在将暗未暗的暮色中一纵一跃,二人四目将渭州城外几余里地处,相互交错、营垒相插的辽军营盘看了个真真切切。 瞧这驻扎辽营密麻丛生,四周也未设栅栏,唯以战马相环。 龙小青与呼楞铁皆是辽人,心下即知游牧骑兵大多都在马背上长大,自小也以游猎为乐趣,都将马匹视作心爱之物。今日出动万余骑兵,一定会有专门圈出的空地设为马厩细心饲养。 “师傅,去吗?”呼楞铁收回遥望的视线,侧目问道。 龙小青低头看了看只剩下半袋的菝斗,又越至呼楞铁肩头鼓满的布袋,飘来一字,“走!” ‘戌时一刻,城门闭合。’ 辽军营寨密布,营帐错乱自成天然屏障,二人轻松摸至后方马厩。此时天色将暮,昏暗不接,辽军刚刚扎营安顿停当,营帐外头炊烟袅袅,香气扑鼻,没人发现营帐后头潜入的两名不速之客。龙小青和呼楞铁自划了两边,将袋中菝斗铺洒在槽中草料最下层,分头行事。 而谁都没料到,此刻叶念安正在辽军中军帐里,冒死相献树皮城防图。 叶念安心中挂念阿春独自守在山巅,退出城头楼橹后一直忧心忡忡,一路疾行如飞。 脑中时而闪过龙小青和呼楞铁二人遍寻不着寻踪的烦扰,时而闪过四人再聚首时欲寻何地作僻静栖身之处…… 一步一趋间,这条通往山巅、城外的静谧山道已走至尽头。 攀上斗坡,叶念安迫不及待跑至傍晚时分与阿春分手的空地。却不料,皓月当空,分手之处空空如也,叶念安心间不由一紧。莫不是…… 一想到此,叶念安不顾额头直淌而下的汗珠,裹着紧贴皮肤的湿稠衣衫,急促的喘息声又重了几分。 寻了山头数遍,叶念安颓然靠在初时与阿春相遇时的那棵粗壮树干旁,捋起衣袖擦拭额头。 ‘呼~呼~呼~’叶念安并未发现倚靠树干的熟悉之处,似闻有人喘息时,吓得弹开老远。叶念安将衣袖半蒙住脸,伸长脖子摒息静听着。 ‘呼~呼~呼~’厚重的呼吸声复又从树后传来。此时叶念安定睛再看,才发现这粗壮树干正是日间三人与阿春相遇之地。当时他和呼愣铁正在树洞中睡觉…… 那此刻在山洞里头的会不会是阿春? 【丑时一刻??渭州城】 渭州城墙高大,主城南门已驻守几百士兵,荷枪带刀,严阵以待,做好了拼死准备。 城内城外,四面八方的城头上方,均已备足了滚木、檑石等守城器物。 城中各重要街道、城关卡口处,亦有专门的小股卫兵不定时巡逻轮岗。 此外,城外墙根另有卫士隐匿,一遇风吹草动,便将擅闯入城者封堵其中。 “辽军构营即不设防护,趁夜闯散营盘乃正当时。我军骑兵数量甚少,大人若拔得二百精骑在夜色中潜入山林,则能免去因不熟地形带来的诸多麻烦。” 叶念安诱敌而出的死士之见,此时已在郑帅毕的精心安排下悄然出城而去。 想到众人策马行于浓雾,穿行在一片密林里,郑帅毕双眉紧蹙。遥看城外辽营,虽是漆黑一片,心间仍是担忧被敌军发现端倪寻出踪影。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郑帅毕倚着城头高墙,注视着城外的一草一木。 远处辽军敌营仍是一片静谧,军中士卒许是仍在酣睡。相隔山林一片寂静,一时间仿佛整个城池都在沉睡。郑帅毕依是没有闻见一丁点声响。 天色尚早,薄雾黑夜中,伸出辩不清五指。 从渭州城头出发的两百精骑如临天神一般呼啸而出,铿锵铁蹄声音划破寂夜,响彻天际,回荡上空。 马蹄声响犹如天籁破音,好似尖刀划过此时列阵营前,整装待发的辽军骑兵。 饶是辽将卫士一身戎装,依然抵不住这突袭而来的二百骑兵,在狂风暴雨的阵势中惊孔万分地胡乱套上盔甲。 不料,这二百骑兵竟如破空闪电,风驰电掣般匆匆一掠后,复又一勒马缰向着来路回奔而去。 然而不同的是,二百精骑驰骋回程时,马头两侧各插了一蓝一红两面令旗,骑兵背上亦多出一支燃起的火把。 一时间,风光簇簇,踏蹄隆隆,将渭州城方圆百里的山间密林、城池楼橹、城中街道,统统唤醒。 不知不觉间,晨雾丝丝消散,天色频频点亮。 尽管难熬,待郑帅毕看到越趋越近的点点火光,难抑兴奋一吹哨鞭。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诱敌成功、万事俱备的信号。 城中更夫接到指令,敲梆声音哐哐响起。 城头四周密布的弓箭手,垛口豁处驾起的床弩,皆齐齐瞄向了渐近的零星火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 亮(新年新气象 月票推荐票) 辽将头目许是众多辽兵中最清醒的一个,尽管他早有先见之明,将发兵时辰从寅时提到了丑时三刻。 饶是如此,仍是被对方的二百精骑惊扰的翻天覆地,军心尽散。 看着宋军二百精骑勒转马头,几个见机得紧的辽将直冲马厩跳上马背,拉过马匹急速尾随其后。 辽将头目心有不甘,不甘心还未发兵就已失败,却又深知无力挽回。此时受到慌乱的辽兵纷纷折回马厩,陆续跨上战骑向渭州城杀去。 一时间,马匹腾跃奔驰而成的冲击场面,如昏黑夜色中骤然聚集的墨灰云团,将城池周围的山山岭岭紧密包裹,徐徐前移。 辽将头目天性武勇,所率将士也全为剽悍勇猛之士,每每临战,殊不怕死,一往无前,声势迫人。 饶是方才面临袭杀逆境,其麾下众将惊惧之余,皆立时回复至平日里的冷静。 此时列阵齐驰而来,如一阵阵铁锹撞击出‘啲嗒啲嗒’的金属声,规整有序,隔着中间两座山脉,漫延至整个渭州城头。 辽将头目见此情景,知道再响的吆喝制止亦是徒劳。干脆咬了咬牙,心头一横,一鼓气扎进大股骑队中拼死再议。 这应该是清晨放出亮光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了,过了这一段,天就该亮了。 郑帅毕站在城头瞭望台,剑眉紧锁,眼中喜忧参半。看着城外越逼越近的大股骑兵,惊天动地的马蹄踩踏声将他耳膜震得直颤。 今日冒险出城,非是临阵操练。 饶是叶念安献议的诱敌计策眼前看来已成功一半,可郑帅毕仍对辽兵的万骑战马心存忌惮。 于他来说,这或许更像是一个难以发生的奇迹。 “‘嘡——嘡——嘡——’日出…破晓…卯时到!”城中又传来更夫清脆尖利的打梆声。 “已交寅时。”郑帅毕口中嘟哝过一句,脚步已挪至靠城的南面城墙,双目紧视着墙内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城头戍楼黯然一片,混和着守关更夫提前敲起的卯时梆声,偶有雄鸡啼鸣掺与其中。 寂静的沿街房舍开始小轿车有零星烛光隔窗而出,睡梦中的百姓亦逐渐苏醒,被点亮的烛窗越来越多,将黎明前最黑的黑暗逐渐点亮。 前是透敌而出的二百精骑,后是穷追不舍的大股战骑,一前一后,已有部分钻进了黑桃山的阴暗密林。 铁蹄纷沓,震醒了这座森然欲博的高耸山岭。叶念安被这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从初时侧倚的粗壮树干,震到了山巅边缘处。 “辽军铁骑进山了!”叶念安所立山巅离了城关较远,也听不清城中卯时的打更声。 此时马蹄踩踏恍如耳旁,也管不了阿春在哪,龙小青、呼楞铁回没回来,树洞里怎么会有人的喘息声等诸多烦恼,一猫下身子便钻了进去。 粗壮树干的空荡腹肚原本还能照进一丝光亮,只是等叶念安蜷起身子才爬进树洞,不偏不倚地正将树洞遮掩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便是乌漆抹黑中传来的一番浑乱。 “哎哟,谁他娘的挤我?!” 冷不丁听见有人说话,惊得叶念安还在往里攀爬的四肢顿在原地。下意识里想往后挪开两步退出去,却感觉到自己右膝似是压到某个柔软之物,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妈巴糕子的,老子山上山下,城里城外走了几个来回,也不让老子安生会儿……” “嘘,闭嘴!” 这三句说话,竟然是三个不同的声音。 叶念安微微一怔,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正欲往后挪动腰身又停在半空,想再细听了辩认清楚。 不料,弓着这副姿势定在那半晌,除了厚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一切静得可怕。 正此进退两难间,山下传来战马咴咴嘶叫,细辨那叫声不似正常嚎鸣,莫不是马匹食下菝斗起了拉稀功效? 正思忖间,树洞深处响起一个粗重男声,“师傅,看来我们那菝斗下得有些多了,才到这会儿工夫就蔫儿了!” “呼……呼楞铁兄?”可惜里边几人看不到叶念安眼中闪过的确幸神色。 “当不会这般不凑巧的是那抠门小气的桐生兄吧?”粗重男声带着一丝鄙夷。 叶念安眼底燃起的喜色,在呼楞铁说完这句后瞬间熄灭。他索性扭转身子一屁股实实坐下,不再理会压在右膝下的那摊柔软之物。 “哎哟,哎哟,我的手,我的肘啊!桐生兄真有狠呀!” 阿春手肘这会儿被叶念安的屁股死死坐在下方,吃了重力一压,痛得阿春呲牙咧嘴。 “方才我在外头拼命喊阿春,阿春……我当阿春被辽军抓走了呢!” 经了这副折腾,叶念安算搞明白了。这三个人早就知道爬进树洞的是李桐生,故意合着伙戏弄了他一把。 “桐生哥,这…这……是怎么话说的?”阿春有些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些委屈地说道。 “哦,也不打紧。方才我下山给辽军头目献地图时,用了你阿春的名。 就怕一会儿你会被辽军全城搜捕!”叶念安掖了掖领口衣襟,一副戏谑口吻。 “我们出去吧!”最里处的龙小青突然幽幽开口。 “恩?” “安全了?” “现在?” 三个男人同时惊呼道。 “声音小了,赶紧下山!”待龙小青说完,四人竖耳静听半晌后,陆续爬出树洞。 透过密林枝叶远远眺去,适才那咴咴直鸣的马叫原是被城头弓箭射中马臀闷哼的低鸣。 战马中箭吃痛直跌跟头,背上骑兵每甩落一个,埋伏好的卫士便生擒一个。也有在箭雨中漏落的战骑,只是行至山林半道,战马便像醉酒一般摇摇欲坠,走不出几步便会跪趴倒地。 也听不见甚兵器相碰的刺耳撞击,一切都按计划悄眯眯的进行着。 其时,天色微亮,晨曦中,凉风拂过,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泥土清香。 城头上有许多羽箭露出城垛,隐约可见有守城的卫兵从一个个城垛豁口处露出头来,似正耐心等待着城外空地平原处战马毒发,人仰马翻的振奋时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出 城(新年新气象 月票推荐票) 正领着大股骑后驰骋而来的辽将首领,见渭州卫兵全副武装早在那里严阵以待,还没来得及招呼麾下列摆阵势,胯下战骑已如断足一般颓然倒地。 遭遇了如此大的动静,辽兵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而一早等候在城墙根头的宋兵纷纷而出,趁势直扑,如三根手指捡田螺般安然笃定。 辽将头目见到此番情景,心中流落一块巨石,已知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暗自惆怅间,不禁仰天长叹道:“满望攻城报功,竟乘你宋贼奸计,真正可恨!” 嘶吼声震得山地满摇,辽将转头命令后面的残兵问下赶快逃走,他率兵亲自断后。孰料,此时被围堵的一干辽军已如瓮中之鳖,怕是神仙过境也插翅难逃了。 不一会儿,四周战骑越来越少,只剩下辽将头目孤身一人。 眼看突围无望,辽将头目回转手中弯刀,正欲抹向自己脖颈处,‘嗖’一声响,从侧方飞来一支流箭,射中他胯下马眼,坐骑一个踉跄便轰然倒地,辽将头目也随之坠落镫下。一旁的伏击宋兵飞也似的冲上去,将其活捉擒拿。 辽将头目斜眼寻向流箭方向,但见城墙将台上正手执弯弓瞄准他的郑帅毕。二人四目,一个垂败愤恨,一个痛快淋漓。 ‘寅时三刻,城门洞开。’ 城门开启的一瞬间,还带着昏梦睡意的渭州百姓,见城外辽军大举来犯震惊无比,陷入一片恐慌。 已下至黑桃山山脚处的叶念安、龙小青四人,一直隐于林叶密蔽处冷眼瞧观城外空地的厮杀场面。静待了许久,此时见不远处的城门开启,门内百姓聚拢,人头攒动,四人想也不想直冲而去。 然而,两点相距不过短短几百米,却在叶念安奋力摆动的双肢下扑通摔了个趔趄。 从昨日傍晚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就昨儿日间在山林树洞旁吃了阿春的一些干粮后,便在楼橹山巅、城外辽营之间,来回往复、且战且行。 整整一天一夜,滴水示进、粒米未沾,四人已经精疲力竭,也难怪会生出这等窘事。只不过,这不摔也就罢了,一摔又摔出了一个大麻烦。 叶念安的这一扑,非但让城头楼橹上的郑帅毕看了个真切,更将适才跌落马背双手反绑的辽将头目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老话有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脸茫然的叶念安,慢慢悠悠地伏地爬起。待撑起身子勉强站直时,无意一抬眼,却不偏不倚正对住辽将头领燃烧怒火的双目。 稍逝即纵的碰撞,叶念安立时别过脸庞仓皇而逃。 “是饿晕了才摔的么?”呼楞铁望着叶念安撒脚而跑的单薄身影,憨憨站在原地。 “应当是饿吧!呼楞铁大哥,我也好饿!”阿春答非所问道。 “这老抠门儿是哪来的脚力?”三人齐齐望去,异口同声道。 ‘呯——’一记响,低头闷跑的叶念安撞上一堵厚实的肉墙。 “哎哟!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一边抚着略微红肿的额头,一边不解恨地骂道。 “姜春兄!”飘来却是一个兴奋的声音。叶念安听闻,猛然竖起脑袋,“郑…守备?” “姜兄,真是你呀!” 郑帅毕在城头发现有人横冲城门后,便仔细看了几眼。见背影与叶念安有些相像,便特意下城楼来瞧个仔细。 “呃…呵呵,恭喜郑大人杀敌良多,守城成功!”叶念安尴尬一笑道,“小人这就别过!” “喛~~姜兄莫急,郑某有东西交予你。”语落,郑帅毕接过身边小将递来的软布锦囊,塞进叶念安手掌中。 “亏得有姜兄如臂使指,调兵谴将,才能在这般敌众我寡的劣势下襄助我等以少胜多,保住城池。” 郑帅比一脸真诚,躬身一揖道:“这是郑某为姜兄准备的盘缠,送我就不送了。” 叶念安掂了掂手中布囊,方才爬地而起的惊惧已全然忘光,直对着郑帅毕谄媚:“郑大人过誉了。大人对阿春的恩惠,和我那姑姑定会一辈子铭记于心!”说完,又抬手指了指身旁并排而行的龙小青。 “啊啊——”一阵嚎吼从叶念安身后直冲而来。郑帅毕见机一把推开,朝正面撞来的辽将头目狠狠一掴。 “直娘贼,胜而不舞,老子捅死你个直娘贼……” 饶是身躯已五花大绑,口中恶语仍是扑面不断。叶念安躲在郑帅毕身后心虚地吐了吐舌,自己安慰道,总算逃了一劫。 郑重道别后,郑帅毕押着辽将头领向着城头将台行去。 四人重整行囊正欲出关,却见被俘辽将回头阴森一笑,透过相隔身影的重重阻碍,冷冷喊道:“直娘贼,等我大辽勇士踏平你宋土,直娘贼,老子等着……” 听到辽将这句话,笑意快速从叶念安面上敛去,心间莫名惊悸。 【城外官道】 “妈巴羔子的,老子使力都你们多,怎地不见有人给我送银钱?”呼楞铁鼓起腮帮忿忿道。 “我虽然没下山,没出力,但……我姜春的名字全被人记住了。”阿春充满幽怨的话音极小,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走不动了!” 呼楞铁突然停住步子蹲下身去,从腰间环系的一个布兜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一个给龙小青,一个给阿春,又掏出一个塞进自己嘴巴。 叶念安见面前三人咬食的咂吧声起伏不停,咽了咽口水,朝呼楞铁的面门摊了摊手掌。 “作甚?” “馒头啊!” “没了!”呼楞铁没好气道。 叶念安眼巴巴地看着三人手中的白面馒头越来越小,无奈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昨夜洒菝斗时,在辽营顺的。” 呼楞铁头一个吃完,没抬头就回了话,双手又从腰间布兜掏出一张烙饼。 叶念安眼放绿光,奔到呼楞铁面前,“嘿嘿,哥!?” 呼楞铁起身绕过叶念安,将手中烙饼掰出两块分给龙小青和阿春后,叶念安又阴魂不散地绕到了他面前,讨好道:“嘿嘿,哥!大哥!我亲哥!” 呼楞铁想了想,又将手中一半再掰出三分之一,放到了他掌上。 “我亲弟死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前 行(新年新气象 月票推荐票) 一句随口说说的玩笑话,让一旁埋头啃着烙饼的龙小青三人停止了咀嚼吞咽。 “呃……呼楞铁兄当真有兄弟啊?”三人当中,当属叶念安最为尴尬,他也不知怎地就戳到了呼楞铁的痛处。 “和你一般年纪。” “他是…是…怎么……” 他是怎么死的?拢共就几个字,偏生让叶念安卡在了嗓子眼,如何都不出来。 “前朝征兵,死在了战场。”呼楞铁却自己接过了话头,兀自低语着。 “那呼楞铁兄此回来宋土所为何事?”叶念安侧首,一脸好奇。 听到飘来的这句话,呼楞铁心里咯噔一记。他着实没有料到,李桐生这小子话头一绕竟转到了这上面,莫不是看出了甚端倪? 想到这里,呼楞铁忙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烙饼全塞进口中,起身拍了拍双掌鼓着腮帮道,“我…我是…我是来找……找人的。” 叶念安见呼楞铁鼓着肥圆的脸盘子,嘴里唔噜唔噜含糊不清,也立时嫌弃地扫了兴致。 只不过,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龙小青,将呼楞铁这个异于寻常的情绪波动,冷眼全收了进去。她掖了掖了唇角,平静无波的整了整衣袖。 待其余人将手中食物消灭了干净,都学着呼楞铁的模样儿拍了拍手掌,跟着队伍一起前行。 渭州,平凉一境。说起来,这不过是大宋中土的一个边陲小邑。 可观其城内,六街三市,州官府衙,管辖有序。街头巷陌,茶坊酒肆,四处遍布。烟花酒楼,弹琴卖唱,宾客满座。 这靠近西北的极边重镇,却遍寻不到一丁点儿北边荒凉僻远的影儿。反倒是和经济繁荣、人口密集的汴梁京都有一些相似。 出了城关,是一段坦平无险的官道。这一行四人,正无扼束地闲行于此。 经肚中稍稍垫巴了些食物后,这会儿夏日晨风轻吹拂面,耳边又是鸟鸣啾啾,如斯惬意舒适让本就疲累不堪的四人困倦难抑。 “妈巴羔子的,这条道一眼都望不到头儿,老子得先找个地儿睡它三天三夜!”呼楞铁翻开手掌拍了拍嘴,打着哈欠蹦出这句话。 “下坡拐道就有个客栈。以往进林子打猎,我站在山头经常望见……”阿春的话音有一丝兴奋,附和着呼楞铁摇晃着脑袋,目光扫到叶念安时,立马识趣的改上了嘴。“可是我们没有银子……” “他娘的,你们都眼瞎呀?方才那叫啥的守备不是塞了一包给李桐生么?”呼楞铁大脸一横,气鼓鼓地向阿春吼道。 叶念安对二人说话有些啼笑皆非,眉头一皱又即时散开,带着一愠怒的语气道:“那就走吧!郑守备的这袋银子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渭州天险陇山、六盘关寨均在瓦亭西南陇山上,刳边壕数里,山外陇竿川坦。旦出平凉旧地,山川险阻、旁扼夷落。 四人徒步赶路,虽体乏力竭,脚程也甚快。大半日功夫,已望不见渭州城。 离了空旷山路,只觉道旁往来行人渐多,沿街客栈酒楼林立,周围茶坊店铺俱全,应当是个集镇。 “哎哟,可算是到了。”阿春脸色刷白道。 姜春不似三人有手脚功夫,平日里虽也时常翻林打猎,可是跟着两位高手一口气急行这么多路还不带停歇,确实是一种考验。 “就这家吧!”叶念安也无心细看,衬着身处最近的一家信步而入。 寻了个靠窗座头,鼻腔里迅速充盈了酒楼中四散的阵阵肉气菜香。 叶念安随即扯过一个跑堂,“掌柜的,一只烧鹅,八两牛肉,一坛凤酒。您另外再看着配四个下酒小菜,烦请您紧着点上。有劳了!” “得嘞~~几位爷先歇着,酒菜一会儿就来!” 待跑堂小二退下,三人面面相觑,齐刷刷望向面前之人。 不一会儿,酒菜送上。跑堂麻利地端置酒桌,登时热气升腾,酒香萦绕。 呼楞铁几个望着一桌子酒菜,舔着快要流下的口水,接过碗筷一连挟起好几块吞进肚中。 “掌柜的,准备四间厢房,再寻几身干净衣服。”叶念安掏出二贯铜钱摁在桌上。 语落,正胡乱戳着的筷子,同时顿在碗碟架上,复又死死盯向面前的豪气之人。 叶念安微微一笑,却不说话。擤了擤鼻子提起酒壶,再抓过四个酒盅齐摆一排,逐一斟满后,当自举起一杯。 “离了汴梁,桐生还未与诸位这般安坐一叙。今日能行路至此,全倚仗各位同行助力。我先干为净!” 龙小青不作声响,伸手接过一杯仰头倾入。呼楞铁和阿春见其这般豪爽,抹了抹油腻双唇,亦取之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一道残阳斜入临窗,集镇街道人影疏散,天色渐渐落暗。酒楼里开始掌灯点亮灯笼,桌上酒菜已近残尽,众人酒足饭饱,酣畅淋漓。 这时,方才那个跑堂小二捧着一个包袱搁在叶念安面前,“这位爷,这是您要的几身衣裳。厢房倒是备好了……” 小二面上似有难色道:“偏就只剩了最后三间。您看……” “不打紧,不打紧,有床就成……” 许是赶路仓促,许是酒喝得过快,酒气上头,呼楞铁晕出绯红双颊胡乱接着小二的话头。 “掌柜的,在下还有一事。”叶念安又从怀中取出一贯银钱道,“明日还要赶路,还须劳烦您弄四匹马来。” “哟!爷,您这可有些难为我了。”小二苦丧着脸,解释道。 “不知爷几个这是要去哪?这里马匹可不好弄呀!待进了庆州城,马源甚多,市价也低不少。” “我等去的是北边。”叶念安如实答道。 “哎呀,爷几个又是打哪边来的,还不知道北边壮蛮都骑着马越过线来了吗? 您瞧这店里,住北边的可都往这儿来了。”小二听闻叶念安要去的地方,大惊失色。 几人原本正端着茶盏往嘴边送,听罢小二说了这句,叶念安嚯地站起,“辽人打过来了?这儿是何地?” “此处为原州城界。过了东边子午岭,便进入永兴军路的庆州城。” 第一百九十五章 身 份(新年新气象 月票推荐票) 跑堂小二满脸愕然,对这桌酒客身至何处如此无谓甚为惊奇。见其风尘仆仆,也就多嘴了几句。 后边说了些什么,叶念安已全无心思听进去。他颓然跌回到椅凳,心慌意乱。 阿春张罗着从前厅散下,跟着小二走至酒楼后院的三间厢房简单安顿下来。龙小青和呼楞铁当先独占了一间,剩下那间便只能是阿春和叶念安同住。 本想借着这番豪饮,酣睡一宿。自听小二说了北边辽人踏线越境后,叶念安登时酒醒了一半。 阿春见叶念安六神无主,就喊小二泡了一壶热茶送进房里。 不刻,热茶已沏好送进了房。 “醉不了,喝些浓茶就当醒醒酒吧!”小二自倒了一杯递到叶念安手中,见其不应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只不过,巍巍子午岭上,被厚厚黄土密林覆盖,连山峻极,不可越。庆阳就在子午岭西边,党项、野利种落亦寄此州界。 至北再行百四十里,即入环州城界。此城乃朔方鸣沙地,三面环蕃,居人部落相杂,冬夏少水,沙碛远无邮传。 这是最中规中矩,以及最常见的前行路线。爷几个要去的地儿着实太不安全,出了咱这集镇,也就等于踏进了鱼龙混杂之地。 要我说,几位爷还是再好生商议一番吧!” 待店小二退去,叶念安端起浓茶呡了一口。回想着适才前堂小二介绍的接下来几日欲行的路程,复又用指腹揉了揉跳疼的神经。 脑袋里似有一把锤子正一下一下敲着,隐隐作祟,心中腾起的焦躁让叶念安十分不快。他摇了摇头,妄图把自己摇得清醒一些,却是引来更甚的不安。 他起身推开窗户,临街已不见行人踪迹。手中热茶升腾着氤氲热气,望着沉寂夜色,心中满是惆怅。 突然,叶念安脑中浮起一张狰狞的人脸,正是清晨被郑守备擒去的辽将头目的脸,以及他回头甩下的一句话…… 如是思忖着,房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好像是重物倒地的闷闷声。叶念安离窗循声向外,只见房门半掩,屋内屋外却空无一物。 四下环视,未觉异样后,叶念安向内合起门扇回到屋中,却浑然不觉方才还在屋中同他说话的阿春,此刻已不知去向。 依然沉浸在紧张担忧思绪里的叶念安,脑中尽是辽人祸乱踩踏后横谷寨的不堪之状,想象着娘子秦梓欣和孩儿遭受掳掠后的惊慌失措…… 记忆中所有陈旧往事一下子都变得鲜活起来,不知不觉间,双颊已满覆泪痕。 此时,就在适才叶念安倚窗处,站了一个身材槐梧之人。自顾端着茶杯,低头细呡,也不出声。 叶念安直觉前方光线较前暗沉,抬头不由得心下一惊。倚窗而立的呼楞铁,正直直看着自己。 叶念安眉头紧蹙,脸上写满疑惑。但想到此人是呼楞铁,心下防备也就消除了几分。 正欲迈步上前询问,却先飘来一个冰冷又陌生的声音。 “你是叶念安!” 叶念安正抬起的右腿定格在半空,前倾的身子也僵在原地。眼睛却越向这个原本粗犷又憨实的铁塔汉子,满是不解。 未等其语,呼楞铁转而欺身向前,也不解释,反又一字一顿重复道:“你就是龙小青要找的那个叶——念——安!” “…哈…哈…哈哈……呼楞铁兄莫不是方才酒吃多了,与桐生说笑呢!”叶念安一阵狂笑,笑得竟是如此生硬。 “好啦!别再掩饰了。答案全写你这张脸上了。”呼楞铁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脸盘子,轻声嗤道。 叶念安愣了愣,顿时摊开手掌一摸脸,发现是湿的,这才有些尴尬的望向呼楞铁。然而,此时的沉默,好像就是答案。 呼楞铁将案上茶盏倒满一杯端过去,叶念安却往后退开几步,在二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呼楞铁见他如此警惕,立马表明了自己立场。 这一刻,叶念安脑中一片茫然。室内沉寂无声,二人对视良久皆无语。 较之共携离京的这段时日,叶念安恍若隔世。虽如此想,心中却对呼楞铁并不惊惧。不接受的,怕就是这份突然而至又意料不到的事实吧! 这么想着,口中便幽幽道:“你是辽人!” “你也是!” 叶念安万没料到,呼楞铁回答的如此之快。微微一怔后,才对其说话反应过来。 只不过,经了这一细辩琢磨,叶念安的全身血液如瞬时抽干了一般,心间坠坠彻底失了血色。 呼楞铁似是早已预感到这个流落在宋土多年,突然被人推翻跟随了几十年的身份,再一把揭开其隐藏未知的真实身世后,这种应该有的不敢、不愿、不甘的复杂心理。 呼楞铁叹了口气,近身拍了拍叶念安的肩膀说道,“你爹是景帝长子耶律隆安,你是辽国皇室嫡亲后裔,你姓的是耶律,你终是要继承大统回去坐上那把椅子的!” 呼楞铁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喊越响,语气也越来越重,似是想为这些年生活在萧后阴暗里的旧族皇亲泄恨泄愤,又似是想让这未来的辽国皇帝尽快认清事实。 “不!我是叶念安!我叫叶念安! 我爹死在了沙场,我娘一生下我也死了! 我有一个大娘,我娘子叫秦梓欣! 我的一切都在横谷寨! 你找错人了,找错人了……” 二人撕声裂肺的怒吼,却将事实无情重复。呼楞铁的话犹如铜钟,在叶念安脑中不断回荡,无限晕开。他捂住自己苍白的脸颊,有些虚脱地委顿于地。 饶是燥热滋扰的六月,也依然没能抵挡住从他内心深处,蔓延渗出的阵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呼楞铁打破沉默。 “老奴知道小公子想回家救人。倘若辽兵越线掳杀全村,老奴兴许没有法子。 但只救小公子妻儿,老奴自诩还有这能耐。只不过……” 说到此,呼楞铁特意顿了一顿,等着对面之人的答话。 听到事情还有转还之地,叶念安倏地抬起埋于双臂毫无生气的脸,急切问道:“不过什么?” “救出王爷妻儿,小公子必须随老奴一同回辽国,回到您应在的位置上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抉 择 听闻呼楞铁这句掷地有声的回答,叶念安瞬时面如死灰,方才有点亮光的眸子又黯淡了下来。 他历经艰辛冲出汴梁,一路前行波折不断,才冲破重围见到一丝曙光。可是,不过天亮到天黑的工夫儿,又被打回了原状。 叶念安觉得自己一直在命运的漩涡里打转,在命运的缝隙中苟延残喘,只此往复,无边无际。 他有些不懂,为何命运总是握在别人手中?为何上苍要这样折磨他,将让卷入本不属于他的泥流漩涡…… 一闭眼是日间辽将头目的恣意挑衅,只想到辽兵越境侵宋的欺人之举,叶念安心中愤意立时燃炽。他还没想好,没想清楚,也还没想明白。 怎么办? 叶念安纠结复杂的神情全数落在了呼楞铁眼中,这枚粗壮的铁塔汉子看到了本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迷乱和茫然,隐隐划过一丝不忍,心房深处似被狠狠扎了一下,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呼楞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重重叹出一口长气后,缓缓走向蹲坐于地的叶念安,一脸正色道:“小公子,老奴知道一时间要做出抉择,确实有些难为您。也罢,老奴一心皆为小公子,即便前路刀山为海,老怒都誓死相陪。 只不过,救人性命刻不容缓,如若小公子想通了,随时可来寻我,老奴定策马先行,抢下小公子妻儿性命!”说完这些,呼楞铁复又轻轻拍了拍叶念安的肩头擦身而去。 对呼楞铁的离开,叶念安没有丝毫反应。于他而言,丢弃原有的身份,开启崭新的人生,是不是皇子、是哪国人,都比不上当前回横谷寨救下秦梓欣来得重要。叶念安看着窗外,犹自冷笑了一声。想到漫漫前路与这夜色一般无光,独身一人又如汪洋飘零永不泊岸,不由得心生寒凉。 窗外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散落。清夜月色穿进后院东边的最后一间厢房依依不去,安静等待着主人归来。 ‘吱呀~’ 门扇向里折开,趁着还未合紧的空隙洁白月光一溜泻入,悄无声息地将呼楞铁宽厚身影笼罩住。影子平肩微微起伏,停滞在窗柩前丝毫未动,而一直埋在暗处的喘息声似是变得清晰厚重起来。 “呼楞铁将军如此海量,藏得够深呀!”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屋内某个角落飘然而至。 “龙殿司,谬赞!老奴也是性情中人,酒一吃多,脑子就犯糊涂。睡不着,出去透口气。”呼楞铁身子一紧,很快又恢复到了气定神闲,对女子问话并不惊惧。 “呼楞铁将军,当是去了李桐生屋中才对!”龙小青一袭夜行衣与房中漆黑混于一色。 “龙殿司好雅兴,这几日怕也是憋得甚苦,差点儿将老奴也一起骗了。”呼楞铁不想转弯,直接打开天窗亮话道。 “怕是将军多虑了。你师傅我不过是昨儿下山沿洒菝斗时,见将军对马匹、马厩、营阵编布都颇为熟稔,这当不是一般粗莽大汉能所及的。”龙小青的话听不出任何波澜。 “老奴自小长在马背上,十一岁随父参军打仗。身披戎装数十载,闭眼都能在阵营里头摸个来回。算不上稀奇!”呼楞铁恢复了一贯的锵铿有力。 “呼楞铁将军当真是有亲兄弟么?”龙小青突然问出一句不着边际又无干痛痒的话。 “从不说假话。” “那么,将军当是宁老王爷的人了?!”龙小青又一个转音道。 语罢,呼塄铁心中咯噔一下。这究竟是试探,还是猜疑?呼楞铁有些惊愕地转过身,一时间没吃透对方的心思也就没有如何应对。 暗中窜出一点零星火苗,缓缓晕成光斑,一双皙白纤手已从桌案抽离,屋内变得亮堂,床顶包柱偶有蛛网斜搭,适才调皮潜入的月光似是吃了惊吓,此时已逃得不着踪迹。 窗边,案前,两张平静的脸。 “自小皇帝登基,虽辽宋两国偶有交战,宫里却未在明面儿上募集征兵。倒是前朝景帝还在时,命宁王在国境内征募过一次。” 几步开外的呼楞铁,详听了龙小青的这番精当分析,心里不得不暗叹萧燕燕的相人厉色。这个面儿上看着柔弱纤细,心思却慎密无比的女子,当不愧为大辽王国的殿前司正使。 “龙殿司察言观色功夫果然了得,老奴自叹不如。” “李桐生就是叶念安?” “龙殿司说笑么?”呼楞铁立马反问道。 “是也好,不是也罢。人,你不能带走!”龙小青冰冷的声音穿过烛芯,屋内斗然一暗。 “龙殿司寻叶念安不是要灭口么?”呼楞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是不是他,杀了便是!何必有此顾忌?” 龙小青卷翘睫毛微微一颤,面上寒霜乍起,牙缝中挤出道,“当年羽王府惨遭灭门即因夺位而起,回去便是又一次赴死!” 十九年前将一切鲜活之物燃成灰烬的那场大火,羽王府直通黄泉的那一十八条人命,犹如昨日刻在了龙小青的脑中。 望着眼前有些失控的龙小青,呼楞铁怔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十几年前,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的羽王府,不止是皇宫,在整个上京也是人尽皆知。当年景帝先逝,萧燕燕护子即位,所有阻挡,羽王尤甚。灭门,预料中事。 不耻之举虽是萧燕燕手笔,可是放这把火的人,竟然会是龙小青! “龙殿司当知小公子乃大辽皇室血脉,将其带回辽国是让不臣之心者胆寒,不复有异心。老奴与你各为其主,为司其职,宁王是为耶律皇氏实至名归,不知道龙殿司又是为何?”呼楞铁心间拔起一地寒凉,丧丧不知所谓。 “将军,你我沙场战敌,血腥杀戮见过无数。国之易主,苦的是民间百姓,又是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当年羽王潜逃横谷寨保住一命,留了后代。我等苦寻了二十年,如今将其带回,将军和宁王爷可有把握保住叶念安性命?” 第一百九十七章 艰 难(票票不要停~) “两位师傅这是在吵架么?” 二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冷不丁听见一个涩涩的声音从屋中另一角落传来。循着声响,但见阿春也正揉着惺忪双眼,一脸懵然的看着他们。 呼楞铁瞧见床榻上的阿春,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反身对上龙小青一双美目,露出一丝只有她能看懂的尴尬浅笑。 “师傅晚上吃得有些撑,睡不着过来聊会儿天。没你的事,继续睡吧!”龙小青没有搭理,瞥了一眼屋里的两个男人,转身向门而去。 “阿春兄怎么睡到这里来了?”呼楞铁目送龙小青出门后,劈头问向姜春道。 “呃……我也不知为甚,约莫记着给桐生兄叫过热茶后,关门扇时后脑勺突然一阵灼痛,就…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一醒来,便听见你们吵……听见两位师傅在聊天。” 姜春如实回答着呼楞铁的问话,只是说到醒时稍稍改了改用词。 “听到了什么?”呼楞铁有些不确定。 方才去李桐生厢房时见姜春站在门口。也未多想,抬手就在他后颈处抹了一下,拖到了走廊弯道处。 却不曾想,这小子竟然睡到了自己床上。 “没啊,呼楞铁兄这是不信阿春么?”姜春眨巴着双眼,一脸茫然。 “哦,为兄睡姿不甚雅致,怕扰了阿春兄下半夜的美梦。”呼楞铁一转话头,面儿上浮起一抹假笑。 “那赶紧歇息吧,明儿个还要赶路不是。”姜春憨憨道。 ‘噗~’亮如白昼的房间顷刻漆黑不见五指。 二人刚刚躺平,姜春鼾声响如闪雷。 ‘咚咚咚~’呼楞铁正粗眉打结,门外来了一串脆脆的叩门声。 身旁响雷已超盖过沉寂深夜里的一切声动,呼楞铁顿了顿,没有立即去开门。 “呼楞铁兄,是我!”隔着门扇,叶念安的半截身影映在木档窓纸上。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呼楞铁一跃而起至叶念安面前。借着月色,倚在厢房门前的两道身影被拉扁拉长。 见了呼楞铁,叶念安当先于月下行了一个拱拜之礼,满是坚定说道,“桐生出于市井,生于宋土。自小贫苦,更无缘富贵。 宋辽争端,于我而言仿若天宫皎月,桐生望尘莫及。” 在呼楞铁离开后,叶念安深思了许久。他并没有接受自己是辽国皇室这个身份,也没有回辽继位会见旧亲宗的打算。 只不过,辽军发兵已成事实,如今除了倚仗呼楞铁与龙小青二人救出娘子外,别无他选。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才是最紧要的。 见呼楞铁脸盘子打起褶皱,叶念安趁热打铁继续道,“桐生知道将军良苦用心,也明白呼楞铁兄军命难违,但是桐生仍想请求将军替我走一遭。救一救桐生妻儿!” 先不说叶念安后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尽浑身解数抛出的这番请求,就说方才一推房门便受了这未来皇帝的揖拜,胸中已填满惊诧,惶恐连连。 呼楞铁见叶念安不愿乖乖就范,也不肯把话说死,偏偏只在回横谷寨救人一事上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此时再细嚼小公子的这番肺腑,倒是拒也不好,应也不妙,落了个两难境地。 “大辽继位传统素来都是立长立嫡,小公子这般费尽唇舌,无非是想让老奴先行一步暗中相助。” 呼楞铁实话实说,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暂时耐住性子继续潜伏。 所谓“以日易月”,应当就是过一天相当于过了一个月。 第二日凌晨,天际出现了鱼肚白,接着射出一楼曙光,再是增添了一抹红晕,紧接着一个金黄色的亮点跳了出来。 此时的这个原州城集镇,还在半梦半醒中,与昨儿傍晚落脚时分相差甚远。叶念安立在客栈前前的空地处,翘首向里。 “不用望了,还是四人同行!”有人正从客栈内堂穿行而出。 叶念安万分惊愕,定睛一瞧,竟是整装待发的龙小青。张了张嘴巴要说话,又见呼楞铁紧随其后,从内堂摇晃而出。 “徒儿行踪岂有师傅不知的道理?”龙小青柳眉一挑,慢条斯理地甩下这句话。 叶念安冷着一张俏脸,黝黑双眸又向后移了移,妄图能从呼楞铁处得到答案。只不过,呼楞铁平静无波的双眼,便已告诉了他一切,叶念安发现他失败了。 “嘿,都够早的呀!趁着日头还没出来,赶紧的吧!”阿春一副天真扮相从内堂碎步跳出,看见三人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这道儿出去,直接就是荒僻山谷,徒步难走了哟!”阿春抹着额头不断淌落的汗水,指了指脚下快要走完的山路尽头。 “只此一道儿?”叶念安满脸焦灼。 “哎呀,我说桐生兄,昨儿个尔等都喝断篇儿了,我可是好生听着掌柜说解!” 阿春一脸得意,故作内行道,“原州城界可是三面环山,就我等住下的集镇算是山丘平坦地势,能住住人。 太阳不断升高,光线越来越毒。四人沿着依山羊肠山道,钻进了一处多岔沟洞。这沟洞也极为罕见,一半在岔林丛生的沟内,一半在天光裸照的沟外。 这条山岩夹峙的深沟,山间植物茂密,沟底溪水漫流,空气清新氧气弥漫。深深吸一口,身上灼热便解一分。从未见过这般人间仙境的阿春和叶念安,圈着一张嘴忘了合拢。 过了沟洞,四人一字排开,把扶倒伏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寸步挪过脚下溪涧。 “什么声音?”阿春不情愿地从仙境中走出,皱眉道。 “那是草丛里的一种虫子,翅膀一颤就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有人端着簸箕筛沙子。”犹自当前的呼楞铁幽幽说道。 阿春伸手挥了挥,夹紧步子追了上去。 离其十几米开外,是一片平整土地,平地两旁树满了开得正好的向日葵地。再往深处,见有零星土墙而砌,应当是个村庄。 四人钻进这块向日葵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里边的土墙矮房前。 只不过,众人眼中的这个村庄也忒小了些。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夜 宿(票票莫停~) 众人眼中的这个小村庄只零零散散搭着几户人家,往里走近了瞧,这几户人家房门紧锁,主人都不在家。 接近黄昏,夕照霞光斜在土色矮墙头的几件铁器上,将其锈色斑驳映衬得格外苍凉,一如村头一只只高昂的葵花盘子,盛气高傲又孤独凄然。 “看来这地儿是没人住的空茅舍。”阿春踮脚扒着见尺来方的窗子瞅了半天,憋出了这句话道。 “兴许,这里曾经是个作坊。方才我围着屋子转了两圈,后边荒土随意拨弄两下,就瞧见这些了。” 呼楞铁弯腰捡来不少粗瓷大器的残片碎渣,拍了拍手复又道,“土里还夹杂着许多被敲碎的牛、羊、马等野生动物的头骨,可见此地曾有食肉为主的游牧渔猎居住过,说不定当年是一块人烟稠密的聚居地。” “这里莫不是坤都冷梁?”龙小青追着呼楞铁的说话,又补充了一句道。 四人立身在这片被向日葵包笼住的黄土中,望着头顶的蓝天澄碧,却不知徒行了一整日已横穿至庆州城界的黑山脚下。 天色将晚,低垂的夕阳将上空勾勒出橘黄与艳红两色,华美而壮丽。 远处,一道饱经岁月、风雨吹打的夯土泥墙周延数里,洋洋洒洒地圈围住前方不见边际的高原云幕。 “这是蜡石料,研磨成细末用以施釉……还有那些草,叫‘骆驼蓬’、‘锦鸡儿’、‘山珠子’……” 阿春和叶念安紧紧跟在呼楞铁跟龙小青的身后,听着前面两位辽人不厌其烦,悠哉游哉的介绍。二人一步一趋,这只耳朵听着,那只耳朵就漏了一半。 这等高耸独石、山涧沟谷的天然苑囿,尽管还在宋土国境,却俨然到了一个陌生又新奇的州界。 沿途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草每一木都大有讲究,随便指一块散落地表的碎石砖瓦,似乎都有属于它的一段久远往事。 一路闲聊间,四人所经之处衰败不堪,偶有往人入眼尽是老弱妇孺,纤瘦干瘪。 屡经集市,铺门店张七倒八歪,苍穹无际,人烟罕至,投宿无门,大致上皆一副萧索离乱之象。 日光渐渐暗下,一行人只得加紧步子继续走下去。就在赤霞弥留天际,晚星跳上月梢的交替之际,四人已行至方才望见不见首尾的残破土墙处。 连续赶了这么些路,大伙儿已疲累地挪不动半步。挑着就近处,呼楞铁钻进土墙,硬着头皮敲了口子上的一家原色木门。 ‘咚咚咚~~’ 门内无人来应。 ‘咚咚咚~~’ 木门纹丝不动。 呼楞铁不死心,趴着木色缝隙偷偷往里望。屋里点着蜡烛,却没人应门。 铁塔大汉有些气急,退后了几步正欲上前踹门,却被眼尖的叶念安横身一拦。叶念安将食指按在唇中,示意众人不要发出声音。 “屋中这位,我等几人自汴梁远行而至,沿途找不着宿头。 奈何红日下落,天色转暮,无法子只得惊扰贵宅借宿一晚。不知当否?”叶念安立在木门前恭谦而语。 一遍说罢,屋中仍是极其安静。 稍待了片刻,叶念安复又耐心说道:“我等断无恶意,屋主不必惊惧。”语落,不见屋内有何动静。 叶念安望见对面三张原本充满期待的脸瞬间泄气,收回叩门双指正欲转身。 隔着木门,有一道孱弱微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道:“家里人都往南边逃难去了,我乃一跛脚老妇,实为不便。诸位投宿还是另寻他处吧!” 老妇人的这句话,前后断开数次,里面说得颇累,门外几人听得更累。 “既如此,那我等也不勉强老人家了。 只是夜黑路远,外头又起了风沙,我等借老人家屋外平地倚墙对付一晚,明儿天亮就走。 如有惊扰,小可先行陪罪。” 借着木门中传出的微弱烛光,就着高原漫天风沙下的朦胧月色,四人围在破旧土房的屋檐胡乱垫进些干粮,便相近倚着矮墙昏昏睡去。 这六月高原上的夏季,日间同夜晚温差甚大。四人和着轻薄衣衫在睡梦中越挨越近,越靠越紧。 阿春不仅鼾声震如响雷,从唇角不停外溢的口水,从搭靠在呼楞铁厚实肩膀处洇湿至胸前大片。 夜风越过墙头落向四人,呼楞铁被前胸凉意一击,猛然清醒了过来。 “啧啧啧,他娘的!啧,姜春你这哈癞子,给老子醒醒!” 呼楞铁粗眉倒竖,手掌奋力拨开阿春斜倒在肩头的脑袋,满脸嫌弃地吼道。 “嗯~~~” 姜春半竖起脑袋,耷闭双眼哼过一声又倒向了呼楞铁的肩头。 “你给老子起开!” 呼楞铁雄师一跃,将他脑袋一掌拍了出去。 “呃~~~” 阿春旁边排着叶念安,遭贯力一推,两颗脑袋碰到一起,哐腾一记闷响,二人都痛醒过来。 “作甚?”叶念安板起俊脸轻斥道。 “小……桐生兄,你瞧我这衣裳,全是这厮的口水吐得……” 经了昨晚与阿春的同枕共眠,呼楞铁已是一夜未合眼。今日再来一遍,这满腹憋屈不撒不痛快。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却又见叶念安将食掉摁在唇上。呼楞铁立马识趣地收起话头,蹲下虎躯。 “外头有声音,听见没?”叶念安贴着土墙,惊疑说道。 “像…像是马蹄声!”阿春与呼楞铁也听到了墙外愈行愈近的阵阵马蹄。 “三更半夜有马蹄声,不是盗贼……就是……辽兵!” 叶念安眸子一亮,嚯地站直身子,“莫怪这一路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百姓都闭门躲避,原是此地盗贼猖獗。哼!” 听着马蹄声响似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几人快速猫着身体找了暗处藏了起来。不久,贴着矮墙马蹄纷杳而至。 呼楞铁与叶念安轻步一跃,尾随骑队行了一段。待看清骑手乃一干宋人装束,面相和善,也未见凶器防身,二人又悻悻折回方才栖身矮墙处。 “就是几个赶路的人,非是盗贼。” 呼楞铁一踏进院墙,就迎上阿春一张怕事的嘴脸,正想劈头埋汰他几句。 突然间,木门开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恶 贼 (票票不要停~) 跛脚老妇人手掌烛火,站在开启的昏暗门洞后,一脸哀叹道:“瞧着,诸位赶路确实不易,不嫌弃的话就进屋来歇息吧!” 矮墙前的一列人满脸惊愕,望着门槛处面皮蜡黄的老妇人,面容憔悴,身形佝偻。 叶念安上前弯腰作揖道:“想来定是惊扰到了老婆婆的休息。我等于此滴水未进,还真想进屋讨口水喝。”说罢,当先撂起前襟衣摆,跨进屋内。 “清水还是有的,若要讨吃的,家里是真没有一点儿能吃的东西了。”老妇人黯然轻摇了摇头,犹自絮叨道。 阿春走在最后,扶着老妇人转身进屋,疑惑道,“没有一点儿吃的,那老婆婆平时吃什么呀?” 老妇人也不回答,只是用手中拐杖指了指里屋。几人相互望了望,朝着里屋方向走去,待老妇人一跛一拐地走近耳房米缸。 “哎!诸位要是真的饿,这里尚存了一些老身保命的食物,瞧你们不是当地城界人,行到此也不容易,便分一点儿给你们吧。” 三更夜,屋外是朦朦月色,屋内是昏昏烛火,众人掀开米缸伸脖一瞧,原地呆住了。 米缸很深,却只在缸底囤了小半袋谷糠、半升米渣,一些已干瘪发黄的树皮和草根,以及穿越老爷沟洞时,见到的一种名为‘野鸡翅’的蕨类野菜。这种野菜嫩茎晒干,亦可煮食,类似南方的梅干菜。 阿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口中惊呼道,“难道……老婆婆…老婆婆莫不是就以这些东西充饥么?” 听了几人关切之问,老妇人皱脸哀戚,两行浊泪无声而落,叹道:“早几年我家也有田有粮,且算安生太平。可连年打仗兵荒马乱,田地无法耕种,家中存粮也屡被军队征收。” 说到此,老妇人瞪起双眼咬牙切齿道:“最可恨的是,不知何来一群恶贼趁火打劫,盘踞在此带山脉不走,四处搜刮。 从老爷沟洞至此黑山岭,村里但凡还能走动的,都离村去别处逃荒了。剩下的,便是我们这些年老体弱的了。” 听罢老妇人所语,四人愤慨之余,更甚的是心酸。“老婆婆,既然这群恶贼盘踞不去,那您米缸里的食物也顶不上几天呀!” “哪还顾得了这些,能顶几天是几天,实在没吃食了就只等饿死罢了,这都是命哇!”老妇人一脸苦丧着说完,举起枯瘦手掌低道抽搐起来。 叶念安摸了摸自己腰间,又在怀中掖了掖,掏出离开渭州城界时郑帅毕予他的钱布袋子,全数塞进了老妇人的双掌中。 轻语道,“老婆婆,这些银子您先拿着,如再遇了盗贼前来剥刮,您也好换些粮食保命。” 看见叶念安塞钱给老妇人此举,三人瞠目结舌。呼楞铁心间暗道,小公子心肠良善,回了上京怕是免不得磕碰,还须多经些磨练呐…… “老婆婆不如说说这群恶贼盘踞哪座山头,待天亮我等去会会,说不定能帮您和村里人除了此恶霸。” 呼楞铁和龙小青望着口出狂言的叶念安,前一秒还在心间暗赞了这个抠门小子有此善举,后一秒便听见他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豪语。 不自禁间,二人四目齐刷刷地瞪向正扮起一副菩萨心肠的叶念安。 老妇人紧攥着叶念安的布袋子,正欲张口说些什么,突然,院墙外复又响起阵阵马蹄。 “阿呀,不好。怕是此伙恶贼又折返回来了!”老妇人绷紧了皱脸惊呼道。 “莫怕!老婆婆,如若屋外马蹄真是此股恶贼,我等定寻了他们打到趴下,替大伙儿出口恶气。 待了天明,再将平日里搜刮你们的粮食还给大家。” 叶念安似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嚯地站直身体,正好对上呼楞铁与龙小青二人斜来的眼白且嫌弃而愠怒的脸。 “万万使不得呀!”老妇人一脸急切道,“尔等是不知此股恶贼的手段,凶狠残暴,非是手软之辈!” “哈哈,婆婆不必担心。我四人间有两位英雄武艺超群,寻常之人,没有百十几余休想近得其身!”阿春挺胸拍脯,自豪地向老妇人解说道。 看着眼前不解风情的阿春,叶念安立于一旁强憋笑意,转首瞅向斜侧正尴尬不语的呼楞铁二人,幸灾乐祸地摸了摸鼻尖。 “妈巴羔子的!还楞着作甚?”呼楞铁一把将耳房桌案上的烛火,提到了前堂。遂又打开堂屋门扇后,复又折回对众人道,“寻架还有这些废话!找打么?” 老妇人见呼楞铁此番蛮径,惊得捂住了双唇。 “你,你,快扶着老婆婆自寻了暗处躲好,老子寻了这群恶球打完就来。”呼楞铁已生出烦躁,对着暗色中的叶念安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命令过,便要径自向外去。 “徒儿,只身前往不免有些弄险了。还是师傅与你在屋中同等吧!”微弱烛色中,龙小青的说话幽幽响起。 语毕音落不多时,院墙外头蹄声杂沓,隐约有人叫吼道,“这户有灯火,进去瞧瞧!” 三更,夜深人静,月高天黑。 龙小青端坐堂屋,托腮娴等,一副无聊模样。呼楞铁盘坐屋外门槛,平搁双臂,闭目养神。腰间一把环月弯刀,衬着月色反出一片白光。 一墙之隔,震耳响蹄骤然而停,纷乱脚声簌簌而起。为首几个未待人齐,抢先进屋。 呼楞铁闭目圆睁,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贼子,给我停住!” 一心抢掠的恶贼哪会料到有人坐等,也没提防呼楞铁的这声喝,恍如耳边乍起的一个惊天响雷,吓得缩回半侧身子。 抬眼一寻,但见门槛中央正坐一个圆脸大汉,宽肩厚胸,眉宇间不怒自威,凛然之态不敢妄动。群贼相顾失色,皆不知其来历,同止了脚下。 “来者何人?自报了家门,爷爷我饶你们狗命!”呼楞铁见群贼畏畏不前,暗嗤了其如鼠胆量,复又闭起双目。 为首一体形稍大的矮汉,不惧骂回道:“他娘的,你又是哪儿飞来的胖鸟汉子? 敢在此地叫嚣撒泼!” 第二百章 降 贼(纪念二百整 万丈高楼平地起) “妈巴羔子的,敢说你爷爷是胖鸟汉子。活腻了不成!”呼楞铁雄狮怒吼,直刺众生耳膜。 群贼吃这阵势一惊,气势已被震去一大半,不自禁微收起脚步,嘴中仍颤巍巍地不讨饶。 “他娘的,有甚吃喝赶紧拿出来孝敬爷爷们!”为首的几个一面迈腿要往呼楞铁这边来,一面举起手中大刀虚吓道。 “再敢往前,取你狗命!” 呼楞铁见这群恶贼不作罢,嚯地从门前木档上跃起,狮眼圆瞪,操过腰间环月弯刀齐肩平举,从牙缝里挤出几字道,“一、二——” 矮汉看到呼楞铁手中的环月弯刀,勉强吞咽了一口唾沫,似被唬住了,双腿好像出现了犹豫。 被数着走了两步,第三步有些拿不准主意,欲前还走,走怕弯刀飞来,停怕同伙耻笑。如斯迟疑间,终于抬脚跨出第三步。 只可惜,脚尖尚未触地,呼楞铁口中迟没出口的‘三’字,同臂中紧扣的环月弯刀一并劲力飞出。 矮汉见弯月刀飞旋而至,正想伸起手中大刀格挡,却哪里快得过飞刀流星。‘嗖’一声响,只觉右臂吃痛,手中钢刀‘哐铛’划落在地。 这瞬间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斗生变故,让在场众人吃惊不已。矮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抖瑟。 ‘锃~’环月弯刀又稳稳旋至呼楞铁手中。 “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尽管试试?”呼楞铁本就是粗豪之人,此间冷冷一句,众人都如中了定身法,战栗危惧不敢妄动。 听罢这声冷斥过后,纷纷跪下贴地作揖,口中直呼爷爷。 呼楞铁复又转身坐至门档,闭目幽幽道,“去喊你们大当家来说话!” 这句话虽不如何响彻,却让在场每一个人听了分明真切。群贼中落在后边靠院墙口近的几个,被此无声之厉激得想偷偷溜走。 盘身端坐的呼楞铁也未抬眼皮,传出一声怒吼,“谁都别想走,再动,吃老子环刀。” 正此僵持间,后头有人喊话道,“魏头儿来了!” 院墙外头确有马声嘶鸣,随即响起杂乱脚步声,不一会儿,只见群贼后头渐渐隙开一条道,几条黑影鱼贯而入。 为首的矮汉以为见到了救星,又倚仗人多势众,狐假虎威道,“我家魏头儿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看你还敢与他较劲!” 呼楞铁见来人身披墨色旧氅,手持长剑,昏色中只觉眼鼻周正,也看不清面目。 见其身上斗蓬带进些许凉风,便喊出一声道,“贼头儿,正欲寻你!且报姓名,也教你输得服气。” “贼头儿是,姓名你不配!”此称作魏头儿之人,并不买账,丢下挑衅之话道。 呼楞铁冷笑一声,见其不知进退又要磨他时间,也不想啰嗦,腾地一下举直手臂。 “且慢!” 龙小青本坐在堂屋烛案旁,兀自发呆。对外边呼楞铁玩的这两招,也不感兴趣。 然而,听闻群贼头领的说话声,只觉得耳熟异常。眼见呼楞铁欲再次出手,便脱口喝止了下来。 龙小青挪开步子,向呼楞铁门档处走去。 敞开的门洞并不亮堂,但借着堂屋氤氲而出的背光,龙小青的脸廓倒是棱角分明。 院中那面目不清的贼头儿,向前一步道:“敢问侠女姓名?” 反遭寻问的龙小青心中一惊,背手踏阶而下。走至贼头儿半米开外,慢慢吐词道,“龙——小——青!” 不料,‘扑通’一声,面前的贼头儿一语未发来了个响跪。“小人,魏敢!” “我道你声音这般厮熟,原是魏都头呀!”龙小青微微一笑,心下却暗嗤道,今日真是赶巧得能写书讲故事了。 群贼见眼前几人这番行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后呼楞铁观此斗生变故,也就按下了方才矮汉挑衅而起的怒气。 “龙殿司,别来无恙?”魏敢不敢怠慢,又是一句奉承关切的话语。 龙小青呵呵笑着,转身对呼楞铁吩咐道:“去取烛火来。” 不刻,呼楞铁手掌烛台走至龙小青身处,疑惑道:“你是谁?抬起头来!” 魏敢听闻,一移眼瞳,复又停在龙小青脸上。见她并无阻止之意,便识了眼色回道,“火山军县,魏敢!” 只不过,院中喊出的二字,飘到一直藏身暗处的叶念安耳中,心中咯噔一记,大感意外。也不管太多,按不住胸中诸多疑问,从堂屋暗处轻步而出。 “火山军县衙,魏敢,魏都头?” “叶……叶念安?”深处飘来的这个声音,又是另人所说。魏敢循声而望,却见龙小青身后站着一个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月色下,烛光中,矮墙内,众人前。 叶念安三字,让所有人屏息凝神,定睛驻足。 “当真是你?”叶念安双目炯炯,满脸诧异。“魏都头出身衙门,何故在此地行此行当?” “叶兄……”魏敢颤颤瞥了眼龙小青,也将胸中迷惑抛出,问道,“叶兄,叶兄不是……又怎会与龙殿司一起?” “龙殿司?”叶念安侧首望向自己的这个美艳‘姑姑’,疑惑之色又加重几分。 一时间,无数双神情迷离的眼睛,无数张画满问号的面容,无数个欲待解开的谜团,充斥在这座土墙矮院内。 呼楞铁转身走回堂屋,搁下烛台,向着暗处轻呼一声道,“阿春兄,扶老婆婆出来吧!” 听了院中众人对话,细辩过贼头儿、龙小青与小公子的神色转变,呼楞铁已猜出了个大概,这才当先回屋关照道。 不多会儿,阿春搀扶着老婆婆一步一趋走进堂屋亮处。 老妇人扫过屋中院前各色人等,心中暗暗叫苦,‘搞了大半夜,这几个喊要降贼的赶路过客与这群黑山脚下的恶贼,竟是一路人!’ “妈巴羔子的!先别忙着叙旧。 你这厮,魏什么玩意儿的,先给老子将刮剥来的钱财、粮食,全他娘的吐出来!” 呼楞铁一打来回,又瞪圆狮眼,朝魏敢欺身命令道。 阿春张罗着点亮屋中烛火,霎时间,堂屋亮如白昼。院中龙小青、叶念安、魏敢抬步而入。 众人相坐,各道契阔。 第二百零一章 道 由(上)(票票莫停~) 众人各寻了椅凳倚案而坐,除了阿春和老妇人,四人当中怕是只有龙小青算得上能捋清事情的前因后脉了。 呼楞铁不知道事情始末原委,只晓得折腾半宿全是因这魏敢而起。便顺势装傻充愣,对其没好气地吼道,“既是熟人,也不发难于你了。 赶紧差你手下将村里搜刮来的什物,麻利儿地给老子还回来!” 有这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属神仙也料不见。魏敢有些胸闷,也有些不服气,又因在场之人陈杂,不便发作。 他一一扫过屋中几人,等着最后有人拍板发话。 不是太宽敞的堂屋里,几张愁容,几双凝眉。 叶念安满腹疑虑,初始盯着斜侧的龙小青一眨不眨的眼珠子,待呼楞铁这声叫板后移开眼眸,清了清嗓开口道:“好了,各位。 这架也打了,人也齐活了,都敞开着说话吧!” 龙小青颔首掩面,微微一笑道,“不如就魏都头打头儿吧!” 众人随着话头,将目光落在一副无奈姿态的魏敢身上。半晌,只听有声音幽幽道:“哎,真正是说来话长!” 原来,自龙小青在火山军县衙的二里酒馆内,拎着魏敢尾随了张刑曹至青州扑了空后,又辗转奔赴到汴梁追寻叶念安的踪迹。 经了这番周折,终在离寇府近处的临街客栈觅得一间厢房,能将寇府的出入往来尽收眼底。 不赶巧的,正遇那几日寇太傅抱恙卧病,一连数日都尊养于府内,不上早朝。龙小青日夜盯梢察观至更夜,才发现有轿辇行往宫里。 只不过,魏敢到了汴京依是终日吃酒买醉,店家寻过龙小青数次,为免行迹暴露,龙小青才谴了魏敢先行折返回程,自己再悄隐于暗处打探个中细节。 离了二里酒倌,又被逐出汴梁的魏敢,知道火山军县衙定是回不去了。一路坠坠,不知何为。走走停停,行至庆州城界的黑山脚下时,正遇北边越境来‘打草谷’的小股辽骑。 此举入侵,从环州北至洪德寨八十里,南至庆州百四十里,沿路烧杀抢掠,周遭百姓都惨遭涂炭,一发不可收拾。 魏敢本不想淌此浑水,却于抄近小道一突起山丘处,正有几百兵马在互相厮杀。这些兵马也未着统一服饰,许是为了辩其敌友,其中一路头上均缠着黑色头巾。 正躲着暗自观战的魏敢,见一个缠了黑色头巾的头领站在左首的土丘上发号施令,手下军马瞬时排布列阵,东出西击,进退有序。 另一边未加修饰的骑兵正奋力挥乱厮杀,其队阵虽杂乱无章,英勇气势却是极盛。头缠黑巾的兵马被杀得渐趋散乱,越发不支。 忽而,离左首数里外有鼓声大作,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又将没有头饰的那路气势压制了下去。 那两名没有头饰的兵马将领一个细长高个儿,手中兵器甚为罕见,左右各执一柄圆月弯刀,另一个突额细眼,却长着一个狮子鼻,扳手抡一根长枪。 二人见敌军援兵赶至,气得哇哇直叫,四肢不停,直冲先锋。手下兵将见其头领势如猛虎,大受鼓舞,个个奋勇。 一时间,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那使双柄圆月弯刀与狮子鼻头的头领实在忒凶悍,嘶吼连连,又砍又刺,眼见新增援兵又快支撑不住,忽然又是一阵鼓声齐擂,进攻兵将仰声大吼道:“史将军来也!” 经这一声喝,双方战得正酣,斗然停驻转头。只见尘土四起处,一队人马急驰而近,最首的马背之上是个身披黑氅的黑皮汉子,头缠黑巾,手握阔斧。 也未先招呼,长驱直入,抬手就劈向狮子鼻头。接连格挡了两斧,第三斧没有挡住,只是闪身避过,回身正欲还抡一枪,却被黑氅反劈开枪杆,哐啷一声掉下马背。 狮子鼻头暗叫一声不好,即策马向魏敢山丘处驰来。此人眼睛虽细长窄小,双目一聚就精光四射,魏敢猫在山丘处眼见对面马蹄踩来,拔剑一个跃身向半空中的狮子鼻头咽喉处刺去。 ‘噗嗤’一记闷响,人落马翻。 后头还在浴血奋战的黑巾黑氅与圆月弯刀,被十来米开外的这一幕惊愣得收住了阵脚。尚在厮杀的部众见狮子鼻头应声倒于血泊,已现出力不从心,被打七零八落,不断往后逼退。 为首那史黑巾瞅准双柄弯刀分神间隙,‘嗖嗖’抛出左右两斧,正好击落对面的两柄弯刀。霎时间,这个细长高个头领亦被黑巾兵将团团围起擒下。 黑巾黑氅见敌势已去,双手一勒转马头向正欲离开的魏敢处驶来,口中急喊道,“英雄且慢!” “英雄出手相助,史某感激涕零!敢问英雄大名?”史黑巾声音洪亮,中气充沛。 “在下火山军——魏敢!”见其气势,魏敢亦躬身一拜,大声回道。 “史某瞧魏兄身手利落,不知何以营生?” “在下……”听到这句问话,魏敢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行了一路,正为何处去从烦扰,此间偏生被戳中了痛处。 正犹豫间,马背上的史黑巾似是看出了魏敢的为难之色,一转话头又笑说道:“史某原是环州兴平城边军,曾与入侵的契丹蛮夷有过激战。奈何兵寡器弱,最终落得兵溃。 无奈之下,史某只好沿途收编流民,与残存部下组编作战,一路抵战至此。 魏英雄若胸中有义,可入我黑山寨,共抗蛮夷踏我宋土。” 魏敢把自己离了汴梁与龙小青分手后的经历陈述完后,扭头再向众人解释道:“魏某回头无路,投身黑山寨。苦于没有粮饷,沿路才不得不做些搜刮的勾当。 诸位若信我,魏敢即刻回寨说与史寨主听,我遇上了昔日手足,将行于此处剥刮来的东西还与大家!” “魏都头可有把握说动你家寨主?”呼楞铁的问话稍显生硬。 “不知!”魏敢瞥了眼面前的粗壮汉子,心间有些牙痒痒,只憋出二字道。 “魏都头何不与你家史寨主说明,待交还了百姓钱粮,即去汴梁投军呢?” 叶念安忽然平平直直的一句说话,让席间众人惊得嘴巴大张,久未合拢。 第二百零二章 道 由(下)(票票莫停~) ‘啪啪啪~’语落音毕,一阵孤鸣。 “小……桐生兄当真好主张。”呼楞铁咧着大嘴,眯眼傻笑道。 “叶兄说得极是,我家寨主确实常有投军夙愿。”魏敢抬首正对叶念安,眸子里射出亮光。 “那还等甚?老子这就与你同去!”呼楞铁见魏敢支支吾吾却没进一步动作,心里痒的难受。 “莫急。魏某心间还有一事未明,待解了疑,定不会食言。”说罢,魏敢又将双目停在叶念安脸上。 夜来寂静。叶念安微微颔首。 片刻,复又迎向面前投射而来的几道灼光,平静说道:“叶某知道魏兄心中疑惑。 屋中几人皆与叶某相识,今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既然诸位都在,也就不避讳甚了,有甚不解一并说个清楚。” 话到此处,叶念安举起双臂‘咔嗒’一声合起堂屋门扇,复而转身缓步走至魏敢身前,躬身一揖。 “念安到青州充作了补堤河工,一心赴死并无二念。却未料破堤黄水横贯秋冬两季,冰堤数里,城中百姓颗粒无收,其时青州府衙临界换任,河堤治水未果,转年春天又逢朝廷征收,诸事凑到了一块儿…… 负责青州补堤的都水丞还算看得起我,让念安有幸直面青州新任的寇知府。 也正因青州筹粮的将功补过,给我脱了死囚身份的机会。 尔后,念安又追随寇太傅一路辗转到了京都汴梁……” 叶念安畅言至此,戛然而止,眨了眨眼睛,泛起一抹戏谑道,“说起来,念安还要感谢魏都头。 所谓福兮祸所依,当日若不是判了死刑充作囚河工,今日也没念安向寇太傅告假回横谷寨一探亲人的机遇。” 听了叶念安的这席话,魏敢胸中五味杂陈,面色通红,大感羞愧。 他从未想过,自己平生唯一经手的命案竟会如此戏剧反转,心间不由暗暗唏嘘。 “叶兄见识高明,命不当绝,魏某听了,如拨云见日,心中更是愧意难辞。” “如若今日不遇见魏都头,小公子打算瞒我等到何时?”龙小青见二人暂不言语,立时见缝插针道。 “龙殿司涵养气度颇深,叶某静观一路毫无破绽,佩服!” 叶念安听闻,内心一凛,抬首与龙小青的肃色双目轻轻一碰又迅速弹开。 复又呵呵一笑,转过话头道:“想来,昨日晨间阻拦呼楞铁将军前行,怕也是龙殿司的手段了?!” “小公子机敏聪慧,应当听得出汴梁御道拦轿那晚,属下所言句句属实。”龙小青眉间微皱,却毫无犹豫之色。 “当年羽王亦是精通文墨诗书、三韬六略,勤研弓马射骑、兵法战阵。 小公子和羽王相像之处,不予言表。当晚,属下便有故人厮熟之感。” “原是龙殿司早已识破。何故仍不言明?”叶念安有些看不明白。 “属下只想守候小公子左右,助您回横谷寨见想见的人,一了心愿。” 龙小青一通肺腑顿于此处,斜过眼梢瞥向呼楞铁,继续道,“换作他人,尚不可宽心!” “哦?怕也是想亲眼确认我横谷寨的唯一叶姓人氏,好坐实大辽皇室血脉吧?!” 两人一问一答间,众人听得一惊一愣。龙小青此微妙举动,落于一干人眼中也看出了不同的意思。 尤其是那魏敢,见铁塔汉子与龙殿司对叶念安皆是一副毕恭毕敬,遵从听命的架势,胸中疑惑更剧。 “小公子上通晓天机、下洞悉地理。大有纵横六合,肃清宇内尘埃之志……” 呼楞铁听叶念安自明了身份,随即接过话头想趁势谄媚一番,却被叶念安竖直的手掌阻挡住。 “话已至此,也不必打哑谜了。”叶念安扫视一圈,像是站得有些累,便轻轻踱步坐回到初时的椅凳上。 “呼楞铁将军与龙殿司要找的人,全被这黑山寨的魏都头搅了,念安瞒不住了。 此番回横谷寨,原是归家心切。只是一路遭遇,方知北方战事已起,横谷寨乃国邦三角地带,燎原险境。 不论念安家父是谁,出身何处,都比不上当下赶赴横谷寨救下妻儿。” 叶念安幽幽而述,衬着案上跳动的烛火,脸廓忽明忽暗。 “几位不必惊讶,念安本不想于此地消磨时间。只是见了老婆婆耳房米缸中的草根树皮,才临时起了剿灭山贼之意。 今日如若不遇魏都头,我等还只顾星夜赶路,在这峡谷山川,不知此时中土形势。 如此可见,宋土边境已乱作一团。若再不加紧脚程,念安怕是真没机会再见妻儿了!” “叶兄所言极是,不要再多说了,魏某甘愿拔寨率卒前去汴梁投军! 只不过,我等都是微末草莽,投奔朝廷,恐难接纳。” 魏敢也不甘心沦做那山下寨王,说到底终究是不上台面的损人勾当。 想到离开火山军,由汴梁至此,散军队伍争夺地盘,互相攻伐,一月不到,已厮杀数回。 适才听闻叶念安提议,心间早已被说动。 如若真能投军,一则能受重用,二也能为国家出一分力。再者说,建功立业方是好男儿志向所在,为抢一个山头互相拼命,到头来,不过是蝼蚁一般白走了世上一趟…… 魏敢这句充满斗志的说话,围绕在堂屋回荡不去。叶念安缓缓看向魏敢满溢奋勇坚定的双眸,说道,“魏兄这般不惧生死,奋往直前,驱敌复土如此斗志,何愁英杰出身? 我与魏兄前嫌已释,如若信我,大可携众好汉前往汴梁寇隼太傅府上,寻一个叫宫燕的人,他自会为尔等安排。” 话音未落,那凳上魏敢一个滑落就要下跪,却被叶念安眼疾地相扶而止,抢先开口道,“魏兄何必行此大礼,你我都是为国为家。倒是念安还有事相求!” “叶兄此话真正折煞我矣! 魏某欠你的这条命,全凭叶兄拿捏。尽管开口!” “此地距离横谷寨还有大段脚程,四下荒凉僻芜,植被稀疏,念安想借魏兄快马充任脚力,助我早日回村。”叶念安没有客气,张口说道。 许未声响的龙小青,看着面前的此情此景,心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暗叹,谁会想到此二人竟也会有握手言欢的这天。 第二百零三章 拔 寨(票票莫停~) 叶念安本想兵分二路,让呼楞铁腾空黑山寨的钱银粮食后自行赶上。 可是,想到方才魏敢嘴中说起的寨窝贼兵人数众多,不至上千也有几百来个。 万一使诈,饶是呼楞铁身法高超,骁勇蛮壮,遇上亡命之徒,单枪匹马终究难以敌众。 再者说,那将魏敢收编于黑山寨又恋战爱国的史寨主,叶念安也是极想见见的。 思量至此,仍是决定原队同行。 一行人,与跛脚老妇人再一番关怀依别后,便向黑山寨出发了。 其时,天色将明未明。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儿,远处闪着点点灯火的城寨愈近愈大。 许是那史寨主早年行军的缘故,远远就望见寨子高处有守夜小兵的咳嗽声传来,离寨半里地外,戒备已颇为森严。 叶念安一勒马缰,翻下停驻。 魏敢似是看出了大伙的担忧,转过身子向叶念安打了个手势,却不说话。 眼波流转之意,是让大家原处等候,自己前去传信。 这一等,就是半柱香的时间。天色渐渐放开,寨子里的雄鸡开始打鸣,东方也微露出鱼肚白来。 寨子上头几个守夜小兵一边拍打着半张嘴巴,一边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似已等不及要躺回床铺去补美觉。 不多时,魏敢又策马驶来,马背上却多了一人。待马匹行至近处,方才坐在魏敢后边的汉子,当先纵身一跃,双拳合抱。 “史某见过诸位英雄!” 劈面这一施礼,让等候的叶念安几人受宠若惊。魏敢紧随其后一个翻身跃下马来,介绍道:“叶兄莫惊,这位便是我黑山寨史寨主!” “史寨主亲自相迎,我等羞惭难纠。”叶念安侧身相迎道。 “哈哈哈哈!在下史珪,寨主愧不敢当。早在魏兄回寨之前,已有部下回禀过详情。” 史珪爽朗一笑,自报家门后又说道,“史某已命部下将昔日囤积的不义之财、物,统统捆绑了结实置于寨院。 等英雄一来,便腾运至村中发还百姓。” “史寨主高义!看来今日,我等真是不虚此行呀!”叶念安微微一笑,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只不过,史某还想请诸位进寨一聚,以表谢意!”史珪复又欠身恭谦说道。 “谢过史兄好意,叶某还有要在身,此处尚不宜久滞。”叶念安面露难色推辞道。 “不瞒您说,史某寨中一众兄弟,听说叶兄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恶战,无不膺服,都想见一见这位英雄。”史珪一脸真诚。 趁此间隙,叶念安仔细打量了史珪。 见其宽肩隆颧,天庭饱满,高鼻梁、凹眼窝、浓眉毛、铜铃眼,一张黝黑面皮,一副凛凛身姿。有为难得的是,史珪身为一寨之主,衣着甚为朴素,一袭旧青布袍,扣眼轻搭,腰间一条布绳拧紧束起,两柄阔斧松挎倒悬,简单又无厄束。 见叶念安久未回应,一旁的魏敢向前使上敲边鼓道:“魏某心知叶兄回家心切。只不过,史寨主所言句句是真。寨中兄弟皆出身绿林,听闻投军群情亢奋。还请叶兄进寨稍坐,了却兄弟们的心愿。” 魏敢的这一番说话,将叶念安说得心头攒动。虽说眼下回乡当首,但谴回百姓物资才是走这遭黑山寨的目的。况且,史寨主面儿上虽是一副爽直脾性,但观其阵势,如不进寨一叙,二人断无搬运回村的意思…… 正思忖着,傻愣阿春有些按捺不住了。一边拍打着没于草叶间的小腿,一边向叶念安几人劝说道,“哎呀!我说桐生兄,黑山寨二位当家这般盛情,我等速去速回,应当碍不了多少脚程。” 望着阿春说话的同时,叶念安悄眯眯瞥向呼楞铁和龙小青,见其二人眼神无波后又快速抽回,微笑回话道,“也罢。我等进寨会一会各位好汉。” 不一会儿,六人相继策马驶向黑山寨窝。许是方才在寨外相谈甚久,里边一群汉子此刻化身成了一屋好奇的孩童,早已候在寨门口拥簇成一团,伸长脖颈张望着。 寨窝高挑,堂中空旷。见史珪与一俊秀少年齐肩而入,众人刷刷三两一拨,自分开一条道来。原本聚成一团的灼灼火球,刹时变成两列火道,左右夹击着叶念安几人。 快走到寨子中央,叶念安看见堂中堆起的什物零落不整,捆扎却是结实平稳。想来这史珪确实如魏敢所述,乃光明磊落之将。一念至此,叶念安为方才生出的度人胸腹之绪暗自嘲讽了一把。 再穿过寨堂中央,走进后边半敞的寨院,庭中已围桌摆好酒菜,一眼能辩其提早做好的准备。 “来来,诸位英雄快快上桌。”史珪长臂一展,将几人请上座,复又道,“庆州城界几临山脉,高原黄土,绿植稀疏。史某多年行迹沙道,乃一豪放粗犷之人,也没甚拿得出手的山珍海味宴请各位。全是大鱼大肉,不必拘谨,填肚裹腹而已。今儿我宋珪这酒,当为叶兄几个送行了!” 说罢,史珪自倾了酒缸注满门前的黑边瓷碗,举至鼻尖,仰头灌入。 寨里的汉子分坐外围几桌。呼楞铁、龙小青、姜春、魏敢分坐了次座,史珪和叶念安坐于首座。六人围起一桌,边喝酒边聊天,边随意商议着投军事宜。 此间黑山脚下的黑山寨窝里,史珪特意摆下的几桌酒筵前,这群在外游荡多年、身心无依的几百残存散兵、绿林汉子,终于脱了‘劫富济贫’的勾当,等来了效忠宋廷的机会。 “兄弟们追随我宋珪多时,尔等都是无惧生死,奋往直前的好儿郎。如今兴复疆土、驱除外敌的时机来了。今日,我史珪势除黑山寨,前去汴梁干一份事业!” ‘呯~’ ‘呯~’ ‘呯~’ 几百枚高举头顶的瓷碗,大口痛饮时的‘咕咚’声响,此起彼伏的破瓦清脆……统统回荡在黑山寨窝空旷的半露寨院中。 黑山寨‘恶势’已除,群盗得赦,收编从军,方圆几十里内的百姓闻讯,个个欢喜,感恩戴德。 待所有物资发放完毕,史珪下令将黑山寨一把火烧了。 史珪率领几百部下,望汴梁方向浩荡而行。叶念安原行四人继续北上。 众人遂就此别过。 第二百零四章 屠 村(票票莫停~) 有了魏敢相送的上好马匹,四人还未到环州城界就解决了脚力之困。 四人攥紧马缰,一路向北。踏蹄而动的马驹如离箭飞弦一般直冲而前,带起耳边的阵阵风响。远远望去,犹如盘旋在黄沙尘土间的四条神龙,腾飞半空。 迎着晨间朝晖,驰过盆川平原,复又夹峙空谷山岭。时间已迈进六月仲暑,众人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河东路界。 踏出环州城界,也就意味着离戍边极地越来越近。从永兴军路行至河东路,需过银州、汾州、麟州、府州等诸多城关州界,两路之间正当太行山脉之险地。 穿过河东路尽处的太原府,再往北小十里,便是火山军津寨。那火山军东临大辽,西接藏才三族,最是极边冲要。叶念安要回的横谷寨,即在此两点中间。 只不过,剩下的百几十里,川中有古城,谷地形甚狭。所幸,过了永和关,沿无定河川行,这段路程还算直坦平易。 许是清晨在黑山寨饮下的两大碗清酒起了劲道,与史珪、魏敢二人作别之后,四人一上马背便疾驰不停。一鼓作气通过了永和关、直穿一里余阔的草城川口,到达峨婆谷。翻过峨婆谷,再行不足十里,便可过桥入村。 站在峨婆谷半突起的山丘上,能一眼看清横谷寨三面环水、东面枕山的特殊地貌,尤其是那横穿村寨的‘腰带水’。 日暮时分,零星散落的茅屋农舍透着斑斑烛火,密如蛛网的田陌石道纵横交错,正是这极边之地最为缥缈朦胧,暖意浓浓的时刻。 亏得是盛夏时节,即使沿途荒芜不见一家客栈,几人仍是一气呵成,止步于峨婆谷口外。 重新将马缰转过两圈拴紧树杆后,阿春当先打石燃起生火。刹时间,离峨婆谷口不到半里处的山丘平地接壤处,一篷火光照亮了此行每个人的心房。 围着篝火,四人简单对付了几口吃食,便两两相对着倒将下去,和衣平躺,闭目假寐。 自出了庆州地界与史珪相别之后,叶念安一直心神不宁。 他想起两日前,在原州边镇的客栈中,店家小二忠告过他的几句话。‘辽军越境,欺凌宋土,戍边百姓纷纷北下而逃……’ 只不料,中途偶遇了原是火山军县衙的魏敢都头一番絮叨,再规劝黑山寨主史珪的拔寨还粮,与其商议了这支流民散兵的赴京投军事宜…… 每一桩每一件,都成了拖延叶念安回村脚程的绊脚石。他恐忧连连,怕草川山谷一日,戍边风起云涌。 虽说横谷寨三面环水,一面枕山,非是出征作战的理想掠夺之地。但因此地特殊在国邦交界接缝,乃入宋必经之径。 呼楞铁和龙小青亦是一路无疾,此间望着峨婆谷隔岸的大辽,心中亦喜亦悲,唏嘘不已。 这是叶念安回家的路,也是他们的。 憨愣的阿春已哼出一阵阵如雷鼾声,另外三人在心里翻涌盘算着属于自己的小心思。 暮色缓缓降临,天上是干净澈亮的星星,身下是华夏深厚阔土。左右是对立的同族同胞,胸中是不可违抗的军令。 周身被套上的无形枷锁正肆虐着这三具肉身,自心间弹跳出点点刺痛,一遍遍无情地提醒着,在陷落边缘挣扎纠结的他们。 叶念安环顾一路相伴的几人,心潮时起时伏,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不断重复到离开汴梁的那日清晨,独自在太傅府后院无心运走的三叩步法。 当日所呈凶兆,此时此刻在叶念安身体的每一处细微末梢蹦跳着,急如擂鼓,声如踏蹄。一念至此,叶念安胸腔无名燃炽,越发难以入眠。 夜,有它特别的气息。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峻谷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的埋伏在他们周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阵密鼓踏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叶念安腾地竖起半身,额头罄满豆大般的汗珠。他抬首望着亮得发白的月色,背上渗入丝丝凉意。一阵复一阵的不祥心念拥入脑中,他似是从一个睡梦中惊醒过来,扒着地皮懊丧无比地翻身而起,撒腿就向峨婆谷的山丘顶处攀去。 山谷脚底,盆地深处,略蒙薄蔼的灰黑夜暮下,尽处似有火光蠕蠕而动。叶念安紧张地注视着嵌于山下的横谷寨,隐隐可见有大股骑兵密如虫蚁,正高举旌旗,军容有序地候于横谷寨村口半里地外。 “老奴还从未听过这般密集的蹄声,即使是在我们草原上陈兵打仗,调齐了人冲阵前锋,那声势也没有这般浩大!”呼楞铁的声音从叶念安斜侧直直传来,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听完这句话,叶念安倏然一个转身,在呼楞铁的脸盘子上只顿了一顿,便滑下丘坡直奔树杆,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须臾,孤人单马渐渐消失在暗黑夜色中。听那串清脆孤蹄许是去得远了…… 出了汴梁,一路坎坷曲折。还能有命行至于此,实属不易。 初时只有叶念安与龙小青二人同行,也没闹明白如何阴差阳错地招收了蛮夷汉子呼楞铁。三个互怀心思的陌生人,却是奔向同一个目的地,寻找同一个人。祸起临墟县吃扣黑账犯下的杀人命案、往来渭州城关楼橹与辽营中军帐的反间计策,半截遭遇失了马匹、散了钱银,饿着肚皮、露宿荒丘。 继续徒步行州过县,横翻高原山脉,又见民间凄苦心酸连连。的从心有芥蒂到相互依仗。 横谷寨这个特殊地形,紧贴大辽,前朝曾屯置禁兵,以应援边。前朝又曾是党项羌故地,常受蕃寇侵扰,屡为边患。无论是西来的少原铁骑,还是东来的浩荡军阵,皆把这个戍边三角带视作与宋土相互依仗的一道门槛。 今日你跨过来耀武扬威,明儿他踏进去烧杀抢掠,始终没这块土地摆脱命运的‘桎梏’。横谷寨经了十余年间短暂的平静后,再度成为多邦部落的硝烟战场。辽军越境伐宋,借道横谷寨大肆劫杀,方圆几十里皆裹身沙城,血染市井。 第二百零五章 杀 虐(上) 饶是翻山越林,穿城跨原,如此日夜昼行、马未停蹄,叶念安还是看到了此生他最不愿看到的情景。 有了寇府青州筹粮与苏广山斗智斗勇,在瞭望台夜观龙兴寺的经验;和前几日与渭州城中守备郑帅毕,于楼橹烛火下分析敌情亲身实战后。 叶念安心里已清楚,方才在峨婆谷毫无遮碍的丘坡上俯观到的横谷寨,已然成了一处修罗死地。 虽然两地已不足十里,可此时的十里地,或许是他平生想要越过的、最漫长无尽的路。 他并没有按平时的原路走,他怕撑不到那里,村口窥视已久的骑兵就已攻入村寨。叶念安心脏已如磐石一般沉沉坠下,弹跳不起…… 夜来人寂,一人一马孤寂余留空响的踏蹄声,渐渐与远处若隐若无的战鼓金响交叠重合,越发轻弱。 不刻,原在峨坡谷丘坡底下躺仰星空的三人紧随而至,齐齐向着横谷寨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就在叶念安不顾一切滑下山丘,扯马而动的那一刻,十里地外,候于横谷寨村口的不远处,军容整齐、密如虫蚁的大股骑兵,仿若一条刚从隆冬洞穴中悠悠醒转过来的长蛇,卧伏于地面,掩蔽在半灰半蓝、将白还黑的天幕下,缓缓向前蠕动。 冷月下,原本肃立于前排阵列的几羽马匹忽而左右相分,一名身戴重甲,手握长剑之人缓缓而出。 是夜,幽白月色将其凛凛威姿裹紧密实的银灰盔甲,晕出一圈圈亮极刺眼的亮蓝冷光,返照一地寒霜。 马背直挺之人盔甲护面,从冰冷的头盔最深处射出一道鹰厉,令人不寒而栗。 只见其轻一扬手,掌中令旗向前微微一倾。后排强弩手便扣动悬刀,闻声而动,背后的数十名轻装骑兵已飞身而跃。 与此同时,一百名步兵悄默而至,在夜的掩护下贴着村中房屋茅舍的墙根,燃燃不息的火把高高扬起,点亮了整个横谷寨。 这一‘杀’声鸣镝,让早已等在村口的两列箭手如飓风奔雷,狂飙猛进,潮水般直涌入横谷寨,气焰嚣张地逼近村中生灵。 如此周详精密的战斗模式,让每一个徘徊在村中侥幸逃生的人倍感绝望。 所过之处千弩齐发,矢如飞蝗,疾似闪电,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弩无绝声,没有比这杀人更快的方法了。 这于毫无还击之力的无辜百姓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一场千年难醒的梦。 或许不再有人记得,二十年前倒灌村寨的那场破堤黄水,也是这般自西往东,横贯腰带水,直通东山底,将所有鲜活生灵吞进水腹。 横谷寨的村民即便世代为猎,有强劲壮硕的身体,如今在这样一股装备精良、勇猛强悍的游牧骑兵面前,也只能是土鸡瓦狗罢静静等死罢了。 无论是近身短兵肉博,还是冲杀格斗技击,终不可能是这群勇悍绝伦的蛮夷对手。 更何况,此刻的横谷寨仍在惬意睡梦中,俨然闻不见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窜至茅舍屋顶悄悄摩擦点燃而传出的炝鼻烟火。 醒来的百姓从一片惊慌中爬出大门,却仍是突不出重围的熊熊火海。 就如强烈日光下心存生念的夜鸟,惶恐万分地四处乱蹿。 前有箭芒不可进,后有利剑不可退,于是就往两边逃,可仍有无数手举火把的骠悍步军扬刀上前。 皓月映照下,沉沉夜色中,叶念安望着前方火光艳艳恍如白昼,升腾而起的漫天浓烟,将这块三角地形紧紧包裹得不透一丝缝隙。 四匹闷头疾行的马头被猛然勒停,相继戛止。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切。 他望着魂牵梦绕,触手可及的横谷寨,脑中滑过人无尺铁,惨绝人寰的凄逃画面,陷入到一片迷茫之中。 这一秒,他几乎绝望地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人是永远不可能跑过马的,就算丢掉身肩所有包袱,也不可能摆脱后面穷追不舍,欲将置死的杀兵。 想至此,叶念安已顾不得满身尘土与浇水如注的汗流。一挟马腹,又毅然绝然地直冲而去。 同行的龙小青、呼楞铁三人,想到峨婆谷上看到的扼守村落,转眼已烧成了死亡之谷,不禁在心间唏嘘世事无常! 此时,再看向远处叶念安渐渐缩小的身影,脸上难抑悲悯神情,皆哀叹出一口长气。 西北荒漠,人心薄凉。 这踏境的蛮夷,历来粗鲁残暴。 不知何时有过这样个传说,辽人破城灭村之后,会将妇人孩童,留作奴隶。 把超过车轮高的男子一概收齐拢集,一刀一个,不问理由,不问皂白,只如割草似地杀过去,寸草不生。 如若攻城村当中遇有抵抗,那么……破村之后,便是鸡犬不留,夷为平地,播种牧草。 卯时初刻,天已渐亮。 转瞬间,伴随着村寨里短暂的浪浪厮杀与凄楚的嘶吼声之后,刚刚被迫清醒的横谷寨村民,又沉沉睡去。 率部掩杀的马背施令辽将,唇角笑意不禁扬起,终于满意地收起尚在滴血的利剑插进剑鞘。 于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大辽将军来说,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小仗,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仗。 离村口约莫只有百公尺的地方,人已无法向前。 那直贯村寨东西两头的街心或茅屋上,到处是红花白烟,明目张胆地飞舞着,迷了前面的路径。 叶念安像一头迷路的公牛,不管不顾地疯狂闯入这片汪洋火海,四处横冲直撞,眼瞳中交织充斥的是比这烈焰更甚的冲天怒火。 人与人之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没有第三种结局。 叶念安一年前离开横谷寨时,与秦梓欣的道别是生离。那么这一次,再回横谷寨,就是死别了。 重回故地,物是人非。 当时与秦梓欣惜别之景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而此刻,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燃成灰烬,一山一石,都流满了鲜血。 往事的鳞片,如同落叶,不断下沉,下沉,沉入眼前的熊熊烈焰中,枯竭、燃烬,痛彻心扉。 第二百零六章 杀 虐(下) 星辰暗淡,天光乍亮。 这道横亘在宋辽两国间的戍地边境,固执地喷吐着嚣张火焰,奋力交织在西北的重锤大漠上。 马背上直挺的辽军大将,收兵敛阵,重振旌旗,打马驰去。徒留了身后,已见不到晨间第一缕阳光的冤魂亡灵。 一如多年前临威授命的那个血色黄昏,深遂无际的黑衣盔甲,一道闪电利光穿进百米沙场,犹如鹰隼一般直扑场围,将宋军赶赴的几纵精锐小队围歼于漫天尘土中。 游牧辽人,边鄙疆民,亦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 纵然铁蹄踏处无不家破人亡,可这个世界本就充满血腥残忍,只有手握钢刀誓死悍卫,一扫前方格挡,才能保全自己的家园手足及心间挚爱。 银盔辽将一直深谙这独属于广茅大漠上,强者生存的法则。 二十年前的歼围如此,今日屠村亦是。他不死,我必亡。 此刻,除了呜呜晨风,经过更夜的一阵喧闹后,天地间已一片宁静,属于死亡那般的宁静。 叶念安疯逛地搜寻着火海烧烬后的每一处废墟焦土。纵然滚滚热浪已将他烤得口干舌燥,两颊通红。 放眼处,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在窗沿、门槛、井边、石道.倒伏着。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眼神、遇袭时的仓惶表情,满目疮痍。 顿时,他将满腔怨气化作千种委屈,像个疯子一样哀嚎着,拉拽起一撂撂鲜血干涸成黑紫色的如丘死尸...... 突然,叶念安猛地刹住胡乱挥动的双手,万般悲怆地仰天一声怒吼。 那响彻苍穹的哀戚,令紧随身侧已然无语的呼楞铁、龙小青几人,头皮发麻,青筋爆裂。 叶念安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只觉身下这片渗染过温热鲜血的焦土,正贯穿起直通村尾东山的青石板道,在烈焰炙烤下滚烫得后背生疼起泡,剥脱伤骨。 晨风孤伶,叶念安无奈地闭上双眼,本应草木葱郁的盛夏烈日,已是苍白灰蒙,阴霾一片。 侧耳,却闻火苗作祟,不甘地呲呲作响。 眼前浮现起,秦梓欣曾立于屋前等他归家,翘首以盼的那个午后。 那情那景,已惘如隔世。 叶念安终是从紧闭的双眼中淌下两行浊泪,划过面颊,流进嘴角,苦涩不堪。 这一刻,支撑他一路走下来的信念轰然崩塌,内心一片荒芒,就像眼前这个已被燃成灰烬的村落一般,空空落落。 口中喃喃念着秦梓欣的名字,呆坐的了良久。满脸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与那晨露一同散进漫无边际的风沙里,滴进干涸枯萎的尘土中,消逝不见。 许久,怒火缓缓冷却的叶念安,颤巍抖瑟着撑起虚晃的身体。 再次凄然环视起眼前的萧条狼籍,血红瞳孔独剩悲凉。 他拖着枯骨一般的身躯,怅然离去,如行尸走肉般没有一丝生气。 如今,对他一个心无依旧的人来说,活不活下去已毫无意义。 横谷寨村口,通往山间密林的斜坡上,还零星散落了几户破旧简陋的茅舍。 其中一户,正是当年被视作‘妖胎’赶出村外,白家娘子拖着二个襁褓中的娃娃苟活的居所。 也是火山军县衙石四戈押着叶念安,与娘子秦梓欣匆匆道别的地方。 秦梓欣一直没有离开,也不忍离开这个透过堂屋窗子,就能一眼望见村口她官人归家身影的茅舍。 这年秋日,叶双儿在秦梓欣殷殷期盼中顺利降临。母女二人依偎度日,虽然光景穷苦,却也心怀良善。 转至今年,春夏交替,小双儿日渐变得调皮好动,六月仲暑的山间夜晚,终是难熬。 小家伙总是挠着痱子痒,在惺松睡梦中挣脱娘亲怀抱的双臂,偷偷爬进日间盛她洗身玩耍的竹桶。 不高不低,半米来宽,待在里头总能有香甜美梦和莫名的安全感。 自叶念安被魏敢带去火山军县衙,临行前关照了秦梓欣蓄集净身之水,子时浇置铁器之后,一走就是一年。 这日积月累慢慢养成的习惯,让她平素也有了更夜惊醒的毛病。 这天更夜,悠悠醒转的秦梓欣摸了摸胸前空处,唇角一抿,心道双儿定又是爬进竹桶去睡了。 正欲起身去瞧一眼,骤然感觉屋外有些亮得不太寻常。 轻声走向堂屋,眼梢眺过窗柩无心一瞥。 正欲返回床榻的秦梓欣忽然想到了什么,复又快速移向窗边向外望去。 却见窗外乌压压一片,或骑战马或举钢刀,还有无数手执弓弩之人正手执火把,一面辽字旌旗迎风而摆。 秦子欣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到了窗外这大股士军的肃杀气息,心间紧紧收起,立时滑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正脚步挪动间,村口辽将且施令。 转瞬间,原本静止不动的火把开始缓缓移动,如一条火龙朝前翻涌,攀上屋顶。 秦梓欣紧着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内堂,火势已蔓延至村腹,吞噬着两边房檐。 ‘嗖’一声破空响起,一支箭矢从窗洞飞入,擦过肩头钉在堂屋墙上。秦梓欣惊出一身冷汗,碎步而起。 只不过,窗洞里飞进的箭矢多如飞蝗,就在转入内堂的一刹那,箭弩似长了眼睛闷闷插进秦梓欣的右腹。 直穿胸腔的痛楚,立时让秦梓欣面容失了血色,晳白额头罄出豆大汗珠。她强忍住这钻心之痛,踉跄着走近双儿的竹桶。 屋外火光若隐若现,透进竹桶里双儿熟睡的脸蛋,秦梓欣眼底盈满眼泪,氤氲而下。 她轻抚起双儿嫩白脸颊,俯身亲着双儿的额头。一个抽搐间,秦梓欣狠心盖紧竹桶盖子,使尽余力将竹桶平摆于地,挪到后院门槛处。 胸腹滴下的嗒嗒鲜血已洒满屋中地面,初始青色薄衫已染成一件血衣。 ‘噗哧’又一闷响,秦梓欣正奋力半蹲的后背,又直直刺入一支利箭。 炽烈火焰直冲云霄,映亮了半边夜空。火乘风势,顷刻之间已腾至山林。 秦梓欣艰难竖起已半搭在竹桶的身子,双掌支地,将脚掌踏在双儿的竹桶上,咬紧双唇,迸出最后一丝气力,狠狠踹向后山小径。 第二百零七章 幻 觉 “师傅,叶兄不会寻了短见吧?”阿春眉头紧锁倾身相前,认真问道。 “嗯?”龙小青没想到阿春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侧首看了眼叶念安孤立的身影,心间有些担心。 转念一想,却又深知此时的小公子定然悲痛难当,至于那些不痛不痒劝慰的话,更是难以让他释怀。 “他若死了,我就把你宰了。”龙小青转回头望着阿春,恶狠狠说道。 “啊!师傅,徒弟哪里做错了? 您说出来,我一定改,千万不要杀我啊! 生了这么大还没个婆娘,要是我真的这么死了,那我下了九泉也无颜见我父母……” 阿春被龙小青板起的肃脸吓得委顿在地,差点就尿出来。语气呜咽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卖着惨相,生怕龙小青真会动了刀子。 “没出息的东西,怕死就看好叶念……桐生。” 龙小青未料到自己随意一句排解烦闷的话,竟惹了这个大男人哭啼起来。 听了阿春几句抽泣,愈加烦闷,抬腿就要踢开抱住她衣摆的阿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林里似有嘤嘤嘤的哭啼声,隐隐传到耳中。 龙小青环顾扫视着四周,皆是焦土残垣,全无烟火气。 这哭啼声又从何而来? 龙小青皱了皱眉头,紧了紧腰中长剑,嘱咐了阿春盯着叶念安,自己迈开步子,循着哭声而去。 “师傅!师傅……” 阿春的眼泪像极了六月的天气,雨水来的快,去的也急。 见龙小青不再扰错于他,也瞬时不再嚎哭,朝着龙小青高挑的背影空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后,略一思索,便从地上跳起来。 撒开两条长腿,奔向那个好似佛陀一般能脱他苦难,救他性命的叶念安。 自昨日开始,叶念安就站在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小院前,一言不发,水米不进。 眼中神采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薄霭,血丝遍布。 他从未觉得,一天一夜竟能如此漫长,也快得这般转瞬即逝。 叶念安回想着从小到大与秦梓欣之间发生的每一桩事,心如万把钢刀翻搅。 想到痴处,眼前的惨败小院变得完整光亮,秦梓欣拉着自己的孩儿巧笑嫣然,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官人,你回来了”。 叶念安绝望的眼睛,在这一刻泛起点点精光,张开双臂扑过去。 行走了一天一夜的双腿,早已僵硬不堪,一个趔趄便扑通跪倒在地上。 眼前的秦梓欣也在叶念安跌倒时面露焦急,身影逐渐虚幻起来,弱得快瞧不出轮廓久。 叶念安看着快要散去的虚影,再也顾不上无力双腿,张开双臂就扒在地上向前爬去,口中一声又一声地念道,“梓欣,梓欣……” 向前挪动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条血痕,双手也太过用力,掌间磨碎的渗出了鲜血。 眼见着就快摸到秦梓欣的双手,突然在她身后闪出一个身穿盔甲的辽军,狞笑着举起手中弯刀刺了上去…… 秦梓欣本就虚脱的身影轰然四散,化作一片片流光消逝在眼前。 叶念安咬着牙关,眼中斥满怒火,望向提刀辽军,奋力扑了上去,如野兽一般锁咬住喉咙,发出阵阵嘶吼。 阿春喘着粗气跑到叶念安身前,却见到他身下拖爬而出的鲜红血迹,不禁在心里默默嘀咕着,‘我的亲大爷哎,你可千万不能死呀!你死了,龙师父定要宰了我。’ 想到此,阿春急忙要俯身去扶起叶念安。 还未等他触到叶念安,竟不料叶念安跳上来就死死咬住他的手腕子,痛的他嗷一嗓子就喊了出来。 “哎妈呀!松开,快松开,疼死我啦!” 阿春嘴里虽这般叫唤,手却没闲着,用足了劲道想把手腕扯松出来。 因为常年奔走山间打猎,筋骨强韧,气力充沛,这时吃了痛更是舍得力气,猛一扯动就把叶念安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只不过,他未料到此时的叶念安已全然把他视作杀秦梓欣的仇人,怎肯轻易就被甩脱。 阿春只感到手腕与牙齿铜汁浇筑一般,固定着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牙齿尖上传来的钻心疼痛,令阿春眉眼皱成一团。如此尝试了几次后,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挣脱。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小院背倚的密林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才消失不见的龙小青,突然从林间小径纵越而出,三两步间就到了跟前。 阿春一看是龙小青,如获救星一般,满脸委屈道:“师傅,你要再不回来,不消您老人家动手,我就先死了。” 龙小青径直走到叶念安面前,轻喚了两声,“叶念安,叶念安。” 眼见师傅没有理会,阿春有些傻愣。 心暗道,莫非师傅没看清自己的手被咬住吗? 想到这,阿春向前一步,挡在龙小青与叶念安中间,复又道,“师傅,师傅,你看!” 叶念安对龙小青的呼唤没有半分反应,依然死死咬住阿春的胳膊不放,隐隐能听到牙齿挫动的声响。 糟了这一挡,再看阿春这个夯货忒也酣躁,龙小青心间怒火被一下激起。 她看了看眼前的情形,猜想叶念安许是生了幻觉,将阿春当成了杀妻仇人。 龙小青低头看了看怀中竹桶,又看了眼阿春被咬破流血的胳膊,单手按下提起腰间长剑,心下瞬间有了计较。 然而,长剑还未抽出,阿春垂坠的另一只手掌,迅如闪电般抓住龙小青,一脸惊恐。 “师傅,您息怒,徒儿还能忍,叶大哥好歹跟了您这么长时间,万不能就这么杀了啊!” “嗯?谁说我要杀他?”龙小青眼神疑惑地望向阿春。 “那师傅您拿剑做甚?” “你不痛了么?我要用剑把你的手砍下来,这样就不痛了!” 阿春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自己卡在喉咙的手,又偷偷瞄了眼龙小青握剑的素手。沉默半晌后,噗通一记就跪地哭丧着求饶起来。 “师傅,阿春断了手可怎么伺候您哟? 我没有手一点都不难过,可是想到天冷了没人为师傅做棉衣,没人给您做饭吃,阿春就心痛不已…… 您可不能砍我的腕啊……” 阿春没完没了一句连一句的念叨,让龙小青烦躁的再按捺不住,手腕一施巧劲,寒光乍闪长剑出鞘,向着叶念安咬住的手腕狠狠挥去。 第二百零八章 吊 坠(祝小伙伴们鼠年大吉!健康快乐!) 剑到中途,就在阿春感到刮脸寒风时,龙小青手腕轻抖长剑由刺转拍,狠狠抽在了叶念安脸上。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叶念安眼前一阵模糊,眼前幻象也瞬时消散不见,取代映入眼帘的是阿春一副惊愕面色。 叶念安摇了摇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们怎么在这里?辽军呢?我娘子梓欣呢?” “叶大哥,哪还有什么辽军啊! 你是不知道,方才差点没把我胳膊咬断了。若不是龙师傅一剑抽醒你,现在还咬着呢! 你看……” 说将着,阿春抬起被叶念安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阿春兄…”叶念安眼含歉意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只要叶兄没事就好,这样阿春的小命也能保住了。”