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 夏天的夜里,是另一种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全在院子里活动起来。这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一所大杂院,里面四合的房子,围了一个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里乘凉来了。满天的星斗,发着浑沌的光,照着地上许多人影子,有坐的,有躺着的,其间还有几点小小的火星,在暗地里亮着,那是有人在抽烟。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很明显的横拦着天空,偶然一颗流星飞动,拖了一条很长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减了之后,暗空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到人身上。院子的东角,有人将小木棍子,撑了一个小木头架子,架子上爬着倭瓜的粗藤同牵牛花的细藤,风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叶子瑟瑟作响,在乘凉的环境里,倒是添了许多情趣。 然而在这院子里乘凉的人,他们是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的是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车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担子的,而最高职业,便是开马车行的。其实说他是开马车行的,倒不如说他是赶马车的,更恰当一些。因为他在这大杂院的小跨院里,单赁了两间小房,作了一所马车出租的厂。他只有一辆旧的轿式马车,放在小跨院里;他也只有一匹马,系在一棵老枣子树下;靠短墙,将破旧的木板子支起了一所马棚子,雨雪的天气,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他是老板,可也是伙计,因为车和马全是他的产业,然而也要他自己赶出去做生意。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壮丁,成天四处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来乘凉,他也搬了一把旧的藤椅子,横在人中间躺着。他昂了头,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斗,觉得那道银河,很是有点儿神秘。同时,院邻皮鞋匠王傻子,大谈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大家也听得很入神。 这时,在巷子转弯的所在,有一阵胡琴鼓板声绕了院子处走着,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调子打着板,在深夜里拉着,那声音更是入耳。正到这门口,那胡琴变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板也换了一面小鼓,得儿咚咚,得儿咚咚地打着,大家立时把谈话声停了下去,静静地听着。等那个《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齐齐地叫了一声好,王傻子还昂着头向墙外叫道:“喂,再来一个。”丁二和还是躺在藤椅上,将手上的芭蕉扇,拍着椅子道:“喂,喂,王大哥,人家做小生意卖唱的,怪可怜的,可别同人家闹着玩。”这句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问道:“这儿要唱曲儿吗?”那声音是非常的苍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来了。”王傻子道:“来就来了。咱们凑钱,唱两只曲儿听听,也花不了什么。喂,怎么个算法?”那人道:“一毛钱一支,小调,京戏,全凭你点。要是唱整套的大鼓,有算双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样。”说着,在星光下可就看到那人之后,又有两个黑影子跟随了进来。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来。看进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短衣的男子,一个是短衣的妇人,还有个穿长衣的,个儿很苗条,大概是一位小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阵,却听到那妇人道:“我们这孩子,大戏唱得很好,你随便挑两出戏听听,准让你过瘾。”二和远远地插嘴道:“她唱什么的?都会唱些什么?”妇人道:“大嗓小嗓全能唱。《骂殿》、《别姬》、新学会的《风还巢》,这是青衣戏,胡子戏《珠帘寨》、《探母》、《打鼓骂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刚才你们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骂曹》的一段。我们这儿全是穷家主儿,可出不了多少钱,你要能凑钱,一毛钱来两支,成不成?”那人道:“呵,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没这价钱。我们今天也没生意,唱一会子该回去了。诸位要是愿意听的话,两毛钱唱三支,可是不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转身来,问道:“大家听不听,我出五分。”二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着腿道:“成啦!只差五分钱,院子里这么些个人,凑五分钱还凑不出来吗?”乘凉的人,这就同声的答应着:就是那么办罢。 那一行三个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进了院子里。王傻子立刻忙碌起来,一面搬了三条凳子让他们去坐,一面昂了头大声嚷道:“吓!大家全来听曲儿,这儿就开台了!”唱曲儿的男子道:“劳驾,先给我们一点儿凉水喝。”二和道:“凉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就更好了。”二和听说,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壶三个茶杯子出来,自然一直迎到他们面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说了一声劳驾,两手把茶壶接了过去,连连道了两声劳驾。在她叫劳驾的声中,二和像扎针扎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心里倒是一动,等到自己要去仔细看这人时,她已经把壶抱着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倒不免呆了一呆。他们喝过茶之后,就问道:“各位唱什么,我这儿有个折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儿啦?我们全不认得字,这件事可托着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吗?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小字,那不是笑话?”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处,王傻子可就塞了一个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们刚才报的那几出戏,我都爱听。”王傻子道:“唱曲儿的,听见没有?你就挑拿手的唱罢。”这句吩咐过了,只见三个黑影子,已坐到一处,同时胡琴鼓板全响起来,那调子,正奏得是南梆子。过门拉完了,那小姑娘唱了一段“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词句,正是《霸王别姬》,唱完以后,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调子,这是虞姬舞剑那一段音乐。二和本来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听完了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一声好,人随了这声好,就坐起来,那男子停了胡琴,问道:“先生,还唱什么?”王大傻子道:“别骂人了,我们这儿,哪来的先生。”人丛中有人道:“真好听,再来一个。”王傻子道:“好听尽管是好听,可也不能老唱这个。”那女孩子道:“那我们唱一段《骂殿》罢。”王傻子道:“她自己点了这出戏,那准拿手,就唱这个罢。这孩子一副好甜的嗓子,听了真够昧。”黑暗里刘姥姥坐在阶沿上,只把一柄芭蕉扇轰蚊子,拍了大腿直响,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己有多大年纪,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这小姑娘也不过十三四罢了。”那唱曲的妇人插话道:“我们这丫头十七,个儿小,瞧她不怎么大似的。”二和道:“好罢,就是《骂殿》,你唱罢。”于是胡琴响起来,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骂殿》。 他们共凑的两毛钱,只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在各人手上凑好了钱,递到唱曲儿的手上去,那妇人道:“各位还听不听?要不听,我们可得赶别家了。”大家听了,倒沉寂了一下,没有作声。二和道:“我出一毛钱,你唱一段长一点儿的得了。”那男子道:“也可以,我老两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里笑了,还没有答言,王傻子道:“谁要听你老两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干什么不好。我们就说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里来,真有那么一些子……我也说不上,反正很有点意思罢。”那妇人道:“可是她的戏,是我老两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谈这个了,一毛钱,你再让你们姑娘唱一段《霸王别姬》,末了,还是来一段胡琴。”唱曲的还没有答复呢,远远地听到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叫道:“二和可别唱了。今天下午,花钱可不少,你又喝了酒,这会子听了一毛钱曲儿,也就够了。明天早上买吃的钱,你预备下了吗?’-二和笑道:“唱曲儿的,你去赶有钱的主儿罢。我们这穷凑付,唱一个曲儿,凑一个曲儿的钱,你也不得劲儿。”那唱曲儿的三口子,一声儿没言语,先是椅子移动着响,后来脚步不得劲似的,鞋子拖了地皮响着,那三个黑影子,全走出大门去了。 二和躺着,也没有说什么,虽是在这里乘凉的人依然继续地谈话,但他却是静静地躺着,只听到胡琴板,一片响声,越走越远,越远越低,到了最后,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还在听着,但是这倭瓜棚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抖颤起来,这声音就给扰乱了。王傻子突然问道:“二哥怎么不言语,睡着了吗?”二和道:“我捉摸着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罢,咱们这卖苦力的人,可别闹上这份子戏迷,别说花不起钱,也没这闲工夫捉摸这滋味。你家老太太嚷一声,把你那毛钱给断下来了,你还不死心。”二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每天叫卖唱的叫到院子里穷开心吗?”王傻子笑道:“咱们总还算不错,坐在这里,还有人唱着曲儿伺候我们。伺候我们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人问道:“小姑娘这么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这样一位小姑娘伺候你,你怎么办?”王傻子道:“瞧了干着急,那我就投河了。今天我媳妇到娘家去了,我敞开来说,好的想不着,赖的还是把我霸占了,这辈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难受。”二和笑道:“这傻子说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王傻子道:“二哥你别胡骂人,我说的都是实心眼子的话。你现在还是光棍儿一个,假使你有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能放过她吗?你要不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刘姥姥将扇子伸到他背上,乱扑了几下,笑骂道:“这小子傻劲儿上来了,什么都说,天不早了,都睡去罢。”还是她的提议有力量,大家一阵风的就散了。 在夏夜总是要乘凉的,这也就是穷人的一种安慰。忙了一天,大家坐在院子里,风凉着,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都忘了去。到了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样的坐在院子里乘凉,然而那卖唱的,奏着《夜深沉》的调子,由胡同口上经过,可没有人再说,把他们叫进来。因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钱的。二和因为昨日已经让母亲拦阻着了,今天哪还敢发起这事呢。自此,每当晚间卖唱的经过,只好静静地听一阵子,有时,他们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门外,隔了墙去听着。那三口子的嗓音,听得很熟,他们在黑暗里随便唱一声,也知道是谁,可是他们的脸面,却没有看得出来。自己也曾想着,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才好,但是他们白天又不出来的,哪儿有机会去见他们呢?不久,天气又慢慢的凉了,胡同里的胡琴声,有时听得着,有时又听不着,后来是整月不来。 天气就到了深秋了。是一个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车站去接客,套好了马车,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坐在车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个轮子骨碌都作响,直奔前门。街上的槐叶子,带了些焦黄的颜色,由树枝空当里,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荚来,早风由树叶子里穿过,唆唆有声。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种凉意,心里头正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赶马车的大哥!”回头看时,一条小胡同口,一个蓬着头发的姑娘,满脸的泪痕,抬起两只手,只管向这里招着。二和将马带住,跳下车来,迎向前问道:“姑娘,你认得我吗?”那姑娘似乎头在发晕,身子晃了两晃,向墙上一靠,将手托住头。在她这样抬手的时候,看见她两条光手臂,有许多条的粗细紫痕,那两只青夹袄袖子,犹如美丽的物件下面挂着穗子一样,叮叮当当的垂下布片来,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夹袄,胸前的齐缝,也扯成两半边,裂下一条很大的口子。因问道:“姑娘,你怎么回事?家里有甚么人打你吗?”她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像抛沙一般,滚了下来,抖颤着声音道:“我师傅,我师傅……”她说到这里,回头看到巷子里面有人跑了来,放步就跑,却顾不得现谈话,二和跳上车去,一兜缰绳,马就飞跑上去,赶了一截马路,马车已超过了那姑娘面前去,二和回头看时,见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拿一根藤条,站在那小胡同口上,只管东张西望着。 那个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赶上了马车,藏在人家一个大门楼子下面,向二和乱招手,口里低声叫道:“喂,掌柜的,你带我跑一截路,免得他们追上我。”二和将马车赶了一截路,已是缓缓地走着,二和听了姑娘的喊叫声,就向她点点头,低声答道:“你快上来。”于是把马拉拢一步,带到大门楼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马车靠拢,就奔到车子前,两手将车门乱扯。二和一跳,向门楼子下一窜,势头也来得猛一点,向墙上一碰,咚地一声,可是他也来不及去管了,左手摸着额角,右手就来开车门。那姑娘跳上了车子,将脚乱顿着道:“劳你驾,把车子快开走罢,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二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乱,跳上车也只有兜住马缰就跑。跑了一截路,这才问道:“姑娘,你让我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她答道:“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这是笑话了,怎么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车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车站搭火车去。”二和道:“你搭火车到哪儿?”她道:“到哪儿也可以。”二和将车子停住了,回转头来,向车子里看着,问道:“姑娘,我好意把你救了,你可不能连累我。你叫我把你带上西车站,那算怎么回事?那里熟人很多,侦探也很多,你要让人家告我拐带吗?”她道:“哦,那里有侦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东城去就是,劳你驾,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东城以后,你怎么办?”她道:“我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当伙计,我找他去。”二和道:“这样说着,那倒是成。” 于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和她说话,问道:“你师傅干吗打你?”她道:“师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刚才有一个女人,也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师娘吗?”她道:“是我师娘,我师娘回来了,听了师傅的话,也打我。”二和道:“那为什么?”她低住了头,没有作声。二和道:“师傅常打你吗?”她道:“师娘常打我,师傅倒是不打我,可是这一程子,师傅尽向我挑眼,也打过我好几回了。”二和道:“你总有点什么事,得罪你的师傅了。”她道:“不,我在家里,洗衣煮饭,什么事全替他们做,出去还替他们挣钱。”二和道:“挣钱?你凭什么挣钱?”她顿了一顿道:“作活。”二和道:“你师傅是一个裁缝吗?”她道:“唔,是的。”“你家里人呢?”她道:“我什么亲人也没有,要不,他们打我,怎么也没有人替我作主。”二和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她道:“哦,对的,我还有个叔叔。”二和道:“叔叔不问你的事吗?”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二和道:“你姓什么?”她道:“我姓李。”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把马车赶到了一所空场。 二和把马车拢住,由车子上跳下来,问道:“姑娘,你下车来罢。由这里向北走,向东一拐弯,就是北新桥大街。”她跳下车来,将手埋着头上的乱发,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来:雪白的鹅蛋脸儿,两只滴溜乌圆的眼珠,显出那聪明的样子来。二和便道:“倒是挺好的一个人。”她站着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桥过去,再是什么地方?”二和道:“过去是东直门,你还要过去干什么?”她道:“不过去,我不过这样的问一声。”二和道:“你叔叔叫什么名字?”她道:“叫王大龙。”二和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你姓李,怎么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会子,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叔叔叫李大龙。”二和向她打量一遍,点点头道:“你去罢,拐弯就是北新桥。没想到为了你这档子事,耽误了我西车站一道生意,我还得赶出城去捞东车站的生意呢。”说道,跳上车去,一撒缰绳,车子掉转过头来向南走。看那姑娘时,将脚拨着地面上的石块,低了头缓缓的向北走。她没有向二和道谢,二和也没有那闲工夫,再问她向哪里去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 入门供洒扫作客宜人 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过在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变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难的姑娘,一路谈到这空场子里,也就觉得她果然有些可怜。这时虽然掉转马头,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转脸来向北看,只见那女孩子两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头,一步拖着一步的走了去。二和将手上的马鞭子一举,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别忙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女孩子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考虑,立刻跑了过来。 她走来的势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后,这就把头低了下来,问道:“掌柜的,你叫我干吗?我已经给你道过劳驾了。”二和跳下车来,笑道:“你不和我道劳驾,这没有关系。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这话有点儿靠不住吧?”她点点头道:“是的,有一个叔叔在茶馆子里。”二和道:“这茶馆子的字号,大概你不知道。但是这茶馆子是朝东还是朝西,是朝南还是朝北,你总不会不知道。”她昂着头想了一想,忽然一低头,却是噗嗤一笑。二和道:“这样说,你简直是撒谎的。你说,你打算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把脸色正着,因道:“我实对你说罢,因为你追问着我到哪里去,我要不告诉你有一个叔叔在北新桥,那你是会老盯着我问的,教我怎么办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问要什么紧?”她道:“我怕你报告警察,送我到师傅家里去。”二和道:“你不到师傅那里去,又没有家,那么,你打算往哪里跑呢?” 她听着这话,倒真个愣住了,瞪了那乌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着,将右脚上的破鞋,不断地在地面画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来了,糊里糊涂的乱走一起,你事先总也筹划了一会子,自己究竟是打算到哪儿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话,我早就逃走了。就因为没地方去,我才是在他们家里待着。”二和道:“怎么今天你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们家里,迟早得死。还有那个畜类的师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涂,先跑出来,逃开了虎口再说。我也有个想头,一来是逃下乡去,随便帮帮什么人的忙,总也可以找碗饭吃;第二条路,那不用说,我就打算死啦。别的事情不好办,一个人要寻死,没什么办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说,你师傅待你还不错吗?”她退后了两步,低了头没有作声,将两个手指头放在嘴唇皮子上抿着。二和道:“这样子说,你准是走第二条路,看你脸上,一点没有发愁的样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说是不是?”她沉郁着脸子,把眼皮也同时垂了下去,可没有答话。 二和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高升过了人家门外的高槐树上,皱了两皱眉毛道:“我不碰着这件事呢,我就不管,现在眼睁睁地看你去寻死,可没有这个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话,到我家里去一趟,我家里有个老太太,她见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劝劝你。”她道:“到你们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声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师傅家里去,我是不干的,你可别冤我。”说了这话,她向二和周身上下,全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是笑话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你师傅也关你不住,我们一个过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吗?脚在你身上,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们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里去瞧瞧,若是不好,你再走,那也不迟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么买卖也不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车。”说着,就上前把车门打开了,而且还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车,由车门子里伸出了半截身子,向二和道:“你若是把马车向我师傅家里赶了去,那我就会跳下来的。”二和道:“你这位姑娘说话,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马车,是你自己找着来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来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该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个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我回去。掌柜的,劳驾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车子,一鞭子赶了马车就跑,因为是一径的跑着,也就没有功夫来和她说话,到了家门口,把车子停在门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开了车门下来,直向小跨院子里丁家走去。在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对了外坐着,二和道:“妈,我告诉你一段新鲜事儿,我带着一位客来了。”那位老太太扭转身来,尖削的脸上,闪出了许多皱纹,戴了一把苍白的头发,不住的微微的摇撼着,这是表示着为人受刺激太深,逼出来的一种毛病。她虽是站起来了,但还依旧仰了脸看人,由这里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个双目不明的残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亲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两招手,因道:“请你过来见见,这是我妈。”那姑娘走了过去,叫了一声老太,丁老太就伸出右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却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轻轻地抚摸一番。因笑道:“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你老坐着吧,先让我把一段子经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再让她说她的。”丁老太就弯了腰,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两下,笑道:“小姑娘,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她说完了这话,自己慢慢地走到对过的所在,弯了腰,伸着两手,在各处摸索了两三下,果然就让她摸到了一把小椅子,然后坐下。二和在墙上钉子上,取下了一条半干湿的毛巾,在额头上乱摸擦了一阵,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叙述了一番。 丁老太虽然看不到来的贵客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谁说话,她就把脸朝着谁。等二和把话说完了,这就将脸一转,朝到那位小姑娘,笑问道:“我儿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吗?你贵姓?我应当怎么称呼呢?”她道:“您太客气,还说这些啦。我姓王,师傅替我起了个名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这样叫着。扫地抹桌,洗衣煮饭,什么全叫我,我真腻了。我在家的时候,小名儿叫小四儿,您就叫我小四儿罢。”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妈妈有一句便说一句,就别发牢骚了。”丁老太将脸朝着他道:“二和,你还没有作买卖啦,我听这王姑娘的话,一定很长,你先去找一点生意,咱们等你回来。”二和向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我妈在这里谈谈,等我回家来了,你才走开。我妈眼睛看不见,你要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来道:“你放心去作买卖罢,我这满市找不着主儿的人,会到哪儿去?”说道,还向他露齿一笑。二和走到院子里了,回头看到了她这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透出雪白的牙齿来,又把那乌溜的眼珠对人一转,这就不觉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么啦,没听到你的脚步响?”说道,扬了脸,对着院子。二和道:“忙什么,我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别走,走了,我是个漏子。”于是取下头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点个头,可是不知他有了一个什么感想,一转念头,将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了。 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谈话,一面打量他们的家的屋子。这里是两间北屋,用芦苇秆糊了报纸,隔了开来的,外面这间屋子,大小堆了三张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变成黑黝的铜五供,右角一个大的盘龙青花破瓷盘,盛了一个大南瓜,左角堆了一叠破书本,上面压了一方没盖的砚池,笔墨账本又全放在砚池上。那正墙上,不是字画,也没供祖先神位,却是一个大镜框子,里面一个穿军服挂指挥刀的人像。那人军帽上,还树起了一撮绒缨,照相馆门口悬着袁世凯的相片,就是这一套。这人大概也是一个大武官,可不知道他们家干吗拿来挂着。其余东西两张桌子,斜斜的对着,盆儿、罐儿、破报纸、面粉袋、新鲜菜蔬、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东西都有。两张桌子下面,却是散堆了许多煤球,一套厨房里的家伙。连煤炉子带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间,再加上两条板凳,简直的把这屋子给塞满了。 丁老太因为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正垂了头,静心静意,向下听着,并不知道她在察看这屋子。约摸有大半个钟头,月容把她的身世全说过了,老太点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回事,等我们二和家来,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么都会作,我家里油盐白面,全现成,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来,才可以作饭,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了。往日,他没作完买卖,也赶回来给我作饭吃,要不,事先就留下钱在面馆子里,到时候让面馆子送面来。别瞧他是个赶马车的,他可知道孝顺上人,唉,这话提起来,够叫人惭愧死了。你瞧见上面那一个大相片没有,那是我们二和他父亲。二和的老爷子官大着啦,作到了上将军,管两省的地方。二和的父亲,是老爷子的长子,三十岁的人,除了原配不算,连我在内,是八个少奶奶,把一条性命,活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儿女,他花了几千块,硬把我强买了来。作第四房。上辈老爷子,和二和的老爷子,是一年死的,整千万的家财,像流水一样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没有丈夫,能摊着我得多少钱?我带了这个儿子,分了两千块钱,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坐吃山空,两千块钱够什么?把我私人藏着的一点首饰.全变卖完了。到了前两年,孩子也大了,浮财也用光了,我两只眼睛也瞎了。我们那位大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光花不挣的舒服日子,钱也完啦,就把最后剩下的一所房,也给卖了去。我本来也不想分他丁家财产了,人家说,我们上辈老爷子,共有九个孙子,就是我们这孩子分得太少,这才托人去说,就是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点给我们。丁家人,比我穷的还有呢,早把钱抢了个空,分给了我们一辆马车,一匹老马。我说,这是给穷人开心,穷得没饭吃,还坐马车啦?二和可就信了街坊的话,把马车拖回来了,就凭了这匹老马,倒养活了我这老少两口子过了两年。”月容笑道:“那么说,丁掌柜的倒是一位贵公子啦。”丁老太道:“贵公子怎么着?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给人赶马车吗!”月容道:“您这话倒是真的,我只说了我在师傅家的事,没说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来,就可以把这话详详细细地对您说了。”两人这样一谈,倒是很高兴,也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客。 过了两三小时,在外面赶马车的丁二和,对于家里这一位客人,实在不放心,拉了一笔生意,赶快的就赶回家了。马车放在大门外,他手上拿了一个马鞭子,大开着步子,就向院子里走,看到王月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啦,你先买一点儿东西吃,我这就送你去,你可别……”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前来,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跨院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桌子烂板凳,全理齐了,放到墙角落里。院子里有几只鸡,全用绳子缚了脚,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炉,还有一张条桌,全放在屋檐下来。煤炉子上烧着一铁锅开水,桌上一块砧板,撑了好些个面条子,在那里预备着。几只碗里,放了酱油,醋,葱花儿,还有一只碗,放了芝麻酱、甜酱,一个碟子,切了一碟盐水疙瘩丝儿。再向屋子里一看,全改样啦,那张条桌同作饭家伙全搬出去了,屋子里也显着空阔起来。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扫得镜子似的,不带一点脏。左边的桌子空出来了,只有一把茶壶,两只杯子,正中桌上,书理得齐齐的,笔砚全放在犄角上。院子里有两瓦盆子鸡冠花,压根儿没理会过,这会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干净了,放在桌上五供旁边。母亲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干净了,这是谁收拾的?”月容道:“掌柜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没有多大功夫,还没有收拾得好。掌柜的,你这就吃饭吗,什么全预备好啦。”二和拿了一条马鞭子,只管向屋子里外望着,简直说不出话来啦。 丁老太道:“这位姑娘,为人真勤快,自从你去后,她就作得没有歇手。”二和道:“这可真难为人家,我们要怎样的谢谢人家呢?”这句话没说完,月容把一只破旧的铁瓷盆,舀了热水,连手巾也铺在水面上,这就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你先来洗把脸。”二和将马鞭子插在墙窟窿眼里,两手乱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是一个客,我们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这没关系,我在师傅家里,就这样伺候师傅惯了的。”说道,她将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走开了。二和洗着脸,水哗啦子响,丁老太就听到了,她说:“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多会当家过日子,我要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这个家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还是一位客呢,你一回来了,茶是茶,水是水的,忙了一个不亦乐乎。”二和心里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儿来的茶?一抬头,却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哟了一声道:“姑娘,这可劳驾劳驾。”月容站在门外自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丁老太道:“二和,刚才你一进大门,就嚷着有了办法了,你所说的,是有了什么办法?”二和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车站上,也是听到伙伴里说,妇女救济院里面,就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女人。若是这位姑娘肯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活做,将来可以由院里头代为择配呢。您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到那里面去了,无论这姑娘的师傅,是怎么一位天神,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亲只管说话,一不留神,刚才的那一盆脸水,却让人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干净,月容把两碗下得了的面条子放在桌子上,而且还搀着丁老太到桌子边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手中,笑道:“老太太,我这分手艺可不成,面条,全撑得挺粗的一根,你尝尝这味儿怎样?”二和两手一提裤脚,张了腿在椅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夹子面,弯腰就待向嘴里送去,可又忽然把筷子放下,望了她道:“这位姑娘你自己怎么不吃?”她道:“我吃。啦。”她捧了一碗面,在廊檐下举了两举,笑道:“我在这儿奉陪啦。”二和笑道:“这可不像话。就算我们这是一张光桌子,我们娘儿俩全坐在这里,正正经经的吃面,你累了大半天,让你坐在院子里吃,就是不让别人瞧见,我们心里头也过不去。”说着话自己可就站起了出来,把她那碗面接到手上,向屋子里端了去笑道:“这一餐饭,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等我作完了下午两趟买卖,好好儿来请你一请。”二和说着话,可就把那碗面,放到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条凳子,放在横头,将手连连拍了凳子两下,向她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月容将牙微咬了下嘴唇低头坐下。二和点点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你作的面,作得很好,请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头吃面,却没有说什么。 二和虽不是正面的朝她望着,可是当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偷着看她脸色一下,只看她圆圆的脸儿,头上剪着童式的头发,现在不蓬了,梳着光滑滑的。两鬓边垂了两仔长的垂鬓,越是显着那脸腮上的两片红晕,成了苹果般一样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虽然为了工作太多,显着粗糙一点,却也不见得黄黑,而且指甲里面,不曾带了一丝脏泥。记得小时候,常和一位刘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样子,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这位王姑娘的头可就更抬不起来了。丁老太听到桌面上静悄悄的,这就问道:“二和,那救济院的事,你得和这位姑娘谈谈,看她是不是愿意去?”月容道:“我早听到了,我只要有个逃命的地方,哪儿也愿意去的。吃完了饭,就请丁掌柜的送我一趟罢。”她说着,就仰着脸望了二和,等他的答复。她心里大概也很高兴,以为是得着一个归宿之处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 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 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家里会来了这么一位女客,这是想不到的事。自从脱离大家庭以来,仿佛记得没有吃过这样一餐舒服的饭,可以不用自己费一点心力,饭碗放在桌子上,扶起筷子就吃,觉得自己家里,真有这样一位姑娘,那实在是个乐子。虽然家里多这样一个人吃饭,不免加上一层负担,可是一个小姑娘,又能吃多少,她若是愿意不走,把她留下来也好。因为如此想着,所以月容说上救济院去的话,就没有答复。 月容向他看看,见他吃着面,只是把筷子夹了两三根面条子,送到门牙下,一截一截地咬了吃,咬完了两三根面条子,再挑两三根面条子起来咬着,两只眼睛,全射在桌子中心那盐水疙瘩丝的小碟子上。心里一转念,是啦,人家家里,突然的来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可担着一分子干系。这事要让自己师傅知道了,说不定要吃一场飞来的官司,还要落个拐带二字,人家怎么不透着为难呢!人家顾着面子,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叫客快点儿走,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说出口来,自己知趣一点儿,就说出来罢。于是掉转脸,对了上座的丁老太道:“您这分恩情,我现在是个逃难的孩子,也没法子报答,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到您府上来,给您磕头。”丁老太放下筷子,顺了桌沿,将手摸着过来,摸到了月容的手胳臂,就轻轻地拍着道:“好孩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为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彼此帮忙,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我们这样小小的帮你一点忙,算得了什么,将来也许有我们求到你府上的时候,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就是了。”二和觉得母亲这种话,劝人家劝得有些不对劲,便端起手上的面碗,连汤带面,稀里呼噜,一阵喝了下去。月容看到,连忙将筷子和碗同时放下,站了起来,笑道:“还有面啦,我去给你盛一点。”二和道:“饱啦,劳你驾。”月容站在桌子角边,对他望着,微笑一笑道:“在外面忙了这样一天,饭又晚了,再吃一点。”二和看了她这样子,倒不好拒绝,因笑道:“也好,我帮着你,一块来下面罢。”说着,同走到屋檐下来,月容捧了他的碗,放在小桌上,还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小报,将空碗盖上。二和退后两步,两手互相搓着,望了她微笑道:“姑娘,你作事真细心,把空碗放在这里一会子,还怕吹了灰尘进去。”月容笑道:“让你见笑,我白小就让人家折磨得。”她口里说着话,把砧板一块湿面,赶忙的搓搓挪挪,撑起面来,还回转头来向二和微笑道:“下撑面总要现撑,一面撑着,一面向锅里下去,若是撑好放在这里等着,就差味儿。”二和道:“人少可以,人多撑面的人可得累死。”月容笑道:“无论什么,全是一个惯,我在师傅家里,就常常给他们一家人撑面。累死我倒不怕,就是别让我受气。”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二和看了人家这一副情形,只好把两手挽在身后,来回的在院子里徘徊着。月容手脚敏捷的煮好一碗面,满满的盛着,刚待伸手来端碗,二和口里说了一声不敢当,人就抢过来,把碗端了去。放到屋里桌子上以后,看到月容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面了,这就整大夹子的挑了面条子,向她碗里拨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着跑进屋子来,将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我早就够啦。”丁老太道:“你在我们家吃一顿饭,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若是不让你吃饱,我们心里,也过得去吗?”二和笑道:“若是这样子请客,咱们家虽穷,就是请个周年半载,也还请得起。”丁老太道:“真的,让人家替咱们忙了大半天,也没让人家好吃好喝一顿。”月容道:“丁掌柜帮我一点忙,把我送到救济院,弄一碗长久的饭吃,那也就得啦。”丁老太道:“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只惦记着到救济院去,你快点儿吃饭,吃完了饭,你就赶着车子把人家送了去罢。”月容本是坐在旁边,低了头吃饭的,听了这话以后,立刻放了筷子、碗,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道:“丁掌柜,我这里先谢谢你了。”二和也只得放了筷子、碗,站将起来,因向她道:“这点儿小事,你放心得了,我马上送你去。不但是送你去,而且我还要保你的险,那救济院里是准收。”月容听说,又向他勾了一勾头。二和心里,这就连转了两个念头,说送人家到救济院去,是自己出的主意,现在不到半点钟,那可转不过口来。再说到瞧她这样子,那是非常的愿意到救济院去,自己又怎好去绝了人家的指望呢!如此想着,就对她道:“好的,姑娘,你自己舀一盆水,洗把脸,喝一口水,我到外面套车去。”他说着,把面碗放下了,自到门外去套车。 还不曾出得院子呢,有人叫了进来道:“二哥,在家啦?买卖来了。”二和看时,是同行陈麻子,他家相距不远,就在本胡同口上。二和道:“家里喝碗水。”陈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答道:“呵,你这院子里开光啦,你真是里外忙。”二和见他麻脸上的两张薄片嘴,一连串的说着,这倒不好让他进屋子去,便道:“多谢你的好意,既是有生意,就别耽误了,上哪儿呀?”陈麻子道:“就是这胡同外面那座大红门里面,他们要两辆马车,游三贝子花园去。”二和道:“出外城啦,什么时候回来?”陈麻子道:“有一点钟,向坐车的主儿要一个钟头的钱,你怕什么,走罢。”他说了这话,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二和被他拉到大门外,笑道:“我丢了帽子没拿,你等一会儿。”说着,向院子里跑了进去。走到屋子里,见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于是低声向她道:“这可对不起,我有一趟城外的买卖,立刻要走。”月容笑道:“掌柜的,你自便罢,我在你府上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送我。”丁老太道:“我先留着这姑娘谈谈。”二和怕陈麻子进来,在墙壁钉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门去。 陈麻子所告诉他的话,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这一天,只要生意上多挣几个钱,明日早上,就耽搁一早也没关系,于是定下心,把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这几位游客,偏是兴致甚好,一直游到下午七点钟,才到家。 二和赶着马车回来,已是满天星斗。自己也是着急于要看看月容还在这里没有,下车也来不及牵马进棚子里去,手上拿了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里来。只见屋檐子微微的抽出一丛泥炉子里的火焰,虽是黑沉沉的,显着院子里宽敞了许多,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这一番功劳不能够忘记。外面屋子里也没点灯,只是里面房间里,有一些浑黄的灯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着,于是缓缓的走到廊檐下来,听她们说甚么呢?这就有一种细微的歌声,送到耳朵里来,这词句听得很清楚,乃是“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正是自己所爱听的一段《霸王别姬》。这就不肯作声,静静儿的向下听着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听,而且还十分耳熟,直等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着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声,滴咯滴咯儿隆,隆咯隆咯儿咚,这岂不是《夜深沉》!在唱着胡琴腔的时候,同时有木板的碰击声,似乎是按着拍子,有人在那里用手指打桌沿。直等这一套胡琴声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来道:“哦,唱得真好。”随着这句话,就一脚跨进屋门来,只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影子,由桌子边站了走来,暗影里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哦,王姑娘,你还会唱戏?”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受人家管了,心里一痛快,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了。你们老太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早睡着了,我…个人坐在这里,怪无聊的,随便哼两句,让你听着笑话。”她口里说着话,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盏煤油灯,给点着了。 二和在灯光一闪的时候,看到那娇小的身材,这让他想起星光下一段旧事,便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会唱戏?你学过这玩艺儿的吗?”她在桌子边站着避了灯光,不由得低下头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壶,自己觉得把话问得太猛浪了,于是搭讪着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会客人,于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面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着一点头道:“劳驾了。”二和一抬手道:“我记起来了,一点儿没有错!夏天,你在我们院子里唱过一晚戏,你唱得真好,我永远记得。不想咱们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说得高兴了,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微扛了肩膀,有说不出来的那一种快乐似的,只管嘻嘻儿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红了,只是低了头,将一只手去慢慢的抚摸着桌沿。二和这才看出来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着的对她道:“这要什么紧,我们赶马车是糊嘴,你卖唱也是糊嘴,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她这才低声答道:“我不敢告诉你是学什么,就为的是这个。丁掌柜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济院里去,可别说出来,我觉得真是怪寒碜的。”二和端了一张方凳子在房门口放下,然后又端了那杯茶,朝着她慢慢儿的喝。她忽然身子掉正过来,向二和望着,沉住了颜色道:“丁掌柜……”说着这话,突然的把话止住,而且将头低下去。 二和虽然不敢正眼的望着她,可是这话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着茶碗,慢慢儿的向嘴里送着,缓缓的道:“那没什么要紧,我答应了你的事,迟早总得替你办。”月容道:“不是那话,你想不到我是一个卖唱的人吧?”二和见她两手反撑了桌子,背着灯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够难为情的了,便站起来道:“倒是没有想着。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卖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为你那天在我们这院子里唱过一回之后,我们这院子里人,全都成了戏迷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些个钱,可以天天叫唱曲儿的到家里来,所以当你们这一班,拉着弹着,由胡同里过去的时候,我就老是跟了他们走,有时候还走着很远的地方去。你唱的声音,我是听得很熟,可是我还没瞧见过你长的是个什么样子。”月容本就低着头的了,听着这话,不觉噗嗤一声笑着,将头扭了过去。二和见她这样不好意思,更觉得心里有些荡漾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终把脸朝了那边,也不掉过来,这样,彼此寂然的对立着,约摸有六七分钟。 丁老太在里面屋子床上,翻了两个身,嘴里哼哼有声,二和这才发言道:“妈,你又不舒服啦?”随着这话,他就走了进去。月容一人在外面屋子里,就靠了桌子角坐下,也是这一天实在是疲劳了,不知不觉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闭眼稍微休息一下。朦胧中觉得这桌子摇撼了一阵,便抬头向前面看着。二和已是将两条板凳,架了一块板子横在堂屋中间,板子上铺了一床薄被。月容站起来,打了两个呵欠,立刻将嘴掩住,笑道:“又要劳你的驾,我自己会来铺床。”二和道:“不,这是我搭的铺。你一位大姑娘家,怎好让你住在外面屋里睡,你别瞧我家穷,还有一张大铜床呢。”月容道:“向来丁掌柜在哪儿睡?”二和道:“你不瞧见屋子里有一张小土炕吗?我向来就睡在那儿。”月容道:“把你揪到这外边屋子里来,倒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我不能让客人在家里熬一宿。”月容道:“老太太向来一人睡在床上的,今晚上又不太舒服,我怎好去打搅她,我在炕上睡罢。”二和道:“这可以听你的便。”说着,举起两只手,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月容抬起一只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因道:“你为我受累了一天,这会子该休息了,我这就进房去了。”二和道:“里面屋子里,请你别熄灯。桌上有一壶茶,是拿一件大棉袄包着的,假如半夜里我们老太太要喝茶,请你倒一杯给她喝,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睡罢。”月容虽然觉得他最后两句话,是有点赘余,但是自己要睡,人家也就睡,不便我问,自进里屋,掩上屋门睡了。 二和这方搭床的板子,正是屋子里开向院子里屋门,现在睡下了,屋子门可就不能关上。将一床被,半叠半盖的躺着,没有枕头,只好脱下身上的衣服,作了一个大棉布卷塞在垫被的下面,把头枕头。这一天,早上把东北城跑了一个来回,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个来回,也就相当的疲倦。何况为了月容,心里头老是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牵挂,总觉得安置没有十分妥当,作什么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这时头靠了那个卷的衣包,眼对了里面房门望着,他心里就在那时想着,假使自己有一天发了财,把这间房当了新房,那就不枉这一生了。不过像王姑娘这分人才,要她作新娘子,也不能太委屈了,必得大大的热闹一下子。 心里这样想着,眼面前可站着一位新娘子,身上穿了红色的长衣,披了水红色的喜纱,向人微微的一笑。耳边下兀自有音乐响着,但是卜卜呛呛的,却有些不成腔调。这就忘记了自己是新郎,也禁不住发脾气喊起来,为什么音乐队这样的开玩笑。不想这一声嚷着,自己也醒过来了,是墙外面有敲更的经过,是那更梆同更锣响着。于是转了一个身朝里睡着,心里也正责骂自己,未免太不争气,家里来一位女客,立刻就想把人家当新娘子。可是月容倒很赞成这个办法,对他道:“你不要送我上救济院,我们逃跑罢。”说着就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赶,两个人拼命地跑,后来索性牵了月容的手跑。所跑的正是一条荒僻的大街,刮着大风,飞着雪花,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样,尤其是自己的脊梁上,直凉透了肺腑,站着定了定神,自己并没有站着,却是躺在门板上。那院子里的风,呼呼的向屋子里面灌,吹得脊梁上,犹如冷水浇过,所以把人又惊醒了,于是一个翻身坐起来,定了一定神。今天晚上,怎么老是作梦?这可有些怪了。记得桌上还放下了一盒烟卷的,这就走过去向桌面上摸索着。 不知道怎么当的一声,把桌上一只茶杯子给撞翻了,自己啊哟了一声。接着便是咿哑一声,原来房门开着,闪出一线灯光来,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门,在那里站着。二和道:“你还没睡着吗?准是认床。”月容笑道:“我们是什么命,还认床啦?我想你在外面屋子里躺着,忘了关门,仔细着了凉。我把你挤到外面来,怪难为情的,可是你老太太睡着了,我又不便叫你。”她说着话,就抱了一床小被出来,放到板子上。二和也摸着了火柴,把桌上的灯点了,见她睡眼的蓬乱着一头头发,衣服单单的,又有几个破眼,直露出白肉来。在灯下看到她这种样子,心里未免动荡了几下。月容见他望着,低了头,就走进房去,两手要关上房门的时候,还在房门缝里,同二和连连点了几点头,然后在她微笑的当中,将门缝合上,两个人就在门内外隔开来了。二和当时拿了火柴盒在手,一句什么话也说不出,这时门合上了,才道:“喂,王家大姑娘,你把被给我了,你就别在炕上睡了。”月容道:“我知道了。掌柜的,你可把门掩上一点,别吹了风。”二和答应了一声,自擦火抽着烟。丁老太太咳嗽了几声,隔了屋子叫道:“二和你还没睡啦?”二和道:“我刚醒,抽一枝烟卷就睡。您好一点儿了吗?”丁老太道:“好些了,多谢这位王家姑娘,给我倒了两遍茶。别搅和人家了,让人家好好的睡一会儿罢。”二和静静的抽完了那枝烟,将两床被一垫一盖,却是睡得舒服一点。心里也就想着: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套车,送她上救济院去。好好的睡一觉罢,只要把她送走,自己心事就安定下来了,睡罢。这样决定了,口里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四百数十,这就有点儿数目不清。 直等这耳朵下听到呼呼的风声,起来一看,天色大亮,那邻院的树叶子被风吹着,只管在半空里打旋转,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沉的。这也就来不及作什么想头,到院子里马棚子里去,把马牵出来,将车套好。一回头,月容把头发梳得溜光,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胁下又夹了一个小布包袱。二和道:“你还带着什么啦。”月容道:“这是你送我的一点儿东西,我带去作纪念品。”二和也就仿佛着曾送过她一点东西,便点头道:“你记得我就好。你到院子里去以后,我还可以让我们老太太常常去瞧你。”月容低了头没作声,自开了车门子,就钻了进去。二和道:“姑娘你也真心急,我车子还没有套好呢。就算我车子套好了,你到大门外去上车也不迟。”月容道:“你外面院子里街坊多,我不愿意同他们见面,你快一点儿走罢。”二和一听这话,觉得这个人太狠心,母子两个人这样款待她。她竟是一点留恋之心没有。一赌气,拿着马鞭子,就跳上车去,口里喝了一声道:“畜牲快走!”那马似乎也生了气,四蹄掀起,向前直奔,就要把这位刚脱樊笼的小鸟,又要送进鸟笼子去了。 第四回 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 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 丁二和无故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个少女,本来也就知道事出偶然,并没有什么情爱的意思,及至听到她唱戏,正是自己倾慕的一个人。原来自己料着,一个赶马车的人,是没有法子同这唱曲儿的人混到一处去的,自己追着她们后面听曲子,那一种心事算是作梦。现在这女人到了家里,他的那种侥幸心,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只管催了走,所以他气极了,挥着马鞭子,就打了马跑。赶马车的人,自然坐在车前面那一个高高的位子上。马跑得太快了,他只管在车子上颠簸,不想车轮子在地面碰了一块石子,打得车子向旁边一歪,连人带马一齐全倒在马路上。忽然受了这一下子,着实有点害怕,等到自己睁眼翻身一看,不想还是一个梦。摔下地来,那倒是不假,因为那搭铺的门板,未免太窄,自己稍微疏点儿神,就翻身滚下来了。于是坐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自己这也就想着:这也不能说完全是梦,本来已经和王姑娘商量好了,第二日早上,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济院去,现在天快亮了,约定的时候,也就快到了。想到这里走出院子去,四周望了一望,然后走回院子来。 不想在他走进门来的时候,月容也起来了,站在桌子后面,向他笑道:“你准是惦记着你老太太的病,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觉醒过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翻过身,睡得香着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开门出来。”二和听说,走进里面屋子里去看看,果然母亲是侧身躺着,鼻子里还呼呼打鼾呢,于是放松了脚步,又悄悄的走了出来。月容道:“掌柜的,你要是没有睡够,你就只管睡罢,我这就去给你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作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们作活,我真过意不去。”月容道:“哟,你干吗说这样的话,就怕我年轻不懂甚么,作得不称你的心。”她这样说着,可就走到屋檐下去,先把炉子搬到院子中心,将火筷子把煤灰都捣着漏下去了,于是在屋角里找了一些碎纸,先塞炉子里去,然后在桌子下面,挑了些细小的柴棍,继续着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里站着的,这时就搬了一张矮凳子,在院子里坐着,两腿缩起来,把两只手撑在自己腿上,托住了头,向她看着。她不慌不忙的把炉子里火兴着了,用洋铁簸箕搬了有半炉煤球倒下去,接着将炉子放到原处,找了一把长柄扫帚,就来扫院子。二和这就起身把扫帚接过来笑道:“你的力气很小,怎么扫得动这长扫帚呢,交给我吧。”月容道:“你一会儿又要出去作生意的,在家里就别受累了。”二和扫着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位老太太,双目不明,什么也不能干,平常扫地作饭,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檐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屉里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的洗着。手里作活,口里谈话,因道:“掌柜的?你不能找个人帮着一点吗?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个人。” 二和听了这话,将地面上的尘土,扫拨到一处,低了头望着地面,答道:“谁说不是。可是我们赶马车的,家里还能雇人吗?”月容道:“不是说雇人的话,你总也有三家两家亲戚的,不会同亲戚打伙儿住在一块儿吗?”二和将扫帚停了,两手环抱着,撑在扫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们是同病相怜吧。我倒不是全没有亲戚,他们可是阔人的底子,有的还在住洋楼坐汽车,他肯认我吗?有的穷是穷了,我还能赶马车,他们连这个也不会,当着卖着过日子。有钱的亲戚找他们,他们欢迎,我干着这一分职业,他不怕我借光吗?再说,他们只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像我这样当马夫的,那算是当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着我,那就老远的跑了走,我们怎么和他打起伙来?” 月容道:“你这人有志气,将来你一定有好处。”二和笑道:“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在大街上拾得着金子吗?”月容道:“不是那样说。一个人总要和气生财,我第一次遇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个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这院子里唱曲儿的时候。”二和笑了,将手上的长扫帚,又在地面上扫了几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并没有瞧见你,你倒瞧见我了?”月容道:“当晚我也没有瞧见你,可是有两次白天我走这门口过,我听你说话的声音,又看到你这样的大个儿,我就猜着了。”二和又站住把扫帚柄抱在怀里笑道:“这可巧了,怎么你昨天逃出胡同来的时候,就遇到了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将脸盆取过,先在缸里舀起一勺冷水,把脸盆洗过了,然后将炉子上壶里的热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里绳子上的手巾取来,浮在水面上,回过头来对二和点了两点头道:“掌柜的你洗脸。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抛了扫帚,走过来道:“我以为你自己洗脸呢,这可不敢当。”月容道:“这有甚么不敢当!你昨天驾着马车,送我全城跑了一个周,怎么我就敢当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来,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着口,一面问道:“我还得追问那句话,怎么这样巧,昨天你就遇着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马车,在胡同口上经过,我还不跑出来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话,说着,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弯腰拿了一个洋铁簸箕,把扫的积土慢慢搬了起来,然后自运到门角落里土筐子里去。 这时东方半边天,已是拥起了许多红黄色的日光。月容却走进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铺先给收拾起来,那堂屋里,也扫过一个地,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咕噜作声,就跑了出来,将壶提开了火头笑问道:“丁掌柜,给你沏壶茶喝吧,茶叶放在甚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将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画着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听了这话,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画着,很随便地答道:“墙头钉子上,挂了好几包呢。”月容看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准是讨厌我在这里了,可别让人家多说话,自己告辞罢。她这样的想着,也没多言多语,自走回屋子里去。 二和先是只管把马鞭子在地面上涂着字,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样的同人家说话,恐怕是有点儿得罪人,于是向屋子里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来,这就大声叫道:“姑娘,你休息一会子罢。”他口里说着,人也随了这句话走进来,可是月容没有答话,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里干得发苦呢,你倒一口水我来喝罢。”二和听了这话,虽看到月容站在堂屋里发呆,自己来不及去理会,立刻斟了一碗开水抢到屋子里去。只见丁老太躺在床上,侧了脸一只手托住了头,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慢慢的捶着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么了?是周身骨头痛吗?”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头,让她喝了两口水,放下碗,弯了腰,伸手去摸那画满了皱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使她那颧骨上,在枯蜡似的脸皮里,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红晕。这就两手按了床沿,对了母亲脸上望着,因低声问道:“您是哪儿不舒服?我得去给您请一位大夫来瞧瞧吧?”丁老太道:“那倒用不着,我静静儿的躺一会儿,也许就好了。要不,让这位大姑娘再在咱们家待上一两天,让她看着我,你还是去作你的买卖。”二和道:“这倒也使得,让我去问问这位姑娘看,不知道她乐意不乐意。”丁老太道:“我也是怕人家不乐意,昨日就想说,压根儿没有说出来。”二和道:“好的,我同她去说说罢。”口里说着,走到外面来,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门口站着了。二和没有开口呢,她就勾了两勾头,先笑道:“丁掌柜的,我实在打搅你了。本来呢,我还劳你驾一趟,把我送到救济院去,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当然也分不开身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让我自己去罢。”二和听着话,不由得心里卜卜乱跳了一阵,问道:“姑娘,我们有甚么事得罪了你吗?”月容靠着门子站着,手扶了门闩,低着头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我是心里觉着不过意,没别的意思。”说着,将鞋子在地面上来回的涂画着。 二和将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蹲着坐了下去,分开了两腿,自将双手托住了下巴,向地面上望着道:“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觉得我这人还不错。”月容道:“这是真话,以前我打这胡同里走过去的时候,有两次,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我心里就想着,你这人一定仗义。”她说着,就蹲下在门槛石板上坐着,低了头,捡了一块石头子,在石板上画着圈圈,口里接着道:“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经过,我就想找着你,你一定可以帮忙的。”二和道:“我并不是不替你帮忙,我们老太正病着,家里没个人,我不敢离开。唉,穷人真是别活着。”他深深的叹着气,只管摇头。月容道:“穷人是真没有办法,越是工夫值钱,老天爷就越是要耽搁你的工夫。”二和突然站起来,将两只巴掌不住手的拍着响,然后两手环抱在胸前,将一只脚在地面上点拍着,沉吟着道:“我们老太太,倒有这个意思,说是请你在我们这寒家多住两天,可是你要到救济院去的心思又很急,我有话也不好出口。”她听了这话,好像得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全身抖颤一下,笑了起来,可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将头扭到那边去,低声道:“你这话是真的吗?”二和道:“那你放心,我绝不能同你开玩笑,请你在我家委屈两三天,等着家母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到救济院去。”月容这就站起身来,将手高高的抬起了,扶了门板,把脸子藏在手胳臂里面,笑道:“我现在是无主的孤魂啦,有人肯委屈我,我就不错啦。”二和听了这话,当然是周身都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不停的在院子里来回的走着,而且也是不停的双手拍灰。那墙头上的太阳,斜照到这跨院墙脚下,有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 当他们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那太阳影子,是一大片,到了那影子缩小到只有几尺宽的时候,只有月容一人在院子里作饭。太阳当了顶,一些影子没有,二和可就夹了一大包子东西进来。这还不算,手里还提着酱油瓶子,一棵大白菜,一块鲜红的羊肉。一到院子里,月容就抢上前把所东西接过去了。他肋下放下来的,大盒子一个,小盒子两个,另外还有个布卷儿。大盒子里是一双鞋子,小盒子里是线棵子两只,胰子手巾牙刷全份。月容将那纸盒子抱在怀里,笑道:“这全是给我买的吗?”二和且不答复她这句话,却把那纸包打了开来,花布、青布、蓝布样个个都有,两手提了布匹的一头,抖了两抖,笑道:“你不是说你自己会作活吗?……”这话没说完,外面有人叫起来道:“二哥刚回来啦?”二和听他那声音,正是大院子里多事的王傻子来了,便抢出来把他截住,一块儿走到外面院子里。 他先站住脚,把一个手指头向他点着,将眼睛*了两*,笑道:“这两天,你是个乐子。”二和把穿的长夹袍儿,摸了一摸钮扣,又抬起手来,把头发乱摸了一阵,笑道:“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着,你猜她是谁?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们院子里唱曲儿的那位小姑娘。”王傻子把系在腰上的板带两手紧了一紧,将脸沉了一沉,摆着头道:“那更不像话,你想闹个拐带的罪名还是怎么着?我们作街坊,知情不举,那得跟着你受罪,这个我们不能含糊。”二和笑道:“所以我来请教你,你请到我们小院子里去坐坐,咱们慢慢的谈谈。”王傻子跟着他的话,走到小院子里来,便四处看了一遍,笑道:“两天没来,这小院子倒收拾得挺干净的。”二和把院子里放着的矮凳,让王傻子坐了,自己搬了一张小椅子,对面坐下,王傻子两手牵了两腿的裤脚管,向上一提,因道:“这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干脆,你就把她送回家去。咱们虽是做一分穷手艺的人,可是要做一个干净,这唱曲儿的姑娘……”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月容手上拿了一盒纸烟,就走出来了。二和站起来介绍着道:“这位王大哥,他为人义气极了,你有事要托着他,他没有不下血心帮忙的。”月容听了这话,可就向他鞠了一个躬,又叫了一声王大哥。王傻子对她望了一望,笑了,沉吟着道:“倒是挺斯文的人。”月容递了一根烟到他手上,又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着烟,王傻子口里道:“劳驾,劳驾。”心里却想着这人哪儿来的,一面就吸着烟。月容退了一步道:“我是个流落的人,诸事全得请王大哥照应一二,你算作了好事。”王傻子听她又叫了一句大哥,满心搔不着痒处,笑道:“这可不敢当。”二和见王傻子已经有些同情的意思了,这就把月容的身世,和自己收留她的经过,全都说了一遍,接着便笑道:“若是你们大嫂子回来,高攀一点,让她拜在你名下,作一个义妹,也不算白叫一声大哥。”王傻子望了她笑道:“人家这样俊的人,我也配!”月容站在一边,看到二和只管敷衍,心里就明白了。因道:“大哥,你就收下罢。回头带我去拜见嫂嫂罢。”王傻了跳了起来,叫道:“真痛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二和笑道:“别忙,我家里还有一瓶莲花白,咱们先来三杯,你看好不好?就是少点儿下酒的,我这就去买去。”王傻子道:“你听门口有叫唤买落花生的,咱们买几大枚落花生就成,会喝酒的,不在乎菜。”他口里说着,人就跑了出去。 一会儿买了花生进来,就送到堂屋里桌上,透开报纸包儿摊着。桌上已是斟了两茶杯白酒,二和坐在下方,一手握了酒瓶子,一手端起杯子来,笑道:“你试试,味是真醇。”王傻子先端杯喝了一口,然后放杯坐下,将嘴唇皮咕啜了两声,笑道:“真好。”二和摇晃着酒瓶子,笑道:“知道你量好,咱们闹完算事。”王傻子两手剥着花生,将一粒花生仁,向嘴里一抛,咀嚼着道:“那可办不了。”正说着呢,月容端了一碟子煎鸡蛋来,笑道:“大哥,这个给你下酒。”王傻子晃着脑袋直乐,望了她道:“大妹子,你歇着,什么大事,交给愚兄啦。”月容笑道:“全仗您救我一把。”王傻子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二和又给他满上,他欠着身笑道:“二哥你喝。大妹子,丁掌柜的在这里,我说实话,大哥有这么好做的吗?你既是叫了我一声大哥,我不让你白叫!”二和道:“大哥,你喝,我这里预备下了羊肉白菜,回头下热汤面你吃。”月容道:“面都撑好了。”王傻子笑道:“这姑娘真能干,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大妹子,你就别上救济院了,就在丁二哥这里住着,他老太太,是个善人,你修着同她在一处,你有造化。再说,你大嫂子,直心肠儿,我们两口子,虽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骂的,可是感情不坏。同在一个院子里,什么事我能照应你。” 月容站在一边笑着,王傻子道:“老太睡着啦?我一喝酒,嗓门子就大了。”二和道:“没关系。大哥你说不让她走,她师傅家可离这儿不远。”王傻子在墙上筷子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了一双给二和,然后夹一夹子鸡蛋,向嘴里一塞,又喝了一口酒,杯筷同时在桌上放下,表示那沉着样子,笑道:“人家都叫我傻子,我可不是真那么傻。这件事,决不能含含糊糊的办,要办就办一个实在,同我妹子师傅敞开来说脱离关系,离得远,离得近,都没什么。”二和道:“那可透着难点吧?”王傻子一连剥了好几粒花生咀嚼着,笑道:“有什么难?豁出去了,咱们花几个钱,没有办不妥的。”二和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因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就缺少的是钱。”王傻子道:“缺钱是缺钱,可是咱们哥儿俩,在外有个人缘儿,就不能想点办法吗?花钱多了不算,我还要少花呢!”二和道:“请教大哥有什么法子呢?”于是他两指一伸,说出他的办法来。 第五回 茶肆访同俦老伶定计 神堂坐壮汉智女鸣冤 丁二和拿出一瓶莲花自来,原也不想有多大的效力,现在王傻子一拍胸脯,就答应想法子,倒出乎意外,便笑道:“大哥说有法子,自然是有法子的。但不知道这法子怎样的想法?”王傻子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打算把我们这位小妹妹给救了出来,干脆就去找她的师傅,把她的投师纸给弄了出来。自然,让他白拿出来,他不会干的。咱们先去说说看,若是他要个三十五十的,咱们再想法子凑付。”二和道:“他要是不答应呢?”王傻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淡笑一声道:“二哥,你怎么还不知道王傻子为人吗?我傻子虽是不行,我的师兄弟可都不含糊。说句揭根子的话,他们全是干了多年的土混混,漫说是一个唱曲儿的,就是军警两界,咱们都有一份交情。咱们说是出面,给两下里调停,他唱曲儿的有几个脑袋,敢说一个不字!”二和道:“若是那样子大办,那他倒是不能不理会。”王傻子道:“这不是街坊走了一只猫,让人家抱去了,骂几句大街就了事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到月容在屋檐下撑面,这就笑道:“大妹子,你别怪我,我说话一说顺了嘴,什么全说得出来的。”月容笑道:“我还不如一只猫呢,猫还能拿个耗子,我有什么用?”王傻子问二和笑道:“这孩子真会说话。她要是有那造化,在富贵人家出世,一进学校,一谈交际,咱们长十个脑袋,也抵不了她。”月容笑道:“大哥,你别那样夸奖,我的事全仗你啦。你把我抬高了,显见得我是不用得人帮忙的,那可糟了。”王大傻子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将手拍了胸道:“大姑娘,你放心,我要不把你救了出来,算我姓王的是老八。你赶快把面煮了来,吃了,我就走,酒我不喝了。”二和看到他这样子起劲,心里头自然也是很欢喜,就帮着月容端面端菜。 身后丁老太叫了一声王大哥,接着道:“有你出来,这事就妥了。我家二和,胆子小,不敢多事。”二人回头看时,丁老太手扶着房门站定,笑得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簇拢起来。二和赶快上前搀着道:“我只管说话,把你有病,都给忘了。”丁老太扶了他,一手摸索着,走出来,扶了凳子坐下,笑道:“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这样办就好。我就常说,王大哥就是鼓儿词上的侠客。心里一痛快,我病也好啦。”王傻子听了,不住的咧着嘴笑,吃了一碗撑面,连第二碗也等不及要,站起来,将大巴掌一摸嘴道:“大家听信儿罢。”他说了这话,已经跨步出了院子门了。 离这胡同口不远,有家清茶馆儿,早半天,有一班养鸟的主儿,在这里聚会。一到下午,那就变了一个场面了,门口歇着几挑子箩筐,里面放着破鞋旧衣服,大玻璃瓶小碗等等,是一批打小鼓收烂货的,在这里交换生意经。靠墙,一列停着几辆大车,这是候买卖的,这些人全在茶馆子里,对了一壶清茶,靠桌子坐着。王傻子走进门两手一抱拳,叫道:“哥们,王傻子今儿个出了漏子啦,瞧着我面子,帮个忙儿,成不成?”在茶座上坐着的,有五六个人全站起来,有的道:“王大哥,你就说罢,只要是能帮忙的,我们全肯出力。”王傻子挑了一个座位坐下,因道:“赶马的丁二和,昨天上午在羊尾巴胡同口,救了一个唱小曲儿的姑娘,把她藏在家里。据说,她师傅同师娘,全不是人,师娘成天磨她,晚上又要她上街挣钱;师傅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要下她的手,她受不了,才逃出来的,我瞧见丁二和家有个姑娘,打算管管闲事,可是一见面,那姑娘直叫我大哥,怪可怜儿的,我就答应了她,和她师傅要投师纸去。凭咱们在地面上这一份人缘儿,她师傅不能不理。唐大哥在这前前后后最熟不过,烦唐大哥领个头儿,咱们一块儿去。”在窗户边一个大个儿,短夹袄上围着一根大腰带,口里衔着短旱烟袋,架在桌沿上吸着,便答道:“这没什么难,只要人逃出来了,咱们同他蘑菇去,不怕他不答应。她师傅姓什么?”王傻子啊哟了一声,将手乱搔着头,笑道:“我只听到丁二和给我报告个有头有尾,我倒忘了问这小子是谁。”他这一说,在座的人全乐了。 墙角落里桌子边,坐了一位五十来岁的人,黄瘦的脸儿,穿了一件灰夹袍,外套旧青缎子坎肩,手里搓挪着两个核桃,嘎啦子响。他向王傻子笑道:“这个唱曲作的,我认得,他叫光眼瞎子张三,在羊尾巴胡同里小月牙胡同里住。你们要到他手上去拿投师纸,你说上许多话不算,还得给他一笔钱,哪有那么些工夫!你们把事交给我,叫我一声……”王傻子笑道:“杨五爷,你可别开玩笑。”杨五爷哈哈大笑道:“你可真不傻,我当然叫她拜我为师,还要她作我干姑娘不成?张三这小子,无论怎样不成人,他总有三分怯我,这里另有个缘故,将来可以告诉你们。”在座的人听说,这就哄然的道:“有杨五爷出来,这事就妥啦。”杨五爷道:“这孩子我也看到过,模样儿好,嗓子也好,准红得起来。王大哥,你去对那位姓丁的说,他得和这姑娘,假认是亲戚,把姑娘送到我家里去学戏,然后我去同张三胡搅。”王傻子道:“我已经和她认做干兄妹啦。”杨五爷道:“干兄妹三个字,能拿出来打官司吗?最好让姓丁的同她认成姑表亲,找一位长辈出来说话,我就有戏唱了。”王傻子道:“成啦,二和的老娘,倒是个真瞎子。”杨五爷笑道:“那就更好了。我这就回家去,回头你同姓丁的,把那姑娘送到我家里,让那丁老太也陪着,只要姑娘给我磕三个头,担子我担了,晚上没事,你到我家里去瞧一份儿热闹。” 王傻子就走到他座位边来,两手扶了桌子,向他脸上望着,问道:“五爷,这话真吗?”杨五爷手心搓挪着核桃,另一只手,摸了尖下巴颏上几根黄胡子,笑道:“王大哥,咱们可常在茶馆里会面,你瞧我什么时候作过猴儿拉稀的事情?实对你说,我也是瞧那姑娘很好,跟着张三在街上卖唱,哪日子能出头年?以前她好好儿的跟了张三,我瞧她在泥坑里,也没法拉她一把,因为那是她自己愿意的。现在她既是逃出罗网来了,我就想收现成这样一个好徒弟。”他口里说着,将桌上放的瓜皮帽子抓了起来,作个要走的样子,向王傻子道:“你们若是相信我的话呢,我就照办;不相信我的话,这话算我没有说。”他说着,把帽子向头上盖了下去,因道:“我可要走啦。”王傻子道:“五爷,你怎么啦?我可一个字也没有敢给驳回,你怎么先生气呢?”说道,他可退后两步,挡住了他的去路。杨五爷笑道:“你不要我走,在这茶馆子里,马上也办不出来。”王傻子就把他前面的茶壶,给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杨五爷面前,笑道:“五爷你先喝一杯,告诉我们一点儿主意,你眼珠子一转,也比我们想个三天三夜来得巧妙些。”杨五爷听了这话,又坐了下来,向四周一看,因道:“好在这里没有传信给他的人,我就可以说了。”于是把自己想的主意,绘声绘影的,就在茶座上对他们说了。 大家眉飞色舞的,都点着头说,这个法子不错,张三要是知趣的人,这事情就妥了。杨五爷笑道:“难剃的连鬓胡子,我经过的就多了,这么一个张三,我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他手上搓了两个核桃,笑嘻嘻的,走出去了。王傻子这就转过身来,向那位姓唐的一拱手道:“这件事有杨五爷出了头,不能算我私人的事,大家就是捧五爷一场,也应当带我傻子一个。”那位姓唐的大个儿,听了这话,就把胸脯子一挺,站了起来,一伸右手的大拇指道:“要是照着刚才杨五爷说的那话,绝对没有什么难处,都交给我了。”他说时,僵着脖子,眼睛又是一横,那神气就大了。王傻子也沏了一壶茶,在清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子,然后回家去。他也来不及进自己的屋子,立刻就到丁家跨院子里来。 丁老太这时坐在小堂屋里,矮凳子上,捧了一小串子香木念珠,两手握住,四个指头两推两掐的数着。月容坐在她对面,絮絮叨叨地说话,老太低头听着,一声儿不言语。王傻子刚进院子门,月容说一声大哥来了,就迎出了院子来。王傻子笑道:“大妹子,你的事妥了,没事了,有人替你出头了。”丁老太道:“王大哥,请你到屋子里坐罢。谁肯出头呢?我倒愿意听听。”王傻子昂了头,笑着进来,脚步是刚停住,月容早就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身后,还用手牵了他的衣襟,低声叫道:“王大哥,请坐请坐。”王傻子刚坐下,月容又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他面前。王傻子笑道:“丁老太你猜怎么着,杨五爷肯给咱们出头了。”丁老太道:“哪个杨五爷?”王傻子道:“这人说起来是很有名的。从前他唱戏的时候,名字叫赛小猴,唱开口跳。后来不唱戏了,靠说戏过活,年数多了,倒也挣了两钱,在咱们城西这一带,很有个人缘儿,要说是在街上卖艺的人,要得罪了他,那可就别想混出去。”月容站在丁老太椅子后,正半侧了身子听着,就插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这个姓杨的,准是一位在家里的吧?”傻子道:“小姑娘家,可别胡说。”说着,连连的瞪了她两眼。月容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错了在哪里,倒是直了眼睛望着。正在这时,二和手里拿了一条马鞭子,大步的赶将进来,也等不及进门,立刻就叫起来道:“王大哥来啦,怎么样?有了办法吗?”王傻子道:“我们这个大妹子,真有个人缘儿,杨五爷听我一说,他愿帮忙啦。”二和也有点莫名其妙了,把手上的马鞭子,向月容手上一递,然后两手一拍,对王傻子道:“这事妥了?”月容看到他们都这样兴奋,也就料着事情不坏,他们有什么吩咐,就照了他们的吩咐行事。 这个计划的开始是这目下午七点钟,王傻子、丁二和王月容三个人,一同到杨五爷家里来。他们倒也是个四合院子,中间是板壁屏门一隔,分成了内外,正面北屋子电灯通明的,正敞着门啦。杨五爷口里,衔着一枝七八寸长的旱烟袋,烟斗里面正插了半截烟卷,两手背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看到二和进来,立刻的到门边来,招了两招手。月容随在他二人身后,这就留心看到他的家庭状况了,走进堂屋去,正中上面,一张大长案,长案外面,又是一张小长桌,在桌上摆着一个三尺多长的雕花硬木神龛。在那里面,供着一位尺来长的白面长须,穿黄袍的佛像。在神龛两面,有那小旗小伞用小白铜架子安插着,此外又是白锡的大五供小五供,一对没有点的大红烛,高高的插在烛台上。五供里面,有一盏锡的高灯台,几根灯草并在一处点了一个小火焰。那中间檀香炉子里,微微的一小缕青烟,在半空里飘荡着,只这一点,就使得这个堂屋,有了很神秘的意味了。两边列着四把紫檀椅子,上面还铺了紫缎的椅垫子。在这中屋梁上垂下来的电灯,正照着下面的一张四仙桌,上面是茶盘子里放好了茶壶茶杯。烟卷是用一个雕漆盒子装着,连火柴全放在茶盘子边,那是等候客人多时的了。王傻子抢上前一步,回转头向月容道:“这就是你师傅了,磕头罢。”杨五爷拿了小旱烟袋杆,摇摆了两下,笑道:“先别忙,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子,我自有安排。”说着,向二和道:“丁二哥,咱们短见,难得你这样仗义,将来她总得报你的大恩。”他说着,很快的用眼光在二和与月容两个人身上扫了一下。二和笑着连连的弯腰道:“我们这穷小子,那配说给人帮忙,这好比水里飘着一根浮草,顺便让落下河的小虫儿,搭了这根草过河,算得了什么力量。”杨五爷微微的笑着。 不过月容并不因为杨五爷这样说了就呆呆的站着,便是缓步向前,对正了他弯腰行了个三鞠躬礼。杨五爷侧了身子受着,笑嘻嘻的连点了几下头。就在这时,已经有佣人来,张罗着茶水,同时把佛案前的两枝大烛给点上,又燃了佛香,横放在桌边,地上也铺上红毡子。月容很机灵,也不要人告诉,已是走到所供的老郎神案前,拿起佛香磕下头去。王傻子等她把头磕完,就扶着杨五爷站到佛案下大手边,将肩膀摇着,向月容一歪脖子道:“姑娘,你造化,认这样一个好老师,你磕头罢。”月容朝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刚一站起,王傻子便道:“请老师带到里面拜师娘去,我们要叫你出来,你才出来呢。”杨五爷招招手,果然带了她进去,当她再出来时,这堂屋里已经换了一个样子,只见一个大个儿领头,坐在那大椅上,在他手下,一排坐着五个直眉毛瞪眼睛的人,看那情形,好像是预备和人打架。两边只有两张椅子,其余三个人,全是搬了凳子来坐着,将脚抬起来,架在凳上。王傻子站在她身边,伸手向唐大个子一指道:“这位是唐得发大哥,事情就全仗着他啦。”月容这就走向前一步,和他勾了一勾头,唐得发道:“姑娘,你别客气,好像唱戏,我就管这一场,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啦,我卖一卖力气,没什么关系。”二和向院子外努努嘴,让他别作声。月容也向外面看时,那隔了屏风的几间屋子,灯火通明,还有人说话嘈杂的声音,显然是有客在那边了,那声音一路的由远而近,杨五爷在前面引导,正带着张三夫妇两口子进来。 月容红着脸,早是心里卜卜的乱跳,向后退了两步,藏到王傻子身后来。王傻子用手碰了她两下,意思是叫她别害怕。张三已是知道她在这屋子里的了,看到她淡淡的一笑,还点了两点头。杨五爷就站在堂屋中间,一个个给他介绍着,最后介绍到唐得发面前,笑道:“你大概也听见过,他叫唐大个儿,地面上哥儿们有个什么事,少不了他。他为人挺仗义的,同人办事,除了跑腿不算,还可以贴钱。”张三向他脸上看看,接着一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后大家让座,把张三夫妇俩,让在唐得发身边坐着,唐得发坐在张三上首,同他来的五个人,一顺边的坐在两条板凳上,杨五爷同王傻子、二和坐在他们对面,月容又退在杨五爷身后站着。一位壮汉出来张罗过了茶烟,唐得发先掉过脸来向张三道:“照说呢,我们可不能多你的事,都因为你这位徒弟哭得可怜,我怕在大街一嚷,惹出是非来,就上前拦着。也是事有凑巧,她在胡同里哭的时候,我们同杨五爷全都在茶馆子里。当时,我们听了她所说的那一家子理,都相信了,就让她拜杨五爷为师。可是杨五爷又说啦,明人不作暗事,还得请你来当面交代一声儿。” 张三一看屋子里坐的这几个人全是粗胳膊大腿的,心里早就明白啦。嘴里吸着烟呢,这就把两个指头,夹住了烟卷,呆着不动,鼻子里不断的向外喷着烟。他的妇人黄氏,没说话,先就哟了一声道:“这丫头信口胡扯的话,那里能听呢!一个徒弟拜两个师傅的,那也常有,我们不反对。别的话不用说,只要她同我们回去,万事全休。”唐大个儿没说什么,只是把鼻子耸着冷笑了一声。杨五爷道:“这话是对的,我也就为了这事,把你二位请过来。我先就要她回家了,她说是口里叫叫的师傅,总不能帮忙,总得要有一点把握,所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在今天晚上拜过了师以后,立刻把你二位请来。那意思就是说,她心里可以踏实了,我也有话把她送出门,免得说我霸占你二位的徒弟。现在她在这几,你二位要带她走,我是绝不拦着。月容,你出来说话呀。”只这一声,大家全向她身上看了来。 月容站在那儿,先用手牵牵衣服,又抬起手理一理自己的鬓发,然后走了出来,站在堂屋中间,正着脸色道:“凭了祖师爷在这儿,我起誓,我要说一句假话,我立刻七孔流血而亡。”杨五爷微笑道,这小孩子说话就是这样不知道轻重。黄氏将右手伸了一个食指,连连的点着月容道:“臭丫头!你说,你说!”唐大个儿突然站起来,两手操着腰带,紧了一紧,瞪着眼道:“这位大嫂,你别拦住她说话!就是法庭上,犯人也能喊叫三声冤枉呢。要讲理,咱们就讲理,要讲胡搅,大家都会!”张三立刻向她眸了一眼,低声道:“你先别作声。”二和偷眼看他身上穿了一件青布夹袍子,很有几处变了灰色。一张雷公脸带了苍白色,连两只眼珠都是灰的。不扎吗啡,也抽白面,头上养了一撮鸭屁股的发,倒梳得挺光滑。心想:凭这副尊相,也不是好人。就对月容道:“别发愣,有话只管说,在这里头这些人,全是讲公道的,对谁也不能偏着。”月容向大家看了一看,觉得各人脸上,全鼓着一股子劲,料是不能有什么乱子。便道:“要我说,我就说罢。让我跟师傅回去,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要我的小八字儿,干脆拿一把刀来,给我穿了八块罢。并不是我忘恩负义,因为师傅待我,不是把我当一个徒弟,是把我当个姨奶奶看待。我这么小年纪的人,我还图个将来呢,我能够跟他胡来吗?所以我含着一包眼泪,总是躲开他。可是诸位想想,我一个没爹娘的小女孩子,能对付得了他吗?这是他。再说到我们师娘,她也知道师傅没安着好心眼,倒是难为了她处处都看着我,不让我同师傅有说话的机会,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她应当劝劝她的丈夫,不能怪我这可怜的孩子。她不那么想,借了别的原故,不是打我,就是骂我。她还说了,要弄瞎我的眼睛呢!我逃出来的那一天,是师傅把我关在房里,掏了几毛钱给我,让我买吃的,伸手就来抓我,师娘是老早的出去了,没有人救我,我只得大嚷起来,师傅一气,揍了我一顿。恰好师娘回来了,看见师傅关着房门呢,敲开房门进来,拿过一把鸡毛掸子,不容分说,劈头就抽过来。我一急,就跑出大门来了,打算报警察的。祖师爷在这里,我可没说一句假话。” 二和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两脚一跳,就跳到张三面前,举起右手的拳,就劈过去。杨五爷眼快,早已看到,伸手给他拦住,笑道:“丁二哥,你别急,咱们不是讲理来着吗,有话可以慢慢的说。”二和指着张三道:“这小子人面兽心,要是教徒弟都是这么着,人家还敢出来学艺吗!”张三听到月容那一篇报告,早是身上抖战,脸上是由苍白变紫,由紫更变到青,呆了两眼,像死过去了的僵尸一般,二和到了面前,他也不会动。唐得发在这时候,也就站起来了,一手按住了张三的肩膀,一手把二和向外推着,瞪了眼道:“别这么着。要说讲理,我唐大儿没什么可说的,若说到打架,二哥,你不成。今天在祖师爷面前,大家全得平心静气的说话,谁要不讲理,我先给他干上!王家姑娘,你说你的冤枉。张三爷,你看我的话怎么样?”张三见他的一个拳头,简直同铁锤一样,便连连的点着头道:“是,是,是。”于是杨五爷定的计策,就算大功告成了。 第六回 焚契灯前投怀讶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 这个局面,虽是杨五爷预定的计划,但是他只知道张三的个性,还不知道张三媳妇黄氏,是什么脾气,这时一服软,他想着,再不必用什么严厉的手段了。这就把各人都让着坐下来,然后捧了装着烟卷的瓷碟子,向各人面前送去。 送到了张三面前,这就笑道:“你既是孩子的师傅,你总得望孩子向好路上走,她老是在街上卖唱,总不是一条出路。”张三也不曾开口,黄氏就插嘴道:“是哟,她有了好师傅了,还要我们这街上卖唱的人干什么。可是,她到我们家去,写了投师纸的。就不说我们两口子教了她什么玩艺儿罢,她在我们家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头就算每天两顿窝头,也很花了几个钱,白白的让她走了我有点儿不服气。再说,我们就看破一点,不要她还我们饭钱罢,她家里人问我要起人来,我们把什么话去回答人家?我知道你杨五爷是有面子的.人,可是有面子的人,更得讲理,写了投师纸的人,可以随便走的吗?那写投师纸干吗?再说这时候你把我们的徒弟夺去,还说我们待孩子不好。反过来说,有人夺了杨五爷的徒弟,再说杨五爷不是,五爷心里头怎么样?”她一开口,倒是这样一大篇道理。杨五爷一面抽着烟,一面坐下来,慢慢的听着,他并不插嘴,只是微笑。 她说完了,二和就插言道:“说到这里,我可有一句话,忍不住要问,这小姑娘当年写投师纸,是谁作的主?”张三道:“是她一位亲戚。”二和道:“是一位亲戚,是一位什么亲戚?”张三笑道:“这个反正不能假的,您问这话……”二和道:“我问话吗,自然是有意思的,你不能把这位亲戚的姓名说出来吗?”黄氏道:“那没有错,那人说是她叔叔。”二和道:“她叔叔叫什么?”黄氏道:“事情有两年了,我倒不大记得,可是他姓李是没有错的。”二和道:“准没有错吗?”黄氏听到这句话,却不免顿了一顿,二和哈哈笑道:“又是一个叔叔和侄女儿不同姓的。”黄氏抢着道:“那是她表叔。”杨五爷道:“张三爷,我看你这事办的太大意。收一个徒弟,很担一分儿责任,你不用她的真亲真戚出名,你就肯收留下来了吗?”张三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戚。”二和道:“你这话透着有点勉强,她的亲戚,你怎么就闹得清楚?你说她没有真亲真戚的,我引她一位真亲戚你瞧瞧。”说着,就转脸对月容道:“可以请出来了。”月容点了点头,自进内室去了。 张三夫妻看到却是有点愕然,彼此对望着。他们还没有猜出来,这是一桩什么原因的时候,月容已是搀着丁老太走了出来,向她道:“舅母,这堂屋里有好些个人,你对面坐着的,是我师傅、师娘。”丁老太太将头点了两点道:“我们这孩子,麻烦你多年了。”唐大个儿,也走上前来,将她搀扶在椅子上,笑道:“大娘,你坐着,我们正在这里说着,你就是这么一个外甥女儿,不能让你操心。”丁老太将身边站着的月容,一把拉着,站到面前,还用手摸着她的头发道:“孩子,你放心,我总得把你救出天罗地网,若是救你不出去,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啦。”唐得发摇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若是有人欺侮你外甥女儿,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的?说句不大中听的话,要拼命,有我们这小伙子出马,还用不着年老的啦!”他说着这话,可站在堂屋中间,横了眼睛,将手互相掀着袖子,对张三道:“姓张的,以前这小姑娘说的话,我还不大敢相信,以为她是信口胡说,照现在的情形看出来,简直你有点拐带的嫌疑。我瞧着,这事私下办不了,咱们打官司去!”口里说,人向张三面前走来,就有伸手拖他的意思。旁边坐的壮汉,这就有一个迎上前来,将手臂横伸着,拦住了他,笑道:“唐大哥,你急什么!张三爷还没有开口啦。”唐得发道:“这小子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张三板着脸道:“你怎么开口就骂人!”说着,不免身子向上一起,唐得发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张三道:“骂了你了,你打算怎么办罢!咱们在外头就讲的是一点义气,像你这样为人,活活会把人气死。你瞧这王家小姑娘,是多么年轻的一个人,你……你……你这简直是一个畜类!祖师爷在这儿,你敢起誓,说她是冤枉你的吗?”丁老太道:“大家听听,并不是我一个人起急,我这孩子,实在不能让她跟先前那个师傅去了,那师娘也不是来了吗?请她说两句话。” 黄氏虽是向来没有听到月容说有什么舅母,可是月容说张三的话,并不假,而且有好多话,并不曾说出来,再看看唐得发这几个壮汉,全瞪了眼卷着袖子,那神气就大了,因向张三低声道:“这全是你教的好徒弟,到了现在,给咱们招着许多是非来了。”唐得发向他两人面前再挺进了一步,杨五爷站起来,抱了拳头道:“大家请坐下罢,有话咱们还是慢慢的商量。”唐得发歪了肩膀,走着几脚横步,坐在靠堂屋门的板凳上,两腿分开将手扯了裤脚管,向上提着,那也显然没有息怒。他作出一种护门式的谈判,倒是很有效力的,张三想要走是走不了,要在这里说什么吧,理可都是人家的。他看到茶几上有烟卷,只好拿起来抽着,就算是暂时避开攻击一个笨法子。可是他能不说,禁不住别人不说,他的脚边下,不知不觉的扔下了十几个烟卷头子。 最后的解决,是唐得发同了两位伙伴,陪了张黄氏在家里把月容投师纸取了来,丁老太在身上抖抖颤颤的摸索着,摸出一叠钞票来,抓住了月容的手向她手心里塞了去,因道:“这是三十块钱,是谢你师傅的。虽说你吃了你师傅两年饭,可是你跟他们当了两年的使唤丫头,又卖了两季唱,他们也够本儿了。这钱不是我的,是借来的印子钱,求你师傅行个好罢。”月容接着也没有敢直递给张三,只是交到唐得发手上。唐得发却笑嘻嘻的把一张投师纸作了交换品,笑道:“大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得把字纸看清楚了。”杨五爷也就抢着过来,把纸拿到手上,捧了在电灯下看着,向丁老太道:“老太,投师纸我已经拿过来了,你外甥姑娘自己也看清楚了,上面有她的指印倒是真的。这玩意儿留着总是厌物,当了你外甥姑娘和许多人在这里,在祖师爷当面,在灯火上烧掉罢。”他说着,把那契纸送到烛焰上点着,然后递到月容手上,笑道:“姑娘,你可自己望着它烧掉,”月容当真的,接了过来,眼睁睁的望了那契纸被火烧去,直待快烧完了,方才扔到地下。 