阿春话中有话地斜了眼龙小青。 随即迅速闪到一边,从衣摆扯下一块布条,为自己包扎起来。 “认识这个娃娃么?”龙小青将树林中捡来的竹桶推到叶念安面前。 “嗯?”叶念安疑惑地伸手接过,掀开竹桶顶盖向深里望去。 竹桶不足一米,齐肩宽度,里面坐着一个女娃儿,身子粉嫩,正面套着一块水绿肚兜。 见叶念安瞧着他一动不动,突然裂开小嘴嘤嘤嘤的嘟哝着,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女娃调皮地踢蹬着双脚,身上肚兜也松散开来,顺着敞开缝隙,一条红绳穿起类似动物的牙齿显露出来。 叶念安双眼直直盯视着吊坠再也移不开分毫,心底油然而起的一抹思念令他骤然清醒。 顷刻间,才回复的神思又拉回尘封回忆中。 他趴伏在竹桶边缘,放声嚎哭,破败后院中斥满悲凉。 【两年前】 节令刚过立春,横谷寨四倚荒山尚不显春意。 蛰伏了整个冬日的獐熊野鹿经不住东风撩拨,相继在冬眠中苏醒过来。 整个隆冬的休眠,满腹饥饿促使着这些山间猎物再也呆不住洞穴之中。 纵使洞穴外头亦是一片萧然,无食可觅,却还是抵不住不死的心,摇着身体晃晃悠悠地散步在山林间,以期偶遇落单小兽充饥填饱。 立春时节,对林中野兽自然算不得什么天时,可是对于世代居住在荒山脚下的横谷寨猎民来说,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未及开春,田地冻土未开,要等到下月惊蛰以后,方可下田耕作。 村里早有赋闲了一个冬月的年轻猎户按捺不住性子,个个摩拳擦掌着紧绷劲弓,背斜箭壶。 虽说出入深山猎物渐多,隆冬凋敝缺少枝叶遮掩,更方便狩猎,但这些经了冬眠的野兽也因饥饿过度,比平时更凶猛危险了许多。 以往几年里,亦常有经验不足的年轻猎手葬身猛兽胸腹。 横谷寨每年这个时候,外出狩猎均是挑选了村中年轻机敏的猎手集中上山。 而这一年,也是叶念安第一次站在村里的狩猎队伍中。 “念安兄,磨蹭什么呢,大伙就等你了!” “来了,来了。”叶念安一边回应着,一边不舍地抚摸着秦梓欣的脸颊。 “放心吧!过几日我就回来了。” 自叶念安被选进村中狩猎队伍后,秦梓欣就一直放心不下,整日愁眉紧锁,高兴不起来。 曾经过去的许多个年头,叶念安一家不被村里接纳,全是叶念独自进山捕猎。 即使山林野兽凶猛,可终究是没开灵智的畜牲。而此回,虽是以村里的狩猎队伍进山,反是令秦梓欣心生疑顿,生怕叶念安被村里小人算计。 秦梓欣神色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道,“官人定要格外小心,莫要总冲在前头。 如若太过危险,回来便是,家中也可度日。”叶念安郑重应过,才背上打猎器具转向门外。 这一走,就是小半月。 冬日,经了东风暖阳的驻足包裹,压在枝头的冰雪缓缓化成水珠,衔伏在树梢顶角。 秦梓欣每日把家里清扫妥当后,就坐在柴门前翘首眺望村寨唯一通往山上的小路。 目光随着幽径小路,延伸到山林深处,直至化为林间轻啸的春风摆动枝条。 又是一天朝阳日暮,秦梓欣从板凳上站起身子,轻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向里屋走去。 脚步还没迈开,蓦然听闻身后似有隐隐碎步杂沓,掺着沉闷急重的气喘声,从那条望了无数次的小径传来。 “官人回来了!”秦梓欣面露欣喜,转身就往院外跑去。 果不其然,曲折山道上,半月前进山捕猎的队伍,正纵向排列着匆匆赶往村寨方向。 而纵队最首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叶念安。 此时天光还未消退,秦梓欣刚喘着气跑到村口,就有同村之人看到了她的身影。 抬手扯了一把闷头赶路的叶念安,微笑轻喊道,“叶大哥,叶大哥,换我来吧!你家娘子在村口等你了。” 叶念安脚步一顿,朝同村伙伴手指方向顺势望去,便看见秦梓欣的一道倩影。 心间一喜,一路疾行的疲累也霎时舒缓了许多。 就在此停驻的工夫儿,秦梓欣已跑至近前,叶念安手中正抬起的简易木架被毫无遮拦地闯进眼帘。 木架上横躺了一个人,身躯已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喉中偶有风箱一般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叶郎……” 瞄了一眼木架后,秦梓欣更有触动。想到叶念安这一路凶险,胸中酸楚瞬间决堤。 半月来担惊受怕的紧绷神经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扑倒在了叶念安怀中。 “叶大哥,快和你家娘子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抬着去村长家。”同行交好之人,好心关照道。 听了同行人的这句话,紧了紧怀中娘子,又看了看木架上的伤者。 略一思虑后回道,“也好,那就辛苦大家了,我先回家。” 榻上,秦梓欣在叶念安掐过几下人中后缓醒过来。 叶念安悉心喂了几口热汤后,秦梓欣才虚弱地开口询问起半月来的打猎经过。 叶念安心知梓欣担忧自己,也就择着不甚凶险的事讲了几件。 因简易木架上的伤者已被梓欣撞见,自然是瞒不过去,便将野兽如何伤人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如此说,就是为了这么一颗动物的牙齿?” 秦梓欣将叶念安方才递到她手中的野兽牙齿,举至近前仔细研究了一番,口中不自禁嗔怪道。 “嘿嘿,娘子你可莫要小看这颗牙齿。 为了它,村里好几个打猎好手都挂了彩。 适才躺在木架上的武家大朗,也折在了这颗牙齿上。” 第二百零九章 祸 手(戴好kn95,健康重要!) 横谷寨的村民世代生活在环山群巅下,自然对此扼守山地中一草一木的习性熟识相当。 什么草药治疗什么顽疾、哪种动物皮毛能做坎肩皮袄、何类木材属性坚韧能建屋上梁……都是门儿清。 这林间的所有草木走兽中,真就有一种唤作狼熊的稀有物种。 狼熊生相凶猛,不仅身躯不能直立行走,狼首不似一般群居野兽共同捕食,还尤喜独自觅食,有着相反的孤僻性格。 村中老人经常说起这样一个传故事—— 狼熊五百年出没一次,见者势必葬身其腹。 如若有幸逃脱,且取狼熊口中最锋利的一枚獠牙,随身携带则百邪不侵、诸鬼不犯。 秦梓欣自小长在横谷寨,平日和村中闲居妇女扯拉家常时,对此传说也有耳闻。 方才听过叶念安这通亲口之说,再瞧观手中尚留猩红血迹的獠牙就拔自狼熊嘴中,不禁在脑中臆想起此兽的凶恶模样,顿时心中一紧,生出阵阵后怕。 想到此,秦梓欣再侧脸看到叶念安一副得意不知凶险的模样,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素手就拧住他的耳朵,佯装愠怒。 “就你胆子大,真有个三长两短,要我们娘俩可怎么过啊?” 虽是骂人的话,语气中满含的关切令叶念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收起笑意,也并未挣脱梓欣捏住耳朵的手,只是轻舒长臂将娇躯搂进怀中。 “我自小孤苦,大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承蒙她老人家疼爱,又把你嫁给了我。 以后咱们的孩儿,可不能再像我一般刚出娘胎就失了父母。 我冒险取狼熊这颗獠牙,也是想给孩儿做个吊坠祛灾辟邪。” “嗯。”秦梓欣自是能体会叶念安的用心,此时蜷在他的怀中,感动更甚。 见到女娃身下的吊坠时,往日情景再一次涌现在叶念安眼前,秦梓欣的一颦一笑还那么真切,鲜活如昨。 只是,他没再听见她平日常喊的那句‘叶郎。’ 叶念安轻轻抱起竹桶里咿咿呀呀的女娃,二人脸颊相贴的一瞬,泪水再次决堤,心中愧疚道,‘孩子,爹爹来晚了!” 龙小青看着面前叶念安起伏不定的忧伤神情,有些庆幸自己听到那缕细弱啼哭时,满山遍野到处找寻的决心。 直到在山林中发现枝缠凹陷处卡住的竹桶,心间兀自揣测了一遍。 如今,亲眼目睹了叶念安的丧妻痛楚,盘旋于心的不解之事已明瞭了几分。 她想起年少时就被远置上京独自生活的耶律隆安,他的血脉同是落得自幼失去双亲。 此刻,不足一岁的孙女儿又痛失娘亲…… 这世代循环的悲惨命运似是一直纠缠着,不愿就此放手。 念及此处,龙小青的胸口发闷地喘不过气来,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 她抬头看了眼灰沉昏暗的上空,轻声斥骂道,“你真的长眼睛了么?” “师傅,你为何责骂于我?”立于旁边一直留意龙小青一言一行的阿春,对龙小青欲杀他的惧意仍未消散,生怕师傅一个不高兴便拿他小命寻开心。方才似又听到龙小青喃喃自语,误以为又再说他。 龙小青翻起一道眼白,没有搭理。见叶念安的情绪渐趋平稳,便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番行径落于阿春眼中,以为龙小青真的迁怒于他,便按捺不住好奇,不知趣的三两步跃至近前,想问个究竟。 “师傅,可是因为阿春没有悉心照料您方才捡回的孤儿,才生气动怒呢? 嗨,您吩咐一声,我照办就是了……” 话还未完,背对他的龙小青倏地回头,满脸惊诧地看着阿春道,“你说孩子是个孤儿?” “无父无母,岂不是孤儿?”阿春认真回道。 龙小青初时的万分诧异在听到阿春如斯回答后,瞬间换作无可奈何的摇起了头。 “我观你是真没长眼睛! 若真闲着无事,且去给我们弄些吃的!” 阿春不识脸色的呆蠢愚相加之说话啰嗦拖沓的模样,让龙小青再无法忍受,阵阵厌烦之余便随口打发他了去。 直到如领圣旨,独自嘀咕的阿春背影完全隐没于山林深处后,龙小青才感觉到沉闷空气重新流动着透出丝丝清爽。 转眼间,空旷院落再无他人,龙小青望着此间不吱声响的叶念安,突然很想知道他将如何应对下面的荆棘之路。 “叶念安,有了孩子,你就得好好活着。” 听到龙小青的这句说话,叶念安移开停在孩子面颊上的目光,眉头轻蹙道,“龙殿司一直心心念念欲寻的叶念安,如今已经找到。究竟寻我要做何事?” “哼!小公子未免太小瞧人了。 李桐生就是叶念安,不单是我,就连呼楞铁那个夯货也猜着了。”龙小青面露讥笑。 叶念安身子一颤,心间迅速往回翻了一遍自己前前后后的言行举止,也未觉出甚破绽。皱眉间,腾起一抹挫败。 经了这一番对语插话,从昨夜起一直萦绕的悲伤气氛也被冲淡了几分。 龙小青从叶念安眉宇间觉察出了他的情绪波动,心下稍安。 到底是故人之子,此行全部就是护他安危,不被萧后追杀加害。 此间真被问起,她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没什么,早就听闻横谷寨有脉叶姓宋人隐居,我寻他只想亲眼证实一下。” 叶念安逼视的灼灼目光,让龙小青有些心虚地扯了个谎话。 “证实?为何?让你失望了吧!”叶念安眼含期待,却又不失自嘲道。 “此行不虚。”龙小青眨了眨长长的卷翘睫毛,掩嘴轻笑。 “呃……” “今后可有打算?”见叶念安尴尬不知所语,龙小青不再打趣,一收笑意正色道。 “打算?如若龙殿司是念安,会如何打算?”听闻龙小青的这句问话,叶念安脸上的温和骤然消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我?一个女人,应当会带着孩子隐姓埋名,藏匿山林吧!”龙小青沉思几息后怅然说道。 “那娘子至亲就白死了么?”叶念安声音低沉阴森地反问。 “人,当然不能白死。 可放眼之处,皆已付之一炬,焦土残垣已毁了所有痕迹,你找何人报仇?”龙小青冷静异常。 “哈哈哈哈…… 龙殿司当真风趣!凶手还用再找么? 从今往后,莫要再提叶念安的母国身份。 今日既寻不到辽国谁人屠戮横谷寨,那我叶念安就杀遍辽国!” 第二百十章 进 城(别摘口罩,健康重要!)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 成都府的稻苗已在水田中扎实了根须。 阳七月的热风扫过,荡起的草青色波浪远远望去,如姑苏织坊织机上流出的丝绸,绵密泛着鳞光。 今儿是端午,天光在远山背后含而不发,只有微微晨曦不刻意地提醒着山下农耕之人,很快又是新的一天。 距离成都府五十里处的挂河村,因河水流经村庄时环绕山腰而过,形如悬空高挂,故名‘挂河村’。 村中住民世代倚山而居,从不曾背井离乡。 挂河村地热优渥,多少年来,不论天灾亦或战乱,都能安然避过不被波及。 究其原因,非是统治者心存善念,而是这个村子特产一种草药——三花兔耳风。 每逢朝廷更迭,村长都会把积攒起来的三花兔耳风进贡上去,以免灾祸。 但逢战乱,刀剑无眼,每场争斗之后,魂归黄泉自然难以再救,但因各种兵械利器挂彩留下的伤口,疼痛百般不说,往往会因伤口感染为此送命。 万物相生相克,这三花兔耳风对利器之伤功效奇特,尤其是腿疾。 挂河村是三花兔耳风的唯一产地,因而村中住民都掌握着烘制成药的手艺。 也正因为此,挂河村才能世代繁衍生息,安然太平。 暮色降临,村头一户人家阁楼上的油灯已亮了整夜,微弱光亮在厚重夜色映衬下显得莫名诡异。 阁楼里有几名汉子正与一名须发鹤白的老人围坐一圈,不发一言。油灯正被几人围裹于正中,火苗突突跳跃两下后,渐渐萎缩熄灭,阁娄彻底融入这片黑暗。 鹤发老人被油灯熄灭激起了一丝精神,他抬起干皱的手掌揉了揉眼角,虚弱说道,“都散了吧!既然药草丢了,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不如挨家挨户去收集一些,明儿能找到多少就算多少吧!” “族长,万一收不上来呢? 天军的人已在村里蹲了几天,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呀!”其中一名汉子大声吼道。 “放肆!能不能小声些,休得对族长这般无礼。” “眼前都火烧眉毛了,族长您倒是拿个主意!”说话汉子不顾旁人劝阻,继续对鹤发老人喊道。 “真要到那绝境,就把我这副老骨头交出去,我替你们受死。”隐于暗色中的族长语气平静。 “族长……”年轻汉子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够了,滚出去,别再打扰族长!” 另一名中年汉子突然站起身,抬手在炕桌上重重拍下,案上油灯经重力一施震得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见中年汉子发怒,年轻汉子瞪眼半晌,终究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转眼间,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中年汉子径直跨出阁楼,心里仍在寻思该如何从村民手中收集三花兔耳风草药。 两个时辰后,挂河村的每家每户都被陆续敲开了院门。 领头人开腔询问,“家中可还有多的兔耳风草药?” 待屋中主人回话后,凌晨在族长阁楼喝止年轻汉子的中年人,又一次失望地摇了摇头,悻悻离开。 这是挂河村许久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而远隔五十里处成都府来了四个陌生人。 “你来过这里么?”叶念安一边逗着怀中娃娃,一边询问龙小青。 “没有。”龙小青板着脸,语气生硬地回道。 “没有就没有,你就不能温柔点?别怪我爹爹看不上你。”叶念安瞥了一眼没有笑容的龙小青,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 龙小青到底是练武出身,五感灵敏极致。即使叶念安所语轻如蚊叮,却还是被她听进了耳中。本就满腹怒火无处宣泄的她瞬间被点燃。口中质问着叶念安,手却没闲着,一声金属铮鸣,腰间长剑已然出鞘一半。 “你说你走南闯北,踏遍寸土,到了这里又说没来过。”叶念安梗直脖子,护着臂中娃娃,挣扎说道。 “都到了这儿,你还不说缘由。不是要灭辽么?怎的跑来南边了?”龙小青也不肯示弱,语带讥讽回斥道。 离了横谷寨这个伤心地,叶念安打定了主意准备复仇。回程途中,却突然说要来成都府,龙小青问了一路,叶念安仍是轻摇着头,没有想说的半点意思。这举动在龙小青眼里是种不信任,心间少不了气闷。奈何有随行的阿春和呼楞铁两个大男人,一路耐住性子到了挂河村。 原本打算从成都府入城,却未料又经渭州城一般遭遇。据说最近自称‘天军’的起义军闹得正凶,守城将士坚决不肯放行。为防止探子进程,知府想了一个主意,不会讲成都府官话的人,一律挡在城外。 这法子可真正难住了叶念安四人,都是北方人,怎能说的了南方腔调。但叶念安执意要进城,无奈之下只能在城外茶棚想办法。 听到龙小青问此行目的,叶念安歪着头想了想,还是笑着摇摇头,和路上并无二致。龙小青看到又是这幅模样,只恨的银牙紧咬,柳眉倒竖。“哼,你就嘴紧吧,姑奶奶不稀罕知道了。”龙小青说完后,扭过头不在看叶念安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似是唯有如此才能熄灭心中怒气。 看着龙小青不再理他,叶念安也不在意,低头开始专心哄着自己的女儿,满脸慈爱。 茶水热了再凉,凉了再续,转眼间已近了午时。叶念安看看天色,眉眼间稍有焦急之色,成都府是无论如何也要进的,否则他的计划就没有丝毫实现的可能。 就在叶念安思考着对策应付城门守卫时,阿春满头大汗的跑进茶棚,成都府七月的天气炎热闷燥,阿春坐下话还没说,先把叶念安眼前的凉茶三口两口咕咚咚喝进肚子。 “呼呼,叶大哥,你让我出去打听那些外地商人如何进城,你猜怎么着?”阿春瞪大眼睛一边气喘一边紧张的说道。 “怎么着,你快说。”叶念安也来了精神,以为阿春打听到了进城方法,连忙凑上来问道。 “那些商人全部都绕道去了福建路去售卖商品,没有一个进城的。但是……” 阿春话还没说完,叶念安气的抬手就拍了阿春一巴掌,怒道“但是个屁,你说了等于没说。” 第二百十一章 龙 舟(武汉挺住!) “叶大哥,你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 阿春龇牙咧嘴着从条凳上跳起,假意被打痛揉捏着肩膀。 叶念安进城心急,五天前便已掐算过今儿只须赶早定能进得成都府。 他在邮驿给替他办事的呼楞铁发了一封书信,约定在城中芙蓉茶坊会面。 可这会儿眼瞅着午时过半,红日高悬,几人还在城外磨悠,想不出半点进城的法子,心间已满是愁绪。 此间再听闻阿春不着头绪的话,顿时怒火骤起,没好气地回道,“有屁快放!磨磨唧唧和婆娘有甚两样?” “婆娘?婆娘怎么了?” 话音刚落,阿春还没作甚反应,倒是一旁的龙小青柳眉倒竖,别过脸怒视着叶念安先行发作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哎,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婆娘最知书达理,温柔善良,行了吧?” 叶念安有些哭笑不得,随口一张便糊弄了龙小青一句。 见其不再相怼,复又转首狠狠瞪向阿春,磨搓着牙齿命令道,“还不赶紧说,发生么楞?” “说…说…我马上说。” 阿春一面回应,一面在心里打着密鼓!暗叹道,师傅也忒凶狠了些,脾性怎的这般反复无常呢? “商人想要此刻进城自然断无可能。 不过,我遇见一个来自渭州的货商,上前攀谈两句后发现与我还是同乡。 叶大哥你说说,能在成都府遇见同乡是不是特别有缘份?” “说重点。”叶念安一听阿春话头好似又要啰嗦离了题,赶紧呵斥了一声打断道。 “怎的都这么凶!” 阿春遭了叶念安劈面一吼,立时扫了兴致,低下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又继续说道,“这位同乡告诉我说,成都府府衙征调江浙路一家龙舟班子,因去年光景不佳,稻米欠收,就想借着端午节的机会,要在成都府内搭建三条龙舟花船,当作龙王出行巡游之用。 民间传说接了龙王来城,这一年也就能风调雨顺,旱魃退避了。” “这事与我等进城有何干系?”叶念安一脸愁容地打岔问道。 “嘿嘿~总算还有叶大哥想不明白的事。” 阿春唇角上扬,隐隐露出一丝得意,调侃了一句叶念安后才继续开口道。 “江浙路向来是做海上生意,贩卖丝绸瓷器到远邦外国无往不利,靠的就是船坚水利。 可这次成都府征调,虽然价格公道,往来一趟海上贸易甚至比平日赚的更多,但是掌柜却犯起了难。 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成都府四面环山,不同水运,而龙舟庞硕难以顺利进入成都府航道,即使是有通天本事,也无法让龙舟水陆两行啊! 难题就摆在那里,但官府关照的买卖由不得掌柜推脱,没奈何只得把三条龙舟花船拆分了运进城里。 此刻,正在城门处征集劳力苦工,我瞅着这是个能混进城的机会。” 叶念安听完,眼睛一亮。 倘若真如阿春所说那般,还当真是个好法子。 内心欣喜之下,抱着孩子登时从条凳上站起,往阿春肩上重重一拍夸赞道,“真没看出来啊,阿春兄不单是只会吃。” “叶大哥你这是夸我么?”阿春双颊红上加红,委屈巴巴地揉着肩膀。 “你觉得是夸,便是夸你吧!哈哈哈~” 叶念安一串爽朗笑声从茶棚外飘来,随风消散。 “嗯,你行,你也行,这孩子和女人嘛?” 一个面貌清瘦,双眼奇大之人,捋着贴在下颌处一撮枯黄稀疏的胡须,在叶念安一行人中来回扫视,最后停落于龙小青及怀中女娃身上,面现疑虑。 “掌柜的您行行好,娃她娘身子弱,还在城中等我回家。 您大发慈悲,就让我带着孩子吧!” 叶念安语带哭腔,佯装出乡下农人独有的一副老实皮相,死命哀求着龙舟掌柜。 掌柜反复捻着他下巴稀拉的几根黄毛,摇了摇头轻声一叹。 “哎,都是苦命人,就让娃娃跟着你吧! 俗话说,善门易开,关门却难。 你要是在搬运途中娃娃受了磕碰,可是与我无关哟!” “哎呀,掌柜真是活菩萨。 您放心,都算我的,都算我的。”叶念安破泣为笑,感恩戴德连声应道。 “你既是跟小兄弟一起来的,就也留下做个餐食吧!苦力活到底不是女人家能做的。” 龙舟掌柜说完,又踱至龙小青身处,想着还正缺一个女人生柴做饭。 心间暗自欢喜,真是瞌睡还有人送枕头。 “我在东城门等你们,别让我等太久。” 龙小青满脸冰霜,冷冷甩下一句后,径直离去。压根没去理会与他说话的龙舟掌柜。 “你……” 龙舟掌柜目瞪口呆地指着龙小青背影,胸闷地说不出话来。 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好心安排了一份差事,别人反倒不领情,顿时觉得在这几人身前失了面儿。 “掌柜的…掌柜的…家姐吃不了这份苦,您大人有大量就别难为她了。 您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吩咐着我俩去做活儿吧,家中娘子还等着我送药呢!” 叶念安心中焦急,不想再耽搁,连忙上前缓解了停滞的尴尬气氛。 “嗨~你说这老了老了,心态怎还变得这么差了。我跟一个婆娘计较个什么劲儿……” 龙舟掌柜自嘲地笑了笑,指着不远处堆积如山的龙舟部件,“看见那堆的帆布、桅杆没?你俩先把那些运走吧!” 顺着掌柜手指方向,叶念安与阿春扭头望去,只见一堆如山高的花船木料交错搭叠在一起,下面围着三五个赤膊汉子,另有十来人聚集一团正打算合抬起一块巨型船舷。 一时间,鼓劲号子声、粗重喘息声、扛料吆喝着、零售梅子汤的叫卖声…… 混合交杂着,好一番热闹景象。 叶念安看着掌柜随意分配他俩搬运的船帆桅杆,一脸愕然。 且不说桅杆五六丈长足有成人大腿粗细,单单堆叠在一起的帆布就已一人多高。 虽然不是他一人搬弄,可肢解开的帆布数量颇多也极为费力。 正在叶念安心生退意时,感觉后腰眼似有什么东西在扯动他的衣袍。 叶念安一个机灵转过身去,却见方才就老老实实一直没吭声的阿春跟在身后,微张双唇瞪圆眼睛望着他,手中扯着他衣袍不断摇摆。 见了这番情形,叶念安立时放下警惕,松开绷紧心神,呼出一口长气。 大声喝道,“又想做甚?大白天吓死个人。要不是顾及人多,信不信我打得你说不出话?” 阿春无心揣测叶念安的话是不是吹牛,眼底满含乞求地支吾道, “叶大哥……我能不去么?!” 第二百十二章 符 文(照顾好自己????) “行了,那你先回去吧!” 叶念安如此爽气应承,有些出乎阿春的意料。没有一丝生气也没对他半点呵斥,只丢下一句就顾自走至堆积如山的船帆前,左右瞟瞟,挑了一捆较小的,便将怀中女娃搁在上头,再连着帆布裹起向城门处走去。 “回去?”叶念安的反应着实令阿春有些不适应,想不出这般顺利答应他的理由。 只呆愣在原地盯着叶念安渐行渐远的身影,仍是顶不住心间涌起的好奇。 想到这里,阿春踮起脚尖,握起空拳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师傅,阿春回哪里去啊?师傅去哪能告诉我吗?” 阿春的声音清晰飘至隔了十数米开外之人的耳中。叶念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很快收敛,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远处,表情有些淡然。 “回渭州去,寻个婆娘好好过日子。你龙师傅哪里,我自会与她讲你是临阵逃脱。 行了,时候不早了,紧着赶路吧。” 不痛不痒的话说完,叶念安一副洒脱风范地挥挥手。 阿春遥遥听罢,仔细思量起叶念安话语的意思,这不就是要去师傅那里说他坏话么。 出了渭州这段时日一直跟着叶念安等人,可对此二人关系终究没有摸清路数。 说是非亲非故吧,龙小青似乎又对叶念安颇为在意,尤其在生死面前,龙小青大多都交由叶念安做主。 有段日子,阿春都怀疑龙小青前世欠了叶念安什么情债。 “他是个苦命人!”趁着有一天叶念安不在身边,阿春偷偷探了探龙小青口风,却得到这么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叶念安苦么?阿春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脑袋里却现出他平日吃饭专挑肉、喝汤专喝热的情形,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苦命相。 相处下来,总是被叶念安欺负。现在又欺负到头上来了,有了叶念安这句话,他是别想跟着龙小青学武艺见世面了,想到这,阿春也不耽搁,扯了扯袖子,抡起一包帆布放到肩上,甩开步子就去追叶念安。 帆布质地稠密,丝线粗韧,编制在一起后既能抵抗风浪,又能拢风充作龙舟前行动力,同样帆布也是沉重非凡,平日在海上,生帆要在绞轮器械扭动下,方能顺利升起,而今日的船帆上面还添加了悬花灯的铁挂钩,就更增添了分量。叶念安二人扛着帆布,走三步,喘三口,待到他们走到城门处时,天色已近了申时初。 “尼(你)足(做)啥子(什么)的,会缩(说)官话撒?”叶念安二人刚刚靠近城门,一个身披甲胄,手中执锐的兵士,武器横摆,拦住二人去路盘问道。 叶念安怀中帆布上面又坐着自己女儿,女儿顽皮在帆布上玩耍累了,就两只小手搂住叶念安头部睡着了。叶念安不想吵醒她,可又不能不回官差问话,只能向着阿春靠了靠,微抬起脚踢了踢他,示意去答话。 “我不去,见到官差我紧张。” 阿春后退了半步,从官差那里看过来,反倒是叶念安在最前面。 “问你们话呢!”官差不耐烦的催促,上前来就要拉扯叶念安。 “怂货。”叶念安暗骂了一句后,身子微动躲闪开官差要碰到他女儿的手。把孩子轻轻放到地上,微弓着身子凑到官差面前,语气局促的回道。 “军爷啊,我们可是老实人,就为了混口饭吃。” “啰嗦什么,我问你会不会说官话,不会说赶紧滚开。” “我是岭北人,不会讲啊,之前掌柜的也没告诉我们进城必须要说官话啊。” “掌柜的?什么掌柜的?”官差眉头微皱,似乎想到了今早上面交代的事情,反问叶念安。 “就是那个叫我们搬运龙舟的瘦掌柜啊。”叶念安故作回忆片刻,恍然大悟遥指着城外龙舟摆放位置。做完这些叶念安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焦急的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啊,申时中进不了城耽误了老爷的大事,我一个乡下人怎么担当的起啊。” 说到末处,叶念安扭过头不经意占了点口水抹在眼角。让别人看上去,十足是穷苦人受了欺负哭起来。 守门将士常年在行伍中,历练出一身戾气,就不怕蛮横之人。可是真的遇见叶念安这种动不动就哭的人,反而不知如何处置,打不是,骂不是,徒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哎,我说你……别,别。行了,行了,赶紧进城吧。”守门将士想劝说几句,反而惹的叶念安哭声更大了,百般无奈只得先让他们进去。 “谢谢军爷!”守门将士刚说完,叶念安哭声立止,刚才那份唯唯诺诺的模样全然不在。他刚要去抱帆布,就听到身后响起沉闷的嗓音。 “等等,谁叫你放他们进去的。” “回将军,他们是按知府的意思,向城中运送龙舟的苦力,故…故卑职才放行。” “身上可有李真人发放的通行符文?” “……不曾见到。”盘问叶念安等人官差脸色一红,心虚的回了一句。 “哼!你过来。”刚来的将军鼻子发出轻嗤,也不和守门军士过多计较,指着叶念安让他过来。 “军爷……”叶念安两条腿磕磕绊绊的走了过来。 “我不难为你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可是守备大人下了严令,现在起义的贼寇闹得猖獗,进出城门都要盘问,你我都不例外,你们若是能拿出符文,则同行无阻,拿不出就跑回去拿一趟吧。”将军面对叶念安,想到自己的出身,并没有呵斥他,而是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 叶念安没有着急回将军,转身问阿春“有没有符文?” “有。”阿春老老实实的回道。 “那还不赶紧给我,磨磨蹭蹭的。”叶念安面色一喜,伸出手两眼看着阿春。 “我忘记带了。”阿春盯着叶念安半晌,然后默默低下头小声说。 “你除了吃忘不了,还有什么能记住。”叶念安听的真真切切,先是一愣,紧接着满面怒色,抬起手就要抽过去。存放龙舟之地距离此处最少要半个时辰,而且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时辰,到那时天色早已暗了,呼楞铁等不到自己,不知道又惹出多少祸事。 第二百十三章 故 友(武汉加油!) “这位军爷啊,您看这烈日当空,一来一回不知又要废了多少气力。 能不能通融一下,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苦命人。” 叶念安两只袖子扯弄了半天,从里边儿掏出一串贴身铁钱,带着余温将钱串子递到将军面前。 “你这是要贿赂我?”将军眼皮一打,瞧了叶念安一眼,意味深长道。 叶念安心中咯噔一记,面前将军的问话,令其认真琢磨起天下间用银子买路稀松平常的事儿。 上通下行,周转承接都需要黄白之物铺路打点,送银子的人烟火不沾,接银子的老爷风轻云淡,这才算是红尘俗世,市井日常。 叶念安住在寇府的那段日子,也不乏有人走他门路去求寇凖办事。 初始时,总还有些提心吊胆,可日子一长,才发现当中门房小厮统统收的不亦乐乎。 于是,也渐渐效仿起那些个门房小厮,接了银子藏进棉被里,享受着每晚寝压在身上意说不清的踏实。 可是,今儿这将军反应却有点端着了,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幸好叶念安还算机敏,话锋立转,换上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神情大声道。 “二大爷,好久不见您了,这是我爹爹托我从老家给您捎带的田户地租。 本还想着去府上寻您,却赶巧了能在此地遇见,也省了我跑这趟功夫儿了! 正好,二大爷您快接着!” 还好小爷见机的快,不然还真就被难住了。 叶念安说完这番话,心下不免有些得瑟,面儿上浮现起一抹狡黠笑意,等着将军的反映。 “谁是你二大爷!滚一边去。” 将军嘴皮子不饶人,观其硬朗面容却是没有丝毫恶意,强忍住腹腔上冲的那股笑意,佯装动怒地踢了叶念安一脚。 “军爷……”叶念安苦丧着一张脸还想继续乞求。 将军却抬起一只大手横摆打断道,“得了,得了,莫要在此卖苦了。 赶紧去讨张符文,城门自然通行无阻。” 这一番闹腾,吸引住不少进城百姓围圈看起了热闹。 将军今儿是要迎接朝廷新派下任的成都府守备,倘若被其瞧见城门口如此喧闹,怕是要惹了新官点了第一把火,先把他自己烧了再治一个守备不利。 想到这,将军觉得颇是冤枉,也就不想再继续纠缠,将叶念安晾在一旁,转身走回城门处。 眼见此招无效,叶念安已知进城无望。 丧气走至阿春身侧时,一瞅其憨货已不知何时靠在帆布上打起了嗜睡,哈赖子流了半尺长,枕着的灰色泛白的帆布蕴出一滩深色水渍。 怀中娃娃偎着阿春的一条胳膊,也像只小猫咪一般睡得正熟。 兴许是方才在城外茶棚下头吃了些肉食上了瘾,时不时张开小嘴儿身在舔咬一口阿春胳膊。 “啧啧啧……我的小祖宗哎,你就不嫌脏么!” 叶念安一把抄起小家伙,掏出腰间绢帕不停擦拭着娃娃的小嘴,脚上也没闲歇着,蹭了蹭尚在睡梦中的阿春。 “哎…哎…快醒醒!不是吃就是睡,也不长点心。” “能进城了么?” 受了叶念安一脚,阿春噌地从地上跳起,两条胳膊一较劲,扛起帆布就要走。 “进个屁。”叶念安一把扯出阿春衣袖,简单重复了一遍方才那个泼水不进的将军。 “叶大哥,那这么说,今儿进不了城了?” 阿春等叶念安说完,露出一抹喜色,丝毫看不出进不了城而带出的沮丧。 “你这算甚反应?开心么?”叶念安剑眉一紧,疑惑问道。 “叶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进不了城晚上就不用住店,不用住店就不用花钱。 我身上是真的没钱了,一路上花销用度都是我的……” 阿春一说到钱,就现出一副受了欺凌被人揍的痛苦表情,眼瞳紧盯着叶念安攥在手心的钱串子,射出道道绿光。 “哼!这钱……可是留给我闺女用的。” 叶念安不紧不慢地将钱串子缠在娃娃小腰上,轻轻打了个结。 也没抬眼皮子,只是宠溺而用力地亲了亲小家伙粉嫩的脸蛋。 阿春偷偷瞟了个眼白,小声悻悻道,“她才多大,你就给她用。嫁妆么!” “你管不着!” 叶念安甩下一句后,便径直向着最初龙舟的存放处走去,边走边将小不点高举着骑在脖颈上,惹得小家伙发出咯咯咯的银铃笑。 “闲人退避,莫要惊了守备老爷的架。” 还未走上两步,迎面一队官差从远处行来。中间一顶方轿被前后四人抬得悠悠颤颤,夸张的颠覆令路人看着都能起乏困之意。 这轿辇还未至跟前,当首官差已手举旌旗朝着道中的叶念安等人喊喝。 叶念安皱皱眉,滋出一股怨气,心下暗叹着,好大排场! 当年寇大人与他便服进京,就是生怕惊扰路人百姓。你区区一个新任守备,却是高调蛮横的厉害。 如是思忖着,颈处娃娃一抖,又将他飘远思绪拉拢回来。 叶念安恍然自嘲了一番,如今并无功名在身,百姓遇官天生就矮了半截,除了躲避退舍又能何为? 没奈何,只得侧身往道边挨了挨。 “混账东西,我说过多少次,今日酉时前到了成都府便可。 现已到了城门口,还这般慌张作甚?且让百姓先行。”轿中传来一声训斥。 “是!老爷。” 外头官差躬声回应着,忙不迭转身对叶念安说道,“赶紧走吧!守备老爷都开恩了。” 轿中声音刚起时,叶念安听着就有些耳熟,粗重的嗓门,一口凤翔府地的腔调,总觉着在哪里听到过。 “凤翔府、凤翔府……会是谁呢?” 暗自思量的叶念安似是没听到官差的说话,两条长腿钉在地上半步未动,拧着双眉兀自嘀咕着,脑中努力搜寻着这个声音。 叶念安的举动让官差颇是没面,心想这个浑货忒不识眼力劲儿,客客气气让你走,反倒不走了,属驴的么? 一想到这厮恐会耽搁了守备老爷的行程,便上前两步就要去推搡叶念安。 手臂刚刚抬起还没碰到人,就见面前之人突然两眼放光,频频点头,恍然醒悟般指着轿子方向大声喊起。 “老郑!” 话音刚落,面对叶念安站立的官差吓得一脸苔藓色,差点没跌倒在地上。 见过胆子大的,没见过胆子大到敢直呼守备大人名讳,这般不顾性命的。 “老个甚? 你一刁民胡说八道个什么鬼,赶紧给我滚开!”官差瞪大一双驴眼,扬臂就要揍他。 第二百十四章 南 诏(江苏加油!) 驱赶叶念安的官差名叫卢小六,名中数字非是因为他在家中兄弟里排行第六,而是爹娘对其寄托了一点希望。 卢小六出生时,双亲已逾不惑年,可谓是老来得子。 二老生下小六后自然欣喜若狂,必是宠爱相当、照顾有加,生怕见风飘了,遇日化了。 到了起名之时,老人思量来思量去都极不满意。最后没法子了,干脆一拍大腿叫了卢小六。 六通了‘留’的谐音,希望宝贝儿子能时刻陪在身边,这就是二老简单的心愿。 可取名之后,不知是名字犯了忌讳,还是六子脑后生了反骨,取了‘留’的谐音,这卢小六偏就一点都不恋家。 且不议自小不喜念书,偏爱翻檐越墙做个梁上君子,整日东家出,西家进。 要说他缺钱么,他爹爹做着江浙路盐商的大买卖,老两口平日又没怎么开销,家里端的是金银之山。 老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过无数次,都未曾改了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卢小六依旧是早出晚归,钟爱着他的偷盗事业。 初始,丢了物什的主家慌张异常,都联合一气相约报官,可接连经了数次,衙门捕头都在卢小六府中搜出赃物,时间一长,失物主家但凡少了物件,都直接上卢府讨要。 卢小六他爹也不管真假,只要苦主开口,一律照赔不误。 折腾了几年,卢府风光不复以往。卢小六栖居的宅院里头已堆满了寻常人家的物件。 卢老眼瞅着偌大家业怕是撑不到他闭眼,心尖又疼又酸,满肚子懊悔。 正在老两口束手无策时,又赶上北面战乱辽人越境,朝廷兵源短缺,兵部下至江南富庶之地征募兵士。 没奈何,二老把心一横,一面老泪横流,一面将卢小六押去从军。 到了军营的卢小六,身板单薄,上阵杀敌没甚建树,倒是他穿梁过屋的轻身本事有了用武之处。 其时恰逢辽军偷袭,封锁邮驿之路,州军与朝廷断了联络,卢小六请命送信,一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就靠了这桩事件留在郑守备身侧当起了差。 此回随着郑守备一同赴任本以为是件好差事,起码不用继续在苦寒之地熬着。 不料想,今儿刚踏至城门就遇见这么一个浑货,挡路就不去说了,竟还敢直呼守备名讳,让他这个开路差役颜面尽失,回头免不了少挨守备责骂。 起了这个心思,卢小六拳头一紧,胳膊抡圆了直直挥向叶念安面门,心间暗道,“我叫你发混,今儿大爷我让你面上开花。” 拳头带风,叶念安甚至感觉到鬓角毛发直欲翻飞而起,可他却没有想着躲,而是眼珠一转,眼角眉梢挂起了喜色。 就在拳头距离叶念安鼻尖不足一寸时,卢小六身后软轿急传来一句,“原来是叶兄!快收手!” 轿中之人的这句话分别对了两个人说,而且这两个人也都听懂了,卢小六那里听出了“守备真认识这个浑货的意思。” 叶念安那里呢,他听出了“竹子都发话了,你揍我一下试试!” 卢小六在行伍中生活这几年,早养成令行禁止的习惯。 轿中人话音落,卢小六拳头止,唯有这股暗劲儿凝而不发,让他有点气闷。 虽说如此,卢小六还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不知礼节的人会认识守备大人。 于是他拳头未收,转过头询问轿中人道“守备大人,你真的认识这个刁民。” “混账,叶兄弟怎么能是刁民,还是你我的恩人,渭州城的恩人。”郑守备脸色一沉,训斥了一句。 “听见没,听见没,还不把拳头拿开,没听见老郑…额…守备大人的话么,我是你恩人,有这么对恩人的么?” 见郑守备认出他来,叶念安更是有恃无恐,装腔作势说了一通。 “对!对!叶兄弟说的对,怎么能用拳头对着恩公,赶紧退下。”郑守备疾走了两步,拨开卢小六拳头。 “别难为这位兄弟了,可谓不打不相识,我还挺喜欢这个性子,有这样的人在,守备大人的安危想来是滴水不漏。”叶念安自然不能逮理不饶人,随便胡扯了几句。 “既然叶兄弟不计较了,那此时就作罢了,你下去吧。” 郑守备摒退了卢小六,转手又问起了叶念安所去何处。 叶念安正是在等郑守备这句话,当郑守备认出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次进城要落在郑守备身上。听到主动问他了,那他自然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把想要进城却一直不顺利的这些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讲完后,郑守备并没有及时回复叶念安,而是皱着眉头,两腿倒换着在原地踱了几步。半晌后,郑守备面色凝重问道“叶兄弟,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来成都任守备。” “不知道,这和我进城有什么关系?”叶念安想都没想就摇摇头,现在的他对郑守备准备要去做什么丝毫不关心,当务之急是要进城去见呼楞铁。 对叶念安给出的回应丝毫不意外的郑守备点点头后说道“实不相瞒,叶兄弟之所进不了城就是我来的原因,我来是为所有人能够进出成都府无阻,当然,你今日想要进去,我可以作保,跟随我一起进去就可以。只是你想过那些不远万里来此经商的人商贩么,还有那些外地亲眷。” 说完这些,郑守备拉着叶念安的手,另一只手指刚从城门处被拒入城的外地生人。 每个人无法进城的人均是垂头丧气,还有满脸无奈与顺从。落在叶念安眼里,虽然没有太多波动,只是他怀中的女儿不在酣睡,而是咬着手指,小脸认真地看着这一切,似乎这个小女孩看出了一点什么。 叶念安摇摇头,深呼了一口气,侧过头看着郑守备说道“郑大人,你让我看这些也没用,我就是一个小老百姓,什么也做不了,我进城都要靠您的恩惠,哪有能力管他们。” “不,叶兄弟,很有用,你相信么,你可以改变眼前这个状况,你能让所有人进城。”郑守备一脸严肃,双手拉着叶念安说。 叶念安一愣,心想郑守备来成都府水土不服中了风邪么,在这说开了胡话。眼见天色见晚,心中也有些焦急,口下不客气的说道“老郑,别和我扯这个,你知道算命这套我比你懂,赶紧让我进程吧。” 郑守备丝毫不在意叶念安的冲撞,而是放开叶念安的手长叹道“南诏,反了!” 第二百十五章 二 进 得任成都府新守备,郑帅毕受之有愧。 除了调任新职之外,他还受了朝廷之命,以钦差要职统领州军,坐镇成都府内力退南诏敌军。 然而,这一殊荣却让郑帅毕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说呢? 一夜之间击溃数以万计的大股辽军,是他郑帅毕十数年从军史中从没有过的。 客观地说,当日已被层层围困的渭州城,俨如疾风骤雨中一座摇摇欲坠的危城。 盼不来解围援兵,城外是辽国最强悍的铁骑,城内是寥寥州军与守城必临的粮草将尽、百姓遭掠的事实窘境。 郑帅毕深谙辽军只需稍一用力,渭州城池就会顷刻倒塌粉碎。 可是,这座岌岌可危的孤城最终能屹立不倒,实在是一个奇迹。 这于他郑帅毕来说,是好事,又不是好事。 虽说此役守住城池,护卫百姓,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终究是个只会打硬仗的武将,不懂那用兵之道、作战军法。 说到底,全是因为有了萍水相逢、自献城图的叶念安相助。 为此,郑帅毕在赴任成都府的途中,愁了一路。 此间,又巧遇叶念安,说起来虽颇具玩味,却仍是难抑心中如见神灵一般的窃喜。 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恹恹之势又瞬间点燃,一幅雄心顿起、意气风发姿态。 他对南诏敌国的态度,开始从先前的盲目悲观转变为盲目乐观。 他有理由相信、坚信,自己以及麾下人马在这个神一般存在的叶念安带领下,完全能将敌这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 因而,叶念安进城自然是必行之势。 他进城越是迫切,将他留在成都府就越有把握。 ———————— “南诏?”叶念安有些不太置疑自己的耳朵扬首问道。 “哦,我习惯了前朝叫法,一直没改过来。 南诏,即是那洱海边上的部落小国,前朝常听年长之人唤作‘哀牢夷’。” “原是那六诏蛮族。” 叶念安脑中似有印象,师傅释比曾与他描述过这个位于苍山洱海、美若仙境的边陲属国。 心间暗暗嗤道,怎地这样一个前朝藩属边蛮,也对大宋发难?不禁蹙起双眉,思其缘由。 郑帅毕眼见话头切入正题,趁势又道,“郑某一路思虑,也没得出甚好法子。 叶兄既要入城,不如先到为兄府上帮衬着商榷后,再行赶路当也不迟。” 语落,叶念安刷地抬头迎望郑帅毕,登时语塞。 万没想到,这个看似耿直的渭州守备,原来不是直的只会舞刀弄枪,腹中盘着的,也是一圈圈的弯弯肚肠。 从对面那双眼眸中看出了城进有望,叶念安纵然不太情愿被其利用,但不是挤出一缕笑意道,“说来也怪,与郑兄的两次相见,都恰逢叶某有要事缠身。 上次是去,这次是回,想来与守备您颇为有缘呐!” 只要能立刻进得成都府大门,叶念安是不在乎讲任何违心虚情或讨人欢喜的假话的。 于他而言,此刻紧要的是赶至芙蓉茶楼,那里绝不是呼楞铁那蛮夷汉子久待的地方。 听闻叶念安语气较前有了缓和,郑帅毕心下稍安。 可想到他应承的如此爽快,又不免滋出一丝担忧,立马又紧追其后道,“叶兄年纪轻轻,竟也知晓这南方的边陲部落,叶兄胸中才学可见一斑。郑某颇为欣赏。” 叶念安见郑帅毕紧盯不放的架势,心知躲是躲不过了,装傻唬弄想来也要识穿,只得微微一笑替代了无声应允。 遇了郑帅毕的叶念安和阿春,摇身一变成了新守备的座上宾。 原本压在三尺宽肩的帆布碎料,全被郑帅毕差人还给了龙舟掌柜。 卸下重负的二人轻捷一松,尤是怀中娃娃趴住了叶念安的整片前胸,满足地咿咿呀呀个不停,似是在宣告又夺回了这块独属于她的领地。 不刻,二人随行队伍又回到了方才被拒弹回的城门口处。那不识人间烟火打发了二人回去的将军还未离去。 回首乍望过来,正口若悬河的嘴皮子突然了停止了翻动,两道炯光乘着烈日高温一道滚滚灼烧而去。 还未来得及开腔,后头一列人马疾趋越至叶念安齐肩处,从轿辇里缓缓传出一个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力道却是恰如其分。 “将军,守城候驾辛苦了!赶紧放行了回去复命吧!” 卢小六鬼主意多,猜到守门将军这货不会只对守备的一句话就丢弃原则敞开城门。便紧忙凑近软轿,轻轻撩开布帘,现出郑帅毕的相貌来。 今儿是赴任之日,郑帅毕少不了官服在身。加之眼前队列仗势,守门将军已在心里默默辩出了些味儿来。 “小人……小人职责所在。不知大人是……” 此不接地气的哥门儿,瞅着郑帅毕在日光下一袭泛出光泽的崭新官服,舌头竟有些不听使唤。 “还不赶紧见过咱这成都府的新守备么?”卢小六挺直背脊,颐指气使地对着守门将军命令道。 “原来是郑守备,小人不曾恭迎,小人失职!” 这汉子听罢卢小六吐出的几字,吓得颤抖着两条腿发出一声落地脆响。 正站其身侧的叶念安,却好巧不巧与之偷瞥扫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厮似是有些怀疑与郑守备的关系。见此,叶念安突然生出一个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立时清了清喉咙,故意佯装体恤。 “郑大哥,大热的天,这位将军真够尽责,念安估摸着将军定是方才将我等打发回去后,一直到现在还没停歇过。” 说完,四目又相视。 “赶紧起来吧!快让我等进城去,你便去歇息吧!”郑帅毕自然听懂了叶念安的话外音弦。 说完,四目又相视。 “赶紧起来吧!快让我等进城去,你便去歇息吧!”郑帅毕自然听懂了叶念安的话外音弦。 说完,四目又相视。 “赶紧起来吧!快让我等进城去,你便去歇息吧!”郑帅毕自然听懂了叶念安的话外音弦。 说完,四目又相视。 “赶紧起来吧!快让我等进城去,你便去歇息吧!”郑帅毕自然听懂了叶念安的话外音弦。 第二百十六章 姑 姑(明儿返工~) 进了城门,郑帅毕也未再乘轿,只是叶念安的脚步在不自觉中快了许多。 正思忖着想问郑帅毕走哪条道去芙蓉茶楼更近,突然觉得眼前日光一片暗沉,不禁嗤鼻埋怨起这盛夏时节的阴晴不定。 怀中娃娃突然竖起耷拉在肩的小脑袋,咿呀咿呀不停地嚷了起来,滴溜溜的眼珠子停在远处一眨不眨。 叶念安顺着小家伙盯住方向好奇望去。 却见一米开外背挡日光的那道阴影不是别人,竟是白衣素衫宛如仙女下凡一般,正朝他悠悠而至的龙小青。 此时,郑帅毕也已走至叶念安近身,视线也不由地随之而去。 只不料,这不看还好,一看便让郑帅毕这高挺汉子脚下生桩钉在了原地,眸子里冒出无数颗小星星,泛着闪闪亮光。 “这位,这位娘子是…….” 叶念安终是有些心虚,听见郑帅毕一问,心底暗呼一声糟糕。唰地一下从脸颊红到脖颈,肚肠都悔青了。 要知道今日这两人还会再见面,那日怎会不过脑子就胡乱扯下龙小青是他姑姑的幌子…… 这会儿见郑帅毕还巴巴等着他回复,也不再多想,将错就错道,“哦,她就是叶某那个在临墟县犯下命案的……” 话到此处,叶念安还是觉得有丝别扭,下意识压了压声音才勉强继续道,“姑姑!“ “姑姑?” “姑姑?” “姑姑!” 即便已将这两字压了又压,却还是让这几个不该听见之人全听了个真真切切,耳边相继而起的声音仿佛遇了回音壁,徘徊往复。 “啧啧,原来龙师傅是叶大哥的姑姑呀?怪不得呢!” 阿春在嘴中慢条斯理地嚼着,双眼迸出一束精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叶念安本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了,这会儿又被阿春这个不开眼的憨货绕回话头,胸口不禁一阵发闷。 他抬头看了看龙小青射向她的那道咄咄逼人的狠厉之色,又侧脸恨恨瞪着阿春不知好歹的得意模样。 “你喊谁姑姑?” “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女的么?” 感觉到龙小青和叶念安一同逸散出来的杀气,阿春明显感受到了一股不太符合当下节气的冷意。 口中未讲完的半句话,也不由得轻了许多。 “姑…姑……姑姑……” 不知是听了围在身边的几个人反复念叨着这两字,还是天生对龙小青有着别样情感。 一直安安分分趴在叶念安怀里的娃娃,突然又竖直半身朝着龙小青站立方向举起绵绵的小手,嘴角挂着一条条悬在半空的莹莹水滴,咕咕咕地嘟囔着。 小家伙使着小性子半停不歇地叫唤,打破了方才话语间陷入的短暂尴尬。 龙小青到底是个女人,见到小家伙正望向她充满渴望与期待的童眸,心间立马酥软了几分。 叶念安原以为小家伙耍过性子就会消停,可随着龙小青越来越靠近的身体,娃娃竟开始挣脱他的怀抱,斜歪起肉嘟嘟的身子就要往龙小青那里去。 小不点儿不谙世事的萌样,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时间,烈日高空下,立于成都府城门内的几个大男人,一边享受着能融化世间万物、稚嫩纯洁的童音,满脸疼爱欢喜,一边又因为不知其语清一水地双眉打结。 “呜呜呜…姑…姑……” 小家伙几乎半倒的身体扑腾了半晌没有得逞,便抬起小脸看了眼叶念安,复又重复起扑腾的动作。 只是这次,又多了一双高举的肉肉手臂。 龙小青早被敲开的心扉经了小家伙这轮番使嗲,已然彻底征服。 一个步子上去,毫不犹豫地从叶念安怀中接过。 说也来真有意思,娃娃一贴近龙小青凹凸有形的前胸,就止了适才反复不去的泣哭。 小手吊在龙小青白皙纤细的颈间,小脑袋乖巧搭在她肩膀上,慢慢合起眼皮子。 “哎呀呀,到底是自家人,你们看这娃娃机灵的。”阿春又情不自禁冒出一句道。 “真是没想到,叶兄姑姑居然这般年轻貌美,今日若不一见,郑某难开眼界。” 郑帅毕满脸倾慕之色,卢小六在随声附和着。 叶念安望着眼前神奇的一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自离了横谷寨,小家伙就一刻不离地抱在怀中。 虽然心里明白十月出头的娃娃还不会讲话,但当下第一次开口喊出的竟是姑姑,而不是他这个亲爹,胸口闷闷间猛然涌出一股酸味。 他强忍住心间腾起的醋意,安慰自己道,姑姑就姑姑吧! 省得越描越黑,反正跟这几个也解释不清! 想到这里,叶念安扫了眼龙小青,跃起一抹坏笑。 复又对郑帅毕回复道,“不就是因为叶某这姑姑的容貌,才惹了临墟县太爷公子的色胆嘛? 哎,亏得我姑姑没白学这几脚功夫,不然就真亏大了。” 正轻拍着娃娃后背的龙小青脸上是千年难见的阴柔,听到叶念安又嘴欠拿她寻起开心,立时飞去一道白眼。 “哎,都怪侄儿要事缠事。 难为姑姑这么热的天儿还要在此苦等,姑姑辛苦了!” 叶念安看着龙小青火苗乱蹿的双眼,心中大呼过瘾。 见其欲要发作,又立马夺过话头继续佯装委屈道:“您看,小家伙一会儿不见您就给侄儿闹脾气。” 叶念安的这一通说,龙小青有口不能言,只得任由着叶念安巧妙又不露痕迹地将她高高架起,默默把含在喉咙口欲说出的话再生生咽回去。 叶念安见一切又回到自己股掌之中,长在骨子里的意气自得又重新滋生出来。 随即转向齐肩站立的郑帅毕说道,“郑大哥,叶某还有一事相问。 不知城中的芙蓉茶楼可有近道能走?” “芙蓉茶楼?” 郑帅毕脑袋一片空白,“叶兄怕是热晕了,今儿可是愚兄赴任的第一天!” 说完,郑帅毕眼波转向卢小六。 “回守备的话,芙蓉茶楼位置成都府最热闹繁华的核心地段。 我等才刚入城门,路虽平坦,却是距离此处尚有一段脚程,也并无二路可走。” 第二百十七章 收 集(街上冷清~) 见叶念安脸色焦灼,知其心间迫切。 郑帅毕也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朝卢小六望了一眼,小六便心领神会地悄声退去。 “如此说,只得先拜托郑大哥对愚弟家眷几个照拂一二了! 待去过茶楼,愚弟自会登府来寻郑兄。” 叶念安一收嬉皮,压低身段,朝郑帅毕恭敬一揖道。 待抬首竖直半身时,门前的郑帅毕已挪了位置。卢小六正牵着一匹通身油亮的棕色马驹靠边而立,一言不发。 “这马虽已行了一路,但为叶兄跑这短程应当不成问题。 叶兄所托之事不必担忧,愚兄自会好生照料。也不多言了,叶兄快去快回吧!” 郑帅毕将马缰塞进叶念安手掌,微微一笑道。 叶念安接过缰绳,毫无犹豫地纵身一跃,正欲夹腹策行时,却被龙小青横挡马头拦了去路。 “我与你同去。” 说罢,立时绕至马腹侧面,就要跨上马来。 “唉,姑姑……姑姑……我说你抱着娃娃怎地也能骑马?” 叶念安夹紧浓眉低头说道,脸上的不耐夹杂着一丝愠怒。 “姑姑还是同阿春一道在守备府中等候吧! 连日赶路,舟车劳顿,正好歇歇脚。侄儿去去便回!” 最后几字脱口时,连马带人已行出老大一段,徒留了扬蹄踏出的一团团细尘沙雾。 “叶念安——你这混球!” 龙小青望着忽上忽下,不停晃荡在马臀的鬃毛,咬牙切齿道。 为进成都府大门,叶念安也算是绞尽脑汁,颇费了些周折。 可是,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后,已然错过了信笺中与呼楞铁约定好的碰面时间。 因而,紧蹙的眉头又向中间挤了挤,面色也更阴沉了几分。手中马缰也不自觉间用力勒了一把。 得得得得,蹄声脆如响雷。 叶念安身随马动,脑中思绪也被抖晃而出。 逆行二月,即要适应当爹养娃,又要在呼楞铁、龙小青三人间迂回周旋。 左是 右是龙小青穷追不舍的逼问…… 踏出汴梁的一路,高山戈壁、草原大漠,长河落日、明月高悬。诸多美景,令人沉醉,满地沧桑,让人心伤。 叶念安在扬蹄冲进横谷寨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已遽然转弯。 当日,被冲天焰火漫卷过后的横谷寨,死尸堆砌,万物成灰。灭的,是四野苍穹间的一个个鲜活生灵。被点燃的,却是生死面前被无限放大的人性丑恶。 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黑手,将人一步步推向深渊,且无力挣扎,无法回头,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当叶念安颤颤巍巍地从一片荒芜旷野中爬起时,脑中、心头,亦如眼前燃烬的旷野一般荒芜。 这一刻起,叶念安就决定拨开眼前弥漫朦胧的云雾,斩断脚下横生杂乱的荆棘。人性是复杂的,忠奸善恶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清晰明辨的?再回汴梁,必要斗转命运。 而呼楞铁就是他绝望躺在炭火沙砾中,突然清醒过后斟酌而下的一招险棋。尽管呼楞铁是个未开化的草原莽汉,性情粗旷直白,做事简单粗暴,对人爱憎分明,全然不懂隐晦和含蓄。 只不过,当初陪他一起穿州过县,转斗千里的同行之人虽还追随身侧,但他深知不图所求,不问何由就能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只有呼楞铁一人。 因决定的匆忙,叶念安只粗略交待了呼楞铁要去的地方与要寻的物品。然后,就再没有其他了。 此间,在成都府砖道上驰行的叶念安脑中,又浮起师傅释比教他《三叩略》时一板一眼的严师风范,心间涌起一股暖意,一抹思念。 这本秘笈里蕴藏了太多神奇玄妙之物,其中就有这世间稀罕的三花兔耳风草,以及唯一盛产此仙草的挂河村。 说起这三花兔耳风草,形似千兔耳,金边(杏香)、狭翅、青兔耳风、红背、铁灯、披针叶……各类繁多,生长于海拔1700-2700米的山区悬崖陡壁、林缘岩石或山坡阴地夏秋采收,鲜用晒干、水煎泡酒、全叶捣烂敷于患处皆可。主治跌打损伤、舒筋续骨,祜风湿筋骨痛。对祛瘀止血,养阴清肺亦有疗效。 第二百十八章 茶 水 叶念安衣袖一甩,撩开衣摆径直而去。 卢小六转身也想跟上,却见抛高的马缰正从半空悬下,砸向自己头顶。 正欲伸手去接,心间一紧景脚下打滑绊出个趔趄。 “叶念安,你啷个楞个勒个咧?(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等到起我!(你等等我!)”卢小六骨碌一下爬起,嘴中急吼道。 “你跟着我作甚?”叶念安回头狠狠瞪起双眼道。 “进来勒路不好找哦,回去勒路也难找。(进城来路好找,回程之路难寻。)” 卢小六言之凿凿,盯着叶念安眉心等他发问。眼观前路,心在其后的叶念安果然嚓的刹住脚步。 “走啊,囊个不走了也?(走呀,怎地不走了?)”卢小六喘着粗气跑上来,皮笑肉不笑道。 “进城时,我问守备可有近道,你说且无二路。 方才我还纳闷,成都府新任守备车轿人马,队伍冗长,声势浩荡。 我又先行一程,怎的你还快我一脚?” 急着要进茶楼的叶念安经卢小六这一提醒,倒是记起了这茬。立时隔开一道屏障反问道。 “我只说城门口到芙蓉茶楼勒段没得第二条路,但是没有说郑府到勒点只有一条路呀! (我只说城门至芙蓉茶楼这段并无二道,可没讲郑府至此只有一道。)” 小六翻着眼皮,一幅看笑模样。 “即便如此,你也不至于……飞么?”叶念安讲到一半仍觉着有些匪夷所思,直接讥讽道。 “嘿嘿,我燕小六斗是飞来滴!(嘿嘿,我燕小六就是飞来的!)” 卢小六语气轻飘,身体也仿若悬空腾起道。 “郑帅毕让你来的么?” 叶念安的警惕,让小六快要腾空离地的脚尖又重重垂下。 “不得是!(不是!)”卢小六语气丧丧道。 “那是谁?”叶念安穷追不舍。 “不得是郑守备喊我来滴,哪有楞个多为啥子嘛,我斗是好心来找你一路回郑府。 (不是郑守备让我来的,也没有这些个为什么,我就是好心来寻了你一齐回郑府。)”卢先六嘴翘鼻子高。 “那就谢卢官爷好意了,叶某自会登府,您请回吧!”叶念安仍是有些不信,对小六充满敌意道。 “哎呀呀,你不要不理人呀,真滴不是你想滴楞个!(哎哎哎,叶老大,你别不理人呀!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儿。)” 卢小六心急忙慌地追在叶念安屁股后头。 “老实给你说嘛,和郑府回去后,一群老妈子围到起姑姑和娃儿转……(实话跟你说吧,和郑老大回府后,一群老婆子围着你那姑姑和娃娃转……)” 小六气喘吁吁说到这里,似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顿了一顿,斜眼瞄过叶念安未见甚反应,又继续接下去说道,“我看守备都楞个用心了,斗想替他关心一哈儿你,嘿嘿~(我瞧着守备都这么上心了,我就替他关心下你了呗!嘿嘿~)” “哈哈哈哈,卢官爷心思细腻,有心了!” 叶念安面上一喜,对卢小六所说有些意外。 只不过,话锋一转又说道,“既如此,卢官爷就在茶楼门口候着吧!” “哦,还有,请官爷以后别再用方言与我说话,听不懂!”说完这句,叶念安袖子一拂,转身箭步入内。 “晓得老…”卢小六说到一半突然捂住自己嘴巴,立马改口道,“知道了!” 【芙蓉茶楼内】 才踏阶而上,鼻腔里就充斥了各种香味。 尤其是混杂了八角、茴香、桂皮、焦糖等熟食的香气,饿意登时袭来,食欲顿开。 和外头喧闹街市相比较,楼内上下二层均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满屋子的食客人头攒动,跑堂、吆喝响声一片。 叶念安一边睁大眼睛搜寻着呼楞铁身影,一边在心里感叹着成都府祥和富庶的气象。 二楼角落处,呼楞铁厚实的肉墙倒在四方木桌上,大脸盘子搁在交叠手臂上,跟着肉墙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脸盘子下端缺口处漏出‘呼嗒~呼嗒~’风箱声。 叶念安站在一楼大门处,吊起的石头终于咯噔落地,低首间不禁失声一笑。 撩摆抬阶而上时,心里头总觉着呼楞铁这厮今儿有些反常。 待走至方桌跟前,站在边上好生一番辨认后,才伸手用力摇起肉墙。 “呼楞铁!呼楞铁!” “啧,呼楞铁!呼楞铁!啧,快给小爷醒醒!” 初始时推摇的双臂似乎过于温柔,趴在桌上的呼楞铁居然没有丝毫反应。 叶念安快速环视了下四周,又俯身贴近肉墙耳畔唤道,“呼楞铁!呼楞铁!我是叶念……” “你就是这大汉子要等的叶公子吧?” 叶念安喉咙口的话还没讲完,只觉自己肩头一沉。 竖直身子往边上一瞧,见一瘦条儿跑堂手搭一条白巾,正半躬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叶念安正想开口,这位紧盯着他的茶楼小二将身体又往下压低了道,“叶公子,这位爷晌午起就在此处等候。 喝了会儿茶,又点了几道点心和小食,可全光了盘儿也没看到你人影儿。 小二说完这句,将自己压低一半的身子缓缓竖直,看着叶念安双眼继续道,“这位爷仗着自己嗓门儿大,喊小的过来添置茶水。 小的添过茶水已不下五回了,便想好心提醒着先把账结了。 不料,这爷们儿反手朝小的面门掴了一掌,您瞧!” 跑堂小二收挂着白巾的手肘,踮着脚尖,将自己半边脸蛋上还未消褪的淡红手掌印,往叶念安身侧一凑,用另一只手指着委屈道。 “哎呀,为兄脾性天生有些暴,您别往心上去呀!这会儿我来了,您可以找他结账了。” 叶念安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改用手肘用力向呼楞铁肉墙戳道。 “叶公子,您是不知道哇!小的挨了他这一掴掌,只得乖乖回去拿壶斟茶。” 小二本来怯懦的语调,忽然带出一丝兴奋。 “但是,我往他添置的茶水里搁了一点儿清火安神的东西。” 听到小二来了这么一句,叶念安猛然一怔,转身目露凶光。 第二百十九章 醒 了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方才还慈眉善目,喜笑颜开的叶念安,立时杀气四溢。 跑堂小二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向后退出几步。 “堂堂芙蓉茶楼,居然还使这等卑鄙下三滥的手段。 不怕我报官吗?赶紧给爷弄醒他。”叶念安一把抓起前襟衣领,直接命令道。 “哎……哎……哎哟! 我说这位爷您先别动怒呐!这几味中草药都对人无害。 小人,小人这就将大汉搞醒。求爷爷放过小的吧!” 跑堂小二扑棱着离地双腿,对叶念安凶相毕露的脸庞苦苦哀求道。 “哼!” 叶念安猛然一松被提紧的衣领,跑堂小二猝不及防间没有站稳,向后‘嘭’的一声,便摔了下去。 许是动作幅度过大,瞬间吸引了四邻散坐的食客们纷纷投来的好奇目光。 小二趁势哭丧着脸,一扯嗓门推诿起来。 “这位爷,您真是不知小的看人脸色求生活的苦哟! 这大汉子吃了白食拒不付钱,放他走了就得小的掏钱垫付,请他白吃了这顿。 不然,定是小的被掌柜责罚呀! 除非……除非爷您先应了小人把钱结了。” 叶念安哪里知道,这座外观气派的芙蓉茶楼,看着手笔阔绰,暗道里却行此不上台面、低俗下流的经营手段,现在竟还威胁起他来。 叶念安迅速扫了眼望向此处的食客,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收场。 也不想把事闹大,便将手伸进自己衣衫内层摸了几下。 只不过,这一摸,气焰登时矮了半节,语气也弱了一截。 方才还有几分底气的煞白俊脸,慢慢泛起一抹尴尬。 脑中迅速划过适才在城门处,只顾着牵马疾行,怀中娃娃被龙小青抱去的同时,身上装盘缠的布囊也一并递了过去。 这下可真是好玩了。 小二见自己使的小伎俩得逞,面儿上跃起一抹得意。人就坐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 叶念安还算机灵,肚中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同这厮计较,脚下已跃至小二跟前双手搀扶着假意堆笑。 “这位小哥,您瞧我出门匆忙,轻衣薄衫的,身上定然不带银钱。 不如先把为兄弄醒,我等回府差人送来。” “哎,使不得哟!真不是小的有意为难您。 眼下天兵肆虐,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都怕过了今日没有明日。 您刚才一踏门,我瞅着您也不像成都府人。 您这一走,万一天兵攻来,倒霉的还是小人呀!不成。” 跑堂小二坚决不愿松口。 “小弟要回的,可是你们新任守备的府邸,绝对没有赖账这一说。 您不必多虑。 再说了,你们这茶楼坐无虚席,哪有天兵入侵的恐慌哟!”叶念安咧着嘴,语气嘲讽道。 “客官,我跟您说,这些人可不是都是普通的食客呢!”小二翻掌勾了勾中指,拢手轻声道。 叶念安心下一愣,大惊失色。 “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再来提人吧!” 小二脸上爬满无奈,继续道,“没得商量!” 叶念安认真盯着小二的脸仔细端详一番后,鼓起腮帮子,兜回方桌,一屁股坐在铁塔汉下手。 呼嗒呼嗒的粗气吹在脸上,叶念安有些痒痒。他望着呼楞铁的圆脸盘子,独自生起闷气来。 倘若打这一个来回,时辰已晚不说,到时郑帅毕问起这事也不怎么好启口。 这种感觉让人异常不快…… 叶念安这般坐着思忖了片刻,只觉脑仁生疼,揉了揉太阳穴,暂时打消了白吃逃跑的念头。 总不能因为区区一顿茶钱而坏了他整盘布局,被那门外头的卢小六耻笑不是! 唉,怎地就把这人给忘了。 叶念安眼眸里迸出一道精光,嚯地一下站直身子,噔噔噔噔没几步就窜出了茶楼。 此时已不比晌午,楼外人群渐散,与方才进门时相较,街市石道上人影稀疏,日光射在光滑石道上泛起亮晃晃的耀眼白光。 交给卢小六的马匹,此刻正停在茶楼檐下的一摊荫廊处。 叶念安见卢小六仰躺在马背上,面孔上搭着半边衣袖,正闭目打盹,心中大悦。 流星大步跃下石阶,用力摇了几下小六,粗鲁掀开衣袖,直接问道,“带银子了么?” 一下射进的亮光,刺得卢小六全然睁不开眼睛,还有那句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一句说话。 “嗯?么得带。”卢小六一个侧身,睡意惺忪。 “卢小六,带银子了吗?”叶念安见其假模三眼,又掰开搁在前额的手腕,大声重复道。 “啊!我当是谁!原来是叶大哥。”小六被叶念安大声一吼,整个人从马背上腾空滚落,吱吱唔唔道,“有一些。” “给我一点。”叶念安冷冷打断道。 “你要做甚?” 卢小六伸手掏出几枚,有些担忧,又极不情愿地伸向叶念安。 “用你管么?” 叶念安转身疾退,从茶楼大堂内远远飘至,“呆在那里别走开……” “喏!茶钱一节,就此打住。” 叶念安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二楼,一记脆响直扑小二面门。 跑堂小二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叶念安复又气喘吁吁着往桌上哐啷狠狠一拍。 拎起桌上半空的茶壶晃了晃道,“去,再给小爷重新沏壶热茶来!” “呃,好嘞!”小二回过神,凑近桌子一瞧,收起铁钱欢声应道。 “唉,等会儿,先把他弄醒。” 叶念安指了指趴在桌上流着哈癞子的呼楞铁。 “就快醒喽!方才您前脚离开,我后脚就给他喝了醒酒茶。” 不刻,小二送上一壶才沏的新茶。往叶念安茶碗里注水时,一股奇特清香直扑面门。 淡绿茶汤袅袅落入茶碗,随着热气腾起缕缕香气。沿着碗沿轻轻啜进一口,甘中带涩,甜中有苦,绵绵润喉,回味无穷。 闭上双眼,仿若身置青山绿水中,心旷神怡。 “小公子好享受!” “哎妈呀!你怎地说醒就醒了?” 叶念安心窝部正有温热感慢慢聚起,猛然被一个不解风情的公鸡粗嗓又生生拽了回来。 手臂一抖,碗中茶汤也洒落不一半。 第二百二十章 鬼 节 “我睡了么?只是左右等不来你,有些犯困打了个盹而已。”呼楞铁死鸭子嘴硬道。 “你还真不亏待了自己!上好的普洱,必点的吃食,个个光盘儿。 还惦记着让我来结账,真够有良心的!” 叶念安放下手中茶盏,逐个扫了一眼桌上堆成半米来高的屉笼,眉心打结。 “南北风土不同,自然饮食口味迥异。来茶楼不吃这些来了做甚?” 呼楞铁嗤鼻辩解道,“再说了,地方可是你定的!” “行呐!几日未见,嘴皮子功夫见长呀!” 叶念安被呼楞铁怼的一时语塞,只得在语气上压下势头。 “走吧!”呼楞铁突然拎直肉墙,横砌方桌对面。 叶念安有些心疼地倾倒壶中茶汤,仰头咕咚一下灌入肚中。 “去哪?” “不知。先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抓过脚边布袋,直往楼梯走去。 “哎,哎……我可是付了茶钱的,就这么走了吗?叶念安急急追了过来,嘴中责怪道。 “好喝么?”望着叶念安一副吝啬之样,呼楞铁不禁问道。 “哎,清香解渴,还真不错!” “那就对了。”呼楞铁一本正经道。 “什么对了?”观其欲言又止,叶念安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哈!此茶名叫‘竹叶青’。 我猜小公子方才定是怒及肝火,跑堂小二观你心浮气燥,口干苔黄,特意新沏了热茶好让你收性养心!”呼楞铁含住肚中笑意,强忍着说道。 “呼楞铁,我与你说,方才进城时我遇见了一个人。”叶念安故作神秘,话里藏话道。 “帮你付茶钱的人么?”铁塔汉子目不斜视,气闲自若道。 “嘿嘿~将军有两把刷子!”叶念安先是愕然,随即微微一笑。 “小公子这般嗜财,遇见之人定是帮您解忧散财的人。”呼楞铁语不惊人死不休。 “哈哈哈哈!这人你也认识。 说起来,也确是如你所言付了茶钱。”叶念安略一思量后,轻声说道。 “渭州城守备郑帅毕?”呼楞铁低沉着嗓子,试探道。 “啧啧啧,跟我数日,果然不一样了。” 叶念安一脸得瑟,继续道,”你瞧我轻身便捷,定是寻人襄助你我才得以脱身。 这人可是成都府新任守备郑帅毕身侧的一个官爷,此间正在茶楼外头候着呢!” “阿春和你的龙师傅,这会儿也都在郑守备的府邸中休憩。” 叶念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你是回了那儿与我说,还是就在此地说,随你!” 语落,呼楞铁迈下最后一阶木梯噌的收停脚步,一脸肃色,方才还主仆无间的祥和之态瞬间消逝不见。 “小公子吩咐老奴之事,已经办妥。” “哦?得手了?”叶念安心花怒放,眼中发亮。 “嗯!”呼楞铁紧了紧肩上布袋,立时又皱起双眉,一脸无奈。 “只不过,老奴怕是被挂河村惦记上了。” “如何说?”笑容还未及敛去,又被铁塔汉浇下一盆冷水。 “小公子从未告诉老奴,三花兔耳风草是挂河村的镇村草药!”呼楞铁带着一腔委屈。 “告诉你作甚?收集了便是!”叶念安摸了摸鼻头,自信说道。 “呵,现在说也来不及了。” 叶念安夹紧眉间川字,正欲张口询问。呼楞铁已面无表情地继续接过话头道,“老奴已将挂河村的三花兔耳风草,全部洗劫一空。” “眼下正是夏收季节,草药虽说长于险危之地,却也是盛产。 依你身法去弄一些,应当不难。” 叶念安兀自咕哝着,浑然未觉呼楞铁话中含意。 一入盛夏,蜀地细雨连绵,不见天日。 此后伏天(七、八月)便接踵而至,而该城的全部活动都放慢了节奏。 百姓们身着夏季短衫,坐在屋檐下纳凉,盼着能刮来一丝清风。 要么,便是在入夜后于城中徜徉,富人们躲在其花园凉亭中避暑。 闷热夏日乃是多雨季节,而挂河村几乎一年到头充满湿气。 住在挂河村的普通百姓通常都是终年不休。 黎明伊始店主们便摆弄起他们的货架,而城效、周围邻村的百姓,为赶早市兜售他们的货物,也开始朝挂河村镇中云集。 临街铺店,闻钟而起,售卖早市点心,如粥、羹、粉,烧饼、糍糕等各类,直至饭前方罢。 可以说,挂河村日间商市赋予了村中百姓日常的生活节奏,村民于清晨赶往集市,又于薄暮回到村落。 村里百姓过着富庶优渥的舒适日子,加之作息规律,外人难有掺杂混迹的机会。 呼楞铁抵达挂河村歇了两日,对村中百姓的生活规律,及其淳朴民风颇感意外。 除此,还打听到三花兔耳风草药乃是挂河村极有声望的族长高层独垄之物。 即便此村盛产三花兔耳风,他来得也正是时候。可自行翻走了几座山头,凡此草药生长之处皆已采摘一空,绝无疏漏。 左思右瞑了几个晚上,才瞅准了一个机会。 因挂河村地属川北,与四邻异族蛮邦相靠甚近,受其宗教影响,对每年中元节颇为重视。 村中自有“神鬼、十斋邦、竹马儿……”各社盛装舞队、杂耍队、乐队等游行,不下数十。 每支队伍都颇具规模,各成气候。观其衣着鲜丽奇特,腰肢纤袅面罩鬼具,嘴中喷火清音嘹亮。 此节日放在坊间世俗,其实就叫“鬼节”七月半。一个追怀先人的传统节日,其核心无非敬祖尽孝,不忘根本之意。 只不过,在挂河村,却将七月半分作两段。 鬼节来临的前七天,称之为‘上元节’。 这七天只为那些从阴间放出来的有主家眷亡灵做普渡。此后再数七天,称之为‘中元节’。乃是‘地宫赦罪日,这一天祭祀的鬼并不专为祖先亲人,也包括了孤魂野鬼。 上元节的前几日,市面上便有卖冥器、新鲜瓜果、油饼丰糕之类的祭奠物品。另还有河上放灯的习俗,意为招徕自家祖先灵魂,以佑举家安康。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木 匣(正月十五,汤团节哈比)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白 芷(明儿复工顺心哟!) “哎呀,兄台,你得写封求祷书信,一同供奉在家族已故先人名姓的牌位下。 这样才能依托家神的庇护荫佑哇!”高个儿汉子皱眉道。 呼炼铁听闻此人这般说道,心下一喜。 此趟不过是为辨认草药而来,如今既已证实匣中之物就是小公子想要的三花兔耳风草,那再于此处逗留,怕是迟早要识破他冒用邻村百姓的身份,混进挂河村。 到时再想要收集草药,倒是难上更难了。 想到此,呼楞铁换上一副懊恼可怜的皮相,嘤嘤道:“依着兄台所说,今儿我是白来了么?” “哎哟,哎哟……我说大汉子,你先别哭哟! 瞧你这敦厚身板,怎地一副婆娘样儿呢?”高个儿汉子见呼楞铁红泪眼婆娑的模样,倍感意外,登时不知所措道。 “我半夜起来,天还没亮就往这边赶,弄到头来竟然白跑了一趟,你说我憋屈不憋屈?” 呼楞铁腹腔稍一使劲,眼眶中含住的几滴泪水便又盈满几分,眼球覆满红丝道。 “你要是不回去写这一趟,倒也是无碍,就是祈求祷告的神力会弱一些。 到时候不灵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哟!” 高个汉子一挑细眉,颔首沉思片刻后,朝呼楞铁来了这么一句。 “也罢,心诚则灵,也不枉我起早贪黑,赶了这么多里山路。 我家祖先定会在族长开坛带领下,保佑我一家平安康健的!” 说着说着,呼楞铁眼观上空,双手合十,一脸出家人的良善模样。 “兄台既然来了,且放心一求吧! 听听族长如何解也是好的。”高个儿汉子好心劝慰道。 二人一应一和间,起先延长队伍已缩短不少。 不刻,呼楞铁挨着高个汉子,在熙熙攘攘的人潮护拥间踏进族长府院。 别看屋外户限为穿,稠人广众,才踏进屋舍门槛,一股冰冷的肃杀气息扑面而来。 与方才门庭若市的景象冰火两重,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呼楞铁打量着眼前装设格调不入传统的宅院,虽也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但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族长府院很大,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 地上摆着一个紫檀高架,上面竖了一面三丈余宽的大理石插屏,正正好好横隔切断了里外两道房厅。 就在此时,从插屏后头走出一个年轻人,步履轻捷。 径直行至呼楞铁面前恭谨一揖,缓缓说道,“兄台,里边请!” 呼楞铁躬身回礼,轻步跟走在年轻人身后。 二人抬首,四目相对,呼楞铁未及细观年轻男子的样貌。 匆匆一瞥间,只道一袭冰蓝薄衫,一根浅金腰带,温文飘逸,宛若天降。 其一双眼眸宛如两颗冰蓝宝石,清澈中带着一丝冷漠。 从眉心正中就隆起的鼻梁根部,立体高挺不若宋人。 呼楞铁随其转过插屏,眼波流动处,且见插屏后面是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竹根从四周墙垣处纷纷垂下。 穿走不现踪迹的竹林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僻静幽远的感觉。 相比插屏外头的凉意,此刻涌上周身的怯惧之意,已让人忘却当下的酷暑时节。 穿过竹林,又见一方茵绿草地。 一群蝴蝶彩翅在膝下草径中翻飞着,还有别处罕见的赤红和碧绿两色蜻蜓夹杂其中。 呼楞铁将这番无人注意的草木莺蝶,静静收尽眼底,任由蓝衫男子领着越走越深。 不刻,男子骤然止步于一挑高的圆形门厅前。屋顶垒砌的瓦片密如鱼鳞,天河决口也不会漏进一点去。 檐下,高悬着一面赤色大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月隐阁’。 “族长就在里头。”语毕,蓝衫男子又是俯身一揖,随即悄声退去。 呼楞铁收拾满腹疑虑,待吐出一口长气后,撩摆抬脚而入。 厅内宽阔齐整,两排楠木交椅倚墙相对。 墙面上均悬挂着用金银各色丝线绣制的狩猎图,绣工精致,绸缦华丽。 绣图两侧各有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 厅内中央,设有一张雕璃木案,旁立一顶三尺来高的青绿铜鼎,袅袅香烟离炉升腾正起。 呼楞铁被这猛然滋进鼻腔的甜腻香味,呛出一个喷嚏。 这道浓郁的香气,甜中略带涩,涩中又有苦。 呼楞铁收腹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辩闻,气味似与川南一种名叫‘滇白芷’的中药相近。 ‘白芷’因香而名,也因香入药,不香不称为芷。制成香料,气味尤窜。 这对香气敏感的呼楞铁来说,识别度极高。 “先生,有甚求告?” 正低头思忖着,忽闻雕璃木案后,悠然飘来一道声音。 呼楞铁循声而望,且见一位老者发丝齐落,身形精瘦,微微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对深褐眼眸。 待走近两步再一细辨,观其衰老面容下虽带着笑容,但此间在呼楞铁看来,那炯炯眼神却满是虚假。 “哦,小可住隔壁村,家父说你挂河村族长您开坛祭祀求告神明甚为灵验。 上次春闱,我进京会试未进准……” “先生不必慌张,且坐下慢说。” 老老拈须微微一笑,伸直手臂一指地上蒲团。 呼楞铁上前一步,正欲盘坐而下的身躯却蹲着悬在半空,眼睛直直盯在老者身后的四方木匾上。 ‘花映闲池柳拂栏,风华烟雨等闲观。 苍山月隐浮云绕,洱海风清碧浪涟。 古国城楼迷雾霭,佛都塔影耸云端。 英雄伴鹤随风远,功过飘零逝似烟。’ 呼楞铁在心底默默念过一遍后,斗然一颤。 苍山…… 洱海…… 方才进来的厅檐赤匾上写着的‘月隐阁’。 莫不是…… “先生?先生?”老者催促着。 “哦,族长身后的这首诗作意境极妙,小可一时走神。” 呼楞铁一边借着撑地而下的姿势,一边从眼梢偷瞥着面前人的神绪变动。 老者忽闻铁塔汉子的这一通解释,心中咯噔一记,面儿上不由得带出一抹凝滞。 只不过,这个迅如闪电的异色,又如疾风一般稍逝即纵。 第二百二十三章 偷 草(祝小伙伴们 复工顺心!) 鹤发老者的这一细微变化,全被呼楞铁默默收尽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蜷腿而坐,自接进话头继续道,“家父自幼便对小可期望颇高,上榜中第乃他老人家的毕生夙愿。 今儿,小可要求的,便是来年春闱中直取三甲。” “哈哈哈哈! 先生胸有块垒,志向远大,老夫佩服。”老者拈须微微一笑。 “呵呵,小可愧不敢当。” 呼楞铁见老者似有打探他身家底细的意思,立时滔滔不绝地吹嘘起来。 “族长谬赞! 小可也无甚深远抱负,只不过是挑起七尺男儿应该负起的担当。 两尺宽的肩膀,总该有些担子不是?” 不知是不是呼楞铁故意表露出来的这一腔热血,激起了族长一直低垂下沉的脑袋,二人视线平视一碰,又急急弹开。 呼楞铁观其眼眸,深邃得似有些读不太懂。 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将胸前木匣工整摆在雕蓠木案上,轻轻推了过去。 四时节令,天地万象。 任凭季节更迭,时光流逝。 天下间,因人而设的神明求告,要么是想免于天灾荣获,要么是想讨教发财致富、香烟后代、亦或者金榜题名。 然而,沧桑互换,节令失调,天地翻覆,各种祭祀仪式,各种护佑领域。 在挂河村的族长那里,都可以得到上天神明赐予的启示。 “今儿正午,村子南头举有祭坛仪式,先生可携家神牌位供奉于神坛之上。”老者避重就轻,坦言说道。 小可家中并无甚劳什子家神牌位! 家中老父乃前朝一名武将。 行伍出身,素来只知心诚则灵。 如若极第升官,小可也只当替父还愿。”呼楞铁一脸郑重道。 “也罢,老夫会将你心愿转至天神。” 语落,老者合紧眼皮,再不说话。 呼楞铁见其架势,轻轻启开雕璃木案上的匣子,将暗红丝绒上的十一株三花兔耳风草显露了彻底。 “小可倾尽家中所有囤草,只为请此神愿。 劳烦族长费心了。” 暗红绒布静静平躺的十一株三花兔耳风草,为呼楞铁假扮的科举书生换取了老者的一封亲笔书函: ——赶考举子安睡庙宇,或以梦期遇预卜前程。 呼楞铁缓缓从蒲团上拎直身躯,揖拜行礼的当口,眼梢处无意扫见老者那双枯井无光的黯淡眸子,竟迸射出一道亮色。 然而,这抹亮色似是在乌黑云层后压抑了许久,偷偷跑出来小露了会脸,又匆匆隐退回去再次躲好。 只不过,说来甚为巧妙。 呼楞铁兀自琢磨着方才不小心揽见族长的那个微妙眼神,待到快要行至府院大理石插屏时,才突然醒转发现,族长写给他的亲笔密函没有取出。 也未多虑,立马转身退回到月隐阁内。 却没想到,自己猝不及防的返身而入,令屋内屋外汉的老少二人,皆被对方所举惊出了一身冷汗。 鹤发老者盘坐在雕璃木案与四方木匾中间,正从呼楞铁方才供奉的镂空木匣里,取出草药要往暗格里送,却见一道人影飘然而近。 捏取草药的手掌悬在半空,身后暗格敞然大开,二人瞠目结舌间顿在原处。 短不及一个呼吸,呼楞铁在老者缓神前抢先憨笑起来。 “哎呀,小可忘了取走您的亲笔信函。 惊扰,惊扰!” 说罢,迅速抽出压在镂空木匣下面的一方信笺,一个转身,大步流星而出。 乘着族长门第屡有求告之人进出往复的混乱之际,呼楞铁一口气往回疾行了数里,才敢稍停脚步往回张望。 月隐阁楼内,族长身后那副书有意境深远诗作的四方木匾,取下竟是一道硕大的嵌墙暗格。 一簇簇新鲜的三花兔耳风草正密密齐叠。 然而,令呼楞铁倒吸一口冷气的,却是横躺在草药旁,垒起的一摞摞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匕首刀剑。 脑中被四方木匾遮挡暗格的草药兵器,令呼楞铁脚下步子愈行愈快,心间紧绷的那面鼓,也越敲越密。 不知行了多久,一直到身后不再有人追随,呼楞铁才隐至暗处换了身衣衫。 继续藏匿着耐心等到村中百姓,都拥至南面的祭祀神坛后,才往自己的圆脸盘子上扎了条纱巾,盘住发髻,伺机潜入。 自呼楞铁踏出族长府院的月隐阁后,便在心间细细梳理了一遍,抵达挂河村几日来的点滴见闻。 此节正是三花兔耳风草盛产丰收之际,怪不得翻遍山野未见半点根须,原来全是被这村子的自家人提前连根拔了去。 族长身后的那方木匾暗格里,怕是装了整个挂河村的三花兔耳风草。 也不知是谁的心思,那一个个镂空木匣里头,下层是薄棉裹住的冰石,上面是暗红丝绒幔起的软垫。 草药躺在上头,水气氤氲,锁住新鲜。 此刻将这一丝一缕一拼窜,方才一直盘桓在呼楞铁心间的疑窦,顿时顺遂了然。 原来,以挂河村族长为首的几个高层,明面儿上是打着为村民百姓祭礼祈求的幌子,暗道里却是行着坑蒙拐骗大肆收揽村民家中的草药囤物。 光明正大,高义云薄,说不出一点不是来。 可是,族长为何要一次收去全部的三花兔耳风草呢? 为何要在四方暗格里藏匿这么多的兵器呢? 呼楞铁胸中疑虑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午时,村中正南,神坛外围已人山人海。 无数邻村慕名而来的虔诚百姓,已早早候在那里等着族长及高层一行,开坛求告。 清晨,与呼楞铁一前一后排在族长府院门外的高个儿汉子,也立于其中。 日头越来越高,额鼻渗出的汗珠细密一层,渐渐晕成一片,顺着眉角、睫毛向下滑落。 呼楞铁屏息凝神,望着族长一行走进祭祀神坛中心,被早已等候的村民百姓,里三圈外三圈围得透不出一缕细风时,才一展身法跃向月隐阁楼…… 于他而言,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为小公子收集了三花兔耳风草。 然后,带着这些宝贝赶紧滚蛋。 第二百二十四章 死 等 祭坛四周市井游惰,色色有之。 从早至暮,往来如织。围拢在神坛的村民万姓观瞻,虔诚以待。 挂河村高层一行仪仗整肃,被族长的诣坛献辞,糊弄得一愣一愣,皆感族长高深莫测。 日近黄昏,天空殷红如雪。 祥云山色,竹盏月影,荧煌炫彩。 挂河村由南通北,街市邻坊,自制山灯凡数种种,密置高悬。 百艺群工,怪怪奇奇,极其新巧。 站在村头,缭绕于下,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起之状。 夜幕降临时,盛大的上元集会即将开始。 村中百姓,挨家挨户,无不拎着自制的河灯、纸船,放行至江中随波而动。 以此寄托对先人的怀念,祈祷先人对子孙后代的庇佑。这是挂河村世世代代的传统习俗,其每年放逐河灯,满江辉煌盛景,甚为壮观。 江边观灯人群相互喝彩,缅怀先祖功德,共祈天下升平,国泰民安,赐福消灾,风调雨顺,人旺业兴。 南诏国,此弹丸之地,偏处荒蛮。 其人口、疆域、文化、军事、兵力等,各个方面都不值一提。 军队战斗力也极为平庸,素来都只能以中原的鼻息苟存。 就地缘而言,南诏国位于大宋之西南边疆,双方以大渡河为界分而自治,互通有为。 多年来,在边境纠纷中不轻易使用武力,一直与宋人友好相处。 这夹在西南一隅的挂河村,离成都府不远,往北不及五十里。 呼楞铁摸进月隐阁,轻松启开以四方木匾掩饰的嵌墙暗格后,一口气将黑洞里的三花兔耳风草,全数撸进了事先备好的布袋里。 用力甩在肩头,洗劫一空,连夜逃出了挂河村。 临走时,呼楞铁收住迟疑的步子,还是回头将书写着诗作的那块木匾一同塞了进去。 饶是入室偷草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蠢得不能再蠢的举动,但呼楞铁还是得手了。 自陇移蜀,异域风景,比比皆是。 成都府人口密布、文化昌盛、官府民间、融洽安逸,到底是西南蜀地经济繁荣、商贾云集之最。 成都府饮茶盛行,茶肆众多。 颇具规模的大茶坊、熟食不下二十余家,且按季节变更,经营品种,终年四季都卖“奇汤异茶。” ‘芙蓉茶楼’乃成都府的一座市头茶坊,位处城镇中心。 暑气熏蒸时,兼卖绿豆水、卤梅水、缩脾饮等时令冰饮。商伙服务极为周到热情,穿衣戴巾干净潇洒。 夜市三更止,早市五更始。 相隔茶楼不过百米,便是代表权力政治中心的成都府衙。 五黄六月,火伞高张,连夜奔波,喉焦唇噪,呼楞铁早已劳形苦心,立顿行眠。 呼楞铁大步跨进,径直上到二楼挑了一张靠墙方桌。 随手招呼了跑堂小二,点了几道地方美食,一壶极品普洱,一边踏踏实实地填进肚子,一边等着叶念安的如期而至,共议对策。 设若不幸被挂河村一干人追寻至此,也可大伸拳脚闹腾一番,震一震住在隔壁的成都府邻居。 一轮茶食入肚,呼楞铁茶足饭饱。 咂叭着嘴,望了眼身旁倒在长条凳上,从松散的布袋口中,露出的几撮草药根须。 有些心虚地望了望四周,复又赶忙束紧袋口,搁至桌底脚踝旁。 做完这些,呼楞铁倍感踏实,不知不觉中眼皮子发重,趴在桌沿上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儿。 说起来,这个出生在北方武将之家的飙勇汉子,骨子斥满了父辈相承的疆场风志,身体流淌了军将独有的侠义热血。 这些遗因,虽是无影无踪,却深深烙刻在他的每一寸肌肤里,如影如影,一刻都不得放松懈怠。 纵然呼楞铁的嗅觉如此灵敏,纵然此刻一语断定为时过早。 但他心里早已料定,挂河村的那个鹤发族长,与西南边陲的南诏国脱不开干系。 月隐阁楼内,四方木匾后敞露的南诏冷器,令身板敦厚的呼楞铁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黑洞暗格里,静躺的兵器利刃,不是其他,竟是官军将士都闻之丧胆、南诏独有的三宝剑。 南诏剑,土司刀。 呼楞铁乍见瞬间,一股大战将临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铎鞘’,名称古怪,形似刀戟残刀,锋利异常,乃南诏皇朝禁卫军随身携带的‘曲柄宝剑’。 ‘郁刀’,又称郁刃,名贵次铎鞘,铸造方法密不示人。据传,锻造时要用毒药、虫鱼,淬水时要用白马血,十分古怪。郁刀含有剧毒,刺人见血,即可致死,令人望而生畏。 最著名的‘浪剑’,又称浪川剑。所谓一鞘两室,各函刀。以皮条缠束,相当名贵。浪剑石铁如泥,吹毛透风,是南诏最犀利的宝剑之一。 南诏小国,武器精良。军事战力,强大过硬。 将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将士忠诚勇猛,能打会战。 小国势力在整个大西南占据要首,绝无仅有。 呼楞铁在惴惴不安的睡梦中等来了叶念安,直至惺忪醒来仍未解开胸中疑虑。 二人抬脚,举步门槛,踏离茶楼时,呼楞铁已吐完嘴中的最后一个字。 芙蓉茶楼外,沿街石阶下,卢小六细颈长探。 此景全数映入叶念安的两只灰黯瞳孔中,方才还愁眉不展的阴霾面色登时由阴转晴。 “哎哟哟,让卢官爷久等了呀!”叶念安声随身动,两面红霞满天飞。 “嗯?这是怎么话说的?” 小六眉头一挑,心头快速猜测起叶念安装在葫芦里的坏水。 “这厮是谁?”见其身后跟着一名铁塔汉子,紧皱眉头复又勾出两只三角。 “妈巴羔子的!骂谁呢?”呼楞铁狮身一抖,厉声喝道。 “啧啧,蛮夷汉子呐!厉害! 叶念……叶大哥交友甚广!”卢小六稍退半步,瞥向叶念安讪讪道。 “小爷紧赶慢赶,不就是怕惹了卢官爷您这样儿的人不痛快么?”叶念安心念一动,嘿嘿笑道。 “得!小六说不过你。走不走?” 卢小六牵过身后马匹,在叶念安和呼楞铁二人之间互换扫动。 第二百二十五章 郑 府(情人节快乐哟~) “走哇!赶紧的。” 叶念安不敢迟疑,将呼楞铁领出芙蓉茶楼,直奔郑府。 卢小六等在茶楼外的荫头下,闲着没事便在心里瞎琢磨了一番。 观其外表,虽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少书生,初来此地,人望又浅。 也不是要刻意去说甚恭维讨好之话,但此书生胸中才学之博,确实世间罕有。 心间算是总结得出,眼前这个让郑守备如此看重的书生非是虚浮、华而不实的花架子,也非是乌合之众的等闲之辈。 此间,见叶念安身后又紧随个蛮夷大汉,心中对其好奇之意又加深了几分。 随即,将身后马匹拉至二人跟前道,“郑府至此不远,沿着石道一直穿行,在第三个街口往右向北,便可抵。”卢小六一指街道尽处讲述道。 山城午后,天色无常。 夕暮薄霭才微微裸露,淡洒在楼阁飞檐上,忽而又阴云浓密。 周围山山岭岭、楼台街市、林立店肆,全被乌色牢牢拢住。 蜀川盆地,气候多变。 夏日本就闷热,又加之落不干脆的黄梅雨般低压迫胸,呼楞铁与叶念安两个大男人一前一后,跟着卢小六有一搭没一搭的并肩而行。 身上衣衫早已紧贴着背脊,鼓起一缕缕条形衣褶。马蹄踩踏在青石板道上,发出‘哒哒哒哒’的低沉闷响。 江湖中,表里如一的人不多。 卢小六早年虽喜飞檐走壁,广交绿林好汉却是他人生一大乐事。 道有盗,盗亦有道,盗与道之间相差极微,端在于一念之间。 年少时,横行江浙一带,曾因家势背景显赫,自身名望大大,虽常招官兵追剿,可杀人祸害之事却从未沾过。 卢小六纵横梁上多年,自恃轻功身法了得,从未失风。 在黑白两道上,亦亨行无阻。 这个世上,嫌少有卢小六主动去打听的人物。平素不太服人,亦很少有人能入他眼。 “我说卢官爷,到底还有多远?”呼楞铁挽起衣袖揩了揩额头渗出的密汗,有些不耐地问道。 卢小六望着年龄稍长于叶念安的铁塔汉子,虽满脸淡笑,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鄙夷和不屑。 至此,不由地将锋利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起呼楞铁来。 叶念安觉察到了他斜视而去,紧盯不撤的视线,低头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俄顷,眼前日光渐亮,方才坍压心胸的厚重云团一下失了踪影。 日落晚霞似绛紫似绯红,层第渐变,抚照着这个川南繁华的成都府上。 迷人晚景在盏盏摇晃的灯笼缭绕下,逐渐增添出几分朦胧和妖娆。 不刻,卢小六在一条胡同尽处的府宅前止住脚步。 宅门两侧高悬的红纸灯笼,‘郑府’二字被晕出一片橘色暖光,赫然醒目。 尖尖翘起的茱红屋檐,在青瓦灰墙映衬下,如一对展翅欲翔的赤龙,灵动生趣。 三人跃下石阶,直向胡同尽头的一座诺大府宅。 夏夜,窗外绿意,蟋蟀唧唧。 刚被点起的暖烛光辉,在廊柱窗棂下徘徊不去,涟漪柔柔。 府宅内,弯弯曲曲的人字廊道上,倚柱站着一个粉脸娃娃。 肉嘟嘟的小手正捧着一个拳头大的空心竹笼,乌黑圆亮的眼珠子,盯着小竹笼一动不动,似是在认真听着属于她俩的对话。 “双儿!”转角处,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响起。 娃娃循着声音,抬起一张淡定的小脸蛋。 龙小青一阵清风飘然而至,徐徐蹲在娃娃身旁,满脸柔意微微漾开。 娃娃肉嘟嘟的小拳头里,被塞进一个新奇玩意儿,轻轻一晃就发出‘啵咚啵咚’的声响,小家伙被逗得‘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突然,清脆银铃戛然而止。 娃娃摇摇晃晃的小身体摸着廊柱慢慢蹲下,像只狸猫一般弓起背脊,一动不动,蓄势而发。 “哟,一日不见,丫头都多了个名儿啦!” 直到叶念安熟悉的声音在走廊中穿梭响起,小家伙才陡然回头‘咿呀咿呀’地手舞足蹈叫起来。 手中紧捏的拨浪鼓,随着小身体摇晃的节奏‘啵咚啵咚’直响个不停,小家伙兴奋地尖叫着想要扑过去。 可刚离开倚靠的廊柱,身体就失去重心往前一倾,小脑袋‘嘭’的一记磕向廊上木凳。 小家伙强忍着痛踉跄爬起,只在鼻孔里委屈的哼哼。 龙小青箭满脸心疼,箭步划过抱起娃娃,朝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流出一抹责怪。 “啧啧啧,闺女这是想爹爹了哇!” 叶念安冲上去一把夺过娃娃,将龙小青抛去的眼白丢在脑后。 “双儿,揍你爹爹!” 龙小青眼皮子未抬,只将叶念安的存在当作空气。娃娃似懂非懂,居然真的嗔叫连连,挥起小拳头落在叶念安的胸前双肩,时不时露出两颗雪白的小门牙。 经怀中闺女这么一使劲,叶念安心头一酸,面儿上浮起一抹阴郁,以及无法言喻的苦涩。 眸光由最先的凌厉渐渐惆怅,渐渐温软。 再看向龙小青时,觉其眼中夹着一丝奇异的神色有些看不懂,错综复杂间像是生气,却又不像。 “叶大哥回来了!” 不一会儿,阿春憨愣的声音由远及近,渐见其身。 叶念安本想趁着卢小六进去和郑帅毕禀告的空隙,带着闺女和龙小青一干偷偷溜走。 却单单把阿春忘了个干净彻底。此时阿春突然出现,便朝其猛然一阵眨眼。 然而,经这不开眼的粗嗓一嚷嚷,已然来不及了。 不知阿春似否故意,虽也将叶念安当成了白板,全然不顾其抛来的挤眉弄眼,只兀自跑至呼楞铁身处拉起了家常。 只不料,不知阿春身形一闪,身影移动,却将站在他身后的卢小六亮了个真切。 这厮满眼狡黠,含而不语,一脸坏笑。 口中只吐出一句简短官话:“守备大人请诸位进屋一叙。” “且慢!” 龙小青许久未作声,此时却冷冷打断道,“我姑侄二人还有些话要说!”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宴 请(求票 求收) 话不太长,语气却狠。 龙小青轻轻一句说话,让卢小六一征,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 “哦,麻烦卢官爷再跟郑守备禀告一声,我姑侄二人说几句体己话,稍后就来。” 叶念安看着龙小青的眼睛,侧出半边身体向卢小六解说道。 卢小六面露难色,在二人脸上来回几个扫动,见其均无改变的意向,便抬手平直一揖,知趣而退。 “有什么话,非要此间说?” 叶念安疑惑中带出一抹愠怒,眼睛却有些不安分地搜寻着什么。 呼楞铁摊开手掌,在胸前使劲摩擦了几下,便一个跃步,朝叶念安前胸伸长双臂。 脸上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慈父之态,“小公子,我来吧!” 叶念安起先并没注意呼楞铁脸上的异色,在听闻铁塔汉子特意夹紧**的讲话声后,和龙小青二人极为诧异地齐齐望向边摇着泼浪鼓,边哄着双儿的滑稽模样。 “你安排呼楞铁将军去作甚了?” 龙小青面色严肃,继续逼问着午前的问题。 “龙殿司何故对此不依不挠?”叶念安似被挑起了怒意,浓眉向上一勾道。 “小公子又因何缄口不言?”龙小青却是面无表情,厉声反问。 “此节已经不重要。郑守备留下我等乃另有他事。” 叶念安避重就轻,将话题又引了回去。 “属下知小公子差了呼楞铁将军去另行他事。 我与他同是您旧部下,小公子为何独独不愿信任我!” 龙小青似有些激动,说话声音愈来愈响。 “哎,我没有这意思。龙殿……” 叶念安正想辩解,却见卢小六半个脑袋探了出来,立时装作没事样儿,改口道,“姑姑不用挂怀,我们马上就可以回汴梁了!” 背对厅堂方向的龙小青见叶念安面不改色心不跳,口中说话相较上句却是驴唇不对马嘴,柳眉一竖,心下即知正有外人靠近。 不一会儿,郑守备的声音意外响起。“叶兄果真守信,一路风尘,赶紧进屋用膳!” 郑帅毕说完这句话时,人已立在二人身侧正对。 “嘿嘿,郑守备真是体恤,您看愚弟这姑姑非是要多询问几句,连累大家伙儿都饿肚子。” “走吧!我的姑奶奶!” 叶念安面色一转,已换上一副嬉皮模样,接过郑帅毕的话头,上前挽起龙小青的手臂拖着就走。 其间,已过酉时末牌。 窗外日头西跌,天色全黑,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几人并行,踏进灯火通明的前厅正堂。 许是饿着了的缘故,一直乖巧安静的双儿此刻也正嘤嘤嘤地闹着脾气,在呼楞铁墩厚的胸堂里扭捏着小身体。 别看是个娃娃,劲道倒是一点不小,怎么哄都不成,可把呼楞铁这个憨货急坏了。 “我家闺女到底是怎么着?哄半天不见用。” 铁塔汉子见叶念安和龙小青进来,立时急着嚷嚷了起来。 “双儿来,姑奶抱!” 龙小青一脸埋汰,二话不说接过娃娃,身后眼白满飞。 小不点儿一见盘中满躺的饼子蒸得白嫩,扭着身体撒开嗓子叫了起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就要去抓。 郑帅毕屁颠颠地跟在后头一击掌,招手就令随从呈上盘子,夹起一块蒸饼送进娃娃手中。 双儿此际许是真的腹中空空,眼泪汪汪地留下两颗小门牙印。 龙小青掰下一块,蘸了下桌上盛着蜂蜜的小碟子,又塞进双儿嘴边,小家伙咀嚼了一阵,立即盯着蜂蜜碟子‘呀呀呀’地叫起来。 不刻,主宾落坐,各怀心事。 郑守备虽不是甚身居高位之职,其府宅置办的宴席自然比不得大宴菜色那般琳琅满目。 可一道接一道如流水一般,不时飞上桌来的菜肴,也将众人面前摆得满满当当。 娃娃坐定后,便在龙小青怀里拼命吃着,不再闹腾。 郑帅毕唇角一咧,举起酒杯缓绘站起,眼波朝席间众人逐一扫过,扬袖悠悠欲语。 “来来!今儿是郑某赴任成都府守备的日子,感谢诸位兄弟于寒舍一聚,家宴而已,不必拘束。” 说话间,郑帅毕眸心蘊着浅浅笑意,盯着叶念安面孔又客气道,“早间在城门外重逢叶兄,俱是有缘,再甚难觅。 郑某得叶兄这一肝胆相照的手足,当真此生有幸。 来,我郑帅毕敬叶兄三杯!” 语落,郑帅毕一抑脖颈,杯中酒汤一滴不剩。 身侧的卢小六识得眼色,立时端着酒壶,又往空杯里慢慢斟满。 许是天热途远,日间颇多折腾,许是芙蓉茶楼内,呼楞铁与他讲的一席话,此间的叶念安面容憔悴,听得郑帅毕话语中的奉承,心间滑过一丝厌烦。 微微上扬的浓黑剑眉虽没见半分变化,却用眼梢偷偷瞄过了席间各人面色。 见呼楞铁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屏障把他和周遭相隔开来,只欠身满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和龙小青二人默默自饮着。 待对面的郑帅毕一连干下三杯后,微微一笑,恭维道,“郑守备独斟独饮,岂不无趣?愚弟陪你一杯。” 说罢,叶念安轻步踱至郑帅毕座前,将杯中倒满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郑帅毕顿了顿,没说什么,只又将叶念安空杯满了两回。 龙小青将怀中香甜入梦的双儿送进了厢房,回到席间。 见席间一贯的主宾欢颜,也微闭着眼眸,仰起细颈,缓慢而不间地,小口小口将杯中酒汤饮尽。 其认真专注的神态,仿佛是在细细体味那酒中的辛辣抑或甘醇。 按道理,身乏体倦,空腹饮酒当被酒精灼得火辣容易昏钝,而此间诸人,脑子却都反常地清醒。 “此节之后,郑某倘若还有性命,定赴汴梁找叶兄痛饮三天三夜。”郑帅毕脸挂惆怅,喷着酒气豪语道。 “哈哈,仗要打,饭也要吃。 郑兄,南诏一入,我大宋亦亡。 如若我计不成,乃天命也……”叶念安打着酒嗝半真半假道。 “喛,南诏虽是小国,也不全是无用之辈。 叶兄若不相助,更是非败不可。” 郑帅毕听辩不出叶念安话语虚实,心间暗暗愁急。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请 求(求票 求收) “叶某即已答应在先,决无食言之理。 愚弟只是积习太深,不惯拘束而已。” 叶念安复又倒满酒杯,一饮而尽,犀利的目光炯炯有神。 “自古骄兵多致败,从来轻敌少成功。 我虽调任此地转任新守备,全是因成都府治兵不力,圣上于我也算是信任,故不得掉以轻心。” 郑帅毕悻悻之语不乏落寞,顾自斟满面前酒杯。 紧接着又道,“渭州城一役,叶兄不用干戈不用兵,击退辽兵数万人。 郑某知道叶兄‘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 有你襄助,我郑帅毕,我成都府皆如得虎翼,再难之事也手握胜算。”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险固,接控巴夷。 小国物产丰沃,苗夷众多,兵器粮草又积敛多年,这仗……不好打哇!” 叶念安仰头将自己的酒杯一饮而空,别开郑帅毕灼灼视线,复又轻声说道,“不知郑守备胸间,可想好了计策?” 平直幽幽的一句问话,令郑帅毕的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 只见他起身慢悠悠地抽离筵席首座,直直行至叶念安面前,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沉沉静静举臂一揖。 席间呼楞铁、龙小青、姜春等人与郑帅毕皆有一面之缘,虽不知方才二人所言何事,见其豪爽谦和,听过一番对话后,料定小公子必有使命。 此间,见郑帅毕如此举动均是一愣,随即都纷纷搁下手中的执筷夹菜,视线不自觉间全移到了郑帅毕身上,面儿上由初始的惊讶转为愕然。 郑帅毕对众人投来的形色目光视若无睹,也不避讳,仿若视作一家人般,当着几人面儿忠恳说道,“兵,不在多,在于精;将,不在勇,在于谋。 愚兄的身家性命,全依托在先生股中了。” 说罢,重重一揖,将额头埋进伸直的双臂之中,话音中似隐藏着一抹赔罪之意。 叶念安见其架势,半矄心神立时醒了一大半。 心中暗道,“他娘的,谁说‘非但君择臣,臣亦可择君。’你将我一军,好歹招呼下。 老子讨厌被人空架!” 叶念安无奈起身,转到郑帅毕跟前,扶住他的胳膊欲拉其起身。 却不料,郑帅毕猛着抬起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瞳孔居然异常明亮。 这一僵持,叶念安瞧出郑帅毕没有要起的意思,颀长白晳的双手愣在半空。 心下暗叹道,看来再要说那口不对心的客套话,怕是混不过去了。 哎,罢了,还是早说早结束吧! 如是想着,叶念安的脸颊瞬间又浮起殷殷笑容,如他乡故友相逢般,也躬身拜了下去。 “守备赶紧起身!叶某受不起!” “那叶兄……”郑帅毕半哭不笑,依旧保持着原来揖在地上的姿势。 “愚弟心间了然。” 无法子,叶念安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话茬。 “呵呵!愚兄在此先行谢过! 此刻起,郑某麾下兵将任凭叶兄调谴。” 郑帅毕一扫阴霾面色,破涕为笑。 -------- 亥时将尽,夜已是极深了。 万籁寂静,倚柱望月的郑帅毕面沉如水,脑中一遍遍过着方才席间与叶念安几人的对话,独自出神。 当初在渭州城头的楼橹上,也如今夜一般明月高悬。 与其相处虽为短暂,但叶念安不同寻常的言行举止,却如镌刻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心头。 依着这些,郑帅毕才对叶念安自作了判定。 “郑大人,今儿忙了一天,还不歇息么?” 卢小六手捧着郑帅毕日间缚身的官服,见郑帅毕仰天叹气,关心道。 “嗯,这就去。”郑帅毕嘴中随意一声附和,眼睛却还是望着窗外。 “大人可还是心有担忧?”卢小六追问道。 “哦?小六何出此言?”担忧二字飘至窗边,让郑帅毕幽幽转回身来。 “小人并无他意。不过是方才见大人……” 卢小六话到此处,不知如何表述不会惹了守备怒气。 稍一思量后方才继续道:“大人定是许久未饮酒,多喝了几杯被那叶念安话头一激,有些,有些……” “哈哈哈哈,当日渭州解困,小六你非在身侧。 我与叶兄虽然相识不远,但已心谙此少年为人,英侠脾性,嫌厌酸腐,不得直来直去。 此回特意借着转任守备的名头,设下家宴,于席间相加几杯清酒下肚,壮了些胆气。 才以退为进,好奉请他留在府中商榷南诏出兵之事。” 郑帅毕浅浅一笑,接过卢小六未完的话头,将其心间疑惑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卢小六听罢郑守备的这通释疑,不禁轻声嘀咕起来。 心间却对这个新主子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之道暗暗称赞。 然而,从席间下来,因为酒气上头神倦欲眠,回房后自倒头睡去。 这一睡,竟也过了大半夜,这会儿许是酒精发挥得差不多了,此时在郑府南院的厢房里,叶念安睁眼醒转过来。 屋中光影昏茫,烛灯无焰,房门紧闭。 窗外静无声息,满天星斗,月冷偏西,将此刻扶案而坐的叶念安照得有些清冷。 才被酒精麻痹的脑仁,却在此间从无有过的清醒。 黄昏时分,呼楞铁在芙蓉酒楼内说与他听的那席话,一直在脑中徘徊不去。 挂河村的月隐阁里,藏匿在暗格里头的三花兔耳风草,虽被呼楞铁全部撸进布袋带了回来。 可那削铁如泥的南诏宝剑,想必也是与草药同等重要之物。 好巧不巧,郑帅毕又在这时调任此地转任新守备。 挂河村高层一行一旦发现暗格里的三花兔耳风草不翼而飞,呼楞铁这个擅闯入内识破诡计的‘邻村百姓’便是窃贼祸手怀疑的第一人选。 按着脚程,立马动身直追过来……也就在这几日了。 南诏虽是弱小边国,可小国也有小国以和为贵的的立国之道。 加之天堑蜀道连绵起伏,群脉矗立边境丛生,但凡敢明举刀枪长驱直入的,定是里外有了通术,暗中伏有能手。 莫不是…… 叶念安为自己心间掠过的这个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分 析(求票 求收) 这一刻,不由自主的,叶念安的心中升起了一丝畏惧之感。 一宵易过,忽闻鸡鸣,看了看窗外天色,夏夜时短,东方一丝鱼肚白。 叶念安心中有事,自是醒来后再未合眼。 旋即起身,匆忙梳洗了一番,便踏出了厢房。 卯时正牌晨光初露,凉风习习,正是盛夏里的最好睡的时辰。 饶是如此,成都府内已有人声渐起,街市上偶有鱼贯穿梭,形人往来,叫卖声时起时伏,端的是一副市井胜景。 叶念安正兀自闭目凝神,从身后一句听不出喜怒的喊话中挣脱出来。 转身一望,见来人是龙小青,微微上扬的眉毛复又舒展了平直。 双儿在龙小青怀中饶有兴致地啃着自己肉嘟嘟的手指,甚是美味。 “小公子仔快仔细瞧瞧你的宝贝闺女吧!” 龙小青身上总是能逸散出与时节不符的冰冷气息。 双儿打开肉肉手臂一下滑进叶念安的胸怀,睁大两只桂圆眼对着爹爹的一脸傻笑。 “哎哟,龙姑奶奶把双儿洗白白喽,快让爹爹好生看看!” 瞧?瞧甚? 大清早就要他猜谜,不免让叶念安的额头又渐渐夹起褶皱来。 “咱闺女真是玲珑俊俏呢!” 叶念安俯身一视,不自禁地浮起一对酒窝,眼中盈满柔意。 两只手箍住双儿的肉桶腰,左晃晃,右摇摇,端详了半天也未瞧出甚异样来,即转身疑惑看向龙小青。 一色洁白,清幽飘袅,龙小青指着挡在双耳小肚子鼓起的水绿肚兜上: 一对活灵活现的纸鸢,袅袅牵动在干净透彻的上空。尾巴的两条细绳弯曲微漾,拖沓垂荡。 萧瑟平地上,两片落叶正孤零零的掩面相偎着。 细细一辩,才恍然识出是两只茱红纸鸢相交之形,正是一个‘双’字。 二三月,初春时节,青山还未从褪去的碧绿中苏醒。 偶有细叶擦过枯木,发出簌簌清响,在春的寒风里瑟瑟抖咯。 那湛蓝的天空,那美丽的阳光,那两只随风摇曳,交相掩映的彩羽纸鸢,宛如一对破寒而去的比翼鸟,意味深长。 空山寂寂,纤尘不到,清绝人间。 叶念安感到自己的脊梁明显一阵抽搐,深遂眼眸从起先盯着肚兜上的绣花,缓缓移植双儿懵懂的小脸蛋上,一层雾气逐渐晕开覆住瞳孔。 直觉鼻子一阵发酸,咽喉处的刺痛一直涩到心底,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中怔怔滑落。 恍若梦中惊醒般,犹自茫然轻唤着‘双儿,双儿……’将梗在喉间未说出的半句话,硬硬逼了回去。 双儿见爹爹掩面落泪,竟张开小手捧起叶念安满是愧疚的双颊,‘啊…啊……’地说起话来,似是也能看懂眼前人需要抚慰。 良久,面儿上的泪痕已干涸无迹。 叶念安向着两米之远的龙小青,略一颔首致意道,“念安粗鄙,感激龙殿司心思细密,为小女寻回名字。” “小公子也莫要再伤怀了,人死情未逝。 好好抚养双儿长大成人才是!” 龙小青,没料见会被眼前这幕触动,简单安慰几句后,重重叹了口气,也就未再多言。 其时,天光已全部放亮。 郑府院落里头,已有仆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 双儿被龙小青接过抱去了后院,叶念安正想回房重新整理衣冠,却又被身后的一道声音喊停了脚步,眉心夹出一个大写的川字。 “叶兄何必这般伤怀?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依着从前,叶念安定会直接出言相怼,不论对方身份。 然而,此刻的他,却只是定了定心神,轻轻旋身的片刻,面儿上又恢复到了一如既往的淡定和低敛。 嘴角微微上扬,躬身一揖道:“郑守备也有早起的习惯么?” 郑帅毕向来心直计决。心知昨日席间已言明心事,自己又不善于说假,便慨然答道,“唉!愚兄哪里睡得着?” 叶念安原本还为呼楞铁深入虎穴,招惹了挂河村组长高层一行而伤神,正不知如何启口转到南诏的追兵上。 此间听罢郑帅毕的这番话,心里安心不少。 虽说恶战免不去,却也无需再为那几根草药而忧心伤神。 眼下,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战役,早日回到汴梁重振旗鼓,以取功名,才有筹码报仇雪恨。 想至此,便自接过话头,直切主题。 “愚弟尚有急事在身,郑守备倘若已有计划,不如早些谋划,以免夜长梦多!” “不瞒先生,愚兄心中尚无对策,可说得上毫无头绪。 约请叶先生来出力帮场,心中感激万分。 郑某本领不济,死而无怨,只求一举击破那蜀蛮苗夷,以全我等义气,守住大宋疆土!”郑帅毕微赤驰面颊,悠悠叹息道。 “守备当知,西南小国,气候终年温热,千万座群山连绵,草木青碧繁茂,幽生古林起伏叠嶂。 前朝也不止一次试图将其纳入辖制,归作王廷治化。然而,均已惨烈失败告终。 这大面儿上除却南诏国山高路远,地形崎岖之因,亦有气候多变,‘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由。 况且,我等一味强攻,怕是只会给周邻几国奉上战乱寻隙的机会。 要知道,旁边的吐蕃大军粮草辎重,军力士兵皆强于我大宋几十倍。 其跨过柴达木盆地便可长驱直入,直达汴梁,取缔京都。 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哇!” “愚兄自然明白,或许这是一场生死考验。 这与叶先生来说,确实有些牵强。”郑帅毕垂下头,面色暗青。 “西南主国,无非南诏、交趾二者。 可坐大的南诏,已不愿再受控制。 小国虽也和前朝打过两次,但都是我朝惨败而归,此也是我大宋才失去原本捏在股掌间的控制权的根本原因。 前朝扶植南诏国,用它来牵制吐蕃,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这话的时候,叶念安站直了身子,双手撑在府院的石桌边沿上,目光瞬也不瞬地笔直锁在郑帅毕脸上。 妄图他能从自己眼中看出这番话中强调的郑重其事之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观 音(求票 求收) “愚弟说这么多,其实是想为守备说一个听来的故事。” 南诏国是崛起于云贵高原的古代王国,先有六诏,各据其地。 后最强的蒙舍利诏,征服西洱河诸部,独称‘南诏’。 南诏王室及境内主体多是乌蛮和白蛮,虽依附前朝,却或叛或附,恍惚无常。 或许是依附中土久了的缘故,这些多的喊不出名头儿的什么蛮,对中原文化倒甚为欢喜认同。 受此影响,也深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尊卑等级。 蛮夷风俗颇多,战斗不分文武,无杂色役。 各据邑居远近,分为四军,以旗膰色别其东西南北,每面置一将,或管千人或五百人,四军又置一军将统治。 其中,羽仪长八人,如方内节度使衙官之属。 每入见南诏,皆不得佩剑,唯羽仪长佩得长剑,出入卧外。虽不主公事,最为心腹亲信。 清平官六人,每日与南诏参议境内大事,凡有文书便代南诏判押处置。 每战,南诏皆派遣清平官或腹心一人在军前监视。有用命不用命及功大小先后,一一疏记,具白南诏,凭此为定实罚。 诸在职之人,皆以战功为褒贬黜陟。 叶念安收回聚在郑帅毕脸上火辣辣的视线,鼻息趋稳,从嘴中娓娓而道—— 传说天宝年间,前朝曾发兵三万征讨南诏,全军覆没。 甲午马年,时隔三秋,前朝复又起军十余万、后勤辎重部队十万及数十万民夫征发南诏。 只不过,这次攻战却败的更为惨烈。 一路上不断遭遇当地部族劫掠辎重不说,军供粮道几乎断绝。 南诏军将其引入栎树林,利用瘴气使其中毒。后继不给,粮食吃尽。 习惯阵战的前朝军队对山林作战完全摸不着头脑,军队陷入云南雨林和瘴气之中,士卒又多染瘴疫,过半疫死。 反映过来的余兵奋力而退,南诏军乘胜追击。 屋漏偏缝连夜雨,退兵途中又遇邻部吐蕃夹击,帅擒将死,最终在太和城一带再次全军覆没。 如此两场战役后,前朝短短数年间第三次派军二十万,复攻南诏。 南诏国因两次大胜,有些轻敌,此役竟然节节败退。 南诏王阁罗凤有些气馁,面对浩荡敌势更是力不从心,苦思冥想一整日也未得出良策。 就在这时,南诏王突然得遇一位白须老者指点。 老者告诉阁罗凤,“尔等屡屡兵败已成定数。若想反败为胜,欲急寻一玉带环抱,背山面水,天地一体的宝地,塑造一尊观音神像,且以香敬之。 敌军便手足俱软,束手就擒。” 南诏王阁罗凤听了,信以为真,立即派出手下四处找寻白须老者口中所述之地。 然而,五岳四渎,山石河渡,梁州裔土,蜀之苑囿。 周回数十里,要么沟塍弥望、夹道而流,要么城依山足、川中平岩,鲜少罕见此神迹。 阁罗凤失望透顶,正为此事愁苦无奈的当口,兵部呈上文书——募兵民市,将每家定壮,定作马军,充作军给。 募兵队伍且行且停,行至二十里外的挂河村时,军中有一名略识风水的士兵,在附近仔细勘察一番后,觉察到了独属于这个位于盆地中央、龙形山下的挂河村的玄妙之处。 何为村庄风水泥? 首要是观大局。 村落四方有什么?山水、巨石、庙宇…… 次要是观人气。 村中老少人数比例得当、空间阔大,村民乡邻一副忙碌景象…… 再次是观气象。 此气非是天气,而是看村落基宅气流,是否能从村口至村尾通而迂回,阳气盛足,阴地清凉而不阴暗…… 最后是观选址。 村庄是否在枕山、环水、面屏的三阳之地。 村落背山称来龙,山势起伏同行龙;溪水淙淙,借水而行得神助,青龙白虎绕左右;村落面屏乃林木葱郁,寓意村中人丁兴旺。 来龙、水口、堂局……自成了一个不可多得、上风上水的天然宝地。 也是为何挂河村嵌在滇蜀夹缝,周边属国边部连年征战,村子依然富庶无恙的主要原因。 挂河村一半依山,一半隐水,村头溪河潺潺,缓缓流过,形似玉带。 村子依建于龙形山脚,山头微倾西南,向东北逶迤摆尾。 环山溪河首尾汇合,将整个村子紧紧箍住。 高空俯瞰,犹如一张硕大的八卦阵图,从苍穹直接笼下,浑然天成的‘天地一体,造化阴阳’风水格局。 南诏王得信喜出望外,立时张罗手下在挂河村这块风水宝地上铸造观音像,好庇佑南诏,护土安民。 果不其然,次日与前朝军队交战时,敌军手足俱软,连兵器都举不起来,被南诏军队杀死不计其数,十数万条人命转眼瞬间满覆于云贵高原之上。 大获全胜之后,南诏王阁罗凤修建万人冢,祭祀战役中的诛敌义士。 事后,阁罗凤到处追寻指点他的白须老人,却见老者就站在挂河村的那块三米巨石之上,忽然不见。 他命人将老者所站的巨石抬起,恍见巨石下面压着十一面观音像。 于是,阁罗凤命人仿造了一座十一面观音像,东对洱海,西靠苍山。点苍山麓,洱海之滨。长期供奉。 此十一面观音像,共十一张面孔,分五层排列。 一面,化恶有情。 二面,化善有情。 三面,寂静面,化导出世净业。这三面教化三界,便有九面。 第十面,为暴笑面,表示需有教化极大威严和极大意志力方能无懈而有成就。 最顶上一面为佛地,以示功德圆满。 “不论是我大宋、南诏、还是吐蕃、交趾,都是相互倚仗、制约的局面。 几场战役,前朝与西南形势冥冥中已有了转折间隙,使历朝在西南防线的百年经营全线崩溃,功亏一篑。 兴许,此南诏小国,正如恶狼一般蹲在洞穴里暗自窥探着,好伺机跳出来狠咬一口。 守备只须明白一道,吐蕃和南诏的兵锋一旦侵入四川边境,便会威逼成都府,胁迫汴梁京都。 叶念安幽幽讲完师傅释比曾说与他听的这个故事后,登时面色一收,又严肃道。 “狼养大了,是会吃人的!” 第二百三十章 枪 箭(上) 说到此处,叶念安脑中又浮现出当日横谷寨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 方才一腔慷慨气势,缩去大半,思绪也不由自主地迁移过去,灵气渐敛,眸光渐黯。 郑帅毕以为昨儿夜里只睡了半宿,脑子有些发昏。 听罢叶念安的这番说话,似是做了个梦,一时间竟没缓不过神来。 惊讶之余,蓦然顿悟。 也未注意看叶念安若有若无间深锁的眉峰, 便向其兴奋嚷道,“哎呀,真没想到叶兄还懂风水呐!” “略懂,略懂。” 叶念安转过身,一张莫名激动,无比膜拜的面孔映入眼帘。 传说个鬼!小爷随口胡诌乱扯一通,你也能演的这么真。不懂就不懂,装你大爷的! 正如是暗嗤着,脑中又滑至呼楞铁此去挂河村回来后,屁股上边儿粘住的祸端。 心间总隐隐觉得,这件事与反军二者间,有着某种丝丝缕缕又无法言语的干系。 想至此,叶念安小心翼翼开口道,“不知郑守备,对南诏国的兵器可有研究?” 脑中还在琢磨挂河村十一面佛像的郑帅毕,神思飘忽间,颇感意外地迎向叶念安。 疑虑道,“叶兄是指江湖中闻风丧胆的南诏三宝剑么?” 叶念安心下一愣,似笑非笑。 “郑守备果然不若一般军将,对小国了解甚为深切。” 一句奉迎铺垫,正待进一步试探时,郑帅毕忽然看向他的身后,面色突变,满脸愕然。 “呼楞铁兄,怎地会有南山枪箭此等稀罕物?” 叶念安顺着郑帅毕的视线转过头,先是压抑,不过一个喘息,已笑的蹲伏在地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呼楞铁抽什么风,今日换上了一袭宋人装束。眼前虽觉不惯,倒也说不出甚怪异之感。 铁塔汉子将额头垂下的两缕长发,全部编成了细辫,拢于脑后。再用同色头巾,松散裹住。 除此,又将平日鼻下唇上之间的那撮短须,剃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原先草原牧民那副粗旷彪悍的皮相,一去不复。呼楞铁辽人生性野蛮的戾气也全抹了个彻底。 此刻轻身移步间,衣摆飘逸灵动,居然多出几分宋人的雅致。 “此器心实圆紧柔细,及力屈之不折,世间罕有,只出蒙舍白崖诏南山谷。 呼楞铁兄……来自北边,怎的也会有这西南小国的玩意儿?” 郑帅毕蹙愁如山,瞳中似布惶恐。 这一问,让呼楞铁和叶念安俱是一愣。均未料见郑帅毕这个行伍汉子,心思竟这般细腻。 短及一个呼吸的瞬间,二人四目相碰。叶念安一刹那间只想搪塞打发了,再作计较。 便若有似无地接过话头,圆话说道,“郑守备不愧为圣上钦点将军,对世间兵刃熟稔无异,念安好生佩服! 我这兄弟早年随父从军,少年时期便征战沙场,各色兵刃亦是玩弄股掌之中。 守备莫要惊怪!” 说话间,呼楞铁听闻面前之人侃侃而谈,不禁偷偷瞄向扯谎如念诗的叶念安。 见其脸不红心不跳,心间微微一颤,颔首抿嘴微笑。 “原来如此!郑某乍见呼楞铁将军时就被其一身英气惊艳。 叶兄身侧当有呼楞铁兄这样的高人呐!”郑帅毕从呼楞铁脸上撤开视线,缓缓转向叶念安。 “愚兄前堂尚有些内务未处理完,就不叨扰二位了。 叶兄若是一会儿得空,已时正牌请移驾正厅商议要事。”语落,恭谨一揖,干脆利落。 “郑兄客气,叶某定准时来寻守备。”叶念安颔首回揖道。 待郑帅毕身形渐远,叶念安才收回远眺视线。 旋身盯着呼楞铁看了好半晌,才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容,笑中颇有些戏谑意味。 呼楞铁见叶念安眼泛异彩,露出兴奋之色,心知其正在考量自己,不禁腾起一阵虚意。 嘴唇一扬抢先说道,“小公子闲扯犊子的本事真是越发高超娴熟了。 属下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哇!” 语罢,圆脸盘子还挖出两道酒窝。 “甭来这套,你说你无事拎这劳什子作甚?吃饱了撑的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马屁不拍还好,一拍反倒激起了聚在叶念安胸腔的怒气。 “这玩意儿哪来的?”叶念安的眼睛自呼楞铁开口时,便一直盯着斑竹枪箭上。 也未抬眼皮子,嘴中紧接一句道。 “还有,你整这一身,作啥呢? 不回辽国了?不做你辽军大将了?” 叶念安双眼如火蛇一般,不怀好意地从铁塔汉子的脑勺扫到脚趾。 “嗯哼~斑竹枪箭是我从月隐阁里……同草药一起撸回来的。” 呼楞铁一说到挂河村,一说到月隐阁,嘴皮子就会粘在一起,变得不太好使。 自觉有些理亏,便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嘿,小公子你可忒不厚道。 隔壁挂河村都快越线追杀过来了,还不许我乔装打扮,等死么? 再说了,此地不是成都府地界么?这叫入乡随俗。”说到后处,呼楞铁义正言辞,又一口气怼了回去。 “啧,草药是偷回…取回了。可你又给我惹了一身骚!”叶念安咬紧牙齿恨恨道。 提及草药,叶念安压下肝火,沉默下来。 盯着呼楞铁拳中紧攥的枪箭,喃喃轻问道,“你说,那挂河村的族长究竟是什么人?藏了这些兵器和草药到底要作甚?” 随着叶念安背起双手来回踱起的步子,呼楞铁又记起一事,重重一揖。 “呃,小公子,老奴还有一物与你看!” 交替抬踏的脚掌,一半落下,一半腾空。 叶念安面色暗青,从牙缝中挤出几字道:“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没与我交待?” 呼楞铁心下叫不迭的苦,自己不过听命行事,从邻村撸了几根草,拿了几把刀,怎地就和南诏反军扯上干系了。 不由得眼珠子咕噜一转,可怜巴巴道,“小公子先随老奴回房!” 不刻,府院正对叶念安的厢房内,呼楞铁摊平布囊最后一层,晃晃露出南诏三宝剑。 “这便是郑守备方才提及的南诏宝剑?”叶念安带着一抹不肯定。 “正是。” ‘哐当’一记,呼楞铁突然用力一拂衣袖,南诏三宝剑应声落地,露出一块不足半米的四方木匾。 第二百三十一章 枪 箭(中) 金丝楠木的四方匾额上,龙飞凤舞地镌刻着数十个似文非字的僰文,形似蚁足,如走龙蛇。 “小公子且看看写在木匾上的东西。”呼椤铁隔案目不斜视。 “看不懂!”叶念安在精致木匾上停看了半天,双眉上挑,薄辱一抿,悠悠说道。 “这世间还有小公子不识的事物。新鲜,也忒新鲜!” 望着叶念安那副不懂又不愿认输的倔强模样,呼椤铁嘿嘿一笑。 “笑个甚?” 叶念安对忽然传来的这阵坏笑尤为反感,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卖甚关子?小爷听着呢!” 叶念安一搭眼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玩笑!玩笑!” 呼楞铁一收嬉皮,起身整了整衣衫,声情并茂地诵读起来—— ‘花映闲池柳拂栏,风华烟雨等闲观。 苍山月隐浮云绕,洱海风清碧浪涟。 古国城楼迷雾霭,佛都塔影耸云端。 英雄伴鹤随风远,功过飘零逝似烟。’ 听到最后两句时,叶念安倏地睁圆眼睛,目视前方。 脑子飞快转动着,似是在搜寻甚重要的信息,口中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沧山、洱海,南诏古国背枕苍山、面壁洱海…… 城楼、佛塔,挂河村的十一面佛像又斜视成都府……” 叶念安突然刹住往复踱步,恍然问道,“挂河村鹤发族长所居的月隐阁,是哪两字?” “哦,就是这匾上诗作同示二字!” 呼楞铁指头朝木匾上的‘月隐’二字用力一戳,匾额中心竟被戳出一个凹陷。 原先平铺静躺的木匾咔嗒一声,四周弹开一个木板夹抽,内膛甚小,两边无耳,通体平滑。 呼楞铁被眼前弹出的机括暗匣惊傻了眼,立时与忽闻异响的叶念安,同步低下头欺身近看。 只见,横抽内置一根裹卷尚好一寸来长的画轴,下面压着一张玉纸,薄如蝉翼。 二人抬首对望一眼后,又立马颔首而视。 叶念安卷起衣袖,拈起卷轴平滑一角,掸去细尘,再轻柔擦拭了一番轴身后,才缓缓拉开。 卷轴边缘织绵绣银,十分精致,内里金镶玉嵌,缎面柔美。 朱红、鎏金丝线钩绣而出的龙爪凤尾栩栩如生,看起来颇像内宫织物。 卷轴边角上烫着一个极其微小,形似羊角的僰文。 微微启开的卷轴上,歪七扭八的僰文显现而出,叶念安将其调转了个方向,推至对面人前。 “屡覆重,国耗虚。” 呼楞铁正了正身躯,谨慎接过,轻轻念了一句。 待平扫过一眼,连贯而出后,下意识地用眼梢瞥了瞥叶念安。 见其额头已夹满褶皱,一丝冰冷正蔓爬至脸颊,不耐的等着他。 “敌抵成都,一路追击至大渡河杀获甚众。” 往后拉一段:“部族首领泄露军机,擒酋长五十余,押回成都,斩之。” 又拉一段:“南诏国城破池毁,蜀民数千急操芟刀,呼声震野。王族余部八百余,俱亡。 战败,军将死者五千余,四甲兵服、物遗弃于路……” 再一扯,卷轴已到底。 ‘嘡~嘡~’两记闷响,两个稍粗于拇指的金瓶先后滚落而下。 呼楞铁心间没有准备,被轴中跌落的物件打断了口中念词。 俯身捡起,递了一个给叶念安。 二人捏在手里转了两圈,上下左右端详一番后,旋开瓶盖。 “啊!” 叶念安吓得一声尖叫,手中一抖,金瓶再次滑落倒地,将瓶中之物洒了出来。 铁塔汉子双手一瓶一盖,还未来得及看,便被叶念安的惊惧引了过去。 目光循之而下,旦见一只失了血色化成的干枯人耳,萎卷作一团,正狰狞着地望着二人。 呼楞铁心下咯噔一记,嘴中喃喃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瓶执耳?” “金瓶执耳?”叶念安震惊望向呼楞铁,面沉眉结。 “正是。这可说来话长了!” 呼楞铁收起地上人耳,塞进瓶胆,慢慢坐回案几。 “老奴也是少时常听父辈提及。那南诏王虽属蛮夷,却也是勇士。 据传,第一代南诏王细奴逻曾耕作于巍宝山脚前的一个的村落。 山中时有修炼道人出没,可见是个难得的纳气吉地。世人视巍山为灵山福,立墓落葬。当地群居土著也常往山中拜祭,供奉南诏王的神位。 每年中元前后皆会举行盛大的祭祖典礼,哪怕远隔千里,前余散诏的彝族百姓也会寻根至此祭奠先祖。 ‘蒙舍及乌蛮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其余灰烬掩土,唯收两耳。 南诏家贮之金瓶又重以银为函盛之,深藏别室,四时取出祭之。 其余家或铜瓶或铁瓶盛耳藏之。’ 所谓‘蒙舍’,其是南诏国的发祥地巍山。 当地的习俗是在人去世后仅保留两只耳朵用金瓶收藏,再用银制的盒子装着金瓶,保存于别室之中,在重要的节日里拿出来祭奠。 国王的双耳用金瓶保存,其余的人按照地位的高低用铜瓶或铁瓶存放。 只不过,南诏国的历代国王死后从不安坟立碑,无人知晓。 坊间总有人说,南诏国王的王陵墓穴会与金瓶一起埋在苍山深处,洱海之底。” 呼楞铁讲至此处停了下来,似有顾虑,思量半晌都未启口。 竖着两只耳朵似听非听的叶念安,初是听到南诏初代国王生于蒙舍,心下便已明瞭大半。 接过呼楞铁的话,继续讲述下去。 “传说,很多年前的巍山,突降一场暴风骤雨。 一位进山采药的彝族老汉正在山中采药,听闻轰隆隆的雷声,便四处寻找避雨之处。 慌忙之中,发现一个小小的洞口,不曾多想便走了进去。 洞中漆黑一片,地上坑坑洼洼。 可是越往深处,山洞却变得越宽敞,四周好像还撑有石柱。 老汉心生疑惑:此深山老林的石洞究竟是何人留下的?怎地这般整齐、豪华…… 刺棱一记,一道闪电划过,老汉惊呆了。 山洞最深处摆着一排金灿灿的东西,似是一些用黄金打造的罐子,大小不等。 短不过呼吸的瞬间,老汉好像恶梦初醒,受了更大的惊吓般,全然不顾外面的狂风暴雨,跌跌撞撞跑出洞外。 转日,许是因为受了惊吓、淋了雨,老汉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没过七日便撒手人寰。 随着老汉的去世,那隐于巍山深处的山洞也没了踪迹。” 第二百三十二章 枪 箭(下) “原来小公子知道这个坊间传说呀!您又诓骗老奴了不是!” “呃,我也是曾听师傅讲过几次,了解不深。没想到世上还真有其事!” “恩。可是……”呼楞铁依旧笼罩着惧意窘色,有甚难言之隐。 “可是什么?”叶念安心感疑虑,乘胜问道。 “要依着此说法这对金瓶里装的,应是前朝国王的双耳。 而见过国王金瓶的人,都如受了诅咒一般先后暴毙……”呼楞铁一撇宽嘴,语气中尽是幽怨。 “此话怎讲?” “小公子,没听说过吗? 金瓶里装着的可是南诏国已逝国王的灵魂。 国王曾在逝前立下诅咒,谁要是动了这金瓶,便是打扰了南诏王的灵魂,就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盛传南昭国皇陵宝藏,在一个神秘的山洞里。 洞里存放着南诏国王们的金瓶,与此一同深藏的,是无数价值连城的金银丝帛和奇珍异物。 因而,传说中南诏国王的金瓶存放之处无人知晓。千百年来,亦没有一人找到过。” “既然无人寻到,这传说便只能是个传说了!”叶念安听罢呼楞铁的这个解释,不禁嗤鼻道。 “国王为了防止死后受到惊扰,不想外人知晓其葬身之所,新任国王就会派一些人护送金瓶。 待送到之后,又派出第二队人马将前一批送金瓶的人全部灭杀。 如此一来,安放金瓶的下落,便只有当任国王独个儿知晓。 在此之前,蛮夷六诏均想借此统治其余兄弟部族,称霸一方。 这也是最后乌蛮战胜白蛮,建立南诏国的主要原因。” 语落,一阵短暂沉默,二人同时陷入沉思。 既然传说金瓶装的是国王双耳,那方才从瓶胆中的洒落之物就是南诏国历代国王中的一个。 可金瓶藏匿之所至今无人知晓,那这对金瓶又是如何安置在木匾机括里的呢? 叶念安心间虽然也是疑团重重,可思忖脉络算得上清晰。现下被呼楞铁的这个坊间故事一说,反倒思维混淆起来。 二人四足,围着木案来回画着之字,清一水儿地勾眉、抿嘴、背手。 会不会…… “倘若,倘若依着坊间所说,已逝南诏王的执耳金瓶只有下任国王知晓,那谁的手中有这金瓶,谁就是……” 叶念安在心间大胆推测着,口中喃喃之语不见得多么响亮,却还是被呼楞铁全听进了耳中。 “谁就是现世的南诏国王!” “这么说,那个挂河村的鹤发族长便是……”叶念安恍然刹住脚步,不可置信地说道。 “——南诏国王?” 短不及一个呼吸,二人齐刷刷地射向桌案上已开膛破肚的四方木匾。 叶念安眼光一闪,仿佛记起了甚紧要之事,欺身凑近木匾,将横抽中折叠齐整的薄纸轻轻拈开,递给呼楞铁急斥道:“快念!” 一抹不解爬上圆脸盘子,又不敢怠慢,幽幽瘆道。 “途经此山,一驿在山之半,一驿在山之巅。 山无树石,山下有路。 草木不枯,有瘴气,商贾行客在寻传羁主皆无还者……” “此八卦河村,依山为城,高十丈,四面皆引水环流,唯开南北两门。 南隅旧城,周回二里。东北隅新城,周回四里……” “城北门外,大如人胫,高百余尺。 旧城有池方方三百余步,无贮甲仗……” 念着念着,呼楞铁面色也唰地一下黑沉下来,似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自言自语起来。 “怎地越看越像挂河村通往成都府的城防路线呢?” “真是海水冲了龙王庙,全跑到一处了!” 叶念安含在这句话里头的语气,尽是嫌弃与埋汰。双目瞥过之处,划出一个弧度。 “这祸端你可闯大发了! 此四方木匾,藏着挂河村月隐阁老亲自手绘的军机密要,这南诏小国的兴衰灭亡,全被你明差阳错地带回来了。 只怕你我与这成都百姓,已成了人家的刀俎鱼肉,命在旦夕了。” “这……这也不能全怪我老奴哇! 饶是再料事如神,也想不见这草、这兵器、这木匾,能与南诏反军有干系啊!” 呼楞铁立于一旁,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鸟语发着怨气。 叶念安慢慢撤离座椅,再将前后里外的相应细节一阵琢磨后,总算捋了个明白清楚,彻底回过神来。 “哼!当真是恶狼伺弱寻机。 还是一群懂气象、懂地形、懂得荣辱负重、选择时机,懂得知己知彼、战略战术,又能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实行全歼马群的恶狼。” 经了这番合计,叶安念顿觉事态远比想象的严重的多。 眼下虽还无法肯定族长一行的真实身份,但从四方木匾及其暗藏的机括来看,此鹤发老者及村中高层一行,做那南诏小国的旧部族,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叶念安一字一顿得出此番定论后,迅速将四方木匾夹在腋下。 正欲抬脚向外,却被后头的呼楞铁一把拽住,生生阻止道:“小公子,且慢!老奴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叶念安心急火燎,对身后人的举动颇为不悦。 “老奴带回的三花兔耳风草,究竟为何用?”铁塔汉子绷紧面孔。 “治疾疗伤,用处甚广。”叶念安也没回头,随口回应一句道。 “那小公子更不用冒险了! 老奴想着,隔壁挂河村的族长一行,最迟二日内便会起兵攻打成都府!” 推开门扇的瞬间,双臂还在半空没有收回,脚行不至两米,叶念安背对着呼楞铁的身躯陡然一颤。 不禁往后退出半步,旋身望去。 “呃……挂河村将鬼节七月半分为两节。 上节祭祖开坛骗草药,便是老奴摸黑赶至芙蓉茶楼与小公子赴约的那日。 下节,乃中元节正日……” 话说到此处,呼楞铁仿佛做了亏心事的小媳妇儿,不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颤颤道,“这后节就是挂河村原定的起兵攻城之日。” “好了,此节我已算到。” 叶念安扬臂一挥打断道,“待与郑守备商量了再议!” “小公子要如何提及草药一事?”呼楞铁移着脚步,急促跟在后头,不依不饶道。 “危机临城,大难将至。 这个节骨眼儿上,郑守备哪还有心思管这等小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阵 法(上) 二人闷头行至府院前堂,正与跨步而出的卢小六撞了个满怀。 “哎哟。谁没长眼睛呐!”卢小六呲牙咧嘴道。 应声而落,抬首而起。 卢小六见撞他之人是叶念安,立时堆起笑容解释道,“原来是叶先生。守备正差我到后院厢房来请您过去呢!” “那就烦请卢官爷带路了。”叶念安一脸肃色,丝毫没有停顿直往前去。呼楞铁跟着自家小公子,理所当然地紧跟身后。 卢小六旋身当口,见后边那个蛮夷壮汉没有止步的意思,不禁双眉一竖,冷哼道:“守备大人请叶先生商量军机要事,旁人不得入内。” 本来叶念安和呼楞铁的心思全不在此处,被卢小六这厮一喝,都倏地停住了脚步,顿首望去。 “妈巴羔子的,你说谁是旁人?老子偏得要闯。” 呼楞铁箭步如飞,一把拽紧小六衣襟,就要飞出拳头。方才厢房里憋着的怒气正愁无处撒,你这不开眼的就往上凑。 “都给我住手!” 一声怒喝,喊停了堂外头干戈相对的三人。前厅门槛处,只见郑帅毕面色凝重,背手而立。 叶念安旋即躬身一揖,以示招呼。 “郑守备,这这兄弟与叶某交情颇深,许是能为守备的烦心事出出主意。” “叶兄哪里话?呼楞铁将军若能为我等出谋划策,实乃荣幸,郑某求之不得。” 郑帅毕面色转柔,伸臂向内。 呼楞铁噌地一记松开卢小六细颈,冷哼一声,复又丢下一道眼白,摇摆而进。 待二人离出诸米远,郑帅毕才旋身关照卢小六道,“我与叶先生于此有要事商榷,一干人等不得搅扰。” “回来!” 卢小六打着揖正欲离去,听到背后喊话,无奈又转了回去。 “除龙姑娘除外。” 小六弓着背,弯着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郑帅毕,想再确认一遍。 “哦,双儿这丫头兴许会惦记他爹爹!” 郑帅毕似觉出了除了尴尬,立刻咧嘴解释道。 进屋二人才撩摆坐下,忽闻外头飘来这样一句说话,均是一愣。 互碰一眼之后,又带着狐疑转向门外。 不刻,只见郑帅毕微微一笑,轻步而至。将桌案上早就沏好的普洱,缓缓浇满两杯后,才悠悠启口。 “如若不出意外,明儿日落前,南诏军就会兵临城外。” 此话一出,进屋二人俱是一愣。 虽无言语,心间眼神都充满了‘郑帅毕怎会知晓的疑惑’。 “请问守备,明儿可是中元节?”叶念安追问道。 “正是。” 茶杯很小,红褐色茶汤盛在其中,散出缕缕醇香。 却在郑帅毕递近的抖颤双手中悠悠晃晃,沿着桌案纹路,一路漫洒过去。 “守备可是有甚紧要之事?”叶念安瞧出了郑帅毕的心神不宁。 “也无甚。只是……颇感棘手。”郑帅毕一揩额头,回答道。 “成都府兵强马壮,来路山谷险固。 设若布阵得当,击退敌军也非是没有希望。”叶念安理据结合,着实分析了一通。 “叶兄或许不知,南诏小国前几朝均依附在我中原疆土,大到山川江源、风俗条教,小到贸易货币、土宜物产,皆连接熟稔。 更深谙我大宋兵器军马、打仗作战之核。 这好比剥光了我宋人衣衫,再赤裸裸的挑起事端。”郑帅毕越说越沮丧,毫无斗志可言。 “一个优秀的战术大师,一般都是地形专家。 只要对地形了然于胸,就能从容排兵布将,发挥出军队最大的战斗力。 兵法有曰,凡步兵与车骑者,必依丘陵、险阻、林木而战则胜。 郑守备只须提前引兵深入山区,摸熟地形,扭转颓势亦非是不可能之事。” “叶先生的意思是?”郑帅毕有些迷惘的看向叶念安。 “主动出击!”叶念安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拿甚出击? 叶兄也知,成都府不比渭州,此地虽是宋土边陕,却是淝水。 除却战略要塞不提,更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城中百业兴盛,商贾往来不绝,住民多而繁杂。 我虽身为守备,可隔壁的南诏军也不是极好打发的软弱无庸之辈。 如我明举刀枪,主动出击,怕是还未出城门,早就身首异处了!” 郑帅毕心头一凉,还当叶念安想出了甚好法子,原是要他主动率兵出击,这与送死有何两样? 想到此,不禁反问回去,语气中夹带了少许讥讽。 “守备怕成都府里插有细作?”叶念案浓眉倒拧,咄咄道。 “郑某只是就事论事,未雨绸谬!”郑帅毕自觉话说得有些过,稍有收敛。 此细微变化,让对面叶念安和呼楞铁二人尽收眼底。 特别是与其一接一承的叶念安,已然品出了郑帅毕心里的一番纠结挣扎。 呼楞铁静坐一边,一直没有言语。 此间被郑帅毕的话一激,登时不爽快起来。 案下搁在腿上的拳头握成实心。郑帅毕再多一问,下一秒便会发作。 叶念安与他平肩而坐,一早便觉察出了铁塔汉不甚匀称的呼吸。 “守备说得极是!我等洗耳恭听您明儿的迎战妙计!” 此刻观二人面色都极为不喜,及时摊开手掌覆紧了他紧握的拳头。 做完这些,叶念安松开面皮,似笑非笑着意欲打开僵局。 最后几字还没说完时,叶念安面带微笑侧首看了呼楞铁一眼,掌下却对裹住的拳头紧紧捏了一下。 “先生怕是误解了愚兄心意。 方才说话如有冒犯之处,愚兄在此陪您不是。 实话说,我心里还没甚好法子。”郑帅毕话头一软,又甘拜到下风,缓声说道。 “俗话说,姑娘爱花,汉子爱炮。不过是各有所好。 守备好生想想,隔着大渡河的西南蛮族最怕的是什么?”叶念安颔首一顿,认真说道。 “喛!愚兄只知,除了方才在后院提及的斑竹枪箭,盐、银、果、香,样样不少之外; 南诏的琥珀、白氎、象牙、犀角贵物,也是件件不缺。 尤是那神祇咒术,西蜀密教,异能万象,端得是一派神话昌境。” 第二百三十四章 阵 法(中) 瞧着郑帅毕一副不可亵渎、肃然起敬的模样,叶念安与呼楞铁面面相觑,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咳,咳,咳……” 等了许久,见郑帅毕依然兀自出神,僵坐身姿没有改变的迹象,叶念安起先沉不住气来,假意干咳了几声。 “嗯……愚兄有些走神,莫怪!莫怪!”郑帅毕被咳声震醒,恍然醒转过来致歉道。 “哦,不知守备可认得这些东西?” 叶念安微微一笑,将眼波引至已平铺在桌案上的四方木匾。 “这是…这是……” 郑帅毕目光随其下移,两只眼球被四方木匾上的几行墨色僰文牢牢吸住。 似有些不敢相信,又欺身凑近桌案仔细端详了半天,俨然动弹不了半分。 “花影闲池柳拂栏,风华烟雨等闲观。 苍山月隐浮云绕,洱海风情碧浪涟……” 郑帅毕喃喃私语,面儿上由起初的惊愕万分逐渐消失,替代为袅袅升腾的森森恐惧。 “叶兄……不知……不知叶兄此物何处而来??” 倏然抬首,是一张雪白如纸,不附血色的面孔。 就在这句问话的间歇,让叶念安深切感受到了对面之人的惊惧心神,脑中又浮现起方才金瓶中撒落的一对干瘪人耳。 “郑守备也认得匾上的僰文?” “略识。郑某年少时恰逢密教盛行,村中老少对此僰文都识得一些。” 郑帅毕一收视线,面儿上惧色敛去不少,较前多出了几分从容平静。 “原来如此,怪不得守备会认得南诏三宝剑。” 呼楞铁微微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粗粗肉肉的食指移到‘月隐’二字上方,往下一摁。 机括再次伸展弹开,露出置于横抽里头的三样物件。 机括‘咔咔’两声绕在上空,让围坐三人全部陷入一片沉静中。 半晌,郑帅毕有些不可思议的竖起二指,异常小心地铗起最面上的卷轴,缓缓拉开。 叶念安耐着性子等郑帅毕逐字看过,终见其拉到卷轴最末处,将裹在里面的一对金瓶赫然显出,才特意调整过坐姿,睁大双眼静观其变。 只不过,郑帅毕双掌如刺钢针一般抛开卷轴,整个身体弹离桌案两米来远。扑嗵一记,跪下地去。 然后合起双掌,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低声诵吟着没人能听明白的经词。 叶念安见状欲起身去扶,却被轻轻摇头的呼楞铁一把摁下。 良久,郑帅毕幽幽撑开眼皮,扶地而起,面色已恢复到平常。 “郑守备,你这是……” 叶念安忽然不知应该如何启口相问,隐在这木匾机括中三件物品背后的秘密,或是传说。 “如若没有料错,这楠木方匾定不属成都城界内。 匾上所刻僰文,横抽中所置金瓶,全是那西南小国的属物。” “郑守备所言不差,此木匾确实来自南诏小国。”呼楞铁心知叶念安不便交待木匾来由,便抢先夺过话头回复道。 “此木匾机括暗格中的三件物品,均与南诏王朝有关。这对金瓶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只不过,这个传说距今久远,行教诡秘,异术良多,都奉观音为开国及守护神,作为南诏国教。 滇密于古老密教有着血缘关系,根系庞大。” 呼楞铁在一旁频频点头,不由得接话道,“藏密主要是萨满教、苯教等,多影响北方骑马民族。 究其源,都是巫教。 “确实,几百年前,残存的原始图腾跳完最后一支舞蹈就悄声离开了舞台。 而来自遥远的密乘,早在第一代南诏王时期就潜入了洱海地区。坊间老百姓多称之为滇密。 滇密影响南方长江流域,凡本主教、道教流行的地域,必有滇密神迹。 起初,只能周旋巫教、混迹土主群中,直至两百年后才一跃而为台主,淡妆艳抹,占尽春光,演绎了有声有色、独放异彩的佛国戏码。 开始逐渐显山露水,在滇密的强大势力范围内,开蓁辟莽,传法经营。 密教的实质是巫化的佛教,或佛化的巫教。” 说到此处,郑帅毕端起面前的茶盅,喉结滚过几下后才继续说道。 “南诏国凤林镇北汤天,有一方董氏族谱碑。 碑上载有南诏前几朝立国至今,佛道政道的王家教条。 但凡从政为王、为清平官、为指挥、为士官者,都不再兼其它事。 此外,在整条蜀身毒道中,距那西南小国二百余里处,有一片群山环抱的松树海洋。 登高而望,绿丛中散落着十余座硕大的黑岩,像一个个露出海面的礁石。 那些震撼心魄的密教神众,就刻在这些黑岩上。 除了历代南诏王及其随从,以及六个原始巫教人物外,清一水的全是密教神众。” “凤林镇?北汤天?” 听罢郑帅毕这通解说,叶念安在嘴中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瞅了眼门外天色,再次问向郑帅毕道,“凤仪镇离此处有多少脚程?” “也不甚远,出了成都府一路往西,不足二百里。” 郑帅毕似是猜出了叶念安的心思,“倘若快马加鞭,立刻动身,日落前便能赶到。” “即便如此,这一来一去怕是再马不停蹄,也至少要去一天半日……那明儿……”叶念安面露疑色,显有顾虑。 “眼下弄清这四方木匾的来龙去脉当为紧要,况且……” 郑帅毕眉间夹川,凝望叶念安正色道,“叶兄看过此匾三件后,难道没觉出甚不妥之处吗?” “郑守备是指藏裹在卷轴中的执耳金瓶么?” 叶念安脑中第一个晃过的,便是那对失了血色干瘪枯卷的人耳。 “不尽然。”郑帅毕背手画着之字,犹自嘀咕着。 待旋身踱回对面叶念安时,直接问道,“叶兄不觉得写在那张薄纸上的僰文,是从某地通往成都府的路线图么?” “郑守备好眼力,此前呼楞铁将军也如是猜想过。” 叶念安微微一笑,心间却对郑帅毕的观察细致赞叹起来。 “哈哈,我也是从那几个零星的勾勾叉叉作出的判断。” 郑帅毕言简意赅,却让叶念安主仆二人听出了话外之弦。 第二百三十五章 阵 法(下) “郑守备这是话里有话么?”叶念安双目骤然冒起的火光灼灼逼向郑帅毕。 “哦,那日在渭州城楼橹上,叶兄手绘的树皮城防图可谓出神入化,着实令郑某过目难忘。 尤是那勾勾点点叉叉,印象颇为深刻!” 郑帅毕微微一笑,深潭般的眼眸不泛任何涟漪。 听完这句,叶念安心中咯噔一记。 脑中立时浮起当日在密林山间,阿春手绘树皮地图时的画面,眉头不禁打起结来。 想至此,立时拱手一揖。 “事不宜迟。愚弟即时启程,去那凤林镇北汤天转一转。” “也罢。说不定还真能寻出甚眉头来。愚兄且为你准备几匹快马。” 郑帅毕极为平静,客客气气地回复道。 不刻,叶念安与呼楞铁二人退出堂来,直奔后院。心间却对郑帅毕如此干脆的应允之举,颇感意外。 吱呀~厢房门扇轻轻推开,房内空空无人。 “阿春这厮几日未见,在忙甚?”叶念安面色阴冷,杀气重重。 “据说进了成都府后,天天在外游街串巷,遍尝美食。” 呼楞铁紧跟身后,明显感受到了前方肆溢而出的凉意,讲话声音也不由得低了许多。 “倒是会享受!” 叶念安语调充满讽刺,继续道,“准备一下,你我即刻动身。” “嗯。”呼楞铁应承着,不由得望了望天色。 俄顷,二人换过简便装束,正从后院贯穿正堂。远远瞥见阿春左手拎了袋卤梅水,右手横举于胸,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竹签上的熟食,悠然自得。 “呜…呜……” 阿春转进房门,油油腻腻的嘴唇被一双肉手捂了个密实,闷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挥舞着爪子。 “阿春兄弟,好兴致呀! 怎地出门闲逛也不喊我等同去。不知成都小食味道如何?” 叶念安端坐在阿春房内的桌案前,绝类弥勒。 阿春被呼楞铁反向擒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只得被其一点一点儿地往前推搡着,挪至叶念安跟前。 ‘嚯~’呼楞铁紧覆的右掌忽而撒开,捆捏的左手亦蓦地一松,阿春未全触地的双脚带起身躯冲出一个趔趄。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叶兄呀!何故于此?”阿春一脸懵懂,摸着脑畔上磕出的一道血印,委屈道。 叶念安却佁然不语,待呼楞铁将薄纸铺平后,才弯曲几根手指蜷出两个尖角,重重敲在薄纸上。 阿春见其突如若其来的这番举动,完全摸不清叶念安的路数,挤出一抹傻愣的表情,又凑近仔细一瞧。 只是这一瞧,登时僵在了原地。 颤颤巍巍地开腔道,“叶兄……叶兄……这是甚劳什子?” “哈哈哈哈,阿春兄果然认得! 甭装模作样了,大白天的活见鬼么?” 叶念安收住笑意,转正身子欺身命令道,“赶紧带我去凤林镇北汤天。” 才吐完最后一个字,阿春已腾地跃空而起,眉心打结,面色凝重,与那郑帅毕的反映一般无二。 “喂,跟你说话呢!”呼楞铁扯过阿春前襟衣领,怒声一喝。 “认得,认得!呃,不认得…不认得……” 阿春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瞬间如邪灵附体一般语无伦次。 “叶兄,这是想作甚?” 阿春身体不受控制的抖瑟间,眼眸也渐渐黯淡下来,周身笼罩着浓烈的惊恐气息。 “不想作甚!就随我去趟凤林镇。小爷我万邪不侵。” 叶念安倏地离开坐椅,径直向外而去。 呼楞铁拎起还在犹自发愣的阿春,一钳衣领,狠狠向外甩去。 驶离成都府界时,天已向午。 六十里地已至马匹极限,三人停靠驿站,等待马匹补充食粮的间隙,叶念安也掏出些许郑帅毕为其准备的吃食。 “饱了,吃不下!” 叶念安手中的饼子荡在半空许久,只听阿春无精打睬的来了这么一句。 “妈巴羔子的,老子还愁填不饱。拿来!” 呼楞铁一下站直,夺过叶念安手中饼子,满脸嫌弃。 “阿春兄为何闷闷不乐? 城防图上的标记符号,与我等要去的凤林镇,空间有何干系?”叶念安还是没有忍住,关切问道。 “叶兄,究竟为何要去凤林镇?” 饶是五黄六月,暑气熏蒸,阿春苍白面色较之身旁二人的绯红脸颊,煞是不称。 阿春的这句问话,着实让叶念安等了一路,此间正暗暗自得,故意不戳破话意。 “哦,只是与卢官爷闲话时,扯及周边的风景胜地。 才得知凤林镇青松黑岩,耸如礁石,绿若翡翠,横岭白云,幽僻静谧,是个好去处。” 身旁正起劲啃着饼子往下咽的呼楞铁,听闻小公子这番鬼话连篇,越发烟火气的回答,不禁循声而去。 却不料,叶念安正半蹲着双掌托腮,一副瞧看准媳妇的假模样,惊愣地喉中饼屑不上不下,卡在喉节呛咳起来。 “喛,卢小六这胆小的,定是没去过凤林镇。 叶兄,听愚弟的,这地儿不能去,不是人去的。” 说着说着,阿春脸色唰地变成更甚的青白,在刺目光照下鲜明地有几丝可怖。 叶念安观其面色语腔变幻,心间更笃定了郑帅毕说与他的这个传说所言非虚。 “阿春兄,可是身子有甚不适?” 言罢,叶念安蹿高半个身子,探手摸过阿春的额头,掌间多出一层冰凉水气。 复又假模假样地换手抚了抚自己的脑袋,惊呼起来,“哎呀,不会中暑了吧?!” 呼楞铁继续哽噎着。 阿春向后仰了抑,闪过叶念安复又伸来的手臂,一副恨其不志的模样。 俶尔,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走至呼楞铁身旁,就要去拽其背上的方匾。 “作甚?”狮声一震。 “给我薄纸地图。”阿春摊平手掌,伸了过去。 呼楞铁停下手中动作,斜眼望了下叶念安。 见其笑意淡淡,啜吮着卤梅水没有任何一丝回应,便悻悻解下木匾。 阿春眸子一亮,正欲去接,却被叶念安用力拍了下去。 “阿春兄,稍待片刻。”说完,拾起方匾走向驿站马厩。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迷 雾(上) 旋身走回马厩时,叶念安心间对阿春底细起了怀疑,决定先用薄纸地图做下试探。 遂避在马厩阴凉下取出地图,整了整衣衫后,复又回到阿春面前。 此时的阿春已然接回地气,恢复了些血色,不若方才从冰窟窿里爬起时的惨白。 阿春轻轻挟住薄纸,低头又看了一遍,开腔悠悠道来。 “约莫十年前,我爹爹跟随村中长辈进山行猎,那时我年岁尚幼,不懂甚猎捕技巧,只知男人进林擒服猛兽是值得炫耀的事。 自家爹爹又是村中行猎队伍中的翘楚,我自是以此为傲。 记得爹爹出发那日,我本是觉得有趣,想随其同行学艺取经,却被爹爹强行拦下。 他老人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只让我在家等候他的凯旋归期。 村中猎队出发后,我与几个玩伴日日在村头伸颈而盼,却天天失望而回。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后,终于等来了与爹爹同行猎队中,隔壁村头上了些年纪的黎老头。 据说那黎老头回村时左眼已瞎,肩头血肉模糊,全身伤痕累累。 似是受了甚惊吓,话都说不利索,只剩了半口气,与活死人无甚两样。 转过日来,那黎老头气绝身亡。 听他家里人说,黎老头断气前口中一直重复念叨着什么,面儿上神情迷茫至极,宛若中了邪一般,旁人屡唤不醒。 嘴中念词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却又无人能够听懂。” 说到此处,叶念安暗暗发觉,阿春初时平静无波的眸子,已转由当下的双眼闭合,陷入往事沼泽中的痛苦神情。 “除黎老头,无人幸存。 两个月前那支出村行列的队伍,全军覆没。我爹爹亦包括与此,至今未寻见尸首。 村里有人隐隐听出了黎老头叨叨念语中,反复出现的凤林…金瓶…’几字,其余便只有那天神才懂的佛语了。 经后人多年来不懈打听,才知道离成都府西边不足两百里处,真有一个唤作凤林镇北汤天的地方。 据传,此地四山环抱,野木荆棘,虬枝葱茏,丰茂土沃,珍禽异兽,遍布山头。 要知道,对于常年以猎为生的猎夫来说,莫过于这些强大的诱惑力了。 然而,但凡进得此镇之人都不能活着出来,饶是侥幸活命,转过日来,也是赴那黄泉之路。” 阿春眼波从薄纸地图转至叶念安的面孔,直视道:“叶兄此间要去的……世间应当不会有两个凤林镇北汤天吧!” “应当是。”叶念安眼皮子动了动,弱弱答道,似有一抹歉意溜了出来。 “只是,不得不去! 阿春兄不想弄清楚你爹爹的死因吗?” 叶念安忽然意识到,眼下一来一去的几句对话,完全与这薄纸地图没有一丝干系。 “阿春兄,你说这纸上画的是城池图,何以见得?” 叶念安眼珠子一转,立时又将话头绕了回来。 “叶兄,何故不直接问我会画那薄纸上一模一样的勾勾叉叉呢?”阿春迎向叶念安深隧眼眸,直言不讳道。 “确实,我正是此意。” 听见对面来了这么一句问话,叶念安登时脸红,浮出一丝尴尬。 “黎老头临死前一直抱着一块破布血衣,那衣服我认得,正是我爹爹每次狩猎时穿在身上的猎衣。 血衣上头满覆的勾勾叉叉点点,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全是我爹爹画的,只可惜我却从未见过。 后来我也是经过这些符号周边曲直不一、长短不同的各类笔划,详出了一些端倪。 故,那日在渭州城山巅画城防图时,我就用了这些符号。 然而,令我甚感意外的是,爹爹临死前画的这幅血图竟与这薄纸地图这般相似。 以及……以及这些符号背后的真实深意。” “原来如此。那阿春兄也是知道这僰文的传说了?”叶念安趁胜追击。 “呵,其实不知。 全是听村里头的长辈家常里短时提及的,不足为奇。 只不过…是被叶兄强迫着带路,心里瘆得慌,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而已。”阿春垂目,有些胸闷道。 “阿春兄只是不晓得眼下成都府面临的危机,我等本也没此打算。 无法子,为了大宋社稷,且又是郑守备所托,你我更责无旁贷了。” 叶念安拍了拍阿春的肩膀,想以这顶高帽激退他萌生的惧意。 “说真的,认识叶兄也是我阿春的福分。 虽然我家世代为猎,可到了我这里已断了个彻底。 这么多年来,爹爹奇死在我姜春心里总是遗憾,亦是一桩未解的心事。 既然巧合于此,今儿那凤林镇既是鬼门关,我姜春也是要闯一闯的!” 阿春话说到此处有些亢奋,完全与方才郑府里畏畏缩缩的他判若两人。 三人不约而同观了下日色,已时末牌,路行三成。 古之西南有磨些,气候终年温热。千万座群山连绵,草木石壁繁茂。 越往西走,山道越陡。崎岖石坡,密密扎满了灌木树丛,沿途景致也越发清淑明丽。 叶念安三人一路盘算,思潮起伏。也未观地形,将行间不觉脚程,已至凤林镇众山岳入口。 遥望山岳川谷,地势宽阔。 入处豁开一道口子,除山口外两峰对立,宛如门户之外,纵深里皆是岗岭起伏,歧径纵横。 到处林木深莠,松柏甚多,方恐走入歧径之中,目光被树林遮住,微一疏忽便难寻觅。 只不过,待到发现,三人已一不留神间岔往了山径野地。 正要觅路回走,眼前突然间现出一个如梦如诗般的神仙境地。 三人不由得放慢脚程,互打了个照面,便慢慢向深而去。 身才走进,气温骤变。 天气固是烈阳当空,背上汗意却在霎时褪去,从头至脚,漫身寒凉。 目光所及,深林密菁,叠嶂丛峦。苍天松柏,藡日参天,不见一丝人烟。 眼看落日衔山,四围猿啼虎啸,怪声四起。 全凭松针缝隙间透出的几缕日光分辨去路。 远处,近处,都有老夜鸹零落飞过,叫声森冷,挟了血腥与腐尸气息,缓缓在松木间穿行掠过。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迷 雾(中) 越往里走,松林越密。 地面落满的松针如覆住的浓绿地毯,轻轻一踩,丛草没胫,立似厚雪覆裹一般,软软一沉,连人带马明显矮下半截,没有一丝声响。 头顶日光忽隐忽现,橙色火球零星停在松树枝头,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朦胧悠远的奇异景致,煞是好看,让人莫名神往。 入得林内,阿春行在中间,叶念安打首,呼楞铁掩护。 三人默契排成一纵队列,被四周松林包围而起,宛如游移在一个消声静谧、与世隔绝的真空世界里。 顶上是参天古松,遮日林叶,脚下是无尽落松,如茵草软,两侧是万株松木,偶夹着繁茂灌木,将林外高艳日光遮得密不透风。 方才林口听见的虫鸣鸟啼,不知何时消失了。 随着愈行愈深的幽径山径,虽也是蜿蜒曲折,此时却因为光线幽暗,四面笔直的树干都化作了黝黝黑影,如兵士一般肃穆而立,盯视着缓缓蠕动的三人。 “叶兄,你怕么?”阿春缩起脖子,冷不丁抖出这几个字来。 延伸纵深的小径,虽不见如何宽旷,也没有游穿的流风。 阿春适才问出的话,还是被四下密密的松木吸了进去,没有散洒出半点声响。 “叶兄,你怕吗?” 阿春跨在马背上等了半晌,也未等见叶念安一星半点儿的反应,便又问了一遍。 无奈马首连马尾,距离甚远,伸手够不着,又不敢冒然下地。纠结了半天,心急间只得又转向呼楞铁询问道。 “呼楞铁将军,你说你家小公子是不是又故意不理人?” 阿春旋身望去,只见呼楞铁一脸漠然,对其问话也没丝毫反应。 “你说什么了?”铁塔汉子双眉一挑,淡淡问道。 “我刚才的说话你真的没听见么?”阿春眸中满是狐疑,半是猜疑,又半是自嘲道。 “没有!”呼楞铁冰冷简短的回答,不带一丝热气。 “你刚才说什么了?”只一个呼吸的瞬间,阿春又旋即扳过身子问道。 “妈巴羔子的,你这兔崽子是找抽吗?” 阿春见呼楞铁开腔,也未等他讲完,立时又背过身子,后面语声戛然而止。 耳窝霎时塞了棉团一般,将铁塔汉子还在继续的巴拉巴拉讲话声,截了个彻底干脆。 意识到这一点后,阿春左心房扑通扑通,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到就要跳出喉咙来。 他紧张的阖起眼皮,转身面向呼楞铁,额上冷汗沿着眉睫滴滴滑落。 呼楞铁似觉察出了阿春的异样,登时收住话头,闭紧嘴唇。一勒马缰,与其同声喊向前面的叶念安。 “叶兄!” “小公子!” “叶兄!” “小公子!” 然而,叶念安直挺挺的背脊没有一丝变化。二人眼眸迅速一对,一左一右,已将叶念安默契地夹在中间。 “做甚?”叶念安有些愕然。 “真的没听见么?”阿春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打甚哑谜?” 叶念安不明所以。心下暗奇二人在此番情景下,还有兴致与他打趣,胸前不禁燃起一团怒火。 “小公子,且在我等身后叫喊一声。”呼楞铁丢下这句话,便与阿春并肩前去。 “你俩葫芦里卖甚关子?天色不早,紧着点儿赶路吧!”叶念安有些气急道。 只不过,说出的话犹如蒸笼上冒着的热气,一下散在空气中,挥得无影无形。 一时间,所有流动之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陷入一片荒凉和死寂。 叶念安心间划过一丝恐惧,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喘气连自己也听不太真切。 饶是如此,叶念安仍然不死心的盯着前头两人的背影,狂吼一通。 然而,阿春和呼楞铁渔好像失聪了一般,纹丝不动,与之前情形不甚两样。 看到眼前景象,叶念安顿觉在他三人之间仿若竖起了一道无形屏障,将其分离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阵更强烈的不安之感重重袭来。 念及此,叶念安快步追行而上,呵斥道,“你俩没带耳朵吗?” “叶兄是不是觉着自己的讲话声音也小得听辩不清了?” 阿春面儿上浮现出一丝无辜,微微颤抖着嘴唇,眼中尽是慌乱。 此话一出,叶念安心下又垂下几分。 举目四望过重合密叠的松屏林幕,不禁觉得有些晕眩,心底滋出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毛骨悚然。 这一短时促顿,让这会儿横排并肩的三人,嗅出了一结藏匿在幽暗茂密的松林中,某种呼出欲出、隐约诡异的味道,脸上表情俱变得惨白胆惊,僵硬木然。 顺着幽径,越行越险,山道越变越窄,仅容单骑通过。 林子清幽,杳无人迹,荒凉至极,已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马蹄踏动间,密匝匝的松林将藏在松林中的三人三马紧紧裹住,周遭苍绿,起伏如潮,片石寸土也看不见。 四下俱是寂静,流动着一股淡淡的烟气雾色朦胧,弥漫着一片说不出的诡异。连偶尔见到的零星矮灌木,都显得格外死沉。 日已西斜,虽离天黑尚远,却见飞鸟还巢,虎啸猿啼接连起伏,猛兽归零。 叶念安观看眼前迷雾越发浓稠的紧,心中腾出一股不祥预感。 设若天黑之前找不到林中的黑岩神像,断不可能活着走出北汤天。 正思忖间,脚下落针已稀疏村落不算密集,褐色沙地渐渐裸露出来。马蹄踏至,已有踏踏踏的轻微声响。 叶念安掩不住兴奋,低头一瞧之下,登时呆了。 只见,此时从厚密松毯中现出的四只马蹄,已干裂开数道血口,在愈行愈干的沙地里,拖出缕缕血痕。 叶念安翻下马背,蹲伏着仔细观瞧过马蹄还在汨汨流血的伤口,又用指腹摸了摸干硬的沙地,心间疑窦丛生。 起身时,再观前方看不到尽头、辩不清去路的一片黑绿,立时扯下身上长衫衣摆,将四只马蹄全包扎了好。 复又卸下四方木匾,将薄纸地图铺在木匾上,详细琢磨了一番。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迷 雾(下) 看到叶念安的这个动作,呼楞铁和阿春二人立时聚拢过来。 “老规矩,林间三物——乃树、石、水。 勾勾,这连绵山巅林尖。 叉叉,是林木岔分的树枝,沙石横竖交错垒成的十字形状。 点点,行表溪流河域。” 阿春指着符号一一解释过,待移到一个状如波浪,崭新又从未见过的符号时,口中妙语戛然止住。双眉紧揪着,陷入沉思中。 这一停顿,让叶念安和呼楞铁二人瞬间抬起头来,紧盯着阿春的脸,等着他解开下文。 阿春挪开步子,朝沙地松毯的分界处开始,仔仔细细的瞧看了一番木质致密、硬如铁石的松木。 再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方匾上的薄纸地图,眼眸泛起一道光亮,似有所悟。 “叶兄、呼楞铁将军,你们看这波浪线是不是很像这片沙地?”阿春戳了戳薄纸,又用力蹬了蹬地下,一本正经问道。 经了这番点拨,叶念安和呼楞铁复又认真看了眼地图,回想了遍进山后至此的行路。 前后一比对,再上下一联系,立时了然。 “波浪线一直到此处才出现,极有可能就是阿春所说的沙地。 你们瞧,下方全是叉叉与勾勾,也无其它标记,上头在叉叉与点点之间忽然出现波浪线。 依着阿春的分析,等再往前行路时应当还会再次出现,我等留意一下便知。” 蹙眉间,三人视线不约而同地移向波浪线上方,见密密麻麻的勾勾叉叉点点混乱不堪,肉眼极难分辨。 行过这段,又是几十条蠕蠕的波浪线,再往一指余,又是数十个零星而坠的叉叉,大小不等,方位不一。 “看来前面山路更不好走,也不知会遇到哪些险境…… 罢了,赶路吧,大家都小心着些!” 阿春的这通解说,加上与薄纸地图的这一对照,叶念安的嘴上虽如是说着,心间却早已暗忖,夹在中间的那些个形大一些的叉叉,兴许就是郑帅毕口中所言的神像黑岩。 只不过,从地图上看,到达那头有些涉险。其情况又不甚明朗,心中不免有些惶恐。 但观天色,暮意正从四面八方奔往苍茫天穹。 叶念安心知,很快就会天黑,此时前途不明,后路难退,还不如一气呵成,冲到最深处再议其他。 好命歹命,全观天运了。 想至此,叶念安一个跃身翻上马背,于呼楞铁、阿春二人眼波一换,便算会过意了。 不多时,平坦沙地渐渐没去,脚下又逐现幽径,如长蛇般蜿蜒于丛林之间。 在古树参天,怪石嵯峨的奇景中驰行而入。 此时虽是黄昏,光线不明,却清晰看到四周慢慢聚拢而起的稀薄云雾,裹住低矮灌木,盈盈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转过四五个弯,又走了十余丈路,还行之间,前方豁然开朗。 走近了看,竟是一块平地,周边群山叠峦,景物异常幽静。 四处均流动着一股淡淡的烟气,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见脚下踩的是一块环形平地,三人依次下了马,向平地中心靠近。 因雾气渐浓,待三人走至平地边沿时,才发现这是一池碧水。 池盆子里碧水悠然,绿若翡翠,就如一只天然玉盆静静躺着,不漾一丝水漪。 三人蹲下,迫不及待的瓢起池水胡乱擦洗着汗涔涔的面孔。 却不料,盆里池水冰冷刺骨,拍在脸上,顿时逼去周身渗出的细汗,背上爬起一股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彻骨寒意。 抬眼望向对面,忽然发现池面上同样氤氲着袅袅雾气,挡住对面池盆边缘,并不看得真切。 再回顾一视,又觉池子已在松林深处,普通人断不可能有进得这么深。 可这池水并不干涸,想必池底另有活水源头。三人沿着池盆子兜转起来。 走了一阵,居然仍未走完,好像玉盆如大海一般不具边境。 “竟还有这等仙境!”阿春有些咋舌。 叶念安借着林隙树梢间射下的一片清光,亦觉松林愈加阴森可怖。 此时再观身边静物,心间愈发不安起来。身体如置冰窖一般,冷得直哆嗦。 抬眼望天,玉池上方仍似云团遮盖,如一块灰白隔断,将山外日光裹得密实无缝,完全透不进一丝光来。 这令一旁的铁塔汉子有些抓狂,已耐不住性子飞身跃上了玉池边的一株高松。 往下一瞰,登时惊了。 这玉盆子已嵌进林海尽处,四下全是绿油油的耸天古松,黑压压一片。 暗雾昏茫,全无人迹。 墨绿中夹杂的几许圆柱黑岩,直冲云霄,皆是数人方能合抱的圆形粗木。 松林上空烟雾浓重弥漫,宛如仙境。 影影绰绰间,似在正南方向有一座大法坛,后立一尊金身佛像,肃穆庄严,正俯看苍生,神情淡泊漂远。 云雾缭绕间,觉有风流动,在拔云山巅肆意穿过。耳畔忽然响起一阵佛语,顺着吹风徐徐送来。 其音悠远,久久不绝。 呼楞铁竖耳仔细辩听了半晌,隐约觉得韵律回荡缥缈,仿若佛语梵唱。 探出半个身子伸长脖颈再想看个清楚时,天幕好像动了一下,法坛金尊失了影踪,萦绕佛语也悄声了好些。 恍惚间,方才的所见所闻如梦境一般破碎不见。 ‘簌簌~’呼楞铁双脚着地。 再逐一环视起玉盆周围之物,惊觉云雾底下静谧的近乎窒息,与方才松冠之上所观所听天渊之别,不由得眉峰紧锁,面色凝重。 “小公子,我怎么怕是已临绝境了。 老奴在树冠顶处往下看这池子,已位居松林中央,周围俱是耸天古木,绵亘密集,并无支径。” 呼楞铁目光黯淡,如临末日一般没有生机。 “黑岩呢?” 叶念安似乎没听见呼楞铁的说法,只关心那附有神像的神秘黑岩。 “上头雾霭重重,也不是看得特别真切。 观那几人合抱的粗木有些像神像黑岩,但老奴不甚肯定。” 呼楞铁垂帘低目,心间打着密鼓,思绪翻涌着。 稍顷,他将外袍脱下,撕成数条碎步,朝着方才松冠的反面行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神 像(上) 过了夏节时分,一更时极短。 此时,虽分辨不清具体时辰,叶念安和呼楞铁三人却能在百兽鸟鸣中粗略估算出大致时间。 呼楞铁将撕下的布条分系在围绕玉盆的四棵松柏上,算是在灰白云雾下做下了四个记号。 做完这些,又再次跃上松树冠顶绕圈绑紧。 一连系过的四棵参天古松,正是呼楞铁自认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此时再朝云雾上头初现法坛佛像的方向望去,除了厚实云层,风过时枝叶摩擦的萧萧声外,与方才并无二样。 偶有佛语梵唱,悠悠飘至耳畔,却也时隐时现,悠然沉寂,似是在悄声讲诉着引林出路。 铁塔汉子上下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摸着一丝头绪。 额上细密汗珠笼起,氤氲成一层雾气,从眉梢睫毛上滴滴垂下,挡住了视线。 眼前的玉盆池子已是松林末处,三人似乎陷进了敞天迷宫。 所有发出的声响,全被挨挤无隙的松柏吸了进去,裹束成一个天然牢笼,插翅难飞。 兴许是走的有些累了,三人索性挨着玉盆池子一屁股坐下去。 瞬间碰撞在一起的三颗脑袋,将薄纸地图掩了个密不透风,半晌未发出一丝声响,俨然映出三副不想死的面孔。 “为何图上没画这玉盆子?”阿春蹙眉,独自思忖着。 “明明过了沙地就是树石交叠,和那口子上一样的路。” “呼楞铁将军,你方才在上头也无甚蛛丝马迹么?”叶念安不解道。 “嗯。与下头一样,老奴在上边也系准了四个记号。 可无论从哪头看下来,都寻不见什么幽径小道。” 呼楞铁原想将云层看见的,两次听见的佛经梵唱说与叶念安和阿春二人听,却又怕是自己听到了幻觉,不敢轻易启口。 只不过,铁塔汉子不仅没将自己的忧虑阴郁掩饰好,反倒让问他话的叶念安觉察到了这份不安。 这一刻,令本就心烦意乱的叶念安又低落了几分。 时间飞快流逝着,叶念安微微狭目,默默负手打量起眼前的每一样静物,心跳加剧。 北汤天,虽是一片松林,但入得林来,全是连连起伏的羊肠小径,时有怪石落松分布其间,沙地松毯甚为新奇。 可眼下踩着的这块沙地平野,形势虽说不上险要,却被周围古松屏蔽,亘古云封。 上不出重霄,下又临绝境,无处落脚。 如再寻不着出路,纵使无兽无怪,也当活活饿死,千年百年都难发现。 正思忖间,当头密云又厚了几分,将天色遮蔽的愈发阴沉起来。 这一阴,越显晦暗,只有隐隐月光从云罅中逃出,氤氲朦胧。 许是林有野兽,许是落针松柏有吸附杂音的功用,眼前的松林玉盆依是寂静无声。 独剩了墨色弥漫,如有形之物,愈发可憎可怖。四下阴森森的,如立寒冰之地,三人心下惊恐难抑。 宽旷肃静的平地似是铜炉生烟,袅袅升起的薄雾将脚踝悄悄绻紧,肉眼难辨。 视线所及,少的可怜。 叶念安抬头再前方,只见玉盆子仅剩了一个轮廓,耸天林璧已然不复。 唯有若干几人合抱的黑柱,却在白雾中愈显清晰,如临天庭仙境中。 同时空中乍现一座身高丈六,形与观音相似的菩萨。手执青莲,拈花微笑,凌空而立,气象端庄。 叶念安三人倒吸一口冷气,眼观情形愈发诡异,却又无法解释。 林中云起,星月暗淡,仅凭暗物透出的几许昏光,又将林璧中数根黑柱反衬的突兀怪诞。 “老奴观此没入云霄的黑柱,兴许就是郑守备口中所述的耸天黑岩。” 呼楞铁眸子一亮,似有些兴奋。虽然眼下境况越变越糟糕,但黑柱与黑岩的形似又给大家带来了一丝希望。 “分头去看看!” 叶念安一脸肃色,当先前去。 三个人依着呼楞铁在天亮时云雾下端做好的标识,分别朝三个方向行去。 叶念安朝着方才对云团中凸现的佛像法坛,心下滋出疑虑。 冥冥中觉得,那佛像的矗立面对的朝向,却是正南。或也是呼楞铁说与他听的,那个南诏国王在洱海巨岩上建造的十一面佛像。 说来也怪,叶念安背着方匾如趋神使,并未多想就往纵深里去,胸中反倒没了之前的恐惧。 行约刻许,由地偏斜,地势渐低,依稀略辩路径,暗中犹衬黑柱轮廓。 叶念安扳紧的脸庞一下露出欣喜,立时收紧脚下碎步。 俄顷,方才立在玉池盆子边缘远眺的黑柱,赫然立在面前。顾不及更多,冲过去就要摸那柱身。 手覆柱面凹凸不平,有棱有镂,曲直不一。柱身坚硬如铁,通身冰凉。正如己所想是那耸天黑岩无疑。 然而,仔细摸了几遍,没再发现其它玄妙之处。 叶念安眉头轻蹙,慢慢倒退着步子静观起黑岩。时而环顾四周,时而低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 半晌后,心下暗叹道,“哎!将军先前所做全是无用功。” 念及此,叶念安俯身在地上捡起几片树叶,又随手拾起八块石头,用树叶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叶念安双目微眯,双脚在沙地中央往复行走。 慢慢地,一条形似北斗七星的轨迹在沙地上显现出来。随着地上印迹愈来愈清晰,脚步也愈发急促起来。 不大功夫,叶念安脚步所至之处,已形成一条勺形深沟。 再仔细看那深沟关键之地,分别有七处圆坑。叶念安脚步如流星赶月,每踏出一步必然出现在圆坑处。 依此步骤在圆坑处走了两个来回后,叶念安脚步突然减慢,举脚单立于地,口中大喝一声,“疾!” 话音刚起,紧随其后扔出手中一块包有石头的树叶,石头飞往密林方向,最终力竭落地。 叶念安看到碎石落地,面儿上平静,脚下一顿又跃向下一处,口中仍然大喝‘疾’声,遂手中甩出石头树叶。 如首处一般无二,仍然力竭落地。 如此反复,眼见只剩了最后一个圆坑还没试过。 第二百四十章 神 像(中) 叶念安脸上汗水如淋,焦灼之色清晰可见。 只不过,此时的每分每秒都贵比黄金,由不得静心思量。 只一个呼吸的工夫儿,叶念安决心一横,坚定地跃向最后一个圆坑。 竭力甩出如箭头一般飞去的石头,用尽力气大喝一声:“给我破!” 与前几枚不同的,是碎石飞到力竭之时并未直接落地,而是悬空而挂,在距地三尺高处上下飘动。 看到这副景象,叶念安眼中一喜,立时撒腿跑进松林,兴奋扯开嗓子,朝身后呼楞铁和阿春的两道方向大喊:“快,这边!” 待嘶吼了数遍没得到一丝响应后,叶念安才反应过来这密林里,任何声响都是瞬间销匿吸附的。 没奈何,又退到了玉池盆子的边沿,朝阿春和呼楞铁两个方向大声吼叫。 却不料,进得林中分头行事的呼楞铁和阿春二人,所遇情形与叶念安一般无二。摸过黑岩的柱身柱面,便没再寻到其它机关,此刻正自思量着退出来。 “小公子,这是东北向么?”呼楞铁兀自沉吟跟在叶念安身后。 “恩。东北乃活门,只此一道。” 叶念安不以为意,脱口而复,并未停下脚步。 “不找黑岩神像了吗?”呼楞铁两只牛眼一滞,不明此话何意。 “这里出去就能活命了么!”阿春喜出望外地插嘴道。 “嘘!”叶念安忽然停驻双脚,一副竖耳细听的模样。 “听到什么了?”阿春凑近叶念安压低喉咙道。 “闭嘴!” 叶念安半侧过脸怒瞪届,阿春的同时,初时细如墙裂的嘶嘶微响,已扩成了山崩巨音。 “好像是,好像是……” 阿春抖瑟着话还没完,便被身后传来的巨响怔住了讲话。 ‘啪’叶念安狠狠一夹马腹,加速冲刺而前。 然而,原先只是两三尺宽的密径却在蹄下越踏越宽,坡道也越行越陡,似是在翻岭攀岗。 行过半里,视野现出一片宽广无比的岩地,四周围皆被浓浓云雾深深锁住。 岩地正中,以黑色曜石铺成了一方高壮巍峨的神台,神台上置着一方巨石凿成的王座,居高临下,威严而空荡。 台畔左起右止,围有半圈数尊逾十余丈的圆柱神像,上附各色形象,鸷猛而狰狞。 不知不觉间暮色渐合,由此俯望,平野玉池盆子竟在陡坡之下,犹如一颗蓝绿松石镶嵌在林子顶端,沉静婉然。 三人往神台上一站,昂首而立,四下一巡,登时怔在原地。 原来,方才在玉盆子周边看到的黑岩,此时正高高架在云层上端。 手腹摸到的棱角镂空,恰被偷钻进去的缕缕云雾填了个满怀,令硕大柱身的凹瘪柱洞全撑足了仙气。 无数双眼眸犹如活物,凶怨地望着立在神圣祭台上的三人。 叶念安迅速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后,一步步地向前挪近,忽见碎石杂草堆内似有一物闪闪晶莹。 近前一看,乃是一面三寸大小的八角棱镜,阴面朝天,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龙蛇鬼魅乌兽虫鱼之类爬行诸物。 棱镜中心另有一纽,形式甚是古朴秀雅,寒铜沉沉,冷意逼人。 正蹙眉往回退开,脚下觉有硬物,叶念安半蹲着身子缓缓扒拉开表层草石,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硬物不是其他,竟是与那裹在方匾卷轴里形状材质一模一样的金瓶。不过是体积相较而言,缩小了十余倍。 一股抑制不住的焦灼遍袭全身,叶念安有些头皮发麻。 虽说此行是为揭开南诏遗物之谜,心中早作了准备,但此间真正看到了黑岩神像面目狰狞地竖在面前,胸中恐怖仍是挥之不去,连连打起胆怯之鼓。 想到此,叶念安旋身深呼出一口气,壮起胆照向黑岩柱身一侧。 只见岩柱上满刻着各色花纹符诀,均以利器铸成雕凿,或深或浅,殊无规则,类似楠木方匾上他看太懂的僰文。 一时之间,亦未能领略出其中奥妙。 “啊!” 呼楞铁突然狮身一抖,嘴中失声道。恐怖如斯的惊叫,令身旁二人纷纷侧首。 “小公子!这…这……这是那挂河村族长的脸!” 厚实健硕的铁塔汉子,此时此刻已惊吓得蜷紧身子瘫倒在地,面色青灰。 “月隐阁的鹤发老者?” 不甚响亮的一句话,在这番境地幽幽飘至耳畔时,令叶念安背脊上汨汨淌落的汗珠瞬间霜冻僵硬,如临寒冰之地。 “正是。”呼楞铁扶地踉跄而起。 微弱火苗孱孱跳动,逐一亮过耸入云霄的黑岩柱身上的每一个僰文刻字。 叶念安高举火折,从云端缓缓下移,从包围岩地的右首开始徐徐向左挪动,阿春与呼楞铁紧跟其后,同声而语。 ‘第一代大蒙国南诏诏主细奴逻(617-674年) 第二代大蒙国南诏王逻晟(634-712年) 第三代刺封台登郡王晟逻皮(673-728年)张建成国老/杨法律*僧国师 第四代刺封南诏云南王皮逻阁(697-748年) 第五代袭封云南王阁罗凤(712-778年)郑回*汉清平官 第六代袭封南诏王异牟寻(754-808年) 第七代袭封南诏王寻阁劝(778-809年) 第八代袭封南诏王劝龙晟(798-816年)段宗牓(bang)国老/张与贞、李贤者国师 第九代袭封南诏王劝利晟(802-823年)王嵯颠清平官 第十代册封滇王晟丰祐(817-859年)赵文奇国老/赞陀崛多国师 第十一代册封滇王祐世隆(844-877年) 第十二代大封民国隆舜(860-897年)杨良佐国老/赵波罗国师 第十三代大封民国舜化贞(876-902年)郑买嗣国老/最后一个国王’ 念至此处,几人面面相觑。 明明已是南诏最后一个国王,可离最左首的黑岩圆柱还有不老少距离。 叶念安迅速奔向第十四根圆柱,岩身光滑如壁,未见字符僰文。 “十五!无记。” “十六!无记。” “十七!也无记。” 本就愁雾掩面的三人,一边向左侧移动着碎步,一边颤颤巍巍地点起数字。 直到停在尽头的最后一根黑岩石柱面前,复又现出一抹惊喜。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 像(下) “十八!有了。” 呼楞铁和阿春已然失望的面色跃起一抹惊喜,侧脸对着犹自出神的叶念安兴奋地念出了声来。 “现今是何历日?”叶念安双眉紧纠,面色并未随之缓和多少。 “大义宁国,杨干贞,九三七年至……” 正同步念着柱身僰文的呼楞铁和阿春二人,被叶念安幽幽传来的问话倏得刹住了口中念词。 斜首而望,发现叶念安已不知何时已走了回去,正扒在岩地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叶兄,叶兄……” 阿春蹭蹭跃至叶念安面前,似是已明白他的用意,俯耳轻声道:“最后一根岩柱应是第十八代南诏王,只不过……” “生卒不明。”阿春满面疑虑,似有难言之隐。 “小公子,小公子,这最后一根就是那月隐阁的族长啊!” 呼楞铁狮声一震,惧意包笼着除阿春外知晓内情的叶念安二人。 停在杂草石堆的两只草,忽然又快速动了起来,仿佛在找寻着甚极有力的佐证,满头流汗的叶念安继续往左首移动着。 至第十三代南诏国王的僰文记录之后,柱身均再无记戴。 叶念安方才在第十一代对应的圆柱前,根部挖有供奉金瓶的圆坑。 脚下那对硬硬的金瓶,应该就是十一代周诏王的双耳金瓶。而十三代往后的几根光滑柱身,黑岩根部不见石坑。 此下被呼楞铁一喊,二人腾的跌坐于地。 叶念安心下快速掐算着,西南坤位,黑岩神像群立,与艮相对,遥视东北。活门只此一道! 想到此,叶念安嚯地直起身,向身侧二人提醒道。 “快上马,往东北方向走,不要回头!” ———————— 苍山莲花峰下、万花溪旁,有个风景秀丽的村庄里,住着一家和善礼特的阿氏兄妹。 因祖辈在皇城修建过宫殿和皇城,受到当地部族和村里人的敬仰。 经历几百年的战火硝烟后,在村口遥望,只剩了些残砖断瓦,颓墙废垣,一片荒凉了。 只不过,衰败的城头还剩了一对石狮子,奇迹般地屹立于废墟之中,挺而不倒。 仿佛是要告诉世间路经于此的每一个人,述说着阿氏雄王们的兴衰荣辱。 这对石狮子每只均有千斤重,用米浆色的岩石雕刻而成。造型古朴,形态逼真,经历数朝依然大部完好。 坊间传说,这对石狮子有关颇不平凡的身世来历,是当时皇帝赐给阿大的宝物,阿大再把它们拗在伞柄中间,千辛万苦背回村里的。 兴许,它们真是御赐之物,凡逢人覆灭时才没被官兵捣毁,而幸存下来。 自从阿大三兄妹治水有功,得到百姓拥护后,被公推为首领以来,家道一天天兴旺,他们的阿爸亲人等,不用从早摸到黑的苦苦耕作,也不用再去卖麻塘了。 可是,没过上几天清闲日子,阿老已上了年纪,病磨缠身。 一年春天,阿老病情急速加重,中草药汤吃了几箩筐,巫师来靖神送鬼,啥办法都用了还不见好。 临时之前,阿老将三兄妹叫到床边吩咐后事,淌着眼泪说:“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头几十年了,今天让你们晓得,也好照着我的话去办。” 阿老告诉三兄妹,他很小的时候是阿哥带他逃难到这里来的。 他们老大,原本是在山的那边,自从系族统领造反起义后,当地的住民被抓的抓,被杀的杀,兄弟俩好不容易逃出来,捡了条命。 阿哥名字叫阿丘,性情刚强,是个勇猛好斗,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 他不像阿老那么老实本分,没吃的改去牵官兵放散在山头的牛,拦路抢劫官府的饷粮。 但,也因为他是有名气的勇士,官府与土官头领都奈何不了他。 有一年,连寇犯境,朝廷下领出僰兵,土官头领趁势派出阿丘带领僰兵去边防打仗,想远远支开他,免得他在地方上找麻烦。 只不过,阿丘一身本事,也不顾在山沟里受了一辈子的苦,盹儿都没打一绺,便爽气应承了。 待上了前线,阿丘奋勇杀敌,在疆场上屡屡立下丰功伟绩,得到主帅赏识。 班师之后,朝廷封了他五品官衔,留于京城供职。 后来,阿丘差人捎带了封书信和不少黄金,欲将阿老接去共享富贵。 可一辈子活在山里面的人没见过世面,也不知外头世界有多凶险,也没阿丘身上的那套本事,怕遭人欺侮,迟疑着决断不下。 信差等了几日便有些不耐烦,自个儿回京了。 临行前留下几句话,阿老要是拿定主意了,就带着书信上京去,黄金当路费。 “从那以后,你们的大阿伯再没音讯。 几十年来,我都极想去看看他,可山高跟远两眼抹黑,怎个去嘛?!哎……” 阿老咽了咽口水,似是说得有些累了,停歇着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道:“前些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们大阿伯骑着高头大马,站在一座高耸巍峨的峻山顶头,不停地向我招手,也不晓得主啥吉凶! 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人世? 我死后,你们去个人替我看看他,也替我了了这春心事。替我看看他在京城可还过得惯,朝廷待他好不好? 倘若你们大阿伯已不在人世,想来总是有后人,在外乡会受人欺负,把他们全接回来一起过日子! 如今家道好了,你们一定要替我好好待他们。” 阿老吃力地说到这里,喊过老妻子取出个黄布包袱,阿大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当年大伯阿丘写信阿老的书信和一堆黄金。 吩咐完这些后事,阿老便閤眼而去。 三兄妹葬了自家爹爹后,便开始收拾打点,让阿大独自进京去探望大阿伯。 阿大头一回出远门,上了京城也不认得路,见人就掏出这封信打听。 很快,信纸就便得十分破堪,水角起了疮,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才在城角边的一道小巷里,找到了自家大伯阿丘的五品僰官的府邸。 大伯阿丘是个武人,每天习武练拳,不若阿老老得快,反倒还很精神。 见侄儿万里迢迢相奔而来,既欢喜又伤悲。 欢喜的是亲眷相见,在侄儿辈大有出息。 伤悲的是听闻阿老没了,弟兄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第二百四十二章 石 狮 亲人团聚,少不得大摆筵席,款待犒劳侄儿,阵设家常。 阿丘冷眼观看,见侄儿阿大勇武精悍,勤奋好学,好好培养将来必有作为,便潜心教了他不少兵书兵法,怎么带兵,怎么布阵,怎么打仗。 又怕阿大收不住野性,上街闯祸,每日只让他在兵花园读书练功。 阿丘早已儿孙满堂。他命自己儿子阿旦、阿旦的义子阿柄和长孙阿河,伴着阿大一起演练研习兵法。 一心想把阿大培养成才,将来好担起振兴僰业,光耀部族祖宗的重任。 一晃三月已逝,阿大也在京城冷眼观察,老阿伯说起来劳苦功高,朝廷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面儿上为五品同知,实际却是坐着冷板凳,有职无权,光领了一份俸禄而已。 可那些做大官掌大权的人,又有几个是满腹经纶,或杀敌立殊功的呢?还不都是些围着皇帝老倌儿的狗腿子及马屁精吗? 皇帝老倌儿只晓得吃喝玩乐,严刑重罚,杀臣敬民,又如何看得上一个出身僰蛮的武将! 为此,阿大不停劝说阿丘道,“老阿伯,你那官有啥子当头,就像只关在笼子里头的小鸟,还不如跟侄儿返老还乡。 虽比不上京城里繁华,可山林里头好打猎,坪坝上头好跑马,就凭老阿伯您的声望,当王做头绝不在话下,总好过呆在此地看人家脸色吃饭强! 老阿伯,您再有报国之心,皇帝老倌儿不用您,也是枉然!” 大伯阿丘却回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正因为当前朝廷昏暗,才需要我这样立志报国的忠臣。 再说,若是国家不强,那我等在山沟沟里称王称霸又有何意义? 我和边寇打了这么些年的仗,对此还是深有体会的!! 阿大,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年纪,身处当今位置就会明白的。 我非是不想回家,不近情理,其实我背井离乡这么些年,没有一天不想念家人,不思念家乡。 我也曾三次上表要告老还乡,可是皇帝老倌儿不准啊!想来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哪儿是还要用你,明明是皇帝老倌儿怕放了你回家,就如同放虎归山,回去起兵造他们的反。 将你拴在这里,老死槽上。”阿大一语道破。 连身侧的阿旦和阿柄也一道不停地劝说,极力怂恿着阿丘还乡。 碍不及三人的劝话,阿丘到底还是上宫里头向皇帝老倌儿请求了一次。 宫里那位接到阿大回乡的表章后,在偏殿召见了他。 阿丘亦不敢隐瞒,便将亲弟阿老去世、家族无人主持、侄儿上京接他回乡之事,从头至尾如实汇报了个清楚彻底。 如是一禀,皇帝老倌儿竟下旨,要他明日早朝时带着阿大一同前来。 翌日五更,阿丘带着阿大到皇帝金銮殿外等候召见。 阿丘低头弯腰,规规矩矩。阿大却东张西望,横冲直撞,撞掉了一位大臣手中的笏板,还不小心踩着了小太监的脚尖。 待到圣上传旨召见时,阿丘一回首竟不见了阿大的身影,连忙四周急寻,走出百来步才见着阿大站在金銮殿前的两座石狮子前。 听到大伯喊他,便抚摸着狮子恋恋不舍得跟在阿丘后头,匆匆朝着前殿而去。 皇帝老倌儿坐在宝座上,睁眼细瞧着殿下跪着的两个僰蛮。 老的恭谨小心,进退有度。小的昂首挺胸,蛮气十足。 皇帝心里一下子就有了谱。觉得阿大不是个好驾驭的货,断不能纵虎归山,放他们回去! 念到此处,便直言开口道,“卿的侄儿,乃威猛之仕,今天下多事,正缺将才,可留在京城量才之用。 阿丘,你多年在朝,谙熟边事,就不必还乡了。叔侄同心,为国效力。” 阿丘跪在殿下,一把老骨头惊出了满身冷汗。 心暗道,皇帝老贼真是没按好心,不但不放过自己,还连带着要扣下侄儿阿大。 想到这里,也顾不及什么,连忙磕头回复,“禀皇上,阿大父死未满三月,丧事未了,重孝在身,恐留其不祥。 还望万岁开恩,及时遣去。待丁尽了父孝,再来报效朝廷也不迟。” 阿丘一边说,一边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磕着响头。 皇帝倚靠在座上眯眼打着盹了,沉默了半晌。才幽幽下了道圣旨—— 阿丘加官三级,另设府第。 长孙阿河续袭他吐司指挥同知的职务,准其与阿大一道返还故乡。料理族中事务,协调官府守卫。 又赐阿河姓何,赏赐九寨二里田地、弩手三百六十名、粮食三十石、世袭吐司之职。 封赏完阿丘祖孙,皇帝老倌儿又对阿大惺惺作态道,“四海之内皆朕民臣,泽披天下,卿家万里而来思心可嘉,朕赐你白银万两。” “谢陛下!只不过小的家乡吃穿不愁,啥都不用。” 阿大不痛不痒的一句回话,让殿上高座之人心间一颤。 “那就赐你绸缎百匹!”皇帝龙颜微微愠怒。 “小的家乡也不缺绸缎,多的是麻布细密耐穿。” “卿这不要,那不要,究竟想要什么?”皇帝声色俱厉,大声喝道。 听闻圣上这般发问,阿大心下不惧反喜,顿时来了劲儿。 “禀陛下,小的只要大殿外头的那对石狮子。 万岁您若是舍得,您就赐。不舍得,就别赏。 只不过,除此之外,小的什么都不想要。” 皇帝一听,倒抽一口冷气,面色由红转黑,气恼得像只斗架的公鸡,正欲发作。 立在一旁的宰相即刻上前跨步,半扎着马步在皇帝耳畔低语了好一阵,皇帝才缓过脸色,点头应允。 “罢了罢了,朕就赐你殿外头石狮子一对,抬到卿家府上!” 语落,才带着一抹冷笑,拂袖而去。 一直到了后来,阿丘才明白过来皇帝老倌儿的用意。 真正是猜忌他回乡造反,故意扣留他在京做人质的意思。 待歇息过一阵,阿丘担心夜长梦多,决定让侄儿和长孙返乡。 也不敢让他们在京久留,便让其三更起床,五更上路,逃出了天罗地网。 又命儿子阿旦,阿旦义子阿河跟随着一起返乡,协助阿大共同料理族中杂事。 第二百四十三章 僰 道 阿大拜别了老阿伯,就用粗绳将两尊玉狮绑在一起,拗在了伞柄把把上。 一行人出了京城,日夜兼程,直奔老家而去。 回到故乡阿家岩,阿大把玉石狮子拴在自家大门外。 四乡八寨的百姓听说阿大赴京归来,又带回了皇帝老倌儿御赐的石狮,都纷纷赶来看新奇。 阿大家门前天天都像办了庙会一般热闹。 乡亲们把这对玉石狮子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把阿大夸了又夸,觉得阿大成了村里头第一个进京面圣的人,才能得到御赐的玉石狮子,都能和老祖宗媲美了。 阿大听了,亦觉得十分光彩,满心欢喜。 然而,还没过去几天,他在乡亲们的再一次夸赞声中,觉察到了狮子耳背处迸出的一条裂缝。 用手一抠,玉狮表面掉下一层绿汪汪的玉石粉。 原来这对玉狮不是真的玉石狮子,而是用玉石粉涂了表层冒充的。 狮子耳朵背面开始的裂缝,也是那日回乡时拗在伞把把上走山路时粗绳勒的,只是先前没有注意到而已。 阿大气得原地跺脚,破口大骂。 “皇帝老倌儿太坏了,欺侮老实人,背地里偷梁换柱,弄这对假家伙来诓骗人。 害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把它拗回来! 既然天子也能这般不讲信义,皇帝也不是你家独干了的,只准你做不准我做,我偏得和你唱一唱对台戏。” 骂完,愤怒的一脚踹出玉石狮子几丈远,还将狮腿踢断了一只。 后来短短几年间,阿大果真在阿家岩一带称王称帝,修建了皇城,并将残缺的玉石狮子摆在了城门两侧。 之后几年间,一同回乡的阿旦、阿河几人在阿大的带领下,先后在家乡建起了高大的城墙。 城内金殿、皇宫、寺庙、各色重臣府邸,屯兵储粮,设阵布阱,扼守着西南割据入川的古僰道,正式开启了僰人掌族的世道。 十二年前,凌丝村的一纵猎队行至文兴县向北二十余里处,被三面峭壁、深谷阻隔的高山云岭生生困住。 