张三在那烧纸的时候,不免身子微微的发抖,回转脸来,向黄氏道:“咱们走罢。”黄氏道:“不走还等着什么!”一面起身向外走,一面带了冷笑道:“杨五爷,劳驾了,算你把我们的事给办妥了。”唐大个儿也就跟着站了起来,紧随在她身后,而且鼓着脸子,把两只袖口又在那里卷着。张三慢吞吞的随在后面,微笑道:“走罢,别废话了。”说着,半侧了身子,向在座的人,拱了一拱手,然后扬长着出去。在座的人,就有几个,送到院子里去。 月容站在堂屋里,可就呆了。直等杨五爷送客回屋子来,也向她拱了两拱手,可就笑道:“姑娘你大喜了,事情算全妥啦。”月容这才醒悟过来,低头一看,那契纸烧成的一堆灰,还在佛案面前。这就掉转身来,向老太怀里一倒,畦地一声,哭了起来。丁老太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两手搀住了她,连连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月容说不出所以来,只是哭。到了这时,杨五爷的女人赵氏,穿了一件男人穿的长夹袍,黑发溜光的梳了一把背头,才笑着出来,见丁老太搂着月容,月容哭得肩膀直颤动,因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还舍不得离开那一对宝贝师傅、师娘吗?”月容听了这话,才忍住了哭道:“我干吗舍不得他们!要舍不得他们,我还逃走出来吗?”丁老太两手握住她两只手微微推着,让她站定,微笑道:“我瞧,是碰着哪儿了吧?”二和同了那几位壮汉,全在堂屋里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唐大哥道:“准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吧,那不要紧,今天张三走了,过了几天,我们一样的可以去找他。”月容拭着泪,摇摇头。杨五爷口里衔着那烧烟卷的短烟袋,微笑道:“你们全没有猜着。我早就瞧出来了,她是看到那投师纸烧了,算是出了牢门了,这心里一喜,想到熬到今日,可不容易,所以哭了。”月容听到这里,嘴角上又是一闪一闪的,要哭了起来。赵氏牵了她的手道:“到屋子里去洗把脸罢。”说时,就向屋子里拖了去。 二和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杨五爷笑道:“你一个独身小伙子,哪里会知道女人的事!”二和摇摇头道:“那我是不成。”唐得发道:“杨五爷,现在没我们什么事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吗?”杨五爷拱拱手道:“多多劳驾。”二和道:“没什么说的,改日请五位喝两盅。”唐得发笑道:“这么说,你倒是真认了亲了,这姑娘的事,还要你请客?”王傻子笑道:“那末说我也得请客,我是她干哥哥啦。”正说时,赵氏已是带了月容出来了,头发梳得清清亮亮儿,脸上还抹了一层薄粉。看到王傻子说那话,胸脯子一挺将大拇指倒向着怀里指了两指,瞧他那份儿得意,也就一低头,噗嗤地笑了出来。王傻子笑道:“事情办成了,你也乐了,现在我们一块儿回去了吧?”赵氏道:“她说了,她在丁二哥那里住,挤得他在外面屋子里睡门板,挺不过意的。她瞧我这儿屋子挺多的,就说愿意晚上在我这儿住,白天去给丁老太作伴。”二和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要说出来,倒好像我们推诿责任似的。”杨五爷笑道:“这也说不上推诿两个字,现在你是帮她忙的人,我可是她的师傅。” 二和听了这话,自不免怔了一怔,可是立刻转了笑脸道:“好的,好的,咱们明天见了。”说着,向月容也勾了两勾头,先走到母亲面前,将她搀起来,因月容在母亲身边呢,又轻轻的对她道:“诸事都小心点儿。”月容把眼向他瞟了一下,很诚恳的样子,点了两点头,然后直送到大门外来,看了丁老太同王傻子都上马车,才抢到前座边,向二和道:“二哥,这样东西,请你给我带回去,我明日早上使。”二和猛然听到她改口叫着二哥,心里已是一动,一伸手接过东西去,又是个小手巾包儿,心里接着更是一阵乱跳。她还轻轻地道:“明儿见。”那三个字,是非常清脆悦耳。虽然她不同着一道回去,也就十分的愉快了。 到了家里,二和忍不住首先要问的一句话,就是那三十元钞票,由哪里来的。丁老太道:“你想我会变戏法吗?变也变不出这些钱来呀。这是那杨五爷递给我的。”二和道:“他们家真方便,顺手一掏,就是几十。”丁老太道:“一掏几十,那算得了什么!以前我们一掏几百,还算不了什么呢?”二和道:“老人家总是想着过去的,过去我们作过皇帝,我们现在还是一个赶马车的。所以我不想那些事,我也不去见那些人。”丁老太道:“听你挣这口气,那就很好,不过你又要加一层担子,还得大大的卖力呢。”二和道:“你说的是那王家姑娘吗?这有什么担子?她有师傅靠着了。”丁老太也没接着向下说,自上床去安歇。二和在外面屋子里由怀里把那小手绢包儿掏出来,透开看时,却是些花生仁儿和两小包糖果,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孩子气。”依然包好,放在桌子抽屉里。 次日早上,天亮不久,就被敲院子门的声音惊醒。二和起来开门,迎着月容进来笑道:“你干吗来得这样早?”月容道:“我同师傅说了,这两天,老太身体不太好,我得早一点来,同你拢火烧水。”二和笑道:“你昨天给我的手绢包儿,我还给你留着呢。”月容道:“干吗,我还把师傅的东西,带到这儿来吃?”二和道:“那为什么让我带来?”月容红了脸笑道:“事后我也后悔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干吗拿糖子儿花生仁你吃?”她越说越不好意思,可把头低着,扭转身去。二和笑道:“这么办罢,手绢儿我留下了,糖子儿你自己留着吃罢。”月容听到他这样说,越是不好意思,这就跑到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格格地笑。这样一来,彼此是相熟得多了,二和也在家里,陪着她做这样,做那样,还是丁老太催他两遍,他才出去作生意。到了下午,二和回来吃过晚饭,月容才到杨五爷家去学戏。 这样下来,有两个星期。据月容说,杨五爷很高兴,说是自己很能学戏,赶着把几出戏的身段教会了,就可以搭班露市了,因为这样,早上来得晚,下午也就回去得早。恰好这两天,二和出去得早,又回来得晚,彼此有三个日子,不曾见到面了。到了晚上,二和等到了这日黄昏时候,下过一阵小雨,雨后,稍微有点西北风,就有点凉意。二和因对母亲说,要出去找个朋友说两句话,请她先睡,然后在炕头边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妥当了的布包袱,夹在肋下,就出门向杨五爷家走了来。 那时天上的黑云片子,已经逐渐的散失,在碧空里挂一轮缺边的月亮,在月亮前后,散布着三五颗星星,越显着空间的淡漠与清凉。杨五爷的家门口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月亮照在地上雪白,在他们的围墙里,伸出两棵枣子树,那树叶子大半干枯着,在月亮下,不住的向下坠落。为了这一阵黄昏小雨的原故,这深巷子里,是很少小贩们出动,自透着有一番寂寞的境味。就在这时,有一片拉胡琴唱戏的声音,送了出来。那个唱戏的人正是青衣腔调,必是月容在那里唱戏了,于是慢慢走着,靠近了门,向下听了去。她所唱的,是大段《六月雪》的二黄,唱得哀怨极了,二和不觉自言自语的赞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唱得真好。”因看到门框下,有两块四方的石墩,这就放下包袱,抬起一只腿,抱了膝盖坐着,背靠了墙,微闭了眼睛,潜心去听。“喂,什么人坐在这门口?”突然有人喊着,二和抬头看时,却是一个穿短装的人,手里提了二三个纸包走了过来。因答道:“我是送东西来的,是杨五爷的朋友。”那人笑道:“我听出声音来了,你是丁掌柜的。”二和道:“对了,你是……”他道:“我是在五爷家作事的老陈,你干吗不进去,在这里坐着?”二和道:“里面正唱着呢,唱得怪好听的。我要是一敲门把里面的人吊嗓子给打断了,那倒是太煞风景的事。”老陈道:“又不是外人,你要听,敲了门进去,还不是舒舒服服的坐着听吗。”他口里说着已是上前去打门环了。 来开门的,正是月容。在月亮下面,老远的就把二和看到,因笑道:“二哥这两天生意好?老早的就出门了,我作得留下来的饭,你够吃的吗?”二和笑道:“够吃的了。今天你还给我煨了肉,稀烂的,就馒头吃真好。”月容道:“馒头凉的,你没有蒸蒸吗?”二和道:“蒸了。这点儿便易活,我总会作的。天气凉了,你穿的还是那件旧夹袄我给你作的新衣服,已经得了。一件绒里儿的夹袍子,一条夹裤,你上次不是作了一件大褂子吗,就照那个尺寸叫裁缝缝的。事先我没有告诉你,怕你同我客气,不肯收下,现在衣服做得了,我瞧着样子还不怎么坏,特地送了来。”说着,把衣服包袱交到她手上,老陈笑道:“姑娘,我还告诉你一桩新闻,丁掌柜的早就来了,他在大门口,听到你在吊嗓子,说是你的戏唱得很好,坐在这里石头墩子上听,他不肯敲门,怕是一敲门,里面的戏就停止了。”月容手里捧了包袱,向二和望着道:“是吗?”二和道:“你唱得太好了,我听着几乎要掉下泪来。有五爷这样好的师傅教你,你将来还不是一举成名吗?”月容道:“我有那样一天,我先给二哥磕头。”二和道:“用不着磕头,只要……”说着,嘻嘻地一笑。月容站在那里,也沉默了一会子,便道:“二哥进来坐罢。”二和道:“我在门外边,坐了大半天了,我妈已经睡了,我不敢久耽搁,我要回去了。”月容道:“那也好,师傅赶着同我吊嗓子呢。我明天早点来给你作饭。”说着,她转身进去。二和见那大门关着,正待要走,那门跟着又打了开来,月容可就伸出半截身子来,叫道:“二哥,你别见怪,我还没有跟你道谢呢,谢谢你了。”二和笑道:“这孩子淘气。”等那门关了,自己也就向回头路上走。 还没有走二三十步路呢,那胡琴唱戏的声音,却又送过来,二和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下又听了一听。这胡同里,并没有什么人,当头的月亮,照着白地上一个人影子,心里这就想着:“妈已经睡了,除了熄灯火,也没有别的事,就晚点儿回去,也不要什么紧。”于是抬起手来,搔搔自己的头发,望着那大半圆的月亮。天上不带一丝斑的云彩,让人看着,先有一种心里空洞的感想,那遥远的唱声送了过来,实在让人留恋不忍走。抬起在头上搔痒的那只手,只管举着不能放下来,就是放下来,又抬了上去搔着痒,好像在他这进退失据的当儿,这样的搔着头发,就能在头发上寻找出什么办法来似的。他全副精神都在头上,就没有法顾到脚下,所以两只脚顺了路,还是向前走,到了哪里,他自己也不觉得。不过那胡琴声和唱戏声,却是慢慢的更加放大,唱词也是字字入耳,直待自己清醒过来,这才看到,又是站在杨五爷门口了。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向下听罢,月亮下那个古石墩,仿佛更透着洁白,他并不怎样地留意,又坐在上面了。 第七回 腻友舌如簧良媒自荐 快人钱作胆盛会同参 在这样凄凉的深夜里,在月亮下面坐着,本也就会以引起一种幽怨,加之杨五爷的家里又送出那种很凄凉的戏腔与琴声来,那会更引起听的人一种哀怨情绪。二和坐在那大石墩子上,约摸听了半小时之久,不觉垂下两点泪来。后来是墙里的声音,全都息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偏斜到人家屋脊上去。满寒空的冷露,人的皮肤触到,全有一阵寒意,自己手摸着穿的衣服,仿佛都已经是在冰箱里存储过了的。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回家去罢。”一个人在月亮下面,低头看了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家去。 当自己推开自己跨院门的时候,却看到外面屋子里灯火也亮着,便问道:“谁到我家来了?”屋子里并没有人答应,二和抢着一步,走进屋去,却看到同院住的田大嫂子,在桌子边坐着,桌子上放了一个青布卷儿。便笑道:“是大嫂子来了。我说呢,我们老太,她双目不明,要灯干什么?她也不会把灯捧到外面屋子里来。”田大嫂笑道:“你别嚷,你老太太睡着呢。你不是有两双旧袜子吗,我给你缝上两只底了,现在经穿得多了。”说着,把那个布卷儿拿起,笑嘻嘻地,递到二和手上。就在这时,向二和脸上看着,问道:“你流泪来着吧?”二和道:“笑话,老大个子哭些什么?”田大嫂道:“就算你没哭,你心里头也有什么心事。”二和笑道:“刚才我在大月亮下走路,想起我小时候在花园子里月亮地下玩,到现在就像作了一个梦一样。我想到那样好的人家,一天倒下来,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田大嫂笑道:“我说你为着什么心里难受,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太想不通了,谁能够穷一百年,谁又能够阔一百年?你现在这样苦扒苦挣的干着,那真没有准,也许再过三年五载的,你慢慢儿发起财来,自己再盖一座花园子,那日子也许有呢。再说,你现时又得了一个美人儿了,将来带着美人儿游花园,那才是个乐子。”二和笑道:“大嫂又开玩笑,我哪里来的美人儿?”田大嫂道:“不说这院子里吧,就是这条胡同里,谁又不知道?你还打算瞒着呢!”二和笑道:“你说的是王家那姑娘?现在人家在杨五爷那里学戏了。”田大嫂笑道:“她不是天天到你这儿来帮着你府上作饭吗?”二和道:“那也不过她念我们一点好处,到我家里暂时帮一点儿小忙。”田大嫂斜靠着桌子,又坐下了,将眼斜望了他道:“她叫你什么?”二和笑道:“你又要开玩笑了。”田大嫂笑道:“这算是玩笑吗?你叫我什么?”二和道:“我叫你大嫂呀。”田大嫂道:“这不结了。你叫我大嫂,她叫你二哥,这不是一条路?”二和笑着,用手又搔搔头发,然后在怀里掏出烟卷来。递了一根给田大嫂。她笑道:“二和,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说着,把一枝烟衔在嘴上,二和擦了一根火柴,弯腰给她点着烟卷笑道:“我二十五岁了。要是我家没穷的话,我也该大学毕业了。” 田大嫂两个指头夹着烟卷,对灯光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谁问你这个?你二十五岁,人家才十六岁,年岁透着差得远一点。再说姑娘年纪太轻了,可不会当家。我同你作媒,找一位二十挨边的,你看好不好?模样儿准比得上你那位干妹,粗细活儿一把抓,什么全作得称你的心,你瞧怎么样?”二和笑道:“好可好。可是你瞧我一家老小两口,全都照应不过来,还有钱娶亲吗?”这位田大嫂,把她的瓜子脸儿一偏,长睫毛里的眼珠一瞟,她又是两片厚嘴唇,微微噘起,倒很有点丰致。把右手举起,将大拇指同中指,夹住弹了一下,拍地作起响来,她笑道:“好孩子,在你大嫂子面前,来这一手,谁问你借钱来着,尽哭穷。你说没钱,给你干妹妹买皮鞋,买丝袜子,做旗袍,哪儿来的钱?”二和道:“就是同她做了一件布旗袍,哪里买了皮鞋同丝袜子?可是这件事,你怎么又会知道的?”田大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的事,这院子里知道的就多着了。喂,有热茶没有,给你老嫂子倒碗茶来。”二和笑道:“田大嫂,你今晚是怎么着?只管教训我来了。”田大嫂笑道:“玩笑归玩笑,正话归正话。我家大姑娘,你瞧得上眼吗?”二和斟了杯茶送到她面前,又退回来,一双腿搭在矮凳上,半斜了身站着,将一个食指,连连的点着她道:“你这是人家大嫂子?对着我们这二十来岁的光棍,有这样说话的?”田大嫂将两指夹着烟卷,向地面上弹了两弹灰笑道:“依你应当要怎样的说呢?”二和道:“依我说,你根本就不能谈到你家大姑娘。”大嫂将嘴一撇道:“你又假充正经人了。再说我说这话,也不是没有缘故的,我瞧你往常对我们大姑娘,倒夸个一声好儿;我们大姑娘呢,提到了你,也没有说过什么坏话。我的意思。想喝你们一碗冬瓜汤,你瞧怎么样?” 二和听她这样很直率地说了出来,这倒不好怎样的答复,于是抬起一双手来,刚搭到头上,田大嫂笑道:“你别露出这副穷相来了,又该伸手去搔头皮了。”二和笑道:“大嫂子,你这张嘴真厉害,我没法对付你了。”于是搬了个矮凳子,拦门坐着,斜对了她,又笑道:“你这番好意,我感谢得很。怎么你今天晚上突然的说出来了?”田大嫂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不就为了你现在有一个干妹妹了。我打算来问你老太太,要是你真把那位姑娘,当了干妹妹看待呢,我这话还有法子说下去;你若是留着她作少奶奶的,我就不用喝这碗冬瓜汤了。偏是我到这里来,又遇到了老太太睡着了,我没法儿说什么。你既来了,干脆,我就对你说罢。”二和又在怀里把烟卷盒子掏出来,先送了一根烟递到田大嫂面前去,她伸着巴掌,向外一摊,笑道:“你别尽让我抽烟,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给我一句回话。”二和笑道:“这件事,我透着……”说时,向田大嫂一笑,取了一根烟卷,只管在烟盒子上顿着。田大嫂笑道:“透着晚一点儿吧?你现在家里有个候补的了。”二和道:“大嫂老是绕了弯子说话。”田大嫂道:“本来吗,现在提亲,是透着晚一点,可是不为了晚一点儿,我还不赶着来提呢。”说着,把声调低了一低,而且把身子微微的向前伸着,笑道:“咱们姐儿俩,以往总还算是不错,我是对你说一句实心眼儿的话,依着我们那口子的意思,很想把他的大妹子许配给你。他想托人出来说,又怕碰你的钉子,所以我就对他说,等我先来对老太太讨讨口气。”二和笑道:“真有这话吗?怎么田大哥在我面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露过?”田大嫂笑道:“你这人真聪明,他要是能露出一点消息来还用得着我现在来说吗?”二和说了一个哦字,也就没有说别的什么。 丁老太可就在屋子里插言了,问道:“二和,你回来啦?同谁说话?这么大嗓子,像打架似的。”田大嫂抢着道:“老太太,是我啦。恭喜您得了一位干姑娘,我还没有到这儿来瞧过她呢。”丁老太道:“她现时晚上在师傅家里学戏了,不过白天在我这里待一会儿。”田大嫂道:“老太,你干吗让她去学戏?你府上也差一个人,留着您作儿媳妇不好吗?”丁老太笑道:“大嫂子,又开玩笑。咱们救人家,就把人救到底,若是留着自己做儿媳妇,那我们成了拐带人口的了。再说人家也很年轻,我们这大小子,有点儿不相配。”田大嫂子道:“您是一片佛心,将来您有好处,一定可得着一位好儿媳妇。”说着话,只管向二和目翔艮睛,二和笑着,只将手来指她。丁老太道:“你们田大哥没回来吗?”田大嫂子笑道说:“我们老夫老妻的,他回来了,我还陪着他啦?再说他在柜上,就常不回来。不回来也好,我同我家大姑娘谈谈笑笑的,自在很多啦。”丁老太道:“在外面挣钱的人,身子总是不能自由的,也难怪他。”大嫂道:“难怪他,我……”一言未了,只听到外面大院子里,有一个很粗嗓子的人叫起来道:“喂,十一点,该回来啦,人在哪儿?没事尽神聊,聊得街坊也不能睡。”田大嫂起身道:“丁老太,明儿见,我们那冤家回来了。你瞧,他一进院子,就是这样大嚷,倒说我吵了街坊呢。”她口里说着,人已是向外面走去了。二和跟着后面要送她,她却回转身来,摇了两摇手,二和也就只得算了。在这天晚上,倒不免添了许多心事,想着田大嫂虽是开玩笑,有些话,也是对的。母亲说救了人,自己又留着,那成了拐带人口,那更是不错。 到了次日早上,且不走开,自己搬了一张小方凳子,在院子里坐着,只是想心事。耳边轻轻脆脆地听到人叫了一声二哥,二和抬头看时,正是月容进来了。她把新作的那件青布夹袄穿起,越透着脸子白嫩,立刻站起来,笑脸相迎道:“你今天倒是来的这样早。”月容笑道:“我要是来晚了,你又出来了。我还来报告你一个消息,下个礼拜一,我就上台了。”二和笑着,只管把两只手互相搓着,因道:“你师傅待你真好,你将来有出头之日,可别忘了人家。”月容道:“师傅待我好,二哥待我更好呀。”二和笑道:“那末,你也别忘了我。”月容没说什么,微微低了头,把右手反背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手上拿着什么?”月容笑道:“我给二哥买的,我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你看。”二和笑道:“这是笑话,给我买的东西,又怎么不好意思给我看呢?”月容这才笑着把手伸出来,原来是提了一个手绢包,下面沉甸甸的坠着。二和看到,刚要伸手去接时,她又把手缩了回去,依然藏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既然拿来了,当然要给我,难道你还舍不得给我吗?”月容笑道:“你这样说着,那我只好拿出来了。”说着,把那手绢包,就递到二和手上。二和刚是打开手绢包来看,她就起身向正面屋子里奔了去,二和笑道:“要送我东西呢,又要害臊,这是什么原因?我倒有些不解。”口里说时,那手绢包已是打开,原来里面是两个大烤白薯,于是把手绢揣在衣袋里,手上就拿了白薯,剥着烤焦的皮向屋子里走,笑道:“我最爱吃烤白薯,你怎么会知道的?”月容听到,赶快掉转身来,迎了他笑,而且将手指了丁老太屋子里,又摇了两摇。 二和看到她这种做作,也就跟着笑了。先把这个剥了皮的白薯递给了月容,而且点点头,叫她吃,然后自己坐在太阳里台阶石上,自剥了另一只烤白薯吃,一只腿架起来,手胳臂搭在腿上,态度十分的自在。月容道:“老太还没有起来啦,二哥不出去,还等她起来吗?”她说着这话时,人是靠了门框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将鞋尖点了地面,一手拿了白薯慢慢地吃,眼睛望了二和笑。二和道:“到了现在,你总算是快乐的了。”月容道:“我这份快乐,还不是二哥给的吗,现在想起来,总算我没有错认了人。”二和还没有答话呢,王傻子早是在跨了院门口叫了进来道:“我瞧见的,我们大妹来了。”月容抢着迎到院子里来笑道:“大哥,你没出去作买卖啦?我特意给你报信来了,我下个礼拜一就要上台了。”王傻子两手一拍道:“那就好极了,我邀几位朋友去捧场。”二和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她初上台,总要有几个人在台下叫个好儿,才能够给她壮一壮胆子。”王傻子道:“不捧场就算了,假如要捧场的话,必得热热闹闹捧一场,要不然,满池子人听戏,只有一个人叫好,那也反显着寒碜。”二和道:“壮胆子可不容易,得花一笔钱。”王傻子道:“就是这一层,我透着为难。就说池座罢,一个人的戏票,总要六毛钱,十个人就要六块钱,听一日戏,捧一回场,两口袋面不在家了。咱们真有这个钱……”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是向月容望着,显着很亲切的样子,便改口道:“不能那样算了,大妹一生一世,就看到这三天打炮的运气如何。杨五爷供她吃喝不算,还教她一身好本领,咱们出几个钱恭贺恭贺,也是应当的。”二和道:“要让咱们谁出来请客,都有点儿请不起。莫如咱们自己出面去请朋友帮忙,谁愿给咱们哥儿俩一点面子的,谁就去听戏,好在这花钱也不多,谁去捧一天场,谁花五六毛钱。”王傻子道:“这倒是行,大妹,我还问问你,你是晚上唱,还是白天唱?”月容听到他两人说,决定去捧场,那更是笑容满面看看二和,又看看王傻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王傻子道:“若是在白天,请人捧场那就透着难了。我们这一伙朋友,全是白天有事干的,谁能丢了自己的活不干,到戏馆子里去捧场呢?”月容抢着道:“是晚上,是晚上。” 他们三人在院子里这样的高谈阔论,自然也就把屋子里睡觉的丁老太太吵醒,她就在屋子里嚷起来道:“这么一大早,怎么你们就在院子里开上了会啦?”月容听说,对着两人乱摇两手,而且还努着嘴,二和微笑着点点头,就不再谈了。王傻子进来,对老太敷衍了两句,然后走了出去,却在跨院子门口向二和招了几招手。二和迎出去,他就握着手道:“回头咱们在茶馆子里见。大妹怕老太太不愿你捧角,所以她要瞒着。”二和笑道:“这位姑娘八面玲珑,什么全知道,你可别把她当年轻的小女孩看待了。”王傻子笑道:“也就是这一点子可人心。”二和笑道:“你的傻劲儿又上来啦,怎么可人心三个字,也说了出来?”王傻子笑道:“可我的心要什么紧,可你的心,那才好呢。”他说着这话,昂了头,哈哈大笑走去,二和看了他后身,也只有摇摇头。 在这日下午四点钟,二和收了车回到家里,将马拴在棚子柱子喂料,自向四合轩小茶馆里来。隔了玻璃窗子,就听到里面一阵哈哈大笑,接着王傻子在那里叫道:“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有钱就能办事啦?我一个作皮匠的人,能有多少钱花?我现在有了个主意,大家先捧捧我的场,邀一枝二十块钱的会,共邀十个人。每人在这第一次,只凑合两块钱得了。将来谁手头紧,谁先使会,咱们还不好商量哇?又不是白帮忙。再说,我还要请各位听两晚上戏呢,这又挣回去一块多了。这样便宜的事,作了人情,又有乐子,你们再要不干,算骂我是个混蛋。”随了这话,茶馆子里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二和抢着走了进去,只见王傻子架起一腿在凳上,手按了小桌上的茶壶,侧了身子坐着,脸上还是红红的,所有茶馆子里的人,全都对他脸上望着。二和走进来,向大家点点头,这就有人道:“别慌,人家正主儿来了。”只这一句,把王傻子的脸更涨红了。可是二和只当没听见,从从容容的,在王傻子对面坐下。王傻子不等他开口,先道:“你没来,我就邀过人了,大家在面子上虽没说什么,可是很有点不自然的样子。那意思我也就明白了,说咱们这卖苦力的人,至多花一个一毛两毛的到天桥去绕一个弯,那里能够上大戏馆子捧角去?像咱们这种人,没钱买杂合面,向朋友借个块儿八毛的,说一句急难相助,人家不好说什么。现在咱们要学阔人,耍一耍阔劲,捧起角来,人家也没发疯病,谁肯干这事?可是我们已经在月容面前,夸过海口了,到了现在,就是这样无声无色地冷销了,以后把什么脸去见人?所以我就想着,只有自己掏腰包请人听戏,那是最靠得住的事。在座的朋友,有邀过你的会的,也有邀过我的会的,现在咱们俩凑合着,共请十位朋友,凑一枝二十块钱的会。以后咱们每月各垫两块会钱,那总没什么,你每月替王姑娘少作一件衣服,我少上两回大酒缸,钱也就省出来了。”二和笑道:“我哪里能够月月替她作衣服?”王傻子站起来,将胸一拍道:“你要遮遮掩掩的,那就归我一个人得了,谁让我教人家小姑娘叫一声大哥呢。”他说着,向各个座位上走去,见着人说问:“凑合我一枝两块钱的会,你念交情,你就答应了。若是凑合不起来,你也直说,别让我胡指望。”他说着,还是在人家面前,提起茶壶来,斟上一杯茶。大家看了他这样一来,想着钱又不是白扔了,都只好答应下来。 一直问到第三个人头上,挤在墙角上坐的唐得发就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不邀我一角?”王傻子向他望着笑道:“别忙,我慢慢地来,少不了问到你头上来的。”唐得发道:“你别问了,不就是两块钱的一枝会吗?交朋友谁也有个你来我往的,你说请些什么人罢,你要请的人,本人不答应,我也替他答应了。” 王傻子听到这话,倒向他望着,有点儿发愣。唐得发道:“我是实话。你想,这件事除了你和丁二哥,还有一位杨五爷,一说起来,是三个人的面子,这点忙还不帮,那不算朋友了。还有哪几位肯会的,现在咱们来一个新鲜玩意儿,举手为号。”他这样一说,把一只铁锤似的手举了起来,随着胸脯向上一挺,那样子是很带劲。于是这小茶馆子里十来张小桌子边,全有手、胳膊伸了起来。唐得发走过来,一手握了二和的手,一手握了王傻子的手,连连的遥撼了两下,笑道:“你瞧,帮忙的可就多了。王大哥说是钱是人的胆,咱们这就算走路捡鸡毛凑掸子了。”王傻子道:“他们不玩笑吗?”唐得发道:“我已经说了,上你们一枝会,就是三个人的面子。现在再又加上我唐大个儿,谁不凑热闹,以后别上这四合轩喝茶了。话说明了,你二位有了胆子没有?”只他这一篇话,王傻子作了一个表演,全座又哈哈大笑了。 第八回 一鸣惊人观场皆大悦 十年待字倚榻独清谈 原来王傻子听唐大个儿说有这样的好事,心里快活极了,什么话也不说,对了大家,正正端端的磕下头去。他那头的姿势,还是特别的有趣,两手叉着地,十指伸开像鸡脚爪一般,两只鞋底板朝上,头向前栽,两只脚底板向上一翘,像机器一般的非常合拍。 唐得发等他磕到两个头的时候,就把他由地面上拖了起来,笑道:“你的傻劲儿又起来了。”王傻子站起来还是弯了腰,将两手摸了自己的膝盖,因道:“你想我这人会傻吗?是我怕你们说话不当话,现在磕下头去,瞧你们怎样办。谁要不答应我的话,白领了我一个头,我活折死你们。”唐得发笑道:“要是你这个法子可以走得通。我也满市磕头去。”王傻子听了这话,一手抓住唐得发的粗胳臂,瞪了眼道:“老唐,那可不行!你骗我磕了头,不给我帮忙,那我就同你拼命。别说你是这么大个儿,就是一丈二尺长的人,我也同你打一架。”他说了这话,两手一同抓住了唐得发的手臂,乱晃了起来。唐得发笑道:“像你这样的实心眼儿待人,天神也会感动,我一定凑合着就是了。”王傻子回转头来向二和望着,凝视了一会子,问道:“你瞧,怎么样?”二和笑道:“唐大哥不会欺咱们的。真要不成,我比你还要卖劲,挨家儿的,磕三头去,你瞧好不好?”王傻子道:“唐大哥,你听见没有?可别让丁二和到你家去磕头。”在座的茶客,看到他两人这样努力,就都站起来,向他二人解释着,说是无论如何不能失信。王丁二人看看各人的颜色,料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二人就很欢喜的回家去。 他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杨五爷家月容去报信。第二件事,是把各人所要摊的会钱完全收了起来,共是二十块钱,加上自己同二和的份子,就是二十四块钱,这一枝会虽是丁王二人共请的,但是二和料着共是十二个人,捧两天场,这些钱,依然是不够。不能让王傻子再出钱,所以他就把钱接了过去,一个人来包办。第三件事是去买两天对号入座的戏票子。 时光容易,一混就到了星期一。这日下午四点钟,王傻子就到四合轩去,把曾经入会的人,都催请了一遍,说是人家唱前几出戏的,务必请早。在这种茶馆子里的人花块儿八毛去正正经经听戏,那可是少有的事。月容现在登台的戏馆子,也算二路戏馆子,一年也不轻易地去一回。现在有到戏院子里去寻乐的机会,多听一出戏,多乐一阵子,为什么不早到?所以受了王傻子邀请的各人,全是不曾开锣,就陆续的到了。丁二和是比他们更早的到,买了十盒大哈德门香烟,每个座位前,都放下一包,另是六包瓜子、花生同糖果,在两个座位前放下一份。白坐在最靠近人行路的一个座位上,有客到了,就起来相让。倒把戏馆子里的茶房,先注意了起来。这几位朋友,真是诚心来听戏的,全池座里还是空荡荡的,先有这么十二个人拥挤着坐在一堆,这很显着有点刺眼不过。他们自己,以为花钱来听戏,迟早是不至于引人注意的,很自在的坐着。 等到开锣唱过了两出戏,池座里约摸很零落的,上了两三成人,这就看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一掀,杨五爷口里衔着一杆短短的旱烟袋,在那里伸出半截子身子来,对于戏台下全看了一遍场,然后进去。二和立刻笑容满面的向同座的人道:“她快要上场了,我们先来个门帘彩罢。”大家随了他这话,也全是笑容簇涌上脸,瞪了两眼,对台上望着。王傻子却不同,只管在池座四周看了去,不住的皱着眉头子,因道:“这些听戏的人,不知道全干吗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来。你瞧只有我们这一班人坐得密一点。”二和道:“那当然,前三出戏是没有什么人听的,还不到上座的时候啦。”王傻子道:“是这么着!那我们得和杨五爷商量,把大妹的戏码子向后挪一挪,要不然,她的戏好,没有人瞧见,也是白费劲。”他的议论,不曾发表完毕,坐在他身边的人,早是连连的扯了他几下衣襟。当他回转脸来向台上看去,那《六月雪》里的禁婆已经上场了,那杨五爷在门帘里的影子,又透露了出来,及至禁婆叫着窦娥出来,她应声唱着倒板,大家知道是月容上场了,连喊好带鼓掌一齐同发。这时,那门帘子掀开了,月容穿了青衫子,白裙子,手上带了银光灿烂的锁链,走了出来。她本是瓜子脸儿,这样的脸,搽了红红的脂胭贴了漆黑的发片越显得像画里的人一样,于是看见的人,又哄隆的一声鼓起掌来。在池座里上客还是很寥落的时候,这样的一群人鼓掌喊好,那声音也非常之洪大,在唱前三出戏的人,有了这样的上场彩,这是很少见的事,所以早来听戏的人,都因而注意起来。加之月容的嗓子很甜,她十分的细心着,唱了起来也十分的入耳。其间一段二黄是杨五爷加意教的,有两句唱得非常好听,因之在王傻子一群人喊好的时候,旁的座上,居然有人相应和了。 在他们前一排的座位上,有两个年轻的人,一个穿灰哔叽西服,一个穿蓝湖绉衬绒夹袍子,全斜靠了椅子背向上台望着。他两人自然是上等看客,每叫一句好,就互相看看,又议论几句,微微的点了两点头,表示着他们对于月容所唱的,也是很欣赏。二和在他们身后看得正清楚,心里很是高兴,因对坐在身边的人低声笑道:“她准红得起来。前面那两个人,分明是老听戏的,你瞧他们都这样听得够味,她唱得还会含糊吗?”那人也点点头答道:“真好,有希望。”二和看看前面那两个人身子向后仰得更厉害了,嘴角里更衔住了一枝烟卷,上面青烟直冒,那是显着他们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那很得意的句子,他们也鼓着两下巴掌。直把这一出戏唱完,月容退场了,王傻子这班人对了下场门鼓掌叫好,那两人也就都随着叫起好。 不多一会子杨五爷缓缓地走到池座里来,这里还有几个空座位,他满脸笑容地就坐下了,对了各人全都点了个头。王傻子道:“五爷,这个徒弟,算你收着了。你才教她多少日子,她上得台来,就是这样好的台风。”杨五爷本来离着他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听说,眉毛先动了,这就坐到靠近的椅子上,伸了头对王傻子低声笑道:“这孩子真可人心。初次上台,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惊慌的,我还是少见。后台的人,异口同声,都说她不错呢。”二和笑道:“后台都有这话吗?那可不易,她卸了装没有?”杨五爷道:“下了装了,我也不让她回家,在后台多待一会子,先认识认识人,看看后台的情形,明天来,胆子就壮多了。你们也别走,把戏听完了,比较比较,咱们一块儿回家。”王傻子道:“那自然,我们花了这么些个钱,不易的事,不能随便就走的。” 说着这话时,那前面两个年轻的看客,就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二和眼快,也就看到那位穿西服的,雪白的长方脸儿,架了一副大框眼镜,里面雪白的衬衫,和雪白领子,系上了一根花红领带,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一位大学生吧,在他的西服小口袋里,插了一枝自来水笔。幸而他转过脸去是很快,不然,二和要把他面部的圆径有多少,都要测量出来了。 杨五爷因为池子里的看客慢慢的来了,自起身向后台去,临走的时候,举了一只手比了一比,随着又是一点头,他那意思就是说回头见了。等到要散戏的时候,五爷事先到池座里招呼,于是大家一同出来,在戏馆子门口相会。月容早在这里,就穿的是二和送的那件青布长夹袍子,脸上的胭脂还没有完全洗掉,在电光下看着,分外的有一种妩媚之处。王傻子笑道:“你瞧,我们今天这么些个人给你捧场,也就够你装面子的了吧?”月容真够机灵,她听了这话并不就向王傻子道谢,对着同来的人,全都是弯腰一鞠躬。杨五爷笑道:“各位,这一鞠躬,可不好受,明天是她的《玉堂春》,还要请各位捧场呢。”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地说,明天一定来。大家说笑着,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了,方才陆续的散去。二和却坚决邀了王傻子一同送月容师徒回家。 月容缓缓的落后,却同二和接近,二和笑道:“你有点走不动了吧?你先时该坐车子回来。”月容低声笑道:“现时还不知道能拿多少戏份哩,马上坐起车来,拿的戏份,也许不够给坐车的。”二和道:“可不能那样说,今天你有师傅陪伴着,往后不能天天都有人送你,不坐车还行吗?”月容笑道:“到了那时候再说,也许可以找一辆门口的熟车子,一接一送,每天拉我两趟。”二和道:“可是打明后天起,五爷若是不能陪着你的话你怎么办?”月容道:“我唱完戏不耽误,早点儿回家就是了。”二和道:“冬天来了,你下戏馆子在十点钟以后了,街上就没有人了,那怎么成呢?”月容低笑道:“要不,我不天黑就上戏馆子,到了晚上,你到戏馆子来接我去。”二和道:“好哇,你怕我作不到吗?”在前面走的杨五爷,就停住了脚问道:“你们商量什么事?”月容走快两步,走到一处来,便答道:“二哥说,要我给他烙馅儿饼吃,我说那倒可以,他得买一斤羊肉,因为还得请请王大哥呢。,”二和听了她撒谎很是高兴,高兴得自己的脚步不免跳了两跳。说话之间,已是到了杨五爷门口,五爷一面敲着门,一面回转头来向他们道:“不到里面喝碗水再走吗?”二和道:“夜深了,五爷今天受累了,得休息休息,我也应当回家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说着,道了一声明儿见,就各自分手了。 到了次日晚上,还是原班人物,又到戏馆里去捧了一次场。昨晚的《六月雪》,是一出悲剧,还不能让月容尽其所长。这晚的《玉堂春》,却是一出喜剧,三堂会审的一场,月容把师傅、师母所教给她的本领,尽量的施展开来,每唱一句,脸上就做出一种表情,完全是一种名伶的手法,因之在台下听戏的人,不问是新来的,还是昨晚旧见的,全都喝彩叫好。那戏馆子前后台的主脑人物,也全都得了报告,亲自到池子里来听戏。杨五爷看在眼里,当时只装不知道,到了家里,却告诉月容,教她第三天的戏更加努力,这样一来,有四天的工夫,戏码就可以挪后两步了。月容听了,心里自然高兴。杨五爷觉得多年不教徒弟,无意中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也算晚年一件得意的事,接着有一个星期,全是他送月容上戏馆子去。戏馆子里就规定了月容唱中轴子,每天暂拿一块钱的戏份。这钱月容并不收下每日领着,都呈交给师傅,而且戏也加劲的练。每日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喊嗓,喊完了嗓子,大概是七点多钟,就到丁家去同二和娘儿俩弄饭。 这天吊完了嗓子到丁家去叫门,还不到七点钟,却是叫了很久很久,二和才出来开门。月容进得跨院来,见他还直揉着眼睛呢,便笑道:“我今天来着早一点。早上天阴,下了一阵小雨,城墙根下,吊嗓子的人很少,我不敢一个人在那里吊嗓,也就来了,吵了你睡觉了。”二和笑道:“昨天回来晚了一点,回来了,又同我们老太太说了很久的话,今儿早上就贪睡起来了。”月容站在院子里,两手抄抄衣领,又摸了摸鬓发,向二和笑道:“二哥,今晚你别去接我了。一天我有一块钱的戏份,我可以坐车回家了。”二和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倒不是为了替你省那几个车钱,我觉得接着你回家,一路走着聊聊天,很有个意思,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家了。将来你成了名角儿,我不赶马车了,给你当跟包的去。”月容道:“二哥,你干吗这样损人,我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能够不报你的大恩吗?”二和道:“我倒不要你报我的大恩,我对你,也谈不上什么恩,不过这一份儿诚心罢了。你要念我这一点诚意,你就让我每天接你一趟。这又不瞒着人的,跟五爷也说过了。”月容笑道:“并不是为了这个。后台那些人,见你这几晚全在后台门外等着我,全问我你是什么人。”二和笑道:“你就说是你二哥得了,要什么紧!”月容将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头低着,答道:“我说是我表哥,他们还要老问,问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和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是二哥,要说是表哥呢?”月容摇摇头道:“你也不像我二哥。”二和道:“这样说,我倒像你表哥吗?” 月容不肯答复这句话,扭转身就向屋子里跑着去了。二和笑道:“这事你不用放在心里,从今晚上起,我在戏馆子外面等着你。”月容在屋子里找着取灯儿劈柴棒子,自向屋檐下扰炉子里的火,二和又走到檐下来,笑道:“你说成不成罢。”月容道:“那更不好了,一来看到的人更多,二来刮风下雨呢?”二和道:“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刮风下雨,那没关系。”月容只格格地一笑,没说什么。这些话,可全让在床上的丁老太太听到了,因是只管睡早觉,没有起来。二和吃了一点东西,赶马车出去了。 月容到屋子里来扫地,丁老太就醒了,扶着床栏杆坐了起来,问道:“大姑娘,什么时候了?”月容道:“今天可不早,我只管同二哥聊天,忘了进来,给您扫拾屋子。”丁老太道:“我有点头昏,还得躺一会儿。”月容听说,丢了手上的扫帚,抢着过来扶了她躺下,将两个枕头高高的垫着。丁老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想不到,现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月容道:“您是享过福的人,现在您就受委屈了。”丁老太道:“你在床沿上坐着,我慢慢的对你说。你说我是享过福的人不是?我现在想起来是更伤心,还不如以前不享福呢。”月容一面听老太说话,一面端了一盆脸水进来,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丁老太擦脸。丁老太道:“说起来惭愧,我是什么也没剩下,就只这一张铜床。以前我说,就在上面睡一辈子,现在有了你,把这张铜床送给你罢,大姑娘,你什么时候是大喜的日子,这就是我一份贺礼了。”月容接过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望她的脸道:“您干吗说这话,我可怜是个孤人,好容易有了您这么一位老太教训着我,就是我的老娘一样,总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丁老太笑道:“孩子话。你今年也十六岁了,伺候我十年,你成了老闺女了。”月容又拧把毛巾来,交给她擦脸,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笑道:“我新鲜了,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心。”月容接过手巾,把一只瓦痰盂,先放到床前,然后把牙刷子漱口碗,全交给老太太。她漱完了口,月容把东西归还了原处,才倒了一杯热茶给丁老太,自己一挨身,在床沿上坐下。 丁老太背靠了床栏干,两手捧了茶杯喝茶,因道:“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十年,我多么舒服,我死也闭眼了。可是那不能够的,日子太长了,你也该找个归根落叶的地方,你不能一辈子靠你师傅。”月容在老太脸上看见了微笑,因道:“唱戏的姑娘,唱到二十多三十岁的,那就多着呢。我们这班子里几个角儿,全都三十挨边,我伺候您十年,就老了吗?而且我愿意唱一辈子戏。”丁老太笑道:“姑娘,你年轻呢,现在你是一片天真,知道什么?将来你大一点,就明白了。不过我同你相处这些日子,我是很喜欢你的。就是你二哥,那傻小子,倒是一片实心眼儿,往后呢,总也是你一个帮手。不过你唱红了,可别忘了我娘儿俩。”老太说到这句话,嗓音可有点硬,她的双目,虽是不能睁开,可是只瞧她脸上带一点惨容,那月容就知道她心里动了命苦的念头。便道:“您放心,我说伺候您十年,一定伺候您十年。漫说唱不红,就是唱红了,还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来的吗?”丁老太听了这话,忽然有一种什么感触似的,一个转身过来,就两手同将月容的手握住,很久没说出话来,她那感触是很深很深了。 第九回 闲话动芳心情俦暗许 蹑踪偷艳影秀士惊逢 王月容虽然很聪明,究竟是个小姑娘,丁老太突然的将她的手握住,她倒是有点发呆,不知要怎样来答话才好。丁老太耳里没有听到她说话,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道:“姑娘,你是没有知道我的身世。”说着,放了手,叹上一口气。月容接过了她的茶杯,又扶着她下床,笑道:“一个人躺在床上,就爱想心事的,您别躺着了,到外面屋子里坐着透透空气罢。”丁老太道:“我这双目不明的人,只要没有人同我说话,我就会想心事的,哪用在炕上躺着!往日二和出去作买卖去了,我就常摸索着到外面院子里去找大家谈谈,要不然,把我一个人扔到家里,我要不想心事,哪里还有别的事做。自从你到我家里来了,我不用下床,就有人同我谈话,我就心宽得多了。” 说着这话,两人全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月容将她扶到桌边椅上坐着,又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笑道:“老太,你再喝两口茶,我扫地去。”丁老太手上捧了一茶杯,耳听到里面屋子里扫地声,叠被声,归拾桌上物件声,便仰了脸向着里面道:“一大早的,你就这样同我作事,我真是不过意。孩子,别说你答应照看我十年,你就是照看我三年两载的,我死也闭眼了。”月容已是收拾着到了外面屋子里来,因道:“老太,您别思前想后的了。二哥那样诚实的人,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假如我有那样一天唱红了,我一定也要供养您的,您老发愁干什么?”丁老太微摆着头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我发什么愁?我没有饭吃的时候,随时全可以自了。我现在想的心事,就是不服这口气。你别瞧这破屋子里就是我娘儿俩,我家里人可多着啦。你瞧,你二哥又没个哥哥在跟前,怎么我叫他二和呢?”月容将一只绿瓦盆放在桌子上,两手伸在盆里头和面,笑道:“我心里就搁着这样一句话,还没有问出来呢?”丁老太道:“我还有一个大儿子,不过不是我生的。你猜二和有几兄弟,他有男女七弟兄呢,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可是现在听说有不如二和的了。”说着,手向正面墙上一指道:“你瞧相片上,那个穿军装的老爷子,他有八个太太,实不相瞒,我是个四房。除了我这个老实人没搜着钱,谁人手上不是一二十万。可是这些钱把人就害苦了,男的吃喝嫖赌,女的嫖赌吃喝,把钱花光不算,还作了不少的恶事。”月容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一点,女人那里会嫖?”丁老太将脸上的皱纹起着,发出了一片苦笑,微点了头道:“这就是我说的无恶不作。不过我自己也不好,假使把当时积蓄的钱,留着慢慢的用,虽不能像他们那样阔,过一辈子清茶淡饭的日子,那是可以的。不想我也是一时糊涂,把银行里的存款,当自来水一样用。唉,我自己花光,我自己吃苦,那不算什么,只是苦了你二哥,把他念书的钱,也都花了。” 月容听了,将两手只管揉搓着湿面粉,并没有说别的。丁老太只听到那桌子全体摇动之声,可以知道月容搓面用的手劲,是如何的沉着。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月容忽然道:“老太,您别伤心,将来我有一天能挣大钱的时候,我准替二哥拿出一点本钱,给他做别的容易挣大钱的生意。到那个时候,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适适的过日子了。”丁老太道:“到那个时候,只怕你对二和看不上眼。”月容道:“老太,我是那种人吗?再说,我和二哥就不错。”她猛可的说出了这句话,很觉得是收不回来,而且整句的话都已说完,也无从改口,只好加紧的去和面。好在丁老太是双目不明的人,纵然红了脸,她也不会看到,这倒减少了两分难为情。可是丁老太虽不看见她,心里好像也很明白,只管笑着。这样一来,两个人都透看不好开口了,把这一段谈话,就告一结束。 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儿俩烙饼吃,菜是炒韭菜绿豆芽儿。这两样,都是要吃热的,她看着院子里的太阳影子,知道二和是快要回来了,这就立刻在屋檐下做起来。果然,不多大一会子,二和大开着步子,走进院子里来了。站在院子中心,就把鼻子尖耸了两耸,笑道:“好香好香,中上吃什么?”月容道:“韭菜炒绿豆芽儿,就烙饼吃,你瞧好不好?”二和道:“烙饼我很爱吃,最好是摊两个鸡蛋。”月容打开桌子抽屉,两手拿了四个鸡蛋,高高的举着,笑道:“这是什么?”二和笑道:“你真想的到,谢谢,谢谢。”月容笑道:“可不是要谢谢吗?这鸡蛋还是我掏钱买的呢。”二和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我这里来作饭,已经是让你受了累,还要你掏钱,那就更没有道理了。”月容道:“咱们还讲个什么道理吗?” 丁老太在屋子里道:“二和,你还不知道呢,她的心眼,可好着呢。她说了,她……”月容在屋檐下跳着脚,叫起来道:“老太,你可别乱说,你要说,我就急了。”说着还不算,一口气的跑到屋子里来,站在老太太面前,还伸手摇撼着她的身体。丁老太笑道:“我不说就是了,你急什么?”月容把身子连连的扭了两扭,笑道:“哼哼,你不能说的,你要说了,我不摊鸡蛋给你吃。”二和也跟着进来了,笑道:“妈,你得说,你不说,我也急了。”丁老太笑道:“你也急了,你急了活该。”月容向二和看看,笑着点了两点头。二和道:“妈,她不让你说,你别全说,告诉我一点点,行不行?”月容又摇撼着老太太的手胳臂,笑道:“别说,别说。”丁老太道:“你们再要闹,我也急了,就不怕我急吗?她也没说别的什么,就是说要做了角儿的话,可以帮助你一笔本钱。”二和向月容笑道:“这话……”月容不等他把话说完,扭转身子,就跑了出去了。二和还不死心,依然站在屋子里,向丁老太望着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想,还不止这么些个话。”丁老太笑骂道:“别胡搅了,这么老大个子,你再要胡闹,我大耳括子打你。”二和听说,只好笑着走出来了。月容已是在炉子边摊鸡蛋,手上拿起铁勺子,向二和连连点了几点,低低地道:“该,挨骂了吧?”二和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笑着还不曾开口,月容便大声道:“二哥,饼烙得了,你端了去吃罢。”二和笑道把手点点她,只好把小桌子上碟子里几张新烙得的饼,端到里面去。虽是他心里所要说的两句话,未曾说了出来,然而心里却是十分感着痛快,把饼同菜陆续的向桌上端着,口里还嘘嘘的吹着歌子。 大家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月容见他老是在脸上带了笑容,便道:“二哥,你是怎么了?今天老是乐。”二和道:“我为什么不乐呢?你快成红角儿了,听说你的戏码子,又要向后挪一步,是有这话吗?”月容道:“你怎会知道的?”二和道:“这样好的消息,你不告诉我,难道别人也不告诉我吗?”月容道:“这事定是我师傅告诉你的。因为再挪下去,就是倒第三了,我想着,不会那样容易办到,所以没有敢同你说。”二和道:“怕办不到,就不同我说吗?”月容笑道:“你的嘴最是不稳,假如我告诉了你,你给我嚷嚷出去了,我又做不到那件事,你瞧我多么寒碜。”二和道:“怎么突然的提到了这件事上来的呢。”月容道:“就因为池子里有几个老主顾,给馆子里去信,说是他们老为着我的戏码太前了,要老早的赶了来,耽误了别的正事,希望把我的戏码挪后一点,他们好天天全赶得上。师傅说,这事可是可以的,不过我的戏太少了,几天就得打来回,戏码在后面怕压不住,那究竟不妥当。”二和道:“杨五爷这就叫小心过分,唱戏的就怕的是戏码不能挪后,既是有了这机会,那就唱了再说。”月容笑道:“爬得太快了我有点儿害怕,还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的好。”丁老太笑道:“这样看起来,你是真会红起来,你所说的,就是一个作红角的人说的话。”月容听了,对二和微笑。 二和正夹一大叉子韭菜炒豆芽放到半张烙饼上,把烙饼一卷,卷成了一个筒子,放到嘴里去咀嚼着,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只管对了月容望着。月容被他看了个目不转睛,有点不好意思,却夹了一丝韭菜,向二和这边摔了过来,不偏不斜的正摔在他眼睛皮上。二和放下筷子,用手去揭,笑得月容将身子一扭,两手按了肚皮,弯了腰就向房门外头跑,然后蹲在走廊上轻轻地叫着哎哟。二和大步子赶了出来,一手握了月容的一只手,一手作了猴拳,伸到嘴里去呵气,正待向月容肋窝里去咯吱时,那丁老太坐在桌子边,两手按住了桌子,半扬着脸子,向院子里望着,问道:“二和,你们干什么?放了饭不吃,跑到院子里去。”二和只得放了手,向月容伸一伸舌头,月容道:“院子里来了一只小花猫,我想把它捉住。”丁老太道:“吃饭罢,别淘气了。”二和同月容,这才暗笑进来,把一餐饭吃了过去。 等二和二次出门赶马车去了,月容同丁老太坐着闲谈。丁老太道:“二和那孩子傻气,刚才碰疼了你没有?”月容笑道:“我不是豆腐做的,那里就会碰疼了?哟,您怎么知道?”丁老太笑道:“你别瞧我双目不明,在我面前有什么事,我也会知道的。”月容笑道:“老太太作长辈的人,也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了。”丁老太道:“开玩笑要什么紧,只要你们俩和和气气的,我心里就十分的痛快。我也不是别的什么意思,我就是说,你们俩,要过得像亲兄妹一样,那才好呢。”月容拖着老太太一只袖子,连连摇撼了两下,鼻子里哼着道:“您别那么说,那么说不好。”丁老太道:“那要怎么说呢?”月容笑道:“要说咱们像亲娘儿俩,那才亲热呢。”丁老太,呵呵笑道:“这孩子说话,绕上一个大弯,我还不知道你要这样的说呢,原来是说这个。”月容随着笑了一阵,因站起来,握了老太的手,叫道:“老娘,您今天乐了,回头又该不乐了,我又一句话,想说出口,又不好说。”老太不免反握住了她的手道:“什么呢?你说呀,你有什么委屈吗?”月容道:“那倒不是,今天不是礼拜六吗?白天有戏,我该去了。”丁老太笑道:“这孩子吓我一跳。你有正事,当然要去,干吗说我不乐意呢?”月容道:“我走了,您怪寂寞的。”丁老太道:“那不要紧,我到田大嫂子家里聊天去。”月容道:“就是大院子里,住西边厢房的那一家吗?”丁老太道:“是的。你同她交谈过吗?她姑嫂俩全挺和气的。”月容道:“您说的,刚刚同我的意思相反。那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见着我就瞪大一双眼,闹得我进进出出,全不敢向她们那边望着。”丁老太笑道:“别多心了,人家全因你长得好看,多望着你两眼,你还有什么和他们过不去的吗?”月容道:“我也是这样的想,回头您见着她,可别提起这话。”丁老太道:“我提这话干什么,孩子,我比你知道的还多着呢。”月容道:“那么我去了。下了馆子,我再到这儿来作晚饭。”丁老太道:“你要忙不过来,就别来了,二和回来早了,他自个儿会做。回来晚了,随便买一点儿吃的就得了。”月容道:“我一定赶了来的,叫二哥等着罢。” 说着这话,她已是走到了院子里了。这并非她偶然的跑起来,因为哄咚一声的午炮声,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了,戏馆子里,一点钟就开戏,她还要到师傅那里去,预备好了行头,总要到两点钟才能到戏馆子去。唱中轴子的人,四点钟以前,必得上台,自己是不能再耽误的了。她匆匆忙忙的走出来,恰是看不到人力车,只好走出胡同口去。 约摸走了七八家门首,却听到后面一阵很乱的脚步声,直抢了过来。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走路,本来不应当随便回头,可是这脚步声太刺激人,不由月容不回头看去。见其间有两位穿蓝布大褂的,一个穿灰色西服的,一个穿西服裤子枣红色运动衣的,所有头上的帽子,全是微歪的戴着,只凭这一点,可以知道他们全是学生。心里想着他们也未必是和自己开玩笑的,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理他们了,因之掉过脸去,自低了头走路。其中两人互相问答,一个道:“杨老板也可以说是挑帘儿红,才多少日子?”一个道:“人家不姓杨,杨是从她师傅的姓。她姓丁。”另一个道:“你怎么知道她姓丁呢?”那一个答道:“怎么不知道?每天有一个姓丁的大个儿,在门口接她,那是她二哥。你想,不姓丁姓什么?”月容长了这么大,还是不曾被人追求过,现在有四个人盯着她,她倒不知要怎么是好。赶快地走出了胡同口,看到有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只说了地点,并不说价钱就让车夫拖着走了。在车子上,还听到后面一阵哈哈地笑声,有人还大喊着道:“要什么紧,我们全是捧角的。”月容觉得车子拉远了,可以回头看看他们的行动,不想这样一回头,立刻就引起了他们一阵鼓掌大笑,那个穿运动衣的,还叫了一声好吗,活是天津的流氓口吻。 月容在戏馆子里,已唱了这些日子的戏,对于一班青年捧角家的行为也知道一点,他们虽是在大街上这样的公然侮辱,可是也得罪他们不得的,只好忍住一口气。到了杨五爷家门口,回头看了,并没有这些类似的人,付了车钱自进门去。可是杨五爷有事,已经把她要用的行头带到戏馆子里去了。自己喝了一口茶,又抹了一点粉,然后从从容容的向戏馆子走来。 本来以现在每月的收入,坐着车子到戏馆里去,那是可以胜任的,但是这家门口的车子,总以为熟人的关系,多多的要钱,因此总是走远一点的路,坐了生车子走,今天自然也照往常一样,到胡同口上雇车。不想还没有到胡同口上,后面就窸窸窣窣的有了脚步声,月容想到刚才在二和门口的事,就知道是那班人追来了,心里卜卜地跳着,就赶快地走。但是走了十几步,心里忽然想到,在家门口,我怕什么,回家去叫一个人出来,他们自然吓跑了。于是一回身,待要回去,还不曾开步走,就听到哈哈一片笑声,看时,正是先遇着的那几个人,在胡同中间,一字排开。那个穿西服的,手里正捧了一个相匣,对了人举着。穿运动衣的道:“喂,老吴,得了吗?”穿西服的一摆脑袋,表示得意的样子,笑道:“得啦,得了两张,总有一张可用,阳光很足,我用百分之一秒的。”月容听了这话不由得脸红破了,要往家里走,怕是冲不破他们的阵线,要向戏馆子里走,怕他们老跟着。于是把脸子一板,瞪了眼道:“青天白目的,你们这是干吗!我叫巡警了。”那个穿运动衣的道:“杨老板,你干吗生气?我们天天在前四排捧场,多少有点儿交情。也是透着面生一点,没有敢当面请你赐一张玉照,偷偷儿的,跟了你大半天,想照一张相,这已经是十分的客气了,你还说什么?”他口里说着,手就取下帽子,挥绕着半个圈子,然后一鞠躬。那两个穿蓝布褂子的,笑嘻嘻地道:“呵,真客气。”他们不只是口里说着,而且也缓缓地走了过来。将她包围着。月容本待嚷出来,可是想到一嚷之后,不免有许多人来看热闹,那更是难为情,便扭转了头,连连地蹬了脚道:“你们这是干吗!你们这是干吗!”那四个人也不答言,只管笑嘻嘻地,围拢上来。 月容又害羞,又害怕,脊梁上阵阵的冒着热汗,耳根也都发着烧热。自己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喂,你们太冒昧了,有这样子对付女士的吗?”月容回头看时,一个穿了浅灰哔叽夹袍子,一点皱纹也没有,长方脸儿,带了一副大框跟镜,浅灰丝绒的盆式帽,绕了浇蓝帽箍,二十来岁年纪,一副斯文样儿。看他穿了紫色皮鞋,衣襟上挂了一枝自来水笔,那可以知道他也是一位学生。他走近了,揭了帽子,点了一点头,露出他乌光的向后梳拢的头发。这更认得他就是每天在池子里第三排捧场的看客,而且也听到人说过,他姓宋呢。怪了,怎么他也会在这里呢。 第十回 难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约雨夜还来 那一个少年,是由何而来,月容却不知道,不过他恰好会在这样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的出现,这却是可奇怪的事,难得他倒不是帮助那四个人的。因之月容胆子放大了一些,板了脸道:“我就站在这儿,青天白日的,你们能把我怎么样?”那少年对包围的四个人笑道:“吓,你们的意思,要怎么样?是要杨老板签名呢,还是要请杨老板去吃小馆子呢,还是要当面烦杨老板的什么戏呢?”那西服少年笑答道:“这三样猜得都不对。我们跟在杨老板后面。转了半天,偷着照了两张相,现在这相片已经照过了,我们也就想什么得着什么了。”少年道:“既然如此,你们可以走了。大街上你们围着人家干什么?不讲一点面子!”那几个人对少年笑笑,慢慢的向后退着,越退越远,也就走开了。 月容在他们还没有退出胡同口外去的时候,自己还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方,不肯走开。她不走,那少年也不走,两人静静的对立着。月容约摸站了五分钟的时候,自己颇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向少年点了两点头道:“劳你驾了,你请便罢。”那少年笑道:“杨老板,不是我多事,我是一个捧你的人,不能看着你吃人家的亏。现在这四位先生,看到我在这里,虽然走了,可是他们是真走是假走,那还不得而知。若是他们没有走远,在胡同口外等着你,你走了出去,又要受他们的包围。依着我的意思,我一直送到你戏馆子门口去。”月容道:“那不敢当,我回家去找一个人来送我就得了。”少年笑道:“这事闹得你师傅知道了,也许不谅解,反而会怪你的。我现在就是到戏馆子里去听戏,本来同路。杨老板若是觉得同一路走,有什么不便的话,雇两辆车,你的车在前,我的车在后,这么着车走,你也不会有什么不便。倘若他们看到了呢,有我在后面,他们准不敢胡闹。若是杨老板怕到了戏馆子门口,先后下车,又觉得不妥当,那也成,我不到戏馆子门口先下车,还不行吗?” 月容听他说得这样的婉转,完全是一番好意,不免站着低头静静儿的想了一会子,自然是不能立刻拒绝那少年的话。少年笑道:“不用想了,我说的这个办法,那是最便于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洋车!”他将一篇话交代之后,立刻昂起头来,向胡同口上叫人力车,随着这叫唤声,有好几辆车子拖了过来。那少年掏出四张毛票,挑着两个壮健些的车夫,一人给了两毛钱,说明地点,就让月容上车。月容看到他那样大方,车钱已经付过了,若是不坐上车去,倒让人家面子上过不去,这就在脸上带了一分羞意的当儿低着头,坐上车子去了。在车上果然遇到先前那四个人,还在路上走着,回过头来,看到那少年的车子在后面,就有一个人笑道:“喝,有人保镖啦。”仅仅只说了这句俏皮话,车子就过去了。到了戏馆子门口回头看时,那少年果然已在老远的地方下了车。心里这就想着:这个人倒是好人。 到了后台。杨五爷口里衔了一枝卷烟,正与几个人谈话,看到了她,便招招手叫她过去。月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心里头只是卜卜地跳上一阵,慢慢儿的走过来的时候,仿佛耳朵根子上都有点发烧,因此远远儿的在师傅面前站着。杨五爷道:“脸上红红的,额头上还流着汗呢,你怎么啦?”月容笑道:“不怎么,我听说师傅已经上了馆子,我就赶着来了,我真怕误了事。”杨五爷道:“我看你进门来,东张西望,只管喘气,以为有了什么事呢。今天这出《宝连灯》还是初露,身段你都记清楚了吗?”月容笑道:“那没有错。”杨五爷道:“你同李老板对对词儿,别临时出岔子。” 正说着,唱须生的李小芬正走了过来,她完全是个男子装扮,湖绉袍子上,套了青花毛葛坎肩,戴了深蓝色的丝绒帽子。杨五爷便起身向她点个头儿,笑道:“李老板,月容今儿同你配《宝莲灯》,她是初露,你携带携带一点儿。”李小芬笑道:“五爷,你说这话,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了,月容和我不让,她很有希望,我还说和她拜把子啦。”说着这话,就拍了两拍月容的肩膀。杨五爷道:“那就很好啦。唱青衣衫子的,短不了和老生在一块儿,要是把子,彼此总有个关照,那就好得多了。同你配戏,借借你的光,将来捧你的人,也顺便可以叫她几个好儿。”李小芬笑道:“这个你是倒说着吧?我们杨老板上场,叫她好儿的人,还会少着吗?”说时,又伸手拍拍月容的肩膀,接着道:“在第三五排的桌边椅子角上,那里就有一群人,是专捧她来的。”月容道:“小芬姐你于吗损我呀。”小芬笑道:“本来吗!”她说着这话,就把月容一只手,拖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下,把帘子掀起了一条缝,在缝里向外张望着,却反过一只手来,向月容连连招了几招,笑道:“喂,你来,你来,你来瞧。”月容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依了她的招呼,跑到她身后去。那门帘子的缝,让小芬缩得更小了,将一个手指,微微向外指着道:“你看那个穿蓝夹袍子梳背头的。”月容看时,正是今天援助自己的那个少年,便退后一步道:“瞧他干什么?”小芬这才回转身来向她道:“这小子在这里听了半年的戏,头里是无所谓的,瞧他高兴,爱叫谁的好,就叫谁的好。可是自得你露了以后,他就专捧你。”小芬与月容相距不远,场面上又打着家伙,她低着声音说话,却不会让别人听到。月容红了脸道:“我够不上那资格。”只说了这句,把头都要低到怀里去,那两块脸腮上的红晕,差不多红到颈脖子上去。小芬笑道:“没出息,这要什么紧,唱戏的人,谁没有人捧呀?没人捧还想红吗?只说这么一句话,也犯不上羞到这个样儿。”月容一扭头道:“时候到啦,该去扮戏了。”小芬在坎肩袋里,摸出金表看看,这才依了她的话,去扮戏。 《宝莲灯》这出戏,是老生在台上唱过一场之后,青衣才唱了出台的。李小芬在台上唱的时候,月容是在上场门后,门帘子里听着的,虽然也有两阵好声,不十分热闹。到门帘一掀,自己走出来的时来,便是鼓掌声与喊好声,一齐同发,而好声最烈的所在,就是第三四排里。月容得着这样热烈的彩声,想起小芬的话,大概是不错,情不自禁的,就向那东边犄角上飞了一眼,意思是要侦察这些人,哪一个鼓掌最有劲。不料这竟是有电流同样的效率,待她的眼珠,由池子东边,转到台上本身来以后,那边就轰雷似的叫将起来。 在后台的杨五爷也就赶快的走到上场门,掀开了一条门帘缝,悄悄的就向外面看了来,月容偶然一回头看到,自己就加了一番镇定,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到戏上,尽管那东犄角好声震天,自己也不再去偷看。到了自己要回后台了,这出戏算是累了过去,无需慎重。当那刘彦昌正拉着儿子秋儿,要向秦府去偿命,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里走,正对东犄角有一个亮相,却看到那个少年正瞪了两眼,向自己望着,巴掌是双双的放在胸前,极力的在拍。同时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后,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 到了后台,小芬两手取下脸上挂的胡子,第一句话就笑着问道:“我说的怎么样?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月容微笑道:“理他干什么!他们是瞎起哄。”一位扮小丑的宋小五,正由面前经过,她打了粉白鼻子,眼睛上花了许多鱼尾纹,嘴唇上还画了一道黑线,偏了头两颗乌眼珠,在白粉里转着,向月容望了笑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捧角的人,就是起哄,哄起就是捧角呀。”她身穿了一件黄布衫子,由大袖子里伸出一只黄瘦的手来,在她肩上连进的拍了两下,笑道:“抖起来别忘了我。”月容笑道:“宋大姐,干吗拿我们小可怜儿来开心。”宋小五笑道:“别叫我宋大姐,叫叫宋大爷罢,好孩子,你要学会了这一手,你准能发财。那位宋大爷,真是一位大爷,我听说,他家在上海开银行的,有的是子儿。”杨五爷背了两手,正慢慢地踱了过来,将眼睛瞪着道:“小五,你干吗和她小孩子要贫嘴。凭我杨五爷的面子,你不携带携带她,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些人开玩笑呢!”小五伸了一伸舌头自走了。 杨五爷对月容道:“今天这出《宝莲灯》,你总算没砸,还有一两处小毛病,回家我同你说一说,下次改过来就是了,你去卸装罢,我有点儿事,暂不回家,不等你了,行头你自己带回去。”月容只管答应是,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诉他,他已经转身走开了。她觉得那些人,也不会老钉着的,自去卸装洗脸,想到同丁老太有约会的,晚半天还要去,自己提了个行头包袱,匆匆地走出戏馆子来。 门口停着的人力车,见她拿有一个包袱,车钱又要得多些。她不服这口气,提起包袱,只管走着,走过四五家店面,就遇到那个姓宋的,另同着两个青年,站在~家大店铺的门口。这本来是捧角家的常态,在戏馆子附近站着,等候所捧的角儿出来,俗名叫做排班。月容因为让街上的车子,紧挨着店铺的屋檐下走,正是在那人面前挨身而过,因之低头走过去,只当没有看见。不过在没有到他身边的时候,怕他们不肯让路,曾很快的转着眼睛,在他身上瞟了一下。他们虽是排班,倒还正正经经地站着,并没有什么举动。等她走过去了,就一周在后面跟着彼此问答,听到那姓宋的少年道:“星期一晚上,杨老板《贺后骂殿》,还是初露,我们多邀几个人来捧场,好不好?”那其余两个人道:“一定来,一定来!而且还要表示出来,咱们是为杨老板来的,那才有劲。”月容虽觉得他们的话,是故意传送过来的,但那些话并没有恶意,因之还不急于要坐车,只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着,听他们所说的结果。 走尽了一条大街,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月容不听到身后有什么闲言闲语了,这才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外的阶沿石上,站定了,透过一口气,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就在这时,倒吓了一跳。那姓宋的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相距还不到三尺远。他因月容回转头来,就抬上手扶着帽边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你提不动了吧?我给你提一截路,好不好?”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已是不见,本待要笑出来,却极力的板住了面孔,微摇着头道:“不用劳驾。”那少年笑道:“我反正知道杨老板府上的,你还怕雇车漏了消息吗?”月容看看他这嬉皮赖脸的样子,只是微欠了身子,向人发笑,说话之间,已是向前走来了大半步。所幸身后这店铺,是家大绸缎庄,在柜台外,还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要不然,这些话,让他们店伙听到怪难为情的。因之两道眉毛头子皱了皱,大声叫着车子,就用这种声音,来镇慑那人,而且把眼睛向他瞪着。他微笑道:“别急,我不送得啦。你记着,后天晚上,我要特别捧场,那一天要赏面子,对我们叫好的朋友,打个‘回电’,这没有什么,哪个唱红了的人,没有这样一手?叫人捧场,能让人家白白的捧场吗?”月容没有理他,依然继续的叫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拖过来,她还是不讲价钱,跳上车去走了。 到了星期一这天,恰好这班子里的名青衣台柱子吴艳琴请假,因之唱压轴子的角儿,推着唱大轴子,唱倒第三的角儿,唱压轴子。这晚的《贺后骂殿》,还是月容同李小芬两人配合。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凭着自己初上台的一个角儿,无论人家怎么样好,是唱不到压轴子这种地位,今天无意中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的。她这样想着,上午没有到丁家去,只是在家吊嗓。到了下午,以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个招呼了,偏是天气阴沉着,下起雨来,月容不由得噘了嘴,闷坐屋角里。 杨五奶奶看到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那一点毛病,好容易得一个唱压轴子的机会,又要回戏了。”月容两手放在怀里,互相抚弄着,噘了嘴道:“谁说不是?”杨五奶奶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回戏了。刚才我打电话去问过,戏馆里已经卖掉了两百多张票,还卖了三个包厢,把吴艳琴的戏分刨消,馆子里已经够开消的了。”月容道:“下雨的天,买了票的人,也不会去。”杨五奶奶道:“那你管他呢,买了票不来,那活该不来。”月容身子一扭道:“唱一回压轴子,总也让人看到才有意思。”杨五奶奶笑道:“你这孩子,也好名太甚。”月容听到师母这样批评着,不说什么。 也是自己不放心,吃过晚饭,就带了行头,坐车向馆子里去。那雨竟是天扫人的兴,更是哗啦哗啦,陆续地下着。月容放下行头包袱,第一件,就是到上场门去,掀开一线门帘子缝,向外张望着,池子里零零落落的坐着很少的看客,电光照着一排一排的空椅子,十分萧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第三四排东角上,却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虽然那位姓宋的少年还没有到,认得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料着他也会来的,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全都解除。 手牵了门帘,掩了半边脸正出着神,肩膀上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看时,便是今天移着唱大轴子的刘春亭,便笑道:“你今天干吗来得这样早?”刘春亭道:“你还不知道吗?艳琴同前后台全闹别扭,她不来不要紧,小芬也请了假,这样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戏不可。那意思说,没有她俩就不成。刚才李二爷把我先找了来,商量着,你先唱《起解》,我还唱《卖马》,回头咱们再唱《骂殿》。本来我是不唱《骂殿》的,可是为了给点手段艳琴瞧瞧,我就同你配这一回,你干不干?”月容比着短袖子,连连作揖笑道:“你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不干的吗?可是《卖马》下来,就赶《骂殿》,这里头没有过场,恐怕你赶不及。再说我《起解》的衣服同鱼枷,全在家里没拿来。”刘春亭道:“那没关系,我唱在你头里,也可以的。我就是这样想,要帮人家的忙,就帮个痛快。”这话没说完身后就有人道:“若是这样子办,我保今晚上没问题。”月容看时,正是这馆子里最有权威的头儿李二爷。他扛起两只灰夹袍的瘦肩膀,两手捧了一杆短旱烟袋直奉揖,伸了尖下巴笑道:“我先贴一张报单出去试试,假如这百十个座儿不起哄,就这样办了。我认得,这里面有一大半熟主顾。”月容微笑着,也没说什么。不到二十分钟,东边看楼的包厢外面,就在栏杆上贴了几张三尺长的大纸,上面写着: 今晚吴李二艺员请假,本社特商请刘杨二艺员同演双 出,除刘艺员演《卖马》,并与杨艺员合演《骂殿》外,杨艺 员月容加演《女起解》一出,以答诸君冒雨惠临之盛意。 这报条贴出来以后,听到那台下的掌声震天震地地响着,尤其是那西边包厢里,有人大声喊道:“今天算来着了!”月容原来没有留意到包厢里去,这时在门缝子里向楼上张望着,果然那位姓宋的同了几位穿长袍马褂的,高坐在那里。他那一排三座包厢,都已坐满了人,他是坐在中间一个包厢里的,同左右两边的人,不住地打招呼说话。显然是这三个包厢,全是他一人请来的了。前天他说是来捧场的,果然来了,而且不是小捧,除了散座,还定有包厢,假使自己今天不唱,那未免辜负人家一番好意了。 她如此想着,自然是十分的高兴。在大雨淋漓的时候,馆子里也派了人到杨五爷家去,将她女起解的行头取了来。当她结束登场的时候,门帘子一掀,不先不后,正对了她向台下的一个亮相共同的发了一声好。楼上下虽只有百十来个人,可是这百十来个人,很少闲着的,全是拿起巴掌,劈劈啪啪地鼓着。差不多月容唱一句,台下便有一阵掌声,尤其坐在三个包厢里的人,那掌声来得猛烈清脆。等月容下场了,换了刘春亭上去,第一就没有碰头好,第二偶然一两阵叫好,也不怎样的猛烈。月容心里头这就十分的明白,今天到场的人,完全是捧自己的了。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驱车送艳 不妨灯掩映举袖藏羞 这晚上,戏馆子看戏的人,尽管是很少,空气可十分紧张,连后台的这些人,都瞪了两只眼,向月容看着,觉得她这样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意料的事。月容越是见人望着她,越是精神抖擞,笑嘻嘻的在后台扮戏,虽然,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倒下来似的,但也不听到雨声。 到了《贺后骂殿》这出戏该上场了,自己穿妥了衣服,站在上场门口,尽等出场。见到小丑宋小五,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斜对人望着,便伸手道:“宋大姐,给支烟我抽抽,行不行?”宋小五口里连说着:“有,有,有。”~手按了衣襟,一手便到怀里摸索着去,立刻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根,两手恭递着送到月容嘴里衔着,笑道:“取灯儿我也有。”说着,把烟卷揣了进去,抬起一只腿来,将腰就着手,在口袋里再摸出一盒火柴来,这就擦了一根火柴,弯腰递上。月容倒是不客气,就了火吸着,因道:“我明天请你。”宋小五笑道:“我前天说的话怎么样?还是那位宋大爷不错吧?我看这池子里的人,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来的客,楼上三个包厢,就更不用提了。他在这戏园子里听了一年的戏,谁也捧过一阵子,可只有这次捧你上劲。”月容喷出一口烟来,将眼睛斜瞟了她道:“老大姐,干吗又同我开玩笑?”宋小五顿脚道:“你这话真会气死人,我报告你实在的话,你说我同你开玩笑!”月容道:“今天这么大雨,倒想不着还有人听戏。哟,打上啦,我该上场了。”说着,把烟卷扔在地上,把扮好了站在面前的两上皇子,一手抓住了一个,就向帘子外走去。 宋小五站在一边,对了门帘子外出神,早是轰天一声的“好”叫了出来。那位场门打帘子的粗男人,摇摇头着:“新出屉的馒头,瞧这股子热哄劲儿。”小五道:“就瞧她今天这样子,已经抬起身价不少了。下辈子投胎,和阎王老子拼命,也得求他给个好脑袋瓜。”打帘子的人,听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评意味了,不敢插言。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么感想,月容在外面唱一出戏,她就在上场门后,听一出戏。果然台下的叫好声,都是随了月容的唱声,发了出来的。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小五抬起一只腿,架在方凳上,将手在膝盖上点着板眼,暗下也不免点点头。那台上听戏的人,却也如响斯应的叫出“真好”两个字来。 戏完了,月容进得后台来,所有在后台的人,一拥而上,连说:“辛苦,辛苦。”月容笑得浑身直哆嗦,也连说:“都辛苦,都辛苦。”自己回到梳妆镜子下去卸妆的时候,那李头儿口里衔了一枝旱烟袋,慢慢地走来了,笑:“杨老板,你红啦。”月容本是坐着的,这就对了镜子道:“二爷,你干吗。这样称呼。”李二爷笑道:“我并不是说有人叫过几声好,那就算好。刚才我在后台,也听了你一段快三眼,那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杨五爷一手教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月容道:“那总算我没让师傅白受累,可惜我师傅今天没有来。”李二爷微笑着:“也没接下去说什么。” 月容穿好了便衣,洗过了脸,正在打算着,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止,要怎样回去,前台有个打杂的跑来报告道:“杨老板,馆子门口,来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个司机的对我说,是来接替你回去的。”月容笑道:“你瞧,一好起来,大家全待我不错了,我师傅还派了汽车来接我,其实有辆洋车就得啦,汽车可别让他们等着,等一点钟算一点钟的钱。”口里说着,手提了行头包袱,就跑出戏馆子来。看到汽车横在门口,自己始而还不免有点踌躇,然而那司机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已是推了车门,让她上去。月容问道:“你是杨冢叫的汽车吗?”汽车夫连连答应是,月容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自然是很高兴的跨上车子去。车子开了,向前看去,那前座却是两个人。那个不开车的,穿的是长衣,没戴帽子,仿佛是乌光的头发,心里正纳闷着,那也是个车夫吗?那人就开言了,他道:“杨老板,是我雇的车子送你回去。不要紧的,你不瞧我坐在前面,到了你府上门口,我悄悄地停了车子,我们车子开走了,你再敲门得了。你脚下,我预备下有把雨伞,下车的时候,可以撑伞,别让雨淋着。”月容听那人的话音,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场的宋大爷。这倒不知道要怎样答应他的话才好,就是谢谢吗,那是接受了他这番好意;说是不坐他的车子吗,看看车子头上,那灯光射出去的光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待要下车去,烂泥地里,一会子工夫,哪儿雇车子去?她这样想着,就没有敢反对,也没说什么。 那车子的四个橡皮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得吱吱发响,虽然不时的向玻璃窗子外张望出去,然而这玻璃上洒满了雨水,只看到一盏盏混沌的灯光,由外面跳了过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好在自己不说话,前面那个姓宋的也不说话,一直到那车子停了,那姓宋的才回头过来道:“杨老板,在你那脚下,有一把雨伞,你撑着伞下去罢,到了你府上了。”月容听了这话,还不敢十分相信,直待把车子门打开了,她伸头向外看看,那实在是自己家门口了,这才摸起脚下的那把雨伞,立刻就跳下车去,一面撑着雨伞,一面三脚两步的向大门前跑。至于后面还有那姓宋的在连连叫着,也不去理会,自去敲门。不想那个姓宋的在雨林子里淋着,直追到身后叫道:“杨老板,杨老板,你忘了你的行头了。”月容不觉回头来,哦了一声,姓宋的便将手上的大衣包袱,两手捧着,送到雨伞下面来,笑道:“杨老板,你夹着罢,可别淋湿了。”月容右手打着伞,左手便把包袱接过。家门口正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挂有电灯,在灯光下照着他那件长衣服,被雨打着,没有一块干净的所在。这倒心里一动,便道“谢谢你啦”。姓宋的已经是掉转身去,要向车子里钻,这可又回过身来,连连点了几个头道:“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虽是那风吹的雨阵,只管向他身上扑了去,他也不怎样介意,把礼行过,方才回转身扑上汽车去。月容看到车子已经开着走了,这才高声叫着开门,果然,家里人开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去远,也就放心回家了。 这晚在床上,想起姓宋的这个人总算不错,下这样大的雨,他只凭了前两日一句话,到底来了,让自己足足出了一个风头。这就算是平常捧角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最难得是他会在下雨的时候,雇了一辆汽车来接人,而且还在车子上预备下了一把伞,免得人雨淋着。二和待人就很忠厚的,也决不能想得这样的细心。只知道他姓宋,可不知道他家是干什么的,虽不能像宋小五那样说,是开银行的,但是一定也很有钱。自己要想做个红角儿,总少不了要人捧的,这样的人,也很老实的,就让他去捧罢。当晚只管把意思向这方面想去,也就越是同姓宋的表示好感了。 到了第二日,那台柱子吴艳琴,已经知道下雨晚上的事,凭刘春亭带上一个新来的小角杨月容,居然在大雨里能抓上三成座。这是一把敌手,因之不再放松,销假唱戏。连台柱子也不敢小看了,杨月容她的身份也就抬高不少。捧角的人,也都是带了一副崇拜偶像的眼镜的,月容的戏码一步一步向上升,不断的和李小芬或刘春亭配戏,大家也就把她当一个角儿了。约摸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月容也得了杨五爷另眼相待:在门口的熟人力车当中,挑了一辆车子新些的,和车夫订好了约,作一个临时包车,每晚将月容一接一送,星期日有日戏也照办。这样一来,月容舒服得多,不怕风雨,也不怕小流氓在路上捣乱,可以从容的来去。 但是那常常迎接她的二和,这倒没有了题目。人家是个角儿,有了包车来往,终不成让自己跟着在车子后面跑来跑去?因为如此,二和也就只好把这项工作取消。他本来也就征求过月容的意思,可以不可以自己赶马车来接,月容说那使不得,前后台有钱的人多着昵,全是坐包车的,自己这么一个新来的角儿,坐起马车来,恐怕会遭人家的议论。二和想着也对,所以他也并没有向下说。自月容有了坐半天包车以后,只有到二和家里来的时候,可以见面。假如二和这天事忙,又赶上了星期日,两人也许在家见不着面。但二和有一天不见她,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办,到了晚上,不是追到杨五爷家里,就是追到戏馆子里,总要打一个照面。月容倒也很感激他,真是忠实不变心的。可是有一层,再三叮嘱二和,别向池子里去听戏。二和问她上场以后,人缘怎么样?月容说是很好,若不是很好,自己怎样红得起来呢?可是专捧自己的人,还是没有,不信,可以去问师傅。二和为了她有这样的话,自己要表示大方,倒更不能去听她的戏了。 月容虽然年纪很轻,用心很周到的。在二和没有会面的这一天,上场以前,必定在门帘缝子里,向池子里看看,姓宋的那班人来了没有,再向廊子后面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里听蹲戏。其实她这种行为,也是多余的,那位宋先生是每场必到,二和却是从来也没有到过。反是因为她这种张望的关系,宋先生以为她有意在这登场以前,先通一回“无线电”,这是他捧角的努力,已经得着反应了。 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恰是拉月容上馆子的那个车夫,临时因病告假,月容来的时候,雇了车子来的。唱完了戏,匆匆的卸装,想到二和家去,赶着同丁老太太作包饺子吃。行头放在后台,托人收起来了,空着两手,就向外走。出了戏馆子门,走不到十几步,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边,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他今天换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外套格子呢大衣,在襟领的纽扣眼里,插了一朵鲜花。头发梳得乌滑溜光,颈上套了一条白绸巾,越是显着脸白而年少。月容因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后,还不曾给他道谢,这时见面,未便不问,于是也放开笑容,向他点了个头。宋先生道:“杨老板,今天我请你师傅五爷吃晚饭,同五爷说好了,请你也去,五爷在前面路口上等着呢!”月容道:“刚才我师傅还到后台去的,怎么没有提起呢?”宋先生道:“也许是因为后台人多,他不愿提。他在前面大街上电车站边等着,反正我不能撒谎。”月容道:“我去见了师傅再说罢,还有事呢。”宋先生道:“那末,我愿引路。”说着,他自在前面走。 月容见他头也不曾回,自大了胆子跟他走去。可是到了大街上电车站边,师傅不在那里,倒是戏馆里看座儿的小猴子站在路头。他先笑道:“五爷刚才坐电车走了,他说,在馆子里等着你。”月容皱了眉头道:“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小猴子道:“大概他瞧见车上有个朋友,赶上去说两句话。”月容站在大街边的人行道上,只管皱了眉毛,她心里那一分不高兴,是可想而知的。宋先生笑道:“这样一来,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了。小猴子,你送杨老板一程。我们是在东安市场双合轩吃饭,你把杨老板送到馆子门口,行不行?”小猴子道:“要说到送杨老板上馆子吃饭,我不能负这个责任。我倒是要到市场里去买点东西,顺着一块儿同走,倒没什么关系。”说着话,上东城的电车,已经开到了,宋先生乱催着上车,月容一时没了主张,只好跟了他们上车。电车到了所在的那一站,又随了宋先生下车,可是在车上搭客上下拥挤着的当儿,小猴子就不见了。 月容站在电车站边,又没有了主意。宋先生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人送,这里到市场,不过一小截路,随便走去就到了。”月容抬头看看天色,已是漆黑的张着夜幕,街上的电灯,似乎也不怎么亮,便低声道:“不知道我师傅可在那里?”宋先生笑道:“当然在那里,你不听到小猴子说的,他先到馆子里去等你了?”月容待要再问什么,看到走路的人,只管向自己注意,也许人家可以看出来自己是唱戏的,这话传出去了,却不大好听。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跟了一个白面书生在大街上走,那算怎么一回事呢!因之掉转身就挑着街边人行道电光昏暗一点的地方走,宋先生紧紧的在后面跟着,低声道:“不忙,我们慢慢地走,五爷还要买点东西才到馆子里去,也许还是刚到呢。”月容并不作声,只是在他前面走着,头低下去,不敢朝前看,眼望着脚步前面的几步路,很快的走着。宋先生倒不拦住她,也快快的跟着,到了市场门口,自己不知道应当向哪边走,才把脚步停了。宋先生点了个头笑道:“你跟我来,一拐弯儿就到。”月容随着他走,可没有敢多言语,糊里糊涂的两个弯一转,却到了市场里面一条电灯比较稀少些的所在。抬起头来面前便是一所两层楼的馆子,宋先生脚停了一停,等她走到面前,就牵了她的衣袖,向里面引着。月容待要不进去,又怕拉扯着难看,进去呢,又怕师傅不在这里,只好要走不走的,随着他这拉扯的势子走了进去。 那饭馆子里的伙伴,仿佛已经知道了来人的意思,不用宋先生说话,就把他两人让到一所单问里去。月容看时,这里只是四方的桌子上,铺了一方很干净的桌布,茶烟筷碟,全没有陈设,这便一怔,瞪了眼向宋先生望着,问道:“我师傅呢?”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挂在衣钩上,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五爷一会儿就来的,咱们先要了茶等着他。”月容手扶了桌子沿,皱着眉头子,不肯说什么。宋先生走过来,把她这边的椅子移了两移,弯腰鞠着躬道:“随便怎么着,你不能不给我一点面子。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已经到这里来了。哪怕什么不吃,坐个五分钟呢,也是我捧你一场。杨老板,你什么也用不着急,就念我在那大雨里面送你回去,淋了我一个周身彻湿,回家去,受着感冒,病了三四天,在我害病的时候,只有两天没来同你捧场,到了第三天。我的病好一点儿,就来了。”月容低声道:“那回的事,我本应当谢谢你的。”宋先生笑道:“别谢谢我了,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在我这里吃点儿东西,那比赏了我一个头等奖章,还有面子呢。就是这么办,坐一会子罢。”说着,连连的抱了拳头拱手。月容见他穿着西服,高拱了两手,向人作揖,那一分行为,真是有趣,于是噗嗤一声笑着。扭转头坐下去,不敢向宋先生望着。 这时,伙计送上茶来,宋先生斟上一杯,送到她面前,笑道:“先喝一口茶。杨老板,你就是什么也不吃,咱们谈几句话,总也可以吧?杨老板,你总也明白,你们那全班子的人,我都瞧不起,我就是捧你一个人。”月容听了这话,只觉脸上发烧,眼皮也不敢抬,就在这个时候,全饭馆子里的人,啊哟了一声,跟着眼前漆黑,原来是电灯熄了。月容先是糊涂着,没有理会到什么,后来一想,自己还是同一个青年在这地方吃饭,假如这个时候,正赶着师傅来到,那可糟了,因之心里随了这个念头,只管卜卜乱跳。宋先生便笑道:“别害怕。吃馆子遇着电灯熄了,也是常有的事,你稍微安静坐一会子,灯就亮了。”月容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是好,心里头依然继续的在跳着。所幸不多大一会子,茶房就送上一枝烛来,放在桌子角上,心才定了一点。不过在电灯下面照耀惯了的人,突然变着改用洋烛,那就显着四周昏暗得多了。宋先生隔了烛光,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皮向下垂沉着,是十分害羞的样子,便笑道:“这要什么紧,你们戏班子里够得上称角儿了,谁不是出来四处应酬呀。,,月容也不说他这话是对的,也不说他这话不对,只是抬起袖子来,把脸藏在手胳臂弯子里,似乎发出来一点吃吃的笑声。宋先生笑道:“我真不开玩笑,规规矩矩的说,杨老板这一副好扮相,这一副好嗓子,若不是我同几个朋友,一阵胡捧,老唱前三出戏,那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班朋友,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戏评,到报上去捧你,不知道杨老板看到没有?” 月容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并非无言可答,但是不解什么原故,肚子里所要说的那几句话,无论如何,口里挤不出来,她举起来的那一只手臂,依然是横在脸的前面,宋先生一面说话,一面已是要了纸笔来,就着烛光,写了几样菜,提了笔偏着头向月容道:“杨老板,你吃点什么东西?”月容把手向下落着,摇着那单独的烛光几乎闪动得覆灭下去,宋先生立刻抢着站起来,两手把灯光拦住,笑道:“刚刚得着一线光明,可别让它灭了。”月容听说,又是微微的一笑,将头低着。宋先生道:“杨老板,你已经到了这里来,还客气什么?请你要两个菜。”月容手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就要走了。”宋先生道:“现在外面的电灯全黑了,走起来可不大方便。”月容索性把身子掉过去,将袖子挡住了大半截脸,宋先生也是站着的,只是隔了一只桌子面而已。便道:“杨老板!你就不吃我的东西,说一声也不行吗?你真是不说,我也没有法子,就这样陪着你站到天亮去!”他这句话,却打动了月容,不能不开口了。 第十二回 无术谢殷勤背灯纳佩 多方夸富有列宝迎宾 孔夫子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实在不错!聪明的人,是不受诱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诱惑。至于小聪明的人,明知道诱惑之来,与己无利,而结果,心灵一动,就进了诱惑之网了。 月容对于这位宋先生,本来就在心里头留下了一个影子,现在宋先生把她请到馆子里,只管用好话来安慰,最后不必要她吃东西,只要她说一声吃什么,要不然,他就在这屋子里站上一宿!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不给人家回答了,因低声道:“我随便。”宋先生道:“随便两个字,不等于没说吗?”月容道:“你不用客气,我实在不会点菜,就请你同我代点一个罢。”宋先生的意思,本也不一定要她点菜,只是要她开口说话而已。这就笑道:“那末,请你先坐下,你果然委我作代表,我应当遵命,等我来想想,应当替你点个什么菜?”正说着,馆子里哄然一声,电灯已是亮了。 宋先生就叫着伙计把菜牌子拿来,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你看看这上面的菜,有什么是你合口的,你拿手指一指好了。”月容听说,对那牌子上的看看,却有十之七八是不认识的,脸上先红了一阵,仍还说了两个字“随便”。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就把一个手指,沿了菜名指着道:“这是炒子鸡,这是炒腰花,这是红烧鱼头尾。”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报着。月容所知道的,还是在人家赶喜事听到那猪八样的酒席里,有炸丸子这样菜,因之也就对宋先生说:“要个炸丸子罢。”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外行,也不再来难为她,自坐到对面位子上去了。他笑道:“杨老板,你那杯茶,大概凉了,换一杯罢。”他说着,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给倒了,另斟了一满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然后坐下。宋先生把一番应酬的行为做过去了,这就可以在电灯下,向着月容看过去。 月容虽是低了头下去,可以躲开宋先生的目光,可是她在血液里,像发生了疟疾,只管飕飕的全身发抖。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觉了,为什么这样的不中用?这让人家看到了,要笑自己不开通,而且无用。因之强自镇定,端起茶杯来,打算喝一口茶,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举动,来遮掩她害怕的状态。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把自己害怕的状态,更形容得逼真。手上的茶杯,像是铜丝扭的东西,上下高低,四周乱晃,放在嘴边来喝,却撞得牙齿当当地响,这没有法子,只好把茶杯放下来。那宋先生看在眼里,便笑道:“杨老板,这不要什么紧,艺术界的人,在外面交朋友,那是很平常的事呀!”月容只是低了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宋先生笑道:“这也是我荒唐之处,我们都认识这样久了,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其余是一概不得知。我告诉你,我叫宋信生,是河南人,现在京华大学念书,我住在第一公寓里。假如你要打电话找我,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东局电话。怕你还不记得,我这里有张名片,上面全记得有的。”说着,摸出皮夹,打开来,在里面掏一张名片弯腰送了过来。 在他这皮夹子一闪的时候,在那里面的钞票露了一露,只见十元一张的钞票叠着,有手指般厚,做了两叠,与名片混杂的搁着,心里这就联带的想起:“这小子真有钱,怪不得他老在戏馆子里听戏了。”当把名片送了过来的时候,自己也起身接着,看时,那名片正中“宋信生”三个大些的字,自己却还是认得,于是点点头“哦”了一声,宋信生在对面看到,这就喜笑颜开,连鼓了两个掌,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们要彼此相处得像平常的朋友一样,那才有意思!大概杨老板也总听见后台人说过,有个宋信生是老听戏的。他们看到我花钱手松,全说我家是开银行的,那倒不对!其实在银行里作事的人,不一定有钱。我父亲是在河南开煤矿的,资本大得多!将来你我交情熟了,你就会明白的。”说到这里,伙计已是送上菜来,问要酒不要?信生却是招呼他盛饭。等伙计走了,信生向月容笑道:“本来我应当向杨老板敬两杯酒,不过杨老板是位小姐,又是初次出来应酬,我不能做这样冒昧的事。平常这个时候,杨老板也该吃饭了吧?”月容始终是心里惊慌着,不好向信生说什么话,这句问话,是比较的容易答复,便点头说了一个是字。信生笑道:“既然如此,杨老板也就饿了,那就请用饭罢!”他说着,手上举了筷子,连连向月容面前的饭碗点着,满脸全是笑容,客气极了! 月容本来也就有点饿,闻到了这股饭菜香味,肚子里更是饿得厉害,经主人翁这样劝着,只得低了头先扶起筷子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只管放大方一些,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是一个大饭量的人,每顿总要吃好几碗,假如你只管客气,我也不好意思吃,那要让我挨饿的。你作客的人,总也不好意思拖累主人翁挨饿吧?我真饿了,杨老板,你让我望着饭菜干着急吗?”说着,放下筷子来,向月容抱着拳头,连作了两个揖。月容这就想着:“这个人实在会让客。”随了这个念头,也就嘻嘻的一笑,再看主人翁,已是扶了筷子,等着不肯先吃,只得手扶了碗,将筷子头挑了几粒饭送到嘴里去。信生笑道:“你别吃白饭呀!我可不会学太太小姐的样,向客人布菜。你真是不吃菜,我也没法子,我只好勉强来学一学了。”于是在每碗菜里都夹了一夹子,起身送到月容碗里来,低声下气地道:“杨小姐,你吃这个,别吃白饭。”月容觉得他倒真有点太太的气味,不由得“噗嗤”一笑,赶快抱额头枕着手臂,将脸藏起来。信生笑道:“我说我不会布菜,你一定要我布,我就布起菜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倒让你见笑,看着难为情。”月容被他说着,更是忍不住笑,把脸藏在手弯子里,很有一会儿,约摸沉默了五分钟,这才开始吃饭。 月容是不必再向菜碗里夹菜,仅仅这饭碗上堆的菜,已经不容易找出下面的饭了。信生只要她肯吃了,却也不再说笑话,等她吃完了一碗,勉强的又送了一碗饭到她面前去。月容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信生笑道:“总不成我请你吃一顿饭,还让你肚子受一场委屈吗?”他口里说着,又站了起来,将筷子大夹了夹了菜,向月容饭碗里送了去。月容刚是坐下去,又扶着碗筷站了起来。信生笑道:“杨老板,你一切都别和我客气,最好像是……”说到这里,摇摇头笑道:“这话太冒昧!反正我高攀一点儿,算是你一个好朋友罢!”月容自让他去说,并不理会,本来自己的肚子是饿了,而且菜馆子里的菜又很好吃,因之不知不觉之间,把那碗饭又吃完了。信生自始就是一碗饭,慢慢儿的吃着相陪,看到月容吃完了这碗饭,立刻叫茶房盛饭。月容红脸笑道:“再要吃,那我成了一个大饭桶了!”信生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回转头来对茶房道:“饭不用了,给我切两盘水果来,不怕贵,只要好!”茶房对他们看了一眼,没多说话,自预备水果去了。月容已是两手扶了桌沿,慢慢儿站起,偏转身有要走的样子。信生抢上两步,挡了这单间的房门,笑道:“你是听到的,我已经吩咐茶房去切水果了。你走了,水果让我自己一个人吃吗?”月容想到这个人真会留客,说出话来,总让你走不了。于是低头“噗嗤”一笑。这时,茶房进来,送过手巾,斟过茶,接着送了水果来。这让月容不好说走,因为怕他挽留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话尾子来。等到茶房走开,这回是坚决的要走了,便先行一步,走到房门口,免得信生过去先拦住了。信生隔了桌面,也不能伸手将她拉住,先站起点点头道:“杨老板,你不用忙,我知你工夫分不开来,除了回家而外,你还得到戏馆子里去赶晚场。不过这水果碟子,已经送到桌上来了,你吃两片水果,给我一点面子,你怕坐下来耽误工夫,就站着吃两片水果也可以。”他说着,手里托住一碟切了的雪梨,只是颠动着,作一个相请的姿势。月容看过情形,又是非吃不可,只好走回过来,将两个手指,夹了两片梨。 信生趁她在吃梨的时候放下水果碟子,猛可的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就摸出一样黄澄澄的东西来。月容看时,乃是一串金链子,下面拴了小鸡心匣子。这玩意儿原先还不知道用处,自从在这班子里唱戏,那台柱子吴艳琴,她就有这么一个。据人说,这小小的扁匣子里,可以嵌着那所爱的人的相,把这东西挂在脖子上,是一件又时髦又珍贵的首饰。这倒不知道宋信生突然把这东西拿出来干什么?心里这样想着,将梨片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咬着,眼睛可就偷偷的对信生手上看了去。信生笑道:“杨老板,我有一样东西送你,请你别让我碰钉子。”月容听到这话,心里就卜卜地跳了几下,仅仅对他望了一下,可答不出话来。信生手心上托住那串金链子,走到桌子这边来,向她笑道:“这串链子是我自己挂在西服口袋上的,我觉得我们交朋友一场,也是难得的事。我想把这链子送给你,作个纪念品,你不嫌少吗?”月容轻轻地“呀”了一声,接着道:“不敢当!”信生道:“你若是嫌少呢,你就说不要得了!若是觉得我还有这送礼的资格,就请杨老板收下。”他说到这里,人已经更走近了一步,月容想不到他客气两句,真会送了过来,立刻把身子一扭,将背对了灯光低着头,口里只说“那不能,那不能”。看她那情形,又有要走的样子。信生道:“你太客气!我不能征求你的同意了。你如果不要,你就扔在地上罢!”他说着,已是把那串链子向她的胸襟纽扣上一插。 月容虽是更走远了半步,但是没有躲开信生的手去,信生把这链子插好,已是远远地跑开了。月容扯下来捏在手心里,向信生皱了眉道:“我怎么好收你这样重的礼呢?”信生已是到桌子那边去,笑道:“你又怎么不能收我这重的礼呢?”他说着,偏了头,向她微笑着。月容将那金链子,轻轻地放在桌沿上,低声道:“多谢,多谢。”说时依然扭转身去。信生隔了桌面,就伸手把她的衣服抓住,然后抢步过来道:“杨老板,你不要疑心这鸡心里面有我的相片,其实这里面是空的,假使你愿意摆我一张相片在里面,那是我的荣幸!杨老板若不愿放别人的相片,把自己的相片放在里面,也可以的。”他一串的说着,已是把桌子的金链子抓了起来,向月容垂下来的右手送了去。月容虽是脸背了灯光,但她脸上,微微的透出红晕,却还是看得清楚,眼皮垂着,嘴角上翘,更是显着带了微微的笑容。信生觉得金链子送到她手心里,她垂直了的五个指头,微弯着要捏起来了,因之另一只手索性把她的手托住,将金链子按住在她手上,笑着乱点了头道:“杨老板,收下罢!你若不肯给我的面子,我就……罗,罗,罗,这儿给你鞠躬!”他随了这话,果然向她深深的三鞠躬。月容看到,觉得人家太客气了,只得把金链子拿住,不过垂了手不拿起来,又觉得这事很难为情,只是背了灯站着,不肯把身子掉转过来。 信生见她已是把东西收过,这就笑道:“杨老板,你收着就是,你带与不带,那没有关系!你搁个一年半载,将来自个儿自由了,那就听你的便,爱怎么带,就怎么带了!”月容听他所说的话,倒是很在情理上,便回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信生笑道:“杨老板,我很耽搁你的时候了,你若是有事,你就先请便罢!”月容听到,这才偏转头和他点了两点,告辞而去。那个背着灯的身子,根本就不曾转过来,口里虽也咕嘟着一声“多谢”,可是那声音,非常的细微,就是自己也不会听到的,不过信生送了这样一份重礼给她,她心里是十分感谢着的。 在当天晚上唱戏的时候,她的这一点深意,就可以表示出来。她在台上,对了信生所坐的位子边,很是注目了几次,信生是不必说,要多叫几回好了。事情是那样凑巧,拉车子送月容来回戏馆子的那位车夫,请假不干,月容在唱完戏以后,总是在戏馆子门口,步行一截路。在这个当儿,信生就挤着到了面前了,匆匆忙忙的,必定要说几句话,最后两句,总是:“双合轩那一顿饭没有吃得好,明天下午,我再请杨老板一次,肯赏光吗?”月容始而还是对他谦逊着:“你别客气。”但是他决不烦腻,每次总是赔了笑脸说:“白天要什么紧,你晚一点回家,就说是在街上绕了一个弯,大概你师傅也不会知道吧。我想杨老板是个角儿了,也不应当那样怕师傅。”月容红了脸道:“我师傅倒不管我的。”信生笑道:“这不结了。又不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呢?要不,那就是瞧我不起。”月容道:“宋先生,您这话倒教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信生却并不带笑容,微微的板了脸道:“一来呢,杨老板为人很开通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二来呢,杨老板又是不受师傅拘束的,还有什么原因我请不动?只有认为是杨老板瞧我不起了。”月容道:“宋先生,你不是请我吃过一回了吗?”信生道:“就因为那回请客没有请得好,所以我还要补请一次。你要是不让我补请这次,那我心里是非常之难过的。”月容笑道:“实在是不好一再叨扰。”信生笑道:“咱们是很知己的朋友,不应当说这样客气的话。”月容只管陪了他走路,可没有再作声。 信生看到路旁停了两辆人力车,就向他们招招手叫车夫过来。车子到面前,信生先让月容上了车子,然后对拉他的车夫,轻轻地说了个地名,让他领头走。月容已经上了车子,自然也不能把车子停着下来。未曾先讲妥价钱的车子,拉得是很快,才几分钟的工夫,在一条胡同口上停住了。月容正是愕然,怎在这僻静的馆子里吃饭?信生会了车钱,却把她向一座朱漆大门的屋子里引,看那房子里,虽像一所富贵人家,可是各屋子里人很多,只管来回的有人走着。曾由几所房门口过,每间屋子里全有箱杠床铺,那正是人家的卧室,而且各门框上,全都挂着白漆牌子上面写了多少号,这就心里很明白,是到了一家上等公寓了。虽然作姑娘的,不应当到这种地方来,,但是既然来了,却也立刻回身不得,拉拉扯扯,那就闹得公寓里人全知道了。因之,低了头,只跟着信生走去。后来穿过两个院子,却到了一条朱红漆柱的走廊下,只听到信生叫了一声茶房,这就有人拿了钥匙来开门。 只一抬眼,便觉得这房子里,显然与别处不同,四周全糊着白底蓝格子的花纸,右边挨墙,一列斜悬着十二个镜框子,最大的二尺多长,最小的却只有四寸。里面都是信生的相片,有穿西服的,有穿便服的。那镜框子,一例是银漆的边沿,用白线绳悬在白铜的如意的钉子上。在这边墙下,两架红木的雕花架格,最让人看了吃惊:玉白的花盆,细瓷的花瓶,景泰蓝的香炉,罩子上有小鸟跳舞的座钟,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东西,花红果绿的,在那方圆大小的雕花格子里面,全都陈列满了。在那正中的所在,放了三张沙发,全是蓝绒的面子,围着小小的圆桌子,铺了玻璃桌面,上面有个玉石盆子,里面全是碎白石子,插了两枝红珊瑚。这种东西,自己本来也就不认识,因为新排的一本戏里,曾说到这东西,知道是很值钱的。信生笑着把月容让到沙发上坐了,她是无心向后坐下,不知不觉向后倒去靠在沙发背靠上了,舒服极了。刚刚坐定,就有一阵很浓的桂花香味,送到了鼻子里来,回头看时,正中花纸壁上绫子裱糊的一轴画,正是画着桂花。在画下面,又是个乌木架子,架着五彩花瓷缸,里面栽着四五尺高的一棵桂花。只是这些,月容已觉得是到了鼓儿词上的员外家里了。还有其他不大明白的东西,只可笼统的揣想着,那全是宝物罢。 信生见她进屋以后,不停地东张西望,心里非常的高兴,笑道:“杨老板,你看看我这间小客厅,布置得怎么样?”月容把头低着,微笑着,不好答应什么。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又发现了这个屋子的地板,洗涮得比桌面还要干净。在这脚底下,是一张很大的地毯,上面还织有很大一朵的牡丹花,脚踏在上面,软绵绵的,估量着这地毯,总是有一寸多厚。信生笑道:“杨老板,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不但是个戏迷,我自己还真喜欢哼上两句,每逢星期一三五,还有一位教戏的在这里教我。你瞧那块地毯,就是我的戏台。”他坐在月容对过沙发的手靠上,将嘴向月容脚边努了两下,月容似乎感到一种不好意思,立刻把脚缩了向椅子底下去。正说着,公寓里的茶房,送着四碟点心,一壶茶进来,月容看来,磁壶磁碟,一律是嫩黄色雕花的。同时,信生在红木架格的下层,取过来两个大磁杯,高高的圆桶形,有一个堆花的柄,那颜色和花纹,全是同壶碟一样。月容看了这些,实在忍不住问话了,因道:“宋先生难道你住在公寓里,什么东西,全是自备的吗?”信生听了,不免微笑着。就凭她这一句问话,可就引出许多事故来了。 第十三回 钓饵布层层深帷掩月 衣香来细细永巷随车 宋信生寄住在公寓里,月容知道的,但是他所住的公寓,有这样阔绰,那是她作梦想不到的事。信生见她已经认为是阔了,这就笑道:“依着我的本意,就要在学校附近赁一所房住。可是真赁下一所房,不但我在家里很是寂寞,若是我出去了,家里这些东西,没有人负责任看守,随便拿走一样,那就不合算了。这外面所摆的,你看着也就没什么顶平常的,你再到我屋子里去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这话,可就奔到卧室门口,将门帘掀起来,点着头道:“杨老板,请你来参观一下,好不好?”月容只一回头,便看到屋子里金晃晃的一张铜床,床上白的被单,花的枕被,也很是照耀。只看到这种地方,心里就是一动,立刻回转头去,依然低着。 信生倒是极为知趣的人,见她如此,便不再请她参观了,还是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来,笑道:“杨老板,据你看,我这屋子里,可还短少什么?”月容很快的向屋子四周扫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微笑道:“宋先生,你这样的阔人,什么不知道?倒要来问我短少什么。”信生笑道:“不是那样说,各人的眼光不同,在我以为什么事情都够了,也许据杨老板看来,我这里还差着一点儿什么。”月容道:“你何必和我客气。”信生道:“我并非同你客气,我觉着我布置这屋子,也许有不到的地方。无论如何,请你说一样,我这里应添什么。你随便说一句得了,哪怕你说这屋子里差一根洋钉,我也乐意为你的话添办起来。”月容听了这话,噗嗤一笑,把头更低下去一点,因道:“你总是这样一套,逼得人不能不说。”信生道:“并非我故意逼你,若是你肯听了我的话,很干脆的答复着我,我就不会蘑菇你了。你既知道我的性情,那就说一声罢,这是很容易的事,你干吗不言语?”月容笑道:“我是不懂什么的人,我说出来,你可别见笑。你既是当大学生的人,上课去总得有个准时间,干吗不摆一架钟?”信生点头笑道:“教人买钟表,是劝人爱惜时间,那总是好朋友。我的钟多了,那架子上不有一架钟?”说着,向那罩了上带跳舞小鸟的坐钟,指了两指。月容不由得红了脸道:“我说的并不是这样的钟,我说是到你要走的时候就响起来的闹钟。”信生连连的点头道:“杨老板说的不错,这是非预备不可的。可是杨老板没有到我屋子里去看,你会不相信,我们简直是心心相照呢,请到里面去参观两三分钟,好不好?”他说着,便已站起来,微弯了身子,向她作个鞠躬的样子,等她站起来。 月容心里也就想着,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屋子里什么全有,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样子,走进去立刻就出来,那也不要紧。正这样的犹豫着,禁不住信生站在面前,只管赔着笑脸,等候起身,因笑道:“我其实不懂什么,宋先生一定要我看看,我就看看罢。”她这样的说着,信生早是跳上前把门帘子揭开了。月容缓缓的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框,就向里面探看了一看。只见朝外的窗户所在,垂了两幅绿绸的帷幔,把外面的光线,挡着一点也不能进来,在屋正中垂下一盏电灯,用绢糊的宫灯罩子罩着,床面前有一只矮小的茶几,上面也有一盏绿纱罩子的桌灯。且不必看这屋子里是什么东西,只那放出来的灯光,红不红,绿不绿的,是一种醉人的紫色,同时,还有一阵很浓厚的晚香玉花香。心里想着:“哪有一个男人的屋子,会弄成这个样子的?”也不用再细看了,立刻将身子缩了回来,点着头笑道:“你这儿太好了,仙宫一样,还用得着我说什么吗。” 她走回那沙发边,也不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回头向信生点了两个头道:“打搅你了。”信生咦了一声,抢到门前,拦住了去路,因道:“我是请杨老板来吃饭的,怎么现在就走?”月容笑道:“下次再来叨扰罢。”信生连连地弯了腰道:“不成,不成。好容易费了几天的工夫,才把杨老板请到,怎能又约一个日子?”月容道:“我看到宋先生这样好的屋子,开了眼界不少,比吃饭强得多了。”信生笑道:“这话不见得吧?若是杨老板看着我这儿不错,怎么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子也不肯呢?”月容道:“并不是那样子说。”她说到这里,把眉头子又皱了两皱。信生点点头笑道:“你请坐,我明白,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在我这里坐了很久的工夫,再出去吃饭,那就耽误的时间太多了。那就这样得了,两件事作一件事办,你在我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再吩咐公寓里的厨子,作几样拿手好菜来吃。你若嫌闷得慌,我这里解闷的玩意儿,可也不少。”他说着话,就跑进他的卧室里去,捧出十几本图画杂志来,笑道:“你瞧我这个,把这几本画看完了,饭也就得了。请坐,请坐。”他把杂志放到小桌上,只管向月容点头,月容笑道:“你这份儿好意,我倒不好推诿,可是有一层,你别多弄菜。”信生将右手五个指头伸着,笑道:“四菜一汤,仅仅吃饭的菜。”他说着,就出去了,那样子是吩咐公寓里的茶房去了。 月容想到人家相待得十分恭敬,而且又很大方,决不能当着人家没有来就不辞而别,只好照了人家的意思,坐着看图画杂志。一会儿他进来了,笑道:“杨老板,你瞧画有点闷吧?我昨天买了几张新片子,开话匣子给你听罢。”他说着,自向卧室里走去,接着,屋子里的话匣子就开起来了。从事什么职业的人,眼前有了他职业以内的事情发生,当然是要稍稍注意。月容先听到话匣子里唱了两段《玉堂春》,还是带翻了书带听着,后来这话匣子里改唱了《贺后骂殿》了,月容对于这样的拿手戏,那更要静心听下去。唱完了,信生在屋子里问道:“杨老板,你听这段唱法怎么样?”月容道:“名角儿唱的,当然是好。”信生道:“我的话片子多着呢,有一百多张,你爱听什么?我给你找出来。”月容道:“只要是新出的就行。”信生道:“要不,请你自己挑罢。”他说时,已是捧了十几张话片在手,站在房门口来。月容放下书,也就迎到卧室门边,看他手上所捧的,第一张就是梅兰芳的《凤还巢》,随手拿起来道:“那末,就把这个唱两遍听听,也许我能偷学两句下来。”信生笑道:“这是杨老板的客气话。现在内行也好,票友也好,谁不在话匣子里,去模仿名角儿的腔调,杨老板那样响亮的嗓子,唱梅兰芳这一派的戏,那是最好不过。”他口里说着,已是把话片子,搬到了话匣子下面长柜子里去。原来他这话匣子,是立体式的高柜子,放在床后面,靠墙的所在,信生走过来,月容是不知不觉的跟着。信生对于她已走进卧室来,好像并不怎样的介意,自接过那张话片,放到转盘子上去,话片子上唱起来了,他随意的坐在床上,用手去拍板。在话匣子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沙发,月容听出了神,也就在那上面坐着。 唱完了这张《凤还巢》,信生和她商量着,又放了几张别的话片,于是她把匣子关住了,笑道:“你再看看我这屋子里布置得怎么样?”月容看这房间很大,分作两半用:靠窗户的半端,作了书房的布置;靠床的这半端,作了卧室的布置,家具都是很精致的。说话时,信生已到了靠窗户的写字台边,把桌灯开了,将手拍拍那转的写字椅道:“杨老板,请你过来,看看我这桌上,布置得怎样?”月容远远的看去,那桌上在桌灯对过,是一堆西装书和笔筒墨砚玻璃墨水盒,没什么可注意。只有靠了桌灯的柱下,立着一个相片架子,倒是特别的,不知道是谁的相片,他用来放在桌,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即是信生这样的招呼了,那就走过去罢。对了十步附近,已看出来是个女人的相片,更近一点,却看出来是自己的半身相,这就轻轻地“喝”了一声,作一种惊奇的表示。信生随着她,也走到桌子边,低声问道:“杨老板,你只瞧我这一点,可以相信我对于杨老板这一点诚心,决不是口里说说就完事,实在时时刻刻真放在心里的。”月容两手扶了桌沿,见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觉得拂了人家的面子,待要站在这里不动,又怕他有异样的举动,心里卜卜乱跳,正不知怎样是好。 忽然听到窗子外面有人过往说话的声音,心里这就一动,立刻伸手来揭那窗户上的绿绸帷幔。信生看到,手伸出来,比她更快,已是将帷幔按住,向她微笑道:“对不住,我这两幅帘子,是不大开的。”月容道:“那为什么?白天把窗户关着一点光不漏,屋子里倒反要亮电灯,多么不方便。”信生笑道:“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若是我自己赁了民房屋住,那没有疑问,那当然整天的开着窗户。现在这公寓里,来来往往的人,非常之乱,我要不把窗户挡住,就不能让好好的看两页书。再说,我这屋子里,究竟比别人屋子里陈设得好一些,公寓里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有的,我假如出门去,门户稍微大意一点,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两样东西。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户帷幔挡着,但是我很喜欢月亮,每逢月亮上来了,我就把帷幔揭开,坐在屋子里看月亮。”月容道:“是的,宋先生是个雅人。”她说着这话,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掉转身来有个要走的样子。但在这一下,更让她吃一惊,便是门帘子里的房门也紧紧地关上了。脸上同脊梁上,同时阵阵的向外冒着热汗,两只眼睛也呆了,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样,只管直着眼光向前看。信生笑道:“我从前总这样想,月亮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可惜她照到屋子里来,是关不住的。可是现在也有把月亮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她不依我的话,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说着,嗤嗤一笑。 月容猛可的向房门口一跑,要待去开门,无奈这门是洋式的,合了缝,上了暗锁,可没法子扭得开。信生倒并不追过来拦住,笑道:“杨老板,你要是不顾面子的话,你就嚷起来得了,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错,你也不应该同我反脸。”月容道:“我并没有同你反脸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把我关在屋子里,青天白日的,这成什么样子?”信生道:“我也没有别的坏意,只是想同你多谈几句话。罗,你不是说我屋予里少一口闹钟吗?其实你没留心,床头边那茶几的灯桌下,就有一口闹钟。闹钟下面,有两样东西,听凭你去拿。一样是开这房门的钥匙,一样是我一点小意思,送给你做衣服穿的。你若是拿了钥匙,你不必客气,请你开了房门走去,往后我的朋友,在台下同你相见!你若是不拿钥匙,请你把那戒指带着算是我一点纪念,那可要等着闹钟的铃子响了,你才能走。我觉得我很对得起你,自从你上台那一日起,我就爱你,我就捧你。到了现在,我要试验试验,你是不是爱我了,你若是走了,请你再看看,我那枕头下,有一包安眠药,那就是我捧角的结果。” 月容听了这话,那扶了门扭的手,就垂下来,回头向床面前茶几上看看。灯光照去,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钥匙,这就一个抢步,跑到茶几面前去。那钥匙旁边,果然又有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在钞票上面,放了一只圆圈的金戒指。再回头看枕头边,也有个药房里的纸口袋。伸下手去,待要摸那钥匙,不免回头向信生看看,见他那漆黑乌亮的头发,雪白的脸子上,透出红晕来,不知道他是生气,也不知道他是害羞,然而那脸色是好看的。因之手并没有触到钥匙,却缩回来了。信生道:“月容,我同你说实话,我爱你是比爱我的性命还要重,你若不爱我,我这性命不要了。但是爱情决不能强迫的,我只有等你自决,你若不爱我,你就拿钥匙开门走罢。”月容垂了头,将一个食指抹了茶几面,缓缓地道:“我走了你就自杀吗?”信生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月容道:“你不是留我吃饭吗,我现在可以不走,请你把房门打开,我们到外面屋子里去坐。”信生道:“钥匙在你手边,你自己开罢,要等我开那门,非闹钟响了不可。”月容道:“你既是……请你原谅一点。”信生道:“请你把那戒指带上。”月容道:“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了,我不好收你的。”信生道:“那末,请你把我的桌灯灭了。”月容想着,这屋子共有三盏灯,全是亮的,把这桌灯熄了,没有关系,因之就听了他的话,把桌灯熄了。不想这里把桌灯上的灯扭一转,灯光熄了,屋子里那其余两盏灯也随着熄了。 直待屋子里闹钟响着,那电灯方才亮起来,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话,钟一响,就该催着人起身了。于是那卧室门开了,信生陪了月容出来吃晚饭,在信生整大套的计划里,吃晚饭本是一件陪笔文章,这就在绚烂之中,属于平淡,没有费什么心的手续了,但是在月容心里,不知有了什么毛病,只管卜卜乱跳。匆匆地把晚饭吃完,也不敢多耽搁,就在东安市场里绕了两个圈子,身上有的是零钱,随便就买了些吃用东西,雇了人力车,回馆子来。心里可想着丁二和为了自己没有到他家去,一定会到戏馆子来追问的,就是自己师傅若是知道没有到丁家去,也许会来逼问个所以然。因之悄悄地坐在后台的角落里,默想着怎样的对答。但是自己是过虑的,二和不曾来追问,杨五爷也没有来追问。照平常的一样,把夜戏唱完就坐了车子回去,杨五爷老早的就睡了觉了,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赶着星期目的日戏,和星期日的夜戏,又是一天没有到二和家里去。这样下去,接连有好几天,月容都没有同二和母子见面,最后,二和自赶了马车,停在戏馆子门口,他自己迎到后台来。 月容正在梳妆,两手扶了扎发的绳带,对了桌子上面大镜子,一个中年汉子,穿着短衣,掀起两只袖子,在她身后梳头。月容对了镜子道:“老柳,你说,那一家西餐馆子的菜最好?”梳头的老柳道:“你为什么打听这件事?”她笑道:“我想请一回客。”老柳笑道:“你现在真是个角儿了,还要请人吃西餐。”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现在也应该向人家还礼了。”老柳道:“吃谁的吃得多了?”月容笑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反正是朋友罢。”正说到这里,老柳闪开,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镜子里面,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脸上,已是化过装了,胭脂涂得浓浓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过在她两只眼睛上,还可以知道她心里不大自然,因为她对着镜子里看去时,已经都不大会转动了。二和倒没有什么介意,却向她笑道:“在电话里听到你说去,昨天晚上包饺子,今天晚上又炖了肉,两天你都没有去。”月容低声道:“我今天原说去的,不想临时又发生了事情,分不开身来,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来着吧?”她说着话,头已经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来。她穿了一件水红绸短身儿,胸面前挺起两个肉峰,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围了一条很大的花绸手绢,细小的身材,在这种装束上看起来,格外地紧俏了。 二和对她浑身上下,全呆呆地观察了一遍,然后问道:“今天你唱什么?”月容道:“《鸿鸾禧》带《棒打》。”二和笑笑道:“这戏是新学的呀,我得瞧瞧。”月容道:“你别上前台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的,让她一个人等门,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听我的戏,等下个礼拜日再来罢。”二和笑道:“下个礼拜日,不见得你又是唱《鸿鸾禧》吧?”月容道:“为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礼拜日白天再唱一次。”二和听这话时,不免用目光四周扫去,果然的,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着,这倒有点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愿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么问题?你信不信?”正说话,有个人走到月容面前低声道:“《定军山》快完了,你该上场了。”月容向二和点了个头,自去到戏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后台,只是远远地对了月容望着。恰好后台轰然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笑什么人的,自己还要站在这里,也就感到无味,只好悄悄地走了。 但是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依然又在戏馆子门前出现了。也许是昨天晚上,在后台听到了大家的笑声,很受了一点刺激,就笼了两只袖子,在大街上来回地踱着,并不走进去,眼巴巴地向人丛里望着。但看到两盏水月灯光里,一辆乌漆光亮的人力车,由面前跑过去,上坐一位蓬松着长发,披了青绸斗篷的女郎,当车子过去的时候,有细细的一阵香风,由鼻子里飘拂着。虽然她的头上有两绺垂下一来头发,掩住了关边脸,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车上,身子端端的,只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转上一转。二和连跑了几步,追到后面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着你吃包饺子呢,你怎么又没有去?”月容由车上回过头来望着,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瞧见你呀。”二和道:“我虽然来了,可是我没有到后台去。”月容道:“你就大门口待着吗?”二和笑道:“我们赶马车的人,终日的在外面晒着吹着,弄惯了,那不算回事。”说时,口里不住地喘气。 月容就把脚踢踢踏登,叫车夫道:“你拉慢着一点儿,人家赶着说话呢。”那包车夫回头看是二和,便点了两点头道:“二哥,你好。”随了这话,把车子缓缓的走下来。二和看着他的面孔,却不大十分认识,也只好向他点点头。月容见他和车夫说话,也就回过头来对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瞧你这一程很忙吧?”月容顿了一顿,向二和笑道:“你看着我很忙吗?”二和道:“看是看不出来。不过我们老太太惦记着你有整个礼拜了,你总不去。你若是有工夫,你还不去吗?”月容听了他这番言语,并不向他回话。二和看她的脸色,见她只管把下巴向斗篷里面藏了下去,料是不好意思,于是也就不说什么,悄悄的在车子后面跟着。 车子转过了大街,只在小胡同里走着,后来走到一条长胡同里,在深夜里,很少来往的行人。这车子的橡皮轮子,微微的发出了一点瑟瑟之声,在土地上响着,车夫的脚步声同二和的脚步声,前后应和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大声音。二和抬头看看天上,半弯月亮,挂在人家屋角,西北风在天空里拂过,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带着有些闪动,心里真有万分说不出来的情绪,又觉得是恼,又觉得怨恨。但是,自己紧紧的随在身后,月容身上的衣香,有一阵没一阵的同鼻子里送来,又有教人感到无限的甜蜜滋味。月容偶然回转头来,“哟”了一声道:“二哥,你还跟着啦?我以为你回去了,这几条长胡同,真够你跑的。”二和道:“往后,咱们见面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这句话,却把月容的心,可又打动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凭她怎样的聪明,社会上离奇古怪的黑幕,她总不会知道的,同时,社会上的种种罪恶,也就很不容易蒙蔽她的天真。月容虽一时受了宋信生的迷惑,但是她离开真实的朋友还不久,这时,二和那样诚恳地对待她,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来了。便道:“二哥,你干吗说这话,你要出门吗?”二和道:“我出门到哪里去?除非去讨饭。”月容道:“那末,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二和道:“你一天一天地红起来了,我是一天一天地难看见你。你要是再红一点,我就压根儿见不着你了。”月容道:“二哥,你别生气。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跟着你看老太太去。”二和道:“今晚上已经是夜深了,你到我家里去了,再回家去,那不快天亮了吗?”月容道:“那倒有办法,我让车夫到师傅家里去说一声……”她不曾说完,那车夫可就插嘴了,他道:“杨老板,你回家去罢。你要不回去,五爷问起来了,我负不了这个责任。你想,我说的话,五爷会肯相信吗?”二和道:“对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不但五爷不高兴,恐怕五奶奶也不答应。”车夫把车子拉快了,喘着气道:“对了,有什么事,你不会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里去吗?”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比拉车的趁了那口劲跑,是赶不上的,因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彼此就相距得很远了。 二和想着那车夫在小心一边,把月容拉了回去,这倒是一番好意,不可惜怪了人家。他在我面前,这样拉了月容走,当然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的拉了走,自己倒应该感谢他呢。二和这样的一转念,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 次日早上,二和躺在床上,就听到院门外,咚咚地打着响,二和口里连连的答应来了,披了衣服就出来开门。只见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绳的钢针,手里捏了一片毛绳结好了的衣襟,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将一团毛绳,塞在袋里。二和道:“你现在也太勤快了,这样早起来,就结毛绳衣。”月容道:“我瞧见你身上还穿的是夹袄,我赶着给你打一件毛绳衣罢。”二和笑道:“你忙着啦,何必同我弄这个,我有个大袄子,没拿出来。”月容道:“穿大棉袄,透着早一点吧?我到这儿来,除了作饭,没有什么事,我作完了事,就给你打衣服,那不好吗?”二和笑道:“那我真感谢了,毛绳是哪里来的呢?”月容顿了一顿笑道:“我给你打件毛绳衣,还用得着你自己买毛绳子吗?”二和听说,直跳起来,向里面跑着笑道:“妈,月容来了!她还给我打毛绳衣服呢。”口里说着,也没看脚下的路,忘了跨台阶,人向前一栽,咕咚一声,撞在风门上。月容赶过来挽着,二和已是继续向前走,笑道:“没事,没事。” 丁老太也是摸索着走了出来,老早的平伸出两只手来,笑道:“姑娘,你不来,可把我惦念死了。”月容走到她身边,丁老太就两手把她的衣服扭住,笑道:“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我说,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能够红了就把我们穷朋友给忘了。哟,姑娘,你现在可时髦多了,头发轮似轮的,敢情也是烫过了?”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话锋一转,转到头发上来了,笑道:“可不是吗,我们那里的人,全都是烫发的,我一个不烫发,人家会说我是个丫头。”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越好看越好,越红呢,我们这些穷朋友……”二和道:“妈,别说这些了,大妹子来了,咱们早上吃什么?”月容道:“吃包饺子罢。今天让我请,我来身上带有钱,请二哥去买些羊肉白菜。”二和道:“你到我家来吃饭,还要你来请我,那也太不懂礼节了。”月容笑道:“你还叫我大妹子呢,我作妹子的人,请你二哥吃顿包饺子,还不是应当的吗?”二和道:“那么说道,就把王傻子请了来一块儿吃好不好?”月容向他瞟了一眼,又摇摇手,丁老太道:“好的,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见着我就问来过了没有。”二和向月容看看,微微的笑着。月容道:“先不忙,我们去买东西,买来了,我们再叫王大哥得了。”二和道:“那么我们就走罢。”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来,递来到他手上,笑道:“你去买罢,我应该在这儿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现在是角儿了,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给我做厨房里的事了。”月容噘了嘴道:“别人说我是个角儿罢了,你作哥哥的也是这样的损我吗?要不,我明天就不唱戏了。”二和听说,这就伸手连连的拍了她几下肩膀道:“得了,得了,我不说你了,我这就去买东西了。”说的时候,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来握了一握。 第十四回 小别兴尤浓依依肘下 遥看情更好款款灯前 月容倒并不藏躲,就歪过来,在他身边靠着,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够损我了,你再损我,我不答应你的。”她说着这话,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将两个指头,摸着他对襟衣服上的纽扣,由最低的一个起,摸到领脖子边最上一个纽扣为止,什么也不说。那头发上的香气,一阵阵上袭到鼻子眼里,熏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着,问道:“二和走了吗?”月容道:“没有啦,他在院子里站着呢。”二和于是放大了脚步,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去,答道:“月容她要请咱们,就让她请罢,连白面包馅儿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还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么。”可是他嘴里不曾答应着,人已是走出院子门去了。 月容这就走到丁老太面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面拢火烧水,一面陪了丁老太说话。水烧开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买了东西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漱洗过,又站着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该出去了,我们等着你回来吃包饺子。”她说话的时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面板,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蓝布褂子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藕似的一双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边,对她望着,见她右鬓下,倒插了一朵通草扎的海棠花,这就笑得将眼睛合成了一条缝。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头作事,这就微笑着道:“二哥好像不认得我一样,只管对我望着。”丁老太坐在旁边,两手叉放在怀里,也昂了头带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夸我自己的儿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长了这么大,又没有个姐儿妹儿的,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他真把你当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闲聊起天来,总会念着你。”月容且不说什么,向二和面前走过去,紧紧的靠了过来。因为二和站在她身后,所以她并不掉转身来,只把头微微的向后仰着,直仰到二和的怀里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没有作声,但觉得自己的心房乱跳。 丁老太仰了脸,对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会子,问道:“两个人都出去了吗?”月容掉转脸来向二和笑着,因道:“没有,我手上扎了一个刺,让二哥给我挑出来。”丁老太道:“早上去了这么些个时候了,包饺子也该动手了。”二和道:“这么着罢,我也帮着包一个,吃完了饺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愿意在家里多陪你妹子一会儿,你就吃了包饺子再去罢。”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对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两人干吗不说话?快动手罢,只要把饺子皮赶好了,肉馅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饺子。”月容这才对二和点了个头道:“我们快一点儿动手罢。” 有了这句话,于是和面剁馅,两人忙个不亦乐乎。预备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着丁老太在桌子边坐下,帮同包饺子。月容见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却站在桌子角边,挨了他从容作事。因为丁老太的脸子,不时的对着这方面,虽然她的眼睛并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灵敏的,随便怎样轻轻儿的说话,她也可以听到,所以月容只是向二和微笑,并不说什么。把饺子包完,又煮着吃了,这已是半上午。二和帮着她把碗筷洗干净了。月容自拿了毛绳,坐在屋檐下太阳光里打衣服,二和高起兴来了,也衔了一支烟卷,环抱了两手臂,斜伸了一只脚,就在太阳里对月容望着,只管发着微笑。月容手里结着毛绳,眼光不时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门槛上,是晒着太阳的,听到院子里鸦雀无声,便问道:“二和还在家没有出去吗?”月容道:“他在马棚子里喂马,快走啦。”说时,对二和连努了两个嘴。 二和只得走到马棚子里去,牵出马来套车,把车套好了,这才走到月容面前来,笑道:“你请我吃了包饺子,我应当请吃晚饭。你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来得及吗?”月容道:“来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戏是倒数第二了。”二和道:“这么说,要不同人配戏,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别红得那么快也罢,要不……”月容站了起来,举起打毛绳的长针,作个要打人的样子,因道:“二哥,你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我就拿针扎你。”二和哈哈大笑,扬着马鞭子向外面跑。跨上马车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马就走,在这时,月容又追到街上来了,抬着手招了几招笑道:“二哥,别忙走,我还有点事情托你呢。”二和勒住马,回转头笑问道:“你有什么事托我?这托字可用不着,干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来来去去净是人,你也开玩笑!要是走市场里面,让你给我买两朵白兰花。”二和点头道:“就是这个吗?还要别的东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别的东西了,倘若你愿意买什么东西送我,我也不拒绝的。”二和道:“好的,你等着罢。”二和说毕,一马鞭子赶了马跑开,也就希望早点儿作了买卖回来,好同月容谈话。 他赶马车出去的时候,是扬着鞭子,他赶着马车回来,可是把马鞭子插在前座旁边,两手全靠了纸口袋。口里念着《夜深沉》的胡琴声,咯儿弄的咚,弄儿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门口,先不收车子,两手拿了纸口袋,高高的举着,向院子里直跑,口里大喊着道:“月容,我东西买来了,花也买来了。”说着这话,向自己屋子里直奔。可是跑到屋子里看去,只有自己老母在那里,哪有月容呢!于是把手上的纸口袋放在桌上,伸头向里面屋子看去。那铜床上倒是放下了毛绳所结那一片衣襟,还是没人,不由得咦了一声。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会子,杨五爷就派人来接她来了。她先是不肯走,说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她到大门去看了一看,就这样走了。”二和道:“她没留下什么话吗?”丁老太道:“她说也许是要排什么新戏,只好走,改天再来罢。”二和懒洋洋的,把桌子一个小纸口袋先透开了,取出了一排白兰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开一个大纸包,里面却是鲜红溜圆的橘子。丢下了花,自己剥着橘子吃,再到大门外去收拾马车,也说不出心里头那一分难受,只觉进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马车都收回棚里了,然后叉着两手,站在大门外闲望。 只见王傻子远远地挑了担子回来,在门外就站着笑问道:“月容不是来了吗?”二和依然叉了手身子动也不动,笑道:“来了可来了,我走了,她也走了。我给她买了花,买了水果,白花了钱。”王傻子笑道:“我好久没见她,也很惦记的,吃过晚饭之后,咱们一块儿到戏馆子里瞧瞧她去,你看好不好?我也买点东西送她。”二和想了一想,笑道:“我一个人原不愿意到后台去,若是王大哥陪着我去,我就同你去罢。我先回去,把那一排白兰花用水来养着,你吃了饭,再来叫我罢。”说着就赶回家去,将茶杯舀了一杯清水,把白兰花养着。将放在桌子的橘子分作两半,一半放到藤篮里,挂在墙上,其余的,依然放在纸口袋里,因道:“妈,你的橘子,我给你留着呢。”丁老太道:“我吃不吃没关系,你还是带给月容去吃罢。她是个小孩子脾气,你留给她一点得了。”二和站在母亲面前,看了她的样子,倒有些发呆。丁老太又不知道儿子在面前出神,她坐在矮凳子上,两手交叉放在怀里,微偏了头,带一点忧容道:“我是事情看得多了。你把橘子送到哪里去?”二和道:“晚上同王傻子一块儿到戏馆子里去。”丁老太这才知道他站在面前,向他点了几下头道:“这倒可以。在后台,人多口杂,你见见她就得了,不必多说话。”二和问道:“您这样说,有什么意思吗?”丁老太笑道:“没什么,你听完了戏早一点儿回来得了。”二和看了母亲这样子,知道这是有下文的,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追着问,只好存在心里。 吃过晚饭以后,就同着王傻子一路到戏馆子里来。在路上,二和问他,送月容的礼物呢?王傻子伸手到怀里去一摸,摸出一个扁扁的纸包来,笑道:“你猜是什么?”二和接过来摸了一摸,里面却是软绵绵的,笑道:“这不是两双丝袜子吗?”王傻子笑道:“丝袜子,那我买不起,这是一双细线袜子。”二和笑道:“你别露怯了。她现在阔起来了,大概平常一点的丝袜子,还不是穿呢,你送双……”王傻子夺过纸包,向怀里一揣,因道:“这话不是那样说,瓜子不饱是人心。”二和见到他是这样强硬的主张,那也就只好不说什么。 到了戏馆子里,二和是人眼熟一点,直接就向后台走了去。刚一进后台门,就有一个男子,端了一盆脸水,直撞过来,向他望着道:“找杨老板吗?杨老板没有来。”二和道:“天天这个时候,不都来了吗?”那人道:“谁说的?”说着这话,他已经是走远了。看看门帘子下,还有两个女角儿,对这里不住带着笑容。二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是可以让人发笑的,但是人家已经发了笑,总是自己有了失态之处。便向后面看看,见王傻子没有进来,只好退出去说:“咱们先到前台去听戏罢,她还没有来呢。”王傻子也正是想着看看月容的戏,便道:“只要不花钱,我还有什么不干吗?”二和一面引他向前台走,一面又叮嘱他千万不可以胡乱叫好。到了池座子里,四周一看,今天生意不算坏,又上了八九成座。二和站在进门的路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只有最后几排椅子,是完全空的,扯扯王傻子笑道:“太坐远了,听不见,那廊子下几个吃柱子的座位,总是没有人坐的,咱们先去坐着,有人来,咱们再让。”王傻子到了这种地方,自己就透着没有了主意,二和向哪里引着,他也就向哪里走去。在二和坐下来之后,一眼看到池子正中,有三个年轻看客,笑嘻嘻的交头接耳说话,记得第一次在这里同月容捧场,就看到他们坐在那里,不料今天来看月容的戏,他们也在这里,真是巧极了。 二和心里有这么一个巧字的意念,在王傻子心里,却是连那巧字的意义也没有。很难得地看一回戏,只是瞪了眼向台上望着。二和本来在看了两出戏之后,就要到后台去见月容的,无奈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动也不动,这就只好静静的在走廊子下陪着。又看过了一出戏,是月容出台的时候了,王傻子把胸脯挺了一挺,直起了脖子,那期待的情形,是更透着迫切。二和也就忍住了鼻息,对台上看去。 这晚月容是同生角配演《汾河湾》,她一出门帘子,喝彩声和鼓掌声,就风起云涌的一阵又接着一阵的送来。尤其是第三排上几位看客,鼓掌鼓得最厉害,在别人没有响动,他们已经先闹起,人家喝彩完了,他们的响声,还不曾停止。这样一来,就让丁王二人大大的注意,有时看戏,有时也看看他们,不过月容在台上很留意丁王二人的座位,并不因为有人这样捧场,就把这里冷淡了。由走廊下电灯昏暗些的地方,看那台上灯光极强烈所在,只觉得月容穿了青衣白裙,更把她那鲜红的脸儿,衬托得娇艳极了。当她二次出台的时候,门帘掀开,一个抢步,走到台正中,那宽大而又软柔的衣服,真个翩翩然,像一只青蝴蝶在台上飞舞。王傻子情不自禁,连头带身子,摇撼了半个圈圈,然后低声向二和道:“真好!”二和心里也是在那里念着:真想不到,自己有这样好的一个心上人,在于百人面前大出风头。 在这时,那台上的柳迎春,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当她身子向这边的时候,眼光也很快的对这边一扫。据二和心里断定着,她必是在和自己表示好意,好像说:“你也来了。”不想每在她丢一个眼风之后,那几个叫好最热烈的人,他们就跟着鼓一阵掌,二和始而是不注意,在他们鼓掌两回之后,心里就大不高兴:难道她一次两次,全是向你们打招呼吗?那真叫梦想!可是他尽管这样想,那几个人还是鼓掌。王傻子轻轻地喝骂道:“这三个小子,尽他妈的瞎嚷,我要揍他!二哥,你叫我别叫好,你瞧瞧别人!”二和立刻把身子问上挺站起半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戏馆子,大家取乐的所在,你可别胡来。”王傻子对于他这种劝告,虽也接受了,但是不免把头昂了偏起了脸向二和看着。二和连连的又拍了他几下肩膀,连叫道:“坐下,坐下。” 两人坐定了,再向上看去,已是柳迎春在台口打背躬的时候,她道:“儿父不作官就不作官,一作官就是七八十来品。”她同时作个身段,将手背掩了口,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时候,眼光又是闪电般射到池座这一角来。二和看到,心里痛快极了,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也就是台上人的薛仁贵了。 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终人已渺 抛残绣线香冷榻空存 当月容把这出戏唱完了的时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说,要到后台去。可是接着演出的这个压轴子,是王傻子闻名已久,向来不曾见过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装花旦戏,我是最爱瞧的,咱们看过两场,再到后台去,那也不会迟。月容刚下场,卸装洗脸,总还有一会子,哪里能够说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话也对,很不容易的带他到这里来听一回戏,让他多过一点儿戏瘾罢,也就只好忍耐着,陪他把戏听下去。约摸听过了四五场戏,二和见王傻子直瞪了两眼,向台上看去,将两手胳臂微微碰了他两下,他也不曾理会,依然睁着两只大眼,呆呆的向台上看那古装的女角。二和又想着,到后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儿的到后台去,给月容留一个信,叫她等一会儿,然后自己再出来陪王傻子听戏,这就两面全顾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诉王傻子,拿了两个小纸口袋,就绕道后台来,这已是快到散戏的时候,后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气和缓得多,虽还有十来个男女,在这里扮戏或作事,但门禁可松懈了。二和径直的走了进来,看到了横桌子边,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汉子,笼了两只袖子,坐在那里,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气,也就伸起身子来,弯了两弯头。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没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来接她的吗?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刚下场吗””那人道:“我还能冤你吗?她一下场,卸了装就走了。我也是很纳闷,干吗她今日走得那样快。”这时旁边站立有个老头子,口里衔住了一枝长旱烟袋,斜了身子向人伏着,喷出一口烟来,淡淡地笑道:“杨老板没回家去,准是吃点心去了。”二和道:“这时候哪里去吃点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吗?这几天,那个姓宋的,老是等杨老板下场了,就邀她到咖啡店里吃点心去。刚才我见那姓宋的还同几个朋友,全站在后台门口望着,杨老板一到后台,就向他们打招呼,就是马上就走。”二和手时拿了两个纸包垂将下来,竟是听着发了呆,只睁了眼望人,不会说话,也不走开。 那老头子知道二和沾一点亲戚,料着他也不能干涉月容的行动,便道:“第三排上,靠东边那个座位上,总是姓宋的那班朋友在那儿。他们捧杨老板捧得很厉害,就是五爷也知道,你没听见说吗?”二和听了这话,心里就像滚油浇过一般,脊梁上向外阵阵的冒着热汗。那个坐在横桌子边的人,见他只发愣,就将手指轻轻敲了桌沿微笑道:“这没有什么,唱戏的人,谁没有人捧?不捧还红得起来吗?有人捧,就得出去应酬应酬。不过月容年纪轻,你们是亲戚,可以旁边劝劝她,遇事谨慎一点就得了。” 二和被人家这样劝了几句,才醒悟过来。向后台四周看了一看,并没见月容的踪影,搭讪着望了自己手上的纸口袋道:“这位姑娘说话有点儿靠不住。说明了,她下一场,我就把东西送到后台来的,不想她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就这样的走了。”口里说着,就跟了这话音向外走。估量着后台的人,全看不到自己了,这就一口气跑到前台,走廊子下去。看那王傻子,还是瞪了眼睛,向台上望着,于是碰了他一下,轻轻地喝道:“喂,别听戏了,走了!”王傻子回转头来问道:“谁走了?”二和道:“别听戏了,你同我出去,我再告诉你。”王傻子站起身来,还只向他发愣,问道:“怎么一回事?”二和道:“你什么也不用问,跟着我出去就是了。”王傻子两手牵牵衣襟,昂了头还只管向戏台上望着,二和一顿脚,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跑。 一直走到戏馆子门口,王傻子道:“怎么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二和把脚重重一顿道:“我们成了那句俗语,痴汉等丫头了。我们在这里伺候人家,人家可溜起走了。”王傻子道:“什么?月容她溜起走了?我们在这儿听戏,她不知道吗?”二和道:“凭你说,她瞧见我们没有?”王傻子道:“我们叫好,她只管向我们看着,怎么会不知道?”二和道:“你瞧,她已经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也知道我们是在这里替她捧场,为什么一声不言语就走了?这不分明是知道我们要到后台去,老早的躲开我们吗?”王傻子道:“月容是个好孩子,照说不应该这样子。”二和道:“那算了,她当了角儿了,她有她的行动自由,我管得着吗?走罢,回去睡觉了。”他说了这话,无精打采的,就在前面引路,王傻子后面跟着,嘴里唆着道:“这件事,直到现在,还让我有点儿莫名其妙。我们到杨五爷家瞧瞧去。”说到这里,二和突然停住了脚,向路边停的一辆人力车子望着。 在那车踏板上笼着袖子坐了一个车夫,正翻了两眼,向四处张望着,二和道:“老王,你们老板呢?”老王道:“我正在这儿等着呢?”二和道:“不是同姓宋的一块儿上咖啡馆子去了吗?”老王道:“是吗?也许我没有留神。”二和道:“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喝咖啡吗?”王傻子道:“他当然知道。要是去喝咖啡,绝不止这一次,他准拉月容去过。”老王红了脸道:“我要知道,我还在戏馆子门口等着吗?”二和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因道:“我们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要喝咖啡,他们绝不能走远,我们就在附近各家咖啡馆子里瞧瞧去。”老王站了起来,两手一拦道:“我说丁二哥,你别乱撞罢。一个当角儿的,在外面总有一点应酬,一点儿不应酬,她就能够叫人家成天的捧吗?你若是这时候撞到咖啡馆里去,她是不睬呢,还是见着你说走呢?见你就走,得罪了那些捧角的,明天在台底下叫起倒好来,她可受不了。她要是不睬你,你恼她,她下不了台。你不恼她,她也难为情。所以我仔细替你想,你还是不去为妙。”二和连点了几下头道:“这样子说,你还是知道在什么地方。”老王道:“你真想不开,杨老板若是不瞒着我的话,还不坐了车子去吗?她让我在大街上等着,那就是不让我知道。”王傻子偏着头想了一想道:“二哥,他这话也很有道理,我们回去罢。明天见了杨五爷,多多托重他几旬,就说以后月容散了戏,就让老王拉了回去。”二和道:“假如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呢?”老王笑道:“回去总是会回去的。不过说到回去的迟早,我可不能说,也许马上就走,也许到一两点钟才走。”王傻子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回去呢?”老王道:“这还用得着说吗?人家虽然唱戏,究竟是一个黄花幼女,一个作黄花幼女的人,可以随便的在外面过夜吗?平常她有应酬,我也在一点钟以后送她回去过的。”王傻子这就望了二和道:“咱们还在这里等着吗?”二和站在街中心,可也没有了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戏馆子里面出来一大群人,街两边歇下的人力车夫,免不了拖着车前来兜揽生意,那总是一阵混乱。丁王二人站在人浪前面被人一冲,也就冲开了,等到看戏出来的人散尽,颇需要很长的时间,两人再找到老王停车子的所在去,已经看不到他了。二和道:“这小子也躲起来了。”王傻子跳脚道:“这小子东拉西扯,胡说一阵,准是知道月容在什么地方,要不然,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跑了?”二和又呆呆的站了一会,并不言语,突然的把手上盛着白兰花的小纸袋,用力向地上一砸,然后把两只脚乱踹乱踏一顿。王傻子心里,也是气冲脑门子,看了他这样子,并不拦阻。二和把那小口袋踏了,手里还提着一只大口袋呢,两脚一跳,向人家屋顶上直抛了去。抛过之后,看到王傻子手上还有一个纸包,抢夺过来,也向屋顶上抛着。可是他这纸包里,是一双线袜子,轻飘飘的东西,如何抛得起来?所以不到两丈高,就落在街上。王傻子抢过去,由地上拾起来,笑骂道:“你抽风啦,这全是大龙洋买来的东西,我还留着穿呢。”他说着,自向身上揣了去。 这时戏馆子门口,还有不曾散尽的人,都望了哈哈大笑,二和是气极了的人,却不管那些,指着戏馆子大门骂道:“我再也不要进这个大门了!分明是害人坑,倒要说是艺术!听戏的人,谁把女戏子当艺术?”王傻子拖了他一只手胳臂道:“怎么啦,二哥,你是比我还傻。”二和不理他,指手画脚,连唱戏听戏的,一块夹杂着乱骂,王傻子劝他不住,只好拖了他跑。在路上,王傻子比长比短,说了好些个话,二和却是~声儿不言语。到了家门口,二和才道:“王大哥,这件事你只搁在心里,别嚷出来,别人听到还罢了,田大嫂子听着,她那一张嘴,可真厉害,谁也对付不了。”王傻子道:“我就不告诉她,她也放过不了你。这一程子,不是月容没到你家去吗,她见着我就说:‘你们捧的角儿可红了,你们可也成了伤风的鼻涕甩啦。’”二和道:“这种话,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她,她更要说个酣。”王傻子道:“好啦,我不提就是啦。”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大院子,因为他们这大杂院子,住的人家多,到一点以后,才能关上街门的。 二和已到了院子里,不敢作声,推开自己跨院门进去,悄悄的把院子门关了,自进房去睡觉。丁老太在床上醒了,问见着月容说些什么?二和道:“夜深了,明天再谈罢。”他这样地说了,丁老太自知这事不妥,也就不再问。二和也是怕母亲见笑,在对面炕上躺下,尽管是睡不着,可也不敢翻身,免得惊动了母亲。清醒白醒的,睁眼看到天亮,这就一跳起床,胡乱找了一些凉水,在外面屋子洗脸。丁老太道:“二和,天亮了吗?刚才我听到肉店里送肉的拐子车,在墙外响着过去。”二和道:“天亮了,我出去找人谈一趟送殡的买卖,也许有一会子回来。炉子我没工夫拢着,你起来了,到王大嫂那里去讨一点热水得了。”他隔了屋子和丁老太说话,人就向院子里走,丁老太可大声嚷着道:“孩子,你可别同什么人淘气。”二和道:“好好儿的,我同谁淘气呢?”话只说到这里,他已是很快地走出了大门外,毫不犹豫的,径直就向杨五爷家走来。 这时,太阳还不曾出山,半空里阴沉沉的,远远的看去,几十步之外,烟气弥漫的,还是宿雾未收。二和却不管天气如何,尽量的就向前面跑了去,心里可也在那里想着:这样的早,到五爷家里去敲门,杨五爷定要吓一大跳。然而他所揣想的却是与事实刚刚相反,他走到杨五爷家门口,远远的就看到杨五爷背了两手,在大门外胡同里来往的踱着步子,口里衔了旱烟袋,微低了头,正是一种想心事的样子。二和冲到他面前,他才昂起头来看到。二和笑道:“五爷,你今天真早呀。”杨五爷淡淡地答道:“我早吗,你还比我更早呢!怎么没有赶车子出来?”二和道:“我有点事,要来同五爷商量一下。”杨五爷向他脸上望着道:“什么,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吗?”二和被他这句话问着,倒呆了一呆,反向杨五爷脸上看了去。杨五爷道:“月容这孩子,聪明是聪明的,只是初走进繁华世界,看到什么也要动心,这就不好办了。”二和道:“我想还得五爷多多指教,和她生气是没用的。她现在起来了吗?”杨五爷将旱烟袋吸了两口,有气无烟的喷出了两下,笑道:“二哥,你听了我的话,也许会更生气,这孩子昨晚没有回来。” 二和呀了一声,直跳起来。杨五爷道:“昨晚上我候到两点钟,没有听着打门,就爬起来在巡阁子里,向园子里去打电话,闹了半天,也没有打通。我急得了不得。坐了车子,就亲自到戏馆子里去追问着,馆子里前台几个人一点摸不着头脑,我又只好空了手回来。”二和道:“她的包车夫呢?”杨五爷道:“这车夫就住在这胡同口上,我一早起来,就是到他家去问的,他说,他在戏馆子门口,也等到两点钟的。夜深了,巡逻的警察直轰他,我只好拉回来了。车夫这么说着,对他有什么办法?”二和道:“他瞎说的!我们有一点钟的时候,才离开戏馆子的,那时就早没有看到他了。”杨五爷道:“二哥昨晚上也到戏馆子里去的吗?”二和一肚子怨恨,无从发泄,放开了嗓子,就在大门外指手画脚的说着。 杨五爷扯了他的衣袖,就向家里引了去,只在这时,杨五奶奶在屋子里大声应道:“你这是怎么啦?人跑了,要到外面找去,你在家里嚷得出什么来?一大早的,吵得人七死八活。”杨五爷笑道:“你也不听听说话的声音是谁?”二和这就走到窗户下,向屋子里叫道:“五奶奶,对不起,我老早地就来吵你来了。”五奶奶道:“谁给去的信,我猜你今天会来的,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早。我不是同你们一样吗,一宿没睡。你知道这孩子到哪里去了?”二和皱了双眉,只在窗户下发愣。杨五爷道:“屋子里坐罢,她走了我们还得过日子,不能跟了她全一走了事,发愣干什么。”二和听到一个“走”字,心里就卜卜跳了几下,叹着气走进屋子来。 五奶奶扣着衣纽扣,走了出来,对二和脸上看看,皱眉道:“丁二和,真是一个实心眼子的人,我瞧你两只眼睛全都红了,一夜都没闭眼吧?”二和也不坐着,在屋子里转着走,两手在前面抱着,又背过身后去,背过身后还不舒适,又回到胸前来。答道:“我的脾气不好,心里老搁不住一点事。你想,这么年轻轻的姑娘,整宿不回家,这要是上了坏人的当,不定将来会闹个什么坏结果。知道是这么着,还不如以前不救她,让她跟人在大街上卖了一辈子唱。”杨五爷道:“有一个姓宋的小子捧她,我是知道一点。可是唱戏的没人捧,那还红得起来吗?再说她是个初出茅庐的角儿,有人捧,就是难得的事,好在来去有车子送接,这孩子又向来规矩,我倒没提防什么,不料她真有这大胆,成宿不回来。二哥你放心,人交给我了,她回来了,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五奶奶道:“我们五爷手下出来的徒弟,也不能让人家说笑话。”二和道:“她要回来呢,我也可以劝劝她,就怕她不回来了。”五奶奶道:“不能吧,不是我夸嘴,我一双眼睛看人也是厉害的,我和她天天在一块,瞧不出她有逃走的意思呀。前天下午,还巴巴地买了十字布,要给我做挑花枕头衣昵。”二和道:“我到她屋子里去瞧瞧成不成?”五奶奶道:“你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也瞧瞧去。”说着话,她便向东厢房走了去。那房门是朝外虚掩着的,推开门二和跟了进去,里面有一张小桌子,两个方凳,一张小铁床,铁床头上,一只破的书架子。以杨五爷这样的旧家庭,对一个新收的徒弟,这样款待,已经是很优异的了。床上雪白的被单上,叠着一条蓝绸被,在墙上挂了一只草扎的花球,直垂到叠被上来,果然有一块十字布,将挑花架子绷着,放在白布枕头上。那上面绣着红的海棠花,还有两片绿叶子昵。这桌上,放着雪花膏香水瓶子粉盒儿,还有个雕漆的小梳妆匣子,全摆得齐齐儿的。也不知道是花露水香,是别的化妆品香,猛可的走到床边,就有一阵细微和香气,只是向鼻子里送了来。五奶奶道:“你瞧,床单子,铺得一丝皱纹也没有,床上洒得喷喷香的,床底下一双平底鞋,也齐齐的摆着,这像是逃走的人吗?”二和看看,也觉什么都陈设得整齐,不是那一去不回头的样子。书架子下层放了个二尺多大的白皮小箱子,将盖一掀,就掀开了,里面除了月容的几件衣服而外,还有几卷白线。五奶奶道:“丁二哥,她还说和你打一件毛线衣呢。”二和道:“是的,她昨天到我家去,还带了一片毛线衣去。”五奶奶道:“照这种种情形看起来,她哪里会逃走?二哥,你可以放心了。”二和把床上放着的挑花枕头布,拿到手上看看,又送到鼻子边闻闻,靠了铁床站着,只是发愣。 杨五爷在屋子外叫道:“你们打算作侦探吗?老检查什么!”二和走出屋来,向他笑道:“五爷,我看她不是逃走,昨晚上没回来,恐怕是迷了道,说不定巡警带到区里去,过了夜,今天一早就会送回来的。”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那金黄色的太阳,早晒满了西厢房的屋脊,又沉吟着道:“假如是迷了道的话,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五奶奶站在他身后,倒不住微笑,这就拖了他一只袖子,向北屋子里拉,笑道:“先别乱,到屋子里去洗把脸,喝口茶,定一定心,她回来了,先别和她生气,她自己知道这一关过不了,一定会说出来的。”二和本待要说什么,见五奶奶脸上却带了一些笑容,自己也就想过来了,是呀,自己和这位姑娘有什么牵连?老把她放在心上,那也是一个话柄子。当时也就只好随了五爷夫妇,到屋子里去坐坐着。 五爷家用的女仆赵妈,是个老佣人,很懂规矩,始而是没有插言,现在大家进屋子里了,她端了一盆洗脸水,放桌上,向二和道:“丁掌柜,你洗脸罢。大姑娘马上就回来的,她昨天上馆子的时候,还叫我今天上午撑面给她吃呢。”二和向她道着劳驾,走过来,弯腰捞起脸盆里的手巾,向脸上涂抹着,问道:“她是这么说来着吗?”赵妈道:“她总说师傅师娘好,又说丁掌柜好,哪里会……她不是回来了!”赵妈站在屋子中间,向院子外面指着。二和听说月容回来了,满脸是水,手里拿了湿淋淋的毛巾,就向院子外面迎了去,他真不能忍了。可是这是接好消息呢,还是接坏消息呢? 第十六回 遍市访佳人佯狂走马 移家奉老母缱绻分羹 二和心里老早就想着:月容在外面犯了夜,这一次回来,一定是骇得面无人色,自己虽然气怒填胸,但是见了她,总要忍耐一二。所以自己迎到院子里面来,竭力地把自己的怒气沉压下去。可是把脸上的水渍摸擦了,向前看看,来的并不是月容,是拉月容包车的老王。二和这才挥着手巾,继续地擦脸,问道:“你没有拉杨老板回来吗?”老王道:“我特意来打听杨老板的消息的。”二和懒洋洋的向屋子里走着道:“我说呢,她怎么回来的时候,也不言语一声。”那女仆赵妈,也透着不好意思,笑道:“我瞧见王大哥来了,我以为杨老板也来了。”杨五爷道:“老王,昨儿个晚上,你到底是怎样同月容分手的?”老王对杨五奶奶看着,又对二和看着,便笑道:“你这话,可问得奇怪,我要是明明白白同她分手的,我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二和手上捏了手巾,始终也没有放下,只揉了一个卷子,向水盆里一扔,叉了两手,向老王望着道:“你有点信口胡诌罢?昨天晚上,你不是明明白白对我说,她是让那姓宋的,邀着喝咖啡去了吗?到了今天,你怎么说是不知道?” 老王并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对他笑道:“你别发急呀。不错,昨天我是这样说过的,可是我那是猜想的,我以为天气那么晚了,除了上咖啡馆喝咖啡去了,她没有地方走。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和姓宋的一块儿走。”杨五爷道:“姓宋的,昨晚上听戏去来着吗?”二和插言道:“去的,我和他还坐一个犄角上,月容唱完了戏,他和他几个朋友就不见了,不过是几时走的,我说不上。”五奶奶道:“这也用不着猜,当然姓宋的把她带走了。现在闲话不用说了,反正一个大姑娘家,老让她在外面飘荡着不回来,那不是办法。老王知道姓宋的住在什么地方,拉了车子那里去碰碰瞧?”老王淡笑道:“我哪里会知道呢?要知道,昨晚上我就接她去了。” 他们几个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的,杨五爷口里衔了旱烟袋,只管装成了那爱吸不吸的样子,眼望了他们,并不说话,二和道:“五爷,你有什么主意吗?”杨五爷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右手一扬道:“我有什么主意?只有等她回来,她若是有三天不回来,那我没法子,只好断绝师徒关系了。”五奶奶坐在旁边,可皱了眉向他道:“你起什么急,也不至于闹到那个位分,孩子是好孩子,不过年岁轻一点,拿不出主意,上了人家的当,等她回来的时候,好好儿地劝解劝解她就得了。老王,你要是没事,替我们出去找找。丁二哥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带等着她。”二和对于这个办法,当然没有推诿,就在杨家等着。可是到了午饭以后,也并不见月容回来,二和想到母亲在家里等着,一定也很担心的,只好向五爷叮嘱了两句话,匆匆地赶回家。 丁老太果然是很挂心,摸了院子的门框站定,正扬了脸向进去的路上对着。二和一阵脚步声,到了她面前,她就点头问道:“二和,你去了多半天,她回来了吗?”二和道:“没有一点消息。若是到下午还不回来,恐怕就不会回来了。您怎么知道这件事?”丁老太道:“是田嫂子来告诉我的。”二和跌脚道:“我叫王傻子别对人说,这小子嘴就不稳。”丁老太道:“田大嫂说,你们昨晚上嚷着回来,她就知道了。”二和道:“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胞妹。就是我的胞妹她要逃走,作哥哥的还有什么法子吗?您好着一点儿走。”他口里说着,已是两手挽了母亲一只手臂,向院子里挽了进去。丁老太道:“我想那孩子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她很懂事,又没有谁虐待她,她跑走干什么?我想总有一点什么意外,把她给绊住了。你不到区子里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汽车撞人的事?”二和笑道:“你也想得到,她那么大人,会让汽车撞上了吗?汽车撞着人,也不是丢了一只鸡的事,瞒不住人的,有那事,也就早已知道了。”说了这话,母子二人进了屋。丁老太坐在椅子上,只听到二和的脚步乱响,由里屋到外屋,由外屋到院子里去,并不停止,又走了回来。 丁老太听到他跑过三四回之后,问道:“二和,你找什么东西?这样热石上的蚂蚁一样,来回乱撞。”二和道:“我找一只饭碗倒茶喝。”丁老太道:“什么,找饭碗倒茶喝?就算罢,可是你也不应该找饭碗找到院子里去。”二和手里拿了一根马鞭子,走到外面屋子停住了。他正想答复母亲这句话,心里有点儿想抽烟卷,于是把桌上一盒火柴拿到手上擦了一根,这才想起来,身上并没有烟,于是把火柴扔了,把火柴盒子也扔了,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将马鞭子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丁老太听了他半天没有言语,因道:“你光是生闷气也没有用。你心事不定,今天下午别套车出去了,休息半天罢,别为了这个,你自己又出了乱子。”二和道:“我也是这样想。你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预备点,下午我还要到杨五爷家瞧瞧去,也许她回来了。”丁老太道:“但愿那样,千好万好。我也不要什么,你出去的时候,对田大嫂子说一声儿,让她到咱们家来罢。”二和道:“她……”说了一个她字,看到母亲的脸色在那里沉着,似乎知道自己有不好的批评似的,因道:“她分得开身吗?”丁老太道:“人家早就知道你今日会到外面忙去,已经对我说了,你走了她就来。”二和道:“好罢,反正我这件事,已经闹得大家全知道了,少不了跟着她丢一回人。”说着,昂了头叹一声气,走出院子去。 一到外面院子里,就见田嫂子手上拿了三根白铜针,在太阳光里结毛绳子,还不曾开口呢,她先走过来,笑道:“丁二哥出去啦?你放心走罢,我陪你老太太去。”二和道:“劳你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请你给她在小山东铺子里下半斤面条子。”田嫂子十个手指,蝴蝶穿花似的在针头上转着,向他眼珠一转,笑道:“你不在家,多早晚让你老太太挨过饿?”二和拱拱手道:“这里全是好街坊,所以我多出两个房钱,我也舍不得走。回头见罢。”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却听到田大嫂很干脆叫了一声:“呔,回来!”二和虽然听得她的话,有点命令式,可是向来她是喜欢闹着玩的,倒也不必介意,这就了转头来,向她点了两点,笑道:“遇事都拜托你了,回头我再说感谢的话。”二和也只要把这句话交代出去,自己立刻抽身向外跑着,田嫂子叫着道:“你倒是把手上的马鞭子给放下来呀。”她说着话,也跑了出来,老远的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招了几下道:“你在大街上走路,拿一根马鞭子干什么?你不怕巡警干涉你吗?”二和听说,这才将马鞭子扔在地上,并不送回来,远远地招招手道:“劳驾,请你替我拿回去。”这个时候,便是一匹马丢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再无论田大嫂如何叫也不回头,径直的向杨五爷家走去。 杨五奶奶迎出来说,依然没有月容的消息,五爷出去找人去了,这事只好到明天再说了。二和是站在院子里的,听了这话,先一跳跳到廊檐下,抬了两手道:“又要让她在外面过一宿吗?”五奶奶道:“不让她再过一宿有什么法子?谁能把她找着?”二和第二跳,由廊檐下又跳到院子中心,连连地顿了脚道:“找不着也要找!今天再不找她回来,那就不会回来的了。”五奶奶道:“找是可以找,你到哪里去找她呢?”二和道:“东西两车站,我全有熟人,我托人先看守着,有那么一个姑娘跟人走,就给我报警察。到于北京城里头,只要她不会钻进地缝里去,我总可以把她寻了出来的。”话说到这里,他好像临时有了主意,立刻回转身向外面跑去。 他在杨家院子里是那样想着,可以开始寻人了,可是一出了杨家的门,站在胡同中心,就没有了主意。还是向东头去找呢?还是向西头去找呢?站着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戏馆子里,是比较有消息的所在,于是径直的就向戏馆子跑了去。 这天恰好日夜都没有戏,大门是半掩着,只能侧了身子走进去。天色已是大半下午了,戏馆子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影子,小院子东厢房里,是供老郎神的所在,远远看去,在阴沉沉的深处,有一粒巨大的火星,正是佛案前的香油灯。二和冲了进去,才见里面有个人伏在茶几上睡着。大概他是被匆忙的脚步响惊动了,猛可的抬起头来道:“喂,卖票的走了,今天不卖票了。”二和道:“我不买票,我和你打听一个人。那杨月容老板,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那人道:“你到她家去打听,到戏馆子来打听干什么?”二和道:“听说她昨天没回家。”那人道:“我们前台,摸不着后台的事。”二和碰了一个钉子,料着也问不出什么道理来。最后想到了一个傻主意,就是在戏馆子附近各家咖啡馆里,都访问了一遍。问说:“昨晚上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吃点心?”回答的都说:“来的主顾多了,谁留神这些。”问到了街上已亮电灯,二和想着:还是杨五爷家里去看看为妙,也许她回来了。又至问明了杨家夫妇,人依然是没有踪影,这才死心塌地地走开。 自己虽是向来不喝酒的人,也不明白是何缘故,今天胸里头,好像结了一个很大的疙瘩,非喝两杯酒冲冲不可。于是独自走到大酒缸店里,慢慢儿地喝了两小时的酒,方才回家去。到家的时候,仿佛见田氏姑嫂都在灯下,但是自己头重脚轻,摸着炕沿就倒了下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不大明白了。 这一觉醒来,已是看到满院子里太阳光,翻身下床,踏了鞋子就向外面跑。看到田大姑娘正和母亲在外面屋子里坐着说话,这也不去理会。径直跑到马棚子里去,把马牵了出来,那棚子里墙上,有一副马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用过,放在院子里地上,将布掸扑了一阵灰,就向马背套着。丁老太在里面屋子里听到,便道:“二和,你一起来,脸也没洗,茶也没喝,就去套车了?”二和道:“起来晚了,我得赶一趟买卖去。”说着,这才一面扣衣服,一面拔鞋子,带了马走出大门,跳上马去,又向杨五爷家跑了来。 这回是更匆忙,到了他家门口,先一拍门,赵妈迎了出来,向他脸上望了道:“丁二哥,你别这样着急。两天的工夫,你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两只眼睛,落下去两个坑了。”二和手里牵着马缰绳呢,因道:“你别管我了,她回来了没有?”赵妈道:“没有回来,连五爷今天也有点着急了。戏馆子刚有人来,说是今天再不回来,这人……” 二和哪里要听她下面这句话,跳上了马,扯着马缰绳就走,他现在似乎也有了一点办法。假设那姓宋的是住在西城的,只骑了马在西城大街小巷里走,以为纵然碰不到月容,碰着那姓宋的,也有线索。于是上午的工夫,把西城的街道走了十之七八。肚子饿了,便在路边买烧饼油条,坐在马上咀嚼着,依然向前走。由上午走到下午,把南城一个犄角也找遍了。依了自己的性子,还在骑着马走,可是这马一早的出来,四只蹄子,未曾休息片刻,又是不曾上料就向外跑的,现在可有点支持不住,不时的缓着步子下来,把脖子伸出了,向地面嗅了几嗅。他在马上就自言自语地道:“你老了,不成了,跑一天的工夫,你就使出这饿相来。”刚只说完了这话,自己可又转念着:马老了,我还知道念它一声,家里有个瞎子老娘,我倒可以扔下来成天的不管吗?虽然说拜托了田大嫂子,给她一碗面吃,那田大嫂子是院邻,她要不管,也没法子。如此想着,才骑马回家。 秋末冬初的日子,天气很短,家里已亮上灯了,丁老太在外屋子里坐着,听到脚步声,便问道:“二和,你一早骑了马出去,车子扔在家里,这是干什么?”二和进屋来,见桌子干干净净的,问道:“妈,你没吃饭吗?”丁老太道:“田家姑嫂两个,在我们家里坐了一天,作饭我吃了。刚才是田大哥回家了,她才出去。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二和道:“你吃了就得。别提了,月容到底是跑了。”丁老太道:“跑了就跑了罢。孩子,咱们现在是穷人,癞蛤蟆别想吃那天鹅肉。当然咱们有钱有势的时候,别说是这样一个卖唱的姑娘,就是多少有钱的大小姐,都眼巴巴的想挤进咱们的大门,只是挤不进来。咱们既是穷人,就心眼落在穷人身上,这些荣华富贵时代的事情,我们就不必去想了。”二和也没作声,自到院子里去拌马料,然后烧水洗过手脸。听到胡同里有吆唤着卖硬饽饽的,出去买了几个硬饽饽,坐在灯下咀嚼着。 丁老太坐在那里还不曾动,这就问他道:“孩子,你明天还是去……”二和抢着道:“当然我明天还是去干我的买卖。以前我不认识这么一个杨月容,我也不是一样过日子吗?妈,你放心得了。”丁老太道:“这很不算什么。我见过的事就多了,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也变了冤家对头。”二和笑道:“你不用多心了。从这时候起,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丁老太道:“你口里不提没关系,你心里头还是会想着的呀。”二和道:“我想着干什么!把她想回来吗?”丁老太听他这样说着,也就算了。二和因怕母亲不放心,把院门关了,扶着母亲进了房,也就跟着上炕。上炕以后,睡得很稳,连身也不翻,这表示绝对无所用心于其间了。 到了次日,他照往常一样,很早地起来,拢煤炉子烧水,喂马料,擦抹马车。丁老太起床了,伺候过了茶水,买了一套油条烧饼,请母亲吃过,套好了马车,就奔东车站,赶九点半钟到站的那一趟火车。到了车站外停车的所在,还没有拢住缰绳呢,一个同行的迎上前来,笑道:“丁老二,你昨天干吗一天没来?”二和道:“有事。”那人笑道:“有什么事?王傻子告诉我,你找杨月容去了。据我看,你大概没找着。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二和道:“你瞎扯,你知道?”那人道:“怎么不知道?她昨天同人坐汽车到汤山洗澡去的。这车子是飞龙汽车行的。从前飞龙家也有马车你是知道的,我在他家混过两三年呢……”二和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问你,在哪里瞧见她?”那人笑道:“飞龙家掌柜的对我说,唱戏的小姐,只要脸子长得好些,准有人捧。那个杨月容,才唱戏几天,就有人带她到行里来租车子,坐着逛汤山去了。不信你去问。”二和道:“那我是得去问。”只这一句,带过马头,赶了车子,就向飞龙汽车行来。 向柜上一打听,果有这件事,只知道那租车人姓宋,住在哪里不知道。汽车回城的时候,他们是在东安市场门口下的车。二和也不多考量,立刻又把马车赶了回去。到家以后,见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里,说一句我忙着啦,有话回来说,于是卸下了车把,套上马鞍子,自己在院子里,就跳上马背,两腿一夹,抖着马缰绳就走。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铁勺追到外面来,叫道:“丁老二,你疯啦,整日的这样马不停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又要上哪儿?”二和已出了大门几丈远,回头来道:“我到汤山脚下去一趟,下午回来。就跑这一趟了。”说着,缰绳一拢,马就跑了。 田大嫂站在大门外,倒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望着二和的去路,摇了两摇头,叹了两口气,这就缓缓走进屋子里头来。她妹妹二姑娘,将一块面板,放在桌子上,高卷了两只袖子,露出圆藕似的两只胳膊,在面板上搓着面条子,额头上是微微透着粉汗。便笑道:“大嫂子,你张口就骂人。”田大嫂道:“我干吗不骂他?我是他的大嫂子。你瞧,赶了马车出去找一阵子,又骑了马出去了,这样不分日夜的找那小东西,家都不要了。有道是婊子无情……”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人家也不是你亲叔子、亲兄弟,你这样夹枪带棒乱骂!”田大嫂歇了口气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说着话,就用铁勺子去和弄锅里的面卤。 原来丁老太上了岁数,有些怕冷,她们把炉子搬到屋子里去作饭,也好就在一处说话。丁老太坐在桌边矮椅子上,鼻尖嗅了两嗅,笑道:“大嫂子,你真大请客了啦。都预备了些什么打卤?”大嫂子道:“四两羊肉,二十枚的金针木耳,三个鸡蛋,两大枚青蒜,五枚虾米,一枚大花椒。”二姑娘把面条子拉到细细的,两手还是不断的抻着,摔在面板上,沾着干粉啪啪有声,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还有什么?报这本细账!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钱吗?”田大嫂笑道:“今天你作东,我得给你夸两句,让老太多疼你一点。”丁老太笑道:“我们二姑娘也真客气,干吗还要你请客?你姑嫂俩整天来陪着我,我就感激不尽啦。”二姑娘笑道:“就凭我嫂子报的那笔账,也花不了多少钱吧?我这个月作活的钱多一点,不瞒您说,有两块八九毛了,还有十天呢,这个月准可以挣到三块五六毛。自己苦挣来的钱,也该舒服一下子。我姑嫂在家是吃这些钱,搬到这儿来,陪着老太也是吃这些钱,落得作个人情。老太,你吃面,要细一点儿的,要粗一点儿的?”丁老太笑道:“我听说你这一双小巧手,面活作得好,面也抻得细,我得尝尝。”二姑娘道:“做粗活,我可抵不了我大嫂子,她那股子劲,我就没有。大嫂子,卤得了吧?让我来烧水下面,你来抻面。”大嫂道:“老太说你有一双巧手,你倒偏不抻面给老太吃?” 二姑娘放下面条,走过来,接了大嫂的铁勺,把两只大碗放在桌上,先将卤盛了一满碗,然后又盛了一个八分碗。田大嫂抻着面,抿嘴微笑。二姑娘把烧热了的一锅水,替代了炉子上打卤的小锅,然后找了一只瓷盘子,将八分满的一碗卤盖上,移着放到桌子里面。田大嫂点点头,向她微笑。二姑娘红了脸道:“你笑什么?”大嫂子且不理她,对丁老太道:“咱们两家合一家,好吗?”丁老太道:“好啊,你姑嫂俩,总是照看着我,这两天,吃饭是在这里,做活也在这里,真热闹,承你姑嫂俩看得起我这残废。”田大嫂笑道:“不是说目前的事。带着活到这儿来做,老人家吃我们一点东西,我还用着你的煤水吧?作人情也没作到家,值得说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我家二姑娘,自小就没有爹妈,把你当了老娘看待,你要不嫌弃的话……”二姑娘掀开了锅盖看水,笑道:“对了,拜你做干妈。水开了,下面吧。”田大嫂笑道:“不,找王傻子出来作个现成的媒,让她同老二做个小两口儿……” 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块面团,高高地举起,笑骂道:“你是个疯子,我拿面糊你嘴。”田大嫂举起手来,挡住脸,人藏在丁老太身后,笑道:“二姑娘,我起誓,我这句话,要不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我是孙子。”二姑娘将面团向面板上一扔,顿了脚道:“老太,你瞧,你瞧,我不干了,非打她不可。”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面,笑道:“你不干了?你就回家去罢。我们在这儿吃面。”丁老太听说,只是笑。田大嫂道:“老太你说一句,愿不愿意?”丁老太笑道:“婚姻大事,现在都归男女本人作主了,作父母的,哪能多事啊!要说到我自己,那是一千个乐意,一万个乐意。”二姑娘已是将锅盖揭开,把面条抖着,向水里放下去,望了锅里道:“我不言语,听凭你们说去。”于是拿了一双长竹筷,在水锅里和弄着面。 大嫂笑道:“若是这样说,还是有八分儿行了。二和呢,栽了这一个大筋斗,大概不想摩登的了,凭我一张嘴,能把他说服。再说,他对我们二姑娘,向来很客气。我们二姑娘呢,别的不提,一小锅卤,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二姑娘噘了嘴道:“还有什么,你说罢,留了大半碗,就有一大半碗吗?一个作嫂子的人,没有在别人家里这样同小姑子开玩笑的。老太,面得了,先给你挑一碗吧,趁热的。”丁老太道:“大家一块儿吃罢。”二姑娘道:“大家一块儿吃,面就糊了。煮得一碗吃一碗,又不是外人……”二姑娘挑着面,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大嫂子笑道:“不是外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开你的玩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疯了,我不同你说。老太,你先吃着。”她说着话,挑好了大半碗面,用瓷勺子浓浓的给面上加了许多卤,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手上。田大嫂道:“老太你吃罢,这是她一点孝心。将来多帮着儿媳妇,少帮着儿子罢。”二姑娘将眼瞪了瞪,还没有说话呢,可又来个多事的了。 第十七回 妙语解愁颜红绳暗引 伤心到艳迹破镜难回 屋子里三位妇女开玩笑,外面可有人笑着,正是王大傻子进来了。他一路走着,一路嚷着道:“你们这是拿老太太开胃,二和整日的在外面跑着,脚板不沾灰,就是为了找媳妇,煮熟了的鸭子也给飞了,你们还说什么疼媳妇疼儿子的。”他说这话时,已是一脚踏进了屋子,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这里,就把话顿住了。见二姑娘弯了腰,正向水锅里下着面,这就笑道:“抻得好细的面,是老太请你们姑嫂俩呢,还是你姑嫂俩请老太?”田大嫂道:“面还有一点,打得卤可不多,你要吃的话,我去买佐料来打卤。”王傻子向桌上看着,现成的一大碗卤,这还罢了,桌子里面还搁有一只碗,把碟子盖着的,在碗沿上挂下金针木耳来。便向田大嫂笑道:“都是好街坊,也都是好朋友,二和不在家,你们还给他留上一碗,我现在这里的人,和你们要,你们也不给。那碟子盖着是什么?”田大嫂两手抻了面条子,向他看了一眼,笑道:“你问问老太太,那一碗卤,是我给留下来的吗?”二姑娘虽不说什么,脸也红了,在锅里正挑起了一碗面就向王傻子笑道:“我大嫂同你闹得玩呢,这一碗你先尝着。”她口里说着,先把面碗递到他手上,然后端了卤碗过来,连舀了好几勺子卤,向他面碗上浇着。王傻子两手捧着碗,笑道:“得啦得啦,回头咸死我了。”二姑娘笑道:“卤作得口轻,不会咸的。”说着,又塞了一双筷子到他手上。 王傻子有了面吃,把刚才所要问的话也就忘了,自捧了碗,坐在旁边椅子上去,稀里呼噜只管吃起来。田大嫂子手里抻面,可向王傻子笑道:“王大哥,今天这顿,是我们二姑娘请老太太吃的。你吃了我们二姑娘的面,将来二姑娘有什么事请你帮忙,你可别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软。”王傻子道:“这院子里街坊,有找我王傻子帮忙的时候,我王傻子辞过没有?”二姑娘只向她嫂子瞪了一眼,却没说什么,接连着把面条子下了锅。姑嫂二人,也都端着吃,她们浇卤,依然是浇着桌子中间那~碗,因为不大够分配,只彼此随便浇了两勺子卤在面上。直把面都吃完了,那碗里还有些剩卤呢。田大嫂道:“王大哥还来一碗吗?这碗里还有些卤,够拌一碗面的。”王傻子道:“我本来就不饿,是同你姑嫂俩闹着玩的。还有一点卤,该留给你们俩了。”说着话,自己抹一抹嘴,道着谢走了。 在这日下午,他挑了皮匠担子回家来,远远地看到了一匹白马进了大门,那准是二和回家了。自己把担子挑到家里,休息了一会,跟着也向二和家走去。只见二姑娘又在那里下面,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面,面前摆了一碗卤和一碟子咸菜。丁老太坐在旁边矮椅子上,正说着话。她道:“人家待你真不错,自己吃面,也舍不得多浇一点儿,为了你一个人,倒留下一小碗卤了。”二和道:“您知道,您就该拦着,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面,放在桌沿上,低声笑道:“全在这儿。”二和一抬眼,见她那长圆的脸儿,虽没有涂一点脂粉,却也在脸腮上透出两个红晕。她不像别的少女,有那卷着的烫发,只是长长的垂着,拖到肩膀上,梳得顺溜溜的。身上穿了一件蓝布旗袍,也没有一点痕迹。在那袖口里,还露出两线红袖子,可以知道她这衣服里面,还有一件短的红夹袄呢。在她右胁臂下纽扣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手绢,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样子。便欠了一欠身子,说声多谢。 王傻子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到,便搔着头发笑道:“二哥,你别有福不知福。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给你预备下的,面也有,卤也有。人家自己那份给我吃了,她俩就算没有浇卤,吃光面。放着家里现成的福不享,你骑着马满市去追爱人!你是烧糊了的卷子,油糊了心?谁是你的爱人?”王傻子一嚷,二姑娘靠了桌子站着,红了脸望着他没作声。田大嫂子手里,正把毛线打着手套呢,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向他沉着脸道:“呔!王大傻子,你可别不分皂白,糊涂乱说。请老二吃一碗,这有甚么闲话可说?我们没有让你吃一碗吗?你说话可得分清楚一点儿。”王傻子也红了脸,两手扭着身上的腰带,翻了眼道:“我……我没敢说甚么呀。”田大嫂道:“本来你也不敢说甚么!不过你不会说话,说的有点儿不中听。”二和看到这事情有点儿僵,放下碗,立刻抢到屋外来,向王傻子拱拱手道:“大哥,你瞧我了。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王傻子半天没作声,这才回想过来了,将手一摔道:“好啦,咱们骑驴子翻账本,走着瞧。”二和挽了一只手胳臂,就向院子外面拖了去,笑道:“大哥,你怎么啦?喝了两盅吧?我心里正难受着呢,你能在这时候跟我为难吗?”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样生气,觉得也许是自己说错了话,经二和~推也就走了。 二和回到家来,又只管向田氏姑嫂道着不是。田大嫂默然坐在一边,只是看他。二和吃完了面,把一只腿架在凳子上,侧了身子坐下,口里衔了半截烟卷,两手抱了膝盖,把两道眉毛深深的皱着。田大嫂瞅了他两眼,微笑道:“作老嫂子的,又该发话了。你在外面跑两天了,得着什么消息没有?”二和轻轻答应了一声没有,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对过椅子上,好像感到无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低声道:“大嫂,我回去一趟。”她说毕,从从容容地走了。田大嫂微偏了头,向二姑娘后影瞧着,直等出了跨院门,才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是个缘分。我们这一位,什么全好,就是摸洋蜡。”丁老太道:“怎么啦?你二姑娘晚上点洋蜡睡觉吗?她为什么爱摸洋蜡?”田大嫂笑道:“现在的姑娘,非摩登不可,她不摸灯,不是摸洋蜡吗?”丁老太哈哈地笑着,二和也笑起来。 田大嫂道:“你也乐了?你瞧你刚才皱了两道眉头子,三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你一笑,以为你从今以后不乐了呢!老太,不是我事后说现在的话,以前我就瞧着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你瞧,她也不用谁给她出主意,她就能在师傅面前变戏法跳了出来。现在一唱戏,那心更花了。”二和听了这种言语,又把脸色沉下来,只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默默无声。田大嫂笑道:“我这样说着,老二必定不大爱听吧?”二和笑道:“这有什么爱不爱听?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就算我是什么人,她已经远走高飞了,我还讲着她干什么?”田大嫂道:“因为你已经有了笑容了,我才肯接着向下说。像你这么大岁数,本来也惦记成家。再说,你们老太太眼睛不方便,正也短不了一个人伺候,不过你所要的那种人,是吃苦耐劳,粗细活全能做的人。至于小花蝴蝶子似的人,好看不好吃,放在你们家里,恐怕也是关不住。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个相当的人,只要姑娘皮肤白净,五官长得端正,那就行了。”二和笑道:“大嫂子这话劝得我很对,可是我这样的穷人,哪儿去找这样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大嫂笑道:“有呀,只要你乐意,这红媒我就作上了。” 二和微微的笑着,也没有答应她的话,自在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根,慢慢地抽着。田大嫂手上打着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头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会,看看天色已晚,就对门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两三天,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我该出去洗个澡了。”说着,站起来,牵牵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许是那样凑巧,他出来,刚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面进来,也许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这里,没有来得及闪开。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门的时候,她闪在旁边,低了头,让二和过去。二和出那跨院门的时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后,不知何故,却站着顿了一顿。因之,二姑娘虽然是低了头站在一边的,她看见地上站的两条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面前了,这样静站着,约摸五分钟。还是二姑娘低声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发那傻劲了,我出去洗个浴。”二姑娘虽没说什么,却听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虽然说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门以后,他的意思就变了,他脚不停步地就上戏馆子里走去。月容搭的那个戏班子,今天换了地方,换在东城的吉兆戏团演出,这戏馆子的后台,另有一个门在小巷子里出入,无需走出大门。二和一直地走到这后门外,就来回的徘徊着。在一处车夫围着一个卖烧饼的小贩,和一个卖热茶的孩子的地方,那里立了一根电线杆,上面一盏街灯,正散着光线,罩着那些人头上。二和远远看去,见其中有两个车夫,正是拉女戏子的,于是缓缓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几个铜子,向小贩手上买了一套油条烧饼,捏在手上,靠了电线杆咀嚼着,自言自语地道:“真倒霉,等人等不着,晚饭也耽误了。这年头儿交朋友,教人说什么是好。”他这两句话刚说完,那墙旁包车的踏板上,坐着一个黄脸尖下巴的车夫,两手捧了一饭碗热茶,嗄嗄地一声,又嘎地一声喝着,这就插嘴道:“喂,你说找谁呢?你跟我们打听打听就行。”二和笑道:“哥们劳驾,我给您打听打听,那个给杨老板拉车的老王,今天怎么还没来?”那车夫道:“你打听的是他呀!他早不干了。你找他干什么?”二和道:“我请了一支会,他是一角,会钱他早已得过去了,现在该是他拿钱出来,头一遭,他就给我躲了个将军不见面。当年他请过两支会,都有我,我有始有终,把会给他贴满了。现在到了我请会,他就不理这本账。这年头儿交朋友,真是太难一点。”另外的一辆车上,坐着一位车夫,笑道:“王小金子,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你怎么给他会合得起伙来?你要是和他讨钱,现在倒正是时候,这回杨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只有他知道,这小子很弄了几文。” 二和听了这话,心里头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几下,但是他依然极力镇定着,笑道:“你这位大哥怎么知道杨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车夫道:“我也是拉这班子里的一个角儿。班子里的这几个有名的人儿,她们的事情,还瞒得了我们吗?我们老在这戏馆子门口坐着的,她飞不过我们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时候,哪一趟我们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车夫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钱。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并有古董店,专门做外国人生意,一挣好几万,他要住什么阔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来捧角吗?”二和道:“老王天天还到四合公寓里去吗?”车夫道:“月容跑了,他搂了一笔钱,好几天没见面了。以后,也许不拉车了。”二和道:“既是那么着,我赶快找他要钱去罢。”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了去。一个在车站上赶马车的人,对于公寓旅馆,当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着再去找地点,径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门口,心里这才忽然省悟:自己凭了什么资格可以到这里来找姓宋?若说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里,还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这里,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爱跟谁在一处,自己也是无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胆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着,慢慢儿地把脚步迟钝着,最后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里出来一个茶房,却向他脸上望着,因道:“我认得你,你是赶马车的。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二和自己觉得心里哄哄乱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随着抖颤起来,但是他极力的忍耐着,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么的,就干什么来了。这里有位宋先生听说要车办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灵通,可是你也灵通过分一点。人家已经回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吗?”茶房笑道:“别瞎扯了!什么新娘子,她是个唱戏的,人家带着玩玩的。”二和道:“他们真走了吗?”说着这话时,那脸上的热血,涨到耳朵根上去,觉得自己的面皮,全绷得紧紧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笔生意,也不碍着我什么事,我干吗冤你?”二和道:“他前天还借了我~个藤筐子装水果回来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经有人住着吗?”茶房笑道:“还空着的。怎么样,你想进去住吗?”二和笑道:“老哥,开什么玩笑!我想进去瞧瞧我那藤筐子还在里头没有,你们留着也没用。”说着,向茶房一抱拳头,只嚷劳驾。茶房笑道:“本来没有这么大工夫,既是这样说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来罢。”说着,他在前面引路。 二和两只眼睛,真是不够使的,东瞧西望,每一间房门口,全死命的向里面盯上一眼。后来茶房走到一间房门口,将门向里一推,就对他笑道:“你瞧罢,这里面有什么?”二和看时,虽然所有陈设的只是公寓里寻常的木器家具,但是那四周的墙壁,却都是花纸糊了,隐隐之中,好像有一阵香气,向鼻子里送了来。看看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分明是人走以后,这里已经打扫过一次的了。再进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亦复如此。茶房在外面屋子里道:“一只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针,你找着了没有?我没有这些工夫老等着你。”二和被他催促不过,也就作个寻找藤筐的样子,四处张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却是门缝里,窗户台上,桌子边的墙上,以为在这上面,能找到一些字迹的话,那就可以找得着寻月容的一点线索。然而这墙全是花纸糊裱的,正为了美观,上面哪有一点墨迹。 二和寻不着一些什么,不便久留在这屋子里。要出门的时候,回转头来看,却见放洗脸架的地下,有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射着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来,看时,却是一面小小的圆镜子,不过这圆形是一个铜框子,嵌在里面的玻璃,却是打破了半边。这一面破镜子,是女人粉盒里用的东西,要它干吗?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过面来,却是两个人合照的一张照片,一个是月容,一个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后,但觉脊梁上出了一阵热汗,捏着手里出了一会神,就揣在衣袋里走出来。茶房道:“没找着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没有信用,把我们穷人的东西,随便扔,可不想到我们置什么东西,也是不容易。”说着这话,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连打了两个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门的所在,就大声笑着道:“他妈的不祥兆!还没有走,镜子就摔了,我往后瞧着,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面屋子里,因道:“二和,你是怎么了?你临走的时候,说是洗澡,这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里跳着,两手一拍道:“到底让我把他们的消息找着了。月容是同一个捧角的走了,他们原住在四合公寓里,现在上天津了。我还到公寓去了,在屋子里,找着一面破镜子,那背面嵌着他两人的相片。这一下子,我真乐大发了,平常两口子过日子,打破了镜子还会出岔呢,他们刚刚搭上了伴,立刻出了这种事,那我敢说不要久,他们就得完!哈哈!”丁老太两手按了膝盖坐着,皱了两皱眉毛,笑道:“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窄。人家已经是远走高飞了,你还说她干什么?年轻的小伙子,倒会谈妈妈经。”二和也不说话,却跑到屋子里去,找出一把剪刀来,拔出镜子后面的那张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给挖了出来,先扔在地上,用脚踏住。接着,把两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过了额项,笑道:“你别乐,破镜难圆!我也不要你,你们自个儿也分离了!”说毕,把捏在手心的那面破镜子,向院子里一扔,噗咤一声响,砸了个粉碎。 第十八回 忙煞热衷人挑灯作伴 窃听放阑语冒雨迁居 丁老太坐在屋子里,虽看不到一切,可是二和那种杂沓的脚步声,那种高亢的叫喊声,都可以知道他在生气,正想得了一个结果才阻止他呢。话还没有出口昵,就听到了院子里砸碎镜子声,那来势凶猛,倒骇得自己身子向上一冲,便道:“哟,二和,你这是怎么了?可别犯那小孩子的脾气。”二和也不理她的话,依然嚷着道:“她上天津,我也上天津!她向天边,我也上天边!我总要找到她!那姓宋的小子,不让我看见就罢,让我见着了,他休想活着!”他口里说着,人是由屋子跳到院子里去,接着,又由院子里跳了进来。嚷嚷着道:“我怕什么,我大光棍一个,他是财主的后代,他和我拼起来,我比他合算。”说着,自己坐了下来,哗啦一下椅子响,向桌子上一撞,把桌子上那些瓶儿罐儿缸儿一齐撞倒,还有两只碗,索性呛啷啷的滚到地面上来。 丁老太再也不能忍耐了,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脸扬着,对了发声的所在,问道:“二和,你这是怎样了?你觉得非这样闹,心里不痛快吗?你为了一个女孩子,家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就这样算了?”二和倒在椅子上,本来无话可说,只是瞪了眼睛向天空上望着,经丁老太这几句话一提,心里有些荡漾了,就站起来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着心里烦得很。”丁老太道:“你心里烦得很,就应该在家里拍桌捶板凳吗?你不想想,这有三天了,你成天到晚全在外面跑,生意不做,瞎子老娘你也不管了。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打算丢我们家两条人命吗?”二和听说,倒是怔怔地站着。丁老太道:“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如田家大嫂那样心疼我。人家见你不在家,又是陪着我聊天,又请我吃饭,自己姑嫂俩全来,倒把房门锁着。再说,一个人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你一个赶马车的穷小子,也只好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粗细活全能做就得了。像月容那孩子,已经不是街上卖唱的人了,她成了个红角儿,就是不嫁人,她也有了饭碗,什么也不用着急。假如要嫁人的话,运气好,也许碰上了个总长次长,收去做三房四房,次一点儿,一夫一妻的嫁个小有钱的主儿,每月不说多,也挣个百儿八十的。就别说她现在跑了罢,她要是不跑,就凭你每天赶马车挣个块儿八毛的能养活她吗?人家成了红角的,不去做太太,就去做少奶奶,只有她不开眼,要嫁你这个马车夫!” 二和听了这些话,仔细地玩味了一番,觉得母亲的话,很是有理,便道:“你说的话,怕不是很对,可是她由一个卖唱的,可以做到一个红角儿,我一个赶马车的,一样也可以混一个挣钱的事。好汉不怕出身低,就能料着我一辈子全赶马车吗?”丁老太笑道:“你能有这个志向,那就更好,只要你有这个志气,就比月容长得好看,能耐再高的,你全可以得着,那还着什么急呢?好啦,别发愁了,打盆水洗把脸,沏壶茶喝喝就先休息着罢。到了明天,真该作买卖了。”二和呆了一呆,便走向前挽着丁老太笑道:“您坐下罢,我也不过一时之气,自己这样大闹一顿。心里头的这样一点儿别扭,您这样同我一说,我也就明白过来了。好,从明日起,我决计规规矩矩出去作生意。我要是再不好好的去作生意,我就是个畜类。您吃过饭了吗?”丁老太被他扶着坐下,脸上就带了笑容了,因道:“只要你立着志气,好好儿的作事,成家立业,这都不是难事。若像你这样,有一点儿不心顺,就寻死寻活,一千个一万个英雄好汉,也只有活活气死。”二和笑道:“我现在明白了,你不用生气了。我到田大嫂家里去讨口热水,先来闹~壶茶喝。”丁老太笑道:“你这小子,自己瞎嚷嚷,也知道把嗓子嚷干?”二和带了笑容,向大院子田家走去。 他们家是三小间西厢房,田氏两口子住北屋,二姑娘住南屋,中间是厨房堂屋一切在内。二姑娘坐在自己屋里炕头上,也在打毛绳手套,看到二和跨进正中的屋子里,赶快把手上的活塞在衣服底下,自己也没下炕,向二和瞟了一眼,向对过屋子里叫了一声大嫂。田大嫂应声出来,向二和笑道:“忙人啦,消息怎么样了?”二和对二姑娘看着,见她低头咬了嘴唇微笑着,便道:“大嫂,你损我干吗!”田大嫂笑道:“真话,你成天在外面跑,整个北京你都找翻过来了,再要……”二和拱着手笑道:“我现在算明白了,那些事别提了。你这儿有开水吗?”田大嫂走近一步,对他脸上检查了一遍,笑道:“你真明白过来了吗?你要是明白过来了,我们街坊是好街坊,朋友是好朋友,你若是不明白过来,别说是到我这里来要开水,就是到我这里来要凉水,我也不给。”二和道:“这些话口说无凭,你往后瞧着去就是了。”田大嫂向二姑娘道:“你可在旁边听到,将来你也是一个证人。”二姑娘坐在炕头将嘴一撇道:“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问我干什么?”田大嫂向她眼,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什么叫多管闲事!”二和笑道:“也没说什么。”田大嫂道:“二妹,他家老太太要开水,你提了炉子上把那壶送去罢。”二姑娘没留神,笑道:“你别大懒支小懒了,我要打手套了。”二和道:“我瞧见大嫂子在打手套子,二姑娘也打手套子,你姐儿俩全赶手套子干什么?”大嫂道:“我就对你说了罢,我瞧你空着手拿了马鞭子,怪可怜的,要打双手套子送你。我又杂事儿太多,忙不过来,要我们二姑娘帮忙。”二姑娘坐在炕头上将身子扭了两扭笑道:“干吗呀,我不吗!” 大嫂子提了炉子上的开水壶,自在前面走,二和紧紧的后面跟着。田大嫂走进了跨院门,且不走,回转头来向他低声道:“你瞧,我们二姑娘,哪一样不如那卖唱的丫头?你偏要死心眼,直追那一个。”二和道:“我已经在你面前后悔过了,你还要提这件事干什么?”田大嫂道:“早呢,除非……”也望着向他眼。二和只是笑了一笑,也没有答话。到了里面,丁老太坐在那里,老远的就向他们扬着脸道:“你们什么事可乐的?这样的乐了进来。”大嫂道:“我说我们这位大兄弟,有点儿害相思病,我得和他治病。”丁老太太道:“大嫂子,你可别和他开玩笑,这孩子已经是有半个疯了,再要是把他弄急了,不定会出什么事。”田大嫂笑着摇摇头道:“不要紧。有道是一物服一物,我们大兄弟就怕我这张碎嘴子,我若是在他面前老叽咕着,他就不能不含糊着我。”说着这话,她已拿了水壶走进屋来了。 丁老太听了她的话音,将脸朝着她所站的地方,二和进得屋子来,靠了门站定,两手伸在衣服插袋里,向田大嫂望着。田大嫂子在身上摸出一小包茶叶,将手托住,给他看,笑道:“我自己买了一包茶叶,没有舍得喝,给你沏上了。”说着,把茶叶全放到瓷壶里,提起开水壶来就冲,二和道:“谢谢你。可是你有那神机妙算,就知道我要和你讨开水吗?”田大嫂笑着身子只管抖颤,将耳朵上两只银圈子抖颤的摇摇不定。二和笑道:“我要是像大嫂子这样会说,什么人都喜欢我。”田大嫂放下了水壶,正拿了茶杯子倒茶,这就半侧了身子,向他瞅了一眼道:“凭你这句话,我有好几层听法:一来你是说我撒谎,我是你肚子里哪条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你会要开水呢?二来,你占我的便宜,你说你有我这样会说,就有人喜欢你,不用提,我的嘴会说,你很喜欢我。你喜欢我,打算怎么办?”二和红着脸,远远的向她作了几个揖,丁老太以为他们闹着玩闹惯了的,这也不算什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在跨院子门洞里,伸头向里面张望一下。 因为那一个探望的动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觉见,二和同田大嫂对面对的说话,自然也不会介意,依然跟着这话向下说去。因道:“你无论喜欢我不喜欢我,我待人总是这一副心肠子,你若是把我这个意思误会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说着这话,把斟的那杯茶,将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带着笑容,把杯子递过来。二和两手接住,弯腰道着劳驾。田大嫂也没言语,再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面前,笑道:“老太太,你喝这杯茶,新沏的好茶叶。”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气了。”说着,站起身来接那杯茶。田大嫂牵了她衣服,让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长辈,我当然要恭敬你。再说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这算什么。” 一言未了,外面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罢,大哥家里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头道:“他回来了。”只交代了这四个字,匆匆地便已出门而去,二和对于这个举动,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里作晚饭吃。饭后,扶了母亲进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着,同母亲闲话。因为丁老太没有一点倦容,也只好没话找话的,老是这样的陪了坐着谈下去。这就听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门口叫道:“二哥,咱们出去洗个澡罢?”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们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罢,我坐一会儿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没关系,回头我言语一声,请田大嫂子过来坐一会子得了。来罢,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呢。”