山丘连绵数十余里俱是茂密松林,人置身于内就如鬼打墙一般,怎地都走不出去,死亡的气息正悄悄拢势而来。 数十名壮汉猎夫以为只是川南地势陡险,密林丛生迷失了方向。 不曾想,待到脑袋搬家,命赴黄泉还未弄清原委始末。 许是出门没翻黄历,那日一进得松林,林中特殊诡异的气氛便激起了姜鹤和黎老汉的不安心神。 二人被推搡着前驱探路,至猎队最首,谨慎而行。 绕过松海,踏出沙地,在密林深处的玉盆池子尽处,兜兜转转绕了几十个圈圈,任是找不到出路。 在高高的天上,从阳光万道,射破云霞,到夕阳西下,暗色笼罩,再到月儿东上,光洒苍穹。 那片古林其实只是被先人埋下了机关暗格,阻挡外来侵兵。凌丝村的猎夫就成了第一批祭奠者。 饶是如此当心细致,却还是在销声吸附的松木间丧失人心,相互撕杀起来。 隐在深处的机括亦不知何时触碰而发,一道暗青瞬时疾行电驰。 光不甚强,又细又短,飞行绝快,悄匿无声,完全捉摸不到是何路数。 松林密箭铺天而降,脚下的松针落叶、回旋的各色杂音,晃眼间还原回复了深山老林中的安宁静谧。 姜鹤从小径尽头飞回玉盆池子时,只剩了满地疮痍,血红沙地。 古松屏障依旧静静矗立,玉池清水宛若蓝绿松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黎老头心下不禁惴栗,有些失控地滑下马趋至玉趋,在横尸乱堆中搜巡着甚。 郑鹤多年行猎,林间凶事所见颇多。只是今日所闻实为罕见,便脱下外衣猎袍,在指腹上用力一咬,渗出鲜血在衣衫上快速游移着。 这一刻,耳畔却突然响起韵律不齐、掺杂哭声的梵唱佛颂,埋面痛哭的黎老头竟在梵语中徐徐昂直头颅,破涕阴笑。 郑鹤心下一惊,以为自己和黎老头已逃过一劫,侥幸活命。 却不料,这幕厄运似还未终结。 正思忖着,高耸入云的峦木屏障中,嗖嗖嗖嗖四面射进一阵箭雨。才微微有些挺直的黎老头又被利箭射得像个马蜂窝。 郑鹤顾不及甚,冲下去不将自己刚刚画完的猎袍披在黎老头背上。扶起奄奄一息的黎老头,簌簌声隐隐逼近。 再回头须臾,玉池边上已站满了进林察看的僰蛮。 郑鹤身穿猎衣,英气逼人,眉宇间全然不见惧意,也不后退。 僰蛮看见这片密林唯一的幸存者,亦是又惊又喜又吓。双方均是喈然一叹。 只不过,这一条荒唐而充满苦难的山路,这片布满机关陷阱的密林,正是僰人祖先阿大的子孙后辈,苦苦相守的西南小国通往成都的古僰道。 这永远只能是个传说! 作为交换,黎老头在郑鹤的坚持下,由南诏国的几名官兵平安送出了南诏地界。 行到半道上,趁其重伤,刺破了黎老头的一个左眼,以绝后患。 这样一来,姜鹤就成了唯一一个从北汤天川南松林活着出来的汉人,也成了唯一一个为僰蛮部落效力的汉人。 ———————— 第十八根黑岩圆柱正是被前朝国老郑买嗣夺权篡位,忍气吞声、伺机覆朝的南诏王室后代。 郑鹤在离南诏国最近处,地势优渥的挂河村隐姓埋名,默默担负族长一职。 说牺牲也好、制衡也罢,与他与南诏僰蛮来说,都是一招险棋。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退 兵(上) 作为人质,姜鹤知道自己永无回村之日。 十数年间,在他脸上,中原故土的一切已看不出一丝半毫残存的记忆。 可在姜鹤心里,早已荆藤漫野、错根盘石。 叶念安三人从北汤天赶赴成都府时,近至府门沿道已杀声四起,映入眼帘的也是一张张充满悲愤的脸孔。 郑帅毕到底是个强硬的主战派,昧于兵机,不谙用兵之道。在他眼里,出兵不容顷刻,撤军又是惧敌的表现。 西南小国原本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但为了啃下成都府这根肉骨头,这次的南诏蛮军带来了数千具炮石、鹅车、编桥、云梯等用于攻城的大型器械,可谓有备而来。 攻城一开始,就列炮三十座,鼓声一响,众炮齐发。 无数斗大的石块遮天蔽日,挟着巨大的动能和势能,呼呼作响,声威赫然。 每块巨石砸到城墙,郑帅毕都能明显感觉到城池在震动,自己的心脏在颤抖。 楼橹数次擦边中炮,泥石碎土四处飞扬,木屑飞溅,如若不仔细盯瞧,人不幸被砸中,直接成为肉酱。 成都府就这般层层围住,城内军民在郑帅毕的带领下,面临着一场生死考验。 此时已是中元节当日酉时初牌,落日西沉鸡雏归巢,天地万物昏黄朦胧,城门已闭。城外流离的百姓、散兵已被蛮兵一并诛杀。 叶念安三人隐在暗处,冷眼观察到南诏军齐如长龙的鹅车火梯以及充裕完备的炮石檑木,又远远瞥向城中楼橹居高临下的郑帅毕,心下不禁浮起一抹担忧。 正思忖间,城头下的南诏军正推起一排排,从未见过的一种下置车轮,上置巨木,状如屋形,用高原独有的牦牛皮覆盖着,外面又用铁皮裹实的‘洞子’。 南诏蛮兵藏身其中推动着车轮前行,每一座洞子向城池迫近,后面跟着多得数不清的洞子跟上,座座节次相续,连接上了五十余辆,南诏蛮兵躲在里面不断传输土木柴薪。 待到靠近了城头下端,再用大板薪柴垫底,一层层加高,最后填平,与平地作战竟无异处。 拥有了这些刀枪不入的洞子,无论城上抛下的是石,射下的是箭,还是石头、檑木,统统都起不了作用。 叶念安看进眼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躲在洞子里的南诏军给自己架起如此一座堡垒,究竟想要做甚?”呼楞铁屏息凝神看了半晌,不敢枉下定论。 “莫不是想要……”阿春表情木然。 “若再想不出办法破了这些洞子,里面的蛮兵可就真填平了壕沟。 填平了壕沟就能摸到城墙,摸到了城墙他们就会继续躲在洞子里面,躲面里面……” “凿城墙!”三人异口同声,面色突变。 “完了完了!”阿春急得原地打起转,嘴中不停念叨着。 “小公子,得赶紧想法子进城!”呼楞铁一脸肃色,欺身凑近叶念安的耳畔低声道。 叶念安轻轻点头,也不出声,颔首在马头两侧各插了一红一蓝两面旌旗,牵至朝着城门正面处,在马臀处重重一磕。 转眼间,空放的马匹从官道隐匿处箭一般地直冲城头。 “小公子,这是?”铁塔汉子双眉紧纠,疑惑道。 “等吧!”叶念安半蹲着身子,手心握着的树枝在地上胡乱拨动着。 “这成都府……怕是保不住了吧!”又是一句小心翼翼地问话,一句霎时冷场的试探。 “看来南诏这回是铁了心要拿下成都府啊!” 叶念安答非所问传到二人耳中,都不禁遁声望去,却见地上出现了一幅鹅车被燃的画面。 “走吧!” 叶念安嚯地站直身丢开树枝,双手掸了掸,脚尖又在地上来回一蹭,沙画没了踪影。 “哎!哎!哎!你俩等等我哟!”阿春挠了挠后脑勺,跟在后面吼道。 “怎么进城嘛?这是要往哪里走呀?” 叶念安和呼楞铁二人坐在马上板着脸,风行电驰,全然没有理会阿春。 从城池反向绕行的这条僻径,那日从芙蓉茶楼出来时,卢小六早已领着叶念安和呼楞铁二人骑过一遍。 没想到,今儿竟派上了大用场。 插着红蓝双旗的马匹在枪林箭雨中惊吓连连,加之先前臀部吃痛,一路皆是恢鸣不间。 这番动静,同时引起了城池内外两名主帅的注意。 “小六,叶先生回来了,快去候着。” 郑帅毕盯着城下左右乱窜的红蓝圆点,面儿上一喜,侧首向身旁的卢小六吩咐道。 有人说,‘时穷节乃现’。 越是危难之时,越是战乱之刻,恰恰越能显示一个人的英雄气骨,以及临场心态。 叶念安在这方面总是拿捏得当,平稳自如。 “郑守备,方才叶某在城外观看了一阵。 瞧那西南蛮兵顶着箭林矢雨,冒死向前的架势,估摸着是想躲在这坚实洞子里头,凿穿我成都府的城墙呐!” 这是叶念安悄无声息地立到郑帅毕身旁时,说的第一句话,却让身边几人闻之变了脸色。 “叶先生定是胸有妙计,郑某愿闻其详!”郑帅毕置身楼橹,故作淡定回道。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郑守备莫要慌张。”叶念安的话语仍是不带一丝情感。 “眼下已兵临城下,大军压境,叶先生不妨直言!”郑帅毕有些心急,却又不便当面催促道。 “守备您看,这洞子靠城的位置,边上齐放了大型风箱,箱前又装满了是柴火。 依愚弟看,待到里面的蛮兵凿穿城墙,就会拉起风箱。 那时熊熊烈火顿时就被吹成一条条乱舞的火龙,钻过城洞。” 叶念安一边指着城墙角下数十余架连接首尾,比鳞栉次的鹅车洞子,一边云淡风轻,面儿全然不见半丝半毫身临战场的硝烟气息。 “先生的意思是?”郑帅毕似懂未懂,一知半解道。 “兴许,还是要折掉一些守备麾下将士,方能拓开眼前这死局。”叶念安屈身倾前,拱手一揖道。 “成都府多年素来西进北侵,早已成为一个烽烟不尽的战役之地。 经年战争也培养了军中将士的尚武精神,民风剽悍,慷慨取死之士也比比皆是。”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退 兵(中) “那就请郑守备吩咐下去,让士兵站在壕沟齐平处抱着巨石,一块块全捆绑在一起,放在对方鹅车上。 待城墙洞开时,让死士在下面用绳子和搭钩用车将鹅车拉倒。” “这……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不知郑帅毕是否有意逃避,对叶念安的话置若惘闻,只自顾着指向城门外凿墙填沟的敌兵,嘴中说话也是一惊一乍,语无伦次。 郑帅毕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辕门前拼命相抵,潮水一般涌向城池的南诏军,心间咚咚咚咚地直打起颤鼓。 依着平日,他定是早就命了弩手射下箭雨,全然不会给蛮兵靠近城门的机会,端不可能如眼下这般坐以待毙的。 檑木也好,火石也罢,击退多少是多少,射杀几个算几个。 与这些非是土鸡瓦狗的悍勇猛士来说,怎堪一击? 这么想着,郑帅毕悄悄侧首,斜睨向一旁狭目微闭,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焦灼之色的叶念安。 认真观其饶有兴致的模样,似是正在观赏一场精彩绝伦,与己无干的大戏。 “郑守备就静待蛮兵凿穿城墙吧!”叶念安微微一笑,就此缄默。 此刻,成都府门外天震地骇,南诏蛮兵排兵列阵。 日暮即是黄昏,很多神话传说里头便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厮杀到了尽头,留下满目疮痍。 “步兵轻骑攻城者,必依丘陵、险阻、林木而战则胜。 守备当知,愚弟早前就已提及过,只需摸清山林地势,事先埋伏,并在半道上狙击敌军,那就有望扭转颓势。 守备既已知南诏军在中元节的此时此刻会来攻城,又何故置身楼橹由其妄为,听之任之?” 正说话期间,叶念安依是没有隙开眼皮子,唯觉耳旁有悉簌声声,许是旁边的卢小六离去的碎步声。 只不过,话语隔空悠悠传到郑帅毕耳朵时,意思有些变味。 此时,城外火光冲天,蛮兵猛烈的炮石杀伤力忒强,楼橹也在几人的左躲右避中风雨飘摇。 郑帅毕望见眼前的情景,着实吓得不轻,慌张的有些六神无主,双腿不自禁打着筛子,背淌冷汗。 郑帅毕旌旗一挥,不知该如何正面应答叶念安的这句问话,心下却在为这次的轻敌不安自责起来。 仗打了小几个时辰,双方已然提前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叶念安睁开一条细缝,正要说些什么,只听见轰隆一声仿佛乱石倒塌的巨响。 城门辕门处,已砸开一个身形大小的窟窿,现出一个人影。 刚凿开城墙的西南蛮军还来不及高兴,被火一烧,鬼哭狼嚎,却又无从躲闪,只好沿着洞子往后退。 火顺着洞子往里燎,洞子反而成了一个更加巨大、更加绵长的风箱,而且洞子内部全是木结构,遇火即燃,烈焰冲天,坐在里头的蛮军全被烧得鬼哭狼嚎,死伤无数。 离了城门半里地处的姜鹤,气得七窍生烟,命人又推去几十座鹅车。 该车体积庞大,形如鹅形,下面用车轮运载,通体包着铁皮,基本与城头齐高,前面的‘鹅头’均由锥形熟铁铸成,下由大索拉动。 每一辆鹅车都由小百人躲在后面推行,缓缓靠近城头就要拉动大索。 ‘鹅头’上下硺城,情形可怖。 …… 然而,而立在城墙里面的士兵,见窟窿一松懈,破墙外头的鹅车将倒未倒之际,立时快速拉起风箱。 顷刻间,比方才更长更烈的火舌朝头鹅车里的蛮兵反噬回去。 洞子里的蛮兵猝不及防,抬头就见一条火蛇直扑过来,面门即刻烘成了焦碳。 早就候在女墙垛口的士兵,待前来援助的鹅车整齐排列好后,趁势蹬蹬跃上壕沟平地的洞子顶头,将事先捆好的一块块巨石放在鹅车顶。 小六安排带来的一行死士又在下面用绳子和搭钩使劲一跘,就这样,笨拙的鹅车倾倒侧翻。 “云梯、火梯,悉用车轮,其高一如城楼,悉为成都守备随机应变,终不能攻。” 姜鹤看着从楼橹上纷纷跳下的成都府兵,额头褶皱劣起了涟漪。 趁着这档空隙,原先在墙内用力拉动风箱的士兵,快速往回填补着城墙。这一回合,蛮军收兵退下阵去。 没多大的工夫儿,城头楼橹上,视野渐趋清晰,郑帅毕胸间悬起的石头总算落下。 关于成都府,南诏军前后筹谋了不下十数次,本意势在必得。 瞅准了成都府治军不力,更换新守备的空子,看其不熟不明的状态,加之如此有力而充裕的准备,啃下成都府应该不是难事。 孰料,今儿是遇上了高手! 攻城之役暂告阶段,叶念安退至郑府后院,换了身行头就去寻了龙小青。 其时,天已落黑,双儿许是玩得疲了,两只桂圆眼耷拉着,卷翘的睫毛枕着眼睑安静地不说话。 额上还挂着一片汗渍,在烛下泛起一片莹亮。 “今儿乖么?”叶念安来回轻抚着双儿稚嫩白皙的小手,瞳孔中盈满柔意。 “还以为她好命地要跟着我了呢!”龙小青没好气地接过话道。 “差点儿!”叶念安默默转身,凝眸道。 “真和你那方匾有关?”龙小青有些关心道。 “不单如此,粘连甚广。” 叶念安在心里快速捋了一遍,想挑些紧要的告诉龙小青,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有命回,早点儿歇息吧!”龙小青耸耸肩,轻描淡写道。 叶念安从双儿厢房退出时,院中正有人说话。昨日晨间相坐的石桌石椅上,好似有人。 转过回廊,再仔细一瞧,正是郑帅毕、卢小六和呼楞铁、阿春四个。 “哎哟,这是哪门子玩意儿?”叶念安侧身欺近,半开玩笑道。 “哦,叶先生这是去看双儿了!” 郑帅毕闻声抬起头,见是叶念安,又有些不死心地瞅了眼身后。 “哈哈,龙殿……叶某姑姑陪着双儿一并歇息了!”叶念安颔首轻笑道。 “啊?不,不,不,不……愚弟误会了!” 郑帅毕羞得红了脸颊耳朵,亏得正是月上柳梢独留白。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退 兵(下) “郑守备召集了各位,可是有事商议?”叶念安开门见山道。 “哦,今儿个蛮兵压境,军临城下,若非叶先生及时归城,四两拨千金,击退了敌军,此刻的成都府怕是已经沦陷。” 郑帅毕有些心虚,却仍未忘记给叶念安套了顶高帽。 “守备谬赞,念安不过是肚中挂念双儿和姑姑,故归心似箭。大人莫须挂怀!”说将着,叶念安微微躬身轻揖。 “呵呵,估摸着今儿蛮兵也始料未及,咱们会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等等,等等……”阿春紧张局促地喘息声,引起了月下三人的注目。 “呃,各位兄台,方才城外激战,不知道可否观到甚异样?” 姜春小心翼翼询问道,说完一一扫视过面前诸人脸颊。 “甚异样?”郑帅毕当先打破沉默道。 “守备没觉得这样的攻城战术,中原宋土相当罕见么?”叶念安一语击破。 “确实罕见。如此精骑,野气强悍的攻城模式,唯有西南小国才擅长。 不过,蛮兵此役准备颇足倒是真的。”郑帅毕颔道喃喃低语道。 姜春见自己适才的说话并未引起注意,又心切地插嘴道,“我在城外好似见到一个人,一个…熟人……” 阿春才唠完这句,便成功引起叶念安侧目,转过熊熊而烧的双眼。 “谁?”咄咄逼人的问话不甚响亮,却让院中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姜春身上。 “我…我,好像看见自家爹爹了!”姜春颤颤巍巍道。 简短几字,飘进没听懂的郑帅毕和卢小六耳中,全以为是姜春自言自语。 可在同行的叶念安和呼楞铁心里,却是听出了满胸愕然。 二人互碰了下眼色,叶念安立即接过话头道,“叨扰郑兄,还请各位移步前堂,此事须重长计议。” 须臾,五人落座厅堂圆桌,面面相觑。 “阿春兄,我等三人死里逃生,路车劳累,还请长话短说,也好早点歇息。” 叶念安岔开细长双指,在太阳穴来回往复地揉捏着,一脸倦容。 “我同叶兄、呼楞铁将军策马回城后,藏身小树林时看见一名鹤发老者,其身形、样貌皆与十年前进林捕猎的爹爹,不甚相像。 只不过十数年未见,愚弟怕眼花看错,也不敢上前辨认。”阿春一边说,一边轻摇着头,尽显失落。 “阿春兄先前说,狩猎那日你爹爹就离家未归,生死未卜,命……”叶念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刹住话头道。 “确实!故愚弟才不敢冒然相认!”阿春皱眉,有些惘然道。 “那名鹤发老者可是白衣白衫,身形瘦削。头发灰白,满脸白髯?”呼楞铁腾起半个身子,趋前问道。 “正是。”阿春应道。 “难道,阿春兄的爹爹便是挂河村的族长?”呼楞铁的圆脸盘子突然一震,转向叶念安道。 “看来,方才在城外指挥战役的老者,十之八九既是阿春兄的爹爹,又是挂河村的族长!” 二人轻轻颔首,脸上泛起一层难以琢磨的表情。 “嗯……先生可是有了守城退兵更好的法子?” 郑帅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听不懂此间三人所言。 叶念安若有所思,陷入沉思。 “兴许还真是可以试试!” 良久,终于展颜一笑,意有所指道,“守备觉着今日溃军何时再会攻城?” 听闻对面抛来的疑惑,郑帅毕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露出一丝尴尬,支支吾吾地回道:“喛,瞧观蛮兵上来就是这番强悍阵仗,我虽坐阵城池,俯瞰全局,但念及成都府只区区几千亲兵,又怎敌得过南诏蛮军数百上千的洞子鹅车? 说句真话,郑某心中没底,亦不敢托大,胜面不大哇!” “摧城拔寨,枪林弹雨,箭矢如飞,乃攻城常见路数。 南绍军既派遣了信使前来通报攻城之日,尤见西南小国先礼后兵的路数,也算得上君子。 只不过,今儿日暮伐军宣战,不走寻常直接投石火炮的套路,许是只想给守备您一个下马威,好说明其夺城之决心。 依着叶某揣测,此蛮兵二轮攻城当在明日鸡鸣破晓前。” 叶念安头头是道,理据相依,面沉如水,有序而言。 “什么?明儿破晓?” 语落,郑帅毕嚯地站直身躯,面色骤然转青,“那我等岂不是坐待城陷,等着受死么?” “所以,守备不妨听一听愚弟计较。”叶念安所语又是这般独有的轻悠有力,却又不容反驳。 “洗耳恭听!”席间四人除了姜春稍显木讷外,余下四人俱是欣然。 “叶某还有个请求!”叶念安计上心来。 “叶先生请讲。” “愚弟想借卢官爷一用。”叶念安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已经低到了郑帅毕齐腰处。 “这个好说!先生只管使唤便是。”郑帅毕回头瞥了眼身后未语一声的卢小六。 这一瞥,众人视线也跟到了卢小六眼前。 这厮是个识眼色的主,四面玲珑,端不可能轻易被人观出心绪。 ‘他娘的,又不是没得帮手,出哪门花色的幺蛾子!’ 可心下如此嘀咕着,面儿上却堆起了狗腿子独有的笑意,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 叶念安旁观卢小六一副谨慎顺从的模样,知其内心定有波澜,也未点破。 全然收进眼底后,又不动声色丢下一句道,“那就劳烦郑守备继续照拂阿春兄与叶某那两个挂念的人了! 愚弟这就携呼楞铁将军与您得力麾下前去南诏中军营一探究竟。” “叶兄不带我同去么?”阿春有些纳闷,提醒了一声。 “哦,阿春兄冒着生死与我闯了一回北汤天,虽有命而归,却也是惊扰了心神,念安心里忒为过意不去。 阿春兄就留在府内早点歇息吧,有守备照顾我更安心些!” 叶念安平平直直的话说到照顾二字时,力道特意重了。 亥时未牌,叶念安、卢小六、呼楞铁三人摸着夜色沿墙而出。 此番组合虽是头一回,几个之间也谈不上多默契,但较前渭州的那次打谷场,身心均轻捷不少。 第二百四十七章 敌 营(上) “小公子,就我等三人破军闯营可是过于冒险了些?” 呼楞铁隐在暗色中的魁梧身躯一抖一颤道。 “确实有一些。”叶念安听出了呼楞铁的话外音,却没作回答。 “呼楞铁将军的意思,当是问叶先生为何不带姜春兄同来,父子相认吧?” 出了成都府,卢小六就成了没拴阀的麻雀,没有郑帅毕的管束,行事说话都大胆洒脱了几分。 “没人告诉过卢官爷,凡事说破不道破,会多得人敬重么?”叶念安话语中轻挟着几缕讥讽。 “喛,我这人嘴笨,肚中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怪不得不招人待见呢!” 卢小六故作粗鄙,自我调侃道,“叶先生不知,我原本想说的可是……” 卢小六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倏地一下戛然而止。 “啧,妈巴羔子的,什么毛病,说一半咽一半!”正听得起劲的铁塔汉子,露出一丝不悦。 “原来要……”叶念安刚要启口说些什么,卢小六的声音又转了个弯飘然而近。 “叶先生把姜春留在城中,是担心谈判不成,好将阿春当作人质吧?” 听到卢小六的说话,叶念安心下咯噔一记,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缰绳,马蹄跟着停将下来。 此刻三人虽然比肩而行,却相互看不清面上神情。 “呵呵,卢官爷当真好眼色,度人心思不甚巧妙。” 叶念安肚中不禁暗叹起卢小六这人细致的察言观色力道,口中语气也下意识地绵柔了几分。 “谬赞!承蒙看得起。”卢小六嘴角一咧,轻声道。 叶念安暗叹,既然心间通盘计较已被卢小六挑明,不如大方说开了。 “那一会儿就劳烦卢官爷了。”叶念安像模像样地举手一拱,谦卑道。 “叶先生吩咐便是!” 三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南诏军营已现在眼前。 原以为须在皓月暗夜间梭行,待挨近了阵营,却被眼前的一片灯火通明惊傻了眼。 “妈巴羔子的,老子一天没合眼还想速战速决了早些回,这帮兔崽子不用睡觉么,明天还打不打仗了?” 呼楞铁屈膝鼓着腮帮子,躲在军帐后头破口低骂。 一列列南诏小队在主营帐中忽进忽出,时而响起沓沓沓沓地齐落踩步声。 悄然摸至南诏军营帐后的三人,露出半颗脑袋,被营前来来回回,穿梭不定的士兵晃花了眼。 “这是做甚?”卢小六望着眼前景象不解道。 待到巡夜小兵离了数十米远,叶念安才压低喉咙道:“瞧这些人神色匆忙,官衍等级、兵服军袍各色不一,兴许是遇了什么不一般的事吧?”叶念安瞳孔未离,嘴中分析道。 “南诏小国的军队,由三部分组织,常备兵是南诏武装力量的核心,一般稳定在三万人左右。 虽然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强。因常备兵平时注重军事训练,故对骑马、射箭、耍枪、舞刀等基本功,都十分熟稔。 常备兵中有一部分精锐部队,称‘罗苴子’或‘四军直子’,是从乡兵中择优选拔出来的。 选拔时要经过严格的考核测试:如爬山、跳跃、游泳、舞剑及负重行走等。 罗苴子军装统一,武器精良,英勇善战。 所谓‘戴朱兜鍪,负犀皮铜股排,跣足,历险如飞。每一百名罗苴子,设罗苴佐一人管理。每遇战斗,即由罗苴子担任前锋。 “方才路过的几纵队列,均是统一服饰,犀皮铜股,是那罗苴子无疑。” 呼楞铁蹲在最右首,兀自分享着南诏小国的蛮兵军事,似是要关照身旁二人道。 “这些罗苴子武力甚强,俱可以一敌百。小公子,我等要另想了法子智取,休得鲁莽行事哇!” “莫急,劳烦呼楞铁将军带上那日求神置放仙草的楠木雕盒,正大光明地去会一会老者,你们也是熟识的。” 叶念安双眼向前,嘴皮子翻动出的声音不是特别响亮,却让左右二人听辩得格外清晰明了。 呼楞铁听完差点没吐血,正想怼几句,叶念安却又自接过话头关照起来。 “卢官爷,你与呼楞铁将军同去,但需要委屈您躲在营帐顶上,窃听将军进帐后与鹤发老者的答话。” 叶念安说到这里,才缓缓转过头颅继续说道,“如若谈不拢,还请卢官爷及时回城报信,告诉郑守备启用备份守城计划。” “那你呢?” “小公子呢?” 语落未足呼吸的工夫儿,左右两重同时夹击。 “啧,真要开溜,我也及不上你的轻功。” 叶念安脑袋侧向左边,翻起一道白眼说完,又用下颌努了努军帐方向,理直气壮道,“里面那老头可不认得我,我倒是想替你去来着!” 铁塔汉的圆脸盘子堆出两坨赘肉,向叶念安挤出了两朵比哭还难看的笑。 一阵碎语啰嗦,三人分头行事。 转瞬间,卢小六展开身法飞向主营帐最高处,没了踪影。 呼楞铁转身正欲绕到最前面的主营,却被叶念安一把拉住。 “呼楞铁将军,这些部落夷卒威猛强悍,英勇善战。 不若滑州转城的辽军好忽悠,即便是乡兵,亦是训练有素的兵力。 不过,城里的那张底牌胜面极大,将军只要尽力劝其退兵即可,莫须心慌!” 叶念安说完,松开铁塔汉子的衣袖,“走!不早了!” “小公子何去?”呼楞铁杵在原地低吼道。 “同去。我躲在外边候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敌 营(中) “小公子我同你讲,每逢战役,蛮兵均是自备武器、马匹、军粮和马料出征。 因担心粮尽料绝,求战心切,故南诏军队作战时,养成了不能久战的弊病。 老奴觉着,只须将战时拉长,不怕南诏军不退兵。” “只不过,南诏国素来应允士兵出界后烧杀虏掠,任其自行,这也就给了南诏国界外的村寨百姓带去了毁灭性灾难,城池当地民畜为空,破坏严重。” 叶念安听闻呼楞铁对南诏军情的分析解释后,面儿上一喜,正准备加紧步子,又被身后呼楞铁未完的半句戳瘪了气。 “将军究竟想说什么?”叶念安挑眉道。 “小公子有没有想过,天复二年最后一个南诏王乃郑回七世孙、国老郑买嗣篡权夺位,还残忍诛杀了原蒙氏王族八百余人。” 呼楞铁话至此,面色板正。 “小公子恐怕不知,南诏国作战宿年有例,国王都会派清平官或亲信前往监军。 依着老奴想,此回指挥战役的鹤发老者非是王室后裔,就是国王心腹。” 话至此,叶念安心下咯噔一记。呼楞铁的话如雷轰顶,头皮发麻。 心念立时转回到了城中的双儿和龙小青处,不禁为自己的轻率之举狠捏了把汗。 “那我,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南诏小国虽已灭亡,却无法确证成都府新守备姓郑的巧合。” 铁塔汉子的实事求是,彻底燃起了叶念安的怒火,批评道,“呼楞铁将军何故此时此地才与我说这些?!” 面对叶念安的喝斥,铁塔汉子不怒反笑道,“我等三人赶回成都府时,城门已闭。 且双方士气正锐,兵马已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岂有不战之理??” 呼楞铁出身将门,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他的意见是极有见地的。 除此,依着他的性格忍了一路,不在第一时间跟他说,自有他不说的道理。 “不这么试一试,如何知道郑、姜二人二姓之间的千丝万缕呢?” 营前晃动的人影快慢无律,火把亮光来回梭行,使营帘忽明忽暗似变起了戏法,二人脸庞在光明黑暗中不停地切换。 “哈哈哈哈,念安总算明白方才出城时将军说的‘只我三人’这句话的意思了,将军好谋算!”叶念安恍然大悟,睁大一双眼眸询问道。 “小公子计谋若是略高一筹,让此二人反咬互厮也非是不可能之事。”呼楞铁微微笑道。 “哈哈,走吧,将军,瞧瞧去!”叶念安一收愠色,语气松缓不少。 呼楞铁方才说的那番话,不说犹可,一说却戳中了叶念安的痛处。 恶向胆边生,呼楞铁的话是个献计,却也一针见血地掐到了郑帅毕和南诏蛮兵的死脉。 转身须臾,叶念安惊觉,若能抓住这次的机会,或许是成功击退蛮兵,助他回京更快走向成功的一种手段。 反正北汤天这趟不能白去,去了就决不能空手而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难得的机会不能浪费。 南诏小国历代军制,均对士卒赏罚分明,战役中前身受伤,准许休养。 而背后受伤,则视为临阵退逃,必定处死。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叶念安谈不上是个熟知边情的宋将,却因冒死进了趟北汤天,推算了出此下身在成都府面临的困局境况。 故而,日暮时分的那场激战,城中将士用火反攻,定然烧伤了呆在洞子车里的不少蛮兵。 按着南诏军制的规定,这些被火舌燎伤的将士,明儿都会安排在营中休养,即便蛮兵在鸡鸣天亮后大举攻城,也铁定不会再出动那硬如铁壁的洞子车。 “情况怎么样了?”鹤发老者眉心夹川,灼色明辩。 肚中却是另有思量,今儿城外初交手,虽然未与成都新守备交手,胸中已知此回运筹斗智中,意外遇到了强中手。 “族长,灼伤将士甚多,草药……怕是不够了。” 讲话的是一名蛮将前锋罗苴佐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粗眉高颧,瘦骨棱棱,身束戎装。 “全拿出来给大伙医治吧!”姜鹤低头长叹了一声,无奈道。 “草药?” 帐帘后面正竖直双耳的叶念安看着呼楞铁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下咯噔一记,嘴中默念着姜鹤的话,脑中却快速翻腾着。 营帐顶上的的卢小六自上往下俯瞰,帐中人数、脸庞、说话,全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听其屡次讲到三花兔耳风草,不禁心下一懵。 营帐内外几人正同是思忖着,营帐帘子复又轻轻掀开,进来之人身材魁梧,体形彪悍。 慢条斯理一开口,将卢小六飘远的思绪生硬拉回,又揪住双眉压低身躯继续偷觑。 “兄台,多日未见,从成都府来?” 姜鹤犹自沉思,腾一抬头却见那日月隐阁匆匆一面的圆脸盘子,面色惊变。 “族长好记性,还认得小可。”呼楞铁微微前倾,躬身一揖道。 “兄台来趟月隐阁,可是带走老朽不少宝贝。想忘却难!”鹤发老者迅速隐去面儿上诧异,恢复平静道。 “族长既已猜着此行之意,小可也不兜圈子了。” 呼楞铁一反蛮劣表面,借着姜鹤的话服低而言,“摘下族长的楠木方匾,实为小可忒喜欢匾上的诗作。 至于暗墙机括里的草药、南诏三宝剑以及……” 话至此并未完,呼楞铁特意按下,抬起眼皮正视起姜鹤的脸一字一顿道,“以及藏在方匾里的几件遗物,真乃天下罕见。” 呼楞铁推来的这几句话,不禁让姜鹤一阵局促。 他料见了自己藏在月隐阁里的几件重要物品被窃,是眼前铁塔汉子手笔。 也料见了隐于这些物什后头的秘密会被掘地三尺。 饶是如此,仍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让机关暗括重重包住的金瓶、诏书及手绘城防图一干,也会被这陌路汉子全都启开。 姜鹤一时间显得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去接对面之人的话头。 第二百四十九章 敌 营(下) 见帐中的铁塔汉子谈笑自若,叶念安心下暗道,这呼楞铁看着体硕身肥,肠子却是九曲十八弯,心眼比筛儿眼还多,这手下择日便可出师了。 “兄台也认得三宝剑?”停了半晌,姜鹤打算从机关暗墙里的南诏剑入手试探。 “略识。小可观族长此回军事战备精良,兵力悍勇,一切都甚为周全。”呼楞铁皮笑肉不笑,恭谨说道。 “方才城外一役,成都府新守备的其人之道,怕也是折了族长不少良才哇!” “呵呵,老朽确确实实未料及成都新守备熟谙军事,兵法高超,心间亦正为明儿战事发愁呐!” 姜鹤上下捋着胡须,一脸正色。 “呵呵,族长这一路想来也不甚平坦,极为不易! 成都府虽号称天府之国,却也是蜀道难行,难于登天。 全靠士卒肩挑背扛运输军粮,艰辛劳累不说,路中走走停停,饮食开支也是极其耗费,开支数量都不小。 当年诸葛亮出祁山就面临着此等无奈和痛苦。 故而,小可估摸着不出几日,族长就会有军粮短缺的危机。” 呼楞铁说这些话的时候,隐隐透出兴灾乐祸的阴阳气儿。 老者眉须一挑,嗤道:“还请兄台直言,莫再绕话头了!” “哦,其实也简单。 族长隐于南诏小国多年,怕是忘了成都府沃野千里之地势。 此处既远离朝廷,又与崇山峻岭的西南小国相隔甚远,成都府平原地势,新守备坐阵楼橹,居高临下,城外一众俱揽眼底,正是聚兵退军的最佳之处。 族长急攻城池无非就是怕余粮不足,援供不给,郑守备若是有意拖延战时,战役结束之后族长若未攻下,回去也同样交不了差事。” 叶念安听着听着,脸上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 这个出身将门的圆脸盘子,肚中倒是还有两把刷子。 心下正这么想着,又闻见呼楞铁余下未说的半句:“更何况,城内另有高手指点。” 本来只是一通劝降和事的场面说辞,待呼楞铁说到高手指点几字时,姜鹤腾地一抬头紧盯住铁塔汉子的圆脸。 只不过,姜鹤的反应似乎正是呼楞铁想要,也迎面朝着对方吐出道:“这位高手叫姜春,羊女姜,枯木逢春的春。 其父早年狩猎时教过他一些猎捕技巧及林中策略。 因熟谙西南山地及南诏军制,昨儿借火回燃的的法子,便是他的。” 老者似是中了定身术,有些僵硬地杵在原地,面儿上表情沉重地揉不开一点儿,身躯如冰封了一般动弹不了。 见到此景,呼楞铁钻进空隙就坡而下道,“族长面色有些难看,如若小可话语偏激莫要挂怀。 哦,对了,这位姜春兄弟让我捎带几句话。他说,及时退兵,以全两情。” “不动而显震慑,不战而扬威武,这也是本事。 老朽倒是颇想见一见兄台口中的这位猎夫!” 姜鹤面儿上强作镇定,心中早已五味杂陈,怕说多了泄漏太多讯息,便随口寡言了几句。 “族长若懂其中深意,能及时退军,那也不枉小可我冒死枉行了。” 呼楞铁见姜鹤正跟着自己的思维在走,又趁势道,“见一见这位猎夫倒也非是难事,想必族长这些年也十分想念生在中土的骨肉。” 二人兜转了几个来回,总算引入到正题。 虽互不见发难,但渐渐紧绷的气氛逐渐使帐内的空气混浊不清,剑拔弩张起来, 叶念安贴在营帐帘布上紧捏了把汗,担心呼楞铁讲话有些过,直接激起鹤发老者的怨恨就地反击,却又苦于一时找不着切口提醒。 心下一急,伸出拇指与和食指卡在唇间,用力一抿,一声哨叫直破夜色。 顷刻间,营地后方的马厩里,停驻的马匹似受了惊吓,立时咴叫仰天而啸,四肢踩踏乱蹿,骚动划破了夜空。 叶念安趁着混乱擦溜到营帐前帘布下。 一听和战的条件如此这般,姜鹤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喉中冷哼一声后,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兄台既已知老朽身世,便也懂我两难处境。 方才兄台所言,一字不差,全是真相。 我姓姜,单名鹤字。十数年前与村中猎队跋涉到迢迢南诏国的北汤天,往入至松林深处捕猎。 因我和村中一名同伴先行探路,脱离了队阵片刻,再归队时已不见活口。 我和同伴正欲撒退之时,恰被进林察看的团团围住的西南蛮兵活捉当作了人质。 为了保全颜面及中原家室族人,我将林间画过的血衣披在同伴身上借其捎回, 由此告诫世人,北汤天松林阵死潭易进难出,我姜鹤身死无处可寻,永无回中土之日。” 叶念安站在呼楞铁身后,静静观看着老者浊泪肆横的模样,望见姜鹤尚有些佝偻的背影心尖有些抽搐。 有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极了住在他心房深处,最拿得起而放不下的师傅释比。 老者泪水涟涟地回转身躯,却未料铁塔汉子后头又多了一张陌生脸庞,不禁挺直了背脊抖瑟吼道,“你,你是何人?” 呼楞铁听闻老者突如其来的一声喝,吓出一个惊跳。 倏然回首望去的同时,右手不禁按在了环月刀鞘上。 却也被身后幽灵一般静立不响的叶念安,寒颤地退出了半步。 “小公……阿春兄,你怎么先进来了?” 呼楞铁自觉叫小公子不是很妥,叫叶念安此刻又无法与姜鹤联上干系。 念及此,立时刹住脱口欲出的称呼,改口唤道。 “姜——春?”鹤发老者原地一怔,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第二百五十章 宝 藏 帐顶上的卢小六听见铁塔汉子这么一句说话,差点儿从营帐顶上滚落下去。 不由得甩了甩头颅,复又趴下紧瞧着下面欲摆出的路数。 底下的叶念安经了呼楞铁这么一喊,心下也是一愣。 然而,不及一个呼吸的瞬间,又恢复到了一脸平静。 抬首刹那,心中一动,笑意盈盈的配合道:“现在和战,族长还能弃车保帅。” 叶念安的答非所问,让上下三人俱是一愣,胸有成竹道,“兵法讲究知己知彼,对敌军的分析只识表相。 单凭强军深入,不知城中将兵精锐,不若前日。 尔等既无必胜把握,即便仓促猛攻,也只能落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下场。” 话到此,旁边三人均是一脸惘然。 叶念安在心里暗暗扫过,向着鹤发老者上前半步,力劝道,“族长,凡事不可拘泥! 现下我成都府占主场,你南诏军攻城为客,若按兵据险,你军驻扎盆地平原,地势偏低,形势开阔,只利于骑兵冲击。 新守备只须在城头楼橹一声令下,族长及麾下一众便将覆没于强弩箭雨之下。 一旦开战,异常吃亏,除非尔等能往高处转移了去,将军队往后再撤小十里地,方能居高临下,依山布阵。 利用后方山体掩护我等出兵迂回攻击,又可以居高据守化解仰攻冲锋的攻势。” 姜鹤直直望着叶念安滔滔不绝的面颊,脸色红绿不定,尽管方才对呼楞铁的说话胸有波澜。 此下再闻这一通势情分析,心下惊愕之情又增添几分。 “平原旷野,利于冲突,族长若一味冒险出兵决战,却不谙平野作战之术,只得坐等无粮断供,风险尤大,困毙之日可待。 南诏蛮兵崛起于白山黑水间,只要训兵秣马力保疆土不失就行,你我两军正面交锋决战,不在当下。” 望着眼前十数年未见,没日没夜魂牵梦萦的骨肉,早已波涛翻腾的姜鹤再次生生按下心底煎熬,强作镇定,依是缄默不语。 叶念安见姜鹤定在原地,不想就此冷场,又是恭谨一揖。 自接过话头道,“光顾着和战之词,都忘了自荐。小可姜春,羊女姜,枯木逢春的春。 小可已知,族长出身中原故土,如若心中尚有汉人赤心,不如借此机会荣归故里,骨肉团聚。” 这面儿上听似和军安抚的一通说话,听进姜鹤耳中却晕出了圈圈涟漪。 呼楞铁见时机成熟,又假模假样地卸下背上方匾,取出薄纸路线图趁热打铁。 “既然话都说开了,小可不耻,且问族长这副薄纸地图所画何处?” 呼楞铁肚中疑惑姜鹤为何不直接父子相认,也不出言相怼,直觉此下再不弄清事情原委便无水落石出之日。 “这是南诏第十三代王留下的宝藏一脉。” 姜鹤神若石雕,看不出一丝心绪,口中却未拒铁塔汉的问话,如实答道。 “宝藏?” “宝藏?” “宝藏?” 同时惊呼的三声,只有帐顶上的卢小六默念在肚中没有发出声音。 若干年前,坊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了南诏王国内府掌故的书籍,其中记载了不少有关南诏小国的秘密。 “传说,南诏末代王世隆与前朝决裂之后,曾经多次派部队进攻成都,掠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 回到南诏以后,世隆使自成都掠来的俘虏三千士卒,在点苍山开凿了四座宝库,以储藏这些宝物。 前后历时五年,这四座宝库才全部修成。 第一座宝库在佛顶峰后山,称西库,也称后库,专门用来储藏黄金和白银。 为此还特意拓开五尺道,由太和域西进入点苍山,而后进入后山的山洞,川路绵延长达二十余里,全部都用石板铺成。 第二座宝库在零峨峰的山腰,称中库。 岑峨峰又名小岑峰,是点苍山十九峰由北至南数的第十一峰。 其中专门存放南诏历代国王收藏的金珠玉石,种种宝器,其价值无法估计。 第三座宝库在北汤天,称南库。 也正是兄台手中的薄纸手绘示意图。 由红泥坡进入,深两百步,专门收藏了五万副兵戈甲胄,以备将来战争之需。 第四座宝库在猎豹峰,称北库,储藏了整整一库的白银。 猜豹峰又名沧浪峰,是点苍山十九峰由北至南的第二峰,峰南为万花溪,又名银矿溪。 四库修成之后,参与修建的士卒全部南诏国用毒酒赐死,以使外人无从知道宝库的具体方位坐落。 郑买嗣算夺南诏政权建立大长和国之后,曾经在南诏宫中发现了记载四库位置的一幅地图,但却未能找到全部四库。 但这幅图世间只一,见过之人更是屈指可数。 南诏国灭亡之后,新一代国君再一次按图寻宝。 经过一番努力,最终发现了收藏黄金白银的北库。 先进入宝库的二十二人中机关而死。 但是,新国王毕竟由此发了一笔横财,从库中一共挖出了白银二百多万两。 这次成功,对新国王无疑是一种巨大鼓励,他派人继续寻找,又发现了南库。 除了得到数万件兵器之外,还发现了两部兵书。但其他两库,新国王数十年间都未寻到。 南诏旧主易新之后,新国王曾经前朝国王的寝宫里发现了当年那幅记载宝库具体位置的地图,并不止一次发动手下士卒寻找,却一无所获。 南诏留下的巨大宝藏,曾激起无数后人的遐想,到底有多少人为之无辜丧命、是否给后世留下多少巨额金银珠宝,都不得而知。” 第二百五十一章 议 和(上) 戏越演越真,话越说越远,事情也越发变得迷离蹊跷。 叶念安悄悄思量着姜鹤适才说的话,心中虽也纳闷为何不与自己这个假姜春父子相认,可较其口中提及的南诏宝藏之说,却只得暂时搁下心间好奇。 转念至此,再细细嚼辩郑帅毕对此回蛮兵攻城所持的观望之态,胸中疑惑不由更加深了几重。 至此,叶念安不禁怫然道,“族长,可是在为南诏末代王卖命?” “阿春兄弟此意颇深,方才老朽也和这位偷草药方匾的兄台解释过,老朽此下便不再赘言。” 姜鹤说完这句,滚了滚喉结,抿低声音又道,“二位,夜闯敌营着实胆大,也不怕老朽反击一手么?” 卢小六本来趴在帐顶上的身子正有些疲累僵硬,隔了这么高练耳力忒是件费力事儿。 可听到鹤发老者幽幽说出的这通话后,又瞬时趴紧竖直了耳朵,不敢动弹。 “哦,族长,我等即是来和兵的,孤身前往已显十足诚意,相信您老也有一双能鉴别真伪的慧眼!” “当年前朝搜刮南诏等属国属部,面向西川驻军时,朝廷怎地不体恤戍边士兵死活,来谈和兵呢?”姜鹤不依不饶道。 “当年士兵越境骚扰情况的确属实,可诉诸武力无疑是最下策。 族长当知,今日你我抵城交战,与此并无关联。 我中原宋土前朝宰相赵普曾给当朝天子上过一道折子,提到——‘中原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今儿你我交困乃内乱,要么就地清除此节,要么鸡鸣报晓时,拼死战他个昏天黑地。” 叶念安似是心里已作出定夺,有了计较,连发言语气势软中透硬,不再有周旋于地。 在场诸人听完这番话后,帐内空气都好似变得稀薄了几分。 空着的双手都不自禁摸向身上武器,做好了拔鞘拼杀的准备。 姜鹤定格在原地肃色深凝的脸轻轻一皱,额头皱纹立时漾开几缕涟漪,沉沉道,“姜春兄是铁了心要老朽退兵喽?” “哈哈哈哈,族长严重了。 退兵不过是眼前权宜之计,当下之疾。我等主张的,还是两兵议和!” 叶念安听到对面人有些松口,立即见缝插针恭维了一番。 “南诏军制尔等非是不知,老朽已高高架在弦上,不得不发哇!”姜鹤打出一张明牌,苦苦解释道。 “方才胖兄台已提过,即便我收兵回了南诏,我依是不见得有好下场!” “族长原来是因为此事伤神疑虑。 不打紧,小可既是受了守备之托前来议和,定然已为族长想好了对策。” 顶上卢小六听至此,心下咯噔一记,又调整了一下趴伏姿势,屏息倾听着底下人的说话。 “小可知道族长此回领兵前来,准备充裕,誓要拿下成都府,故而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尤是你南诏国独有的洞子鹅车。 方才城下首战,我宋兵赢得还算体面,但族长却是折了一批特训的骑兵。 小可心中有数,这类巨型攻城器械非是一般士兵即刻就能上手,且应控自如的。 这批受了伤的鹅车士兵,明儿不得上场,族长麾下能驾驭的骑兵又寥寥可数,往复循环,无兵可战就在两三之日。” 姜鹤越听眉头越紧,好不容易待叶念安停歇有了空隙,赶忙疑惑插嘴道,“没看出来姜春兄年纪轻轻,倒是深谙兵要,老朽眼拙,紧闻其详。” “哈哈哈哈,族长谬赞,阿春愧不敢当! 此计后果平和,就是过程有些粗糙苦虐,算得上一条苦肉计!” 叶念安说到此处,特意按下顿了一顿,正视起姜鹤的面容停了半晌。 “其实此计也颇为简单,族长只需鸡鸣时,调遣麾下所有驾驶洞子鹅车的士兵,齐举攻城。 我等提早安排几纵小兵,候于城池女墙内,待到鹅车凿破城墙,我军依样画葫芦反噬火蛇,族长便立即施令收兵。 如此,车中士兵正面燎伤,就需回营养伤。你我即是里应外合,又是干戈相向。 饶是整个成都府里里外外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也丝毫察不出这番动作底下的布置。 且施行未及伤筋动骨,可谓两全。 当然,为显诚意,呼楞铁将军会将前几天去月隐阁收下的三花兔耳风草药双手奉还,我知道营中甚缺,族长亟需。” 语落,呼楞铁与姜鹤二人面色各异的杵在那里不接话。 一个在心里重复着,‘小公子啊,小公子,老奴绞尽脑汁搞到手的三花兔耳风草,被你嘴皮子一翻又送了回去,是不是太过草率轻飘了!’ 另一个背起双手,打量着面前的叶念安,暗忖道,‘自家儿子这般聪敏过人,手段又高超无隙,’胸中有些翻涌唏嘘。 叶念安吧啦吧啦一通说完,见营帐布帘外像有微光隐隐渗入,左右二人又都无接话的意思,心中干急有继续了下去。 “哦!最紧要的,是族长离了中土这么些年终归有遗憾。 郑守备说了,此计若成,他助你父子相认,荣归故土。 作为制衡,小可也就不回去了,留在族长营中平肩共战。 还请族长紧着决断,天儿已不早了!!” 讲到最后一句时,叶念安故意抬了抬嗓音,借势仰起脑袋望向帐顶。 还横趴在顶处的卢小六,接收这一信号后,肚中已瞭。 立时一个跃身,如夜间倒挂的蝙蝠一般,振翅一抖,先行悄声离去。 “看来,此回对战,不单是议和有备,阿春兄亦是做足了功课哇! 老朽确确实实紧缺草药,呼楞铁将军若能归还,我自当感激不尽。 既然计划这般滴水不漏,老朽哪还有不应不从之理? 还望两位兄台说到做到,不得食言!” 叶念安犹自在心底默默吐出一口长气,听到姜鹤点头应允的回答,总算落下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巨石。 面儿上即刻升起笑意,微微躬身一揖:“族长安心,待鹅车抵城破墙,施令收了兵,族长多年未见的儿子,便会带着草药进营与您相会!” 第二百五十二章 议 和(中) 呼楞铁心间还在为奉还三花兔儿风草,摸不清叶念安的心中路数而耿耿于怀,暗生闷气。 忽然间听闻小公子说完这一通之后,燃眉愁虑顺势而解,肚中已经了然。 只不过,一想到小主人欲独个儿留下相作制衡,胸中又不免生出些许担忧。 铁塔汉子在脑中捋完这些,自懂了叶念安深意,也未待他启口,便提前跨至二人面前,躬身一揖。 “营外嘈杂纷沓声渐逝,观此天色,时辰已晚。 在下需得紧着赶回城去与守备禀报此节,也好及时部署,不出差错。” “嗯,那就有劳呼楞铁将军了!” 叶念安颔首低眉,抬臂一扬,在呼楞铁握紧的拳头上拍了几下,眼中盈满镇定。 “恭请将军遵守约定!” 姜鹤挑起白髯,不免郑重重复道,“老朽就静待将军您带回好消息了。” 呼楞铁面皮抖颤,脚下用力迈开,越过叶念安身处时,不由得停顿了下来,盯向他那双独有的清澈透亮的眸子,很想说些什么,又碍及场合甚也说不出。 “呵呵,将军不必费心! 依着族长在南诏国的地位和挂河村的声望,端是如何都不会对我阿春的性命感兴趣的。” 叶念安全看进眼底,面儿上平静无波。只微微一笑,唇角斜勾,在场面上对着姜鹤发起了一阵恭维。 暗道里,主仆二人却趁此对视的间隙,已心有灵犀地流动交换过了目光。 呼楞铁见叶念安稍稍仰起的下巴,已明白是催促他即刻回城的信号。 遂利落一旋身,径直掀帘离去,未再多一句赘言。 丑时初牌,苍野山林一片沉寂,营外悄匿无声,帐内孤寥静谧。 独剩了叶念安和姜鹤的中军营,一下子陷入了无尽沉默中。二人心间各怀心思,皆有筹谋。 叶念安悄悄估算了呼楞铁上马离营的时间,才暗舒了一口气,打算与姜鹤商议续事。 然而,旋身的一刹那,却惊觉姜鹤无声立在身后,瞳孔中正燃起呲呲火苗直逼自己面门。 此副情景,令叶念安心下一紧,有些摸不透姜鹤下步欲使的路数。迅速掩去诧异,恢复了平日面孔就要张嘴。 “阿春兄台,祖籍在哪?”姜鹤一收肃色,捋了捋长须,悠悠说道。 听见这么一句不着边际问话,叶念安心脏一搐,张口就回道,“阿春祖籍渭州,世代为猎,离这成都府尚有些脚程。” “哈哈哈哈,阿春兄当真是做足了功夫,将小儿出身打听得这般详实完整。”姜鹤话音渐渐升高,言词中夹起棍棒一道劈来。 骤然间,叶念安有些猝不及防。 面对族长前后斗变的态度,叶念安才算明白过来,对方是早已识穿了他肚中心思而未有丝毫表露。 事态的反转,令叶念安不知不觉间跌落到了姜鹤的陷阱,心中不免腾起一抹无力与钦佩。 他明显感觉到了鹤发老者正一点点地扭转着此回对阵中,主客颠倒的劣势,也不敢多言,又将话头绕了回去。 “族长此言何意?” “哈哈,时候不早了,老朽也没那闲功夫与你讲故事了。 从我转身见你第一面儿时,便已知你是早着我儿的名头来劝和的。 老朽若是没有料错,我儿姜春应当身在成都府内,当作了新守备制衡我军攻城的王牌。” 姜鹤不疾不缓,不紧不慢道出的事实,让叶念安瞠目结舌,直接怔在了原地。 惊愣半晌后,才又端端正正躬身回了个揖。 “族长所言,一字不差,小可羞愧难当。不知族长是因何断定我这姜春是个冒牌货呢?” “虽说当年春儿送我离村时年纪尚幼,我又一去这么些年,且不论长相面貌变没变,你身上未见一丝半缕猎夫独属的粗野勇悍,单凭萦绕于兄台周身浓郁的书卷气息,老朽便能断言你非是我的春儿。” 族长的这番精辟见解,令叶念安胸前的大片惊愕转瞬化为了释然。 面前的老者不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通盘计较,方才还不动声色地配合了他与呼楞铁的一唱一喝的戏码,这等手段,堪称稀奇。 想到这里,从叶念安的脚底窜起一股凉意。他清了清喉咙,复又趁势道,“要说族长怎能在南诏国收获如斯地位及声望呢,族长所观所言全是事实。 小可,确非您老之子。令公子也如您所料置身在成都府内。 只不过,阿春兄弟并无性命之忧,也非是族长口中的制衡人质。” 讲到这里,叶念安戛然而止,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你们两军议中退后的筹码。” “罢了罢了,是甚都好,老朽既已决定退兵,自然是作了回宋土的打算。 年岁长了,也该落叶归根了呀!” 姜鹤犹自感慨着,不由得抬起眼皮正视前方,端详起叶念安喃喃自语起来。 “小兄弟,南诏国的军制你是知道的。有句古话,‘擒贼先擒王’。 待会儿还要麻烦兄台替我安排一场我南诏军主帅阵亡的假象,唯有兵士目睹了这场,我方能全身而退,安心归隐。”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叶念安听完姜鹤慢条斯理又不乏逻辑的想法谋划,心间又是一阵惊叹。 按下心神,微微思忖了一番后,恭敬回道:“实不相瞒,小可原先是要让呼楞铁将军在族长下令收兵后,再让阿春兄带着奉还的三花兔耳风草与您父子相认的。 可如今,族长既已明白了我所有盘算,也就好办了许多。” “小兄弟,莫非又有良策?”姜鹤对自己抛出的难题嗤鼻道。 “族长的洞子、鹅车不论共有几轮,您都用不着第一轮上场。 只需等到第一或第二轮鹅车被城内火舌反噬时,族长与我才须坐进车内,敲城砸墙的攻城之略一步不少,待到城池欲裂未裂、鹅车穿过之时,族长迅速离开车厢钻到内墙隐蔽处。 此刻,城洞内火舌仍在继续,后面推行鹅车的百来士兵,尤是那罗苴佐人颇有些威望,见族长您一直未爬出鹅车,定以为您已在车中就义战死。 如此阵仗,余下的近十名罗苴佐人亲眼目睹后,应当就会退兵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议 和(下) “兄台胸中既有计较,按计行事便可,且容老朽下营关照一番。” 姜鹤待叶念安说完,立时恭谨一揖。此间二人都觉大事已了,不由松下肩头叹出一口长气。 与卢小六前后脚的工夫儿,呼楞铁回城匆匆登上楼橹时,见卢小六正恭谨立在郑帅毕身侧,估摸着是刚向主子禀报完,在等最后定夺。 这样想着,呼楞铁趋身向前,与卢小六一左一右平肩而立,招呼了一声道:“郑守备!” 郑帅毕挺直背脊,负手而立,兀自凝望着夜色出神,对身后人的说话浑然未觉。 呼楞铁斜睨了眼身侧,眼含疑虑。 卢小六耸肩摆了摆双手,并步踮脚靠上铁塔汉的肩头轻声道,“守备听我讲完叶先生的主意后,这般愁眉不展地站在墙头,约小半柱香时间了。” “妈巴羔子的,都火烧眉毛了,想急死老子吗?!” 呼楞铁听罢,心间顿时滑过一丝不解。再次望向郑帅毕时,眼底已燃起怒火。 这一刻,呼楞铁定然看不见郑帅毕心头正掠过的惊愕、猜疑、不安、愁虑等各种烦扰思绪,在瞳孔最里处化作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怨恨,落在漆黑夜色中良久未动。 其时已过子时中夜,丑时鸡鸣即转眼交替之际。 半弯冷月不知何故从云层里冒了出来,昏光若有若无地晕附在天际,相较子时的一片漆黑更显幽异。 今朝之景,眼前之情与辽军围攻城渭州那日不甚相像。 他有些心忧独留在敌营的叶念安性命安危,心中虽对其信任有加,可对南诏军轻易退兵之说却将信将疑,即便这是叶念安的计策。 于他而言,最紧要的,是局势与人心向来的瞬息万变。 郑帅毕惧怕的,是南诏军诡诈假意议和,以此当作幌子将叶念安反擒为人质,饶是扣下姜春这张底牌,一来一去,折腾了半宿徒劳不说,还会折断叶念安这双翅膀。 再不用多久,等到鸡鸣破晓南诏蛮兵驱行鹅车直抵城池时,以成都府的兵力与南诏数以千计的洞子鹅车对弈,当真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这样一来,由胜转败得不偿失还是小事,他郑帅毕倒反成了投降屈辱的千古罪人了。 郑帅毕不禁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止不住猜度起叶念安这盘棋的真正用意。 短暂思量间,掠过的无数利害关系,令额头不知觉渗满了细汗,面儿上峥嵘起伏。 这一阵复杂的心绪变化,均悉数落进身旁二人眼中。 尤是呼楞铁,从郑帅毕飘忽不定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异样,足可见方才肚中经历的那场天人交战,何等激烈。 呼楞铁隐隐腾起一阵波澜,唯恐郑帅毕心中所虑所恶反误到小公子。 到时候,即便是酌尽了黄江水,也洗不脱小公子倒戈叛逆的嫌疑了。 想到此,铁塔汉不动声色按下不安,直接走至郑帅毕跟前道,“郑守备,时间紧张,须得赶紧下令部署,叶先生生死全拿在守备手中了!” 郑帅毕经呼楞铁一催促,觉出情势已迫,难再躲避,只得隐去心中粟惧,旋身吩咐道,“且按叶先生的意思办吧!” “遵命!”卢小六言罢正欲退下,复又听闻郑帅毕话还没完,立时抬首迎上。 郑帅毕朝卢小六招了招手,卢小六便如一阵轻风飘移而去。 呼楞铁见二人贴耳低语了半晌,只闻见了最后一句响亮的清晰话,“安排妥帖后,你即候于城头紧盯来兵军仗,尤是那洞子、鹅车,以护叶先生性命周全。” “是,卢小六领命,守备莫忧!”卢小六压了压自己的身段,满含气势轻捷而退。 丑时天光,转瞬即至。 月光下,树木、房屋、土堆,像罩了一层薄纱沉浸在睡梦中,静谧而神秘。 成都府垒地高耸的坚硕城门外,遥遥可望一大片墨团正隐于浓黑阴影缓缓逼近。 行动间旌旗招展,军容整齐,偶见锻剑刀锋在冷月下泛起刺眼蓝光,折映在空旷平野上,令此刻夜阑如寂的成都府凭白多出几许肃杀气息,正面叫嚣起这场如期而至的战役。 随着零星火光游弋而近,满城气氛骤然紧绷,城头女墙各人慌张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郑帅毕微微狭目,默默负手远眺,如深睡良久饥肠辘辘的猛兽,欲咧嘴张口择人而噬。 二次对敌,双方已然少了不必要的周旋直面交汇。 须臾间,战鼓轰擂,喊声震天,旌旗摇曳,火光刀剑! 猛地一道冲锋号叫忽而划破长空,响彻苍穹旷野,无数蛮军纵列如涓流溪水汇入川海,漫漫涌向巍峨矗立的成都府。 郑帅毕自振精神,像一尊守护神立在坚不可催的城头楼橹,借着敏锐目力冷眼俯观敌军向着v女墙渐趋渐近。 城池上下早就受命隐在暗处的将士们,正睁圆双眼静候指令。此时郑帅毕的每举每动,乃牵一发而动全城。 火把光影清晰可辨、马蹄踏声脆亮有度,另有辎重着地沉闷摩擦等各种琐碎细响,弹指之间,南诏蛮兵已如旋风般卷至,沉寂的夜空一下沸腾了起来。 郑帅毕冷峻无波的面容忽而一个抽搐,隔空指向城下,蓄力喝道,“杀!” 或是一个信号,守城军士纷纷发出大喊,一轮箭矢如暴雨般密密麻麻投下城去,将首排兵阵阻碍得硬生生一顿。 这逼近了城池辕门,视野开阔,八面无阻,从上到下,地形斜宽,无险作挡。 打头阵的步兵一倒,后边儿吃重扛着云梯器械的士兵就更难上前。 刹时间,来势汹涌的蛮兵被城头飞下的箭雨吓去了一层褪势,怔在原地进退两难。 蛮兵几名罗苴佐人一观阵势不对,立时调前骑兵分列两路,如两把利刃左冲右突,如无人之境正面而入。 郑帅毕目露凶光,视线盯随蜂拥铁骑疾行策飞,千钧一发之际,郑帅毕复又迅速抬高手臂,狠狠一勾。 城外新一轮箭矢如网劈盖,箭羽如生了神眼直刺几名领头的罗苴佐人。 饶是西南小国再擅马术,遇了今儿预设的四面环射,亦万无生理。 第二百五十四章 脱 险 连番两轮猛攻已然破了事前约定,事态的斗然变故刹时引去城池内外几人的焦灼目光,无不疑窦丛生。 呼楞铁观瞧了一阵辕门外纷纷扫落下马的罗苴佐人,心觉忒不对劲。思其临变阵法端不像被动防御之状,也来不及细想,当下转回城头。 蛮兵骑军后方,叶念安隔空远眺,锐利双目透过纷扰的刀枪剑影穿梭而行,直直越向高处挺立之人。 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个久经沙场的英勇将领,冷光烁烁、杀机毕露,威势凛然、俯仰不惊,遍寻不见半点郑帅毕的影子。 叶念安忽然思忖到一件甚为可怕的事情,一个呼楞铁曾推算过、概率最小、最不可能的设想,登时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 远处冷器相撞发出连连哨叫,灯火之下,偶尔折射出一抹刀光,照亮了郑帅毕铠甲裹身,陌生冷漠的侧影。 叶念安猛地一个冷战,从眼前的这个景象惊醒过来,脚下跌出一个踉跄。 战事方一开始,两轮回合已推至白热化的程度。 叶念安心知郑帅毕自是早有了对策,才会此番强行变招。 只不过,未料到他竟然会主动出击,如此心急。 正这么想着,却见郑帅毕又高高扬起右臂,叶念安紧绷着身体盯向远处,屏住了呼吸独剩下弹跳的心脏。 不刻,城头落下一道空白弧线。 从楼橹两边飞下数十名手持弓弩的箭手,身段轻盈,如夜间蝙蝠一般瞪圆赤色瞳孔,所过之处,无一虚发。 适才还亦步亦趋,推行着鹅车踌蹴不前的南诏小兵,登时全都乱了手脚,纷纷丢弃鹅车,拔刀相迎,可哪里还来得及。 不多大功夫,几列推行鹅车的蛮兵如秋风扫落叶般相继倒下。 与此同时,紧闭的辕门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密密麻麻流出不少步兵,从尸堆里接过鹅车倒堆进了城去。这幕反转行动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列阵站在后方百步外的姜鹤早就觉出了不对劲,一见对面形势彻底颠倒,立时扭头逼视叶念安。 叶念安见南诏军一连几阵被攻得手忙脚乱只得穷应付,对方仍不依不挠毫无相让之意,再硬生生的往前闯只能不断送死。 想到此,叶念安毅然迎向姜鹤,走出队列数米后,伫足停了下来。 姜鹤识色,强压下怒火跟了上来,“先生,这成都府郑守备的手段,真够狠辣啊!” “族长,此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这郑守备怕是还有一重你我不知的身份。” 叶念安拉长了脸躬身一揖后,迅速贴近姜鹤耳畔道,“郑帅毕若要赶尽杀绝,何须这番周折,直接撕了令郎姜春向我等示威便可。 倘若我没猜错,令郎姜春应当还在城内,新守备做这些不过是给我们一个速战速决的信号。” 姜鹤瞅了眼辕门前的一地死伤,人仰马翻之景随处可见,再要出重招扳回劣势之际怕已是无力。 此间又听罢叶念安的这通解释,登时瞪圆了眼,似欲发作,可到了底还是硬按下肚中窜出老高的怒焰,强忍了下来。 一甩宽袖,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阴沉着脸不吭气。 饶是叶念安已推算出这南诏军的姜鹤与成都府的郑帅毕不是同路人,也深谙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乃常规之理,可真到了这等时分,叶念安还是决定搏上一搏。 郑帅毕望着城外节节溃散的南诏兵,心潮起伏不定。 想到为此一日蛰伏多年,搭上了自家几代人的性命,心间终是不甘就此战败。 方才几次挥臂甩下的瞬间,他只想合紧双眼等待箭雨落停。 正自思量间,一阵马蹄辎重轰隆巨响擦地震撼了整个四野,不畏惧地钻进枪箭密林,逆势而来。 郑帅毕再一睁眼,却见一辆硕大的鹅车正孤零零地独行而来。 见其在火光摇浮,乱箭飞射中晃晃前行,心下不免有些纳闷这等情形下,蛮兵还敢不怕死的推行鹅车出来。 呼楞铁眼力甚佳,见对方忽然派出一架鹅车迎战,顿觉有反常理,心间颇感蹊跷,总觉得那架鹅车有些异样。 直到跃出暗色,快要靠近了女墙跟前,再定睛细看,才看清车身上下、前后左右,均系满了蓝红二色三角旌旗,在夏夜细风中微微扬动,似是在向老友点头招呼。 “郑守备,这可是叶先生的车!” 呼楞铁生怕郑帅毕杀红了眼,连叶念安也不认,便想赶在其施发新一轮号令前将他唤醒。 二人看清这一幕,心下俱是一惊。 这是在渭州城时,郑帅毕喜用的独有标记,知道的人不过寥寥,叶念安就在其内。 “大人,叶先生来了!”卢小六不知何时也游到近前提醒道。 呼楞铁瞥见其身上装束与方才从女墙上落下的弓弩手无异,腹中立时火冒三丈。 此时,这片两军对峙的地域里唯有一架鹅车,仿如一个落了单又不急于撵上大部队的沉着士兵,独自一人穿梭在幽暗夜色中,不紧不慢地向着辕门方向行驶。 “放他们进来。”郑帅毕狭目微张,丢下一句便旋身下到辕门方向。 卢小六与呼楞铁愣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回过味来。索性跃步跟上,也向着城门而去。 孰料,未待鹅车行抵墙根,蛮兵后方又是一阵喊声四起,蜂涌而出的小几百兵卒如神兵天降一般,引吭长啸。 一个个纵跃如飞,视守门士兵等障碍于无物,奋勇前冲。 瞬息间,无数的刀光在空中劈来划去,一声声惨嚎此起彼伏,射出的箭矢,挥舞的火把,声浪喧天,杀气冲霄。 “小公子!”呼楞铁心一急,冲着底下鹅车大喊了一声。 候在鹅车内的叶念安见外头形势纷乱,知时机已到。掀开车帘好一阵搜寻,才对上呼楞铁的一双眼睛。 这一照面,呼楞铁已施展身法如疾风暴雨般上下翻飞,迎将过来。 叶念安趁势与姜鹤一躬身,才滑向车底就被呼楞铁老鹰捉小鸡般拎出,丢进了城门。 第二百五十五章 赔 罪 后方蛮兵见族长鹅车一燃,当下溃乱不堪。 几个部将呼喝了一声,不管不顾地直拧马首,领着一众士卒在混乱一片的城门旷地前,空打了几道圆弧,欲驱动麾下诸军再次发动狂野冲锋。 小兵早就被宋军的狠戾连攻杀破了胆,心间皆已知晓败局无可挽回。 此刻更无人敢冲锋阵前,只亦步亦回首地向后退去。 率将见手下士气不足,恐难激起浪花,登时借着胯下马力之势,竟恨恨一调头,往乱纷纷的来路策退了去。 这么一来,其停驻不前乱作一团的小兵,哪还有继续战下去的勇气,全部哗啦啦地丢甲弃械,赤着双腿反走逃窜,拼命摆脱这地狱般的修罗死地。 相较于宋军的胜利,撤下的蛮军虽有个别心存不甘,奈何大军皆缄默不语,除了马蹄踩踏再无他响,一股子伤感凄凉在残余散军中弥散开来。 叶念安才躬身滑下鹅车,就猛觉眼前一暗,身子一紧,整个人已腾空而起,全被卷入旋风之中,往上飞去。 铁塔汉此迅雷不及掩耳之举,虽简单粗暴,却干净利索地完成了双方商议之约。 待叶念安悠悠醒转过来,发觉自正半躺在辕门墙根。 待身上麻痹才褪去些许,稍稍恢复了点知觉,紧着又是一浪接一浪的酸痛钻进每根骨头,从关节缝里漫涌袭向全身。 叶念安扶墙而起,刚一扯动便觉浑身上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痛,不禁蹙眉瞥向四肢裸露处。 这一看,才知小腿手臂均蹭去了一层表皮,正有一点一点地猩红往外渗。 许是城外大战已歇,狙击已胜,一阵接一阵的吹呼声从四面八方铺卷而来,战役接近尾声。 叶念安左右一环视,发现城头墙根皆站满了人,放眼望去神色欢愉,从上到下全是一派兴奋呼喝。 叶念安眼皮游移,四下流离着,在直冲九霄的纷杂喧嚣声中眼眸一定,跟前多出一堵肉墙直挡了视线。 呼楞铁不知从何处飞天而降,正直愣愣地注视着他。 “将军,下手够猛的呀!”叶念安擦肩飞去一道眼白。 向着与之共车,同摔得够呛的姜鹤扬声道,“族长没被摔死?” “我虽年迈,皮骨还算坚实,断了两根骨头罢了。” 姜鹤先是一愣,又立时半眯着细眼,满面虬髯乱作一团,硬撑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还能讲话,看来不打紧。”叶念安掖了掖手肘被磨破的肉芽,俯身为姜鹤简单包扎了伤口,幽幽打趣道。 “哎呀,老奴也是一时情急手上使了些力道,动作是粗蛮了一点,可也是无法子,就请族长和小公子多担待了。” 呼楞铁涨红了双眼,圆脸盘子一抖一颤,急切辩解道。 “就别多话了。外头怎么样了?”叶念安冷冷截断话头,忽然正色道。 “依计行事,火烧鹅车。” “依计?”呼楞铁话音方落,对面二人已瞪圆双眼,齐声喝来。 铁塔汉子只觉一阵凉风扑盖面门,心下暗自叫屈,这事理应由郑帅毕亲自解释最为妥帖,便自顾伸长脖颈胡乱张望了一通。 寻了半晌未见其身影,知是徒劳,便耷拉下脑袋恹恹回道,“老奴救下小公子和族长,鹅车就依计扔了火球喷燃反噬回去,城外头的南昭军都目睹了燃车过程。 估摸着这会儿,已经退兵撤逃了吧!” 事情并未按计划施行,饶是呼楞铁已救下叶念安的性命,于他而言,仍难逃护主不力之责。故嘴中回话不免轻柔了几分。 “走,回去等!” 叶念安倏然站直身子,一挽衣袖,搀扶着姜鹤一跛一跛地向郑府行去。 其时银河耿耿,皓月在天。 郑府四无人声,甚至幽静。 三人和衣而躺,一扇木门隔去了这些天来萦绕在诸人心头的各色恼事。 待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叶念安望着远处余晖斜入,暮气笼罩的成都城楼,一阵恍惚。 有那么片刻光景,让他记不起来昨晚女墙外才经历过的那场生死。 “咚~咚~咚~”叩门声清脆而起。 叶念安微微垂首,兀自凝神了良久,才从案上忽灭的烛火回过神来。 落日将黑未黑的一点微光,揉出一团暗影。 “嚓~”案上蜡烛复又燃起,方才那团暗影霎时清晰起来。 “叶先生!” 郑帅毕许是站了很久,就像滚滚沙漠中一尊枯立半世,沉黑憔悴的石像,浮起一抹黯然和惆怅。 “郑守备来了!”叶念安扭转身轻轻一福。 屋中静悄悄,空荡荡。二人相隔咫尺,互相对视。 叶念安依是一袭白衣,一派文弱书生素有的清逸儒雅,神色淡然,眼眸深邃。 举手投足犀利干脆,昨日在颊上新挂的几道暗红血茄,溢出些许不同往日的铁血之气。 郑帅毕掩去怅然,扑通一记,双膝落地,打破沉默。 “愚兄有愧!临阵变故,乱了先生通盘计较不说,还……还差点误了先生性命!郑某难辞其咎!” 地下传来的这道低沉嗓音,裹夹着一抹无奈与辛酸。 叶念安端坐案沿,不是没听出来。却只一味微笑着,面色安然镇定不接话。 半晌,才平缓踱至郑帅毕身处,将其轻轻扶起,目不斜视地对上他的双眼。 “郑守备言重了! 念安一介凡人,四野飘零,即无功名又无家世,生死不足守备心忧。 你我于此偶遇,靠份薄缘。承蒙守备器重,才有我念安今日筹谋献计。 此回守城退敌全盘稳握,全凭守备本事。念安回村返乡了却心事,本就是个过客。 今儿事已两全,皆大欢喜! 待明日天明,就同家眷一道拜别守备,动身回汴梁。” 酉时末牌,天色尽黑,已到了掌灯时分。 郑帅毕听到叶念安不软不硬的回话,满身血气倒涌,跌坐在地上。 一双眼眸盯着正燃的烛火忽然一个闪烁,心中某处也随之狠狠抖动了一下,掉出一地难以言喻的苦涩悲凉。 “先生何须言输赢?不妨听一听郑某这桩可笑的荒唐事。”就着昏暗烛影,喃喃自语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释 怀 就着昏暗烛影,是一段悠远漫长又跌宕起伏的往事。 “郑某也是听父亲说,他的曾祖原是被中原前朝官员,在西泸当县令。后此地被南诏攻占,便成了南诏的俘虏。 因曾祖在官制学识上经验老道,南诏国王尤为赏识,后受到重用并被南诏王阁逻凤赐名‘蛮利’。 又任其教授南诏诸位王孙,之后一路升至内算官,可代国王处理文书和宫廷内一切行政事务,权势滔天,也由此将我郑氏家族在南诏王国扎下了不可捍摇的地位。” “饶是我郑氏成了世家大族,可操控南诏朝政,依然敌不过王朝更迭的频繁出现。 祖父辛苦创下的基业政权,被出身白蛮的清平、国老二人合谋推翻。 国老拥兵自重,将我郑氏上下诛杀殆尽。父亲年少,被旧臣连夜送出国界,在中土南诏交界苟活于世。” 郑帅毕将压在心底十几年的家世老底,一一道出,娓娓而述。 因果关联隐隐一串,一时间五味杂陈,满腔的压抑和仇恨,和着吐词时扬时抑。 “实不相瞒,郑某身负重振旧朝的皇族使命,誓欲手刃亲仇。 十数年薪胆,盘踞宋土,遥观南诏国势,全是在等有朝一日能伺机出手。 成都府久年治兵不力,若与南诏军直面对峙只会吃了闷亏。 赴任成都府守备那日,我于官道偶遇先生,心下大喜。正苦于无计应对,老天爷就派来先生这样的智囊。 有了先生襄助,我誓欲把此小国连根抄起,一举剿灭,却被呼楞铁将军拿出的楠木方匾惊傻了眼。 传说南诏老国王的执耳金瓶与薄纸地图,秘藏于南诏宫廷,无人见过。 卷轴内载南诏国的主要地域疆界、平坝河流分布。画卷内绘行宫要塞、山坡地势行路。 这是前朝老国王为重振亡朝预先修造的宝库,储藏大量的黄金白银、玉石宝器、兵戈甲胄,以备日后战争之需。 先生幸得藏宝图,我便借势推舟,欲借先生才学智慧去那北汤天按图寻宝。 当时,便作了与蛮兵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心。 然而,郑某万没料到先生与将军三人居然这么快就从北汤天全身安退。 且又做了互换人质的计策,我在城头观见插满红蓝旌旗的鹅车时,便知先生身在其内。 当时愚兄心间既兴奋又害怕,一时无法决绝。 其时亏得呼楞铁将军和卢小六上来唤醒郑某,饶是心中记恨,思量再三,最终决定收手收兵。 哎,愚兄糊涂,明知逆势逆时不可为,心念还是止不住作祟,故而行令有失。 所幸,先生及时赶回,更敲打了我及时醒悟,险些铸成大错。” 烛火轻轻跳了跳,叶念安觉得心头似被灌了一桶凉水,才知这郑守备竟也是哀情悲苦,顾影苍茫,心下不由得释然开来。 端坐案沿默默思量了一阵,才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垂下如夜眼眸。 郑帅毕见自己的一通倾诉并未让叶念安动容,以为昨日鲁莽之举已然在二人间生出了疏离。 转念又想到叶念安这一去不知何时何地,更不知再见是否兵刃相向。不禁又腾起一丝懊悔,黯然发出一声长叹。 唏嘘声沉沉落下,压在二人胸前一时喘不过气来。 “先生虽与我萍水相逢,却两次襄助我郑帅毕守城退兵。 若无先生,郑某何以被圣上钦点,以朝廷亲军名义转任成都府新守备一说? 更何况,叶先生为击退南诏反军,甘愿豁出性命深入敌营当作人质,才换来成都府的安然固守。 先生如此大义,郑某必当铭记。 此回退兵之捷,先生居立首功,且与郑某同回汴梁,上表朝廷,领赏加爵! 先生星象占卜、医病药理、兵法战术、文韬武略……涉猎犹广,胸中才学非常人睥睨。 一朝若得出仕朝堂,端能势如破竹,一展宏图,直取高位!” 叶念安蓦然惊觉,郑帅毕的话句句肺腑。可听入耳中,却很不是滋味。 当初离京推托寇太傅说思乡念妻心切,才不惜强行告假只身回村。 本也打算见了妻儿再行计较,可天不遂人愿,遭遇了村寨尽毁、娘子惨死、幼儿幸存的人间悲剧。 如今遥遥长路兜了个来回,仍是孤身一人。想收几株三花兔耳风草,回京献殷勤,却无端卷入南诏小国的旧朝纷争。 揣着前朝国王的遗物,在北汤天这个复国宝藏的鬼门关打了个照面。 叶念安独个儿沉浸在回忆中,前尘往事不断翻涌。 想到自己的坎坷身世,命运多舛,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似是得出了一番大彻大悟,对着郑帅毕回道,“念安降临人世的那刻就没了双亲,村里倒灌黄水遭受灭顶之灾,自那时起背负妖胎恶名,后因恩师命殒成了一名阶下死囚。 眼下死罪虽免,身却不由己。 远来成都府,无亲无故,无国无家,犹剩了一副虚皮囊。 这全是天命,守备又何言是非成败呢?” 想到生死无常,独自悠悠入世,如江河流水不知来去何从。 饶是英雄豪杰,到头来终究不免一死,再如清风拂过不知何地归处。 叶念安又慨然言道,“叶某出身贫寒,秉赋不强,虽有习艺却未得名师。 自知身弱力微,更无妄想。 守备好意,念安心领了。 有句老话说,读书万卷,行路万里。 念安想借着此回汴梁,云游一下名山大川,通都大邑。眼界日广,学问更高,他日方议取拾功名。” 叶念安神色沉寂,竭力挂着两颊微笑,跪下一旁,将头深深磕了下去。 郑帅毕听其话说得不重,语调虽淡,却满含了斩钉截铁,不可抗拒之意。 遂起身搀起伏地肩头,张口欲语。 可愣了半晌也未发出一字,只木然望着窗外的暗夜空庭幽然长叹。 “先生既然心意已定,郑某此厢不再挽留。 只望叶先生能在府中安心养伤,待身子痊愈再动身回京当也不迟。” 郑帅毕定定看着叶念安良久,欠了欠身,继而旋身走了出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道 别 门扇被静静拉开,夏夜细风从窗柩潜行而过,带起一地草叶轻盈飞旋于半空,落下一道道优美弧线。 ‘卜咚卜咚~’ 院内断断续续传来鼓响,清脆却不连贯。叶念安唇角微扬,一撩衣摆轻步而去。 双儿在龙小青的温柔眼波下跌跌撞撞挪着小脚丫,拨浪鼓捏在小不点的肉肉手掌里,一摇一摆,一晃一响。 “爹……爹…爹……” 叶念安站在不远处,皓白月光将一袭白衫笼起一圈光晕,小家伙竟激动地喊出了爹爹。 “哎哟,好闺女。双儿都会喊爹爹了呀!” 叶念安听闻 双儿小嘴儿里蹦哒出的两字虽然含糊不清,只能隐约辩个大概,可听进叶念安耳中就是爹爹。 扑进怀里的小肉球使劲蹭着自己爹爹的脸颊,叶念安被绵绵肌肤触碰的一霎那,全身涌入一股暖流,击麻了四肢疆在原处不得动弹。 “哎呀呀,娃娃想爹爹了,看来是叶大哥亲生的哟!” 月光西移,映出叶念安半边侧影。修长剑眉下,眼瞳深邃明亮,扫向说话之人的面颊。 却不料,除了姜春,姜鹤和呼楞铁不知何时也进到了后院,呼啦啦站成了一排,正定定望着他。 叶念安登时想起前日退兵回府后,倒头昏睡已一日一夜,还没来得及让姜氏二人父子相认,不禁浮起一抹尴尬。 旋即一把抄起脚边的双儿,动作温和轻柔,趋至姜春面前慎重一揖,正欲解释。 “适才郑守备与叶先生在屋中谈话,我等已悉数耳闻。 不知先生此回汴梁,可还是原途而返?”姜鹤抢先开口道。 “族长……念安失职,还未携令郎与您相认。”叶念安弯下身段,自责道。 “哦,小公子且安心,老奴已将余事处理妥贴。”呼楞铁跃前一步回话道。 “嗯,将军已将此事原委详细道明,老朽闻之也是颇为惊异。”姜鹤负手默立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 “我生于宋土,国乃大宋,却被迫在西南边疆夹缝中求生十余载。 郑守备出身南诏王室,却遭灭门追杀逃亡至西川蜀地蛰伏经年。 唉……当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寂静后院内,姜鹤的一腔话语犹如远古宏钟,尾音撞击扫过,‘当…当…当…’清晰明了,缭绕在每个人的耳畔。 叶念安颤了颤肩膀,微微抬首望向天际。 头顶上明明是朗朗星空,皎皎明月,可依是敌不过漫洒一地,透进心房的那抹清幽寂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一转眼,双儿的小碎步已踩得平稳扎实。叶念安、姜鹤伤势已脱,复原痊愈。 郑帅毕知叶念安心中有事,始终未再开口挽留。 只默默关注着,亲自为其备下饮水食物,一应细软,紧着提前不少时日去集镇上挑选了一些上好马匹。 “这几匹全是身高体膘的良驹,脚力迅猛苍劲,日可行千里。愚兄能力所及,也仅止于此了。” 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书生,一袭白衣温文有礼,飘然若仙。 叶念安并没作任何虚情假意的推让,只耿直恭谦地欠身行了个礼。 “哎,叶大哥,这次回去还走来时那条官道儿吗?”姜春突然冒出一句无厘头的问话,瞬间引去诸人目光。 “嗯?还没想好!”叶念安双眉一挑,不知如何接话,下意识地回复道。 龙小青刚跨上马背逗着双儿,满面的温柔似水,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对话的意思。 “嘿,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们都忘了么? 临墟县那酒楼…… 那县令…… 那贴在城墙上的捕告……” “啊呀!赶紧把嘴给我闭起来!” 叶念安暗骂了声不好,眼梢余光旋即瞥向身侧,却见方才那滩柔水已然结起一层薄冰。 不及多想,一纵身跃至阿春面前就捂紧了那厮嘴巴,堆起笑脸。 “嘿嘿,姑姑莫急,姑姑莫急! 阿春兄也是好意提醒,没甚其他意思!嘿嘿……” 饶是叶念安这般身手快疾,龙小青已经腾空飞起,剑尖斜指,对着阿春刺了过去。 “哎哟喂,叶先生姑姑这身法当真了得嘛!” 卢小六登时瞪直了双眼,浮起一抹无法言语的神情,惊讶、赞叹,或者是难以置信。 “哈哈哈哈,稀罕! 先生与龙姑娘这相处招式,当真有趣。 若非郑某亲眼所见,端不能信你是姑侄二人。” 郑帅毕忽而一阵豪爽狂笑,趁势拨下架在阿春颈上的剑锋。 “愚兄倒还不曾忘你等在临墟县所遇之事,故而特意为先生准备了通关碟文。 所幸我在渭州任过守备,临墟县离渭州城也不多路程,紧要关头报我郑帅毕的名头,许是还能卖上几分薄面。 先生手里有了通关令牌,行走官道也能畅通无阻!” 说将着,郑帅毕递过一个布囊塞进叶念安胸膛,眼底波澜肆起。 一瞬间,众人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就此凝重得压抑起来。 此时在场诸人皆不知道,今日之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或许物是人非,野草枯荣,大河改道,巨湖干涸。 可人世沉浮,岁月变迁,也终究是要散的。 片刻的沉默,叶念安见郑帅毕此番用心定是不舍他就地离开。心知再作逗留,只会徒增伤感。 念到此处,叶念安狠狠甩开衣袖,垂下深深一礼。 “承蒙郑守备一路照拂!念安谨记这份恩情! 叶某,就此别过! 还请守备莫要远送!” 郑帅毕周身一颤,嘴唇阖动了几下,喉咙里似是哽住了甚酸涩发硬的东西。 立时吸进一口气,微笑道,“小六,务必替我照顾好叶先生。往后的日子,全倚仗你了!” “守备放心!小六誓死追随叶先生,一定尽己所能,照料先生一辈子!” 卢小六的衷心表的这般慷慨激昂,身旁几人均是浑身发抖,掉下一层鸡皮疙瘩。 叹息了一阵,众人觅路而去。 这番起行,虽说是要回汴梁,可叶念安一心想着云游,奈何临行前又答应了姜鹤父子,将其送回渭州境内。 没奈何,叶念安只得先行按下游历天下的念想,收住信马由缰,不辨东西的性子,待分道扬镳之后再行计较。 第二百五十八章 始 行(上) 耀目夏阳中,叶念安数人比肩同行。 足下红尘滚滚,前路荆棘漫漫,却依然抵不住其逆势攀崖,奋力前行的步伐。 前些日子,阿春、呼楞铁几个都是各怀心事,身负重任。 来了成都府小一阵子,一直没得空好好逛逛这个闻名遐迩的天府之国。 离了成都府,束在几人身上的绳索也自然松垮下来。此番要走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 川南蜀地素来经济繁华、百业俱兴、物产丰沃。尤是那蜀绣、蜀锦,川剧、茶艺盛传千里,乃边蛮邦夷心之所往。 昔人谓,西蜀山水多奇、风景灵秀,这句话当真一点不假。 出了城门沿着官道,时有三两一拨的百姓路人背包束囊逆向而行,面色悠然,神态虔诚。 或有欢愉笑语,或有自顾深思,各色俱之。 “蜀地山川多,山上庙宇寺观数百成群。成都百姓多信佛,每年入春以后均有不少邻乡住民,专为游山玩景、祈福烧香慕名而来。” 卢小六人虽骑在纵列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引转了所有人的视线。 呼楞铁自郑府听完卢小六那通假模假势的奉迎之词后,心里一直不痛快。 离了郑府,出了城门,行过好一段脚程还是情绪低落,始终耷拉着圆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叶念安原先走在最首,转身看卢小六的时候,眼梢余光扫到了他那张阴沉且不柔和的圆脸。故而扯了扯手中马缰,迎上前去。 “将军,这是何故?离别生愁?还是留恋蜀地风光呀?”叶念安满脸潇洒,朝着铁塔汉嬉皮道。 “小公子,这会儿还拿老奴来寻开心呢!”呼楞铁目不斜视,语气中夹着一抹委屈。 “嗯,这成都府确实是个好地方!”叶念安先是佯作了一声感慨,忽而又调转话峰道。 “不过,城中最繁华的芙蓉茶楼里那有名的点心、上好的普洱,将军可是都尝遍了。按理来说,也是不虚此行,无甚遗憾哇!” 明明是句玩笑话,合着低语间的温热气息及话中怼意一同钻入耳中,偏偏滋出一抹说不上来的亲密之感。 “我……” 呼楞铁见叶念安故意岔开话题,心下一急竟支吾的不连贯起来。 “小公子,卢小六,这厮……到底怎么个意思?” “嗯?将军方才是没听见卢官爷的话么?” 叶念安望着呼楞铁语无伦次的捉急模样,强忍住肚中翻涌开来的笑意,面儿上仍扮起严肃。 “我与他面冲,往后小公子身侧有他没我!” 见自家主子这般认真的回话,呼楞铁面色霎时铁青,噌地从腹腔燃起一团怒火,嗓音声调也随之高出几分。 “嘘!” 叶念安观其越说越激动,似欲发飙之状,赶紧伸出修长食指竖在唇间。左臂一把揽过呼楞铁的厚实肩膀,头颅贴其耳畔。 “将军莫急!我也是念他那日与我等同去蛮兵军营,返城如实回禀守备详情,又与你一道及时剔除了盘踞在郑帅毕内心深处,根深蒂固、恍惚魔性的执念,才答应了守备将其带在身侧,一并回汴梁历练历练。” “历练?历练他奶奶的! 这厮仗着自己轻灵矫健,行踪飘倏,宛如鬼魅,瞧着就非是好人!”呼楞铁仍在气愤头上没有平息,嘴中不解恨道。 “哎呀,将军您想想,龙殿司与您都住北边,这言行举止、穿戴习性、食宿喜好,在成都地界兴许不算显眼,可回了汴梁我还是要归在寇太傅一脉的哇! 更何况,我那小闺女如今也离不开龙殿司的照料,这样不就是苦了将军你么?” 说到此处,叶念安突然顿下,引着铁塔汉朝前边弩了弩嘴,又压低声音道。 “姜春那憨货回了渭州,左右都是缺个生火煮饭的。 卢小六就专负责这些个跑跑腿、传传话的打杂琐事。 嘿嘿,将军您在我心里,可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替的。” 呼楞铁勾起两道眉,盯着叶念安那张滔滔不绝,欲将死物盘活的嘴唇,独自喘着粗气,也没去接话。 面色不紧不松,不点头也不摇头。 “卢小六与将军,没法相提并论。 论官职,卢小六没你高;论情分,他不及我俩深;论年纪......” 叶念安说到之里,自觉话意不对,稍一琢磨,又立马醒过神来继续道,“年纪尚轻,心智不全,忒得需要历练!” 铁塔汉见叶念安摆出一副故作老成的架势,屈尊逗他,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方才还气鼓囊囊的内心,犹如融化了一般瘪下大半,悻悻然自我安慰了一番,便将圆脸盘子别向一边。 二人一来一去,不知觉间已并肩低语了不少时间。 其余几人也放缓了脚程,边行边等。卢小六恰于此时回望过来,露齿一笑。 此番景象,落入叶念安和呼楞铁眼中,脑壳均泛起一片空白。 铁塔汉想到方才那句需要历练的话,复再望向前方咧嘴傻笑之人,自禁一阵抖瑟。 ‘卢小六心智时大时小,时老时少,这会儿,这笑……倒有点像小孩。’ 呼楞铁猛然回神,对上叶念安双眸会心一笑。 “哎呦喂,叶兄,可晒死我了。 我等现在有了脚力,可比来时省事儿不少,想去哪便去哪。你说,那临墟县……” 阿春还如捣蒜一般嘟嘟囔囔说着,忽然觉得一股凉意横面袭来。立时收住话头,仰起半截头颅虚心瞥去。 扫进眼底的,果真是咫尺外正阴沉愠怒的半张俊脸。阿春仿若被闪电一击,倏地收回余光,一勒缰绳向前逃窜开去。 经了姜春这通闹,倒是激起了叶念安的一个念头。 遂伸长了脖颈开嗓道,“前面是哪个地界?” “先生问的可真是时候,这往北走是茂州,回汴梁城可路过渭州,倒是顺倒。 往南么,最近的地界是泸州,往黔州、夔州,再横穿京西南路,也可通向汴梁。 就是与渭州相背而行,脚程离得有点远。”卢小六自接过话头捋顺了路线方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始 行(下) “唷,真没瞧出来,卢官爷对这地势形貌也颇有研究呐!” 诸人听罢卢小六的行路建议,都陷入短暂思虑中。唯独姜春眼冒金光,冒出这句道。 “咳,我爹爹手里控着江浙两路的盐业,对其分布、产量、供销可都是门清儿。 也是巧极了,我刚说的那两道儿,正是川陕地带井盐运销的官道……” …… 短短一刹那,叶念安不禁暗忖道,‘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多是困在横谷寨未曾远离。 饶是近前一两载,被发配了青州、远赴了汴梁及刚刚离开的成都府,几地离得虽远,可于他而言,终究只算得上是蜻蜓点水,走马流水的过客。 眼下,好不容易能自由洒脱地闲走一方,更不能错失这个云游天下的好机会。 心下有了计较,叶念安面儿上不由得浮起一抹欣喜。遂一提马缰,插进前边几个的交谈中。 “嗨,这几条道我卢小六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全仗着我那爹爹瞎操心出来的。” 卢小六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眼波停在呼楞铁脸上,嘴中话语一字一顿,抑扬起伏。 “喛,卢官爷当真深藏不露呀! 您这等家世、这身轻功,啧啧! 怎的也甘心干这伺候人的行当,真是……” 姜春本是一副崇拜神色,待卢小六说罢,似是有些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作为,轻摇着头表示可惜。 呼愣铁撞见卢小六似得瑟似显摆,神气活现的嚣张之态,本已强按下肚中燃起的怒火。 这会儿,再经阿春话里话外不合时宜的一通捧,噌得拉下圆脸盘子,欲欺前算仗。 “叶先生,前面不消一里地,便出梓州地界。下边怎么走,还须先生紧着决定。” 姜鹤见机得紧,暗觉说话气氛斗然尴尬紧张,立时迎向驱马正近的叶念安双拳一拱,转移了话题。 “族长!念安正想询问您老的意思。”叶念安略一躬身,谦和回揖道。 “念安方才仔仔细细思量了一番。回想自汴梁出发后,我等走的是河东路、永兴军路再辗转至成都府路。 这一路横贯北部,再直穿向南,虽颇费了些周折,倒也算走了个痛快过瘾。 我想着,如若回程南行,往夔州路方向走,那这蜀地川峡几路,我等也算是走畅走通了。” “哈哈,妙!甚妙!叶先生如何想便如何做,莫要考虑老朽。” 叶念安将心中滋出的念想婉告了姜鹤,只是想试探一下姜鹤的想法。 究竟下程往北往南,是送行是散心,仍须待其定夺。谁承想,姜鹤一捋白髯一声朗笑,便爽快答允了。 “老朽自十数年前离了渭州城,就一直栖居在南诏国的苍山洱海旁,还不曾有机会游览我大宋河山。 既然卢官爷对西南川地一带这般熟稔,想必由他带路自能省力不少。 老朽不耻,叶先生若不嫌麻烦,我父子二人就继续与诸位作伴同行了哇?” 叶念安心原想问过姜氏父子再行计较,岂料族长故意放低了姿态迎合,胸中立时涌起一股暖流,对其亲切之感斗然而生。 旋即,拱手一揖。 “族长哪里话!念安一己私念,托您成全。有您相伴,当是念安求之不得,只是耽误了族长返乡之期。” 已久未出声的卢小六观此二人顺利达成共识,不知何顾多出一层顾虑,便想赶在出发前再敲打一下。 “叶先生,小六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自卢小六拜别郑帅毕,当众许诺一表忠心后,叶念安暗中留意了好几日,观其身动举止,已去了初识时的那股子浮夸痞性。 卢小六平日极少疾言厉色,此刻骤然正经起来,倒真有几分威慑力,早前烙在脑中的坏印象已去除了大半。 现见他有话要说,也面含微笑接话道,“何来的当不当说,卢官爷请直言!” “从成都府沿道南行往东,乃泸州、梓州、夔州等一众地界。 待我等出了梓州城门,就意味着正在远离西川一路,渐渐东移进至峡西二路的夔州地界。 虽说这越往东走,地势越趋平坦,但这一路皆是江河密布,湖泊纵横,沟壑交错。 此川蜀之地,地貌本就复杂多样。地势高差悬殊,气候又多变,平原盆地湿热,高山高原高寒。 真要整整横贯一路,于我等而言,不得过于乐观呀!” 卢小六侃侃说至此处,逐一扫过每一张脸,似是遗漏了甚紧要事,复又郑重其事继续道。 “另外,这梓州、夔州二路听起来相隔不远,可民情风俗却是天壤之别。 出了梓州地界,乃夷人群栖盘踞之地。 夔州且是夷汉混杂之处,各色夷獠颇杂,分布散广,时有掠劫我宋人钱财、牲畜之常事。 这些个蛮夷,相较我宋人而言,尤是粗野蛮犷。 小六冒昧,丑话在先,别辛辛苦苦崎岖山路走过大半,反因收不了脾性在那蛮夷之地犯了事。 那三不管地带,可真不好办!小六权当给诸位敲个醒,叨扰了!” 卢小六说完举臂一拜,又将视线落回叶念安脸上,等其发话。 就在卢小六这通长话半道,叶念安已悄悄挪到了呼楞铁身侧,伸臂勾肩,并排而倚。 中途肉墙数次试图挣窜而起,全被叶念安牢牢拑制住用力摁了下去。 “卢官爷真是费心了!烦请带路!” ———————— 昔人常谓‘蜀道艰难’,是指盆地外围的每个方向都是重山峻岭,层峦叠嶂。 其西南地势险固,与东北两向外部联系的往来通道不甚畅通。 不论是运输要塞,还是商货漕渡,皆绕不过东、北两个方向。 大体上,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北边为陆路,行栈道,二者俱极险要。 叶念安等人由成都府东出,横穿梓州路,大抵经泸州、恭州、涪州等州县,以夔州为其门户,多数要行水路江道。 其时蜀地七八月,伏旱无雨,顺着官道一路疾行。 头两日还能沿途欣赏到无数风光美景,可又往前行过一段,山势渐现陡峭,道旁层崖峡峙,山下江流如带。 第二百六十章 夜 宿 众人站在坡道远望尽处,下行临江歪歪扭扭隐幽之间忽现一条驿径,道虽不甚宽,沿途道旁倒是有田梗庄稼稀疏零落。 再往里去,影影绰绰似有火光闪动,想来正有农家住户炊米生烟。 待叶念安六人绕出荒山野径的几个弯,正式走进驿路时,天已擦黑。 除了江面偶尔泛起的点点白光,周遭什物均已看不真切。 此时已近晚膳时分,人乏马累均应休息,便想着进到村中打尖饮马,待天明问清了来路去势再行计较。 孰料,山绕水环,约莫又行了一顿饭的功夫,沿途仍是满目荒凉。 耳畔除了蹄声得得,江水潺潺,遍寻不见一丝炊烟人迹。 “妈巴羔子的,这是见鬼了还是老子眼花了?怎得一下来就没人烟气儿了?”呼楞铁举臂一揩宽额,犹自轻骂道。 “亏得有良驹充作脚力,郑守备这回可是长了千里眼,神仙下凡哟!”阿春抚了抚马头,一阵感慨。 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头顶已是星空烂烂,如银水横贯天际。 众人正自泄气失望,路忽左折,道旁林木渐而丰茂,才驰过去,又是顺路一转,眼前猛现一片开阔之地,一座土瓦房舍赫然耸立。 暮色苍茫中也未多留意察看,长路饥疲,心烦气躁,此间难遇人家,诸人心下独剩了欣慰。 数十米的幽径尽头,是一扇已有些年头的厚重木门,也无甚装饰,只是从半虚半掩的门缝里透出影影烛光。 叶念安不多言语,打首一勒马缰径自向内,众人尾随鱼贯而入。 进得门厅,灯光大开,才恍然看真切这临江驿径竟还有如此宽旷的客店。 房虽土砖,却颇为高大整齐。 厅堂摆设算不上气派,四周墙壁、房梁窗柩虽显陈旧,厅中桌椅却是一尘不染,崭新发亮。 四下扫视了一圈,厅门阶下站着一个灰衣老者,身侧一高一矮两名伙计皆着青色布袍,面容衣履颇为干净。 月圆之时簌簌走进一串异乡客,灰衣老者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立时闪烁晶亮,往叶念安身后稍一伸颈张望,赶忙做了个‘请’的手势,躬身招呼着让进了厅堂。 “哎呀呀,几位爷,里边请!这是打尖儿还是……” “别整废话,紧着上管饱的饭菜,拣好的尽管上,老子饿扁了!” 呼楞铁才一进门,便扯嗓嚷了一通,直接打断了灰衣掌柜的热情问话。 说罢,呼楞铁忽转身躯,小心翼翼地接过龙小青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双儿,展颜一笑。 掌柜遭了铁塔汉气势汹汹的一声喝骂,登时闭紧了嘴巴,只怏怏跟在后头不敢启口。 龙小青解放双臂甩开马缰,与姜春父子一应陆续绕至厅堂坐定。 待不一会儿,两名伙计先后端上一大盘冷牛肉,一盘腌制腊肉,一笼白嫩蒸饼,一小碟豆干,一木盘圆眼以及一壶热茶。 待吃食摆盘一应停当,正有浓郁茶香从壶嘴袅袅溢出,许是茶叶经了开水烫,此时恰好香气氤氲,反是刺激了围坐等吃的几人味蕾更开。 卢小六牵着几个的马匹,被高瘦小二领进后院马房。 乌漆墨黑间,好似听见院内有甚动静,才一脚踏下,‘咕噜噜’一下,一群活物拍翅飞起。 “偶滴个娘啊!什么鬼东西?”卢小六许是没有反应过来,吃惊喊道。 “去去去!”高瘦小二一阵驱赶,“一群野鸟罢了!许是怕生!” “野鸟?”卢小六轻轻抽了抽嘴角,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转出后院,大步走向厅堂。 “说起来,这临江倚山的土楼矮房能有这般住店已是稀奇。 可这正堂后院的马厩竟也这般大方,那马槽长长两排,又宽又大,少说也能容下三四十匹马……” 卢小六一边嚼着蒸饼,一边兴奋地说着话,手上还忙着比划方才在后院看到的情形。 “几位爷,这菜……可还配胃口?” 几步外,掌柜正领着矮胖小二来添茶水,顺势指了指桌上的几盘餐食,迎笑问道。 “极好,极好!”姜春捣点着头,又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口中,含糊不清道。 “哈哈,爷几个吃舒坦了就好,这我才踏实!哦,各位的厢房已经备好,随时都能歇息。 有甚吩咐使唤小的便是,几位慢用!” 灰衣老者和善谦卑的笑容始终挂着,直至行礼离开。 叶念安见灰衣掌柜如此奉承,脑中不由得徘徊起小六方才的说话,眼睛也不自禁地移向掌柜还没走多远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叶念安收回视线,复又偷偷瞄向正收拾碗碟的矮胖小二。 观必主仆三人皆是一副朴素装扮,衣履整洁,待客热情,无可挑剔。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终感觉过于谦和的与此荒山野岭的土狭民贫,有些格格不入。 叶念安皱眉呷了一口热茶,肚中不由生出一阵疑虑。 “我那娃娃许是路上颠簸地累了,晚上也没进食,麻烦掌柜再煮些白粥送到厢房。”龙小青回房前,特意又找了掌柜。 “姑娘怕不是这里人吧?咱这一带的香稻可是有名的很,我这就吩咐去,让娃娃尝尝!”灰衣掌柜慈笑着。 【翌日清晨】 ‘咕咕…咕咕…’ 窗台落下串串低声呢喃,成功引起了双儿的兴趣。小不点兴奋地跑出屋外,循声而去。 “双儿呢?” 叶念安打开门扇,已是许久没见过龙小青那张冰冷肃杀的神情了。 “闺女?她不是……”叶念安愣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双目一震颤抖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哟!” 话还没完,龙小青已如疾风卷过,不见了踪影。 叶念安直觉胸口有股怒火燃燃升起,平日若换作别人,依着他的性子,早已暴口大骂了。 可是对龙小青,他偏生还发作不得,只郁闷的憋着怒意,铁青着脸跟了上去。 “双儿!” “双儿!” “双儿!” …… 顷刻间,各色呼喊声响此起彼伏,斥满了客店前厅后院。 小不点独坐在后院,被一圈啄食的灰鸽紧紧包围着,正咯咯咯咯自乐地笑着。 腰间波浪鼓‘啵咚啵咚’的闷响,随着小双儿时动时静的节奏若隐若现,勉强越过院墙透出些许微弱声息。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后 院 “哎哟哟,这可怎的是好?”姜春一脸愁容,拍着手掌在原地徘徊打转。 “这荒郊野岭的不牧之地,莫说人迹,有根鸟毛都属稀罕事儿了。 这张眼瞧去,除了这家土楼客店…… 哎哟喂,咱多水灵的双儿哟,可是跑哪调皮去了!” 阿春自嘟哝到此处,复又勾起眉头,一嘴的哀叹。 大清早,此临江客店的后厢内,就被几人高扯的嗓音扰了清净。 这会儿,呼楞铁见姜春自正虚头八脑地胡乱张望,一副不开眼的瞎哭闹劲儿,旋即脚尖一探,狮身已飘至阿春背后。 几根粗指一下摸至后腰对准,使力拧出半道圆弧来,还未待阿春有反应,呼楞铁已硬生生掐灭了其将欲冒出的憨愣苗头。 “哎,哎哟!疼,嘶,谁啊…” 阿春转过脑袋正欲算账,却发现身上的皮肉痛楚源自呼楞铁,嘴中正欲脱口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 “还嫌不够乱么!赶紧给我闭嘴!”呼楞铁借着阿春侧首,瞪圆狮眼警告道。 闻讯而来的灰衣掌柜,一路对着零星散立厅堂、院落里的几人,不停安慰。 “几位客官莫急,这大清早的店堂门栓还没来得下呢!娃娃许是还在屋子里。再分头找找!” 诸人听罢,略一停顿,相互以目示意,便自选了一路散开去。 要说这临江客店不大,就只有三进院落而已。 