这句话,是很可以打动二和的心事的,便带了一些零钱在身上,应声走了出去。 二和出门去不到十分钟,田大嫂子笑着走进来了。看到那盏煤油灯放在旁边小茶几上,这就把灯移到炕头边小桌上,把灯芯扭着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绳,就着灯光打起手套子来。口里说道:“老太,咱们总算有缘,我在家里坐一会子,惦记着你,又来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我也就听到他出去了,特意来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吗?”田大嫂道:“他回来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丢了你家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吗?”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张家二姑娘在家里聊天哩。本来我也要找她一块儿来的,可是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不愿让她听到。老太,你猜,这是什么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着道:“田大嫂,你可别和我打哑谜,我这个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个观音菩萨,我们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一个猜不出来吗?你瞧,二和一出门去了,就把你孤孤单单的扔在家里。你若是有个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着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着,微微点了几下头。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说的那番话,你瞧怎么样?”丁老太笑道:“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吗?不过现在这年头,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这孩子,在这两天,过得昏天倒地的,这个日子……”田大嫂拦着道:“二和那里,你交给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这位大嫂子,真是一个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为她在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释,可是她只这样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自己把毛绳子连打了十几针,心里连转了几个弯,才道:“您早知道我是个老实的人吧?我也不说不对。就为了这一点,常是为着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这件事要是您们府上全乐意的话,我们那口子的话,还得好好儿的去同他说呢。”丁老太笑道:“这就是为了别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了。可是我还望你别炸破自己的锅才好。”田大嫂顿了一顿,笑道:“我是说的闹着玩的,真是彼此作亲,我们那口子有什么不愿意?”丁老太觉得她的话自己有些转不过弯来,老是追着向下说,也是叫她为难。这就拉扯着别的事情,开谈了一阵,把这话撇开。 过了~会子,却有~个男子的声音,在跨院门外叫道:“夜不收的,你还不该回家吗?”田大嫂道:“什么夜不收的!还早着啦。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说话吧?你也该回去了。”田大嫂站起来笑道:“我们两口子,都成了老帮子了,他还是这样管着我。”她口里这样说着,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门边了。回头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罢,我给您带上跨院的门。”丁老太道着谢,却偏了头用心听着他两口子说些什么。果然唧唧哝哝的,他们很有点唇舌,不过他们慢慢走远了,只听到田大嫂大声说:“你是属曹操的?这么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话听在心里,就没敢睡。二和洗澡回家来,也就十二点多钟了,见母亲没脱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么还没睡?”丁老太皱了眉道:“咱们惹下祸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祸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为了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总是在咱们家作伴,田大哥对这件事,好个不乐意。你走了,田大嫂来了,和我谈了个把钟头,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门来,把她找了回去。据看,恐怕两个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刚才我由大院子里经过,田家屋子里,还亮着灯,里面嘘嘘地有人说话,敢情是夫妻两口子闹别扭。我听听去。”他说着话,悄悄地溜出跨院门,挨着人家屋檐,走到田家窗户边去。走来就听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眼,你这样成日成夜的在他家里,我有点不顺眼。我现在是两条路子,我找着丁二和同他讲这门子理!凭什么他可以喜欢我的媳妇,他要回不出所以然来,咱们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别嚷罢,这样深更半夜的,你这样大嗓子说话,谁听不到?你不顾面子,我还顾面子呢。那没有什么,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着你,也只有走这条路。我对你说,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门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听了这些话,站在人家屋檐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话也不必跟着向下听了,在这大院子里,要碰到其他的院邻,却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顺着人家的屋檐,慢慢地溜回来。当时也没有把话告诉母亲,闷在心里,自上床睡了。当然,在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难过。 可是难过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里难过还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时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想着,只埋怨大哥说话不尽情理。丁二和那样老实的人,他会调戏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欢和人们开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后听到大哥说要搬家了,暗暗想着:“也罢,大嫂以后不能到这里来,自己到这里来,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干涉不到了。”心里这样的转着念头,觉得坦然了,这才安贴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觉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着窗户台,由纸窟窿里向外张望着,满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里飞着细雨烟子,风一阵阵的吹着,卷了那雨烟头子,向窗户外屋檐下直扑过来,虽然那窗户纸上只有几个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风吹了进来,人身上凉飕飕的。听听隔壁屋子里不断的有碗盏刀砧声,便隔了墙屋问道:“大嫂,你已经作饭了吗?”田大嫂道:“你应该起来了吧?已经十点多钟了。”二姑娘披衣开门出来,见大嫂已经变了个样子,头发蓬着,脸上黄黄的,高卷了两只袖,在小桌子上切菜,只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将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着菜下去,碰着砧板,卜卜乱响,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无心人?可是心里害着脏病。他已经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脸盆来,将炉子上放的水壶,倒着水洗脸,很不在意地笑道:“你还生气啦?”田大嫂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二姑娘将洗脸盆放在方凳子上,弯了腰洗脸,还是不在乎的样子道:“你两口子昨晚上闹到什么时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个人瞎说,我没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劝解,其实人家真是老实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问道:“谁是人家?人家是谁?”二姑娘红着脸,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洗完脸,缩进房去了。 这天的天气,是越来越阴沉,到了下午,更是牵棉线似的,下着一阵阵的雨点落到屋上和地上,哗啦作响。二姑娘坐在炕上,把两只手套子,比着大小,带着微笑,正在出神,却听着有人在院子里嚷道:“怎么着?没有听到说,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这句话惊动着,向外面张望了去,只见二和的马车套好了马,停在大院子里,车上除坐着那位老太太而外,却是箱子铺盖卷儿,堆了不少东西,在上面盖了两张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哟”了一声。田大嫂在对过屋子里睡午觉呢,被她这一声“啊哟”惊醒,便问道:“二妹揍了什么东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叉了门,向院子外面望着,因道:“你瞧,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吗?”田大嫂在自己屋子里,已是隔着屋子看见了,先就嚷起来道:“干吗啦,这大杂院里出强盗吗?怎么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这可透着新奇。”她姑嫂俩隔了屋子在这里议论着,二和身上披着油布雨衣,头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门里走出来,钻进雨林里,就拿了马鞭子跳上车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顾不得害臊了,也冒着雨追出了院子,这一下子,可种下了彼此之间,一种因缘了。 第十九回 顿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渐成眉上恨榻畔拈针 丁二和这天搬家,是大杂院里的全院邻所不及料的,碰上又是雨天,不出去的人,也都躺在炕上睡觉,这时田二姑娘一声嚷着,把在屋子里的人全惊动了,伸着头向外看来。 那时候,二姑娘已是一阵风似的,跑到马车旁边,手扶了马车道:“丁老太,您……您……怎么好好儿的搬家了?”说话时,那雨向下淋着,由头发上直淋到身上,由身上直淋到鞋袜上。二和道:“你瞧,淋这一身的雨。”说着这话,赶紧向雨地里跳下来,牵了车上的油布,拉得开的,盖了二姑娘的头。丁老太道:“下着雨啦,二姑娘,你进屋子去罢。”二姑娘道:“你什么事这样忙,冒着大雨,就搬东西呢?”丁老太微笑道:“没什么,不过有点家事。”田大嫂先是老远的站着,看到二和牵开了雨布,在二姑娘头上盖着,也跑了过来,同躲在雨布下面,把头直伸进车里来,问道:“老太,也没有听到你言语一声,怎么就搬了?”二和道:“大嫂子,你回去罢,雨正来的猛呢!”他说完了这话,不管这姑嫂俩了,放下雨布,跳上车子去,口里哇嘟着一声,兜缰绳就走了。丁老太觉得车子一震荡,就在车上叫道:“二姑娘,大嫂子,再见,再见!”随着这话,车子已经是出了大门。二姑娘追到大门洞子里来,却只见四只马蹄,四个车轮子,滚着踏着,泥浆乱飞乱溅。 二姑娘两手撑了门框,歪斜了身体,向去路望着。这虽是一条很长的胡同,可是雨下得很大,稍微远些的地方,那雨就密紧成了烟雾,遮掩了去路,自己好像身体失去了主宰似的,只是这样站着。忽然有人在身后牵扯了一下,低声说道:“二妹,了不得,你身上谢得像水淋鸡似的。”二姑娘回头看时,田大嫂披着的头发,在脸腮上贴住,在头发梢上,还不住的向下滴着雨点,那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油缸里捞出来的玩艺,层层粘贴着。便笑道:“你说我身上弄得水淋鸡似的,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身上,那才是水淋鸡呢。”田大嫂低头一看,“呀”了一声,笑道:“咱们这副形象,让人看到,那真会笑掉了牙。”说着,拉了二姑娘的手,就向家里跑了去,直到回家以后,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凉浸浸的。 二姑娘钻向屋子里去,赶快关上门来,悄悄的把衣服换了。那湿衣服却是捏成了个团子,堆在破旧的椅子上,自己倒交叉了十指,在炕沿坐下,只管对那堆湿衣服出神。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咚咚地响,田大嫂可在外面屋子里叫了起来道:“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到了现在,你的衣服,还没有换下来吗?”二姑娘缓缓的开着门,只对着她笑了~笑。田大嫂且不进房,伸头向屋子里望望,撇了两下嘴,眼望了二姑娘,也报之一笑。二姑娘笑道:“大嫂子,你笑什么?我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可笑的事吗?”田大嫂道:“就因为你屋子里没有什么,我才透着新鲜。刚才你关门老不出来,是什么意思昵?我想你一定在屋子里发愣。”二姑娘道:“我发愣干什么?难道搬走了一家院邻,我就有些舍不得吗?”田大嫂笑道:“凭你这话,那就是为了这件事。要不什么别的不提,就单单的提着二和搬家的事上去呢?”二姑娘红着脸道:“大嫂,你可别这样闹着玩笑,大哥回来要听到了,那又同我没结没完。”田大嫂的脸色,立刻也沉落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姑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不是真像大嫂子所说的,可也不是受着委屈;既不是心里难受,又仿佛带着一点病,闹得自己倒反是没有了主张。在自己屋子里是发呆坐着,到外面屋子来,也是发呆坐着。到嫂嫂屋子里去,见了嫂嫂并不说什么,还是发呆坐着。这天的雨,下得时间是极长,由早上到下午三四点钟,兀自滴滴答答地在檐瓦上流着下来。二姑娘是靠着里面的墙,手拐撑了桌子沿,托住头,只是对了门外的雨阵出神。那下的雨,正如牵绳子一般,向地面上落着,看久了,把眼睛看花了,只好将手臂横在桌沿上,自己将额头朝下枕了手臂,将眼睛闭着养一养神。 大嫂子拿了一双袜子,坐在拦门的矮椅子上,有一针没一针地缭着。始而二姑娘坐在这里发愣,她没有言语什么,这会子二姑娘已是枕了手臂睡觉了,便笑道:“二妹,你倒是怎么了?”二姑娘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去,笑道:“我有点头沉沉的,大概以先淋了点雨,准是受了感冒了。”大嫂子连忙起身,伸手摸了两摸她的额头,笑道:“你可真有点儿发烧,你是害上了……”二姑娘抬头向她看了一眼,她微笑着把话忍下去了,站着呆了一呆。二姑娘抬起手来,缓缓的理着鬓发,不笑也不生气,把大眼睛向大嫂子看看。大嫂子道:“下雨的天,也出去不了,你就到炕上去躺躺罢,饭得了,我会叫你起来的。”二姑娘手扶了墙壁,站将起来,因道:“我本不要睡的,让你这样一说,可就引起我的觉瘾来了。”于是就扶了墙走到里面屋子里去,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框,莫名其妙的,回头向田大嫂看了一眼,接着微微一笑。田大嫂原来是改变了观念,不和二姑娘说笑话了,现在经过了她这么一笑,倒又把她一番心事重新勾引起来,于是也坐在她那原来的椅子上,手扶了头,向门外看了去。隔着院子里的雨阵,便是二和以先住的那个跨院门,在跨院门外,左一条右一条,全是马车轮子在泥地上拖的痕迹。 正是这样看着出神呢,她丈夫田老大,正踏着那车轮迹子,走了进来。到了自己门口,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了下来,抖了几下水,向墙上的钩子上挂着。田大嫂也没理他,自撑了头,向门外看了出神。田老大在头上取下破呢帽,在门框上打打扑扑的,弹去上面的水,皱了眉道:“下了一天不睁眼,这雨下得也真够腻人。有热水没有?打盆水我洗个脚。”田大嫂依然那样坐着并不理会。田老大回转身来向她瞪着眼道:“听见没有?问你话啦!”田大嫂这才望了他道:“你是对我说话吗?人生在天地间,总也有个名儿姓儿的,像你所说的话,好像同壁子说话似的,我哪里知道是对我说话呢?”田老大望了她笑道:“我知道,你还是记着昨日晚上的事。这没甚么,昨天我多喝了两杯酒,不免说了几句过分的话,过去了就也过去了,你还老提着干吗?”田大嫂点点头道:“呵,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事了?我一个作妇道的,让人家说了这样的闲话,还有什么脸见人?”田老大笑道:“你别胡扯了,谁是人家?我同你同床共枕的人,私下说这样几句闲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家里,就是一个二妹,我就说了几句酒后的言语,她听到了她明白,不能把这话来疑心你。”田大嫂道:“你才是油炸焦的卷子烧糊了人心呢!你在深更半夜的,那样大声嚷着,谁听不出来?”田老大笑道:“你别冤我,谁听到?”田大嫂道:“你到二和家里去瞧瞧,人家不愿同你这浑小子住街坊,已经搬了家了。那么大的雨,人家都不肯多住一天。” 田老大怔了一怔道:“这是二和不对,这样一来,倒好像他是真的避嫌走了。”田大嫂道:“你忘了你自己所说的话吗?你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他,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家凭着什么要在这里挨你的刀?我想着人家也并非怕事,不过人家不肯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案子来。你杀了他也好,他杀了你也好,可是他那个瞎子老娘依靠着谁?”田老大也没有答复她的话,冒着雨就跑到对过跨院子里去了。 不到两三分钟,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两手拍着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一件笑话!”田大嫂这才站起来笑道:“你总该明白,我不是造谣吧?”田老大在旁边椅子上默然的坐着很久,在身上摸一支烟卷出来,衔在嘴里半天,然后东张西望的找了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随便地吸着,将烟慢慢的向外喷去。很久很久,才问了一句话道:“二妹在哪里,倒没有瞧见?”田大嫂已是将一只小绿瓦盆装了面粉,站在桌子边和面,因道:“你还记得咱们家有几个人啦?”说着这话,头微微的摇撼着,在她耳朵上两只环子前后乱晃的形状中,可以知道她是如何有气。田老大笑道:“你说话就顶人?你想咋?回家来,我以为她在屋子里,自然也用不着问。现时有许久没听到她一点声息,自然要问一声儿,并非是我先就忘了她。”田大嫂道:“她不在屋子里,还会到哪里去?人家病着躺下来,有大半天了,你那样说话不知轻重,我想你同胞姊妹,听到之后,也许有一点不顺心吧。” 田老大听了这话,更是默然,只是半昂了头,缓缓的抽烟,后来就隔了墙壁问道:“二妹,你怎么了?发烧吗?”二姑娘道:“我醒的,没什么,不过头有点晕,我懒得言语。”田老大笑道:“昨天下午,多喝了两杯,大概言前语后的,把你大嫂子得罪了,她现在还只不愿意。”二姑娘可没回答,田大嫂赶着面饼子却是微笑,田老大闷闷地坐在一边,倒抽了好几支烟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是烙的饼,菜是韭菜炒豆芽,摊鸡蛋,盐水疙瘩丝儿,另有一盆红豆小米粥,热气腾腾的盛了三碗放在桌上。田大嫂道:“二姑娘,你不起来吃一点?我多多地搁油,还给你另烙了一张饼呢。”二姑娘答是不想吃。田老大道:“熬的有好小米粥,香喷喷的,你不来喝一点?二妹,你难道还真生你老大哥的气?”二姑娘这就轻轻地“啊哟”了一声,随着也就走出来了。 这桌子是靠了墙的,田老大坐在下方,她姑嫂俩对面坐着。三个人先是谁也不言语,田老大左手上夹了一块饼,右手将筷子拨着碟子里豆芽,只管出神,许久才道:“二和为了我几句话搬了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总要想法子对得住他。”田大嫂立刻笑着问道:“你总要对得住他?倒要听听,是个什么法子。你再把人家请了回来住吗?此外……”说着向二姑娘瞟了一眼,二姑娘低头在喝粥,却没有理会到什么。田大嫂笑道:“人家凭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儿,这儿出金子吗?”田大嫂就伸出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按住,笑道:“你先别吃,说说你有什么办法?”田老大就收下了筷子笑道:“二和那个心上人,逃跑了,他找不着踪影,可是我倒知道她的下落。他若是想和她见一面,我还可以帮他一点忙。”说着,扶起筷子来,就要夹鸡蛋吃。 田大嫂伸手一把,将他的筷子夺了过去,瞪了眼道:“凭你这句话,就该罚掉你这一顿饭。”田老大两手伏在桌上,向她望了道:“那为什么?”大嫂道:“二和为了这个女人,差不多把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脱了这个桃花劫,你还要他去上当?”田老大道:“月容现在阔得不得了,有的是钱花。二和一个穷光蛋,会上她的什么当?”大嫂道:“你哪里知道,二和只要看见她,就会茶不思饭不想,什么事不干了,还不够上当吗?听你这话,大概你不存好心眼,还要引二和上当吧!”田老大笑道:“要是那么说,我不成个人了,你瞧我什么时候用暗箭伤过人?”田大嫂道:“你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许你多这份事。你不起誓不管这事,我不给你筷子,让你手抓着吃。”田老大看看他妹妹,却见她带了微笑,便道:“其实替二和打一打算盘,也不应该要这么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我若是他,就攒几个钱,早早的娶一位穷人家的姑娘,粗细生活全会做的,在家里陪了他瞎子老娘,他就可以腾出身子来,到外面去多做一些生意。”大嫂笑道:“这倒像话,把筷子给你使罢。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他见贱东西一面?”田老大道:“人家阔了,他只要见一面,知道自己比不上有钱的主儿,他就死了心了。二妹,你说是不是?”二姑娘低了头,撮了小嘴唇吹小米粥,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田大嫂瞪了他一眼道:“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你把这些话问她干什么?亏了你是做哥哥的。”田老大因媳妇的话不错,也就不提了。 可是二姑娘却不然,以为哥哥问这些话,总是有意思的,倘若就是这样问下去,也许还要问出一些别的话来。可是嫂子又正经起来,把哥哥的话压下去了,这样一个好机会,真是可惜。心里头是这样的想着,就从这顿饭起,又添了一些心病,闷在家里,也不到院邻家去聊天,也不上大门去望街,终日无事的,就坐在炕沿上,作些针线活。姑嫂俩替二和打的那双手套子,早就打好了,田大嫂怕田老大看到便拿起来了,就放在二姑娘屋子里了。二姑娘更细心,放在炕头上枕头底下,坐在炕沿上作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会把这双手套由枕头下捞起来看看,甚至还送到鼻子尖上去闻闻。其实这手套子是自己打的,上面并没有什么香气,自己也是知道的,有一次,正拿着手套在闻呢,田大嫂正好进屋来,要和她借剪用,看到之后,抿嘴微笑笑。 二姑娘穿了短衣服,盘腿坐在炕上,那个作针线活的簸箕,放在腿边。因嫂子突然地来了,来不及把手套放在枕头底下去,就随手扔在簸箕里,自己依然像不感到什么,正了脸色坐着。田大嫂子手扶了桌子,偏着头,对她脸上望着。二姑娘微笑道:“大嫂子又干什么?要拿我开玩笑吗?”田大嫂道:“你都成了小可怜儿了,我还拿你开玩笑吗?”二姑娘道:“要不,你为什么老向我望着?”田大嫂道:“就是念你可怜啦。你是自己没有照照镜子,你那脸色,不比以先啦,这总有一个礼拜了,我瞧你两道眉毛头子,总是皱着的。”二姑娘把眉毛一扬,问道:“是吗,我自己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田大嫂站着将右手盘了左手的指头,口里初一十五的念着,走过来对二姑娘耳朵边问了几句话,二姑娘笑着摇摇头道:“什么也不是,我身上没病。”说着,无精打采的,在簸箕里拿起一块十字布,拨起上面红线的针,在上面挑着花。田大嫂道:“你挑花干什么用的?”二姑娘道:“替北屋里王大妈挑的一对枕头衣。她在明年春天里要聘闺女了。”田大嫂道:“这王大妈也是不知道疼人,这院子里会挑花的人,也多着呢,为什么单要你挑呢?”二姑娘道:“我挑得也不比谁坏呀。”田大嫂道:“就是因为你挑得好,我才说这话了。现在你是什么心事,要你挑花?”二姑娘道:“我怎么啦,丢了南庄房,北庄地吗?”田大嫂道:“不用瞧别的,光瞧你两道眉毛,就把你心事说出来了。别的活都可以让你做,聘姑娘的活,就不能让你做,好像让老和尚做厨子,整天整宿的,把大鱼大肉去熏他,他本来就馋着呢,这样一逗他……”二姑娘在针线簸箕里摸起一个顶针,在手里扬着,因笑道:“我手上也摸不着什么揍你,我把这个砸你的眼睛,瞧你瞎说不瞎说!”田大嫂笑道一扭头,赶快跑到外面屋子里去。 过不了五分钟,她又走了进来,笑道:“规规矩矩的话,我不和你拿着玩。丁老太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姑娘道:“咱们管得着吗?”田大嫂道:“不是那样说,丁老太这个人很好的。咱们在一块儿做街坊的时候,虽然帮了她做一点生活,可是言前语后的,咱们常得她的指教,长了见识不长。于今少了这么一个街坊,无聊的时候,要找人聊天,就遇不着这样百事全懂的人了。”二姑娘点点头道:“这倒是真话,可不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住去了。”大嫂先是在炕对过椅子上坐,这就坐到炕沿上来,握住她一只手,笑道:“你总知道,我这次同你哥哥闹别扭,全为的是你。不是我死心眼,忙着就在那几天同你作大媒,也不至于成日地在丁家;不成日的在丁家,你哥哥也就不说什么废话了。这回事情,若不是你哥哥一闹,丁家不搬,这碗冬瓜汤,我喝成了。”二姑娘没作声,呆呆地坐着。 田大嫂道:“你哥哥在上次不说过,要引二和去见月容那丫头吗?当时我反对,事后我想着,又不该了。现在咱们不知二和住在哪儿,假使你哥哥要引他去和月容见面,总得把他找了出来。等他找出二和来以后,咱们再做咱们的事。”二姑娘噗嗤一声地笑道:“我没有什么事,别闹什么咱们。”大嫂将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因道:“孩子,你可别埋没了作嫂子的这一番热心。你别瞧二和是赶马车的,人家原底子不坏,丁老太教导得就很好,将来总有出头之日,决不会赶一辈子的马车。就算他没有什么出头之日罢,他为人可真实心,咱们合了两三年的街坊了,谁还不知道谁?你说对不对?”她口里说着,那手还是在二姑娘脸上轻轻儿地摸着,二姑娘将手抓住她的手一摔,笑道:“痒丝丝的,只管摸我干什么?”田大嫂笑道:“你把我摔死了,我看有谁知道你的心事来疼你。”说着,站起来,牵牵身上的衣襟,就有出房去的意思。二姑娘道:“你又忙什么?坐着还聊~会儿罢。”田大嫂将一个食指连爬了几下脸,笑道:“你不是没有什么心思吗?”二姑娘道:“我本来没有心思,要你再聊一会儿无非是解个闷,人生在世,真没有意思,乐一天是一天罢,唉……” 田大嫂合了掌作了几个揖道:“姑奶奶,别叹气了,好容易把你那苦脸子逗乐,你又皱起眉头子来。”说到这里,恰好田老大一脚踏进门,等他追问所以然,这事情就开展起来了。 第二十回 带醉说前缘落花有主 含羞挥别泪覆水难收 姑嫂们的情分,虽不及兄妹们那样亲密,但是兄妹之间所不能说的话,姑嫂之间,倒是可以敞开来说。田大嫂和二姑娘闹着惯了,倒并不以为她是没出门子的姑娘,就有什么顾忌。正这样说着,想不到田老大一脚踏进门来了,他没有说别的,连连地问道:“什么事皱眉头子?又是我说什么得罪了你们了?”二姑娘坐在炕上,先看到哥哥进来的,已然是停止笑容了,田大嫂还是抱了两只拳头作揖。田老大抢上前,抓住田大嫂的手胳臂,连摇了两下,笑道:“怎么了?你说错了什么话,向二姑娘赔礼?你那张嘴,喜欢随口说人,现在也知道同人家赔礼了?”田大嫂回转脸来,瞪着眼道:“我赔什么礼,我和二姑娘闹着玩的。”田老大道:“可是我听到你说,她老是皱了眉头子,为什么皱了眉头子呢?”田大嫂不说,一扭身走了。 二姑娘立刻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将脸盆倒了大半盆水,将一条雪白的干净手巾,在水面铺盖着,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旁,然后退了两步,低向田老大道:“哥哥擦脸罢。”田老大一面洗着脸,一面向二姑娘脸上看了去,见她兀自低了眼皮,把两条眉头子快接触到一处,想到自己媳妇说的话,颇有点来由。这就向她道:“二妹真有点儿不舒服吧?”二姑娘微微的摇摇头,可是还没有把头抬起来。田老大因为她没有什么切实的答复,也不便追着问下去。二姑娘稍微站了两分钟,看到炉子上放的水壶,呼呼的向外吹气,立刻提起壶来,泡了一壶茶,斟上一杯,两手捧着,放到桌子角上。因为田老大洗完了脸,口里衔了烟卷,斜靠着桌子坐了,这杯茶,正是放在他的手边。二姑娘还是静静地站着,直等他端起一杯茶来微微地呷过了两口,这才回到屋子里去。 田大嫂是在院子里洗衣服。田老大左手二指夹了烟卷放在嘴角里,微偏了头衔着,右手指,轮流的敲着茶杯,正在沉思着,里外屋子,全很沉寂。这却听到屋子里微微有了一声长叹,田老大站起身来,意思是想伸着头,向里面看看,可是屋子里又有那很细微的声音,唱着青衣戏呢,对戏词儿还听得出来,正是《彩楼配》。田老大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复又坐下来,他心里倒好像是有所领悟的样子,连连地点了几点头。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自搁在心里,不过从这日起,对自己的妹子,就加以注意。不注意也就罢了,一注意之后,总觉得她是皱了眉头子。不过她仿佛也知道哥哥在注意着,不是搭讪着哥哥做一点事情,就是低下头避了开去。田老大自然不便问着妹妹是不是害相思病,要去问自己媳妇罢。为了那晚醉后失言,到现在为止,夫妇还闹着别扭,几次把话问到口头,还是把话忍耐着回去了。 这样着苦闷到了已一星期之久,想不出一个结果,心里头一转念,二和这个人,到底不是好朋友。虽然他和我媳妇没事,我妹妹总有点儿受他的勾引,你瞧,只要是提到了丁二和,她就带了一个苦脸子,看那情形,多少总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又说出来了,他果然有意我的二妹,他何以那么苦命地去追月容?听媳妇的口气,总说月容是个贱货,莫非二和本来有意我的妹妹,后来有了月容,把我妹妹扔了,所以我媳妇恨她?对了,准是这个。喳,二和这家伙一搬家,藏了个无影无踪,那是找不着他。月容那一条路子,自己知道,我得探探去,找着了月容,也许她会知道二和在什么地方,月容知道二和的事,比满院子老街坊知道的多着呢。他在心里盘算了个烂熟,在一日工作完了,先不回家,径直地就向琉璃厂走去。 这里有不少的古董店。有一家“东海轩”字号,是设在街的中段,隔着玻璃门,就可以看到七八座檀木架子,全设下了五光十色的古董。正有几个穿了长袍褂的人,送着两个外国人上汽车,他们站在店门口,垂着两只大马褂袖子.就是深深的一鞠躬,汽车走了,那几位掌柜也进去了。门口就站着两个石狮子,和几尊半身佛像,只瞧那派头,颇也庄严。田老大站在街这头,对那边出神了一会,依然掉转身来,向原路走了回去。走了二三十步,又回转头来向那古董店看看,踌躇了一会子,还是向前走着。再走了二三十间店面子,就有一问大酒缸,自己一顿脚,叫了一声“好”,就走了进去了。 看到酒缸盖,放了几个小碟子下酒,空着一只小方凳子,就坐下来,将手轻轻拍了两下缸盖,道:“喂,给我先来两壶白干。”伙计听了他那干脆的口号,把酒送来了。他一声儿不言语,把两壶酒喝完了,口里把酒账算了一算,就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放在缸盖上,把酒壶压着,红了脸,一溜歪斜地走到街上去。口里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把我们的亲戚拐了去了,叫起来是不行的。你不过是一个开古董的商家,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话,就径直地奔到“东海轩”的大门里面去。在店堂中间一站,两手叉腰,横了眼睛向四周横扫了一眼。在店堂里几个店伙,见他面孔红红的,两个眼珠像朱砂做的一般,都吃了一惊,谁也不敢抢向前去问话。田老大看到许多人全呆呆的站着,胆子更是一壮,就伸了一个大拇指,对自己鼻子尖一指道:“我姓丁,你们听见没有,我有一个妹妹,叫月容,是个唱戏的,让你们小掌柜的拐了去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就迎上前拱拱手笑道:“你别弄错了吧?”田老大道:“错不了!你的小掌柜,不是叫宋信生吗?他常是到我那胡同里去,把包车歇在胡同口上,自己溜到大杂院门口,去等月容,一耗两三个钟头。那包车夫把这些话全告诉我了。 这伙计听他说得这样有来历,便道:“丁大哥,既是知道这样清楚,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拦着呢?”田老大两手一拍道:“别人家的姑娘在外面找野汉子,干我屁事!”老伙计道:“不是令妹吗?”田老大道:“是我什么令妹!她姓王,二和姓丁,我还姓田呢。”老伙计道:“这么说,没有什么事了,你找我们来干什么?”田老大道:“丁二和那小子,早把月容当了自己媳妇了,你小掌柜把人一拐,他就疯了,他和我是把子,我不忍瞧他这样疯下去,给月容送个信儿。月容愿意回去,不愿意回去,那没关系,只要她给一句回话,说是嫁了宋信生了,不回去了,死了姓丁的这条心,也许他的疯病就好了。月容的来历,大概你们也打听得很详细。她是个没有父母的人,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可以作主。她不嫁姓丁的,姓丁的也不能告你们,这只求求你们积个德,别让她坑人。你瞧我这话干脆不干脆?你们若不相信,说我这是骗你们的话,那也没法子,反正你们小掌柜拐了人家一个姑娘,那不是假的。” 那老伙计听他说话,大声直嚷,而且两手乱舞,两脚直跳,大街上已是引起一大群人,塞住了门口望着。’这就挽住他一只手臂笑道:“田大哥,你今天大概喝的不少了。你就是要找我们小掌柜的,他有他的家,你找到我们柜上来干什么?这里是作买卖的地方,又不住家。”田老大道:“我知道他不住在这儿,我也不能在这里见他,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准知道。你们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直接去找他,这不成吗?”老伙计看到两个同事,只在门口劝散闲人,只说这个是喝醉了酒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心里一转念,有了主意了。就牵住田老大的手臂道:“既是你一定要找他,那也没法子,我就陪你找上一趟罢,我们这就走。”田老大道:“我干吗不走,我要不走,是你孙子。”于是这老伙计带拖带扯,把他拖到一条冷僻的胡同里来。 见前后无人,才低声笑道:“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个打抱不平的。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月容在北平,我们小掌柜,可不在这里。”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只要找女的。”说着,跳起来两手一拍。老伙计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别嚷,别嚷,有话咱们好好的商量。”田老大道:“她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她。”老伙计道:“大哥,不是我说话过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这种形象,别说是她那种年轻的妇道,就是彪形大汉看到你这种样子,也早早地躲到一边去。你不是要去问她的话吗?你问不着她的话,你见着她有什么意思?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过去,明天我带你去,怎么样?”田老大道:“你准能带我去吗?”老伙计笑道:“你不用瞧别的,你就瞧我这把胡子,我能冤你吗?”说着,用手摸了两摸胡子。田老大道:“既是那么说,你这话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来找你罢。我们哪儿见?”老伙计想了一想道:“咱们要谈心,柜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访罢。”田老大道:“你准去吗?”老伙计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见如故,谁帮谁一点忙,全算不了什么。我生平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听你所说的话,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欢喜极了。”田老大道:“老先生,凭你这句话,我多你这个朋友了。”老伙计见他的话锋一转,立刻就大声喊叫洋车。车子来了,他讲明了价钱,就扶着田老大上车,车钱也掏出来,交给了车夫,还叮嘱着道:“你好好的拉罢。”车子拉走了,老伙计算干了一身汗。自言自语地道:“遇到了这么一块料,这是哪里说起!”他说过了这句话,就不免在胡同中间站着,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将帽子提了起来,右手就在光头上连连的摸了两把,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应当出来料理一下。”自己又答复着道:“对对对,这件事应当这样办。”于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胡同里转。转到两扇小黑漆门下,连连地敲了几下门环,很久很久,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很缓慢很缓慢地答应着道:“谁呀?”老伙计答复了一个我字,里面却道:“我们这里没有人。”老伙计道:“我是柜上来的。”有了这句话,那两扇门打开了,一个弯了腰的苍白头发老妈子,闪到一边,放了他进去。老伙计低声问道:“她在家吗?”老妈子噘了嘴,低声道:“她坐在屋子里掉眼泪呢。你瞧家里一个人没有,谁也劝不了她。”老伙计也低声道:“你去对她说,是柜上的人来了,请她出来和我谈谈。” 老妈子把他引到正面屋子里坐着,自己却掀开门帘子,走到旁边卧室里去。喁喁地说了一阵,这却听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进来让我洗脸罢。”老伙计背了两手,在正面屋子里来往的踱着。这是一连三间北屋,里面算了卧室,外面两间打通了,随便摆了一张桌子,两三把断了靠背的椅子,两三张方凳子。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墙壁上虽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干净得上面连一张纸条也没有。老伙计也不免暗暗的点了两点头。老妈子将一盆脸水,送了进去了,老伙计猜着,女人洗脸,那是最费时间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钟后,才能出来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烟卷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经出来了。 老伙计就点头叫了一声“杨老板”,偷看她时,已不是在戏台上的杨月容了。她蓬了一把头发,只有额前的刘海短发,是梳过了的,脸上黄黄的,并没有擦胭脂粉,倒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绿色的薄棉袍子,总有七八成新旧,倒是微微卷了两条袖口,那棉袍子有两三个纽不曾扣上,拖了一双便鞋。看到老伙计手上拿了烟卷盒,又复走进卧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递到他手上,然后倒退两步,靠着房门站定。老伙计道:“杨老板,你请坐,咱们有话慢慢地谈。”月容叫了一声“胡妈倒茶”,自己就在门边方凳子上坐了。 老伙计擦了火柴,口里斜衔了一根烟卷,抬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这地方我还没有进来过呢,那天我就只在大门口站了一站。”月容抬起一只手,理了两理鬓发,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过我这几句话之后,我没有敢向柜上再去电话。信生杳无音信,老掌柜还只不依我。我唱不了戏,见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这样住下去吗?”信生临走以前,只扔下十五块,钱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办?我本来不能雇老妈子,可是我一个人住下这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两口人吃饭,怎么也得三四毛钱一天,钱打哪儿出?再说,房子已经住满了月了,现在是在住茶钱(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钱住满了,我满街讨饭去吗?你来得好,你要不来,我也得请柜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 老伙计看她的样子脸虽朝着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只看那眼毛簇拥出来一条粗的黑线,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杨老板,有一位姓田的你认识吗?他说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个大杂院子里。”月容昂着头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不错,有的,他家是姑嫂两个。”老伙计道:“不,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说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头去,抚弄着衣角,老伙计道:“那个人今天喝了个醺醺烂醉,到我们柜上来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姓丁的托他来的?”月容突然地站了起来,问道:“他们还记得我?”老伙计道:“怎么会不记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记的还是你师傅。上次我们柜上不就托人对你说吗,假使你愿意回到你师傅那里去,我们私人可以同你筹点款子。我们老东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别向我们老东家要人,两下里一扯直。现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好了。可是你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来。你没有想到他偷了家里三四万元的古董,全便宜卖掉了吗?他捣了这样一个大乱子,没有法子弥补过来,他长了几个脑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们老东家的脾气,可厉害着呢。” 月容道:“我也听说你们老东家厉害,可是钢刀不斩无罪的人。是他的儿子将我拐了出来,把我废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万块钱。请问,我有什么罪呢?不过我苦了这多日子,一点儿消息没有,恐怕也熬不出甚么来,再说,举目一看,谁是我的亲人?谁肯帮我的忙?若是丁家真还找我的话,我也愿意回去。可是我就厚着脸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罢。”老伙计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么关系,我们不明白。不过你师傅杨五爷,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意思,都劝你上杨五爷家去。师傅对徒弟,也无非老子对儿子一样,你纵然作错了事,对你一骂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摇摇头道:“我不愿意再唱戏了。”老伙计道:“为甚么?”月容道:“唱戏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红不起来,要是再让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转意的话,我应当去伺候那一位残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声闹得这样臭,稍微有志气的人,决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们肯收留我吗?我记得走的那一天,他们家还作了吃的让我去吃,买了水果,直送到戏馆子后台来,他在前台还等着我。我可溜了,这是报应,我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流下泪来。 她是低下头来的,只看到那墨绿袍子的衣褂上,一转眼的工夫,滴下了几粒黑点,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厉害。老伙计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烟卷,最后,三个指头钳住了烟卷头,放到嘴里吸一口,又取出来,喷上一口烟,眼睛倒是对那烟球望着,不住的出神。月容低头垂了许久的泪,却又将头连摇了几下,似乎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是信任不过。老伙计把烟卷头扔在地上,将脚踏了几下,表示他沉着的样子,两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杨老板,并不是我们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么一段关系呢?原听说你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你可以随便爱上哪里就到哪里。据今天那个姓田的说,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干兄妹,又好像是亲戚。听你自己的口音,仿佛也是亲戚,你这样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缘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说说,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缘再恢复起来,我们这儿了却一重案子,你也有了着落,两好凑一好。你瞧我这么长的胡子,早是见了孙子的人了,决不能拿你打哈哈。” 月容在右肋衣襟纽扣上,抽出一条白绸子手绢,两手捧着,在眼睛上各按了两按,这才道:“唉,提起来,可就话长着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关系告诉你。”说时,正是那个弯腰的白发老妈子,两手捧了缺口瓷壶进来,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伙计斜坐在桌子角边,喝喝茶,抽抽烟,把一壶茶斟完了,地面扔了七八个烟头,月容也就坐在门边,口不停讲,把过去报告完毕。 老伙计摸了两摸胡子,点点头道:“若是照你这种说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错,怎么你又随随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发洋财。可是也难为宋信生这良心丧尽的人,实在能骗人,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子,哪里见过这些?谁也免不了上他的当呀。”老伙计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很和缓地道:“杨老板,你先润润口。不妨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把你这些话,转告诉老东家,也许他会发点慈悲,帮你一点忙的。”月容接着那杯茶,站起来道过了谢谢,于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当的经过说出来,以下便是她由戏院子逃出后的报告。 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 月容在叹过了一口气之后,她开始报告她受骗的经过了。她道:“有一次,让信生再三再四地请,让到公寓里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看到他在公寓里住了两间房,里面布置得堂皇富丽,像皇宫一样,心里就纳闷,他家里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些个钱给他花。据他自己说,家里除了开古董店不算,他父亲还是个官,做过河南道尹,家里的银钱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常是卖一样古董,就可以挣好几万。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哪里看过这些?只见他整把的向外花钞票,觉得他实在太有钱了,我若是嫁了这样一个人,不但穿衣吃饭全有了着落,就是住洋楼坐汽车,什么享福的事,都可以得着的。我这一动心,他说什么,我就都相信了。” “过了两天,他雇了一辆汽车,同我到汤山去洗澡,在汤山饭店里我们玩了大半天。在吃饭的时候,他问我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我这条心全在他身上了,哪里还会瞒着什么,我就告诉他,什么亲人没有,只有丁老太同丁二和待我不错。他不对我说什么,放下了吃西餐的刀叉,尽向我脸上望着微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人家待我好,并没有一点不规矩的行动,不过把我当了一个妹妹看待。’我这句话说出来不要紧,他就昂起头来,哈哈大笑,两只手还在桌上连拍了两下,闹得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瞪了两眼向他望着。我问他笑什么,他还狂笑了一阵,才告诉我:‘你是个很有名的角儿了。人家成了名角儿,或者是和有钱的人来往,或者是和有身份的人来往,你倒好,弄一个赶马车的人做干哥哥。趁早别向外人提,提出来了,会让人笑掉了牙。’他说到这里,还把脸色正了一正,又对我说:‘现在你还是刚成角儿,没多大关系,将来你要大红特红了,那丁二和满市一嚷闹,说你是他的妹妹,他可有了面子了!可是你得想想,你家有个赶马车的哥哥,你也就是个赶马车的了。这事让新闻记者知道了,整个的在报上一登,你瞧,你这面子哪儿摆去?’我听了他这一篇话,也臊得脸上通红。他见我已经是听了他的话,索性对我说,以后别和丁家来往,要和丁家往来,他就不愿理我了。 “那个日子,我哪一天,也要花他个十块八块的,正是把手花大了,也觉得他待我很不错,他要是不理我,那倒教我很受闷,因此,当时低头吃西餐,没有敢回话。他后来再三地追问我,我只好口里哼着,点了两点头。可是我面子上是答应了他,我心里就想着:丁家娘儿俩,待我全是很好的,叫我陡然地同人家翻脸,怎么样过意得去呢?所以到了第二天,我还是到丁家去了。不想信生早已存心监督着我的。大概一点钟的时候,他就运动了送我上戏馆子的车夫,拉着车子来接我,说是师傅接我回家去排戏。我明知道是他弄的把戏,可是我要不走的话,也许他也会跑到大门口来等着我。那让大杂院里的人知道了,岂不是一件大笑话吗?当时我就将错就错的,坐着车子走了。谁知道我只这一点儿事没拿定主意,就错到了底。 “那包车夫是我的人,可不听我的话,扶起车把,说声宋先生在二仙轩等着呢,径直地就把我拉到二仙轩咖啡馆门口。这爿咖啡馆,敢情是信生的熟人,只要他去了,就会把后楼那间雅座卖给他。平常那地方是不卖座的,那屋子里门帘子放着呢。我到的时候,听不到屋子里一点声音,心里就想着:也许他还没有来呢?正站在门帘子外面出神,这就听到他在屋子里很沉重地喝了一声说:‘进来!’只这两个字,我已经知道他在生气,只好掀开门帘子,缓缓地走了进去。 “他面前桌上,摆下了一杯咖啡,还是满满的,分明没有喝,口里斜衔了半支烟卷,要抽不抽的,我还带着微笑说:‘你倒早来了?’你猜怎样着,他板了脸,瞪了眼对我说:‘你太没有出息了!我怎么样子对你说过,教你不要同那赶马车的来往,你口里答应着我,偷偷儿地又跑到丁家去。你要到丁家去,就到丁家去,那是你的自由,我也不能干涉你,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在我面前说一样的话,背了我又说一样的话。你要知道,我看你是一朵烂泥里的莲花,不忍让你随便埋没了,所以把你大捧而特捧,打算将你捧到三十三天以上,让什么也追不上你的脚迹。可是你全不明白这个,自己扔了上天的梯子,故意向烂泥地里跑。你埋没我这番苦心,实在让我伤心得很。’ “我当时料着他必定是越说越发脾气,那没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奴才,他不高兴我,我走开好了。可是他说了许多话之后,并不强硬,反是和平起来了。他说:‘你要埋没我的这一番好心,我也没有法子。这只有那句话,凡事都是一个缘。你瞧,我待你这样的好,你还不能相信我。光用好心待人,有什么好处呢?’他说着这话,就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来,而且装出那种亲热的样子来,亲热得让我说不出那个样子来。”她说到这里,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将头低了下去,手理着鬓发,把话锋慢了一慢。 老伙计坐在斜对面,向她看着,一个字也不肯打岔。正听得有味,见她害起臊来,待要追着问,却明知道这是不便告人的。若要下问,看她这样子,也许就不接着向下说了。于是咳嗽了两声,把桌上放的纸烟盒拿起,先抽出一根,放在嘴里衔着,然后再站起来,四周去找火柴。月容看到,这就在屋子里取了一盒火柴在手,擦了一根,弯腰给他点着烟。老伙计在这个当儿,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纤细的手。随着再向她身上看去,见她眼圈儿虽然红着,肌肉虽然瘦着,可是白嫩的皮肤,是改不了的。那墨绿的旧棉袍子,罩住她的身体,益发的瘦小,在她走路也走不动的样子当中,那情形是更可怜了。便在很快的看过她一眼之下,向她点了两点头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地说,别张罗。我相信你这些话,全不假。”月容道:“我哪里还能说假的?许多真的,我要说也说不完呢。”老伙计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儿的说。我今天柜上没什么事,可以多坐一会儿。姑娘,你不坐下来说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哈了一哈腰,表示着客气。 月容退了两步,在原来位子上坐下,先微咳嗽了两声,然后接着道:“这也只怪我自己没有见识,看到他对我这样的好,觉得只有他是我的知己。我就说‘我也知道同赶马车的人在一处来往,没有什么面子。可是我在逃难的时候,他们救过我。到了现在,我有碗饭吃了,就把人家忘了,这是不应当的。再说,二和在馆子门口候着我,总要我去,说了十回,我也总得敷衍他~回。’信生就说:‘那末,想个根本办法,干脆躲开他们。我帮你上天津去,好吗?’我说:‘上天津去,我回来不回来呢?’他说:‘还回来干什么?你就算嫁了我了。你别以为你现在唱戏有点儿红了,不等着嫁人,可是这有两层看法:第一,唱戏的唱红了的,你也听说过。怎么红,红不过当年的刘喜奎、鲜灵芝吧?刘喜奎早是无声无息的了。鲜灵芝在天津穷的不得了,卅多了,又要出来唱戏。还有个金少梅,当年多少阔老,她不愿意嫁,包银每月两三千。现在怎么样?轮到唱前三出戏,快挨饿了。这全是我们亲眼见的事,可没有把话冤你。你就是往下唱,还能唱到那样红吗?唱不到那样红,你还有什么大出息?无非在这两年,同你师傅多挣两个钱罢了。第二,就算你唱红了,你迟早得嫁人。可是唱戏的女人,全犯了一个普通毛病,自己有能耐,嫁一个混小差事的人,作小买卖的人,有点儿不愿意,根本上自己就比他们挣的钱多。嫁有钱的人吧,那一定是做姨太太。你想,谁住家过日子的人,肯娶女戏子去当家?唱戏的人,东不成,西不就,唱到老了,什么人也不愿意要,只好马马虎虎嫁个人。你现在若肯嫁我,第一是一夫一妻,第二是我家里有百十万家财。你亮着灯笼哪儿找去?若说你喜欢做官的,自己闹一份太太做,那也容易。我的资格,就是大学生,家里有的是钱,花个一万两万的,运动一个官做,那准不难吧?’” 老伙计听了,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小子真会说,你是不能不动心了。”月容道:“当然啦,他的话是说得很中听的,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这时候我要答应了他的话,就跟了他糊里糊涂一走,到底是怎么个结果,也不知道。就对他说:这是我终身大事,我还不能一口就答应跟你走。你还得让我想两天。”老伙计笑道:“这样说来,杨老板总算有把握的,后来怎么还是跟了他走呢?” 月容道:“有宋信生那种手段,是谁也得上当,别说是我这样年轻的傻孩子了。他已经知了我的意思,就对我说:‘你怕我是空口说白话吗?我可以先拿一笔钱到你手上作保证金。我公寓里还有一笔现钱,你同我到公寓里去先拿着。’他这样横一说,直一说,把我都说糊涂了,他说一笔现钱给我,我也不知道推辞。在咖啡馆里,吃了一些点心,我就同他到公寓里去。不瞒你说,这公寓里,我已经去过多次,已经没有什么忌讳的了,一直跟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他把房门带上,好像怕人瞧见似的。随后就搬了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打开皮箱来,里面还有一个小提箱,在那小提箱里,取出了一些红皮蓝皮的存款折子,托在手上颠了两颠,笑着对我说:‘这里存有好几万呢!’我本来没瞧见过什么存款折子,可是那本儿皮子上印有银行的招牌,我就知道不假了。他说里面有几万,我虽然不能全相信,但是他有钱在银行里存着,那不会假的。我怎么会那样相信呢?当时他在箱子里取出一大叠钞票,用手托着,颠了几颠,这就笑着说:‘这是一千二百块钱的钞票,除了我留下零头作零用而外,这一千块整数,全交作你手上暂保存着。我的款子,全存在天津银行里的,到了天津之后,我再取一万款子,存到你手上,给为保证金。我要是骗了你,你有一万块钱也够花了。这一千块钱呢,只是保你到天津去的。到了天津,我要是前言不符后语,这一千块,就算白送你了,你依然还是回北平来。~’ 老伙计听说,不由得咤的一声笑道,骂出了三个字:“这小子!”月容道:“当时我坐在沙发椅子上,看到他这样的硬说话,只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儿,我还能不相信吗?他说的到做的到,立刻把那一大叠钞票,塞到我手上。我的天,我自小长了这么大,十块八块,也少在手上拿着,一手托整千的洋钱,哪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托着钞票的手,只管哆嗦,两只脚像是棉花做的,简直的站不起来。他对我说:‘我既然交给你了,你就在身上放着罢。可是有一层,这钱别让你师傅见着了,他要见了的话,一个也不让你拿着的。’我当时拿了钱,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只有手上紧紧的捏住,对了他傻笑。于今想起来,我真是丢人。” 老伙计笑道:“那也难怪,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张的呢,还是十元一张的呢?”月容道:“所幸都是十元一张的,我就把这钞票分着五叠,小褂子上的口袋,短夹袄上的口袋,全都揣满了。”老伙计道:“他把钱交给你以后,他又说了什么?”月容道:“他倒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自己可想起了许多心事。身上装了这么些个钱,不但回家去,怕师傅见着了要拿去,就是夜深回去,说不定也会遇到路劫的。因之立时心里的苦处,拥上了眉毛头上,只管把两道眉峰紧凑到一处。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就对我说:‘你是愁着那钱怕让人看到吧?我替你出个主意,今天把钱放在身上,先别回去。到了明日,你把款子向银行里一存,那就没有问题了。至于以后的话,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那还怕什么?’我说:‘我今天不回去,在哪里住?整宿的不回去,恐怕我师傅也不会答应我。’他就对我说:‘你若是决定了跟我,这些事都不成问题。’掌柜的,你替我想想,我这么一点年纪的人,又是个穷孩子,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所以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好。” “那一下午,我也没回家,就在公寓里头。到了我上园子的时候,一进后台,就有人告诉我:‘你哥哥丁二和来找你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直不老挺的人跟着,我一听,就知道是王大傻子。这人是个宽心眼儿,有话就嚷出来的。我心里想着,他们别是知道我有了钱,特意来找我的吧?心里直跳。我一出台,又看到他两人四只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可真吓一大跳,一定是他们知道我身上有钱,今天特意来守着我来了。我在台上只管拿眼睛瞟着他们,他们越是起哄。信生不等我完戏,就在后台等着我,悄悄地对我说:‘你瞧见没有?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你还能同他们一块儿走吗?’那一千块钱,我还揣在身上呢,听了这话,我心里就跳了起来。他又说:‘你别害怕,我在这里保护着你,你同我一块儿走罢。’我当时也没有了主意,糊里糊涂地跟着信生走了。” 老伙计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哼,我明白了大概……自然……第二天怎么样呢?”月容红着脸低下头去,只管把两手卷衣裳角,默然了一会,才低声道:“掌柜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公寓、旅馆这种地方,作姑娘的人就不应当去。只为第一次我让信生骗着去过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话说?一切都听着他的。到了第二日不是吗,我心里想着,这糟了,昨晚上一宿没有回去,今天师傅要问起话来,怎么的答复?就算师傅不怎样的追问,说起来,这话也很寒碜。所以信生就不挽留我,我也不敢走,加上信生见我居然在公寓里住下了,也是非常的高兴,雇了汽车,就陪我出城去玩。一直玩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公寓,自然我更不敢露面了。在这几天里,信生就像发了狂一样,包着汽车,终日的带我出去玩。 “有一天,他让我在公寓里等着,他自己出去跑了半天,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对我说:‘我发了一笔财了,别这样藏藏躲躲的过日子,我带你到天津过日子罢。’我听了这话,也是很愿意,免得提心吊胆的,终日怕碰着人。当天晚上,他把公寓里的东西,收收检检,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就捆了行李箱子,带我上天津。第一天晚上,我们是住在饭店里,第二天就搬到一所洋房子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洋房子里,东西怎么那样现成,楼下客厅里,地毯铺得一寸来厚,沙发椅子,都是绿绒的面子。天气还不算十分冷,热气管子,已经是烧得很热了,走进屋去,我就脱下衣服来。这客厅里还有雕花嵌罗甸的红木桌子,四周围了盘龙雕花的方凳,靠墙一张长的紫檀桌子,上面又列了许多古董。客厅那里有间小些的屋子,一齐摆着白漆的桌椅。据信生告诉我,那是饭厅,专门吃饭用的。吃饭还有另一间屋子,这可新鲜。我上了楼,脚踏了梯子,一点响声没有,因为梯子上也铺了毯子呢。睡觉的屋子是不必说了,铜床上堆着什锦的鸭绒被,四方的软枕头,套子是紫缎子的绣着金龙,玻璃砖大穿衣柜,八面玻璃屏风的妆台,还有那长的沙发,是红绒的,美极了。隔壁屋子就是洗澡房,墙是花瓷砖砌的,比饭店里的还要讲究。窗户边的花盆架子上,大瓷瓶子,插着鲜花,镜子里一看,四处都是鲜花了。我真不知道坐在哪里是好,四处看看,执住了信生的手,笑着对他说:‘我真想不到平空一跳,就跳到仙宫里来了,我现在才晓得我的命太好。’掌柜的,我现在说我自己的短处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像发了狂一样,抱着信生的颈脖子,在他身上乱闻乱嗅,两只脚打鼓似的,左起右落,乱跳了一顿。” 老伙计听她说到这里,若是再向下说,恐怕有些不雅,这就插嘴笑道:“你这是一步登天了,还有个不快活的吗?你们家里,自然也用了几个佣人了?”月容道:“可不是,除了两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听差,一个厨子。当时我看到他,那样大大的弄起场面来,料着至少也要快活个十年八年的。佣人叫着我太太,我也莫名其妙的当起太太来。可是那些用人私下总议论着,说我不像个太太的样子,我也就听到好几回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说我年纪轻不像太太的样子呢,也不知道是说我不会摆阔,不像太太的样子。我只好自己遇事留心,在他们当面,就正正端端地坐着,不蹦不跳。其实我们的那个家,也像客栈一样,也做不起太太,管不起家来。早上绝对是起来不了,一直要睡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起床,起来之后,洗了脸,喝喝茶,可也就一两点钟了。吃过午饭,我们不是瞧电影就是听戏,或者上大鼓书场,回来吃过晚饭,又出去。有时晚饭也不回家,就在外面吃馆子。” 老伙计道:“听说你们在天津花的钱不少呀。既是这样子摆阔,到底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个月也就够了。”月容道:“谁说不是呢!这是头里一个礼拜的事。后来慢慢不同了。白天,他还同我一块出去玩,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走。他说作古董生意,总是卖给外国人的,白天讲生意,有些不便,所以改在晚上,看货说价。起初我也相信,后来看到他所往来的人,只有些青年小滑头,并没有一个正正经经,像作生意的人,我很疑心了。有一天晚上,整宿的没有回来。到第二日早上,八点多钟,他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我看见这情形,真吓了一跳,便问他是干什么了?他这个日子穿西服了,只看他把大衣臃肿在身上,领带子松松的挂在颈脖子上,而且歪到一边,那顶淡青的丝绒帽子,向后脑勺子戴了去,前额都露出头发来了。他一件衣服也不脱,就向床上一倒。我急忙走向前摇着他的身体说:‘你怎么了?一宿没回来,闯了什么乱子?’他闭了眼睛说:‘完了,一宿输了三千多块,什么都完了。’他说到这里,两手在床上一拍,跳了起来说:‘我今天晚上去翻本。’说完了,他又倒下去睡了。我看他精神太坏,没有敢惊动他,让他去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方才起来。我仔细地问起,才知道他上赌博场押宝输了三千多块钱,这赌场是现来现去的,当晚已经开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我就极力地劝他,输了就算了,若是这样大输大赢,有多少家财也保不住。他当时也听的,一到晚上,有人派汽车来接,他又出去了。这晚虽不是天亮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也就三点钟了。我忙问他翻过本来没有?他说又输了一千多,因为银行里存款不多,不敢开支票了,所以没有向下赌。我听说这倒奇怪,难道银行里就只有这么些钱吗? “又过了一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饭厅上七八盏电灯全开了,白漆桌子上,放了七八样菜,我们抱了一只桌子犄角吃饭。鸡鸭鱼肉,什么好菜全有,他饭碗里只有半碗口的饭,将筷了扒了几下,放下碗筷来将瓷勺子舀着汤,不住地喝着。我见老妈子去预备洗脸水去了,便笑道:‘你是有上百万家产的人,输三四千块钱,就弄成这种样子?’他把瓷勺子一放,沉了脸色望着我说:‘我现在不能不说实话了。我家里虽有钱,钱在我父亲手上呢。这回到天津来,我是在北平卖了一样古董,得价六七千块钱,我想着这总够花周年半载的了,不想自己一糊涂,连住家带赌钱,弄个精光了。现在银行里的存款,要维持这个家,就是三五天也有问题。我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回家去住两天,趁着我父亲不留神,再弄两件好古董出来。我本来不愿告诉你的,只是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怕你疑心,不得不知会一声儿。’ “我听了这话,真是一盆冷水浇头,他的钱花光了,那还在其次,他要离开我住几天,我可有点害怕。我就对他说:‘你干吗忙着走呢,不如把我那一千块钱先花着,等我在天津熟了一点了,你再离开我。’他红着脸,对我一抱拳头说:‘你那一千块钱,也已给我花光了。’我说:‘不能呀,存款折子,还在我手上呢。’他笑了,说是我不懂,那是来往账,支票同图章全在他手上,支票送到银行,钱就拿走了,抓了折子,是没有用的。我这才知道我成了个空人了,望了他不会说话,心里猜着有点儿上当,可是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想不到的呀。”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 话谈到这里,月容精神上,格外感到兴奋起来,两块脸腮,全涨得红红的,老伙计道:“这我就明白了,过了几天,信生就来北平,偷古董,把事情弄犯了。”月容道:“不,事情还有出奇的呢!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罢,有个坐汽车的人来拜访,他替我介绍,是在山东张督办手下的一个司令,姓赵。两人一见面,就谈了一套赌经,我猜着准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的。那时,那赵司令坐在正中沙发上,我同信生坐在两边,他只管笑嘻嘻地瞧着我,瞧得我真难为情。” 老伙计用手揪了胡子梢,偏了头想道:“赵司令,哪里有这么一个赵司令呢?”月容道:“那人是个小矮胖子,黑黑的圆脸,麻黄眼睛,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装。”老伙计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错的,是有这么一个赵司令。他是在山东作事,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两处地方跑,他来找信生有什么事昵?”月容道:“当时我是不知道,后来信生露出口风了,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信生在那晚上,也没有出去,吃过了晚饭,口里衔了烟卷靠在客厅沙发上,让我坐在一边,陪他聊天。我就问他:‘你现在有了办法了吗?不着急了?’他说:‘我要到山东去弄个小知事做了。’我说:‘真的吗?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他说:‘作县知事的太太,有什么意思?要做督办的太太才有意思。’我说:‘你慢慢的往上爬罢,也许有那么一天。可是到了那个日子,你又不认我了。’他说:‘傻孩子,你要作督办的太太,马上就有机会,何必等我呢?’老掌柜的,你别瞧我小小年纪,在鼓儿词上,我学到的也就多了。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坐起来,板了脸,对他瞪着两只眼睛,也许有点胆怯,笑着说:‘我替你算了算命,一定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同他坐到一张沙发上,把手摇着他的身体说:‘你说出来,你说出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来的那个赵司令,就替张督办作事。赵司令以为你是我的妹妹,他就对我说,假定能把你送给张督办去作一房太太,我的县知事,一定可以到手。’我不等他向下说,就站起来道:‘宋信生,你是个大学生,还有几十万家产呢,你就是一个穷小子,你费了那么一番心眼,把我弄到手,不问我是你的家小也好,我是你的爱人也好,就算我是暂时作个露水夫妻也好,你不能把我卖了!这是那些强盗贼一样的人,作那人贩子的事!你念一辈子书,也说出这种话来吗?我好好儿的唱着戏,你把我弄到天津来,还没有快活到半个月,你那狼心狗肺,就一齐露出来了。你说赶马车的人没有身份,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侠义心肠,把我由火炕里救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把我奸了拐了,又要把我卖掉!’我一急,什么话全嚷出来,顾不得许多了。他扔了烟卷,一个翻身坐起来,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对我笑着说:‘对你闹着玩呢,干吗认真。我这不过是一句玩话。’”在她说得这样有声有色的时候,老伙计的脸上也跟着紧张起来,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月容望着,两手按了膝盖,直挺了腰子,作出一番努力的样子,直等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向她道:“也许他是玩话罢?”月容将头一偏,哼了一声道:“闹着玩?一点也不!原来他和那个赵司令一块儿耍钱,欠人家一千多块。他没有钱给人,答应了给人一样古董。而且对那姓赵的说,家里好古董很多,若是能在张督办手下找个事做,愿意送张督办几样最好的。姓赵的说,大帅不喜欢古董,喜欢女人,有好看的女人送给他,找事情最容易。信生就想着,我是个唱戏的,花着钱,临时带来玩玩的,和他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养不活我,把我送给张督办,他自己轻了累,又可以借我求差事,为什么不干?” 老伙计笑道:“也许……”月容道:“我不是胡乱猜出来的。第二天,信生不在家,那姓赵的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偷偷儿的来告诉我,叫我遇事留心。那张督办有太太二十三位,嫁了他,高兴玩个十天八天,不高兴,玩个两三天,他就不要了。住在他衙门里,什么也不自由,活像坐牢。那女人又告诉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说是有急事打电话给赵司令,他一定来救我。”老伙计道:“这就不对了,叫信生把你送礼是他,告诉你不可上当的也是他?”月容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他说的倒是真话,我有了人家壮我的胆子,我越是不怕了。我就对信生说:‘你既是要娶我,这样藏藏躲躲的不行,你得引我回去,参见公婆;要不,你同我一块回北平去,我另有打算。若是两样都办不到,我就要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我成天成宿地逼他。我又不大敢出门,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钱的人,人家和他要赌博账;再说,那洋房子连家具在内,是他花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赁下的,转眼房钱也就到了;家里那些佣人,工钱又该打发,他说回家去偷古董,我可不放心,怕他一去不回头。他想来想去,没有法子,说到北平,到这边柜上想打主意。北平是熟地方,我就不怕他了。话说妥了,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我们就回北平来。钱花光了,衣服首饰还有几样,当着卖着,就安了这么一个穷家。他怕人家走漏消息,住了这一个小独院子,又雇了这么一个任什么事都不会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头里几天,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随后他就对我说,这不是办法,我老跟着他,他弄不到钱。而且他也说了以后改变办法了,他也离不开我,就这样赁了小独院住家,有四五十块钱一个月,全够了。他还念他的书,我好好的替他管家,叫我别三心二意的。事到其间,我还有什么法子,只好依了他。第一天,他出去大半天,倒是回来了,没想到什么法子。第二天他说到柜上来,让我在对过小胡同里等着,他说是在柜上偷了古董先递给我。好赖就这是一次,两个人拿着,可以多偷几样。掌柜的,我虽然是穷人出身,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做。可是要不那么,马上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是糊里糊涂的,就着他去了。” 老伙计笑道:“你不用说了,以后的事我明白了。这就接着信生到柜上来,碰到了老东家了。”月容道:“你明白,我还有点不明白昵。信生的老太爷怎么立刻就和儿子翻脸了?”老伙计道:“上次我不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信生把古董偷了去卖,我们东家可是查出来了,就为了这个,到北平来找他,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等着碰贝他以后,那可不能放过,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月容道:“可不是吗,我在那小胡同里等了许久,不见音信,上前一望,看到你们店门口围了一群人,我知道事情不妙,吓得跑回来。想不到你第二天倒来找我来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是信生骗了我,并不是我骗信生的老爷子。偷卖古董的这件事,我是事先毫不知道。现在没有别的,请老掌柜的把信生带了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到底把我怎么样?” 老伙计连连的把胡子摸了几下,笑道:“你还想和信生见面吗?我们老东家这回气大了,怎么也不依他,已经把人押他回山东乡下去了。”月容听说,“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什么!他下乡去了?那把我就这样放在破屋子扔下不问吗?那我没有了办法,少不得到你柜上去吵闹。这一程子我没有去问消息,就为了掌柜的对我说过,叫我等上几个礼拜,又送了一口袋面同五块钱给我。现在快一个月了,你还让我向下等着吗?”老伙计道:“姑娘,我劝你别去找我东家了。他说信生花了七八千块钱,还背了一身的债,书也耽误了没念,这全为的是你。你说他儿子骗了你,这与他什么相干?你也不是三岁两岁,信生更是一个大学生,你两个人谈恋爱,又不是小孩子打架,打恼了,就找大人。你两人在一块儿同居,一块儿花钱,告诉过老东家吗?”月容道:“信生不肯带我回去,我有什么法子?”老伙计道:“这不结了,你们快活时候,瞒着家里,事情坏了,你就去找我们老东家,这也说不过去吧?你真要到柜上去找信生,碰着了我老东家,那真有些不便。他会报告警察,说你引诱他儿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呢。” 月容静静地坐着,听老伙计把话说下去。听他这样说着,他们竟面面是理,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两行眼泪,如牵线一般的向下流着。老伙计又在身上摸出了烟卷盒子来,抽了一根烟,向她很注意地看了去。月容在身上掏出手捐来揉擦着眼睛,嗓子眼里,不住的干哽咽着,彼此默然了一会,月容才问道:“那怎么办?就这样的在这里干耗着吗?”老伙计道:“我倒同你想出一条路子来了,也就为了这个,特意和你报告来了。今天下午,丁二和派人到柜上找你来了,假如你愿意回去的话,他们还是很欢迎,你……”月容不等他说完,抢着问道:“什么,他们还记得我吗?不恨我吗?怎么会知道我在你们这里的?”老伙计道:“人家既下了苦心找你,当然就会找出来。你何妨去会会他们?你唱戏差不多唱红了,你还是去唱戏罢。你唱红了,自己挣钱自己花,什么人也不找,那不比这样找人强吗?”月容皱了眉头子道:“你说的也是不错。可是我哪有这样的厚脸去见人呢?”老伙计道:“怕臊事小,吃饭事大。你为了怕害臊一会子,能把终身的饭碗,都扔到一边去不管吗?”月容把眼泪擦得干了,左手按住了膝盖,右手缓缓的理着鬓发,两只眼睛,对了地面上凝视着。 老伙计摸了胡子偷眼看她,已明白了她的用意,便道:“姑娘,你仔细想想罢,你还年轻呢,好好地干,前途不可限量。这回去见着师傅,自己知趣一点,老早地跪下去,诚诚恳恳的,认上一回错。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忍心不要你吗?把这一关闯过来了,你就好了。再说你要到丁家去,那更好了。他是你的平班辈的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吗?”月容依然注视着地上,把皮鞋尖在地面上画了几画,并不作声。老伙计道:“我粗人只望说粗话,有道是打铁趁热,今天丁家人已经来过了,你趁了这个时候去,正是机会。”月容沉默了许久,摇了几摇头道:“我若是去了,人家要是说了我几句,我的脸向哪儿搁?再说他那里是一所大杂院,许多人围着我一看,我不难为情,二和也难为情吧?我猜着他决不会收留我。”老伙计道:“今天晚上有月亮,你就趁着亮去一趟罢。晚上大杂院里也没有人瞧见你。”月容道:“去一趟呢,那没有什么,他还能够把我打上一顿吗?只是……”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老伙计站起身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笑道:“姑娘,我暂时告辞,改天我再看你。你别三心二意的了。”他似乎怕月容会挽留,说完这话,起身就向外走。月容虽说了再坐一会,看到人家已走出了院子,当然也只好紧随在后面,送到大门外来。老伙计连点了几下头,就向前走了。走过去十几步,又回转身来道:“姑娘,你记着我的话,你必得去,假使你不去的话,你就错过这个机会了。”月容靠了大门框,倒很出了一会神。这时,天色已是快近黄昏了,天上的白云,由深红变到淡紫,蔚蓝的天空,有些黑沉沉的了。作夜市的小贩子手里提了玻璃罩子灯,挑着担子,悄然的过去。月容自己一顿脚道:“人家劝我的话是不错的,吃饱了,我就去。就是耗到明日天亮回来,我总也要得着一个办法。”主意想定了,回去煮了一碗面条子吃,洗过脸,拢了一拢头发。还有一件蓝布大褂是不曾当了的,罩在旗袍外。交代了老妈子好好照应门户,这就悄悄地走出来。 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很像一只大银盘子,悬在人家屋脊上面,照着地面上,还有些浑黄的光。自己慢慢地踏了月亮走路,先只是在冷僻曲折的大小胡同里走,心里也就想着,见到了二和,话要怎样的先说;见到了丁老太,话要怎样的说。再进一步,他们怎样的问,自己怎样的答,都揣测过了一会,慢慢儿的就走到了一条大街上。月色是慢慢的更亮了,这就衬着夜色更深。这是一条宽阔而又冷僻的街道,大部分的店户,已是合上了铺板门,那不曾掩门的店户,就晃着几盏黄色的电灯。那低矮的屋檐,排在不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这就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古朴意味。 月容这就想着,天津租界上,那高大的洋楼,街上灿烂的电灯,那简直和这北京城是两个世界。想着坐汽车在天津大马路飞驰过去,自己是平地一步登了天,不想不多几日,又到了这种要讨饭没有路的地步。是呀,这一条街是以前常常过的,老王拉了包车,一溜烟的跑着,每日总有两趟,这里上戏馆子,或者戏馆子回家来。那时,自己坐在包车上,总是穿了一件时髦的长衣。车上两盏电石灯,点得彻亮,在街上走路的人,都把眼睛向车上看着。自己还想着呢:当年背了鼓架子在街上卖唱,只挑那电灯没亮的地方走,好像怪难为情的,不想有今日,这不能不谢谢二和那一番好处,他运动了一班混混,把自己救出来,而且给师傅那几十块钱,还是他邀会邀来的。一个赶马车的人,每月能挣着几个钱?这会是十个月的会,然而他还要按月挤出钱来贴会呢。 月容一层层的把过去的事回想起来,走的步子,越来是越慢,后来走到一条胡同口上,突然把脚步止住。从前被师傅打出来,二和恰好赶了马车经过,哭着喊着上了他的马车,就是这里。这胡同口上,有根电灯柱子,当时曾抱了这电灯柱子站着的,想到这里,就真的走到电灯柱下,将手抱着,身子斜靠在微闭了眼睛想上一想。这时,耳朵里咕隆呼一阵响,好像果然是有马车过来,心里倒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倒不是马车,是一辆空大车,上面推了七八个空藤篓子。赶车的坐在车把上,举了长鞭子,在空中乱挥。心里一想,二和那大杂院里,就有一家赶大车的,这准是他的街坊吧?让人看到,那才不合适呢。于是离开了电灯柱,把身子扭了过去。 大车过去了,她站在胡同口上很出了一会神,心里也就想着:无论丁二和是不是说闲话罢,自己见了一个赶大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杂院子里的人,就是藏藏躲躲的不敢露面,若是见了二和,那就更会现出胆怯的样子来了。到那时候,人家就会更疑心作过什么坏事的。她慢慢地想了心事,慢慢地移着步子,这一截长街,一时却没有走到几分之几。虽然自己是低了头走着,但是有一个人在大街子过着,都要偷着去看看,是不是那大杂院里的人。 在这条大街快要走完的时候,离着到那大杂院胡同里是更近了,心里也就越是害怕会碰到了熟人,最后就有一个熟声音说话的人走了过来,不知道他是和什么人说话,他说:“唉,这是年头儿赶上的。”月容听了心里就是一动,这是王傻子说话呀。听他这口气,倒是十分的叹息,这决不能是什么好话,莫非就是议论着我吧?又听得一个人道:“不是那么说,大哥,咱们不是那种讲维新的人,总还要那一套讲道德说仁义。管他什么年头,咱们不能做那亏心事。”月容听了这话,更像是说着自己,立刻把头偏到一边,背了街上的灯光走去。王大傻子说话的声音,已是到了身边,他说:“咱们讲道德,说仁义,人家不干,岂不是吃死了亏?我的意思,能够同人家比一比手段,就比一比,自己没有手段,干脆就让了别人。咱们往后瞧罢。”话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马路面上擦着,响过了身前。月容向前看去,王傻子挑了一副空担子,晃荡着身体,慢慢儿的朝前走去,另外一人,却是推了一只烤白薯的桶子,缓缓的跟着走。 对了,这正是二和大杂院里的街坊。情不自禁地一句王大哥要由嘴里喊了出来,自己立刻伸起了右手,捂了自己的嘴,心里已是连连的在那里嚷着:叫不得。总算自己拦得自己很快,这句话始终没有叫了出来。眼看了街灯下两个人影子转进了旁边的小胡同,心里想着:可不是,转一个弯,就到了二和家里了。若是自己就是这样的去见二和,那是不必十分钟,就可以见面的。可是这话说回来了,若是叫自己大大丢脸一番,也就是在这十分钟。这短短的十分钟,可以说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了。有了这样一想,这两条腿,无论如何,是不能向前移动了。在一盏街灯光下,站定了,牵牵自己的衣服,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腮,对那转弯的胡同口只管凝神望着。 主意还不曾打定呢,耳朵又有了皮鞋声,却是一个巡逻的警察,由身边过去,那警察过去两步,也站住了脚,回头看了来。月容沉吟着,自言自语地道:“咦,这把钥匙落在什么地方?刚才还在身上呀。赶快找找罢。”口里说着这话时,已是回转身来,低了头,作个寻找东西的样子,向来的路上走了回去,也不敢去打量那警察,是不是在那里站着。自己只管朝回路上走,这回是走得很快,把这一条直街完全走没有了,这才定了定神,心想到丁家去不到丁家去呢?这可走远了。自己是见了熟人就害怕,只管心惊胆战的了,何必还到二和家里去受那种活罪,去看他的颜色。冤有头,债有主,宋信生害我落到了这步田地,当然只有找宋信生。假使宋信生的父亲要送到警局去,那就跟着他去得了,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女孩子,纵然坐牢,那也没关系。 她缓缓的走着,也不住的向街上来往的人打量,总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那大杂院里的住户,实在没有脸子去见人家。后来有一辆马车,迎面走来,虽是一辆空车,但那坐在车子前座的人,手上拿了一根长梢马鞭子,只是在马背上打着,抢了过去。那个马夫是甚么样子,看不出来,但是那匹马,高高的身体,雪白的毛,正是和丁家的马无二样。自己这就想着,这个机会千万不可失了,在这大街上和他见了面,赔着几句小心,并没有熟人看见的。她心里很快地打算,那马车却是跑得更快,于是回转身来在车子后面跟着,大声叫道:“丁二哥,二哥,丁二哥,二哥,二哥!”连接叫了七八句,可是那马车四个轮子,滚得哄隆咚作响,但见车子上坐的那个人,手挥了鞭子,只管去打马。月容很追了二三十家门户,哪里追得着?这只好站住了脚,向那马车看去,一直看到那马车的影子模糊缩小,以至于不见,这就一阵心酸,两行眼泪,像垂线一般的流了下来。 虽然这是在大街上,不能放声大哭,可不停地哽咽着。因为这是一条冷静的大街,她那短时间的呜咽,还不至于有人看到,她自己也很是机警,远远地看到有行路的人走了过来,立刻回转身来,依然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当她走的时候,慢慢地踏上热闹的路,那街灯也就格外光亮了,这种苦恼的样子,要是让人看到了,又是一种新闻,少不得跟在后面看。于是极力的把哽咽止住了,只管将衣袖去揉擦着眼。自己是十分地明白,二和这条路,完全无望了。他明明看到我,竟是打着马跑,幸而没有到那大杂院里去;假使去了,今天这回脸就丢大了。越想越感到自己前路之渺茫,两只脚不由自己指挥,沿了人家的屋檐走着,自己心里也就不觉去指挥那两只脚。猛然的一抬头,这才知道走到了一条大街上,这和自己回家的路,恰好是一南一北。不用说,今晚上是六神无主了,这样子颠三倒四,无论办什么事,也是办不好的,于是定了一定神,打量自己回家是应当走哪一条路。 这条街上,今晚逢到摆夜市的日子,沿着马路两边的行人路上,临时摆了许多的浮摊。逛夜市的人,挨肩叠背的,正在浮摊的中间挤着走。月容在极端的烦恼与苦闷心情之下,想着在夜市上走走也好,因之也随在人堆里,胡乱的挤。因为自己是解闷的,没有目标,只管顺了摊子的路线向前走。走到浮摊快要尽头的所在,一堵粉墙底下,见有一个老妇人,手里捧了一把通草扎的假花,坐在一条板凳上,口里叫道:“买两朵回去插插花瓶子罢,一毛钱三朵,真贱。”这老妇人的声音,月容是十分地耳熟,便停步看去,这一看,教她不曾完全忍住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这老妇人是谁呢? 第二十三回 仆仆风尘登堂人不见 萧萧车马纳币客何来 这老妇人是谁呢,就是丁二和的母亲丁老太。月容先是一怔,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她?扭转身来就要逃走,可是只跑了几步,忽然又省悟过来,丁老太是个瞎子,纵然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是谁,又何必跑着躲开呢。因之,索性回转身来,缓缓地行近了丁老太面前来。 那丁老太虽然一点不看见,可是她的嗅觉和听觉,依然是十分灵敏的,立刻把手上的一捧花,向上举了一举,扬着脸道:“先生要花吗?贱卖,一毛钱三朵。”月容伸着手要去抽那花,但是还相差有四五寸路,把手缩了回来,只管在大衣襟上搓着,把两只眼睛,对丁老太周身上下探望了去。丁老太举了那花,继续地道:“先生你不要这花吗?卖完了,我要早点儿回家,你就拿四朵给一毛钱罢。”月容嗓子眼里一句老娘,已是冲到了舌头根上,这却有一个人挤了上前问道:“这姑娘花买好了吗?什么价钱?”月容对那人看看,再向丁老太看看,只见她两只眼睛只管上下闪动,月容心房里卜卜乱跳,实在站立不住,终于是一个字不曾说出,扭过身子来走了。走了约摸五六丈远,回过头来看时,丁老太还是扬着脸的,似乎对于刚才面前站的一个人,没有交代就走了,她是很不解的。这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丁老太,我对你不起,我实在没那胆子敢叫你。”说完了这话,自己是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赶一般,放了很快的脚步,就向家里跑了去。 这虽还不过是二更天,但在这寒冷的人家,却像到了深夜一般。站在大门口耳贴了门板向里面听了去,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连地敲了几回门,那个弯腰曲背的老妈子才缓缓的来开门,披了衣服,闪到一连,颤巍巍地问道:“太太,你回来啦,事情办得好吗?”月容听到“太太”这个名词,分外地扎耳,心里就有三分不高兴,哪里还去向她回话。老妈子睡的那间屋子,紧连着厨房,在纸窗户下面,有一点淡黄的光,此外是满院子黑洞洞的。月容摸索着走到屋子里去,问道:“胡妈,怎么也不点盏灯放在我屋子里呢?”胡妈道:“那盏大灯里面没有了煤油,你凑付着用我屋子里这一盏小灯罢。”她说着话,已是捧了一盏高不到七寸小罩子的煤油灯进来了,颤巍巍地放在桌上,把手掩了那灯光,向她脸上望着,问道:“太太,你脸上的颜色不大好,受了谁人的气吧?”月容板脸道:“你不要再叫我太太,你要再叫我太太,我心里难受。”胡妈倒不想恭维人反是恭维坏了,只得搭讪着问道:“你喝茶吗?可是凉的。”她尽管问着,脸子还是朝外,随着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了。 这屋子里是现成的一张土炕,靠墙摆了一张两屉小桌,上面是乱堆了破碎纸片,同些瓶子罐子等类。那盏小的煤油灯,就放在一只破瓦钵上,瓦钵是反盖着的。小桌子头边,放了一只断腿的四方凳子,这土炕又是特别的大,一床单薄棉被和一床夹被单放在黄色的一块芦席上,这是越显着这屋子里空虚与寒酸。月容抱了一条腿,在炕沿上坐着,眼见这绿豆火光之下,这屋子里就有些阴沉沉的,偏是那一点火光,还不肯停止现状,灯芯,却是慢慢的又慢慢的,只管矬了下去。起身到了灯边,低头看看玻璃盏子里的油,却已干到不及五分深,眼见油尽灯灭,这就快到黑暗的时候了,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睡觉罢,还等些什么呢?”说完了这句话,自己爬上炕去,牵着被,就躺下了,在炕上平白地睁着两眼,哪里睡得着呢?桌上的灯光,却是并不等她,逐渐的下沉,以至于屋子漆黑。可是两只眼睛,依然还是合不拢,那胡同里的更锣,敲过了一次,接着又敲过一次,直听到敲过三四次之后,方才没有听到了响声。 次早起来,见天色阴沉沉的,原来以为时间还早,躺在炕上想了一阵心事。因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声,便隔了窗户叫问道:“胡妈,还早吗?”胡妈道:“您该起来啦,已经半上午了。今天刮风,满天都是黄沙。”月容道:“好,起来,你找点儿热水我洗把脸,洗过脸之后,我要出去。”胡妈摸索着走进屋子来,向她问道:“昨天的事情……”月容淡笑道:“求人哪有这样容易呢,今天还得去。我所求的人,大概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胡妈道:“既是这么着,你还去求人家干什么?”月容道:“我现在并不是为了穿衣吃饭去求人,我是为了寂寞可怜,没有人知道我,去求人。”胡妈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月容道:“你不会知道这个。你不要问,你预备了热水没有?没有热水,凉水也可以。”胡妈见她这样性急,倒真的舀了一盆凉水她洗脸。她洗过之后,在茶壶里倒了一大杯凉茶,漱了漱口,随着咽下去一口,放下茶杯在门框边,人就走出了门。 今天是特别的兴奋,下了极大的决心,向二和家走去。这时,天空里的大风,挟着飞沙,呼呼乱吼,在街巷上空,布满了烟雾,那街上的电线,被风吹着,奏出了凄厉可怕的嘘嘘之声。月容正是对了风走去,身上的衣服穿得又单薄得很,风把这件棉袍子吹得只管飘荡起来,衣襟鼓住了风,人有些走不动,只管要向后退。但是月容也不管这些,两手放下来,按住了胸襟,只管低了头朝前钻了走着。有时风太大了,就地卷起一阵尘土,向人头上脸上扑了来,月容索性闭着眼睛扶了人家的墙壁走。终于她的毅力战胜了环境,在风沙围困了身子的当儿,走到了目的地。二和那个跨院子,那是自己走熟了的道路,再也不用顾忌着什么,故意开着快步,就向那院子门里冲了去。自己心里也就估计着,这样大风沙天,也许他母子两个人都在家里。见了二和,不要弄成这鬼样,把身上头上的土,都挥挥罢。站在那跨院门下,抽出身上的手绢来,将身上脸上的灰,着实的挥了一阵,然后牵牵衣襟向院子里走去。 自然,那一颗心房,差不多要跳到嗓子眼里来。因为自己要极力的压制住,这就在院子里先高声叫了一声:“老太。”屋子里有人答应了一声:“谁呀?”挡住风沙的门,顿时打开了,出来一人,彼此见着,都不免一怔。月容认得那个人是田二姑娘。怕碰见人,偏偏是碰见了人,只得放出了笑容,向她一点头道:“二姑娘,好久不见啦,丁老太在家里吧?”二姑娘当看到月容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撞了一下子似的,手扶了门框,倒是呆呆的站着望了她,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里呢。这时月容开口了,她倒不得不答话,也微笑道:“哟,我说是谁,是杨老板,这儿丁老太搬家了,我家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月容道:“哦,他们搬家了?什么时候搬的?”二姑娘道:“搬了日子不少了。”月容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这儿住着,不是很好的吗?”二姑娘顿了一顿点着头道:“外面风大,你请进来坐一会子吧。”月容站着对那屋子窗户凝神了一会,也就随了她进去。 田二姑娘已是高声叫道:“大嫂,咱们家来了稀客了。”田大嫂由屋子里迎出来,连点了几下头笑道:“这是杨老板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了来?你瞧,我这人太糊涂,这不是正在刮大风吗?”说着,还用两手一拍。月容见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两只袖子,头左边插了一把月牙梳,压住了头发,像是正在做事的样子,便道:“我来打搅你了吧?”田大嫂道:“你干吗说这样的客气话?假如不是你走错了大门,请也不能把你请到的吧?请坐请坐。”她倒是透着很亲热,牵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搬张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望着笑问道:“杨老板,听说你这一程子没有唱戏了,怎么啦?在家里作活吗?”月容听说,不由得脸上就是一红,把头低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田大嫂倒是很体贴她,向她微笑道:“不忙,你慢慢地说。”月容低下头,对地面上很注意了一会子,低声道:“据我想,大嫂你也应该知道的。我自己失脚作错了一点儿事,这时你教我说,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 田二姑娘没坐下,靠了房门站着,还将一个食指,在旧门帘子上画着,她那样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讲到这里,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头来,恰是看到了。但觉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着汗,立刻站起来道:“我不在这里打搅了,改日见罢。”说毕,已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虽然不在这儿,咱们也是熟人啦,干吗茶不喝一口你就走?”月容道:“改日见罢,我短不了来的。”田大嫂还牵住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道:“王大傻子还住在这里面呢。”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儿去了吧?”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脸薄,这回搬家,倒像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儿去了,对谁都瞒着。你别急,你不找他,他还找你呢,只要戏报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个不追了去的吗?女人就是这一样好。”月容对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点个头说声再见,立刻走了。天空里的风,还是大得紧,所幸刚才是逆风走来,现在是顺风走去,沙子不至于向脸上扑,风也不会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气。顺着风势,挨了人家的墙脚下走去,走到一条大胡同口上,只见地面被风吹得精光,像打扫夫扫过了一样。很长很长的胡同,由这头看到那头,没有一个影子,仅仅是零落的几块洋铁片,和几块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点缀着,这全是人家屋头上刮下来的。月容由小胡同里走出来,刚一伸头,呜的一阵狂吼,风在屋檐上直卷下来,有一团宝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这可以象征风势是怎么一种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迟早总是要回去,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牵牵衣服,冲了出去,但是越走风越大,这一截胡同还没有走完,有人叫道:“喂,这位姑娘到哪里去?”月容看时,一个警察,脸上架着风镜,闪在人家大门洞子里,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吗?”警察招着手道:“你快到这儿来说话,风头上站得住吗?”月容依他到了门洞子里。他问道:“你家在哪里?”月容道:“在东城。”警察道:“在东城?你回去得了吗?你先在这儿避避风,等风小一点,你再走。”月容道:“我回家有事。”警察道:“你什么大事,还比性命要紧吗?”月容不用看,只听到半空里惊天动地的呼呼之声,实在也移不动脚,只好听了警察的命令,在这里站着。 约摸有二三十分钟之久,那狂风算是过去,虽然风还吹着,已不是先前那样猛烈,便向警察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警察将手横着一拦道:“你忙什么的?这风刚定,能保不再起吗?”正说话时,这大门边的汽车门开了,立刻有辆汽车拦门停住,随着大门也开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脸,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后面一个空灰色短衣的人,夹了个大皮包,一同走了出来。警察举着手,先行了一个礼,向那小胡子赔笑道:“这位姑娘是过路的,刚才风大,我没有让她走的。”小胡子道:“她家在哪里?”警察道:“她只说住在东城。”小胡子对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儿?我也是到东城去,你顺便搭我的车走一截路好不好?”警察道:“这是郎司令,你赶快谢谢罢。”月容心里在想着,人实在是疲劳了,坐一截车也好,有警察介绍过了,大概不要紧。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个躬道:“可是不敢当。”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礼。这没什么,谁没有个遇着灾难的时候,你上车罢。”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还透着踌躇的样子。郎司令笑道:“别怯场,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风天,我不能停着车子满市拉人同坐。这也无非救济的意思,不分什么司令百姓。” 那个夹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还要透着急,已是走到汽车边,开了车门,让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气,就上车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动椅子,侧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车子,拍着坐的弹簧椅垫道:“为什么不坐正面?”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别蹭着了司令的衣服。这样好。”说着话,车子已是开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儿?我的车子可以送到你门口。”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会门口下车得了。”郎司令对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听你说话,很有道理,你念过书吧?”月容也没正脸对他,侧了脸坐着,只是摇摇头。