若是在那繁荣热闹的汴梁,顶天只能擦到中下型规格的边边。 可在这荒僻贫瘠,川狭壁陡的混杂地界,眼前的几进屋舍许是已能让他们费些心思。 山间清晨,空气在众人分散后骤然稀薄,嵌入了短暂沉静中。 后院马厩灰鸽哄在一堆闷头啄食,嘴中时不时抖出‘咕咕咕咕’的颤声。 双儿黝黑的眸子,盯着灰鸽一点一啄的脑袋,忽而想到了什么。 ‘咕咕咕咕’又是一阵低吟,声声入耳。 这一下,双儿忍不住也咕咕咕地叫了起来,两只肉肉手掌捂在自己的小肚皮上。 “姑姑,姑姑……” 小家伙轻声喃喃了几下,渐渐有些坐不住,半坐半立间,腰上波浪鼓随之身动不经意地敲了几下。 小不点儿肉肉圆圆的身体刚要从包围圈里竖直,鸽群便受此动静一振扑飞上空。 其时日色澄净,天际正有云彩丝丝缕缕舒展伸开。 双儿仰头看到明净高空,灰鸽拍翅,飞纵如梭,顿时又咧开小嘴,手舞足蹈。 小肚皮一吸一吸拱着胸前的水绿肚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腰间的波浪鼓也一起一伏地低鸣着。 只不过,山中高旷,群鸽飞旋,破云穿雾。 这一阵势,立时吸引了散在客店各个角落的几人。 回过神的双儿,嘴中依是‘姑姑,姑姑’地叫着。饶是声音轻弱,细如蚊呐,仍旧绕过院墙,转了数道弯折,钻进了叶念安的耳膜。 纵然眼前两个年头,没甚空当练习三叩法门,可在横谷寨的东山顶,练了十数年的挑水砍柴,屏气细听,耳目灵捷还如往日。 叶念安面儿上一喜,倏得收往正疾行在厢房长廊里的双足,转身奔向后院马厩。 “双儿!双儿!” 小家伙乌黑的眼珠蒙了一层雾气,细汗涔涔,正抿紧了双唇耷拉着脑袋,小脸不甚活络。 蓦地听见叶念安渐行渐近,如风一般逸散无形的熟悉声音飘进马厩,小不点激动地原地蹬了蹬脚丫子。 “双儿!” 叶念安心弦一绷,看到小家伙泪眼挲挲,委屈巴拉地冲他扑来时,心房一阵抽搐。 “姑姑,姑姑!” 没想到的是,双儿踢蹬着并不稳扎的双腿,从叶念安张开的八字双臂轻轻绕过,直扑进其一步之遥的龙小青怀中。 “双儿,可急死你爹爹了!”阿春有些看不过眼前景象,替叶念安不平道。 “姑姑…姑姑……”回到龙小青如水温柔的怀抱,双儿竟刹不住的娇嗔。 “唉,什么世道哟!”叶念安悻悻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臂,苦着脸假作生气道。 龙小青冰冻未化的唇角好似掠过一抹笑意,只在低首的刹那又隐去了踪迹,替作一抹嗤之以鼻的神气。 这一番闹腾,虽说有惊无险,可当时当刻心念俱疾,心尖却如针扎一般,刺痛了每个人的心窝。 即便双儿只与叶念安有血缘关系,此同行六人从无交集,各不相干,可在当下几人的心里皆莫名掠过一丝怅然。 此途漂泊,个中滋味,也唯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惊魂乍定,众人先后步出马厩。 ‘咕咕咕咕’又是一阵簌簌碎响,从身后空地清晰传来。 叶念安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回转过身子,动作极为缓慢。 方才一哄而起、扑翅高飞的那群灰鸽,这会儿又安安静静地停落到此客店后院,继续啄食着散在灰泥地里的小米碎屑,一双暗褐利爪摊开撑直着。 叶念安犹自皱眉环顾了半晌,眼神锐利如刀,小跑几步跟了出去。 “掌柜的,后院马厩里可是养了不少鸽子呀!”趁着灰衣老者前来询问,叶念安当先反问道。 “哦!你说那群野鸟么?嗨,这穷僻地方,鸟也寻不到食吃。 后边儿马厩偶尔会有谷子碎米掉出来,这群饿鸟吃着吃着就把我的马厩当成家了。 ”掌柜略一凝神,动作稍显迟滞,登时松开紧绷的面皮忙解释道。 叶念安微笑着轻轻点头,直视着灰衣老者浑浊却另放异彩的双眼,静寂良久才彬彬有礼接过话。 “当真稀奇!” 掌柜察觉到方才答话似有些不自然,又仓皇回应道,“公子,莫不是这群该死的野鸟伤到娃娃了?” 老者佯装了笃定镇静,试图掩去眸底依稀透出的惶恐和不安。 然而,其过分热切的关心,反而更加剧了叶念安对此事的好奇和怀疑。 “掌柜哪里话,我等一行夜宿贵店,承蒙您盛情相待,才扫清我一路的舟车劳累。 当是小可要言一声谢!” 叶念安不慌不忙地说着,声音清亮,语调优雅,递去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弃 舟 “昨儿瞧几位爷夜来投宿,风尘滚滚,似已晓行夜驰了多日。 老可观尔等一脸倦容,便想着让大伙儿歇息好了再探去从。” 掌柜面颊刻满歉意,话锋陡然一转,又巧妙绕回到叶念安身上。 “真没想到,身在异乡还能受此悉心照料,真乃叶某福气!小可就替各位道谢掌柜了!” 叶念安说罢,举起双臂向灰衣掌柜重重施了一礼。复又噙着一腔诚意,淡淡说道。 “我等一行始于成都府,至此已辗转经过梓州、泸州等大小州县。 欲继续东行,去往夔州拜会一位故友。 喛!只一心赶路,想待出了城关再寻客店。 谁承想,山境回环,岔道错综,加之地域不熟,几个弯转之后,便迷了方向。 也未知途中可曾错过下山捷径,只晓得待我等摸至山脚,天尽落黑。 全凭着头顶朦朦星月,才寻见掌柜的这个落脚处。” “原来如此!”掌柜捋着颚下白须若有所思,面儿上愁容一点一点儿的聚拢,凝成一团浓稠。 “诸位兴许不知,此地已是赤水河与长江交汇的三角地带,渡过江岸,便是连接川渝黔的三峡腹地——合江县。 这临江驿县,夹东西两川,抵盆地边缘,地势南高北低。 东南、西南两部多为中低山地,中部平坝,西北丘陵。 境内百川汇流,千峰竞秀。横穿此县一直往东,便可东出离川,通往中原。 只不过,川峡东线平行岭谷,迂回曲折,路途艰险。此程颇费脚力,却又是川东黔北必经的交通要塞。 整条驿径沿河筑路,横岭越垭,非但水陆兼备,还联通了与外部商贾往来、官文货运的公私两道。 别看老可这家临江客店不甚起眼,室内一应陈设稍显破旧,但几进楼院还算敞亮通透,桌椅板凳整洁干净。 最紧要的,这条羊肠驿径是川峡四路‘水陆所陬、货殖所萃’之枢衢,也是东出北上的必取之道。 要说几位爷来得忒巧,老可这家客店每月分作两程。上半月开张营业,下半月进粮补货,加之上坡下行耗费脚程,正凑整月。 老可前日才下山采办补齐了各色什物,运进客店……” “哎呦,掌柜的,您甭掰扯这些旁的了,利索指一道儿,让咱快些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吧!” 阿春吮着白粥,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中止了掌柜没完的长话。 “哦哦……这依着往日,当行航道水路。 舟取水路出川,行不消七日,可抵诸位要去的夔州城界……” “水路七日?” 叭的一记脆响,呼楞铁猛然拍下筷箸,瞪眼望着掌柜,面儿上已现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焦灼。 正围桌低头进食的几个,忽而又吃一声惊喝,手中瓷碗险些滑落。 闷闷间偷偷斜眼瞥去,全将疑惑停在了铁塔汉急促喘息的圆脸盘子上。 叶念安深遂的目光在呼楞铁身上停了一会儿,似是瞧出了他从眼底流出的不安。 铁塔汉一怔,忙心虚的避开视线,尴尬拾起桌上筷箸,自将话停了下来。 双儿许是方才在后院就觉得饿了,勺子才递到唇边,小家伙就已张圆了嘴巴,满足地吞进口中。 龙小青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喂食娃娃,耳中听进的字句却是一字没拉。 心下对呼楞铁突然的揠旗息鼓觉得有丝好笑,嘴角不自觉间扬起半道弧线。 “诸位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龙小青素来高冷,鲜少与人搭话,冷不丁冒出一句,噌地一下又是一波诧异。 “老朽四海漂泊,半生闯荡。八荒六合,疆土之大,难免存有差异。 北方水少、河流少,多数北人不习水性。 呼楞铁将军久居北边,听闻水路行舟日程稍长,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断无半点冲撞之意。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姜鹤到底年岁偏长,一嚼话头便已尝出了滋味,立时为呼楞铁方才的情急之举打起圆场。 “我……呼楞铁……素不习水,也坐不惯船。” 铁塔汉见姜鹤解围,有心感谢。可转念又觉自己不谙水性这事当众出了丑,心里总有些不痛快,接话语气也难免柔和不起来。 “自古有云:山性使人塞,水性使人通。 客官莫急,眼前正值盛夏多雨,山溪水涨,人不得通行,须得弃舟另辟度山越岭、攀援过岩之蹊径。” 听至此处,呼楞铁方才还郁闷的面皮瞬间打开,深黑眸子闪出一道亮光。 “……从老林旁走,极为幽险。少不得一番行旅之苦哇! 近段时日,打这沿江驿道过的旅人渐行渐止,好端端一个闾阎扑地,商贾云屯的舟楫集市,连番雨势水量斗增。 驿径渡口离长江不足半里,又受汉水上游山洪大至,形成诸多乱流旋涡。 几江相汇于此,饶是善于操舟,深谙水性,遇上这般惊涛洪浪,也会随之起伏尽失平衡,沉落水底必死无疑。 渡船梢公撑篙摇橹难度陡增,皆不敢轻举妄动冒险逆行。” “那么说,只能走陆路,没得选喽?” 姜春撑着腮帮子,一副了无生趣的姿态。 灰衣掌柜说至半道又被阿春插嘴打断,叶念安倏地拉长了脸,甩去一道眼白。 阿春敛起嬉笑,知趣卷起舌头。 “倘若马作脚力,需得几日抵城?”叶念安再次转向掌柜。 “舟循川则游速,人顺路则不迷。不好说啊!” 灰衣老者轻摇了摇头,“设若当地土著熟识地形,还能避开歧径幽壑少走一些弯路,十天半月也不是无望。 但换作他乡来客,就是翻山越岭,千里征程。一月为期吧!” 掌柜此言一出,叶念安满怀期盼的心登时就凉下半截,尽有些泄气地塌下肩头。 “一日无二晨,时间不重临。一夜休整,人马正奋,不如就此赶程。” 姜鹤见叶念安现出萎靡沮丧之态,不忍再泼冷水,只得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温言抚慰道。 叶念安兀自沉思了半晌,紧蹙双眉渐渐打开,似是有甚顿悟,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百六十三章 王 村(上) 车马辚辚,处处是路。 行约七日,从烈阳高照到皓月当空,六人始终徘徊在纵横交错的五山六水中。 “哎,那临江客店的老头是说了弃舟行陆路么?”卢小六眉心夹川,有些不肯定的问向姜鹤。 “正是。” “不是说这川峡东线是迂回曲折的平行岭谷,颇费脚力么? 怎地走了这么些天,全他娘的是水呢? 别是诓咱们的!” 卢小六自放慢速度等姜鹤齐肩,扯嗓嚷道。 “老朽观此地貌甚是特殊,按着脚程,我们应当已远离合江县的驿镇渡口,从西南山地转至了东南丘陵。 这会儿,许是正在中间一段的百川汇流中飘呢!”姜鹤自析了一通,说到后半句觉得有趣,不禁咧了咧嘴。 “唉,老姜,我这一进山谷,后脊梁骨就‘嗖嗖’发凉!” 卢小六越说声音越轻,神秘兮兮地贴向姜鹤耳畔。 “我可是已经观察了一路,你说……这里像不像你们去过的北汤天那片松林?” 姜鹤倏的勒停马缰,侧首盯住卢小六正拢起手掌故弄玄虚的脸,心下划过一丝惊惧。 “吓唬哪个哟?你也去过北汤天密林么?!” 姜春擦身一跃,对着妄自想象的卢小六一通鄙夷后,潇洒驰过。 马背上的小六愣愣望着姜春飘离的背影,一时气急的回不上话来,在心底暗骂了几声阿春后,张望起四下景致。 仔细一瞧看,才发现这沿道两岸俱是植被密布、古树如虬的原始森林,奇特伟岸、参天直耸。 雨势恰止,云雾弥漫中,似有瀑布高悬缭绕而下,悠悠漾开一片氤氲。 半遮半掩间,几许真实,几许梦幻,哪儿是水,哪儿是岸,已全然分不清。 峡谷当中夹着一江醇水,碧绿如玉,清澈见底。时而水平如明镜,静不见涟漪;时而滩急似银河,怒可掀磐石。 越往前去,景致越显灵秀。 众人迥出意外,沉醉在此水澄若碧、峡青若翠的仙境中,全忘了来时的雨势滂沱,肢陀起伏。 俣俣碌碌,沿江行近半日,渐渐现出大片山地,山道虽也泥泞,且还平整。 又行过一段山内平坝,除有一程七八十里的离岸水路须作弓形绕越外,最末一段还是水势湍湍。 依着平日春秋两季雨势不强时,自合江县驿站渡口起,水路舟船也将止行至此。 再有甚的,也都避道而行,轻易无人敢往。 山一程,水一程,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时日,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六人终于摸上了一条像样的官道。 其时天色拢暗,清白月光俯罩大地,鸟鸣啾啾,水天茫茫。 地理位置不甚可辩,但闻人语喧哗,足下路势平坦,远眺灯火灿烂,观其市景人流,约莫是到了某个州界集镇。 卢小六夹紧马腹,上前一打听,才知已进入夔州路的黔阳县。 众人一头扎进城楼,登时傻了眼。 原以为苦行多日,淌出水路,就能进入平地寻家客店好好歇息。 谁承想,一入城门便是绵延数里,蜿蜒而上的陡绝石坡。 远处似有倾泻而下的巨大水流,咆哮着撞击飞溅出冲天水浪,再垂直跌落。 走在城道上,水浪声如响雷,势若奔马,甚至还能感觉到水浪跌撞下洒开的水雾。 灰蒙蒙中,几人摸行向前。 眼及所处均是山坳腹地一座座、一坨坨,远近相连遥不见尾的密麻黑团。 脚下是丘陵山坡,只是路况较好,起伏不大。 较前不同的是,城道用青石板铺就,宽四至五尺,部分沿丘陵沟槽处,路面宽三至四尺,专供人走、担挑和驮马通行。 行不多步,地势斗转直下。 石板道下行尽处,又歪歪扭扭接攘开数条支径,长约五里,悄然伸至黑夜墨色中最幽深之处。 支径最中,依稀看出地势由高至低缓缓而下,尽头最低处隐隐有银光闪动,不甚规整。 右首一支,曲径绵长,近处细看似有无数纤细羊径泛出微白亮色,交错纵横,直至暗处眼力不极。 左首另一支,通体乌漆抹黑,月光下似有静物并排而列,架于远处不辩轮廓。 偶有零星光斑从石板反折,在墨黑天穹下,熠熠发光,不着边际。 “啷个办?”卢小六苦丧着,愁容满面。 其时,除了山路颠簸越睡越香的小双儿和默默远眺的叶念安,余下几人都对眼前的石道支径无法诀择。 约莫一个喘气的功夫,似是商量好的,几人黝黑乌亮的眸子溜溜转过几圈后,全齐刷刷停在了小六身上。 “看…看偶做啥子?” 尽管天色尽暗,卢小六还是感觉到了侧面射来的炯炯灼光。心下一急,嘴中又开始蹦旁人听不懂的四川话。 “妈巴羔子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拍胸吹嘘,闭眼都能摸着道走的?”暗色中传来一句讽刺。 “嘿,啷个楞怪偶嘛? 偶说滴是行水路,又么得说认得陆路。搞撒子嘛!” 卢小六有心反击,忽觉自己确实有些托大,蓦地一下涨红了双颊。 “得!得!得!都他娘的出山谷了,还整这些个听不懂的鸟语!”呼楞铁拎直圆脸盘子,一挥粗臂喝斥道。 ‘哒~哒~哒~哒~’ 二人还在互怼瞎扯,叶念安已猫低身子驶向中间那道支径。其余陆续尾随。 行不大功夫,足下青石板道愈来愈宽。 百米开外,正面树着一道巨石,上书苍劲赤红二字‘王村’。 越过石屏,镇中村寨街巷渐现清晰,临街两道店栈林立,各色吃食香气扑面罩鼻。 六人前前后后兜转了好几圈,惊觉这个王村店栈虽多,却清一水的全是酒楼茶肆。 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巷尾末处寻着唯一一家住店。待六人纵身下马,已近戌时末牌。 踏进客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酸辣气味儿,稍一吸气就直翳鼻腔,呛得眼泪哗哗。 姜春捏紧鼻孔迅速扫了一圈店堂,脚下步子停了下来。 “叶大哥,我们能换一家吗?” “行!”叶念安顿了顿,转身时从鼻腔吐出一句,“要换,你自个儿换!” 阿春面儿上刚刚升起的喜色呼啦一下,全部褪尽,垂下脑袋悻悻跟在后边。 “这味儿忒难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王 村(中) 几人一通低语,回过神才发现客堂内静悄悄的。 角落里虽也零星散坐了几桌食客,可相互间都无甚交谈。倒是投望过来的眼神犀利如刀,透着些许不善。 初时弥漫在店堂里的辛辣味儿,此时似混合了油炸腌制的回酸味儿,又从某个透风的角落里飘然而至,激得几人鼻道痒痒,一连打了数个喷嚏。 阿春抓起近手案上土罐,胡乱倒了半碗,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许是食道过于粗了点儿,喝完又卷起舌头舔着双唇,不停咂巴着。 “好喝。” 不大工夫,茶罐被倒了个底朝天。正想寻了伙计换壶满的,却见劈面走来一个人。 因其服饰装扮新奇艳丽,六人诧异的目光自始自终都没有移开过半分,直到此人走到跟前。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却十分强硕。 头裹人字包巾,腰间重叠蓝白二色三副围裙,青布缠腿,光脚草鞋,汗渍涔涔,湿了大片青布花衣。 黝黑的皮肤,鼻梁根部横卧着一道浅红血痂,戳出下颚的细黑胡茬,令其逸散出几许沧桑、粗旷的山民气息,以及微不可察的狡猾、狠戾。 男人觉得自己正被打量,用力扯了扯最外层的围裙,开腔说了一句半生不熟,无法言表的汉文。 “住店么?” “四间厢房。” 叶念安一听对方只说寥寥三字,心下不禁对此开店营生的黑脸掌柜一阵嗤鼻。 “四间?”掌柜瞪圆双眼,竖起四根粗指,不可思议地重复道。 “嗯,挑安静的。”呼楞铁复加补充。 “呵呵!房,只有三间,日里刚空出来的。 还没工夫儿打扫。诸位要是不嫌弃,凑和系统吧!” 黑脸汉说罢,嘴角上扬,浮起一抹颇具玩味笑容,定定看向六人。 叶念安见黑脸汉竖起的四根指腹暗沉发黄,又偷偷瞥向垂下的左手,果然都像被烟熏过一般,蜡黄无光。 叶念安见其叉臂环兄,一副逼视架势,心下顿感不悦。 可回想夜来此镇兜转了半天,客栈住店再无二家,深谙硬碰只会落个露宿街头的惨状。 遂按下腹中怒气,微微一笑道:“那就有劳掌柜带路了。” “索胡由,带客喽!”黑脸汉测过半身,蓄力冲楼道里高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楼道里响起噔噔噔噔的碎步声,一个瘦条高个儿,唇红齿白的土家小伙跑了出来。 小伙打扮与黑脸掌柜大致相像,只是头巾、对襟短衣是一水儿的洁白,令人眼目一亮。 几人分了两路,叶念安、呼楞铁和龙小青三人跟着黑脸掌柜先行穿过长廊,踏着木质地板又转过几道弯,才缘梯上行。 此时楼道光线阴暗,木梯狭窄破败,前头店堂里的一应声响全被隔了干净。 也不知爬了几层,待走出梯道时,已是上到了脚楼最顶处。 几个走动间自排了一列,悬空木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廊道尽头是一排大小普通的向阳厢房,木门紧闭,看不分明。 又左折两道,登上几步木阶,沿廊穿至最底,黑脸汉总算在两间门脸向南的厢房前收住脚步。 “七绕八拐的,走迷宫么?这店招看着不甚起眼,里头倒是别有洞天!” 呼楞铁自打进入王村,摸黑骑行了数里石板道后,脑门就有些犯晕发胀。 此时又爬楼跨阶、直转曲折了好一阵子,这会儿早已辩不清东西,眼冒星星了。 “最后三间,安静的厢房。”黑脸汉面无表情地答道。 此三间厢房,两间紧邻,另一间靠外向北,与之遥视,正是木廊尽头向阳那间。 小双儿趴在爹爹肩头早已熟睡,细长眉毛微微卷翘,任由叶念安轻松拨下垂落的肉肉小手。 龙小青一路都没启口,眼下到了这混杂陌生之地,更是谨慎万分,轻易不说话。把小双儿抱回怀中后,径直走向廓底末处的厢房。 “哎呀!我忘了取包袱。” 许是在整栋吊脚楼最高最深的缘故,呼楞铁的粗嗓门冷不丁一开腔,原本空荡静寂的四合水脚楼似是砌起一面回音壁,将话音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卢小六和姜春溜溜儿蹿出店堂,肆意享受着山间流动的夜风。 适才萦绕在二人鼻腔的酸辣腥味儿,已被轻松吹散。 客店本就位于镇屋偏僻之处,三人各牵两马,跟索胡由贴着墙根行了好一段石板道,再行了小一里土路,才绕过一道院门,走到了索胡由口中的后院。 院门是虚掩的,里面黑呼呼、静悄悄。 院落虽是土筑,却极为幽深宽旷。 正对院门,三间稻草黄泥坯的土房并排横列,左首朝东那间相较矮小,门窗紧闭,乌黑一团也瞧不太真切。 剩下右首,是一块瓦篷盖顶的挑高空地。底下东西两面全是木桩加固,倚墙架着两排长条木槽,直贯首屋。 从院落望去,空地上大大小小、斑斑点点,和着碎谷断草乱散了一地。 卢小六望着那两排长条木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特意踮起脚尖进去瞅了一眼。 空廊下,借着透进的半片月光,那倚墙的两条木槽尽是宽四尺深二尺的凹型马槽,中央空地另有数十马桩。 “他娘的,怎地山里土著都这般豪气么?” 卢小六心下嘀咕着旋身踏出,脚底软软一陷。不足一个呼吸,瓦篷下方响起一个变了声调的嘶吼。 “他娘的,小兔崽子,你家马粪留着卖钱么?” “爷,这是驼粪。日里有支驼队才离开,我还没得空清扫哩!” 索胡由望着月光下卢小六凶煞的脸,理亏地吐了吐舌。 卢小六黑沉着脸,憋住一肚子怒火自将马匹拴紧木桩,才想抬脚出去,扑棱棱一声,马廊篷顶似有物体飞落,触瓦闷响。 “啥?驼粪?我说卢爷,你踩着驼粪了么?” 马廊外头,阿春夹带嫌弃的话音尖利刺耳,直穿耳膜…… 适才飞下的几羽活物许是怕生,待院落人语脚步渐渐停息,马廊再次陷入安静时,才又轻轻落至空地啄食。 ‘咕咕~咕咕~’,呢喃声声不断。 第二百六十五章 王 村(下) 老话有云:‘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传说川黔湘鄂一带,是个雨雾多、湿气大的天然深林。林中毒草、沙风、蛇蚁、凶兽肆虐。 当地百姓因地制宜,依树积木,建造了一种纯木构架、择高而居的吊脚楼房屋。 以此来避猛兽攻击、住所潮湿、暴雨冲刷、洪水淹及等弊端。 要在山地建造吊脚楼,颇受地形限制。 这带老百姓基本依势而建,或倚山、或傍水、或向阳,造型样式灵巧多变,规模大小全凭门户。 如屋脊平行与山等高,则视山势陡缓,分层筑台。 叶念安一行在王村打尖饮马的独一家客店,即便是在镇尾末端,却因其所处坡度趋缓,整栋吊脚楼的屋面也只需沿地势延伸,在屋内地坪上调整高低。 几个入店后,只一味跟着掌柜谷里占登高爬下,左折右拐,并没怎么在意这栋脚楼客店内的屋舍布局。 此番已到厢房前,驻足细观后才发现,吊脚楼景深重重。 凭栏远眺,身后曲廊正对前厅,略高正堂,背靠实地,拔柱撑持。 整排厢房相连其余三边临空曲廊,四柱悬空架起,围搭成一个四合天井式的空中阁楼。 小青瓦,花格窗,司檐悬空、横梁对穿,木栏扶手、走马转角。 倚栏俯瞰,前后景致错落有致。 顶覆实木楼板,楼底天井石板铺地,客店大门即在脚楼曲廊相连的两侧厢房下端。 要走到这三间僻静的向阳厢房,先要穿过走廊,左折右拐走上数段,越过天井转上阁楼,再跨几层台阶,进到脚楼最高最幽深处,方能看到正屋。 春夜寂静,夜鸟微啼。此时落在天井空地里的月光,占了满满一地的昏黄。 忽而一阵风来,鼻端似有一缕幽香拂过,似酒、似花、又似蜜,教人闻得心旌荡漾。 叶念安、姜鹤、呼楞铁三人,本打算在房中歇息同等小六、阿春二人回来。 又因呼楞铁的随身包袱拉在马背上,又横生出个回取的差事儿。 依着平日这也算不上什么,可眼下的铁塔汉似有轻微水土不适之状,为免再生耽搁,叶念安拜托掌柜领路,自与其同去。呼楞铁便由姜鹤在房中照应歇息。 如此商定后,叶念安同谷里占往马厩方向回行。 一路上掌柜话语不多,许是地域之差,语言有殊,叶念安也没多在意。只一心盼着能在半道遇上卢小六和姜春二人。 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跟行了几许里,足下石板道变山坡泥路,山势延伸海拔渐高,身后通明灯火转作当头墨空无月,眼瞅低头闷行的谷里占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掌柜的,你这买卖做得够大呀!”叶念安忍不住在后面冒出一句道。 “不惟任时,且惟择地。不过是知地取胜,择地生财罢了。” 谷里占倏然收住脚步,正色回道,“到了!” 一个极为宽大的院落现在叶念安眼前,谷里占站在院子中间,伸臂直指倚墙的一长排马廊。 “日间刚有一支驼队离开,我还未得空命人打扫,你小心脚下自去寻吧!” 叶念安踮起脚尖,小心绕过地上散乱的驼粪稻草,猫腰进到高阔马棚下,挨个搜寻起来。 顶上虽有淡淡月光浅照晕下,可隔了这十数米的高度,目光视线仅是依稀可辩。 顺着马桩逐个数过,两只手一边抚着马腹,一边摸过马背,双足随着身躯缓缓移动。 约莫在第四或第五匹的马背侧面,摸到一个软塌塌的布囊,叶念安旋即吐出一口气。 再要伸过去,却因马匹身大,前胸恰巧抵在马臀上,指尖够得着却拽不下。 叶念安前倾着身子,伸直右臂,踮起脚尖勾了半晌。头上细汗汨汨而下,流了满面,打湿了睫毛,仍是无用无果。 叶念安有些泄气的松下身形架势,双脚重新落地。 刚想用衣袖揩掉汗渍,‘吁~吁~’一声嘶鸣,身侧马驹咴咴直叫。 叶念安咯噔一记身板矮了半截,人也往后退出个趔趄。 马匹半扬起前蹄动作剧烈,背上布囊正好趁着斜势滑落在地。 ‘打棱棱~’ 紧接着,又是‘咕咕咕咕’一阵低颤闷叫。叶念安噌地猛转过头,隐约看到地上、半空有鸟拍翅旋飞,正在走动,心下登时惊惧一片。 捡起落地布囊,叶念安往前退去,走动间踏地步子故意放重了,欲震出番动静。 果然活鸟又受惊吓,拍翅飞行各色声动,全让叶念安看了真切。 步出马廊,臂上布囊已有松散。叶念安行至院中掌柜身处,就着月光重新掖齐扎紧。 谷里占盯着布囊中偷窜出来的一小摄三花兔耳风草根须,竟有些贪婪地离不开目光。 豁然觉出,这几个中土来的客官,为何夜深这许,还执意要走这一遭。 想至此,按下腹中猜念,又与叶念安一先一后步出院落。 回去时,二人腹中各怀心事,相行无语。 叶念安垂首闷闷一路,全在思虑方才马棚下扰出动静的那群灰鸽身上。 直至回到客店,带卢小六和姜春去饮马的那个白衣少年,附在谷里占耳畔低语了半晌,二人间或点头,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就在谷里占再转回身子,要将他领回厢房时,叶念安心下登时一颤。 ———————————— 姜鹤和呼楞铁分别推门而入,人还未进,就闻到一定幽香。 两间紧邻厢房已被打通一气,顺着墙檐是一张宽矮土炕,上头铺了一层薄薄的竹蔑草席,两条叠齐的被褥,看着倒也干净。 二人关上门扇将矮炕一拼,立时变成一道宽敞通铺。 厢房正中有一张四方木几,几案上用一个木质茶盘托着几样叫不上名的新鲜水果和当地小食。 木几周围是几张稍显旧意的藤编软椅,孤独而凌乱地颓颓而立。 矮几下檐朝东一头的地上,好似放了一尊铜鼎香炉,隐隐有股香气从里头溢出,氤氲了整个厢房。 除此之外,也无多甚特别摆设,整个厢房显得坦荡开阔。 这一番细细打量,二人均觉屋中摆饰有种清新闲适的雅韵,不若黑脸掌柜谷里占看着那般粗痞。 稍一收拾,不仅是呼楞铁觉得头晕目眩,姜鹤也觉肚瘪气弱,胡乱抓了矮几盘上的几样东西垫过肚子,便与铁塔汉一同和衣躺下。 月亮在阴云中穿行,缓缓移过中天。 星光昏晕稀疏,整个大地似乎都沉睡了过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失踪 【翌日清晨】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夏日晨光,澄净清冽。 龙小青抱着小双儿倚栏远眺,欣赏着客家独有的旑丽风光,无比享受此刻难得的安宁。 昨日夜来投宿,披星载月,对周遭景致也未留心理会。 经了一夜休整安眠,此番细看,才觉脚楼落座之处异乡风情浓郁。 院落里白墙灰瓦、屋檐错落,枝叶四张。窗柩外梯田层叠,鸡鸣犬吠,山峦起伏。 清晨阳光穿过山林,映照在不远处的川谷,薄雾霭霭,天云飘浮,如轻纱缦妙空灵。轻摇慢舞间,绵延山路悄然伸向山脊深处的每个角落。 忽而一阵山风,惊了林子深处栖息枝头的鸟雀,扑棱棱着翅膀飞上天穹。露出山峰一侧,几数巨大条石垒起的城墙院落。 ‘咕~咕~咕咕~’小双儿突然在怀中不安分地扭起肉肉身体,嘴中咿呀咿呀。 一边瞪大两只桂圆眼,一边高举起绵绵的小手臂,神色飞扬指向窗外。 龙小青顺势一望,但见数十米开外一群鸟雀惊飞乍起,正发出阵阵轻鸣巧叫。 ‘咕噜噜~咕噜噜~’徘徊山巅的闷闷鸟啼,颇似灰鸽颤颤低鸣。 眼前的这副情景令龙小青柳眉紧皱,有些出神。直至鸟啼声渐止,思绪重又飘回。 此时再定睛看去,齐腰高的荒草杂树中,似是盘亘着一重僻静幽深的夹道,两旁的枯草野枝巧妙掩住了穿插其中的黄泥石墙。 若不是鸟雀重又落回到院墙条石上,怕是任谁都难发现这条曲折隐约的幽微小径。 透过黄泥石墙,龙小青大致可辩出墙后是一块极为宽敞的院地。 顶上覆着大片青灰瓦片,在若隐若现的晨光中酷似一副列阵摆好的棋盘,嵌进青灰枯黄、层层相叠的密林川谷中,裸露出独有的青灰色斑。 龙小青的视线顺着小径一路收回,一段段、一截截、一点点,慢慢聚拢,慢慢收回,一路直通脚下、脚楼客店、四合院天井…… ‘嗡’地一记,龙小青胸口猛然一沉,脑袋轰鸣间,呼的一下回转过身向外跑去。 ‘咚~咚~咚~’ ‘咚~咚~咚~’ 然而,厢房里静谧无声,未见丝毫响应。 唯剩重重回音在偌大的四合院吊脚楼里,每一条曲廊、每一条栏杆间,无限放大。 龙小青细眉微拧,面露惊疑,心间腾起一抹不祥预感。 不由颔首看了眼怀中双儿,下意识往里拢紧双臂,往后倒退两步一顿,‘噌’的纵身一跃,凌空踹向门扇。 ‘哐当~’一个刺耳破音乍地响起,木门向内弹开,龙小青流星踏步一闪而入。 许是身动带起流风,紧邻相通的两间厢房饶是墙高梁宽、四壁坦荡,依是在仅限的空间里浮动着沁人香味。 龙小青面色阴沉,合起双目,陷入沉思。自在脑中将进入王村投店夜宿,前前后后一应细节捋了一遍…… 不足不柱香的工夫,龙小青心下陡然一颤。倏地张开双眼退回廊外,直奔自己厢房。狡黠目光重新定格于离脚楼数十米外,被荒草杂树掩蔽的后院。 龙小青迅速将小双儿装进竹蔑织成的长筒背篓里,扯下一块青色半透薄纱,兜头笼住双儿,再将其反束在背上,在腰间用力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紧走几步至栏杆边沿,压住胸腔喘息,双脚一点,妙曼身躯徐徐落下,无声无息停在了底楼四合院天井内的青石板道上。 饶是此际头顶上是蓝天白云,湛湛晨光,可四合天井里依是一片悄然静寂,与昨晚投店时分恍若两状。 龙小青沿墙轻移,前厅客堂一片阴暗,偶有几缕晨光透进门扉偷觑而入。借着这缕弱光,桌案上除了几个昨日盛茶的土罐东倒西歪零散摆放外,其余人等都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 站在客店吊脚楼的最高处,放眼下望,四周平野田梯,井然有序,恰巧落于王村的正中心。除了入关一段不长的青石板路,剩余皆是蜿蜒山路和绵延峡谷。 虽然沿道也散居着不少土著人家,在沃野万里的川峡腹地,饶是山坳中鳞次节比、拔地直起的吊脚楼密密麻麻,可偌大地界乍一望去,视野中走动的活人活物寥寥无几,仍抵不住稀稀拉拉间略显的稀疏荒凉。 龙小青猫低着纤细腰身钻出长廊,从脚楼底下反穿过四合天井间的一小段路,摸着柱子一下便找到了通往方才看见的小院岔道路头。 这是天气极好,放眼看去,总是笼在山头难极散去的白雾,此时虽淡了不少,可还是如同浅灰轻纱,笼罩着原野和山林。龙小青黑衣晃动,轻捷身影沿着杂草弯折的痕迹缓缓向前。此路中段,当有一条极细幽径隐隐岔向另一头的条石院落。 方才在脚楼高处能看出个大致轮廓,只道是首尾相连模糊一片。此间到了近处一打量,反倒是一簇簇、一座座看了个分明真切。 这蜿蜒曲折的泥泞土路虽被厚草覆盖,底下埋着的一串串凹陷蹄印却透过草叶间隙若隐若现。龙小青蹙眉蹲下,轻轻拨开枝叶,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子赫然而现,星星点点,从脚下一路延伸。 龙小青慢慢逼近不远处,躲在影影绰绰的枯黄老绿后面的石墙院落。朦胧间,似又听到晨时闻见的鸟雀鸣叫,一声连着一声,回荡在沉静上空。 不大功夫,龙小青终于走到小道尽头,站在草木掩映的院落门前。四顾茫茫,指腹贴上轻轻一推,未阖上的门扇向内张开。地上一片狼籍,缓缓踏进院中,除了几间紧挨着的向阳土坯房,左右各有一大块空地。尤其是一旁倚墙挑高的马棚。 身后竹篓里发出一阵拨浪摇鼓的声响,不甚规律。紧接着,‘咕咕咕咕’一直安静无声的小双儿突然直起半身,不停嚷嚷。龙小青以为小不点在后面晃荡晃荡睡着了,不料此刻这般起劲,也没看她,只应着小不点的叫嚷慢慢走进马棚。 第二百六十七章 痕 迹 院中有片敞地,也用青石板铺成。 板上生了厚厚一层青苔,脚踩在上面软塌塌的k,能吸去所有声响。 一如杂草枯叶下陷进泥土里的碗状马蹄印子,遮掩了开路岔道便是通往客店、马厩两点间捷径的假象。 东面沿墙围搭的马廊又高又大,许是年深月久,从顶上掉下的泥土稻茎满地都是。 除此之外,马廊底下的地面上,驼粪、马粪、鸟屎、谷渣、断茎……杂乱一通,横亘满地。 院落四周的土坯砌墙有些裂缝,从缝隙里长出密密麻麻的碎草。 正对院门的空地处,落有几间朝阳土坯矮房,齐齐一排。 面儿上歪七扭八爬满斑驳苔痕,紧紧依偎着一旁生有锈蚀的门闩。 这应当是一方被荒弃的后院。 龙小青沿墙直入,定目扫视四周后,用脚尖轻轻合起了院门。 ———————————— 连绕了好几处山径,叶念安觉出所行之路似与来时有些不同。 不由暗把方才的疑云重又布上心头,从侧面偷偷瞄向掌柜谷里占。 但见黑脸汉同也眉间若蹙,轻愁拂面,不禁让叶念安更起疑心。 脚下刚紧着步子欲上前探问虚实,道旁便有簌簌声响,从乱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快行至路中与谷里占贴面时,叶念安才行警觉。 方才闷头沉思也未留意,叶念安原当这人是吊脚楼那个领了卢小六与姜春去拴马的白衫少年。 此刻定睛一瞧,才辩清是一张陌生面孔,不过是与索胡由身形、样貌、衣着相似的又一白衫男子。 叶念安到底是在东山顶砍柴挑水十数年的内行人,虽谈不上武功高绝,就单凭耳力与之相左之人便是屈指可数,不足多见。 依着多年的学艺经验,此刻白衫男子猛然由径旁纵侧跃来,凭己耳力竟未有一丝半毫的觉察。 身形飘然,如影似魅,直到近前方始发现来人身法这等轻快,当即断定此人武功不若庸手轻易对付。 叶念安只微一思量,立时嚼出一阵不安,眼梢余光也下意识地斜将过去。 那白衫男子好似早就算计途中必要相遇,于此伺机等候了多时,初只一味靠近黑脸掌柜,并未料见谷里占身后还跟行了一人,自也是心下一凛。 此刻被人当作猎物窥伺,猛然一个转身,目光由深渐浅,眼中闪烁全是谨慎警惕,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地绕到一起。 然而,这一眼没撞上还罢,撞上了就等同于将自己置陷入险境。 叶念安倏地从这一短促照面中迅速抽离,饶是一片暗色,声动俱无,还是清楚分明地感受到了对面正逸散漫延过来的肃杀气息。 眸光转动间,叶念安脑中忽而快速掠过进入吊脚楼后,六人先后被分了四散。 方才从马厩取了包袱出来又绕路至此,已是违了原本要与小六、阿春二人汇合的计划。 加之行至半道又冒出一张陌生面孔,埋伏此地与谷里占贴面轻语。 这些许古怪异样,叶念安思忖半晌对其底细路数并未摸清,是敌是友亦未分出,肚中疑窦斗然激增。 再抬眼间,叶念安已嗅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心下暗叫了声不妙。 想及白衫男子旋身下落,足不触地的居高内力,惹出激战自己恐不是对手,便意欲拖延僵局,待回到客栈有了帮手另行计较。 叶念安觉出情势已迫,难于躲避,需得立时应变机智。 念到这里,叶念安壮胆猛生一计,向着二人身后佯装眺目,厉声喝道;“呼楞铁将军,且慢!” 音未落全,人已提气纵出身去。 这一急促嘶吼,谷里占和白衫男子愣没反应过来,待二人彻底醒转,叶念安已跑出老远。 黑脸掌柜望着月色下上下蹿动的布囊,嘴角缓缓一咧,面儿上神色忽明忽暗,悲喜不透。 回到脚楼客店,初时在前厅客堂的散桌已全部退清。 深邃夜空,无情的覆盖了两个时辰前的熙攘与喧嚣。 方才领着卢小六和姜春去后院马厩拴马的白衣少年索胡由,正背对着逐个收拾方桌。听见好像有脚步声响,旋即回首望向身后。 见叶念安只独自一个进门,伸长脖子往后探了一眼又立时收回视线。 也不说一句话,只抄起桌上土罐倒了一茶碗,递到叶念安的面前微微一笑,又接着没干完的活。 叶念安望着索胡由穿来穿去的身影,握着手中茶水怔怔端坐,一声不吭地闭眼静静沉思着…… 不知何处传来的夜虫轻微的鸣叫,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花香,山坳里望见的满天繁星此刻化作了萤火虫围在身边,恍若置身山林,雾气氤氲,如灰的、白的丝带一般缠绕着缓缓飘动。 耳畔又有一阵谈笑穿廊而来,粗粗一听以为只是一腔鸽鸣,就像那群栖息于马廊下认得归路的灰鸽,啄食间发出含在喉咙的闷闷颤音。 唿的一阵风过,叶念安骤然明朗。 眼皮再睁开时,谷里占人已回到客店,耳畔正贴着索胡由拢起的双手仔细听着什么。 时不时朝叶念安身处回望两眼,与方才景象不甚相像。 只是脸上波澜不惊,适才暗色中释放的敌意已消失不见。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草丛深处的虫鸣声响。 ‘认得归路!’叶念安浓眉紧蹙,眼前登时一亮。 夜,静得出奇,星星在天上打着哈欠,月亮也挂在半空沉沉欲睡。 叶念安感到周身热水沁入一般,四肢轻飘不着力的酥麻,头颅昏转,眼前混沌。 一缕淡淡白烟混和了稍许药苦芳香,正不紧不慢地偷偷钻进叶念安的鼻腔。 神思恍惚间,谁人带着浓郁昏沉的草药闷香渐步渐近,却掩不住透出自身诡异、令人畏惧的气息。 —————————— 白日灼光射进隐形后院,高阔马廊下空空荡荡,徒留下一根根形单影织的木马桩。 龙小青望着不翼而飞的马匹,心下正疑。凝眸间忽然望见几株插在木桩缝隙中的几株草药。 再一走近,马桩深褐色的粗糙表层剥落了一小块,上头好似隐隐约约新刻了个‘咕’字。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追 踪 立在马桩正面儿,视线越过桩头正巧落在院落朝阳的那排土坯泥房上。 窗台积了一层半指厚的土灰,将泥墙上抠出的小窗柩不偏不倚蒙了个严严实实。 龙小青停驻了半晌,眼光在院落空地、土坯矮房、马廊切换往复,最终徘徊在矮房门闩爬满青绿锈蚀的铁锁上。 土坯泥墙上苔痕织树影,裂缝里滋满碎草,地底下杂茎叠枯叶。 门锁无声低垂着,散发出几分冷清破败的气息。 ‘嗖’一声脆响,龙小青长剑回鞘,门锁掉在地上清脆利索的断作两瓣,洒了一地铁屑。 弹开的门扇带出一股刺鼻的霉臭味,直扑面门,令人作呕。 龙小青柳眉微竖着,捂住半张俏脸一头钻进矮房。 饶是日里白光,房内却黑漆漆的恍若两世。 借着些微透进的光亮,四周墙角都结了厚厚的八角蛛网,壁上潮湿灰暗好像贴了一层长毛的墨绿绒布,满眼的阴郁斑驳。 倏地一阵流风串过,门扇随着风动在龙小青身后砰然阖上,矮房内瞬间恢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原状。 龙小青提气一纵,脚尖轻点泥墙,将高出半人的小窗柩用力一拂。 人未落地,就已听见一阵尖锐刺耳的吱呀声响。 紧接着,耳边略有细风擦过,又是一阵朽烂湿木的腐味迎面袭来,快速将房内的逼仄空间全部填满。 龙小青适应着高处窗柩晕下的微弱亮光,一寸一寸地搜寻起方才细风拂过的源头。 不刻,狭小有限的泥房正中,现出一块四方地洞,不大不小,两尺见宽,且容一人通过。 地洞下方连着一架窄小的木梯,木板踏脚处窄小又不规整,湿漉漉的零散了深青苔痕,一条泛着阴冷潮气的黝黑楼梯陡直而下。 龙小青紧了紧背上竹篓,缓缓下洞。待头顶快要没过洞口时,眼光又抬望到适才被拭去灰尘的窗柩上。 朦朦日光沿着窗框四周照射到里屋泥地上,放大了一圈正将地洞包裹在中央。 龙小青眉间一紧,有些恍然自己无意触动的机关,以及此颇为巧妙的设计。 ‘吱呀~吱呀~’木梯痛苦的呻吟着。 地下幽仄昏暗,任何光线都找不着半点空子。下到木梯最后一层,地上好似一滩滩水洼自地面反射了白光。 地道两边是高高的石墙,每隔一小段壁上都挂有一盏油灯,酱黄烛晕闪闪跳跳,颤巍巍地引向暗色中未知的尽头。 不若六人同行,龙小青独个儿前行,脚程快出许多。 不数刻,暗道忽然平展开来,不远处现出一方石地。 左近有一块块条石垒成,形成一道石梯绕向暗道上方一个椭圆石拱门。 出了石拱门,土路继续向山上盘旋,一座高山横亘于前。 环山三面峭壁林立,山势险峻,树盛林茂。 因受制于山势,山顶处云雾缭绕,阳光被隔绝遮蔽,隐在白雾朦朦的云海中。 从山脚到山头,一圈一圈迂回曲折,郁郁葱葱分辨不清纵横。 远远望去,此山阴郁如凶兽潜伏,伺食而动。 翻过这座山头,一切热闹熙攘、繁华市井在真正意义上隔绝而止。更多的是,林野灌木,虫鸣蜂旋。 阳光穿过林木缝隙,在清新空气中绽起一片五彩光斑。 当地明眼人看到这种独有的毒瘴,都会面生谨慎,绕路而行。 偶有不知名的飞虫误闯入光斑之中,不过片息就一头跌落地面,后肢蹬弹几下后就死去。 顺着山势而行,转过峭壁处,眼前出现一处山谷,一条甚为宽阔的土路绵延没至山谷深处。 虽然不见行人往来,但从留在山地上的浅淡车辙轧痕来看,山谷里面有人居住。 由谷口而入,越往深处行走,山势渐陡,地面上泥土硬路也变为青石板铺就。 拾阶而上,行约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高大粗木搭建的山门矗立在面前,山门顶上有模有样挂着一块黑铁牌匾,上书‘三绝谷’。 山门之后宛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木质吊脚楼依附山谷临坡而建。 屋中放赌、猜拳、行令等各色浑浊杂音,偶尔掺夹着一两声土语喝骂,彼伏不定。 许是喝骂戾响过于刺耳,屋里仿若有人操起了家伙,紧接着便是一阵板凳断裂、吃痛哀嚎。 谷内平坦处,另有一片习武演练的场地。 十几个面含稚气的男娃,头裹黑巾,赤着精瘦上身,在一头目监督下,手端巨型长刀,朝身前一下又一下地虚空劈砍。 每三刀顿一顿,跟着头目齐声高喊出一个个‘杀’字,声音虽带几分稚嫩,可好在人多,乍一听闻倒也有几分威势。 经过这片短暂喧闹再往深去,复又还原山谷独有的宁静。 居高俯瞰,整条山谷宛若一个独头葫芦,谷之最深就是葫芦肚子,地势平坦开阔,前后共有五处房屋相依而建。 最大的一座青瓦灰墙,门窗雕花上色,更有青竹栅栏包围充作院墙,以示与其他屋舍的区别。 院子正中有一口大锅发出滚滚沸水声,锅底火势正旺,火苗烧灼的空气正扭曲摇动。 大锅之上吊着一大片芭蕉叶,热水沸腾的氤氲雾气遇上芭蕉叶重又凝成水珠,顺着叶梗淌进下方炉盆里。 就在那座最大的屋舍正堂里,端坐着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 粗眉浓黑,斜挂额上,宛如高悬着一对乌金宝刀,将其沟壑龟驳的面容上勾勒的愈加凶煞蛮气。 此刻,中年男人的左右手各分立了几名头缠布帕、身着蓝白对襟短衣的年轻属下。 观其个个面色拘谨,势如正静候堂上手捧古籍的中年男人施令发号。 “那……谷主,那几个汉人该如何处置?”底下立于列首的一个白衫男子面露难色轻问道。 中年男子搁下手中典籍,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微微啜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合起眼皮,微一思忖了片刻,但见其不见心绪,只半举个手臂朝底下左右两列轻轻一挥,道,“都下去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三 绝 正堂中央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身躯凛凛,语话轩昂,已在川黔地界盘踞了好些年头。 此白衣窄衫的中年男人名曰也瑟,非是当地苗家土著,初时装扮有别于夷汉,自有一番特色。 后因落脚王村生活多年,身心俱已入乡随俗。 也瑟虽辗转落为江湖草寇,却不若一般匪盗朗朗乾坤,烧杀抢掠。而是终日卷不离手、经不离口,周身上下逸散着浓烈的书卷气息。 乍一看去,倒颇像一名文墨书生。 倘若不是那副略显狠戾的眉眼中隐隐透出的凶煞,怕是任谁都猜想不到,也瑟干的是那打劫越货的勾当,全会被他那张斯文白净的面皮诓骗了去。 故而,在外人眼中的也瑟身段软,自家兄弟才知其手段硬。 草寇多有‘没有名号不发家’之信。 约莫十数年前,也瑟历经故土变故,愤然流走他乡。 凭借一身空绝武艺,一腔热血胆识,攻克异乡旁俗,占山为王,自创了‘三绝谷’,乃成此谷之主。 三绝谷这地方根盘地角,巅连天心。左壁为掩,右壁为映。 崎峻似峭,悬空似险。毒瘴丛生,洞穴连绵。土地贫脊,难以耕织。 平日鲜少能有外人进得谷来,也正应此取作了‘绝尘’、‘绝迹’、‘绝境’的三绝之妙。 饶是地势复杂,阻隔了三绝谷内外的流通捷径,却依然未能阻止寄身于心边境交界的游民分子,及来去无定的不逞之徒,进谷投奔。 也瑟立下‘三绝谷’谷规—— 愿入谷者,认人为师并经师举荐,方可入谷。入谷么者,须谷内十人为保。 行差泄密者,杀无赦。 退缩纵放者,杀无赦。 入谷为么者,另可自当谋生,但医卜星相皆不可为,尤不可为官。 入谷又为官者,杀无赦。 凡进谷者,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相貌语言、南北无差。无问亲疏,不问出处。 行差途中如遇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大车棺材等,皆止不可行。 行差所得九成开拆,二成归谷、一眼线、四公摊,一奖赏出力者,一抚恤历年伤亡弟兄眷属。 不到两年光景,三绝谷独树一帜的谷规流传方圆几百里,土家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山上山下,关内关外,名声大躁。 坊间盛传三绝谷的总杆首少言寡语,莫测高深。不单武艺高强,勇猛善战,更善打卦起课,好定凶吉。 普通崽子只一听闻也瑟响当当的名头,便起敬畏之份,轻易不敢挑衅,恐惹祸事。 故而,王村以东的这片山脉,很快就被也瑟全部揽尽了三绝谷的辖制。 老话常说,‘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这世间,恐怕没有人生来愿意当山匪。落草为寇,大约总是有其被逼无奈的苦衷。 过往的些许年中,天下承平,即无战争也无匪寇之时,当地苗人土著宁可窝在村中当地痞流氓,躲进深山做有枪草头,也不愿去做那隶属朝廷的士卒官兵。 因此,三绝谷成了庙堂失意流落的有义之士重遇公明、心存远志的绿林好汉慕名而往的心中圣地,此烟瘴丛生的三绝谷也渐渐有了人烟生息。 龙小青沿溪行完崖径,转入一个山环,走到两道峭壁夹峙的一处山谷凹底。 眼及所处,几乎全是凌空的羊肠小道,此路上而是山,下而是江。 山谷里面,陂陀起伏,深林密菁,山势尤恶,全凭日光分辨去路。 登高四望,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风生谷口,月坠山腰。 一如沉睡在静谧幽深的天界仙子,云气缭绕间,脚下白云悠悠,不见一丝人烟。 斜日余照将深谷入口晕出一片昏暗赤氛,又增了几分神秘之色。 眼看着天色渐暗,天光隐退,三面绝壁倒下的阴影被无穷拉长放大,仿如凶兽张大的血盆巨口,欲将整条山谷吞噬腹中。 白日不见踪影的山雾此时正缓缓聚拢,混合起谷中起炉开灶的炊烟氤氲袅袅,腾至半空。 路行至此,已成绝境。 沿着山梁上下观望,顶天落崖边,竟有两尺厚一人半高的寨门石墙赫立眼前。 石墙就地取材,紧依峭壁,逐一堆砌,一层石块,一层三合泥,坚不可摧。 寨门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居高俯瞰,一汪清澈的山泉在岩穴最里处,不溢不落,装得满满当当,旁边依稀可见乌黑的灶膛。 这一刻,眼前的三绝谷,就像行走于无际沙漠中出现的幻影,千年难遇的海市蜃楼拔地惊起。 ———————————— 三绝谷立谷多年,规模浩大。除却总分杆首建制分工,四梁八柱职司名目之外,马号牢狱一应俱全,器械营具一如军制。 三绝谷的牢狱不大,鲜少用来关押犯人。 这地下牢房约莫不足十丈宽,墙壁都是用一块块粗糙的条石砌成,地下也是稍大些的条石铺就,门窗柱子都是手臂腕口粗细的树桩。 逼仄低矮的空间里,昏暗烛火无力跳动着,巴掌大的天窗连接着外面沉沉黑色,嵌在一小方星空悬在头顶。 牢房四壁光线幽暗,窄小的空间里简宜放置了木床桌几,鼻腔里依旧充盈着熟悉的腐臭酸气。 角落里,当地独有的火塘小盆早就熄灭,室内夹杂着一股霉烂潮湿的阴冷气味。 叶念安撑开沉重的眼皮,挑了挑眉,惊觉自己莫名又陷囹圄。 正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环境,脑中慢慢掠过去到吊脚楼后发生的一应细事,却着实不明这前后频频究其有何关联。 ‘嘶~’叶念安揉了揉想得生疼的脑仁。 ‘呼~呼~呼~’ 正此思忖间,脑壳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鼾声,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叶念安甩甩头晃起身子,复又吃力地换做一面,翻转过来缓缓蹲下。 定睛望去,才见左侧一米开外横卧了一堵肉墙,正背对着他饶有节奏的上下起伏,呼出热气不偏不倚吹在叶念安光滑的脑门上。 越过宽厚肉墙,左近又是一具卧地酣睡的身躯,只是脑袋被肉墙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第二百七十章 牢 狱 叶念安伸长脖颈,欲越过肉墙去探那地上横卧之人的面容。却因膝盖顶在肉墙背脊,张望了半天,还是在原地打转。 下意识间将左手撑在肉墙脑壳,右掌搭在肉墙腰间。 孰料,铁塔汉骨碌一个翻身,将原本高高挡起的肉墙忽然放平,令叶念安猝不及防间跌下个趔趄,半个身体直接磕在了呼楞铁隆起的肚皮上。 “哎,哎,哎……妈巴羔子的…… 老子刚刚到嘴的鸡腿,味儿还没尝到呢,愣是给磕没了!”呼楞铁唬着狮脸,阴沉面色埋怨道。 “啧,赶紧给我挪过去点儿。”叶念安视若无睹,左肘继续在肉墙中段摩擦着。 ‘咕噜噜~咕噜噜~’ 呼楞铁瘪瘪的肚皮里,被叶念安硬生生摁出一串闷响。 铁塔汉有些无奈的摸了摸肚子,耷拉着脑袋慢慢竖起,直愣愣地望着叶念安。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呼楞铁咂巴着嘴,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我说小公子,你真是好狠的心……” “先生?!” 叶念安面皮一松,嘿嘿坏笑了两下。 刚想起身跨过肉墙,惊觉后背衣衫被甚劳什子勾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不由紧纠着眉头旋过身去。 “先生?叶先生!哎哟,真的是你哇!先生别来无恙呐? 叶先生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气质潇洒,风流儒雅呀!” 那隔着牢墙木栅栏,犹如跌进深潭中拼命抓住草绳一般高兴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日与索胡由同去马厩拴马的姜春。 面前的姜春正自涨红着脸,兴奋的扯着他身上衣衫,眼中全是掩不住的欢喜。 “笑?你居然还笑?!笑甚?阿春兄你说说,我都进来了,你还打算怎么出去?” 叶念安见阿春一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的憨样,噌地一下腾起一团怒气,猛地甩开他紧攥不放的双手,尽是鄙夷地翻去一道白眼。 “呵呵,这世上哪还有叶先生解不了的困?有先生在,我姜春…… 不是,包括我姜春在内的所有人,可就是大旱遇云霓,全有盼头了哇!” 姜春不以为意,满腔笃定。起初的心急慌忙一去无影踪,仿佛此时面临的困局已迎刃而解。 叶念安身板这一后倾,搭在呼楞铁肚皮上的一双手掌自也就腾空了半截。 铁塔汉乘其与阿春说话这会儿,欲将钻此空隙起身。 谁承想,前面一直侧卧不动的年轻人也欺近翻身一倒,半边身子不偏不倚又巧叠在铁塔汉瘪下的肚子皮上。 呼楞铁直觉自己双眼有些模糊,刚离地一尺的身躯又被吃了重力直直拍下。 着实有些吃不住,撇嘴朝旁边挪了挪位置,微微摇晃着身子,挣扎坐起。 嘴中嘟哝道,“若不是老子饿得没力气,保准给你小子一顿揍。” 话音才落,四仰八叉躺在牢房当中的年轻人,突然哈哈哈哈大声肆笑起来,倏然引转聚集了其余几个的诧异眼光。 这一刻,双方相对而视,空气忽而静止下来。 叶念安望着地上目光冰冷、不言不动的年轻人,肤色白皙,不若当地粗糙、无见识的土家苗人。 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身上名逸散出某种华贵清雅的气质风度。 叶念安冷眼旁观了一阵,观其面相气势出众,知其定有不凡来历,静待了半晌未见其有开口的意思。 故而一换姿态,恢复到往日一派轻松平静,当先慢悠悠地开起腔来。 “这位公子,在下观你温文有礼,潇洒出尘,平日定是人中龙凤。 只是今儿似有几分失意,心里可是有甚烦心事?不如与我等倾述一番,看看在下能否为公子你解惑排忧呢?!” 叶念安一字一顿说罢,又煞有其事地踱至年轻人面前,恭谨一揖。 年轻公子僵直的身体微微一颤,不知何时已将原先平躺的身体悄悄竖直了起来。 面儿上神情也已较前渐趋缓和,眼中开始迸出些许期待的光芒。 “叶先生,这厮可是比咱早关进来呀!估摸着一直在扮傻装睡呢!” 卢小六嗖地从姜春身后蹿出,双手扶着木桩,自将脑袋夹在中间。 “嘿嘿,我装睡怎么了?不睡就能从这飞出去了?” 年轻公子冷冷一笑,口中嚼着一段草梗,缓缓侧过半边脸,遥指了指的房顶上的那小方天窗,满脸戏谑道。 “瞧你们几个将这位先生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这般神圣,本公子倒是颇想听听,既然有通天的本事,都是怎么关进来的呢?!” 听闻此人尽管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静客气,言辞间却犀利而暗讽。 叶念安知其存心激他,不由得斜视过去。 见其也一副正经模样地逼望着他,只是神情中的愠怒和嘲笑依然展露无遗,不屑掩饰。 叶念安本不想回应,可转念想到自己一行困此牢狱一时半会儿暂出不去,又有意从他口中探得消息,便将对面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暂且按下,不予争辩。 叶念安拍了拍衣服,干干一笑,抬头迎道: “公子俊极雅极,境界高远。饶是身陷囹圄,却这般处危不惊,波澜不直,谈吐举止从容淡定。 公子怕是刻意要在这份漫不经心下,掩住您自信锋芒的本质吧? 公子年纪轻轻,天真狂妄、肆意莽撞当是常理本性。 如此深沉周全,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是‘脚下有泥,心中有底’。天生有靠山,见过起落的场面人。” 年轻人细细端详起几人口中称之为先生的漂亮书生,观其来回踱步、侃侃而谈的儒雅之状,心间不禁对其洞若观火、清晰可察的自然秉赋暗自惊奇。 叶念安说着说着,倏地收住脚步,停在年轻公子的面前,半躬着腰微微抬首,双眼逼视,轻声道,“老话常说,知礼不如随俗。 公子应该也看到我等几个的服饰装扮,与您、与这王村地界格格不入,明眼人一眼便能分辨。 许是我哥几个未随当地习俗,触犯了些许禁忌自还不知不明?! 与在下胸中学识并无关联!不知公子,对在下所述可否满意?” 第二百七十一章 飞 奴 一轮弯月被点点繁星包围着闪烁不停,透过头顶那方天窗撒下一摊清晖。 那竖耳倾听的公子年不过二十,面孔白皙斯文,相貌谈不上出众,眉宇间蕴涵了与年纪不甚相符的老辣精明。 深邃目光犹如一潭湖水,静水流深,深不可测。单是半倚半坐在墙角的随便姿势,已显出其沉稳如山的气势。 “哈哈哈哈……当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短不足一个呼吸的停歇,竖耳静听的年轻公子又是一阵脆声朗笑。 “嘿,笑!笑个球!”姜春两腮一崩,满面诧异地侧向叶念安。 “先生你瞧这厮,莫不是也疯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还笑得出来!?” “哎呀!我是笑啊,各位兄台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互吹互擂,瞎闹腾哟!” 年轻公子冷笑着,自将方才堆起的褶皱的面皮拉平拉直,再慢慢恢复到一脸肃色道。 “小子哎,怎么说话呢?欠抽么?你这是欺负我隔着木头拿你没辙呐?” 卢小六倏地贴近牢墙,直臂钻空指着年轻人呲牙道。 叶念安静待一旁,并未言语。 冷眼观看年轻人眉角眼梢翘起又下落的弧度,神情平缓,觉察不出分毫情绪。 众人静默间,年轻公子目光淡淡,唇角含笑,继而又转过话头。 “巧言不如直道。 先生,果然不是空有其表的泛泛之辈! 只不过,各位兄台不要忘了,脚下踩的可不是你们汉人繁华太平的中原宋土。 此地是川黔东路最为险恶的一段,夔州黔阳是出了名的山穷水恶。 王村地界地势特殊,民风野蛮,多的是深林匪寇占山为王。 你我此刻,正陷这带匪势最强的三绝谷地牢内。” 说到此处,年轻人突然轻笑一顿,踱至叶念安身处,抬首又问。 “呵呵,在下猜几位兄台都是进来的糊里糊涂,不明所以。 不知先生……再如何巧施了妙计离开此地呢?” 叶念安在年轻人剔透晶亮的眼瞳里,清楚望见了自己被映进的身影轮廓。 只是这份坦然相视,并未激起他任何心绪涟漪。 ‘咕噜噜~咕噜噜~’ 叶念安抿了抿嘴角,正欲回应,屋顶那一小方窗柩突然暗下大半。 紧接着,地下现出数只野鸟扑翅停落的倒影。几个听闻声响,都不约而同地抬高下巴,仰望上空。 “嘿~真他娘的见鬼了!怎地跑到哪里都有这灰鸟?”卢小六昂首伸长了细颈,诧异自语道。 “啧,叶先生,你说这鸟……是不是有甚古怪?” 自前夜到了吊脚楼的后院马廊,看到满地闲走啄食的灰鸽后,卢小六心里便一直装着疑惑。 这马厩、灰鸽、木槽…… 总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将某处场地临摹了一遍似的。 “临江驿站么?” 叶念安漫不经心地接过小六话头,目光从屋顶方窗缓缓收回。 “对,对!对对!” 卢小六闻言如被针刺,原地惊叫了一声,转头朝叶念安使劲啄着脑袋。 ‘他娘的,我就是因为这古怪才……‘ 叶念安正心虚暗叹确如此人所说,进来的糊里糊涂,一串簌簌碎步声响忽从牢房另头渐近渐响。 “哎呀呀,老可来迟,怠慢几位了!” 随着廊道烛火愈亮愈明,这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已在一墙之隔。 待几个旋身看清来人面容时,登时瞪目结舌怔在原地。 “老可今儿有事缠身,才得空过来给几位送晚膳,耽搁了些时辰,见谅!” 老人说话间,向右微微偏了下脑勺,身后两名手下相继蹲下,隔着两间牢房在地上放下若干食盒。 “几位爷怎地还对老可这几只野鸟起了兴致?”老人目光一挑,望向头顶天窗。 叶念安沉思着盯住对面三人,脑中浮起临江驿站那待人亲善客气的掌柜,那一高一矮手脚利索的两名伙计…… 此时再看三人同样的苗人白衫,心下一阵骇然。 “呵呵,几位脚程倒是要比老可的估算快出了一天半日。 这几只飞奴还没飞到,几位爷已经心急火燎摸到了脚楼客店。 这不,来没来得及安排。委屈几位与外人共处一室了。” 老掌柜视线只在最里处年轻公子的脸上稍一停落,又快速移开。 继而双手交叠背后,语气悠悠道,“只不过,老可实没料到啊。几位兄台这一路依然汉人装扮,在王村地界这么招摇过市,也难怪我谷中兄弟将尔等带到此处!” “妈巴羔子的!老子穿甚衣着还招你惹你了?” 呼楞铁从角落一跃而起,狮脸狰狞着像要吃人。 “呵呵,当然还是因为几位爷一列上好的马匹,以及……” 掌柜徘徊往复的脚步戛然一顿,欺近牢墙对着铁塔汉一字一顿道,“以及布囊里装得满满当当的三——花——兔——耳——风——草!” 听罢此言,近两日思来想去不知何因,原还真是这把草药招了祸事,不由疑色重重望向呼楞铁,众人面面相觑。 铁塔汉面色阴沉,心间暗忖哪里露了破绽。 行了一路,要坏也当是坏在吊脚楼那日,落下布囊在后院马厩。 可听掌柜之意,应是在临江驿站就已发现草药……圆脸盘子时绿时白,心绪乍现。 “哦,还有几句紧要的话。 老可观这位公子那日在客店内,对那女娃娃甚是怜爱,没对此妇孺下手。 我也难得发发善心,就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怎么样?老可对尔等颇为仁慈了吧!” 话音未落,叶念安心下咯噔一记,胸间鼓鼓,却说不出是何滋味。 “哈哈,老可今日有些话多了。 几位不必再作追究了,赶紧用膳吧!用完紧着歇息,明日好上路哟! 我就不叨扰几位了!” 姜春本已摸至食盒的手,听见掌柜甩下这句,倏地又缩了回来。 转身对着身后的姜鹤与卢小六,哭丧道,“啥?这…这饭菜……可是要送咱赴黄泉呢! 苍天哟,我姜春才认回个爹,直接回渭州多好啊!为何非要一路跟行弄丢小命呢?!” “怎跟个娘们似的!不吃滚一边去,我可不做饿死鬼!”卢小六一把推过自正嘤嘤伤感的阿春,取了食盒。 “得!这待遇可是比我在火山军那牢狱强多了。”叶念安喃喃自嘲道。 第二百七十二章 仡 让 夏日户外,蛙虫鸟雀瞅准此际夜阑人寂的空隙,撒欢一般鸣叫得尤其响亮。 牢房外头,树桠繁盛,皓白月色有一段没一段的晕照进来。 老掌柜三人动作轻捷,旋步已至地牢大门时,蓦地听闻身后飘来‘火山军’三字,眉心骤然紧皱,面儿上渐渐聚拢一片阴沉。 心下暗忖起书生来历,顿觉事情变得些微复杂,不清不明。 稍许稳过气息后,才将方才悬于门槛一尺高的脚掌踏着地去。 “先生年纪尚轻,怎的已是蹲过牢狱之人。啧啧,当真人不观貌相呐!” 年轻公子说完转回身躯,继续将右手伸向木栏外,语气中带着一抹质疑。 “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叶念安眼皮未抬,只专心往嘴里塞着食物,话中渗着讥讽。 “公子这是要陪我等一同上路么?” “呵呵,先生不必迁怒。 你我自一见面便祸福与共,明儿倘若真的共赴黄泉,那也是天定的缘分!” 年轻公子话锋一转,对叶念安不甚友善的说话嗤鼻笑道。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我叶某行将一路,交友几数,讲的是携手进退。几位与我全是新交,个个诚恳谦和。 高山流水乃知音,卒相之欢令人往,于我而言全是妄想。 叶某小悲小喜,望尘莫及,不欲多求。” 叶念安说至此处,自将话头断开,眼波逐个扫过散坐在两间牢房内的每张脸孔。 想到自离了汴梁的一路,几人虽非同派同门,却于每每困境时,不求回报义气帮场,俱由初时的投机转为了生死与共。 如今又追随自己云游天下,漫漫长路不问归处。途经于此,莫名落入匪窝虎口,连累几个,性命难保。 又因势单力薄,本领不济,无计可施,没奈何间斗升愧疚,不由得一腔愤慨。 “看先生几位似与这三绝谷二杆子颇为熟稔……尔等中土远来,怎会与老头子扯上干系呢?” 年轻公子双眉一紧,一边咀嚼嘴中食物,一边疑惑道。 “三绝谷二杆子?”叶念安停下手中筷箸,喃喃道。 “你们看,这满满月色穿透密林梢尖,姣姣明明,星星点点,缀满山峦,多美啊!” 年轻公子兀自举头望月,郁色肆起。 “等这天光放亮,咱们就都得去见阎王爷了! 就凭与诸位萍水相逢、同日共死这道缘份,我雷某也得教大伙儿死个明白,转世投个好人家!” 年轻人自语了几句话后,忽而眼放精光,竖直手背一撸嘴唇,盘实了双腿就地正坐。 似是做了甚重大决定,向着房中其余人等开腔道,“方才三人,为首老者,名谓仡让,乃黔阳县当地土著。 此人非但是三绝谷的二杆首,在王村地界也是出了名的精细狡诈,狠辣干脆。 身侧一高一矮两名伙计,高瘦条儿是外梁四柱之一的秧子房票房掌柜,主办票房关押审讯,为人心狠手辣。 平日还兼任谷中马号,尤识良驹灵马。 矮胖那个是插签儿,专司物色途经于此的各色路人,谋划掠劫对象、勘察路线,心思细腻缜密。 先生几个,莫不是也在这几人面前透露过行径?” 年轻公子一番连珠炮似的自倒了痛快,瞥见诸人恍然懵懂的神色,骤然止住滔滔话语,轻声问向叶念安。 “那村头的脚楼客店也是三绝谷的么?” 叶念安趁其适才口若悬河的档口,已在心下细数了那几日,在临江驿站也掌柜周旋时说过的话。 此际脑壳正阵阵刺痛,闻言年轻公子来了这么一句,心里自是极不乐愿。 叶念安甩了甩头,眯缝着双眼,倒将话头抛回反问了一句。 “啧,能从脚楼客店活着出来,寥寥无几。 尔等再辗转关进此地,定是不凡。 要么,诸位身上有三绝谷总杆首想要的东西。要么,就是人还有用……” “妈巴羔子的,说了半天全他娘是屁话!要甚东西,那老东西不是已明说了么?!” 呼楞铁将手中吃完的空食盒掷出栏外,倒拧起粗短浓眉,不客气地反击道。 “各位有所不知,坊间都说三绝谷总杆道浑身本事。 非是一般五大三粗、无恶不作的庸流莽夫。 此人熟谙兵法布阵,相面卜术。 阴阳五行、天象星宿无出右者。 不但久经大敌、见多识广,且在夔州路乃至绿林匪道上皆颇有威望。” 年轻公子说着说着便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睑,眸子里染尽些微旁的复杂神色,蠕了蠕双唇,又继而叹道, “我等既进来了,恐怕难再重见天日……” 叶念安嘴角轻轻一弯,慢慢回转头去,半作正色。 “如此说来,那三绝谷了不起的总杆首是看上了公子的人还是身上的物呢?” “我叫雷柔,家父雷茂庭乃川峡路夔州首府都督,家置奉节。 川东一路以及鄂西等地大小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廪等,均归家父掌督扼束。 另兼理府事民政,兼辖邻近各州……” 年轻公子自报家门,说至一半惊觉几个都张大了嘴,俱是又惊讶又崇拜景仰的神情。 不禁停下口中话语,缓缓收回目光,忽然涌起一股忧伤。 “哎呀呀,果然是个富家子弟! 令府如此高门,怎地也见亲儿子等死不救?”姜春未待话完,已勾起唇角阴讽嗤鼻道。 年轻人恍若未闻按下不续,眸中眼波流转,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望向叶念安。 叶念安先自一震,脑中记起师傅释比曾说与他听的此地轶事。 心中知如明镜,旦见雷公子好似等他搭话,继而眼神相迎,示其继续说下去。 只不料,同是震惊不已的卢小六跃地而起,腹腔含怒,愤然斥骂。 “夔州路水运繁忙,客货商船往来如梭,火耗、陋规和平余等关税俱是额外收入,向来不用另外奏告户部朝廷。 收支具体,全凭管关官吏自行支配。 吏役们的当差餐食、赡养家属的开销,税银解送户部的解费、杂役工食等等,端的是徇私舞弊大有文章。 仅是商船渡关,不交够了火耗、陋规,就滞留出不了关。”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夔 关 夔州知府一向是个肥缺,历任州官无不多收少报,从中贪污。 自古‘商道随政道。’ 商人只须按地方当局规定交纳夔关关税,与官分利,官商两道都能大发其财,相安无事。 从川东临江驿站开始,沿道零散的大小码头,扼守整条长江航运始守。 位于长江、赤水、习水河交汇处的合江县,乃由川入黔第一县。此带流域特产丰富,盐酒尤盛。 在黔北缺盐不缺酒,亦如云南缺马盛产茶。 川盐途经水路辗转赤水河运入黔地,酿酒再流经赤水河畔进入川地。 故而,整个长江水运带动了船帮运盐、盐帮售盐、马帮背盐等一应产业。彼时进出有序,规制有度。 只不过,盐入黔地,价格必往上翻数倍。坊间一度惊现‘一斗米换一斤盐’的荒唐说法。 夔州路王村地界,三绝谷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的修罗死地,也瑟是呼风唤雨的阎王。 一座活火山,说爆就能爆,哪天爆,全凭他心情。 也瑟高坐在太师椅上,平托茶盏啜呡茶汤。 听闻仡让说完今日地牢之事,一抹惊诧快如闪电。手中杯盖一滑,差点儿就摔落到地上。 火山军这熟悉又陌生的三字,时隔多年此时乍又提及,也瑟体内好似注入了一股新鲜养分,撑开皮囊下每一根细管,纤细饱满,清晰犹见。 “大当家,飞奴已返,仍是白管无字。”仡让古井无波,如实禀道。 “唔~”也瑟起身离开太师椅,在正堂中央打圈绕步,张了张嘴,“不忙,你先下去吧!” —————————— 叶念安一下子脱力,头晕目眩,刚暗道不好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身子登时变得无比绵软动转不得。合紧眼皮一刻,隐约望见索胡由手握纱巾缓缓靠近。 叶念安双眼被蒙上黑纱,丝毫光亮不得见,一片漆黑下双脚也没个落处,一路向前都是山匪在后推推搡搡。 也不知几人口中的地牢是处什么样所在,行走片刻后只感到阳气委顿,阴寒之气从四面八方向着衣缝里窜,偶尔还有一两声水滴跌落的滴答声。 癸水横生,阴寒凝而不散,贴肤如锥刺,自是处于地下终年不见阳光之故。 叶念安随释比学艺时对天下九绝之地略有所闻。 所谓九绝,即天荡山雷绝、静波湖水绝、阳关驿风绝、夔蹄山寒绝、赤炎谷火绝、涤云岭林绝、平硫镇山绝、九荒郡泽绝、市井人绝。 除却最后一绝乃人心难渡,常起口舌之非。其余八绝无不是困人、致名之所。 夔蹄山天下无二,恰好正在大宋夔州境内。 想此处阴寒透体,定是‘天下九绝’中的寒绝之地。 倘若姜春在,定要问起此处是何地?叶念安也只能答他,“黄泉路吧!” “愣他娘的,还不快走,老子还要回去吃酒呢!”叶念安神思飘忽,下意识间步子难免拖沓放慢。 还未及有反映,突闻身后‘呼呼’的虚空破音,紧接着就是鞭梢落地辣辣脆响。 一片暗色中,几人睡姿或蜷或躺,认命一般等待黎明天光大放。 叶念安盘坐在牢房角落,瞧着眼前情景,高墙石壁,一点天光都透不进来。想凭人力出去自然无望,难不成这次真的要丧命于此? 回想起前日从后院马厩跑回脚楼客店后,前后发生的点点滴滴。 叶念安皱起眉头琢磨了半天,想了无数计策结局,无不是困死于此。 无奈之下,心念转动。 ‘善卜者不能卜算自己。’ “老家伙,说不得这次要破戒了!”此时已到了绝地,无暇顾及更多了。 叶念安弯腰从地上提起一枝草篾,口中轻诵七星咒,如此这般念过两遍后,手中草篾随之一阵急促微颤,突然指向叶念安背后。 看见草篾的变化,叶念安心中稍定。 虽说九绝地奇险无比,但总算没有隔绝天星之力,刚刚默念的七星咒正为辨别方向之用。 北方即定,叶念安旋即跪地叩拜了三次,口中轻诵。 “星君归位,三叩谷叶念安拜上! 误入绝地,所祈天运,天运不绝,祈怜指命。” 一小段起念之词说完,叶念安又虔诚叩拜了三记,然后抬手从顶门处扯下三绺头发,狠狠咬破手指,渗出血珠。 再将三绺发丝浸透染红,打了个小结。 一切准备停当,叶念安脚步急转,迅速在地上踏出七步,每两步扔下一根头结,最后一步再转回原地。 然而,才走两步,叶念安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密汗珠,胸腔也起伏不定,似是已耗去他很多体力。 叶念安顾不上歇息,火急燎燎望地向发结落处。 眼光停驻半晌,叶念安的眉头愈发皱紧,整张面孔都溢满疑惑神色。 “唔?上吉!奇怪了,怎么是困龙升天之卦!莫不是算错了?” “先生神神叨叨,自言自语……我还当是做了场梦?” 阿春方才好一阵伤感,许是想得太多有些乏了,倒在墙角自睡了过去。 这会儿小憩后,懵懵醒转过来又恢复了精神。揉着眼睛对漆黑中东挪西移,神秘古怪的叶念安不解道。 叶念安浓眉紧蹙,对面前呈现的卦象心生质疑,正打算重走再算一遍,却被阿春这憨货在此关节点骤然截断。 “再没几个时辰,咱小命都要不保了,先生不好好歇息,还跳来跳去折腾甚劳什子!” 姜春一边睡眼惺忪,一边插口嘟哝着。晚膳时忧郁委屈的神色又乍然而起。 叶念安在暗色中翻着白眼,不想搭理。 从地上快速拾起根草蔑跪地轻叩三下,再扯发染红,重复起适才繁琐的步骤 ‘吱呀~吱呀~’ 叶念安身才转回原地,通道尽处沉重的牢门又一次被推开。 在静得发怵的三更夜,又走进一个人来。 “有人来了!” 姜春倏地靠向通道一边,绷在双栏空档朝尽处张望着,面儿上尽浮出一抹惊喜。 叶念安俊脸苍白,前片衣衫紧贴着胸膛微微喘息起伏。 晃眼间,来人已至牢笼栏前。 第二百七十四章 知 县 夔州路治所奉节,位长江上游,地势奇怪特殊。上至巴蜀、下至江南,巧置长江水道瓶颈地带,直接控遏三峡水道。 川地东出、前往中原,多取此道。 川盐入黔、川米外销、川西山货、滇铜黔铅等转运商货,全凭这段水路。 以保江南富地赋税经过川地一带,安全抵达关中。 这一瓶颈特征,在长江上、中游流域就此成为中转枢纽,每年过境夔关的长江商船多达万余艘。 商民报关纳税的同时,偶有部分货品‘先滞留夔州,再分销川东各地’。奉节夔府跃踞整个川地财政中心的龙头老大。 三绝谷坐落于奉节周边各山脉端头汇聚之处,欲在县域范围内通行已是困难,更遑论再与周边州县联合并通。 陆路这道,全无优势可言。 如此,对外通商口岸,唯有长江水运便捷可用,其中权限也全控在官府于此设立的夔关阻碍。 夔关由知府兼任,每岁除解足及军督公费等定额外,盈余即为知府公费。 而从关口滥收的此项盈余,恒在二十万两之上。以致坊间许多商民为了逃避夔关重税,大多冒险穿行周边深山峡谷里的野路荒径。 只是,这道关隘是一条遥远而危险的幽径,途中险象环生,如入另一个境地,商旅过客往往都是有去无回。 也瑟打通夔州府衙一应大小关节,保供奉节水道命脉畅行的同时,又花了些许年头,以长江、赤水河、习水初始交汇的三角带为起始,与当任都督私下商议合作,在夔州路开辟了一条经常德转酉阳龙潭、涪陵,以达川地贯之东西的林间陆路。 至此之后,凡须夔关水路运输的商船货物,都知道在王村地界多了一处陆路关口,税收低廉,令南北商人趋之若鹜。 夔州水上航道十分繁忙。 平日客货商船往来如梭,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地痞青蛇,形色俱之。 川峡四路潭深莫测,夔州官员在盐茶航道上滥收课税,中饱私囊,坊间人尽皆知。 雷茂庭转任夔州没多少时日,听闻除夔关水运官道外,山中另又开拓一条陆路通商口岸,自行征收税费不报朝廷,乍起惊异。 撇开关税定额环节纷杂不说,单凭水陆兼设、公然并存,又能有条不紊地长久施行,料定中间定有高人指道。 雷茂庭原本与也瑟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所谓为官从政,首要做人。 属守地盘、射界之内,最最紧要的,还是士绅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职。 像也瑟这样被迫飘零,散居于此的异乡高人,毫无权势根基,为讨生活栖居这穷山恶水、人鬼交杂的老林溪洞,能另立山头、插杆为王,定然是有旁人不及的本事。 古话有云:‘老马识路数,老人通世故。’ 雷茂庭心谙一地有一地的规矩,为保地方太平,只得先按下心念,任势发展。 也瑟非是老人,却通世故而不世故。 对待夔州首府都督这位衣食父母,自也不失恭敬谨慎。冬天送碳敬,夏天送冰敬,逢年遇节,更少不得黄白之物套拉近乎的别敬。 几次往来,雷茂庭察觉其行事举措泾渭分明、火候拿捏都是将将好,不由暗叹也瑟其人确实是能够委以重任的厉害角色。 不出一月,三绝谷总杆首也瑟,继续袭揽夔关水陆两道上商货航运的全部活计,二人相处融洽,合作无间,交情渐深。 然而,牛角越长越弯,财主越大越贪。 这个左右逢源的肥差,并没少遭心存妄念之人的偷觑,以及挺而走险。 夔州路腹地的涪州武龙县,设有中转驿站,专供取道商民百姓歇脚小憩。 日里商旅集聚、车马络绎,行人纷纷。 夜来摊贩店铺、处处灯火,终宵不绝,端的是一派峥嵘之景。 川地食盐大多通过长江航道运往黔地,量大利丰,必取此道。 地方当局历来以重税与盐商分利,商户只需按规定交纳夔关关税,以及火耗、陋规和平余,就可畅通无阻。 偏偏管辖此地的武龙知县陈有文,趁着夔州首府改朝易主的空子,将坊间私营盐商罗列了满案。 倚仗现官不及现管之便,先取缔县辖境内的私人盐厂,再强行没收。 同时还不许商民贩运,并将商民手中仅剩的私盐强制低价收买。 短短七日内,使得川盐的生产销售重新抓回股掌,独垄专权。 前些时日,大批商船困于长江夔关,耗时费钱、民情激愤。 为防有人偷运出关,江中常有陈知县的家奴率兵丁昼夜巡拦,不许商船出关。 商民察觉生计被夺,有些人一气之下强行渡江,不料此举反激巡拦兵丁杀心肆起,死伤无数。 遂后,巡拦兵丁又将船只没收。江中剩余被阻商旅目睹此景,慌忙逃窜,急不择路,从江心大流放船而下。 一时间,满江船只纷纷倾覆,商民死伤甚多。此时,平日往来不绝、商贾川流的夔关江面,仿如不慎打翻的灶头,死尸飘零,上下浮沉,惨不忍睹。 陈有文自知理亏,乘势坐局。 命人假放风声,谎播新任首府的雷茂庭与匪勾结,杀人越货,低收私盐,高卖乡民,从而中饱私囊。 与此同时,又向地方上掌管盐茶酒木等商税的监当官,公然行贿黄金万余两。监当官俱以笑纳之后,匿而不报。 非但如此,陈有文暗道里还做了几桩面儿上合理光鲜的门面事儿,蛊惑人心。 一是将强行没收的食盐运到夔关城内,就地贱卖。并让家奴到处宣说其取缔私盐是为了让百姓买到便宜的食盐。 二是从重庆府买入大米,在县衙外依照原价出售,以此刁买人心。 这般一来,涪州武龙县的衙门外围满了前来买米的乡民,陈有文的家奴乘机混在人堆里散布‘陈知县打击盐商,买米平粜,以苏民困,而遭雷茂庭忌害’的善人之象,混淆视听。 乡民不明真相,视有米买,纷纷倒戈。 谣言一出,民人之口、道路相传、腾谤不已,迅速传遍夔州路的四乡八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妄 念 如斯伎俩得逞,果然引得民意激愤,陈有文趁势煽动乡民百姓摘取首府都督官印。 前来买米的百姓,不明真相,一齐拥进府衙哄闹,威逼雷茂庭交出首府官印。 由此可见,所谓民意也并非可靠。这世间,只要谁带来利益,谁就拥有话语权。 事情到这一步,首府都督无端端被高高架起,成为众矢之的。 有口不能辩,有理说不清,雷茂庭索性做小,放任陈有文继续肆无忌惮。 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陈有文之所以这般火急火燎,将自己杀人枉法、抵毁栽脏之事全部转嫁给雷茂庭,全是想乘着雷茂庭初至夔州不久,未得民心、根基不稳的空子,先下手为强。 此举阴险毒辣,害人不用刀,将陈有文企图独吞夔州一路全部盐业的贪欲野心,展现得一览无遗。 故而,这个小小知县不惜打乱已有的规矩秩序,将历年制定的盐业条款冒险变更。 川峡四路,夔州奉节这带,因地形纷杂繁多的天然因素,历来都以地方当局独大。 作为长江水运的主要通道,关税收入丰厚可观,地方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从上到下不论官职大小,俱有徇私舞弊之象。 饶是如此,朝廷仍鲜少有官员愿意为民请命,进到夔州一肃纲政,替民还愿。 因此,地方高官便与盐商制定了一套仅限于当地的盐业行销规矩。 所谓贩卖私盐,其实就是盐商与官府达成默契的一桩买卖,真正的私盐,其实另有渠道。 官府向来是把盐业的生产和销售交给盐商办理,官员坐地收钱而已。 若要再度调整利益分配,必须经过地方官员和盐商双方商定,一方面不得单独私下变更,且私下制定霸王条款。 陈有文有心如此,不得不做的一件门面儿事,自然少不得去找那三绝谷的总杆首。 坊间好像传过这么一个道理,叫做‘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陈友文心知茶盐道要恢复运作,行销如常,必然要有三绝谷助力。加之也瑟在江湖绿林的地位声望,自也不敢嚣张托大。 进谷那日,显然是提前做了番准备。 早听说三绝谷依着断崖峭壁而建,落于草木葱郁、山林幽深的险峻地势内。 陈友文走的是一条傍山古道,浓浓暑意,两边山头无不渗着点点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下山脚,山谷中一片幽静。 因而,待其与几个随身亲信摸出山道,进到谷内厅堂时,原先齐落透新的衣衫已划出道道口子,几人贴着面颊颧骨处也裂开了数道细密血口,模样甚是狼狈。 也瑟才洗漱停当从书房出来,便望见正被门童领着进来的陈友文几人,两道浓眉不由紧紧一纠,心下疑惑这厮怎得会摸上门来! “哎呀呀,总把头好精神!别来无恙啊!” 陈友文看见也瑟立于正堂中央正望向自己,立时堆起假笑迎了上去。 “原来是陈知县!怎得太久没进谷,连路都不认得了吗?”也瑟咧嘴一笑,上前两步与其并肩。 眼珠子在陈友文身上从头望到脚,仔仔细细、来来回回了好几遍后,才佯作关心道,“也不先知会一声,这般怠慢陈知县,教愚兄如何过意得去……来来来,赶紧上座。” “喛,愚弟确确实实许久没进谷探望总把头,忘了进谷的路。愚兄教训的是!” 陈友文无故被也瑟将了一记,心中暗暗吃亏,却又辞穷不可辨,只得先放低姿态咽进肚中。 “年轻人嘛,总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明白的。” 也瑟觉察陈友文话中似有不甘,不禁滋出一抹不悦。端起案上茶盏啜了几口,便转正身子不再搭话。 二人端坐木案两侧,偷觑的晨光镀上也瑟一袭白袍及其半边孤傲冷淡的轮廓,周身气势如三九刮起的寒风,将整个屋舍正堂冰封震慑。 陈友文十五岁起便混迹于夔州一带,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地痞,笑容可掬,手段恶毒,心性残忍,夔州百姓人人谈之变色。 前几年曾有一次与上任夔州首府都督有过一点间隙,这一点间隙,就叫他记了数年。 此刻,发觉出有一丝尴尬,便又拐弯抹角探言道,“总把头近日走货,可还顺利?” “这段时日夔关紧闭,江中商船阴滞,应是愚弟手笔吧?”也瑟面色平静,古井无波。 陈友文听闻对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话,心下咯噔一记。暗忖匪头既已开门见山,自己也没藏掖的必要,随即了然一笑。 “雷都督调任于此时日尚短,有些内情他有所不知。 这夔州路到底不比成都府,奉节、黔阳、涪州面儿上看着太平,暗道里早已伙同官军分庭抗礼。 朝廷让雷都督来,面儿上是整治夔关关税,可实际上……” 陈友文半笑着说到此处,眼睛里闪烁着些微狡黠,些微兴灾乐祸。 盯着也瑟雕塑一般的冷脸,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道,“天下谁人不知,夔州路上贼寇势力属总把头的三绝谷最大,真要动起真格来,怕是颇要总把头费些心思的。” 听出话中挟胁,也瑟顿时明白了今日陈友文的来意,登时一阵轻鄙。 只是面儿上仍不透声色地,装作一副认真样儿,轻轻点了点头。 正所谓‘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也瑟一贯的从容淡定,自有他一番修养功夫。 他不想当面驳陈有文的面子,只是喃喃自语道,“夔州路这地界上,需要经动首府都督出兵捉拿的,怕也只能是我等土匪贼寇了。” 陈友文觉出也瑟话里头透着古怪,心中仔细咂摸起几句话的门门道道来。 可想了一阵并未理出什么头绪,下意识间从圈椅上噌地站起,凝眉询问道,“总把头的意思是答应和愚弟一起干了?” “没想到啊,我也瑟就是个粗人,能让朝庭这般挂念,倒也是有趣。”也瑟没有正面回应陈有文,仍犹自嘀咕着。 陈友文静立一旁正有些不耐烦,远远听见有小匪‘噔噔噔’往这边来的脚步声。 转瞬间,一名年轻匪头穿过前院来至众人眼前。“报总把头,雷府公子已转地牢。”虽是一路疾跑,匪头不唸不喘,依然语气平稳。 看着也瑟杆下如斯回禀,陈友文倒吸一口冷气。眉毛一立转首欲要询问,却见也瑟展臂一挥,“陈知县今日不虚此行,愚兄还要去谷中巡视,恕不远送。” 也瑟说罢,旋身对索胡由瞥过一眼,“且送陈知县几位出谷!” 陈友文见也瑟请他离开,以为二人协议已达,也没做他想,抬脚就往门外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抽 薪 古人说,‘亁为天,兑为泽。 兑乃阴卦,为柔;亁乃阳卦,为刚。 兑下乾上,下必冲上,乃柔克刚之象。喻取此胜强敌。’ 古人还说,‘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说起来,有手段的人通常都有些能耐。 顶顶有能耐的人,便是懂‘威逼利诱’的。 使得出天罗地网,叫别人无处可退,方可为‘逼’,拿得出星星月亮,凡事无可不为的,方能叫做‘诱’。 江湖中能人甚多,须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 也瑟听罢陈友文提议,心下喟叹这厮太过不知自量。方还以为小贼此来,是想撇下雷都督与他三绝谷通力合璧。 谁承想,小贼竟拿出朝廷剿匪之辞言挟威胁,话里话外无不透出逼他三绝谷降犯之意。 故而,初时‘驴骑后,马骑前,骡子骑在腰中间’的两全之念已被生生打散。 既如此,还谈甚劳什子姑息养好? 如要说方才二人交谈间,也瑟只是阴晴不定的话,那么此刻就真的找不到一丝晴色了。 他正色端坐在正堂的身形,就像是一尊毫无瑕疵又极度暗沉无光的雕像。 甚至连眼角眉梢勾出的弧度也显得如此生硬,那自上覆盖而下的睫毛亦死板的毫无温度,全盖不住眼底迸出的森森寒意。 黔州王村地界的三绝谷总杆首,不愧是踏着惊涛骇浪走过来的场面人。 端看今日寨谷声望,以及转瞬即逝的这份镇定自若,岂是陈友文这等无知鼠辈所能睥睨的。 更不屑说他冒然进谷,妄与总杆首也瑟齐肩列坐、平地叫价的愚昧之举。 也瑟念及此处,强按下心头怒火,稳了稳气息,耐心待其话完。 只是肚中暗叹,眼前之人已丝毫不存当年的热血义气,若非前任都督留话说要照拂,怎还会有如今的武龙县陈知县? 也瑟思绪至此,再观陈友文嚣张之态,逼人口气,料不会有甚良善之举,争斗定必不免。 盯着旋身渐远的陈友文几人,也瑟谧色如湖。面儿上虚浮的笑意正一点一点消散黯淡,没再发话。偌大厅堂立时寂静的可怕。 “大当家,雷公子出府进谷之事……陈知县他…会不会……”仡让肃立一旁,颔首忧忧,语含踌躇道。 也瑟置若罔闻,背过双手兀自陷入沉思。再开口时,嗓音略带沙哑。 “无碍。陈友文虽然只是一个小知县,可也算得上地方官绅。 他在武龙县有家有业,不比我等江湖游侠四海为家,出再大的乱子都能一走了事。 加之陈友文年岁尚轻,饶是他继续执意关闭夔关,临到末处,寻事吃亏之人左右逃不过他。” “嗯,原来大当家早有计较。方才我观那小贼一上来就对大当家口出狂言,真不知自重斤两,嚣张得紧!” 仡让经也瑟稍一点拨,登时豁然开阔。 “喛!只不过,陈友文这人草率鲁莽,无恶不作,杀孽过多,万留不得。 我念他年轻尚轻,夔关航道相识熟稔,对其改过之心仍然不死。唉,可惜哟! 树烂先烂根,人坏先坏心。 岂料他陈有文如此诡诈机警的人,只念自己夔关这一亩三分地,不惜刀刃向内,对过眼之事竟也信以为真,受得了骗。 既然天要他知雷府公子转我三绝谷,必然是他命中定数。 不如将计就计,任其在大棋盘下打小算盘,我等何苦要去解释! 毕竟明修暗渡这一招,忌惮的正是说穿道破。” “哈哈哈哈!大当家果然好手段!” “陈知县,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与陈友文一同进谷的几个心腹家丁,怏怏紧随。脚下步子拖沓,口中问话斥满疑惑。 许是方才在也瑟下令逐客时过于亢奋,旋身出门之际心中惶急,并未听出甚弦外之声。 经了家丁这番提醒,陈友文犹自低下头颅,脑中反复琢磨着也瑟突转之举的深意。 不及一个呼吸的间隙,陈友文脚下一顿。 此没算到,他三绝谷已先发制人快出一步,掳了都督府的雷公子当作筹码。为何他陈友文偏就忘了使这招呢? 夔关航运这块肥肉,果然不是只他一人窥觑的肥肉。总把头透着雷柔此节敲打自己,不令轻举妄动。 想到这些时日,自己布置实施,忙前跑后,干尽得罪天下人的丑事,自将脑袋搁在了刀刃上不说,偏还为他三绝谷做足嫁衣,让了慷慨大道。 然而,眼下已离了谷中正堂好一段脚程才嚼出个中道道,已然无法回头改口。 陈友文心中极恨,眼波里隐约闪过一抹阴戾。 ———————— “小兄弟,是火山军人氏?” 也瑟隔栏望着叶安念,深邃目光在书生脸上打了个转后,快速收回,嘴角留下一抹回味笑意。 叶念安不惊不奇,紧盯着挂在也瑟消瘦面容上令人心悸的笑容,不接话茬。 二人四目,越过中间隔栏对视了半晌。叶念安才不紧不慢地走回里处,贴墙缓缓坐下。 清澈眼眸里平静无波,不起一丝涟漪。 只是往外透出的光芒,如鹰隼一般犀利阴沉。 也瑟一袭白衫,犹如道力深厚的修行道家,举手投足间风姿神异。 风霜刀刻的脸孔上沟壑纵横,脑门两侧两穴高高鼓起。 叶念安眯眼再次打量眼前的中年人,观其睿智淡定、海纳百川的心境,心下暗忖面前之人来势不小,非是没有见识路数的当地土著。 只凭眉目间蕴涵的豪爽精明,定是隐山匿水的绝世高人。 踌躇间,面儿上惊疑神色四起。 也瑟将年轻书生忽阴忽晴的复杂心绪收进眼底。见其沉默不语,犹自心眼儿里走事,又用眼睛说话,让也瑟强烈感受到自书生体内逸出的警觉,已化作一道屏障,将他隔在门外,心中顿悟已如明镜。 只是不自禁中,对此年少书生的家境生世又增出几分兴致。 也瑟低低颔首,唇边漾开一抹浅笑,从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射出一束宛转温情。 第二百七十七章 同 道 自离了成都府地界,进到川黔湘鄂几地此鱼龙混杂的交汇地带,投宿临江驿站那夜开始,叶念安六人的每言每行,便都在也瑟眼皮势力底下。 初时,只是相中了几人骑行的上好马匹,只在离店前夕,无意瞥见娃娃手中捏着几株草蔑嬉戏玩弄,才特意留心观察。 方知铁塔汉斜背的布囊鼓鼓囊囊,里头装的全是那稀罕物。 只不过,仡让当日未动声色。 若非临行那天双儿一时走丢,飞奴又巧在清晨同一时间栖落在后院马厩,饶是叶念安再心细如尘,目力佳极,也万没有发现端倪的可能。 此后,诸人再一路辗转经过芙蓉江,兜兜转转,再至黔州王村脚楼客店,最后被带进谷中地牢。 来途中虽有插曲,幸好无碍此番设局。意欲拦截的马匹草药两件要物,也如愿转到了也瑟手中。 按着江湖规矩,但凡兜截了半道商货,定是要毁尸灭口的。 且不言幕后抄手不可露面,此刻三绝谷的总杆首亲身示人更是忌中大忌。 也瑟对己破界犯下的忌诲不管不顾。 这会儿身在牢笼栏外,离几人不过数尺。 丝毫没有遮掩的面容,仿若正月十五悬空高挂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 身侧左右分立的仡让和索胡由两小匪头,对总把头此际举动惊奇无比。 只是心念虽存诧异,身却不敢露出一星半点儿的僭越之意。 也瑟这一靠近,叶念安才又借着走道里的微末亮光仔细端详了清楚,这是一个比自己长上几岁的神秘男子,威风凛凛,不怒自威。 叶念安忽而一阵茫然。再过不久,待天光一放,几人死期便临。 可就在方才,就在这块四方牢地内,还对着阿春大放厥词,心存逃生妄念。 眼下,传言中的三绝谷谷主就这般站在面前,自己却瞬间蔫儿了! 到了这一刻,叶念安方觉出,自己不过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面前三人随便哪个都要比他强出百倍,更遑论取命股掌中了。 想至此,叶念安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 此时夜深三更,皓月当空,淡淡如银,浅浅拢在地牢上空。 深蓝苍穹宛如一汪静水,晃晃荡荡,夹缀着几粒星辰,似碎了一地的羊脂白玉,清冷奕奕。 也瑟与叶念安二人,气质乍看尤为相似。俱是如玉一般温润,如云一般高雅。 可往细了分辨,却有天渊之别。叶念安是天上明澄清澈之镜,晶莹剔透,也瑟宛如墨黑渊底无尽之潭,深邃幽沉。 叶念安再将视线凝聚到也瑟脸上,嘴角缓缓翘起,澄净眸底闪烁着犀利凌光,自两片薄唇间慢慢吐出。 “久仰谷主盛名。我等不过是,一行匆匆赶路,奔走于途的市井。 遇事心地坦荡,直言是非。如若误闯了贵谷宝地,还请谷主高抬贵手。 如若事无转圜余地,也请谷主勿再发难,给我等痛快一刀,杀剐听便!” 也瑟听罢叶念安略带轻佻揶揄味儿的言语,不禁暗暗嗤笑了一声。 抬眼迎望,却见叶念安自憋着一股怨气,将腰板挺得笔直,明亮眼眸里盈满恼怒,又暗自从心间涌出一阵窃喜。 “小兄弟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利落干脆,头头是道,想来也是出世之人。” 也瑟一边欣然开腔,一边顺势颔首,却不经意间眼梢瞥见牢地角落处一斗排浅坑,登时面色骤变。 复又小心翼翼定神,再望向对面那张紧绷的脸。额上还零星贴着几许未揩干净的沙粒草屑,面色煞白,呼息厚重,胸腔不自抑地前后起伏,似是才经历了甚耗费体力的活计。 也瑟将视线急速移至叶念安垂下的右手指腹,依稀能见渗进肌理的深红血渍。 确认完这两点之后,再次斜睨地上七个并排浅坑,只见每隔开一小段距离,都有被叶念安抛下的几绺浸过血的发结,散于地底沙粒草茎中,赤色若隐若现。 也瑟周身如刺芒针,猛然一震后退了两步。适才眼底的平和温润骤然消失。 再抬首时,眸中已盈满深奥莫测的波澜。以及,小心掩饰的腾腾杀气。 “小兄弟天性纯厚,慧眼颇深,看事洞明通透,小小年纪,实属罕闻罕见。 依小兄弟的身法,若非你意,我这三绝谷又岂是能困你之地?! 俗话说,‘响鼓不需重捶。’ 叶念安生性机敏,自也听得懂也瑟话里未尽的意思。然则就是因为听懂了,方才觉得心惊不已。 叶念安原本就没一丁点儿血色的面容唰地一下全断了生气,怔在原处讷讷思忖了半晌,才又神色凝重地缓缓向前,双臂一拱道,“请教谷主高明。” “修习一生,悟法一世。 世间之事且讲一个缘分,强求不得。 小兄弟悟性功力全是如此深厚高超,我俩会不会是同道中人呢?” 也瑟观其虽身瘦体薄,却不惊不惧,神情举止透出常人不具的老练沉着,胸中猜度又增了几分。 忽然双眉一挑,侧过半身对身旁二人点了点下巴,示意其打开牢门。 索胡由和仡让不异而同对视了一眼,闪过一抹犹豫,皆化成问号复又回落至也瑟脸上。 “打,开。”再次吐出的咄咄二字,声音不算特别响亮,却在周围空气里盈满了厉色。 仡让上前熟练解开,铁链一阵哐啦脆响滑落地面,牢门瞬间洞开。 也瑟并未有半分迟疑,弯下高挺身躯直趋叶念安身处。叶念安眼珠转动了几下,偷偷停在脚下的一排圆坑上。 “夔州路东出北上,有一片广葇无垠的草原。那里地饶物丰,生活着能征善战,勤劳纯朴的党项族人。 可是这般安逸平静的日子被一个叫释比的新任国师搅碎了。 此人借着皇权庇护,自恃巫术超群,在坊间散扩谣言,妖言惑众。 以致但凡有出异声者,诛杀殆尽,凶残无比。党项国王听从……” 也瑟正不咸不淡讲述的这个故事,仿佛是一把尖刀,剜开了叶念安的胸膛,刺破了他用尽所有才刚刚结好的血痂。 此时,又痛得汨汨淌下血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同 门(跪求收藏) 暗色中,初时或蜷或躺和衣而眠的几人早已醒转。面容神色虽不明了,却齐将也瑟所言听了真切。 霎时间,各人心思涌动。 这一行人,除龙小青外,跟随叶念安云游的几个,对其身世过往早就起了浓厚兴致。 短暂静谧中,都只敢小声喘息。 隐于角落久未吭声的雷柔,乃仡让口中唯一的外人。本以为自己对也瑟‘三分说话,十分含蓄’的语调口吻万分熟悉。 殊不知,此际站在眼前的也瑟言语尖刻,陌生可怕,恍若换了个人一般声色俱厉。 若非身困地牢,亲闻亲睹,放在平时,万不敢断言此人就是与他雷家交情颇深的夔州首府都督。 想到这里,雷柔心下不禁对这段藏而未提的神秘过往生出一丝惊奇。 这世间,唯有释比还能让叶念安周身一颤。 他感觉自己心底悉心隐匿的一小方空地轰然坍塌,无处安放。就如郁结于胸的一口淤血,被当场揭开疮疤、剥开皮肉,方能剃除。 他总以为不去回想,刻意躲避,就可以绕开过往的故人旧事。 谁承想,这些故人竟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自找上门来。不问声愿不愿意、做没做好准备,便带着一厢情愿,逼迫着敲开他的心扉,站在他的面前。 师傅释比,俨然已成了唯一能揪触他心房最柔软最脆弱的那根心弦。 叶念安双眉紧蹙,兀自陷入沉思,脸上绽出无限痛苦。似是碰见了甚难而不解之事,将双手按在胸口。 虽然师徒二人情早决裂,可自小就跟释比学艺做人的那份情谊总是无法抹去。 在他心里,释比如父大义,永远都排在首位,无人可替。 师傅释比,曾任西夏国师,占卜卦象,技高入神。生平巅谷起伏,荣辱兼受,辛酸苦辣俱经历了遍。 对母国尽心尽职,却遭奸人功高盖主之名构陷,一骤夜间家生变故,诛夷满门。 后只身远离故土,隐迹戍边地带的一小村落,改姓埋名,难于寻访,外人并不可知可为何这三绝谷匪首会这般详尽了然? 也瑟抵毁释比的污浊言辞仍在继续,一阵强过一阵,幽幽刺破鼓膜,撞击着耳道。 叶念安本来经自一番压抑,胸中怒火落下去了不少。现下又闻也瑟炙热怒斤,压至腹腔的那团怒火又迅疾炽燃,蹭蹭上蹿。 想到这里,叶念安抖动的面颊扭曲着,抬首时将额间细纹很自然地聚拢到一起,紧咬的牙关绷起双穴根根青筋。 只是看向也瑟身处的眸底,迸出如火一般凌厉的目光。 也瑟瞪眼盯着叶念安,一副挑衅模样,眸中尽是逼戾凶狠,不屑鄙夷毫不掩饰。 此际夜色黑沉,牢笼外烛火闪闪,四目对视间,也瑟忽而一个旋身,提衫正欲跨出牢门,躬身时盛着火苗微亮泛出一道冷冽寒光。 叶念安蓦地一声嘶吼,飞纵而出。脚尖一点,往前迈跃,如流星一般直伸也瑟腰间。 候立牢门外的仡让和索胡由二人,见叶念安凶煞毕露,脸色倏然发青,不约而同地叫喝道。 “大当家!” “小心后面!” …… 一阵杂乱中,饶是也瑟身法灵快,骇然回首一刻,腰间三寸短匕已被拔出。 