车子里默然了一会,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你认得我吗?”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个穷人家孩子怎么会认得司令?”郎司令虽然不能把她拖扯过来,对她身上,倒是仔细地看了几遍。笑道:“我想起来了。”说着,将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这一声喝着,倒有些儿吃惊,猛回头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你不是杨月容老板吗?”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红的角儿呀,怎么落到这样一种情形了?”月容低下头去,没有答复,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红晕了。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吗?不能吧?你还没有唱多久呀。实在不相瞒,我偶然看过你一回戏,觉得你的扮相太好,后来就连接听了一个礼拜的戏。隔了两天没去,听说是你停演了,我正纳闷,原来你还在北京。”月容道:“我不愿唱戏,并非是倒了嗓子。”郎司令道:“那为什么呢?”月容道:“不为什么,我不愿唱戏。”郎司令听她又说了一句不愿唱戏,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是看她那脸上懊丧的样子,便道:“杨老板,你有什么事伤了心吗?”月容道:“伤心也不算伤心,可是……对不起,我不愿说。”郎司令看她这样子,少不得更要端详一番。汽车跑得很快,不多大一会就到了东单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着,看到青年会的房屋,就请郎司令停车。郎司令笑道:“风还大着呢,我送到你门口不好吗?”月容摇摇头苦笑着道:“有些儿不便,请你原谅。”他微笑着,就让车夫停车。月容下得车来,把车门关了,隔了玻璃,向车子里点了个头,道声“劳驾”,自走开了。 回得家来,但见那屋子里,阴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随身躺在炕上,闭了眼,一言不发。耳边是听到胡妈跟着进了房,也不去理会她。胡妈道:“家里还没有了吃的呢,去买米呢?还是去买面呢?”月容道:“我不吃晚饭了。你把墙钉子上挂的那件长夹袍拿了去当,当了钱,你买点现成的东西吃罢。”胡妈道:“不是我多嘴,你尽靠了当当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点法子才好。”月容道:“这不用你说,再过两三天,我总得想法子。”胡妈道:“别个女人穷,想不出法子来,那是没法。你学了那一身玩艺,有的是吃饭的本身,你干吗这样在家里待着?”月容也没有答复,翻个身向里睡着。胡妈道:“那末,我去当当,你听着一点儿门。”月容道:“咱家里有什么给人偷,除非是厨房里那口破铁锅。贼要到咱们家里来偷东西,那也是两只眼睛瞎了二只半。”胡妈在炕面前呆站了一会子,也就只好走了出去。 到这天晚上,月容因为白天已经睡了一觉,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什么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边一阵喧哗的声音,把自己惊醒过来。睁眼看时,窗户外太阳照得通红。把自己惊醒的,那是一阵马车轮子在地面上的摩擦声,接着是哗哗的马叫。马车这样东西,给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向院子外望着。事情是非常凑巧,接着就有人打了门环啪啪地响,月容失声叫起来道:“他找我来了,他,丁二哥来了。”口里说着,伸脚到地上来踏鞋子,偏是过于急了,鞋子捞不着,光了袜底子就向外面跑,所幸胡妈已是出去开大门,月容只是站在屋门口,没到院子里去。听到有个男子问道:“这里住着有姓杨的吗?”月容高声笑道:“对了,对了,这里就是。丁二哥!”随着那句话,人是进来了,月容倒是一愣,一个不认识的人,蓄有八字胡须,长袍马褂的,夹了一只大皮包进来。 那人老远的取下了帽子,点着头叫了一声杨老板,看他圆脸大耳,面皮作黄黑色,并不像个斯文人。在他后面,跟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东西进来。月容见他快要进屋,这才想到自己没有穿鞋子,赶快地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面叫道:“杨老板,请出来。这里有点儿东西,请你检点收下。”月容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亲派人来运动我的。这得先想好了几句对付的话,口里说是“请坐”,心里头在打主意,牵牵衣服,走了出来。便见那人在桌上打开了皮包,取出两截白晃晃的银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纸包,却堆满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柜送了这么些个东西来,其实我不在这上面着想的,只求求老掌柜同我想个出路。”那人笑问道:“哪个老掌柜?”月容道:“你不是东海轩老东家请你来的吗?”那人且不答复,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杨老板,我们没有找错。”月容道:“我姓杨,你没有找错,你是坐马车来的吗?”那人道:“对的。”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来的?他干吗不进来?我听到马车轮子响,我就知道是他来了。”那人听说,也跟着笑了。 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钱迷去路 高轩夜过背蚀泣残妆 人坐在家里,忽然有人送钱来,这自是一桩幸运的事。像杨月容正在穷苦得当当买米的时候,有人送了大把银钱上门,这更是幸运的事,但这决不能是天上落下来的一笔财喜,所以猜着是信生父亲送来的运动费。那人笑道:“杨老板,你也善忘吧?昨天你不是坐了人家的汽车回来的吗?”月容道:“哦,你是郎司令派来的?我和他并不认识,昨天蒙他的好意,送我到东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那人笑道:“别说你已经告诉他住在东城,你就不告诉他住在东城,有名有姓儿的人,他要找,没有个找不着的。昨天晚上,我们司令,就把你的情形打听清楚了,说你生活很困难,他很愿帮你一点忙。这桌上的大小纸包儿,是替你买的衣料,这钱,你拿着零花。你快一点儿把衣服作好,郎司令还要带你出去逛昵。我姓李,你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李副官,我立刻就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月容。 她对桌上的东西看看,又对李副官看看,便摇头道:“我又不认识郎司令,怎好平白的收他这些东西?”李副官笑道:“昨天你们不是认识了吗?”月容道:“也不能那样见一面,就收人家这些东西。东西罢了,这现钱……”李副官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漫说是这一点儿,就再多些,他也不在乎。你别客气,干脆就收下来罢。再见,再见。”他说着话,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两手捧着,连连作了几个揖,就推门走了出去。月容跟在后面,紧紧地跟出了大门外来,叫道:“喂,李副官,你倒是把东西带着呀!”她说这话时,李副官已是坐上了他那漂亮的马车,前坐的一位马车夫,加上一鞭,唰的一声,就把马车赶着走了。他坐在马车里,隔了玻璃窗户,倒是向她微笑着点了几点头。月容只管叫,那车子只管走,眼望着那马车子转过了胡同角,也就无法再叫他了。 关上了大门,回到屋子里来,那些送来的东西,道先送进了眼里。胡妈站在桌子角边,原是在用手去抚摸那装东西的纸盒子,当月容走进来的时候,她猛可的将手向后一缩,倒是向她笑道:“你不用发愁了,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早晓得是这么着,就不该去当当。”月容也没有理会她,索性坐在椅子上,对了桌上那些纸包和洋钱只管发呆。胡妈以为她嫌自己动过手了,只得低了头,缓缓地走出去。月容呆坐了有十分钟之久,自言自语地道:“我也要看看到底有些什么玩艺。”于是走向前,先把大纸包透开,里面却是一件新式的呢大衣,拿出来穿着试试,竟是不肥不瘦,恰恰可以穿得。另有比这小一点的一个纸盒,猜着必是衣料了。也来不及脱下身上这件大衣了,一剪刀把绳子剪断,揭开盖子来看,却是一套雪白的羊毛衫裤。在那上面,放着一张绸缎庄的礼券,标明了五十块。既是纸包里东西,不容易猜,索性一包包的都打开来看看罢,看时,如丝袜,绸手绢,香胰子,脂胭膏,香粉,大概自回北京以来,手边所感到缺乏的日用东西,现在都有了。再数一数桌上所放的那两叠现洋钱,共是四十块。 在计数的时候,不免撞了叮当作响。胡妈在院子里走得叮当有声,月容回看时,她那打满了皱纹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伸缩着活动起来,正偏了脸向里面张望。月容道:“这样鬼头鬼脑的干什么?进来就进来罢。这桌上的东西,还怕你抢了去吗?”胡妈手扶着门,颤巍巍地进来了,把那没有牙齿的嘴,笑着张开合不拢来。因低声道:“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好好儿的过,桌上这些钱,也可以凑付两个月了。”月容摇摇头道:“这个钱,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付是好呢!你想,世界上,有把洋钱白舍的吗?我是唱过戏的人,我就知道花了人家的钱,不大好对付。”胡妈道:“你怎么啦,怕花了人家的钱,会把你吃下去吗?钱是他送来的,又不是你和他借的,你和他要的,你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怕什么?来的那个人说,花钱的人要同你出去逛逛罢?你让姓宋的那小子把你骗够了,他也不要你了,你还同他守什么身份?趁早找个有钱的主儿,终身有靠,比这样天天过三十晚强吧?天可越来越凉了,今天屋子里没有火,就有点儿待不住。你当的那几件衣服,也该去赎出来了。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身上穿得好一点,见人说话,也有一点精神。” 月容把整叠银元,依然放在桌上,却拿了一块钱在手,缓缓的轻轻的在桌上敲着,带了一些微笑道:“这也是合了那句话,肥猪拱庙门,十分好的运气,趁着这好运气,我倒要去想一点儿出路。”胡妈把桌上的大小纸包,全都给她搬到里面屋子里去,走近了她的身边,微弯着腰道:“姑娘,不是我又要多嘴,你应该趁了身上有钱的时候,制几件衣服穿着。你就出去找找朋友,请大家帮一点忙,人家看到你穿着不坏,也许念起旧情来,真会替你找出一条路来。譬如就说是唱戏罢,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去找朋友,人家疑心你是无路可走了,又回来唱戏,先带了三分瞧不起意思。你要是穿得好好儿的去,他就说你有唱戏的瘾,也许你唱红了,他要来请求着你,还得巴结你呢。”月容同她说话,又把放在桌上的银元抓了起来,翻覆着只管在手上算,算了十几遍,不知不觉的,就揣到口袋里去。胡妈跟着走进房来,见炕上放的那些大小纸包,皱起了眼角的鱼尾纹,弯了两个手指,哆嗦着指了道:“你瞧,准值个百来块钱吧?”月容淡淡的一笑道:“别说是这么些个东西,就是比这多十倍我也见过。见过又怎么样?有出无进的一口气,到了总是穷。”她说这了这话,把一条腿直伸在炕沿上,背靠了炕头的墙,微闭了眼,把头歪斜到一边去。胡妈看看这样子,已是不能把话续下去,就自言自语的走出去,叽咕着道:“不能因为发过财的,把东西就不看在眼里。谁教你现在穷着呢?人要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 月容坐在炕上,却是把话听到了,心里想着:别瞧着这老妈子糊涂得不懂什么,可是她这几句话,是说的很对。瞧不起这些东西怎么样?现在穷着呢,想要这么些东西十分之一,还想不到呢!想到了这里,把眼睛睁开来,向炕上放的东西看了一看,再估计值得多少钱。由东西上又看到了身上的大衣,将手抚摸着,看看没有什么脏迹,还折过来一只衣裳角看看,看到那衣服里子还是缎子做的。点了两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这个郎司令做事倒是很大方的,这个日子,要他帮一点忙,大概是可以的。”于是站在地上,牵牵自己的衣服,在屋子里来回的走了几次。 胡妈二次进屋子来,手握了门框,偏了头,向月容身上看看,点着头笑道:“这位司令,待你很不错,这个好机会,你可别错过了。”月容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也受过教训的。男人要捧哪个女人,在没有到手的时候,你要他的脑袋,他也肯割给你的,可是等他把你弄到手之后,你就是孙子了。你好好地伺候着他,他还可以带着你玩两天,你要是伺候得不好,他一脚把你踢得老远。那个时候,你掉在泥里也好,掉在水里也好,谁也不来管你,那就让你吃一辈子苦了。”胡妈跨过门槛,把头伸过来,向她脸上望着道:“姑娘,你还得想想呀,在你的意思,以为姓宋的是把你踢到泥里水里来了罢,可是现在不有人又来拉你了吗?可也见得就是跌到泥里去了,还是有人把你拉了起来。”月容笑笑道:“对了,将来我跌到泥里水里了,还图着第三个人把我拉起来呢!那末,我这一辈子就是在泥里水里滚着罢。我想回来了,我不能上当。”说着,两手将大衣领子一扒,反着脱了下来,就向炕上一扔,还把脚顿了两顿。 胡妈也没有理会到她是什么意思,笑道:“你瞧,东西堆了满炕,我来归理归理罢。”月容道:“对了,归理归理罢,等他们有人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完全让他们拿了回去。我反正不能为了这点东西,自卖自身。胡妈你当了多少钱?”胡妈道:“我因为你睡着没有告诉你,当了五钱银子。要赎的当,多着呢,一块儿赎罢。”月容道:“哼,赎当,这郎司令送来的几十块钱,我一个也不动的。当的五钱银子,大概还可以花一两天吧?”胡妈正把东西向炕头上的破木箱子里送了进去,听了这话,手扶箱子盖,两腿跪在炕沿上,回头望了她,简直不知道移动。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撑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头,也是懒懒地向她望着道:“你发什么愣?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胡妈道:“你什么意思?不愿花人家送来的钱?”月容道:“我为什么不愿花?我有那样傻?觉得关起门来挨饿好些吗?可是花了人家的钱,一定要想法子报答人家的。我报答人家只有这一条身子,要是我见钱就卖,那不如我厚着脸去见师傅,我去唱我的戏。”胡妈这才盖好了箱子,走下炕来向她一拍手道:“我说什么?早就这样劝过你的,还是去唱戏。”月容那只手还是撑了头,抬起另一只手,向她摇了几摇道:“你先别嚷,让我仔细地想上一遍。”胡妈是真的依了她就不再提此话。 当天晚上,大风二次的刮起,这就不像前日的情形,已是很冷,月容将一床被卷得紧紧的,在大炕上缩成一团。次日早上起来,穿上了那件薄棉袍子,只觉得背上像冷水浇洗过了,由骨头里面冷出来。便隔了窗子问道:“胡妈,你把火拢上了没有?今天可真冷。你把炉子搬到屋子里来做饭罢。”胡妈把一只小的白泥炉子,战战兢兢地搬到屋子里来,向她做了苦脸子道:“就剩这一炉子煤了,钱是有限的,我也没敢去叫煤。你身上冷得很罢?两只手胳膀,就这样抱在胸面前。你不会把那件大衣穿起来,先暖和暖和吗?”月容道:“现钱放在箱子里,我也不花他一个呢,怎能穿他送的大衣?”胡妈向她看看,也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打着门环啪啪乱响,月容皱了眉道:“这样大的风,有什么人来?准是那个甚么狼司令虎司令派人通知我。你去开门,就说我病在炕上没有起来。”胡妈缓缓的出去,门环响着,那还正是催促得紧。过了一会,胡妈踉跄跌了进来,向月容道:“姑娘,你说是谁来了吧?”月容道:“不就是昨天来的那个李副官吗?”胡妈道:“哪里是?你猜是谁呀?”月容道:“咱们家里还有几个人来?大概是……”外面屋子里,有了一个粗暴的男子声音,问道:“杨老板,收房钱的来了。”月容哦了一声,答不出话,也不敢出去。那人又道:“杨老板,你已经差上两个多月了,再要不给,我实在交代不过去。”月容由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那人道:“你今天不给房钱,没别的,请你明天搬家。漫说你还欠两个月房钱,就是不欠,知道你家里没有男人,我们东家还不肯赁给你呢。”月容道:“我们统共住你两个月房子,就欠你两个月房钱吗?搬进来付了你们一个月茶钱,不算钱吗?”那人道:“还说昵!搬进来以后,就不付钱。这样的好房客,谁敢赁!你不付钱,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出来可不行。” 月容偷向外面房子看去,见那人靠了四方桌子坐下,架起腿来很得意的颤动,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向外慢慢的喷着烟。月容看他不走,低头望望自己身上,那薄薄棉袍子,还有不少的脏迹,只得把那件叠在炕头边的大衣,穿在身上,走了出来。那人并不起身,绷住了横疤子肉的脸,向她冷眼看了一下道:“有茶吗?劳驾倒口水来喝喝。”月容两手插在大衣袋里,靠门站定,不由得也把脸沉下来,瞪着眼道:“这房钱一个月多少钱?”那人笑道:“咦,你住了两个月房,多少房钱,你还不知道吗?每月是五块,两个月是十块。”月容道:“哦,也不过欠你十块钱。你就这样大的架子,假使我马上就搬,除了那个月茶钱,也只用给五块钱罢了?”那人淡笑道:“五块钱?五块钱就不易吗!”他口里说着两只脚架着,连连颠了一阵。月容鼻子里哼了一声,立刻缩进房去。 再出来时,当的一声,取了五块钱放在桌上,把头一昂道:“这是一个月的房钱,还有五块茶钱,合算起来,就是十块。两个月房钱全有了。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架子!月不过五,再住一天,我找房搬家。你拿出房折子来,让我写上。”那人倒想不到她交钱有这样的痛快,便站起来笑道:“并非我有意和你为难,我们捧人家的饭碗,专门同人家收房钱的,收不到房钱,我就休想吃人家这碗饭。”月容伸出手来道:“什么话也不说了,你拿出房折子来罢,我要写上房折子才让你走。”那人将房折子拿出来,月容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将数目字填上。自己也不拿出来,却叫了胡妈进去,返身出来,递给那人。那人没有意思,悄悄的走了。 胡妈关了街门,复又进来问道:“姑娘你是动用了那款子给的房钱吗?”月容手撑了头,靠着桌子坐着,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一声道:“那叫我怎么办?收房租的人,那一副架子,谁看了也得讨厌,何况他赖在这里,又不肯走。事到了紧要关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好把那笔整款子,先扯用了再说。我动用了多少,将来再归还多少也就是了。”胡妈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挪用了两块罢。你瞧,天气这样凉,你还没有穿上厚一点的衣服,叫一百斤煤球来烧,这是要紧的事。”月容还是那样撑了头坐着的,叹口气道:“现在用是好用,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怎么样子还法呢?”胡妈道:“你没有挪动那钱,我不敢多嘴,现在你既然动用了,你用了五块钱,固然是要想法子,你花了人家七块钱,也无非是想法子找钱去,反正是将来再说。你怕什么?” 月容听她说到了一个冷字,仿佛身上冷了两倍,于是将手伸到煤火炉子上,反翻不停的烘着。胡妈道:“你瞧,你这件绿袍子,袖口上都破着,漏出棉花来了,照说,不冷你也该换一件新棉袄穿了。”月容向她摇了两摇手说:“你别搅乱我的心思,让我仔细想想罢。”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个铜子,握在手掌心里连摇了几下,然后昂着头向窗外道:“老天爷,你同我拿个主意罢,我若是还可以唱戏,我这铜子儿扔下去,就是字;我若是不能够唱戏,扔下去就是花;两样都有,那就是二和会来寻我。”说着,手掌托了两个铜子,拍着向桌上一跌,却是两个字。月容道:“什么?我真的可以去唱戏吗?这个我倒有些不能相信,我得问上第二回。”胡妈道:“你别问了,占卦就是一回,第二回就不灵了。”月容哪里管她,捡起两个铜子,将手合盖着摇撼了几下,又扔下去,看时,两个铜子,又全是字。胡妈比她还要注意,已是伏在桌沿上,对了桌面上看去,笑着拍手道:“你还说什么!老天爷到底是劝你去唱戏罢?”月容道:“既是这么着,等明天大风息了,我去找我师傅罢。” 胡妈笑道:“你要是肯去找你师傅,就是不唱戏,十块八块钱,他也可以替你想法子的。”月容忍不住向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把箱子里的钱,动用几块罢。”胡妈皱了眉道:“我没有什么,反正是一条穷苦的命,不过我看到你这样受拘束,倒是怪作孽的。”月容猛可的起身,到炕头上箱子里取出两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子上面扔着,对她望着道:“你拿去花罢,反正我是下了烂泥坑里的人,这双脚不打湿也是打湿了。”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胡妈对于她的话,也懂也不懂,倒不必分辩,拿着钱走了。月容筹划了大半天,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胡妈无知识的人所说的话对。决定次日起个早,就到杨五爷家里去求情。不想在这天晚上,又出了岔事了。 约在八点钟的时候,煤油灯里面的油汁,是上得满满的,灯芯扭出很高大的火焰光里,月容是靠了桌子坐定,将几册手抄本的戏词,摊在面前看。旁边放了一个火炉子,煤火是烧得很兴旺。除有一把新洋铁壶烧着开水而外,炉口上还烤着几只芝麻酱烧饼,桌子角上放了两小包花生仁儿,是就烧饼吃的。胡妈洗完了碗筷,没有事,也搬了一张方凳子坐在屋子角落里打瞌睡,她那鼻息声倒是和开水壶里的沸水声,互相呼应着。月容望了她笑道:“你心里倒踏实了。”正说着呢,外面又有了拍门声,月容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怎么着,这晚有人来敲门,难道还有人送了东西和钱来吗?”便拍醒了胡妈,让她出去开门,自己紧贴了窗户,由纸窟里向外张望。 在大门开合声以后,接着满院子里都是皮鞋杂沓声,这就有人道:“啊,这院子里真黑,司令小心点儿走。”月容听说,却不由得心里一跳。果然是郎司令的口吻叫起来道:“杨老板,我们来拜访你来了。透着冒昧着一点了罢?”在这些人说话的当儿,郎司令已是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接着就有人伸手,将门帘子一掀。月容心里一机灵,便道:“请在外面坐罢,我这就捧灯出来。”口里说着,已是左手掀帘子,右手举灯,到了房外,将头闪避了灯光,向站在屋中间的郎司点了两点头,可是自己心房,已是连连的跳上了一阵。把灯放在正中桌子上,正待回转身来,招呼郎司令坐下,不想他和李副官全已坐下,另外有两个穿制服,身上背了盒子炮的大兵,却退到屋子门口去站着。月容手扶了桌沿,对他们望望,还不曾开口呢,郎司令抬起右手,将两个指头,只管捋那短小的胡子,李副官却坐在里屋房门口,斜伸了一条腿,正好把进门的路拦住。他倒向人点点头笑道:“杨老板,也请坐罢。” 月容本来想对郎司令说,多谢他给的东西,一看到房门给人拦住了,到院子里去的门也有人把住了,倒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发愣,把心里所要说的话给骇回去了。郎司令还捋着胡子呢,见她穿的那件绿袍子,紧紧的,长长地裹住了身体,所以身上倒是前后突起好几处,那白嫩的脸皮,虽没有擦胭脂,可是带了三分害臊的意味,在皮肤里层,透出了浅浅的红光来。她侧着脸子,逼近了灯光,正好由侧面看到她的长睫毛向外拥出,头发垂齐了后脑,是微微的蓬着。因笑着先点了两点头,回转来向李副官道:“你把话对她说一说。”李副官道:“杨老板,你怎么不坐下,也不言语?郎司令昕到我回去说你家里这一番情形,很有意帮你的忙。现时汽车在门口,咱们一块儿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谈谈,好不好?”月容将扶在桌沿的手,来回摸擦,不抬头,也不说话。李副官道:“回头我们还把汽车送你回来,你怕什么的?”月容默然了很久,猛可的将身子一扭,塞窸窸窣窣有声。 郎司令略一低头,有了主意。见桌上还剩有大半枝洋烛,就拿了起来,只回头对李副官望着,他已会意,立刻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将烛点上。郎司令左手拿了烛,右手挡了风,开了四方步子走着,笑问道:“戏台上客人歇店,拿灯照照,有没有歹人是不是这个样子?”李副官笑道:“司令作什么像什么,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李副官微笑着,绕上桌子那边,将烛向月容脸上照来,见她两行眼泪,串珠一般,向两腮挂了下来。因道:“这奇了!我们来了,也没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杨老板为什么伤起心来?”月容索性一扭,对着里面的墙,那窸窸窣窣的小哭声,更是不断。李副官手捧了洋烛,站在她后面,倒有些不好转弯,向郎司令微笑道:“你瞧,这是怎么一回事?”郎司令就走过来,将蜡烛接住,笑道:“这没有什么,小姑娘见着生人,那总有点难为情的。”郎司令笑道:“那也好,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他说毕,依然退到原来的椅子上坐着。 李副官将洋烛放在桌上,两只巴掌,互相搓了几下,还微微地一鞠躬笑道:“自然的,我们交情浅,你还不能知道我们司令是怎样一种人。司令办起公来,打起仗来虽然很是威武,可是要谈起爱情来,那是比什么斯支人都要温柔些的。你不愿同我们出去玩,或者不愿我们到这儿来,你都可以说,为什么哭了起来呢?”月容本想说一句,并不是为这个,可是这话只是送到嗓子眼里,又忍了回去,依然是对了墙,继续的掉眼泪呢。 第二十五回 难忍饥驱床头金作崇 空追迹到门外月飞寒 杨月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个所以然。这时,李副官站在后面又解释了几句,更教自己没法子来答复,所以还老是对了墙站住。后来郎司令向李副官招招手道:“也许是今天带了弟兄来,她受了惊了。这没什么,今天不算,明天咱们再来。”李副官道:“杨老板,你听见没有?郎司令怕你受惊,明天一个人再来。可是话得说明,你不能够听到说我们明天要来,你老早地就溜走了。”郎司令笑道:“这个倒不用你烦心,真是怕她走,给侦缉队去个电话,他们就会来挂桩的。不过那样办,也未免小题大做了。”李副官笑道:“这倒是我多话了。不过我还要问杨老板两句言语,答应不答应倒没有关系。你家境很寒,又没有个人来维持门户,你是不是还打算唱戏呢?”胡妈的两个儿子,都当过大兵,她倒是不怕挂盒子炮的,已是沏了一壶茶,两手捧着送了进来。 郎司令一摆手道:“茶不用喝了,我们问你两句话。”胡妈将茶壶放在桌上,掀起一片衣襟来擦着手,笑道:“司令,我可不懂什么。”郎司令笑道:“我们只问你你所懂得的,你家杨老板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胡妈道:“您是像一把镜子一样的,还不照得我们彻亮吗?”郎司令道:“你们的日子难过,我也知道,可是不过差钱用罢了,也没有别的。前天李副官送来的钱,还不够还债的吗?”胡妈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给的那些钱,她还不肯花,她怕花了,还不清你的原数。”郎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既特意派人送钱给你了,我还能让你把钱退回吗?这且不管,你只管是把钱退回给我,还有什么打算吗?不能尽坐在家里挨饿。”胡妈道:“她的意思,想去唱戏,可是同她师傅闹过别扭了,这会子去见师傅,又怕师傅说闲话,所以透着进退两难。” 郎司令哈哈笑道:“老李,你听见没有?杨老板掉泪,是向我们抱委屈,这我们更得帮忙。”李副官本来抽回身,到原地方坐下了,这又走过去,离着月容约摸有一尺多路,低声道:“杨老板,这一点小事,你全不用放在心上。你觉着唱戏为难,就不用唱戏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郎司令就能补贴你。”月容总是对了那堵墙,也不答话,也不回转身来。郎司令站起身来笑道:“老李,咱们走罢,男女之间,最好是不要用一丝一毫勉强的手段,我很愿用一点诚心去感动她。这就是说,别瞧军阀都不是讲理的,可是这里面也有好人呢。杨老板,再见罢。”他说着,已是走出了那屋门,在院子里叫道:“哦,老李,我忘了一件事,你赏老妈子几个钱罢。她帮工帮到这种地方来,哪里还找得着零钱花。”李副官在袋里一掏,摸出一叠钞票,就掀了一张五元的给她,胡妈两手合掌接住,口里连连的念道:“这可了不得,谢谢你,谢谢你。”李副官道:“不是我的钱,你出去谢谢司令罢。”胡妈就和李副官一同出来,向郎司令道谢,直送到大门口去。 月容面墙站定,直听到皮鞋声,已经走过了院子,才敢回转身来,胡妈已是笑嘻嘻地,走进了屋子,向她笑着皱了眉道:“姑娘今天你是怎么啦?无论怎么,人家来了,没什么歹意,你为什么背对了人还哭呢?”月容由衣纽扣上抽出了手绢,缓缓的擦着眼泪,因道:“你倒说的好,没什么歹意!你想咱们一个好好的人家,半夜三更的,人家就带了大兵闯进来,这把咱们还看成了一个什么人呢?就是当窑姐儿的罢,人家也得带三分笑脸瞧着。我是他的奴才,到了这晚上,砰砰砰砰地他捶开了街门,就可以向我屋子里跑?要不是我一机灵,把灯端到外面屋子里来,他准会坐到我的炕头上去。咱们受了人家这样无礼的对待,还是不敢说一声儿,得向人家来个笑脸,我心里一委屈,我就忍不住要哭。”胡妈道:“那是你想不开,郎司令那么大的官,肯到咱们家里来,就是太阳老爷儿照进屋子里来了。你是没出去瞧见,那一辆汽车,真好,比八人大轿还要大,两个护兵在车外面一站,哧溜一声儿地开走了。这要是没钱,就能这么办吗?”月容一扭脖子道:“别不开眼了,汽车不论大小。把灯捧进去罢,我要睡觉,让我躺到炕上,慢慢儿的去想。”胡妈捧了灯,将她送进房,将灯放在小桌上,自己靠了门边,向月容望着。 月容背对了门,解长衣的纽扣,脱了鞋,爬上炕去,回转身来,看到了她,问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胡妈眯了一双老眼,向她笑道:“我的意思……”月容将两只手同时向外挥着,因道:“你有意思。你的意思我明白,让我当郎司令一份外家。老实说,要我当人的外家,哪一天我都能办到,我就是不干!我要走那一条路,我还不如去唱戏呢。”胡妈一伸脖子,将嘴半张开着,月容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去睡觉罢。”胡妈也无法子再说什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自掀门帘子走了。 月容睁着大眼,望了小桌上的灯,清醒白醒地在炕上睡着,直听到胡同里的更锣,打过了四更,方才睡着。自然这一晚的沉思,总想到了一些出路,决定次日起来,照计行事。虽然睡得晚,然而到了早上九点钟,她就起来了。胡妈也是刚刚的起床,摆了一只白炉子在屋檐下,正用火筷子向里捣炉灰,便扶了屋门,向她顿脚道:“我等着要盆热水洗脸,炉子还没有拢着,这不是捣乱吗?”胡妈道:“哟,这大早的你赶着洗脸,向哪儿去?”说时,弯了腰,将两根长火筷子,只管伸到冷炉灰里面捣动,炉子里是呼噜子作响。月容道:“你没有听到那个狼司令虎司令说吗?要通知侦缉队在咱们门口挂桩。挂桩这个暗坎儿,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派了便衣侦探,在咱们家附近把守着,我要到哪里去,他们也得跟上。要是真那么办,你想那岂不是个大累赘?所以我想着,趁了今日早上,他还没有派人来的时候,我先出去,找好一个藏身的地方。” 胡妈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似乎对于她这个主意,很不以为然。因为月容站在屋子门里面,缩着一团的,只管催着要热水,只好找了几根硬柴棍子,塞到炉子眼里去烧,也来不及添煤,火着了,将瓷铁小脸盆,舀了一盆凉水,就在炉子上架着。月容跑到炉子边来,伸手到水里去探试了几回,摸着水有些温热了,立刻端了盆进屋子去,掩着门正弯着腰在桌上洗脸呢,却听到胡妈在院子里同人说话。始而以为是送煤或挑水的,没有介意,后来听到有个粗暴的男子声音,叫道:“你就拿得了主意吗?你进去问问看。”月容问了一声:“谁?”打开屋门来,看到却是一愣。 这是胡同口上二荤铺的掌柜小山东。他头上戴了黄毡帽,身上穿了蓝布棉袄,拦腰系了一根白线编的粗板带,笼了两只袖子,沉下那张黄黑马脸,颇有点不妥协的神气。问道:“掌柜的,你又来要账来了吧?”小山东淡笑道:“杨老板,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您是梨园行的。您是有法子想的,干吗瞒着?”月容道:“我们自搬来的时候,蒙你的情,赊过几天东西吃,这是我记得的。可是你赊帐的时候,认的主儿是姓宋的,不是我吧?”小山东脖子一伸道:“咦,这样说起来,倒是赊帐赊坏了,别的不用说,我问您一句,炸酱面,馒头,葱油饼,多着呢,我也算不清,你吃过没有?”月容道:“吃过怎么样,吃过了就应该我给钱的吗?”她说是说出来了,然而脸腮上已经飞起两块红晕。小山东冷笑道:“吃饭不给钱,这是你们的理?”月容道:“譬如说,人家在馆子里请客,客人吃了馆子里的东西,也得给钱吗?还是作主人的给呢?”小山东道:“虽然是作主人的给钱,可是作主人的溜了,大概在席的客人也跑不了。姓宋的赊的东西,在你们院子里吃的,漫说你们一家人,就是请来的客,我也可以同你要钱。这钱你说给不给罢!若是不给,我去找巡警来讲个理。”月容道:“找天王来也不成,我没有钱。”小山东道:“你准没有钱吗?杨老板,你可瞒不过我。这两天,你家门口,天天停着汽车,不是有钱的朋友,就是有钱的亲戚。你家有坐汽车的人,会给不起这点小款子吗?那你是成心。不给钱不行!我今天在这里耗上了。”胡妈在小厨房走出来问道:“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凶?”小山东道:“没有多少钱,两块来钱吧。”胡妈在身上一掏,掏出那张五元钞票向他脸上一扬,笑道:“要不了罢?你找钱来。”小山东接了钱,笑着拱拱手道:“劳驾,劳驾,我一刻儿就找钱来。”说着,一扭头就走了。 月容见胡妈给了钱,又不便拦住他,等小山东走了,就顿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钱在你手上咬人吗?”胡妈随着进屋来,将房门掩上,低了声音道:“那五块钱,你还不打算花吗?早上的粮没有了。姑奶奶,不是我说你,你真有点儿想不开。有瞧见大把洋钱不花,情愿挨饿的吗?你若是真没有钱,我们帮工的,要么不干;要么,念着过去的情分,白帮你干两个月,这都不吃劲。你现在有钱,让我白瞧着挨饿,你也有点忍心吧?”月容道:“胡妈,你别想错了。你看我这人是舍不得花钱的人吗?无奈这是人家的钱,我不敢动。”胡妈道:“并不是我多活两岁,就端老牌子。瞧你为人,实在有许多地方见不到。你现在走这条路也不好,走那条路也不好,总想去找师傅。找师搏怎么着?还不是靠人家门框,混一碗饭吃吗?不用说他收留不收留罢,你这一去,先得挨上一顿骂。现在炕头上箱子里放着那么些个洋钱,你不肯花,情愿挨饿受气,我真有点儿不明白。”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撑了头,目注视了地上,默然无言。胡妈道:“让我瞧炕头上那些个钱,还只管受憋,我这穷老帮子可不行。你要出去,你只管出去。” 这句话提醒了月容,回到里面屋子里,对炕头上的箱子瞧瞧,别说是锁了,根本就没有箱搭扣。爬上炕,掀开箱盖子,两截白晃晃的洋钱,就放在箱子里零碎物件的浮面。手扶了箱盖,先怔了一怔,不免把现洋全拿出来,要向身上揣着,但是只揣了二三十块钱到袋里去的时候,便觉得那衣服底摆,要沉坠下去。自己不免摇头想了一想,将几十块现洋揣在身上,满街去找人,这却现着不妥。纵然是把现洋全带着,放在屋子里的这些衣料同袜子鞋子,全是散乱放在炕上的,这又焉能保得了不遗失一件?于是把现洋掏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去,只坐在炕上发呆。呆坐到了十二点钟,起床早的人肚子有些锇了,于是向窗子外叫道:“胡妈,你还没有做饭吗?”胡妈很大的嗓音答道:“作饭?你说了,炕头箱子里的钱是不动的!你存在我这里的钱,只有几毛了,我要大手一点儿的话,一顿就可以吃光。我不敢胡拿主意去给您办午饭,您要吃什么,您说罢。我没有什么,反正是天天嚼干烧饼,我再买两个烧饼嚼一顿就得了。” 月容听着,倒不由得心里动了一动,便道:“我也没有叫你天天嚼干烧饼,不过偶然凑付一两顿。既是那么着,这一顿午饭随你的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胡妈道:“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一共只有几毛钱……”月容道:“你不用说了,这儿拿一块钱去花罢。炕头上放了几十块钱,别说你忍不住这分儿饿劲,我也忍不住这分儿饿劲了。”胡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两手一拍道:“真的,并不是我说那不开眼的话,我要是不用钱,架不住那箱子里的大洋钱,只管冲我招手。”月容在箱子里取出一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自这时起,月容所认为不能动的一笔钱,一动再动,已经是动过好几次了。虽然对于整数,还不过是挪动了十分之一二,但是这所动的十分之一二,现在要补起来,也不可能了。吃过了午饭,月容沏了一壶茶,坐在炕头上喝,煤炉子搬到屋子里来,把全屋子烤得热烘烘的。自己斜坐在炕上,靠了叠好的被褥,半带了躺着,微闭了眼睛,作一个长时间在考量。心里正想着,就算动用过几块钱,马马虎虎的全退还给郎司令,退还以后……这时,胡妈跌撞着走了进来,那脚步踏着地面,是咚咚有声。月容猛可的向上一坐,睁眼望着,问道:“又是怎么了?”胡妈两手张开,抓住了门儿,把脖子伸了进来,瞪着眼,摇摇头道:“这房东真不是人!咱们昨儿个刚辞房,现在他就在大门上,贴上房帖了。”月容将手轻轻捶了两个胸脯,笑道:“瞧你这鬼头鬼脸的样子骇我一大跳。咱们既是辞了房了,人家当然要贴房帖,这又何足为奇?”胡妈道:“那么说,更干啦!您什么脚步都没有站稳呢,又要闹着搬家。咱们哪里来的那些个钱?”月容道:“就怕咱们不能实心实意地搬家,假如咱们愿意搬家,大概钱这件事,还用不着我们怎样的担心呢?”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叫道:“你们街门也不关,仔细跑进歹人来,把你们府上的传家宝要抢了走。”月容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李副官,只得带了笑容迎出屋来。李副官推门之后,见她脸上有了笑容,也就很高兴。便取了帽子在手,连连拱了几下手道:“昨天晚上打搅你,真是对不起。”月容想起昨晚向着人家哭的事,不由得脸上一红,勉强轻轻的说了一声“请坐”。李副官道:“门口贴了房帖了,你们打算搬家吗?”月容怎好说是没钱给房钱,房东轰人走?只是轻轻的晤了一声。李副官道:“你们要搬家,好极了。找房的事,交给我啦。”月容点着头,说了一声“谢谢”。她这一声“谢谢”,本来是客气之辞,不料李副官听到,倒以为她是承认了他的请求,这一个错误,关系非小,大门口的招租帖了,更要牢牢地贴住了。 这招租贴在大门口,贴到三日以后,却来了月容昼夜盼望的丁二和。这是天色断黑不多久的时候,天空里撒上了几点星光,胡同里的路灯,不大光亮,更是让那墙头上乍升的月亮,斜照着这大门外的老粉墙雪白。王傻子挑了一副皮匠提子,二和挽了一只盛花生的藤筐子,说着话,走了过来。王傻子道:“她那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在家。田大嫂子让她坐了一会,她只说住在这儿,没提别的。当时,我一点不知道,直到昨儿个,我才知道这消息,找了你一天,也没有把你找着。”二和道:“这也来得不晚。不过她的眼睛更大了,我弄成了这副寒碜样子,她是不是睬我们,还不知道呢。”王傻子道:“那不管好,咱们知道她住在这儿,若是不来,那是咱们心眼儿小,咱们来了,就尽了咱们的心。见了她,咱们别提……哦,不对吧?这,哟!门框上好像是贴了房帖。”说时,王傻子卸下了担子在大门口,二和近前一步,对门框上看着,点头道:“是房帖,吉房招租四个字,很大,看得出来的。你别是听错了门牌吧?”王傻子道:“我清清楚楚地听说是五十号。我还想着呢,这好记,就想着一百的一半得了。”二和道:“也许这是独院儿分租,里面还有人,敲门试试。”于是伸手将一只单独的门环,狠拍了十几响,里面却是一点回音没有。王傻子道:“不用叫门了,里面一定是没有人。在这晚上,又不好家家拍门去问,咱们走罢,明天再来。”二和道:“准是你记错了门牌。” 说到这里,有一位巡逻的巡警,由身边经过,他见二和站在门口议论,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只管敲着空屋的门干什么?”二和道:“你先生来得正好,我跟你打听,有一个唱戏的住在这胡同里吗?”巡警道:“不是叫杨月容的吗?她就住在这五十号。可是今天上午搬走了。”二和道:“搬走了?”巡警道:“原来她报的户口是姓宋,最近我们才知道是杨月容。你们和她什么关系?”二和道:“我是她师傅家里人。她搬到哪里去了?”巡警道:“哦,她师傅找她?这孩子有点胡来,我们两次调查户口,把她的底细查出来了。不念她是个年轻姑娘,就要带到区里去盘问盘问她的。”二和道:“你先生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巡警道:“我瞧见她们搬走,搬往哪里可不知道。”二和听了这话,只有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也作声不得。那巡逻警也不干涉他们,悄悄地走了。 墙头上的大半轮月亮,格外地升起,照见地上一片白,唯其是地上一片白,二和同王傻子两人的黑影倒在地上,显着孤零零地。二和抬头向天上看看,觉得半空里飞着一种严寒的空气,二和两手环抱在怀里,倒连连打了两个冷战。因道:“今晚上也没刮风,天气怎么这样凉?”王傻子道:“我倒不怎么凉,咱们走罢。她搬走了,咱们在这里耗着,能耗出什么来”?二和道:“我心里替月容想,恐怕她的境遇,不是咱们原先猜着那样好罢?姓宋的那小子既然很有钱,一月拿出百儿八十的来养活她,那很不算什么,何以住在这所小房子里?据巡警的话,仿佛她又不是同姓宋的在一处了。我还以为问唱戏的他会不知道,不想他一口就说出是杨月容了。”王傻子已是把担子挑起,在肩上闪了两闪,笑道:“走罢,你这傻子。” 二和走了两步,还回头向这屋子看看,那一片月亮的寒光,照在矮墙上,同那灰色的瓦上。矮墙上伸出一棵小槐树,叉叉丫丫的垂了一些干枯槐荚,更透着这地方带些凄凉的意味。便叹了一口气道:“这地方怎么能住家?怪不得她要搬走了。” 第二十六回 绝路忘羞泥云投骨肉 旧家隐恨禽兽咒衣冠 丁二和今天来探月容,只愁着自己闹得太寒碜了,她见了会不高兴,真想不到跑来会扑了个空,十分地懊丧。当他叹过那口气之后,王傻子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埋怨我带你白跑了一趟吗?这没有甚么,她到田大嫂子家里去谈过,她的下落,田大嫂子所知道的总比我们所知道的多。明天你问问她去。”丁二和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和老田闹过别扭,你是知道的。现在教我到他家里去,不是找上门去碰钉子吗?”王傻子道:“老二,不是我说你,这是你的脾气不好。在外面交朋友,遇事总要容忍一点儿,其实老田是个本分人,说不定有时会闹上一点傻劲,可是过个一半天,他就全忘了。事后他知道你搬家,是为了他几句话气走的,他直过意不去。你去打听月容的下落,那还在其次,我说托他替你在公司里找一份事的话,那可更要紧,我瞧你这份小买卖,简直不够嚼谷,你也该早打主意。再说,你们老太太,到底有了年纪了,又是个残疾,你只让老人家赶夜市,这不是玩意,有一天不小心,车儿马儿的撞着了,你可后悔不转来。” 二和手挽了那个花生筐子,只是跟了王傻子走,一面唧唧咕咕地谈话。王傻子是挑了担子向回家的路上走,二和也就跟着他走。跟走了一截路,二和猛可的省悟过来,便站住了脚道:“大哥明儿见罢,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你走,多走了不少冤枉路。”王傻子道:“你就同我一块儿到老田那里去罢,大家一见面,把话说开了,什么隙都没有了,免得你一个人去,又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今天去,明天去,那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家老太太,她赶夜市去了,我要去接她回来。”王傻子道:“这不结了,你为了家境贫寒,才让老太太去上夜市作生意,你要有了事儿,就别让老太太在街上抛头露面了。”二和叹口气摇了两摇头道:“一个人要走起运来,那是关起大门也抵挡不住的。反过来,一个人要倒霉,也是关门所抵挡不住的。万想不到,搬家不到一个月,那匹结实的马,会一病就死了。自己一生气,又病了半个月,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假使有一线办法,我不会让我的瞎子老娘出去作小生意。”王傻子道:“你们老爷子作过这样的大官,到你们手上,怎么会穷得这样一塌糊涂,说起来,真是鬼也不能相信。”二和摇摇头道:“别提了,大街上背起历史来怪寒碜的。明儿见着说罢。”回转身来自向珠市口走,因为今天的夜市,又改向珠市口了。 王傻子在后面站住了,提高了嗓子直嚷,明天必得来,二和也没答话。一鼓劲儿跑到夜市上,见自己母亲,靠了一根电杆站住,举了手上的纸花,直嚷贱卖贱卖。二和老远的叫了一声妈,走到面前问道:“你怎么不在那当坊门口石头上坐着?这地方来往全是人,让人撞一下子,真找不着一个人扶你起来。”丁老太道:“今天买卖不好,我想也许是坐的地方太背了,所以请了这里摆摊子的大哥,把我牵到这里来站着。”二和道:“没有生意就算了,咱们回去罢,明天的伙食钱,大概是够了。”丁老太两腿,也站得有些疼痛了,就依了二和的话,扶了他的肩膀,慢慢儿地走了回家。 到家以后,这两条腿更是站立不起来,坐在床上,就躺了下去,在躺下去的时候,又随着哼了一声。二和正点着屋子里的灯,拨开白炉子上的火盖,将一壶水放在上面。把水煮开了,在花生筐子里,找出几个报纸包的冷镘头,也放在炉口上烤着,自己搬了一张矮凳子,正对了炉子向火,以便等着馒头烤热。无意之中,又听到哼了一声,回转头来看时,却见母亲躺在叠的被服上,紧闭了双眼,侧了脸子在那里睡。因问道:“妈,您怎么啦?刚才听到您哼了一声,我忙着茶水,没有理会。现在又听到您哼了一声了。”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哼”,抬起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腿。但是只捶了三四下,她也不捶了。二和走到她身边来,手按了床沿,俯着身体向她脸上望了道:“妈,怎么样,您身体不大好吗?”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声,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目。二和伸手在她额角上抚摸了一下,觉得还是很烫手心的,不由得怔了一怔。 然后再坐到矮凳上去,看看这一间小屋子里,正面放一张铜床,四周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两只破箱子,索性放在铜床里面,真有些不相衬。等水开了,对一壶茶,左手取了馒头嚼,右手握了茶壶柄,将嘴对了茶壶嘴子吸着,两眼不住的对屋子四周去打量。在这时候,便看到门框上悬了自己父亲的一张武装相片。在那相片上瞪了两眼看人的时候,显见得他对于坐在这里的穷苦儿子,有了深切的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仿佛身上连打了两个冷战。 热茶馒头吃喝足了,又走到床面前,伸手抚摸了老娘额角一下,觉得头皮子更是发热。在她那两个高撑起来的颧骨上,还微微透出两团红晕呢。于是轻轻地和丁老太脱去了鞋子,将她扶着直睡过来,牵了被条,轻轻儿的在她身上盖着。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凭他这样的布置,全不知道。二和皱了眉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怔怔的对床上望着,但是丁老太只是鼻子里呼吸有声,仰面睡着,什么也不知道。二和看这情形,颇是不好,哪里睡得着,和了衣服,在外边小木架床上,牵了小被条子将下半身盖了。一晚上起来好几回,丁老太始终是睡了不曾醒。二和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天亮方才安睡。 等自己醒过来时,丁老太却坐在里面屋子里椅子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两手放在怀里,只管捏着捏着,低了头,嘴唇皮有些颤动。便一个翻身坐起来,瞪了眼问道:“妈,您好了吗?怎么坐起来了?”丁老太道:“昨晚上我是累了,要是就这样病下去,你还受得了吗?”二和道:“病要来了,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总是要来的。”丁老太叹口气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儿俩到了现在,手糊口吃,也就去死不远了,老天爷再要用病来磨咱们,也就透着太狠心一点儿了。”二和先且不说话,把水火各事都预备得清楚了,就端了一碗热茶,给丁老太喝,自己在她当面椅子上坐。 丁老太道:“你该早点上街去了,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二和道:“妈,我跟您商量一件事。”丁老太道:“你是要到老田那里去吗?昨天王傻子来,我就劝你去了。”二和道:“不是那件事,你想,咱们住这破屋子,是什么人家?这张铜床放在这里,不但是不相衬,人家看到,这也有些疑心。”丁老太道:“疑心什么呢?反正不能说是偷来的吧?这东西根本没法儿偷。我在你丁家一辈子,除了落下一个儿子,就是这样一张铜床。你那意思,我知道,是让我卖了它。当年买来的时候,北京还没有呢,是由香港运来的,真值好几百块钱。如今要卖掉,恐怕十块钱也值不上。卖了它的钱,在家里吃个十天半月,也就完了。救不了穷,一件纪念的东西却没有了。那何苦?”二和道:“救穷是不行,救急是行的。现在我生意不大好,您又病了,每天都过三十晚。若是把床卖了,多凑合几个本钱,我也好配一副担子挑着,多卖两样东西,也许比现在活动,您要吃点什么补的,也可以买。”丁老太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这张床是我同你父亲共有的,只有这张床能替我同你父亲作纪念。我每天无论怎样的苦,晚上睡到床上,碰了这床柱子响,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还过着那快活的日子一样。我只凭了这一点儿梦想,当了我一点安慰。没有床,我每天晚上就连一点梦想也没有了,你忍心吗?再说,我还有一点痴想,等你好一点,你娶亲的时候,把这张床让给你们夫妻睡。那时我虽听不到床响,但是我有了别的事情安慰我,我也用不着梦想来安慰了。”二和道:“这样说,我们就穷得要饭,也要留着这张床吗?”丁老太道:“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能跑,也能挑,总也不至于走上那一条路吧?”二和道:“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丁家人虽然一败涂地,能过日子的,不是没有。我明天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无论怎么着,说起来我们总是骨肉之亲。”丁老太突然站了起来,倒不问他的儿子是不是坐在正对面,却连连地将手摇了几摇道:“这话再也休提。他们那班人,若是有万分之~的良心,也不让我们吃这样的大苦。我早就说过了,要饭吃,拿着棍子,走远些。”二和道:“这话不是这样说,老田是朋友,闹过别扭呢,你还教我去找他;找自己人,丢脸是丢在自己人面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丁老太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很有理,你把当日分手的时候,他们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也就知道我拦着你是大有原因的。”二和扶着他母亲坐下,低低地道:“我自然可以听您的,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罢。”丁老太道:“你要是个好孩子,你就得听我的办法。觉着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到底是好人。”二和听了他母亲的话,也只有默然。 丁老太昂着头,皱了眉头子,凝了神一会,问道:“二和,你在干吗啦?”二和正是偏过头去,望了桌上放着自己那个贩卖花生的筐子,便道:“我没有作什么。”丁老太道:“我没听到你干吗的一点响声,我猜着你又是坐在这儿发愣。我告诉你,年轻小伙子,别这样傻头傻脑的,早点去贩货作生意罢。”二和站起来,伸手到墙洞子里去,掏出自己的那个大布褡包,摸出里面的钱,来计数一下。连铜子和毛钱票铜子票统同在内,不到半元钱。将这些钱全托在手心里颠了两颠,将眼睛注视着,正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却又忍回去了。因笑道:“妈,我可不能预备什么,这就走了。回头我叫二荤铺里给你送一碗面条子来罢。”丁老太道:“家里不还有冷馒头吗?你交给我,让我摸索了烤着吃。”二和道:“上次你烤馒头,就烫过一回手,还要说这个呢。”丁老太道:“你不是说今天本钱不够吗?”二和将手上托的钱,又颠了两颠,连说够了。说是如此说了,可是眼眶里两汪眼泪水不由他作主,已是直滚下来。自掀了一片衣襟,将眼泪擦干了,然后站着呆了一呆,向丁老太道:“妈,我走了,也许赶回来吃中饭。”丁老太道:“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不用惦记着我。”二和一步两回头的对他娘望望,直到院子里去,还回转头来对着里面看。 到了街上,右手胳膊挽了箩筐子,左手托住那一掌铜子,将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夹住了向上提拔,心里只管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才能够发财呢。自己是两块三块,不能救穷;十块八块,以至几十块,这钱又从哪里来?窃盗是自己决不干的。路上捡一张五百元的支票,倒是可以到银行里去兑现,然而这个样子到银行里去,人家不会疑心这支票的来路吗?正这样想着,耳朵里可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回头看时,正是一爿烟纸店里,掌柜的在数着洋钱,远远看去,人家柜台上,放着一大截雪白的小圆饼。自己忽然一顿脚,自言自语地道:“我决计去碰着试试瞧。”这就随了这句语,向一条不大愿意走的路上走去。 到了那个目的地,却是两扇朱漆门,上面钉好了白铜环。虽然不怎样的伟大,可是在白粉墙当中,挖着一个长方形的门楼,门框边有两个小石鼓,也就透着这人家不咋平常。二和抢上前去,就要敲门环,但是一面看这红漆木框上,并没有丁宅的白铜牌宅名。记得一年前由此经过,还有那宅名牌子的,这就不敢打门,向后退了两步。 在这门斜对过,有一条横胡同,那里停放着几辆人力车。见车夫坐在车踏板上闲话,便迎上前笑问道:“劳驾,请问那红门里面,是丁家吗?”一位壮年的车夫,脸上带了轻薄的样子,将脸一摆道:“不,这伙儿人家不姓丁。”二和不由得愣着了一下,问道:“什么,搬了家了?”那车夫笑道:“没搬家,就是不姓丁。”二和道:“这是什么话?”这时,有一位年老的车夫,长一脸的斑白兜腮胡子,手上捏了一个大烧饼,向嘴里送着咀嚼,这就迎到二和面前,偏了头向他脸上望着,微笑道:“您是四爷吧?”二和向后退了两步,叹口气道:“唉,一言难尽,你怎么认识我?请不要这样称呼。”那老车夫道:“我在这地方拉车有廿年了,这些宅门里的事,我大概全知道。”二和道:“刚才这位大哥说,这里现在不姓丁了,这话怎么讲?” 老车夫愣了一愣,还不曾答复出来,那个壮年车夫,因他叫了一声大哥,十分的高兴,便向前笑道:“四爷,你不知道吗?你们大爷又结了婚了。太太姓戚,还是你们亲戚呢。”二和道:“姓戚?我们大嫂姓梁啊。”车夫道:“那位奶奶回南了。这位新大奶奶搬进了以后,家产也归了她。你不瞧大门和墙,油漆粉刷一新?”二和道:“啊,我们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车夫道:“倒不是你们大爷把产业送给人,先是把房卖了。后来新大奶奶搬进来住,大爷也就跟着住在这里。”那老车夫拦着道:“狗子,你别瞎说,人家的家事,街坊多什么嘴!”说着,向那壮年车夫一瞪眼。二和笑道:“这没什么,我家的事,住在这里的老街坊,谁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七八年,就来过两三回,现在又一年多不见了。我穷虽穷,想着总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特意来看看,并不争家产。家产早已分了,也轮不到我。”老车夫笑道:“四爷,我听说你很有志气,卖力气养老娘,这就很对。这些弟兄,你不来往也好,你见着他,准生气。他这门亲事不应该,亲戚作亲,哪里可以胡来的?你们是作官的人家,不应当给闲话人家说。”二和道:“是的,我的嫡母有几位姨侄女,可是都出阁了?”狗子笑道:“不是你们表姊妹?”老车夫道:“你这孩子,谁知道人家家事吗?多嘴多舌的。”狗子一伸舌头,也就不提了。 二和站着发了一会子呆,自笑道:“我作兄弟的,还管得了哥哥的事吗?大哥,我这筐子,暂放在这里一会儿,我敲门去。”说着,把手上的筐子放上,便走到红门下来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听差,矮矮的个儿,倒是一张长脸,两只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尖鼻子两旁,好几道阴纹,板了脸道:“你找谁?”二和道:“我见大爷说几句话。”那听差听说,再由他头上看到脚下为止,斜了眼睛望着道:“你找大爷?”二和道:“我是……”说到这里,看看那人的脸子,又看看自己身上,便接着道:“我是他本家。”那听差道:“你是他本家?以前我没有看见过。”二和淡笑道:“你进去说一声,我名字叫……”听差道:“我管你叫什么!大爷不在家,我去对太太说一声罢。你先在门口等着。”说了这话,又把大门关上。二和只得在外等着,回头看那些车夫,正向这里议论着呢。 约有十分钟之久,大门又开了,二和向里看时,远远地一个中年妇人,在院子中间太阳里站着。听差道:“那就是我们太太,有话你过去说。”二和走向前,见那妇人披了狐皮斗篷,似乎由屋子里出来,还怕冷呢。她烫了头发,抹了胭脂粉。虽然抹了胭脂粉,却遮掩不了她那脸上的皱纹,两道画的眉毛,又特别的粗黑,配了那荒毛的鬓角,十分难看。二和正诧异着大哥怎么同这样一个妇人结婚,可是再近一步,已认得她了。她是嫡母的胞妹,姨夫死了多年,承袭了姨夫一笔巨产,约摸值一二十万,是一位有钱的寡妇。自己心里转着念头,不免怔了一怔。那妇人道:“你找大爷干什么?不认识你呀。”二和道:“我叫二和,是他兄弟。”那妇人道:“哦,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你们早不来往了。”二和道:“虽然无来往,不过是我穷了,不好意思来,并不是连骨肉之情没有了。我今天由门口过,不见了宅名牌子,特意进来看看。”那妇人道:“不用看,这房子大爷卖给我了,现在是我养活着他。”二和道:“您不是七姨吗?多年不见了。”妇人也像有点难为情,低了一低头,她把脚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面上点了几点。 那句话还没有答应出来,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一个人穿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高高兴兴的进来,远远的叫道:“太太,你又同作小生意买卖的办交涉?”那妇人道:“这是你宝贝兄弟认亲来了。”说着,撇嘴一笑。那汉子走近了,瞪了二和一眼道:“你打算来借钱吗?落到这一种地步,你还有脸来见我。”二和道:“老大,你怎么开口就骂人?我来看看你,还坏了吗。”那人道:“你这种样子,丢尽了父母的脸,还来见我。”二和脸一红,指着妇人道:“这是七姨,是我们的骨肉长亲,你叫她太太,怎么回事呀?”那人把脸一变,大声喝道:“你管不着!怪不错的哩,你到我这里来问话!滚出去!”说着,将手向门外指着。二和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衣冠禽兽,我才不来看你呢。你说我丢了父亲的脸,我丢什么脸?我卖我的力气,养活我娘儿俩,饿死了也是一条洁白的身子。你穷了,把老婆轰走,同这样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要人家女人的钱来坐汽车,穿皮大衣。窑姐儿卖身,也不能卖给尊亲长辈,你这样的无心男子,窑姐儿不如!我无脸见你,你才无脸见我呢!我走,我多在这里站一会,脏了我两只脚。”他说着,自己转就向外走,那一对夫妇,对了他只有白瞪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二和一口气跑出了大门,在车夫那里,讨回了筐子。老车夫道:“四爷,我叫你别去,不是吗?”二和左手挽了筐子,右手指着那朱漆大门道:“你别瞧那里出来的人衣冠楚楚的,那全是畜类!诸位,他要由你们面前过,你们拿口沫吐他!唉,我想不到我丁家人这样的给人笑话。”说毕,向地面吐了两口吐沫,摇摇头走了。 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窥帘嘲倩影 丰颐腼腆隔座弄连环 丁二和在大街上这样叫唤着,那实在是气极了,不但脸是红的,连颈脖子也是红的。抬起一只手,向那红门,一阵狂乱的指点着,在小横胡同口上的那些车夫,却是哄然一声大笑。二和听了这笑声,觉得是引起了全体车夫一种共鸣,也就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以表示谢意。但这谢意,是无须表示,表示之后,更觉困难,原来是那些人随了笑声之后,也在低声咒骂着:他说这样的人家好不了,上辈子杀多了人,刮多了地皮,这辈子要不点缺德的事,现眼给人看,那也太没有报应了。二和心里一动,挽着那筐子低头走了。 但是虽然离开了那些人,心里头还是不断的在揣想着的。他想着:母亲几多岁年纪,对于事情是见解得到一点。自己纵然穷一点,到底是同父的兄弟,并非登门求乞的叫花子,怎么大哥见了面就骂?这要是开口向他借钱,他不举起脚来乱踢吗!母亲说,讨饭要拿了棍子走远些,这不错的。想不到自己哥哥,做出这样坏良心丧人格的事,不但是对胞弟这种行为,应该对他加一种惩罚,就是他这样遗羞家门,也应当处分他一下。越想心里是越透着生气,然而这一腔怨气,恰又是不容易发泄。想到可以谈谈的,还只有那个王大傻子,于是走到旧曰所住大杂院的胡同口上,找了一爿大酒缸,悄悄的溜了进去。伙计看到便迎上前笑道:“二掌柜,好久不见啦。”二和叹口气道:“我这分境况,一言难尽,简直的没脸见老街坊了。”说着,在门口的一口大酒缸边坐着。 北方酒店里的大酒缸,里面不一定有酒,但不摆下三四口圆桌面的大酒缸,那是名不副实。老上这种地方来的人,仿佛有桌子也不愿靠了坐,必定把酒壶酒杯放在缸盖上喝,那才算过瘾。二和这样坐下来,伙计把他当了老内行,笑道:“怎么着,二掌柜今天喝一壶?”二和点点头:“来壶白的。”伙计把酒送来了,二和见缸盖上现成的四只下酒小碟子,有油炸麻花,煮蚕豆,卤鸭蛋,豆腐干,笑道:“很好,这足可以请客,劳你驾,到西口大杂院里去,瞧瞧皮匠王大傻子在那里没有?你说我在这里等着。柜上有事,我可以同你张罗。”伙计听说,向柜上看了一眼。掌柜的捧了手膀子在看小报上的社会新闻呢,一抬头道:“老街坊的事,你就去跑一趟罢,快点儿回来。”伙计有了掌柜的话扭身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可是田老大。 他老远的举起手来,握着拳头,拱了几下,笑道:“二哥,怎么啦?你是和我们旧街坊全恼了吗?到了胡同口上了怎么不到我们那儿去瞧瞧。”二和叹了口气,站起来相迎着:“大哥,我这分儿寒碜,甩一句文话儿罢,我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田老大也在酒缸边坐下,笑道:“你又几时喝上酒了?一个人也来上大酒缸。”伙计见老主顾来了,早又添了一副杯筷,田老大伸手拍两拍二和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说你,你究竟年岁轻,沉不住气。作老哥的说你几句话,你还能够老放在心里吗?来,我们喝两杯。”说时,将二和面前的那只酒杯子,斟上了一大杯,笑道:“我们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罢。”二和红着脸道:“大哥,你怎么说这话!我所以不到那大杂院里去,是有两层原因,一来我是落到这一分儿穷,不好意思见人;二来……二来……”他简直把话接续不下去,只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酒,扶起筷子来,夹了两粒煮蚕豆,向嘴里扔下去咀嚼着。田老大笑道:“你那句话不用说了,我明白,就是为了我酒后说醉话,把你得罪了。这算不了什么,我给你赔个不是得了。喂,老三,今天的酒钱,写在我账上了。”说着,对店伙点了两点头。 二和见他说得这样客气,也就不便再存着什么芥蒂,陪了他喝酒。田老大道:“王傻子同我说过,你的情形不大好,希望到我公司里去找一份职务。”二和不由低了头,垂下眼皮,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田老大道:“我说,咱们多年的老街坊,只要能想法子,我一定帮忙。我正在家里和我那口子商量着呢,这里老三就去请王大傻子了,他不在家,我听说是你在这儿等着,我就跟着来了。我那口子还说呢,家里正抻面条做炸酱面,快下锅了,咱们喝过了酒,回我家吃炸酱面去。”二和微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田老大道:“那要什么紧,我们那口子,虽然有点碎嘴子,可是也瞧同什么人说话。”二和道:“不是这样说,你瞧。”说着,把放在桌子腿边的花生筐子,用脚踢了两下,笑道:“我简直儿和讨饭的差不多。”田老大将面前一杯酒端起,刷地一声喝了下去,将酒杯子按住在缸盖上,头摇了两摇道:“你要不肯到我家去吃炸酱面,算是把我当了臭杂子看待。”二和笑道:“你言重了,唉,这样看起来,还是交着了好朋友,比自己亲手足还要强。” 田老大已是连连斟着酒,喝下了三四杯,这就笑道:“这倒是真话。不用说兄弟,兄妹也是一样,你瞧我家二姑娘,总有点不乐意我,透着做哥哥的把她不放在心上,没得好吃,没得好穿的,那都在其次,就是我没有给她拿主意找个好婆婆家。”二和听他谈到这里,只好偏了头向伙计道:“还来一壶白的。”伙计将酒拿来了,二和替田老大满上了一杯,他连说“你喝你喝”可是抢着干了那杯,又伸了空杯子让二和给满上。他似乎感到了极度的高兴,将头扭了两扭,笑道:“咱们是老街坊,谁的事也不能瞒谁。我要喝了酒,胆比鸡子儿还大,没事,尽向我们那口子找碴儿。可是酒一醒过来,那可不得了,除了不伤我父母,她是什么话都得把我骂一个够。到了那会子,我的胆子,又只有芝麻点那么大,屁也不敢放。所以我心里想喝酒的时候,心里老是警告着自己,别喝酒,回家少不了是找骂挨。可是把酒杯子一端,我是什么祸事也不放在心上,就是把枪口对着我,我也得喝。”二和笑道:“这样说,你就别喝了,回头大嫂子怪下罪来,我可受不了。这点儿酒,咱们平分着喝罢。”他说着,果然连斟了两杯酒喝着。 二和的酒量,要比田老大小过两倍去,喝了这些个酒下去,也就有点头昏昏的,于是对田老大笑道:“别喝了,再喝,我得躺下,就不能到府上吃炸酱面去了。”田老大歪着脖子笑道:“我再来半壶。”二和道:“你要再喝半壶,我就先告辞了。”他说着,还是真站起来。田老大笑道站起来,将身体晃荡了几下,拍着二和的肩膀,笑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向柜上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他们记账,两个人带笑带说的,走进了那大杂院。 二和倒没有知道田老大就住在他那屋子里,走进跨院门,不免怔了一怔。就在这时,田大嫂站到屋子门外来了,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哟,今天刮什么风,把我们丁二掌柜刮来了?快请进来罢。”二和红着脸,抱了拳头,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大嫂,你别见笑,就为了怕你见笑,才没有敢来。”田老大把脖子歪着,瞅了田大嫂笑道:“人家脸皮子薄,别和他开玩笑了。”说着,挽了二和一只手胳膊,就向屋子里拉了进去。二和看正中桌子上,陈设了茶壶茶杯,另外是一盒火柴,压住了一盒烟卷。田大嫂左手抵了桌沿,右手提了茶壶,就向茶杯子里斟茶,眼睛望了二和,抿了嘴微笑,两耳朵上的环子,只管抖颤着。二和看在眼里,两手接住了茶杯,连弯腰带点头,笑道:“你别张罗,要是这样,我下次不敢来了。”田大嫂笑道:“你这样的贵客,反正来一回算一回,也就招待一回是一回,我们还敢拉二次买卖吗?请坐,请坐。我煮面条去了。” 二和同田老大围了一只桌子犄角坐了,眼睛正望着里屋门。门上是垂下着一条帘子,把里外隔绝了,但是门宽帘子窄,两边全露出了一条缝,由这缝里看到里面有一件格子花布的长衣襟,只是摆动。二和将桌子的烟卷,取了一根塞在嘴角里,擦了火柴,缓缓的把烟点着了,手撑住了桌沿,扶着烟卷抽,那眼睛对了门帘子缝里,却不肯移开。口里问道:“大哥,这屋子,你够住吗?”田老大道:“比原住的地方,虽然少一间屋子,可是多一个小跨院子,比外面大杂院子里清静多了。这上面一张木床,就是我两口子睡。没法子,来人就让进房了。里面那间屋子,我们二姑娘睡。”二和道:“二姑娘串门子去了吗?作姑娘的人,总是闲着的。”田老大道:“没有哩,在里面屋子里呢。”二和喷了一口烟,笑道:“也许我弄成这一分儿寒碜,二姑娘也不愿见我,怕我和她借钱。”说完,看到那花衣布襟闪了一闪,接着,还有一阵吟吟的笑声。 田大嫂在外面那矮屋子里煮面条呢,手里拿了一把捞面条的铁丝笊篱,跑到屋子的门口来,笑道:“可不是,二姑娘怕你借钱,你也不是没有和她借过什么罢?”二和笑道:“街坊是好街坊,邻居是好邻居,就是我不够朋友,什么人全对不起。”田老大笑道:“谁和你唱《翠屏山》,你来了一套潘巧云的戏词儿。”二和道:“唉,实不相瞒,这一程子,我是终日地坐在愁城里,眉毛可以拴着疙瘩。今儿到您这儿来了,老街坊一见面,满心欢喜,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好,所以戏也唱上了。”田大嫂对门帘缝里叫道:“二妹,听见没有,丁掌柜笑你呢!说你不是好街坊。”二姑娘在屋子里笑答道:“本来吗,咱们对待丁老太,有不周到之处。”二和啊哟了一声,连说:“不敢当,要说是为了这个不见我,那我可惭愧。”田大嫂道:“人家现在可越发地学好了,尽在屋子里做针活,哪儿也不去。”二和道:“本来二姑娘就爱做针活,也不自今日起。我家母谈起老街坊,就说二姑娘好。” 说到这里,似乎听到屋子里有点儿吓吓的笑声。二和将手掌擦擦酒红脸,笑道:“二姑娘别笑,我这是实话。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吗?田大哥,你说,咱们是在一块喝酒的,我醉了没有?”田老大道:“二妹,你藏着干什么!二哥也不是外人,倒让他挖苦咱们几句。”这才听到屋子里答话道:“谁躲着啦,我手上的活没有作完。”二和手端了一杯茶,送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这就扭着脖子向田老大道:“你觉得怎么样?我这话没有把她夸错吗?”田大嫂回到院子里却叫道:“二妹,我一个人在这儿真有点忙不过来,你也帮着我来端一端面碗,行不行?”二姑娘这才一掀门帘子,很快的走了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她左手端了一碟生萝卜丝,右手端了一碟生青豆,悄悄的向桌上放着。二和笑道:“作料还真是不少,这炸酱面一定好吃。”二姑娘将桌上烟卷盒子,茶壶,茶杯,一齐从容的挪开,低了头作事,向二和一撩眼皮,微笑道:“二爷好久不见啦,老太太好?”二和点着头道:“托你福,有些日子不见面,二姑娘格外的客气起来,二爷也叫起来了。”二姑娘未加可否,抿嘴微笑。田大嫂在外面叫道:“你问问丁二哥他的面用不用凉水过一过?”二姑娘只当是没有听到,自在旁边碗柜子里,搬了碗筷向桌上放着,田大嫂道:“二妹,你总得言语一声呀!”二姑娘向二和问道:“你听见了没有?咱们都在这屋子里,她嚷,我听见了,当然二哥也听见了,这一定还要我转告一遍,不是多余的吗?”二和笑道:“我随便,过水是面条子利落一点;不过水,是卫生一点。”大嫂笑道:“别在我这里吃了一顿炸酱面,回去闹肚子。那还是不过水罢。”二姑娘闪到一边,低声笑道:“你们听听,谁说话谁也听见,这还用得着别人在里面传话吗?” 田大嫂将小木托盘,托了一大碗炸酱,放到桌上,笑道:“丁二哥是老街坊,我又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说两句也不要紧。要是别人,这样一说,倒透着我假殷勤。”说时,二和两手撑住桌沿站起来,向田大嫂点了一下头道:“你别太客气了。你越客气,我心里越不过意。不是我丁二和喝了三杯酒,有点儿酒后狂言,我觉得朋友交得好,比至亲骨肉,还要好十倍。”田大嫂笑道:“你现时才明白啦,你要是肯信我老嫂子的话,也不至于闹了这一档子新闻。”说着,把嘴向田老大一努,笑道:“这个人还替你打了一阵子抱不平呢,你知道吗?”田老大道:“唉,这是人家最不顺心的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端面来吃罢。”田大嫂对于丈夫这几句倒是接受了。端了几碗面条子上桌,自己也坐在下手相陪。 二姑娘没上桌,也没避到屋子里去,手里拿了一个铜连环,坐在屋角落里矮凳子上,低了头只管盘弄着。二和虽然对她看了一眼,因为她是一位姑娘,不便说请她上桌来吃,也只好客气着说:“二姑娘,打搅了。”田大嫂道:“二妹,你不吃一点吗?”二姑娘道:“我不是刚才已经吃过一碗了吗?”大嫂子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只吃一碗面得了,免得有了主人的,没有了客人的。”二和听说,不由得身子向后一挺,将筷子碗同时放下来,笑道:“要是像二位这样的优待来宾,我有点受不了。二姑娘你只管来吃,我有一碗面也就够的。” 二姑娘将三根铜棍子套住的许多铜环子,只管上下颠倒的解着。她十个指头拨弄不休,铜环子碰了铜棍子,不住的呛啦作响。看她舒展着两道眉尖,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铜连环,只管带着一点儿浅笑。大嫂坐在下手,主客两位,正坐在她左右手,她看看田老大,又看看二和,这就笑道:“二掌柜,我们这面条子,抻得怎么样?”二和把一双筷子,将面由碗里挑起来,挑得长长的,于是向田大嫂点了两点头道:“抻得很好,又长又细。”田大嫂笑道:“要说很好,也不敢就承认的,反正不是门杠罢。要说又长又细,那是隆福寺门口灶温家的拿手东西。”二和道:“真要像他们抻得那样细,也不好吃,成了挂面了。挂面拌炸酱,可不对劲。”大嫂笑道:“这样说,你是说这面不坏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抻的,是我们这位厨子弄的。”说时,回转身来,将筷子头指了二姑娘。她不否认这句话,可也不表示着谦逊,只是低了头不住的弄她那铜连环。二和与她有几个月不见面了,只看她长圆的脸儿,现在越发的丰润了。厚厚的浓黑头发,剪平了后脑勺,在前头梳了一排半月形的刘海发,直罩到眉峰上面来,那就把她两块带了红晕的圆腮,衬托得像烂熟的苹果一样。 二和是无意中看到,有了这样一种感触,可是在有了这种感触之后,就继续的去偷看她。最后一次,却是正碰着田大嫂向本人看过来,未免四目相射。二和对于田大嫂,倒觉得不必在她面前怎样的遮盖,只是田老大也在座,怎好漏出什么痕迹,只有低了头吃面。自己家里的伙食,十餐有八餐是凑合着吃的,这样好的作料,却是少遇到。所以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碗面吃完了。田大嫂道:“老二,你可别客气,再来一碗。”二和倒没说什么,将筷子夹了生萝卜丝吃。田老大道:“你别信她们闹着玩,面有的是。”他说,起身向外走。田大嫂也放下筷子碗来,向门外就走,口里嚷道:“你怎么会下面?你可别胡来!”二和眼见她两口子都走了,这屋子里就只有二姑娘一个人。她好像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的哥嫂全走了,只是把那连环在手上扣着解着。二和将筷子头夹了青豆到嘴里去咀嚼,又把筷子头蘸了青酱,送到嘴里去吮那咸味,两眼对二姑娘的乌黑头发,只是望了出神。 二姑娘的全副精神,都在手上的连环上,二和怎么地望她,她也不知道。二和嘴里咀嚼了青豆,很是感着无聊。便笑道:“二姑娘手上的这玩意,叫什么名字?”二姑娘并不抬头,答道:“叫九连环。”二和道:“哦,这个就叫九连环?怎么样子玩法?”二姑娘道:“要把这上面的铜圈,一个个地全解下来。解得清清楚楚儿的,一个圈着一个。”二和道:“那还不是容易事吗?”二姑娘抿了嘴微笑,也没说什么,只向他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样说,这小小的东西,还很有些奥妙呢?”二姑娘道:“奥妙可是没有,就是不能性急。我学了这玩意三天,一次也没有解下来。”她说着这话,把连环放在膝盖上,就没有去解。二和笑道:“这是我来的不凑巧,到了这里,正赶上二姑娘解连环。”二姑娘那苹果色的脸,倒是加深了一层红晕,将牙咬了嘴唇皮,低了头微笑。二和看到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二姑娘把身子一扭,扭着对了墙角落,两只肩膀,只管闪动,嘴里是嗤嗤地笑出声来,笑得久了,把腰弯下去。最后,她猛可地站起身来,手叉门帘子,就向里面屋子一钻。当她进去的时候,只见她把身子颤动个不了,想着是笑得很厉害了。 二和还要问她什么话时,田大嫂可就两手捧了一碗面进来了。见二和脸上,很带了一些笑容,因把面放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让你这样快活?”二和微笑了一笑,田老大也进来了,向二和道:“老二,你吃罢,难得留你在这里吃一顿面的,吃得饱饱的算事。唉,你干吗老乐?”他已是坐下了,望着他媳妇,问出这句话来。二和不免望着田大嫂,怕她随着开玩笑,因为田老大有了三杯酒下肚,是什么全不顾忌的。可是,田大嫂并不理会,向田老大道:“我告诉你罢,丁二哥今天高兴极了。”田老大道:“在大酒缸一块喝酒,他还只发愁呢,这会子他高兴了?”田大嫂道:“可不是?他到了咱们家,就高兴起来了。”这句话交待了不要紧,二和心里可直跳呢。 第二十八回 倚户作清谈莺花射覆 倾壶欣快举天日为盟 丁二和听到田大嫂要报告原故,就不住地向她丢眼色,可是田大嫂满不理会,笑嘻嘻地向田老大望着道:“你猜他今天来了,为什么高兴?”田老大道:“我猜不着,除非是炸酱面吃得很痛快。”田大嫂笑道:“你别看小了人,人家现在虽然境遇不大好,但是人家原来是一个公子哥儿呢,连炸酱面还没吃过吗?”田老大道:“你干脆说出来罢,他到底是什么事高兴呢?”田大嫂道:“他为什么高兴呢?你不是说和他要在公司里找一个位置吗?他自己没有什么,只要他有了块儿八毛的本钱,干什么也可以糊口。只是他的老太太,可以靠他养活,不用上街作生意买卖了。他这一颗心就踏实了,怎样的不高兴呢?” 二和听她这样说着,一颗心倒果然踏实了,他夫妇两个人,都带了一分笑容,静听他们的回话。田老大道:“对了,我已经在公司里给他想法子了,假使二哥愿意去干的话,大概总可以办到。”大嫂向二和看了一眼,笑道:“怎么样?我这不是谎话吧?”二和站起来,向他两口子一抱拳道:“足见你二位对我关心。”田大嫂正收着碗筷呢,却把东西放下来不收,手扶了桌沿,向他望着道:“老实对你说,若是你一个人,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廿多岁的人,还怕你找不着饭吃吗?只是我们心里,老惦记住了老太太,她又是双目不明的人,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你尽让她老人家这样做下去,我们瞧着也是不忍。二和,我现在把话说明了,你还是干不干呢?”二和笑道:“我也不是那样不识抬举的人,你二位有了这样的好意,我还有个不愿高攀的吗?”田大嫂就向田老大望着道:“我可同你许下了愿心了,你可别让我丢人。”田老大将手一拍胸道:“说到别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公司本来就要用人的,我介绍一个人去作事,大概还没什么难处。”田大嫂就掉过来向二和道:“你听见了?明天他到公司里和你想办法,后天你来听信儿罢。”田老大笑道:“我可不是公司里的经理,能够说一不二。明天我一定去说,可是也得请人打打边鼓,后日还不能够准有回信呢?”田大嫂道:“也许有回信呢?不是来打听消息,就不许二掌柜来吗?”二和笑道:“田大哥是好意,怕我跑往返路。其实我现在是整日在外边跑,多跑两回,那没关系。我大后日下午来罢。今天上午,我本是受了一肚子委屈,这一喝一吃,又经你两口子好意,这样一抬举我,我高兴极了。今天我还没作生意呢,该走了。”田大嫂见他带进来的一只空篮子,扔在墙角落里,便笑道:“这算吃了我们无钱的饭,耽搁了你有钱的工。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怕你也作不了多少钱生意了。”二和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还是真闹着饥荒,家里等了我卖钱回去开火仓呢。” 田大嫂把碗收拾着,端了正要向外走,这又回转身,放下东西来向他道:“要不,在我这里先挪一块钱去用,将来你有了事情了,可得把钱都归还我。”说着,便在衣袋里摸出了一块现洋,在手心里抛了两抛,回转头来,对二和斜看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准是说同人借钱是一件寒碜事,不能借。”田老大将头一摆道:“笑话!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在外面混事,谁也有个腰里不方便的时候,向朋友借个三块两块,这是常事。漫说是咱们这样的穷小子,就是开大公司大银号的,也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在外面借款用吗?”二和听到田大嫂说要借钱给他,本来透着不好意思,经他两口子一反一复的说过了,倒不好再推辞,便笑道:“我怎么敢说不向人借钱的话。只怕是借了以后,没有钱还人家,可真难为情。”田大嫂道:“哟,块儿八毛钱的事,谁也不能放在心上,不还就不还罢。”说着,就把那块钱直塞到二和手心里来,二和接着钱,连说了两声谢谢,拾起了屋角下的筐子,点着头道:“我又吃了,又喝了,还借了你两口子的钱,真叫我惭愧得不好说什么。改日见罢。”他说着话,脚不住的走,已是到了跨院子外。田大嫂追到台阶上,招招手道:“喂,别忘了,后天或是大后天,到我这里来听回信儿。” 二和在外面院子里回转头来看时,见她笑嘻嘻地竖起两个指头,二和也没有去细想这是什么意思,匆匆地到花生行去贩货了。微微作了几小时的生意,就赶回家去看母亲。这原因是很简单,因为有了田大嫂借的那一块钱,最近要吃的两顿饭,是没有问题的了。在晚上闲着无事,就把今天到田家的事说了一遍。丁老太点点头道:“我说怎么样?交得好朋友,那是比亲骨肉亲手足还要高到十倍去的。到了后天,你还是到他家去问问消息罢。”二和道:“约了大后天去呢,提早一天去,倒现着咱们穷急了。”丁老太道:“咱们还不穷、还不急吗?别人瞒得了,这样的老街坊,咱们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你反正是成天在外面跑的,到他家去多跑一趟,这算什么。”二和当时也就含糊地答应了。无如丁老太却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上,天天催着二和去。到了那日,二和估量着田老大该回家吃午饭了,就在家里放下了花生篮子,匆匆地向田家走去。 因是算定了田老大在家的,并不曾向人打招呼,径直的就走进了跨院子去,口里还嚷着道:“大哥在家吗?”可是这句话嚷出来以后,正面屋子里,却是寂然,一点回响也没有。二和脚快,已经是走到屋檐下立刻站住了脚,向屋子里伸头看了一看,因道:“咦,这屋子没有人,怎么院门是开的呢?”这才听到里面屋子里有人答道:“二掌柜,请坐罢。我大哥大嫂出分子去了。”二和道:“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啦?”二姑娘将一根带了长线的针,在胸面前别住,手摸了鬓发,脸上带了微笑,靠内房门站定,向他周身很快的看了一眼,很从容的道:“我大嫂子那天给你约会的时候,忘了今天要出分子。临走的时候,她留下了话,说是那件事大概有希望了。”二和道:“那末,我明天再来罢。”二姑娘牵牵衣襟,低下了眼皮子,微笑道:“坐一会儿要什么紧。”二和昂头看看房门框,便不在意地样子,走了进来。二姑娘将桌子底下一张方凳,拖了出来,放在门边,笑道:“大远的路跑了来,休息一会儿罢。咱们老邻居,倒越过越生疏了。”她说话时,在外面提了一壶开水下来,将桌上的茶壶加上了水,分明是里面预先加上了茶叶了。接着,她在小桌子抽屉里摸出一盒烟卷来,二和坐下了,却又起身摇着手道:“你别张罗,我不抽烟。”二姑娘道:“你不是抽烟的吗?”二和道:“我现在忌烟了,那天在这里抽烟,是喝醉了酒。” 二姑娘放下烟卷盒,斟起杯茶。当她斟茶的时候,低头望了茶杯子里面,却微微的颤动着,似乎她暗地里禁不住在发笑罢。二和立刻起身,将手遥遥的比着,连连的点头道:“多谢多谢。”二姑娘将茶斟完了,退后几步,靠了里面门框站定,将一只右脚,反伸到门槛里面去,人也一半藏在门帘子里面,远远的向二和望着,微笑道:“二掌柜烟已忌了,怎么又喝上酒了呢?”二和端着茶杯在手里缓缓的呷茶,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烟,答道:“我哪里要喝酒,那天也是闷不过,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谈谈。不料倒是令兄去会了东。”二姑娘道:“你成天在大街上跑,还闷的慌吗?”二和喝过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道:“唉,二姑娘,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门帘的边沿,右手伸个食指,在门帘子上画着,眼睛看了指头所画的地方,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您不就是为了那个女戏子的事吗?”二和脸上红起了一层薄晕,搭讪着,把桌子上的香烟盒取了来,抽出一支烟,点了火缓缓的抽着,昂起头向座中喷了两口烟。二姑娘微微的转过身来,向二和看一眼,因道:“二掌柜,我和你说得闹着玩的,你可别生气。”二和笑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府上一家子,待我都好极了,我从良心上感激出来,正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是好。二姑娘这样的说一句笑话,我还要生气,那也太难了。二姑娘你坐着。”他说时,.还点了一下头。二姑娘向他微笑着,见墙角落里有张矮凳子,便弯腰捡了过来,放在房门口,半侧了身子坐下,将鞋尖在地面上连连画着,不知道是画着记号,或是写着字。 二和道:“二姑娘你平常找点儿什么事消遣?”二姑娘笑道:“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孩子,还谈什么消遣两个字。”二和道:“那倒也不一定。邻居坐在一块儿,说个故事儿,打一个哑谜儿,这是消遣。闹副牙牌,关着房门,静心静意地抹个牙牌数儿,这都可以算是消遣。”二姑娘点点头笑道:“你这话也说得是对的,不过就是那么着,也要三顿粗茶淡饭,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我们家还不敢说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话。我姑嫂俩除了洗衣作饭而外,没有敢闲着,总是找一点针活来作。原因也是很简单的,无非借着这个,好帮贴一点家用,至少是自己零花钱,不用找我大哥要了。”二和道:“像二姑娘这样勤俭的人,那真不易得。”二姑娘抿嘴笑道:“不易得吗?也许有那么一点。我想着,我简直是笨人里面挑出来的。”二和将手里的卷烟头扔在地上,将脚来踏住了,还搓了几下,眼光注射着地面,笑起来道:“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说的话不错,老邻居倒越来越生疏了,见了面,尽说客气话。”二姑娘微微的笑着,昂了头,看门外院子里的天色。二和没有告辞说走,坐在这里不作声,也是无聊。于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烟卷抽着。口里喷了烟,也是对院子里看。偶然对二姑娘看看,正好她也向这里看来,倒不免四目相射,二姑娘突然把脸红了,将头低下去。 二和喷了两口烟,搭讪着道:“光阴真是快得很,记得我在这里住家的时候,好像是昨日的事,现在到了这里来,我可是作客了。”二姑娘道:“其实你那回抢着搬家也太多心。我大哥喝了几杯酒下肚,真是六亲不认,可是他没喝酒的时候,对人情世故,都是看得很透彻的。”二和道:“虽然是这样说,也亏着田大嫂在家里主持一切,有道是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二姑娘点点头到:“对,幸亏他还有三分怕我大嫂,要不然,他成天喝酒,那乱子就多了。”二和不知不觉的,又把那根烟抽完了,接着,再取了一根烟抽着,因放出很自在的样,腿架在腿上,微笑着道:“谈起大嫂,在这大杂院里,谁也比不过她,配我们田大哥是足配。” 二姑娘只微笑,低头望了自己的鞋尖,低声笑道:“那杨月容若是不走,伺候丁老太,那是顶好的,丁老太也很喜欢她。可惜她是一只黄莺鸟,只好放到树林里去叫,关到笼子里面来,她是不甘心的,有机会她就飞走了。”二和道:“唉,你还提她干什么。”二姑娘笑道:“其实她也用不着这样跑,就是在北京城里住着,大家常见面,二哥还能拦了她不唱戏吗?”二姑娘把这句话说完了,回想到无意中说了一声二哥,不由得把脸红了。则是把头抬起来,却又低了下去。二和倒没有理会她是什么意思,还是微昂了头喷着烟。二姑娘笑道:“我可是瞎扯,你别搁在心上。”说时,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接着道:“本来我这譬喻不对,黄莺也好,画眉也好,你把它关在笼子里,怎么也不如在树林子里飞来飞去自在。”二和道:“那也不一样啊,有些鸟雀,它就乐意在人家留住着。鸡鸭鹅那是不用提,还有那秋去春来的燕子,总是在人家家里住着的。”二姑娘道:“那总也占少数。”说着,带了微笑,身子前后摇撼着,在她的表示中,似乎是得意的,也可以表示着很自然。二和道:“用鸟比人,根本就不大相像。鸟天生成是一种野的东西,人要像鸟那样乱跑,那可是它自己反常。”二姑娘点点头道:“对了,月容不光是会唱,还长得好看呢。若照她长得好看,应该把她比做一朵花。二掌柜,你猜,她该比一朵什么花?”二和微微皱了眉毛笑道:“我实在不愿提到她。二姑娘总喜欢说她。”二姑娘笑道:“一朵花长得好看,谁也爱看。她那样一个好人,忽然不见了,心里怪惦记的。”二和微笑了一笑,没有作声。二姑娘道:“真话吗。有那长得不大好看,无论这花有什么用处,有什么香味,人家也是不大爱理的。” 二和听了这话,不觉对她看了一眼,心里连连地跳荡了几下。二姑娘道:“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着,好花好朵儿的,生长在乡下野地里,也许得不着人瞧一眼。若是生长在大宅门子花园里,就是一朵草花儿,也有人看到,当了一种稀奇之物的。”二和笑道:“这话也不能说没有,可是花园子里的花,那也只好王孙公子去看看,穷小子还是白瞪眼。”二姑娘笑道:“那也不见得,遇着个王三小姐抛彩球,也许她就单单的打在薛平贵头上。”二和笑道:“我可讲的是花,你现在又讲到人的头上来了。”二姑娘也省悟过来了,何以不说花,而说人?便红着脸笑道:“人同花都是一个理罢。”说时,抬起两只手来,倒想伸一伸懒腰,但是把手抬起来一小半,看到二和站在面前,把手依然垂下去。二和向院子外面张望了一下道:“田大哥还没回来,我该走了。”二姑娘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像是送客的样子,可是她口里说道:“忙什么的,再坐一会儿。”二和道:“我不坐了,今天还没有做生意呢。”说着,站起来拍了两拍手,虽见二姑娘并没有留客的意思,但是也不像厌倦着客在这里,因她手扶了门框,低着头还只管微笑呢。因之又走到房门口,看看天色,出了一会神,见二姑娘还是手扶了门,低着头的,这又重新声明了一句道:“再见罢,我走了。”随了这句话,人也就走出跨院子了。 二姑娘倒是赶了来,站在屋檐下,低声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明天别忘了不来,可有了回信了。”二和道:“我当然来,这是关于我自己饭碗的事,我有个不来的吗?”二姑娘站着,低头凝神了一会,也没说什么。二和见她不作声,说一句再见,可又走了。二姑娘招招手,笑道:“我还要同你说一句话。”二和见她这个样子,便又回转身来相就着她。二姑娘低声笑道:“明天你来了,看到了我大哥大嫂,你可别说在这里坐过这样久。”二和倒不想她郑而重之的说出来一句话,却是这么一回事,也就对着她笑了一笑。二姑娘红着脸,也只有微微地以笑报答,二和同她对面对地站了一会,说不出所以然,终于是说声再见走了。 这一次二和回去,是比较的高兴,同母亲闲谈着,说是田家二姑娘,你看这个人怎么样?丁老太坐在椅子上,总是两手互相掏着佛珠的,听了这话,把头偏着想了一想,问道:“你为什么突然问出了这话?是他们提到了二姑娘一件什么事情吗?”二和道:“那倒不是,我觉得二姑娘对咱们的事,倒真是热心。”丁老太道:“本来吗,她姑嫂俩对人都很热心,你今天才知道吗?”二和也没有跟着答复,把这话停了不说。丁老太却也不把这事怎么放在心上,只催二和次日再到田家去问信,果然的,二和只作了半天生意,带着花生篮子,就匆匆的跑到田老大家来。 还没有进那跨院门,王大傻子迎着上前来,一把将他的手抓住,笑道:“我正等着你呢,你这时候才来?没什么说的,今天你得请大家喝一壶。”二和道:“喝酒,哪天也成?为什么一定要今天请你呢?”王大傻子依然把他的手握住,笑道:“这当然是有缘故的。你先请我喝上三壶,回头我再告诉你。”二和笑道:“不论怎么着,大哥要我请你喝一喝酒,这是应当的。有什么告诉我,没什么告诉我,这打什么紧!”王大傻子两手一拍道:“你猜怎么着,你有了办法了!田大哥已经给你在公司里找好了一个事了。你猜猜这事有多少薪水罢。”二和笑道:“我猜……”王大傻子伸了三个指头道:“有这么些个钱,并不是三块钱,是三十块。有了三十块钱,你母子两个人都够嚼谷的了。”二和道:“不行罢?”王大傻子道:“什么不行?田老大刚才对我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他现出去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上大酒缸去等着。”他说时,挽了二和一只手胳臂就向外走,口里还道:“田大嫂,我给你一个信儿:丁二哥请我喝喜酒,我们在大酒缸等着呢。”二和还要说什么,王大傻子拉了他一只手,已是拖到了大门外,笑道:“走罢,走罢,我嗓子眼里痒痒了,”带说带笑着,已是拖到了大酒缸。 这是熟主顾,也不用招呼,店伙已是送过一壶酒来,两个人已是围了一张小桌面坐着。王傻子把两腿伸直来,两手按了桌沿,腰子一挺,笑道:“喂,给我们找一点儿好下酒的,今天是我们这丁二哥请喝喜酒,不能省钱。”掌柜的在柜上坐了,正闲着呢,便插嘴道:“怎么着?丁二掌柜快办喜事了吗?”二和笑着,连摇了两下头,“啊”了一声,田老大随了这“啊”的一声,已是踏进酒店了。他笑道:“二哥,怎么尽摇头?”酒店掌柜的笑道:“他说喝喜酒,我想喝什么喜酒?就是二掌柜到了岁数了,该办喜事了。”田老大道:“是吗?丁二哥把那位杨……”二和站起来,两手同摇着道:“绝对没有这件事。你问王大哥就知道。”王傻子笑道:“你和他找了一件好事,我说这是喜信儿,要他请我喝三壶。现在,他哪里谈得上娶亲?就是娶亲,我也拦着他呢。坐下来,喝酒,喝酒。”他说着,把左手座位边的小凳子,伸脚勾开,又拍了两下。 田老大左手按住酒杯,右手拿了筷子,不住的夹了煮蚕豆,向嘴里扔着,眼珠转了两转,向二和笑道:“王大哥把话都告诉你了?”二和道:“没有呢,他只糊里糊涂的对我说,要喝我的喜酒,我知道什么喜事?”王傻子站了起来,将手指住田老大道:“你你你问他,我还能冤你吗?田大哥,是不是他的事情已经找妥了?”田老大笑道:“这也用不着着急,你坐下来,咱们先喝酒。”王傻子道:“你说,不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吗?你说,你不说,我也坐不稳。”田老大见他脸上像喝了好几斤酒一样,红透了眼睛皮,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对的,对的。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王大哥,现在你可以坐下了罢?”说时,连点了几下头。王傻子提起上壶来,斟一杯酒,唰的一声,昂起脖子来喝下去,向二和道:“我能冤你吗?快喝罢。”二和越听说这些,越是糊涂,愣愣地向田王二人看着。 田老大端起酒杯来,先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下,还按了一按,表示了沉着的意味,向二和道:“虽然是由我介绍的,也可以说是你自己的力量。我把你的姓名籍贯,开了字条,送到经理那里去。他说是你的同乡,又问到你是干什么出身的,我看到他的意思不坏,就把你们老爷子的名字,也告诉了他。他说那了不得,找到一家来了。他当年就向你们爷老子老太太全借过钱。把你派在调查科,当了一名办事员。这比背了电线在满街跑,那就好多啦。经理还真来个干脆,当时就下了批子,让你明天到公司里作事。老弟台,你说这件事办的痛快不痛快?没什么说的,咱们各人面前先干这一壶。”说时,把瓶子式的小酒壶,一把捏了起来,左手拿了杯子,右手把壶向里面倒,倒一杯,就喝一杯,接连的喝了三杯。 二和笑道:“田大哥,尽管的高兴,可别喝多了。”田老大头一摆道:“没关系,你大嫂子说我会办事,今天可开了大恩,让我喝一个醉。”说着,又端起杯子来,向口里倒下去一杯,手里捏了一杯,还不住的挪搓着,偏了头向二和道:“老二,我们一家人,待你全不错呀。将来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要多起来,我要喝过两壶之后,酒前酒后的要有什么话把你得罪,你可别向心里搁着。”二和红着脸,也倒了一杯酒,向他举了一举,一口干了,然后放下了杯子,伸出一个食指向天上指着道:“当了这么大的太阳说话,田大哥待我这番好意,算是把我由烂泥坑里拉了起来。我要是忘了你这好意,我不是丁家的子孙。”田老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朋友交得好,彼此心照,不在乎起誓啦。”王傻子在这一边,也就点点头。 果然的,二和为了起誓,将来就很有点感着苦恼呢。 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辞劳三试冰斧 花姨如有信两卜金钗 在他们喝酒的第二日,丁二和果然开始到公司里去工作了;在喝酒的第二个月,二和的家庭,已是布置得很好。因为他作事很认真,公司里的经理念起以前曾因借他父亲的钱,得了一个找出路的机会,现在也就借了一笔钱给二和,让他去整理家庭,所以他们的日子,已经是过得很安逸了。 有一天星期,二和在厨房里作饭,经理却撞了进来了。看到二和迎到院子里,手里还拿了一把炒菜的铁铲子,便笑问道:“这可了不得,你在家还自己作饭啦?”二和将铁铲子送到厨房里去,却提了一把开水壶来沏茶待客。那经理在外面屋子坐着,举头四周观看了一遍,便请丁老太太出来相见。丁老太太由里面屋子摸索着出来,手还是扶了房门框,就笑问道:“经理先生,我猜你是刘副官罢?多年不见,你可发财了。”经理站起来,点点头道:“你好说,老太太好?”丁老太扬着脸笑道:“那末,我是猜对了。刘副官,你可别见笑,我穷得不能见人了。穷还罢啦,把一双眼睛成残疾了。”二和道:“对不起,她不能向你招呼。”经理道:“那就不必客气,请老太太随便坐罢。”二和挽着母亲斜对面的向经理坐了。 经理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以二和现在的力量而论,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还要做饭,管理家庭琐事,他每日到公司里去了,这些事又交给谁昵?”二和道:“作饭这件事,总是我担任的。早上这一顿呢,我先作好了,同母亲一块儿吃了再走;中上这一餐呢,或者请邻居同我炒一炒,或者在二荤铺里留下一句话,到了那个时候,送一碗面给我老太太吃;晚饭呢,自然就是我回来作给家母吃了,至于那零碎琐事,我都是预先作好了的,或者出去的时候,没有把事作完,回来的时候,赶快把事情补起来。所以我在外面是作事,在家里也是作事,里外的忙。”经理将手摸摸嘴巴,昂起头来,对屋顶上望望,笑道:“这样不是办法。”二和道:“不是办法,也只有这样的作去,无奈这个穷字把我们困住了。” 那经理对他母子俩倒看了好几眼,脸上微微带了一点笑容,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嘴角连动了几下。二和道:“经理有什么要见教的吗?”说着,将身子欠了一欠。经理将两个指头,拧一拧嘴角上的胡子,微笑道:“我看你家别的什么不齐备罢了,唯有一件,却缺少不得。老太太,你请猜猜,缺少一些什么?”丁老太两手按了膝盖,偏了脸听他们说话呢,因经理已指明了要她答复,她就微微地点了两点头,笑道:“这还用说吗?就是缺少这个罢?”说时,将大拇指同食指,比了一个圈圈。二和笑道:“对了,有了这个,我们就好办了。”经理笑道:“不不,你们虽然还差着这个,还有比这个更重大的呢,那是什么呢?就是替老太太找副眼镜。”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是嗤嗤地忍不住笑声,直笑了出来。二和脸一红道:“这是笑话。” 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摆了两摆道:“你完全没有懂得刘先生所说的意思。他以为我没有眼睛,不能料理家务,应当找一个人代我料理家务,算是我两只眼睛。刘副官,你是这意思吗?”她说这话,虽然不能去看经理的脸色,然而她脸朝着人,两只眼睛皮,还只管闪动个不了。刘经理两手一拍道:“正是这个意思,到底老太太是个绝顶聪明人,一猜就着。”丁老太道:“我们也是刚刚得着你的帮助,像一个人家,难道还有那种大款子娶儿媳妇吗?”刘经理道:“钱的事,老太不用放在心上,我给二和张罗。”丁老太笑道:“有您这好意,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娶一房儿媳妇,并不是买一样东西,有了钱就可以办到的。”刘经理笑道:“我无事还不登三宝殿,今天就为作媒来的。不,作媒这两个字太腐朽了,应该说是来作介绍人。”丁老太道:“那真是刘副官念在镇守使当日那一番旧情,人情作到底了。这倒教我有点纳闷,像我们这样穷人家,有人同我们联婚吗?” 二和看看经理的脸子,老带着笑容,母亲在猜疑的脸色上,也飞上了笑容了。便插嘴道:“经理的好意,我们是感谢的。可是家里添了一口人,又要加上许多负担。现在是刚刚饱了肚子,穷的那股子闷气,还没有转缓过来呢,怎么着,现在又要去找罪受吗?”经理将敬客的茶杯,在茶几上端起来,送到嘴边碰了一碰,随着又放下来,嘴角上带一点微笑,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的意思,也是这样吗?”丁老太笑道:“这孩子倒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说的太直率了。”刘经理笑道:“我以为丁老太正差一个帮忙的,来作媒,正用得着。不想我这个月老有点外行,一斧子就砍在铁树上,碰了一个大缺口子。”二和听到这话,不免红了脸。丁老太连连地摇头道:“刘副官你可别见怪,这孩子不懂事,说话一点儿也不婉转。”经理笑道:“他这话也是对的,经济压迫人,比什么厉害。二和提到了负担上,那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丁老太怕经理见怪,只好找些别的话来说,经理也明知他们的意思所在,谈了一会子,就告辞走了。 二和送走客再进屋来,丁老太埋怨着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不想想。一个公司里当经理的,肯到小职员家里来,那面子就给大了。他又肯张罗钱替你作媒,那更是看得起咱们,不是往日他在你父亲手下当副官,那办得到吗?他这样作媒的人,是想吃想喝,还是想得喜封包儿?无非一番好意,体惜我双目不明,找个人来作伴罢了。你一点也不客气,就是给人一阵钉子碰。”二和一走进门,就听到母亲这样教训了一顿,倒不免站着呆了。丁老太道:“你再想想罢,我这话对是不对?”二和道:“别的事情可以讲人情,婚姻大事,也可以讲人情吗?”丁老太道:“我也没有叫你讲人情。” 二和还没有答言,就听到刘经理的声音,在院子里叫道:“我又来了。”二和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怎么他又来了?他随着这话,已是走进了屋子。帽子也不取下,站在丁老太面前笑道:“到底是我作媒外行,我说了半天的媒,还没有告诉你们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们怎能答应呢?”丁老太也站起来笑道:“你请坐,难得你这样热心,请坐下来,慢慢的说吧。”刘经理笑道:“不用坐了,我就告诉老太,女家是谁得了。”丁老太道:“是呀,哪一家会看上了我们这穷小子呢?”刘经理道:“我说出来了,你们想想,暂时不必答复我。我这斧子砍了一个缺口,不好意思在当面再碰一个缺口子。”二和笑道:“经理你请坐下来,我说话太直率了,家母也正在怪我呢。”刘经理笑道:“作媒的人,照例是要两边挨说的,这没关系。我还是提这姑娘罢,你大概认得。”二和道:“我认得的姑娘,经理也认得吗?”刘经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也许你们老太太,老早的就把她当姑娘看待过了。” 二和不由心里跳了两下,月容会托他出来作媒吗?丁老太道:“这样说,是我们的熟人呀?”刘经理道:“自然是呵。这年头儿,不是戏台上说的话,东村有个小小子,西村有个小妞儿,两下一凑合,这就算作媒。现在必须是男女双方,彼此有了很好的爱情,找一个人从中说一声儿,作一个现成的媒。这叫介绍人。还有根本上用不着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说话,只是到了结婚的礼堂上,婚礼上差不了这么一种人,临时找一个人来补缺。这个人也许单单只新郎认得,也许单单只新娘认得,不但他不能替两方面介绍,反要新人介绍给新人,说这是咱们的介绍人,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话吗?”说毕,昂起头来哈哈大笑。 那丁老太正等着说,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偏偏他又把结婚的风俗,谈上了一阵子。这就仰了脸对着他道:“你说,这姑娘是谁罢。”刘经理道:“我当然要说出来。不过有一层,假如我说出来之后,你们不愿意,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就千万不能对人再说。”丁老太笑道:“我们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呵。再者,这只可以说是我们没有钱,娶不起儿媳妇,不能说是不要谁家姑娘作儿媳妇。”刘经理笑道:“也不能那样说,假使找一个废人,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给你作儿媳妇,你当然不能要啊。我说的这家姑娘,当然不会这样。二和,你猜是谁罢。”二和笑道:“这个我猜不到。”刘经理笑道:“你自然不能猜。你若是猜出来了是谁,那就显见得你对于谁有了意思。”二和呵了一声还不曾答话,刘经理笑道:“也许这个人就是你所注意过的,她姓……”刘经理说到这里,故意把话拖长了一点,不肯说完。 二和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请经理不必让我猜了,我是猜不出来的。”刘经理笑道:“你也许不会想到他们待你有这样好,就是介绍你到公司里去的田金铭,他有个妹妹……”丁老太抢着道:“是二姑娘呀,田大哥怎么会请出公司里经理来作媒的呢?”刘经理道:“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人,常到我家里去帮了做点针线活,有时他妹妹也去。我太太倒很喜欢她姑嫂两个。问起姑娘还没有人家,她嫂子就说,同你们是多年的街坊,很愿结成亲戚。不过她怕这事不容易成功,还不肯说出来。我太太以为这是两好就一好的事,就派我来做一个媒人。”丁老太道:“姑娘果然不错,我也很喜欢的,只是……”刘经理笑着摇摇手道:“这下文不必说了,只要你们知道这姑娘为人怎样,那就行了。明天可以,后天可以,再多过几天也可以,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个信。现在你们就开始考虑起来罢。”他说着,掀起帽子来点了两点头径自走了。 二和将客送出了大门外,一路叫着奇怪回来。丁老太道:“这有什么奇怪?有姑娘的人家,托出人来作媒,那不是常事吗?”二和道:“本来是常事,可是咱们和田老大这样熟的人,什么话不好说,为什么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还把公司经理请了出来?”丁老太道:“你在没听到说,这是田大嫂的意思吗?”二和道:“田大嫂子为人,就是这样太热心。