叶念安双眼血红,猛地翻身而起,右手掐诀,口中念咒,如中魔怔一般左掌执刀直刺也瑟面门。 如斯架势,也瑟硬生生被逼退数步。高瘦躯干虚晃间,反应堪称神速,立时拎直身子腾空蹬起。 也瑟冷静沉着的眼神决绝冷酷,抬手反要去箝叶念安的肩窝。 眼看着对面伸臂欺近,叶念安双肩一收,倏而一翻腕,掌中鞘离刀出。 欺身临贴面时,锋利双腿又迅捷弯下半节,直踢也瑟下盘。 刀尖直刺颈部的瞬间,众人只闻见刀鞘滑落的一声脆响。 饶是如此,也瑟似是全身都长了眼睛,眨眼已在逼仄的半米缝隙内凌空打了人旋。 人退至角落,用了相同招式,脚下一勾,反攻向叶念安胸膛。 亲见有人使用相同路数,叶念安陡然一个晃神,怒目相迎的同时不禁暗忖,老头子轻身功夫高明至极,自承一脉。 速度惊人不说,角度刁钻得世无其匹。放眼天下,能避过他这一招式的恐无二者。 可是方才自己施展的几个招式也瑟非但见招拆招来者不拒,下盘步法也应他而变化解来势,进退皆只毫厘。 然而,叶念安更没料到,他身才刚落地,脚跟尚未全部站稳,那双阴魂不散的细长手臂已如影随形地后脚跟到了,且原势不变地印向叶念安胸腔。 叶念安不躲不闪,杵在原地似携着绝望闭上了双眼。眼皮合紧时,望见也瑟也正看着他。其脸上竟也覆着一层厚厚的阴霾,其眼中闪着一抹他看不懂、又近似于愤恨迷惘的光芒。 见叶念安适才汹汹来势已去,好似不再反抗。先向前一靠,夺过其手中紧攥的短匕。 因手指纤瘦细如嫩竹,力道过头的关节和指甲已被握得发白。 如此怔了半晌,叶念安忽而回过神来。圆瞪的双眼满含着羞耻、屈辱、愤慨,以及浓浓杀气。 也瑟将夺下的短匕朝地下一甩,双眉一挑平平道,“小兄弟可听过‘三叩谷?’” 牢内几人见也瑟轻松制服叶念安,心间腾起一抹不畅。纵然旁观二人身法飘逸相近,可使出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会儿又听闻也瑟提及三叩谷,叶念安登时又撑大眼皮。 “当年祖师爷出身‘一品堂’,虽已自立门户,却心念旧门。 三口为品,便取之谐音三叩谷‘三口谷’,此为其一。 世间诸像无论尔虞我诈、市井鸡犬,还是前生后世皆在三数衍生之列。 而我等所学之术,问卜阴阳、趋吉化凶、全仗三叩之法。此乃其二……” 叶念安听着从也瑟嘴中蹦出的每字每句,熟悉如昨,陌生亦如昨。霎时心潮翻涌,泪眼模糊。 只不过,也瑟说将着缓步踱向其身侧,又出其不意地从怀中摸出两本典籍。 淡黄布面,一指厚薄,上本书《三叩术》,下本书《三叩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师 兄(跪求收藏) 这个不寻常的三更夜,独剩了窗外落叶有声,岁月流痕。 叶念安怔怔杵立,仿若一座石雕冷冷凝望着也瑟手中紧攥的典籍。 也瑟连珠不断的话语如芒刺背,一下又一下的戳开了他深处填埋久远的疮疤,身如脱力般沉沉下坠。 长话才罢,四方牢地又迅速陷入一片沉寂。 “总杆首,三叩谷谷名最末那条究是何由?” 忽而从角落里飘来的声音,令众人原追着也瑟身动的视线,全转向了角落暗处。 近十束目光齐落落的一收一回,正如后台戏幕的中场,台上幕布下垂,台下座儿心动,被勾起的好奇心俱已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候,是哪个问话已不紧要。 也瑟循声望向角落,从姜春不甚明晰的脸上收回视线,重重叹了口长气。 复而抬首间,眸底已被阴霾所替。 他垂下眼睑,默默将两册典籍塞于叶念安掌中,将一段如星辰云雾般缭绕的辽远记忆缓缓拉近……打开…… 然,还未言语,已哽在喉。 “这两卷古籍,乃三叩谷祖师穷其一生编著,名曰‘三叩法门’。 此书详尽记载着各色心法口诀。 法门一脉修习命理玄机,定阴阳、判吉凶,知天时、循地理,于生死间抢一线生机。辅以内功身法,奇术解数。 有朝一日学成,入朝可封王拜相,沙场可纵横捭阖。” 说到这里,也瑟将话头顿开,又一声叹息。 “只不过,三叩谷的三条门规,全都涉及生死。修习之人若不遵从,定会卦毕人亡。” 如斯话语传至叶念安耳中,方才半掩的心扉如被惊天响雷轰然劈开。 也瑟的话,与那夜在东山顶上,释比轻抚他脑袋时所说一模一样。 现下再经也瑟之口说道出来,个中滋味杂陈,苦楚不可言表。 叶念安被拑制的肩窝止不住的抖瑟,将压在心底的沉重往事打翻了一地,摔得粉碎。 他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兔卧中天在巫师爷爷身前脆脆磕下三记响头,满心要学拂袖的小念安。 在流沙泉边挑水、砍柴、浇灌,三年如一日,终在枯木逢春那刻,将爷爷改唤为师傅的那个执着少年。 就是那个暮色深垂的三更夜,师傅释比将他收为门徒,授其法门、定下门规,令其接承衣钵,终身不得自卜…… 诸人静静听罢也瑟所述,俱是张圆了嘴巴,唏嘘不已,面儿上苦涩愁容又增了几分。 仡让与索胡由颇识眼色,尚在也瑟开口前便悄然退至一米开外处候立。 心里虽仍二人关系生有疑惑,面儿上却不动声色,暗在肚中细捋起总杆首与这书生间的丝丝缕缕。 叶念安松开的四肢正待舒展,只见也瑟忽而退开一步,正对其面门欠身一倾,恭正施了一礼,继而便是一道铿锵之音。 “在下也瑟,三绝谷总杆首,师承西夏国国师,乃西夏国释比国师麾下左将……三叩谷第六代弟子……” 听到这里,还兀自神伤的叶念安咯噔一记。 萦绕半空的余音,伺机找准了空隙直欺耳中。思绪被眼前也瑟的这副架势生生阻滞,周身惊惧慢慢袭来。 叶念安眼波不自禁的流转,与对面盈满的期盼相撞满怀。隔空四目对视的一刹那,其抵死捍卫的防线终被一下掘开,决堤喷涌。 良久,叶念安才慢声细语打破沉默。 “叶某儿时的师傅,教在下修习内家身法、命理玄机,非是中土宋人。 只因一夕间母国府邸遭遇灭门,才连夜逃至宋辽地界的一个戍边村落,至此苟活于世。 不知总杆首口中所提之人,与叶某这位师傅是为同一人呢?!” 也瑟静观叶念安面儿上好似陷入往事泥沼不可自拔,不料吐词隐挟一丝不敬,似意有所指。 肚中虽明先前推算几近昭然,可方才飘出的几句说话,登时又将心头滋生的歉疚抹消殆尽。 呼楞铁、卢小六、姜春、雷柔等人,听闻事情原委竟这般悬殊离奇,俱是愕然喈叹。 霎时间,众人缄默不言,牢笼气氛又一片死沉。 话至此,也瑟轻步靠前,不料叶念安自拎直身躯,一脸肃色。 继续道,“小可叶念安,师承释比,乃三叩谷第七代弟子。” 话音将落,叶念安双膝已落。独剩握紧的空拳悬在头顶。 “当真是我三叩谷人。快,快,快扶他起来!”也瑟朝身后仡让二人抬了抬手臂。 饶是也瑟早听出了叶念安话中之意,也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可此际,亲闻心中所想从叶念安口中说出来,心下仍是止不住的惶恐惘然。 近乎呆滞的目光落在书生面颊上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方才进来时,无意瞥见地上七穴及干结的赤色发髻、草屑。又见师弟汗渍涔涔,指腹有血,为兄便大胆推测师弟才施过七星咒。 此乃师傅独家法门,普天下知其者运其者,定是我三叩谷徒孙。此举全是有意试探。 为兄粗莽!还请师弟莫怪!” 事态斗转,叶念安竟一时语塞地发不出声来,两片薄唇在微光氤氲中白得骇人。 也瑟见叶念安方才的锐利尖刻褪逝不少,心性本色悄然尽现。直觉老爷子那清高孤傲的性子,也一并传给了这个小师弟。 想至此,也瑟颔首微微一笑,为自己腾起的这个念头感到一丝温暖。 “为兄观你将师傅独创的七星咒参悟得这般精纯,师弟定是天赋禀异、修为高妙之人。三叩谷后继有人了!” 叶念安望着也瑟嘴中喊出的‘师弟’两字,如一股暖流通向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份温情,叶念安忽而不适应起来。他怔怔望向也瑟,嘴角漾起一抹戏谑,亦或是麻木。 “天数有变、盛衰有时,生死有命,上天已定。老头子命里该有这么一笔,任逃到天际也还是逃不掉的。 师兄既落脚此地自创了番天地,何不洒脱一些忘却过往。到底,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第二百八十章 寻 银(跪求收藏) 朝阳穿透云霞放出刺眼的光线,巴彦淖尔盟乌拉山(下文简称乌拉山)上林草灌木,却都在天光临身时苏醒过来。 每一片草篾叶子闪着光亮,驱散夜里栖身于上的露珠。 一只嘶喊一夜的草虫,屏息伏卧在草叶下面,浊黄色眼球映着露珠,静静等待着滴落而下。 露珠闪着五彩光亮滚动到叶巅,草叶被压得弯成弓形,眼看草虫就能喝到这滴晨露。 ‘噗~’ 一声躯壳炸裂的脆响在陈清野脚下响起,黄绿色血液迸溅到靴子上,染出几点污秽。 陈清野眉毛也未皱一下,半步不离跟随李世雄继续向前方走去。 自乌拉山出来取银的一行人,谁也没有说话,都是闷头赶路,仿佛早就商议好一般保持着最大默契,不问不说。 随着时间推移,头顶太阳已经不再温和,照来的光线射在皮肤上隐隐觉有一种烧灼感。 陈清野抹了一把额头汗珠,转身眺望背后的乌拉山形渐趋模糊,且被林木遮掩的只剩下一小撮山头。 心中默算已经走了小几个时辰,按着几人脚力,应当走出几十里路了。 想到这里,陈清野心中不由犯起嘀咕,‘李世雄素有‘智魁’之称,如今已近夏辽边界,距离乌拉山越来越远,谁知有没有耍诈?’ “停!”陈清野顿住脚步喊了一声。 “将军,有何吩咐?”陈清野没有理会询问他的兄弟,只是抬眼盯瞧着李世雄。 “李上师,银子在哪?” “李某之所以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带你们去寻银子么?”李世雄反问道。 “哼!少用这话糊弄我等。对上师而言,杀人越货与寻常吃饭喝水无甚两样。 你把我等引开乌拉山如此之远,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陈清野话说完,与其交好的兄弟亦深觉有理,下意识地就驱前将李世雄围在中间。 “陈将军,这是作甚?”一个兄弟把李世雄挡在身后昂首询问道。 还未等陈清野回话,说话之人的肩头已被李世雄覆掌拍了几下,眼中示意无妨。 “你尽管回去安安稳稳地交差。” 李世雄说完后自顾自向前走去,原包围他的几人自动让出一条细道,任其穿行,无人有胆追前阻拦。 望着李世雄的背影,陈清野面沉似水,阴郁异常。 其方才话里话外透出的讥讽意味,让他颜面尽失,脸上止不住的辣辣的刺痛。 “将军,我们……”眼见着李世雄几人愈走愈远,留在原地的人忍不住询问陈清野道。 “跟上去,等取了银子……” 陈清野并指如刀,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虚抹的动作,刻有刀疤的眼睛牵动着凶光毕露。 日上中天,转瞬间已到了午时。 徒步从乌拉山走了几个时辰的众人,此时终于立在了昌越河岸边。面前河平水阔,偶有山风拂过,河面波光粼粼。 李世雄眯着眼时而望向河心,时不时地回转身躯看向背后树林。同来的诸人包含陈清野在内,都摸不清李世雄在搞什么玄机。 饶是如此,仍没有胆大的启口询问。 所有人都明白,银子藏匿处只有李世雄清楚。待他情愿说时自然会说,不情愿说时,纵使再问也全碰钉子。 刚刚过来路上已经驳了陈将军的面子,更遑论其他人了。至于陈清野么,就更不会自讨没趣了。 李世雄前后左右看了数遍,突然定睛在树林中一株毫不起眼的紫星木上。 紫星木是乌拉山脉特有树种,一年四季只诞树花,每条枝干单悬一朵树花,历经一年寒暑,往往到了冬季只余一朵,因此此树非常稀有。 此树木质紧密,生长极慢。 李世雄现下所望之处,眼前的这株紫星树不过三尺有余。几朵淡粉色树花稀稀疏疏悬在枝头,在诸多高低不齐的灌木丛中甚不起眼。 “找到了,李上师?” 李世雄伫立相望的神色落在旁人眼中,立时认人以为藏银之穴已现,自是免不了惊急相问。 李世雄轻轻点头,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微不可察的瞥了眼河岸沙地。 不知何故,河水淤积的沙地本应平坦如绸,今儿却有杂乱无章的脚印。 “还愣着作甚,拔树挖银子去!” 陈清野受了一路气,胸中邪火正旺,这会儿既已知银子下落,便不再忍,招呼了几名手下就向紫星树走去。 “且慢!银子不在树下。”李世雄负手直立,大声喝道。 “到底在哪里?”陈清野脚步倏止,再回首时面儿上腾腾怒意,甚为不善地望着李世雄。 却早就自憋在肚中将李世雄祖上骂了八百遍。在他眼里,李世雄就是故弄玄虚,戏耍于他。 “那里!”李世雄对着水势湍急、白浪涤空的昌越河遥遥一指。 农历五月的昌越河,九荒郡冰雪初融,春水倒涨,正是一年中暗流涌动最汛猛之时。 远望过去虽也是水清河阔、浊浪不生,可稍有经验的樵夫都不敢轻易入河行船。 若是运气不济被暗流卷到,任是再坚固的船只,也会被湍流中暗藏的礁石搅碎,血肉之躯更是百死无生。 被指引而望的几人脸上瞬间呆滞,闪闪烁烁回望了望河面后,相互对视,眼波中俱是退缩恐惧之意。 “李上师,怕不是在说笑吧? 昌越河可不是乌拉山下的小山泉,即便银子真在河里,这么些年早经河水流刷,四散移开了,我等又要从何找起? 李上师莫不是要我等跳下去一寸一寸地摸吧?”一个相貌俊秀的后生依仗陈清野在身且助威,硬壮起胆苦脸问道。 “呵,你随我来!”李世雄嘴角含笑,当先走向紫星树。 紫星树所生长的密林距河岸不过百丈有余,几人脚底利索,片刻功夫就来到近前。 又站在紫星树跟前,李世雄中食二指并齐,掐出一个指印,摘下的紫星树冠迅速探出一朵花蕊,树花离开母枝后立时发蔫变黑。 李世雄不敢耽搁,双脚轻点施展轻身功夫跃向密林深处。剩余诸人未等及李世雄招呼,便纷纷打了个呼哨紧跟上去。 身罩黑衫的十数人,紧衣快行,尾随其后,如一群蝙蝠往密林深处闪展腾挪而去。 紧随其后的陈清野初时还搞不清李世雄意欲何为,但在其起落几次后幡然醒悟。 李世雄用的正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遁甲之术——‘井鬼勘灵。’ 第二百八十一章 紫 星(上)(跪求收藏) 方才叶念安一番细语的瞬间,思绪纷飞。 脑中又浮现起那日被火海吞噬、燃为不毛之地的横谷寨;娘子秦梓欣趴伏在后院乱箭穿心、以身护女的惨死画面…… 说着想着,不免悲愤难填,感慨良多。 他再一次发觉,人生一世,生死一刹,昔日皇权富贵、势力遮天也好;曾经市井苟苟、低敛卑微也罢,终究敌不过它苍天弄人、如梦随风散之宿命。 想到这些,叶念安陡然凝眸,望向咫尺之外的也瑟,神色中挑起一抹自嘲,亦或一抹无奈。 “老头子教我等秉承大道,当淡泊名利、具宽厚襟怀、容百态世相。相欠的,总要归还,有缘的,仍会相见。 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老爺子岂会不懂这世间千万之事,皆乃休戚相关?” 也瑟面若寒霜、剑眉紧皱。看着面前恍若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原地的师弟,同也是一袭如雪白衫。 只是眸中坚定之色,饶是前头翻涌了惊涛骇浪袭卷过来,也未必动他半分。 依着往日,断不可能有人敢在名动天下的三绝谷总杆首面前大放厥语、出言不逊的。 可是今儿,年轻气盛的叶念安劈头直逼的灼灼讥讽,竟没有激燃也瑟一星半点儿的怒气。 在他心里,二人虽然师出同门,却是遥距了经年,才得以相聚。 加之适才随性几式过招,观其年纪轻轻,心法口诀体悟均属上乘。 老头子即便身法功夫再绝,也是风烛残年、心力不足。小子心性武功能有此灵悟,必是用功勤奋,按着师传体会化解而来。 顷刻间,陈年杳事纷涌而至。 叶念安如斯一字一顿,恰如手指轻轻触拨,浑身触电般抖了一抖。忽而想起自己少年离家,昨日天涯、明日海角的流离之苦。 有了这个念头,也瑟愈发体恤起眼前师弟长久飘零的苦楚来。心**道:相见时短,难得有此快聚,只当天意成全。今儿就只谈风月,旧闲家长。 “世相迷离,尘海变迁,万幸兜兜转转,你我兄弟还有相见之日,实乃愚兄平生之幸。 老头子若能看得见,定极欣慰!” 话说到这里,也瑟原紧绷的面皮不由得松驰下来,柔声道,“昔日常听老爺子教诲:当下颓废之世,应为王者师,不可为王者器。 为王者器,必行诡道小伎,其身必为刍狗。 为王者师,必行正道大计,其身方为不朽。 老爷子不仅明月入怀、旷达不羁,还心存悲悯、善待众生。哎……” “可正也是如此,引来了灭顶之灾。” 也瑟颔首断开话头,自停歇了半晌,才又怅然道,“老爷子怕是从未对师弟提过当年国师府灭门的真相吧?” ———————————————— 井鬼勘灵术乃是江湖中寻人觅物的不二法门,自三叩谷中流出。 约莫四十年前,西夏曾出现过一个年轻书生,自称天星道人。 此人在不足十年间创立了江湖第一玄门,谷主能赶星列宿,定他人气运。 谷中人人修习三叩法门,井鬼勘灵秘术就记载于三叩法门之上。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天星道人的玄门秘术令当朝圣皇心生猜忌,遂以妖言祸世,扰乱社稷为名,遣枢密院使王传虎御兵十万诛剿乱党。 一夕之间,三叩谷化为一片焦土,赤地千里。 自此之后,三叩谷秘术被列为天下禁术,不论贩夫走卒、达官贵贾,凡暗自修习者,俱以乱党余孽、谋逆叛国论处,诛杀九族。 曾是西夏国第一宗门的三叩谷,就此销声匿迹。只剩无尽的传说,还在江湖流传。 不过,坊间曾经盛传,枢密院使王传虎剿灭三叩谷时,只在谷口遭到一些不入流的弟子抵抗。 盛名已久的几位三叩谷长老,甚至天星道人压根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御兵还未进到内谷,冲天火光便已挡在枢密使王传虎眼前。 待王传虎统兵还朝时,与其交好之人问起战事如何,沙场征战多年的王传虎皆只是摇摇头,未吐露半个字。 回朝不到半日,王传虎便悬梁自溢于府中。死前留下血书:‘愧对圣皇’。 —————— 许是晚膳后几人都已阖眼小睡了一阵,许是也瑟所说故事太过迂回曲折。 四方牢地内原先或蜷或靠各色姿势的几人,此际俱端坐着睁大了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也瑟,也包括仡让及索胡由二人。 这会儿正听得饶有兴致,竟又被也瑟摁下不续,不免都在心里挠起痒来。 也瑟在脑中回忆着关于井鬼勘灵的陈年往事。这些都是他年少时,老谷主当作故事讲给师傅释比听的。 那时,每每讲到天星道人手执紫星木剑、驱星列斗护一方黎民时,老谷主总会不由自主地缄口不言,双目炯炯眺往中原宋土方向,眼中满含崇敬。 当时年轻的李世雄还不懂老谷主眼中凝色究竟有何含义,但是这些零散片段就是这般固执、深深地镌刻于心。 紫星木本就是三叩谷的独门法器,李世雄初时发现紫星木时,尚未觉出有异。 直到他掐决摘花,在丛林中纵跃那刻,也瑟才惊觉,看似杂乱无序的落脚点,连起来正是井鬼二宿十二处天星正位。 井宿八天星主聚马,鬼宿四天星主兵士。 施展此术需要以紫星树花为引,勾动井鬼天星之力,助其寻灵觅物。 事实也如也瑟所想,李世雄此时手持紫星树花凝神聚气,一面六感全开,煞为迅疾地在林中纵越,一面牢牢盯住手中花朵。 这已经是他第八次从地面越起,手中花朵也更替了八次。 每一次落地,近乎黑化糜烂的紫星树花,就会由边缘处发出淡淡的白色光亮,光圈迅速向着中心聚拢,本已黑烂的花朵瞬间变的娇嫩如初。 李世雄落地扫视四周,定能找到宛若树林边缘一样的紫星树,都不足三尺,宛如伴生树一般。 这时,他会迅速丢掉手中花朵,合指掐诀在树上摘一朵新的。 “九、十、十一……”也瑟心中暗暗计算起李世雄的起落次数。 当李世雄再一次落地时,刚好满十二次。 第二百八十二章 紫 星(中) 眼瞅着大队人马已行至大渡河岸边,陈清野不由得急走数步,紧挨着李世雄半侧身子瞅了半天并未发问。 只是那双凶戾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世雄手中断下的紫星花木。 看出此中门道之人除了也瑟,还有冷眼旁观轧出些微苗头的陈清野。 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震惊以及难以置信的光芒,但面儿上仍是古井无波、一言不发。 说起来,陈清野与李世雄二人颇有些缘分。 除却年纪相仿,早年间也有过些许交集,故相互脾性且说得上了解。 只不过,陈清野祖辈皆为武将,他对李世雄这套井鬼勘灵的遁甲奇术甚不入眼。 也因其出生将门,周身上下独剩了风姿厉行的飒飒之势。 其时西夏王朝只算得上前朝的一个附属藩镇,只在名义上以中原宋王朝的节度使身份统治着党项族人。 藩落政权的管辖以及官制形式,也多是延续前朝旧职。 此际陈清野经藩镇统帅钦点,以左都押牙的身份亲领军仗兵将,彻查多年前意欲敬献中原宋王朝贡品一事。 押解李世雄等人,迫其交出当年那笔莫名丢失的采办官银。 虽说时过境迁,岁月如梭,此事已成妇孺皆知的前朝悬案。 但对于时常在宫里行差的陈清野来说,欲将簿册上划线勾销的朱颜赤红再改成墨色,非是桩易事。 逢山开路,过水搭桥,断无退还之理。 陈清野自幼从军,在疆场历练出一身胆识,跟随统帅平定四野立下赫赫战功。 如今虽做了左都押牙,军人本色却从未削减半分,处事一直锋芒尽出,不喜绕弯。 只有此刻面对李世雄这样曾为统帅近身的红人,才硬按下咄咄逼人的气势,明显低下了几分。 正在此时,李世雄倏然转身轻步回走,定在陈清野面前一动不动。 “作甚?老子脸上有花么?” 陈清野被李世雄望得心痒痒,不由得低头仔细看了看下身,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没憋住喊叱道。 李世雄见陈清野莫名抓狂,不禁颔道轻笑道,“陈将军,李某有些心里话想单独与您讲!” 陈清野见李世雄只身被己一众手下包围,还能这般淡定自若闲庭信步不说,这会儿还敢提出单独说话之请,心自谙叹李世雄果然不是非凡之辈。 念及此,立时微微一笑迈步踱出,走开军仗数米远后,才向李世雄伸了伸手臂示意其说话。 “李某与陈将军同为我族子民,为统帅效劳半生,殊不知会落得今日如斯田地。 李某虽心有不甘,却早已卜算到自己去路将尽。 统帅不过是将前朝官银之案随便按在我李某头上,好为定我李世雄死罪寻个有场面的名头。” 李世雄吐出的字字斟语,好似断了线芯的珍珠落在地上,颗颗光泽剔透,掉进陈清野越跳越快的心房里。 这一串说辞,确确实实被李世雄全盘言中。自数月前李世雄班师回夏,统师便已心存芥蒂。 这段时日,宫里头谣言四起,只消轻柔一阵微风,便可吹进统帅耳中。 一来二转,他陈清野就成了远送李世雄最后一程的‘刽子手’了。 可是此时此地,李世雄且在他动手前坦诚而言,倒是让陈清野自觉有些难堪。 不免轻摇了摇送,带出一抹尴尬道,“午时已过一刻钟了。李上师可是说完了?” “哈哈哈!素闻陈将军性疾胆大,此句出口当是明白李某话意了才是。” 李世雄此话非是恭维,而是真真切切对陈清野的刮目相看。 见其盯视自己,似还在琢磨,登时趁势又道,“将军可知河底沉落的官银有多少?” “多少?”陈清野挺着一张黑脸,望不进喜怒,只用鼻孔哼吼道声响。 李世雄先是自嘲地笑了笑,复而欺近陈清野躬身打了一揖,才缓缓举高右掌,撑开母食两指悬空停了半晌。 “八…八十…万?” 陈清野心里咯噔一记。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吼节,抖瑟着吐出三字道。 “白银!”李世雄满眼陈左都牙纠结反覆的脸色,甚是满意地扯高嗓门道。 “李某就不兜圈子了,我来一不求财,二不求生。 只要将军答应放过境内李某妻儿老小,待取了官银,李某定自缢大渡河腹,绝不为难将军回去复命!” 话到此,李世雄已双膝触地。陈清野见此架势,心间一颤。 万料不见,李世雄方才几下反复纵跃的紫星折技掐花的身法,竟真凭了井鬼勘灵术的真章本事,寻到了当年丢失的巨笔官银。 事态斗转间,陈清野腹中自是心绪难抑。 “不知陈将军对这笔只赚不陪的买卖可还满意?” 李世雄望了望天色,湖面波光反折光耀浅弱了几分,又观陈清野有纠结难为之意,再无定论恐难自保。遂不敢再有耽搁,开口催促道。 “哈哈哈哈~李上师今儿这笔大买卖可是在和夏州统帅做,何来满意一说?” 陈清野眉毛一立,嘴上如是说着,心里却直涌酸味。 “陈将军也是知道的,此际已过午时正牌,紫星木难寻,大渡河难遇放晴天 将军是个明白人,李某这遁甲奇门术也是需天时地利…及将军这个人和的。” 眼见陈清野如斯口是心非,李世雄特意佯装昂首看了眼天光,按下心中怒意平声坦然道。 “可惜,晚了!”陈清野忽而冒出炯炯目光,卸下笑面正色道。 李世雄本就颤颤巍巍跳动的心房,随着陈清野才落的话音一同沉向谷底。 饶是早已谋算好了退路,此际却仍不死心地想要听陈清野亲口说出。 “押你出城寻银开始,宫里的羽林军就兵分两路包抄国师府……” 陈清野的说话越听越模糊,越闻越遥远…… 李世雄眼底蒙了一层雾气,久未褪去。脚下不知是何趋力,离大渡河岸靠越近。 来时护挡李世雄的年轻人瞥见其正向河心的背影,一个箭步腾跃半空,拔剑离鞘一般翻至李世雄跟前,一把反勾住脖颈将其近乎虚脱的身躯,使劲往回拖着。 第二百八十三章 紫 星(下)(跪求收藏) 眼前的这番动静,自是惊动了十数米外恭谨候命的军仗。 陈清野虽正面朝外,空架着一副躯壳,实际体内魂魄早已出离七窍,这会儿且不知飘到了何界。 此际,陈清野早已神游飘远的思绪,被少年连番的凌空飞越生生搅停,不由重新拉拢归回七窍。 只剩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不远处波澜翻腾的昌越河岸,正蠕蠕近来的两人。 他万没料到自己如实道出的几句说话,会令这个置身尘外的李上师起了轻生之念,心下不免一阵唏嘘。 再抬眼时,方才勾起李世雄脖颈的少年,已将其拖至陈清野跟前。 李世雄半是踉跄的身躯,似已从刚刚的惊魂落魄中醒转了几分,只是面儿上又像多了几分离愁。 纵然岸边跟投来的目光全是惊疑,陈清野依是没有上前解释的意思。 借着方才神游的空隙,陈清野确确实实在腹中盘算了一番李世雄提议的这笔买卖。 李世雄说得没错。 统帅圣皇不过是假借前朝无头旧案的名头,欲置他李世雄这个功高盖主、定人气运的无上国师于死地而不后生。 至于这笔失踪了多年的采办官银么,究何数字、能否寻到、何处寻到……皆非圣皇关心之事。 此刻,如若真能借势李世雄‘井鬼勘灵’的遁甲之术,捞起昌越河底的八十万两白银,待到事成领兵还朝之日,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巧妙自然。 即能光明正大交办差事,又能将当年丢失的巨额官银神鬼不觉揽入衣兜,也不枉他陈清野稀里糊涂搅进的这场浑水。 有了这个念头,陈清野负手踱至李世雄面前,轻拍了拍他塌下的肩头。 正欲启口,岂料李世雄忽然抬首,抢过话头道,“陈将军可是改变主意了?” 悠悠传来的这句说话,令陈清野心头重重一颤。再入眼时,却见李世雄面皮施然松散,正泛笑意。 一瞬间,陈清野直觉一股忿郁戾气从腹腔冲起。霍然纵身跃起,又上前逼近了几步。 待快要贴近李世雄耳畔时,李世雄的贴身少年倏然一旋,迅疾向河岸方向跑去。 一路奔驰,一路将双掌拢在嘴边大声喝喊。 “陈将军有令,去路已尽。 李上师探银之术权属诓骗,昌越河水深万丈,官银落于河底乃无稽之谈。 陈将军训,圣皇曾赋口谕,此途倘若寻银无果,可将李世雄一干党羽就地诛杀。 将军现亲率小股兵将,再送李上师最后一程。待……立时收兵回程。” 少年高亢的嗓音清清脆脆,如闪电一般传得极远。 和着昌越河潇潇水声一同扬起,又一同落下,再慢慢渗入不远处无数双竖直的耳中。 饶是诸人充满猜忌的目光直逼陈清野脑门,心却畏惧如山军令。陈将军如何说,只得如何做,断不敢有任何旁的念头。 陈清野拉回停在少年后背的视线,黑沉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世雄故意捉弄的脸上。 直到看清李世雄眼波时流转着些微狡黠亮光,陈清野才恍然悟到自己一脚踏进了他早就谋算好的圈套。 登时气急攻心,一时语塞的只听见两排牙齿哒哒哒地摩擦声响。 这一刻,李世雄才慢慢悠悠,甚为满意地直起身来。反欺过来,轻拍了拍陈清野抖颤的肩窝,微微一笑。 “陈将军左右都是不吃亏,何苦又哭丧着脸呢? 李某与陈将军现在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李世雄说话依是这副不疾不缓、不愠不火的调调,连口气都不曾变化一丝一毫。 陈清野原就不明不白被其横摆了一道,胸正堵得慌,眼下复又被陈世雄话头一激,一时没忍住竟‘噌’一下抖出了手中短匕,手肘微屈,气汹汹地斜架在李世雄伸直的脖颈上。 扣在刀身上的几根手指棱骨分明,青筋暴起,腹中怒火燃得正旺,只是如炬眼眸盯视了李世雄半晌,两片嘴唇反倒抿得更紧。 “过一会儿,还要劳烦陈将军好好把这出戏演完才是紧要!” 依着往日陈清野的脾性,真不想给他李世雄活命的话,断无可能任他闹这一出。 故而,就在李世雄拎直身躯的同时,心中已知那八十万两的官银已发酵、挥发、作用。 “官银沉淀,就在昌越河河床正底。虽说昌越河水深万丈,但于当地熟识水性的樵夫来讲,摸到河底一探真假还是桩容易活儿。 此时恰逢南方邻番几国水涨封河之际,以致昌越河往来寥寥,现在下水正是时候。 再过一阵子,待水路恢复正常,几国商船往来加剧不说,气候转季自然水温多降,饶是将军想下河也难下去了。” 李世雄趁着自己背对军仗优势,后面的人只能清楚望见陈清野的动作神情,却听不见半分半毫的声响。 话音方落,只见半空雪光亮目,半空蓦地如闪电划过,陈清野掌中短匕凌空翻转着,于光耀下晕出一道银白弧线。 “哼,虛情假意。老子还用你来教么?”陈清野短刃回鞘,对着躺倒在河岸沙地上的李世雄,嘴中咧咧道。 “李上师所言真假,仍待证实。此地人事皆了,你先领队回朝,等我回府再议其它。” 陈清野向身边亲信吩咐完这几句后,又拧起双眉径直走向方才将李世雄拖回的少年。 少年一袭灰蓝衣袍,面色冷傲,俊眉朗眼上罩着一层与之极不相衬的冰霜。 陈清野欺近少年及身后人道,“诸位兄弟,眼前情况自不用陈某赘言。放句敞亮话,当年藏银祸手无人知晓,李上师方才虽推算出官银在这昌越河底,只是水深河阔甚为危险不说,诸位总也是要对得住李上师身死保全的大义。” 话还未讲完,少年及其身后颔首的几人登时相乜一眼,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正觉无奈间,又闻陈清野道,“今儿陈某都给诸位一条活命的机会。 诸位若熟水性,即刻便能下水一试。 如若不懂,就给爷去寻懂水的来。 明儿此刻,不论官银是否在这昌越河底,凡亲身下河者、摸银有功者,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有赏!”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先 机(上)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此时又被人横刀架在脖颈上威胁着。 这会儿但凡不是傻子,谁都不会选择等死。 少年以及身后几人,听闻左都押牙陈清野这番慷慨,心里一阵翻腾。不禁偷偷向侧斜觑了一眼。 只见少年墨色袍摆在日光下晕变得浅淡,反将其脱显得眉眼高扬,不怒含煞,看起来不像陈清野的俘虏,倒更像一尊惹不起的凶神。 眼底收进这些情形的几人,只得悻悻望向面前的昌越河再次垂下脑袋,任由心底荡漾开如昌越河河水一般的微波浪滔。 少年静静立在原地,双袖垂落,灰黛两色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凛冽之色。 陈清野冷眼观之,神色迷离。 肚中暗忖面前小子乃李上师贴身护卫,手下这帮小将全凭少年脸色行事断不敢僭越。 此时要不要动,敢不敢动,全观这小子表态了。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直接收兵回朝,必定丢失全部颜面。 可少年若不归降于他,且不论河底官银仍旧只当个传说,他陈清野最后还是落得无功而返的结果。 想到双赢变成无获,陈清野不由得皱起双眉,又抬眸望向少年。 却见面前之人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办? 今儿这昌越河是无论如何都要下去的…… 陈清野轻揉两穴,松了松紧绷面皮,慢慢靠近少年,势欲将其拉拢。 谁料陈清野才刚刚迈开双脚,少年径自急走数步,抢到了陈清野前头,举伸双臂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脆脆一磕。 “陈将军言重! 李上师早料会有今日今时,特意关照我等无论如何都要协助将军,将昌越河底沉落的前朝官银全数捞起,好助陈将军正大光明的回朝复命加封加爵。 李上师还说,唯有如此做,陈将军才会力保我等李上师这干余党,寻个功成身退的好由头。 如今看来,陈将军也正有这番良苦用心,才摒退了同行军仗旁人。 请将军放心,属下这就率人下水,端不会让您遭人口舌。” 如果说平日清冷是少年脾性,那么此际陈清野故作大义之举,又被少年顺势进招托高了一截。 其时气氛甚是微妙,本欲作低求和的陈清野,无端端被李世雄的先知巧妙击破,心里更不是滋味。 现下陈清野忽闻少年毫无破绽的话语,显然是早就备好的说辞。 当时入目的浅衫少年形如儒生,眸如明珠,静静凝立时与方才旋身纵越之相实在是相去甚远。 陈清野眯缝着眼,仔细覤瞧着宛若换了个人似的孤傲少年,心里却暗忖着对面将欲施设的招式路数。 “好小子!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半晌,忽而迎向少年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李上师身边的红人! 小子哎,好话歹话全被你说了去,还教本将如何应? 也罢,我陈清野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下河摸银,保命领赏。去吧!” 陈清野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臂,迅疾敛起眼底一闪即过的错愕及震惊。 一直被陈清野隔在身后久未发声的亲信,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及手下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不解之色。 有些担心地问道,“将军,真要信了此人,不恐有诈么?” “呵呵,怕甚? 这伙残兵群龙无首,此人虽是李上师麾下,但其精气神身颇具武将风范……” 说至此,陈清野倏然一顿,眼梢余光掠向横躺在泥沙地里的李世雄。 复又急速收回,重落到问话之人的脸上。“识实务者为俊杰!这才是最紧要的。” 问话之人从眸子里暗遁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又默默退回到了原地。只在心中不明之意,又加剧了几分。 两天后,陈清野端立在圣皇御座之前、长阶之上,墨色广袖、浅绛衣袍在富丽宽旷的厅前如披万丈光耀。 踏下丹墀身形微动,衣摆随风飘扬那刻,将他衬托得更显神秘。 前朝旧案在他陈清野手中迎刃破解,巨额官银因沉落昌越河年代久远,经水流刷已不足半数。 至于圣皇眼中的那根眼中钉么,自也被陈清野诛杀于昌越岸边,从此与河共眠。 “陈清野虽是一介武夫,为人粗犷行事鲁莽,却因世家行武,对兵经里时常提到的先、机、势、识等百目略撮言也略晓一二。故而,对李世雄初始推来之意自然也明白通透。 说起来,且能在众目睽睽下将这戏码演全演足,许是难为了他。” 也瑟盯着透过牢顶天窗小露出一方的夜空,冷静收止话头。 “哼!要我说,就这个‘两全之策’哇,仅让那小人武夫占尽了风光。 敛财迁擢、功誉远流,倒是个个儿都没拉下。难为?哪儿来的难?!” 故事听完,众人唏嘘。姜春胸涌澎湃,没憋住一腔愤慨先说出了口。 “你懂个劳什子?应付非常对手,就要用非常手段,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我看这陈清野也就看起来像个粗人,暗道里比谁都精! 你们瞧瞧,这钱捞着,名捞着,还他娘的个个说他好。这手段高哇!” 卢小六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咂巴着嘴,另还不客气地向姜春飞了道白眼怒怼道。 古人云:“据兵之先,唯机与势。兵有先天,有先机、有先手、有先声……” 卢小六正自得意,全然忘却此刻时值更夜,众人身陷囹圄,想再说几句常人听不懂的兵法原文,未料阿春阴阳怪气戳出一句,冷冷截断了他。 “哎,我说卢官爷,先别古人了。愚弟也不跟你争,就请卢官爷猜猜最后……” “师兄迂回兜转说了这些,究竟有何深意么?” 一阵纷杂嘈声中,忽然跃出一道极有力度的苍劲清嗓。诸人回首间,又恢复了彼时的静谧。 叶念安紧盯着也瑟的双眼斥满怒意,两腮紧绷不留一点空隙。 “愚弟既能这般相问,自是明白了为兄心意。” 也瑟朝叶念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平直悠悠地回应着叶念安的这句问话。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先 机(下)(跪求收藏) 一时间众人静默,也瑟收了话头,周遭亦更无人胆敢发声。 只是叶念安盯视也瑟的眼光,好似一把利剑,令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瞬间空气变得粘稠,厚重的流通不起来。 如斯气氛僵持了小一会儿,也瑟发觉叶念安好似有待他续解之意,则又偏过头颅说了下去。 “师傅不仅风水堪周、易经八卦样样精通,道术谋略也远胜陈清野等一列重臣,更惶论独具定国安邦平天下之智。 以致结怨内外,种下祸根,令朝中隐于幽暗处窥觑不断的一脉豺狼小人,有了更多恶念歹生的机会。 慢慢的,时日一长,坊间肆传李世雄枉起谋权篡位之野心。 其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残忍虚伪、阴险狡诈的黑心肠。 这样一来,曾经权倾天下的李世雄便成了威胁撼动圣皇龙基、图谋不轨的大恶罪臣。” “哎,等会儿……这都是哪跟哪呀? 不是在说陈清野么?怎地说着说着又绕回去了。”姜春暗自嘟哝着,满头雾水的发问道。 “偶滴个亲娘哟! 这李世雄不就是谷主和叶先生的师傅么? 阿春兄许是没将故事脉络理清楚呐!”卢小六眯起细眼,翻去道眼白。 “嘿嘿,我一介猎夫本就粗莽。 不过李世雄就是二位师傅释比,倒还是听懂的。李世雄和陈清野合演的那出苦肉戏,我也是明白的。 只是有一点想再问过谷主,那少年可否是谷主您本尊?” 姜春自觉有些委屈,一股脑儿地倒出一大通。 “啧,有三叩谷当才有三绝谷,这岂不是废话?”卢小六复又情急补充道。 “即然事已明了,只是一场误会。 愚弟现只关心,何时能将我等带出地牢?!” 叶念安全然不顾几人正行的对话,顾自冷冷一句,将身边闲杂碎语打断道。 “关照全局,预留后手,以备后患,确确实实是师傅他老人家喜用的手段。” 也瑟盯视着阿春与卢小六二人,语速不紧不慢。身却已朝着索胡由和仡让两个微抬了抬手臂,示其将牢房内若干人等松绳松绑。 “因此,那名在陈清野处委屈求全的少年,便是师兄您。 故事里陈清野押解李世雄等人带路寻银那日,你与老爷子只是被迫无奈才想起用井鬼勘灵之术来诓骗陈清野。 事实上,老爷子早就知晓了那笔前朝官银就 沉落于昌越河底。 只是老爷子自己也未料见,那日折枝紫星树花蕊由黑转白会成功灵验。 尔等心明陈清野一干就在一边静立旁观,索性以假作真迷离人眼,再将不知情的陈清野拉拢进来,即兴演起这出戏码。 如此,陈清野及其跟随的一列军仗亲眼目睹,均信以为真。 回朝后陈清野如实相禀,成功瞒过当时夏州的圣皇统帅。 尔后,陈清野履承当日之约,襄助老爷子只身逃离夏州,藏匿于横谷寨。 而他自己则拿着这笔巨额官银,从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只不过,愚弟尚有一事不明。 师兄何故甘心隐匿于此另立山头,而不是去寻老头子共谋大业?” 叶念安一边揉着勒进皮肉里的缰绳红印,一边颔首自将肚中理解悉数道出。 索胡由与仡让走至最后一个人跟前时,踌躇一顿。二人迅疾对视后,甚为默契地转向也瑟。 此际叶念安话音方落,也瑟脑中正琢磨着话中深意。倏见对面二人四眼,不禁又往旁偏了偏,落在暗处的雷柔面上。 也瑟本意只释了叶念安无关几人,且疏漏了雷柔已无端知悉他深藏多年的身世秘密,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总杆首!?” 二人未得旨意不敢妄动,见谷主似陷深思,不得已又喊了一声提醒道。 “松绑吧!你们总把头今儿兄弟相聚情正难抑,自然也会给我雷柔留条生路的!” 雷柔嬉笑着一松面皮,朝也瑟方向弩了弩嘴巴。 被松解的几人已全数挺直了身躯,靠向叶念安周身。窸窣声响中,俱被雷柔此句一惊,立时转望过去。 人如城池,里外不透。 表相看似安逸平和,实则内心风声水起。 雷柔此人虽常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痞相,可散开的瞳孔总隐含着如炬炯光。 这正是他蕴藏深处,肉眼辩看不清的软实力。 如斯甚微之处兴许除了叶念安,并无人觉。 此趟脱脸算得上机缘巧合,但身陷谷中地牢究其何因尚未解开。 叶念安内心暗暗觉得,也瑟蛰伏于此三不管地界多年,与这夔关水道、与他转任的雷总都督,始终有着些微干系。 凡事做个有心人,深植根基总不是件坏事。 想到这里,叶念安掀开衣摆踱至也瑟跟前微微一福,佯装无意道。 “多深的根基,筑多高的墙。 雷公子出身名门,师兄行商越货,总是有互相用得着的地方。 师兄不如罔开一面,好给愚弟与雷公子一个结交的机会。” 听闻此言,也瑟心下登时惊怒交加。 可话已至此,自家师弟不明所以就公然解围,显然将事态斗然扭变颠覆,面儿上自是没有再驳回他话的道理。 他也瑟不能被人捏住七寸,就算真有,他也要亲手斩下。 “哈哈哈哈!到底是名动川峡路的雷家公子,才小半夜功夫儿,师弟已对雷公子家世这般熟稔。 也罢,为兄观你二人年纪相仿,气质相若,说不定当真能成了生死知己。” 叶念安和雷柔闻言也瑟这番说辞,心下不免咯噔一记,都下意识的同向对面偷觑过去。 如此对峙间,四下又是一片沉寂。 “谷主过誉了!家父虽身处高位,可我雷柔一介凡夫,实不敢存甚妄念。 只是初见叶兄如遇故友,聊至兴处不免有些话多,全因我素性唠叨,怪不得叶兄。 谷主如此大义,本就沉稳果决、心志坚定。 如今又有叶兄这个师弟添作虎翼,来日定能乘风破浪,一举千里。” 早知雷柔衣着装扮、气质谈吐,非是凡人。 方才见识叶念安主动上前解困,腹中虽暗忖其真实用意,眼下却依然接过话头,权当给对方一个回应。 第二百八十六章 脱 困(跪求收藏) 此刻雷柔双手奉上的这个台阶,叶念安欣然领情,也瑟亦无再推之理。 所幸三个明白人就势下坡,带着其余人等跨出地牢,重见天光,逃过了即在眼前的鸡鸣死期。 或嘘或叹间,这行人任由索胡由和仡让逐一领进后院安置了厢房。 许是心弦紧绷太久一下松塌,此刻后脑勺将碰枕缘,眼皮已迫切的合拢起来。 唯独叶念安怔怔端坐床沿,面色苍白,一语不吭。 时当七月末尾八月初起,林中惬意,流风不寒。 虽是深山更夜,但不觉冷,草木依是一片葱翠。 山风过处,只听林叶萧萧,丛叶深草中的虫啾与溪涧底处的蛙鸣相互应和,密如擂鼓。 峰凹中一勾明月细如弯弓,遥挂树梢,皓色朦胧,景甚幽静。 叶念安近日奔驰本就身心疲累,又经地牢一事闹腾,松开神经后自也是心倦身乏。 此番偶遇故人,免不得旧伤新愈,痛停神倦之后,这一睡不免经过不少时候,等到将醒已是翌日近午。 睁开眼皮时,屋中光线敞亮。门虽紧闭,窗边人语杂音偷觑钻进,方知日已高悬。 隔着木门,日光和着喁喁细语从虚掩的缝隙中透进,照出地上随风晃动的几道人影,叫人一阵晕眩。 叶念安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卸下门栓,踏步而出。 四外艳阳高挂,风拂白袍襴衫,叶念安望着满院清光,一地繁荫,不觉勾动往事,暗生凄凉。 眉宇间的隐隐倦意,仿若已在万丈红尘中历尽了数年。 沿道缓缓漫行,除了路旁平日不多见的峨峨崇岭,再就是临立山巅驱散不尽的缭绕浓雾。 山色空蒙中人影寥寥,一路皆未寻见铁塔汉与姜春等人的踪影。 行望间,再停驻抬首时,才觉身已步入石道尽头的一座屋舍。 脚尖半落,入眼即是堂屋正中摆设的一张贴墙旧长木几,前方几把刻花木椅正将中心方桌牢牢围住。 堂壁两侧高墙砌满旧书,偶有几本散在木几上,露出半角枯黄纸色。 不知何故,一直紧贴也瑟左右的索胡由和仡让不翼而飞。 空空荡荡的堂屋里,此刻正弥漫着一团无法言喻的浓浓衰楚。 即便整屋粗梁宽柱,亦撑不起也瑟略微落寞的高瘦背影。 叶念安瞥见正堂背对之人,还全未踩下的脚掌下意识间就想收回,却快不过那头绕梁而至,拦其身前的一串说话。 “师弟既已认了为兄,何又不肯面对?” 也瑟初始略显空远的话音,随其身动越来越清晰,直至完全停在了叶念安一臂之遥处。 “师弟方才问,我为何不去寻老爷子共谋大业。呵,世人皆知李世雄身死,贴身少将归降了左都押牙陈清野。 这招瞒天过海面儿上看着严丝合缝,却不知待我与陈清野班师回朝时,早已回天乏术矣! 国师府上上下下八十余条人命无一幸免,我当即快马加鞭折回原处欲截下老爷子。 谁承想,愣是把昌越河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见他一丝半毫。 只于当时同陈清野对峙站立的河岸边上,丢下了一把随身短匕。 这之后,我心灰意冷,回程途中小道听传国师府灭门后,府外时有生人徘徊游荡,身形样貌皆与李世雄十分相仿。 可短短时日,这生人也被巡视小兵就地斩杀。 朝堂风雨,倾覆天下。 陈清野虽允诺襄助老爷子脱险逃生,可他终是老爷子的昔日宿敌。 当时暂且被巨财迷惑,唯恐他日不无再会反咬一口,陈清野处固然更不可留。 如此,师傅生死未卜,我亦去路迷茫。想到回去也是孑然一身,飘摇在权势官场,风口浪尖。 一心只想告别那是非之地,逼及无奈才只身驰走,过起登界游方的日子。 随性行就此地,心寒隐匿,不问世事。 直至上一年才辗转闻悉,李世雄人在辽国戌边的一个小村寨里苟活多年,被村中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害去性命。 殊不知……” 话到这里,也瑟悻悻哀叹出一口长气,伏身轻摇了摇头,旋身又继续道, “原以为昔年旧事已如细雨落春泥,天明杳无痕。如今再提仍如生在昨日,历历在目。 老爷子常常训斥我等,红尘浊世间,荣者自安,辱者定碌。 天下万物虽形各异,皆需对众生温柔相待,清明坦荡。 惟有不迷世情,不受物欲,方为正道。 只可惜,不知何为恶,焉知何为善? 老爷子毕生追求不负流年,不欺草木,终究是藐之诸侯,巍然置心之愿。 为兄碌碌半生,盘踞于此,冒死借力陈清野私囊中的八十万白银,趋利避害,广修水陆驿道。 笼络官商两道,以屯积车马粮草,积蓄军需兵械,全等他朝有日重整山河、为老爷子报仇雪恨……” 叶念安抬首凝眸,咫尺之间,也瑟那双墨玉一般的瞳眸深处透出些微落寞忧色,口中言语声响,渐变得微弱暗淡。 听罢也瑟的这番经历,以及对老爷子这份独有的情义,令叶念安一刹那间纷乱心悸,牵系着在他心扉蔓延开来,沉入往事深渊。 懵怔间,叶念安心中犹如明镜,瞬时又对也瑟添了几分恭敬。 微一定神后,慢慢回道,“想不到师兄与老爷子之间,如此师徒情深。 情义这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的是来日方长。愚弟有愧!” “喛,师弟何出此言!如今你我相遇,即可并肩携手共抗风雨。 我也瑟总没白白活过这一场,也算得上圆满如意了。” 叶念安望着偌大厅堂中,也瑟干瘦孤独的身影,尘世风雨已将他衬托得如黑夜中冷漠杀戳的无情忍者,又如苍穹下扑翅落单的大雁。 想到这一路,不过是偶经于紫恰遇故人,突然不知该何启口。 如若直言,怕其再生绝望,如若应允,非是真心向往。 这一刻,叶念安自觉心绪难平,意欲回房重整捋过。 短短数息,叶念安恢复到往常,直起身躯轻轻一揖。 “去路漫漫,来日方长。我等且看且行,再作计较!” 第二百八十七章 结 交(上)(跪求收藏) 这一个朝日,阳光晃眼,街市上偶有一丝凉风似瞅准了间隙,刺溜一窜,滑入人群。 街心中央,索胡由与仡让两个一早就被呼楞铁、卢小六、姜春父子等人硬拽着出了谷。 这会儿,正充作当地向导,强领着这群汉子三两一拨,悠悠行散于王村集镇闹市。 前一日,谷中巧送进一批新入弟子量裁的衣裳。也瑟后更夜时,便已命人给每间厢房置备了几身。 还未经色染制织的纻麻粗布,虽说不及多华丽,也未用盘踞于此的土著苗民好习之五色。 也瑟的这番独出心裁,不单摒弃了当地喜用的艳俗配饰,另还拿除了胸摆袖襟、领腰裙角处处滚满的刺绣。 只以麻带束胯的精作改良,反令袍袖更显宽大,素净简雅中无碍藏物御寒,又利涉水拉连、爬山攀扯。 那一刻,这几个身穿此服久未松神的汉子,正街市人流中欣然顾盼。 浅白麻衫聚作一团,在近午艳阳下晕开锋芒,甚为扎眼地飘逸蠕行。 算年纪,几个年岁尚轻,风华正盛。 观体格,不论呼楞铁这堵肉墙,其余还算丰神俊雅。 此时,恰若风拂袖摆,端得是一副神逸若仙之景。 这王村集镇石道两列,环立着依坡筑建的吊脚楼。 偶有古老发黑的土坯石屋,及靠栏斜倚的杉皮木屋零星相嵌其中。 所谓‘土连土成墙,瓦连瓦成屋。’ 绿树掩映下,灰瓦白墙,深巷抹檐,牌楼儿马头墙,爽朗分明,闹市中尤显得朴素大气。 只不出王村石碑立界,这地皆属川黔交错混乱的三不管地界。 脚下踩处与最近的芙蓉江虽只几十里地,却是川峡东出北上必由之路。 时日一久,就被常常往来于此的商贩相中,扎地谋生,才日渐形成了如今规模。 此际,诸人回望人烟稠密的王村集镇,不禁暗自嘘叹。 诸人脑中浮想起前几日,就在此王村客店被莫名其妙的捆进地牢,这厢再稀里糊涂的,从谷中晃然走出。 最紧要的,还是当数讲不出个始末原委来。 想到前后两节间的迥然境遇,几个汉子心里,不免又从心底生出一丝好似看戏的错觉。 这时红日高悬,人语喧哗,往来如梭,早有好些苗人商贩挑了地里菜蔬和自制吃食置摊摆放。 每家店招门口几乎都支灶架坑,锅中装满了大麦,烧过几个时辰,酒就会出来。 铺内各种货点琳琅满目,饮食用具无不齐备,花卉蔬果,竹刻糕点,豆茶丝抽绵,沿途如斯买卖,应有尽有。 殊不见独属这蜀地山道上,穷乡僻壤、边陲小镇的贫脊气息,倒是入眼繁盛之景与那夜初抵王村所见相差甚远。 姜春收回游移交换的视线,连连咋舌。 “啧啧,原当只有那成都府的郑守备生来曲折重重,颇具坎坷。 不料想叶先生年纪轻轻,早也历经沉浮,悲欢遭际,身世这般悬殊离奇,着实令人猜想不透哇!” 因早起进食过早,人又亢奋连行了数里。 此时被满街饮食摊店色香一激,立时败阵顿感肚瘪。 “嘿,甚叫曲折坎坷?甚叫悬殊离奇?你懂个劳什子哟!” 卢小六横斜去一个眼白,啃着竹签上经炕烤成焦色的野味,含糊斥道。 “阿春兄,别的我不说。虽然我跟郑守备的时日算不上长久,守备为人也不够世故,但他确确实实是我卢小六见过的最讲江湖大义的人。 就凭这么些年,郑守备对己出身南诏国皇脉一事紧守如瓶,便断其值当信任依靠。” “哎,你说,叶先生会不会……会不会就留在这三绝谷里和他师兄共创大业,做那二杆首不走了?” 也不知姜春有没有将卢小六的话听入耳,只犹自挠首嘟哝道。 隔着人影,阿春话语几经弯折再飘进呼楞铁耳中。 不意忽闻卢小六对前任上司郑帅毕的这句评价,下意识间迎向说话之人。 “留这住山里?做蛮人么??”卢小六双眉一挑,冲着姜春面门直直啜道。 “妈巴羔子的,这地儿除了山,他娘的只剩了水。不成!”呼楞铁斩钉截铁,嗓门一扯,闯进谈话。 “嘿嘿,夔州总都督府离王村不过小十里地。 诸位要是看得起,我雷府兴许还有用得上几位兄台的地方。”雷柔出其不意的轻轻一言,迅速钻入几人耳道。 一瞬间,四下流风停滞,空气骤然凝固。 小六与姜春互相抬眼一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嘴中正嚼之物喷出老远。 “怎就把这雷家少爷给忘了嘿!雷公子所言,非是玩笑话?”话音才落,姜春径自理了理衣衫,唇上油光朝衣袖爽气一蹭,凑近雷柔半边脸道。 “哎呀,你这厮,不回渭州了么?你要不回,哥几个花这闲功夫忙个甚?” 卢小六一撸袖摆,说将着就挥起拳头朝姜春面门上去。 “哪都不准去!” 且不论卢小六此拳是否佯装,却离姜春鼻尖不足一指处嘎然停驻。 阿春原已紧闭双眼,忽觉扑面来风倏止,又颤颤拉开眼睑。 只见卢小六正蓄势高举的手臂挂在半空,下肘被一截精致细长的剑柄牢牢托住。 眼光倏转,几步外遥执剑柄之人竟是几日未见的龙小青。 “哈呀,原是我龙师傅哇!” 阿春见势,眼睛眯作细缝朝龙小青胸前扑去,“还是龙师傅护徒儿哟!” 被此憨货一闹腾,卢小六旋身当即脸已挂满嬉笑,一副讨饶求过的模样。 “嘿嘿,龙姑姑隐藏得够深呀!我等一路苦寻皆是无果!” “少废话!”龙小青柳眉微拧,‘噌’的一下利剑出鞘。 还未瞧出甚路数,横架在卢小六细颈边缘的,已换作直泛寒光的真剑利刃。 然方才的木柄剑鞘,却正抵住一米开外张臂而来的姜春胸膛。 龙小青的一双纤纤玉臂好似并无垂下之意,眼波迅疾在几人面上扫转后,方启口问道,“叶先生呢?” “双儿呢?” 呼楞铁极具关心的嗓音才飘将龙小青身侧,戳住二人的一刃一柄已合紧收回剑鞘。 “龙姑姑,有呼楞铁将军在,叶先生定然无碍嘛!”才去了抵喉利剑,卢小六一张油嘴又开始往来翻翻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结 交(中)(跪求收藏) 故友相逢,情自欢愉。 龙小青高冷气势虽不讨喜,却因同行一路几经相处早已习惯。 此刻身才自由,就见龙小青带着双儿倏然拨开人群,毫发无损立在跟前,心头难免兴奋激动。 只不过,这番景象,这串动作,令前方仍还专心领路的雷柔和索胡由、仡让二人瞠目结舌。 这小撮汉子,扭头乍见方才一幕,即如闪雷劈中一般怔在原地,如何都移不动半分。 “好轻的身段!” “好俊的脸蛋!” “龙……姑姑?” 三个男人愣神伫立了半晌,除却嘴中各自憋出了一句憨话,只剩下一簇簇燃极正旺的火苗。以及,晾在双颊不忍退去的赤裸之意。 呼楞铁、卢小六几人与龙小青一通闲扯,诉之大概后,当即决定返谷先与叶念安汇合。 然,许是回谷心切,待行离街市好一段脚程,耳畔纷杂喧嚣渐远渐失后,方察两位领路向导还在后头,这才驻步旋身回望过去。 只不过,不看还罢,待定睛细细遥望,先也是惊了大跳。 不远那头,三个男人如中了魔怔,神情一般微张双唇,目光直射至这头的龙小青身上。 只可惜眼底滑过的那份艳羡,或是唇角半挂耷拉的口水,因为相隔稍远,目力不及,也就模糊的辩看不清了。 收进如此画面,几人仅凭一眼,肚中便已了然。几乎是同步收回视线,心照不宣地耸了耸肩窝,偏垂脑袋,故意拖出一声长叹道,“哎~~~~~” “喛,就这些个久居深林的蛮人,哪能见到过龙姑姑这样貌美脱俗的女子?这可是世间罕见的仙女哟!”卢小六口中一边谄媚,一边似笑非笑正经释道。 听闻小六这般嬉皮玩笑,另余人也立时心领神会掺进附和,只得转过半颊掩压将漏出声的强忍笑意。 也是,但凡初见过龙小青倾城美颜者,无不为其惊叹折服。又何况,单就这群闲逛人中,已就一窝盛年男子。 呼楞铁原是与龙小青并肩同行,旋身当口观见眼前之景,不免有些心虚地向侧斜睨过去。殊不料,且撞上对面那张寒如冰窖的俊脸。 呼楞铁肥硕肉墙悄然一震,倏地缩回只斜睨至半道的眼神,颇不顺畅地重落至龙小青后背的竹篓上,强复原状。 此一晃神,那头拉下三人已径步赶上。身还未近,急促喘息已飘传跟前,时长时短,此起彼伏。 一径人面色平静,仍以适才遥望姿势分作两列稳立原地。形似照面对视,几道辣辣目光却无视近旁伫立几人,直穿障碍停在龙小青的一张俏脸上。 “看够了没有?” 忽而一道冷光,无情斩断了仍自滚烫的眼神。龙小青忍了多时的怒意腾然升起。美目中闪着两簇绿苗,冷冷罩住几人面颊。 索胡由、雷柔三人趁离咫尺观了个仔细,更增惊诧。 方才龙小青的半愠半怒、半冰半寒,此际落入这数人眼中,妙如烟云,酷中带媚,其身蕴有另一番说道不清的风情,更觉面前女子于此川峡东路无出右者。 到底是涉世未深的雏儿,索胡由肚中暇思,只才离得稍近了些,无知觉间已血气上涌,绯色唰地一下由脸蔓过脖颈。 索胡由煞有其事地滚了滚喉节,甚为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 再一抑首时,龙小青微动的纤瘦倩影已剩一团白点。索胡由无暇他念,脚下一顿又瞬时抹了油一般,朝天界仙女的方向急急追去。 这时,径自疾行的龙小青一双秀眉微微紧蹙,脑中正行的思忖已来回数次。 此刻似又想起了甚紧要之事,脚下不自禁间又向旁挪动了几分,抿唇不悦道:“将军,身后几人可是那日脚楼内的伙计?” 铁塔汉早料龙小青会对此忧疑不解,但只翻了翻眼皮,颔首低应道,“嗯!说来话长。待见过叶先生,诸事便解!”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这一干人当中大多懂一些身法,行步间自也轻捷快疾。没多大功夫,已行至那日龙小青摸将于此的谷寨外径。 当日就是因为苦寻不见寨子入口,无计之下才悻悻返回王村,打算先藏匿集镇闹市,再作计较。 眼下,不过才入山林,仡让及索胡由已紧步迈至最前。也不知施了甚机括暗道,寨门‘轰’的一下,豁然裂出道口子。 龙小青后背窸窣一阵,原先一直本分安静的竹篓,嚯然冒出颗小脑袋,随其左右晃动,传出一阵‘嗒嗒~嗒嗒~’的空灵脆响。 “双儿!”呼楞铁超初撑大的圆眼,在见到双儿兴奋泛着红光的小脸时,哗拉一下塌成面团,伸臂就将小家伙搂进了怀中。 “哎呀呀,双儿哟,可想死你呼爷爷了!” “咿~咿~咯咯咯~~~”小家伙撒娇般将头半垂,使劲往呼楞铁脖颈处蹭去。 “嘿嘿,小双儿知道呼爷爷怕痒痒,都敢欺负呼爷爷了哇!”双儿头顶直束的冲天辫,发梢戳在铁塔汉裸露外头的皮肤,直若得铁塔汉连声讨饶。 眼前的这个温情场面,令身后诸人嚼出慰藉、感动、唏嘘等各色思动。他们似乎都已忘却,如斯抛开束缚、放怀大笑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似乎行将于此,已非初时奢念。这一路的结交义士、偶遇遭际,逃过的劫难、经历的生死…… 这刻全化作了耳畔这串无邪稚笑,无形使命,毫无声息地牵扯着此际正在跳动的心脏。 径直林内,山道倾斜,三面峭壁,陡势险峻,四下空处正被连天繁枝紧紧盖住,独剩足下山径通往山巅。 目及所处云雾缭绕,阳光被隔绝遮蔽。远远望去,山巅尽处阴郁如凶兽潜伏,伺食而动。 越过山巅,再顺山势而行,转过峭壁处,即是一条颇为宽阔的土路,绵延没至山谷深处。 虽然未见行人往来,但从山地上的车辙纵横,便可断决谷中有人居住。 由此进入,越往深处,山势越陡。再行不久,地面泥土硬路换作青石铺就。 拾阶而上,行约片刻,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硕大粗门矗立苍穹。 第二百八十九章 结 交(下)(跪求收藏) 这地方虽名为谷,实则是连片峭崖。 放眼四望,左是壁立千刃,右是如斩危峰。 也不晓山谷方圆纵深几数里,原当进了寨门即算入谷。殊不料,进到谷中已走了二三里路,只道半天临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深处幽暗剧增。 时值夏季,头顶松叶如盖,恰遮天穹日光。 盛夏山中气象变化尤快,更惶论在山谷密林的深处。 适才进谷时的似火骄阳,这会已不知滚去了哪个角落,全换作了厚重密布的乌云。 空气中夹着些微湿热,耳畔不知何时萦绕起阵阵蝉鸣,令人顿生压抑,心烦得紧。 呼楞铁身肥体硕,适喜北边干燥之地。 因前阵子被叶念安谴至挂河村打听草药一事,恰遇川地盆腹中每年盛夏时有的梅雨气节,已领受过梅雨天的湿热粘稠。 好不容易熬过那段时日,不承想,这被群峰环抱的川黔山地,谷中水气亦凝聚腹凹散之不去,反倒有过之而无不及。 饶是人躲荫下,也难挡暑气肆意袭扰。 呼楞铁鼻吐粗气,赤膊光膀,闷燥得似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隔着中间有序逐行的几人,视线直接跃至最前头两位向导的背影上。 虽然距离不远不近,但因足下羊道通径全被浓浓白雾笼罩了彻底,只可粗略辩出身形。 铁塔汉掖了掖已被汗湿浸黏于胸前的薄衫,合掌拢在被热浪晕出两坨绯红的面颊上。 “妈巴羔子的!我说两位苗家兄弟,怎得走了大半个时辰,山寨影子都没见着,到底还有多少脚程?” 扯嗓一喊,呼楞铁体内热力又经血脉激涌,这会儿两坨绯红又增添了几分。 “越过这个山头就是喽……”索胡由略带苗腔的话音隔空袅绕。 “我瞅着怎么不像清早咱出谷那道儿?” 铁塔汉心中正躁,身旁忽然飘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着实被吓了一跳。 旋身一望,但见卢小六也正撸高袖子,袒开胸口看他。“妈巴羔子的,你觉着不对劲为甚不问?” 卢小六看到回旋过来涨得通红的圆脸盘子的瞬间,活脱就像个古色铜盆扣在脑门,忍不住‘噗哧’一声咧开嘴来。 见小六犹露讥笑,铁塔汉正欲劈面教训,小六骤然收住笑意,半侧着身子指向坡对面某物正色道:“快看,三绝谷!” 站处是一片山坡,坡面虽不甚宽,却也未夸张到羊肠之径。 不过是盛夏气候风云倏转,大雨将来前的密布云雾,遮覆住了原本三丈余宽的泥坡,及因生得太密,半遮地形的参天古木。 几个只须越过此坡,便真正进到了三绝谷里。 说来也怪,何时一阵天风吹过,将适才山腰峰下围住的团团云雾呼地一下吹成了絮,上下翻扬。 俄顷白雾散尽,视野清晰,斗然现出不远处的一道喷薄白练。 水气氤氲中,忽隐忽现挡遮了左近的耸天巨岩。 呼楞铁定睛一视,悬空举臂唰地垂落,立马跑到飞泉挨近处,仰头就去接那泉水吃。 “呼~果然甘甜清凉!” 卢小六紧随其后,也已半吐着舌头咕噜咕噜仰灌了一通,几人的满身暑气哗地一下消散贻尽。 待龙小青给双儿也喂下几口,擦拭脸上的喷溅水波时,才瞥见那耸天巨岩上被水气盖住的‘三绝谷’几字。 “啧~啧~叶先生这位师兄当真是位隐世高人。我等使了这些脚力,才算刚刚摸到寨门。 若无那两个苗人领路,怕是神仙下凡也会迷路!”呼楞铁衣袖一边掖着宽额,一边撇嘴嗤道。 “其实吧,若是叶先生真要决心留在谷中做二当家……倒也是是桩美……” 最末几字含在舌尖未及吐出,姜春顿觉周遭杂声戛然静止,眼梢余光扫进几道侧面冷光,立时吐了吐舌头,抿嘴憨笑起来。 几人倚岩四下一张望,但见冲天巨岩竟是谷中绝险之地。 下临一条宽约两丈的沟壑,崖壁上有好几处泉眼齐坠涧中,水雾溟濛也探不出涧有多深,隐约只见沟壑上方的一架宽桥。 原来巨岩后方峰回路转,谷势忽然平展开来,现出一大方盆地,广约十数里。 寨子便落在里面,临近另有些微田垄,风景独好。 地势尽处,房舍几许,高低错落,大小不一,颇具奇致。 一径观景一径走,不知觉间已抵盆地尽处的深谷后寨。 但凡能到此后寨的,不是谷主至亲好友,便是接到谷主盛邀的兄弟知己或江湖绿林上有门有脸的人物,因而款待也较之隆重一些。 这刻在尽处的一座丘壑旁,直立着一个人,身形中等,状似恭谨。 待众人走近一看,竟是前阵子在那临江驿站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掌柜谷里占。 “诸位兄台又见面了!哈哈哈哈!” 一照面间,老者已客气迎上多步,抱拳举揖,“老可已恭候多时!几位步履不歇,跋涉至此,辛苦哇!快进去歇歇脚。” 龙小青走在最首,观见谷里占卑微屈膝之状,不由想起那日离开临江驿站时的老掌柜,也是这副恭敬低下的模样。 如今又在这深山老林里重遇,腹中疑虑不禁陡增。 思动至此,龙小青一双凤眼从谷里占面儿上犀利转过后缓缓落下,身后一片寒意。 待全进了脚楼,呼楞铁转了一圈却未见叶念安人影,面色一暗问向谷里占道:“我家叶先生呢?” “老可候于此地就是要带各位去见叶先生。 我家总把头有话,几位被掳关进地牢,阴差阳错全是场误会。 叶先生乃总把头同门师弟,各位就与我三绝谷自当是一家人。 因困牢内日久,颇是委屈了各位。 总把头心过意不去,在寨中正堂设了豪宴,叶先生人已在那,诸位跟随老可前往便是!” 听罢谷里占这串说话,几人面面相觑,独剩龙小青满腹狐疑的眼光抛向呼楞铁。 “那就有劳二杆首了!” 不过一个喘息,只见呼楞铁面皮一松,拉开褶皱,旋即向谷里占交臂一揖,全无理会对面抛来的那道秋水。 第二百九十章 苦 闷(跪求收藏) 一转两折,前厅在望。 耳畔水流聒噪渐近渐晰,几人抬首见山道左近现出一座平地脚楼,正前横亘一道溪流,巧接住上源头的白练,顺着山坡崎岖蜿蜒而下,归向坡底溪涧之中。 周遭虽未见繁花灌木,奇草怪石,但被插天云雾遮没环绕,半隐半现中凸显出另一番意境。 见前寨正堂搭建在这等幽僻静谧处,呼楞铁心下复又暗叹此三绝谷主人胸怀的淡泊致远之境。 才踏进厅堂门阶,一阵古朴琴音悠悠侵占耳道。如一瓣落花翩然垂下,颤颤坠入足底的清澈溪涧,化作一朵无根浮萍,在层层流涡中不停打旋。 此时,屋内弦音一扣,琴律中立时漫出无穷寂寞,袭卷、扼紧了门阶内正竖耳前来几人的呼吸。 前厅深广,颔首抚琴之人沉浸其中,闭眸听曲之人也已陶醉,俱未察觉这串鱼贯潜入的客人。 就在这时,门檐下忽然晃出一道与琴颇不和谐的低沉鼓音。一双桂圆眼正睁的奇大,有些兴奋地支在竹篓边缘,搜寻并念叨着。 “爹~爹爹~~~爹爹~~~~” 双儿稚嫩清脆的叫唤,从门檐下方用力穿过,笃定地停在厅堂最里处,令那纤纤指腹下的琴弦斗然凹下一截。 弦音倏止的一刹那,听曲之人亦惊栗地猛张开眼来。 “双儿!” 叶念安抬头,起初略带疑虑的眸子,在见到数米之外也正认真望来的黑瞳时,旋即飞身奔去。 “双儿!双儿!好闺女哇,爹爹来了,爹爹来了,爹爹的好闺女哟?!” “呜呜~~~呜哇哇~~~” 小不点见叶念安身近,扑进怀里的一瞬间,憋住的水气一下全涌了出来。 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尽数蹭在叶念安的衣襟上,湿了胸口大片。 众人被吸引的目光,将方才徘徊在厅堂上空的隐隐落寞隔开了万重。 转眼间,偌大厅堂复又安静下来,陷进一片沉默。 也瑟自睁眼后,眼珠一直都盯在叶念安及娃娃身上,未曾移开过半分。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除了眸底盈满的惊疑,还剩下十二万分的不可思议。 如斯动情场面,着实不忍搅扰。 也瑟虽也知意,无奈脚下偏就不听使唤,非要向叶念安身处走去。 双唇微动欲要细问时,方觉甚难启口,又不知从何问起。话哽在喉,欲语又休。 “这娃娃……是……是师弟的……” 周遭几人心中知晓,叶念安此际正自悲戚,许是沉郁并未将话听进,气氛一瞬陡变的有些尴尬。 呼楞铁见也瑟神情关切,又旋身再看了眼叶念安父女,向前半步就要代为应话。 “谷主所言甚是。叶先生娘子生产时,恰遇先生牢狱缠身,关押火山军县衙。 初始人陷囹圄,后又发配青州。这娃娃还是数月前才接来,跟着我等糙汉子行了一路。” 呼楞铁说罢,眼波一应跟到了双儿脸上。看得出来,这大汉是真的心疼娃娃。 “师弟不过弱冠,竟也历经世事,饱尝艰辛。难为你啊!”也瑟低低颔首的同时,不由感慨长叹道。 且不足一个呼吸的瞬间,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正颜问道,“那娃娃娘亲呢?如今师弟苦尽甘来,又与我手足相认,当为一家团聚共享福贵才是!” “先生娘子在数月前……” 呼楞铁拱臂半揖,正欲上前解释,左臂忽而搭上一只手掌,直将话头扼住。 叶念安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掌心分量从掌心满满传至呼楞铁的右臂,正是暗示其勿再继续。而自己面儿上却观不出半点动念,依然温雅如初。 “陈年旧事休得再提,今儿师兄设下酒宴,莫要坏了大家兴致。” 叶念安微微一笑,说话间平直悠悠,清朗端正,却不容人再生驳言。 话意挑明,诸人皆懂。 犹是也瑟,心谙叶念安摁下话头不愿提说,也就不想勉强。只得先行作罢,登时堆满笑容,巧转过话头。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师弟如若不提,为兄还真忘了个干净。来来来,上座,诸位紧着上座。”也瑟张臂招呼,满是亲和。 “一大早出谷,王村一来一回这段脚程,正好帮着消化消化。 这里苗寨土著,深山野林的,比不上汴京酒香茶甜,处处透着精致。 山里头多的只有飞禽走兽,野菌仙果。诸位将就着尝尝,欢喜就多吃几口。 来来来~我先敬各位一杯!” 也瑟缓缓流出的每字每句,不柔不刚,不抑不扬,萦在诸人耳畔并不像是客套。 只是其横睨过来的眼眸却如寒潭一般,幽森地见不着底。 围桌齐坐,恰为一圈。几案上海错山珍,堆砌如山。 面前玉盏,堂内光烛,自成一派欢愉。 平日路遥奔波,鲜少能见这等佳肴。 酒满杯动,筷箸纷落,大快朵颐。 诸人对座而饮,谈笑晏晏,又是另一番景象。 酒过三巡,叶念安已觉些微昏然。双颊绯红宛如赤霞,面儿上笑容渐现轻漫。 叶念安轻敞襟口,抄起案上玉柱,直灌喉咙。 只一仰俯间,人已飘然挪开凳椅,摇摇晃晃撞向木琴。左手抚弦,右手执壶。 这一刻虽无言语,却已分不出现实梦境。 叶念安半卧半坐,一双凤眼盈满了怨尤、郁结、讥讽亦或是不甘。 射出的眸光犀利如刀,饶是正午高空烈阳,仍令人心生寒栗,望而生畏。 “……沧海之志……绝世之术……” 忽地一声长啸,震彻屋宇。 彼时流音倏止,此时壮词又起。 此际万千思动,或抱负、或纵横,或故人,或执念,皆全不能。 或许,席间几人原当同处这段时日,对叶念安脾性早已熟稔。 面儿上是玩世痞相,骨子里却是正派严谨。 谁承料,眼前的叶念安放浪不羁,恣意妄行,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将桌上盛满的酒汤、光晕半掩的梁柱,合成一抹难以言表的孤寂。 龙小青望着叶念安的这份失态,心如针刺。 她望着壶嘴里缓缓淌下的剔透酒汤,犹自深思着。 只是眼波瞥见双儿的一刹那,龙小青将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下。 第二百九十一章 谈 资(上) 方才一幕,众人惊愕,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叶念安平素温和儒雅,行事把稳。 饶是深谙酒后心性不由自控,情绪再稳也至多抑制表面。但是内心深处,仍都极难接受眼见之象。 犹是此际正襟端坐,久未发声的雷柔。 自前夜走出地牢之刻起,雷柔心里便装满诸多疑惑。 他深知前夜能安然无恙走出地牢,全凭叶念安相助。 根据地牢里的一番对峙,二人看着不太像是旧识。可他叶念安为何要出手相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如若是假意佯装,单凭也瑟势力声望,又何至于兜这么大圈子在大家面前演这出戏? 不论何意,夔关水陆两道终究是牵制整个川峡东路走向的核心,而控扼此路的管辖权属又全捏在他雷氏股掌。 对于这一点,也瑟是清楚知晓的。 他比叶念安早几日关进牢内,原还以为只要苦等黎明,死期将至便知分晓。 不承想,叶念安与也瑟竟师出同门。 一瞬间,事态斗转,误会解除,重获自由。雷肉心里总觉得,这地牢出来的太过于简单了。 心下正思量满腹,自顾间,也全无心思去细听席间的对话说了些甚,只夹紧眉川举起面前玉盏一饮而尽。 垂落当口,眼眸又下意识地瞥至不远处,那个为己说情解围、醺红了双颊的叶念安。 然,面前这个放浪骇然、不拘形迹,地牢那个拘谨审慎、小心翼翼,完全判若两人。 饶是初始一番无意调侃,令其隐隐觉得,叶念安言语中被按下的话头,躲避的心绪,全是不想将其家事脾性露出太多。 可偏就是精短往复的几句,以及周身自逸的孤傲气质,已将其海纳百川、渊博无际的胸襟肚量展露无遗。 念到这里,雷柔肚中不解复又腾起。 屡次苦想,依是对叶念安的截然两面、行事路数捉摸不透。雷柔不由得偏侧脑袋,微微轻晃起来,暗暗下了个决定。 天色转好,席间气氛亦轻缓开来。 经了方才一阵动静,案上玉柱壶里的酒液就像退潮一般消失了大半。 也瑟此宴原意是待吃酒时再往师弟深处了解。不承想,叶念安一上来便提了酒壶给自己灌酒,话还没说几句,人已经醺醉。 剩下同行几个,看着像其贴身,但此刻又如互不相识一般,全是清一水儿的低头闷吃,你一杯,我一杯,自斟自酌,谁都没去理会旁人。 也瑟眼波又一次扫过众人面容,眸心暗流激驰。正遇雷柔心思犹疑徘徊,神情闪烁。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雷柔忽然一个激灵,且顾不得形势举止是否两全,一抬屁股便往叶念安身处走去。 转身时,心中七上八下好一番掂量,暗自籍慰道,‘既已借势叶念安脱困,再欲安全离谷,看来还须倚靠这群人。不如……’ 有了这个念头,雷柔一紧脚下步子,直想摆脱背后也瑟紧盯炯光。 然则,才至琴案边沿,伸臂欲扶半卧的叶念安,左近直对门檐的空廊下映出一道人影,接着便响起一个尖利刺耳的人语。 也瑟本来沾了几分亮色的黑眸乍闻檐下人语,眼眸蓦地蒙上一层雾霭,直至那人缓步趋近。 “诶,总把头今儿好兴致,请了这么些兄弟来寨里吃酒,怎地不唤愚弟一起?”陈友文一摇一晃,脸带笑意走近道。 “喛,陈知县贵人事忙,我一江湖匪人,怎也敢盼您这等身份的人前来吃酒。不敢妄想呐!” 也瑟微微一笑,只是方才飘来荡去浮在眼底的那层雾霭,此时已暗汇成流,惊涛澎湃。 “哈哈哈哈~总把头还是这般风趣。你我自成一家,何须客套! 愚弟此来就为一事,不知总把头见信可有对策?” 陈友文忖度也瑟话意不甚友善,肚中怒火立时燃起,也不想给他台阶,话锋倏转直接切入了主题。 “谷老弟,谷老弟,谷里占,谷……” 也瑟未料陈友文胆敢这般无视所座诸人,竟当众挑起航道一事。旋即向堂外叫唤,欲让谷里占带陈友文先去后堂等候,待他与这厢几个稍释几句再与他议。 “哎呀,看来总把头的这顿酒吃了有一些时候了。愚弟一径走来都未见到二把头几个的人影……” 陈友文脸皮微皱,半咧着嘴假装诚意道,“酒能吃到这份儿上,想必诸位一定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避嫌了。 愚弟这事万分紧急,当真再拖不得……” 陈友文会这般火急燎燎,原是因为那日从三绝谷出来一回县衙,便有家丁告急。 因夔关水运关闭,滞留江面的商旅船货往来成患,不少已转上占据了武龙县设至此路的中转驿站。 原本井然有序的货运物流一下瘫痪,老的出不去,新的进不来,留在半道儿的又不知何时能动…… 新都督官印因为民舆压力没收,夔关重启眼见遥遥无期。欲解眼前燃眉之急,除了借道三绝谷的林间陆路,别无二选。 “陈知县言重了!我也瑟不过是盘桓于此的一名小小匪头,与陈知县所辖的武龙县相较甚远,何德何能相帮您出谋划策呢?” 也瑟见陈友文毫无避讳,未有停止之意,不得不服低一截断其话头。 “哼,愚弟不过是想借总把头的陆路过一批近日滞留夔关的商货。 这于您于三绝谷,都是桩有利无害的好事。总把头何故非要把花说死呢?” 陈友文说话间,只见其露出两只眼瞳中正燃燃的幽幽绿焰。 饶是也瑟早已知晓与这陈友文不是同路人,决裂是迟早发生之事。可真见到他在面前装死发横的这刻,也瑟仍觉有些愕然。 然而,对面径自冷冷燃烧的绿苗,如下定一切意志扑将过来的虎狼,满面狠辣。 “愚弟过来时,听说新赴夔州转任的雷总都督府的公子,好像已被总把头请进了三绝谷地牢……做客了呀!” 此话一出,伏在琴案上的雷柔和叶念安心间俱是咯噔一记。 也瑟满腹气愤难平,本想说辩,后一转念,顿觉陈友文定是欲以此做筹码,留作后手反咬一口。 第二百九十二章 谈 资(中)(跪求收藏) 世上之人,本就百属。 有也瑟这般重情重义的山匪,自然也有陈友文惺惺凉薄的小人。 陈友文说话虽还算得上隐晦,也瑟还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悚然惊转后,只得默默按下腹中怒火,皮笑肉不笑。 “陈知县一定是在说笑?!愚兄倘若没有记错,夔关水运应当是陈知县亲令关闭的才是吧?” 也瑟料定这么说,必会激破陈友文最后仅剩的那点虚伪。 只不过,事至此地,已然势难两全、恶战难免,倒不如将事挑明,高调宣战。 其实,二人心中早已心知肚明,也都清楚对方知晓自己心思。 可是,往复话语间总是隔了一层纸,谁也不愿主动戳破。 陈友文这厮脸皮素来极厚,如今两厢坦荡,惊骇也瑟会这般当众启动话头,欲有将事全数挑明之意,差点儿就要去拔身下长剑。 双臂微颤强抑住冲动那刻,他反而觉得身如风中枯叶,凌空乱旋毫无依归。 心事被人当面说破,陈友文面色自然不甚活络。 听出弦外之音似在点醒自己,极想说辩几句,却又顾虑当下说破必定不能再如往常插科打诨,装疯卖傻。 无奈何,假意四顾一周后,只得倾过半边身子压低声音道,“总把头,请借步说话。” 陈友文嘴中如是说,难堪之色却早现脸上。 “陈知县有话不妨直说。在座几个全是我三绝谷的贵客,与我也瑟更是生死手足,过命的交情。” 也瑟将陈友文方才的颔首低语全然当作了耳旁风,微微一笑,随口这句又将陈友文托高了半截。 自身却站在离案不远处,端的是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陈友文原在过来路上编了一车的好话,打算透底伏低自降身段让也瑟点头松口,解决眼前棘手之事再议其它。 可是这刻听见也瑟这样说,心下不免一震,嚼出话意忒不对劲儿,倏地抬眸迎去。 孰料,也瑟黑漆漆的眼珠也正紧盯着他,面色冷淡,意味深长。 二人此阵对望了良久,四目相互交换了好些无法言表之意。 陈友文怔怔间眸光涌动,忽的一阵心虚将视线缩回。赫然惊觉自他进屋那刻开始,所言所行全是也瑟早编排设计好的。 信一定早已收到,人也是他特意请的,唯独今日他会来三绝谷,真正是见鬼的天意巧合。 想到这里,陈友文倒吸进一口冷气,胸口登时添出几分憋闷,面色刷地一下紫成猪肝色。 脑壳自然蹦出一个声音,不断阻扰着欲向前狠甩给也瑟两巴掌的冲动,慢慢吐出了口长气。 陈友文心里比谁都清楚,眼下若敢开罪也瑟,休想借道陆路走货乃其一,今儿有没有命安然离谷还须两说。 这与自寻死路有甚两样? 有了这番计较,陈友文不敢怠慢,正想上前再献殷情的当口,琴音又幽然响起。 堂中诸人初是有一刻迟疑,不消一个呼吸的瞬间,目光全数顺望过来。 只见琴案一端,并肩端坐着二人。同色浅衫,宛如白雾,正低低颔首同抚一琴。 二人眉目深沉温婉,风姿俊雅难以言描,和着琴律顿时旋起一股浓郁书卷气息,绕梁穿廊,直扑而来。 屋内乍陷一片冷寂,半晌未有一丝声响。 诸人静立间,纷纷惊愕相觑。 也瑟木着脸,眺向适才仍还醺醉不已,当刻又清醒抚琴的叶念安,内心忧疑复杂。 想到与他相逢相识,皆属偶然,起初只觉其虽年不过二十,平常多沉默寡言。 除却一股子的清高孤傲,行止谈吐都极为妥帖恭敬,一派圆熟老成。 尤是蕴藏在深处的刚劲睿智,素日总是收在骨子里不轻易示人。 仅是过去一天一宿,叶念安竟已与雷柔齐坐共弦。 饶是眉眼尾梢乍不出奇,可纤纤指腹下刻意隐逸褪去的光华音意,分明已到极致深厚的境地。 此际也瑟顿悟,到底因时较短,着实未对眼前少年的脾性喜好摸熟摸透。 也瑟打量着一夕间便打磨出厚重外壳的叶念安,妄图在其白皙斯文的脸孔上窥出一丝端倪。 —————— “坊间虽多把‘三绝谷’唤作寨,将我称匪。 市井之辈不知我也瑟经那东窗诡计之后,其实并非怕死,而是惧怕活着,惧怕这般独自苟活…… 我缄口不言,只想从此清净了断,匿身王村重蓄势力,有日能为师傅涤尽耻辱,还他老人家一份公道。” 也瑟负手背立,半倚长案。吐出的字字句句,轻触了正堂高墙反射堂外。 叶念安就站在当中门檐下细细倾听着,他犹自咀嚼潜藏在心头的苦涩。 “只不料,昌越河底的巨额官银再起祸端。 陈清野回朝复命后,竟请辞还乡,远离朝政。全因世人除我,再无一人捏他把柄。 辗转无数,他在川峡东路与我又见,惜我会施鬼井勘灵术,加知我飘零无依,便提出了一个两全之策。” 说到这里,也瑟似乎记起了什么,自扼住话头,旋身望了一眼。 “师兄何等重情重义之人,愚弟倒颇想听听,哪般两全之策能撼动师兄不移之志!” 叶念安正默默听到紧要处,却见也瑟这会儿收止,面儿上浮起一抹不悦。 望见叶念安这番反应,也瑟着实有些意外。 原还万般踌躇,不知窝在心口的这档旧事当不当说。 这会儿观见小师弟不单未生抵触,反倒另起了兴致,甚是欣慰。 不禁油然一笑,续下话头。 “陈清野这人最会看风使舵,素日又惯与显贵官宦打交道,健谈开朗八面玲珑的,向来不会吃亏。 他知我立誓报仇,亟需扩充实力,当即拨出那日拢进私囊的八十万官银,欲同我通力合作。 陈清野能当爷爷时当爷爷,能当孙子时当孙子。不断往返于川黔湘鄂等州府路界,与各地官商走得很近。 尤是那夔州前任都督,与陈清野私交颇深。 时日并未长久,陈清野便开始接摄官事,狠扎根基。 而我游市街井招兵买马,广纳贤能之士,以王村为始,大开山道,耗费数年,终于修成横贯东西、官商货运的陆路私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谈 资(下)(跪求收藏) “起初还是以公售私,水陆齐运为官当差。 后时因为畅行官府商贾、江湖绿林黑白两道,名声渐起。 官商走货日渐堆积,单凭水运官道已无法满足往复货运的供需平衡。 于是,我与陈清野重新商定,此后他走官府夔关航道,我行山寨林间陆路,分工平行,各自为安。 其中盈余除却应需火耗、工计、各方打点等,剩余皆是五五分账。 这些年,我与陈清野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和气太平。 呼~只可惜…… 上一年才入春,陈清野恶疾缠身,凶猛无比,走得突然。 闭眼前,将这份产业匆匆转交至义子陈有文手上,且抢在最后一面见我特意嘱托,今后多照拂他一二。” 也瑟衣衫雪白,目光清澈,平日炯炯厉芒替作一丝惋惜。 “要说陈清野这人,虽是一介武夫,粗莽无文,倒是个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守信汉子。 不若义子陈友文那厮卑鄙狡诈,自行恶事却设计算机,反咬了待他父子恩重如山的夔州前任总都督。 如愿将其挤走,独占了夔关航运这大块肥肉。 至此之后,陈友文横行于川峡几路相干水关,无视枉法公然行贿,利用官职之便中饱私囊。 凡出异声者,非死即伤,坊间对其亦是一片哀怨。 如斯光景,一直持续到朝廷拨调了雷茂霆转任夔州新总都督。 陈友文依旧视若无睹,我行我素。倚仗自己在武龙县当任县令之便,以及陈清野这些年在官场商道铺陈积淀的人脉,令其愈发肆无忌惮……” “陈友文终究非是这位左都押牙亲生,脾性心肠若不相像也是常理,不足为奇。 依着师兄这般说,愚弟倒觉得,掳走雷府少爷的应是那陈友文才……” 叶念安听着听着,双眉不禁微微上扬,不经意间自接了也瑟话头,流出内心思动。 “师弟呆在地牢不及一日,又是何故要给这位雷府公子说情脱身呢?” 也瑟旋身斜睨,劈面冷冷打断。 叶念安犹自颔首呓语,并未留意四下意境。刚刚回神如何又戛然静止,便听闻当头飘至的这句话。 这才醒觉,也瑟已再次倏止了话头,冷冷逼视着他。 撞见这副情形,叶念安迅即愠怒上涌。也未及理会彼此只都说到一半的话,直接抬首迎去。 “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不善于说假。 前见师兄下牢,对愚弟提及释放雷公子之请应允如斯爽快,丝毫未现犹豫。 可见在师兄心里,也并非是真心要置雷家……亦或是雷府的这个雷柔公子……于死地。” 简简单单,清清浅浅,却一语道破了天机。 也瑟闻之微微一颤,胸中极速掠过一抹惊愕惶然,心浪翻涌。 深邃目光不由得移至案边,再次细细打量起叶念安来。 脑中极力揣度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究竟是经了哪般世事,才能生就这番浑然天成的深敛气质。 不单喜怒不形于色,善达辞令、观察入微的工夫业已到达了这等炉火纯青的地步。 也瑟掺满疑问的思虑,凝在半空久未收回。待缓缓揉开双颊后,露出一个虚伪冷笑。 “师弟自还身处危难当中,又是因何断定,雷柔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定会受领你的这份心意呢??” 叶念安一径琢磨着也瑟的问话深意,一径看着也瑟射来的这道欲将他扎出窟窿的锐利冷光。 不由得松开紧锁双眉,按下融于心头的那股愠意,迈前半步,抿唇揖笑。 “以己之心,感染对方。”面对也瑟的这份愕然,叶念安已料中他对此节必生忧惑。 此时再嚼语意回味,顿觉方才怒气相碰有些失态,不由愠色半消,瞬间恢复到平静。 慨然释道:“愚弟初见雷公子打扮干净利落,谈吐颇有分寸讲究。 看得出来雷公子身出高门,但其身上下遍寻不见任何刻意殷勤。 我等与他初识素交,他也不带半分宦贵眉眼。 愚弟由此细微末节断下定义,雷公子绝非是个泛泛市井。 另,又难得雷公子同我年纪相仿,更兼性情开朗,说话间还甚为可喜,彼此相识时间虽短,一聊倒也聊得十分投机。” 叶念安将内心所想如实告之,面儿上神情恭谨严肃。 也瑟看得出来,叶念安并非像在说甚不正经的玩笑话,就更不忍去怀疑他与雷柔存有甚交谊。 不免又欺近几步,耸下肩窝,轻叹出一口长气。 “雷柔为人外柔内刚,加以出身高门,多少身上带有一点习性。 不过他落落大门,又颇细致谨慎,若要与他交谊,倒是须得两厢性情相投,方才有望。” 叶念安闻言,想了一想,继而缓缓启口道:“师兄顾虑,愚弟明白。 雷公子初闻你我二人原不相干,后又亲鉴你我认作同门至契手足。 这等情势下,雷公子也未顾虑我是否本领不济,依是固执坚持选择与我同肩。 在愚弟看来,只就雷公子这份生死衔感的信任,便值当我与其深交!” 也瑟轻轻颔首,如释重负的卸下心防。再望向叶念安时,已知晓他性情。 不论师长良友,还是平生初昧,均会仗义拔刀、助人一臂。 念及这处,也就对他这番大义行举,稍微斥责了几句。 “说起来,雷府与陈友文其实并无当面过节,此节全因陈友文的私心贪念而起。 一个人贪婪到什么程度,通常就会凶狠到什么程度。 武龙这带集市多样,饮食香料、丝帛布匹、香火纸马此类,各业兴盛。 商贾往来,摩肩接踵,男女老幼,三教九流,端的是鱼龙混杂。 陈友文平素伪善阴险,脸上开花,野心勃勃只在肚里长牙。 加之常年混迹于此,胃口大的能吞下个土地庙。 这厮又在武龙县令的位置上猖獗了好些年,势力盘根错节,人头脉络深广,县中百姓闻声色变,无人不晓。 陈友文这趟抓住夔州府易主青黄不接的档口,旧都督卸任,新都督初临,根基尚浅,人事不熟之机,妄图将雷府官势连根拔起,往死打压,好独吞了夔关水运这块肥肉。” 第二百九十四章 琴 律(跪求收藏) “如若雷茂霆当时肯屈尊服低一截,陈友文自知分寸适可而止,就不会僵持不下,闹得如斯两败俱伤的田地。 更不会有这出新宠旧好、强凤弱莺的戏码。 哎…… 陈友文当真也是无计可施发了狠,才使出当众构陷雷茂霆的伎俩,特意在夔州百姓面前开仓放粮,施善示威。 只不过,整宗事件,还非是表面看着这般简单! 在这夔州地界,百姓看到的只是雷总都督与武龙陈知县二人之间的对峙较量。 暗道儿里,怕是只有与此相干之人,方能观辩出这其中复杂的门门道道吧!” 也瑟似是有甚顾虑突出顿下,话语依是没有说全。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乃古之明训。 兴许,师兄在这二人心里,就是那个得利渔翁!” 叶念安一边说,一边踱向也瑟身处,又继续道: “依着规矩,单凭官衔,陈知县与雷总都督何来相较并论的道理? 今儿陈友文既敢公开叫板,身后定有不容小觑的实力。所以……” 也瑟被叶念安故意扼住的话头挑起了兴致,登时寻声望去。 却不料,未至中途就碰上了叶念安斜睨过来的眼神。眸中咄咄逼人之意,半晌不肯落下。 良久,叶念安复才慢慢欺近他身畔,故作神秘兮兮地问道:“所以,其二人的这场公开较量,不过都是有心试探三绝谷的立场。 看你也瑟到底是明帮暗助,还是依旧恪守其道?” 也瑟心房登时一颤。 叶念安幽幽飘至的声音虽不甚响亮,却是字字句句直中其意,毫无隐讳地落在也瑟心坎上,颇有些隐世高人的意味儿。 这一刻,也瑟不由带着这许惊愕,再次陷入沉思。 黑眸紧盯着叶念安,暗暗在腹中盘算着。 只不过,此际端详似是颠覆过往、从未相识过一般,从头至尾、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看了个清楚真切。 经这一番打量,也不知耗费了多时,也瑟如回魂醒转一般,双颊上缓缓漾开两朵笑靥。 “善人遇事多居明处,心地坦荡,直言是非。 小人见利往往隐藏不露,心怀鬼胎,花言巧语。 此宗事件,我也瑟虽也无法脱身,无法还击,但还是能择选不与他狼狈为奸。 老爷子在时,也常教诲我:酒肉相交、见利忘义的是贼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才不枉称作义友。 我也瑟的这腔热血,是只卖给识货之人的。 今日筑基,他朝收获。纷繁人间,物物不同。 千万之事,唯有协作才能快速打造出非凡奇迹。 我也瑟承认当年建立寨谷时,若无陈清野帮衬,凭己薄力极难成器。 只令人万幸的是,陈清野同我一样都是性情中人。 当时我也是见陈老将军意诚,在陈友文初露头角时费了些心思,扶助他保其立稳。 还不足一年,陈友文就裸露出一颗勃勃野心。 这厮倚仗有陈清野数年积累,根深叶茂,欲行颠覆之变。自向东延、北拓了一条盐业私道。 又广织周边利益网链,寻求各方官商,与之勾结沆瀣一气。 陈友文与我,不过是行个兄友弟恭场面活儿,他心里自也明白,他同我三绝谷绝非是同道中人,交谊深不到哪儿去。 全是念昔年我和陈老将军仅存的一丝交情牵延至今。” “愚弟倒是觉得,陈友文那人是对师兄心存畏惧,有所顾忌。 或许由他立场,师兄如今在川峡几路以及江湖绿林上的地位声望,他想动也动不了你。 更何况,师兄谷中有人,林间有路,助他只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对您,是处在即仰仗又生畏,轻易又不敢妄为的两难境地。” 叶念安性之所致,话又将近。 “哼,牛不喝水强按头! 就这番嚣张狂妄的行径,不是自己挑明了事端,将我撇的一干二净么?” 也瑟嗤之以鼻,两腮紧绷。 “如此,师兄才联合了雷总都督以退为进,韬光养晦,自编自演了这出‘离间计’么?” 叶念安笑意盎然,眼瞳闪烁,装满了狡黠。 “哈哈哈哈!”也瑟面色盈盈,忽而一阵仰天长笑。 “只不过,这一出戏,此刻也已到了鸣锣返场,谢座承赏的最末关节处了。” 叶念安就像盛夏时节,深山老林里捉摸不透的天气。 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阳光灼灼,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 此际就在正堂角落的琴案前,纤纤玉指又是信信一拨。 顷刻间,如巨石激浪,如夏虫跳蹿,如碎石跌宕…… 卷裹在炙热黏稠的空气里,化作无数涟漪涤荡而去。 堂中诸人原是各色思涌,耳畔蓦地又闻出奇异响,俱被吓出一跳。 本还等着滔天水纹袭将面门,却不意快临时又戛然而止,消失的不留半丝踪迹。 也未待众人反映过来,又闻一串静谧流水涓涓淌出,轻柔一如沉思,浅吟低唱,无声无息地抚过每一个悄声呐咕、静心聆听的心房。 陈友文此时神智在梦境与现实中流连徘徊,大脑已被撕扯成两半。 身体左片随着弦音从高空坠落,挣扎着泛起一阵晕眩。 此趟进谷,他虽无胜算,却也不以为有甚阻力。 饶是此刻内心激荡,面前人脸陌生,他还是坚信也瑟会做那以多欺少,偷攻暗袭的小人。 想到这里,陈友文尽力抚出内心平静,抬首欲语。 殊不料,方才抚琴的两名书生,已抱着木琴倏然直身,抢在陈友文前头步至也瑟跟前。 书生秀眉微蹙,目光如水,走动间衣衫飘逸,正半揖着身躯,颔首低语道:“不知总杆首还有甚想听的曲子?” 也瑟仍以适才姿势沉默原地,眼底愠色随其说话融化缓和。 其时,堂内十数双眼光聚在这二人身上。书生话音刚落,旋即迎向也瑟。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流出一抹细不可察的微妙。 陈友文一径旁观着这个精致俊俏、行如烟云的年轻书生,暗暗思忖着他与也瑟间的干系。 只是这一晃神,便错过了此刻侧兜横睨过来的一道厉芒,接着是一抹不悦口吻。 “陈知县可也有兴致认识我三绝谷的这位贵客?!” 第二百九十五章 激 荡(上)(跪求收藏) 也瑟的幽幽细语,犹如炸地响雷,惊煞众人。 叶念安躬身作揖方至半道儿,头顶竟飘下也瑟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说话,心下不由一凛。 要说这堂中几人,除了也瑟,其余人间皆未相互打过照面。方才不过是提听曲一事,师兄为何顾左言他? 叶念安低首垂眸,正与雷柔合捧木琴,各执一端,并肩立于也瑟身前。 二人中间虽只隔了一张木琴的距离,仅凭尾梢余光目力并不观得真切。 想着想着,叶念安不由眉头紧蹙,偷偷向左近斜觑了一眼。 不承想,竟瞥见雷柔阴晴不定的半张侧脸上,忽明忽暗犹自矛盾为难之色,神思涌动像极是在作甚艰难之战。 怔怔间,手中木琴倏然落下一沉,无声无息朝着雷柔那端倾斜过去。 眼见琴头将要触地擦出声响,雷柔依是杵立原地毫无半分去扶之意,不由轻喊了声不妙! 饶是如此,叶念安垂落的左臂已托起琴身左半,匿在飘逸拂动的衣袖下。 掌心借势抚扼在震颤的琴弦上,悄声置平原地。 经了这番动静,雷柔一脸惶然,似是刚从梦中醒转一般。 只半掩眼帘,从愁云深锁的眸子里小心翼翼的透出些微愧意,以及微不可察的怀疑。 整宗事件,他雷柔本也只是个旁观闲客。 自出地牢起,混迹在这群不相识的陌生人当中,不过廖廖几日。 全凭巧识暗察各路势态,才瞧清这个文弱书生非是阴险鼠辈,所伸援手全是真心。 为不显冒失,刚刚自离了圆桌,欺近他身与之合奏那刻起,雷柔就已拿定主意,随时听命行事,誓与书生同舟共济,从这三绝谷里全身而退。 前段功夫铺陈了这些,眼瞅着已到了真相大白,回府救父的紧要关头,竟被半路杀出的陈友文扰了局。 雷柔心知家势变动全因陈友文而起,前对也瑟掳他进谷一节还没弄明白,这刻又闻也瑟在这群不搭边界的生人面前当众发问。 *来人这等招式路数,令雷柔一度疑虑四起,乱了心神,手中木琴就在这瞬沉下半截,生出些微破绽。 就说陈友文这厮,今儿能有胆量孤身进寨,且在三绝谷总杆首面前这般神色张扬,口气嚣张,一副权高位重之态的人,非是手足就是金主。 莫不是,地牢那夜叶念安为己开脱,也瑟不便当面去驳师弟颜面。 今儿又伙同陈友文当众演这出戏码,好也蒙骗了当场几人。 待到交易达成,新近调任的雷总都督就会在夔州地界彻底消失。 独剩下三绝谷的林间陆路和陈友文的夔关水运,从此并行在川峡山路上,畅通无阻…… 倘若真是如此,那今儿不就是他雷柔躺做那板上鱼肉,任人刀俎了? 雷柔不禁为自己的这个推测吓出一身冷汗,更为即将来临的死期黯然神伤。 此际,见叶念安斜射望来的灼灼炯光,心谙肚中心思已被看破,不免滋出一抹羞愧。 念到这里,雷柔不安地正了正身子,暗舒一口长气后,慢慢抬首迎去。 叶念安默默收进如斯景象,两道浓眉不由打了个死结,腹中猛嚼也瑟话中深意。 按理说,雷柔出身高门,脾性向来谦和温厚,如斯场面早见贯不惯。 依着往日,鲜少能有人事激他情绪。 可眼前雷柔的失态,落进旁人倒还无妨,最怕是被陈友文这小人瞧出端倪。 想到这里,叶念安的两束厉芒,又无意识的照在数米之外的陈友文身上。 其时,虽然无人说话也无人发难,高旷厅堂却如冰封一般僵冷。 陈友文听罢那刻,登时面容发赤。 他非是要装傻充愣,故弄玄虚。而是真的听不出也瑟话中何意,此话究竟是要挽留,还是在逐客…… 他望着也瑟淡然无波的眼睛,莫名腾起几丝慌乱。 也瑟明知雷柔为此节紧要,陈友文无法将话明言,现下故意挑起话头,面儿上观不出深浅,旁人却看到了与匪头狼狈为奸的陈知县。 陈友文隐隐生出一种如临绝壁的错觉,一个也瑟挖好了大坑等他自插白旗、自行跳落的错觉。 只是那抹狡黠诡诈从也瑟眼底经过时,快得令他无从捕捉。 就在陈友文郁色不展,有所顿悟的当口,骤然惊觉侧兜有束炯光夹着些微火药,颇不友善地直穿过来。 眼神辛辣滚烫,令陈友文不敢再往下多想,强将满腹不忿硬按了下去,眉间愁云霎时消散殆尽。 再抬眼时,颊上已堆满笑意。 “总把头果然是匪中英杰,行事豪爽。平日寨中事忙,眼下又为愚弟分神担忧。 愚弟年少轻狂,前期处事迥失分寸,总把头未因此桩误会抹消往日情分,仍将愚弟视作同门至契,患难之交。 喛,叫愚弟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方才友文言语若有冒犯,还望总把头莫要见怪愚弟不善辞令才好!” 这厮态度陡然一转,将这通卑躬屈膝的奉承话说得一丝不断。 顷刻间言笑自如恢复了原状不说,另还当着众人之面大方妥协起来。 只是吐出的字字句句,处处透着尖利。 陈友文特意迎合也瑟话意顺势而行,未敢把话说死,全因前几次进寨对也瑟模棱两可的说话 太过草率,令其一出一进间明亏暗损了好大一笔。 此趟进寨多生了个心眼,一路暗诫言行三思,莫再轻易然诺。 也瑟听陈友文一句话就道清了内外殊别,两片薄唇妙语连翻,半句托大的话都不曾有。又极巧妙的避绕话锋,迥出意外。 过去的些许年,也瑟与陈友文交手联合不计其数。 对其为人心性犹为熟稔,几近哀求的口吻,令也瑟一眼看穿是陈友文只是自放身段隐忍不发。 短暂思量后,也瑟跃上一抹诡秘假笑,轻声复道:“哪里话。陈知县交游广阔,人脉通达,我也瑟虽未必能雪中送炭,倒也不吝于锦上添花。 就怕为兄本领不济,尽心为了陈知县的夔关水运出力帮场,最后还被落个一败涂地……” 第二百九十六章 激 荡(中)(跪求收藏) 来回往复的这一番话,令周遭陷进沉默,无人再敢发声。 堂中缄默几个忽而闻见素不对眼的二人几数回合,话意竟陡然生变,愈听愈不明白,分不清真伪来。 叶念安与雷柔这刻仍还颔首低眉,谦恭立于也瑟身前。 观到自家师兄特意佯装出与陈友文的一应一和,说至末处呈在脸上的声色俱厉、担忧思虑,那口吻、那神情、那举动,俨然是一副冰释前嫌之势,怕是已诓骗了桌案前的几双眼睛。 只是,尽管往复对峙了这半晌,戏也演到了这份上,二人仍无直接戳穿说破的意思,在那外缘兜圈子。 明眼人却早将事情原委嚼辨了清楚,摊在了桌案上。 叶念安伸指挠了挠鼻尖,心下为面前突来的串戏一阵嗤笑惊叹。 脚下却未再多留,立时轻扯了扯自己手中的琴头,算是提醒知会了雷柔。 二人随即平端两头,默默一揖,旋身抬回了琴案。 