上次也就为了她太热心,闹得田老大生了疑心,教我们真不好应付。现在这件事又是田大嫂发动的,田大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会更发生误会吗?”丁老太本有一番话要说出来,听到二和这样说了,只带了一点微笑,向他点点头。二和也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何在,不便追问,心里想着:等母亲提到这件事,再申诉自己的意见罢。谁知老太对于这件事,好像不曾听到人说过一样,刘经理去后,就把事情忘了。二和越看到母亲沉默,越不知道如何应付,只好默然的过下去。 这样有了三天,心里想着,经理所需要的答复,现在该说出来了。但是自己的意思,很难决定,母亲的意思不知道,田老大的意思也不知道,这话又怎样的去说呢?每日到公司里去的时候,总不免和经理见面的,见了面的时候,心里就拴上一个疙瘩,把头低了下去。所幸经理在见面的时候,虽在脸上带了一些微笑,然而他却没有提到作媒一个字。这更奇怪了,莫非他见我老不回信,有点儿生气罢?因之,在这天看到经理之后,老远地站定,就笑着打起招呼来,笑问刘经理:“今天天气凉,你还没有穿皮大衣?”经理笑道:“皮大衣放在汽车上。你同我来,我还有话同你说呢。”说时,招招手,将他引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他不怎样在意的,自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下了,伸了巴掌,指着对过沙发椅子道:“请坐,请坐。”二和虽觉得一个小职员,在经理室里是不能随便坐下的,然而经理是在父亲手下当过副官的人,自己总算他的小东家,那也无须太客气,于是点了两点头,倒退着坐到沙发上去。 经理打开桌上的烟筒子,抽一根放在桌沿上,笑道:“你抽烟。”二和起身说了一声谢谢,经理自取了一根烟抽着,将桌上的墨盒移了一移,又把笔筒里的笔,根根都扶正了,这就笑向二和道:“你今天来给我的答复了吗?”二和正要开口答话,经理向他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经理,有点儿把势力压迫你,非答应不可。这是你婚姻大事,不应当怕势力压迫的,你只管说你心里要说的话。”二和笑道:“经理有这样的好意,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经理笑着摇手道:“不用转着弯子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我这个月老,算是砍了三斧子,就碰了三个缺口子。”二和红着脸道:“并不是我那样不识抬举,连这样的好事,我也要推辞。只是听经理所说,好像田大哥还没有表示意见。他那个人有时很和气,有时喝两杯酒,那就要大大的闹起脾气来。”经理笑道:“这是我大意了,我那天告诉你娘儿俩作媒的经过,只说了是田大嫂的主意,却没有说老田的意思。自然我不能那样糊涂,也不问问他家主的话,我就来作媒。这两天你见着老田没有?”二和道:“昨天公司门口见着一面,点了个头,没说什么。”经理笑道:“是的,这两天他有点躲着你,你也有点躲着他。其实这是不必,譬如这亲事说不成的话,往后你两个人同在公司里作事,还不见面吗?” 二和听了这话,脸色倒是有一阵变动,经理笑道:“我看你这情形,大致我已明白了。你们作街坊的时候,二姑娘不也常到你家去玩吗?就是现在,你也常到他家去罢?”二和红了脸道:“老街坊,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倒也不拘形迹的。”经理笑着点点头道:“有你这话,我就很满意的。今天谈话到这里为止,改日我见令堂再详谈罢。办公时间到了,你办事去。”二和站起来,究竟不免有些犹豫。经理笑道:“好罢,你去罢,什么事,不外乎个人情,我知道就是了。”二和见无可申辩,也只好不说了。 当天经理回家,把话就告诉了太太。太太正是一位好事的人,听了这话,立刻又把田大嫂子请了来,把话告诉她。自然,到了晚上,田家二姑娘也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在当日上午,这二姑娘心里,感到有点不耐烦了,哥嫂两人,恰是都出去了,她就坐在炕头上,两手抱了膝盖,隔了玻璃窗向外望着。王傻子的媳妇,王大嫂在院子里经过,见到玻璃里一张粉白的脸,便站着向她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啦?出去玩一趟,好不好?”二姑娘摇摇头笑道:“我懒着呢,坐在炕头上没下地。”王大嫂子走到玻璃窗下,向她点了头,低声道:“身上又不舒服吗?你要是不愿找大夫瞧瞧,也应当弄个偏方吃吃。”二姑娘摇摇头笑道:“死不了,没关系。”王大嫂子笑道:“一个作大姑娘的,身上老闹着毛病,这也不好。”二姑娘笑道:“我不过是懒得动,并没有什么毛病。大嫂子要上哪儿呀?”王大嫂道:“我们大傻子有半个多月不挣钱了,以前算命的说过,他的运气不大好,我想到庙里去同他求支签儿瞧瞧。”二姑娘忽然笑起来,立进伸腿下炕来,一面招着手道:“等一会儿,我也同你去。你打算上哪个庙里求签?”王大嫂道:“就是这胡同口上观音庵,很灵的。你洗脸罢,我在你家里等着罢。” 姑娘见她肯等着,更是高兴,除了理发洗脸而外,而且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在梳妆盒子里,找出了一小朵红绒花戴在鬓发上,手上还拖了一条很长的花绸手绢,笑盈盈的走了出来。王大嫂子向二姑娘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微笑道:“你真美,该找个好婆婆家了。”二姑娘将身子一扭道:“你要是这样的同我闹着玩,那我就不去了。”王大嫂笑道:“我不同你闹着玩,我实在同你帮一点忙就是了。”二姑娘道:“那才对……不,我也不要你帮什么忙。”王大嫂子笑道:“你这话有点矫情。人生在世,谁短的了要人帮忙呢?”二姑娘也没有和她辩论,只笑着低了头走路。出这胡同口不远,就是观音庵,这是一座尼姑庵,男子汉平常是不进去烧香礼佛的,所以满胡同里的姑娘和少奶奶也不断的向这庵里去。庵里的老尼姑,满胡同里人都叫她庵师父,二姑娘也认得她的,一度还要拜她作干娘呢。 两人走进了庵里,老尼姑迎出来。先看到皮匠的老婆王大嫂,就只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及至看到了二姑娘在后面,就伸了一只巴掌打问讯,因道:“二姑娘也来了?你好,听说令兄在公司里又长了薪水了。”二姑娘道:“王大嫂子来求支签,我就跟着来了。”老尼将她们引进了佛堂,问道:“二姑娘,你求签别在观音菩萨面前求了,这边花神娘娘面前就好了。你不用说什么,磕下头去罢,两手捧起签筒子来摇着就得了。”二姑娘听她所说,似乎话里有话,把头低着,也没有说什么,王大嫂自在正殿中间观音座前礼拜,老尼并没有理会。倒是二姑娘在花神座前站着,老尼就点了三根佛香,两手交给她,笑道:“二姑娘,你磕下头去罢,我们这花神娘娘显灵着呢。”二姑娘插好了香在炉子里,在拜垫上跪下去了。那老尼弯了腰,就把签筒送到她手边,低声笑道:“你随手摸一支签就得了。”二姑娘并不看着签筒,随手在签丛中抽出了一支,老尼也不让她细看,早是接过去了,笑道:“好的,好的,这是上上签。”二姑娘站起来时,老尼已经把签文纸对了来,交给她笑道:“你回去教人念给你听,准不错。”二姑娘笑道:“我回去教谁念给我听呢?满院子里找不着一个认识字的。”老尼笑道:“签上的诗句,凑付着我还认得,我就念给你听罢。”她于是两手捧着签文念道: 东方送暖日华新,万紫千红总是春,昨夜灯花来报喜,平原走马遇佳人。问财得财,问喜得喜,行人快到,老病即愈。 她念完了一遍,问二姑娘笑道:“你听见了没有,无论什么事都让你顺心。可是有一句话,我得声明,就是老佛爷照顾着我们,我们也得报答老佛爷。要是你所求的事,顺了心了,你可得在花神娘娘面前,许下一炷长年佛灯。”二姑娘笑道:“在佛爷面前,我可不敢胡乱说话的。这长年佛灯,我可没有这样好的常心,老是到庵里来点灯。”老尼笑道:“哪里要你这样的心呢,你把一年或是二年的油灯费,交给我就得了。”二姑娘笑道:“要是这样办,我可以许下这愿心的。” 她两个在这里说着话,王大嫂子在那边观音大士面前,也敬过了香求过了签,手里拿了一支竹签到老尼面前来,笑道:“老师父,请您也给我对一对这支签。”老尼爱理不理的,接过竹签随手就扔在签筒里,然后到旁边佛签橱里,随便掏了一张签文给她,还叮嘱她道:“这支签也不坏呢!上次你许的那笔佛香钱,还没有交出来呢,对人失信不要紧,对佛爷失信是不可以的。”王大嫂道:“是呀,这真对不起,我就对我们王傻子说了好几回,说是许了心愿,一定要还的。他糊涂着呢,有闲钱尽喝酒。”老尼已是掉过脸来向二姑娘笑道:“听说你常到公司经理家去,有机会带我去化一点缘罢。”二姑娘笑着连连的说可以。老尼送到门外,连说花神娘娘最显灵的,可别忘了还愿。 二姑娘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哥嫂还没有回家呢。她就掩上房门,把签文拿出来看。自己虽然认不了几个字,可是那纸签文,倒像是有趣的东西,越看越爱看。总在看过二十遍以后,才放到枕头下面去,自己就躺在炕上,捉摸着老尼姑说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母亲在日,给了自己两支双喜字的包金簪子,说是没有什么作手记的,这两根簪子,拿去陪嫁罢。于今剪了头发,这簪子有什么用?想过了,就在灶头边的小箱子里,把簪子取出来,随便扔在小桌上。 一小时以后,田大嫂回来了,进房来和她谈话。因为到小桌上来提茶壶,看到这两根簪子,便拿起来看看,咦了一声道:“这是妈妈给你留下来的手记,你干吗乱扔?”二姑娘淡淡的道:“现在谁也不梳头了,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大嫂道:“可是妈的意思,留着你出门的时候,作个纪念呢。”二姑娘又淡淡的笑道:“等着罢,还不如换了打两个银戒指呢。”田大嫂将两根簪子,托在手心里连颠了几颠,把上方的牙齿,咬了下方的嘴唇,笑道:“这个消息,我本来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告诉你的。你既然是着急起来,我就告诉你罢。刘经理既然出来给你作媒人了,二和那小子,心里是早乐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干脆的答应出来。”二姑娘呸了一声,将头扭过去道:“大嫂你瞎扯,谁问你这个?”田大嫂笑道:“真的,这日子快了,我是打算有了十成十的消息才告诉你……”二姑娘捏了拳头,远远地举着,作个要打的样子,田大嫂扔了两根簪子在炕上,扭转身来就跑走了。 二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地想着,花神娘娘真灵,把那两根簪子捡起来,自己嗤地一声笑了。站在炕边,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好地发愣,捏了两根簪子,一动也不会动。后来很恭敬的样子,对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会,却把两根银簪子同被褥上一扔,看时全是有喜字的一面朝上。捡了起来,二次再向被褥扔去,看时全是有喜字的一面朝上。这倒不觉地得了大嫂那传染病,也是把上面牙齿,咬了下嘴唇皮,望了天,带着笑容点点头。把两根银簪子捡起,就好好地收到小箱子里去了。趁嫂嫂没有留神,就溜到王傻子家里去,笑着叮嘱王大嫂道:“今天咱们到观音庵去的事,请你千万别对我嫂嫂说。”王大嫂道:“请香敬佛爷这是好事,干吗瞒着?”二姑娘连连摇着手说:“别嚷别嚷。”她也不敢多说,转身又回家了。 王大傻子他媳妇可不傻,当时心里就有点明白,后来又听到田大嫂说,要同她妹妹寻婆婆家,这就更明白了。她不免把这话告诉了王傻子,王傻子又转告诉了二和。但是这里面有点误会的。 第三十回 事业怯重推来求旧雨 婚姻轻一诺归慰慈亲 是在二姑娘求签以后,第二日的事了,王大傻子特意到二和家里来,找他谈话。一进院子,口里就先嚷着:“丁二哥!”丁老太在屋里应声道:“是王大哥吗?他还没有回来呢。请进来坐坐。”王大傻子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急于要对他说说。”他口里这样说着,人已是走了进来。 丁老太手里端了一杯茶,斜靠了茶几坐着,只见那杯子里还向外冒着热气呢。屋子中间,放了一只白炉子,煤火熊熊的,向口外抽出来三四寸高的长焰。炉子边上,放了一把白铁壶,里面的水,也正烧得呼噜呼噜作响。王傻子道:“这样子,是你老人家自个沏茶喝来着,可得仔细烫了。”丁老太对了他说话的所在,微微的起了一下身,依然坐下去,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没有法子呀。不过自个儿这样做惯了,倒也不觉得怎么样。你请坐。”王傻子道:“你熬到现在,也该出头了。二和现在一个月挣到三十多块钱,将来还有长薪水的希望。他不在家,也该找一个人来伺候你了。”丁老太道:“雇人,我是不敢雇的。别说我双目不明,雇了人在家里,她会给我胡搅一气,恐怕找一个人来,一进我这样的穷家,也就不愿干了。” 王傻子在她对面一张矮凳子上坐着,抬起头来,对屋子上下周围全看了一看。见正中神案前,残缺的五供,和油盐罐子杂乱的放着,报纸和残书堆得有两尺来高。在这纸堆边上,又堆上两捆布卷儿。桌子角上一把黑铁壶,却在砚池盖上,便道:“老太,不是我多事,我说,二和的那个脾气,您得管着一点儿。”丁老太扬着脸,把闭了的眼睛,连连闪动了几下,笑道:“王大哥,二和作错了什么事吗。”王傻子道:“事情是作错了,可不是他有心作错的,不过,他也有心这样地干。”丁老太不禁笑了,点点头道:“大概二和作是作错了,究竟是不是他有心这样做的,您还说不定吧?什么事呢,我总可以拿三分主意。”王傻子笑道:“田老大这回给二和介绍事,他是有意思的呀。他的二妹,有点儿谈恋爱呢。”说着,不免将两手分别的搓着两条腿,反正是丁老太看不见的,就向她脸上不住地打量着。丁老太笑道:“王大哥也谈起恋爱来了?可是这些话,全都是些谣言,你怎么也相信?”王傻子将颈子一伸,低声道:“不,我这话听着多了。田老大也是听多了这闲言闲语,姑娘大了,娘老了也管不了,别说是哥哥。再说,田大嫂子又很是帮小姑子的忙,他没有了办法,想着将错就错罢,就把二姑娘给二和罢。可是二和这小兄弟,要耍一个小脾气,还是不大愿意。这一来,可把田老大急了,不到两天,就给二姑娘说上了个主儿。” 丁老太将手里半杯剩茶,咕地一下,向口里倒去,问着一声:“是吗?”王傻子道:“我当然不能骗您。亲事不成,这没有什么,老二年纪还轻,还怕找不着媳妇吗?可是公司里这份事情,恐怕靠不住。”丁老太道:“虽然作不成亲戚,田家也不吃什么亏。二和究竟和他是好朋友,他既然介绍二和到公司里去了,好人就作到底,何必又要把他的事情弄掉呢?”王傻子道:“咱们同田老大共了多年的街坊,田老大为人,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他同人要别扭上了,那就真能胡来。听说,那公司里,现在还正要裁人呢。”丁老太道:“依着王大哥应当要怎样办呢?”王傻子道:“昨日个早上,二姑娘还同我那口子一块儿到观音庵烧香求签去,瞧她那意思,好像心事还没有决定。你们趁早儿在二姑娘面前露点好意,这事也许挽回得来,因为这件事,二姑娘是要作一半主的。我实话实说,您两只眼睛不方便,就得早早有个儿媳妇来伺候着。可是新娶的儿媳妇,什么也摸不着头脑,能够在街坊里面找一个姑娘,那就比自己姑娘差不多。”丁老太笑道:“照你这样说,那简直我要娶儿媳妇,非娶田家丫头不可?”王傻子道:“并不是非娶不可,唯有这么一个人透着合适。”丁老太点点头道:“您所说的,自然也是很对。只是二和这孩子的脾气,也真不肯将就人。”王傻子道:“这没有什么,您可以吓唬吓唬他。您就说,要是不到田家去敷衍一下,恐怕公司里的位子难保。无论他脾气怎么不好,对于公司里的事情,不能不放在心上,除了他自己要吃饭,还得养活着老娘呢。”丁老太道:“这孩子也是得吓唬吓唬他!穷到这分儿光景,他还要使上一股子脾气。王大哥,您先回去,回头我叫他去找您。”王傻子道:“好的,我在家里等着。假使他要找我,他可以大酒缸坐着,派人去找我得了。”说着,他已起身向外走去。丁老太还昂了头,对门外叫道:“王大哥,你在家里等着他,等到什么时候呢?”丁老太说过了,却只听到王傻子说了一句老等着,人已走远了。 自然,王傻子是一番热心。然而田老大真会像王傻子所说的,这人也就私心太重了。丁老太心里把这个问题颠三倒四地想了很久,自己也解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在一小时以后,二和嘴里哼着西皮二黄,走进来了。丁老太迎着他,首先一句话便问道:“你在公司里,看到经理对你有什么不好的颜色吗?”二和道:“没有呀,我每天老早地到,晚晚儿的走,经理还能对我说什么?”丁老太道:“经理要不高兴你,不会为是公事,是为了私事,你猜猜看。”二和道:“那还用得着猜吗?若是经理不高兴的话,那就是为了他媒没有作成。”丁老太道:“你知道还用说什么!刚才王大傻到这里来过的,他说田老大生了气了,把二姑娘另许了人。瞧那意思,给你已然是闹上了别扭,在经理面前说了坏话,说不定,你这只饭碗有点儿保不住了。你想,他有那本领替你荐事,他就有本领在经理面前说坏话,免了你的职。”二和听了这话,愣愣地站着,许久说不出话来。 丁老太道:“你不能一辈子提花生篮子养活我吧?刚刚有了一个稳当的饭碗,你就愿意扔了吗?”二和又沉吟了一会子,因答道:“我想田老大总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不过公司里倒有裁人的谣言。”丁老太坐下,把头垂了下去,因道:“自然这个时候,你和田老大去亲近亲近,或者在田大嫂子面前说几句好话,事情就回转来了。王傻子今天来,不是没有意思的,也许他就是受着田大嫂之托。我老早老早就知道了田大嫂的意思,她是愿意咱们两家结亲的。说到二姑娘这丫头呢,也没有什么配你不过的。可是咱们不能为了饭碗,去将就人家的亲事,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我不能胡拿主意。”二和道:“人家虽是老街坊,相处得不坏,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田老大一家人看得起?这透着有点儿奇怪。”丁老太道:“田老大只要不喝酒,他媳妇叫他死,他也闭眼睛,这全是田大嫂的意思,他不能不照办。至于田大嫂子为什么定要结亲,二姑娘也乐意,这里我也不大明白。”二和手扶了门框,昂头看了院子外的青天,把脚在门槛上一顿,倒是咚的一下响。丁老太道:“你这孩子,事情是全凭你作主的,你好好儿地发什么狠!” 二和还没有答应呢,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门外有人问道:“这是丁家吗?”二和答应了一声是,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背着一只白面袋进来。二和道:“你们是宝丰粮食店里来的吧?”小伙子已把一口袋面扛进屋子来,放在地上,答应是的。二和道:“你扛了回去罢,我今天没有钱给。”小伙子道:“掌柜的说了,你不给钱,就记着罢。”二和笑道:“年头儿改好了,粮食店怕白面换不出钱送到人家来,请人家记账?”那小伙子倒没说什么,对他嘻嘻的笑着,说了一声:“再见。”竟自走了。丁老太道:“一袋面要三块多吧?他干吗,一定赊给咱们?”二和道:“人都是势利眼,这宝丰粮食店的掌柜,听说公司里有大厨房,想拉买卖。今天上午托过我,我答应了给他帮忙。是我顺便问了一声,双喜牌白面什么价钱,他说卖给别人三块二,卖给咱们只要三块。回头就给咱们送一口袋来,不想他果然送来了。平常送了白面来不给钱,第二句话也不用问,他就会扛走的。”丁老太道:“这不结了。这年头人死得穷不得,这面是搁在咱们家里了,假如他知道你的事情有点儿靠不住,明天一大早就会来要钱。” 二和听了这话,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转着,眼睛只瞧那墙角竖着的一只面口袋,随后就叫道:“妈,我还是找着王大傻子谈谈罢。”丁老太道:“他倒是说了,假如你不乐意到那大杂院里去,可以到大酒缸去等着他。”二和道:“不乐意到大杂院去,行吗?大概要求大杂院里人帮忙的事,还多着呢。”丁老太道:“既是那么说,下午由公司里回来,你亲到田老大那里去一趟罢。”二和鼻子里哼了答应着,就匆匆忙忙地陪着母亲吃过了午饭,然后就到大杂院里来找王傻子。 只见王大嫂自靠了房门坐着,在纳鞋底子,远远地看到了,就站起来道:“傻子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出去作生意去了,你来坐一会子。”二和还没有答言呢,却看到二姑娘由王大嫂屋子里抢了出来。远远的看去,没有看清楚她是什么颜色,然而她颈脖子红红的,是得看出来的。二和愣了一愣,依然走到王大嫂子身边来,她低声笑道:“你现在也急了?我真替你可惜,煮熟的鸭子会给飞了。”她带说着话,带走进屋子去,二和自然也是跟着。 王大嫂这就把嘴向西边屋子一努,因道:“她已经有个主儿了。”二和笑道:“这干我什么事?”王大嫂把脸一扳道:“你跑了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是听到公司里要裁人,来找他替你想法子的。”说时,向他伸了个大拇指,又接着说道:“你也不摸着心想想,人家找你的事,你瞧不上眼,这会予你有了事了,你就来找她,她睬你吗?”二和虽然有点惊慌,但是态度还很镇静,低声问道:“你说我有事,我有什么事?”王大嫂道:“你没听到吗?我再说一句,你公司里要裁员,你可得留神点。”二和道:“你也知道这消息吗。”王大嫂道:“刚才她在这里聊天,就谈起了这件事,我正要问一个究竟,你就来了,可见得她讨厌着你。”二和道:“也许人家是害臊吧?”王大嫂道:“全是熟极了的街坊,人家还害什么臊?说明白一点,人家是生你的气。”二和犹豫了一会子,便道:“既是那么着,我就晚上再来罢,这时候我要到公司里上工去了。”说着话,溜了出来,远远地对了田家的窗户看了去,果然的,二姑娘一张脸子是在玻璃窗子里张望的,等到二和向她看了去,她立刻就把头低了去。二和虽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反正她不乐意见面,那是真实的,心里头总算打了一个疙瘩。 走到公司里,留心看看进出的人,果然脸色都有些慌张。自己也就把心房提着,向办公的地方走去。这一留心,事儿全出来了,只见各股办事的头儿,全先后地向经理室里去。这屋子里几个同事的,全都交头接耳的说话,仿佛听到对过座位上,有一位同事说:“在公司里年月久一点的人,那总好些。因为这不是衙门,用人总得论一点劳绩。”二和听说,心里更是不免扑扑乱跳,等着向经理室问话的人全走光了,自己也就一鼓作气的,挺了胸脯上,向经理室走去。可是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把钮,停了一停,不曾推门,这两条腿又缩回来了,依然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写字。看那两位同事,也是瞪了大眼睛向自己看着。过了十来分钟,自己心事,实在按捺不住,本待起身走着,可是看看别人的脸色,胆子也就小下来了。最后到了六点钟,大家下班的时候,实在不能再忍了,这就把抄的文件放到桌子抽屉里去,牵牵衣襟,摸摸领子,又走到经理屋子去。 那刘经理正把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向身上加着,随手拿了帽子,一转身看到二和带上门站定,便问道:“你也为了公司里有裁员的话,要来向我打听消息吗?”二和笑道:“不,不,我没有这资格。前次蒙经理的好意,替我提的那头亲事,到今曰,无论如何,我是该给你一个答复了。”刘经理笑道:“怎么,现在你觉得非答复不可了?那末,你就告诉我你所答复的话。”二和道:“以先我所考量着不敢应承下来的,就是我想着我家里的生活费现在还是自顾不暇,怎能再添一口人?可是最后转念一想,像田家二姑娘,她不是不会劳作的人,到了我家里,当然她可以出分力量来帮助,不至于白添一口人。”刘经理将手摸摸自己的胡子,微笑道:“据你这样说,你是可以俯允的了?”二和听说,只好站着,捧了拳头,连连拱了两下,笑道:“经理说这话,我就不敢当。像我这样穷,只能说是人家对我俯允,怎能说是我对人家俯允?”刘经理笑道:“凭我的良心,田老大夫妇对你母子二人很好,你实在不应当过拂人家的意思。”二和躬身道:“是,我也很知道的。”刘经理道:“既是你已经明白了,那就好办。我这月老作成功了,也总算你给了我三分面子,我也很感谢的。回头我对田老大说一声,让他找出正式的媒人来。”二和笑道:“经理不作介绍人也好,为了两家体面的关系,还要请经理作证婚人呢。”刘经理对于他这话,倒不以为怎样刺耳,将手连连地摸了几下胡子,点点头道:“好罢,明天再说罢,今天应付公司许多人,我累了,有话明天谈罢。”他一面说着,一面戴了帽子起身向外走。 二和不能反留在经理室里,自然是跟着他一块走出来,心里也就犹豫不定地沉思着:说到经理没有见怪的意思吧,他老早的就说过了,算是碰过我三个钉子;说是他见怪吧,可是相见的时候,他的态度又很自然。这样自己给自己难题做的时候,肩膀上却让人拍了两下,回头看时,是收款股的一个小办事员。二和笑道:“又是什么事高兴了?走来吓我一跳。”那人正色道:“还说我高兴呢,我是整天地在这里发愁啦。”二和道:“为了公司里要裁人的事吗?”那人道:“可不是,你是经理看得起的人,大概不要紧。据我所听到说的,大概要裁去五分之二的人。五个人里面裁两个,差不多就是对半留,我这饭碗恐怕靠不住了,我没有什么,我一个光人,有两条粗臂胳,每天能混一毛钱,我就能买两顿窝头啃。可是我还有一个女人,三个孩子,他们怎么办?”二和道:“我和你同犯着一样的毛病呀。”那人道:“你也是一个女人三个孩子吗?”二和道:“不,我的情形,比你更重大,我有个六旬老母,而且是个双目不明的人。我母亲很可怜,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把养大的。我实在不忍看着她把我养大了,正盼望着有个结果的时候,又回到死亡线上去。”那人道:“你有这样的情形,应该对经理说说去,经理不是同你很好吗?我想他知道你这种情形,一定可以把你留住。”二和道:“我最近有一件事,经理不大愿意我。”那人笑道:“那你就不对了。你这不是和经理闹别扭,你是同饭碗闹别扭。”二和道:“并不是闹别扭,他倒是一番好意,想替我办一件事,不过我觉得我这穷小子受不了那抬举,我推诿着没有立刻答应。”那人道:“什么事?”二和摇摇头笑着,没有答复。那人叹了一口气道:“世界上真有这些怪事,有的想巴结经理巴结不上,有的经理来巴结,反透着自己不够抬举。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生定了穷骨头。”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二和听在心里,缓步走了回家去。到了以后,在院子里就很沉着地高声叫了一句妈,丁老太在屋子里听到,心里头就是一怔。二和进来了,便道:“妈,王傻子来的不错,公司里果然有了变动。”丁老太本来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道:“什么,公司里有了变动?”你没有来得及和田老大说吗?”二和道:“找田老大有什么用?公司里这回裁人要裁一半呢。我大着胆子直截了当的,就去找经理。”丁老太道:“你难道倚恃着刘经理是咱们的旧人,简直不让他裁你吗?”二和笑道:“我虽不懂事,也不能那样的冒昧。”丁老太走近了一步,问道:“那么,你怎样对经理说的呢?”二和扶着丁老太道:“你老人家坐下,让我慢慢地报告,大概我的饭碗还打破不了。”丁老太坐下了,二和就把对经理说话的情形,报告了一番。 丁老太很高兴的站了起来,抓住二和的手,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你要是能这样办,那就好极了。田家那女孩子,待我早就不坏,要是能到咱们家来,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二和道:“虽然刘经理已然答应出来作主,可是田老大已经对这事另打主意了。究竟是不是已经另说妥了人家,那还不得而知呢。”丁老太道:“咱们既是把公司里经理说好了,先稳定了这饭碗再说。到了明天,我亲自去找大嫂子一趟罢,有道是求亲求亲。”二和道:“这样说,倒成了我们求亲了。”丁老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二和听说之后,却没有作声,自在屋子里去作琐碎的事情,丁老太也已觉到了他那不高兴的样子,就没有再提到这事。 到了上灯的时候,母子们正在屋子里筹备着晚饭,却听到田大嫂在院子里叫道:“丁老太,我们那位二姑爷在家吗?”“二姑爷”这个称呼突然而来,他母子两个人都听着答应不出来呢。 第三十一回 朱户流芳惊逢花扑簌 洞房温梦惨听夜深沉 随了那一声“二姑爷”,田大嫂已是走进屋子来了,二和立刻笑着让坐。丁老太也站起来笑道:“大嫂子怎么得闲儿到我这里来?”田大嫂且不坐下,斜站着向二和看去,只是抿了嘴微笑,二和见了她这样子,不知是何缘故,倒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四处张罗着。 田大嫂道:“你满屋寻什么!”二和道:“找盒洋火你抽烟啦。”田大嫂道:“我不抽烟的,你不知道吗?你忙糊涂了。”二和笑道:“有时候,大嫂也抽一根玩儿的。”田大嫂笑道:“刚才我在院子时里嚷那么一声,没有嚷错吗?”丁老太笑道:“照说,我们是高攀一点儿。”田大嫂笑道:“咱们既然是亲戚了,这样的客气话,全不用说了。刚才我在经理公馆里,同经理太太做点儿针线活。经理回来了,说到老二在他面前答应了这头亲事,还要请经理作证婚人呢。我一高兴,也没有回家,径直的就到这里来。到底是我心粗一点儿,还没有听一个实在,我就在院子里嚷起来了。”丁老太笑道:“谁不知道大嫂子是个直性子的人,无论干什点,一点也不装假,我们这样老实无用的人,就愁着找不出这样的人交朋友。大嫂子还没有吃晚饭吧?”田大嫂道:“这倒不必客气,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作饭呢。我到这里来,就是问一问这消息靠得住靠不住?”丁老太笑道:“我不说了吗,巴结不上呢,还有什么靠不住的?”田大嫂笑道:“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老人家细谈,改天再来商量罢,我要回家作晚饭去了。我们新姑爷,你送我到大门外去一趟,替我雇辆车罢。”丁老太道:“大嫂既然要回家作饭,二和就到门口替大嫂雇辆车去。”二和道:“田大嫂来了,坐也没有坐下,就要走。”田大嫂笑道:“老二,我们不在乎这个,将来我们姑娘过了门,你客客气气地待着她,比这样把我当客待,好得多了。”二和笑道:“那末,我就去同你雇辆车罢。” 二人走出了大门,田大嫂左右一看并没有人,因道:“我问你一句话,这头亲事,你透着有点勉强吧?”二和笑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田大嫂抬起右手,将中指撇住了拇指,极力地弹着,啪地一声响,笑道:“小兄弟,在我面前,还来这一套?你以前待我们二姑娘还算不错。自从有了那女戏子,你的情形就变了。这也难怪你,男人总喜欢那狐狸精一样的女人,真正爱你的人,你是不会知道的。”二和道:“大嫂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教训我,可是请你别提到这些话上面去。”田大嫂站着向他望望,笑道:“这样子说,你对着这头亲事,总算愿意的?但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这件事,完全是我一手办成的。”二和笑道:“我怎么不明白,多谢你好意。”田大嫂道:“多谢不多谢,不应当先在口头上说,口头上说的,那算得了什么谢谢?”二和道:“你要怎样地谢谢呢?”田大嫂道:“要怎样地谢谢吗?”她说到了这里,沉默了一会,笑道:“现在你反正也不能谢我,将来再说罢。走了。”说毕,拔步就走。二和道:“我还得同你雇车呀。”田大嫂笑道:“我还要在这街口上买东西,不用雇车了。”她说得快,走得是更快,人已是走过好几户人家了。 二和在门口呆站了一会,直到望不着她的后影了,才慢慢地走回家去。丁老太道:“我们这位田大嫂子,要痛快起来,就太痛快了。作亲的事,还只刚说了一句话,她就叫起姑爷来了。”二和道:“真是没有办法。其实我心里头,全惦记着公司里的职务,至于结亲这件事,再迟个三年二载,又要什么紧。”丁老太道:“你这孩子真是傻,结亲同公司里的工作,那还不是一件事情吗?你瞧着罢,说不定,你答应了这件事情以后,公司里就要给你调一个好的位置呢。”二和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年头。”当时母子二人,把这事很讨论了一阵子,觉得这事弯子兜得很大,为了自己的饭碗起见,简直地不用犹豫,索性表示着热烈一点,就把这亲事赶着办罢。 在答应婚事的第三天,公司里的裁员风潮,还正闹着呢。在这日上午,刘经理坐着汽车,又到二和家里来了。这时候二和不在家,是丁老太一个人,掩上了外屋门,坐在炉子边烤火,刘经理只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丁老太哟了一声道:“又是刘副官来了,请进来坐罢,二和不在家,可没有人招待你。”刘经理已是走了进来,见丁老太站着的,这就两手搀住了,笑道:“老太太,你坐着罢。我是特意趁了二和不在家,有几句话来同你说的。”丁老太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请坐罢。”刘经理等她坐下,自搬了一张矮凳子,坐在她身边,因低声问道:“二和这两天回家,没有谈到结婚时候的经费问题上去吗?”丁老太笑道:“你想,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有了这样大的事,还有个不谈到经费问题上去的吗?愁的就是这个。”刘经理道:“你放心,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当年在镇守使手下,承他老人家看得起,很提拔了一阵子,我也就借了这点力量,才有机会认识实业界的人。人作事,总不能忘了本。现在我预备了一点贺礼,首先送过来罢。”说着,把带来的皮包打开,在里面取出两叠五元的钞票,送到丁老太手上去。笑道:“这是两百块钱,算我一份小礼物。你去筹办着喜事,假使不够的话,我在公司里头,还可以替他想一点法子。” 丁老太手上捏住了钞票,微微地颠了两颠,笑道:“刘副官,这就不敢当。只要你念着大家过去的关系,替二和在公司里多说两句好话,把他的位置保留住了,那就感谢你多了。”刘经理笑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他照着公司里的规矩行事,他的事情,决可以维持下去。他回家的时候,只望你老人家多多嘱咐他几句,不要发牢骚。说句迷信的话,穷通有命,那算我消磨人的志气,可是人在外面作事,决无一步登天之理。只要有了梯子,慢慢儿地向上爬,那怕十层楼,二十层楼,总可以爬到顶的。” 丁老太听了这篇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将脸扬着,朝了刘经理问道:“据你这样说,他还在公司里闹脾气吗?”刘经理道:“这倒不至于。不过我知道他个性很强,怕他想起了身世,会不高兴干下去。”丁老太笑道:“这个你放心。这几年,他任什么折磨都受了,现在有了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他还会发牢骚吗?”刘经理放声笑了一笑,站起来道:“有点儿脾气倒不坏,有了脾气,这个人才有骨格,不过他不能权衡轻重罢了。譬如我这次提亲,媒人的面子,总算不小。我那天乍来提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一个钉子碰。他那意思说,婚烟大事,决不能为了受大帽子的压迫就答应了。其实,他这是错见了,我们既这样念旧,我出头来替他张罗什么事,决不能害了他。” 丁老太听说,怔了一怔,因向他笑了一笑道:“那倒不是……”但也只说了这四个字,以下就接续不了。刘经理笑道:“好了,改日见罢。”丁老太站起来道:“刘副官,你还坐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一说。”刘经理笑道:“你就把款子收下来,不用踌躇了。”他说着话,已走到了院子里,丁老太只好高声叫道:“刘副官,多谢你了,改天我叫二和到你府上去登门道谢了。”刘经理并没有答应,但听到大门外一阵汽车机轮响,那可想到他已是走了。丁老太把钞票捏在手里,颠了几颠,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于今我倒要去求伺候我的人赏饭吃。”不过说过了这句话,她也不能把钞票扔到地下去,依然是摸索着开了箱子,把钞票妥妥当当地收藏着。 二和回来知道了这事,只嚷着奇怪,他道:“现在这年头有这样的好人,念着当日的旧情,同我说了一头亲事,这还不算,又送我两百块钱作为结婚费?”丁老太道:“我也是说这样的好人,在现时的社会里,没有法子找去。人家既是有了这样的好意,咱们还是真不能够辜负了。” 二和站在母亲面前,见她两手按了膝盖,还是很沉着的静待着,她虽然是不看见的,还仰了脸子对着人,在她的额角上,和她的两只眼角上,有画家画山水一般的皱纹,在那皱纹的层次上,表现着她许多年月所受的艰苦。她那不看见的眼睛,转动还是可能的,只看她双目闪闪不定,又可以想到她在黑暗中,是怎样地摸索儿子的态度,便微微地弯着腰道:“妈,你不必信刘经理的话,他那种话是过虑的。我无论如何不知进退,我也不能说人家替我作媒,又代出了一笔结婚费,我还要说人家不好。”丁老太道:“孩子,并不是说人家好不好的那句话,我望你……”老太太说到这里,把话锋顿了一顿,接着垂下头来想了一想。二和道:“妈,你放心得了。这头亲事,既是我在刘经理面前,亲口答应下来的,无论我受着怎么一个损失,我也不能后悔。”丁老太道:“你这话奇怪了,有人送你女人,又有人送你钱,你还有个什么损失?”二和笑道:“原是譬喻这样的说,这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了,哪里再会受损失?得了,有了钱,亲事这就跟着筹起来。不久,你有个人陪伴着,我出去作事,心里也踏实得多,而且二姑娘和你也很投缘。”丁老太这倒笑了起来,因道:“你是叫惯了二姑娘的,将来媳妇过了门,可别这样称呼了。”说毕,又是格格地一阵笑。 二和在里在外,空气都是这样地欢愉,这教他没有法子更去改变他的环境,自己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作下去。因为这样,刘经理似乎也有了一点好感,除了公司里的刻板工作而外,有时他有了什么私人的事情,也叫二和去替他作。这一天下午,刘经理发下了二十多封请客帖子,要二和代为填写。待二和写好了,刘经理已回家去。二和一来不知道这帖子是要交给公司里信差专送呢,或是邮局代递,二来也不知道自己所写的人名,有没有错误,所以他为了慎重其事起见,两手捧住那一搭帖子,就向经理家里来。好在刘经理家离这里并不怎么远,由公司里出来,转个弯就到刘家来了。 走到刘家大门口,正停着一辆汽车,似乎还等着人呢。二和在这几日里,是常向着刘家来的,他也不怎么考虑,手捧了帖子,径直的就向刘经理私人书房里来。这一地方,是中进院落里面的一个跨院。一个月亮门里面,支着一个藤萝的大架子,虽然这日子,已经没有树叶,可是那搭在架子上的藤萝,重重叠叠地堆着。太阳穿过花架子,也照着地面上有许多黑白的花纹。远远地看到正面那三间房屋,朱漆的廊柱和窗户格子上面蒙着绿纱,那是很带着富贵色彩的。脑筋里立刻起了~个幻影,记得当年作小孩子的时候,自己家里,也就有好几所这样的屋子,就以自己那位禽兽衣冠的大哥而论,他也是住着这样的屋子的。他正这样的出着神,不免停住了脚,没有向前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格格的一阵笑声,便醒悟过来,到了经理室外边,干吗发这种呆想?第二个感想,就是这笑声是妇人的声音,不是经理太太,就是经理的姨太太,有了什么事故,正和老爷开着玩笑。这时候跑进去,可有点不识相。于是退后两步,走出院子月亮门来,闪在一边走廊上站着。那笑声慢慢到了近边,看时,却是一位摩登少女。她穿着新出的一种绸料所作的旗袍,是柳绿的颜色,上面描着银色的花纹。头发后面,也微烫着,拥起了两道波纹,在鬓边倒插了一朵红绒制的海棠花。她穿的也是高跟鞋子,一路是吱咯吱咯地响着,手胳臂上搭了一件枣红呢大衣,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到近处,这才把她认识出来,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二姑娘。她大概是很得意吧,挺着胸脯,直着眼睛的视线,只管向前走去,旁边走廊上站着有个人在打量她,她可没有想到,自然也没有去注意。 二和自应允她家婚事以后,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好意思,所以始终没有同她会面过,现在看到她,她可没有看见自己,若是在她后面勉强叫一句二姑娘,也许引着她好笑。和母亲说话,叫了一声二姑娘,母亲还笑得格格不止呢。心里这一盘算着,那个鲜花般的二姑娘,早已走过去了,不过自己身子四周,还是香气很浓厚的在空气里面流动着。心里又随着变了一个念头,是自己眼花了吧。纵然她快要作新娘子了,少不得作两件新衣服,可是她这种十分浓厚的香味,是很贵重的化妆品吧?和她同住一个门楼子里面,作了好几年的院邻了,哪里见过她用这样好的化妆品?那末,这也是人家新送她的吗?二和只管沉吟着,已是看到二姑娘走出了外面院子的门。手里将那一捧请帖颠了两颠,这算自己清楚了,就跟着向刘经理屋子走去。 他当然不敢那样冒昧,还站在门外边,将手敲了几下门。里边叫声进来,二和才推了门进去,见刘经理在他自己小办公室里写字台边坐着。他看到是二和进来了,好像受了一种很大的冲动,身子向上一耸,脸上透出一番不自然的微笑。因道:“原来是你来了。”二和将那一叠请帖送上,笑道:“怕误了经理的事,特意送了来。”刘经理点点头笑道:“很好,你近来作事,不但很勤快,而且也很聪明,将来我总可以提拔提拔你。”话说到了这里,他已恢复了很自然的样子,随手拿起那一叠请帖,放到左手边一只铁丝络子里面去。二和跟着他的手看了去,却见那里有一张带了硬壳子的相片,只是这硬壳朝上,却叫人看不到这里面的相片上是什么人。刘经理见他注意着,便笑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有事,你就走罢。”说毕,用手挥了一挥。二和站着呆了一呆,就退身出去了。到了外面院子里,又站着了一会,对刘经理的屋子窗户看了一看,觉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转身走了出去,这就第二个念头也不想,立刻一股子劲地就冲回家去。 二和家里,这时已经用一个老妈子了,安顿着老太太在中间屋子里坐了。沏了一壶茶放在她手边茶几上,另外有一只小磁铁碟,装了花生仁,让老太太下茶,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二和一头冲进了屋子,叫道:“妈,我报告你一件奇怪的事。”丁老太道:“什么事呢?”说时,抓了两粒花生米,向嘴里丢了去,慢慢地咀嚼着。二和道:“就是刚才的事,我到刘经理家去,看到她由刘经理屋子里出来。”丁老太道:“谁?二姑娘吗?她姑嫂两人,本来也就常到刘经理家里去的,这算不了什么。”二和道:“她平常的样子,自然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浑身都是香水,人走去了很远空气还是香的。”丁老太道:“是吗?也许今天是什么人家有喜庆的事吧?”二和道:“人家有喜庆的事,和刘经理有什么关系呢?她去干吗?我心里实在有点疑惑。”丁老太道:“胡说,照着你这样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大姑娘,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过,那还行吗?刘太太同她姑嫂俩全很好的,有许多针活还是叫田大嫂子做呢。她没有给你说什么吗?”二和道:“她一径地朝前走,压根儿就没有看到我,我同她说什么呢?” 丁老太听了这话,低了头,默然地想了一会子,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明天见着刘经理,当面问问他看。”二和道:“啊,那可不行,要是把他问恼了,我的饭碗就要打碎了。”丁老太道:“你别瞎说了,人家刘经理是规规矩矩的君子人,没有什么事可以疑心他。我这里说问问他,并不是问别的,就是说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常把她找了去,受了太太的教训不少。那末,他就会说到她为什么常去了。”二和同母亲讨论了一阵子,对于这事,没有结果,自己也就无法去追问。 过了几天,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两次,见她依然是平素打扮,不过因为彼此已经有了婚约了,透着不好意思,低着头,匆匆地就避开了。田老大方面,对于这婚事,固然是催促得很紧;就是刘经理也常对二和说,这喜事应该早办,为的是丁老太双目不明,好有个人伺候着。在这种情形之下,二和是不能不赶办喜事了,在一个月之内,二和靠了刘经理送的那二百块钱,又在别的所在,移挪了一二百块钱,趁着钱方便,赁了小四合院的三间北屋,布置起新屋来,在公司里服务的人,看到二和是刘经理所提拔的人,这喜事又是刘经理一手促成的,大家全都凑趣送份子。二和索性大做一下,到了吉期,借着饭庄子,办起喜事来。 到了这日,酒阑灯灿,二和也就借着刘经理的汽车,把新娘送回家去。新房里摆设着丁老太传授下来的那张铜床,配了几张新的桌椅,同一架衣橱,一只梳妆台,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布置了。四方的桌上,放一架座钟,两只花瓶子,桌沿上一对白铜烛台,贴着红纸剪的喜字。那烛台上面,正火苗抽着三四寸高,点了一对花烛。桌子左手,一把杏黄色的靠背椅子上,身体半侧的,坐着那位新娘。新娘身上,穿了一件水红绸子的旗袍,微烫着起了云卷的头发,在鬓边倒插了一枝海棠花,又是一朵红绒剪的小喜字。看她丰润脸腮上,泛出了两圈红晕,那眼珠黑白分明的,不对人望着,只看了对过衣橱子上镜子的下层。那花烛上的火焰,在她侧面照着,更照着她脸上的红晕,像出水荷花的颜色一般鲜艳。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宝蓝花绸面羊皮袍,外罩青缎马褂,纽扣上悬着喜花和红绸条。头发梳得乌光之下也就陪衬着面皮雪白。他满脸带了笑容,站在屋子中间,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累了吗?”二姑娘抿嘴微笑,向他摇了两摇头。二和同她认识多年,还是初次看她这样艳装打扮。虽然那一次在刘经理家里,看到她的,那究竟还是在远处匆匆一面,现在可是对面对的将她看着了。只看她抿了嘴的时候,那嘴唇上搽红了的胭脂,更是照得鲜艳,于是也笑道:“我们也成了夫妇,这是想不到的。”二姑娘对于这话,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抬起眼皮来,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二和笑道:“我这么一个穷小子,不但今天有这样一身穿着,而且还娶了你这样一个美人儿。”二姑娘向他微笑道:“现在还有客吧?你该出去陪一陪。”二和道:“客在饭庄子里都散了。还有几个要闹房的,我托了几个至好的朋友,把他们纠缠去了。外面堂屋里,我老太太屋子里,预备下了两桌牌,等他们来了,就支使着他们出去打牌去。”二姑娘笑道:“你倒预备得好,新房里不约人进来闹闹,人家肯依吗?”二和笑道:“洞房花烛夜,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应当在屋子里好好儿谈上一会子,干吗让他们进来搅和?”二姑娘笑道:“将来日子长呢,只要你待我好好儿的,倒不在乎这一时三刻的,你出去罢,人来了,是笑话。”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笑道:“我也出去,终不成让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二姑娘道:“我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坐。”二和同时摇着两手道:“新娘子不出新房门的。”二姑娘笑道:“你听听,院邻屋子里,热闹着哩,他们还不来吗?”二和道:“我也安顿着他们在打牌。”二姑娘微笑道:“得,就是这样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罢。”二和道:“他们打牌的,还没有理会到咱们回来呢,至多还有五分钟,他们就该来了。在这五分钟里头,咱们先谈两句,回头他们来了,就不知要热闹到什么时候,今晚谈话的机会就少了。”二姑娘笑道:“瞧你说的这样……”下面还有一个形容名词,她不说出来,把头低下去了。二和见她笑容上脸,头微低了不动,只把眼珠斜转着过来看人。她耳朵上,今天也悬了一副耳坠子,由侧面看去,那耳坠子,在脸腮上微微的晃打着,看出她笑得有点抖颤,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妩媚的。 这屋子里除了双红花烛之外,顶棚下面,还悬了一盏电灯。灯罩子上,垂着一丛彩色的珠络,映着屋子里新的陈设,自然有一种喜气。这是初冬天气了,屋子角上安好了铁炉子,炉子里火正烧得火焰熊熊的,屋子里暖和如春。二和这就想到在今年春间,同她同住一个院子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曾作过一个梦,梦到她穿了~身水红衣服,作了新娘子。在梦里,并没有想到那个新娘子就是我的,因为一个赶马车为生的人,决不能有这样的幸福。现在,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里了,谁能说她不是我的,几个月之间,梦里所不敢想的,居然见之事实了,天下有这样容易的事,莫非这也是梦? 二和正这样的沉思着呢,却听到院子里有了胡琴的响声,便向新娘子笑道:“这又是街坊闹的玩意。他们说要热闹一宿,找~班卖唱的来,这准是他们找来的。要不,这样的寒天,街上哪里有卖唱的经过?要是真唱起来,那可受不了。”二姑娘笑道:“随人家闹去,你要是这样也拦着,那样也拦着,除了人家说笑话,还要不乐意呢。”二和微笑着,没有向下说。 院子前面的胡琴拉起来了,随着这胡琴,还配了一面小鼓声。这声音送到耳朵里来是太熟了,每个节奏里面,夹了快缓不齐的鼓点子,二和不由得啊哟叫了一声道:“这是《夜深沉》呀!”二姑娘听到他话音里,显然含着一种失惊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二和的脸色,在那可喜的容颜上,本来带了一些惨白,经过她问话之后,把乱跳的心房定了一定,笑道:“一个作喜事的夜里,干吗奏这样悲哀的音乐?”二姑娘道:“悲哀吗?我觉着怪受听的,并不怎样的讨厌。”二和且不答复,半偏了头向外听去。那外面拉胡琴的人,倒好像知道里面有人在注意着似的,那胡琴声是越拉越远,好像是出了大门去了。二和自言自语的道:“这事有点奇怪,我要出去看看。”他说着话,更也无须征求新娘子的同意,抽身就向院子里走,一直追到前院来。 原来这房里两个前后四合院,二和是住在后院的。当他追到前院正屋子里时,那里有一桌人打牌,围了许多人看,大家不约而同地轰笑起来。有人道:“新郎倌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还没有去闹呢?”二和道:“刚才谁拉胡琴?”他手扶了屋子的风门,带喘着气,一个贺客答道:“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径直地向里走,问这里作喜事,要不要唱曲子?我们还没说好价钱,她就拉起来了。拉得挺好的,我们也就没有拦着。”二和道:“那年轻女人,多大年纪?”贺客答道:“二十岁不到吧,她戴了一副黑眼镜,可看不出她的原形来。” 二和也不再问,推开门向外追了去,追到大门外,胡同里冷静静的,只有满地雪一样的月色,胡琴声没有了,人影子也没有了。 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黄衫忽圆破镜 楼头沉白月重陷魔城 丁二和听到了《夜深沉》的调子,就以为是月容所拉的胡琴,这不是神经过敏吗?可是他很坚决地相信着,这是月容拉的胡琴。因为自从听过月容所拉的胡琴而后,别人拉起这个调子,也曾听过,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有月容所拉的婉转动听。刚才所拉的调子,就是月容所拉的那一套。可是自己追出来之后,并不看到一点踪影,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只好转身进门去。 那前进院子里的人,见二和开了门,匆匆地跑了出去,大家都有些疑惑,跟着也有三四个人,向外面追了来。直追到大门口时,恰好二和向大门里面走,大家这就将他包围着,又哄笑起来。有人问:“喂,新郎倌,你怕我们闹洞房,想偷偷儿地躲了开去吗?”二和道:“没有的话,我看夜深了,在饭庄子里的一部分客人,还没有回来,我到门外来瞧瞧,假如他们再不来的话……”贺客们又哄笑起来道:“那么,你要关门睡觉了?”随了这一阵笑声,大家簇拥着二和到新房里去。自这时起,就热闹开始了。接着在饭庄子里的贺客,也都来了。虽然二和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让他们在各屋子里打牌,然而到新房里来闹的,还是不少。二和无论心里怎样地不安,也不能对着许多贺客摆出苦脸子来,三点钟以后,客人缓缓散去,那又是古诗上说的话,春宵一刻值千金。 到了次日早上,二和却是比新娘起来得早,但他也不开房门出去,只是在床对面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口里衔了一支香烟,歪斜了身子,对床上看去。见二姑娘散了满枕的乌发,侧了半边红晕的脸躺着。新红绸棉被盖了半截身子,在被外露出了一条雪白的圆手臂。看她下半截手,带了一只细葱条金镯子,心里想到,田老大哪有这种闲钱,替妹妹打这样贵重的首饰,这一定也是刘经理打了送给她的。不由得自言自语的道:“很好的一个人,唉!”也许是这声气叹得重了一点,却把新娘惊醒。二姑娘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揉眼睛望着他道:“你什么时候起床的?我全不知道。”二和淡淡的答道:“也就是刚起来。”二姑娘立刻起身笑道:“要不,我起来,你再睡一会子。”二和笑道:“也没有这个道理。”二姑娘也不敢多向他说什么,就穿了衣服,赶快出来开门。自然的,双双地都要到老太太屋子里去问安。 丁老太太是看不到他们的颜色的,就微偏了头,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听到二和说话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心里就有些扑扑不定。因此,丁老太当二和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悄悄的问二和道:“新娘子没有什么话可说吗?她待我倒是很好。”二和看到二姑娘进门以后,丁老太非常之欢喜,无论如何,也不必在这个日子让母亲心里感到不安慰。所以他对老太太说话,也总是说新娘很好,并不说到二姑娘有一点缺憾。可是他的脸上,总带了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二姑娘看到,却只当不知道,反是倒茶送烟,极力地伺候着他。二和在她过分恭维的时候,也有点不过意,看看屋子里无人,就低声对她道:“有些事情,你不必替我做,让我自己来罢。”二姑娘道:“我总想安慰着你,让你心里更痛快一点。”二和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虽然脸上带了一些忧容,但是决不为着你。你的心事,已经对我说了,那算是你觉悟了,我还能搁在心上吗?我要搁在心上,那我的心胸就太窄小了。”二姑娘道:“是的,我老早地就知道了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我很对不起你,只是我想着,你绝不会老搁在心里的。我已经说过了,你能够原谅我,打这个圆场,那就很好;假使你不愿意,也是本分,几个月之后,我自有一个了断。”二和皱了眉,摇摇手道:“我自有我的心事,决不会为你。”二姑娘听他如此说,也不能一定追问个所以然,只好放在心里。 但是二和为了她不追问,也就越发地忧形于面。他总想着,在完婚的那一晚上,怎么会有了一个唱曲子的来闯门?这是冬天,绝不是沿街卖唱的日子。院邻说了,那天拉胡琴的姑娘,戴上了一副黑眼镜,这也是可疑之点,晚上根本就不宜戴黑眼镜。而且一个唱曲子的小妞儿,也正要露露脸子给人看,怎么会在眼睛外面,罩上一副黑眼镜的呢?这决计是月容来了。至于她何以知道我搬家住在这里的,何以知道这天晚上完婚,这可教人很费摸索。 二和这样揣想着,也就把实在情形,告诉了王傻子,请他出去作买卖的时候,街头巷尾,多多留意,王傻子听说,也感着兴奋,自第二日起,对于自己挑担子所经过的地方,都予以深切的注意。在他这样用心之中,只一个月的时候,他就把月容找到了。 原来月容在那一天,得着李副官的最后通知,她想到郎司令花了这么些个钱,又是有势力的人,不讨一点便宜,那怎么可以放过?假使让他讨一点便宜,玩个十天半月又不要了,有什么法子去和他讲理?说不得了,厚着脸皮找杨五爷罢,究竟靠了卖艺糊口,还是一条出路。于是换了新衣服,加上大衣,坐着车子,直奔杨五爷家来。坐在车子上想着,说了不唱戏不唱戏,还是走上唱戏的一条路,既是唱戏,就要好好地唱。第一天打炮戏,就要把自己的拿手杰作《霸王别姬》露上一下。师傅究竟不是父母,只要可以替他挣钱,虽然逃跑过一回的,那也不碍着师傅的面子,他还能说什么吗? 到了杨五爷的家门口,自己鼓起了一股子劲,向前敲门去。连敲了有十几下门响,里面慢吞吞的有脚步迎上前来,接着,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找谁呀?”门开了,是一位弯腰曲背,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向来没有见过。月容道:“五爷在家吗?”老婆子望了她道:“五爷?这里是一所空房,小姐,你找错了门牌子吧?”月容道:“空房?原来的家主呢?”老婆子道:“这房子已经空下两个多月了,原主儿下乡去了。”月容道:“这是他自己房产呀,为什么搬下乡去?”老婆子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我是房子空下来了好多天,有人叫我来看房的。听说这房子是卖了,现在归廊坊二条景山玉器作坊看管,你要找这原主儿,可以到那这找去。”月容听说倒不免呆了一会。回头看时,拉着自己来的那辆车,还停在一边,车夫笑道:“小姐,我还拉你回去吧?”月容在丝毫没有主意的时候,也就情不自禁地,坐上原车,让车夫拉了回去。 到家门口时,这就看到司令的汽车停在大门口。门口站了两名卫兵,正瞪了眼睛向自己望着,索性放出大方来,付了车钱,大步走进门去。李副官老早的看见,直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人要衣裳马要鞍,你瞧,这样一拾掇,你又漂亮得多了。司令现时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呢,我们一块儿走罢。”月容道:“别忙呀,我刚进门,你也等我喝一口水,歇一会儿。”说着话,两人同走进屋子来。李副官笑道:“你的事,我已然调查清楚了。你简直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不趁着这一会子有个搭救的人,赶快地找条出路,年轻轻的,你打算怎么办?司令是个忙人,一天足有十四五个钟头忙着公事。今天他特意抽了半天工夫,等着你去谈话。” 月容把大衣脱了,搂在怀里,站在里屋门口,向李副官望着道:“你别瞧我年轻,男人的手段,我全知道。郎司令叫我去谈话,还有什么好话吗?”李副官笑道:“你明白我来的意思,那就很好。可是郎司令待你很不坏,决不亏你。你要说不愿意他,你身上怎么穿着他给你做的衣服呢?”月容道:“放在这里,我无非借着一穿。衣服我是没有弄脏一点痕迹,请你这就拿回去。”李副官坐着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烟,笑道:“好,你的志气不小。衣服没有弄脏,可以让我带回去。还有郎司令送你的那些钱,你都还得起原来的吗?”月容红了脸,倒是愣住了。李副官笑道:“自然,天下没有瞧着白米饭,饿死人的道理。你家里生不起火来,瞧着箱子里有现成的大洋钱,这不拿去买柴买米,买煤买面,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了。”月容虽然鼓着勇气,然而她的嗓音还是大不起来,低低的道:“这是我错了。可是挪用地也不多,十来块钱吧。那款子也请你带回去,给郎司令道谢。”李副官笑道:“我拿来的时候,是整封的,现在拿回去可拆了封了。我交不了账,你是有胆量的,同我一块儿去见他。再说,我既然来接你了,你想想,不去也不行吧?”月容点点头道:“你们这有钱有势的,就是这样的欺压良善,左手拿刀子,右手拿着钱,向人家要鼻子,人家不敢割耳朵给他。”李副官笑道:“杨老板,我真佩服你。你小小的年纪,说话这样地厉害。”月容道:“我也是跟人家学来的。”李副官嘘了一口气,这就站了起来,望着月容道:“怎么样?我们可以一块儿走了吧?郎司令回头要怪下来,倒说我作事不卖力。你既知道他左手拿刀子,右手拿钱,也不用我多说,同我一块去拿钱罢。” 月容手扶了门框,昂头对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眼。李副官走近了两步,因道:“你看,天气不早了不是?”月容道:“不去当然是不行,可是……”她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下去道:“我……我将来怎么办?”李副官道:“你要提什么条件吗?”月容道:“我这~去,就跑不了了。我们这六亲无靠的人,真可怜……”说到这里,把话哽咽住。李副官皱了眉头子,两手拍了腿道:“说得好好儿的,你又蘑菇起来了。你瞧你瞧。”正说到这话时,却有一阵皮鞋声,的橐的橐,走了进来。月容向李副官笑道:“我知道,是你带来的卫兵进来了,反正我也没有犯枪毙的罪,他们进来了我也不怕。”话说到这里,门开了,只见一位穿黄呢制服,外罩着皮大衣的人,头上戴了獭皮帽了,脚踏高底靴子,手里拿了一条细竹鞭子,晃荡晃荡地走了进来。 月容先是一惊,又来了一个不讲理的。可是那人站住了脚,皮靴打得啪得一声响,然后取下帽子来,向月容行了个鞠躬礼,口里叫了一声“宋太太”。这一种称呼,那是久违了。月容答不出话来,后来仔细把那人一瞧,笑道:“哦,想起来了。你是天津常见面的赵司令。”那李副官听到月容这样地称呼着,心里倒不免吃了一惊,就向赵司令看了一眼。赵司令道:“这位是谁?”月容道:“他是李副官,在郎司令手下办事。”赵司令笑道:“哦,他在子新手下做事。”说着,向李副官注意的望着道:“你也认识这位宋太太吗?他们先生宋信生,是我的把子。他两口子,全是小孩子,闹了一点意见,各自分手,落到这般光景。我给他们拉拢,把宋先生拉了来了,还是让他团圆。怎么着?信生怎么不进来?李副官,你和信生的交情怎么样?他在大门外我汽车上,你把他拉了进来。”李副官看看赵司令这样子,气派不凡,人家既是如此说了,大概是不会假。这倒不好说什么,只是晤哦了两句,赵司令道:“什么?信生这家伙还不进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在这里骂骂咧咧的,李副官向外看时,有两个挂盒子炮的马弁,陪着一个穿西服的白面书生进来。看他微微低着头,两腮涨满了红晕,显然是有很惭愧的样子。 他进门来之后,向月容叫了一声,月容脸色陡变,抖颤着声音道:“你回来啦?你……你……害得我好苦呀!”李副官一看这样子,的确是月容的丈夫回来了。漫说还有个赵司令在这里,就是只有信生一个人,也没有法子把她拉走。于是向月容点了个头,含糊说声再见,悄悄地就溜出去了。到了大门外,却看到自己的汽车后面,停有一新式的漂亮汽车,这想到那个进去的人说是司令,决不会假。所以并不要再调查什么,也就走了。 他这一走,月容算是少了一层压迫者,可是她这一会子工夫,又惊又喜,又悲又恨,一刻儿说不出来什么情绪,反是倒在炕上,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大哭。赵司令带着信生一块儿走了进来,站在炕前,向月容道:“喂,嫂子,过去的事,不必说了。信生早就到北京来了的,只是不好意思见你。这地方上有两名侦缉队的便衣侦探,和他很有点交情,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这个姓郎的要和你过不去,运动了这里的便衣,瞧见老郎的汽车,就让他打电话报告。刚才他接着电话,知道不救你不行了,就打电话给我。我说事到于今,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就把他带了来了。他实在对你不起,应该罚他,不过现在还谈不到这上面去。刚才是我们赶着来了,要不,你还不是让姓李的那小子带去了吗?”月容被他一句话提醒,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低了头道:“那也不能怪我,我一个年轻女孩子,人家尽管把手枪对着我,我有什么法子去抵抗?再说,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老妈子跟着我呢。开门七件事,哪一项不要钱?姓宋的把我放在这里,一溜烟地跑了,把我害的上不上下不下,我不找个人帮忙怎么办?姓李的把我带去见姓郎的,我也不怕,说得好,咱们是个朋友,说得不好,他要动着我一根毫毛,我就把性命拼了他。” 赵司令听说,对她微微地笑着,只将两个手指头不住的捋着嘴唇上的短胡子梢。宋信生坐在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在身上取出一根烟卷来,擦了火柴点着,紧抿了嘴唇皮,不住地向外喷着烟。脸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可也带了两三分的笑容。赵司令笑道:“在天津的时候,宋太太和我谈过两次,你可以相信我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坐在屋子中间一张椅子上,就回头向信生月容两个人两边张望着,接着,向月容道:“凭了你二位在当面,说出一个证据来罢。在天津,信生耍钱,弄了一个大窟窿的时候,他异想天开,想认你作妹子,把你送给张督办,他好换一个小官做。我碍了朋友的面子,没有拒绝他,可是暗地里派人通知过你,说这张督办有二三十位姨太太,嫁过去了,决计好不了的。有这事没有?”月容向信生瞪了眼道:“有的!”赵司令道:“事后,我也把信生痛骂过两顿,他也很是后悔。这次,是无意中会到了他,谈起你的事,我大骂他不该,天天催了他回来。他自己也知道惭愧,在门口耗了许多天,都不敢进来。是今天他打听得事情很要紧,非回来不可,所以拉了我来救你。” 月容道:“救我干吗!我让人家捉了去,大不了是死;我在这破屋子里住闲,过久了也是饿死。”赵司令笑道:“你别忙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这次来,就是要彻底的帮你一个忙。我家太太你虽没有看见,我家的人,你是看见过的。我想你一定相信,我太太一定待人不错。现在我想接你两口子,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住十天半个月,在这个时期里,我去和信生找个事。不必多,每月挣个百十来块钱,就可以养活你两口子。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就不必这样吵吵闹闹了。信生你愿意不愿意?”信生脸上,表示了很诚恳的样子,因站起来向他笑道:“有你老哥这样地帮忙,我还能说什么?不过她现在未必还相信我。”赵司令道:“若是跟着你在一块儿,漫说她不相信你,我也不能放心。现在既是住在我家里,我们太太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要想在她面前卖弄什么手法,那是不行的。事不宜迟,我们就走。虽然我对郎子新是不含糊他的,可是他要追着来了,彼此见了面,总透着有点不大合适。” 月容微皱了眉毛,在那里想着,虽然幸得他们来了,才把自己救出了难关。他们要是走了,郎司令派人再来,凭宋信生这样一个柔懦书生,那就不能对付;若是连宋信生也走了,那就让他们带去,想起了今天的事,也许要罪上加罪。心里头正这样地犹豫着,把头低下去沉思着,赵司令又向她笑道:“有你们先生在一处,你还有什么对我不放心吗?”月容道:“不是那话。”赵司令道:“我知道,你是怕打搅我。可是你没有想到我和信生是把子呢!把弟住在把兄家里,那有什么要紧?”信生道:“有老大哥这番好意,我还说什么?那就照着你的话办罢。月容把东西捡捡,把随身的东西带了走。至于桌椅板凳,请赵大哥派两名弟兄在这里,和咱们收拾就是了。”月容觉得躲开了郎司令的压迫,又可以抓着宋信生在一处,这是最好不过的事。当时迟迟疑疑的,在房门口站着,向人看看,就走进屋子去,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向赵司令看看。赵司令笑道:“我的姑太太,你就快点儿收拾,我们就走罢。” 月容放下了门帘子,把箱子打开,先把那些现洋钱将两块布片包了,塞在大衣袋里。余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也就随他们去收拾罢。当时把大衣搂在怀里,站到房门口,一只脚放在门限外,一只脚在门限内,人是斜靠了门框,向外面看着。赵司令就伸手把信生拖过来,拖着站在月容面前,笑道:“你搀着她走罢。”信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搀住月容手臂,一块走出来。月容不由自主的,也就跟了他们出门上车,匆匆忙忙的,和老妈子交代一句也来不及。 这时,已经日落西天了,冬天的日子短。汽车在大街上跑过了几截很长的距离,已经是满街灯光。在一所花园墙里面,树顶露出灯光来,那正是一所洋楼。说是赵司令家里,也许可以相信,一个作司令的人,住洋楼也是本分。不过下车看时,这地方是一条很冷静的长胡同,并不见什么人来往,只看那电灯杆上的电灯,一排的拖在暗空,越到前面,越密越小,是很可看出这胡同距离之长的。可是一下车,就让信生搀着进了大门了,不容细看是什么地方。大门里一个很大的院落,月亮地里,叉叉丫丫地耸立着许多落了叶子的树木。在树底下,看到两个荷枪的兵士,在便道上来往。有人过去,他们就驻脚看了一下,彼此擦身而过,谁也不说什么。 月容被信生送进了洋房子,有两个女仆,在门边分左右站定伺候着。赵司令向他们道:“客来了,带这位小姐见太太去。”两个女仆向月容请着安,同笑着说:“随我来罢。”她们一个在前面引导,一个在后面押住。月容在半楼梯上,向信生点头打个招呼,来不及说什么,被后面的女仆脚步赶住着,很快的就到了楼上了。这倒有点奇怪的,像这样的大宅门里,应该很热闹,可是这楼上静悄悄的,却没有什么声音。而且屋外屋里的电灯,只有一两盏亮起来,对于全楼房的情形,叫人看得不能十分清楚。后来进了一个屋子,倒是像自己以前在天津所住的房子一样,布置得非常富丽。女仆在掩上房门之后,开了屋梁上垂下来五星抱月的大电灯。月容踏着地毯,坐在绒面的沙发上,见床铺桌椅之外,还有玻璃砖的梳妆柜,显然是一位太太的卧室。那两个女仆倒茶敬烟,倒是很客气,可是她们并没有去请太太出来陪客。月容道:“你们的太太呢?”女仆道:“太太出去打牌去了,你等一会儿罢,也许一两个钟头,她就回来的。”不问她倒罢了,问过之后,这两个女仆,索性鞠了一个躬退出去,把房门给掩上了。 这屋子里只剩月容一个人,更显得寂寞,坐了一会子,实在忍不住了,就掀开窗户上的紫幔,向外张望了去。这窗户外,就是花园,在这冬天,除了那些叉叉丫丫的枯木而外,并没有一点生物。在枯树那边,半轮冷清清的白月,在人家院子树项上斜照了过来,这就不由得自言自语的道:“什么时候了,怎么主人还不回来?倒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屋子里。”于是手拉了门扭子,就要开门出去。不想那门关得铁紧,丝毫也拉扯不动。回头看看别的所在,还有两扇窗子一扇门,全是关闭得像漆嵌住了一般,用手推送,丝毫也移不得。月容急得在屋子里来回乱转,本待要喊叫两声,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恐怕叫不得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还是掀开窗幔,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那半轮白月,简直是落到了人家屋脊上。深巷里剥剥呛的更锣更梆声,倒是传过了三更。已经十一点多钟了,纵然赵太太没有回来,赵司令也该通知一声,为什么把客人关起来呢?看这情形,大概是不好吧?心里如此一想,就不由得叫了起来。这一叫,可就随着发生了问题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泪珠还债 返魂无国手碧玉沾泥 像月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人请到家里去,什么也不招待,倒锁在一间黑屋子里,她哪里经过这种境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人开门呢,也不知道是质问主人翁,却是把两只小拳头在房门上擂鼓似地捶着,口里连连地喊着救命。约摸叫喊了有五分钟之久,这就有了皮鞋橐橐的声音走到了房门口。月容已是叫喊出来了,这就不用客气了,顿了脚叫道:“你们有这样子待客人的吗?”那外面的人,把很重的东西在楼板上顿得咚咚的响,仿佛是用了枪把子。他应声道:“喂喂,你别胡捣乱,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告诉你罢,这和陆军监狱差不多,闹得不好,立刻可以要你的性命!”说罢,接着是嘎咤一声,分明外面那个人是在搬弄机钮,接着装子弹了。月容顿了一顿,没有敢接着把话说下去,但他们不开门,就这样糊里糊涂让人关下去吗?于是走回到沙发边去坐下,两手抱了腿,噘起嘴来,向屋顶上望着。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的叫道:“杨老板,别着急,到我这里来,错不了。”月容回头看时,却是赵司令开着里边一扇门进来了。他换了一件轻飘飘的蓝绸驼绒袍子,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烟,脸上带了轻薄的微笑,向她望着。月容皱了眉头子,向他望着道:“赵司令,信生呢?”赵司令勾了两勾头笑道:“请坐罢,有话慢慢儿地谈。咱们认识很久了,谁都知道谁,你瞧我能够冤你吗?”月容道:“冤不冤我,我也没有工夫去算这一笔闲账了。你说罢,信生到哪里去了?叫他送我回去?”赵司令倒是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了,身体靠了椅子背,将腿架了起来,不住的上下颠着,向月容笑道:“你回去,你还有家吗?”月容道:“你们刚才还由我家里来呢!”赵司令笑道:“咱们走后,弟兄们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一空了。东西搬空了以后,大门也锁起来了。”月容道:“不回去也不要紧,你把信生给我找来就行了。”赵司令嘴里喷出一口烟,将头摇了两下笑道:“他不能见你了。”月容道:“他不能见我了?为什么?你把他枪毙了?”赵司令道:“那何至于?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月容道:“那为什么他和我不能见面?”赵司令笑道:“他害了见不得你的病,把你卖了,搂了一笔钱走了。” 月容听说,不由得心里扑扑的乱跳,红了脸道:“谁敢卖我?把我卖给了谁?”赵司令道:“是你丈夫卖了你,把你卖给了我。”他说到这里,把脸也板起来了,接着道:“他拿了我一千多块钱去,我不能白花。再说,你怎么跟他逃走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是懂事的,你今晚上就算嫁了我,我不能少你的吃,少你的穿,让你快快活活地过着日子。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也不难为你。这是我们督办留给我办公的地方,内外都有大兵守卫,你会飞也飞不出去。至于说叫警察,大概还没有那末大胆的警察,敢到我们这屋子里来捉人吧?”月容听了这一番话,才明白逃出了黑店,又搭上了贼船。看看赵司令,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口角上斜衔了一枝雪茄烟,态度非常从容。看他泰山不动,料着人到了他手上是飞不脱的,于是故意低着头默然了一会。 赵司令笑道:“我说你这个人,看去是一副聪明样子,可是你自己作的事,糊涂透了心。凭宋信生这么一个小流氓,你会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他了。在天津的时候,他想把你送给张督办,打算自己弄分差事,不是我救你一把,你现在有命没命,还不知道昵!这次回了北京,又把你卖给我了。他有一分人性,想起你为他吃了这样大的苦,下得了手吗?就算我白花这一千块钱,把你送回去给姓宋的,你想那小子不卖你个三次吗?你要为人守贞节,也要看是什么人!”他说完了,只管吸烟。那月容流着眼泪,在怀里抽出手绢来揉擦眼睛,越是把头低了下去。赵司令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上当只有一回,之后别再上当就是了。我这姓赵的,无论怎样没有出息,也不至于卖小媳妇吃饭,你跟着我,总算有了靠山了。” 月容擦干了眼泪,抬头一看他,那麻黄眼睛,粗黑面孔,大翻嘴唇皮子,穿了那绸袍子,是更不相衬。心想宁可让宋信生再卖我一次,也不能在你手上讨饭吃,因十分地忍耐住,和缓着声音道:“你说的,都也是好话,可是我心里十分的难受,让我在这屋子里休息两天罢。你就是要把我收留下来,我这样哭哭啼啼的,你也不顺心。”赵司令笑道:“你的话,也说得怪好听的。不过你们这唱戏出身的人真不好逗,过两天,也许又出别的花样,我得捞现的,哭哭啼啼,我也不在乎。”月容道:“可是我身上有病,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找个医生来验一验。我不敢望你怜惜我,可是,我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也不应当逼死我。漫说你这屋子锁上了门的,我跑不出去,就是这屋子没锁门,你这屋子前前后后,全有守卫的,我还能够飞了出去吗?”赵司令道:“自然是飞不出去,可是时候一长了,总怕你又会玩什么手段。”月容道:“我还会玩什么手段啦?我要是会玩手段,也不至于落到现时这步田地。你看我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孩子,这个时候,假如你是我,也不会有什么心思同人谈恋爱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何必在这个时候……”说着,那眼泪又像下雨般的由脸上滚下来。 赵司令很默然地抽了一顿烟,点点头道:“照你这样说着呢,倒也叫我不能不通融一两天。可是咱们有话说在先,等你休息好了,你可不能骗我。”月容道:“你不管我骗不骗你,反正我是关在笼子里的鸡,你爱什么时候宰我,就什么时候宰我,我骗你还骗得了吗?我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请可怜可怜我。肯可怜我呢,那是你的慈悲心,你要是不可怜我,我又能怎么样呢?”她是一面揩着眼泪,一面说的,说到这里,将手腕臂枕了头,伏在椅子扶靠上,放声大哭。姓赵的看到这副情形,真也透着无法温存,便站起来道:“既是这样说,你也不必再哭,我依了你就是。你要吃什么东西不要?我们这里,厨房是整夜预备着的,要吃什么……”月容立刻拦住道:“不用,不用,你若是有好心,让我好好儿在这屋子里躺一会子罢。”赵司令站起来叹口气道:“我倒不想你这个人,是这样别扭的。”说着,他依然开了里边那扇门走了。 月容坐着发了一阵呆,突然上前去,拉动那门机钮,可是那门关得铁紧,哪里移动得了分毫。垂着头,叹了一口气,只有还是对了这门坐着。这一天,经过了几次大变化,人也实在受累得很了,靠在沙发上坐得久了,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忽然有人推着自己的身体,轻轻叫道:“杨老板,醒醒罢,给你铺好了床,请你上床去睡。”月容看时,是一个年轻老妈子,胖胖的个儿,上身穿着蓝面短皮袄,梳了一把如意头,刘海发罩到了眉毛上,脸上让雪花膏涂得雪白。月容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什么身分,便勉强点着头笑道:“劳你驾了,你这位大嫂贵姓?”她将一双水蛇眼睛眯着笑了起来道:“干吗这样客气?你叫我刘妈罢。”月容道:“你们太太呢?这是你们太太的房罢?”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妈道:“这儿是赵司令办公的地方,没有家眷。”月容道:“哦,没有家眷?刘嫂,你坐着,咱们谈一会子罢。我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坐在这屋子里,闷死了。”刘妈见她很客气,就在桌上斟了一杯热茶过来,笑道:“茶呀,点心呀,全给你预备了。看你在沙发椅子上睡得很香,没有敢惊动你。你先喝这杯茶。”月容接着茶杯,让刘妈在对面坐下。 刘妈笑道:“杨老板,你倒是挺和气的。原先就同我们司令认识吧?”月容道:“也不是我认识他,是我那个没良心的认识他。要不是认识,他们也不至于把我骗到这里,把我关起来。”刘妈笑道:“他可是真花了钱。那个姓宋的对你这样狠心,你还惦记他干什么?我们司令在张督办面前,是个大红人,有钱有势,你就跟了他罢。不用说多了,你只要能抓住他一年,就可以拿个万儿八千的。你要是有本领,捞个三万五万也没有准。”月容道:“照你的看法,就是跟你们司令,也不过是个短局?”刘妈笑道:“他这个缺德的,就是这么着。见一个爱一个,爱上了就立刻要弄到手,到手以后,他要你多久,真没个准。”月容道:“他现在有几个太太?”刘妈道:“算是正正经经,有个名儿的,济南一个,天津两个,北京一个。随随便便凑合上的,我都说不清。”月容道:“这里他没有家眷,里里外外,就全靠你一个人维持了?”她听了这话,倒不怎样难为情,顿了一顿道:“他把我算什么啦?”说着,眼圈儿一红,嗓子眼也就硬了。 月容看这情形,心里更明了了,因道:“刘嫂,你年纪还很轻吧?”刘妈道:“唉,这也是没法子,我才二十五岁。”说着,把屁股下的凳子拖着近两步,向月容低声道:“我有个表兄,在这里当马弁,把我引荐着来的。乍来的时候,你瞧这缺德鬼,苍蝇见血一样,一天也不能放过我。后来,就爱理不理了。可是我还不敢和听差马弁说一句笑话。可是说起名分来,我不过是个老妈子。一出这大门,谁不笑我哇!”月容道:“钱总让你花得称心吧?”刘妈道:“有时候我给他烧大烟,一说高兴了,倒是二十三十的随便给的,也就是图着这一点。以后有你给他烧烟,他就用不着我了。”月容道:“刘嫂,你别看我年纪轻,我是翻过跟头的了,大概嫁人不像是找房,不合意,三月两月的,又可以换一所。凡是没有让自己看透的人,总得有一番打算。虽然姓赵的把我关在这里,可关不住我的心。”她手理着头发,偷看刘妈的脸。 刘妈气色也还平和,反问道:“他花了钱,他肯随随便便的让你走了?”月容点点头,很久很久,才惨然的道:“我也知道走不了,可是我还有一条大路呢。”说着,又垂下泪来。刘妈道:“杨老板,你是个唱戏的人,天天在戏台上劝着人呢,什么法子想不出来?何必着急?”月容道:“刘嫂,你要想个法子能把我救出去了,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好处。”刘妈听说,两手同时向她乱摇着,又伸手向门外指指,静静的听了一听,因道:“现在一点多钟了,你睡着罢,有话明天再说。我这就去给他烧烟,顺便探探他的.口气,可是,他那注钱也不能白花。”月容道:“他要是不放我走,我有个笨法子,早也哭,晚也哭,他莫想看我一次笑脸。”刘妈笑道:“这个话怎么能对他说,也许听到了,今天晚上就不会放过你。你睡着惊醒一点儿罢。”说毕,她开里面门出去了,那门顺手带上,嘎轧的一声响,分明是锁上了。 月容这才觉得自己手上,还捏住一只茶杯,便站到桌子边,提起茶壶,连连的斟着几杯茶喝了。也不知道是肚子里饿的发烧呢,也不知道是另有什么毛病,只觉胸部以下,让火烧了,连连喝了几碗下去,心里头还是那么,并不见得减少了难受,对了电灯站着,不免有些发痴。这就看到对面墙上,悬了一张赵司令的半身相片。相有一尺多高,穿的是军装,更显出一分笨相,联想到他本人那分粗黑村俗的样子,便伸手将桌子一拍道:“八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也不能嫁你这么一个蠢猪。”这样拍过一下,好像心里头就痛快了许多似的。回转身,看到床上的被褥铺得整齐,正想向前走去,忽然,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瞧你铺得这样整齐,我还不睡呢!”说着,依然倒在沙发椅上。好在这里每间屋子,都有着热气管子的,屋子里暖和极了,虽然不铺不盖,倒也不至于受凉。究竟人是疲倦得厉害了,靠住沙发椅子背,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另有个年老的老妈子在屋里收拾东西,弄得东西乱响。月容坐正了,将手理着鬓发。她笑道:“哟,小姐,您醒啦!床铺得好好儿的,你干吗在椅子上睡?”月容口里随便的答她,眼光向通里面的旁门看去,见是半掩着门的,于是问着这老妈子的姓名年岁,很不在意的,向里面走来。等着靠近了那门,猛可的向前跑上两步,伸手将门向怀里一拉,可是失败了,那外面挺立着一个扛了枪的卫兵,直瞪了眼向屋子里看来。月容也不必和他说什么,依然把门掩上。这收拾屋子的老妈子,看到她突然伸手开步,倒是吓了一跳,跟着追了上来。月容笑道:“你什么意思?以为我要跑吗?”老妈子望了她道:“小姐,要您是出这屋子的话,得先回禀司令,我可承担不起。”月容道:“那个要你承担什么?我是要开开门,透一下屋子里的空气。”她虽这样说了,那老妈子望着她,颤巍巍地走了,以后便换了一个勤务兵进来伺候茶水。月容只当没有看见,只管坐在一边垂泪。 九、十点钟的时候,勤务兵送过一套牛乳饼干来,十二点钟的时候,又送了一桌饭菜来。月容全不理会,怎么样子端来,还是怎么样子让他们端了回去。 又过了一小时之久,那刘妈打开后壁门走进来了,还没有坐下来,先喊了一声,接着道:“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不吃不喝,就是这样淌着眼泪,这不消三天,你还是个人吗?”说着,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看来。月容道:“不是人就不是人罢,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干净!”刘妈道:“你这样年轻,又长得这副好模样,你还有唱戏的那种能耐,到哪里去没有饭吃?干吗寻死?”月容道:“你说错了,你说的这三样好处,全是我的毛病,我没有这三项毛病,我也不至于受许多折磨了。”刘妈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有道是红颜女子多薄命。不过,你也不是犯了甚么大罪,坐着死囚牢了,只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块钱还给姓赵的,也许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烧烟的时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点后悔。他说,以为你放着戏不唱,跟了宋信生那败家子逃跑,也不是甚么好女人,趁着前两天推牌九赢了钱,送了宋信生一千块钱……”月容忽然站起来,向她望着道:“甚么?他真花了一千块钱?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么好女人,花这么些个钱把我买来,又不称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个好女人。”说着向沙发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声大哭。 刘妈劝了好久,才把她劝住。因道:“姓赵的这班东西,全是些怪种,高起兴来,花个一万八千,毫不在乎,不高兴的事,一个大子儿也不白花。你要是称他的心,他也许会拿出个三千五千的来给你制衣服、制首饰,你这样和他一别扭,他就很后悔花了那一千块钱。他说,想不到花这么些个钱,找一场麻烦。所以我说,有一千块钱还他,你也许有救了。”月容道:“谁给我出一千块钱还债?有那样的人,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还债了。”说着嘴一动,又流下泪来。刘妈对她呆望着一阵,摇摇头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这屋子里,把刘妈的话,仔细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这五个字深深地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就凭这样一个坏蛋,也瞧我不起,我还有一个钱的身份?伤心一阵子,还是垂下眼泪来。但是这眼泪经她挤榨过了这久,就没有昨日那样来得汹涌,只是两行眼泪浅浅地在脸腮上挂着。也惟其是这样,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涩了,头脑昏沉了,人又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二次醒来,还是刘妈坐在面前。她手里捧着一条白毛绒手巾,兀自热气腾腾的,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你怎这么样想不开?现在受点委屈,你熬着罢,迟早终有个出头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这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似的了。你先擦把脸,喝口水。”说到了这里,更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月容看她这样殷勤,总是一番好意,只得伸手把那手巾接过来,道了一声劳驾,刘妈又起身斟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送过来,月容连连说着不敢当,将茶杯接过。“她这样客气,恐怕这里面不怀什么好意吧?”这样一转念,不免又向刘妈看了一看。刘妈见她眼珠儿一转,也就了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向我身上估量着了。我同你无冤无仇,反正不能在茶里放上毒药吧?”月容道:“不是那样说……”她把这话声音拖得很长,而又很细,刘妈牵着她的衣襟,连连扯了几下,让她坐着。月容看她脸上笑得很自然,想着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刘嫂不是那样说,我……”刘妈向她连连摇手道:“谁管这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呢。你先把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个把那杯茶喝了,将杯子放下来。 刘妈挨着她,在沙发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姓赵的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钱,大概晚上两三点钟才能回来。这有好大一段时光呢。在这时候,可以想法子让你脱身。”月容猛可的回转身来,两手握住刘妈两只手,失声问道:“真的吗?”刘妈轻轻的道:“别嚷,别嚷,让别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还落个吃不了兜着呢。”月容低声道:“刘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将来我写个长生禄位牌子供奉着您。”刘妈将手向窗户一指道:“你瞧,这外面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个影子直晃动,你说那是什么?”月容道:“那是棵树。”刘妈道:“对了。打开这窗户,跨过这走廊的栏杆,顺着树向下落着,那就是楼下的大院子。沿着廊子向北,有一个小跨院门,进了那跨院,有几问厢房,是堆旧木器家具的,晚上,谁也不向那里去。你扶着梯子爬上墙,再扯起梯子放到墙外,你顺着梯子下去。那里是条小胡同,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胡同,谁知道你是翻墙头出来的?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月容让她一口气说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说的这么容易,根本这窗子就……”刘妈在衣袋里掏出一把长柄钥匙,塞在她手上。因道:“这还用得着你费心吗?什么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那栏杆边我会给你预备下一根绳,跨院门锁着的,我会给你先开着。在屋犄角里,先藏好一张梯子在那里。你不用多费劲,扶着梯子就爬出去了,这还不会吗?”月容道:“刘嫂,你这样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样答谢你才好。”刘妈道:“现在你什么形迹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来还要过瘾的,我会缠住他。等到他过足了瘾,也就快有三点钟了,陪着督办耍钱,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滚蛋。你少见他一面,少心里难过一阵,你说好不好?”月容还有什么话可说,两手握住刘妈的手,只是摇撼着。刘妈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气,好好地待着,当吃的就吃,当喝的就喝,别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办得了吗?”月容点点头低声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饱了,怎么能做事呢?”刘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咳,可怜的孩子。”说着,悄悄的走出去了。 月容坐在沙发上,沉沉的想了一会子,觉得刘妈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能做出这样仗义的事,实在有些让人不相信。一个当老妈子的人,有个不愿向主人讨好的吗?再说,我和她素不相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我要是在这里留下来了,她在姓赵的面前那分宠爱也许就要失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语道:“对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把我送走的。这样看起来,这妇人是不会有什么歹意的了。”于是把刘妈给的钥匙,送到窗户锁眼里试了一试,很灵便的就把锁开了。悄悄将外窗子打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栏杆外边,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离开栏杆也不过一尺远,随便抓住大树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线,无奈楼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着皮鞋响,立刻合上了窗户,闪到沙发上坐着。现在有了出笼的希望,用不着哭了。计翅着什么时候逃走,逃出了这里以后,半夜三更,先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个落脚之所。自己这般有计划的想着,倒是依了刘妈的话,茶来就喝茶,饭来就吃饭。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气昏黑了,却听到刘妈在外面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紧。人家约您三点钟去,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她在那屋子里躺着呢,没梳头,没洗脸的,您瞧着也不顺眼。您走后,我劝劝她,晚上回来,别又闹着三点四点的。你在十二点钟前后回来,她还没睡,我可以叫她陪着您烧几筒烟。”这话越说越远,听到那姓赵的哈哈大笑一阵,也就没有声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另一个老妈子送着饭菜进房来,月容便问她刘嫂哪里去了?她叹气道:“同一样的让人支使着,一上一下,那就差远了。人家就差那点名分儿,别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没人管得着她,她出去听戏去了。”月容道:“听戏去了?我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么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没什么事。”她摇着头,很干脆的答复了这王妈。看到桌上摆好了饭菜,坐下来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妈站在旁边,不住暗中点头。因微笑道:“你也想转来了,凭你这么一个模样儿,这么轻的年岁,我们司令他不会掏出心来给你?那个日子,还有这姓刘的分儿吗?气死她,羞死她,我们才解恨呢!”她虽然是低了声音说话的,可是说话的时候,咬着牙,顿着脚,那份愤恨的情形,简直形容不出来。月容看着越是想到刘妈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饭后,催王妈把碗筷收着走了,自己就躺到床上先睡一觉。但是心里头有事,哪里能安心睡下去?躺一会子就坐起来,坐起来之后,听听楼上下还不断的有人说话,觉得时候还早,又只好躺下去。这样反复着四五次之后,自己实在有些不能忍耐了,这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再打开一条缝来,由这缝里张望着外边。除了走廊天花板上两盏发白光的电灯之外,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让人注意的东西。电光下,照见栏杆上搭了一条绳子,半截拖在楼板上,半截拖在栏杆外面,仿佛是很不经意的有人把绳子忘下在这里的。由此类推,跨院门上的锁,跨院墙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经由刘妈预备好了的。这倒真让人感着刘妈这人的侠义,说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户格子,很是出了一会子神。正待大大地开着窗,跨了过去,立刻就听到走廊外的板梯,让皮鞋踏着登登作响,将身子一缩,藏在窗户旁边。却见一个穿灰衣的护兵,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他道:“天气这么冷,谁不去钻热被窝?当了护兵的人,就别想这么一档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听着,心里一想,这可糟了,姓赵的不睡,这些护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脱得了身,站在窗户边,很是发了一阵呆。约摸有十分钟之久,却听到有人叫道:“吃饭罢,今天这顿晚饭可太迟了。”说着,接连的叫了一j车名字。 月容忽然心里一动,想着,这是一个机会呀,趁着他们去吃饭的时候,赶快跳出这个火坑罢。主意想定,将窗户慢慢打开,听听这一所大院子里,果然一些人声没有。虽然自己心里头还不免跟着扑扑的跳,可是自己同时想到,这个机会是难逢难遇的,千万不能错过。猛可的将脚齐齐一顿,跳上窗户,就钻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后两头一看,并没有人,这就直奔栏杆边,提了那根绳子在手,拴在栏杆上,然后手握了绳子,爬过栏杆。正待抬起脚来,踏上挨着楼口的树枝,不料就在这时,唰的一声,一个大黑影子,由树里蹿出,箭似的向人扑了过来。月容真不料有这么一着意外,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吓倒了,嗷儿的一声,拖着尾巴跑了。但月容已来不及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猫,早是扑通通一下巨响,一个倒栽葱落在院子地上。 一个护兵,刚是由楼下经过,连问倒了什么了,也没有什么人答应。及至跑向前一看,廊檐下的电灯光,照出来有个女人滚在泥土里,就连连地啊哟了两声。近到身边,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谁,便大喊道:“快来人罢,有人跳楼了!快来罢,楼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楼了!”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突然地发生了这种惨呼的声音,前前后后的马弁勤务兵,全拥了上来。 月容躺在地上,滚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着,丝毫动作也没有。其中有一位乌秘书,是比较能拿一点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围着看上一阵子,就能了事吗?赶快把人抬到屋子里去。看这样子,这人是不行的了,别抬上楼,客厅里有热气管子,抬上客厅里去罢。”勤务兵听着,来了四五个人,将月容由地上抬起,就送到楼下客厅里来。乌秘书跟着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见月容直挺挺躺在沙发上,除了满身泥土之外,还是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却是细微得很,额角上顶起两个大肉包,青中透紫。回头见楼上两个老妈子也站在旁边,便喝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锁在屋子里的人,出来跳了楼了,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样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得打电话向司令请示去,你们好好在这里看守着。”说毕,他自去打电话。 这里一大群人,就围着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乌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手向大家挥着道:“好啦,好啦,司令输了钱,来不及管这档子事。你们全没有错,倒让我找着一份罪受。黄得禄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子里,你们把她抬上车子去罢。”说时,将手向几个勤务兵乱挥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气,随便他们摆弄。人抬上了汽车以后,就斜塞在车厢子里。乌秘书也并不贪恋她这个年轻女人,却坐在前面司机座上。车子到了不远的一所教会医院,乌秘书替月容挂了急诊号,用病床将月容搭进急症诊病室里去。 值班的大夫,却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个儿,在白色的衣服上,飘着一绺长黑的胡子,长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大框眼镜。乌秘书为了要向赵司令有个交代,也跟着走到这急诊室里来。一见那老医生,便笑道:“啊,是马大夫亲自来看,这孩子也许有救吧?”马大夫见月容身穿一件绿绸驼绒旗袍,遍身是灰土,一只脚穿了紫皮高跟鞋,一只可是光丝袜子。头发蓬乱在脸上,像鸟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肤细嫩,五官清秀,在灰尘里还透露出来。一看之后,就不免暗中点了一下头。回头因问道:“乌秘书,这位是……”乌秘书点点头道:“是……是……朋友。”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问道:“怎么得的病?”乌秘书道:“是失脚从楼上摔了下来。”马大夫哦了一声,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里,插上听诊器,向她身上听着,不由得连连的摇了几下头。接着又按按她的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看,于是把听诊器向衣袋里一放,两手也插在衣袋里,向乌秘书道:“这样的人,还送来诊干什么!”乌秘书道:“没有救了吗?”马大夫道:“当然。乌秘书,还是把她放在这里一会呢?还是将原车子带她回去呢?”乌秘书拱拱手笑道:“在贵院,死马当着活马医,也许还有点希望。若是将原车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没有用了吗?”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马大夫跟到外面来,低声道:“假如人死了,怎么办?这事赵司令能负责吗?或者是乌秘书负责呢?”乌秘书顿了一顿,笑道:“她是一个妓女,没有什么家庭的。我代表赵司令送来治病,当然不要贵院负责。”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无望了。她是由楼上倒栽下来的,脑筋受了重伤,在医界还没有替人换脑筋的国手,她怎样能活?不过她有一口气,作医生的人,是要尽一分救挽之力的。现在我要求乌秘书负责答复,这人死在医院里,你不问;这人我们治好了,你也不问,可以吗?”乌秘书笑道:“那好极了。我们本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她摔在我们办公处,不能不送她来医治。贵院既可负责把她接收过去,我们何必多事?我知道,贵院是想把她的尸身解剖,这个你尽管办,我们绝对同意。”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马大夫站在急诊室门口,对他的后影呆呆望着,许久,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想北京这地方,是这样暗无天日。”说时,屋子里的女看护啊哟了一声,似乎是见事失惊的样子,大概睡在病床上的那个少妇,已经断了气了。 第三十四回 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 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 马大夫虽然是那位赵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赵司令却没有丝毫朋友感情。他慨然地负着月容的生死责任,那不是为了赵司令,而是为了月容。 这时,屋子里面的女看护大叫起来,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进屋子来向她问是怎么了。女看护远远的离着病床站住,指着病人道:“她突然昂起头来,睁开眼睛望着!”马大夫笑道:“你以为她真要死吗?”女看护呆站着,答不出话来。马大夫笑道:“咦,你不明白了吗?我们这是教会办的医院,姓赵的就是来追究,我们也有法子给她解脱。她先在我们这里休养几天,等姓赵的把她忘了,让她出院。”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月容的病床,月容仰了脸躺着,眼泪由脸上流下来,哽咽着道:“大夫,那个人对你说的话,全是假的。”马大夫道:“你虽没有大病,但你的脑筋,倒是实在受了伤。你的事,我已猜着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诉我,先休息要紧。”说毕,他按着铃叫了一个院役进来,叫把月容送到一个三等的单间病室里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过来,看到马大夫是一种很慈祥的样子,就也随了他布置,并不加以拒绝。 在一个星期之后,是个晴和的日子,太阳由朝南的玻璃窗户上晒了进来,满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医院给的白布褂裤,手扶了床栏杆,坐在床沿上,手撑了头沉沉的想着。恰好是马大夫进来了,他对她脸色看了一遍,点点头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说着,站起身来。马大夫道:“我已经和那姓赵的直接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疯了,我要把你送进疯人院去。他倒答应得很干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马大夫,你该说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还有什么念头。”马大夫道:“我们教会里人,是不撒谎的,这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说你疯了,那正是为着将来的地步。人生是难说的,也许第二次他又遇着了你,若是说你死了,这谎就圆不过来。”月容道:“二次还会遇着他吗?那实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过,他就遇着我,再也不会认出我的,因为我要变成个顶苦的穷人样子了。”马大夫道:“但愿如此。你对我所说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吗?”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个忠厚少年,不过……是,迟早,我是投靠他的。”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着今天天气很好,你出院去罢。” 月容猛然听到出院这两字,倒没有了主张。因为自己聊避风雨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而况,他是什么态度,也难说。