尔后,又一副没事样儿的绕回圆桌重新落座。 这世间,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忍心。 叶念安的这一串举动,落在陈友文眼中,是一个未得命令就退场的信号,也是常人皆无胆量敢为的事。 故而眼眸也追随其身动,布满了疑色。 也瑟一味怀柔,多有忍让。 心谙陈友文天生阴柔险诈,说道半天还停在原处,不禁佩服起这厮明明是想要一句通行陆道的准话,却非要摆出一派事不关己的悠闲之态,还轻描淡定、不着痕迹地道出一番恭维之话。 哪怕是放下身段自低了一截,也能将前头杀人越货、贪脏枉法的恶行一笔带过,再四平八稳兜转回来,给自己留下一小方转圜之地。 此际半抑半扬间,也瑟觑见陈友文正紧闭双唇,盯住叶念安的眼瞳一眨不眨,生怕将其误认作雷柔。 加之心间也对师弟的半道离场生有疑惑,却又莫名笃定师弟之举定当另有深意。 想到这里,也瑟心头骤然腾起了个想要捉弄一番陈友文的念头。 故而,引着陈友文旋身一指桌案边端坐的几人,强作正色道:“今儿为兄正为陈知县此事,约请了几位隐世高人进寨共议。 我等也是将坐下,陈知县后脚便登门自来……” “隐世高人?”陈友文果然收回视线,停在了也瑟脸上。 “正是!” 也瑟低首微微一笑,继续道,“陈知县既已前来,不妨坐下与我等共行商议。请!” 语音方落,也瑟随即俯身张臂,做出个邀请之姿。 陈友文目光跟着对面撑开的手掌,悬在半空。 腹中对也瑟所说虽只是半信半疑,一时半会儿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没奈何,一撩衣摆跟了上去。 就在抬动双肢的一刹那,隐约觉得自己正离先前一直担忧的那个大坑越来越近。 念及此,陈友文左胸不由‘腾’地狠狠收缩了一下,右臂下意识间举高,覆在左片心房上摸了摸。 待人全数落座,陈友文发现自己好巧不巧,劈面正对了两个抚琴书生。 此时定睛细瞧,年岁虽与己相仿,周身气质却悬殊极大。 尤是那对眸子,灵波转动,似会说话。 书生许是察觉到了陈友文赤裸逼视来的眼光,猛一抬首,倒也不怕生,不躲不避,迎着陈友文菀尔一笑。 “呃,这酒……” 叶念安将握在掌心的酒盅举与眉平,一边咂巴着,一边低声嘟哝道,“方才尝的也是这酒么?” “叶先生以为如何?”左近雷柔默默接过酒盅,提壶又斟满一杯递了过去。 “清柔温和,唇齿留香。好似…好似……在哪里喝过……” 叶念安说着说着,眉头皱至一处。 “呵呵,叶先生从成都府路来,自是喝过这竹叶青。”雷柔含笑轻声复道。 “我以为这竹叶青只在成都府一带相较有名呢!” 久未发生的呼楞铁一拍桌案,面前搁平的筷箸腾地跃起又落下,在桌上滚了滚。 “就是芙蓉茶楼内我随手点的茶水么?” 叶念安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圆双眼,向呼楞铁发问道。 “不错。只不过……” “可我点的是茶,现在喝的是酒啊!” 呼楞铁见小公子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暗忖其将茶酒混淆,正欲张嘴解释,岂料意未表完便已被叶念安心急的截去话头,下意识间只得将眼光瞥向了龙小青。 龙小青也是旁观了一阵,没见几人争出个结果,这刻会意,立时冷言开腔。 “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叶先生不尽然的事物。 先生和呼楞铁将军在成都府芙蓉茶楼喝到的茶水,确实叫作‘竹叶青’。 此茶长于川地峨嵋山千米高的山腰深处,外形扁条、两头尖细,形似竹叶。 竹叶青茶汤色清明,浓醇回甘,具有解酒消暑,利尿解渴之功效。 先生掌中酒汤,也唤作‘竹叶青’,只是彼此有别,毫不相干。 ‘竹叶青’酒,是河东路太原府一带颇有名气的药酒。 此酒以上等高粱精酿而成的汾酒为底酒,在保留竹叶原汁的基础上,加以当归、陈皮、紫檀、白菊等十余种名贵中草药材,辅以冰糖配伍,精制陈酿而成。 酿成的酒汤色泽金黄带绿,口味甜绵,酒性温和,具有舒肝活血、顺气除烦等多重功效。 另外,还有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此蛇通体青翠,甚为美艳。 眼呈黄色,瞳孔垂直一线,极似猫眼。 此蛇头大颈细,喜于山林阴湿或山溪草径旁活动,也常栖息于岩石田埂或茅宅屋舍的柴堆瓜棚内。 其生性狡猾,攻击敏锐,不过好在分泌的素液特殊,若被咬伤不致丧命。 因此,‘竹叶青’乃一茶、一酒、一蛇。叶先生,这下可是明白了?” 陈友文原本只瞄了一眼面前垂眸细看酒汤的叶念安,心头怒火便噌地一下窜起老高。 这档口,身侧倏的又起一道女子嗓音。 声音听着虽然冰冷,却又透着些微细柔。 陈友文旋即循声而望,不承想,此滔滔不绝的说话女子竟是这般美艳绝伦…… 第二百九十七章 激 荡(下)(跪求收藏) 许是看惯了川黔几地粗黝赤皮的俗娘子,陈友文此时望见龙小青这般高挑瘦削、五官精致的异域风情女子,双目登时迥放绿光,再移不开半分。 方才滋出的满腔火气,瞬息间也被浇散了大半。 龙小青一袭白衣,随之身动袅袅飘逸,缓缓落停在叶念安身前。 叶念安低首看了眼掌心正握紧的酒盅,再望了望面前这张美艳俏脸。 红唇皓齿间是坦荡神色,深邃眸底里,却氤氲着傲慢之息,冷冷抛下话头欺近身来。 叶念安也未作思量,迅即笑口吟吟迎将而去,稳稳接住了话头。 “哎哟,念安今儿当真是大开眼界。 姑姑不但是姿色超群,胆色过人,肚中学问还如此不俗不同。 念安竟然不知,甚为惭愧哇!” “喛,奴家就是一个乡下小妇,儿时在家听人说过,还零星记忆心坎,想是难入先生法眼。” 龙小青双颊微漾,不知何由竟学起宋土小娘子的模样,微微一福,自行压低喉咙细细憋出了一句道。 众人见过这出,俱是心闷不解。 尤是在旁先还挂着几丝笑意的圆脸盘子,这刻只撩起衣袖用力揩着额上汗渍,心下已翻沉一片,暗暗嘟哝。 ‘妈巴羔子哟!竹叶青就竹叶青了哇,扯甚个劳什子茶、酒、蛇的,说过一遍又不作罢,还充愣啥乡间小妇人,像么?’ 叶念安收进眼底,也觉愕然。面儿上仅是微微一笑,即时愠应道。 “姑姑这说的都是甚么话!听您一席话,侄儿茅塞顿开,还真要与我计较么?” 说罢,环眼一一扫过几人面颊,继续说道:“今日是三绝谷作东,桌上贵宾全由寨主亲请。 方才奏曲,念安过于走心入神,未详宾主之事。念安怠慢,自罚一杯!” 叶念安语气一变,信信灌下一杯,特又将话意转回。 这一阵看下来,忒是难为了陈友文。 这厮眯缝着眼静观了半天,着实有些胸闷。 席间坐着七短八长的这几个、有老有小,衣着相仿,身形气质又极悬殊。 肉眼尚不可识辨出这伙人等有甚通天本事,左右不过乡民一介愚人,语气说辞尤不像同路。 然而,就此不开眼的粗痞汉子,究竟何欲费了这等工夫,只为搞清肚中酒汤是否叫那‘竹叶青’呢! 陈友文凝眉沉思,愈嚼愈不明白,着实对这干人的无稽行径倍为咋舌。 反倒对也瑟的编排设局好奇万分起来,犹想知道他那葫芦里装了哪味神仙汤剂。 想到这里,陈友文一个没忍住,轻轻啐骂了声。 ‘他娘的,还真当我陈友文是来喝酒的么! 看样子,今儿若非我自将话说寻开来,怕是要装腔作势到了三更,也未可将事落下台去……’ 陈友文正自存想间,耳根又闻簌簌人语。 “喛,叶先生赏脸进寨,为兄有幸。 适才又目睹先生身律合体,声情并茂,堪比神曲。犹不过瘾呐!” 也瑟笑意盈盈,对其一通夸赞。二人里外,一唱一和。 “哦,总杆首谬赞了!”叶念安佯意立直身躯,对着也瑟轻轻一揖。 礼毕,端起面前酒盅,又旋身朝陈友文躬身一拜,说道,“小可叶念安,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 “我姓陈,乃夔州武龙县县衙当差,专掌川峡一路夔关水运,坊间百姓多称我为陈县令便是。 因前段时日夔江航道阻滞,特来拜访三绝谷总把头商榷此事。” 陈友文算是给也瑟几分薄面,只半举了酒盅,人却无意站起。 “啊呀,原是大名鼎鼎的陈县令。 念安一个粗卤汉子,没怎见过世面,肉眼凡胎尚未识认县令尊贵,今得见陈知县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 前阵子告程成都府时,即慕大名,不想今儿能于三绝谷中亲见,真乃叶某毕生之幸!” 叶念安话音犹落,一盅竹叶清酒业已下肚。 陈友文见这位叶先生两次要敬他酒,不好再作推辞,一仰脖颈也爽快灌下。 只在下颌落平时,将他两束炯光停在了也瑟面儿上。 “为兄还有一事未说与陈知县听,这位叶先生,乃是我也瑟同门师弟,师承天星道人。 与陈知县的义父陈老将军,同为夏州旧朝命官,陈知县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也瑟觑见陈友文瞥将来的眼神,当下会意。立时搁下酒盅,简明扼述了二人家门背景。 陈友文也是挑拣了也瑟长话重点,闻至天星道人这处,登时回顾头来,与叶念安对视了好一阵子。 方才夹尽讥讽,挤出一句道,“呵呵,当真稀奇。说起来,家父与总把头十数年的交情,愚弟与您也是相识多年的生死手足,怎地从未听总把头提及这么一档子事!” “陈知县信或不信,全不碍事儿。就凭叶先生胸中的才识学问,也是世间难寻。” 陈友文还未嚼出前句深意,也瑟后半句又跟了上来,“陈知县所遇,今儿怕是只有我这小师弟能指点一二了。” “哦?莫不是这位叶先生除了抚琴弹曲儿,另也有功名在身?”陈友文不顾周遭,语气依是犀利咄咄,迥失善意。 “我家叶先生是何身份、有无功名,都不重要。甭再提这些个不相干的! 陈知县若不着急解你那燃眉之急,老子可是要痛痛快快吃酒了!?”呼楞铁狮眼一瞪,朝陈友文劈面就是一顿狠声厉吼。 此际正夏,又近日中时分。 呼楞铁赤脖粗颈,嗓门一高,圆脸盘子也随即涨成了猪肝色,瞬时凶煞毕露。 陈友文听了,并不肯谦让。又道,“不知这位兄台又是……” “论年纪也是我比陈知县长,还请兄台老实些罢。” 呼楞铁憋了一肚子气,见小县令锲而不舍还不买账,脱口又是句僭语。 “哟嚯,胖兄台口气不小。 众位怕是不知,在这夔州王村地界,此地规矩,老友是从不与小友序齿的。 叶先生既有满胸学问,兄台何不规劝他取个功名去做官?” 第二百九十八章 勾 股(上) 怒眼相向,分外眼红。 陈友文心里本就不甚欢喜,方才嘴巴一个没管住便滑了出来。 几句话也自知有些许不妥,可是如此压着脾性、赔着小心说话吃酒,忒为憋屈。 但话已出口,奈何无济。 今儿‘瘫子掉井里,捞起也是坐。’还有甚亏损我的? 这一转念,陈友文方才慢慢立起身来,趁着接酒借力一推,双臂用力一运,直至推到离了呼楞铁胸前半尺处。 呼楞铁见其犹不待见的势利皮相,胸中愈发窝火。 此际再闻他话意挑衅,火气噌地一下全燃炽着蹿涌上来。 ‘啪~’的一记,肉掌重重落在桌案,劈面就向陈友文吼去。 “妈巴羔子的!我当有甚了不得的学问来堵塞我嘴巴呢!区区一个小县令,官职不大,官腔倒是十足。 若非倚仗了你老子铺陈厚实的家底,荫袭这官位,今儿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啧啧,怎地这般不要脸的事儿,到了陈知县嘴里就都变光彩了呢?!” 铁塔汉这掌拍下去,震得案上斟满的酒盅东倒西歪,酒汤撒晃出大半。 也就叶念安和龙小青不惊声色,其余旁人都被这炸地脆响吓丢了半身魂魄,凳上屁股也挪了半截。 说起来,姜春和卢小六等虽是跟了一路,平日与呼楞铁相处倒也和睦。 铁塔汉除了身子魁梧、五官粗陋、面相彪悍之外,倒也没见甚其他不好。 只是今儿这般毛发直竖的动怒模样,几个还是头一回见,更惶论是这惹人生气的陈友文呢? 屋中气氛,自不消说。 就在方才也瑟一径说这几个高人时,陈友文已在旁暗自观察了一番。 桌案虽满满当当坐了一圈的陌生人,但就这几人,两个白净书生看着弱不禁风,小娘子单薄瘦削又手无缚鸡之力。 剩下的卢小六、姜春、姜鹤,老的老、少的少,傻的傻、憨的憨,怎消是他对手。也就面前的这个圆脸盘子,观看兴许还算中用。 至于也瑟,虽知不会帮己,但也肯定不会帮他们。顶天就是立在中间,继续品竹叶青。 陈友文打小便在江湖摸爬滚打,手脚功夫尚属一流。 自认了陈清野当作义父后,金盆洗手暂别了闯荡路上的那些个刀光剑影,跟着陈清野学了一些本事。 就这陈清野掌事夔关水运的些许年中,名正言顺在其身侧帮衬左右。 只是,水运这路行得久了,凶神恶霸自然也遇见得多。 到底还是激活了他身体里,早就蠢蠢欲动又不安分的野性。 早年间陈清野在川东这路各方积淀攒起的名誉声望,少不得更加剧助长了陈友文的内心膨胀。 因而,市井小民见他都是低头弯腰,悄无声息地过。 可是现下,这粗汉竟敢在他陈友文面前发飙暴粗,教他堂堂一个横行夔州的陈县令,如何咽得下呼楞铁的这声呵斥。 饶是心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是未能浇灭陈友文长久独大的气焰。 “人凭志气虎凭威。 且不议我当就是个小县令,可再小也是个官。这便是光宗耀祖,长门脸儿的事! 乡民百姓相议间,亦或是见到我,也是要喊我一声陈县令的。” 陈友文自拎直了腰板,吐字清晰,一扬一抑间,全身上下满是不买账的神色。 “哈哈哈哈!一派胡言。 全也是看了总杆首的面儿,喊你一声陈县令。这还是老子抬举了你! 就你这样的七品芝麻大点的官儿,也配在我面前摆谱。” 呼楞铁恨恨从牙缝里挤完了这几句,也不再顾忌场合颜面这层了。 索性将腿跷起一根,自掖起靴沿,拂如空气对话一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经了这通刺激,陈友文气得青筋凸起,忍不发作怒火,自从鼻孔闷闷吐了阵粗气,方才朝着也瑟冷冷启口道。 “不知总把头的几位高人是从哪座破庙请来的?怎地冒充了文人学士,在此地叫嚣扯淡呢!” “喛,区区三十年陈的竹叶青而已,诸位何来的雅兴争论不息呢?”也瑟自端起面前酒盅,细细呡过一口,慢慢放下。 自顾咂了咂嘴巴后,才悠然对上陈友文那双隐含了讥讽的黑眸,淡淡说道。 “陈知县不必较真。其实,这读书求功名的事,也是各人各看。 在陈知县心里,求一官位或许是桩为祖增光,脸上贴金的门面儿事。 可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件舍弃了大好年华,为财、为利苦苦追寻的一个虚名罢了。 人嘛,辛辣清淡,各有喜厌。 陈知县在外闯荡多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何须强求!” 陈友文听其说罢,自感不妙,越发觉出也瑟诈术深极。 也瑟看似站在中间充当了和事佬,这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听着也合情合理。往细了想,实则话头全偏向了书生那头。 此刻再望过去,也瑟虽眼含轻笑,眸光转动,闪烁而出的,却是一股常人没有,久居人上的气势。 观至此,陈友文心里一阵抓狂,面色唰地一下由白转墨,混着一抹尴尬僵在原处。 “不知陈县令可有听说过‘勾股之学’?” 许是习惯了铁塔汉与陈友文,一个彪悍,一个阴戾的对峙方式,此际叶念安轻柔清幽的语声乍然而起,不觉有一丝不适应。 诸人不由跟着叶念安思动,默默回味起‘勾股’二字,眉心均缓缓现出一个川字。 勾股,勾…股…… 陈友文心间往复来回过了数遍,终于开了窍。什么玩意?这不是大腿和屁股么?小子这是拐着弯在骂人呢!莫不是活腻了! 待嚼出这层释议,陈友文嚯地从椅子上弹起,赤着张脸就喊道:“他娘的,小子你说谁屁股大腿呢!敢骂老子,不想活了么?” 厅内本已落进一片沉寂,这刻被陈友文‘哇啷’一吼,复又划破,令托腮存想几人猛然一怔。 齐肩平坐的叶念安与雷柔,不由同时转面相觑,不则一声,余人齐齐遁声抬望。 没料想,二人这一对视,‘噗哧’一下没忍住,未将嘴捂实笑出了声来。 前还寻声陈友文的几人,移至半道儿又听闻这端轻笑,又全数懵脸回顾过来。 陈友文观见此景,以为是取笑于他,面色瞬间黑成了锅底。 “嗬…嗬嗬……陈…陈知县定是想岔了。” 雷柔笑得自抑不住,合不拢嘴,口中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第二百九十九章 勾 股(中) 雷柔颤笑时轻时柔,无甚规律。空空荡荡旋在上空,尚未飘远。 众人回顾,旦见雷柔双颊绯红,犹自掩面,浑然未觉掌缝中漏出的残音破节。 只是回转过来的这片茫然,显然已被胳膊大腿绕晕了头。 举目间,端坐几人各色思动,拢成一片懵色齐齐罩住雷柔,待其续文。 叶念安假意清喉,空咳了一嗓,当先打破安静,替雷柔上前解围。 “勾股之学,又指勾股之形。 相传是商代一个名叫商高的人,结合了天文历法推论出来的定理,故也称其为商高定理。 因而,并非是陈知县所说的大腿……此类云云。” 长话说罢,无人应语。 叶念安见场面一下冷清,忒有些尴尬,举目急速扫向诸人脸庞。 经过也瑟时,尤见一抹高深之色。四目神交,不比泛常。 心头忽而似有激流涌过,当刻明了,也瑟已将陈友文穏妥移托他手,任为摆布。 此刻,堂外天晴,浮云悠悠。 陈友文挨其左近,宾主相邻,一双熠熠炯目正自火焰腾腾。 叶念安视若无睹,收回目光将方才说到一半的勾股之学又续了下去。只在快说至大腿那处,刻意按下绕过。 “简单来说,就是在日光充足,立竿测太阳高度时,日影为勾,标竿为股,两者之间夹角正对的长边称做弦。 因此得出‘勾三股四弦五’余弦定理的特例……” 话未讲完,陈友文咄咄逼问已劈面临来,甚是不客气道,“如此看来,叶先生不单会紫星观木之术,还懂抚琴弹曲、天文观星、勾股之学,果真不是市井愚拙庸流,只道摆弄。 可是,先生今儿说与我等的这段勾股之学,与陈某眼下所议有甚相干呢?” 诸人听罢,不胜骇然。 料不见陈友文这厮竟不顾场面,对叶念安当众调起侃来。 言语挟尽讥讽,喋喋不休,在诸人耳畔犹自徘徊继续。 “陈某有一点着实想不明白,叶先生学问高绝,礼乐文章又大为不同。 如此奇才还不用心举业,不是荒废了正务,活活屈煞一名英才么?!” 叶念安细眉微蹙,清澈眼眸瞬息暗下半截,面目阴沉。 心下暗忖道:他娘的!怎地又绕回了这科举功名,没完没了么? 这幕微动,令一旁悄然静默的呼楞铁偷偷收进眼底。 眼见小公子眉间郁色揉作一团,渐渐拢聚不肯散去,心头滋出一抹不舍不悦。 也未作他想,登时狮身一抖,抬起屁股与陈友文怒面相向。 “妈巴羔子的!叶先生他时运不济,学问极好何消你说……” 许是一时情急,呼楞铁被陈友文话头一激,欲上前作番解释,身旁却横伸出一根手臂,嗑住小腹,插口阻拦了去路。 “喛,亏得陈知县提悉。 叶某此番回去汴梁,定然再难也要去考一场,对自己这些年的苦修研习方不为愧。 也不辜负了陈知县,今儿这厢的再三传勒。” 不知何时,叶念安已一步一踱走至宾主二位身后,立在中间打躬作揖。 “嗬嗬,叶先生无须多虑。陈某也是仰仗先生,替先生无缘科举深感惋惜。 冒昧问一句,先生可是精于风鉴?”陈友文话头一转,语气也消弱几分道。 “卜易谈星,看相算命,氛乩笔录,定人气运……诸及此类,叶某都略知一二。” 叶念安假势跨前,欺近陈友文耳畔慢慢吐出。 “古话有云:人不可貌相。此话果然一点不假。 只是气运占卜、相面识人,此乃江湖术士贯使的行径勾当,断然上不了台面的。 叶先生年轻通达,才学广博,怎地也可拿这来充事? 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不作数的!唯及操守的,到底是要从科甲出身。”陈友文一个晃神,心绪飘游又再拉回继续道。 “且不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算教馆作幕,也都不是个了局。 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若有本事进学中举,便是显亲扬名、荣宗耀祖的光辉大事儿。 人生世上,唯有举业为主。 叶先生少年英明,悉听贤兄所言,好图个日后宦途相见。适才我言语间设或得罪,且担当着。”陈友文复又滚了一番眼球,做张做致说道。 “陈知县休要动怒,叶某实乃鄙市草根,出身贫贱。不若陈知县平素往来,不是能人闲仕,便就达官富贵。 念安,比不得的!” 叶念安不愠不怒,微微一笑,语调平淡,清雅如兰。只是垂于身侧两边的左右手,早已握攥的紧得发白。 也瑟一径半耷眼皮,作壁上观。 闻言陈友文语意越界,捎带着老头子一道骂了进去,立时炯目圆睁射向一旁。 陈友文脑壳嗡的一记,也瑟厉芒恍若一道闪电,劈得他木木怔在了原处半晌,才机械回转过身,望进叶念安逼紧的黝黑眼瞳中。 胸腔火浪翻涌就将发作,一道厉吼竟快他袭来。 “你这小贼,别给脸不要脸。竟敢这般羞辱我家小公子,我观你是活腻了!” 卢小六和姜春等人双手托腮,脑中还在想方才的屁股大腿,乍闻一声狮吼巨响,心下无备间俱被吓出一个弹跳,循声望来。 前早与呼楞铁的几句对话已含不敬,此际再作一番细致打量,依是气焰嚣张,再三不肯谦让。 陈友文不禁皱眉沉吟道,‘未将他这个武龙县令放在眼里且不说,就当二人是同门手足,在三绝谷中终究还是要留几分薄面的。 能在这间屋檐下,当着总杆首面儿凶煞毕露的,其中必有原由。 想到这里,一抹惑色缓缓罩在陈友文心头。他迫切想要知道,这一干人的背景来路!’ 有了这个计较,陈友文挺直腰杆,自座位上立起,指向对面冷冷道,“你这胖鸟,已忍你半天了。夔州一地,还是我陈友文说了算!” 许是起身迅捷,双臂平举,衣袖拂过之处,席沿上的汤碗筷勺狼籍一片,菜漫汤叶瞬间泼散满案。 趁着满座惊异的混乱档口,陈友文终于发作。 第三百章 勾 股(下) 呼楞铁面儿上观着,十足是个悍勇无谋的粗汉子。实质肚里心思,比那银针屁股还细上几圈。 到底是生在北边,久经考验的汉子,是跟着宁老王爷出生入死,见惯不惊的大将军。 场面上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这等工夫儿,自是不消说。 铁塔汉前见小公子先是酗酒装醉,又是与雷府公子同抚木琴,一连串奇怪反常的举动,心间正有些看不明白,纳闷的紧。 小公子这双温热手掌便善解人意的搭覆上来,不过轻轻一磕,其肚中疑惑便瞬息解开。 大费周章折腾了这阵,全是为了引出此段勾股之学。虽未事前沟通交付,但小公子心里必然早有盘算。 会晤了这层深意,铁塔汉便不再忌惮拘谨。 立时与小公子一明一暗,里唱外和,坐在一旁煽风点火。 这会儿扰搔了陈友文心绪,激得他火冒三丈,当众发作最为紧要。 其时,呼楞铁亲见陈友文真的中计跌落陷阱,彻底被惹恼,唇角不由满意扬起一抹得意。 面上悍愚之色悄然隐去,换做一副傲慢皮相,一步一趋靠近陈友文身侧道。 “陈县令,莫不是在夔关水运和武龙县一地横行霸道时日太久,当惯了地头蛇,已然忘乎所以到此间身在何处何地,又正与谁商议对话都不记得了吧?” “哼!夔州关运乃接壤川峡中原之枢纽,向来都是闾阎扑地,商贾云屯的交通要塞。 滔滔江面,每日往来船楫数不胜数,络绎不息,地位自然得天独厚。 少不得会有大大小小的负贩搭客,行商之旅登门造访。这群小厮见了本县令,谈词语气皆不失委婉恭谦。 我陈友文官位虽说并不有多高,可是股中权势尚还有些。讲出的话,也是颇有些分量的。” 陈友文兀自将颚高高扬起,尾音挑起时,清晰带出一抹轻嘲,如兵刃出鞘般轻盈干脆。 “哦!?我倒是不晓得,在这夔州武龙县担任县令一职,官衔几品?” 呼楞铁稳稳接住陈友文抛下话头,神色平静,出其不意反问道。 “哎,我好似记得那郑帅毕,都堂堂成都府的守备了,也只就是从五品的官位。 他区区一个武龙县的小县令罢了,顶天不超正七品。” 堂中气氛本就吵了剑拔弩张,这时不知哪个不开眼的,从席间一隅不冷不热来了这么一句,瞬间招回了诸人眼光。 犹是早就争论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的呼楞铁和陈友文俩人。 古话云:‘不知者无畏。’兴许说的就是姜春这样的憨货吧! 阿春正自闷闷鼓着腮帮子,被回顾众人燃燃炯目一盯视,忽觉堂中人语倏然已止。 咯噔一下,轧出些微不妙。不由缓缓垂下双臂,对着众人憨憨吐了一下舌头。 全然未知适才脱口而出的说话,听进旁人耳中就如正燃响雷一般,凭空端出一副炮弹,满是浓浓的火药味儿。 再见此景,陈友文当是挑衅,立时怒火攻心。‘噌’地一拍桌案,极速跃起。 卢小六端着酒盅正欲往嘴里送,才将拍案的陈友文已刮起一阵旋风凌空腾起,旋转落停在姜春身后。 见了这等绝妙身法,卢小六不禁呆若木鸡,恍若一尊泥塑,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哪里来的小厮,敢这么跟你哥哥说话。就不怕我一剑抹下去,立马结果了你。” 不过眨眼功夫,阿春方觉面门有风扑来,耳畔已附上一点寒意,冷嗖嗖地传遍全身,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一群刁蛮,好大的胆子。老子给面你偏还不要,真当我陈友文是吃素的么?” 陈友文贴在阿春背后,刀锋向内,凶光毕露。 呼楞铁目光越至一米开外的陈友文脸上,一遍踱近其身,一边从牙缝挤出道。 “陈县令怕是将话说反了。应是我等送你台阶你不下,做张做势绕足了圈儿。 本将军已失了兴致陪您逛园子了!” 话说至此,铁塔汉就要上前拨去剑柄。孰料前头又有人语飘至。 “陈县令当真一身胆气,心念夔关水运通行,不惜进寨以身犯险。 如若今儿陈县令魂断于此,传到坊间,怕也是一桩为民造福、舍生取义的善举佳话!” 陈友文双足一顿,半偏着头颅,面色斗变。 不知何时,一支细长剑柄从侧兜悄然伸出, 直至话音响起,竟悄无声息站了人,才觉已有利刃抵在喉处,无声无息间寒气已由上至下浸入全身。 “哈哈哈哈! 陈县令不消当真,小娘子不善言语。这就襄助了陈县令了却心事!” 待陈友文屏息凝神,用心听完这通长话后,特又偏侧过头撇了眼剑身幽蓝。此再细细一瞧,胸腔不免又是一震。 锃亮剑刃反照出举剑之人,竟是方才介绍竹叶青时温婉而语的异国小娘子。 只是这刻,冷艳俊脸正杀气腾腾,混着冷光里的那道声音,怒视着他。 与方才姿态,判若两人。 经了这番动静,席间其余几个不相干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遁声齐望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就再无言语。 雷柔见状,恐势态扩大,面儿上露出一抹忧色。撩摆将欲起身劝解,却被左近的叶念安一把摁下。 双腿吃了重力,雷柔不由心下一紧。蹙眉旋身,与叶念安微动眼波巧撞了个正着。 相视间,雷柔只觉覆于双腿的手指,正来来回回慢慢画着什么。 不一会儿,叶念安眸光一转,瞳孔奇亮,直直眺向对案。 雷柔随其眼动一并穿去,只见也瑟双臂环胸,呼吸匀称,细目微闭,恍若弥勒,观不出一丝喜忧。 说起来,也瑟耐着性子旁观了小半天,几个不咸不淡一通掰扯,竟将二人特意隐匿不提的底细来历,掀开了一角。 饶是陈友文这厮再多精明狡诈,在水运这路混迹了多年,也颇有些手段。 可眼下只与小师弟两个回合,便露出庸俗本色。全不是师弟几个的对手! 今日之事若不得善了,由其当面揭开也不失策。是好是歹,都要得个说法。 第三百零一章 摊 牌(上) 陈友文木着一张脸将欲旋身教训,奈何身段慢了龙小青半拍,左右腘窝猛被踹进两股重力。 ‘咣—嗒—嗒~’先有硬物垂地发出两道脆响。 ‘哐啷当~’又是甚么金属物体失重坠落。 如此一番声动,震耳聒噪,惊得诸人不知所措,引转炯光纷沓而至。 尤见陈友文刚还搭在姜春肩头的长剑,已躺落于地。诸人眸色或好奇、或惊惧、或疑惑,各色俱之。 陈友文吃了如此巨痛,也着实心惊一片,面色已然皂白难辩。 饶是此际龙小青的寒刃仍然覆其脖颈,陈友文嘴上还是不肯松口讨饶。 体内气血急窜,暗自运力欲作一番挣扎。 孰料,右脚将将缩回一半,动作弧度微之又微,髌骨两侧犹如散架一般塌陷大块,半身不听使换的摇晃不停。 ‘嘶~’ 一道辣辣灼痛迅疾自颈缘传来,间或细液流淌漫至周身。 陈友文黝黑双眸黯然一紧,牙齿打架恨恨说道。 “我观小娘子貌若天仙,下手竟是这般狠辣。究竟是要作甚? 我与你并无过节,何至于要置我陈友文如斯田地?” 圆桌一隅,三人这幕,犹似螳螂黄雀,凶险后甚。 呼楞铁狮身一抖,心谙这厮总算是气急发飙露出窘态,正为自己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犹自暗爽间,粗硕左臂又搭上一只手掌来。 隔着衣衫被撮拈起一小坨皮肉,重重一旋、一捏、再一放…… “哎,哎哟~”铁塔汉痛得没能忍住,一声惨叫出口。 饶是如此,臂上施力并不因为这声喝斥收敛停歇,反倒较之方才反又加重了几分。 “妈巴羔子的,哪个在使阴招……” 呼楞铁一个旋身破口正骂,撇见手掌主人是小公子,口中秽语倏然刹止。 只得悻悻咽回肚中,憋涨得不敢哼哼。 正存想间,‘哗拉’一记,又被叶念安使劲一剥落,狮身一抖已朝后退落了大步。 “商高曰: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 故折矩,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即方三,外半其一矩,环而其盘,得成三四五。 其实,只需认得数法阴阳轨迹之运转变化,即可得周髀长八尺,夏眰之日晷一尺六寸之投影变化,数之法的阴阳术数……” 望着前头小公子一抽一抖的肩膀,铁塔汉觉得左片心室突突突突不停的跳着。 下意识间伸臂抚了抚心房,额上慢慢叠起一片褶皱,竟有丝说不上来的隐隐胸闷。 肚里一阵埋怨:娘的,今儿甚鬼日子?全他娘的抢我话!不就是让老奴闭嘴么?小公子何消使这婆娘手段。 “若将勾股弦首尾相接,可成三角三点。 任取其二,余下其一便不可自由伸缩弯折,取出两点间的夹角也将固定。 此三者任意二者,再如何两两轮换,余者都极牢固不可折,其形也皆总不变。 故而,勾股弦三矩连接所成之形乃一种极为奇特的图案。 此形不仅具有稳定、尖锐、激进的特性,也聚集了独树一帜、不可调和的矛盾性……” 先前谈至勾股之形时,陈友文的屁股大腿已惹闹了一阵笑话。 经过叶念安解释后,几人也算是听懂了一些。 这会儿,什么圆方、阴阳、周髀、日晷等稀奇古怪的词名齐一上阵,全他娘的比老僧念经还难听懂。 众人听着听着,眉头清一水儿地打了死结。 龙小青右臂执剑,立在陈友文身后观了一阵,渐渐觉出一阵酸意。 见叶念安出语不俗,理术深奥,知其故意卖弄,一时半刻不会完结。 思及今日场合皆是衣冠人物,也懒得违拗,‘噌’地一记,便缩回长臂将剑回鞘。 尔后,又弓起右膝,对准陈友文腰间狠狠踹下。 ‘扑嗵’一声,陈友文不知身后这串变动,心无防备。 腰眼骤然受力一击,登时小腹突起,恍若弹簧拉开道半弧,膝下本就不稳,此将失了重心,半身随即向外扑出一个趔趄,稳稳扎下地去。 “通常而言,新鲜又决绝的思想行径,多数源于思想极端固执之人。 此类人时有失控、不按常理的激变举止,极具危害力……” 陈友文的落地双膝似是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对准了叶念安正劈面贴来的俊脸。 与叶念安这通长话的末处几字同刻倏止。 武隆县的陈县令何时受过这等凌辱委屈,更不消提抬着半截仰视旁人这通刺激了。 方才书生的墨黑长眉,清亮眼眸,将欲贴面时,陈友文已咬紧牙关,盘算好了举掌抡去。 ‘噗~’ 又是闷闷一记,髌骨里外两侧又受创击,咔咔两声彻底瘫了下去。 只剩了一双悬在叶念安跟前,胡乱扒拉的拳头。 观见此景,叶念安心里好笑又不好发声,只得假作惭愧,弯腰欺近陈友文高昂的脑门,用力拍了他肩头几下。 龙小青见陈友文此等劣势还不消停买账,登时火冒三丈。 脚一点地,反擒住陈友文的颈皮,一把就从地上拎起,扔回了他桌案位置。 再没事儿人般施施然挨近其身,一屁股坐了下去。 陈友文心有余悸,眼梢还未往右偏出半分,龙小青逼人寒芒就跟转了过来,眸光幽冷恍若鬼魅狠甩不尽,吓得陈友文空空打了个转儿,再颤颤缩回。 “哎呦呦,偶滴个娘!陈县令的膝盖骨怕是碎了哇!这回儿真是太作孽喽!啧啧~~~” 姜春细目半阖,似是见了甚惨幕,佯斜侧身露出怜惜之色,反身对着龙小青悄眯开半条缝,一脸的生无可恋。 连番受虐,陈友文底气尽失。 腰腹刺痛,膝下骨裂,随其心脏一跳一戳,牵扯着周身每一根神经。 如更夜梆声,一记复又一记,反复敲打着脑壳。 敲着敲着,渐渐敲醒了思路,变得清爽起来,也想通了不再做甚无谓挣扎,人摊软在椅背中,认命一般等着书生几个未完的花招。 眼见陈友文总算消停,叶念安唇角才微微咧开坐回圆席,换了一副正经模样。 “不知方才念安讲述的这段勾股之学,陈县令可是全听明白了?” 第三百零二章 摊 牌(下) ‘都到眼下这刻了,怎地还他娘的不依不挠,屁股大腿的絮叨个没完?’ 陈友文忒为不解,瞥了眼正自呡着竹叶青的叶念安,眉峰不由勾出一道三角。 “呸!我观是方才挤兑了你几句旁门施诈的话,一直怀恨在心,特意伺机报复我!” 陈友文本已打消怼念,不再与他针锋相对。 可观见书生自得其意,又煞无介事地品那竹叶青,登时气不打一处,恨不得上前将其撕成粉碎,生吞咽肚。 “嗬嗬,芸芸众生,渺小如我陈县令这般高看我,叫念安要如何接话?” 叶念安慢条斯理,温温一拜。 “不打紧!”陈友文撑起半倚的上半身,面皮一松,摆了摆手臂道。 “先生面若傅粉,目若点漆,温恭尔雅,举止风流。如此色艺双绝、才品过人……” 话至一半,陈友文自觉些微失言,颇为尴尬。旋即接过话头又喃喃自续。 “叶先生管乐经纶,如此大才,不进公门着实可惜。 而今我有一事相商。 过得夏末,不日入秋,每度科考迫在眉睫,先生若能正途出身,我且为先生寻一名教习官。 到时考的是内廷教习,教的都是勋戚人家的子弟,学生多是荫袭三品以上的督抚提镇。 届时,同享荣华,操办官事,也好多一个维持!” 呼楞铁端坐着,一句又一句细听了半晌,居然闻见这厮撺掇着小公子去考甚科举。 怎么着?敢和你胖爷爷明着抢人? 想到这里,铁塔汉狮口一张,怒吼道:“倘若不中呢?就凭你那般说法?休得扯淡。 就算你当个小县令,还认得些人,可到底公门还不是姓你陈的!” 二人神交往复当口,冷不丁插进这么一句倒胃口的,都凝眸睨向声响那头。 陈友文隔着桌案遥遥一瞥,迎着气鼓鼓的圆脸盘子就是一顿数落。 “我至不济,也还是夔州武龙当地的县令。 且不议先生中举乃信手拈来之事,即便真的不中,也至多不挣功名。 先生每日用度花销,鸡鸭鱼肉还是日日有的,这位兄台无需忧心。” 说着说着,陈友文又如注了鸡血般活络起来,将背靠着椅身挺直了几分。 叶念安一径看着面前这个半透期待半露狡猾的陈友文,神色中夹着一丝紧张亦或迷茫,错综复杂的令他有些看不太懂。 姜春和卢小六几个并肩托腮,直听得一味点头捣蒜,全跟着那陈友文的思绪走了。 如此一来,对案之人越发起劲地滔滔不绝。 “如若真的不中,先生也不嫌弃的话,跟满我了三年,就在公门里与你寻个典史杂职,也是风光体面的。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半刻,叶念安竟从陈友文的这束期盼中快速抽回,冷冷向旁一扫。 未料小公子这道戾气炯光会斗然折转,姜春、小六几个忒不自在地落下双掌,缓缓对视了一眼。 懵懵间,打了个激灵,立时旋身,对着叶念安又一阵齐齐狠摇。 “嗯?” 许是也瑟久未发声,适才一番动静中已然将也瑟忘了。 这会儿乍见总杆首圆瞪的双眼,陈友文心下莫名咯噔一记。 “陈县令是说哪个风光体面?” 闻言也瑟说话,诸人不则一声。 叶念安咧了咧双唇,幽幽启口道,“陈县令到底是一县之令,官场中人。 念安菲才寡学,无过是耍些愚弄人的伎俩,何消陈县令为筹谋举业。尤使不得!” 陈友文冷冷看着,叶念安打躬作揖,言含推辞,知其这番场面话里的隐深之意。 倒也不说破,照旧打着太极。 “哎~川峡关乃水运主道,非是教养文章词藻,莫须拿此当真。 专致稳求一份家业,置几亩田地,勿出纰洞其当紧要。” 扯了半天犊子,总算绕回了正题。 除去陈友文,余下人等皆暗暗在心里舒出口长气,所幸没有白费了这大半天功夫,引了此贼自述了这通透底之言。 “陈县令掌事夔关水运这道已有多年,夔江水面每日行船如梭,有暗流涌动之时,亦有惊涛骇浪之日。 陈县令能将此当作当世修行,也可观作水上江湖。 只是人生在世,宛若深水行舟,有人种因,有人求果。 遇事执迷过于妄念者,便会辜负朝廷交与的这个官位身份,辜负千锤百炼、苦心经营的这身功名,最终藏身江水腹底。 待明白放心放手之后,方可释怀。” 日出到日落,清晨至黄昏,一方试探,一方防守。 每一句都好似暗藏着无数杀机。 陈友文顷刻间以软服低是为保命,也为了留下叶念安这个人,可是斗智斗勇,暗中角力了几数场,依在僵持不下。 待叶念安的这勇肺腑之言说罢,陈友文并未顿悟深意。 直至一路听到‘藏身水腹’这四字,才嚼出些微意思。 短时内也不敢回应,只得盘在腹中细细琢磨。 叶念安犹自停顿了半晌,见其仍未反映过来续他话头。 眼波一转,又向陈友文转势说道,“不知陈县令可钟情棋艺?” 堂中此刻,静谧无声。外头烈阳,似有收敛。 陈友文暗暗弩了弩嘴,心间思忖道,‘这是装傻吗?还是真的傻? 我好心好意、好声好气说了这么大一箩筐,怎地偏就是不识抬举呢?’ 然而,陈友文肚里如是想,嘴上却没有胆气说。 为保几分颜面,又不敢多作他想,只得假惺惺地应声道,“略懂。” “甚好,甚好。楚河双界,红黑双子。 整盘棋局,谋划编排,就如棋子摆阵。 今儿一招却敌,明朝一招起兵。 只日之间,看似无分秋色,实则早断轩轾。 两方相争,智者胜。穷追不舍,定为败。 陈县令,觉得念安说得如何道理?” 语落,陈友文面色铁青。 好端端的,又提劳什子下棋对弈? 这书生说话一圈三折,总是喜欢打弯绕路,让人琢磨出好几道味儿来,犹不知如何接话。 陈友文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喉节,认真思量着。 这话若说对,他声势上就是败。 若说不对,话里话外言有所指,上一刻自己的卑微屈膝便是一场白费功夫。 究竟如何为好? 第三百零三章 棋 局(上) 话说至此,气氛陡变。 陈友文抬首,小心翼翼地窥探了一眼也瑟面容,欲从其脸上观出甚些微旁的神思心绪来。 不巧的是,也瑟静如石像,古井无波,安详地不泛一丝涟漪。 只在深眸底处偶有眼波泛泛,如野兽觅食锁定猎物一般,紧盯着陈友文的脸,一眨不眨。 这一触视,陈友文恍若深山老林里遭人追捕的惊猿脱兔,仓皇逃窜。 如非日白青天,陈友文断不能相信,自己也会陷进这等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直疑是在做梦。 念至此,陈友文下意识用力摇晃着脑袋,又举臂揉了揉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是席间几个的灼灼精光,正如利刃一般刺穿过来,直戳得他怔在原地。 陈友文心脏‘扑通扑通’如捶重鼓,脑中思虑仿若磨盘飞速运转。 ‘夔关水运,堪比水上江湖……’适才书生所语,徘徊耳际,挥之不去。 ‘呼~’陈友文缓缓吐出口长气。 想到属守夔关水界几数年,万千江水,各色世态,分类划档,早是约定欲成,见惯不惯的事情。 陈友文知道,在这种地方呆得久了,生杀予夺、人命蝼蚁看得多,对熏利权势、富贵荣耀就更看得重,慢慢就会被麻痹的没了心。 ‘总说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他始终冷眼旁观,纵容放任各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妄意歹念,在这滔滔夔水下,兴风作浪,各显神通。 要么霸行横流,要么葬身水腹只为饱己之私。说到底,他还是不肯做那俗人。 陈友文思绪已然飘远,未觉有人驰至跟前。 骤然间,响起一串柔和人语道,“念安且给陈县令讲一个我听来的故事。” 叶念安静观了一阵陈友文青白不定的面孔,知其心里正做困兽之斗。 故而又插进一段师傅释比曾讲与他听的故事,欲再施力推上一把。 “从前有个嗜爱下棋的棋迷,走南闯北,广觅棋手对弈。十年风雨,棋局无数,一直都是输赢参半,颇不甘心。 有一天,他登高遇见一位神仙,便向这个神仙讨教下棋必赢之法。 不料神仙却答,‘世上并无必赢之法,却有并不输之法。’ 这位棋迷听到,心甚欢喜,暗想能有必不输之法,倒也不差,便请求神仙教他此法。 谁承想,神仙又答,‘不下棋,就必不输。’ 棋迷不解,神仙又答,‘人生在世,本就是一盘棋局。强者是棋手,弱者是棋子。 不谋全局、行棋不虑后果者,终因一叶蔽目而全局败北。 如此,不如不下。’” 陈友文在心底细细咀嚼着叶念安所讲的故事,总觉这串长词意味深长。 然还未及想通想明,对面书生两片薄唇又微微阖动起来。 “自古有云,‘蜂虿入怀,解衣去赶。’ 陈县令还没有觉察,勾三、股四、弦五,此勾股形理与您、与总杆首、与雷总都督,颇为相似吗?” 叶念安依是一派温和淡淡,出口之话却拂如水滴滚油,骤然惊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犹是全程静默聆听席间诸人说话的也瑟,这会儿闻见此言,眉头狠狠搐了一搐。与桌上几道目光又刷刷转回二人身上。 幽幽飘来的几句,既像对大家说的,也像是对他说的。 陈友文脑中嗡的一记,霎时面无血色。抬头的一瞬间,全明白了过来。 逼戾眸光逐一扫向围坐的这干人,甚么举酌小饮,甚么高人相议,全他娘是扯淡! 陈友文当下有些清醒的发虚,他好似预见到了前些时日亲手操办,苦心营造的浩瀚声势大举落空。 如此这趟弄出的祸事,也指望不得总杆首的庇护。 那么,今儿进谷商议讨饶,以及方才卑微苟且的伏低之态,只怕最后也是一场扫兴。 犹自想到了这层,陈友文胸腹莫名生出一股无奈,混杂着些微郁气缓缓升腾蔓延。 陈友文忘了,在夔关水运的这把利刃下,是一张环环相扣、编织经久、延伸深广的利益网链。 夔关船运,经此往复,之所以能这般畅行无阻,就是因为有三绝谷和夔州总督府三者间通力合作。 明面上,世人所见是两两牵制,暗道里,相关局内人掣肘制衡。 这正是面前书生,用心良苦引出的这段勾股理学。 陈友文开始不安起来。 直到这时这刻,他才幡然醒悟,面前诸人费尽心思,自编自演的掳人绑架、酒筵商议这幕,全是要旁推侧引了他自暴行径,主动上钩。 然后再堂而皇之晾出底牌,认清他与雷府、三绝谷之间,相制而相扼的铁三角关系。 此刻,如再点头然诺,便是对前阵时日胁迫雷总都督上缴官印、私封夔关水运、滥杀江上船商货客的狠毒行径自认不讳。 更会一并牵出,在总督府衙前诬蔑雷茂霆囤居大米、哄抬粮价、勾结三绝谷匪首包揽夔州水运陆路、私僻盐道剋扣关税…… 诸多空放在外的厥语污词,如斯出格混账之事,竟然反成了他武龙县陈友文以下犯上,构陷嫁祸朝廷命官的有力佐证。 义父身前打拼,苦心积攒下来的这份事业也将付诸东流。 还有那新任总都督雷茂霆,如非一击即中,将其置死,他日闹到朝廷再要追究起来,他陈友文左右还是个死…… 思忖至此,陈友文蹙眉抿唇。 说到底,这般压上全数家当,豁出性命不要,只为博一个夔州独大。 赢了,夔关水陆两道乃至川东这路行商走货,尽数捏在了他陈友文手掌心中,水上江湖改作姓陈。 输了,他这个曾在王村夔关霸行一时的武龙县令,与其妻儿老小、一众有功之臣,一齐脑袋搬家。 夔江地界,至此改姓易主,重归朝廷。陈友文木着脸,静静望着面前眸光熠熠,城府如潭的叶念安,背脊爬上一抹寒意。 “谋算如博弈,落一子而全盘活。陈县令心思缜密,能屈能伸,乃是肚子撑船的大将之才。 尔等这场角逐,其实陈县令这一局明明已经赢了。 却因为盛夏常有的几场暴雨,江水暴涨,导致夔门水势一时失控,击破了陈县令的整盘心境。 如非陈县令逼官缴印,急于求成,行事手段也不会俘夸到如斯迥失分寸的地步。 您,也是无计可施,不得已,才进谷寻助总杆首的。” 第三百零四章 棋 局(中) 夏末午后,日光倏转。 屋外天穹彤云如火,赤焰焰地堆积一隅,铺了半边天壁。 将屋内几个明暗不匀的脸,衬得尤似酒醺之后挥赶不去的两坨绯红,独剩下堂中角落里的一小片沉寂。 陈友文一直以为,人的心里都怀有重重恶念,只是苦于师出无名。 但凡寻见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便都能做出诸如杀人放火的祸事来。 若将这些歹念裹上糖衣,装在楚楚可怜、惺惺作态的外表下,如数险恶用心又会摇身一变,称之为‘阴谋’。 前几日进谷,陈友文原意想说服拉拢着也瑟与他合作结盟,联袂剔除那新转任的雷总都督。 心里本来并无几分底气,却极不巧的让他撞见二杆首谷里占,在也瑟书房神神叨叨内禀掳掠雷府公子一事。 虽然当日未将联手话意说破挑明,二人一个佯装不知,一个有意搪塞,一推一却就此了了。 待出得谷去,陈友文才动用各方关系打探,才算摸清证实。 这回再来,陈友文少不得多了几分胜算和几抹得意。 在陈友文心里,掳掠雷柔暗行之举,已然解决了眼前夔江暴涨引致的商货积压、混乱拥堵景象的燃眉之急。 还成为了他要挟也瑟进退就范的有力把柄,更是他揽回夔关水陆两道再无二选的绝妙时机…… 如此想着,陈友文心下不由得再次暗嗤了一遍也瑟这个拙劣之举。 然而,原以为如此周全的通盘筹谋,却在他踏进正堂的那一刻起,就被也瑟请来的‘一干高人’牵着鼻子走。 直至方才叶念安引出那段冗长的勾股形学,才令陈友文恍然觉出,事态已乾坤扭转。 前期铺陈全数打了水漂,白费功夫不说,反还陷进也瑟设局无力回击,落得一场狼狈。 这刻,叶念安飘然而至的几句,云淡风轻,波澜不起。只在语调末处稍有翘起,徒留下无垠嘲意。 陈友文抬起头,一点一点地向其望去,却被对面那双清澈眼眸下犹自流露出的一抹诡笑,莫名惊出一身冷汗。 先前沾了几分亮色的眼眸,蓦地蒙上了一层灰霭,腹中不禁暗忖后悔起来。 想到自己顶着千秋骂名,私自发动巡栏家丁劫杀逃窜船商,手上布染淋淋鲜血,竟会被眼前这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书生一下看穿心思,言语尽含鄙视轻佻。 陈友文腹中忿恨、不甘,迅疾如浪翻涌,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叶念安静立一旁,见陈友文面儿上赤白交替,阴晴不定。 观其火候,时机已至。便趁其纠结档口,又送上一句。 “陈县令可知,总杆首擒那雷府公子意欲为何?” 最深的水,总是寂静无波的。 此际,复又听闻叶念安的这句反问,陈友文突然一个激灵,终于醒转过来。 这些人,确实不是无名小辈。面前书生与也瑟的同出师门,也非是说笑。 且不议兜兜转转几数圈,将勾股、对弈掰扯了一大通是早已知情编排之事,就说方才吃在身上的几股重力,将他好好一双膝盖骨生生打碎,几乎要去他半条命…… 已能凭此断言,这等毒辣手段,非是常人能及。 只不过,为何如此谨慎了半天,还要费这工夫打哑谜?一针见血、直接取他性命不好么? 陈友文愈想愈觉得古怪,眼见今日断无取胜之机,再欲迎刃纠缠不休,怕是真要命丧三绝谷。 不如荤口念佛,做小伏低,先混过眼前劣势再议其他。 待想通这节,陈友文眸光一亮。 立时按下满腔疑惑,抓起案上酒壶自斟满杯,半是赔笑又半是自嘲地朝叶念安讪讪说道, “叶先生与总把头师出同门,我与总把头十数载患难手足,熟知愚兄平素谦逊豪爽,行事磊落,万事未雨绸缪,又从来不求回报。 既然愚兄不便将事言明,必定早有计较。” 叶念安心下暗生一阵佩服,方要回话,这厮偏又一脸愁色的开腔。 “哎,愚弟心里明白的,总把头也是看在你我是自家人的面儿上,才不忍拒绝。 其实愚弟本次出门,早料前边行举轻妄,所处情势颇不乐观,帮是情分,不帮也是情理常事,不打紧的。 只不想让总把头左右为难的好! 嗳~愚弟着实未料,总把头会掳获雷柔作棋子,为我夔关航运开山辟径,好生感动……” 一杯烈酒,三两几句,陈友文话锋倏转,抑扬顿挫间,既道清了内外殊别,不搓火地将己开脱,借机把也瑟狠狠夸耀了一番,又将话头不动声色地重新抛了回去。 众人听罢,一片愕然。 不过短短几个喘息,这厮便有了这番完整敏捷的思动言词,肚里心思、嘴上功夫堪称一流。 叶念安仔细打量着陈友文,知其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实属强撑,可是面儿上竟观不出一丝违和。 “哎哟哟~‘将军额上能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小人记仇,君子长志!老话不假呐! 陈县令胸有沟壑,屈伸自如,果然是个玲珑之人。” 呼楞铁嚯的直起狮身,捡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 只是高高挑起的眉锋恍如利剑,直将对面人戳得发不出声来。 “哈哈哈,天星道人门下弟子,个个出奇。果然名不虚传!” 陈友文刚被呼楞铁话头一激,胸口虚闷地直从鼻孔吐气。 方缓过气欲要上前,就被廊檐外一串突如其来的穿墙朗笑打断了思绪。 盯住门檐的几束炯光,尤数雷柔最为急切。 紧纠的眉头佛如停止了呼吸一般,一动不动,直至身形人影清晰现入了眼帘,眸底惑色才算褪减了几分。 适才席间叶念安与陈友文的你问我答甚为激烈,一众人全未留意也瑟人已离席。 此见他正与廊外生人齐肩踏进,除却心间几缕好奇之外,对这朗笑之客更关心更甚。 “雷总督亲临敝谷,也不唤人来传个信,如此怠慢叫愚弟好生过意不去。”也瑟笑意盈盈,语气恭谦。 叶念安见也瑟此刻寻不见一丝匪首痞俗之相,与来人言行往复不失熟稔,暗忖二人交情匪浅。 第三百零五章 棋 局(下) 来人健硕伟岸,从容自若,与也瑟信步踏入。撩摆擦近时,英飒戾气四溢身后。 炯目眼波逐一掠至陈友文处时,二人四目轻触即开,如若无事人般未言一字。 “诶~总把头说的甚么话?我雷某一径说要抽空来谷中转转。 这不,几日前正好上缴了官印,无事一身轻。反正左右都是个闲,就想进谷来尝一尝总把头的竹叶青酒么……” 雷茂霆语气腔调嬉皮轻快,词里话间与他实际身份并不相符。 “哈哈哈哈~ 今儿这是甚么神仙下凡的黄道吉日,都是这般赶巧。”也瑟一仰脖颈,灌下一杯酒汤,继续道。 “午前才启封的酒缸,雷总都督便闻着酒香味儿寻进谷来了,飘得够远哟。醒了这几个时辰,莫不是就为雷总都督准备的呐,!” 说罢,搁下空杯,特意抻了抻右臂,指向旁边叶念安,又笑面盈盈道,“雷总都督知我三绝谷之祖乃天星道人,老爷子沧海沉浮,起起落落,境地高深。他半生识人,悟彻玄机,门下弟子虽只寥寥,却是功力精纯。 我独身跟随老爷子修习紫星之术几数年,均未得法。直到前几日王村脚楼又有新客入店,阴差阳错无意撞见小师弟正使紫星之术。 辗转一打听,才知我有个同门师弟流落在外的小师弟。未曾料想,有生之年还能遇见同门与其相认,倍感安慰。这全是靠老爷子在天上庇佑呐!” 此被唤作雷总都督的壮年男子,旁人兴许不晓不识,可对陈友文而言,却是素日往来接触最为频繁,也最熟悉的一位。待陈友文完全看清了来人面孔,胸腔止不住阵阵剧烈起伏,屁股底下好像有火在烧,灼烫得坐立不安,留待不住。 要说起他与总都雷茂霆的关系么,且不议深浅,二人可谓亦敌亦友,又非敌非友。若要论善恶,便只能看当下局势了。 可是这会儿,眼前,敌我相视,扑朔迷离,陈友文彻底乱了心神,一眼看不通透。犹自存想间,雷茂霆已由也瑟引至相叶念安左近的主客之位,相继落座。 耳畔也瑟喋喋言语声响慢慢升起,终是等来此节事件中的三个当事人。余人趁机,仔细端详起连日来流传市井街巷,议论颇多的夔州新任总都,嘴中也跟着也瑟默默念叨起来。 话说到此,也瑟又自斟满杯嚯地倒下。许是方才接连灌得有些猛,此际酒精发酵,面颊微赤,颇有些上头。“雷总都督,也是从汴梁城天子脚下过来的,我须得要给雷总都督好生介绍一下我的小师弟。一则,多个能照应的人。二么,指不定哪天你俩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粗一望过,也瑟微醺面赤,已泛红晕。口齿说话字正腔圆,断无掺进半点含糊。只见其说话间,微提右臂,指在叶念安面上停了下来。 “这位,便是名动天下天星道人的关门弟子——叶念安。近身几个,乃是与我师弟一同从汴梁远来的生死手足。我等也是闲来无事,正拿眼前夔关水运一事胡乱聊侃。雷总都督既然来了,不妨凑齐一桌千杯知己,一边吃酒一边打发了无聊,也好生听听来自我等市井百姓的心声。” “哦?”雷茂霆眸光一亮。“看叶兄弟年岁不大,倒是有这些个手足之交,当真稀奇罕见。” “唉~雷总都督不可只观言表。我小师弟年纪最小,却是学问最大。” 雷柔心细,方才骤闻廊外交谈数语,声音气息颇觉耳熟,肚中杜早存疑虑。饶是如此,仍还谨慎不定所想,不信左右两只耳朵。 这刻,亲见雷茂霆背手走向主客之位,又不禁开始怀疑起两只眼睛来。若非也瑟口中屡次吐出雷总都督几字,雷柔直疑跟前是幕幻影。 思动至此,雷柔口中不经意间滑出一声‘爹爹’,夹起眸底那抹仍不舍褪去的困惑,同时送往对案。身下贴着桌沿犹自拉过张椅凳一屁股坐了下去,全没理会左右邻舍都是何人。待余人视线紧随也瑟、雷茂霆身动,重返桌案时,雷柔和陈友文不知何故已坐到了一块儿。 二人肚里心思虽然迥异,但呈至面儿上,却是同往一侧耷拉着脑袋,一副茫然不解的憨相。前还心含隐忧的雷茂霆,此时收进眼前景象,好笑之余,不由得暗暗舒出口长气。 俗话说得好,‘请将不如激将’。 于雷茂霆不得不叹服,面前师兄弟两个,到底是承自三叩谷天星道人的门徒。常人而言,此事盘根错节、涉面深广恍若无头蛛丝,拧结缠绕。且不论搅进整宗事件当中的官商核心人势,只于短短数日内,二人披坚执锐、不动声色将事首尾细节摸清捋顺,又还判出个轻重缓急而言,如斯‘愚公移山’般无可能的棘手难事,落在他兄弟二人手中便成了四两拨千斤,只消动动指尖的简单易事。 不但一把捏准了陈友文的七寸死穴、直刺要害,而且将他进谷时辰掐算得不离左右。不禁暗自好奇,二人究竟使了何等新奇高超的手段,事态乾坤斗转如此迅疾,还未闻见丝毫声势动静,低敛的无不令人咋舌。 雷茂霆脑中一径转过这些,无意识间又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再次陷入到沉思。慢慢地,心底滋出一个念头,一个裹含着一己私欲且又大胆异常的念头。半晌,雷茂霆按下思动,思忖事已将末,未剩几节。最后末处档口,先把眼前夔关水运置妥了却以后,a再作计较。 想到这里,雷茂霆对雷柔充满惑色的灼灼精光全然不顾,直接避过转至沉默不吟的叶念安,逐一扫过旁坐相陪的呼楞铁、龙小青、姜春等几人,微微一笑。 “如此,为兄对总把头小师弟的兴致可是更浓了!不如,也让我等认识一认识叶先生的这几个生死手足吧?”雷茂霆言罢,众人纷然抬首,面面相觑,不则一声。 叶念安闻见雷茂霆上来就将他一军,眉宇中间隐隐夹出了个川字。 第三百零六章 把 柄(上)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在雷茂霆面前,陈友文自觉矮了一截。对雷茂霆今儿进谷也着实不解。 虽说官匪联结也属常事,但雷府公子被也瑟拿捏着关在三绝谷地牢,雷茂霆没有理由不知道。 莫不是……莫不是,堂堂的夔州路总督也与他个武龙小知县一样,前来讨饶求和? 陈友文墨眉紧锁,举着腮帮子压低了半边头颅,暗暗思忖着。 然而,无论雷茂霆此来为何,眼下都容不得他深研细究了。 此际,他要趁在雷茂霆还没认出他,满腹精力正在叶念安身上没设防的当口,悄然潜走,偷偷离去,才为妥当。 孰料,身才稍稍偏转了一点儿,离地踮起的左脚跟已被一物死死抵住,硬邦邦的横杵在那儿。 任凭陈友文施力回顶了好几下,那硬物依是没有撤离松开的意思。 如此顶了数回,陈友文终于按捺不住气急脾性,颔首往桌脚一觑,抵住脚后跟的,竟是谁人一截胫骨。 沿着这截小腿胫骨一寸一寸往上移,眼波已呈平视。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左近雷柔满含了挑衅及些微张扬的眼眸。 四目一碰间,闪出雷柔翻起的一道眼白,陈友文瞬间感觉腿部一松,抵住左脚跟的硬物已然撒开。 如此,原本半倚半靠的左脚掌突然失去重心向外一倒。 陷入懵怔还未及反应的陈友文,又被雷柔那只失重铅球一般的右脚掌凌空踩下。 对准陈友文微微隆起的脚背‘噗叽’一下,狠狠坠砸了下来。 ‘唔——唔——’ 这串动作无声迅疾,二人全在圆桌底下一隅暗暗角力完成。 雷柔脚掌覆上当口,陈友文只觉耳边才有嗡嗡声响,下身已着重力,吃痛的只喊在喉咙眼,如何都叫唤不出来。 这一刻,双足是火辣辣的挠心之痛,头顶是连带而出的发麻凉意。 陈友文做梦都想不到,文弱如雷柔的书生,会使出这样一招阴险招数,只气的瞬间麻痛激涌,袭遍全身,委屈地闷不则声。 雷柔从头彻尾观了个全程,强憋着笑意。 面儿上纹丝不动,脚下却犹不解恨地捉弄着。 桌底下,右脚踩在陈友文的脚背上左旋右转不停地蹂撵。 桌案上,冷眼观看着陈友文痛麻交错,欲喊不能喊的几近扭曲的神情。 遭此凌辱,又不好发作,惹得陈友文一肚子怨气重又蹿起。 不知何来的勇气,使尽了平生力气翘起空出的右脚,就向雷柔按在脚背上的胫骨踢去。 不想是自己动作慢,还是雷柔懂那先知,胫骨脚裸倒不曾踢着,力道却是用太猛了,把自己一只黑靴挣脱了下来。 往斜兜空处跃出几尺来高,直接从头顶抛起条弧线再往高处垂下,掉落在了圆席正中央,与盛有竹叶清酒的瓷白酒壶并排直立。 圆席中央本还热腾腾的摆着几道点心吃食,诸人也正举起筷箸夹着往嘴里送,忽见席口有一个乌黑玩竟儿溜溜地从天而降。 ‘叭嗒——’一记闷响,‘乒乓——’一声脆音,已将几盘碟子砸了个稀烂。 陈友文不想会闹出这番动静,着实吓了一惊,赤着脚‘嚯’地就慌立起来。 又心急着欲将鞋靴取回,衣袖不慎把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又惹来满座惊异。 这下好了,陈友文方才微赤的脸孔此刻已如案上烛苗,亮一阵,阴一阵,又羞又恼,直想地上能立马裂开条缝来钻进去。 “哦,总杆首莫要见怪。 陈知县因是许久不曾沾酒,方才独饮过于猛了,不知竹叶青入口时绵,后劲较大。 这会儿兴许不胜酒力,有些醺醉罢了。” 雷柔俯身一揖,嘴中已为陈友文作词开脱。 “陈知县?” 雷茂霆正低头半呡酒汤,闻言忽而倏停。一双眼睛佯作未知,惊讶着寻望过来。 “哪个陈知县?武龙县的陈老弟么?” 说将着,雷柔把头一撇,几步就跨了出来。 见到这番动作,把个陈友文气得眼睁得奇圆,扑哧扑哧,只敢暗怒不敢明言,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 雷茂霆欺近陈友文身畔,弯腰伏案,伸直手臂,取下黑靴,递到陈友文面前体恤道。 “啊呀!当真是你!许久未见,怎地今儿会在此地遇见你哇? 好些日子没与陈老弟吃酒,怎地酒量不济退化到如斯地步!” 说话时,雷茂霆拍了拍陈友文肩头,将其轻轻按回椅凳。 自己则蹲伏身去举起陈友文还光着的右脚,将黑靴重新套上,一边套一边念叨。 “这鞋不跟脚呢,改日我让人捎两双轻便的送你府上。 唯脚y子穿舒服了,陈知县才好攀梁上檐,行步如飞,再干一番大事业嘛!” 其时,除却陈友文,堂中余人包括雷柔,见到雷茂霆这个囧事身份的荒唐行径,俱是不思其解。 更惶论陈友文此时,早吓得心胆俱碎,失了血色。 好不容易稳下心神,算从煞白面孔勉强挤出一丝僵笑。 除了似有似无的点头摇头,断断续续从口中发出的‘嗯~‘啊~’等词,也不知何话复他才算妥当。 经了这几番事后,陈友文显然意粉顿减,将背悻悻靠进椅凳后,暗自沉思了半晌。 不刻,如回元神一般,将面前的竹叶青吃了一杯又一杯。 不一会儿,双颊就泛起两坨红晕。 好似自觉有了些胆气,便借着微醺酒势应声道,“回雷总都督的知,愚弟一片本心,特意进谷道信,寻总把头商议……” 好端端说到此处,陈友文脸涨得通红,舌头打结捋了好几回,才重又伸直了续下。 “商议雷公子被人掳掠一事。我等只愿其无事……” “哈哈哈哈!陈知县……陈知县莫不是真的酒吃多了么? 掳人这种伎俩要么是求财,要么是要挟。这几日我未有索银之信,更何况……” 雷茂霆背手踱至陈友文与雷柔二人身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犬子不正好端端地在陈知县身侧站着么?” 听到这里,陈友文立时血气倒涌,如遭雷劈。 颓然瘫在椅中,将整宗事件前前后后,始末缘由凑拢到一块细细一想,顿时双目黯然,拂如临死之人。 第三百零七章 把 柄(中) 方才乘着诸人对话不注意的间隙,叶念安已匿于暗处一一偷觑了各人微妙言举。 犹是整宗事件里,时惊时愕、时喜时悲的三个紧要之人。 那微不可察,欲语还休的纠结思愁,皆被叶念安一并揽尽眼底,端的是分明真切。 如单凭雷柔、陈友文的表情反应来看,雷茂霆进谷一事,二人都不像是事前知晓。 叶念安见陈友文人虽坐着,眸子里却不安分地和着几丝忌恨郁色,交替泛滥,阴晴不定,一副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态,不由从心底隐隐滋出一缕担忧。 叶念安心下早已猜出,雷茂霆能这般出奇不意现身谷内,又能将事进行地如此严丝合缝,除了与也瑟强强联袂这招,绝无其他。 不过,此举是招狠棋,同也是步险棋。 非但能将陈友文击得措手不及,将他彻底逼至死角再无还手之力。 更戳中了他不舍割弃面对的软肋,翻开了他心头褶皱里包藏的那道底线。 此刻,身虽处在三绝谷,但二人咫尺相对,距不过臂。 如再强逼,保不齐会激怒这厮生出甚么豁出性命的荒唐行径,往死里去战的冒失举动。 旁人自不消说,就怕雷氏父子在三绝谷内惹出甚么体肤偷袭被袭此类事端,背上官司,反而不好收场。 思至这处,叶念安松开眉结,未保周全,意欲上前隔开二人,表示两句了再行计较。 只不料,雷茂霆淡然无波的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在场诸人吓得脊背发麻,阴森森的覆上一层凉意。 犹是已被震惊地盯在椅凳,半天未出声响的陈友文。 转瞬间,堂内气氛变得有丝古怪。 初时,诸人都未刻意提及自己身份,此际就更不知用何说辞来摆脱化解面前的尴尬窘境了。 陈友文知道,沉默是无声掩饰的失败。 但只要一想到此来原是为拉拢也瑟联盟,却避重就轻、绕圈打转了小半天,最后被人算计着当成枪使。 饶是眼下做不到敛去所有思绪,装作坦然,但事情到了这步,再不道破绝非常理。 陈友文思来想去,一个不经意,又将盈满怨气的双目停在了也瑟、雷氏父子三人脸上。 然而,数目交视的一瞬息,陈友文像是想通了甚紧要关节,身子如若呛进一口冷风,骤然拱出半道弧背来。 已经太晚了…… 即便此刻他想要借机伪装,隐拭裸露的慌张,也来不及阻挡对面早已恭候着,盛满精光的灼灼细眼。 以及劈面盖来,由内而外宛如钻石一般闪烁的耀眼光芒。 陈友文的两片薄唇微微翕张了一下。 饶是好些话已经推到了嘴边,此一慌张,又不得不生生咽下。 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有些怕了。 怕他努力熬着的一腔忿恨,只在一张嘴间就如碎石流沙一般直泻千里,全数瓦解。 这一刻,陈友文谁也不怨了。 他一手掂着身体里的狂妄野心,一手捏着不轻易示人的伪善面具,打量着跟前神色不善的雷茂霆,心底一阵唏嘘。 ‘人心隔肚皮。欲图他人,翻失自己。着实不可自比于人呐!今儿个,算栽了!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一切因因缘际遇,世间皆有安排。’ 陈友文躲在眼睫后的眸光渐渐浑浊涣散,隐约透出的几道血丝,脆弱的拂如随时随刻都能化作万缕龟裂的碎片。 既然荣枯生死做不得主,便只得妥协听信命运摆弄,去还不知哪遭结下的果、欠下的债…… 也无谓掩饰露出的狰狞扭曲,仿佛之前打转绕圈的焦灼等待,以及谨小慎微的惴惴不安,从来都没存在过。 “雷总都督当真气魄了得。 不管老少,昂头低首须臾之间,怪不得令公子这会儿还蒙于鼓中,对此设局一概未知呢!”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里面必定夹杂着一己私利。这是人之常情,更是无法避免。 陈友文明明肚里恨雷茂霆恨得牙痒痒,嘴里仍是假装手足情深,将其夸奖了一番,而非恶语相向,将话盘死。 “雷总都督拐着弯弯,愈发绕离得远了。 你我皆是江湖大道混迹了数年的狠手,就别打甚么哑谜了,打开窗子痛快点儿亮话吧!” 此际堂中之人,各怀心思,互相并不道破。故被陈友文单刀直入的一副凛然赴死之态,惊得一怔。 凡非议甚么人事,这里的官政暖风一般都不会当面发作,撕破面子。 因而,除了毛深皮厚的刺头,多数人都只选在小范围的熟人中间非议,所议语意大多也是绕弯弯,顾全当事人的情面。 也瑟颇为满意地瞟了眼陈友文,虽然此人非是善类,但见风使舵的本性可以为他顺着风势一路开道扫清阻碍。 陈友文这样的人,也瑟自然是要好好利用的。 “哈哈哈哈~ 陈知县贵人事忙,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等就挤干了水分,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吧!” 闻言半晌,陈友文噌地一下睁圆了眼瞳,沙哑着嗓子嘶吼了几声。 那声音犹哭似笑,满斥了恼怒烦躁、痛苦哀戚,错综复杂的教人看不明白。 此刻,众人再瞧面前侃侃而谈的雷茂霆,忽觉这个‘从天而降’的夔州雷总都督,较之初时那份独有的诙谐狡黠外,又多出了几分适才没有发觉的威慑震撼之力。 “来意?” 陈友文轻声禀告,字字清朗,言辞不失委婉。眼尾末梢斜睨瞬息,突然又把话停了下来。 良久不见人反应,陈友文复又续道,“呵呵,雷总都督莫非是在说笑么? 愚弟一径提过数遍,进谷乃是寻见总把头商议雷府公子遭那恶人掳劫,前去营救一事。” “哈哈哈哈!愚兄不愿向我等张扬透露,全是要你我知道谨慎。 毕竟江湖诡诈,那些人情冷暖,处世之道,你我阅历尚浅,还待琢磨斟酌……” 一直默不作声的也瑟与陈友文飘将来的心虚目光静静对视了半晌,忽而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仿佛一颗小石投进湖面,漾起了不应有的涟漪。 第三百零八章 把 柄(下) 水晕圈圈,漾至周遭,晕开各色波纹。 对于也瑟此举,可以认为是对陈友文的好意提醒,也可看作是为雷茂霆的借势推脱。 然而,此刻但凡脑筋正常好使,心里都明白这是红白唱脸的二人欲盖弥彰。 不一样的是,碍于脚下地盘及也瑟太过委婉动听的场面话,令在场之人更不便戳穿说破。 但,人的忍耐终是有限度的。这一番话说下来,讲的人不曾觉得,倒是让旁观几个看的抓耳挠腮,肚肠痒痒。 古话有云:‘皇帝不急太监急。’ 呼楞铁、卢小六等耐着性子候了老半天,见陈友文、也瑟和雷茂霆三个说至此处,磨磨叽叽又是一副偃旗息鼓的架势,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一个冲动,呼楞铁狮身一抖,就向前对陈友文劈面怒吼。 “妈巴羔子的,怎得都是这副婆娘腔调!陈知县若不当说,且让我来!” 诸人听闻,原地惊吓一跳,纷纷转动眼珠斜睨向铁塔汉,不则一语。反令一侧的雷茂霆捡着了个间隙,倏然一转又将话题引回叶念安身上。 “哎哟哟,这位胖兄台吼得好,吼得好哇!方才说到叶先生的契阔往事,全被陈知县这茬截了个断。”雷茂霆原先绷住的腮帮子,这会儿乘腔嬉皮一笑,又稳稳接住了话头。 听到这里,呼楞铁心下暗暗叫苦。回想到方才雷总都督人未来时,陈友文便已盯着小公子一径儿絮叨那举业。好不容易糊弄过去,这会儿又来了个更大的,聊什么契阔往事。他娘的,莫不是这夔州路上的人脑子都有毛病?怎地都是这般不依不饶个没完呢? 思动至此,呼楞铁双目又不自觉地瞄向雷茂霆处。再看这名新任总都督时,才发觉雷茂霆身长约有八尺,肤色黝黑,形容甚伟,不多几根胡须。其见呼楞铁正端详着他,也顺势轻点了点额头,算是作揖招呼了。 一番礼数自不消说。叶念安旁观了一阵,见呼楞铁欲有向前应话之意,立时展臂一挡,抢先夺过了话头。 “呵呵,我等与陈县令、总把头神交已久,皆不比泛常。今蒙雷总都督赐顾,对我等一介细民起了兴致。叶某今儿能盼得与雷总都督宽坐一趟,把酒吟诗,何等的福气!也罢,各位若不嫌弃叶某出身微寒,念安倒是乐意聊他一聊。” 雷茂霆听罢,极为欣然。噙着笑微眯起双眼,撸起唇边几缕细短胡茬,等着叶念安的后边叙话。 “念安在与大宋交杂的戍边国邦三角带长大,早在娘胎里就没了父亲。娘亲因为思父心切,抑郁寡欢,生产时遇上了难产。待我落地,她终因失血过多,撒手人寰。娘亲本临终嘱托,将我交由父亲故友叶伯伯夫妇二人抚养。 谁承想,我人尚在襁褓,横谷寨竟遭遇到百年未遇的倒灌黄水,将叶伯伯同前来围观的村民一起吞噬腹地,尸骸不保。 叶某着实见背的早,因为我的降临,带来了死亡和灾祸,预示着厄运及妖性,也让一向安宁平和的横谷寨遭受了灭顶之灾。 从此,我背上了‘妖胎’的骂名,并被敢出了横古寨。叶大娘带着我和她与秦伯伯的闺女相依为命。直到大娘病重,将她闺女许配给了我。 呼~~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呐!也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我又被另一祸事缠身,不得不与娘子分别。 直到一个月前,横谷寨又惨遭邻国越界二次屠戮灭村,娘子葬身火海。抛下不足周岁,侥幸独活的小闺女……” 叶念安原先还算响亮的话语,随着回忆思动越讲越轻,直到凝噎在喉,完全听不到一丝声响。故事越听越悲,堂中气氛一下子低沉不少。 叶念安潜藏的这段身世,除了满席上下都觉诧异,也显然获取了些微同情与认可。其时,无论是不是这个书生的生死手足,都被叶念安的这段深刻往事感动了肺腑。 雷茂霆恍然间再次举眼细看,犹见面前书生满眼灵气,逼人的俊雅飘逸,与方才口中提及的生活了数年的蛮夷戌边之地判然不合。肚中不解须臾间,又增出几分。 “叶先生小小年纪,经历颇为丰富。不知后来运势可有好转?”雷茂霆瞥了一眼身侧雷柔,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头疑惑。 “哦,后来……后来叶某幸得呼楞铁兄、卢老弟几个相助,帮衬着救下闺女,一路有惊无险走到了夔州路地界。”叶念安说到此处骤然一转,向着呼楞铁、龙小青几个并列方向举杯道,“话已至此,念安羞愧,今儿我借师兄这壶三十年的竹叶青酒,对诸位一路相伴不离不弃的恩情感激不尽!有朝一日,叶某若有机会,定会翻倍答谢!” 叶念安自知此事不甚方便全述,已懊恼了一阵,碍于在场几个又不好说破。只得避重就轻,挑拣了些有的没的,不甚重要的,直想敷衍搪塞过去。此际言罢,颇为豪爽地往后压住脖颈,连着灌下了数杯。 亲见小公子猛地吃酒,他那师兄也没出列挡一挡的意思,胸口憎地燃塌一团怒火。按下掌中筷箸,噌地立起身道,“小公子是要折煞老奴么!你我主仆之间岂能提恩谢二字。老奴敬您!” 铁塔汉不则一声口改称呼,刷地引来堂中近十双耳朵齐齐竖直起来。叶念安不料及呼楞铁会自爆身份,猝不及防间骤然失色,射去眸光掺进一抹慌张。叶念安心间越发闷上加闷,眼瞅着就要发怒。 “叶先生家世虽然微寒,却是难得的旷世人才。老奴也是因为欣赏他的才情,自认他作小公子,不定日后有所作为,也好投帖追随。方才雷总都督还未进谷,陈知县与小公子已有一番举业之谈,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待这回顺利达到汴梁,老奴一定督促小公子补上科考!” 呼楞铁一字一顿吐完最后几字,将眼移至久未出声的陈友文脸上。尔后双臂平举,慢条斯理道:“属下,呼楞铁,辽国宿卫亲军皮室御帐郎……” “辽国枢密院殿前都点检指挥使……” “成都府路……卢小六……” 第三百零九章 几 品 堂上接二连三响起的不同人嗓,掷地铿锵,不失利落,满斥着不容人拒的力道。 未待呼楞铁话音落停,身后已有另一道细语声动紧随而来,呼啦一下吸转了所有人的视线目光。 一瞬息间,铁塔汉不由得有些凝滞,也来不及顾忌在场都是些什么人,迅疾转身寻觅起背后突如其来的那道声源来。 两臂开外,只见龙小青一袭白纱,弯腰打揖,神情专注,正与他方才姿势一模一样。 二人目光平移相视的一刹那,现出无需言语而又心有灵犀的默契场面。 叶念安瞥见眼前一幕,方才还因二人擅自作主的举动胸怀怒气,这一会儿,只不消呼吸的瞬间,又从怔愣中快速抽出,转而由一个微笑替作。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愿在这般关键时刻毫不犹豫且挺身直言的,除了平日紧随身侧、插科打诨的这几个,再无他人了。 待想通了这节,叶念安的唇角不由得微微漾开,低低笑了起来。 同将这幕收进眼底的,还有不远处并排站立的姜春、雷柔等人。 聆听才罢,几个略一沉思,忒是一副局外旁观架势,几颗脑瓜也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处。 “唉,雷公子,你知这殿前都指挥使是几品官么?”姜春眼珠一眨不眨,向身旁雷柔虚心请教道。 “呃……不好说!这辽国官制雷某倒是没怎地研究过!” 雷柔墨眉轻挑,右掌托腮,屏息凝神好一番沉量。 “若是按我大宋官员品级来算,叶先生这位姑姑的殿前都指挥使……怎么着也要是个从二品的官员呐!” “甚…甚么……二品这么大!?” 姜春初时特意压低的嗓音,因为雷柔末处几字噌地一下,语调一转又抬高了几分。 “那…那劳什子宿卫皮室御帐郎君呢?又是个甚么玩意儿?”卢小六有些按捺不住,一脸疑惑道。 “喛,这要说起来话就长喽!”几个眉头打着死结正望向尚存犹豫的雷柔,竟不偏不倚被一旁久未发声的姜鹤接去了话头。其也并未停歇,就直接从嘴中滑出了老长一段。 “辽国早年大多都是集生产、军事、职能于一体,‘分低而居,合族而处’的部落散群。 大辽建制初期,以武立国,设置尤密。军中主力大抵由朝廷行宫的宿卫军、地方镇戍半耕半牧的游牧边戍部族此两大部分组成。 当时的朝廷,也会根据各部落军队的实际情况及边防所需,分派各部大王或节度使、都监统帅等将士屯驻边境。这样的结合,既保持了兵民合一的传统,又能方便部族边民平日的放牧生产,还能在紧要关头迅速调整起必须执行的作战任务,以此扼慑、监视燕云地区各军域间的越境过界。 后来,大辽虽渐建五京,但皇帝和朝廷官属仍旧四时逐水草迁徙,皆不定居京城。因此,皇帝起居的毡帐搭在哪里,象征大辽的政治中心和中枢决策地就建在哪里。 也正因为此,毡帐外头总少不得要布置重兵宿卫。从此便有了‘专车为营,硬寨为宫’,独属于大辽王国的宫城宿卫兵军的诞生。后来,为进一步扩建侍卫亲军,又建立了御帐亲军的下属军队,这个皮室军,便成立于此期间。 皮室军,也称作‘腹心部队’。因辽国太祖皇帝尤喜行营为宫,故先后遴选诸部豪健千余人,置纳腹心部内,并由亲兵首领总领。 天显初年,由于宿卫任务的不断加重,皮室军的编制也在逐渐扩充扩大。没多久就分作了左、右两部,分掌宿卫。直到太宗继位,原先规模不大的皮室军已从最初的几千人扩填到了三万人。 这支特殊部队除却外出征战南下、屯驻军要之外,俨然已在大辽王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是唯一一支由朝廷直辖组织管制,在边地屯戍久驻、生产生活最接近部族的军队。 至于御帐内执事的护卫及祇候郎呢,要么是皇帝的贴身卫士,要么是辽国贵族或品官子弟。 只不过,这些集体魄、技艺、公关、护卫、起居等众家所长于一身的祇候郎,皆非泛泛之辈,而是都能于危急关头独当一面的多面能手。喛,这皮室军呐,可是大辽那个双股辫皇帝的心脏部队哟!” 雷柔面儿上看似在为姜春答疑,实质脑中转过的思虑转化成语句词眼再从舌尖吐出时,仿若附着了生命。如说故事一般,高低起伏,时停时歇。 “不像!这两位可真不像!”卢小六适才骨碌碌转动的眼珠突然卡住,喃喃自语。可现在到底不是编扯东汉末年张角黄巾的故事,只捏造出那些个鬼怪的故事。一念及此,卢小六复又偏侧脑袋打量起叶念安来。忤在了原地半晌,才用右手捂住胳膊苦着脸,忒得懊恼道,“完了!这回完了!” 别看卢小六平素牙尖嘴利,且鲜少有人入他法眼。这会儿苦着脸,竟也被铁塔汉和龙小青二个报出的一长串名头,又不小心听见雷柔和姜春交头接耳溢出的话语,惊愕地失了张致。 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怪不得小六。此回若非神仙,换了哪个都不可能料见,与他卢小六同行了一路的壮硕汉子,以及叶先生这个美若天仙的姑姑,居然会在辽国担任着如此权重的官职。 这不,小六心下一个慌张,说话语气自是低弱了好大一截,嘴中又开始造出那些个旁人听不懂的川话鸟语来。 雷茂霆静坐着,眼光从最开始窃窃私语的姜春和卢小六一路拂过雷柔和熟知大辽军制的姜鹤。最后停在立于堂间,目光清润、略显腼腆的叶念安身上。此刻的叶念安,如一卷细韧竹纸,静待笔墨。 “呵,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的?!人不观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叶先生的这两位生死手足,一个是大辽御前最高武官,一个是手捏兵权的禁军统领,当真是惊煞雷某了!”雷茂霆骤然冒出的一句说话,听似自言自语,又似与众共鸣,话意里外无不充斥了愕然。 “哦,都是缘份,都是巧合!诸位听过就是,不必放在心上。”呼楞铁觉出自己身份有些慑人,又主动解释道。 第三百十章 船 椽(上) “缘份许是擦了一点儿边儿,巧合么……需得各人各看了!” “这是巧合么?” 铁塔汉语音将落,同步亮起两道人语。 一个是正常接话的雷茂霆,一个是不知好歹正言挑衅的陈友文。 虽说二人口气都斥满了不悦,但细辩了听还是极有差异的。 雷茂霆望了望不远几米的陈友文,眼神里充塞着些微鄙夷与不解。 向其翻了道眼白欲越过接话时,不料陈友文两腮一繃,拱了拱手,抢先开了口。 “雷总都督、总把头、各路英雄,今儿我陈友文落此场面不消再提。 诸位绕来绕去也大半天工夫了,着实将陈某盘得彻底晕菜,也打趴下了。我认输! 方才我心里边就在思虑,劝告自己甘心当了那只落败公鸡得了,更别那些活泛心思。 眼前,就算我陈友文央告几位英雄,有甚么难听话还未讲的,一并敞亮说了吧!” 陈友文吧啦吧啦一长串词儿说到后处,两侧面皮已开始松塌下来,声势薄得不经吹,俨然一副斗败公鸡的模样。 “嘿嘿,要说咱怎么都是有缘人呢?这屋里头当真个个都是‘明白人’!”叶念安嬉皮一笑,不知又为谁开脱道。 “真要说起缘份,最为惊讶的,还数叶某。 这一趟行走川东东路,误闯三绝谷、蹲进地牢、又认回师兄,更有幸见识了夔州路您二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只不过,这份缘倒真让叶某心里想到了另一桩事。” 叶念安话至此处顿了一顿,朝陈友文扫去一眼。 “念安是由这缘字想到了……陈县令不妨先听我说叨说叨这个缘字。” “我家小公子在这……” “哦,雷兄怕是不知,愚弟的这个小师弟……” 又是两道异口同声人语响起,呼楞铁与也瑟四目一对,话音倏止。 铁塔汉随即抻了抻臂,礼让也瑟示意将话续完。 “念安在测字算卜一道可谓颇得师传,不如且听他言。” 叶念安见也瑟帮腔,眉目一挑,双颊漾起两朵晕,空握起右拳贴着唇清了清嗓。 “这个缘字说明陈县令官场不得志,丝主阴属壬癸水,水克火,木生火,缘字去掉木丝加上木就是‘椽’。” “船?” “船?” “船?” …… 此刻不单单是陈友文,静听叶念安说话的人,思绪全被他成功牵引了过去。 “‘椽’是辅位,虽无将相命,但做一省知州还是绰绰有余。 可……可是您只做了一州知县,还是陈老将军世袭,此种种说明朝中有人予您欲施陷害,只得隐晦行事,所以去木换丝,也算识时务。 自己压抑自己胸中报复,柔顺处事,好歹还剩下个知县做。 ‘缘’字去丝换成口,便是个‘喙’字。 欲破眼前困局,只能写奏上疏官家直言。 写了奏章,家中应当会添丁。 陈知县所管辖制的夔关漕运,江水之深,涉面之广,您可是比谁都要清楚的啊! 日里往来入眼皆船,船又与‘椽’同音。 这份巧合哟,着实令叶某到了这刻还没缓过神来! 陈知县、雷总都督您二位看,既然都不生分了,念安觉着虛情假意的词儿谁也甭吐了。 眼前困局无非是尽快疏通夔江走货客商船只,分解部分借行师兄林间陆路,确保官道漕运能早点恢复常日,这些都是好商量的呀!” 龙小青瞥见叶念安眸子里稍逝即纵的光亮,知意他肚中的幺蛾子即将破出茧来。 “再说林间陆路嘛,陈知县心里可是要比叶某更有数了。 且不论三绝谷于当今江湖绿林的地位,只议总把头与令尊生前默契无间的合作造化。 您为夔州一地百姓造逼的同时,陈知县这些年也是没少赚的!嘿嘿! 眼前虽说是遇上些微阻滞棘手琐事,且也是暂时的。 您瞧这市井街巷,常人常物,满眼的人间烟火,俗世活趣,欲保这股子浑朴淳熟之气,倘若依您这阔达手笔在舀汤时候划洒出一小杯羹来,还不就是拨拨手指头的事么?!” 陈友文面无表情,惶然点头。 “陈知县您再细细想想,夔关若是恢复了往常,这会儿历历在目的定然是各就其位的满江吆喝的、施桅杆的、撑篙的、拉纤的…… 忒得热闹场面。” “如若不分呢?”陈友文支支吾吾,畏畏缩缩道。 “呵呵,不分羹就不分羹,这正说明武隆县陈县令雄心不死,远在汴京看您不爽的人,届时自然会来打压您! 到了头,可别投靠无门,甚是落魄,连个食住都没着落。” 叶念安轻轻抚了抚尚在滚动的喉结,欺近陈友文身侧神秘兮兮道。 “如何能破?”陈友文心急如焚。 “真法子倒有一个!”叶念安故弄玄虚。 “陈县令真有要想法,先把家里娘子宰了吧!” “啊?!”一瞬息间,陈友文怔愣在原地,面色煞白,颓然和后倒去。 “陈县令府邸可是在武隆县?”见陈友文若有所思,叶念安趁机又续说道。 “呜……嗯嗯!” 还陷在方才话语间的陈友文,俨然对叶念安飘将来的问话没快速反映过来。 “念安猜,陈县令在武隆县的府邸正宅里头,有一排椽子露在青瓦外边。 待您回府之后,可将第十四、十五根椽子打开看一下,必然潮湿生霉。” “这两根椽子属火,火克金,之所以现在武隆县能赚钱开路,原因为这两根椽子靠家里女人阴气滋养,压住了火势,使金芒暴涨。 此际五行已然失衡,长此以往必有大难。 最紧要的是…… 这两根椽子断了,府宅正堂全数塌方,而且是在‘亥时塌’! 此一番塌,屋里人全被砸死了。” 叶念安眉飞色舞,将算卜学问卖弄得煞有介事,令陈友文和雷茂霆一干人旁听着,眉间川字夹得愈发紧了。 “不……不成!绝对不成!” 等不及待到叶念安全部说完,陈友文已插言制止,面儿上青白皂红轮番涌动着。 那似哭还笑的神情,将几个看好戏的人逗乐得就快憋不住笑意来。 第三百十一章 船 椽(中)万圣节快乐???????????????? “若非如此,着实难破此局。叶某心里也替陈县令忒为不值呐! 只不过,眼下形势,尤是夔江漕运疏通已迫在眉睫,再拖不得。 相比起陈县令眼中的黄白之物,此节紧要更甚一筹。 方才陈县令也一径问过叶某,倘若一意孤行执意不分会是怎样? 呵呵,叶某大恩大义的话也不会讲,只是觉得水陆两道对于坊间百姓而言,就像夔州一路的两道翅膀,断了哪边一半都会影响夔州路的正常生产运转。 陈县令不妨细想一想,川东几路虽然皆是山重水复的特殊地势,与周边其它几个州郡路县也不甚贯穿流通。 可是夔州路终究是夷汉混杂之处,辖制内外部落群居甚多,夔江漕运西起奉节白帝城,东至巫山大溪,如网蔓延,接连着整个四川盆地。 ’如若任其自生自灭,饶是此地离京再山高皇帝远,也会经这夔水一道流至汴京的宫墙里头。 设若官家再要起了兴致,派来哪个不好说话的大官彻查此事,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饶是雷总都督和我师兄自愿伸了援手襄助陈知县您,怕也是爱莫能助,徒留一声唏嘘喽!” 盐多了咸,话多了烦。 世间最麻烦的事,就是看到了事端出在哪,却仍对之束手无策。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还是裹挟着些微私益的。这是人之常情,也无法避免。 叶念安唯恐不乱,生怕方才说话力道不够狠,意味还不够深,又语气加码将事夸大了补充道。 “夔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念安只怕为晚了没辙,只剩雷总都督、三绝谷陪着您抱团跳江喽!” 听叶念安说完,陈友文的眉毛已打成两道死结,脸上神情变了又变,里头似乎夹了一种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让人心生膈应的东西。 “其实,天助何尝不经过人手,人助又何尝不成之在天。所以,谢人时也当谢天,谢天时,便不当再计较人怨。 叶先生话已说得这等明白,可见夔江滞压颇为紧要,唯有借道三绝谷的林间陆路方可安度此劫。” 此际,堂中的各人各语起伏连连,只是胸怀哪般心事,互相间却不得而知。 叶念安心里其实很讨厌这种人,明明不待见却假装情同手足,说着彼此好的嘘寒问暖。 他迅速望了眼面前神色平静不起涟漪的当局几人,到底还是巧妙敛去了所有情绪,换作一副坦然无忧的姿态。 “陈知县也是明白人,当知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诸如寻声捕影,系风迩梦几者不着边际的荒唐事儿……” “叶先生不必再赘言了,方才述及我陈府屋檐椽梁,如若能陪陈某共同回府一探究竟,我陈友文也算心服了。 任凭雷总都督与总把头甚么天马行空的条件,陈某都不会说个不字。” 陈友文已然失了耐性,不想再听面前三人红白黑脸。 脑子里只有速速了结事情的念头,便插口直言了起来。 ‘蹬~蹬~蹬~’ 就在此时,门廊外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匪半哈着腰迅速钻入堂内,凑近也瑟耳旁轻声低语着甚么。 说完,将掌心握着的一卷东西递给也瑟,又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也瑟皱着眉望了望掌心里的东西,抬眼扫过诸人后,定格于还在对话的二人脸上。 清了清喉咙,起身走了过去。 “两位稍停,愚兄打断一会儿说几句话。” 也瑟嘴中如是说着,已将身子挨近了叶念安身处,将信笺短轴塞给了叶念安。 “方才入谷匝口处捕得一只灰鸽飞奴,铁爪里握住的是信轴写了师弟的名字。” “我的?” 叶念安初有些惊愕,才一打开看到熟悉的笔迹时,心已明了,脸上情不自禁地浮起两朵微笑。 “原来是寇太傅在催我回京了!” 叶念安随口蹦出的一句‘寇太傅’,令堂中所有活人都醒了过来,异口同声道,“寇太傅?” “哦!前日师兄问我是否留在谷中时,回去后我认真思量了一番。 当日离京乃回村探亲之由,本就是往复七八日的交谊,不料稍不留神在外闲游已一月有余。 加之愚弟心里,觉着眼下留下的身份时机都不够磊落,胸中没了主意,便提笔给寇太傅去了封家信。” 叶念安嘴上一通解释,心里却暗暗窃喜寇爷的这封飞奴回信不早一刻,不缓半分,好巧不巧飞来得正是时候。 讲话不免添了些微底气,声音也亮敞了几分。 “师弟说的……”也瑟问话未完,已被前来的雷总都督盖住了话头。 “叶先生说的当朝太傅,寇隼寇太傅么?” 如若不是正对着雷茂霆,怕是会错过他此刻眼中正燃炽的两团火苗。 叶念安未料见,简简单单的寇太傅三字,引起了诸人的这般动静。 “正是,寇隼寇太傅,当朝太子元侃的先生。”叶念安咽了口唾沫,作揖平静回道。 “哎呀呀,雷某再多言一句,不知先生和寇太傅是甚么……” 雷茂霆有些心急,出口的话也没过脑组织一下,这会儿不知运用何词卡在了那,显得有些尴尬。 “呵呵,叶某同寇太傅确实有一段渊源,只是此际一时三刻也言语不清。 在叶某心里,寇爷是念安的良师益友,自离了横谷寨我便一路追随着寇爷,今儿正巧是他回了封家信。 雷总都督是……有何话需得让念安转告么?”叶念安心下憋着笑。 “唉,岂敢岂敢。寇太傅乃当朝天子跟前的红人,曾任枢密院副使,虽说后被贬谪青州上任知府,可是不过半年光景就重回了汴梁担任太傅一职。 这等风云人物,风光之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着实没想到的,可是先生你与寇太傅的熟识呐!” “看样子,雷总都督对寇太傅可是万分敬仰啊!” 叶念安抬眼望进雷茂霆一双崇拜的眼瞳里,语气轻快。 “喛,寇太傅年纪尚轻,才学过人,深得官家宠幸。 我也是难得几次与寇太傅有过照面,如有机会,还望叶先生引荐!” 第三百十二章 船 椽(下) “叶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得起雷总都督如此青睐赏识。” 叶念安微微一笑,似乎话里有话。 “诶!寇太傅看上之人岂能是庸俗泛泛,叶先生不必自谦。” 雷茂霆此刻将叶念安高高托起,夸赞有加。 “寇太傅于念安而言,乃良师益友。我与他虽及不上患难深交,但也有些许生死经历。 雷总都督方才所托,不过举手之微,机会合适念安一定为您说上几句。” 说至此处,叶念安举臂正对着雷茂霆直直一揖,又缓缓道,“另外,念安也是世俗之流,您,无需客套!” 旁观几人深谙雷茂霆有意拉拢叶念安,实则看中其身后远在汴京寇隼一脉的势力。 陈友文一直观望久未发声,原是想等叶念安答完问话再行计较。 无奈这会儿被眼前景象一激,似是从二人对话间嚼出了其它旁的意思,心下已着急的乱了分寸。 只一颔首转念间,此番对仗虽败下阵来,但今儿之事并未得出了局。 想到这里,陈友文饶是不够胆量直接点穿,也惧怕当下形势不敢直面冲撞,却也稍稍在语气中施了些微技巧,渗透进去几分徐徐流转开来。 “叶先生、总把头、雷总总督以及各路英雄豪杰,今儿能与诸位相识,全是我陈友文三生修来的福份。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也无需分甚么帮派来路了,都是自家人,陈某就无甚忌讳斗胆直言了。 诸位若有兴趣,不如移步武龙县陈某寒舍。 一来愚弟已是许久未与总把头、雷总都督对酒言欢了。 二来也是好奇叶先生的这门未卜先知,定人气运这独家法门。 陈某着实迫切地想要见识一下,先生方才许下的断言。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陈友文咧着嘴,未见甚么笑意,只是声音力道还算轻柔。 经了这一通恭维,众人好不容易按下的好奇心,全又被陈友文的动静彻底激醒。 莫说雷茂霆和陈友文,就连跟了一路的卢小六、姜鹤、雷柔以及师兄也瑟,内心都极是渴望能亲睹叶念安预言成真的风采的。 故而,这刻,周遭猝不及防地陷进一片静默沉思里。 不知过了多久,短促思量后的叶念安突然冒出一句答话道,“成,现在就走!” 叶念安是甚么厉害脚色,除了这几个龙小青和呼楞铁还是知道的。 就连姜春听罢此言,也是无奈轻摇着头一副等看好戏的模样。肚中早已嚷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自不量力哟!’ 听见应允如此爽气,呼楞铁与龙小青未言一字,一个回房抱双儿,一个去了马厩牵马,默契地严丝合缝,好似这类情形已经历过了无数回。 此时月色初上,万籁星空,一片清朗。 一行人洋洋洒洒,于咶咶而谈中漫行于王村曲径山道中。内也不乏荤段碎语,此不消说。 说起来,这一路走着闹有茶铺酒肆,僻有禅寺庙宇。 雷柔随父转调此处,还没得空领略游逛,此际组了一支不知如何意形的小纵队,沿道欣赏着人文风景,品尝着地域美食,竟觉得有些意思。 踏着月影,迎着夜风,沿途景致有种说不出的旖旎,还没觉出时辰,说话间脚下已离武龙县不足一箭路,诸人尤觉得些微意犹未尽。 路过夔江水时,似是说好了一般同步驻足远眺了数眼后,才慢慢收拢视线,跟着陈友文继续行路。 “哎,我小六从小长在江南,溪径湖泊见得不少,如此慑人气魄的夔江水势真正是头一遭见。” 不远处高高下下错落的房舍,于曲折幽径处衬着墨色夜幕,斑斑星辰中,里里外外插了个满,煞是好看。 卢小六双眸清亮,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恍神中,已转过一个弯,对穿了一条街,又走了一箭路,停在一道高阔门展前。 陈友文翻身下马,才伸臂摸过门栓,往深里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缓声传来。 “可是老爷回来了?”一名蹬着厚底布靴,头顶方巾的黑脸钻出门外。 “小黦子,把马拴到马房,给我好生侍候这几位爷!” 许是回到自家地盘,陈友文一整日在三绝谷中的落魄窘相消逝殆尽,回归到武龙县县令的王者风范。 “好嘞!几位爷,进府早些休息咧!” 唤作小黦子的年轻家奴,身形利索地欺近叶念安几人。 借着朦胧月色,叶念安才稍稍详出门外横匾金书下,小黦子正竖直他的瘦削身子,腆着个大圆肚皮,缓步踏来。 进了门,眼前立现一方宽敞院落,脚踩的都是水磨的灰砖,正被照得直返幽光。 过了此处,才进二道院门,左右各是一条砌有无甚规则的石阶的长廊,两边分别落着几间厢房。 叶念安和呼楞铁被带进最里处的一个大间,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抬眼正望得见滔滔kui水。 见此,叶念安不由心下暗叹,这陈友文看似是个唯利之徒,却也难得是个藏得心思的性情中人。不由颔首轻笑了声,略觉得有些意思。 这会儿,小黦子正端着一木盒吃食从敞开的门中进来,上头搁了不少方扁不一的碟子。 黑枣、杮饼、煮栗子此类,呼楞铁从身后窜出两指捏着甚么都往嘴里塞去。 不用给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许是走多了山路,身乏体倦,吃着吃着就打呼梦周公了。 第二日起来,太阳已照到了山腰。 呼楞铁揉着眼睛,一推窗棂,眼波倏停,逐细地将院中景致一一看了个遍。 “他娘的,这陈友文肚里有些墨水呐! 居然懂得江南山石有灵性,丘陵盆地、平原山川,饶是再变化多样,都是镇压灵石!” 正说话间,见那千奇百伏的玲珑怪石的缝觑中钻出一个人来。 “哎,哎,小公子……哎哎…活了…嘿,活了……” 呼楞铁边嚷边一个劲儿地揉眼睛,彻底告别了惺忪之状。 “哈哈哈哈,两位起得可早。陈某困此石xu多日,特侯于此处向先生讨个签!” 第三百十三章 武 龙(上) “夔江水运恢复了?” 叶念安望着陈友文光光的额头下爬满的涔涔汗渍,被下面一对眼珠子贼呲溜溜的托着,只佯作出一头雾水的模样。 “当然没有。”陈友文回答干脆利落。 “陈知县,今儿是有什么急事好事须得告诉念安么?” “唔……没有。” “那陈知县这是要唱哪一出?” 叶念安颊上方才还开得正盛的桃花慢慢敛去,倏地一下全蔫头耷脑下来。 “叶先生可定人气运,堪比神仙。 愚兄不过是妄想着,是否能在此生死关头,破开一处新天地来?”陈友文毕恭毕敬,直臂一揖道。 “喛,我当是何事!人世间聚散有定,今日你我几人缘起于此,皆是命数。 您既信数术,不如修因果。” 叶念安嘴上如是说着,肚中却别样想着。 暗暗对陈友文满腹的小九九,嗤鼻翻了个白眼。 一旁倚窗不做声响的呼楞铁,忒不小心撇见了叶念安狡黠的神情,不自禁慢慢低下头去。 口中不由哼出几声不明意的笑来。 这通说后,陈友文自然一时半刻对应不上来,气氛也瞬间显得有些尴尬。 “念安碌碌无为,一介布衣,陈兄也只是个俸给微博的小知县。 雷总都督与我师兄陷进此节各有立场,有言不由衷的酸楚,也有直白坦荡的难处。 只是你我不得而知,他们无法明言。 好在胸襟都还阔达,不至招此忌恨。 都是明白人,都明白的。” “陈某一心想承父志,做好kui江水运此千秋事业,却不意自家父仙逝后便事事不遂心,确实不如叶先生有弹琴饮酒、采兰赠芍之胸怀雅韵,心娇气躁。 昨儿在谷中亲见先生一番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故而一早就特意候在此地,为的就是想问先生讨要一个解决的法子! 到底是三绝谷里人多嘴杂,不甚方便。 这会儿,叶先生若肯指个明道儿,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非寇爷来信,念安还想再多几日闲游散心。 想必汴梁有事召我回京,念安也无甚旁的心思再与陈知县打趣逗乐了。” 叶念安听陈友文说完,恢复了一脸正色道,“陈知县且休慌,我等既肯跟您一同回武龙县,自然是奔着解决此事而来。 现如今你们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仓促行不得大事,这一点陈知县应当是懂的。” “懂的,懂的!”陈友文点头如捣蒜。 “叶某非是说笑!昨日在三绝谷里头所说全是真的。 陈知县倘若不信,念安立时与您翻梁爬檐,掀了头顶是那几根椽子瞧一瞧。” “唔…嗯?”陈友文一听叶念安如是说,骤然抬首,满眼诧异。 语气里的狐疑叶念安不是没听出来,也不削抬眼皮,偏头望了旁边的呼楞铁一眼后,随即撂起长衫前摆,一并向着正堂大步流星而去。 “不…不…不…不不不……” 见叶念安似是动了真格,陈友文心下一惊。 贴着厢房窗檐,‘噔噔噔噔’绕超过来,双臂一张暂且拦在叶念安与呼楞铁二人前头。 他着实有些担忧,万一真相如此,再想要讨个法子便就难如登天了。 “都到这儿了,难道陈知县不想一探究竟么?”叶念安双目睨底,嘴中忽悠道。 “这……”陈友文有些为难道。 “别这了,快跟老子走!” 呼楞铁狮目圆睁,拎着陈友文后交领,如捉小鸡一般拖起来就走。 ‘噌’不知何来的蛮力,陈友文挟紧手臂,向前一窜,整个身体从呼楞铁掌中挣脱。 三步并作两步抄至叶念安身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愚兄有个不请之请!” 陈友文一颗脑袋低低埋在高举双臂的里侧,大有不应不起的架势。 “当不起,当不起,叶某当不起……”叶念安吃了一惊,舒臂正欲去扶。 “哎哟,陈兄今儿这是怎么了?这厢房是朝南向吧?” 三人推拉之间未有留意,一番动势令十来米开外走近的雷茂霆、也瑟几人看得清清楚楚,此一句充满嘲意的说话也正属雷茂霆。 众人站停,眼光落在地上的陈友文身处,静待他说出这个不请之请。 “既然人齐了,陈某不妨直言。 此节走了不少弯路,且不议好歹,我是真心赏识叶先生,想与叶先生结为兄弟。 日后荣辱与共,富贵共享!” “陈知县说的哪里话,念安一介草民又身无功名,你我身份悬殊,不值当呐!” 叶念安大踏步向前趋近陈友文,巧施力道将其拉起。 陈友文原不想就此罢手,感受到了上臂传来的紧紧力道如穿刺一般传遍全身后,陈友文倏然一个抬头,不偏不倚望进了叶念安一双漆黑眼洞里,那感觉如临峭壁,深不见底。 脑子转不动,膝下无力也就跟着叶念安手扶力道缓缓站起。 叶念安脸皮慢慢松开,“陈知县莫急着下定论,待我等看过椽梁再议不迟。” 陈友文似有些微不甘,迅疾清了清喉咙说道,“不必了。 昨晚……陈某已至梁上拆了椽子察看过,确确实实如先生所说,且无半分偏差。” 原本十来只往外踏的脚丫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这会儿竟如风干了一般的肘子,瞬间全停了下来。 