这一出院门,自己向哪里去?在北京城里四处乱跑吗?这样的想着,不免手牵了衣襟,只是低头出神。马大夫道:“关于医院里的医药费,那你不必顾虑,我已经要求院长全免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罢,今天天气很好。”马大夫道:“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假如你还需要帮忙的话,我还可以办到。”月容低着头,牵着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会,摇着头道:“谢谢你,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了。我这就出院吗?”马大夫道:“十二点钟以前,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医院里所免的费用,是到十二点钟为止。”月容深深的弯着腰,向马大夫鞠了一个躬,马大夫也点点头道:“好罢,我们再见了。”说着,他走出去,向别间病室里诊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会子,忽然自言自语的道:“走罢,无论怎么没有办法,一个人也不能老在医院里待着。”不多一会,女看护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附带着一只手皮包,里面零零碎碎,还有五块多钱。这都是自己所忘记了的,在绝无办法的时候,得着这五块钱,倒也有了一线生机。至低的限度,马上走出医院门,可以找一个旅馆来落脚,不必满街去游荡了。比较的有了一点办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换好了衣服,心里却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缓缓地走出医院门。 太阳地里,停放着二三十辆人力车子,看到有女客出来,大家就一拥向前,争着问到哪儿。月容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到哪儿去?自己知道到哪儿去呢?因之并不理会这些车夫,在人丛挤了出去。但这车夫们一问,又给予了她一种很大的刺激,顺了一条胡同径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冲上了一条大街,站定了脚,向两头看去,正是距离最长的街道。看看来往的行人车马,都是径直向前,不像有什么考虑,也没有什么踌躇,这样比较起来,大街上任何一种人,都比自己强。只有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没有落脚所在的。心里一阵难过,眼圈儿里一发热,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可是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在这大街上哭,那是个大笑话,看到旁边有条小胡同,且闯到里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糊里糊涂走过几条胡同,抬头一看,拐弯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地名牌子,有四个白字,标明了是方家大院。心里带一点影子,这个地名,好像以前是常听到人说的呀。站着出了一会神,想起来了,那唱丑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这里。这人虽然嘴里不干不净,喜欢同人开玩笑,可是她心肠倒也不坏,找找她,问问师傅的消息罢。于是顺着人家大门,一家家看去,有的是关着大门的,有的是开着大门的,却没有哪家在门上贴着宋宅两个字。 沿着人家把一条巷子走完了,自己还怕是过于大意了,又沿着人家走了回来。有一位头顶上挽个朝天髻儿,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门口向菜担子买菜,就向她望着道:“你这位姑娘走来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点了一个头,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园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这算你问着了,要不然你在这胡同里来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来。她原来住在这隔壁,最近两个月家境闹得太不好,已经搬到月牙胡同里去了。那里是大杂院,是人家马号车门里,很容易认出来。这里一拐弯儿,就是月牙胡同。” 月容不用多问,人家已经说了个详详细细,这就照她所说的地方走去,果然有个车门。院子里放着破人力车,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绳捆的大车,加上破桌子烂板凳,真够乱的。悄悄走进大门,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见两边屋子门口,有人端出白泥炉子来倒炉灰,便打听可有姓宋的?那人向东边两个小屋一指道:“那屋子里就是。” 月容还没有走过去呢,那屋子里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个找我们?”月容听着,是宋小五母亲的声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戏院子里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婶,是我呀,大姐在家吗?”这时,那小屋的窗户纸的窟窿眼里,有一块肉脸,带了一个小乌眼珠转动了两下,接着有人道:“这是哪儿刮的一阵仙风,把我们杨老板刮来了?请屋子里坐罢。可是我们屋子里脏得要命,那怎么办呢?”月容拉开门,向她屋子里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舱一样,北头一张土炕,上面铺着一条半旧的芦席,乱堆两床破被褥。红的被面,大一块小一块的黑印儿,显得这被是格外的脏。炕的墙犄角上,堆着黑木箱子破篮篓子,一股子怪味儿。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儿,小的罐儿,什么都有。只以桌子下而论,中间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边,却是一只小绿瓦盆,里面装了小半盆乳面。 小五妈赶快将一张方凳子上的两棵白菜拿开,用手揩了两揩,笑道:“杨老板请坐坐罢。屋子小,我没有另拢火。”说着,弯腰到炕沿下面去,在窟窿眼里,掏出一只小白炉子来,虽不过二三十个煤球,倒是通红的。月容向屋子周围看去,一切是破旧脏。小五娘黄瘦着脸,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满头乱发,倒像脸盆大。下身穿条蓝布单裤,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袄,又没扣纽扣,敞着顶住胸骨一块黄皮。因道:“大婶,你人过得瘦了,太劳累了吧?”小五娘什么也没说,苦着脸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吗?”小五娘道:“她呀!你请坐,我慢慢地告诉你。”月容想着,既进来了,当然不是三言二语交代过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话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烟袋,还没抽一口呢,开了话匣子了,她道:“这几个月,人事是变得太厉害了。你不唱戏,班子里几个角儿,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维持不了,就散了。你闻闻这屋子里有什么味儿吗?”她突然这样一问,月容不知道什么意思,将鼻子尖耸了两耸,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昧儿。”小五娘道:“怎么没什么味儿:你是不肯说罢了,这里鸦片烟的味儿就浓得很啦。我的瘾还罢,我那个死老头子,每日没四五毫钱膏子,简直过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时候,每年拿的戏份,也就只好凑合着过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过不过去。老头子没有烟抽,不怪自己没有本事挣钱,倒老是找着小五捣乱,小五一气跑了,几个月没有消息。现在才听说,先是去汉口搭班,后来跟一个角儿上云南去了。北京到云南,路扶起来有天高,有什么法子找她?只好随她去罢。”月容道:“哦,原来也有这样大的变化?你两位老人家的嚼谷怎么办呢?”小五娘道:“还用说吗?简直不得了。先是当当卖卖,凑合着过日子。后来当也没有当了,卖也没有卖了,就搬到这里来住,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老头没有了办法,这才上天桥去跟一伙唱地台戏的拉胡琴,每天挣个三毫钱,有了黑饭,没有了白饭,眼见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哪儿短的了三亲四友的,要讨饭,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杨老板你还好吧?可能救我们一把?”月容的脸色,一刻儿工夫倒变了好几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不瞒你说,我自己现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对她看了一看,问道:“你怎么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婶,你没事吗?你要是没什么事,请坐一会儿,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小五娘道:“我有什么事呢?每天都是这样干耗着。”这才在棉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按上烟斗,在炕席下摸出火柴,点着烟抽起来。 月容沉住气,把眼泪含着,不让流出来,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了,因叹口气道:“听说我这事情,还登过报,我也不必瞒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吗?’’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风大浪的,你倒经过这么一场大热闹。你还有什么打算吗?”月容道:“本来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师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话,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我要不找师傅,不但是没有饭吃,在街上面走路,还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师傅吗?漫说你不能下乡找他去,就是你下乡去找着了他,恐怕那也是个麻烦。他为着你的事伤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乡去。”月容道:“他为着我搬下乡去的吗?”小五娘含着烟袋吸了一口烟道:“也许有别的原因吧,不过有点儿是为着你,你要去见他,决计闹不出什么好来。他现在同梨园行的人,疏远得很呢。” 月容听了她的答复,默然了很久,摇摇头低声叹口气道:“现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小五娘道:“你不是还有一个表哥吗?虽然你以前和他恼了,事到于今,只有同人家低头。”说时,将旱烟袋嘴子,向月容点着。月容道:“我有什么不肯低头的?无奈他不睬我,我也没有办法。有一次,他驾着马车在街上走,我追着他叫了几十句,他也不肯理我。” 小五娘坐在炕沿上,见她皱了眉毛,苦着脸子,两行眼泪在脸泡上直滚下来,对她望着,连吸了几袋烟,将烟袋头在炕沿敲着烟灰,便道:“姑娘,你也别着急,凭着你这样人才,决饿不了饭的。假使你不嫌我这里脏,我叫老头子到别处去住,你可以在我这里先凑合几天。”月容道:“大婶,我现在到了什么境界,还敢说人家脏吗?不过让老爷子到外面去住,那我可心里不过意。我正也有许多事,想同他商量,靠着他在梨园行的老资格,我还想他替我想点法子呢。”小五娘道:“你的意思,还想出来搭班?”月容道:“嗓子我还有。”小五娘笑道:“那敢情好,叫老头子给你拉弦子,你有了办法,我们也就有了办法。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来,你在我这里等着罢。你饿着吗?我下面条子给你吃。随便怎么着,给你在天桥找个园子,老头子总可以办到的,你安心等着罢。”月容皱了眉道:“我仔细想想,实在不愿再回到梨园行去。我那样红过的人,现时又叫我上天桥了,那叫比上法场还要难受,再想别的法子罢。” 小五娘听着话的时候,在炕头破篮子里,拿出了破布卷儿,层层的解开来,透出几十个铜子。她颇有立刻拿钱去买面条之势,现在听说月容不愿回到梨园行去,把脸沉下来道:“除了这个,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挣钱的本领吗?”说时,将那个破布卷儿,依然卷了起来。月容心头倒有些好笑,想着就是做买卖也不能这样的二f脆,可是也不愿在她面前示弱。因道:“就因为我不肯胡来,要不是有四两骨头,我还愁吃愁穿吗?我逃出了虎口,我还是卖着面子浯饭吃,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来呢?”小五娘道:“难道你真有别的毹耐可以混饭吃吗?”她手上拿着那个布卷儿,只管踌躇着。 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块钱来,交给她道:“大婶,你不用客气,今天我请你罢。你先去买点儿烟膏子来,老爷子回来了,先请他过瘾。我肚子不饿,倒不忙着吃东西。”小五娘先哟了一声,才接了那一块钱,因笑道:“怎么好让你请客呢?你别叫他老爷子了,他要有那么大造化生你这么一个姑娘,他更美了,每天怕不要抽一两膏子吗?你叫他一声叔叔大爷,那就够尊敬他的了。姑娘,你这是善门难开。没这块钱倒罢了,有了这块钱,我不愿破开,打算全买膏子。你还给我两毫钱,除了面条子下给你吃,我还得买包茶叶给你泡茶。”月容笑着又给她两毫钱,小五娘高兴得不得了,说了许多好话。请她在家里坐着等一会子,然后上街采办东西去了。 她回家之后,对月容更是客气。用小洋铁罐子,在白炉子上烧开了两罐子水,又在怀里掏出一小包瓜子,让月容嗑着。还怕月容等得不耐烦,再三的说过一会子,老头子就回来的。其实月容正愁小五父亲回来的早,他要不留客,今天晚上,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呢。看看太阳光闪作金黄色,只在屋脊上抹着一小块了,料着老头子要回来,便站起身来道:“大婶,我明天来罢。我得先去找个安身地方。”小五娘道:“他快回来了,我不是说着,你就住在我这儿?怎么还说找地方安身的话。”月容道:“可是我不知道大爷是什么意思。”小五娘道:“他呀,只要你有大烟给他抽,让他叫你三声亲爸爸,他都肯干的。”她虽是这样说着,可就隔了窗户的纸窟窿眼,向外张望着,笑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月容还没有向外望呢,就听到老头子嘟囔着走了过来,他道:“打听打听罢,我宋子豪是个怕事的人吗?东边不亮西边亮,你这一群小子和我捣乱,我再……”-话不曾说完,他哗地一声拉着风门进来了。月容站起来叫了一声大爷。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上面是左一块右一块的油污和墨迹。歪戴了顶古铜色毡帽,那帽檐像过了时的茶叶一般,在头上倒垂下来,配着他瘦削的脸腮,同扛起来的两只肩膀,活显着他这人没有了一点生气。他垂下了一只手,提着蓝布胡琴袋,向小五娘叫了一声,正是有话要交代下去。回头看到了月容,倒不由得呀了一声,将胡琴挂在墙钉上,拱拱手道:“杨老板,短见呀,你好?”小五娘笑道:“杨老板还是那样大方,到咱们家来,没吃没喝的,倒反是给了你一块钱买大烟抽。我知道你今天要断粮,已经给你在张老帮子那里,分了一块钱膏子来了。”说着,在墙洞子里掏出一个小洋铁盒子,向他举了一举。 宋子豪看到,连眉毛都笑着活动起来,比着两只袖口,向月容连拱了几下手道:“真是不敢当,杨老板,你总还是个角儿,我们这老不死的东西,总还得请你携带携带呢。”月容道:“听说班子散了,咱们另想办法罢。短不了请大爷大婶帮忙。”宋子豪抢着过去,把那盒烟膏子拿过来看了看,见浓浓的有大半盒,足够过三天瘾的。便连连摸着上嘴唇几根半白的小胡子,露出满嘴黑牙齿来,笑道:“杨老板,只有你这样聪明人知道我的脾气,你送这东西给我,比送我面米要好得多。”说着,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几嗅。月容道:“大爷要是过瘾的话,你请便。我正好坐着一边,陪你谈谈。”小五娘道:“不,他要到吃过晚饭以后,才过瘾呢。”子豪眯了眼睛笑道:“不,这膏子很好,让我先尝两口罢。”他说着,就在炕头上破布篮子里,摸索出烟灯烟枪来,在炕上把烟家伙摆好,满脸的笑容,躺下去烧烟。 月容坐在炕沿上,趁着他烧烟不劳动的时候,就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宋子豪先还是随便的听,自去烧他新到手的烟膏子。后来月容说到她无处栖身要找出路,子豪两手捧着烟枪塞在口里,闭了两眼,四肢不动,静听她的话。再等她报告了一个段落,这才唏哩呼噜,将烟吸上了一阵,接着,喷出两鼻孔烟来,就在烟雾当中,微昂了一下头道:“你学的是戏,不愿唱戏,哪儿有办法?就说你愿意唱戏罢,你是红过的,搭着班子,一天拿个三毫五毫的戏份,那太不像话。要不然,这就有问题了,第一是人家差不差这么一个角儿;第二是人家愿意请你了,你一件行头也没有,全凭穿官中,那先丢了身分……”月容道:“我根本没打算唱戏,这个难不着我。我的出身,用不着瞒,就是一个卖唱的女孩子,我想,还卖唱去。晚上,人家也瞧不出来我是张三李四,只要大爷肯同我拉弦子,每晚上总可以挣个块儿八毫的。再说我自己也凑合着能拉几出戏有人陪着我就行了。”子豪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把年月能忘记了?现在快进九了,晚上还能上街上卖唱吗?”月容道:“这个我倒也知道,天冷了,夜市总是有的,咱们去赶夜市罢。”子豪道:“你当过角儿的人,干这个,那太不像话。”他横躺在炕上,将烟签子挑了烟膏子在灯上烧着,两眼注视了烟灯头,并不说话,好像他沉思着什么似的,右手挑了烟膏泡子,在左手的食指上,不住的蘸着。 月容见他没有答复,不知他想什么,也不敢接着向下问。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斜衔了一支烟卷抽着,喷出两口烟来,因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卖烟膏子的张老帮子,他和那些玩杂人的要人认识,常常给他们送烟土,请他给你打听打听,好不好?”月容笑道:“这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你以为是介绍一个老妈子去佣工,一说就成吗?”小五娘道:“这要什么紧,求官不到秀才在。我这就去叫她来罢。”她说着,径自开门走了。.月容对于这件事,始而是没有怎样理会。不多大一会子,听到小五娘陪着人说话,走了回来,这就有一个女人道:“让我瞧瞧这姑娘是谁?亦许我见过的吧?”说着话,门打了开来,小五娘身后,随着一位披头发,瘦黄面孔,穿着油片似的青布大袄子的女人。在她说话时,已知道了她是谁,但还不敢断定,现在一见,就明白了,不就是旧日的师母张三的媳妇黄氏吗!脸色一变站了起来,口里很细微的叫了一声。虽说是叫了一声,但究竟叫的是什么字样,自己都没有听得出来。黄氏微笑着,点了几点头道:“月容,我猜着就是你,果然是你呀。”月容在五分钟之内,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怕什么,投师纸收回来了,她敢把我怎么样?于是脸色一沉,也微笑道:“他们说,找贩卖烟膏子的张老帮子,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黄氏道:“哦,几个月不见,这张嘴学得更厉害了。”她说着,在靠门的一张破方凳子上坐着。 小五娘倒呆了,望了她们说不出话来。月容道:“大婶,你不明白吧?以前我就是跟她爷们卖唱的。他把我打了出来,我就投了杨师傅了。我写给她爷们张三的那张投师纸,早已花钱赎了回来了,现在是谁和谁没关系。”黄氏道:“姑娘,你洗得这样清干什么?我也没打算找你呀。小五娘说,有个姓杨的小姐,唱戏红过的,现在没有了路子,打算卖唱,要找个……”月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讨饭,拿着棍子碗,我也走远些,决不能到张三面前去讨一口饭吃。”黄氏道:“你不用恨他,他死了两三个月了。”月容道:“他……他……死了?”说着,心里有点儿荡漾,坐下来,两手撑了凳子,向黄氏望着,黄氏道:“要不是他死了,我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呢。我总这样想着,就是张三死了,只要你还在我家里,我总还有点办法。现在做这犯法的事,终日是提心吊胆的,实在没意思,再说也挣不了多少钱。唉,叫我说什么!死鬼张三坑了我。”她说着,右手牵了左手的袖,只管去揉擦眼睛。 宋子豪躺在床上烧烟,只管静静的听她们说话,并不插言。这时,突然向上坐了起来,问道:“这样说起来,你娘儿俩,不说团圆,也算是团圆了。”月容笑道:“她姓她的张,我姓我的王,团什么圆?”小五娘道:“你怎么又姓王了?”月容道:“我本来姓王,姓杨是跟了师傅姓。我不跟师傅了,当然回我的本姓。”黄氏道:“姑娘,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没有人挣钱,我知道是以前错待你了。你师傅,不,张三一死,我更是走投无路,几个月的工夫,老了二十岁。五十岁不到的人,吊了牙,撮了腮,人家叫我老帮子了。你别记着我以前的错处。可怜可怜我。”月容见她说着,硬了嗓子,又流下泪来。因道:“我怎么可怜可怜你呢?现在我就剩身上这件棉袍子,此外我什么都没有了。”黄氏道:“我知道你是一块玉落在烂泥里,暂时受点委屈,只要有人把你认出来了,你还是要红的。刚才小五娘和我一提,我心里就是一动。东安市场春风茶社的掌柜,是我的熟人,他们茶社里,有票友在那里玩清唱,另外有两个女角,都拿黑杵(按:即暗里拿戏份之术语)。有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走了,柜上正在找人。一提起你的名儿,柜上准乐意。这又用不着行头,也不用什么开销,说好了每场拿多少钱,就净落多少钱回来。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你愿意干,你唱一个月两个月的,名誉恢复了,你再上台露起来,我和宋老板两口子全有了办法。” 宋子豪左手三指夹了烟签,右手只管摸了头发,听黄氏说话,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对,对,还是张三嫂子见多知广,一说就有办法。这个办法使得,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钱戏份。”黄氏道:“也许不止,他们的规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办到每碗加两分钱,卖一百碗茶。就是两块了。生意好起来,每场卖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两场,这就多了。”小五娘听了也是高兴,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来。月容接着茶笑道:“瞧你三位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风茶社的掌柜已经和我写了纸定了约的。”黄氏道:“这没有什么难处呀。杨月容在台上红过的,于今到茶馆子里卖清唱,谁不欢迎?就是怕你不愿干。”说时,她两手一拍,表示她这话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对墙上贴的旧报纸只管注视着。出了一会子神,微笑道:“对了,就是我不愿意干。”宋子豪在口袋里摸出一只揣成咸菜团似的烟卷盒子,伸个指头,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烟卷来,伸到烟灯火头上,点了很久,望了烟灯出着神,因缓缓地道:“杨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愿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面目来?但是,赶夜市,你怎么又肯干呢?其实夜市上也有灯光。再说,你一张嘴,还有个听不出是谁来的吗?”月容道:“我如果出来卖唱的话,我一定买副黑眼镜戴着,就让人家猜我是个上瞎子姑娘罢。”宋子豪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瞧见你,要笑话你吗?”月容道:“为什么不笑话我?我这样干着讨饭的买卖,还是什么体面事吗?”宋子豪笑道:“体面也好,丢脸也好,你的熟人,还不是我们这一班子人?笑话也没关系。至于你不认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会他。”月容道:“你们以外,我不认识人了吗?有人说,姓杨的远走高飞了一阵,还是回来吃这开口饭,我就受不了。” 黄氏连连点点着头道:“这样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霉,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她说时,张开脱落了牙齿的嘴,带一种轻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着点了两下头道:“对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霉。”黄氏道:“你以为姓丁的还爱着你没有变心吗?”月容顿了一顿,没有答复出来。黄氏笑道:“你没有红的时候,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拼命捧你,那为着什么?不想你一红,就跟着人家跑了,谁也会寒心。”月容低了头,将一个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画着。 黄氏道:“他现在阔了,什么都有了。你这时候就是找着了他,也会臊一鼻子灰。”月容喘着气,用很细微的声音问道:“他什么东西都有了吗?”黄氏道:“可不是,不住大杂院了,租着小四合院子。这几天天天向家里搬着东西,收拾新房子。”月容道:“你瞎说的,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黄氏道:“我不认识他吗?在杨五爷家时会过的。我为了打听你的消息,找过那个唐大个儿,找过那个王大傻子,后来就知道许多事情了。他现时在电灯公司作事,和那个姓田的同事……”月容道:“是那个田老大,他媳妇儿一张嘴最会说不过的。”黄氏道:“对了,他……”月容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又变了,望着黄氏道:“那田二姑娘呢?”黄氏道:“你明白了,还用问吗?娶的就是她。”月容道:“对的对的,那女人本来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并不爱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气……”她说到这里,不能继续向下说了,在脸腮上,长长的挂着两行眼泪,扭转身躯来坐着。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烟卷,已经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纸烟盒子来,看了看,丢在一边,向小五娘道:“烟卷给我抽抽。”小五娘道:“我哪有烟卷?你剩下的一根烟,我刚才抽完了。你连烟卷也没买,今天又没拿着戏份吗?”宋子豪道:“还用说吗?今天这样的大晴天,天桥哪家戏棚子里也挤满了人,只有我们这个土台班不成。为什么不成呢?就为的是熊家姐儿俩有三天没露了,捧的人都不来。临了,我分了四十个子儿,合洋钱不到一毫。黑饭没有,白饭没有,我能够糊里糊涂的还买烟卷抽吗?杨老板你可听着,这年头儿是十七八岁大姑娘的世界,在这日子,要不趁机会闹注子大钱,那算白辜负了这个好脸子。什么名誉,什么体面,体面卖多少钱一斤?钱就是大爷,什么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钱,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钱的能耐,你不使出来,自己胡着急,这不是活该吗?你念那姓丁的干什么?你要是有了钱,姓丁的也肯认识你,现在你穷了,他抖起来,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大家听老枪这样大马关刀的说了月容一阵,以为她一定要驳回两句,可是她还是扭身坐着,却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第三十五回 难道伤心但见新人笑 又成奇货都当上客看 在宋子豪这个家庭里,那又是一种人生观,月容先前那番别扭,他们就认为是多余的,这时她又哭起来,大家全透着不解。宋子豪一个翻身,由烟床上坐了起来,向着月容道:“姑娘,你怎么这样想不开?这年头儿,什么也没有大洋钱亲热。姓丁的在公司里做事,吃的是经理的饭,经理和她作媒,姓田的姑娘也好,姓咸的姑娘也好,他有什么话说,只有一口答应。漫说你已经和他变了心,他没了想头,就是你天天和他在一处,他保全饭碗要紧,照样的跟你变脸。”月容原扭转身去,向下静静听着的,这就突然转过脸来向宋子豪望着道:“你就说得他那样没有良心?我瞧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宋子豪微笑道:“你先别管他为人怎样,将心比心,先说你自己罢。当初姓丁的怎样捧你?你遇到那个有子儿的宋信生,不是把姓丁的丢了吗?”月容倒涨红了脸,没有说话,低下头去,默然的坐了很久,最后,她禁不住鼻子窸窣声,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黄氏道:“唉,教我说什么是好?”说着,两手并起,拍了两只大腿,她将屁股昂起,手拖着方凳子上前了一步,伸着脖子低声道:“姑娘,你应该想明白了吧?大爷的话,虽是说着重一点儿,可是他一句话就点破了。这也不怪人家把你甩了,你以前怎么把人家甩着来的呢?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罢,以后咱们学了个乖,应当好好的作人。”月容掏出肋下掖的手绢,缓缓地抹揩着脸上的眼泪,向黄氏看了一眼,又低头默然不语。宋子豪道:“姑娘,你不投到我们这儿来,眼不见为净,我们也就不管这一档子事。你既到我们这里来了,又要我们替你想办法,我们就不得不对着你说实话。” 在说话的时间,小五娘四处搜罗着,终于是在炕席下面找出两个半截烟卷,都交给了子豪。他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烟灯上,很是烧了一阵,眼望了月容,只是沉吟着。小五娘也凑上前,向她笑道:“我们这三个人,凑起来一百四十五岁,怎么不成,也比你见的多些,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话呢?”月容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们的话?可是你们所说的,只管叫我挣钱,可不叫我挣面子。”宋子豪将两个手指尖,夹住那半截烟卷,送到嘴唇边抽着,微闭着眼睛,连连吸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微笑着道:“只教你挣钱,不教你挣面子?你落到这步情形,就是为了要顾面子吧?假使你看破了顾面子没有什么道理,一上了宋信生的当,立刻就嚷出来,你还不是作你的红角儿?有了你,也许这班子不会散,大家都好。”月容道:“我一个新出来的角儿,也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小五娘睁了两只大眼,将尖下巴伸着,望了她,张着大嘴道:“不就为着缺少好衫子,凑合不起来吗?那个时候,谁都想着你,真的。”月容听说,忍不住一阵笑容撼上脸来。 宋子豪也是表示郑重的样子,将烟头扔下,连连点了两下头道:“真的,当时我们真有这种想头,这事很容易证明。假如这次你乐意到市场清唱社露上一露,包管你要轰动一下。”黄氏道:“这年头是这么着,人家家里有个小妞儿,再要长得是个模样儿,这一分得意就别提了。”月容听到,又微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将小桌子上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两口,然后又坐下向宋子豪望着。虽不笑,脸上却减少了愁容。黄氏道:“你以为我们是假话吗?你到大街上去瞧瞧罢,不用说是人长得像个样儿了,只要穿两件好看一点儿的衣服,走路的人,全得跟着瞧上一瞧。人一上了戏台,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月容摇摇手道:“我全明白,我自小就卖艺,这些事,听也听熟了,现在还用说吗?”宋子豪道:“只要你想明白了,我们就捧你一场。”月容对黄氏看了一眼,微笑道:“我自由惯了,老早没有管头,现在……”说着,微微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黄氏随了她这一点头就站起,半弯了腰向她笑道:“姑娘,你到底还是有心眼。你在我面前,一没有投师纸,二没有卖身契,高兴,你瞧见我上两岁年纪,叫我一句大妈大婶的,你不高兴,跟着别人叫我张老帮子罢。难道到了现在,我还要在你面前,充什么师娘不成!” 她这样直率地说了,倒叫月容没的可说,只望了要笑不笑的。宋子豪把另一根烟卷头又在烟灯上点着。望了月容道:“这种话,张家大婶也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知道,这年头讲的是钱,你有了钱,仇人可以变成朋友,你没有钱,朋友也可以变成仇人。”黄氏睁了眼睛望着她,张着嘴正待说话,宋子豪打着哈哈,同时摇着两手,笑起来道:“我不过是比方着说罢了,张大婶也不会是杨老板的仇人。”月容就把眉毛皱了两皱,因道:“这些话,说他全是无益。照你们这样说,姓丁的大概是变了。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我倒是要看看他现在的人,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请张大婶给我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在家,我要去见他。”黄氏道:“你若是真要见他……”月容抢着道:“没关系,至多他羞辱我一场罢了,还能够打我吗?”宋子豪道:“就是羞辱你,他也犯不上,不过彼此见面,有点儿尴尬罢了。”月容道:“我不在乎,我得瞧瞧他发了财是个什么样儿。”黄氏道:“既是那么着,今天晚上,什么也来不及,明天上午,我替你跑一趟。”月容道:“那也好,让我没有想头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卖唱。”黄氏和宋子豪互看了一眼,大家默然相许,暗暗地点着下巴。意思自是说,这样做也可以。谈到了这里,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大家又勉励了月容一顿,由小五娘主演,黄氏帮着,作了一餐打卤面。宋子豪也跑了好几趟油盐店,买个酱儿醋儿的。月容拘着大家的面子,只好在他们家里住下。 黄氏倒是不失信,次日早上,由家里跑来,就告诉月容,立刻到二和家里去。她去后,不到一小时,月容就急着在屋子里打旋转。宋子豪是不在家,小五娘坐在炕上,老是挖掘烟斗子里一些干烟灰,也没理会到月容有什么不耐烦。月容却问了好几次现在是几点钟了,其实黄氏并没有出去多久,不到十二点钟,她就回来了。 一走进大门,两手拍着好几下响,伸长了脖子道:“这事太巧了,他们今天借了合德堂饭庄子办事,搭着棚,贴着喜字,家里没有什么人。我不能那样不知趣,这时候还到饭庄子上去对姓丁的说你要见他,那不是找钉碰?”月容见她进来,本是站着迎上前去的。一听她这话,人站着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颜色却变了好几次,许久,才轻轻的问了一声道:“那么着,你就没有见着他了?”黄氏道:“巴巴的追着新郎倌,告诉他说,有个青年姑娘要找他说话,这也不大妥吧?”月容更是默然了,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无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撑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脸腮,冷笑道:“怕什么,我偏要见见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样说吧。等他吃过了喜酒回家的时候,我们再去拜会,那时,他正在高兴头上,大概不能不见,见了也不至于生气。”黄氏听说,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话,也只笑了一笑。月容先拉着黄氏同坐在炕沿上,问了些闲话。问过了十几句,向炕上一倒,拖着一个枕头,把头枕了,翻过身去,屈了两腿,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黄氏看着她睡过去了,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多说话也是招她心里更难受,就不去惊动。月容睡过一觉,看到屋子里没人,一个翻身坐起来,在墙钉上扯着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整整衣裳领子,一面扯着衣襟,一面就向外走。看到店里墙壁上挂的时钟,已经有两点多钟了,自己鼻子里哼着一声道:“是时候了。”就雇了街边上一辆人力车子,直奔着合德饭庄。 赶上这天是个好日子,这饭庄子上,倒有三四家人办喜事,门里门外,来往的男女,闹哄哄的。虽是走到庄子里面,只是在人堆里面挤着,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月容见墙上贴着红纸条,大书“丁宅喜事在西厅,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顺了这字条指的方向走去,转弯达到一个夹道所在,忽然将脚步止住,对前面怔怔望了一下。远远地听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给我送根香火来,花马车一到,这放爆竹的事,就交给我了。”月容好像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着,把身子转了过去,对墙上一张朝山进香的字条呆望着。这样有五分钟之久,也听到身后纷纷地有人来往,猜想着,这里面有不少相识的人吧?这么一想,越是不敢回头,反是扭转身,悄悄的向外面走了出来。 但还不曾走出饭庄子大门,一阵阵军乐喧哗,有一群人嚷了出来道:“丁宅新娘子到了。”随着这叫唤声,有好些人拥了向前,把月容挤到人身后去。月容想道:挤到人身后去也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田二姑娘变成了甚样子,于是就在人缝里向外张望着。田二姑娘还没出现,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着蓝素缎的皮袍子,外套着青呢夹马褂,在对襟纽扣上,挂着一朵碗口大的绒花,压住了红绸条子。头发梳得乌亮,将脸皮更衬得雪白。且不问他是否高兴,只看他笑嘻嘻地,由一个年轻的伴郎引着,向大门口走来。他两只眼睛,完全射在大门外面,在两旁人缝里还有人会张望他,这是他绝对所猜想不到的。虽然月容在人后面,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连头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觉得头重到几十斤,恨不得一个筋斗栽下地,将眼睛闭着,凝神了一会,再睁开眼来看时,新郎新妇并排走着,按了那悠扬军乐的拍子,缓缓地走着,新娘穿着粉红绣花缎子的旗袍,外蒙喜纱,手里捧着花球。虽然低着头的,只看那脂粉浓抹的脸,非常娇艳,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在这场合,有谁相信,她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来,说她是个没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热闹的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到礼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门里,又呆了一阵,及至清醒过来,却听到咚咚当当的,军乐在里面奏着,显然是在举行结婚典礼。鼻子里更随着哼了一声,两脚一顿,扭头就跑出来了。 北京虽然是这大一个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里,自己便没有安身的所在。雇了车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胡同大杂院里来,刚走进门,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这大半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们真替你担心。老头子今天回来得早,没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月容笑道:“怎么着?还有狼司令虎司令这种人把我掳了去吗?若是有哪种事,倒是我的造化。”她说着,站在屋子里,向四周看了一看,见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挂在墙上,取下来放在大腿上,拉了两个小过门。小五娘站在一边,呆呆望着她,就咦了一声道:“杨老板,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月容先是眉毛一扬,接着点点头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板了吗?身上剩的几个钱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买卖了。” 小五娘猛然间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开玩笑,上哪里去作生意?”月容两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么生意?作这个生意。你不是说,我拉胡琴很好吗?”小五娘道:“这两天不要紧,我们全可以垫着花,怎么混不过去?也不至于这十冬腊月的要你上街去卖唱。”月容道:“卖唱?也没有谁买得起我唱戏他听。”小五娘道:“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你还拿着胡琴在手上呢。”月容哦了一声道:“我不是这样说过吗,我今天有点发神经病,说的话你不理会了。”说着,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时候,见小五娘捧着煤油灯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了墙上挂的胡琴,就扯开门走出去。 刚走到大门口,黄氏抢着进来,在月亮地里看到月容,立刻迎上前去,扯着她的衣襟道:“姑娘,恭喜你……”月容道:“恭喜我?别人结婚。我喜些什么?”黄氏道:“吓,你总不忘记那个姓丁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到市场里去过一趟了,一提到杨月容三个字,他们全欢迎得不得了。”月容和她说着话,两脚依然向外面走,黄氏要追着她报告消息,当然也跟了出来。月容把手上的胡琴交给她道:“大婶,你来得正好,我就差着你这么一个人同去。我想偷着去看看这两位新人,是怎么一个样子,怕不容易混进门去。现时装做卖唱的,可以大胆向里面走。”黄氏道:“作喜事的人家,也没有人拦着看新娘子的。可是见了之后,你打算怎办?”月容道:“我是卖唱的,他们让我唱,我就唱上两段,他们不让我唱,我说了话就走。”黄氏道:“别啊,姑娘,人家娶了亲,一天的云都散了,你还去闹什么笑话!我这么大岁数了,可不能同你小孩子这样的闹着玩。”月容道:“你要去呢,装着这么一个架子,像一个卖唱的,你不同我去,我一个人也得去。”说时,拿过黄氏手上的胡琴,扭转身来,就往前面走。黄氏本待不跟着去,又怕她惹出了乱子,把自己所接洽的事情,要打消个干净,于是也就跟着她一路向外走了去。 月容看到她跟着来了,索性雇了两辆车子,直奔丁二和家来。下了车,见大门是虚掩着的,推门向里看去,那里面灯光辉煌的。正面屋里,有强烈灯光,由一片玻璃窗户向外透出,映在那窗格子上的大小人影子,只管下上乱动。在这时候,除了说笑声和歌唱声而外,还有人拍手顿脚,高兴得不得了。月容想着,新房必是在那里,一喜作气的,直冲进那正屋里去。正中梁柱上,垂下来一盏雪亮的大电灯,照着地面也发白。正中桌子上,摆着茶碗干果糕饼碟子,四周围椅凳上坐满了人,有的嗑着瓜子谈笑,有的扶了桌子,拍着板眼唱西皮二黄。虽然进来一位女客,也没有谁注意。 月容看到右边屋子垂下了门帘子,那里有哗啦哗啦的搓麻雀牌的声音,料着这是新房,掀开帘子,更向里面闯了去。可是进门看着,只是普通房间,围了一桌人打牌,不觉失声道:“哦,这不是新房!”一个打牌的道:“新郎刚到屋子里去和新娘说几句话,你就别去打岔了。”月容道:“我是卖唱的,你们这里办喜事,也不唱两折戏热闹热闹吗?”黄氏随了她进来,正想从中介绍一番,现在还没有开口,她已经说是卖唱的了,那也只好悄然站在她身后望了大家。黄氏一来,更证明了这是一副卖唱的老搭档,她那二十年卖唱的神气是不会改掉的。有人便问道:“你们唱什么的?”月容道:“大鼓小曲儿,全成。只我今天没有带家伙出来,只能唱大戏。”说着,在黄氏手上接过胡琴来,靠了门站住,将胡琴斜按在身上,拉起《夜深沉》来。几个打牌的,一听之下,全都发愣地向她望着。月容脸上带了三分微笑,低垂了眼皮,将一段《夜深沉》拉完,笑道:“各位不听吗?我也不唱了。”说着,扭转了身体,就向院子外走去。 走出了大门,她又继续着将胡琴拉起,黄氏跟在她身后,追着问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月容也不睬她,自管继续拉胡琴,出了这胡同,闪到小胡同里去站着,却听到丁二和在身后连连大叫着“月容,月容”。黄氏扯着月容的衣服,轻轻的道:“丁二和追来了。他瞧见你的吗?”月容道:“等等罢,他一定会追到这里来的。他到了这里,别的不说,怎么着我也得损他两句。”黄氏道:“过去的事,提起来也是无益。人家今天刚成家,也不能因为你损他几句,他把家又拆了。”月容道:“我拆他的家干什么?我见着面,还要劝他夫妻俩客客气气呢。”两人说着话,月容手上就忘了拉胡琴。胡琴声音停止了,那边丁二和叫唤的声音也没有了。黄氏道:“怎么他不叫唤了?准是回去了吧?”月容道:“我先是怕他不睬我了,现在既然出来叫我,不找个水落石出,他是不会回去的。”黄氏道:“那我们就等着罢。”月容扶了人家的墙壁,把头伸出墙角去,向外面望着,两分钟,三分钟继续的等着,直等着到二三十分钟之久,还不看到二和前来。 黄氏伸手握着月容的手道:“姑娘,你瞧,你的手这样凉,仔细为这个得了病。”月容道:“再等十分钟,他东西南北乱跑也许走错了路。过一会子,他总会来的。”黄氏见她是这样坚决的主张,也就只好依了她。可是又等过了十来分钟,只见月亮满地,像下了一层薄雪,风吹过天空,仿佛像很快的薄刀,割着人的皮肤。人家墙院里的枯树,让这寒风拂动着,却是呼呼有声,此外是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黄氏道:“姑娘,我看不用等了。人家正在当新郎的时候,看新娘还嫌看不够,他跑到外面来追你干什么?回去罢,天怪冷的。”月容穿的这件薄棉袄,本来抗不住冷,觉得身上有些战战兢兢的,现在黄氏一提,更觉得身上冷不可支,只得随着黄氏低下了头,走出小胡同去。 月亮地上,看看自己的影子倒在自己的面前,送着地上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前移着。寒夜本就走路人少,她们又走的是僻静的路,她们只继续地向前,追着她们的影子,此外是别无所有。因之两人并不找车子,只是靠谈话来解这寂寞的行程。虽然天冷,倒可以借着走路,取一点暖气。 缓缓的走到了家门口,大杂院的街门,全都关闭上了。黄氏挨着墙根,在宋子豪屋外头,昂着头连连的叫了几声,小五娘就颤巍巍的答应着,开大门出来。一见月容,就伸出两手,握着月容的两只手,连连的抖擞了一阵,颤着声音道:“我的姑娘,你怎么在外边耽搁这样大半天?把我急坏了。没什么事吗?”黄氏站在她身后插嘴道:“啊,今天晚上,可来了~出好戏,回头你慢慢地问她就是了。明天我上午到你们家来罢。没别的,咱们一块儿到市场去吃锅贴。等姑娘答应了,明天同到茶社里去瞧瞧,这一瞧,事情那就准妥。”小五娘笑道:“是吗?只要姑娘肯去,茶社里老板一定会抢着会账。别说吃锅贴,就是吃个三块四块,敢情他都认了,哈哈!”说着,两人对乐了一阵。 月容听说,心里也就想着,只看他们听说自己要出面,就是一句话,乐得他们这个样子。若是真上台挣起钱来了,那他们要欢喜到什么样子呢?走进屋子去,耳朵灵敏的宋子豪,没等月容身子全进门,早是一个翻身,由烟炕上坐了起来,右手拿了烟枪,握拐杖似的,撑在大腿上,左手三个指头,横夹了烟签子,向月容招着手道:“杨老板,来来来,到炕上来靠靠罢。外面多凉,我这里热烘烘的炕,你先来暖和暖和罢。”月容点点头,刚走过来,宋子豪又眯着眼睛向她笑道:“姑娘,你今天在外面跑,累得很了吧?玩两口,好不好?”说时,递过那烟枪,作个虚让的姿态。 月容看那烟枪,是根紫竹的,头上还嵌着牛骨圈儿。便问道:“大爷,你这烟枪是新买的吗?”宋子豪笑道:“你好记性,还认得它,这正是死鬼张三的东西。”月容道:“那么,是那老帮子送给你的了?这没有别的,必是她运动你劝我上市场。”宋子豪依然眯了眼睛笑着,月容正了颜色道:“大爷,你们要是因为穷了,打算抬出我来,挣一碗饭大家吃,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独木不成林,我出来混饭吃,也得人帮着。若是你们另想个什么主意,要打我身上发财,那可不成,你就是把我送上了汽车,我也会逃下来的。”宋子豪把烟枪放了下来,两手同摇着道:“决不能够,决不能够。”说时,将烟盘子里烟签子钳起,反过来,指着炕中烟盘子里的烟灯道:“我们要有什么三心二意,凭着烟火说话,全死于非命。姑娘,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为了穷要抬出你来,我们也就不必瞒着,只望可怜可怜我们罢。”他说完了,两手撑住膝盖,闭了眼睛,连摇了几下头,叹着一下无声的气。 月容隔了放烟具的所在和他并排在炕沿上坐着,偷眼对他看着,见他脸上放着很郑重的样子,便也点了两点头道:“大爷,我想通了,你们劝着我的话是对的。这年头谈什么恩爱,谈什么交情,只要能挣钱,就是好事。有了钱,天下没有不顺心的事,我还是先来想法子挣钱。”宋子豪静静地听着,突然两手将腿一拍道:“姑娘,有你这话,什么事不就办通了吗!好啦,我得舒舒服服抽上两口烟。”说着,他身子倒了下去,唏哩呼噜地响着,对了烟灯使劲抽起烟来。月容抱过两个枕头,也就在炕上横躺下,小五娘在屋子里,摸摸索索的,动着这样,摸着那样,回头看看炕上,便道:“喂,有了膏子,就别尽着抽了,明天你还要同张大婶儿一块儿上市场去呢。我说,咱们想点法子,把小五那件大衣赎出来,给杨老板穿上罢。我记得才当一两二钱银子。”宋子豪道:“是应当的,只是时间太急了,怕兑不出来。”月容笑道:“你们别这样捧太子登基似的,只管捧着我,把我捧不出来,你们会失望的。这年头,哎……”说着,她格格笑了一阵,一个翻身向里,径自睡了。 劳累的身体,冷清的心情,加上这暖和的土炕,安息之后,就很甜地睡过去了。等着她醒来的时候,炕上堆着一件青呢大衣,一条花绸围巾,还有一双毛绳手套。坐起来揉着眼睛出神了一会,正待问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黄氏笑嘻嘻地在那面木柜子隔开的套间里迎了出来。因道:“姑娘,你醒啦,也是昨晚上累了,你睡的可是真香。我来了一早上,也没瞧见你翻过身。”月容道:“你一大早就来了?”黄氏笑道:“说到这件事,我们可比你还上心啦,做着这讨饭也似的生意,烟膏子上,我也存着五七块钱,先给你垫着花罢。你们当老板的人,若是出去,连一件大衣也没有,哪儿成啦?”月容皱了眉道:“你们这个样子捧我,照情理说,我是应当感谢你们的。可是捧我,不是白捧我,好像向你们借债一样。现在向你们借了钱,将来我要加双倍的利钱还给你们的。我总怕借了你们的钱,还不起你们这笔债。” 宋子豪正由外面进来,右手拿了一个报纸糊的小口袋,里面装了几个热烧饼,左手提着一只干荷叶包,外面兀自露着油淋淋的,分明是拿了一包卤菜来。月容的眼光射到他身上,他立刻放出了笑容,向她连点了几下头道:“姑娘,你说这话,我们就不敢当。我们捧你,那是事实。要说我们放印子钱似的,打算在你身上发大财,漫说我们没有这大胆,就是有这么大胆,你这么一个眉毛眼睛都能说话的人,谁还能骗得过你?”月容点点头道:“哼,那也不错,我是上当上怕了。一次蛇咬了脚。二次见着烂绳子,我也是害怕的。”宋子豪笑道:“这么说,我们虽不是三条长虫,也是三条烂绳子?呵呵呵。”说着,张开嘴来一阵大笑,顺手就把报纸口袋和荷叶包,都放在炕头小桌子上,两手抱了拳头,连拱了几拱,笑道:“不成敬意,你先吃一点儿。回头咱们上市场去,这顿饭可就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时候。”月容笑道:“你瞧,这一大早上,你们又请我吃,又请我穿,这样抬举着我,真让我下不了台。我要不依着你们的话,给大家找一碗饭吃,我心里过意不去。” 小五娘提着一把洋铁壶,正向破瓷器壶里代她沏茶,听了这话,把洋铁壶放在地上,两手一拍道:“这不结了。只要有姑娘这句话,我们大家都有饭吃。”黄氏也笑嘻嘻的端了一盆水进来。小五娘回头问道:“张大婶,你端的是什么水?没有用那小提桶里的水吗?”黄氏道:“我给姑娘舀了一碗漱口水呀,那水不干净吗?”小五娘道:“怎么不干净?我们这院子里,全喝的是甜井水。这些日子,水不大,怕姑娘喝不惯,在对过粮食店里,讨了半提桶自来水回来,为的给姑娘沏茶。”黄氏笑道:“这是宋大妈比我想得更周到,喝起水来,也怕我们姑娘受了委屈。”她说着,把脸盆放在方凳子上,然后在口袋里摸出一包擦面牙粉,一把牙刷子来,全放在炕沿上,笑道:“我知道,别的你还可以将就着用别人的,这牙刷子,教你用别人的,那可不成。”月容笑道:“大婶儿,这样叫你费心,我真不过意。”小五娘沏好了茶,将杯子满斟了一杯,送到桌子角上,笑道:“我们这老头子,抽上两口烟,就爱喝口好茶。这是我今天上大街买的八百一包的香片。” 月容见他们都做着人情,要谢也谢不了许多,只得大大方方的受用着他们的。刚洗过脸,黄氏就把她的洗脸水端了过去。宋子豪衔着半根烟卷,靠了门站定,喷着烟道:“那荷叶包子里是酱肉,你把烧饼一破两开,把酱肉放到里面当馅儿,吃起来很有味的。你瞧,我还忘记了一件事呢。”说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掏着,掏出两个小纸包来,因笑道:“这是两包花生米,嚼着花生米就烧饼吃,一定是很有味的。”说着,两手捧着,送到这边桌上来。月容心里想着,吃了你们的东西,将来还你们的钱就是了,这也没什么关系。因此也就坦然地吃喝着。可是一回过头来,见宋子豪小五娘黄氏都在站班似的老远地站着,看着自己。因站起来道:“哦,我还没理会呢。怎么我一个人吃,你们全站在一边望着。”宋子豪道:“我们老早吃了烤白薯了。你吃罢,吃饱了,我们好早一点到市场去。” 月容也是照了他们的话,将酱肉夹在烧饼里面,手捏了咬着吃。口里缓缓地咀嚼着,不免微微一笑,鼻子哼着道:“最后这句话,你还是把心事说出来了。”宋子豪抱了两手作拳头,连拱了几拱,笑道:“姑娘,你是个圣人,我们那瞒得了你。自然,我们也无非这点心事。” 月容也不再和他们客气,喝着茶,吃着烧饼。吃喝饱了,手抚摸着头发,问小五娘道:“你这儿没有雪花膏吧?”小五娘笑道:“本来没有,刚才我在篮子里把小五用的那半瓶雪花膏找出来了,给你预备着呢。”说时,她倒伸了一个指头,连连向月容点着。月容微笑道:“这好比我又要唱一出拿手好戏,你们伺候着我出台呢。可不知道前台有人叫好儿没有。”宋子豪夫妇同黄氏一齐答应着道:“有呀。”月容也就点点头微笑,在小五娘手上接过一只雪花膏瓶子,同一块落了嵌边的小方镜子去。两手托着,看着出了一会神,她却是点点头,又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中那是甜酸苦辣的味儿都有含着的呢。 第三十六回 别泪偷垂登场艰一面 机心暗斗举案祝双修 世上有许多不愿跳上舞台的人,往往为着朋友的引诱,或者家庭的压迫,只得牺牲了自己的成见,跟着别人上台。其实他上台之后,受着良心的谴责,未尝不是精神上的罪人。 杨月容被宋子豪这批人恭维包围,无法摆脱,也就随着他们的怂恿,向市场清唱社去了。 是登场的后七天了,月容穿着黑绒夹袍子,长长的,瘦瘦的,露出了两只雪藕似的手臂。下面衣衩缝里,露出湖水色的绸裤,下面便是湖水色丝袜,白缎子绣花鞋,清淡极了。她漆黑的头发,在前额梳着刘海,更衬得她那张鹅蛋脸儿,非常的秀丽。在茶社的清唱小台上,她半低了头站着,台底下各座位上,满满的坐着人,睁了眼昂着头向台上看着。在月容旁边场面上的人,手里打着家伙,眼睛也是睁了向月容身后望着。每到她唱着一句得意的时候,前台看客轰然一声的叫着好,拉胡琴的,打鼓的,彼此望着微微一笑。在他们身后,有一排花格子门隔着,两旁的门帘子里,和窗户纸里,也全有人偷着张望。随了这一片好声,在花格子底下的人,也都嘻嘻地笑了起来。 小五娘和黄氏并排站住,看过之后,两个人对望着,头碰着头,低声道:“这孩子真有个人缘,一天比一天红起来。别说上台了,就是这样清唱下去,也是一个大大的红角儿了。”黄氏笑道:“你瞧着,那第三排正中桌子上,坐的那个穿蓝绸袍子,戴瓜皮帽儿的,那是刘七爷。”小五娘道:“袍子上罩着青缎子小坎肩,口袋上挂着串金表链,口角上衔着一枝玳瑁烟咀子的,手撑了头望着台上出神的,那就是的吗?”黄氏连连点了头道:“就是他,就是他。你瞧他铹微的点着头,那正是他暗里夸月容的好处。”小五娘道:“今天这出《玉堂春》,就是刘七爷点的。他说今天点这出《玉堂春》,他就是要考一考月容,若是好,他就让月容加入他的班子。”黄氏道:“那末,他不住点头,就是把月容考取了。”小五娘笑道:“你瞧,我们那老鬼,拉着胡琴,也是眉开眼笑的,就是他大概也很是高兴吧?” 她说着话,一回头看到茶社东家王四,也走来在这里张望着,便点点头说道:“四爷,怎么样?我们给你拉的角儿不错吧?”王四比着两只灰布袍子的袖口,向她们连连打了两个拱。因笑道:“感激之至。可是她太红了,我们这一瓢水,养不住金色鲤鱼。听说她有人约着要搭班子了,今天刘七也来了,我倒有点疑心,准是他有约她的意思。”黄氏道:“那也不要紧呀,就是月容搭班子,也不能天天露。一个礼拜,在这儿告两回假,也不碍大事呀。”王四道:“刘七组班子,是要上天津上济南呢。”小五娘笑道:“我们介绍她来的时候,你还不敢让她唱压轴子,现在是短不了她了!”王四抬起手来,只管搔着头发。 说着话,月容已唱完了,向后台来,一掀门帘子,大家异口同声地道着辛苦。月容也满面是笑意,王四笑道:“杨老板,您不急于回去吗,我请您吃涮锅子。”宋子豪提了胡琴站在门帘下,不住地向她挤眉弄眼,意思自然是叫她不要答应。月容笑道:“老是叨扰四爷,我不敢当。这一个礼拜让您请过三次客了,改天我来回请罢。”王四笑道:“也许是刘七爷已经预定在先了吧?”月容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强笑了一笑,没有答复他。宋子豪在旁插言道:“四爷,您别瞧着刘七来听戏,就以为杨老板有离开这里的意思。组戏班的人,四处找合适的角儿,这是常事。杨老板的唱工,扮相,那用不着咱们自个儿夸。她二次出来,要个人缘儿,戏份又要的出,哪个不愿意邀她?刘七本来就和杨五爷有交情,他想邀杨老板的意思,不能说没有,可是杨老板真还没有和他接头。,’王四笑道:“刘七爷那么一个老内行,他有那瘾,到茶楼上听票友?当然今天这一来是很有意思的,也许他不好意思今天就请杨老板吃饭,可是一天二天,他一定会请的。我这话只当是放一个屁,你们记着。”他把话说到这里,脸可就红了。 月容觉得王四帮忙不少,陡然和人家翻了脸也不大好。便笑道:“四爷,你别误会,今天我真有点私事,要和一个朋友商量一件事。”王四道:“哪一位呢?大概还是梨园行吧?”月容随便答道:“不,不,是一个姓丁的朋友,他是铁工厂里的。”王四笑道:“我不过随便的这样一句话,杨老板的交际我能问吗?明天有工夫的话,我明天再请罢。”宋子豪提着胡琴,就向后台外面走,口里道:“好好好,我们明天叨扰。”月容会意,取下衣架上的大衣,搭在手胳臂上,随了宋子豪后面走去,小五娘同黄氏自然也跟了去。王四站在后台,站着发愣,对了他们的去路,很是呆望了一阵,然后叹了一口气,走向前台来。 场面上打鼓的朱发祥,还没有走开。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在胸前横抱着两只手胳臂,偏了头,只管出神。王四掀着门帘子出来了,看看茶座上,已走了十停之九的人,只是远远地躺椅座上还有几个人,便低声道:“发祥,你瞧,杨家这小妞,风头十足。”朱发祥笑道:“她是没有收下野性的鹰,饿了到你手上来找乐子,吃饱了,翅膀长满了,她就要飞了。”王四道:“刘七今天到这儿来的意思,你也看出来了吗?”朱发祥道:“他不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听清唱不成?不用说,我只要知道他是刘七,就知道他是什么用意。月容本人年纪轻,她还不会到外面去张罗,这都是老枪宋子豪出的主意。照理说是不应该,在咱们这里还没有帮半个月的忙,怎么又有走的意思?”王四道:“她帮咱们的忙,不如说咱们帮她的忙吧。听说她原来跟着一个什么司令,人家玩了她几个月,把她轰了出来,就剩一个大光人。老枪在天桥混不下,也没有法儿,这就托人和我说,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来唱。我原来也听过她一两回戏,知道她扮相不错,唱呢,有时候还够不上板呢。反正这年头是这么着,有几成模样儿,就不怕没人捧。头三天我还没敢让她唱压轴子,谁知三天以后,她一唱完了,座上就开闸,闹的大家都不愿意唱在她后头。红是红了,要不是我肯用她,未必人家就知道她又出来了。”朱发祥道:“现在尽说也没用,她要是真走,咱们就得商量一个应付办法,必得找一个人比她还好,才能叫座。”王四将脸一沉道:“不能那样容易让她走,我得另想法子来对付。”他两人说着,一面下台向茶座上走。 这里有两个老主顾,赵二和蒋五,和王四都很熟。赵二躺在睡椅上,摇摇头道:“票友内行,我熟人少。要说到杨月容,我是一脉清知。也是坤角里面真缺人才,大家会这样拿着灯草秆儿作金箍棒耍。”王四道:“听说她以前家境很穷,所以一唱红了,忘其所以的,就出了花样子。”赵二笑道:“女孩子唱戏,有几个不是寒苦出身的?这不算为奇。”说着,淡笑了一笑,坐起来提着壶斟了一杯茶喝。王四同朱发祥也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王四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起身向赵蒋二人各敬了一支烟卷。蒋五和赵二隔了茶几坐的,将五三个指头有意无意的在茶几上顿着烟卷,向赵二道:“丁二奶奶说的话靠得住吗?”赵二笑道:“这位丁二奶奶同月容是三角恋爱,诚心毁月容的话,当然也有两句,可是照实情说,也应当打个八折。” 王四听他们说话,两眼不免向他们呆望着,问道:“哪来的丁二奶奶?也是梨园行吗?”赵二道:“提起来话长。简单的说,丁二奶奶是我们同事丁二和的新媳妇,所以叫丁二奶奶。当月容还没有红的时候,就是二和捧的。后来月容唱红了,把脸一变,跟了有钱的跑,二和就娶了这位二奶奶。”王四道:“凭你这样说,也道不出月容什么出身上的短处来。”赵二回转头向四周看了一看,笑道:“在这茶楼上,我也不便多说,据丁二奶奶说,她是跟着张三在街上唱小曲儿的,后来跑出来,就在二和家里过活着。好容易二和把她送进梨园行,拜过了有名的老师,因为她行为不端,二和不要她,就和田家结亲戚了。” 蒋五口里衔着烟卷,两手回过去枕着头,躺在椅子上望了赵二笑道:“二奶奶也不用说人,她的情形,谁不知道?”赵二伸了伸舌头,摇着头道:“这个可不能提。”王四坐在旁边,见他们说话,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便笑道:“这个我们管不着。我也不能这样胁迫她,说是她要不在这里唱,我就揭她的根子。”赵二忽然哈哈一笑坐了起来道:“这倒有个法子,可以叫她在这里唱下去。”王四道:“只要有法子让她唱下去,怎么着委屈一点,我们也愿意呀。”赵二道:“用不着要你受委屈。我知道的,二和还在追求着月容,月容没有忘记二和,那也是真的。要不然,为什么丁二奶奶的醋劲很大呢?只要我们对二和说一声,月容在这里唱戏,他准来。他来了……”王四接着说道:“让我和他攀攀交情,那可以的,恐怕还没有那样容易的事。”赵二道:“不管成不成,我们不妨试试。” 王四究竟不大知道丁杨的关系,总也希望能成事实,对于赵蒋二人,倒是很敷衍了一阵。眼巴巴所望的,便是月容在今天受过刘七的招待,明天到茶社来,看她是一种什么态度。 到了次日下午三点多钟,又是宋子豪一男二女拥护月容来了。王四迎上前去,在后台口上,向她连连点了几个头,带拱着手道:“杨老板来啦,今天早。”月容笑道:“快四点了,也不早。”王四向她周身看看,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想不出要说什么,但眼光望着人身上,不交代个所以然,又有点难为情。便笑道:“杨老板今天穿着淡蓝的衣服,比昨天那件黑绒的更要边式得多,”月容也对自己胸前看了一看笑道:“没钱买绸料子,做件蓝布衣服穿。”王四笑道:“漂亮的人,穿什么也好看,你这样像位女学生。”说时,向她脚下看去,笑道:“少一双皮鞋,我来奉送一双。”月容微微地笑着,不觉走近了上场门。 凡是卖艺的人,尤其是小妞儿,有这么一个牌气,末登场之先,爱藏在门帘下面掀着一线门帘缝,向外张望观众,月容在戏班子里也沾染了这种习惯。这时,走着靠近了门帘子,将身闪到上场门的一边,掀开一条帘子缝,将半边白脸,在帘子缝里张望着。当她开始向门外看的时候,还带了笑音,和身后的人谈话,后来这笑音没有了,她手扯了门帘,呆着在那里站住,动也不动。在后面的人,全也没理会到有什么变故。宋子豪向前一步,也到了帘子边下,笑道:“我瞧瞧,大概又上了个满座儿吧?”只见月容猛可的转回身来,脸红着,像涂了朱砂一般,连连的道:“他来了,他来了。”宋子豪倒是一怔,望了她问道:“谁来了?”月容抽回身,向台后那间小休息室里一跑,靠了桌沿站定,两手撑了桌子,连摆着头道:“这怎么办?”宋子豪也跟了进来问:“姑娘,什么事让你这样为大了难?”月容道:“二和来了。”宋子豪道:“他来了罢,难道还能禁止你上台唱戏吗?”月容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宋子豪道:“还有什么事觉得没有办法呢?”月容低了头很沉思了一会子,眼望了地面,将脚尖在地上画着,因道:“我就有点难为情。”她说这话,声音是非常的低小,低小得连自己都有些听不出来。宋子豪道:“这是什么话,唱戏的人,还怕人瞧吗?”月容道:“各有各的心事,你哪里会知道。”宋子豪道:“你怕他会叫你的倒好吗?”月容立刻正了颜色道:“不会的,他决不能做这样的事,他不会再恨我的,我晓得。我说难为情,是我觉得我作的事,有些对不住他,猛可的见着面,倒什么……似的,唉!”说着,垂下脖子去,摇了几摇头。 黄氏在一边看了她那情形,不住地点着下巴颏,似乎已在计算着月容的各种困难。宋子豪被月容一声长叹,把话堵回去了,只有站在一边发愣。黄氏就只好接嘴道:“姑娘,你怎么这样想不开?你们一不是亲,二不是故,爱交朋友就多交往几天,要不,一撒手,谁也不必来认谁。他先对不起你,作起新姑爷来了,怎么你倒有些难为情去见他?”月容道:“他虽然另娶了人,可也不能怪他。你看他今天还追到这茶楼上了,可见他心眼里还没有忘了我。”黄氏道:“你既然知道他来是一番好意,你就上台唱你的戏,让他见你一面罢。你怎么又说是怕见他?”月容低着头,很是沉思了一会子,却抬起头来道:“哪位有烟卷,给一支我抽抽。”宋子豪在身上掏出一盒香烟,两手捧着,连拱了几拱,笑道:“这烟可不大好。”月容也不说什么,接过烟盒子来,取出一支烟衔在口里,宋子豪在身上掏出火柴盒来,擦了一根,弯腰送过去,黄氏也在墙上擦着了一根,送将过来,那小五娘看到桌上有火柴盒,刚正拿到手里。月容说声劳驾,已是接过去,自己擦上一根,把烟点了。其余两根火柴,自己扔在地上。月容也没有理会这一些,她自微偏了头,缓缓地抽着,这里三个人没看到她表示什么意见,也就不好问得。 月容缓缓的把那支烟抽了一大半,这才问道:“大爷,今天咱们预备唱什么的?”宋子豪道:“你不说是唱《骂殿》的吗?”月容道:“改唱《别姬》得了,请你拉一段舞剑的《夜深沉》。”宋子豪笑道:“恐怕凑不齐这些角色吧?”月容道:“你去和大家商量,有一个霸王就得,只唱一段。”她交代了这句话,又向宋子豪要了一支烟卷抽着。宋子豪向门帘子外面张望一下,因道:“杨老板,咱们该上场了。”月容点点头,也没有作声。宋子豪提了胡琴,先出台去了。月容只管吸那烟卷,呆呆站着不出去。小五娘拧了把热手巾,走近前来,带了笑音低声道:“姑娘,你该上场了。”月容懒懒的接过热手巾去,随便的在嘴唇皮上抹了两抹,听着锣鼓点子已经打上了,将手巾放在桌上,低头掀着门帘子出来。 照例的,全身一露,台底下就是哄然一阵地叫好。在往日,月容绷着脸子,也要对台底观众冷冷的看上一眼,今天却始终是低着头的,坐在正中的桌子角上。北方的清唱,是和南方不同的。正中摆了桌子,上面除了一对玻璃风灯之外,还有插着箫笛喇叭的小架子,再有一个小架子,上面直插着几根铜质筹牌子,写着戏名,这就是戏码了。所有来场玩票的人,围了桌子坐着,你愿意背朝人或脸朝人那都听便。女票友更可以坐到桌子里面去,让桌子摆的陈设,挡住了观众的视线。玩票的人,拿的是黑杆,并非卖艺,也没有向观众露脸的义务。不过这里要月容出台,目的是要她露一露,往日也是让她坐在前面一张椅子上,或者站在桌子正中心,今天月容闪到桌子里面去坐着,这是全观众所不愿意的。王四在四处张望着,见又上了个九成座,大家无非是为了杨月容来的,怎好不见人?自己也就挨挨凭凭的走近了桌子边,想和月容要求一下。不料走近一看,却吓了一跳。 月容两手捧了茶壶,微低着头,眼眶子红红的。原来月容藏在桌子角上,虽然避免了人看她,但是她还可以看见别人。在玻璃灯缝里,已是不住的向外张着,在斜对过最后一排座位上,二和独据一张桌子坐在那里。他虽然还在新婚期间,但在他脸上,却找不着丝毫的笑容。穿了青呢的短大衣,回弯过两手,靠住了桌沿,鼻子尖对准了面前的一把茶壶,也是半低了头。但是他不断地抬着眼皮,向这里看了来,在这上面,决看不到他来此有丝毫的恶意。而且在这副尴尬情形中,分明他也是觉得会面就很难为情,似乎这里面有种传染病,当自己看过之后,也一般的感到难为情。于是索性将额头低过了茶壶盖,只管低了头。 本来自己一出台,已到了开口的时候,只因为那个配霸王的男票友出茶社去了,临时由别人垫了一出《卖马》。现在《卖马》也唱完了,锣鼓点子一响,月容想到老藏着也不是办法,只得随了这声音站起来。先是两手按住了桌沿,微微低着头,和演霸王的道白。胡琴拉起来了,要开口唱了,这就抬起头来,直着两眼,只当眼前没有什么人,随了胡琴唱去。先是绷着脸子像呆子似的,后来的脸色渐渐变着忧郁的样子,不知不觉的,那眼光向二和所坐的地方看去。他那方面,当然时时刻刻,都向台上看来的,月容看去时,却好四目相射。看过之后,月容仿佛有什么毒针在身上扎了一下,立刻四肢都麻木过去,其实也不是麻木,只是周身有了一种极迅速的震动。但是让自己站在唱戏的立场,并没有忘记,胡琴拉完了过门,她还照样的开口唱着。宋子豪坐在旁边拉胡琴,总怕她出毛病,不住地将眼睛向她瞟着。她倒是很明白,把头微微低着,极力的镇定住。有时掉过身来,在胁下掏出手绢来,缓缓地揩擦几下眼睛,眼眶儿红红的,显然是有眼泪水藏在里面。 王四坐在场面上,接过一面小锣来敲着,两眼更是加倍地向月容注视着。月容和这些注意的人,都只相隔着两三尺路,自然知道他们很着急,就眼望了他们,微点了两下头,那意思自然是说,我已经知道了。宋子豪算放了一点心,再跟着抬头向台下二和那里看去。他好像是在很凝神地听戏,两手膀子撑住了桌子,将十指托住脸腮,头低下去望了桌面。好容易熬到月容唱过了那段舞剑的二六板,以后没有了唱句,大家放心了。接着是加紧舞剑的情调,胡琴拉着《夜深沉》。 那个座位上的丁二和,先还是两手撑了头,眼望了桌面,向下听去。很久很久,看到他的身体有些颤动,他忽然站起身来,拿着挂在衣钩上的帽子,抢着就跑出茶社去。到了茶社的门口,他站定了脚,掏出衣袋里的手绢,将两眼连连地揩着。听听楼上胡琴拉的《夜深沉》,还是很带劲,昂头向楼檐上看了许久,又摇了两摇头,于是叹了一口气,向前走着去了。但走不到十家铺面,依旧走了回来;走过去也是十家铺面,又依旧回转身。这样来去走,约摸走有二三十遍。一次刚扭转身向茶社门口走去,却看到三四个男女,簇拥着月容走了来,虽然她也曾向这边看过来的,可是她的眼睛,并不曾射到那人身上,被后面的人推拥着,她没有停住脚就随着人走了。二和站着,很是出了一会神,然后再叹了一口气,也就随着走出市场了。 他新的家庭,住在西城,由市场去,有相当的距离。当他走出市场的时候,街上的电灯,已经亮着,因为心里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在街上也忘了雇车子,顺了马路边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回到家里时,已经完全昏黑了。那位作新人不久的田家二姑娘,这时已很勤俭地在家里当着主妇。晚餐饭菜,久已作了,只等着主人回来吃。看看天色黑了,实在等得有些不耐烦,情不自禁地到了大门口斜傍了门框,半掩了身子站定。胡同里虽还有一盏电灯,远远地斜照着,但还射照不到这大门以内。手挽了一只门环,头靠了门板边沿,眼睁睁的向胡同里看了去。 二和的影子,是刚在那灯光下透出,她就在脸上透出了笑容来等着。二和虽到了门外,还在街的中心呢,二姑娘就笑向前迎着他道:“今天回来的晚了,公司里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吧?”二和默默地淡笑了一声,并没有答话。二姑娘在半个月以来,是常遭受到这种待遇的,却也不以为奇。二和进了大门,她又伸手携着他的手道:“今天该把那件小皮袄穿上才出去,你瞧,你手上多凉。”二和缩回手来,赶快的在她前面跑着,走到院子里,就向屋子里叫了一声“妈”。丁老太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晚呢?”-二和且不答复,赶快的向屋子里走了去。 二姑娘看他那情形,今天是格外地不高兴,也就随着他,跑到屋子外面来。还不曾跨进屋子门,却听到丁老太很惊讶的问道:“月容又出来了吗?这孩子也是自讨的。”月容这两个字,二姑娘听了,是非常地扎耳,这就站着没有进去,在窗户外更听下文。二和道:“公司里有人说她在东安市场里清唱,我还不相信,特意追了去看看,果然是她。她没有出场,也就知道我到了,在唱戏之后,还让场面拉了一段《夜深沉》。不知道怎么着,我一听到了这种声音,就会把过去的事一件件地想起来,心里头是非常的难过,我几乎要哭。后来我坐不住了,就跑出来了,没有到后台去找她。”丁老太道:“清唱不是票友消遣的所在吗?她是内行了,还到那里去消遣干什么?”二和道:“茶社靠这些票友叫座,有愿在他那里消遣的,当然欢迎,不愿消遣,他们就暗下里给戏份。男票友不过三毛五毛的,像月容这样的人,两三块钱一天,那没有问题”丁老太道:“她有了职业也罢,年轻轻儿的,老在外面漂流着,哪日是个了局。”二和道:“改天星期,我要找着她谈一谈。我看前呼后拥的,好些人包围着她,和她谈话还是不容易呢。”丁老太道:“见着她,你说我很惦记她。大概她也不肯到咱们家来了;来呢,我们那一位,大概也不乐意。”说到这里,声音低了很多,似乎也有些怕人听到的意思。 二姑娘站在门外,越听就越要向下听。听到最后,不知是何缘故,身体都有些抖颤,最后,她只好扶着墙壁,慢慢的走回屋去。到了屋子里以后,便感到满腔怒火由胸膛里直喷出来,仿佛眼睛和鼻孔里,都向外冒着火焰,手扶了桌沿,人就是这样呆呆坐着。自然,胸中这一腔怒火,能够喊叫出来是更好,因之瞪了两眼,只管朝门外看去,便是这两只秀媚的眼里,也有两枝火箭射出来似的。可是她有怒气,却没有勇气。她望着望着,二和进来了,她两眼热度,突然地减低,立刻手撑了桌面站起向二和笑道:“就吃饭吗?我去给你热那碗汤去。”二和依然是忧郁着脸子,摇摇头道:“我不想吃什么。”二姑娘笑道:“怎么着,有什么心事吗?”她说着这话,站起来迎到二和身边,微微地依贴着。二和牵起她一只手来握着,笑道:“我有什么心事?除非说是钱没有个够,还想公司里加薪。” 二姑娘听他说加薪,怕他再绕一个弯子,又提到刘经理身上去,这就笑道:“累了一天,为什么不想吃饭?也许是身上有点不舒服吧?”说时,那只手还是让二和握着,另一只手却扶着二和的肩膀,又去抚摸他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还是吃一点罢。你打算还吃点什么合味的呢?我同你作去。”二和笑道:“我实在是不想吃什么,经你这样一说,我不得不吃一点。去到油盐店买一点辣椒糊来罢,我得吃点辣的刺激。”二姑娘笑道:“别吃辣的了,吃了上火。”二和道:“你不是说了我想吃什么,你就给我作什么吗?”二姑娘含笑向他点了两点头,自向厨房里去了。 二和坐在椅子上,对她去的后影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她现在倒能够忏悔,极力地作贤妻,不过似乎有点勉强。”丁老太在隔壁屋子里搭腔道:“二和,你在同谁说话?”二和道:“我这样想着,没同谁说话。”丁老太道:“你这孩子……唉,教我说什么是好。”二和哈哈一笑道:“这样的话我也不能说,那也太委屈了。”丁老太在隔壁屋子里没有回话,二和也就没有再向下说。相隔了约两三分钟,听到一阵脚步声,自窗户外走过。二和昂着头,问是谁?二姑娘在外面笑道:“给你沏茶呢。”二和也不理会,还是在屋子里坐着。 一会工夫,二姑娘将一只茶盘子,托了两菜一汤,送到桌上。老妈子提着饭罐子和筷子碗也跟了进来。二姑娘笑道:“你去烧一壶开水来给先生沏茶,这里的事交给我了。”老妈子放下东西去了。二姑娘先摆好双筷子在二和面前,然后盛了一碗饭,两手捧着送到二和手上笑道:“吃罢,热的。”二和笑道:“劳驾。你怎么不把碗举着平额头?”二姑娘道:“那为什么?”二和道:“这就叫举案齐眉呀。”二姑娘笑道:“只要你这样吩咐,我就这样做。”二和扶起筷子碗吃饭,向二姑娘笑道:“想不到我有了职业,又得着你这样一个贤妻,真是前世修的。”二姑娘眉毛一动,笑道:“我嫁了你这样一个精明强干的好丈夫,也算前世修的。”二和道:“我好什么!一个赶马车的。”二姑娘道:“你就不说你是镇守使的儿子吗?”二和扒了几口饭,点点头道:“再说,也得刘经理帮忙。” 二姑娘红着脸,没有答复他这句话,靠了墙边的梳妆台站着。很久,笑问道:“明天是星期六,可以早一点回来吗?”二和捧了碗筷向她望了笑道:“又给我预备什么好吃的?”二姑娘见他脸上,已是带着笑容,进言的机会就多了,打了个呵欠,抬起手来,抚着头发,因道:“吃的,哪一天也可以和你预备。你应该带我出去玩半天了。”二和低了头将筷子扒饭,因道:“没满月的新娘子,尽想出去干什么?”说这句时,是突然的说着的,语气不免重一点,说完了之后,倒有点后悔。又改了笑容道:“现在这年头,无所谓满月不满月,那有什么关系?不过,明天下午,我有一点事情。”二姑娘牵牵衣襟,低头道:“那末后天星期,可以带我出去玩了?”二和又低头吃着饭,脸没有看着人,因道:“后天下午三点钟以后,我还有点事。上午我可以陪你出去。”二姑娘脖子缩了一缩,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哪个要你陪着出去。” 二和看她脸上时,带有一种不自然的微笑,这也当然是她蜜月中一种失望。但这个星期六和星期日,绝对是不能陪她的,因笑道:“那末明天晚上,我带你出去听戏罢。”二姑娘将颜色正了一正,因道:“我不说笑话,明天下午,我想到嫂嫂那里去,把打毛绳子的钩针拿了来。”二和道:“好的,见着大哥,你说我有事,明日不能请他喝酒了。”二姑娘笑着点了两点头。二和全副精神,这时都放在清唱社里的月容身上,对于二姑娘有什么表示,并没去注意。饭后,二和又到丁老太屋子去闲谈,二姑娘在留意与不留意之间,完全都听到了。自然,她也不在其间说什么话。 到了次日,二和换了一套新呢的学生服,拿了十元钞票揣在衣袋里,再罩上大衣,临走丢下了一句话,中饭不回来吃,晚饭用不着等,也许是不回来吃了。二姑娘一一答应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在家里吃过了午饭,就对丁老太说,要回去一趟。丁老太道:“家里有女佣人陪着,你放心回去罢。”二姑娘有了这句话,就回房去好好地修饰一番。当她临走的时候,又缓缓走到丁老太屋子里告辞。丁老太虽看不到她穿的什么衣服,但她走过之后,屋子里还留着一股很浓厚的香味。丁老太昂着头,出了一会神,一来她是新娘子,二来她是回娘家去,丁老太虽然有点不愉快,但是为省事起见,也就不作声了。 第三十七回 怀听歌事因惊艳变 蓄谋敬酒饵肯忍羞吞 田二姑娘说是要回娘家去,谁也没有领会到有第二个娘家。当她坐的人力车停下来时,却是刘经理家大门口。她付了车钱,走进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老李,迎着请了个安,笑道:“你大喜了。”二姑娘站住,向他点了两点头,还没说话,那老李笑道:“太太出去瞧电影去了。”二姑娘道:“坐经理车子出去的?”老李道:“经理在家。”二姑娘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放在窗户台上,用手拍了两拍,笑道:“给你买双鞋穿罢。”老李两屈腿请了个安道:“又要你花钱。”二姑娘只向他微笑,踏着高跟鞋,进到上房去了。 刘经理的家,是有东方之美的高等住宅,更配着西方式的卫生设备。单以刘经理私人办公室而论,外面是红漆柱的走廊,配着绿格窗户,院子里撑上绿柱的藤萝架。架上叶子,凋零得干净了,阳光穿着藤枝,筛了满地的花纹。二姑娘由旁边月亮门钻进来,但见三五个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找寻食物,院子里不听到一点声息。二姑娘却故意把高跟鞋踏得突突作响,果然这响声有了反应,正面屋里的窗户帘,掀开一角,有张人脸在那里一闪。 二姑娘绕过了走廊,在正屋侧面的小门里进去。只一拉门,便有热气,向人身上扑将来,随着这热气,也就是一阵香气,因为这屋子里摆下了许多的鲜花盆景,都开得很繁盛。刘经理手指头里夹了半支吸过的雪茄,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二姑娘进来了,他还是来回的踱着,脸上带了一点笑意,站住向二姑娘望着。二姑娘笑道:“有钱的人家,到底是有钱的人家,这样的冷天屋子里又香又暖和。”刘经理将手向她周身上下都比着画了一下笑道:“瞧你穿得这样的美,淡绿色的绸袍子,外加着咖啡色的昵大衣,热闹中带着雅静……”二姑娘连连摇着手道:“得啦,得啦。趁你太太没在家,正正经经地谈两句话罢。”她说着,自在沙发椅子上坐下,背向后靠着,对刘经理道:“有好烟卷,赏我们一支抽抽。”刘经理正待伸手去按电铃,二姑娘便摇着头道:“别叫人来,在进门就花了五块。咱们就这样谈谈。” 刘经理便不按铃,在她对面坐着。二姑娘道:“你现在怕沾着我了,我身上也没长着刺,会扎了你?那样老远地坐着干什么。”刘经理笑道:“不是那样说,你以前是田二姑娘,现在是丁二奶奶,这其间当然有些不同。但愿你以后夫唱妇随,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二姑娘鼻子一耸道:“哼,一笔勾销那怎样能够?他对我的事情,十分不谅解。”刘经理道:“他不谅解到什么程度呢?”二姑娘道:“表面上他很平和的,只是冷言冷语的,说得很难受。”刘经理道:“这点醋意也是不免的,你好好对待他,慢慢的他也就忘记了。”二姑娘道:“他怎么能忘记?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瞎了眼不看见吗?”刘经理将雪茄放到嘴里,连吸了两口,喷出烟来,微笑着道:“你放心,他一天在公司里作事,他一天不敢追究这件事。凭他一个赶马车的人,白得一个美媳妇,又有一个每月四十块钱的位置,人财两得,还有什么不足的?”二姑娘道:“也不为着这公司里的一个位置吧,不然,过门第一天,我们就翻脸了。我心里明白,可是他既然是很勉强,不久总要出岔子的。昨晚上回来,我听到他和老太太说话,那个杨月容又出来了,现时在东安市场一家茶楼上清唱,他今天下午就要去捧她。”刘经理笑道:“这是你吃醋了,告诉我有什么用呢?”二姑娘道:“我真不吃醋呢!不是为着肚子里这个累赘,根本我就不嫁丁二和了。今天我到这里,托你一件事,办不办在你。” 刘经理笑道:“话还没有说,你就先给我一点颜色看,大概这事情是不大好办吧?”二姑娘道:“二和不是要听清唱去吗?当他在听的时候,希望你也去罢。”刘经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我在那里,他就坐不住。”二姑娘道:“当然。我是这样想,只要你连去三天,他就会永远不去了。”刘经理道:“我就让他去听得了。在外面卖艺的女孩子,什么大人物没有见过,她决不会把丁二和这种人看在眼里的。”二姑娘道:“我没有把他们过去的事情告诉你吗?若不趁早去拦着他,那我敢说,不到一个月,姓丁的就会同我决裂。决裂,我不含糊,可是他说出来的理由,一定受不了。到了那个日子,也是你的累。”刘经理将雪茄衔在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因道:“你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可是只能禁止二和不去捧场,他若是暗下里和姓杨的来往,有什么法子禁止他?”二姑娘道:“先拦着他不去捧角再说。暗下里来往我再在暗里头拦着他。”刘经理笑道:“只听到你们说杨月容左一段艳史,右一段艳史。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儿,我倒要去瞧瞧。”二姑娘道:“今天二和准在那里,你就去罢。去了叫声倒好,我也解恨。” 刘经理扛着肩膀笑道:“你就这样白来一趟吗?”二姑娘将脸色一板,横了眼望着他道:“你不说我已经是丁二奶奶了吗?”刘经理道:“现在我还是这样说呀。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觉得你来过之后,烟没有抽我一支,茶也没有喝我一口,就这样的走了,我有点招待不周。”说时,把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将背向沙发椅子上靠着,架起右腿来,只管颠着。二姑娘道:“招待周与不周,我倒不管。但望你负一点责任,把我身上这点累赘给我解除了,我就感恩不尽。”刘经理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到了那时候,你拿我的名片到医院里去就是了。”二姑娘又将眼睛一横,点点头道:“哼,你倒说得很自在,到了日子,上医院一跑就了事?请问,由现在到那发动的日子,这一大截时间,我怎么对付着过去”刘经理笑道:“这个……”说着抬起手来,连连地搔了几下头发,嘴里跟着还吸上了一口气。 二姑娘先是鼓了嘴,随后也就弯着腰,噗嗤一笑道:“你们当经理的人,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刘经理道:“不是为这一点原由,我极力地敷衍丁二和干什么?”二姑娘道:‘‘你知道用手段敷衍他,你就该知道用手段制服他。”刘经理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话。车子可不在家,要不,我马上就去。”二姑娘道:“你就在汽车行里叫一部汽车去,又算得什么?”说着,手扶了茶几站起来,因道:“我可要走了,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若是不办,到了那个节骨眼儿,我也有我的办法。”说完,她一扭身子,就推了门出去。可是她走出了门外,却站了一站。这一站,可让门里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拖进去了。 在一小时以后,二姑娘回娘家去打了一个转身。刘经理也就到了东安市场。当他走上茶楼的时候,各茶座上都坐满了人。那茶楼上的茶房见他穿着氅皮鼠子大衣,戴着獭皮帽子,手指头上夹了半截雪茄,又是面团团的,这就立刻迎上来笑道:“你要坐前面点儿?还是到那边雅座里去躺躺儿呢?”刘经理也没说什么,将手指头夹住的雪茄,向前向指了一指。茶房会意,就在最前面一张桌子边,找了一个位子,引他坐下。刘经理在跨进楼口的时候,早就把眼睛向四周人头上扫了一遍,在里边的楼角上,看到有个人将两只手抬起来撑住了桌沿,再将两只巴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呆呆的向台上望着。虽然那手掌够把脸子挡住了,可是在他的姿态上,已经可以看出他是二和了。 彼此相隔着路远,他不向这里看来,自己也不能无缘无故的闯将过去。坐下来,又回过头去,向二和看着,二和正是放下手来,要找个什么,却好向刘经理打个照面。二和立刻站起身来,远远地鞠着半个躬。 刘经理倒也带了笑容,向他点了两点头,此外并没有什么表示,坐正了对着台上,不到半小时,茶座上的人,哄然的叫了一阵好,见门帘子微微的掀动着,一个穿绒袍子的女郎,悄悄的走了出来,就在桌子旁边坐了。只看见她抬起一只雪藕似的手臂,轻轻理着鬓发,对在座的人,一一点着头。在远处虽看不到她向人说什么,然而红嘴唇里,微露着两排白牙,那一种动人的浅笑,实在妩媚,就这一点上,已经断定她是杨月容了。看那细小的身材,实在不过十七八岁,这样妙龄的少女,哪里看得出她是经过很多折磨,富有处世经验的人?恐怕关于她的那些故事,都是别人造的谣言了。如此想着,对于月容的看法,还另加了一番可怜她的眼光。 月容早看到二和今天又来了。只因昨天的满面泪容,引起了许多人注意,还不但透着小孩子脾气,也许人家注意到二和身上去,让他不好意思地再来。因之今天未出场之先,就作了一番仔细的考虑。到了快掀帘子出来的最后五分钟,才由身上掏出粉镜子来,匆匆地在鼻子边抹了几下,然后又将绸手帕轻轻的抹了几下嘴唇。这还不足,又对镜子里装了两次笑容,颇觉得自然,于是放心到场子上来。当掉转身靠了椅子坐下时,很快的向里边角落里看去,二和还是两只手撑住了头,对着这边看了来。月容没有敢继续着向那里回看过去,两三次的抬起手来抚摸着鬓发。偏是茶座上有几个起哄的青年,就是月容这样抬手抚摸鬓发,他们也是跟了叫好。这样月容就更不敢向茶座上看过来了。 在茶座里的刘经理,将那半截雪茄衔在嘴角上,身子伏在桌沿上,昂了头向台上看了来。这时,虽然另有人在唱戏,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是将两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着。别人叫好,他就衔了雪茄,连连地点了几下头。点过头之后,又将头下部微微的摆荡,整个头颅,在空中打着小圈圈。正在出神之际,耳边却有人轻轻的道:“经理,你很赞成这位杨女士吧?”刘经理回头看时,正是自己的属员赵二,便点点头笑道:“我在市场里买东西,随步走上楼来歇歇腿儿。你是老在这里喝茶的吧?”赵二笑道:“也就为着这里有票友,花一两毛钱,可以消磨好几个钟头。”他说着话,在身旁桌子下面拖出一只方凳子来,就靠住刘经理坐下,低声笑道:“这位杨女士,原是内行。现在加到清唱班子里来,当然比普遍的人好,经理可以听几句再走。”刘经理笑着微微点了两下头。赵二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取了一支烟卷在手,站起身来,弯着腰向刘经理面前递了过去,低声道:“你换一支抽抽。”刘经理举着手上的雪茄,笑了一笑。赵二看到刘经理的茶已经沏来了,就取过茶壶,向他面前的茶杯满满的斟上了~杯。刘经理看到,也只是点点头。 在这时,坐在场上的月容,端起一把红色茶壶,连连向壶嘴里吸了几口,在场上和她配戏的人,有两位隔了桌面向她点点头,打着招呼,接着戏开场了,却是《二进宫》。月容在戏里唱皇娘一角,正是清唱容易讨好的唱工戏。刘经理口里衔了那半截不着的雪茄,昂着头向台上呆望着,动也不动,别人叫好的时候,他也把头点上两点。月容在今天,受着王四的请求,没有坐到桌子后面去,只是在桌子前面右边椅子上,半歪了身子向里坐着。刘经理虽然只看到她半边脸,但有时她回过脸来看别处,却把她看得很清楚。当她在唱得极得意的时候,场面上不知谁大意,把一面小锣碰着,落到地上来了,当的一声响。月容坐在椅子上,先是吓得身子一跳,随后就回过头来向场面上红着脸瞪了一眼,但随着这一瞪眼之后,再回过头去,却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刘经理将脑袋大大地晃着一个圈子,叫道:“好,够味。” 赵二看到刘经理这样赞成,悄悄地站起身来,到别的地方去。约摸有十几分钟的工夫,他回到了原地,刘经理还不知道。赵二低声笑道:“经理,回头到东来顺去吃涮锅子,好吗?”刘经理道:“不必客气。”赵二笑道:“不,我和这茶楼上的老板熟,刚才和他说了。”说到这里,把头伸过来,就着刘经理的耳朵,将右手掩了半边嘴唇,轻轻向他道:“他满口答应了,约着月容也来。”刘经理笑道:“成吗?咱们跟人家没有交情呀。”赵二点点头答应着道:“成,这里老板邀她,她不能不去。再说,经理在座,她更不能不去。”刘经理想了一想,笑道:“东来顺太乱吧?”赵二道:“那就是东兴楼罢。”刘经理道:“当然由我会东。你先去打个电话,说我定座,一提我,他们柜上就知道的。”赵二答应了一声是,起身打电话去了。 这一来,刘经理听着戏更得劲,关于二和的问题,早是丢到脑后。不等散场,他就到东兴楼去等候着。酒馆和茶楼,相隔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刘经理只刚坐下,赵二蒋五一同进来,赔着笑道:“她一定来。”刘经理笑道:“我知道你们是这茶楼上的老主顾。”赵二笑道:“我把那个拉胡琴的老枪也找来了,回头咱们可以叫她唱一段。”刘经理背着两手,绕着屋子中间的圆桌子不住的转圈子。因道:“我也是一时高兴。老赵说是请我吃东来顺,遇见了我,没有叫你们会东之理,所以我就转请你们到这里来了。她来不来倒没有关系。”只这一句,却听到院子里有人答道:“来了来了,说好了,怎能够不来。” 刘经理伸头向门帘子外面看去,只见宋子豪放下两只青袍子的长袖,由右手袖笼子里垂出一把胡琴来。他见门帘子里面,有人影子晃动,左手伸上去,将瓜皮帽子上的红疙瘩捏住,提起帽子来,远远的向门里头鞠着躬。他后面跟着月容,已加上了青呢大衣,在领口里已露出白毛绳围巾。粉红脸儿,配上这一切,透着雅静。在她后面,才是那位茶楼老板王四。他见前面的人脚步缓一点,抢上前两步,掀着门帘子进来,取下头上瓜皮帽,两手抱住,连连的向刘经理打了两个躬,哈着腰笑道:“这是刘经理,久仰久仰,没有向公馆里去问候。”那赵二是应尽介绍之责的,只好抢着在中间插言,代王四报告姓名。转过身来,见宋子豪已是领着月容进来,站在一边,这就向月容深深的点了一个头,笑道:“杨老板,这就是电灯公司刘经理,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位大实业家。无论内外行,只要稍微有名的人,全都和刘经理有来往。”说着伸出右手来,向刘经理比着。 月容听到电灯公司这个名称,心里就是一动,莫非二和有什么事要同我交涉,还特地把他们的经理给请出来?于是先存下三分客气的意思,向刘经理鞠了一个躬。刘经理再就近将月容一看,见她细嫩的皮肤,仿佛是灰面捏的人一样,也就微抱了双拳,在胸上略拱了两拱,点着头笑道:“久仰久仰,只是无缘奉请。”月容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和他点着头微微的笑着。虽然她嘴里也曾说着话的,不过只看到她的嘴唇皮活动,却没有一点声音。宋子豪静站在旁边可有些耐不住了,这就向前挤了一步,两手捧了帽子带胡琴,弯腰一躬到地,然后高举两手,作了一个辑,起来,笑道:“本不敢打搅刘经理,王四爷说,也许经理高兴,要消遣一两段,所以斗胆跟着来了。我说,我不必叨扰了,就在旁边坐着候一会儿罢。”刘经理见他身上那件青布袍子,上面乌得发光,一片片的油渍。袖口上破成了条条的网巾,好像垂穗子似的垂了下来。偏偏他的袍子衣领里,还要露出一圈小衣,分明是白色的,这却被颈脖子上的污垢,把衣染得像膏药片一般。刘经理一见,就要作恶心,只因他是很客气的施礼,倒不好不理会,便淡笑着向他点了两点头。 月容回转头来向宋子豪道:“现在这年头,大总统和老百姓全站在一个台阶上,大家平等。过于客气了也不好,要是那么客气,我就坐不下去了。咱们爷儿俩,还能分个彼此吗?”刘经理先是怔怔的望了她向下听去,她说完了,这就回转身来,向宋子豪笑道:“请吃便饭,就不必拘束,请坐请坐。”说时,回转头来,看到月容,接着笑道:“杨老板请坐。”月容看看在面前的人,除了刘经理,都透着受拘束,这就向大家看了一眼道:“大家都请坐罢。”说着,自挪开了桌子这一把椅子坐下。刘经理道:“是,大家随便的坐,这也无所谓,我不坐主席了。”他交代过了,就挨了月容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在场的人一见,大事定矣,自然也就不去作多余的周旋,跟着在桌子周围坐下。 刘经理见月容坐在下手,微低了头,将手比着筷子头把筷子比齐了,脸上似乎带了笑容,可是仔细的看起来,她又是绷着面子,垂了眼睛皮,不看任何一人,这就料着她不至于不应酬这个场面;但是,也不大愿意这里应酬的。于是将两只袖口微卷了几卷,昂着脖子向站在旁边的伙计点点头道:“你告诉柜上,照我们这些人,配着够吃的菜作上来。记着,这里面一个红烧鱼翅。”伙计答应去了,王四隔了桌面就站起来笑道:“刘经理,您别太破费了。”刘经理伸出手来,向他招了几下,笑道:“坐下,坐下。今天难得杨老板赏脸,要不预备一两样看得上眼的菜,让人家说咱们过于悭吝。”王四见他这本人情账,不写自己身上,透着没趣,只好红了脸坐下。月容又低着头笑了一下。宋子豪看到,就欠着身笑道:“月容将来上台,还要请您多捧场呢。”刘经理道:“在哪家露演呢?两三个包厢,那毫无问题。事先把票子送来就是了。大概散坐上也要有人叫好,才够热闹,每天我要五十张票。”月容听到他肯这样大量的帮忙,自然是一件可感的事,情不自禁的。却在欢喜的时分,微微一笑。但笑出来之后,又感到是不怎样适宜的,于是把头低下去。 刘经理看到,也觉得这腼腆的少女之笑,非常够味,于是把大脑袋再晃成个小圈子,笑道:“好好,凭着杨老板这一表人才,我们不捧还去捧谁?这样罢,干脆,每天给我留三排座,二三四三排。不管一百座,二百座,全是我的。”宋子豪坐在对面,也高兴得张开那张没牙的嘴,合不拢来,举起一个大拇指道:“这真是一件豪举!除了刘经理,可以说没有人可以办到。”说到这里,伙计已向桌子上端着酒菜。有刘经理在场,自然有伙计提着酒在身后斟酒。宋子豪立刻站起来向月容点点头道:“难得刘经理肯这样的帮忙,咱们借花献佛,就借着刘经理的酒,向刘经理敬上一杯罢。快接过壶来。”说时,就不住的向月容丢着眼色。 月容会意,就站起身来,将茶房手上的酒壶接过,回转身来,向刘经理站着。还没有开言呢,这一下子,可把刘经理急了,哎哟着一声,随着也站起来,两手抱了拳头,不住的作揖道:“这就不敢当,这就不敢当。”月容低声道:“我可不会应酬,刘经理别拘谨。”说时,两手依然抱住那把壶。刘经理笑道:“这是形容我作主人的荒唐。我以为大家随便吃饭,用不着客气,所以就让茶房斟酒。这么一来,把我形容得无地自容了。”赵二见月容两手捧了壶,头微低着,两腮红红的,这就向刘经理笑道:“经理,你就接着这杯酒罢。你瞧,杨老板多么受窘。你就快接着罢。”刘经理口里连说好好,两手捧着杯子,向月容面前接酒。月容笑着提起酒壶来,把酒斟将下去,刘经理两眼笑着合成了一条缝,口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月容老早已把他的杯子斟满了,酒既不能再向下斟,他还是那样的端着杯子,也不便将两手缩了回来,因之刘经理发了愣地站着,月容也只有跟了他发愣站着。 宋子豪看到,就向月容叫道:“杨老板,你请刘经理坐下罢。这样客气什么时候为止哩?”月容抬头看时,刘经理才觉悟到手里的杯子,已是斟得满满的,纵然手不动,那杯子里的酒,也是晃荡晃荡的泼了出来。接着又哦哟了一声,低下头来,一伸脖子,把杯子里酒唰的一声喝干,向月容照着杯,连鞠两个躬。笑道:“谢谢,我该转敬了。”月容红着脸道:“我可不会喝酒。”说着,带了笑容,连连地摇了一阵头,刘经理见她两手全捧了壶,势在不能夺将过来,便伸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请坐请坐,有话咱们坐下来说。”月容回头看了一看,脸色正过来,默然地坐下。半低着头把酒壶在桌上放下,抬着眼皮,很快的向宋子豪看了一眼。宋子豪似乎知道她要看过去,他早预备下了,向她连连丢了两回眼色。月容回想到刘经理所说,每日要定两个包厢,和前三排的坐位,这就暗暗的咽下了一口气,平和了颜色坐下。刘经理虽然知道她的态度,颇是勉强。可是他也想着,哪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都有点脾气,这也不必介意,依然吃喝说笑的,对着杨月容带说带夸。 赵二在吃六七分酒下肚以后,胆子也就大得多,于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子,向月容举了一举。月容以为他是在劝酒呢,当然也就端起面前的杯子,陪着他举了一举。赵二又回转脸来向刘经理望着笑道:“经理,我有两句话,想借了酒盖脸说出来,可以吗?”他说时,眼神向月容身上一溜。刘经理也笑道:“反正是大家闹着玩笑,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罢。”赵二笑道:“我知道的,杨老板现在孤身一人,六亲无靠,真透着寂寞。我的意思,想介绍杨老板跟你发生一点亲戚关系,不知道经理意思怎么样?”刘经理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收这么一个干姑娘。就别看我蓄了嘴上这两撮小胡子,只是年纪不大,恐怕还不够作爸爸的资格吧?”月容手上还端着那只酒杯子呢,待要放下,见赵二还是高高举着;要随便喝一口罢,更是短礼,只得老是举了杯子,带了笑容向赵二看着。赵二见她没有丝毫推诿的意思,因道:“经理,你的意思怎么样?杨老板差不多都答应出来了。”刘经理向月容看了一看,笑道:“那样办,未免不恭。我们先干上一杯罢,其余的话再说。”月容红着脸道:“我真不会喝酒,随便奉陪一点罢。”说着,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全桌的人在她放下杯子又一点头之间,鼓了一阵巴掌。 赵二笑道:“还有什么话说,我来恭贺一杯,经理收到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美丽小姐。”刘经理见月容脉脉含情,也十分高兴,一举杯子,把酒喝干了,向月容照过了杯,抬起手来搔着头发笑道:“大家给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我把什么来作见面礼呢?”宋子豪笑道:“今天不过这样说一声儿,要是刘经理真有那个意思,当然要由月容出来办酒,跟您磕头。这么大孩子了,当然也不好意思讨个喜封包儿买糖吃。”刘经理点点头道:“有办法,有办法,几件普通行头,是我的事了。只是日子怕来不及呢。’’说着,将眉头皱了起来。宋子豪笑道:“月容只要干爹肯帮忙就得了,作行头这种小事,哪里还要您亲自动手?您身上带着支票簿,随便开一张支票就得。”月容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道:“瞧您……随便说话。” 刘经理手上,端着酒杯子呢,情不自禁的,又向她举了一举,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要是真需要什么行头。能力又办不到的话,只管来找我。”月容望了他微微笑上一下,却没说什么。刘经理笑道:“真的,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对我说。我不能夸下那海口,说是有求必应,反正你发生了什么困难,我一定帮忙。”王四道:“刘经理说话,真是痛快不过。来,我为杨老板恭贺一杯。”说着,把酒杯子举了起来,连连的点上了几下头。刘经理手上,也拿着杯子的,向月容笑道:“咱们爷儿俩同喝一杯。”月容站起来,两手捧着杯子送到刘经理面前放着。低声道:“请干爹代我喝了这杯罢。” 刘经理没想到沾她一点便宜,她倒索性叫起干爹来,不由得心里荡漾着,只是眯了两眼向她微笑。赵二笑道:“经理听到没有?人家已然是很亲热的叫着干爹了。”月容向刘经理看了一眼,低了头把嘴唇皮咬着,脸上微微的透出两圈红晕。赵二笑道:“经理你瞧着,人家叫出来了,你不答应,倒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经理端起酒杯来笑道:“我该罚。”说着,把这杯酒喝下去。这么着,也就是表示他完全得着胜利,满桌的人也都以为他得着胜利。在暗地里好笑的,那只有月容一个人罢了。 第三十八回 献礼亲来登堂拜膝下 修函远遗拭泪忍人前 在这个席面上,只有宋子豪心里最为纳闷。他想:月容这个人,心高气傲,平常不但不肯应酬人,而且也不会应酬人。现在她在许多人当面,极力地恭维刘经理,这就透着奇怪。后来刘经理要说不敢说的,说了一句爷儿俩,她索性叫起干爹来,这真让宋子豪要喊出怪事来。他睁了两眼望着她,意思要等她回看过来,侦察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月容坦然坐在那里吃喝,就像不知道宋子豪的意思一般。 刘经理是越发想不到另有问题,借了三分酒意,索性向月容问起戏学来。梨园行人和人谈戏学,当然也是一件正经事。因之,月容也放出很自然的态度来谈着。一餐饭吃完了,刘经理非常地高兴,因道:“月容,今天咱爷儿俩一谈,很是投机。这不是外人,就不用客气了,今天的事,一说就得。你现在还没有露演,可以说还没有收入,要破费许多钱,真的请酒磕头,算我这个人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艰难。再说,现在是什么年头,真那样做,也透俗套。”月容站在桌子边,两手捧了一只茶杯,慢慢的喝着茶,低了头细声道:“那总是应当的。”说完了,脸上又是一红。 王四道:“对了,要不举行一个典礼,透着不恭敬。虽然说杨老板现在还没有登台,可是请干爹喝杯喜酒的钱,总可以凑合。”他在月容附近坐着的,说到这里,把身子起了一起,向月容笑着。宋子豪在桌子边坐着的,微微地向王四瞪了一眼,因笑道:“我和杨老板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杨老板有这样的正经事要办,当然我们不能让她为难。”刘经理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口向上,口角上斜插了一支雪茄,昕了这话,微微带着笑容。月容向宋王二人各瞪了一眼,低头想了一想,自己也微笑了。于是将一只空茶杯子,用茶洗荡了一下,提壶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刘经理面前,低声笑道:“吃过饭后,干爹还没有喝口茶。”刘经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抢着茶杯接住,笑道:“啊哟,不敢当,不敢当。”月容且不答复他这句话,站在他身边低声问道:“干爹,我干娘也爱听戏吗?”她说这话,眼睛向刘经理一溜,把眼皮立刻又垂了下来,红着脸皮,带了一点微笑。 刘经理嘴里那根雪茄,已经因他一声啊哟,落到了地上,说话是利落得很。笑道:“不。”月容听了这个不字,向他又瞅了一眼。刘经理这个不字,是对着月容心里那番意思说出来的,看到月容误会了,因笑了接着道:“不对,不对。你干娘是一位极开通的人,我在外面的应酬事,她向来不说一个字的话来干涉的。”月容放大了声音道:“改天我到公馆里拜见干娘,可以吗?”刘经理见在座的人,都将眼睛向自己身上望着,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可是自己要充作大方,决不能说月容不能去拜干娘。便笑道:“你哪天到我家去玩玩呢?我事先通知内人一声,让她好预备招待。”月容笑道:“要是干娘预备招待,我就不能事先通知。事先通知,是我叫干娘招待我了。只要干爹回去说一声,收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干姑娘,那就无论哪一天到公馆里去,干娘都不会说我是冒充的了。”刘经理笑道:“这样好的姑娘,欢迎也欢迎不到,就是冒充,我们内人也很欢迎呀。” 月容低头微笑着,就没有接着向下说。但在这一低头之间,却看到刘经理口里衔的那半截雪茄落在地上,便弯腰在地面上拾了起来,在怀里掏出手绢来,将雪茄擦抹了一阵,然后送到刘经理面前来。刘经理接着烟衔在口里,她又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点上。这样一来,刘经理只管高兴,把月容刚才说的话也忘记了。 月容回转头来向宋子豪道:“大爷,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轮着我们了吧?”宋子豪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把挂在墙上的胡琴取下,就拉起来。大家叫好,说杨老板爽快。月容就站在刘经理身边,背转身去,唱了一段。唱完了,向刘经理笑道:“干爹,你指教指教。”刘经理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的笑道:“好,句句都好。”月容笑道:“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不妥的所在,你应该说明白,让我好改正过来。尽说好,显着是外人了。”刘经理伸手搔着头皮道:“是的,是的,我应当向你贡献点意见。可是你唱得真好,难道叫我说那屈心话,愣说你唱的不好不成?”月容笑道:“那么,干爹,再让我唱一段试试瞧。”刘经理笑道:“可以,你就唱一段反二黄罢。”月容道:“这回要是唱得不好,干爹可是要说实话的呀。”说毕,向刘经理溜眼一望,鼓了两只腮帮子。刘经理点着头笑道:“就是那么说,我是豆腐里面挑刺,鸡子里挑骨头,一定要找出你一点错儿来的。”月容带了笑容,又接着唱了一段。 唱完了,刘经理先一跳,由椅子上站起来,笑道:“我的姑娘,你打算怎么罚我,你就明说罢。