叶念安提在半空的右腿正躬了个门字欲跨出门槛,听到背后传来陈友文的这句话,不自禁别过头去。 “叶先生,叶弟,愚兄这刻开始视您为弟。 您如何说,愚兄如何做,绝无半个不字!” 此际,陈友文是认真的,打心眼里的。 他缓缓走至门廊外,从已候多时的家仆手中接过笔墨,径直走回屋里桌案搁好笔,摊平了纸。 再举步欺近叶念安身侧,有礼道,“叶先生,请!” “如何?”叶念安一头雾水。 “愚兄甘愿与三绝谷总把头也瑟共营夔关水陆两道,同舟共济。 日后铜铅米盐、转运商货、所过关税,皆交于夔州府雷总都督过目后备案上缴,再行分销,所入钱银五五分账。 我陈友文当着各位英雄面儿,特立此据。 如有反悔,后世永灭不生!” 如此一连串动作,众人瞠目结舌。 第三百十四章 武 龙(下) “好!” “好!” “好!” 叶念安还在沉思中未及答话,已有三道人语先后交叠响起,有些分辩不清。 遁了声源望去,尤见方才还面面相觑的雷茂霆与也瑟正直挺挺立在那里,面儿上各露喜色,似是等陈友文这句话已等了许久。 只不过,一个、两个……还有一道声音是谁的呢? 如是思忖着,‘嗒嗒’两记,陈友文已大跨步单膝触地,横亘至叶念安及二人中间。 “雷总都督、总把头,请原谅愚弟年轻气盛,事前未及权衡,惹下如斯祸端。 好在友文悬崖勒马,还未铸成弥天大错。 此趟,我陈友文与几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恳请雷总都督、总把头、叶先生高抬贵手,给我个改错立新的机会,就此握手言欢吧!” “喛,二一添作五,早这样成全了不好么?!白吃多少苦头哟!” 不意身后传来铁塔汉轻声嗤鼻感慨的声音。 这句嘀咕声音虽小,却因堂内过分的安静,字字清晰地钻入几人耳道。 “既然困局已解,几位又达成共识,也不枉我等这趟跋山涉水武龙之行了。 诸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呐!叶某这厢也可功成身退,就此别过了!” 见陈友文态度行了几个大转弯,叶念安撸了撸两边衣袖,也慢条斯理地向着面前一众人躬下身躯行了个大礼。 “唉…唉……” “叶先生,您这是要……” “师弟…真的下定决心回汴梁了?” 忽然又是一阵嘈杂声响,各人话语此起彼伏,叶念安闻之着实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自己沿着川东东路这一路上的所遇之人,竟会对他回汴京有这般大的反应,但未料到他区区一个书生,如此受人待见。 有了这些念头,转念想到自己离开,许会令诸人牵挂惦念,心下也不由得转惊为喜,立时生出一股暖意。 “嗯!寇爷飞奴传信,许是汴梁有甚棘手之事召我回京商议,耽误不得。 几位兄台,念安着实没料见一路了能与诸位结交相识,胸中颇感意外之外,甚为感动。 虽说事因经过不甚愉快,但结局终究是好的。想必,这正也是我叶念安与各位间的缘分。 江湖路远,终还有再见的时候。还请诸位莫生忧愁!” “唉…甚么话!能结识叶先生也是我等共同修来的福气。叶先生既有了回京鸿愿,雷某也不好阻您前程。 只是回了京,请叶先生捎信回来,也让愚兄知晓您安然抵京! 我等就静待叶先生在京大施拳脚,他日功成名就,封候拜相之日了。 想来这一日定不会太远的!” 雷茂霆面红耳赤,一副豪迈气慨,与平日斯文精明的夔州总督形象判若两截。 “愚弟本想待事了却,跟在叶先生身侧学些东西。看来还是缘份浅薄,没得这个机会。 也罢,设若今后有甚需要用得着友文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友文定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昨儿已看过了陈友文太多皮相的叶念安,唯有此际从他面容上感到了真诚。 他驻足思量了片刻,才缓缓踱至陈友文身处,在其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后随即伸臂扶起,没再说一句话。 【京都汴梁】 “几位贵人,您慢下脚!” 叶念安脖子上骑着叶双儿,正向前逛地悠闲。 冷不防跟前出现个伙计装扮的人,粗布衣衫,满脸堆笑,面门满是常年烟熏火燎留下的黑黄腻光。 此时正拦住了叶念安几人的去路,手掌里拎着一张硕大圆饼。 停驻脚步上下一打量,叶念安几人面色不由默契而无奈的对视了一眼,心念又是阿春那个夯货惹下的麻烦。 自打进了汴梁城,阿春简直俨然成了刚进中原的蛮人,见啥都是新鲜。 这边东家买个饼,那头西家摸个糕儿,且对沿街各色店铺小二的推荐来者不拒,见啥就往兜里揣。 刚进城没到二里路,阿春身上已经挂满了饼子、拉糕、糖葫芦等各色炸货,完全看不出个人形了。 这会儿,眼前这个拦路的自不用说,定然又是推卖胡饼。 瞧着叶念安一行人正行脚步忽然顿下,眼前伙计也不知哪来的手把劲儿,半人高的一张大胡饼愣是悬挡在了几人面前。 看伙计举重若轻的模样,如此悬举着半晌功夫似也不在话下。 “几位贵人,我这胡饼……” “得嘞,得嘞,出门在外,莫不是江湖兄弟? 您既然这般客气,我等再推辞便显得小气了些!” 叶念安没等伙计推卖,扬起叶双儿的小手摇了摇,打断了伙计说话。 转头对着小六说道,“六子,把饼拿上,这位兄台送的,晚饭有辙了!” “哎呦!真是活佛呐!都说出门没好人,今天算是给小六我开眼了!” 小六起先一愣,可瞥见叶念安眼色,脑子飞转立时反应过来,抬手就要拿饼。 “等…等…等等……” 伙计面容一滞,把饼往身后一掖,敏捷退后两步,躲过了小六伸上来的爪子。 “听几位爷的意思,当我这饼是白送么?”伙计疑问道 “嘿,难不成你还想要钱!”叶念安佯装愠色,双眉横立,一副凶煞相。 “真他娘晦气,我当是财神爷,敢情是个穷鬼!想白吃,就去讨催命粥!” 伙计常年于市井中打滚讨生活,各色人相也是见过无数,且并未被叶念安这幅面相吓住。 心暗道几人没钱,摇了摇头,嘀咕几句后,就往自家铺面走了回去。 “哎,我说你这孙子嘴巴吃了粪么……” 小六是公差底子,哪能受这份闲气,提起拳头就要上去揍那伙计。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便觉得后腰被什么人撞了一记,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此时,原本熙攘繁华的市街,人头攒动,潮水一般蜂拥向皇城一头。 这群人边跑边高声喊着,“皇城施佛爷粥了,皇城施佛爷粥了……” 不知情的小六被涌来的这波人撞了个满怀,正痛得龇牙咧嘴。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眼皆是疑惑。 第三百十五章 回 京 “冷姑娘,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佛爷粥?” 不知为何,叶念安乍一闻见‘佛爷粥’几字,心下便咯噔一记,觉着粥有乾坤。 想来方才卖饼伙计口中提及的催命粥,应当就指这佛爷粥了。 只奇怪,白粥而已,为何还会有两种叫法? 叶念安顿足思忖了半晌,依然没理出个头绪,只得厚着脸皮询向一旁的龙小青。 “你刚叫我甚么?” 饶是周遭人声嘈杂,龙冷二字发音相似,龙小青依是瞬间辩出了差异。 “嘿,一路上都板着张脸也没个笑模样。不冷么?”叶念安眼皮向上一翻抱怨道。 “滚!” 龙小青牵了牵面皮,仍然冰冷如窖。也没去搭理叶念安,直接擦过其身,兀自前去。 “唉唉,你……你等等我……”叶念安满面褶子,不情愿地加快了脚步。 “一个个儿的,怎得都自顾自呢?不管我们了么?” 小六看了看往前奔路的叶念安,再望了望落在后面依旧一副悠哉乐哉,吃得不亦乐乎的姜春后,扯嗓喊道。 “阿春,你这厮怎地还只知道吃!紧着点儿呐!” “那吃货,自生自灭吧!” 熙攘街道,隔过好几波人群,叶念安的说话声音远远飘将而来。 说来也怪,卢小六像个婆娘似的催了数遍,阿春愣是听不见,叶念安隔着重重人海悠悠传来的几字即清晰分明地钻进他的耳道。 “别介,您别扔下阿春哟!饶是自生自灭,也必须是叶先生您灭啊!” “嘿哟,我观你就是欠揍!看把你能耐的!” 望见阿春方才还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这会儿竟态度转圈斗变,卢小六直气得鼻孔冒气,答不上话来。 “卢官爷,好话他说了,好食他吃了。您看您这肩膀还疼么……” 呼楞铁假意抚了抚小六被撞过的肩头,强憋笑意道。 “嘿……呸!!” 卢小六缓过神,对着阿春和呼楞铁的背影恨恨啐了口唾沫。 行不多时,激涌人群好似如临峭壁,全数顿住脚步站成一排,于一方空地前围起了厚厚人墙。 空地中央摆着十数个铜鼎之类的容器,在正午日光下晃得灼眼,隐约有些微热气从鼎中冒出。 沿着空地四周,好些个壮硕汉子抱胸插腰,裸露皮肤皆成黝色,古铜泛红,形貌凶悍,装束古怪不若中原人士。 观其架势,不若善类。 ‘呼啦~’正犹自思忖着,叶念安忽觉四周敞亮,方才砌起的肉墙已全数贴地,做出揖拜模样,徒留了他几个愣杵中间。 卢小六眼疾手快,抻臂拉住叶念安衣袖拼命往下拽。 叶念安刚刚顺势触地,空地中央就走出一个蒙面之人,服饰打扮倒有别于那几个壮汉,一身黑衣简单且无过多装饰,也更瞧不出什么其它来。 蒙面人背着手在空地踱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停在空地铜鼎前,眸光犀利仔细扫视着跟前所有伏地之人。 见大伙儿恭恭谨谨,臣服贴地,叶念安悄咪咪地凑近身旁一个老汉,轻声问道:“这位大爷,请问这是在拜哪路大神仙?” “嘘!”老汉两腮紧绷,将右手食指嵌在枯唇中央,神情焦灼。 “公子莫要出声,此际正是分发佛爷粥之日,惹怒了这群佛爷,老叟分不到就要再等七日,不成呐!” “七日?” 叶念安听罢双眉紧皱,心下暗嗤屁都没听到个响呢,就跟见了鬼似的,究竟是哪路妖怪! “佛爷粥每七日为期,就在这块空地上,按先来后到分发此粥。 若是错过一期,怕是能要去老叟的命哇!”老汉满腹忧虑,似透出叶念安扰他之意。 “为啥子要喝佛爷粥呢?”卢小六几个也被激起了兴致,先后欺近身来。 “几位公子是外乡人士么?”老汉慢慢打量过,浮起一抹惊诧。 “哎,老叟该从何说起呢?就在前阵子,京里头相继有人生出怪病,起初只是一些较难治愈的长咳咯血、食欲不振等常见症状。 可不出半月,这些久咳未愈的病号逐渐面色青黑,身形日显消瘦,以及腑脏不适,肠鸣腹胀之状。 也不知哪日起,集镇闹市就有了这群开坛分粥之人,起初也无人知道这佛爷粥,有几个赶巧的被这群壮汉劝住喝下,不想之前不适之状一剂并除,人又生出朝气来……” 听着听着,叶念安肚中愈感惊奇,总觉得这佛爷粥里藏着古怪。 如此想着,老汉离奇的声音又飘近过来。 “可不知为何,精神头持续了几日,又腹胀频频,甚至要比未喝佛爷粥前更难忍受。 奇妙的是,过了这几日集市上又开始有分粥的壮汉出现,最早喝过缓解病势的人就口口相传。如此,就变作天天发粥,也是您几位见着的规模了。” 老汉说到末处,向前面空地处弩了弩嘴示意道。 几人正被老汉引导着半举脑袋,忽然被身后一股冲力撞翻在地,身旁无数双小腿擦身跃过。 “哎呀,分粥了,分粥了,分粥了!” 老汉经此声动,立马收住话头,踉跄着起身扎入人潮,眨眼不见踪影。 借着老汉身动迈步当口,叶念安瞧见老汉佝偻瘦削的身子却在胸腹处顶了个肉包,鼓胀如牛,畸形怪异。 瞥见这幕,叶念安脑海自跳到那日武龙县陈友文府上候门的小黦子。 同也是长条高个,四肢精干,却只腰腹处饱满鼓圆,甚极怪诞。莫不是这小黦子也生了这病? “小公子…小公子……”姜春晃着走神的叶念安胳膊,急切喊道。 “这群人如斯丑陋,且莫久留,回府再议吧!”呼楞铁也觉出意境不对,欺近叶念安道。 叶念安本想待老汉取粥回来,再问得详尽一些。哪承想,那老汉仿若汇进大海的一株支流,全然覆入深海,不见一丁点踪迹。 望着眼前哄抢佛爷粥的嘈杂混乱场面,叶念安不禁有些神伤,心里滋出一抹悔意。 暂别汴梁不过一暑,竟如此天翻地覆。 “也罢,莫要让寇爷等太久了。走!” 没奈何,叶念安几人含着满腹疑虑朝集镇反道行去。 第三百十六章 聚 首 “依着先生看,这都是些什么人?”卢小六忧心忡忡道。 “不好说!”叶念安晃动着双儿垂下得两根小腿,辩不出表情。 “原想着只有我成都府杂夷蛮邦,色人聚居。不承想,这京都汴梁竟也这么乱糟糟一团。 天子脚下,怎的也有人敢作妖!没人管么??”卢小六气鼓鼓的一通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哎,话不能这么讲,我家小公子也没说收你。明明是你家主子不想要你,硬塞过来的,怎地话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姜春挺身而出,看似在撒还方才受的气。 “去去去!你这厮,马屁拍得手都痛了吧?”卢小六使劲挥着手掌,一阵嗤鼻。 “你们都不觉得方才那群人有些古怪吗?” “哦?卢官爷何出此言?” 冲在前头的叶念安看似认真迈着步子,小六话音才落已旋身问道。 “啧,其实就是一种直觉。还没到渭州跟随郑守备时,小六十天八夜都在外头转悠,人自然是见过不少。 只不过,小六以为待过的那些地方也好,见过的那些人也罢,统统比不上京都汴梁来的气派有脸面,也不意料京城里面何至于这般纷乱。 谁承想,小六这一路曾碰见的稀奇古怪……” “先生!叶先生!!”卢小六的疑惑还没解完,就被远处一道浑厚嗓音打断了去。 众人四下一张望,叶念安才反应过来脚下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离寇府府邸不远处的巷口。 再一抬头,尤见十数米开外直挺挺站着个人,好似还是个上了点年岁的中年汉子,精神面貌却是极佳。 “是宫大哥!”叶念安双眸闪亮,又惊又喜。 “先生回来了!” 几人见叶念安嘴中喊的宫大哥碎步奔跑,眨眼功夫已至跟前。 来人重重一揖,呼吸运气平缓,胸腔瞧不出起落,众人皆在心底暗噓此人非是等闲。 “叶先生可算是回来了,让愚兄好生挂念!” 叶念安正欲上前施礼,不意欺至宫燕不到一尺处,冷不防有人从其背后窜出,探出一张鬼脸来。 “郑…郑兄!?”叶念安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郑八。 面色又迅疾由惊转喜,也顾不得一群人还立在街心,大步跃前就和郑八二人互相捶肩,豪气一拥。 “总算盼得先生归来,辛苦先生了!”宫燕笑盈盈地拍了拍叶念安肩头,好似卸了重负。 “念安有愧,逾约多日,害得宫大哥为己担忧!念安赔罪!” 说着说着,叶念安高举双臂,弓下腰就要往地下跪,被宫燕眼尖地一把拦住。 “唉,叶先生莫要自责。当日见先生离得匆忙,一人一马,去途漫漫,我和寇爷心里着实担忧。 如今这块石头总算可以放落,先生安然归来乃是一桩快事,不可伤怀。快,寇爷怕是等得急了。” 宫燕张罗着就要往府邸里去,发现叶念安身后零零散散跟了一串生人。 登时步子一顿,颔首斜睨道,“先生,这几位是……” 听宫燕骤然发问,叶念安心里咯噔一下。一拍脑袋,才清醒过来。 ‘方才路上净看那佛爷粥了,全没顾上妥置这几只跟屁虫,要如何与他说呢?’ 叶念安摸了摸鼻尖,假模假势地随着宫燕眼光一同望去。 这一望,见姜春、卢小六、呼楞铁及怀抱双儿的龙小青,个个目色平和,身子谦卑前倾,一副配合之状似是早商量了好的。 面儿上不由得浮起一抹得意,脑中开始飞速旋转开来。 ‘他娘的,幸好小爷见机的快,早把两个北边的换了宋人装扮,若是晚一脚没将呼楞铁那两圈股辫藏起来……啧啧,这谎都该不会撒了!’ 想到这里,叶念安旁若无人地微微一笑,漾起些微狡黠。 “念安回村,虽是孑然一身,可一路上遇到了好些事。打了几场仗,经历了几数生死,自然也多了几个生死手足。” 叶念安视线逐个扫过四人脸庞,最终望进宫燕的两只眼瞳。 “他们将我拉出往事泥沼,助我寻得双儿父女相认,与我叶念安全是过命的交情。” “好!先生才识广博,胸襟阔达,广交天下人日后定是常事。” 宫燕听叶念安如是解释,知道眼下不是介绍旁人身份之时,登时换回平素管事之态,半揖着做了个邀请手势。 “诸位请!” 待到龙小青抱着双儿最后一个踏进时,一行人已入至前厅与寇隼照了面。 宫燕和郑八招呼着几个先后落坐时,叶念安已端着刚刚沏好的热茶,踱至厅堂中央正襟危坐的寇隼身前。 双膝落地,平举茶盏,毕恭毕敬。 “念安今回汴梁已迟,令太傅担忧,恳请大人责罚!” “叶先生此趟心事可了?” 寇隼不急不徐,没有直接应话,也没有去接他手中敬茶。 “念安…念安…思家心切,饶是昼夜不分往回赶,依是避不过村寨被屠,妻离子散之痛。” 说到这里,堂中气氛斗变沉重。 叶念安更是想及横谷寨屠村时的满目惨烈萧然的场面,顷刻之间双眼泛红,盈满水气。 “啪!”寇隼闻言,嚯地从圈椅中跳起,甚为惊诧。 “什么?” 叶念安也不则声,只轻轻点了点头颅表示回应。 紧绷的身体如泄了气的球,瞬息间瘪得坐在自己触地的两根小腿上。 “那么说……”寇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欲问详情时,劈面见一女子怀抱女童踏进门来。 “这…这位又是……” “寇爷,老奴还没来得及回禀寇爷,这位是先生……” 宫燕指着龙小青欲作解释,却忘了叶念安不曾告诉她具情,只得领着寇隼眼光一道望了过去。 “这位姑娘姓龙,大娘在时一直帮衬着娘子照料家事,念安从小就认做了姑姑。 那日屠村,姑姑正去邻村置办他事,才逃过了灭顶灾祸。” “呃,龙姑娘怀中女娃乃叶先生娘子拼死护救的闺女……” 宫燕不可置信地望了望龙小青眉眼分明,娇艳俊美的立体五官,再瞥了眼其怀中肉嘟嘟的女娃,有些怀疑地向寇隼如实解释着。 第三百十七章 闲 谈 “哦?那么说,老天还是为叶先生保全了一条血脉!” 寇隼背起手,朝龙小青站立之处慢慢欺近,盯着她手中两只睁得奇无比的桂圆眼轻声问道, “可有起名?” “小女,叶双儿!”叶念安抬首应道。 “叶——双——儿!”寇隼喃喃低语着,并未去看怀抱娃娃的龙小青。 口中吩咐道,“宫燕,叶先生与诸位兄弟一路颠簸,身子应是乏了。赶紧领着大家下去歇息吧,晚上叫过来用膳。” 趁着寇隼反身走回案前,将跪地的叶念安拉起时,龙小青和呼楞铁偷偷打量着名声远扬的寇隼太傅。 “是,老奴这就去。” 过不多时,郑八同宫燕从后厢回来后,领着一行人先后散去。 “人都下去了,叶先生不必拘谨。” 寇隼望了望叶念安,指着旁边圈椅道,“坐吧!” “念安离京数月,方才过来时看见街心东头聚着不少人,好似都在讨要佛爷粥!” 叶念安屁股才搭椅凳,便将自己望见之事全数倒出。 “先生不在数月,京城怪事连连。 此佛爷粥已在京城流传二月余,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信奉此粥。 也不知是甚么神秘之物,可以令生病之人舒缓神经,减少疼痛。” “生病之人?太傅的意思是,这些讨要佛爷粥的人都生了病吗?”叶念安双眉紧纠,有些不相信道。 “嗯。这些人长期咳嗽,面色清黑,形体消瘦却腹部凸隆,其状怪诞。” 叶念安见寇隼说着说着,面色愈发难看,似是面前正站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上前欠身轻喊道,“寇爷。” “嗨,你看我,聊起这个又走远了。” 寇隼轻摇了摇头回过神,脸上恢复到平常,微笑问道,“先不说这个。叶先生一路上,可有碰到甚么有趣的人和事么?” 闻见寇隼如是问话,叶念安托举茶盏的双手微微一抖,不小心洒出几滴茶汤。 “念安这一趟,路途虽说漫长,但终因归家心切,并未遇见甚么稀奇之事。”叶念安小心谨慎回复道。 “那,回程呢?” 面对寇隼的追问,叶念安不置可否,他不太确认地抬首凝望着寇隼,肚中不停揣测其话中之意。 ‘他娘的,怎地行踪这么清楚,派人跟踪了不成?’ 须臾,寇隼背起手慢悠悠地踱至桌案一旁,不紧不缓道,“哈哈哈,现下并无外人,叶先生不必拘谨。 先生离京数日,汴梁倒是发生了一些事,寇某也认识了一些人。想着颇有些意思,便说与先生听听。” “何事?何人?”叶念安双眸充满疑色。 “呵呵,先生走时秦凤路平凉一带正被北边滋扰,渭州城作为边关重镇,地势尤显重要。 当日北人攻城偷袭,将城中军民惊得手中无措,军心大失。 渭州一朝城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万没想到,渭州城内出了一个文武双全,作战布阵极其厉害的人物。 此人不过一夕便将攻城辽兵逼退数里,溃败逃亡。” 说到这里,寇隼特意在叶念安的脸上顿了一顿,尔后拾起桌上茶盏呡了一口。 “渭州守城大胜,不但护卫了家园,还在一夜间将辽兵强将节节逼退。 仅凭此人坐镇城内楼橹,临高指挥,以两千护卫军大干辽军两万战骑,未动干戈未有折损,赫赫功绩不肖一日就传遍了整个秦凤路乃至成都府路。” 叶念安听着听着,突然觉得不是滋味来,嘴中控不住地喃喃复道,“渭州?辽人?” 寇隼饶有节奏地轻点着头,又自接话头继续道,“此事很快传到汴梁宫里头,陛下听闻此人捍宋有功,无惧无畏,特意下旨召其入宫,亲自犒赏。” “这人…这人……”叶念安支支吾吾道。 “怎么?难道先生一路都没听说此事吗?”寇隼笑道。 “念安确实路过渭州城,只是当日只从临虚县连夜穿行到了渭州城,来去匆匆,适逢深夜,确实没有听闻此事。”叶念安欠了欠身。 “哈哈哈,叶先生此趟回来,怎得人变得拘束更见外了呢!”寇隼微微一笑,藏话道。 “这位将军面圣回程之前,还特意来拜访了一下寇某。 哦,这位将军自说叫郑帅毕。 唉,寇某也是万分惊奇,想我与这位将军素不相识又无半点瓜葛……料不见这位将军这般有心。” 一听到郑帅毕三字,叶念安心里咯噔一记。 这郑帅毕千里迢迢来寻寇爷作甚?莫不是想探一探我叶念安当日所言的虚实? 正思忖间,寇隼未完之话又平直悠悠地传了过来。 “郑将军面圣后,临危受命,又被陛下擢升为成都府守备,奉旨保城御敌。 说起来,当时宋辽双方对峙了数日,虽说稍有损伤,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拨得云开见日,大获全胜呐! 前阵子,郑将军回汴梁复命时,再次登门谢礼。” “登门谢礼?为何?”叶念安有些疑惑。 “呵,这位郑帅毕将军,果然是个明白人。多方打听才知道叶先生拜寇某为师,人居寇府。 又和盘说出不论是前期遭小股辽军对渭州打谷场的夜袭,还是当日有备而去欲要侵吞成都府路的两万辽骑,诸事来龙去脉皆得同一高人指示襄助,出谋划策,才保得周全有了个好收场。 郑将军临行时特意关照,待叶先生回京后定要飞鸽传书以报平安。” 总算待到寇隼将话讲完,叶念安不由得如释重负般从丹田舒出一股长气。 虽然还没理出头绪,如何向寇隼交待,但听得出对他与郑帅毕之间所遇有所寄望。 “寇爷,念安舟车一路,身乏体倦,不如待念安稍事休息后,再与太傅您好生叙旧!” 叶念安直觉寇隼前面铺陈了厚厚一段,最重要的话还没有说。 心念刚刚回京,诸事不明不定,不如就此嘎止,且行且看,再议其他。 “哎呀呀,你看我这话唠,怠慢叶先生了!赶紧回房歇息。宫燕……”寇隼一拍自己额头,惊觉恍然道。 第三百十八章 触 动 望着叶念安转身即行的背影,寇隼心下暗忖这是一个值得信任又可重用的人。 夏末秋初的节气,饶是白日亮光,行路困乏,叶念安周身仍是被一股不属于此刻的凉意笼罩,不由发出一阵无奈唏嘘。 他不是没有听出寇隼藏在这番话中的隐晦,这是恭维也算是警醒。 说起来,郑帅毕回京复命领赏关他叶念安甚么事?和寇太傅又有甚么干系? 要说守城也好、退兵也罢,这于他叶念安而言,一切都是不图功利,不含私心的举手之劳。 郑帅毕既然特意登门,必定身负使命。那么…… 想到这里,叶念安心头莫名一怔。 他知道,此趟回京,自己已然又走回了被人牵制推着走的老路。 只不同的是,推他之人身居高位,容不得他也更让他无力反抗。 回房和衣而躺了几个时辰,睁眼已是四下落黑。 叶念安觉得不过就是阖眼打了个盹儿的工夫,起身连灌入两杯凉开水后,脑袋才略觉清醒,肚中空叫也紧随而来。 ‘卜咚卜咚’正在此时,合紧的门扇正慢悠悠地启开,抢先探进来一颗小脑袋。 ‘爹~爹~’ 叶念安见到小双儿唇边沾着一串晶莹水滴,扯露着几颗稀零的白芽扑将过来,方才还愁虑思索的面颊瞬间揉开。 “双儿哟,爹爹的小双儿是睡饱了呀!”话还没完,叶念安已撅高两片薄唇贴了上去。 小双儿眨巴着两只桂圆眼,用肉肉小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尔后便举起一双无辜童眸盯望着叶念安,不则一声。 “双儿小肚子瘪瘪的啊?嘿,你这小机灵鬼,饿了肚子才惦记我这爹爹呢!” 叶念安与小不点儿对视了片刻,自言自语似在寻问,语气里透出一股子酸味。 “谁说双儿惦记他爹了?!” 不意门槛方向突然有道声音传来,叶念安偏过头一望,只见龙小青不知何时倚在了一侧门扇上。 经了大半日的整顿休憩,此际的龙小青一袭白纱,将发髻向后高拢成一束,梳洗装扮秀气飘逸,精致不失利落。 “啧啧啧,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叶念安几步凑近,从上到下认真仔细地打量了好一阵子,才幽幽吐出这句道。 已抬高将要跨过门槛的右腿,叶念安又冷补丁一个侧首,发问道,“龙殿司戾气骤敛,这是知道人在屋檐下么?” “小公子谦谦君子,生性多谋,怎地夔州路一圈云游下来,也变得如斯心急多疑呢?” 龙小青不愠不怒,嘴唇没打一缕褶子就将话接了过去。继而慢条斯理暗讽道,“叶先生人中龙凤,众目共睹,这趟回京定是会大展拳脚,为你大宋中土敬心献力。” 此际,屋外已去了日里白光强晒的热头,头顶月色安宁,偶有几缕轻风擦过。 叶念安听着龙小青平平无波的话里似裹挟了威胁,抑或是警醒一道袭来,脑中思路反变得异常清晰。 “走吧!去找寇爷讨饭吃!”叶念安架着小双儿两条肉胳膊,扔下话头径直向前走去。 “记得上次在矾楼设宴,乃是圣上下诏令寇某青州返京,为尔等进京接风洗尘。 当时,叶先生为救寇某身负重伤,又于酒阁内偶遇寇某故友盘问,那日先生谈吐措词不惊不乱,尤显儒雅风度,令寇某刮目相看。 一晃数月,仍是历历在目。”寇隼高举酒杯,往叶念安身前推了一推后,一仰脖颈悉数倒尽。 “念安做梦都未及奢望过,有朝一日能脱去死囚身份离开青州,结识寇爷且自由洒脱来到汴梁。 这一切,若非寇爷您,念安还在那桎梏牢笼里拼死挣扎呢!”叶念安自斟满杯,回了一礼。 “寇某惜材,先生有才,实属有缘。” 寇隼碰了碰叶念安手中正举的玉杯,话锋一转道,“此缘乃天赐。哈哈哈哈!” 一来二回,数杯下肚。 叶念安面红微醺忽闻寇隼说出这话,心下一紧,并未立时参透话中之意。 只想到自己这番云游兜兜转转一大圈,仍是回到汴京寇府,倚仗寇隼太傅,方可实现家国大辱,弑妻之痛。 诸如此憾瞬息上涌,顷刻间盈满叶念安的整个腹腔。 叶念安不敢再往深细想,于仅剩几根未被麻痹的神经中醒转过来。 借着酒气,撸起衣袖,冲着寇隼表态道,“若非寇爷,念安今时今日身首何处还无从知晓,何言其他! 现下念安家事已了,只幼女双儿须得抚养长大,其余旁的都如过往云烟,同青州那个死囚河工一道冰封于南阳河堤了。” “叶先生此言忒重,寇某人不敢担。白日里赶路疲累,不好耽误先生歇息,寇某的话也只说到一半。” 叶念安正提到唇边的酒杯戛然止住,心念道今儿寇爷到底是意欲何为,怎地来来去去卖了半天关子也不讲句人话,下意识间双眉就拧到了一块儿。 也不作他想,撩开前襟衣摆,双膝齐落。 “幸得寇太傅解救念安脱离水火,念安的这条贱命自当是寇爷您的!请寇爷放心,从今往后,念安将誓死追随寇爷,与您共筑家国,共展……” “哎,不忙不忙。叶先生豪爽、正直、讲义气,如此不可多得之人,实乃寇某之幸。” 寇隼半曲低身体至地下叶念安平肩,朝其低垂脸颊喷着酒气。 “郑将军生性豪迈,待人以诚,叶先生当日作为路人,在不知敌情虚实之下便为朝廷轻履险地,出手相助之举颇为感动。 进京面圣时将渭州守城、成都府退兵两次战事的前后始末向陛下一并交代了彻底,全程皆无居功自傲。 仅此一点,寇某人心底无不佩服。” 寇隼这一说,众人频频点头。 当日在渭州城界,郑帅毕对其一行的照拂以及相别离开时的再三挽留,皆乃众目共睹。话里话外除了真城,全无半点虛情。 然则,叶念安此刻虽也内心触动。 只是这一番话再听进耳中,意思已然有些变味,望着手中斟满的酒杯陷入沉思,恍如定格。 第三百十九章 领 命(上) “郑守备许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叶先生的两次倾力相助,借着这次机会在陛下面前美言了几句。 一则好让陛下心里留个好印象,二来郑将军主动道出原委,也是为引出叶先生您这位高人作足铺陈。” 寇隼看似漫不经心吐出的长话,听着毫无温度,落进叶念安耳中却重如锤鼓,心头突突狂跳不已。 如今天下形势瞬息万变,非可预料,唯认清事态方为当务之急。加之自身年岁轻、人望浅,有幸被荐也非是坏事。 想到这里,叶念安心潮起伏,抱拳还礼道,“念安乃粗豪之人,今儿得以栖身寇府,一块喝酒,全是倚仗寇爷照拂。 郑守备为人正直磊落,与小人虽有几面之缘,但对其进宫举荐之事确也始料未及。 小人此番回京乃诚意投奔,正愁没有机会,便逢郑守备为念安铺就了这么一段。 如若再不投身其中,岂不是要辜负郑将军的一片好意?也更空负了叶某这堂堂一表,凛凛身躯。” 此际夜幕已浓,月色清亮。 烛芯跳动,投射到墙上将众人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拉短。 叶念安说的这几句话,立时将众人目光全数吸引了过来。 寇隼望着叶念安只轻轻点了点头,走近拍了拍叶念安的肩头,“男子汉当有所为!即便没有郑将军举荐,叶先生早晚也是要进到朝堂的。” 众人一听,又是疑虑四起。 “回京进城这一路,相信诸位也看到了京里头百姓鼓噪混杂之象。 汴京在天子底下尚能如此纷乱,更不消言其它城界了。 陛下早朝时数次征询百官意见,也单独昭过寇某进宫商议,皆是未得良策。如今…” 说到这里,寇隼收拢视线扫视了一遍堂上所有人,继而道:“如今,既然叶先生已平安返程,明儿就随我上朝。” 关注公众号:看文基地,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叶念安听罢一怔,念及此事非同小可,太傅以及宫里一众智囊都没商量出个好法子来,怎地能寄希望于他叶念安一人身上? 可心下深谙此意定是来自宫里,万万不可推却…… 如此两难境地,一时未理出头绪不好多言,启口应允后便静立一旁再听其吩咐。 翌日清晨,叶念安早早洗漱,一整衣冠,跟着寇隼步进宫墙这一刻,叶念安内心忽然滋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朝堂上不着官服穿便装,本乃失仪不敬,更何况叶念安的这一身素色。 但因叶念安为陛上召见入宫,作为先见之明,寇隼将其安排在了偏殿,待陛下早朝结束再行引见。 故而作为平头百姓,入宫于他而言毫无难度。 只不过,宫廷深院,重重把守,叶念安虽是难得偷了回闲,却不敢乱转。 闲坐了一会儿,早朝卯时已过,看着就要到辰时正牌,叶念安探颈瞅了数回,依旧不闻鼓楼上有何声响,也不曾见有宦官前来宣旨,背手在殿内划过几圈之字后,等着等着就独个儿闭眼打起了瞌睡。 一阵凉风吹过,叮叮咚咚,宫檐四角响起铁马敲击的清脆悦耳之声。 不多时,四下哧通哧通一阵踏步碎响,接着传来几声假意干咳,一队王府亲卫便齐刷刷地并腿站于偏殿廊外,声浪之大登时将睡梦中的叶念安惊醒过来。 沉沉睡了一会儿,将将揉开眼睛略觉清醒,这才借着殿外斜进的日光,尤见廊外信步走进一个人来。 此人身着王服,衣冠凛凛,气势凌人。 “哈哈哈,叶兄安然归来,着实不易。朝堂上诸多公务,又与父亲商议许久,元德也是分身乏术,让叶先生久等了哇!” 待叶念安完全看清楚来人面孔时,元德已欺近他身侧站定,一副心急慌忙无奈之相。 叶念安耳中听着,眼睛一眨不眨,肚中却未停止盘算。 自己在偏殿候了半日,左等不见寇太傅身影,右等不闻陛下召见,竟是盼来了眼前这个只了未提的三太子。 此际心下一记了然,立时明白眼前所见全乃寇隼元侃师生二人早编排好了的。 看来方才在等待召见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想好的见到圣上时的应对之词,全数打了水漂。 饶是此际心中犹如小鹿受惊扑腾个不停,也顾不及再作他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连忙接过元侃话头,行礼叩拜道,“感念三皇子记挂,念安这一路数度遇见危难困境,却算得上有惊无险。走是走得难了些,还也毫发无损。” 听叶念安的回话客客气气,却也不咸不淡,元侃心底忽然没了底气。 脚下步子不自禁上前一步道,“先生,坐下说话。”元侃温和淡淡,与其平居。 “父亲今日召见文武官员,正是商议近段时间汴梁城内挑衅大宋百姓的佛爷粥之事。不知先生回京时可否听说?” “恩。回京那日已是见识过了。”叶念安略作沉吟,语气云淡风轻。 “不知先生如何看?”元侃发问如影紧随。 “念安不过是在集镇街心匆匆一瞥,也未观得仔细真切,不可枉论。”叶念安依是一副谦卑之状。 语落,大家的目光都回到了三太子元侃严肃的脸上。元侃突然幽幽叹了口长气。 原来,叶念安离京这段时日,汴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汴京为中心的东北角都陆续受到了辽人滋扰,数次发兵乱入中土,沿路烧杀抢掠,凤翔一带的百姓惨遭生灵涂炭,大家小户统统洗劫一空。 汴梁虽地属大宋中心,城中处处溃乱不堪,百姓们心惊胆颤,人人自危。 然则,屋漏偏缝连夜雨,不晓何时又莫名进来一群异人,奇装怪束,意图不明。 那之后无几日,城中陆续开始有人发病,初时头疼脑热、发热流涕,后者腹涨如鼓、身形突异。 染病者到处求医,口服草药偏方均不见效。 眼瞅着城中受染百姓连番上涨,就要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承想,偏偏又在这紧要关头,城中街心出现了一群异人每隔七日免费施放劳什子‘佛爷粥’。 320 领 命(中)2021来啦~元旦快乐! “染病百姓开始并不敢冒险试喝,直到有个无名乞丐不想做那饿死鬼,饮下之后方知此粥可解周身病痛。” 长话听到这里,叶念安肚中已猜出了大概。 立时向着元侃立身处半跪半揖道,“寇太傅卯时将念安领进偏殿,关照此地等候便自去了早朝。 离去已小几个时辰,未见踪影。念安不知三殿下驾临,着实失礼。” “唉,先生何至行此大礼。老师方才与父亲谈及先生回京,元侃听闻心甚挂念便直奔了过来。”元侃顺势扶起地下之人,语调平缓。 “既然三殿下过来,想必也不用再等寇太傅了。” 叶念安终究是个百姓,对于皇宫礼数自然嫌烦,到底是少了外头一份自在。 故而佯装探了探脖颈,将话又巧妙兜了回来。 “还请殿下直言!” 并未料及会这般接话的元侃,听罢双手微微一怔,暗忖叶念安果然是个明白人,自己刻意扮出的轻松相竟被一语识破,胸腔不自抑间一阵起伏。 “呵呵,老师与父亲正有要事相商,有几句话特意托我来嘱咐先生。相信先生回京时已有目睹,城中之事元侃不消赘言。 眼下,‘佛爷粥’引至城中受害人数连番激长,已闹得满城沸腾。 陛下虽已钦点老师助我彻查此案,可我身为开封府尹,此事定脱不开干系。” “三殿下的意思,是要念安帮衬您和太傅共破‘佛爷粥’案么?” 叶念安面色深沉,笑意不知何时全收敛了去。 “正是。我等与朝中大臣商讨了数日,并无头绪。 加之近段时日边境屡受北人滋扰,身侧亦无心腹忠臣尽职帮衬,介入不深,不见破绽,也无触及核心。 先生多才,又是老师门下,于公于私皆无旁观之理。如今盼得先生归来,我与老师如得虎翼,心甚喜极!” 元侃拍了拍叶念安肩头,笑意深长,话里有话。 “喛,三殿下言重了,念安无有贤能才德,却受殿下如此垂爱,念安唯以一颗赤心,为大宋事业出谋划策方可当作报答了。” 元侃音落,叶念安未作一丝停歇就将话头接了过去,双唇连贯地未打着一丝绺。 “哎,先生才学元侃敬佩,目下朝廷内外无可委以重任者,开封府亦是手下无人。 如若我大宋欲要开疆拓土,振兴国威,须得云集天下志者,广纳贤士,奠定我大宋国力。”元侃说至此处,神色诚恳,一副正经模样。 “说起这个,念安回家途中遇见昔日故友,皆是正正经经出生行武之人。 因亲率部队遭到辽人突袭,溃不成军,游散关外。念安建议这些个朋友,不如赴京重新投军,收编朝廷。” 经这一番话提醒,叶念安猛然记起在老爷沟洞黑山岭遇到的魏敢和黑山寨史珪寨主。 一晃多日,也不知此二人是否到汴梁来寻太傅,待回到府中定要好生问一问宫大哥。 “哦?先生竟有这等血气方刚的知己。 您看,聚集在先生身边,携手共度难关的人必是值得珍惜的朋友! 先生举荐之人,万不会有甚差错。日后还请先生物色有识之士,助我成就大业!” “钩箝之语,飞而箝之。其说辞也,或同或异,全是三殿下看得起!念安定当尽己所能、鞠躬尽瘁。” ‘呼~’终于,叶念安在心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长气。 这是他以死囚身份随寇隼离开青州、回村探亲领回幼女返回汴京后,头一次无有负担的扬眉舒气。 离宫进府时,叶念安望见寇隼驾辇已停在府院外头,心中正自纳闷太傅为何不喊他一道回程,府院大门便哐当一声由内张开。 “先生!你可回来了。” 郑八正打结的双眉一下松开,满面欣喜地侧过头首大喊道,“寇爷,寇爷,莫要去寻了,叶先生回府了!” “郑兄,可有何事?”叶念安忧心忡忡道。 “郑八,你与宫燕候于门外,莫要让人进来。” 寇隼抬了抬眼皮,朝着踏门而入的郑八和叶念安吩咐道。 “遵命!”郑八躬身一俯,向外退去。 “寇某方才与陛下商议要事,竟然忘了叶先生还在偏殿一事。着实对不住呀!”寇隼微微一笑抱歉道。 “太傅莫要放在心上,念安无过闲人一个,比不得陛下的千秋事业。” 叶念安直觉气氛不对,这几句话还犯不着清人关门。 “方才,在宫门口遇到了三殿下。 三殿下与我说,他在偏殿与先生见了一面,也与先生聊了几句。”寇隼背着手踱起步来。 “正是。”叶念安如实回答。 “先生所言亦是所想?”幽幽话语,令叶念安心间一怔。 迟疑着正欲开口,却偷偷撇见厅堂一侧有人蠕出,叶念安小心翼翼抬起半首,一张陌生脸孔正徐徐逼进。 叶念安刻意掩藏着内心不安,之前的疑惑消失殆尽,徒留了惊惧、茫然。 也不敢开口,透过眼帘对着高伟身躯怯怯僵直着身体,只颤颤地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复。 “先生大名,寇太傅数次提及。 眼下世情乱哉,人心晃荡,元侃与寇太傅请先生出来,自有道理。 老夫也不兜甚圈子了,叶先生既愿辅助元侃侦破佛爷粥一案,那始末原委自然是会摸个透彻。 开封府乃汴梁政治中心,天下百姓盯着,祸乱罪手看着,明面儿上伸不开手脚,须得叶先生面儿下襄助。” 虽话有些长,却是字字锵铿。 说话至此忽被按下,转言道,“寇太傅!” “是。” 寇隼候于一旁多时,只见其双臂伸直,恭恭谨谨递上一枚物件。“叶念安听令!” “……寇太傅……这…” 乍闻寇隼厉吼,叶念安先是一脸愕然,不及一个喘息回复道,“是!小人领命!”随即双膝齐落。 “传朕口谕,即刻起,昔日李老英雄密训的一千佑紫军交由叶念安掌领,寇太傅!”赵匡义肃色凛然,尽显王者之相。 寇隼将掌中之物郑重塞进叶念安手心,眼含深意。 第三百二十一章 领 命(下)疫情反复,保重身体! 李月桐一早被喊进寇府,才进府门视线便被堂内一个约莫与条案一般高的女娃娃吸引了去。娃娃正兀自趴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掌心的拨浪鼓。 巴掌大的小鼓,覆在鼓架上的纸皮早已发黄显旧,下半面的朱漆鼓身也被湮渍的失了原本色泽,最下缘的那根细木柄显然是常经手汗捏攥浸作了铜色。 李月桐暗忖道,这枚拨浪鼓应当有些年岁了。 双儿抚着两侧缀下的弹丸,一会儿捏紧鼓柄夹在掌心轻轻旋转,一会儿左右胡乱摇晃。 弹丸敲击在紧绷的鼓面上,发出‘嗒、嗒、嗒、嗒…’沉闷而又清脆的响声,直将站立于旁正惊奇相望的李月桐吸引了过去。 李月桐不知,这是一枚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无情浩劫后,徒留给娃娃唯一带有些微故乡痕迹,些微独属于她少得可怜的记忆。 她更不知道,眼前女娃的娘亲生前也亲手缝制过一枚一模一样的拨浪鼓。只是如今,它已转作娃娃唯一念想的心爱之物。 似是闻见了背后脚步声,双儿转身抬起一汪清水投向几步之遥的李月桐,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嵌出两个浅浅酒窝。 李月桐被小双儿射来的清澈眼波‘噌地’怔住了脚步,心底莫名泛起怜爱。 就在这时,郑八从堂外大刺刺地晃进,瞧见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正直视对方而没半丁点儿声响之状,立时发声大笑了起来。 “哎哟,我说丫头,甚么时候变得这般安静斯文了?”说完,又冲着另一边贼贼说道:“双儿,快叫李大姑姑。” 听到郑八的说话声,李月桐没好气的撇去一道白眼,立马顶回道,“叫谁李大姑姑呢?” “李大姑姑!” 双儿嗲嗲的一声叫唤,差点儿没把李月桐给融化了。乖巧地喊过这声后,便立即朝郑八身处跑去,“郑伯伯,双儿叫得对不对!” 郑八蹲下身,抱起扑怀而来的叶双儿,狠狠地在她水嫩脸颊上亲了一口道:“双儿这么水灵,哪有不对的道理!” 李月桐有些愕然,没曾想郑八这个粗鄙汉子也有这么温和柔情之面,傻愣愣地从唇中蹦出道:“这是……这是…你郑八的娃娃?” 一边说,一边斜着杏眼打量起郑八怀里的叶双儿,这似曾相识的眉宇总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这丫头嘴巴可真不饶人,我郑八尚未娶妻,哪来的娃娃?这可是叶先生的掌上明珠,瞧咱双儿的水灵模样。” 郑八说着说着,适才愠怒的脸色在转头望向叶双儿时瞬息没了踪影。 “叶先生?哪个叶先先……你是说叶念安?” 李月桐话还未完,登时瞠目结舌。她似乎记起了甚么,怪不得这俊俏娃娃瞧着眉宇熟悉,原是传自她爹叶念安。 郑八方要再说些什么,堂内相继走进寇隼、叶念安和宫燕几人。 “寇大伯、宫爷爷好!”叶双儿从郑八怀中挣脱,撒开脚丫就往叶念安臂弯转去,“爹爹!” “哎哟哟,自从这双儿来了,府中几个大老爷们儿的说话声都软了几分呐!双儿,你这小嘴儿可真甜哟!”寇隼眯着双眼,笑盈盈地说道。 叶念安虽然已从身陷数月的泥潭中爬出,心绪也依旧难覆难平,却每每在双儿糯糯一声叫喊时,暂且忘却这刻在心头上的疼痛。若不是还有双儿在膝下陪伴,怕是真的再难强撑下去。 寇府堂内的几数男儿悉数收进眼前之景,内心也是随其悲痛酸楚起伏不定。除了每每将乖巧伶俐的双儿搂进怀中抱紧之外,皆爱莫能助。 眼前的李月桐,是寇隼今儿个一早差人请来的。虽不知晓此来何事,但对于这个寇叔叔的请求从来不会拒绝。 “月桐啊!寇叔叔今儿可是有事相求呀!”寇隼看到李月桐望着双儿时眼波流露出的母性光晕,顺势将话推了过去。 他寇太傅名声再响亮,府中到底只有这几个粗野糙夫,平日要务繁琐不说、加之三天两头随着寇爷走东走西,断无可能守在府中安心陪伴双儿。 这李月桐虽说平素也是男儿心性,但讲到底,终究是女孩子家,对照应娃娃这种事情希望能激出潜藏在身体里女人天生的本色性情。 “寇叔叔,瞧您这话说的。有什么是月桐能帮上忙的,您吩咐就是!”李月桐从双儿身上收回视线,约莫嚼出了几分意思。 “你看寇叔叔这里清一色光棍汉,双儿这么水灵的娃娃也不方便常带在身侧,又是叶先生的心尖肉,可不能委屈了她哟!这不……” “寇叔叔是想让月桐代为照顾双儿吗?”未等寇隼把话讲完,李月桐就急着抢去话头接了上去。 “哈哈哈哈!不愧是李老英雄的女儿,冰雪聪明,一点即通。寇叔叔没看错人呀!” 众人看着朗声大笑的寇隼,都惊奇发现,这是出了内堂后的第二次舒心展颜了。 “双儿这么讨人喜欢,月桐平日正为无聊发愁得紧,双儿正好与我作作伴!” 李月桐说完朝着双儿一个调皮眨眼,将叶念安和臂中女娃惊得相视而拥。 郑八和宫燕在身后看得、听得,这会儿又暗暗笑得,总觉得叶双儿若到了李月桐手里,不出十年就会变成李双儿。 寇隼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连连道:“好!好!” 紧接着,又将屋中之人缓缓扫视一圈后,神色一变,沉声正色道:“寇某在青州经历的这段时日虽然困顿苦闷,却是有幸结识了叶先生和郑兄这等能人豪杰助力于我。 更承蒙诸位兄弟一路追随坚守、不离不弃,寇某感激之情不甚于表。 如今官家身孱体弱,朝堂局势动荡,太子根基不固,边境又滋扰不休,放眼大宋危机四伏。于此,我豪言壮语也不多说,效我大宋忠我寇隼者,官爵仕途、名份利禄,皆非难事,诸位瞧准了办。 从今日起,有甚苦衷、有何功禄,我都与诸位一起担!且看兄弟们大展身手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中 招(上)(周末愉快~) 伏地之人听罢,周身一颤,挣扎着半仰头颅,将信将疑望向跟前。 “叶念安,还不快接旨?”寇隼在旁望得干着急,催促着提醒道。 ‘接旨?陛下?’ 饶是叶念安心里已猜出了大概,可骤然听闻寇隼此说,左侧心房仍是抑制不住向下一沉。 他着实料不到,晨间才在偏殿向三殿下元侃表过忠心,这会儿又被官家强塞进个劳什子御领佑紫军的青白玉符,张惶失措之余却又胸无成竹。 这令究竟是领还不领?!叶念安犹自于心掂量着。 他知道,自己肯定已然搅进了城里的这锅‘佛爷粥’里,如此阵势,破不破案都容不得他再动半点私念。 想到此,叶念安没奈何地滚了滚喉节,缓如临何等抉择一般,缓缓拎直躯干,踱步俯下身去,声如洪钟。 “谢陛下!小人叶念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说罢,又一连磕下三个响头,直到厅堂不复再有声响,才敢微微抬首扫视起四下。 见驾面圣本乃大事,繁文缛节之多不比寻常。 可该有的礼节一个没见,叶念安只知道踏门伊始便成了只磕头虫,跪拜磕头直如那啄食公鸡了。 转过日来,是个大晴天。叶念安不是个闲人,揣着心事上街溜达。 左首是卢小六和姜春,右手是郑八,一行人背手齐行,欲从人潮涌动的街心闹市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哎,我可警告你个馋嘴货,此地不若夔州地广人疏容你四处撒野。 不该摸的别摸,不该碰的千万别碰!”卢小六与姜春走在叶念安身后数米处,对着阿春呲牙咧嘴道。 “嘿,卢官爷您这可不对了哈,总跟小弟我较劲。我阿春怎么了?不也跟你一样是跟叶先生出来找线索的吗?” 自从姜春改变回乡追随叶念发的主意后,卢小六似是愈发看不惯他了,三天两头拿他撒气开涮。 “就你?汴京深水,远深不及人心深处。 这汴梁表面看似热闹祥和,孰知暗流如何涌动。哥哥劝你还是小心为上,莫要拖累先生坏了事。” 卢小六两颗眼珠骨碌碌一转,鼻腔里呼出一阵风来,“出了事,这里可没人兜!” 说到后处,初始挂在小六面儿上的笑颜已被肃冷拭去,姜春望见,不禁吐了吐舌头再未理会。 “郑大哥,这段时日当差可忙?”叶念安与郑八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要说衙门里头,大事无甚,小事未断。 尤是入秋以后,河北东西二路、河东路一带连遭北人滋扰,战事虽小然破搅民心。 目下,又有异人陆续潜入京城,虽未见甚么突显举动,但佛爷粥一案已将汴京闹腾地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开封府因此人手短缺,郑某被暂时谴调至府衙当差......“ “开封府缺人?”叶念安听罢,双眉蹙道。 “正是。寇爷虽与三殿下秉烛夜商过数次,可至今未获得甚有效之法。 我与师兄闲谈时曾听他言,寇爷疑是北人作祟,外攻内扰,里外夹击,意在一气呵成,灭我大宋。” 郑八本乃江湖游侠,与朝堂府衙、天下事体离得颇远。 可自从青州受宫燕相托保护寇隼进到汴梁之后,不知觉中将寇隼和宫燕平素行事之都看进眼里、记在心里,潜移墨化中早被同化,肩上也莫名多了副担子。 “郑大哥的意思,太傅是怀疑北人扰境是其早就铺排好的设局,佛爷粥乃整局之一子,意在腐蚀迷惑我大宋心脏,无形无质、无声无息间持久弥漫。 待到溃烂纵横交错、千疮百孔,疲于御敌之刻,便可里外夹击,轻松拿下,一口吞噬!!” 叶念安顺着郑八的话分析了下去,一边思忖一边自语着,直到被自己这番结论吓出一身冷汗。 郑八没有接话,只朝着叶念安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太傅与三殿下商讨此事日久却无良策。原是此粥关乎国体,稍有不慎便会覆国。兹事体大,万不可乱下定论。 思虑至此,叶念安轻轻长叹了一声。此叹幽幽不绝如缕,直绕到了郑八心底深处。 这些事日,郑八亲眼看着府衙内共事兄弟先后中招倒下,有气无力,不死不活,其状可怖,自己却使不上一分气力。 此际,闻见叶念安一声仰天长叹,心下不免滋出一抹失望,更由此激起许多年前亲见到的一桩怪事,不自禁幽幽启出口来。 “叶先生,可曾听说过南方曾生出过一种怪病?” “南方怪病?” 叶念安嘴中咕哝着,脑子里已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过了一遍。似是一无所获,才用力地摇了摇头。 “愚兄年少时生性顽皮,桀骜不驯,缺有磨砺。 十之八年随师走南闯北,云游江湖,积年累月,甚么奇人怪事自然也是见得多了。 我记得,那一年走到南方时,正缝五月黄梅雨节,日里特别闷热,气压之低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来。 然,天不见降雨,地便无收成,坊间百姓饥饿难耐,无法子只得拔根掘草以此裹腹。 日子一长,开始有人头人长疱,脚底流脓,四肢无力,全身骨瘦如柴,偏就肚圆如球。 初时腹泻呕吐,时有发热,周身疲软无力。后有人传只需多服温水,躺睡几日便有后转。 说来也怪,这一趟后便消除了别处病痛,较前似更有了精神。 可待到肚中树皮草根消化一空,百姓们又要起来挖食,日复一日,食而复食,旧痛才去新疾又至。 渐渐地,五脏六腑溃烂生疮,非是温水及一两剂药便能调理得好。 脓包不刺破,就会养痈遗患,反倒无症可对,无计可施。 最后受不了皮肉痛痒的,只得尽其溃烂,自去寻死。” 说到此处,郑八稍停咽了咽口水,“先生不觉得,这怪病症状与目下喝过佛爷粥之人病状甚为相似么?” “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只不过......”叶念安显得有些犹豫。 “先生可是想到了甚么?”郑八好奇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中 招(中) 郑八乃江湖侠士,一身武艺,胆气过人,大义当先。游走江湖多年,经验阅历自然积累颇丰。 外表看起来尚存几丝顽劣冷酷,可真要往深里究,却是个心地善良,粗中有细的汉子。 适才冷眼一瞥见叶念安眉头稍卷,便已觉出哪处不对劲来。 “郑大哥,要说这症状,光表面儿上看,确实有七八分相像。 可您需得往细了辨,除了同是肚圆如球,内脏溃烂外,两者之间大有不同。 郑兄所说乃天灾倒致的疫情,因为庄稼无有收成,百姓饥饿才四处觅食。 误嚼了树皮草根撑破肚肠,再加上梅雨节气,菌物借到人体寄生。 时日一长,便于体内如毒一般渗入皮肉脉絮,逐渐滋生吞噬五脏六腑,直致身虚内烂。 此感犹如千万把刀在腹中细细锉磨,有无数阴柔的火苗燎烧如焚,心肺刺痛灼热得绞绕一团,如蚁啃食酥而麻痹,令人说话做事皆受牵扰。” 郑八在旁听叶念安说完,心里一阵无以名状的难过。 虽然这只是他多年前的一段经历,可联想到而今汴梁城的境况,又想到受染百姓十之八九是农人。 即便当下风调雨顺,可困在佛爷粥的阴谋里不晓天日,农耕荒废为期不远。 照此下去,天下人都只顾看病保命,医治病痛,那没钱没粮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到时候,京都汴梁就是一片修罗死地,而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将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 饥寒交迫,流离失所,那不就是寇爷与官家最担心、最不忍见到的局面么? 念至此处,郑八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与叶念安抬起的双眸撞到了一起。 几人心不在焉地逛了一会儿,便又装着心事回府去。 夜深。 喧嚣繁华的京都汴梁此刻犹如千尺深潭,面儿上尚附着着最后一丝温存,然潭底暗流早已险恶地,不动声色地涌动了起来。 叶念安掐灭案上烛火,剑眉紧蹙,面如寒霜,恍若木桩一般钉在窗柩前仰望着星空,丝毫没有睡意。 翌日,天才发亮,院子里便有窸窸窣窣的琐碎细想不断传来。 叶念安合衣而躺,并未睡实,很快就被搅醒。倏地竖起身子,三两步就启开了房门。正欲启口相问,忽迎郑八一张肃脸。 “叶先生,您早啊!愚兄正想来寻你去瞧瞧你的姜春兄弟!”郑八语气有些急,似是遇了甚么棘手之事。 “阿春?” 叶念安心下纳闷,想阿春那憨货能吃能睡,会蹦会跳,能有甚么事。 有些不悦地问道,“他怎么了?” “阿春兄就在我隔壁厢房,昨晚我、卢官爷还和阿春兄一同赏了会儿月,说说说笑的倒也没看出甚么不对的地方。 这几日都是阿春兄晨起了来敲我房门,今日有些反常,我就去敲了他的房门。 可我门外敲了好一阵子,屋内也没人应,心里觉得奇怪便直接推门进了屋。 屋内乌墨墨一团,我靠床沿见阿春兄还在睡,就伸手推了推他,可他仍然未应我。 我觉得有些蹊跷,便转身来寻先生了。叶先生还是快随我去看看罢!” 叶念安被郑八扯着衣袖,一同穿过长廊,转到斜对立的另一排厢房。 阿春所在的房门正大开着,里面桌案前已站了卢小六和呼楞铁。 到了汴梁之后,姜春、卢小六和郑八、宫燕都相处得不错。 尤是阿春那憨货,打小就十分敬佩侠士、将军等出身武行之人,卢小六虽然是郑守备贴身军士,可一路上没少挖苦姜春拿他寻开心,早憋了一肚子火气。 自从与隔壁郑八做了邻居后,少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不少。 尤对郑八讲他早些年行走江湖时发生的传奇故事,欲罢不能,睡前午后更没少绕着郑燕讲与他听。 听到后有声响,卢小六与呼楞铁不约而同地回望过去。 叶念安轻点了点头,以示会意,尔后碎步挪向桌案。 桌上有一碗没喝干净的清粥,估计是吃得匆忙没吃干净,还剩了几粒米粘在碗口。 “这粥......一直在桌上吗?”叶念安偏过头问了下郑八。 “我想想......门是我推开的,当时屋内昏暗一片,我径直走到了床沿,倒真没注意桌案上有些甚么什物了!”郑八颔首思考了一番,最终说道。 “唉,唉……偶认得这碗。” 叶念安正想得出神,闻见卢小六这道惊呼,扭头望向小六。 “这碗不就是用来盛佛爷粥的么?”卢小六挠了挠后脑勺,硬挤出两抹笑意来。 “那日咱回京时不是正好遇到街心有人施发佛爷粥么? 趁着大伙儿都跪拜伏地时,偶不小心看到的,那大鼎前盛粥的碗与这一模一样。” ‘不好!’叶念安心下一惊,隐隐觉出不妙,此事忒古怪,背后一定不简单。 想着想着,又回头望了眼桌上空碗踌躇了半晌,眸中柔和光芒慢慢褪去。 半晌,只按下不安,从鼻中冷斥恼怒道,“不是再三叮嘱你们不要乱拿乱吃东西,要气死我么?!” “先生,叶先生,我看阿春兄这模样许是不全因为佛爷粥。 眼下还是先唤医诊病紧要,我去禀告一声寇爷,听听他怎么说吧?” 郑八想了想,见一屋子人也没人拿个主意,赶忙提议道。 “郑大哥,莫要心慌,还是先请大夫医治了阿春兄后,再说与寇爷听也不迟。” 叶念安犹豫着,说了一番大义冠冕的话,只想将事暂缓让寇太傅知晓。 待郑八转身走出厢房,叶念安将窗子支开,屋内瞬间一片敞亮。 恍若死尸一般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发声阿春,许是被强光照射刺激到了,此时双眼瞪得像两只铜铃。 一脸茫然地扫向立在床榻周边的几人,先是吐了吐舌头,又抚了抚前胸,咽了口唾沫竟不言语。 “妈巴羔子的,哑了么?” 呼楞铁呆呆立了老半天,好不容易见这憨货醒了,空张了下嘴又闭拢起来,腹中火气噌的一下即被燃起。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中 招(下)(快过年啦~) “呼楞铁将军起得早么!”姜春极不自在地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怒气冲冲的圆脸盘子上。 “你这厮,这会儿还他娘的寻兄弟们开心呢?!” 听到阿春吐出这么一句,卢小六直气得两颗绿豆直打转,扬高手臂眼看就要抡过去。 “唉,唉,卢官爷,你这又是要做甚?阿春犯了啥,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姜春恨自己坐躺在床上无路退,只得交叉手臂护紧头,以挡就快落下来的拳头。 “小六!”并未吱声的叶念安冷不丁哼出一句,“先把事情讲清楚!” 卢小六收紧半臂,朝姜春狠狠瞪了一眼。尔后又斜着两颗绿豆对他抬了抬下巴,满是挑衅意味儿。 此刻屋中数人又刷地一下望过来,阿春愈发摸不着头脑,只指了指自己鼻子,怯怯道,“问我么?” “说吧,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卢小六开口问道。 “昨天?”阿春木木重复道。 “昨晚!确切地说,是昨晚你我同郑大哥赏月聊完后,你回房做了甚么?”卢小六顿了一顿,急忙补充道。 “哎哟,卢官爷,我这厢房正好夹在你同郑兄的当中,我能做甚么?做甚么也瞒不地你们呐!”姜春着实委屈道。 “啰嗦个甚,你就把你回房后做的无有遗漏,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昨晚月白如脂,银银如水,你与郑兄把酒言欢,畅谈无束,我记得夔州吊脚楼里顺的那些酿酒喝掉了两坛,还记得卢官爷你聊起在江南故乡的那几年,时常替你父亲运盐不走陆路偏走水运,好让......” 卢小六听着听着,两撮短眉拧成了倒八字,心下直骂,''娘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地交待到老子头上来了。''只是肚里还思忖着,腿已不听使唤向前一个跃身,掌心死命捂住了阿春还在倒黄豆的嘴。 “唔...唔...唔唔......” “说你昨晚干了啥子嘛!” 卢小六强摁着姜春欲要挣脱的身子,自觉有些失态,口中解释着,另一只手已悄悄移至阿春的腰眼处狠劲一掐。 “我...昨晚我与两位聊罢便径直回了房。时已夜深,合紧房门时一慢两快,约莫三更吧! 往里走时,我瞥见桌上好似有东西,走近了看竟是碗还温热的粥。 聊了小半日,我肚中正小有饿意,想必定是郑大哥吩咐的,平日里他也没少照料我。” 姜春咂了咂嘴,继续道,“我也没点灯,端起立在窗下就着丝亮就呼啦一下倒进了肚。” “然后呢?”叶念安听完,冷冷问道。 “没然后啦!喝完粥我就床上一躺,睁开眼就看见先生你们几个在我房里了呗!”卢小六越说声音越轻,说到后处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方才郑大哥说迟迟未起有些担心,就来寻我问问。我们已在你床头站了小一阵子,若不是支开窗户透进强光,怕是你还在昏睡中。”叶念安轻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大致经过。 转身抄起桌案上的空碗,递到阿春面前确认道,“喝的就是这碗?” “恩。应当是。”阿春肯定道。 “那就奇怪咯~这盛佛爷粥的碗怎滴会在匝地儿喔?”卢小六望着叶念安手中的粥碗,侧首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佛爷粥的碗?”姜春骤闻自己喝的是佛爷粥,适才放松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牙中抖抖瑟瑟迸出道。 “阿春你当真没自己上街取过粥?”叶念安也有些难以置信。 “哎哟,我说先生哎,这佛爷粥可是索命粥呐,我阿春再嘴馋还能不要性命么!”姜春这回急得骨碌一下从被里跳直了身子。 门窗紧闭,又在寇府,粥能送进来,人再走出去,如此猖狂,如何做到的?叶念安苦思着,呆呆盯住粥碗不断问自己。 叶念安的内心开始慌乱,他隐隐发觉此汴梁街心闹腾了数月的佛爷粥,不仅仅是一场表面上关乎国体的阳谋,冥冥中的千丝万缕,似与这寇府里的每一人每一木都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里,叶念安失了张致。他又一次慢慢扫过面前几个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眼底掺杂了些微猜忌、怀疑和不安。就在此时,郑八怀抱着双儿走了进来。 “爹爹~”脆脆一声叫,原是双儿的声音。 “哎哟,爹爹的好闺女!”叶念安柔水一现,接住挣脱了小手扑将过来的小双儿。 “爹爹在想事情吗?”叶双儿小嘴儿一撅,甜甜问道。 “大清早的能想什么事情呀!”叶念安摇摇头。 “那爹爹是在等叔叔伯伯们一直早饭么?” “哈哈哈,走,这就事我的双儿去吃早饭!”望着小双儿纳闷而稚嫩的笑脸,叶念安彻底退出了方才的思忖,抄起小家伙就往外去。 用过早饭,几人重聚到前厅,双人在旁独自玩耍着。讨论到这粥是怎么送进房时,众人默契地停了下来沉思着。 “闭紧的房门,怎么进去呢?”叶念安双臂怀绕,犹自嘟哝着。 “推门进去呀!”双儿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 “若是门锁了呢?” “窗呀!” “窗也锁了呢?” “爹爹,你有钥匙呀!” 叶念安猛地一怔,被双儿的话惊出一头冷汗。 若是照着这个理论,有钥匙的人就成了唯一的怀疑对象。之前是宫大哥保管,郑八到寇府后就交给了郑八。前段时日郑八被调谴到开封府做事,有时候差事一多就不得及时回府,钥匙附身常有不便。 不久前,这保管厢房钥匙的事儿也就落到了叶念安的身上。所以,他自己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端粥进房的嫌疑人。 想到这里,叶念安心里越来越慌。不成!双儿说的是平素常理,最关键的是,为什么只对姜春一个人下手呢? 难不成送粥的人提前知道昨晚阿春与小六、郑兄要赏月对酒?即便如此,为何要是阿春呢?他的房间夹在三人中间,不是最深,也不是最偏...... 叶念安顿时泄了气,他心谙下手之人明明是做过选择的,却如何都猜不到原因。 第三百二十五章 苦 思(久违了~) 不成,叶念安顿时泄气,偏着头为这个明面儿上的‘合理’叹出了一口长气。 倘若按着这个道理上的‘合理’,有人明目张胆地端粥入房,再堂而皇之地抽身离开,如此大的动静,无人发现也没有破绽,事件本身就十分奇怪。 况且,下毒时间不早不迟偏就在昨晚阿春与郑兄、小六饮酒赏月当口,又能掐算人昏睡到第二日清早必能被大家及时发现,可见下手之人并非真正想置人于死地。 算计如此精准,此招定然是伺机所为。加之平日里阿春这人吊儿啷当,除了吃没什么其他本事。 对关窗锁门此等细枝末节总也是大意不走心,比较之下又是所有人里头拳脚功夫最差的,下毒之人盯紧阿春作对象,显然是经过细细观察有几分道理,下过一番功夫的。 那么以他们几个才到汴京的时间来推算,下毒之人并非是近不了身的生人。 相反,能知晓府内几个详细的作息规律及喜好安排的,应是平素与阿春相近熟识才对。 这么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一下缩小到了当初一同进京、如今又住在寇府内的这些人里头。 “啊~~~” 叶念安为自己内心的推测惊得失声喊了出来,一边摇首一边抹着额头。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叶念安站在门槛外,闭起眼苦苦思索着,双儿依偎一旁连连晃着他垂下的手臂,叶念安都毫无知觉。 呼楞铁实在看不过眼,抄起小家伙往外走去,嘴里碎碎念道:“双儿,你爹爹犯病了,咱甭理他。走,呼爷爷带你去耍!” 饶是方才设想都可行得通,那下毒之人抽身离去后,如何才能从外面闩上门呢? 从外面用刀拔开门闩倒还做得到,想从外面插上门闩却几无可能,如何做到的? 另外,下毒之人选择阿春为对象,下手后应当即时逃走,为何要费这心思和工夫去闩上房门呢? 这等笨拙招式,与毒发之时掐算得如此精准,完全格格不入啊! 其中有什么道理?特意所为莫不是要告诉我们一些甚么? 在如此危险关头,多行一举必有其效,叶念安闭目站在原地努力思忖着。 细细回想了这一道艰行,从孤身离开汴京回村探亲伊始,先是寇爷病重深夜取药方时与龙小青的官道邂逅, 后是汴梁街心酒楼呼楞铁跪求龙小青为师的不打不相识,再与此二人日夜兼程目睹了横谷寨灭亡, 于荒山野林中被猎户姜春的施舍搭救,以及再后来牵扯出来的关于姜春父子的一段段迷离身世, 南诏反军、偷三花兔耳风草、临墟县命案逃亡时,与伸出援手的成都府守备郑帅毕相遇,其贴身侍卫卢小六的加入…… 叶念安仔仔细细回想着自己与每一个人的相识经过,似乎身边每个人的出现都毫无征兆,又似乎每一段结识都被刻意安排。 虽然一路陪伴谈不上对每个人知根知底,也终究知道些微身世背景。 可除了姜春是在渭州城地的某片密林中相识,及其身陷南诏为质多年的老父之外,其余竟一无所知。 思及此处,叶念安不由得挑了挑眉。 然而,又一转念,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阿春除了憨相就是爱吃,也看不出有甚么其它坏心眼。 要么就是与小六两人天生八字不合,见面总爱斗嘴鹐架,非得吵个面红耳赤方才罢休。 可这一切,在旁人眼中或是他叶念安心里,兴许都只是适合双方相处的模式亦或趣意罢了,万不可能会激起愤恨。 如此过了小半天光景,呼楞铁已牵着双儿的小手耍了一圈回到院来,见叶念安仍在苦想从外面闩门的法子。 双儿跑过来抱着叶念安双腿要他陪着玩耍,叶念安全当没听见,脑子里只转着门闩的事。 独自站在堂屋门口,往外合起门,打开,合起,再打开,再合起,反反复复不断试验着,却依旧想不出任何能从外头锁上门闩的法子。 小家伙抱了一阵自觉得无趣,只好撇撇嘴又甩头扑向呼楞铁。 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双儿手上捏着一个用嫩竹叶编制的蝈蝈笼,有根长长的细竹篾系在笼子最顶部。 小家伙握着这根细竹篾来来回回甩着,嘴里还不断地喊:“飞,飞,飞,飞喽,飞喽,飞喽!” 叶念安又一次将门打开时,双儿的小手没握紧,小蝈笼‘咻’地一下飞进了门里头,叶念安也没注意,又将门合紧了。 “呜…爹爹,蝈笼,呜呜…双儿的蝈蝈笼……” 双儿见蝈笼夹在门缝里怎么都拉不出,捏住细竹篾着急地嚷起来。 饶是如此,叶念安似是中了邪,任凭双儿如何叫唤,都怔在原处不动弹。 小家伙见爹爹合紧门不理她,急得哭了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登时涌出两串珍珠。 小家伙仍是不放弃地转头向呼楞铁求救道,“呼爷爷,我的蝈蝈笼,双儿的蝈笼呀!” “小公子,快开门,快开门呀,你夹着双儿的蝈笼了!” 呼楞铁箭步跃至叶念安跟前,狠劲摇着叶念安的手臂,试图喊醒沉思中的小公子。 叶念安却忽然一个抖瑟,立时蹲下身去与双儿并肩。 父女俩一大一小聚目望着夹住的细长竹篾,半晌没发声响。 这刻立在角落久未言语的阿春,望见叶念安反复开关门扇认真试验的模样儿,掌心微微渗出汗来。 他着实没有料到自己半夜喝了碗粥会引至这样严重的后果,虽然他老老实实地交待了全过程,也确实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交待了,但有一件事他并没有说明白。 这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喝了,而是自打他住到西厢房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碗一模一样的粥摆在桌案。 不知不觉他已喝了老长一段时日,他一直以为大概是住进寇府后特有的待遇,也或是作为郑八的小迷弟,郑兄对他特有的关照。 ‘怎么办?此事未有告知小公子,也不知要不要紧……’阿春在心里暗暗打着密鼓。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冥 想(感谢陪伴~) ‘罢了,罢了,既然方才没说,现在也没再说的必要了。眼下紧要的还是先查出送粥之人。’阿春心下暗忖着如是安慰自己。 呼楞铁是个遇事老练之人,见回来这阵子与方才离去时并无异样,便想将众人注意力转移到旁物上去。 奈何小公子和双儿一大一小蹲地发了魔怔似的,毫无生息,便急得起身一把推开门扇,抽出了双儿的蝈蝈笼。 “且慢!”叶念安嚯拉一下直身,大声嚷道,“将军,且慢!” “小公子,这是作甚?”呼楞铁乍闻一个抽搐,不明所以道。 “双儿,爹爹也想玩玩你的蝈笼,许么?”叶念安忽而颔首对着双儿温柔斜视道。 “爹爹在做甚么?” “哈哈,好玩得很,双儿瞧瞧呗!”叶念安现出两道酒窝。 “好!”双儿接过呼楞铁掌中方才抽出的蝈笼,又递给了叶念安。 “爹爹能解开蝈笼的细竹篾么?”叶念安侧道小心翼翼地问道。 “呜……要是爹爹能再穿回去双儿就同意。”小家伙噘着嘴巴反驳道。 叶念安笑着并没有答话,轻轻解开细竹篾,将一头系住门扇横闩的前端,另一头穿过一边的门插,将整个门扇细缝穿了进去,并让双儿在门扇另一面使劲捏住。 然后自己伏身钻了出去,站在外头将门扇合紧,令双儿捏紧细竹篾往外拉。 果不其然,门扇横闩果然跟随细竹篾抽拉的方向倾斜移动着,进到了横闩口。 确实如此!就在双儿哭丧着蝈笼被夹在门扇里头时,叶念安一个惊颤,登时明白过来。 细绳、细发、细竹篾等纤细如丝的东西,都可以系住门扇横闩,从外头牵拉着将门锁上。 这也是他俯身发现两片门扇中间有隙缝,半晌没有发出声响的原由。 ‘呼~’压在心头的疑云终于被掀开一角。 “双儿,快看门从外头栓上了!”叶念安引导着双儿望向门扇。 “爹爹,双儿也要玩!太有趣了!”双儿蹬着腿,兴奋地拍着手掌。 小家伙刚说完,好像又辩出了甚么难题道,“爹爹,横闩是从里面插上了,那细竹篾该如何解下来呀?还有……” “还有甚么?”叶念安好笑道。 “还有…横闩在里面拴上了,我们怎么进去嘛?”双儿越说小嘴翘得超高。 “哈哈哈哈哈~” 叶念安狂笑不语,只一会儿工夫便取来了一柄利器,将尖利部分慢慢插进门缝,一点儿一点儿地扯开了门扇横闩。 做完这些,叶念安又不慌不忙地俯下身去,仔细观察了门扇内框两侧,果然发现了利器磨出的痕迹。 “爹爹,双儿也要玩,双儿也要玩!” 双儿瞪着两只桂圆眼,圈着嘴巴,蹬着双腿,兴奋地拍着小手。 既答应了小家伙,叶念安只好将细竹篾头塞给双儿,让她体验一次,“等爹爹进去。” 双儿安静又极有耐心地待叶念安钻进门去,又合上了门扇后,才开始拉手中的竹篾。 双儿尚年幼,手中没甚么力气,但在门外头拉了小一阵子,里头的门闩还是跟着竹篾使力的方向一点点地动了,并插向了横闩口。 “爹爹,双儿也成功了,也插上门啦!爹爹,双儿要再玩一次!”众人只听见小双儿在外面的欢呼声。 姜春一个愣神被双儿揪了回来,默默从角落走至双儿身侧,帮着小家伙拔下门闩,配合着一遍遍将门打开、合起。 心里却纳闷,从外面插上横闩后,又是如何将细竹篾解下来的呢? 双儿如此玩耍了几回,有些厌了,又想起了她的宝贝蝈笼。 姜春便顺势嚯啦一下拉开门扇,将细竹篾从横闩上取了下来。 “且慢!” 叶念安见姜春一连串动作,尤是拉动竹篾时,心中咯噔一下,立时恍悟。 ‘这不就结了?’得出了结论,叶念安有些兴奋,只是压着未显于颜面。 “阿春兄,将细竹篾穿上,合起来再推一次。” ‘嚯啦~’姜春依着叶念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一丝笑意慢慢爬上叶念安的脸颊。“双儿,爹爹与你去吃好吃的,走。” 叶念安排掉了疑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浑身像是卸了层铁甲。 众人正呆望着眼前开开合合的门扇,发着怔。一下听闻叶念安崩出这么一句,反而更想不明白了。 出了门,街上人并不多,叶念安牵着双儿的小手走到最近的一个水饮摊。 因入秋未久,白日里强光灼射下仍有些热度,双儿一屁股坐在支起的油布伞下,揩着额上的汗。 “爹爹,双儿要喝卤梅水。” “赵大哥,要碗卤梅水。”叶念安神思游离,嘴中直愣愣喊着。 “原是叶先生!好嘞,快坐。” 水饮摊的主人每天在集镇岔口摆摊,方向正斜对寇府院门,因都是当差之人,穿着衣裳不比寻常人家的常服,一眼便可认出。 平日里兄弟几个走动总要路经此地,一来二往也都熟络了。 “叶先生,卤梅水给娃娃的,您慢喝!” 赵老板拎着茶壶分别倒了一碗,放在双儿和叶念安面前,临走时爱惜地抚了抚双儿的小脑袋。 “谢谢赵伯伯!”双儿滚着桂圆眼,仰头望了望赵老板。 “爹爹,卤梅水真甜呀,您不喝吗?” 从坐进水饮摊开始,叶念安的眼神就定央央的,不知在想什么。 双儿又觉无趣,站起身推了推叶念安的胳膊。 ‘送粥之人到底是谁呢?’ 虽然已搞清楚如何在外面打开上了闩的门扇,但祸首终究还是个迷。 根据刚才反复推测试验,此番设计定然是精心布置,人也是相当狡狯。 只是这么做,是什么原因呢? 他期盼着今晚送粥之人能再次现身,可一转念,白日里大家伙聚集在前厅厢房,开关门扇做试验的阵仗,估摸那贼人应当不敢再现身。 ‘哎,敌暗我明,我太心急了。如何是好?’叶念安心里又开始沮丧起来。 叶念安正在思索,忽见不远处有个身影正走向自己,是个壮年男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 沮 丧 心中有事,眼中便容易无物。 还是双儿这丫头眼尖,远远儿就朝来人方向招呼道:“宫伯伯,是宫伯伯来啦!” “双儿和爹爹闲着喝卤梅水呐!害宫大伯好一阵找。”宫燕微微板着个脸,佯装生气道。 “方才和爹爹好一阵玩耍,双儿抽得手都酸了呢!”小不点儿撅着嘴巴,一副委屈样。“宫大伯来找爹爹有事么?” “双儿真聪明,宫伯伯要和你爹爹出去一趟。”宫燕说完,眼梢已转到叶念安才抬起的脸上。 “宫大哥,可是寇太傅有事?” 叶念安双眼有些迷茫,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门扇和蝈笼之中,神思未有拔出。 “叶先生,寇爷确实让我来寻您即刻去开封府。”听到叶念安的答话,宫燕双颊残留的笑意立时散去。 叶念安本来还是那副阴郁面孔,听到宫燕说要去开封府,倏地直起身,急急问道,“祸首落案了?” 宫燕有些歉然地摇了摇头,叶念安眸光顿时暗了下来,又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宫燕随之轻叹了口气,小心解释道,“叶先生,寇爷与三殿下都知道先生这两日为佛爷粥一事尽心尽力,午前又得出了些线头,慢慢来,急不得。 当务之急是要揪出佛爷粥之事后主谋,若能查出祸首,就能设法医救姜春兄,如此,诸事皆可因刃而解。” 叶念安听罢,眼波微动,须臾又现出犹豫。 宫燕又赶忙劝道,“愚兄认为,既然此人选择在府内行害,必然是对准了府中的某个人。 按其行事手法与行凶工具,都与这佛爷粥有干系,或许,这本来就是一波人呢?” 叶念安静默了片刻,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宫燕的衣袖,“宫大哥,我们边走边说。”说罢,转身抄起双儿就走。 二人回府放下双儿也未歇脚,便马不停蹄地前往开封府。 到了府衙外,墙根东倒西歪轰满了人,躺的、坐的、站的,露臂捧腹、吆喝呻吟,无奇不有,直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此情形,宫燕眼中立刻现出戒备,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此时府门已悄悄打开,钻出半个人来,朝着宫燕和叶念安招了招手,便将其领了进去。 人还未进堂,寇隼跟在元侃身后已迎了出来。 “拜见三殿下。”叶念安一见立时拱手作揖。 “叶先生,不必多礼。方才郑八有事告禀太傅,一路寻到了府衙,却被门外百姓团团围住,郑八担心粥毒生疾染人,更是不敢进府了。” 叶念安大惊,睁圆双眼道,“粥毒会传染?” “不知,还只是猜想。”寇隼面有难色。 “三殿下,寇太傅唤叶某前来是为何事?”叶念安思虑半晌后幽幽问道。 “哎,先生也都看到了,衙门口聚集的中了粥毒的百姓越来越多了,要么是没钱医治的,要么是医了没见好的。 昨儿半夜开始陆续围扎在府衙外头,要开封府给个说法。”寇隼捋了捋短须,叹息道。 “中毒人数骤增,病情又抑制不住,百姓们失了信心,定会将矛头集中到投毒源头,要府衙给出说法也是常情,怪不得他们。 目下揪出祸首当为紧要,可是苦无线索,无从下手。” 元侃背手慢慢踱向正堂,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道,“听说叶先生足下在老师府内也中了招?” “正是。叶某琢磨了大半日也无结果。劳烦三殿下费心了。”叶念安正提起前襟往石阶上走,冷不丁元侃会问他这话。 “人怎么样了?”元侃继续道。 “哦,人醒了,已无大碍。”叶念安如实回答。 “找出原因了?”待几人陆陆续续进到府堂倚案坐下,元侃端起手边茶盏,露出眉头一团疙瘩。 叶念安看进眼里,心下一颤,知晓三殿下面儿上是借门外围扎百性关心阿春,实际却是在质问他叶念安查办佛爷粥之事不力,在旁敲打敲打。 想到这些时日只闷头苦查,未有事无巨细向上禀示,和寇爷都未提起,别说登这开封府示意三殿下了。 念及此,叶念安站直身子,老老实实恭谨一揖,“回三殿下,没有。” “不知叶先生对此事有何看法?”元侃将茶盏轻轻搁下。 “念安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坊间染病者皆是误食佛爷粥之人,我等并无触及,寇爷府内如何会惊现佛爷粥呢? 毕竟寇府不若市井来往掺混生人,进出更是森严。” 叶念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元侃,见元侃也正看着自己,才又低首继续道, “三殿下不觉得古怪么?特意将粥毒投进寇府却又取性命,念安猜没要么是将投毒弄错了,要么就是此人知晓佛爷粥一事是由寇爷全权查办,只想给这寇府内的一干人等提个醒。” “提个醒?他们想干什么?”元侃听完从圈椅内跳起,沉着脸走向叶念安。 “小人不知。但一定是关乎大宋的大事。”说这话的时候,叶念安涌起沮丧自责。 “关乎大宋的大事?”元侃犹自重复着。 “如今敌暗我明,毒下到了太傅府内,只庆幸无人伤亡,不然小人定然愧疚一辈子。” 元侃听了之后,皱了皱眉,似乎辩出了叶念安的愧疚之意。 “叶先生莫胡思乱想,更不要怪罪自己,若信不过你,我也不会让太傅将此事托付于你。” 叶念安心虽沮丧,但心底深处总是难弃,听到三殿下如是说,便点了点头。 元侃笑着上前拍了拍肩膀,“这才是大家认识的叶先生。眼下这案子你怎么看?” 叶念安稍稍思忖了片刻,才慢慢道,“这佛爷粥背后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是些什么人,都还未知。 方才我与宫大哥大致商讨过,祸首兴许就藏匿在我等周遭。 事情经此一闹,祸首万不可能再主动现身,我等也无法坐以待毙了。恳请三殿下明示一下,念安才好明正言顺地去查。” 第三百二十八章 蹊 跷(上) 叶念安的话虽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并无底气。 “这事确实是本宫疏忽了。叶先生提醒的对!”元侃颔首轻笑道。“得空了我会让郑八调配几名差役跟着,任凭叶先生差谴。” “谢三殿下!”叶念安躬身作了个揖,又与寇隼等人寒喧几句后便回了府。 一晃几个时辰,天已落黑。 叶念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双目盯着窗柩愣愣出神。忽然,窗外闪过一抹黑影,又稍逝即纵。 叶念安未加思索,嚯的从榻上跃起打开门扇,站在廊下左右张望着。 庭外除了清冷月色以及微微摇动的树枝之外,未见任何动静。 叶念安有些扫兴,轻摇了摇头慢慢退回房间,合起门扇。 转身刹那,瞥见宽旷桌案旁竟坐了个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谁?” 隐在暗色中的黑衣人没有答话,只依稀感受到此人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 叶念安滚了滚喉节,慢慢挪近桌案,能清晰辩出黑衣人被月光镶起的半侧身体,瘦削高挺,轮廓纤细,暗暗透出一份秀气。 正当叶念安仔细打量面前这个不速之客时,黑衣人猛然直身,量另外半侧身体统统移到了静谧月光下,与之清冷一色浑然一体。 “小公子,别来无恙。”毫无温度的话,令叶念安怔怔对上了一双凤眼。 “龙殿司?怎么是你?” 龙小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背手踱向窗边。“小公子何以紧张?” “龙殿司总不能是开找念安喝酒的。”叶念安先是现出一丝戏虐,似是觉得哪里又不对,又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的攫住面前人的眼睛。 “莫非……莫非下毒之人是你?”叶念安心下一颤。 “属下以为,小公子遇事通透,洞悉万物。” 龙小青双眉微挑,再次走回桌案,右掌轻轻一扣,脸上已无一丝涟漪。 “那龙殿司深夜探访是……” 叶念安与龙小青虽是主仆关系,但两人相处时间到底不短,深知这个女人非是无聊玩弄之辈,此来定然有事。 “呵呵,小公子不必忧虑,属下这回来汴京不过是会一位故友,顺道来看看小公子罢了!”龙小青鼻息极轻,却是字字刚劲。 “龙殿司可知汴京发生的事?”叶念安终究忍不住追问道。 “三更了,公子保重。”话还未完,龙小青已如旋风一般卷出屋外,须臾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唉,龙殿司,龙……”喊着喊着,叶念安忽然想到此时此刻不宜大声叫喊惊动他人,只得悻悻闭上了嘴,回房继续躺下。 如此一折腾,夜色更深了,叶念安昏昏沉沉到了后半夜才隐隐约约有了睡意。只觉得刚刚入睡没多久,就有人砰砰砰地敲着房门。 “谁啊?”叶念安揉着惺忪睡眼。 “我是郑八,叶先生,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姜春兄吧!” “阿春?他怎么了?!” 叶念安从床上弹起,绕过桌案时,发现昨晚还空空如也的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瓶巴掌大的青白瓷瓶,也未及细看,吱呀一声,就映出来人一张焦急的脸庞。 “姜春兄一会儿捧腹喊疼,一会儿猛挠身体说痒,一刻不安宁。”郑八眉头紧锁,一副担忧状。 进到阿春厢房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大家看着床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姜春,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揉不开来。 “阿春,阿春,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哪里痒?”叶念安径直跑到床榻前,抓起姜春胳膊就要凑近看,不料衣领被人紧紧揪起,又用力往后拖了回去。 人还未站定,身前又挡起一条胳膊,随即响起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叶先生,莫要靠近,粥毒恐会染人。” “宫大哥,这粥毒乃口服而下,肢体接触应当无碍,不弄明白……” 叶念安极力解释着,可是话还未完,就见卢小六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向诸人一一行完礼后,才说道,“宫大哥,叶先生,街心广场上又有人在分发佛爷粥了,这一次,等着派粥的百姓比上次更多了。” “还是上次那些人?”叶念安迫不及待道。 “对。派粥的人都身着黑衣,黑巾蒙面,和上次一模一样。” 待卢小六说完,叶念安没有立马接话,回首又扫了一眼仍在痛苦挣扎的姜春后,才缓缓说道,“走!我们也去会他一会。”语落,叶念安撩起前襟大步而出。 没走出多远,就望见街上拥满了人,闹哄哄地围成一片。 走近一些看,这些人的举止形貌都与阿春相似,裸露出来的脸颊、手臂、肚子等,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长长短短,触目惊心。 就在此时,刚刚还嘈杂混乱的人群突然一下子静默,整整齐齐地朝着街心南面匍匐着躯体,双掌合十向下,脸上皆是虔诚。 叶念安挨着卢小六,混在人堆里也跟着学起样来,只是觉得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 “小公子,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人哟?”卢小六用手肘戳了戳叶念安,轻轻问道。 “你小点声,瞧这架势,我们可得罪不起。”叶念安眉头一皱,朝小六狠狠一瞪眼。 “唉,小公子,你要这么害怕,我们上街来干嘛呀?”小六听见有些不买账,正张嘴要怼回去,前面那片空地有人摆出了三顶铜鼎,在日光直身下正冒着缕缕热气。 尔后,有个像是头目的人慢慢走到空地三顶铜鼎前,目光逐一扫过伏地的百姓们,身后站满了侍卫。 叶念安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只觉得方才那股奇怪的香味越发浓郁,安静的人群渐渐沸腾起来。 “佛爷粥!佛爷粥!佛爷粥!” 伏地人群撑起上半身,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朝着空地上的黑衣人群呼喊着。 “小公子,快看,在派佛爷粥了!”卢小六在叶念安耳畔说完便拉着叶念安站直了身体,排进前面的队伍里头。 “一人只能一碗?”叶念安认真看着前面的人拾起铜鼎旁撂起的空碗,舀完一勺就自动向右退去,一切井然有序的样子,嘴中脱口问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蹊 跷(下) 卢小六嗤之以鼻,对着叶念安飞出一道白眼,也自顾着抄起一只空碗,慢慢跟随着队伍蠕蠕移动着。 叶念安被推着越来越靠近粥鼎中心,方才那股奇香越来越浓烈,下意识地寻找香味源头,一抬头竟对上不远处一双灵动幽深好似会说话的眸子。叶念安心房咯噔一颤,莫名腾起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 “哎,这位爷,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等着这粥救命呢,一碗肯定不够的呀,行行好,多给一碗吧!” 叶念安又回头迅速再抄起一只空碗,借着队伍推搡往前一冲,顺势跌出队列冲到一名看粥的黑衣人面前,咧起嘴,苦丧了脸,十足一副可怜相。 黑衣人未料到叶念安的不守规矩,忤在原地半晌后才反应过来道,“一人一碗,再要重新排队去!” “官爷,行行好吧,我们一家子可是等着佛爷粥救命呢!就多给一碗吧……” 小六登时会意帮腔,一应一和,排在队伍前后的百姓也起哄共鸣起来。 要说卢小六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呢,叶念安不过向黑衣人问了一句,这厮就能心领神会随声附和,成功令人群躁动起来。 如此一来,原本循规蹈矩安静领粥的队伍,片刻间变得喧闹嘈杂,几个看粥的黑衣人似是乱了分寸,眼神不安地扫向身后蒙着黑巾的高瘦头目。 叶念安用眼梢瞥着左前方的一举一动,直到一双细窄黑靴进入眼帘,才腾地昂起头,乘势一个趔趄往前一扑,手中盛满的两碗佛爷粥一滴未剩,全部掺倒在黑衣人的胸前。 “哎呀,哎呀呀,这位爷…小人……小人真是太不小心了,官爷莫要动怒,小人帮你擦干净……” 滚热的佛爷粥里慢慢升起一团雾气弥漫开来,叶念安一边说,一边捏住自己衣袖就要往黑衣人的胸上去揩,却不料对上雾气后面一双澄清又深隧的凤眼,而扑鼻浓烈的奇香此时已将叶念安整个人都萦绕围住。 两人正对峙着,黑衣人忽然蓦地瞪大了眼睛,浓密卷长的睫毛往上翘了一翘,顿时眉头深锁。 “哎哟喂,我说叶兄,你咋这么不小心呢,冒犯了官爷,别说粥了,命都保不住了!” “啊?啊呀,官爷,小人真不是故意的,官爷莫要生气,小人帮您擦擦……”叶念安假痴不癫,抬高手臂就要往黑衣人前胸逼近。 黑衣人被叶念安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退出几步,纤细身子晃动时,后腰隐隐约约甩出一枚物件。 此时叶念安距离黑衣人头目只一臂之遥,清楚看见那物件露出的一半轮廓锃亮圆滑,似呈弧形,心下又是一紧。 抬眼望去时,对面那双细眼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气,好似寒冬结起的冰棱直射过来,也正灼灼打量着叶念安。 “嚓!” “嚓!” “嚓!” 粥鼎附近的黑衣人此时已全数围了过来,纷纷拔出腰间佩刀。叶念安不管不顾,只想再凑近瞧个真切。 “哎,官爷,您别嫌弃,别往后退呐!” 二人一进一退,身动时黑衣人面上的纱巾轻轻翻动,跟着侧身动作袅袅掀起一角,现出覆在纱巾下的高挺鼻梁及朱唇一隅。 叶念安一声轻呼,像是确定了甚么一般,未再继续手上动作。 从走到街心闻到那股奇香开始,叶念安心里就开始挂满了问号。 这不是普通的奇香,除了有着专属于女人的胭粉香之外,也是一味十分难寻不属于中原的秘香。 此际亲见,叶念安心谙今日上街取粥须得告一段落,不可再续。 于是面皮一皱,又陪着笑脸,一副谦卑样。 “哟,官爷息怒,官爷息怒,小的知道规矩了,小的不擦了,不擦就是了……” 说完这句,叶念安倏地转身迅速钻出了包围圈,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墨鱼一般的黑衣人反应过来还想要追上去,却被方才那个颀长的黑衣头目展臂一拦,遥遥放走了狼狈而逃的叶念安和卢小六,只是身后那道熠熠炯光一如白日烈阳久久未散。 待二人回到寇府时,皆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的姜春已安静地蜷缩在床榻一角,不若方才狂癫,呼楞铁将军斜靠在床沿看顾着。 叶念安望着阿春此时不复痛苦的脸庞,静静出了会儿神,便反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打开门,视线就落在桌案上的青白瓷瓶上,瓶端的殷红软塞尤为刺目。 叶念安走过去,一把捞起瓷玉瓶,双眼眯成了缝,反复端说着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分明记得,昨夜昨睡前桌案上空无一物,直到…直到……龙小青这个不速之客进屋之后…… 想到这里,叶念安双眼恍然一睁,立即反转瓷瓶盯住瓶底。 果不其然,瓶底赫赫印着一个赤色的“龙”字。 叶念安又是莫名一阵心悸,他猜不到龙小青什么话也没说,只留下这个青玉瓷瓶究竟是为何,脑子里只映出方才广场街心的那个黑衣人头目和龙小青类似的装束、身材、特别的眼神,以及别于腰间的神秘物件…… “卢官爷,卢官爷……”叶念安捏紧手中瓷瓶,步了厢房扯嗓道。 “唉,唉,小公子,小六来了。”卢小六闻声而道。 “去,马上给我捉两只鸡来,鸭也行,就喂食方才拿回来的佛爷粥,养在府里头。” “嗯?小公子说甚?”卢小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重复道。 “鸡啄米,食五谷,我观它吃了这佛爷粥飞不飞,跳不跳。别啰嗦,赶紧去办!” “小公子这一招……得,小六这就去办。”卢小六似已了然,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喔~” “喔~” “喔~” …… 转过日来,天刚微亮,后院里就接二连三响起公鸡打鸣,叶念安揉着惺忪睡眼,捂紧两只耳朵蹬蹬跑到了外院。 “一、二、三、四、五、六……” 好家伙,一点吓一跳,后院木栅栏里竟关了六只公鸡,正‘咯、咯、咯’摩挲着地面引吭高歌。 第三百三十章 鸡 鸣 此正昼夜更替,天际半黑不白之时,叶念安估摸着也就快五更的时辰,面前景象灰暗不暗,着实是辩不太真切。 只在揉眼皮的当口,望见其中一只打鸣公鸡身体壮硕,犹似将军巡礼一般昂首挺立,俯望四下。 身披毛羽由深到浅,青中透蓝,蓝中含紫,一直延到顶头的大红帽上,颜色异常鲜艳,端得是一副王者气慨。 “咕咕咕~” 叶念安不由得清醒去掉大半,索性撩开前襟蹲伏半身观起热闹来。 大红帽两颗眼珠瞪得奇大,头顶鸡冠竖得笔直。两只钢爪划拉着,在鸡圈里正来回兜圈。长喙尖利,似是架着小刀瞄过每一个同伴们。 突然,一声怪叫,大红帽弓起腰,脖颈周围的软毛一层一层地竖了起来,像是斜着撑开的一把把小伞,隐隐透出毛下一片涨红的鸡皮。 稍一眨眼的工夫,大红帽已抖着翅膀,腾空跃起,就扑对面。 叶念安见大红帽气势汹汹,下嘴定是极狠,心料定是要坏事,正欲起身进到栏里去捉,撇眼间却未料那小瘦鸡竟是不慌不忙,扇着一对短翅脆叫了两声,竟然往后退开几步,轻松避过。 大红帽扑了个大空,右钢爪往后狂刨着土,‘咕咕咕’正蓄积了怒气欲要再攻。 小瘦早扇开翅膀,腾跃至半空,稳稳坐在了大红帽背上,毫不含糊张嘴就啄,只一记便啄瞎了大红帽的左眼。 大红帽顿时鲜血淋漓,吃痛地上蹿下跳,嘴里‘咯咯咯,喔喔喔~’惨嚎连篇,小瘦仍是稳坐其背,不惊不扰。 此番斗鸡鹐架场面,叶念安还是头一回见,搭在栏上的右手不知不觉松了下来,慢慢退出了栏外。 此即小瘦复又低头一探,随即又传出大红帽一声尖叫,没了右眼。 瞬间没了双眼的大红帽,抖甩着它壮硕的身躯,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而小瘦这时才笃悠悠地纵身跳下,拎直脖子无事人般轻快叫着。 “妙啊!”叶念安亲见场面几经反转,大为诧异,不禁拍手称起快来。 然而,盯视了一阵斗败躺地、痛苦呻吟的大红帽,再望望眼前这只个头不大,冲杀扑咬却狠戾异常的小瘦,叶念安的眉心渐渐粘到了一块儿,喉咙里咽着句话还未出,身后已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来。 “叶先生,叶先生,不好了,姜春兄又与昨日一般……” 叶念安心念正要喊了卢小六来问清这些公鸡的来历,小六倒先找了过来。 听闻阿春病痛异样,只得又将问话憋回肚中,紧步去了姜春厢房。 才穿过长廊,远远地就能看到房里头站了数人,叶念安拨开郑八与一同进屋的卢小六,望着阿春凌乱衣襟下扭动的身体和脸上痛苦狰狞的表情,心头掠过一丝不忍。 “何时发病的?”叶念安摁住姜春试图自残的双手。 “唉哟,叶先生,我们皆是被后院此起彼伏的打鸣声扰得梦醒,睁眼便闻见阿春兄房里似有声动,这才发现阿春兄又犯病了。”卢小六挠着头,有些不明所以。 “后院的鸡是你弄来的?”叶念安随即问道。 “正是啊,小六依着先生吩咐昨儿个提前捉了些过来,以备先生不时之需……” 卢小六想起昨日集市上白鹅老鸭、公鸡母鸡,一畜一价,就数公鸡最不费银子,也没过脑多想就全数捉了回来。这会儿回话,不免有丝心虚。 ‘喔~喔~喔~’说话间,又是一阵鸡鸣。 叶念安下意识瞥了眼窗外,此刻天光又亮白了些,却未察觉掌下摁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 众人见到此景,俱觉惊愕。 叶念安探着姜春杂乱不畅鼻息,目光深沉,肚中暗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喔~喔~喔~’ ‘喔~喔~喔~’ ‘喔~喔~喔~’ “叶先生,天亮了。” 郑八话音未落,后院鸡鸣高吭接连不绝,而姜春这刻抖动的身体较前愈发强烈。 叶念安沉吟了片刻,旋即转身吩咐道:“小六,你与呼楞铁将军速去后院扼住公鸡脖颈,不得松开。” 未消片刻,适才铺天盖地的打鸣声戛然而止。姜春被制住的动静也顿时消停了下去。 大家目睹了眼前这幕,面面相觑。 “郑大哥,劳烦您去后院让他们把鸡捉进来。”叶念安面色平静,捋开阿春额前垂落的乱发。 待几人重新进屋后,叶念安对着小六和郑八弩了弩下巴,示意将手中公鸡交递过去。 郑八从卢小六手中接过公鸡时,寇爷和宫燕也已循声而至。 公鸡脖颈失了桎梏,当下便是一声长鸣,方才已安静了片刻的姜春,果然再一次扭动起来。 “啊!!!!” 除了叶念安,余人未有准备,皆被眼前之景吓得不轻,连声大呼。 叶念安见时机已至,向郑八又一抬首,郑八会意掐止公鸡脖颈,屋内躁动瞬间一止。 “偶滴个娘,到底是咋个回事儿嘛?玄乎死人哟!”卢小六嘴唇有些哆嗦地问道。 叶念安将姜春重新扶上床,稍作安顿休整后,才缓缓向众人开口道,“我想,我应该是找到解药了。” “是啥子嘛?”不光是卢小六,其余人除了待叶念安揭开谜底,脸上满是急切而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不过,人有生老病死,本乃天理循环,无可厚非之事。 可下盅毒,在人体内种盅虫,如此被人操纵致死的手段,着实恶毒狠辣。” 音落,在场诸人半晌不语。 “盅毒?”寇隼颇感意外。 “正是。中了盅毒之人起初是没有感觉的,但依着盅虫生长的速度,不出两月,就会咬食人的五脏,慢慢痛不可忍,中毒之人便开始出现脸色青白,身体发胀,胸闷腹痛,呕吐不止。只能通过喝百沸汤稍以缓解。 这就是为何集市街心每隔七天就会有黑衣人分发‘佛爷粥’原因所在了。” “原来如此!”听罢叶念安这番解释,诸人在短暂的静默后一阵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