你这一段,比先前唱得还好,我不叫好,已然是屈心,你还要我故意的说出不好儿来,那我怎能够办到?我要是胡批评一起,这儿有的是内行,人家不要说胡闹应当受罚吗?”他说了这一大串,弄得月容倒红了脸,勉强地带了笑容,只是低了头。刘经理以为是给了她钉子碰,她不好意思,又极力敷衍了一阵。月容这才告辞说回家去。 刘经理这就叫伙计来,还要雇汽车送,月容笑道:“干爹,你在别件事上疼我一点罢。我们那大杂院,还是在小胡同里,汽车进不去的。”刘经理每听一声干爹,就要心里痛快一阵,现在索性叫干爹在别件事上疼她,更让他心痒难搔。无如月容已是穿上了大衣,已经走到房门口,不能再追问哪一件事是别件事。便笑道:“这就走了吗?没有吃好。”月容鞠躬笑道:“干爹,咱们明儿见罢。”交代了这句话,她已扭着身子出去了。 刘经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是明儿个见。以为是指着在清唱座上见,也就很干脆的答应了一句“好,明儿个见”,这五个字,也许比月容说得还要响亮些。月容同宋子豪去了,在座的人,又向刘经理夸赞了一阵,说是这位姑娘,真得人欢喜,将来一定可以藏之金屋。刘经理将手指点着大家笑道:“你们说的不是人话,有干爹娶干姑娘的吗?”赵二笑道:“多着呢。收梨园行的人作干姑娘,那也就是这么回事。”说完,大家又呵呵大笑一阵。 月容去后,刘经理已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叫汽车开了来。回家之后,见着刘太太,她问道:“你说下午不出门,陪我去听戏的,怎么又溜出去了?”刘经理笑道:“吴次长打着电话来了,要我到东兴楼去吃便饭。”刘太太一撇嘴道:“你又胡扯,刚才你打电话回来,说是你请客,这一会子,又变成吴次长请你吃便饭了?”刘经理道:“你想罢,东兴楼我那样熟的地方,我哪能够叫别人会东呢?也没吃多少钱,不过十块上下。”刘太太道:“我管你吃多少钱,不过我讨厌你撒谎就是了。”把话说到这里,这一回交涉可就过去。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点钟,刘经理这一句谎话可就戳穿了。 那时,一个跑上房的老听差,脸上带了几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门口,才低声道:“太太,外面有客来拜会。”刘太太道:“经理不在家,你不知道吗?告诉我干什么!”听差道:“我也知道经理不在家。可来的是位女客,她要见太太。”刘太太道:“是女客?请她进来就是了,鬼鬼祟祟地作什么!”听差道:“她还亲自送着好几样礼物来了呢,我没有敢让她进来。” 刘太太一听这句话,觉得里面另有文章。这就迎了出来问道:“是怎么一个人?”听差道:“年纪很轻的,约摸有十七八来岁儿。有一个老头子跟着,提了七八样礼物儿。她说她姓杨,你一见就知道了。”刘太太昂着头道:“姓杨?姓杨的熟人可多了。她穿得可朴实?”听差道:“倒是很朴实的,不像是什么坏人。”刘太太道:“坐什么车子来的?是坐洋车来的吗?”听差道:“是的。虽不见得是什么贫寒人家的姑娘,可也不见得是阔主儿。”刘太太道:“那就请她进来罢。在内客厅里坐罢。”听差出去了,刘太太也就进房去,对着镜子扑了两扑粉,再到内客厅来。 这时,地上堆着点心盒,和水果蒲包,占有桌面大一块地方。客厅门边,站着~位十七八岁姑娘,露出蓝布大褂,脚下连皮鞋都没有穿,只是踏着纱线袜子和青呢平底鞋。看她那一张没有擦胭脂的素脸,就看不出是位什么坏人。便点点头笑道:“这位是杨小姐吗?初次相见呵。”她鞠着一个躬道:“请你恕我来得冒昧。我叫杨月容,是个唱戏的,昨天蒙刘经理不弃,要收我作干闺女,我想怕攀交不上。就是攀交得上,当然姑娘是站在娘一边的,应当先拜干娘。你许我叫一声干娘吗?”说话时,向刘太太身上看去。见她穿了青湖绉的绒袍子,踏着紫绒平底鞋子,四十来岁年纪,扁扁的柿子脸儿,涂着严霜似的白粉,蒜头鼻子黑嘴唇,两只乌溜的眼睛。在她这份长相上,已经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于是在说过话之后,更向她一鞠躬。 刘太太虽然有几分不高兴,可是见了她带着满堆礼物来的,而且又非常谦恭,不好意思带着什么怒色,便点点头道:“是吗?我并没有听到守厚回来说呀。”月容笑道:“这是昨晚上在东兴楼的事。我就说,应当先来问问刘太太的意思,假如攀交不上,我也很愿来见刘太太问候问候。”刘太太见她有些胆怯的样子,便带了三分笑意道:“何必这样客气,带着这些东西来?”月容看到,就走向前两步,低声笑道:“初次来,我怎好空着两手,这不能说上礼物两个字。假使你肯收我这个无出息的孩子,今天先跟你磕头,改日请干爹干娘喝杯淡酒,再当着亲友正式行礼。照说,实在攀交不上,不过我一见到你,我心里头好像真有了这样一位母亲,说不出来的高兴。所以我不管能说不能说,我忍不住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刘太太索性把那收藏着的七分笑容,也放了出来,点点头道:“那可不敢当呀。”月容一回头,看到站着一位女仆在旁边,便道:“劳驾,请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女仆一看太太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怒容,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在客厅中间放着。刘太太笑道:“你们别胡闹,不过这样说着罢了,哪里……”月容不管她同意与否,已是走到客厅中间站定,向刘太太笑道:“干娘,你请坐下来。”刘太太笑道:“说了就得,不必不必。”月容听了这话,认定了机会再也不能放过,立刻在地毯上跪着,正正端端,朝着摆椅子的所在磕下头去。 刘太太这倒抢上前两步,奔到椅子边将她搀着。笑道:“起来,起来。说了就得。”月容被她搀住起来之后,站定了笑道:“干爹说的不错,干娘是个贤慧的人。这样,我才敢认干爹了。” 刘太太一出门,就让月容一阵恭维,把人都弄糊涂了,来不及问这个干小姐怎么从天外飞来的了。现在受了人家的礼拜,作了干娘,算清醒过来,这就携了她的手,让她坐下,慢慢地追问着月容何以认识这位干爹的。 等着月容把经过说明了,刘太太不觉眉毛一扬,在月容肩上连连拍两下,笑道:“好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那个没出息的看上了你,你是一个卖艺的人,不敢得罪他,又不愿受他的糟踏,所以打算走我这条路,对我明说了,就可制服他。也许听到人家胡说,我是怎样的厉害,怕是瞒着我,将来有什么麻烦,不如走明的,便当得多,你说是不是?”月容道:“这些话,上半段是你猜着了的,下半段可让我受着冤枉。干娘猜着了的,我用不着再说,你没猜着的,我可以说一说。当坤角的,谁也有几位干爹,不见得这些干姑娘都是见过干娘的,也没听说过什么麻烦。我是听到人说,干娘为人贤良,与其找个靠得住的干爹,倒不如找位靠得住的干娘。我们这一行里面,就有好几个名角儿,是让干娘捧起来的。再说,我的情形,又和别人不同,我是个六亲无靠的人,能够得着好老人家照应我,指教我,那就是我得着一个亲娘一样。我就是怕攀交不上。” 刘太太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为人呢?你干爹决不能乍见面,就夸我一阵罢?”月容道:“干爹也夸过的,此外公司里赵二爷也说过。”刘太太点点头道:“这差不多,赵二是我娘家哥哥介绍到公司里来的,他决不能引着你干爹作坏事。我为人,他自然也知道清楚一点。”月容笑道:“娘,你现在可以知道我这回事,是诚心诚意来的了。”刘太太眉开眼笑的承认了她这句话。刘家的男女佣人,打听到了一个女戏子上门来拜干娘,都以为有一台戏唱。现在看刘太太已经承认下来了,都跟着起哄,向太太道喜,向月容叫“小姐”。刘太太携着月容的手,引到自己屋子里去坐,留她吃午饭。取出二百二十元钞票,交给月容,说是这二百块钱,也不算什么见面礼,拿回去买一点衣料。另外二十块钱,叫月容赏给男女佣人。也别太给多了,给多了,下次不好出手。月容当然一一照着她的话答应。 刘太太非常的高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又打着电话把刘经理催回来,说家里有贵客,请他务必回来。刘经理匆匆回家,在大门口就问有什么客来?门房受了太太的嘱咐,只说是有一位女客在上房,并不认得。刘经理却也不介意,等自己直走入了太太屋子里的时候,见月容笑嘻嘻地站着,叫了一声干爹,这倒愣了一愣。刘太太口里衔着烟卷,靠了沙发斜坐着,冷笑道:“你在东兴楼请吴次长吃便饭?”刘经理红子脸向月容望道:“你怎么来了?”刘太太道:“是我把她找来的。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好闺女,在外面遇事多照应点儿。”刘经理听了这话,才把飞入九霄云里的灵魂,又给它抓了回来,满脸带笑容道:“太太的干闺女,不像是我的闺女一样吗?”刘太太道:“只要你明白这一层就得。闺女就是闺女,要拿出一点作长辈的样子来。”刘经理笑着没有说什么。回头看看月容,她挨了太太坐着,脸上微微的带一点笑容,并不把眼睛斜看一下。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便饭去。上市场不忙,我会把车子送你去。以后可以常到我家里来,我不在家,有干娘招待。”刘太太道:“我的姑娘,我自然会招待。你在家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刘经理伸了一伸舌头,也就退出去了。 刘太太向月容笑道:“你瞧你干爹那副受窘的样子,看到你在这里,不能自圆自己的谎。可是,这样一来,更可以证明你今天来是诚心拜我,他没有知道的。”月容笑道:“干娘往后看罢。干爹公司里,不还有个丁二和吗?”刘太太道:“是有这么一个人。你干爹算作了一件好事,给他说了一个媳妇,还帮了不少的钱呢。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月容道:“我认得他的老太太。丁老太太人不坏,我就很相信的。你可以请干爹问丁二和,他可以把我为人向干爹报告。”刘太太道:“哦,你也认识他家的?是怎么样子认识的?”月容偷看她的颜色,却也很自然,嘴里衔着那支烟卷,还是被吸着缓缓的向外喷着烟。月容也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很自然的答道:“我的师傅和他们家作过邻居。”说完了,看到刘太太并没有什么诧异的样子,这话说过去,也就算是说过去了。在刘家吃过了午饭,带着胜利的喜色,坐着刘经理的汽车回家。 刘经理为了省事,也坐着车子同走。和太太说明白了的,先把车子送自己到公司,然后让车子送月容回家。月容对于这种办法,也就没有怎样的介意。刘经理的车子到了公司里,向来是开了大门停在大院子里的。在这下半天开始办公的时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是牵连不断。刘经理下车的时候,恰好丁二和由汽车边经过,一个小职员见着了经理,自应当向他表示敬意,所以二和也就站定了脚,对刘经理深深地点个头。因为汽车并不停住,又转着轮子向外,这就引着二和身子闪开,向车里看去。车子上的月容,更是老早的看到了他,心里暗暗地叫糟了,一定会引起二和的误会,立刻把身子一缩,藏到车厢靠后的所在去。二和本已看得很清楚,正奇怪着她怎么会坐上刘经理的汽车,也许是看错了人,总还存着几分疑心。及至月容在车内向后一闪,这就十分明白。眼看汽车呜嘟一声,由院子里开出了大门去,将二和闪在院子里站着,只管发愣,说不出一个字的话来。 当日下午,本要办完公事,就向市场去的。偏是今天经理特意多交下几件事来办,一直俄延到五点钟,方才办了,预计赶了去,月容也就唱完,只得罢休。第二日是个大风天;第三天呢,丁老太有了病,办完公就回家,理会不到月容头上去。一直耽搁了四五天,到第五天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就到经理室去请半天假。可是隔着门帘,就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未便突然闯进去,打算等听差来了,请他进去先通知一声,不免在外面屋子里站了一会。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赵二的笑声,他道:“这是经理的面子,也是月容的面子。说到实惠,她究竟得不着多少。依着我的意见,另外开一张支票给她,无论多少,她倒是得着实惠。”又听到刘经理笑道:“我除了听到她叫几声干爹而外,什么好处也没有得着,可是钱真花得不少。”赵二笑道:“将来感情处得好了,她又常到宅里去,您有什么命令,她一定会孝敬您的,您性急哪儿成啦?”刘经理道:“我性急什么?”接着,呵呵一阵笑。这些话在捧角家口里说出来很是平常,可是二和听了,不免头发根根直竖,两眼向外冒火,以后说的是什么话,却是听不到了。这样痴立着有十分钟上下,方才发觉到自己有事不曾办。于是把衣服牵扯了两下,凝神了一会,这就平和了颜色,先在门外叫了一声经理,-然后掀着门帘子走了进去。 刘经理衔雪茄,仰在写字椅子上,对了天花板望着,脸上不住的发出笑容来。二和隔了写字台,远远的站着,叫了一声经理。他似乎没有听到,还是向了天空,由幻想里发出笑意来。二和料想他没有听到,把声音提高一点,接着又叫了两声,刘经理才回转头来,向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正有事要找你来谈谈,请坐下罢。”刘经理一向是不大以部下来看待二和的,二和听着,也就在他对面小椅子上坐着。刘经理将写字台上的一听烟卷,向外推了一推道:“抽烟。”二和起身笑容:“不会抽烟。”刘经理道:“你现在有了家室,开销自然是大得多,拿着公司里这几个钱,怕是不够花的吧?”二和笑道:“人心是无足的,要说够花,挣多少钱也不会够花。好在我穷惯了,怎么着也不会放大了手来用,勉强勉强总让对付过去吧。”刘经理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你实在是个少年老成的人。但是我念起镇守使的好处,我不能不替你找一条出路。就算你愿意这样在公司里混下去,我干一天,你可以干一天;我要不干了,谁来替你保那个险?我早己就替你留下这个心,不过没有说出来。现在我得着一个机会,正要来的你商量商量。” 二和听了这话,有些愕然,呆了眼向刘经理望着,把来此请假的意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刘经理口里衔着雪茄烟,态度还是很从容的,拉开写字台中间抽屉,取出一封没封口的信来,放在桌子上。二和偷眼看时,上写着“面呈济南袁厅长勋启”,下面是印刷好的公司名称,另笔加了“刘拜”二字。刘经理指着信封上袁厅长三个字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二和道:“不知道。”刘经理道:“他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镇守使手下当军法处长,现时在山东当民政厅长,红得不得了。他上次到北京来,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应酬。提到了旧事,我说你在这里,他很愿见见,有事一耽搁就忘记了。前几天我写信给他,请他替你想条出路,他回信来说,只要你去,决计给你想法。我想,你就到外县去弄个警佐当当,不比在公司里当个小伙计强吗?这是我替你回的信,你拿了这信到济南去见他。我和袁厅长是把兄弟,我写去的信,虽不能说有十二分力量,至少也有十一分半,因为他不好意思驳回我的介绍的。我已经对会计股说了,支给你两个月的薪水,那末,川资够了。家用你放心,我每月派人送三十块钱给老太太。当然,不是永久这样津贴下去,等你事情发表了,按月能向家里汇钱,我就把津贴停止。还有一层,让你放心,若是袁厅长不给你事情,你回北京来,我还是照样调你到公司里来。你对于这件事,还有什么考虑的吗?”他笑嘻嘻地说着这番话,脸上又表示很诚恳的样了。 二和听一句,心里跳动一下,觉得他的话仁至义尽,不能再有可驳的言语。因道:“像经理这样面面俱到替我找出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无奈家母是个双目不明的人,只怕自我走后,要感到许多不便。”刘经理笑道:“孩子话!大丈夫四海为家,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老在家里看守着,丢了出路不去找?再说,你己娶了家眷,伺候老母正可以交给她。济南到北京只是一天的火车路程,有事你尽可以回来。若是你调到外县去作事,当然是个独立机关,你更可以把老太太接了去。你要知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你若埋没了我这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对你惋惜了。”说着,把脸面就板下来。 二和倒没有什么话,很久很久,却汪汪地垂下两行眼泪来。他立刻低下头,在身上掏出手绢来,将眼泪擦摸着。刘经理虽然昂了头在沙发上抽雪茄,但是他的目光,还不住的向二和身上打量着。现在见他流出眼泪来,颇为诧异,回转身来,两手扶了桌子沿,向他望着道:“你怎么伤心起来了,这样舍不得老太太吗?”二和擦着眼泪道:“那倒不是。我觉得刘经理这样待我,就如自己的骨肉一样,实在让我感激不尽。我将来怎么报答你的恩惠呢?”刘经理笑道:“原来如此。我第一次见你们老太太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是报当年镇守使待我那番恩惠。这样说起来,你是愿意到济南去的?”二和点点头道:“难得经理和我这样想得面面俱到,我哪时还有不去之理!”刘经理道:“那末,你把这封信拿去,马上可以到会计股去领薪,从明日起,你不必到公司里来了。”说着,手里取着那封信直伸过来,二和垂下手去,两只拳头暗里紧紧捏着,眼对了那封信,慢慢的站起身,且不接那信,眼泪又垂下来了。 第三十九回 谈往悟危机樽前忏悔 隔宵成剧变枕上推贤 丁二和这一副眼泪,在刘经理眼里看来,自然是感激涕零了。但是二和伸手去接那封介绍信时,周身都跟了颤抖着,把信接过来以后,未免向刘经理瞪了一眼,立刻低了头下去。刘经理站起来笑道:“我们后会有期。”说时,伸出手来向二和握着。二和也来不及去看他的脸,也照样的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当刘经理烫热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时候,就恨不得将他由座位里面直拖出来。勉强放着手,说了一声多谢经理,这就扭转身来向外走去。仿佛自己是吃了什么兴奋剂,步子开得特别大。一直走到公司大门外面,才回转头来向公司里凶狠狠的瞪眼望着,自言自语的道:“总有一天,我可以看到你们灭亡!”说着,气愤地向前走了去。 走了有两条街,自己突然站住了脚,失声道:“怎么回事?他发给我两个月的薪水,我完全不要了吗?虽然不是劳力去换来的,反正他们公司里这种大企业,剥削得人民很可以,分他几文用用,有什么要紧!”于是回到公司里,在会计股把钱取到手,雇着车子,坦然地坐着,一路唱了皮黄回家去。进到院子里以后,口里还在哼着。 二姑娘在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问道:“这早就回来了?今天在路上捡着钞票了吧?这样欢喜。”二和笑道:“你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不是钞票?”说着,由怀里掏出来,一把捏住,高高举着。二姑娘看着,倒有些愕然。 二和也不理会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里去,高叫了一声妈,接着昂起头来,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里念佛,心是很静的,听他笑声里不住的带着惨音,便仰了脸问道:“什么事?又给谁闹了别扭了吧?你这孩子,脾气总不肯改。”二和道:“给谁闹别扭?人家向我头上找是非,我也没有法子躲了吧?”丁老太道:“谁向你找是非?我猜着了,又是你听清唱的时候,同捧角的人发生冲突了吧?”二和道:“那何至于。我要出门了。”说着,又呵呵笑了一阵。 丁老太只管仰着脸,把话听得呆了,很久才点点头道:“我知道,迟早你会走上一条路的,你在公司里辞过了职吗?”二和道:“用不着辞职,人家先动手了。”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里把你辞了?本来,你进公司去,就是一件侥幸的事。现在人家把你歇了,这叫来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这个月剩下没有用了的钱,大概还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边,还很有几文,稍微拿出来补贴几文,我想一个月之内,还不会饿饭。”二和道:“公司里没有辞我,而且还发了两个月的恩薪呢。只是刘经理给我写了一封荐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济南去找官作。”丁老太道:“这亦奇了。事先并没有听到他提过一个字呀。”二和道:“你怎么会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这信的前一秒钟,我也不知道。他给我的时候,就说已经吩咐了会计股,给我预备下两个月的薪水,马上可以去拿。同时,又叮嘱我说,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丁老太点着头,哦了一声。二和道:“这两个月薪水,我本来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来了。这封介绍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转念一想,留着做一项纪念品也好。”丁老太默然了很久问道:“把你介绍给谁?”二和道:“是一个姓袁的,现时在山东当民政厅长。据姓刘的说,也是在我们老爷子手下作过事的。”丁老太道:“是袁木铎吧?是有这样一个人,他和刘经理是联手。他介绍你去,你跟着去就是了,也许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两手撑了腿,将眼望了地面上的砖块,只管出神。许久,才哼了一声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吗?你是个慈善的人,决不猜人家有什么坏心眼。这是人家一条调虎离山之计,要把我轰出北京去。”丁老太道:“那不至于吧?因为你已经够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离开北京也好,碍不着姓刘的什么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轰出北京去呢?”二和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有钱的人,专门就爱糟踏女人取乐儿。你说的话,是指着他糟踏第一个女人说的;他现在又要糟蹋第二个女人,大概嫌我碍事,要把我轰起跑。其实我握在人家手掌心里,又能碍着人家什么事呢?”丁老太道:“第二个女人吗?”说时,微微的摇着头,继续着道:“不会,不会,哪有第二个女人?干你什么事?”二和淡笑道:“当然你猜不着,就是我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出了问题。月容不是在卖清唱吗?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关系,觉着老为了女人和我过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给我一块肥肉吃。让我走开。我不吃这肥肉,我得瞧瞧这究竟!这小子倚恃他有几个臭钱,无恶不作,有一天,他别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讨饭,拿着棍子走远些,也不能受他这种冤枉气。”说着,在怀里掏出那封介绍信来,嗤嗤几声,撕成了几十片。 丁老太听到这嗤嗤之声,随了站起身来,把手拖住了他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撕什么东西?”二和道:“你拦着也来不及了,我撕得粉碎了。”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没有穷怕?大把地撕钞票,让人家知道了,说我们……”二和把那卷钞票,塞到了丁老太手上,因道:“我也犯不上和钞票生气,你收着。我是撕了那封信,自己绝了离开北京的念头。你坐着,你坐着。”说着,两手扶了老娘,让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丁老太点点头道:“你这倒是对的。我们也不是那样太无骨气的人,一回两回的,只管让人支使着。月容这孩子怎么会和他认识了呢?再说,她已经和你见了面了,也该到我们这儿来瞧瞧。不上这儿,倒和姓刘的认识了呢?”二和道:“你想,一个卖艺的人,又是女孩子,而且还到了日暮途穷,像刘经理这样坐着汽车,到处花钱的人,她还有什么不肯将就的?”丁老太道:“那也不见得她就肯随便跟上姓刘的。”二和道:“她随便不随便,我不知道。不过前两天,她同姓刘的坐着汽车到公司里来,姓刘的下了车,汽车再送她走。看那样子,还不是随便的交情呢。” 丁老太听说,还没有答言,却听到房门外面,轰咚一声响。丁老太道:“什么东西摔了?”田二姑娘在门外答道:“没有什么,我碰到一下门。”说着这话,她也随着进来了。二和对她看了一眼,也没作声。二姑娘一低头,见满地撒着碎纸片儿,便笑问道:“我们二爷,也是个新人物儿,不爱惜字纸。”二和微笑道:“我刚才和老太太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二姑娘道:“我没有留心,大概也听到几句。”二和笑道:“就是我们这位有仁有义的刘经理,要我到济南去的介绍信。你想,我纵然十分没有出息,能够这样随便听人调度吗?”二姑娘早是红着脸站在一边,手扶了桌子犄角,把头低下去。但一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腹部,隆然拱起,更是加上了心里一层不安,但又不便完全含糊不理。因之用了低微的声音答道:“公司里的事,你是小心谨慎的干着,这又要把你调走,真是……” 二和突然站起来,两手同摇着道:“甚么话也不用提。明天我已经不到公司去了,今晚上也不必睡得那样早,我想出去听一晚戏,把晚饭弄早一点儿罢。”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要去听戏?”二和沉着脸道:“我怎么样不知趣,也不能够去听月容的戏,听说她就在这两天要上台,但今天晚上,还不是她上台的日子。她上台的时候,我们这位刘经理,预备了包两百个散座,八个包厢。这样子的捧法子,是有声有色。我们花三毛钱,坐两廊的人,她会睬我吗?”丁老太道:“今天你只管发脾气,出去恐怕要惹乱子,我在家里坐着不放心。”二和笑道:“你有甚么不放心,难道……咦,你怎么流起眼泪来了?”说着,向身旁站的二姑娘道:“掉过脸来望着。” 二姑娘在怀里掏出手绢来,连连擦了两下眼睛,又强笑起来道:“我哭甚么呢?我怨你不带我出去听戏吗?”二和道:“那为甚么呢?总有一个原因。”说这话时,向她嘻嘻的笑着。二姑娘叹了一下无声的气,因道:“这年头,真是人心大变。”就只说了这四个字,以下就没有甚么话了。站在桌子边,两手环抱在胸前,只是把一只脚在地上缓缓地点动着,很久很久地发着愣。二和笑道:“这是一句戏词儿呀,怎么在上面又另外加着真是两个字?你在哪一点上,见得人心大变昵?”二姑娘道:“我也不过是听了你的话发一点感慨,我又何必在这里面多事。”她说完了这话,连丁老太都微偏了头想了一想,感到她的话有些文不对题。二和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手扶了两条大腿,将右脚不住的在地面上打着拍子,然后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去听戏了,让老妈子去给打四两白干来喝罢。喝了就睡觉,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妈,这一点要求,你总可以答应吧?”丁老太道:“好末,你就只喝四两,别多喝。”二和站起来,拍二姑娘的肩膀,笑道:“喂,给我们弄点下酒的去。”二姑娘笑道:“多打二两酒,我也喝二两,成不成?”二和道:“怎么着,你心里也蹩得难受?要喝二两去烦恼吗?”二姑娘笑道:“我有什么烦恼?有道是一人不吃酒,二人不打牌,陪你喝上两杯。”二和点点头道:“好的,你就陪我喝上两杯。”二姑娘道:“我给你作菜去,你别出门了。”说着,她真走了。 丁老太道:“她有孕的人,你要她陪你喝酒作什么?”二和笑道:“也许她心里比我还难受,让她喝一点罢。”丁老太低声道:“这孩子总算知错的,怎好让她胡乱吃酒?仔细妨碍着大人。”二和笑道:“二两酒也不至于出什么毛病,她要喝就让她喝罢。”丁老太听到他的话,是这样坚决的主张,不愿多谈,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站着向母亲凝视了一会,因笑道:“你放心,反正我不能惹下什么乱子来的。”丁老太道:“我倒不是怕你喝酒,只是你这样心里发躁,让人听着怪不舒服的。”二和嘻嘻笑道:“好好,从此刻起,我不说什么。大不了,凑合几个钱,闹一辆车子,还作我的老行当去。”说了这话,又同丁老太说了二三十分钟闲话,方才走回自己屋子里去。却见大的碗,小的盘子,都在桌上摆着,二姑娘手提了一把小酒壶,笑嘻嘻地跟了进来。 二和道:“这不像话,怎么摆好了酒菜,在屋子里吃喝,不要老娘了吗?”二姑娘将摆在桌子横头的空酒杯子,先斟上了一杯,随着笑道:“老太太的三餐饭,全得你留神,那我也太不知道作儿媳的规矩了。在你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作了一碗汤面吃过了。现在老太太听到说你没有了事,心里就会横搁上一块石头,除了饭吃不下,恐怕有好几宿不能睡觉呢。咱们从前作街坊的时候,你不在家,我们姑嫂俩常陪着老太太聊天,就知道你有了什么事,她总是整宿不睡的。今晚上又该不睡了。”二和道:“你说这话,我心里头大为感动,凭你以前照顾我瞎子老娘这一点说起来,我就该报你的恩。于今,我这老娘,还得望你多照应。”说着,脸色沉郁着,眼圈儿一红。 二姑娘走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让他在桌子边坐下,将两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又拍了几拍,轻轻的道:“二哥,你喝罢,我满心里,只有对不住你的一个念头,你干吗说这些话?说了是更加让我心里难受。”她说着,也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来,向二和举了一举,因微笑道:“喝罢,别把公司里的事放在心上。咱们好好地干,还不至于没有饭吃。”二和道:“你怎么想起来了要喝酒?”二姑娘低垂了眼皮,将手抚摸着比齐了放在桌面上的筷子,因道:“我是非常之对不起你。”二和皱了眉道:“这句话,你总说过千百次了,你常是这样说着,又有什么用?”二姑娘道:“我并不是怕你算什么旧账,无奈我作事越来越错。这……一……次,又是我错了。” 二和正端着一杯酒来,待要喝下,听了这句话,不免愣住了。只是将一杯酒要举不举的,向她望着道:“你这什么意思?”二姑娘道:“是我听到你说月容又出台来了,我怕你又去追她,把我扔下,我给老刘打了个电话,请他别让你误了公事去听戏。”二和道:“那么,是你要他到戏馆里去逮我?”二姑娘点点头,眼皮垂下,没有向他看过来。二和笑道:“我老早知道了,要不,他怎么知道我私人的行为?我没追上月容,老刘倒追上月容了。这让你心里更难过吧?”二姑娘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的意思是他怕你捣乱,把你调走。你离开了公司,有没有事,他又不保险,那简直就是借题目,把……”二和放下酒杯,用力在桌上按一按,表示他意思的沉着,不等她说完,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不对,不对。他一定会让济南的袁厅长给我找一件事的。最好是这件事可以打动我的心,简直一去不回来。那末,把你再送到山东去,他轻了累,可以专心来玩月容了。” 二姑娘听了这话,脸上只管红着,将右手按住的酒壶,斟了一杯酒喝着,还不肯放手,又斟一杯酒喝下。直待斟过了第三杯时,二和将筷子夹了一块红绕牛肉,送到嘴边,却突然把筷子啪的一响放下,伸手过来,将杯子按住,问道:“这是白干,你干吗这个样子喝?”二姑娘望了他眼泪水要滴下来,颤着声音道:“我害怕。”二和索性起身过来,握住她的手道:“你心里头还有什么痛苦吗?不必害怕,只管说出来。我能同你分忧解愁的,一定同你分忧解愁;若是不能,你说出来了,比闷在心里头憋着那要好得多。” 二姑娘不敢抬起头来,缓缓的道:“我连喝几杯酒,就是壮我的胆子,要把话告诉你。他以先对我说过,教我忍耐着,暂受一些时候的委屈,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抬头的。在我受着委屈的日子,只要他不死,每月暗下里津贴我五十块钱。就是一层,千万别把我肚子里这件事给说破了。我贪着这每月的五十块钱,我……” 二和也觉酒气上涌,耳朵根都红了,摇撼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样呢?你!”二姑娘摇摇头道:“你不用问。反正他是个坏人。我以前错了,不该再错,贪图这五十块钱,绝靠不住的。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明明白白说了,保证你公司里这只饭碗,决不会打破,现在明许的也推倒了,暗许的还靠得住吗?我恨极了他!总是骗人!”说着,咬了牙齿,将手捏了个拳头,在桌上捶着。接着道:“我本来就觉得你这人很忠厚,待你就不错,嫁了你,我就更当为你。现在好好儿的把你事情丢了,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们全上了人家的当,以后这日子又要……”她忽然反握了二和的手道:“我不要紧,可以吃苦,你也是个能吃苦的人。就是老太太刚舒服了几天,又叫她吃了上顿愁下顿,真不过意。不过咱们拼着命干,你找个小生意做,我做点活帮贴着,也许不至于穷到以前那样。” 二和呆了一呆,然后回到原来的坐位上去,哈哈笑道:“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起急?也为的是受了刘经理的骗。哈哈,这叫一条被不盖两样的人,哈哈。”说毕,一伸手把酒壶隔桌面拿了过去,先满上一杯,右手捏着壶且不放下,用手端着杯向口里一倒。然后放下杯子,交手一拍桌子道:“好小子,你要玩女人,又怕招是非。是非移到别人头上去了,你又要讨便宜!我爸爸是个小军阀,还有三分牛性遗传给我。我没法子对付你,我宰了你!豁出去了拼了这小八字,替社会上除了这个祸害。”二姑娘回头看了看外面,正色道:“酒还没有喝醉呢,可别说这样招是非的话。”二和又斟了一杯酒,端在嘴唇边,唧的一声,把酒吸到嘴里去,红着眼睛望了桌子角上那盏煤油灯,淡笑了一笑。 二姑娘对他看了一看,问道:“平常你也有三四两的量,怎么今天一喝就醉?”二和带着酒壶摇撼了几下,笑道:“我说,田家二姑娘,你可别想不穿,在酒里放下了毒药。”二姑娘道:“别胡说,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没志气。”二和摆摆头道:“志气,哼,这话是很难说的。”交代了这句,他已不肯多说了,只管喝酒吃菜。直斟到有十杯酒上下,二和两手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晃荡着身体,望了二姑娘道:“我要四两,你又加了二两,共是六两酒,咱们喝了这样久。”二姑娘笑道:“管它多少,够喝就行了。给你盛碗饭吧?”二和摇着头道:“醉了,不吃了,我要去睡觉了。”口里说着,手扶了桌椅,就走到床边去,身子向床上一倒,就什么全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看到窗户纸上,已是成了白色。再看看床上,被褥既没有展开,也不见二姑娘,便道:“咦,怎么着,人没有了?”猛然坐了起来。头还有些昏沉沉的,于是手扶了床栏杆,缓缓站了起来,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昂着头就向门外叫道:“妈,二姑娘在你屋子里吗?”丁老太道:“没有呀,起来得这样早?大冷天的。”二和道:“昨晚上我喝醉了,她没在床上睡。”说着这话,已到了老太太房门口。 家里的老妈子可就在厢房里插嘴了,她道:“二奶奶昨晚上九点钟就出去了,她让我关街门的。说是二点以前准回来的,没想到一宿没回来。”丁老太还是在床上睡的,这就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二和,你昨天喝醉了酒,说她一些什么了?”二和倒站在屋子里发愣。很迟疑了一会子,因道:“我并没有醉,更没有说她什么。”丁老太道:“那她为什么连夜就跑走了?”二和道:“实是奇怪。我的事,用不着她这样着急。”丁老太道:“你听门口汽车响,是什么人把她送回来了吧?”二和也觉得有汽车在门口停止的声音,这也透着很奇怪,便直奔外院。 打开大门来,挺立在面前的,却是公司里赵二。虽然脸上先放下笑容来,可是两个眼睛眶子陷落下去,面皮上没有血色,灰沉沉的,显然是熬了夜。他先道:“你早起来了?没出门?”二和才点头道:“赵二爷,早啊。天刚亮,哪里就出去了?这早光降,一定有什么事指教,请里面坐。”赵二道:“不必了,我还要走,就在这里告诉你罢。嫂夫人昨晚没回来吗?”二和对他周身上下,很快的看了一眼,因道:“二爷知道她在哪里吗?”赵二伸手握着二和的手,低声道:“就为这事来的了。昨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又在东兴楼请月容吃饭,八点来钟,还没有散席呢,二嫂子不知道在哪里访着了,也突然的跑了去。”二和愕然道:“是吗,我喝了两盅晚酒,老早的睡了,她出去我也不知道。你们在东兴楼吃饭,她怎么会知道呢?”赵二道:“借个电话,刘宅门房一问,有什么打听不出来的?这且不管了,她这件事透着孟浪一点。” 二和伸起手来,连搔了几下头发,皱了眉道:“实在的,她跑去干什么?”赵二道:“她去倒没有别的事,她因经理把你介绍到济南去,以为是你的事情辞掉了,特意去找经理说话。她那意思,以为你们的婚姻,也是经理主持成功的。现在婚后不到三个月,丈夫没有了职业,好像扶起来是刘经理,推倒也是刘经理,这话有点儿说不过去。可是刘经理就不这样想了,以为你嫂夫人这样去找他,很碍着他的面子。把嫂夫人由屋子里推出来,嫂夫人向后退,忘了跨门限……”二和道:“摔了?动了胎了?”向赵二脸上望着,接连的问这样两句话。赵二拱拱拳头,赔着笑道:“现时在医院里,昨晚就小产了,大概大人不碍事。”二和红了脸,重声道:“为什么昨晚上不来告诉我?”赵二道:“嫂夫人不许我们来报告,那也没有法子。” 二和极力地抿了嘴唇,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随便推一下,就动了胎了?我还有点不相信。内人到东兴楼的时候,月容在那里吗?”赵二道:“嫂嫂脾气急一点,不该见面就给月容~个难堪。她说,你巴结刘经理,丁二和也管不着你,你为什么要把他的饭碗打破?漫说你们不过是过去有交情,就是现在有了交情,一个女戏子,同时有两三个老斗的也多得很,你何必把他当了眼中钉?月容到底年轻,让她一顿说着,坐在桌子边,脸色灰白,一句也说不出来。你想,老刘这个人,可搁的住这样的事?便喝了一声说,你是什么好东西?嫂嫂也厉害,她当着满桌子人说,各位,你们知道姓刘的是什么人?让我来宣布他的历史……我们瞧事不好,赶快劝走她,不想拉拉扯扯,就闪了胎了。总算刘经理不计较,立刻把自己的汽车,送嫂嫂到医院里去了。” 二和陪着他站在门洞子里,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将手抚着头,横了眼对门外路上看着。赵二以为他注意这部汽车,便拱拱手笑道:“我们就坐这车子到医院那里去。假使嫂嫂病好了,那自是千好万好……”二和猛然的抓住他的手道:“什么!另外还有什么危险?”赵二苦笑道:“小产自然是让大人不怎么舒服的事,闲话不用说了,我们先去看她要紧。”二和见老妈子在院子里,叮嘱她不必惊动老太,便和赵二坐上了汽车。 二十分钟,二和已经站在一问病房的门口。那个穿白衣服的女看护,手上托着一木盘子绷布药瓶出来,反手轻轻的将门带上,向二和轻轻的道:“请你进去罢。”二和推门进去时,见屋子里只有一张病床,枕头垫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着。将白色棉被拥盖了全身,堆了全枕头的枯焦的头发,面色让白被白枕一衬托,像黄蜡塑的脸子,两只眼睛陷下去两个大窟窿。看到二和进来,她将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一牵,露出两排雪白的长牙,透着一种凄惨的样子。 二和走近床边,只问了“怎么样”一句话,二姑娘两行眼泪,已是由脸上顺流下来。二和向前一步,弯腰握住她的手,轻轻的道:“胎已经下来了?”二姑娘点点头道:“进医院不到一点钟就下来了。”二和道:“这样也好,替你身上轻了一层累。”二姑娘又露着白牙一笑,接着道:“但是……”说着,合了一下眼睛,接着道:“但是我人不行了。”二和道:“现在血止了没有?”二姑娘道:“昨夜昏过去三次,现在清醒多了。”她将极低的声音,缓缓地说着,将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道:“我自己说我自己,那是很对的。事情越作越错……”二和道:“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养病。”二姑娘闭着眼睛总有五分钟,好在她的手还在二和手上握着的,二和也就让她去养神。 二姑娘复睁开眼来,声音更透着微弱了,向二和脸上注视着道:“我要是过去了,你就把月容娶过来罢,她为人比我贤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无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的事。”二和见她说完了话,有些喘气,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难受,先休息两天,把身体休养好了再说。”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然后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医院里来以后,我的亲人,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里去一趟,给我兄嫂报一个信儿,我只是想和亲人见一面。”二和托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好,你静静儿躺一会儿罢,我立刻就去。”二姑娘听着,就点了两点头。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转身体出去。到了房门口的时候,也曾掉转身来回头向床上看着,恰是二姑娘睁开眼来,向房门口看着,她就把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微的点了两点。二和复走回来,站到床头边,将手轻轻摸着她的头笑道:“不要紧的,你安心养病。”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个惨笑,由被里缓缓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点,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贤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刚才的话,这样一个好人,别让她落在姓刘的手上糟蹋了。”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去找你哥嫂来。”二姑娘松了手,点点头,先对二和注视一番,缓缓闭上了眼睛。 二和在这个时候,将过去的一些心头疙瘩,已是完全丢个干净。站在床面前,望着她出了一会神,放轻脚步,走出病房,心里可在想着,假使她真有个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这两个月来,自己给她受的委屈也不少。这样懊悔着,缓缓地踱出了医院。见对面人家屋脊上,受东起的太阳斜照着,抹上一片殷红的阳光。瓦缝里藏着积雪,晨风由屋头上向地面压下来,将那碎雪夹着灰尘,一齐向人身上扑着,让人先打了个寒战,觉得目前的现象,是真带有凄惨的意味。但心里想着,这是心理作用,哪一个冬天的早上,不是这样子呢?这样一解释,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里报信去。 冬天日短,太阳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面走来。在太阳光撒遍满地的时候,医院大门口,已是停着一大片人力车。看病的人,纷纷向着医院里进去。虽不见得什么人脸上带了笑容,但也不见得有泪容:就是医院里出来的人,脸上也很和平镇定,不像医院里出了什么问题。这把坐在车上,一路揣想着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险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纠正,下了车子走进医院门,田大嫂是特别的性急,已经三步两步的抢着走了进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医院里规矩,会闹出什么笑话,自也紧紧地跟着。当二和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夫妇俩已进去了。 医院里规矩,是不准两人以上到病房里去的,只好站在门外等着。这样还不到五分钟,听到窸窣的声音,门开了,田老大挽着他媳妇一只手胳膀出来。只见田大嫂两眼泪水像抛沙一般在脸上挂着,张了大嘴,哽咽着只管抖颤,弯着腰,已是抬不起来。田老大脸上惨白,眼角上挂着泪珠。二和看到,一阵昏晕,几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着他们问道:“人……怎么了?”田老大摇摇头,低声道:“过去了。”二和听了这话,两脚一跺,且不进病房,转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刘的拼了!”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连在一旁的看护们,也都有些发呆呢。 第四十回 一恸病衰亲惨难拒贿 片言惊过客愤极回车 田老大对于自己家里的事,说明白,却糊涂,说糊涂,多少又明白一点。今天妹妹被刘经理推动得小产了,便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时妹妹死了,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职业,心里计划着,要和姓刘的算账。二和一声大喊,跳起来要和姓刘的拼命,引起了他的共鸣,也跳着脚道:“是要同他妈的拼了!”二和本来就是满腔怒火不能忍耐,经田老大这样鼓励一句,立刻扭转身子,就向医院大门外走。 田大嫂虽然是在呜咽着,还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门外走,立刻也跳了起来,向前伸手一把将二和衣服抓住,连连叫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二妹躺在床上,你先得去看看。这是医院,人还不能久搁,应当怎么把她收殓,你要先拿个主意。姓刘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账不迟。”虽然只有几句话,说出来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问道:“过去了?什么时候过去的呢?我很后悔,不该离开她。”大嫂道:“据看护说,过去有二十分钟了。”二和听着,两眼也流下泪来,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这事情还真是扎手呢。老二手边没多少钱,这一笔善后的款项,马上就该想法子,怎么着,也要对付个百多块钱才好。”田老大道:“哪里有呢?时间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个一两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来再说。” 夫妇抹着眼泪,在过道里凳子上坐着等候,二和没有从病房里出来,蒋五已是由外面匆匆的走进来。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脚向他道:“什么!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里的一个高级职员,只好带着眼泪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爷怎么知道了?”蒋五道:“我接着经理电话,叫我来的。大概知道是得着医院的报告。丁二爷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里哭去了。” 蒋五两手抄着大衣领子,将衣襟紧了一紧,因皱了眉道:“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医院里的,得赶快收殓起来。”田老大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可是这急忙之中,哪里去筹这么一笔款子呢?”蒋五道:“这些事情,你们全不必挂心。我既然来了,自然会担起这重责任。”田老大脸色一正,向蒋五道:“五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说时,将袖口子擦着眼睛。蒋五也正着颜色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情绪?我是铁打的心?在这个时候,给你开玩笑。”田大嫂立刻抢着迎上前来插嘴道:“是的,蒋五爷巴巴的起大早跑了来,当然有事,决不是跟我们开玩笑。”蒋五爷道:“我蒋五也不敢夸下那种海口,说是同事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姓蒋的就能拔腰包帮忙。这里有二百块钱,是刘经理让我带来的,请你交给丁二和。”说时,就在衣服袋里掏出两叠钞票来,向田老大递过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个急处,便有一个妙处。有了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丧事,尽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钞票接过去,突然的,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着!”田老大回头看时,二和红着双眼,推开病房的门,走了出来。田老大见他来势很凶,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向他望着。二和抢上前两步,伸手把蒋五那只拿钞票的手拦了回去,瞪了眼道:“蒋先生,你别瞧我失了业,人穷志不穷,我家里死了人,还不至于到外面去花钱买馆材。”蒋五红了脸道:“丁老二,你这是甚么话?拿着两百洋钱,挺身出来和人帮忙,难道还是甚么恶意吗?”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绢来,擦了擦两只眼睛,脸色跟着平和了一点,因道:“对不起,我心里很乱,话说得急一点。这钱若是蒋五爷的呢,你这样的好意,没得别的说的,我给你磕头,把款子收下来。可是,你这款子,是姓刘的造孽钱!为了钱,我才让他收拾到这种境地,我为甚么还要他的钱!这是医院里,有些话我不便说,司是我就不说,你也应当明白,我……我……我是太穷了,又有个瞎子老娘,只好遇事让步。” 他带了凄惨的声音来说着,蒋五手里托着钞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这一次来,没有甚么坏意吧?”田老大抱着拳头,连拱两下道:“五爷,你别见怪。二和是遭了这件不如意的事,心里头很乱,说话有些失分寸。”蒋五道:“他既然不是对我发脾气,我也就不怪他。不过这笔款子,我不便胡乱带回去,我得先打一个电话给刘经理,征求他的同意。电话在哪里?田大哥,请你引我去。”田老大倒认为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着他打电话去了。 二和站在过道里,两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发呆。田大嫂道:“现在并不是发愣的事,这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应该拿出一点主意来才好。”二和道:“主意?有什么主意呢?有钱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里还有六七十块钱,我猜想着,令妹箱子里,总也有几十块钱,凑合着,可以把人抬出医院去罢。”田大嫂道:“她箱子里有钱没有钱我不敢说。就是有,一齐花了,这日子怎么过?你可没有职业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这一碗饭,恐怕也有些靠不住。”二和听到,只觉心头连跳了几下,昂起头来向天上叹了一口气。田大嫂道:“你们都是这种别扭劲儿,也不能尽怨别人。”二和脸上带着泪痕,倒是冷笑了一声。 田大嫂看到他这种样子,也没得话说,只是坐在夹道的长椅上发呆。偶然一回头,却看到女看护挽着丁老太走进来,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句啊呀。二和也看到了,立刻赶上前去,将丁老太挽着,因问道:“妈,你怎么来了。”丁老太颤巍巍的走着,颤着声音问道:“人躺在什么地方?让我摸摸她。不是公司派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二和道:“过去很久了,你摸她干什么?”丁老太颤得握不住二和的手,微摇着头道:“在昨天,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反常。好好儿的,喝什么酒?现在果然是丢了这条命了。才二十一岁的人,后来日子长着呢。”田大嫂叫了一声老太,也走过来,挽她一只手臂,又哟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赶了来呢?我的老娘!瞧你这样哆嗦着,可……可……可不大好。”丁老太道:“不管,不管,我得摸摸这个人。这孩子待我不错呀。就这样委委屈屈的一辈子,什么也没得着就去了。”她说到这里,哽咽着已不能发出声音。 田大嫂道:“老太,你别进病房去了。医院里也不许人放开嗓子来哭。”丁老太垂着泪,只管摇着头道:“我不哭,我不哭。”二和道:“大嫂,随她老人家进去摸摸罢。她要是白来一趟,她心里憋得难受,她更会哭的。”田大嫂道:“那末,我搀着老太进去罢,你进去了,又得伤心一场。”二和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道:“那也好。”于是二和在长凳上坐着,田大嫂搀着丁老太进去了。二和听到门里面,似乎有窸窣之音,心里自也透着难过,只是抬起袖子,不住地揉擦眼睛。 悲惨的时候,那也很容易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田大嫂开了门,抢着出来,见有一位女看护经过,就一把抓住道:“小姐,小姐,小姐,快去请一位大夫来!”女看护站住了,向她翻着眼道:“人死了两三个钟头了,你不知道吗?”田大嫂道:“不是不是!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里晕过去了。”二和来不及听她详细的说下去,跳了起来,就向病室里撞了去,只见床上的二姑娘,是由白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来,丁老太却手搭了床沿,坐在地上。虽是背靠了床脚,没有躺下,而头是向前垂着,已经与胸脯相接了。二和抢上前,两手抱着老太,嘴对了她耳朵,连连叫了两声妈,她哼也不哼一声。田大嫂抢着进来了,因道:“二和,你可别胡动手。老太太晕过去了一会子就好的,先让女看护进来瞧瞧,搬到别个屋子里去,请大夫瞧瞧。”二和坐在地上,就双手拥抱了丁老太坐着,一会功夫,女看护进来了,因道:“这样大年纪的人,让她坐在地面上,那是不大好。你们赶快去挂一个急号,请大夫来看。我就去找子来,用病床来把她带去。”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问道:“挂急号多少钱?”女看护还没有答话,门缝里,田老大伸进一个头来,插嘴道:“不要紧,我这里预备着钱了,我去替你挂号。”二和也来不及详细的问,只说了一句劳驾。看护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势来得凶猛,便也很快的找着工人推了病床来,将老太太送到急诊室里去。二和不敢放心,紧紧的在后面跟着。医生将老太太周身察诊过了一遍,见二和垂了两手,悄悄的站在身后,便道:“这老太太是你令堂吗?”二和道:“大夫,病症很严重吗?”医生将听筒插到袋里,两手也随着放在白罩衣的袋里,对了病床上的丁老太注视了一下,微微摇着头道:“相当的严重,要住院。”二和道:“怎么陡然得了这样重的病?”大夫道:“刚才不过受了刺激。她心脏很衰弱,上了年岁,不好好地看护着,那是很危险的。”二和也来不及加以考虑猛可地答道:“当然住院。” 医生就在屋旁桌上开了一张字条,交给女看护,向三等病室里去要床铺:一面在丁老太身上打针。二和听到丁老太又轻轻哼了一声,觉得有些转好的希望,心里比较得安慰一点。可是那女看护来答复,却是三等病室里没有床铺,二等病室里也只有一张床铺。大夫回转头来,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问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现在也移动不得。这二等病室……”他说话时,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宽边眼镜,在裤子袋里取出一条白绸手绢来,将眼镜缓缓的擦着。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罢,大概要先交多少钱,才可以住院?”大夫戴上眼镜,望了他身上道:“这个你向交费处接洽。”说毕,他出诊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来,田老大和蒋五都站在门外等着。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二和皱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叫我怎么办?大概还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脏衰弱,动都不能动了。”田老大道:“那不要紧,我已经给你预备下钱了。二等病室,是五块钱一天,须缴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预缴二十块钱的医药手术费,共要缴七十块钱。”二和向他看看,回转头来,又向蒋五看看,犹豫着问道:“莫非还是你那二百块钱?”田老大伸着两手乱摇了几下道:“你不用过虑。这笔款子,是我由五爷手上借来的,将来由我归还五爷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钱,那还不行吗?”二和将两手环抱在胸前,皱着眉对了地面上望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请你挪过来,先用几天,往后我再想办法奉还。”田老大道:“我二妹虽然死了,我们亲戚总是亲戚,谈什么还不还的话!我们先把老太太安顿好了再说。” 二和眼望了地面,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蒋五向田老大道:“你还迟疑些什么?还有一个要等着收殓的呢。”这句话又提起了二和的伤心,见身边放了一张长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面,手拐撑了椅子靠,将手扶了头,又只管垂下泪来。他在这伤心,田老大把缴费的手续,完全办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条交给了二和,因道:“哭着,就算能了事吗?还得打起精神来作事呢。” 二和跳起来答道:“是的,我还要办事呢。”于是先将丁老太送进了二等病房,再回转身来,和二姑娘料理身后。人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着拿钱买东西。等着把二姑娘收殓入棺,由医院后门送到城外一所庙里停放,已是下午三点钟。人实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禅堂里借了和尚一张木榻睡着。 等到醒过来了,在桌上已经点一盏煤油灯了。和尚含笑走进屋子来向他道:“丁先生,醒过来了?那位田先生说,请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庙里安歇。”二和道:“那为什么?”和尚道:“田先生说,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会伤心的。”二和坐在木床上出了一会神,点点头道:“那也好,但不知现在几点钟了?”和尚道:“时候倒是还早,丁先生可以在我们这里喝点茶,吃点素面。田先生说,他七八点钟会来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长的脸,眉毛峰上簇涌出几根长毛,穿件布衣僧袍,干干净净的,却也不见得怎样讨厌,便依了他的话,和老和尚闲谈了一会。老和尚也陪着用过了茶、面。还不到九点钟,庙门外一阵狗叫,随着在寂寞的大院子里,发生着脚步响。隔了窗户,就听到田老大问道:“二和醒过来了吗?”二和道:“我听着你的话,没有回家去呢。”田老大倒跑得的满头是汗。走进屋子来,就把头上罩的一顶线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脸上先带一分高兴的样子。因道:“你放心罢,所用的二百多块钱,都有了着落,不必还了。”二和也站起来,抓住他的手道:“听你这话,可是姓刘的送来一笔款子了?但这笔款子,我断断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让他依然在床上坐下。因道:“既是你说明了,不用这种钱的,我岂能那样傻,非接收他钱的不可?姓刘的也许是天良发现了,他说他并不求你的谅解,这一笔钱,愿同你作一桩买卖。请你随便在家里挑一样比较值钱些的东西给他作抵,就算你用东西变卖来的钱,当然不算得姓刘的好处。”二和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田老大道:“不是说比较值钱的东西吗?你看着桌子值钱,你就把桌子给他,你看着椅子值钱,你就把椅子给他,好不好呢?”二和还是抱了两只手在胸前,低头望着地面,又摇了两摇头道:“我怕姓刘的这家伙,又在玩什么手段。”田老大道:“这是没有别人在这里听到,要不然,你倒成了个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块钱,随便买你一项破烂东西,他有什么手段?”二和道:“我也正因为他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么作用。”田老大道:“有什么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里的人了,他用什么手段时,你可以不睬他。”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么手段!现在我还有个老娘,假如我没有这个老娘,慢说他不过是公司里一个经理,就是带着十万八万军队的军阀,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没作声,挨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里取了一盒烟卷来,递给二和一根,自衔了一根在嘴里,靠了墙壁坐着抽。见桌上有一张包东西的破报纸,就拿起来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没有作声。二和也拿了烟卷放在嘴里,缓缓的抽着,见田老大始终没有作声,因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言语?”田老大这才放下报纸来,向他摇摇头道:“老二,你这个少爷脾气,直到现在,丝毫也没有改。教我说些什么!”二和道:“你也应当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当,我现在是对于什么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这样说了,我一个穷家,没有什么可卖的,只有我睡的那张铜床,是祖传之物。据我母亲说,当年买来的时候,也值个二三百元。现在虽不值那个钱,到底是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就请你转告老刘,把我这张床抬了去罢。像我们那种人家,还摆上那样一项古董,本来不配,都只为我娘说,什么祖业也没有,这床留着我结婚罢。现在我已经用这张床结婚了,卖了也好。”田老大点点头道:“你这话对,我想着,也只有那张铜床好卖。我明天叫人去搬床罢。”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着我没回家,东西先出了门,也免得我心里头又难受一阵。”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庙里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医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办这件事了。”二和也觉这话妥当。回得家去,不见娇妻,不见老母,那是很难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庙里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里,的确是出了问题了。他家里雇用的老妈子陈妈,见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认为是个绝好的捡便宜机会。关上了大门,首先就来开二和房间里的箱子。这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上灯,认为决没有什么人在这时回来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没有把箱子的锁打开,他主人总是要回来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对了箱子坐着出神,还要想第二个办法来打开箱子。可是大门咚咚的响着。迎出来开门,却是田大嫂来了,她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二和屋子里代他看家。陈妈遇到这样一位对头,心里实在难过。 到了七点多钟,又有人敲门,她这就想着,必定是二和回来了,在院子里故意唧咕着道:“我没有瞧见过的,一个娘们,随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里看守着,不定要出些什么花样。”她说着话,将门打开,借了胡同里的路灯一看,却是很年轻的一位姑娘,穿着大衣,远远的送过来一阵脂粉香。向来不见有这种人到这里来的,便道:“你找错了人家了吧?”那姑娘答道:“我叫杨月容,和这里丁二爷认识。你怎么没开门之先,就骂我一阵?你们主人在家吗?”陈妈道:“我骂你干什么!我们二爷出门了。”月容自言自语道:“可是上济南了?”又问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见见太太。”陈妈道:“太太死了。”她说话时,两手还是扶着门站着。月容也生气了,放重了声音道:“我见见老太太。”陈妈道:“老太太得了急症,上医院了。”月容道:“你干吗!我说一句,你顶一句?”陈妈道:“实情吗!我顶你干什么!”月容道:“你这样对人说话,是主人翁告诉你的吧?好,我就不进去。”说着,扭转身来就走,看到街上人力车子,就不问价钱,坐着回家去。 现在宋子豪夫妇,得了她的帮助,还搬到原先带小五住家的所在住着。月容在许多条件之下,已经有了间单独的房子。回家之后,推开自己的房门,就向一张小铁床上倒下去,将头偎在枕头里,放声大哭,那眼泪是奔泉一般,纷纷向下滚着。 黄氏现在也住在这里,帮着洗衣,作饭。听了月容的哭声,立刻同着宋子豪夫妇俩,直涌了进来,三个围了床头,全弯着腰,连连问是怎么了?月容坐起来,用手绢擦着眼泪道:“这是我自讨的。”宋子豪着:“你说要去找二和去,是没找着他家吗?这也不值得伤心,明天再打听清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月容道:“没找到那倒罢了。想不到连丁老太对我都不谅解。”黄氏道:“那怎么回事呢?她说了你什么重话了?”口里说着,提起屋子中间白炉子上的热水壶,向脸盆里倾着。月容道:“见着老太太,就让她说我几声,我也有个分辩。”小五娘道:“难道你到那里,他们不让你进去?”月容道:“可不是!在大门里,一个老妈子就骂出来开门,说是大娘们不该胡跑。见了面一问,二和出门了,二奶奶死了,老太太得急症了!回了我一个一干二净。二和出门去了,也许是真的,老刘不是说他上济南了吗?怎么二姑娘死了,老太太得了急症了,这话也说了出来!那就干脆不愿见我了。接连碰了他那死老妈子三个钉子,叫我无话可说,心里实在憋得很。” 黄氏拧了一把热腾腾的手巾,递了过来,笑道:“姑娘,你才愿意生着这些闲气呢!后天你就上台了,你得好好休养两天才是。,,月容接过手擦了脸,一转身,见黄氏又捧一杯热茶上在面前,月容接着茶,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和别人没有利害关系,那是合不起伙来的。好了,从今晚上起,咱们再别谈姓丁的话。”宋子豪道:“姑娘,这算你明白了,老早你就该这样做的。我们给你预备好了猪肉、甜酱、豆芽、豆瓣,正想和你作炸酱面呢,你不想吃一点吗?,,月容道:“干什么不吃?我也犯不上不吃。”只这一句话,小五娘同黄氏答应不迭,立刻抢出屋子给她作面去。 宋子豪坐在旁边抽着烟卷,把他长到五十岁的经验之谈,详细的一说,无非人生只有钱好,有了钱,什么都可如愿以偿。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也就是为了钱,假如你有钱,你不难把丁二和买过来,让他和二姑娘离婚。为了钱娶二姑娘,就可以为了钱休掉二姑娘了。月容正在气头上,对于他的话,却也并不否认。吃过了晚饭,老早的睡觉。因为上台的日子,只剩一天了,接洽事情多些,把二和的事也就丢在一边。 到了这日下午,刘经理却坐了汽车来访她,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杨小姐在家吗?”宋子豪在屋里,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户先看到了,立刻跳了出来。啊哟了一声,拱着两手平了额头,弯下腰去道:“真是不敢当,要你劳步。”黄氏在厨房里出来,两手乱扑着灰,笑道:“我听到门口汽车响,我就纳闷,我们这儿也有贵人到?哟,可不是贵人到了吗?姑娘,快出来,瞧干爹来了。”说时,那张灰黑的脸上,笑着皱纹乱闪。刘经理听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声干爹,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黄氏以为刘经理也对她表示好感,索性抢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露出黄板牙来,只管咧了嘴笑。月容在屋子里梳头发呢,听说刘经理来了,左手拿了镜子,右手拿了梳子,只管发呆,没个作道理处,就是这样站在窗户边上,不肯移动。黄氏还是在外面叫着道:“姑娘,出来啊,干爹在院子里等着呢。”月容本来也想出来迎接的,为了黄氏这样一喊叫,透着出来迎接刘经理是一件可耻的事,还是拿了梳子对着镜子继续的梳拢。 黄氏代他掀开门口的一条旧布帘子,笑道:“你瞧,干爹来了!忙着梳头,没关系,自己爷儿俩,要什么紧。”月容板着脸,将镜子梳子,一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下响着,瞪了一眼,随了回转身来。她以为可以作点颜色给黄氏看,却不料跨进房门口,站在面前的,却是刘经理。他笑道:“干吗老不出来?莫非是听说干爹来了,有些害臊吗?”说着,就走向前来,轻轻的拍了月容两下肩膀。月容将身子向后一缩,正着颜色缓缓的问道:“干娘知道你到这儿来吗?”刘经理自脱了大衣,放在月容床上。笑道:“你别尽惦记着干娘,也得放点好心到干爹身上来。”说着,就躺在月容小床上,抬起两条腿,放在白炉子边的矮凳上。月容见他这样子随便,靠了墙站定,抱了两手在怀里,向他望着。黄氏在玻璃窗外面,倒张望了好几次,叫道:“月容也不倒一杯茶给干爹喝吗?”月容道:“你瞧,左一句干爹,右一句干爹,叫得比我还要亲热。好像刘经理又多收了这么一个大干闺女。”臊得黄氏说一声你瞧这孩子,随着就跑走了。刘经理躺在床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么一来,屋子外面就没有人打岔了。 刘经理将手拍着床沿道:“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月容笑道:“你坐起来罢,我真该给你倒一杯茶才像个主人的样子。”刘经理道:“你坐下,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我的话,比倒茶点烟伺候好多了呢。”说时,又拍了床沿。月容没办法,只好在他放脚的方凳子上坐下。刘经理笑道:“这孩子怕挨着我?好像我身上长着长刺,会扎你似的。”月容红了脸,笑道:“这院子后面,还有街坊呢,让人瞧见笑话。”刘经理笑道:“爷儿俩怕什么的?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大概就送到了。”月容道:“你别尽在我头上花钱,我不爱穿什么好衣服。”一言未了,有人在院子里问道:“这是杨小姐家里吗?送东西来了。”月容答应了一声,借着这机会,就跑出屋子去了。刘经理躺在她床上,只是微微的笑。 月容一会子工夫,两脚跳了进来,掀开门帘子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把丁二和家里那张铜床给搬来了!”刘经理这才坐起来,笑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不听,我有什么法子?不然,你就早明白了?”月容皱了眉道:“干爹,这件事真不好随便。你怎么好把丁二和的东西向我这里搬呢?”刘经理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把丁二和的东西搬了来?他卖给我了,当然可由我来支配。”月容道:“他卖给了你了?这张床是他家传之物,就是要卖东西,也卖不到这件东西上面来。”刘经理道:“他全家人都到济南享福去了,这笨东西不好带;留在这里,又存放谁家呢?不如卖了是个干净。现在的丁二和,不是以往的丁二和了,别扭得什么似的。您想,您要是不闹别扭,我叫他来访您谈一谈,应该不来吗?”月容手扶了床栏杆,望着刘经理,很是出了一会神。刘经理道:“我是真话,你相信不相信?” 月容出了一会神,问道:“他家没有出什么事故吗?”刘经理被她这样突然的问着,心里像是一动,可是脸上依然很镇静,带着微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这样神经过敏。”月容道:“我实对你说,我昨天到他家里去一趟,你不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可是我也找到了。”刘经理红着脸没有话说。月容道:“不过我也不怪你,你不告诉我,也许是一番好意。我找到那里,大门还没有进去,接连就碰了三个钉子。”说着,就把昨晚在丁家敲门的事说了一番。刘经理脸上变了好几回颜色,到了最后,两手一拍道:“怎么样?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月容道:“请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姑娘好了吗?”刘经理道:“这女人太岂有此理,你还提她作什么!你真有那耐性,还去找她。”月容道:“那天晚上,她冲到饭馆子里来,虽然是她的错处,但是她疑心我在你面前说坏话,至于把二和轰到济南去,那也是窄心眼儿的女人,所作得出来的事。所以我下了决心,要见她把误会解释一下子,而且也要看看她的病。”刘经理道:“有什么病?没病,讹诈罢了。他婆媳两个,硬要将这张铜床卖我三百块钱,不然,那女人就要打动了胎来讹我,和我打官司。我没法子,照付了钱。在昨日下午,他们全家上济南了。老实说,我轰他们走,一大半是为了你。” 月容不由得两朵红云,飞上脸腮,因道:“他在这里,也碍不着我什么事。”刘经理道:“你不知道吗?他因为看到你和我同进同出,恨极了,打算在你登台的时候,他找一班人在台底下叫倒好。你想,我们预备大大的捧你一场,让你出一场十足的风头,若是让整群的人在台底下叫起倒好来,那不是一场大笑话吗!你想,我们在饭馆子里吃饭,谁也碍不着谁,他女人都可以来,花几毛钱买一张戏票,谁也可以到戏院子里去的。你就能保证他们不捣乱吗?二和在公司里说的话,比这厉害的是多之又多,但是我怕你心里难受,我并没有把他这些话传达到你耳朵里去。可是你也到丁二和家去碰过钉子的,你想到他们翻脸无情,总也可以相信我的话有几分真吧?” 月容呆立在床头边,很久不能作声。刘经理突然站起来。握着月容的手笑道:“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月容被他拉着手,并不抽回来,只低了头站着。刘经理笑道:“傻孩子,以后我好好地捧你红起来,别去傻想丁二和,现在你该明白我这话不错了吧?”月容还呆不作声。站着很久,刘经理低头一看,见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眼睛红红的。立刻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胡闹,胡闹,这也值不得一哭!干爹明日给你找个漂亮的女婿,不赛过丁二和十倍不算。”这一句话,倒是月容听得进的,却想出了一篇话来。 第四十一回 立券谢月娘绝交有约 怀刀走雪夜饮恨无涯 杨月容既当过了一回名角,人家捧角的用意何在,那是不消说得,就可明白的。刘经理这样出力捧她,这为的是什么,在当时就知道了,所以次日拉出了刘太太,就来硬抵制了他。今天刘经理忽然送一张床来,这事透着尴尬,现在他说为自己找个漂亮女婿,显然是置身事外。索性厚着脸向他笑道:“这么说,干爹替我买这张床,是送给我的嫁妆了?”刘经理笑笑道:“忙什么,你既出面唱戏了,总得唱个三年两载的。这张床是我买给你睡觉的。”说着,向屋子周围看了一遍,笑道:“你还缺少着什么?我同你预备罢。” 说话时,月容已是闪了开去,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送到刘经理面前。刘经理手上接着茶杯,眼睛却斜向她注视着微笑着:“我问你缺少什么东西呢,你没听到这句话吗?”月容笑着道:“我听见了,干爹帮着我的地方太多。我要什么东西,会跟干娘要的。”刘经理道:“笑话笑话!你干娘的钱,也就是我的钱,和干娘要东西,不是向我要东西一样吗?”月容道:“虽然是那样说,究竟娘女的关系,说起话来方便得多。”刘经理放下茶杯,又抢上前抓着她的手笑道:“干闺女和亲生女不同,她是和干爹关系最深的。”月容想要把手挣脱,刘经理却把她拉到院子里,笑道:“走走走,我们吃午饭去。赵二蒋五都在那里等着呢。”他的力气大,月容不能抗拒,终于是让他拉着出去了。 黄氏虽被刘经理调笑着,走开了这窗户,但是看到月容被干爹携着手一路走出去,心里非常得意,仿佛自己也被刘经理携着手一样。一直走出门来,望了他们坐着汽车走去。她在汽车后面窗户里,看到月容的脑袋,和刘经理的脑袋并在一处,就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叫道:“小五娘,月容这孩子,现在也会哄人了,你瞧,她跟着刘经理欢欢喜喜的走了。”这时,后面有一个人插嘴道:“谁说不是,可是光哄着还是不够呢。”黄氏回头看时,认得是刘经理的亲信赵二爷,便笑道:“二爷也来了?难得,难得。请到月容屋子里坐罢。” 赵二手上拿了个纸包,是表示着很诡秘的样子,伸了头向四周看看,问道:“老枪在家吗?”宋子豪走出来,两手扶了头上的黄毡帽,笑着答应道:“在家啦,二爷。”说着,拱起两手,连连作了两个揖。赵二向他招了两招手,因道:“咱们找个地方说两句话。”宋子豪笑道:“月容屋子里坐罢,这屋子里有火。”赵二向黄氏道:“你也来,有话对你说。”黄氏听到赵二爷愿跟她谈话,就眉开眼笑的跟了进屋子去。 他们放下了门帘,还掩上了房门,约谈到半小时之久,赵二笑着走了出来。因道:“这是刘经理最得意的一条妙计,你可别作错了。”宋子豪拱着两手,举平了额顶,笑道:“决不会错,决不会错。”赵二笑道:“不久丁二和该来了,我先走罢。”宋子豪笑嘻嘻地送到大门口,见赵二坐上人力车,将棉布车帘子放下,于是笑着进来道:“二爷作事很周到,他怕在路上遇到丁二和呢。”黄氏也忘了院子里风凉,站在院子中间,两手连连拍了巴掌,因道:“这小子,当年在我手上把月容拉去的时候,那一副情形,还了得!我多说一句话,就得挨揍。现在……”宋子豪扬了两手,把她向屋子里轰,因道:“你先到屋子里坐着罢,别是太高兴,露出了马脚。”黄氏总也算是顾全大体的,听了这话,就走回屋子里去。 不到一小时,果然是他们意料中的丁二和来了,在院子里高声问着宋三爷在家吗?宋子豪走了出来,见二和穿着青布棉袄裤,外披着老羊毛青布大衣,头上戴了鸭舌帽子,完全是个工人的样子。可是脸上发青,眼睛红红的,非常之懊丧。因走出来迎着道:“你是丁二哥?”二和点点头道:“是的。”宋子豪道:“好,请到月容屋子里坐。”只这一声,门帘子一掀,黄氏由屋子里抢了出来,笑道:“丁二爷来了?我们短见啦。请屋子里坐。”二和惨笑着,点了两点头。可是在这一转身的当儿,已是看到自己传家的那张铜床,拆散了,做成一大堆的零件,堆在这房门外的窗下面。立刻心里一阵酸痛,站着没有动。 黄氏掀起门帘,点点头道:“进来呀,这是月容睡的房间。”二和见他们向月容屋子里让,心里倒有些荡漾。但既来了,决不能作出一点怯懦的样子。因之咬紧了牙齿,向屋子里一冲,同时手扶了帽子,打算见着月容,深深的行个鞠躬礼。而且还预备了一篇话,说是,我很惭愧,还是要来求你,但是我为了老娘,你一定可以原谅的。他一面走着,心里一面警戒着自己,决不要生气。可是在屋里站定脚时,却发现了屋子是空的。 宋子豪跟着进来,见他有些愕然,因道:“请坐罢,月容和刘经理出去了。可是你的事,她已然留下了话让我们来办。”二和虽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到了这里,已经是难为情的了,不拿钱也是惭愧;拿钱也是惭愧。索性坐着等机会罢,便在床头边一张小方凳子上坐下。看看屋子四周,虽然陈设简单,却也糊得雪亮。床对面一张小桌子,上面除了化妆品之外,却有一个镜架子,里面嵌着刘经理一张穿西服的半身相片。镜架子下有一只玻璃烟缸子,放下半截雪茄,那正是刘经理常常的嘴角上衔着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一股怒气由何而生,就在鼻子里呼哧一声,冷笑了出来。宋子豪隔了屋子中间的火炉子,向他相对的坐着,脸上带了一分沉郁的样子,向他道:“我知道二哥这两天有心事,也没有去奉看。月容这孩子呢,究竟年轻,你也别见怪她。她没工夫到医院去看望老太太,明天她就要露演了。”二和道:“我怎么那样不知进退,还要她去看我们。我是赵二爷再三约着的,不然,我也不会来。她留下的话,是怎么说的呢?” 宋子豪向黄氏道:“请你把那款子取出来。”黄氏答应一声,起身向里面屋子,取出三沓钞票,放在小桌子上。宋子豪指着桌子上的钱道:“这是三百块钱。月容说,她不能忘了老太太的好处,知道老太太在医院里要花钱,这就算是送给老太太的医药费。不过,她也有她的困难,请你原谅。她还没上台,哪里来的许多钱?都是向刘经理借的。刘经理也知道这钱借给你用的,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你别再和她来往。而且望你还是到济南去。她现在乍上台,什么全靠刘经理帮忙,刘经理的意思,可不敢违背。若是为了你,得罪了刘经理,这可和她的前程有碍。她话是这样说了,我不能不交代。” 二和是偏了头,静静的听他向下说,等他说完了,却不答复。问道:“三爷,有烟卷吗?赏我一支抽抽。”宋子豪啊哟了一声,站了起来笑道:“你瞧,我这分儿荒唐。只顾说话,烟也没跟客人敬一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支烟,两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二和面前来。二和接着烟,起身拿桌上的火柴,这就靠了桌子把烟卷点着,微昂起头来,抽着向外喷,一个烟圈儿又一个烟圈聊,接着向空中腾了去。黄氏始终是坐着一边只管看他动静的,见他听了话,一味抽烟,却不回话,就忍不住插嘴道:“二哥,你的意思怎么样?听说老太太这病很重,得在医院里医治一两个月,这不很要花一点钱吗?”二和喷出一口烟来道:“是很要花几个钱。我没了那职业,家里又遭了丧事,花钱已经是不少,再加上一个医院里长住着的人,凭我现在的经济力量,那怎样受得了?大概月容和姓刘的,也很知道我这种情形,所以出了这三百块钱的重赏,要我卖了公司和月容这条路。若在平常的日子,我要不高兴来,只说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就不来了;我要高兴来呢,你就把我脑袋砍了下来,我也要来的。可是我为了死人,死人还得安葬;为了半死的老娘还得医治,什么耻辱,我都可以忍受。我现在需要的是钱,有人给我钱,教我怎样办都可以。这话又说回来了,月容对于我这一番态度,不也为的是钱吗?好的,我接受月容的条件。” 宋子豪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在桌子角上,然后伸手拍了两拍他的臂膀,笑道:“老弟台,你何必说月容,世界上的人,谁人不听钱的话呀?你是个有血性的人,我相信你说的这话,决不含糊。”二和把胸脯子一挺道:“含糊什么!我知道,这样不能说是月容的主意。这是姓刘的怕我和月容常见面,会把月容又说醒过来了,我现在女人死了,月容是可以跟我的呀。这一会子,月容为了虚荣心太重,要姓刘的捧着她大大出一回风头,教她干什么都可以,就利用了我要用钱的机会,来把我挟制住。其实我一不是她丈夫,二不是她哥弟,她和姓刘的姘着也好,她嫁姓刘的做三房四房也好,我管不着,何必怕我见她?” 宋子豪取出一根烟卷,塞在嘴角上,斜了眼向二和望着,擦了火柴,缓缓将烟点着,笑道:“二哥,你既然知道这样说,这话就好办了。她无非是想出风头,又不敢得罪刘经理,只好挤你这一边。还是你那句话,你既不是她的哥弟,又不是她的丈夫,你要是老盯住她,她也透着为难。一个当坤角的人,就靠个人缘儿,玩意儿还在其次。捧角的人要是知道她身边有你这么个人盯着,谁还肯捧她?” 二和把那支烟卷抽完了,两上指头,夹了烟屁股,使劲向火炉子眼一扔,一股绿焰,由炉子里涌出。端起桌上那杯茶,仰着脖子,咕嘟一声喝了个光。这就坐下点着头淡笑道:“我极谅解三爷这些话,对我并不算过分的要求。我丁二和顶着一颗人头,要说人话。慢说月容帮助了我这么些个钱,就是不帮助这些钱,为她前程着想,要我和她断绝来往,我也可以办到的。”黄氏向他望着道:“老二,你余外有什么要求吗?”二和道:“我有什么要求?”说着,站起来在桌边斟了一杯茶,端起来缓缓的喝着,将杯子向桌上放着,重重的按了一下,点点头笑道:“有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二位转告月容,请她不要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我虽然为了老太太,不免也用她几个钱,可是我决不把这个当作断绝来往的条件。我已然写好了一张借字带来,请二位交给她。只要我不死,活一天就有一天计划着还她的钱。既是算我借她的钱,我就更要接受她的要求,表示我不是为了她怕见我,我就讹她。我当着二位我起个誓,往后我若是在月容面前和姓刘的面前,故意出面捣乱的话,我不是我父母生的;我若有一点坏心,想坏月容的事,让我老娘立刻死在医院里!”说话时,抬起右手,伸了一个食指,指着屋顶。 说完了,在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向宋子豪点点头道:“这是借字,我交给谁?”宋子豪道:“没听到说你写借字的话呀?”黄氏向宋子豪瞧了一眼,因道:“丁老二这样做,要洗清白他是一个干净人。不依从他倒不好,我代收着罢。”二和一点不犹豫,立刻就将借字交到黄氏手上。笑道:“你还是交给三爷瞧瞧,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字眼。”黄氏当真交给宋子豪道:“你就瞧瞧罢,手续清楚点儿也好。”宋子豪接过借字,偷眼向二和看时,见他又斟满了一杯茶,昂着头,向嘴里倒了下去,也没敢言语,低头看那借字。上写着: 立借字人丁二和.今因母病危急.愿向杨月容小姐借 大洋三百元整。杨小姐缓急与共.令人感激,该款俟二和 得有职业,经济力量稍裕,即当分期奉还,并略酬息金,聊 答厚谊.此据。年月日丁二和具。 宋子豪两手捧了纸条,口里喃喃念着,不住点头道:“二哥真是一个硬汉。我想,你说得到做得到。”二和微笑道:“往后瞧罢。三爷,款子现在可以给我了。我也不便在这里久坐。”宋子豪起身道:“啊,你瞧我这分儿大意。”于是将桌上的钞票,双手捧着,交给了二和,笑道:“请你点一点数目。”二和将钞票塞到怀里去,笑道:“不用了,杨小姐也不会少给我的钱。”说着,取下帽子,向桌上摆的那镜框子,倒是连点了两下头。因道:“刘经理再会罢,总算你完全胜利了。”说毕,举起帽子在头上盖着,对宋子豪黄氏又举了一举手道:“再见再见。哦,不,在最近的时候,咱们是不会见着的。”宋子豪也只好跟着,向外面送了出来。见二和站在院子里,对那一大堆铜床架子,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径直出门去了。 宋子豪的烟瘾,根本没有过足,谈了许多的话,要费精神,追不上二和,也不送了,站在院子里望着。小五娘由屋子里笑出来道:“来过瘾罢,我给你烧了一个挺大的泡子。总算不错,赵二爷托你们办的事,办得很顺溜。”黄氏隔户,在屋子里哈哈的笑着道:“一报还一报!我今天比吃了人参燕窝还要痛快。丁二和这小子,花几十块钱,把月容弄去,还把一张领字拿了去。今儿个为了三百块钱,除了把月容送回来,还交了一张借字给我。”宋子豪笑道:“老帮子,别太高兴了。你胡嚷一阵,嚷到月容耳朵里去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呢。”黄氏被他一拦,虽是不说了,还是哈哈的笑。 其实这种事情,月容作梦也想不到。被刘经理拉出去了,胡混了半天,直混到下午四点钟,方才回来。她走进房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桌子上放的那只镜框子,这就咦了一声,问道:“这张相片是哪里来的?”黄氏已是跟随她走进房来,因答道:“赵二爷来了一趟,他说是来找刘经理的。没坐到十分钟就走了,扔下这张相片。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月容拿起相片看了一看,扯开抽屉,扔了进去。因道:“我屋子里头,向来就没有放过男人的相片。别这样亲热得过分了,让人笑话。”黄氏没有作声,将茶壶洗刷干净了,新沏了一壶香片,和她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笑道:“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老枪把烟瘾过得足足的,静等着你吊嗓子呢。” 月容走到桌子边,手扶了桌子犄角,悬起一只脚来,将皮鞋尖在地上旋转,只管沉吟着。随后又端起茶杯来,放在嘴唇边,缓缓地低下去,眼望了茶杯上出的茶烟,问道:“赵二来,说了些什么?”黄氏道:“他不说什么。他说刘经理约他吃午饭的,他追到这里来。”月容道:“他怎么会知道刘经理在这里?不是干娘叫他来的吗?”黄氏走前一步,眯了两眼,低声笑道:“刘经理作事很仔细,这些事都不会让刘太太知道的。你别瞧赵二是刘太太的人,他可捧着你干爹的饭碗。你干爹到这里来的事,他敢同你干娘说吗?他长了几个脑袋?干爹带你上哪儿了?准是吃过了饭,又上绸缎庄去扯衣料。”月容呷着茶,微笑了一笑。黄氏弯着腰,伸了个食指,连连点着她道:“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你应当趁机会和你干爹要件皮大衣。”月容道:“东西别要得太多了,仔细还不清这笔账。”黄氏笑道:“还有什么账?干姑娘要干爹作两件衣服穿,那不是应当的吗?”月容道:“今天我起来得太早,身体有点倦,我想睡一觉。到七点钟的时候,你叫我起来,我还有个应酬。” 黄氏同她瞧着,眼睛变成了一条缝,笑道:“你瞧,我们杨小姐,真有门儿。还没上台,就忙起应酬来了。”月容瞪她一眼:“别胡捧场了,干爹替我约了几个报馆里人吃饭,这也是当角儿的不得已的事。”说到角儿两个字,她脸上透着也有得色,跟着微微一笑。黄氏道:“你有正事,你就躺一会儿罢,六点多钟我来叫醒你。”说着,带上门出去了。她其实不是要睡,只是心里头极其慌乱,好像自己作了一件不合意的事情,无法解决,就向在床上静静的想心事。 在半小时之后,却听到黄氏宋子豪两人喁喁说话,虽是隔了两间屋子,用心听着,也可断断续续听到两句。黄氏曾说:“姓丁的这小子,这回竟犯在我手上。”由此更想到那张铜床;更想到刘经理赵二突然找上门,颇有些可疑。因之,穿上大衣,悄悄地走出门来,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丁二和家。 在车上想着,这回无论丁家人怎样对待,总要进门去问个水落石出。可是车子拉到丁家门口,招呼车夫一声,说是到了。车夫歇下了车把,伸直腰来向大门上一看,摇着头道:“走错了门吧?不会是这里。”月容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这里?”车夫说了个喏字,向门框上一指。月容看时一张红纸帖儿,明明白白,写了吉屋招租四个字。先是一愣,再仔细将房屋情形门牌号码看了一过,昂头沉吟了一会子道:“是这个地方呀。”车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月容道:“前两天来的。听说这人家上济南去了,我不相信,特意来瞧瞧。”车夫道:“你瞧门环上倒插着锁,又贴了招租帖儿,准是上济南了。我还拉你回去罢。”月容对大门望着出了一会神,又叹了一口气,只好坐车子去了。 这个时候,二和在医院里,正也谈到这所房子的问题。丁老太躺在床上,二和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丁老太道:“你整日整夜的看守着我,也不是个办法啊。一来,你得找个事情作;二来我们还有破家呢。”二和道:“这些,您都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借到了三百块钱,除了用二百多块钱给你治病而外,还可以腾出三四十块钱。我零用每天吃两顿饭,有两毛钱足够了。暂时有那些钱维持着,用不着找事。说到那个家,你更可以放心,房子我已辞了,大大小小的应用东西,分拨到田家和王傻子那里存着。等你病好了,咱们再找房搬家。” 他口里说着,和母亲牵牵被褥,移移枕头,俯下身子问道:“妈,你喝一点儿水吧。”丁老太道:“不用,其实这里有看护,也用不着你在这里照应我。”二和将方凳子拖近了一步,再坐上,将手按住被角道:“妈,我怎能不照应你?你在这世界上,就剩我这个儿子,我在这世界上,也就只剩你这一个老娘。我们能多聚一刻,就多相聚一刻。”丁老太眼角上微微透出两点泪珠,又点了两点头。二和道:“你不用挂心,我什么苦也能吃,我什么耻辱也能忍受。我一定要好好儿的来照应你的病。”丁老太眼角上的泪珠,虽然还没有擦干,她倒是闪动了脸上的皱纹,微微的笑了一笑。 二和看到老娘这种慈笑,心里是很着莫大的安慰。昂头向着窗外正自出神,觉得手上有东西搬动着,低头看时,正是老娘由被底伸出手来,轻轻的拍着自己的手背呢。这就是老娘听了痛快,疼爱着自己呢。两脚放在地面,是极力的抵住着,那心里是在那里转着念头:我老娘这样地疼爱着我,我一定要顾全一切。刘经理,杨月容,一切人的怨恨,我都要忘掉的。这样想着,自己连连将头点了几点。 这样,他是对于环境,力求妥协了。可是到了第二日,有一个抱不平的王傻子,来反对他这种主张了。在他进病室看过丁老太病体之后,向二和招了两招手,将他引到外面来。一歪脖子,瞪了眼道:“老二,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二和被他突然问这句话,倒有些愕然,只是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笑着摇摇头道:“倒真是忘了。杨家那丫头今天登台,你不知道吗?这丫头我不要她姓王,还是让她跟师傅姓杨罢。”二和道:“今天她登台怎么样?”王傻子道:“咱们也花个块儿八毛的去捧一捧。可不是正面捧,咱们是个反面儿捧,也到台下去叫声倒好儿,出出这口气。”二和笑道:“谁有这么些闲工夫?再说也犯不上。她今天登台,捧的人整千整百,我们两个人去喊个倒好儿有什么用?再说天天上台,天天有人捧,咱们能够天天就跟着叫倒好儿吗?”王傻子道:“虽然那样说,到底今天是她登台的第一天,咱们给她拦头一捧,多少让她扫扫兴。” 二和抓住他的手,连连摇撼了两下,笑道:“别这样看不开,咱们上大酒缸喝酒去。”王傻子笑道:“喝酒,我倒是赞成,喝醉了听戏去。你也别把老太的病,尽管放在心上,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先去喝三杯。”说着,也不问二和是否真要喝酒,拉了就走。这已经是七点钟的时候,大酒缸吃晚酒的人,正在上场,由里到外,坐满了人。只在屋犄角有半边桌子,凑合着墙的三角形,塞了进去。二和同傻子并肩坐着,正对了那堵墙。在这桌上,原摆着炸麻花儿、花生米、豆腐干之类、店伙送上两小壶白干,各斟着一壶。王傻子左手端了杯子,右手三个指头,捏了一根炸麻花儿,放在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睛,可就翻转来向墙上望着。二和也随了他的视线看去时,却是一张石印的红绿字戏单,戏单中间,有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大字,正是杨月容的姓名。在这下面排着戏名,横书有《霸王别姬》四字。王傻子将麻花儿一放,手按了桌子道:“他妈的,又卖弄这一段《夜深沉》,该随着胡琴舞剑了。” 二和凑近一点看去,上面果印着今日是登台第一晚,先哼了一声,接着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王傻子缓缓的回向街上看了一看道:“今天天气很冷,也许要下雪。我敢说她今天上台,上不了满座。”二和端着酒杯子,只管向那戏单子看着,也没作声。这戏单子勾引不了他听戏,倒是很能勾引他喝酒。虽然王傻子的酒量很好,二和也并不用他劝进,一杯又一杯,只管向下喝去。王傻子喝着酒,口里还不住叽咕着。因道:“咱们虽都是穷骨头,可是谁要在咱们面前摆出阔人架子来,咱们还真不能受!尽管让他有钱,咱们不在乎。我要是不愿意,你就出一万块钱,想买我院子里一块砖头,我也是不卖的。” 二和把一壶酒都斟干了,还提起壶来向杯子里滴上几滴,然后使劲向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响着。瞪了眼道:“姓刘的这小子,拿出四五百钱,要我在他面前认招,不许我在他同月容面前露脸。他捧杨月容,尽管捧就是了,他捧角还不许角儿的朋友出头,有钱的人,真是霸道!”王傻子也把酒壶一放,直立起来,拍着二和的肩膀道:“二哥,走,咱们瞧瞧去。月容这样的红,看她今天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你瞧,我这里有钱。”说着,身子一晃,掀起一片衣襟,在腰包里一拔,掏出一沓纸卷儿来。里面是洋钱票铜子票毛票全有。他卷着舌头道:“买两张廊子票,瞧瞧她。你说叫倒好没用,咱们就不叫好光瞧着,就是了。”这样说时,已经抢到柜台边,胳膊一挥,把二和挥得倒退了几步。横了眼道:“酒钱该归我付,你现在虽然比我腰包子里还足,你可是要替老娘治病的。”二和笑道:“就让你会账罢,你都能怜借我老娘,难道我自己倒不管我老娘了吗?” 说着话,自己一溜歪斜的向大街上走去,王傻子跟着来了,他就向前引路。心里糊涂,两条腿并不糊涂,顺了一条大街走着。远远看到街北边火光照耀得天色绯红,在红光中拥出一座彩牌坊,彩牌坊下面,汽车、人力车排成两条长龙。王傻子一摇头道:“想不到这丫头今天这样威风。一个在街上卖唱的黄毛丫头,有这么些个人捧场。”二和道:“这都是姓刘的这小子邀来的。”两人红了眼睛,一路骂到了戏馆子门口。 那两扇铁栅门,已关得铁紧。在门里面悬了一块黑木牌,大书客满。王傻子道:“怎么着?满座了吗?那黑牌子上写着什么?”二和道:“写着客满两个斗大字。”王傻子道:“你瞧着,门里边还站着一个巡警,真他妈的有那副架子。这样子说,咱们就是想花个块儿八毛的,也进去不了。”二和道:“前台不能去,咱们到后台瞧瞧去也好。我知道由后面小胡同里转过去,可以转到戏馆子后门口。”王傻子道:“那就走罢。”说着,挽了二和的手臂,就向戏馆子后面走来。 这里是一条冷胡同,东转角的所在,有一个双合门儿,半掩着。斜对过,正有一盏路灯,斜斜的向这里照来,看见有个短衣人,在门里面守着。王傻子闯到门边。还不曾抽腿跨门,那人由门里伸出头来,吆喝一声找谁?王傻子道:“你们这儿杨月容老板是我朋友,我要进去瞧瞧。”那人道:“还没有来昵!”王傻子在门外晃荡着身体,因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到园子?咱们候着,总快来了。”于是搭了二和的肩膀,在胡同里徘徊着。看看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寒风由人家屋头上压了下来,拂过面孔,像快刀割肉一样,两个人就格外走快一点,以便取暖。因之顺了前后胡同,绕个大圈子。再回到戏馆子后门口来,这冷静的胡同,老远的就可以听到汽车响。王傻子道:“来了,咱们站到一边看去。”说时,汽车到了门口。 汽车门正对了戏馆子后门。先是月容披了皮大衣,向下一钻,随后刘经理也跳下了车,扶着她一只手臂,一路走去。这时,二和被冷风一吹,酒醒了三分之二,倒是拖住了王傻子的手,不让他向前。王傻子道:“怎么啦?老二,你害怕吗?”二和道:“我不能失信,我不能在他们面前露面。”王傻子道:“瞎扯淡,有什么不能露面?谁订下的条规?”挣脱了二和的手,就向前奔去,汽车已是开走。 那后门依然开着,却一拥出来七八个大汉,有人喝道:“这两个小子,在哪里喝醉了黄汤,到这儿来捣乱,叫警察!”又有个妇人声音道:“别动手,犯不上跟醉鬼一般见识,我有法子治他。”一言未了,哗嘟一声,门里一盆冷水,向王傻子真泼将来。王傻子不曾防备,由头到脚,淋了个周到,总有两三分钟说不出话来。那七八个大汉,已是一阵狂笑,拥进了那后门,接着啪的一声,这两扇双合门关上了。王傻子抖着身上的水,望了那戏馆子后门,破口大骂。 二和走上前挽着他道:“大哥,咱们回去罢。天气还这样冷,你这周身是水,再站一会,你还要冻成个冰人儿呢。泼水这个人,我知道是张三的媳妇,原先是月容的师母,现在可跟着月容当老妈子了。”王傻子掀开大袄子衣襟,向腰带里一抽,拔出一把割皮的尖刀来,在路灯光下,显出一条雪白的光亮。二和道:“你这是哪里来的刀?”王傻子道:“是我皮匠担子上的。我知道月容这丫头,进出坐着汽车,我没有告诉你,暗下带了来,想戳破她的车轮橡皮胎。现在,哼!”说着,把尖刀向上一举,抬头望了灯光。二和道:“这班趋炎附势的东西实在可恶。你那刀交给我,我来办。这是我的事,你回去罢。”说时,就握住王傻子的手。王傻子先不放手,回转头来,向二和望着,问道:“不含糊?你能办?你别是把我的刀哄了过去。”二和道:“王大哥,你瞧我丁二和是那末不够朋友的人吗?” 王傻子咬了牙打了个冷战,因道:“这泼妇一盆冷水淋头浇来,由领脖子里直淋到脊梁上去,我身上真冷得不能受。我真得回去换衣服。”二和道:“是这话,你赶回去罢。”王傻子将刀交给了二和,另一手握住二和的手,沉着脸道:“二哥,我明天一早听你喜信儿了。”说毕,昂着头,对戏院子的屋脊瞪着,又哼一声道:“别太高兴了!”说毕,又打了两个冷战,只好拔步走了。 二和手握了尖刀柄,掂了两掂,冷笑一声,缓缓的伸进衣襟底下,插在板带里。背了两手,绕着戏园子后墙走。但听得一阵阵的锣鼓丝弦之声,跳过了墙头来。胡同里两个人力车夫,有气无力的拉着车把,悄悄过去。那电杆上的路灯,照着这车篷子上一片白色,猛可的省悟,已经是下雪了。在空中灯光里,许多雪片乱飞,墙里墙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心里估计着戏馆子里情形,两只脚是不由自己指挥,只管一步步的向前移着。走上了大街,看那戏馆子门口,层层叠叠的车子,还是牵连的排列着。在雪花阵里,有几丛热气,向半空里纷腾着,那便是卖熟食的担子,趁热闹作生意。走到那门口,斜对过有一家酒店,还有通亮的灯光,由玻璃窗户里透出来。隔了玻璃窗户,向里张望一下,坐满了人,也就掀了帘子进去。找个面墙的小桌子坐着,又要了四两酒,慢慢的喝着。一斜眼,却看到刘经理的汽车夫,也坐在柜台旁高凳子上独酌,用柜台上摆的小碟子下酒。于是把身子更歪一点,将鸭舌帽更向下拉一点,免得让他看见,但是这样一来,酒喝的更慢,无心离开了。 不多一会,却见宋子豪抢了进来,向汽车夫笑道:“好大雪。李四哥辛苦了。”汽车夫道:“没什么,我们干的是这行,总得守着车子等主人。有这么一个喝酒的地方,这就不错了。你怎么有工夫出来?喝一杯。”宋子豪道:“我特意出来告诉你一句话,你喝完了还把车子开到后门口去等着。”汽车夫道:“戏完了,当然送杨老板回家。”宋子豪道:“事情还瞒得了你吗?”说着,低了声音,叽咕一阵,又拍拍汽车夫的肩膀,笑着去了。 二和看到,心里却是一动。等着汽车夫走了,自己也就会了酒账,绕着小胡同,再到戏馆子后门去。这时,那汽车又上了门。车子是空的,大概汽车夫进去了。于是站在斜对过一个门洞子里,闪在角落里,向这边望着。这已是十一点多钟了,胡同里很少杂乱的声音,隔着戏馆后墙,咿唔咿唔,胡琴配着其他乐器,拉了《夜深沉》的调子,很凄楚的送进耳朵。在这胡琴声中,路灯照着半空里的雪花,紧一阵,松一阵,但见地面上的积雪,倒有尺来厚。胡同里没有了人影,只是那路灯照着雪地,白光里寒气逼人。一会儿工夫,戏馆子里《夜深沉》的胡琴拉完了,这便是《霸王别姬》的终场。二和料着月容快要出来,更抖擞精神注视着。 十分钟后,锣鼓停止,前面人声喧哗,已是散了戏。不多一会,那后门呀然开着,汽车夫先出来了,上车去开发动机,呜哧哧响着。又一会,一个穿大衣的男人出来了,他扶着车低声道:“我坐那乘车行里的车子,陪太太回去。你把这乘车子,送杨小姐到俱乐部去。你先别言语,只说送她回家,到了俱乐部,你一直把车子开到院子里去。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汽车夫道:“经理什么时候去?”那人道:“不过一点钟。蒋五、赵二都会在那里等着的,他们会接杨小姐下车。说好了,我们打一宿牌。记住了,记住了。”说毕,那人又缩进门去。二和看定了,那人正是刘经理。心想:“这样看起来,月容还没有和他妥协,他这又是在掘着火坑,静等着月容掉下去呢。” 以后,又不到十分钟,一阵人声喧哗,灯光由门里射出来,四五个男女,簇拥着月容出来。月容一面上车,一面道:“怎么我一个人先回去?下着大雪呢,你们和我同车走不好吗?”却听到黄氏道:“宋三爷有事和馆子里人接洽,走不了。后台有人欠我的钱,好容易碰着了,我也得追问个水落石出。”这样解释着,月容已是被拥上了车。车子里的电灯一亮,见她已穿着皮领子大衣,在毛茸茸的领上面,露出一张红彤彤的面孔,证明是戏妆没洗干净。口里斜衔了一支绿色的虬角烟嘴子,靠了车厢坐着,态度很是自得。喇叭呜地一声,车子走了,雪地里多添了两道深的车辙。 二和走出了人家的门洞,抬头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语地道:“她已经堕落了。只看她那副架子,别管她,随她去罢。”对那戏馆子后门看看,见里面灯火熄了大半,可是还是人影乱晃。于是叹了口气道:“她怎么不会坏!” 低了头缓缓走着雪路,就走上了大街,却见宋子豪口衔了烟卷,手提了胡琴袋,迎头走来。虽然他不减向来寒酸样子。头上已戴了一项毛绳套头帽,身上披着麻布袋似的粗呢大衣,显是两个人了。二和迎上前,叫了一声三爷。他站住了,身子晃了两晃,一阵酒气向人扑来。问道:“丁老二,那盆冷水没有把你泼走?你又来了?”二和道:“大街上不许我走路吗?”宋子豪道:“你用了刘经理五六百块钱,你这小子没良心,还要捣乱。我告诉你,军警督察处处长和刘经理是把子,今天也在这里听戏。你先在园子后门口藏藏躲躲,没有把你捆起来,就算便宜了你,你还敢来?可是,人家这会儿在俱乐部开心去了。你在这里冒着大雪,吃什么飞醋?哈哈哈。”说着,将二和一推,向前走了。 二和站在雪里,呆了一会,忽然拔开步来。径直就向前走。约有半小时之久,已是到了所谓的俱乐部门口。一幢西式楼房,在一片云林子矗出。楼上有两处垂下红纱帘子,在玻璃窗内透出灯光。正遥远的望着呢,那院子门开了,闪出两条白光,呜呜的喇叭响着,一辆汽车开出来了。那汽车开出了门,雪地里转着弯,很是迟缓。在暗地里看亮处,可以看出里面两个人是蒋五和赵二,他们笑嘻嘻地并排坐着。这辆车子呢,就是刘经理私有的。车子转好了弯,飞跑过去。轮子上卷起来的雪点,倒飞了二和一身。立刻俱乐部门口那盏灯熄了。这时离着路灯又远,雾沉沉的,整条胡同在雪阵里。 二和见门口墙上小窗户里,还露着灯光,便轻轻移步向前走去,贴了墙,站在窗户下静静听着。有人道:“有钱什么也好办。登台第一宿的角儿,刘经理就有法子把她弄了来玩。”二和听了,一腔怒气向上涌着,右手就在怀里抽出刀来,紧紧握着,一步闪到胡同中间。正打量进去的路线,却见楼上窗户灯光突然熄灭,只有一些微微的桃色幻光,由窗户里透出。再向四周围看,一点声音没有,也不看到什来东西活动,雪花是不住的向人身上扑着。他咬了牙,站在雪地里发呆。不知多久,忽然当当几声大钟响由半空里传了来,于是想到礼拜堂的钟,想到卧病在教会医院里的老娘,两行热泪,在冷冰的脸上流下来。当,当,远远的钟声,又送来两响,那尾音拖得很长,当的声音,变成嗡的声音,渐渐细微至于没有。这半空里雪,被钟声一催,更是涌下来。 二和站在雪雾里,叹了口长气,不知不觉,将刀插入怀里,两脚踏了积雪,也离开俱乐部大门。这地除他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冷巷长长的,寒夜沉沉的。抬头一看,大雪的洁白遮盖了世上的一切,夜深深地,夜沉沉地。